《明末的王朴》 第一章 量子纠缠 神回大明 量子纠缠:在把两个处于量子纠缠态的粒子分开之后,不管距离多远,它们之间仍然会保持着这种互相关联的状态,当你观测其中的一个粒子时,另一个粒子会马上“感应”到这种情况,并瞬间做出相应的改变。俗称心电感应。明朝崇祯2年,天下糜烂,百姓从贼,就在两年前陕西安塞人高迎祥,率众起事,自称闯王,此时正攻入山西境内渐成席卷之势。此时山西豪族世家子弟王朴在自家宅院里呼出了一口烟,这口从南方千辛万苦运来,途径福建浙江江苏山东河南五个省,价比黄金的烟丝燃成的烟团,飘飘荡荡融入大气层。便有一个粒子与王朴的神经节点发生了量子纠缠,随着这股烟团在大气层历经了几百年,世间沧桑,这个粒子百折不挠的终于成为二十一世纪一位青年的大脑细胞一部分。王朴醒来时,已经是王朴了,他原来不是,二十一世纪的青年喜欢电脑游戏,最近迷上了明末风云这款游戏,“王朴,这不是我的游戏角色吗?为什么会是我。”王朴咬牙切齿的想。 “三爷今儿怎么了,那烟丝还在涨头不。”宋扬咧嘴笑道。 “烟丝啊,那是好东西。”王朴淡淡答应道。短暂冷场,王朴猛然想起烟丝这是个买卖啊,一拍大腿:“这烟丝好种不,咱种一些试试。”穿越后,人生路上第一步就是先搞到钱。 “哎,三爷,连您也变成俗人了,几个小钱念念不忘,烟丝跟金子一个价自有道理,我是跟您有提过的罢,这东西费地,一块好田种一回,三年不长草。山东青州那边有人种过烟丝,可惜收成不好,那烟呛人,也卖不出好价钱,这一次从南方送到的上等烟丝才能值钱,可一路过来又要雇人操车船,又要打点疏通,没什么赚头啊。”宋扬皱着眉头说道,他和王朴都是幼子,可同人不同命,王朴天生好皮囊,英俊伟岸,屁,驴蛋粪子表面光,家里长辈都宠着,将来自不短花销费用。他却不讨喜,靠家里是无望的,唯有另谋出路,平时多寻些生财的路子。这烟丝生意他也曾经动心过,可惜白忙了一场,种出来的劣等烟丝,口感辛辣呛人,一两卖三十文钱,只有兵丁穷秀才破落户赌客上门买了些,能赚个狗屁钱。 “那有没有想过海运,绕开运河关卡。”王朴想了一下便明白了,烟丝在南方种出来,口感会更好,能卖出好价钱,奈何路途遥远,运费太惊人了,北方这边只能豪门贵胄舍得花钱买几口尝尝。 “那,那是大生意啦。”宋扬瞪着眼珠子,结结巴巴的说道。 “有什么问题?” “海禁~” “海禁,对啊,这个时候朝廷有海禁啊,这该如何是好。”王朴搓着手,不甘心的说道。 “这话干系不小啊,罢了,这个好买卖,大生意,怎样都不能错过。”宋扬像是下了一个人生命途上的大决心咬着牙低声说道:“海禁从来能禁却不能止,只要咱们有权有势,三爷,您王家的势力再加上我们宋家,这事或许能办成。” “家里人会支持我们吗,海运走私毕竟犯法。”王朴惆怅的说道。毕竟前几天他还是个二十一世纪的普通小青年,以现代人的经验干了犯法的勾当让家长知道,少不得一顿毒打。 “嘿嘿嘿,犯法不犯法只看有权没权有势没势,只有那些无权无势的草民才犯法,三爷您是什么身份呀,会犯法吗,在山西境内?哈哈哈。”宋扬嚣张的笑道. “成,我们去和家里的长辈说说。”王朴仔细想来,这是明末乱世,官府比较腐败,犯法恐怕真没事。 王朴身边有六个侍女,却都颜值平平,让他很是郁闷,明朝人的审美以瘦为美,这倒也罢了,平胸小眼睛,什么鬼。但王家好歹有点豪门的底蕴,六个女仆都还算是聪明可人,举止得体,显然是有经过了细心调教。这些天从她们嘴里问出了不少有用的信息。他的生母秦夫人是太原有名的大商人秦坤安的次女,一代女强人,经营着十来个农庄,上百个茶叶店铺,产销一条龙,很先进的经营理念。王朴便思量经商之事该找秦夫人合作。 “夫人她,不,娘亲她平时都如何消遣,打发时间的。” “夫人礼佛嘛,她常叫你一起,你烦了,就躲着她,其实夫人最疼三爷的。”女仆王雁甜甜的笑道。 “那给她送个佛像如何?” “唔,太普通可不好,夫人怎样的见识,她见过的佛像我们是不能比的。”女仆王雁倒了一杯金黄色的福建白茶递给他,抬头笑道。 “说的是,送佛像太普通了,女强人送她一副麻将这等玩物也不合适,你说送什么好呢?” “奴婢不知道,送礼要自己想才是好的。”王雁心里琢磨女强人是什么?定然不会是女强盗的意思,三爷近日言行举止都越来越古怪了。 “要不车一串佛珠,送给娘亲。听人说自己亲自做的佛珠作为礼物会有情感buff加成。” “一串上好的佛珠,打磨圆润,少说要几个月呢。咱们的烟草生意耽误不得啊,要是被他人抢了生意,那就糟了。”宋扬觉得王朴用词古怪,很是跳脱,怕不是公子哥的纨绔习气,今日心血来潮的胡诌一番,隔天便忘了,不由担心了起来,烟丝在南方便宜,在北方却金子一般,如果用海船私运利润该何其可观,可这等大事非要王朴这样的家世才能兜得住,他的宋家终究火候不够,勉强尝试,恐怕会有大祸。 “你是不懂得,这车珠子用的车床将来还能用来造火炮,海运走私没有炮,出去遇到海匪就别想回来了。” “这,兹事体大,造火炮要有个官身才好,免得落人口实。”宋扬心里有些打鼓,这门生意果然非同小可,才刚刚开始,就谈论起私造大炮,也就王朴这样家世才能兜的住啊。 “军营中的火炮都是陆炮,火力和射程都是不足的,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我听说南方的海上有很厉害的海匪,要想平安把货运过来,海船上该配几门大口径的加农炮,这种火炮军营是没有的,这车珠子的车床还有一个用途,给火炮拉膛线,提高火炮射击精度。”王朴正色道,乱世就要来了,要在乱世安身立命,军工是必要的活命本钱。王朴对明末这段历史还算是熟悉,所以他比这个世界任何人都更有危机感,恨不能早日建立起一支军队,抗衡满清铁骑。 “原来如此,三爷,这个车床,恩,车床该怎么造呢。”宋扬听了安心了一些,这位三爷是真要干这件大事,虽然拉膛线是何物听不懂。 “需要木匠铁匠和玉石匠各五人,精铁两千斤,黄铜一千斤,上等木材也要,五根原木吧。”王朴命人取来纸笔,记录下来,但他只会简体字,好在王朴平时游手好闲,本就不是个读书的料子,写出怪字来,旁人看来只当是胡写的,没有谁会无聊去多嘴指正。 “这个木匠铁匠好办,我立刻叫人去寻,玉石匠要去南方,江南一带,或者京城,有达官贵人的地方只要费些时日,也不成问题。比较难找却是这精铁两千斤,盐铁官营,铁还不像盐,有很多人贩运私盐,却没见过人贩运私铁的。一时间从哪里去买这两千斤精铁呢。”宋扬苦笑道。 “买不到就自己炼,家里有很多佃农,人手足够起个高炉了。”王朴快速搜索脑袋里贫瘠的炼钢知识,还真有一些诀窍冒了出来。比如焦炭,普通煤炭中含有硫,会使铁变脆,将煤炭隔绝空气高温处理,把硫去除形成焦炭,用焦炭炼出来的铁品质要远胜这时代的普通铁。此外往铁水里灌入氧气,可把杂质氧化,提高铁的纯度。这些诀窍看似简单,实则需有化学常识为基础,超越了这个时代几百年。王朴粗略估算,用了这两项技术炼出来的钢铁,可与这个时代的所谓百炼钢不分伯仲。 山西平陆县县城内此时人心惶惶,通说在黄河河面上看见了近万具浮尸,反贼就在上游,人数少说四五十万,正朝着这里过来,据刚从上游经过的商贩描述,他们在船上远远看见那些反贼,队伍中哭泣声隐约传来,后面更忽然杀出一股官军,人数不多,却杀得反贼人仰马翻,官军把一部分老弱反贼围在河边,朝人群里放箭,无路可逃的反贼就跳进河里,冻死淹死无数,后来反贼中又分出一支精兵把官军打退了。 平陆县靠近黄河津口,是个四通八达的船运汇聚之地,县城里的百姓见多识广,多数人心里了然,所谓四五十万反贼,其中大部分恐怕是无辜的普通百姓,反贼每攻下一座城池,就会将城内的房屋付之一炬,抢走所有的粮食和财物,这个时候,百姓只能跟着反贼,被裹挟上路,等待他们的命运何其悲惨,或沦为饿殍,或死于官军追剿,少有能幸免于难。 却说县城里的挑夫许宏杰,自从看见过黄河边上的浮尸后,长吁短叹,夜不能寐,今日便约了杜晓峰,杨万春等人去瓦罐场吃酒。李冬冬是瓦罐场的小厮,远远看见许宏杰等人,暗自叫苦。这许宏杰是个地痞恶霸,心里着实有些怕他,然而夜里瓦罐场就他一人看场,若是惹得许宏杰不快,他就要挨揍,只好哭丧着脸迎上去。 “许哥,哈哈,小弟见过各位大哥。”等众人靠近些,李冬冬忙堆上笑脸,长揖道。 “去,买些猪肉来,今日咱哥几个要在这吃酒。”许宏杰负手大步迈进了场子。 “啊,许,许哥,我我,我没钱啊,要是有钱岂敢不买。”李冬冬哭丧着脸,结结巴巴的说道。 “哼哼,李冬冬,我许哥平日不求人,你看,这些弟兄今日肯来陪你许哥吃酒,是给许哥面子,你却让许哥没了面子,合适吗?” 李冬冬在许宏杰冷冷逼视下瑟瑟发抖,连连摇头。 “前月月底东家发的钱还有吧,拿来。”许宏杰不耐烦的说道。 “都,都给俺娘买药了。”李冬冬终于说出口来,额头上直冒冷汗。 “你娘病了是吧,啥病?”许宏杰凝目冷冷问道。 李冬冬嘴里发了几个音,却没有含义,因为恐惧,舌头都打结了。便在此时,许宏杰突然目露凶光,掏出匕首,扎进了李冬冬的肚子。只听一声惨叫,李冬冬转身要夺路而逃,可慌乱之间,左腿和右脚指磕碰了一下,扑倒在地,许宏杰上前又补了一刀,这一刀扎中了要害,李冬冬闷哼一声,口吐鲜血,直挺不动。 “哎呀,杀人啦。”原本在一旁气定神闲的杜晓峰惊呼一声,众人也都傻眼了。 “怕啥?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许三死也要死的惊天动地。够胆就跟我干,一人刺他一刀算是入伙,咱哥几个干一番大事业。” “许哥,我们跟你干,这乱世来了早晚要死,还怕个球。”杜晓峰率先入伙,掏出匕首扎在李冬冬身上。 杨万春默默走上前从杜晓峰手中接过匕首却犹豫了起来:“许,许哥,我不敢。” “你他娘的这时候说不敢,老子捅死你。”许宏杰说着便将匕首刺向杨万春,杨万春慌忙避开了这一刺,告饶道:“别别别,我干,我干。”说着咬牙提着匕首也朝李冬冬的背上扎去。此时李冬冬已是气息微弱,眼看不行了。 众人看来,也知道躲不开,便一一上前入了伙。 第二章 招揽人才 军工开局 江宁织造局坐落于南京城南墙根处,为了便于货物贡品运输,特意开了一条运河,凿穿城墙,将护城河与织造局作坊区相连,护城河向南接入秦淮河,拐弯便是长江,十分便利。在城墙被凿穿之处有个瓮城,常有长江上的渔户网了鱼,将船摇进瓮城贩卖,瓮城里俨然成为菜市场,天启以前南京巡检司衙门会在此处设卡,盘查过往船只,但是近些年朝廷四处用兵,财政捉襟见肘,南京巡检司几次裁员,人手不足,索性就不盘查了,繁琐的官规没了,每条船收个铜钱便放行,百姓都乐得其所。 这日巳时,匠人罗青浦从织造局偏门出来,懒洋洋踱步到瓮城买了条鱼,不经意间瞥见墙角有一张揭帖,却是属了名,下款注明左都督王威之子王朴,并盖上猩红色私章。 罗青浦一个踉跄,顿时来了兴致,心说:这个王朴好他娘的大胆,居然把揭帖贴到南京城里,还属了名。南京城里别的少,便是闲的发慌的御史老爷们最多,就算他家里很有权势,叫御史老爷们看到了,也会上书参他老爹,跑不脱一个纵子行凶,意图不轨的罪名。 幸灾乐祸的罗青浦再往上看,脑子里却浮现出傻公子王朴将要被他爹打的姹紫千红,绽放徇烂的屁股,那一定够烂了,比苏记酱肉还烂。 仔细将内容看了一遍,却大失所望,原来只是为了点鸡毛蒜皮小事,只见上面写着招募能工巧匠,待遇优厚,要求能制作精度极高之器具。 “原来就是个招工揭帖啊,请个牙人不就得了,莫名其妙。”罗青浦忍不住心里暗自吐槽道。一般这类揭帖有骂人,有反诗,也有曝光某人丑闻,总之是能成为茶馆酒肆谈资可作为热闹瞧的奇闻异事。但贴揭有煽动人心的作用,所以官府向来严令禁止,断无此等无聊之辈,居然用揭帖招工的,拿犯法当儿戏。“世风日下啊。”罗青浦哀叹一声,感慨了一番,正准备拂袖而去。 也不知是为何,他回头去瞥了一眼那腥红色章印,更不知为何,眼珠子移不走,心说:这王朴在犯法的揭帖里用了私章,那就是不可抵赖的铁证,就为了找个巧匠而已,是吗? 在明代,匠户和军户都是贱籍,地位最低,普通良人百姓都不屑于与之联姻。罗青浦是个为皇家打造礼器的工匠,这已经是匠人地位的极致,其成就相当于士大夫的出将入相。然而依旧是受尽打骂和刁难。毫无尊严,一旦出错,动辄乱棍打死,这些年有多少匠人一辈子兢兢业业,就只是一时的疏忽,就被贵人们打死了。 这个王朴也是个贵人,他怎么能为了招募到区区一个匠人,在罪证上面盖个私章,把罪名坐实。他凭什么为了一个卑贱如泥垢的匠人担负罪责,纵然这个罪不会要了性命,可是难免要付出代价。 罗青浦丹田升起一股热流,直冲脑门,一刹那,脑子里竟是一些戏文的片段,以国士待之的戏文,韩信点兵,三顾茅庐。他忍不住微微颤抖,今日方知士为知己者死,是无悔的。 罗青浦一时热血上涌,伸手就把揭帖摘了下来,揣进怀里便走,心想:“拿着这盖有私章的揭帖,王朴的府上门子是不敢拦的,大约以他的本事就可得以重用了罢,也不知王公子要我这样的工匠干些什么。” “这位兄台请留步。”就在罗青浦匆匆走到织造局偏门前,刚要推门迈进门槛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呼声,罗青浦猛地一缩手,骇然回头,心说:“完了,刚才摘下揭帖被人看见,这可如何是好。”在明代,匠人被视为奴仆,没有人身自由,奴仆出逃是个不小的罪,一旦被抓住,需押解回原籍,并且原籍的上官或恼羞成怒,或为杀鸡儆猴,都会以酷刑制裁。例如挑断手筋是较为常用的手段。一个工匠功夫尽在手上,挑断了手筋,这手艺和谋生手段就没了,从此,只得以乞讨为生,受尽人间苦楚,凄惨潦倒如何得了。 “兄台莫惊,小的主人姓王,左都督府的王。”这个陌生男子一脸谦恭,不似有恶意。 罗青浦仔细打量来人,一张亲和力十足的瓜子脸,白白净净,竟是个美男子,这长相会把女人迷死,决不能让他靠近我家娘子。又见他衣冠楚楚,衣物用料虽然普通,却干净整洁,很是合身,对他的话便信了几分。因为若是出身于市井百姓家每日要赚钱养家,经烈日暴晒,就不会白白净净,像个娘子。又若是个贵人少爷,便不会着一身普通的衣料。眼前此人十有八有是某个豪门的家仆,且还是能与主人说上话的,地位较高的家仆。 “敢问有何指教。”罗青浦小心翼翼的问道,眼前不是个市井无赖让他安心了些。 “我家主人求才若渴……。”男子作揖道。 “慢,咱们还是去换个地方说。”眼前男子太漂亮了,大街上的姑娘都往这边瞅,这让心里有鬼的罗青浦十分不自在。 “诶。”男子愣了一下,点头道。 两人一前一后,寻了个小酒肆,坐在偏僻处。 “小的王禄,在左都督府里专门为主人跑腿打杂,送礼送信。前些日子少主人想找一位能工巧匠,又听闻天下间最本事的匠师皆在这南京城里。”王禄伸手指了指江宁织造局方向,说道:“便吩咐小的在附近贴那张纸,少主人说,有人揭下那张纸就是有心之人,要以礼待之,奉为上宾。请问兄台高姓大名,做的是什么手艺。” 罗青浦听了很是受宠若惊,左都督府的少主人王朴果然与众不同,他并没有轻贱匠人,还要把人人都视为贱民的匠户奉为上宾,说出来有谁会信,连普通百姓都看不起的匠人居然能得到一位贵胄的礼遇,良禽择木而栖,只有这样的贵人才值得他不辞劳苦,涉险去投奔。 “我回去准备一下,随后就出城去,跟你们走。”罗青浦热血上涌,恨不能立刻飞出牢笼。 “呃?不不,兄台私自出走只怕不妥,我这次带来了——金锭,这个数。”王禄比了个五的手势:“够不够,若是不够还能再加些,前任的江宁织造跟我家主人有交情,现任不会不给面子,毕竟只是要一个匠户而已。” 王禄随口说的话虽有些伤人,却是实情,匠人在世人眼里就是奴仆,贵人间往来互赠奴仆是常态,只是多为美貌女仆,五个金锭换一个匠人实在是骇人听闻的,不免叫人误会这个匠人貌比潘安。 “五,五个金锭。”罗青浦气喘如牛,瞠目结舌的问道:“值得吗?” “值不值就看你的手艺了。”王禄看了看罗青浦的脸蛋,暗自摇头,少主人若是要你的身子,就这长相肯定不值。 “我在织造局里负责打造礼器,一般的器皿,瓶子和盘子之类的形状规整便算合格了,但是礼器不同,我打造的礼器其形肉眼看不出来偏差,要用最精细的标尺量,偏差在十分之一毫之内,小到肉眼不可见。重量要用戥子称,偏差不多于半粒米。这天下虽大有我这等技艺的工匠绝不多于五人。”罗青浦神色骄傲的说道。 “神乎其技,少主人能得到阁下效力,必定如虎添翼。”王禄恭维道。 “贵府王公子到底要我做什么,能否事先告知。”罗青浦很好奇一个贵公子要他这样匠人能做什么。 “嘿嘿,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必不会埋没你一身本事。” 却说王朴和宋扬谈妥后,雷厉风行的花了半个来月,先是找了几十佃农,许给好处,叫他们出工建了个高炉,又用简陋的工具做了个人力发电机,用骡子转动发电机,电离水获得氧气,用焦炭练了一些高品质的生铁,这一切都很顺利,就是最后的环节,往铁水里灌入氧气,炉子爆炸开来,死了两人,伤了两人,赔钱跟当地官府疏通关系自不必说。此事惊动了父亲王威,他把王朴叫到跟前。 只见王威一脸肃穆的坐在厅堂上席,盯着王朴看了好一会,说道:“前些日子叫你读王阳明的心学,你可有去读。” “回父亲,王阳明果然是天纵奇才,他的心学博大精深,其中有一句更是世间最有道理的真理。”王朴连忙信口胡诌道,二十一世纪的少年接触的信息远远多于这个时代的任何大师,说起大道理自然是一套一套足够把明朝人绕晕。 “哼,那你说说看。”王威冷笑了一声,颜色不善,知子莫若父,这个幼子聪明伶俐,在几个孩子中最受宠爱,可惜读书不成器,王家的世袭爵位只能传给长子,这个幼子考不上科举,将来的去路就是一块心病,夫人今日还念叨着送他去国子监,省的在乡下胡作非为,再弄出人命官司出来,但是王威不看好大明朝,眼下时局动荡,竟有些乱世将至,改朝换代的模样,这个时候读什么国子监,妇人之见,乱世来了,保住身家性命才是要紧,最好谋个武职,带一支军马出来。幼子这英伟长相披上盔甲,很能唬人,或许能得到上官的赏识。 “王阳明的书中,最精髓的便是格物致知,知行合一。我苦思冥想,忽然间茅塞顿开,何为格,就是分析,分析事物从而得到真相,用白话来说就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王朴偷看王威的表情,果然王威一脸震惊,心里偷乐,小样,***理论概论还不弄晕你,你以为大学里最痛苦的科目是浪得虚名吗。“知是意识,行是物质,知行合一用白话来说就是物质决定意识,意识对物质有能动性。” 王威皱着眉头,越是琢磨这几句,越觉得高深莫测,竟有些痴了。 “这些哲理学问稍微涉足就够了,不要深陷其中,世间最有道理那又如何呢,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不是每件事都能讲道理的。” “是父亲。” “你能有这样的悟性,为父很欣慰,看来你终于长大成才了。”王威微笑道。“正好有件事要对你说,为父想给你谋个官身。雁门关游击。” “雁门关游击?这个地方兵多吗?”王朴本能的询问自己的本钱多少。 “雁门虽是内长城,往年确实远不如九边精兵汇集,但是时下朝廷年年欠饷,九边已是今非昔比了,唯有这雁门卫是太原到京城的必经之路,能设卡收厘金,饷银不断。”王威沉声道:“兵丁尚可堪用,为父再把府上的家丁拨出一半,一百五十人给你作为亲兵,卫所里按足额算有兵卒四千,可实数最多五百,到了任上要赏罚分明,兵丁也是人,不能随意处罚,否则将来流寇打过来,这些兵丁不肯出力,雁门关是要地,若你守不住,那是死罪,为父也保不住你。” 王朴默然点了点头。 王威心说:雁门若是告急,必是太原失守,中原已经易手,那便是说大明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到时候该何去何从,只能随机应变,看我王家的运势了。 “另外还要留意过往的商队,有些商队可以收厘金,有些咱得罪不起的就不要收,这个我让王禄帮你。” “谢父亲教诲,孩子想着军饷不足,或许能搞些副业弥补。” “什么副业。” “用海船从南方走私烟草。”王朴颇为忐忑的小声说道。 王威沉思了半响,点头赞许道:“这是个好办法,但这种生意不能独自做,为父去联络其他几家豪族,商量一个章程出来,你先去雁门上任,等我信件。” 第三章 得官上任 驿站纠纷 三天后,朝廷发来的敕书让王朴跪接,敕书上写着正三品雁门卫指挥使,领游击将军衔,左下角是腥红色的御印:敕命之宝。还有大都督府的五军都督印。 在朝廷的天使监视下,王朴在的眼前的回文上按下手印,这个回文会在兵部存档,为防止冒名顶替,王朴上任后将定期核对。 亲朋上门庆贺,酒醉正酣,有个叔辈走到跟前,作揖道:“小少爷,年少有成,这出门在外所谓疏不间亲,只有自己人最靠得住啊,小儿与小少爷是表亲,想投奔小少爷,跟着去雁门做个小军官,谋一个前程。小少爷……。”王朴酒醒半分,连忙两眼一翻,说几句含糊不清的酒话,佯装昏睡,趴着桌子不敢醒来。好在王雁心里暗笑,及时上前扶他回屋。这样连吃几天酒席,生硬推辞许多上门求官的亲戚,得罪不少人,直到第六日才出门上任,王朴带着一百五十亲兵,六个女仆,十几个工匠,还有一个大管家王禄浩浩荡荡南下。山西的山形十分诡异,往往平地突兀立起一个石柱一般的小山峰,这种小山峰并不高却非常险峻,如果在上面排几门大炮,能有效封锁敌军的行进线路。 从大同到雁门只有四天的路程,此时大明还未山穷水尽,地方的驿站运营如常,但是王朴一行人人数较多,去晚了总是分不到足够的房间,王朴为了收买人心,便坚持和亲兵食同食,寝同寝,一同野地露营,把房间给了六个女仆。这一招果然有用,王朴发现亲兵们对自己果然更为恭敬。女仆们也是更为体贴。第三日沿路平坦笔直,车子走的快了许多,终于抢在他人的前头,占得驿站所有房间,王朴粗略算一算,房间可以挤进去一百来人,便让亲兵按三班轮流看马匹和财物,剩下未轮班都住进驿站里,晚一些抵达的官吏们分不到房间,顿时鼓噪起来,兵丁哪有好脾气,恶语相向。 王朴听到响声,出来一看,却见一个亲兵正抬脚踢一个秀才,顿时不喜,这些亲兵在大同这样城市待久了,就十分油滑,看其他人都有官身便不敢欺负,单找这个没官身的小秀才作践。 “住手,打人是不对的,咱们以理服人。”一路劳顿让王朴的话听着有些慵懒。 “贼人,你好个狗胆,纵兵行凶,羞辱圣人门徒该当何罪。”只见一个儒生忽然爆喝一声,上前怒视王朴。 “咦?什么情况。”这一声爆喝,把王朴搞懵了,亲兵们皆手按刀柄目露杀机,在明代,贼人是个非常重的骂人词。 “对,就是这个领头,捉了他,打死。” “朗朗乾坤,丘八就敢殴打圣人门徒,无法无天,咱们联名到兵部告他,誓要将此獠正法。” “我说,是谁打人了,站出来。”王朴见群情激奋,心里有些发毛。 “回少主人,小的打人了,他们骂我们,气不过,小的愿意领死。”一名亲兵单膝下跪,回报道,随即拔出刀子,作势要抹脖子,旁人连忙上前抱住,将刀子夺了,有人叫道:不忙死,听少主人的。 “你叫什么。”王朴问这名要抹脖子的亲兵,这样不怕死的兵十分不错,以后可以优先提拔。 “小,小的丁三,三年前是个灾民,从陕西那边逃荒过来,被主人收为亲兵,还得了一个婆娘,有个娃,就是死也值了。”丁三话不多,却是个狠人。 “大丈夫,要死要活像什么样,打人又不是杀人,按军法,斗殴是轻罪,杖责十军棍,赔汤药费就够了,不过目前要赶路,这十军棍先欠下,到雁门再打。”王朴翻着白眼说道:“先把这些打人的兵名字都记下来,回头每人赏十军棍。” “谢少主人赏。”这些受处罚的亲兵们都毫无悔意,一脸嘚瑟的齐声回道。 “丘八算什么东西,敢殴打圣人门徒,就该……。”那名带头骂王朴的儒生刚说了半句,突然眼睛直直的望着王朴身后,却是王雁等女仆从屋里出来。只听在场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王朴不禁有些不快,这些读书人眼珠子直勾勾盯着人家女眷算怎么回事。王雁等人在二楼回廊上见这么多人都往她们身上瞅,不禁惊呼一声,忙往回躲,退进阴暗的过道里。 “是谁被打了,去清点一下,每人给一钱打发了。”王朴实在不喜欢这些大头巾,读几本鸡汤文一般的所谓圣贤书,就把自己当成了经世之才。孔夫子的书还不如读者文摘有思想深度,然而就是把读者文摘倒背如流,也不过是个清新小资而已,离治国安邦还有十万八千里呢。 “少主人,给,给一钱?”亲兵统领王综是个武林高手,据说是在武当山拜师学艺,使一柄长剑,在战场上使长剑很罕见,碰到这样异常的敌人要当心,因为很可能是个绝世高手,王综的步伐稳健,一路披甲远行,气息丝毫不乱,王朴好奇心驱使,吩咐王禄几次背后偷袭,用树枝扫他的腰眼,都被及时挡开,王综或许是个道士,被偷袭也不生气,高人的涵养让人折服,但是此时所谓高人却一脸骇然。 “怎么嫌不够吗,一钱够买几十副药了,普通人家一钱能过一个月。”王朴皱眉道,难道这些烦人的鸡汤文门徒要讹人,趁机索要天价汤药费不成。 “可是他们不是普通百姓,是,是读书人,这太不妥了呀。” “读书人何来不是普通百姓,被打的人里面没有官员,我检查过了。”王朴心说:那些亲兵鬼的很,当官的才不敢打呢,只打普通百姓。 王综听了一时语塞,对啊,王家是勋贵世家,祖上跟成祖爷靖难起兵,王家与大明皇室共富贵,在他们眼里出身贫寒的读书人确实是普通百姓。 二人这番对话可把在场的士大夫们气的七窍生烟,在大明朝一个臭丘八居然敢当众羞辱文人,可恼至极也。 然而,刚才惊艳当场的六位女仆叫文人们都不敢轻举妄动。他们原本以为王朴是一个把总或者更小的小军官胆大包天居然敢霸占驿站,当然更可能是无知,武人莽夫愚鲁乃是人所共知,给他一个教训便罢了,何必跟一个蠢人一般见识。 依着旧例,只要文人们鼓噪起来,军官不敢得罪高高在上的文人,为避免惹祸上身,只能识相的把肇事小兵杀了以证清白。王朴年纪弱冠而已,官位本应极小,众文人都是有恃无恐。 可刚才兵丁们的称呼不对,这些兵管王朴叫少主人,那就有些麻烦了。只怕这个年轻人不是什么小军官,而是勋贵世家的贵公子,而且身边跟着百余名亲兵和六个国色天香的美艳女仆,家中地位只怕不低,应是嫡子。 文人能在科举中金榜题名,都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审时度势不在话下。 “敢问,这位将军名讳。”那名带头骂王朴的儒生强忍怒意,不得不低声下气的询问。 “兄弟我姓王,王朴,雁门关游击将军在此。”王朴得意洋洋的说道,这雁门关游击将军的头衔果然响亮,说出来铮铮有声,仿佛是座山雕,胡汉三登场亮相的派头。 “将军年少有成叫在下佩服,可将军的私兵没有资格使用驿站。驿站乃公器不得私用,只有九品以上官吏或有功名之生员才能用驿站。将军可否知道。”儒生阴阳怪气的说道。 “你是何人?”王朴暗自腹诽,这些儒生本可以先讲理,早这么说就不会引起冲突,自己的行为不合法也只能乖乖让出大部分房间。可他们偏偏要大闹一场,害的自己的亲兵要挨军棍,可见这个时代的兵毫无地位,走到哪里都有人欺负。 “学生陈名夏,字百史,江南溧阳人士。” “如果我不肯让出房间,你又能怎样?”王朴毕竟是正三品武将,陈名夏并无官身,未必敢跟自己作对。 “将军之威严,学生领教,但是学生自幼读圣贤书,有一句深得吾心,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 “少主人请移步,奴有话说。”王雁银铃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王朴转头看去阴暗处有一支纤细小手向他招手。待王朴疑惑的走到跟前,王雁托着他的手臂咬着耳根说道:“这人心思很坏,要利用少主人来博取名声,今日对答,若是稍有不慎,他将来必会四处宣扬,到时候世人都说少主人的坏话,他却得了好。” 王朴听了顿时警觉,刚才莫名的被这个陈名夏带沟里,一番对话下来,陈名夏成了智勇双全的阿凡提,自己俨然成了又蠢又坏的老爷。 王朴回到楼下,盯着陈名夏看了一会儿,顿感此人贼头贼脑,惹人讨厌,便决定还以颜色,说道:“陈兄才能感人,正好我缺个西席,不如跟我混吧,做我的师爷。” 陈名夏听了这话一脸惊愣,心里快速盘算着利弊,跟着一个武将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又是值此乱世,前途必是无可限量,可这样一来科举仕途便到此为止,武人始终是低人一等,待要一口回拒。又听王朴说道:“只是若要聘用西席,我的要求就一项不能马虎,算数,毕竟行军打仗粮草先行,若是算数不好,算错兵器粮草的数目那就糟了,所以我出一道题考考你,就不知你是否有胆量接受我的考核,当然,世上有一种文人,又叫书呆子,只会死读书,看似满腹文章,其实一窍不通,若陈兄是这种书呆子,那就免了,切莫自取其辱。” “哼,将军出的题目可别太浅了,如是加减乘除那便免了吧。”陈名夏冷哼一声,暗笑这个纨绔子弟不知天高地厚,周围文人们也都乐了,当时江南文风鼎盛,学问风流甲天下,这个陈姓生员出身于江南溧阳,年纪轻轻便学成出来游历,必是其中的佼佼者,王朴出身于武职世家,能识字读写家书而已,岂不闻班门弄斧为何。 王雁在后面听了王朴的这番话,咬牙跺脚干着急,这分明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那姓陈的显然是个心锐功利之辈,彼辈无不是心性坚忍,野心勃勃,为求得前程利禄,少不得下一番苦功精研学问,纵然杂念过重天赋所限,也必会有些过人之处。而三爷是什么样,从小读书都打瞌睡,论学问人家是四斗,三爷最多一瓢,可能还是漏水的瓢。 “我就出个三元三次方程题,微积分太深了讲解起来太麻烦,这该够了,假设甲乙丙相加等于四,甲乙丙的平方相加等于十,甲乙丙的三次方相加等于二十二,问甲乙丙的四次方相加等于几。” 全场寂静,在座的都不是白丁,或多或少都有些学问本事,听了这道题都是冷汗直流,这种题目只有精于此道的宗师才能解开,在场的哪有宗师,这场比试怕是要丢人丢到家了。 陈名夏脸色变换不定,方程术他最多能解二元,在认识的人中似乎只有恩师的师兄徐光启有本事解三元,可徐光启是个呆子,只醉心于杂学,陈名夏与其并未有交情。 “这不公平,你出的题目是从哪本古书上抄来的,这种疑难题目轻易如何能解,你要是有本事就自己解一遍自己出的这道题。”却是陈名夏身边的仆从出来搭救主人。 “哈哈哈,我就解给你看,拿笔墨纸砚来。”王朴得意的笑道。这道高中数学题只要用韦达定理便能轻松解答,是最简单的三元三次方程式。王朴在纸上用毛笔写了一遍运算过程,最后求解甲乙丙的四次方相加等于五十。 陈名夏看得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求解法,闻所未闻,他对算数有一定的功底,看得出王朴是用类似于天元术的求解法,可这里的术要比书上学到的复杂得多,也高深得多。 第四章 雁门上任 地狱难度 “少爷,你也出道题,考考他,不能教他都占着便宜。”陈名夏身边的这个书童显然颇为得宠,此时有些放肆了,居然丛勇着主人。 陈名夏看了看书童,若是叫他认输,实是不甘,被一个武夫出题目难倒,传扬出去,他这辈子都抬不起头,但是不依不饶,纠缠着王朴要三局定输赢,这等于耍赖,恐怕更会遭到鄙视。 “这道题此解法从未在任何书上看过,将军不愧是名门世家子弟,家中的藏书必是珍贵孤本,小生不敢不服。”陈名夏的言语暗示这道题来自于王家的藏书,而非王朴学问有过么高明,在场的文人也都点头,王家这种豪门世家,几百年的传承岂是等闲,家中有世所罕见的古代孤本藏书也十分合理,王朴只是在自家藏书中偶尔看见,记了下来,不见得就有多大学问。 就连王雁也是暗暗心惊家中哪里有这等藏书,必是非常隐秘,连自己这等贴身家仆都不知。 “所以你认输了吗。”王朴自然不能让陈名夏如此轻飘飘的一语带过,定要宜将剩勇追穷寇。 “哼。”陈名夏心里恼怒不已,忽灵机一动,说道:“这道古书上记录的题目解法十分深奥,仓促间难辨真伪,我有个师伯是个算数大家,我请他看过后,再来论输赢。” “哼,你要是输了就跑了,我上哪找你去。不然立个认输的字据抵押在我这。限你三个月内答复,可以派人送信来雁门关,也可以自己亲自来,只要证明我这道题解法有误,我就把字据还你,你逾期不来,我就把字据贴在雁门关的城门上,供世人欣赏。” “三,三爷好歹毒。”后面的一个女仆惊呼,好在王朴没听见,其他女仆听见了却都暗暗点头。 陈名夏脸色发青,浑身发抖,但最终还是提笔写下了字据,恶狠狠瞪了王朴一眼,拿了写有解法的纸张拂袖而去,王朴从王禄手中接过字据,仔细一看,并没有发现暗藏玄机,很是费解,这个陈名夏居然是守信的君子,难道刚才错怪他了。他却不知明代是一个人治社会,信用不只是道德,更是一个人生存在世上的本钱,若是陈名夏不守信用,就会身败名裂,亲朋都会和他绝交,这辈子就只能隐姓埋名,客死异乡。 王朴误以为陈名夏是个君子,心里愧疚,也就不再刁难在场众文人,给被打的书生每人五钱,让亲兵把房间让出一半,总算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第二天晨时,王朴等众人收拾妥当正装备继续行程,驿站门槛处有个单薄的身影,却是个脸肿了一块的书生。等王朴走到跟前,这个书生作个长揖,说道:“学生林昌兴,见过王将军。” “林昌兴,你有何事。” “王将军昨晚说想聘请西席,学生虽不才,前来应聘。”林昌兴是个落魄秀才,昨晚也属于被打书生之一,得了五钱汤药费,躺床上想了一夜,这个王朴出身豪门,但是神态随和,并无一般豪门子弟高不可攀的神态。年仅弱冠便身居高位,本应少年得志目空一切,却待人随和并不容易,更难得此子遇事果断不退缩将来一番成就可期。自己昨晚留意到王朴身边确实缺个西席,若能留在这王姓豪族子弟身边辅佐肱骨,岂不胜过投靠远亲寄人篱下远甚。 “你想留在我这里做事,也不是不可以,但我丑话说前头,我不喜欢夸夸其谈。” “学生不好大言。” “然而,昨晚你为何被打,若是看不起兵丁,我也不能要你,我的团队必须团结,绝不能内部派系众多,在战场上互相拆台,那是取死之道。” “啊。”林昌兴听了这话大为叹服,心说不愧是名门之后,果然有些本事。“学生家里糟了兵匪,父母皆被残害,因此。”话还未说完,已经哽咽不成声。 “哦,那倒是情有可原,好吧,就留下做个参谋,我的兵都是好兵,不会祸害百姓,你不要对他们有偏见。” “是,谢东家聘用学生。” 王朴等一行人抵达雁门关是在黄昏,此时城门已闭,城墙约六米高,上面的雁门关守军探出个脑袋,问道:“来人请报上姓名。” “雁门关卫指挥使王朴,自家兄弟。” “抱歉,头儿不在,卑职这就去找他。”脑袋缩了回去,却没有吩咐左右开城门。 “东家,来着不善呢。”林昌兴嘀咕道。 “非也,是我们来者不善。”王朴笑道。 等了足足半个时辰,夜色渐暗,寒风凌厉,王朴的百余名亲兵们已是十分不耐烦,队伍喧哗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王朴皱了皱眉,下令道:“行军中,不得喧哗,违者杖责二十军棍。” 又过了一刻,城门咿呀一声打开,三个军官领着众小吏迎上前,自报官职姓名,分别是指挥同知周世显,指挥佥事黄大斗,张翰。 “我来的不是时候,估计大家正在吃饭有劳大家出来接我。”王朴含笑对周世显作揖道。 “指挥使此言折煞我等了。”周世显忙行了大礼。 王朴点了点头,进入城门,此时墙头上已经零星点起火把,在火光中隐约可见兵丁身影,问道:“前任指挥使在何处?” 周世显面有难色,迟疑了半响,回道:“龚大人他,在北峰狩猎,说是前日有人看见一只灰熊在那里出没,要打来献给巡抚大人,掌印孙大人也跟着去了。” “胡闹,巡抚大人不是在太原吗,又不是该管的官,何故要巴结他。” “这。”周世显抬头看了看年仅弱冠的这位新上官,心说,你有个做都督的好爹,自然不用巴结别人。 “刚才那个应门的军官呢,把他叫来,我要问他话。”王朴想起在城门外吹了半个时辰的寒风,也是很不满,这家伙要是故意为之,就该狠狠抽上几鞭。 周世显一脸不解,回头以目问询同僚们,他被同僚拉到一旁窃窃私语了一番,返回来行礼道:“回王大人,今日当值是百户高离,他去找龚大人了,我们是听了史百户禀报,才得知大人就在关前等着,故而迟来,望大人恕罪。” “望大人恕罪。”众官吏齐声行礼道。 “当值的跑了,这是什么罪。”王朴冷冷说道。 “论罪玩忽职守,战时处死,平时革职。”知事回禀道。 王朴点了点头,心说:“小样不整你,我王字倒过来写。” “我累了,给我安排地方休息。” 王朴被安排在山坡一座四合院中,屋子的砖石很是厚实,因此看似高大的四合院里并不宽敞,王朴和六个女仆正好每人分到一个小房间,但是此时不是躲在被窝里取暖的时候,他在周世显陪同下将雁门关巡视了一遍,夜色中勉强摸清楚了关隘的布局。 整个雁门关用高六米的城墙围成一个菱形,较短的对角线是一条山谷,也是唯一可通过关隘的道路,远处立有一座高塔,可作为警戒了望之用。 “王大人你看,他们回来了。” 只见远处有个光点,渐渐拉成一条火光长龙,前任指挥使远远便大声喊道:“兔崽子们,熊打到了,下来分熊肉啊。” 墙头上众兵丁欢呼雀跃,纷纷扔了兵器,下去分熊肉,王朴深锁眉头,看着城下乱哄哄一群人争抢熊肉。他的前任龚大人哈哈大笑,乐在其中,喊道:“熊掌给巡抚大人留着,熊皮给我留着,肉都给你们了,哈哈哈。” 兵丁的家属,一群农妇也闻讯赶到,拿着锅碗瓢盆接熊下水。王朴闭上眼睛,不忍直视堂堂军事重地就这个熊样。 林昌兴在一旁咋舌道:“怪不得咱大明的官兵打不过建奴。” “哼,这等乌合之众只怕连流贼都打不过。”王朴冷笑道。 待众人分罢熊肉,各自散去,周世显上前禀报,王朴上前作揖。 “王贤侄,我老龚和令尊是老交情了,他可是忘了我老龚,都不来看我,嘿嘿。”前任指挥使笑道。 “龚大人,好有兴致,如今多事之秋,流寇在南面作乱,北面是东虏,我大明心腹之患犹在,你却在这里玩忽职守,去打野兽。”王朴怒气冲冲斥责道。 “小子,你什么意思。”受到晚辈斥责,前任指挥使顿时拉下脸来,一脸横肉目露凶光。 “百户高离,给我跪下。”王朴懒得理会这个老匹夫,大声呼喊道。 高百户暗暗心惊,想不到这个新上官如此严厉,忙上前行礼。 “高离,你在当值期间擅离值守。按律革职,把他的腰牌摘了。” 高离面如死灰,求饶道:“大人,饶了我这回吧,我不敢了。”言罢已是涕泪横流。在明代,百户是世袭武职,高家这个百户传了九代。 王朴见高离如此失态,不禁有些心生怜悯,但转念又想,慈不掌兵,今日不严肃军纪立下规矩,这支雁门军马不能尽快练成强军,来日拿什么抵御东虏和流寇。 前任指挥使怒道:“小子,你如此带兵迟早激起哗变被部下乱刀砍死。” “哼,龚大人,你带出来的这支乌合之众到了战场上才是死路一条。我严肃军纪,是要练一支精兵,让他们在战场上打胜战活下来。” “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兔崽子懂什么。我出去打熊是为了让儿郎们吃点肉,朝廷年年欠饷,我的兵吃不饱天天饿肚子。” “哈哈,你无能才会让士兵都吃不饱,怪不得带出这样一支只会到战场上送死的乌合之众。”王朴笑道。 “你,你休要猖狂,我老龚不是好惹的。”前任指挥使手指王朴,怒不可遏,他几乎想拔刀砍上去。 “我不想跟你废话,要是对我的做法不满,咱们就去兵部打官司,王某随时奉陪。”王朴傲然说道。 前任指挥使想起王朴的后台是左都督王威,顿时愣神儿了,去兵部打官司,那是羊入虎口,怎能有个好。无奈只能气呼呼拂袖而去。 却说高离失魂落魄的往家迈步,他被新任指挥使王大人革职的消息已经快速传开,他的部下们都围了上来向他行礼,高离惨然一笑,说道:“我已不是你们的头了。” 远处高离的娘子在屋里的哭泣声隐隐传来,高离心如刀绞,男儿泪难以抑制的流下来。 “头儿,这官做不成,还留在这里干啥,凭咱的本事,哪里不比待在这鸟地方强。”小旗赵肖愤愤不平的说道,高百户一直以来都非常器重他,把他从一个小兵提拔为小旗,因此他才能娶到现在这个漂亮媳妇,算是对他有大恩。 “还能去哪,难道投贼吗。”这话令在场众大汉们皆沉默不语。 “不是说新来的这个王指挥使是大人物家的公子,有他在以后就不会饿肚子了,这年头能吃饱就不错了,头儿,你是有本事的,说不定将来在战场上立功,恢复原职。” “还他娘的立功,你傻啊,当官的根本没把咱们当人,将来真要上战场,自个儿保命才是要紧。” 众人七嘴八舌说了些宽慰的话,却是不得要领,高离夫妇抱着哭了一夜自不必说。这一夜王朴也不得清闲,他和六个女仆通宵查账本。 翌日,王朴早早起来召集众官吏,前往库房将器具粮草一一点算清楚。雁门卫有丁口四百六十六人,多为老弱,适宜从军的精壮仅为两百左右,器具多有腐朽,粮仅供糊口,没有可供操演的余粮。 “地狱难度啊。”王朴在心里暗暗吐槽,原本以为雁门关是陕甘山西通向京城的要道,可从通关的商货中抽取丰厚厘金,当地的军马至少器甲齐备,尚可堪用。昨晚看了账本才知道,近年陕甘兵乱天灾不绝,早已断了商货贸易,雁门的收入少了一大截,好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雁门关毕竟是个要地,从万历年直到天启年,饷银从未间断,库房里银钱堆了很多,前任龚大人是个守财奴,愣是让大家吃草,将省下的钱存进库房,只进不出,结果却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进了王朴的腰包里。 第五章 乌合之众 墨家科技 王朴把周世显叫到跟前,问道:“这账目为何最后面这几笔写上又划掉,而且我看着最后这几笔采购价格高的离谱,比如松江棉布,一匹布一下子涨了三十倍,采购了五百匹,花了一千两百七十两银子,谁家的布敢卖这么贵。” “回王大人,这是巡抚大人的布。” 王朴听了点点头,说道:“多谢周大人将其划掉,不然咱们的库房就可以跑老鼠了。” “这些本非下官能作主,只是朝廷突然间连发五道调令,卫所里的各位大人走了一半,龚大人更是高升,调往太原作参将,下官勉为其难,尽力而已。”周世显恭恭敬敬的回禀道。 明眼人都看出来,前任指挥使龚文达朝中无人,被算计了,雁门关卫指挥使是个世袭官,太原参将官位大了一级,却是个流官,从雁门关游击升调为太原参将,似升实贬。而且在卫所里做土皇帝怎不比在大城里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强上千百倍。但是龚文达自小读史,明白历朝历代皆只有三百来年国祚,眼看各地民乱不绝,谁都看出来大明朝时日无多了,这个破指挥使丢了不可惜,唯独放不下那祖辈起好几代人积攒的银子,只要一想起来库房里堆积如山的银子要归了姓王的那王八蛋,每每都肝肠寸断,便异想天开要在王朴到来之前,先行把库房里的银子都搬走,周世显,黄大斗和张翰三人自然不能答应,人走茶凉,哪怕是从小玩到大的总角之交,只要涉及厉害冲突,也只能翻脸,龚文达毕竟有点脑子,搭上巡抚的路子,有了这个后台,周世显等人果然口气松动了一些,勉强答应做几笔假账,可龚文达太贪心,假账做成傻子都能看出问题的天价涨,周世显等人死活要等新任指挥使到来再从长计议,实是盼着王朴挺身而出,凭他王家的势力不惧巡抚,能出面挑起大梁,好保住库房里大家的钱。若王朴是个任人拿捏的面人,那便万事休矣。 结果就是王朴刚到雁门卫便迎面飞来个下马威,在城门外吹半个时辰冷风,本以为王朴这种贵公子,长于妇人之手,整天泡在小姐堆里,不难吃定,然而王朴生猛异常,一来就怼人,把龚大人怼跑了,周世显等人见此,便立刻喜滋滋的把假账给划掉。 王朴自然对这些细节一概不知,但是他隐约明白这里面水深,有个不小的猫腻,最后被周世显成功化解,所以他对这个同知的评价是办事得力,可委以重任。 未时,和龚文达交接了官印文书,目送他垂头丧气的离开,王朴正式出任雁门卫指挥使,从此,这个菱形小城就是属于他了。 上任后,他的第一道令就是擂鼓操演。属下三个千户过了许久才带着几百人稀稀拉拉上演兵场,一眼望去竟有七分像败兵。直到列队完毕,王朴便一眼看出来,有一个百人队人数特别多,以至于全军的队形酷似一个大写的“l” 王朴奇之,问左右:“这个人数最多的百人队,长官何在。” 周世显答:“便是昨晚那个,高离。” “喔!”王朴嘴张的老大,十足意外,刚一上任就把最尽忠职守的属下开除,岂不成了昏官吗,脸上有些发热,皱眉说道:“兵贵在精而不在多,如若滥竽充数,人数再多也不见得有用。” “指挥使高见,必是这个高离胡乱找了些人,想蒙蔽大人。”佥事张翰不假思索的说道。 王朴回头瞪了他一眼,这家伙连拍马屁都不动脑子,是个废物。高离早就被革职了,上哪找人去。话说回来,革职后要能临时找到许多人帮他,有如此威望,那就更不得了了。 在演兵场上,各个百人队随着旗号变换阵形,毫不意外,高离的百人队不止人数最多,布阵也更为整齐,俨然是鹤立鸡群,乌合之众中的精兵。 “把高离叫来。”王朴想着矮子里挑高个,好不容易发现个人才,是否该承认自己犯了错,作出礼贤下士的姿态,以笼络人心。但转念又想高离擅离职守是确有其事,处罚并无不妥。 高离被千户带到王朴跟前,身形憔悴了许多,王朴瞅着此人果然一表人才,越看越顺眼,笑道:“本官向来赏罚分明,你擅离职守,论罪该革职,但是今日操演,你的兵人数最多,可见平时节衣缩食,没有像别人那样吃空饷,苛待属下。排阵最整齐,带兵有一手,勤于练兵。论功加官两级。以后你还是百户,你的百人队依旧归你带领。” “卑,卑职万死不能报答大人。”高离喜极而泣,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如今正是国家用人之际,只要有一颗报国之心,肯实心用事,我必会不拘一格,予以重用。”王朴上前亲切的将高离扶起来,微笑道。此时高离已经一把鼻涕一把泪,感动的不成样子了。 此后数日,王朴把龚家几代人积攒的银子花去了一半共两千多两,大手笔从各地采购粮食用于练兵,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几天下来至少精气神有了一些起色。但王朴始终觉得缺那种感觉,真正的军队应该是人民解放军那种样子,静若幽谷,动如轰雷,万人行军只闻一人脚步声,万人伏步于林中而飞鸟不惊。这种感觉的军队是如何炼成的,王朴心里毫无头绪。 小兵刘一山这几日实为志得意满,父母双亡的他娶不起媳妇,又没有一技之长,地里干农活嫌没出息,整日偷鸡摸狗,游手好闲,是当地一个破落户,人人厌嫌。然而自从新任指挥使大人搞出许多新鲜玩意儿,刘一山就时来运转了,先是凭借其领悟力强,在列队训练中,居然拔得头筹,率先熟练掌握齐步走,向左转,向右转和向后转,让头痛欲裂的王朴仿佛找到了救世主,破格提拔刘一山为教官,何为教官,就是教头,那岂不是跟林冲一样,雁门卫上下两千口人无不骇然的看到刘一山这个破落户成了新任指挥使大人的心腹亲信,在演兵场上,千户大人不肯听刘一山号令,在站军姿时东张西望,刘一山罚他绕场跑十圈,千户大人大怒扇了刘一山几耳光,之后指挥使王大人勃然大怒,下令将千户大人杖责二十军棍。现在刘一山俨然就是雁门卫二号人物,一人之下,千人之上。连远处树皮村的财主都听说这事,遣媒婆来寻刘一山提亲。但是刘一山居然嫌弃人家,放出话来要娶城里姑娘。 之后,新任指挥使大人又想教兵丁们认字,弄出二十二个奇形怪状的拼音字母出来,刘一山仿佛鬼上身一般,每天早晚都能听到他读字母发出的怪叫声。 新的高炉和铁矿都已经就绪,这一次王朴决定尝试陶瓷坩埚炼钢法,前次之所以爆炸,必是氧气加剧燃烧,乃至炉压过高,泥砖高炉显是不足以承受如此高压。用巨型的加厚版水缸可能有希望成功。 这日万里晴空,王朴一声令下,众人用铁链和绞盘将坩埚吊上高炉,足有十米高的炉子里装满了焦炭,匠人老杨往炉子里扔进火把,火油被引燃。 “推风箱。”匠人老杨朝后一挥手,众人喊着号子有节奏的推拉着风箱。不一会儿,炉子边便炙热难当,众人纷纷脱掉上衣,赤膊上阵。炉子足足烧了一个时辰,匠人老杨爬上望楼伸出一根铁杆搅动坩埚,喜悦不已,高呼:“铁水,有好多铁水,天爷哪,这法子管用,祖宗八辈的福分啊。”见证一种更先进的炼钢法问世,对于匠人来说是无上的荣耀,因为这技术将福泽万民。 “大人,铁水,出铁水了。”一名匠人难掩激动,声音颤抖的说道。 王朴点了点头,起身说道:“告诉那个老杨,别太激动当心掉进去。传令,最后一道工序,灌氧气。”说完转身便走。 “咚咚咚……”一名亲兵擂起战鼓,众人听闻便纷纷向后撤退,躲进掩体里。唯有老杨在炉子架上舍不得离开。 “老杨快走。”有人见老杨没有下来,忙上去喊道。 “我不走,我要看着炉子,以后有用。” “你会死的,快下来。” “我不怕死。别来烦我,快滚。” 只见坩埚突然升起一股蓝色火焰,诡异惊悚。众人不由发出惊呼,想起三味真火来,有胆小的跪下来磕头,以为那是仙术。老杨在火焰边成了个蓝人,一动不动的盯着坩埚,不知看到什么。 只见老杨伸出铁杆往坩埚里使劲搅动,蓝火升腾,老杨置身其中宛若一仙,看得众人都呆了。唯有王朴波澜不惊,微笑的看着这一幕。 林昌兴在一旁忍不住感慨道:“道家炼丹求长生,学生以往从来不信,今日亲眼见了这异火,世间竟有仙术乎。” “这并非道家法术,乃是墨家科学。”王朴翻着白眼说道,古人太迷信,看见不可理喻的事物就往鬼神扯,所以古代中国只有科技,却没有科学,对这个世界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成就有限。现代科学起源于西欧,白人在科学的殿堂里探寻真理时,中国人却深陷愚昧,沦为清国奴。道家装神弄鬼,误我中华,在古代各种学术流派中,唯有墨家门徒离科学最近,可惜墨家早早绝嗣了,每每想起都叫人扼腕叹息。 “墨家,墨家。”林昌兴仿佛脑子中了一箭,连退了五步。 “林昌兴,你怎么了。”王朴听见响动,回头就见林昌兴脸上的表情仿佛怪兽哥斯拉突然从天而降。不禁有些替他担忧,心说:“至于吗,看见科学比看见仙术还震撼。” 从坩埚里倒出的铁水凝结成块,称重约一百斤,王朴找来一把不错的腰刀,挥刀奋力砍去,深入五寸,皱眉道:“这铁太软了,不是好钢。” 老杨上前用锉刀在铁锭上磨了些铁粉,用手粘起一些,拿眼细看,说道:“回东家,这是上好的熟铁,能造上等铁甲,软铁易于锻打成片,而且只要渗了碳就不会软。” “本官想造火铳,这铁能用吗。”王朴更看好火枪兵。 “回东家,用这铁能造大炮,但火铳需要精钢,再过一次炉,就能获得精钢,不过炉子还需要改良一下,目前的炉子太费钱费时,且灌氧气不太均匀,坩埚若是加上个盖子,再用机关转动,搅拌里面的铁水其效更佳,还能省时省材料,出来的精钢既便宜又品质上佳,但是火铳实是个玩意儿华而不实,东家不造为好,还不如造大炮。” “胡说,那是你不懂,这样吧,现有的人数,你安排起来,先造车床,再造火铳,能造多少就造多少,我会尽快给你找来更多银子,铁甲还有陌刀,不需要多,有熟练工匠就先来二十套。但是不要因此影响火铳的制造进度。”王朴觉得重甲步兵需要强健的体魄,整个卫所能身着铁甲挥动陌刀的士兵,也就二十人而已,造多了也没用,只能压仓库。 “是,东家。”老杨无奈的叹了口气,心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看在你弄出新式炼钢法的份上,我才好心提醒你,不听拉倒。 王朴见老杨一脸不以为然,心说:有本事的人,恃才傲物,脾气大一点,固执一些也是常态。这个老杨是他父亲王威运用职权搜遍了大明朝才找到的顶级铸炮匠师,曾参与红夷大炮的仿制,堪称国宝,所以即使是王朴,也只能小心翼翼礼遇之。 第六章 线膛火铳 皇家工匠 又过了十日,宋扬从南方回来,带来了王朴描述的番薯。王朴当即下令在山坡上开垦梯田试种,预计五月份正赶上青黄不接时可收获。 “我在南面已订购了一条两百料海船,这是图纸,为了将来能装大炮,我还叫他们加固了左右两边舱室,开了孔可装大炮十二门,只是那边的当地人诡诈,我请了两批船员都很可疑,有血腥味不像是良家子,别引狼入室,把我们的船连带货物给吞了。只能我们自己派人去把船开过来,要不我们这将来造好了开不出去就麻烦了。”宋扬说着摊开了图纸。 “出海谋生的,九死一生,不可能有良家子吧。”王朴不以为然的说道。 “可我总是不放心,那边的人都是一个村子一帮人,他们自己抱团,跟咱们不是一条心。” “也有道理,这种事情只能找可靠的人,可是北人不会游泳,出海去不是送死吗。” “那,那可怎么办。”宋扬傻眼了。 “不会游泳,就只好训练了,我找几个游泳学的快的组建个水军,反正将来打战时也有用。”王朴笑道。 “王大人已经是镇守一方的将军,真叫人羡慕。”宋扬有些吃味的说道,语气泛酸。他和王朴一起在大同做纨绔,那时没觉得王朴有多大本事,如今自己还是白丁,和王朴已经身份悬殊。 “咱们是老交情,就别客套了。”王朴笑道,他毕竟是穿越来的,这样平辈论交,用轻松的语气说话,很有回到现代的感觉,所以并不反感。 王朴特意挽留宋扬两日,请他参观被寄予厚望的第一把线膛燧发枪问世。老杨改良过的高炉每天能产铁两百斤,一口气做了十五台机床,其中十台是用于将实心铁棍钻通,制造出无缝钢管,需耗时五天,另外五台用于拉膛线,需耗时七天,就是今日完工。 拿着这把耗费无数心血打造出来的线膛燧发枪,王朴爱不释手,精钢的光泽,厚重的实感,科技的气息,幻想着将来用它打败建奴。 等靶子摆放停当,王朴亲自装药,将圆锥形铅弹的三个尾部凸起部分对准枪口的线膛凹槽,用通条推进枪管压实,瞄准试射了一发,却打偏了。 王朴有些难堪,又试射了一发,还是打偏了,脸色难看起来,直射了七八次,全部脱靶。老杨在一旁冷冷观望,一副你活该的表情。 “失败了。”王朴脸色极为难看,没有线膛燧发枪,他拿什么打败建奴,虽然在雅片战争中,英军曾用滑膛燧发枪打败清军,可那是清末啊,清初和清末怎能一样。 “会不会是准星不正。”王朴依旧心存侥幸,靠近靶子打了一发,这一次打中了靶子左侧边缘。王朴又刻意枪口右偏少许补射一发,这一次却打中了靶子的顶部边缘。经过反复尝试,王朴终于明白过来,是枪管的精度不够。 老杨收起了原来的轻蔑,神色肃穆的上去细看了一遍靶子,难以置信的说道:“这个铳有些门道,居然能在三十步内就有准头,比倭寇的火铳厉害。” “那能管什么用,三十步,骑兵打一鞭子,就杀到鼻子前。更不要说建奴擅长骑射,一百步开始吊射,五十步精准平射,毫无还手之力。要是能增加精度就好了,只要把距离提高到七十步,面对建奴就有把握不吃亏。”王朴垂头丧气的说道。 “精度,这是什么。”老杨听不懂这个术语。 “枪管不够直,或者枪管内壁与弹丸有很大的空隙,打出去,弹丸就会飘,准头就不够。” “世上只有一处地方有你需要的这种工匠,江宁织造局。”老杨毕竟见多识广,给王朴指出了一条明路。 当天,王朴就亟不可待的命王禄骑快马去找父亲王威,求他想办法从江宁织造局挖来擅长精细工艺的匠人。 六天后,王禄回来复命,他将一根千年人参和一条丝绵被呈给王朴。王朴看着这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一头雾水,问道:“父亲他这是什么意思。” “回少主人,主人说,江宁织造局是皇帝的作坊,挖皇帝的墙角,罪名可大可小,他对此事事先不知情,事后要向皇帝请罪,到时候,少主人必须挨一顿毒打,王家的家法是一根金丝楠木做的棍子,长一丈二,一棍打下去就会皮开肉绽,因涉及皇帝,不敢不往死里打,若是运气好,皇帝有个好心情,昏死一次就够了,但是万一,皇帝遇到不顺心的事,少主人就要昏死两次,先打昏一次,用水泼醒,再打昏一次,这根千年人参到时候给少主人含在嘴里,吊住性命,这棉被是新做的,很软,可以长时趴在上面,等待康复。” “啊,嘶~”王朴听了这话,倒吸一口凉气,感到屁股发麻,忍不住伸手去挠。这就是传说中的被打个半死啊。王朴纠结了一天,还是下了决心。因为此时已是崇祯二年,建奴声势浩大,已有王霸之资,而他才刚刚起步,没有时间从容不迫的准备,王朴对自己的军事天赋更是毫无信心,他的对手是皇太极,多尔衮这类历史名人,史书上写的明白天命在大清那边,他一个资质平庸之辈凭什么打败天命所归的后金,他需要更先进的武器,远远超越这个时代的武器。 拿定主意后,王朴立刻找来众人商量,接下来崇祯皇帝只会心情越来越差,时间拖得越久,屁股就越遭罪,所以宜早不宜迟。王朴准备拿出自己的私房钱,七个金锭,若是直接把金锭送给江宁织造局的管事,要来的工匠不会是最好的匠师,对方会有所保留。除非能指名道姓,指定要某个匠师。商议的结果是王朴写十张揭帖,在江宁织造局附近张贴,揭帖里指明重金聘请擅长精细加工的匠人,派人盯着,若有人摘取,就让王禄去面试,定下人选再去找江宁织造局买人。江宁织造局的管事收了金锭,只说把罗青浦借给王朴,却没说时限,王禄心头一喜,这差事办的十足漂亮,人得到了,七个金锭还剩下两个,自己留下做个怀念。 二月末,王朴在邸报上看到一个熟悉的历史事件,毛文龙被杀,直觉口干舌燥,心说,建奴就要来了。所谓国之将亡必出妖孽,袁崇焕就是大明朝的妖孽,此人是个官迷,为了做大官不择手段,在皇帝面前枉言五年平辽,崇祯又是一个耿直的少年,居然把这话当了真,委以重任,几乎把大明朝的国运托付于此人,袁崇焕到了辽东便发现此时的辽东军已是丧了胆,没有了对阵建奴的勇气,凭这支常败之军如何能平辽,又看到毛文龙的东江军常有斩获,以为可用,便自作主张把毛文龙诱杀,妄想夺取东江军,然而这个小人如何能知东江军是一支凭毛文龙个人魅力团结起来军队,毛文龙一死东江军便废了。建奴没有了后顾之忧,从此一飞冲天,大明朝就这样再也无可挽回。 就在王朴对袁崇焕咬牙切齿时,一个好消息传来,从江宁织造局挖到了一个匠人,名叫罗青浦,王禄还在信上描述了罗青浦的本事,用笔随手划了个圆,圆图用尺子量分毫不差,手托一条鱼便知其重,也是分毫不差。王朴欲哭无泪,虽是个好消息,可福兮祸所依,正赶上毛文龙被杀,崇祯皇帝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自己这回撞枪口上,在劫难逃。 “老杨,我,要去一趟太原,可能待一两个月,这段时间,从南京请来的匠人罗青浦会来雁门,你帮我安排一下,争取让他能尽快完成机床的调试,造出新的火铳就送到太原给我看,好叫我安心。”王家在太原有一栋豪宅,并且大城里有更好的大夫,药物也齐全,更便于疗伤,自己被打屁股的狼狈样子不好叫雁门的兵丁看到,以免损失威望。 “是,东家请放心,小民省的了。此外改良过的铁甲已造出了五套,东家是否过目。”老杨对王朴的本事是彻底折服了,这个弱冠小子对改良兵器有着惊人天赋,一句把铁甲的甲片做的更大,拼成虾壳一样的盔甲,叫众匠人们听了以后如遭雷击,大家做了一辈子盔甲怎就没想到这么简单的改良法子。 “喔?铁甲……对,改好了吗,我就不看了,这东西不重要。”王朴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当初线膛燧发枪失败后,他病急乱投医,曾想打造一支重甲步兵,这是宋代的思路,重甲步兵有两个好处,其一厚重的盔甲披在身上无形中提高士兵的胆量,一支训练有素的重甲步兵面对铺天盖地的敌方骑兵也不会轻易溃逃,事实上也逃不掉。其二,重甲步兵的战场适应性更好,平原和山地丘陵,守城和野战都很合用,堪称战场万金油。重型盔甲防御效果最好的无疑是欧式板甲,但是板甲非常昂贵,自己倾家荡产也未必能造出多少,又想起罗马式的盔甲,用几条更易于制造的小铁板取代一整块大铁板,会更便宜和实用,把中式札甲和罗马式条形板甲融合在一起,这种新式盔甲在战场上就有相当威力。 不过如今时移世易,有了罗青浦这个宝贝,就能造出有效射程七十步以上的火器,这才是未来的首选武器。 前往太原自然少不了看望外公秦坤安,也不知是何故王朴脑子里有许多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应是真正的王朴落下的残余记忆,其中就有秦坤安,可见此人与王朴亲密,通常王朴会本能远离这类人,以免被看出异样,发现他是个冒牌货。不过该有的礼节不能免,否则会更加可疑。 为了给秦家留下个好印象,王朴特意披了一件锁子甲,这种盔甲穿在身上最舒适,且活动如常,显得格外潇洒英伟。 有王禄先行探路,故而秦家上下都在大门前等候了,王朴下马来,与长辈们一一行礼,入了大堂,已是摆下了丰盛的宴席,王朴便不客气大快朵颐,惹得秦府小姐表妹们吃吃笑,秦坤安见此心疼不已,说道:“在卫所里伙食简陋,如今又是这等乱世,兵危战凶,也不知女婿他是何打算,叫我的朴儿受这般苦。” “回外公,外孙在雁门虽有些苦,但男儿就该建功立业,整日泡在窝里哪能有出息呢。” “这话像是将门之后说的,这孩子不错,将来定有出息。”大舅听了连连点头。 “前些日子听说平陆县也有贼人作乱,好像叫过山虎,贼头姓许,唉,贼人猖獗,朝纲又是萎靡不振,年景越来越不堪。”二舅愁苦满面的说道。 “我这里也有一件要事要提醒大家,袁崇焕杀了毛文龙,建奴的后方从此无人牵制,很可能会远程奔袭,来打我们山西,最好是把北面的产业及时变卖,人撤回来,免得受损失。”王朴觉得有必要提醒自己的这些亲人,今年建奴会入寇中原,将会有一场大战,数百万人罹难。 “这消息确实吗,你是如何得知。”大舅有些不信,质问道。 “全凭小侄猜测。”王朴只好这样回答,总不能说他是未来人穿越回古代,所以知道。 “呵!难道我们的三表哥是诸葛孔明转世,掐指一算,便算出来吗。”小表妹秦金玲年纪最小,却最大胆,睁着大眼珠子当面给王朴难堪。 “咳!”二舅对这个幼女太溺爱了,这时有些管教不住。 “小表妹,诸葛孔明的神机妙算只是小说,不能当真。我也不是掐指算出来的,建奴这几年粮食欠收,只能从我们大明这儿抢,但是他们没有船不能渡海去打山东,又打不破山海关,还能去哪。”王朴倒是不介意,这个小表妹是个小美人,看着都赏心悦目,有些脾气并无不妥。 第七章 募兵神甲 流言风波 “你那么厉害,平过多少贼呢。”秦金玲娇憨的问道。 “没有,一个都没有。”王朴很是无奈,没有业绩就没有话语权。 秦金玲听了果然一脸不屑别过头去,不理睬他了。 酒席散去,王朴单独与外公秦坤安解释了此来太原的原因,秦坤安说服王朴留宿秦府,理由是便于照料伤后的起居,王朴觉得以他本体和外公的亲密这是不能拒绝的。 两日后,王威亲自来到秦府,带来了王家的家法,面沉如水的他也没二话,见面就下令把王朴从人堆里揪出来,亮出家法,历数王朴的各种劣迹,尤以罔顾君恩,私下窃据皇家之物为最不可饶恕,当众把王朴按在椅上,执行家法。 王朴咬紧事先准备好的千年人参瑟瑟发抖,抬眼看见那根与自己有不解之缘的家法,确是一根好棍,前端五尺为金丝楠木,后端七尺为白蜡木,软中带硬,甩起来带着风啸声,似有伤害加持,在屁股上一棍便绽开了血花,引着众表妹小姐一阵惊呼,远远躲到一旁不敢再看,王朴此时只有一个念头:将来我也要弄一根,治军有奇效。 这一顿好打,叫王朴领教了何为封建社会的吃人礼教,也不知挨了多少棍,只记得被冷水泼醒了一次,知道这是中场休息,紧接着还有下半场。 王朴醒来时,已经趴在那条新做的丝棉被上,身边就有王雁在抹草药,问道:“我的屁股还是两瓣吗,你数一数,多了没有。”嗓音却是沙哑了,可见被打的有多惨。 “嗯,数过了,七八瓣吧。”王雁心痛的回道。 “奶奶的。” “千年人参汤,喝了就会好,少主人,你虽然屁股开花,也赚到了,这碗千年人参汤值老多钱呢。”王雁端来了一个碗,热气腾腾,闻着就有股浓浓的参味。 “是啊,听说能养颜哦,你偷吃了没。”王朴强忍剧痛笑道。 “渣子给你留着呢。”王雁嘴上说着话,玉手拿小勺子装了些金黄色汤汁,吹温热送到王朴嘴里,等一小勺一小勺喝完,王朴果然恢复了一些体力,想换个新姿势,直疼的哇哇叫。 恒久咸和,迓天休而滋至。 关雎麟趾,主王化之始基。 在紫禁城深处,中和殿此时正襟危坐一个身心疲惫的瘦弱青年,蓝纹红底道袍,紫色锦裤,并无多少配饰穿戴,谁能相信这就是当今的皇帝朱由检,他的美髯此时微微颤抖,显是又想起了袁崇焕,这个杀才居然敢擅自假借皇帝之名杀害毛文龙这样的守边大将,致使东江军马哗变,边事糜烂,而后更不知悔改,构陷毛文龙十二条大罪,我当初怎么就信了他,这教世人如何看待,一个不能知人善任的君主吗,还是一个受了骗的君王。 “万岁爷,左都督王威上表请罪,他的小儿子王朴前些日子承蒙皇恩授职雁门卫指挥使,王朴上任后据说要造火铳没有好工匠,就贿赂江宁织造局,从刘贵那里挖了个工匠去雁门。”司礼监总管王承恩在一旁小声说道。 “王威是怎么教的儿子,这个王朴好大胆,他现在何处。”崇祯正在气头上,果然大为愤怒。 “趟床上呢,被好一顿毒打,据探报昏死了两次,得亏是个武将,身子结实,才保住性命。”王承恩咧嘴笑道。 “哼,造火铳毕竟是正经用途,这次就饶了他,派御医去给他治伤,跟他说下不为例。”听说王朴只剩半条命,崇祯气消了些,他倒并不在乎一个匠人,只是臣子藐视他的权威才是最可恼可恨。 “王威在表上还说……。”王承恩有意卖个关子。 “说什么。”崇祯不耐烦的问道。 “王朴估计东虏会去打山西,扣关长城宣同段。” “混账,他胡说什么。”崇祯一个激灵跳了起来,大声吼道 “王朴的理由是毛文龙死了,东虏没有了牵制,就能跑的更远,不可不防。” 崇祯方寸大乱,左右踱步,转身说道:“把王威叫过来,朕要问他,问他,竖子安敢妄议军国大事。” 少顷,王威被带到崇祯面前跪地唱喏:“臣左都督王威觐见圣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卿家平身。” “谢吾皇。” “你家幼子说了几句毫无根据的妄语,如何能当真,竟拿来此处危言耸听,该当何罪。”崇祯脸色不善的质问道。 “回圣上,小儿之言并非毫无道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况且小儿并非不学无术,喜好妄语之徒,臣带来了小儿改良的铁甲,请圣上过目。” “去拿来。”崇祯也有些好奇,心说:什么不得了的铁甲,能让王威如此高看幼子,若是消遣朕有你好看。 几个太监搬了一献盘进来,呈在崇祯面前,闪闪发光的铁甲顿时让崇祯看得呆了,即使贵为九五之尊,也从没见过这种盔甲。 “这铁甲似虾壳,圣上披上便知其妙处。” “放肆。”司礼监总管王承恩在旁斥责道。 “臣失仪,罪该万死。”王威连忙跪下请罪。 “叫殿前卫士进来。”崇祯围着铁甲端详片刻,下令道。 王威身子微微颤抖,显是怕了,心说:别是就此获罪吧,不至于啊,哪里做错了,难道皇帝依旧信重袁崇焕,哎呀,太急于求成,思虑不周啊。暗自后悔不已。 几名士兵进来,见地上跪着的王威,都以为是左都督要下诏狱,有意无意间围着王威,向崇祯行礼,王威心如死灰,几乎要求饶,但崇祯却指着铁甲说道:“披上这甲。”王威只觉虚脱了,心说:皇帝你别吓人啊,老夫禁不起惊吓,这回去吃十碗惊风散都不能回魂。 几名士兵互对眼神,有些意外,不过皇帝的旨意不能迟疑,士兵们上前把铁甲提起来,只觉实在沉重,便十分默契的帮他们中最强壮的一人披上。 “圣上,这甲。”王威还想乘机吹嘘一番,却不料虚脱中未能及时缓过来,发出的声音气短嘶哑。 “恭喜万岁得此神甲。”王承恩抢先一步道贺。 “嗯,确是好甲,着有司立即仿制,不得有误。”崇祯脸上有了喜色,有了这样宝甲,对东虏就多了几分胜算。 “遵旨。”王承恩跪下领口谕。 “王威,王朴父子献甲有功,各赏银五百两。”崇祯难得给出的赏钱千两,可见心情确是好的过分。 “回圣上,平陆县有贼人作乱,小儿愿带兵前去平定。”王威趁热打铁,说出这次请罪的真正企图。 “启奏万岁,平陆县并非雁门卫辖地,此举于制不合。”王承恩忙把事先准备好的话说出来,为这句话王威给了他一千八百两银子。 “嗯。”崇祯一时还没明白怎么回事。 乘崇祯懵逼之际,王承恩又凑上前细声禀道:“万岁,按惯例跨境击贼要以募兵为宜。”一千八百两银子到此为止。 “着雁门卫指挥使王朴募兵一营,兵数两千整,以神甲营为名,尽快前往平陆扫荡魍贼。”崇祯以为将来万一东虏入寇宣同,这支军马也有用处,便当即允可了。 太原城秦府,至第四日,王朴背上长出硬皮,终于能套上外衣,秦府上下轮流来看望,秦金玲虽不情愿,却不敢违背祖父,进了屋里便被刺鼻的药酒熏了一跟头,捂着嘴犹自不饶人,说道:“三表哥伤口愈合的真快,是常被打吗。”王朴无言以对。 “小妹今年及笄,跟王哥儿相差刚好五岁呢。”秦金玲的姐姐秦玉兰掩嘴笑道。 “你,你说这做什么。”秦金玲顿时心生警惕,在明代,女子的岁数一般不会轻易教人得知,王朴毕竟只是表亲,与她们还未熟到可以百无禁忌的地步。 “没,没,姐姐说胡话。”秦玉兰连忙岔开话题,谈起种花的心得,但是秦金玲越想越觉的可疑,有个大阴谋正向她笼罩过来。祖父逼着她每日须来看望三表哥一次,娘亲更是特意炖了碗鱼汤让她捎带过来。 秦金玲盯着趴在床上的王朴打量,忽然凑上前去,萌萌的眨了眨眼问道:“三表哥,你趴在床上不会无聊吗,咱们就开个诗会吧,比比谁的诗词作的好。明日小妹带琵琶过来,把诗词弹唱与你听,好不好嘛。” “我,我不会作诗,那玩意儿从来没学过。”王朴虽然能背几首诗和词,可在古代,正宗的诗词类似于歌词,要配上词牌弹唱,里面有很深的学问,他是一窍不通,若是造假露馅那就更丢脸了。 这人一看就是没有学问的饭桶,做事莽撞,胆大无脑是个名副其实的武夫,这样的武夫只知道杀人,毫无情趣,教她嫁给这个粗鄙之辈,还不如去死。秦金玲越想越急,忽然掩面大哭,夺门而去。 王朴目瞪口呆,完全傻了,这小表妹哭什么,难道在大明朝不会作诗等于残废一个,十足可怜,因此小表妹怜悯不忍见,恸哭而走。哎呀,以后要好好学作诗,教小表妹宽心才好。 却说秦金玲一路跑回厢房,趴在床上泪如泉涌,生母魏夫人听下人禀报急急忙忙赶来,见了秦金玲泪人一般,自以为女儿是被王朴非礼了,但她不敢问,一问就成了定局,王朴家里可有势力,不能打不能杀,吃亏的只能是女儿,名声毁了这一生就完了。转头就见两个贴身丫鬟呆头鹅一般不知所措,气不打一处来,伸手给每人赏一脸掌。 两个丫鬟吓得跪在地上求饶,秦金玲微微愣了下嘟嘴道:“娘,你别打她们,都是三表哥不好。呜哇。” 魏夫人仰天无语凝噎,心说:“女儿,这话不能讲啊,后果是无尽深渊啊。得,都是公公的馊主意,什么秦家有钱无势,王家有钱有势,这门亲若是成了对秦家不亏。好嘛,人家就是个有钱有势的畜生,老娘就去问公公亏不亏。”魏夫人当即出屋,一路疾行去找公公兴师问罪。 秦坤安正在书房练字,听说发生这等丑闻,他是最看重名誉之人,这叫他如何见人,急火攻心之下,只觉天旋地转,当场昏倒在地。魏夫人毕竟是个女流,慌了神就命下人去叫齐家里的男人。秦府的男人们此时都在外面或在茶馆,或在店里,或不知所踪,下人们四处搜寻,顿时全太原城知悉秦家出事了,自有好事者四处打听小道消息,以为谈资,四处宣扬,不出一日王朴与秦金玲的香艳段子就已是传的有棱有角,似好事者亲见。 秦坤安苏醒后,即刻想起王朴正遍体鳞伤下不了床,欺负表妹的禽兽之举,就是有这个心,亦没这个力。把秦玉兰和秦金玲叫来一问,便知这是一个天大的误会,但人言可畏,特别是在礼教森严的大明朝。魏夫人为此哭的椎心泣血,秦金玲只觉生无可恋,又迁怒于王朴,对其恨之入骨。 王朴直到两天后,感到秦府上下都突然间与他生疏了,不知何故这两日屋里冷冷清清,问了王雁才得知外面有关于他欺负小表妹秦金玲的谣言。他不知明代的风俗,故而没当回事,只觉得尴尬,便找了个理由搬出了秦府,住进王家在太原闲置的毫宅中。这个豪宅虽破旧了些,地方却不小,乃是王家刚兴起时置办的产业,那时天下初定,百废待兴,太原还是个荒凉小城,地价要便宜的多。 就在王朴住进空旷豪宅感慨王家豪门的底蕴时,秦府上下一片惨淡,一家人聚齐商量了几天,却是一筹莫展,明明王朴被打个半死,所以谣言本就不足信,可好事者从来不嫌事大,谣言一旦传开就像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 第八章 江南才子 王雁辅佐 便在此时,有门子进来禀报,一位书生上门求见。秦坤安接过拜帖一看,陈名夏,字百史,江南溧阳崇祯元年举人,吓了一跳,秦坤安喜好附庸风雅,却只能结交一些落魄秀才,不能与正经的士大夫为伍向来是他生平一件憾事。今日突然有位江南士子上门,却是前所未有,忙道:“快快有请。” 士人向来自视甚高,言语稍有不慎就会动怒。而且就算只是一个举人,身后同年故交众多,彼此勾连,势力也是有的,他不敢托大,便对在场秦家各房吩咐道:“今日来了个贵宾,一起出去迎接,玲儿的事稍后再议。” 陈名夏进了秦府大门,迎面就见一众秦家男女老幼,主子小厮稀里哗啦跑出来向他行礼,只觉得好笑,这秦家毫无规矩章法,只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商贾门第,便对其看轻了许多。 “小生陈名夏,字百史,江南溧阳人士,见过秦老爷。”虽看不起秦家,可他有一件要命之物落在王朴手中,不得不低头示好。 “哈哈哈,陈举人居然是位翩翩少年,真是年少有为,教人不得不叹服啊,老夫对江南慕名已久,都说江南出大才子,今日终于有幸见到了一位。名不虚传,名不虚传。”秦坤安激动万分,他从前结交的举人老爷多是些老迈药叟,行将就木,明朝人崇拜神童,信奉三岁定八十,中举的年纪越小,能得到格外的赏识,将来的官位就越大。 “秦老爷谬赞,学生无意中听说了一些关于王朴兄的缪言,学生敢以性命担保,王朴兄绝不会做出此等兽行,特来求情。”陈名夏被王朴设计,吃了个哑巴亏,只好千里去寻师伯徐光启验证题目,结果徐光启看了一眼王朴的解法,便废寝忘食,入了魔一般几天下来人瘦了一圈,出关后只说解法无误,并写了一封亲笔信,叫陈名夏带给王朴。 陈名夏拿着这封信欲哭无泪,只觉师伯是个混人,不懂人情世故,他与王朴可是仇家,还送信过去岂不自招羞辱,但是不送也不合适,师伯毕竟为了解这道题,这几日吃了不少苦头,这份人情不能不还。 还有那件要命物,若是王朴发狠真的把它贴在雁门的城下,自己的仕途前程可就不妙之极,思来想去,唯有向王朴请罪示好,待过了这关再说。陈名夏先去了雁门,被告知王朴在太原,又寻至太原,就听说了满城散播的谣言,顿时心生一计。 “我这个外孙为人正派,那是无可挑剔的,坊间的谣传纯属污蔑,陈举人有心了。”秦坤安此时恨不能把王朴塑造成道德完人,尽力化解谣言。 陈名夏愣了一下,心说:无风不起浪,若无龃龉怎会闹出谣言来,一个商户之女和一个武夫都是不知羞耻,寡廉鲜耻之辈,哼,休要欺我,这事三分也要整成十分才好,只要王朴那狗东西身败名裂,我就能脱身了。 “我与王朴兄一见如故,今天只为两件事,其一是我有一件要紧物求王朴兄归还,其二这是礼部左侍郎徐大人写给王朴兄的亲笔信,拖晚辈送来当面交于王朴兄。” 秦府各房面面相觑,原来王朴与礼部高官有来往,王家果然是有势力的豪门,幸亏当日拦住了魏氏,没有让她任着性子去找王朴兴师问罪,再说这事本就不占理,对方又有权有势,闹僵了还不是自家吃亏。 “陈举人千里送信,乃真名士也,后面的事情就老夫代劳吧,这封信老夫派人去送,至于那个要紧物。” “这个,秦老爷盛情难却,小生确是有些累了,叨扰贵府,只求劳烦王朴兄的长辈去取那件要紧物,更为稳妥。” “自当如此。”秦坤安不疑有他。 王朴此时正在书房听王雁读从雁门卫送来公文,他比较习惯阅读简体字,读繁体字很是头痛,便让王雁做小蜜,整理这些公文。不难看出王雁天资聪慧,接触公文久了竟能提出些很有用的建议,起初王雁还有些小心翼翼,生怕被指责牝鸡司晨,发现王朴对此毫不在意,渐渐大胆起来,仿佛发现了一个新世界,这几日浑身焕发耀眼光芒,不自觉气质都迥异于从前了。 前些日子,父亲王威用家法把他毒打一顿,就立刻启程前往京城,王威从丈人秦坤安处听到王朴对建奴会在近期入寇山西的预测,觉得这是一个简在帝心的好机会,从雁门卫经过,又在库房里看见了王朴改良的新式盔甲,很是惊喜,捎走了一件,且遣人对王朴说,他要在京城办一件大事,若是一切顺利,能得到皇帝恩准在雁门养一支募兵。在明代,卫所兵相当于民兵,而募兵相当于野战军,更为精锐,且不容易欠饷。这让王朴非常期待。 门子进来禀报,说是秦家来人,王朴心里莫名不安,满城的谣言令他处境尴尬,这些日子据女仆们讲述,家里下人出门都有人指指点点。王朴始终都想不通,这莫名其妙的谣言是从哪里来的,难道自己无意中做了些明朝人忌讳的事情,以至于惹来非议。 来的是大舅,王朴躺在床上艰难的向他拱手,说道:“大舅,请坐,我不便移动,请见谅。”言罢疼的直咧嘴。 “背上伤口愈合了吗,能躺着离下床走路就不远了。”大舅点点头,说道:“你的一个故友陈名夏陈举人今日来到我们府上,给一位礼部的左侍郎徐大人送信。”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王雁,王雁收了信,一脸困惑的看了王朴一眼,她与王朴几乎形影不离,怎么不知道王朴竟与礼部侍郎有来往呢。 “陈名夏,哦。我明白了,他是来要那张纸的,把那纸拿出来。” “要给他吗,等等,我们先看看信上说什么。”王雁用指甲划开信口,摊开信纸默念:“闻王朴小友擅数术,喜不自禁,学问之道无类也,卿年弱冠亦可为师,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戚戚然不能眠,唯愿得一新解法,不敢求多矣。介乎卿年弱冠而居高位,须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乃是故居上不骄,为下不倍,国有道其言足以兴,国无道其默足以容,此古人训诚不欺也,斗闹场,绝勿近,容仪谨敬,与人不争,吾之心正,则天地之心亦正矣,吾之气顺,则天地之气亦顺矣。故其效验至于如此。此学问之极功、圣人之能事。” “好文章,好字,这人是有学问的。”王雁咋舌道。 “说些什么?别读给我听,就说意思。” “嗯,信上前半部分是拜你为师,求你教他数术,后半部分是劝你做事谨言慎行,与人不争。” 王朴很是惊奇,这人明明是礼部高官却对数学感兴趣,应是业余爱好吧,这样的人该去工部才对,可见明朝不能知人善任,人才用的很不恰当。 “是谁?” “徐光启,字子先。” “啊。” 陈名夏终于如愿以偿摆脱王朴的魔掌,将那张要命的纸毁去后,以报恩为由留宿在秦府,给秦家的小辈们提点诗词,他确是真才实学,几首立意深远,辞藻华美的新词经小辈之口传进了后花园,令秦金玲心驰摇曳,谣言之劫备受摧残的她已是萌生死志,此时却又恢复了生机。 魏氏实在心疼女儿,又因为女儿的无妄之灾实是由她一手酿成,深为自责,陈名夏的诗词就如同救命稻草一般成了秦金玲的生活必须,在魏氏再三恳求下,陈名夏答应每天写一首诗或词送给秦金玲。偶尔秦金玲也会回赠诗词,两个从未谋面的年轻男女竟然以诗词为媒,互诉衷肠。秦坤安实在喜欢陈举人,上下左右都似自家心目中的贤婿,只要两人不独处,就是不妨碍,因谣言事件,他大大加强了后花园的看护人数,应是无虞。 就在陈名夏和秦金玲一个墙内一个墙外你侬我侬,渐入佳境之时,光阴似箭,两个月一晃而过,王朴终于能下床了,久无光照,此时他浑身都雪白发亮。 神甲营在王雁的协助下已筹建完毕,陆续招募士兵五百人,多为灾民和逃荒者,此时中原大乱战,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兵员不缺。加上卫所可战之兵两百人和自己的亲兵一百五十人,共计八百五十人。朝廷的军饷倒是不拖欠,只是因不可抗力漂没三成,两千兵额的神甲营实际上只能养一千四百兵,王朴本想全部火器化,一千火枪兵,一百炮兵,两百骑兵,自己留五十亲兵,因骑兵比较贵,正好军饷够数。但是实际操作起来却发现火枪兵操练过程几乎是吞金巨兽,更别提将来出征时后勤补给又是一笔巨额开支,不同于冷兵器军队刀枪生锈,磨一下就能用,只是消耗粮食和马草,火器为主的军队无论平时还是战时都要消耗大量火药,火石,以及铅弹,还有为了提高射速制作定装药所需的油脂和蜡纸,及制作这些物资的所需工匠,这些都要花银子。经过他和王雁的反复计算,只能养三百火枪兵,剩下三百重甲步兵,一百骑兵,一百炮兵和五十亲兵。 通常重甲步兵还需要配一名补兵,不过王朴为了省钱决定投机取巧,给每名步兵配一辆独轮车,共六百辆独轮车,火枪兵和重甲步兵各三百辆,行军时可以装运辎重,特别是沉重的铁甲,陌刀。省钱当然要付出代价,没有补兵,重甲步兵只能两人互助披甲,披甲耗时大大延长,一旦行军中遭到埋伏,或遭遇夜袭,都会非常狼狈。独轮车大量用实木,委托周边各州县的木匠赶制,木材和成品的运输加上人工成本几乎把库存的钱花了精光,短期内看不到省钱的效果。 风吹鸡蛋壳,财散人安乐,这支用银子堆起来,王朴倾尽所有打造的军队堪称华丽,至于能不能战就不得而知了。王朴还效仿后世的人民解放军,监军到队,每个百人队配一名监军,但是朝廷对募兵控制更为严格,会派下来一名监军,故而王朴自己私下任命的假监军只能改个称呼,书记,这是朝廷没有的官职,所以这九名书记不领军饷,名义上是王朴雇佣的幕僚,书记长就是曾经的破落户刘一山,他以惊人的毅力学会了读写简体汉字,考试科科第一,让王朴深为器重,所有的书记都学会了读写简体汉字,平时帮士兵写信,发饷,处罚违纪者,战时还有参谋的作用,掌握着实权,是王朴费尽无数心血培养的精英,既要有才能又要忠诚,政治立场坚定,为了在战场上保护这些宝贵的人才,王朴还给他们每人配两名亲兵。王朴不喜欢原来的那些百户和千户,这些世袭的官暮气沉沉,不思进取,难堪一用,只有高离被任命为军法队长,兼任雁门卫百户。据王朴亲自编写的《军法条例(试行)》规定:书记只能根据条例处罚小兵,哨长以上将官触犯军法,书记只有弹劾之权。书记长有权羁押哨长以上把总以下将官,但是千总以上将官依旧只能弹劾。 五月五,太原城突然沸腾起来,通说城外有一支官军经过,渐渐传言走样,说是皇帝派来了神机营要去平陆县剿贼,太原城的百姓承平日久,从没见过大名鼎鼎的神机营,平常听书多了,好奇之心觉醒的百姓涌到城墙下,却吃了个闭门羹,太原参将龚文达居然把城门合了,顿时群情激奋,不顾兵丁阻挠冲上城墙,终于趴着城垛远远望见一支雪白色的小蛇正沿着汾水向南而去。 第八章 江南才子 王雁辅佐 王朴的伤势恢复大半,只是身子虚弱不能骑马,便备了一辆马车,得报神甲营已行至太原城外,正要出城去与大军汇合却遇上城门大锁,居然被困在城内了。他只好去寻太原参将,老熟人见面不免有些尴尬。 “龚大人,卑职要出城去,请放行。”王朴淡淡的作揖道。 “巡抚大人有令,唯恐过境之军马扰民,需严加防范,紧闭城门,王节制,听说外面是你的兵,朝廷给你两千兵额,我粗略数了数,外面才八百人,你吃空饷未免有点多啊,这可不是卫所兵,将来吃了败仗追究起来,就算你爹都保不住你,哈哈哈。”龚文达一脸得意,仿佛看到了王朴兵败下狱。 “龚大人难道有千里眼,这么远都能数的清楚人数吗。”王朴闻言朝城外了望,只有模糊的一条银线在草丛间若隐若现,虽是只有八百人,但是每人推着一辆独轮车,卷起滚滚沙尘,远远望去人数似有数千。 “哼,小子,牙尖嘴利在战场上没用,你小心点。”龚文达恶狠狠的从牙缝里挤出一些话。 “那我怎么出城呢,你要是不让我出城,耽误剿贼,哼哼,朝廷自会派人来找你问话。”王朴冷冷威胁道。 “早就给你备好了篓子,吊下去吧。” “你。”王朴气不打一处来,自己伤口愈合不久,不能骑马,而马车不能用篓子吊下去,这样出城拿什么代步。 看着龚文达一脸奸计得逞的神色,心里打了个突,这个家伙外观魁梧粗矿,却是阴险狡诈之辈,自己出去打仗,秦家留在太原可别中了暗算,他回头对一个亲兵耳语片刻,这个亲兵领命用篓子吊下城,便直奔大军,等了一刻,银蛇中传来呜呜的号角声,士兵齐刷刷止步,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战鼓声,八百士兵开始齐刷刷披甲,这等变化登时惹来城头百姓一阵欢呼,往年的端午可不能的有这样的余兴,鼓声一变军队开始列队,银蛇逐渐变形,独轮小推车被搁在一旁,组成了一个更为紧密的队形,这时大家才发现这支军队人数其实很少,不免大失所望,龚文达冷笑一声。只见这支人数不多的军队开始缓慢移动,齐步小跑向着太原城靠近,城头上的百姓看得有些腻了,这么小的一支“大军”有什么看头啊,还不如回家去陪婆娘包粽子呢,人群便陆续散去了些。 等这支军马靠的更近了,城头上的百姓和兵丁们都渐渐变了颜色,这些是鬼是人,走路就一个声音,轰隆轰隆越来越响,地面开始隐隐震动。 这个肃杀的场面把王朴都吓了一跳,哪来的这么大响声,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士兵们披着铁甲,这些沉重的铁甲一齐发出的响声可不是闹着玩的,就如同噪音一般震得耳膜疼。 城头上有不少百姓心里害怕,偷偷溜了,躲家里紧闭大门,这年头贼过如梳兵过如洗,兵比贼更可怕,太原虽远离贼兵厮杀之地,可小老百姓也不懂外面的局势究竟如何了,可别乐极生悲被无端殃及才好。 “小子,就这几百兵你也敢造反,信不信老子砍了你。”龚文达忽然大吼一声,作势拔腰刀。或许是被城外军马肃杀之气震慑了魂魄,又顾忌王朴的后台,终不敢把刀子拔出来。王朴身边的亲兵先一步拔出刀架在他们之间,龚文达眼看占不到便宜,后退了一步。 “嘿嘿,我只是向太原的百姓展示我大明军威,提振百姓对朝廷的信心,教他们知道流贼必败无疑。龚大人你要小心点,话可别乱说,事可别乱做,俗话说不作死就不会死,你可记住。”王朴冷笑着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这番话。 见威慑住了龚文达,王朴对这次阅兵的效果十分满意,对这种奸诈小人就不能退缩,否则后患无穷。城外军马一通号令过后列阵完毕,忽然一片寂静,落针可闻。王朴哈哈大笑起来,这就是他的军队,将来注定闻名天下的大明精锐神甲营。 五月份,平陆县牙石村村民复五斗这个远近有名老实人很是悲愤,他家的婆娘死了,因青黄不接,去年收成又不好,官府又加税了,家里断粮十天吃了十天野菜蘸盐水实在耗不住了,婆娘闯进地主家,抓了几个窝头转头逃回家,地主复老爷勃然大怒找上门,踢了婆娘一脚,不料婆娘身子弱仅是一脚就倒地抽搐断了气。复五斗上去理论,被复老爷扇了一耳光,直觉天旋地转眼冒金星昏倒在地。醒来就见全家围着他抽抽搭搭。复五斗左看右看,一家人都是全身浮肿,只眼窝子深嵌,这种脸相他认识,是离死不远了。叹了口气,进屋里拿出菜刀,他想去找地主家报仇,刚迈出门槛却又缓缓退了回来,地主家有很多身强力壮的庄丁,自己平时也打不过,转头眼神空洞的看了眼床上已断了气的婆娘,这是他爹用了一生积攒的五两银子娶回家的,是个好媳妇啊,虽丑了些,心地确好,给自己生了三个娃都很活泼可爱,想起婆娘出门时那眼神,那是决绝的眼神,现在明白了,她是舍命给这三个娃挣命去。 “五斗,你家婆娘死了,我,我家最小的娃也死了,咱们换换,我家那娃三十斤,你给我三十斤就成。”邻村的奎叔敲门进来,把复五斗拉到一旁,跟他小声商量。 “不,这不对,咱绝不能啊。”复五斗无法接受。 “都,都这份上了。”奎叔一脸无奈。 “再熬一两月就秋收了。”复五斗咬牙切齿的说道:“去复老贼那里借一斗米。” “那你家的地就没了,今年收成也不好,三饷官府又涨了,等交了皇粮,你拿什么还,要不卖地,要不卖娃。”奎叔不以为然说道。 “爹你卖我吧,把我卖了,就能给弟弟们吃白面了。”大丫头复大妞突然从后面冒出来说道。 复五斗回头看了看大妞,无语以对。 “俺那村有个秀才,是个好人,他婆娘病了,要有个人伺候,把大妞卖过去,好歹不会受苦,也是条活路啊。”奎叔突然说道。 “真的是不打人?” “那秀才是私塾先生,偶尔拿尺子打童子,也没多少力气都打不疼。” 见复五斗有些心动,奎叔又再接再厉,说道:“那秀才也不宽裕,万一他婆娘死了,说不定就能让你家大丫头续了呢。” “这不敢想。”复五斗断然说道,他家丫头生得丑,秀才那种体面人必看不上。 “要是卖个好价钱,五斗,你借给我一些,让我熬过这两个月。” 王朴的马车留在城内,只能临时用竹竿和椅子做了个简易轿子,士兵走路,他坐在轿子上,不禁想起了电影里的国民党军官形象。 “跟王雁说,火铳还是要多造,库存起来,将来可以迅速扩军。”王朴对林昌兴说道,后者正拿个本子记录。火枪兵的好处是只要一两个月训练就能成军,且对士兵体格的要求较低,容易招募到士兵。目前三百火枪兵已人手一把线膛燧发火铳,机床经过罗青浦的调试后,这些火铳的有效射程达到了八十大步,相当于100米,是王朴最为倚重的兵种,三百重甲步兵却只有九十五人披铁甲,另外的二百零五人只能披各种札甲,这些札甲是雁门卫早年的库存货,许多已腐锈不堪,所以老杨主张多造铁甲,火铳的制造暂缓。但是王朴却断然不允,重甲步兵对士兵体格的要求太高了,在普遍长期营养不良的流民中很难招募到合格的士兵,更要经过长期训练,才能熟练掌握陌刀的技击术,训练成军需要大量的时间,考虑到建奴很快就会入寇山西,他没有时间。在王朴的脑子中设想到将来面对建奴铺天盖地的铁骑,少量重甲步兵就是去送死,唯有大量的火枪兵才能克敌制胜。 “宋扬那边的水军有消息了,福建的海船已于上个月末完工出海,预计十天后抵达平陆县,可是上面没有炮,宋扬有些怕海上出事,他说上面的货值钱,要是被劫,他就要家破人亡。”从林昌兴转述的话来看,宋扬很有怨气。 “你叫他放心,凭那几十条火铳,只要不是遇到泰西战舰,在海上足以横着走。”王朴信心满满的笑道,他特意派人调查过,此时的海盗还是以跳板作战为主,面对火铳排枪阵分分钟被教做人。而且并不是王朴不想送炮过去,实在没有钱贿赂沿途的关卡,某种程度上,为了组建这支神甲营,他已经成了穷光蛋。好在烟草走私生意已经有了眉目,就等他领军打败过山虎许宏杰,控制平陆县的码头。父亲王威在信中提及,黄河中游一带只有平陆县的码头水足够深,能停泊两百料海船,要想做成烟草生意,必先拿下这个码头。到时候烟草源源不断从南方运来,销往各地,日进斗金不在话下。 “大人,贼有异动。”平陆县城头上,有人喊道。 “嗯,必是援军到了,好啊。”只见城下的贼兵陆续向南退却,县令陈士良欣喜不已,却又故作镇定,牵须微笑。贼兵围了一个月,这一个月来,他是朝不能食,夜不能寐足足瘦了十几斤,当时情势之危,每每都令他午夜惊梦,冷汗淋漓,三个月前的一个黄昏听到码头有贼人作乱,他立刻下令关闭城门,又把全县各堡的卫所兵,共三个百户,五十个甲兵及时召进了县城内,陈士良为了活命求爷爷告奶奶好不辛苦说服了富户出人出钱,临时拼凑了一支千人的乌合之众。严阵以待却迟迟不见贼兵兵临城下,几日后探子回报,得知作乱者乃是本地一个地痞,陈士良心中大定,更恼羞成怒,亲领大军去码头讨贼,结果贼人狡诈,居然用火攻,把他的大军烧的惨败而归。按大明律,城陷,守官需死节。关乎性命,由不得他不怕,直到邸报上得知,朝廷终于没有忘了他,派来了一支精锐神甲营,这才安心了些,有了些食欲。 “许哥,神甲营没什么名头啊,用不着怕他。王朴这个鸟屎狗官听都没听过,嘿嘿。”杨万春得意的笑道。 “杨兄,你可别太小看皇帝老儿,据我所知神甲营是神机营的一部,那可是皇帝的亲兵。”许宏杰冷冷说道。 “啊,真的?”杨万春和杜晓峰面面相觑,心里着实怯了。 “哼,王朴是朝中大将之子,来头不小。”许宏杰冷笑道。 “那,俺们也不至于会输吧。” “只要听我吩咐就不会输,兄弟我丑话说前头,有谁不听话,坏我等好事,纵然是亲兄弟,老子也不能饶他。” “是,大哥。” 王朴直到五月十日才抵达平陆城下,因神甲营初创,为了避免遭到埋伏,一路上走十分缓慢,只见县城城门紧闭,周围一片瓦砾残垣灰炭,却并不见贼军,城楼上依旧是大明朝的旌旗。 “节制大人,我早就提醒过你简在帝心不一定是好事,你非要慢慢走,走的如此悠闲,就是乌龟也都爬走了,圣上眼睁睁盯着咱们,等着捷报呢,教圣上久等对你我都不见得有好事。”朝廷派来的监军是御史黄大虎,虽名字霸气,却生的瘦弱,可见朝廷派监军主要是看忠心而不是武力值。 “黄大人,兵贵神速,远程奔袭那是隋唐演义,我的兵都是新兵,不该小心谨慎些吗。”王朴不是很喜欢这个监军,文人的毛病太多,总以为打战就是奇谋妙计,一路上竟是出些馊主意。 “少主人,你看。”一个亲兵喊道。只见城墙上推出了一个篓子,从上面吊了下来两个披甲兵将。等来人被带到跟前,王朴才看清其一是个文官,披着甲却头戴县令官冠,显得不伦不类,这反而令王朴有些欣赏此人,遇大事不拘小节,能随机应变,是个务实的文官,比自己的监军黄御史迂腐顽固至今仍不肯披甲来的有头脑。 “敢问当面是否神甲营节制,雁门卫游击王朴大人。”陈士良拱手问道,县令虽只有七品,但大明朝文贵武贱,面对正三品武将依旧是执平礼。 “在下正是,这位是监军御史黄大人。”王朴也拱手道,顺便介绍身边的监军。 “黄台甫。” “陈兄。”两个文官互相作揖,竟是以友朋相称,可见文官集团颇为默契,或者说本能排斥武将。 “如今贼人何在,有多少人。”王朴不愿多想,当即问道。 第十章 贼人固守 首战告捷 “贼人有些脑子啊,这座寨子有水源,地形易守难攻还有退路。”王朴不禁有些佩服下山虎许宏杰,他把寨子建在了黄河边的高地上,背靠黄河,正面凭陡坡围起两层木墙,通过望远镜可以看到木墙上有疑似火炮,如果寨子里粮食充足,他就只能强攻。 “炮兵就位。”王朴下令。 “炮兵就位。” “炮兵就位。”传令兵拉长声音吆喝,接力把这道命令传达至全军,为了避免命令失真,王朴又拿出一面令旗交给身边的亲兵,这名亲兵跪接令旗,将其插在背上,转身飞跨上战马朝着炮兵方向疾驰而去。 神甲营携带的是十门小口径的线膛加农炮,炮管长六尺,净重一吨,轮式底座,配有俯仰角度调节装置,有效射程五百大步,比历史上着名的拿破仑炮更为先进。 “狗皇帝派来的大军,就这么点人,哈哈。”看见远处缓缓靠近的官军,人数仅千人左右,杨万春在寨墙上乐了,一扫此前的阴霾。 “许哥,你前日说这个王朴是朝廷大将的儿子,俺猜这个儿子不太受宠吧,要不俺出去会会他。”杜晓峰信心十足,跃跃欲试的说道。 “各位兄弟先别急,还不到出战的时机。”许宏杰盯着下方那条银蛇,神色却愈加凝重,与他所期望的官军旌旗滚滚的场面截然迥异,对面那支兵马没有多少旗,却有三百多甲兵,此前与县令陈狗官连战数场,许宏杰深知甲兵的厉害,毕竟这是一支狗皇帝的精兵,据说乃神机营的一部,原也不敢指望轻易得胜,来敌棘手这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许哥,你看,那是炮吗。”杜晓峰指着远处敌军说道。 “十门小炮,无妨。”许宏杰漫不经心的说道。 未几,忽见其中一门小炮炮口火光一闪,一发炮弹砸在离墙不远的空地上,土石飞溅,同时沉闷的炮声也跟到。许宏杰等人面面相觑,皆震惊于官军的火炮犀利,他们哪里知道,线膛炮炮弹形状细长,空气阻力要小很多,故而射程更远。 这才是校对试射,随后一轮齐射九发炮弹有七发正中木墙,其中一发更穿透木墙在人群中呼啸而过,把义军众人唬了一跳,不一会功夫,又是一轮齐射,这次打的更准,墙头上有两人被炮弹掀飞,半空中翻滚眼见不活。 “不好,他们要打我们的土炮,把土炮抬下来。”许宏杰缓过神来,急忙下令。 “原来是假炮,传令给炮兵,打一个基数就够了。”王朴看到贼军七手八脚就把寨墙上的火炮卸下来,心中大定,若是真正的火炮动辄数千斤,不可能轻易抬起来,可见那些两三人就抬着走的火炮只是赝品。所谓一个基数是一百枚炮弹,这次王朴只带来了五个基数的炮弹数,都是昂贵无比青铜实心弹,每一枚价值三两,王朴的神甲营有着领先时代的精良装备,能克制这个时代的多数兵种,唯惧火炮,他的火枪兵和重甲步兵习惯以密集方阵缓慢移动,如遇敌方火炮阵,必定伤亡惨重,故而不惜血本打造了十门加农炮,用于精确摧毁敌方的火炮。经过反复尝试,发现铅质实心弹即使砸到铁炮上,也只能在炮管上划出一道凹痕,毁伤效果有限,因是铅太软,坚硬的铁质实心弹又会损坏膛线,权衡利弊后只好选用软硬适中却价格奇高的青铜炮弹,好在实心弹可以回收重复使用,倒不至于因此破产。 “他娘的,官军太欺负人,许哥,小弟愿带人杀将过去,把王朴那个鸟人剁碎喂狗。”杜晓峰自度手下悍卒过千,对面的官军人数也就是区区千人,且过半还是火铳兵,那玩意儿也就听个响,还时不时炸膛,没个鸟用,只有三百铁甲兵和一百骑兵稍有些棘手,然而己方有地形之利,骑兵虽是凶猛,却不能爬坡,自己以猛虎下山之势居高临下即使打不过也能从容撤退,不会被官军的骑兵咬住,可保不败。 许宏杰也觉得被动挨打太损伤士气,闻言点点头勉励道:“杜兄弟此去不要恋战,让士卒多带火把,将官军的火炮引燃炸毁就撤回来,我们还要留着兵马攻打县城,不能过多折损,我估计只要凭城坚守,官军久攻不下皇帝就会降罪王朴小儿,到那时官军退却,我们乘机掩杀,待攻下县城后那些小姐随你挑。” “谢许哥,小弟去去就回,必要教那贼官军知道咱的厉害,哼。”杜晓峰自信满满的拱手道。 “快看,贼军要下来了,快把炮撤回来,贼军要毁我们的炮。”监军黄大虎见敌寨门大开,顿时大呼小叫起来,但王朴却不置可否,盯着从寨门汹涌而出的贼军若有所思。 “王节制,你还愣着做什么,没看到贼军来势汹汹,万万不可轻敌啊,须知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贼军这是奇袭,稍有不慎就是大败。”见王朴发愣,黄大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打马到王朴跟前几近咆哮。 “黄大人说的有理,待我下令便是了。”王朴虽厌恶此人,可也不敢轻易得罪,监军有王命旗牌,能当场把自己拿下。方才贼军乱哄哄冲下来,叫王朴十分诧异,心里正纳闷,这哪里像打仗,分明像浩南哥带着山鸡等一干弟兄去砸场子砍人,恍惚间有种不太真实的戏剧感,以至于愣神了好一会儿。 “火铳兵就位。”王朴下令。 “火铳兵就位。” “火铳兵就位。” 每个百人队都配有特殊的腰鼓,急促的腰鼓声过后,“全体注意,齐步走”百人队把总吆喝一声,三百火枪兵踩着鼓点齐步向前,陈士良和黄大虎看着这一幕几乎惊掉了下巴,这是要跳舞给贼军看吗,还别说挺好看,两人互相对视,都想从对方脸上得到战就是这么打的笃定神情,可都失望的看到了一脸惊愕。 陈士良和黄大虎听着鼓声,见官兵踩着鼓点只觉得十分荒谬,但高地上许宏杰从远处看到的是一支诡异无匹的军队,三百官兵手脚一致如同叠影,不禁骇然,自己好歹带过兵,知道号令兵卒列阵前行可有多难,他更有种直觉,对面的官军皆是百战精兵,人数虽少却能以一敌百,怪不得只有千人就敢来堵寨门。 杜晓峰率领手下千余悍卒顺陡坡狂奔而下,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中,见对面官军慢吞吞派出了火铳兵,不禁轻蔑一笑,那薄薄一层火铳阵只要贴身上去一通砍杀就会立即溃散,后面的铁甲兵被败兵一冲,立刻就陷入混乱,自己到时候乘势掩杀,待击退了官军,这十门火炮岂不是囊中之物。 “预备,放。”首排火铳兵枪口火花四溅,硝烟喷涌,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清脆响声,贼军前沿应声倒下三十多人,仿佛奶酪被无形的刀子削了层皮,其中杜晓峰这个贼头太醒目了,官军中不少人特意拿枪口对准他,当即身中数弹,滚倒在地。 紧接着又是一轮齐***酪又被削了层皮,渐渐贼军前沿一些较为机灵的兵卒察觉不对劲,倒下的人太多了,待要放慢脚步,可后面的兵卒不知前面的情形,顺坡而下更收不住,依旧拱着前面不情愿的兵卒。排枪阵共分五段连绵不绝,每一轮齐射都在贼军前沿扬起了一排血雾,王朴数到第七轮,贼军终于醒悟,有人发了声喊:“败了快跑啊。”贼军就此溃败,纷纷落荒而逃,深恨两支脚不够用,手脚并用在地上爬狼狈之极。 陈士良见了开怀大笑,这些日子被贼军围在城里憋了一肚子鸟气,此时终于舒展了些。 “以往本官自诩知兵,原来是不知天高地厚,今日却是李鬼撞见李逵,羞煞愧煞,王大人才乃真知兵也。”言罢,陈士良向王朴深深行了个大礼。 “陈大人谬赞了,所谓术业有专攻,王某就是干这行的,嘿嘿。”王朴得意洋洋的说道。 “如此大捷,贼军已是丧胆,不若派人去劝降,晓之以恩义仁德,令其自首,劝其躬耕,恩威并施,长久之术也。”黄大虎醉心于留下可供世人称颂的美谈,主张劝降。 “黄大人认为他们为什么要造反。”王朴皱着眉头问道。 “是受了贼人蛊惑,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就造反,这未免太草率了,从来是没有活路了才造反,我们能给他们活路吗,劝其躬耕,可耕地在哪,这可是一万来人,上哪找足够的耕地。”有些话王朴不敢说出来,普通百姓辛苦耕种,可种出来的粮食居然还不够缴纳税赋,于是越是耕种欠税就越多,在大明朝,欠税就要挨板子,百姓只有两条路可走,造反求活或者因欠税被官府打死。这等古怪的演变根由就在于土地兼并,大明全国的土地绝大多数都归属于不用交税的士大夫,而承担着全国大多数税负的却是只占少部分土地的平民。 “这,那依你又该如何。”黄大虎不甘示弱反问道。 “我也不知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王朴无奈的回道,大明朝已无可救药,他只求在大厦倾覆时积攒足够打败东虏的实力,或许能建立一个更好的新朝代。 当夜的寨子里各头领齐聚一堂。 “官军好不厉害,许哥,要不降了吧。”杨万春实在是胆寒了,那些火铳隔着百余步就能取人性命,披着甲都没用,中者立死,毒绝无匹。 “降了照样是个死,要想活命就要拿命拼。”许宏杰冷笑道。 “许哥说的对,老子不降,就跟贼官兵拼了。” “刚吃一回败仗就投降,胆小就不要学人造反,没用的东西。” 杨万春闻言心头大怒,但因陷入孤立终不敢发作,只能佯做洒脱嬉笑道:“兄弟我主张诈降,又不是真的要降。” “杨万春你带人去夜袭敌营,若有斩获,之前的那些浑话便不予追究。”许宏杰冷眼凝视杨万春说道,杨万春见了这眼神,心寒不已,知道许宏杰已起了杀心,忙下跪领命。 杨万春回到自己的营房,立即召集众心腹共六十余人,摸黑下山后,偷偷接近官军大营,昨日远远望见官军用铁锹沿营地挖了一道沟,官军如此谨小慎微,哪能不防着夜袭。想到这里杨万春暗骂许宏杰为人刻薄,兄弟一场就因一点龃龉便要整死他,你不仁我不义,老子派人去跟官军谈妥条件,便投诚了官军。 打定主意后便取出一块事先准备好的白布,叫来一个较为机灵的属下,吩咐了一番,那小兵一边挥舞白布一边朝官军大营靠近,嘴里还不停喊着:我们要投诚,别打铳。 王朴每到一地安营,就会沿营盘挖一条壕沟,并将土集于壕沟内侧壑实,形成简易的城墙和护城河,壕沟还能淤存排泄物和各类垃圾,利于保持营地洁净。根据《军法条例》规定,野地露营所有士卒不得卸甲,王朴改良的铁甲棱角分明,长时间披在身上容易磨破皮肉,因此要内衬锁子甲,但是锁子甲制造十分费时费事,目前大多数重甲步兵只能因陋就简内衬火铳兵的制式棉甲,王朴的目标是给所有重甲步兵每人内衬一套锁子甲,外层的铁甲有很多防御漏洞,只有锁子甲才能够很好的弥补这些漏洞。重甲步兵对体格要求太高,难以补充,死一个少一个,必须尽力避免伤亡,为此王朴只能不惜血本。 一阵噼里啪啦的火铳开火响声把王朴从睡梦中惊醒,他仔细听了一会儿,并没有厮杀声,叫进来值班亲兵。 “去问一问什么情况。” “是,少主人。” 须臾时分,亲兵回报:有贼军借诈降靠近营地,忽然放箭,好在士卒警觉,及时反击,当前还未有伤亡。 贼人果然狡诈,居然敢用诈降之计,王朴记忆中明末的农民起义军都十分不可靠,降而复叛屡见不鲜,看来以后要留个心眼不能随便接受投降。 第十章 贼人固守 首战告捷 在密集的火铳弹雨中,杨万春带着残余的五十号人匍匐了上百步,终于绕开了官军的营地,只觉累瘫了又后怕不已,天幸夜里不能目物,官军只是盲射一气,自己带着这几十号人都很机灵,没有惊慌失措起身乱跑,只有十来人中弹,送命在此。 “杨,杨爷,刚才怎么了。” “有人跟在我们后面朝官军放箭,娘的,一定是许宏杰那厮,这王八蛋太卑鄙了。”义军缺弓箭,只有首领许宏杰有一支两百来人的弓箭兵,但都是民间自制的猎弓,不能及远更不能透甲,只能拿来唬人而已。 “杨爷,要不天亮后再去投诚,夜里官军戒备心太重,很容易闹误会。” “还,还投诚个屁,刚才那几轮乱箭,官军一定有了死伤,王朴正一肚子怒火,我们去找死吗。”杨万春心里盘算,义军中虽只有不能透甲的猎弓,可夜里官军不见得都披甲,射死几人,甚至十几人不难,王朴带来的都是精兵,死几个都要心疼,自己这时候投诚很可能会被迁怒。 “他娘的,咱们到山里躲几天。”杨万春咬牙切齿的说道,进山做山贼并不容易,庄稼年年欠收,而官府课税又高得离谱,山里人都快活不下去,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山里的恶民有些比山贼土匪更凶悍,为了一点野菜都能跟人拼命,杨万春实在是无路可走,才无奈进山去讨活路。 天明时分,官军营地号角大作,生火造饭吃饱后,大军空营而出在山坡前列阵,经过一夜休息,士卒疲惫尽散,正是攻城的好时候。 “王节制,下官无能,手里只有这些人可调用,实是怕贼兵抄后路,县城里不敢不留兵。”陈士良及时赶到,一脸愧疚的行礼道。他只带来了一千多临时招募的无甲步兵,连兵器都凑不齐,说是赶来助战,几乎没有什么用处。 “不妨,咱们并非属员和该管,陈大人自便就是了。”王朴笑道,自从昨日一战,陈士良的态度就变得分外谦恭,如今更以下官自称,叫人甚为不解,在大明朝文贵武贱,文官向来高高在上,对武将自称下官,是有伤清誉的,叫人听见了很可能对前程仕途不利。 “全军列阵前进。”王朴下令 “全军列阵前进。” “全军列阵前进。” 神甲营六百多官兵迈着整齐步伐,缓缓逆坡而上,行至中途,贼军依旧毫无动静,王朴远远看着有些烦躁,这和战前预演的过程很不一样,难道有什么奸计,但转念又想,神甲营武器精良,对土鸡瓦狗一般的贼军有绝对优势,俗语云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计谋都苍白无力。 突然贼军寨子中擂鼓震天,墙头上冒出一排兵卒,他们费力的抬起一根根巨木,奋力将其推下墙头,王朴脸色大变,暗呼要遭,只见大量滚木以排山倒海之势顺坡而下,轰隆轰隆摄人心魄。 危急之际,刘一山展示出临危不乱的应变才能,他急忙下令:“前队变后队,快。” “前队变后队,快。” “前队变后队,快。” “火铳兵听令,立正,向后转,齐步跑。” “火铳兵听令,立正,向后转,齐步跑。” “火铳兵听令,立正,向后转,齐步跑。” “铁甲兵听令,将陌刀插入土里。” “铁甲兵听令,将陌刀插入土里。” “铁甲兵听令,将陌刀插入土里。” 这一通的传令刚刚完成,滚木砸到铁甲上,发出了骇人的响声,前排的重甲步兵居然被撞飞,王朴看得心惊肉跳,那都是银子,无数银子堆起来的精锐,就这样死了。三百重甲步兵毕竟很高防,滚木虽气势吓人,却还是未能破防。 就在王朴等人刚刚松口气时,还来不及擦擦汗,就见寨门大开,贼军汹涌而出。 刘一山擦去嘴角被不慎咬破的血,冷笑一声下令:“前队下蹲,火铳兵就位。” “前队下蹲,火铳兵就位。” “前队下蹲,火铳兵就位。” “预备,放。” 随着火铳齐射,贼军前沿扬起一排血雾。 “炮兵就位,朝贼军开炮。”王朴下令道。 “炮兵就位,朝贼军开炮。” “炮兵就位,朝贼军开炮。” 贼军拼死反击终于在连续多次炮击和火铳齐射后崩溃,见贼军要退回寨子里,王朴又下令:炮兵就位,朝寨门开炮。 “炮兵就位,朝寨门开炮。” “炮兵就位,朝寨门开炮。” 结果越是炮击,贼军就越恐慌,拼命想挤进大门,逃回寨子,于是遭到了更为猛烈的集火射杀。线膛加农炮的穿透力极强,炮弹轨迹所过之处,无不是血肉横飞,残肢遍地。许多官军远远看到这一幕,都反胃呕吐不止。 “把大门合上。”许宏杰脸色铁青,面沉如水。官军就在不远处,此时不关寨门,官军可能趁机尾随灌入寨子,那便大势休矣。 “许哥,关不上,人太多了。” “娘的,你多用脑子,扔滚木,把人赶走。”许宏杰大怒。 “那,那是咱自己的兄弟,下不来手啊。” “你说的对,那你去陪他们吧,给老子带个话,兄弟们对不住。”许宏杰狞笑道,此时的他面目扭曲,冷冽的眼眸中寒光凌然,言罢,一刀将此人头颅砍了下来。 然而滚木存货并不多,只有粗壮的直木适合作滚木的,贼军此前拆了附近的民房,得到一千多根柱子,其中最粗的二十根刚才已经拿来做滚木用掉了,城外的百姓较为贫穷,房子的顶梁柱大多数较细,只适合作寨墙,官军逐渐缓了过来,重新布阵完毕,伤者被抬到一旁。 “贼军,贼军又要投滚木,”官军中有人大喊一声,刘一山大怒,嘶声喊道:“不许喧哗,违者斩。”显然刚才贼军的滚木令官军士气受挫,军心动摇。好在长期的列队训练已经让士卒养成了机械服从号令的习惯,许多士卒腿肚子打颤,口干舌燥,却依旧本能的站的笔直,王朴所用的近现代练兵法毕竟遥遥领先这个时代,实是高明了不止一筹。 贼军又投下了十余根滚木,却只砸死墙下的自己人,这批滚木太细,陡坡上遍布石头和草木,还有大量的自己人,细木头势能不足,多数中途受阻不动了,只有少数砸到严阵以待的重甲步兵的陌刀上,却也只是把人砸倒而已,多数被砸倒的重甲步兵立刻又爬了起来,其余官军见此心中大定,原来贼军黔驴技穷,已经没有上好粗木材了。 乘此机会,寨门终于合上,在外的贼军见此路不通,慌不择路四散而逃。 “骑兵出击,追击残敌。”王朴下令。 “骑兵出击,追击残敌。” “骑兵出击,追击残敌。” 王朴仅有的一个百人骑兵队分兵两路,朝着逃下山坡的贼军杀将过去,面对滚滚而来的骑兵,这些丧胆的贼军纷纷跪下投降。 “全军列阵前进。”刘一山下令。 “全军列阵前进。” “全军列阵前进。” 官军再次缓缓逼近寨子,从寨子里不断射出箭雨,但身披重甲的官军毫发无损,终于逼近距离五十步以内。 “特战小队出击。”刘一山下令。 “特战小队出击。” “特战小队出击。” 从官军阵列中分出一支二十人的小队,有些手里握着小铁锹,有些腋下夹带白色布包,快步冲到寨墙墙根拼命挖掘。贼军在墙头上透过木头孔隙见此变故,顿时急了眼,探出身子朝下砸了许多罐子,但是官军的火铳兵早已严阵以待,一见到贼军身影出现就立刻开火,探出身子的贼军兵卒顿时被打成筛子,罐子摔到墙下破裂开来散发一股浓烈的酒味。官军特战小队头领赵肖神色大变,叫道:“这是火油,用土覆盖,快。”这时墙上贼军扔了一根火把下来,因不敢探出身子,只能躲在墙垛后抛出火把,只见火把呈弧线下落,速度较为缓慢,赵肖飞身扑过去临空接住,抄起一个白色布包,用火把点燃上面的引线,待引线烧的就剩一点,奋力将白色布包甩上墙头,又将火把远远抛开。 王朴在后方用望远镜看到这个过程惊得目瞪口呆,这小子疯了,居然如此大胆,那可是炸药包,装了三十斤火药。墙头上轰然爆炸,响声震天,附近的贼军兵卒都被气浪掀飞,刘一山远远看见,怒道:“这家伙在干什么,擅改作战计划。”好在炸药包不止一个,方才巨大的爆炸响声把官军特战小队也震的七荤八素,待缓过来乘着没有贼军干扰把墙根的坑挖好,将六个炸药包都填进去,赵肖拿火绳点燃引线,带着小队撒腿就跑。这一次爆炸更为凶猛,直把木墙掀开一个大洞,刘一山见此大喜,下令:“全军攻城模式,灌进去,杀。”所谓攻城模式,是将十名火铳兵和十名重甲步兵混编成一个独立作战单位,在攻城和复杂地形中使用。 “全军攻城模式,灌进去,杀。” “全军攻城模式,灌进去,杀。” 贼军没想到寨墙如此不堪一击,官军涌入寨子,见人就砍,见人就火铳齐射,无数贼军丧胆而降,纷纷跪下求饶。就在王朴以为胜券在握时,许宏杰终于用上了最后的杀手锏,四十二门土炮,这些木制的土炮射程仅五十步,都没有官军的火铳射的远,更谈不上准头,却是重甲步兵的克星,而且他们皆部署于第二道墙上,山寨共有内外两道木墙,官军的加农炮只能够着外墙,无奈之下,刘一山只好下令鸣金撤退。可此时撤退无疑是重蹈了此前贼军的覆辙,只有大门和被炸开的缺口两处可供出入寨子,官军涌到这两处被集火射杀,死伤惨重。赵肖见此情景急的跳脚,骂道:“这打的什么鸟战,此时撤退前功尽弃,兄弟们别撤了,跟我来。” “头儿,你说咋办?” “咱们还有十个炸药包,都抛到墙上去,把贼军的炮炸掉。记住引线快烧尽再抛,千万别让贼军捡了,再投回来。” “明白了头儿,就听你的。” 这支二十人的特战小队此时成为力挽狂澜的英雄部队,贼军在得意之际,就见一个个白色布包飞了上来,落在脚边,大多数贼军并不认识这冒烟的奇怪布包是什么,皆一脸茫然。许宏杰到底是一个精明人,他立刻意识到这就是官军拿来炸开木墙的东西,里面装着火药。在千钧一发之际奋力一跃,跳下墙头。就在半空中一股炽热的气浪如刀子一般刮着后背,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他的身子不由自主的在空中翻腾飞舞,重重的摔在地上,门牙磕在石头上,碎牙和破开的唇皮绞在一起,痛彻心扉,几欲昏厥。滚滚浓烟散去,就剩下一地支离破碎的贼军尸体和各种残骸。 “兄弟们杀回去,杀回去,都别跑了。”刘一山下令。 “兄弟们杀回去,杀回去,都别跑了。” “兄弟们杀回去,杀回去,都别跑了。”官军见有机可乘,又在长官的催促下,杀了回来。刘一山此时也急中生智,知道这一战要是搞砸了,自己很可能失去王朴的信任。他命人找来贼军存放在墙头上的火油,一声令下,一千多根民房柱子组成的内外两层木墙被付之一炬。王朴在远处看着这一通大火,肉疼不已,这些木头值不少钱,果然打战就是烧钱,眼看大量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没了。 许宏杰见大势已去,带着二十多个心腹,从悬崖上纵身跳入黄河水里,下面备有一条小船,这是许宏杰预留的退路。 第十二章 商人输款 豪强献女 山西祁县县城内,有一座气势宏伟,威严高大且风格朴素的大宅“范院”,这里的主人就是晋八大商之一的范家,宅中一处精致点翠的眺阁内,一老一少两人正在说话。 “爷爷,孙儿有一事想不通,既然您看好北面那位,为何还要给王朴送钱,就算做生意,烟草海贸也确实是个好生意,赚的钱也该不少,可没有道理无端送钱,这一笔钱不给他,那王朴也不会拿咱们怎样。”少年范永斗十分困惑的问道。 “你是说这钱送的不值?那我问你,若是流寇打到祁县,离我们最近的官军都有哪几支。”老人似笑非笑的诘问道。 “爷爷是说,这倒说得通,可附近又不止王朴这一路人马,为何偏偏是他。” “其一,就生不如就熟,我们跟大同王家有生意上的来往,利益相连关键时候更能指望得上。其二,领兵大将中,王朴年纪最轻野心最大,我大明是百足之虫,纵然死了也要搅扭挪搏一二十年才会僵直,年纪轻就是一个雄厚的本钱,野心大才值得我们输币投靠,北面那位毕竟是异族,想入主中原难如登天,只能算是一个退路,内外两头下注方能止损,不至于赔本。” “姓王的打赢了这一战,据说以少胜多强攻贼军寨子,带兵确有一手,可野心这如何看的出来。” “到了那地方,你自己细细品味。” 却说杨万春带了五十号人进山里,第二日就少了六人,应是逃跑了,所谓什么人养什么鸟,杨万春胆小精明,他身边的亲信也都是这种人,能共富贵却不能共患难。杨万春左思右想,便觉得这些属下在山里挨不了多久,最后人都会跑光,自己孤身一人在这山里活不长。必须尽快找一批能吃苦的山里人收为部众。他学着许宏杰的办法,决定先抢一家富户,攒点银钱,这年头人心思变,有钱就能招到兵。穷人都活不下去了,只要有人给条活路,就会死心塌地的追随左右。 牙石村复老爷此时正坐在长藤椅上摆弄一块腥红色的宝石。昨日从嫁入县城的长女来信中得知,官军已大破贼军,这地方现在是王朴最为兵强马壮,复老爷这一生坏事做绝,仇人遍地,却能活的格外滋润,乃是仰仗对强弱的准确把握,他从来不去学别人巴结县太爷,因为山里人很少见过县太爷,县太爷吓不住山里人,只有差役才是山里人最怕的强者,巴结差役更管用,而且差役胃口小,更容易满足。正是靠着这一手,他为复家攒下了大大的家业。 然而乱世来了,从前那套已不太管用,这次下山虎许贼作乱,许多山里人都去投奔,见到义军把县城围了,那些平时凶神恶煞一般的强者此时不过是缩头乌龟,从此惧意尽去,消息传进山里,这几个月村里人见到复老爷神色便有了些不敬,那眼神仿佛是在说你这个千刀万剐的坏人死期终于快到了。所幸贼军终于被王朴带来的官军一举荡平,总算复家化险为夷。 村民的眼神又重新变得畏缩怯懦,回味那放肆的眼神,复老爷终于下定了决心,对管家吩咐道:“把四小姐叫过来。”王朴这种贵人身边不会缺女人,但是复家的这个四小姐用特殊的方法调教,山里的女人无论怎么养也难以比得上城里小姐珠光宝气,举止得体,甚至于知书达理,故而复老爷反其道而行之,他把四丫头从小关进阁楼里,一步都不让迈出,平常也不许别人探望,就连亲娘的见面次数也是极为稀少,生生把四丫头养成一个不谙世事的萌货,那无知的大眼睛忽闪忽闪能让天下男人心都化了,这就是复家的王牌天生萌货四小姐复若雪,虽是十八成熟的身子,心智却只有十岁。这种萌货是天下男人的最爱,却也是天下女人的公敌,在尔虞我诈的豪门深院中通常活不过三集,但是复老爷并不在乎女儿的个人幸福,他只在乎复家的富贵能够世代传承。 平陆县县城内一座富户宅院里,王朴受邀暂居于此,这两日不断有各种应酬,平陆县是四省通衢,财源广进,县城里的富人排场奢华,与城外饿毙冻死的难民是天壤之别。王朴觍着脸请他们凑一笔钱买些木头,给城外难民建棚屋。至于那数千降兵却是个隐患,必须妥善安置,以免降而复叛。王朴跟县令陈士良提议安排降兵到全县各处无主荒坡上开垦荒地,种植耐旱的番薯,陈士良对这个计划赞不绝口,自无异议。这日终于闲了下来,写完关于此战的塘报令林昌兴润色后明日去送交朝廷,又写了一封亲笔信给礼部左侍郎徐光启,里面有几个数学题解法和天文学常识内容,这是为了投其所好,徐光启作为能上金銮殿早朝的大臣是一个非常有价值的人脉。 “少主人,赵肖带到。”亲兵进来禀报。 “叫他进来。”王朴回味这一战,赵肖无疑是最大的功臣。 “标下赵肖见过大人。”赵肖迈进屋里单膝下跪。 “起来吧,当日一战,赵兄弟是好样的,请坐。” 赵肖微微一愣,早就听说这位上官没有架子,待人很随和,可这一声赵兄弟实在是叫他有些吃不消,心里不禁五味杂陈,一个三品的武将管一个小兵叫兄弟,那是从来想都不敢想的。他连忙又跪下,行礼道:“标下不敢,在大人面前怎敢放肆。” “俗话说世上只有过命的交情最真,咱们一起上过战场,已经有过命的交情,是自己人了,私底下不必拘礼。坐吧。”王朴亲自起身给他搬来椅子,把他按在椅子上,明显可以感觉到赵肖浑身颤抖,有些难以抑制的激动。 见笼络人心的效果已经达到,王朴直述其图:“赵兄弟当日用炸药包破敌军火炮,这让我想到了一个新点子,我想组建一支掷弹兵百人队,归你指挥。” 赵肖闻言大喜,忙下跪行礼道:“谢大人提拔,厚恩不敢忘。” “这是你应得的,论功行赏嘛天经地义,贼军虽已覆灭,可大量民宅被毁,百姓流离失所,要安置这些难民需要大量的钱,我拿不出钱来赏你,就只好给你加官咯。”王朴刻意学着电视剧里共和国大佬们口吻笑道。 “大人是好人,这里百姓都称赞大人仁义。” “嗯,好。”王朴听说自己在当地的口碑不坏,很是开心,将来他要长期在此经营,跟当地人处好关系很有必要。便说道:“这支归你指挥的掷弹兵百人队其成员都要挑大胆无畏者,敢于冒险,因为这支部队的作战方式就是把点燃的炸药包扔出去,稍有不慎就会炸到自己,轻则致残,重则致死。所以军饷要开高一些,和重甲步兵一样,每月一两三钱。你明日就启程去一趟雁门,兵员上给把把关,我已经让工匠制造铅球,用来测试臂力,但是胆量是无法测的,只好你去多跟他们相处,留意筛选一下。” “是,标下明白。” “从今日始,你要改称卑职。” 与此同时,复老爷派次子复高才带着十个庄丁护送四小姐去县城,不想半路上迎面撞上了杨万春,自无二话,此时饥肠辘辘的杨万春等人见了肥羊,哪里会客气,一声令下便动手。庄丁毕竟不是贼军的对手,复高才被捆了起来。 “杨,杨爷,这轿里有个娘们,好奶好白的娘们啊。”砍跑了庄丁后,杨万春只顾着找食物,一个手下好奇心驱使掀开了轿子门帘,顿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你们别碰我妹妹,妹妹她是要送去嫁给王朴的,你们知道王朴是谁吗,他的大军就在附近,把他惹恼了,荡平你们寨子。”复高才大声吼道。 “什么玩意儿,王朴的女人。”杨万春听到这个名字,心里打了个突,豁然起身把吃到一半的糕点扔了,去揪住复高才的衣领问道:“你是谁。” “我,我是复家的,牙石村复家你一定听过吧,别杀我,我爹有很多钱,只要说个数他一定会拿钱赎人。”复高才此时就怕劫匪不识货把他宰了。 “哈哈哈,想什么就来什么,原来是复家的狗崽子,听说你爹是当地恶霸,正要去找你们呢。”杨万春开怀大笑起来,目露凶光,一脸杀气凌然。 “我妹妹,我妹妹是个大美人,你若是想要就送给你了,别害我,我,我是好人,没做过坏事。”复高才被吓得不轻,脸色煞白的乞求道。 杨万春忍不住好奇,起身把复家二少爷一脚踢开,过去撩开轿子门帘,只见里面的女人肌肤胜雪,体态婀娜,却拿无邪的眼抬头看他,那,那份天真,竟让人不能生出邪念,仿佛娇嫩无比的鲜花,一碰就会花瓣尽碎一地,见者顿生怜意。 杨万春看得呆了,舔了舔舌头,心说:怪不得自己那群野兽属下也只是呆呆杵在那里,没有争相扑上去把这个女人玩了,奶奶的,竟不似人间之物,观音菩萨一般的人物,即使是杀人如麻的他们也都暂时收敛了兽心。 “小丫头,你是那王朴的什么人。”杨万春对轿内女人问道。 “大哥哥,我是王朴将军的小妾,你是认识他吗,他脾气好不好,会不会欺负我。”复若雪呆萌萌的问道。 “这,这我哪知道,他娘的,王朴那个,那个家伙好艳福。”在复若雪的清澈目光照射下,杨万春把本想骂出口的脏话硬生生吞了回去。 “这个女人好好利用说不定是个活命的机会,我主张把她归还给王朴,投诚官军,大家怎么说。”杨万春此时落魄不堪,对他的下属就不敢强势,这几天他凡事都会征求属下的意见。 “好好的女人凭什么给王朴那个狗官送去,要我说,咱们兄弟们轮流享用,把这狗官的女人睡了。”有个刺头属下当即鼓噪了起来,不少人听了这话盯着复若雪的轿子眼神闪烁,显是十分心动。 “那享用完以后呢,咱拿什么活命,在山里抢富户只是权宜之计,就我们这三十来人能抢几回,就算得了手,连黄河大寨都叫王朴平了,官军一来,我们就要抛下所有东西逃命,拿命换来的值钱财物最后就都便宜了官军。”杨万春费力说服属下。 “这辈子就没睡过这么水嫩的千金小姐,就是为此死了也值了。” “你想死,老子不想死,你们想死吗。”杨万春毕竟做了几个月的头领,余威尚存,众人在他的逼视下都不敢再做声了。 “这样吧,咱分两路,都试一试看哪条路好走。廖二你带着这个废物复少爷去找复家要赎金,我带这个女人送去给王朴,若是王朴好说话,咱就投诚,万一不行有这批赎金还能对付几日,到时候另想法子。”杨万春对刺头廖二说道,廖二听了这安排,略一思索便答应了,寻思:复少爷在自己手里,等要来了赎金就回老家置地做地主去,胜过留在山里每天刀口舔血何止百倍,又奶又白的千金小姐中看不中用,禁不起折腾,回家多娶一两个小妾也罢,胜在不用拿命去换。 杨万春将不怎么听话的属下都拨给廖二,他对廖二的小算盘心知肚明,也不点破,只暗自冷笑:复家凶名赫赫,岂是等闲,这些蠢货此去多半是凶多吉少。 复若雪见了这么多人,很是害怕,哭的脸上挂满泪珠,杨万春一个大男人对此实在束手无策,只好扮起鬼脸,不想这种哄孩童的手段竟很是好用,复若雪破涕为笑。 第十三章 重建墨家 养寇自重 此时的王朴正为技术泄密倍感头疼,军营中有一名火铳兵失踪,他的配铳也被带走了,显然是未知势力暗中收买了这名士卒。王朴大为恼火,他的军事才能十分平庸,此前与许宏杰交手,那一战先是遭受滚木袭击,重甲步兵死了五人,重伤十一人,后又冒进灌城被贼军的土炮集火射杀,重甲步兵更是阵亡十六人,因火铳兵逃的比较快仅死六人,战后刘一山向他请罪,王朴觉得自己也参与制定作战计划,和刘一山一样都有责任,故而没有处罚他。但是这一战也让王朴对自己的本事有一个更为清醒的认知,若是没有领先时代的精良武器这个优势,他和许宏杰公平较量,会被其揍到连亲娘都不认识。 正是因此,保护军事技术对于王朴就是生死攸关的大事。想到这里王朴提笔写了一封信,命人快马加急送去雁门,信中提醒王雁要万分警惕技术泄密,特别是新型炼钢技术。现在神甲营所有的军事科技的基础就是有大量廉价优质钢材,用这个时代较为普遍的炒钢法,产量极小,要出优质钢更是可遇而不可求,全凭运气。若是没有足够多的优质钢铁,即使知道线膛火铳的制造方法也难以大规模生产,只要牢牢守住炼钢这一环节,产能不足就是一道敌人难以逾越的瓶颈。 “东家,学生以为防外人窃密,想治标不难,但是治本却是难如登天,关键在于人心,在我们这里做工匠一个月才九钱,别人出一万钱,甚至于十万钱,他们岂能不动心。人心趋利,若是不能治本,千日防贼,终究防不胜防。”林昌兴在紧急碰头会议上首先提出见解。 “那你有什么好法子吗。”所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王朴苦思冥想还是毫无头绪,遂决定召开一个碰头会议,让身边这些亲信幕僚们一齐来出主意。 “学生想到一个法子,重建墨家。” “什么,什么意思。”王朴一脸懵逼。 “东家这半年来弄出许多惊世骇俗的东西,应该都来自于王家的古代孤本藏书,是吧。”林昌兴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问道。 “这,就算是这样,跟墨家有什么关系。”王朴还是一头雾水。 “学生以为东家手里这本奇书来自于墨家,为何不干脆重建墨家呢。”林昌兴被自己的天才想法折服,款款而谈:“墨家有极为严明之规法,只要重建了墨家,让我们的工匠们加入进去,他们就有了一个大道值得去求索。大道在某些痴人心中比性命更可贵,纵然再多的钱也无法收买,有这些痴人做骨干,再辅以严酷规法,其他人轻易便不敢背叛。” 散会后,王朴陷入了沉思,林昌兴不知何故对他有所误会,似乎以为他手上有一本墨家的经典,重建墨家自然需要一本能让人看了以后深信不疑以为真理的传嗣经典,就如同佛家的佛经,基督教的圣经,儒家的四书五经,可问题是王家并没有这样一本所谓的古代孤本藏书,他上哪去找人写一本经典,这绝不是随便找些阿猫阿狗就能写成。 王朴思来想去,自己认识的人当中学问最高的无疑是徐光启,或许这个有科学家品质,酷爱数学公式的礼部侍郎有本事给他写一本墨家经典出来。可徐光启是儒家门徒,叫他写墨家典籍岂不是要他做名教的大叛徒吗,他会乐意吗,万一把他激怒,后果难以预料。王朴认为这种意识形态的问题不能太莽撞,二十年后,欧洲就有个伽利略被教廷当成了异端烧死。可见拥抱科学必要冲击旧有秩序,会引来旧势力的疯狂围剿。王朴自问没有伽利略那样虽千万人吾独往的勇气,他还想留着脑袋吃饭,不想被儒家门徒们当成异端凌迟处死。 王朴怀着无比的忐忑给徐光启写了一封信,在信中,他把牛顿力学三定理诈称为秦墨三定理,把元素周期表诈称为齐墨周期表。并且特意提及这是从一本残缺不全的古代孤本藏书上看来的内容,这本书已经被烧毁。这是在向徐光启暗示他的这些知识来自于墨家,试探他对墨家的态度,如果徐光启在回信中痛斥这些定理,视之为奇盈巧技,歪理邪说,王朴就立刻罢手,从此绝口不提墨家,以免惹祸上身。 领兵出征不能带女人,王朴现在的生活起居由亲兵打理,前些日子有个富户说复家有个女儿十分美貌,愿意送给他做小妾,王朴自然欣然领受。 “童颜巨辱,我靠。”王朴瞟了一眼静坐于床边的复若雪,心里给打了个高分,在大明朝人们推崇细眼平胸,王雁那六个女仆虽然贴心,却谈不上美貌,至今王朴以为美貌的女子就只有两个,小表妹秦金玲和眼前的这位复若雪。前者美艳若天仙。后者端庄如女神。这位复若雪的凝脂肌肤,妖娆姿色,再配上清纯雅致的脸盘,这样的美女居然被送来做小妾,王朴自觉有些受不起,心说,该不会折寿吧。 “大哥哥,奴家是复-若-雪,你是王朴将军吗。”复若雪见进来个男人,遂起身行了万福,问道。 “对,小姐姐,你会煮饭不。”王朴怀着无比的忐忑问道,他的那些亲兵们做出来的饭菜味同嚼蜡,堪比毒药。 “嗯,会的,我爹很早就请厨娘教我做饭,奴家最拿手的有西湖醋鱼和东坡肉。” “好,太好了,总算是苦尽甘来,有福可享了。”王朴开心的手舞足蹈。 “奴家会努力服侍好大哥哥相公的。”复若雪双颊晕红的拍着胸脯,下决心道。 一夜无话,王朴精神抖擞的起床,出门晨练时有门子来禀报,复家人正在客厅等候。王朴心里了然,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复家送来一个大美女,必是有件难事要他摆平,反正人都已经收下,木已成舟,主动权在自己这边,若是复家的要求太过分,还能一口回绝,总不至于吃亏。 王朴迈进客厅,就见一伙彪形大汉用粗麻绳捆缚上身,跪在地上,一旁的亲兵见此一幕已是心生警觉,手握刀柄。如此阵容委实叫人不解。 “诸位这个啥情况。”王朴苦笑道。 “小人杨万春,本是良民被迫从贼,将军神威盖世,以数百兵强攻贼军营垒,一鼓而破,我等岂敢再负隅顽抗,是以率部来投甘为驱策。”杨万春下跪请罪。 “杨万春,原来你在这。”王朴两眼一眯,身边的亲兵们纷纷拔刀。 “杨某只是个卑微匹夫,不足挂齿。”杨万春见了那些明晃晃钢刀,心跳不觉加速却强自镇定,洒笑道:“要杀要刮全凭将军一念之间。” “你给我送来个大美女,杀你太没道理了,而且你的人头对我没价值。”王朴不禁有些佩服这个杨万春胆识过人,是个人物。略一沉吟,又接着说道:“你要来投奔官军,虽迷途知返其心可嘉,可惜我的神甲营不收外人。” 杨万春暗呼不妙,王朴显是不信任他,遂急中生智恳切道:“小人已是丧家之犬,若将军愿意收留,小人……。”话音未落,王朴连忙抬手制止了他的表忠心,这种敢造反的贼军头目满肚子诡诈,所谓的誓死效忠毫无意义。 “你这人有点意思,对我或许有用,我听说你原本逃进了山里,山里面是有很多宝贝的,你仔细找找,拿宝贝来跟我换,我这里有你需要的粮食和武器。”王朴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说道。 “这。”杨万春听了这话,眼珠子急转,心说:这个王朴是要养寇自重吗,也对,这个码头可是摇钱树,财帛动人心,没人不爱银子,若跟他达成协议,官军不来剿自己,那凭自己本事就有把握在山里杀出一条血路出来。想透了对方的意图,杨万春心里暗暗窃喜,忙下跪答应道:“小人愿意为将军效劳。” “我有个小小的要求,不要为难那些穷苦人,只许抢富户。”王朴毕竟不是枭雄,对于祸害百姓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是,小人一定不抢穷人,将军请放心。”杨万春略感意外,心说:贵人从来不把草民当人看,这个王朴到底是真心仁义,还是别有企图,那就走着瞧吧。 “山里要是有煤矿和铁矿就好了,你留意一下。”王朴皱着眉头说道。如今神甲营开支最大的一项就是各种矿石的消耗,雁门附近没有矿,只能高价从私人的矿山采购,大量银子如洪水一般倾泻而出,真是金山银山都要搬空,若是自己有矿,不止节省了巨额开支,甚至于还能卖多余产出的矿盈利。 “山里若说有矿山,那一定是在豪强的手里把持。这些豪强不同于普通富户,不太好抢,他们的宅子都修着箭楼,备有强弓,我们这三十来人攻不进去。”杨万春见王朴渴望获得矿石,岂有不乘机讨要好处的道理。 “我给你二十副铁甲,好好办事不会亏待你。”王朴笑道,近期刚刚从雁门送来了一批新式铁甲,二十副旧式铁甲被替换了下来,这些旧式铁甲锈迹斑斑,有些皮带已腐败发霉,王朴看不上,便都赏给杨万春也不心疼。 “将军要不要派人去知会复家,免得我们跟复家起冲突,自家人打了起来。”杨万春摸不透复家和王朴的关系,所以特意试探。 “复家我会派人去说清楚,你们好好合作,把山里其他势力都给我消灭干净。”言罢亲手为杨万春松绑,以示信重。 拿铁甲和粮食打发走杨万春以后,王朴回房间向复若雪问明白了事情的经过,他隐约觉得这个女人的心理年龄有些反常,单纯的有点过分了。居然以为杨万春是大好人,从一群贼人手中救了她,还一路护送她来到这里。显然这是杨万春骗取信任的小伎俩。 暗通贼寇是灭门大罪,非同小可。但王朴知道原历史中自己会在松锦之战后被崇祯处死,罪名是首逃,可那段史料的记载十分可疑,王朴的大同军在松锦大战中全军覆没,若按常理王朴首先逃走,他的军队就应该最为完整才对,这里面的疑点令人越想越害怕,总觉得是皇帝看王朴没了兵,就故意找个理由把他砍了。崇祯以刻薄寡恩着称,原历史中累计杀了十几号武将,唯吴三桂和左良玉那群最不听话的龟孙子虽逢战必败,却凭借较强的私兵使的崇祯不敢处罚。 王朴据此以为,崇祯皇帝是个欺软怕硬的懦夫,对于这种不识好歹的昏君越是老实听话,就越容易被杀,只有学吴三桂和左良玉那群龟孙子拥兵自重,才能长命百岁。打定主意后,他派出王禄去打听复家的底细,心里盘算着是否该建立一个情报组织。 过后几日,财神爷范永斗找上门,他随身携带王威的信函,还有一张王雁开出的五千两银子收据,王朴大为意外,这位爷一见面就白送五千两,这也太客气了,忙对其礼遇有加,奉为上宾。 “王将军年少有成,黄河大寨一役威震天下,小生万分佩服。”范永斗毫不吝啬溢美之词。 “呵呵,这一战其实打得马马虎虎,在下之所以能赢,无他,唯兵精甲利耳。”王朴并不吃这一套,只客套的回了一句。 “小生虽不知兵,却也晓得兵书有云十则围之,从来只有攻城之兵数倍于守城之兵,才能破城,将军此役以寡击众一鼓而破城之,尽显名将风范。” “哪里哪里。”王朴无奈的客套道,这家伙一来就胡夸一气,有些无聊,但看在五千两的份上,只好对付着。 见了王朴不以为然的神色,范永斗暗暗点头,这个姓王的是个人物,虽少年得志,却不骄不躁,沉稳老练。 第十四章 码头经营 表妹横祸 “小生进城前去码头那里看了一通,就几条小舢板,运了些粮食要去太原,经贼兵这么一闹,再加上北方今年收成依旧不太好,太原粮价狠涨了一钱多,这些粮食运过去就是三成的暴利,这些小商贩闻着商机便来了,由此可见这个码头实是块宝地,以后北方的生意无论烟草,粮食,茶叶,丝绸布匹我们都能大口吃进,大量倾销,从此日进斗金不在话下。”范永斗谈论起本行格外的精神抖擞。 “这就是所谓的垄断吧,别人要用码头,我们就可以涨费用,抬高他们的成本,打压竞争对手。”王朴也对日进斗金憧憬不已。 “将军不愧是用兵如神,一语道破天机也,哈哈哈。”两人心意相通,相视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小生以为居安思危,方可避不测,这码头是一块大肥肉,本该是当地豪绅的禁脔,被咱们抢过来,人家难免眼红,会不会跳出来搅局,坏我们的好事。”范永斗皱着眉头说道。 “那依你该如何。”王朴问道。 “攻其要害,分而制之,当地豪绅之中,有钱的多有势的少,有钱无势必不敢与我等作对,我们只要安抚住那些有势的便可,其中以县令陈士良为最要害之人物,只是此人官声不坏,找不到把柄。不知能否用钱买通。” “不用那么麻烦,陈士良如果足够聪明,就不敢为难我们,我要是走了,贼兵就会打过来。稍有不慎把县城丢了,他的命就没了。”王朴得意洋洋的说道。 “将军的意思是贼军还没有剿灭干净,对对,这样一来不止是县令大人,县城里所有人都不敢乱来,将军这支大明精锐镇守该地,他们才能睡得安稳,要是把将军赶走,那以后就可能有钱也没命花了。”养寇自重这种事以前只在书里听过,今日真的见到了,范永斗不免激动万分。 王朴在心里暗暗吐槽:就崇祯那种不把百姓逼死就誓不罢休的治国方法,这贼兵永远也别想剿干净,而且以后只会越演越烈,贼势滔天,白骨露野,再过十年以后北方会成为人间地狱,当地百姓若要活命就必须紧紧抱住王朴大腿,绝不敢跟他玩什么幺蛾子,他就是庇护当地百姓的守护神。 就在王朴和范永斗两人一边加紧修复被贼军毁坏的码头设施,一边等宋扬那艘海船,望眼欲穿时。北方太原秦家出个大事,原来陈名夏听说王朴在平陆县一鼓荡平贼寇,便觉得报仇无望,心灰意冷,向秦坤安请辞,秦坤安实在想撮合这一对,一边拿好话留住陈,回头传消息给秦金玲,当晚更给了特许让秦金玲约情郎出来相会。 “陈郎,你,你为何要这样对我,难道奴家不值得你爱惜。”一见面,秦金玲就无比伤心的质问道。 “不,并不是你的错,只是我对不起王朴兄弟,他爱慕你,我不能横刀夺爱。”陈名夏想到王朴出征告捷后得意的嘴脸就恨得咬碎了牙。 “这说的什么话,那人,他与我有何相干,怎么又提那个人。”秦金玲捂面大哭,断肠泣血。 “怎么能说无关呢,他明明说你,你是有关的。” “什么,他说了什么,那个,那个坏人要毁了我吗。”秦金玲怒目圆睁上前去揪着情郎的衣领,已是几近奔溃。 “你若想证明无关,倒也不难。只要……。”陈名夏故意卖个关子。 “只要怎样。”秦金玲仿佛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只要去信御史告发他,说他品行不端,曾欲对你不轨。”陈名夏觉得此举未必能整死王朴,但只要能令其声名狼藉,间接就能洗白自己的污点,人们不会相信一个人面兽心的畜生会有本事打败自己,必会以为这是作弊的结果。 “可是,可是这不是真的,我是清白的。”秦金玲直觉此事不妥,什么样的情郎居然会要她自毁清白。 “我知道你是清白的,只是要你与王朴决裂,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只要你告发他,他必定恨你入骨,从此就不会再来纠缠你我,我们便能安心在一起长相厮守。” “是吗。”秦金玲有些不解,又有些心动,她还是不太放心,问道:“那我的名节怎么办,从此我哪里有脸去见人。” “我们以后就到南方去了,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再说这件事从头到尾,我都一清二楚,怎会疑你,为了我,你受此委屈,我心里自然是明白的。你是个守身如玉的好姑娘,将来也会是个好娘子。” “嗯,只要你不疑我就好。”秦金玲挂满泪珠的脸上羞涩一笑,听了情郎的这番肺腑之言,心里甜滋滋的。 从小长于深闺之中,不识生人的秦金玲以为这封告发信送出去的后果只是与王朴绝交,她本就十分痛恨这个表哥,故而没有过多犹豫,回房便写好交给陈名夏。但是此时王朴已经是一支募兵的节将,大明朝廷对待募兵一向十分慎重,因为这种军队战力强,又是只认钱的雇佣军,万一造反后果极为严重。 山西监察御史孙榆见这封信涉及一个募兵节将,立刻便五百里快马急递御史台,第二天就上了廷议,普通百姓都知道生不入公门,死不入地狱,更何况这封信捅了天,被承上了金銮殿,想太原秦家这种毫无根基的小门户焉能承受随之而来的风暴,廷议必涉及党争,而一旦涉及党争就很难善罢。 “臣左都督王威启奏,当时小儿王朴因过错被臣严惩,打昏厥了两次,在太原养伤两个月不能下榻,信中所言纯属污蔑。”左都督王威急了眼,急忙出列承奏。 “臣礼部侍郎徐光启复议。王朴有才,恐惹人妒忌,设计陷害。”礼部侍郎徐光启出列力挺王威,朝堂上微微骚然,东林党居然跟武职勋贵搞到了一起,这是什么情况,他们不是一向不合吗。东林党能在历次党争中力克浙党、楚党、齐党、秦党、阉党,打遍天下无敌手,靠的就是全心全意党争,心无旁骛,不计后果。就是狭路相逢无节操者胜。很快一众东林党也纷纷出列复议,此时东林党在朝堂上人多势众,号称众正盈朝。 崇祯想起前段时间关于平陆县剿贼的那三份搪报,战虽打赢了,但贼头跑了两个,监军御史黄大虎在搪报中痛斥王朴用兵呆板,暮气不可教。县令陈士良的搪报则是盛赞王朴善练兵,神甲营酷似魏武卒,惯于凭力制敌。王朴的搪报罗列了数字,如流水账一般,最后还有对自己失误的反省。给他的印象是王朴人如其名,朴实无华,既没有多大本事,也不弄虚作假。崇祯对王朴的印象不错,能练兵还老实的武将用起来更放心。 “罢了,王朴平贼有功,赏银还未议,就要议罪,人家会寒心的。”崇祯下了定论,廷议转到了下一个议题。 东林党的党争风格是不动手则矣,一旦动手就如狮子搏兔,必尽全力,绝不给敌人翻身的机会。很快锦衣卫就来到太原,秦家上下五十多口人就被下狱,论罪流放海南,主犯秦金玲更被卖入教坊司,倒霉的山西监察御史孙榆也被论罪革职。 王朴震惊之余,决定亲自到太原教坊司赎秦金玲,他不敢想象从小娇生惯养的小表妹如果在那种地方受辱,该承受何等痛苦。 然而当王朴带着银子日夜兼程赶到太原,问了教坊司才知道,秦金玲已被人高价买走,买主竟是老仇家本城的参将龚文达。明知上门要人必会受辱,可王朴实在没有法子,只能硬着头皮进了参将府。 “龚大人,咱们同朝为官,驻地又近在咫尺,以后难免有并肩御敌,相互扶携的时候,今日王某有所求,秦家妹子听说就在贵府,只要龚大人肯开个价让给王某,这份人情就算我欠下,将来贼军万一从陕甘打过来,太原告急时我必定亲自率军来救,战场上还你人情。”王朴信誓旦旦的说道。 “王节制,你年少有为该不缺女人才是,这个秦家小姐长的嘛,也还不如你那几位美婢,为了一个这么平庸的女人值得付出如此代价吗。”龚文达很好奇的问道。 “自然是值得的,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嘛。”王朴苦笑道,明朝人的审美与他截然不同,也不知这样的偏差如何演就。 “看不出来王节制还是位多情种,哈哈哈,可惜你那表妹在落难时一直吵着要见的那人叫谁来着,还是个才子。”龚文达抿了口茶,悠悠然说道,他判断王朴与陈名夏是因为争美而结仇。 “小表妹的事我知道不多。”王朴至今仍想不通秦金玲为何要写信诬告他。 “那人叫陈名夏,他是东林党人。”见王朴矢口否认,龚文达暗暗冷笑,这小鬼贼滑头,此次御史孙榆就是栽倒在东林党和王朴的联手围攻下,这分明就是一伙朋党,专门陷害忠良的一伙奸党,他娘的老子好想入伙。 “陈名夏,我好像有点印象。年初因为一点小事与他起了争执,后来就和解了,我只和他见过一次面。”王朴听不懂为何要提这人。 “那就怪了,姓陈的分明跟你有仇,不然不会唆使秦小姐去告发你,孙榆被罢免时,我就在旁边,据他说是陈名夏,一个东林党后生交给他的信。”龚文达有些不信,按王朴的说法,这个姓陈的没理由要对付他。更为诡异之处是王朴和东林党分明是狼狈为奸的一伙人,陈名夏居然朝自己人捅刀子,要说年轻人因为争风吃醋起冲突,不顾一切倒也说的过去,可听了王朴的说法,又似乎不太像。是敌是友都还没分清就乱捅刀子,姓陈的简直莫名其妙,东林党对后辈的培养太不用心了,如此下去恐怕富贵难保。 “就是说这一切幺蛾子都是因为陈名夏。”王朴皱着眉头想了许久,终于有些眉目了。他深吸口气,问道:“我那小表妹龚大人怎么说。”若真是因为自己使陈名夏怀恨在心而报复秦家,那他对小表妹和秦家的亏欠实在难以弥补,所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当然是还给王节制,我要来何用。” “谢龚兄弟,大恩大德。”王朴起身作了个长揖。 “你我过去有些小误会,都过去了,以后王老弟有什么好事,就请拉兄弟一把。” “这个自然,我正与人做烟草生意有没有兴趣入伙,你给秦家妹子赎身的钱就算参股的本金,以后龚兄弟定期派个亲信去平陆县查账,我们按季分红,童叟无欺。”两人就这样化敌为友,在这个末世求生不易,每个人都在挣扎,聪明人只能放下从前的仇隙。 来到府邸后院,龚文达伸手推开房门,屏风一侧秦金玲病弱的身影赫然呈现在忧郁的微光下。王朴迎上去,轻言一句:“小表妹。” 秦金玲闻声抬头看了看,只是一笑,神色中尽是哀愁,又有一丝嘲讽。 “表哥,陈,陈郎在哪里,你莫要害他。”秦金玲噙着泪,苦苦哀求道。 “陈名夏,那人我可不敢杀,虽然我很想杀,可他是东林党,那些人抱团不好惹。”王朴听出秦金玲已是精神有些异常了,也不知这几句实话到底算不算宽慰之语。 “表哥,你帮我杀了那人,那个挨千刀的骗我。”秦金玲忽然又冷眉怒目,豁然起身揪住王朴衣领,王朴连忙扶住身子虚弱摇摇欲坠的表妹,把她按在椅子上,心里只是惊恐不已,这是精神分裂的症状,因为深受打击形成了双重人格。 “这是陈郎的词,你看,写的真好,表哥你是写不出来的,所以金玲喜欢的是陈郎。”秦金玲又含情脉脉的摊开手,盼顾深切,一脸的骄傲。 “表妹,我们去找你的陈郎。”王朴纵然是铁石心肠,也不免泪流满面。 第十五章 见徐光启 饿殍无数 秦府已被查封,所以王朴带着小表妹住进王家在太原的那座大宅子,他决定把复若雪和王雁等人都接来太原,便于照顾小表妹。 秦金玲的病情忽好忽坏,初断有三个人格互相调换,一个认定王朴是坏人,为了得到她的身体下手害了秦家和情郎,这个人格对王朴最具敌意。一个认定陈名夏是坏人,骗了她,这个人格对王朴较为依赖,友善。还有一个人格停留在与陈名夏的美好时光,部分失忆,视王朴如空气。 复家的底细已被摸透,王禄在山里转了一圈打听到复家平时作恶多端,欠下累累血债。前些日子复家二少爷被一伙山贼挟持,索要赎金,复家老爷是个狠人,他并未支付赎金,而是立即组织上千人搜山,把这伙山贼连同自己的二儿子堵在悬崖边,只送了一些干粮,却不给水,两天后山贼熬不住拿刀砍了二少爷的一根指头示威,复老爷才下令送了一些水过去,下午又砍了一根指头,又送了些水,如此反复几次,直到又两天后二少爷的手指头只剩下三根,那一次送过去的水被下了剧毒,山贼一时不察遂中毒而亡。 王朴认为复老爷颇有手段,是一个理想的合作伙伴,心狠手辣,能镇得住场面这是其一,有把柄,容易掌控这是其二,将来等杨万春控制了附近一些矿场,王朴直接去找贼军要矿石十分不妥,需要有一个中间商,这样贼军和矿场那批人就会以为是复家来买矿石,而王朴这边的人会以为是从复家买矿石,至少有个遮掩,不容易惹人疑心,事关重大他不得不谨慎一些。 又过了一月,王朴的笔友徐光启如约抵达太原,他向朝廷请了一个长假特意来与王朴面见。王朴不敢怠慢,事先安排家仆在城门盯梢,得到禀报后,一家人列于门前迎接,王朴的生母秦氏赫然在一行人中,她是半个月前专程来太原看望小表妹。令人惊奇的是小表妹与复若雪关系最为融洽,两人形影不离,病情更有些好转,三个人格中相信王朴是好人的这个逐渐成为主人格,存在时间渐长。 “王节制,你怎能把这本书给弄成残本,你应当知道这是多少古人的毕生心血,这不是几代人,而是十几代,甚至于从春秋一直到战国,整整数百年间无数大师以愚公移山之志气,前仆后继凭的不弃,年复一年专研于精深学问,才能有这般的成就,那是一个多么令人神往的百家争鸣之世,可,可到了你手里,竟弄成了残本,你,你何颜面对那些诸位先贤。”徐光启手里抓着一本书,咬牙切齿,气的七窍生烟,怒目王朴。 王朴当然不敢照实说这是自己连续闭关五天五夜默写出来的大杂烩手抄本,内容涵盖了中学到大学的大部分教材,面对徐光启的责备,他只好一脸无辜的说道:“当时我还小,哪里知道这本书居然会是孤本,后来年纪大了才开始花心思补救。天文,地理,物理,化学和数学这些内容比较好记,所以记住的较多,但是哲学方面就非常艰深难懂,如同打哑谜一般,我只能记住大致的意思,也都写在上面了。” 徐光启闻言忍不住好奇,低头又翻了几页,找到哲学科目,皱着眉头看了起来。王朴给王雁比了一个手势,示意她添茶水。哲学科目涉及各种政治理念,特别是资本主义的经济学和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说都是振聋发聩的内容,必能唬住这位明末的大家。 “惊世之言,醒世之论,朝闻道夕可死矣。”徐光启才看了几页就已经失魂落魄,连连摇头叹息。“君主立宪制度,照啊,原来两千年前就有虚君之说,共和国,没有皇帝之国,怪不得墨家会绝嗣,这样的言论必是不能容于世。王节制,这本书你不能轻易示人,恐招祸事。” “王某明白,这是第一次拿来给人看。徐大人,你可否帮我补完这本残书,哲学科目使用白话文不伦不类,我想请你用文言文润色一遍,最好多添加一些内容,让人看了能信服不疑。”王朴小心翼翼的恳求道。 “你,你想做什么,不可以,若是墨家复活,名教就会动摇根基,绝不可。”徐光启神色大变,跳了起来。 “徐大人也该看到,如今的名教信徒都是些什么货色,明面上满口仁义道德,道貌岸然,暗地里男盗女娼,无恶不作,儒家早已死去,尸体腐败正散发着阵阵恶臭。”王朴试图尽力说服。 “那,那只是暂时,如今是末世,将来会好转,不至于无可救药。”徐光启眼神闪烁不定的辩解道。 “只怕是没有将来,建奴日益强大,我大明很可能会亡于异族。”王朴苦笑道。 “荒谬,我汉家人口数以亿计,而区区建奴不过百万。”徐光启不以为然。 “若是平时确如你所言,人口差太多,建奴没有机会,但万一碰巧遇上改朝换代,天下大乱之时,汉人自己杀个昏天暗地,元气大伤,建奴只要把握好时机,再辅以正确的策略,并非不可能。” “这只是你的推测之词,并无现实迹象,更何况我大明名臣良将无数,如今只有陕甘起民乱,各地依旧太平无恙。这本书老夫会妥善保存,作为传家之宝,可重建墨家太过于不妥,墨家剑走偏锋,异邪极端,一旦衍生出不同派别,各派起争斗就是不死不休,永无宁日也。” 王朴听了这话却是哑口无言,异邪极端,派别斗争激烈确实是对墨家的中肯评价,他竟无力反驳。 第二日,就在王朴以为徐光启已经离开太原,启程返回京城时,门子进来禀报,徐光启大人来访。王朴很是意外,就令门子将徐光启引到昨日相谈的偏僻厢房,他稍备了一些茶水,亲自端着前去相见,实是盼望能通过拉拢人心来挽回败局。 “昨日老夫想了一夜,王节制的推测并不是毫无道理,末世之象已显,朝中诸公忙着党争,而北方数个省连年天灾,竟不间断。大明的社稷前途实是堪忧。”徐光启忧心忡忡的说道。 “那大人是要帮我了吗。”王朴不禁大为惊喜。 “老夫还要再仔细想想,此事非同小可。今日叨扰还为了一件事,老夫始终想不通,那本书上说原教旨墨家建墨家军本意是为了帮助小国守城,以此来阻止列国战争,可后来为了养日益庞大的墨家军,竟靠出售兵器获取军费,列国得了这些兵器反而日益好斗,战争更为频繁,初衷与结果如此悖离,于是墨家内部产生分歧,分裂成许多流派,其中赵墨主张君主立宪制,以约束君王之法阻止战争,齐墨主张重商,以沟通互利来阻止战争,秦墨更是主张统一,消灭列国一劳永逸结束战争。这些学说不可谓无道理,可翻开史册,为何唯独秦墨的主张被拿来用,其他流派的主张何故不曾见于史册,秦墨功成身退以后,为何就不见其他流派出来实现自己主张。墨家自秦亡之后就突然绝嗣,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徐光启皱着眉头连续数问。 “这些事情都过去那么久,谁能知道,我估计是秦始皇卸磨杀驴,统一中国以后,就把所有墨家流派都给剿了。” “果然,与我推测一致,君主立宪制和燕墨共和制难容于君王,可惜。”徐光启痛心不已的扼腕叹息。 “恐怕所谓的焚书坑儒,其实是焚书坑墨。”王朴见了徐光启的表现,察言观色觉得有戏,遂瞎编一通抹黑儒家。反正西方的文艺复兴也是一通脑补,靠瞎编和学术造假来确立各种学说的正统渊源。其实古希腊的哲学理念类似印度种姓制度,主张人天生就分几个等级,血统高贵的人永远高贵,血统低贱的人永远低贱。这种哲学理念十分落后,后世的欧洲文艺复兴其实就是假借古希腊先贤之名自创了一套新学说,两者其实风马牛不相及,但不得不说假借祖先之名,给这些新学说找个远古的渊源更容易让人们接受。这种造假欧洲人做的,他为何做不得,不外乎就是考验脸皮厚而已,为了打败建奴,为了活下去脸色算什么。 “依你的说法,是儒家先贤篡改史册。哈哈哈……,给自己脸上贴金,哈哈哈……。”徐光启三观尽毁,竟然含着泪大笑不止。王朴见了心惊肉跳,怕他跟秦金玲一样,又在世上平添了一个疯子。 待徐光启离去,王朴得意的对王雁说道:“我已经动摇了他对儒家的信任,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东虏入寇宣同,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同一天,平陆县范永斗传来消息,宋扬的海船顺利抵达,正好赶上了码头的设施修缮完毕,时间把握的刚刚好,没有丝毫耽误。码头重新使用的消息传开来,附近的大船也都赶着货物来停靠,平陆县仿佛从冬眠中苏醒,逐步恢复旧日的繁忙。 七月份秋收过后,陕甘一带的流寇仿佛从冬眠中苏醒,又开始蝗虫一般四处乱窜,迫使明廷不得不四处调兵遣将,按惯例,官军开拔要发赏银,为了筹足这批银子,安抚因欠饷而怨声载道的兵将,明廷下令关闭了全国的大部分驿站,王朴的神甲营正奉命前往潼关,半道上就得知了这个消息,心里暗呼不妙:李自成要出现了。 锦衣卫百户尚功德被欠饷十个月,之前赖以养家的纸铺小店早已在下山虎许宏杰的贼乱中飞灰湮灭,此时坐吃山空,正走投无路之际就听人说山里有矿工的活,心想,自己身子壮实,这活能扛得住。就跟着众人进了山。 此时山里倒也太平,说来也怪,杨万春这个贼军余孽盘踞在山里四处作乱,官军却不知何故不肯进山剿贼,税吏更不敢进山去收税,今年收成虽和往年一样不甚理想,但没有了官府的苛捐杂税,山里的百姓竟能饱食无忧,家家户户喜气洋洋。 “照这么说,贼军还算干了件好事。” “可不是嘛,这年头贼像官,官像贼,嘿。” “我听说官军去了别处,剿哪里更大的贼去了,等回来还是要收拾山里那股贼的。” “外面的贼别来,这山里的贼别走,这才最好。”这句话顿时得到了大家的连连赞许。 尚功德无比惊讶的发现杨万春这股贼军居然敢在隘口设卡,盘查过往行人。心里忍不住吐槽:“这些贼忒猖狂了,没有王法了吗。”他好歹是世袭的锦衣卫百户,凭祖传的密探技艺编些瞎话而不漏破绽自不在话下。 贼军盘查后就把他们筛选一番,合格者签下契约,尚功德留意到契约上文字与贼军念出来的内容一致,每月银钱七钱,包吃住,这个待遇十分优厚,众人没料到贼军的做派居然十足像官府,皆瞠目结舌,相顾愣然。在前往矿场的路上,尚功德听到前面那人嘟囔了一句:听说太祖爷原是个乞丐,起家时估计也是这么个草头王。 七月十七日,王朴率领神甲营抵达潼关,一路上尽是倒毙的饿殍,又值盛夏,苍蝇浮于腐骸之上,不时轰然而起漫天飞舞,那嗡嗡声叫人浑身都不自在,一连几日王朴都毫无胃口。 “潼关就不要进了,里面谁知道会不会起瘟疫,我们就在野地露营,传令下去,只许取山上泉水,且务必烧开。”朝廷的调令只说去潼关布防,没说要接管城防,故而王朴有权便宜行事,这就是募兵的好处,不受一城一地的掣肘。 “哼,王节制请慎言,朗朗乾坤圣君当国何来瘟疫,老夫要上表朝廷,参你一个胆小如鼠,无端绕弯路,从平陆县到潼关区区两百里,居然走了七天,贻误战机,更拿瘟疫这种无稽之谈,危言耸听扰乱军心。哼。”黄大虎大为恼火,一拂长袖,策马拐弯便进了潼关城。 “圣君当国与没有瘟疫何来因果,咱们就在外面找个逆风处露营,比较安全。”王朴望着绝尘而去的监军背影,十分无奈的说道,他是听说过明末有一场大瘟疫,只是爆发的确切时候不得而知,正是如此才格外恐怖。一路上凡见到前方有大批尸骸就不敢走,找小路绕过去,以至于耽误了许多天,把监军黄大虎气的够呛。 第十六章 潼关人贩 锦衣百户 “圣君当国与没有瘟疫何来因果,咱们就在外面找个逆风处露营,比较安全。”王朴望着绝尘而去的监军背影,十分无奈的说道,他是听说过明末有一场大瘟疫,只是爆发的确切时候不得而知,正是如此才格外恐怖。一路上凡见到前方有大批尸骸就不敢走,找小路绕过去,以至于耽误了许多天,把监军黄大虎气的够呛。 “东家,要不要上表辩解一下,姓黄的不知道怎样在奏表中诋毁我们,若是我们不自辩倒显得心虚,有些吃亏。”林昌兴策马靠上前来问道。 “自然是该辩解,顺便再给朝廷提个建议,就说我们路上遇到许多饿殍,腐烂的尸体污染水源,恐酿成瘟疫,恳请朝廷行文附近各府县都多自备些草药,多顾些民夫把尸体掩埋。” 潼关卫游击庞泉一对小眼睛在八字须上咕噜转悠,瞄到王朴的三百重甲步兵各种糟心,远处看还只是略有诧异,到了近处才见那一尊尊铁甲,光面如镜,直冒冷冽的光泽,竟他娘的是精钢打造,用料只怕不输于自己的佩刀,人比人可气死人。 “王节制自远而来,鄙人理应尽地主之谊,本已备下酒菜。” “不必了,我不喜欢应酬,再说出征在外,不宜喝酒。”王朴实是怕进城吃酒时,不幸染上瘟疫。 “王节制手底下的这批甲士有点难得,个个熊腰虎背,平时只怕顿顿好鱼好肉才能有这等身板。”庞泉嘻嘻笑道。 “全赖朝廷肯发足额饷银,王某也把自己的家什都填进去了。”王朴得意的笑道。 “若是王节制不弃,卑职手下有一批良家女子可卖与节制大人换一些铁甲。”庞泉苦着脸说道。 王朴一脸疑惑的回头瞧向庞泉,不明白这个同僚怎么会沦落到贩卖人口,好歹也是一个三品武将,又是镇守在潼关这样的险要之地,朝廷纵然揭不开锅,也会尽力挤出一些粮饷来给予潼关卫。 “这几年陆续有大量流民从关内逃荒出去,许多女人走不远就留在鄙处。”庞泉有些难堪的辩解道,乱世人命不值钱,以前一个良家女子卖身银子至少十五两,可从经过潼关的流民中买一个良家女子仅需三五两,这就是天上掉下里的大商机,以庞泉的精明怎能错过。 “我的铁甲一百两一副,跟你换十个成年良家女子。”王朴对这个买卖有些兴趣,他的大量士兵都还是单身,给他们配发老婆,再建立一套阵亡将士家属荣养机制,就能让士兵不畏死,从此在战场上所向披靡。 “换五个。” “不成,换十个。” “王节制有所不知,这些都是良家女子,有些更是样貌端正,挑出来稍加调教转手卖给大户,二十两,三十两都不算贵。” “真有那么好吗,带我去看看。” 此时平陆县山区,尚功德在铜矿场做了一个月矿工,算起来今日可领到工钱,心里盘算:该汇点钱回去给家人。出于某种直觉,今日他时时留意矿洞外的动静,果然申时有一伙人牵着几匹马溜入大门,领头之人显是富贵出身,白白胖胖一身绸缎,尚功德眼尖一眼便看出此人的左手有残疾,少了五根指头,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想起来矿工们私下闲话中复家毒死劫匪的传闻,难道那人就是倒霉的复家二少爷复高才。 复家霸占这个铜矿难道是为了私铸钱币,不对,暗通贼寇乃灭门大罪,仅仅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实在匪夷所思,这里面一定涉及不得了的大案。 当夜,尚功德就以家里娘子正无米下锅,着急他拿银钱回去为由请了三天的假。翌日,和他同行的有六人,都是要送钱回家里,可除了尚德功之外,剩下五人都是山里人。 “你们看出来了吗,是复家顾的咱们。”尚功德装作不经意间闲话道。 “有啥奇怪的,复家就是恶鬼,在哪都能撞见。”有人愤然咬牙道。 “好几天前我就留意到了,收矿的人里面都是复家庄户。” “这个铜矿原来归韩家人,现在连韩家宅子都归了复家,韩家那叫一个惨,老天爷不长眼,好人没好报,恶人活千年。” 尚功德听了这些话,暗暗盘算:复家看来作恶不小,该有不少仇人,人生地不熟的,找个复家的仇人作帮手才好事半功倍。 入夜逢雨,复五斗在门槛侧长坐,盯着院外昏暗的树影,心里实有些思念妻子,从她嫁进家门以来,生儿育女不说,还要陪自己苦挨日子,饱一顿饥一顿,日渐消瘦,到头来也没能熬过去。都说多子多福,妻子生了三个娃,为了养活他们舍了自己性命,到底值不值呢。复五斗偶尔会想,若是少生一个,粮食就够吃了,那妻子就不至于被复老爷给一脚踢死。 就在他为多生一个娃懊恼出神时,突闻院外隐约传来一人行走的声息。 “谁啊。” “下雨,借个地躲雨行不。” “成,进来。” 来人行止矫健,身形健硕,瞧着会武艺也说不准,复五斗有些害怕,但转念又想,自己家就这点家当,有什么好抢的,都说贼军不抢穷人,真要是贼军里的那就是恩人。 “夜里的山风带着寒气,小老儿自家酿了些酒,喝几口能暖身。”复五斗取了个坛子出来,放在桌子上,又用火褶子点着油灯,拜贼军所赐,今年官府没有来催税,家里有不少余粮,酿了十来斤的米酒,常被嘴馋的娃偷喝,只好锁在柜子里。 “有劳款待,兄弟是北面来的矿工,回家路过此地。”尚功德舔舔干唇,抓起酒盏一饮而尽。 “哦,那个铜矿近日新开好些个矿洞,请了老多人呢,工钱听说不低。” “是,工钱不低,有些还是本地人,听他们说复家是一方恶霸,把复五斗家的婆娘给打死了。”尚功德白天在山坡上找人问清楚复五斗的宅院位置,待到夜里才进村子里。 “你,你不是路过。是来找我的。”复五斗后退了一步。 “不错,我有法子帮你报仇。”尚功德并不否认。 “没有什么仇,我那婆娘不是被打死,饿成那样摔个跤都会死,她是饿死的。” “你不想报仇吗。” “想。”要说不想那是骗人,可就凭他哪能报仇,又想起复家的狠辣,复五斗顿时胆怯,忙改口:“不,不想。” “不是让你拿命去拼,复家跟贼军有勾结,近一个月都有何异常。” “我不知道,客人你走吧,我跟复家没有仇。”复五斗苦苦哀求道。 “你是信不过我,那你看看这个腰牌,我是朝廷的锦衣卫,这件差事要是办得好了,我升了官也一定提拔你做个总旗,跟着我干,又能报仇,又有官做。”尚功德亮出一面锦衣卫百户的腰牌。 “当官的。”复五斗像触到毒虫一般,猛然起身后退两步,眼神万分戒惧。 “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如果不肯助我,就要吃官司。”见这个小民害怕了,尚功德得意的要挟道。 “官,官爷莫开玩笑,我,我就一个草民,什么都不懂,平时都不出门。”听到要吃官司,复五斗差点尿了裤子,对小老百姓来说,那县衙大牢就是活地狱,往年的村子里常有人因欠税被抓进去,衙门里的胥吏用各种酷刑伺候,犯人家属通常要变卖细软,四处借钱才能把人救出来。可就算是活着出来,也已不成人样,待熬过了徭役还能不死的,身子骨大不如前,来年依旧是家破人亡。 “复家有何动静绝瞒不过同村人。你去帮我打听一下,又不用多大本事。” “是,是,官爷要知道什么,小民自去打听,不,不敢怠慢。”复五斗害怕的舌头打结。 “那我五日后再经过这里,你最好弄到一点消息,打听是否有外地可疑之人来过复家,复家的铜矿运往何处,有那些人参与押运货物,这些消息都管用,等立了功我把赏银分你一半。”尚功德说完,转头借着昏暗的灯光留意到里屋有个小娃探头探脑,遂心生一计。 他起身朝那个娃走去,嘴里说道:“你娘死了,被复家那狗东西活活打死了。你爹不敢报仇,你敢不敢。” “我,我敢报仇,我要为俺娘报仇。”那娃儿果然吃不住激将法,眼含泪水站出来,恨然咬牙道。 “好,好样的,有仇必报这才叫汉子。” “我知道。”娃儿突然一脸得意的说道。 “小屁孩别瞎说。”复五斗在后面连忙喝止。 “知道什么。”尚功德回头瞪了复五斗一眼,将他吓得一缩,又转回头问道。 “他们复家的靠山就是王节制,官军的头目。复家的二小姐给那人做小老婆,复家为了这个还四处跟人说起,得意的不得了。” “节制是个官名,那人该是王朴,了不得,了不得,朝廷大将竟私通贼寇,这是谋逆大案,这下子咱们可立大功了,少说也要赏个千户啊,哈哈哈哈。”尚功德完全沉浸在升官发财的喜悦中,没有留意身后的复五斗正惊恐万分的望着他。 尚功德丢下一句:你们等我好消息。便往屋外迈开腿,他要尽快回县城,把这个惊天大案汇报上去。所谓欲速则不达,山路崎岖,摸黑赶路竟不小心迷了方向。问了几户山民,终是拐了回来。 赶了一夜的山路,天渐渐破晓,路就好走了些,尚功德立功心切,吃了些干粮,又找到一眼泉水喝饱,稍微歇息了会就继续赶路。 至未时干粮吃完了,眼看离家越来越近,心里却莫名不安起来,寻思:这个泼天富贵唯一美中不足之处是没有证物,也谈不上人证,朝廷会相信一个小百户的一面之词吗,王朴这个大逆之人有胆子私通贼寇,事发后多半会起兵造反,那平陆县就会有一场官军与叛军的大战。他要及时把家人带到他处,以免受战火牵连。 前方就是贼军把守的山坳,出了这个山坳再走两个时辰就到家了,尚功德走近了些,心里盘算该说哪些话对付过去,对此他早已驾轻就熟,不在话下。 只听密林深处一连串弓响,连续十来支箭羽带着寒光破风疾至,“噗,噗,噗。”其中的三支箭羽将尚功德钉在了地上,直到此时他才来的及惨叫,这三支箭羽都发自一石强弓,力能透骨,中箭难活。 “总算是逮住了,没有被跑掉。”复老爷带着十几个弓手从密林里出来,来到尚功德跟前狞笑道。他得到消息以后,就立刻带着弓手快马加鞭埋伏于此处,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还特意绕了个大弯道,跟尚功德所走的路错开。 “五斗兄第,出来认认,是这个人不。”复老爷突然回头高声问道。 复五斗畏畏缩缩的跟过来,朝里头看了一眼,就与尚功德两眼对上,忙别过头不敢再看,只点头。尚功德怒不可遏,欲破口大骂,可嘴里只是吐出血水,已是奄奄一息。 “五斗兄弟,你该说几句,让他死个明白,稀里糊涂去死,到了地府阎王一问三不知,那多可怜啊,哼哼。”复老爷这话引的众弓手一阵大笑。 “是,复老爷。”复五斗闻言便靠近过来,他朝着尚功德一个鞠躬,以平淡的口吻说道:“我恨复老爷,可我更恨官府。复老爷不会无缘无故害人,官府会。要是让你把那个姓王的大官扳倒,贼军就要被剿,那时官府就要来收税,我们就又没有了活路,现在的好日子来之不易,我不想失去,对,对不住。我以后会年年给你上祭品,别怪我。” 第十七章 客军受欺 焚琴煮鹤 八月二十七日,杨鹤召集众将领去西安会晤军事,三边总制行辕议事堂内,王朴作为一个小游击,只能坐在最外侧,连椅子看木料都比别人廉价许多,应是临时添的座位。杨鹤从大门踱步进来,身后两个随从一人举着尚方宝剑,一人托着木盘,上陈总制官印。众将领起身参拜,待礼毕落座后,杨鹤说道:“剿贼之事久拖未决,圣心焦虑,多次催促。奈何粮饷不足,军士多有懈怠,众位同僚请不吝珠玉,进献良策。” 堂上一片鸦雀无声,竟落针可闻。 杨鹤微微叹气,忽见王朴这个生面孔,遂问道:“王节制是客军,一直驻守潼关,军饷该是不缺吧。” “回禀总制大人,莫将只有一千兵丁,军饷倒是不缺,只是人少了一点,难堪一用。”王朴忙起身回禀。 “岂有此理,朝廷给你开的是两千兵额,为何只有一千兵。”杨鹤怒道。 “回禀总制大人,饷银漂没了一些,莫将拿到手里的钱只够养一千兵。”王朴这话惹来满堂哄笑。 “哼,你在平陆拿一千兵平了一万贼军,塘报上没有瞎说吗。”杨鹤斜眼冷笑道。 “那我哪敢瞎说,欺君是要杀头的。”王朴十分无奈的回道,这种问题如果不立刻否认,回头被参一本,以崇祯的暴虐还不把他的吃饭家伙拧下来传首九边才怪。 “那你这一千兵必是精锐无疑,本官命你去宜川平灭贼军紫金梁,你可有信心取胜。” “没有信心。”王朴见了这个架势,心里拨凉,这是要给自己小鞋穿啊,忙推脱道。 “一万贼军你能灭的一次,为何此时就不能灭第二次。”杨鹤并不打算放过王朴。 “山西的贼军没有造反经验,傻乎乎的固守一地,我的兵马以重甲步兵为主,强攻进去就能从容剿之。陕甘一带贼军都有多年的造反经验,打不过就四处流窜,我的兵披着重甲,哪能追的上。” “喔,言之有理,朝廷给我送来了十几副重甲,据说这种虾壳样式铁甲是你的手笔,确实十分沉重,你有多少骑兵。”杨鹤倒是挺讲道理。 “一百。” “那本官就给你九百匹驽马,让你的军马都能以骑代步,限你三个月内务必剿平紫金梁。” “这。”王朴脸色大变,几乎要破口大骂,陕甘这地方的王八羔子们太不是东西了,居然叫他一支客军孤军深入去打硬战,天下间哪有这种道理。“若莫将不肯呢。” “哼,抗命不从,立斩,王节制,你该知道,这把御赐尚方宝剑可先斩后奏,勿要自寻死路。”杨鹤眯眼冷笑道。 “莫将领命,请总制大人再给予粮五百石,马草一百石和六百民夫,送往潼关。”明代的文官杀武将,就跟杀小鸡似得,王朴此时势单力薄,只好听命,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 “没问题,待王节制得胜归来,本官必亲自出城相迎,上表举荐王节制为一镇总兵,大明从来未有年仅弱冠的总兵,王节制要好好把握此机会,成就一段青史留名的佳话。”杨鹤恩威并施,驭下果然有一手。 “好,莫将必不辱使命。”王朴心里快速盘算了一番,觉得有把握取胜。 目前神甲营一共有火铳兵四百人,掷弹兵一百人,重甲步兵三百人,骑兵一百人,炮兵一百人,累计一千整。其中一百火铳兵驻留在平陆县码头。雁门关留守一百火铳兵,此外还有不领军饷的娘子火铳兵五百人,成员是士兵的家属女眷,火铳这种武器即使女人也能操作,所以经过严格训练的娘子火铳兵可用来看家。手头能调动的军马是两百火铳兵,一百掷弹兵,三百重甲步兵,一百骑兵,一百炮兵,加上自己的亲兵五十人,总数八百五十人。九百驽马正好每人一匹,还有五十匹剩余,都配给炮兵,驮运炮弹火药。杨鹤征发的六百民夫每人一辆单轮手推车,可用于运送粮草。 以骑代步以后,按道理行军速度可倍增,达每日八十里。只是十门加农炮有些掉队,即使用双马牵引,不断换新马轮替,依旧每日只能走六十里。所谓木桶里水位取决于最短的那根木条。神甲营即使是以骑代步,速度依旧缓慢,着实把急性子的监军黄大虎气的七窍生烟。 “东翁,王朴的神甲营已经启程北上,甲兵三百,火铳兵两百,还有一支奇怪的掷弹兵一百,学生去看了,乃是投掷一种有手柄的开花弹,估计适用于攻城之时。”幕僚项斌向潼关运送首批补给,刚一返回便去总制行辕复命,连洗浴都没来得及,蓬头垢面,显得格外实心用命。 “蒲婷兄,对王朴你怎么看。”杨鹤似乎心神不宁,没有留意此事。 “兵精甲利。”项斌不假思索便道。 “那人品呢。”这显然不是杨鹤要的答案,拿两千募兵的饷银只养一千兵,兵精甲利实在毫无悬念,只要用点心都能做到。 “据学生观察,此人有股匪气。”项斌回忆了当时与王朴的对答,遂道。 “匪气?怎么说。” “在他身上看不到大明兵将该有的影子。” “何为大明兵将该有的影子。”杨鹤打起精神来,凑上前问道。 “暮气,大明的兵将都有股陈腐之气,顶风十里可闻,而在他身上我看到了朝气,气冲云霄。” “既是朝气,那何故又说匪气。” “既与官军格格不入,岂不是匪气。” “有道理。”杨鹤点了点头,叹气道:“此人我要用,但是又不敢用,有何两全其美之法。”他擅长望气之术,当初在议事堂一眼瞥见王朴,就对他身上散发出的朝气十分诧异,直觉那身朝气与周围众人格格不入十分刺眼。 “倒是有个法子,只是不太合规矩。” “愿闻其详。” “听说秦世子长女年纪与王朴相当,东翁做个媒人,上表请圣上赐婚与他。” “妙,妙极,陈平之计可谋身,张良之计可谋国,蒲婷有陈平七八成功力。” “东翁谬赞,实难名副也。” 为免夜长梦多,杨鹤立刻去说服了秦世子朱存机,提及目前陕甘一带只有王朴的兵马最善战,万一贼军围攻西安,只有王朴有实力解围。朱存机便毫不犹豫答应。 崇祯是个勤政的皇帝,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乾清宫批阅奏疏,杨鹤作为三边总制,最要紧处的封疆大吏,他的请赐婚表很快便呈上御案。 “荒谬,杨爱卿很闲啊,放着军国大事不忙,竟操心王朴的婚事,轻重不分,岂有此理。”崇祯看到这封请赐婚疏,果然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其摔到案牍上。 “万岁爷息怒,此事有些蹊跷,这封奏疏送来时就没按规制,绕开了通政使司,直呈内阁。”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忙放下笔起身进言。 “这是何故,杨鹤难道是怕丢丑。”崇祯困惑不解,杨鹤身为文人屈尊降贵去给武人做媒,还恬不知耻的巴结宗室,这几乎是辱没读书人的举动,实在太匪夷所思了。拿眼看向王承恩,又摇头道:“不对,怕丢丑就本不该写这封奏疏,除非是被迫的。”话音刚落,又被自己的荒唐揣测惹笑了,一个三边总制怎么会受小小游击胁迫,这依旧说不通。 “要不要派人去问秦世子,这事他该有数。”王承恩想了一下,问道。 崇祯听了这话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又过了几日,锦衣卫便查明了事情经过,这事在西安人尽皆知,本就不是秘密。当崇祯得知杨鹤无兵可用,只能当众向王朴许诺,剿贼胜还以后举荐他为一镇总兵,王朴才肯出兵,这令他对王朴出离愤怒,这个佞臣居然敢乘机要挟朝中重臣,其心可诛。又对杨鹤为了国事,委曲求全,不惜丢丑,这等忠臣令人深为感动。 王朴这个官场的小奶雏怎会是杨鹤这种浸润官场几十年顶尖大佬的对手,当他听说杨鹤要给自己做媒,意外之余感恩戴德自不必说。 这个计谋的高明之处就在于润物细无声,叫人不知不觉就越想越歪,坠入瓮中。更环环相扣,一箭多鵰,竟是通吃无遗漏。出此连环计的项斌其人,要说他有陈平七八成功力实不为过。此后即使王朴作出大逆之举,杨鹤也不会因为重用并举荐过王朴而被牵连其中。 却说王朴带着神甲营一路北上,途径合阳县遇到了延绥总兵吴自勉,他向王朴提议合击紫金梁,条件是杨鹤拨给王朴的粮草和马匹他要分走一半。 “门都没有。”王朴毫不客气的一口回绝,气呼呼孤军北上。 九月十日,王朴率军抵达宜川县城,只见城墙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却找不到一人披甲,一眼望去实在不像是军队。 “这难道就是紫金梁的大军吗,还不如下山虎呢,好歹人家有几十门假炮。”王朴忍不住吐槽道。 “敌军能够攻破城池,那盔甲和兵器该有一些吧。”黄大虎疑惑道。 “可能是陕甘一带比较穷,连城池都没有正经甲兵。”王朴苦笑道,就沿途所见颇为萧条,土地多数贫瘠,屋棚破旧,宜川县境内更是残垣断壁,十室九空。 “炮兵就位,射击城门。”此次北进乃以骑代步,士兵未有因行军而体力损失,王朴遂决定不作休息,立即攻城。 “炮兵就位,射击城门。” “炮兵就位,射击城门。”军令逐级传声之后,为了避免失真,传令兵又背插令旗在炮兵旁疾驰而过,向炮兵百总复述军令,随后绝尘而去。百总正指挥炮兵们把十门小炮推到军阵前方,正对城门。 首轮炮击便击中了城门,恸发出巨响,因是城门巷道的导波效应,可是连续十几发炮弹砸到城门上,居然没能打出一个窟窿来。 “命令,炮兵停止射击”没能破开城门早在意料之中,贼军攻克城池已有半个多月,有充足时间拿砖石砌墙封死城门。 “炮兵停止射击” “炮兵停止射击”补给远在后方,还没有运到,马匹驮运的炮弹数量有限,要省着点用。 “贼军没道理把四个城门都堵上,那样万一战败就无路可走了,必有一个城门可打开,要不咱们一个个试过。”刘一山提议道。 “不妥,兵法云围城必阙,留一个缺口给贼军逃走才更易于破城。”黄大虎当即反对。 “我们兵器犀利,不怕坚城,就怕贼军四处流窜。将其全部堵住,毕其功于一役岂不美哉。”王朴觉得这场战役的后勤补给线太长,粮草辎重在运输途中损耗十分惊人,若是不能尽快结束战役,这样旷日持久的打下去,难免伤筋动骨。 “全军列阵转移阵地。”王朴遂下令。 “全军列阵转移阵地。” “全军列阵转移阵地。” 神甲营八百人以一个整齐的方阵缓缓挪动,把城垛上的贼军看着目瞪口呆,光明如镜的铁甲在烈日下辉耀四射,千人齐步整齐如叠影,肃杀之气凌然如实质,步步声浪令人心悚胆寒。这必是皇帝老儿不知从哪里调来的正宗精兵,原来从前那些官军还不算精兵。 整整花了一个半时辰才沿着城墙把另外三个城门都用火炮砸了一遍,竟然他娘的都用砖石给堵上了。对此王朴等人皆哭笑不得,敢情紫金梁疑似买了一本盗版孙子兵法来看,不走寻常路,反其道而行之。 “现在怎么办。”刘一山也是傻眼了,自己看过的各种兵法道理一套一套,怎么就完全用不上呢。 “还能怎办,修整一天,明日强攻,他娘的。”王朴翻着白眼没好气的说道,跟贼军玩什么兵法,白白累了一天,那些都是目不识丁的大老粗,只会焚琴煮鹤,哪里有书上讲究。 第十八章 登城背袭 几个包子 翌日,神甲营造饭拔营,王朴选在墙角处攻城,火铳兵列阵前进,距离城墙八十步位置开火,铅弹打在城墙上,扬起尘土似朵朵莲花。趁着敌军不敢冒头,掷弹兵浸入墙角,用火绳引燃手榴弹木柄上的药线,投掷到城墙上,贼军以为这是流星锤之类的兵器,正自困惑,结果可想而知,数十颗手榴弹在如此密集的人群中炸开来,城墙上哀嚎声大作,宛如地狱里群鬼哭嚎。 攻城特战小队上前用十字镐在墙角掘出六个猫耳洞,放进炸药包后填土壑实,这是王朴从后世八路军偷师来的炸碉堡专用手段,待鸣金兵卒们撤退至五十步开外,点燃药线,未过多久就听一声巨响,火石飞溅,气浪翻滚,轰隆轰隆城墙坍塌下来,形成了一个坡道。 重甲步兵越过火铳兵和掷弹兵冲到坡道前待命,此时攻城特战小队手托一张大铁网,费力的爬上坡道,这张铁网是用锁子甲改装而成,用来铺在坡道上便于攀爬。贼军显然是被炸懵了,只有少量士兵犹豫不定靠拢过来,想把官军赶下去,但官军源源不断的排枪和手榴弹迫使他们只能眼睁睁坐视官军从容铺好铁网。 一切准备就绪,官军以十名重甲步兵,十名火铳兵和五名掷弹兵为一组陆续登城。贼军毫无还手之力,一溃再溃。 “我们赢了。”王朴欣喜不已的笑道,话音刚落,后方示警,一连串尖锐的哨子声。 “这是敌骑来袭的信号,规模不小,你看从尘土的范围来看,至少五百骑。只有高迎祥有这么多骑兵。难道他偷偷潜越过来,支援紫金梁。”刘一山惊讶道。 “哎呀,这是个陷阱,我们中计了。”黄大虎骇然惊呼一声。 “闭嘴,给我闭上鸟嘴。”王朴大怒呵斥,官兵为了攻城已经乱了阵形,面对骑兵的突然来袭,形势十分危急,此时惊慌失措无异于找死。 “命令,重甲步兵在墙下布阵,火铳兵留在墙上。”王朴略一思索,遂下令。 “重甲步兵在墙下布阵,火铳兵留在墙上。” “重甲步兵在墙下布阵,火铳兵留在墙上。”神甲营已经超过一半上了城墙,沿着城墙,两端最远处分别攻到东城门和南城门。想要收回来已来不及。好在重甲步兵是战场万金油,即使人数减半依旧有一战之力。 城内的贼军见到援兵滚滚而来,顿时士气大振,悍不畏死的冲击官军的火铳排枪阵。 “上刺刀。”城墙狭窄,对火铳排枪极为不利,百总见敌军越来越近,只得下令上刺刀,准备白刃对敌。 “大人,莫将以为可以派出我们的骑兵前去拦截,迟滞贼骑,打乱其队形。”刘一山提议道。 “好,命令,骑兵出战,骚扰敌骑。”王朴听了这话,觉得此举至少能为重甲步兵争取一点时间。 “骑兵出战,骚扰敌骑。” “骑兵出战,骚扰敌骑。”骑兵队有五十人还在南方押运补给,此处只有五十人,在数百贼骑面前显得格外单薄。不过一旦交手就能看出差距,官军骑兵隔着八十步止步,端起火铳射击,只见有十几贼骑翻倒在地,瞬间便被后面的友军踩成肉饼。 官军骑兵策马避开贼骑正面,在两侧不断开火,陆续有贼骑中弹后被踩死。不过,贼骑气势不熄,依旧死盯着官军重甲步兵毫不动摇,仿佛一只咬住猎物的执拗恐龟,即使被割断咽喉也绝不肯松口。 数百贼骑如幕,隆隆逼近的威势实在吓人,哪怕躲在阵后的王朴都心跳加速,口干舌燥。就在两军相撞的一瞬间,王朴下意识闭眼,却意外的没有听到撞击巨响。等他睁开眼,就看到贼骑已被砍杀的人仰马翻。 “那些不是战马。”刘一山突然自言自语道。 “什么。”王朴被眼前一幕呆愣住了,对战场的瞬息变化实是猝不及防,听了这话,随口问道。 “战马在冲击敌阵时会踩上去,所以我们的士兵常不慎被战马撞伤,战马看见前面有人会毫不客气踩上去,而驽马就会伸腿头后仰,不敢撞人,贼军的骑兵胯下都是驽马。” “原来如此,倒是唬了我一跳。我就说关宁铁骑也才只有几千骑兵而已,贼军哪有这等财力。”王朴大大松了口气。 “紫金梁大概是破城后从城内的富户马队抢来这些马匹,最近才有这支骑兵,没有料到驽马不能拿来作战马用。”刘一山笑道。 “那就是了,贼军头目都是顶尖的聪明人,无论下山虎还是紫金梁,论用计无不在我之上,就是吃了没有知识的亏,才会被我打败。”王朴感慨道,越是和贼军交手,他就越觉得贼军首领都不简单。 贼骑冲阵失利,只好策马后退,所幸官军披着重甲,不能趁势反击,贼军头目并不甘心失败,己方人数占优,遂号令兵卒下马迎敌,将官军半包围在城下。然而身披重甲的官军几乎是铁疙瘩,任贼军怎么砍都伤不到要害,而官军手中的陌刀更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每一击都能卷起一道血雾。城墙上的官军又陆续回救,战事对贼军越来越不利。 紫金梁颓然一叹,谓左右道:“不用打了,咱拿这些铁王八没法子,先撤退。”于是贼军阵中响起了锣声,哐哐哐,听了这声音贼军纷纷后撤,上马狂奔。官军骑兵见有机可乘,紧紧尾随,两股骑兵一前一后逐渐消失在了沙尘之中。 城内的战事也渐见分晓,官军的火铳兵不止排枪厉害,端起刺刀打白刃战也不含糊,利用灵活的身法,瞅准时机狨身而上,只是一招平刺不见丝毫花俏,却快狠准,令人不及躲避,眼睁睁看着刺刀捅进自己胸膛。有机灵的贼军找来木板作为盾牌,可官军又有火铳伺机开火,单层的木板被铅弹轻易击穿。更有掷弹兵不时投出会爆炸的铁蒺藜。随着重甲步兵击退了城外贼骑,陆续往城内回援,贼军不敌,退入街巷,又酣战半个时辰,终于士气奔溃,纷纷下跪请降。 官军在宜川大破贼军的消息传至西安,城内官民皆松了口气,今年的贼乱比之去年又凶烈了几分,可还是被压制住了势头。看情景又可平安度过一年,待来年老天开眼或许就会是一个丰年,届时贼乱就能平息下去,只要百姓有活路就不会去造反。 秦王府一处园林内,星星点点的许多小池塘围成一个圆,从空中俯瞰宛若一朵盛开的牡丹,池塘既是花瓣,花蕊处一座三层气势恢宏的华美建筑,这便是秦世子唯一的女儿,即将要下嫁给王朴的缘宝郡主朱颜巧常去的花萼相辉楼,此时楼上花窗圆心处,有一个美人慵懒卧于塌上,她头戴桃花金簪,身穿大红罗袍,金丝霞帔搭肩,正眼色幽怨的了望远方,那是他将来的夫君王朴的所处方向。 “郡主,奴婢派到山西的人已经回来了,据他们打听那王节制家中有七个女人,其中一个还是他表妹。”身边的一个婢女小心翼翼说道。 “表妹,就是那个被卖入教坊司的女人吗。”朱颜巧挑眉问道。 “正是,道听途说也不知是真是假,那表妹可能是个半疯子。” “哼,卖入那种地方,是个女人都要疯,不奇怪。”朱颜巧愁眉道:“看来他对这个表妹有情。” “他在平陆县还收了一个当地恶霸的女儿,名叫复若雪,是侍寝最多的女人,不久前刚怀上。” “年纪轻轻就不知自爱,什么卑贱东西都收进家里来,是个色胚子。”朱颜巧恼恨不已道。 “其余五人是从小养成的女仆,最得宠的叫王雁,听说此女掌管了家中的钥匙,银钱往来都要经过她,王朴不在家时都是由她做主。” “王雁。”朱颜巧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心里有了一丝乍逢宿敌之感,一个从小养成,跟主人形影不离的美貌女仆,深得信任倒也罢了,还能在事业上臂助主人,这样的女仆不好对付。 却说王朴收到父亲的家书,无端被痛骂了一顿,心里十分委屈,但王威的措辞极为严厉,什么居功自傲非臣子本分,要挟上官触犯大忌,这样的话已经不是寻常的家教戒训,在家书中不写家长里短,却写这些政治术语只有一种可能,朝廷上有对他极为不利的事情发生。王朴思来想去,大约能猜到杨鹤举荐他为一镇总兵引起了崇祯的不满,心里顿时对崇祯有了一些怨怼,好歹自己平了两拨贼乱,赏银半个钱都没见到,连个官位都不肯给,狗皇帝太抠门了。 不过遇了昏君也没法,伺候不好轻则丢官,重则凌迟,王朴不敢怠慢,写了一封请罪的奏表,却只写了署名和标题,正文空着,叫人送去给王威,王朴远在边关,朝中的事情一知半解,不好瞎写又捅娄子,雪上加霜,所以正文交给王威来代写,该怎么请罪,朝廷上的事情王威比他清楚。 总兵这个位子烫屁股,王朴在西安城下,当着杨鹤等众官僚的面一口回绝了举荐提议,在随后的庆功宴上,秦世子特意来走了一圈,瞄向王朴的眼神贼溜溜的,众同僚都上来祝贺,看来赐婚一事比升总兵靠谱的多,王朴心情好转了一些,娶了一个郡主进门,以后崇祯要砍他脑袋时,总要先犹豫一下,毕竟是沾亲带故的一家人了,这算是得了一块免死金牌,此次出兵宜川至少没有吃亏。 宴会散去,王朴已经喝得醉醺醺,在总制行辕倒头便睡。杨鹤在床边看着王朴,心里有些喜欢这个年轻人,果然是英气逼人,在这样的乱世真是应命而生。出屋后对项斌说道:“这个小鬼还有些生涩,你以后常去找他谈谈,帮他度过难关。” 这一夜王朴做了个怪梦,在梦里一个黄袍人要提刀砍他,砍几下都被躲开,最后王朴钻进一个女人的被窝里,那黄袍人就笑了,不再拿刀砍他,可王朴抬头一看,那女人是个大胖子,和秦世子长的一模一样。王朴一个激灵就被吓醒,后半夜一直皱着眉头想这个梦,心说:郡主要是个胖子,又刁钻蛮横,该如何是好。 这一夜缘宝郡主也做了个怪梦,她的郎君果然长的相貌端正,威武高大,和父亲描述的无异,就是有几只狐狸精盘在郎君腿上,嘤嘤呜呜乱叫十分烦人,缘宝郡主几次提剑砍杀,血淋淋的狐狸头还是嘤嘤呜呜停不下来。缘宝郡主醒过来后,便想该如何拿皇家威仪吓吓他,男人花心是病就该治。 翌日,杨鹤的妻子居然亲自下厨蒸了几个包子,和一盘榨菜摆上餐桌,王朴看着在座的熟人,杨鹤和他的幕僚似乎是叫项斌,两人抄起包子就吃,似乎早就习以为常。杨鹤见王朴愣然,便道:“吃,如今陕甘这地方有馒头吃就胜人无数了,你指望能吃到什么。” “呃,这话倒也没错。”王朴嘟囔了一句,心说:我天天哭穷,却原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果然官越大就越穷,所以皇帝最穷,听说崇祯都开始变卖家具了,据王雁在信中说山西一带的富户争相抢购宫中器皿已成一时风气。 “你的塘报早些写好,不宜久托。”杨鹤吃着包子突然说道。 “是,杨大人。”王朴随口应了一句。 “塘报送的太早,有敷衍应付之嫌,但送的太晚,就有怠慢君上之嫌,不可不察。” “是,明白了。”王朴听了这才慎重了起来。 第十九章 海外殖民 绝世美颜 “此次剿贼虽未尽全功,胜在速战速决,凭的打出了官军的赫赫威名,以后招抚贼军就要容易的多,王节制居功至伟也。”杨鹤笑道。 “杨大人认为招抚有用吗?”王朴问道。 “你要说什么,直说。”杨鹤顿时不悦道。 “卑职听说过一个故事,山里的老虎若从来没吃过人,便会怕人,见了人会躲,可一旦老虎吃过了人,就知道这种两条腿的猿猴可以吃,从此会常跑下山去吃人。老百姓一旦造过反,尝到了甜头,那他们就回不去了。” “王节制是在劝老夫杀降吗?”杨鹤眯眼问道。 “不,那样做贼军会越来越难剿灭,我所能想到的唯一可行办法就只有海外殖民,把这些尝过血腥的刁民送到海外去。” “这个法子是你自己想出来,还是别人给你的主意。”杨鹤不愧是大明的柱国重臣,略一沉吟就领悟海外殖民这四个字的大致含义。 “那这算馊主意呢还是好主意。”王朴不作回答,反问道。 “与国这是好主意,与你却是馊主意。”杨鹤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关键在于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你这个海外殖民策要断很多人的财路,那你就是全天下权贵们的杀父仇人。故而若是有人给你出了这个主意,那人要害你,你以后要提防他,若是你自己的主意,那你就不止是个武将,一介武夫绝难有这等见识。” .“这一策本是好的,可惜。”王朴叹息不已,其实要想拯救大明只需要四个字而已,不止能平息乱世,还能中兴有望,这四个字说穿了一文不值,凡田必税,大明的田亩数自洪武开国算起就逐年增多,为何朝廷能收上来的赋税却逐年益减,原因不过就是不需纳粮的士大夫侵占田亩数量越来越多而已,只要凡田必税,朝廷就有足够粮食养一支庞大军队,建奴终究人数有限,早晚必败。有足够粮食赈济灾民,百姓也就不会造反,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但就是因为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没人敢向皇帝进言这区区四字,王朴自己也不敢,因为做天下所有士大夫的杀父仇人可不是开玩笑的。当年张居正仅仅推行了考勤法,逼着士人按时上班,死后就殃祸家人,遭到了报复。王朴就算不怕死,也要为自己的子孙后代想想,不能给他们惹来灭门之祸。 见无法说服杨鹤,王朴只好一脸落寞的离开。在总制行辕的大门口,停了一台轿子,见王朴出来,有一个宦官便上前作揖道:“敢问是雁门关游击,神甲营节制王朴将军吗。” “在下就是。”王朴回道。 “鄙人乃秦王府回事太监,奉王爷令在此等候,请王节制移步秦王府。” 就在王朴点了点头,准备坐上秦王府的轿子时,身后的总制行辕内。 “东翁不妨再仔细想想,王朴的海外殖民策未必不可行,或许还是唯一能解东翁困局的良策也未可知啊。”项斌苦口婆心的进言道。 “那是一个年轻人的异想天开,岂可当真。蒲婷兄也该知道,要想推行海外殖民策,就必然要解除海禁,重新疏通航路,东林党背后就是海商,他们必会千方百计阻挠,我一个人实在弄不过,这还是其一,此外更有,这一策至少要耗费国帑两三百万两白银,朝廷如今哪里拿的出来。哎,更别提二十年后方能初见成效,我观察圣上是个急性子,必然等不及,与其到时候半途而废,空耗国帑,还不如将此策烂在肚里罢了。”杨鹤不以为然的否决道。 “给王朴一个水军的编制,让他私下里偷偷摸摸的做了,岂不两全其美。” “荒谬,王朴是什么人,初生牛犊,天不怕地不怕,他能干就敢干,捅了篓子出来我兜不住。要是王朴带着水军去攻打朝鲜,安南怎么办。” “给他十万两银子,其他让他自己想法子,到时候出了事,也怪不到咱头上。” “只是给银子,他能造海船吗。”杨鹤听了有些心动,贼军降而复叛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这样下去杨鹤迟早要被问责下狱,无疑王朴的海外殖民策有破解困局的可能,尽管远水不解近渴,可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秦王府,厚实的城墙内宫阙层叠,千门如绣,王朴在宫人的引领下连过三座汉白玉石雕拱桥,至神武门,只见城墙上一个胖子向他招手,朗声呼道:“王节制,你来啦。” “秦世子。”王朴忙朝城墙上拱手。 这个胖子手脚不太灵便,看他顺着阶梯往下溜,若非旁边有人扶着,几乎数次要失足滚下来,王朴见了对秦世子顿时有了一些好感,此人虽贵为皇族,却没有端架子,很有亲和力。 “王节制是打过战的人,孤王今日请你来指点一番,若西安城失守,这座王府能否坚守半年以上。”秦世子气喘如牛,却拉着王朴的手问道。 “这个,估计是可以的,秦王府的卫士精挑细选,必是精兵。”王朴口是心非的胡扯道。 “若贼军有炮,而孤王无炮,这又该如何守呢。”秦世子心事重重的问道。 “这,也不难,火炮并非无敌之物,最多打十发就会炮管发热,要停下来浇水冷却,再擦拭干净炮管,这过程不短,只要把握好节奏,赏罚分明,众将士实心用命,火炮难以逞威。” “听说王节制有几门小炮,孤王想去看看,这炮打出去究竟是什么样子。”秦世子毕竟不是傻子,看出来王朴在随口敷衍,登时不太乐意。 “好,没问题。”王朴不敢相欺太明显,只好故作洒脱的点头。 “王节制,孤王以后就是你岳丈,小女将许配与你,你要实话实说,不得欺心,这座王府在贼军面前能抵挡多久。”秦世子忽然一脸严肃的问道。 “三天,不,或者仅需一天。”王朴想了想无奈的回道。 “一,一天。”秦世子面如死灰。 “两军交战,首要的是士气,西安城一旦失守,王府里的卫卒必然争相逃命,哪里还会守在这里等死。” “那孤王一家六百口一旦落入贼军手中,如何是好,王节制你有什么法子能救我。” “这,倒是有一种热气球,能带人飞上天,若是城池失陷前登上热气球,就能从天上飞出城。”王朴皱着眉头说道。 “热气球,就像孔明灯那样?”秦世子问道。 “王爷聪明,一下子就想到了关键,热气球就是超大号的孔明灯,原理相似。” “妙极,这法子定然管用,王节制你赶快帮我造,有了这热气球,孤王从此无忧也。”秦世子手舞足蹈,大为喜悦。 “一座热气球十万两白银。”王朴觉得这是个敲竹杠的好机会。 “胡说,十万两,你的热气球是镶金子了,还是镶宝石了。”秦世子顿时炸毛。 “王爷有的是钱,再说贼军要是破了城,银子与其给贼军,还不如给我。”王朴想不通藩王们怎么都是铁公鸡,朱家人这种舍命不舍钱的家风,真不愧是乞丐皇帝朱元璋的后代。 “哼,你又怎知贼军必然会破城,万一明年起风调雨顺,大明中兴,贼乱就此平息,我岂不是当了回冤大头。” “呃,你说的好有道理,我无法反驳。”王朴哭笑不得。 “五万两一个,不能再多了。” “王爷,热气球是在天上飞的,必须选最好的材料制造,不然从上面掉下来,就成肉饼了。” “好,算你狠,我再加五千两,女儿嫁给你,你们王家出十万两聘礼。”秦世子气急败坏的怒道。 “别,我认输了,就五万两一个,聘礼好商量,我不是嫡长子,十万两那是万万拿不出来的。”王朴忙求饶。 “这才对嘛,五万两也是不少了,贤侄哪天造好,呃那个,热气球,就来下聘礼。” 告别秦世子,王朴以为能见到未婚妻缘宝郡主,结果被请进后花厅,晾在水榭阁楼一个上午,早上才吃了一个包子,此时已是饥肠辘辘,王朴恨不能抓起水里的大肥鲤鱼生吃。 便在此时,莺莺燕燕的笑语声传来,王朴忍不住迈步过去一看究竟,绕过一座巨大的假山才见那屋子筑于高处,拾石阶而上,至中途才见其全貌,乃是一座通体青石筑成的暖阁,地龙正有下人往里添柴火,窗子却是开着,里面有一群华服男女正聚于一处嬉戏。 “你是谁。”一个妙龄少女依于石栏旁看书,听了脚步声探头问道。 “游击将军王朴。”王朴摸不准此女的身份,只好恭恭敬敬行礼道。 “游击将军,你怎会到此处。”妙龄少女疑惑的问道。 “这。”王朴顿感窘迫,这个问题他也没想通,稀里糊涂就跟着来了此地。 “是谁带你来的,如此大胆,不懂规矩。”一锦衣童子十分不悦,拉下脸来。 “呃,是个宫人,自称秦王府回事太监。”王朴对藩王的规矩不得而知,心说:犹那太监对不住,这是你办事不力在先,此时只好出卖你了。他估计这是一场人为失误,如此规模,人数近千的府邸出点小故障那也不奇怪,只是不巧被自己撞上了。 “去把回事太监都找来。”妙龄少女对下人发号施令,显然地位不低。 “是,郡主。”下人回了一句,王朴顿时心里打了个突,他偷瞄这个妙龄少女,只见她眼眉细长,丝卷唇薄,五官精致,倒也是个美女,只是身材贫瘠,没有胸脯。 “看什么啊,挖你眼珠子。”小童一旁留意到王朴贼兮兮的目光,顿时不乐意了,怒道:“巧儿姐,他刚才偷看你。” “游击将军你何故偷看我。”妙龄少女冷着脸质问道。 “嘶,这个。”这种问题叫王朴结巴了好一会儿也答不上来,仿佛小偷被抓了现行,却问小偷何故偷窃。 “游击将军,你家里有小妾吗。”妙龄少女突然问道。 “有,有两个。”王朴脱口而出,心说:我这是怎么了,居然在一个小丫头面前露怯,气场落於下风。 “两个小妾,哪个死了你最伤心。”妙龄少女问道。 王朴冷汗直流,这是一道送命题啊。好在他深知这种问题不能正面回答,兵法云千穿万穿非马屁不穿,必须迂回:“自然是我死了,看不见郡主这样的绝世美颜最伤心了。”王朴不知是哪根神经短路,居然脱口而出轻薄之言,随即大为后怕,在王府里调戏皇室女眷可不是闹着玩的,被言官参一本小命不保。 “噗呲。”妙龄少女捂着肚子,身子不禁微微颤抖,好容易忍住了笑,突然抬眼恶狠狠瞪了他一下,别过头去,不再理睬他了。 王朴估计这位多半就是自己的未婚妻,刚才小童叫她巧儿姐,又是郡主名字又有个巧字,不会有别人了。 “游击将军,你见过贼军吗。”屋里出来一个小少年,对王朴询问道。 “见过。”王朴点头道。 “他们长着啥样,何故要造反,我们朱家对百姓很好的,没有我们朱家,百姓还在蒙古鞑子的铁鞭下为奴为婢,怎能如此没有良心,造恩人的反。”小少年问道。 “因为这些贼军头目都是江洋大盗,以吃人肉为乐,造反以后就可以天天吃人肉了。”王朴随口胡诌道。 “哼,贼军都该杀,你为何不杀光他们。”小少年的脸上还挂着稚气,显然小小年纪耳濡目染对贼军有深深的恨意。 在皇族面前王朴不敢放肆,既不能进屋里,又不敢独自离开,只好饥肠辘辘的守在门槛边,好一会儿,一群宫人被带到,缘宝郡主出来问王朴道:“是谁带你来此处。” 王朴眼尖一眼便认出来那个老太监,便指了他出来,那太监倒也不辩解,默然出列下跪。 “拖出去,赏三十木片。”缘宝郡主冷然对下人吩咐道。 第二十章 失魂落魄 后金入寇 当即就有人上来架走老太监,不一会儿,山下传来惨叫声,王朴心里闪过一丝难以言状的厌恶之感,猛然醒悟自己将要娶进门的缘宝郡主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皇族,并非普通人家的媳妇。 王朴虽然出身豪门,可依旧是百姓的心态,从未觉得自己高于身边人一等,偶然处罚士卒和家仆都是依据军法和家法,事出有因。然而缘宝郡主却是个正宗的贵人,她是真的不把下人当做人来看待,只要喜欢就可以随意处罚下人。 王朴失魂落魄的离开秦王府,当他发现未婚妻并不可爱,更有些可怕,心里大受打击。 “王节制,你的脸色不好,有何不妥。”军营外项斌迎上前来。 “项先生,你怎么来了,里面请。”王朴忙上前作揖道。 “不必,军营里人多耳杂,我们到外头空地走走,有件大事要与你商量。” “是。”王朴跟在项斌后面走了一段路,估计是为了早上提及的海外殖民策,心说:或许杨鹤改主意了。 “王节制,你有造船匠人吗。”项斌突然问道。 “我,没有,要我造民船还行,我有一个码头可以改建成造船厂,造船匠人可以到南方去请,但是只能造小于两百料的船。”王朴回道。 “给你十万两银子,你能在两年内造出海船吗。” “让我负责执行海外殖民策好像不太对劲,我在北边,周围没有合适的木料,这种差事不是该交给南方江浙一带吗。” “朝廷不知道。” “你。”王朴下意识环顾四周,看没有人,便道:“你们准备瞒着朝廷干这么大的事情,岂不是。”王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 “自陷险地。”项斌笑道。 “对。”王朴点了点头。 “你该明白,杨总制已经时日无多了。贼剿之不尽,屡降屡叛,君上对他宠信因此日益削减,照此情势他早晚要耗尽君恩,获罪下狱,但他要在这之前做一件真正利于国家社稷之事,不愧于心,给你十万两白银,推行海外殖民策,这是唯一能拯救大明的良策。” “十万两杯水车薪,一条海船五千两,就算全部用来造船,也就二十条。能顶什么用。” “这笔银子本是用来安置降贼,现在给了你,杨总制已担了天大的干系,不能更多了。”项斌苦笑道。 “那什么时候给我。”王朴心说:白送上门的银子,不要白不要。 “先给一万两定钱,等你造出海船,再付余款。” 此次西安之行可谓是满载而归,秦世子一口气订购了四个热气球,价值二十万两白银,果然在大明朝还是藩王们最为财大气粗,高手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啊,不过这笔巨额白银也并不是从天下漂下来的雪花,伸手就能接住,需先冶炼出足够轻也足够结实的一种材料,铝,王朴记得铝在历史上一度极为珍贵,后来有位西方化学家找到电解法提取铝元素,这才使其廉价了许多。在这个记忆中,王朴得到两个结论,其一铝元素在自然界中较为常见,许多矿石中都含有铝。其二通电可获得。故而他打算亲自去一趟雁门卫,跟老杨等人合作,寻找提取铝的配方。如果找不出配方,他就只好用第二个方案,以藤子编织出用于承载人和燃料的大筐,但是这样的热气球太廉价,也容易被人仿制,很难卖出好价钱,王朴打算等将来贼军席卷北方各省之时,四处向大明各位藩王们推销自己的热气球,藩王见多识广,故而一定要有稀世奇珍的卖相才能唬人。 杨鹤的那十万两白银也要设法弄到手,北方很难找到可作为海船龙骨的大号木材,不过王朴有大量的廉价钢材,或许可以用钢铁做龙骨,钢铁的可塑性强,龙骨能做成很多种形状,比如三体船。平陆县那个码头吃水有限,造普通样式的海船只能两百料以下,在海战中就很吃亏,因为王朴的火炮以射程和精准见长,小船在海上颠簸幅度较大,不利于火炮瞄准,三体船显然更为平稳,适合王朴那些线膛炮发挥威力。 一直以来,王朴都很想研制蒸汽机,这是第一次工业革命的里程牌式发明,可惜此前资金紧缺,只能优先制造兵器,如今有了秦世子和杨鹤的赞助,资金问题终于得以缓解。等把蒸汽机研制成功,王朴就能打造出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支蒸汽动力舰队,蒸汽动力船只的好处不言而喻,不再受季风约束,一年可往返好几趟,运力多了几倍,海外殖民就能更快起效果。 十月二十七日,皇太极率领十余万大军入侵喜峰口,尽管王朴和袁崇焕都事先发出了警告,可明廷依旧毫无作为,东林党一贯的作风是一心一意党争,无暇顾虑军国大事,此时终于结出了恶果。蓟镇“塞垣颓落,军伍废弛”,后金军没有遇到任何强有力的抵抗,顺利突破长城。 这还仅仅只是开始,袁崇焕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为了脱罪,急令平辽总兵赵率教驰援遵化,可这实在是个昏招,喜峰口至遵化只有五十里,而山海关至遵化却有两百六十里,赵率教如何能赶得及,可见袁崇焕为了挽回败局,已是不顾一切,不惜让赵率教去作九死一生的冒险,可怜这四千大明最精锐的骑兵在三屯营遇伏,全军覆没,一代良将赵率教战死。 后金消灭了这股明军精锐便没有了后顾之忧,一路长驱直入,直指京师,大量百姓都来不及听到风声躲避,就被后金军队堵在村子里,奸银掳掠苦难当,大明的无数百姓被掠至关外,沦为鞑子的奴隶。这一事件史称己巳之变。 王朴是在十一月一日得知此事,他正在雁门卫与工匠们研究炼铝配方,可惜忙了多日都毫无头绪,试过了各种所能弄到的矿石,将其磨成粉末,和水通电,却没有任何反应。电解到底是个啥玩意。 听到后金入寇的消息,王朴倒是不意外,只是他的神甲营不在身边,留在了潼关,大同总兵满桂担心陕甘一带的贼军窜入山西,便令他防守潼关,谁能料到敌军来自北面,王朴的神甲营暂时是赶不及了,潼关距离京城至少一千多里。 王朴急忙放信鸽,令刘一山火速移师雁门,在宜川之战中,缴获了一百多匹驽马,加上原来的九百匹,此时神甲营共有一千匹驽马和一百匹战马,行军速度倒也不慢,十三日赶到雁门,擅自移师本是大罪,不过崇祯月初颁布了勤王诏,以奉诏勤王辩解,沿途官吏倒也无话可说,神甲营这一路畅通无阻。 却说京畿此时已是烽火连天,后金以内应打开城门赚取遵化后,向东于初七日攻破三屯营,皇太极命留兵八百守遵化,亲统后金军南下,逼近蓟州。而此时袁崇焕也率领九千关宁铁骑赶到了蓟州,然而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皇太极居然在袁崇焕的眼皮子底下潜越过蓟州,当明廷君臣在大殿上得此急报,面面相觑,他们第一个念头是袁崇焕与后金暗中勾结,这样的怀疑十分合理,只要稍微懂点军事都知道,潜越极为冒险,后路不得畅通,随时会被敌人掐断粮草,陷入绝境。崇祯更是想起赵率教中伏殉国,后金军显然知道赵率教要来,才能在半路上设伏,而能够提前向后金透漏消息之人,属袁崇焕最为可疑。可是袁崇焕为何要勾结后金,崇祯始终想不通,自己对他是何等信任恩宠。 “臣以为,袁崇焕勾结虏寇之议实在匪夷所思,难以自圆其说,大概是奴酋轻敌,未有将袁督师放在眼里。”兵部尚书王在晋进言道。这话令朝堂上失声许久,这就是说五年平辽是个一点都不好笑的笑话,人家根本就没有把袁崇焕当根葱。 “满桂呢,朕还有满桂。”崇祯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嘶声吼道。 “据昨日探报满总兵与侯世禄合兵进抵延庆,如今按路程来估算离京师五十里以内。”王在晋如今是处于风口浪尖上,不得不用心自救。 十五日,大同总兵满桂和宣府总兵候世禄联军共骑兵一万人在顺义接到崇祯的圣旨,命满桂驻防顺义,候世禄驻防三河,这两人相视苦笑,皇帝的心已乱,他们的兵力本就不足,怎好分兵,可是皇命难违。 “世禄兄切勿凭城死守,骑兵利于出城野战,不敌尚可脱身。”临行前,满桂叮嘱道。 “呵呵,满兄不用担心,侯某能应付。”侯世禄洒脱的回了一句,抱拳策马而去。 结果侯世禄在半路上遭遇了后金将领阿巴泰所部埋伏,惨败退至顺义。满桂和侯世禄合兵一处与阿巴泰所部大战正酣,后金将领托岳及时赶到,明军再一次惨败,只好一路向南退往京城。 袁崇焕的九千关宁铁骑也赶到京城,大明最精锐的三支野战军队大同军,宣府军和关宁军在德胜门外汇合。崇祯心里稍安,却在这时候又干一件极为愚蠢之事,他加封满桂为武经略,统领所有勤王部队,并从内帑中拿出一万两银子赏于。皇帝的想法几乎要呼之欲出,谁都看出来袁崇焕失宠了,满桂将会取而代之。 二十日,后金大军十余万终于尾随而至,只见旌旗滚滚,马嘶鸣,弓千羽,刀枪如林,甲胄茫茫,一眼望不到边。皇太极见了城墙下三支明军,不禁冷笑道:“还是这几位老熟人,岳托你以为该如何破敌。” “回大汗,南蛮的这三支骑兵各有不同,宣府军最弱不足虑,满桂的大同军善攻,但是兵力不足也不足虑,唯有关宁军较为棘手,我们可以佯攻满桂,引诱关宁军来救,再猛攻关宁军将其杀个底朝天。”岳托回道。 “岳托,你该设身处地为袁崇焕想一想,救满桂对他有什么好处。”皇太极笑道。 “大汗是说,袁崇焕不会去救满桂,这是为何。”岳托有点糊涂了,他质朴的脑子实在想不通,友军有难为何不救。 “哼,鬼蜮心思,你想不通倒不见得是坏事,咱们打赌,你率部全力攻满桂,宣府军会来救,而关宁军只会观望,不会出手。”皇太极笑道。 “那成,咱们打赌,大汗要是输了又当如何呢。” “给你一百个汉人奴隶,随你挑。” “不要,我要盔甲一百副。” “也成,若我赢了,你就给我一百奴隶。” “嘿嘿,南蛮到处是人,奴隶要多少就有多少,大汗是有意给俺好处来着。”岳托爽朗大笑,扬鞭策马而去。 后金军气焰嚣张,居然顶着城头上的炮火,强攻满桂所部,并再次将满桂和侯世禄打的节节败退,满桂有意逐步向关宁军靠拢,他刚刚拜为武经略,有皇帝的授权,可调动关宁军,这是反败为胜的机会。 关宁军每年耗费国帑四百万两白银,是大明朝挖肉啼血才能哺育出的精兵,岳托忌惮关宁军,不敢全力以赴,这给了满桂喘息之机,他向关宁军数次发出急令,可袁崇焕始终面沉如水,未作理会。满桂以为袁崇焕闹别扭,毕竟文人向来心气大,堂堂蓟辽督师要受制于武人,视为奇耻大辱也不奇怪,只是此时此景还使小性子,不知轻重缓急就有些过分了。 满桂无奈只好亲自去请援,当他靠近关宁军时,便有一通箭羽射了过来,这些都是三石的强弩,可透重甲,满桂身中数箭倒地而亡,大同军的官兵见主将被友军杀害伤心欲绝,恸哭声惊动了城头上的明军,有个京城守军小将眼尖看得真切,满桂显是被关宁军射杀,便失魂落魄进皇宫与崇祯说了。 “督师,你看,大同军派人进宫去告状了,咱们这一次弄不好要遭。”祖大寿有些心虚,冒着冷汗说道。 “满桂死了,赵率教那王八犊子也死了,关宁军就是大明唯一的屏障,皇帝他不敢对咱们动手。”袁崇焕信心满满的笑道。 “这倒也是,督师英明,毛文龙死了,那皇帝连一句问责都不敢,可见这次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毕竟满桂和赵率教那叛徒的官阶都不比毛文龙。”祖大寿胆子稍微壮了一些。 第二十一章 莫名其妙 永不为奴 却说崇祯听了守军小将的禀报,呆若木鸡,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万岁爷,大同军对满桂之死不依不饶,要进宫面承冤屈,已在宫外等候。”王承恩偷偷在崇祯耳边小声道。 “不见,满桂乃是,乃是战死何来冤屈,宫外那些人都是奸细,是虏酋派来离间朕与袁爱卿的,把他们抓起来,待来日审问。”崇祯以悲愤又惊恐的语气说道。 袁崇焕射杀满桂,不止没有被问罪,还得到了皇帝的嘉奖,这让所有人都不明所以。 后金军这边也是一头雾水,岳托苦着脸向皇太极认输,交出了一百个汉人奴隶,这个赌局是输的莫名其妙。 翌日,北京城下。皇太极得到内应的消息,决定绕到广渠门外,等待破城时机,袁崇焕似乎有了一些求战之心,跟着也到了广渠门,后金将领代善,阿济格,多尔衮,多铎,豪格等轮流率军猛攻关宁军,从辰时一直打到已时,关宁军皆披重甲,强弓劲弩疾风暴雨一般,竟不间断,后金军毕竟兵器逊色,吃了不少亏。 “袁崇焕这个孬种,只守不攻,我们啃不动。”在后方的看热闹的岳托愤愤不平道。 “只守不攻才是好人,关宁军若给了满桂这种人来统率,那才叫不妙。”皇太极似乎很喜欢这个年轻人,给他讲了许多话。 “大汗说的对,袁崇焕帮我们除掉满桂,他是好人。”岳托点头道。 “这个好人要死了,崇祯准备杀他。”皇太极苦笑道。 “大汗是觉得可惜吗。”岳托问道。 “呵呵呵,南蛮有英雄,也有奸臣,想袁崇焕这样的奸臣,百年难得一遇,死了确实可惜。”皇太极笑道:“不过,崇祯才是我们最好的好人,只要他还活着,就不愁不遇奸臣。”言罢,君臣二人相视大笑。 二十二日,王朴带着神甲营抵达北京近郊,全营共九百五十人,分别是火铳兵三百人,其中一百为新兵,重甲步兵三百人,掷弹兵一百人,骑兵一百人,炮兵一百人,亲兵五十人。沿途难民如潮,皆有惊惧之色。见了神甲营逆流而行,都是肃然起敬,纷纷让开中间的官道,有些百姓甚至于跪在路边叩拜,高呼:“请将军破敌。”这一刻,王朴有种成为英雄的错觉。 但战场情势如何,他是两眼一抹黑,难民的消息多为以讹传讹,自相矛盾,不足采信。只是据夜不收探报,北京城看起来还算平静,并没有被攻破,王朴稍微安心了一些,决定继续靠近,此时他就算想后退也已经迟了,身边的御史监军黄大虎一向和他不太对付,要是王朴不战而逃,事后一旦被告发,很难有好下场。 只听前方喧哗咋起,风沙漫卷,惨呼声隐约可闻,王朴忙下令披甲,却是虚惊一场,几个没脑子的神甲营夜不收策马狂奔,本已是惊弓之鸟的难民顿时轰然四散,彼此践踏,死伤无数。王朴大怒拿鞭子抽了这几个夜不收,把他们打成了重伤,没有夜不收可用,王朴只能更加小心翼翼,令全军披着甲缓慢前行。 至午时,神甲营官兵因披甲行军,马匹有些吃不消,只好停下来休息,又听前方喧哗咋起,王朴心说:“该不会又有夜不收乱跑,把百姓给惊了。”他掐指数了数,前往京师递送消息的夜不收没那么快回来,暗呼不妙,可能是敌袭。 重甲步兵在军阵前方组成一堵墙,把慌不择路的百姓拨开,仿佛湍流中一块巨石,王朴暗暗庆幸,若没有重甲步兵,此时阵形已然七零八落,后果不堪设想。 后金军牛录额真户木丹此时正在检点捕获的汉人奴隶,见有体弱者便挥刀砍杀,仿佛那是一只不合心意的牲畜,余下健壮者在返回途中还要脱衣羞辱,偶有面露愠色者即行格杀,若是运气好,还能遇上脱队逃亡者,这时后金勇士们都要大呼小叫不紧不慢尾随,直到狼狈而又绝望的逃亡者精疲力尽,戏耍尽兴才用箭射死,颇以为乐。这样挑选过后的汉人都是听话的奴才,便可以放心使用了。 “主子,你看,那是南蛮的官军。”包衣郑牙儿惊呼道。 牛录额真户木丹循声望去,远处似有一支军马,闪烁着耀眼光芒,心里嘀咕道:难道是关宁军,可方向不对,那是南方,而关宁军该是在北方。 “吹号,戒备。”军号一响,后金军轰然雀起,眨眼功夫便摆出了阵形。 甫一见到后金军竟如此训练有素,人人行动敏捷,如狼似虎。王朴颇为胆寒,自己的士兵都是靠着一连串的指令方能排兵布阵,高下立判。 铁甲鲜明的神甲营也让牛录额真户木丹感到棘手,无论对面是否关宁军,这是一支南蛮有数的精兵无疑。 “甲兵三百,还有一百骑兵。”牛录额真户木丹暗暗心喜,这是送上门的功劳,就凭这批明亮耀眼的铁甲,就足够值三个前程。他对着部下摆了一个手势,怪叫了一声,后金军开始缓缓向前,铁蹄踏地发出沉闷的隆隆声。 面对缓缓逼近的后金军,王朴冷汗淋漓,双手竟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不知为何,当初在宜川他遇到过紫金梁骑兵的全速冲锋,那时敌军声势更为浩大,可感觉完全不同,仿佛有种无可名状的东西作怪,对了,是气息,紫金梁的骑兵散发出食草野兽的无害气息,似牛群狂奔,看着蔚为壮观,但也仅此而已,而此时后金骑兵真如食肉之虎狼匍匐而来,虽不壮观却令人不寒而栗。 “大人,此战务必速战速决,皇太极的大军可能就在附近,我们只有重创这股敌兵,才能继续赶路,抢在皇太极大军来到前进城。”刘一山进言道。 “明白了。”王朴深深吸口气,高声呼喊道:“弟兄们,前面那就是鞑子,看,他们是要掳掠我们汉人去作奴隶,与我驱除鞑虏,汉人永不为奴。” “驱除鞑虏,汉人永不为奴。” “驱除鞑虏,汉人永不为奴。”士卒齐声高呼,声震天地。 “杀南蛮。”听到明军的呼喊,这边后金军也兴奋了起来,马蹄渐疾。 “刘一山,这一战由你代为指挥,好好打。”王朴转头对刘一山说道。 “是,大人。”刘一山眼冒精光,这将是他人生的高光时间。 “火铳兵就位,暂停开火。”刘一山下令。 “火铳兵就位,暂停开火。” “火铳兵就位,暂停开火。”三百火铳兵越过重甲步兵在阵前列队。两军一百步距离,后金骑兵突然加速,马蹄声猛然咋响,有一名新兵抛弃手中火铳,落荒而逃,一名亲兵见到,抬起火铳对准他就一声脆响将其撂倒。 待两军距离五十步,刘一山下令:“开火。” “开火。” “开火。”火铳噼里啪啦咋响,随之而来是后金军前头一排扬起血雾,马匹嘶鸣与地上翻滚。 忽然牛录额真户木丹怪叫一声,后金骑兵仿佛没有惯性的气球被某种无形之手弹开,瞬间变换了方向,分成两股绕开正面的火铳兵,更忽然加速朝着神甲营的两翼杀来。 “以两端为圆心,整队向左向右转。”刘一山下令。 “以两端为圆心,整队向左向右转。” “以两端为圆心,整队向左向右转。”神甲营所用的现代练兵法在此时发挥威力,几乎同时作出变阵,没有给敌人任何可乘之机。更为厉害之处是一边变阵,一边还在不停开火,每一轮排铳都像镰刀一般使后金骑兵渐渐稀薄。 不过王朴很快发现,此时言胜还太早,后金骑兵向两翼横移过程中,人埋在马匹后面,火铳的铅弹只打中了马,随着马匹倒下,这些几乎毫发无伤的后金兵持弓射箭,箭矢又疾又准,居然十之三四都能命中面门,火铳兵身披甲胄,可唯独少了面甲,此时终于吃了大亏,不断有火铳兵中箭倒地,排铳也不太整齐了。更加糟糕的是后金兵卒逐渐摸到了窍门,他们个个身手敏捷,躲在马匹尸体后面,趁着排铳间隙冒头射出一箭,就立即匍匐下来,排铳射出的铅弹大部分打在马尸体上。 牛录额真户木丹没料到这支明军的火铳居然如此犀利,在七十步开外就能瞄准,弹无虚发,往常遇到明军只要绕开正面,攻入侧翼就能轻松得手,这一次反而弄巧成拙,绕道给了敌军射杀更多勇士的机会,他身着一套明光甲,在一众棉甲中格外醒目,明军火铳兵纷纷对准他开火,顿时坐骑连中十余弹毙命。户木丹倒地后,凭着惊人的身手滚到一旁,避开了后方友军马蹄的践踏。 亲兵们大惊,忙下马将坐骑让给了他,后金军纪严明,主将战死,亲兵皆斩,家人也会受到牵连,一律发配为奴,想到这个,亲兵们无不后怕,连敌方火铳射过来夺命铅弹都忘了躲避。 “主子,南蛮的火器歹毒无比,咱们还是退吧。”有亲兵劝道。 “狗奴才。”牛录额真户木丹大怒,一脚将这个亲兵踹倒,他环顾四周,发现有近半数部下已经被火铳撂下马,若是此时撤退,这些部下就很难活命,一咬牙,跨上马高呼:“勇士们,杀南蛮。” 亲兵们无奈只好冲在前面替主将挡铅弹,血雾中后金兵卒纷纷中弹倒下,此时两军相距五十步,正面冲阵就无法用马身挡铅弹,明军的火铳变得更为致命,这却越发激起了血性。王朴见到敌军前仆后继杀将过来,狰狞丑陋的五官清晰可见,胆小的他差点尿了裤子。 神甲营这边也同样遭受重创,后金军的箭矢如芒似雨,短时间内就有大约四五十个火铳兵面目中箭,痛苦卷曲在地,眼见不活。许多火铳兵在慌乱中操作失误,火铳哑火益增,队形更是不堪入目,乱作一团。新兵百人队更出现大量溃逃者,被亲兵用火铳和腰刀击杀十余人才止住。 “这不科学。”王朴此时忍不住吐槽。在和弓箭对射中,神甲营这边竟没有占到多大便宜,这颠覆了他的认知。 “火铳兵后退,重甲步兵就位。”刘一山下令,他的语气居然十分平缓,王朴奇之转头看去,只见刘一山面沉如水,一派巍然不动的大将风范,不禁自觉形秽起来,心说:这家伙居然如此淡定,而自己差点尿了裤子,人比人气死人 “火铳兵后退,重甲步兵就位。” “火铳兵后退,重甲步兵就位。”火铳兵如蒙特赦,转身挤入后方重甲步兵阵形的缝隙中,退至后列。 见到这支奇怪的明军再次变阵,火铳兵一瞬间就埋入后方,露出光面闪亮的重甲步兵,牛录额真户木丹暗呼不妙,这一战就算获胜,自己的这个牛录也要废掉,骑兵实则非常娇贵,本该尽量避免正面冲击这种重甲步兵阵,瞅着那些明军手里的长兵器,他的肠子都要悔青了,然而一切为时已晚。 “骑兵出战,袭扰敌骑。”刘一山下令。 “骑兵出战,袭扰敌骑。” “骑兵出战,袭扰敌骑。”神甲营的骑兵都是龙骑兵,每人配有一把制式火铳和两把短铳,可以利用机动优势和敌人保持一定距离,并用火铳收割生命。 即使如此,后金军依旧还是不顾一切的拼死冲阵,二十步,十步,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血液四处飞溅,仿佛下起了血雨,战马全力以赴撞上挥舞中的陌刀,被分尸的战马与被撞飞的重甲步兵宛如一幅气势恢宏的战争油画被王朴深深印在脑海里。 第二十二章 全军覆没 首级勘验 后金兵卒在撞击的最后一瞬间,从马背上奋力一跃,纵身扑到阵中重甲步兵身上,神甲营的重甲步兵分成六列,宽度足有六步,将近十米,可是这些不要命的后金兵卒居然从第一列起跳,借助马速的惯性扑倒了第六列的重甲步兵。 “这,这些妖怪。”王朴大惊失色,差点想夺路而逃,好在理智依旧占据上风,强行忍住了惧意。 “大人小心,敌人弓箭厉害,不要冒头。”亲兵队长王综拔剑护在王朴身前,王朴身着镶金铁甲格外醒目,因此有许多后金兵卒朝他射箭,不过他并不喜欢身先士卒,躲在了重重亲兵的护卫圈子里,箭矢难以及之。 神甲营的重甲步兵几乎就是铁王八,还内衬锁子甲,即使是如狼似虎的后金兵卒也是一时找不到击杀的办法。而且这些重甲步兵多为追随王朴最久的老兵,训练有素,因为是百里挑一精选出来,且顿顿好鱼好肉,体魄强健远胜普通兵卒,他们与后金兵卒居然有来有回,杀了个旗鼓相当。 自穿越以来,王朴的运气一直不坏,此次亦然,他一时心血来潮组建的掷弹兵百人队成了此战打破平衡,鼎定乾坤的英雄部队。胆大包天的掷弹兵把总赵肖居然下令朝混战中的人群无差别投掷手榴弹,然而奇迹一般,只有身着棉甲的后金兵卒被手榴弹炸的七荤八素,非死即伤。而身披重甲的神甲营兵卒们虽被炸的破口大骂,矛头直指赵肖祖宗,却并无大碍。 陆续有后金兵卒倒下,这时本已被打残的火铳兵也加入战斗,明军逐渐占据上风,牛录额真户木丹在多人的围攻下身中陌刀,当场毙命。剩余后金兵卒眼见大势已去,上马欲逃离,但是明军火铳可在百步内瞄准,这些试图逃走的后金兵卒一一中弹落马,整个牛录竟然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包衣郑牙儿只感到天旋地转,主子死了,他回去如何跟人解释,只怕逃不过一顿鞭子毒打。想到这里,郑牙儿决定戴罪立功,他策马朝着后金大军所在的方向疾驰而去。 神甲营这边见了已是追之不及,王朴暗呼不妙,这个落网之鱼只怕会引来后金大军,那时他们将必死无疑。 “把火炮炸掉,重甲步兵一人配双马,全速奔往京师。”王朴当机立断,下令道。 “那这些首级,要不割了先。”林昌兴实在舍不得这些军功。 “近处的割走,那些散落的就不要了,立刻上马。” 没了火炮的拖累,神甲营的行军速度倍增,终于一个时辰后抵达京城右安门外,崇祯虽是昏君,心肠并不坏,此前王朴派出的夜不收往京城内投信,皇帝已然得知神甲营就在近郊,他特意吩咐守城官兵,允许神甲营进瓮城休息。虽然这个待遇起初让王朴十分不满,自己千里勤王,居然只能进瓮城,像对待降兵一般,然后他问了城里的几个小军官才得知,关宁军还在城外晾着,心里顿时平衡了一些。看来在崇祯眼里,自己的神甲营更加靠得住,这还是有点叫人感动的。 袁崇焕通敌的传言在京城内甚嚣尘上,内阁首辅韩爌为此寝食难安,他是亲自询问过满桂部下和当时目击者守城小将,袁崇焕的心思并不难揣度,他杀了毛文龙,酿成这场后金入寇的大劫,为求自保,只好把大明的良将都害死,造成唯有关宁军可用的事实,便能逼迫皇帝不敢杀他,丧心病狂无以复加,要命之处在于袁崇焕是东林党人,此时悔恨也是无用,只能尽力挽救。 就在韩爌独自出神时,兵部尚书王在晋匆匆闯进内阁值房,这是不合规矩的,有失仪之嫌,只听他气喘吁吁地作揖禀报道:“阁老,大捷啊。” “何来大捷,城外关宁军就那个半死不活的鬼样子能有什么大捷。”韩爌没好气的恼道,把奏疏“啪”一声拍在案上,对这个兵部尚书轻佻浮躁十分不满。 “自然不会是关宁军,您忘了,王朴那支神甲营,他们,他们,哈哈哈,整整两百零五颗东虏首级,这下吾命可算保住了,是从鬼门关捞了回来,不用去死了。”王在晋噙着泪苦笑道,拿袖子擦拭眼泪。 “两百多颗,没有这个道理啊,会不会是杀良冒功,你亲自去勘验,牙口,发辫都给我仔细辨认。”韩爌并不相信,大明和后金十几年大小战役,所有首级加一起都没有两百颗,因为与后金野战无不是惨败,后金军能从容回收士卒尸骸,不会留给明军,所谓的宁锦大捷也只是据说斩敌两百,实际上兵部拿到勘验的首级仅仅五颗。袁崇焕的解释是后金军回收了尸骸,朝廷当时太需要一场大捷来稳定民心军心,只好捏着鼻子认了。难道这回王朴跟袁崇焕一样胆儿肥了,拿假战功耍朝廷,岂有此理,朝廷是那么好耍的吗。 “下官已经亲自去勘验过了,颗颗都是真虏,发辫,牙口都无误,开始啊,我也不信,哈哈哈,亲自去看了,确实是真的。”王在晋拍着大腿,笑逐颜开,这几日他臭着一张死人脸,仿佛欠了别人一百万两银子,如今不止清了债务,还倒赚一笔。 “那就把王朴和黄大虎都叫进来,问明白了好向圣上报捷,圣上忧心国事,整日愁眉不展,这场大捷来的正是时候,去把徐子先也叫来,此次太庙献捷就由他操办吧。”韩爌养气不凡,依旧淡然处之。 “是,阁老,下官这就去办。”王在晋也自觉地收敛了些。 却说王朴派人向兵部报请勘验首级,起初来了些小吏,看到有这么多首级脸色骤变,又来了个兵部高官,王朴听到别人叫他堂官,才知道此人居然是兵部尚书王在晋,心里不免嘀咕:怎么勘验首级也要兵部尚书亲自出马吗。 随后王在晋生拽着他和黄大虎到了紫禁城午门外,或许是因为城外有战事,这座紫禁城与王朴印象中空旷颇有不同,几乎十步一岗,戒备森严,进了午门左转,又过几道宫门,在一座毫不起眼的平房前停步,只见门边挂一小牌子,上书: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王朴心里打了个突,抬头再一看,匾额乃书:文渊阁。这是大明帝国中枢的位置啊。 王在晋径直进去不等多久,出来后朝他们招手,随手递给门房一个签纸,王朴和黄大虎分别拿出官印,验明正身,在签纸上按了手印,才得以放行。 进了文渊阁,却在大厅有宫人拦住,询问两人身份,只说:请王大人稍候。转身叫黄大虎跟着,进了内厅。王朴转头一看,兵部尚书早就没影,不知何处去了。他独自于房内踱步,心里不知何故想起水浒中林冲误入白虎堂的片段,暗暗叹气,这个黄大虎实在讨厌,朝廷显然更信任他,将来要是与他打起官司,自己必然要吃亏,哪天想个法子把他做掉才好。过了好一会儿,踱步累了只好坐下喝了几口茶,却意外发现这里茶点有些精致,很得胃口。 终于王在晋和徐光启进来,王朴忙向他们行礼,徐光启见到王朴只是摇头叹息,王在晋转头望他,面露疑惑之色,心说:打了胜战,你唉声叹气何意。王朴却知徐光启的心思,这场浩劫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令徐光启醒悟过来,王朴此前说的,大明可能亡于异族绝非枉言。这有助于徐光启下决心为王朴补完墨家经典。 王在晋伸手招来宫人,命其进内厅禀报,过一会儿,韩爌和黄大虎出来,韩爌说道:“人都到齐了吗,那就去面圣吧。王节制,君前礼仪你小时候该有学过,现在还记得吗。” “没,没有,忘了。”王朴不知道还有这等讲究,顿时不知所措。 韩爌瞟了他一眼,心说:连君前礼仪都不学,估计此子小时候就是个让家里人头疼无比的纨绔子弟。想不到我大明朝居然要靠一个纨绔来拯救,真不知是否靠得住。想到这里,韩爌心情沉重,深深叹了口气。王在晋在后面听了十分无语,心里忍不住吐槽:这是献捷吧,我说你们都哀声叹气是何意。 “那你先去学君前礼仪,我们在此候着。”韩爌没好气的说道。 “王节制,请跟着老奴来,咱们进屋去学。”宫人奶声奶气的说完,还对着王朴嫣然一笑。 “是,公公。”王朴一阵恶寒,浑身都起鸡比疙瘩。 君前礼仪着实麻烦,等王朴学完已过了半个时辰,大家汇合后,韩爌带头抵达皇极门下,从这里进去就是皇极殿,在民间有个更为响亮的外号“金銮殿”,王朴和黄大虎皆是外臣,只能先在此候着,等韩爌和王在晋进去好一会儿,只听渐近的通传声“宣,雁门卫游击将军,神甲营节制王朴觐见。宣,神甲营监军御史黄大虎觐见。” 王朴和黄大虎迈进皇极殿,叩拜高呼:“臣王朴(黄大虎)觐见吾皇,愿吾皇万岁万万岁。” “爱卿平身。” “谢吾皇万岁。” “王爱卿抬起头来。” 王朴闻言抬头,只见御座上有个瘦弱青年正盯着他,这人就是当今皇帝,只见他头戴金冠,身着黄色龙袍,仿佛一个大金元宝一般, “果然是将门虎子,器宇不凡,王爱卿先破平陆下山虎,后又破宜川紫金梁,如今更是千里勤王,大破东虏,盖世英雄横空出世,卿何以破虏,细细讲来。”瘦弱青年显得兴致盎然。 王朴听了皇帝这话,内心哇凉哇凉,如坠冰窟。这个皇帝心性向来急切,喜欢一个臣子会无比宠爱,恨不能推心置腹,以国士待之,而一旦这个臣子令其失望,就会恨不能食其肉寝其骨。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皇帝刚才脱口而出,盖世英雄,可见他对王朴的期望之高,将来只要王朴达不到这样的期望,巨大的落差和失望之下,以崇祯的脾气,多半是要把王朴千刀万剐才能解恨。 “回禀圣上,微臣只是一时侥幸。当时遇到这支东虏兵马整好一个牛录,臣吓得腿肚子都哆嗦了,怎奈敌兵是骑兵,来去如风,我部想逃也逃不掉,只好硬着头皮御敌,虏寇轻敌惯了妄图左右包抄,将我部聚歼,不想我部是新练的大明精锐,敌军人数只有我部三分之一,且还要分兵合击,轻敌之下,被我部抓住战机,逐个击破,这战胜的实在侥幸,微臣不敢居功。”王朴这番话完全属实,挑不出毛病,只是有些话令人失望透顶。 “王节制,纵然你屡立奇功,朝廷没有及时拨发赏银,你也不该心生怨怼,在战场上出工不出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韩爌忽然出列说道。 “我,臣不敢。”王朴脸色大变,慌忙跪下来。 “韩爱卿何出此言,是否有些言重了。”崇祯皇帝虽然对王朴的怯懦很是失望,可到底人家打了胜战,此时不好责难人家,令其寒心。 “黄御史,你把之前对我说的话,再在君前重复一遍。”韩爌转头对黄大虎说道。 “微臣黄大虎,年初任神甲营监军御史一职,京城南郊之役,微臣就在现场看的分明,建奴人马三百有余,俱为正黄旗白甲兵,是皇太极的亲兵。”话音刚落,朝堂上一片吸气声,大明朝与后金打了十几年战争,尤其知道白甲兵的厉害,更何况是皇太极亲兵正黄旗的白甲兵,那可都是杀神一般的厉害角色,单独扔出来都能叫大股明军闻之色变。 第二十三章 奇袭遵化 兵部对话 “弓马娴熟,锐不可当,但是王节制,镇定自若,只听他振臂高呼,众将士,与我驱逐鞑虏,汉人永不为奴。”听到这里,便有大臣叫好,王朴跪在地上恨不能抽自己一嘴巴,心说:胡喊什么,遭重了啊。 “虏寇自北杀来,神甲营以火铳拒之,纵然悍敌使尽浑身解数,依旧是徒劳挣扎,还未短兵相接就已死伤过半,神甲营之铁甲冠绝天下,近战更是浑然不惧,砍瓜切菜一般将敌军杀了大败。敌残兵欲逃,均被火铳一一射落马下,全军覆没,无一逃还。”朝堂上一片肃静,两三下就把东虏白甲兵杀了片甲不留,这是何等强军,只怕昔日戚家军也不过如此。 “王爱卿,原来你有如此勇武,那之前的怯懦之态岂不是有意为之,是何道理。”崇祯多疑,想到此子有养寇自重之嫌,顿时神色不善。 “微臣虽有些许勇武,可毕竟军力不足,只有一千来人,面对十余万虏寇,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圣上明察,若是令微臣出城迎敌,那就是以卵击石,必败无疑,微臣听说满桂和赵率教都已殉国,恐步其后尘,故而想激流勇退,保住性命要紧。”王朴暗暗心惊,首次面君,若是没能留个好印象,以后仕途必然坎坷,不要说升总兵,只怕早晚会获罪嗝屁。 “哎,爱卿多虑了,朕怎会如此不通情理,快快请起。”崇祯听说王朴只有一千兵,顿时放下疑心,和颜悦色的安慰道。 太庙献捷终究是件喜事,此时也没有人会不长眼跳出来挖王朴的黑材料,崇祯忙碌仪式之余,还特意吩咐秉笔太监王承恩给王朴赏赐一件虎纹锦绣披风,南郊大捷也随抵报传至大明各省各府各县,世人都在打听王朴何许人也。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表妹秦金玲告发他非礼的往事便不知何故猛传,从此王朴获得外号人面禽牲。 一般献捷过后都要大摆筵席,犒赏三军,可崇祯念及城外虏寇依旧四处劫掠,实在毫无心情,典礼过后便各自散了,王朴去找父亲王威,向他要了一笔银子,上酒楼买了些酒菜,送到瓮城给自己的士兵,结果发现瓮城内士兵们早已经吃喝了一通正打着饱嗝,原来是京城守军对这支打了胜战的山西军马格外优待,连士兵们用的便桶中屎尿都能勤快刷洗,十分难得。 此时紫禁城养心殿内,崇祯正与内阁首辅韩爌密议军事。 “前面朕已然说过不让王朴再出城迎敌,君无戏言,怎能出尔反尔,再说就凭王朴那一千兵马,此去还是太冒险了,朕不能一再折损良将,赵率教和满桂前车之鉴。”崇祯连连摇头。 “圣上体恤臣子,但臣子焉能恃宠生娇,为君分忧乃是臣子本分,宁有臣子贪生怕死还要怪君上不守约定之理,岂不荒谬绝伦。”首辅韩爌进言道。 “话虽如此,可。”崇祯好面子,此时虽有些心动,却十分为难犹豫。 “圣上,有一句话,老臣不敢说,可又不得不说,王朴在京一日,袁崇焕就万万不敢进京面圣。”首辅韩爌忽然亮出底牌。 崇祯听了这话果然吃了一惊,他意味深长的看了首辅韩爌一眼,这个老臣一副低眉顺目,可姜确是老的辣,老狐狸把他的心思猜的通透。 崇祯左右踱步想了许久,还是下了决心,言道:“下密诏,令神甲营节制王朴,即刻北上奔袭遵化,屏断虏寇粮道,以解京师之围。沿途卫所兵卒皆暂受调遣,沿途府县尽力供应所需,钦此。” 却说此时城外南海子,皇太极闭目养神,周围的臣子们都静若寒蝉,看出他们的大汗心情恶劣,没有了往昔的从容淡定,亲兵牛录出去玩玩,结果却成了诀别,只逃回来一个包衣。 “今夜派人去投箭,问明白到底哪支明军杀我勇士,原来南蛮皇帝暗中藏有一支精兵,我小看他了。”皇太极突然冷笑道。 “为何南蛮有这等精兵却从来不用。”岳托十分不解的问道。 “多半是刚刚才练成可用,以后遇到这支军马要留心,从勇士们的尸骸来看,这支军马所用火器十分诡异,能及远达百步,且准头犹自不低,叫我们的人设法去弄到一件这奇怪火器,多少银子都好说。” “这种火器敌不过火炮,我们可以在百步之外架炮,就可以击破敌阵,可是火炮太沉,需先将敌军围着,再等火炮运达。”多尔衮沉声道。 皇太极瞟了多尔衮一眼,微微点了点头,他对这个战法有些认同,但是后金的火炮都是历年从明军缴获,数量不多,型号混杂,并不好使,用盾车或许效果更佳,但是盾车怕火炮,这支明军为了赶路便把十门小炮炸掉,皇太极亲自去看过,惊异于这些火炮打造之精良,用料之奢侈,且炮管内壁有不明用途的凹槽,与常见的火炮平整内壁不同,料定这种新式火炮更为犀利,否则不会花心思多此一举。 翌日,北京城左都督府内,王朴手里捏着密诏出离愤怒了,狗皇帝这是要逼他去送死,不把大明的可战之兵都葬送,狗皇帝吃不下饭啊,他到此时才理解,为何吴三桂和左良玉都拥兵自重,不听朝廷号令,面对这样不靠谱的皇帝谁听话谁早死。 所谓屏断粮道,这是哪个鸟人想出来的馊主意,后金军在京畿四处劫掠,每天都能抢到大量粮草,以战养战根本不依赖后面粮道,断粮道有个屁用,这必然又是哪个不懂军事的酸儒士大夫在纸上谈兵,乱出馊主意。可叹皇命难违,既已接了诏书,他除非立刻举兵造反,却也只能乖乖领命出城去送死。 “这必是韩爌在暗中使坏,东虏入寇,事先已有多位大臣上书提醒,他身为首辅玩忽职守,坐视大祸酿成,事后难逃清算,这样的处境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拿咱们的神甲营搏一把,万一你此去收复了遵化,这份庙筹之功能令他起死回生也说不准。”王威沉声道。 “万一输了死的是别人,我靠,这个老狐狸。”王朴咬牙切齿的接道。 “你此去有几分把握。”王威问道。 “拿下遵化我有把握,但是守不住,我远程奔袭只能轻装,到时候城内必然缺粮,若是虏寇大军北上将我围住,我难逃一死。” “或许,围不了太久,各地勤王大军已陆续赶来,到时候虏寇四面皆敌,可能就此退兵。”王威有点心存侥幸,若是王朴立此奇功,王家就能在各豪门大族之中脱颖而出,得到明室的无比荣宠,届时不要说迎娶郡主,就是公主也能娶几个进门,几个兄弟每人一个,类似于唐朝的郭子仪,如此王家也能演一出明朝版的醉打金枝。 虽是战时,城内人流商贩仍能随意走动,街头巷口且无兵卒把守盘查过往行人,这让王朴有不好的预感,京师防务如此松懈,可见大明朝已经腐烂到了根子上,连最简单的城防都做不好,都兵临城下了当道诸公却还在忙着党争。 “如此松懈,大概有不少东虏细作吧,我们的一举一动人家只怕早已洞察秋毫了。”王朴苦笑道,明朝与后金的许多战役输的都非常诡异,由不得让人怀疑朝中有内奸。 “东家是否担心我们的奇袭计划会泄密。”林昌兴问道。 “按理说这等军国机要不可能泄密,但是,有一句老话说得好,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啊。如今的大明太不靠谱,遵化就是因为城内有虏寇内应,才被轻易破开,这份奇袭计划出自内阁,各部和司礼监加一起知情者约百余人,其间有没有人暗通虏寇不好说。”王朴结合后世记忆猜测晋商与后金暗通商货,只是他和晋商也有勾结,更接受了人家大量输款赠礼,所谓吃了嘴软,对于晋商通虏一事只好睁一眼闭一眼,东虏能把手伸到山西,对大明的渗透如此之深,京城内必然也有许多耳目。 王朴一行人的车队在兵部衙门前停住,这里空地堆有许多粮草,从气味判断是刚刚从仓库提出来的陈粮,略有发霉。王朴脸色发青,心说:这该不会是要拨给神甲营的粮草吧,不怕老子参他王在晋一本吗。 “王节制里面请,王部堂已等候多时。”兵部小吏见是王朴来了,立刻引他进正门。 越是往里,王朴脸色越好了一些,几进大院子分别有许多匹良马,毛色光泽,膘肥体壮,卖相比杨鹤给他的驽马要好许多,角落堆满粮草,气味闻着新鲜,是今年的新粮。 “这些马匹是战马吗。”王朴对前面引路的小吏问道。 “回王节制,这些是驿马,前些日子刚刚送来,还没有训好,做不成战马,但是脚力比普通的驽马强,即使驮运百斤物品,日行百里以上亦不成问题,此次奇袭遵化自然是该用这种马,贵在神速嘛。”小吏非常热心肠的回道。 “啊,那也好。”王朴听到这个小官吏都知道奇袭遵化的计划,还随口就倒斗出来,心里五味杂陈,心情无可名状。 进了正堂,王朴行礼,王在晋起身相迎,笑道:“本官自辰时起就忙的脚不沾地,都是为了给王节制精选出上等良马五百匹,每匹马驮运两百斤粮草,若是战事顺利的话,王节制还要在城内守一段时间,多带些粮草以防不测。虏寇强悍,料敌应从宽。” “谢王部堂费心,此恩不敢忘。”王朴十分感动,这位王在晋对他可说是倾力襄助,极为友善。 “年轻人切忌莽撞,行军时要多派些人探路。”王在晋随后小声说道。 “是。”王朴心里疑惑,这话说的突兀。 “要当心虏寇埋伏,当初赵率教就是前往遵化半路上遭到了伏击,虏寇能够伏击来去如风的精骑,你要留心。”王在晋语重心长的说道。 “明白了,谢部堂大人提醒。”王朴听出话外音,王在晋担心赵率教之死有猫腻,可能不只是孤例。 “另外你要谨记远离关宁军,关宁军常常误杀友军,若是,若是他们要靠近你,立刻掉头。”王在晋有些神秘兮兮的提醒道。 “是。”王朴听了一头雾水,误杀友军是什么鬼,难道,难道满桂真是死于关宁军之手。赵肖等人曾经告诉他,城内很多人都在风传袁崇焕害死了满桂,这种街边谣言从来都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故而王朴没当回事,只觉得这个谣言很离谱,关宁军拥兵自重,渐成藩镇不假,可是朝廷每年四百万两银子养着,那些龟孙脑子有病才造反,把崇祯推翻了,上哪去找第二个如此给力的冤大头,袁崇焕就算是疯了,要谋朝篡位,也该想想凭借山海关一偶哪有造反的本钱,他出任蓟辽督师才两年,这么短的时间很难培养出足够忠心耿耿,誓死追随的亲信,使关宁军完全听命于他。 王在晋察言观色,知道自己的这番话已经让王朴入了心,心说:小子,我这算是报答了你那救命之恩,咱们互不相欠了。 便在此时,大门方向传来了喧哗声,听着像是有人在吵架,王在晋有点恼了,今日心情好,对属下和颜悦色,哪个不长眼的东西给点颜色就开染坊,他朝王朴作了揖,怒气冲冲往外迈。 王朴也忍不住好奇,跟在后头。 王在晋的下属们很体贴的当先一步拨开人群,王朴探过前面的人头瞅见门外空地上有一群披甲将士,正怒气冲冲与兵部吏员理论。 第二十四章 满桂残部 东林一系 “大胆,不懂规矩是吧,这里是兵部,不是你们这些鸟丘八撒野的地方。”兵部官吏怒斥道。 “大人,大人们,我们赶来勤王,兄弟们死伤多半都没有怨言,当兵吃粮,生死随命,我们当兵的命不值钱,死了不可惜,可是当兵吃粮,总不该吃这种霉烂的粮食,满总兵若是活着,你们怎么敢如此欺负我们。”听话音这些人是满桂的部下。 “岂有此理,何人在此喧哗。”王在晋怒喝一声,众官吏见他来了,纷纷行礼。 满桂的部下们见是大官来了,也都不敢托大,忙下跪行礼。 “卑职大同军标营副千总梁三钱见过部堂大人,只因兵部发给的这批军粮是馊的,我们只求换一批好粮。”一个军官回禀道。 “哼,你们大同军屡吃败战,致使京师被围,如今城内几十万人每天消耗口粮三千石,外面的粮食运不进来,城内粮仓库存能顶多久不好说,这批粮食有点霉烂,可还是能吃的,总比饿肚子强,今时危局,你们为国分忧将就着吃吧。”王在晋说道。 “为何就我们吃这霉坏的粮食,别人不需要吃,里面的好粮又是给谁的。”梁三钱指着署衙院墙问道。 “那是给神甲营的粮食,自然要最好的新粮,人家大破虏寇,功勋卓着,你们岂能与之相比。”王在晋冷笑道。 “呵呵,人家神甲营刚打了胜战,斩首两百级,你们毛都没斩到,还让满总兵丢了性命,尔等废物只配吃这霉坏陈粮。”旁边兵部官吏也起哄道。 听了这话,众兵将赤耳勃面,皆羞愤难当,低头不语。 “按大明律,于军机重地聚众滋事者,判徒刑,上罪三年,中罪两年,下罪一年。念在你们是勤王援军,忠心为国,再加上满总兵遇难,你们悲伤深切不能自持,说的浑话做的浑事,本官不计较,都领了粮回去吧。”见这些小军官气势蔫了,兵部尚书王在晋摆出官威说道。 这些兵将十分无奈,只好垂头丧气的推着粮车离去。 “这些兵看起来挺精锐,人数有多少。”王朴走到王在晋身边,小声问道。 “人数两千余人,我劝你不要节外生枝,这些是满桂的正兵营,心气高谁都不服,自从满桂死后就不断闹事,我任命的几个千总都被他们赶了回来,匪气十足,故而拿这些发了霉的粮食挫一下他们的锐气,满桂那种野蛮性子带出来的兵,不像官军倒像贼寇。”王在晋苦笑道。 “下官此次远程奔袭,兵力略有不足,这两千人马要能给我,就更有把握了。”兵法云哀兵必胜,处于悲愤之中的军队战力十分可观,王朴觉得这是一支有潜力的军队,若是能收为自用,必定获益匪浅。 “你年纪轻只怕镇不住这些骄兵悍将,也罢,本官这就去和首辅商量,你也跟着来,这么件事需要请旨,毕竟是总兵的正兵标营,非同等闲。” “谢部堂大人成全。”王朴喜不自禁,跪下行礼。 “不必大礼,你要是能收了这支军马,是拿走了我一块心病,本官还得谢谢你。哈哈哈。”王在晋开怀笑道。 包衣郑牙儿因为报信有功,得到了大汗的赏识,此时领了一个肥差,送一批战利品回遵化,这当中有不少南蛮妙龄女子,郑牙儿身为包衣奴才,能得到前主子户木丹的青眼被带在身边,就是凭着为人老实,从不多拿多占,故而他倒也没有以权谋私,乘机讨便宜,反而颇为礼遇这些南蛮奴隶,毕竟这批人里面说不准以后就会成为邻居或者同僚,没有必要结仇。 此次押运两千名汉人奴隶却只派一个牛录三百人,郑牙儿首次应差,一路上小心翼翼,但是后金大爷怎会甘心受一个包衣奴才的约束,心里不快便频频拿汉人奴隶出气,拿鞭子抽的他们遍体鳞伤,郑牙儿当面不敢阻挠,背地里却叫人给受伤的奴隶上药,因此许多奴隶对他颇为感激。 “郑哥,前面有个卫所,咱们绕道过去吗。”汉人奴隶胡当午是当地货郎,因常年四处走动谋生,熟悉这一带被郑牙儿提拔成小头领,至少待遇好了一些。他指着前方一个土堡说道。心里即盼着土堡突然杀出官军将他们救走,又不敢奢望只能认命讨好二鞑子郑哥。 “不用怕,咱们大金的勇士无敌天下,只要不是遇到那支明军。”郑牙儿说着欲言又止,想起那支明军的火器和古怪的军阵,不禁打了个寒颤,以前他只知道金人神勇不可敌,对这一信念从来不曾动摇,以为安心做个奴才,日子总算安稳了,以后奴才们渐渐多起来,他好歹资格老,地位就更高一筹,能做个管奴才的奴才也还不错。可是自从一向敬畏的前主子惨死沙场,他不止一次午夜梦回,耳边总在环绕那噼里啪啦的索命之音,火器火光一闪,就有个金兵滚落马下,凶神恶煞一般的金兵原来如此不堪一击。他脑海里总在浮现无穷无尽的明军手持火铳杀进金国的画面。或许我这个奴才未必能坐的稳。 远处突然传来一个女子尖叫声,又有个金兵心血来潮把一个汉人女子拖到路边残墙后奸污,女子发出无助的呻吟求饶声,反而更激起兽性,周围人对这种事情早已见惯了,只是麻木的继续赶路而已,谁都不会去多看一眼,多说一句,否则就会有杀生之祸。 紫禁城翊坤宫内,崇祯出离愤怒了,他怒吼道:“这个不像话的佞臣居然乘机加价,要朕把满桂的如火营给他,那是做梦,总兵的标营要是给了他,以后大同总兵岂不就非他莫属了,做梦,哼,哼哼,总兵之位就不给他这种不守本分的佞臣,我大明的兵将都不当人子,没有一个像话的。”说完便把杯子扫到地上。 袁贵妃微微颤抖一下,没听见杯子碎裂声,却是落在地毯上了,松了口气遂道:“阿郎,不,圣上,是天底下最大的,谁敢不听话,就训他一顿,再不听就将他腿打折。”说完比了个打断腿的可爱手势。 “哪有这么简单。”崇祯噗呲一笑,苦笑道:“说过了,以后要叫朕阿郎,朕喜欢这民间的称呼,很新鲜。”,但经此一闹心情却立刻好了许多。 十一月二十七日,王朴几次请求以满桂残部补充神甲营的合理建议都被皇帝驳回,崇祯口谕语气越来越不耐烦,最后一次更隐含威胁,韩爌和王在晋也看出风向不对,不肯再为王朴说话,王朴不敢继续抗命下去,只得借着夜色奔离京城,心里暗暗发誓:老子下次要是还来勤王就改姓王八。 前往遵化有两条路,一条是北上密云,一条是东进蕲州,王朴觉得皇太极这人很是工于心计,若是事先知悉明朝的奇袭计划,多半会在密云线设伏,对明军来说这条线路较为安全,他却决定反其道而行之,走较为凶险的蓟州线。 为防伏兵,王朴令骑兵百人队以每名兵卒彼此间隔两百步四散排布,仿佛预警机一般,一旦发现敌情就吹响哨接力传警,为本部兵马及时布阵争取时间。 一路东进没有异常,由于战乱周围颇为空旷,这大大提升了行军速度,至翌日黄昏,神甲营已经抵达蓟州,但是这座城池已被封死,里面的人吊下来一些酒,乃是对这支敢在野地行动的明军表达敬意。城内的知府是个妙人,居然找到一个戏班子在城头上搭个台子,咿咿呀呀给城下神甲营唱戏剧。 从城内获得了一个重要情报,昨日有一队虏寇押送着两千被掳掠的汉人百姓从蓟州城旁边绕过,往东而去。 “前面这股虏寇挡在必经之路上,我打算追上去消灭它。”当晚,王朴瞒着监军御史黄大虎,将几个心腹召集,秘密开了个军事碰头会议,他咬着肉干,阴霾着脸说道。 “那要是又有落网之鱼,皇太极得知了我们的行踪,遵化可怎么办,还打不打。”刘一山问道。 “不打,遵化我从一开始就没想打,首先就算那座城很好打,打下来以后,以我们的攻城手法,城墙肯定要破坏掉,等东虏大军赶到,将我们团团围住,那么大一座城,我们兵力不足无法守,简直是去送死啊。”王朴毕竟不是一个愚忠之辈,要他为国殉职那是万万不肯的。 “那如何善后,皇帝那里事后必然问责,甚至于问罪,怎好给皇帝一个合情合理的说法。这还只是远虑,如今更有一个迫在眉睫的近忧,这支东虏小队只要不学之前所遇到的那支,强攻我们的兵阵,就很难将他们全部留下,只要有一人落网,皇太极很快就会率大军赶来,我们如何自保。”林昌兴忧心忡忡的说道。 “我打算选个有泉水的高地垒起寨子死守,只要地形够好就算东虏大军全部来了也有把握守住。” “这是东家何时就想好的主意。”林昌兴颇为吃惊的问道。 “从一开始,皇帝下密诏的时候,打下遵化只对首辅那个老王八蛋有好处,老子凭什么替那老王八火中取栗。”王朴冷笑道。 “东家难道不是东林党一系吗,若是不能及时拿下遵化,迫退东虏,东林党此后必遭各路政敌联手攻讦,到时候东林党式微,东家难免会受牵连。”林昌兴冒着冷汗说道,他实在没想到王朴如此幼稚,居然会天真的以为能在如此激烈的党争中置身事外。 “那,那也是无可奈何,保住性命要紧,其余的只好先放一边了。”王朴听了林昌兴的提醒,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贴上东林党的标签,这倒解释了为何韩爌与王在晋对他出奇的亲近,愿意为他当面顶撞皇帝,明知皇帝动怒还多次上书请求把满桂残部补充进神甲营,虽然这个努力未能成功。原以为这两人性子好,现在看来根本与性子好无关,只是同为东林党而已。 二十九日,皇极殿内君臣们弹冠相庆,据守城兵将汇报,今日辰时虏寇突然有异动,全军拔营向北疾行,绕过京城时,更在离城墙不远处斩杀了不少汉人百姓,耀武扬威一番。 “韩爱卿,你以为虏寇何故移师他处。”崇祯一脸兴奋的问道。 “臣以为是敌酋见京城固若金汤,自知无力撼动,再有各地勤王大军陆续赶到,乃知凶险,其心怯怯,北返欲逃。”韩爌进言道。 “韩爱卿所言有理,皇太极是怕了要逃,关宁军退敌有功,赏赐白银万两,着令袁崇焕入京平台奏对。”崇祯满面春风笑道。 这道招袁崇焕进京的诏令传至关宁军驻地,袁崇焕心里暗叹:该来的终是要来,这一关躲不过。他只能不断自我安慰,皇帝不敢杀他,因为没有关宁军的牵制,京师就可能被虏寇攻破,那么崇祯就是第二个宋微宗赵佶,从此在金国受尽屈辱,孤独终老。 袁崇焕没有造反的本钱,关宁军能受他节制,乃是冲着利益,而非忠心,彼此各取所需而已。袁崇焕在两年前大言不惭五年平辽,崇祯脑子一热,居然信之不疑,被袁崇焕一通忽悠,就把关宁军的监军都撤了,后来更把锦衣卫密探召回,这几下昏招顷刻间大事不妙,没有了朝廷的耳目,关宁军蜕变成一个藩镇。 藩镇一旦形成,再要裁撤谈何容易,不止朝廷难以控制这支军马,连袁崇焕自己也感到愈加棘手,正是因为指挥不动关宁军,他才不得不诱杀毛文龙,企图收东江军为己用。 第二十五章 死到临头 好不嚣张 袁崇焕以为皇帝都是惜命之辈,不敢也不值当与臣下同归于尽,放心大胆的奉诏进了京城。若是赵宋的儒弱皇帝倒也有几分把握,可朱元璋的子孙有股子狠劲,宁折不弯,宁死不屈,所以袁崇焕自从踏进北京城就注定嗝屁。 可笑他死到临头犹不自知,还枉言皇太极有窃据燕云的野心来要挟皇帝,崇祯气的脸色发青,责问为何杀毛文龙,又召来满桂的部下与之对质,满桂尸身上的几根箭矢明明白白刻着辽镇字样,种种人证物证呈上来,袁崇焕但为无言以对,遂锒铛入了昭狱。 城外的祖大寿听说袁督师获罪下狱,心虚之下立刻率领关宁军一溜烟逃回山海关。 关宁军有去处安身,可怜王朴的神甲营只能在野地等待疾风暴雨来临,前方的那支虏寇小队不难找到,两千汉人奴隶走不快,且脚印清晰易辨认,至二十九日未时,已然遥望可见,待距离拉近郑牙儿一眼就认出那支梦魇一般的明军,其军阵四四方方格外菱角分明,只要见过一次就终身不忘。要去提醒牛录额真当心,可惜为时已晚,两军绞杀在一起,这个牛录远没有之前户木丹所部来的精锐,很快便败下阵来,逃了一半,神甲营随后齐步上去对着俯卧在地的残敌补刀,共斩级一百二十颗。 郑牙儿两腿颤颤,他已是无路可逃,这一次是领了差事出来,若是没办好差就这么回去,以金国的严酷军法绝不会为他一个卑贱如泥垢的奴才破例特赦,按律还会牵连家人,那倒不如就此死了,如此还能让家人得了抚恤银。 一名神甲营夜不收发现了郑牙儿顶着鞑子发辫,端起火铳正欲开火,郑牙儿吓的跪伏,那个明军士卒微愣了一下,见这个鞑子如此胆小,轻蔑地啧了一声,策马到跟前抽了郑牙儿一鞭子,骂道:“别装死,给老子起来。” 郑牙儿被这个明军士卒带到一个将军面前,噗通一下就跪下拼命磕头,将王朴唬了一跳。 “你不是女真人吧,是个汉人?”王朴打量这个虏寇衣冠的精壮男子,那一对鼠眼灵动,该是个不可貌相之辈,正宗的女真人类似于野人,除了个别首领没有这种诡诈的眼珠子,那是阅历沉淀的外延。 “小,小人郑牙儿,记不清,俺爹很早就没了,被人卖为奴儿,是谁卖的也记不清,有可能是俺娘。”郑牙儿扣扣索索的回道。 “这样啊。”王朴不知道这家伙说的是真事还是故意卖惨,又问道:“你为何不逃,却留下来。” “小人逃回去也是死,留下来要是大人肯给个活命,就为大人效力。” 王朴点了点头,他确实需要这样一个熟悉东虏民情的人,将来可能用得着。 叫人意外的是,虏寇这次押送的货物中,大多是粮食,只有少量金银,王朴不免很是失望,还以为能顺便发个横财什么的。且被掳掠的汉人少女一望如山,一言难尽,尽是些水桶腰,大块头,叫人哭笑不得,费那么大劲就抢些奇形怪状回去亏不亏。 “大人,这些百姓要如何安置。”刘一山问道。 “分他们每人半石粮食,五两银子,叫他们赶紧往东逃命去。”王朴说道。 “不妥,男子倒也罢了,这些女子如何能逃的远,半路上躲不过种种劫难,依旧凶多吉少,本官以为送佛送到西,应一路护送她们回蓟州城。”黄大虎忽然放言道。 “鬼扯,虏寇很快就杀来了,吾命危在旦夕,还哪里顾得别人死活。”王朴大怒道。 “王节制请慎言,你好歹是大明一员良将,之前你两次击破虏寇,本官原是对你有所改观,却不料你依旧是武人匹夫,不可教也,仁爱之心人皆有知,汝可为人乎。”黄大虎大放厥词。 “你疯了,你个死老头子,没空听你瞎掰。”王朴气不打一处来。 “绝不能丢下百姓,够胆你就试试,本官有王命旗牌,可将你当场拿下。”黄大虎怒道。 王朴红了眼盯着他,胸腔起伏动了杀心,只要一声令下就能宰了这个顽固老头,可一想到崇祯在史书上以好杀官员出名,无数总兵督抚死于其手,心里的畏惧到底比怒气更甚,只得服软道:“你这唱的是哪一出,先前我们在京师南郊也解救过大量百姓,那些百姓自行逃命去你也没话讲,这一次为何就不成了,非要护送他们去蓟州,岂不是心血来潮,想一出是一出。” “这不一样,上次的百姓皆是同宗同乡结伴成群,一路上纵使遇到歹人也能自保,这一次都彼此不认识,哪能相提并论。” 听了这话,王朴一时语塞,他看向旁边垂手而立的郑牙儿,心生一计,说道:“凡事都要讲轻重缓急,虏寇大军就要杀来了,我们需要立即找地方筑起营垒自保要紧。这些百姓不能往西送,那是送羊入虎口,只能送到东面去,你带人护送他们,我给你们断后。” 黄大虎听了这话,也觉得有理,就勉强答应了,作为监军他有五个亲兵,再加上刚刚才投诚的郑一山与他此前为押送汉人奴隶临时提拔的帮手三十三人,共计四十人,配发武器和良马,也能做个样子,只要不是遇到虏寇人马,一般小贼是不怕的。 黄大虎却信不过这些刚刚投诚的东虏贼人,又从人群中选了一百多精壮汉子,将战场上缴获的虏寇兵器发了下去,有这一百三十多人,黄大虎信心满满,护送着大批女子往东缓行。 望着渐渐远去的黄大虎等人,王朴心里不免有些愧疚,郑牙儿从小在虏寇群中长大,学的都是强食弱肉那一套处世学问,这种人并不可靠,只要有利可图就必然反叛,他以人手不足为由说服黄大虎带上郑牙儿实是不安好心,若是途中出了什么意外,皇帝也不好怪他,毕竟是黄大虎自找的死路。 据郑牙儿说胡午对当地十分熟悉,正好派上了用场,在此人的引领下,王朴他们先是找到一处小山包,山脚流经一条小溪,王朴四处看了一圈,觉得若是虏寇把小溪的上游截断,自己的神甲营就会断水,此地并不适合筑营垒,后又找到一座江心岛,呈细长的油条形状与江岸平行,这座岛屿离东岸较近约五十大步,离西岸较远约三百大步。 刘一山却说冬天江面可能结冰,到时候虏寇踩着冰面就能冲过来,王朴不以为然,这座岛的形状非常利于排铳集火,且在岛上垒起土墙,冬天往土墙上浇水,比一般的城墙更难攻破。上了岛以后还有惊喜,这座岛居然有几十亩田,种了菠菜,萝卜和大蒜等。 由于船只有限,都是从附近征用的小渔船,来回运了一夜,第二日清晨才把人员和辎重皆运到岛上,林昌兴粗略点算了一下,粮食足够支撑一年,火药也足够。王朴瞅着从河岸深处徐徐升起的旭日,估算这一战自己的神甲营要损失多少人,心说:就算胜了也还是不值啊。皇帝不喜欢他,胜了又不给赏钱,非要逼着他到野地送死,若是一般明军早就被这个不像话的狗皇帝玩死了。所幸神甲营有四百多支火铳,除了三个火铳兵百人队,骑兵百人队也配了火铳,之前的两场小战役,火铳兵减员七十五人,不过火铳这种神器可不敢随便丢弃,一直妥善的清理战场,找齐点数无误才离开,王朴曾吩咐过宁可少取了首级,也不可落下哪怕一支火铳。 只要这四百支火铳不损失,火铳兵减员倒不怕,其他兵种,比如炮兵百人队自从那十门加农炮自毁后,此时已然派不上用处,就能临时改做火铳兵,因为这种兵器容易操作,且不消耗体力,可持续输出伤害,只要依托地形之利,即使面对数十倍敌军也不是很虚。 皇太极直到十二月一日才得知神甲营走了蓟州方向,心里很是吃味,他居然被耍了,辛苦布下的天罗地网却连根毛都没有摸到。不过既然知道了王朴的位置,他有信心很快就能击毙此人,从南蛮都城里传出来的消息判断,王朴十分年轻,年初才出任游击,短短的一年就有如此赫赫战功,此人绝不能留,皇太极甚至于不打算招降纳叛,他朦胧的预感到此子极其危险,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除掉。 虏寇大军经过两日的疾行军赶到蓟州城下,原以为神甲营会躲在此城中,派人往城上投信,叱令城内将官交出王朴和神甲营,这可把蓟州城的官员百姓们都吓坏了,眼前的虏寇大军旌旗滚滚,无边无际,哪里能抵挡的住,知府是个妙人,心生一计,回复皇太极要求双方派人在城内谈判,皇太极派出使者进城,就被安排四处更换谈判场所,两日内直把蓟州城走一遍,使节倒也不傻,心领神会这是要他确信城内没有神甲营。 皇太极一时拿不定主意,若是攻城恐怕神甲营真是不在城内,耽误时间让王朴跑了,不攻城又怕王朴狡猾把神甲营乔装一番窝藏于城内,又被他诓了,堂堂金国大汗怎能接二连三中计,岂不是动摇君威。 思来想去,皇太极还是决定攻城,君威不能动摇,此非等闲小事,再说附近就只有蓟州一座坚城,王朴不躲在蓟州,还能去哪里,只要派出斥候看住方圆两百里内所有城池,不让王朴逃进北京城,就算把方圆两百里内所有城池一座座都给掀开,也要把王朴揪出来,定要叫他插翅难逃。 使节进城谈判期间,皇太极在蓟州城下耐心待了两日,却并未闲着,借机打造了大量攻城器具,正准备明日下令攻城,直到斥候广布散网,捉到了许多逃避战火的百姓,其中就有先前被王朴解救的汉人奴隶,据他们招供,神甲营当日击破虏寇小队后往南逃窜,一开始皇太极还不信,以为这是王朴的故布疑阵,直到两日内抓获的人数越来越多,经过严刑逼供,得到的都是一致的供词。 皇太极摊开地图,暗呼不妙,其处南面有条大河,大军渡河恐怕要费不少时日,特别是一时间很难找到大量船只,王朴若是撒开腿逃之夭夭,着实是追之不及。 “大汗息怒,明将王朴舍不得所缴获的那批财物粮草,一直带着没有遗弃,这么多辎重,再向南疾行五日也就到达这里一片,临榆,抚宁,迁安,迁西,滦县,滦南,昌黎,卢龙,丰润,丰南,玉田,遵化,乐亭,共十三座县城,咱们派十三队精兵,每队一千人皆配双马渡河南下,两日便可赶到。”阿巴泰进言道。 “说的有理,阿巴泰,你本事越来越见长了。”听了阿巴泰的这番话,皇太极冷静下来,皱着眉头来回踱步,忽然若有所悟道:“不对,明将王朴把货物带走,特意将车轮子印抹了,不让我们找到他,可为何当着那些南蛮平民的面南下,这么多人看着,最后必然会被泄露行迹。” “是啊,我们在交战之地只找到从蓟州过去的车轮印,因此就怀疑王朴躲在蓟州,这么看来,莫非是王朴百密一疏,犯了错。”多尔衮也觉察到很可疑,明将王朴的举动不合常理。 “若王朴要逃,就不会带着那么多的货物,不逃,蓟州城显然要比县城坚固,不去蓟州却跑到城墙低矮的县城,这更是没有道理。种种不合理,只有一种可能,他找了一处比蓟州城更好守的地方,等着我们上门,好不嚣张啊。”皇太极冷笑道。 第二十六章 蓟州失守 晋军哗变 “可恶,连躲藏都不用心,欺人太甚,明将王朴何胆敢藐视我大金,不杀此人哪里咽的下这口气。”阿济格拽紧拳头怒道,王朴没有选择轻装逃路,也没有选择躲进坚城,甚至于连隐藏行踪也都做的非常敷衍了事,这些行为背后散发出的轻蔑意味,叫后金将领们无不恨得牙疼。 “哼,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啊。明日清晨攻城,拿下蓟州,叫他不能从水路撤往京城,多尔衮,你带正白旗渡河南下攻取玉田,多派斥候沿着河岸巡视,提防其南逃。给我布下天罗地网务必灭了此狂徒。”皇太极冷笑道,眼眸杀气凌然。 却说郑牙儿离神甲营渐远,心思就不自觉的活泛开来,一开始他倒是有效忠王朴之心,神甲营兵卒那藐视女真勇士的气势实是震人心魄,他自懂事以来无比敬畏的神明原来也有弑神克星,但是与黄大虎相处的这几日,郑牙儿惧意尽去,这个老头子有着与本事不相符的自信心,起初还能叫人莫测高深,可待他观察久了,才发现只是虚有其表,这个老头子没有带兵之能,他的一百来人行军之中稀疏松懈,接连出现逃兵更束手无策,由此可知这个喜欢颐指气使的怪老头只是一个废物。 郑牙儿更想到神甲营的大将对这个废物惧怕三分,可见他在南蛮皇帝面前并不得宠,能带兵的大将遭猜忌,果然如大家所传言,明国有位只会木匠活,且迷恋乳母的昏君,眼看就要改朝换代了。他思来想去,最后下了决心,回去效忠有位英明神武大汗的金国。 有心算无心,黄大虎的百人小队有力诠释了何为乌合之众,郑牙儿先是找机会杀了黄大虎派出去探路的一个亲兵,夺了马匹,又派人假扮金兵斥候,远远的尾随,朦胧中哪里看的真切,正人心浮动之际他发了声喊:金兵追来了,快逃啊。更佯装带头逃走,那百人小队顿时一哄而散,纷纷头也不顾的撒腿狂奔。待人都逃光了,他又带着部下兜回来,三十几人围攻另外四个亲兵,斩取首级,黄大虎稀里糊涂就成了俘虏。 十二月三日,神甲营在这个油条形岛屿上修了一座细长的土堡,这座土堡长约六十步,宽却只有十步,城墙也仅仅一人高。鉴于粮草充足,王朴下令将大米煮熟再和泥搅拌,据说用这种古代混凝土修成的土堡十分结实,其原理大约是熟米干燥后会变得异常坚硬,可惜没有糯米,否则效果就更佳了。 至巳时东岸出现了虏寇斥候,隔着较远初时还以为是明军夜不收,王朴派亲兵摇船去传话,那精骑搭弓连射两箭,将船上的两名亲兵射杀,叫王朴好不心疼,他实是没有料到虏寇斥候会在东岸出没,还天真的以为是另有一支勤王兵马从南面赶来,暗暗后悔不该如此大意,这么看来皇太极已然判断出神甲营的大致位置了,来的好快。 此后,虏寇的斥候便越聚越多,赖在岸边监视,这就是说虏寇大军就要来了,王朴嘀咕木头不太够用,要是长期围困就麻烦了,没有木头烧火,夜里十分寒冷,更别提江面的冷冽劲风刺骨咬肉。 翌日,北边出现大量船只顺水而下,王朴原以为是敌袭,正自疑惑虏寇哪里找来的如此多船只,却见其中居然有数艘战船,船上的人马看着像是一众官吏,这一次王朴留了个心眼,命人披甲在岸边打出旗帜。河面上的船只皆对神甲营的土堡视而不见,向下游飘走。 东岸林鸟雀起,有一支大军忽然冒了出来,由于岸边的树木已被砍伐干净,木材运到岛上劈成柴火,此时岸上的视野较为开阔,王朴注意到敌军的旗号有红,黄,白,蓝几种颜色,看来皇太极的大军真的来了,八旗至少来了四旗,由于距离隔得远,正镶之别暂时分不出来。 “这家伙可是属河狼的,河当中作窝,那我们就用水攻,在上游蓄水,冲垮他的小土堡。”莽古尔泰嘲笑道。 “明将王朴没有那么愚蠢,这里的地形不好蓄水。”多尔衮反驳道。 “那还不简单,在两岸起堤坝抬高水位,多尔衮,你年纪太小,没见过大场面。”莽古尔泰回怼道,隐隐有些火药味。 “水攻是个办法,不过太费时费力,区区一千明军而已,杀鸡焉用牛刀。”皇太极自信满满的冷笑道,他实在是等不及要把王朴小儿剁碎,以泄心头之恨,去年金国几乎颗粒无收,此次入寇首要抢明国的粮食,金银财物反倒是其次,若是抢不到足够粮食,金国立马要闹大饥荒,甚至于易子相食。他本不愿强攻坚城,可偏偏出了个王朴屡次给金人难堪,为了维护金兵不可敌的神话,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将明将王朴击杀,蓟州城处于河流上游,可为处于下游的神甲营提供庇护,为了避免王朴寻机乘船逃脱,他只有下令强攻蓟州,为了夺取这座坚城足足折损一千多大金勇士,这笔血债自然该算到王朴头上。 山西定襄县有个邢红娘,从小跟随父亲以卖艺为生,穷人家的女儿能刻苦,不知不觉练就了一身武艺,待长大了些身形竟然走样,胸前的两团肉猛长,大长腿又直又结实,再配以一双狐媚长眼,活似一只千年狐狸,普通农户人家哪里见过这等画中狐仙一般的人物,都在相亲时就被吓跑了,以至于这位邢家小娘子,年逾花信依旧嫁不出去。 圣人云: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女人嫁不出去就会心生怨念,尤其武艺高强的女人会把怨念化为破坏力,成为了一方反贼。值此乱世,反贼多如牛毛,邢红娘这股反贼并不显眼,人数才百余而已,属于上不了朝廷剿抚名单的小角色。只是毕竟女人心肠软,平时不去祸害百姓,偶尔还能除暴安良,渐渐就有了些名气,民间人称小红娘。 自金兵入寇以来,山西一带风声鹤唳,人心惶惶,皆言虏寇攻破京师以后,就会连带进犯山西,效法古时辽国窃据汉家燕云故地。在这种一日三惊的惶恐氛围之中,山西巡抚耿如杞和总兵张鸿功勉强凑集一支数千人的精锐犹犹豫豫,迟疑不敢东进,本指望着陕甘绥三边的勤王兵马赶到,汇成大军再抱团而击。 所谓的夜长梦多,山西勤王兵马在半路上又听说蓟辽督师袁崇焕被下狱,普通士兵哪里知道事情的全貌,只说皇帝昏聩,居然不问缘由就把勤王的大将下狱,因而更加牢骚满腹,想到自己此去多半要暴亡疆场,这倒也罢了,乱世中人命哪里值钱,可看皇帝的种种作为,他们这些小卒子死了也多半拿不到半钱抚恤,心里便愈发的不忿,军纪日益不堪。 大明的武人向来就被视为贱民,文贵武贱是恒古不变的常理,即使是到了虏寇大军兵临京师,沿途的官僚士大夫依旧不肯对武人稍稍善待,他们本就如同防贼一般的堤防,这下子顿时抓住了错处,誓要联起手来给这支贼胆包天的军马一点颜色。 按照明朝的军制,军队到达驻地的当日不准发粮,这种规定的初衷本是不让兵卒途中磨蹭,若行军过慢,第二日才到就要饿一整天肚子。且兵马大白天入城容易扰民也有不妥,这个军制本是很合理,可文官们七窍玲珑心,愣是将其玩出了花样,成为整治武将的阴损招式之一。 山西总兵张鸿功的五千晋军和山西巡抚耿如杞的三千多抚标营先是被调防顺天府的通州城,张鸿功还算得上恪尽职守,二话不说疾行军赶到通州城,当天不给饭又调防昌平,张鸿功等人饿的眼冒金星赶到了昌平,还是不给饭又调防良乡,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呢,何况这些本就桀骜不羁,刀口上添血的悍卒,本就军心浮动,心怀不满,又被大官们耍猴一般寻开心,激怒之下顿时哗变。 崇祯这个昏君名不虚传,如假包换,竟不由分说下令处死张鸿功和耿如杞,哗变的兵卒无不对朝廷彻底绝望,八千精锐一哄而散,逃回了山西。 “咱们虽是乱兵,可不是贼。”小旗罗络生朝篝火投了一根树枝,摇曳的火焰照出他倔强的脸盘。 “乱兵不就是贼吗,还能有不同。”百总陈权恩冷笑一声,嘲讽道。 “乱兵不祸害百姓,和贼当然不同,皇帝老儿对不住咱才不得不作乱,做了贼辱没祖宗就不能干。”罗络生辩解道。 “那你还不是抢了百姓的一袋米。”陈全恩取笑道。 罗络生张口欲争辩,却无言以对,颓然叹息一声,委屈的低头不语。 “小罗这话说的对,贼有好有坏,我就听说祁县有个小红娘,就没有祸害百姓,名声很好。”小旗葛上敬在篝火圈子当中年纪最长,他也不想作恶,只求活命。 “那我们就去投小红娘。”当即有人提议道,众人七嘴八舌附和。 “我想去投神甲营,听说王朴将军是个善兵事的良将,在他手底下或能建功立业。”只有罗络生依旧嘴硬不肯投贼。 “你要回去做官军,以后我们就是对头,来干一杯,这是咱哥几个最后一次聚酒,哪天战场相遇厮杀不由人。”陈全恩举杯敬酒道。 “拉倒吧,神甲营迟早全军覆没,从蓟州城逃出来的人说的清楚,神甲营被困在南河一座岛上,听说那些家伙杀了一个鞑子贵人,鞑子急红了眼一路追杀到蓟州,此时谁敢收留王朴,蓟州就是靠的近了些便祸从天降,谁敢再去触这个霉头,面对十几万鞑子兵,神甲营完了。小罗你还是跟我们去投小红娘,听说小红娘是黄花大闺女,看你这长相不赖,说不得到时候看上了你。”葛上敬这话惹来众人哄笑。 听了这话,罗络生有些心动,坊间传言十分离奇古怪,有说小红娘是狐妖降世,能施妖法摄人心魄,专门迷倒男人,供其驱策。也有说是天上下凡的仙女来人间救苦救难。当然罗络生好歹读过书,明事理,不会信这种蠢不可及的胡言乱语。可无风不起浪,无根不长草,传闻无论多么离奇,都没有一个版本把小红娘描绘的相貌丑陋,可见这个奇女子的相貌必是不凡,能令人神魂颠倒,惊为天人也不意外。 “神甲营或许真的要完了,即使暂时不完,有这么个皇帝,早晚而已,哎。”罗络生自言自语道,他最终还是决定暂时投奔小红娘,这个女人能作贼军首领,必有其过人之处,否则就不足以服众。人皆有好奇之心,一个美貌又厉害的女首领挺新鲜。 王朴望着远处那些虏寇不知从何处弄来的船只,暗自叫苦:“猪队友啊,船都不看紧点,被只有陆军的虏寇给缴获了这么多。”一目了然,那些都是有帆的大船,而神甲营目前只有十五条没有帆的小船,全凭桨橹和撑杆驱动,双方实力悬殊,河运这条补给线算是指望不上,已被掐断。 “八成是蓟州城被攻破了,那些船只多数为货船,这附近只有蓟州有码头能停泊这么多的货船。前两日从此处过去的,船上有人穿官袍,多半就是从蓟州城里逃出来的官员和家眷。”林昌兴在一旁提醒道。 “虏寇的大营内日夜不停的赶工,可劲造了不少东西,大约过一两日就要攻岛,附近若有勤王援军,好歹派人去联络一下,我们手上有皇帝的密诏,可以差遣各地援军在外围牵制敌军。”刘一山提议道。 “围成这样怎么派人传消息出去,估计朝廷未必知道我们在这里。”林昌兴沮丧的小声道,这话容易动摇军心,故而不能叫兵卒们听见。 “无妨,补给虽运不过来,可消息还能畅通,河面寒冷,他们待不了多久就要回岸上取暖,瞅准换岗的时机便能冲出去传信。”王朴自信的笑道:“我们的地窖也快完工了,叫士兵们再把地窖挖的深些,冬天来了也不怕。” 第二十七章 放火藏窖 出人头地 方播,人送外号八方无敌,原是蓟州里一个帮闲地痞,因在天启年间街头帮会械斗中,以一把砍刀连劈八人而名震蓟州,后被牢头韩水川看中,收为门下,他常替牢头收利钱,心黑狠戾逼死了不少穷困潦倒的破落户,在城内打行颇有名望。 虏寇破城当日,他和相好温氏躲进地窖中,一发狠放火烧了房子,烟火缭绕整条街,燃尽方圆几里的邻居屋舍,只留下一地瓦砾灰烬。都说浑水摸鱼,方播这招放火藏窖可谓阴损蔫坏。 方播的仇家多,这个地窖经过多年扩建,与院中的水井相通,有水又通风,食物备足可称无虞。 然而不作死就不会死,方播想起那顾家小姐顾金丹,他在自家开的蜜饯铺子偶然见过一面,就一直单相思,不能忘怀,玉指香袖,美艳妖娆,正合他的胃口,可惜一介地痞哪有那份福气,纵然是相思成疾,又哪里敢上门提亲。这一回虏寇破城,城中大乱,也不知顾家千金能否逃过一劫,想到这里,方播居然按捺不住,想爬出去看个究竟,心中或许还指望能救得美人归。 深夜,他从井口爬出来,偷摸至顾家院墙下,爬上墙头却见到了园子里挂了几个灯笼,一群人正在篝火旁烤肉,借着余光,方播差点从院墙上摔下来,那地上竟是人的断手断脚,这些人是在烤食人肉。 方播暗呼不妙,如此惨变,凄厉远甚预估,顾家小姐那样娇滴滴的小娘子如何能够在这个乱世自保。他观察了一番,对面园子里五人皆为精壮,且厢房里亦人影灼灼,自己孤身一人只怕敌不过。 方播是帮会里的知名打手,平时有不少弟兄巴结,出个门皆是前呼后拥,好不威风,此时正有仰仗兄弟们的地方,于是他连续走了几处兄弟们的住处,只寻到了在茶馆打杂的华六,这华六本是乡下来的军户,因近年天灾人祸不断难以活命,只好进城谋生,不想城里乞食都有规矩,华六一个外来客,势单力孤常遭他人欺负,军户人家都习练一些武艺,一次忍无可忍把众乞丐揍的四处乱窜,呼爹喊娘,这场街头斗殴发生在闹市区,动静不小惊动了官府,过后遂被投入府衙大牢,方播听闻这件事,便向牢头兼帮主韩水川要了此人作为帮众。 不过华六原是庄稼汉,与城内本地的青皮格格不入,平时不太乐意随诸人出去惹是生非,欺凌他人,后来又恳求方播给他找了份正经营生,去茶馆打杂,且不嫌弃工钱少,老实勤快一点都没有帮会人该有的痞气。 方播冒险敲了一夜门,平时称兄道弟的帮众们都唯恐避之不及,不肯露头,唯有眼前这个华六,平时不表忠心,关键时刻却不避事,果然还是乡下人更为实诚。 “我们有蒙汗药,偷偷摸进去把人药倒再动手,只是万一不小心被人发觉,你我就只能硬上了。”地窖里,方播和华六在商议明晚救人之事。 “两人对付七八人,最好用的是弓箭,若有一把强弓几支箭就好了,我能用。”华六说道。 “正好有一把弓,我拿去来。”方播猛然想起自己几年前为了练习弓术,从商人手中买了把弓。 南河小岛北岸,虏寇的攻势终于发动,只见五六十辆盾车排成一排,一声令下推至岸边,随即数以千计的民夫背着各种筐子篓子,依次举高,将土石从盾车顶部顺着盾面斜坡滑进河里。 “原来是要填河,可笑,河面已然结冰,过几日就能走人,这岂非多此一举。”王朴嘲笑道,他原以为皇太极会动用大炮,还不惜用熟米和泥来加固堡墙,不想东虏毕竟是半生不熟的渔猎部落,眼界见识多有不足,只知使用原始的木制器械,以前王朴屡次凭更胜一筹的知识击败贼军下山虎和紫金梁,这一次看来也能故技重施。 “虏寇显然是忌惮我们的火铳,想用盾车加以克制,或许是担心冰层撑不住盾车才不惜费时费力。”刘一山盯着对岸,皱眉道:“用这种法子一步步填土,历时一个来月才能填完,可见敌军从容不迫,根本不怕勤王援军包围上来,怎么会这样,勤王援军这时候也该到了。” “这是意料之中,我们备了这么多粮草就是怕友军不靠谱,乃至被敌军长期围困,就如今日这般。”王朴冷笑道。 “总该想个法子,不能任由盾车靠近。”林昌兴忧心不已的说道,他是一介文人,面对十余万声势浩大的敌军,心中不免胆怯,这几日都睡不着觉,生了黑眼圈,人更是轻减消瘦了几分。 “我有个法子,修敌台居高临下,我就不信虏寇的盾车能高过敌台。”刘一山说道。 “这个法子好,为了慎重,我也打造一批投石机,用来投掷炸药包,咱们双管齐下,定要叫皇太极输的呼爹喊娘。”王朴笑道。 雁门关的男人们都在外头打战,关城内如今是个女儿城,一众女兵乃上城头巡逻,经过关隘的民众留意到这一幕皆言雁门关要成为娘子关。 游击衙门内冷冷清清,只有王雁等女眷在偌大的宅子里打理着各式文书,王朴此前绘制了大量蒸汽机三体战船的设计图纸,可惜老杨和罗青浦都非造船匠师,所谓隔行如隔山,一晃一个多月过去了,依旧毫无头绪。 “样船不够结实,才冲曳一千两百多次就散架,这样的船上了战场只有害人而已,如何能用。”老杨苦涩的叹息道:“要我说这种三体船纯属东家异想天开,哪能像折纸船一般随便造。” “前面我们请了那么多造船匠人都对这个形的船摇头,我听了他们的议论,也是有理,卯榫再精巧,终归只是木头,确实不可能承受这么宽大的船体在大海上晃动,没几下必然卯榫断裂,船只散架。”罗青浦也是不太乐观。 “蒸汽机的制造有没有问题。”王雁问道。 “大人把蒸汽机的原理说的很详细,这种泰西自鸣钟一般的东西倒不难造,只是磨制费时,估计下个月就能造出第一个样品。”罗青浦回道,他从小跟师傅学过泰西自鸣钟的制作,这些只是皇家的摆件玩物,看似复杂实则不难,两者原理相似,只是蒸汽机的扭力动辄千斤,只能用精钢打造而不是黄铜,磨制钢铁费时更长。 王雁点了点头,满意的说了声师傅辛苦,王朴出征前交待了三件事,三体船,蒸汽机和铝合金,目前好歹有望完成其中一种。 崔樱桃是娘子火铳百人队的其中一个把总,她匆忙带来了一个信使入衙门求见,到王雁面前禀报道:“王总管,大人遣人送来了一封信。” 王雁接过信封,见上面四排依次写着四个阿拉伯数字:“1563,1654,6135,1570(王雁亲启)”。心里暗呼不妙,这是寻常不用的数字密码,整个神甲营,只有王雁和几个书记官能看懂这种特殊文字,每四个数字对应一个汉字,都编在一册密码本之中,难道王朴处于险境,送信之人要经过敌军的封锁线,那就是说陷入包围了吗。 她强作镇定,向在场诸人行礼,转身回里屋,坐在踏上拆开信封,上面依旧是数字,她打发侍从回避,取出钥匙打开一个箱子,找出密码本,她留意到当初自己夹进密码本的几根头发丝都在,形状也没有变,心里暗暗点头,拿密码本和信件一一对照,信的大致内容是:“我被困在蓟州城以东七十里处南河一座岛上,务必三个月内造好战船来救。” 王雁叹了口气,心说:我这里都没有男人,怎么去救。想起南面的平陆县码头还有一个火铳兵百人队,若是调去打战,码头何人去守。 她思忖了许久,提起笔来对照密码本,在一纸信签上写了一组数字,套进信封里,用火烤红色的印泥块,印泥滴落在封口,点上王雁的账房管事印。派出救兵之事她一介女流实在没有主意,只能出去询问一众匠人,奈何老杨和罗青浦这类匠人也不曾闻与军事,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王雁想起晋商那边的范永斗最近练了一队骑兵出来,耗费不少银两,该是能够凑合着借来一用。自从虏寇劫掠京畿以来,山西各地的贼寇日渐嚣张,居然常在官道上打劫行商者,平陆县的降贼也都纷纷复叛,乱世的余波已然蔓延至眼前。 蓟州城内,夜黑风高,正是出去杀人的好时候,方播和华六两人又摸到顾家院墙下,只听墙内隐约有厮杀声传了出来。 “恐怕是黑吃黑,两拨人在里面打了起来。”华六说道。 “你怎么知道是黑吃黑。”方播不服气的问道。 “方爷有所不知,鞑子破城后就挨家挨户抢人的粮食,没抢到粮食就杀人,所以现在城内多数人都吃不上饭,但是鞑子不抢富户,目前城内只有富户有吃的,哪能不招来歹人呢。” “那就是说,不止我们,还有不少人盯上了顾家,这可就难办了,顾家多半已经遇害,我们上去送死太不值。” “那我们就走吧,这动静恐怕会引来鞑子。” “你,你说,引来鞑子,对了。”方播忽然心生一计。 方播能在蓟州城混出名声,自有其过人之处,他瞬间便领悟到鞑子此举颇为鸡贼,只抢小民的粮食,却对富户秋毫不犯,这分明是故意离间城内的汉人,小民没有食物可吃就成为暴民,把祸水引向富户,富户惊惧多疑,为求自保只好纷纷投了鞑子,这种手段与地痞流氓整治欠债的破落户都是一个道理,吃透了人心。 方播盘算以顾家女婿的身份出面投虏,便能借鞑子之力赶走各路暴民,独占顾家的产业。鞑子有拉拢城内富户之心,可见所图乃大,为能起到千金买马骨之效,就不会随便杀他,因此值得冒险。 却说郑牙儿此时在蓟城内十分惬意。当日,他以金国大汗向来英明,有功必赏为由说服了手下倒戈,生擒监军御史黄大虎。南蛮的一个五品小官本来毫不稀罕,不过神甲营接连让金兵吃瘪,沾了神甲营的光,给金国大汗献俘时,果然龙颜大悦,大伙都得到堪称丰厚的赏赐,包括金银,美女和奴隶。 这一次投机大获丰收,自然是令他在手下人前树立了威信。有了这一批亲随,夕日的包衣俨然出人头地,更受到皇太极的信任,将偌大一座城池交给他打理。郑牙儿并不是一个一朝得志就轻飘飘起来,几斤几两都不自知的蠢货,如此一座重要的城池打理好了只有小功劳,稍有不妥却是大罪,做了人上人,就要比别人更多动一些脑子,否则人上人随时就会沦为阶下囚。 想明白了这个道理,郑牙儿按捺心中杂草一般滋生的贪念,严厉约束手下,只许做上头交待下来的分内之事,绝不越雷池一步。皇太极要粮食,他便带着一百多手下四处抢掠粮食,皇太极要收买南蛮的缙绅为己所用,他便对城内的豪绅秋毫不犯。 “郑佐领,外头来了两人,说是城内顾家的女婿,求见与您。”有门子进来禀报道。 “顾家,哼,这个时候才来求我,还不算晚。”郑牙儿得意的冷哼一声。他对南蛮的缙绅释放善意以后,本以为这些人很快就会上门求救。然而却是一连数日都无人登门,不禁有些急了,他本是身份低贱的包衣奴才,能机缘巧合得到大汗的赏识实是万幸,前一次押送两千汉人奴隶去遵化,却遭遇神甲营而砸了差事,按律本该处死,好在郑牙儿通过生擒神甲营的监军御史将功折罪,才有这第二次委派差事,绝不能再有失误了。 第二十八章 顾家女婿 收服豪强 方播进了大堂纳头便拜,唱喏:“爷爷救命,孙儿扣见爷爷。” 郑牙儿抿着茶差点呛水,这啥玩意儿,刚一见面就喊爷爷,便道:“过分了兄弟,我年纪比你小。” “不,大人此言差矣。人跟人资质大不同,小人不及大人远甚,小人活五年哪里抵得上大人一年之所学,论学问本事,大人就是爷爷,太爷爷,大太爷爷。” “你非要作孙子,由着你,孙儿是为何事而来。”郑牙儿做惯了奴才,对于此等肉麻的奉承话并不买账,但对来人的低姿态却很满意。 “小人方播,与顾家千金顾金丹情投意合,未媒苟合,顾家羞于启齿,所以此事外人不知,今夜前去私会情人,不想有歹人霸占宅院,请大人派兵去剿了贼人,救顾家上下五十余良民,大恩大德永世不忘。”方播言罢磕头不止。 “大恩大德该怎么个不忘法,跟本官仔细的说。”郑牙儿目露凶光,咬牙切齿道,他自小就在关外乞活,对南蛮这边不熟,人却不是傻,什么未媒苟合,城内人多口杂,一对野鸳鸯很难神不知鬼不觉搞到一起,十有八九是个骗子。 “小人必定四处宣扬大人的义举,让城内所有富户都知道大人仁义可依靠。”方播忙回道。 “哼。”郑牙儿冷笑一声,却收敛了眼中凶光,只要是个明白人就好,未媒苟合是真是假倒是无妨,他又不是顾家老爷,这种败坏家门名声的丑事用不着外人来操心。 郑牙儿于是点了一队兵马和方播一起来到顾家,宅院内的小贼们见金兵杀进来,只发了一声喊便落荒而逃,方播心头一动,要是万一顾家小姐还活着,或许能从这些人口中问出来,忙呼唤道:“要留活口,留活口。”整个宅子早已被围住,小贼们无路可逃,有些被击杀,也有些被生擒。 被生擒的小贼们七嘴八舌,争相招供,原来顾家还有活口,躲在后头庭院里,有十几个忠心的奴仆持械守卫,贼人人数虽多,可惜人心不齐,都指望别人先上,好坐收渔利,故而屡次强攻都没能得手,后来更是互相火拼,也就把里面的顾家人给忘了干净。 得闻顾家未被灭门,郑牙儿盛为喜悦,眼前这个自称的顾家女婿十分可疑,要想让城内缙绅相信金兵可依靠,进而纷纷来投,还是该有正经姓顾的出来亮相作证才管用。 他带兵来到第四进庭院的大门前,这门的正中处已被破开个大洞,门栓不知所踪,呈半掩状,看那深深切入的痕迹似用了斧头劈凿,透过大洞露出里面的影壁,上面的方形洞门不止窄小,更已然用砖土半封,只留一个观察孔,正有个顾家的男仆一脸惊愣的打量着他,郑牙儿毫不在意的上去推门一瞧,左右都是影壁,且左边无门,只有个小花窗,仅留右边的洞门,心里不禁暗暗诧异:这个宅子修的有点意思,顾家的先人为了应付乱世之凶险费了不少心思啊,怪不得能挡住外面的暴民。 “里面的人听着,我乃大金国正白旗满洲都统第十八世管佐领郑牙儿,你们的姑爷方播恳求我来救你们,只要不是刻意与我大金为敌,大金国不随便杀人。”郑牙儿对着里面呼唤道。 “不认识什么方播,大金国的好意心领了,我顾家不用何人来救。”顾老爷在里面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姑爷,方播,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听说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大人,顾老爷一向看不上我这个女婿,为了家门清白,不肯认小的这个女婿,请允许小的进去与岳丈他们分说清楚。”方播急了,忙辩解道。 “那你进去,别让老爷我久等。”郑牙儿脸色不善的对他吩咐道。 方播低头应和了一声,抬头转身之际用余光扫过,电光石火之际捕捉到郑牙儿眼眸中的凛冽寒光,心里明白这是生死攸关的一步,走的不好就会嗝屁于此。 他小心靠近大门口,一面高呼:别动手,是自己人,我没带兵刃。 至隐壁下,只听有人喝道:“站住。”,从左边的花窗伸出了两根长矛,蓄势待刺,方播强忍惧意,笔直站着不敢动弹,嘴里犹自说道:“你们不要命了,外面来的是满洲大爷,天下无敌的大金兵马,把我们惹恼了,这么个小庭院能挡住谁,别不自量力,害了大家的性命。” “你要怎的。”右边洞门里头传来一个仿佛长辈的声音。 “让我进去说话,可救顾老爷一家几十口子性命。”方播趁机说道。 顾老爷迟疑片刻,终于还是不敢得罪金人,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纷纷家奴将人放进来。 在内大门口,又有个小院子,方播留意到这些家奴持有七八丈长的长矛,又备有弓箭,从人手的布置来看,颇有章法。 “听你口音是本地人,嗯,我想起来,你是城内的青皮头子。”顾老爷仔细将来人打量了一番,顿时回忆起来,这个青皮在本地也算是一个名人,常带着一帮人招摇过市。 “老爷子,读书人常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今时今日小的终于算是个人物了吧,引外面的金兵专程来救你们顾家,也是费了不少功夫,不求什么,就是看上了你家姑娘,顾金丹小姐。”方播得意洋洋的说道:“想与你家联姻,做个亲戚。” “呸,你是个什么东西。”顾老爷出离愤怒,一个青皮头子就敢对顾家如此不敬,要是换了平日早乱棍打了出去。 “老爷子莫要大声嚷嚷,叫外头的金兵听到了,杀将进来,顾家就此绝了门户。”方播一脸得色的威胁道。 “你。”顾老爷气的脸色发青,浑身发抖。 “老爷子,我劝你识相点,乖乖把女儿给我吧。” “做梦,朝廷的勤王大军有百万之众,很快就要打回来。” “哈哈哈哈,老爷子,勤王大军就算真有百万之众,也与你无关啊,人家要去救那个皇帝,哪有空待见你。” “爷爷,孙女愿意嫁给他。”大门后传来一女子的声音,语气平淡,却有极强穿透力,字字清晰。 “不可,我们顾家要是背上了通虏之名,以后必遭朝廷兴师问罪。”顾老爷当即否决道:“今日就是一死也不许通虏,要想着顾家的将来,我们这些老弱妇孺死了不怕,顾家根深蒂固,区区一个劫难最多不过就是家道中落而已,就只怕名声臭了,那就中兴无望,万劫不复,谁要是沾上通虏二字,谁就是顾家的罪人。” “是,爷爷,孙女不怕死。”顾金丹做了个万福道,语气依旧平静。 “好孙女,不枉爷爷平日的疼爱。”顾老爷一脸欣慰的看向顾金丹。 方播感到事情正演变成危局,若是不能说服顾家与金兵合作,他这个冒牌的顾家女婿难逃一死,好在他一生混迹江湖,不是头一回身陷囹圄,每次都能化险为夷,诀窍无他,唯拼命自救而已。主意打定便笑道:“我本一片好意,想救顾家,可惜没人领情,也罢,告辞。” 说完,借着作揖的动作,弯腰半曲双腿猛地如离弦之箭窜向顾金丹,这是他平日就反复练习的动作,端得是迅疾如电,令人防不胜防,顾金丹花容失色,情急之下也来不及呼唤救命,只是拔出发髻金簪刺去,不料方播毫不在意那一根精致小巧的金簪刺到脸上,愣是强行撞开左右两个健壮的顾家奴人,凌空一跃将顾金丹扑倒。 方播狨身而上得手后,如变戏法一般从袖口内变出一把短刀抵住顾金丹的玉颈,刀刃将阳光反射在如玉的肌肤上,显得那肤色格外苍白。 “娘的,啊,嘶。好久没与人动手,都生疏了。”说着话时才感到脸上阵阵刺痛,随手拨掉金簪,他一边戒备周围蠢蠢欲动的顾家奴人,一边把顾金丹从地上提将起来。鲜血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滴在右肩上,不一会儿右半身就一片惨红。 “孙女啊,事已至此,为保全顾家名节,你就闭上眼,好好的上路吧。”顾老爷噙着泪说道。 “不,不要,求爷爷饶命,我不要死。”顾金丹此时花容失色,早已没有之前看淡生死的勇气,只是涕泪横流的乞活。 孙女前后不一,判若两人的丑态,令顾老爷惊愣不知所措,而后苦笑连连,摇头感慨道:“板荡见真情啊。” “金兵杀进来了,快跑啊。”不知是谁喊了这一嗓子,顾家的奴人毕竟不是士卒,平日也就只能在暴民面前逞威,哪有勇气对阵名震天下的金兵,顿时慌乱的四处打量。 顾老爷面沉如水,这声音他熟悉,是账房扈贵老头儿,果然读过书的人心思重,紧要关头就会出幺蛾子。 “跟我干,保你们不用死。顾老爷这辈子活的够了,你们何苦陪葬。”方播当然不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只有离间顾家主仆,孤立一心求死的顾老爷才能有活路,又道:“顾老爷睡过的女人比你们看过的女人还多,顾老爷吃过的美食比你们闻过的还多,他活够了,你们呢。”说完还悄悄推了推顾金丹。 顾金丹冰雪聪明,为了自救只好心下暗叹一声,附和道:“对,他说的对,不,不用死的何必非要去死。” 这些话如蛇毒侵脑,顿时人心浮动,顾家奴人们面面相觑。 “哼。”顾老爷怒视左右内心挣扎的家奴,慑于积威,无人敢造次。 “弟兄们,谁要是给我擒住顾老爷,赏银一百两。”方播在底层摸爬滚打半生,深知下人无不爱财如命。 “你,你好小子,还给我来这一套,都别听他的,他不过是个地痞青皮,从哪弄来银子赏给你们。”顾老爷被气笑了,他好歹做了几十年顾家的族长,什么风浪没见过,怎会阴沟里翻船,失陷于此等不入流小伎俩。 “我,我有银子,每人一百两并无不可。”顾金丹此时一心只想着活命,这话一出口顿时扭转了人心,顾家的众奴人下意识转过身,隐隐围住了顾老爷。 顾老爷只感到天旋地转,摇摇欲扑,至亲孙女的背叛实在是痛彻心扉,仿佛抽干了生命,片刻间衰老了十载。 郑牙儿在外头隐约听见庭院内传出来的喧哗。他反复权衡利弊,依旧还是不敢强攻进去,倒不是怕手下人马的折损伤亡,而是大汗的雄伟壮志容不得半点差错,作为一个好奴才,最要紧的是听话,主子在出城前对他说的那番话:“明国的钱粮都在豪强手中,大金的对手就只有明国的皇帝,豪强绝不能轻易得罪,要让汉人的豪强恨他们的皇帝,跟我们一条心。”必须一字不差记牢,反复咀嚼琢磨,参透明悟才好。 便在此时,顾家女婿方播和一个妙龄少女出迎,据称乃是顾家的小姐,郑牙儿有些不明所以,原以为方播是假冒的女婿,现在看来又不太像。 “顾家的家主何在,为何不来见我。”郑牙儿疑惑的问道。 “顾老爷不幸病故,如今是顾家三小姐和小人做主。”方播忙回道,顾老爷为了顾家的名节已然拔剑自刎了,但是此事绝不能宣扬出去,否则自己就会成为城内各豪门的公敌。 “噢,待会儿你们两位陪我去拜访詹家和李家,城内这些豪门大族端端得是好大架子,我大金兵将入城多日,都不来拜谒巴结,实是不知礼数。”郑牙儿对这个结局很是满意,只要顾家人站出来牵头投靠金国,树立个好招牌,金国善待豪门的名声就能传扬开来。 第二十九章 铸就军魂 戴罪立功 南河小岛的战事陷入胶着,凭借五仗多高的箭塔,越过盾车居高临下射击远处运送土石的民夫,这些民夫本是蓟州城内的百姓,被强征来运土填河,后面是虏寇的钢刀,稍有退却就会被无情斩杀。而前面的明军又不断放铳,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横竖都难逃一死。 平民如何能承受如此的伤亡,顿时成片的民夫宁愿跳河,也不想再留在虏寇军中等死。 一夜之间,数以千计的民夫逃到王朴所在的这座岛上,这是始料未及的变故,当时夜里江风寒气渗人,神甲营这边只有少量士兵在巡逻戒备,等发现异常,吹起了警哨声,全军闻鼓惊起,列阵戒备,一通折腾下来却迟迟未见敌袭,只远处有哗哗的扑水声,偶尔隐约传来嚎哭声。 “这不像敌袭,而且这种气候,要是我绝不会选择夜袭。”王朴惊疑不定的嘀咕道,在这刺骨寒夜泅水而击,这是不成功便成仁的疯狂打法,万一未能一击即中,攻破敌寨,士卒们一身湿漉漉的杵在外头很快会被冻成冰棍。 “会不会是疲敌之计,故意弄出动静来,好让我们不能入睡。”林昌兴顶着一对熊猫眼揣测道。 “排铳准备,预备,放。”王朴的习惯是遇事不决先开炮,现在没了心爱的线膛炮,只好拿排铳凑个数。 夜里的排铳火光效果有强烈的视觉冲击,仿佛是加入了魔幻风格的特效,比从前的写实风格夸张了许多。 果然几轮排铳过后,前方就哀鸿一片,可见死伤颇为可观,王朴得意洋洋的笑道:“哈哈哈,敢来偷袭你爹,见了阎王求他写个死字赐给你们,念作爹。” “不要打啦,不要打啦,我们是大明百姓,自家人。”终于有人高声呼唤道,这话顿时提醒的周围的人们,夜里官军看不清才敌我不分,拼命放铳,连忙也都跟着呼唤起来。 “我靠,是自己人,停火。”王朴听到传来的声音,顿时吓了一跳,所幸监军黄大虎没有在这里,否则上书参他一本滥杀无辜,那就有牢狱之灾了。 “大人,小心中计。”林昌兴忙从旁提醒,而后凑到王朴的耳边小声道:“就算真是大明百姓,我们也不能收留,人若是太多就怕粮草不够,薪柴也不够。” 听了这话王朴心里咯噔一声,确实照目前的情形,虏寇是打算长期围困神甲营,若是逃上岛的大明百姓人数过千,收留了他们以后粮食就只能坚持半年,过了期限就有全军覆没之凶险,最为稳妥的做法是装糊涂,只说是敌人的诡计等天亮再派人查看,在这样的寒夜又浑身浸湿,那些百姓哪能不被尽数冻死,到时候再哭泣几声,做个悔悟伤感的样子也就顺利过关,朝廷那里便能勉强应付交了差,必然不会有后患。 王朴一时拿不定主意,左右看了一圈,忽然瞥见远处一个小兵斜眼偷瞄他,四目相对,那小兵慌忙收回目光,虽只有一瞬间,可王朴对那种充满了疑虑和不信任的眼神十分敏感,这是不会有错的,不禁悚然心惊,这世上没有人是傻子,这些小兵地位虽卑微,可也一样有喜怒哀乐,自己若是仅仅为了不敢冒险,就任由一千甚至于几千百姓被活活冻死,那么这些小兵私下会如何议论,只怕对王朴是没有好话的。 神甲营自成军以来战绩是四战四捷,除了运气以外,所仰仗的只有严格的兵员选拔和训练,优厚的待遇维持士气,领先时代的管理和练兵方式,领先时代的武器,但是这些其实都能被有心人山寨,千万不要小看天下人,线膛燧发枪的原理并不很复杂,罗青浦也并不是世间唯一的人才,王朴手上只有一项他人无法山寨的核心科技:坩埚灌氧炼钢法。因为氧气的提炼需要电,这个时代的人不懂电磁原理,雁门卫那位操作发电机的工匠根本看不懂原理,视若神仙法术一般敬畏,自然无法偷学这一技术并泄密出去。 但这并非不可逾越,只要对方有足够的财力并且不惜血本,投入百万千万两银子也能打造出成千上万的线膛火铳。 崇祯还是个专坑自己人的昏君,前有虏寇,后有昏君,左右都是猪队友,更有杀不完的流寇四处捣乱,要想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乱世中活下去,还需要一个敌人无法山寨,无法企及的核心优势,纵观历史有一支以拯救百姓为使命的军队做到了名副其实的不可战胜,这支军队每名士兵都能视死如归,勇不可当。王朴想要山寨的就是这种有理想,有信仰,有使命感的军队。 知易行难,这种军队只能在战场上经过千锤百炼,浴火而铸就,王朴此时就在理智与本能之间反复横跳,尽管对战败身死的恐惧十分强烈,本能冒出来的念头是不要管别人死活,先自救才是要紧。可权衡利弊之后,理智竟不自觉的占了上风,原因无他,唯野心太大而已。这十几天他莫名感到神甲营的氛围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仿佛是一件木偶娃娃突然间有了灵魂,这种感觉难以言表,十分诡异,难道会是军魂,那传说中的东西。 王朴在后世只是一个平民,并无带兵的经验,故而他也拿不准这到底算不算军魂,如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冒险做个实验了。这个念头不断滋生萌芽,成了执念,令他不顾一切下了决心。 “传我将令,去把我军的帐篷,干衣服和薪柴收集起来,送过去给他们。”王朴艰难的作出了抉择,他知道这个决定非常不智,因为这很可能是皇太极的绝户计,故意把难民赶到岛上,逼迫王朴收留,借以耗光神甲营的粮食。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派人去下游把前几日经过的战船收拢过来,组个临时的水军,把水路打通,就能将这批百姓运出去。”王朴回想起来他手上有皇帝的密诏,可以临时征调沿途各州县的物资。 “大人,这条河通向渤海。”刘一山好歹仔细研读过地图,出言提醒道。 “啊。”王朴听了很是绝望。 “大人倒也不需过于忧虑,我们不是还有一条海船可以用吗,那条船上有一支三十人的火铳队,都是精挑细选的善泳之士,等他们赶到,水路自然就通了。”刘一山在一旁安慰道。 “远水不解近渴啊,海船要等东南风才能开过来,大概是五月份左右,至少还要等五个月。”王朴实在没有信心能抵挡虏寇五个月,即使粮草勉强够吃,可对面十几万人,即使虏寇杵在那里让神甲营的火铳兵挨个枪毙,火药和铅弹都还远远不足,更别提这几日来火铳兵打死的都是被强征的大明百姓,真虏寇却毫发未伤。 蓟州城内的几大豪强都得知顾家投诚于虏寇,皆惊得目瞪口呆,其中刘家与顾家更有姻亲,刘银岚顿时陷入恐慌,长兄在南直隶为官,本是前途无量,若是因此而受牵连,岂不冤哉哀哉。且通虏是灭门大罪,若朝廷震怒,兴起大狱来,就不止是断送前程,刘家这一百年的大家族就要身与名俱灭,万劫不复。 “顾伟忠到底要做什么,竟猪油蒙了心,干出了如此混账之事。”刘银岚急的团团转,只是嘴里碎碎念念的反复说这几句话。 “老爷,狄少爷回来了。”管家回禀道。 听了这话,刘银岚忙快步到门口,迎面来了一个黑脸长身的公子哥,生的俊朗结实,器宇不凡,这便是刘家二房的大少爷刘隆狄,因是庶出,平日管理城中的生意,偶尔跑个远门,到外地购运些商品货物,长年不着家,这一次真是不走运,偏偏快要出门去,就遇到了金军入寇,被堵在城内。只见他风尘仆仆的快步进来,气都未喘直,险些与大伯撞到一起,忙作揖道:“大伯,你。” “见到顾伟忠那厮了吗,他怎么回复的,一字不漏说道明白。”刘银岚一把抓住侄子的手问道。 “回大伯,顾伯伯已然死了,顾家秘不发丧,所以知道的人不多,我是拿银子出来偷偷塞给门房,才听说这事。现在是金丹三妹当家,还有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妹夫,实在不对劲,我与他们商量了几句,都是些客套话,没有交心的实话,我还留意到旁边的辉哥脸色不善,我原以为他是伤心爷爷故去,跟他说了几句,却见他神色慌张,频频拿眼瞅三妹夫,看得出来是被胁迫了。” “金丹的夫君,这是什么东西。嫡女出阁这等大事为何我们不知道,先不说这个,你看的仔细了,真有可能是被胁迫,有几成把握。”刘银岚问道。 “呃,十成把握,最少九成,辉哥今年才不过十二,并不懂作伪,他心里怕的谁脸上掩饰不住。”刘隆狄挞定的回道。 “这就对了,我就说顾伟忠不会糊涂到这个份上,必然是出了什么变故,金丹那丫头是糟了胁迫,他那夫君十分可疑,十有八九是虏寇安插进顾家的内鬼,我们必须自救啊。”刘银岚嘀咕道。 “那大伯是想如何自救呢,此时与顾家绝交是否太晚了。”刘隆狄疑惑道。 “不,不,顾家与虏寇的交情是深是浅,我们暂不清楚,贸然与之绝交恐怕不妥,不宜明着与虏寇作对。我们要让朝廷知道顾家是被胁迫,并非出自真心。”刘银岚沉呤道。 “朝廷如何会相信我们,再说就算是受了胁迫,可通虏毕竟不是假的,依旧要获罪,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还是跑不掉啊。”刘隆狄颇为沮丧的说道,他对目前处境十分悲观。 “还有一条生路,戴罪立功。” “怎么讲。” “当日虏寇破城而入,我们和顾家都挑出一个嫡子送上船逃出城去,我记得顾家送走的是为辅。”刘银岚回忆道。 “是的,为辅兄在顾家最得看中,他既是嫡子又处世方正,想来顾伯伯如此宠他,将来必会由他继承家业。”刘隆狄说着神色间闪过一丝嫉妒,作为庶出,从小在家中很受欺负,他对嫡子有种不敢言,莫名的怨恨。 “你今夜就点一批健奴逃出城去,找到为辅,那孩子明事理,或许能想到办法自救,他若有办法,你们就全力襄助,若拿不出什么有用的法子,那你就立刻南下找你爹,让他出面向朝廷禀明原委告发顾家,丢车保帅也是不得已啊。”刘银岚深深叹了口气道,为了自保而出卖顾家,虽说情有可原,可也从此污了门楣,在豪门圈子中将难以立足。 “茫茫人海,上哪里去找。”刘隆狄一脸茫然的问道。 “顾家在天津卫有个宅子,且养了不少和尚道士这等闲人,可见天津卫周围有大量顾家的田产铺子,哼,以为我不知道,装穷给谁看。你们就去天津卫,他一定在那里。”刘银岚冷笑道。 神甲营受困于南河一座岛上的消息终于传进京师,王威急的团团转,据说皇太极亲自出马围住神甲营,想来自己的这个儿子着实出息,居然会被虏酋当做劲敌,王威欣慰之余又更加心痛,这么优秀的一个儿子眼看就要不行了。想起大军临开拔时,王朴不无悲观的说此行必多劫难,真乃一语成谶。 王威在悲伤悔恨之余,连写了三十几封信分别寄给各地有些交情的亲属同僚,指望着有人能出手搭救王朴。 他还亲自去求一向照顾王朴的东林党诸公,可惜人走茶凉,王朴此番必然不能幸免,谁也不愿意为了一个死人去触怒皇帝,朝中的诸公都是人精,这两年来已把皇帝的秉性摸透了七八分,绝不能指望这位皇帝认错,所以王朴不能去救,谁敢去救,就是在扇皇帝的嘴巴子。 第三十章 违心阿臾 招妖作怪 众所周知,崇祯是个非常要面子的皇帝,他之前极力催促王朴奇袭遵化,本指望解京城之围,现如今从种种迹象来说,这是个馊主意,王朴的神甲营半路上就被皇太极亲自率大军围住,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天下人对此事会作何议论呢,他崇祯岂不是成了蠢货,给虏寇白送上一员大将。 “韩爌愚蠢,王朴无用,朕身边就没有一个堪用,都是废物。”乾清宫大殿里又传出来崇祯的咆哮声。每当遇到难处这位皇帝就会大喊大叫,周围人也都习惯了,可这一次却夹杂破音,似有些气急败坏。 门口值班的侍卫和小宦奴们皆心生警惕,这种时候最是要命,今日圣上心情大劣啊。 “圣上息怒,据探报,王朴暂时无虞,他在岛上临时修了个土堡,又隔着一条宽阔的河,虏寇人数虽多,可也奈何不了他。”王承恩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可又不知说什么合适,只好找些理由宽慰皇帝。 “你说王朴还能支撑多久呢。”崇祯铁青着脸问道。 “这,这个,或许虏寇围了几天,见占不到便宜就……。”王承恩支支吾吾的回禀道。 “说实话,朕不要听那些没用的违心阿谀之言。”崇祯不耐烦的挥手道。 “是,奴婢有罪,据锦衣卫探子汇报王朴出发前,王在晋给他筹备了千石大米,中间并无克扣,一千人可吃三个来月左右,省着点够半年,此外还有huoyao五千斤,良种驿马五百匹,皮甲胄五百副,铁甲六十副。”王承恩回道。 “唔,王朴是东林党,他们对自己人倒是好,呵呵,别人哪有这等待遇。”崇祯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前些日子晋军哗变就是因为朝廷不给饭,敢情在东林党眼里只有神甲营是亲的,别的军马都属于后娘养的。 “王朴私下与礼部徐光启大人有来往,在京师期间他多次上门拜访徐府,商量了何事不得而知。”王承恩回禀道。 “徐卿一向讷言不知俗务,心思都在精研学问上,他为何要与王朴暗中来往,你派人去详查。”崇祯疑心病又犯了,浑然忘了王朴正身处险境,军情十万火急,却绝口不提派遣援军,心思不知飘往何处。 “是,奴婢接旨。”王承恩和王朴并无旧怨,只是他估计此人必死,何必为一个必死之人忧苦愁肠,拿这些话动摇了王朴在皇帝心中仅有的荣宠,那王朴死后,皇帝也就不会过于伤心难过,作为一个忠心耿耿的奴婢,缓解主子的伤痛才是天大的正紧要务。 “朕记得王朴一直惦记着满桂的残部,那支如火营,这人会带兵,他看中的兵马不会弱,把如火营交于贤师。”崇祯难得有了一次明智,所谓的贤师就是先帝之师孙承宗。 “奴婢领命,圣上这几日一直操劳国事,如此辛苦,实叫人看着心疼。”王承恩说着抽噎了起来。 “你要说什么,直说。”崇祯习以为常的笑道。 “田贵妃亲自炖了碗鹿肉汤,香气扑鼻,可把别人都馋苦了,天气渐寒凉,圣上抽空喝了这碗汤,也不耽误什么。”王承恩笑着进言道。 “嗯。”崇祯很吃这套,当即点头。 南河小岛,难民们用王朴给予的柴火升起了篝火,可寒夜里的刺骨凌风犹如攻城锤,轻易破开了篝火稀疏的温热防线,灌入人堆之中,仿佛那篝火只是虚无缥缈的蜃气,丝毫不起作用。且干衣服又不够,难民中争夺了起来,体弱者抢不到干衣服,等熬到天亮,清点下来,就有一百多人染上了重病,奄奄一息眼看就要不行。但这就是乱世,谁也顾不上怜悯,生死随命而已。 太阳升起后,大地才有了少许温热,王朴连忙组织难民在岛的西南角开挖地窖,先修一个环形的壕沟,上方覆盖横木,再填土壑实,环心处又修一个简易的土灶,既能用于煮食熬汤,又能供暖。这种由王朴亲自设计的地窖,灵感来自于节能灶,身处乱世只有会动脑子的人才能活下去。 “今儿鱼汤和马肉味道不错,这黑黑的是什么?”王朴盯着眼前这碗汤,愣没认出来那佐料是何物。 “回少主人,这是松露啊,那些百姓挖地窖时无意中挖到,他们感恩少主人,便将这个松露献了出来。”专责王朴膳食的这个亲兵回禀道。 “哎,难为这些人了。”王朴闻之实有点感动:“以后,我就不吃鱼汤了,把鱼汤省下来给病人吃。”岛上有大量的劣马,马肉并不稀罕,人人都能尝到一点,唯有鱼汤很是难得,虽有几条渔船,可是没有渔民,靠一群生手老半天才能捕到一条鱼。 “这,这怎么行呢,少主人啊……。”亲兵着急道。 “不必说了,吾意已决。”王朴伸手制止亲兵进言,一脸决绝,心说:几碗鱼汤就能拉拢人心,树立起伟岸的英姿,这买卖太划算了,这样绝妙的良机怎能错过。 因忌惮又有大量百姓泅水登岛,挤破所处小岛。王朴干脆下令停止射杀对岸民夫,很快虏寇的盾车就推进至三十步开外,这个距离已经是喘息可闻,神甲营的士兵们神色渐显凝重。 “禀大人,第三火铳队书记官白行乐报告。”来人打千行礼,这是王朴在军中的亲信之一。 “有什么事情。”王朴问道。 “卑职想了个主意,或许能用的上。”面对逐步逼近的盾车,王朴和林昌兴,刘一山三人都没有招了,于是王朴传话各队书记官,都来参与想法子出主意。 “说说看。”听说有主意,王朴果然来了兴致,身子驱前道。 “卑职的百人队里有个攻城特别小队,那攻城用的十字镐是个钩子啊,柄上绑个绳子,投过去就能把盾车勾过来。大人,你说中不中。”白行乐原是个猎户,好歹会动脑子在山中安个陷阱啥的,今日出个主意虽不高明,却很实用。 “敌方的盾车用了好木料,勾过来劈成柴火正好可补不足。”王朴点了点说道,天寒地冻,每夜取暖要消耗大量柴火,储备本就远远不够,更别提岛上人数又多了整整一倍,更是雪上加霜了。 他随即召集刘一山和林昌兴商议细节。 皇太极今儿心情不错,东面传来捷报,代善和多泽率部顺利攻破了迁安,只付出了轻微伤亡。此地填河也十分顺利,自从大量民夫逃往对面岛上后,明将王朴连火铳都不敢放了,估计是怕更多民夫往岛上逃,那就是说神甲营所携带的粮食已然略有不足。 “多尔衮,你认为明将王朴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以前我以为他怕死,胆小如鼠,现在,看来不像。”皇太极盯着远处那座小岛,黄昏的阴郁光线中隐约可见人影攒动,那完全不像即将陷入绝境的岛,毫无恐慌的气息,那些神甲营的官兵难道个个都是勇士,面对天下无敌的金兵,陷入重围居然还毫无惧意,做起事情来井然有序,竟不见慌乱。 “聪明人都怕死,王朴绝对是个聪明人,他是要市恩于民,学刘备。”多尔衮冷笑道。 “有胆有识又有野心,是个刘备,不杀此人后患无穷。”皇太极寒着脸说道。 “南蛮这支神甲营成军才不到一年,打了四场胜战,养出了锐气,不把它打服打怕,以后会更难缠。”听到皇太极如此抬举王朴,多尔衮颇不以为然,随着细作们源源不断获得情报,关于王朴的事迹,拼图渐显齐全和清晰。姓王的几场胜战用兵都是中规中矩,天赋平平而已,唯一可取之处是练兵的本事,他的神甲营确实难缠。 真让多尔衮不幸言中,翌日清晨,难缠的神甲营没有混吃等死,军中战鼓隆隆,划破寂静长空。虏寇兵卒闻声驻足,四处张望,看到头领们没有太把敌营的战鼓声当回事,也就自顾不理,浑不当回事儿。 多尔衮登上了望台,只见明军大队人马从两侧寨门缓缓推出了六辆怪模怪样的车子,他皱起眉头,随即又不禁咧嘴笑了起来,自嘲道:“我又说错了,刘备没有这些鬼花样,这个王朴不愧是纨绔子弟,跟他打战至少不会太闷,呵呵。”言罢又饶有兴致的琢磨那些车子的用途。 只见那六辆怪车被横列在岸边,明军士兵忙着往车上前端的笼子里装填土石,这是啥玩意,多尔衮感到脑子不太够用,嘟囔了一句:“南蛮子。” 忙碌了半响,那笼子大概已然用土石填满,有个披甲汉子站出来,明军士兵如众星拱月一般环绕左右。那人多半就是王朴,多尔衮凝目望去,可惜相距太遥远,江面雾气袅袅,看不太分明。 骤然间那些怪车翘起一根长杆子,尾端系有一条绳索,尽头处又有个网兜,在空中划了个大大的圆弧,将一件物品甩向高空,多尔衮恍然大悟,原来是投石车。 明军这六辆投石车将六把十字镐远远抛过河面,其势犹自不减,所幸十字镐的手柄皆钻了孔,系有一根绳索,且测准了距离,绳子拉直以后十字镐纷纷落地,这边擂起战鼓,投石车旁早已待命一群人,闻鼓声立即紧握绳子往回拽,那六个十字镐在地上拖行一小段,其中四个勾住虏寇的盾车。 这些盾车排列于河岸的最边缘,距河面仅半步而已,登时就有三辆盾车滑了下去,结冰的河面承受不住,断裂开来,冰层下河水咕噜咕噜往外冒泡,冰块相击咯吱嘎吱作响,俨然一曲冰河交响乐。 附近的虏寇兵将们都被眼前这一幕整懵了,眼瞅那三辆盾车被对面南蛮狗拖走,随后勃然大怒,瓮中之鳖居然还敢招妖作怪,岂有此理啊。 须臾之际,又有六个十字镐从河对岸飞跨而来,这样下去,这几十辆盾车就要被劫掠一空,骄傲不可一世的虏寇勇士们哪里能忍受如此羞辱,便有几名勇士甘冒火铳弹雨冲上去,长期渔猎生活赋予这些野人无与伦比的身手,更有令王朴胆寒不已,屡屡午夜惊梦的天生直觉,他们居然懂得以之字形疾步冲刺来躲避迎面直射的火铳铅弹。 王朴嘴角微微翘起,冷哼一声,他是有备而来,战前就对各种变化早有对应预案。十字镐毕竟不是钩子,抓力不足,这几名虏寇勇士拿兵器轻易便撬开,十字镐滋溜一下从盾车上弹开,正紧拽绳索另一端的明军小队来不及卸力顿时齐齐往后仰摔,众脚朝天恰似一只翻身的蜈蚣。其余虏寇兵将在远处见此法可行救下了其中一辆盾车,纷纷顶着明军火铳铅弹上来帮手,这人一多就难免会有倒霉的,先后六名虏寇兵卒中弹倒在血泊中。然而虏寇果然悍勇非虚,他们对同伴的不幸和哀嚎视若无睹,浑然不当回事,可见等闲的血腥只能益发激起这群野人们的凶性。 “火力不足是吧,哼,尝尝这个吧。”王朴伸出两根手指,在空中轻轻一挥,这是下令启用第二套方案的手势。 投石车再次发射,六个包裹缓缓落入虏寇的盾车阵中,须臾片刻后火花飞溅,宛如绽放灿烂鲜花,又传来一声巨震,天崩地塌,木头,石块,人头,断肢,还有各种残骸,徐徐从天而降,有不少可疑的肉团落在冰面上,或许是因骤然遇冷,清晰可见那些器官居然还能蠕动。许多岛上避难的百姓和神甲营新兵都被吓的浑身发抖,更有些尿了裤子。 只有王朴和他那参与剿灭下山虎的神甲营老兵们依旧神态自若,带着几分嘲弄蔑视面如死灰的新兵们。 第三十一章 存粮不足 雁门女将 皇太极杯中的茶水微撒了一些,这声巨响来自远处神甲营的方向,左右随员无不变色,纷纷起身请命出营查看,皇太极只是挥手将人派遣出去,却始终一言不发,更剑眉竖立,脸上愠色已难掩饰,左右随员察言观色都暗呼不妙,这是大汗动了真怒,起了杀心。他们战战兢兢从军帐出来,抬眼就见远处河岸边升起一股黑烟,不禁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诧异和不解,这明将王朴难道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莽夫,金国大汗带着十几万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的大军将他区区一千多人团团围困,深陷此等绝境不肯投降倒也罢了,负隅顽抗虽不知死活,犹自还能有个说法,可耍花招弄得大汗天威震怒,岂不是自求速死乎? 虏寇这五十几辆盾车无一幸免,除了少量在拖曳中解体,被河水冲走,大部分都被神甲营给捞了过去。得到许多好木料,若是再有这么几次,今年寒冬岛上全体军马就不愁供暖了。 多尔衮缓步迈进大汗军帐,向皇太极行礼。 “十四阿哥看完烟花回来了。”皇太极此时心情极为不悦,对多尔衮阴阳怪气的挖苦道。 “以往从不曾见过如此顽固的对手,这一次纵横关内把南朝逼急了,蹦出来这个王朴,臣弟以为这是件幸事,神甲营羽翼未丰就被我们发现了,这种对手及早发现自是最好,由此可知天命气运在我大金。”多尔衮肃然道。 “嗯,说的是这个理,你可有计策助我击破神甲营。”皇太极问道。 “我们攻破蓟州缴获了八十一门大炮还有一百三十余名炮手,据盘问他们原是侯世禄的人马,路过蓟州被袁崇焕强扣下来。”多尔衮进言道。 “那批火炮正往关外送,你是说让火炮调头来打神甲营。”皇太极得到提醒,顿时想起这件往事。 “火炮我们用不惯,这东西明军要比我们在行,多半很难有用,王朴在那岛上修的土墙很厚实,可不就是防着火炮吗,打不穿的,依我说派个死士去刺杀王朴,没准就能得手。”莽古尔泰这时候插嘴道。 “岛上的寨子不是城池,军民分开布置,很难得手的,王朴似乎非常忌惮我们这边的民夫往那边逃,不妨把民夫都遣过去,塞满他那小岛,我倒要看一看他如何处置这些自己家的百姓。”多尔衮笑道。 “对,这倒是一个好主意,王朴想邀名市恩,拉拢人心,我们就把大明百姓塞给他,叫他骑虎难下,进退失据,呵呵呵。”皇太极言罢得意洋洋的笑了起来。 “那王朴又不是傻子,如果真是粮食不够,必然是先把无用的闲人都杀了。”莽古尔泰犹自不服气的嘀咕道。 “哈哈哈,那就更好了,在南朝背负上人屠恶名,轻则断送前程,重则死路一条。”多尔衮哈哈笑道。 把河对岸的整排盾车都清掉之后,视野骤然空旷,一览无余,至辰时对面林中冒出了大量民夫,只见他们亦步亦趋,被后面的虏寇兵卒驱赶到岸边,民夫人堆中此时隐隐传来骚乱动静,显然是瞥见了王朴特意为他们准备的这一排绑着死人的木桩,为了不让更多民夫逃到岛上来,王朴曾下令把生病冻死的百姓尸体列于岸边,用来吓唬对面的那些民夫,这一损招果然管用,任虏寇兵卒用长矛戳,用鞭子抽,民夫死活不肯跳下河,哭爹喊娘也要留在虏寇这边。 “不好,鞑子是要把人都赶过来,消耗我们的粮草。可不能叫他们得逞啊。”林昌兴大惊失色,着急道。 “嘶,想不到皇太极如此卑鄙下贱,使出这种绝户计,枉我以为他是个明君,会善待汉人呢。”王朴大为失望道,在后世的史书中,皇太极善于笼络人心,对投诚的汉人非常礼遇,并且能给予信任和重用,是个气魄与智慧都令人折服的明君,原来清人写的史书果然不可信,这货非常阴狠毒辣。 “大人请慎言。”林昌兴在一旁听了王朴这话浑身炸毛,使劲压着嗓子唤道,把王朴和身旁的亲兵都唬了一跳。 王朴这才醒过神来,不由环顾左右,心里戚戚。按照惯例朝廷一定会在军中安插锦衣卫密探或者东厂番子,刚才这话要是被其听到那就糟了,这狗皇帝心眼小,又刻薄寡恩,无论立过多少功劳只要有一处不得欢心,动辄下狱治罪,毫无情面可言。 “大汗,这些南蛮不肯下河,要不要动手杀几个,以儆效尤。”有随员进言道。 “那就动手吧。”皇太极作慵懒状应允道。 虏寇兵卒接到军令,便毫不客气的大开杀戒,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和受到重创后的痛苦哀嚎声,如针般刺入人们的耳中,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恐怖气息令人窒息,却格外滋生求生本能,有些民夫见此情形,知道留下来是死路一条,对岸或许能拼出一条活路,一咬牙跳进河里。 此时河水结冰,人一踩上去嘎吱嘎吱作响却并没有破裂开来,民夫纪陪鸣心头一喜,知道这一跳算赌对了,忙撒开腿向对岸跑去,虽然对岸那些木桩上挂满死尸十分骇人,但他知道若是跑慢些许,等后面踩冰的人多了,这冰或许承受不住要掉下河去,天寒地冻,若一身湿淋淋的到时候必死无疑。 有人起头,人群中顿时如鹊起的鸟群一般,稀里哗啦成群成片跳下河,河面边缘的冰层还算结实,只有少数人落水。 “糟了,大人……。”刘一山大惊失色,向王朴看去。 王朴望着如潮水一般涌来的难民,心慌意乱,竟不知所措。 “大人,下令吧,不能叫他们过来。”林昌兴急红了眼,恨不得替王朴下令立刻开火。 王朴转头剜了他一眼,心里有些不快,这种屠杀百姓的命令要是下达,就算崇祯不予追究,以后也很难活命,文官最恨的就是这种公然滥杀百姓的武将,肯定会随便安个罪行弄死他。就在十年后,杀良冒功的贺人龙就是死在孙传庭手中。 过不多时,冰层终于承受不住,猝不及防的碎裂成千万片,河面噼里啪啦作响宛如沸腾了一般,民夫纷纷落入水中,顽强的求生之念使他们依旧紧紧抱住浮冰,一点点往对岸蹭去。王朴见此暗暗松了口气,随即又对自己的冷酷无情感到羞耻。 皇太极在远处了望台上观察,便笑道:“你们这些蠢材,说什么结冰厚实可纵马驰行,看见了罢,这里的河流湍急并不容易结冰,且寒气也不比关外。停下来罢,这样把人赶过去也活不了,于事无补却徒然背了残暴恶名,给这些南蛮百姓送一点酒肉去,就说,本大汗存心释放他们,交给对岸的明军,不想对岸的大明官军居然炸毁冰面,致使淹没冻毙者无数,不知是谁下的令,如此歹毒狠辣。” “此计不可行,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多尔衮犹自不肯罢休。 “只好慢慢往前填河,没有盾车也无妨,王朴绝不敢再乱放火铳。”皇太极倒是并不着急,显得胸有成竹,游刃有余。 又有一千多难民上岛,面对这些浑身湿漉漉,已冻僵成紫色的可怜人,王朴实在无能为力,没有多余的被服和薪柴可供御寒,只能任由他们大部分当场冻毙。所幸今日晨昼清朗,暖阳如沐,即使寒风凛冽,夺魂追命,少数体健者剥去湿衣,喝了几碗热汤,好歹挺了过来,王朴见这些幸存者个个都是虎背熊腰,一身筋腱的好兵苗子,就起了爱才之心,命人拖来几十张马革赠与他们,在如今这个岛上一张马革就是一条命。 纪陪鸣因抢了个先手,跑在最前头,等河冰碎裂他已然离岸不远,落水不过片刻就游上岸,故而也活了下来,分到了一碗马肉汤和一张三尺见方的皮革,望着满地的尸骸,他只感五脏六腑寒凉透彻,这就是乱世啊,百里断炊,坟冢盈野的乱世。 “又多了三百来人啊。”王朴瘪嘴道,他内心深处实是盼着这些人就此死掉,一了百了,反正这些人跳河而冻死,没人能归罪于他。可虏寇筛选过的民夫颇有体魄健强者,竟能在天寒地冻的露天,顶着刮骨凌风赤身拥卧,其中最壮实的汉子居然活下来了。 “如此下去,存粮就不足于耗到五月份,必须再派人突围出去,催促王雁加紧蒸汽战船的建造。”王朴十分无奈的嘀咕道。 “东家,有一句话说了很是失礼,可学生不得不说,蒸汽战船过于匪夷所思,万一雁姑娘无论如何都造不出来,如何补救啊。”林昌兴对王朴寄予厚望的蒸汽战船十分不以为然,这种近乎神迹的东西绝非短时间内能够打造出来。 “恩,你说的也有道理,步子迈得太大,容易扯到蛋,科技进步果然要保守一些才好。”王朴想了想,也醒悟到,自己此前对科技进步的步伐过于乐观了,线膛铳和线膛火炮都是在这个时代已有的技术上加以改良,过程就顺利的多,但是蒸汽机和三体船都是这个时代前所未有的科技,想要一步到位,仔细想来确实是不切实际,过分痴妄。 自从太原秦家出事以后,王朴的生母秦氏就一直把秦金玲留在身边照顾,并且四处寻觅名医想治好侄女,可心病未必能用药医,几个月的药汤都未见起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据夫君来信中言,宝贝儿子居然被虏寇大军围在一座孤岛上。她险些晕厥过去,好歹是个贵妇人见过大场面,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慌乱,忙叫来车马赶往雁门卫。 王雁听说夫人来了,不敢怠慢出关十余里相迎。 “我说瞧这姑娘眼熟,原来是雁儿呐。”秦夫人见了王雁一身戎装,不禁嘀咕道:“怎生这打扮,不伦不类。” “夫人,您不好出来走动,今时不同往日,附近贼寇日益增多,有一股老来扣关袭扰,前天才被我们设伏打散。”王雁行了万福道,她此身戎装行姑娘的礼,却是不伦不类。 秦夫人转头就傻眼了,这才看清迎面排列整齐的这支军马居然都是女兵,而且个个都颇有姿色。 “朴儿这孩子真是胡闹,又从哪里弄来这支娘子军,他身子骨哪里吃得消这么多女人。”秦夫人忍不住吐槽道。 这声惊呼石破天惊,令在场诸女羞的无地自容,队列立马乱成一团。王雁皱眉暗叹:那边事情没完没了,少主人还等着打造出战船救命,这里又来了位祖奶奶,怎叫人做事呢。 实则王雁多虑了,秦夫人毕竟是武职勋贵家的媳妇,平时见惯了刀盾甲胄,对营盘行军颇有见解,眼界较平常百姓人家要高明得多,护送其回营地的途中,她就对这支娘子军啧啧称奇,连呼兵练得好。打听了这几个月来的战绩,无论是在雁门关附近还是平陆县附近,几次出兵都能克敌致胜,竟无败绩。 “朴儿今年变了,从前虽与娘亲近,可言行举止到底孩子气,今时的朴儿终于成了大人物,心思深沉,为娘也看不透了。”秦夫人不禁感慨道,言罢长长吁叹。 “是变了,少主人出息了,不好吗。”王雁反问道,美目不自觉直视秦夫人。 “哼,你这小妮子也变了。”秦夫人斜眼似笑非笑对王雁道。 “奴,奴婢对少主人的忠心永不变。”王雁闻言骤然心惊,忙收回目光,自讨刚才对夫人的回活十分不敬,从前绝不敢如此回话。 “朴儿这么信任与你,把成败的根本都交于你。你该谨言慎行,不可恃宠而骄,妄为误事。”秦夫人冷眼逼视道 “是,夫人,奴婢绝不敢有负少主人。”王雁恭敬颔首道。 第三十二章 伪造账簿 戴罪立功 一行人径直回了雁门,就见整座关城旌旗滚滚,城楼上值守的女兵笔直挺立,肃杀俨然,竟有几分精锐的模样。 “那是在做什么?”秦夫人心血来潮登上城垣,指往远处山谷中那些林立的烟囱,滚滚黑烟浑然,隐隐传来叮叮铛铛的刺耳敲击声。 “禀夫人,那是工匠区。”王雁忙回道。 “工匠,区?恩,都打造了什么兵器。”秦夫人问道。 “火铳和火炮,还有锁子甲。” “拿一些过来,给我过目。” “是,夫人。” 至游击将军府外,秦夫人却指着旁边几排棚屋,很是不满道:“将军府外怎会有这些乱盖的草棚子,万一有敌军细作埋伏于此,入夜杀到将军府,连逃都来不及,立刻拆了。” “是,夫人。”王雁心里为难却不敢回嘴,这些棚屋是王朴下令建的学堂,他说士兵要是学了天文地理,出去作战学以致用,总能有些好处。又因为关城狭小,没有多余的空地,就选址于将军府旁。 她们鱼贯而入将军府邸内,秦夫人坐上王朴的座位,命人调出去年的账簿,逐页翻阅。 半个时辰后,王雁下厨炖了一碗土鸡汤呈上来。 “这账簿记得颠三倒四,莫名其妙。去年三季的铁矿石采买量不过一万余两,运费却要七千余两,岂有此理,我仔细理了理,也就十船的矿石,六万七千余斤,运费七百两便足矣,一共打造三百副铁甲,胡扯,你这小丫头片子懂不懂,铁甲一副就要三四十斤,三百副就是一万斤生铁,六万余斤的铁矿石哪能炼出一万斤的铁,又有火铳一千余支,火炮一百余门,你们是变戏法了吗。”秦夫人把账簿拍在案牍之上,怒斥道。 王雁满脸委屈的抿着朱唇,紧咬银牙低头不敢回嘴,一副受气小媳妇模样。这个账簿是按王朴的授意把铜铁煤等矿石逢十计一,毕竟这些矿石来路不正,涉及暗中勾结平陆县的贼军余孽杨万春,要是被人察觉出来,对王朴来说无异于一场大祸。 不过作为卫所里的指挥使,俨然就是个土皇帝,并不需要担心会被查账,故而做起假账十分马虎,破绽百出,而秦夫人长年经营茶叶丝绸,浸润于商场,一眼便看出来这账簿有异常。 “禀夫人,工匠区送来了火铳,火炮和锁子甲的成品,皆已陈列于院外,请夫人过目。”王雁心里暗暗后悔,早知道夫人会来查账,就该额外再伪造一本账簿,案牍上这本半真半假的账簿平时锁进箱子里。 秦夫人闻言冷哼一声,起身款款迈开莲步,由众女簇拥至院外,依次看了这些成品,月眉深锁,挽额叹息道:“朴儿终是个孩子,心思虽巧,到底少了岁月历练,火候不到啊。” 言罢指着锁子甲,言道:“此甲制作繁琐,极费工时和银钱,又不能御寒,在冬季时出征,便要额外携带大量棉衣,辎重太多,就要多养补兵,徒耗钱粮而已,远不如棉甲实用,是以从来就没有哪个卫所会选用这种中看不中用的甲。朴儿少年心性,喜好华而不实之物,多半是身边的小人投其所好,给他出了这个馊主意。” “夫人多虑了,锁子甲不难造,也不费工时。”王雁在一旁小声辩解道。自从王朴亲自参与设计的十万斤水力锻压机完成后,可以毫不费力的锻压出铁丝,如今的锁子甲制造过程既简单又快捷。只是王朴有严令雁门里机密不得外泄。这些事情不能对夫人言明。 “火铳极易炸膛,又毫无准头,只是玩物远不如强弩实用。倒是这门火炮装在轮子上,很是新奇,朴儿偶尔的奇思妙想是甚好的。” “夫人说的是,少主人很多奇思妙想,叫人无不折服,卫所里的匠师们都夸他是天纵奇才,生而知之。”王雁忙献上溢美之词,原指望着夫人把心思转到别处,别在这里胡乱发令耽误了正事,却不想弄巧成拙。 “聪明反被聪明误,少年人毛躁,做事草率,为娘该为他筹谋把关才行,把这些锁子甲和火铳都拿去卖掉,兵荒马乱的时节,各地卫所,城池守将必肯出高价。换了钱就多造炮,光有炮还不行,还要有枪兵,刀盾兵,近可拒敌,远可用炮轰,才能打出胜战来。” “夫人,万万不可,我们这里都是女营,用火铳才好杀敌,女人力弱若是用了普通的兵器只怕敌不过贼寇,城关保不住。”王雁听说要把火铳卖掉,换成刀枪盾牌,立马急了不行,苦苦哀求道。 “要你多嘴,反了你个蹄子。”秦夫人正说着起劲,哪里容得一个奴婢在自己面前顶嘴,顿时心气勃然,怒目斥责道。王雁吓得脸色煞白,浑身不自觉的微微发抖,只感到天旋地转,仿佛天要塌了下来,她毕竟是秦夫人从穷农户买来的女婢,卖身契在官府里有存档,便属于贱籍,生死寄予他人之手,怎敢不听从吩咐。 “立刻去办,休要噪聒。”秦夫人发令道,随行的女营将官们面面相觑,皆不知所措。 “这,这等大事,要少主人回来才能决定。”王雁冒死决绝不从。 “放肆。”秦夫人出离愤怒了,一个贱婢居然敢当众抗命,这是此生闻所未闻的丑闻,要是被传扬出去如何面对世人。她伸手一刮掌扇了过去,王雁吃不住力,扑倒在地,这一刮掌含怒而发,五根指印清晰透肉,如同脸上画了朵红花。 到了这个地步,王雁反而豁出去了,她知道自己已然没了退路,普天之下,唯有少主人能给她一条生路,尽管这条生路也极为渺茫。明代以孝治天下,媳妇和婆婆生了争执,官府必然会为婆婆给予公道,那就更别提少爷房里的女婢与主母生了争执,官府会如何处置。 民心似铁,官法如炉,慧心兰质的王雁深知如今她的处境就是见官死,要想不见官,唯有依靠少主人,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只要少主人肯为了她不惜背负不孝之名,出面与生母对抗,她便能活下去。 王雁这一年来与王朴形影不离,深知三少爷已然性情大变,腹藏鸿鹄奇志,更敢于冒险将野心付诸推行,再也不复从前那位好嬉乐逸,混沌终日的纨绔公子。寻常的伦理家常只能用来约束凡俗匹夫,一个野心勃勃的藩镇之主岂会轻重不分,本末倒置,为了末节将臂助伟业的身边亲信轻易舍弃,这就是王雁敢于抗拒夫人的底气。 “夫人,奴婢就算该死,也要等少爷回来再发落。”王雁起身直视秦夫人款款而言,不卑神气决绝,不亢眸如水月。 秦夫人愣了一下,竟惶然不知所措。所谓居移气,养移体,这一年来,王雁手握权柄,惯于发号施令,不自觉养成了上位之人的固有贵气。 “哈哈哈哈,小小贱婢,你行啊,老娘打了眼,居然没看出来你是个贱人。终于知道为何朴儿总与我生分,必然是你在挑唆,离间我们的母子之情。”秦夫人顿时将长久以来的失意疑惑寻根追源于王雁,对眼前的罪魁恨意满腔。 “少主人说过,他领军在外时,雁门卫的一切事务就交于我打理,谁也别想坏了少主人立下的规矩。周丽,你是死人吗,给我把这些不相干的外人都轰出去。”王雁冷冷谓左右道。 “是,雁姑娘。”健妇周丽回道,她原系关中农家之女,三年前为躲避贼祸,逃难途经潼关卫,被潼关卫指挥使庞泉用一袋豆子签了卖身契,几个钱都不值的姑娘长相并不差,就是没有腰肢,浑圆矮胖了一些,因长着健硕,便安排去喂猪,配给了一个小兵。 王朴去年协防潼关,便成为了当地人口买卖的大客户,用盔甲从庞泉那里交换大量女人,但这个客户非常挑剔,只要长相端正的女人,然而难民都是走投无路的穷人,长相好些的姑娘本就不多。 眼看货源不足,好个奸商庞泉贪心神甲营的铁甲就滥竽充数,把一些本已配给属下兵卒的妇女也抓来卖了,周丽就在其中。 周丽是个憨厚的农家女,前年产子不愿与之分离,起初寻死觅活,饿了几天才老实,用笼子泅徙至雁门卫,不想这个女人身子结实,军训中脱颖而出,被委以一队女营把总,如今成为王雁最为倚重的亲信。 “大胆,我是你们游击大人的生母,谁敢对我不敬。”秦夫人怒目圆睁,厉声道。这番话果然立竿见影,雁门卫众女兵都止步不敢上前。 “众将听命,掩护我,抗命退缩者,斩。”周丽上前一步,下令道。此女能够得到赏识,其因无他,唯脑子不灵光,只认军令,从来不识世故。王朴去年二月初官拜雁门卫指挥使,很快就因为撬皇帝的墙角,被王威用家法打成重伤,有三个多月趴在床上养伤,神甲营的草创人实是王雁,她带兵的本领犹在王朴之上,曾对王朴传授心得,小将用笨人,大将用明白人。令王朴闻而叹服,甘拜下风。 秦夫人的随从乃是王家的正牌家丁,本是面对千军万马都能怡然不惧,可对面女兵队列整肃,端着刺刀缓缓靠近,刀尖寒气渗人,竟有使人心悚的气势。 “夫人,我们人少,不可力敌,赶紧走吧。”一个年长的家丁转头对秦夫人劝道,他从这些女兵的整齐步法看出来对面绝非乌合之众,好汉不吃眼前亏,可不想糊涂死在这里。 秦夫人终是一介女流,此时她疑心王雁已然背叛王家,投了贼寇,否则怎敢对自己亮出刀兵,抗命不从,这么一想就俞发可疑,不禁花容失色,在众家丁的簇拥护卫下仓皇逃离雁门关。 与此同时,天津卫城内,顾环宸,字为辅,是顾家最为得意的后生,此人六岁呤诗,九岁能读写文章,十二岁入氧,堪称神童,成年后更是剑眉星目,一字美须,脸围稍长,身形健实,活脱脱一个才貌双全的美才子。 “原来如此吗,我那金妹子素有心计,必是受了胁迫,为求活命。”当得知蓟州城家中巨变,顾环宸仅仅只是谈谈嘀咕了几句,浑然不觉此乃大祸临头。 “为辅兄有什么主意?”刘隆狄也不废话,只是问计,心说:若是没有法子了,那我就只好南方找父亲去,告发顾家通虏。 顾环宸抬头瞄了刘隆狄一眼,笑道:“有上中下三策,任君挑一。” “如何上策。” “先说下策吧,上策还在想。刘二兄可立马出了这宅,左拐便到衙门,去举报通虏大案。” “为浦兄莫玩笑了,此事生死攸关啊。”李隆狄不忿道,这是最后的无奈之举,以刘家和顾家的姻亲,牵扯如此大案,使银子疏通必不可少,所谓不死也要扒层皮。若是万一有人落井下石,跳出来诬告,那时朝廷可能宁杀错不放过,把刘家也一起诛了。 “中策不敢说。”顾环宸脸上挂着委屈的说道。 “不,不敢说?那就不要说,不可说。”刘隆狄倒也不笨,立刻醒悟中策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投了虏寇。至少可保性命,且被这想法吓着面色煞白。 “上策嘛,戴罪立功。” “如何才能戴罪立功,要是此事容易,也就用不上你了。”刘隆狄苦笑道。 “其实不难,不久前我们逃命途中,见有一支明军驻扎于一处小岛,瞧上去颇为精锐。” “那你的主张是,去援他们?” “不,我打听过,那是神甲营,领军之将是叫王朴,前不久刚刚大破虏寇,你也该听过,虏酋皇太极恼羞成怒亲自带兵围着,如何救的下来。” “此事我又不聋不瞎,听说王朴亲斩一个东虏贝勒,虏酋对天发誓不杀他誓不为人。可救都救不到,那对我们又有何用。”刘隆狄愁容不已的吐槽道。 “人力不行,可借助天力。” 第三十三章 取暖之物 一碗米汤 “哦,说说看。” “你说神甲营被困在岛上,需要什么。” “粮食,取暖之物。” “对,正是取暖之物,天寒地冻,江上更是锥心刺骨的寒风乱刮,若没有取暖,如何熬过冬夜。”顾环宸得意的笑道。 “你是说送煤给他们,咱们能弄几条战船来,拼死杀进去,倒也可行。” “借不到船的,现在没有人敢去惹恼皇太极,引火上身。”顾环宸摇头道:“那我也不卖关子了,咱们派人到上游砍伐树木,顺水流冲下来给王朴用。” “此计似乎可行,就是未免太简单了?”刘隆狄愣然问道,他以为值此劫数,自要大动干戈才能化解。 “哎,要化解还早着呢,若王朴战死了,我们种种努力全都白费。王朴必须要活着,此其一,利用他把我们的功劳上陈朝廷,此其二,你带人去上游砍树,我要去一趟雁门,那里或许还留有王朴的家底,可借来一搏。”顾环宸苦笑道。 “要救王朴谈何容易,我们完事以后,还不如下江南去找我爹,他也能上表叙功。”刘隆狄对于救人并不抱幻想。 “那样没有什么用处,叙功要避亲才可取信于人。叔父他出面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不止不能让朝廷认可,还更深牵扯了进去,将来我们全家老小获罪大锁,就叔父一人有这身官皮作护身符,本来还有可能脱身,叫你这么一闹,反而不妙。” “是,多谢为辅兄提醒,老弟糊涂,险些铸成大错。”刘隆狄听了这话,冷汗淋漓,顿时打消了南下的念头。 蓟州城内此时俨然成为鬼蜮,有菜人场公然出售人肉,价高者得。虏寇刮尽了城内粮食,然而城里人不如乡下人会种地,虏寇只劫掠耕农去关外垦荒,益增其国力。在虏寇眼里毫无用途的蓟州城百姓没了食物,又天寒地冻无路可逃,只得自困于城中等死。 方播躺在大床上志得意满,他感悟至深,何为盛世女人贵如金,乱世佳人一斗米。顾金丹这个从前遥不可及的千金小姐如今就怜人乖觉的息俯于怀中,使劲往他嘴里送酒食。 “好美人,就给我亲一口吧。”几壶酒下肚,方播终于又按捺不住,顾金丹嫣然一笑,半推半就将嫩脸送上去,宛如燕子剪水一般,于他唇上稍微一触即作羞涩状闪了远远。方播不肯罢休,努着嘴追吻,顾金丹终于不乐意了,伸手甩了一掌,将酒意正酣的方播扇的清醒了些。 “你,你这是做什么。”正值你侬我侬之际,又被扇一掌,顿感面子失了,方播不乐意,面有愠色道。 “方郎,你说谎。爱我敬我那些鬼话都是假的。只是爱奴家这身子,心里却想着那些污秽之事,将我看成了人尽可夫的贱人。”顾金丹美目彤红,言罢捂面哭泣,抽噎不已。 “哎。”方播微微叹气,心说:“这娘们一会儿纯情,一会儿嗔颠,真叫人琢磨不透。” “奴家就不求别的,只要待我好些。”顾金丹含泪诉衷情,柳眉如描,尤惹人怜。 “我,我待你如宝贝一般,怎么不好了。”方播慌张辩解道。 “那你就不许有那肉欲邪念,只许真情真意待我。” “世上哪有不存肉欲的情,你他娘是玩我不成。”方播冷哼道,他毕竟见多识广,很难糊弄。 “我知道迟早会是你的人,可是,你要做顾家的女婿,咱们婚后不被人看轻,知书,循礼,修养样样都不能少,富贵大户人家的讲究你有学过,记住才好。” “都已经十天了,一直吊我胃口,我看是你没诚意才对。” “你,你果然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修养本不是一朝一夕就成,总要下点功夫,休要将市井痞气流露出来,惹人鄙夷。”顾金丹噙泪幽怨道,爱之深责之切。 “大户人家就是凭的事儿多。”话虽如此,方播到底对晋身权贵心存向往,他原本不过是城里一青皮,下九流的痞子,纵然凭借好勇斗狠,刀光剑影中挣得凶名赫赫,平时招摇过市,偶然撞见官府差役,还不是要夹起尾巴,点头哈腰的巴结,哪敢有半分不敬。 做了几日的老爷,品尝到高高在上的滋味,且与金兵将领郑牙儿称兄道弟,往来尽是有头有脸的富豪乡绅。不由得胸中燃升莫名火焰,烧的浑身难以释怀。根由无他,唯眼界开阔而心异矣。曾经得意夸耀的种种豪气干云,义薄云天,只不过是一只蝼蚁在炫耀无知而已。从今,他成了一只看清自己处境的蝼蚁,对自身渺小无力深为震撼。 明代大儒王阳明曾言,胜负之决只在此心动与不动,方播的心为了颜如玉泛起涟漪,他不再是从前那个纯粹的青皮,心无杂念在刀头上讨生活。不该有的杂念蒙蔽了直觉,正飞蛾扑火犹不自知,满心妄想借乱世浑水摸鱼,迈入权贵门槛。 许是自卑作祟,方播始终没有对顾金丹用强,甚至于被哄得昏头转向,居然刻意去学豪门子弟,所谓知书达理,修身养性,浑忘了初心。 待把方播哄回了他另一相好温氏屋里,顾金丹摸黑潜行一段路程,在一偏僻小陋室与账房先生扈贵老头儿密会。 “回二小姐,那个华六性子木讷,嘴却极严,从他那里套不出话来,姓方的对这华六似乎有恩情,轻易不好收买。”扈贵低声回禀道。 “从菜人场捞来的那几人如何说。”顾金丹问道。 “那些女人受了惊吓,如今好了一些,不过见不得刀和血,受了刺激就会癫狂。” “不成,以后就喂她们带血的生肉。” “是,可这是何苦呢。” “我自有计较照办就是。扈老,咱们现在是一同上了贼船,这条船凶险至极,稍有不慎就会死无葬身之地。生死一念间,不要怠慢,好好把差事办好,咱们挣出一条生路出来。”顾金丹叹气道。 “二小姐,这么大的事情,就只靠我们恐怕办不来,该派人去天津找二少爷,他的主意多,顾家如今就只能指望他了。”扈贵犹自放心不下,这一次二小姐为了保全自身,陷顾家满门于绝境,更间接害死老爷,闯下这样的大祸必然不可宽恕。 “此事已经有人替我们做了,刘家与我们顾家有姻亲,将来要是定了通虏大罪,大家都跑不掉,那位刘表哥这几天不见踪迹,问刘伯伯,只说出城去了,我故意说天津城还在大明官军手中,可以去天津避一避。那刘伯伯就点头说,正是去天津,按时间算,如今我那二哥该是得到消息,在想办法了。” “刘家毕竟是外人啊,靠不靠得住又有谁知道,我们该派人亲往天津与二少爷当面谈才好。”扈贵若有所思道。 “该派谁去呢,如今家里那些下人们都被姓方的收买了,我们手里没有现银,很难差遣的动,再说我也不敢信任他们。”顾金丹立即否决道。 “那就让小的去往天津一趟,路程不远,打一个来回也就四五天。”. “你,你要不管我了吗,先生,如今奴家就只有你老可以依靠了。”顾金丹两眼水汪汪的哀求道。 “不,不,我就留下来陪小姐,哪里也不去。”扈贵纵然怕死,可心思缜密,他知道二小姐与二少爷从小形影不离,情谊至深,若是背弃二小姐,去投奔二少爷,只怕会落了个两头得罪的下场,这未必是活路。 南河小岛,辉光之辰,红霞实野,美景撩人。然而对岸填河的民夫浪潮一般前仆后继,不免大煞风景。原本五十步宽的河面如今只剩下区区十步。好在河面俞窄河水流速就俞疾,最后的十步愈发填的辛苦,倒下去的土块都被水流冲走。神甲营这边亦不闲着,用投石车向对岸的民夫投掷土块,只是效果平平。 “大人,还是下令开火吧,万不能再迟疑了。”掷弹兵百人队把总赵肖劝说道。 “你们都是这个意思吗。”王朴面对一众逼宫的属下问道,对岸填河俞近,神甲营内部杀民夫的呼声也俞难压制,据亲兵汇报军中很多人都说王朴他妇人之仁,渐生不满之心。 “是,将士们都想活命啊,虽说杀平民不好,可是,那些平民蹬鼻子上脸,已经是乱民,杀之无愧。”一个重甲步兵百人队书记官斩钉截铁道。 “哎,本官想学岳武穆,要让百姓爱戴,今天方知好人难做。”王朴苦笑感慨道,此令一出,从此声名狼藉可期。 “要不要让岛上的那些百姓出面杀人,我们只供给火铳,不用脏了自己手。”林昌兴献策道。 “这个主意好,把脏活给别人去做,好歹士兵们心中保家卫国的忠心不灭。”刘一山连忙复议,作为军中二号人物,他的格局毕竟要高明一些,深知亲自动手屠杀平民会令士兵养出戾气,这样的军队匪气十足,军纪难以维持,渐渐变得打战不行,祸害百姓个顶个强,到那时神甲营也就废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王朴始终只是一个凡夫俗子,在这个末世浩劫中也不过似浮萍澹荡,为了活命只能行无奈事。 从蓟州城征发而来的民夫中有许多彼此熟识,可此时一条河隔出了两样心思,逃到岛上的百姓惧怕虏寇攻过来,到时打得兴起殃及池鱼,只盼对面填河止步不前,而正在填河的百姓只盼早点把事儿做完,好回家与亲人团聚,立场不同不免两拨人相互埋怨。 至午时,神甲营造饭后便向岛上百姓发布训令,必须持火铳朝对岸开火三轮才能分到一碗米汤。岛上百姓见惯了生死,心如铁石,居然并不异议,默然领了火铳,学会使用后,就依次去岸边排好队列,正在填河的民夫也都留意到岛上的异常,有不少人心存疑惑驻足而望。渐渐他们脸上的麻木转为骇意,只见对面岛上曾经的乡亲同伴正依从官军号令端平火铳对准了自己。 “准备,开火。”一阵并不整齐,略显稀疏的排铳声过后,河面硝烟缭绕宛如仙境。 平民从未操用过火铳,瞄的又不准,第一轮排铳战果实是不堪,甚而多数百姓故意抬高铳口,朝天放铳,以免不巧误伤对面熟朋旧友。 纵然如此,线膛燧发铳毒绝无匹,岸上的民夫成群聚集,又相距不过十来步远,依旧可见人群中纷纷扬起血雾中弹惨死。 “不许抬铳口,违者鞭刑。”长官携马鞭从队列巡过,把方才抬高铳口的百姓挨个冷抽一鞭子,咻哒一声,就有个倒霉蛋哇哇叫扑倒,在地上满地打滚,惹得寨墙内的神甲营官军唏嘘不已。神甲营演兵操练花样繁琐,有不少兵卒脑子笨了些,过去长期遭鞭子伺候落下心病,听了鞭挞声就本能浑身僵挺,冷汗淋漓。 对岸的民夫不知所措,直愣愣的望着这边又整队给火铳上弹药,有机灵的倒吸一口凉气,俯卧在地。有人发了声喊:“快跑啊,又要打铳了。”纷纷转身想要逃离,但是后面的人视野受阻,稍有迟疑就堵塞了去路。 毫不意外,第二轮排铳打出了暴击,对面的民夫不着盔甲,铅弹透体而过,血溅五步,然而真正被火铳打死的人倒也不多。神甲营的火铳犀利,会狙杀混在人群中的敌兵,故而负责监工的虏寇兵卒都站的很远,没有人及时弹压恐慌,人群中彼此践踏,死伤无数。 “看来效果远超预期。”王朴远远望着这一幕嘟囔道:“万一皇太极把人都赶过来,又如何是好呢。” “大人,有句民谚说的好,俞怕就俞来什么,只要够狠,皇太极就不会用这招,因为他知道这招没用,不需多此一举。”刘一山不以为然的回道。 第三十四章 染上烟瘾 松懈轻敌 虏寇大营内皇太极正闭目养神,悠悠自得把玩一件镶金乌木烟斗,自从王朴的烟草生意在北方开枝散叶,民间吸烟之风日渐盛行,这一次虏寇入关,不意劫掠到了大量烟草,抽烟便在军中流传开来,皇太极也不幸染上了烟瘾,几乎停不下来。 “河宽十步是王朴的底线,他终于忍不住了。”多尔衮笑道。 “定力不算差,这人还不迂腐,是个难缠之辈。”莽古尔泰颔首道。 “但是很不聪明。”皇太极得意洋洋道:“他把投石车和炸药包这些利器过早暴露出来,给我们学会了去。” “哈哈,是啊,真该为此重赏这个蠢货。”多尔衮开怀大笑,附和道。 “现在的难处是如何趟过这最后一段十步宽河面。”皇太极皱眉道:“我想了一个主意,把我们的船都装满石头沉在河里,堆成一条路。” “大汗英明无人可及。”众臣齐声称颂。 “大汗,斥候有急报。”这时军帐外面有人禀报。 皇太极颇感意外,此时已近黄昏,斥候正往回收,周围十几里难道会有敌情,南蛮还能有比神甲营更大胆的刺头,敢上来捋虎须不成。 “叫他进来。” “禀报大汗,河上游十五里处有大量木材正顺流而下。” 军帐内君臣等面面相觑,骇异不已,还是莽古尔泰一拍大腿,怒道:“南狗真狡猾,没留神被暗算了。” “住嘴,雕虫小技,何足挂齿。”皇太极正在兴头上,却遭当头一盆冷水,顿时不悦之色挂于脸上,没好气斥责道。 “这还能怪我咯。”莽古尔泰受了气,低声嘟囔一声,旁人都听不清。 成千根木材漂流的好快,皇太极登上了望台,极目望去只见河面泾渭分明地呈现两种不同颜色。淡黄色河面正被青灰色河面逐渐吞噬,那整整一段的青灰色都是刚砍伐下来的木材。想到有人胆敢背后做鬼,坏自己好事,皇太极脸色铁青,怒不可遏。 王朴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居然从上游飘下来无数根木材,莫名很是感动,暗中有贵人襄助,真是雪中送碳啊。 不及细想,他连忙下令各队各营尽力取绳子绑身上,跳下河去捞过往的木材,黄昏时分寒气溢涨,士兵在水中不过一息就冻青了,与河面共一色,只能拉回来换人。但是神甲营的兵卒都是北方人,本就不擅泳,更别说水性好的士卒都被挑出来编入水兵营,安排到宋扬那条海船上,如今能派上用场的人很是不足。 会水的兵卒都轮换了一遍,坐岸上瑟瑟发抖,正捧着碗喝热汤,已然不能再下水了。这些士兵都是王朴的从头肉,他也舍不得逼迫这些忠心实诚的汉子下水,万一寒了心肺,病死了回头不好和他们家眷解释。若是战死谁都无话可说,毕竟战场上刀箭无眼,可是大冷天逼迫他们跳进河里,要是出了人命就很难不被怨恨,在军中做长官,不把兵卒的性命当回事乃是大忌。 所幸岛上还有两千三百多名平民,皆是从对岸游过来,会水自无疑,且死了也不心疼,王朴遂令平民轮流下水一次,捞到一根木材为止。 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岛上平民中目前分为两个圈子,第一批上岛的平民人数有近一千九百数,第二批上岛的只有四百来人,人少一方就容易受欺负。且王朴图省事,只是将食物分配的职权简单授予几个看起来朴实的平民,然而这些得权的平民皆为第一批上岛者,难免对新来的暗中做了一些手脚。 食物本就不足,纪陪鸣分得的食物更是缺少,不几日就瘦了一圈,他知道长久如此必定耗不住。要活命,唯有一搏,此次打捞木材,果然新来的他们都被安排在岛上最南一角。木材顺河水自北而来,近水楼台先得月,前面容易捞的木材都会被人捷足先登,他们的位置要游出去很远才能捞到木材。 纪陪鸣率先站出来,领了五根绳子挂在肩上,分绳子的人看了他一眼,好心提醒道:“别逞强,这水能冻死你。” “我知道。”纪陪鸣浑不在意的回道,言罢就到一旁用绳子织起网来,分绳子的人大怒,上前一脚踢去,骂道:“狗杀才,没叫你织网,休要多事。” “磨刀不误砍柴工,你老别生气,再说绳子不也多了嘛,不差这几条。”纪陪鸣犹自辩解道。 他麻利的将绳子编织成网,提着就去找官爷,果然引起了人潮涌动,旁人注目,一位书记官上前去问了几句,听了纪陪鸣出的主意,寻思可行,便命人带他找船去,神甲营此时手里有五条小渔船,小到几乎可算独木舟。 众人合力把船推下河,纪陪鸣的这张网犹未完工,边缘处依旧绳子多出来一大截,神似一只头尾和四肢都细长且伸直的王八。他找来几块形状合意的石头,将其一一绑在网边缘杈出去的绳子末端。 就带了这么一张破网出发了,橹船至河心,纪陪鸣认准一根木材挥臂将网撒过去。绳子末端的石头沉进水里,木材便被牢牢罩住了,网的另一端是一条长长的绳子连到了岸上,岸上人奋力拉绳子,这根木材便被拉了过来。人群中响起的欢呼声,这种法子不用下水,且收获更丰。 得到鼓舞,纪陪鸣又织了三张网,别人依着他的法子网到了不少木材,可谓立了一功。河水湍急,木材虽多,也没过多久就尽数漂远去,消失在昏暗天际,河面重归旧颜。 连夜清点了一番,得到一百六十根上好的松木,只要晒干就能作柴火烧,粗略一算,凭目前的柴火勉强能耗到春分时节,王朴得知喜讯笑得合不拢嘴。 “这位小哥,你会织网,怎么不早点拿出本事来,要是用这网捕鱼也好。”王朴喜滋滋的对纪陪鸣埋怨道。 “回大帅,小民说了,您老别生气,这种麻绳不适合扎成渔网,一来太粗了,二来吸水,又太沉,撒这种网没那力气。”纪陪鸣笑道。 “原来是这样,照实说就好,本官不会生气。如今大伙同乘一条船,就要团结一心,共渡难关才好。你立了功,有功必赏,给你银子也不太合适,我们是困在岛上银子只会是累赘。你想要何种赏赐呢。” “小人,小人想为大人效力。”纪陪鸣两眼放光,想是下了大决心,浑身颤抖的回道。 “你不会打战,给我效力暂时用不上,我看你很聪明,那些百姓就交给你安置,你就做他们的头吧。”王朴今日心情愉悦,索性就把岛上两千多平民都外包给这个有想法的青年。 “是,小民必不负大人信任。”纪陪鸣闻言心中狂喜,跪下连连磕头。他本是一个小木匠,身份卑微,从未想过今日有此奇遇,获得凌驾两千多人之上的权力。 打发走了纪陪鸣,林昌兴有些吃味,进言道:“这人一看就不是老实人,属于心锐钻营之辈,如何能用呢。”岛上两千多号百姓本归他牧治,如今王朴将此权授予外人,难道是失宠乎。 “先用一段时间,要是不能用,再说吧。”王朴笑道,人才目前还是有些不足,发现和培养新的人才十分必要,再说有两派相互制衡,彼此竞争方得治道。 大明从南方调集的勤王大军于一月初就集结于保定,沧州一带,相距京师不过两三百里,却按兵不动,或反复横移。仿佛以虏寇大军为圆心,以两百里为半径画了个弧形。 直至帝师孙承宗临危受命,拜为蓟辽督师,节制各路勤王援军。他亲自坐镇前线,把行辕设在通州,该城距蓟州才五十里,可谓胆略过人,置生死于度外。 将领们受了他鼓舞,皆重拾信心,勉强向虏寇摸近了几十里,打了几场小战,颇有斩获。 二月三日,孙承宗收到宣府总兵侯世禄的军情陈条,言虏寇师老无功,久攻王朴部不下,士气受挫。近日遣散大批被掳掠之民夫,疑有逃窜北返之企图。 年逾古稀的他阅罢陈条不禁精神大震,遂下令急招诸将军议。 大堂内甲鲜漆明,一干游击,参将排列有序,见孙督师快步迈入大堂,弓坐于上首,皆齐刷刷行礼。 孙承宗是个历练爽快之人,不喜繁文缛节,挥手道:“都坐吧,列位请坐。” “谢督师大人。”众将礼毕回坐。 “承宗蒙诏起用,陛见于金阁,议守京师,圣上问如何弭寇,臣回复调度援军,追还溃将,重镇山海,袭扰敌后,迫敌出塞,收复四镇,再整关宁。这几个字听着铿锵有力,哎,实则知易行难,东虏入寇,官军防虏乏力,数月间京畿糜烂,无辜受难者不可计数,我等愧对百姓,然而并不能责怪将士们,朝廷用度拮据,拖欠粮饷久矣,你们有难处,都说皇帝不差饿兵,本官手里有七万两银子。” 一听有银子,下面窸窸窣窣起了杂音。这些武将倒未必是贪官,他们的手下都在巴望着发饷,好寄回家去给婆娘孩子买米度日。 “五日前,雁门游击王朴送来了一份求援书信,他虽深陷重围,还能不断送信出来,可见所言不虚,虏寇或因水土不服,已显疲惫之态。”孙承宗挥手命仆从将事先抄录的文书分发下去。将领们打开来,只见上面赫然写着,皇太极黔驴技穷,已是强弩之末,等字眼。皆莞尔一笑,这个小子居然还没嗝屁,好不命硬。不过强弩之末云云那是半点都不足信,王朴胡言乱语一通指望诓个冤大头给他陪葬。在座的都不是无知小儿,哪里会中招。 见无人应声,孙承宗轻叹一声,又道:“四日前王朴又送来了一份捷报。言斩获无数,虏贼血流成河。”言罢又挥手命仆从把抄录的文书发下去。众将领无不心下冷笑,腹诽不已,你小子要死就死吧,却无端扯谎报捷,要把我们都给害死,跟你小子一起陪葬,其心可诛实在可恶。 “三日前,王朴的军报,言东虏布下火雷阵,用投石机向岛上投无数火雷,兵士死伤颇为惨重,所幸,岛上有为了遇寒而修筑大量地窖,军马躲入地窖,实之幸也。”言罢,孙承宗开心的拍了一下大腿,他能够感受到,这段文字中蕴含的危在旦夕和绝处逢生。 在场将领们皆紧锁眉头把文字仔细看了一遍,这封军报中所言火雷是何物,以后若自己遇到这火雷阵该如何破解。 “昨日,他派人送十五颗东虏首级给我,经查验真虏无疑。”孙承宗苦笑道:“我等十个营,几十万大军都不及他王朴一个小鬼头军功卓卓,你们说这是为何呢。” 众将领面面相觑,皆无言以对。 勤王军务总理马世龙乘机进言道:“回督师大人,此乃王朴初生牛犊不怕虎,敢于迎敌,才能有丰厚斩获,如今王朴连场大捷,名震天下,想必名垂青史可期啊。” 孙承宗和马世龙二人一唱一和,把事先商量的这些话撂下,众将领虽腹诽:少年人乃不知险恶,早晚必死。可此时此情此景,这些示弱的话万万不敢胡说出去,免得被参上一本,落下畏敌罪责。 “王朴陷入重围依旧游刃有余,屡有斩获,可见虏寇或水土不服,或松懈轻敌,不复从前,老子曰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诚不欺也。” “大人所言极是,皇太极犯下兵家大忌,轻敌必败也。”马世龙接过话茬道。 众将领闻言心扉摇曳,皆思忖:“对啊,王朴送来的军报,前两份纯属扯蛋,必然不是实情,可三日前的军报,说的详细,应该不会假,但虏寇即便费劲心机都对王朴无可奈何,可见皇太极已然焦头烂额,这个时候正可出击咬他一口,皇帝正巴巴看着,斩获一些首级来才好交差。” 第三十五章 纸上谈兵 女将很野 游击曹文诏当先站出来,打千行礼道:“莫将愿率军与东虏决一死战,百死无悔。”参将王承胤,张叔嘉,都司左良玉见此也不甘落于人后,俱上前请战。孙承宗亲自离座将这几位将领扶起,勉励道:“有诸位爱将,何愁东虏不灭。这个昨日宣府总兵侯世禄送来的军报,你们看,候总兵也认定东虏军心不稳,存心退兵,所谓孤证不立,这并非王朴一面之词,倒也不妨信之一回。”这番话有理有据,众将领听了连连称是。 孙承宗回座随手端起茶杯,见平日雷打不动的将领们此时群情汹汹,跃跃欲试,他笑意盈盈抿了一口茶水,借袖子遮掩和马世龙暗中挤眉弄眼,后者立即心领神会,跨前一步亮出尚方宝剑。 “中前所游击曹文诏,开平参将王承胤,北塘参将张叔嘉,辽东车右营都司左良玉听命,令你们立即各回驻地检点兵马,于明日赶到文安县城待命。” 众将领命而去,唯有左良玉心思机巧,他偷偷又兜了回来,军议散后去拜访马世龙,向他询问王朴送来的虏寇首级,说是要亲眼见识这些首级,好回去讲述一番鼓舞兵卒士气。 “那就随我来罢。”马世龙为人老实,不疑有他,就答应下来。 左良玉好歹有些见识,一眼便认出这十多颗首级皆为旧物,估计已从身上摘取了好几个月。他暗自寻思,王朴手上多半还能有许多东虏首级,那可都是抢手货啊。 谭惠萍是村女,自幼就下地帮家里做农活,长年烈日暴晒,出落成粗手粗脚的黑姑娘。不想这太平日子尤有尽时,东虏入寇,成千上万百姓被掳掠至关外,沦为奴隶。富有尊贵的老爷们都举家南迁,顺着运河到南方去了,殷实的人家也都进附近县城里躲着,只有谭惠萍一家这等穷人就是进了县城都找不到立锥之地,可谓无路可逃,唯有束手待毙而已。 天无绝人之路,所幸有传言说,虏寇只劫掠普通农户人家,不劫豪绅的庄园。大家都将信将疑,也没有办法,只得死马当活马医,纷纷去豪绅的庄园寻求庇护。 豪绅难有善心,凭什么要庇护他们,无奈之下他们家里一商议,就把谭惠萍折价卖了,配给庄园里的顾家奴仆做媳妇。庄园管事这才开恩分出一个小屋子给予安身,且传言属实,东虏兵马几次路过庄园,都自顾自而去,不曾闯进来搔扰。大家松了口气,方自庆幸有活路。 顾金丹小姐年前来了庄园一趟,见到谭惠萍就眼眉一挑,回头就把她连同另外两名村女,卖进城里的菜人场,那是个吃人的人间炼狱。 后院一排笼子,许多人被关进笼子里,不时有客人进来一个个笼子看过,看中了就把笼子里的人拉出来,摆在案上,手脚等部位都明码标价,交足银子就现场砍下来,菜人一时还不死,哀求客人出价高些,好叫人死的利索,不用受零碎的痛楚,其骇人无比,谭惠萍等几个农女自幼不曾出远门,哪里见过这场面,直受了惊吓,尖叫昏厥,不几日就疯魔了。 待火候够了,顾金丹命人去赎人,把已近半疯的他们救下来,好言宽慰,好几日调理方能言语。 顾家的庄园里备有驱赶小贼用的连弩,这种东西据说是诸葛亮所创,其实只是个玩物,那弩箭射出去软绵绵,隔了远都穿不透缟素,吓唬人而已,顾金丹要走了三副这种连弩,分发于谭惠萍她们。 这三个可怜的农女自从受了怖骇惊吓就性情大变,只是接过连弩不言不语,乖乖蒙头苦练射技,准头日益精进。 “这三个蠢婢真敢杀人吗,别到时候失了手,连累奴家枉送了性命。”顾金丹犹自不安心的疑虑道。 “小姐好计策,只可惜。”账房先生扈贵咧嘴一笑。 “只可惜什么。” “百密一疏,想那八面无敌方播何许狠人,这等市井青皮刀口舔血惯了,几把轻飘飘的小弩也就扎破一层皮,能有何用,那只会激怒歹人,令其凶性大作,遭受反噬。”扈贵摇头晃脑回道。 “先生所虑不无道理,有何良策。”顾金丹知道这个穷酸书生素好卖弄,虽十分不满却依旧规规矩矩行了万福虚心讨教。 “只要箭头淬毒便可迎刃而解也。” “上哪里找毒药去,砒霜能用不。” “这个,或许有用,但是砒霜药鼠,也不见立即死。”扈贵支支吾吾起来,他不过就是个穷酸书生,哪里能对杀人在行,讲的头头是道那都是纸上谈兵而已。 顾金丹咬牙不语,回忆起方播当初暴起发难,狨身将她扑倒时,那迅捷如电的身影,臂力如钳的蛮劲,无疑是个会家子,寻常几个大汉都未必能制住,要是与他撕破了脸,就凭一介女流,自己这单薄惹人怜爱的小身体哪里能反抗。可要是等尘埃落定,战打完了,城中恢复太平,方播又吞了顾家的产业,羽翼渐丰,并按约定下聘礼迎娶她如何再推诿婉拒呢,那时候实在是找不出理由来,难道要从了,不,她顾金丹,堂堂的豪门千金就此失身于一个地痞何以甘心,绝不,顾金丹咬牙切齿的想,秀气的脸上满是狰狞。心中只盼这战能再打下去,多打几个月,才好慢慢想出对付方播的法子来。 二月份,被虏寇强征去填河的民夫终于陆续返回蓟州城,城内人都听说了,神甲营都是凶神恶煞,挨千刀的贼丘八,用火铳滥杀无辜,一时间王朴之名几乎令小儿止啼。 外头传言天马行空,不实居多,但顾金丹却有手段,她先花银子找来很多幸存回来的民夫,各自问话,让扈贵用笔录下,再把笔录逐一对照,捋顺清楚,实情真叫人骇异。 “王朴。”顾金丹若有所思的念叨着,能在皇太极围攻下游刃有余,这人难道是韩信那样的无敌战将吗。 坐镇于雁门关的王雁此时焦头烂额,也不知是何缘故,南面的平陆县突然多出一股强横的贼军,杨万春与之数场大战,居然连连失利,大批兵器辎重落于敌手,没有男人就诸事不便,雁门卫的女兵不好南下远袭,目前能用的兵马就只有码头那个火铳百人队。 她刚下令这个火铳百人队进山剿贼,码头就糟了夜袭,所幸事先知会了县令陈士良,他亲自带一百甲兵守着码头,这些兵马都配了神甲营的特制铁甲,兵器皆为精钢打造,且陈士良又是个能人,带兵颇为本事。一夜激战老窝没有被端掉,里面的蒸汽机及其工匠们也都安然无虞。 所谓祸不单行,于此同时北面晋商的烟草生意也屡糟路劫,自从去年年末东虏入寇以来,朝廷的饷银就再也闻不到了,军饷都是靠着这烟草生意支撑,盈利额稍有浮动,就会军心受挫,人心不稳。 王雁在写给王朴的书信中,只字不敢提这些难处,只默默承受着艰辛和懊丧。 道路不靖,顾环宸历经磨难才抵达雁门关,远远瞥见关墙上飒立的将士身姿挺直,这必是军纪严明才能有的肃杀之气,暗赞王朴果然还藏着不少家底,这就有门了。 走到近处才看清居然满眼皆雌,都是女人啊,这,这是误入女儿国吗,他强自镇定,上去找个女将,报上名号,直言求见雁门的管事。 女将见来人是个俊俏文人,脸上烧红,扭捏不已,话都回不利索了。 “那,那个,雁姑娘不,不在,要不,你先吃个饭,是米饭,从南方运来的大米,闻着就香。” “啊,呃,如此小生叨扰,很香的米好不馋人,匀我一碗罢。”顾环宸俏皮话脱口而出,他风流倜傥,说话温润亲和很能迷人。 “我去给你乘来,你等等。”这女将脸红扑扑能映人,扭头扑腾扑腾跑开。 见这女将如此淳朴无邪,顾环宸哭笑不得,他虽见多识广,三教九流各号人物都略知一二,可女将军太不常见,平时只能在书上读过,戏中品过,传闻中听过,却从来没有当面见过。 女将军慌慌张张的动静不小,周围的女兵好奇心起,频频瞥眼过来,都拿贼兮兮的眼眸上下来回打量送上门的这位可口俏书生,捂嘴嗤笑不已。这前所未有的阵仗直叫顾环宸竟局促不安起来。寻思:大明朝的女人何时有这般野,难道她们是鞑靼来的,可看口齿却又不像。鞑靼女子没有用盐漱口的习俗,因此口气很重,且齿呈黄黑色,就算为奴作婢都没人愿出价去买。 这里的女子都是唇红齿白,面相饱满,身板厚实,虽不是美人,可却也不丑。可见王朴没有让这些女人做粗活,且顿顿好鱼好肉,这可太有趣了,他这雁门关从哪里弄来的银钱。 值此末世,生灵涂炭,人耶兽耶,庶几也分都不清楚了,谁能初心不改呢,那样的无一例外都是藐视苍生的强者,强到坚如磐石,才不用屈服于乱世的漩涡。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座雁门关却如同世外桃源一般,人人天真烂漫,朝气十足。可它并非与世无争的边寨,这是一座处于中原腹地的要隘,本是会乱聚敌之所在,顾环宸自幼就有异于常人敏锐直觉,从这些女兵淳朴无邪的袅袅英姿背后,他能隐约窥见一种令人窒息的可怖实力, 正思忖着,只见那女将军已然喜滋滋迎上来,身后两女兵各提着两笼子,果然是白亮的南方米饭,近些年北方灾荒频仍,官宦人家兴起改吃南方大米,一多半是因为朝廷的府库里只有大米了,北方的作物如小麦很是稀缺。雁门关能用大米招待客人,足以见得朝廷十分看中雁门的军马,所以粮食都优先朝着这里供给,看来这里有一支大明现今最精锐,且战功显赫的兵马。 “多谢款待。”顾环宸并不因对面是女子而怠慢,行了大礼。他和十多个家奴一路上风餐露宿,确实很久不曾吃到热食了,便忍不住当着众女兵的面,大快朵颐起来。 他一边吃着,一边还不忘抬头瞥一眼那些女兵的兵器,看形状是火铳,好奇心起,就故作不经意的问道:“这位将军,可否给小生看一下那火铳,看着跟别处卫所不太一样。” “不行,你别乱瞄,行迹可疑的人会被当成细作的。”这女将立刻生出警惕,还好心的告诫道。 “喔,那我便不瞄了,小妹别疑我。”顾环宸故作无辜道,心说:这火铳果然是有古怪。 却说王雁此时策马疾蹄,一身锁子甲英姿飒飒,可依旧,只见她眼溢腥红,难掩自怜孤影之态。自从对夫人不敬,将之驱逐出雁门关之后。她就与从前的姐妹们决裂了,形单影只,众叛亲离倒也罢了,这是意料之中,本是一个区区的奴婢,不知死活与夫人作对,王家上下都当她是瘟疫,深恐受到牵连,皆避之则吉。 然而,那些琐事王雁都不在乎,没人能懂王雁的心,她不再只是区区的婢女了,经营偌大的产业,南面的矿山,北面的烟草,日进斗金,为雁门卫和神甲营筹集粮饷,运筹帷幄,派大军出去剿贼,这些都是军国大事,她是个操持军国大事的婢女,天下独此一个。 人是会变得,王雁见识了一个更广阔的天地,再回望从前的那一小片井中观景,只余对井中之辈的怜悯和不屑。 少主人重用了身边的两个奴仆,除了自己以外,还有王禄。原以为王禄会和她一样,只知忠心于少主人。 “少主人,你看错人了。”王雁心里暗暗想道:王禄为何要背叛少主人,不,他那样做谈不上背叛,只是不敢得罪夫人,明哲保身,可是少主人正等着我们去救他,这种时候怎可背后拆台,少主人反复叮嘱不许拉帮结派,互相拆台,那是取死之道。 第三十六章 凉食凉菜 不如女流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此前有王禄的军情组配合得宜,源源不断的上传各地情势,王雁虽是女流,调兵遣将犹自不让须眉,更凭借手中犀利火器,雁门女兵剿灭了不少贼寇,一时间声威大震,附近州县的豪绅得闻纷纷送来粮食巴结她。有官员还行文朝廷褒扬这路军马,只是搞不懂王雁何许人,误以为是王朴妹妹。 如今王禄带着手下人马反水,战事急转直下,王雁没了耳目,只好盲目用兵,顿时暴露了破绽,此时贼军已渗入不少反叛边军,也有了一些本事,摸透了雁门的虚实,主动集兵于薄弱处,令王雁吃了不少亏,损兵折将。 迫于无奈,王雁只得去信王禄期许修好,约定相晤于太原城外易谢坡。枯叶树林一色尽头,一条小溪缠绵婉转其间,大约是才稍转暖,时日短了些,万物犹未复苏,依旧寂静如卷轴图画一般。 “周丽,仔细周围动静,这个家伙说不定要拿了我去邀功。”王雁美目流转,环顾周围,顿时生出警惕。她带兵打过几场战,自然知道这种荒疏林子最易布置伏兵,林稀疏不密,反倒不招枝杈响动更能藏人,念及于此便侧脸去悄声吩咐道。 “雁姑娘,要不我们就此回去吧。”周丽不无担心的劝道。 “不妥,雁门卫如今内外交困,我身为话事人难辞其咎,即使有鸿门宴等在前头,我也要去闯一回。少主人对王禄有知遇之恩,只要不是黑了心肠,就能说服他回心转意。”王雁决绝道,依稀记得当初王朴令王禄筹建情报组时,那人眼泛精光,该是心动了罢。 沿着小溪终于到了约定处,一土墩墓前。王雁抬头一瞧,这个时辰还早了点,便命人取水造饭,等王禄到了好与他一同进餐,不失为拉拢情谊的好手段。 可这一等就是好半天,饭菜煮熟且已凉透了,王雁等人饥肠辘辘,只好先用了这顿凉食凉菜,便在此时斥候来报,那王禄一伙人出没于溪水对面,不一会儿,两拨人马就这么隔水而望。 “雁姑娘俞发像位大人了。”王禄隔空讪笑道。 “人人皆称奴家为姑娘,可我只是一名奴婢,从来谨守本分,不敢忘本。”王雁提声回道。 “不忘本还敢对夫人不敬,你以为管一票人马,就能飞天不做人了吗。”王禄眯眼笑道。 “夫人重要还是少主人重要,你撂挑子以后,我们几次出兵都撒羽而归,劳师动众,钱粮损耗无数,少主人正等着我们救他,你就是这样报答他的大恩吗。” “可笑,我们做奴才的,主子吩咐就照做,少主人不在跟前,我当然听夫人话,难道还有错吗,你嘴上说为了少主人,可心里想什么谁又能知道,奉劝雁姑娘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回头枉送性命。” “王禄,你要记住,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的事情承担后果,别怪本姑娘没有提醒你,少主人还没有死,他会回来找你,算账。”王雁放下狠话,言罢拨马而去。 “哼。做儿子还不是要听娘的,你懂个屁。”王禄冷笑道,寒光星眸,目送她身影渐渐淹没林中。 王雁一行人顺着原路返回,前路迷茫,何以解困,她实在是苦无良策。雁门卫如今庇护着近万人,兵丁,工匠,和他们的家眷,这些都是她每走一步会牵扯出来的人命,念及于此只感到心如沉石,这份重担果然不适合女人来承受,戏文中那些名垂青史的大人物该是何等的铁石心肠才能淡笑洒脱的将人送上战场。 “少主人那边要是不能突围,雁门卫可就要户户缟素了,我该怎么办。”王雁陷入沉思,忽闻四周传来一阵噔噔声,她脑门里一个激灵,瞬念闪现,弓响声。 “有敌袭,下马。”周丽怒喝一声,伸手就将王雁生拽落马,顺势将她扑埋于地。 箭雨穿过枝杈间隙,如抖筛子一般响彻耳边,随之噗噗落地,扎入土里,白蒙蒙的落满了一地,似那眨眼盖上一层雪。雁门的女兵身上披着锁子甲,倒是不惧这种吊射的箭羽,但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闻有刺鼻烟味弥散开来,王雁瞬间明白了,这是吙药,箭上绑了扎药。 啪嗒啪嗒,箭枝应声皆开了花,浓黑的夺命花,所幸雁门卫本是用火药的行家,以往教官们在演兵场上反复叮嘱,凡遇扎药就卧倒,双手抱头,女兵们倒也不曾忘了。 “雁姑娘,该往哪里突围。”周丽问道。 “朝伏兵杀过去,先击溃他们,记得抓几个俘虏来。”王雁略一沉吟,便下令道。这一阵箭羽大约三十余支,可见敌兵人数并不多。 雁门女兵人手一把线膛火铳,王雁随身的亲兵更是枪技的佼佼者。扎药箭虽威力不小,可点火拉弓极为费时,准头又低,女兵们攻上去只几轮排铳过后,那些伏兵如受惊的鹿群瓦解溃散。 周丽吩咐打腿,遂活捉了几名俘虏。 “拷问出来了,原来是某位爵爷的家丁,主子叫王勤,去,废拉不堪的乌合之众也配做家丁,这姓王的跟我们的少主是一个姓啊,难道是亲戚。”周丽八卦之魂复活,两眼放光的回禀道。 “住嘴,这件事千万要烂在肚里,去问出他们是否还有其他埋伏。”王雁故作镇定,可惊惧之色难以掩饰,朱唇微微颤抖,猛地银牙咬下去带出一斑黄痕,手指紧紧缠绕衣角。她害怕了,王禄的背后居然是那个人,大少爷,少主人的亲哥哥,他想要乘机来夺弟弟的基业,这是王家不可告人的丑事,她一个女婢牵扯其中,是几条命都不够送,此番若不能救出少主人,她必将死无葬身之地。天青云淡的大白天却格外寒意渗人。 “问过了,他们说没有,我估计没有说谎。” “嗯,把人都放了,吩咐下去今日之事谁都不许提及,违者军法从事。”王雁下令道,略一沉吟,又厉声道:“等等,杀了他们,把俘虏都处死。” “是,雁,雁姑娘。”周丽见从来温声细语,待人诚恳的雁姑娘变得如此心狠手辣,受惊不小。此时她突然间闪出一个杂念,原来女人做了官以后,也会变得和别的官老爷们一样自私乖戾。 王禄冷眼鄙视这股败兵,堂堂武勋贵人的亲卫居然被娘们打了满地找牙,丢人现眼至极。 “禄爷,咱们没找对靠山啊。”身边一彪形大汉满脸横肉,嗤笑道。 “怎么说。”王禄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 “王家兄弟,一虫一虎,雁姑娘跟的那位带兵打仗挺不含糊,家里的女人就够收拾咱们这位了,啧,咱为何要跟个废物。”彪形大汉问道。 “因为,宁做鸡头不做凤尾。”王禄若有所思,冷冷回道。 “怕就怕这鸡头不新鲜,是馊的。”彪形大汉不以为然道。 “汤三,大当家叫你听我的,是吧。”王禄略微不悦道。 “是,不敢不听。”彪形大汉套拉着脑袋,皮笑肉不笑的回道。 神甲营陷围,眼看就该全军覆没,王禄好不容易才权柄在手,自然不愿得而复失,到头来一场空,遂苦思退路,他先是投奔了大少爷王勤,可颇不得志,受到了大少爷身边亲信的排挤,心一横就走了野路子,乱世来了,王家也未必是个好栖息处。不若拼一把,干脆脱了一身奴人的镣铐,从此作个良人,未必就是差了。 王雁等人蓬头垢面回雁门关,已夜了,饥肠辘辘又闻有名士拜访,心说:蓟州顾家,那座城陷落于虏,这人来此必与前方战事有关,那便耽误不起了。 遂连夜与来人见面。 顾环宸抬头一眼就呆住,这是女人啊,瞧那服饰,王朴用侍妾来守雁门,也就此时各地烽烟四起,地方官员正惊恐万分防着贼兵破城,有求于这里的官兵,才没有上书弹劾王朴,换了平时,必要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小生,蓟州顾环宸,字为辅,号寒苦居士。”顾环宸毕竟名士风流,对这王朴的侍妾依旧行大礼,他暗自思忖这个被王朴托付一座城池,镇守一方的女人必有过人之处,不可等闲视之。 “先生乃是名门才子,即使千里之外奴家都大名贯耳,请先生上座。”王雁起身行了万福。 “多谢款待,雁门卫的女将独当一面,守护一方平安,令顾某汗颜,现如今男儿暗弱,倒不如女流。早年顾某游历各地,常感慨泯众沉沦,大明暮气沉沉,这里且与周围格格不入,新鲜。”顾环宸眯着眼,笑道。 “先生谬赞了,在这个乱世求生而已。”王雁淡淡回道。 “人人都在求生,可求生若不得其法,容易自陷死地。” “先生这话好像有所指教。” “喔,是吗。那小娘子以为我何指。”顾环宸故作惊讶,问道。 周丽在一旁连翻白眼,心说:这人啥子毛病,说话贼别扭,找抽呢。 “先生不要打哑谜了,若是对我家主人有好处,请明示。”王雁笑道,心说:这人是个人精,非要我开口去求他。 “唉,可叹呐,王朴将军如今受困于河心岛,处境堪忧,难道就没人愿去救他吗。”顾环宸较有兴致的把玩手中的茶杯,仿佛那是一件稀世珍宝。 “先生要是,要是有法子救人,不妨说一说。”王雁听说,先是大惊失色,眼溢芒光,但随即重归黯淡,心生疑虑,这人该不会是个骗子,打听到少主人陷围,贪图银子就来雁门打秋风,胡诌一通,世道如此,尽多贼匪不能轻易采信。 “虏寇跨长城南下,兵马甚强,据说十余万之众,不可力敌,唯水战与我有利,雁门有水军乎。” “先生说的并无新意,奴家本也有此计较,奈何缺战船,缺船夫。”王雁不以为然道。 “漕船不也可以将就着用,船夫更不难找。” “漕船如何装炮,先生没有见过真正的战阵厮杀吧。”王雁冷笑道,她俞发认定这人是个骗子,坑蒙拐骗来了。其实这是王雁误会了,神甲营的火炮其精准前所未有,水战预演是用火炮对轰,与西洋泰西人海战相似,大明的士子们大多不闻海外事,学的是古代兵书,上面乃旧式海战,并且士大夫都轻视工匠,故而火炮改进后带来的变革,他们自然不知其究。 “对,我确实是纸上谈兵,惭愧。” “明日,请先生随奴家前去校场,观摩火炮试射,鞑子步骑都很强,就是水军弱,我们商量出一个可行的破围策略,事成之后,必有重谢。”王雁见顾环宸坦然认错,心里就对他大为改观,所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多一人出主意总归不是坏事。 “实不相瞒,小生与王节制同病相怜,呵,都是涸辙之鲋啊,前不久,虏寇攻破小生的家乡蓟州,之后便传出顾家通虏遥言,要是朝廷信以为真,事后追究起来,啧,想我顾家六代书香门第,耕读传家,眼看就有灭门之祸。”顾环宸眼神黯淡了些许,这件飞来横祸的罪魁就是素来与他亲昵的金丹妹妹,思之尤为伤感。 “原来如此,先生是想戴罪立功,助我家少主人突围,好向朝廷求个宽恕赦免。”王雁恍然道:“前几日,我家少主还在书信中提到一件奇事,得了高人暗中襄助,从此去了一块心病,先生不妨猜一猜是何奇事。” “不错,是小生找人送一些木材给予王节制。” “原来先生就是那位高人,请受奴家一拜。”王雁喜不自禁,立即对顾环宸行了个大礼。 第三十七章 观摩试射 深入腹地 翌日,顾环宸应约而至,校场正对门显眼处,早已陈设了一门线膛野战炮。只见那门炮小巧玲珑,仿佛银器一般闪闪泛光,凭他见多识广,依旧惊的呆了,这银雪光泽是何道理,铁炮不都呈灰黑色吗。 顾环宸着迷了一般,直勾勾盯着这门火炮,忽视了旁边的王雁等人,上前去仔细打量,反复触摸才罢休。这光泽和质地,不会错,是选用最上等的精钢料材,且炮与底座轮子浑然一体,仅这份精细工艺就非同小可。 所谓的寸钢寸金,这哪里是铁炮,分明就是黄金炮,一门炮价比等重黄金,岂有此理啊,用这等极为珍贵的精钢铸炮,暴殄天物。一门炮有千斤重,那能造多少副精钢宝甲,多少把削铁如泥宝刀宝剑。 想到这里,顾环宸忙回头吩咐仆从呈上剑姬,这是他的随身佩剑,乃是用最上等精钢,经名师铸造,唤作剑姬,从来形影不离,爱俞宠姬。他拿剑姬在炮管上轻轻一划,未能留痕,犹豫再三,狠心重重磕下去,只听清脆破金之声,那炮管终于呈现出一道浅浅的豁痕,再瞧一眼剑姬,果然起了卷刃。 “好钢,真是太暴殄天物了,用这样的稀世好钢造炮,凭料子就值五千两白银啊,雁姑娘,恕顾某直言,如此耗费巨款打造一门小炮是否得不偿失。” “请顾先生入席观摩此炮试射。到时就会明白了。”王雁微笑道。 顾环宸颔首收剑,潇洒抛给仆从,寻个近处落座,王雁向身后卫兵举了个手势,传令下去,须臾时分就有五名操炮手入场就位。 “各就各位,填药,装弹。”炮组伍长下令。 一名操炮往炮口里塞进一个白色的绢包,这是药包,旁边等候的另一名操炮手拿一根通条将之往炮内顶实。又有一名操炮手捧来一颗实心铜质弹丸,其上有三个弹翼,将之对准线膛塞进炮口,再次顶实。 伍长用一根铁针从引信口扎进去,将药包扎破,火药露出,又拿出一小截火药线,插进引信口。 “报道,火炮填装完毕,请求开炮。”伍长回身对着观台立正,高声汇报。 “准许。”王雁提着嗓子下令道。 “是。”伍长回至炮前,伏身摇动炮座齿盘调节炮口角度,因是试射,靶子距离心里有数,挞定这一炮不至于脱靶。 直到此时,顾环宸才恍然,敢情是要用这门炮命中远处土坡下立着的那个靶子,粗略一算,隔了至少五六百大步,因不在校场里,他方才丝毫未有留意。这一惊只感天旋地转,这么远要是有把握命中,岂不是经后可在万军中轻易取敌将首级。 “开炮。”伍长怒喝一声,一旁的操炮手手握缠绕火绳的木棍,对准引信口轻轻一点。 只听嘭隆一声巨响,顾环宸身边的仆从们都吓了一哆嗦,他也顾不上这些,只凝神定睛看去,靶子后面的土坡扬起尘土。须臾间对面山谷反馈回音,依旧隆隆作响,如雷轰顶。 “要是,要是王朴有十几门这样的火炮,一齐开炮,或许已经炮毙皇太极,可惜这炮太贵了,以王朴的财力,最多两三门而已,怪不得,皇太极不依不饶,宁愿舍弃京师,也要围住王朴,多半是王朴用这种炮把他吓了一跳,以至于皇太极恼羞成怒,不依不饶欲除之而后快。” “正中靶心,七环。”一名亲兵策马疾驰回报。 王雁施施然走到顾环宸跟前,浅笑道:“先生没见过这种炮吧,只要等我们造出战船,把这种炮装上去,虏寇就算有十万大军也都奈何不了我们。” “这样的炮你有多少门。”顾环宸问道。 “不多,这是陆战炮,出征在外,火炮带太多,给养跟不上反而不妥。我们一共打造了二十门,十五门在雁门,五门在南面的平陆。”王雁显然是将顾环宸视为自家人,将这些军事要密都一一如实相告。 “唔,那真是不少。”顾环宸暗暗惊讶,心里估计王朴暗中有上不得台面的来钱渠道,不过这等暴利营生往往涉及枉法,不好随意打听。 “只是,目前遇到了难处,钱不太够了。”王雁丧气道:“本来生意做得好好的,近两个月突然冒出来几股贼军截断了商道,贼人十分狡诈,几次出兵去剿都扑了个空,再这么下去,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收入,欠响几日倒还无妨,好歹有粮食吃就能撑下去,可是没有了银子,采购不到上好的木料,造战船难免延误工期,少主人受困于千里之外,要是万一,我是真真急的,先生要有化解难处的好法子,请不吝赐告。” 顾环宸沉呤须臾,私以为这个忙不可推诿,王朴要活着才对他有用,救兵去晚了,岂不一场白忙活。 “这几股贼军的首领是那些,他们是彼此各自为战,还是互有配合。” “这个,奴家不知道。”王雁低头支支吾吾道,含羞扭捏宛若做了错事的小丫头。 “那你,不派人去打探吗。”顾环宸紧锁眉头,诘问道。 “我,我们自家人出了内鬼,打探情报的人都被他拉到对头那里去了,这不是奴家的错。”王雁辩解道,但在顾环宸犀利睥睨下,语气俞说俞孱弱。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若是来敌路数不明,那就待造势而后破敌。”顾环宸来回踱步几次,忽有所悟,念念有词道。 “何为造势,请先生明示。”王雁不禁心跳加速,仰望着这位浑身焕光,学识渊博的美男子。 “设陷阱,引敌上钩。” 却说文安县,这座荒凉的小县城鼓楼下,四路明军汇聚一处,计有一万六千兵马,远处望去旌旗滚滚,煞是威风,但置身其中,耳边尽嘶鸣嘈杂,混杂各种口音的喝骂之声。 “没粮没饷,弟兄们火气大了些,大人请见谅,不过,开拔费,怎么也不该不给。”左良玉咧嘴笑道。 “你们畏葸不前,祸害本县,本官凭什么要付给你们开拔银子,户部拨下来的银子,本官先扣下来,待你们得胜归来,再给不晚。”县令是个倔脾气,死活不松口。 左良玉与曹文诏,王承胤等人面面相觑皆暗恨的牙痒,然而大明官制以文驭武,七品县令对一众三品参将游击颐指气使,并无不妥。 “这是孙督师发给我们的粮饷,你凭什么截留。”曹文诏性子耿直,脾气更是不小,当面与之争辩。 “放肆,尔等只知有孙,不知有圣上,暴戾恣睢,是否是孙承宗授意,待本官参你们一本,小心狗命。”这县令居然勃然大怒,口中句句诛心。 “弟兄们奉诏勤王,乃是一片忠心,天日可鉴,来此就要去和鞑子拼命,这银子等凯旋而返再说。”左良玉忙跳出来打圆场,暗中去扯曹文诏衣角,又道:“银子又不长腿,大人的话想来也是朝廷的意思,自不会戏言,咱们听着就是了,何必废话。” “赶紧去吧,得胜归来,朝廷不会亏待你们。”县令挥手道,东林党眼看要失势,孙承宗这个招牌已不太管用,许多政敌党羽跃跃欲试,要给东林党小鞋子穿。 几名将领实在无奈,只好乖乖从城墙上用竹楼子垂下去,各回营盘与部下们分说清楚。 “他娘的,这分明是有意刁难,要不咱们闹一闹,逼这狗官把银子吐出来。”此时左良玉营中,众将领皆愤愤不平,鼓噪起来。 “要我说,这件事儿不简单,一个县令就敢阳奉阴违,跟孙督师对着干,一定是背后有人撑腰,咱们悠着点,别往刀口上送。”千总娄光先狠戾道。 “闹,闹个屁,袁崇焕被下狱,他的关宁军当时就在城外,这是什么意思,你们,用点脑子,那位急了眼要陪臣子玩命,叫人渗得慌啊。”左良玉自酌一杯酒,仰头灌入,劣酒辣嗓子,忍不住咧嘴低嚎一声,脸色立时红润了一些,仿佛刚才用这杯酒压住肚里的怒气。 果然不出所料,城下的参将游击们也都不傻,和左良玉想到一块了,皆不肯做出头鸟,跳出来带头闹饷。想着皇帝是这么一位狠人,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万不可太作死。 大军于巳时拔营,性子较为实诚的曹文诏自请作先锋。 风沙咧咧,放眼尽是枯黄的榆柏,土黄杂草随风扑曳,当地平民早已躲得开及,城垛后县令与吏属们遥望绵延不绝的军马渐渐淡消踪影。心里只是冷笑,这支兵马回不来才好,妙的是孙承宗失了圣眷,一半银子落入私囊中,一箭双雕也。 后金斥候散播的极广,嚣张放肆,往往十来轻骑就敢深入明国腹地,如入无人之境,曹文诏,左良玉等人率军稍往北挪了一段,前方斥候就遭遇后金斥候,来回交手多次,互有死伤。 “不能叫皇太极算准我们的人数,传令下去,所有轻骑都散出去,绝不能放虏寇斥候靠近大军。”曹文诏下达急令,并将此令速传往后方友军。 左良玉听说此事,便知道有便宜可赚,向友军传讯:为迷惑敌军,他去抹掉大军过处的残留行迹。不待友军回复,就带领所部跐溜到行伍尾去。一众参将游击们听了左良玉的传讯,都暗暗鄙夷此人鸡贼,不过,这个提议确实很有必要,挑不出毛病,也就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万余人路过,留下足迹和马蹄印,车辙更是深深嵌入土里,左良玉缕了下山羊小须,略一沉吟下令道:“别去动人足印,把马蹄印和车轮子印抹干净,活要细些,娘的,这一仗打不好,你们以为还能回去吗,就是命大逃了回去,就不用指望朝廷会再给我们发粮饷了,没粮饷家里老婆孩子就得饿死,把这些话带下去挨个告知兄弟们,把马蹄印仔仔细细的抹干净,成败在此一举。” 后金斥候阿来赫是披甲人,积功两个前程,现为哨长职衔,他原为生女真,自幼于冰天雪地的苦寒之地狩猎为生,就是遇到大猛虎都毫无畏惧,多次凭身手与之周旋,并全身而退。熟女真长年用兵,奇缺勇士,遂用铁器从生女真处换取人口,阿来赫所在部落为了一口大锅就将他贱卖了。 林海雪原的尽头原来是一座石头城,城内的人都不穿兽皮,而是棉布,更有好多新奇物件,人会用钱去买这些物件,钱要到南蛮去抢才有,不止是钱,任何物件都在南蛮,去抢来就归谁,十分便利。 阿来赫天生好悟性,不用谁教就立时想通了南蛮就是猎物,原来外面的天地与家乡是一模一样,都以狩猎为生计,无非猎物不同而已。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他首次随军出征就抢到了几个南蛮女人,卖了好价钱入手一把精良的步弓,爱俞性命,夜夜抱弓而眠,形影不离,更暗暗悔恨:要是从前有这样一把强弓,猛虎也能打几只,阿弟就不至于死于虎口。 扣关长城那一刻,阿来赫望着南蛮修的这条石头篱笆,惊叹浩瀚之余,心中却莫名滋生羞愧怯意,在他的家乡只有野地里的猎物才可狩猎,因那是无主之物,一旦围入篱笆里,那就不再是猎物,因那有主了,若有人把篱笆里的牲畜拿回家里,就成了贼,是天底下最可耻的劣迹,若一户人家出了个贼,部落会将这户老小都赶走,任凭他们哀求哭嚎也不会姑息,几十年后,人们都还会记住这屋里出过贼,与娃娃说这屋是脏的,有贼住过。 阿来赫害怕成了贼,一路南下束手束脚,犹豫不前,好在东虏深谙生女真习性,也不怪责,索性把生女真都编进斥候中。这些生女真不止是任劳任怨,更如同妖怪一般人人钢筋铁骨,寒夜中踏冰卧雪视等闲,因而熟女真就把最苦最累的活都交予这些不知疲倦的半人半兽。 第三十八章 南蛮巫术 杀红了眼 旷日持久的攻守杀伐,南蛮尸横遍野的惨状令阿来赫与同伴们皆困惑不已,在家乡捕猎仅为生计,丰足而归,多余杀戮毫无必要,可林海之外的建州部落却以杀戮为乐,且乐此不疲。 “不要杀那些手里没兵器的南蛮,他们好像不是勇士,我们只杀勇士。”那雄伟的石头篱笆始终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阿来赫愈来愈怀疑建州部落是一伙贼,遂与同伴们暗中做个约定。 “这些南蛮就是虫,没有勇士。”一名生女真手下不满道,阿来赫佯作没听清,看着别的哨次次腰包鼓鼓的回来,金银财帛满载而归,作他手下不止吃苦最多,所获财物又比别人少。纵然是淳朴无邪的生女真亦难免偶有怨言,不过阿来赫一贯以身作则,常与属下分配财物时不计较得失,只拿最少一份,且战斗中身先士卒,英武盖世,这等上司,属下们到底识好歹,蔚为敬重。 朦朦胧胧,苍茫辽广的平原大地上,阿来赫等数十骑纵马驰骋,他喜欢这里的无垠荒草,嶙峋的怪木,纵使是初春时节寒气未消,却也胜过家乡的阴郁,艳阳映照下浑身暖洋洋,这里每天都能得见许多新奇的怪事,令人浑浑噩噩,不明所以,见得多想的也多,他的脑子烫的生疼。可就是没有猛虎,夜里便睡得安心。 “前面有个村子,我们进去歇个脚。”阿来赫在马背上回顾道,这里是南蛮腹地,不宜过于轻慢大意,故而每疾行十余里,他都要停下来给战马养锐蓄力,以免在突遇敌兵时因体力困乏而落於下风。 “咦,里面的人怎么没有动静。”一名手下起了疑心道,往常只要他们靠近一个村子,里面的村民都要夺路而逃,鸡飞狗跳乱成一团,尤其是孩童的哭声吵得人耳根疼,可这一次却只有断断续续的童泣声穿墙透舍,周围皆寂静,咋一响起就显得格外尖锐突兀。闻其声而不见其人,着实可疑。 “尼尔花木,你跟我进去。”阿来赫下令道,举掌在空中斜切,战士们立时兵分两路,将村子围住。 他们两人下马持弓,箭扣弦上,一前一后猫着身子进村。忽然从斜角巷子里刮来一团风,一股恶臭遭际,拂面呛人几欲作呕。 “这是,死人腐烂的味。”尼尔花木皱眉道,作为一名身经百战的勇士,死人他倒也不怕,只是当下正持弓扣弦,腾不出手来捏鼻子,只得尽力憋气。 “或许是别的哨来过,那些建州部落的都很贪财,有那不长眼的财迷到这里抢金银也说不准。”阿来赫疑心道。他不贪财,仅仅是好奇心驱使,为增长见识才行到此地。 “怎么办,要进去搜一搜吗。” “看来不像是陷阱,跟着我。” 依石墙途经一民居木门,阿来赫上去一脚踢开,喤当一声响,这个木门并不结实,连着门框倒下,屋里昏暗的微光中,影影倬倬似乎人形,他下意识就弹弓射出一箭,那人却并不中箭就倒,只是前后来回晃晃悠悠,莫名诡异令人毛骨悚然,二人互视,眼中皆惊惧。 眼往暗处须臾,略目明了些,这才看清那人悬空吊着,阿来赫羞恼方才怯懦,咬牙一大步踏进屋里,环视周围,这才看清了炕上还有两男尸,一老一青,梁上吊死是个妇人。 尼尔花木也跟着进来,上去翻了几下躺在炕上的两具男尸,回头疑惑道:“这两人身上没有刀伤,像是病死,身子没僵硬,估计才死了不到两天。”又去抓吊死的妇人手臂,叹息道:“这女人估计是丈夫和儿子断气后,立刻就上吊了,是个烈性妇人。” “两个男人一起病死,这么巧?”阿来赫愁眉嘀咕一声,但他又不是萨满巫师,弄不明白其中原由,也就没有深究。出了这屋又探了几户人家,既有空屋子,也有炕上躺着死尸,甚至于腐烂不堪,恶臭肆孽。 “怪了,咋会一起都病死,难道是村子被人施了邪术,我听说有些萨满巫师会邪术,但南蛮这边的邪术更加厉害,这等能将整村人都咒死的邪术从没听人说过,咱们赶紧离开吧。”尼尔花木从小就对能施法术的萨满巫师心存敬畏,即使成为厮杀场上的勇士,见惯了尸山血海,未知的夺命邪术依旧令他心悚不已,而且目测南蛮的巫师要更加高深莫测。 阿来赫深以为然,点头赞同,在战场上用刀子捅人,一个窟窿两个眼,看得见摸得着,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心里有数便是吱吱飙血都不算个事,唯有此等邪术杀人,难辨踪迹,纵然是一身勇武亦不知如何躲闪,不免叫人忌惮不已。 二人走出村庄略一商量,都以为与邪术沾边易扰乱军心,遂把此事编个谎儿捂着,经此异事,阿来赫猎奇兴致全无,一带马头,整哨人马朝北西绝尘而去。 至未时前方隆隆似有雷声,细辨就识得乃南蛮军马常用的三眼火铳,这种火铳以三连响为一顿隔,独自鲜明,入耳难忘,阿来赫暗暗吃惊,这条路他昨日才巡过,哪里又突然冒出来一只南军,往常鼠辈们无不远远躲藏,轻易连城门都不敢迈出。 “勇士们,杀南狗。攻上去。”阿来赫怒喝一声,策马当先。 众勇士们不甘落尾,皆哇呀哇呀怪叫猛挥长鞭提速跟上。 明军斥候皆为清一色的家丁,自幼习武,与虏寇交手却也不虚。此时四路大明精锐合而为一,人数又较之以往倍之,竟彰显神威将虏寇斥候一个哨围进一个废弃土堡之中。 接近战场的途中,阿来赫在疾风刮面之余,余光扫过草地上几匹已然毙命的战马,血迹泼染处皆有个大洞,这是用了三眼铳才会有的创口。南蛮的这种兵器准头虽不好,可若是他们的兵卒悍然不畏死,肯不顾伤亡顶着射来的箭矢抵近,一旦冲到跟前,就能霎时间倾泻弹丸,战马体型高大反而易中弹,女真人如遇这种打法亦无可奈何,常常会吃亏。好在南蛮懦弱,这种不惧死的精兵悍卒倒也不多见。 好个阿来赫,只见他双足紧扣马腹,人立于马背上,满弓连射三箭,他这把步弓有十二石,箭矢离弦带着尖锐破风声,“呲咻”,明军之中就有人跟着应声而倒,来箭太快竟躲避不及。 这些明军大骇,从南面来的这支骑兵是敌非友本已是意外,更有这杀神吕布在世一般,顿时蒙生退意。 “娘的,老子好不容易快捞到的军功就这么飞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放火蜂,退了,退了。”明军军官见此时腹背受敌,于己不利,只好下令撤退。这支明军毕竟是精锐,退却井然有序,毫不见慌乱,只见他们轰然变阵,潮水般向西涌去,一边还将背上的木盒子用火绳引燃后,抛下不管了。 阿来赫忙拉扯缰绳,控马停下来,他认得这些木盒子,如此多横七竖八布满一地肯定不能靠近,不然会被扎成刺猬。 果然这些木盒子猛然间火花喷射,滚滚烟火中带有数不清的箭支呼呼啦啦四处乱飞。远处阿来赫与手下们面面相觑,皆感无语,南蛮的精兵向来狡黠,有便宜可占时胆大如虎,一旦落於下风瞬间如鼠,从来不肯打硬战,要吃掉他们真是很难。 待这些盒子把huoyao烧尽,明军早已走远。 岁月失语,惟石能言。金水桥历经两百年,肃穆依旧。崇祯皇帝乘龙辇路过,瞅见一旁玉石雕栏,猛然间脑海里冒出南唐李煜那半句词,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顿感心口无尽悲楚,酸苦庶几破胸而出。他使劲长喘几口气,又恐重重呼吸声引来周围宫娥宦奴们疑心,私下去碎嘴,就强自忍着,不动神色。 王承恩耳尖听个真切,心里暗暗叹气,最近皇帝常失态,虏寇赖在京畿不肯走,流贼俞加闹得厉害,且祸不单行,今年又是一个灾年。种种糟心事仿佛是商量好了一般,聚在一块给人添堵。 “今日的水流声又大了一些。”崇祯忽然冒出一句话,没头没脑。 “是,万岁爷,初春以来雨水渐渐丰沛,今年收成会比晚年好。” “但愿吧。王朴那边该送首级来了,他对朕怀有怨气,当初廷议奇袭遵化之时,朕还对他寄予厚望,恩宠有加,可他却百般推拖,以至于贻误战机,庙算成空,军国大计就此功败垂成,如今更拿虏寇首级做粪泥,糊在朕脸上,让天下人看着朕难堪,朕德薄如此,满朝文武,满朝文武无一人可堪一用。”崇祯俞说俞悲,眼含溢泪。 “是,是啊,想不到此獠如此狼心狗肺,仗着军功骄横跋扈,目无君上,圣上已对他仁至义尽,他但凡若是还有良心,就该立即自裁谢罪,多活一刻都是忤逆,乃是无父无君的佞贼。”王承恩握拳拧颈,青筋膨现,恨然咒骂道。 “马世龙为何还没有传来消息,派人再去催。贤师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那就拿出像样的战功来,好堵住悠悠众口,朕现如今最可倚重的大将居然是王朴,这等忤逆犯上的佞臣,岂有此理,情何以堪,你传话给马世龙,如火营是大明有数精兵,王朴对这支军马垂涎已久,曾借机讨要。朕不肯给他,给了你马世龙,你要至少斩级一百颗才不负皇恩。” “万岁息怒啊,此话说的太重了,万一,万一。”王承恩踌躇不敢言。 “万一如何。” “万一传进王朴耳中,他难免会心里有刺,此人不同于普通臣子,年轻且桀骜不羁,对这种天生有反骨之人该好言好语,以免他生出反叛之心。” 崇祯听了这话,锁眉不语,脸上阴沉沉爬满不悦,片刻过后,叹了口气道:“你自行斟酌。” 南河岛上,王朴蓬头垢面,狼狈不堪,直到此时他才真正领略到战争的残酷,算起来已经连续击退了虏寇六十五次强攻,墙头下积尸如山,双方都配有神射手狙击,因此这些尸体,不,该说是尸块无人敢去收殓,十几日下来腐臭熏天,所幸刮西北,神甲营他们处于上风口,勉强能忍受,只是全军上下皆厌食,且常常作呕状。 “皇太极真是疯了,死了这么多精兵都不肯收手。”王朴苦着脸哀声道。 “东家,咱们的伤亡也很大,这么耗下去,我们先撑不住。”林昌兴用沾酒抹布捂住嘴小声提醒道,他本是一介书生,身板略单薄,这几日备受煎熬,眼窝深陷,掉了膘活似骷髅。 “我知道,本以为皇太极不舍得以一命换十命,哪知道他疯了,女真的总人口也就与大明一个县相当,一次死五六千人,这回估计伤筋动骨了,啧,给我首级又有何用,特码的,几千颗首级呈送朝廷,皇太极弄不死我,皇帝也要弄死我,岳飞啊,天日昭昭就在眼前。”王朴恨声吐槽道,随手扒掉一块墙头混凝土,连日来火炮的轰击,这种以熟米为料修筑而就的厚实矮墙都不免龟裂松动。 “东,东家慎言。”林昌兴不安的左右环顾,小声提醒道。 “今夜送一批首级出去,按旧例还是送去京师给皇帝。另外带封信给兵部尚书王在晋,信上就说,要他帮我们把神甲营屡次上呈首级之事写入抵报,在文中要格外突出我们手里有更多的首级只是困于此地,每次只能送三五颗出去。我们的奇货可居之计估计就快成了,孙承宗正在集结人马有大动作。”王朴眯眼寒声道。 “东家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上上次送给曹文诏的那批首级没送成,他没在雄县,我就估摸着情况有变,上次给左良玉的那批首级又没送成,他们能去哪里呢,回撤?不会,该说是不敢,咱们这位皇帝杀自家臣子从来不会手软。若不是这样,我这个奇货可居之计倒未必能成,哈哈哈。”王朴言罢,得意洋洋笑了。 “东家奇谋高招,小生不得不服啊。” 第三十九章 必须铲除 做山西王 虏寇用沉船作墩,木梯作面修起来的渡桥仅可通人,盾车过不去,故只好拿肉身去趟弹雨,十步宽的河沟成了修罗场,不计其数的百战精兵饮弹落水,没入湍流,只余一丝血沫可循,几个气泡稍存即逝,皇太极心中有何尝不是在滴血,但他已然杀红眼了不顾一切,仿佛赌徒不甘心亏本,便不断加注,指望下一把回本。 “大汗,我的亲兵牛录才刚刚上去不到半刻,就全,全军覆没了,那可是,那可是白甲兵牛录啊,都是叫得出名,喊得出姓的老满洲,有好多还是先帝亲点成册,亲授前程,要是真刀真枪战死也就算了,可他们没冲到跟前就,就被火铳打死了,这仗从没见过这等打法。”莽古尔泰捶胸顿足哭诉道。 “住口,何为你的牛录,皆是大金的兵,勇士们死伤无数,你以为朕就不心疼吗,朕泣血椎心啊,可王朴不死,先前所有的投入都会前功尽弃。”皇太极此时早已不见从容,双唇微肿,面容惨白,此乃上火之症状。 “从王朴以往的用兵来看,此人资质平庸,本来不足为惧,不过是凭借手里那种新式火铳,仅仅杀王朴一人没有用,反而弄巧成拙,王朴死了,他的雁门卫还在,万一能制造这种火铳的工匠落到能人手中,将会对我们更为不利。”多尔衮以颇为不敬的语气进言道,他对大汗的不满在这一刻滋生了萌芽。 “没错,王朴似乎与崇祯并非一条心,他要是真有忠心,这种火铳就该进献给自己的皇帝,这人暗怀叛志,将来必然造反,让南蛮自己人狗咬狗,何苦在此跟他拼命,我们抢到的粮食已经够吃两三年,该回家了。”豪格沉声道,东虏人口有限,这一次大汗一意孤行,使得金国受此重创,东虏内部渐成臣子们联手逼宫的苗头。 “萨哈廉,你对二伯和十四叔所言有何看法。”皇太极疲倦的翻了个白眼,对臣下的愚蠢十分失望。 “所谓王朴资质平庸从何说起呢,他用兵不花俏而已,朴实无华不等于无用,此人极擅长练兵,要是将来他作了总兵,手里有一支万人兵马,我们倾全国之力都未必能挡得住。”萨哈廉的话令众人侧目。这孩子一向安安静静,少言寡语,想不到心思缜密,明理如斯。 “闭嘴,何时轮到你这个后辈在此危言耸听,王朴会练兵不假,一年内就练成这样一支精兵实属高明,可用兵对谋不同于练兵,既要有天赋,更要日积月累的见识阅历,从前王朴只是一个纨绔子弟,靠祖上庇荫才官拜游击,带兵打了几场小仗而已,既不见将才,又没有经验,就算他被崇祯赏识,做了个总兵有十倍兵马,我大金名将如云,岂会畏之。”多尔衮不以为然反驳道。 “小十四说的有道理,只要是在平原无阻的场地,没有河水挡路,纵然王朴有十倍人马也不足惧,我用盾车阵就能轻松破他的火铳阵。”莽古尔泰傲然道,还伸手去拨开萨哈廉,将他攘退一旁。 萨哈廉虽遇无礼,倒也颇为涵养,只是恭恭敬敬垂手而立。 “你们难道忘了,那十门被王朴毁掉的小炮和数十枚青铜炮弹,这种火炮装在轮子上,一匹马就能拉动,还可用机关转动炮口。有这种火炮在,盾车阵就不管用了。”皇太极神色凝重的冷冷道。 东虏群臣面面相觑,皆无言以对,盾车只能挡得火铳,却挡不住火炮。 “那,就算你说的没有错,可我们再也承受不起这样的伤亡了,跟王朴同归于尽又有何益。”莽古尔泰不依不饶地执拗道。 “尔等早晚会后悔,今日王朴只有一千人马我们都攻不下来,放虎归山,后患无穷。”皇太极闭目叹息,一脸痛惜地惨然道。 “大汗,你一向英明睿智,老哥服你,可王朴选在此地凭险死守,他是为了什么,你们看那座岛,地形狭长,火铳兵排开,每一轮齐射,铅丸就像撒雨一般,他是扬长避短,占尽了地利。在这种地方和他硬拼,我们的勇士死的太,太多了。”莽古尔泰嗓门洪亮,踏前一步进言道,说到后来,念及此战无端折损大批精兵,不禁哽咽。 “你们,都不想再攻了是吗,好,好,哼哼哼。”皇太极怒极反笑,阴沉沉煞气渗人。“攻不下,那就围着,围上一年,不够就围上两年,王朴必需铲除。” 邢红娘站在岩壁上,遥遥可见远处山坳的一队官军,暖阳如沐,妖艳的美人曲线若有光芒,拖着细长的斜影如一柄出鞘神剑劈断了崖山,此境如梦如幻,把身后的众部将们都看的呆了,她美目寒光一凛,心里便有了计较。 “这批货物不是很沉,不像银子,可烟草也不是,雁门官兵的那条私船还没有回来,库存的烟草应该也不多了,会是什么要用这么多兵押运,是米粮。”邢红娘负手冷笑道,胸前伟大一步一晃的从部下跟前经过更显得凶了。 “米粮比烟草和银子有用,如今各地到处是快饿死的饥民,恶霸豪强和无良奸商们都合起伙来趁机抬高粮价,用银子和烟草去换粮食,按市价都要被宰了一刀,我们的人去换粮更是要亏一大半,我们太需要这批粮食了。”前晋军逃将,此时的二当家陈全恩上前进言道,他在这股贼军之中是仅次于邢红娘的二号人物,有心表现自己来俘获美人头领的芳心,若能得偿所愿,美人与权柄两得岂不美哉。 “下面有两百官兵,不是很难对付,就是看着不太像狗官陈士良的人马,这队形太整齐了,会不会是神甲营。”罗络生已被邢红娘迷得夜不能寐,此时更是不甘于人后,跳出来一番说道,倒也条理清晰,合情合理。 “嗯,罗兄弟是说官府会用诡计诓骗我们上钩,这不可不防。”邢红娘妙目流转,对他嫣然一笑,赞许道,顿时罗络生身子都轻了几斤,不禁飘飘欲仙。 “那我们就来一个声东击西,分兵两路,由我率领一支去攻平陆县,若这些人南下回救,我们就可以劫下粮食,要是他们舍不得粮食,我便打散兵马四处劫掠平陆县各地豪强,总也有不少收获。”陈全恩沉声道。 “王禄的探报还没有送来,若是官军会有陷阱,那就不可不慎重。”邢红娘不禁忧心道。 “那个小白脸我觉得靠不住,咱们要担心被他出卖。”罗络生自诩英俊,但是与王禄相比就差的远了,不免有些吃味。 “罗兄弟的提醒我会记住。”邢红娘颔首含笑道,抬手一缕秀发,背对艳阳抛来一个媚眼,罗络生只感到天旋地转,那光晕朦胧中一抹丽色实在动人心魄,也不知是媚眼撩人还是艳阳刺眼,竟叫人不忍亵视。 却说王禄此时正冷眼旁观逃贼首许宏杰与人下扑克棋,去年王朴因挖了崇祯的墙角而挨家法毒打,养伤期间,闲余空虚,穷极无聊,就命人用象牙做成一组板子,雕刻古怪的图案,共五十四件,命名扑克棋。后来王朴戡乱有功,陕甘总制杨鹤亲自说媒,求皇帝应允将一位郡主下嫁与他。消息传进太原,城内的达官贵人们沸然,可惜王家在太原就只有几个女眷。就遣家里的小姐夫人们去串门,于是这种玩物以野火燎原之势从王家散至千家万户。 “许爷原来就躲在眼皮子底下,小的可找的好苦啊。”王禄眼眸寒光凌然,却脸皮不动的笑道。他又瞄了眼旁边床头上挂的火铳,这个窑洞昏暗闭塞,烟草余味熏人,只有一盏小油灯,微微颤颤的小火苗实在照不到床头,看不准那把火铳是否乃神甲营的制式线膛燧发铳。 “当初我败给你家主人,他娘的,很不服气,花了一笔银子从你们军营逃兵手中弄来了这把火铳,想仿制出来。”许宏杰用拇指对向身后土墙,那把火铳,又道:“禄爷没带过兵,大概看不出这种兵器到底有多厉害,一句话得此利器得天下。” “呵呵呵,那许爷咋还没有得天下,倒是成了丧家犬。呵呵呵。”王禄放肆嘲讽道。 “我就算成了丧家犬,也比你死路一条强吧。”许宏杰毫不客气的回怼道。 “等我将你押送去官府,许爷你跟凌迟刮刀手说嘴去吧。”王禄寒声咧牙道。 “禄兄别冲动,我不过是提个醒儿,您那位主子不简单,他未必会死,东虏已经困住他好几个月,要是有手段弄死他早就用了,可见金国的天聪大汗都奈何不了这位王家三少爷。只要他不死,回来后,哼哼,禄兄自求多福吧。” “你找我来,要跟我说什么。”王禄回忆了少主人的手段,到底生出了惧意,眉头深锁问道。 “来,坐下慢慢说,这副棋也是那位的手笔,我的探子从太原带过来,我正好闲的慌,没日没夜就靠它打发日子,咱们边下棋边说。” “切,你算什么东西,一条丧家之犬,我禄爷就算是找靠山,也轮不上找你。” “这你就错了,等王朴回来,兄弟你辛苦找来的靠山第一个就会把你卖了,连皇太极都能对付的人物,你的那些靠山还能算个屁吗。” “凭什么相信你就不会出卖我。”王禄一脸冷汗的问道,语气却是软了许多。 “因为老子想要地盘,要人马,要钱,要兵器,这些都在王朴手中,只要打败他,全部都归了我,让世人记住我下山虎,我要做山西王。”许宏杰圆睁一双腥红眼,面目狰狞的吼道,说到动情处,他的野心如万马狂狨,几欲从胸腔破体而出。 “助你除掉王朴,你能给我什么好处,再说我们两个联手又能怎样,我们连红娘子恐怕都干不过吧。” “坐,所以我才说火铳才是法宝。只要有火铳,那个娘们,老子早晚要活活操死她,等我们得了手,东西各一半,山西这块地不小,可以有两个王。”许宏杰恨然道。 “你觉得我们怎样才能弄到火铳。”王禄仔细沉呤一会,终于还是心动了,遂一个跨步坐了下来。 “听说你们王家的主母就在太原,想法子引出来,我带人去劫了,再去雁门换火铳。” “这法子不管用,夫人出行身边都有几十来人护卫,且人人披甲,你别小看王家的家丁,都是从小练的一手好武艺,更配有战马,除非你有上千人,还要有好的地形,才能不让他们把夫人架上马跑了。” “王家的女眷听说还有几个,她们总不能都有护卫吧。” “一样的,王朴的两个小妾秦金玲和复若雪轻易不会出门,就算出门也会先让雁门卫派兵过来,那更加不指望了,雁门卫的兵都人手一把火铳,任你有多少人去都是送死。” “想,慢慢想,每个人都有要害,王朴他的要害是在哪里。”许宏杰深深吸口气,挠着头嘀咕道。 “王朴和杨万春有勾结,暗通贼寇,足够治他死罪,这是他的要害。”王禄脸上似笑非笑的冷冷道。 “那,如果我们告发他,有没有把握。”许宏杰很是迟疑的问道,他不过是一介地痞出身,哪里能懂官府公人的那些龃龉暗操。 “嘿嘿嘿,嘿嘿嘿。”许宏杰忍不住笑出声来,见那姓许的神色不善,又嘲讽道:“你以为给县太爷递几百两银子和一封状纸,就能把王朴像条狗一样投进大牢里,王朴这种身份,嘿嘿嘿,他是东林党的羽翼,朝中有人,别痴心妄想能被我们轻易的扳倒。” 第四十章 暗夜萤珠 友军鬼祟 “还有一个人可以利用,北面那位扎辫子的。”许宏杰咬牙发狠道。 “你,你莫要害我,就算王朴活着回来,我大不了举家南逃,躲的远远的,总归还能保住这条贱命,通虏是辱没祖宗的勾当,一不小心就会众叛亲离,被手下们砍死,或被家人大义灭亲也都不奇怪。” “没叫你通虏,只是利用北面那位,如今那位一定知道火铳的厉害,正在为此头疼,我们的人抓不住王家的主母,那是因为没有精骑,只要说服皇太极派来一支精骑,乔装成商队,由我们上下打点好,一路引领,等劫了人换得火铳在手,就用火铳把东虏来人都做了,利用完了不认账那就不叫通虏。” “这,这能成吗。”王禄心里不免嘀咕,此计听着很玄乎。 “王朴不死,你就算跑得快,躲过追杀又能如何,这辈子就此一无所有,与死有何不同,老弟啊,老兄我是过来人,做惯了山大王,杀人杀到手软,睡女人睡到爬不上床,尝到了那些甜头以后,再去做唯唯诺诺,被人呼来喝去,狗一样贱的良民,还不如死了干脆。” 王禄一脸幽怨的瞪向许宏杰,那精致的俊俏脸庞变换不定,昏暗微光中双眼精光闪烁,显是心中纠结不已,反复挣扎,他有心就此下令动手,不顾一切来一场厮杀,就和许宏杰这个贼头拼个鱼死网破罢,那或许是最好的死法,死后能得到朝廷的,不,官府的些许嘉奖。大少爷会将他的英勇义举上报给官府,得个义民的好名声,官府随便给些抚恤银子打发了王禄的家人,也就这样了吧。 “不,我不要这么贱的死法,几两银子不够买我这条命。”王禄心说。 北地日趋兵荒马乱,平陆县却如暗夜荧珠,繁荣依旧,陈士良在官邸后院摆了一桌酒席,对外通说是故友远来,长年服侍左右的家仆却心里有数,老爷未与此人有过来往,且做了官后,会友应酬都是日常,哪一次不是去市面的酒楼厢房里吃现成的酒席。用夫人亲自下厨做的家常小菜拿来宴客,这人是何来头,多大的面子啊。 “本官今年考绩为上,顾兄以为福否,若是升迁,我该往何处去呢。”陈士良难得与人交心,这些话藏于心底,发酵酝酿,不吐不快。 “在北地做官,人都说是拿命去换仕途,嘶,这话其实未必,看大人这个仕途,着实令人羡慕死了,只要熬过今年,待东虏退了兵,官缺足有一串等着补,到时候在吏部打点了,凭大人的历练,得个实缺的州官应是不难的,南方做官哪能有这等好事呢。”顾环宸浅笑道。 “话这样没错,可,本官担心去了别处做州官,不如此地,毕竟这里有神甲营驻扎,寻常反贼不敢靠近,别处哪有这样的精兵呢。”陈士良实在难以取舍,不甘道:“要是,有两全之策就好了。” “大人想要去有神甲营的地方做州官,那就只能去太原了。” “太原哪里有实缺,就算有也轮不到我。王雁姑娘没告诉你吗,王节制是东林党,如今更有风声,对东林党不利,我受他王朴牵连,莫名其妙被打上了东林党的烙印,苦也。”陈士良苦笑道,念及伤感处,五脏搅成团,五官挤一处。 “大人难道要背王节制,叛东林党。”顾环宸突然一番质问脱口而出。 “不,不,不,万万不敢,王节制的那些兵马何等威力,我哪敢造次。”陈士良慌忙摇手否认,唯恐不及时。 “既已上了船,千万别跳来跳去,担心溺水。”顾环宸善心提醒道。 “是,是。”陈士良惊得冷汗淋漓,眼前此人虽无官身,却有如山之势,几句话就把堂堂县令老爷拿住,只敢以下属自居。 “大人只要不是离开山西,到外省去任职的话,事情就好办多了,听说杨万春这个贼头十分狡猾,专门与大人作对,大人到哪里去上任,姓杨的反贼就尾随而至,我们的神甲营为了剿贼,就只好长久驻扎于大人的管辖地,届时还望大人别不高兴。”顾环宸似乎别有深意的浅笑道。 “岂会不高兴,哈哈哈,这样最好不过了,正和本官之意。”陈士良忙豪笑道。 顾环宸低下头吃菜,温和的眼眸骤然间冷冽,又瞬息即逝,旁人皆不察异样。待酒席散去,他回到居所便合了门,独自倚坐架床一侧,对着飞罩发愣,将近来之事仔细琢磨了一番,心说:“杨万春果然有猫腻,当初听雁姑娘说到此人,竟不当回事,这就太不对劲了。杨万春这股贼离神甲营重兵驻防的码头如此近,几乎是紧挨在一起,官贼不两立,只该视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才是。今日县太爷听他拿杨万春胡诌一番却又是了然所谓的神情,八九不离十,王朴一定和杨万春暗中勾结了,且已经人尽皆知,大家对此心里都有数了。” 念及此,顾环宸抚掌额头,悔恨难以抑制的涌上心头,自怜叹息:“在外人眼里,我已经是王朴的属下幕僚,撇不清,就只好牟劲搏一把,想来也没有别的路可走。”遂将今日与县官陈士良的交谈逐字录了,命人送去雁门。 老农们都知道,久旱之后逢春雨,今年必有蝗。诸种天灾犹以蝗灾最凶,旱涝之害庄稼减产,蝗灾却是颗粒无收。北地人心惶惶,惊蛰天祸临近,丧良心的奸商豪强们却翘首以盼,宛若等来了一场饕餮盛宴,囤积居奇俞加起劲疯狂了。普通的农户们更是纷纷把麦田改种成野菜,按时间来算六月会来蝗灾,麦田要到七月才能成熟,是来不及收成了,倒不如改种速生的野菜,正好五月份抢在蝗虫降临前收获,好歹从地里挣了口吃食。 如此人心,市面上的粮价自然飞扬暴涨,邢红娘虽为贼寇,仁心未能溟灭。她驭下严明,从来不许麾下兵马抢掠平民,因此颇得民心。佳人的义举固然可敬,奈何粮食真不够了,就在这个档口,神甲营押运粮食好巧从眼皮子底下经过,只要不是蠢人皆会疑心这是一个陷阱。 荒山羊场小径深处,废弃棚屋里邢红娘居中而坐。 “平陆没有异样,雁门也没有,倒是太原的参将突然率军南下,你们说这是冲着谁来的。” “这支太原的官军是三天前出城,径直向南,这么算起来,如今已经到了临汾,糟了,万一他们来接应神甲营,那就必须尽快动手。”二当家陈全恩进言道。 “太原参将突然半路杀出来确实很可疑,按理来说官军出城要有调令,那些狗官无不惜命,甘冒城防空虚之险把守城的兵马调往别处,一定有所图谋,陈全恩,你立即带所部三百精兵去平陆县,记得去城下故布疑阵,尽力夸大人数,待神甲营回救,我们就动手劫下粮车,叫狗官知道我们的厉害。”邢红娘下令道。 “今早收到汤三的急信,说那位禄爷前日突然失踪了一整天,问他去处又不肯说,十分可疑。”葛上敬皱眉道:“汤三为人粗中有细,他说禄爷形迹可疑,我们不可不防。”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王禄是官宦权贵的家生子奴仆,从小耳濡目染皆是贵人的做派,自与我们这样的普通百姓不合,大家看着别扭又不是他的错,不该因此处处为难他,禄爷当初来投靠我们已经说得明白,他是不想再做奴才,要重新做人,这段时间着实是立了不少功劳,他传来的消息使我们屡次避开神甲营的偷袭,保住了多少兄弟的性命,此恩不可忘。” “做官的精于算计,三十六计中有一招苦肉计,万一这个小白脸放长线钓大鱼,从前立功是为了博取我们的信任,好弄个大圈套将我们一网打尽,这一次就肯定有奸计。”罗络生恨意绵绵的进言道。 “这种话已经说过好多回了,既然从未应验,便不可叨絮个没完,以免这些背后中伤人的话传开来,被他听去寒了心。”邢红娘肃然道,她语气虽平淡却不失威严。言罢又见在座诸人面色不虞,便道:“我安排汤三去王禄的身边,便是对他有所防范,此人有用,姑且用之,他深谙官府,在我们寨子里是独一份,想打败神甲营此人不得不用。” “大当家说的对,不管怎样,王禄是有用之人。”葛上敬抢了好话道:“神甲营最善奇袭,屡次疾行数十里,突然杀到跟前,叫人防不胜防,各地义军无不吃过大亏,也就咱们事先能收到消息躲避偷袭。王禄传消息一向很及时,这功劳不小。” “那就这样吧,这批粮食务必得手,若不然下个月就要断粮。”陈全恩一脸索然寡味的沉声道。关于王禄可能不忠的话题争来争去已非时短,然而都是凭空猜测,拿不出实在的铁证,从来都不得要领,最终不了了之。 早春三月,青山如黛,春和景明,一条长龙婉转于阡陌沟壑,左良玉与曹文诏等人的万余大军终于汇合了马世龙如火营缓缓逼近香河,五佛石桥历历在目,对岸有一小股人马驻守着桥头小寺庙,这支东虏军马十分精锐,明军斥候数次强攻都被对面射来的如芒箭雨迫退。 “这里的林子太密集了,东虏必定会在周围设伏。”殿后的左良玉连呼不妙,咧嘴道:“可别中了圈套,要不我们后撤一段,派斥候绕到上游过河去搜一下。” “东虏狡猾,不可不防,我复议。”北塘参将张叔嘉也觉得东虏很可能设伏。 “将为军之胆,连东虏的影子都没有见到就后撤,如何对朝廷解释。”马世龙也不是毫无警惕,可圣上对他如此期许,圣谕之中,字里行间皆饱含那位对一战传捷的急切之情,他哪敢耽误,犹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这股东虏精锐见对面明军大队人马已然赶到,大军绵延不绝,尘土扬卷盈天,终于有了惧意跨上马退却,明军遂抢得石桥,把斥候派遣到对岸。 “马节制,为何我们还不过桥呢,东虏人马早就跑远了,不敢追也就罢了,被吓得畏缩不前,这算怎么回事,圣上夸你有戚继光的勇武,李如松的忠心,你可别害咱家,差事办砸是要死人的。”监军太监扯着尖嗓子喋喋不休道。大军在石桥前踌躇不前,后续的兵马又不断往前顶,乱哄哄挤成一团。 “曹节制,我们过桥吧。”马世龙无奈,只好尽力多拉一些人壮胆。 “哼。”饶是一向好言语的曹文诏此时也不免怒意燃腾,心说:好事没我老曹的份,坏事且不离不弃,好你个马世龙,贼精于算计啊。 “对岸的林子太密了,斥候一时很难搜仔细,我的如火营轻骑多,先行过桥散布开来,要是有埋伏很快就能见分晓,曹节制,你的卓锐营刀盾步兵跟上在桥那头布阵,防东虏来断退路。”马世龙毕竟有些才能,很快就想出了稳妥的应对之策。 曹文诏沉呤一会儿,回头不经意切眼就见左良玉骑在马背上佝偻身子,混入人群中正远远的打量这边,那眼神贼溜溜,埋进将领制式头盔里莫名可憎。四目遥对,曹文诏瞪了他一眼,左良玉佯作无辜,显得又老实又忠厚,胯下良马正巧一个趔趄,他低头去抚马,专心不二再抬起不能。 友军如此鬼祟样,毫无担当,曹文诏想骂人,可终于还是无奈的两眼翻白,牙缝中硬生生挤出了一个字:“行。” 第四十一章 天雷绽放 不祥之感 马世龙一声令下,如火营近千骑兵鱼贯通过五佛桥,铁蹄踩踏石拱桥面,石铁击坠,如雷鸣炸响,耳裂如斯。曹文诏紧随其后,他的卓锐营多为步兵,通过石拱桥时声势便弱了许多,待六百刀盾兵在对面桥头布下环形阵,先行一步的如火营早已去远。 如火营如溺地之水泼散开来,数十骑成一股疾蹄如飞,很快就将近处的林子都尽搜了遍,却不见有何动静,搁远观望的曹文诏暗暗松了口气,笑道:“看来东虏即使有伏兵至少离得很远,阵形已布置妥当,无虞也。” “或许,东虏没有设伏,是我们太草木皆兵了。”开平参将王承胤随口附和道,他的兵马在两个月前守顺义时折损多半,此时所部中充斥临时招募的菜鸟兵丁,不堪一战,所谓无欲则刚反而最是逍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俗话说,千万别立g。 明军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阵骚动,隐约仿佛有人在喊话,那声透着心急却听不真切。 曹文诏回过头正纳闷,他没看到周围有何动静,若是骑兵来袭必然惊天动地,尘土漫卷遮如残云,可环顾了一圈皆无异常。 “是谁个敢在军中喧哗,不要命了,派人去拿来问罪。”王承胤怒道,他对自己的人马心里有数,各路明军之中,以他的兵卒最不堪用,军中喧哗一幕,十有八九会出在他的军中。 “不太对劲,我要亲自去看一下,你们留下来看着这里。”事出反常必有妖,曹文诏心里莫名不安,只待他刚策马起步,火光一闪,石拱桥面突如豆腐遭锤击一般碎裂飞溅,随后一声轰然巨响犹如天雷绽放,席卷草木片野,撕裂周遭的众耳。 曹文诏的战马估计是惊吓过度,前蹄一软,跪了下来,后蹄却直了,就把他顶到前面的土里,摔了个难看的狗吃屎。其身上披着重甲,一时爬不起来,十分狼狈,好半响亲兵才惊魂甫定赶到将他扶起。 “糟了。”曹文诏此时只有一个念头:中计。 桥北段被炸开一个口子,虽不是很大,但拱桥的构造特殊,乃牵一发而动全身,很快口子旁石头纷纷堕到河里,不一会儿靠北岸的桥墩轰然而倒,其势已无可挽救,如击鼓传花一般,随后一个又一个桥墩垮塌。方才还古意盎然的大桥竟凭空没了,只留下四个残存的石头墩子,和哗哗作响,带白沫的河水。 “他娘的,中计了。传我将令,擂鼓布阵,把弓箭兵派到河边一字排开。”左良玉脸颊直下冷汗,对身边亲兵号令道。他因寻思曹文诏不耐见他,没有随众过桥,故而留在南岸。 “刚才喧哗者找到,问明白了。”有机灵的亲兵没等上峰下令,就来汇报了事情经过。 原来刚才有个河边饮马的兵卒无意间往桥洞里瞟了一眼,就看到靠近北岸的桥洞里有几个木桶,再定睛一看,有个人影,似乎是留辫子的东虏敌兵,吃了一惊便大叫起来。“桥下有人。”这话引来更多人观看,怎奈都是一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杂牌兵,喧哗遂起。 那个东虏死士见藏不住了,心一横游到木桶边,依次点燃火药。可叹曹文诏等人离那个东虏兵虽近,可他们在桥头,视野不能及桥下。如此在万余大军之中,那死士居然从容把桥炸了。 爆炸的响声如水波一般匀开了,掠过处鸟群纷纷惊蛰鹊起,动静不小,其中唯有一片林子十分孤寂,仅有稀稀拉拉的几只呆鸟慌乱扑腾翅膀,这片林子里便埋伏着东虏镶蓝旗六个牛录,近两千精骑。 “全军冲过去,踏平南蛮狗奴,为先死者复仇。”听见这巨响,萨哈廉知道大计已成,他振作抖擞,拔剑高呼,此刻英姿飒爽,宛如女真人的又一代将星冉冉升起。 两千东虏精骑从林子杀将出来,豁然展开,宛若孔雀开屏,卷起滚滚沙尘,仿佛要与天上的云朵相辉映,争风头。敌兵声势虽浩大,马世龙倒也并不慌,明军早就料到会有伏兵,已然散布出去的如火营挡不住凝成一股的东虏人马正面,便避其锋芒,且战且退,同时尽力收拢兵力。好似千层饼一般,包裹馅子的皮俞来俞厚。 见此战局,马世龙心弦大定,更暗暗窃喜,明军兵力数倍于敌,只要托住了退而不溃,待后面援军赶来,未曾想不负皇恩克敌告捷居然来得如此轻易。 “或许是东虏太轻敌了,骄兵必败,给我捡了个便宜。”明知敌我兵力悬殊,东虏却毫无蓄养马力的念头,尽全力冲刺,似存心要凭两千人将眼前万余明军一鼓而下,这反常之举令马世龙很是疑惑,他不信东虏能强悍如斯,一面不顾胯下坐骑嘶喘,死命挥鞭朝五佛桥策马狂驰,一面心里嘀咕道:“太狂妄了,区区两千怎可吃下去这一大坨精兵,我们有五个营,三个参将和两个游击,仅家丁加一起都有两三千人了,可我为何毫无稳操胜券那样的喜悦,倒心乱烦闷起来,这是怎么说的,我何时有如此胆小过,那,那声爆炸是何故,火炮声吗,不对,这声音不像,是装火药的马车走火爆炸了,谁居然带了这么多火药,都不事先打声招呼,混账。” 当东虏伏兵从林子骤然冒头,几乎同时明军斥候已放出了响箭,这种带哨子的信号箭离弦后可发出尖锐刺耳的响声,掠空而过方圆百余步都能听见,倘若附近有斥候听见就会立即掏出响箭满弓抛射,如传烽火一般,若毫不耽误,此时援军该已收到信号整装出发了。 明军除了如火营以外还有三千骑兵,皆为各将的亲兵,是将领们安身立命的本钱。 要在平时明军的将领们绝不会拿手中的亲兵去和敌人硬拼,更不指望亏血本去救友军,不拆台就已堪称仁义,但是当下,马世龙却有把握援军必会赶来救他。倒也不是他们良心发现,若问原因,无他,唯升官发财的机会就在眼前而已。 民间虽有流言说东虏准备窃据燕云十六州,大明要被啃去一块,疆形与类前宋,但亲临前线的将领们到底懂得多,私心了然,东虏在京畿附近横行无忌,局势看似凶险,可山海关没有被攻破,他们粮道不畅,早晚退出关外。 关键是皇帝也很外行,他和普通百姓一样,惊心胆寒之余,只要有人在此时立下一些战功,将来东虏退兵,那皇帝就会以为是他们击退了东虏,这是何等的不世之功,更毫不费力触手可及。 入寇以来,明军接连惨败,丢城丧师,自然有好多官位空缺出来,只要稍微立一点功劳,他们平时一辈子都升不上去的官位就唾手可得了。在这种时候,谁还不奋力一搏那就是个傻。 故而,东虏伏兵虽咬着屁股穷追不舍,马世龙却十分挞定,此时明军同仇敌忾,都指望好好表现一番,给皇帝留个好印象,绝不至于作壁上观,畏敌避战。 马世龙抬眼就见前方远远升起一缕黑烟,心弦突地一紧,这烟不对,若是有援军赶来,前方就是骑兵带起的滚滚沙尘,而非这等黝黑发亮的浓烟。 “难道有变故。”马世龙升起不祥之感,没有援军这一战就要遭。 如火营副千总梁三钱在庙前控马停下,他难以置信的瞪着圆眼,河面上只剩几个石头墩子了,才一会儿功夫整座桥居然就不见了。他朝卓锐营众官兵咆哮道:“叫你们看住退路,此等要紧事都做不好啊,废物,我们就要被你们害死了。” “放肆,你这千总胆敢在上官面前无礼。”卓锐营中顿时有人不乐意,怒斥道。 “不必争执,曹某就守在这里,护着你们的马参将过河便罢了,何必说那多余的恶语。”曹文诏策马越众而出,盯着梁三钱沉声道,对面的如火营兵将皆慑于其威,不敢造次了。 这场败仗上呈朝廷,他曹文诏躲不过一个无能之责,只好拼了这身骨头,以求得从轻发落。 梁三钱想了想,事已至此,多说什么都已无可挽回,忙拉扯缰绳,他要赶紧调头回去,找马世龙汇报了这边的遭遇。自德胜门一役,他亲眼目睹了原主将满桂被关宁军蓄意加害,从此就对友军格外不信任,此次又与友军配合,他留了个心眼,特意在离桥不远的附近徘徊,果然没有白费了这一番心思。 却说马世龙得知桥已被炸毁,两眼一黑,险些从马背上仰倒。 “放火蜂,给兄弟们传,传令,让他们自行逃命去吧。”马世龙满是沮丧的惨然一笑,回去后如何与皇帝交差。 “那我们呢。”梁三钱担心的问道,他瞧马世龙一脸灰败,怕是存了死志,心里暗暗叫苦,如火营前任主将满桂战死以来,大伙们受尽了冷眼,遭受百般的羞辱,如若又有一位主将,深受皇帝垂青的马参将也糟了不幸,他们如火营就别指望再吃粮了,改吃屎罢,那些兵部的胥吏们克扣军饷,漂没立时会从三成加到七成,那时他们的处境就会连卫所的军户都不如,家里孩子多些的兵卒能不饿死都难。 “我,留下作饵,掩护大伙撤退。”马世龙咬牙道,惨败而回,令皇帝蒙羞,此前有多少荣宠,此后就有多少罪。想来真就不如战死于此,一了百了,好歹皇帝不会为难他的家人。 “马节制,不妨我们先与曹节制他们汇合,他们就在岸边等我们。”梁三钱想着先劝他去岸边,走一步算一步,要是劝不住就将他打昏,架起来逃命,万万不能叫他死在战场上。 南岸的左良玉也同样不好过,深感不妙之余,只急的唉声叹气,皇帝派来的监军与三个参将都困在了对面,若然他们一一战死,唯自己独活,那还不背黑锅才怪,皇帝的脾气他摸透了七八分,但凡大败就胡乱杀人,且不给人讲理。左良玉还不像马世龙和王朴,那两位都是东林党,朝中有人罩得,战死好歹有抚恤,荫及家眷,他却多半会被朝廷问罪处死,祸及家人,这是滔天的大冤啊。 急中生智,他从军中找来五个水性极好的兵卒,用一条绳子串身上,跳下河沿着石拱桥的旧址游过对岸。这个节气春雨润物,河水涨漫,疾如瀑落,串在他们身上的绳子被激流冲成弯月形,向后拉扯的力道出奇强劲,这五个擅泳之士稍游一小段已然筋疲力尽。所幸有几个石墩残骸可供依托,逐次接力才过了河。这条绳子横在江面上了,成了逃生的活路。 曹文诏命人先把监军送到对岸,这太监感动不已,连连称谢。后又对开平参将王承胤与北塘参将张叔嘉等人抱拳道:“诸位请护送监军过河,此处就我一人足矣。” 王承胤点点头,抱拳回礼,而后迈步至河边,他也顾不上体面,在亲兵们的七手八脚下扒去盔甲,纵身跳下河去,那条横跨香河的绳子受流水的拉扯,又在石墩的承托下呈几段曲线,状似六个城门,石墩把河水拨开两边,在两个石墩之间卷起了许多涡环,监军不会水,被涡环吸去,猛的一沉陷进水里,他骇然张口要喊救命,不慎吞进好几口水,安排和他绑在一起的兵卒是个会水能手,便不断安慰道:“公公莫怕,这水就这段难行,过了这段就好了。” 这太监咕噜几声不知说了些什么,却死死抱紧绳子不肯松开,这兵卒无奈深吸口气,下潜到水底,踩着一块石头把他推高,头离了水面这才心定了些,又往前挪动一段。因水下有大量的拱桥遗留石块,形成一个滚水坝将水推高,果然后面被水托着,就好多了。 “小子,你,你,有赏。”这太监回头感激的对那小兵吼道。 “谢公公。”这兵卒喜不自禁回道。 第四十二章 主将弃军 顾府焚毁 该来的迟早要来,自马世龙下令各自逃命,如火营旋即兵败如山倒,因慌不择路,许多兵卒误入杂草丛子,被尾随而来的东虏追兵轻易收割了性命。许多兵卒因急于脱身,拼命挥鞭催促胯下坐骑,反而过犹不及,不慎踩中小石子或深洼浅坑,马蹄失足扑倒,人马皆在惊叫和嘶鸣声中在地上连滚四五丈远,就算没死一时半会儿也再起不能,有些摔得恨的更是断骨都刺出皮外,其疼痛直叫人撕心裂肺,却嘴里赌了血水,只能发出咕噜声,这样子看来已是活不成了。萨哈廉留意到原本汇聚一处,彼此配合的敌兵正拆散成数十股,各自夺路狂奔,冷冷一笑道:“送到嘴里的肉,哪里容得你们溜走。传令给斥候盯牢他们。联络上游和下游的两位叔伯,把这些逃走的明军位置通报清楚。”随后他又专心率部穷追马世龙,似咬住猎物的蟒蛇缠绕不松口。 “弟兄们,前面就有人接应,不要回头,冲到底。”马世龙高声呼唤道。 站在河岸边的明军远远望去,只见得明军如火营残部与东虏追兵一前一后,宛如山水画卷中泼了一小一大两团颜料,一赤一玄正缓缓流淌下来。 “散开从两边绕过去。”眼见曹文诏的六百刀盾兵就在正前方,阵形整齐,马世龙暗自庆幸,回头朝自己部下呼唤道,随即向左拉扯缰绳,坐骑受控偏左踩蹄,如火营残部从中间刷的分成两股,一批向左一批向右。 “马世龙你个白痴。”曹文诏忍不住沉声嘀咕了一句,若不是怕部下听了胡思乱想,至军心不稳,他一腔脏话几欲破口。 “哈哈哈,南蛮受死,儿郎们分左右两路攻上去,杀个痛快吧。”见明军居然在危如累卵之际还用兵失误,萨哈廉狂笑不已,他怎会错过战机,遂带头狨身而上。 如火营残部呼呼啦啦从刀盾兵阵列两侧绕过去,他们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后面一阵箭羽急射过来,原来东虏乘着如火营残部侧行,如鬼魅一般突然提速追了上来,影随其后,已相距四十步内。 自戚继光抗倭建功,所领戚家军又戍北战功卓越以后,各地明军纷纷习效,遂在大明国内兴起了选兵布阵以杂为贵的学说,然而这种戚继光能用好,百战不殆的兵学犹如广陵散神曲,极为吃将领们的悟性。极为吃士卒们精锐,训练有素。极为吃令行禁止,军纪严明。此三者如缺而不全,便得画虎不成反类犬。兵种繁类多杂,庸将临敌时易手足无措,兵卒演练不足,兵种俞杂变阵就俞难,稍有失误就是兵败如山倒。 当初,王朴研究戚继光兵法时,就在脑门上冒出来一个奇异的念头,戚家军只怕不是正经的军队,而是特种部队,练这种特种作战的军队谈何容易,好在他有自知之明,资质平庸就不可勉强,神甲营就与大明的各路官兵迥异,主张兵种以纯为贵。 风气如此,曹文诏也难免深受其害,他的六百刀盾兵实则难副,阵中仅有半数为刀盾兵,其余各持五花八门的兵器,平时演练还能似模似样,临敌就破了相。 东虏兵卒皆身经百战,于电光石火之间便领悟到主将的意图,他们娴熟地驱赶如火营残部挤向卓锐营步兵阵,借敌骑兵作肉盾,挡住了敌阵步弓强弩的直瞄攒射。 曹文诏暗呼一声,完了。也不打话,果断调转马头疾走,乘着东虏还没来得及合围,带亲兵冲出面向河边的缺口,骑兵哗哗入水,马世龙也几乎同时到了岸边,紧随其后下河。初春寒气未消,战马触水受冷一个激灵,嘶鸣如飓。 或许是曹文诏弃军太过果断,此时东虏还隔了如火营,没有短兵相接,故而败绩未显,小兵们见主将突兀疾走,误会那是去接应友军,倒也合情合理,毫不违和,故而全军士气仍存。 待东虏杀到跟前,各部凭阵抵挡了一阵,毕竟是大明有数的精锐,居然没有落于下风,东虏是轻骑兵下马步战,没有配重甲,刀盾兵阵壳太硬,一时间竟破不开,双方互有伤亡,难分胜负。 不过好景不长,靠近河边这一方向的兵卒可都看得清楚,主将下河去了,那,那是要弃军啊,彼此相顾愣然,须臾片刻就纷纷丢弃手中兵器,随主将逃命去了。 宛如炙烙融烛,明军逃兵从十个到百个,到过半,阵形瓦解,最后溃不成军。 三月末,月黑风高夜,蓟州俨然一座鬼城,死寂萧瑟,入春以后,野外转暖了许多,露宿野地不至于再冻死,城内百姓纷纷出城逃难去了,他们可是听说王朴还没有兵败,说不准哪一天,东虏又要来强征民夫,上一次被强征去填河,所遭受的夺命排铳,人们思之梦魇。 霸占着顾家的方播却并不能乘心如意,所谓从此财色双收,跻身上流,与贵人们谈笑觥筹,与雅士们呼朋唤友,这只不过是一场一厢情愿的空梦而已。他究竟只是一介市井粗汉,即使披上锦绣丝绸,浑身的珠光宝气,可举止投足还是与正经的贵人格格不入。初时,城内的豪门富户慑于东虏兵威,以为方播与东虏有故旧,更有传言说方播是东虏的细作,早已投虏出卖祖宗,这才纷纷与之结交,不过是形势所迫,未有真心。这日子久了,迷雾迟早散去,蓟州的富户们与东虏将军郑牙儿的往来交谈中,陆续套到了一些话,私下逐句深研就不难了然,方播只是空手套白狼,他屁都不算个,而且眼看东虏在京畿战事不顺,王朴的神甲营始终如一叶扁舟浮于滔天巨浪之上,虽看那惊险万分,不疑下一刻覆没,可不知何故那一刻就是遥遥无期。王朴这颗钉子拔不去,人们难免对东虏攻克燕云毫无信心,并将方播恨之入骨,通以为要不是此獠,他们好好的大明缙绅怎会去与东虏结交,以至于如今身败名裂,九族灭门可期。 祸不单行,复家在方播手中日渐破败,糜烂不堪,不复从前的家规严厉,井井有条。家里有他坐镇倒还好些,凭那地痞青皮的一贯好勇斗狠,有人犯了事就断手断脚,虽丢了一些细软金器,古玩珠玉,到底还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卷款私逃。 各地的庄园却早已乱了秩序,地里的收成都被当地人私分,没有了收成,一大家子连吃食度日都成了难。方播不敢亲自带人去庄园问罪,他心里有数,家里若不看严实,财物立刻就会被家里的仆人们搬空。但是方播又不敢把这些仆人们赶走,这些人走了,外面的无轨之徒说不准会乘虚而入,攻进来抢东西,这么大的一个宅子要有很多人才能守住。无奈之下,他只好找一些昔日的手下,那些城内青皮来看住这些原来顾家的仆人。 用外人来看住家里的仆人,这如何能服人心,因此方播在整个顾家只有仇人却无亲信。主仆离心,这个家怎能不破落。 顾金丹虽为女流,可天生悟性极高,通过察言观色,就知道方播与家里的那些仆人有了裂隙,便暗中拉拢这些顾家的旧人,明面上又强颜欢笑,去讨好安慰方播,后者原踌躇满志却屡屡碰壁,且因持家无术,处境日渐不虞。 眼看口粮又告罄,今晨方播遣华六出城去各地庄园收缴产出,当下他只信任这个华六,命他带人马去庄园里,如有刺头闹事就动刀子,砍死几个也无妨。 谁料华六过了时辰,城门已闭合却未能回来,这必然是出了意外,方播暗忖不妙,不免焦心惊惧。华六带出城去的人马皆是方播的旧部下,虽然除了华六以外,其余皆是酒肉青皮,成事不足难堪一用,好歹现如今方播能给他们一口吃食,都还算忠心义气。原盘算这些人手里都练了个把势,平日又常与人群殴,好勇斗狠惯了,凶神恶煞一般持械到庄园里,那些农户岂敢不从,此事十拿九稳何至于耽误了回城。 方播从前仇家多,常怀戒心,久而久之养成了十分敏锐的直觉,今夜周围氛围十分不对劲,他坐立不安,浑身发毛,紧握一把刀子,手缝渗出汗汁,且在房中点了好多蜡烛,取光犹感不足,总有暗处鬼影倬倬,似有那伥鬼正在暗处商量着害他。 “对了,那娘们呢,平日此时就该过来陪我吃酒。难道。”念及此,方播急忙大步去推房门,跨出门槛,就听一声弓响,一支箭啪嗒一声擦着额头滑了过去,钉在右后侧木门浮雕上。 他一个激灵,本能缩头,电光石火之际往后一倒,凌空反手合上了门,后脊重重拍在地上时才感到额头滚烫,起身须臾间,就有几道微微的瘙痒爬过脸颊,方播老于此道,心知那必是额头的血滑落,瘙痒爬过即速且分作几道路径,这伤口估计十分深,飙了血若不及时包扎,有性命之忧。 这声弓响十分清脆,他莫名很是耳熟,这才想起自己曾送了一把弓给华六,造声像极。这么看来,华六已经死了,门外应有不少人埋伏着,估计是没有像样的兵器,忌惮自己手里这把宝刀,才不敢靠近来。这么一琢磨,方播心定些许,看来门外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顾四壁,赫然满眼那个巨型衣柜,这个房间原属于顾家老爷,房内的用具皆为好木,尤其那衣柜初次咋见还唬了一跳,这木怪物高耸而立,恨不能揭去屋瓦,露出头去装作烟囱。有它杵那,天花板显低,人显小,里面仅皮草就有白貂,黄貂,黑熊,财狼虎豹,鹰羽凤翎,真好似个百兽园,他咬了咬牙,发狠钻进衣柜,攀梯子上去将一件件高挂的皮草扔了出来,随后又有各种绫罗绸缎,镶金带玉名贵发冠。 方播举着烛台瞅着那一地的奇珍罕物,心说:到头来一场空,我得不到就毁了吧。 顾府这场大火烧了一夜,至黎明时分方息,望着满地的残垣断壁,顾金丹孤零零楞不知从此该何往,眼见火势大作,无可挽救,仆人都作鸟兽散了,顾家的其他眷属恼她引狼入室,害死长辈,弃她而另寻住所,顾家毕竟是数百年的豪门大族,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天津卫等地备有闲置房产。 只有顾金丹从此无依无靠,站在废墟中不知所措。她一个美貌弱女子,在这遍地财狼的乱世,至今还能保住完璧之身,已然是神眷奇迹。难道要靠出卖色相谋生,去做个千人跨的半掩门,念及此,她身子不由自主筛抖不已。 “去庄园,那里该能有口吃食吧。”顾金丹想着,就离了魂一般往城门口缓缓挪去。行至城门口,东虏的几个兵丁上下打量她,遂起了色心,竟上前搂住她往肩上一扛,几个人嘻嘻哈哈抬着这天降的美人往城墙根处的棚子里钻,顾金丹呼救,可周围的平民哪敢上前多嘴,只是埋头认路,自顾不理。 这里的动静引来上面城垣的兵卒,探头问此女如何,答甚美貌,遂一一下来尝之,豪门娇女顾金丹终于难逃厄运,惨遭蹂躏。 至未时,顾金丹已是奄奄一息,有一东虏小将绕城巡视,听了动静大怒,用马鞭驱散人群,训斥了玩忽职守的小兵卒,就上去不舍的摸了那女人一把,确是润滑如玉,但此女已污秽不堪,腥味呛人。他好歹是个军官,又素好洁净,实在下不去手,只好命人将顾金丹扔出城去,暗悔来的太迟,错过了这样美貌女娘。 第四十三章 地痞柔情 土匪读书 顾金丹从剧痛中苏醒,眼前却是个草棚子,仅半身高,一床见方,她吃力支起头往洞口去寻。那是个男人背影,她瞳孔晕开,识得了这背影,主人是曾令她恨之入骨的方播。方播听了动静,探头回顾,那缠头的布包犹自在渗血。这地痞青皮此时毫无乖戾,眼神糅杂着怜惜与委屈。顾金丹从来没有想到会在此人的眼中看到这一份深情,不禁愣怔了许久,念头闪现,心中瞬时雪亮,她被方播挟持几个月,都没有被污了身子,那不是方播好骗,而是这个男人有那真情爱意,甘心受骗。念及此,她突兀惨然而笑,可笑她竟作死,如今一切竟是自作自受。 随起伏,下身传来了阵阵熬人的剧痛。这突来的疼害她卷曲,惨声哀嚎,长发散泼一地。 方播忙过来扶她,伸出的手一搭到这女人的肩,这女人如同被踩了尾的蛇回头张大血口恶狠狠咬去,但她的身子太虚弱了,这一口仅仅破皮,许是用力过猛,熬痛中昏厥了。 不过,断片并不许久,肉粥的香气还是把她的元神又勾了回来。顾金丹一勺一勺吞下送到嘴边的肉粥。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没死。” “我,藏在那大衣柜里,那个柜子下方有个暗室。”方播苦笑道,那次大火原以为必死,柜子虽是好木,可毕竟还是木头,很快就渗烟进来,皮草燃烟极为呛人,他尽力趴低依旧口水,眼泪和鼻涕不断涌出来,窒息之苦至狂,那滋味生不如死,他几乎要直冲出去,心里想着干脆烧死算了。随后烘热中就发现有一处异凉,也真是命不该绝,居然发现一个暗室,躲在里面才没有葬身火海。 入夜篝火旁,顾金丹依傍于方播怀中取暖,沉沉睡去了,闻那幽幽兰香,耳旁纤细呼吸声,摇曳光影下方播只感到这一切都如坠美梦,怀抱如此美娇娘,夫复何求,财宝也好,地位也罢,都不过是可有可无的身外物,唯有这团温香软玉泌人心魄,为她送命也是值得。 正自陶醉的档口,远处隐隐有疾蹄声,他猛然一惊,将顾金丹放一旁,立时跳起来去扑灭篝火。这动静也将顾金丹惊醒,她此时已然为惊弓之鸟,听那马蹄声从远处渐渐迫来,不免疑心是那些折磨过她的东虏兵卒追来,顿时花容失色,想爬起来逃命,可双腿几近瘫痪,使不出力气,在地上扑腾打挺了几下依旧不能起身,反倒是腹部阵阵剧痛,疼的她额头挂起汗珠。 方播上去扶她,宽慰道:“没事,来人在马上举着火把,看着没有穿戴盔甲,不是兵。”若是穿戴了盔甲,即使是棉甲,上面也有很多亮闪闪的订包,在火把的反光之下泛着星星点点的微光,醒目且不难认。 果然,待那十余骑再靠近了一些,借火把映出来,来人皆着一身布衣,只是有几个人背上隐约可见弓的轮廓,方播心里有点担心,因为能配上弓箭和马匹,这伙人又非军士,那多半就属于有钱有势的豪强,而他与城内的豪强们无不交恶。 “金丹表妹,你可好了一些。”闻其声,就见一骑者款款越众而出,乘马至顾方二人跟前。 “刘表哥,你怎么回来了。”顾金丹瞪圆了眼睛,惊讶不已,顾家与刘家是世代的姻亲,她和方播曾好几次去刘府串门,知道刘隆狄表哥与自己的哥哥顾环宸一样,都逃出城去了,不想居然在城郊夜里不期而遇,怎会有如此的巧合呢。 “我就躲在城外的庄园里啊,一直都没离开,你随我去见大伯,他就在附近,有要事相商。”刘隆狄叹了口气,言道。 “我,我没脸见他,只求此生隐居偏远山林,不出来丢人也就罢了。”顾金丹的声音略带哽咽,但依旧倔强的仰着头,不使泪珠滑下脸颊。 “哎,表妹你太错了,事情的前后我们也都明白了,仔细想来,你为活命做的那些事,我倒不好怨怼于你,东虏凶野兽性,若我们始终不肯从,惹怒了他们倒也未必是福,有你和方播起头,大家皆松了口气。凭这份人情,城内各家都会出手助你。”刘隆狄温言道 “真的,你们不恨我吗。”顾金丹将信将疑,她并不傻,即使是个女流,困于深闺,少涉世故,可投虏乃灭门大罪却不需人来教,这算是人尽皆知的常识吧。 “当然。”刘隆狄当即应道,但心里却暗暗恨道:“才怪,城内各家一面和东虏虚与委蛇,一面立即向官府举报了你的通敌叛国之罪,按大明律,牵扯通敌大案及时上报官府,尚可脱罪,至少减刑,只不过官场黑暗,朝廷未必能体谅,说不得为了以儆效尤,一股脑将蓟州缙绅全砍了,哎,这都是被你这婆娘给坑毁了。我们刘家倒是想举报,可怜牵扯太深了,想来那也是徒劳而已。” 好说歹说,顾金丹终于戒心松动,由方播背着去见刘银岚。 临时搭合的一个小帐篷里,刘银岚正襟危坐其中,虽夜风呼啸刺骨,他铁着脸却遭篝火染红,勉强显和颜悦色了一些。 “刘,刘伯好。”顾金丹怯生生上前问候一声,她到底是心虚的。 “小丹,你今年是十五岁吗。”刘银岚依旧面无表情,却出口一句很温情脉脉的问候。 “是,侄女有十五了。”顾金丹心里有些不解,到底问这个是何故。 “这年纪略小了一些,听说王朴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这年纪偏好熟妇啊。不过你人长着妙曼生姿,大概能成吧。”刘银岚苦脸愁容的细细自语道。 “刘伯,你说什么。”凉风扯的帐子鼓鼓作响,顾金丹听得不太真切,只听清什么王朴,妙曼生姿,她一闪念就明白了,刘银岚准备把她送去给王朴。 “我要你去作王朴的小妾,他被困南面那座岛上已经是三四个月,这么久没碰女人,你不难得手。”刘银岚冷冷道。 “我,去作人家的小妾,那,那,不是辱没了我们顾家列祖列宗。”顾金丹毕竟是豪门娇女,应有的傲气一时放不下。 “听着,你是失节又是犯妇,去给王朴这等少年名将作妾不算辱没了你,反而是你高攀人家。” “你,他不过就是一个武夫,丘八而已,哪里能配得上我。” “将来朝廷赶走了东虏,对你行凌迟,千刀万剐那都算轻了,你想想那滋味。”刘银岚急了,厉声喝道。 “呜呜。”顾金丹委屈至极,泣不成声,着恼道:“我就是个失了节的罪妇,那他又岂会看得上我。” “要平时他未必看得上你,但此时那自不同。”刘银岚难得脸上挂起笑意,得意道:“他现在被困在一座岛上已有三四个月,那岛上只有厮杀汉,没有女人,这时候送你进去,三分颜色在他眼里也可涨成十二分。” “那王朴听说是个粗鄙汉,要是把我,把我用完了随手赏给亲兵们,我,我就要被折磨的死透了。”顾金丹还是很不情愿,大明人对于武将就是这样杀人如麻,魔头一般的恶臆。 “你哥现在给王朴卖命去了,你表明身份,他不会轻贱于你。” “二哥?” “对,这都是他的主意,你听他的自然不会错的。” “好,我听。” 青林驿隐匿于一片常青油松林中,许是山水运肥而下,这里草木狂茂,这座正四方的灰色堡垒与春色浑然一体,倒也别有一番清幽境界。从前,这里是官府要人的来往之地,繁忙嘈杂常得,自去年皇帝下令裁撤驿所,才被废弃,仅仅一年便物是人非了,若不仔细留意,从官道经过就难以寻得。 神甲营得闻平陆县遇袭后,便将马车牵进这座堡垒中,就地扎营,更绕墙挖了壕沟,邢红娘在后山林子中将这一幕尽入眼中,难免沮丧,更疑心寨子中藏了细作,这股官军对她的劫粮企图早已了然,一路来防备甚严,密不透风。这批粮若劫不下,寨子里就只好拿山药熬汤充作军粮,兵卒们久不食干,必然掉膘,只需一两旬,而后就怕连提刀都不能。身为一寨之主,邢红娘人前故作镇定,暗自却是心急如焚。 神甲营竟在青林堡驻扎下来,不肯挪动,面对如此坚固的石筑堡垒,她也无可奈何,望之兴叹。经两昼一夜煎熬,邢红娘几乎要下决心就此撤了,回去另谋生路。 阴雨绵绵之夜,龚文达领五十骑兵赶到,两路官军汇合后,神甲营毫不迟疑,连夜南下去平陆县回救老巢。只留下龚文达的五十骑兵在堡垒里固守,这一变故令邢红娘大大松了口气,只要神甲营走了,寻常官兵她怡然不惧。 “他娘的,这个龚文达如此大的一个官,要是能活捉了来,咱们可就要扬名千里,不,万里,那个史书也能记上一笔了哇,哈哈哈。”汤三搓着手咧嘴笑道,露出一口黑斑黄牙,他那霉酸味口气惹得邢红娘眉头一皱,女人天性好洁,故而寨子里刘全恩和罗络生这类本为官军,衣冠体面,惯于早起洗漱,晚归沐浴,干净而无异味的男人皆留下委以重任。可怜汤三虽忠勇拔群,却遭嫌弃,早远远打发出去了。 此次,乃因兹事体大,不敢轻忽,才不得已招之回来好问话而已。 “没你想的那么美,龚文达官虽大,却籍籍无名,只是个平庸的昏官,我听说他原来是雁门卫的指挥,卫所是什么个废物样儿,我们如何不是心知肚明呢。”罗络生脸上挂满轻蔑的冷笑道。 “那倒是,所谓将为军之胆,我估计只要那投石机砸几下,狗官就会被吓得骑上马逃命去,倒是要追上去擒住他才是难处啊。”葛上敬张狂放话出来,惹得众人哄笑不已。 “龚文达是个无能之辈,那倒还好,我担心,神甲营会突然杀一个回马枪,那王雁小贱人前几次都未得手,必然不甘心,此次官军举止诡异,会冲我们施计才算合乎情理。”邢红娘锁眉道,也不知是为了那霉酸味口气,还是为了眼前官军的诡异之举。 “王雁小娘们用的计谋,不是这个味,她的计谋又短又快,一招定输赢,但只要摸透了她的那一套,就不难堤防了。这一次官军来回折腾,又是神甲营亲自押运,又是参将从太原赶来接应,这决不是王雁这种小姑娘能策划的计了,要么是官军有了高人,要么就是我们疑神疑鬼,唔,那个叫啥来嗄,杯弓蛇影,自相惊扰。嘿嘿,我老汤吊起书袋来真不差,哈哈。”汤三开怀洒笑道。 “恩,老汤这话说的对。”葛上敬衷心钦佩不已。 “汤三哥貌似读过书,识得字,有一肚子学问呢。”邢红娘似笑非笑的讥讽道。 “嘿嘿,还真别说,我虽不是读书的料,却也实实在在的读过几年书。只不过教我认字并不是教书先生,而是山寨里的师爷。”不料汤三却点头肃然道。 “山贼还有读,读书?”邢红娘一介女流,自是从未读过书,私下常以目不识丁为耻,听说汤三能识字,不禁美目瞪圆,大为惊奇的吼道,她实在无法将大老粗汤三与文弱书生归为一类。 “俺祖上几辈都是土匪头,读书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不知是从哪一辈开始的,这一行入门容易,人够狠力气够大就足矣,可要想长长久久的干下去却非常难,偶尔一次抢不到东西,手下们挨饿,心中不忿,就有可能反叛。抢到了东西,被官府盯上还好一些,流水的官几年一换,对剿匪都不太较真,唯独惹怒豪强,那才叫凶险,土匪窝里就怕有人被豪强收买,而且也格外容易收买,一个娘们,一袋金银,甚至于几口刀,几把弓地就足够让几十年的老弟兄反叛,人有野心,都靠不住。这种地方稍不留神就会死无葬身之地,读了书,心思重,人变聪明才能活的久一些。”正说着,汤三眼眸中寒光闪烁,似乎含衔盈盈泪珠,但再一眼又似乎并不存在。 第四十四章 四轮马车 隐隐作痛 “那就再等几日,派一支得力的人马尾随神甲营,给我牢牢盯住他们,如有异动,立即回来报知。”邢红娘下令道,在场各头领行礼答应。神甲营的斥候都叫王朴带去京畿勤王了,此时留在山西的余部只有步兵,且多为刚刚完成编训的新兵火铳队,没有骑兵可用自然十分吃亏,贼军的探马几乎是好不掩饰的杵在军列之尾,若有不知情的路人瞧见这一幕,生出误会来,多半会以为贼军的探马与前面的神甲营是一路军马。 如此看来,贼军肆虐并非王雁无能,这真应了那句老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至第三日,待神甲营抵达平陆县,围攻县城的贼军早已不知所踪,只留下一地狼藉。据县令陈士良所述,贼军劫掠了不少乡绅土堡,大量百姓逃进山里了,今年的课税只怕远不及往年。接下来神甲营只好打散,三十人一股,到各地乡间巡逻,安抚人心,这些安排动静颇大,自然是不得作伪,都被王禄的细作们一一摸的通透。 没了后顾之忧,邢红娘虽隐隐心绪不宁,可实在想不出有哪里不妥,便以为是疑神疑鬼,太过多虑。遂决心动手,她下令在玉水庵设伏,先击破了龚文达的后续人马,此次南下接应军粮押运,龚文达带来了五百步兵和三十骑兵。因出了变故,他不得已率三十骑兵先行,被甩在后面五百步兵慢慢吞吞,三日后才赶到青林堡邻近,结果却糟了伏击,瞬间飞灰湮灭。 龚文达有骑兵可作斥候,很快就得知噩耗,吓得他下令向南疾奔,可满载货物的马车到底不够快,贼军追过来,喊杀声震天。龚文达不敢留下硬拼,遂弃了马车与押运的车夫,只带三十骑兵逃之夭夭。见贼军杀到,车夫们也都吓得躲进车里,不敢出来。 贼军涌了上来,围了马车啧啧称奇,邢红娘等头领喜滋滋的拨开人群,打量这些马车,都难掩讶色,之前大伙们就从远处望见这些四个轮子的马车,在大明国,市面上罕有四轮的车子,乃因转向不便,故人们更喜好转向便利的两轮马车,当时初见这些马车还不以为然,趋近观之才惊叹其巧夺天工,原来两个前轮藏有精细机关。 “里面的几位大哥,别躲了,我们不杀无辜,出来吧,大伙都是穷苦人,咱只杀贪官,酷吏,不杀穷苦人。”邢红娘想着这些马车里面有粮食,别把躲藏在里面的车夫吓的屎尿横流,没得恶心,以后不好吃入口。 然而众多兵丁聚拢,场面难免嘈杂,难以如臂使指,周事遂心,混乱中有那不耐烦的兵丁拧起拳头,敲击车厢外壁,咚咚作响,邢红娘听了这响声,心中咯噔一下,身子立时僵住,稍后脸色霎时惨白,身子微微瑟瑟,这一刻她终于醒悟。 满载粮食的车厢并不能放出清脆洪亮的咚咚响声,念及此,她不由自主往后挪了一步,随后当机立断,转身疾走。 待走出了一小段,只听一声惨叫,有贼军兵卒跳上车,厢门却拽不开,估计从里面被闩住,就用枪头去撬顶棚,那顶棚霍得掀开,从厢车里捅出一把刺刀,扎进了那贼军兵卒的胸口。 邢红娘不敢回头,只是一心往外逃,不过一息间,身后就有连续的爆炸声,密集的几乎分不出间隙,受伤兵卒的嚎哭惨叫声惊天动地,宛如鬼蜮,她心中有数,此次惨败已是定局,能挣得性命就是万幸。 贼军陷入大乱,竞相奔逃,自相践踏,宛若成千青蛙置身于一锅开水中,那些手榴弹的炸花正如滚滚滋出的气泡,待贼军逃的远些,手榴弹终于够不着,车里的神甲营官兵换用了火铳,噼里啪啦作响的火铳似乎好听的曲子,然而却是恐怖至极的追魂曲,每一个音节都是收割了一条性命。 终于连火铳都够不着了,贼军逃出一百步开外,这一路真是比一生还要长,无数出生入死的同袍倒下,在身后的地上扭动嚎叫。正当他们庆幸活了下来,就见官军乘坐马车追了过来,那四轮的大车,看似笨重,却意外的转向灵活,轻巧避开了树木岩石,绝望之感充斥全身,多数人吓得瘫软,跪下扣头求饶。 自香河一役,败了下来的明军一路狂飙六十里,退到下游的蔡家铺村,这里水系纵横,有一片水草滋长的泥泞地将整个村子包围进去,只有一条羊肠小径弯弯折折连通里外,俨然是一座天然城寨。 曹文诏等人看中了这里,遂令驻扎于此,村里当心那一汪池水呈碧玉色,玲珑剔透,众将领见了皆叹,此乃风水宝地。 “要不咱们进去洗洗吧,洗了这身的晦气。”左良玉见马世龙对着水面的映影发愣,就在一旁建议道。 “好,我这倒霉的,晦气洗了去。”曹文诏二话不说,跳了下去,惊呼一声:“咦,还不赖,水是温的,你们也下来,娘的。” 马世龙哀声叹气,愁容满面,却还是半推半就被拽进池子里。监军太监也喜欢这水,脱衣跳了下去,还朝岸上一个小卒递眼色,恩准他也下来,当初拱桥被炸断,监军与曹文诏等人被困在河对岸,正是这个小卒子助他泅渡过河,事后,这太监倒也很讲义气,视这小卒为救命恩人,一直留在身边听用,也赏了不少财物。那小卒连连摇头,他哪敢在这场合放肆,下去和主将们同池而浴。 左良玉哈哈一笑,凑上前去把这小卒生生拽进池里,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无妨,你救了陈公公,就是救了我们大伙的命,此时不必拘礼,一起洗吧。”左良玉这话提醒了在场诸位将领,就没有露愠色。小卒子察言观色,见将领们都没动怒,看他的眼色还算和气,就大着胆子坐在旁边泡着。 “我说,该怎么跟宫里面禀报这个事,你们倒是给个主意啊。”陈公公不耐烦的闷声道。 “这一战是败了,不过我们、斩、获、颇、多。”左良玉字句斟酌的逐字言道。 “左兄弟,你这个人情,我马某心领了,若是还留有这条命,下次我必报答。然而杀功冒良万万不可做。”马世龙言罢叹息不已,皇帝对他期许颇高,一旦战败,叫皇帝没脸,如此怎能不获罪,丧命可期。 “我听说王朴那里有很多的东虏首级,他被困在里面,要是我们能派人去给他送一些药品粮草,换来几十颗东虏首级该是不难罢。”左良玉眼眸闪亮,出点子道。 “咦,这个我看行,左老弟,还是你够本事,就凭你这机灵劲,就算进宫里,估计也能混个人上人。”陈公公惊诧不已道,他是宫里人,深知皇帝秉性,此次进兵,皇帝是给予厚望,谁料仗却打的如此鸡零狗碎,如火营几乎全军覆没,这场大败若要叫宫里面得知,可想而知,皇帝会有何等滔天怒意,武将们还有用处,未必就处死。他这个阉人却十死无生,嗝屁必矣。 “兄弟是看大家同僚一场,这一关闯不开,大伙都没好,闯得开来,就是别有洞天呢。”左良玉挑眉奸笑道。 “娘的,也没别的法子,行,左兄弟这主意我看很有把握。”北塘参将张叔嘉发狠道,他实在是被东虏打的怕了,自忖马世龙和曹文诏都败给了东虏,待这场败仗事发,他们都下狱,只留自己一人去对兵东虏,岂不是去送死,那时早晚也是兵败获罪的下场。不若此时和大家合谋作下一件大案,所谓法不责众,就算事后被人告发了,朝廷也未必敢追究。 “然而,王朴这家伙,只听说很年轻,若是不谙世事的愣头青,就坏了。你们谁和他有过来往,这人能一起吗。”马世龙已然心动,却依旧惴惴不安的问道。 “我亲自去会一会他,见机行事罢了。”曹文诏果为实在人,到底是个行动派,当即拍板道。 “人老啦,血气不及你们旺盛,这泉水虽好却不宜泡透,我回岸上烤火去,你们自便吧。”张叔嘉苦笑道,遂起身离了池子,只见他合衣漫不经心踱步到池子另一头,忽然他手上现出一把匕首,往那池中的小卒脖子上抹去,登时鲜血浸染开来,那小卒吃痛跳了起来,往池深处挣扎了几步,即被水草绊倒,又从水中扑腾起身,回头就见张叔嘉手持一柄凶器,脸上森寒带笑。 小卒这才醒悟自己遭了毒手,惊恐万分的他紧紧捂住脖子,血水垂到水面晕开,消融入翠色的池水中,艳阳下若有丝丝沁色攀附于翡翠之上,他在绝望中长大嘴,顶着血水使劲换气,仿佛气管里塞了个哨子,发出令人悚然的怪声“希希”作响。 监军不忍,别多头去,喃喃自语:兄弟,咱们害了你啊。 左良玉似笑非笑瞅着这一幕,较有兴致的估算这个小卒被抹一刀下去还能再扑腾多久。 马世龙和曹文诏等人皆嫌无趣,转身离去了。王承胤到底是这个小卒的主将,示意亲兵取来腰刀,亲自上去将他性命了结,免于零碎苦痛。 入夜,蓟州南郊的一座庄园里,这是当年刘家修的一处避暑园子,南宽北窄呈水袋状,除了最宽处阁楼高起,是旱地,其余尽是一大汪水,几条凌波长廊,一些水榭亭子点缀其间,本是精致秀丽风光,奈何当初修这园子时只顾着避暑,水过多了些,湿气重,不免在夜幕下,幽气袅袅,月色很是阴森。 园子里,正有一伙人唏唏嘘嘘把藏在草堆里的船推下水。顾金丹捂着鼻,俏脸满是苦涩,这些稻草有股子粪骚味,估计是从庄稼地里取来就覆在船上,带着肥料,且日久发酵,那味自是很冲。想见当时该是很慌张罢,因而来不及思虑周全。 许是为了便利,修这园子时就特意掘了一条水道,从北端最窄处通往外面的大河。 方播收回了系绳,撑船缓缓离岸,船舱里的微弱灯光只照出他的一脸阴沉,与周围倒是相映成趣。这倒难怪他,任谁都不会甘心把自己心爱的女人送给他人。但是,他身份卑微,一番折腾下来,终于还是认了命,自古痴情终伤悲。 且他心中有数,东虏与王朴是血海之仇,刘家偷偷把顾金丹送去给王朴,若叫东虏得知,必招来大祸,此事他亲见与闻,若不肯接下差事,送顾金丹走这一趟,刘家岂容他活命回蓟州城去告发刘家暗怀叛志。 “顾金丹小姐这几日气色好多了,有了些笑意,还对我和颜悦色说体己话,那王朴是个杀人如麻的武官,满脸横肉,一脸凶徒之相,等顾小姐见到他受了惊吓,到时候后悔了,她若乐意跟我走,我必拼死护她逃离。”方播暗暗在心里盘算着,手上加了把劲,船晃了一晃,黑水哗啦作响,隐隐泛起白花。 这条船实乃画舫,操控颇不易,方播空有蛮力,并不懂摇橹,胡乱摇一气只得添乱。好在船上还有另一个技艺精湛的橹手,只见他一双脚如钉子般扎在船板上,下半身稳稳不动,上半身随船摇摆,已到了人船合一的境界。他忍不住皱眉暗瞥了一眼身旁这个方播,心头盘绕临行前家主的嘱托,若是这人忽然跳水逃走,务必追下去将他溺死,不能叫他活。若是这人挟持顾小姐为质,不必顾忌小姐的性命,出手将之击杀。 东虏大营中,皇太极面色沉静,双眼微闭,手头紧紧拽有一份书信,这是刚刚从南面香河送来的密报。信中萨哈廉只交待了寥寥数语,却字字千钧,触目惊心:军中大疫,疑为天花。 皇太极的心隐隐作痛,旁人倒也罢了,居然是萨哈廉,这个小子从小就最与他亲近,性子也沉稳颇为类己,那孩子牙牙学语的憨态犹在昨日般清晰,想到就此失去这个孩子,皇太极心中的悲泣几乎要破胸而出,但他不能嚎啕恸哭,他是金国大汗,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干系着国运。 “是那王朴,都是因为他。要不是此人,我早就该回北边去了,怎会滞留此地,以至于遭受了瘟疫。”皇太极睁开血色双眼,那恨意若是刀,必使王朴领受千刀万剐之刑。 第四十五章 残月修图 天津借船 残月下,色泽晦暗的河流好似墨汁,画舫上无言的沉默,各人都心事重重,往那祸福难料之地。“啊,快看。”顾金丹抬眼一声惊呼划破夜空,随即醒悟,忙又用纤细柔荑捂唇,这娇羞半遮的侧颜与美态自成的身段,乍现的娇美令循声回顾的方播不禁血气上头,须臾片刻的眩晕后,方播揪心难舍的在心里描画这一美人伴月图,新月惨白色的若无微光照进浮雕精致的圆花窗,不知是墨汁般的河水更承托美人白玉般肌肤,还是惨白的月作了修图,美得心痛,这图如一柄刻刀雕琢他的痴心,留下永不忍忘的回忆。 直到苍月隐匿于浓云中,藏住了舱室里的美人,方播这才回了魂。待好一会儿,月光呈现了河岸,他乘机极目凝望,岸边如同糟了山火一般,大地光秃了,不禁咋舌,这里原来好大一片林子都没了。 “东虏大军果然有十多万人,大军野地过冬,砍木材取暖和烧饭,真如蝗虫席卷,万籁成空。”顾金丹娇柔的叹息声飘移出来。她虽是深闺中娇养的千金,却天性好动,从前常去逛街买些女品妆货,偶尔遇到大日子还一家老小出城乘画舫游车河,对一个礼教森严的豪门千金来说,岸边的人间烟火何其新奇,她看得不亦说乎,就对这里的岸边很是熟悉了,今夜见得故地已经面目全非,不免伤感,更不知她的命运是否也将如这林子,那人不解风情,待见她非完璧就贱弃了她。 神甲营踞守岛屿,犹如熟透的鲜果高挂枝头,诱人醒目却又够不着,皇太极嘴馋难忍,或因入寇以来战事太顺,凡攻必克,战必胜,素几养出不可一世的骄横心,混不吝缺了心眼,竟不做长远计较,耗尽所有船只,皆装上砂石沉水,以为桥墩架浮桥过河,待连续鏖战数十日未果,受挫之下心凉了半截,这才悔悟用力过猛了,然而晚矣。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如今东虏无片板可用,神甲营凭借几条寒碜破旧的小渔船几乎于河道上通畅无阻了。 东虏恼羞成怒便在岸边架起火炮,轰过往的船,可惜准头十分感人,今夜剪月,河面如墨,入春以来雨水充盈,画舫顺河流疾下,东虏布置在岸边的火炮都来不及仔细瞄就充充点燃药线,零星的几声炮鸣,宛如猛兽垂死挣扎的哀嚎,显得有气无力,射出的弹丸都不知落到何处了,只闻几下溅水声而已。 倒有好多支冷箭极准,钉得船身啪嗒啪嗒作响,那动静就似天落冰雹漫砸屋顶一般。三人吃了一惊,忙躲进舱室不敢冒头,冷箭如阵雨一般,时疏时密,过不多时顾金丹嗅到一股焦味,忙着急询问何故。 方播和那老练橹手探头去看,暗呼不妙,原来不知何时起,东虏射来了火箭,江风狂肆,火箭招风易偏,远不如冷箭有准头,一般不怎么用,故而王朴在信中只是提醒他们留心火炮和箭雨,没有提及火箭。有那机灵的东虏军官借月色,发见这条船与平常的小渔船不同,有厚重宽大的舱壁,人都躲进里面去,冷箭极难够着,便弃冷箭改用火箭,这倒是对症下药了。 火箭准头虽奇差,奈何画舫舷高且甲板宽,实在是个很易得手的靶子,一旦中了火箭,墨色河面上就成了醒目的众矢之的,河流下游的东虏兵卒都远远目见有船冲下,从容的及早就位,那老练橹手身子探出花窗,用船橹扑打钉在船上的火箭,火光中显了身影,东虏果然是骑射甲天下的精兵,只一发冷箭就命中脑门,硕大的箭簇尽没,那人闷哼一声,似果冻一般滑落在毛毯上,血沫自口鼻溢出,只哺出气泡泡眼见不活。 “怎么办,你快想个法子啊。”顾金丹见此,惊惶地朝方播指使道。 “别怕,不是大事,我从前不止一次在绝境中死里逃生,这一次不很凶险。”方播犹自镇定自若的宽慰道。 “你是不怕,可我又怎能和你一样。”顾金丹嘶声怒道。 方播无暇理会,只弓伏身子,手脚并用爬行到船舱的卧房,这里已是白烟缭绕,滚滚热流扑面,却并不见明火,他抬头一瞧便尽了然,是船顶已被火箭引燃,咧咧作响,正燃着的木板卷曲变形,烟灰遂从缝隙中渗进来。他苦笑一声,这才几天功夫,就一连被烟熏了两回。 好在有了上一次大衣柜中的教训,他低头紧贴着毛毯缓缓挪动,撅起屁股似仿一只毛虫。这艘画舫被稻草和粪肥覆盖了近百日,毛毯和床上的丝绸被褥帐幔早已霉变,有一股诡异少见的恶臭。也正是因此,顾金丹宁愿待在通风的花厅,承受吓人的穿窗冷箭,却绝不踏进卧房一步。 方播搜遍了卧房,只找到一件可浮之物,心里暗暗叹息,然而再也找到更好的,只能将就而已。遂抱起这马桶从卧房里窜了出来,挨近顾金丹推了给她,顾金丹尖叫一声,大怒,一脚将马桶踢走。 “你做什么,我不要。”顾金丹惊恐万状,圆睁怒目道,她本七窍玲珑心,一闪念就悟出了方播的打算,不免花容失色。 “大小姐,性命要紧,将就吧。”方播苦苦相劝。 “不要,不要,啊。啊。姓方的,我,我杀了你,呜,呕。”方播咬牙,强行将马桶塞在顾金丹怀中,直惹得这位美娇娘五官扭曲,干呕不止,怎奈她纤细的身子实在无力去挣脱。方播麻利的脱下外衣,包住了马桶,又用袖子缠绕顾金丹那细腰,飞速打了死节。 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两人到底不似鸭子长有油性羽毛,能避水而浮,更不觉得水有多暖,跳入水中不多时,就冻得僵直,所幸神甲营派来了一条渔船接应,方播眼尖,借着月光就瞧见了这条船,忙大声呼唤,两人才得救。等到了岛上,顾金丹已是得了寒病奄奄一息。 王朴怀里紧紧抱住这个病美人,心慌不已,这是大名士顾环宸的妹妹,要是死在岛上,不止一番心思成空,还弄巧成拙。当初王雁来信说有个顾环宸自称用计谋给岛上送了一批木料,王朴就对此人很是佩服。想着将来可否收为麾下,后来又听说此人用计大破贼军,更是爱才之心充盈爆发,暗下决心即使学刘备三顾茅庐,跪求也要把他留下。 因此,当顾环宸提出要将犯下投虏大逆之罪的妹妹许给王朴为妾,王朴力排众议,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心说:凭自己抗击东虏的战绩,出面作保,这个女人就算真有通虏也不算甚么,只需一句此女为神甲营细作,便能令朝廷将信将疑,不再追究。最多是言官会跳出来啰嗦碎嘴,可是言官骂人通常对人不对事,只要东林党不倒,几下零星的攻讦不成气候,倒也无妨。 却说曹文诏先去了天津,寻思要去王朴那个岛,这里该有所需的船,却可巧遇上了赶来勤王的东江镇水军,自毛文龙死后,东江镇四分五裂,已大不如从前了,曹文诏上前拜谒,那些东江镇兵丁竟大大咧咧不予理会,自顾自忙着。 曹文诏此时有求于人,只好隐匿愠怒,又和颜问了一句:你们的长官何在,请带我去。心里却暗暗诽道:当初袁崇焕矫旨诱杀毛文龙,其中一个罪名是跋扈,果然不是空穴来风。身后他的亲兵们也都惊得呆了,眼前这些兵丁无法无天,竟要主将说请字才肯通传。这一幕太不合常理,以至于他们连呵斥都不敢了,怕坏了主将的大事。 几名小兵见他是个大官,又想此地是大明的地盘,便稍恭敬了些,前头给他带路,经过岸边军营,沿途所见令曹文诏等人狐疑不已,这支东江镇官兵的许多士卒头顶光秃秃,只后脑勺处有个铜钱大小的白印。 “大人,这些人以前是东虏,近期才把鞭子剪了。”有亲兵上前对曹文诏小声提醒道。 曹文诏一愣,略一沉吟,也就了然明悟,辫子下的头皮不经日晒,皮肤较为白皙,而其余头皮久经日晒,皮肤较黑,近期把辫子去了才会有这么一个白印,远远瞅着好似癞子。 “原来是刘兴柞。”曹文诏豁然瞅见营盘正门处一面大旗,上书“蓟镇东江副将刘”等字样,诧然脱口道。三年前从抵报听说,后金一位大将,也就是刘兴柞投了大明,这些人三年前投诚,近期才剪了辫子,可见毫无忠义廉耻,其心叵测。 “大,大,大。”“小,小,小。”喧闹嘈杂的军营里,一名白甲将领正公然开赌坐庄,参赌的兵卒忘我嘶唤,那声势宛若附蚁登城,厮杀场上决绝赌命。 给曹文诏带路的兵丁拉长声音唱道:“少将军,大明国来了一位游击,你见不见。” 曹文诏听了这话,登时鼻子都气的歪了,这刘兴佐是什么东西,不过是归附的贼,他的贼儿子哪有资格在大明世袭游击面前摆官谱,贼人果然不搭调,没半点规矩,可气可恼。 好歹隐忍不发,抬手制止身后亲兵们发作,这所谓的少将军踩上赌桌,伸出脑袋瞧见了曹文诏等人,暗道:“大约是朝廷派人送赏银来了,这可不能怠慢。” “都散了,聚众开赌,成何体统。”军中开赌,这事儿虽小,毕竟好说不好听,又被朝廷的人抓了正着,少将军刘定思脸上有些挂不住,忙故作严厉呵斥左右,好捡个台阶下。 “这位上官来此何作。”刘定思只是个都司,对游击应自称卑职,他这番话不合于礼。 曹文诏是个实在人,最见不得犯上忤逆的贼。暗忖:狗改不了吃屎,贼始终是贼。 “你们的主将刘兴柞在哪,我来找他有事。”曹文诏自持身份,不愿与这小毛贼纠缠。 “我父经孙督师举荐,官拜副将,你是何人。”刘定思并非蠢人,察言观色就悟出眼前这人蔑视自己,顿时怒形于色。 “哼。”曹文诏哪里肯报出姓名,只是冷哼一声,阴阳怪气的诘问道:“敢问,你这营里有人留着东虏的辫子头,是打算拿这些首级冒功吗。” “前不久,我们就凭这头辫子骗过东虏,乘机靠上去突施奇袭,打了一场畅快淋漓的胜战,我父就凭此升任副将。”刘定思得意道。 “呵,我倒小看这姓刘的了。”听得刘兴柞大破东虏,曹文诏心塞不已,笑容顿时冰滞,只得汗颜道。 “说吧,你到底是谁。”刘定思扬眉叉腰,仰头俯视,其凌气犹而逼人。 曹文诏气愤不已,今日居然无端受辱,忽而心窍一动,便黑了心肠激道:“这是你爹的本事,却又不是你的,你一口一个我父,实在是可笑。” “你,你。”果然刘定思登时被气的脸呈青紫色。 “我听说王朴也是你这番年纪,人家面对皇太极,十多万大军的围困都能面不改色,这才是英雄少年,你可差远了。” “这,说什么面不改色,你又没去见过,骗鬼吗。”刘定思虽把话说的十足不屑,却依旧难掩自相形愧。 “可巧,我正要去见他,就是找不到船,才来的天津,你敢不敢陪我去见他呢,去那个被东虏十万大军围困的岛可不容易,胆小之人休要逞强。”曹文诏笑伶伶激道。 “怎么不敢,你老东西去的,我还能去不得。”刘定思毕竟太年轻,就此不知不觉的中了计。 “哎,这个仔细想来,啧,不妥,你该去问你爹,没你爹点头,你个毛孩子还能干什么,到时候闯了大祸,可别赖我把你给误了,那我岂不冤的慌吗。”曹文诏佯作悔悟道。 “哼,你不过是怕我爹事后怨恨你,放心,有什么事我自己扛的,你给我等着,我去留一封信,告诉我爹,陪你去王朴那里是自己的主意,与你不相干。哼,不过,事成之后,你该怎么说呢。”刘定思倒也不太蠢,还知道讨要彩头。 “事成后,我给你十颗东虏首级,就说是你临阵亲斩,再上书朝廷,举荐你勇武忠毅,给你扬名,想王朴能挣得那样的名气,是凭手中数百铁甲精兵,才凑得两三百颗首级,你要是一人取十颗,比之王朴也不逊色。”曹文诏眯眼道,心中却在暗自叹息:若是得不到几十颗东虏首级,这一关我就悬了,但愿王朴有足够的首级,够我们分,三个副将,两个游击,少说也要两百多东虏首级才够。 第四十六章 奇货可居 包裹嘤嘤 “少,少将军,这人究竟是谁咱都不知道。我看还是等将军他回来再计较。”身边的亲兵见主子如此冲动无脑,很是担忧会出意外,忙上来劝阻。 “对啊,你是谁。”刘定思经这一提醒顿时醒悟,眼前这人腰牌是游击将军制式,看着不是假冒,但却不知底细,不把来路问清楚如何留下书信好叫父亲知晓,自己是去办正事。 “本官是蓟镇中前所游击曹文诏,有官印为证。”言罢,曹文诏很爽快的亮出金晃晃的游击将军印,他此来有求于人,若是见到刘兴柞本人,不免一番艰难地讨价还价,以刘兴柞在东虏和大明之间来回骑墙的人品,肯定乘机将他好一通勒索,眼前这个小子只是要价十颗东虏首级,实在是极良心厚道,这样的好事哪里还有第二遭,遇上了自然牢牢把握才是。 “曹文诏,嗯,倒是听说过这名字。”刘定思沉呤一番,想到其父在皮岛临出兵前曾嘱咐,说:进了明国要小心做人,多结交手握重兵的豪杰将帅,咱们刘家在明国的根基浅,又有事虏的过往,朝廷疑我,将我视为外人,这一次勤王正是博取信任,从此在明国安身立命的好机会。 如何博取朝廷信任,这却不是刘定思能决夺的,想来也就只有结交出名的将帅这一件事可由他自己说了算,想到这里,刘定思暗暗叹气,以前在东虏那边,受豪格欺凌,朝不保夕,在皮岛又受毛文龙的辖制,好不容易投靠袁崇焕,一通豪赌下来,将东江镇的基业吃到嘴里,才得意不过几日,又要来这里仰人鼻息,看那些文绉绉的酸儒脸色,这种日子如何才是头。 “如今东虏的首级谁还稀罕呢,我爹刚升为副将,区区十颗送到兵部,既不能升官,朝廷的赏赐也不多,你要是有一千两银子,我便送你一程。”刘定思冷静下来,就私以为此前谈的条件有亏。自袁崇焕官拜督师后,与毛文龙交恶,他仗了皇帝的宠信,上书朝廷建议把发往江东的饷银从途径山东改道为途径秦皇岛,又把朝鲜通往大明的贡道从途径皮岛改道秦皇岛,那袁崇焕真是狠人,给东江的饷银克扣超过了七成。 东江本是苦寒之地,被袁崇焕一番折腾,顿时闹起了饥荒,毛文龙带着人马去朝鲜就食总算挺过前年一个冬天,毛文龙死后,刘兴柞接管皮岛,就惊愕于辖地之赤贫,兵丁皆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俨然一堆难民,去年一个冬天饿死冻死三成。这时候要是能替父亲筹到一千两银子,必然会有褒奖。 “你这叫价太无道理了,东虏首级按市价才五十两一颗,十颗就只是五百两而已,你若不肯,我就另外找船便是。”曹文诏不悦道,心里却暗暗叫苦,所谓东虏市价五十两一颗,只是朝廷给出的的价码,实则有价无市,这东西不止是值钱,更是积功升官的凭依,通常没人愿意出售,这一次去见王朴也是料其被敌军重重围困了四个来月,辎重必然匮乏,所谓奇货可居,彼此手里都有对方急需的奇货,这买卖才有望做成。 “你不肯那就拉倒,我实话告诉你,东虏有火炮布置在河两岸,上个月,我们拔营去试了一次,结果有艘战船沉没,死伤两百多人,人命虽然不值钱,船只值钱,一千两银子没多要。”刘定思翻着白眼,嗤笑道。 “好,我给一千两,不过银子不在身边,先要回一趟香河,去我军中。”曹文诏沉呤一会,咬牙道。 “哼,谅你也不敢耍我。”刘定思得意瘪嘴道。 刘定思从军中抽调了两条艨艟,这种战船只能在离海岸不远的近海航行,经不起大浪,且航速十分感人,是毛文龙当年从天启皇帝处讨要获得的积仓货,船上弥散一股铁锈腐臭,就连船锚都已锈蚀不成形状,似乎要比寻常铁锚细了几分。 曹文诏登上船只,直皱眉头,回望了刘定思一眼,那眼色像是在说,这破烂怎敢拿出来用。后者似乎想到了什么,便又吩咐手下:战船后面各拖带一条赤龙舟。 “行军打战哪有不冒险,曹游击你说是吧。”刘定思一脸坏笑地戏弄道。 “哼。”曹文诏冷笑一声,也不回嘴。他知道眼前这个小子好歹也算是官宦子弟,但凡养尊处优者无不惜命,非烂命一条的下九流,不至于为一千两银子就去冒九死一生的凶险,可否从东虏的炮雨矢幕之中冲过去,那只能看运气。然而即使大船被火炮击中沉没,依旧可凭两条小帆舟顺流直下退回来,性命应是无虞。 “别小看这两条船,当年派去朝鲜抗倭,参与过好几场大战,都能完好无恙,可见用了不少好木料,造工也讲究,没有草草地用铁钉打龙骨,用了很高明精巧的暗榫,今日再难造出这样结实的船了,近几年工部造的船,用的木材竟都是原木,水里才泡几年就全变了形,大浪一碰准散架,为此死了不少人。”许是回忆起父亲的叮嘱,要与大明的将帅结交善缘,刘定思居然突兀换了个和颜悦色的面孔,说了几句好听话。 他们一行人从天津出发,沿香河逆流而上,两日后才抵达刘旭庄渡口,这里离蔡家铺村只有几个时辰的路程。按事先的商议,左良玉,马世龙等人已将大营移到此处,因是不可告人的勾当,不敢耽误,摸黑安排人手移运辎重上船。 得闻需付给刘定思一千两白银,诸将很是肉疼,然而袁崇焕的下场历历在心,思来想去也只能拿钱消灾。这两条艨艟满载辎重,航速可堪比蛆虫,顺流而下依旧费时两日才回到天津。 刘定思的二叔刘兴贤,四日前正与天津卫的官员应酬,翌日回营后才听说曹文诏来过,且与侄子有一场关乎一千两银子的交易,寻思王朴是个人物,心滤侄子向来口不饶人,要不得起冲突坏了事。 遂亲领一营,约五百军马乘十六艘苍山船,于宁河河口处等候,苦等三日,刘定思和曹文诏才行船至宁河入口。 “艨艟太大了,还不装炮,这不是去送死吗,我们该用苍山船。”刘兴贤铁着脸,对着侄子数落道。 “我本就是要那姓曹的去送死,他敢瞧不起人,那就别怪我咯。再说东虏的火炮准头奇差,未必就一定能打中,呵,话说回来想弄沉这两艘破船还真不易。”刘定思目露凶光,咧嘴道。 “胡闹,你可知曹文诏背后有没有人,他的亲朋故友又有多少。明人党羽众多,这里面水有多深,咱们初来咋到哪里清楚,就算是如履薄冰还犹自不够,何以使着性子去跟人结怨。”刘兴贤生性多疑,不免做事瞻前顾后很不爽快。 “东虏杀得明人血流漂杵,明国眼看就要完蛋,我们怕他何来,再说我不是拿了两艘战船出来给他做棺材,至少还有几十咱们的兵给他陪葬,谁敢说我们亏欠他了。造一艘艨艟至少三千两银,我们才是血亏,哼。”刘定思冷笑道。 “别说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里是明国,我们毕竟是生客,我听说孙督师十分器重马世龙,你见了他吗。”刘兴贤忽问道。 “见过,不过如此,闻名不如见面,一看就知是个孬种,那玩意也能被明廷委以重任,可见明国无人,亡国不远了。”刘定思脑中浮现出一个颓废的军汉,那神色忧郁宛若千钧难负,那眼中侵染悲泣,是他最讨厌看不起的那种货色。 “哎,别管是否孬种,总是宠臣,这样的人巴结上,给我们在朝廷说几句好话,那好处可远远不止一千两。你说马世龙和曹文诏的交情如何,是否是同党。”刘定思趋前催问道。 “这我可不知。不过他们是一起凑齐了一千两,马世龙出了三百两,曹文诏出三百两,剩下四人各出一百两。” “嗯,宁可信其有啊,你是否已收下了银子。” “才收五百两订钱,怎么你想还给人家吗。”刘定思惊愣道,东江奇穷,区区五百两银子对他们并非小数目。 “人情债如果用的好,可无价。” 听说要用十五艘新造苍山船替换原来的两艘破旧艨艟,曹文诏很是欣喜,这才觉得一千两银子花的值了,因此执意不肯接受退还的五百两订钱,最后经刘兴贤反复拉锯,终于议定酬金改为五百两,订钱算做全款。 逆流航行虽吃力,却一路无战事,目之所及黄水青山,云下几头白鹭都能辨清毛色,岸边的野薇一摇一曳尽入视野,昨夜一场小雨过后,尘埃尽洗,日出晨光罩笼下来,连江上的水气都不易凝结成雾,这么大的一支船队无遮无挡,如同摆上柜台一般醒目。 然而提心吊胆熬过一个白昼,他们心都提得酸痛,却丝毫不见敌踪,事出反常必有妖,东虏斥候不至于如此眼瞎,疏漏不察,这等反常使人不免心中惴惴,皆揣测东虏是在诱敌深入,前方可能有精心布置的必死陷阱等候。 月显夜凉,寒意袭来,曹文诏的貂毛披风下是一身精铁宝甲,精铁性寒,风一卷他忍不住一抖擞,凉气寻隙透入脏腑,在船头实在待不住,遂躲进船舱避风。 不知过了多久,他猛然一激灵醒过来,忙爬出了船舱,惺忪的倦眼隐隐可见前方远远有一片微弱光影。 “这是哪里,去问他们。”曹文诏对亲兵下令道。 船上的兵丁不知从何处找来一根竹竿,顶端悬了灯笼,反复举高又放低,同时拉长音喉,呼唤道:“喂,把,图,抛,过,来。” 过了许久,从船上不同舷位反复尝试了数遍,终于有回应,左舷远处亮起灯笼忽高忽低,那边传来拉长的呼唤:“图,在,这,靠,过,来。” 曹文诏感到船微微右倾,水声渐哗,只是残月暗弱,他眼前只有一个腥红色灯笼在江面跳动,此景诡异惊悚。那灯笼俞跳俞近,终于显现船只的轮廓,却已相距十步而已,待两条船小心翼翼靠近至五六步,对面抛过来一竹筒。 “这里是马蹄弯,额,对,这里是码头,这么算起来,我们也该到了。”仔细查阅从对面借来的图,船夫讲解道。曹文诏留意上面有行字迹:工部河道衙门治水图。苦笑不已,暗叹东江的路子野。 “这就是说,前面那一片亮光就是王朴的所在。”曹文诏叹道:“如此看来,岛还没被攻破,万幸。” 曹文诏这条船排在船队的后面,等他们旁靠下锚,刘定思等人早已上岛多时。 王朴夜里被亲兵唤醒,说是外面有两位刘姓大人求见。 “刘兴贤,刘定思,这是何人,不管怎么有人来就好。”王朴皱着眉头,记不起这两人,暗忖:来人必然是籍籍无名之辈。 “叫他们等着。”王朴怀里正紧紧抱着顾金丹,得了寒病的她娇弱无比,地窖中又不好用旺火,以免遭了窒息,不得已王朴只好用体温为她驱寒,一连两日紧紧贴在一起,半刻都不曾分开。 “有人来了,不见也不好,万一有什么重要的事,叫幕僚林昌兴去谈也不妥,会给人傲慢无礼的印象,这可难办。”王朴心里纠结不已,想起身出去一小会儿,却又怕顾金丹才好一些的寒病又受凉恶化,实在是不敢冒险,最后对门外下令:“叫他们进来。” 刘定思和刘兴贤曲身进来,愣然就见,眼前一皮草地铺,有个英武俊朗的男子甲胄不在身,只着轻衣怀抱了一包裹,灯花下有个小凳子,一酒壶置于其上,这男子左手边有把剑,横在包裹根部,英气逼人的一双明眸正往他们瞧来,不时用手去轻拍那包裹,“嗯。”那包裹发了一声轻吁,刘定思霎时间明白了什么,心气上涌,怒不可遏,竖子安敢羞辱尔爷爷。 第四十七章 首级交易 天日昭昭 “原来这位就是屡次大破东虏贼寇的雁门游击王朴大人,久仰大名。”刘兴贤忙上前拱手,行礼道。“刘大人谬赞,本官行动不便,怠慢二位。”王朴颇为尴尬的苦笑道,怀里抱个女人面客,说出去真要惹人耻笑的,好在他是个武将,对名声不十分讲究。 “这个女人长的很美吧,给我们瞧瞧咋样。”刘定思忽口放轻挑之言道。 听了这话,王朴和刘兴贤都脸色瞬变,这样公然的当面挑衅,扯破脸皮乃是官场大忌,但王朴毕竟有错在先,他抬头凝目打量这个陌生青年,心里琢磨此时是否该当面翻脸,若做了又有何利弊。 幽暗灯光下,李定思作无心之状与王朴对视,那眼神蔚为无辜,仿佛稚童一般清澈。 左右亲兵终于忍不住呵斥道:“大胆狂徒。”手握剑柄,同时回头去看王朴,只要主将一声令下,他们两人就拔剑砍去。 王朴留意到,此人脸上依旧维持着无辜状,面对自己亲兵的呵斥没有丝毫变化,那脸仿佛凝固,数息后又似乎惊觉失言,作惊惶状深深一拜,道:“下官口不择言,请恕罪。” 见此,王朴只好按捺心中怒意,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心说:“明朝人或许就有这样的直肠子。” “你们是哪里来的。”出了这一茬,王朴心中堵了根刺,口气就不自觉的生硬了几分。 “我等主将乃是东江军左协参将刘爱塔,刘参将。”刘兴贤暗暗叹气,悔恨不该把侄儿带来,与王朴无端交恶实在是莫名其妙。 “哦,你们与孔有德,耿精忠,尚可喜他们可有交情。”王朴听说来人是东江军,不禁想到历史上投虏的三顺王,便心中琢磨是否该动手除掉这些未来的东虏爪牙。 “交情?大人何出此言。”刘兴贤听了王朴的话,微微一愣,心里嘀咕:难道这个王朴要插手进东江的内讧,不对,此人若要对我们不利,他就不应该当面问这一句。 “唔?无他,问问而已。”王朴伸出一根小树枝,挑了挑灯芯,鲜红色骤然挥发,照出了刘兴贤的一脸戒心。他心里便有了底,东江的内情外人不得而知,但万变不离其宗,没有了毛文龙这根定海神针,刘爱塔与其他东江将领多半不能和睦,私底下汹涌争斗不足道。 “东虏围困王节制数十日,吾观此地竟不见血迹,这是为何呢。”刘定思又突兀插嘴道,依旧是一脸的无辜。 “你们走吧,轰出去。”王朴冷冷下令道,他终于明白这个刘定思是存心来找不痛快,脸上虽看似无心,却出口如刀,刮得人浑身不自在。 才把这东江两人赶走,又有亲兵来报,蓟镇中前所游击曹文诏求见,这人名王朴倒是听过,既有来自历史,也有来自朝廷的抵报。 “王节制,某有件为难之事相求。”曹文诏迈进地窖,抬头就见王朴抱着个布包,他眼尖,一眼就看出那是个人,一闻隐隐有异香,从布包的形状来看,里面必是个纤细身材的女人,心里顿时不悦,这人荒淫无度,都到了这种地步还犹自怀美不离身,乱七八糟不知所谓。 “请说吧。”王朴正在气头上,没好气应付道,顺手饮下一杯酒。 “嘶。”曹文诏气极,但一想到有求于人,只好强自按捺不快,嘴缝边辛苦挤出了几个字,道:“某听说王节制有很多东虏首级,特来讨要一些。” “啊,你来迟了,东虏已经退兵,就在前日,他们突然拔营北遁,不知去向。”王朴苦笑道,本来筹划以东虏首级为饵,引诱外面的友军突围进来作交易,补短缺。如今时移世易,东虏都走了,之前的这些谋划自然成了多余。 “这,哎。既然如此,某打搅。”曹文诏失望之极,抱拳欲转身离去。 “等等,你很需要东虏首级吗,若是江湖救急,我不介意给你一些,算是交个朋友。”王朴心中一动,忙出言挽留,这一次能从东虏的围困中脱身实是侥幸,军中的粮草和木料倒是足够,却有一样必须之物意外奇缺,那就是纸筒弹药,来勤王时没料需独自面对十余万东虏大军,只带了常规量的纸筒弹药,与东虏酣战十数日,弹药消耗过半,若东虏不惜死伤再猛攻十天左右,神甲营就会因弹尽而兵败,其间凶险思之后怕。 乍逢生死劫,难免心思重,孤夜无眠,把勤王以来的整件事情从心里过了无数遍,只道是不该孤军北上,愣头青一般自陷险境,结果却是损兵折将不说,还落不下好,被皇帝厌憎,升官无望,真是何苦来哉。事后忆思,但凡找个可信之人来搭伙,共同进退,就算被围困,依旧外有应援,怎能落得如此绝无转圜余地,险险枉送小命。 “三百首级,每颗首级某愿付银五十两。”曹文诏听说有戏,登时精神一震,原本的沮丧抛了无影无踪,神采抖擞迈前一步,叫价道。 “不,还是两百零七颗,就也够了。”他寻思王朴纵然带兵再高明,神甲营成军毕竟时日不长,不是天兵天将决计不可能斩获五百颗以上。要走三百颗,就是一多半,人家如何能肯,两百颗还有点指望,若整数呈送,朝廷难免会有疑心怎能数字如此巧合,故又多加个尾七。 “你要是有银子,我这里可以给你一千颗。”听说每颗五十两,王朴不假思索的应道,暗忖:“这是五万两银子,银子哪有嫌多的。” “一,一千颗,怎么会,我不信。”曹文诏骇异莫名,失声吼道。 “哈哈哈。”王朴大笑道:“别急,我叫人带你去验货。” “这,曹某失敬。”曹文诏速度从失态中恢复,朝着王朴这个后生深深一鞠躬,拜服道。 这边厢,停靠岸边的一条苍山船上,刘兴贤与刘定思叔侄二人正起争执。 “二叔你这性子如何能成大事,咱们从前正是不够恨,不够毒,才让我娘,妹妹,还有堂妹堂弟他们被东虏害了性命,要想在明国的官场搏杀出位,说到底就在一个争字,不争,那就只有死路一条,王朴立功不小,不把他搞下去,朝廷缺粮缺饷,本就不多的赏赐一多半就归了他。咱们都得饿死。”刘定思仰脖不屑道。 “哎,官场不是战场,你这会儿锋芒毕露,把人都得罪了,将来该如何自处,有一句老话说的好,多一个朋友多条路。”刘兴贤很是不以为然,埋怨道。 “你等着瞧,我看那个王朴城府不深,经我一激便心浮气躁,等他与曹文诏闹了不快,咱们就与曹文诏联手对付王朴,嘿嘿嘿,可叹时无英雄,小儿得志。”刘定思恶狠狠怒目岸上那篝火莹莹的神甲营土堡,张狂肆意的狞笑道。 然而,叔侄二人只等来面色红润,喜气冲霄的曹文诏,只要不瞎都能看出来,曹文诏与王朴此次夜谈议成了要紧的约定,彼此正值私交如蜜,很难从中撩拨离间。 “败兴。”刘定思嘟囔了一句,忆思那王朴俊俏如画,及冠之年就已名震天下,胸中的愤懑如何得了,只恨天不公,地不平,脸就愈加阴霾了。 四月二十日,明廷获得边军哨所的急报,东虏大军出长城北返,君臣上下皆长出口气,这场浩劫总算挺了过来,五日后,新任辽东经略孙承宗奏报,东虏大军途径锦州城下,自西而入辽东。 这下明廷彻底放心,党争旋即展开,东林党惨遭围攻,兵部尚书王在晋首当其冲,处以削籍,永不叙用。 很快,正顿兵于蓟州南郊修整的王朴受到了牵连,其父王威遣人送来一封书信,来人竟不将信交于他,而是当面拆开宣读:“幼子王朴忤逆不孝,累累罪状,其一,纵仆欺母,恶仆王雅欲加害主母性命未遂,此逆子竟枉顾父母之恩,未见其惩处恶仆。其二,纵兵滥杀无辜,屠戮蓟州百姓。其三,丧尽天良,奸污表亲,兽行不堪言。大同王家德薄,狼子忤逆,今传告世人,逐王朴出户,断绝血亲。从此与之各不相干。” “我父,他还说了什么。”听来人读了这封书信,王朴立时面无血色,不敢置信的问道。信中字字诛心,似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哪里还有半分的父子情面。 “信中该有的都说得很清楚,小主人,你好自为之吧。”来人冷眼漠然道,其无礼神状令王朴不敢不信,这一刻他颇有大难临头的绝望之感,背负不孝骂名,官位如何能保得住,纵然王朴不太懂明国的人情世故,却也知道古代皇帝都认定,孝子与忠臣同体,不孝必然也会不忠,等皇帝剥掉他的官皮,身无一技之长的王朴如何能在乱世挣扎求生。王朴与林昌兴等人急的团团转,好容易熬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不提。 翌日朝堂上,属于温体仁党羽的一名御史奏疏,言:“左都督王威幼子,雁门游击王朴忤逆不孝,应夺职论罪。” “坊间传闻如何能尽信,据传温部党纳妓为妾,又如何说。”所幸东林党羽纷纷反驳。 “王朴军功卓着,就算真有一些小过,也是瑕不掩瑜耳。” “王朴乃我大明神将,迫退东虏十余万,可比岳武穆,贼人,安敢害我大明肱骨。”这个东林党伸手就去拉扯那御史,几方人马相互推攘,眼见又要有一场斗殴,东林党人多势众,群殴又何曾怕过。更有人乘乱喧哗,大呼小叫:“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崇祯端坐龙椅,从头到尾正襟危坐,纹丝不动,身旁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却留意到皇帝正紧握扶柄,指头用足力气按下,肉色都已泛白,如同一扇蒜头,后面的掌背呈朱红血印状,皇帝长年不事生产,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那手掌本是苍白的瓷色,这异样的鲜亮肌肤着实透着一股病态,令忠心不二的王承恩在心底暗暗为之涕泣,东林党实在可恨,惯于胡搅蛮缠,他们眼里何曾有皇帝。 “着令王朴呈上奏疏自辩。”崇祯本欲平心静气地说话,怎奈舌头却打了摆子,话从口里出来好似夜林枭啼般难听。 蓟州城南,王朴率领神甲营进抵城下,他眺望城楼上的东虏大旗,一个大大的“金”字,城垛更有人影稀疏其间。心里百感困惑:皇太极突然退兵,本以为蓟州已然是个空城。 “皇太极把城内的兵遗弃,自顾自返回了辽东,厚载,你说这是为何。”王朴对身旁的林昌兴问道,厚载是他的字。 “会不会是后院起火呢。”林昌兴略一沉吟,回道。 “不对,再急也没有道理不要这些兵,不止是东虏人口稀少,经不起浪费,只要是人都会有趋利避害的念想,哪怕卑贱如蝼蚁植草的小卒也不愿被人随意拿来消遣,枉送性命,今次皇太极把这些兵弃如敝履,这样做以后如何立威,如何服众,一定有万不得已的因由,只是我们很难猜到。”王朴毕竟做惯了主将,对皇太极的立场有更深体会,立时否道。 “那我们难道要攻城吗。”林昌兴迟疑的问道,此时的神甲营没有炮,炸药包也都耗了精光,寻常攻城器具,比如云梯,撞车之类能够临时打造,可神甲营从来是剑走偏锋,与大明的其他官军迥异,对这些寻常的攻城器具反而用不惯。还有士兵们长期困在岛上,吃不到肉食掉膘不说,窝地窖里都不能伸直腿,出来后不免病怏怏的,看这状势很是欠佳,陌刀都已快要扛不动了,如何上阵厮杀。 “不打了,我们错了。不该……。”王朴在心里暗暗发誓:下次东虏入寇,要是还来勤王,就改姓王八。 第四十八章 参与谋反 一群候鸟 王朴遂决定顿兵城下,向朝廷奏报此事,等待皇帝的下一步御令。奏章刚送出去,京师就来了一位天使,却是兴师问罪,一份奏本往地上抛,言:“口谕:令王朴自辩。” 王朴拿起来一看,却是户科给事中陈行楚的奏章,上面罗列了王朴三项大罪,纵仆欺母,屠戮百姓,奸污表亲。与王威送来的绝交信所言一致。 “请天使稍候,我这就去写奏疏。”王朴跪在地上平静回道,所谓哀莫过于心死,原本以为自己毕竟立下赫赫战功,崇祯好歹会看在这些功劳的份上网开一面,给他撑腰,果然崇祯是靠不住的昏君,该来的终究要来,他暗恨不已,心说:“这是你逼我的,老子可不是岳飞那种愚忠蠢货。” 王朴的文言文实在稀疏的紧,花了整整半个时辰写好奏疏,呈给天使,那天使脸上难看,狠狠离去,王朴心里暗笑,这是怪我没给银子吧,老子都到这个地步了,还给个屁银子,有银子留着养兵才是正经。遂命刘一山暂领神甲营,派人去给王雁送急信,命她无论如何都要找到足够五百人乘坐的船只前往登州,安排妥当以后,立即带着亲兵十一骑南下,前往登州。 王朴的这份自辩奏疏果然并无卵用,三日后,崇祯的问罪圣旨就到了军营,然而,王朴却不知去向,刘一山一问三不知,遂被锦衣卫锁拿进京,王朴其实并没有走远,他担心刘一山会出卖他,故而中途转了个大湾,在蓟州东北角落一处林子中藏匿,听说刘一山被锦衣卫锁拿,顿时想起锦衣卫的酷刑,暗呼:刘一山平时算是精明人,怎么关键时候居然半点脑子都没有,竟乖乖束手就缚,这要是进了昭狱,哪里还有性命出来。 实在是不忍,遂亲领骑兵队追上锦衣卫,凭借火器犀利,将刘一山截下来。 “大人,这可如何是好,我们,我们。”见皇帝派来的人被杀的干干净净,刘一山早已瘫了,不止是他,王朴身边的兵卒都是瑟瑟发抖,这可是要谋反呢,此时大明虽千疮百孔,到底余威善存,普通的良家子弟哪敢生出谋反之心,哪怕是这个念头都不敢有,更别提杀了皇帝的人。 “是因为长期的奴化吗。”王朴在心里暗暗叹气:“朱元璋这个土财主以为只要推行奴化,就能使百姓温良恭顺,易于统治,江山就更为巩固,未知到头来却便宜了东虏,这些大明百姓平时恭顺惯了,等东虏打过来,需要反抗之时,却早已丧失了反抗之勇气。” “今日之事,谁也不许说出去。”王朴下令道:“刘一山,人家都已经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了,你不想死就要反抗,若非我及时赶来,你进了昏君的大牢,哪里还有活路。” “大人,卑职全听你的。”刘一山心乱如麻,却见王朴一脸的无所谓,莫名受到感染,顿感踏实了些,不再是空落落的,如坠冰窟。 “大人说的对,昏君无道,俺爹娘可不就是昏君害死的,就是那昏君没命催税,俺家里一个个都饿死,要不是大人收留,俺也早饿死了。”一名兵卒突然插话道,忆起不幸往事,不禁呜呜涕泪。周围一片静默,看来兵卒们对此言有所触动。 王朴心里一动,对这个兵卒问道:“你叫什么?” “标下,骑兵队一等兵,荆大牛。”这名兵卒忙对主将打千行礼道。 “荆大牛,你来告诉我们,你爹娘都是怎么死的。”王朴想用那一招,忆苦思甜。 “是,长官。”荆大牛左右看了看,见大伙儿都在拿眼盯他,不禁十分局促,不敢置信就在刚才他居然对皇帝大不敬,脱口而出的这些话平时只敢烂在肚里,哪能随便乱说,得亏是在同袍面前,今日参与谋反,这里的所有人都已没了退路。想到这里他深呼了口气,暗忖:“将来要是事发,我砍头,王节制凌迟,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娘的,反正是跑不掉,躲不开了。” “兄弟我,标下从前是老实庄稼汉,家里有点薄田,啊,那是靠河的良田,不怕旱,那几年闹灾,真邪门连着不停,标下的爹娘不卖儿卖女,居然都活了下来,真是不易,就,就是今上,今上那个,昏君,他把标下的田都赏赐给了福王,我们的田不是皇庄的田,本是自家的私田,就这么不讲理,呵,官府又哪有讲理的,就这样当年,我家先交了官府的田赋,后来又来了福王的人,纳两遍税,我们去城里借来利钱才完了税,第二年,辽饷又来了,没钱就挨了打,先是财主的来打人,抢东西,后来,后来官府更狠,把俺爹娘都,都害死了。我带着妹妹逃出来,进了神甲营,这一年吃的饱,没有人欺负,才活的像人,那,那狗皇帝还不肯放过我,逼我们神甲营出来送死,好容易击退东虏,皇帝又要跑来害人,害我们的节制大人,这皇帝,咋就,天天想着害人呢。”荆大牛支支吾吾地说着,到了后来又忍不住对皇帝大不敬,今日他太大胆了,这辈子最胆子肥的一天。 “俺这辈子就去年在军中吃得饱,有肉吃。”人群中有兵卒喊了一嗓子,这人嗓门大,远远都能听清,顿时惹来一阵哄笑。 “神甲营不是我王朴一人之神甲营,也不是皇帝一人之神甲营,而是全营将士的神甲营,只有神甲营存在,你们才能吃得饱,有肉吃,才能不被官府欺负,你们才能娶到好看的婆娘,孩子不愁吃穿,有书念,就算哪天你们战死了,为我战死的,我不会亏待,养你们婆娘和孩子,不让他们吃苦,若我王朴食言,不得好死。”王朴乘机高声唤道,更诅咒发誓以获军心。 “王节制大恩,王节制大恩,王节制大恩。”在场官军簇拥王朴齐声高呼,声势如虹。 香河一战,如火营几近全军覆没,唯有副千总梁三钱亲领的六个哨,约两百来人因留守在五佛桥,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们都侥幸逃过河上了南岸。马世龙很是为难,身为如火营的主将,他手头可战之兵折损殆尽,实力竟还不如麾下一个千总。临时去各地招募了一批兵丁,却远水不解近渴,这等临时招募的,连结阵都不会的乌合之众休说破敌了,明眼人只要瞧上一眼,就能识破底细。用于骗朝廷都很勉强,马世龙向曹文诏等人求助,却碰了软钉子,封建军队兵为将有,把可战兵卒分给他人,万一因此吃了败仗,轻者官位不保,重则性命不保,故而无人愿襄助。 眼看这支乌合之众不成器,练成精骑恢复成如火营旧貌是遥遥无期。马世龙就打起了梁三钱这六个哨的主意。他越级接见这六个哨的哨官,许以把总队官衔位。 梁三钱得知此事以后,先是愣然无措,待苦思冥想一整夜,越想越是害怕,心说:“马世龙要把我的亲信强抢过去,收为己用,必先找个理由弄死我啊,否则这些人原本是我亲信,只要我活着,他们就算诅咒发誓对姓马的效忠,那姓马也不敢用,我去尼玛。” 想通了关窍,梁三钱当机立断,带着六个哨人马出走,他一边行军一边苦思出路:落草为寇,那是不行的。如火营的家眷都在大同,落了草,家人就遭殃了,手下人必然不能答应。 “我们去投靠王朴怎样,他的神甲营据说足饷。”梁三钱问亲信们道。 一群候鸟从北京城上空呜呜丫丫飞过,鸟粪轰击下面的街道,行人,屋檐瓦砾,春色又厚实了几分。 “前方告捷,斩级近千。”五骑一路夸功,反复齐呼,从西直门踏马奔入京师城内,带来了这份由马世龙,曹文诏和左良玉等五位将领联署的捷报,此乃大明的兵事习俗,名为飞布夸捷,他们的战马上各悬两颗首级,背挂写了行楷大字的报捷奏疏。京师城内巡城司和县衙衙役前方分流开道,引得途经的百姓听到动静纷纷从家里出来,大街上询问事由,尘土飞扬中却哪里看的清骑兵背上的奏疏,都只是道听途说,先前就听说东虏退兵,百姓们将信将疑,这一回听到有飞布夸捷,心里便信了七八分,近千首级那就做不得假了。 “东虏有十几万大军,斩级近千很多吗,为何就被打跑了。”有个年轻士子一脸不解地问道。 “斩级可比杀敌要难的多,敌多为骑兵,来去如风,打不过就溜了,还把战死的同伴带走,能够斩级近千,那就杀敌近万了吧。”向来有知兵之名的江南才子陈名夏不吝指摘道。 “原来如此啊,那却是一件大功。”这个年轻士子欣喜抚掌道。 “也不尽然,东虏虽强,可战之兵实则不过万,所谓十几万大军,一多半是老弱病残而已,去年辽东大饥,易子相食,皇太极寇关不止是抢粮食,还把十几万饥民也带来就食啊。我估计这批首级大部分都是东虏的饥民,并非战兵。”陈名夏好歹是东林后秀,眼光见识却是有过人之处,几句话说的鞭辟入里,只是他有意匿下了一句,即使东虏的老弱病残依旧敢战勇武。 “听说兵部的王在晋被罢免以后,正托牙人售卖府邸,仍未离京归故,有好事者几人给他送去一条甲鱼,哈哈哈,好个王,八,部堂竟毫不在意,坦然收下。哈哈哈。”这个年轻士子轻蔑嗤笑道:“我说何不就去找他讨教用兵之道,若能得以解惑,就算施舍给他一条甲鱼也未知不可。” 王在晋今非昔比,罢官夺职以后,成了一介白丁,所谓落地凤凰不如鸡,无官位庇护的王在晋从此就没有摆大佬的资本,他家的宅子就算还有门子,也不敢拿棍子出来轰逐有功名的举人老爷。 “周兄勿要多事,王部堂是咱们东林的前辈,此次东虏入寇,他总算尽职尽责,无可指摘。给他送甲鱼的那几位都是京畿附近的豪门公子,这些人不走仕途,家里又因为东虏入寇,田地被毁,损失财物无数,才上门去找些消遣,王部堂半生宦海,养气功夫已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为了给这些豪门消气,甘愿自取其辱,坦然收下这只甲鱼。这位前辈能做到六部九卿的位子,果然并非侥幸,我辈当仰慕之,效法之,如是也。”陈名夏说着不禁眼放精光,脑海里浮现位高权重之人那份藐视苍生的从容超脱。 “百史兄言之成理,学生受教。”这个周姓年轻举子心悦诚服道,作揖行了大礼。 “要知前方战事的详情,不该去问王在晋,随军的监军才是关键。”自戡乱以来,陈名夏的恩师就有过提点,在乱世之中多知兵事或可得仕途捷径,故而他从此醉心于兵事,这场突兀的大捷在外人看来如同雾里看花,终隔一层,他寻思确实有必要走访一些亲历之人,至少要把来龙去脉理清楚才行。 “监军是太监啊,怎么,你要去结交阉人。”周姓年轻举子说起阉人两字,眉头不觉间就皱成一团,仿佛那厌物是顶风臭十里的剧毒大便。 “皇帝派了一个太监做监军,但是按照我大明的军制,如火营,卓锐营这等募兵营本就有一名御史作为监军,这几位御史随军,咱们去找他们问个明白。”陈名夏翻了个白眼,撇嘴道,暗中鄙夷这位周兄是个大草包。 “没问题,我去找我爹问一问。”这周姓年轻举子恍然大悟道。他就是周延儒的长孙,周阈有。陈名夏性锐,又是七窍玲珑心,去年东虏入寇,有传闻说东林党失了圣眷,正在保定盘桓的他就立即不惜千里涉险,驭马进京,想就近洞察圣意,为自己将来作好打算。 第四十九章 蝇营狗苟 春雨如酥 王朴并不晓得方播与心爱美妾曾经有过的蝇营狗苟,只把他当做顾家的一个忠仆,对他甚为欣赏,能在生死关头沉着镇定,谋自救之策,且对主子忠心耿耿,这样的人要是好好培养,说不定能成为可堪重用的人才。神甲营自勤王以来,几经激战减员近半,两名队官和一名书记官战死,好在岛上还有两千民夫,这些人本就是东虏挑选出来用于运土填河,体格健硕不在话下,还能在残酷的死亡淘汰中幸存下来,好歹脑子不愚笨。经过就简的练兵,勉强能作为新兵补充进神甲营,东虏退兵以后,这些民夫大部分自行离去,只有两百来人愿留下加入神甲营。 王朴决定把这两百来人暂时编成一个火铳兵百人队和一个重甲步兵百人队。其中火铳兵百人队由纪陪鸣任书记官,方播任队官,琢磨着先试用一段时日,考察这两人的才能。 有了这些人的补充,神甲营兵数略有恢复,达七百来人,一个马匹掉膘的骑兵百人队七十余人,三个被打残减员过半的火铳老兵百人队一百余人,一个刚编成的火铳新兵百人队满员,两个减员小半的重甲步兵老兵百人队一百余人,一个刚编成的重甲步兵百人队满员和一个炮兵百人八十余人。 自王威传书与他断绝父子亲系,王朴身边的亲兵走了一多半,只有极少数人愿留下来,这却令王朴很是感动,这些人多为王家的家生子,祖辈为王家仆从,离开王家就是抛弃了家人,背弃长辈,这在重视亲族的古代无异于自绝与社会,成了浪荡无根的浮萍,从此与家人形同陌路了,王朴与他们相处不过短短一年,竟能养成如此忠贞赤心。 曾经最为倚重的亲兵队长王综却走了,王朴便在留下的七名亲兵中,挑选了王大提拔为亲兵队长,这人个头略矮,但是脸长的十分帅气,很忧郁风,王朴便估计他有脑子,长成这样一定不会是蠢人。 与崇祯皇帝交恶,后果不堪设想,神甲营随时会被朝廷认定为叛军。王朴对前途十分迷茫,现如今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从京畿走陆路返回雁门,需途径几座重兵布防的关隘,若是走到一半,皇帝突然一道讨伐叛军的圣旨降下,这些关隘里的官军就会成为敌人,他此时缺少攻城器具,粮草也并不充足,兵疲马乏被困在几座关隘之间,那就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绝境,迟早嗝屁无疑。 思来想去,还是回那座岛上比较靠谱,岛上有很多地窖可藏兵,就算崇祯调来水军用大炮轰营地也不怕,水军若登岛陆战,王朴自信连十几万东虏都能抵挡,这些战力很弱鸡的大明官军凭火铳兵就能打退,唯一可虑的弹药不足,之前用东虏首级从曹文诏处换回一批火药,但是神甲营的铅弹需用精细车床制成才有准头,临时用随军携带的铜模子做了一批简易铅弹,准头就远不如雁门关工匠制造的正品,只能凑合着用,战力堪忧。 王朴下令军队南下才走不过十余里,后面就有一队人马追上来,看来人的行头,却是一员官居一品的大佬,神甲营的斥候不敢拦阻,那官员领着亲兵长驱直入,王朴闻报立时魂飞魄散,脑门乍现毛文龙之死,袁崇焕就在东江军中取了毛文龙首级,这,这家伙来着不善。 王朴回顾左右,见王大等亲兵都在身边,心中稍定,吩咐道:“快给我披甲,备好短铳,留心那官儿的亲兵,要是有任何异动立刻举铳开火,出了事有我兜着,不要犹豫只管下手。”他担心这文官身边有武林高手,会暴起袭杀自己。 却说孙承宗被眼前这支军马深深震撼到了,他心中闪过了各种史书和兵书,那些彪炳史册的强军,军纪严明,史称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的岳家军,还有本朝以阵形精妙,勇猛善战而威震敌胆的戚家军,纵使贯通兵家典籍,他却从来不知道,一支精锐兵马的威势竟能如斯摄人心魄。神甲营千人而已,最多不过两千兵,每个兵卒的背影盈满了肃杀之气,他们不紧不慢缓步而行,每一步都整齐如一人,步履鸣如雷,铁甲森如龙。 孙承宗不禁长叹一口气,他很庆幸当初听了徐光启私信中的劝言:王朴脾性跋扈,无臣礼,不容于世,然赤子心未泯,此子有才,非常之时,用才不拘一格,末世整饬,可矣。 “大明需要这个人,徐子先犯颜谏疏,世人都耻笑他楞,我也且作痴人,魔楞一把,两个行将就木的傻老头儿就卖了这张老脸叫人笑去,不惜身上膏,化作千尺明。”孙承宗怅然思忖:不容于世,又何止王朴小子,当年熊飞白在辽东浚壕缮城,守备大固,辽事本有些缓和,奈何他脾气大,不容于世,最后竟因此落个身首异处,惜哉。怀才者恃才傲物,这王朴一样性子不讨喜,好在他位卑言轻,受朝争牵扯不深,还有可挽回余地。心中主意打定挥鞭疾蹄。 王朴手忙脚乱披上甲,眼见列骑簇拥一位文官大员已至跟前,他身上常着一套锁子甲,另备有一套虾壳重甲,这身重甲打造精良,用料足量,较比一般的重甲更沉,披在身上不免有些吃力,只好缓缓挪动到文官大员马前,抱拳行礼道:“卑职神甲营节制王朴,敢问大人是谁。” “大胆,你敢不下跪行礼。”文官身旁的亲兵大怒,他手上持有一把尚方宝剑,用黄绸套着剑鞘,露出剑柄和黄丝带流苏,任谁只要瞅见这醒目的御赐神器,腿肚子哪有不打颤。这个小小的游击居然浑然不觉此物兹事体大,开口就问大人是谁,真是闻所未闻。 “罢了,军中着重甲不必全礼。”孙承宗倒是早有预料,王朴背着朝廷走私烟草,暗中勾结贼人杨万春,劫掠地方豪绅,擅自开矿用于造炮,在雁门通过威逼利诱,排挤同僚,任用私人,拥兵自固,这些罪状早已是人尽皆知,从前东林党势大,没有人来为难他,如今东虏入寇,东林党眼见圣眷不存,这些罪状就被各层官员一一检举,罗列出来触目惊心。这样一个无法无天的骄横狂徒,哪能指望他举止得体,翩翩有礼。 “本官乃新任蓟辽督师孙承宗,近百日来与王节制书信互通,人言见字如面,哈哈哈,如此说来咱们便是老相识了吧。”孙承宗和颜悦色的笑道。 “不敢,大人折煞王某。”王朴即便不通俗务,却也知孙督师是位于明廷权力顶端的封疆大吏,以他的身份居然肯如此折节下交,是给了他天大面子,思及此,王朴忙凛然深深一鞠躬,这一次礼数诚恳了许多。 “王节制不要走,蓟州沦陷于虏,城内百姓苦为刀俎,正翘首以盼王师。”孙承宗见王朴的神色,暗道:这人果然是顺毛驴,吃软不吃硬,倒也好相与。 “我自己的性命都快保不住了,哪里还管得了别人呢。”王朴满脸愠色的愤然道,自己千里勤王,不得功赏反落了罪,如此处事不公怎能不叫人怀恨于心。 孙承宗闻言苦笑不已,他蔚然一叹,下马来握住王朴的手臂,将他拉到一旁,并屏退左右低声劝言道:“王节制多虑了,朝堂上的政争多为牵强攀扯,寻隙而蜂拥,造势无不其极,实则过犹而不久,徐子先当世大儒,有他在朝堂上为王节制声张奔走,难道还能保不住一个游击吗。王节制莫小看了你的这位伯乐。” 王朴听了个似懂非懂,只感到这番话太坚韧深涩,如咀嚼牛腱,后槽牙都用上依旧难得其味。 孙承宗老而弥智,在一旁察言观色就心里有数,眼前这人半懂不懂,又无奈的深叹口气,用大白话说道:“神甲营兵数两千而已,在大明诸营之中是个小营,说一句不好听的话,在朝堂上,王朴你只是个棋子而已,徐子先不惜身自顾,从棋手的位子上跳入盘中去救王节制,你这颗棋子。”这些话说的太直白了,犯了官场的大忌,但面对王朴这样一个榆木疙瘩,官场的嫩雏,他不这样说,却又如之奈何。 听了这话,王朴仿佛在一片迷离混乱中,抓握住了一缕明亮的灯丝,那亮色抹染心扉,全貌渐渐清晰开来,想那徐光启正在朝堂上为他说好话,企图尽力消弭他的罪过。若此时他未得朝廷的明令就擅自移师,很有可能会被视为畏罪潜逃,这坐实了有罪,而替王朴说话的徐光启必受牵连,下场难料。思及此,王朴背脊飕飕寒凉,暗道:好险啊,这一步若是行差踏错,东林党人见到徐光启对王朴一片爱护之心,却糟来背叛,哪里还会再替他说话,从此就众叛亲离。 “都说东虏可怕,其实朝堂上那看不见的刀枪才最可怕,更加致命。”思之后怕,王朴不禁心有余悸道,额上冷汗晶亮点点,强撑着才不至于瘫坐下去。 “哎,朝廷上的这些龃龉纠纷,本不该牵扯在外领兵之将,如今殿上的诸公……政争犹如漩涡,卷入其中,啧,都身不由己,以后若要有难处,不妨给我来一封书信,切勿轻率妄动,王家小子当谨记。”孙承宗对于及时阻止了王朴这愣头青铸成大错,也同样是暗呼侥幸,王朴和徐光启都属于东林党,更是于国有用之材,值此于国于东林皆是生死存亡之秋,若两人同时出了事,东林在党争中折戟受挫且小事,大明失去了两个有用之材,犹可叹惜哉。 “那我,那卑职该如何补救呢。”王朴再一次深深鞠躬,虚心问道。 “简单,克复蓟州。” 南京城春雨如酥,晶莹水珠断断续续自檐瓦落下,滴滴答答作乐调子。钱谦益十分惬意的枕在秦淮名妓兰今夕的腿根,手里把玩她那软香莲足,口里念念有词道:“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只见舞回风,都无行处踪。偷立宫样稳,并立双跌困;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金莲宝,宝金莲,弓弯吾之蜜糖。” “老爷你听,有鞭炮声呢。”兰今夕翠声嫣笑道。 “钱不吝,去打听。”钱谦益眼皮都不抬,随口吩咐道。 “是,老爷。”一旁正给橘子剥皮的仆人钱不吝忙答应一声,就快步跑了出去。 “老爷,今儿遇到喜事了吧,方便说吗,奴也听一听。”兰今夕伸出纤指,用指尖如玉筷儿一般夹起一瓣甜橘,拿樱唇温了温,咬开外皮用香舌卷了,露出果肉低头送入钱谦益口中。 “好吃,京师解围是喜事,其一,送进京的头船鲜果准时过江东去了。出发前我仔细吩咐要细选鲜嫩多汁十斤给恩师,望北寻官千百度,漠然回首灯火阑珊处去,其二。我的两个对头终于也反目,不怕他们联手阴我,其三。”钱谦益心中得意,正感不吐不快,悠然微笑道:“酒就不吃了,待会儿还要去兵部,暖炉点了吧,雨下了有点凉。” “是要升官吗,北兵部尚书不是空了,难道。”兰今夕吞下口含的酒,就问道。 “不会,老爷我是清流,礼部的官,兵部跨不过去,落不到我头上,但是。”钱谦益睁开眼睛,心中微有不快,这兰今夕空有好皮囊,只不过偶尔语腔带几分市井小家子气,不够脱俗清雅,今年的花魁仍是不好啊。 “但是,只要过了这一关,我就有望了。”前几日,得知北京的东林党友们联手保王朴,钱谦益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便出头呈上了一份奏疏,聪心如他自然洞悉皇帝心智,在奏疏中洋洋大言,可谓语不惊人死不休。 第五十章 大事不妙 祭牛献牲 噼噼噗噗,烟花鞭炮声渐密,纵然南京城浸笼了绵绵细雨,亦束缚不住时时燃闪的火花,人言水火不容何其谬哉,此时南京城里不就水雾与烟气浑然交织,水中生火,火中沥水,不真切如似仙境梦幻。钱不吝脚不沾地穿过深巷,冲过屋檐走廊,止步于门槛前,他长年跑腿,脚力异于寻常,这一通疾行却也不见气息紊乱,只是稍一喘息,咽下口浊气,便道:“老爷,奴打听清楚了,原来是北面传来大捷,斩首过万呢。” “哦,难道,是何人立下如此赫赫奇功,是否姓王。”钱谦益闻言立时一个激灵,猛然坐起来,把那花魁名妓唬了一惊,娇气而又幽怨“啊”了一声。平时一贯怜香惜玉的钱才子也不回头,只是张大了一对眼,炯炯朝向门外去。 “老爷恕罪,奴不不知啊,只是打听到了一些零碎。”钱不吝一脸为难的苦叨道。 “快给老爷我更衣,去,去兵部。”钱谦益欢乐展颜的笑道,手忙脚乱的提着裤子跳进屏风后,他的衣带却已是找不到,那榆木的衣架上有件素红罗裙,他去翻了翻,终于从里面抽出一条灰黑绸子,暗道一声晦气啊,心里很有些介怀,深呼了口气,把这不祥的念头拨开去,系好衣带后,胡乱套了件仆人取来的蓝领道袍,修整了发髻,戴上乌冠,镜子前做了几个姿势,心里便耐不住,只是以为这形很好了,这身道袍配上自己的飘须,很有仙风道骨的高人质气。 气派的八抬大轿早已在门外候着,八名轿夫正在门房内小声闲聊,不时拿烟杆凑近嘴边噗一口,随后十分满足的吐出一团白烟,他们是钱家特顾的轿夫,在南京城里体面人家的仆人也都细皮嫩肉,一副贵气的面相。 门外石阶还坐着两名轿夫,是为名妓兰今夕抬轿,他们的衣裳素色了许多,料子与脸皮一样粗粝陈旧,同样是轿夫,这两人就佝偻身子,卑微的眼都不敢抬,只是捧着一碗黄酒,细细品尝,钱家人不许他们进屋子,却嫌弃着分别赏给一海碗酒用来驱寒,或许是这酒十分醇厚,引得他们不时闭目回味。 只听有细碎的脚步声,是钱不吝小碎步过来,他瞥见石阶有两贱汉不开眼挡了道,不假思索就挥鞭抽过去,噗哒,噗哒,这两轿夫可惜碗里的好酒,只顾用胸去护碗,那皮鞭在各自的背上挨了结实,疼的他们冷汗直冒,忙躲避开去,嘴里犹自口称不是。 钱不吝也不理会的,伸手去推开门,骂道:“狗儿,爷我忙的脚不沾,你们就藏这抽闲烟,老爷要出门去了,要是耽误了老爷的大事,你们就往河里跳,死去吧。”说完捂住口鼻连退三步,被屋里的滚滚浓烟逼了出来,呛人的烟味把他熏了一跟头。 “哎呦哎呦,吝爷,您老海涵,老爷今儿要提前出门吗。”轿夫们忙从椅子上撅起屁股,上去围着钱不吝告罪道。 “老爷什么时候出门要跟你请示吗,滚去。”钱不吝没好气的骂道,烟草这种东西抽惯了就甘之如饴,从来不沾的人却难忍受,他是钱谦益的贴身仆人,从来不敢沾这东西,怕身上会有熏人的呛味,令老爷不快,却不免格外讨厌宅里有下人抽烟,每次撞见了都要破口大骂。 钱谦益自然不知自家下人间琐细碎杂,他一如既往坐这抬官轿穿街过巷,过不远至兵部衙署台阶下,南京贵为陪都,六部三司齐全,俨然如似一整个儿朝廷,实则是西贝假货。这里的官员清闲惯了,点牟准时看心情,坐堂官常不知去向,莫问,一问就是生病,真要有急事请去秦淮河畔青楼里找人。 钱谦益深谙此地风气,故而迈开大步去了后门巷子,兵部的一位小吏员果然躲在这偏僻厢房里,他正拿一条破抹布擦拭窗台,钱谦益心细眼尖,留意到头顶横梁有一行渗水溜下,地上备有个木桶接漏水,然而这一行渗水犹如灵蛇,游走不定,忽而偏左,忽而偏右,那木桶却不能动,口子包不住,底下水渍阔淤开来,泥泞如泽。 “吏员杨隆拜见钱大人。”这个杨姓署吏没有品级,职称位列南京兵部衙门之末,却总揽衙门事务。这倒不是说此人有多大能耐,衙门里事儿太少,只一个小吏员足矣。 “北京刚送到的那一份捷报,去取来。”钱谦益虽贵为礼部侍郎,正三品高官,可待人却谦和,微笑着问道。 “是,钱大人。”杨隆作揖施礼,又退回案牍前翻了翻,找到了一张纸笺,双手高举,恭身呈递。 “不错。”钱谦益接过纸笺,随口点头赞许道。摊开自上而下瞄了一遍,儒雅风流的笑颜瞬时僵定,暗呼不妙。 远在天边的紫荆城,艳阳高照,明廷上下喜气洋洋,特选在这日午时盛办太庙献捷大礼。万众臣将跟前,崇祯拖着瘦弱黄影拾阶而上,他抬头瞅了眼这座殿宇的匾额,上面就只是题字“太庙”,大道至简兀显字下的大殿巍峨厚重。 午时的阳照熠然致昏,崇祯眼冒金星,忙收回目光,平视过大门槛,殿中厅堂正有道场跳得正欢,鼓乐梆梆作响,不时呜呜又吹号角,许是这座太庙的殿墙厚如城垛,这些鼓乐声从外处听,居然只是隐隐约约,听不出大动静。 待他提起裤褂一脚踩进门槛,耳边鼓乐声突大作,震的他身子不禁一颤,跨过门槛的一只脚险些崴了,鼓乐声的余嗡更是在耳中久久萦绕。王朴神甲营的那次献捷,因京师犹处险境,仓促间从简了,这太庙献祭鼓乐他倒是首次从近处听,“原来从前的历代先祖在行献捷时都要遭这遍罪。”皇帝性子喜静,不惯这吵闹,不禁微微愁了眉头,暗自腹诽道,随后又自愧不该对先祖失了尊敬,自怨自艾,更感所谓献捷索然无味。 他不知不觉渐跨大步,尽赶着从吵闹的道场中通过,皇后周氏忙捣起小碎步,亦步亦趋紧随,始终落于皇帝侧后一步,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绳子牵系两人,又似有一把尺子夫妻各持一端,量好了差距。 后边传来一个幼儿的“呀呀”呢喃声,年纪四岁的皇长子朱慈烺瞪大眼珠子,可爱小手在空中虚拍,引得崇祯回头,正巧与皇后周氏四目相对,温情融化冰霜,崇祯难得有了些暖意,回了她一个笑。 周氏眼中尽是崇拜倾慕,眼前这是她的丈夫,一个温柔的男人,节衣缩食的当今天子,在他的励精图治下,大明取得了一场空前大捷。 “本就该如此,他远离阉人奸谗,不炼丹修道,身边虽有狐媚,却也并不沉迷,奢靡更是无从说起。这样的好皇帝,比之史书上的汉文景,唐太宗也丝毫不逊呀。”周氏暗暗思忖。 许是读懂了皇后娘娘的眼神,崇祯皇帝信心大涨,脚步沉稳缓缓走向中殿,有官员呈上来一把剑,剑柄裹着厚厚的白绫,献牲舞应鼓乐而起,一群舞者戴了青面獠牙鬼面具,浑身纹满图案,在场地中扭动跳跃。肢体夸张,仿佛那是魑魅魍魉在烈日下肆无忌惮,嚣张嘲弄天子。 崇祯持剑上前,冲入舞者人群中,瞬间青光闪耀,只见得他拔剑出鞘来回虚砍,魑魅魍魉纷纷扑倒,再起不能。 “驱-贼-虏,告-大-捷。”周围人等齐声呼叫,连着数声不绝。 崇祯那血丝透出的苍白脸上泛起红晕,远远望去仿佛一具配色夸张的人形纸俑,横剑于场中茫然四顾。这诡异之处透着阴森,却无人敢去生出这个念头。 崇祯并不收剑,抬脚步入一侧四方亭子,这座亭十分宽阔,里面正有一头祭牛被紧紧捆在木架子上,并用黄布裹着牛身。 “哞哞。”牛好奇的打量来人,很快就留意到此人散发出不安气息,食草的生灵对这种气息直觉敏锐,立时惊叫两声,身子徒劳挣扎了,那木架子用了沉木好料,任凭其倾尽全力却始终纹丝不动,随后这头牛留意到来人手里持有一件轻飘飘的片状物,心中却不以为然,思量这么一件东西望之不似凶器,便稍微安心了一些,又转过头去,以为危险必然来自背后。 念及即将见血,崇祯顿感肠胃一阵翻腾,此时此地,他却身不由己,鼓起勇气绕到牛身右侧,见黄布上面画有一个红圈,一咬牙,横剑比一比,左指黏尖顶住这个红圈,祭牛觉出有异物抵住胸口,回头就见此人正横持那件片状物呆呆出神,不禁十分迷惑。 过了许久,就在祭牛渐渐安于现状之时,崇祯那张苍白的脸突现狰狞,猛然一剑刺下去,御用的宝剑果然锋利绝伦,剑身尽没只余剑柄,祭牛哀嚎一声,四腿乱蹬,嘴角泌冒血沫。包裹剑柄的那层厚厚白绫渐渐染成腥红,先一滴一滴的血珠子坠落,后汇成一条血腥的线。 这一剑正中心脏,祭牛呼呼喘息声和血落地响的滴答声一齐渐渐微弱,消失。它死不瞑目,茫然的眼珠滢滢泪光。 太监们将祭品,一颗泛着茫然泪光的牛头摆上祭坛正中,许多玉雕礼器和它作伴,崇祯呆呆与牛头对视,他心中生出一股无名怒火,一个念头,把应差的太监们都拖出去砍了,但是抬眼看见了大明历代列祖列宗的牌位,这个场合不能啊,嘴里几不可闻的咕噜,却不敢大声下令,这牛头的眼珠透出隐隐的嘲讽令他沮丧。 他又想起了王朴,这个逆贼早晚我要将你千刀万剐,崇祯在心里暗暗发誓。 蓟州城南,天色渐暗,居然有罕见的红霞占据大片天空,应得神甲营官军身上的锁子甲红光耀眼。王朴正与刘一山等人商议明日攻城的事序安排。 因为没有火炮和手留弹,只好拿命去填,刘一山建议用新招募的两个百人队顶在前面,试探敌军的部署和反击手段。王朴闪过一丝不忍,随后还是心疼老兵,勉强点头道:“跟新兵们说明白,若是遇到敌人投掷炸药包,就撤回来,再想其他法子。”东虏虽是蛮夷,却极擅吸纳新事物,王朴不禁十分后悔用炸药包这种东西对付东虏,叫东虏偷师了去,这种东西无疑是攻城利器,以后大明的城池处境堪忧,此误后患无穷。 “啧,我太小看东虏了,此时不是晚清,真该死。”王朴轻声嘟囔了一句,只有林昌兴听清,却不明所以。 有亲兵进来禀报,营门外一人自称是城内使者。 “小人周户牛见过恩人,去年王将军曾击败鞑子,救了小人一命。”来人嘴角留两条小胡须,精廋黝黑的额骨上一双小眼四处乱窜,望之不似良善。 “说正事,别扯没用的。”王朴不耐烦道,他去年与东虏打了两场小战,救了不少百姓,这人所谓的恩多半就是指的此事。 “是,城内郑牙儿想向大人投诚。”这人倒也不拐弯抹角,爽快直承了来意。 “唔?倒也巧了,城内这位故人能为我做什么,又想从我这里讨些什么。”王朴想起了那个精明的东虏小吏,果然他又投归旧主子去,如此,监军黄大虎必然已经凶多吉少了吧,念及此,王朴心里暗呼侥幸,当时神甲营被围困岛上,东虏掠来大量平民运土填河,这个黄大虎若在场,很难说服他朝对岸平民放铳,以他的秉性能慷慨赴死,那岂不是连累王朴和神甲营全体军马一起陪葬,他们此时坟头都已经长草一人多高矣。 如今往回溯,便可下结论,当时他要是提早一日下令放铳,河流就可宽阔几步,神甲营的伤亡就少几分。所谓吃一堑长一智,王朴每每反思至此,都悔得肠子青,当时真不该妇人之仁,愚不可及的等到河宽十步才下令放铳。 第五十一章 徒有虚名 将门世禄 “我家主子郑牙儿说,将军神威无敌,他有自知之明,愿献城以求活命。”周户牛言语平淡,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是最后说到“活命”两字时眼眉一挑,轻微几不可察。“好,你回去和你家主子说,我不止能饶他一命,还可以收留他,给他活路。”王朴看着此人,不禁起了爱才之心,想着郑牙儿的麾下能找到这种敢于冒死的说客,可见有识人的本事。这种人心性凶狠狡诈,正好可以送去晋商那边,与奸商们斗智斗勇,学点奸猾生意经,以后海上商贸此人说不准能独当一面,这才算人尽其才。 王朴来大明之后,随时日累积,渐渐融入其中,他就俞发地苦于此时大明死气沉沉,找不到像样的人才来襄助共勉。所谓的读书人是一些两耳不闻窗外事,只读四书五经的废物,还多半性格古怪,不可理喻,实在难堪一用。大明的底层百姓出行需要路引,多数人一生都走不出百里之外,官法如炉,酷法摧残了两百来年,留下遍地愚昧。乡下招募的良家子虽可称憨厚,亦可称无知,宛如一张白纸,倒也适合为厮杀汉,训练好在战场上真确是悍不畏死,但这些人多为死心眼,少灵机应变,实难委以重任。大明官军习气萎糜,无以复加,雁门卫的诸位百户,只有高离是唯一可堪一用,其资质中人偏下而已。 神甲营是不拘一格提拔一批小卒子才有了些新气象,本有些沾沾自喜,但自勤王以来,几场战事下来,王朴就感到身边能出主意的人才太少,自己提拔重用的这些军官们仿佛提线木偶,只会被动应差,关键之时给不了好的建议。 运势困顿,灾难无终,人才凋敝,众恶盈野,所谓末世之象,既是如此罢了。 翌日,神甲营全军饱餐战饭,出营垒布阵于城南门楼不远,前如火营副千总梁三钱阵前出头而立,反手按刀柄,愁眉紧锁似乎是在留意城门口的动静,其实心思早已飞往九霄云外,大战在即,此人为何心事忡忡,无他,但怀前途无落之忧耳。 就在三日前,他终于通过神甲营的斥候领路找到了王朴,鉴于后者从前曾向皇帝讨要如火营,当皇帝不允,这王朴就悍然抗命,不肯出城去奇袭遵化,对堂堂九五之尊也行要挟之事。正是这份不输于伯乐相马的殷切诚心将他打动,这才不惜弃官禄,背主将,远遁来投。 本以为这么一件大礼送上,王朴必然不吝厚赏,他梁三钱得官一个千总,稍微赏个几千两银子不在话下。但王朴居然是个吝啬鬼,只给他丢来一个把总百人队的不入流小官,银子更一两都无,岂有此理。想到恨处,梁三钱暗暗咬牙切齿,愤然不已。 “王朴这贼原来徒有虚名,赏罚不公,苛待部下,这倒也罢了,还公然抗命,跋扈倨傲,对君上不敬,这个蠢货怎能好下场,早晚会变成第二个袁崇焕,等皇帝对他起杀心,我该何去何从,需及早作打算才好。”梁三钱正想着心事,就见城门豁然现出一个大缝隙,有人从城里把门缓缓打开。 何许人看不真切,有十来个身影,推的急了,城门咕噜咕噜作响,还不是伴有厮杀声,梁三钱精神一震,挺腰提跨,翻身上马,抽出腰刀,高呼:“众将听令,杀进城。” 离城门不过七十来步,三个骑兵百人队如山洪滚滚须臾间已至,狠狠拍打在城墙上,城垛上的守军犹自愣神无措,皆呆若木鸡。以往都是东虏以细作挣城,所谓以牙还牙,谁曾想明军也来这一套,可耻的拾人牙慧。 不过东虏即便是老弱病残也有几分悍勇,他们很快就看出这三百骑兵冲的太猛,在城门口形成拥堵,军官急令朝城下聚团的明军骑兵放箭,居高临下的箭矢威力惊人,即便骑兵都披上锁子甲,依旧不断有人中箭惨呼摔下马,随后被拥挤的铁蹄踩成肉泥。 按事先议定的攻城章法,王朴在骑兵朝城门一拥而上那一刻,就同时下令步兵跟上去掩护,可惜步兵列阵而进,其速远远不及骑兵,等步兵慢条斯理的进入射程,各就各位,在号令声中举铳齐放,后方的王朴悬着的心才得归位,低头一看手心汗津淋漓,浑身潮如沐浴,等待这一小段路走完,简直不要太熬人了。 仿佛这是一场回合制的战争,轮到城垛上的东虏守军领受痛击,由于明军骑兵都聚在城门下,城垛上的守军只能探出身子射箭,第一轮排铳就在城垛上扬起一线血雾,肉眼可见的死伤不在少,所谓排铳只有零次和无数次,此时从城墙上看明军的阵形宛如一个大漩涡,明军一排紧挨一排向前拱,依次拱到第一排位置就放一通火花烟雾,并退入阵后,周而复始绵绵不绝,如果不是收割人命太恐怖,这一幕其实很美,或许无知的稚童看到这一幕能领悟其美,脸上现出满心喜悦,但是在场的都是大人,他们无论敌我都感受到了发自内心的森森凉气。 火铳兵持续攒射把城垛上敌兵压得不敢抬头,墙根处的明军骑兵得以尽灌入城中,早有臂上扎着红布的内奸带路,去占据了各路口要隘,这些骑兵弃马持弓攀上高处,有上了屋瓦,也有藏于室内,待东虏残部退下来好打一个埋伏。不过如意算盘打的虽响,人家却不是蠢,这些东虏的老弱病残半生戎马,百战余生,到底不会如新兵般菜鸡。 眼见城垛上的敌兵顺着城墙往两边退却,王朴暗骂:我真愚蠢。这些东虏残部并未如预期往城内退却,此前的布置,百般巧思皆作了一场空。 “不好,敌兵要出城逃走。我们的骑兵都散在城内,可追之不及了。”刘一山醒悟过来,大呼小叫起来,想到这一战打的虎头蛇尾,斩获寥寥,十分泄气。 “哎。”王朴用拇指使劲按住脑门,头疼致郁,这特麻的连一群野人都如此的机灵似鬼,搞没搞错。 却说南面香河县城此时已被明军团团围困,曹文诏,左良玉等人数万大军的遮天旌旗在南来暖风中咧咧作响。这里面数左良玉的兵马最为精锐,实力犹自不减,故而众将就隐隐以他为首领。他也是一改从前怂样,在阵前大摆英伟之姿,发号施令。 密密麻麻的士兵们附蚁攻城,城垛上落下的滚石倒也不多,只是东虏凶名赫赫令人胆寒,底下的明军挤成一团,却少有人敢抢先登上城头,城上的东虏老弱病残许是手臂酸了,用了一个十分古怪的姿势拉弓,艰难射出一箭,底下顿时乱作一团,但是那一箭轻飘飘毫无力道,虽中了人,钉在头盔上,中箭者顶箭四顾,一时未能把握兀变,脸上显出困惑,见周遭都在看他,那神色好不古怪,这才醒悟过来,伸出手拔了箭,吓得脸色大变。 明军将领眼尖,看出破绽,立时下令道:“儿郎们,狗鞑子没力气了,杀。” “哎呀,果然是没有那炸桥的玩意了,诸位,咱们派家丁上去,谁抢下城头,这笔银子就归谁。”左良玉环顾左右,大呼道,几位明军将领面面相觑,皆无异议,他们在战前有过协议,每人出两百两银子,凑够一千四百两银子,谁的兵抢先登上城头,这笔银子就归他,因此人人皆摩拳擦掌,不肯落于人后。 所谓家丁是明军的王牌,他们加入战局,氛围顿时为之一变,城墙上刀光血影大涨,厮杀声不绝于耳。城上的东虏守军今日自辰时起就与明军交战,几个时辰下来,不免个个都又累又饿,此时见明军身上的铁甲银光辉耀,连脸上都配有铁皮面甲,这必是他们的披甲精锐上来了,知道大限将至,心中悲苦,哀兵之余勇犹不可辱,渔猎野人在临死前困兽犹斗还是叫人胆寒,底下普通的明军兵卒皆退避三舍,让出场地来,簇拥成群于一旁木讷观望,仰着头皆咋舌不已。然而这边的明军精锐也不含糊,只见他们不断有人受创从云梯跌落下来,依旧前仆后继,毫不退缩,这场异常激烈的战斗持续半个时辰,东虏一个牛录,一百六十余人尽数战死。 “嘿嘿,到底是曹节制会练兵,左某服了。”左良玉心悦诚服的笑道,刚才大伙都看到是曹文诏的兵抢先登上城头,在上面顶了几个来合,才能后续跟上顺利地破城,这份功劳是实打实,毫无取巧余地。 “谬赞,哈哈哈。说起练兵,某不如王朴,当不起这话。”曹文诏心里笑开了花,难得在同僚面前涨了一回脸,总算为此前在香河五佛桥弃军而逃的不堪往事挽回了一些颜面。 一听有人提到王朴,马世龙霎时身子一僵,脸色变换不定,莫名几许恼怒,几分无奈。这个王朴是初生牛犊,贼胆包天,居然敢公然吞并他的如火营,想当初他得皇帝青睐,官拜如火营节制,这是朝廷自有法度,怎可儿戏。王朴把如火营夺去往大了说就是抗旨,罪同谋逆。 “哎,古人言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果然诚不欺,某自作自受,又能拿他如何。”想到王朴许诺用三十副虾壳铁甲交换这两百来如火营骑兵,马世龙暗叹一声,只能忍了,还能怎样,自身有把柄握在人家手中,真要闹了不休,和王朴打官司。那件购买东虏首级,讳败为胜的丑事,就怕捂不住了,捅到天子面前。虽说上千颗首级私相售卖,滋事不合常理,朝廷只会将信将疑。再说此事牵扯众多上将,更有法不责众的依仗,朝廷多半不会深究细查,马世龙心存侥幸,恨不能和王朴好好打场官司,不惜失了圣眷也要叫那混小子吃不了兜着走。 “太丢人了啊,若不是怕丢人,我,老子绝不肯咽下这口气。”马世龙咬牙切齿的暗忖着,身子不住微微发抖。这件丑事他至今守口如瓶,哪怕是曹文诏和王承胤等同病相怜的共谋也不敢告知。他堂堂七尺男儿,将门世禄,圣眷正隆之际手下却纷纷背弃而走,人言可畏啊,世有口舌纷纷之徒,难有好言语,这件事传扬出去落一个无能的臭名声怕不能免吧。武人不似文人,对名声讲究不多,然而只要是好面子之人都怕背上无能的名声,不论文武,关乎面子耳。 夜里,剪月如丝,抬头所见皆黑影似墙,她名唤作白小茹,是一间布铺小姐,叹母过早亡故,父续弦便有了后母,白家小妹从此失了宠爱,夜深人静之时,惯于一人独自呆坐井口,花园这个角落十分僻静,平常少人过来,夜里更加冷寂。 “井啊井,你收了我性命才好呢,好容易过个年,就新衣都没有,外面的鞑兵不是败了吗,又没把铺子烧了抢了,凭什么不给我做新衣,等了一年,鞑兵早不来晚不来,偏要过年时来,讨厌,真讨厌。”白小茹深闺浅出,哪里晓得外面的天昏地暗,赤地千里,只是心心念念她苦等一年的新衣。 她泪潺潺伸手摘了片草叶子,另一支手撑住井口石阶,将这片倒霉的草叶子投进井里,嘴里嘟囔着:“又是那个坏女人暗中使坏罢了,将我早早嫁了她才甘心。”想到此处,泪珠止不过,圆圆滚滚噼啪砸落石阶,依着那坏女人往日的尖酸刻薄,怎肯为她置办好嫁妆,也不会为她好好找夫家,以后去夫家遭嫌弃,遭欺负,这有怎生是好。 “还不如跳下去,死去算了。”白小茹探头去看井底,却哪里能看得见,只是一个乌洞洞,冒着凉气,仿佛是地狱入口。 第五十二章 暗烟幽萤 穷家富路 许是久望最暗处的井口,略目明一些,待她抬头就见眼前草地暗烟幽萤,竟有了一些微光,她轻“咦”一声,这便反常了,城内夜里怎么敢有光,如此醒目难道不怕引来歹人,她急忙起身去寻光源,前侧墙头透过杏树枝叶缝隙,升起一缕着色,这光狂放不羁,竟肆意起舞摇曳,嚣张至极。饶是白小茹年幼识浅,也不禁微微变色,心说:这必是街上有哪户人家遭强人破门了,怎的鞑兵不是已经败了,如今城内的是官军啊,为何还能有强人,官军不来剿吗。 正自心中惊疑,墙外起了动静,有女人的凄惨尖叫声划破夜空,估计并不太远,白小茹大惊失色,一手紧紧捂住嘴,转身一通小跑,在空中使劲甩另一只手臂,俞跑心中俞怕,两行泪忽的涌出来,茵茵萋萋逃进屋内,反手合上门这才安心了一些,手按着胸口,一颗心已是砰砰响似雷鸣,直欲破胸。 “谁,是谁。”却是一个男子的惊惧喝问。 “爹,是我。”白小茹听出这熟悉的人声,转身去寻,却眼前如挂幕布,丝毫不能见物。 “你又出去玩,叫你别出去。”这男子颇为不满的责备了一句。 “老爷,奴这就不懂了,怎的官兵来了,我们反而不能睡床上,却要躲在这种鬼地方,官兵还能比鞑子还要坏。”这是后母栗氏的不满碎嘴,这几个月来她听惯了凄惨尖叫,倒也并不十分怕。这偏僻厢房潮湿且近茅厕还偶有一股恶心的异味飘过,乃是她留给白小茹的闺房。 “这年头,谁又能说的准,鞑子抢了多少财宝,自然不差咱们这一家,不会无故折腾,过来抢一遭就得了一点银子又不值得,官兵听说一向缺饷,反而会眼红咱们那点银子,不管不顾起来作乱。” “兵匪本是一家,咱家这回怕要遭难了,呜呜。”后母栗氏心中凄凉,拂袖抽泣不已。 “实在不成,就回老宅,乱兵总不至于杀到穷乡僻壤,只是铺子这些布货就……。”说着白老板却又踌躇不语,家业积攒不易,这个铺子是他几十年的心血,是比性命还要宝贝的心尖儿肉。 “噼啪噼啪”异声咋起,墙外也光影朦胧,这突来的动静令白老板心里打了个突,他自心里有数,这是铁蹄踩踏石路,金石相击犹之刺耳,思之周围仅有一条石街就挨着本街,那是极近了。 白小茹和后母栗氏下意识搂成一团,她们也都知悉家附近只有一条石路,距家是极近的,这股兵深夜摸黑出来哪里不知是别有所图,她们母女若是落入其手中,可就没好下场,女人要没了清白,这辈子就尽毁了,念及此这团母女只有面如死灰,瑟瑟发抖。 “要不去跳井罢了。”白小茹冷冷嘲讽一句,咬牙挣脱后母的环抱,她心中虽颇惧,到底是个心气高的小姐,听外头的动静乱兵似乎驻足石街,没有再往这边来,心中稍安,小姐脾气就涌上来,对后母的厌恶占了上风,忙不迭与之分开一些。 “老爷,老爷。”门口是店铺伙计张来土,他在前院呆不住,竟自己摸到了此处。 “这厮,坏了体统的贼货。”白老板气不打一出来,这园子是后宅,住着小姐夫人丫头等,屋外人竟不守规矩擅自闯了进来,怎叫人不怒。 “你这厮,不知规……。”白老板上前拉开门栓,开门就要训斥,一抬眼却瞥见张来土身后还有一个人影子,暗夜中自然看不出来是谁。一股冷风突兀刮来,他打了个寒颤,夜黑风高,万一小张是内鬼,引贼入室,难道,要谋财害命不成。夜黑风高,家里仅有几个女眷,真真是杀人越货的好时辰啊。 “老爷,您怎么跑这里来了,小的好一顿找寻。”张来土和往常一般点头哈腰,卑微诺诺的口气。 “这是谁。”听伙计言语口气似无异样,白老板心安了些,遂问道。 “这,这是俺兄弟,陈皮,他。”张来土说着就有些不好措辞,这个陈皮是县城里一泼皮,本是轻贱性命的偷鸡摸狗之辈,实在上不得台面,真是不好开口引荐。 “干什么。”白老板一口嘶哑的惊问,顿感胸口心跳声大作,手脚更是冰凉无力,几乎就要站不稳瘫软下去。 “他来借钱,外面是兵,在那边一条街,挨个敲门,交了钱就没事,不交就会挨一顿毒打,兵是不讲理的,像这位陈皮这般,一看就知是没钱没势的破落户,说不得一刀砍了,那可叫人何处说理去,外面街面已然死了人,有颗头颅从李记面铺抛了出来,是陈皮亲眼所见。” “没,没钱。”白老板下意思决然严拒,话刚一出口却又立时醒悟,深以为不妥,如今这座城内可没有王法,门口这两个汉子虽不强健,可屋内就一群女流,若起了争执,须知狗急跳墙。 “兵在那头,你们自去避开不就是了,或躲着,人家又不是本地人,怎能一一把人都找出来。”白老板心中念转,还是更心疼银子,便对两人出谋划策起来。 “不给钱是吧,你家姑娘是个美人,街里邻里谁不知道。”陈皮不耐烦阴冷愠色道:“我这就去告知外面的兵,引他们来与你家姑娘好一回,我自能得些赏钱,嘿嘿。” “这。”白老板哑口无言,那些兵皆为刀口舔血的人物,自家姑娘若叫那些兽兵劫了去,是休想有好下场的。 “真真可笑,方才一拨兵才来过,有个兵头要纳我为妾,这才答应下来,你们难不成也是一般的心思,咯咯咯,姑奶奶倒也抢手。”屋内忽的传出来白小茹娇嗔,寂夜里格外刺耳。 白老板闻言愣怔半响,这才醒悟自家丫头在拿话诈外人,幸而今夜里无月,仗着墙外倾辉,面对面说话也才堪堪能分辨影形轮廓,各自脸上的神色变换外人不见,总算没有漏出破绽,心念一转忙道:“与那位官说好的,明日才来迎娶,你们莫要坏他好事,不然性命不保。” 陈皮果然唬了一跳,倒退了一步,朝刘来土打了个商量,问道:“这个咋办。” 刘来土心里暗骂:“蠢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如今城内人心惶惶,都在传大明官兵夜里不时摸黑闯入民宅,杀人越货作盗贼事,他今晨就听邻里传的有板有眼,巨细皆在,心头对这些骇人传言信之不疑,只以为早晚会轮到白老板这间铺子,他夜里就睡在这间店铺后屋隔间,哪天乱兵杀进来,第一个就砍翻他这个倒霉蛋,思之汗颜,就不敢留在这个险地,动了逃离的心思。 所谓穷家富路,出远门盘缠嚼用样样都缺不得,又是兵荒马乱的季节,粮价已涨破天际,他的积蓄本就不多,一家人估计撑不了几天,到时候短了银钱,在外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过是路边平添几个饿殍。念及此,他动了夜里去偷白家的心思。 自小本分的良人胆小怕事惯了,一夜间如何能忽的脱胎换骨,作恶的念头乍现,就先把自己唬得心慌意乱,手脚酸软无力,胸口咚咚似鼓,却是有贼心没那贼胆。常言酒壮怂人胆,他去酒肆打了半斤烧酒,正要回家痛饮一番,瞥见酒肆外有个人影倚靠马厩槽柱,其处污浊,那人却毫不在意,浑身流里流气作无赖状。 “这人是个能做那事的,和他搭个伙吧。”刘来土心念陡转,若换了平时,这种一眼就知绝非善类的货色,他哪敢去招惹,唯恐避之不及耳。此时也顾不得了,他要赶紧逃离这个险地。 念及此,刘来土上去和他攀谈,得知这人就是陈皮,却是城里有名的偷鸡摸狗,人憎狗嫌之辈,连呼久仰大名。 两人商量今夜行事,可巧天悬剪月,几如一弯细丝若隐隐惜见,这是得了运,月黑风高利盗贼,他们备好工具只待三更,不巧今夜利盗贼乃人同此心,官军们也想到一块去了,二更时分突然出现一股官军围了这几条街,挨家挨户勒索百姓,他们听闻动静,出去一看,就见火把摇曳的狨光中,有一颗毛茸茸的黑球从李记面铺抛出,滚到街对面,他们远远看不真切,听落地的沉闷响声,只疑心那是颗头颅,却万万不敢上去仔细分辨,屁滚尿流逃回白记布铺,刘来土手抖如筛连门栓都抓不稳了,来回推了几次才栓好门。 “啊,死了,李,李老板死了。他家可还有一个两岁的孩童。呜呜,我也有孩子,这可怎么办。”刘来土背靠木门,凄凄自语道。 “你这怂货,别跟人说认识老子,一颗头颅就吓得不成人形,如何能干大事。”陈皮不屑道。 “你,你可也没好到哪里去。”刘来土不忿回怼道,刚才两人一起落荒而逃,陈皮还为了争先一步,一肘子击中了他肋下,害他疼得龇牙咧嘴,此时犹未消退。 “别说那没用的,哎,老子有主意了。”陈皮瘪嘴道,突然灵光一闪,贼眉鼠眼顿时一亮。 “哦。”刘来土半信半疑,他渐渐摸透了这个陈皮的性子,好大言,且毫无信义,临危必出卖同伴的货色,有些后悔拉他入伙。 “啧,你这蠢驴,好好动脑子啊,什么样的人最怕官兵,举人秀才自是不怕,他们官绅都扎堆作伙,一般的小兵不敢得罪,我们这些穷鬼,烂命一条,肚里没油水抠不出屎尿,人家瞧不上,也没啥好怕,那么,白老板这样稍有点钱,不算顶有钱,那才是官兵要弄的。”陈皮舔了舔舌尖,咧嘴阴笑道,眼眉挤成一团,十分得意刚才这一通掰扯。 “那又怎么了,你有本事去找个举人来帮把手,哼。”刘来土听了这些话,只满心郁郁,以为这位好大言的臭毛病又来了,可一不可再,杀千刀的地痞贼货是口齿修为,一贯的废话连篇却于事无补。 “哎,我哪是那个意思,白老板他怕兵,他怕兵才是要紧处,我们可借这个。”言及此处,陈皮已然全然沉浸于天降浮财的憧憬之中,心神摇曳几乎不能自持。他的脸贴到了陈来土的肩头,幽暗屋内借着门缝的微光,陈来土低头看去,只陈皮那龅牙和黑眼窝隐约有点轮廓,宛似一颗骷髅头开口重重呼气,喷出一股败腐尸骸的恶臭,惊天动地的腥毒气浪将他掀了个踉跄,连连后退了几步,后脊触墙才止住了,没翻一个跟头极是能耐。 “捡要紧说,休要括噪,这回乱兵来的好大声势,这动静估计不只小搜一条街就罢,指不定就摸上门来,咱们可耽误不起了。”刘来土顶不住口吐恶风,忙推了开,又退后一步,嫌恶不耐烦道。 “我们这就去找白老板,告诉他不给银子,就引来乱兵玩坏他女儿婆娘,嘻嘻嘻。”说到妙处,陈皮色眯眯的嬉笑,脸上五官挤成一团,痞气十足。 “这,这太作孽啊,不是说好进去偷了银子就走嘛,何必多事。”刘来土心有不忍,作难犹豫道。 “兵荒马乱,都这种时候,唉,蠢蛋才把银子藏在房间里,无不是把银子寻块土埋了,上面做个记号,鬼知那是什么记号,翻几个箱子柜子如何能偷得到。”陈皮霍得发起狂来,满脸狰狞的含怒道,显是早已对此深恶痛绝,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也。 刘来土略沉吟片刻,一咬牙抬梯子去翻了院墙,进去后却寻不见白老板,这会儿,外面乱兵却闹得更凶了,女人尖叫声,怒喝声,哭嚎声,种种纷乱杂音划破夜空,传开里许远,方圆百姓少说也有数百,却人人噤若寒蝉,只躲在角落暗处,惊恐万状,瑟瑟发抖而已。 第五十三章 出口成章 一念成魔 两人正惊疑不定,陈皮打了个寒颤,就说突然想起家里有急事,要先回去一趟,刘来土却哪里肯信,忙伸手钳住他的胳膊说道:“外面那些兵丁已经把这几条街统统围了,就这么闯出去,万一被撞见岂不是送死,不忙走,那边角落还有几间屋子,我们找了再说。”“白老板八成躲进地窖里,这可怎么找。”陈皮绝望的苦笑道。 “嘘,有声。”刘来土忽有所闻,示意禁声,弓身探耳去听。 陈皮抛开杂念,凝神去听,果然有轻急的脚步声,若隐若现传来,心中一喜,循声摸了过去。 白老板是找到了,可他家小姐似乎送给了一个兵头做妾,陈皮心中信了七八分,这等事本也寻常,如今城内没了王法,也没了能令官军忌惮的老爷们,老爷们最惜命,又不差盘缠,不都早已逃了无影无踪。没了镇妖的法器,这如匪的官兵可就得了猖狂,生杀予夺皆凭其一念之间,但凡有人家的女儿能入眼些,谁家不是弃车保帅,早早就送去巴结兵头,换得保住身家性命,这白老板此时才送女儿已嫌迟了,估计是舍不得宝贝闺女,不想这个死奸商尚存人情味。 “老爷说笑的,今日我在店里咋没听人说嘴。”刘来土却是疑心重重,街面邻里长舌妇即使是在兵灾祸连的时节也不曾有一刻的消停,白家小姐给兵头作妾这等八卦,谁不是闻者起劲,听者提神,一条不过几步宽的窄小街道,眼皮子底下的勾当,又不瞎能瞒的住谁。 “这。”白老爷顿时哑了嘴,只涨红了脸干着急。 “哼,这又哪里光彩,值得满世界说去。”白小茹不屑嗔怨道。 “事已至此,不给我们银子却是不能够,我们指着救命的。白老爷你就行行好吧,给我们一人十五两作南下的盘缠,我刘二一家老小就有了活路,各家不作为难。”刘来土是存着出城逃难的心思,无所谓得罪城内兵头,心中暗忖:就算小姐说的是真话,我只要先一脚逃出城去,到时人海茫茫,凭的兵头有权有势,也没道理为了一个小妾发出海捕文书通缉于我,哪怕是得了宠,兵头耳根又软的,真个发个通缉文告,如今却不同以往,这场泼天兵祸已将各地县府搅的七零八落,无数人南逃,外地人在南面多了去,还能抓的着谁,这倒也不惧。 “不给,你还敢杀人不成。”白老板听他居然恬不知耻当面要银子,怒不可遏,心说:还是十五两如此巨款,不对,是三十两,天老爷,这贼货平时老实本分,原是心里藏奸的,真该早早赶了出去,此时,此时却如何化解。 “那真是没法子,只好……。”刘来土正说着,突然一个疾步狨身而上,这如漆的暗夜,对面白老爷只觉劲风袭来,就脖颈一紧,吃了一惊后,他下意识双手成环,使劲去掰撬袭来的铁钳,却只是徒劳挣扎而已,很快他胸气吁闷,嘴里发出了哨子一般的嘘嘘喘息声,渐渐头昏目眩,立不稳一屁股坐倒,连一个回合都走不过就被制住了,再也无力动弹。 “别出声,别出声,大家同处一条船上,乱喊乱叫可不得了,引来外面的那些兵,咱们都要没了性命。”陈皮咋闻异声,刹时心念疾转,此处周围皆乱兵,两人真个是置身险地,若两羔羊匿于狼群毗邻,万一屋内的女人受惊吓尖叫起来,岂不是都要不得下场,他忙及时说些软话劝告屋内的女人,同时上去拉拽陈来土的背上褐衣。 “我们不怕,我,我是官兵的人。”白小茹一介女流,泼胆包天,犹自诈言不悔,还反手就捂住后母那张险些坏事的嘴。 “哼,小姐,你若叫喊,引来官兵,不止要了你性命。”刘来土瘪嘴冷哼道。 “对,丫头啊,小娘子,咱就是求财,不要害人性命,也不要弄你身子,给钱就走,何必,这个,两败,对,两败俱伤,不值。”陈皮急中生智居然破天荒拽文,出口成章,说了个成语,可见人在危难时潜力犹盛。 “真,给钱就走,我怎么信你们。”白小茹听了这话,拧眉犹豫不已,她倒是有一些私房钱,亲娘生前给的零花钱,临死又给了一小袋子铜钱,就偷偷用小罐子装了,埋在屋内地砖下。 “姑,姑娘,你可行行好,给了钱,我们还留在城里等死不成,这些兵眼看是要屠城,不走都是王八,行不。”陈皮听屋里小妮子的话头似乎有戏,喜不自禁,不知不觉间换成敬称,俗话说有钱就是大爷。 “带我一起,我也要逃出去。”白小茹脱口而出。 “啥,哈?”陈皮听了错愣不已,心说这莫不是个傻丫头,这种傻丫头卖了也不值几个钱,有钱人家看不上,一路伺候着又很麻烦,却是真心不乐意带在身边的。他却不知白小茹在家里受尽后母百般刁难,早有离家出走之志向。 “小姐,外面已经开始吃人,路边饿昏刚倒下去就会被周围人活活吃掉。”刘来土正捂着白老爷的嘴,不让他动弹,此时听了小姐的话,无奈的拿话吓唬她,说的未必是真,乃道听途说的坊间讹传。 “唉,罢了,说那话不经脑子。”白小茹叹息一声,她一小女子,别说是乱世,就是太平盛世,走出去也难有好的。 陈皮和刘来土取了地砖下罐子,那里面装着小姐的私房钱,满满一罐子的大钱,两人心满意足,喜滋滋隐没暮色。 “爹。”白小茹委屈的唤了一声,她这辈子的积蓄自此全玩完,心疼的不行,眼角噙泪,嘤嘤呜咽起来。 “老爷,你在哪,出个声呀。”这时后母忙挣脱女儿的擒拿,探手朝门口摸来。 “哎呀,扶我,这两蠢贼就这么出去,多半会和乱兵撞上,死,去死吧。”白老爷身上阵阵隐痛未消,犹自惦记女儿偷藏的私房钱,那也是自家的钱财,听罐子里晃动起响,里面的铜钱不寡,白老爷愈发怒,又念及女儿毕竟是一片孝心,在贼人手中赎了他,却不好对女儿着恼,只是悻悻埋怨道:“你娘死前嘱咐把她的嫁妆留给了你,却还留着这一手,哎呦,轻点,你个死婆娘。”后一句是冲着后母栗氏。 “娘说这些钱给我作嫁妆的,你现在给我备好嫁妆了吗。”白小茹语带哭腔,诺诺问道,她却心里有数,亲娘的嫁妆已遭后母霸占了去。 “这,这个。”白老爷不禁语塞,他确实没有为女儿准备嫁妆,暗自存着将来取男方聘礼作嫁妆的心思,若是男方较为阔绰,说不定还能找补回这十多年来辛苦养大女儿所损失的嚼用银子。然而这番阴暗心思颇不足喧,便恼羞成怒起来,怒喝:“女人,哼,赔钱货,你娘的娘家没了我多少钱呢,她生下一个赔钱货就死了,我可亏到姥姥家去了,找谁说理去。”这话他常挂嘴边,每次都能梗咽住女儿,使她无可回嘴。 果然白小茹听了又是这诛心话,涨红了脸,紧咬下唇哑然以对。 一刻沉默无言,只有后母栗氏给白老爷拂去身沾的尘土,发出了窸窸窣窣声,以及捶背推穴的拍揉声。 “啊,老爷,外面是不是着火了,你看。”后母此时昂着头,脸上的惊愕神情清晰可见,红彤彤仿佛醉酒。 此时白老爷横躺在架子床上,这是他女儿的床,却不好趟进去,只能上半身横趟,下半身挂在床沿外,他听了身边惊呼,睁眼也留意到屋内光影婆娑,猛然坐起一瞥见女儿,有一双含怨泪眼当面看得真切,心中勃然大怒,正要训斥,偏过头也跟着被门外一幕惊呆了。 “不,不好了,那两贼人烧了我的铺子啊,啊~”白老爷到底见多识广,立时就通透明悟,这是有人在纵火,此时城内谁还敢夜里点灯,这通明的红光不是有人恶意纵火,还能再有哪个。 “不,不,这可如何是好。”后母栗氏也慌神起蹦,像一只怒扇羽翅的鸭子赶忙去打开屋门,木门咿呀让开,红彤彤的火莲冲天怒放,眼见无可挽救,白老爷从屋里出来,已然站不稳,一屁股瘫软在地,许是布料十分益助火势,那火莲呼噜呼噜作响,兴妖作孽十分骇人。 很快,纷乱杂音传于邻里,救火的忧急呼声不断,竟将这鬼气缭绕的死城榨出几分往昔喧闹的人气。 白小茹望着门外一副心死乏力,只顾低嚎的双亲,冷冷说道:“这火是从我们这里起的,明日邻间找我们要赔钱银子,怎么办。” “怎,怎么,办好。”白老爷听了女儿这话,猛然抬起了骇人惊惧的脸,全没了主意。 “唉,连夜逃吧,店铺没了,我们留在这里也是无用,逃到城门附近躲着,明日出城回老家去。”白小茹苦笑道。 “女儿,你,你作妾可行不。”白老爷似突然想起来什么,拿眼直勾勾投向白小茹,哀求道。父女对视的那一瞬间,后者心里不由发毛,暗知不妙,她作为女儿,与父朝夕为伴,岁月自知心,仅仅那深沉一眼,哪里还能不懂,这是不舍与祈求,怕不是要牺牲自己。 “不要,我宁可跳井。”白小茹怒吼道,尽量摆出决绝的凛然之色,活似一只色厉腹吼的雌狐,蕙质兰心如她在转念间就找寻到一根救命稻草,死死紧拽不敢松手,她要抢在父亲把话说开以前,就把这个缺口堵住,她深知此刻只要稍有迟疑,就成溃堤之势,再也不可挽回。 “啊,那,那,我,这。”白老爷果然陷入天人交战,脸色急剧变换不定,白小茹偷眼去瞄,见其父脸上挂着表情诡异的反复,一会儿悲悯,一会儿狰狞,仿佛中了魔怔,呆立于乌压压的狂焰旁,那张脸望之不似生人尤为可怖,她不由得心中害怕,往后退了一小步,又险些要哭出声来。 白小茹毕竟年纪小,却不知此时白老爷心中的善念和恶念难分伯仲之际,外人一言便能动摇其心,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老爷,我们一家,就,就要跳井了呀,呜呜,怎么办啊,老爷。”后母栗氏在一旁突兀说了这一句。 只见白老爷的那张脸终于僵住不动,定在狰狞之色。他缓缓的转向白小茹,恶狠狠凝目斥道:“没生养的畜生,父母之恩,你,就一点也不放心上吗。” “我,我,不要。”白小茹泪珠哗哗滚落脸颊,可白老爷已把心一横,再也不肯动摇,冷冷吩咐道:“你在这里看住她,我去去就来。”这是对栗氏说的。 栗氏轻“哎”了一声。 大火烧了整整一个时辰,这街从头至尾皆付之一炬,百姓哀嚎一片,始作俑者白家,三口人此时躲在了远房族亲家中,城中也住着他亲二弟一家,却不敢躲在那里,小城无隐事,邻间知根知底,他二弟那房子多半会被恨怒难平的邻居们打进门。 白老爷天刚刚露白就出去了,还特裹了头,以免被人认了出来。摸到衙门前,两排兵丁门前簇立,昏昏青白的街面冷冽意寒,难得火把还能取暖,小旗就紧挨那火珠子,身上的铁甲片凑上来烤,攒些暖意。正不亦说乎就见这人贼头贼脑,脸登时变作不善,喝问:“那小贼,你好大胆子。” “不,不,小,小老儿不是贼,是来拜见大人。”白老爷忙上前来深深一鞠躬,双手伸出来,摊开就见有个银锭子,泛起诱人光泽。这锭银子本埋在自家院子里,好好的就要拿来送人,这是何其痛惜。 小旗眼登时作亮,眉一抬,就换了面色,下石阶接了银锭,就颇为惜乎的言道:“你来的太早了一点,这才,是不是,那你就去门房那边等候,那,去吧。”。 第五十四章 翩翩仙逸 油光发亮 周阈有骑马御风,一身菱纹紫袍鼓鼓作响,脸上意气悦然,此次东虏入寇虽是大明之劫数,对于他周家却是雄起之契机,前日出发前,其祖父着实夸奖了他好几句,说:当前时局,多闻兵事,才不愧为名门,圣人门徒为天下开太平,为生民立命,空有嶙峋之志,然不知兵弗可矣。吾家子嗣奇勇可嘉。这番话令他飘飘然,不知人间几何。拿了家里的刺贴,带上二十健仆,会同陈名夏就出发去了香河。 一路偶见道路饿殍,周阈有怒气冲冲道:“此地县令当杀。” “周兄说的是啊,如今朝廷暗弱,皆因庸碌蠹虫当道,上行下效,各地县府官员尸位素餐,正是我等大有为之时,挽天倾于即倒,扶社稷于危难。”陈名夏也同仇敌忾恨然道。 周阈有听陈名夏说的慷慨激盎,不禁莞尔,如今是东林党得势,权倾一时,这些所谓的庸碌蠹虫不知凡几为东林党徒,忙又点点头以作掩饰,他心中却浮想起,其父对他的一番叮嘱:今上多疑急切,实非明君也,祖父骤然提拔高位,未必是福,你要多和东林人士亲近,将来你的人脉或许能有一点用,留个后路也罢。 对父亲的这番言语,他颇不以为然,就算皇帝刚刚下狱袁崇焕,可那姓袁的如何能与祖父,一位入阁国士相提并论,人人都说他祖父即将位居人臣泰斗,进位首辅,大明开国以来,少有首辅获罪,近百年更是乌有此谬事,关于朝廷体面,想来不加重罪于首辅是向来的惯例,总不至于独为周家坏了体统,宁有此理乎。 两人一路行来竟找不到一座可供落脚的驿所,这着实出人意料,以至于他们一行人只能风餐露宿,直把一贯娇贵的周公子折磨的不成人形,翩翩仙逸的紫色袍子沾惹黯淡,几日不能沐浴如何能忍受,周公子终于大发雷霆,痛骂了一番本地芝麻县令玩忽职守,驿丁胆小无能,又怒视陈名夏,几次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忍住嘴,那意思却十分明白的,正是陈名夏出了这个馊主意,害他出京遭受这罪。 面对周公子无言怨怼,陈名夏心生委屈,战乱时节,驿所荒废,驿丁逃散一空,这些他并非不知,年前他从保定驭马进京,就见过沿途一座座驿所无人看顾,驿丁皆不知去向,是时也没当回事,待东虏退兵后出京一看才这懵了,驿所无人看顾,里面的木料被刁民拆毁,烧了篝火取暖,没了梁子屋檐,驿所如同被狗啃过的猪圈。 “这些刁民啊。”陈名夏只能心里暗骂,这段日子京里风传圣上可能要起用周延儒为首辅,就连东林党人都在私下交待家人女眷交好周家,党争归党争,他们和政敌只有政见分歧,没有私怨不是。他凭着先下手为强,结交了首辅的孙儿,生妒不知凡几,见了都要切齿。可没得意几日,这周阈有脾气涨了不少,区区空心草包竟隐隐不把他放在眼里了。陈名夏自持出身名门,一番心计落个帮闲走狗的下场,心里郁郁。 许是那些刁民良心未泯,一些不见主人的民居倒还家私具件齐全,但是周公子嫌弃这些矮小民房鸡屎狗便恶心不可忍受,宁愿去空地上支帐篷,也不肯入住民居。周家的家奴们倒也忠心可嘉,老老实实陪着主子折腾受罪。陈名夏却不肯屈就奉陪,找了一间稍敞亮洁净的屋子入住,陈家主仆二人这番作为叫周家奴仆看在眼里,心中不喜,不免在主子前暗进小人言,陈与周就此暗生嫌隙。 好在往南渐行,就见得地方受兵火灾祸远不如来处炽烈,路过几处坞堡都人影幢幢可望,凭两人显贵身份进去,主人家无不小心招待,吃喝酒菜倒也不愁,周公子心情好了,看陈明夏就顺眼不少,遂同行乐融融。 这样一路走走停停五日后,他们才来到香河县城前,春花盈野,旭日苍穹,美美的静虚人烟之城,陈明夏见此景,顿时诗兴大发,正欲呕一佳作,前方探路健仆却立马“噼啪噼啪”连挥鞭子,只见那马蹄前草垛子就翻滚抖动,伴随惨叫和哀求告饶声,陈名夏这才醒悟路头那片草垛子里躲了人,心中骇异,暗忖:莫不是歹人猫在那里要劫道,转念间失笑,何曾有城下劫道的理,多半是乞者。受了这番打扰,那本已呼之欲出的佳作竟无影无踪,心中十分不悦,待见前头那成片的无数草垛子纷纷无风而动,似受惊骚然群起的活物。 周阈有和陈明夏也受了惊吓,神色大变,这是撞上了一大股流民啊。 拜陕甘一带贼乱所累,如今流民二字几成洪水猛兽,坊间传言中有那名为王嘉胤的贼军头目喜食婴孩脑髓,每日俘一孩童,脖颈下埋入土坑填实,仅露头出来用尖锥敲破头壳,取芦荟一根插入吸食,据说孩童以生鲜为宜,若是吓死就不算新鲜,只好又换了一个,此种传言往往能使小儿止啼,若哪户家有顽童捣人心塞,只要父母抛出一句王嘉胤来吸你脑髓,那顽童立时吓得不敢闹,这些话在坊间传的久了,就是陈名夏和周阈有这样的青年士子也都将信将疑,不自觉会浮现一句箴言出来:无风不起浪啊,谁能说的准呢。 “城门处那几撮看着像兵丁,你去探。”周阈有身边一位男生女相的仆人,弱冠年纪,圆脸红唇,白白嫩嫩,似身份较其余仆从们尊贵,驭马上前一步,一指左近黑瘦汉子,呼喝道。 “我,我身上带盘缠不是,过去岂非肉包子打狗,万一有去无回,那咱可就要丢了盘缠。”那黑瘦汉子哭丧着脸推脱道。 “狗杀才,你有马,贼要扑杀你,你不会掉头就跑吗,他们看着面黄肌瘦,站都不稳,哪能追得上。还敢多嘴,仔细你的皮。”圆脸红唇的仆人怒道,作势马鞭一扬。 这黑瘦健仆到底还是忌惮此人威势,只好不情不愿打马挨近流民,这些流民似乎受马蹄声惊蛰,纷纷避步。见此情状,陈明夏心中大定,长吁了一口气。看来这批流民尚存对豪绅的敬畏之心,还没有泯灭人性,穷凶极恶,彻底堕落为贼寇。 果然黑瘦健仆回来禀报说,城内驻扎了几万朝廷大军。 “我们进城去吧,天色不早了。”陈明夏笑道:“这座城池刚刚经历兵祸,有些难民无怪也。” 周阈有一听此言,也点了点头,趟马前引。 一行人过难民堆,一股难闻的恶臭袭来,周阈有连连咳喘,那圆脸红唇仆人啐骂道:“快点熏烟,都是死人啊,公子咱稍待,莫要叫这冲头坏了胃口。” 队后有一仆人得了提醒,忙从马囊里取出一个精美的铜丝球,鼓腮呼呼两下吹亮火折子去烤,里面一缕厚重的褐色烟线从铜丝球里缓缓垂下来,落一寸许弥散,这檀香甚为浓烈,竟将周围的冲臭尽皆化去,只余淡淡似鱼腥而已。 从城门口鱼贯而进,马队中踏出来一骑,只是两指夹那名帖在空中一扬,道:“这是我家名帖,接了去罢,别耽误,叫你家将军赶紧过来相见。”兵丁门虽不识得米体书法,骤然晃一眼也看不真切,好歹是当兵的,都还识货那些人胯下坐骑,都是上好的外口马啊,匹匹长身高头品相不凡,瞧那毛色和肥润滚圆的肚子,就知道这批良马平时养尊处优惯了,只怕畜生们的食槽中草料豆子管饱,哪像他们这群小兵,累年欠饷,家中断炊饿死儿女老婆也都寻常,这个世道人不如畜生值钱,尤其不如贵人家的畜生。见来者乃显贵无疑,一小将恭恭敬敬上来接过名帖,早有手下牵过马缰,他翻身上马见自家主将去。 “阈爷这身袍子磨破了几处,临行前小人听夫人吩咐说,外边的统兵将皆为粗鄙小人,小人势利,从来先敬罗衣后敬人,我们衣不齐整,不免叫人看轻了去,且寻一处可洗浴的落脚地,换身干净衣,再披上那件夫人特意备下的金丝斗篷,叫那些军汉开一回眼,就算福气了。”圆脸红唇家奴旁若无人对主人进言道,后者不置可否,周阈有倒也没想太多,只是这番话叫底下牵马的兵丁听了去,心里很不是滋味,登时面露不愉,只是不敢发作,埋头暗暗咒骂,贵人老爷眼珠子长在脑门上,看不起人倒也罢了,他娘的这兔儿模样的狗奴才竟也狗眼看人低,当众言语辱及他们的主将。 “喂,带我去寻城内最体面的富户,屋子要腾出来给我们用。”圆脸红唇家奴对牵马小兵呼喝道。那小兵许是没料到马上之人会突兀对他放话,依旧低头自顾自的牵马。 这个圆脸红唇家奴是周阈有的得力心腹,平日但凡去应酬会友无不携行候差,是个见过了大世面的体面奴才,凭他多年在士人圈中耳濡目染,听那些贵人老爷茶余闲话,久时自然明悟世间真实,晓得这些当兵厮杀汉看着凶横,实猪狗一般不值,待见脚边这个丘八贼杀才居然敢不理他的问道,心有一股冲冠恼怒涌起,抬手就下了一鞭子。 啪嗒一声脆响,那小兵吃痛止步,回头瞪向马上这个兔儿爷,眸中带惊疑,旋即闪过一丝杀气,那一瞬眸色如饮血利刃寒光肆溢。 “大胆,我问你话呢,回不回?”言罢又是一鞭,在那小兵脸上留下一道血痕,旋即乃道:“还敢瞪我,狗脸欠抽,说,是不是啊,哼哼。”圆脸红唇家奴狰狞冷笑,这猪狗一般的杀才倒也有几分唬人模样,诈寻常百姓是够了,却哪里唬了爷去。 “爷,您说的对,狗脸,欠抽,嘿嘿。”周围人都留意到这起争执,兵丁们望向圆脸红唇家奴的神色不善,皆寒着脸杀气凌然。不想那小兵突兀咧嘴开怀一笑,血痕经这一咧渗出血水来,血珠子渐渐饱满,终于挂不住滑下刀削一般的健色脸颊,没入皮甲缝隙不见。 “哼。”圆脸红唇家奴眼皮子不抬,轻蔑冷笑一声,这样的丘八果然是贱骨头,不打就不会仔细听差。 却说县衙大堂这头,左良玉端坐公案前,吃着小酒,左右怀抱美艳妖娆姬妾正乐不可支,平时威严不可侵犯的审案公堂早已不成体统,厨余残渣覆盖了一地,间或点缀布满脚印的判官令公文等物。左良玉尝了一口菜,拿油腻腻腥唇在美妾脸上戳了一下,发出“波”一声脆响。 正高乐间,门口急急踏步声传来,亲兵来报,今日城门值守有要事禀。 左良玉眉头一皱,忽地环顾大堂,心头一阵落寞萧瑟,多半是朝廷派来接管城池的人到了,好日子终于到头。他顺手去摸惊堂木,却抓了个空,低头寻觅才见物件不知何时被踢到墙角,这件惊叹木不知被几任县官用过,通体油光发亮,即使落土蒙尘也难掩贵色,到底与寻常的木头方块不一样。 左良玉就这么死盯墙角那惊堂木,不知不觉挂起冷脸,肃杀寒气豁然充盈,左右两位美妾见了暗自心惊,乖觉低头垂目不敢动弹了,这位军头可不是怜香惜玉的主儿,有好几位姐妹被其玩腻了就转手赏给了亲兵,沦为军妓就算是先天壮的姑娘,能熬得住不被折腾死,也没有什么好活头了,那又与死何异。 “叫他进来。”左良玉沉声道。 过了一会儿,那值守城门的小将进来,行礼毕,递上一名帖,言:有官宦子弟自京城而来,听说是姓周。 “周?”左良玉想了想,摸不清头脑,他没有一个姓周的后台,不过京城来人从来不能怠慢。 第五十五章 新晋宠臣 跌宕起伏 左良玉接过名帖一看,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周延儒,那不正是新晋宠臣,皇帝跟前的大红人,京里来消息,传此人即将入阁拜相。“去把长闻叫来,另外把这里打扫干净,那几个扫地婆子呢,去找来。”左良玉随口道,他的幕僚尤任,字长闻,原为讼师,因替左家打赢了几场棘手官司而受赏识,此人凭的巧舌如簧,专职权贵来往。 “回禀主上,有个婆子昨儿突然间不明不白死了,有人在传,在,在。”亲兵队长糯糯然不知该如何措辞。 “传什么,狗崽子,你也学文墨酸丁,只说三分话,跟老子打起哑谜来了。”左良玉心有郁事,格外受不得烦扰,不禁微微恼意,愁眉斥道。 “标下知罪,因最近常有人得病,身上起疱疹,本来没人当回事,突然有人因这病,死了一个,其余人说邪祟作怪,吓得不敢出门。”亲兵队长深悉主将性子,再不敢隐事,忙回道。 “疱疹不死人,去请郎中看过了吗,哎,估计是水土不服,城里水脏,乡下人喝不惯就容易起疹子,这不是大事。”左良玉嘴上虽说的宽,心中却隐隐不安,只是不敢再想下去,他是军中宿将,自然知晓军中最怕的是什么。 “说来也怪,城内竟找不到一个郎中了,听人说早在复城前就被东虏杀了干净。”亲兵拧着眉,苦笑不已。 “狗鞑子。”左良玉听了哭笑不得,啐骂着,关外苦寒之地,不止是雨水不出关,各种南人常见的病疫居然也受阻于长城,大明的九边百姓都有常识,自来鞑子生了病全赖苦熬,蒙古人不知郎中为何,这是人尽皆知的笑谈。想来建奴鞑子也是一样,把郎中当作普通百姓,随便就杀了。 “去叫随军郎中来,春夏之交易生恶疾,大军驻守城中更要小心,那周公子一行人,啧,别往这边引,就去城内富户挑一间得体屋子,空出来给他们落脚,立刻现杀一只羊,叮嘱只要羊羔子,羊腿送过去,由他们自己烹制吧,人家金贵小爷,吃不惯咱们军汉的粗简陋食。”左良玉显然驾轻就熟,很快诸事一一捋顺,丝毫不见疏漏。 “是,主上。”亲兵队长才退下去,须臾间又急急回返禀报:“主上,丁七回来复命,他说尤先生不在居所,却是响午就出了城去,有人瞧见他似乎走的很匆忙。” “那狗货搞什么鬼,平时好好的,临事就跑没影,真会挑时候,不能等了,传话下去,给我沐浴更衣,备好官样行头。” 等拾掇整齐,天色渐昏黄,左良玉头顶乌纱冠,身着狮子补服官袍,腰缠四指大宽萌金茄楠镶玉带,排军喝道,张打着大黑扇,前呼后拥,何止十数人跟随,在街上摇摆,路人远远张望,就见那马上骑乘一大官,马镫套脚,露出那粉底皂靴,却是以为文官进了城,纷纷奔走相告,闻者无不面承喜色,皆叹一旦文官进了城,狗官兵就必然收敛杀性,这座城连着被鞑子和官兵祸害,如今总算熬出头了。 “咦,那不是白家的小妞吗,原来传言是真的。”路人讶然惊呼,这排场人堆中赫然有一美貌姑娘,只见她身板单薄,俏脸凄苦,却高仰其头,鼓满腮帮子,倔强得大步往前迈,发髻一根步摇金钗随着步子灵动狂野,充满了深闺弱质女流不应有的力道。 “没错,哼,那一场大火啊,害了多少人无家可归,白家不止是始作俑者,事后不赔钱,倒占着有个女儿给大官作妾,就强买了整条街的地,啧啧,五两一亩,真是奸商。”有人愤愤不平,搭腔道。 “有什么法子呢,这叫仗势欺人,如今这世道,好人活不好,坏人死不成啊。”有老者叹气不已。 “这么说马上之人还是一丘之貉,嘿,看来不是个好官,本指望会来一个青天老爷,可也从来就不知好官是何等形状。”有人说这话惹来众人心头一寒,顿时冷了场,如今民乱四起,官府对贼寇刑罚酷烈,动辄活活枷死。民间声气渐趋自危,如此时局大街上胡话深为不智。 天渊浮白盘,悬星斜银河,往年这时本该是月下闲话织女故事,今年城内百姓却只能躲在窗台下,偷偷借细缝目之星月夜出神,哀思邻里亲朋不知已枉死了多少,更惧今夜遇害之人未知,己身是否依旧侥幸。偶尔孩啼划破寂静,直叫人毛骨悚然,仿佛妖精恶鬼发狂嚎夜。 只有河对岸,那座庆春苑灯火通明,吹弹宛转,若鬼蜮凶界中一方寸仙境。 周阈有难得很开心,这段劳顿跋涉总算是有了回报,座下陪酒者,可谓大明有数骁将,个个坊间传舆有名,中前所游击曹文诏,开平参将王承胤,北塘参将张叔嘉,辽东车右营都司左良玉。拿这一趟的所见所闻,回去以后正可在会友时拿出来显耀,大明勋贵子弟千千万,却也没见哪个有过这等排场,破虏名将们纷纷簇拥献媚,甘为奴徒,这分明是封疆大吏才能有的待遇啊。 正自得意间,忽闻陈名夏横生枝节,席间大声道:“周公子此来,是为了仔细了解此次大捷,我们想请军中御史们出来说活。” “陈举人是何官职,此行何人差遣。”左良玉闻之脸色一变,拿眼斜视陈名夏,漠然问道。 “学生虽有功名,只是年岁不到,奉恩师董公思白之命,仗剑游历,察识民情,至今不曾为官。”陈名夏不卑不亢,一脸木然回道。 “朝廷派下来的监军已经回京复命去了,怎么,你们刚从京师来,不知道吗。”张叔嘉和声问道,语气充满了关切。 “啊,这个,阉人之言岂能轻信,我们还是想听御史们说话,你们从前那几位监军御史,总不至于,嗯,不方便吗。”周阈有本欲脱口而出,监军御史总不至于都战死了,但这话太刺耳,他可不敢随便乱说,以免无端得罪人,到底是久在名利场中磨练的贵公子,虽个性炽烈,于人情世故也还算有分寸,否则家里长辈怎放心任由其出门去结交官面人物。 “哼,当初圣上派来一个宫人做监军,圣旨一到就炸了锅,几位御史当场就甩脸子不干,走了。说是,宁死不与那个,这其中的道道,咱们这些厮杀汉哪有懂,才说不过几句和气话,没得被气头上的御史们劈头盖脸一通训斥,何苦来着。”不提此事还好,一提起来王承胤就不免一肚子火气。 “是啊,咱军中的厮杀汉从来直来直去,说的话估计不应景,那几位御史因此负气而走,不知朝廷会如何看待监军出走一事,是否有人借机构陷暗害于我等。”曹文诏终究是个老实人,有点做贼心虚的试探道。 “这说的什么话呢,谁敢去学秦桧,今上乃圣明之君,必不能容之宵小之徒戕害忠良。”周阈有义愤填膺,顿作凛然之色道。 场中诸将迅疾交相对眼,各人眼中皆是释然之意,这周公子是帝前红人周延儒的长孙,若是朝廷对捷报起疑心,周延儒必参与秘议,此子或能听到些许内幕消息,他既然这么说,又瞧神色不似作伪,多少令人安心了些。 这些武将到底是粗人,活做的不够精细,这一番频频使眼色,能瞒住草包周公子,却逃不过心思缜密的陈名夏,后者顿生警觉,心中暗忖:“他们在怕什么呢,那些御史因不满皇帝任命阉人做监军,愤然挂印辞官,这冲着皇帝的作为,又不关他们什么,为何要怕,不对,姓曹的那些话,话里有话,前几句都不是紧要,最后一句才是图穷匕见。” 陈名夏想到深处,愈加觉得这其中有大干系,遂一边拿筷子往嘴里压了一块水煮羊肉片,一边眼神凌厉,心中暗凛:“是否有人借机构陷暗害于我等,他方才是这样说,做贼心虚吗,是何情弊居然令这一干大将寝食难安,这里面水很深呐。” “周公子此番出京师南下,莫非就为了几个御史,如此何为啊。”张叔嘉到底年长些,很快就想到其中不合情理处,不由单刀直入发问。 “家翁派本公子出来就为了两件事,其一,问明白此番大捷的详情如何,你们谁的功劳最大,其二,王朴那厮与你们有无私情,若是王朴作乱,你们该如何自处。”周阈有说这话,伸手比划了两下,周围人等无不变色,就连陈名夏也是首次听闻这朝中秘辛,周延儒的背后是皇帝,这番话无疑显露皇帝对王朴起了杀心,王朴是此次破虏立下大功之人,皇帝怎会如此恨他呢。 “此番大捷,自然是左节制功劳最大,当时敌我两方隔河相望,我等议定左节制坐镇中军,曹节制与马节制过河诱敌,敌有数万,旌旗滚滚,战鼓隆隆,其势不可阻挡,曹节制与马节制酣战十多回合,麾下甲士人人负箭十余支,血如雨下,所幸皆披挂重甲,箭支仅伤皮肤,曹节制和马节制杀了兴起,竟一时忘我,好在左节制及时鸣鼓提醒,才没有被敌兵侧面迂回包抄,那可真是危甚险甚,他们这才诈败佯输,向这石桥且战且退,敌兵果然中计,紧咬后军,待敌兵万余人马追击过桥,我军事先埋在桥下的万斤火药点燃,石桥顿时塌了,好个东虏精兵,居然临危不乱,依旧结阵死战,而敌其余人马也纷纷泅水过河来救,这时左节制振臂高呼:众将杀虏报君恩,死战。只见他身先士卒,率军来回杀透敌阵七趟,终于在敌援军未及赶到之际,撕碎了敌阵,取得如此空前大捷,左节制,曹节制,马节制都是好样的。”说这话的是左良玉麾下大将车营千总娄光先,此人素来心思缜密,思虑周详,所述这番剧情跌宕起伏,张驰有度,精彩处引人入胜,更突出了诸将忠勇无匹,凭死战而以弱胜强,更与战场实地吻合,一般外行必然看不出毛病,只会生出满胸的佩服敬仰之情。 周阈有听了心驰神往,连连称好。一旁的陈名夏眉头微蹙,显是不以为然,他对大明官兵的实力并非一无所知,所谓来回杀透敌阵七趟,那是半点也不信。 “娄千总言重了,嘿嘿嘿,其实啊,都是东虏轻敌,贪功冒进才中了我一计,以后这等好事就不会再有了。”左良玉连连摇手,脸上尽得意洋洋,嘴里却谦逊。 “兵法云,奇正相生,正和奇胜,左节制奇谋手段深得兵家之髓,这等智勇双之名将全古罕见也,可叹世人无知,皆不传左节制之谋,却无端成全了王朴小儿,把王朴那神甲营传的天花乱坠,哼,可笑。论奇谋,那王朴更是一个呆头鹅,只知凭险死守,若非在座诸位迫退东虏,他必命不久矣。”陈名夏话语间尽是褒左贬王,隐隐对王朴有切齿之恨。 “不敢,王节制也是有本事的,若非他牵制住东虏大军,我们也很难有北进破敌的机会,说到底,我们也只是击破东虏一支偏师,面对皇太极的本部也只能避让而已。”左良玉在这么多知情人面前不敢太诋毁王朴,一来是如此必会引来诸将鄙夷,只把他看成小人,二来更怕诋毁之语传进王朴耳中,他还没忘有一件把柄正握在人家手中。 “王朴有才无德,人品不堪,这样的卑鄙小人却窃居高位,俨然在朝中结党自固,将来必成祸害。”陈名夏居然口无遮拦,公然抨击一位统兵大将,令在座诸位心中隐隐不快,心说:你这小书生算个什么东西,安敢对统兵之将评头论足,更话里对当道诸公夹枪带棒,狂悖以极。 第五十六章 正经路数 乐极生悲 “王朴是东林党人,他和咱们也是一路人嘛。”周阈有提醒道,他的家翁周延儒本也是东林党人,只是前几年与另一位大佬钱谦益为了争夺南京礼部尚书的职位,遭其暗算吃了个哑巴亏,心怀愤恨之下这几年隐隐疏远了东林诸公,周阈有却依旧留在东林党内,家里人跟他说明此间的道理,自来党争凶险尤胜于战阵厮并,不要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各种势力都安排进一个周家子弟,如此才能在风云变幻的朝局翻覆中立于不败之地。“哼。”陈名夏不以为然的冷哼一声,环顾在场诸位将领,阴笑道:“王朴算哪门子东林党,他又不是圣人门徒,彼辈功禄子弟,祖荫得官,与我等寒窗苦读,皓首穷经才求取功名,哪里是一路人,只是党内长辈有人看好他,收为羽翼而已,然圣上深恶此子,他早晚会不得好死,诸位将军你们说是不是啊。” 在座诸将都听出了这话的深意,不免有点动心,要是扳倒王朴,不止讨好皇帝,还能取代他在东林党中的位置,岂非妙极也,但转念一想,又怀疑陈名夏一个连官职都还没谋得的举人,就算师门为东林党的清流泰斗,赫赫有名的人物,那也不见得能左右朝中东林党实权人物的立场,特别是孙承宗和徐光启,这两个东林党实权大佬都是王朴的强大靠山,有他们在朝堂上力保王朴,谁又敢轻率发难,把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上,万一身板不够结实,吃不消风蚀浪侵就此嗝屁岂不哀哉。 堂内失语冷场,各将冷眼相觑,竟无人搭腔。 陈名夏心中一凛,这是怎么回事,既是皇帝对王朴起了杀心,为君分忧乃臣子本分,此时不立即跳出来表忠心,纷涌声讨王朴逆贼更待何时,何以皆一副为难之色。念及此,他忽然醒悟王朴此人居然如此擅长笼络人心,先有孙承宗和徐光启,后又是这一众统兵将领,皆愿供其驱策。他不禁对皇帝的先见之明深以为然,此子不除将来必有曹莽之祸。 “混账。”陈名夏怒不可遏,终于拍案而起,圣人门徒心怀天下,为生民立命,万世开太平,既然认定王朴有曹莽之奸,为天下苍生计,不惜孑然为大明为皇帝除灭此獠,虽千万人吾独往矣。遂一指诸位将领,凛然破口骂道:“尔等赤心何在,宁有忠义乎。圣上欲除此獠,期盼之情殷切,尔等怎敢不奉圣意,为君分忧,百死不悔。” “为君分忧,岂敢落于人后,只不过你们也不是正经路数,一个衙内和一个举子,既无官职在身,又不受皇命而来,说这些话未免不合时宜吧,当然啦,只要你们现在拿出皇命凭证,哪怕是中旨也好,我老张立马带兵去平了神甲营,绝不二话。”张叔嘉嘴上虽说的漂亮,心里却说:打不过那就不怪我咯。 “陈兄弟喝多了,去给他端来醒酒汤。”周阈有眉头微蹙,对一旁垂首谨立,婷婷娇媚的白小茹吩咐道。后者在开席那刻就被左良玉捡出来送给了周阈有,这位“见面礼”正沉浸于春心小女子的满心欢喜,感慨命运玄奇。她小门小户出身,对贵气洋溢,剑眉星目的周公子那是俞看俞喜欢,怎么都看不够,即使为婢都觉得高攀了人家。 “张节制所言极是,我老左是个粗人,不会拐弯抹角,到底有没有皇命,拿出来瞧上一眼又不碍事,难道还是密诏不成。”左良玉察言观色,挞定这两人必是周延儒私下差遣出来打探消息而已,皇帝就算要动王朴,也不能用如此古怪的手段。 “这个,啊,想是本公子这几日赶路甚急,日晒雨淋,头烧狠了,几件事搞混,过后我回去再寻家翁问明白,按理说王朴被逐出家门,心里不痛快,是否和你们发过针对朝廷的牢骚呢。”周阈有暗悔之前说话太直白,果然喝酒误事,一时得意竟忘了形状,眼前这些武将未必是真莽夫,念及此,他打起精神来说了几句隐晦的机簧话,到底是豪门子弟,平日在长辈跟前耳濡目染,这些话收放得体,气势俨然有周延儒的几分神韵。这英伟之姿直把正伺候酒水的白小茹迷得两眼金光闪闪,心倾身曳。 “这事我不曾听闻,我们与王朴本不在一路,实在没有交情,他就算有发牢骚,我们又怎么知道。”左良玉估计王朴确实恶了皇帝,估计不会有好下场,这件事最好别沾边,躲得远远才是正紧。 “哦,确实,此言甚为有理。”周阈有的心情顿时舒展,家翁交待的差事总算办完了,回去复命过就与他无关。 此后陈名夏对大捷一些细节颇为在意,左良玉等人有问必答,你一言我一语说的眉飞色舞,犹如评书演义。陈名夏到底没有亲领大军,始终是纸上谈兵,故而也看不出破绽来。 酒酣菜饱,宴席散去,左良玉从门厅慢悠悠踱步出来,就见他一个飞身跨马疾蹄而去,因走的急,突兀的动静惹来曹文诏等将的一通取笑,言其必是急着拉屎去了,可别中途拉在裤子里,污了路面才好。 回到衙门门口,左良玉对石阶上一文士寒色喝问道:“你这消息一个字也不许泄露出去,违者斩。” “是,东翁,然而我们现在怎么办。”眼前这文士正是左营幕僚尤任,他昼间忽闻军中郎中全都失踪,又念及近日城内疱疹怪疾肆孽,有些预悟不妙,遂追出城去,他骑了快马,又晓得随军郎中们的家眷所处地方,到底还是追到了人,一问只是手脚冰冷,果然是要闹瘟疫。一时间便没了主意,郎中可以逃走,医术伴身到哪里去都有吃食。可他一个讼师逃走了,回去以后怎么办,常在官府衙门走动的人,身份都要清白,若得罪了左良玉,即便武将没有文官那样的势力,弄他一个小讼师却绰绰有余,因此思来想去,他也只好返回去,让门口亲兵给宴席上的左良玉递了纸条。左良玉是个狠角色,得知闹瘟疫后,居然脸上波澜不惊,依旧谈笑风生,不露出马脚,直等宴席散去才放开腿跑路。 “娘的,我老左命好苦呀,呜呜。”所谓乐极生悲,香河城内诸将凭实力论功,按此来说左良玉的精锐兵马在战场上几乎毫发无损,占此优势他的平虏首功便唾手可得。熟料天降大瘟疫,精锐兵马都是城内驻扎,占最繁华的地盘,人口最稠密,可以想见瘟疫的重灾自然也该降临到他头上了。没了实力,东虏首功岂能保得住,说不得就被别人抢走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左良玉不禁悲从心起,颓然垂下泪来。 左良玉忙着连夜调兵出城,分散驻扎城郊惹得周围百姓惊惧猜疑不提。此时京师紫禁城内,却是灯火通明,崇祯皇帝素来节约,以往此刻斟酌用烛,唯独今夜不循旧例,连夜召集阁老们入宫议事,善揣摩的宫人私心了然,这位万岁爷只怕又发了怒气,不知是哪位闯了祸事。 “钱谦益在南京给朕出了个难题,他写了这份奏章,上面说只要授予王朴辽东总兵官,三年内练成十万大军,必能一举荡平东虏,诸位爱卿,你们说如何。”崇祯脸色铁青,寒声从牙缝里挤出了问话。 “钱谦益书生之见,他远在南京,难解实情,妄议军国大事,有泛泛空谈之过失,恳请陛下治罪。”韩爌人老成精,一听御座上言语不善,略一沉吟就把握住皇帝的心思。钱谦益虽无实权,却是南方东林的声气领袖。此时抛出主张居然与远在北方的孙承宗和徐光启不谋而合,不谋而合啊,皇帝怎能不起疑心,怀疑底下臣子串通一气。 “就只有过失吗,那该如何处置。”所谓经历过世事磨难,人心难免长茧,从前那个遇事就跳脚,无能对空怒吼的稚嫩皇帝终于一去不复返,他醒悟到手下大臣们奸猾无比,对这些人不能客气,要支棱起天子之威,学太祖高皇帝杀伐果断才可驾驭,一个全新的嗜血天子终于被大明末世的妖风催熟。可怜钱谦益成了首当其冲的倒霉蛋。 “臣请治钱谦益妄语之罪,可贬苏州知府,罚俸半年。”韩爌一脸森然进言道,仿佛他和钱谦益有杀父之仇,但是从一个清流高官贬为肥差知府,似乎无有损害。 “哼,韩阁老,你。”崇祯气了满脸通红,手指这位老阁臣,浑身微微颤抖。 “韩阁老,圣上的意思是,钱谦益和某人有结党自固,内外勾结之嫌,绝不仅仅只是妄语。”周延儒终于看不下去,出列进言道。 “某人是何人,听周部堂的话中意思,这人是在外的领兵之将,哎,人家千里勤王,却落得如此下场,遭人构陷,何其冤矣。”韩爌心中冷笑,众丑联手围攻我东林,可我东林一党从来佛挡杀佛,神挡杀神,何时怕过跳梁小丑。只要王朴不倒,有神甲营这支强军引为外援,皇帝就不敢乱来,将来战场上还有倚重神甲营的时候,那便有东林复起的机会。 “王朴私德有亏,民间声气厌恶,怎可为将,朝廷用此等心鄙之辈,来日必遭殃祸。”周延儒冷冷言道。 “王朴就算私德有亏,可他千里勤王,连破东虏数阵,斩获颇丰,救民无数,拳拳报国赤心更天地可鉴,年轻人难免行差踏错,只要良心犹未溟灭,知错能改,何谈心鄙,不知鄙在何处。”韩爌说最后一句,眼角斜视周延儒,轻蔑嗤笑,其意昭然,乃公然辱骂眼前人心鄙。 “够了,够了。”崇祯气急败坏的大声吼道,每次吵到王朴的私德,都拿这番话收场,听了实在叫人心烦。 “臣等万死。”殿中众臣见圣上被气的失了态,当即纷纷下跪请罪。 “朕御极宝位已三年有余,然而朝中纷乱俞烈,几无一日息止,这都是何人之过,所谓众正盈朝,何敢欺君。”崇祯终于无可抑止暴怒。 “皆臣罪,圣上请息怒。”韩爌心中暗暗叹气,这一刻到底躲不过,何人之过吗,谁又敢说是君王之过,话已至此,他这个首辅岂敢不背黑锅。 崇祯愣怔住了,眼直勾勾望着阶下跪满一地的众臣,一脸茫然,那位前一刻还在顽横狡辩的韩阁老,此刻叩首如捣蒜,这突兀变化如梦似幻。刹那一道闪电从崇祯的脑门飞掠过,崇祯顿悟,难道是方才那几句话将韩阁老给制住,这,这可找到窍门了,做皇帝的窍门。 大明对藩王防范甚严,就刻意以极尽奢靡腐蚀其志,不传实用经学,空乏其才,更不许离王府半步,疏之历练,故大明的藩王们虽尽享荣华富贵,却一生不得自由,圈养于金丝笼中,久之滋生性情随欲而生怪,绝无世之常识如稚童,才不可堪用实废人,这套操作委实有奇效,大明立国两百余年,共四次藩王作乱,只明初成祖靖难一例成功,其余所谓起兵造反皆形同儿戏,不过博人一笑耳。 崇祯本为信王,从小便以藩王之尊教养,自然学不到任何像样的学问,不料其兄天启帝突然薨逝,仓促间来不及传授帝王心术,只把皇位给了,这才使得崇祯做了三年的皇帝仍不得要领,屡屡被臣子呛声耍弄,只会无能狂怒而已。 “你既然知罪,就该自重。”崇祯心里乐滋滋,这回可算是找到把柄,绝不能叫这老狐狸溜了。 “臣,臣请乞骸骨。”韩爌跪在地上,身子不由微颤,这口黑锅就这样扣上来,居然无处辩驳,只有苦涩的泪珠往肚里咽,双唇却干燥,说话声都走了样,带了无尽委屈的哭腔。 第五十七章 强抢民女 禽兽弗如 “准了,韩阁老毕竟于国有功,赐白金,彩织荣归,之途遥远,王承恩,你亲去挑选驿乘和护卫兵卒,一路走好。另外,那个钱谦益远在南京,为何要上这份奏疏,妄议军国大事,究竟何人指使,着令他立即进京自辩。”崇祯爽利答应,心情顿时舒展,对钱谦益的恼意淡了些许。 “钱谦益此人性素狡黠,他进京必要先与朋党串供,妄图巧饰脱罪,臣以为当遣锦衣卫去锁拿来京。”一旁的温体仁与钱谦益有仇隙,趁机落井下石。不过这话引来了大臣们纷纷侧目,心里无不暗凛这姓温的太不讲规矩,这是往死里整人啊,以钱谦益那种文弱书生被锢在牢车里,风雨不误的千里押送,一个不吉利就病死在半路了。 “嗯,那就依温卿,去给朕锁了来。”崇祯略有犹豫,对王朴的恨意涌上心头,便森然允了。 韩爌腿脚不便兀自伏跪,正哆哆嗦嗦要爬起来,听了这话不禁一个踉跄,好容易稳住身子,只悄悄倒吸一口凉气,这皇帝是怎么回事,安得如此薄凉,前天才判袁崇焕磔刑,对钱谦益这等声望顶沸的重臣居然动辄囚解,钱老弟不过是好博名望而已,这却因言获罪。所谓兔死狐悲,他不禁暗自庆幸从此孑然一身远离是非之地,留下未必是福,被免官也好。 “朕德薄如此,一个王朴,一个祖大寿,都不肯进京来当面奏对,这是臣子该有的本分吗,再派人去催,告诉王朴,他不肯进京,朕就停了他的饷。”崇祯犹自碎碎念,怒斥底下的骄兵悍将目无君上。 抬眼晕眩天青色,四壁轻烟楼牌前,那是“契合园”,蓟州不愧为京畿大邑,这个当地最为精致的园子,即使饱经风霜摧毁,稀有花卉久时荒于料理,蕊瓣凋敝入泥淖,王朴却尤其喜爱这废园子,清净甚好,颇乐不思蜀。 自克蓟州始,仿佛一脚踩空掉进了女儿国,各路头面人物都来给他送美女,看那些女人皆一副肤白如脂膏,弱不禁风身如柳,不用说定然是从小娇生惯养的,一问果然,这些家伙为了洗清通虏嫌疑,居然把亲生的女儿送上门,正牌的千金小姐啊。王朴被这架势唬了一跳,若是小户出身的女人,能吃苦的他是来者不拒,正可分配给军中兵卒,回雁门去也好安置,可这些缠着三尺金莲小脚的千金小姐,多半似林黛玉一般多愁善感,日常开销靡费,绝不合适粗野的穷汉子,那是在作孽,误了人家小姐姐的一生幸福,无奈之下,王朴只好躲这清净去处,谢绝应酬。 如今,京城的党争如火如荼,形势却不容乐观,他几次派人去打探,收到的消息实在费解,皇帝对他似乎非常有成见,几可称厌憎了,这皇帝真是莫民奇妙,王朴嘀咕着,此次勤王真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得力的悍卒死伤惨重,还与皇帝做了冤对头,真是悔不该当初,早知是这个结果,他就老老实实呆在雁门吃瓜看戏不好吗。 “这套棱堡的设计图终于好了,立刻用盒子装了送去给孙督师。”王朴伸伸懒腰,对一旁的亲兵队长吩咐道。近期的这场仕途危机令他彻悟,在党争的漩涡中,谁都不能独善其身,只有抱成团才能自保,这迫使他不得不为东林党的前途尽心尽力。 大明党争的套路是己方的主张一定对,敌人的主张一定错,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目前东林党的处境类似于后世的执政党,要做事就难免犯错,特别是孙承宗提出的平辽策,主张迭次修城,步步为营,蚕食东虏的地盘。咋听起来好似可行,然东虏又不蠢不傻,岂会坐以待毙,结合历史,王朴知道皇太极会用困城战术,围住一座城池一两年,待耗尽城中粮食后破城。棱堡的好处是在任何防御位置都有两道,甚至三道交叉火力,且无死角,仅凭少数兵力就可守住城池,这样城中囤积的粮食就可多坚持一些日子了。 有亲兵来报,刘一山求见,王朴颔首道:“知道了,叫他进来。”少顷一个精瘦武将穿过树枝和杂草丛子,来到王朴跟前行礼。 “大人,最近军中违令者变多了,常有喧哗群哄,高离的军法队都快处置不过来了,卑职想。”刘一山一脸忧色的进言道。 “什么,我这才离开军营不过三四天,你们就把军纪都败坏成这般,岂有此理。”王朴闻言不禁勃然大怒,如今处境堪忧,军队就是他的保命本钱,岂容手下坏事,念及此,他不禁起了严肃军纪,甚而杀鸡儆猴的念头,所谓慈不掌兵,该心狠手辣的时候也需入乡随俗啊。 “这,大人息怒,主,主要是大伙用命苦战,好容易克服蓟州,到头来却不许将士们入城,城中那些投虏的富户趾高气扬起来,还在军营前放话,说不许我们神甲营去骚扰他们城外的田庄,那话说的十分难听,军中将士都气的不行,私下有怨言啊,高离他不理会法不责众,也不管军心不可为,就只知用严法弹压,卑职以为不妥当。”刘一山支支吾吾,好歹把一番肚子里的话都倒了出来。 “那你们有没有去骚扰他们的田庄。”王朴森然问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军纪一旦松动,这支军马就废了。 “有,有些人去抢了几个娘们入营中,不过没玩多久,就放了,还给,给了银子呢。”刘一山自知理亏,额前尽是汗津津。 “混蛋。”王朴怒极,豁然起身,说道:“强抢民女,你们是官军,不是贼,狗鞑子都没有骚扰那些豪强的田庄,你们难道要让人说神甲营连狗鞑子都不如吗。”王朴青筋暴起,咆哮道。 “不,不是的,抢娘们的那个营是,钱把总的人马。”刘一山连忙辩解道,他还是首次见王朴如此盛怒,所谓身有公正,不言自威,王朴这一番正气凛然的斥责令他不禁心头一凛,胆气顿弭,忙把军中同袍出卖了,心说:死道友不死贫道,梁兄弟,这是你造的罪孽,凭啥把我牵连进去,咱交情泛泛而已。 “原来是这样。”王朴听说不是嫡系人马强抢民女,好歹脸色舒缓了些许,但随后又凝眉犯愁:“梁把总这队人马太,太过分了,这样下去不成。” 王朴一咬牙,霍得迈开腿,就径直冲门口而去,刘一山和其余诸人也不敢多嘴,只能紧紧跟随而后。 神甲营的营地挨着山涧清泉,春雨如油,润草萧疏,郁花盈野,薄雾间,隐约深处一座高楼殿宇的轮廓,那是一座四百年的宝刹,神华庙。凡有晨辉显山映水,域间佛光极照,垂沐佛门清修圣地,想来纵使杀神转身,魔胎降世也要在这佛法无边的圣地收敛凶戾,蛰伏魔性吧,本地乡绅为了神甲营有营盘可使,划出这块蹊径萦纡的宝地出来,端地一番苦心孤诣,足以愧感天地。 唯一美中不足之处,神华庙里的和尚们如丧考妣,日夜守护金身佛像惶恐不可终日,这几日大伙秃头上顶一对黑眼圈,尤似罗汉了。 王朴带着人马疾蹄而来,路边却有不少买卖人,神甲营从当地人手中买了不少土产,居然付给银钱,这等奇异怪诞的传言瞬间席卷百里以上,以至于很多农户,存了大不了挨官兵一刀砍死,也要赚些银子以供家用的心思,真有不少不怕死的狠人来此贩卖。 “这几天,难民都回来了吗,一下子冒出来这么老多。”王朴吃惊不已,苦笑道,自收复蓟州以来,至今才发现这座空城原来人气颇不稀弱,倒是他误会了。 进了营地,王朴直皱眉头,为何营中岗哨卖相拉跨,失掉了从前骄兵悍卒的神气。 “召集众将,中军帐议事。”王朴愈发感到不妙,寒着脸下令道。 秀才陈燕才七年前幸得功名,为神华庙下溪口村第一号体面人,城内官员慕名拜庙,上香祈福,文人间讲究多,花样繁,学问仅识字的陈老太爷拙之,就请陈燕才出面接待,与官面人物相熟的好处,从此县衙胥吏和当地里长,这类当地百姓目中虎狼一般的凶恶人物见到陈秀才都只敢毕恭毕敬,乖巧懂事似狸,村里人看在眼里,无不心生敬畏。按明朝的税制,秀才可减免四十亩田赋,一些族人就将田产挂靠于他的名下,隔年只需缴纳五成租子,远少于官府的七成田赋。区区一个秀才在城里并无稀罕,然而乡下就是一方尊长,所谓功名,实乃名利双收也。 佛曰,人生无常,一切皆无我,人生无常,苦,空,无我。就这么几天,陈燕才就把几年来最不能悟的佛法,尽悟了。 “下注啦,都看好赔数,别他娘反悔,庄家十点翻倍,老子叫牌,陈秀才,你的银子平手输。”骑兵队把总梁三钱撸起袖子,麻利的把赌桌上银子卷了去。 陈燕才顿时天旋地转,身子摇摇晃晃欲扑,幸亏桌子够沉,吃劲力,把他撑住了。只见他面色颇为不妥,仿佛是凶神附体,一脸狰狞,气急败坏道:“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这扑克牌究竟何人所创,存心害吾啊。” “陈秀才,要不你就歇了,嘶,我们住你的,又吃了你家的不少米面,再把你的钱都赢了去,实在过意不去。”火铳队书记纪陪鸣为官的日子较短,良心未泯,温言劝道。 “纪兄弟,你这话就不对了,人活一世,就图个痛快,赌品既人品,畏畏缩缩,不三不四,怎么成大事,这一辈子就要活得有滋有味才不枉此生,赌局输赢五五开,这把输了,下一把没准就能赢回来。不赢回来,那就真输了,白花花的银子就此送人,才是亏大发了,陈秀才。”梁三钱似乎是劝赌的老手,毁人不倦。 “哼,废话连篇,尔辈安敢轻吾赌技,本秀才不出门,尽知天下事,喜娘,你去老太爷家赊点银钱来,就说这里有急用。”陈燕才稍有踌躇,到底不甘受人轻看,决心全力一搏,绝地翻盘。 “老爷,要不就歇了吧,太太回来非哭闹不可,自家的银子输光倒不怕,借了钱那是要吃利钱,外头多少人因吃不起利钱,败家落魄的。”喜娘一脸忧色的劝道。 “你,你。”陈燕才听了此言,本欲斥责,却不知为何心念一转,眼前浮现村里那些破家沦为奴籍的庄稼汉凄惨形状,悚然间顿生退意。近些年,朝廷苛税无度,害民无以为生,只能卖田卖房,卖儿卖女,甚至于插草自卖,整个村子一多半都成了城内大户人家的奴丁,良人卖身乞活者众,连带着卖身契的价钱骤跌。他是有功名的秀才,即便欠了银子,也不至于被逼债至无奈卖身为奴,城里的地痞一般都很能看人下菜,不敢对读书人行那骇人绝户事。但娘子回来得知家里欠债无力偿还,必要哭闹上吊一场,家丑传了出去,如何使得,名声坏了,以后还怎么跟城里的官老爷们淡笑鸿儒,这点道理他还是有数的。 “你家这喜娘不错,用做赌注也成。”梁三钱打量这个丰腴的小娘皮,早已是垂涎三尺,只盼陈秀才入瓮。 “这,这个,不妥。”陈燕才面露为难之色,他到底还是体面人,赌钱输了银子可以说名士风流,风评不减,但是房内人作赌注这却不同,世人无不视之为败家,禽兽弗如也。 “那你老再想想。”梁三钱吃定陈秀才了,他也不着急,只要赌局仍旧开着,迟早引他忍耐不住,乖乖献上喜娘。一旁的喜娘面色灰败,她偷眼瞧向梁三钱,那青面恶煞果然不安好心,这可怎生是好。 第五十八章 铸成大错 见过世面 其初赌桌前甩袖而去,陈燕才从浑浊填塞的屋里出来,有了一种逃离之喜悦,饭后,手捧宝贝书本,只翻了几页,看字却不得沉浸,心空落落不得实。 赌心耗人,催人,更累人。等院子那厢又开起了赌局,庄家的叫话传了出来,陈燕才努力咽口水,手心已如大病一场般掐出汗汁,却不能,也无力阻止这万蚂挠胸般的折磨,那近似欲望溢胸的成灾赌性喷涌宛若心花怒放。好不艳丽绝伦啊, 他放下了书本,回头一瞥,看见那绝望之色正缓缓爬上喜娘的脸,却抛之不顾,正欲冲进赌房,把翻盘的希望寄托于置之死地而后生。 “大人,几位把总大人,不,不好了,王节制在军营发了怒,传唤你们速去军中帐。”一名小兵丁突然破门而入,只一席话浇醒了众人,屋里正赌着起劲的众神甲营把总们忽然一僵,随后一阵细碎银子扒拉声,他们冲出来,正与屋外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秀才撞见,却也来不及寒暄,梁三钱侧身避过秀才,一瞥院子里正坐在木桶前细细掰豆子的喜娘,那丰腴圆润,凹凸有致,恨不能化身成豆子,任由那小手在身上细腻揉捏,可惜,他暗叹口气,到嘴的肉啊,终究有缘无分吗。 喜娘呆呆望着这些军官匆匆夺门而去,好一会儿才回过魂来,暗自庆幸,恶人自有恶人磨,老天爷呀,这些粗鲁军汉个个凶神恶煞,杀人越货必是寻常,可别叫他们好了去,最好都被军法治了罪,千万别放出来。 多灾的天变异无常,朝霞方退去,烈日半路杀出,临顶灼心,飞蚊辟易,神甲营寨子外的买卖人都去找阴凉处歇了,营地内的兵卒也都三三两两,东倒西歪,神气萎靡疲于差遣。中军帐内,漠然等把总与队书记们尽数到齐入列,王朴这才开口言道:“诸位的心思,我不是不知,我一人进城内住,你们被抛在外头,没享到福,心里不痛快。” 铠甲山响,把总与队书记们自知承受不起这番诛心之言,纷纷跪倒一片。梁三钱张口欲辩解,顿了一顿,犹豫了一番,还是低下头来了。 王朴俯视下伏一地的麾下将领,叹了口气,道了一句怪话:“到底还只是一支封建军队,任重而道远啊。”转头又对梁三钱道:“梁把总,你有话请说,不要婆婆妈妈,凭的不像个汉子。” 梁三钱受了这一激,脸色微变,但瞬息归于平和,浅笑道:“卑职知错了,那几个兔崽子平时本也老实,只是这一回打下城来,他们都立了功,军营里规矩多,只好出去野了一把,外面的庄户正好有几个娘们凑上前,许是误会,以为那些是妓家卖肉的,所以便上了她们。” “高离,你审过没有,是这样吗。”王朴对高离问道。 “卑职,正要审的时候,他们大呼大叫,外面的同队官兵听了就围了我们的皮帐,好几回冲进来,还要抢人,我们推攘中还有人负了伤。”高离一脸委屈的回道,他是木讷性子,最不喜与人争斗,更何况此次明明是照章办事,秉公执法却处处受人鄙夷,令他心中十分不忿。 “所以现在还没有问明白吗,那些庄户女现在去了哪里。”王朴皱眉问道。 “回大人,那几位受辱民女已被城内大户派人来接走,他们说此事大事化小,不予追究了。”高离回道。 “对啊,人家都不予追究,高百户你还不依不饶,大家评评理,彼此同袍,都是生死与共的好兄弟,这胳膊肘如何能往外拐。”梁三钱当即起哄,还不忘向刘一山使眼色,心说:你他娘收了我这么多钱,总该在王节制前说几句好话吧,一个乳臭未干的纨绔小儿而已,你只要说的好话,他还能不听。妄你姓刘的也是一号人物,能将这神甲营经营的似模似样,但瞧那一副甘心受小儿驱使的熊样,真没出息,从前是老子太高看于你。 刘一山眼鼻观心,只作入定状,他也很委屈,好话都说了,奈何王朴是个有名的怪人,行事从来不循常理,例如对王雁的宠信和重用,大明朝何曾有人敢把一个军镇的家底尽数托付于妇人,而且王雁这等奴婢居然敢恃宠生娇,公然与主母甩脸子,这实在太过骇人听闻,以至于军中很多人都不信,以为是谣言,但是刘一山是军中大将,书信来往都能过目,了解的更多一些,王朴生母书信来跟他告状,要他处置王雁,但王朴只是回信一句:王雁此举无过错,军无二主,请勿干扰。这不孝被逐出家门委实不冤,此子公然践踏礼法,将来谋反也是寻常吧,怪不得皇帝对他如此忌惮,神甲营危如累卵,天啊,这关乎九族性命啊。 “人证怎么可以,算了,毕竟你不是刑名公差,不懂审案,以后找人慢慢学,强抢民女一事因人证不足,我不予追究,人都放了。”王朴叹了口气道,军中风气败坏,令他不得不自省,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要带好军队,就该以身作则,前几日,他抛下军队进城里享福,实在是昏聩败笔,从此必须在军中与兵卒同甘共苦,衣同衣,食同食,寝同寝。 “卑职代小子们谢过大人开恩。”梁三钱眼眉一挑,开怀唱喏道。 “大人,为何啊。”高离脸色大变,问道,他心目中的王朴虽纨绔,却从不任性妄为,对军法也从来慎严,绝非昏聩不堪之主帅。 “你把人证放跑了,现在全凭一面之词,如何定罪。以后留个心眼,人证,物证,口供都要好好保存。”王朴回瞥了高离一眼,眸中闪过一丝欣慰,这个老实木讷的手下能在风气败坏的明末官军中独善其身,必心有痴念,算是个有信仰的君子了吧。 “卑职知罪。”高离一脸悲泣,原来是自己铸成大错,自食其果啊,这一刻他恨不能挖个坑钻进土里,太丢人了,身为军法队队长,他平时不假辞色,无时不刻都在端起威仪,人前不怒自威惯了,如今在军中狠狠丢了回脸,从此威严扫地,难以服众矣。 “你有错,我也有错。按军法有错就要受罚,无人可置身法外。”王朴忽地起身冷冷道。 军中帐下,众将皆面面相觑,不明所谓。 “我在战时,擅离值守,应当何罪。高离,你说。”王朴又问道。 “大人,这是何意。”高离很是困惑。 “说吧,何罪。” “大人虽不在军中,但是并非擅离,走前有过交待,只是无故离岗也是有过的,所以按律鞭十次。” “高离,大胆,你疯了。”刘一山大骇,吼道,其余人等皆呆若木鸡,愣愣瞅着这一幕奇观。 “我认罪,高离,你丢了人证,以至于军法不能执行,是什么罪。”王朴毫不顾忌左右的骇然,继续问道。 “渎职罪,按律革职,双规待审。”高离此刻终于有所悟,含着莫名的浅笑回道。 “念你初犯,从轻发落,也鞭十次。”王朴眯眼笑道:“明日午时行刑。”他要给此事传扬开留下时间,如此更能震撼人心。 梁三钱抿唇不语,似乎对这一幕淡然处之,只是那对眼珠子闪烁不定,到底难掩心惊诧异。明代的世禄公卿子弟,从小锦衣玉食,生于高墙之内,长于妇人之手,浸于森严家规,成年后大体可分成两类,一者性素野,不可教,受不住家规严厉,从此离经叛道,堕落为乖张荒谬,恶名昭彰之纨绔。另者不负家族厚望,从小循规蹈矩,谆谆长辈教诲,不敢有丝毫懈怠,终于修养成后起之秀,撑起家族兴业。 王朴能被王家推出来,投入海量人情资源,提拔为一镇统兵之将,按理该是后一类才对,盖当一本正经,老气横秋,满口体统的小老夫子。唯王朴独异,此子的作派暗合了世人眼中的名士作风,竟颠覆了大明人的共识,一个出身公顷之家的名士啊,这倒罕见罕闻,说不定还真能有一番大作为,这一刻,不知是何故,梁三钱脑门浮现汉魏王曹操,那个戏中猖狂的奸雄白脸。 明代人向来迷信妖异之辈必天生有过人之处,例如张居正和王阳明都有过惊世骇俗的神童行状,多智近妖仿佛生而知之。 溪口村陈燕才家中断炊,差遣出喜娘去陈太老爷家赊米,灾祸连年的凶日子,能借到这么一袋,足量四斗米是很难得了,秀才家面子摆那儿。 “阿喜,你又来借米呢。”沉沉米袋子倒扣喜娘的削肩,四斗米于她才勉强扛得动,这一小段路下来脸颊微微晕红,细汗晨照如银霜,小石拱桥上那么一喘息,格外的青春洋溢,惹人喜欢,赖子陈正慵懒闲坐牌坊巷子的台阶上,闻声一抬眼,那对猥琐的招子一亮,就忙不迭窜起身子上来搭讪。 “哼。”喜娘不屑的白了他一眼,用鼻子打了声招呼,自顾下桥。 “阿喜啊,你三哥我最近进城里发了财了,嘻嘻,我买了一包糖,要不分你一,一半。”赖子陈家中父母早已双亡,又是闲汉的出息,谁也不肯将自家姑娘嫁入这个破落户,因此至今还是光棍。 “糖,是冰糖吗。”喜娘到底是个姑娘,一听有糖吃,不禁有些失了态。 “嗯嗯。”赖子陈咧嘴笑眯眯着连连点头。 “你从哪赚到钱来,城内还有这等好事,恩,莫不是你作了贼,那我可不要吃你的糖了。”喜娘犹豫起来,她是不信这个废汉有那本事从精明的城里人手中赚来银子。 “呵,你这话说的好不无礼,可把三哥小瞧了,我是作木工赚了银子,都是正经的营生,再说现在城内哪还有好偷得,早就叫鞑子和官兵搜刮干净。”赖子陈登时作不悦之色,好在他早已惯了被人看轻,拿冷言冷语来刺,荣辱看淡却并不发怒,只一味的辩白。 “那是我错了,这样吗。木匠活你还没忘啊。”喜娘难得脸现愧色,这位赖子陈从前学过不少手艺,人也有几分的灵气,只是从未有持之以恒的耐心,所学便博杂而不精,本事不小可就是出息不大。 “啊,这。”秀才老爷家的下人居然给了一回好脸色,这待遇前所未有,赖子陈竟有些窘迫,只手脚一阵忙乱,从怀里掏出一包冰糖递了上去。却莫名一缕心酸醋意袭来,暗忖:这阿喜生的好模样,好姑娘都叫老爷们收了房,就跟那顾家小姐,天仙的模样,往那一站说出话来,我去,我就他妈的浑身打摆子,差点没赶上喘气,给老子整的天旋地转,出息啊,好歹还是个爷们呢。 “嗯,我拿一点,可以吗。”话虽说的客气,但喜娘五指成抓,出手如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逮一颗冰糖送入嘴,这些年收成不好,地主家也没余粮,喜娘在陈秀才家也是饥一顿饱一顿,勉强度日,这甜腻的冰糖直把她的口水都溢了出来,只见她神情陶醉,一脸满足的“嗯”呻吟起来。 “吃了糖要记得用盐擦一遍牙齿,别整坏了牙。”赖子陈恍然笑道,从城里走了一遭,毕竟见过了世面,才发现从前一直觉得高不可攀的秀才家下人原来也不过是乡下丫头。 “哦。”喜娘歪了头,拿妙目上下打量赖子陈,不知为何,她心中忽地闪过一个念想,眼前这位村子出名的败家子居然有点出息模样了。 “陈哥,你听说过扑克牌吗,唔。”那米袋子早被弃置于台阶角落,喜娘拉住赖子陈衣角,引到巷子口,左右看了看没人,又拿一块冰糖用嘴嘬着,问道。 “扑克牌,这东西是官兵们玩的,顾家府上正好与官军来往多,我玩过几把。”赖子陈很为不解的言道。 第五十九章 见过世面 特殊人才 于是喜娘就把陈秀才跟人聚赌的事一五一十说了遍,完了又问:“陈哥是城内见过世面的人了,你说这扑克牌,名儿听着就挺古怪,我家老爷因这劳什子输光银子,现在家中要举债度日了,会不会赌局被人给作了手脚呢。” “这扑克牌花样很多,有种藏牌的机巧,若不知就很容易被骗。”赖子陈想了想,又道:“那些官兵是一伙的,要做局坑你家老爷,那是一个准咯,赌场中最惧这个,他一伙,你一个,只需这样挥个手,挡你家老爷的眼,庄家手心藏牌,手指头一勾,原来的牌就进了袖子里,一翻手出来的就是他们想要的牌子,这手法不难看穿,就怕落单。” “哎呦呦。啊。”喜娘气的直跺脚,双手使劲拧冰糖纸包,好在及时住手才不至于冰糖散落一地。 “哎,恨事。”想那官兵人多势众,且没有当场揭穿骗局,银子十有八九无望追回,这可是秀才家几年的积蓄啊,转念又想,万一那些狗官兵又来做局,我还能不被老爷当成赌注给输了,此事还不能罢休啊,遂道:“陈哥,咱去老爷那儿告状,不能就这么被骗子得了手。” “这,这个,不妥吧,我,我进不得你家门,那秀才老爷见了我就狠狠打我头,平时街上撞了,我偶尔躲不及就是一头包。”赖子陈听说要与秀才老爷当面解释这赌场骗局,不禁犯难道,陈太老爷和秀才都喜欢打人,可太老爷年纪大了,挨几下不妨碍,只秀才正值壮年,出手极重,好不生疼。 “呵呵,你去扛米袋子来,老爷见你是帮我扛米,就不会打你了呗。”喜娘听他说的凄凉,噗呲一笑道。 蓟州城顾府,顾金丹纤手轻拂柳枝,难得笑容舒展,那一夜冲天焰焰,至今仍常梦里惊厥,往事不堪回首,却不想天生红颜交好运,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场劫数到头来不过是抹去了上面那层浮华而已,草木逢春生,低耳听清泉,顾家的底子还稳着呢,她凭美色拥有了一位年轻将军的宠爱,顾家的权势不减,城内各豪门大族还筹款给她重修了顾宅,以示与她重归于好。 “我听相公说,香河也被官军打下了,北面的遵化虽还在东虏手中,那座城指给了关宁军去收复,与我们不相干,这战已经打完了,他为何还留在军营里,不肯来陪我。”假山上,方亭闲坐着,顾金丹轻啜一口茶,拿眼迷离望向远处,池子那边却是一处工地,一些工匠或叮叮铛铛的敲打,或用滑轮吊起泥瓦木料,顾小姐的性子好热闹,常来寻些新鲜。 “大人说,他要留在军中,看着手下的骄兵悍将,免得给他惹来祸事。”亲兵王一七恭敬回道,自王朴被逐出家门,手底下的家丁纷纷弃主而去,王朴就提拔了一批老兵卒为家丁,并用数字编了号,这位王一七就是其中一个。 “喔,是出了事没,严重不。”顾金丹听出弦外之音,不禁讶然转头来,一支白嫩嫩的柔荑,指花曲若无骨,小掩玉盘仙颜。 “标下出来时,营地内正在架设行刑台,估计是大人准备严刑峻法,挑些刺头出来立威吧。”王一七长了络腮胡子,却为人细谨,说出话来声线浑厚,王朴当初挑选顾金丹的护从可是费了老大的心血,面相凶恶者不行,太俊俏更不可,军汉粗坯堆中千挑万选这般脸不好看,又不至于被小姐女流嫌弃的王一七。 “那是准备杀人吗。”顾金丹侧目问道,她对于军务几乎一窍不通,脑海中只是浮现评书的砍头桥段。 “不,大人从来没用过斩刑,他喜欢用鞭刑,说是破了一层皮好治,军棍都从来不用的,我们这些小兵没有别的指望了,哈,这样的神甲营像个家。”王一七莫名眼眶湿润,他怎能不庆幸在这个天劫人祸无休无止的乱世能找到一个活的像人的家。 “哦,我听人说,外头有人对相公维护一个与主母起了龃龉的奴婢,颇有微词。那位王雁很得宠吧。”顾金丹浅笑间轻啜一口茶,不经意间随口问道,有那一瞬间仿佛垂问世间苦难的观音菩萨。 “唔,那位王雁姑娘长的可没有小主好看。”王一七毫不动容的回道,心中却狂飙而过一个念头:来了,来了。 “嗯,王雁姑娘吗。”顾金丹脸上闪过一丝煞气,虽稍纵即逝,却在茶水上荡起涟漪,落下了痕迹。在明代,姑娘一词特指权贵家的闺女,是极尽的尊称,这位名王雁的丫鬟何德何能,竟能受到神甲营的兵卒如此礼遇。生于豪门的顾金丹从小受礼教熏陶,将这等尊卑次序视为天理伦常,不可违逆的大事。有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不敬礼则为失节也。 池水映空雁,南风暖意来,顾金丹叹了口气,她的好日子又能守得几时,古来以色侍人,色衰而恩绝。念及此,又垂下泪,凄苦嘟囔道:“大哥,你快来吧,小妹吃了好多苦头。”如今顾金丹只有一个人可以依靠,那就是顾家的新族长顾环宸。 外墙下,长廊尽头传来门环“帮帮”作响。王一七皱眉回头,这道门通向后街,今年城头变换旗帜,城内累日不太平此门已然锁死。若是下人不会走这道门。 “会不会是我哥来了。”顾金丹一脸依稀,忽的按下茶盏,踮着脚尖想要去探个明白。王一七忙抢上一步,一路小跑就把小脚盈握的顾小姐远远甩在后头,这长廊有些弯绕,又一时事忙,没来得及着人修剪,里头的树叶枝杈杂乱蔓生,他只好抽刀子来回劈砍,想给后面的顾小姐清出一条好走的通路。 “不好,里面有歹人,他拔刀子了,大人小心,退,退后。”不想门后有一惊呼之声。 “大惊小怪,里面应该是神甲营的人,有刀子又有何稀奇,里面的人吱个声,是王朴部的人马吗。”却是一个苍老呵斥声,俨然威势天成, “大人莫惊,小人是王节制的家丁王一七,刚才用刀子砍了一根乱枝,好清出道路出来给大人行走方便。”王一七吃了一惊,他听门外人的话,就心里有数这是蓟州官府的人来了,只是不知为何要走这道偏僻后门,仿佛偷偷摸摸见不得光一般还真是少见了。 “不用清了,事急从权,我问你王朴在哪里,赶快叫他过来,有大事商议。”门外那位说话很威的官员似乎正心急如焚。 蓟州城外,神甲营军寨此刻静若幽谷,斜阳夕照,行刑台的影子如一柄长剑,肃杀剑气劈开了校场,两拨人马泾渭分明各簇拥一地,仿佛神甲营被撕裂开来了,人数占多数的那一拨是王朴的嫡系人马,他们皆神色不善,冷眼怒目对面,那些新来的老鼠屎祸害百姓,坏了神甲营的名声,害得他们的主将不得不自领鞭刑,向苦主谢罪。而这名声是他们这些神甲营老人们用命拼来的,用累累战功换来的。 军中的糙汉子虽不是文章锦绣,心窍玲珑的读书人,可该有的心眼照样不缺,蓟州破城以后,王朴就躲在城内,与那个狐狸精一般的美人如胶似漆,浑忘了人间几何。军士们嘴上虽不说什么,心里却难免生出了轻视鄙夷,不过是个色鬼,都到了生死关头还不知自救,如此下去迟早被皇帝砍了头,更可怜连累大家一起陪葬。 骑兵队里传言,皇帝是个昏君,枉顾破虏大功,欲害王朴,当初有一队锦衣卫在军营里锁拿走了千总刘一山大人,此事有很多人亲见,后又见刘一山无恙而归,据说是王朴带骑兵队杀了皇家的锦衣卫,把千总给救下。传言与亲见事事吻合,由不得人们不信了。大伙骇然之余更是深感前途堪忧,原以为神甲营是个好归宿,王朴大人有钱有粮,从来不拖欠军饷,更有好胆魄带他们去建功立业,也确实连续打了好多场胜战。乱世中人命如草芥,有一处安身立命的家园无比珍贵。 从前他们就是战死也是甘心,因为人人都坚信只要王朴活着,他们的妻儿老小就能衣食不缺,在这个乱世生存不易,值得大伙舍命保妻儿。可是如今的王朴命悬一线犹不自知,还在眷恋美色,深陷温柔乡不可自拔,大伙见此无不内心拔凉,暗自腹诽:吕布的陷阵营,项羽的江东楚军,他们神甲营早晚会有相似下场。 此刻,王朴无意间的苦肉计却是挽回了一些神甲营官兵们对前途的信心。 “大人也有难处啊,咱们的骑兵太少,兵也少。有人来投奔,那还不跟捡到宝似得。”小兵荆大牛与人议论道。 “按说如火营是大同镇的标营,原也是一支敢战精锐,怎得如此的不堪。”也有人不解拧眉道,却故意提高嗓声,这话传向校场那头,梁三钱听了憾臊不已,暗自咬牙切齿。 “都散了吧,节制大人与高百户这几日都要养伤,你们都老实点,别闹事。”第三火铳队书记官白行乐对众人提醒道。 行营中军帐,王朴趴在床塌上,疼的嘶哑咧嘴,此刻仿佛有人在他的背上磨刀子,一阵又一阵刮心的剧痛,右臂垂至地面,手肘不时有清凉液滴顺过,王朴问道:“我流了血没。” “大人,背上有三处伤口破了皮,抹过药之后就已止住了血,没有再流出来,可军法队那些囊球居然真敢打,这三处就怕会留下疤印。”亲兵队长王大恭敬回道。 “他们已经是手下留情了,我感觉的出来,就前三鞭厉害,后面虚了。”王朴偏移脑袋瞅了一眼右臂下的地面,原来那里只是滴下了无色的汗水。 “大人,外面来了一个大官,腰牌乃是部堂品阶。”忽的有一亲兵充充进来禀报。 “嗯?嘶,外面那个官的随从,多吗。”王朴担心崇祯会派东厂或锦衣卫高手,施计接近暴起害他性命。 “是有些多了,有五十来人,那个大官不太好说话,标下等好容易才拦得住。”这亲兵是王威送给王朴的家丁之一,洪国公府的下人好歹见过了世面,很能洞悉王朴目前的处境,凭这眼力劲,王朴安排他去接待上门来客,这是一门技术活,来人的官位高低不同,派系亲疏有别,就要挂不一样的脸皮去迎接,常人不能胜任,按规制,不可替代的特殊型人才每月能多领一钱津贴。此为王朴从现代公司管理中学到的用人手段。 “那大官有没有身怀武艺的迹象。”王朴想了想,问道。 “是个读书人,还是老的。”这亲兵心里想笑,但脸上神色肃穆回道。 “那就好,给我批甲,扶我起来。”王朴咬牙下令道:“疼,动作轻些。” 不知过了多久,只是天上云影换移,积成迥异,中军帐帘子被掀开,兵部尚书侯恂进来就重重的拿鼻子出气,“哼”了一声。又见王朴就这么大咧咧端坐于上,都没作出要行礼的姿态,可见此子狂妄到极致,一腔冲天怒火险些压不住。 好一阵子的寂静,账内落针可闻,候恂始终冷冷盯着王朴,且不言语,那阴寒慑人的眼神令人不由想起蓄势噬人的凶猛大虫。 “王节制,你为何出汗呢,难道面对本官心虚不成。”候恂忽然间喝问道。把正在嘀咕这凶相老头到底什么毛病的王朴唬了一跳。 “这位大人失礼了,下官重伤在身,不便跪拜。”王朴下意识抹了抹脸颊,果然有点因熬不住疼而渗出来的汗珠。 “哦,没人说起过你负了伤,怎么的,攻城时身先士卒吗,哼哼。”候恂冷笑道,他横幅都没有看出来眼前之人有武勇之气,心里颇为疑惑这王朴虽是一员武将,却十足纨绔的模样,怎么这样的人还能带出强军来呢,或者是人不可貌相。 “不怕这位大人笑话,我,我犯了军法,被打了十鞭子。”王朴苦笑着解释道。 第六十章 自领鞭刑 解朕之忧 之后,王朴把自领鞭刑,严肃军纪的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通。且此刻,他才得知眼前这位大人原来是东林党的一位大佬,户部尚书候恂。 候恂听了这些话,拿眼来回仔细打量王朴,心中震撼不已,暗忖:“这个年轻人如何能有如此老练的收买人心手段,仅仅天生悟性异于常人乎,王家竖子绝非一般的武夫,是了,他出身于贵胄之家,见闻学识该也不弱,从前我东林一党维护着他,莫不要到头来养虎为患,危及三百年来以文驭武的体统。” “圣上说你收复蓟州,其功劳本可回京露布告捷,为何迟迟不见动静。”候恂平缓了心绪,和颜问道。 “嗯,我害了脚病,走不动路。”王朴心中冷笑,暗忖:骗我回去,好将我凌迟吗。 “嘶。”候恂脸皮抽搐了一下,但他所谋甚大,其心必坚,按下了心间的然然怒火,依旧不动声色,和颜道:“据探报,南面香河一带爆发天花瘟疫。” “啊?”王朴吃了一惊,险些仰头摔倒,问道:“严重吗。” “还不是很严重,天花这东西,只要有种过牛痘,发过烧之后就不会再得。”候恂故作不在意道。但心中且有一句话不敢明说,暗忖:“只有家境殷实的人家才会给孩子种牛痘,官兵之中皆为穷人出身,从乡间招募,大明最大的一股勤王军,马世龙,左良玉和曹文诏所部算是都完了。” “那倒是,我的神甲营都种过了牛痘,天花我自不惧。”王朴点点头道,他在后世就听说过明末有过很大规模的瘟疫,穿越来大明以后,就十分用心准备防疫,比如用苹果霉变出青霉,提取疑似不纯的青霉素,军中有人生了肺结核病,有过注射后治愈的案例,但偶尔也出现过敏把人治死。此外还大量囤积板蓝根,随军携带。 “朝廷命你速往遵化,与关宁军合力剿灭城内负隅的顽寇。”候恂一咬牙,沉声道。其实皇帝派他来蓟州,一是要说服王朴南下香河,驻扎那边的官兵因瘟疫已然闹了营啸,夜里厮杀一场作鸟兽散,此刻城中空虚,如果不立即调兵过去久则生变,闹出贼乱又将糜烂一方。但是,候恂依旧决心矫旨一回,自作主张把王朴骗去遵化。 “哦?怎么不是该南下才是。”王朴疑窦不已,你户部尚书这么大的官,就只是来送个消息吗,朝廷大佬原来都这么清闲了。 “南面之敌已消弭,又有左良玉等将坐镇,你去了又是作何。”候恂作色怒道。 王朴思来想去,还是有点想不通,朝廷派个户部尚书过来,所提之事一定是很难办才对,要不然又何必多此一举,以崇祯的为人,没有道理会无端给他如此高规格的待遇,前几日,他还在威胁要把神甲营的军饷给停了,几日一晃,这就变得讲道理,讲礼貌,没了昏君的形状,这也太不正常了。 他深深拿眼盯着候恂,留意这个老匹夫躲闪的眼神,心中忽然明悟,暗忖:是了,说不定这场瘟疫是假的,对,南面香河的那一支军队早已被东虏打了元气大伤,现在能拿出来亮相的,皆临时招募的杂牌军,说不定左良玉,曹文诏这些个活宝们怕朝廷派人来检阅军队,看出破绽来,就想出个绝户计,搞出瘟疫,然后跟朝廷说,所部精锐因疫病折损殆尽,神不知鬼不觉把一件欺君大罪掩盖过去。 王朴脑海里浮现出一场阴谋大剧,越想越可疑,候恂是左良玉的后台,他必然也有参与内幕。暗忖:“嗯,候恂不知道,左良玉那几个领功的首级都从我这里买走,这可休想瞒我。”遂心中暗自得意。 “行,但是积欠了半年的饷银,朝廷要给我补足了。”王朴乘机提出条件。 “嗯,此事本官自当尽力而为,不过朝廷也有难处啊。”候恂这话说的很虚,但王朴看在他是东林大佬的份上,没有计较太多。 “三天后,我有一批辎重会从雁门送至此地,请部堂大人准我部三日后再开拔。”宋扬的海船终于抵达登州,送来了一批新式兵器,比如将线膛加农炮装在四轮马车上的自行火炮,有了这东西,以后行军就不会受到火炮的拖累,日行五十里以上不在话下。 “从雁门送来的辎重,为何没有与兵备道通报,混账。”候恂终于忍不住暴怒,这还得了,搁在几十年前,私调军马之罪就是灭门诛族都不为过,称得上是谋逆大案。 “神甲营当下没有监军御史啊。”王朴两手一摊,无奈苦笑道。按朝廷的兵制,凡调动军兵百里以上,所部监军御史必须给当地兵备道递呈文书,并派快马呈送朝廷,如遇战事更要五百里加急。 “党争误国呀。”候恂听了王朴这话,羞愧难当,不禁私心一通感慨,如今朝堂上各党互相攻讦,居然忘了百忙中给王朴的神甲营配个监军御史,这是何等荒谬,神甲营可就在蓟州,离京城不过两百里而已,中间一马平川,无险无碍。万一发生不忍言的逆叛,王朴带人去偷袭京城……。候恂越想越心惊,后背泌汗,暗忖:“天幸,周延儒党羽没有发现这个错漏之处,务必及时弥补。” “既然如此,也罢,这三日,你替我把蓟州城的街道疏通一遍,如今城内污秽堆叠成山,冲气熏天,你派人把这些污秽运出城去埋了。”候恂稍一沉呤,计上心头,寻思当下看牢神甲营最要紧,派个差事给他们忙着。 “这个,指使厮杀汉去给城内百姓倒垃圾,只怕他们会哗变。”王朴十分为难道,神甲营可不是人民军队,大明没有这种规矩。 “这些污秽不及时清理,万一滋生疫病如何是好,再说你收了本地富户不少银子吧,拿出一点做善事是功德一件。”候恂和言笑道,一副你懂的表情。 “行。”王朴听了点了点头道,他倒是没有收过别人的银子,只是这些日子吃了本地人不少粮食,且顾家的宅子据说是城内富户筹钱重建,这份人情债自然要算到他的头上。暗忖:“现代的人民军队不也时常投身救灾一线,这种做法对保持军人荣誉感有好处,值得效仿。” 京师回暖,满城裙长艳瘦,商货盈满街铺,京官们的家眷们争相竞购,马车滋流,仿佛欲追返那不意错过了的端午佳节。衙署院落这边兀自往常清净,但是层层高墙深垒也难掩欢乐声气,从南方送来的时令鲜果摆上书案,一整年牵心挂肚,蘸水入腹,展颜小意。若非那劳什子瘟疫闹心,这原也是何处呤诗皆不倦的佳华。 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刘道余且头痛欲裂,他的顶头上司户部尚书候恂从蓟州发来加急文书,命他立即调出近两个月来运河上从黄河沧州至天津的所有通关船只详录,五日内送呈书案堂。这急如烘火的一道文书真是叫人欲哭无泪,连这时令鲜果也都不香了,大明的官制很有些离谱,京杭大运河归云南清吏司管辖,与漕运总督一文一武各司其职。据说这是云南的事儿少,该衙门向来清闲,就用这个差事填缺口,分匀碌力。 刘道余却怎么都不信这个说法,要说清闲的衙门,贵州,辽东和甘肃哪个能输给云南分毫,他们为何没有摊上这个倒霉差事,他不吝以最大的恶意去私心揣测,狠以为是当年海瑞在这个任上一猛子写了那闻名天下的治安疏,把皇帝骂了,从此这衙门才给莫名其妙的添了个不知所谓的差事。道君帝果然是为了泄愤啊,京杭运河的肥水都进了漕运总督的韬腹,与他一点渣滓都不溢,却把一切繁琐无聊的海量文书都派给了他,这必是有私仇吧,可老爷我何辜,竟糟了海瑞的殃祸。 “听说钱谦益不止是罢了官,连功名都被夺了,他这辈子算是完了。”有一名官员在文书堆中冷不丁传出话:“蓟州那边有不祥之人,沾之必殃,咱们接了这个差事,我心里有些不太踏实,总寻思要出事。” “能出什么事?”就有另一名官员问道。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别胡说,这话要是传出去,仔细候部堂回来撕了你。”刘道余怒斥道,心里却暗暗发毛,思忖:候部堂那是东林党骨干,他去蓟州和党羽王朴也不知商量了什么,这个差事儿办好了,得罪君前红人周延儒,俺就一个世外闲人,好事轮不到我,坏事也不该砸我脑门上呀。 “咱们这个是权儿最小,事儿最多的衙门,这个差事又是极难办妥,事后不免领受训责。”刘道余越想越觉得这个差事来得蹊跷,心里顿时乱作一团,就存了留手怠工的心思。 “刘主事所言极是啊,事儿太多,太杂。”最初开口的那名官员心领神会,小声嘀咕,又频频向周围官吏使眼色,大伙儿也都悟了,宁遭上司一顿臭骂,这个差事也绝不能办成。 五日后,候恂返回京师,虽恼云南清吏司上下官吏皆废物,此刻却无心发怒,咽下胸中闷气,进宫觐见皇帝。 “好,好,候爱卿果然肱骨矣,做得对。”崇祯手举一封密折,夸赞道:“此去王朴军中一番唇齿,他乖乖舍蓟州东走,解朕之忧啊,更有应变之奇智,弥正先前所谋之错处,王承恩这个阉货,竟忘了呈报神甲营早有防天花之预备,险些酿成恶果。”言罢,怒目一旁谨立的王承恩,后者忙下跪扣头。 “奴才有罪,罪在不赦啊,去年监军御史黄大虎早有密奏,言王朴赴潼关助防,沿途怯懦之态百出,避腐骸唯恐不远,枉言瘟病致军心自危,绕路误时,过潼关而不敢入,世人嗤笑,靡天子兵威。当时,奴才猪脑子,狗脑子,竟然愣没有看明白,以为没有多大毛病,没往深处想,以至于误了国事啊。” “臣有罪,所虑不周全,罪在不赦。”温体仁也连忙下跪。当初是他给出这个计谋,以东林党骨干人物候恂出面,携皇命大义逼迫王朴南下香河,借瘟疫天惩之,谁料王朴竟然给兵卒们都种过了牛痘,所谋尽成空。 “罢了,知错就好,下不为例。”崇祯叹了口气道,他原也没有问罪的心思,只是这么一说,这个计谋虽是温体仁主倡,他到底因一时疏忽而点了头,万不能错在己身,只好委屈一下王承恩。 “圣上息怒,臣以为王朴的这个法子倒值得效法,给每名将士种牛痘,可防军中再染天花疫病,臣请陛下颁下明旨发往各地军镇,力推此策。”周延儒躬身进言道。 “爱卿所言极是,王承恩,你给朕听仔细了,不可再误事。”崇祯颔首允之,回头对王承恩厉声呵斥道。 “奴才遵旨。”王承恩忙又下跪行礼。 “候大人,延儒有一问,恳请候大人纾疑解惑。”周延儒忽又对着候恂一个躬身,后者忙还礼。 “阁老言重,请赐教。”候恂脸色铁青回道,此次御前秘议独少了一人,礼部尚书徐光启,这似乎是个二桃杀三士的局,挑拨他和徐光启内讧。 “你在奏疏中提到,你去了王朴军中,与之一番言语说服。王朴初时倨傲无礼,后来又听了你的话,那么是如何让他听话了。朝廷好言劝他回京献捷,这厮,这厮居然说害了脚病,走不动路,哼哼,东林党有吃定王朴的好法子,那就别藏着让圣上干着急。”周延儒这话夹枪带棒,用心险恶昭然。 “可恼,可恨。”崇祯忆起这件奇耻往事,顿时又血气上涌,充红了脸颊。 第六十一章 哭笑不得 豪强门槛 候恂听了这话,不禁愣怔了片刻,他此去蓟州把差事办好了,怎的竟要论罪。不知从何时起,朝野上的火药味俞冲,从前只有东林党在撒泼,在不讲规矩,如今这种风格也被政敌们学会了,并拿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候恂没听过潘多拉之盒,但此刻他所悟也为极似,, “这个。”候恂想拿话搪塞,抬眼就见崇祯正投来热忱期盼,心里暗暗叫苦,近期以来,已有多位高官无端获罪,比如倒霉的钱谦益就为了一句枉言被罢官革除功名,更有上任不过几个月的兵部尚书王洽莫名其妙就被皇帝下狱论死,其罪实在叫人哭笑不得,不过是拿不出像样的方略而已,这皇帝越来越难伺候了,稍有不慎就会有杀身之祸。候恂心中暗叹一句:“伴君如伴虎,这场奏对凶险,不可轻心。” “臣以为王朴是有贼心,却无贼胆,不过是外强中干而已。”候恂不愧为久经朝堂厮杀战阵的东林大佬,稍一定神就在心中有了个计较,只要捡皇帝喜欢的话来说,就必能全身而退。 “哦,候爱卿请说仔细些。”果然崇祯两眼一亮,御座上的身子往前倾,显是来了兴致。 “竖子王朴凭父荫得官,却忤逆不孝,世人无不鄙之也,左传有一语可谓之:阻兵无众,安忍无亲。”候恂抑扬顿挫的发了一通宏论。 “候大人请说正论,勿要掉书袋,圣上要听实在话。”周延儒冷笑截话道。崇祯正听得津津有味,闻言一愣,细细琢磨也发现了这是在拿些空话来敷衍,顿时拉下脸,犹那瞳仁中猩筋可见。王承恩在一旁只感寒意袭来,下意识缩了下身子,大气都不敢再喘。 “阁老莫急,容本部堂说一件趣事。”候恂确有过人之处,居然临危不乱,依旧不慌不忙娓娓道来:“神甲营有不法官兵强抢民女,王朴得知此事,却不敢处罚案犯人等,为了严肃军纪,只能自领鞭刑,当众把自己打了一顿。” “这,这是何意。”崇祯脑子嗡嗡响,没有理解所谓趣事的前后因果。周延儒和温体仁等人也都面面相觑,皆困惑不已。 “陛下,王朴在神甲营军中毫无威信,只能靠自残博取同情,勉力维持局面而已。”候恂自信笑道,但他的心中却把在座的当道诸公鄙夷了一把。翰林滚滚诸公惯于清高阔论,不知下情,疏于实务,又怎知王朴此举的厉害高明之处。若王朴是军中的二把手,当众被鞭挞,威信才会有所损,但他是军中主将,是自领鞭刑,那就不一样了,兵卒只会敬他公正执法,从此生死不弃。 崇祯作石化状,好半会才嘟囔了一句,却无人听清,殿内诸人皆陷入沉思,一时失语。 “神甲营除了王朴以外,还有谁能说了算。”突然崇祯一个激灵,眼放精光问道。 “是个叫刘一山的悍将。”候恂躬身回禀道。 “此人对朝廷可有忠义之心。”崇祯又问道,眼眸中饱含翼希。朝臣见此顿时起了一阵喧哗,听皇帝这个话头,似要重用刘一山以取代王朴,这可是行险用人。 “陛下三思啊,王朴虽无父无君,劣迹累累,可他毕竟是生于钟鼎之家,自小耳濡目染皆上流人物,此辈虽恶,绥抚弗难矣。而那刘一山卑鄙下流出身,习气必多诡诈,彼辈一朝得志,邪侈骄横,无不为已,神甲营,天下最锐之兵,唯恐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候恂这话说的是,王朴就算不是好人,但好歹是体制内的人,就算有矛盾也易于化解,比刘一山这么一个不知根底的外人强百倍。他担心皇帝一时兴起把王朴逼急了,万一闹出神甲营哗变,那他在皇帝面前这一通胡诌就很容易被戳穿。 “陛下请三思,臣复议。”周延儒也上前劝谏道,若是皇帝绕开文官,破格提拔一个武将,宠溺奸邪,最终难免武夫乱政之祸耶,事关体统,他身为文官之首无可推诿,不得不出来表态。 “哦。”崇祯深深看了眼正躬伏下去的周延儒,心里只有孤独,何谓明君,那就是要有不拘一格用人才的魄力,然而朝臣们对压制武将,却从来都是铁板一块,哪怕他是天子,此刻也只有颓然愤恨。 “哼哼,东林党唱的好双簧,臣以为其中有诈,嫣知不是王朴为求自保,施了苦肉计,好示弱于朝廷。哼,什么自领鞭刑,博取同情,这个根本说不通。”温体仁这话字字诛心,群臣闻之尽皆色变。 “你,你何以辱我。本部堂赤子心,日月可鉴啊。呜呜~”候恂赤耳怒极,言罢遁地嚎哭不止。 “到底如何,王承恩你掌着锦衣卫,东厂,立刻去查。”崇祯见臣下如此失态有些不忍,但也只是淡淡对王承恩吩咐了一句,并不示之以宽慰安抚,众臣无不暗暗寒心,今上德薄如此啊,更对温体仁十分忌恨,这个小人居然如此阴狠,招招捅人要害,致人绝路不死不休,如此一来,党争也就不止为了利害,更成了生死之决。 “奴才领旨。”虽然是非常之时,王承恩却暗暗窃喜,心说:这于老奴是件大好事。皇帝登基之初欲从善如流,营造中兴气象,听从东林党的谏言,把东厂和锦衣卫的密探都裁撤干净。东林党耸人听闻以极,说什么东厂蠹国害民,百姓无不道路以目,锦衣卫酷刑孽灭,纵然夏桀商纣亦不忍视。哼,都来欺负我这老实人,都不知这是招谁惹谁了。现在可好,有了这道口谕,东厂锦衣卫重新开张咯。 “陛下,臣有一策可自证清白,若不能清白,臣宁一死。”候恂临危不乱,忽地擦去泪花,以他这身形几乎不可能的迅捷从地上跳将起来,大声吼道。 “哦,爱卿请说。”崇祯见他言词激烈,心里便又恢复了几分信任。 “这姓温的言之凿凿,蔑称臣与外将勾结,编排谎言欺瞒陛下,不妨请陛下再派可靠之人前去,命王朴掉头去香河瘟变之地,若他真的敢去,那便可证明臣所言不虚,王朴军中人人都种过天花牛痘,若是王朴不敢去,那就请陛下赐臣一死。”此刻候恂不得不去赌这一回,王朴所言不虚,他的兵果真种过了天花牛痘。 “嗯,候爱卿所言,朕信之不疑。”崇祯脸上尽为释然之色,这本为一个上不得台面的毒计,派给候恂这个差事已经十分不妥了,事后他细思极恐,后悔莫及。最得信任倚重的左良玉,马世龙,曹文诏的几支军马都在这场瘟疫中灰飞湮灭,听说精锐十不存一。要是王朴和候恂有勾结,朝廷的底细必然瞒不过人家,这番算计犹如病危之际还去掐老虎屁股,万一把王朴逼反了,蓟州至京师一马平川,岂不速死也。这么想来,候恂临时改变计划,把王朴打发去遵化,没有任其暴露京畿空虚,这是有大功,不可苛责。 “臣以为,王朴和刘一山都不可用,但是晏子一桃杀三士故计,或可一用。”周延儒上前一步,进言道。 “周爱卿请细细说来。”崇祯嘴上挤出了热忱,可脸上却挂了漠然,犹如戴了一副面具。这位皇帝终于看清了周延儒的真面目,平时故作高深,形效诸葛孔明,实则草包。 “陛下可以给刘一山特发一道中旨,敕书列数他功劳,平紫金梁,下山虎等贼,破东虏,还有收复蓟州,将他大大夸赞一番。”周延儒正自得意心中算计,没有留意到皇帝脸皮虚假。 “这不就是朕的意思,何来一桃杀三士。”崇祯拧眉不解道。 “陛下,杀招伏于后啊,待那王朴收复遵化,朝廷就论功赏与他一个参将。”周延儒轻晃官帽,得意洋洋道。 “等等,你居然要给王朴升参将,这,这真不,不对,无有此理,朕不允。”听说要给王朴升官,崇祯立马跳脚。 “陛下,王朴毕竟是有牵制住东虏大军半年之久的战功,后面收复蓟州勉强也算一件战功,凭这两件功劳不给他升参将,唯恐神甲营兵将们怀怨不服啊。陛下请细想一二,那刘一山在王朴的眼皮子底下拉山头,两人平日猜忌龃龉必矣,此番刘一山得了陛下特发中旨嘉许,王朴岂能容他,少不得处处给他为难,而那刘一山自以为得了朝廷器重,这等鄙夫岂能守心而不骄,多半气焰嚣张更盛,等遵化城下好好用命,到头来却没讨到赏,再一看就那王朴独得朝廷厚赏,以为是他从中作梗,两人从此互为仇寇,神甲营之忧自解矣。”此计说出来,殿中诸公听了皆叹服,唯候恂面露异色,很是古怪,似欲哭无泪。 “哦,原来如此,此计甚妙。”崇祯听了也连连点头,对周延儒的神算庙筹恢复了些许信心。 香河县城。 雁过无痕,落叶无声,官兵一夜间消失无踪,匆匆而来只带走喧嚣,香河城内的百姓们倒也并不反感这归来的死寂,仿佛是东虏又打回来了,要不是城头上高悬大明的旗帜,竟恍如隔世疑大梦了一场。谁能料到大明的官兵竟比东虏鞑子兵还要凶恶百倍,杀人如麻倒也罢了,可东虏好歹不会挨家挨户杀人,不会,或者说不愿为薄财费力。 最使人折磨就是明知必死,却还要排个先后次序,等死的恐怖当真剜心酷刑,那些夜晚城内飘荡疯疯癫癫的嚎哭鬼鸣,早晨出门看见路人,眼神都不对了,那都是死人的灰白眼,这是一座死人城,不似在人间。 官兵走了,头一日街面行人依旧冷清,死人灰白眼们不如往日精纯,望之杂讶异,人们道路以目,他们不敢言的话乃就是,为何没见平日的官兵喧哗招摇。这个白昼落幕整夜平安才显得异常来,翌日清晨起,扣门声却从来未有之频繁,那是城内百姓们都在串门打听消息。 终于衙门里据说有人传消息,城内闹瘟疫了,把官兵吓的屁滚尿流,前日就连夜出城跑个干净。 “听说了吗,官兵是被吓跑的。”一位圆脸,看来还有些福态的汉子逢人便上前说一些神神叨叨的话。 “哼,你这厮原来还没死呢。”这个黑脸小老头却是一脸厌色,很不客气的冷哼道。 “这,厉老,我没得罪你呀。”后者十分委屈的还以苦脸。 “你们白家干的那个缺德事,害了多少人,还有脸留在城内,滚。”这厉老头也是脾气大一点,不容分说,抬脚一蹬朝着对面那圆脸汉子踹了去。 “妈妈的,好你个贼厮,莫,莫要欺人太甚。”这福态汉子躲避不及挨实了一脚,中衣下摆戳了个泥印,登时脸红耳赤,着恼之余欲破口骂街。 甫一抬眼,就叫厉老头的一脸凶气唬了一跳,心里打了个突,他也知道自家二哥是丧了良心,那些因失火而无家可归的邻里或有怨恨,从前有官兵撑腰,他们白家倒也不惧,更仗势强买了好多地,本以为白家可借此机缘,从此步入豪强之列,有了地就有了钱,有了钱就有了势,他们兄弟盘算再过几个月,等战乱略平息,地价回升就卖出三分之一,用这笔钱养一群打手,之后白家可就算初入豪强的门槛,兄弟齐心经营十年,到时候城内称王称霸不在话下。 谁料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把白家引为靠山的官军吓跑,这下子白家处境可就十分不妙啊,人称白老三的这个福态汉子是个精明人,惯于趋利避害,此刻念头一转,有心放个狠话就此离去,好在他为人谨慎,环顾一下周围,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原来刚才的动静引来了围观,今日街面多几分人气,白老三一下子就被十几人围住了,尤其瑟瑟这些路人眸中不加掩饰的肆意凶光,他知道这是什么,这是歹意。 第六十二章 豪强美梦 狐妖附体 “别,别以为本大爷会怕,某是练家子,枪棒可不含糊,哼,谁要上前来,当场打杀了你们。”白三怒喝一声,摆出了一个拳法的起手式,又霍得连续变招,忽而白蛇吐芯,忽而双龙戏珠,忽而饿虎扑食,身法上下左右翻飞游走,拳脚舞动,衣袂箭袖呼呼作响倒也威势凌人。 “打他。”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嗓子,大伙儿一拥而上,白三愣怔了一下,面门一花,颇大的拳头当胸砸来,此招他熟如呼吸,下意识一个横锁就把这道拳劲化解,还未来得及使老了招式,脑门上如大钟轰鸣,就不省人事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白三醒转七八分,迷糊中就纳闷口痰甜腻,似衔了一枚鱼贩子家的铜钱。待要挪动手脚,胯下就有裂心般的剧痛瞬间散布全身,此生不曾遭受的,难以形容的疼,仿佛是用通红的烙铁锥子深深捅进屁眼里,并使劲搅拌,肠子和胃随炙流烫熟移位了。于此同时在脸上,手上,脚上,胸口,背脊,每一处的肌肤都寒凉麻木,他的七魂八魄无法忍受这种痛苦,只求从嘴里逃逸出去,张开了嘴,奈何嘎嘎几声而已,那根舌头竟剧烈抽搐着,从舌根到舌尖,韧肌紧绷着僵直了。 周围的人群越聚越多,他们指指点点,都说一些“该死的”“恶有恶报啊”“白家不给人活路”之类的话,脸上挂满快意,乱世人的心都冷冷的。 落霞孤雁,残阳如血,一个时辰又过了一个时辰,不同路人来了看过又快意的走了,许多无家可归的苦命人慕名而来,喜获大仇得报的宽慰,但白三依旧大喘粗气,始终没有要死的样子。人们渐渐不满意了,但始终没有人肯上去完结他,哪怕这仅为徒手之劳,或许是良民们不敢真个背负人命官司吧。 各户炊烟袅袅,终于有妇人出来寻男人回家吃饭,旁人得了提醒,耐不住空腹,便渐渐散了。孤行客更不往这边走,远远就绕路而过,这条街兀变静止,黄昏中光雾朦胧,尤如画纸留白,整街的石狮子,龙探头,石阶,屋檐,土墩皆似是而非,更添鬼魅氤氲,幽幽渗人。 “嘚嘚”脆响寻自街尾,一团黑乎乎的影子慢慢的,小心翼翼挪动着,“啊”远处一声小儿惨呼划破寂静,街角处一户人家乒铃乓啷,闻声可识那小儿极是慌张凌乱,连累这团黑乎乎的影子吃了一惊,停下来颤栗了一阵,随后就是大人追打孩童的动静,大人训斥和孩童的哭嚎不绝于耳。这团黑影才释然,又大起胆子向白三爷死挺处挨近。 的的确确看得清楚了,原来是两男两女,其后牵动一头毛驴而已。他们挨到白三爷跟前,不约而同探出手来淅淅索索在其身上摸了一阵,良久才听一个女人长长松了口气,显是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还好夫的手脚都还齐全,只是发了高烧,这个女人正是白老三的浑家吴氏,只见她直起身子,利索曲指去轻捋鬓发,对余人吩咐道:“把老爷抬起来,侄女,你牵驴子来。”语气不急不缓,平淡如水,开当铺的人家见多识广,竟能不乱分寸。 “嗯。”白小茹忙答应,她听了婶婶的话,许是这份镇定可转染,莫名不再手抖了。 “不对啊,这不是水,闻味儿像是血。夫人,老爷身上一定有刀子留下个口子,得赶紧找出来止血。”这是伙计小七的话,白家当铺雇人有讲究,五官恶相为优,才能唬住刁客,性子却严选老实不欺主。 “刚才不是寻过了吗,哪里还有漏掉呢。”吴氏拧眉问道,心中不由一紧,店里只有跌打药,治刀伤的药,又不是镖局,哪里有备。 沉默片刻,小七还是建议道:“点灯笼看一眼吧,夫人,你说可行不。”在夜里点灯笼,过于显眼,他们白家现在可不合适招摇。 “若是刀伤,也非得回去以后再想法子,看了又能如何。”吴氏面若冰霜,冷冷道。 小七微微一呆,一想也是这个理,便不言语,白小茹牵来驴子,众人将昏迷不醒的白三爷抬上驴背,这位平时好吃肉,又有闲时打熬筋骨,一身肥肉结实沉重,这头犟驴吃不住力,“依呼依呼”不依不饶耍起了脾气。 众人大急,强行又是推又是拽,然这犟驴打个转儿,又兜回原地。吴氏又惊又怒,恨不能当场将之炖烩。白小茹急中生智,急忙掏出一把豆子,说道:“让我,让我试试,我这几日和它吃住一起,有些交情的。” “造反啦,这畜生。”吴氏回头瞪了白小茹一眼,以为后者借机说了讽刺的话,攥紧拳头喘起粗气来。一场瘟疫把白家的豪强美梦碾的粉碎,官兵一走了之,就连周公子,虽生的丰貌神俊,俨然书中人物,却也贪生怕死,连白小茹都不敢要了,连夜逃出城去。白二爷的布铺已经毁于大火,在城中本就没了营生的根本,此番借官兵之力直上云端的心血落空,又是急切间不择手段,恶行累累引来了众怒,眼看就有祸事临头,他难得机灵了一把,赶紧带着夫人逃出城了,倒把独女白小茹托付给了其弟白老三。吴氏恨二哥给家里惹祸,自然对白小茹没有好脸色,这几日可劲虐待,将她打发去和驴子同吃住。 白小茹心中悲苦,这几日可算饱尝了亲情冷漠,从前三叔三婶去家一趟,与她闲话总还体贴,不想这番见她遭弃,就露出真面目来,将她珍爱无比的新衣裳趴了去改作自家女儿的衣裙,给她换成一身碎布料拼成的水田衣,终日耳提面命,作丫鬟来指使,叔婶这一家子唯有这头驴是个善心肠,白昼有无数家务做不完,熬到夜里才能与驴子偎依而眠,只盼有梦,地府下的娘来托梦告一声,这苦日子如何到头呢。 她拿豆子给驴子吃,引诱它直走,不想没走几步,手就被婶婶一把擒住,吴氏凝目仔细一看,顿时大怒道:“你敢偷豆子,小贼,老娘没防着你这一手,倒叫你得了便宜。” “夫人,小声,别叫嚷。”小七叫这声怒骂唬了一跳,恨不能上去捂住夫人那嘴。 “我,我没有。”白小茹脸色煞白,她到底年纪小,疏于机警被婶婶逮个正着。原来这几日她的口粮是糠团子和烂菜叶,菜叶倒还好些,这糠团子实在吃不下去。又见驴子饲料里有豆子,就私自拿自己糠团子与驴子交换,就把饲料里的豆子偷偷捡走吃了,偶尔有吃不完的慢慢积攒起一小把。 “回头再整治你。”这话一字字吐出,饱含怨毒。此刻一轮浅月正低悬灰白天际,幽弱的魅光照在吴氏的脸上,那对眼珠子精光嶙峋,朦胧的轮廓中犹似一只厉鬼立于人前。 “呜呜,哇哇。”白小茹又羞又畏,不堪忍受苦楚,终于溃了心防,她放声大哭起来。 这条街道宽距不过两丈余,街心但有风吹草动就能惊扰了两边商铺里的住户们,何况白小茹饱尝厉虐,此番蓄势而发,其泣声如钟荦罄碎,穿透夜空传扬里许,闻者无不变色,许是悲哀可随风传染,今夜居然刮来绝望的风。很快城内的百姓们鼓噪起来,仿佛巨兽复活了,四周阴暗处盈盈不绝冒出火光,声威十分骇人。 吴氏此刻最是绝望,她的男人生死未卜,而害人精就在眼前哭的肆意无辜,瞧那怯生生的捎首弄姿,此刻一股莫名的寒意突兀地涌上心头,如雷电劈开黑夜,瞬间闪现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莫不是侄女是妖狐附体。从前白小茹生母害了心口病死了,如今想来,居然颇有可疑,对啊,听说二哥夫妻待小茹是百般刁难,于是就起了大火,家业烧尽。她和夫君也是一个样,歹了白小茹果然就糟了劫。还有官军对白小茹种种的逼迫手段,这才生出瘟疫来,全城死伤无数。天哪,这等法力究竟是千年狐妖不可。 “狐妖,狐妖。”吴氏大恐,尖叫中手指白小茹,那满目的惧色如见厉鬼。 “啊,在哪,哪。”白小茹也被这声尖叫唬了一跳,脸色惨白环顾左右,却遍寻不见那名之狐妖的可疑物儿,又向吴氏投去惑问,只见众人都一脸惊骇的朝她看来。这一惊更不得了,以为狐妖就浮在自己背上,隐隐就感到后颈凉飕飕,果似有飘忽不定的东西正往衣领里灌,身子不由自主颤抖如筛糠,大叫一身“娘啊。”便噗通一声趴在地上,埋头不敢抬起。 这一边吴氏和小七等人更是魂儿都惊吓飞了,片刻之前吴氏喊一嗓子“狐妖”,小七等人下意识看去,眼前只是白小茹而已,都十分疑惑,以为吴氏又在叱骂白小茹,然而以“狐妖”骂人不太常见,正自不明就里,光影朦胧间,那白小茹的脸有些奇怪,慢慢变化的可怖了起来,白月下,那脸竟小了一围,活似狐狸的头现了行。小七寒毛竖起,但下一眼看去那白小茹刚好偏过头,狐狸头就变没了,又恢复如常。他不敢相信拿眼皮使劲压了压眼睑,再睁眼一看,好家伙,这狐狸头正冲他眼放幽光,直叫他骇得腿肚子发软,险些吓瘫了去。 “不,不对啊,白小茹怎么会是狐仙,她是娘胎生的。”小七武艺伴身,胆子兀自不小,起了这个念头便强自镇定了下来。但是下一刻白小茹浑身抖动,他立马就想到了狐妖附体,果然白小茹在临死前最后发了一声喊“娘啊”就七魂八魄被食尽了,瞧那妖怪趴在地上的姿势,不是一只狐狸还能是什么。 小七也顾不上夫人老爷了,自己的命才最要紧,他知道狐妖附体以后,就要吸食男人的精血,他这样的壮健汉子万万不可留在附近。吴氏毕竟是个女流,狐妖跟前更加不堪,身子就如同熟面一般软了下来,只惊恐万状的瑟瑟发抖,要说些求饶的话,可惜舌头打结,吐词都不清了。 实则这是一个天大的误会,白小茹整日与驴子为伴,脸脏了都无处洗漱,两颊油黑,迎着白月光看去似小了一围,众人疑神疑鬼竟看成了狐狸头。而那眼放幽光显然是眼眶汲满泪水形成的晕泽。 小七匆匆欲疾离,却不想慌不择路一头撞向循哭声而围上来的城内百姓,有那眼尖的就认出这是白记当铺的伙计,心里起疑白家又在作恶,拦路喝问“那是小七是吧,你家老爷居然还没死吗,他娘的多半是挨了打不服气,找打他的人寻仇去了。” “打死他,打死他。”城内百姓听了这话,怒火中烧,纷纷鼓噪起来。 “老爷他,他活不活的,我哪里知道,大伙别往那走,有狐妖,我家小茹原来是狐妖附体了,今夜终于显了原行,狐狸面露了出来,好不可怕啊。”小七兀自心有余悸的瑟瑟道。 “啥,狐妖,你可别扯了。”当即就有人不信。 “白小茹,那姑娘我倒是见过,三天前被官兵头子收了房的,还在街上露过面,看着挺有几分狐狸的模样呢。”也有人心里起了疙瘩,未必不信。 这话一说出口,周围气氛一窒,大伙默然不语,沉呤消化着这个惊人的消息。 “对,对,我可没瞎说,不信你们仔细想想最近那些祸事,哪一样不和白小茹有关。她原来给官兵头子作妾的,别的女人多做了军妓,就她被放了回来,官兵倒闹起瘟疫,死了一大片,那乱坟都占了一整山。我老爷说白小茹还是黄花大闺女,官军头子连碰都不敢碰她,我老爷也是不知死活,还说明日给她发卖出去,能卖出好价钱,这必然惹怒了狐妖,今日他说了这话一出门,就给人打了,命也快没了。”小七这话引来一阵抽气声,连官军头子,那瘟神一般的人物都害怕白小茹,碰都不敢碰,连夜逃出城去,可见这狐妖之说未必空穴来风。 第六十三章 一技傍身 不会抓妖 老蔡年逾三十,虽作书生打扮,左脸颊上却有一道长约盈尺的刀靶,这一脸凶徒之相来自于一件不堪回首的昔日恨事,当时他还是翩翩俊朗少年,家中略殷实,父母攒下余钱就有了供他去读书的念头,将来科举中第光宗耀祖何其美也。然而仕途经济这条路向来吃天赋,蔡家人祖宗八辈都是升井小民,家中唯一的藏书就是家谱,哪里懂这个,思来想去只好去求教一位算命先生,以为命格好的读书也就好。那算命先生哪敢对人父母说你儿子没出息,将来次次落榜乘早死心,自然是尽挑好话,说些什么印堂饱满,作官好前途把人家忽悠了一通。 这样老蔡当年就去私塾胡混了几年,学问马马虎虎,倒养成了风流性子,只要一有闲钱就去光顾勾栏,与妓子缠绵,呤唱些狗屁不通的烂诗歪曲,妓子奉承话将他捧得渐渐轻狂以柳永自居,人言乐极生悲,又一次过年有了一笔闲钱,与城中大户公子为了一个小清官争风吃醋,那公子哥岂会好脾气,当场抄起瓷碗,扣破碗口朝他脸上划来,这一幕是老蔡整整十年久久夜不能寐的梦魇,多少次深夜惊醒长啸嚎啕,摧心剖肝的悔恨,他的脸就此破了相,大明官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科举功名及第者以国字脸为佳,脸长的太丑有碍朝廷体面观瞻,老蔡这不止是丑,而是一脸凶徒之相,连先生也都劝他断了科考的念头,及早另寻出路。 蔡家夫妇是伤心欲绝,怨起当年那个算命先生,上门兴师问罪,算命先生唯恐叫这对夫妇激怒之下当场打砸了招牌,无奈之下就说愿收此子为徒,传之算命秘术,这也是一门谋生手段,事已至此蔡家夫妇没奈何便答应下了。 那些年他年轻气盛,时不时在友人跟前放话要报仇,这些话传入当事大户的家主耳中,那老爷寻思嫣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就寻个当地破落户,每日勾引当时还处世未深的老蔡去赌场玩,不过一个来月居然欠下了一笔高利巨债,父母变卖祖业依旧不足以还清,不堪青皮地痞每日催债,打砸家什,绝望之下双双上吊自尽。老蔡这厮却是男儿大豆腐,只顾得连夜逃出城。那大户以为这样的傻小子孤身出走,或遇歹人诓骗卖为奴身,或冻死饿死在路边,也就没有再去理会。 一晃十余载,醉梦忆从头,昔日那个懦弱少年已成了不惑酒鬼,所谓一技傍身荒年不愁,师门传下的那一手算命方术,凭他在私塾几年练就的背书功夫实难自弃,有了这营生,便在香河这个地方安顿下来,渐渐打响名号,浑浑噩噩居然还不算差。只是偶尔往事脑海里一闪便心如刀绞,痛不欲生,熬不住时只有买醉自怜,酒杯中作无忧神仙。如此居然很有几分世外高人的形状,城内群黎路见此奇,不免莫测高深,算命的生意反倒愈加兴旺了。 “幸而,饿死,幸而,饿死。”空腹饮酒,格外醉人,老蔡喝下东虏破城前就藏下的这壶酒,最后一滴,不,还有半滴,他伸出舌头在瓶口舔了舔,得意起来:“所谓宁饿死,不能不吃酒啊。” 言罢狂笑不止,待要从椅子上托起身子,手肘从椅柄上滑落,后背猛撞椅靠,这一击不轻,乃至于岔了气,连声不停的咳嗽着,痛苦之色浮上脸颊,渐渐凝固,故作的强颜欢笑终难自欺,此刻他只感世间一切皆索然寡味,眼中尽是悔恨,恨他的仇人,更恨他自己。 “早知如此,就该去报仇的,那样死的倒也英雄,呵哈哈哈。”老蔡噙泪又狂笑不已,后脑勺狠敲椅靠,发出似鼓点的响动。 这时眼前一花,门外一道光从门缝透入,正好掠过他那沧桑不羁的脸颊。老蔡微微一呆,以为是后脑勺撞出金星,忽而眼花了,一瞥窗子,挞定这光影婆娑必有人正往这边步来,不禁稀罕难道是房东吗,不对,现如今城内瘟疫横行,各家无不深入浅出,四个月房钱就那么一钱银子,居然涉险跑这趟可谓不值也。再说夜晚来讨钱也不成理,最近粮价又高了四成有余,城内的家口常听说有饿死,偷盗劫舍者更是无一日休止,这夜黑风高的阴森街巷颇不太平,房东若要挑此时来收房钱,回去路上必扑街。 “里面有人吗,人活的吗。”远远就听有人这样鼓噪,老蔡冷哼一声,这门外何人如此无礼,叫门还问屋里人死活,遂怒道:“你们有屁就放。”他听门外的动静估计来了不少人。 “哎呦,里面那算命的还活的呢。”门外那声音颇为意外,这一带可是闹瘟疫最凶的地界,看来算命之人果然有点方术门道,念及此不由得面露喜色,看来不会白跑一趟。 众人走到门口,兀见那老蔡的刀疤子恶脸探出来,只道身怀异术的高人必有异相,而对那骇人长相皆不以为意。 “怎么了,何事吵吵嚷嚷,搅吾修行。”老蔡不乐意的问道。 “老先生,城内有人狐妖附体。”有人言道。 “切,狐妖附体那是找道士,和尚亦可,吾非僧非道,汝等何来。”老蔡饿的紧,只想安心等死,连连推托道。 “不,不,城内这时候上哪去找道士和尚,找也找不到了,你就去看看,大伙儿都没了主意,就你多少还懂一些。”有人不依不饶。 “哦,狐妖附体吗,那我倒要看看,备好酒菜我就去。”老蔡想了想,觉得还能得些吃食,何乐而不为呢。 “行,你老请。” 坐落于城北的感业寺内有一片极小的山桃树林,一间低矮小屋里光影葱茏,草堆上盘坐了一个小身子,那对灵动的眼珠子在随风而动的光影间忽隐忽现,有一点点狡黠,又有一点点惊恐,白小茹渐渐醒悟,人们说的狐妖附体就是她,诸人望向她的眼神如此敬畏,仿佛只要她念一个法咒,立即就能妨死这群人。 “说我是狐狸,好得很,我就是狐狸,哪个敢来欺负我,老娘就妨死哪个。”白小茹一脸凶狠的暗忖道,饱尝凌虐的她不由得喜欢上这奇妙的突兀遭遇。 感业寺门阶前,老蔡从轿子上下来,顿觉两眼黑昏,身子摇晃欲扑,强咽从肚里涌出的酸气,定了定神,这才施施然言道:“酒劲一时半会省不得,嘶,包子太硬,肚子撑的慌。” “哼。”富户张玮冷哼了一声,这个面目可憎的算命老蔡出门就嚷嚷吃过了酒,脚浮不能遛步。好容易抬了一口轿子,路上非要吃食,这三更半夜的,又不是饭点,好容易给他寻来一个隔夜的包子,却他娘的嫌太硬,若非这妖狐能引来瘟疫,法力实在可怖,大伙终于不敢胡乱打死了结,又满城都寻不到和尚道士,这才不得不求这鸟厮人,但凡能找到个尼姑啊,就把这厮扔进路边臭水沟里才解气。 大伙簇拥老蔡进了山桃树林,老蔡眼珠子左右偷瞄,见了这阵仗也不免心里打鼓了,道士削桃木为剑,用之降妖除魔,世人只道桃木克妖魔,就想起这个山桃林或可镇压狐妖,居然特意把白小茹请进林子,周围桃树上密密麻麻贴满道符,枝丫挂各种寺里法器,从这个连夜赶工的颇大阵法中,足可见人心殊忌惮也。 “这人心惶惶的,该不会真是厉害的妖精吧,不对,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也是装神弄鬼惯了,却不过区区凡夫而已,何曾知过命数,算得天机。”念及此,老蔡定了定神,又大着胆子往前挪步。 眼前烟气萦纡,月下小屋独立,老蔡心里暗暗发麻,深恐里面突然蹦出一头大白狐狸,但是此刻万万不能露怯,许是酒壮怂人胆,他干笑一声,伸手推开屋门,透过斑驳的火光,就见草地上横卧一个小姑娘正惊愣的望着他。 “你是白小茹吗。”老蔡心中大定,总算不是妖形,看来不是个真狐妖。天幸啊,以后吃食无虞了。 张玮自诩豪杰,岂可落于人后,遂深锁眉头提脚跟进了小屋。这个小屋平时是寺庙和尚的洗衣房,因不是门面显眼处故而修的草率了些,四壁无开窗,且全为裸木,洗衣房自然湿气重,木墙的料子也不讲究,受潮变形,腐烂缺损,应之墙面千疮百孔破旧的不成样子,墙外月光透隙而入,照在白小茹的水田衣上,泛起莹莹幽光。 “嗯,这位先生你是谁。”白小茹家境殷实,从小也受过礼节调教,两个陌生人闯进来撞见她的睡卧之姿,秀脸刷地红了,忙从草地起身,微屈膝,恭恭敬敬行了个万福,心中不免着恼,却又不敢声张出来。 “哦,蔡某是穷算命的,喊我一句蔡先生就罢了。”老蔡道。 “蔡先生。”白小茹又盈盈一拜,脆声道。 老蔡心说:这姑娘看来不难相处,这就好办了。遂道:“我来给你算命,别怕,只需照实说。” “蔡兄弟,算命能算出她这妖物来历吗。”张玮惑问道。 “张四爷莫怪,我只会算命,不会抓妖。”老蔡回头瞅了张玮一眼,十分无辜的莫可奈何道。 “嘿,你这厮,行,你算,算吧。”张玮不耐烦的催促道,早知这姓蔡的家伙不顶用,就不给他那包子了,如今粮价飞涨,一个不馊不臭,当天出笼的新包子可不便宜。 “嗯,报上八字来。”老蔡从怀里掏出一本书,盘膝坐下,将那书置于腿上。 “这是啥?”张玮忍不住好奇,问道。 “嘿,这本书自师门传承于我,名为“天机算命册”,可惜不是原本,我师父那本也不是,都是手抄本,原本是哪朝的已不可考,只知是祖辈传了七十代有余。赖以生计的吃饭家什故而贴身携带。今日这趟生意不敢怠慢,拿出来逐字查,免生偏误。”老蔡正色回道。 “啊,这,这样是最好,喂,你们拿火把的靠近些,光不够。”张玮听他说的如此慎重,不禁肃然起敬,又回头呼喝余众把这屋子照亮些。 白小茹报上生辰八字。 “你从前算过命吗。”老蔡翻开书册,逐字推算,一边又问道。 “从前赶庙会就算过一次命,看你还挺眼熟的。”白小茹仔细瞅了老蔡一眼回道,她知道这一次算命关乎自家性命,故而想着法儿卖好眼前这位。 “不对啊,按书上的口诀,丙辛之岁寻庚上,丁壬壬寅顺水流,怪事,怪事。”老蔡捧着书又掐又算,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终于抬头拧眉嘀咕道。 “这啥意思。”门外有人听了忍不住问道。 “意思就是说,她本该有个好命,尤其是在白露节令取水用神,大吉啊,丁壬壬寅顺水流,你们还不懂吗,看这书上写的清清楚楚顺水流啊。”老蔡高举算命书道。 “是的,是的,果然有这段。”张玮连连点头道,他在一旁从头到尾看得仔细,未见老蔡有任何弄假,心里只是折服,果然算命是个大学问。 “我从前在庙会上也是这么算过命,那会儿也说我命好来着,可我娘就死了,现在我成了无依无靠的,呜呜。”白小茹说着就悲从心起,哭泣抽噎起来。 “啊~,不好,要,要死了。”老蔡忽地扯起颤声大呼,这尖锐的破音把周围人连同白小茹都吓了一个激灵。 “我就知道,她是狐妖附体。”张玮伸指对向白小茹,两眼凶光狰狞道。 “住口,万万不敢乱言,需知祸从口出。”老蔡闻言大骇,闪身扑向张玮,捂住他的嘴,阴沉着脸告戒门外余众。正这时一声咕咕怪叫,老蔡倒吸一口凉气,目含惊蛰四处张望,这引得周围余众也都毛骨悚然。 第六十四章 女娲护短 舆论导向 “这位姑娘是否妖物,我实不知,但,她身上必有非同小可的因缘,本该是极好的命,却屡遭厄运,要说是中了邪,可为何每次都能逢凶化吉呢,你们说这是为何。”老蔡历数白小茹的命数中种种诡异,因问道。 城内的黎庶们面面相觑,也都困惑不解,拿眼询问老蔡。 “嘶,我有一个担忧,不知当讲否。”老蔡忽似悟到了什么,虽犹豫不定,终还是咬牙吐出肚里的话。 “有话就请说。”张玮是个急脾气,着急催促道。 “这位姑娘的情况前所未见啊,命数天注定对吧,这岂是轻易能改的,除非是。”老蔡话到一半,故意停顿稍许。 “是什么。”余众忙把问话脱口而出。 “上古的大神,法力无比高强,能逆天改命。啊,要说有这等法力的神仙,那名字个个都如雷贯耳啊,像什么三清,女娲,如来佛祖,观音菩萨。” “啊。”听了这话,城内的黎庶们全都傻了眼,齐抬头去看漫天星辰,那皎月仿似一只天眼正盯准了凡尘余众,不禁犹感天如盖笼,实而低矮,压的人们都快喘息不畅了。 “那,那不会是女娲吧,这,这个小娘前世会不会是苏妲己啊。”有人一个机灵就联想到了封神榜中,女娲指使狐妖去败坏商朝,那是人人都耳熟能详的经典桥段。 “哎,这就说的通了,你们想一想,苏妲己那狐妖为祸人间,她的来世必遭天谴,这位姑娘命运多舛那就是罪有应得,但女娲那是个女人哪,女人心眼小,那白狐狸曾是她的手下,说到底是奉了命干坏事,若这样就问罪原也冤屈,那白狐狸遭天谴,她女娲娘娘身为主子,能不心里有愧,能不暗地护着吗。” 余众听了连连点头,皆作当然状,更有人想到,白小茹不就是姓白吗,果然是那苏妲己,祸国的白狐妖精啊。 妖精之夜,沿途怪木荒草无尽,王朴领着亲兵戴月潜行,甲胄寒光,铁马如龙,百战精兵那肃杀俨然之气冲散了四周的妖异诡怪,这夜奔之刻他却心事重重,朝廷终于还是派来了新任监军,名王善诚,是个宫里的太监,看来崇祯经此入寇,闻出文官不可靠的味儿,始之信重宦官来。 “这次出去和那人见面,也不知是否陷阱,还是太草率了。”王朴心里有些犹豫,但是那人是东林大佬之一,如此三更之约或有紧要之事相商,拒绝了不止是得罪人。好在那个太监不像某个文官那般难相处,就算是星夜出走被他觉出不对劲,只要拿钱贿赂就能摆平,念及此心里稍宽慰了一些,文官出身的监军太臭屁,不通人情世故,他这个武将果然是和太监合得来些。 “大人,那有火光。”有驱前探路的亲兵调转回来禀报道。 “前面就是那大观山吗。”王朴偏头去问。 “嗯,是这里,大人你看,那山石我是认得。”作奴仆装束的钱不吝一指夜幕回道。 王朴顺他指处看去,却不甚分明,只怪亲兵们紧紧簇拥他,周围火把太密晃了眼,一时难以目明暗处。此时就算有所疑虑,也不能退缩而回,否则就要受人嗤笑,他只好硬着头皮小心翼翼钻进山林,手藏腰间,心里只是打定主意,一旦遇警就立马掏出短铳,瞄准可疑之人扣扳机,崇祯皇太极之流派来的大内高手或近身搏斗无敌,但只要不是武侠世界,没人能肉身挡火铳。 提着心吊着胆,终于到了一行人跟前,前面领头者一身宽袖大袍,随风飘飘很是潇洒,面色如何月下看的隐约,然那头戴纶巾文质谦和,儒雅身形端正不苟,就给人如沐春风的亲近。 “遥想战国当年,赵客之勇武冠绝天下,一方土养一样人,今日始得见赵地男儿,瞧这个胡缨霜雪明,银鞍照白马,果然名不虚传,李太白诚不欺我。”文士抚掌赞叹道。 “嘿嘿,钱先生谬赞,某愧不敢当。”这人说话文绉绉,王朴只听了七八分懂,却也能听出是些好话。他忙下马作了揖,客套了几句。 “王将军请,我们里面去谈。”钱谦益倒也有几分的豪气,一个大步踏前就伸手抓握王朴的手臂,引他去屋里,这做派虽突兀,但王朴居然没有心生半分厌恶,在亲兵们惊慌失措中任由其拉扯,只心里别扭,显然这气氛暧昧了些,心说:钱谦益名满天下,果然是个很有亲和力的家伙。这么几个动作就很给人一种咱们是自己人的错觉,但仔细一想,这才刚见面不到十息而已。他更心里冒出一个念头,这家伙天生厚脸皮,又气质儒雅,文采高明,定是个把妹的高手吧。 “王将军,想必你是听说了罢,钱某这回遭人构陷,险些把命送在了昭狱,哎,苦也。”钱谦益真不把自己当外人,甫一安坐就向王朴直吐苦水。 “钱大人,这是被我连累了,王某心中愧煞难言。”王朴苦笑道。 “啊,戴罪之身,王将军的这声大人,鄙人实不敢受,咱们就平辈论交吧,愚兄痴长了几岁,以兄自居,可否啊。” “啊,求之不得,能与名满天下的大儒做兄弟,那是有与荣嫣,敢问表字。”王朴是知道这位钱谦益是历史上名人,将来会在南明出任要职,和他结交或许是个人脉。 “愚兄字受之。” “受之兄,小弟表字守心。” “嘿嘿。守心兄弟。”钱谦益开心的一乐,但转瞬又是愁容,苦笑道:“哎,说来也怪我草率,远在南京,对朝庭的动向没有把握好,才遭此劫难,但我在昭狱中仔细想来,皇帝恶你必有缘故啊,你我如今是一荣俱荣的同命沦落人了,你要跟我把实话讲明白了,咱们才好见招拆招,把这不利的盘子翻过来。”虽历经磨难,钱谦益热切仕途的心依旧,眼中那份光彩不息,这人确有其过人之处,寻常人受到这般挫折,早就怨天怨地,崩了心态,至少要过很久才能振作起来。 当下王朴就把勤王以来,这半年多的经历详细诉说了一遍。 “哦,听你这么说,愚兄心中有了个梗概,嘶,照你的说法,太和殿初次面君,陛下还对你青睐有加,言语颇为嘉许,但只是过了一日,转头就逼你出城去奇袭遵化,皇帝为何要你去涉险呢,这当中一定有蹊跷。” “我爹说,是前任的首辅韩爌搞鬼,以他的立场,只要奇袭成功了,他就有庙算之功,说不定能保住官位。” “嗯,是这个理,令尊久居高位,这里面的门道他最是熟悉不过了,他的推想八九不离十,这么说此刻为止,皇帝还不算太恶你。” “不是,我赖在城内不肯走,又找人求情,估计皇帝是烦了,就算不厌恶,也没啥好感了吧。” “呃,愚兄听说今上很有些刚愎,贤弟这一步走差了呀。”钱谦益很是痛惜的嗟叹道。 “是,兄长说的对,教训的是。”王朴心里也有些后悔,在大明朝跟皇帝交恶,这不是寿星公上吊吗,居然能活到今天实属不易。 “这么说当时今上只是心生芥蒂,还远远到不了厌恶啊,那后来又怎么,这事儿到底坏在何处呢。” “我也想不通,我的幕僚对我建议牺牲王雁,成全孝道,他说不尽孝,就等于告诉天下人,我不忠有反骨,朝廷就不会信任我,可我想不明白,孝道和忠诚能有什么关联吗。”王朴拧眉困惑道。 “呃,这,原来如此啊。”钱谦益先是惊愣的仔细端详这个年轻人,见他确是满脸迷惑,没有故作不经意。终于恍然:“那王雁又是怎么回事。” 当下王朴又把王雁和秦夫人的冲突讲了一遍,但是他对此事仅仅通过书信略知一二,前后因果并不尽了然,只道这番冲突乃王雁的一面之词,回头他要详细的盘问。 “不不不,你没有看出这里面的凶险。”钱谦益听王朴说的轻慢,不禁着急上火,骇然问道:“王雁只是一个女婢,她难道美若天仙?” “长的不丑。”王朴莫名其妙,迷惑钱谦益为何有此一问。 “她,那她有没有与你私生儿子。”钱谦益追问,他想若是生女儿,绝不至于忤逆主母,多半是儿子,还极为宠溺才对。 “没有啊。”王朴忍不住挠头,这问题都古怪的紧。 “那,那到底是为何,你宁愿背负不孝骂名,遭天下人唾弃,也要护着这个女婢呢。”钱谦益的三观尽毁,这天下还能有如此不知轻重的混账东西,他还是个做官的,这人没救了,赶紧和他绝交吧。 “这么严重吗。”王朴这才面色阴沉下来,背负不孝骂名,遭天下人唾弃,哪怕他不是正经的明朝人,这几句话的分量也能品味出厉害。 “你要立即派人杀了王雁,亲自提人头去令堂跟前跪下,连跪三日,最好大雨倾盆,若无雨,那烈日也成,嚎啕大哭一刻不能停,即使嗓子咳出血来也不能停,只有如此才能挽回名声。” “不成,我不能杀王雁。” “都这么凶险的时候,你还什么人不能牺牲,你这是死路一条,没有别的办法。”钱谦益此刻浑忘了儒雅风度,只有赤面狰狞急了眼。 “王雁手里有兵权,很受将士们爱戴,你说牺牲,哪有这么简单。”王朴连连摆头道。 “这,一个女婢怎么会手握兵权呢,她还能擅自调动大军不成,大明国律哪有这规矩啊。”钱谦益尖声奇道,那声调倒比太监还要正宗。 “我,我当时挨了家法嘛,就躺在床上三个多月没法下来,这支神甲营是由王雁亲手组建,每个将领都由她考核任命,要是把王雁杀了,军中必会哗变的。” “啊。”钱谦益有种跳起来朝王朴脸上踹去的冲动,但他自度跳不到这么高,只好作罢。 “王雁我是万万舍不得牺牲,要是舍得早就办了,受之兄还有没有别的招。小弟是知道的,东林党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啊。”王朴的连环马屁招呼,心说:无所不为也是有的。 “哎,难,有一个不太好用的法子,有些用处,但要有几年功夫才能见效,你这处境究竟能。”钱谦益的话虽留了一截,却把心意呼之欲出。这是悲观王朴时日无多。 “我小心一些不难,目前没有什么大明的军马打得过我。” “可要是朝廷断你粮饷呢,一支大军花费那是每年百万两之巨啊。”钱谦益伸出一支指头比划了一下,那指头在风中微微颤抖,仿佛手腕难以承其重。 “谁说的,我从朝廷领的军饷每年不过十万两。”王朴愣然道,这又不是古龙的武侠小说,哪有动不动就百万两。 “怎么,只十万两啊,不会吧,这关宁军一年据说是四百万两,你的神甲营就算没有人家多,一半总该有吧。”钱谦益也是一脸难以置信,在他想来十万两只是一个青楼头牌的卖身钱,这点小钱怎够养数万精兵,数月前这支军马还大破东虏呢,那必然是一支铁甲如龙,队伍恢宏的吞金兽。 “嘿嘿,其实我还有别的进项,一年五万两,再加上我的兵器,盔甲还有火炮都是自己打造,用的铜铁料也都是自家矿山里的,开销要小得多。”王朴连忙解释道,他如今已经是皇帝的眼中钉,在大明朝这属于一旦身陷囹圄多被凌迟的那种,所谓债多不压身,从前的各种小罪也就无所谓曝光,跟钱谦益没有必要隐瞒。 “哦,原来如此。”钱谦益顿时释然,暗悔方才着相了,暗忖:他说一年五万两,这肯定不止,实则五十万才能说得过去,不过这里面一定有不可告人的勾当,不能详细问。 “那你说用什么法子才能挽回我的名声呢。”王朴更心系此事。 “用昆曲。” “昆曲,啊,戏剧。我明白了。”王朴恍然道,这是要利用东林党的话语权引导舆论走向。 第六十五章 江南财富 月黑风高 钱谦益眉梢一挑,寻思此子不简单呐,年纪轻轻便如斯见识,营造声气这招就连许多混迹官场数十载的老士子都未必能一点就通,也就江南一带风文鼎盛,久之以取巧搏名的名士蔚然成风,在这个圈子里他耳濡目染多年,才渐渐有了一点开悟。 王朴明明不是江南的士子,钱谦益忽然有点好奇此子是怎样的家教家风,要说他是生而知之的天才,这小子却不懂孝治天下,犯下万不该的大忌讳。 “你明白什么了。”钱谦益心说此子很古怪,可别话没说透,闹了误会那就糟了。 “立人设嘛,给我立个岳飞的人设,让天子不敢对我下手。” “人设,哎呀,这个说法很,很。” “很精髓。” “对,很精髓,妙啊,守心真乃妙人也,哈哈哈。”钱谦益忍不住拍案叫绝,对王朴出口就妙语连珠啧啧称奇。 “不过呢,你成不了岳飞。”怎料钱谦益话锋一转,就劈头盖脸给了王朴一盆冷水淋下来。 “不就是人设吗,性格可以演,只要看起来像就成了,我这,这样貌,身材,差他岳武穆何来。”王朴正得意洋洋,听了这话脸一僵,嘴角微微抽搐道。 “不成,不成,你不是从小卒子一步步爬上来的,你家可是权贵哦,起步就走了捷径,性格可以演,但是人的境遇如此迥异,性格也多半各有不同,呵,不要以为世人就傻,聪明人多着呢。” “哦,受之兄高论,小弟受教,不敢不服啊。”王朴起身慎重作了一揖。 “啧,你这人望之从头到脚纨绔耳,不过呢,有那眉间的一缕英气,非那脂粉气,与寻常不同,武人长这个面相真乃得宜也,上的朝堂,下的疆场,英气多一分则太狠戾,不讨喜。少一分就泯然众人矣,一样不讨喜。这就好办了。”钱谦益当下也不再客气,就把心里的实话都倒了出来。 “怎么说。”王朴有点不快了,说啥子呢,望之从头到脚纨绔耳,这不是骂人吗。 “可以立浪子回头的人设。”钱谦益晃着脑袋说道。 “浪子不孝能说的过去吗。”王朴仿佛抓住了关窍所在。 “这,要看情况了。你的娘亲从小待你如何。” “不错啊,没有太苛刻。”王朴从前身得到的记忆并不多。 “那就是疏于管教,子不教母之过。啊,对不起,愚兄这是给你出主意,并无拙愚之意。”钱谦益说完这话,觉得言语刻薄了,忙致歉。 “啊,不妨事,小弟省得的。” “这个理由还是牵强,不能让人心生敌忾,嗯,那就,对了,走梁山伯与祝英台的路子,你与王雁是一对苦命鸳鸯,你爱她至深,为了她投军报国,勤王破虏。但家里反对你们的婚事,后来嘛,王雁为了与你厮守,居然自卖为奴身,啊,实在是感人至深,情之所致,生死不悔也。”钱谦益被自己瞎编的故事给感动了,语罢目之僵直,心之神往。 “在我娘和我妻之间陷入两难吗。”王朴苦笑道:“但是有个地方说不通,为了她,我去投军报国,这不是南辕北辙吗,逻辑上说不通,图啥。” “对的,对的。”钱谦益忽然醒悟过来,这确实是个大疏漏。 “嗯,哎,我想到了,王家里我是最小嫡子,我大哥欺负我狠了,他也看上了王雁,要把她抢走,故而我决心建立功业,保护爱妻。” “妙极,这就没有半分牵强了。”钱谦益闻而抚掌大呼。 “提起这个朝廷断粮饷的事,小弟还有一事相求,兄长请务必帮忙。”王朴突然想起那件正犯愁的事。 “哦,愿闻其详。”钱谦益心里突地咯噔一下,心说:别是找我借钱吧,可我们也不是很熟,这个口你也好意思开吗。 “我有一种自动织布的机器,想从各地采购大批棉花,织成棉布再卖出去。”王朴说道,他一直心心念念的蒸汽机终于完成测试,可以用于工业化生产了,但山西的田产大部分归于宗室的名下,这些占据资源的朱家后人在地方横行无忌,凭那贵胄出身几乎无人可制,惯了巧取豪夺,从来只肯进不肯出,王雁派人与几个宗室县主谈妥棉花供货,结果他们在签约之日,收下订金转头就反悔,还一副老子就不守信,你能拿我怎样的嘴脸,把王雁气的够呛,在书信里大吐苦水,字里行间那怨恨能溢出来,好容易造出机器却没有货源,这可犯了难,令王朴头疼了好几日,此时听钱谦益提及粮饷来,赶紧来拉个生意。 “自动织布的机器,此为何物啊。”钱谦益感到一生都白活了,这几个字词分开都认识,合一处竟成了天书,难道世上还有他不曾与闻的新鲜玩意。 “这个东西嘛,三国时期诸葛亮发明的木牛流马大概就是这种机器,原理也很简单,用煤烧水,水化作蒸汽,推动机关转动。”王朴艰难讲解道。 “啊,孔明遗物居然重现人间,你是如何寻得此物,这可是万金不易的宝物,快带我去看过。”钱谦益又着相了,全然不顾斯文败坏,卷起袖子急溜溜的凑身子过来,与王朴促膝而坐。瞧那眼中的炽热,仿佛是看见了一件无价珍宝。 “呃,兄长你误会了,我只有孔明遗物的仿品,并无正品。”王朴心中嘀咕,你钱谦益是这个时代学问顶尖的人物,竟也没有看出这机器那逆天威力,只以为这是一件值钱的宝物,思路的角度很有古怪。 “那也无妨,都已过了千年,正品就算还在,也估计锈蚀不成样子,只要你这东西是能真的自己动,就如书上所云,鬼神运力,莫可名状那就成。”钱谦益听王朴人如其名,说话很朴实,就益发以为这东西非虚,更来了兴致。 “可是,东西在雁门卫,这样吧,我让人做个木牛流马出来,送来给你过目。”王朴拧眉道,心里正盘算做出几辆蒸汽动力玩具车冒充木牛流马,以孔明遗物为噱头,又有钱谦益这位大儒代言,拿来江南售卖或有钱途。 “那,要等多久啊。”听说不能立时得偿心愿,钱谦益黯然神伤。 “做出来再从雁门送到这里,至少两三个月。” “哎呀,要那么久啊,真煎熬死人了。那我就自去雁门一趟,孔明遗物,愚兄岂敢不谦恭膜拜。” “哦,这东西值多少钱呢。”王朴见钱谦益一副朝圣的生相,不禁暗暗心惊,遂问。 “此物你也卖吗,嘶,按说这等无价之物,要卖出去也不是不可,只是,你不怕这木牛流马万一有个心里不痛快,给你起个咒,此类的。” “起个咒?”王朴满脸问号,不知钱谦益所谓。 “哎呀,书上说此物有鬼神运力,老弟不能不防啊,鬼神之说不能尽信,但也不好不信,该存三分敬畏才是。” “啊,哈哈。不妨,我不怕鬼。” “哎啊你这个年轻人,嫣知鬼神之力,诸葛孔明何等神通广大,乃至于布下七星阵可借命,终也出祁山七次不功,奈何鬼神不允也。” “哦,这样吗。”王朴心说,这家伙怕是三国演义当真了,只好苦笑道:“我不用出祁山,求不到鬼神头上,再说你嫣知鬼神不想进豪门府邸,整日香案金烛供着。” “你那里不用供奉此物吗。” “我现在缺钱,没有好处供奉。”当世学问大家居然迷信,王朴差点翻白眼。 “哎呀,哎呀。罢了。你要真想转手,愚兄便买了,一口价,十万两吧。” “啊,十,十万两。”王朴差点倒一个跟头。 “怎么不够吗,愚兄这个平日花销太大,最近手头紧,按我的进款,多了真没有,就只能这个价。”钱谦益一脸愧疚。 “用不着,用不着,我这个东西是可以量产的,也就是造很多个,一年能造几十个。”王朴艰难按住了心中的贪念,眼前这位钱谦益实在是个大财神,以后玻璃镜和香皂做出来,可以找他做代理,届时打开江南富人圈的市场,日进斗金不在话下,不能为了一时小利,坏了长远。 “这样吗。哦,也对,木牛流马作军粮携运之用,数目必然不少的,那你打算卖多少银两呢。” “要不一万两吧。”王朴不确定的试探,他本来的心理价位是五千两,毕竟只是玩具车。 “不妥,那样反而会被人看轻了,能出这个钱的人家,不在乎几万两还是十几万两,要紧是必须有体面。” “体面?” “是的,大体面,这就和青楼竞价头牌是一个道理,一年只出一个头牌,不要多,只要贵,十万两起步,价高者得。” “这样果然很体面,十万两,是神甲营一年的军饷,我草。”王朴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 “正是,我草。”钱谦益老脸一红,表情古怪的附和道。 之后两人续谈了周延儒入阁起来的施政得失,钱谦益言语颇为不值,但却无更高明的主张抛出,王朴只道这是寻常的牢骚而已,也就没有仔细听,稍有走神立时就被心思细腻的钱谦益敏锐捕捉,他从未在坐而论道的场合中受人如此冷遇,一时不免错愣失语,两人对视了眼都有些尴尬,在那渐渐冰冷的目光下,王朴不知为何居然心生愧疚,含头旁顾,钱谦益见他这副犯错小辈似的形状,这才稍缓因受辱而起伏的心绪,暗悔今日不知为何竟屡次失态,跟一个粗鄙武夫评议军国大事岂不荒谬,万一传扬出去不免沦为笑柄,当下连忙收拾心情,言及欲亲往雁门一趟,获见那木牛流马,哪怕知悉此物并非无双稀珍,可他好奇心依旧不减。 王朴好言相劝无果,只好匀给他几个亲兵沿途护送,并解下腰间的一把短铳作为信物,提议他们这一行人先乘船去平陆县码头,他会先行去书信命码头驻军作好接应,而后再随大队人马北上抵达雁门。如此安排钱谦益自然无异议。之后的棉花生意细节,自然是交给幕僚和钱家的仆从来敲定,这些琐碎事向来不用他亲自过问。 与钱谦益告别后,王朴突欢心莫名,意气连甩马鞭,战马如飞,径驰军营,老天爷总算没有太偏心东虏,给我王朴也留了一条生路,此行得一天降贵人,若说当今天下财富共十斗,江南富豪独占八斗,皇家合一斗,亿万百姓分得一斗,只凭钱谦益门路,为玻璃镜,人工养殖珍珠和香皂这类成本低廉的奢侈品打开销路,从那些巨富手中就能轻松赚来足以养兵数万的银子,有兵,这条乱世路才能走平坦。星月撒银丝,片片如芒尘,骑士们的披风扬起,露出银甲在怒放寒光,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们,踏啼之声源源不绝。 同样的夜,香河县城却是月黑风高夜,暮色下只闻哭嚎恸天,这边已是一片人间炼狱。自前日始,满城黎庶都在风传女娲娘娘看不惯当今天子,遣昔日那只迷倒过商纣王的狐狸来葬送大明朝。瘟疫,旱涝连年,兵祸掠夺都无不呼应末世将至,大明朝将亡,由不得人们不信,渐渐人心就浮动了,值此城内空虚无兵一人,终于,有长久绝望不得活的,有与官府深仇积怨已久的,有野心勃勃想乘机而搏的,都聚而起事,乱糟糟间谁也说不清是怎么起头,他们先是胡乱上街喊了一阵,瞬间就应着云集,如山排倒之势。人心乱了,作起乱来竟如此简单。 他们很快就攻下城外附近那个庄子,里面粮食抢空,那些本该不得吃食而等死的良民,此刻手里紧紧抓住粮食,仿佛那是性命,然而许多人却都恐惧莫名,脸上爬满了骇然。这是造反了吗,他们成了反贼,那,那官兵要来剿他们了呀,就算现在多活了几日,那也不过是一场空,穷折腾。 “要不,去求那个狐狸帮我们,她和女娲娘娘可是有交情的,听说官兵很怕那只狐狸。”不知是谁嘟囔了这一句,所有人如遭雷击,一个念头瞬间透心而放光亮。 第六十六章 蝗灾现世 李家心善 今岁勉强雨润片野,开封杞县的百姓或喜或忧,因年纪而泾渭分明,年浅者盼望收成能较往年好上一些,交了地租或皇粮,以后还能剩下一点不必顿顿稀糠,但老人们多脸色凝重,不约而同去野地采观音土回来,晚辈家人问之也不爱搭理,只默默研磨,眼中仿佛有垂死之意。 那茫茫多的蝗虫从刚汲雨的湿壤中破土而出,它们望苍天,捋长翎,身披甲胄正犹如天宫调来的官兵,正如明廷官兵乃至凶之祸也,尾随而来山野平原躁动不安,窸窸窣窣破风声,惊吓了无数飞禽走兽,它们纷纷夺路而逃,突兀一声“哗啦”惊雷般乍响,一团黑雾卷起狂风,掣电流转天空,宛如战鼓擂起,号令一下,黑雾俞聚俞多,弥弥恢宏。 县城北郊有一座庄园占地俞顷,前有月牙湖半环,后有险峰凭依,那高墙委实不寻常,足可墙头跑马,这气派自然属于杞县的第一大豪族李家。说起这李家,那可真是满门的大善人,这乡间缙绅的垂范,平时乐善好施,修桥铺路,又多次带头放粮赈灾,得到县太爷宋老爷的布告褒奖。 这又一夜刚刚过头更,人们熟睡间,村子里的狗儿们先获风中不安动静,皆狂吠不止,举人李信年岁正隆耳聪目明,一个机灵猛然惊醒从床上跳起,推门出屋子,在院子里侧耳去细听,风中果然有点古怪的蜂鸣,回头就见老父李精白也从屋里出来,只是问道:“莫不是外面有贼军,听动静来的还不少。” “我儿啊,贼军怎么会在夜里出走,附近又没有官兵能去撵他们。”李父是位致仕的高官,见识颇为不凡,贼军多为贫苦人,长久不得荤食必患夜盲之疾,因此贼军入夜后,就只能猬集一处不敢出来,但是官兵因为朝廷长久欠饷,其实也好不到哪去,官贼一个样,日出而鼓,日落而息,颇为讲究。 “啊,好大的蛾子,不对啊,都快入秋了,哪里还有蛾子呢。”李信眼前一花,灯笼前有个飞影掠过,那虫子一头扑向灯笼,啪啦一声将灯纸砸出了一小口子,骤然而来的动静令他吃惊不已。 “这不是蛾子,是蝗虫,将它取出来。”李父毕竟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不对劲,吩咐下人去抓那只正在灯笼内上下乱窜,仿佛困兽一般的虫子。 “蝗,蝗灾。”李信脸色大变,手一滑灯笼掉落地上,那灯笼有回光返照的一瞬间,放肆燃尽了它的余生,仿佛是用这骤然的耀目光芒,揭开被夜空掩盖的真相,只有极短的数息,人们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看得分明那是蝗虫,很多蝗虫从天而降。 “生灵涂炭啊。”李父闭目叹息了一声,人们闻声望去,只感那身形岣嵝,尽显悲苦凄凉。 “父亲,你,去休息吧,别为这些事犯愁,莫再急出病来。”李信忙前去搀扶老父,满脸忧色的劝慰道,他深知自家的这位老人忧国忧民,前些日子东虏入寇就大病一场,最近看了官府的抵报,得知官兵收复蓟州,这才刚刚康复,奈何元气亏损,这病情随时有复起之虞。 “是啊,爹爹,咱们家存粮还有,哪怕这虫子祸害了地里庄稼,也不愁吃食。”李信的娘子陈氏忙来夫唱妇随。 “胡话,你们焉知厉害,我,我怕这天灾助长了贼势。哎呀,这可不妙了,我,我该去书信给当朝诸公,请他们留意香河那女贼乘势而起,务必速速调遣大军扑灭,不能耽误啊。”李父急的团团乱转,但余人却一脸茫然。 “父亲,香河可是在京畿河北呢,离我们这远隔数百里,要说助长贼势,也该是本地的那个无娘养贼。”李信惑而询问道。 “旗号,旗号不同啊,贼寇中有旗号的少之又少,就算那些有旗号的也都荒唐无稽,不足为惧,但这个香河女贼的旗号,她那旗号,我,实是闻之心寒,特别是这个蝗灾来的不是时候,前后呼应,真叫人不敢不往那想,这一来人心浮动,引天倾之祸耶,徒呼奈何啊。”李父言罢眼中莹润,回顾一生,他懵懂于政通人和的隆庆朝,万历年中进士,那时何等意气轻狂,臣宦生涯亲历过三大征,直到了天启年起了贼乱,这一步步,眼睁睁看着从前那个兴盛的大明沦为破败,本也还有中兴的指望,可这一刻末世之象尽显,绝望之余不由得伤心欲绝。 “连着几次放粮赈灾,家里也没有余粮了啊,这场大灾我们已然是。”天边太远,李信更担忧眼前。 “哎,这可如何是好,生灵涂炭啊,难道真的是天将亡我大明吗,为何啊,东虏日益兵盛,我中国有大难矣。”李父又说了一堆旁人听不懂的话,李信吃惊不已,这句亡我大明乃大逆之言,传出去可不得了,忙向妻子使眼色,夫妇二人苦劝老父回屋休息,他们刚从屋里出来,就听里头传出一声大吼:“中国要二次亡于异族了啊,唔啊啊啊。” 李信夫妇相顾失色,复推门进屋,只见灯烛下李父面如金纸,正趴在床沿大口呕血,夫妇泣不成声,肯求老夫勿想不开,怎奈这老人向来有主见,这一回颇似萌生了死志,眼死死盯在窗上,窗纸被蝗虫撞破了许多洞,噼啪如冰雹之响,一只飞蝗霍得落在陈氏发髻上,齿足比划金钗那坠珠,这位富贵千金生来惧虫豸,顿时花容失色,尖叫了一声,抱头扑到夫君李信的怀中,李信帮她拍掉那只蝗虫,安慰道:“别怕,不咬人。” 下人们见此,也都纷纷从外屋进来,到处扑打蝗虫,怎奈蝗虫从窗口破洞涌进来,倒越扑越多了,李信眼看不是事,伸手掐灭烛火,命人开柜子取绸缎帘子出来,蒙住窗门间隙,这才止住了飞将军们的凶势。 “少爷,要不要派人去请大夫来,此外熬一盅参汤,给老爷进补。”老仆人李鱼上前请示道,他手里犹自抓着几只蝗虫,指缝流满脏汁,虫子似已破腹而亡,却犹自齿足动辄不休。 “哎,去吧。” 当夜众生不眠,户户哀伤,哭嚎不绝,这蝗灾一起,连草叶都要净空,虫群席卷而过,地面唯有树皮观音土可啃,比之旱涝尤为可怖。 距李家庄园的远处,一座名为龟山的山脚下,一狄姓佃农的宅里老少四人相对而坐,借着月色的昏暗微光,老狄夫妇脸上尽是木然,只是无精打采的坐着,蝗虫落在身上也不去扑打,倒是旁侧那女娃见了父母身上爬了虫子,乖巧的伸手衣上去捡,又顺手装进脚边小篓里,并用半截土砖压实,那小篓竹子编的,竹条间隙探出许多齿足,里面已然装得满了。夫妇正对面是年纪更小的童子,身边也有一个篓子,只见他笨手笨脚,好容易装进一只从地上逮来的蝗虫,束口不及时又跑掉了一只,那篓子的间隙不见齿足,且空着。 “怎么办呢。”女人忽问道。 “明日去李家看看吧,求他们收了。”佃户狄四懒懒回道。 “能成?” “不成还能咋办。” “呜呜。”女人终于忍不住垂泣起来。 好容易等到了天色渐明,佃户狄四就带上女娃去李家庄子碰碰运气。 李家庄园昨夜尽忙,连夜请大夫给李精白看病,开出方子又去县城抓药,好容易凭李家的面子叫开城门,买药回来煎了兑参汤喝下,几趟来回已天见浮白。 天初露肚白色,李鱼引大夫出宅院门,门口的芙蓉溏果然已面目全非了,溏中莲蓬皆作残碗状。 “遭瘟臭虫子,把夫人的莲子都毁了。”李鱼怒骂一声,又回头对大夫和颜道:“施大夫,早上露水多,虫子不爱动,乘现在好走赶紧还家去,本该给你备辆马车的,倒怕马受惊往沟里带,没奈何,勿怪。” “哎,好。”大夫听后无话可说。 “施大夫,慢走,别摔着。”李鱼遥见他晃晃悠悠趟过一片黄橙橙虫海,那虫群受惊轰然而起,状如山洪狂泄,眼见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他心里有些怜悯此人,但转念一想:眼前不就是大饥之年了吗,他好歹此番得了银钱,就能活下去,比那贫苦人家强上百倍了。 正做此念,就听身后有啼哭声,回头就唬了一跳,只见眼前已围了一大圈人,男女老幼,拖家带口的颇似难民。 “你们是谁,哦,你是那个谁。”李鱼眼尖居然认出其中有个背负女娃的老汉,那模样依稀似李家的佃户,只是姓名不记得了。 “大管家,我,是狄四,您行行好吧,买了我们家的秋花,她做家务很勤快。”狄四忙奋力往李鱼的跟前挤去,可周围的人也都七嘴八舌说着话,惶闹动静更引得蝗虫惊蛰,振翅声大作,将他那畏畏缩缩的几句话湮灭。 “退开,退开,我们家不收人,你们快滚。”这群人尽衣衫褴褛,更身上臭烘烘几不可闻,李鱼不禁勃然大怒,院门轻巧一个开合,突现一个李家小仆,那是家生子李珠,是夫人跟前很得宠的机灵孩子,只见他的小手上有一条鞭子递了过来,李鱼稍呈欣赏之色,接过鞭子便回头朝人群恶狠狠抽打,连抽了几十鞭,才把众难民驱远了些,他年纪也不小了,只累得额头莹莹汗珠,这时院门大开,又出来了六个健仆,皆是李家护院,他们手提红木棍威风凛凛,上去一顿棍棒终于把人群打了落花流水。 “别打,我要走了,别打,哎呀。”狄四木讷,见了棍棒招呼而来,犹自呆立而话,不及躲就着实挨了几下,挂背上的女娃也挨了手臂,只疼的她哇哇大哭,还在远处的李鱼见了,皱起眉头,这番动静叫向来心善的少爷夫人听见,说不得会有一番责怪,便放话道:“别下手太重了,你们这些狗才,真以为人人都似你们这般天天好鱼好肉吃着,个个养的壮实啊,人家那些穷鬼一年都吃不起一顿肉,不经打的。”李家人心善,到底下手有了分寸,人群经这一轰自散而去,所幸没有闹出人命。 “爹,我手疼。”从李家庄园逃出来,懂事的秋花终于止住了哭泣,只是委屈不已。 “没事,我们回家吧。那大管家今天心情不悦,明日再去试试。”狄四话虽如此,可心里也不免哀叹,没有料到今天会这么多人,各家都在卖儿卖女,这行情,李家就算肯买他的秋花,也不上价了。 “爹,咱们再去多抓点虫子吧,昨夜那一锅蝗虫汤可好喝了。”秋花十分乐观,蝗虫有肉味,多吃也不厌。 “嗯,好。”狄四一脸茫然,村里老人都骇蝗灾,平时无不谈之色变,可暂时并不见其害,倒见其利,许是他们所谓不实,心里不免有了几分侥幸。 紫荆城武英殿前,一颗苍天榕树下,崇祯面沉如水,默然从宫妃手中接过一盏正温暖合适的肉桂茶,自顾啜饮而尽,抬眼去瞅群臣们,榕树下只有几张临时搬置的椅子,周延儒身为首辅,蒙恩分得一座位,但他此刻却如坐针毡,恨不能遁隐于群臣堆中,心里只能暗暗羡慕,身后那些站着的同僚们倒省了心,只要低头不语就可蒙混过关。 “这,贼首姓白,但封神榜里的妲己并非白毛狐狸,据书上所述,她,她是金毛九尾,这。”周延儒支支吾吾,说完这番话溢汗不止。 “阁老,你在说些什么。”有那刚正不阿的大臣,户部员外郎史可法一脸楞然,大声吼道,这是君前奏对的场合,如何能拿封神榜这等怪志来搪塞,岂不滑天下之大稽呼。 周延儒老脸刷的绯红,只拿眼恶狠狠剜了史可法一眼,心里打定主意,这家伙回头就收拾他。 “嗯,百姓蠢愚,易受奸邪宵小的蛊惑,朝廷是该立正论,靖谣言。”崇祯却听其论而宜之,脸上有了喜色,又道:“那些贼人作乱却没有把书看仔细,就胡乱编造闹出笑话,妲己分明金毛九尾狐一只,哪里来的白毛九尾狐,可笑,哈哈哈。” “是啊,陛下所言甚是,苏妲己明明是金毛九尾狐,那这贼首必然是假妲己。”温体仁谄媚的附和道。 第六十七章 大明名将 新麦适口 “如此,务必将这大骗子公诸于世,不能耽误。”崇祯许是自以为得了便宜,又兴致盎然起来,满脸涨红道。 “是,陛下。”“陛下圣明。”众臣齐声应和。 “你们知不知道这颗大榕树乃成祖爷当年亲自种下,朕近日常作噩梦啊,待在屋里又气闷难耐,来这颗树下久坐方好了一些,你们说这,这贼乱一天天越演越烈,难道,朕,朕真有什么不得当之处吗。”白小茹是妲己,背后有女娲娘娘撑腰的传言,令崇祯的自尊心备受打击,他不吝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底下的子民们如今正纷纷议论此事,多半还会拿他与商纣王说到一块去,这一口天大的黑锅往他头上扣,直把他气的险些呕血出来,更有那满腹沮丧和委屈无人倾述,他自从登基以来,哪一日不是矜矜业业,不敢懈怠,他自问在史书上,贯穿二十四史,论勤政与节俭能与他媲美者实不多矣,与那商纣王有天壤之别,这番实情子民不能体会,却要造反来与他难堪,思之可哀矣。 “陛下何出此言,不过妖孽作祟而已,仅需遣一名将,旦夕可平定。”温体仁连忙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又噗通一声下跪,愤愤然进言道。 “那谁是名将呢,大明的名将。”崇祯的脑海里冒出那个年轻人,初次见他是在那皇极殿上,一身铠甲,面如冠玉,身材也高大巍峨,当时就觉得此子果然英武虎将也。可惜此子桀骜不羁,若要重用于他,只恐酿成藩镇之祸曳。 “敢问候部堂,请问蓟州的兵还需要多少时日才能练成。”温体仁起身,对立于人群中的候恂问道。 “陛下,蓟州的兵不能轻易调动啊,且不说京畿要害不容有失,南面正闹瘟疫,派这支新锐兵马前去,那是,不,不成的。”候恂本想说,那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好歹还是忍住了,看得出来皇帝有些异常,此刻谨言慎行才好。 “不是让你给士兵都种上天花痘了吗,为何还不赶紧去办。”崇祯听了候恂的推脱之言,脸色发青,很是不满道。 “回陛下,种过天花以后要卧床好几日,臣担心士兵都在躺着的时候,万一哪路人马来奇袭,京畿安危不容侥幸,故而只能分几拨逐次种,这才成军不过半个月,一万五千兵,其中只三成种过而已。” “陛下,臣只问候大人的蓟州兵几日才能有一战之力,而不是问能否南下平乱,候部堂,请为温某解惑。”温体仁笑容可掬道。 “啊,那是本部堂刚才听差了,这支军马是交给了左良玉暂代节制,他说守城估计两个月就可以了,野战嘛,估计是一年左右。” “哼,等上一年,黄花菜都凉了。”温体仁忍不住讥讽道。 “温大人,请慎言,军国大事岂容儿戏。”周延儒脸色不善的发难道,他入阁拜相,在旁人看来风光无俩,实则处处受温体仁掣肘,私下里两人暗戳戳的使绊子,火药味渐浓。 “阁老莫急,本辅政早有计较,京畿一带,唯有神甲营可调派,除此以外,无他者可用。”温体仁这话出口,群臣一阵骚动,皆往徐光启所立之处瞟去,后者只垂手谨立不动。 “那畜生,叫他去遵化协助攻城,这都十天了,却还在半路上,乱臣贼子。”崇祯怒极狂吼道。 “陛下,臣有一言。”徐光启带着哭腔下跪道。 “你不必说了。”崇祯一挥手,偏过头去,不愿看见他,后者只得讪讪起身,局促不安隐入人丛。 “陛下息怒,这神甲营不妨拆开来用,命王朴带一部分兵马南下去平贼乱,另外那部分让刘一山带去遵化,如此两全之策,岂不妙矣。”温体仁进言道。 “若万一王朴有谋反之心,他南下看清朝廷暂时无兵可用的虚实,乘机使驱狼吞虎之计,借平乱之名,去夺湖广,甚至于江南,那可如何是好呢。”周延儒见温体仁终于图穷匕见,要动摇他的首辅之位,立刻强打精神,唇枪舌剑连发。 “咦,这个计谋不是阁老你想出来的吗,怎的你说话不作数。”温体仁这话实在是诛心,直把周延儒气的七窍生烟,敢情这货是吃定我了,计谋成了是他功劳,不成就是我来背锅。 “这是两码事怎可混为一谈,拆分神甲营乃我故计不假,可彼计非此计,今日之议乃是,遣神甲营南下平贼,你出的计可不能攀扯到我头上。”周延儒急了眼,吹胡子忙不迭把自己从黑锅中摘出来,身为内阁首辅这般无担当,于名望有损可也顾不得了。 “温爱卿,朕以为你此计甚妙,好,就这么办,赐你尚方宝剑,官拜河南山东两省总制,即日代天行狩,平定白妖贼。神甲营全权归你调遣,千万要提防贼军南下,窜向湖广或江南。”崇祯听周延儒划水而去,恐温体仁有样学样,不由分说当即下旨。 “陛下,臣还有一事相求。”温体仁起身,拱手下拜,虽说是被皇帝当场拉了壮丁,但他自诩智计无双,王朴区区囫囵小儿何足道哉。 “爱卿请讲。”崇祯见他应答潇洒,很是满意。 “兵马未动,粮饷先行,臣请户部拨银五十万两。”温体仁寻思神甲营兵数至少万余,五十万两便使得动他。 “温部堂,你一张嘴就要五十万两,你可知宗室的岁禄还欠着一半,整整欠了五百万两,扣掉这些,库银里就剩八十万两,还要给百官们发俸禄,你是要宗室喝西北风,还是要我们百官喝西北风。”户部尚书候恂勃然大怒,跳起来吼道。 “从内帑去领,十五万两。”崇祯皱眉,无力的挥手。 这场君前议事完毕,朝臣们三三两两各散,唯有往日颇有人缘的徐光启此刻却是形单影孤,人人避之则吉,都道他命不久矣。 沿途锦衣卫耳目众多,徐光启那顶平淡无奇的轿子一路不敢停留,径直回府,紧闭门户,将一家老小都叫了过来,大院子满满坐罢,遂言道:“大伙儿收拾收拾,本老爷要乞骸骨。” “父亲,老家还有族人需你看顾,你就这么不要官位,族叔伯那里如何解释啊。”徐光启的长子徐翼讶异问道。 “朝堂争权夺利,诡谲多变,为父不善此道,想回老家修道去。”徐光启满是不耐烦的恼道。 “父亲,好的父亲。”徐毅忽而若有所悟,定了定神回道,他晓得父亲明明入的是天主教,所谓回家修道,必然是诈言,如此做法,多半是出了大事,念及此,不禁冷汗淋漓,连说话都要如此的拐弯抹角,可见干系非同小可。 “奈何道路不靖啊,南面听说有白妖贼作乱。”徐光启又叹息了一声,忽又想起来了,便道:“为父和神甲营节制王朴有故旧,你去王朴那里,叫他派一队亲兵护送我们。” “是,父亲。”徐毅寻思此事多半是与王朴有关,要找他讲清楚经过。 “这砚台是王朴心爱之物,我不做官就用不着了,你拿去给他。”徐光启暗暗叹气,这个暗示太明显了,容易激怒皇帝,如此一来就算过了这一关也没有办法化解皇帝对他的恨意了,但他不敢死,必须留下这条命将那本“墨家典籍”补完,也就不敢冒险,万一儿子没有领悟他的意思,这口砚台就是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正午,道路两旁金麦熟透,在烈日下麦浪随风一波波起伏,比黄金更暖人心的,果然只有金色的麦海,终于迎来了一个丰收年,神甲营默默行军,王朴看看日头高悬,就下令原地垒营盘。监军王善诚瞅了眼前头那王朴,摸了一把腰间的王命旗派,那是监军用来斩杀枉法武将的令物,却也只有苦笑一声,暗暗叹气,把手又移开。 经过这十几日反复试探,聪明如王善诚早已了然,刘一山分明就是王朴的铁党,出发之前司礼监王公公还反复叮嘱,要借刘一山与王朴之间的不合,来一招一桃杀三士,可惜这不过是上头的一厢情愿而已,神甲营处处透着诡异,这全凭直觉也很难说的清楚,他在御马监的草场见过京营骑兵的操演,早年更见识过神机营的火器操演,那已经是天下有数的精兵了,这样的大明精兵在东虏面前不堪一击,早已于万历年间的萨尔浒之战中全军覆没,而东虏却屡屡败给了神甲营,那这神甲营可不就是天下第一强军了吗,王善诚此刻置身其中,很有背脊发凉的寒意,虽看不透这支军马如何强,但他很肯定这几百号人的神甲营,每个都是以一敌百的精锐,荡平区区几万明军弱旅那是不在话下。 但他也不是浪得虚名,能被司礼监挑选出来委以如此重任,岂能不有几把刷子,这十几天下来,他发现神甲营之中也有熟悉的嘈杂喧嚣,这才是大明官兵该有的形状。王善诚几乎一眼就认定梁三钱的这支骑兵一定不是王朴的嫡系,乃因风格截然迥异。 凡王朴的嫡系行军途中,衔枚不言不语,宛如鬼魅夜游毫无活气,更肃杀俨然近者不亲。唯有这支梁三钱的骑兵行进间有说有笑,让人看着就很亲切,使人不禁生出归家之惬意,怡然不可方物。以他的阅历怎能不知,但凡嫡系一定看不起那些杂系,梁三钱在军中一定受尽了冷眼,或许可以将其拉拢过来为己所用,王善诚眯起双眼,暗暗思忖着下一步,那肥嘟嘟的肉脸上倒也很是亲和,也看不出有何城府,从头到脚,那憨态入骨入髓。 “前面那块麦田貌似无主啊,大约又是主人被东虏掳掠了去,麦子不及时收割,就被鸟儿虫儿吃掉了,回头叫士兵去割了。”王朴指着远处山丘下那块麦田足足约好几顷,对身边的刘一山笑道,其实这些地一定是属于某个豪绅,但是佃农或逃走,或被东虏掳掠了去,这满地的麦子就无人收割,豪绅们此刻人手不足,很多麦地只好暂时放着,这就给了神甲营机会,十几天下来打了足足一百余石麦子,用四轮马车运到河边,装了船等待海风下半年转西北,就可以运去平陆县码头。至于豪绅不答应,上门来讨要麦子,总有法子说服他们,毕竟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王朴越来越像正经的大明军官了。 “是,大人。”刘一山早已习惯了这些套路,眼都不眨的回道,心里只是嘀咕了一下:这也就是靠打败了东虏挣来的赫赫威名,让朝廷有所忌惮,但是得罪这么多豪绅,不知会否后患,但是雁门那边听说缺粮很厉害,也就只能先割了再说。 新麦适口,香嫩喜食,王朴胃口大开,吃撑大肚子,饭后闲看抵报,从报上得知昨日朝廷对香河之乱的应对之策,不禁对林昌兴吐槽道:“原来妲己是金毛九尾狐,我也以为是白狐,不是读书人真是不可能知道。” “东家信吗,妲己现世一说。”林昌兴只是拧眉问道。 “当然不信,这般荒谬之论难道你会信。”王朴反问道。 “东家说的是,贼首乃是涂山白毛九尾狐,分明舜妻,追随舜的转世而下凡。”林昌兴脸上挂似笑非笑的神色,抬眉道。 “哈哈哈。”王朴听出林昌兴这是在劝他谋反,但他知道明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很快就会冒出诸如洪承畴,卢象升,孙传庭等知兵名臣,还有十几年的国祚,此刻造反还为时尚早,只能故作不解而讪笑。 “东家看出来没有,朝廷没有兵了,可战的精兵没了。”林昌兴犹不肯死心,还劝道。 “我知道,要是有兵,以这股贼军距离京城之近,就该立即发兵去剿。迟迟没有动静,只能说要不就是没有兵,要不就是没有粮饷,其实多半两者兼有吧,崇祯那个倒霉孩子啊。” “这,这个,咱们说不会被派去剿这股贼。”林昌兴追随王朴最早,可他依旧看不透这个人,要说他对朝廷有忠心,那真是笑死人,哪有忠臣敢说皇帝是倒霉孩子,可要说没有忠心,这大半年为了勤王历经苦难,面对京畿空虚,如此千载难逢的时机却又无动于衷。 第六十八章 受制于人 粮价贼贵 “温体仁要来了,他现在成了河南山东两省总制,我们是不是该算客军,玛德,又要让我们这支客军上去顶雷。”王朴回忆起去年被三边总制杨鹤支配的恐惧。 “万一派咱们去打,东家不要出力,应养寇自重为善。” “那是自然的,我想回雁门,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可以利用这股贼军,把他们往山西赶,我们就远远跟在后面,搭便车溜往山西,跟崇祯说拜拜,以后老子再也不来这鬼地方,死了好多精兵,这一趟出来亏老惨了。”王朴其实早已有了主意。 “这样不妥吧,万一糜烂了山西,我们以后日子就不好过了,全靠烟草生意的盈利,我们才能支撑到今天。”林昌兴忧心道 “不妨事,今年是个丰收年嘛,贼乱不会闹得太凶,从这里走到山西,千里之遥,途中很多贼军会逃入山里,人只会越来越少,到了山西以后,我们再与王雁合兵一处,猛攻几次,强龙不压地头蛇,在我们的地头两三下就能扑灭。”有了从前两次剿贼轻易得捷,王朴对贼军心生蔑视,只以为必然不堪一击。 “也是这个道理,如若有变就往北面的大同赶。那里此刻是王承胤的地盘,朝廷居然让他做大同总兵,他何德何能,我们倒还没有赏赐呢。”说起这个,林昌兴就气不打一处来。 “哈哈哈,老弟,你放心吧,王承胤做那个大同总兵是个烫手山芋。”王朴笑道,他记得东虏以后还会多次入寇。其中必然有一次是从大同破口。 “东家,你总这么说,可我思来想去就是不明白,那大同总兵怎么会早晚倒霉。” “哼哼,以后你就明白了。”王朴故作神秘地笑道。 便在此时,亲兵掀布帘进来禀报:“有一人自称是徐光启的家里人,来到军营外。” 王朴遂命将人带到跟前。 “将军,救救我家老爷吧,呜呜呜。”这人一见王朴就趴在地上泣不成声。 “你是徐府那个门子吧,怎么回事。”王朴见眼前这人倒是眼熟,也就不怀疑,忙问道。 “小人是徐高,大人以前见过小人几次,我徐家这回有难了,而且,还是受了王将军的牵连引来的祸事啊,求将军务必救救我们徐家吧。”徐高又是磕头如捣蒜。 王朴听他详述,这才恍然,原来徐光启前日遣长子徐翼出京城,刚出城门就被锦衣卫拦住,那些锦衣卫口称有一件命案牵扯徐家,故而不得出城,将他们一行人又挡了回去。 徐翼惊骇莫名,以为灭门之祸临头,回家就病倒了,好在徐光启见锦衣卫只是看住徐家子嗣,没有阻挠徐家仆人出城,也没有立即提链上门将他们投入昭狱,就知道皇帝还是心存忌惮,遂命门子徐高携那块砚台出城去找王朴。 徐高出了京城,身后就有一队锦衣卫缇骑从林子里涌出,徐高心如死灰,以为小命休矣,然而这队人马仅仅远远尾随一小段路,就折返而去了。徐高两匹马一路换乘,两天后找到了神甲营。 “东家,徐高来路不明,咱们最好别理会此事。”打发徐高去休息后,林昌兴进言道。 “你说什么,你都叫他徐高了,还能有何来路不明。”王朴拧眉不解道。 “他徐家失去圣眷,对我们没有任何用处,可不就来路不明了,东家请三思啊,成大事不拘小节,不能太意气用事。”林昌兴苦苦相劝道。 “不成,徐老我必须要保住。”王朴摸了摸手里的砚台,这是徐光启在暗示,他欲用完善的墨家典籍来换满门性命。权衡利弊,王朴还是更看重墨家典籍,为了重建墨家必须去救。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们如何救呢。” “你说锦衣卫为何要放徐高走呢,他们明明已经把人截下了,又给放了,不对劲。”王朴拧眉咬唇,苦惑道。 “这是一个试探吧,朝廷是想看看我们与徐家的交情是真,还是假。” “对,对啊。”王朴立马恍然大悟道,这一切就说的通了。 “若交情真,那徐家就会成为我们的人质,朝廷可用他们来要挟我们,逼我们听调。”林昌兴眯起双眼,暗暗叹气道,如此一来神甲营就要受制于人,为明廷流血耗命,他这个东家还是太嫩了,妇人之仁,竖子不足与谋啊。怪不得那位顾家的家主不看好王朴,刻意与神甲营疏远,但是林昌兴依旧还想留在王朴身边辅佐,毕竟王朴还很年轻,人这一辈子要有历练,磨砺心性,才能变为心狠手辣,六亲不认的英明人主。 “哎呀,如此看来,坏就坏在我没有政治天赋啊,当初候恂来蓟州,我们太听话,不该的,这给了朝廷一个错觉,徐老可以被取代,徐老和候恂虽然都为东林党,但是徐老向着我们多些,候恂多半是跟崇祯一条心无疑的,所以崇祯想用候恂取代徐老,只是他还不敢过分激怒我,于是就有这次试探。”王朴对这些政争实在不是很有感觉,总是先愚不可及,后又悔恨不已。 “真要如此,那朝廷中还是有些能人啊,会是谁呢,此辈是否该找出来,宰了他。”林昌兴作了个横切的手势,不知为何这个书生最近性情殊变,胆大妄为以极。 “不必了,钱谦益说过,聪明人到处都是,是杀不完的。”王朴摇头否决道,崇祯身边的宠臣,例如周延儒,温体仁等皆可见诸于史书,若是随意暗杀他们,且不说是否会糟来报复,还会扰乱历史,他身为穿越者的优势就是粗知历史,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随意干涉历史。 “那东家打算如何应对。”林昌兴问道,他瞟了一眼王朴手里那块砚台,若有所思。 “呵呵,有两个选项,全军回兵蓟州,在城下大闹他一场。”王朴咧嘴一笑道,他粗知历史,渐渐心有所悟,崇祯这倒霉孩子生性欺软怕硬,对忠贞不渝的臣子杀伐果断,对跋扈佞臣却又百般忍让,学忠臣只有速死,学奸臣才能有活路。 “那其二呢。”林昌兴不置可否,因问道。 “派一支小队乔装一番潜回京师,这正是徐老的主张。” “不妥,徐老当时并不敢说真话,这不是他的本意。” “是否本意,我们揣测而已,这样吧两件事同时做。”王朴下了决断,林昌兴见此也无话可说。 蝗灾俞十日,麦地只见麦杆,荒疏见地皮若土地生了癞子,苦民绝望而四散奔逃,但是他们前脚走,蝗虫身后撵,沿路州县也尽遭了灾,乞食绝然无望,途中贼匪肆孽,口粮皆被夺了去,断了活路成饿殍。 留下来的村民不出门跋涉,不多的口粮经吃了些,倒多活了几日,狄四一家抢收地里的未熟麦子共约十斗,他是李家的佃农,且李家今年免了租子,这十斗未熟麦子虽难下咽却能果腹,取其中两斗送去里长家充作半年的三饷。却遭里长赶了出门,言麦子不熟,官府可不收,狄四晓得厉害,魂不守舍回家去,熬心拖了两日,里长就上门来训斥他,言不缴皇税死路一条,进了县里班房少有能活命,且还要零零碎碎受罪,狄四恐极,想着饿死也比进班房强,只好找县里粮铺将仅有的十斗未熟麦子换成两斗陈麦子,这才纳完今年的皇税。 如此一来,家里可就断了粮,外面的野地光秃秃都不见一片叶子,哪怕树皮都叫虫子啃了去,唯独观音土可寻得,可狄四宁饿死也不要吃那东西,他的爹娘就是因食观音土而毙,那死法太渗人,不如与妻子儿女们齐齐在床榻上躺着等死,躺了很久很久,夜昼往返轮转,只迷迷糊糊记得前后起来喝过好多瓢水,起先尿还有骚臭味,后来尿就清撤如水。 “狄小四,你在家吗,喂,回个话。”傍晚时分有人扣门,大约是周围人烟寥落惯了,扣门声划破寂寥,将屋里几人都唬了清醒。 “谁,谁啊。”狄四扯开嗓子回了一句,口出绝不洪亮,却闹起耳鸣来了,手撑塌角,支起半个身子抬头一望,就周身遍处酸疼,眼神倒还好,窗纸破烂,就见一黑乎乎人脸挂那上面,隔着窗花也能认得,是邻村的老金。 狄四寻思老金这人名声不太好,早年窃人财物被吊起来狠狠打了一回,老金婆娘欺狄四是个出了名的老实人,上他家来求借银子,不肯给就挠门跺脚,满地打滚,声势骇人,不知情的村民满脸疑色,以为狄四与窃贼老金暗通,狄四脸皮薄,哪里能经受这个,遂借出一钱银子,老金用这钱买药敷了才把伤给治好,从此两家有了几分交情,这回难道是来报恩吗,念及此,勉强起来去开了门。 “哎呦,我那村遍寻都不见一个活口,惨呢,整村子的人都没了,就你们村还有活人,毕竟是李家的佃口啊,那位出了名的心善。”老金甫一见面就大声嚷嚷,他的中气竟十足。 “全死了?”狄四讶然一惊。 “没,那倒没有,今年纳不出皇粮,大伙儿一合计就逃命去了,有往山里去投贼,也有人往邻县逃,那都没用,哪里不遭灾呢,死外头还不如死家里,我不折腾。”老金连连摇头道。 “那你拿什么缴纳皇税。”狄四闻言只有瞠目结舌。 “我进城里捞了一把,嘿嘿。”老金一副你知道的得意神色,其实是他与城里的熟人合谋,前往临县蹲守小径几日,劫杀好几拨路人,才凑齐银子纳完皇税。 “啊,那敢情好。”狄四有些服气了,忽然想起来,满怀翼希的问道:“那你有吃的吗,我饿。” “我也没有吃的了,现在粮价贼贵,二两银子每斗。”老金苦涩摇头道,他与人出去劫道,杀了好多人,又遇上另一伙贼人,火并中己方死了七人,拿命换来二十斗麦子而已,剩得六人均分二斗余,才堪堪够官府的税。 “啥,二两银子才一斗。”狄四闻言只有瞠目结舌,这才几天不到粮价竟涨了四倍。 “所以啊,我不打算卖小儿子了,反正呢,就卖了也换不来几口粮,那么,狄小四,咱们换一换,怎么样。”老金实在舍不得小儿子,言语颇为艰涩。 “你是说,要。”狄四若有所悟。 “你准备一下,记得血别流出来,不好浪费,我家那孩子五十斤,我回去准备一下,今晚送过来。” “那要遭报应的,不能啊。”狄四心窝一颤,徒劳挣扎了一下。 “嘿嘿嘿,你想死吗,那也成,过几天我来替你收尸。”老金突兀咧嘴一笑,那口黄牙津润油腻,又摆舌头往上面舔了舔,齿尖上腊般的润黄,狄四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个家伙中气十足,原来已不止头一回。 狄四细思极恐,浑身汗毛竖起,只骇然连连点头,又悚然一惊,忙死命的摇头,看眼前这老金如妖魔形状。老金哈哈大笑,甩下一句:“就这么说定了,我今夜过来。”自去。 狄四一人呆立院中许久,茫然四顾,左右皆空壁如洗,无奈又转头回屋里,取瓢子进罐口一舀,瓢中却是空的,这才想起罐底早无水了。 “外面何人呢。”婆娘听动静,抬眼问道。 “老金,没事了。”狄四不敢回实话,只是敷衍,瞧见塌上的孩子们,心却是空落落,他这一辈子劳碌图个啥呢,他倒不怕死,反正也没啥活头,死了拉倒,可是那个老金连死人也不肯放过,想到要被那口黄牙吞进肚里,狄四打了寒碜,忙又上了床榻,合被子闷着,此刻想事情太奢侈了,他太饿了,肚子仿佛飞了天,只有一阵阵的口腹之欲正直入心扉,反复煎熬着他,想事情便更加饿了,那煎熬更猛烈,他只盼一睡就不醒过来。 第六十九章 孟婆不尽 自行火炮 殇夜偷摸潜入屋内,狄四猛然睁大眼珠子,他发了狂般揉肚子,只求扯出肠子打个死结,奈何不争气的徒劳,侧过身子就看见了孩子们起伏的胸膛,竟似闻见奶油的香气,他再也压抑不住欲念,大吼一声“啊”,从床上跳将起来,连滚带爬的逃离屋子,脚浮免不得多处磕碰,这一番动静惊醒了床榻的妻子儿女们。 妻子此刻没有了求生之念,只是抬眼一瞅,翻过身子把孩子们搂紧些,她要死了,只求来生能与子女们再续前缘,这一世就这样亏欠良多了罢,想哭出泪来,可叹连挤出流泪也难。 “娘,我饿。”女娃痛苦的吱声,见娘没有搭理便也不见下文。 狄四手里举着斧子,呆呆杵在那里,眼望门口,就在他以为老金今夜爽约没有过来,那前头,月下一个人影子从草垛子闪了出来,依稀似那老金。 “秋花,出来。”许是来了同伙,狄四突然壮起胆子,他开口叫唤了一声,那话音宛若追魂索命曲,飘忽不定,空灵魅惑。 “嗯。”秋花耳浅,睡梦中隐隐听到有人叫唤,因那是熟悉的,梦中不假思索就应了一声。 “秋花,出来,有吃的。”狄四等了一回,听不见里面的动静,又唤了一声。 “唉,爹,女儿来了。”听说是有吃的,秋花骤然间就清醒了,她从娘的怀里挣扎出来,下了床榻,爬出屋子,透过门槛就见父亲面对着她站着,右手负在身后。 “爹,吃的呢。秋花左右四顾,却没有看见吃食,问道。 “你,过来,吃的在这里。”狄四又哄着她。 秋花艰难的爬过门槛,使尽了气力才慢慢拱到狄四脚前,她脸上挂着渴望,满怀翼希抬头,一把斧头寒光一闪照着她的脑门劈了下来。秋花脸上满是惊愣与迷惑,她眼珠子使劲朝上翻,只够着那斧头的柄,那柄她是熟悉的,砍柴时常使,她的眼神渐渐模糊,心却猛然间如坠深渊,这是个有慧心的女娃,很快就想通砍下这把斧头的是父亲,秋花的身子软了下去,那对圆睁的眼珠子依旧上翻死死盯着斧柄,这一世的不甘与怨恨只恐孟婆汤都消抹不尽。 “哎呦,你这人这么笨,血都洒了,多大灾啊,怎么敢浪费。”门外一妇人急了,跳出来对狄四一阵数落,那是老金的婆娘费氏。 “快,去拿瓢子接着,你倒是动一动啊,我在这按着,好在斧头没拔,血不往外滋,只是渗出来了。”老金也急忙忙赶来帮忙,一边还指使狄四回屋去取瓢子,他们夫妻二人显然是老手,一人背兜着秋花软绵绵的尸骸,另一人推高她的头,血果然止住了。 “啊。”一声凄厉的惨呼响彻人间,狄四猛然回头,就见他的婆娘卫氏不知何时从屋里出来,她无比的惊骇,如见厉鬼般朝他圆睁而视,又转向女儿头上那柄斧头,头一歪就昏死过去了。 “哎啊,弟妹,你们没有商量好的吗,这么大的事不说明白了咋成,这咋整,我说你,你啊你。”费氏十分尴尬,就想舆辩几句,却见弟妹已然昏死了,就又数落起狄四,那狄四只是低着头,木然不言语。 “快走,快走,小四,咱不欠你的,这五十斤,我,我就放这了。”放下一包裹,老金夫妇逃也似溜了。 隔了几日,神甲营又故游蓟州城下,王朴抬见那墙垛后人影幢幢,冷笑一声,下令竖起讨饷大旗,上书“无良朝廷,拖欠军饷。”八个大字。 “他娘的,这个小鬼。”左良玉骤见城下那杆旗,差点没憋住笑,涨红了脸,强忍住瞄向一旁的监军太监,他是打心里羡慕王朴,有实力作底气,不用看朝廷脸色。 “城下那就是神甲营吗,人数少了点吧。”监军太监高起潜可是皇帝亲信,昔日信王府的老人,在宫中也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值此京畿空虚才临危受命,屈尊来蓟州作了监军。 “回公公,人家那都是家丁。”左良玉却不敢怠慢,他如今家丁也才三百来人,自然拼不过那神甲营。 “嗯。”高起潜一听,也觉得在理,神甲营与东虏酣战多场,又被围困了几个月,这上千人是百战余生,其骁勇善战可想而知。这么一想,再去看那阵形,竟隐隐有肃杀之气,脸色终于凝重了不少,又回瞧自家的军兵,暗暗叹气道:“先派人去与那王朴把话说开,我高起潜奉命守蓟州,与他无仇无冤的,要讨饷何不到其他地方讨去,何苦来腌臜我,不走的话,就有他好看。” “高公公,这个王朴二十出头年纪,万一他的脾气上来,从城下潜越过去,去了京师可不得了啊,咱们还是该拿好话稳住他。”左良玉是个八面玲珑的性子,自然不想与王朴莫名其妙就此结仇。 “是啊,你说的对。”高起潜这才想起袁崇焕有一项罪过就是被东虏潜越过蓟州,致使京师陷危。当时皇帝那个惊慌与愤恨的神色,他亲眼目睹,至今仍不免心瘆,想到万一不小心被神甲营潜越过蓟州城,皇帝对他咬牙切齿的恨意,不禁打了个寒颤,心里就有个决断:“王朴狼顾之相,神甲营所托非人,陛下剜心之痛,奴才愤慨,愿与叛将王朴决一死战,左游击是否愿与圣上同仇敌忾。” “但有所命,莫将不敢不从。”左良玉心里骂娘,这都哪跟哪,王朴讨个响,怎么就成叛将了。但是高起潜已经把话说死,他怎敢异议。 战鼓声破空如雷,蓟州城内人沸马嘶,王朴大为意外,只道:“城内听说为左良玉部,我们没有仇啊。难道是要杀人灭口不成。”他与左良玉曾有暗中私售东虏首级的情弊,这对左良玉大小是个罪名,难道是为掩盖此事动了杀心。 “大人,我们人数不足,万一四面皆有伏兵,被合围就不妙了,不妨后退五百步,到那山崖下列阵。”城内这个动静估计有兵马过万,刘一山惊心不已,进而不免疑心误入了朝廷蓄谋已久的陷阱,似王朴的言行,朝廷岂能容他,大明虽呈末路之相,然三百年的王朝余威犹存,世人都知道明廷自太祖以来不和亲不割地不输款,乃实硬强,哪能任由一支叛军四处劫掠地方,而朝中聪明人多如过江之鲫,设巧计,谈笑间叛军飞灰湮灭不在话下,这一幕戏文中可都常有,只是他却是在恶贼一方,一时间心乱如麻,脑海嗡嗡作响。 “五百步?”王朴望了望那座山,苦笑道:“没料到会跟我玩这一出,是我小看了大明朝廷,敌人出其不意那就更不能慌,与其盲动,不如原地布阵。城内就算有大军,我们又有何惧。”在这样草木荒疏的空旷野地,正利于火铳兵瞄射。 “是,大人。”刘一山听了这话,自忖造反真是要有这等胆量,心里暗暗佩服。 “令全军披甲,列阵。”王朴下令道,取出令旗交给传令骑兵。 “全军披甲,列阵。”传令兵先是吹响号角,全军上下闻此呜呜长鸣,神情一肃,禁声待命,相距不远的几支百人队果然听到了一道军令,所部长官们纷纷高声复述军令。 “全军披甲,列阵。”如水波晕开一般,这道军令在各百人队间逐一通传,军令所过之处,士兵们纷纷从独轮车上取铁甲从头往下套,金铁齐咧轰然而响,十余骑传令兵们又从王朴的身边飞驰疾离,为防口耳误传,他们还要向各队长官递送王朴的手令。 蓟州城内的左良玉部似乎并不急于把握时机,只是磨磨蹭蹭的从北门出来,待那支兵马列阵完毕,神甲营这边已经等候良久,颇不耐烦,王朴眉头深锁,却万难摸透朝廷的意图,只得静观其变。 终于左良玉部开始动了,他们如一片浓重红雾呜呜丫丫压了过来,伴随着战鼓声,那排山倒海的气势让王朴心中一紧,他还是第一次遇见几万大军逼近,左右看了看,果然刘一山和周围的亲兵们也都脸色凝重,这会是一场大战啊,而且神甲营的兵卒死一个就少一个,朝廷大军那是无穷无尽,这哪里打得过。 “东家,咱们不该来,万一,要是万一顶不住,咱们还有骑兵杀出一条血路,等到了雁门,还能东山再起。”林昌兴挨近到王朴的身边,对他小声耳语。 “我草,我把自己给浪死了。”王朴呆若木鸡,很有些绝望,前面那是几万大明官军,神甲营不过才一千号人,而且这一回他居然猪油蒙了心,就像是中了邪一般,跑到数万大军跟前来送死,这可是在无险可依据的旷野上,念及此,王朴恨不能抽自己几个嘴巴子。 “大人,我们有新式兵器,那个叫什么,自行火炮是吧,敌军脚步缓慢,远不如我们的自行火炮进退迅捷,可以让自行火炮上去开炮。”刘一山确是良将,此刻还能镇定,很快就心生对策。 “嗯,对,开炮,轰他娘。”王朴这才醒过味来,他有十辆自行火炮,敌军人数虽多,移动却很缓慢,可以用来去如风的自行火炮顶上去吊着打。 这边的蓟州大军却也不好过,左良玉手中只有五百亲兵,约束这么一支五万人的大军,均摊下来,一个亲兵要看住一百号人,这可真是要了老命,从全军校场集合涌出城门,到整队列阵前行,一通折腾约摸半个时辰,亲兵们累得气喘吁吁,胯下坐骑更是一刻不停来回狂奔,几近脱力,苦撑着扬脖嘶鸣不已。 “停下整队,他娘的,别乱走,整队。传令下去,若哪个狗才听不真号令就用鞭子抽,再犯就拔刀子片了他。”左良玉连着吼了半个时辰,此刻他那好嗓子已然沙哑如破锣。 蓟州全城呈长方形,坐落于山坳底,这等地形易生怪风,突兀卷尘飞舞,漫天风沙眯眼,官兵艰难挪动几十步,仿佛被暴晒过的皮糖,蔫成了一滩糊糊,又不得不停下整队,连砍了几颗人头约束军纪,复稍具行伍筋骨。 便在此刻,前方探报敌情有变。左良玉愣怔不已,苦脸道:“王朴小儿,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咱们哥俩打起来算怎么回事。”转头瞄了眼城头上的“高”字监军大旗,面绣麒麟,居然较他参将“左”字旗华美耀艳,心里就如食了蝇。 左良玉心里怨怼不已,他是真不愿与王朴交恶,所谓养寇自重,有王朴这个刺头在朝廷跟前引群嘲,他向朝廷伸手要钱要粮,几乎是有求必应,少见落空,这段好日子升官发财不亦说乎。 当下寻近处一间破屋,跳下马攀上房顶,他披着重甲在那高处摇摇晃晃,踩瓦片吱吱作响,下面的亲兵神色贯注,围成圈守着主将,左良玉毕竟将门世禄,半生身手打熬,浑不在意立屋顶上,远远就见神甲营分出了一支小股人马,正迎着大军扑来,不禁轻“咦”了一声,实在不解王朴的主张,这动静难道是要先遣使来谈谈,可惜城头上的高起潜把话说死,那口气是要与皇帝同仇敌忾,他可不敢放水啊。 满以为两军兵力如此悬殊,王朴会知难而退,左良玉手里骑兵稀少,追之不及,世人皆知神甲营列阵行进的本事天下第一,他有自知之明,不指望自己这支才成军不久的乌合之众能追得上,只要能迫退神甲营,就能收兵回去对高起潜交差了。可王朴没有后退,这么挨近下去估计会有一战。 “既然送到跟前来了,就先砍了吧,回头把盔甲还给王朴,那小儿若知趣,就不敢不依不饶。”左良玉心里便有了计较,此举得罪王朴狠了恐有后患,但是皇命难违,这个份上也就顾不得了。 第七十章 蚱蜢腾空 跳入粪坑 正拟收尾计较,又见那队神甲营的人马齐刷刷止步,隐入车辙卷起的黄尘中。左良玉拧眉不解:“这是要做什么,难道只是斥候来就近查看敌情,可是哪有拉马车作斥候的道理。”左良玉这才隐隐觉出味不对,万一马车上有神火飞鸦,骤然间放几发可要唬人一跳,不免扰乱军阵。 “去叫娄光先,把前方那股敌兵击溃。”左良玉低头对地面上亲兵吩咐道,娄光先乃车营千总,所部战车克制神甲营的犀利火铳,且战车上装了小弗朗机炮,足以毁敌战车。 疾风袭过,黄尘消散,那一小股神甲营兵马已无地可藏,皆见战车成一列,尾门大开,兵丁们正忙着用一根木棒通车厢,或抱一些白色和黄色的包裹往车厢里堆。 “不好,这是火炮。”左良玉大呼不妙,忙下令全军止步,军中鼓声骤息,号角大作,这是敌袭戒备的响号。 然而,那神甲营的小车阵却掐准了时机,旗号一变,亮出了腥红色小旗子,竟没有给左良玉等人调兵遣将的余地,车厢内黑洞洞的炮口正往外伸,左右兵丁齐伏身掩耳,这就要放炮了。 “王朴小儿,居然有大炮,不过好在。”左良玉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两军此刻相距六百步,唯红夷大炮够得着,那马车的车厢不足两丈长,哪里能装的进三丈红夷大炮。 “咚,咚,咚……。”一连十响,左良玉如坠冰窟,神甲营未必奇蠢至斯,若他们的火炮够不着又怎能开炮,当有古怪啊。 “咴,咴,咴……。”弹丸破风竟如响箭一般,声先夺人,那青铜的异色在艳阳下光芒四溢,眼可见划出了一道道浅浅弧形飞空而落,只听“噗哒噗哒”连响,军中应声血花绽放。 “哎呦,这真能够得着啊,王朴小儿好多宝贝,他娘的,速去提醒娄光先,莫要打坏了那些炮,这宝贝要留着,拉回去仿造一批,我老左也弄个炮营玩玩。”所谓兵马过万,无边无沿。五万大军密密麻麻纵横成阵,缨如海,枪如林,仅凭神甲营十门小炮攒射一轮,也不过就是蹭去一层皮,左良玉谈笑自若,对这个小场面毫不在意。 “是,大人。”下方的亲兵虽有些惊异敌军火炮居然能打到这里,前方隐隐传来哀嚎哭叫声,显是敌炮打出了伤亡,不过主将为军之胆,听主将话味游刃有余,当下也不多虑,领命去传令。 “咚,咚,咚……。”又是十声连响,左良玉那一脸的得意僵住了,只隔十息就发一炮,对面的炮手可为精锐也,一门炮如此不怪,可十门炮的炮手们不落参差,皆这等身怀惊人技艺的精锐,神甲营当面给他露了一手啊,虽不愿服输,可左良玉心里还是忍不住庆幸,亏得王朴所部只有千人,凭他五万大军又何须惧之。 “再去传令娄光先,对面有好生难得的炮手,尽量生擒别滥杀。”左良玉心头涌动灼热,已然定下收降纳叛的筹码为几何,这些炮手多半是王朴的心头肉,平日里定也百般笼络,以亲兵待之估计还不够,回头给他们每人安排一个漂亮的良家女子,银子先不忙给,至少要等他们生了娃,落了跟以后,才不怕收了银子做盘缠乘机逃走。 娄光先的车营兵数三千,这番调度立显与众不同,车营官兵认旗号而动,一杆两丈高娄字将旗如利剑断革,硬生生撕下五万大军的一个角,这个角嘈杂混沌,却始终簇拥成群,向着远处那支单薄敌军冲杀而去。 神甲营这边的自行火炮车队老兵和新兵掺半,老兵亲历过血战东虏的大场面,难免心生傲气,在这些新兵蛋子面前如何肯露怯,一个个头仰高高,拿鼻孔瞪杀将过来的敌军。新兵是今年六月才随周扬的海船部属到军中,来此以后,就听说神甲营守着个岛,与东虏大军隔十步宽的水渠对峙半年,杀的昏天暗地时火铳兵的矮墙下鞑子尸体足足堆了三层厚,东虏昼夜不停用炮轰,又扔炸药包,地面坑坑洼洼,焦黑皆硫磺冲味,连刚种下不久的萝卜苗子被敌人的火药烫熟了。 当时大伙只能挖地窖,躲地下不敢冒头,曾有人出来解手,一夜不归,天亮了一看,那倒霉蛋胸口开一个大洞,早已死透了,居然是被东虏的大炮穿胸而过,搬运时那尸骸硬如冰雕一般,竟从开洞处断为两截,那冷更别提,才烧开的水,泼到空中,还没落地就化为冰雪。 这些神仙打架一般的传言,新兵们起初还不太信,后来听老兵们都这么说,居然分毫不差,也就只能将信将疑。此刻终于轮到他们亲历战场,不免心中惴惴。 在队中有一人十分尴尬,那就是方播,他既非老兵,也不能算新兵,当初王朴任命他为一个火铳队的代把总,收复蓟州以后,听城内豪绅的暗暗提醒才知道这个方播与顾金丹很有些不清不楚,心里就膈应的慌,以这个火铳队皆为新募,需前往雁门集训为由,要把他打发去雁门,所谓眼不见心不烦,但是方播实在不愿远离顾金丹,又见自行火炮这玩意儿很是气派,估计是军中最为值钱的宝贝家什,就请求去自行火炮队担任一个小哨官。 从代把总到哨官,足足降了两级,王朴见他不慕福贵,心里不免存了几分佩服,又打听得知这还是个情种,思量此辈不易痴心,多半也会有忠心,就允了所请。 方播待在军中已有一些时日,早就听人议论王朴身边还有一个宠妾王雁,是个十分干练精明的女人,深受器重把持着神甲营的募兵大权,他便存了心思,女人都爱争宠,王雁与他的挚爱顾金丹之间难免会有好一番斗法,只要他在军中立功,升了官,拉起一支亲信人马来,想来王雁根深蒂固,必然不好对付,顾金丹不想吃亏,就会回头来拉拢他,依仗他的势力。 “这一仗打不好,我便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顾小姐。”这个念头充盈脑海,方播狼视虎顾,恶狠狠的盯着前方那片滚滚黄沙,他知道跟人拼命,首重气势,当先挫来敌锐气为要,念及此,便下令道:“集火射击最前那辆车。” 传令毕,一通忙碌的操炮,腥红小旗猛然间向下一落,只听得发炮声连十响,十发弹丸倾泻而出,眼中那辆战车忽如蚱蜢腾空跃高一丈,连人带车旋转翻空而落,疑似轮子至少中了一炮,在空中散了架,残轮飞出去足足五丈远,又连翻带跳几个来回方休,至于车厢倒还完全,想必是车上有铁框加固,竟也没有毁烂,只是蔫蔫然已变了形状,拉车的四匹马被翻飞的车子一带,重重摔倒,一时起不来,看着还能动弹,但是马只要断了腿,就会不住地挣扎,伤口处不能愈合,血管早晚被锋利的断骨磨破,只要出血便活不成。 “好,不错,这个方播是个人才,无师自通,懂得齐射的妙处。”王朴远远见了,也不禁服气。身边林昌兴歪头瞥他一眼,那眼神很是古怪,他可是听说过方播的传言,王朴对这人竟没有起杀心,这是个好兆头,可见王朴心胸并不狭闭,这是做大事的人品。 明军这边则是被这一轮突如其来的齐射唬了一跳,对面神甲营的火炮不止打的远,还准头不低,娄光先可是见过王朴的火器,当初是他的车营带了现银去王朴军中换回东虏首级,他仔细留意过神甲营的兵丁多持火铳,那铳口还装了华而不实的望山。娄光先心里很不以为然,当时还暗暗鄙夷王朴没见识,火铳虽是好东西,只要不惜血本,用好钢料打造,可透重甲,然而准头远远不及强弩,安上望山又有个屁用。此刻娄光先只有一个念头,他小看王朴了,这货用的是妖法不成,那装了望山的火铳莫非藏有玄机。 许是赶巧罢了,娄光先依旧报以侥幸,只是下令加快脚步,下一轮齐射果然如期而至,火炮吐息,眼见一排闪亮的红铜弹丸定在了空中不动,娄光先拧眉不解,瞬息间也就回过味儿,弹丸居然冲他飞来了,好个车营千总,一拉马缰,伏身藏于马颈后,身后的几名亲兵止不住,顿时冲到他前头,“噗噗噗”山崩一般的巨响震得他心都要萎了,还没等回过神,一根棍子砸到他脑门上了,胯下坐骑嘶鸣一声,居然受了惊吓,在那儿转起圈圈,娄光先使劲控马,却一时束手。有亲兵见此当即跳下马,扑到娄光先的坐骑下,噌啷一声抽出配刀挥砍间卸去那畜生的一只前蹄,听得一声凄厉哀鸣,那坐骑猛地一翻身,血沫飞溅,四脚朝天,娄光先重重摔在地上,他勃然大怒,刚要抽这个手下几鞭,只听一声:“大人,快躲起来,炮,炮啊。” 娄光先闻言一呆,这才瞥见方才砸中他的那根棍子,就横呈不远处,却哪里是棍子,那是一条人腿,红布料还留了点,且穿着绣鸡纹麻布靴,这自是亲兵的穿戴,寻常兵丁哪里有靴子穿。正脑中盘绕这个念头,一抬头就吓得魂飞魄散,这哪里还是人间,眼前人马俱碎铺了一地,近处有那熟悉的属下正面如死灰瞪着不远处那一条肠子,瞧他眼中那望穿的绝望,仿佛在恳求肠子快回来,但他的手臂已然烂了不成形状。饶是娄光先百战之身,也被这盈满眼帘的血肉横飞场面给吓了不轻。 “哎呀,不该这么打,要先放一炮校准,再齐射,打偏了。”远处的王朴用望远镜看得真切,大呼可惜。心说:方播人虽机灵,几乎可称得上是无师自通,惜火候还不到家,回头要好好提点。 “大人说的是。”身旁的刘一山连忙附和道,心里却不以为然,要是如大人所言,先开一炮,校准后再齐射,人家不就早有了提防,未必更好中,左右都是要凭运气。 只见明军将旗复又立了起来,慌乱无措的车营官兵都瞅见了那旗号,欢呼起来,有小旗军官带头山呼“大明必胜。”一时激励士气,齐喧声震盈野。 “将旗变向东北。”娄光先下了这道军令,立转身向西南方撒腿狂奔。 敌军火炮的弹丸就落在娄光先身后不远处,劲风刮着他的后脑勺嗡嗡响,他披着重甲逃也似地狂奔,气喘如牛狼狈之极。但神甲营的火炮接二连三砸过来,仿佛是撵鸭子一般,他终于跳进一个污水坑里,一时也来不及细思这么大日暴晒的旷野,此间为何平白会留一个水坑,等入了水,这才被恶臭冲醒,只羞恼到无地自容,却原来是一个附近农户采肥的粪坑。 神甲营的火炮从他头顶呼啸而过,落弹覆域渐渐远去,他气的哇哇大叫:“王朴,你个王八蛋,老子,老子要将你碎尸万段。”亲兵绝不敢露出半点笑,忍笑至心痛,默不作声把他从粪坑里拉了出来,好在这是个积牛粪的坑,不似人粪那般腥臊,饶是如此娄光先还是一阵干呕,趴伏良久不能顺气。 “大人,儿郎们都朝空地冲去,是否招回来。”终于有亲兵忍不住垂询道,这么一会功夫,车营已被将旗引偏,敌军在正东面,东北向那是一片峭壁山,车营正往无人处冲杀而去。 哗啦一声响,娄光先猛地起身,溅了左右亲随不少粪便,他咧嘴闭眼大口吸气,又缓缓呼出来,眼神如有利刺射向那支神甲营火炮车队。那敌将阴损可恨,方才下令将旗取向东北,本意是借将旗为诱饵,引开敌军的火炮,他自取道西南向抽身,不想敌将竟看破了他的算计,火炮一路追迫着,害他不慎遭此奇耻大辱,若不能杀他个无留一丁,洗雪今日之耻,那他哪里还有脸面活在世上。 “啊,果然如此,你们看叛军的炮打不准了。”娄光先死死盯着战场,咬牙切齿狞笑道。神甲营的火炮依旧接二连三闪耀火花,雷鸣滚滚不息,弹丸落在军阵中,却有许多打偏了,变向东北果然是一剂妙招,和躲避弓箭的窍门相似,对着来箭方向直走就很容易中箭,有点见识的兵将都会取曲斜的路径。 第七十一章 抬铳及远 遇事糊涂 平野依山尽,树随山崦合,车营前头就是一片茂密林子,有那山水滋润,层林尽染叠翠,持将旗的亲兵见此,寻思车营可没法钻进这林子里,只好硬着头皮折道东南。可匆忙疾转,战车间前后总也不能合拍划一,遂挤成一团,对面的火炮袭来,顿时打出了暴击,连毁数辆战车,弹丸带血沫一起在黄沙泥地里狂扫而过,一道道残迹如索命之犁触目惊心。 “他娘的,真蠢。”娄光先远远瞅见这一幕,急的团团转,但他的心爱坐骑已然废了,亲兵们的坐骑也一齐受了惊吓,那症状各有不同,或浑身僵硬如骸,或发狂嘶鸣,或放肆蹬蹄,为躲避那炮火弹雨他们不得已弃马遁走,此刻回头就见他们的战马散落在各处,一时间追之不及,只得干瞪眼。 却说神甲营这边,也看出不对劲,敌方很有本事,能想到走“之”字线路以避开火炮。王朴忧心忡忡,这些昂贵无比的宝贝疙瘩要落入敌手就糟了,便当即下令:“骑兵出战,前往接应自行火炮车队。” 明军本部,左良玉也看出破绽来,只要吃掉这几门炮,神甲营就剩下火铳兵,重甲步兵和骑兵了,娄光先的车营专克火铳兵与骑兵,至于重甲步兵那都是一个个金子堆砌的百战精锐,皆王朴小子的心头肉啊,若能擒获一批,赶明儿找王朴索要赎金,定要叫他掏空身家,把之前卖首级挣走的银子全给吐出来。 这些重甲步兵俘虏或许还能招降一部分,不过并不划算,这种主将最为倚重的最一等亲兵平时恩义牢固必矣,如此都能背主叛离,这等卑劣懦夫他不敢信任,用起来不放心,之前那些火炮的操手只要手艺好就够了,不忠心也碍不了事,两者迥异也。 蓟州兵的战车上也配备许多小弗朗机炮与抬铳,冒着敌方火炮冲阵,光挨打而无力还手的滋味可不好受,便有兵卒胡乱朝敌军鸣炮放铳,余者有样学样,顿时乒铃乓啷火器响成一片,不一会儿车营周围烟尘混笼,倒似歪打正着,稍抑了神甲营火炮的准头。 “弟兄们,冲呀,再冲一百步,我们就够得着他们了。”持将旗的亲兵十分鸡贼,骑马尾随一辆战车后,以为屏障,从容给兵卒们鼓气。 抬铳及远百步,且弹丸沉重可抛射,两军相隔约百五十步,这些抬铳的弹丸就断断续续往神甲营炮兵头顶砸落下来,砸中头盔甲胄钉钉清脆,砸中车顶铜皮铛铛沉闷,神似玉磬编钟齐奏古乐。 起初神甲营这边只是略有惊慌,待见落在身上的弹丸不能透甲,也就浑不在意。然而敌军渐渐逼近,这些抬铳弹丸的威力渐显,许多兵卒被击伤,无不头破血流,更有无覆甲处受创,身软倒地而生死不明者。 方播从前区区一介地痞,哪里见识过这等弹如雨下的阵仗,竟有些懵了,但他在街头厮混多年,临危更激起凶顽本性,当即下令往地上摆放炸药包。 “这是做什么。”自行火炮队的书记官邹正万不解的问道。 “再等等,等着他们靠过来,我们就点了这些炸药包,后退,给他们来一记狠的。”方播冷冷道。 “哦,是个好办法,你们城里人果然阴狠歹毒。”邹正万听了这个绝户计,阴阳怪气的吹捧道。 “嘿嘿。”方播冷冷一笑,不置可否坦然受了这一捧哏。 这边蓟州兵车营见敌军有退怯之意,胆气正扬,山呼怪叫冲将而来。神甲营这边刚刚布置了炸药包,未等兵卒返回来蹬车,方播就下令全军后撤,这可把邹正万吓了一跳,他大叫道:“方播,你安敢弃军而逃,这些兵卒不能轻易舍弃。” “闭嘴,我是头。”方播正急于布下天罗地网,给对面明军一点厉害瞧瞧,遂颇不耐烦的对书记官怒斥道。 “你,我回去定要向节制大人告发你。”邹正万是书记官,他有权监视举报与之合作的将领。 数十位神甲营兵卒就这么被方播弃在了两军之间,他们呼天抢地,对背弃了他们的方播恶语咒骂。这是必死之地,他们毫无生路。很快蓟州兵车营就杀进五十步内,敌军每辆战车上皆有两门小弗朗机,十息可放一炮,炮弹如幕而至,那些可怜遭弃的兵卒无路可逃,无处可躲,开阔场地中成了活靶子,很快就死伤殆尽,尸骨少有完整。 蓟州兵这边得意洋洋,忙着射杀掉队的神甲营兵卒,却没能留意到场地中那些布成横列的白色布包,他们若是仔细留意,就能觉出可疑来,这些布包正冒出黑烟。 远处观战的王朴心揪气结,他的神甲营是募兵,在战场上每折损一人就要使一大笔银子抚恤未亡眷属,在大明诸多官军中,向来全额发放抚恤银子,从不克扣的神甲营可谓殊例,王朴一直以为这是神甲营所向披靡的依凭之一,然而方播无缘无故居然弃掉几十名兵卒,王朴心里暗暗叹气,他本来很赏识这个胆略过人的帅哥,今时末世,人皆木讷笨拙,这等有急智的人才十分难得,但是王朴恍然此人行事不择手段,为了战功能抛弃部下的人他用不起,乃因他的神甲营每个兵都很贵,用这样的人只怕过不了多久他就要破产了。 正寻思战后成立一个临时军事法庭,给方播一个公正审判,前方白光连闪,王朴吃了一惊,几乎以为天神降下法咒,待听了轰隆之声袭来,这才醒悟,那边厢用了炸药包埋伏敌军。 “那个方播,好狠,拿我们几十条兄弟的命诱敌。”刘一山冷眼拧眉吐出一句话。 王朴听了这话,脸上漠然深沉,心中却陷入一丝迷茫,自忖:“人言慈不掌兵,是否我太妇人之仁,不,历史上那支人民军队成功了,可见狠毒不是力量,仁义不是弱点。” 硝烟散尽,就见车营已然自乱阵脚,后续的战车受误残骸,胆寒不敢再往前冲,遂彼此横竖错落,首尾阻塞拥挤成一团,神甲营的自行火炮捡这个良机齐射,弹丸落入人群车马堆,远处百步开外恍惚间得闻肉骨碎裂如破鼓声,既含脆又杂糅闷腔声。 方播得意狂笑,谓左右道:“原来打战是这等高乐之事,哈哈哈,可惜没有多少兵可使。”言罢,他回头去看王朴之所在,一小山丘高地上,立起一面王朴的黑鹰将旗,心中冷笑,那小儿不过就是生的比我好,投胎的学问本事高,我将来未必不如他。 娄光先等二十骑追上了车营,一声令下,亲兵们连砍十多名畏缩不前的兵卒,催促余众压上去,但是神甲营的自行火炮小队十分狡猾,不与来敌短兵相接,轮子不住飞转,后撤中还后车门大开,时不时伸出黑洞洞炮口来齐射一轮,只是如此行走间打出的弹丸准头奇差,命中十不存一而已。 “娘的,娘的。”娄光先气急败坏,本甚为俊朗的眼眉挤成一团,印堂泛起黑青,俨然似煞气凝而有质,这时他才留意到对面的车子居然是四个轮子,怪不得能装上火炮,还能一边跑一边开炮。 此刻神甲营的援军两个骑兵百人队也已赶到,他们两脚紧夹马腹,伸腰抬高铳口朝向敌车营抛射,铅丸打在敌军战车的坚壁上留下斑斑点点,壁厚皆无可穿透,好在敌军的战车没有顶盖,依旧不断有兵卒中弹滚落车子,被后面的轮子碾过,眨眼就成一摊模糊血肉,那些疾驰而过的轮子带出一道道血印,竟似那闺阁红木梳子,待挨近了一些蓟州车营这边用抬枪还击,连毙了多名神甲营骑兵,百人队长见讨不到便宜,只好战旗一偏,向南让开一边,不敢与之硬碰硬。 “笨蛋,冲着马瞄不会吗。”王朴远远见了骑兵怯敌,不禁很是失望的怒道。 “大人,这种打法,回头我会教他们的。”刘一山忙道。 “哎,不教就不会,提线木偶似得。”王朴摇头叹息不已,这些军官已是精挑细选过,却还是不免木讷笨拙。 又见方播所部战法突变,屡屡间停齐射,毁敌战车不少,两军相距拉近至五六十步,果然方播就用脑子打战,他的兵卒虽持有火铳之数不多,却能对症下药,瞄准了敌战车的牵引马匹,速收奇效,只要打中战车前其中一匹马,整车便受拖累而瘫痪,这股蓟州兵的战车营渐显败相。 便在此时,蓟州兵本阵号角大作,王朴和刘一山得闻,惊愣之余面面相觑,这是全军冲杀的号声啊,左良玉莫不是疯了,几万大军不列阵就往前蛮。 “啊,咦,敌军为何不列阵了。”林昌兴是个书生,不习军阵之法,故有此一问。 “是想乘着车营耗尽之前,杀到我们跟前吧,相距几百步,说远不远,说近实也不近,若列阵缓缓挪动,是会贻误战机,左良玉练兵不咋行,战机把握很有感觉。”王朴略一沉吟,便心里有了数,遂为其解惑道。 “那,那我们该不该撤。”林昌兴眼瞅那茫茫多的数万大军成排山倒海之势汹涌而来,一时杀声震天充盈双耳,不禁脑门溢汗,脸色发青,很有点胆寒了。 “撤,哈哈哈,还撤个屁,一群乌合之众啊。”王朴不禁回忆起平定许宏杰时,那贼军不知天高地厚哇哇大叫逞勇冲下山,当时神甲营新建,阵战不免生疏,却也不过才三四轮排铳就将那贼军击溃,余者大半落荒逃散,拦都拦不住,自古两军交战阵列前,这是常识啊,不列阵就难以令行禁止,冲杀固然快,然而吃败果也更快,这等乌合之众虽漫野成海却也不惧。 一身红的蓟州大军如红蚁狂流,倾卷起黄沙竟有遮云蔽日之势,如此骇人凶相,这边神甲营的骑兵早掉头去袭扰,这些骑兵们所用的火铳身短力弱,又忌惮敌军的弓箭不敢近,弹丸击中各类了盾甲,有叮叮铛铛脆响的,那是身着铁甲的左良玉亲兵,也有闷声开血花而倒的,那是不披甲的普通小卒,“嘙嘙嘙”蓟州兵这边用三眼铳反击,却不能及远,偶有强弓手开三石步弓,箭支掠过长空轻飘飘落下来,然神甲营的人马皆披挂锁子甲,左右伤不得分毫。只是胯下坐骑因落矢受惊,四蹄躁动,马背上的骑兵们身子摇摆不定,极不易给火铳填装弹药,手熟者也不过三十息间隔才放一铳,侥幸中敌者更是寥寥,而敌阵却绵绵无边,首尾之距宛如相隔天际,这不过是给敌阵刮痧而已。 “弟兄们,此战无论生死,皆有重赏,一个不落。”娄光先死死紧咬这支神甲营的炮车队,誓要报仇,听亲兵提醒,回头见己方大军倾泻而出,心中讶异非常,寻思:这么远等杀到敌阵前,不就是乱了阵形,如此一来,哪怕战而胜之也要死伤惨重,好容易才练了这一支大军出来,未曾想还没遇到东虏,就和叛军杀了一个昏天暗地,元气大伤。 但转念又想,敌军人数少,来去迅捷,布阵缓缓而前如何追的上,这等算计一番,应从军中分一万兵去追为妥,左节制平时是个精细人,真要遇上事却糊涂,其实不如我知兵。 此刻他也没有法子,只求尽快拿下敌军的火炮队,待缴获了这十门火炮便可反手制敌。 骑兵且战且退,待两军本部相距七十步,骑兵让开一边,王朴一声令下,早已就位的排铳闪起朵朵云花。这一回王朴破天荒的用上了三段击,而不似以往常用的六段击,这般五百兵卒就排出一条细长蛇形线,望之似银丝盘地,几疑不小心喘口气就能飘走,这也是没有法子,敌我人数悬殊,唯布三段击才能足够长横兜住敌军。 不待左良玉轻蔑嘲谀,军中忽掀起一层血花,蓟州大军阵形紊乱不堪,这一排血花毫不起眼,隔了远的更不得而知,依旧哇哇大叫往前冲,排铳也依旧不停,间隙军官号令,因这一回阵形实在太长了,左右不齐,铳声竟似竹筛上的豆子呼呼啦啦,只闻得疏密高低,却难辨顿错。 第七十二章 山倒海推 翼希色彩 五个火铳兵百人队横在山倒海推的蓟州大军前,望之单薄易破,奈何那区区七十步简直黄泉路,在亲兵们的腰刀胁迫下,蓟州军卒不断暂时鼓起勇毅,挤成一团去探那条黄泉路,又每回前功尽弃,如退潮之水狼狈而逃,只留下岸滩上无数血泊,死者枕藉,哀声恸天。 到最后亲兵们腰刀卷了刃,砍不动逃兵,大军终于崩溃,王朴惊愣的望着这一切发生,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原来史书上所谓“兵败如山倒,自相践踏而死者不可计数”是卓卓之言,毫不虚张。 “叛,叛军如何就赢了,我们大军还在啊,稍有折损一二成而已,这怎么就,你看那剩下的人数也比他们多好几十倍,如何会,如何会突然就败了呀,这可如何是好啊,我的娘啊,儿子不孝,呜呜呜。”蓟州新任知府在城头上吓的面无人色,只是转头去问监军太监,求平时趾高气扬的御前红人高起潜给个说法,需知按大明律,陷城官不死节,罪诛三族啊。念及伤心处竟哭嚎大作,堂堂知府老爷平时那风度翩翩,遇事不作色的养气功夫荡然无存。 “谁,谁敢胡言,说那是叛军。”高起潜忽怒喝一声,把周围正如丧考妣的蓟州官吏们唬了一跳,皆愣然而视。只听高起潜又道:“对面那明明是我大明的忠良,神甲营王朴节制大人,神甲营明明是我大明有数官军劲旅,何时反叛了,哪位再敢无端造谣,本督必上书参他。” “是,是,没错,绝不可能反叛,王朴大人忠良啊,是大忠良啊。”锦州知府这下也回过味儿,王朴的神甲营在蓟州城内素有军纪严明的美名,乡绅们也曾与他提及神甲营驻守蓟州期间还干了清扫街巷,掩埋污秽,疏通暗渠等亲民善事,可见王朴是岳飞,戚继光一类人物,这等英雄怎么会去做叛逆,这一战莫名其妙,高起潜果然是阉人可恨,居然敢陷害忠良,打谁不好,偏偏自不量力,到岳武穆戚继光跟前自讨苦吃,倒连累他险些家破人亡,念及此,心中暗恨,看那高起潜的眼神就有些不对了。 高起潜也觉得转弯似乎太猛,在若有深意的众目审视下居然老脸一红,又强自坚强,仰头道:“快去请本地乡绅,顾家那位过来。” “顾家搬迁去了天津,一时不能应请。”知府苦着脸,小声提醒道,他原来还想立功,特遣人去捉拿反贼顾家,不想扑了个空,谁料片刻而已,竟恍若隔世,反贼成贵客。 “钟大人,你是东林党人吗。”高起潜忽有所悟,转头去问知府。 “这个,高公公何出此言呢?”钟知府心生警觉,反问道。 “啊,大水冲了龙王庙啊,不妨钟大人去跟王朴好好叙叙情谊。”高起潜居然把话说开了。 “不不,不成,高公公你莫要害我。”钟知府脸色大变,他才从京里出来,留京时日在贤良寺里听人评议朝中时局,王朴是出了名的是非人物,党争漩涡中的眼,朝廷里各派为了他吵成了一团,太极殿里群殴不止一回了,据说帝甚恶之,这种瘟神躲避犹恐不及,哪还敢有什么情谊,他急了眼,话音也拉高了一截道:“本官与王朴素未谋面,何来情谊,再说本官与东林党无旧。” “哼。”高起潜听他说不是东林党,便冷冷白了他一眼不再搭理。 “高公公,借一步说话。”钟知府自苦说了混话,官场有戒言六步方寸必有东林,防贼易防东林难,说的就是东林势力之大,且还有心眼小过针尖的睚眦必报凶名,他原为广西偏远一小县县令,述职评中而已,全赖东虏入寇,横扫京畿,官位凭空富余,再赶上东林党稍疲君恩,他这才捡了个大漏,高迁蓟州知府,去上任前,首辅周延儒还称赞他不党,正是知蓟州府的好人选。从他的本心来说投东林党固所愿尔,惜门路不足广,能与东林党攀扯羽迹的门径又聚于江东,往来互送多优雅之士,他一个寒门小户只憾投诚不易,如今天眷之,给他送来了一个可跻身上流的金贵拜帖,上书蓟州知府这四个字宛如一盘蚯蚓,只等东林党咬钩。 “有话就说。”高起潜心里神烦,没好气说着不耐话,但好歹还是跟着移步。 “我听说左良玉是东林党人。”钟知府小心翼翼四顾一周,才附耳小声道。 “嗯,好你个,不过,你的意思。”高起潜有些回过味来了,经此大败,左良玉这车是必要弃掉,好保他这帅,但身为监军,被督军马吃了败仗,他虽不罪可也无光,若能私了给隐了就再好不过,皆为东林一脉,何苦骨肉相残,闹到朝廷上给人平添笑料,扰得君王不得安生更罪孽深重矣。 “不,不,没有这个意思。我是说左良玉后台是那位大人,是否和王朴的后台不太对付吧。”钟知府忧心忡忡的问道,除了撇清干系,另有言下之意是左良玉和王朴不见得就能和好,未知把握几何。 “嗯,由我来说,他左良玉还有何退路吗。”高起潜毕竟是宫中养蛊脱颖而出,平时不争一副浅浅若无的儒雅从容,狂而不羁,这一刻要争威势自成,霎时身冷几许。 奄奄一息的娄光先被抬到王朴跟前,后面是一脸得意的方播,其右手拎个凤翅抹额盔,下跪行礼道:“末将幸不辱命,破了敌军车营,这是敌将娄光先,胸口被中一发,快死了。”言罢将手里的盔呈上。 “方播啊,你干的好事。”王朴接过这个从亲兵传手的头盔,咧嘴诘责道,并端详着这个头盔,做工细腻,抹额处更镶嵌一颗龙眼状宝石,这倒不常有,是个值不少银子的好盔。 “大人何出此言,莫将是否有过错。”方播心里打鼓,这小子难道心眼儿只有女人,为此竟容不下他吗。 “我的兵个个都很精贵,你却为了诱敌,竟将他们丢弃在身后,任由他们陷入绝境战死,按军法害死同袍乃是重罪,来人啊,拿下他。”王朴冷冷说道,便有几名着军法队服的兵卒提绳上去将他捆了。 “大人,我,我有功,请大人开恩。”方播慌了神,求饶道。 “你有功,这倒不假,那就给你一个机会,开个军事法庭,由高离审你,所有百人队书记官作陪审。” “军事法庭。”方播拧眉琢磨这个词,他留在神甲营的日子不长,仍有许多殊世新奇未与闻之。 待眼含不甘的方播只余黯然远影,王朴叹了口气,又翻了翻手里的盔,一时好奇就戴在头上,周围的亲兵纷纷送上马屁,然彼辈文韬尬不忍言,就会几句“好英雄气”“真英雄”的囫囵话唠。 “王朴,你这叛,叛贼,杀千刀的贼,安敢夺我祖传宝盔。”娄光先突兀怒目,厉声道。 “哦,你还活着,嗯,可见没有打中要害。去叫军医来,给他治伤。”这一声突兀的怒喝叫王朴吃了一惊,循声就见担架上那血人撑起半个身子,一对死鱼眼直透灵窍,那泛寒的怒火之光引得他心悚,心里嘀咕这人命好硬,这都不死。 有斥候来报,敌军一员大将求见,自称蓟州守将左良玉,王朴淡淡一笑,回头对林昌兴说道:“此战得胜,我们便不是叛军,输了才是叛军。” “大人说的是,左良玉要是活的够明白,就该拿出点诚意。”林昌兴似笑非笑道。 “嗯,林秀才所言极是,这一回我可是死了不少兵卒,还废了两门自行炮车,豪华炮车不该价比等重黄金吗,怎样也该狠狠敲他一笔。”王朴目露凶光,恶狠狠狞笑道。 “金银还在其次,我们还要官位,大同总兵这个位子非大人莫属。”林昌兴两眼放光道。 “能吗。”王朴听了这话,有些拿不准,崇祯是个不怕死的狠人,未必会向臣子服软。 一刻后,左良玉被带到王朴跟前,只见这位昔日不惑的老哥黑着脸,嘴角微微抽搐似乎念念有词,膝盖处犹有未净尘土。 “左兄,你这唱的是哪一出啊,小弟不过是来讨要欠饷,何故攻我,杀我的人。”王朴此刻就念着讹诈朝廷,借机从中捞取好处,便扮起黑脸,言语不饶,渐渐暴躁道:“今日我就破了蓟州城,明日再去京师讨要说法。” “左良玉,我大人向来对你恩深义重,是你不义在先,我也不能为你求情了。”林昌兴心领神会,拟扮作红脸。 “哼哼哼嘿嘿嘿,你们要杀就杀,便是皱个眉,我老左下辈子就投胎认你为父。”左良玉红了眼,竟伸张与人玉石俱焚的气势来。 王朴和林昌兴面面相觑,皆不能理喻左良玉的怪话。感觉左良玉的神状有点不对,王朴向林昌兴连使眼色,他正唱黑脸,不好轻易收回硬话。 “哎呦,你还有气不成,我们哪里对不住你,你说,你说。”林昌兴也是机灵儿,顿时会意,不依不饶起来便有几分媳妇恼问夫郎的神韵。 “王朴老弟,我,我这会儿死定了。”左良玉心里悲苦,惨然一笑道。 “咋就要死了,只要你老左赔钱,我也不与你这混球儿一般见识。”王朴想着,瞧左良玉这生机绝灭的苦相,大约没有多少油水了。 “难道你有难言之隐,那就说出来啊。”林昌兴在一旁拱火道。 “说,哎,能说什么呢,我的几万大军,几万大军啊,一眨眼就没了,朝廷这都不杀我,难道还留我在牢里孵蛋吗。” “那,那不是还有个老法子,给报个假捷。朝廷也是人,没有三头六臂,只要银子使到,大多数人,无怨无仇的就乐个佯为不知了。”王朴倒是急了,这一战打下来,要是没有人来付赔款,可就亏惨了。 “老弟,你不懂啊,京畿这片地方的权贵们怕什么,贼军无力攻破寨堡他们不怕,官军只祸害百姓他们不怕,他们最怕溃兵啊,兄弟,几万溃兵,很快,京畿就成人间地狱,谁来背这口锅呢,我啊,我啊,我就是天造地设的最合适的那口锅啊,想不到袁崇焕竟不孤,我老左来陪他,与其凌迟下场,我还不如死在当下。”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此刻一向以油滑示人的左良玉竟平添一份真性情,惹人怜悯。 “左将军多虑了吧,你是奉了皇命来埋伏小弟,吃了一场败仗而已,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多半昭狱中关个几年,等贼军势大就会想起你来,又把你放出来戴罪立功,怎知不可矣。”王朴自顾自说着暖心话,眼神疏散却漫不经心,他预知明末走势,对崇祯的刻薄为人看得通透,那是个绝世卖手下狂魔,恒之不粘锅。简而言之,左良玉此番闯下大祸,得罪京畿贵人无数,迟早天下汹汹皆言可杀,这等境地如何能指望不粘锅先生跳出来给左良玉作靠山,他要是有这份胸怀魄略,何至于二十余年后众叛亲离,自挂东南枝。 “能吗,王朴老弟,贼军扑不灭的对吧。”左良玉显然心已乱了,全然没有留意王朴方才拿生分话谓名,只叫他“左将军”,而非寻常“左兄”。 “嗯,贼军剿不尽。”王朴无比挞定的颔首道。 左良玉仿佛捞到了一缕生机,脸上呈现翼希色彩,那是淡淡的红。 望着左良玉的远去背影,那苦涩的佝偻,却又糅杂丝缕倔强的影子,王朴心中暗暗发誓,绝不落得和他一样的下场。 “大人觉得他还能活吗。”林昌兴迷惑问道,他憋见王朴那眼若含冰凌,以他对王朴的熟悉,此君绝无意给左良玉指明生路,但是皇帝能把五万蓟州守军尽托付给左良玉,似宠信之隆非比寻常,再凭此前的伪战功,怎么看都不至于被杀,正如王朴所谓,先关个几年,再放出来戴罪立功的处置,思来想去竟很有把握。 “不能活的。”王朴漠然道。 “属下愿闻道,知其详。” “崇祯靠不住呀。”言罢,王朴猛然醒悟,此时崇祯的刻薄寡恩仍未彰显,故而左良玉以为他还能活,林昌兴也以为左良玉能活,世人皆以为能活是合理,被杀才是不合理,但崇祯不是一般人啊,他是亡国之君,不合理才是合理。 第七十三章 文白不通 身如筛糠 左良玉返回蓟州城,将王朴临时下笔,一封文白不通的亲笔信呈于高起潜前,后者粗略过目,牙根磋磨,王朴在这封信中以蓟州城为质,叫价五万两赎城银,这还不止,又以不兵临京师城下为条件,所谓皇颜费五万两。他手在抖,心在吼:“好你个王朴,你个臭不要脸的叛将,皇颜费是个啥玩意儿,你,你这无父无君的大奸雄,你比那一口“陛下何故造反”的高澄更为震古烁今,我高某虽为阉人,也比你强上百倍,至少我还念着皇恩浩荡,从来忠心耿耿时刻不敢忘,你这奸雄别得意,我迟早要将今日事具细皆刻成碑文,教后人得知你的真面目,使世人不受蒙蔽,咒你遗臭万年,永世不得翻身,你个王八球儿。” 钟知府从旁观之,只见高起潜那脸上忽青忽紫的隐恨作色,不禁心里轮番绞痛,在问信中所谓与不敢问之间天人交战。 “你要看就看,看了就自个儿找僻静地自尽去。”高起潜正在气头上,瞥见那钟知府畏畏缩缩又不敢不舍,就气不打一处来,着恼之下将书信甩了出去,没好气怒道,那书信哗啦一声悠悠飘落红毯,左良玉忙上前捂住书字一面,折起小心呈茶几上。 “他,开了条件吗。”钟知府闻言果然抬起头来,眼角都不敢去瞄,连高起潜这等君前红人都是这幅如临大敌的神色,可见信中必有极为不妥的犯上逆言,这要是看了不立即与王朴拼命,那就真是死罪不赦。 “有,叫价十万两,送去后立撤五十里,承诺不攻城也不会去京师,左良玉,你和王朴有些交情,他说话能算数吗。”高起潜问道 “莫将不敢断言。” “十万两,多了,我们库银搬空也就能筹七万两。”钟知府为难道。 “那是军饷,如何敢动,兵部,户部每月都来查账一次。”左良玉忙提醒道。 “怎么,你想把自个儿摘出来吗。”高起潜寒色诘问道。 “不敢,高督军冤枉莫将,莫将以为,既然是神甲营索要欠饷,咱们就以此为由,联名上表给王朴请饷。”左良玉说道,心里却是在冷笑:你个阉人懂个屁,过几日,溃兵四处抢掠,京畿的权贵们个个手眼通天,他们糟了殃,左右不过几日就能闹上朝廷,是时便有万分情面也拦不住朝廷下派钦差,蓟州城下的这场大溃败如何捂得住,与其讳败饰非,临头扣下一个欺君大罪。倒不如老老实实做个守本分的忠臣,多少讨些皇帝的喜爱,生死皆帝恩,这帝心一念喜爱或可作生机一缕。 高起潜闻言哑然,心堵不已,他冷眼斜视左良玉,后者心里发麻却脸上依旧含卑浅笑。 “左代节制莫非是有破,说服王朴的手段吗,只要蓟州城能保住,京畿不受滋扰,圣上平平安安,那本督何必妄自作贱,给王朴送银子去。”高起潜作慵懒状言道。 “没有,王朴这人无父无君,我和他相交也不深,若不给他银子,实难担保他不会攻过来。”左良玉哭脸道,此次王朴对他冷淡了许多,这是个为了宠妾不认亲妈的主,本性薄凉至此,彼辈乃枭雄恶胚。 “那倒也罢了,本督今儿就进京去,如何与圣上分说今日之败呢。”高起潜故作为难的苦恼道。 “高,高公公,你要走了?”钟知府闻言,顿时面如死灰,哭丧着脸问道。 “哎,此时不走,留下来等死吗。”高起潜缓缓从椅子上起身,目光较有兴致的挨个停留堂中钟左二人。 “左节制,你倒是给个准话,你能守住城吗。”钟知府关心则乱,只作哀求状。 “我有个法子,或可守住,也说不准。”左良玉强作欢颜,扬起头道 “哦。”“啊。”堂中高钟二人讶然而呼,前者半分不信,后者将信将疑。 “王朴并不知道我们城内没有兵,可用虚张声势之计,王朴兵少,又是孤军在外,按常理来说,以他的处境攻坚城实为不智,只要让他以为城内兵马过万,他就不免左右为难,到时候,我们再讨价还价,凑出三千两银子将他打发了,未必不可。”左良玉脸上得色,这段日子他们三人饷银过手,各捞足厚,区区三千两银子倒不难私下凑足。 “那就先试一试吧,横竖死马当活马医。”高起潜也很不乐意把府库搬空。王朴是个什么玩意儿,居然伸手来抢他的银子,畜生。 “真不愧为智将也,此计妙哉。”钟知府是个文人,格外迷信书上演义的计较,只道如此奇谋手段颇得孔明之神韵,而历数三国演义中诸般奇计,无不用则必成,更每回必尽全功无丝毫差漏,可见自古用计,得计者多,而失计者寡,几无可虑也,王朴怎么也不比那曹操,司马懿高明,岂能容他逆天改命,今日有幸恰逢其会,未知祸福耶,堂中此刻一缕智慧之光冉冉升起,钟知府抬头一阵眼晕,依稀那光影状似羽扇纶巾。 会毕各散,高起潜返行辕,落坐呡了口清茶,有美婢挨到脚边给他捏脚。 “去。”高起潜毫无兴致,不耐烦将她一脚蹬开,美婢脸上惊惶,然而万不敢吱声,只怯生生的 起身施礼,落荒而退。 高起潜右手五指深按左胸,其心跳动的肆意分明,仿佛手指正扣着一只鲜活的野兔子,自问:我这是怎么了,自从城下溃败以来,这颗心就猛跳不止,似要大难临头一般。 “王朴,那小儿会不会阴我啊,把今日之败通过徐光启给捅到朝廷上,照理来说,我与他没有仇隙,也不碍他前程,不至于啊。”高起潜静下心来,苦苦揣摩今日得失,这是他多年养成的惯习,曾多次帮他化险为夷,是格外上用的好处。“不止是王朴,那姓钟的知府,还有左良玉皆不可靠,能害我的人,想害我的人都多了些,娘的,怎么就落到这步田地,圣上令我好好守城,我却去跟王朴,那天下无敌的神甲营野战,失算,疯了。” “干爹,儿子打听到消息了。”高起潜正悔恨地跺着脚,门开传来刺耳的尖气呼唤,听音这是他带出京的干儿子黄好来,往日倚重的亲信之一。 “这么快吗。”高起潜有些意外,又问道:“如何呢。” “原来王朴在蓟州城内还有一个熟人,是个木匠,名叫赖子陈,啊,这是个诨名,估计就是个下九流。”黄好来回道。 “扯你娘诨名,说明白了,怎么回事。”高起潜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催促道。 “啊,是,干爹,听人说王朴招他去做了几件海船样的木活玩物,并赏给他大把银子。”所谓龙有龙道,鼠有鼠道,宦官们虽不知细节决定成败这句箴言,然而在宫苑之中拼搏进取,不能悟透这个道理如何能幸存。 “喔,听起来王朴是想家了,对的,他在外已经大半年了,就是自己不想家,底下的兵也归心似箭了嘛。”高起潜面有所悟道:“把那个赖子陈找来,我要问他几句话。” 蝗灾过后的开封杞县干干净净,山无棱,水无鱼,便是深匿地下的野兔野鼠都被饿疯了的灾民用烟熏出来害了性命,唯独青草实不易下咽,蝗虫和灾民都望之兴叹,以至于耕农也还有活着的,成了寂灭下仅存的一缕生色。 里长从狄四家出来,院门下呆立许久,果然里面传出来哭嚎声,他一跺脚又去了下一户人家,口里念念有词:苛政猛于虎,如此早晚出大乱子。他仅仅一个乡试落第的童生,说不出大的道理,但是蝗劫方息,皇劫又至,这是何等的无道,灾年还加派皇税,说一句诛心之论,官府竟比蝗灾更狠更毒。 狄四手提米缸盖子,木然面对他的娘子卫氏,后者两眼充血,半疯癫状挥舞灶火棍,身后床榻上有个大瓷碗,里面赫然就是红通通的烟熏肉,非豚非羊,非驴非马,这色泽艳红,明眼人一瞧都能意味出什么。床边就是那个瑟瑟发抖的狄四唯一的娃,他年纪幼小,犹未解生存之负苦,只是惊恐父母这幅仇人模样,又忍不住偶尔拿眼直勾勾盯着那盘通红的肉,直咽口水之余还在念着姐姐,心说:这盘肉要留下来给姐姐吃,我不能再吃的。 “孩子娘,我们不闹了,好不好。”狄四又想说缓话挽回自家的婆娘,这几日他试过了不知几回,倒也孜孜不倦,十分的耐心。 “哼,哼,哈哈哈。”卫氏依旧还是拿灶火棍向他刺去,“啪”一声脆响,正中米缸盖子,狄四只好收兵退回门沿,这对峙持续了五日,家宅满目疮痍,折腾不轻。 夜林惊风,万家齐黯,这黑乎乎,乌啼鬼嚎的夜里,狄四猛然惊醒,家里的疯婆子越来越魔怔,那逞凶样儿怪吓人,他可不敢深寐,可虑睡梦中稀里糊涂被这疯癫婆娘害了性命。 “滴答。”那是敲木板的动静,狄四循声摸了过去,起门栓,推了开,只见院子里空空如也。 夜色下,他忽而想起来什么,眼含惊惧,从后门往山上走一小段路的就有个乱葬坟地,近来新埋死人颇多,夜里阴风阵阵,格外渗人。 勉强壮起胆轻唤了一声:“谁。” “是我呀,老金,嘿嘿。”老金从石头墙上探头咧嘴一笑,那齿牙依旧油光发亮。 “你干嘛。”狄四有些不满问道,这个人哄得他好苦,害他家宅不宁的罪魁。 “你听说了罢。”老金却问道。 “什么事。”狄四不解。 “还能是啥事啊,练饷。哎呦,完了。”说完老金撑墙头屁股一坐,扭身子翻进矮墙,又自顾去开了院子门,咿呀一声,门外进来一个小妇人,身着花毡子,脚下灰布鞋,头腰各缠红布,这艳包土的形正是老金的婆娘费氏。 “哎呦,太惨了,你们村税吏没有来过吗,我听说镇子里有人抗税,就给关了站笼。”费氏心有余悸的说着话。 “站笼。”狄四打了个寒颤,这刑具他听人传过,也见过,就一个半人高的笼子,上面楔个木枷,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歹毒无比,犯人关进去,不能站直,也不能坐,就干熬,近年来常有人被这东西活活凌虐致死。 “早晚还是要来的,我们哪里还有余粮呢。”老金忧心忡忡的唉声叹气道。 “要不就投贼军去。”狄四居然敢言。 “你,你是傻嘛,从贼捉住就是凌迟,那比站笼惨。”老金急道。 “那还能怎么样,我没有东西可给官府的。”狄四委委屈屈道。 “来,进去说吧。”费氏左顾右盼,周围似无人,先抬脚进了屋子。老金也忙紧随,狄四无奈只好一脸不情愿的迎客。 进了屋里,费氏和老金神情尴尬,互使眼色,倒是狄四深知二人的秉性,便道:“有要说的吗。” “唉,这事啊不好开口,上次那回,弟妹还好吧。”老金到底脸皮极厚,便开口道。 “嗯。”狄四瞥了一眼卧房,随口回道,自家婆娘疯癫的事儿也不值得拿来说。 “官府要催收那啥子,练,练饷,足足五钱银子呢,我们两家把儿子买了也凑不起,现如今各家都在卖儿卖女,肯买娃的大户们掐着咱七寸,使劲压价,再好看的娃也不值钱。”老金言罢,又露出为难之色,眼瞟向费氏。 “真,老惨了,后山那皮头村有个老樵夫,姓纪的你是知道的罢,他儿子在县城里落户,人人夸他出息,哪料县太爷眼皮子底下揉不进沙子,今早就因为抗税被关了站笼,老樵夫呼天抢地,可又能有什么法子,他家比我们也强不了,听说县衙门口摆上好几十个站笼,那空地都挤得满满,一摞一摞的里面人都嘶哑咧嘴,痛的叫娘,鼻涕口水那都稀里哗啦的真不成人样了,我说啊最惨的是第三日,那个疼啊,就算是壮的跟牛一般的汉子也撑不过第三日,那个疼啊,家里要是补不上税,就都活活地拷死。”费氏这席话令对面靠墙而立的狄四脸色惨白,身如筛糠。 第七十四 不要浪费 贼军阔气 “你婆娘呢,呵呵呵,我们听说你婆娘病了,这不过来探病了嘛。”老金讪然道。 “对啊,是不是在里面。”费氏抢一步问道。 “你们不要进去。”狄四起意去拦,但他生性温吞老实,拉不下脸断然固拒。 “为啥?”费氏随口问道,脚下却哪里肯停,径自去掀门帘,只听得一声惊呼,费氏连连后退了几步,老金和狄四都循声望去,门里立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状似厉鬼,难怪费氏被吓了一个跟头,后面的两个大男子也不禁被眼前一幕唬的寒气从脚底直冒上脑门。 “你,你这个娘们吓了我一跳,搞啥玩意儿。”缓过一些的老金怒道,又见门里的女人一只眼从垂发间隙露出半分,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那是正在笑的眼神,心说:村里人传狄四家那婆娘疯了,这是个疯子,傻笑罢了,我不用怕。 但是那诡异笑眼还是在他脑海里停不住的翻江倒海,许是做贼心虚,他忽而一阵眩晕,连退了几步,心里砰砰响似山雷,一个念头搅的心慌:疯子的眼珠子哪里会有这般,就着凶光的得意,莫不是鬼附体了,都说人有七魂八魄,失心疯就是魂魄细碎不齐,难说不是孤魂野鬼乘虚而入,对了后山就有个乱葬坟,那里冤鬼不少啊。 这些念头一起,老金再也难掩惧色了,他伸手去拉费氏,欲赶紧先撤了,不料费氏竟顺着他这一拉,往他身上直挺仰倒。老金心里正恐怖,免不得脚软,又猝不及防,竟托不住费氏,夫妇二人抱滚一地。 老金一个咕噜就地爬起,含怒不去踹一脚费氏,一抬头就见费氏胸口有个突兀的蝴蝶状异物,他不记得婆娘上衣饰有胸花,而且那看来也不像丝织物。 “那是剪刀吧,我家的剪刀。”狄四这时才终于恍然道,他和自家婆娘闹的凶,剪刀早都藏起来了,想不到婆娘竟乘他往院子走,悄悄去灶台处,从灶灰里摸到了这件家里最利的铁器。 “啊。”老金大骇而呼。 费氏双手平平摊直身侧,没有去碰那把剪刀,只是不住的轻声呢喃,仿佛是不肯置信这一件东西落胸口上,倔强的不信,但她的血还是不以为然的往外冒,殷红了一片。 插在墙上的那稻草火把渐燃绿光,这本是寻常,大灾之年的庄稼人,宅里哪有油灯蜡烛,普通不过是用稻草扎成一根棍子,待有客夜访时做火把烧,至于里面添了什么佐料全凭随缘,又因存放不讲究,受潮后那火把无论放哪种光都是实属平常。 老金茫然四顾,只道果然是厉鬼来寻仇,他杀过人,身上便有股子狠劲,把心一横就转头直面那厉鬼,欲辨认鬼的来历。这股杀气腾腾倒叫门内的鬼也生了惧色。 “你是谁,快说。”老金对门内的鬼吼道。 卫氏身子一颤,后退了一步,老金的胆气顿起,迎上一步,又道:“你明明做了鬼,为何不去投胎,有怨就来世算,不然阳间的道士可不饶你。” 卫氏若有所悟,原来眼前这个大仇人是将她当成了冤鬼,遂生达念,心窍灵活起来,鬼声鬼气唬道:“爹,你为何要害我,我的背上好痛。” “啊,你,你别说了,我不敢了,不敢了。”哪料平常狠恶的老金听了女鬼这话,瞬间就心防大溃,跪地求饶。 “爹,我去过地府,将你的罪行告发,阎王判你下油锅,一面炸完后,又翻过一面接着炸,捞起来用篦子梳刮去全身皮肉,只留骨头,等第二日睡上一觉新皮新肉长出来,如此反复不停下油锅。还有我娘她要去拔舌地狱,用挂猪钩吊住舌头,下面有小鬼去扯,一扯舌头长一点,长一点再长一点,你那舌头越来越长,最后整个房间里到处都是。”卫氏仿着金家小娃的口气描述地狱酷刑,细微处竟惟妙惟肖。 “啊啊啊,我不要,不要,娘不是要害你,是你自个不好,偷吃娘的饼,啊啊啊。”费氏出离大骇,在地上扑腾不休,她胸口的剪刀把被挥动的手指头勾到,如活物大蛤蟆一般跳向几尺开外,这一下胸口便血流成涌泉之势。 老金受惊骇然夺路而逃,只抢出去几步,就听自家婆娘哭嚎,回头就见其不顾一切扑腾,待剪刀被带出创口,这一惊非同小可,创口成血涌状,那是名医来了都很难救得活了。他不及细思,扑上去可劲捂住那创口,回头还对呆立一旁的狄四吼道:“求兄弟帮一把,我婆娘快死了,她是我婆娘,跟了我十年,我就她一个老来能作伴的人,去找治刀伤的药,若没有一块油布条也成,先止住这血吧。” “我说,血最好不要浪费。”狄四眼珠子直勾勾盯着那一地的血,那眼神出奇的寒意,只是淡淡说道。 “畜生玩意,你是畜生。”卫氏终于忍不住扮鬼,怒指叱骂。 “血,不要浪费,哈啊哈,不要浪费。”老金仿佛整个人陡然间空了心,脸上竟显笑颜,但那笑在绿光映衬下莫名可怖。 “啊。”卫氏到底只是一个女流,不禁惊叫起来,往后连连倒退。 “他疯了。”唯有狄四一如平时,对眼前一幕淡然处之。 “血,不要浪费,哈啊哈,不要浪费。”老金嘴角染满血沫,那是他婆娘的血,诚然没有浪费。 “戳死你,哈哈哈,戳死你,哈哈。”卫氏也跟着笑了起来,重复同一句话。 “啊,小卫,啊,孩子娘你可不能疯,就是拿棍子打我,骂我都成,你千万不要疯,都成疯子了,我,我怕。”一向天塌下来都能面不改色的狄四终于慌了,连连哀求道。 “戳死你,哈哈哈,戳死你,哈哈。”可卫氏哪里还能理会,只是愣怔不停重复一句话。 朝露天生,暮霭茫茫,一队华衣铁骑穿行氛氲盘道,四蹄飒然浮空,鬃毛纤尘不染,远间隐约漫山金黄,此境貌美如画。路旁农人纷纷避之,神色皆敬畏,京畿百姓有眼力,那些马匹,每一匹皆为神骏,这是一个大官要出京公干了。 温体仁此行忐忑,就在前日,朝廷安插在神甲营的耳目,监军太监王善诚送来的密报,所言凿凿,王朴在军中素有威望,并非之前户部尚书候恂所谓离心离德,难以服众。对此等骄兵悍将,满朝文武皆是敬而远之,怎奈他一时不慎,背欠以至于接手这个蹙额皇差。 后鞍桥左侧扣悬铜质的王命旗牌,若三品以下武将存心弄叛,可凭之先斩而后奏,然而这东西挑时捡势,万一时运不济,这却是个无用摆设。右侧是王朴的参将告身,这才是他昧苦在圣上跟前跪求的杀手锏,对年仅弱冠的小儿还能合用。 “啊。”温体仁正寻思这差事办好了,捞一个平贼之功以后,该如何顺便给周延儒挖个坑,前方一位锦衣卫突兀大喝一声,将他的思绪打断。 “大人不好了,你看。”不待温体仁询问,就有身边亲随遥指前方山领处,隆雾层层中疑染瑰红,再抬头一望,皆骇异满天乌压压烟火气似神怪巨影。 “那是,什么去处。”此处是进京的官道,温体仁久为京官,这附近很有些眼熟。 “大人,那是宋家堡,此处离驿站不远,那儿有驿丁可使唤。”亲随的深意是这场大火来的蹊跷,不妨先去附近驿站探明消息再说。 “成,那你速去速回。”温体仁不假思索便道,身为内阁次辅的他心里有数,年前裁撤驿站,京畿一带因是要地,特例驿丁裁三而存一,故而附近的那座驿站人手不足以自保。 “是,大人。”这位亲随欲哭无泪,然而这时骑虎难下,不得已领命。 “这位爷你用这匹马,今早起一直留着劲,几十里等闲跑个来回。”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锦衣卫们都赶着巴结这位亲随。 “哼,小爷领你的情,回头我找老爷给你请个赏。”这亲随倨傲作色道,跨上那匹闲马一骑绝尘,留下那位满脸欣喜的锦衣卫小卒遥拜称谢,他是天子亲军不假,祖上传下的世袭天差自有威仪庄相,惜积年欠饷,日子不好过了,再能摆谱也要有饭吃为先。 今非昔比,自从东虏入寇以来,京畿就盗匪猖横,不过寻常的小股匪徒不敢大白天出没,这段官道有驿丁巡视,周围乡绅也不乏棍棒健仆,人手不足还能唤来佃农集众保安。除非,除非是人数多达千人的贼军。 “会不会,只是失火呢。”温体仁见周围锦衣卫脸色凝重,或刀柄在握,或控弦搭箭,如临大敌一般。他作为身居高位的阁老,纵然暗戳戳心悸,也要装作不经意,以免招来怯弱之诽。 “大人,火势太大了,若是失火,固无不救之理,除非是。”这位锦衣卫百户是这队精骑的头领,他的弓十分小巧,乃是一把品艺非凡的小稍弓。 “哦。”温体仁听了也觉得有理,寨堡必为砖石修砌,凡是有那雕梁斗拱,不耐火炽的宅楼或可稀疏点缀,也应以砖石围墙隔绝彼此,哪有一把火就弥漫开来,奈何对灰烬呼叹几代身家尽没不留,此绝非等闲失火。 “大人,我们去附近的村子暂避,免得与贼人大道上相撞。”锦衣卫百户又进言道,若是果真有贼人作乱,那座耸立云宇的宋家堡不能抵挡,可见贼人势大,此地凶险不宜久留。 “也罢,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小贼姑且猖狂,待天兵至,旦夕可平也。”话虽说的精彩,到底小命可贵,温体仁利索一扯马缰掉头飞疾而去。 一行人后撤十里,选中了眼前这个小村子,周围地势平坦,无遮无挡一目了然,利于及时示警。 百户带两个好手先进村,村子不大,很快就搜了一遍,提溜出几个老翁和老妪,没料他们见到温体仁却不跪,就拿眼直勾勾看他。 温体仁好容易忍住气问了些话,奈何这几个村老拗而不言,温体仁终于甚厌恶,命人将他们看了起来作罢。 “这个村子为何没有青壮。”温体仁稍作琢磨,就有了猜测,又道:“被贼军掳掠了去,攻打方才那宋家堡了吧。” “大人的推测极是在理。”百户连忙称是。 “唔,也不尽然,没准是被东虏掳掠去了关外,哎呦,我糊涂啊。”温体仁忽而恍然大悟道:“你们看这些农具。” “大人是何意思,请明示。”百户困惑不解,问道。 “你们这些蠹虫,这都没看出异样吗,这些农具好铁打造,成色如新,贼军来了为何不一并缴了去。”温体仁怒其不争道。 “对啊,贼军难道不缺铁器,这哪还像贼军。”有人惊诧而呼。 “俺就是想,会不会咱们多心,就是失火而已。”也有人想不通,就动摇了,以为只是大伙儿疑神疑鬼,并无贼军作乱。 百户大步上前,指头从农具上拧下一块土,揉碎细瞅,摇了摇头道:“这是新土啊。” 这下余众便不言语了,村里那些老人形状佝偻,显然不能下地去干农活,这就是说村子里不久之前还有青壮在操农具。 “再去周围看看有没有鸡鸭。”温体仁略一沉吟,对百户吩咐道。 “是。”百户理会得,领命自去。不过方寸之地,一刻钟后,他便心沉谷底,鸡窝鸭舍里面仅见鸡屎鸭粪,就是一个蛋都不留,如此看来,大有可能是糟了贼军抢掠,但是,为何地上谷子,墙上那些鲜瓜蔬果,没有被一并刮掠,这股贼军阔气,居然看不上这些农产。 百户抿了抿嘴,苦笑摇头,新帝登基头一把火就烧上锦衣卫东厂,一声令下把镇守各地的番子都召回京师,镇抚司巷人满为患,往往几十口老少男女挤一户院落,这些番子在地方扎根日久,也有不愿离开的,就被革职除名。 没了番子们在地方支应,锦衣卫和东厂便如无牙之虎,各省有势力的商号银号纷纷翻脸,以往进奉的常例银子顿时尽绝。只靠京城里无权无势的小贩商铺上供些蚊子肉如何堪使,有那平时花销无度的番子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不想这外头的贼军却阔气,出来抢掠居然挑七捡八,可气可恼可恨。 第七十五章 泼天好胆 连上姻亲 但又不解以贼军残暴之恶名,何故屋里诸件齐整无碎器,他又迈进屋里,翻箱倒柜似要找出些许异样的痕迹,不想却在柜子里找到了一卷麻花状的白色绳团,他不禁愣住半响,这团物他是不能更熟了,弓弦,这等以牛筋为芯,外裹麻丝的弓弦能拉开强弓,乃是军品。大明的王法律条载有明文,每头耕牛造册,由官府检死,牛筋牛角皆充缴入库,民间严禁私藏,这户人家不止是匿牛筋,居然还加工为弓弦,泼天大的好胆啊。他又急忙去翻衣物,果然找到一件留有血迹的号衣,上面赫然写着大明蓟州募兵的绣字,百户神色肃穆,犹感此次是阴差阳错之下误闯贼窝,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小贼,敢于谋害大明官军,那就是公然谋反的江洋大盗吧。 百户以一个老练番子的敏锐,顿时心里有了计较,这可是送上门的立功良机。当下他出门就连跑带跳去见次辅温体仁,将这些证物呈上,并言这个村子恐为贼窝。 温体仁听说这白色的一团线居然是军品弓弦,也是被唬了一跳,京畿首善之地,哪知贼势滔天,贼人害官兵性命后,还斗胆剥下其号衣带回家里收藏,真乃骇煞人也。 “你真是从衣柜里搜出来的,不是藏在暗格里吗?”饶是这个百户言之凿凿,温体仁依旧深为疑之,这个案子有太多不合理,一件号衣又不值几个钱,何必冒着被人告发的杀头凶险带回家里,除非是整个村子都是同伙,这般才百无禁忌。 “大人明见,小人怎敢当大人面胡乱攀扯。”百户忙行礼回话道,言语恳切。 “嗯,那就糟了,这里是个大贼窝,那几个老家伙,也多半是贼眷,怪不得他们看我的眼神不太,讨喜。”温体仁细瞅这百户的神色坦然无愧,心里信了七八分。 “大人,我们赶紧撤。”百户连忙进言道。 “好,你先去把那几个老贼眷给宰了,务要干净些。”温体仁眼眸中闪过狠戾之色,下令道。 “是,小人明白。”百户领命而去。 “回来,你叫什么。”温体仁又叫住他,问道。 “小人,胡浩,古月胡,三水告的浩。”百户胡浩难抑满心狂喜,眉飞色舞回道。 “嗯,去吧。” 迷雾消散,天渊悬赤,弓兵苏阿文喜滋滋伸出大手从大户宋太公的藏宝箱里捞来拨往,他自幼贫苦,无有断价诸般宝贝的眼力,最后只好挑一件分量最沉的镶金白玉项链,帘于手上举过头,心尖直叹息,莹白圆润的玉石竟能倒映天边红云焰影,如梦中的仙家宝物,正出神间,身后就有一个老汉等不及,催促道:“小侄儿,该我了。” “啊,二叔你来吧。”苏阿文让开一边,老汉对着那一箱子的宝物喘粗气,连咽口水,此次攻破宋家堡,他是出了泼命力气,乃为了二十五年前一桩女儿惨死的血仇,宋家人只给了他女儿偷窃财物,羞愧自尽的说法,畏于宋家权势,他也只好深埋怨恨,托族里立约为偷窃认错,签字画押了结。宋家许诺赔于他家的三两银子终于也不见尾款。 后来村子里有人传言,是宋家大少爷从京里回来,正巧撞上他家的丫头出门挖菜,见色起意,强掠进堡内折磨,期间那可怜丫头的屈叫,在山脚下的路人都能隐约可闻。 虽二十几年一晃而过,这个仇他未曾忘怀,故而苏阿文从蓟州逃回来,把朝廷大军兵败如山倒的一幕说与人知,大伙儿震惊神甲营兵威之余,一合计,眼看大明朝亡国在即,等王朴乘胜攻进北京城,到时候,他要做曹操,或做董卓,总免不得天下大乱,不妨乘机杀进宋家堡内报仇雪恨,彼时官府都给掀了个底朝天,自无暇过问宋家堡里的这一桩案子。 苏阿文迈开腿,径直去寻自家娘子,留下身后那拥拥攘攘排成长列的同村族人,皆对那藏宝箱望眼欲穿。斜对面过来一个着皮甲的官军,这是他的好兄弟,长枪兵应无难,正是在军中结交好多个兄弟,他才敢生出攻打宋家堡的心思,本来估着他们几十号人,弓枪甲具齐整,攻下一座土堡也很有把握,但是往深了想,这么件大事不可能瞒过周遭乡人,有人上告官府,就会给家人蒙祸。故心生一计,把周边村人都裹挟上路,重在参与一齐去攻破宋家堡,并平分里面的财宝,以官府的酷法,凡谋反大罪,贼首凌迟,从逆砍头,皆都难免一死,便无人敢告发他们了。 殷无难锦年已逝,那圆滚的大脸上曦影岁月沉淀后的沉静,但此时,他脚不沾地,神色颇为凝重,对苏阿文伸出食指和中指,手面向内,指尖朝上,轻轻一勾,却什么都不言语。 苏阿文微微一呆,有了不祥的预感,但他也醒悟过来,这里人多嘴杂,遇事也不能显出异样,以免裹挟而来的这群乌合之众惊慌之下自顾四散。见殷无难转身便走,他疾步追上去,与殷无难这样的外人不同,苏阿文是本地人,周围的乡人与之相熟,立时觉出了异样,有很多人就跟在他后面,欲尾随去看个究竟。 殷无难回头见到这一坨尾巴,眉头微蹙,却大声笑道:“有几处房子烧不起,那木头难烧,大伙去寻点干草,给它加把火。” 身后尾随的那些人一听,顿时满脸不情愿,纷纷脚步缓了下来,与之渐远。 拐角又行了一段路,殷无难回头,果然就仅见苏阿文一人,余者都返回去分财宝了。 尽处,有亭翼然,清池映皎皎火光。苏阿文遥见众兄弟聚此僻静地,忙走近亭下,问道:“怎么了啊。” “你村里一个娃跑山上来报信,那娃哭个没完,我,我给他整得恼,就往他嘴里塞布条,不想,他把布条一个角咽下去,就那躺着。”说完,这个汉子朝后一指。 “季兄弟,你这事做的真不地道,这小娃愣是给你灭了半条命。” “啊。”苏阿文大吃一惊,进亭子里,就见一块大白岩石上横卧一个孩童,面色青紫,生死未卜。 “没事,还有气的,刚才气喘起来还不小,不会就这么死。”有人宽慰道。 “这是我表弟,姑姑家的儿子。”苏阿文瞪了季姓汉子一眼,又伸出拇指去按这娃的人中穴,却丝毫不见起效。 那季姓汉子嘴角一扬,冷哼了一声,说道:“这些我们都用过了,这娃估计本来就带了恶病。” 苏阿文怒不可遏,起身欲殴之,左右忙上前抱住他,咒骂声,劝阻声七嘴八舌乱成一团。 “够了,这娃死不死都是小事,我估计村子里有变故,一起去看了再说。”领头的殷无难发话了,果然众人皆住了口,苏阿文甩开纠缠,自顾下山,余者也都带齐诸般兵器追随而往。 月隐黄昏,缇色宛幕。木樨临窗染赤意,熏得七里含香。缘宝郡主朱颜巧撑颔斜眺,院门丝毫无痕动,凝神亦不得步语。略躁,再无心思等下,索性简为收拾一番,唤仆引马行车策入宫道。 “郡主万福,郡主爷爷,您请停步吧,再往前就冲撞来客了。”年迈宫人在灰石门罩前拦住马车,恳切讨饶道。 “哼,张公公,奴就是想去问问,为何他王家要把我未婚夫王朴置于死地。”朱颜巧眼眶含泪,嘟嘴诘问道。 “哎呀,八字都没一撇,可不能这般胡话,叫外人听了去,可不得了。”这位张姓阉人急的跺脚不休。 “哪里有说错,他们王家可以不念亲情,害自家人,可倒连累了我,我是朱家皇室宗族呢,王家世禄公卿,身为臣子的本分忠心可叫狗叼了。”朱颜巧却不依,反倒大声嚷嚷起来。将张公公唬的浑身哆嗦,直呼郡主爷爷。 正在殿厅与秦世子相谈甚欢的王勤隐约听见了园子外传来的喧哗声,脸上挂着浅笑,心里嘀咕何人敢在此地玩闹,怕是受宠的测妃或是贵女。 “怎么回事啊,唔。”秦世子肥嘟嘟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忽有所悟,向身旁的侍女使了眼色,后者万福且躬身退下。 王勤察言观色,恍似要出事情,为免夜长梦多,遂起身作揖道:“想我王家福气浅薄,家里出了这等忝为人子的不堪败类,啊,我父痛心疾首,愧对世子爷,愧对皇恩浩荡,临行前我父叮嘱,此番前来秦王府告罪,世子爷若无宽恕之意,我便自挞其身。”言罢一揖到底。 “不急,不急,婚约事还要去与总制杨大人知会一声,毕竟这是他一力促成的好事。”秦世子却言语推辞,连摇肥手道。 “听说京中传来消息,那败类竟拥兵自重,不听朝廷号令。”王勤犹自不肯放弃。 “谣言而已,京中之事我也有耳闻,王朴这位大将武功卓越,将东虏杀得人仰马翻,人皆称颂,所谓人杰立于风头浪尖,庸人必嫉谤之。”秦世子笑嘻嘻的说,但是这话颇不客气,指桑骂槐般揶揄溢于言表。 “这,这话何意?”王勤脸色大变,反问道。 “圣上没有把话说死吧,他只是,不喜王朴直率,但是自古有才的,恃才傲物本应如此,如今各地纷乱,至这个份上,今日不喜,说不准哪天就倚为肱骨。”秦世子心说:崇祯那脑袋八成给门夹坏了,陕甘的贼乱最近益发骇人,他却忙着与王朴闹别扭,敢情紫禁城无恙,他就不管别人死活,铁了心要败坏朱家江山,要说败类,哼,可不止王家的福气浅薄。念及此,暗自无奈的叹气,东虏入寇,京畿败墟灰烬前惊恐万状的又何止紫荆城,眼见江山沦落,王府里诸人也整日提着心,吊着胆,不比人强。 “这。”王勤张口结舌,这劳什子秦世子何以处处与他唱反,莫非暗中有情弊,因道:“舍弟之为人,我岂有不知,记得少时诵读欧阳修的秋声赋,他作弊乃叫先生逮个正着,挨了几板尺子后居然怀恨于心,隔天花银钱顾了一个粉头去勾引那位先生,又遣帮闲地痞携师娘去抓奸,生生害的人家,那位老先生羞愤投河,后来是家父出面才平息下去,舍弟就是这样,偶尔的耍机灵倒还成,但是恃才傲物嘛,从来不见有过才。” “嘿嘿,何谓才,从小就好用阴损计谋,此乃将才嘛。”秦世子嘻嘻笑道。 “呃。”王勤此刻仿佛吃了苍蝇,欲呕不得,一口气堵在心尖不能上下。 “你们王家今日弃佳玉如弃敝屣,将来早晚有后悔的时候。”秦世子淡然一笑道,神色若有深邃,他前后派了好几拨人去雁门关,有明也有暗,这些人马回来后,无不惊叹所见所闻,倒挑起了他的馋虫,若非朝廷法度严苛,恨不能亲自去看一眼。自是深悉王朴天纵之才,听不得小人嫉谤。 王勤听了其言,脸色大变,秦世子这番话勾起了他的满心狐疑,就不禁胡思乱想起来,这个弟弟从小文不成武不就,就生的好看,偏得了长辈宠爱,他深厌且鄙夷之。难道那都是故作庸愚,实为藏拙。不,不对,那绝不可能,幼小就会这般诡诈岂不妖人呼。 方才退出去的那名婢女款款踱步进来,双腿微曲行礼道:“奴婢出去看过,是缘宝郡主在外面。” “府里的章册规矩,那丫头就没理会过,全作了废,都是你们惯得,哼。”秦世子着恼怒斥道。 “奴婢知罪。”那婢女忙跪下磕头请罪。 王勤眉头微蹙,秦王府居然在外客面前唱起责奴戏,称得上失礼,甚至于无礼了。到这个份上,他也明白此行不果,秦王府铁了心给王朴撑腰,这,这却是大麻烦,万一秦王与王朴连上姻亲,就算皇帝也要碍于舆情声气,拿他不好动手。 第七十六章 家门不幸 卓越弓技 “承蒙世子爷厚恩,小侯私心惶恐万状,奈何家门不幸,王朴这厮劣迹昭然,乃为巨蠹,世所不容,家尊实难含忍才将他逐出家门,从此便无门庭显赫,他就不过粗鄙武夫而已,何能与天家贵女婚配,此乃万万不可为之事,王勤言之切切,恳请世子爷三思。”王勤强打精神,这番倒也有理有据,颇能说人。 “哼,明明乃是国之栋梁,你非要诬赖成巨蠹。”秦世子说不过,恼羞成怒离座,右手掌心猛拍茶几道:“送客。” 王勤认定秦世子不是同路人,当下绝了善交的心思,冷冷起身辞谢,拂袖而去。 从内庭院出来,花风灌入衣领,冷冷打了个寒颤,心里暗暗有些沮丧,思忖:“说不准秦王府真敢把郡主下嫁给王朴,朱元璋的子孙做事向来百无禁忌,门当户对这一套,人家未必在乎。” 待抬头,却被眼前此景惊呆了,车厢锦帘后那绝美侧颜,明丽不可方物,她伸出粉红伴洁白的纤细软指扶步摇跳下车,尖尖小白绣鞋仿若云朵,踩处小草破而露出浅浅嫩芽,竟只得惊叹此时此景,唯有半阙诗句在脑海里浮现: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秋花烂漫,骨朵葱葱,却难掩此女那柔和幽香,风徉独特,飞满心扉。 眼前徒然呈现罕世容颜,王勤恍惚间竟有些失神,但他并非懵懂无知之辈,很快就瞧出这位姑娘尽管穿戴了一身睥睨苍生,雍容华繁的头冠衣饰,但脸上若有无的,盼顾间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憨态却出卖了她,显然还是个云英季女而已,估其年纪也就十五六。 念及于此,王勤暗暗不满,这哪来的小丫头,年纪不大却偏故作老成,一时没看尖竟给爷唬了一跳。 “小侯王勤,拜见这位姑娘。”王勤当下按规礼略一躬身道,心里并不在意,想得却是出了王府后,还需前去总制行辕,探杨鹤的口风。 “你就是王勤,听说你是个废物。”哪料这位贵女反手叉腰,竟有兴师问罪的形状。 “未知这位姑娘何意,请明示。”王勤很是懵了,问道。 “哼,坊间都传遍了,你不会不知吧,前些日子,你嫉妒胞弟王朴将军,想乘人之危,在他进京勤王的时候,背后捅刀子,要夺人家基业,哈哈哈,派出去的人马却叫一个女人,还是你们家的女婢给杀了七零八落,啧啧啧,这王朴身边一个婢女都比你有本事,你还有脸吗,羞不羞啊,嗯。”朱颜巧眉飞色舞犹如一只逞恶的幼狸,末了还嚣张的挑了把细眉。 “这,这是何人造谣本候。”王勤果然怒形于色,但他立刻就想到一个要害关节,因道:“你和王朴有书信来往。”这等秘事,若非有人使阴,坊间怎会谣传。 “大胆,你敢胡乱攀扯,诬告本郡主吗。”朱颜巧瞬时抓住了把柄,反戈一击。 “哎呀,酒后,酒后失言,请郡主恕小侯之罪。”王勤顿时醒悟,这小娘们来着不善,此地是人家的地盘,王府的规矩还大,稍不留神恐惹上凶险横祸,当下也顾不得体面,跪下扣头。 “哼,谁叫你在这秦王府内胡说八道,背后可有主谋。”朱颜巧不依不饶,存心要将他往死里整。 “酒后失言,酒后失言,郡主莫要冤枉小侯。”王勤只不停磕头,喊冤不绝。 朱颜巧愣在原地,虽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然而姑娘是头一遭陷害于人,这人一口咬定酒后失言,这罪名便坐不结实了。 “你喊了冤枉,本小王即刻为你查明冤屈。”秦世子在门帘后逗留,一直听到王勤喊冤才现身,义言道,心里暗骂:巧儿小丫头手艺太潮,连给人扣罪名都不会,不赶紧上去绑了,敲碎颚骨,却扯什么主谋,这便给那人留了生机,可不功亏于溃了,巧儿忝为宗室啊,还需历练。 “不,不,小侯不冤,一点都不冤,小侯这就去臬司衙门自首。”一听秦世子要给他查明冤屈,在命悬一线之际,王勤居然脑子骤然通明,他毕竟不是个闭塞村夫,从小在贵人圈中耳濡目染,有关宗室害人的故事听过不知凡几,所谓查明冤屈,不过是拿来作将他扣留的借口,在人家的地头,到时候自有百种炮制手段,安排的明明白白,叫他死的不明不白,这是宗室对付不听话小民的伎俩,不算新鲜。好在他是袭爵勋贵,还能有个更好的去处,臬司衙门大牢,文官与宗室不和,只要去的是文官管辖的大牢就有法保住小命。 “来人啊,送侯爷去臬司衙门。”秦世子脸上闪过一丝黯然,稍纵即逝。这人毕竟有些权势,想来弄死他犹有难处。 王勤利索叩恩拜别,如蒙大赦般转头就走,甩开本欲上前锁拿他的两名王府亲兵足足好几步远。这一幕却叫郡主朱颜巧十分不悦,跺脚道:“爹爹,这人罪该万死。” “晚了,好女儿,时机稍纵即逝啊,你可知何时失了手吗。”秦世子和颜笑道。 “不知咯。”朱颜巧偏头想了想,只好委委屈屈摇头道。 “呵呵呵,先卖关子,左右无事,咱们去豹子园耍耍。”秦世子摇头笑道。 “嗯,爹爹,小女心里有悔。”朱颜巧忽有所悟道。 “哦,那就说来听听。” “他说那句诬赖人的话就当下手,当断不断,哎呀,气死。” “哈哈,巧儿有悟性,咱们豹子园里那只母虎,你看她扑羊,一口断颈,绝不拖泥带水,所以园子里以虎为尊,百兽无不畏之也。” “嗯,正是这样,小女拜谢爹爹教诲。”朱颜巧笑意盈盈万福道,眼中尽是佩崇之意。 “对了,你跟王朴最好不要有书信来往。”秦世子忽而若有所忧,拧眉嘱咐道。 “嗯,小女有派几拨人去雁门,他的婢女王雁正守着那座关隘,听人说迎拒颇有章法,是个精细玲珑的好人儿,小女心里喜欢,就跟她打听有关那位的讯息,往返一共送出去三封书信,写那些信的当时,小女都仔细思量的,并无不妥。”朱颜巧忙正色回道。 “罢了,如今咱王府最为可虑的还是贼军,其他事急从权,由着你,不碍。”秦世子权衡利弊后,终于一咬牙不把话说死。 通州往东九十里,这座大运河巡检司衙门背山面水,修在了风水合宜处,大门口两边的青石墙面攀有厚厚青苔,这无疑是个油水丰厚的衙门,墙下竟伴有足足五丈宽的芙蓉溏,尽头断崖深处露出小亭一座,泉水不息从山缝中淅出,涓涓滴滴,汇成细小的清流,一名浑身染血的披甲士卒骂骂咧咧用手接水,拨到脸上猛地一搓,血污断然见少,他长吁了口气,抬眼怒炎冲顶,对那青石墙又是一阵切齿低吼。 “哎,仔细伤口别沾水,万一得了腐气会要命的。”好言提醒之人正是弓兵苏阿文。 “知道,他娘的,躲在这种地方,狗官太狡猾了。”这名披甲士卒恨道。 “那个短弓手厉害,其余皆不足虑。”远处树荫下有人喊道。 “阿文,你怎么回事,被那狗官给射傻了吗,他射三支箭,你才射出去一支,还没准头,要不是殷六爷及时喊撤,我们就成刺猬了。” “我,那些狗官躲在墙后面,我够不着的。”苏阿文委屈不已,分辨道。 “那是个从小练武的。”殷无难阴沉沉发话了,他环顾一周,去捡起地上一个盾牌,上面杂乱插着六七支箭,他拧眉出神许久,又道:“这伙人来头不小,阿文你回去叫人,我们在这里盯着。” “殷六爷,要不咱们就算了吧,为了兄弟我,死了个弟兄,还伤了好些,我过意不去啊。”苏阿文却萌生退意。 “这伙人来头不小,我说了,你看他们的马都是健马,咱们一路双马换骑,费一整天才咬住,又连追一个昼夜才把他们围了。金银财宝在这个乱世不难得,兄弟们想一想,只有保命用的千里宝马在乱世最难得,等攻破这里,这些马给弟兄们分了,从此凶险何惧,抢到银子才有命享福嘛,嘿嘿嘿。”殷无难咧嘴一笑道。 “要的,我这就回去叫人,那厮的快弓又密又准,很有点棘手,好在用得是软弓却不能透甲,咱们的皮甲管用,只需护住脸门,全然就不虚他。” “那还怕他个鸟,兄弟速去速回,娘的,回头攻进去,俺抡起这柄斧子劈开那厮。”这兵卒的胸口中了一箭,所幸只破了一层皮,蹲地上还犹自上不服道。 “你回去把话说透,就提宋家堡的案子不巧被几个公门中人撞破,且这伙人多半还与宋家堡有来往,还顺手害了咱们苏老太爷,这是铁了心要跟我们作对的,万一逃走一个,大伙儿都没有活路,抄家灭门的大罪,哼,我不信他们听了这话还能坐得住,对了,叫他们带上棉被,防弓箭用。”殷无难面沉如水,冷冷吩咐道,不知不觉,他已成了众人中说一不二的头领。 “哎,我记得东口村子刘木匠家里还有好几把大梯子,也一并带来。”苏阿文当即颔首道 “那个木匠也带来,咱们说不定有用。” “不成的,自从东虏来了一趟,我家附近的铁匠和木匠全不知去处,那刘木匠必是被东虏给掠去关外了。” 巡检司衙门里,堂堂大明次辅,国之肱骨的温体仁此刻脸色难看,只强作稳重,端架子正襟危坐,但是大口呼气,喉里传出嘘嘘之声却是有些失了从容气度,到底着了相。 噔噔蹬蹬,门口传来疾步声,猛地咿呀一声,却是锦衣卫百户胡浩推门进来,他的脸色亦是灰败,见了温体仁,下跪行礼道:“回大人,贼军暂时退了,但是。” “但是如何呢,说吧。”温体仁两眼一闭,他已经有所觉悟,满心是屏门口那一根麻绳,真要有那一刻,狠心求死总好过委身于贼,乃至于祸及家人,他的儿子,女儿,还有那几房小妾,多么难舍难离啊。 “小人出门没料到会遇上披甲的贼军,只带了一把六斗的软弓,箭矢不能透甲,只射死一个贼人,其余给逃脱了。” “呵呵,那你是说,如此便突围无望矣。”温体仁惨然而笑道,屏门口那根绳子似化作一条毒蛇,爬上他酸痛破皮的腿,蔫萎的肚子,忽又环脖勒紧,胸口气闷不已。 “是。” “哎,命该如此也。”听说突围无望,温体仁反而想开了,只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他年岁不小,这辈子活的够了。 “小人办事不力,万死。”胡浩本以为凭一身卓越超群的弓技,又是伏在墙上居高临下,更出其不意之下,收割七八条贼人性命乃是十拿九稳,差事办不好倒也罢了,事先嘴不牢夸下海口可就万万不妥,此番无功反而落了罪责,他恨不能自抽几十嘴巴。 “只要你好好办差,成与不成,本官皆承你的恩情。”温体仁肃然道。 “小,小人愿效死。”胡浩闻言心头一热,忍不住抬头一望,眼噙泪花颤声道。 “好,去吧,留意贼人动向。”温体仁心里暗暗叹气,守下去死路一条而已,除非有援军及时赶到。 胡浩唱诺退出厅堂,抓起靠在窗台下的那把小梢弓,心里百般郁结,从前出皇差偶有路遇贼匪,哪怕山贼倾巢而来,人数众多,他也无不从容处之,仅凭手中这把小梢弓速放连绵不绝箭矢,必令贼匪胆寒,抛下一地哀嚎,落荒而逃。正因无往不利,他对自家的弓技深为自负,常以为天下擅弓者难出其右,更抱憾怀才不遇,惜朝廷不识用人,未授予他为将,好叫他成就一代名将的金戈功业。 但今次,他身心遭挫,原来一向引以为傲的弓技也不过如此,箭矢虽有准头,却不能透甲,那在沙场上又有何用处,难怪家尊说这祖传弓技只是雕虫小技,原来不是自谦啊。胡浩踩着沉重的脚步默默沿檐廊而去。 第七十七章 唯才是举 鸡肋武器 斑驳石阶拾级而上,古城墙的裂痕间稀疏杂草,荫径通向王朴的驻兵之处,蓟州石门卫城,这处城池盘卧山脊,险道婉转,城中各面皆有错落高低许多塔楼,中含操兵场可容下千人,可想朝廷当年修这座要塞时用心足,支出国帑更不吝。 “高起潜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王朴轻轻扶额道,跟朝廷似翻了脸,却又并非完全翻脸,跟高起潜似敌,却又不完全为敌,说好的赎城银到了手,却又不完全到手,这般不干不脆,不三不四,令他最近浑身不自在。 “许是缓兵之计,回头等朝廷大军压上来,多半还会反复。”林昌兴虽是文质书生,但在诸人中却是个十足的主战派,主张立即杀进京师取了崇祯鸟位,且屡屡向王朴苦口铮言天予不取反受其祸。 “是啊,我就是担心有诈,才要他把这座要塞腾出来给我,想不到这个阉人没半分犹豫,不如就信了他一回吧。”王朴当下并无起兵造反的打算,万一和明廷两败俱伤,难免无端便宜了东虏。 “是啊,皇帝其实没有那么坏,都是奸臣不好。”刘一山忍不住为崇祯开脱。 “你懂个屁,这么大的一战,没有皇帝下令,底下人自作主张,你这也信?左良玉一个狗屁游击,何时能有这般权势,拥兵自重,抗命不从,他拿九族性命来跟我们拼命,图啥。”林昌兴怒其不争,当场爆了粗口。 “我说林先生,你是不是和朝廷有仇啊。”刘一山弱弱的问道。 “哼。”林昌兴顿时语塞。 “咳咳。”王朴听到他脱口而出狗屁游击四字,不禁有些吃味,尴尬地轻咳了几声,又道:“左良玉这个人圆滑,一定不是他,会不会是城内有某个朝中重臣在坐镇,如若是史可法那种文官,那臭屁劲儿,就说不准会跟我们拼命,哪怕没有皇帝的令。” “连皇帝的话都不听,那岂不是大奸臣。”刘一山惊愕道。 王朴闻言一愣,他不知该如何解释,史可法这样的文官虽不为奸佞,却远比奸佞更可恨,祸害更深,有一种恶叫好心做坏事,因出自好意,便一条路走到黑而百无禁忌,万一路走错了往往是遗祸无穷。 林昌兴脸色微变,刘一山这话里藏了一些不好的苗头,难以掩饰其忠君的念想,这分明是不识好歹。他拿眼偷瞄王朴,满以为入眼必是恼怒,却见王朴只是一脸纠结,神色古怪,略一沉吟顿时了然,凡忠义之辈,世人皆以为可信重。心说:不忘旧主即讨新主宠,又惹新主反感,这是左右为难了啊。 “我,不,不是大奸臣,是大忠臣,呃。”刘一山马上就回过味儿,话要这么说,他的主将王朴不也成了大奸臣,忙又改口,心急却舌头打结,说话都不利索了。 “嗯。”王朴赞许道:“你想的透彻,文官忠心不二也不在少数,可是光有忠心还远远不够。” “哦,那东家以为臣下除了忠心以外,可还需要哪些东西。”林昌兴对王朴说的话有些懵了,大为惊讶的问道。 “还需要专业,也就是要有本事,这才是最要紧处。”王朴感慨不已,明末这个时期是真正的末世,时无英雄,小人得志。几十年折腾下来,汉人中搏杀出位的头号英雄居然是李自成,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文治武功的开国明君,这个时代有本事的人才太少见了,好容易遇到了一个顾环宸,却又有意疏远他,不肯全力辅佐。 “东家所言极是。”林昌兴心悦诚服,深深一揖道,抬头却见刘一山一脸困惑的望向他,显然没有领悟到这话的深意,心里冷笑:目不识丁的蠢夫也,这就是唯才是举,乃曹操当年用过的驭人手段,这个主公果然没有跟错。 秋夜未央,不眠,王朴凭栏遐想,与皇帝不和,在这大明处境堪忧,奈何又狠不下心来造反,正苦笑间,山下传来擂鼓之声,王朴顿时色变,从床榻弹起,坐定后又冷笑一声,这果然是个陷阱啊,朝廷外战外行,内战内行,就只有窝里横的出息。 叫门外亲兵进来,传令他去打探消息,过了一会儿,山下依稀刀兵相击,厮杀声不绝,但王朴却听得连连摇头,不对啊,他的军马人数仅千余而已,皆驻扎于卫城内,这会儿又是何人在城外厮杀。 刘一山进来禀报,经列队报数,军中兵数不见少,城外厮杀声与神甲营不相干。 “哎呀,我想到了,这是,这难道是故布疑阵。”王朴略一沉吟,一股阴谋的臊气几乎要破空扑来。 “大人的意思是,外面的人使阴招,那,能有什么用呢。”刘一山困惑不解道。 “不是骗我,这故布疑阵太形迹可疑,是骗别人。”王朴越说越挞定这念头。 “那是骗谁。”刘一山问道。 “谁容易上当,骗谁,那一定不是跟我们走的近的人,不然只要回头一通气就露馅了。”王朴笑道。 林昌兴匆匆进门来,却气急道:“城内起大火了,军械库以东,那边是,是。” “啊。”王朴和刘一山两人都大惊失色,这是出内鬼了。 “监军,那个胖太监,我早就看他不是好人,这一出必定有他。”刘一山厉色指摘道。 “王大,你去把监军王善诚带来,记得带足人手,随身配好火铳。”王朴不敢怠慢,对亲兵队长下令道。 几人坐不住,踏出门槛一瞧,火势倒也不大,王朴手里的骑兵并不多,仅有的十几大车马草分置于各角落,果然平时谨慎,遇事不慌。 “估计只是失火了,若是内贼作乱,该不止这些损失。今夜多派些人手巡逻,特别是军火库严禁任何人靠近,违者可当场击毙。”王朴稍微安下心,对刘一山吩咐道。 “是,大人。”刘一山领命而去。 借着草料升起的火光,王朴很远就看到了王善诚那肥嘟嘟的身影,军中也就只有他这一个胖子,极为好认。 “王节制,咱家平时睡的早,不想今夜起大火,匆忙不及整衣裳,故而迟来误事,请王节制恕罪。”王善诚惶恐不已道。 “啊,今夜周围有些贼人捣乱,你是监军,该出个主意吧。”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见这胖子很是谦恭,王朴倒不好当场作色,只是试探问道。 “这个,咱家又不懂行军布阵,哪里敢在王节制面前班门弄斧呢。”王善诚对答十分慎重,显然是看出这外面的厮杀声很为蹊跷。 “那么,咱们不妨投石问路。” “哦。”王善诚眼眉一挑,不置可否。 王朴哈哈一笑,迈步直奔一处敌台,他故为飒嚣,心里却泛起嘀咕,这个王善诚平时憨厚老实,但是听亲兵密报,他在军中长袖善舞,很多兵丁都受过他的恩惠,王朴始终觉得,情商高的人心计必然不低,难说不会是扮猪吃老虎的狠人。这一刻,王朴竟有点想念起黄大虎,那个直肠子老学究的心思一眼就能瞅到底,而阉人如毒蛇伴侧,不免使人惴惴难安。 “准备照明弹。”登上敌台,王朴对炮位上的兵丁下令道。 “是,大人。”这个兵丁见是主将当面,情难自持,回话也哆嗦了。 这是刚从雁门卫送来的一批新式兵器,其原理哪怕王朴也不尽了然,只知他年前进京勤王,将手头刚搭建的草台实验室托付于王雁,其中就有个电离铝项目组,这个项目和另一个蒸汽机项目都曾经王朴亲自主持过,王雁不敢怠慢,一年来经费盈足,居然修成正果,真的炼出了铝。 消息传开,整个雁门卫沸腾,化学项目组听说了此事,就向王雁申请取一部分铝作试验,这个项目组鼓捣一阵,就发现这种铝磨成粉末与火药掺杂,和水鞣制后,点燃能放出惊人的亮光,竟比炙日尤为耀眼。 王雁按例将此项成果写成论文送于王朴过目,王朴立即想到了照明弹,回信中就要她试着做出来。 这个兵丁小跑至身后不远处,掀开作堆状隆起的帆布,赫然足有一个基数的弹药木箱,其中下角呈一个刷黄漆的木箱子尤为醒目,这个兵丁将其拖出来,扛起慢跑回来。 炮组余众也尽就位,不多时用铁棍撬开箱子,其中有六枚椭圆形的炮弹,形状与普通炮弹无异,只是尖头刷了黄漆。几名炮手熟练操炮,须臾后待装弹完毕,皆转头寻王朴下发炮令。 “随便打一炮,对了,炮口抬高些。”王朴也不知该往哪里放,想起照明弹的寻常用法,遂下令道。 点火滋滋片刻,一声轰鸣,火花喷涌宛若游龙,王朴仔细朝山下远望,入眼却依旧一片黑黝黝,天地一色不能见物,这照明弹难道哑火了,正此时,就见远端天际白光剧闪,猛然眼刺得生疼。 待王朴挡了这道伤眼的烈芒,又去寻山下的情状,可叹入眼又是一抹黑。 “尼玛,这啥玩意。”王朴吐槽不已,正宗照明弹是在天上缓缓落下,徐徐放光一刻左右,这破玩意儿分明是颗闪光弹,仅可作晃瞎人眼之用。 “这,这。”林昌兴两股瑟瑟发抖,嘴角哆嗦着惊惶道:“莫不是仙家秘法啊。” “别扯蛋了,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神仙法,不过就是在开花弹里掺入一些化学药剂。”王朴翻白眼道,他并不愿故弄玄虚,玄学只能得意一时,科学才是长久王道。又朝炮组诸人吼道:“别愣着,赶紧清理炮壁,这破弹最伤炮,铝热剂嘛,喂,给我长点出息,跪你娘。”王朴上去一脚踢翻了正在对着夜空叩头的兵丁,后者终于爬起来,脸上挂满了敬畏盯着地上犹剩的五颗闪光炮弹。那清洗炮管的兵丁作色肃穆,若炮口里住个神仙。 费了无数银子研发出来的新式武器,原来仅为鸡肋,这破玩意儿打出去急闪那么一下,夜里照不亮空旷,挨近也不够声威伤敌,顶多是唬人一跳,且用一次,敌就有了防备,怯敌非复始可用,倒容易把己方的火铳兵闪晃眼,手里火铳遭扰而瞄之不准,可谓自尝苦果矣,分明不伤敌反损己的遭瘟东西,念及此,王朴别提多么心塞难过,闷闷不乐挥袖自去。 天显异象,山下那些不明来历的人潮不免受惊,厮杀擂鼓声顿时止歇。这会儿风声大作,席卷柴草,颇有草木皆兵之势,林昌兴在敌台上盘桓一阵,终也不敢轻言遣斥候下去,就自寻被窝去了,多大的事等待明日再议。 监军王善诚却是脸色阴沉,他总算看出端倪,这王朴实乃坏我主子江山之妖祸,鬼神术力随手招呼,此子不除,大明必殃也。 四更,正值贪酣的时辰,启明未浮,山下传来一声箭啸,这是响箭划空的动静,立时引来石门卫城内的岗哨探头,却见山下有两个火点自远而来,依稀还能听得马蹄铁石锵击。 “是谁。”待这两个火点近至卫城吊笼下,岗哨喝问道。这是一处二三十仗高的峭壁,峭壁顶上一排卫城城墙,墙根附有一座巨型绞索,并缠绕指头粗细的铁链,那绞索正下方一仗,悬吊一口车厢大小的铜箍木笼子,估摸可容十人,或三匹马。 “我是陈传辛,你们王朴将军的故旧啊,我从蓟州城内赶来,有机密要事,十万火急。”说话这人却是赖子陈,原来从前他给王朴造了一个帆船模型,得赏银十两,喜滋滋就要去买陈秀才家的喜娘,奈何这陈秀才是个体面人,怎肯自甘卑微,易仆于这不得体面的赖子陈,只将他一顿好打,轰了出去。 赖子陈不是正紧过日子的性子,到蓟州城内很快就将赏银拿来赌钱,输了五两五钱,还剩四两,正为图谋生计而苦恼,不想前几日,神甲营又兵临城下,大打了一战,那时他在城内听城外放炮如滚雷一般,只恨不能躲地下,深恐被炮弹误伤,后来就是城外大批乡绅逃进城内,败兵逃散各处,乡下给祸害不轻,入室抢钱,听说还有杀人。 第七十八章 癞子易仆 扰人心动 癞子陈有心去城门候着,果然就瞅见了陈秀才和喜娘,见他们狼狈,心含窃喜,便凑上去重提易仆。这陈秀才如今家景惨淡,夫人受辱于败兵,以至于守节自悬,悲伤万端,居然并不凶戾,只说喜娘的卖身价不能低于十两。癞子陈听了这话恨不能剁手,连声哀呼赌癖误我。 这回,他心一横,哪怕拼了性命也要挣够那十两银子。 “嘎吱嘎吱”随着绞盘缓缓转动,铜箍笼子徐徐而上,里面出来两骑,亲兵仔细看去,认得当先一人是癞子陈,再去看另一人,蓝锦油布斗笠下犹遮半面,亲兵举起火把去照,映出一张俊朗白面,两眼厉色如电,这亲兵心里打了个突,心说这人身上十足的主事官气派啊,且长着贵人模样,该不是好惹的。 王朴特意选这亲兵接待上门访客,只因他是王家旧人,好处是卓识人之贵贱。 城墙下有一门,就有兵卒上去给他们牵马要往里面领,这亲兵微微皱眉,才想起一时错愕居然没有命人将他们两位搜身,这可不妙之极,王朴大人从前千叮万嘱,凡有外客求见,必拦下尽搜其身,为此军中还配了一个长相清秀的兵丁,专职搜身。 这亲兵左思右想下,终于没有胆子去恼烦那位大人,他有那眼力劲,马上的那位神色倨傲,绝不似好言语之辈,万一惹了客人不快,王朴面前需不好交差。 且说王朴早已得了通报,合衣落座正位,许久过后亲兵进来禀报,有两人在屋外求见,王朴挥手示意将人引进来。 “草民陈传辛,拜见将军,王大人。”癞子陈不伦不类唱喏道。 “癞子陈吗,你深夜来我这里,是城内出了事情吧。”王朴问道。 “是,是,王大人,出大事了。”癞子陈作忧急之色道。 “大胆,你分明扯谎,这种时候城门只是闭着,你如何能从城内出来,哼哼,难道翻墙出来吗。”林昌兴冷哼道。 “不,他,这是。”癞子陈被唬了一跳,又瞥见屋内各处持刀侍卫们皆对他侧目而视,眼色颇为不善,一时心慌意乱,口舌打结支支吾吾起来。 “是我带他走出城门,又有何难。”这白面贵人不以为然道,并伸懒腰,作态随意。 “这位公子如何称呼?”王朴早就余光留意此人,见他说话嚣然,便冷然问道。 “公子?呵呵,王节制莫忘了,我们不久前刚刚约定用皇庄做棉布生意。”这人瞥了眼身旁的癞子陈,依旧还是把这件密事通了出来。 “那你,是蓟州武备监军的亲信。”王朴有了些眉目,他和高起潜有约定,用皇庄种棉花供雁门的蒸汽机织布,合伙作棉布生意,拿盈利冲抵赎城银。 “何用亲信多此一举,我乃监军本人,高某是也。”高起潜傲然道。 “哦,原来如此,高公公怎么跑我这里来了。”王朴微微有些诧异,眼前这人毫无宦官该有的阴柔形状,咋一看白白净净,且神色倨傲,说话磊落耿直倒似家里娇惯过溺的公子哥。 “出事了,城内出大事了。” “请说。” “左良玉造反,正引兵攻打知府衙门。” “咦。”王朴惊了,在他想来左良玉就是个怂货,怎么性情大变,如此的有勇无谋呢。 “请节制大人赶紧入城平灭叛军。”高起潜作揖恳切道。 “城内百姓何辜啊,竟遭屠戮,叛军四处劫掠,搜刮民财无数。”王朴愁眉怒道。 “这,这个城内百姓无恙,只是京畿一带,地方豪绅可就糟了殃。”高起潜顿时为难起来,王朴这话他听懂了,这是要洗劫城内的银子,皇帝尚且不差饿兵,没有好处如何能使得动神甲营,王朴的索取在情在理。只是他职责在身,府库银子真要是被神甲营洗劫一空,回头嫁祸给左良玉,那朝廷多半会逼他进剿左良玉叛军残部追回银子,岂不闻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到时候该怎么跟皇帝交待。 “城内府库竟被叛军搬空,如何是好呢。”所谓京畿豪绅,那都是天边的浮财,千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王朴不肯罢休。 “这个,估计是这个数。”高起潜咬牙认了,伸出两根手指头,道:“贼赃两万两。” “好个叛将左良玉,他往日就杀功冒良,我早看出他不是忠臣,本官承蒙皇帝厚恩,岂能容他。”王朴凛然道。 “那就请王节制即刻入城平叛,本督已经安排妥当,开北中通门接应。”高起潜寻思王朴果然急等银子下锅,海船无疑乃是吞金巨兽。 “呵呵呵,高其潜,你是不是当我是傻,你说左良玉造反,他为何还允你出城,你还不止出了城,都能随时打开城门,那他左良玉还造个屁的反。”王朴冷笑不已,言罢与林昌兴相顾大笑不止,这高起潜行迹可疑,说不定又是朝廷安排的陷阱,贼心不死,依旧心心念念,不忘除掉他神甲营,念及此,王朴眼中闪过一缕杀气。 “王节制思虑周全,是我高某小看了你。”高起潜暗暗叹气,此情此景奈何不了,只能亮出底牌来,又道:“我有一证物,可助王节制除掉内奸。” “哦,啊,我明白了,昨晚那些动静就是你搞的鬼。”王朴豁然醒悟道。 “对,但王节制因知我对你并无恶意。”高起潜伸手入怀取出一封书信。王朴拿眼神指使亲兵把这封书信接传过来,打开一看,顿时心中乱作一团,抬头一望左右,林昌兴眼含热切,乃急于知悉信中的文字,王朴浅浅一笑,将书信给了他,林昌兴粗略看了一篇,大惊失色,又难掩激动的望向王朴,后者点了点,道:“去把他们俩捆了,押来。” 林昌兴领命,带走屋内几个亲兵兴冲冲而去。 “这份人情我领了,可我不明白,你图啥。”王朴浅笑问道。 “嘿嘿,本督和王节制一个在外,一个在内,走的路子不同,咱们各奔各的前程,不必挡着彼此。反而那个姓王的,我看他很有上进心,不能留着他给我挖坟。”高起潜居然并不避讳,把话说的很透。 “我明白了,当初决定出城与我决战的就是你,这一战失利你难辞其咎。”王朴开怀笑道,他有些喜欢这个阉人了,说话很干脆通透,待人实诚竟似了无心机。 “一失足成千古恨,悔之莫及。”高起潜脸色却如常,苦笑道。 “你要左良玉背这个黑锅,我能理解,可是你不该找我合作,因为你降不住我,你不怕我出卖你吗。”王朴冷笑道。 “跟我合作,你只有好处,有无数的银子送到你跟前。” “哦,你的好处在哪里。”王朴奇道。 “左良玉那些败兵四处劫掠,抢了无数乡绅豪富,你出面平叛,那些银子都是你的,本督还向朝廷禀明原委,给你请功,又升官又发财,这好处,王节制难道不想要吗。” “嘶,哎呀,高兄弟,你我相见恨晚呐。”王朴深吸口气,这位高起潜难道是个财神吗,居然急人所难,善德如斯。 “这还不止,还有一件大功,前日,蓟州城内来了一个温体仁的家仆,口口声声说温体仁正被一股贼军纠缠,正往通州逃去,我估计是能逃出去的,但是,万一温体仁不幸被围了,我们带兵及时赶到,救了温体仁的性命,这岂不是一件大功吗。”高起潜说着两眼芒然放光。 “温体仁?这份功劳与我无用,你自己消受得了。”王朴听了却连连摇头道,他是东林党人,若救了身为东林死敌的温体仁,岂不成了本党的叛徒。 “那,难道不去救吗,那太可惜了,哎。”高起潜闻言微微一愣,最近东林式微,其中不少党徒叛向温体仁,这王朴难道会是个忠义之辈,宁与东林共苦,不与温体仁同甘。 “我有个好人选,当日城下大战俘获的左良玉部下,叫什么娄光先,他是上兵部禄册的车骑千总,这人或许可用。”王朴猛然间想起了先前那个胸口中了一火铳的俘虏千总,此勇将壮硕非凡,用青霉素针下侥幸活命,伤愈后赖在军中言之凿凿报恩,王朴看他有些勇毅就默许了,只当白捡了个精锐重甲步兵。 “哦,还有这等事,这人倒是合适人选,等事成后,请安排我和他当面谈谈。”高起潜闻言两眼一亮,收买下左良玉的得力部下,凭这一人证更易取信朝廷,准能把左良玉的谋反案子坐实,办成如山铁案。 “你说这个救人有几分把握呢,别空欢喜一场,白忙活。”王朴却又患得患失,拧眉道。 “不好说,运气这东西,通州那边已经传来贼乱告急,朝廷很快就会知道这边出事了,我们不可再拖延,王节制,你我本来陌路,但是,这一劫,你若能助本督平安趟过去,我们便是同过患难的自家兄弟,回头怎能忘了你的好处呢。” “说的好,高公公若是不嫌弃我,咱们就地结拜吧。” “啊,好主意。”高起潜大呼可之。 “王大,你去准备行头,我与高公公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今日要结拜了。”王朴向亲兵队长吩咐下去,心里却在暗笑,这阉人居然并不惊惧迟疑,实乃胆大包天的泼货,内廷与外将结交本就是皇帝的大忌,更勿论结拜为异性兄弟,将来万一事发,保准这位姓高的阉人凌迟起步。 高起潜心里着实急怒交加,奈何这会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是隐而不发,含悲忍苦作欣喜状,笑道:“这件事儿倒是不急,先把左良玉拿了再说。” “那我如何信你呢,万一这是个圈套,你们设下毒计诓我入城,再来个瓮中捉鳖,岂不遭矣。”王朴顿时不悦,冷冷说道。 “这,这个,话说到这份上了,我就直说了吧,今日之密传出去,王兄不怕皇上,我不得不怕,这于兄弟我太不公,咱们再议个妥帖的法子。”高起潜言至坦诚。 王朴陷入为难中,这庄送上门的好事有些扰人心动,正犹豫处,门外传进来杂乱脚步声,间或交织甲胄铁片洗磨声。 “大人,外面人是监军和梁三钱把总,他们都被捆着。”亲兵进来禀报。 王朴颔首,不做二话推门大步迈出去,火把映照地上正被死死按住的梁三钱,他闻声猛然甩开结发,挣扎抬头,王朴就见他一脸的珠水冷汗,脖颈嘴下皆有血痕创伤,身上亵衣不整颇为狼狈。 “你知否为何要拿下你。”王朴冷冷问道。 “呸,你个狗东西,当初我老梁真瞎了眼,投奔你这小儿,终于被你暗算了。”梁三钱怒骂道。 “上面是你的字吗。你为何要叛我,我待你实不薄。”王朴摊开信又问道,他实在不解这人好好的为何要做叛徒。 “我的兵,那些都是我的兵,马世龙欲吞我的兵,是他走投无路,不得不为,你这算什么,你明明不缺精兵,可你,可你欺人太甚,你比马世龙更狠,更毒。”梁三钱依旧怒骂不绝。 “你的兵?这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王朴却一脸茫然。 “王朴,你不得好死,我死了化作厉鬼整日缠你。”不想听了王朴之言,梁三钱霍得炽怒欲裂,咒骂不止。 “这样吧,按惯例把千总招来开个军事法庭,让你的部下听审,你冤与不冤人们自有公论。” “军事法庭,此为何物。”高起潜负手依门,蹙眉不解道。 “就是公审,光明正大,让大家一齐审。军中与敌交战的时候必须极权,我一人说了算,但平时,极权不好,我总也有犯错的时候,故而设了个军事法庭,是非曲直自有公论,如此获罪必心服口服耳。”王朴回首应道。 第七十九章 草草结拜 暴起伤人 “王节制高见。”高起潜恭维道,心中却是不以为然,只当听了一席奇谈怪论,三司会审他倒听说过,可那只是走个过场,通常会审前预已定下了罪名,估计这个军事法庭也是此般吧。 “高起潜,你,你背叛的圣上,你要死无葬身之地。”一声尖利的怒骂飙动旷野霜露,将众人都唬了一跳,这个监军太监好大的嗓门。 “王节制,这胖子不能留啊。”高起潜脸色铁青,目露杀机,缓缓一步步踱向王善诚。 梁三钱愣怔住了,他见到王朴亮出那封书信就心凉了半截,几天前他被王善诚说服,写了一封报效朝廷,言及与王朴势不两立的书信送去给高起潜,本指望搭上这条上进好门路,谁想这才几天功夫就被王朴给逮个正着,正苦苦寻思为何会出差错,待听身旁王善诚的这一吼,如遭雷击,皇帝当前红人高起潜居然与王朴早有勾结,可笑他还自投罗网,念及此不由得心如死灰,绝望对王善诚问道:“王公公,他就是你说的高起潜,高公公吗,你,你可真是害我老梁不浅呐。” “高起潜,你生是皇上的人,死是皇上的鬼,你岂敢,啊。”王善诚依旧不住痛心疾首拿话挤兑高起潜,后者却蹲下身,与之四目相对,猛然间只见刀光一闪而过,高起潜突然手里变出一柄匕首抹了王善诚的脖子,望着这个正大口吸气,喉咙咯咯作响的将死之人,王朴好半会才回过神来,惊得冷汗充背,骇然怒道:“高起潜你怀里藏匿凶器来见我,这就是你的诚意吗。” “王节制,我只求自保,当然不是要与你为敌,至于暗藏凶器,我没有暗藏啊,这口刀就在袖子里别着,何来藏匿一说。” “今天是谁在值班,为何外人进来不搜身。”王朴难得一脸森然问道。 “是王三。”林昌兴低头一寻思,回道。 “去,去把王三拿了,这个狗贱货,今日若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就宰了他。”王朴怒不可遏下令道,念及随便一个外人都能持械近身,万一朝廷派来个大内高手,真是险象环生的处境,思之后怕,浑身上下无不哇凉哇凉如坠冰窟。 “王节制,你这下该信我了吧,这里的一桩桩,但凡泄露出一点,杂家死无葬身之地,呵呵。”高起潜苦涩不已道。 “嗯,其实,你不肯跟我结拜时,我已经有些信了,现在更信了。” “哦。” “这若是个引诱我入翁的计谋,你就不会犹豫。” “是这个理,不过,我改主意了,王朴兄弟若不嫌弃杂家半残之身,咱们这便结拜。”许是杀了个监军,高起潜没了退路,倒决绝起来,发狠道。 与之草草结拜,王朴下令全军拔营攻蓟州城,林昌兴抽个独处的机会挨近王朴,一脸忧色的轻声进言道:“大人怎么认定这不是陷阱,依我浅见,许是苦肉计也难说。” “苦肉计?你是说我这位刚结拜的大哥早与王善诚密定计谋,方才在我们跟前唱了一出双簧。”王朴不以为然道:“王善诚把自己的小命给陪进去了,那他图啥。” “大人呐,阉人非人矣,不能以常理度之啊。”林昌兴依旧是百般劝阻。 “阉人也是人。”王朴摇头道:“就算王善诚不怕死,是个为了王命,甘心一死的狠人,那他高起潜绝不是这种人。” “大人此话甚谬,空口无凭何以见得。”林昌兴蹙眉疑惑道。 “嘿嘿,我能看相。”王朴得意一笑,高起潜这人在历史书中就是个奸佞,若不顾个人安危去敌军作诱饵,这般勇毅担当,人设崩塌未免太过。 “唉,大人不可太忘形,须知关羽虽无敌,一时大意却失了荆州。”见王朴如此,林昌兴痛心不已,劝谏道。 “嗯,你说的也有理,这样吧,我们分兵两路,我带兵进去和左良玉巷战,你在城头架设火炮掩护,到时候万一有变,随时来接应我。”王朴给他说的有些起疑了,遂吩咐道。 左良玉近日一直在军中深入浅出,苦中作乐勤加练兵,翼希练好兵给皇帝看到,这乱世来了,精兵良将就正值合用,将来或有贼势做大,皇帝念起他的好来,又把他重新起用也未可知。 “咚咚咚咚。”这是校场作训的战鼓声,今日有些响早了,兵丁们从营房涌出,虽是脸上倦容爬满,可脚下却也不敢停,校场偶尔还炸一两声的火铳响火,兵丁们心说许是走火,更有小军官懂得多些,暗凛这绝不寻常,朝天放火铳当仪仗,只总督以上的大官来校场检阅才有这个待遇,当下强打精神,催令手下更卖力了。 王良玉身为主将,以身作则,闻鼓声,不二话从床上爬起来,叫亲兵进来利索披好甲,推门出去,微微一愣,天倪絪缊,才可大致认得对面形影而已,微光中就见周围人影幢幢,远处有一队披甲士卒,有火花四溅,竟是在放火铳,不禁蹙怒:“这是谁在搞鬼,怠慢军法,如何容之,去把值守的狗崽子都绑了,带过来。”他估计对面那些披甲兵是值守的兵丁,因为甲胄金贵,操练时不敢穿戴在身,以免无端磨损耗费银钱。 校场中茫然失措的兵丁们也都觉出不对劲,这么暗如何能操练,这是谁在消遣爷。这般犹豫下来,队列也都难以整齐,前后队相互堵塞,纷乱杂音大盛,更有嬉恶兵丁不满近些日子清苦,乘机借夜色起哄喧骂。 “噔噔蹬蹬。”又是一阵有节奏的战鼓,但是这鼓声十分诡异,急促错落,仿佛似筛豆子。 一根凉气从左良玉的后背升起,这特别快的鼓点他熟,是神甲营的那种小腰鼓发出的鼓声。 “哎呀,不对,那有个死人。”校场上角落一处,有个兵丁惊恐呼嚷,左右皆闻声扭头过来,果见他手指向的不远处地上横了个黑影,似人,生死却也未知。有人走过去近看,续而跳将起来,回头大吼:“有敌袭,是值守的兄弟被火铳打中胸口了。” “这,这是神甲营的鼓声。”有兵丁恍然叫道,这种鼓点太稀罕,听过一遍就不好忘。 “糟,我们被袭营了。” 左良玉不用人提醒,他比兵丁们知道更多内幕,几乎一瞬间就醒悟了,神甲营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城内,这般轻巧长驱直入,那只会是城内有人通了敌,且来头不小,十有八九就是高起潜,本来蓟州是河北布政使的官署驻地,城门防务本该布政使的署兵持掌,可连次城陷,前任布政使惨死,后又追了个恶谥,人皆狐悲,这个官位虽是金贵,奈何凶险,遂不吃香,空缺至今。因此城门的防务目下就是监军高起潜把持着。 他不待与左右多话,大步去了马厩,寻思先逃出城去,投奔候恂,文官与阉人向来不合,向他呈揭高起潜的罪状或有一条生路。 一阵急促鼓点过后,稍有停歇,又传来那追命夺魄的踏步声,雷响惊天,逐次递进。左良玉部无有抗志,争相后挪于营墙一角,如附蚁攀墙拥作一团,眼见大势已去。 “神甲营在此,弃械免死。”三面合围之势渐成,神甲营亮明了番号,这些兵丁老流子了,此刻连甲都不在身,如何敢作死,纷纷下跪请降。 “左良玉在这里,我要赏钱,给我赏钱,啊。”混乱中,有人又吼了一嗓子,随后就是一弓箭离弦飞来,将这位大呼小叫的兵丁放倒。 一队披甲人马从校场边侧屋舍里突然杀将出来,这是马厩的位置,不过养的并非军中的马,而是左良玉平时从来不用的一匹神骏枣红马,故而马厩很小,能养在屋舍内,且离左良玉的居所很近。 王朴不敢怠慢,果然下令朝这队人马开火,瞧得出这些人皆披着好甲,一身的雪亮银光,而校场狭窄,若任由他们近身,己方伤亡必不会轻。 火舌过去,那伙人纷纷应声倒下,却有一骑从中串了出来,那枣红色的身影疾电一闪,冲去正跪下请降的兵丁之中,当场踩死了好几人,这引来了轰然大乱。 王朴大急,他的神甲营正面军阵是犀利,但应付这等混乱着实不见长,早知该把赵肖带来,他在军中最有急智,敢想敢做,浑不似余人如抽线木偶,只闻号令而动。 正不知所措间,乱窜的人群中传来了一声马嘶,又有人喊道:“我先擒拿的左良玉,赏钱给我,给我的。” “哈哈哈,漂亮,左良玉这蠢材,我早已买通了他的许多卒子,让他们瞅准时机,用马套锁其喉,防他骑马逃脱。开出的赏银够这几个小卒好几辈子的花销,嘿嘿。”高起潜得意不已,笑道。 “呃,没有流血,这倒意外了。”王朴愣然不已,他本还留了后手,万一左良玉背水一战,作负隅顽抗,他就发灯号,用城墙上架起来的火炮破敌,更在城外埋伏数支骑兵,防左良玉突围而出,怎料诸般手段全用不上。 左良玉被五花大绑呈于人前,有好几支火把环伺下,他头上那顶金盔的额面都印了一个清晰脚印。 “左良玉你蓄谋作乱,其罪难恕,所幸王节制与杂家及时识破了你暗中乃藏了奸啊,承蒙皇上洪福,将你擒拿,奈何百密一疏,你指使的乱兵已先一步出城去,说,他们是去哪里,据称此去西边京畿的百姓屡有被劫掠,你是主谋之人吗,左良玉,逆贼,杂家不杀你,京畿一带百姓亦不能饶你。”高起潜厉声呵斥,切齿拊心。 “王朴,你与我无冤无仇,为何如此。”左良玉却看也不看他,只是直对王朴凄然笑问,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番临死竭诚的一句问话竟有英雄末路的余韵。 “这,这个,大家是各为其主,你是候恂的人,他老小子把我算计了一番,我只好找你算账。”王朴不禁心愧,只好随口编了个理由。 “你,原来如此。”左良玉微微一愣,也不知为何居然信了,又道:“请王朴兄弟亲自动手,给我个痛快,我老左不想死在阉贼之手。” “好。”王朴这话一出口,就立时觉出不对,不免十分尴尬,旁边的阉贼高起潜愠怒不已,嘴角一扬,冷笑连连。 “高公公,还是你来吧,你代表皇帝执行朝廷的意志。”王朴和高起潜结拜后有约定,在外人面前不能以兄弟相称,故而王朴还是叫他高公公。 高起潜朝王朴点了点头,一步步缓缓迈前,脸上尽是轻蔑对着地上所缚之人。 “高起潜,我老左不甘,真不甘,啊啊啊啊。”这一刻左良玉终于着相了,怒意炽张低声腹吼,双瞳更如附了魔火,泛起一层青釉色。王朴心中一凛,他认得这青釉色,那是将士们上沙场时,眼中充血泛起的那层暗色,也叫杀气。 “哼哼,杂家跟你说吧,你死就死在心思活上了,人不该没心思,那是缺心眼,但不能太有心思,叫人不放心呢,早些年有个前辈传我一个宫内不死的秘诀,这秘诀就那么一句却也好不给人裨益。总要叫主子放心的嘛,你活了主子不放心,那你就该死。这秘诀听明白了没,出了事不怕,怕的是你这种有异心的货色,要及时铲除。人啊,也不能只顾着自己,若是太多心思,事后你哪怕过了这个关口,你后台那位候恂大人也不敢再用你,再容你,你这是自寻死路啊,死了就死了,你也就这个命。”高起潜自度胜券在握,便在对头前恣意扬眉吐气了一番,一扫之前的心中愁忧。 “啊啊啊。”左良玉霍得大吼一声,暴起青筋,他毕竟是武将,平时多有打磨筋骨,这般临死前的决死一击,居然把多人的钳臂都挣脱,扑倒正在得意洋洋的高起潜,所幸他的手脚依旧被缚住,高起潜临危不乱,用双臂成叉顶住他下颚,以免被他咬到,王朴早有防备,抬手就是一火铳,那铅丸穿透有脚印的金盔,余劲未消,左良玉居然身子猛地弹起来,直直后仰,铁甲咣铛一声坠地,脚上抽了几下,就不动了。 第八十章 宫廷珍物 涉险救侄 秋雨似酒,临窗相依,闻之甘饴。夫人们各坐闲茗,提及了蝗灾,秦夫人心善,最是听不得这些,就打了个佛偈,幽幽叹息道:“怎么不见官府赈灾呢。我年轻那会儿,就常听闻官府开仓放粮,那时候多好啊。” “贼乱不停,剿抚都要银子呢,钱钱钱,收成太不好了,我家里就差没米下锅了。”贵妇刘氏柔荑掐作兰花指顶额,如是道。 “你看,她头上那支簪花,呵呵呵呵,甚是稀罕。”贵妇苏氏掩口轻笑道,手背那大红光蛋宝石戒指从袖中亮了出来,似不经意掌作舟形,更衬美肤纯茹。 “嗯,是好簪子,从前没见你戴过啊。”秦夫人笑道。 “是良人送的,宫内的手艺,托几位公公订的货。”贵妇刘氏终于忍不住把这件心爱之物轻轻用手尖提溜了下来,呈托掌间示之姐妹们,这根凤羽簪形制罕世,五道红翎斑纹汇入上首黄眼中,那色晶莹剔透可映人面,却不知原来本属于哪位妃子公主。都听说皇后周氏为解君忧,带头变卖首饰,遂争相竞购宫廷珍物成为各地贵妇场一时潮流。 “果然是宫内的好宝贝啊。”有那识货的妹子惊叹不已。 “可不是,刘娘子家的男人花费一车心思,还废寝忘食,忘了洗米下锅呢。”贵妇苏氏取笑道,启啄樱轻啾茶盏,犹显得小盏迂阔,那对灵动慧眼眨巴一下,似有笑意。 “说的是呢,家里凡有个好男人,我们就不用吃米,吃酷都饱了。”秦氏打趣道。 “哈哈哈。”这玩笑引诸夫人们花枝烂颤,刘氏做忸怩状收回手掌,将那簪子随手举肩,她的婢女及时上前,恭恭敬敬又给她戴落发间。 “咳咳咳,别,秦姐姐,你可别说了。咳咳咳,要害病了。”苏氏被茶水呛了,苦苦哀求道。 哗啦声响,银丝琉璃帘两分若断截水流,却是一身梅花白罗裙,削肩素腰的美丫鬟,顶着水珠子钻屋里来,玉手犹自抓紧一把画布伞,伞尖生出水线隐入毛毯,很快绣鞋边就一小汪深色。 “哟,哪家的婢,我都不曾见过的。”苏氏对这丫鬟上下打量,稀罕道。 “啊,这是我家老太太屋里的,平时只陪老太太,随身伺候,可宠着呢,谁都不给使唤。”秦夫子随口应付,脸上挂着不解之色,但也稍纵即逝。 “夫人,几位女主子,奴婢是来传老太太话的。”这梅花白罗裙婢女依次对屋内妇人们行了万福,这才口吐银铃,话荛杜雀。 “什么事,说吧。”秦夫人偏头去看窗外,雨却正密。 “老太太那尊蜜蜡佛像,破了。”梅花白罗裙婢女低头怯怯回话。 “啊,该死的,谁,是谁造的孽啊。”秦夫人惊呼一声,跳了起来。 “奴婢不清楚。”梅花白罗裙婢女将头埋的更低了。 “哎,这尊佛像是我家那位老太太的心头宝贝,还说什么常现夜光宝气,是有灵气之物,我得赶紧回去,姐妹们,就此别过,回见。”秦夫人说完头也不回的撩开帘子,前面有婢女打一顶大伞,左右簇拥离屋而去。 “这是不祥。”眼见秦氏走远,屋里顿时来了趣,刘氏挤眉弄眼,作邪祟状,嘴边立掌道。 “就是,就是。” “好好的,怎成不祥,就是一件宝物摔了,老人家拿不稳,有啥。”苏氏不以为然,腻腻道 “就是,就是。” “就是你奶奶,蜜蜡不似翡翠,那种石头不好摔破,非狠狠往地上砸不可。”刘氏腮帮鼓气,着恼道。 “我可听我家良人说啊,京师附近有一股贼匪闹的凶,已占了好几个县,附近有他们王家的一个公子,对了,是秦姐的小儿子勤王还没回来,如此算起来,这会还在那京城附近,官匪相距不远,那可不得打起来。”也有妇人是官宦之家,更时局不明,常取夫家的抵报来看,故而知些时事。 “啊呀,一扯贼匪,我心就闹不停,娘家里传过话来,有好几个远房家里都糟了贼匪,死不见尸,今夜要害噩梦呢,别说这些。” 秦夫人一脚踩上了马车,霍得回头拿眼紧瞅梅花白罗裙婢,呼一声扇了她一嘴巴子,将这婢女惊愣当场。 “贱婢,你满嘴胡言,先说是传老太太的话,却只提破了尊蜜蜡佛像,说,是谁来指使你。”自前年在雁门卫吃了一记以奴犯主的闷棍,秦夫人越加严厉,对下人动辄打骂。 “夫人,奴婢不敢说谎,这是老太太命我传的话,原原本本不曾有误。”梅花白罗裙婢委屈不已,但她素喜洁身,犹自腿直挺着,不肯跪在污浊泥地上。 “什么话。” “就是这句蜜蜡佛像破了。”这回话颇有揶揄之意,这婢女还抬眼一瞥秦夫人,这等抓了主子错处后,得理不饶的形状可是犯了忌讳。 秦夫人恼怒不已,欲要再赏她一巴掌,一醒神间,有所悟,拿眼瞪了这死婢,身子钻进车厢,催促车夫赶紧回府,只留下这梅花白罗裙婢在雨中后怕垂泪,在府里得罪了夫人,那这辈子也就完了。她一咬银牙,此时心中对王雁生出无比羡艳,那是奴婢圈子中的神话,甚至听说还有些奴婢偷偷给王雁画出神像用神龛供起来,尽心拜谒祈告。从前每回听人说起这荒谬事,她都要嗤笑不行,腰肢乱颤,与人话里对王雁颇不屑,以为这等下流人物藏了奸,就算一时得了实惠,也早晚没好下场。 但是此时此景,她的心渐变了,一颗异心植种于雨水下,如获滋养。 秦夫人匆匆迈进门槛,只见王家的几房都来了,心里凌乱几欲昏厥,在路上她就以“若有祸事,何来。”为念,将府内近事前前后后想个通透,想来想去不外就是王朴那个逆子,他难道又闯了祸。 “你来了,这个事说来也怪朴儿,哎,咱们王家最近徒遭劫难,都是你,是你教的好儿子。”老太太未等秦夫人落座,就言语斥责道。 “朴儿,他出了何事。我们不是和他断了干系,难道是,是多么严重。”秦夫人脸色煞白,在断绝血亲后,王朴所为若还能连累到家里,只有不忍言的大逆之罪,难道是朴儿造了反。 “不是朴儿出事,是勤儿啊,被秦王府的人陷害,现在还在西安臬司衙门里关着,要不是西安府的知府吴大人存了好心,偷偷放了消息出来,咱们这还没有计处,你这是生了个什么遭瘟星,别人家做官是光宗耀祖,你那朴儿做了官反害家里诸位叔伯尽被贬了官,说个歹毒媳妇都未过门就害了兄弟,这命硬地居然如此骇人。”老太太枯手掌拍椅处,铿锵响似金铁,显是怒到了极处。 “如今大哥不在,勤儿也出事,我就是家里作主的。”二叔王胜忧苦道:“那我这便回去准备一下,明日前往西安,跟秦王府的人去求情,总要先把勤儿的命保住。” “不,你不能去。”秦夫人大急,忙决绝回拒道。 “大嫂你不知其中的厉害干系,王府那是委实凶险无比的,每年总有许多人为了一些不值当的小事得罪王府,皆逃不过丢性命,二哥敢于涉险去救侄儿,如此戏里人物一般,这还有何话可说呢,我虽然心里委实不肯的,可也不敢拦阻他,要不然就不能作人了,没了脸,以后走路都要被人戳背呢,我们这一房,今年被贬了官,已是揭不开锅了,你们长房有的是银子,总要先拿出来,给二哥拿去疏通情谊,这可免不得啊。”二婶曲氏便拿话恐吓,眼里却金光闪闪紧瞅着秦夫人,似当面乃金元宝一个。 “放肆,我这是去救侄儿,休提那些腌臜物,啊,母亲大人,我们什么都不要,儿子就是把命送在了西安城,也该把勤儿囫囵个儿带回来。”王胜先将自家娘子怒叱了一通,又对老太太信誓旦旦道。 “你,你别没来由说狠话,为娘心里做疼,哎呦呦,这,这,好生难断。”老太太听说这些言之凿凿要送性命的话,心里更没了主意。 “娘,我去,西安这一趟只有我能去啊。”秦夫人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对老太太连连磕头,额头碰地面响似鸽鸣,趁着屋内诸人愣神间,又猛抬头抢道:“勤儿是袭爵的啊,他死了,爵位该给谁。” “岂有此理,这心里藏奸的话是你个妇人好说出口的,什么样的心肠啊,才说的出口。”二叔王胜大急,立即跳将起来,夺气可怒道。 “是嘛,那你说是什么样的心肠呢。”老太太毕竟没有真糊涂了,她是关心则乱,见到眼前这一幕,二儿子一反常态,为救侄儿居然不吝涉险,与平素为人迥异极端,略一沉吟顿时通透,神气不善的冷冷道。明朝官制乃有袭爵在身者不能出任实权官一项,长子王威出任左都督一职,故而王家的侯爵就隔代传给了长孙王勤,万一王勤死了,王朴也被赶出家门,长房可不就只能把这爵位让给二房,念及此,老太太是面沉如霜,心尖萦绕寒意,鬼蜮人心尽用来算计自家人,这就是她生的好二儿。 “娘,我,不是那意思。”二叔王胜懦懦心虚道。 “哎,咱这个家最出息还是要数朴儿,这孩子面相就好,一眼看去就不凡,从前年岁小倒不觉得出息,只是今年起,京畿勤王走一回才显出本事来。”老太太碎碎念叨,眼中竟露了欣喜之色。。 “朴儿是好的,就是被恶奴给害了。”秦夫人忆起昔日的恨事,犹自激愤难平。 “朴儿这件事,许是有难言之隐。”老太太拧眉,轻声咕噜了一声。 “娘,朴儿他不是个孝子,天地难容,朝廷现在的动向对他不利呢。儿听说,这小鬼头的靠山,那出名不好惹的东林党今年委实栽了跟头,内阁一首辅,两个次辅,还有六部中四个部堂,权柄位子都给人抢了去,咱们可不能跟他来往,没准哪天祸事就临了头。”三叔王勇却是急了,大声嚷了起来。 “我一个人憎鬼嫌的将死老妇哪懂这些呀,你们看着办,但东林党却是我当年出阁那会儿就有了名气,几十年的根基,时起时落没见断了根基,朴儿这条命终续好歹,是不好给准的。” “儿醒的了,不敢不听。”话虽如此,三叔王勇脸上却是不以为然。 “娘啊,我要亲去一趟西安,把勤儿救出来。”秦夫人又叩首不已。 “罢了,罢了,你又不是铁头娃娃,磕那块砖做甚。”老太太满心揪疼,忙拦阻道,门口白衣一晃,原来是那梅花白罗裙婢进屋里,就道:“鲜妮,去把大夫人搀扶起来。” “是,老太太。”原来这梅花白罗裙婢是唤作鲜妮,只见她恭恭敬敬低头上前几步,要去扶秦夫人,后者倒任由她扶着自己的手臂,只是拿眼直勾勾的端详这个婢女。鲜妮小心抬眼跟她打一照面,忙又紧紧低头。 “原来是该威儿出面,你一个妇人如何能抛头露面呢。”老太太犹豫不定道。 “话是如此说,可夫君他在京师,哪里赶得及,我就怕,去的迟了,恐,恐怕。”秦夫人越想越怕,恨不能插翅飞去救儿。 “哎,你多带点人吧,要不,去一趟雁门,借点兵。” “不成的,雁门那支兵朝廷都很忌讳,要是叫御史知晓,给人落了与朴儿藕断丝连的口实,咱们王家吃不起罪。”秦夫人连连摇头道,京里传今上甚恶朴儿,王家刚与朴儿断了血系,却去借兵,万一被人告发,指不定皇帝会怎么想,或以为欺君,那可不得了。 第八十一章 魂飞魄散 山呼圣明 “是吗,那便不提这茬了,最近贼乱不休,此去一路实不太平,你去流云观把王综带上吧。”老太太沉呤一会,才道。 “王综,那人原来是藏进流云观去了,勤儿从前嫌弃他跟过朴儿,冷落他,将他气走了,这会儿叫他去救勤儿,这合适吗。”秦夫人不禁犹豫道,万一王综怀恨于心,从中作梗如何是好。 “是我安排王综去流云观,不曾亏待过,这人武艺好是其次,重情念好才尤为可贵,知人用人这一套勤儿不行,你也不行,放心,凭我恩义,他会听你吩咐。”老太太胸有成竹道。 “是,明理无过老太太。”秦夫人恭敬唱喏道。 “据来人报信说勤儿的罪名是,啊,老嘴不修,秦王府的人诬告勤儿对郡主大不敬,这位郡主会否就是那个缘宝郡主,你去了西安需先探问清楚才好,若果真是她,你去了倒也合适,看着朴儿的面上,她不至于为难你。”老太太作势自抽一嘴巴,又脸色凝重细嘱道。 “是。” “然而,秦王府是出了名的魔窟,里面不知是什么样的禽兽在生事非,咱们也不能只是讲理,那边存心不讲理,嗯,秦王府只有皇上能治,可皇上那里咱又说不上话。早先年,你太公还在世那会儿,我们与晋王府有些面缘,老头儿他过世之后才渐淡。”老太太又指点道:“你不妨先去太原的晋王府求个情,王府里某个贵人的一封书信,哪怕随手一条帖,求得那是极好,其次求一面内勤铜牌吧。” “这,这可管用。”秦夫人翼希问道。 “啊,尽人事而已。”老太太正走着神,待回过神又无奈的叹息道。 “老太太,媳妇求您要个人。”秦夫人言罢,侧目玉立一旁的丫鬟鲜妮,后者身子猛地一震,显为惊惶以极。 “哦,你要她吗,去做什么。”老太太问道。 “此行去往西安,走门路,接来送往不能免,遇上有些人不好财,唯好色,这丫鬟长的水灵,能派上用处。” “嗯,是啊,那便带去吧。”老太太心里有些舍不得,她这年纪尤其念旧,可再好的丫鬟也不及亲孙儿之万一。 鲜妮当场软倒在地,秦夫人冷眼看她妖娆作态,暗忖:这丫头平时打扮花枝招展,必是心里不安分,要勾引男人。也罢,这一回且送她去做一回表子,那回来以后,破了瓜的身子就脏了,但凡体面点的奴才都不肯娶她,只配给庄子里的下人,从此眼不见为净。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当鲜妮回到厢间,门口早已聚了一伙人,有来讨债的七嘴八舌说着话,她溺了水一般听不真切,只听清一男仆来求欢的那句:肥水不流外人田,姐姐好润的身子,岂可便宜了不相干的陌路人。 “走,都走开。”屈辱如洪流破堤一般瞬间就将她击的站立不稳,仿佛要抗拒着什么,她尖声怒吼道,双手使劲去拨开眼前。 “哎呦,你个贱人凶起来,还不知死活,平时嚣张不可一世,你也有今日吼。” “怎么,银钱不还,你就,哎,哎呀,哎呀。小贱人,杀人要偿命,欠债要还钱。”有一个丫鬟嘴碎,话未说半句,那边一笤帚抡来,余众见此皆破口大骂,但见鲜妮嫩手紧握笤帚来回乱抡,细弱的腰肢如狂风柳摆,削瘦双肩起伏翻飞,已然状若疯癫。 “嘿嘿,偿命,姑奶奶命就在这,来偿,有本事来拿,拿命来。” “哎呦,疯了,这贱人疯了。” “早晚会疯的,现在不疯,早晚会疯的。” “这般就下回讨钱吧,等她从西安回来,那时便成没人要的破布烂鞋,将来该有办法整治的,现在还狂什么,死都比那强,呵呵呵。”许是不敢跟疯子拼命,这伙人嘴里不依不饶,但终于退散开去。 等人走空,鲜妮身子酥麻,想找个坐,却不料两腿僵硬,一屁股摔坐泥地上,待要爬起,眼前模糊不清,抬手去捋面,手背兜不住那淋漓,稀稀拉拉盈落小袖,脸上有余渍挂嘴边,却是咸汤。 “我在哭,哭有什么用,佛祖在吗,救救我。”鲜妮心里在向佛祖呐喊,却得不到回音,这时一个念起:我去跳井。 她仿佛得了些气力,又迷迷糊糊站起来,又一个念头:我要化作厉鬼,我不甘心。 是夜,府内灯火星星,人声杳杳,鲜妮从梦里醒来,只觉浑身酸疼,肚子咚咚响似打鼓,却是错过了饭点,但没人来叫醒她,她又自怜孤苦,回味方才作梦,那是个好梦,有娘来给她梳头,说了什么,这会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娘那天说了什么,我记不清了,还是,叫了我小名吗,我,我的小名是什么,对了,我本就不该叫鲜妮,这名是府里的那李老婆子给我取的,本不是我的真名。”鲜妮痛苦的回忆,怎么都没有线索,只怪那年她太幼小,还来不及记事。 她从衣柜子里找出那件红云朵白底长袖短衣,又一件为腥红色百褶皮裙,这全身一套原是她备为嫁衣,今夜她要穿上这件衣裙去作鬼,飞去见爹娘,问一问她的小名,还问为何狠心将她卖。还要回来掐死秦夫人,老太太也不能放过,还有那几个欺负我的贱婢。 鲜妮自嘲一笑,她知道世上没有那种厉鬼,府内像她这般含恨而死的婢女太多,从来没见有厉鬼出来索命,难道说奴婢的魂魄太卑微,便是化成鬼,也不敢在主子前放肆,主子只要一瞪眼,她们立刻魂飞魄散。 念及此,鲜妮浑身发抖,这太不公,她痛恨这个世道。 花落削肩,她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园子西角,穿过小径,拐破土墙至尽头,苍林间幽暗,常常有下人图省事,随处便溺,因之素有洁癖的她从来不往这处走,但今夜她刻意躲着人,哪怕林中腥臊使人欲呕也不比人心恶毒可恨可憎。 西角这口陈年老井隐没于一人多高的耆草堆中,多年之前有人跳此井殒命,从此也就无人敢用这井里的水,周围渐渐荒芜,她一咬牙往草堆里钻了进去,苦苦寻觅了半响还是找不到那口井,心里不禁有些疑窦,那传言难道不实,或者那口井并不在此处。 正迷离动摇间,依稀听得碎叶断草之声,鲜妮惊觉四顾,气急问道:“是谁啊,出来,我看见你了。” “丫头,你恨她吗。”土墙后忽有人声问道,但鼻音太重,却听不出何人。 “我,我该恨谁。”鲜妮听了这问,恍惚无措反问道。 “你知道我说的谁。” 鲜妮默然无语。 “那就好,我给你指出一条可以报仇的活路,你只要到时候紧紧抱住夫人就行了。”这人言辞模棱两可,咋一听实不知所谓。 “紧紧抱住夫人,怎么说。”鲜妮迷惑不已,应问道。 “嘿嘿,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记住你只要听见动静,就紧紧抱住夫人,不要让她自尽,立功后,我们不会亏待你。” “你,你是。”鲜妮忽有所悟,惊呼道。这人说话起初有刻意的鼻音,似得了极重风寒,但是他笑起来之时,那笑声却十分熟悉,必是常在身边走动的熟人。 “不该说的话,不要乱说。”这人沉声呵斥道,他没有再捏着鼻子说话,原来正是神甲营的叛徒王禄。 “嗯,我信你。”鲜妮重重点头道,此刻只有满心的喜悦,这是个她暗暗钦慕许久的美男子啊,要是能和他亡命天涯,怎么也好过在这里寻死,不禁心驰神往那一刻来到,从此与情郎双宿双飞,这是怎样的美好呢。 “好丫头,回去吧,另外,那口井早填实了,哈哈哈。”王禄潇洒一笑,扬长而去,留下鲜妮心里暖暖的,甜腻腻,对这个美男子顿时又多出几分莫名爱慕,只觉就是王公贵人也不及其风度翩翩,谈吐绰约。 方载生烟柱,升嚣归穹灵,乱兵祸京畿,垂髻也无善。乱兵俞众,仅仅十日,生死惨变无数,州府告急文书如雪片般飞往京师,通州知府黄品坚文书中疾呼,贼来路甚疑,刀甲齐具,如蝗过境,所遇豪家皆净灭。 朝野大哗,有人便怀疑是神甲营潜越而来,四处生乱好浑水摸鱼,行那谋反大逆事,东林党人多有忧顾,竟受奚落而不敢言。 “无论如何,也要等锦衣卫缇骑从蓟州回来,这会儿也该快到了。”徐光启又不得不强忍困倦进言。他是王朴的后台,风口浪尖,逃不过群臣各种质询诘问。 “徐光启,若是贼与你有关,我必不能与你干休。”许多东林党人见势头不妙,纷纷当众与徐光启划清界限。 “我,我真不知道。”徐光启欲哭无泪,饶是他仕途一生,也不闻有如此恶冤,心知坐实逆罪的后果,目下只能暗暗向上帝祈告王朴别反,连日坐卧不宁,朝堂上已然昏厥过两次。 崇祯御座上面沉如水,始终一言不发,未知心里如此盘算,群臣更是战战兢兢,伴君三载,但凡今上许久木然而不言,必为起杀心耳。 “徐爱卿说是不知,朕不疑,等着吧。”好在崇祯又说了句宽心话,徐光启这才气喘匀了些许,没有又昏厥。 “十有八九是神甲营,否则如何解释来贼多披甲精锐。”周延儒又在旁边拱火,他心里面那叫一个喜滋滋,借此一举清除东林党不算,另外一个不安于事的温体仁也下落不明了,听昨夜喜鹊门前啾啼,好事要来啊。 “臣请陛下下旨,逮左都督王威下昭狱。”候恂忽然出列奏请,此言顿时引起周围一片吸气声。但转念一想也就了然,候部堂之前去一趟王朴军中劝其让出蓟州城,据说一向跋扈的王朴在候恂跟前如童稚乖巧,下跪扣头莫不敢违,朝野遂以为候恂可降王朴,皇帝始而有问罪徐光启之意,这会儿候恂却出来撇清与王朴的干系,想来是怕皇帝误会他与王朴共谋。 “王卿不曾有过,何谈下昭狱,候卿慎言。”崇祯却急忙否决其议,这却是当场着了相,犯了为君大忌。陛下众臣皆缄默看脚上靴纹,头不敢抬,心里无不讶然,原来皇帝还是不敢激怒王朴啊,果然时移世易,如今是有兵就能腰杆硬。 “候部堂何不去一趟蓟州,左良玉部也在蓟州。”兵部尚书张凤翼冷不防给了候恂一刀,左良玉部与王朴部,两大强军都为候恂收作羽翼,他身为兵部尚书,手底下没个像样的,不免嫉之,这会儿逮住了机会给候恂难堪。 “张部堂,你这话侯某不甚解。”候恂强自压下盛怒,索性装起糊涂。 “你不是说王朴在军中不能服众吗,如今这一出该怎么说。”张凤翼不依不饶,又提了这个梗。 “侯某不早就说过了,王朴狡诈,这是他的故布疑阵。”候恂气急道,自从王朴突然回兵蓟州讨要欠饷,朝中就有人质疑候恂所谓王朴无力统御军中骄兵悍将的说法,当然候恂也不会给人如此要害的把柄,辩称是中了王朴疑兵之计,这说辞没法子证伪,故而质疑之声虽其势汹汹,却不能奈何他。 果然张凤翼无言以对,悻然拂袖退回班列。 “王朴的神甲营有多少人。”崇祯突如其来的这一问。 “回圣上,王朴军中兵马不过千,但是工匠颇多,也有一千。”候恂回禀道,他是去过神甲营的军中,自然是心里有数。 “就算这一千都是百战精锐,那也不够搅乱整个北直隶,未必就是他。”崇祯重重的下了定论。 “吾皇圣明。”候恂连忙下跪称颂,心下却不以为然,一千精锐可裹挟至少数万贼,糜烂一省并无不可,早年的倭患其中真倭不过十之一二,其余皆为乘乱景从的国内乱民。 余下众臣也不敢怠慢,抢地一望弥背,山呼圣明中,崇祯难得有了笑意。果然没有人愿意强出头,给皇帝泼冷水,都只是在装糊涂。 第八十二章 圣意疾转 阴风飕飕 下早朝,乘御撵,崇祯又回乾清宫批阅奏章,今日心事重重,乱了心就把奏章推一边,扶额仰面,背靠御座吁叹道:“朕究竟为何与王朴生了嫌隙。” “万岁爷,您不恼王朴了吗。”见皇帝今日一反常态,居然对臣下生出悔意,王承恩纳罕不已。 “朕知道他有怨。”崇祯又道:“破虏这件大功,左良玉首功,他虽是次,不赏也不合适。” “臣子哪能怨君父不赏,王朴这是太不像话了。”王承恩顺着这话头道。 “他年纪和朕不差多少,太年轻啊,就容易意气用事,这是不妥的。”崇祯居然言语中对王朴颇有维护之意。 “那么。”圣意转的太疾,王承恩不是很有把握,踌躇不敢顺势进言。 “哎,你把王威叫过来,朕要劝他几句。” “万岁爷,王威称病在家,听说抱着个暖炉犹自瑟瑟发抖呢。” “哦,对了,称病了,那便在家里待着,你就代朕去探病,说些宽慰他的话,比如凭王朴这个军功,赏他一个参将不为过吧。” “奴才遵旨,万岁爷的圣眷对臣下便是包治百病的妙药。这趟君恩隆隆,他要是不立马病就好,奴才可不依啊。” “哈哈哈,你啊,就嘴甜,抹了蜜吧你。”崇祯展眉笑意盈盈。 “奴才不敢抹,怕脸花。”王承恩巧妙凑趣,那掩口羞惭之态直惹的崇祯笑岔气。 “对了,王朴派到他恩师家中的那些兵卒,他们老实吗。”笑骂过后,王承恩忙上前去给崇祯舒背顺气,崇祯胸口猛然刺痛,那深埋心间的一根刺突往外扎,叫他吃痛而惊觉,遂正色问道。 “据东厂的密报,王朴的人进了京城就待在徐光启府第前面的一间民屋内,一直深入浅出。”王承恩忙收回手,慎重回话。 “没有和东林党那些人有私下来往吗。” “那倒不曾,那几位是粗人,也不像能和东林党走一处的,奴才特交待东厂看得牢牢的,没有敢懈怠。” “本来以为只要东林党人,王朴都听,看来候恂言过其实,这老头没能拿住王朴,却反倒给人家利用了,故布疑阵,哼。”崇祯悻然冷哼道。 “其实。” “其实什么。” “奴才对于军国大事着实不懂的,就只是觉得王朴像是一只泼猴,其实朝中有人能管得那泼猴就总比没有人能管得强一些吧。” “还是徐老德高望重,这般肱骨之臣难得。”崇祯言不由衷,拧眉闭目的颔首道。 伏案上矜矜业业,不觉又忘了时,光阴荏苒抬头不意瞥及窗台那口泰西钟,指针正对准十点钟,崇祯苦笑道:“怎么今日又走快,这新钟也是不好用。” “这破玩意儿又坏了,江宁织造的废物们真该死。”王承恩不禁微有愠色,这口钟送江宁修了几次,却怎么都修不好,迟早惹来皇帝问罪,过几日要派人去告诫刘贵,问他要不要脑袋,岂敢如此怠慢王事。 “刘贵说什么来着。”好在今日崇祯的心情不坏,未有问罪的迹象,只状似要回忆些什么。 “啊,他说有个手艺上乘的工匠,名叫,名叫罗青浦的,这钟的零件往年都是他在修的。去岁给王朴借了去,至今不肯还。”王承恩话一说出口,就暗叫不好,这人可是给王朴挖走了,若皇帝追究起来,刘贵是他举荐去江宁织造,难免用人不明之罪。 “王朴,好啊,他识才,持金去江宁织造挖人,你就不识才,好好,很好。”崇祯脸色阴晴不定,连声说好,那王承恩每听见一个好字,身子就矮一截,本是魁梧的身骨却作佝偻状,渐然头埋胸口去听心房打鼓般山响。 “铛~。”一段钟声如烟缥缈,惹得崇祯轻咦了一下,他侧头去看壁挂绣板上的木云纹,纳罕今日的光斑较往时偏高,他是个心思重的性子,就不免对诸多细处十分计较,泰西钟不准时倒还好说,怎么钟声也不准了,这可是犯了足以下狱的枉罪。 “铛~。”崇祯脸色大变,倏地离座侧耳去听。 “铛~。”“啊。”“哎呀。”崇祯和王承恩都惊呼起来。 “铛~。”崇祯浑身一震,又呆立愣怔许久,终于十分肯定不会再听到下一响钟声,这才一屁股瘫坐回去。 四响,居然是四响大钟,万般火急的军报啊,这一刻来的太过于突兀,崇祯好半会才回过味来,宛如置身梦中,这不是报时的钟声,四响就是叛军突袭京师,恍惚又似回到一年前,东虏兵临京师城下那会儿,那会儿有五响,外敌逼近京师。 “万岁爷,奴才出去看看吧。”王承恩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只好以腿报君。 特异的钟声引来了全城哗然,成群百姓涌上大小街巷,或遥望官署,宫墙,城楼私自猜度,或寻相熟门路打探消息。陈名夏终究见多识广,略一沉吟就对情势了然于胸,不二话径直往正阳门一路小跑。 “百史,怎么啦。”身后紧跟的这位浓眉高大的席少爷,乃六大皇商之一的门第出身,比陈名夏的东南书香家世有过者多矣。经周阈有的引荐,陈名夏与之结交,相处这段日子,其人热忱,能说会道,惯于经营投缘。 “跟着我,这一回是赶上啦。”陈名夏兴奋不已道。 “赶上,什么。”席令乾身骨高硕,在喧闹街市中穿梭只有吃力。 “哈哈哈,王朴,肯定是王朴造反,你信不信。”陈名夏回头甩他个灿烂一笑,露出半口整齐白牙。 “不可能啊,不可能啊。”席令乾十分不以为然,连连大摇其头。 “怎么不会,难道还能是东虏入寇,东虏刚刚来过一趟,这会儿难道又来一趟。岂不闻兔子不吃回头草,怎么能有收获。” “呵呵呵,百史,你是不知道啊,王朴正在做烟草生意,造反以后必断了销路,对他来说,没有好处。”席令乾胸有成竹地笑道。 “呃?”陈名夏一脸讶然,这还真是个说法,王朴的大军每日人吃马嚼,开支必然海了去,席少爷这等顶尖皇商都能听说他有作劳什子烟草生意,可见规模不在小,其益利丰厚,以至于都能叫这位云端之上的有钱人心动。那王朴若不管不顾造了反,上游货源与下游店铺,各地商家们哪还敢和他有生意来往,只恐避之尤为不及,这门生意就做不成了,少了银子发不出饷,难道靠劫掠吗,陈名夏倒是翼希王朴如此犯下众怒,但他更知道王朴绝非如此鲁莽无脑之辈。 “百史,你别气馁,王朴就算现在不反,迟早也会反。”席令乾故作骇言。 “怎么,你还知道了什么,说。”陈名夏又重燃斗志,两眼炯炯放光问道。 “呵,我就是个贩卖木材的,哪里又能知道什么,但是王朴,他可是一只出头鸟,本朝当今武将就以他最为跋扈了,有一种死路叫骑虎难下,你懂得,是吧。”席令乾眼中闪过一丝妒意,他确是对王朴的烟草生意动了心,耐何这门生意要去往贼匪出没之地,手里需兵强马壮才能吃的开。 “对,对,对,且让他得意,将来有的是要他命的死法。”这么一通透,陈名夏也笑意悠然了。 两人来到雪河茶楼,上了三层窗景雅座,往窗下一探,只见那条内城护城河黑黝黝光可鉴面,陈名夏苦笑不已,只道怪不得是店名雪河,这河水污浊不堪,不冻成雪却也不足成景,但这会儿不求讲究,事急从权而已,果然这个茶座斜对面那正阳门,附近几颗桦柳仅仅碍目,城门下几可一览无余。 “是个好位子,更妙没人想到这里。”陈名夏坐下后笑道,顺手给友人移了椅子。 “正是,他人这会都去挤大街两边的茶楼酒肆了,唯此处不挤,甚好。”席令乾拱手致谢,也坐下笑道。 “来了。”陈名夏脸色骤变。只见一队披甲骑兵从街角鱼贯而出,一,二,三,四,五,一共五骑在城门下停留,其中两名骑兵着一身红色棉甲乃属于京营官兵,后面三名骑兵却一身银亮刺眼的锁子甲,这扮相很陌生。 “那甲不多见呢。”席令乾却也是有些见识,一眼就看出那锁子甲的不凡来,一层银雪般的光泽恍惚竟似无数珍珠串编成衣,挥发似珠光又像佛光,隐隐却有彩晕。 “嗯,那便是王朴的卒子。” “啊,原来这就是名扬天下的神甲营,果然有点不同。” “哼,凭甲好而已,武夫贪媚实小人,凶猛如禽兽,必为国之祸耶。”陈名夏杀气凌然,冷哼道。 “那倒也是,丘八们渐然得意,早晚引祸致乱啊。”席令乾附和道。 城门下,这三名神甲营的骑兵下了马,过一会,两名守城门的京营官兵不知从何处搬出来两张长凳,给他们就座休息,那份由神甲营节制王朴,蓟州知府钟维和蓟州募兵新营监军高起潜三人联署,揭发左良玉举兵谋反的急报此刻已然先一步送紫禁城,他们就城门下坐着,等大人们提询,甚至于皇帝喧召。 田贵妃的居所离乾清宫更为挨近,聪慧如她一听钟声就醒悟有大事,遂放下手上红缠,提裙子一溜烟出宫苑侧门,径直来到乾清宫,仗着皇帝的宠爱,太监宫女哪里有胆拦的,崇祯见了她,惨白的脸上强作欢颜,唯有无处配身的袂袖随着手臂鼓风打飘,田贵妃心里一阵心痛,君王极世万方,宫内能与之相知却聊聊,除了她和王承恩,她心心念念他夜里深眠之时,眼角常泌泪水,心心念念他每发噩梦惊蛰翻坐而起惊恐四顾,气喘吁吁,冷汗淋漓,她只好故作深眠不醒状,只恐伤及他的皇帝尊严。这样的皇帝并不威风,谁能想到呢,做皇帝原来是如此无趣,且可怜可悯。 “皇上。”田贵妃恸呼一声,疾步上前,伏跪帝前去扯其衣角。 “田妃,不怕。”崇祯忙紧紧抱住爱妃,抚慰乌丝心弦躁动,他的挚爱如小鸟依人投怀,痴情款款不能自持,此刻佳境只愿久久挽留。 一阵凌乱脚步声从屋后传进来,崇祯身子一震,嗖一声与爱妃分开,捣脚咚咚作响,疾步回御榻落座,田贵妃美目呆呆出神望着这个男人,心里不禁苦涩,这位男人是九五之尊,却深深受各种规矩的束缚,不敢稍有逾越,这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只是即使以田氏一介女流也隐隐约约在脑海里浮现一个念头,在臣下面前拘谨的君王便与君威无缘了吧。 “万岁爷,列位臣工觐见。”门外是王承恩在说话,窗影憧憧,似要挤作一团。 “你回避吧。”崇祯对一旁的田贵妃挥手道,他听动静,方才门外脚步声不像很慌乱的样子,心中稍定。 待田氏从侧门离去,崇祯这才命小黄门将门外诸人喧进来,不过臣子们都乃人精,闻着田氏的身香滋余,心内各自作诽:这会儿皇帝还与美人腻在一块,江山是你朱家的,也不知珍惜,倒将臣子拿命来使唤。 “列位爱卿,英琪楼为何连声钟响。”崇祯开门见山就问道。 “回禀圣上,这是前去蓟州的锦衣卫缇骑送回来的密报,还和,还和王朴的亲兵铁骑一起回来了。”周延儒心在滴血,他知道自己要遭了,要知道当初是他举荐左良玉领蓟州兵,这个罪不轻啊。 “拿来。”崇祯迫不及待的要看密报,王承恩从袖口里抽出一份奏章,躬身呈上。 片刻后,只见崇祯握着奏章的手在发抖,周延儒觉得自己还能再抢救一下,就缓缓挪动出列,轻声进言道:“此事还未确证。” “确证,那你要什么确证。”崇祯想发怒,想大骂庸臣误国,但他好歹做了几年皇帝,渐渐有了些定力,遂问道:“左良玉怎么就反了,朕是如何亏待了他,还有王朴和左良玉是,原是好在一块的,都能深夜聚酒了,我这,朕在宫内,就没人提醒一声吗” 王承恩在一旁听了这话,只感到脖子在凉飕飕似有阴风临掠,皇帝失态了,说话都不能斟酌,这可是极险极险的时候,稍有不慎就会血流成河。 “臣请圣上立刻下旨,叫王朴解释清楚。”周延儒无奈,只能是把皇帝的怒火稍稍引向王朴,却也不知管不管用。 第八十三章 平叛有功 吃酒误事 “他,此次平叛有功,明发圣旨嘉奖于他,着令候恂为安抚钦使,前往神甲营犒军,候爱卿,此去你辛苦了。”崇祯猛然回忆起年前王朴以害了脚气走不动路为由,拒不奉诏进京的那庄恨事,顿时难抑怒色,好险及时警醒,用手藏袖狠掐腰眼软肉才恢复了如常神色,心过一念:若非时机,却不好发作,免得有风声传入王朴军中,引来这佞臣反噬。 “臣领旨,必不辱使命。”候恂听皇帝口中那声重重的“辛苦”二字,了然这是叫他去套话,这倒不难,上一次初识王朴那会儿,他只是一通疾风暴雨般怒斥,就叫他乖乖地滚出蓟州,这个小鬼不难拿捏。 “圣上,王朴的军马虽少,却能将左良玉的数万叛军轻易击溃,算起日子来,如今他该到通州了,不几日便可在京师城下安营啊。”周延儒话里暗戳戳给王朴挖坑。 “这几日犹需紧闭城门,王承恩,你尽挑锦衣卫各房好手上城楼巡视,日夜不得停。”果然,崇祯十分在意,给王承恩下了一堆口谕。 “圣上,左良玉谋反之事很有些蹊跷,臣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莫非是有人诬告。”周延儒犹自不死心。 “周阁老,你这话,是要怎么解呢。”徐光启顿时不干了,王朴在蓟州的神来一笔,犹如咸鱼翻身,绝处逢生,一扫从前阴郁,使他对前途信心倍增。 “怎么解,徐部党想怎么解。”周延儒毫不示弱。 “这份奏章上面,有三人的大印,王朴和钟维的倒也罢了,不要忘了高起潜是圣上的信王府旧人,他能背主诬告忠良吗,这么大的事,他怎么敢胡乱攀扯。”徐光启的这番话掷地有声,直把周延儒噎的气不匀,殿中各位大臣们也都心里暗暗叹气,周延儒啊,你这是越抹越黑啊,一句话就把高起潜得罪狠了,阉人那是睚眦必报的小人,有古谚说的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从早到晚,你就算过去了这关,以后也没安生日子。 “臣户部给事中弹劾周阁老谗言惑君,陷害忠良。”东林言官闻腥而动。 “我,这。”周延儒脸色煞白,他居然口无遮拦,说了错话,顿时起了惧意,身子不由自主如筛糠般颤抖。 “哎,周爱卿,你身为阁臣,乃百官之首,岂可轻佻妄议。”崇祯不禁对周延儒十分失望,拧眉责备道。 “老臣,老臣有过,请乞骸骨。”周延儒身形岣嵝,俨然老态尽显。 “不准,就事论事。”崇祯别过头去,闭眼不去看他这讨怜形状,脸上尽是嫌弃连一句暖话都懒得说了,如此满殿大臣都已经心中有数,周延儒倒矣。 “臣请圣上宣召温体仁回朝,他有临变之才,比拙臣更巧思于庙算。”周延儒居然盛赞政敌,东林党人心中恼恨不已,暗忖:这老贼还他娘玩便宜人情,谁不知道温体仁这会儿多半是凶多吉少,此獠贼心不死,该往死里打。更有人想到万一温体仁还活着,周去温留,那岂不是更糟,温体仁是出了名的歹毒小人啊,此贼上位,东林危矣啊,大明更危矣啊。 如此一来,东林党内居然出了分歧,有人不主张倒周,人心不齐,出手犹豫不定,倒叫周延儒捡了个便宜,得以囫囵走出宫殿。 位于运河隘口处的巡检司果然是易守难攻,背山面水的布局,水淹之不着,用火攻则也不成,他们好容易找来了几辆车子,作了个简易的盾车,攻到了墙下,奈何上面泼下烧滚的金汤,伤多人,数日后这几个中了金汤粪毒的伤者无一例外发伤寒而死。 “他娘的,不打了,我们走。”看了死状悲凉的同伴,这些临时拼凑一起的败兵也都没了心气,眼见散伙。 “苏阿文他要是回来,看我们不在,里面的仇人跑了,我们之间的兄弟情谊就断了。”应无难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叫诸人很为难,所谓出门靠兄弟,不讲义气如何立于天地间。 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人脚下挪步,人活一张脸,死都不能在人前露怯。 “咱们再等三日,如果苏阿文他还没来,那就别怪兄弟们不尽心,已经为他死了好几个弟兄,他还能怎么说。”殷无难拔出腰刀,指着对面爬满苔藓的石墙,口里侃侃道:“那些狗官在门楼后备有金汤,咱们的盾车需再加个顶,可这周围遍寻不着木匠,这个活咱们又做不来,依我看只有绕过去,从水塘这一面攻,找梯子爬墙上去,那装了金汤的锅必是沉重,不能随便搬运的。” “怎么你还想攻,再说梯子在水里如何立得住,扯淡。”顿时有人不干了,诘问道。 “先听我说,我们先备好攻城器具,等苏阿文回来就不耽误时候,里面的那些狗官看来很有些本事,不似寻常的小官小吏,我怕拖下去会招来附近官府的援军,至于梯子浮水,立不稳,那底下再绑个石磨不就得了。”殷无难耐心解释道。 “万一苏阿文没来,或是来了也没带几个人,那怎么办。” “虽说可惜了些,那也没法子,硬岔子啃不动,就只好去附近找个好打的寨子,那些马再好也不及性命贵重。”殷无难黯然叹息道,若得那几十匹非凡骏驹,他们这一伙人便可在北地来去如风,有战马的贼是响马,没战马的贼只是草寇,这两者之别岂止天壤,响马不惧普通官军进剿,这会儿朝廷精骑都在关宁军,当然还有那支神甲营,只要避开这两支官军,苍山间任我游的潇洒滋味,乐醉矣,与之相比,死守一块地界,整日提心吊胆官军来剿的山贼草寇哪有这般好处。 翠楼映水月,烟色微重,眼望池塘对岸稀稀落落几排红灯笼,巡检司兵丁陆盛海双手合十,凑嘴往掌心哈气,乘着这一丝丝潮暖握拳揉磨,凉风若不解净水实华,飕飕吹的他指头发麻。 “贼人没有上来夜袭,这就是说,他们不急,哎呀,那可不妙啊。”虽说夜倦难消,他犹自碎碎念叨。 “陆老头,你不是有一把好刀吗,怎么不拿出来呢。”后生洪小寒冷不丁又提及这回事。 “都说了,没带在身边嘛。”陆盛海白了他一眼,岁月催人老,当年他还是在直隶省有名号的一个缉捕官,手底下销得案子累计过百,长年走南闯北,见惯了不公,心渐凉,老来唯好酒,为这事老伴子孙很有怨气,常常大闹酒肆,这老头居然毫无面皮,依旧三两天酒行里身影出没如故。 “哼,都说你那口宝刀好,我是见都没见过,断雨刀,能一刀劈开水珠,倒吹的动听。”洪小寒是个新人,有锐气,最见不得这老头的世故样,心里依旧不信那些坊间传闻。 “我想出去买酒,酒没了。”陆盛海挠挠腮颈,身子又使劲在衣裳里来回搓搓,吸气哀叹道:“有多少日子没酒了。” “你还想出去,这周围人也都逃了,上哪买去。” “我知道哪里有酒,人在不在都没关系,我能找到他们的藏酒处。” “对了,酒是不是能烧,可以拿来守城吗。” “你这,好像是吧,烧酒能点着。” “那咱们去禀明那位官老爷,要是找到几坛烧酒,扛回来用于守城,官老爷一高兴,没准赏给咱们几钱银子呢。”通河巡检司是个肥差,从来无似兵户困窘于欠饷,平时还能收点漕帮的孝敬钱,可洪小寒辈份小,只能看别人收孝敬钱,日夜烙心不能寐,久之便眼里钱之大可吞日月。 “哼,那是个大官吧,这会儿不可能许我们出去。”陆盛海眼中精光一闪,稍后即逝,他太了解当官的心思了,怎会去自讨无趣。 “为啥?”洪小寒脸上挂满不解问道。 “小鬼,你懂个屁。”陆盛海轻蔑嗤笑道。 洪小寒气结而怒道:“你懂,可也没混出个名堂来,假把式。”话虽如此,他还是消散了这个诱人的念头,乖乖坐定木凳上生闷气。 陆盛海偷瞧他这幅受气包模样,眼含邪魅,凑过来笑道:“我出去一趟,你别跟人说,回头,我分你一点。” “你怎么出去,也带我去吧。”洪小寒好奇心起,追问道。 “就出去一会,不远,你老实在这呆着,别瞎咋呼。”陆盛海却十分嫌弃的推却道。 “不成,你不带我去,我就告诉官老爷,你跑了。”洪小寒倒来劲了,脸上有得逞之意。 “你这臭小子,爷可没亏待过你。”陆盛海倒真有些怕他坏了事,这等倔娃万一驴脾气上头,混不吝不计后果,实在难缠。 “那你带我不。”洪小寒年少辈分低,平时总受轻忽,早已憋出一股不服闷气,这一回却抢白得手,心中爽利可知。 “你个傻小子,成,你爹脾气暴,生前咋不揍死你呢,脚下轻些跟我来。”陆盛海那张酸茄苦脸上尽是无奈,又想出去一会也不至于出事,他们是本地人,有熟悉周围地势之利,又在夜里摸黑,贼人这点人马要看顾这偌大镇子可谓四处漏风,他们两人速往速回断然无恙。 两人一前一后,偷偷摸摸从墙上角落下来,拐往山脚处,一条绣细瀑布从十余丈高的高崖垂下,拍石成珠沫。 “这里哪有路啊。”洪小寒迷惑不已。 “嘿,动动脑子,要不就生锈了,这水若没去处,为何不溢满,这里以前是水沟通向墙外面,天启年地方不靖,巡检使大人恐墙防疏失误事,就给这里填实,但留了个暗道,看着。”陆盛海说着,就探手向一颗大槐洞里,磨磨蹭蹭了一阵,终于忽有所得,猛的一拧,槐树边的地上突现一个黑疙瘩。 “哎呀,原来这里有这好玩家伙,陆老头你不地道哇,怎都没告诉我呢。”洪小寒惊诧道。 “哼,小子啰嗦,跟我来。”陆盛海酒瘾上头,不作废话,当先掀开这面酷似平底锅的铁皮,钻了进去。 星空如镶碎尘,却是个晴空的好夜,深巷拐角隐蔽处,他们从小茅屋出来,洪小寒连连干呕,原来当年为了掩人耳目,巡检使将地道出口修在一个臭烘烘的猪圈旁,自然就没人愿来附近闲逛,陆盛海急了,伸手捂住他的嘴,压着声斥道:“禁声,叫贼听见,你我都没命。” 刚从地道爬出来,这会儿陆盛海可是满手污泥,洪小寒只感到这支抹在脸上的手掌油腻腻,不知是否猪粪,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又急疾点头。 待那支咸手移开,洪小寒不禁后悔出来这一遭,只叹已上了贼船,此时无能回头了。 酒铺子倒不很远,他们又是本镇之人,对路上每个坑每个洼都无比熟悉,摸黑走的也不慢。翻墙进了酒铺子,推门却是吓了一跳,对面有个汉子正从长凳坐起来。 两拨人对视愣神片刻,这个汉子猛然张口欲呼叫,说时迟那时快,陆盛海抬手就是支袖箭,噗一声正中了那汉子咽喉,陆盛海不待他从櫈上仰翻落地,狨身而上提枪猛刺,枪如游龙透胸而入,他又握枪用阴力回挑,这个汉子身子就这样定在半空中,屁股依旧还坐在木凳上,背却悬空离地仅尺余,凭枪头倒刺托住这个犹有飙血的身躯。 “愣小子,我架不住了,快来帮我。”陆盛海艰难的气急道。 洪小寒这才回过神来,愣愣步上去,木然伸手去拽这汉子的衣领,他全然不曾想,平时嬉笑怒骂,没个正行模样的陆老头居然有这般身手,俨然成评书中的勇武人物了。 陆盛海把这个眼见不活的汉子小心背放平地上,许是这翘脚的姿势使血涌上脑门,这汉子眼放清灵,崩血口问了一句:“你谁,唔。” “哎,酒鬼而已,你也好酒吗。” “妈的,酒果然误事。”这汉子悔悟至理后,遂气绝 第八十四章 贼军藏宝 厌邪入髓 陆盛海胸口一个大起伏,深吸了口气,凝神去听,不知不觉杵立了许久。一旁的洪小寒终于不耐烦,催问道:“陆大爷,你搞什么鬼。” “哼,你才搞鬼,哎,人老就不中用,这门听风辨器的功夫没有从前好使了。” “怎么办,这个死人。”洪小寒平生罕见死人,这会儿脚边就有个死人,心里不禁暗暗发毛,但他不肯露怯,故作不经意问道。 “那,扔茅坑里。”陆盛海二话不说,就伏肩把这具尸体扛起来。 “什,什么?怎不拿他首级领赏呢。” “别废话,赶紧来帮我。”陆盛海气力不续,无奈有求于小鬼。 后院将尸体处理妥当,两人又回前店,陆盛海利索从墙角暗柜里取出一把钥匙,欣然推开偏门,摸向一栋独间小楼,地下就是酒窖所在,他一脚迈入小楼门槛,正要脚尖点地,忽有所悟便又收了回来,不料耳边风声袭来,他举枪格挡,只感到手吃不住劲,便脑门一嗡瘫软后仰。 “啊。”洪小寒知道不妙,临危血气上涌,挺枪扑向门内。 屋内昏辉黯淡,洪小寒扑倒了一个人,他不敢细思,只拼了命的用枪杆架住那人脖子上,任身下这人抓扰踢打,却万万不敢松手,不知不觉身下这人不动弹,他闻到了一股屎尿臊气,吃了一惊,暗忖:难道是我刚才吓出了屎尿。 少年人脸皮嫩,他顾不得了,翻身要去看自己裤裆,却看到了肚子下一张伸出长舌头的死人脸,原来头顶那口窗正对天上的弦月,月光盈然如丝缕落在那张死人脸上,有那一瞬竟似恶鬼在狂笑,尤为可怖是双眼,圆睁凸出大的不像话。 “啊啊啊。”洪小寒哆哆嗦嗦侧滚开来,又连蹬腿挪远。再借助月光看清这具尸体居然披了件皮甲,心中居然狂喜,这可是值老多钱了,遂爬上去七手八脚欲扒下来。 “娘的,这一棒子,啊。”陆盛海却是醒了过来,双手抱头呼痛不已。 “老陆,我怎么样,杀了个人了。”洪小寒这会儿得意起来,浑忘了刚才的惊惧模样。 “哎,小子,你可真行。”陆盛海暗暗后悔今夜不该出来,此处是镇子上独一的酒肆,贼军当中难免也会有好酒之徒来这里找酒吃,若不是这小子侥幸杀了此人,他这会儿就有难了。身处险境不敢再大意,于是四顾去寻兵器,却见地上有两根黑乎乎的物件,都比他那口枪短,他捡起来有点眼熟那根物件,仔细借月光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他那根白蜡杆枪居然断成了两截。 “你在找什么,钱掉了吗。”洪小寒嬉皮笑脸问道。 “刚才是什么鬼东西打了我头,好不厉害。” “是这个吗,不对,这是铁蒺藜。”洪小寒找到了刚才那人的兵器,伸手欲捡却一个踉跄没能拿稳,那铁蒺藜从他手中滑落,磕碜地面上,有两寸陷入泥土中。洪小寒不禁又脸色发青,他转头去看门外的陆盛海,月影婆娑,眼前蓬头垢面的老头颇似一只恶鬼。 “你,你是鬼吗。”洪小寒哆哆嗦嗦问道,这么一根铁蒺藜砸到头哪有不死的,这会不会陆盛海死后心中有牵挂,化作鬼魂。 “你说啥,呵呵呵,生逢乱世人比鬼凶,铁蒺藜啊,好险。”陆盛海暗呼侥幸,若不是方才举枪去架,他的脑袋早已开花,分成七八瓣都不止。 “哼。”洪小寒稚脸一红,他刚才就被死人唬了一跳。 陆盛海往周围环顾一圈,只有几个水缸在泛月影,皎洁成霜,此外无异。遂迈腿跨进门槛,抢过险些害了他命的铁蒺藜,称手兵器没了,只好暂用这件。 “嘿,这把是我的。”洪小寒不满道。 “借借又不打紧,瞧你小子这出息,还是把这死人扔茅坑里吧。”陆盛海言罢就附身去提这具尸体的领子,忽眉头微蹙,一股浓烈的酒味鼻冲。略一沉吟,又笑道:“这家伙喝醉了,这就对了,凭你人小力气弱,怎能。” “怎样,你不服。”洪小寒踏前几步,作势欲殴之。 陆盛海却不理会,自顾自道:“别下面还有人,小心为上,咱们先下地窖去看过。” 两人摸黑又往深处探,却摸到一个大件,为木头打造无疑,陆盛海仔细摸了摸,很是困惑,这看来是一辆独轮车,怎么搬来这里。 “要不点了火。”洪小寒出点子道。 “不成,这底下就是酒窖,万一不慎把酒点着,咱们不被烧死,也会引来贼人,要是底下没有人,咱们这就回去,酒也不要了,这会儿快换岗,不赶紧回去就露馅了。”陆盛海颇为后悔今儿鬼迷心窍,偷摸出来险些害了小命。 “这,我还想弄坛子烈酒好回去领赏呢,你老别怂啊。”洪小寒当即不依道。 “哎,小子你行。听你的。”陆盛海是个有脾气的老头,被一个小辈说怂那是不能忍,遂咬牙发狠道。 好不容易找到酒窖入口,果然伸手一提就掀了开,却是不用那把钥匙,陆盛海心说,这顶盖子已然破烂不堪,上面还有好几个小窟窿,尺寸与铁蒺藜上的铁牙接近,多半贼人用这把铁蒺藜把锁凿去,却是省了我开锁,这黑灯瞎火的,那也很是不易。 这回他不敢大意,先是附耳仔细听了听,未闻呼吸声,又顺手抓了把酒糟泥投了进去,再仔细去听。 洪小寒刚得了一件皮甲,摸到身上冰凉硬皮,寻思御寻常枪头无在话下,顿时胆气如牛,二话不说就跳了下去,噼里啪啦舞起枪花,却砸了一地酒缸,顿时酒气大盛,上面正端起小心,蓄势而发的陆盛海被勾起馋虫,再也不能定心,随之也跳了下去。 “米老爷的酒啊,你小子怎么这么粗野。”踩着一地酒水,陆盛海肉疼不已,嘀咕了一句。 “赶紧的,烈酒在哪呢。”洪小寒不耐烦的问道,他不好杯中物,置身这酒气弥漫的幽闭地窖内,不禁拧眉成川,呼吸间气闷郁结。 陆盛海哑然以对,他也是第一次进这个酒窖,这里面的酒缸密密麻麻,堪堪才立住脚,更遑论摸黑寻找,只好作罢道:“那便没法子了,咱们随手扛一个就回吧。” “这就差一点,怎好走空,店里有油灯,我去拿来。”洪小寒犹自不甘道。 “那万一把地窖点着,可不是好耍。”陆盛海忧心道。 “哪有这许多万一,我手稳。” “蜡烛不易撒火星,我记得柱子角留有一小半截,还我去拿吧。” “成,你快去快回,我留在这。” “嗯。” 待陆盛海来回一趟,取蜡烛在上面点了,小心翼翼放在地窖口旁,红润潮光时张失落,四壁豁然曝露。地窖方寸而已,实则极小的。 陆盛海暗松了口气,这地窖小有小的好处,不用把蜡烛拿下去四处游走,固在出口处就能通亮各边角。 “咦,这,这是金子吧,陆老头,你来看。”洪小寒惊诧莫名,他这辈子就见过几回金子,只觉那色红里透黄,亮闪闪煞是好看,但是自家那个小金锭却是爹娘的心肝宝贝,从来不让他碰,后来爹染病四处求医,那金锭变成了银锭,那银锭是一大块黑乎乎的间杂泛白,远不及金锭色泽整齐养眼。 “拿来,拿过来。”陆盛海手握半截蜡烛不敢妄动,只能使劲伸脖子进地窖口子,凝目往下面盯去。只见洪小寒将手面朝上举过顶,手心处却有一块亮黄疙瘩,色泽干净,似无铜绣,暗疑为金。一瞬间他脑门轰轰作响,这小酒铺子哪有这财宝,必是贼军之物啊。 手里抓着这块金子,他吞咽艰难,约有几十两沉,就这一块便可买良田三十来亩,再盖间两进的小院落,做个地主老财吃喝一辈子不愁。有那一瞬间,他几乎要撒开手,任由这根蜡烛掉下去。好在这歹毒念头及时缓了回来,他用怪异的眼神瞅着正仰头的洪小寒,那是一张干净的稚嫩脸,尖尖鼻头上是狂气肆孽的浓眉,发髻上乌黑锃亮,年轻的叫人心嫉。 “好娃儿,咱们找到贼军的藏宝了,你再去搜搜。” “哎。” 熙春楼是蜚声京华的百年老店,据说初建于元代,今日却叫人包了全场,东主为阁老周延儒的长孙周阈有,这位虽说地位不低,可最近朝中有变,阁老周延儒正式微蹉跎,他不知收敛还出来招摇,惹人奇之,去打听,才知这又是一场纨绔的闲聚,笑谈间皆颇为不屑。 清辉角拱下,方室花窗前,周阈有展开东瀛舶来的一件纸扇,异俗崇奢,扇面的色彩翻层瑰丽,与大明素色雅致的风格绝然迥异,倒令人不由眼前一亮,可惜整个扇骨的用材只是寻常竹子,做工也很一般,本非多么了不起的宝物。只是得益于当年一场朝鲜之役,大明与东瀛在朝鲜打了几场血战,从此朝廷就断了与东瀛的贡路往来,早年的东瀛货便在大明凭的物以稀为贵,他随身带着就是图少见而已,示人以本公子独为天下先,不落俗群的清高之态。 用这东西在诸客面前一晃,谐戏拿眼瞟向陈名夏,忽觉此辈今日兴致也不高,往常他只要拿去什么新奇玩意,这位就狠瞅不休,剜眼还罢,今日却是自顾自闷着酒盏而已,便问道:“陈兄,你跟我前段日子去了一趟香河,回来路上你又说,左良玉破虏一战就发生在位于东面不远的一座桥边,顺着河就能找到,便不惜冒着得瘟疫的凶险前往,过后未见再提,愚兄敢问为何。” “武人皆可杀。”陈名夏嘴吐狠戾话,脸上却是若有所思的神色。 “哦,难道左良玉是杀功冒良吗。”周阈有想了想,又摇头不已道:“那也没道理,左良玉的战功是兵部勘合,近一千颗首级,总不至于都看走了眼,再者东虏人长年与凶兽为伴,个个都是狼视虎顾,听说就算死了,首级用绳子吊起来,也能看出个个凶顽阴鸷,迥异于我大明百姓,别说普通人,就说积年悍匪,江洋大盗那也长不成这样。” “确实,没有可能杀功冒良。”陈名夏想了想,又道:“听说书人讲,左良玉是先宴请王朴,暗伏刀斧手杀出,居然还叫王朴逃了,逃脱中更是云端显出异样,一块云排成箭头形状引他逃向十面埋伏大阵的唯一生门,这才杀出重围,又说那个太监回头一瞧,就被左良玉追上来一刀砍死,王朴想回头,又一阵风刮过,吹得他一个摇晃,哼,真离谱,竟似将封神榜瞎编胡窜的。” “哈哈哈,陈兄你怎么还跑去听书了,这般不自重啊。”周阈有听他说的有趣,不禁笑盈盈取笑道。 “哎呦,我太心急了,忍不住,不是,你这个身为阁臣首辅的亲近家人怎么还打听不到消息呢,岂不闻近水楼台先得月乎。”陈名夏倒是爽快坦诚,也不作辩解。 “乎什么都没用,我家老翁生着气,谁敢上前去讨责骂。”周阈有也很好奇,左良玉谋反到底是怎么回事,坊间的传言越来越离谱,这更是勾起了馋虫。 “王朴这回发财了。”席令乾冷不丁吐了一口气。 “嗯。”陈名夏闻言一愣,随之低垂着头含糊吱唔了一声,手却不觉间打起摆子,犹暗自嘴角含牙切齿,一脸的苦仇悲郁。 “怎奈他一人发财,不给我们一文银子。这样做人不好。”席令乾幽幽埋怨道。 “他手里有兵,那是谁都不怕了吗。”周阈有很是吃味,要说地位人脉,他可必王朴一介武夫强上十倍百倍,惜日子远不及人家潇洒,这如何能叫人心里头舒爽。 “王朴骄横跋扈,早晚必得秽报。”陈名夏居然当众咒骂一个武将,虽说文贵武贱,游击大小也还是三品高官,他这等行径却是犯了忌讳,士人圈中讲究喜怒不形于色,谁当众着相,在这圈中就不免落下一个无城府的风评。周,席心里暗惊,他们印象中陈名夏明明是城府颇深,眼前这般失态,足见他对王朴的恨意已到了厌邪入髓的地步。 第八十五章 不敢妄言 奸臣同气 “王朴与东虏也有好几场血战吧,但他的首级就少了很多,按理来说,他在京城郊外一战就斩获两百颗,后来被围了几个月,小半年下来居然只积攒了十几颗,就算王朴避战不出,那东虏怎还不去攻他,这太不对劲了。”周阈有似乎把握住了什么,但是在脑中又隐约模糊。 “喔,王朴不恤君思,真该死,不,这可以算是欺君,大不敬之罪。”陈名夏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揣摩此獠,心念憧憧:他必是看升官无望,就连首级都懒得割了吗。皇法焉能如此戏谑,大奸贼啊。 “怎么说。”周阈有急问道 “哼。”陈名夏却是闭口不言,此话说出口是在长仇人的志气,这叫他如何能无关痛痒的吐出口。 “家翁怀疑左良玉的首级是从王朴处买来。”见话题游移不受,周阈有终于抛出此番宴席的谋想。 “啊,有何证据。”场中末席有位公子吃了一惊,遂问道,他是新任兵部尚书张凤翼的女婿海荣,得知岳父拜为高官,他便从家乡一路跟来,指望谋个好差事,奈何张凤翼是个出了名的执拗性子,这等性子在官场中难免得罪很多人,故而门路不广,皆眼红的要害部职自然轮不到他来塞人,只犄角疙瘩里丢来了一个赞画的幕僚差使,还是京营的赞画,武职六品看着唬人,实则一个兵都唤不动,这也就罢了,还他娘的是一个闲差,闲到整日只能跟着上官逛街,今日去东边刘铁匠铺顺把柴刀,明日又去西边杂食铺拿包姜糖,一打听才知,欠饷经年,京营十万人要吃饭,于是就纷纷开起了铺子,老长官来自家兄弟的店铺拿东西,还不是想拿就拿没啥忌讳。海荣是小地方出来的,本也老实巴交,这会儿开了眼界,终于恍然而悟,活人哪能给尿憋死,当该自寻出路才是,于是他高举张凤翼女婿的招牌,终于厮混成周阈有身边一个不太受人待见的帮闲。 “家翁也听说了你,不如我去给你引荐。”周阈有瞥了一眼海荣那贼头鼠目,拧眉不理会,这话却是对陈名夏说的。 “为何有这个怀疑。”陈名夏倒是被这个说法吓了一跳,这可是干系不小的朝中密事,也就周阈有能毫不在意的说出来,但转念一想,也就通透了,这必是诈言,他爷爷周延儒就算是真有这个疑心,也不会随便对晚辈交底,这么做图啥。估计周阈有早前与左良玉有来往,因而害怕受责就想来他这里套些话,好去周延儒那儿邀功。 “左良玉去蓟州上任,家翁明明是叮嘱过他,要提防王朴的神甲营,但他居然和王朴称兄道弟,还宴请他,犹为不可理喻,王朴真就赴宴了,只有一种解释他们早就有很深的交情。”周阈有却并没有多心,坦诚所疑。 “嗯,对,这般说法才说得通啊。”席令乾也连连点头道。 “啊。”陈名夏脑海里顿时疑雾尽散,当下只以为这般计较才顺章成理,不禁有些佩服起周阈有来,他认定这是诈言,周阈有把自己的计较假托周延儒说了出来,从前一直以为这位周公子是个锦绣饭桶,想来还是低估过了,但转念又想,周家毕竟是宰府,有些旁人不能获取的莘秘,他得了泼天便宜才能想到我前头,未必就有多大本事。 “这么说,哎呀,左良玉要杀王朴,甚而他要谋反也就说的通了。”海荣一脸的兴致激昂,两眼放光如采花贼撞见绝世美女一般,浑身躁动哆嗦,恨不能插翅将这一绝妙的计较呈言于岳父。 “陈兄,你当时在那条河边看到了什么,可否详说一二,这里并无外人,再则左良玉都成反贼了,你何虑得罪他,他一个反贼难道还能爬进京师咬人吗,嘿嘿。”周阈有用酒润了润喉,故作不经意问道。 “嗯。”陈名夏暗呼自古宴无好宴,古人诚不欺也,他身为东林党人,从未有叛心,平时与周阈有这等无关大局的贵公子厮混还好说,真要出手帮了周延儒,过后休想乞得东林党众消怒。 “陈兄,你这是何意啊。”周阈有脸上渐起不悦之色。 “这个。”陈名夏左右为难,本来指望借与周阈有结交,从周延儒那儿捞点好处,这番心思难登大雅,全赖周延儒对长孙的灼灼亲顾而爱屋及乌。如今若是恶了周公子,岂不前功尽弃。 “哎,我家翁其实很看中你的人才修养,可叹你这般惜身作态,啧啧,不把我看成朋辈,却叫人齿冷。”周阈有故为伤怀,实难掩恨意道。 “周兄。”陈名夏见话以至此,只能叹息一声,起身作了个揖,再遥拜一圈左右列席,肃然道:“非兄弟惜身,奈何这等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夏实不敢妄言取祸之,诸位见谅则个,告辞。”言罢飒然离席自去。 “哼哼。”周阈有嘴边哼哼哧哧出气,难以自抑的恼怒。 “这人也太不识好歹了。”海荣借机与周阈有示好,奈何只引来周公子一记白眼。 望着陈名夏渐行渐远的背影,席令乾若有所思。 陈名夏出了院落,从小门疾走穿花过巷,忽一只小猫柴火屋里串了出来,不免唬了一跳,抬脚去踢,那猫炸毛惊跳高墙,嗤嗤溜溜便逃没影了。 “哎,你小子咋的踢我的猫呢。”身后就有人不乐意了,出言斥责道。 “放肆,你好无礼,我家公子乃是天启五年的举人。”紧随陈名夏身边的书童陈聪却是先开了口。 “京城内区区举人可不好使,你小子仗势欺人,好不霸道。”这人却是一脸痞气,浑然不在乎。 “兄台海涵,我也没踢着。”陈名夏回头见这人一身布衣,大饼脸,细小眼,眉间高隆难掩凶戾之气,心尖打了个突,只好软话来脱身。 “我说你这位举人也不晓事,你踢了就是踢了,踢不着是另外一回事。”这大饼脸汉子却是不依不饶纠缠起来。 “哼,那你说该怎样。”陈名夏不禁恼怒道,更手按剑柄,作势欲拔剑斩之,他仗剑游历多年,曾偶遇一位高道,获传一门太极玄坤剑法,闲时勤练颇为自得。 “去衙门一趟,我要告你。” “你,请问你是哪位府上的。”陈名夏心念一动,暗呼大事不妙,这人一身行头不似官身,然而民谚有云,生不入官门,死不入地狱。升斗小民哪敢揪住一位举人叫嚷着要告官,不怕是刁民失心疯,就怕是东厂番子。 “哼哼哼,你别问,有些话憋在肚子里更好。”这大饼脸有恃无恐的行状却愈加唬的人心凉了。 “我,我和周阁老的公子是朋友,我出来透个气而已,我还回去。”陈名夏脸色煞白,哆哆嗦嗦搬出了周延儒的名号。 “好在你不是周阁老家的那位公子对吧,举人老爷你别怕,就问个话而已,不会死人的。嘿嘿,你要不肯跟我走,那就要吃苦头了,你有胆拿那把剑划破我身上一块皮,回头我拿铁刷子给你整个上下全身涮一遍,你那层脸皮水嫩可人,我瞧着剥下来作个皮灯罩子不错,新年挂出来喜庆。” “你,你。”听了这话,陈名夏好歹没被吓昏,只是话已然说不利索。 “别耽误事了,我们厂公也想听一听你到底在那河边看到什么,走吧。”大饼脸汉子虽是一脸凶相,说话却细声细气,透着一股莫名的故意,就似生怕弄坏了眼前脆弱小生灵。 陈名夏很不喜这种感觉,他是堂堂的举人老爷,名师指教,年少有成,与朝中诸公更有尔汝之交,将来的仕途阔贵可期。当面之人不过鹰犬而已,安敢侮辱斯文耶。 “我乃是东林学生,与,与礼部尚书徐大人是文馆叔侄论辈。”陈名夏对朝中的情势略知些内幕,最近徐光启凭王朴在京畿平贼,声望大涨。 “呵,我家主人乃天子,比徐公更尊贵。”大饼脸汉子歪头冷哼一声,依旧细声细气咧嘴一笑道,言罢更从怀里掏出一件梨形铜牌,上面浮刻一个令字,手缓缓翻过来,另一面有三行篆文小字,中间的数字训号看不清,左面却是东缉事厂四字无疑,右边他认得番役二字。这就是令人闻名丧胆的东厂梅花令。 噗通一声,身边的书童陈聪软趴趴倒下,胯下更有腥臊水渍印痕渐扩。牙关打摆子抬头望向自家公子,尽是如丧考妣的哀求状。陈名夏眉头紧蹙瞥了这个没出息的仆从一眼,起意抬手去扇他嘴巴,但他着实心慌,手指只抽了抽,右臂若朽木般僵硬的晃了晃,却哪里还有逞强的气焰。 “走,别给我整不痛快了。”大饼脸汉子脸上终于起了些狰狞,这许是他的本色,倒叫人看着顺眼不少,不似之前故作斯文人那样别扭。 “卖我师叔徐公一个人情吧,这个小厮可留下来。”陈名夏急中生智,手指书童陈聪道。 大饼脸汉子瞧地上那个小厮,略一沉吟,终是点了头。陈名夏伏身去揪住书童陈聪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怒骂道:“给我滚到徐府去。” 陈聪身子一僵,眼珠子来回抽搐数下,顿如雷电闪于无形,只留下陈名夏恨恨牙痒。 通州城阴郁沉沉,偶有雷光一闪,紫电溶于乌瓦间,王朴匆匆从校场上退回行辕避雨,此城萧条,左右错落残户,待马车停当,踏实抬头,就见难民密密层层,有若乌云卸地。 “哎,再施一次粥吧。”王朴叹息道。 “这买卖亏了。”林昌兴从后面冷不防来一句前后不搭的牢骚。 “啊呃,是啊。”王朴回过头,苦涩展颜,谁能料到乱兵竟比正经官兵强出一大截。他派出去追剿乱兵的几个百人队居然纷纷撒羽而归,路上听说通州城正被乱兵围困,遂疾行军赶来,却是晚了一步,等他们赶到时已然城破,好在乱兵人数不多,又惊恐发现了神甲营缓缓压过来,顿作鸟兽散了,可恨走时还在城中放火。神甲营忙着和城中百姓扑火,就只好眼睁睁看着这股乱兵逃远。 “等过一段时日,咱们也没粮了。”林昌兴欲言又止。 “可是要不是我,这场乱兵之祸未必能有啊。”王朴从来不曾想过有一日要害死这么多人。 “这,大人何出此言呢,这分明是。”林昌兴想为王朴开脱,后者抬手制止了。他无奈只好默然去传令备火煮赈灾的稀粥。 “将军大恩人。”听到了今日神甲营仍旧施赈,人群中顿时骚然伏拜一地,王朴眼见此景,心中愧意稍缓,他叹了口气欲回行辕,但是这些难民密密笼来似流移之墙,把路给堵住了,略一踌躇,有些不知所措,好在亲兵贴心,一声怒喝。 人群中便窸窸窣窣一会儿,分出一条路来,他就乘隙而入,缓步走过时,两侧男女老幼纷纷下跪行礼,口称:“将军公侯万代。” 王朴只苦笑:“不敢,诸位父老乡亲啊。” “将军,你要小心奸臣呐。”人群中有位老者突兀嚎了句。 “哦。”王朴愣然。 “您这样的英雄,立大功却没给升官,那一定是朝中有奸臣想害你,您可得小心些。”老者劝戒道。 “朴受教。”王朴愀然作色,他的结拜兄弟高起潜就是个史书上最显名的大奸臣。另有一群同气连枝的盟友东林党正忙着改税制,企图将全国田税之重负皆转嫁于小农,他们个个家资亿万之巨,却还要费劲心机,玩弄权柄逃避赋税,眼不见兵无衣甲可庇,民无浆食以充饥,这些混蛋们都是奸臣,原来不是奸臣害我,是忠臣要害我吗,王朴陷入迷茫,自忖:我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闷闷不乐回卧室躺着,不意沉沉睡去,待听外头有人扣门,王朴猛然醒起,推门出去,却是林昌兴和刘一山都在。 “怎么了,啊,天暗了,我睡很久。”王朴恍然四顾道,周围火炬林立,那哗哗丹红在狂风中幻化妖异。 “大人,关宁军来了。”刘一山轻声进言道,这话说的气馁,尽显沮丧。 “哦,关宁军这会儿过来,对的,他们是发财来的,可惜,乱兵不好剿,他们掠走的赃物更是藏匿严实,我们得不到,那就叫关宁军试一试吧。”王朴却是非常欣慰,友军上门帮把手未必是坏事,听说关宁军每年的军费数百万两,粮草必然充足,通州城内的难民以后就不愁饭了。 “那,那么,论功,关宁军出了名的鸡贼,我们难免吃亏。”原来刘一山是怕平乱的功劳被人抢走。 “他们在哪。”王朴倒是无所谓,心知大明朝离覆灭不远,他在潜意识里就不看重大明的官位。 “在城外,我让赵肖带队看紧了。”林昌兴得意道,传为天下最勇武善战的关宁军在他神甲营当面也只有乖乖俯首的份。 第八十六章 放粮赈灾 藩镇苗头 “啊?”王朴大惊失色,他还指望关宁军能匀一些粮食出来赈灾呢,这下恐怕没戏了。 将军盔的缨领下,是吴三桂那圆盘玉面,挺直鼻梁如崖峰从中断开一双刀子般的深邃眼眸,他点了点头,挑了挑剑眉便道:“好兵,纹丝不动,足一更时啊。” “这定桩的功夫我服,欸,你别说,越看越不简单。”抬头一望城楼上的神甲营哨兵,火炬下那份山动不移的气势迎面压迫而来,前锋营节制周遇吉由衷赞道。 “听人说,王朴长于练兵,但他用兵却十分呆板。”吴三桂若有所思道。 “而且,必定是个书呆子。”周遇吉突兀道,听吴三桂轻咦一声,遂又笑道:“这般站岗样子是做的很好看,但是这么一动不动的,恐怕偷袭起来也是方便。” “呵呵呵。”吴三桂不禁露齿讪笑起来,两指往嘴边两撮小须缕下,脑海里浮现一个清秀小生的倔强神傲,神甲营王朴据说才弱冠之年,从前只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横竖不过读了几本兵书而已,居然敢有陷阵之志,果然少年可畏,不鸣而已,一鸣惊世啊。 城楼上传出异声,仔细听来似那成群披甲军士往这边来,吴三桂和周遇吉对视一眼,皆抬头凝视。 王朴透过城墙垛口往城下看去,却是一排民房,院落里密密层层的兵丁围篝火合膝而坐,其中许多人都留意到城墙上的动静,齐向这边抬头,通州城乃市埠而非要塞,城墙较为低矮,仅两丈余而已,故而城下那些面孔清晰可见,火堆映照下满是阴郁不善。 王朴凝目来回寻觅城下这支官军的将领,身后赵肖遥指远处一颗枯裸大树,提点道:禀大人,在那边树下,共两个游击。 “嗯,两位游击将军啊,你们居然敢怠慢。”王朴回头怒视左右,斥道:“还给人家吃了闭门羹。” “大人,你请留意些,这两个游击一看就不是好鸟。”赵肖突兀进言道。 “哦。”王朴奇道:“你这话是怎么说。” “我们这般将他作践,两个却都不气恼,还赖着不肯滚球,定所图不小。” “嗯,也许是看在了叛军财宝的份上,大利当前顾不得与我们计较吧,闻腥味的猫不嫌刺。”王朴冷笑道,叛军化整为零,神甲营追剿了这么多时日,却是收获寡淡,徒耗粮草而已,如此棘手官司他就不信关宁军有能耐破解。 “在下神甲营节制王朴,敢问城下的友军,主将是哪位。”王朴突兀大声呼唤。 “我家主将乃是周遇吉,关宁军前锋营在此。”一声洪亮的回话振聋发聩,一位铁塔般的汉子从人群中跳了出来。 “哦。”王朴低眉苦想前世记忆,在贫乏史料中却并无所获,当下也不在意,只以为是个籍籍无名之辈,便道:“请他过来叙话。” “你,你这小娃娃原来就是王朴吗,嘿嘿。”这铁塔汉子不知何故,竟当面要与王朴难堪。 “怎么。我年纪轻不好吗。”王朴却无所谓的笑道。 “嘿嘿嘿,还真别说,你长的不丑,大姑娘似得。”这铁塔汉子言罢,周围关宁军的兵卒皆哄然大笑起来。 “大人,你一句话,我手铳打他左眼,绝不偏右眼。”赵肖在一旁拱火道。 王朴听赵肖话中并无火气,回头就瞥见他一脸坏笑,不禁暗骂:“这家伙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 “唉,我是贵族,世禄公卿你懂不懂。就我这家世,长这样算威武了,你个粗坯懂个锤子。”王朴佯作一脸鄙夷之态,明人格外讲究家世出身,尊卑有序,在山野匹夫跟前,他这说辞犹如刺透骨髓,会心暴击。论起嘴欠不饶人,古人哪是他这现代人一合之敌。 “俺不懂。”这铁塔汉子愣怔片刻,随后暴吼一声,气呼呼转身疾走,躲进屋内不肯出来。 “我家主将叫吴三桂,东安营。”却有另一个小军官越众而出,也报了主将的姓名,东安营是个军户编练而成的小营,声名不显。在神甲营和前锋营这两支大明一等一的精锐跟前不免弱了气势。 “呦,居然是吴三桂,久仰大名啊。请你转告吴将军,王某略备薄酒,请他赴宴共商讨叛大计。”王朴这回脸上故作惊喜之色,仿佛果真对吴三桂这个无名之辈仰慕已久一般,城下在场余众皆暗恼王朴小儿睚眦必报,好逞口舌之争。 “是,卑职记下了。”这个小军官恭恭敬敬叩首,倒似一个知书达理的秀才文士做派。 听说王朴只邀他这位靠联姻巴结新起的无名后辈去赴宴,倒将声气广远的前辈宿将周遇吉晾了一旁,吴三桂对这个小军官问道:“刘把总,你看他是什么意思。” 这个小军官想了想,回道:“禀大人,这人想离间你和周游击。”当下便把方才王朴与前锋营把总葛九引的斗嘴,前后详细说了一遍,这个小军官长的精廋,却是个口齿伶俐的,如评书一般顺便还抒发了一通见解,这在军中倒不常见,不难看出吴三桂御下蔚为宽纵,以至于手下们不觉间略显放肆了。 “呵,牙尖嘴利的小儿,实在叫人失望呀,原本还道这家伙能是个耿直汉子,孙老看走眼了。”周遇吉嘴里所谓的孙老是指帝师孙承宗,他们在临出发前孙承宗托人送来一封亲笔信,苦口婆心的叮嘱他俩,信中说:王朴惊才艳艳,谨怀报国赤心,奈何少年心性,进取有余而欠思虑,不免与朝中诸公过于牵扯,帝疑之,隔阂日盛,实为无辜,劝君等与王朴部竭诚相助,其人重情义,将来辽东万一有变,可赖神甲营救援。 “孙老总把武人往好处想,这个王朴野心勃勃,绝非善类。”吴三桂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哦,何以见得。” “周大哥听说过王朴悖逆父母的传闻吗。” “嘶,有这事?原来是个逆子。”周遇吉倒吸一口凉气,讶然咋舌道:“怎的朝廷还敢用这样的人。” “我也奇怪,但是看了京畿守御这般糜烂,想来是不敢动他吧。你看他千里勤王,还一战成名,但凡做大事敢为人先者,非大奸即为大忠。他都不孝了,那忠君实不可指望,那就只剩下野心这一说。”吴三桂苦笑道,在军马开拔前,他那外公祖大寿亲自去山海关城下给他践行,私下交待了几句怪话:王朴若忠于朝廷,便不得留,尽力而为之。 吴三桂在路途中念念不忘这一番意味深长的怪话,近些年的关宁军渐呈藩镇苗头,外人以为他们富贵险中求而已,实则是骑虎难下,大明朝杀起功勋来可从来没有过手软啊。故而外公的怪话他听出了弦外之音,关宁军要养寇自重才能自存,若是神甲营把贼军剿尽,甚而屡破东虏,关宁军便处境堪忧。有两条路可破此局,其一,拉神甲营下水,一起养寇自重。其二,听说皇帝甚恶王朴,正可寻机除掉他。 “哎,朝廷用人太失策了,王朴和左良玉比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这,这般可不妙。”周遇吉忧心忡忡道。 “咱们若能除掉王朴,皇帝会不会重赏我们呢。”吴三桂轻声嘟囔了一句。 “就像除掉满桂,赵率教那样吗,哼。”周遇吉怒瞪了吴三桂一眼,冷哼道,他只是为人重情义,又不是呆蠢,近些年祖家和吴家排挤同僚,与满桂,赵率教等人不和,满赵两人就蹊跷事儿一桩接一桩,他是关宁军的老人,自然是早闻出味儿不对了。 “周大哥,你这话却是没来由啊,小弟我不懂。”吴三桂作不解状,叫屈道。 “你,你若不懂,那真是老哥我太多疑,在此赔罪,但,老哥有些话不吐不快。” “周大哥,请明示。” “我一个粗鄙武夫,哪会玩明示暗示那文人的一套,只不过唠叨碎嘴而已,咱们辽人就剩下这么点人了,你是咱辽人的年轻一辈中有韬略的,家世也有,缺的是一个夸功机会,哪天东虏再打过来,记得要有骨气,别给辽人,咱辽军丢脸。”周遇吉和颜道。 “是,周大哥所言极是。家父也是般说过的。”吴三桂嘴上连声附和,心里却在暗暗嘀咕:记得要有骨气?这话是何深意,他是说大凌河新城会失守吗,还是说怕我会降了东虏,哼,老棍棍太也不识好歹,怪不得外公要将他赶走。 “如今东虏的血海深仇又有几人还能在意,嘿嘿。”周遇吉憾然摇头不已,许是念及苦涩处,眼中微有莹润。 光溜溜的街面,唯有巡逻人马身上甲胄齐震给了通州城些许生气,王朴吩咐亲兵连夜去备酒席,左右无不错愕,林昌兴问道:“王朴何故在意这吴三桂,他是什么了不起的来头啊。” “怎么吴三桂不该请吗,他好歹是个游击。”王朴奇道。 “我明白了,大人是想离间吴三桂和周遇吉两人。”刘一山作醒悟状道。 “那,那可属实是妙计也。”林昌兴也回过味儿,顿时心折不已。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这事做的不对。”王朴蹙额问道,他也不是呆蠢,林昌兴言不由衷的痕迹太明显了。 林昌兴瞥向刘一山,后者却在斜望屋梁角落蛛丝。 “但说无妨,我何时有因为说真话怪罪别人。”王朴催促道。 “大人是不是和吴三桂有过往交情呢。”林昌兴却反问道。 “那当然没有。” “那大人怎么可以夜里请他来赴宴。” “啊。”王朴恍然,这三更半夜的请人来吃饭,确实不合理,且还是突兀的邀请,不给人留下准备的余地。念及此,不禁羞恼道:“我睡迷糊了,听到吴三桂这个名字,就失了分寸。” “不妨,旁人皆以为大人是在故意耍人家呢,我们明天再说把。”林昌兴一脸嘚瑟的阴笑道,心里却在琢磨:大人一定是在哪里听到过吴三桂,只是个中情由难以示人,这倒是古怪啊。 王朴点了点,正当时要叫停备宴,却有亲兵禀报吴三桂在城外求见。 冷风嗖嗖的城门下,专事接待的亲兵王五持手令,命值守兵卒打开了城门。从城外鱼贯进来十余轻骑,当先一个面如冠玉,眉宇含威的小须汉子,全身披挂淡蓝色的棉甲,一望即知非凡的神骏坐骑踏蹄不急不缓,从容而不失翩翩,令人见了无不打心里称赞一句:这便是人中龙凤啊。 “请将军勿要难为小的。”城门口,亲兵王五坚称要搜身才给放行。 吴三桂左右皆脸色大变,更有一人呵斥道:“笑话,你家王朴也是个游击,摆什么宰相架子。” “放肆,王节制是我大明一位功高无两的大英雄,我来求见于他,怎么能失了礼数。你在此括噪,失我体面,自领军法吧。”吴三桂却偏过头对这名手下恼道。 这位因一时嘴快而惹了官司的吴家亲兵却是冲着王五怒目,而后又向吴三桂行了千礼,拔出腰刀在手指头上划了下去,顿时手背血红一片,盈盈而落。 “我部规矩小,没讲究之处请海涵。”吴三桂面呈谀色,讪笑道。 “哼,我家大人请吃酒,这是多大体面,非要嘴欠,这么不识抬举。”王五心中对这吴三桂顿生鄙夷,原来是个没卵子的废物,深夜给你爷爷添堵来了。 吴三桂左右亲兵们身子皆在隐隐颤抖,甲胄上的铁片摩挲出声,握住刀柄的手也咯吱咯吱作响。唯有吴三桂本人始终气定神闲,宛若未闻这些无礼的风凉话。 王五仔细搜身完了,缴了诸人的器械,便领了他们在大街上走,吴三桂左右顾盼间,心里暗暗纳闷,便问道:“城里面的人哪去了。” “宵禁了呗,这还用问。”王五回道。 “城内官员也同意宵禁吗。” “还城内官员,都死了,没死的,也都跑光了,前些日子,这座城刚刚陷于贼手,我们又夺了回来。”许是难得撞到一个游击与他唠嗑,王五今夜谈兴甚足。 第八十七章 爱民如子 前途完蛋 “那你们发大财了。”吴三桂笑道。 “狗屁发财,亏死了。” “哦。为何?” 王五回过头,看了一眼吴三桂,见他眼含诚切,想了想便道:“城内百姓被贼叛军祸害,本就不多的粮食也都被夺去大半,我们现在是用军粮赈灾,这般可撑不了几日。” 吴三桂和化妆成为亲兵的周遇吉面面相觑,他们万万没想到王朴还是个爱民如子的军头,这和传闻有些出入啊。 “这话,我可不信。”吴三桂摇头道:“你们剿灭了叛军,那些财宝还能不落入你们手上吗。” “什么不信,我骗你作甚。”王五不满道:“那狗叛军走之前把粮食都放火给烧个精光,财宝倒带着跑了,留下好几千饥民,他娘的。” 神甲营临时取商号作行辕,他们一行人沿高墙拐入一条甬道,头顶赫然两只塔吊钩子,原是装卸港口货物的设施,如今钩子下各挑硕大灯笼,呈方形且雕琢精细,木框间俱镶琉璃片,光色煞是俞亮,这应是港口用于引航的船灯。 “这两个灯好,通州果然是宝贝云集处。”吴三桂宛如乡下人入城,抬头对眼前的稀世物赞叹不已。 “是吧,我家大人也很喜欢这两个灯,就是遍寻不着工匠,那座港口听说是属于莱州一带的陈记行,我们大人还特意派人去莱州打听呢。”王五十分得意道。 “玩物而已。”周遇吉不以为然的嘀咕道,这话很轻,不料甬道中聚音,落入了王五的耳中。 “切,乡巴佬。”王五闻言瞬变颜色,猛回头怒喝道。 “嘿嘿嘿。”周遇吉虽着一身寻常亲兵的甲胄,但他这几声无可名状的轻笑,竟令王五浑身莫名发毛。 “吴,吴游击,你家这奴才太放肆了。”王五不甘示弱,遂纠缠一旁笑意盈盈的吴三桂讨要说法。 “哈哈哈。”吴三桂忽而大笑且摇头不已,仿佛是被他的奇蠢给逗乐了。 “哼,王朴不过如此。”周遇吉忽而冷哼道:“用人不明,找了一个话唠来做门子,把军中的隐秘泄露大半。” 王五这才恍然而悟,脸上顿呈惊惧骇然之色,瑟瑟退开几步,两腿似软无力却强撑着道:“你,你休要,休要害我。” “老实带路。”吴三桂冷然道:“不然没有你的好处。” 王五一愣,哪敢逞强回怼,只蜷缩身子当先引路。 一路沉默,留下亲兵在偏厢,两位游击跟着踏上了大堂台阶,抬头就见大堂里面又有一只兰色大灯笼挂顶,似乎通州这家商号专营特大号的琉璃吊灯,透过琉璃,清晰可见灯内底座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烛台,将这种灯吊在房梁下,不怕熏出火头来吗,谁家敢去买来用,吴三桂正纳闷处,抬脚跨过门槛就瞅见了上首高座那位,一身银亮锁子甲,头顶一口巨沿圆盔,将眼鼻皆笼入阴影,故而相貌不明,但是吴三桂私心预判,此人手脚修长,身形匀称,相貌该也不俗才对。念及此,不免心生嫉意,他吴三桂虽自诩为美髯玉面,当世之俊杰,奈何身形略粗短了些许,憾美中不足尔。 “王节制,在下便是吴三桂。”吴三桂一个抱拳,不卑不亢,倒也礼数不亏。 “久仰大名啊,请坐吧,你们一路辛苦了。”王朴仔细打量来将,思忖这位仁兄有些稚嫩,不免感慨离明朝最后灭亡还有十几年啊。 “我等奉命平叛经此,王节制,何故要苛待我等,大家同朝为官,理应同心协力啊,一心一意为圣上分忧才是。”初一碰面,吴三桂就猛打官腔,满口不知所云。 “圣上之忧,你我皆知在北不在南。”王朴听吴三桂这番孤高阔谈,心里暗笑他虚伪做作,忍不住讽刺道。 “王节制此言谬矣,蓟州乱兵毕竟离京师近在咫尺,朝廷已经许下了赏格,只要平了这股叛军,我们皆能拜为参将。”听闻王朴的讽刺之言,吴三桂貌似并不在意,或是佯为不在意。 王朴心头一滞,他至今都没有得到朝廷的任何赏格许诺,可见关宁军的面子果真非同小可,他神甲营那是望尘莫及的。 “怎么朝廷至今不给王节制论功行赏呢。”吴三桂顿觉王朴的气焰弱了几分,该是话到痛处了,又拱火道。 “嘿嘿,吴三桂,叛军的厉害呢,你没领教过,赏还是罚犹未可知呦。”王朴不甘示弱,冷笑道。 “王节制何故妄自菲薄呢,听说神甲营是天下劲旅,在蓟州城下两千破七万。”吴三桂面呈不解道:“我们可是当面听蓟州乡绅们传得神乎其神,遂心生仰慕,才恬着老脸来此求教,想学点本事回去,必然终身受用无尽。” 王朴闻言不禁一愣,和吴三桂一番言语,似有针锋相对之意,又似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对方总在飘忽不受。他决计不信吴三桂会是一个心思单纯之辈,这故为粗直的做作必然有诈。 “坊间传闻向来夸大其词嘛。”王朴琢磨不透吴三桂的为人,遂干巴巴应了句客套话。 “哎呦,呵呵呵,说起坊间这个传言,还有一个传言,不知王节制你听过没。”吴三桂忽而讪笑道,眼神便有些邪祟。 “愿闻其详。”王朴心里打了个突:来了,终于图穷匕见了,果然故作老实憨厚。 “有人说王节制身边藏了一个戚家军的后人。”吴三桂浅浅含笑道。 周遇吉闻言大骇,猛抬头逼视王朴,眼神不善,当年戚家军在蓟州闹饷,朝廷恐惧京师悬危。遂以霹雳手段剿灭,若王朴私庇戚家军余孽,如此心怀叵测无疑,这是足以罪诛九族的大逆铁案。 “嗯?哪里来的这种说法呢。”王朴惑然。 “王节制自进京勤王以来,一直围着蓟州城打转,后来更在石门驻军。”吴三桂缓缓吐字,却有别样的顿挫抑扬,王朴心头闪过一丝不快,仿佛听了一段指控有罪的判词。 “那又怎样。”王朴更加摸不着头脑了,他和吴三桂碰面以来,就只是鸡同鸭讲,难道是辽东一带的古人异俗,好绕着弯说屁话。念及此,他斜眼瞟了眼林昌兴,寻思这位正宗古人该能听的明白。奈何一旁的林昌兴也同样一脸茫然,显然并不比他强上几许。 “啊,原来王节制是真不清楚吗。”吴三桂讶然而惊道。 “你不妨把话说明白些。”王朴有些不耐烦了。 “当年蓟州兵变就是发生在石门,还有不少余孽藏匿在那一带。”吴三桂终于把话说透。 “蓟州兵变?”王朴眉头微蹙,这类传言零星落入崇祯耳边,难怪会生出猜忌。 “石门城墙上还有一首诗,难道不是王节制的大作吗,那就怪了”吴三桂疑惑道。 “一首诗吗。”王朴若有所悟,冷笑道:“不是我写的,为何就怪了。” “这首诗听口气出自一位统兵大将的手笔。” “哦,说来听听。”王朴有些好奇了,若这是东虏在暗施离间计,这首诗多半为皇太极的亲笔之作。 “十年驱驰鬓角霜,边愁云护又何如,醉杯望月天不遥,轻江流年任移物。”吴三桂缓缓念了出来。 “是首好诗,像是将军的诗。”王朴由衷品评道。 “这首诗?现在还留在石门城内吗。”林昌兴脸色凝重问道。 “我看了一遍,也觉得好,心里实在佩服王节制,便叫人打造了个花框,给笼了起来,用的还是名贵的檀木,免叫粗人不识货给损坏了。”吴三桂一脸艳羡之色,大献殷勤道。 “噗嗤。”周遇吉好悬笑岔气,他是知道些吴三桂的为人,这小子忒阴损了,给人挖坑还当面卖乖。 林昌兴在王朴和吴三桂的脸上来回盼顾,一脸茫然,这首诗与他心思耦合,是啊,轻江流年任移物嘛,昏君轻江山,流年必然改朝换代。但他从来不见王朴写过诗,那这首诗就很有仇敌栽赃陷害嫌疑了。 “哼。”王朴瞥了眼那个正辛苦憋住笑的亲兵,这是吴三桂带上来的,按说这不合礼数,但王朴也不想深究,他还有求人疏困之处。遂道:“诗是任何人都能写的,与我何干,我从来不写诗。” “哦。王节制说的是。”吴三桂嘴上附和,心里却在冷笑:这首诗已经被我抄了下来,送去外公过目,早晚传宫里去,那你就是真的冤枉,可皇帝心里有了根刺,你的前程还不完蛋吗。 “城内很多百姓食物短缺,我们作为军人,保境安民是本分,可惜王某势单力孤,手头的粮食十分有限,吴游击是关宁军的人,听说关宁军每年饷银数百万两,那粮食必然是充足,能否匀一些出来接济百姓呢。”王朴切切道。 “保境安民自然我等责无旁贷,可惜我手头也没有多余的粮食。”吴三桂一口回绝道,脸色不经意流露烦躁之色,显是对此项提议十分不以为然。 王朴大失所望,他原以为吴三桂这等史书上有名的人物必然志向高远,卓尔不群,行事作风会与俗世迥然相异,显然这是个误会啊。 倒是周遇吉在末席大受震撼,那双鹰眼竟是瞪圆了,一介武夫居然敢代朝廷赈济灾民,这,这是那什么,母鸡司晨呀,不对,比这更严重许多,文官们会因此暴跳如雷,纷纷上书攻讦,不给他安个沽名卖直,心怀异志的罪名岂肯罢休,搁太祖,成祖朝这就足以论死了,甚而诛九族都不为过。王朴据说是安远候之后,那他家里人怎能不教武人该避的忌讳,或是他从小顽劣不堪,被弃之如履,因而疏于栽培吧。但那样又怎推出来做了官。 正周遇吉一人胡思乱想之际,王朴犹不死心,见吴三桂凝眼头上那灯笼出神,便笑道:“我这个吊灯如何,通州城内虽遭了叛军劫掠,值钱宝贝也还有很多,我愿拿出来跟你们交换粮食。”其实那并非什么吊灯,乃是港口里用作引航的船灯,他见此有些像后世的吊灯,又心塞长夜幽暗,憋闷不过就拿来改成了吊灯。 “这吊灯挂脑门顶上,使人犹如置身晨昼,又不易刺眼,到底京畿贵人会耍。”吴三桂叹服道:“奈何我。” “这个吊灯,我喜欢,嘿嘿,买回家去,挂在客厅谁见了不夸一句气派。”周遇吉突然插嘴道。 “你是。”王朴很是疑惑问道。 “在下周遇吉,无名小辈而已。” “啊,原来你是游击周遇吉,久仰大名。”王朴听他想买吊灯,怎敢怠慢。 吴三桂脸上闪过一丝不快意,但他极善掩饰,遂朗声笑道:“呵呵呵,周兄你不妨看仔细,这灯笼吊在房梁上,对屋顶烟熏烘烤,日久必生事。” “何妨,吴大人有所不知,这吊灯还有一套导烟管道,就跟烟囱一样,只不过我嫌麻烦,这是个临时住所,就未有安装而已。”王朴急中生智,旋即拿出对策,雁门卫已建成了大型的蒸汽锻压机,可压制出大块铜皮,裁卷为管道不难。 “哈哈哈,吴兄弟,你莫低估贵人们的讲究,我听说贵人屋子都挖地龙,冬天外面冰天雪地,屋内却热气腾腾,开了窗都不觉冷,王节制,你说是吧。”周遇吉开怀大笑道。 “对啊,这吊灯还能取暖,在冬天尤其好用。”王朴满心窃喜,这客户上道呀,这单买卖有戏。 “我订一套,回头送到我府上,这是订金。”周遇吉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小心翼翼摊开,抬手一扬,吊灯旭辉之下赫然写有五百两。居然懒得讨价就欲先行付钱。 王朴十分感激,他私心了然,这买卖只是个幌子,周遇吉是在找借口,为赈济灾民尽一份力。五百两虽不多,但朝廷常欠饷,将领们手头多不宽裕。 第八十八章 强行绑来 尤显婀娜 吴三桂眼见自个受了孤立,不禁吃味,遂故作揶揄,浅笑道:“王节制生意兴隆,但咱们我们来此是为清剿叛军。” “对的,我也正为此事头疼,哎,叛军跟我们打起了游击,敌进我退,敌疲我扰,如之奈何。”眼见林昌兴收下银票,王朴展颜笑道。 “那派骑兵去挨个村子搜不就完了,何难之有。”吴三桂不解道。 “没有这么简单,这些叛军多为本地人,会得到本地人的包庇。”王朴苦笑道。 吴三桂和周遇吉对视了一眼,眸中皆似有困惑,本地人若胆敢包庇叛军,岂非从贼逆民,难道不该一并杀个干净,这算什么歪理。 “王节制的意思是叛军藏匿在民房内,难辨奸恶?”周遇吉问道。 “对啊,这可叫人头疼死了。”王朴烦恼不已道。 “哈哈哈哈。”吴三桂和周遇吉又对视了一眼,骤然齐笑一通,却将王朴晾在一旁愣怔。 “两位什么意思?”直等两人笑罢,王朴拉长了脸,问道。 “王节制,你到底是太年轻啊,乱世用重典,怎能如此瞻前顾后呢。”周遇吉又以长辈之姿,好言提点道:“只需认准了这种与贼人勾结的村子,附近必然找不到体面缙绅,多半那些缙绅早已遇害。” “哦,是这个理。”王朴不禁恍然大悟道:“那我们只需要看到缙绅的寨子被毁,就可以询问附近村民,然后顺藤摸瓜,找到叛军的藏匿地。”。 “呵呵呵,不然,不用问,把附近村子屠了,有一个算一个,没有无辜。”周遇吉眼中精光一闪,挞定断言道。 “原来如此。”王朴悻悻自语道。 “我的前锋营骑兵多,就吃些亏,北面都归我吧。”周遇吉飒然道。 “老哥你还是这般义气,尽揽苦活儿,王节制,客随主便,我们是客军,按规矩该你先挑好活儿。”吴三桂也笑道。 “这还有规矩啊。”王朴欲哭无泪,敢情屠村子这等事早就等闲成例。 “东面已经糜烂,就剩下南面和西面,南面呢,受东虏的祸害较轻,嘿,这还是拜王节制所赐,胜在利聚财,但是,西面京师附近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利处,天子跟前露脸,利加官进爵。王节制,你是爱财还是求官呢。”吴三桂鞭辟入里,坐落下首的周遇吉听了连连点头。 “官位与我不用,就求财而已。”王朴淡然一笑道。 林昌兴和刘一山对视一眼,皆有悲苦凄凉之色,刘一山更是按捺不住,屡偏头朝向王朴,跃跃然却欲言又止。王朴留意这边两位部下的失态,遂摇头示之不可造次。 宴席尽欢而散,席间王朴还与吴三桂谈妥了一笔生意,将棉布烟草运至关外售卖,盈利四六开,朝廷的厘金税可尽免。据言一般商贾皆只占小头,唯王朴可占六成的大头,故而这笔生意很有把握盈利丰厚, 眼见宾客走远,刘一山阴鸷的脸总算化开了一些,忙撅身问道:“大人,你难道要学他们吗。” “放肆,你这个粗坯怎可对大人无礼。”林昌兴邀宠成习,本能一声断喝,抬眼就见刘一山怒视铮铮,骤然一凛,闪念而过旧日的家人惨状,愧心之下顿失了气焰。 “你能这么问,我很欣慰,我们神甲营绝不妄杀无辜百姓。”王朴叹息一声,肃然道:“因为我相信报应。”史书上吴三桂最终也没得好下场,抗拒削番而谋反,兵败灭了门。 “他们这么做,朝廷总不能任由胡为,咱去告发了他们。”刘一山若有所悟道。 “哼,嘿哈哈哈,告官若有用处,谁还劳什子造反。”林昌兴嗤笑不已,眼中尽怨怼之意。 “对,告官没用,崇祯不是个在乎百姓死活的皇帝,而且我们没有这个实力到处树敌。”王朴苦笑道,他孤自流浪在古代,分外慎行避祸。 “那两位皆是怙恶不俊之徒,所用的平叛对策反倒立竿见影,我等行事惴惴,顾前顾后,只怕不够及时啊。”林昌兴却是一句话点出了珠玑。 “那又能怎样。”刘一山没有听出味儿,兀自浑噩问道:“不是已经有过协议,南面归我们,难道他们还要反悔吗。” “大人说过今上急切嘛,他只需比对一下,那边立竿见影,我们这边凭白无功,这。”林昌兴这话如醍醐灌顶。 “你是说皇帝会降罪下来,不,不对,我懂了。”刘一山这才醒悟过来,张口却无语凝噎。 “嗯,是这样的罢,皇帝会下旨给吴三桂和周遇吉,让他们南下协助我们,皇命为先,臣子间私下协议当然就作废了。”王朴这下也听明白了。 “那怎么办,我们能想到的法子都想了遍,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吗。”刘一山急了。 “不急,还有一招我没用。”王朴冷笑道,他远眼放空屋外,又切齿低吼道:“去天津把顾环宸请来。若是他不肯,就强行绑来。” “我连夜拟一份书信一并送过去给他,免生误会。”林昌兴忙道,顾环宸毕竟是东家的大舅子,可别闹僵了。 “嗯。”王朴闷闷不乐,他身为天命在身的穿越者,居然不得已求计于一个古代人,心里委实憋屈。 原野苍天泛青蓝色,岩石山灰白相间若难解难分的对弈棋局,孤零零一颗青松探出来,细影条条撒落岩壁尤似泼墨画,这画墨汁最浓处忽而探出一个头颅来,那是一个浓眉细眼少年,正是通河巡检司衙丁洪小寒。 “已经躲了一天,该走了吧。”洪小寒不耐烦问道。 “你急个球啊,贼军丢了金子都没你急。”陆盛海含糊回了一句,侧身翻铺盖,依旧闷头而卧。 “我娘也不知怎么样了,有了这些金子,我就可以把我娘带到南方,置办好多亩地,还有大宅子,不用吃苦。”洪小寒神思向往道。 “呵呵。” “你呵呵啥,哪不对啊。”洪小寒噙泪怒道。 “对,你都对。”陆盛海懒得分说。 “哼,我跟我娘本是好好的,都怪族里那几个老贼,到处说我娘倒贴娘家人,生生拆散我们母子。”洪小寒怨声怨气道。 “你这小鬼,偏是不知好歹。”陆盛海咕噜了一声,却不见下文。 “怎么说,你说,到底哪不知好歹了。”洪小寒不依不饶追问道。 “哎,你家那点破事,等你长大了就能想通,瞎问个甚,滚球。”陆盛海撒气道。 “你娘的。”洪小寒一屁股坐下,学着老衙丁的样爆了粗口。 忽而陆盛海从铺盖上弹起,将洪小寒唬了一跳,忙道:“我不是骂你。” “嘘。”陆盛海竖指尖于嘴前,示意他禁声。 两人静待须臾,就听有车轱辘声从远处及近。 “怎么会有车子从这里过。”洪小寒很是疑惑道。 “待这别动。”陆盛海顺手操起一柄黑黝黝的腰刀,这是他的断雨刀,二十年前有一位宣府的把总不知从哪里听说他这口刀,出高价求购不得,就找人在他必经的路口阴僻处射了他一箭,胸口中了箭,邪风侵蚀脏器,给他落下了病根,一遇阴冷天就阵阵刺痛袭来,他也从此就沾上了酒。经此教训以后,他就把这口惹祸的刀埋在了该岩洞深处,二十余年一晃而过,重相见雪花刀身沁上黝黑锈迹,而他倒却头染惨白,恍若沧海换桑田。 碎石坡上有五辆车三十来号人正缓缓挪动,陆盛海只一眼就宽心了,只见车上许多老弱妇孺,并大小行囊堆垒满满,状似一伙抄小径的平头百姓。 “哎,是路过的。”陆盛海回头对洪小寒洒笑道。 “他们是去县城吗。”洪小寒问道。 “这,嗯,从这座山翻过去有条河,往下是去县城。” “那咱们跟他们商量一下,随他们去县城,可好。”洪小寒一脸翼希道。 “好。”陆盛海沉呤半会,他们两人的刀枪眨眼,不妨跟这伙路人扎堆儿同行,好掩人耳目。 两人计定遂下山去,以爷孙俩逃难去县城为说讨求结伙,原来这伙人本为通州人士,东虏入寇南逃避祸,然而撞邪一般,待东虏退兵返家的路上又听说不知从哪里来的贼军作乱,为首尤润龄是个从商经年的老明经,他虽无功名却也很有些智慧,心疑这股贼军来于香河,遂带着大伙往北,又专捡小路才从此处过。 “老爷,这两人有点可疑了,说是和家人走失,可没见他们着急,又没有爷孙间亲近味儿。”野石嶙峋,洪小寒自顾自走,陆盛海豪不为意,心细如发的小周姨娘轻轻推了推自家老爷,悄声附耳道。 “啊,这爷孙俩一望可知是练家子,你看人是准的,可你乃一介女流,不知武艺之凶威,咱们这几十号人,一齐上未必能打过人家,缓缓看,再缓缓看。”尤润龄只是连连摆手道。 小周姨娘美目一闪,眯作弯月状,附在老爷耳旁叽咕了一阵,尤润龄脸呈古怪之色,但依旧颔首。 “老爷子是本地人吗,这条路前方可有歇脚之处啊。”尤润龄上前去和陆盛海套近乎。 “这条路我走的熟了,前面不远有个谷口,到底就是一座土地庙。”陆盛海回头瞧了尤老爷一眼,只漠然道。 “啊,那倒是好,这种地方贼军寻不到,是个藏身的好去处啊,”尤润龄欣喜不已道。 “那破庙是个贼窝也说不定,俗话说嘛,宁躺坟地,勿进荒庙。”小周姨娘不知何时从后面追上来,她身子娇弱,这一小段路就致密了喘息,言罢犹自小臂虚掩胸口,花袖滑向鼓鼓的酥胸,赫然露出了凝脂色的柔荑连藕,秀发从簪子蓬松垂下,细眉带出一双迷离知心眼,惊鸿一瞥那熟媚韵意,哪怕年纪半百的老头陆盛海也呆愣当场。 “哼。”陆盛海回过神来,心慎这个小娘是个有心计的,言语中可别漏出破绽。 “那这样吧,我随老爷子先去探路,回来再计较。”尤润龄笑吟吟道:“老爷子,你说可不?” “可,我跟我孙子交待几句。”尤润龄略沉呤,实难坚拒,只好答应了。 “啊,那是,请。”尤润龄也不拦着,让开一边去了,任由陆盛海唤人去。 “哎呦,老爷,我脚崴了哦。”小周姨娘凄苦撒娇道,背对众人弯下腰去,她的裙子量裁适体,这番刻意捎弄,更呈腰肢婀娜把正迎面过来的洪小寒眼都看直了。 “孙子,我有事先离开一小会儿,你不许乱说话。”见这小子只顾咽口水,陆盛海心下大怒,恨不得狠抽他一嘴巴,没好气叮嘱道。 “啊呀,你这老头,这般烦人。”洪小寒恼羞成怒,睁目不忿道。 陆盛海懒得再与之碎嘴,翻白眼扭头疾去,不觉泛心事,这个地头本有几十亩旱田,如今却抛荒成了杂草垛子,田地从来便是农户们的命根子,但凡还有口气就不该抛荒,思之难叫人释怀。 “尤老爷,你再挑三个手脚利落的,探路不用人多,三五个就够了。”陆盛海对尤润龄道,寻思去探个路才是计较,万一有事犹可应变及时。 “阿骆,老酒,还有,陈家兄弟,你们跟着我,其他人依旧沿着这条路往前,遇岔路就等我们回。”尤老爷叫来了四人,各抄兵器往那一站,嚣器四员大将。 打量了一番,陆盛海心里暗暗赞许。这四人皆身板结实,更难得犹有余勇之气,以他多年缉盗的眼力,这是四个见过血的好汉,胆量炼出来了,眼神凝聚有光,寻常的剪径小贼见了该躲,难怪他们敢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日子闯南走北。 “老爷,你不要一起去,我们探路就够了。”陈家兄弟之一的陈二狗一脸嫌弃道,只当尤老爷是个累赘。 “本老爷自有计较,跟着。”尤润龄另有盘算,却心知与这浑人扯不清,不愿再废叙。 第八十九章 红色锦囊 粗竹笼子 待老爷走远后,车队咕噜咕噜又上路了,小周姨娘伸了个懒腰,抬起绣鞋在虚中点了点,恰似一尾调皮戏水的红白锦鲤。洪小寒只识眼前晃来晃的绣鞋好看,莫名勾心,却也不够胆去讨便宜。 “啊咦,小哥,你过来。”小周姨娘略偏头,始而讶异尾随车后的洪小寒,嫣然招呼。 这洪小寒一望即知是个雏儿,只是愣怔住了,浑不知何事起。小周姨娘这回真乐了,抿嘴咯咯笑道:“怕姐姐吃你不成。” 洪小寒受激,登时不忿恼道:“哼,谁怕了。”就几步并走追上跟前。 “这位小哥,你今年几岁了,姐姐也有个弟弟,跟你年纪相仿呢。”小周姨娘眼中闪过一丝辛酸苦楚,但稍纵即逝。 “姐姐,那你几岁。”洪小寒咧嘴一笑,又往她凑近些。 “去。”小周姨娘纤手往空中一扒拉,啐了他一口。洪小寒脸嫩,不禁变色。 “小哥,走路脚要酸死,姐给你挪个位子。”小周姨娘用手撑着,往货堆里挪挤屁股,匀了些空处,伸手去拍了拍,柔声道:“来,坐这吧。” “哦。”这温柔令久忍孤单的洪小寒心神俱醉,喜滋滋蹭了车。 “喏,吃瓜子,哎呀,剩不多了。”小周姨娘从怀包里掏了一把,只十颗的瓜子托于掌心,一脸幽怨递给了洪小寒。 “姐姐,你吃,我不用了。”苦出身的洪小寒十分懂事,虽有不舍,仍绝然推却道。 “哼,姐姐吃了很多,再说下一个集市还可以再买,呐。”小周姨娘偏要抢塞,忽而在洪小寒身上乱摸一通。 “哎,姐姐,你手,手。”洪小寒大为窘迫,推又不是,躲也不及。 “哈哈哈。”小周姨娘索性放肆起来,手如灵蛇钻进洪小寒的亵衣里,将他咯吱挣扎不已。终于从肚兜里掏出了一个红色小锦囊。 只觉手里一沉,揉捏那质感,小周姨娘陡然变色,倒吸一口凉气。 天灰灰,黄土壁,一条泥泞巷子横于门前,那门上朱漆鲜亮,是这条巷子仅见的彩色,灰头土脸的狄四用绳子托着同样灰头土脸的卫氏,他前面推着一辆独轮车,上边坐有一个男童,破衣领口插标待售。 “卖儿,卖儿。”狄四有气无力的呼唤道,两眼空洞似凝望朱门台阶下。 “滚。”朱门内开了一小缝,从里面探出一个头,是木钗盘发的老妪,只是丝毫不见祥和,向门外这落魄男人上下打量过,一对小眼金亮亮闪动,一脸嫌色道:“到别家去,滚,滚,到别家去。” “行行好吧。”狄四木讷惯了,依旧纠缠不清。 “戳死你,嘻嘻,戳死你。”身后的卫氏口里念念有词。 “呀呀,好凶狠的女贼寇,快来,都来抓贼寇。”这老妪忽而脸色大变,叫嚷了起来。 狄四大骇,连连摇头辩解,口称他的婆娘是个疯子。但从门里涌出来的几个彪形大汉哪里理会,提棍将他们俩打翻了先,直唬了插标那娃嚎哭才作罢。 “你们是从哪里来,香河那边的探子是不是。”有个年岁较长的体面老爷从门内出来,叉腰垂问道。 “说,是不是那狐狸精的妖兵。”老妪小眼瞪圆,与圆润小鼻头,薄唇小嘴挤作一团。 “香河狐狸要吃人,哈哈哈哈哈。”地上伤痕累累的卫氏犹如发了狂大嚎,周围的彪形大汉们心里发毛,纷纷连退了几步。 “不是,我们不是贼,只是路过。”狄四自辩道。 “那你们哪来,又将哪去。”体面老爷追问道。 “我,我自杞县来的,闹蝗灾了,逃出来求活命,老爷,你行行好,给我口吃的。”狄四哀苦道。 “胡说,杞县离这足足五百里,你必是贼子,绑了送官。”老爷大怒,挥手道。 “啊,啊,我真是从杞县一路过来,老爷你别将我送官,实是冤枉啊。”狄四连声讨饶,周围人却也不顾那些,一根绳子套上他的脖子,来回圈了几圈,麻利捆扎紧实。 “哼,哼哼,休要诓骗于我,我问你,你离了杞县不往东去,也不往南,却往北,这还不是投贼去了。”老爷冷笑道,他这番话倒也在理,杞县临黄河,有渡摆之利,乘舟可轻易去山东,再折而向南,走运河去富庶江南,这才是正经逃难的去处,何必北来香河,这边贼乱不休岂非自投罗网,着实是可疑。 狄四闻言一愣,咧嘴惨笑道:“我婆娘疯了,我听人说,香河有,有高人可治她。” “嘿嘿,所谓高人,莫非是指那狐妖贼头吗。”老爷变脸更寒。厉问道。 “我,我真不是贼,就是想去看看,有没有机会治一下,我不是贼。”狄四拙于变通,来回就只这些话而已。 “啧,你说这婆娘是个疯子吗,我看不像。”老爷有些吃不准了,他见过世面,心中预估的贼人探子,莫不是机灵凶恶,这般木讷的,岂是作探子的料。 念及于此,遂心生一计,他缓缓从门边下来,踢了地上狄四一脚,盯了卫氏一眼,没看出异样,就伸手去腰间掏出一柄匕首来,猛刺下去,狄四惨叫一声,他的大腿扎出了一个窟窿,噗噜噗噜冒血不止。 “老爷,大老爷,你莫有王法。”狄四疼的涕泪横流,不禁哀怨吐直道。 这位老爷掏匕首去刺,眼却直勾勾定在了卫氏脸上,细查她的神色是否异样。听闻狄四之言,哈哈狂笑不已,周围余众也皆欢乐,状似看了一出丑戏。 “王法吗,啧啧啧,我乃镇国将军,朱家子孙,江山是我家的。”这位老爷双手撑天,狂傲怒吼道。 怎奈卫氏对这番喧嚣视若不见,只是呆呆出神瞅向地上夫君狄四,镇国将军朱老爷从旁细遴,终于蹙眉闭目,吁叹道:“不管是不是疯子,先关起来,等几日送官。” “这小娃娃咋办呢。”小眼老妪抱臂,噘嘴问道。 “这么小的娃,官府不收监,往年一般送附近的寺庙作小沙弥,但是今年年景不佳,寺庙也养不起闲人,估计是丢大街上自生自灭,定也不得久活。”镇国将军朱老爷对这老妪倒也客气,如实做了答。 “那就把这个疯女连娃都给我,窑子缺货,送去凑个数。”小眼老妪翘起一边嘴角道。 “呃?这是一个疯子呢,你老别砸了招牌。”镇国将军朱老爷不以为然道。 “哼,你婶子我在牙行几十年,练就出来的眼力,这疯女拾掇一下,还能有三分姿色,你看她的下巴,尖而有肉,这就是好卖相。” “可她是个疯子啊。” “疯子咋了?门一关,灯一灭,还不是一个样。” “切,行,都让你作主,银钱三七开。” “你七,还我七,这是个疯子,你还好意思开口。”小眼老妪怒道。 “婶子,你家的窑子给客人用疯婆子,万一客人闹起来,那还不是要靠我来摆平,三七开没商量。”镇国将军朱老爷丝毫不肯让步。 “行,行,我算服了,这个疯婆子就值几两银子,七成不过十几钱而已,得得,等卖出去,我回头给你把钱送来。” “小娃,算添头,咱是一家人嘛。”许是凭空赚了一笔银子,镇国将军难得好脸,嘻嘻笑道。 “哼。”小眼老妪翻白眼,扭腰过去在他腰上来一记肘击。这两位旁若无人笑骂一团。 狄四的腿伤经潦草包扎,关进一个猪笼,卫氏和她的娃儿关进另一个猪笼,这些竹子编的猪笼做工敷衍,长满了毛刺,三人都被扎的呼痛不已。待饭点时分,看守走空,这个娃儿连惊吓带饥饿,幼弱身子早已不支,忽而头一歪闭目撅了过去,卫氏大惊,伸手去掐人中,却醒不过来。 “孩儿,乖,娘等你走了,就陪你去,不叫你在黄泉路上孤单。”卫氏抱紧孩子,轻轻咬耳念絮,她那双丝丝红雾的血眼迸射决绝死志,这哪里像有疯症,原来是在装疯。 “咿呀”一声,从门外推门进来一人,乃是那个小眼老妪,只见她手捧一个白面馒头,左右各瞅了一眼,挞定四下无旁杂人等,再扫了一眼狄四,后者正虚弱哀呼,腿间血水如活爬蜈蚣缓缓滋溜,与地上污泥混搅成一团腥臭秽物,老妪手上那白面馒头引得他两眼放光,受疼苍白的脸上泛起晕红,枯唇连连舔舐, 入目此景,小眼老妪轻蔑嗤笑,奚落羞辱道:“不知死活呀。”这话令狄四难得黯然伤神,糯糯低头不语。 小眼老妪这才转往卫氏这边,细品那双破布盖不住的修长直腿,连连点头,心说:这一票是赚到了。 “喏,吃,你家男人真不中用,死了也是活该,别为这等废物心疼,以后你到了窑子里,好好接客,就有吃的。”小眼老妪将馒头投向了卫氏的笼子,那白面馒头卡进猪笼网洞,犹散升腾白气,这是雪花般白色的白面馒头啊,卫氏活了半辈子都不能吃上几回。 “嘻嘻,戳,戳,戳死你。” “嘿嘿。”小眼老妪见卫氏依旧佯为疯癫,眼里竟是闪过嘲弄之色,冷笑了两声,却也不去拆穿她,回身就要离去。 “啊啊啊。”卫氏这边在笼子里闹出动静。 小眼老妪循声回望,就见卫氏使劲摇笼子,不时指了指怀里的孩子,又使劲摇头散发,瞪眼伸舌,形状竟有几分可怖。 “好胚子,脸上的作戏功夫很细腻,收放到位,只要调教好了,不小迷倒男人的本事,可惜年纪太大了一些,若能妙龄养成,至少值个几百两银子吧。”看卫氏演技浑然天成,小眼老妪心生珠玉蒙尘般的惋惜之感。 小眼老妪朝笼子走近,伏身下去,瞥见那小娃在卫氏怀中,已然面如金纸,呼吸粗重急促,难言无恙,寻思这小娃若是夭折了,为娘的哭闹起来,装疯之事就会露馅,疯婆子十几钱就可打发。但心智齐全的女人那又是另一个价,要百钱起步,十足亏了好些,可不能这样大意。 “嗯,不碍,我去给他弄些鱼汤来,小娃是饿坏了,灌下去就好。”小眼老妪宽慰道。 “嗯嗯嗯。”卫氏连连点头,噙泪吱唔道。 小眼老妪从屋里出来,一个小身影从柴草丛中窜了出来,撒欢道:“叔婆呀。” “哎呦,雀儿啊,别乱跑,这地方脏,一个不好摔泥地里,你娘要打的。”小眼老妪眉眼眯成一线,宝贝道,那小身影外套一件绿水仙花纹的棉锦披风,只露出妖艳小红鞋,头顶一只小狐狸冠帽,那点翠是两颗晶晶亮亮的珠子,一望即知价值不菲,她却是不稀罕小红鞋一般,蹦蹦跳跳狠踩污浊泥水,噗汁噗汁就从水洼点点间径直趟过来。 “呃,里面有疯子哦,叔婆,我要看。”这雀儿跃跃欲试,嬉笑道。 “去,疯子哪有好看,上回唱曲你却不看,嘿嘿。”小眼老妪宠溺的摸着雀儿小头。 “唱曲才不看,乏的要死。” “要死,要死,贵女之仪啊,这话怎说的出口。”小眼老妪作着恼状,训斥道。 “唔,叔婆,你好容易来一趟,就不要训雀儿了。”小雀儿委屈道:“已经有太多人训了,一年到底没完没了。” “呵呵呵。”小眼老妪被这话逗得笑岔了气,扶腰背颤。 小雀儿又好奇伸出头往屋里探,小眼老妪忙将她拦住,可不能叫她看到里面那穷人的死相。 “走走,吃饭去。疯子很凶哦。” “咬人吗。” “是哦。” 小雀儿听说会咬人,终于心悚往后稍稍挪步。 “雀儿,哎呀你这个野丫头,一眨眼就没影,我说你肯定到这里来看稀罕了,你一个姑娘家,跑这作甚。”声先夺人,一个丰腴少妇从前庭木栅栏小碎步而来,嘴里犹自念叨埋怨。 “没事,我拦着呢,不敢给她看那些污秽。”小眼老妪讨好似的笑称。 “啊,老婶你在这里正好呢,小雀儿常住乡下不好,我跟老爷也说起过,但他舍不得。”这位丰腴妇人一身菁华彩羽,恍似来了孔雀,奈何走起路来一阵风,彪悍气自溢,见地上泥泞,好歹提了提这身艳透的错绒羽裙子,挑了挑地儿,踮起鞋尖才趟过来。 “怎么意思。”小眼老妪疑惑问道。 第九十章 琴棋书画 南方药草 “哎,这地方,这地方就乡下气重,孩子住这里不好,娇滴滴的小姐还是该住城里,想来闺阁修的是琴棋书画,哎呦,这些我并不在行。”丰腴妇人立指轻按眉梢,吁嗟哀怨道:“当初我要能学成一两件就好了,这丫头再跟我一个样,怕是不好找夫家。” “夫人这品行相貌没得说的,岂可太自谦呀,哦,夫人是想让我调教雀儿吗。这个差事办起来,呃。”小眼老妪为难道,她做牙人这行当,名声并不好,这么个皇裔小姐交给她,万一出了差错,她可是吃罪不起,更别说这位夫人的出身那也是有势力的豪门大户。她虽为长辈,却也从来不敢在这位夫人跟前放肆,按大明的规矩,只有嫡出的朱家苗裔见官大一级。她的夫家只是庶出而已,没有托大的本钱啊。 “交给别人我不放心呐,咱们毕竟是一家子人,知根知底才妥帖,”丰腴妇人温声细语道。 “夫人您抬爱,可我那些个手段太俗了些,上不得台面。”小眼老妪终是个本份之人,咬咬牙,就把自个短处往外倒吐。 “呵,男人嘴上说的雅,心里想的却俗,俗嘛也不是说不行。哎,这段日子不太平,我夜夜没睡啊,就想那将来,等雀儿出嫁那会儿,娘家还能留存几许体面,给她荫蔽呢。真要到那个时候,雅倒还不如俗,乱世的雅只是风中的落叶,早晚要掉进泥淖里,俗是人心,有浮力,作水中的浮萍,至少,至少没有那一身污泥。”丰腴妇人眼中若有深意,凄凄道。 “啊,这个,啊。”小眼老妪似懂非懂,只是愣怔无言以对。 “老婶先不忙回县城,今年的收成不差,我们和金家拼凑了百余人马,准备运粮去县城,乘着当下好行情,可优价卖出。哼哼。”丰腴妇人舒眉笑称:“你和雀儿跟他们一起走,与大队人马同行这才叫人安心,等进了城,雀儿先寄宿在你那一段时日,我们还要等夏收的积欠首尾完毕才能过去。” “这趟从县城出来,都说贼军已从临县打过来,我可不敢回去啊。”小眼老妪心有余悸称。 “哈哈哈,没那回事,这不过是金家放出去的谣言而已,好哄抬粮价,借机狠赚一笔,实则贼军连临县都没能拿下,前日刚来消息,临县之围已解,贼军向北退却了,说是朝廷大军压了过来,贼人也没几日可猖狂了。” “哦,哎呦,谢天谢地,皇天老爷啊,夫人,你既是得了这么好的消息,怎不与我说呢,叫我的心一直悬着,好些日子觉都睡不踏实。”小眼老妪幽怨道。 “哎,这是老爷的主意,他说贼人自退的消息若不捂严实,这粮价便是要跌的,老婶你可不能怪我啊。”丰腴妇人伸出五根纤指轻拍老妪的手背,盈盈笑道。 “那是当然,我,我也有一车粮,我回家准备一下,明天就回城里。”小眼老妪急道,眼见有个大发横财的良机,岂能错过。 “嗯,对,粮价撑不了几日了,事不宜迟。”丰腴妇人深以为然道。 京师东厂巷,不知凡几的乌瓦房错落有致,宛似棋盘条条框框,远处高台上是一座碉楼,炎炎白日下那座灰黑色的堡垒竟然森气阴寒,尤其那些嵌满墙面的小方窗正在红微忽闪,望之极似有炼狱藏于内,任谁见这般生人忽近的肃杀俨然都恨不能倒退回去,奈何到此的倒霉蛋们莫不身难由己。 陈名夏眼窝深陷,蓬头垢面,举手投足早已无存从前的潇洒清高,他只有脚下的那双锦靴还是光洁得体,与一身污斑的缎袍衣衫十分不协,东厂是个古怪的地方,这里的走道以石砖铺地,几乎一尘不染,比他牢笼里的床榻都干净。 陈名夏不禁思忆他在南方的老宅,也有一处庭院是用石头铺地,那是安放陈家列祖牌位的宗祠,用了奴仆打扫伺候,然而石头缝隙间依旧有苔草摘除不净。 “原来有一种手段能叫石头缝隙不长草,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干净的路面,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陈名夏暗暗在心里嘀咕,纳罕不已。 提脚链拾阶而上,陈名夏此刻竟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那些戏文上忠臣良将含冤受屈时,身上锁链用双手提,而我只用单手,岂不失了妙处。于是他停下来,正了正身子,改用双手合掌抱起脚链,可这般走路活似一只鸭子,蔚为滑稽。他忍了几步,终于又不甘放弃了,改回单手。 “一定是哪里不对,我陈名夏素怀鲲鹏之志,十三岁中举,比之古有贤良名臣不遑多让,史册当有吾名,今遭罹难便又如何,奸邪陷害岂可夺高士名节,岂可出丑于宵小丑类,此乃阉贼党锢期,忠良罹难时,无非怒诤其弊,唯死而已,有何惧哉。”这般一琢磨,陈名夏顿时血气上涌,胆边升起无穷勇意。腰板也如悬挺直,单手狠甩铁链飒然,与方才竟判若两人。 走了好几段斜拐的台阶才上高台,脚下阴影铺地,抬头就见巨檐外探,几近遮天蔽日了,他不禁暗忖,这便为暗无天日了吧。 锦衣卫身后推攘,身不由己从铁门进入,投眼尽处却为又一道铁门,并以铁锁紧闭,借幽暗微光,他警惕四顾,奈何只有隐约几个生疏轮廓,认不真切。 “罪犯陈名夏带到,请几位签点。”一位锦衣卫向铁门内躬身道,恭恭敬敬作足了礼数,久无回音却也不敢站直。 好一会儿,就在陈名夏以为这铁门对面的公差不在岗之时,忽而从里面门缝间伸出一只枯瘦如柴的大手,倒把他唬了一跳,这手上金光一闪,原来抓了一根钥匙。 “今儿个怎么就带来一个嫩书生,不是说左良玉的几个族人刚送进京吗。”铁门内这只手麻利开锁,一边还问道,声调十分刺耳,犹如金石相击,使人听了一个激灵。 “啊,这个差事,办砸了,那几个左家的叛党余孽居然畏罪自尽。”锦衣卫咧嘴叹息道。 “自尽,是吗。”这大手闻言微一踌躇,又憾然道:“都说不要吓着人家,你们的昭狱啊,就不尽心,” “老爷子,你也是知道,昭狱中人犯一贯好吃好喝供着,咱可不敢怠慢,更不敢多嘴,横生枝节,给自个儿招祸。可这几个左家的,进京前就已经听说了左良玉谋反一事,早已心存死志,夜里都跟商量好了一般,全都碰墙而死,来不及救。”锦衣卫委屈道。 “那就算了,横竖不过是几百刀,欠着先,下回有左家人,记得连夜就送来,我连夜上刀子,把这几百刀给补回来。” “是,是。”锦衣卫身子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陈名夏在一旁闲听,脸色惨白,心说,人言老太监多为病态妖人,果然也。 这妖人落锁开门,堪堪留一道小缝,一只脚悄无声息跨出来,稍定片刻,整身飘然呈现,却是个瘦高老头儿,有锦衣卫适时亮灯,饶是陈名夏见过世面,这一眼依旧吓的险些屎尿出溜,这瘦高太监脸色白惨惨,绝无血丝,若非眼珠子犹在黑窝深处,几乎以为是一具骷髅骸骨, 陈名夏被这恐怖唬的脚软,往后稍靠,却跟身后之人撞一个趔趄,随即一支铁臂搭上了肩头,来不及回头,这铁壁一拧转,剧痛袭来,他惨呼一声塌坐在地,便有两人一拥而上将他按住,拖至墙边。 陈名夏挣扎中扫一眼身边一个木架台,心顿凉了半截,他虽不知这个东西是何用途,但乃为刑具无疑,犹口里疾呼:“我乃斯文人,不可辱也。”奈何在此等囹圄魔窟,任卓绝道理亦无一用。 “我是东林门生,我与礼部尚书徐大人是文馆叔侄论交,休要,休要害我。”陈名夏面如死灰,任由两人将他捆绑上架台,绝望中又搬出当前朝中得势红人徐光启,前不久皇帝轮台召见这位大人,并亲捡圆杌赐坐,礼问平叛大计,事后更是将此次君臣促膝之谈以抵报发文各州府,成就了一段君亲臣协的美谈。这件事如今已然世人皆知,京中在传徐光启会取代周延儒,成为新一任内阁首辅。果然两锦衣下手就缓了一些,但仍不停手。 “呵呵呵,别急,别急嘛,又不死人。”老妖太监无声飘忽过来,惨白骷髅脸上竟嫣儿一笑道:“这是个祖上就传下的老规矩,昭狱不关闲人,能在那里关着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以锦衣卫哪敢得罪,都给好好伺候着,当年成祖皇帝看见后就不痛快,天子亲军都巴结上罪人了还哪成,有家室的人心思重,牵挂多。只我们这些无根的家奴们心思干净,一心一意为了皇上,不怕得罪人,不寻思自个儿留后路,他老人家圣明啊,这才下令建了东厂,我们啊,就专治贵人的,来这里的贵人都要先过一遍刑,这叫杀威鞭。莫怕,莫怕,就是给皮儿染个色,不伤五脏六腑的。” “唔,嘿嘿嘿。”陈名夏不知何故,忽而意含苦涩的发笑。 “啧啧,吓疯了。”东厂的这位妖人太监脸上尽为怜悯之色,无声息又漂近几步,那骷髅脸紧挨陈名夏的肩边,宽慰道:“就此疯了吧,不然熬不住的。” “师傅,他要是疯了,这桶药水就作践了,哼嘻嘻嘻。”又一位东厂公公,却年纪正壮,推了一个大木桶从铁门出来,白忙中抬头挤眉弄眼作趣道。 “我,陈名夏怎落得如此,呜呜呜。”陈名夏又忽而悲泣,自怨自艾。 “呜呜呜,落得如此有何不好,陪我共度良辰,正所谓千里有缘来相见,若非有缘人不断来此,我徒儿,徒孙们练不出本领,上头不乐意,可就不美了。”老妖人公公轻柔善解。 “啊,啊,啊,啊啊。”饶是如此好话,陈名夏听来却肝胆俱裂,睁目惨然而呼,挣扎下又夹杂木架子上的铁链子呛呛声,传进铁门,过一会儿,里面竟也传出余音,缭绕不绝,陈名夏一愣,这回声怎么还能变长,但很快就醒悟,一时间他张口却呼不出声来,滴滴冷汗从眼额垂下来,睁目莹眸闪烁无尽惊恐,这是鬼蜮在遥应他,他不敢回,深恐铁门那头现出厉鬼将他托走。 随铁链哗哗收紧,陈名夏双手过肩,被凌空吊了起来,两名锦衣卫退掉他的锦缎衣裤,老妖人太监倒吸一口凉气,惊叹不已道:“美不胜收,难得还成块,哇喔。”言罢还伸舌头往陈名夏的背上狂添,巴滋巴滋作响,身后两锦衣卫好一阵恶寒,默默又退开几步。 壮年太监从墙上取一根鞭子往空地甩去,“啪嗒”一声卷起劲风,灯台跳曳,他麻利收鞭,浸泡进木桶中,但他似乎十分忌惮里面的药水,忙不迭抬手,不使水花溅到。陈名夏眼角使劲外漂,正瞅见了这一幕,顿时心里打了个突,便忍不住问道:“拜托,你们告诉我,这水里是什么。” “一种南方常见的毒草而已,会叫人痒的命都不想要。”老妖人太监附耳过来,细声柔情道。 “我不要受这罪,我什么都招,不要。”陈名夏大骇,奈何求饶也是无用。 “对不起,对不起,这药很贵,从南方千里迢迢送来,又要连夜熬药汁,好些人的手不慎沾到药汁,手都烂了,不能辜负啊。”老妖人太监嘟嘴道,那水汪汪黑眼洞蔫蔫切切似有万般的委屈。 “啊啊啊啊。”这好话倒叫陈名夏心惊失了态,嘶声嚎叫起来。 第九十一章 独岭异崖 夜间行军 独岭异崖,圆堡之上,王朴举杯敬酒,席座上一众老爷财主连忙应和:“将军好酒量。”“王师更是英武。”“军纪严明,秋毫不犯,奇哉,伟哉。” “哪里,哪里,以后咱们生意上的往来,就由我这位小舅子顾先生来打理。”王朴笑意盈盈道,他取用顾环宸的计谋,售卖手榴弹给各地豪绅,此计不止遏止了叛军的嚣器,还借贩卖军火生发了大笔银钱,粗算下来,近五日的纯利已俞五千两白银,果然军火是暴利行业啊。 念及此,王朴又扫了一眼顾环宸,这个便宜小舅子的智慧真叫人嫉妒,原是头疼欲裂的难题只谈笑间就消弭无形,绝妙之处更在于不用折损士卒,又倒赚大笔银子,又使神甲营在当地豪强中有口皆碑,乃一箭三雕啊。 今日顾环宸一身错金棕色大氅,腰缠碧玉宫绦,诚然一代霞姿月韵的风流美男子。王朴照例是一身锁子甲,奈何长年领军在外缺保养,盔甲已略有锈迹,如此贵奢场合显拙,他来大明有日子,心知大明风气重文轻武,这身武夫的装扮就有些尴尬,来宾不敢多嘴,眼色意味深长的寒暄几下,王朴渐感无趣。 果然酒席正酣,余人始而高谈风月,顾及王朴这个武夫,不能和诗句,只好改为言及菜品,王朴听了一会儿,幡然醒悟他成了多余的,就借故退场而去。 他走的狼狈,不意拐角处撞上软软糯糯的一团,此巷间暗乎乎,只听一声轻咦,就有个小影子踩着急疾的小碎步逃开,巷子尽头才看清这是一位身着彩条流仙裙的丱发姑娘,王朴回过味儿,他似乎摸到了这个姑娘的那里。 出飞阁,悬廊边冷风刮拂,王朴目曳星海,感染天高广远,顿醒这是在思念雁门关的几位佳人了,王雁她们还有孩子,不知不觉都有了家室牵挂,苦笑道:“这吃人的旧社会啊,我已手握一支精兵,依旧事事为难,连家都回不去。” “大人,夜冷,披上狐裘吧。”身后的亲兵队长王大尽责尾随而来。 “秋夜而已,还不太冷,我要一个走走。”难得银河倾泻的好夜色,王朴今日有了兴致,此处为当地豪强的堡垒,刺客绝难潜入,王大遂领命离远了一些。 王朴自顾自闲步,拐角是竟个小园子,左右两个厢房,雕梁画栋,珠绫燊彩,看着出是主人家顶为得意的自用居所。 “原来牛家那老头吝啬,他自家用最上等的屋子,给我用的却普通。”王朴不禁吐槽了一句,又向前走近几步。 “大人,请留步。”左边隐秘处传来一个男子的低沉唤话。 “谁啊。”王朴拧眉问道。 “小的金青,一个看家护院的。”这男子从隐秘处出来,借月光依稀可见有一身健硕的形状。 “哼,这里难道是金库吗,我看花园不错,就是进去逛逛。”王朴自持身份,见一个奴仆居然敢拦阻他,就很不满。 “主人叮嘱要看好里面的人,请大人勿要为难小的。”这男子抱拳冷冷恳请道。 “哎。”王朴听他如此说,心里就不免好奇,问道:“是美貌小妾吗,想不到那个牛老爷子还能经得住考验。” “哼,狗嘴吐不出象牙。”不想这时从屋内传出一个女子叱呵声,虽是怒意而发,却柔和婉转,听来不由陶醉。 “哈哈哈。”王朴尴尬不已,这里面居然真有女眷,确为不宜擅闯,只好洒然道:“如是我说错了,敢问里面是何人呢。” “听人说将军神勇不可敌,怎料当面犹感失望。”屋内之女蔑道。 “哪里失望?”王朴不满道,他的这身皮囊堪称英武,常镜前独赏,蔚为得意。 “拙而不群,拙劣的拙。”屋内之女挖苦道。 “这话好准,我一脸凶相,谁见了我都脚软走不动路,有人被我瞪一眼,立马就送一条命。”王朴诈言道,他十分挞定没有见过屋内这女人,此女声线磁酥,以他的阅历可估是一个知性女,这种女人在古代太稀有,过目绝不会忘。 “啊。”果然屋内之女被王朴的这番诈言吓得惊呼出声,这坐实了王朴的猜度。 半响滞结不话,屋内之女终于又恼意蔓生道:“哼,丑人多作怪。” “嘿嘿。”王朴逞性,愈发嘚瑟。 “娘,他是骗你的,他并不丑。”一口稚嫩的女娃音划破寂寥,宛如一根金枪扎中王朴的心口。 “住口啦。”这为娘的女子捉急斥道。 “哦。”又是一声弱弱的娃娃音,王朴这回听的真切,左面这厢房住着一个萝莉,右面厢房是知性少妇,竟是一对母女花。 金青眉头紧蹙成川字,老爷命他看住这个园子,是不许外人进去扰夫人清修,但这一回忌于王朴的官军大将地位,他只能在一旁木头般杵立,敢怒不敢言。 “这位小姐好心肠,还不顾长辈责罚也要为我解围,王某在此谢过。”王朴心里好笑,他实在以为这对母女很有趣,今儿兴头上来,恣意调戏人家。 “不,不用。”果然左厢房的小萝莉到底脸嫩,又羞涩辞谢。 “嘭。”右厢房门猛地分推开来,王朴循声看去,就见一个细腰妇人背烛影昱立门堂前,倒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只是这用力过猛的推门,估计当面之人该没有好心情罢。 不待王朴言语,这妇人纤指一挥,怒道:“我父乃进士陈定思,官拜巡抚,我夫举人,你快滚。”, 王朴惊了,这妇人怎的喜怒无常,正说着话就突然发飙,他自省是否说了错话,但是仔细将自己的话从头往心里过一遍,可也不得要领。 “告辞。”王朴被这妇人厉色唬的兴致尽无,只好悻悻回返。 深夜,幽暗曲径,远远有十余个火点成排挪移,二十余骑急蹄扰乱了寂空,牛家堡内顿时鸡哗犬吠,喝了些酒,入眠正酣的王朴猛然坐起,从窗口探头远了,顿见下方军营里营门大开,寻思这是自己人回来了,又数了数火把,一共二十余陆续进营。 “下去营内问明缘故。”王朴赶紧起身合衣开门出去,对卫兵吩咐道,按军中的常态,夜不收撒出去不会几十骑成群结队回来,只恐某个骑兵百人队在运送军火的半路上遭劫,这是逃回来的残兵,念及此,不免惴惴,一队骑兵百余人,若只是逃回来二十余,这个损失实在太大。 约一刻后,卫兵进来禀报,言第三骑兵队在西南五十里,一个钟姓豪强的坞堡内发现失踪多时的温体仁。王朴一愣,遂命刘一山和林昌兴过来议事。 “泼天大运啊,大人,我们赶紧去接这位温大人。”刘一山不甚思,喜形于色道。 “不妥。”林昌兴蹙眉摇头道。 “是不妥。”王朴叹息一声道:“我是东林党。” “大人,依卑职浅见,诸公明事理,我们只要说明原委,断无救了一位当朝重臣还倒吃罪的道理。”刘一山理直道。 王朴斜眼细瞄刘一山,实在看不出他那张黝黑脸上有嘲讽之意,终于悚然而惊,长叹道:“啊,党争果然是叫人欲罢不能,我不知是从何时起,就处处以东林党人自居,从前不是这样。” “那大人是打算投温体仁吗。”林昌兴愁问道。 “那当然不可能,我又不是三姓家奴。”王朴断然摇头,又自言自语道:“我要是背叛东林,温体仁也未必能信任我呀,再说徐老他前些日子险些被皇帝杀掉,近几日又听说皇帝很宠他,哼,我是不信的,还不是看在我这支军马只听徐老的份上,凡不是徐老派来的人,我一概连大门都不让进,比如那个候恂的家仆就被我将手指头剁了,皇帝这才明白了我的态度,只要我改投温体仁,徐老就立遭不测。” “这位朝廷大员已经是与我们碰见,此时不去迎接也来不及了,于情于理对吧。”刘一山苦笑摊手道。 “是啊,怎么办呢。”王朴蹙眉点头道:“不迎接就会得罪温体仁,这个家伙据说名声不太好,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 “那就一不做二不休,干掉他。”林昌兴杀气腾腾,做了个横切的手势,真不知他一个熟读圣贤书的文人何故如此戾气。 “不行,风险太大了,这个事情知道的人太多。”王朴连连摇头道,他毕竟是个现代人,对杀人终是有些障碍,只是来到古代久了,不知不觉被同化,对谋杀这类狠辣手段的心结渐渐淡了很多。 “那就不妨走慢一些,温体仁刚刚从险地逃出来,我估他此刻惊弓之鸟,等我们不来,难免生疑,忍不住自行北上京师,事后我们再送点礼,陪个罪,如此一来算是不结交情,也不结仇。”林昌兴见王朴不忍心,就忙作补救,不能给东家留下他满心杀性的印象啊 “好吧,我本与高起潜约定,救温体仁这个功劳归他,正好给个人情,派人把此事知会他们。”王朴沉呤一会道, “那位高公公还在蓟州,离我们太远,来不及。”刘一山道,他本心实是主张救温体仁,所谓东林党于他太虚无缥缈。 “之前有消息,说他派娄光先去搜救温体仁。”林昌兴点醒道,之前王朴就与高起潜仔细串供过,联名上表朝廷佯称左良玉摆下鸿门宴,王朴与高起潜得到了娄光先的示警才万幸死里逃生。因此蓟州大战中,中弹后凭青霉素侥幸捡回一条命的娄光先如今是官运拱门,为了封住他的嘴,高起潜就保举他为蓟州练营游击,还附送给他千里救温体仁的美差。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诚不欺也。 “便如此议定,派一队斥候,每人配五匹快马将温体仁的位置知会蓟州方面,另外我们也要赶紧拔营东进,与他躲远一些,万一温体仁来这儿与我们汇合,可却扑了个空,便拿不巧错过搪塞,不好怪我。”王朴笑道,倘是娄光先接下了这个差事,其部必然在附近不远,只要将这个消息传给高起潜,彼阉自有计较,至于是否来得及,那就只看他气数如何了。 号响倥偬,惊鸟飞绝,军营里马嘶人喧,有章有序密集将领传令声,只一刻钟而已,大军就列队完毕。这一番动静可将牛家堡上下唬了一跳,纷纷瑟瑟探头,只见山下一片火海成方阵,又听“齐步走”号令,从方阵中伸出一支火线,耳边传来隆隆似雷鸣声,间或杂揉急促的鼓声,因是夜间行军,必要擂鼓来齐整步履,才能使军马猬集不乱,迥异那昼间的疏懒,这声势下,堡内主仆余众皆稀罕无比,叹服几辈子也没见过这等行军阵仗。 牛老爷今夜不眠,一闭眼就挥不去那神甲营大军浩浩荡荡东进,整齐一片火炬方阵,从棋盘状抽丝成一条长龙绵绵伸往林尽天边。 “这是怎么做到的呢。”牛老爷还是耿耿于怀,念叨道,他这一家子几十号人,再算上佃农长工,也不过才百人而已,指使起来就常力不从心了,他王朴的手下几千人如臂驱使,这人果然是好本事。 “老爷,你说啥。”老夫人头枕外,听了这话迷糊中问道。 “那王朴听说不是好相与。”牛老爷两眼咕噜直对床架子顶,深叹口气道。 “便不是个东西,也与咱何干。”老夫人不以为然置气道,她虽为妇人,到底还是京畿附近的贵户出身,也常听子弟们说道一些朝廷的莘秘,如这王朴就是个不孝子,欺君佞臣。 “王朴和二房家的丁氏口角,我担心这个。”牛老爷还是把这活摊开来说了。 “老爷,你是说。”老夫人心里打了个突,翻身从枕外侧转头回来,问道:“这么点小事难道会引来祸事不成。” 第九十二章 划清界限 阶级史观 “本来我也不当回事,可,王朴连夜拔营而去,哎,不由叫人起疑啊。”牛老爷忧心忡忡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更何况军头最是丧心病狂,万一人家怀恨于心,乔装一番,偷偷潜回来,咱家性命堪忧。” “那,那你这般闲,还不赶紧叫人上墙头巡视。”老夫人急道。 “你这妇人岂知刀兵,神甲营是天下一等一的强军,就咱们庄子里几个废物能顶个屁用。”牛老爷愁苦道。 “啊,你说怎么办,早先我就跟你说,不要让外人进来过夜,你,你偏要去巴结,得,引狼入室了。”老夫人坐起半个身子,垂泣道。 “闭嘴,那是大军堵门,还能叫人吃闭门羹吗,现今官府已成摆设,谁手里有兵就是草头王,这王朴便是董卓,皇帝都奈何不得,你还敢得罪人家,不是找死吗。”牛老爷急了眼,也坐起半个身子,恼火道。 “这个事儿因二房起,就把二房的春芯送去给王朴。”老夫人发起性道,春芯是二房小女的陪嫁丫头,从前精挑细选出来的小美人儿,将这样颜色送给王朴,牛家可避祸无虞。 “一个丫鬟,人家未必能领情,也罢,就将芝儿也一并送到神甲营。”牛老爷发狠道,他寻思王朴那是武勋世家出身,见识不凡,区区一个美婢还不足心动。 “老,老爷,你疯了不成,这可万万不行。”老夫人惊了,芝儿是她的宝贝亲孙女,哪有随便送出去的理。 “非常之时,为了牛家几代人积攒的家业,不得不为啊。”牛老爷顿然苍老,哀叹道:“你别心疼芝儿,焉知非福,人家王朴也还算一个人杰,将来什么运势犹未可知,给他作妾总胜过,那李敬西家和黄崇家,被叛军攻破坞堡,上下几十口全都没了。”话以说透自此,他的心结反而放开了,倒宽慰起掩面哭泣的老夫人来。 连夜起大军十分耗费开支,故而王朴翻过一座山,逢一片枣林子,全军就在林子外挨个背对背合衣而坐,只道温体仁的人刚刚脱险,多半是胆子微渺的,在牛家堡找不到神甲营,就必然作罢,绝不会到盗贼丛生的旷野追寻不休。 不想刚刚把中军帐立起来,书案犹未置妥笔墨,香炉等,就听斥候禀报,有一马车正沿路追来。 “温体仁派来的人应该不会坐车子吧。”王朴蹙眉道:“但也说不准,说不定是从牛家堡借来的车子。” “那咱们是躲不及了。”刘一山脸上挂着怪异之色,既喜还羞,他是十分主张巴结温大人,毕竟白捡了一份雪中送炭的人情,将来受用可期。 “没可能,不对。”林昌兴只顾着撵须自言自语,不知所谓,这几日频频入住豪强的坞堡内,他难得整理衣冠,仔细修剪胡须,这山羊胡配他那锥子脸,益发显凌厉,倒比武人更多几分凶恶。 马车果然是冲着他们而来,王朴暗呼倒霉,自苦等回头如何与东林诸公解释,亲兵队长王大去拦下车子盘问,很快就折返,他脸上似有古怪笑意,禀报:“大人,里面是两个小娘子,说是牛家送给大人的礼物。” “啊。”王朴惊了,不解牛老爷这般客气却是为何,只道:“是有事相求吗,把人带来。” 这辆车子的马夫王朴却是认得,就在前半夜拦着他不让进园子的金青。 “小的见过大人。”金青脸上淡漠,不显恳切之意,王朴更是嘀咕,若是求人就不应派这么一个闷葫芦。 “你家老爷什么意思。”王朴决定开门见山。 “小的是奉命行事,老爷只交待把小姐送给王大人,没有别的交待。” “哈?”王朴懵了,女儿都可以如此随意送人。 心说不管怎样先验货,念及此,王朴迈步到车子前,掀开了车箱挂帘,左边幼女和右边少女赫然碰头挨着,她们双手紧紧相握,削肩微颤,莫不心惶。 “啊,你是那位。”王朴惊了,右边这个少女似曾相识,顿时醒悟昨晚从大堂出来,拐角撞上的那名少女。 “奴婢春芯扣拜将军。”这个少女也不过才十来岁,青涩未脱,此刻强自镇定,作世故形状。 “牛老爷无缘无故为何要将你们送给我。”王朴困惑不解,问道,他自思没有向牛老爷表露出这等非分之想,而且牛老爷这种人家,拿女儿为武将妾属实奇耻,断无心甘情愿的道理。 “春芯不知。”少女低头迟疑了须臾才回道。 “嗯?”王朴虽不善察言观色,但春芯道行还不够,便起了疑心。 “求将军放过我家人,我,我愿伺,伺候将军。”左边幼女忽而鼓起勇气,语带哭腔道,这娃娃音很是独特,竟也是认得,就是昨晚花园相遇母女,那为他解围的女儿。 “这,这个,不必,你这年龄将来许给我儿子才合适。”王朴哭笑不得道,他还以为牛家是进献熟透的美人,这般连苗子都未长开,如何下嘴呢。 幼女呆愣当场,不知所措朝春芯看去,后者又朝车外王朴扣头道:“将军请勿戏言。”这话颇有责备之意。 王朴尴尬不已,左瞧瞧,右瞧瞧,心说这家女人都好不嘴厉,动辄呛声,难道是家风素如此,拉下脸来不悦道:“我是个武夫,没有那些上流人的讲究,有话从来藏不住,直来直去,到底是啥情况。” “只求将军不怨我家人就好,芝儿以后就是将军的人,全凭处置。”这幼女竟口出虎狼之词,只不过语气微微发颤,不免色厉内荏。 “停,停,这话我听着心惊肉跳,这是什么情况。”王朴顿时连退了几步,大感吃不消了,嘴里咕哝非法萝莉之类的怪话。 “呜~。”不想幼女芝儿居然噙泪作委委屈屈状,眼见就将哭泣。 “芝儿很可爱,我很喜欢,咳咳,金青,你回去跟牛老爷复命,就说我很满意。”王朴可不敢在众军士面前惹哭一个小萝莉,岂不将军威仪尽失,忙不跌拿好话哄她。 “芝儿不可爱,芝儿是个大美人,娘说的,你看,这里有颗美人痣。”芝儿蹙眉幽怨,手指眼角道。她略通文采,深知为人妾,从此以色侍人,美貌是安身立命的本钱,故而格外看重这美人二字,只道可爱是个啥玩意,不是骂人吗。 “芝儿是美人。”王朴实在不敢造次,迅即改口,更带上一脸真诚的神色。 “嘻。”芝儿脸烧红,回以美人含情一颦。 好容易骗芝儿说,侍寝就是要睡两张相隔不远的床,又把春芯策反,里外配合总算是逃过侍寝大劫,哄得她信了。 从军帐里逃也似溜出来,王朴一脸黑线,这般如何保住统兵之将的威仪,顿时看部下都别扭了,只疑心他们心里在笑话。 “刘一山,你是不是还单身,这位芝儿,她。”王朴瞅见刘一山,心生一计,便有了祸水东引的计较。 “不劳大人费心,前些日子卑职刚刚谈了一门亲。”刘一山唬了一跳,立马回过味儿,这可万万不敢接盘,遂断然道。 “有吗,我们明明都形影不离,你从哪讨了个媳妇。”王朴疑心甚重,质问道。 “大人事忙,卑职的私事哪里敢扰大人,再说通州城内找媳妇的又不止我,通州不愧为大城,那里的姑娘个个都水灵,看的咱眼都直了。”平时一副憨厚老实面目的刘一山居然牙尖嘴利了起来,脸上还挂着淡淡笑意。 “哎呀,你们这些家伙。”王朴无力吐槽,手下皆是这般欠抽嘴脸。 “大人不妨去问一问那位丫鬟春芯,她或许能为大人解疑。”林昌兴进言道。 “不用,我的小舅子不是还留在牛家堡里吗,派人去问他吧。”王朴私以为:顾环宸这个大帅哥是洞察人心的高手,他的见解可不比一个丫鬟更靠谱。 所谓说曹操,曹操就到。王朴刚起了这个念头,就有亲兵禀报顾环宸求见。 “哦。”王朴不禁诧异,这位小舅子是满腹经纶的一代人杰,难免恃才傲物,与军中粗鄙汉们或有隔阂,故而本来不愿同行,这才一个时辰不到又反悔追上来,却不似顾公子的做派,必然是出了变故。 顾环宸见礼完毕,劈头就问:“大人碰过牛家三小姐了吗。” “还不曾。”王朴老实回道。 “呼,那便好了,牛家那位二奶奶是个烈性妇人,她,她险些撕了我。”顾环宸心有余悸道。 “他牛老爷整的这出是啥意思啊,我老朴愣是没看明白。”王朴依旧毫无头绪道。 “大人连夜开拔自去,牛老爷疑心家里有人得罪了大人,故而用这位三小姐送给大人赔罪。”顾环宸无奈道。 “啊,我懂了,既然是误会,把人送回去就算了。”王朴如释重负般笑道,那牛老爷竟有被害妄想症。 “这般不妥,大人该先与牛家立个约定,就说三小姐年纪幼小,又军中多有不便,先行送返,待来年及笄再来迎娶。”顾环宸进言道。 “这就叫人看轻了。”林昌兴突兀抢了一嘴。 “林先生,你说明白些。”王朴蹙眉问道。 “大人,你要在本地做生意,不是做善事。”林昌兴冷冷道:“人善被人欺,按顾公子的做法,咱们未必能有好。” “嘶。”王朴听了这话,居然深以为然,颔首道:“是啊,乱世圣母心,取死之道。” “大人如何说。”顾环宸听了怪话,微微一愣,细品便也了然,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 “两个女娃留在军中十分不便,附近的县府官员,找个可靠的暂时托付,似也可行。”王朴沉呤一会道,方才林昌兴的话几为醍醐灌顶,身处乱世中,烂好人就是个受气包儿,人人都来踩几脚,他还是该立一个不好惹的恶狠人设,威吓心生歹意之徒辟易。 “大人岂若匹夫,如何忍心拆散他人骨肉至亲,其母可怜可悯也。”顾环宸脸色铁青,难掩厌憎。 “顾先生莫急,我也有难处啊。”王朴愣然,这位顾环宸以往的言行举止一向四平八稳,今日为何忽然恶语相向,这实在不像是他的处世风格。转念又想,这姓顾的在我身边一直是不情不愿,这是要借题发挥,跟我划清界限了吗。 “哎,道不同不相为谋,顾某这便去也。”顾环宸就转身把袖子一卷,潇洒昂头阔步而走。 望着顾环宸那决绝的背影,王朴心中伤感,又有些自怨自艾,便对左右问道:“我这回是否真的错了。” 刘一山闻言,偏头去想事,一事不得要领,瞧他脸上五官扭曲痛苦,只怕终究无果。 林昌兴略一沉呤,便笑道:“孟子中有个典故可供大人参详。” “请说。” “齐宣王看见有人牵一头牛从跟前经过,就问这个人要把牛带到哪里,那人回说准备杀牛祭祀。齐宣王十分不忍,就要把牛放生,那人就说王若要牛活命,必须先废除祭祀,齐宣王听了这话便作罢了,只说为何不将牛换成羊。顾家也好,牛家也好,他们也纳妾,也拆散别人的骨肉,几时有过怜悯,他们的怜悯只对牛,不对羊。” 王朴眼珠子直勾勾盯着林昌兴,仿佛今日才识得此人,许久不移才问道:“林先生是否从我编写的历史课教科书悟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此话怎讲?”林昌兴不置可否,倒反问道。 “这是。”王朴去年在雁门卫力推了,亲自编写教材,他并没有刻意在书中宣扬这些异端思想,因为他也是统治集团中的一份子,天然戒惧这等危险的乱臣逆言,但在他心中早已如骨附髓,在他的书里行间或有不经意流露出来。林昌兴误会这些知识来自于墨家,浸润其中不能自拔,这个狂热分子在悉心钻研之下,说不得从中悟出了什么,万一成为显学,王朴不禁脑门飙汗,思之胆寒。 “何谓呢,小生在书中只看到过这个词,意思也能懂,啊。”林昌兴若有所思。 第九十三章 温体仁不能得罪 带小雀儿跳桥逃命 “随便啦,温体仁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不能得罪了这位大佬,他现在必定是北上进京去,我们南下去收拾狐妖白小茹,正好错开,将来对温体仁也有个过得去的搪塞。”王朴本意挠头,奈何抓了把头盔道,眼下最要紧是远离党争事非之地,作崇祯的臣子是出了名的凶险,这位昏君杀大臣犹如砍瓜切菜一般,且早有杀他的心思,眼下只有依附于根深蒂固又十分护短的东林党,能叫崇祯心怀忌惮,若为了一些蝇头小利背叛东林党,让大明朝廷上下一心要来收拾他,任凭神甲营再能打也要死路一条,这才叫自寻死路。 “和南面的狐妖贼军交手还得从长计议啊,我们人数太少了,听说贼军聚众二十余万,就算沥掉老弱,精兵过五万那也很不好惹啊。”林昌兴还听说白小茹会下瘟毒恶咒,十分可怖骇人,只是墨家的青霉素似乎可以克制这种恶毒咒法,念及此倒也稍微安心了些。 “乌合之众啊,我们连左良玉的蓟州新练都能轻易击破,区区一支贼军而已,还能比正经官军更难对付吗。”王朴不以为然地轻蔑道。 “大人此言差矣,上回那是官军出城与我决战,才能一鼓而胜之,绝无复有如此好事啊。”林昌兴道。 “是啊。”王朴一下子冷静了,神甲营火器犀利,猛于野战,但这股贼军若是依据坚城死守,似当年平定下山虎许宏杰那一役,不免倍感棘手,便问道:“那怎么办才好呢。” “可先行遣人去劝降贼军。”李昌兴进言道。 “不妥,贼军向来不守信,降而复叛只怕连累徐部党。”王朴连连摇头道,一个武将肯定没有诏安之权,只能扯后台徐光启的旗号,历史上诏安贼军的大臣都没好下场,此路不通也。 “既不劝降,只好强攻。”林昌兴带有疑问的语气,叹道,他是十分不看好此次作战,心下不免联想,当年宋江平方腊,两败俱伤,而后却是便宜了朝中奸臣。 “强攻也不是好法子,我们凭什么要为皇帝火中取栗。”王朴依旧不以为然道。 “那么,请大人明示。”林昌兴似乎松了口气。 王朴来回踱步几趟,忽而猛回头道:“顾环宸与我若即若离,我终于想明白了,我们和士大夫根本不是一个路数,合作中有所保留,都各有心思,身为武将只好自顾去走邪路。” 林昌兴和刘一山互视一眼,齐声问道:“何为邪路。” “还能是什么,养寇自重嘛。”王朴笑道:“剿个屁贼,我们派人去和贼寇打了商量。” “就跟杨万春一样吗。”刘一山脸色迷惑问道。 “杨万春是条好狗,现在大人的意思是养一头恶狼,然而此法有一点,不太容易。”林昌兴道。 “贼人首领还是个女人,我们先给她来个下马威,再说。”王朴眼泛精光,冷笑道:“全军快速南下,远程奔袭,奇袭香河。” 晚霞斜映,通往县城的土路上,一队人马徐徐经过林荫石桥,首尾达里许,声威俞百余人。 狄四卷曲在竹笼子里,亏他是个长年累月的耕畜,一身腱子肉兀显体魄强健,大腿上的伤未有破伤风,似不致命。 “几位镇国将军府的大老爷,你们行行好,放了,放了我娘子儿吧,他们没有干系。”一路上,狄四犹自不停歇求情。 “嘿嘿,你还废话,吃鞭子不够是吧,等到了县里,先给你过一遍刑具,就老实了。”年纪才二十出头的小头目,脸上一条疤痕从眼角绕过耳后,他冷笑道。 “听说开封祁县闹蝗灾,他婆娘又疯了,居然能活到今天。”年纪稍长的一个长工,他有一点腿病,姓氏名字不常有人提及,只得了诨号余老歪,只因模样还算周正,又为人活络,才成为府上得用的长工,人前倒还有些脸面。 “到如今他还护着婆娘。”年长一些的老长工早已不忍,适时道。 “这家伙早晚会投贼。”刀疤小头目不以为然道:“祁县逃出来,不去江南逃荒,却往北走,十有八九是去投香河贼军的。” 狄四欲言辩解,但瞧见旁人的不愉神色,终究还是识相的闭了口,只苦若霜茄,丧气道:“死就死吧,反正也就这样了,还能咋地了。” “哎,这就对了,乱世人不如盛世狗,谁叫你生在乱世,来了就别想多余,乖乖去衙门挨那一刀,死了拉倒罢了,嘿嘿。”小头目却是益发得意道。 “不对,前面那是什么东西。”余老歪忽而攀上马车的前侧一角,手搭车夫的肩,长身立起来遥指前方,他的病腿不能受力,只见他在车上摆出一个弯月形的怪姿,身子摇摇欲坠,车夫好意,使劲拽缰绳控车缓行。 “有啥,没有啊。”众人都伸长脖子,却是摸不着头脑。 江面上雾气蒙蒙,若有埋伏可不得了,小头目蹙眉呼唤道:“你们都跟我来。” 桥头正有一小亭子,他带了几个得力的手下去亭子下,搭把手翻身上了亭盖,小头目站亭子顶盖朝江边遥望,密林深处,水雾之间似有一尖角,正疑惑这条路他是熟的,往日哪有这东西,忽而风吹雾薄些许,那尖头显出了原形,却是一座木搭的高台架子,他心里打了个突,疑道:“那莫不是了望台。”但再一想,这座桥是通向县城的必经之道,此处有驻防的官军本也寻常,倒无需大惊小怪。 从亭子上下来后,没走几步,又忍不住的嘀咕,若为官军的营垒,岂止这般简陋呢,县城里可不缺使唤用的民夫啊。 “鸟,没鸟叫。”又步行约十息,他猛抬头,脱口而出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入秋的季节,果子正熟,这河边的林子本该雀鸟繁育,如今静悄悄,莫非林中藏有埋伏,念及此,一颗汗从耳边流下,一时间只听心口剧跳,噗通噗通作响。 只木然呆立数息,河边远处林中就起骚动,须臾间动静俞加纷纷。 “陈头,不对,咱们快撤吧。”这下左右余众均觉出有异。 “哼,他娘的,操起家伙,与贼寇拼命啊。”此刻已然逃之不及,小头目自度会水,心说万一贼兵势大,抵挡不住还可以跳水,顺着河流漂到下游,贼人志在车上粮米,应该不会穷追不饶,倒不用太慌张。 奈何他手底下这二百人大约多为佃农长工,寡数无几的庄丁护院常欺凌弱小而已,却疏于打熬勇力,如今听他吼了一句和贼兵拼命,各人谁也不傻,哪敢留下作死。当即就有人怪叫从桥上跳下去,这又让长工们陷入恐慌,桥面众乌合顿时乱作一团。 小头目心说好歹自救一场,回去才好和主子交待,他是家生子,离了将军府可无处容身,正指使周围手下欲在桥头一边聚拢马车,竭力围起一堵盾墙,只听后面噗通噗通跳河声不断,回头一看,却是后头同行的金家人也很不堪用,已然崩了。 “咻咻咻,噗哒噗哒噗哒”十几支箭落了下来,有些更是钉在不远车棚上,箭尾白羽烁然晃动,牵心惊魄。 “娘的,这。”小头目一眼就瞅出这些箭羽不同寻常,箭簇呈灰白色,疑精钢打造,可知来犯之敌绝非寻常的乡野小贼。“不管了,先逃了再说吧。”顿时就心生怯意,只说此时不当机立断跳河逃遁,待贼人杀到跟前,那时再逃恐也不及,免不得为弓箭射死在河里。 “陈阿冬,你快护着我,护着你家的小姐,一起突围出去,回头给你赏钱,你要多少都好说。”身后一个妇人的呼唤声传来。 小头目闻言一愣,回头就见那辆饰物最讲究的马车上,车厢后门已开了半扇,探出一位华服的小眼老妪,她满眼惊疑,急切中浑然不觉头上的金簪刮着车厢门框,歪斜松垮,乃至鬓发垂散掩了眼,这才急甩手去撩开。 “外主子,要不咱跳下桥,游远一些,兴许能挣条性命。”小头目这才醒起,车马中还有两位主子适时同行,心里琢磨,丢了他们自个回去,只恐老爷不饶啊。 “啊,跳河,你们人不少,还能挡不住几个贼人吗,水,我哪里能游水呀。”老妪满脑子迷惑,怎的这就要逃命吗,刚刚还笑说,进县城就去给侄女买芙蓉糕来着。自从贼军现形,她还一边凝神去听外头动静,一边给侄女小雀儿打趣,小贼哪里来的胆气,居然敢与咱家作对,镇国将军府的家丁是何等勇武冠绝,在这片地界谁人不知,谁人敢惹,平时只要听了是将军府的人,无不吓尿裤子。不料后面的动静渐渐不太对劲了,就有许许多多人跳下水去,她开门出来一看就见一地狼藉,似乎情势糟糕的样儿。 又是一阵箭羽落下来,箭支抛线似乎更平了一些,其中有一支离身寸许,劲风掠耳,锐音破空。 “贼人有强弓,我也是尽了力,不好耽误了,快走吧。”小头目急火攻心,已是顾不得身份讲究,冲到马车跟前,一把将小眼老妪从车上拽了下来,他又去寻车里那个小姐,这是老爷夫人的宝贝啊,念及此,不顾两位主子的惊叫,扑到车内抱起花容失色的小姐就径直往桥栏疾走。 小眼老妪急了眼,死死拽着小头目的衣角,但她一个妇人终究力弱,颠颠撞撞被带了过去,嘴里犹自嚷嚷:“大胆小贼,你是吃了谁给的胆儿,朱家血脉也敢不敬,不怕凌迟吗。” 眼见这个老妪如此拎不清,一番浑话倒是吓了小姐脸色发白,不需多做权衡,他一脚踹翻小眼老妪,心里却是清明,他只需救走老爷夫人的心肝宝宝,便是大功一件,复又何求,这老妪不能水,身子又沉,带上这个累赘徒增凶险,远不及单救小姐来的合算。 “呀啊。”小雀儿从桥面猛然下坠,不禁尖叫出声,须臾片刻只觉全身一凉,浸入水中,仰头只见老婶子正从桥面俯视下来,那两眼无神,身子屡次前倾,作势欲往下跳,都难抑惧意缩了回去。 跳下河的人愈多,他们都看到小雀儿,心知这位小姐性命贵重,纷纷合拢过来,围成了一团,众星捧月一般将小雀儿置于中处,众人合力撑起了她的小身子,便就此随着水流渐漂远。 小眼老妪眼中尽是迸溢嫉妒,转头间看到了余老歪,小眼老妪扫了一眼余老歪手里的弓箭,这把弓不算多么精良,却是正经从府库里取出,看形制是官军用的步弓,而非寻常民户自制的猎弓,官造的兵器当然不是随便授于杂人,这个瘸腿的老汉必是个能射手无疑。 小眼老妪手指桥下,对余老歪怄气道:“你想要活命不,留住她,留住了她,咱便可活命。” 余老歪闻言一愣,贼军已然逼近,但他并不心慌,只因贼军刚才攒射了几轮箭雨,箭镞虽用好料,却准头奇差,可知贼军不多善射之人。他遂得了念想,凭一身自小练就的卓绝弓技,在贼军当中谋一条活路倒也不难。 “她是你侄女嘛,放她走就是了。”余老歪冷笑道。 “贼人来了,你就跟他们说,这小姐,可以找镇国将军府要到钱,她值钱呐,值,值一千两银子,不止,五千,整五千两,府里面的事就我熟,我可以帮他们拿到钱,可不能杀我,不能。”小眼老妪破音怒吼道。 “唔,你别带上我,我家人可还在府上。”余老歪颇得府上老爷器重,早前说了一房妻室安置于府内。 “哼,哼。”小眼老妪被这话噎着直喘粗气,这瘟货莫不是一心求死,怎的油米不进呢,她心知自己这个身份是藏不住的,而贼军杀富户向来绝不留情,若不能以浩利说动贼人,她就凶多吉少了。 第九十四章 庄丁不堪一击 小雀儿好勇的 贼军终于扑了上来,所过之处摧枯拉朽,镇国将军府朱家和本地豪横金家的庄丁早已逃之夭夭了,余下的佃农们更无心抵抗,小眼老妪和余老歪不敢造次,随众跪地,任由贼军上来一一捆缚紧实。 张玮身着一袭金丝羽绒披风衣,款款作戏子步从一地狼藉之间巡视而过,盼顾法驾庄严,忽而足下生风,掀开披风一角,内衬却为一件明军官制的皮甲护膝,左右军卒肃然注目,皆以为这位右天师果然是有鸿运法力, 犹忆得前日得到白娘娘的五行令,言北面来了官军,急命南路正在围打蔚县县城的轰雷军北往应援,等他们天明时分急冲冲向北开拔,都来不及翻一座山,就听一个晴天霹雳般的噩耗,镇守北路的驱灵军一夜间就被官军击败了,据说是营垒糟了夜袭,官军诡计多端,乘夜色摸黑靠近灵武军营盘,突兀火炮齐放,没几下就打碎了营门,之后官军集阵攻入,几万大军瞬间溃败,逃散一空,自相践踏而死者不可计数。 消息一出,人心惶惶,这位右天师却临危不乱,只掐指一算就说昨夜观天象,皇帝是猪妖,这种妖物猛于攻袭,那是不好迎面应敌,需避其锋芒,待施法将鸿运聚于南方,引诱猪妖军自投罗网,便可以逸待劳,扭转乾坤。这些话将人唬的一愣愣,轰雷军上下便又随着他掉头向南,埋伏于这座通往威县必经的桥左近。 “右天师好法力,鸿运果真聚于南,这里面是粮米啊。”贼军中有人翻看车上货物,不禁欢呼道。 “右天师,右天师,我,老生有话说,有话说啊。”小眼老妪亟不可待呼唤道,她想着愈早说了,贼军去把小雀儿追回来的把握就俞大,自家性命才得安稳,这可万万耽误不起。 听人群中有一妇人在括噪不休,坏了如此引人得意的氛围。张伟那张圆脸下的平直小短须当下一拧,换了一副凶恶面目,俗话说居养气,移养体,他追随白娘娘起兵反明,那可是从头就参与,并做了一方重将,统御数万军马已有时日,这番含怒背手,虎步生威,人还未到,却已声先夺人,小眼老妪尽然瑟瑟抖作筛糠,脸上爬满了惧意,大粒汗珠子颊边滚落。 “尤那老婢,有何指教啊,”张玮一眼便瞧出这个老妪不是个善茬,他半生在城内经营着一家祖传的药铺,见过世面的人,多少会对面相有些粗浅的心得明悟,近来又得白娘娘亲传各种方术,眼力更加精进,这个老妪一对三角眼,小鼻子和小嘴,咋一眼还挺灵秀,可惜山根上缘那颗痣却点歪了,白娘娘言教这是恶害之相,果然隐约丝丝几缕戾气蟠绕眉间,不能令人舒心。 “我,我同路一个富贵人家的女儿,刚才跳河去了下游,你们去追还能追上。”小眼老妪作讨好状道。 “嘶,什么?”张玮拧眉不解。 “她值钱,可以用她换钱。”小眼老妪急道,这话头似有些不对劲了。 “哈哈哈。”不待听完,张玮忽而大笑起来,周围的贼军兵卒也有好些挂起不善的笑意,那些眼神仿佛在说:看看,天下间还能有这么不知死活的笨蛋,稀奇啊。 “浑人,大王是争天下,夺江山的主儿,岂是那些上不得台面,绑票勒索人的小贼。”正在小眼老妪不明所以,愣神之际,一边的余老歪适时插嘴道,这话却是如同当头一棒,小眼老妪瞬时醒悟到万分错处,这不是自寻死路还能是什么,登时身子就软绵绵瘫了。 “那么,就这么?”见这老妇蔫了,张玮霎时意兴阑珊,瘪嘴道:“点个天灯。” 余众欢愉,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将小眼老妪高高抬起,就往桥尾簇拥而去。余老歪听说要点天灯,脸色霎时惨白,饶是他素性沉稳也不禁浑身打摆子,所谓点天灯那是将人按蜡烛来点,据说是将人泡腊水后,晾干再头足倒置,先点燃脚指头,寻常要慢烧半个时辰,待焚其腰眼处才求死而遂,那滋味岂可言语。 张玮不以为意瞟了一眼了正瑟瑟发抖的余老歪,冷笑一声,抬脚欲去。 “大王,那位小姐姓朱。”余老歪忽而尖声吼道,他听人说贼军向来痛恨皇帝朱家,亲见贼军的凶戾残暴后,心绪动摇,唯有赌命。 “朱?是那个朱吗。”张玮睁目怒张,满脸狰狞问道。 “对,镇国将军府的朱小姐,宗室贵人。”余老歪暗自叹气,他在将军府的家完了。 “娘的,你咋不早说,快备马,去追。”张玮的养气功夫登时破防,急冲冲却只在原地蹿跳呼喝,他的手下却哪里能听分明,一时皆不知所措。 “大王,我认着那位朱小姐,我来给你们带路。”余老歪如蒙大赦一般凛然道,他这条命赌成了。 张玮瞪了余老歪一眼,杀气凌然,蚕睑凸起,一字一顿道:“赶,紧,的。” “杀朱家,杀朱家。”周围余众交头接耳一番,终于弄分明是附近有个宗室,那是宗室啊,大明立国两百年,无数人的血海深仇,多少人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吮其骨,梦里求神告佛,欲千刀万剐而不可得的宗室。要说大明百姓也是多么古怪,他们并不恨皇帝,只说皇帝都是好的,就是奸臣可恨,宗室尤其可恨。 桥下游两里之地,小头目等人齐托着小雀儿上了岸,四周零星几摞灯草堆子,再细瞧,却见这几摞草堆分明拾落不善,其上结霜一般生了毛霉,如此作践草料,依草堆上的白毛长粗来看,那不远处几间砖屋该是个废弃草料场无疑,心头暗呼撞了运,这地没闲人就好。 “小主子,你可知当下处境?”小头目将一身湿漉漉,正受冻而瑟瑟发抖的小雀儿拉扯跟前,问道。 “嗯,你救了我一命,我必不会亏待你的,将来封你,封你做官。”小雀儿年纪虽小,却十分通世事,这番话引得周围余众一阵骚然,皆喜不自禁。 “那小人斗胆请小主子,把这身皮裘脱下给我。”小头目一脸肃然道。 “为何?”小雀儿闻言后,不禁慌忙侧身抓紧皮裘,拧眉问道,她可是刚从水里出来,江风荡起,寒意袭身,全赖这皮裘才能顶一阵子。 “小主子,你这身皮裘太招眼了。”小头目一脸苦急的恳切道:“快脱了给我,我做个假人,叫人背着它引开追兵。” “啊,好主意。”小雀儿着实聪慧,一听就已是了然,当下不说二话,利索退下了皮裘,本是小小的人儿更显单薄,犹若初临人间的小奶鹿。 小头目指着一名瘦子手下道:“将你棉衣给小主子穿。” “是,俺这回算是立功了,小主子,你可得记得我刘兴全。”这名瘦子手下倒也上道,谄媚笑道,恭敬献上外裘。刘兴全不是府上的人,但他和府上的管家却巴结得勤,故而平时总能讨到府上的闲差来做,给家里添一点生水。不想这一次运粮途中,居然迎面撞上了贼军。他是个机灵人,只一心盯紧了头领,小头目正与那小眼老妪纠缠,他看在眼里,不及想跟着也跳下了桥,这会儿也是惊魂未定,冷意袭来,但他不敢得罪府上的这些庄丁,那些人都是小心眼啊,下手又歹毒无比,惹恼了他们,他这一家子就休想安生。 他们犹处河边开阔地,不宜久留,于是小头目引众进了草料存货仓屋里,屋内果然是留有干草余料,伸手去摸,草质干燥,他们一拥而上,将干草塞进湿棉衣里,如此即可吸去湿棉衣里的掺水,亦可取暖,又听一声欢呼,竟在拐角喜获了一套蓑衣和两个斗笠。小头目不由分说将蓑衣和一个斗笠套了小雀儿。 “生个火吗。”一名手下问道,傍晚秋寒,他有些顶不住。 “扯淡,先离开这里再说。”小头目怒目斥责道。本地近县城,周围有很多民居,开场子和窑子的,庙宇道观尼姑庵,溢多也,又是兵荒马乱时节,但凡有点盘缠的富人家都南遁去了,穷人也进县城避祸,只要往这些空置的地方一躲,贼兵绝难寻到他们。 “我留这就行了。”一大个人壮汉坐草堆上,一脸怡然享受,竟是不肯走了。余众面面相觑,颇有心动者,他们在河水里泡了好几里,疲累以极,眼见天色渐暗,只待贼军退去,他们就可以找个灶子,用这些干草起火烤干衣服。至于万一小雀儿被贼人搜出来,那也不算有多大坏处,干脆投贼军也不失为一条生路,贼军都已经打到了这里,镇国将军府多半没几天逍遥日子,说不定他们千辛万苦把小雀儿救下来,还没能等讨到赏钱,镇国将军就先被贼军踏平了,都听说贼军每攻下一座县城,头弄必是杀尽朱家宗室。 “六儿,你啥意思。”小头目眼放寒意问道。 “没啥意思。”这个大个人壮汉似乎并不是很怵小头目,那神气竟有些不善,这却也并不能怪他,余众皆知这个六儿有个小儿子因为贪嘴吃了院里晾晒着的两块糖面糕,被小头目看见踹了两脚,落下伤症,这等七杂八糟的事儿本也寻常,同一个院里处,各位也绝非良善守礼,哪能不闹些龃龉呢。 “那么,嗯?有蛇。”小头目突兀睁目指着六儿所在草堆,惊呼一声。 “啊,他宁的。”六儿不及细想,慌忙从草堆上跳将出去,转身间脚踩到了地上打横的草杆子,仰面滑倒,重重摔地,正七荤八素欲起身时。小头目亮出一柄匕首抵在他的脖子上,猛地向外一划,血水如花盈泻一地,小雀儿被眼前一幕吓唬了浑身一震,但她紧紧捂着嘴,倒是周围余众鼓噪起来。 “陈头,你他娘太狠了。”余众之中有与六儿相交不厌的,当下出言斥责道。 小头目转头恶狠狠道:“贼军定会追过来,我们要赶紧走,这家伙要留下来投贼,不能让他活命。” “你怎么知道贼军会追过来,难道你害了他们的头子了。”余众皆不解。 “你们怎都不长脑子哩,小雀儿是姓朱的。”小头目怒其不争道。 “为何。”有愚钝者犹自发问,但余者皆已醒悟,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啊,啊,我冷死了。”小头目去打开门,有风灌入,小雀儿眼角莹莹,欲泣道。 “小主子,你要忍住,现在不是喊冷的时候。”小头目迈步到小雀儿跟前,手搭在她的双肩上十分肃然道。 “嗯,我是朱家人,我好勇的。”小雀儿虽小,但她听惯了长辈说起贼军的汹汹巨恶,便也了然此刻生死要紧,点头应诺道。 小头目从死者六儿身上退下了棉氅,将其套在了小雀儿身上,这棉氅浸湿后尤为沉重,小雀儿将它支撑起来不胜艰难。棉氅衣领处留有血迹,腥气使人欲呕。但是小雀儿只是紧皱绣眉,这份勇胆令小头目暗自喜欢,只道朱家人果然不凡,这小女娃不简单哪。 如此内衬干草,又套了几层厚衣物,小雀儿勉强能御去寒意。小头目背上她当先走了出去,引众一路捡小径七穿八拐。终于前头撞见了一伙人正聚在一栋生满苔藓的屋内生火取暖,因这些人皆为精壮,人数又多,显然不似寻常的农户人家。 小雀儿眼尖认得那些人身上衣着皆为府上的庄丁,欣慰道:“是咱们的人,快去叫他们去寻干衣来吧。” “不成,人多眼杂,咱们的行迹越少人知越好。”小头目说着就从怀里掏出那件小雀儿的皮袄,又抓了把干草塞进去,伪似有孩儿正裹进皮袄里。 “刘兴全,想要讨赏吗,就拼这一回,主子爷给你的赏钱不会少的。”小头目回头给了刘兴全一个眼色,意味深长的诱使道 “明白了,我带这个假的跑过去,借他们的眼引开追兵。”刘兴全心思灵巧,顿时醒悟过来。 “你这羔子有前途,事成后,府里绝不吝重赏。”小头目信誓旦旦道。 第九十五章 小头目反手一刀 连夜去屠镇国将军府 刘兴全备好行头,又回头瞧了小头目一眼,似有所悟,却并不动身。 “怎么了?”小头目不满道。 “给我一件衣。”刘兴全揪了揪身上单薄的青布衣。 小头目左右环顾,指了指一个手下,这名手下一脸络腮胡子,看似凶猛,这会儿却似拨浪鼓一般连连摇头,这天色渐暗,把外袄给了人,夜里岂不是要受冷,万一得伤寒死了咋办。 “嘶,娘的。”小头目忍不住沉声骂了一句,但他也不好支人过甚,自手刃六儿以后,这些手下此时隐然有提防之意。 “那是火光吗。”刘兴全眼眸中如藏萤火,遥指远方那团隐隐红晕悬于黑林之上。 小头目顺他所指望去,心头一跳,只道:“不好,贼军果真追来。”这一片屋舍民宅不少,贼军显是嫌搜起来费时费力,干脆放火烧了精光,居然半点不顾及祸连无辜。 络腮胡子眼眸闪烁不定,愣是不敢转头去看,只紧紧盯住小头目,他怕小头目故技重施,等他转头就突施手段,取了他性命。 余众也不约而同后退了几步,离小头目稍远一些,再转头去瞧那处异样林子,果然红光莹莹,倒不是诈言。遂七嘴八舌惊骇不已。听了众人之言,络腮胡子这才飞快转头一扫,速又回正。 手下们的种种提防作态,小头目明眼洞见,暗暗气恼,脸上却是如常,只佯为不知。 “弟兄们,贼军离我们大约是两三里,他们有马,走大道必死无疑,还一路放火烧过来,又藏不住人,你们说怎么办。”小头目寒声问道。 “刘兴全,你他娘还不去引开追兵,再不走,老子便宰了你。”络腮胡子忽对着刘兴全一脸狰狞喝道。 “要我卖命就给一件衣,不然大伙一起死。”刘兴全有恃无恐,他出身卑微,又素喜攀附权势,长久以来遂养成了察言观色的本事,看出来这些庄丁们都已心慌,多半会起内讧。 小头目低头沉呤一会儿,忽而抬头眼眸中杀意大盛,当面络腮胡子立时大骇,惊恐万状下连连倒退,嘴里“啊啊”的怪叫,他手里虽有利刃,却心知肚明自家厮拼本事不如陈头。 却见小头目反手一刀,劈砍在了刘兴全的脖子上,余众皆惊呆。 这一刀极劲,准头也无可挑剔,刘兴全都没来得及惨呼,口里咕噜冒血,头颅就套拉下去,横抵肩头,身子僵直而倒,噗通一声砸地,就只四肢在抽搐不已。 小头目瞧着地上那颗眼神渐散的头颅冷笑道:“叫你去引开追兵,此乃九死一生,拿命去换家里人一生富贵,你却讨要劳什子衣,必是暗存了叛心。你当我愚笨至此,居然看不出来吗。” 刘兴全仰面而倒时,半硬的身子弄巧砸在一堆枯树枝上,这片林子里本来有许多人家点缀其间,他们因贼乱而逃散,鸟雀又避人惯了,依例也不往此处驻足,如此生灵辟易之处,突兀响声犹显刺耳,屋里的人也听了真切,纷纷出来看个究竟。 小头目不作二话,俯身去翻刘兴全的尸骸,提起那件实草的皮袄布偶,跨背就往外跑了出去。 “谁啊,吓死老子啦。” “哦,呦呦,这是陈步令。” “你们看到了吗,他背上那是小主子。”从屋里出来的众人七嘴八舌不休,他们的衣物正置于屋内烤火,此刻还光着身子,仅要害盖了些奇奇怪怪的物件,像什么水瓢子,瓷碗之类。 “娘的,他姓陈的这回有够赏钱,回头就找他请一桌宴席。”眼见那个姓陈的背了小主子跑远,他们却是来不及穿衣,错过了分一杯羹,不免怀嫉于心,纷纷不平恼恨。 “跑的好快啊。”有心窍机敏之人隐隐有些不安,姓陈的背了个人还跑的这般犟急,身后有厉鬼索命似得,念及此,转头扫了一眼来路。 “你们,看。”他顿时神色大变,遥指林外天际。 “跑,跑。”从屋里出来的这些人终于瞧见了林子外那片红晕,不用细想便也了然,贼军居然穷追不放,不给他们活路。 小雀儿望着陈步令跑走,一时还没回过神来,僵直呆立了许久,待那屋里的人出来闹了一番动静,后又夺命而作鸟兽散。她这才回头去问余众,委委屈屈道:“那什么,谁来救我回家,就赏他大官做。” “小主子,你快跑吧。”众人面面相觑后,有光面汉子上前来朝她深深作了一揖,劝道。 “我,我认得你,你是我奶娘的小叔子,我,小雀儿是你亲人,别丢下小雀儿。”小雀儿毕竟宗室苗裔,大宅子里耳濡目染,年纪虽幼,却尤知人心,她已然闻出味儿不对,噙泪苦苦哀求道。 “我也是没法子的,贼军就快追上来了,不跑就得死,我这条命自不如你金贵,可谁都不想死。”这光面汉子倒也实在,不因主子年幼而欺之。 “我说贼军都打到这来了,官军多半已经败了,果然大明朝迈不过三百年这道槛。”络腮胡子居然当众口出大逆之言,将周围余众都惊到了,一时络绎吸气声。 “那,你说,咋办。”有迟疑不决者问道。 “今天这个事吧,大伙儿同进同退,一齐投贼,然后引,不不,投义军,然后引义军去灭了老爷满门,可好。”络腮胡子左右疾扫了一眼,未见有不愉之色,心中大定,又道:“想跟我干的,吱个声。” “铁兄弟,你说的对,我听你的。” “铁兄弟,我浑身都是水,这样被义军撵上一夜,都不用刀子加身,就给冻死了。” “是啊,是啊。” “迟灵学,你待怎样?”如料附和者众,络腮胡子难掩得意,转头对光脸汉子问道。 “我,我当然跟大伙同进退,有啥不可。”光脸汉子无奈道,他虽受朱家的恩重,但是朱家作恶着实满盈,他读了些书,知善恶终有报,此刻暗自思忖万一朱家蒙难,他寻机给主子们收尸敛棺,一一立个坟包,就算勉力报了这份恩情。 “好啊,我就说你小子是聪明人,从不给人添堵。”络腮胡子开怀笑道,这个姓迟的兄长是账房先生,老爷的不二亲信,泼天财宝经他流水般入账,投贼,可分为两种投法,一种是做个小贼卒,莫名其妙就给官军打死,化作一堆露野白骨。另一种便好得多,立下功劳,受赏做个头目,这条才是活路,是故把这个姓迟的拉下水尤其紧要,可经由他说动那位做账房的兄长,给贼军献上朱家两百年累积的财宝。 小雀儿冷冷看着这一幕,眼眸渐渐暗淡,她常听家里长辈诉说贼军凶狠歹毒,食人肉为乐,以她的年纪固然是听不懂何为食人之癖,却不碍深为恐怖。 “小主子,你干嘛不跑呀。”络腮胡子上前来讪笑道,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段麻绳,不停搓揉,眼神中似有戏弄之意。 “我,我是朱家的子孙,我不怕。”小雀儿扬头道,这话虽说的硬气,可眼角依然不争气垂下盈盈泪滴。 “那你就跟着我走吧,哎,小的们也是没有法子,你别往心里去。”络腮胡子见小雀儿值此落难之际,依旧有几分贵人气度,恍惚中似悬凌然不可欺辱的皇家之威,不觉间收敛脾性,恭恭敬敬在前引路。 小雀儿大步迈开,抬眼处,那一片红晕在说话间已然火光燎原,如红霞映面。这瑰丽光景却也不能使小雀儿心中起丝毫涟漪,她只默默的走路,走的很认真,每一步都谨慎的避开污泥,杂草或枯枝,仿佛这样能摆脱厄运。偶尔也忍不住回头去看林子,只盼那位姓陈的壮士返回来救她,惜而皆是失望。 “前面的是什么人,快给我跪下答话。”如飞蛾扑火,终于前面有人喝问,听口气无疑为贼军。小雀儿心头一紧,来不及自怜艾伤,眼前忽而一花,原来是络腮胡子等人都跪下,一排火把呈现在她眼前,火把下是一个个狰狞的面庞,这一刻小雀儿终于是害怕的哭了,她怨恨父母,为何要把她送去县城,本是在府里好好住着,却无端送她进了贼窝。 听到响箭,马背上的张玮心头一喜,忙拉紧缰绳,谓左右道:“好像是抓到朱崽子了,娘的,原来往那边,回去看看。” 后又接连几次响箭,他们跑马从林子里穿梭,须臾之际就到了,余老歪下马越众而出,在一摞子汉子中,又见到小主子,许是受惊,此刻面色灰白,身子筛抖不止,尤显娇弱可怜。 睹此一幕,余老歪心间却是慨然,这位宗室贵女本应注定显赫一生,奈何时运不济,转眼便不得好死呀,原来乱世来了,不独贱民遭殃,谁也逃不过。 “她是吗?”张玮问道。 “是。正是我家的小女主子,名讳不知,但确是姓朱,常换作小雀儿。”余老歪恭恭敬敬回道。 “这,小了点。”张玮蹙眉不已,意兴萧瑟道“这么小的娃儿,没来得及动刑,或已惊吓致死啊。” “大王不妨就此夜袭镇国将军府,小人愿为内应。”余老歪进言道,他担心夜长梦多,投贼之事若被主子们得知,会连累家里人。故而索性引贼军连夜去屠了镇国将军府,有些事不去作就罢了,一旦做了就只能做绝,最忌犹犹豫豫,当断不断。 “在县城附近吗。”张玮有些心动,他的大军多日围攻临县未果,又恐官军来袭,步了灵武军的后尘,故而疾取小道南下,自断后路奔袭至威县,委实棋出险着,辎重便已匮乏,这才设伏桥边林子,终有所获,些许军粮可支应时日,只是军中兵卒溢多,每日口嚼不算,军粮这种东西那自是多多益善啦。 “大约有半日的行程,三十里路。”余老歪如实做了答。 “三十里路,那就明日去。”张玮稍作沉呤,便有了决断,宗室不能擅自离开封邑,不必急于一时。 “大王可以先不收兵吗,周围还有不少逃散的敌众,不妨顺便拿了,免得他们又回去,给朱家添人手。”余老歪献计道,他听贼头说明日就去攻朱家,心中稍安,这会儿只要把附近逃遁的朱家家丁们都留下,别给他们逃回去,自己投贼的消息就传不进镇国朱老爷的耳中,如此家人便可无虞。 “本县的老朱家修了坞堡吗。”张玮蹙眉问道,朱家宗室向来奇吝财资,罕有存心耗巨款修坞堡的。 “有,有。”余老歪咬牙扯谎了,为了不让朱家家丁们把信带回去,危及家人,他只好行险诓骗。 “那成,继续搜,今夜方圆几里不许见活人。”张玮眼神一凝,下令道。 “大王,你要对我做么事。”忽而,一旁静静窝着的小雀儿开口问道。 “啊?”张玮转身踢了小雀儿一脚,冷笑道:“朱家的,我们一贯煮了吃的,不过似你这般小,也没有多少肉,不值费事,这就送你去见阎王吧。” “我们朱家驱鞑虏,复河山,有功于天下。”小雀儿犹自不服道。 “狗屁不通,你们老朱家的人猪狗不如,害我祖父性命,就是因为看上了我姨母,就打断了我祖父的腿,使他受辱自尽,破家之仇,几世不忘,哼。”张玮青筋暴起,怒斥道。 “那,坏人作恶,不怪好人,我们朱家好人多,坏人少。” “哈哈哈。”贼军上下闻言无不笑惨了,小雀儿被这场轰然的笑声唬了一跳,张口瞠目,很是不知所措。 “小丫头,你说话小声些,把人笑死了,造孽哦。”张玮也是笑不直身了,好会儿还回了一句。 “你是我府里的人,我问你,我说错了吗。”小雀儿直勾勾眼望余老歪,惑然问道。 第九十六章 还是小雀儿口齿伶俐 军中不明不白死了 “昨日,抓了那乞食的三口子,硬说人家是义军探子,正要往县里送官,若非今日遇上变故,恐怕他们没有活路吧,小主子,这。”余老歪苦笑道:“难说不是为恶。” “大王,我问你,那一家三口是你的探子吗。”小雀儿犹自不肯死心,又转头对张玮问道。 “啥,乱七八糟,滚,带上,回营。”张玮不耐烦踹了她一脚,吩咐了左右,自顾上马疾去。 余老歪抱小雀儿上马,追随贼军一行返回大桥,但见桥面零清,马车连货物皆已不知去向,唯有稀稀落落一些光着身子的尸骸依然原处横陈,惨白尸骸上赫然有呈紫色条状的印痕,宽约臂粗,且深深凹陷骸体,显为轮子碾印。几个中了箭的伤者被拖到一旁稀声哀嚎,他们的衣物倒是没有被夺去,只置之不理而已。 余老歪略微沉呤,上前细看这些伤者,中箭的创口并无乌青,贼军用的乃是寻常箭头不喂毒,除非破伤风,只要及时救治多数皆能活命。 “余兄弟,救我们吧。”有一个伤者抬头,眼见熟人,恳切道。 “单兄弟,我自身难保。”余老歪摇头道。 这边正说着话,张玮从桥面另一头叫唤他,余老歪不敢怠慢,忙上马赶去。 “这三口子是怎么回事?我的手下说,他被关进笼子里,还是个浑人,问话也回的不三不四。”张玮手指地上正跪着的一个粗汉问道,那粗汉腿上有包扎的布条,正是狄四。 “他昨日在我前主子家的门口讨饭,被疑是义军探子。”余老歪如实做了答。 “呃?为何疑他?”张玮困惑不已,在门口讨饭,就被疑为义军探子,还给抓了送官,这未免太捕风捉影了。 “据说他是从开封祁县来的,那里闹蝗灾,他却逃荒不走运河去江南,往北要去香河。”余老歪所知不多,从旁人处只当趣事听了一些,不想这会儿有大用处。 “为何,你说话,为何。”张玮细品一番,好奇心起,就去问狄四。 “我家娘子疯了,听说香河有位大仙,颇有神通,我想去求她治好我家娘子。”狄四如实回道。 “疯了?”张玮眼色锐利,来回打量这个妇人,细看下深以为异,这妇人举止得体,只是脸上癫狂痴笑,迥异于他见过的疯子。不禁暗自思忖:“这年头什么样的人都有,装疯卖傻的不少。” 念及此,张玮回手狠狠扇了狄四一个耳光,却不见这妇人脸色有异,这下又不得挞定,自家男人被打了,还能不动声色,这妇人难道是真疯。 “尤那汉子,这倒巧了,我们就是香河那位大仙的属下,原来是自家兄弟,这就送你去香河,让那位神仙治好你家娘子。”张玮把人打了,未等狄四求饶,和颜悦色道。 “镇国将军朱老爷也是这么试过,他在我腿上插了一刀,我娘子真的是疯了。”狄四咧嘴一笑,复见相似遭遇,他竟也处之泰然了。 张玮又细细端详狄四,这是一幅憨直的面目,不禁蹙额,便学着戏里的行状,向北遥对拱手道:“那位神仙法力无边,但是远近来求她的人太多了,她又是慈悲心肠,皆来者不拒,日夜不停施法过于耗损元气啊,官兵当中也有厉害妖人,终于。” “啊。”狄四惊慌失色,问道:“没事吧。” “哎,你去求她,她必要给你娘子治病的,但是你不能拿了好处就走,要在城内摆下道场,向上天祈福,三天三夜不停,给她说些好话。”张玮故作神秘道,他在白小茹身边有些时日了,深知这里面的道儿,许是那头千年狐仙心软,附身之时没有夺了白小茹的神智,以凡人身躯施法本就不太方便,更与白小茹的神智串倒,施法间不免分心,时而失手。按往日的成法,若不慎失手,就只能灭口,以免闹乱了人心。 大法师为此就叮嘱了好几遍,以后找人应尽捡老实憨厚者,这种人心眼少,万一失手了也容易灭口。然而只要是施法得遂,事主是老实人,他人一眼就能看通透的,这才好取信,俞好有人证,且年纪俞幼为佳。 “你这小娃挺机灵,会说话不。”张玮拿眼又直瞅卷曲在疯妇人卫氏怀中那小娃,奈何这小娃满脸只有惧意,心下甚为失望,这么一个哄不出话的小娃派不上用处。 “他,他叫三儿。”狄四回了一句,似乎以为犹不足,便又吐出来一句:“我叫狄四。” 张玮嫌弃瞟了狄四一眼,心中暗自吐槽:“果然什么人养什么鸟,什么爹生什么娃。” “噗嗤,爹叫狄四哪,儿还叫狄三,咯咯,不会取名,随便叫个牛啊,柱啊,再不行,山啊,石啊,哪个不成。”小雀儿毕竟年幼,心轻不吃愁,顿时憋不住笑出来了。 狄三和狄四循声看来,只觉这位丫头金言至理,不可辩驳。 张玮斜眼紧瞅小雀儿,若有所思,自家不久前抗命,弃白小茹不顾而引兵南下,恐将在其跟前失宠,这会儿该给她老人家送去一件礼物,以表忠心才好。这个小雀儿年纪幼小,又口舌伶俐,只要白小茹施法得遂,将那妇人的疯症治好后,亲历此事的小雀儿能用作见证,为义军宣涨声气,壮我威势,更妙处在于小雀儿还是朱明宗室,官军细作必将此事如实详禀给他们的主将,当官的皆鼠胆多疑,见识过白小茹的法力,丧胆自退也未可知。就算上面有皇命压着,官军不敢退,也会疑神疑鬼,军心不稳,这横竖是个好算计啊。 他又眺望远处桥面那些中箭负伤的俘虏,心中思忖:把这些人也带上,见证者不嫌多,万一白小茹失手,把这些人灭口轻易尔。这番算计从心里过了几遍,挞定无虞后,张玮便下令把这些中了箭的俘虏收治起来,明日和小雀儿押送去香河,狄四一家随队前往。 香河城外,烟气婆娑,宛似神仙斗法过的残迹,神甲营筑起营垒,时而一发火铳便能远远夺去城上一条性命,区区一千神甲营竟然压着城内十数万人不敢露头,不过城垛后还是有些勇士,不时探出身子抛出来一些陶罐,这些陶罐触地碎裂,爆开暗红色的水花,闻腥气疑为生血,还有一些弓箭手不时从城上抛射箭支出来,箭头有黄色的符咒。 王朴紧紧握住这封今晨刚从雁门送来书信,他的那位亲娘居然在前往西安的半道上给人劫走了,如今劫匪勒索五百支线膛火铳。他和这位娘并无多么深的亲情,只是在大明朝,若对亲娘见死不救,那无异于自绝于天下人啊,背负丧心病狂,毒绝灭裂的恶名,从此就休想安生了,这泼天大的难题摆在面前,该何去何从呢。 “这伙劫匪绝不简单,据王综的说法,是王禄先喂马匹吃泻药,一群鞑子伏林杀出,夫人眼见突围不成,为保清白将自尽,身边的一个丫鬟扑上去把夫人紧紧抱住,诸多安排环环相扣,竟算无遗策,学生以为这是虏酋的手笔。”林昌兴沉呤一会儿,进言道。 “那还用你说,这不明摆着,可现在如何才能把夫人救回来。”刘一山甚是焦虑道,自南下进剿妖人白小茹,转眼就后院起火,这难道是中了邪咒吗,他抬眼一望城下星星点点的血水陶罐,近处很多缚束黄纸符咒的箭支斜插入土,更以为那是厉害的邪术阵法,心里莫名发毛。 “救?怎么救呢,还是去问顾公子吧。”王朴苦笑道,用计实非其所长,从前但有遇事不决就问顾公子,久之习以为常。 “顾公子不会出主意的,他毕竟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林昌兴连忙劝阻道。 王朴转过头去,紧瞅了眼林昌兴,稍作沉呤,若有所悟道:“是啊,找他出主意,劝我救母不忠,劝我不必救又是不义,左右皆要被世人诟病,以他为人不会尽力。” “那就由大人来拿主意吧。”刘一山心说:不要说顾环宸为难,这种事我们又何尝不是为难。 “依我的意思,救人还是不行的,敌酋努尔哈赤将来拿这些兵器杀我大明官兵,以后我还怎么在大明混。”王朴无奈道,这些线膛火铳准头极佳,在战场上能万军之中取敌将性命,皇太极只要用这种火铳在阵前射杀一名大明的将领,然后大肆宣扬,此战全凭王朴给的火器才能建功,他王朴立就举世皆敌,大明上至朝廷及各路军马将领,下至普通百姓都要对他恨之入骨,这个后果莫说一个王朴,就算十个吕布也承受不起。 林昌兴和刘一山对视一眼,皆心生寒意,连亲母被人害命都要不在意,该是何等大奸大恶,这样的人能够追随吗。 王朴抿着嘴,又道:“在这大明朝,不顾亲母也很严重,皇太极这一招果然不好化解。” “要不就把王琮做掉,我们故作不知。”林昌兴进言道,还翻掌作了个宰割的手势。 “鞑子独独把王琮放回来,他们手上估计还留有不少人,仅仅是杀了王琮没有用。”王朴摇头道,他是挺中意王琮的人才,将来还想再用,不舍弃之。 “此事瞒不住。”刘一山也不以为然道:“如我们瞒着,等鞑子把消息放出来,朝廷也会猜疑我们。” “是这么滴。”王朴颔首道:“崇祯本就是多疑,我好容易才跟他和缓,将来还指望升官呢。” “大人说的极是。”林昌兴倒也不执念,忙改口道。 “我下不了这个决心,就由雁门自己定夺好了。”王朴也觉得亲自下令陷母于死地有些不太好,便想将这个球踢给王雁,所谓一事不妨二主,她有叛逆主母的前科,再来一回委实债多不压身。 林昌兴和刘一山皆是心里腹诽,这算什么,有贼心没贼胆吗,不禁心生鄙夷。 “朝廷的新任监军几日内要过来,他娘的,有人阴我。”王朴气结道:“徐公昨日来信,信中说这位监军是我仇家。” “卑职想看这封信。”刘一山奇之,问书信一阅。 王朴颔首,从身边马匹夹包中摸出了这封信,递给了他。林昌兴也凑过来,只见信中赫然写有一个人名,陈名夏。两人无不变色,林昌兴凝重道:“这是要离间我们和东林党。” 王朴重重点头,他深知其中凶险,在大明朝,文贵武贱是不可辩驳的天道,陈名夏是东林党的后起之秀,声气正旺,如是在军中不明不白死了,他将百口莫辩。 “那么说,万一姓陈的在我们军中死了,就算不是我们动手,也没处说理去。”刘一山也回过味,瞠目结舌道。 “哈哈哈,他娘的,谁给皇帝出了这么个遭瘟计。”王朴气急败坏,狞笑道:“狗皇帝面对鞑子就跟猪一样蠢,所有聪明却都用来坑我这样的忠义之人,滚你娘。”怒极踢了一脚土块。 “陈名夏怎么会去作监军呢,他不要前程了吗。”林昌兴毕竟是个文人,名利场上不成文的规矩,他多懂一些,遂拧眉不解道:“监军外放是个苦差,多从御史台平调,陈名夏还是白身,年纪也小,如何派他。” “信中没说,徐公似有难言之隐,我们派人去京里打听一下。”王朴也听出诡异来了,陈名夏何苦放着名利场上那远大前途不要,跑来神甲营作个人厌狗嫌的炸弹,除非不得已。念及此,王朴猛然醒悟,惊呼道:“除非不得已。” “那样便好办,他不是来拼命的。”林昌兴乍喜道:“陈名夏不想死,我们也不想,他死。” “嗯,要好好跟陈名夏这王八蛋交心,从此就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了。”王朴碎牙欲呕,犹如食了一嘴蝇。 第九十七章 谷中暴动 夺马求生 香河以北约百里开外,细雨方歇,暖阳天青,本为幽深隐地一条山隙内,如今各色嘈杂破空,就听一声怒斥:“谁敢上前。” “我都要死了,还怕个球啊。”有褐衣农人扬起镰刀道。 “老爷,你明明有很多嚼用,给我们一点又怎么嘚。”也有健妇者挥臂道。 “大伙听着,一起上,他们这点人拦不住咱。”这垂垂老者竟也一脸狠戾之气。 “谁敢上前,大枪扎他腰眼。”车上这人又一声怒喝,挺枪虚划,又一次唬退了喧哗余众,适时云开,一缕阳照落地,卷起白气将谷内浑浊阴郁驱散了一些,原来正是货商尤润龄,他身后还有小周姨娘娇弱身子卷曲一团,这会儿但见面色惨白,瑟瑟发抖。 谷内地形狭长,尤润龄那十几辆大车背靠峡壁,彼此首尾紧挨着,车上人人都有兵刃,与之对峙的一伙人分明为普通农户人家,犹有婴孩啼哭声刺耳。 “俺娃,他快不行了,要赶紧弄吃的,你们就分一点出来吧,求求你们啦,就一点。”这时一个农家汉一声嚎,挤开余众,扑到车下,朝尤润龄跪拜磕头,恳求道。 “没,没有,我不是不想给你们吃食,我也有难处啊。”尤润龄也向车下连连作揖道。 忽而,这扣头的农家汉乘尤润龄作揖之机,暴起伸手去拽他的枪头,更不顾枪头开刃处割伤手心,猛地向下一拉,尤润龄毕竟是年纪不小了,居然就这么被掀了个跟头,翻落车下,这突兀的变故引得众人都轰然而动,扑上去抢夺车上的货物。 其余车上的庄丁眼见自家老爷在车下生死未卜,顿时阵脚大乱,又接连失守了几辆马车,倒是洪小寒挺枪连扎数人,从车上一路踩着货物过关斩将,这些饥民柴身嶙峋,立不禁风,哪里能挡从小打熬过武艺的洪小寒一击,顿时车上车下血溅如雨,待他来到小周姨娘跟前,见佳人只是受了惊吓,细看无恙这才放了心,报以咧嘴一笑。饥民哀鸿一片,纷纷退去,尤润龄这才从车子底下钻出来,他看到一地的血人正呼疼打滚,脸上神色惊恐不已,嘴里窸窸窣窣道:“闹,闹大了,闹,闹大了呀。” 洪小寒这几下十分不知轻重,见了血,结下仇,饥民果然动了怒,红了眼,有人忽而来了句:杀了他们。尤润龄见饥民已然从腰里或地上亮出了农具,拽紧了脸色不善,他伸手一指洪小寒高喊一声:“他与我无关,杀人的这个小子不是我的人。” “小寒,你快跑。”陆盛海爆喝一声。饥民中也有人发一声喊,扑了上来,这一回他们不是只顾着抢货物,而是抡起锄头招呼庄丁们的脑门砸落。 洪小寒脸上爬起了惊惧,舞动长枪格挡了几下,却不防身上结实中了几下飞石,疼的直咧牙,所幸有皮甲护身,不至于负伤,与陆盛海汇合一处,两人配合默契且战且退,渐渐退至破庙里去,这个破庙却是聚了很多饥民中的老弱妇孺。 虽无庙门,两人凭在身的皮甲如门神般万夫莫开,这些饥民却各存私心,待见这两人厉害,就纷纷回头去围攻车上的尤润龄等人。外面的尤家庄丁们身无片甲,只凭肉身布衣可禁不住飞石,镰刀和木棒,终于死伤惨重,溃不成军了。 洪小寒挂念小周姨娘的安危,进庙里抓来一个瑟瑟寒颤的小娃儿,那娃儿黑乎乎的脸上涕泪横流,间又弥散一股骚气,居然耐不过惊吓,当众尿了裤子。洪小寒厌恶踢了他一脚,用枪抵住他的后心,怒道:“给爷停手,不然就戳死了他。” 这股饥民似乎彼此相熟,念及庙内还有许多自己人,便依言停了手。 “两位,大伙们听我一言,此事到处为止。”饥民中有一老者越众而出道:“有这些车上货物,死了谁都不亏。” “这位老哥说的在理,闹出了人命是我们理亏在先,车上的东西都归了你们,只把剩下活口放了便罢。”陆盛海听了这些劝和话,忙附和道。 对死人一事,饥民们早已麻木,当下并无异议,将尤润龄和小周姨娘等六名活口都带了过来。 “我说,换人吧。”饥民中有人跳出来切齿吼道。 “给我们留十匹马,再让开一边,我们上马就走了。”陆盛海阴鸷笑道。 “不成,马匹我们要留下来,这些车上的货物用人可拉不动。”饥民中老者连连摇头道,车上货物还未仔细点数过,不知其价倒也罢了,这十几匹马在兵祸之年尤其能卖出高价。 “那就没法谈了,我们这边人太少,一旦交换了人质,回头你们反悔可不就玩完了嘛。”陆盛海不悦道。 “要我说他们不过是两个人,就此冲上去杀了他们,还换个屁人质。”饥民中也有暴脾气者鼓噪道。 “对,他们不过是凭身上有甲,我们现在有刀枪,还怕啥,攻上去把那两件甲抢过来。”饥民中更有望着那身皮甲,眼放贪婪光芒者。 “我们是官兵。”陆盛海伸手往胸口上甲片上拍个脆响,睁目冷笑道:“这身甲给你们,那必有灭门之祸,朝廷有王法条条,明文私藏甲胄者,以谋逆论处,诛灭九族。” “那,那你活着更不会放过我们。”饥民中这才回过味儿,想起已经杀了好些官府之人,惊骇莫名,后排更是有几人当场晕厥。 “我不想多事,这些人跟我们本就不是一路的,是这小鬼看上了人家的小妾,多管闲事。你们杀了他们的人,与我们可不相干。”陆盛海指着尤润龄说道:“他刚提了一嘴,我们与他们无关,你们也都听到了。” “嘿嘿嘿,官府的人,我们大伙儿可都是良民啊。”饥民中的老者脸上挂满了媚笑,心里寻思几大车的货物,只县城里有豪商能吃下,这会儿若是把官府的人杀了,以后进县城,不免担心被人告发,念及此,道:“马分两匹给你们,车上的货物,也匀给你们一车。” “行。”陆盛海略一沉吟,心知这是以分润赃物的手段来拉拢他们,便颔首道:“你们先退一边去。” “兄弟们,留下一车给他们吧,咱们都是良民,不敢伤人,方才一时激奋纯属众怒难犯。”老者这话虽是对着同伴们说,话里却暗戳戳夹枪带棒,藏了机簧。 这老者在饥民之中确有声望,余众虽有不愉之色,依旧还是照做了。饥民们如约把马匹和车子留下来,赶着其余马车簇拥成群,陆续退出山谷。 山谷重归于寂,地上三十多俱的死尸,洪小寒看着发毛,这才回过味儿,地上那些有小半数死于他的枪下,他年未及冠,前年才顶了亡父的职差,从前见过的死人都没有今儿戳死的人多。 “这些人太不经弄了,一碰就死。”洪小寒郁闷道。 “哼,这几个饿鬼站都站不稳,你莫以为是长本事。”陆盛海冷笑道:“车子我们也带不走,留下吧,快帮我把马卸了,咱们骑马走。” “我的货没了啊。”尤润龄从地上晃晃悠悠爬起来,见了一地的血迹狼藉,不禁悲从心来,堂堂男儿居然掩面大哭。 “尤老爷,你这属于自寻死路了吧,周围都是贼军乱匪,你非往这里走商。”陆盛海正给马匹卸去车辕皮套,闻悲泣声,回头一笑,遂道。 “我,我不知啊,哪里能知,京畿首善之地,居然会突起贼乱。”尤润龄顿足道,悔犹绞心挠肺。他本是通州一家商铺的掌柜,于州城里的大商铺无一例外皆依附于宗室权贵才能不受官府敲骨吸髓。他这个店铺是自家传下来的祖产,但百年前就投充于齐王。王爷那是天上的人儿,名下产业无可计算,尤润龄这点家资一般入不得法眼,只要每年分红不短少,王府就不过问琐碎了。故而东虏入寇,他就带着店铺的伙计南下避难,这下可就糟了,今年分红交不出来,王府的人不肯罢休,也不听他狡辩,打了十多棍子,扣下他的家小,临走放话需交出分红后才能放归。他这才无奈取乱地走商,本盘算了东虏洗劫了京畿一带,通州城必奇缺粮,他只要采买几十车的粮和日用的小器皿运了过去必然是稳赚不亏,不想却是自投罗网,在谷中听先来的人说了些传言,他就暗呼不妙了,本欲藏几日,就寻机退回山东去。许是他这些车辆太惹眼,本地人又彼此相熟,口口相传之下,消息一传开,这日就在谷中忽而聚来数千饥民,不由分说就要抢车上货物。乱世中人皆为草芥,眼看这一趟生意赔了底吊,月底交不上王府的常例分红银子,那他的家儿妻小就生死不由意了,如此怎能不悲哀恸泣呢。 “这都是命呐,你也赶紧逃命去吧,我们顾不上你了,乱世生死皆由命。”陆盛海手上不停,嘴里犹自道。 “你们带上我吧,小老弟,你要小周,就送给了你,只要带上我。”尤润龄恳求道。 “小周是我的,你给不给都是,哼。”洪小寒却不肯轻易受人恩惠,不服驳斥道。 尤润龄拿眼去求小周姨娘给说几句好话。奈何小周姨娘披发低眉,不见神态起伏,只幽幽缓挪碎步向着车子边洪小寒靠去。 尤润龄心头一凉,暗忖:坏了,婊子无义,戏子无情,这婆娘变了心。 “老爷,怎么办?”活下来的四个庄丁之中,阿骆和老酒还能喘粗气,似回复了一些气力。 眼瞧洪小寒和陆盛海忙着给马匹上鞍,尤润龄了然他们铁定不予援手,又满脑子充斥家小妻儿给王府中人凌虐致死的画面,眼中尽是悲伤,并转而戾气大涨,他似是发起狠来了,切齿低吼道:“要活命的,就跟他们拼了。” “咱们没有兵器,他们还有甲,这怎么打。”老酒是个皮糙肉厚的壮汉,虽叫饥民一顿毒打,却还能托着一身血淋淋的新伤勉强站直,他的大脑袋瞪着铜铃一般的巨眼,生造威仪,可话里却难掩惧意。 “他们要骑马走,不让他们上马就成,托住他们,再谈条件。”尤润龄毕竟是个七窍玲珑心,便有主意,道:“拿石头砸。” “你们干什么?”陆盛海怒道,尤润龄等人远远用石头扔了过来,飞石中了马身,马匹嘶鸣不已,这些不是战马,极容易受惊,当下陆盛海与洪小寒有些控不住马,为了不使马自顾跑掉,只能抱住马脖子生挨飞石的背击,这些石头沾满了污泥,顿时两人满身泥痕十分狼狈。 “分给我们一匹马,不然就一起留下吧。”尤润龄忍着身上伤口传来火辣辣的疼,吼道。 “就两匹马,分给你们也不够。你们有五人。”洪小寒道。 “我们坐车子,把货物卸了,车子就能坐五个人,用一匹马也能上路。”尤润龄心头暗骂这娃奸诈,居然懂得用离间计,所幸他早有盘算。 “不要理他们,挨几块石头死不了,快弄好马鞍就冲出去。”马匹在飞石中处久了,渐渐适之,陆盛海仗着身上的皮甲,不理飞石,只专心系束马鞍,存心要强行上马闯出去。 “你们走不了,这座庙里有很多取暖之物,一把火就能点着。”尤润龄得意道:“你猜外面的人看到庙里起火,会否封住谷口呢。” 听了这话,陆盛海脸色大变,饥民拖家带口,彼此还都熟识,庙里这些老弱饥民是他们赖以活命的最大依仗,如若一把火将人烧死了,外面的饥民必要暴怒而起杀心,他们就很难有好下场。 “那我们就不够了,一匹马坐不了三个人。”洪小寒沮丧不已,他实在不舍小周姨娘。 “好了,都坐车吧。”陆盛海换了个和颜,洒然笑道。 第九十八章 杀人上瘾 凶戾不祥 “你们留下一匹马且自去,车子与货物本就该归我,何来贼寇抢了人还能猖狂。”尤润龄听对面犹留情面,暗松了口气,又念及自家不幸,悲从心起不忿道。 缄默了些许时刻,洪小寒冷笑道:“老陆你给我牵着马,我去宰了他们。”言罢就要去提枪上前行凶。 “行了,不要杀人,你小子怎么还杀人上瘾,就给他们一匹马。”陆盛海蹙眉不悦道,思忖尤老爷等人并无恶行,且庄丁中活下来的这四人中,名唤阿骆与老酒的这两人颇有武艺,仅凭洪小寒一人在搏命中未必有十足的把握能全身而胜。 洪小寒转头对陆盛海怒目而视,心中不知何故,觉着这个老家伙十分多余,惹人厌恶,随之一言不发将马匹缰绳强?了过去,从地上捡起长枪,右手取马鞍护着头面,向尤润龄等人狨身而上。尤润龄早已有计较,分别附耳老酒和阿骆,悄声道:“快去抬死人扔他。” 眼见洪小寒这个平时拘谨的小子居然起了杀性,睁目赤红,恃械行凶,老酒和阿骆正暗暗叫苦,他们手里没有兵刃,又浑身是伤,不过摆个架势已然头晕目眩,连喘粗气,正惊慌失色就听尤润龄传来的吩咐,他们都是得了老爷的恩惠,平时听惯差遣了,当下也不及细想,就近抱起地上的两具死人,举过肩,后仰蓄腰力,猛投了出去,此刻身负重伤的他们,力气已然大不如从前,好在这两具死尸生前久饥,干瘪如骷髅,居然扔了足有三丈远。 洪小寒只道用马鞍防备飞石,将马鞍举在头前,如此眼野不开阔,不想飞来的居然是两具死尸,这么大的物件避之不及,被击的一个踉跄,骤见那张发紫黑青的死人脸,拿半睁鱼目自腋下朝他凝视,那诡异怎不惊悚,洪小寒脑门嗡嗡声,怪叫一声欲速逃,这两具死尸居然僵直了,如附身一般挣脱不开,他不过稚嫩郎,只以为冤鬼缠身,不免俞加惊慌了,脚下一滑就屁股着地,跌了一跤。 尤润龄爆喝一声,带手下扑了过来,奈何陆盛海老于江湖,早已先一步将马拴于车轮轱辘,及时赶来接应,将洪小寒从地上提了起来。尤润龄等人眼见陆盛海手里的枪头犹存血污锈膻,皆心存忌惮,止步于三丈外,再不敢上前。 “你这狗崽子怎么回事,杀人上瘾了吗。”未料陆盛海反手一个大巴掌印在了洪小寒的脸上,听那响声就可知这一下力道非小,洪小寒那俊朗的黑肤脸上登现五条红肿高起,陆盛海指戳洪小寒鼻子,恶狠狠怒道:“你这般恶了心肠,将来必要不得好死的,今日念你年纪,饶你一回,下次再如此,我便不饶你了,哼。” “陆老,请给我们一匹马,可好。”尤润龄见了这一幕,心生敬意,便遥对作了一揖,恳切道:“我们本也不是对头,何至于以命相搏。” “对啊。”陆盛海正欲化解彼此仇隙,嘴里细磨好话来说,只觉心口传来一股剧痛,低头一看,却是一口缠血淋漓的枪尖透胸而去,骇然回头,入眼竟是洪小寒那本该俊朗的黑瘦长脸,此时这个少年郎紧咬着牙,五官已然扭曲成一块,莫名狰狞。 “我,我是你爹的至交,是,是你爹临死前将你托付与我呀。”陆盛海不敢置信的瞠目道。 “切,你好烦,杀人又咋的,乱世中的人命不值什么,你活着糊涂,还要误人子弟,凭的讨嫌,不如就此去死,省得将来误了我。”洪小寒啧声道,那孩儿般的俊脸忽闪清澈眼眸,竟无半点理屈为难。 “啊。”陆盛海怒喝一声,持枪一个大弧横扫,洪小寒冷笑翻掌狠转枪头,双臂运劲一挑,疾退了几步就把陆盛海的胸腔脏器绞碎,顺势拿枪头的倒刺带了出来,陆盛海闷哼一声就斜倒而扑,犹自死不瞑目。 不待尤润龄等人平复错愣心绪,洪小寒伏身去翻尸身,不时抬头瞟来警惕的一眼,忽见他从中摸出了一个腥红锦袋,尤润龄眼尖,一眼识出这是个钱袋无疑,略一沉吟,倒也不觉异处。 洪小寒将这个钱袋仔细收了,待他起身,眼中的凶光荡然无存,对在场诸人一礼,和颜笑道:“今日死了一地的人,莫要再为了一匹马闹不休,尤老爷,咱们讲和吧,我分给你们一匹,小周自当归我。” “小周,我待你如何。”尤润龄冷笑一声,遥对小周姨娘问道。 “老爷对小周恩泽全无,只有寡情凉薄。”不料小周姨娘却是悻然嗔道。 “这不是真的,老爷我对你一片真心。” “若是一片真心,岂会带小周来这个兵荒马乱的凶险之地,老爷的心思小周又岂有不知,十年为君不思量,两茫茫,竟成空,自恼多情空惆怅。” 听了这话,尤润龄一时语塞,竟愣怔住了。小周是他从前花费两百两银子从一个牙人手中买下,戡乱之际,奴人不值钱,两百两银子足够买十个模样周正的丫鬟,小周姨娘这般高价自是身怀技艺,原来她经过这个牙人的调教,精通琴棋书画自不待言,更有一手心算计数的好本事。 尤润龄是个行商,每日记账不得闲,年纪渐长之后,苦于一双老花眼难堪深夜挑灯记账,故而某日听说这个牙人手中有如此奇货,遂不吝巨款买下。一晃五六年,小周姨娘对他早已不止是个美艳小妾,更是账房先生。 前段日子,因交不出今年的分红银子,他的妻儿家小皆被齐王府的人锁拿而去,未知囚禁何处,只有这个小周姨娘是他苦苦哀求齐王府中人,才得以留在身边,足见倚重,不料这会儿竟翻脸不念旧情。 马蹄声疾逝,洪小寒携小周姨娘去远,尤润龄只作若有所思状,浑浑噩噩目送他们成双入对隐没峡道。 “老爷,要不你就骑上这马走,我们留下来,估计那些流民得了满满十几车财物,不至于害我们性命。”老酒悲苦凄声道:“我们与老爷主仆一场,几十年来承蒙恩厚,就让我们最后一次为老爷尽忠吧。” 尤润龄闻言一惊,转头逐个唤了四人的大名,道:“咱要发财了。” “老爷,你莫要欺我。”老酒那是半点不信,任谁都看得出来,这趟出货是尤家在破釜沉舟,成则置之死地而后生,败则家破,万劫不复。 “那包钱袋,那包钱袋。”尤润龄作梦幽幽状出神道。 “一包银子。”老酒眼眸子一亮,随之颓废了下去,苦笑道:“就算那是一包银子,也不足以补上咱家亏空吧。”方才洪小寒从陆盛海尸骸中掏出来一锦袋,几人皆是有目共睹,不用过脑子也可断定那必是细软银钱。然而就其尺寸来看,袋里最多不过十两银子而已。 “不对,你们没见识,那是金子啊。”尤润龄两眼大放精光道。 “老爷,为何就是金子,可有把握。”阿骆听了心动不已。 “他是这样抓那包袋子,好似很吃力。”尤润龄垂臂伏身比了一个姿势,似提起一个水桶。又道:“老爷我长年跟金子银子为伴,不会错的,那是金子的分量。” 四仆面面相觑,颇有不以为然者,暗自思忖老爷这是绝路中不堪大悲,终心疾幻思了。唯有老酒依旧热切问道:“凭老爷的眼力,是几成把握。” “本来不足两成,但小周她念那半阙词,你们把头字摘出来,再念一遍。”尤润龄胸口起伏,呼气浑浊道。 四仆再面面相觑,皆茫然无知所谓。 “哎,十年为君不思量,两茫茫,竟成空,自恼多情空惆怅。把头字摘出来,就是十两金子呀。”尤润龄嘴角微微抽搐吼道:“小周那是怎样的人,你们也尽知嘛,她念这么半阙词没头没脸,十足古怪的。” “哎呦,娘耶,老爷你这般提醒一下,我好似悟出了什么,哎呀,就在嘴边。”阿骆作忽有所悟状,挤眉弄眼道。 “娘球。”老酒抬脚就给他屁股上招呼,没好气道:“就算那是金子,也不知去处,那我们又能如何。” “若小周姨娘心思在我,路上她自会留下暗记。”尤润龄不待絮言,忙催促道:“将车上货物都弃掉,我们上车去追。” “这哪里能追的及,他们骑着马。”老酒拧眉道。 “呵呵,小周姨娘没拿过大块的金子,只道袋子里是十两金子,那可是整整满当的一袋子,能装十两银子的袋子,嘶,若拿来装金子,约莫就有近百两,再算上两个人的分量,这匹马跑不了多远,我们坐车不休脚,很快便能追上。”尤润龄胸有成竹道。 “好啊,得了这金子,老爷你准备怎么分呢。”老酒眼眸闪着莹光,热切问道。 “自不会亏待大伙儿,我只要一半,剩下一半你们平分。”尤润龄脱口而出,留意诸仆面有不虞,便改口道:“不对,这些金子并非铺子的正当盈利,大伙儿平分如何。” “不妥,不妥,老爷您多拿些,我们少拿些。”老酒连连摆手,笑道。 “那就说定,我,你和阿骆出力多,各自三成,余下给他们。”尤润龄手指向身负重伤,相扶持勉强不倒的另两个庄丁。 “唔。”老酒作闷闷不乐状,却也不再絮言。 这般商议妥帖,大伙儿齐力将车上货物都抛了,套上马,小心翼翼驾车从谷口出来,只见谷口的饥民正忙着分赃,闹哄哄的也兴不起再害人性命的念头,他们总算安然无恙从人潮中逃了出来。 暮光沉沉,山林尽枯,水域赤色,山西平陆县码头,如今已然大变样,山脊险峰处煜立几多大烟囱,如龙背上骨刺绵延而下,龙脊尾根一长屋,占地约莫竟有五六亩,却是用了斗拱垒砌,房檐层层高低错落,眼见这怪屋,钱谦益瞠目结舌,而后连连摆头,郁气道:“不见开窗,楼还低矮,这般如何采光,难道是个仓库。” “回钱大老爷话,这是造船厂,里面有个大号的龙门吊,寻常屋子装不下,不敢露天,怕要受潮生锈的,只好盖成这种屋子。”匠师吴季铉一旁努力分说道。 “大好山水怎,怎么都遭了瘟病也似,你们的那些冲天巨怪莫不是在放毒。”钱谦益遥指山脊那些烟囱,近昏留色,似有一团黑雾悬于云脚山巅之前。 “左右不过是炭烧烟,呛人而已,不碍事。”匠师吴季铉十分淡然道,这里的烟囱还没有雁门关的一半多,且修建在了山脊,左近多为上切风流,故而哮喘的症状远轻弱于彼处。 “此言差矣,所谓一方山水养一方人,坏了山水又何以修德养性,岂不闻天地絪緼,万物化醇。可见这角宿未旦,曜灵安藏,如何得治道呢?”钱谦益越说越是来气,竟有了些许问罪之意。 匠师吴季铉被这一通晦涩古词震慑当场,瞠目而不知所措。他不过是个勉强能嚎一嗓子三字经的匠籍贱民,哪里能够招架当世顶尖饱学之士的引经据典,只觉浑似听了紧箍咒一般,头痛如斗,目眦尽裂。 “你带我进去,武侯造物,本不该是这等鸠雉妖邪,必是尔等凡俗不通雅韵,做的差了。”钱谦益正说着,忽而心沉了一下,念及当初木牛流马本就是为了战阵之用,如此想来,这般凶戾不祥方为得其三味,那也是未必可知也。 “是,到底是先生高人,我们当然远不及。”匠师吴季铉自无二话,连连拜服道。 所谓望山跑死马,他们一行人走街串巷,竟晚午时分才摸到门口,其间过一拱形桥,河水竟呈黑褐色,钱谦益无言凝望,连连摇头叹息。过了兵岗大门,门户大敞的房舍里无数钢铁造物历历在目,绵延不绝,钱谦益这又骇然不已,问道:“何来的巨量精钢,你们用了何等炼钢法?” “大老爷勿怪,这是军中的机要事物,我们俱不敢胡意口舌。” 第九十九章 泰西舰炮 正宗孔明灯 “朝廷前些年用泰西法造那红夷大炮,便叫卡在了这个钢料的成色上,那几口火炮我也是亲眼见过的,与从泰西国买来的正宗舰炮相比逊色一些,炮石抵远不及人家七成,据言,我明国所用之钢料不纯,装药不敢满,若有好的炼钢方子,何不献给朝廷,能立一个大功呀。”钱谦益到底是个腹隐珠玑,心怀锦绣的学问大家,顿时冒出一个能为朝廷分忧的殊好念头。 “大老爷,高见,我们远不及。”匠师吴季铉虽知钱谦益的主张在理,但他的恩主王朴有过交待,炼钢之法坚不可外传,他只好随口搪塞而已。 “嗯。”见神甲营的这个匠人兴致不高,钱谦益略一沉吟,便也了然,军中的规矩大,一个匠人哪能作主,献炼钢方子之事还需王朴来定夺。 入了屋子,不想里面烟气浑浊直冲上脑,钱谦益哪里禁得起如此烟熏,蹙眉间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匠师吴季铉忙上前去扶稳,钱谦益这才环顾左右,见跟前一排火把红焰嚯嚯然,就着火光低头就见一条水渠,有污水流淌出来,其上隐约耀变有油色。 “这火把不是用寻常油吧。”钱谦益好奇心大起,居然没有如几位县里官吏那般逃之夭夭,抵住了呛烟,又问道:“莫非是石脂吗,也可谓之猛火油。” “对啊,就是石脂。”匠师吴季铉讶然道:“大人见识广博,我等不及万一。” 余众见机,也都纷纷上来吹捧一番。 “书中是有记载的,这东西也叫石油,产于陕西米脂县,我从前书中读了,就很好奇这个东西,遣人去买来过目,这个气味很特别啊,故虽时隔多年,我也还是认得。”钱谦益勉强笑道,他治学多为解惑,凡遇疑难往往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自古学问之道在于魔怔,凭借他这等求学不怕路远的执念,几十年的孜孜不倦,积累的学问岂是等闲,钱谦益这人能在儒林中声名显赫,绝非侥幸,要说学识广博,天下竟无出其右。 沿一条水渠微步前行,深入约百步,终于晦暗火光下一件惊骇物赫然眼前,其形类艨艟,只是头顶一根大烟囱柱子十分突兀。钱谦益亟不可待道:“快叫它动起来。” “是,大老爷。”匠师吴季铉领命而去,他指使匠人们齐力将闸门推开,又转动两边的绞盘,脚盆上的铁链收紧,拉动这艘蒸汽船缓缓往闸门口挪动。门外的晚霞斜如燕掠,众人眼前金光四射,钱谦益瞠目结舌,惊叹道:“这一艘要用掉多少铜。”乃见船身俱用铜皮包裹,霞光灼烙下如隆火莹莹,尽显贵气,实则却也是极贵,铜料殊不便宜,除了钱谦益以外,余众无不眼放贪婪之色,这哪里是战船,分明用了多少金银生造的聚宝船。 “回大老爷,这样一艘耗铜共五千斤左右,那根铜烟囱看着巨大,实则用料并不多,只是铝外面包了层铜皮,铝远较铜为轻,用铝才禁得住大浪,不至于头重脚轻乃有倾覆之虞。”匠师吴季铉讲在兴头上,居然随手举大锤往船壁上猛敲,钱谦益等人皆骇然掩耳,以为耳边会响如洪钟铜锣,然只闻沉闷的嗡嗡声,他们惑然之际,匠师吴季铉得意洋洋笑道:“这船身上的铜皮才是用料不计靡费,大老爷明见,这艘蒸汽动力船看似艨艟,实则将来要到海上去,何敢不尽力结实,里面的钢材龙骨皆用卯榫加固,每一处卯眼和榫头皆是匠师们用最小号的锉刀细细磨,细细搓,耗工数个月才能榫接严丝合缝,毫厘不差。外面铜皮仔细用铁锤敲打平整,每一方寸盖有万锤之工。” 不想钱谦益忽而叹道:“啊,此等神物,何以不繁见于诸册,孔明智罕于世,何以不能功业大成,终于了然也。你们这样的船一共造了几艘?” 见问,匠师吴季铉老脸一红,苦涩糯糯道:“一共造成三艘,现在这是第三艘,还有两艘在建,预计两个月后就能有四艘可用了。” “那么这四艘一共用了多少时日,耗费多少银子。” “银子消耗了多少,我确是不知的。四艘一共用了有一年零两个月。” “然也,这哪里是战船,居然比江南的精舍画舫还要靡费金银,竟能有五艘,王朴真好财力啊。”钱谦益不愧为朝中大员,却是一语中的,道出了这种蒸汽船的鸡肋之处。 钱谦益登船巡视了一圈,见船两侧六门火炮啧啧称奇,评头论足了一番,却在这条船将入河道时,抬头一望烟囱,蹙眉问道:“船只无不惧火攻,你们这船万一在河里起火,那可不妙啊。” 陪同左右的县衙吏员们听了这话无不变色,皆言钱公乃国之贤良,要留有用之身,修文德以教化万民,无端岂可涉险。钱谦益推辞再三,终究却不过众望所归,还是被他们抬下了船。 船只入了河道,锅炉里的蒸汽渐渐得了劲,带动水下一具螺旋桨转动,推动船只离岸走远,待岸上钱谦益诸人的惊叹声渐不可闻,船上的匠师吴季铉与左右面面相觑,忽而冷笑道:“大明的贤良都怕死就对了,否则为何区区东虏,一个不足百万人口的小部族,竟能搅的大明朝不得安宁。”此刻的他,那卑微佝偻之态已然荡然无存,仿佛换了新生一般,只余淡淡悲切之意。 “吴匠师慎言。”旁边的匠人闻言骇然,劝道。匠人乃是贱籍,哪怕他们这样有官身的匠人,在大明的高官跟前,也照样一言而决生死,杀之轻易尔。 “嗨,大明朝亿兆,何人挽天倾。”匠师吴季铉叹道,自从他学全了拼音,已然能看懂许多简体字的书籍,学问以惊人之速看涨,但见他面东遥望,似有拨开云雾,认清千里之外的那位英雄,他徐徐一拜,左右的匠人会意,皆轰然效仿。他们这些匠人一年来,被神甲营陆续从各地招揽而来,本来衣不遮体,食不果腹,任上官奴役驱使,如贱婢一般的他们,来到雁门卫后,有了体面的衣食不说,还能与战兵领同额的饷银,这里的人从来不打骂他们,还口口声声管他们叫先生,尤其是吴季铉这样有格外卓越才能之人,居然可授之官位,虽说蒸汽动力船项目主管这样官名有点莫名奇妙,但在神甲营这里,官位与军衔相生对应,项目主管的军衔就是上尉,与领一百兵的队官类齐,那可是把总啊,从前他看见个小旗都要下跪行礼,稍有不慎,就是一个小家丁看他不顺眼,一刀砍了便也无事,如今他可是个与把总相当的官了,境遇有云泥之别。 听说主将王朴亲自下令,匠人每七日公休一日,开了一条大明朝前所未有,闻所未闻的先例啊。他真是匠人们的再生父母,不,尧舜在世,救苦救难的圣贤。 “文人说士为知己者死,我固然不是士,但这个理我懂。”匠师吴季铉眼中尽是星光,嘴角微颤,低语着。为了他那从未谋面的王姓主将立下誓言。 “吴匠师,你说这三号船莫不是忒稳了些。”有匠人纳罕嘀咕道,此刻蒸汽机轰隆声大作,船速上去,船首竟微微翘起,船尾在河面带出三条白沫长迹。 “哦。”匠师吴季铉得了提醒这才回过神来,他抬脚以单腿独立,竟稳稳当当如履平地,不禁讶然问道:“三号又有何改进之处,不过是装了个球艏。” 依王朴的图纸,这种蒸汽动力船的船形虽酷似艨艟,船底却是古怪的三条脊部,中间一条位前,两侧位后,王朴谓之三体船。三个月前一号船下水试航,结论是新船形颇为不值,造工过于繁复,用料过于奢费,船体承载有限,且行进间,前端中部船脊分水后,起浪正打在两侧的船脊上,船只如同打摆子一般。 众人失望之余,更惶恐待死,未料上峰并不迁怒匠人,后又有王朴的书信送来,却是议言先做很多船脊长短不一的船模型,在水上用纤绳拉动,选出航行状态最佳的模型,再依样建造。这封书信用了很多生造词,大意却也不难揣摩,得了此法造出来的二号船甚是堪用。 王朴的书信源源不断送来,匠人们不敢怠慢,就在这艏三号船的中部船脊前端又加了个很风骚的球艏。 “想不到这么个古怪的铜皮疙瘩还能有这般好处啊。”匠师吴季铉快步到船首,探身朝下观望,只见船下的球艏伏于水面之下,只隐约映出些轮廓来,慨然道:“我做这行几十年,前人几代人,都未有这般讲究的说头,莫非传闻是真的吗,听说主将他得了一本神书呐。” “嘿嘿,这船球艏可是我亲手打造,我学到这门手艺来传家,吃多大苦都不亏。”身后一个匠人却是紧拽一双浮现黑青血丝的手掌喜极而泣,匠人之中有谚言,千金不换一传家,可见这等绝世手艺何等难得可贵。 河岸边诸人眼见那只无帆之船,托着一条长烟渐行渐远,河边的农户见了此处奇景,虽不初次竟也依然呆愣,孩童尤为高乐,呼朋唤友来观。 晋商范永斗受王朴之托,来为钱谦益接风,从半月前,他就是早早来了平陆县,期间忙碌张罗歌女,美酒和楼台亭阁,未料钱谦益的船前日进港,正眼也不拿他理会,只说戴罪不敢忘忧国,声色犬马可休矣,甩开他自去县衙找了县令陈士良,陈士良也不敢不迎接,但他深知钱谦益与当朝诸公颇有过结,今日托词县境有匪乱,逃也似去平乱。县里的吏员们反而没有太多忌讳,俗话说神仙打架,殃及池鱼,他们连虾米都不是,只是海藻,反而可以放下心来陪同钱谦益。 “王朴你个龟孙,这不是故意刁难我吗,大头巾嫌弃我商人出身就罢了,居然一丝情面都不讲,可恶,我范家是晋阳豪族,豪族。”范永斗心里暗恨,将这些大人物骂了一通,手心紧紧拽汗。但又想到形势比人强,不由丧气,王朴这样的军头在这个战乱纷飞的年头尤为得罪不起,钱谦益更是南方儒林领袖,这等人物在大明朝说一句话,堪比圣旨,不,有时更比圣旨还管用。 念及此,他连忙摆正心态,上前几步,挤开余众,讪笑道:“王节制命小民要好好招待贵客,贵客若是不弃,不妨再去一观我们神甲营的另一件神器。” “哦,神器在哪。”见这名贱商又恬不知耻凑上前来,钱谦益眉头微蹙,但他的心性修养至臻化境,然后只淡然一笑,问道。 “一件可飞天的神器,哈哈,目前已经卖出去两件,正有第三件运抵此处,准备转运到鲁王府。”范永斗眉飞色舞道。 “飞天,难道,难道竟是鲁班的木鸢。”钱谦益神色大变,竟当场着了相,骇然问道。 “不是,呃,更像是孔明灯。”范永斗不知鲁班的木鸢有何神妙,但是热气球显然不类纸鸢,便摇头道。 “哎呀,哎呀,是嘀,孔明灯嘛。”钱谦益涩色扶额,懊恼不已道:“那东西,我就不看了。”转头不再理会。 “那孔明灯能载人,不是一般的孔明灯。” “嘶,你说什么?啊,我明白了,孔明灯载人可用来探查敌情,怪不得书中妄言孔明灯用于火攻之论,我一直都不能尽然苟同,果然是书中有谬误,原来载人才是孔明灯正宗的真用途啊,哈哈哈,妙也,妙也。”钱谦益忽而开怀笑道,不自禁犹作孩儿欢喜状。 第一百章 撞神仙 梆子声 钱谦益心素如简,适得安恬,在这平陆县一呆就是月余,把玩奇物大号孔明灯之余,又潜心木牛流马的试制,几乎乐不思蜀。与此同时,无尽矿石每日不绝从北方高林深山处源源运来,贼首杨万春和恶霸复老爷借神甲营护翼之利,联手又兼并了诸多矿场,日进斗金,招兵买马,忙的不亦乐乎,这一日两人却是难得聚在一块,在那复家碉楼环宇的庄子内,围观一具死尸,要说死人,他们见得实在太多,唯独这一具十足诡异,由不得他们不细细品鉴。 “这是第五具,这该怎么办呢。”复老爷苦恼道,他的发髻已然隐见丝丝白缕,眼窝深陷,额头皱纹高起,几日不见竟徒然苍老,从前的嚣器跋扈早已飞去云外, “撞神仙了,这真是撞神仙啊。”杨万春也不比他好多少,背脊瑟瑟泌出冷汗道。原来这是可怜兮兮的一对难兄难弟在抱团取暖。 “没道理的,没理由的,我复家坏事做尽又不是一日两日,更不止一代,几十年来,三代人,杀的人,做的恶。”复老爷却是不甘,强辩道:“何至于啊,我不过是照旧例,何至于就来缠我。” “对,没道理,我不是很坏的坏人,杀人虽也有些,这年头谁做贼军头领不是这样,我其实算好人。”杨万春更加无辜道。 倒也勿怪这两位如此害怕,只因这死人状似完好,通体皮肤不见伤痕,皮下的肌肉却是烂了,咋一看去,似年近古稀的老者尸骸,然而矿井里的矿工岂有老弱,这样精壮汉子就是死了,一时半会儿,本该皮肉紧实僵硬才合乎常理,就是淤青发紫也可说是挨了鞭子棍子,给人活活打死,那也不过就是个冤死鬼而已,他们这样的人家还能不请来些镇宅驱邪的法器吗,谁又怕他个鬼来。 这一回却是大大的不同以往了呀,这等死状之诡异惊悚,死前的苦痛挣扎,历历在心。 两人实则皆藏话不吐,这死状莫名合乎狐妖吸**元的怪谈传说,只是这个念头太过于骇人可怖,河北省香河县的白姓狐妖居然能在千里之外发咒,打到不知隔了几道因缘的他们。这样法力未免有些不讲道理啊。 “还是请道士来,讲个情,没有只挨揍不回嘴的道理,叫,叫那东西看轻。”杨万春深吸了一口气,呓语发颤道。 “别多事,我听说那种东西记仇。”复老爷严厉斥道,眼角扫视左近窗面,月下火盆芒晕草木,影儿投窗外石墙上,风欲癫狂,妖异生动,只觉心都要凸出胸口来,那影儿瞧着就不像正经物。 “那又该如何,你说,你说。”杨万春气急道。 “哼,为何要缠我们,你我心里有数。”复老爷冷哼道。 “那,那矿场不出货就不会有事,她是这么个意思吧。”杨万春糯糯问道,此事因果倒也简单,王朴在香河与狐妖攻杀来回,估计王朴手上有无比厉害的镇妖法器,狐妖一时讨不到好,便寻无辜来撒气。 “王节制那里怎么办,他能饶了我们。”复老爷冷声道,不给神甲营送矿石,耽误了用兵,事后王雁姑娘追究起来,逃不过破家的下场。 “就说人心惶惶的,咱们要压制不住了,尽将事儿说大些。”杨万春道。 “你又要讨骂了,王雁姑娘如今正烦心,他们王家的主母被人劫了,这种时候说这个事,没眼力劲。”复老爷依旧不允道,王雁姑娘掌握雁门军镇有年余,脾气渐涨,对杨万春和他复家毫不掩蔑视,动辄叱骂。 “骂吧,那就骂吧,我实在心里不踏实,这死,死法太吓人,哪天我也,我,我真怕。”杨万春终于还是抵不住恐怖,大吐苦水道。 “哼,没出息,这样吧,你给上面去信,我联名。”复老爷实则心里正寒嗤嗤,直冒冷汗,但他强自镇定,只望杨万春带头,如此可少担问责。 “黄狗,你将书信拟写出来,大致的意思你刚才也看见了,自己掂量着下笔。”杨万春转头对亲信黄狗下令道,这位的名虽粗犷,却是个长衫瘦弱文士,只见他身貌单薄,唯肩头披了一条肥厚饱满的黑熊兽皮围脖,那尖嘴猴腮的小样儿不足驾驭这套贵妇行头,兀显衣搭十分不协,不过在贼窝之中,人人皆这幅清奇画风,他这身居然只作等闲。 “晓得了。”黄狗阴沉着脸回道,他本名唤高玉黄,父母给他取这个名可知是寄托了光耀门楣的隆望,更从小送他上私塾,刚记事那年得了场怪病,求医到庙里,有个老和尚就说这名起的太大,阎王爷身边的小鬼看生死簿上有人取这名,便要嘀咕将来等他阳寿将尽,阎王派牛头马面来勾魂下地府问话,见了面都要尊他一声玉皇,岂不闹心。所谓小鬼难缠,今日小惩而已,只需知趣改了个贱名,病自然就好了,于是他也就成了高黄狗。长大以后,离家出远门混迹于生疏,姓氏终日无人提及,渐渐伙伴们就误以为他姓黄名狗子。 “唔?奇怪。”复老爷忽而有点诧异,嘀咕了一句,快步推门出去,对门侧蹲坐之人训道:“狗杀才,出去看一下,为何听不见狗叫了。”院子里养有五条猎狗,往日但有嗅闻外人的气息,便吠声不绝,今夜分明来了杨万春与手下这十几号外人,为何出奇安静,这却是古怪。 杨万春瞧了黄狗一眼,心里好笑,这名却是应景,倒能提醒人家想起来门外的狗儿,只洒然笑道:“哈哈哈,复老爷,你的坞堡箭台林立,修的比雁门关都不差,这种地方想要攻下来,没一千以上的精兵,那就休想。” “今日不一样,我把庄丁都派出去了,矿场上为这个怪病人心惶惶,恐有激变,要派人压着。”复老爷却是面沉如水,不愉道:“你也小心一些,不可大意。” “是,是,小心驶得万年船,我省得。”杨万春忙不迭颔首道。 复老爷深吸一口气,吁叹道:“早知如此,不该扩修坞堡,离外墙有点远,听不见动静。”坞堡大了,人一少,反而守御空虚,处处漏风。 “哦?动静?”杨万春愣然。 “你是不是听见外面有弓弦声。”复老爷冷声问道。 “嗯,没有,也有点,不过不像弓弦,像是有人敲梆子,我以为是你安排的人。”杨万春迟疑了一小会儿,又道:“还,有点像敲棺材板。” “我没有。”复老爷渐感不妙,神色肃然道。 正在此时,远远门径处有人影憧憧而来,月幕隐约下瞧那来人形似熊兽,宽肩小头,横膀无腰。复老爷大骇,叫道:“这不对,是敌袭。” “别开玩笑,周围箭塔林立,哪能闯进来。”杨万春犹自不信,就听一破空声从耳边掠过,背后惨呼咋起,他一回头,身子徒然矮了半截,居然是一杆箭矢透入复老爷的胸口,这支箭劲头十足,托带复老爷不得不后倾退步,他的腰口撞桌案边,又是一声惨然呼痛,却是声调莫名怪异,尤显中气不足了。 杨万春听了这声叫,心尖闪过一个念头,这复老爷怕是救不活了,才一息间就胸气不畅,必是射中了要害。 “避开,给我凑近了打。”杨万杨这半年来兼并了整个山西南麓许许多多贼窝寨子,深谙手熟,一个滚地,跐溜到了门槛后,手上已经亮出来一把短铳,他带来了十几个亲近手下也皆各配发一把短铳,这是神甲营为他特造的一种滑膛燧发短铳,用料精良,可破重甲,往往几轮齐射就能攻破一个贼窝寨子,堪称犀利。 然而手下们惯于顺风战的弊病尽显,来敌箭无虚发,连连得手,大伙儿骇然之余,未等敌人近身就慌忙一阵噼里啪啦的回击,奈何滑膛燧发枪准头不足,烟火留残,敌退自如,杨万春咒骂不已:“天杀的,都是蠢猪。” “啊,这箭重。”黄狗潜俯窗台下,从中箭而死的同伴身上拔出箭矢,抬手略掂量一下,惊呼道。 “拿来。”杨万春接住抛来的箭矢,顿时神色凝重,箭杆长约两臂有余,疑为步弓用箭,怪不得可透甲且中者不能幸免。再细看那箭头,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掌心那箭头用了精铁不说,费料估重足足四五两。 “是哪里来的敌人。”黄狗问道,他虽为书生,却并不文弱,捡起地上一把死者遗落的无主短铳,一边上药,一边问道,只是这种火铳上药吃勤习苦练,他平时见别人用过,初次上手不免生疏。 “这绝不是大明的箭,也不是鞑子的。”杨万春脱口而出道,大明的军造之物向来偷工减料,箭头足重一两已然属实良心了,这种箭头用料四五两,那绝非官府的作派。北方的骚鞑子尤其缺铁,一口铁锅都是传家宝的地方,也不会用料如此奢靡无度。 “东虏呢。”黄狗问道,他有莫名的直觉,这伙人有大布局,挑在今夜,正巧复老爷把庄丁都散出去看守各处矿场了,时机把握之准,不似寻常草寇的手段。 “箭头用了精铁,乃军中制物,东虏吗。”杨万春愣怔住了,怎么东虏就杀来了,他又想细细端详这箭头,恼道:“灯,把灯提过来。” “头领,对面的弓手邪门,不好动那灯。”有个手下无奈哭脸道,对面的弓箭居然能射穿木墙,把躲在墙后的弟兄钉死,这力道着实可怖,幸而用火铳迫退,与这等堪比吕布的家伙近身厮杀,他们过不了几个回合都要嗝屁,念及此,手里的短铳更为握紧。 “杨万春,你狗崽子今儿逃不掉了,嘎嘎嘎嘎,许爷我扒了你全家的皮,就差你一个,那就齐了。”门径外传来一个喊声。 听了这放肆狷狂的嘶哑喊声,杨万春身子巨震,忽而一跃而起怒骂道:“天杀的许宏杰,我要杀你全家,杀你祖宗十八代。” “头领,别。”黄狗惊呼一声,然而为时已晚,一箭如电,掠空瞬息闪到跟前,啪嗒,只闻梆子似的清脆响声,杨万春胸口开花,他身子如薄纸状往后飘荡五步开外,余劲未消,滑进了桌案底下去,那处背光,黄狗骇然,于幽暗迷离间隐隐看见了杨万春的嘴里喷出一口血水,噗,这口血水量大,居然落地听个脆响。 “嘎嘎嘎,不牢你大驾,我全家早为官府杀尽了,没你的份,嘎嘎嘎哈啊哈。”门径外的许宏杰狂肆笑道。 “复老爷,你两个儿子都在我手里,就谈个条件吧。”门径外又传了一个女子的娇憨喊声,既酥柔又英气,甚是好听,全然掩盖掉了许宏杰的丑邪笑声。 “对不住,复老爷死了,刚才第一支箭,已经把他射死了。”黄狗略一沉吟,便老实回道。 “哦,请问你是何人。”这女子的问话俞显酥软。 “不,小的,只是个无名小卒而已。”黄狗本欲说,不才,但转念间,又想起此时必要藏挫,不能叫对面听出自家读过书,装作粗鄙武夫才能活命。 “小卒也该有名,你说。”女子依旧不肯罢休。 “小的名叫黄狗,黄大仙的黄,狗杀才的狗。”黄狗回道。 “哈哈哈。”对面果然传来一众的哄笑声,乃是被这名儿逗乐了。 “嗯,英雄不问出身,看到出你也是穷苦人家出身,为何要给狗官作爪牙,不如投了我,我绝不会亏待你。”这女子居然想劝降于他。 “你是谁啊,一个妇人而已。”黄狗故为无知,问道。 “我是红娘子。” “我听说过,红娘子很出名,是北面一股大山贼的女头目。”黄狗道。 “那你该知道,我从不杀降,也不滥杀无辜。” “那敢情好,你走吧,我们已然飞鸽传书,十几里外就是大营,那儿不少以马当步的披甲兵,这会儿正赶来,你们快往山上走,别停留。”黄狗一脸忧色劝道,直把左右余众愣怔住了,均迷惑这师爷搞些什么鬼。 第一百零一章 被困坞堡 交出尸体 “你他娘的耍我们。”许宏杰终于憋不住,欲怒骂。邢红娘连忙抬手将他制止,又道:“官军祸害百姓,那才是贼,我们是好人。” “是,复家也是祸害百姓,他死有余辜,我。”黄狗尽捡红娘子爱听的话说。 “他娘的,我就知道,这只狗儿在托时间,咱别上当。”许宏杰却是不耐烦了,鼓噪道。 “黄兄弟,你是读书人吧。”邢红娘忽而冷笑问道:“你不叫黄狗,请告知大名。” 黄狗咬牙切齿的一拍脑袋,懊恼言多必失啊,但此时也只有硬撑下去了,作无辜状道:“我就叫黄狗啊,你不信可以问外面的弟兄,他们要是活着,不难问出个十七九八。” “那我便信你了嘛。”门外的复家庄丁们早已被东虏的弓手一一射杀,为了出其不意攻入此堡,不敢留手,此刻邢红娘只好无奈娇嗔,委委屈屈道:“不纠缠这些无用的琐碎来,你把复老爷的尸体抬出来,不敢吗。” “是。”黄狗当即应允:“你等会儿,我们抽个签。” “干您娘。”许宏杰爆了粗口,他似乎真个疑心里面之人借故拖时间,等候接到飞鸽传书的援军赶来。邢红娘柳眉剔竖,却未有斥词。 “黄师爷,你指认一个吧,我们听你的。”这个手下人想的明白,杨万春死后,黄师爷许是下一任头领,此刻不及早巴结,更待何时呢。 “没那么简单,来人费了心思布局,好容易得了机会,没道理就此退走。”黄狗却是神色凝重道。 “怎么说?”手下人脑子殊不灵光,惑问道。 “对面还会再攻一次,只有挺过去才能活命,对面的人数该不算很多,否则坞堡外的村民不能没动静。”黄狗这话既是在宽慰旁人,又是在给自己壮胆,道理却也正是如此,依贼军的习气,只要人数多了些,便乱哄哄哪怕贼头也管不住。这会儿村子里静悄悄,只能是来人不多。 “对面会搬梯子爬上墙头吧,咱们也上楼去。”手下人小声进言道,此间是栋工字型二层小楼,上楼去可以居高临下。 “对面若放火箭过来,我们就乱了阵脚。”黄狗为难道:“咱们还是翻墙去找箭楼,只要上了箭楼,贼人就没奈何了。”箭楼砖石砌成,不惧火攻。 “箭楼离这里可远着呢。”便有人不依了。 “几位,带上我,我知道有条地道,通向箭楼那边。”一位复家仆从抬手打岔道。 “你是?”黄狗问道,这个复家仆从少言寡语,只默然打些下手,不闻其名。 “复安。” “复安,有地道还不早说。”黄狗问道:“在哪里?” “翻过去那段墙,再沿着池上桥走一百步,就有个小精舍,墙下有个暗门。” “你娘的,以为我们能有命走到那儿吗。”黄狗翻白眼,心有余悸道:“对面那弓手可是百步穿杨呀。” “要先干掉对面那个弓手。”有声幽幽转转从暗处传来,将众人都唬了一跳,听着却是极似已杨万春的说话。 “杨头领吗,你还活着。” “废话,老子要死也不能不报了仇先。”杨万春声冷切齿道:“我身上有铁甲,黄狗,把你的铳给我,再给我两把别腰里。我去挣他一个弓手。” 余众面面相觑,他们这位头领胆小那是出了名,这会儿却反常,一心求死。 “头领,还我去吧,你把甲给我。”黄狗略一沉吟,便道。 “为何?”杨万春一脸讶然之色,却是万万没有料到他这位师爷居然如此义气。 “不能叫人看到你还活着,不然对面不罢休。”黄狗苦笑道,对面只为斩首而来,已经认定杨万春死了,这会儿杨万春出去高调亮相,无异于节外生枝实为不智,冲了出去死了还好,只要不死,来敌定要咬着他们穷追不放,大伙儿反而凭白蹉跎。 “我,我娘和我哥,不共戴天之仇啊,天杀的仇人就在外面。”杨万春凄苦不已,但他又对黄狗这番话深以为然,更在于经过这一打岔,好不容易高涨起来的杀意又消散了许多,踌躇不前之际惧死贪生又填胸满腹,本性难移,念及家人惨死又不免深深自责,只碎碎念叨且纠结着。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神甲营能大破十万东虏,等王节制回来,灭此朝食易耳。”黄狗自然明悟杨万春的此刻心思,上前拉扯他的衣袖,苦苦相劝道。 “哎。”没奈何,冷静下来的杨万春再也鼓不起勇气,只能就坡下驴,唉声叹气道:“且等几日,他们这回可算捅了天,将王节制得罪狠了,只要我们活下来,把消息传出去,大仇早晚得报。” 正说着,外面正眼巴巴等待的邢红娘不耐烦,传来一声娇斥:“黄狗,你别给脸不要脸,赶紧把死人交出来。” “莫急啊,我们正商量着呢,但是你们那位弓手太可怖,谁也不敢出去,要不你派人进来如何。”黄狗连忙朝外头呼喊道。 邢红娘闻言略一沉吟,似乎动了心意,左右瞧了一圈,然而己方这伙子也皆不愿犯险。 “我进去。”阿来赫抄着生疏的汉话,挪山也似的跨前一步。他是个野人,不懂趋利避害,只觉南蛮如此不敢为先,耽误事不说,若在他的家乡,这等懦夫必要一辈子抬不起头见人的。 “不行,阿来赫,你的命最有用,让他去。”他身边一个面目清秀少年站了出来,却是王禄,此刻指着一边佝偻的汉子,仔细这汉子冷汗淋漓,手指残缺几根,却是复家的公子复高才。 屋内杨万春退下胸前衣物,取出一大块厚铁片,耀眼似银。余众惊疑,有人嗫嚅道:“这该有四五十斤了?”人皆知铁甲只有临敌一时可用,未设想有人能够日常带了身重甲四处乱逛。 “嘿嘿。”杨万春笑而不答,瞅着宝甲上果然开了个洞,揪心痛惜不已。此乃雁门刚刚试制出来的铝甲,到底如何打造,他也是一头雾水,只满心惊叹于神异如斯,如此厚实的身甲若以铁为材,重俞四十斤都不止,他的这身铝甲却仅十斤而已。念及以后神甲营的士卒人人披着这等神甲,天下何能敌也。 “好家伙啊。”有人也瞅见了那铁甲上的箭孔,惊惧不免,能将如斯重甲透一个窟窿出来,那弓手是人吗。 杨万春蹙眉捂住胸口,里面隐隐有血汁从肚子划了下去,裤裆湿淋淋,也不知是血浸衣裤,还是方才一时以为必死,吓尿了。他一咬牙,倒提腰刀,拿刀柄连次捶打那宝甲上的孔洞处,方才那一箭厉害,虽有宝甲护着,仍是将他击飞了出去,他昏厥不知多久,醒来才念起今儿幸而穿了宝甲出行,使了力才将箭簇拔出,出来一说话就难忍胸口阵阵刺痛,只道伤了要害,取下宝甲,胸口的刺痛大减,这才安了心,原来是宝甲上开洞边缘起了棱尖毛刺,他要尽快将毛刺敲打平整,好穿回身上,这可是如今生死攸关的护身宝物。 “啪啪啪”听这声,余众皆面露疑惑之色,铁甲原来敲起来不是铜锣般响声,这是怎么一个说法呢,好在他们都是粗人,实在不爱费脑筋。唯有黄狗瞧出了一些门道,寻思:铁有生铁熟铁之分,瞧那铁甲的色泽必为熟铁,然而熟铁质地偏软,为何开了洞还能不变形,该凹进去半寸方圆才是道理啊,头领这身铁甲极为古怪,多半乃是神甲营的秘法造物,然而头领有这种铁甲,为何复老爷却不见有,嗯,复老爷是那位的老丈人,有这层亲厚在,王雁姑娘必不好薄待他,说不定复老爷没有穿戴身上,却也是呢,这里就是复老爷的家宅,谁人竟居家穿戴一身甲,那么复老爷的宝甲现藏于何处呢。 复高才露头,瑟瑟发抖叫了一声:“我是复家的少爷,我,我进来了,别放铳啊。” 听了外面的呼声,黄狗对杨万春进言道:“头领,先躲一下。” “嗯。”杨万春应了一声,潜入屏风后。 “复少爷,你爹死了。”屋里有人吼了一嗓子,这人委实狭促,这话引来哄笑。 “去,去你的,你爹死了不也照样该吃该喝,几时急眼不要命。”复高才却嬉笑怒骂,只作泼皮状。 “喂,那个红娘子长的好看不。”屋里又有人问道,颇为急切。 “啊啊啊。”复高才倏然身子一震,不禁呼痛出声,然而须臾间脸上挤眉弄眼,苦笑道:“别问了行吗,小爷我性命要紧。” “复少爷,你腰间有什么古怪。”黄狗拧眉问道,顿时屋里一阵火器比划沙沙作响,只待稍有异动,就射他成筛子。 “绳子,是绳子,后面有人拉着另一端,我不能往前走太远,你们派个人把我爹带出来。”复高才腰间缠住一圈粗麻绳,且余出好长一段如尾巴伸延到门径外,那头有人使力拽住,那段尾巴都已然浮空翘起,很勒的生疼,哭丧道:“娘的,第二回,第二回。呜呜呜呜。”念及悲苦凄凉,不禁涕泪交加哭了起来。 黄狗略一沉吟,如今复老爷死透了,王节制必然另寻一个可靠得力之人来接替这份差事,他若在此刻显出智勇,等杨万春将今日事汇报上去,这个富贵有几分把握可险中摘取。主意打定,他回身去寻复老爷的尸体,屋里烛光缥缈,但见复老爷墙角下半坐,两眼微张,这个远近昭彰赫赫凶名的豪强恶霸此刻竟面目祥慈如老私塾先生,黄狗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明明是坏人,怎么死后倒看起来不像坏人了,人之初性本善,许是这个世道如此,不想做坏人就没有活路,故而人人只能做坏人。 伸出手拔去胸口那支重箭,不顾那摊胸前血污,黄狗将复老爷的尸体扛了起来,返身门后,眯眼探外,复高才正僵直杵在门外五步远,一咬牙跨过门槛迎上,不偏不倚取中轴直走,只拿复高才做挡箭牌。 复高才看他小心翼翼靠过来,胸口如大鼓,唢呐,琵琶一齐狂肆奏响整曲十面埋伏,谁人敢作保后面那厉害弓手不会射出一箭,把他俩人串成一串。 “给我吧。”复高才逞强一笑,奈何比哭还要难看。 “保重。”黄狗不敢造次,听说王节制那位姓复的妾室颇得宠,且诞有一子,若是自家轻举妄动把主上的小舅子害死了,回头容易吃挂落。 “爹,你也有今天啊。”复高才接住亲父尸体,顿生慨然脱口而出,这话似苦乐无着依,思绪轮转百态,道不清是喜是悲。 黄狗听了这话,心中一动,腹吐小声飘了一句:“地洞有吗。” 复高才微愣,却不答话,转身便走了。黄狗急忙也退了回来。 复高才将亲父的尸体丢在了邢红娘脚前,求饶道:“我就一个废物,杀我脏了手,何苦来呢。”言罢,瞥见复家大少爷复崇文,他那亲哥正在远处对他怒目而视,心中一动,对邢红娘讪笑道:“我是庶子,家中奴婢都能欺我,断不会为复家报仇,他是嫡子,复家好处都落他身上呢。”一指他亲哥复崇文,竟是欲借刀杀人。 “啊。”邢红娘小门小户儿出身,哪里见过这等豪门特有的兄弟情,登时惊呆不已。 “哼。”王禄冷哼,阴笑起来:“呵呵嘿。” 听了这笑声十分不坏好意,以复高才连续两次被人劫持的明悟,心中顿起惊涛,思忖:这贼人究竟存心要不留活口吗。念及此,浑身如筛糠般抖不停,从前他被杨万春的手下挟持过,那一回是皮肉受苦,捡回来性命,乃因那伙贼求财,只有钱到手以后才会撕票。而这一回,贼人本就不是冲着钱财,事越大,人命就越不值当,他未必就不懂这个理,以贼军和神甲营之间血海深仇,他是王朴的小舅子啊,这些人岂能凭白放他一条活路。 第一百零二掌 新修的花园 左右不定 “狗官给杨万春的火铳实在厉害,我们把村里农户都聚起来,驱赶进去,火铳用久了,管子发烫,火药填不进去,等这时咱们攻上去。”许宏杰进言道。 “用火烧不行吗。”邢红娘有些不忍,嗫嚅问道。 “那便可能引来援军,夜里大火太招眼,附近山民看见了,不定就会跑去贼军大营告警。”王禄摇头叹息道:“我那位二少主子吧,从前不似人杰,现在倒像个大人物了,对人心向背很有些章法,不容小视。” “哼,那你小子咋回事,又不跟他混了。”许宏杰不忿,冷笑嘲讽道。 “哎,没啥,誓不为奴。”王禄回道。 “切。”许宏杰翻个白眼。 “还是放火管用,山民去告知援军至少要一个时辰,援军得讯赶来也要半个时辰,速战速决,把火铳收缴,其他一律不取,只要抢在援军赶到前翻一两座山之外,夜里如何奈何我们。”邢红娘执意不肯祸害无辜,遂道。 “娘的。”许宏杰低声诅骂了一句,却不知是冲着谁。 这边正商量着,忽而墙内传来一阵火铳噼里啪啦爆裂声和一声响箭,邢红娘跳了起来,冲到复高才跟前,揪住他的领口,厉问道:“里面的人为何要往东北面逃,从那段墙翻过去有什么。” “是,是个花园,新修的花园,没有多少花木,却不知为何。”复高才疑惑不已,要逃也该去东南角落,那里有老宗祠,却是通体青砖的屋子,上层窗梁柱檐的木材也是极难引燃的厚重花梨木,猛然想起刚才里面的人问他了一句话,不禁脸上浮现惊愕。 “哼,你不说实话,想死吗。”这脸上异样顿时引得邢红娘起疑,她拔出腰刀,架在复高才喉前,厉色道:“说,那边有什么。” “是,是个地洞,通向我爹的屋子。”复高才连忙屈膝半跪,骇然求饶道。 水影朱漆为园子蒙上了一层铁锈色,啪嗒啪嗒火铳声传来,远处不时点翠火花,于这本该恬静优雅的园子平添如幻似梦。 黄狗趴卧在排廊屋顶,偶尔抬头一探,就有一箭疾射而来,瓦砾飞溅,碎片刮脸生疼,不禁沮丧敌方的弓手原来不止一个,假山后藏身的这个弓手虽不如前头那一个,却也不是好耍,短短的几息间就射来六箭,折损了两人,其中更有与他相熟的陈河水,这厮好赌如命却牌技奇差又百输不厌,是个有名的冤种,因之攒不起老婆钱,连娘们都讨不到,也是没出息,这会儿正仰趟屋檐下的泥地里,偶尔翻滚呼痛,听声儿中气不足该是挺不过一刻了。 “娘嘞,该不会周围都是这种弓手。”有人哀苦瑟瑟,欲哭无泪。 黄狗听了这话,没奈何,只好咬牙厉色道:“给兄弟们传话,听号令就一起抛,只要靠近三十步,就能干掉那个弓手。” “是,师爷。”左右领命把这话依次往两边传开。 于是人人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圆球,每个皆黑乎乎的不知随手掺了什么奇奇怪怪的污浊,有大有小,成色也各不同。黄狗手里这个是用布料蘸蜡水揉成的团儿,掺了从死者头上割下来的发束。外裹之物虽屑,球内却尤藏足足十两多的烟草,所谓败絮其外金玉其中,这临时做成的生烟物居然价值他个把月的饷钱。只是此刻性命要紧,不容肉痛惜金了。左右各人用火褶子将球点燃,齐拿眼直对黄狗,心中默念,生与死就在此一举了。 黄狗深吸了一口气,爆喝一声:“抛啊,杀啊。”率先将火球抛了下去,空中咋起一片火球,因配方各有不同,焰色千奇百怪,更有绿油油的古怪火焰,那弓手惊愕无措,一时竟忘了搭弓射箭。 黄狗他们从走廊的屋顶上纷纷跳了下去,不敢停留,哇哇怪叫朝那弓手藏身的假山冲杀过去。夜色再借燃烟屏障,黄狗甩开臂膀,死命抬脚,如癫似狂冲到离假山十步相距,只两眼一花,原来已冲出了燃烟之外,他看到那个弓手左手持弓,右手正往腰里抽箭矢,却也正向他看来,两人狭路相逢,黄狗抬手就放了一铳,那弓手居然猛然向后翻滚一个跟头,右手扣箭矢顺势搭入弓弦,屈膝抬弓,黄狗眼见那月下银耀,寒气逼人的箭簇就对准了他,不禁万念俱灰,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娘啊,儿要死了。 但是对方却并未拉弦,只是半蹲着一动不动,黄狗一愣间,身后余众也都跟上,噼里啪啦放了铳,引得那半蹲弓手的左近尘土飞溅,终于也有弹丸打中他身上,那半蹲的身子后仰一趟,一动不动。 “别打了,他死了。”黄狗对左右呼喊道,能让那弓手翻一跟头,来不及放出一箭就死了,他随手的一铳必定打中了要害,运气真是好到极处。 “王八羔子啊,这就是东虏吗。”有人问道,他眼尖就认准那弓手的头顶光秃秃,就留了一条小辫子,古怪的从后脑勺处歪歪斜斜长了出来,这发式奇丑无比。 众人正在打量这怪物之际,墙外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 “跑啊。”有人发了声喊,就转身一头扎进燃烟里。 黄狗不及细想,也跟着众人一齐跑,但是这一回进烟场,就有些不对劲了,他的两眼被烟气呛的泪如泉涌,心里又是骇异,又是悔恼,之前做这些发烟球,早知就该提醒他们,不要放呛眼的东西进去,这会真是作茧自缚了。 没奈何,他只能跟这脚步声跑,又一想就醒悟过来,又怎知前面的人走对了方向,他便只好停下来,将走过的路大致又在心里过了一遍,这么一耽搁,身边脚步身立时远去,等他正要跟上,就听前面一声惨叫,隐隐有听见了那似梆子声的弓响,登时骇然不已,他杀过来了。 这样下去迟早要完呀,黄狗一咬牙,折而向左,忆想中那里有一条池上桥,桥下就可藏身。身后惨呼声越来越多,弓弦破风声也越来越疾,似又有其他位置的弓手也赶了过来,恰逢其收割人命的欢会。黄狗一脚踩空便摔进池塘里,他顺势潜水下去,不敢冒头,所幸池水并不深,他便踩着池底,拨开水草往深处摸了过去,经水这一激,这会儿才从喉咙传来阵阵剧痛,胸口也犹如压了块巨石,他在水下拼命分水,只不知过了多久,手背打到一硬物,他不及细想忙抱了上去,果然是根柱状的东西,心中狂喜异常,这必是池上桥的桥墩子了,他攀着柱子上浮,探头出水,舌尖有万分的痛痒,直欲张开大嘴,大口喘息个痛快,他狠狠对着舌尖咬下去,直将那不安分的舌尖咬去一小截,剧烈的疼痛反倒令他舒爽无比,因这痛是纯粹的痛,是不掺杂其他滋味的,他知道必须小口小意的呼吸,无论那呼吸的欲望多么强烈,几欲破胸使人发狂也罢,这是生死关头,万万不能去尝试。 一阵脚步声从头顶的桥面急急经过,听声儿,还伴着铁皮底子的布甲才能有的沉闷铿锵响声,他知自家的兄弟此刻无有披甲,那头顶经过之人必为敌兵。 过了一会,桥上喊了几声听不懂番话,有长枪从桥边伸了出来,往桥底水里使劲搅拌,他心中大定,敌兵披了甲,就不好跳下水,只是站在上面如此搅水于他无虞。只盼杨万春那头早早点火,依计逼退敌兵,别给敌兵腾出功夫,从容退甲下水来搜寻,若是那样,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有火。”有人大呼,余众闻之哗然。 邢红娘眼角处瞥见头顶有红晕色,高悬星灿,抬头转了一圈去寻究竟,却见了先前那个院子已然火势冲天,心中只叫不妙,只顾着清理这边,却叫那边给撇下。听桥那边的东虏人犹自还在纠结争执于退不退甲,下不下水,便有几分着急道:“听刚才那个水花声,下水逃走的人不多,最多不过一两人,这桥不短,还有事,就不要管他了。” “嗯,对,那火不知是起了多久,咱们还得连翻几座山,才能从那道小路出去,追兵有马,要来的很快,这里又是人家的地界,万一追兵中有人知有这条路,抢了先就把我们堵住了,咱们可得赶紧走,入他娘,都别傻站着,赶紧走啊。”许宏杰虽是个粗鄙汉,却对那生死攸关之事十足谨慎,这一番话说的鞭辟入里。 “好,走吧。”邢红娘略一沉吟,思忖就是个把人逃了也不关大局,此次奔袭已然建功,复家完了,杨万春也必然是被那一箭射死,她看得十分真切,那是一箭正中胸口,人就飞进屋里去,那位东虏的弓手用把十石的巨型步弓,拉满弓射出去,听声儿似敲起梆子,她站在近处,一个耳震得嗡嗡作响十分渗人,别说是个凡人,就是一只老虎都给射死了,这样的强弓之下披了甲也没用,除非是神甲营那种虾壳铁甲。 待水面的浮光从清色换成橘红色,黄狗挞定敌贼远去,这才从水里爬出来,四处张望,所见皆火海滔天。于是去寻那一堵有地洞机关的墙,这处机关只复安详知,此人却死透,他只好依次在那几堵墙上来回拍击,又一想地洞这种东西平时可用不着,且还是临危时拿来救命的要紧什件,绝不至于修在这种伸手可及的墙面,他仔细回忆那复安的话,原话乃是“就有个小精舍,墙下有个暗门。” 这才恍然,眼底下池心处不就立了一座小方阁楼,他赶紧过去却是锁了门的,一脚踢开,里面胡床镜几雕工绝伦,诗竹俱是优雅,不禁微微一愣,他也是县城里走过几回,心知这样的场地多为贵人们相邀赏月,墙上的字画必为真品,只不知究竟值几钱,就将墙上的两幅字画卷轴收了,束于肩背上。 精舍方寸之地,地洞实不难寻找,果然一段墙下的地砖撬开便是,床边的银镜烛台里取来蜡烛,按机簧拨开腰带里一个铜皮盒子的盖子,里面有很多纸筒,咬开后倒出里面的火药,再用火石点燃,火药炽烈间,速拿蜡烛去接火。 地洞里有金漆味,黄狗暗骂一声晦气,刀口舔血的日子过得久了,他难免十分忌讳不吉,金漆是修棺材和造船所用的封填隙间之物,若不为逃离火海,从来宁避之无返顾。 “有钱人家就是会花造,这地道从水下过,用了不知多少好木料,够打,够打一艘战船了。”黄狗往深里走,咋舌不已,心里思忖着。 拾阶下去再往前,里面并不曲折,是一段低矮且笔直的洞径,熬过以后就是向上的台阶,依旧笔直且豁然宽阔,黄狗惊愕莫名,这可不止一艘战船,直起腰大步迈开,蜡烛火头乘风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形,他要赶紧出去与杨万春汇合,或许来得及追上那股敌贼,平心而论,他并不恨这股敌贼,纯为立功而已。念及立功,从此也如复家人这般锦衣玉食,当下心绪喷涌,喘息疾了,热气灌入嘴里,那本已麻木稍许的舌尖阵阵裂心之痛,但他只是咧嘴在笑,眼中尽是黄灿灿的冷光。 再往前却有个岔道,他微一踌躇,拧眉琢磨了一会儿,思忖:这岔道来的毫无道理啊,莫不是有陷阱,一条生路,一条死路吗,入娘的,那复安居然没提这事儿,许是他也无从得知吧,此密只复老爷一人独知吗,这可难了呀。 他于两岔道间来回对比,始终不得要领。正苦无良计,忽而想起了那精舍里的镜面烛台,铜皮的镜面看似有些分量,拿来挡个暗器不知可否,一咬牙就回去取过来,提了这沉沉的铜镜作盾牌,他先选了右边这条路,刚踏出一步,又退了一小步,他本可以等火势渐息,从容离开,不必走这劳什子地道。但是立功呢,又想着这回他都咬断了舌尖,若不能立个大功,谋个好出身,岂不冤枉。 立功心切,他终于往左边这条路踏了进去。 第一百零三章 复家灭门 宫女仇寇 待火焰烧蔓连荜,杨万春登上复家宗祠石塔,窗台前入眼尽为腥灰,入口焰气酸涩,他竖眉深锁,思忖:即使逼退了敌人,这一回也要伤筋动骨了,这个坞堡可是复家几代人的积累啊,里面有多少财物就此化为灰烬,军饷倒是不足虑,能从废墟里挖出银来。 然而库存粮草必然颗粒不存,这是个大麻烦,矿场内那些矿工每日口粮皆从此出啊,念及是自个亲手放火,将整个复家烧了精光,回头就不知王雁姑奶奶当如何收拾他。心中琢磨了几种脱罪手段,一会儿只盼黄狗他们都死了干净,便有了替罪羊。一会儿又自愧于不讲义气,黄狗毕竟是刚刚才救了他性命,为他引开了贼人,这才能从容逃出围困,于是藏身这个地方。正自纠结,就听楼下有人大声吼叫:“快开门啊,我知道你在里面。” 杨万春魂飞魄散,几乎要问出来:是谁。所幸及时捂嘴,止住了这昏话。 下面的人将大门拍得山响,杨万春只道完了,这里动静如此,只要贼人还有留下几个,都能循声而来,给他来一个斩草除根。 从高处往门檐处俯望,却视野受阻,也不知那门前来了几个人,他摸了摸腰间的两把火铳,深吸了口气,这两把家伙只够毙敌一对啊,万一来了四五个,想了想,他又探头下望,寻思着门檐下就那么点地方,大概藏不了几个人,他出了两把火铳以外,还有一把腰刀,着实苦练刀法,身上还有一副宝甲,估计小心一些,能应付五人以下。 念及此,心中稍安,便噔噔瞪大步下楼梯,嘴里怒骂:“狗杀才,你嚷啥,老子剁了你王八羔子。”这怒骂刻意沉声,也是为了壮胆,不肯堕了气势。 “啊啊,你不是那个谁,进,进喜。”听声儿,外面之人满是惊愕无措,这更令杨万春添胆气。 “外头是谁,报上名来。”杨万春双手握铳,在院子里拧眉问道。 “啊,哈,我复二爷,怎么,还有不认识的,我就说,就说咱家来的新人太多,早晚会出事。”原来外面那是复家的二少爷,复高才。 “你没死。”杨万春听说微愣了一下,这个复二爷被邢红娘那伙贼军活抓,怎么还有命在此啰嗦。 “我他娘,你开门,揍不死你个蠢才。”复高才勃然大怒,他认定祠堂内是复家新添的下人,便又扣门山响,嘴里犹自骂骂咧咧。 “回,回话,外面贼军是不是走了。”杨万春顿起疑心,只道贼军又杀了一个回马枪,外面那个小子是内奸给贼人引路。 “开门,开门。”复高才几乎气疯了,似狷狂了起来,发泄今夜的委屈与惊吓,嗙嗙嗙,这祠堂的门扣为白铜所铸,且用料沉实,气派之余,尤其声若罄响,一时方圆声势躁动。 杨万春额头滋汗,心呼吾命休矣。 果然人声如潮,从远及近。复高才也听了这动静,抽回拍门扣的手,愣怔往人声来处望去。 周遭火头高照,各位红彤彤的人面,复高才脸上先是挂着不解,后又起来些惧意,他自是认得这些人,不过是村里的庄户而已,猪狗不如的贱命货色,这会儿他们紧紧依偎一团,似这泼天大火也不能暖和众心,但是他们又高举棍子,锄头等,眼中夜光珠子一般泛起银萤,从门这边瞧去,那伙人面上沉如止水,竟不呼吸活气,这一幕漠然可怖,真如成群厉鬼上门来索命。 再依近了一些,复高才看见了人群中有复五斗,这个远近皆知的懦弱老实人,便大喝一声:“五斗,你个老奴才,要死吗,不留在家里,跑出来,莫不是要乘火偷我家的宝物。” 复五斗身子一颤,遂止步不前,嘴里犹自不肯罢休,怒骂道:“复家完了,你们完了。” 复高才闻言一滞,待要开口反驳,却又困于嘴拙,只嚅嗫道:“我复家身后有大靠山。” “复高才,你还记得我爹吗,被你打死的。” “还我儿子的命。” “复家欠下我家的三条命,三条命。” 眼见群情汹汹,复高才急中生智,又提声大吼一声:“我复家身后有大靠山。” 这番话果然起了奇效,带头的前列村民们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可后面依旧涌进,遂大队人马推攘成一团往前蹭,渐渐与复高才隔着五六步,晕开两边,复高才似乎这时才醒悟过来正身处凶险境地,脸色大变,又吼道:“退后,滚,滚回去。”然而他这番色厉内荏叫人看出虚实,村民们的眼色凶光大盛,又同往前蹭了一步,复高才毕竟只是一个半生借家中之威才能横行乡里的恶霸而已,退了一步。 “打死他。”人众之中,不知是谁高呼一声。 “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余众随之附和,嚷声也越来越疾,这颇天声势唬的门内杨万春也胆寒后退了一步,更遑论从小顺心如意,未受灾劫的复高才。 “哐哐哐”杨万春听见门扣被人拍响,随后又听见了复高才惊恐万状的嚷声,“开门,开门,快,啊,求求你,开门啊,不要,打我,不要。”这嚷声渐渐熄灭,且伴随各种夯肉的怪响和滚滚嘈杂粗重喘气声。 杨万春大骇,只听这动静,就可知复高才给大队人马活活打死了。 “哐哐哐”又有人小心扣响了门上铜环,这是在试探,杨万春心中恍然,他扬起火铳对铜皮门扣下扳机,“啪哒”火铳在红晕满天的阴影下依旧灼放光耀,将弹丸实实嵌进门木里,这是从极近处的一击,竟木屑飞溅之余,还有金声铮嘹,显是弹丸穿透厚实木料,打到了铜皮上。 “这末杀了人还不怕给人撞破了,哈哈哈。”杨万春洒然笑道。 这一记先声夺人果然唬的门外众村民惊骇万状,更有鼠窜而逃者十之三四。 “里面何人。”稍有胆大者颤声问道。 “我杨万春在此,大伙儿可听过我的名。” “啊。”“是杨大王。”人众中一片惊呼声,杨万春的贼军实在是个异数,平时在山里不害民,这倒也罢了,还从来不强收粮米,偶然看上了某物,也都拿钱来买,还因为贼军坐镇于此,官府的税吏都不敢进山来收税了,故此,久之当地山民深为爱戴。 “复家虽是罪有应得,也算与我有几分交情。你们把复家子嗣都杀了,要怎么跟我交待呢。”杨万春深知此刻万万不可露怯,故而虽脚软体虚,却作兴师问罪形状。 “俺们只是杀了这个复高才,其他姓复的,来时就已经死透了。” “啊。”杨万春听了这话,若有所悟,看来是红娘子那伙贼人把复家灭了门,不知为何留下复高才一条命,不过到头来,他还是死了。于是道:“你们只要帮我一个忙,今日事我就不予追究,哼,反正复家人平时作恶不小,早就该死,不值什么。” “是,是,杨大王请讲。”门外诸人顿喜道。 “帮我去大仙山一趟传个话。”杨万春道,大仙山正是他的军马驻扎所在,是一座奇峻险峰,平顶上常年半云半雾,如若仙露灵台,可谓易守难攻的宝地。 “是,是,可大仙山上的爷儿们哪能听我们的。” “啊,俺就给你们一个信物。”杨万春想这场大火如此壮势,周围山上又布有许多耳目,此刻,大仙山应已经得了警,正派出人马过来了。本也不用多此一举,只是有两个计较,其一保不全有疏于岗位的王八羔子给误了事,至今都没有看见这场大火,未能及时告警。其二,给这里凶戾的村民们打发到远处,以保自家免生凶险。 紫禁城内,阴沉沉的雨午后,宫苑阁台如一幕纸画,似无一丝鲜活,直引人透心凉。 “听说圣上把骆花枝打死了,只为偷了一件茶盏。”这是一个宫女,她正在用毛档子缓缓抹着圆肥胖脸,并乐此陶醉。 “啊。”答应的宫女可是不一般的,她姓王,大名金玉,论辈分王朴该给她磕头,叫一声大婶子,但是这宫女实则十分青春美貌,只是脸上淡漠浑似七魂八魄少了一半。 “哎呦,这宫内没法呆了呀,偷一件茶盏就要论死,还是从前那位天启爷在位时好些啊。” “嗯。”这话令王金玉脸上起了些许变化,依旧淡漠,唯独是抿着嘴,几分悲苦欲泣的怨女腔调。 “还想天启爷吗,昨夜又听你念念,嘻嘻。”圆肥胖脸的宫女又在拿她取乐。 “呼。”王金玉长吁了一口气,幽幽道:“我家里出事了,若是从前,我还能给些帮助的。” “你也听说了,你们王家也是倒霉,怎么老是出事,其实吧,出事也好,我就盼望出事呢。”圆肥胖脸并脚一跳一跳,往这边凑近了些,又蹲下身去把玩毛档子。 “啊?你怎这样说,我又没有得罪了你。”王金玉不满道。 “不是啦,不是啦,我是盼我家出事。”这圆肥胖脸连连摆头道。 “这又为何?”王金玉不解问道。 “那样,我就可以出宫去了,哪怕是饿死在外面,也比这里强。” “不要胡说。”王金玉顿时不悦,拧眉斥道。所谓的出宫去,就是家里获谋逆那般大罪,宫内的族女会受牵连,宫女便不能送教坊司,只能如男丁一样流放,却也凄惨无匹。 “我想逃出去。”圆肥胖脸带着哭腔,呢喃道。 “住嘴啦,又在说这个事情,会连累家里。” “我不怕,反正也没受过他们恩惠,他们在外面快活,把我送里面来,受这阿鼻地狱之苦,凭什么我不能逃呢,你说,凭什。”圆肥胖脸嘟嘟嘴,郁气道。 “夜了,咱们挨近些。”王金玉苦涩一笑,抬起一只手,搭着圆肥胖脸宫女的肩,侧头往那圆脸上蹭。 “嗯,呜呜,今晚会不会又没有咱们的吃食呢,我好饿。” “哎。”听了这话,王金玉也是蔫了半截,自前年以来,人生最大的烦恼就是吃不好,甚而不够吃。 “要不,我明儿再偷点,纵然寻死也不能饿着。” “彩霞,以后,我一定要报答你。” 正说着,门嘭一声破开,两人身子一震,转头看去,就见两位宫女于门槛外叉腰而立,为首那宫女也有几分颜色,只是一脸煞气,颇不讨喜,一身红裘配一头流苏金钗,格外显乖张,冷笑道:“鬼鬼祟祟,搞什么,哼,你们王家要完了,看你得意几时。” “呦,这位前倨后恭小宫女,好不凌厉。”彩霞挺身护友嘲讽道。 “你,你还敢跟她在一起吗,过不了几日,有你好处,呵呵。”流苏金钗宫女得意冷笑道。 “这年头,说不准的。”彩霞不以为然道,她算是看出来了,虽说朝中很多人对王朴喊打喊杀,但是一年都快过去了,也没见动手啊,可知这雷声虽大,雨点实在小了。 “等着瞧,你们早晚倒霉,也不看看如今是谁得宠。”流苏金钗宫女飞眉傲然道:“我家兄是温阁老的救命恩人。” “得得得,烦不烦。”彩霞翻起白眼,不耐烦道。 流苏金钗宫女扬头跨过门槛,这屋子本也不太宽阔,四人同室还要泾渭分明,十分挪移不开。 “过去一点,大屁股碍着我脚。”流苏金钗宫女睁目怒张,抬脚就要踢人,她这一脚冲着王金玉而去,彩霞早已有防备,怒骂一声:你敢。横身运臂去劈挡。 王金玉也唬了一跳,忙逃开去,不想流苏金钗宫女使了虚力,先行收了脚,叫彩霞下劈手刀扑了空,打在了床铺沿角,疼的直咧嘴,流苏金钗宫女见此,格外得意,叉腰作睥睨状。 “你,你这又为何啊,都是一个班房里,有必要争来抢去吗。”王金玉气恼道,她实在心思不为此,本来亲密无间的四姐妹,就因为她家里从东林一系,另两人家里从温阁老一系,居然就此反目。她想不通啊,那些外面的争斗又于她们何干呢,都是苦命的可怜人儿,为何不能相安无事呢。 “有啊,你死了,我才能活。你怎还不死。”流苏金钗宫女秀眉隐然闪过一丝杀气,她不是说的玩。 王金玉是细心人,见了这作色,如坠冰窟。 第一百零四章 宫内饿人 像个女神 未闻门外过道车轱辘声与铃铛响,今夜果然不送吃食来,饿慌了王金玉与宋彩霞二女紧紧偎依,但她们皆是倔强性子,咬牙生挨,不送人取乐的段子。 “把我那盘饺子拿出来吗。”王金玉毕竟是九边武勋出身,京城内常驻着家族长房,宫内也有几个通家之好,相互可以照应,不至于太狼狈。 “早晨吃过了,唔,留着。”宋彩霞强自吞咽口水,防它溢出,咬唇断拒道。那是一盘御膳房的饺子啊,必要留着等大用,哪天用来收买管事,进库房偷点宝贝出来,这才是正经的用处啊。 正说着,门外车轱辘声从远及近,两人顿时身子一震,对视一眼,皆是惊喜莫名。 “哎?”流苏金钗宫女也听见了外头动静,作困惑不解之色,她打听过消息,今早东华门只进了五十五辆车,依旧如故,菜食不足量。 “大好大好。”宋彩霞却是从床上跳了起来,胡乱套了双鞋,就要冲出门去。 “哎,哎呀。那我的鞋子,穿错了你。”王金玉笑骂不已,却也身形矫健,紧随其后。 “呼。”流苏金钗宫女蹙眉长出了一口气,她今日当班,已经在外头吃了一些零食,然而,肚子里油水哪有嫌多的,便也起身跟了出去。 到了门外,左右各厢房宫女熙熙攘攘也捅了出来,依次在院门口排成长列。 “不对,没闻到香味啊。”有那鼻子灵的宫女就作疑色道。 “你懂什么,这回送晚了些,东西凉了,自就没香气嘛。” “就是啊,是你饿的昏了头,鼻子坏了,我就闻到,可香啦。” “那,那是这样吗。”那鼻子灵的宫女受大伙们这样声讨,顿时弱了气焰,将信将疑起来了。 宫女们七嘴八舌说着话,王金玉扬头迎风在这里嗅嗅,那边仔细闻闻,还是不得要领,思忖着:凉了也不怕,热一热吃就是。 一阵落锁声,大门开启。 “哎呦,乍回事。”门外传来一个尖刺腔调的惊诧声。 “公公,有饭吗。”靠门处有宫女忙不迭颤声问道。 “胡咧咧,掌嘴。”提锁的随从宫人抬手作势要打。将门内宫女轰退了一步。那个问话的宫女本就饿极,经不起这一吓,竟趴墙滋溜下去,却无人往她身上瞧去一眼。 “饭?”门外之人听了这话,微微愣怔了一小会儿,稀罕道:“外面的人饿肚子,都说宫里有饭,抢破头进宫,啧。”多余的话他倒不敢说了,生咽了下来,紫禁城内的水太深,他一个新人,小心为上。 “这位公公,您是?”有年长些的宫女已然醒悟,这位不是发食的当差。 “我是御马房掌监,专征提督黄好来。”这位公公撩开衣袖,显出了一块铜腰牌,上书大字御马监。 “啊。”宫女们无不惊呼,这位黄好来听说是高起潜公公的身边亲信,最近救了内阁首辅温体仁,述功提拔,正炙手可热的大人物。当下纷纷下跪一片。 “嘶,这个。”黄好来是个心思通透的谨慎人,心知自个儿拔擢过速,容易引来嫉妒,不敢在紫荆城里嚣张,受宫女们无端叩拜,就让开一边,嘴里犹自道:“我是来找人的,你们自便,我找王家的,王金玉。” 众目累累齐刷刷投向当中一个大眼美貌宫女,各样的眼色,有嫉妒,惊恐,也有喜悦,翼希。 “你就是王家的王金玉吗。” “是,提督掌监在上。” “嘿嘿,自己人。”黄好来笑嘻嘻道:“好啊,可以报恩咯,我黄好来是个知恩图报的,得了恩惠,不能不报。”提步穿过人众,竟亲自上前搀扶王金玉。 王金玉一脸茫然被他搀扶起来,手脚僵直不知所措。 “嘶,好凉。这可不成。”黄好来握住手就是一惊,他左右看了看,原本笑嘻嘻的脸瞬间凝固,眼色含煞,仿佛这煞气才是底色,方才那笑脸只是一层浅粉,摆笑脸辛苦不过,一秃噜间粉就尽落,露出了底色来。当众宫女除了宋彩霞以外,皆不敢直面,纷纷惊惧低头,避过这杀人眼色。 黄好来见宋彩霞这个胖宫女一脸翼希之色,心念一转,就对她言道:“你去杂家屋子,拿来一件雨云裘。”言罢,示意身边随从领她前去。 宋彩霞忙做万福,随从也领命道:“是,黄公公。”两人起身就往外走着。 黄好来左右看了看,闲杂人等十分多,拧眉道:“都回屋吧,你与我出去走走。”后一句话是对王金玉说的。 王金玉脑海里始终嗡嗡作响,只好亦步亦趋跟随着,从院里出来就是条走道,两边红砖高墙,头顶高悬圆月,白惨惨色月光打在走道尽头,竟如覆了一层雪霜,那位黄公公负手闲步于前,举手投足之间尽显英华风度,这一幕不由自主使人痴了,那背影像极了她梦中千百次的情郎。 才起了这念,她连忙回过神来,一时百感交集,自恼平白无故生出这般杂念,自入宫的那一刻,她的心就必然该是死的,这座皇宫大内,只有心死了,才能活下去,否则只会在无尽的绝望中发疯。 怕叫人瞧出心思,王金玉不安的朝后瞥了一眼,好在身后的那些随从们都刻意走的更缓,与她和黄公公拉开一大截。 “夜里宫禁严,不走了,就这说明白,我这个提督位子是拜神甲营节制王朴所赐,想你也听说了,你们王家有点奇怪,王节制是东林党那一头,也不知怎么回事儿,就认死了徐部堂,咱家站在他对头那边,这话你能听懂吗。”黄好来想来是年轻过了份,一来就是开门见山,毫不含糊。 “是,奴婢省的。”王金玉颔首道,细心如她,不难留意到黄公公对王朴是以节制这个官名相称,这里面有着偌大的讲究,其一,黄公公和王朴未必有多么深厚的交情。其二,黄公公十分抬举王朴,这不是该有的态度,要知道御马监管执紫荆城的防务,在内十二监中,其地位仅次于司礼监,他是御马提督,在那御马监里地位又仅次于御马监掌印,在整个紫禁城内,地位比他高的公公,只怕不超多十个而已。王朴只是个区区游击将军,一个三品武官见了九品县丞都不敢放肆,见了七品知县就该磕头下拜,那是底下泥沙般的芝麻绿豆小官。为何听黄公公口气,竟似不敢对王朴失礼。 “我听说王朴已被逐出了家门,而且皇上不也十分厌憎于他。”王金玉想了想,小心翼翼言道。 “哈哈。”黄好来听了这话,居然洒然一笑,背手来回踱步,几次停步,似是有些话到了嘴边,又不好说出口,终于只道:“妇人之见,外面的事你不用懂,你只要记住,改明儿,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要紧紧把握住。” “啊,请问是什么机会。”王金玉依旧懵懂,浑浑噩噩着问道。 “你的主子,袁妃娘娘那里的关节,我已经为你打通了,过几日你就会得袁妃抬举,做她身边的答应,或许还能见着皇上,若是皇上问你话,你只谨记,需不经意间流露对王朴的,额,喜爱。”最后的一句话,黄好来刻意贴近她,小声说。 “啊?”王金玉果然一脸懵逼,她和族侄王朴最多寥寥几面之缘,是每回举族大祭,她遥遥瞥了几眼,当年族中的许许多多哥儿乌压压一片,谁理会得这位王朴是他们当中的哪个。 “需不经意间,你懂吗。”黄好来又慎重其事提点道。 “是,到底为了什么呢。”王金玉问道。 “嗯,还是该说明白了为好。”黄好来沉呤了一小会儿,又道:“皇上担心王朴无情,我们要让皇上知他多情。” “哦,我,没明白。”王金玉蕙质兰心,有些明白了。 “皇上厌憎王朴是因为他对君上多次不敬,大不敬之罪可诛九族,这种捅了天的祸事是躲不过的,把王朴逐出家门就没事了吗,糊涂,这只能保一时,终不可长久嘛,不妨试一试我们几位公公们想出来的办法。”黄好来眼见王金玉犹自不以为意,当心她轻慢误事,便有意往重了说话。 “金玉愿闻其详,请,黄公公指教。”王金玉神色凝重,求问道。 “你要明白厉害,这是在救你们王家呢,”见她神色大变,似十分在意亲人的生死祸福,黄好来便心中有了些底,以为事有可为,又道:“皇上疑王朴,无情无义,有莫大野心,我们。” “啊。”听了这话,王金玉忍不住一声惊呼,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王朴这厮害死我王家了。 “我们要化解此误会,让皇上知道,王朴之所以对皇上不敬,是因为皇上抢了他的心爱女人,也就是你。” “我,是他姑姑啊。”王金玉粉脸刷地通红,只道。 “不伦的爱,尤为感人,更显真挚,呵呵,他是武将,文人眼里本就猪狗一般,不这样还没有人信呢。”黄好来好似找到了某种失落魂灵,居然脸上挂着异样精彩,不知不觉抬高了话声,阴恻恻笑道:“牛郎和织女,呵呵呵呼呼呼,你们也不差了,多情自古空余恨,一对璧人,今生,世人不容,分离,呼呼,咱家要为你们哭死。” “皇上会信吗。”王金玉觉得不太靠谱的样子,毕竟是一群阉人想出来的这么个主意,阉人不算正经男人,按理不懂男女情爱。 “还有后招,王朴那边已经请了很多秀才在写一本小说,取名,叫,神雕侠侣。梗概都已经想好了,据说只需文笔润色一下,一两个月内,就能在各地刊印。” “这又怎么说,一本小说。”王金玉先是不解,续而大骇,满脸通红,直欲滴血般惊道:“莫非是要这样见不得人的事满天下说给人知,这,这叫人,不能活了。”急了连连跺起碎脚。 “呵呵,你在宫内,文人要骂娘,也是骂外面那位,只要皇上知道,并相信了就成,如此一来,这份人情我算还清了,不早了,你回去好好想想,过几天,等那本小说写出来,我给你送来,那本小说不要怕给人看,过手越多人越好,一定要闹开,叫皇上知道这个事。” “岂有此理啊。”王金玉咬牙切齿,但她心知肚明,既已得闻此谋,若不就范,必遭灭口。 “这般说话不成,以后你在人前,必须高深莫测。”黄好来借着月魅把王金玉上下打量一番,蹙眉不已道。 “哦,装给谁看呢。”王金玉似笑非笑的瘪嘴道。 “你要像个女神。”黄好来眯起细长眼,贼兮兮笑道:“宫内的美人多如牛毛,贱如牛马,皇上会稀罕那等庸脂俗粉吗,以后不许佩戴金银首饰,穿衣以素色为宜,我给你打一个白玉分心,稍加点缀即可,万万谨记,见到皇上要不爱搭理,对赏赐不甚在乎。” “我,我只是庶出,如此做作,万一恶了娘娘们,如何立足。” “哼,哼哼,你身后有神甲营撑腰,身边又有高公公和我照应,宫内除了皇上外,还有谁敢拿你作贱,若有不开眼的贼厮欺你,正好拿来杀鸡儆猴。”黄好来立起一根指头,眼中闪烁星芒,冷笑道。 “高公公,是哪位。”王金玉眼中莫名放亮。 “揣着明白装糊涂是吧,行,就是这味,以后好好练练,还显稚嫩哦。”言罢,黄好来转身往回走,头也不回扔下了一句话:“宫内宫外都不如从前好混了,堂堂北京如今每天都是几百饿殍,草席卷了送去城外,不敢埋在路边,总有人半夜挖了去。乱世求活不容易,更别说活出人样,你自己掂量吧。” 第一百零五章 澳门巧遇 六分仪 烈日当空,小小的澳门城,一座小小教堂里,闷热浴火的耶稣会传教士窦玛丽正提鹅毛笔在一张信纸上狂写,全然不顾手掌心滴滴汗水划过手腕,渗进衣袖,没入腋下为圆心的渍迹之中。 明廷的短识难以置信,他们的士兵正在挨饿,使用粗制滥造的兵器和盔甲,据我通过收买一些商人获得的情报,他们的首都一度被野蛮人围困,我毫不怀疑他们会一再的失败,这都是因为他们荒唐的君主蔑视主的恩,愿主宽恕,仁慈主的啊,这些可怜的异教徒遭受来自魔鬼的诱惑,他们不知主的伟大,这是必要遭到厄运的罪。 蒙主的恩,他们当中有那聪慧的羔羊,这是一位年轻并勇敢的战士,但他正在受到荒唐的君主卑劣的对待,我坚信这位勇敢的战士会很快反对他的君主,并取而代之,这位战士明白主是唯一的真神,他的恩师是我们的朋友,于五年前受洗礼的徐光启阁下。 主在召唤,我将亲自前往北方,寻找他的军队,并给他和他的追随者们带去主的福音,主教阁下,请你为我祈祷吧,如果一切顺利,我将为您带来无比的荣耀。啊,中国至少有一亿个异教徒,王朴和他的军队将会为伟大的主挥舞利剑,他们都将成为主的骑士,为主带来更多的仆人。 为主献上一切,你的仆人,西泰-利玛窦。 等这些歪歪斜斜的泰西文字写完,利玛窦放下笔,这才惊醒腋下早已湿漉漉了,抬手一瞅,一股冲鼻的酸臭扑来。他顾不得了,草草将书信收入铜筒,使劲旋上木塞,用烛火烤印泥,印泥噗噗落在铜筒和木塞相合之处,他取下戒指,用硕大的戒指面在印泥上快速的打了戳。留下了一个血红色十字印痕,端端正正的,真如一柄利剑,周边繁复花纹更如血丝盘缠。这是何等腥风血雨的形状。 将这封信托付于人后,利玛窦匆匆带两个仆从就直奔港口,九月不是出海繁忙的季节,整个海港孤零零只有两艘船,其中一艘是常见的泰西三桅帆船,另一艘极尽诡异,形状似戏子脚下的松糕鞋,通体金灿灿的,烈日暴晒下仿佛灯塔的海灯怼脸,远远便能刺得周围行人不时缩头避光。 小小的澳门小港不知何来的这诸多闲人,利玛窦越是往前挤,就越要使劲推攘,更可气的,还有教堂的几个修女也疯狂立在墙头上,挥手大呼小叫,这一幕竟让利玛窦恍如去到了鹿特丹港,那里的妓女也喜欢这样迎接满载而归,并且饥渴无比的水手们。 他连忙止住了这个亵渎神的歪念,在心里暗呼一声:主啊,宽恕我吧,也请宽恕她们。 “这么热的天,天爷啊,中暑就糟了,你们都回去吧,给我过去,谢谢。”利玛窦抄着一口流利的汉语,终于陆续把人劝开了些,身后他的两个徒弟各自扛个大箱子,就更加不堪了,烈日当头,人挤人还不通风,浑身如投入于滚汤中,汗滴都泼晒了一路。 “看在上帝份上,给利玛窦居士过去吧。”高处有个洪亮的声传开,利玛窦闻声抬头,就见一个捧着巨大十字架的年轻人正在笑铃铃看着他。 “桑世浪先生,这趟买卖的利润已经足够国王封你爵士了。”看见这个英国人,利玛窦脸皮僵笑了起来,出口就是阴阳话。 “但愿如此吧。”这位名为桑世浪的商人仿佛没有听出这话里暗含讽刺英国人都是乡巴佬的味儿,浑不在意洒笑道:“我明天就出港,打算去新加坡。” “嗯,这个时候?”利玛窦很是意外,对于海贸来说,九月是个很尴尬的季节,六月兴东南风,南洋船只千帆竞速前往中国,带去中国人喜欢的珠宝,香料,白银,燕窝,楠木等货物,十二月兴西北风,他们又满载中国的瓷器,茶叶和丝绸等货物南下,九月风向弱,还忽东忽西,行船就格外艰难。 “你知道的,我想要封爵位。”桑世浪似有深意的嘟哝了一句,眸中遥对港弯水面,金光四射。 利玛窦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那艘无帆怪船,心里有些担心,英国人的私掠船犯了众怒,在欧洲大陆向来声名狼藉,如今这个英国冒险家闯入远东来,自然是被荷兰与西班牙商人们联手对付,他的货物在仓库里就给人放火烧了,只剩下流满一地的白银,等他们用铲子从火堆中铲银子,不少人来抢,两拨人马爆发一场枪战,甚至于惊动了当地的官府,派人来申斥一番,收了各个商人的贿赂才离开。他的船又在六月初,启航前夕给人用炮打坏了主帆,不得已留下来维修,不想耽误了几个月,等来了这艘大明人的无帆怪船。 利玛窦暗忖:桑世浪是个典型的英国疯子,疯狂且能十分敏锐的发现机遇,他看出来了这种无帆怪船的可怕威力。然而,整个腐朽的欧洲,贵族们不会相信这个世上存在无帆怪船,这包括了他的祖国意大利。 利玛窦不知该向谁诉说这个见闻,给梵蒂冈写信吗,那样就可享受火邢了,梵蒂冈从前连承认地球是圆的都很勉强,他只能亲自去王朴那里,或许能碰到更好的证据,用来说服整个欧洲。这一刻,利玛窦莫名嫉妒起了桑世浪,至少以英国人的颠三倒四,出名的古怪性子,或许他真的能够让英国贵族们相信这个世上存在无帆怪船。 “你为什么要抱着那个十字架,你既不是教士,把它放回去。也不是骑士,上帝,那是个。”利玛窦对桑世浪轻浮的举止很不满,而后惊呼了起来。 “哈哈,不错,我正给上帝说这个事。”桑世浪挑眉狂笑不已。 “你喝醉了吗,居然在十字架上刻字。” “哇哦,这是个哇哦,在英国,它的意思是震惊,我本来想告诉他更多,但是我不识字。”桑世浪伸出一支粗黑的手臂,指了指港湾,又回指自己,最后指十字架,一边道:“上帝会明白的,我是吹哨人,这个有多么哇哦。” “比英国人更可怕的是英国酒鬼。别管他,我们走。”利玛窦无力吐槽,只好不去理会。 码头佣工正在忙碌搬运货物,利玛窦上前去和一个明国商人打招呼。 “宋扬大人,你好。” “利玛窦阁下。”宋扬回头笑道,此时若王朴看见了一定会大吃一惊,他这位发小再也不复从前那街头厮混的纨绔形状,只见其一身浅绿官服,头戴宽边泰西帽,虽是酷热的天,依旧面色如常,衣领整齐,脸上似有若无浅浅不屑,嘴角叼一根烟斗,腰里插了两把短铳,这身行头,居然是后世的美国名将麦克阿瑟仿佛当面。 “我的行李都在这里,已经可以上路,宋扬大人,十分感谢你愿意载我一程,愿上帝赐福于你。” “你既是与我家大人的恩师有些交情,带你去见我家大人,本也合乎情理嘛,行李里面有什么呢,我得先过过目,抱歉。说好了,只能你一人上船,船上的位置不够,”宋扬歪着头,哺着烟斗道。 “明白的,我请求不过分,事后必有厚礼。” “还什么不过分,嘿嘿。”宋扬被这个泰西和尚话中的错漏整笑了,他伸手去打开地上行礼箱子,却是换洗的衣物,等他就要去碰第二口箱子,利玛窦忙站的近了些,用身子遮挡周边的视野。宋扬是城里厮混多年的纨绔,要在大明把纨绔做长久也绝非易事,眼力劲更不能缺,看泰西和尚这般举止,顿时就明白了这箱子里有不好示众的物件,略一踌躇,毕竟海上凶险,万万不敢大意,还是把箱子拖到海边,让箱子口对正海边,半掩而开,脸上俱是光彩斑驳,里面许多格子,格子里俱是晶莹剔透的琉璃制品,不禁冷笑一声,如若是两年前,他骤然看见这满满一箱子晶莹剔透的琉璃制品必然神魂颠倒,而今,神甲营上下谁人不知玻璃是用沙子烧制,俱不值钱。 但他也不会去点破,一来是王朴绝不会被这一箱子不值钱的玻璃唬住,上当受骗。二来,他身上这件官袍胸前无补,只是上不得台面的捐官,所谓人比人气死人,当年他和王朴同为杞县城中不长进的斗鸡玩狗之辈,王朴如今却是身居高位,听说皇帝都恨他入骨了,大丈夫当如是啊。听说这个泰西和尚有官场的人脉,就寻思与他欠下这份人情,说不得能换来回报,也给他弄一个正紧的官身。 利玛窦踏上怪船的甲板,满眼新奇,这艘船的甲板上布满了圆头铜钉,蒙着铜皮,看来和明国的广州城门有些相似,他忍不住拿脚猛跺,竟丝毫不闻响声,拧眉半蹲身子细看,刺眼反光下的铜皮实则并不光滑,乃呈鳞片状,他身为耶稣会的传教士,能受教廷委派至中国,自有不凡之处,学者的秉性憋不住,当即问道:“这铜皮和广州的城门不太一样,有很多细细的鳞片,用的不是一种工艺吗。” “啧,当然不一样,城门哪能跟这条蒸汽船比,这种工艺传自武侯,木牛流马你知道吗。”宋扬得意道。 利玛窦点了点头,这倒把宋扬整愣了,想不到这个红毛鬼居然懂这些,但转念一想,能与朝中大佬攀上交情的人,果然不会是简单的。于是姿势放低了些,作揖道:“用锤子敲的。” “啊。”利玛窦惊呼一声,瞠目结舌道:“那要花掉多少人力。” “人在大明有的是,不值什么。”宋扬不以为意道。 “那么,为何要这么做,仅仅是为了不滑倒吗。”听说纯为慢工出细活,利玛窦这颗高悬的心才放下来,如此看来这种怪船数量并不多,这些异教徒若是太厉害了,那可就太不妙了。 “嗯,说是锤打结实一些,什么,原子密度,听不懂那些匠人在说什么。” “哦。”利玛窦虽也听不懂原子密度是什么,但他是极聪明的,便牢牢记下来,打算无论如何要把这个重要情报传回欧洲,让欧洲的同行们一起破解这里面学问,他有磅礴的直觉,原子密度不是随口而出的生造词,这绝对不是一个船长能凭空捏造的词汇,一定是明国的顶尖学者们在真理之路上的新成就,想到他来了明国这么多年,与明国的官僚们来往亲密,本以为摸清了这些异教徒底细,还为此沾沾自喜,并渐生轻蔑。 “居然是我上当了,好狡猾呀。”想到这些年与明国的官员谈诗词,弄乐曲,他愣是为了讨好他们,不得不穷尽心力,钻研其间,浪费了大把光阴。如今想来,只怕他们是故意藏拙,难道是对他怀有恶意吗。不对,利玛窦回忆种种往事,那些明国的官员对他的情谊绝不似作伪,那这或许是某种法律,或者共识,明国严禁机密知识外传。 利玛窦一番天人交战,脸上阴晴不定。宋扬困惑不解,轻推了一下他,问道:“泰西和尚,你还好吧,你若身子骨不太行,可不要勉强自己啊。” “啊,没事,你很有学问,圣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我要拜你为师。”利玛窦回过神来,他看向眼前这个明国的船长,犹如看见一座金山,两眼放出异彩来,心里暗暗思忖:明国的官员们一个个都是人精,太不好对付了,果然是粗人更容易套出话来。 “嘿嘿,嘿嘿。”这个泰西和尚对他的仰慕之情溢于言表,宋扬登时乐不可支,笑道:“还真不是吹牛,我老宋也是有学识的一号人物呢。” “哦。”利玛窦忙聚精会神聆听。 “你看,那个纬度仪就是我请匠人打制出来的。” “嗯?纬度仪。”利玛窦朝他所指方向看出,顿时脸上骇然,直冒冷汗,他知道,那个放在甲板上的铜制品,就是六分仪,上面的刻度和六分仪不一样,然而形状大抵相似。他一下子就想到了,明国人,不,明国的上层一定知道了地球是圆的,以及地球和太阳之间的轨道运行,这可太恐怖了,欧洲人在大航海以后,遭遇的各种文明之中,从来没有除了欧洲以外的文明掌握这些知识,这也是欧洲人最为自豪的源头,若明国也有这个本事,他们就是欧洲人的一大劲敌啊。 “地球是圆的,你知道吧。” “那,那个,我似乎有所耳闻,但是不太敢信。” “这个仪器就是啊,那个太阳和地球的轨道运行偏离黄道面的角度,再按照日期,就可算出来你的位置,是个厉害的好东西啊,有了它,我就不用时不时冒险靠近海岸了,哪是南京,哪是渤海,都一算便知,厉害了。” “那位匠人必然名垂青史,我想问他的名字。” “这就是我让人造的,我,没别人。”宋扬一脸正直的拍胸脯道 第一百零六章 容物桥下 藏拙自存 香河城南容物桥下浮尸盈野,这座当地一位大善人乡绅捐建的石拱桥,取了个有书生气的雅名,然而,无论是大善人还是建造了这座桥梁的佣工们都没料到,他们的雅与善之桥成为一个修罗场。 王朴在阵后远处,就酒下肚沙豆糕,脸上难掩一抹疲倦。 “就送死,可恶,火药很贵的。”王朴苦恼道。 “贼军悍不畏死,果然是难缠之敌,大人不可轻敌。”林昌兴在一旁劝谏道,这战连着打了三天三夜,贼军昼夜不停的强攻这座扼守要道的石拱桥,神甲营虽然凭借地势之利总能将贼军击退,但是贼军不讲武德,夜里也不停袭扰,大家这三日睡也睡不好,林昌兴眼泡又起来了,本来他就高瘦,从前被东虏围困在那个岛上时,他已经瘦了一圈,这会儿黑长鞋耙子脸上顶着红肿突出来的大眼泡,形状酷如黑无常,尤为可怖。 “嗯。”王朴也很疲倦,但他是个小白脸,盘子本钱厚,又只是略显憔悴,比林昌兴品相好多了。 “要不就退一退吧,咱没必要跟贼军拼命。”林昌兴苦着脸道,如此熬夜太痛苦了。 “再等几天,我感觉贼军的粮食应该快要耗完。”王朴舒展了一下腰,连着几天不敢卸甲,浑身酸疼。 “可贼军死活不肯弃城,要不我们再派人进城里,再收买一个内应,让他和那个算命的一起劝狐妖。” “内应一个就够了吧,多了不保密。”王朴摇头道,心里暗暗叹气:看来那个姓蔡的算命先生不是贼首白小茹的亲信,这一招有些失算。 “大人,幸不辱命,我又把贼军击退。”数骑轰隆隆而来,为首却是刘一山,一脸喜庆,气色红润,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吗。 林昌兴看见他身上那件布面甲,冷哼一声,这是朝廷刚刚送来的一批甲胄,一共是三十副,正好每个军官一副,不多不少,可见朝廷已经摸透了神甲营的内情,当日的场面犹在眼前,监军陈名夏在集齐军马后,将台上一一点名,把军官逐个叫上来,亲手给予甲胄。还有两件据他高唱是皇帝御赐,一件赐予王朴,一件赐予刘一山。随后,全军下跪谢恩时,声齐震天,可见忠君之辈不在少数也,足为可忧。 林昌兴当时冷眼旁观,脸色铁青,不用细想也能明白,朝廷使出了毒计,一桃杀三士,还让王朴的仇人陈名夏来当面用此计,朝廷何其毒也。又见刘一山后知后觉,喜形于色之余,眼对陈名夏颇为热切。他当时真是替这个浑人冒了一地冷汗,再看王朴只是神色淡漠,看不出怒意,就想若这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狠人,刘一山就死定了。但记忆中王朴又好似不是这样的人,难道突然间成长了吗。经过这几天的观察,林昌兴更加迷惑了,王朴难道真是不在意刘一山的背叛吗,为何还迟迟不动手除掉刘一山呢。 “大人,我以为火铳可退敌,却不可破敌。那些贼军打又打不过,退又不肯退,天天吊在射程之外,徒然耗费弹药,五个铝甲骑兵可否拿来一用,就这等乌合之众。只要一冲就能杀散他们,随后再掩杀一通,可令敌丧胆。”刘一山念念不忘刚从雁门送来的那五副惊艳绝伦的铝甲,这是雁门的工匠们用新型液压锻压机将铝块压成铝板后,一锤锤打造出来的铝质虾壳甲,仅重二十斤,不到铁质虾壳甲的三分之一。 “不可,这种宝贝太贵了,丢了一件都是要人老命,坏了也没地维修。”王朴忙不迭摇头道:“用这么贵的武器打贼军,亏你想的出来,败家玩意儿。” “是嘛,大人你说得对。”挨了斥责,刘一山只好委委屈屈道。 “这边姓白的狐妖不肯配合,她的人马还很多,真的不怕死,棘手了,然而更棘手的还是红娘子,老巢被她端掉,这一下钱告罄了。”王朴幽怨不已道:“他妈的,为何老子就没顺利过,被朝廷搞,被东虏皇太极搞,还被红娘子那个贼婆子搞,等老子将来抓住她,定把她衣服扒了游街。” 说起红娘子偷袭平陆县之事,大伙儿哑了,皆丧气不已。这是神甲营前所未有的结结实实吃了一个大亏,还是败给了一个婆娘,丢人现眼哦。 “抓,抓。哎呀,我的脑子,明明有眉目了,就是差了一个亮灯泡。”王朴使劲用手掌拍击自个儿脑壳,奈何任凭脑壳啪啪作响,依旧不得要领,只好又颓然坐下来,道:“红娘子是个女人。” “女人。”林昌兴道。 “女人。”刘一山也道。 “白小茹也是个女人。”王朴道。 “不,她不算女人,是个千年狐妖上了身的女人,一只女妖。”刘一山拨浪鼓般摇头道。 “四舍五入,也是女人。”王朴才不信什么狗屁妖精上身,他是个现代人,拧眉道:“两个女人。” 林昌兴和刘一山面面相觑,只好勉勉强强双双颔首,齐道:“两个女人。” “啊,明明,明明书里不是这样,我是穿越主角嘛,那按书上的套路,这两个女人都会爱上我。”饶是王朴扯头发,将发髻抓散落,他都没有找到成为穿越书主角的窍门,只崩溃道:“明明我好帅的嘛。” 林昌兴和刘一山在一旁听着差点吐了,这什么鬼,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还是林昌兴体贴,一边安慰道:“大人,你的头沉不沉,烫不烫,大人保重。”一边要伸手来摸王朴的额头,王朴身后的亲兵冷哼一声,把林昌兴喝退了。 王朴发着呆,任由林昌兴和刘一山各自告退而去,坐了不知多久,直至日头自西山落下,红霞将王朴和他身后的亲兵们拖出十几道长长斜影,李昌兴和刘一山急急从山上营垒狂奔下来。 “大人,从京师来的加封信函。” 王朴拆开信函,一目十行看了一遍,转交给了林昌兴,却道:“这是冲着我来的。” 刘一山斜眼往林昌兴身边蹭,林昌兴瞅了他一眼,对王朴问道:“怎么说?” “杨鹤这人气场大,我恐怕会被他压一头。”王朴苦笑道,在认识的明廷几位大佬之中,孙承宗慈眉善目就不提了。王在晋很讲义气,人也不错。徐光启更是与他共进退,同生死。只有这位杨鹤不怒自威,王朴在他面前从来不敢放肆,乖巧懂事。 “这信函命大人十五日去大广县参见杨鹤,这场军议会不会是个陷阱,袁崇焕杀毛文龙的故计。”林昌兴问道,刘一山从李昌兴手中接过信函,但他看不懂繁体字,就直挠头。 “若是别人,我肯定不会去,依旧称病就成,但杨鹤这个人好像挺欣赏我,不能不给他面子。”王朴踌躇道:“毕竟我的婚事都是他张罗。”还有一个,若带兵之人显出胆小怯懦态,易引来兵卒们鄙夷,以后就不好带兵了。念及此,王朴总算了然,为何明末有许多大将都被文官骗来砍了,一而再再而三屡覆前车,并非这些将领愚笨不知凶险,实则是骑虎难下,怕引来手下鄙夷,就不得不硬充好汉。 “此一时彼一时。”李昌兴语重心长的劝言道:“主公当下危局,务必慎之又慎。” “不至于,不至于。”王朴念叨着,他回忆后世史书上记载,貌似明末各个统帅袁崇焕,孙传庭,卢象升还有洪承畴,他们都杀过跋扈武将来立威,唯有这个杨鹤例外。 “当官的心眼多,猜不透的。”刘一山从前是个军户小民,生平历练于草芥,反而养成了很质朴的直觉。 “那这样,我带上那五套铝甲,万一有埋伏,穿着这套铝甲,刀枪不入,再用火铳开路,不难突围出来。” “把骑兵都给带上,我们这里暂时用不着。”刘一山又道。 “胡说,断敌粮草怎能没有骑兵,我带一队骑兵就行了。”王朴顿否道。 “那么,给每人配双马,大人,你不能出事啊。”刘一山情真意切道,林昌兴在一旁看得愣了,这傻货今儿居然徒然开悟了。 王朴沉呤一会,便点了点头,也不推辞了,虽说杨鹤从前对他不错,史书上也没有把武将骗来砍了的劣迹,但是人心多变不能不防,于是他又故作洒脱的昂天长笑道:“皇太极十万大军都奈何不了我,哈哈哈,你们啊,屁大点事就大惊小怪。”其实王朴心里也有点怕,但小心思万万不能让人看出来,不然以后怎么带兵,怎么服众呢。 翌日,王朴带一百二十骑北上,刘一山和林昌兴送行,望远影婆娑,林昌兴终于按不住忍了一夜的心头刺,对身边刘一山忽问了一句:“你知道,穿御赐甲衣这件事很不妥吗。” “知道,但是你不知道,我们这位大人根本不在乎这些。” “为何。”林昌兴大惑不解,问道。 “嘿嘿,你不带兵,不知道神甲营这套制度的厉害。”刘一山面露不善的冷笑道:“我知道你觉得我笨,但我其实也有算计,咱们这位大人,真叫人看不懂,有时候,他的说话,我琢磨不透。” “算计?”林昌兴问道。 “我要知道朝廷准备干啥子,现在知道了。”刘一山得意道:“前日,监军来找我说了些话。” “那个是王节制的仇人,他跟你说了什么。” “问军中有谁是我的亲信,皇上准备赏他们。” “那你怎么说。” “当然是照他的意思说,给他几个姓名。”刘一山神色凝重,森寒道:“你不觉得很巧合吗,昨日送来了那封信函,把大人叫去军议。” “你是说这是个陷阱吗。”林昌兴骇然道:“你,你打算出卖大人。” “不,我要救大人。”刘一山冷哼道:“朝廷欲害大人,但是又怕神甲营事后哗变,所以要问我上交亲信的名单,摸清楚我的立场。” “兹事体大,你为何瞒着我们。”林昌兴满脸戒备,问道。 “因为我想去救大人的时候,顺便找借口杀了陈名夏,如此一石二鸟岂不妙极。”刘一山得意道。 “你想怎么做。” “等一下,你去跟赵肖说,把朝廷害大人的毒计捅出来,明白了吗。赵肖这小子最性子冲动了,他一定是要大闹一场,你也跟着去,看准时机,就鼓动大伙把陈名夏杀了,再北上找回大人,朝廷理亏在先,事后也只能咬碎牙齿往肚里咽,不敢追究,而且经此一事,我们的大人就可以明目张胆的不听宣召了。” “刘一山啊,你从前是装傻充愣的吗。”林昌兴蹙眉疑道。 “我,我是个笨人,想不通洪武太祖为何要杀那么多功臣,大人这样的人以后万一怎样了,会不会杀我呢,藏拙自存而已,你难道不怕吗。” “切。”林昌兴嗤笑道:“谁又能不怕,就是顾家那位公子不也怕的远远躲着,他是有的选,没有必要跟着大人走这条动辄诛灭九族的路,我是,没得选。” 刘一山盯着林昌兴的尖嘴黑脸好一会儿,摇头叹息道:“咱们这位主公已经很不错,他救过我,不惜得罪皇帝。” “嗯,主公类赵匡胤,还行吧。”林昌兴言罢,拍马回转,直奔山上营垒而去。 “类赵匡胤吗,那真还行。”望着林昌兴的扬尘远影,刘一山苦笑了一声,也跟了上去。 营垒层层叠叠,井然有序,兵卒们正在起炊造饭,本地的乡绅送来了很多果蔬,伙食着实丰饶。虽是兵乱天灾连年,周边却还是有很多农户人家,初时还躲在家里不敢出来,待见神甲营并不杀人放火,就涌过来,在营垒门口叫卖薪柴,就连城里妓子也慕名跑过来,公然在营门口打出招牌,开张皮肉生意,怕当中有贼军细作恶意扰乱军心,高离正带人驱离她们。这周遭处处透着乡间的怡然自得,实难料想饭后又将一场厮杀,横尸遍野。 第一百零七章 脱离苦海 连出阴招 陈名夏一脸憔悴寡欢之色,他只盼早点将王朴整死,好脱离这个苦海。 真噩梦也,忆起东厂蒙难,他在大阉贼跟前依旧镇定自若,周旋于暴虐残酷,尽显铮铮铁骨,然而从狱中出来后,却遭同伴们背弃。不就是受了温体仁这个推荐,加官神甲营监军吗,又不是我愿意,东林党皆是捧高踩低的鼠辈。 “为何害我。”当时,陈名夏隔着牢门,对温体仁如是说。 “哎,你是个聪明人,我就不跟你说废话了,凡昭狱进来的,没几个能够活的出去,君不见抚司巷院子,那些石头缝里连一根草都没有,竟有别样风景,告诉你,那是长年累月,无数罪人的血渗进去,连草都不能长,你想出去吗,我给你一个机会,只要协助皇上除掉王朴,你捞一个四品官稳稳地。” “我没犯罪,我不是罪人。”陈名夏对东厂的石砖地面不生杂草也非常奇怪,听了温体仁的话才恍然大悟,却只有毛骨悚然,没有半点闻道之喜悦。 “得,原来你不是个聪明人,那我只好另外找人去,这个差事要聪明人才能办成。”温体仁说完,转身便走。 “回来,我,我想想。” “想?你还想什么呢。怕给人视为叛徒吗。”温体仁歪着头,又快步挨近牢门前,较有兴致问道。 陈名夏无言以对,他是东林后起之秀,当此境地万万不能踏错一步,否则前途尽毁。 “傻小子,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东林自从东虏入寇以来,就已经完了,只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而已,你才如此年纪,等你考取进士出仕,到那时候,东林还剩多少,还算什么呢。” “东林党内能人不少啊,犹有帝师孙老,即将入阁拜相。” “哈哈哈,对了,我忘了告诉你,温某刚刚拜相,你那位孙老,嘶,他在哪呢,他在修,大凌河城,修完了大凌河城,还要去小凌河修城,一座座城,十几年功夫都未必修的完。”温体仁肆意大笑道。 “我,我要是做了叛徒,出来后,这辈子完了。” “啧啧,糊涂,糊涂啊,你这小子懂个屁,为官之道,简在帝心为最上乘。”温体仁虚对高处拱手,又道:“只要你助皇上铲除佞臣王朴,妥妥的一个四品官,我去给你请来,不叫事儿。” 这番对话,如今想来着实靠不住,温体仁有圣眷不假,可他只是单个人,东林党树大根深,人多势众。若有的选择,他万万不能做叛徒,可为何东林党在他落难横祸之际,袖手旁观,生生将他逼成了叛徒。念及此,陈名夏眼角噙着泪花,脸色尽为炽怨,他才不信以东林党的势,救个人会有多难,君不见王朴勾结贼寇,劫掠乡贤,何等灭门大罪,桩桩件件无不触目惊心,东林党就在朝堂上大闹一场,喊了什么天日昭昭,就给稀里糊涂的蒙混过去。说到头,还是他没有王朴要紧。 “王朴,就是王朴,都是他害的我呀。”陈名夏赤目狰狞,切齿低吼道。 “监军大人,不好了,营内有人煽动哗变。”这时门外闯进来一个锦衣卫百户,名唤胡浩,陈名夏心中大怒,这位胡百户不经通报就直入内厅,可谓无礼也。 心知这位百户是温体仁的亲信,只好强自忍下来,这才回过味儿,登时跳了起来,瞠目结舌问道:“为何。” “大人,我们赶紧跑。”胡浩十分无语,千钧一发之际,哪里理会得为何,先逃命再说吧。 “对,备马。”陈名夏也回过神来,连忙道。 所幸陈名夏厌恶丘八鄙辈,他的帐子处于偏南角落,近南营门处,离军卒喧哗声远甚,很快几十号人就跨马直奔营门。门口的看守兵卒眼见这群骑手呼啸过来,又见为首一身监军官身,自然不敢阻拦,纷纷让开一边。 林昌兴和刘一山此刻已然看见了陈名夏逃往营门,刘一山对林昌兴连使眼色,奈何林昌兴不得要领,只愣怔困惑。好在,身边的兵卒们都留意到南面的动静,有人更是大呼小叫。“狗官要跑了。”“通知寨墙上的弟兄,用火铳毙了他。”“几位长官,你们倒是下令啊。” 赵肖左看看右看看,待见刘一山和林昌兴都在向他使眼色,心中冷笑不已:“没主将下令,杀监军岂是闹着玩的,事后难逃军法问罪。再说,所谓阴谋就是监军找刘一山要了一份名单,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这些话与那份信函正好一起来,这固然十分可疑,可姓陈的也没有把话说死说透,大伙儿就只能凭捕风捉影,那就是怎么猜都对,见仁见智而已。万一是误会或者坏了节制大人的事,那他下令把陈名夏击毙,以后朝廷追究起来,王朴愿不愿兜住他,会不会借他人头平息朝廷怒火,谁能说得准。” “我,我去叫马队的人。一人双马出去追,那伙人是一人一马,一定跑不过我们。”赵肖不为冤大头,忙找了个由头,溜之大吉。 “备马,咱们出去追,吩咐墙上的弟兄,不可随便打铳,节制大人也没叫我们杀监军,活捉即可。”刘一山此刻也不得不下令,言罢瞪了林昌兴一眼,这老小子贼眉鼠眼,面目可憎,之前商量好的,事儿临头给我装傻充愣。 林昌兴作惶恐状,只是心中暗自得意,思忖:你小子从前扮猪吃老虎,耍你爹不亦说乎,以后我可得提防一点。 陈名夏等人离营数里开外,才醒悟过来,神甲营的斥候已经撒出去,这些斥候四处游走,难以逃避。胡浩惊蛰遥对林边一骑,那就是个神甲营的斥候,好在营中哗变起的突兀,情状还没有传递过来,故而这个斥候只是呆呆往这里瞅,没有给周边同伴传信,胡浩暗呼侥幸之余,再回望,身后远处尘土隐隐飘荡。 “监军大人,我们必须分路突围。”胡浩急急朝陈名夏叫唤道。 “什么,为何。”陈名夏哪里理会这些军事讲究,只气急败坏道:“胡百户,你敢弃我而去,你好胆。” “哎,兄弟们,尽人事听天命,有谁肯做饵,事后赏他子孙一个百户。”余众皆知胡浩在温阁老跟前留了面子,这番话就有十足的分量。 “我,我来。”这个锦衣卫年纪不小,脸爬满褶子,显是生计不太如意,当下咬牙奋勇,百户官身不止是一辈子都不愁吃食,更是家人生意营生,地痞青皮不敢勒索,官差不敢盘剥,从此富有可期,蔚为值得拿命去换。 “监军大人,我老胡不会害你,还指望这趟差办好了,上头赏我允的千户呢。你就听我的,跟这位兄弟交换衣服。”胡浩对陈名夏好言道:“等我上去解决了这个斥候后,你们各自散开跑,监军大人,你是个读书人,顶尖聪明人,选个僻处藏身不用我再教了吧。” “嗯。”陈名夏重重点头道:“今日若得脱险,学生必当厚报。” “嘿。”胡浩飒然一笑,拍马朝那个神甲营斥候迎了上去。 “喂,监军大人跑这来干嘛。别乱跑,这附近有贼军的埋伏,你们没披甲,中一箭要送命。”这个神甲营斥候左手叉腰,右手牵着马缰绳,只是大咧咧碎嘴道,犹自不知凶险已然近身。 “那就劳烦你带个路吧,我家大人要去武清县。”胡浩跑马不停,随口道。 “武清县已陷贼手。”这斥候蹙眉疑惑道:“我不能擅离职守,请恕不能给监军大人带路。” “哎呀,他娘的,你敢造反吗。”胡浩怒道,一手取弓搭箭。 “你在干什么,必须由军法队才能定罪,你无权给我定罪。”这个斥候脸色大变,连连后退,取肩扛线膛马铳端平,却心悸于军法,只端着马铳不知所措。 胡浩瞅准机会,搭箭就射,他的箭法不俗,正中斥候的咽喉。只见斥候中了箭,犹自不敢置信,喉口咕咕怪响,然后才怒意升腾,眼中尽是赤火,打开了马铳的燧发机关,对准胡浩发了一铳。好个胡浩,他身手敏捷的侧身滚下马背,又在地上顺势一个翻身,半蹲搭弓又射出一箭,又听一声入肉的沉闷声,这一箭正中了眼窝子,斥候终于禁受不住,疼的在地上打滚不止,呜呜直叫,却因喉道堵着箭簇,那叫声夹着低沉的咯咯杂音。 “哎,兄弟,这就送你一程,莫喊了。”胡浩上前去,抬皂靴踩在那斥候侧脸上,让他的头偏对自己,弯弓在太阳穴上补了一箭,这一箭蓄满了弓力,又是抵近而发,只见箭簇深深剜入头壳,滋出米黄色的脑浆。 “监军大人,这里有一匹马,你也带上。”属于斥候的这匹马颇为灵性,见主人死了,嘶鸣不止。胡浩正使劲拉扯缰绳,不时往他身上甩鞭子。 “我不要这马,把他的马给我。”陈名夏一指那位脸上爬满褶子的锦衣卫道:“回头,我也给你,请功。” 众人听了陈名夏这话,都是脸上变色,胡浩扫了一眼余众,十分不悦道:“监军大人,陈监军,你这般不免过分了吧,咱们就是混口饭吃,本来就不必拼死护住你,人家肯舍命救你,那真是仁至义尽了,你还蹬鼻子上脸,兄弟们,你们说呢。” “对,不用跟他废话,把他丢下也成。” “他老子的,这小白脸书生不是个东西,还杵这有啥意思啊,赶紧各顾各跑吧,刚才的那火铳声十分响亮,会把周围的神甲营都引来,再不跑就死定了。”当下,众人七嘴八舌怒骂起来。 “好,好,有话好说,不要置气啊,我必有厚报。”陈名夏见势头不对,赶紧告罪,走了个围揖道。 “走,都散开吧。”胡浩这话刚一说完,他的坐骑就在不远处的树边仰头嘶鸣起来,声色凄厉,众人都循声看去,只眼见这匹上品骏马后腿似无力支撑身子,后腿越来越弯,胡浩脸色也随之越来越青。 却原来斥候用了最后一丝力气对准这匹马放了一铳,胡浩的这匹宝马为温体仁亲往御马监挑选,果然天生神骏,它身中火铳还能勉力又撑了好一会儿。胡浩瞥了一眼地上那把火铳,这把犀利凶器比神甲营军官们用的短铳稍长一些,又不如兵卒们那些前端有刀子的火铳,长度介于两者之间。胡浩心弦震动,身为锦衣卫百户,京城内有数的持弓高手,见过世面的人,自然很懂火铳,这玩意儿越长越毒,这把小铳仅一臂长,居然能够轻易撂倒他的宝马,那些神甲营步卒们肩上密密麻麻的前端有刀子的长柄火铳岂不是更为毒绝。 余众也都回过神来,不待二话,乘着胡浩分心之际,齐鞭啸马,一哄而散。 胡浩抬头对着大伙儿的背影冷笑,搭弓就是一箭,那人闷哼一声中箭落马,胡浩也不迟疑,立刻抢步上前,踩其人尸体上,翻上马甩鞭疾去。手段行云流水,不禁得意,手中这把弓虽不及火铳毒绝,胜在射速更快。 等赵肖带着神甲营骑兵队赶来,见到地上的同袍横死,皆怒不可遏,穷追一整天,可惜只抓了个假监军。 当晚,王朴被刘一山遣人追了回来,营地一帐内,他脸色不善,阴恻恻指着地上的阵亡斥候,怒笑道:“我本为忠臣,奈何朝中奸佞蓄意加害。这与水浒传何其雷同啊。对面之贼就是方腊,朝中的奸佞是高俅,我是宋江昂。” 左右一众将领凛然,这话确是没错,朝中有奸佞,神甲营不能愚忠,否则必步了梁上好汉们的后尘。 尽收众人深以为然的脸色,王朴得意不已,这可太好了,他有了一个不去大广县参见杨鹤的过硬借口,不必涉险。话说回来,此事却有可疑,朝廷这一回果真布下了毒计欲害他性命,若非是刘一山靠谱,用了一招将计就计,他王朴这一趟险就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思之后怕。 王朴左右踱步,思忖着,这个毒计不像崇祯的手笔,温体仁刚拜首辅,整个朝廷的行事风格立显卑鄙下贱,古人云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古人诚不欺我,这小人好他妈危险啊,那怎么办呢。 抬头扫视余众,不禁叹了口气,道:“以前都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可我好像并不是很聪明的样子,温体仁这样人精太可怕了,还有皇太极,都是顶尖的厉害人物,我可万万斗不过,这几个月被他们玩的团团转,连出阴招叫人防不胜防,今次更险些他娘的嗝屁。所以,以后大伙儿全都商量着来吧,所谓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我决定建立一个临时的参谋团,你们在座的都为我出谋划策吧。” 第一百零八章 在场诸人听了这话,皆是喜形于色,思忖,我辈与谋机密,便是主将身边信重之人,赵肖自愧于办事不力,追丢了那个陈名夏,便出列道:“卑职抓到的那个假监军,用了刑,可就是不招。” “既然是个死士,肯定不易撬开他的嘴。”林昌兴进言道:“用酷刑逼供,这等事还得找胥吏,随便哪一个县城里找一个来,不难。” “咱们是仁义之师,不用酷刑,不过有一种水刑是比较人道,待会儿我画个图纸出来,给工匠做出刑具。”王朴道,他前世曾在网上看到一些乱七八糟的知识,据说人在遭受肉刑折磨时,大脑会分泌一种降低疼痛感的激素,所以受刑者只要熬住头几天,往后痛楚会像爱情,日子久了,就渐渐麻木,会变淡。只有这种水刑,一滴水落在额头上,轻微的疼不足以诱发大脑分泌这种激素,但是水滴石穿,它对肉体的伤害却是实实在在,日积月累下,能使皮肉肌理寸断,并疼痛始终清晰传递大脑,据说是天下间最可怕的酷刑。 “是。”赵肖将信将疑,应道。 余众听了这些对话,面有凄然,他们的出身皆为卑微,深知胥吏酷刑的恐怖,又听王朴说起神甲营是仁义之师,不用酷刑,顿时心头一热,是啊,神甲营就是这样天下独一无二的所在,这里不兴用鞭子私刑,犯了罪,开个军事法庭,公公正正的列明罪过条款,依律惩办,即使是罪人也多数心服口服,认罪伏法。 骑兵队长黄伯勇更是心有所悟,从前他是满桂的正兵营骑兵队总旗,在京师勤王之战中,他还斩获了两颗东虏首级,不想未等高兴,满桂就惨死在了关宁军的箭下,没了主将庇护,他们这些败军后又种种寥落,受尽了冷眼鄙视,跟了马世龙在五佛桥惨败,跟了梁三钱投奔神甲营,如三姓家奴般,说不出的憋屈,他那心气是日渐萧瑟,几乎行尸走肉,本以为就这样一步步坠入深渊了。 直到见到王朴,这是个奇怪的小白脸,他本人不威猛,和满桂截然不同,但他的军马却有一股出奇的威势,说不出道理来,就是如同冷冷的尖锐冰凌,是那种望之生寒的感觉。 这种不熟悉的寒意令人不由反感,第一眼印象里,本以为神甲营是个狠人才能活命的凶险之地,直到王朴自罚鞭刑那次,他和身边的所有人一样深深的受到震撼,这是古今何曾有过之事。这等军法严明的神甲营,御下之具不是鞭子,而是道理啊,长官不拿鞭子抽小兵的地方,还给小兵讲道理的地方。 那一次,他们这些新附之人虽遭受辱骂和冷眼鄙视,但是每个人都是心怀愧疚,乃因他们确实理亏在先,受人鄙视也是活该。 有人说这是王朴苦肉计,收买人心的手段而已,黄伯勇心里却道,肯这样用苦肉计来收买人心,那也是好的,至少是看重他们,而不是看轻。再到后面,梁三钱勾结左良玉要背叛王朴,他和身边很多人都是惊惧不已,深恐被王朴随便扣上一个罪名,给砍了。好在王朴果然是说到做到,开军事法庭公审梁三钱,法不容情,也法不偏私,梁三钱之罪无可辩驳,叛死自是挑不出毛病,他们这些人都没有受到牵连,依旧领着军,这就是神甲营的好处啊,他渐渐喜欢上这里了。 今日听王朴说神甲营是仁义之师,嗯,对自己人很仁义,也是算仁义之师,他读书少,不是很懂呢。黄伯勇胡思乱想着,渐渐神游天外。神甲营对贼军可一点都不仁义,谁见了外面桥下的尸体都要被吓一跟头。 第一百零九章 水轮车旁 浸蒙汗药的豆子 洪小寒开开心心拉着娘亲去坞堡外,附近一个水轮车旁,水渠带转水轮车,发出了叽里咕噜的有节律响声,周边空旷无人。 “娘,你跟我走,咱们去南方,江南也好,湖广也好,都随便你挑。”洪小寒迫不及待,绽眉道。 “呵,别傻了,我们哪走的出去,就算路上不饿死,讨饭到那边,也无以讨活,为娘没有多少积蓄。”碎花衩裙妇人苦笑道。 “我,我有。我有很多金子,不信,你看。”说着洪小寒解开外袄,撩起襟衣,露出了两个缠肚的布包。 “那是什么?”碎花衩裙妇人蹙眉问道。 “金子,待我掏出来给你看。” “哎,别掏了,为娘信你。” “那你跟我走。” 碎花衩裙妇人连连摇头,洪小寒不解,诘问道:“你不跟我走?你不要我?嫌弃我?”碎花衩裙妇人慌忙更加卖力摇头道:“我,我不想走,太苦,你也不要走,好不好,留下来,跟我们一起过。我给你谋个差事,你身子骨壮实,学打铁,木匠,学个能养活自己的手艺,以后到哪里都能讨活了。” “我可用不着。”洪小寒心死,冷笑道。 正值相对无语,不远处小周姨娘重咳了一声,两人闻声转头,就见一个小丫头端起臭脸,闷闷不乐,大步过来。她走的很快,两腿鼓捣不息,小周姨娘本欲伸手拦路,叫她恶狠狠一瞪眼,稍有犹豫就错过了。 “娘,他就是那个谁?你怎么回事啊。”这小丫头后半句冲着洪小寒吼道:“来投奔我们家也就罢了,还带来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我们家可不收来路不明的,妖娆女人。”后半句特转身冲着小周姨娘,顿时将小周姨娘激的气色惨白。 洪小寒眼眸闪过一丝杀气,他是杀过人的,这一丝杀气也不免令眼前小丫头莫名心虚。她脸含戒惧,绕开洪小寒去拉碎花衩裙妇人,撒娇道:“娘,他凶我。” 碎花衩裙妇人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先回去,快吃饭了,别到处疯玩。” 待这小丫头跺脚而去后,洪小寒冷冷寒声问道:“就是因她,你才不肯跟我走?” “你,别凶她。”面对这个儿子,碎花衩裙妇人竟也有些害怕了,这话一出口,见洪小寒面色古怪,这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便后悔不迭,又抢道:“她的几位叔叔都是厉害的人物,你会吃亏的。” “哼。”洪小寒冷哼一声,但不再作色了,收敛起心绪,只道:“那我就留在这里住几天。” 第一百一十章 藏宝图 野方子 高时会伸手去牵马,忽有所悟,怒道:“醒了吗,正好下来自己走。” 洪小寒依旧闭目作昏睡状,高时会冷笑,拔刀欲刺,洪小寒大骇,叫嚷道:“别害我,我,我下去。”遂一个打挺乖乖跳下马,但他腿脚被捆的结实,立足不能稳,摔了个仰头倒, “我起不来了。”洪小寒无奈,只好又对高时会恳求道:“能拉我起来吗。” 高时会略一沉吟,持刀上前,刀尖对准他的一只眼珠子点去,顿时刺瞎洪小寒的这只眼。小小少年哪里经受过这等酷刑,登时惨呼响彻山涧。 “不许吵,不然我就挑断你脚筋,你知道的吧,待挑了脚筋,你的一身武艺就废了。”高时会得意道。 “呜呜呜。”洪小寒咬牙切齿,低沉呜咽着,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恨意,更可能是两者皆有。 “进去。”高时会一手持刀,一手拽住捆在洪小寒脚上的绳子,将之似蛆虫一般一点点托进了山庙,里面却是别有洞天,一条瀑布从头顶石崖细长垂下,击石飞水,雾气缭绕。高时会很是满意,这瀑布声能掩去说话声,极为便于拷问。 “呵,呵,呵,”高时会年纪不小,从大门口到瀑布边的厨房,托了洪小寒一路,已然气喘如牛。他将洪小寒弃在门槛边,进厨房一看,只见薪柴倒还不少,思忖:这么大的锅,这么多的薪柴,估计庙里的和尚不止一个,正好煮小米粥吃。 念及小米粥,这才醒悟,自己可是从午后起就未再进食,傍晚那几大包的豆子浸泡过蒙汗药,他自然不会去吃,有人问,就说吃不惯发霉的豆子,他是管事,养尊处优一些,那也是常态,便没有引起人们的怀疑。空腹且熬夜赶路,一番折腾下来,这会儿就饥肠辘辘起来,头晕目眩十分难耐,暗暗叫苦:“思虑不周啊,早知该带上一些糕点,竟没有想到。” 洪小寒在地上,仅剩的一只眼四处乱扫,想找到自救法子,可惜这个山庙除了一口大锅,竟无半件铁器。再往瀑布看去,那个瀑布边的石台下必然是个湖,若是翻滚过去,能顺着这个石台滚进湖里。只不知那湖是深是浅,如果太深,他手脚被捆着,就只会淹死,如果太浅,说不准滚下去给摔死。思来想去,还是没敢冒险一试。 “你看什么,哼,别打什么歪主意,你想什么我可都猜到了,小子认命吧。”高时会嘴里碎碎不休,手里不断打戳火石,可这个山庙的厨房建在瀑布边,薪柴难免受潮,这火石半响都打不着火。 “啧,这,好吧。”高时会看了眼门槛后露出半个身子的洪小寒,见那小子的裾衣为棉料,就小心翼翼趋步过来,伏身下去,用刀子在洪小寒的袖子上划了一刀,洪小寒惊吓不已,大叫一声,连连蹬腿后退。 “哼。”高时会冷笑,手里有了块布,却是从洪小寒袖子上扯下来的。也不理会恐惧不已的洪小寒,又转身回去生火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多嘴 黑血 “我的腿,啊,啊。”左腿和右眼的创口传来钻心剜骨的疼痛,他每动一次,就如游了一趟地狱。 “别乱动,我给你敷了丐草,是你命大,那片山林阴冷潮寒,正好长着这种草,这会儿,前面就是香河城,城池周围只有杂草,伤口破了,可无处再给你采药。”老蔡坐马靠过来,劝阻道。 “恩人,贵姓。”洪小寒艰难吐出一句。 “嗯嗯,免贵,姓蔡,都叫我老蔡。”老蔡迟疑了一下,问道:“那个人为何要害你,如此手段,他跟你是有多么大的过节啊。” “我成废人了,你为何还肯收留我。”洪小寒不作应答,却言左右而顾其他。 “嗯,我以前也有过这样的苦日子啊。”老蔡作出神状。 “老蔡,你收我作义子吧,我愿追随你。” “不敢,我也只是个破落之人,当不起这高看。”老蔡人老世面,怎肯无端给自己摊上个累赘。 “老蔡,我若是立了功,你能保举我做个头目吗。”思来想去,洪小寒终于咬牙下了决心。他已然是个废人,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乱世,哪怕伤愈以后,也不过余生吃尽苦楚,在街边行乞苟活,然后某夜给饿死冻死而已,此刻他莫名的深为恐惧,进而对高时会恨意滔天,满心只求报仇。 “呃,那就看你的功劳有多大。” “我,有很多黄金,那个人为何害我,不是因为过节,而是他想抢我的黄金。”洪小寒为了复仇,终于还是把秘密说了出来。反正不说出来,只能便宜了仇人,与其如此,不如献给老蔡,他看出来老蔡是个贼军中的头目,至少可以给他安排个差事。 “我不信,你为何能有黄金。” 于是,洪小寒把他获得黄金的事,简略的说了一遍,自然是不提同伴的死,只说他离去了,老蔡蹙眉不已,这个故事有些可信,前后也对的上,但是,他带人过去,如何还来得及,那个高时会得了黄金就远走高飞了,他不禁恼道:“你啊,怎么不早说,这个时候恐怕来不及了,还有,你是傻帽吗,居然给他画了真的藏宝图。” “我不知来不来得及,只要来的及,这功劳不小。”洪小寒也悔恨不已,当时他实在太绝望了,这会儿回味,就一阵锯心之痛。 “那马,那两匹马,你们只有两匹马,是吧。” “嗯,是。”洪小寒也想到了什么,顿时两眼放光,对啊,高时会没有马,他只能两条腿走回去,只要不出意外,这会儿就还能来得及。 当即提笔重画了一张藏宝图,这种简陋无匹的藏宝图只有熟悉当地的本地人才能看懂,好在他们抓了几个高家的庄丁可用作向导,老蔡满心热切,有了这个功劳,就能又在娘娘面前说的上话了。 洪小寒死活要亲眼看见仇人伏诛,欲跟随他们去武才县,但他的伤太重,只能任人用担架抬着入了城,仅存的单眼过城门口就见五六个大洞赫然零落在锈蚀成黑金色的铜皮铁框城门上,不禁心头一紧,这必是官军用炮打的。 “官军败退了吗,我看你们没有安排守城。”洪小寒忍不住问道。 “当然是,不然,我们蔡头领也不会急啊。”有人估计这个小子可能发迹,便回了一句。 “官军败了,老蔡为何急。”洪小寒听这话有些不对劲,蹙眉惑然问道。 “不说,少问。”左右皆是变色,刚才那个多嘴之人一时恨不能自扇耳光。 洪小寒虽少年人,但他刚刚经过生平一劫,磨练出心智,嗅出左右氛围不对,立即不动声色,作天真烂漫状道:“我懂,有人功劳大,官军败北,老蔡没有出过力气呗。但功劳大,不见得就一定有好下场,功高震主,出头的鸟先中箭。” “对对,小子,你很明白。”左右各人连连称是,把这个说漏嘴的话头给圆了。 经过这个教训,洪小寒一路少了言语,只静静看两边街面,却疑窦不减反增,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怎么所有店面都无商货,却,开着啊。” 但是这一回没人理会他。 洪小寒只好故作恍然,道:“我懂,世道不好,摆在路边,容易遭贼,就把货物存放进库房里,等来了客人,再进屋里看货。” “你懂个屁,娘娘说不许囤积居奇,哄抬物价,叫人管着,不料管成了这样。但咱们娘娘。”这人欲言又止,显然话里有些顾虑。 “心是好的,就是下面的奸佞多,把好处都寐进自己家,哪哪都是一样,这大明根本就没有净土。” “人心本就如此,一个个都在图富贵,苦哈哈一辈子的人来日权在手,谁能忍住呢,换我来,我也忍不住。” 这些人纷纷说起了怪话,显然不是信口胡诌,而是多少日夜积怨,气闷不能排解,堆在心口很久了。 “不许再说,容易摊上事儿。” 正说着,一伙人拐角进去宽街,洪小寒满眼惊悚,只见路左侧一边立了一排整整齐齐的木桩,木桩上分岔以绳缚脚,脚朝天头朝下吊了数不清的死人,这些人浑身肌肤起白色疱疹,那些疱疹有破开的,流出不可言状的脓液。 “这是天花吗,为何不烧掉。”洪小寒从小种过天花痘,听人说起过香河正闹天花瘟疫,本以为不怕,然而今日亲眼见识这种瘟疫,还是有些不能自持。 “小子,不要多嘴,从现在起,你再多嘴,那些人就是你的榜样。”有人威胁道。 洪小寒大怒,依着从前的性子,一定要大吵大闹起来,但这会儿却是乖巧的闭了嘴。 从这段恐怖的街道走到尽头,却有一队符甲精兵设卡拦路。为首是个面色阴鸷的小白脸,眼神十分不善的喝问道:“怎么就这几个,前面传话来,都说你们立个大功,可别耍我呀。” “嘿嘿,没奈何,多报些功鼓舞士气,这两辆车,上面都是好宝贝,这些猕猴桃,香气你闻闻。有钱都买不到了。” “行,东西留下,你们走,功劳就按你们报的记。”小白脸瞅了一眼车上的水果蔬菜,不禁吞了口水,他身后符甲兵丁们也都两眼发直靠了过来,闻香气陶醉不已,看来很是心动。 抓来的几个俘虏此刻早已丧胆,任由他们摆布,洪小寒看见那些符甲兵丁给他们灌了一种水,就问道:“这水有什么?” “这个小兄弟是。”小白脸早留意到了担架里的这个独眼少年,因问道。 “这个是我家头领在外面救下一人,却是多嘴的紧。” “这圣天符水,喝下去若是没有死的,就是我们自己的兄弟。”小白脸道。 “这么奇怪的符水,不是喝下去治病,还是喝下去会死,又有何好处?”洪小寒困惑不解,问道。 “对我们娘娘忠一次,功德加一分,不忠一次,立下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小白脸阴恻恻笑道:“小子,你若对我们娘娘有忠心,也来喝一口吧。” 洪小寒闻言一愣,看向左右诸人,皆是一脸骇然,暗暗好笑,思忖,这水里加了天花毒而已,我是种过天花痘的人,可不怕这种东西,他要出人头地,便要做些出格事来养人望声气,就道:“好啊,娘娘神通广大,我洪小寒愿为驱策。” “哼哼。”小白脸冷笑了一声,去取了个碗,从桶里舀了水,亲手过来递给洪小寒。 洪小寒接过碗,低头色变,只见水里似有异物,一些细小的虫子深浅不一的悬浮水中。 “喝,不喝要杀头的。”小白脸厉声呵斥道。 “这水你喝吗,你若喝,我也喝。”洪小寒反客为主道。 “切,哪来的憨小子,跟你爷爷消遣。来啊,将他按住了。”小白脸一声令下,左右兵丁一拥而上,把洪小寒按在担架上,头更是牢牢钳固,小白脸一脸坏笑靠过来,一只手掐住了他的鼻子,待他憋不住气,张开嘴,另一只手高举慢慢倾倒碗里的水,一条水线正落在他张大的嘴上。 “我是立有大功的人,如何害我。”洪小寒大骇,呛水间含糊不清的叫喊着。 “这圣天符水金贵,本来你这样的废人下跪来求我,也讨不到一口,以后,就知道我的好了。”小白脸冷笑道。 可疑的虫子在肚子里,咽喉处痒痒的,不知是否犹自爬动,洪小寒早已惊惧不已,寒颤不敢言。在担架上被人抬着又走了一路,进了一条刀枪林立的街巷,这里显是贼军的营房,众人此刻都颇为惧他,单独给他安排了一间房。洪小寒想问些话,可又怕言多惹祸,就这样担惊受怕过了一夜,第二天,伤口化脓,又受了惊吓,便发起高烧,呓语不止,好在老蔡手下人怕他死了,不好交差,请来了大夫,给他开了方子,喝了一贴药。 洪小寒在发烧迷糊中,好似眼前有个老人在朝他笑,他凑近一看,却是个骷髅,那个骷髅牙齿打颤嘎嘎作响,又一眨眼这窟窿变成了粉红色,好不诡异,他伸手去抓粉红窟窿,却给闪了开,耳边听见银铃般好听的女子娇斥:“你成废人了,就不要扒拉我,没来由的恶心。” 他惊醒了几分,喊道:“老陆,我悔了,我悔了。”迷迷糊糊间,又听耳边有人小声嘀咕:没有咳血,还没有咳血,那就不用怕,我就不怕了。 这句略带嘶哑的话,把洪小寒从梦呓中拉了回去,他突兀的脑子十分清楚,睁大仅剩的一个眼珠子,昏暗灯光摇曳不停,他只看见一个老郎中在一盘正在沥药汤,舀了一勺子正要送进他的嘴里,却见洪小寒瞪着眼,吃了一惊问道:“小,小伙,你吃药,你吃药。” “你,刚才说没有咳血就不怕,万一我咳血那会怎么样。”洪小寒问道。 “呵呵呵,小伙,有药吃,那你还有救,别问,问多了吓死你。”这个老郎中脸上挂着不可名状的忧伤,强笑道。 “天花不会咳血吧,他们给我喝了什么,我是中过天花痘的,不怕天花。”洪小寒却急了,连忙问道:“我可是得了天花,是天花吗” “啊。”不料,老郎中发了一声喊,径直朝外逃也似地夺门而去。 洪小寒看他逃得狼狈,还被门槛绊倒,摔了个狗吃屎,这并不能引他发笑,反而心凉了半截,使出全身的力气怒吼道:“回来,教我自救,我要活。” 老郎中犹存良知,虽十分惊惧,闻这吼声后,噶然停了步,转头往屋里看,只见洪小寒正如厉鬼般往他瞪眼。 “你,你,这不是病,是,娘娘的仙术,有很多人喝了水,就只需为娘娘尽忠,就能活命,你要活,就去试试。” “怎么尽忠啊。” “以前神甲营在城外断了我们从南方运粮过来的道路,那时就有很多人,去跟神甲营打,冲他们的火铳阵,这几天,神甲营不在城外,你们换别的法子尽忠就好。” “有用吗,那些人都活了吗。” “呵呵呵,不知道,全被神甲营打死了。” “那为什么还有人肯去,死路一条的,还有人肯去,你,你在说谎,没有这么傻的人。”洪小寒赫赫发抖的问道,老郎中这话着实将他吓的不轻。 “因为被神甲营的火铳打死是最不用遭罪的死法。” “那,那不去的,死法是什么。” “你别问,问了吓死。” “告诉我,告诉,告诉,我。”洪小寒陷入癫狂,嘶声吼道。 “先是,先是咳血,等血黑色的,就死了。” “黑血。” “是啊,黑色的血,我亲眼所见。” “唔。”洪小寒眼一酸,竟哗啦哗啦流下热泪,倔强如他,哪怕给人挑断脚筋也不见泪,这会儿却如姑娘一般,只差哭出嘤嘤声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吕布成群 大同总兵 城墙上,王朴极目了望,那斜林路尽处徐徐涌现出一溜子成片旗帜,其中一面一览纵小,却是王朴非常熟悉的杨鹤总制旗。 “开城门,迎接杨鹤节制大人。”王朴略一沉吟,又对刘一山吩咐道:“给骑兵批铝甲,前去接应。” “是,大人。”刘一山领命而去。 “希望这下马威,够用。”王朴对林昌兴笑道。 “多少能唬他一跳。”林昌兴也狭促地笑了。 杨鹤来了,他不得不来,诱杀王朴未遂,他杨鹤与温体仁总需有一个站出来背锅,替皇帝背这口黑锅,王朴跋扈,皇上欲除掉他,这本来谈不上错处,可是千不该万不该,皇帝沉不住气,太早图穷匕见,如今天下人皆知皇帝的心思,王朴怎么能不防备严密。 “哎。”杨鹤坐在轿子里,哀叹一声,一脸无奈,叹息道:“皇上急切,小人投其所好,谗言得势,庶几国无宁日也。” 杨鹤想着这一步险棋,真是极险的,稍有不慎,他将万劫不复,可他是谁啊,是国难当前,不敢惜身的肱骨名臣,怎甘心受那温体仁蠹禄宵小欺辱诬陷。 “总制大人,前面来了神甲营的一队骑兵。”亲兵在轿子外提醒道。 “嗯,小儿的下马威来了。”杨鹤冷笑不已:“传令下去,不必拦,让他们径直到我跟前。” 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听声儿,来人倒也不多。杨鹤疑惑,这么点人该如何立威。 却听身后有不少马匹受惊,嘶叫连声,杨鹤蹙眉不已,终于忍不住掀开轿子门帘,入眼一幕,即为心胸猛跳,只见前面一队骑兵,人马俱甲,光芒四射,如整座铁山一般,流移而来, “这,这些,铁甲士卒。莫非个个如项羽,关羽,能万军之中,来去自如吗。”杨鹤被心里的念头惹得哑然失笑了,古来项羽和关羽这样的万人敌,莫非千年一遇,怎么会有一哨队项羽这么离谱。“是了,这是神甲营仅有的几个骁将,王朴故弄玄虚,把营内最强的几个大将聚在一块,给我整了这一出,好啊,倒也壮观,着实给他唬了一跳,出一身汗,风寒顽疾都好了。” 话虽如此,想到这些神甲营的骁将可贯着这身起码五十斤的重甲从城里跑上十里,马半身甲也不小于五十斤,整整上百斤的铁甲,犹能蹄腱如飞,这是什么怪物啊,这胯下坐骑更不比三国吕布的赤兔逊色半分。这等天下猛将匹配绝世宝驹,整出一对那就是战场上的杀神,见者无不胆寒色变。本来千年一遇的杀神,王朴整出一个哨队来,就是吕布看见这一幕,也要吓一个跟头啊。 第一百一十三章 杨鹤甩锅 脸皮太厚 “话说回来,剿灭香河城内之贼于你有何难处,我记得,当初你剿灭下山虎,紫金梁都一鼓而破。”杨鹤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问道 “破敌倒也不是很难,然而贼军悍不畏死,总是前仆后继,我毕竟兵少,不敢孤军深入。”王朴如实做了答。 “哦?贼人以妖术蛊惑人心,你不会担心中妖术吗。” “呵呵呵,总制大人也说蛊惑人心,妖术邪法都是骗人的把戏。”王朴才不迷信,对所谓妖术毫无敬畏。 “哈哈哈,好小子,果然有过人之处,不少堂堂国之重臣被这些妖术搅得人心惶惶,他们妄自读半辈子的圣贤书,竟都不如一个游击。”杨鹤着实欣赏这个年轻武将,才能过人,见识也当世卓越,又道:“骗人的把戏只能一时得逞,只需揭穿骗局,便可一举剿除贼逆。” 王朴微笑不语,他在等杨鹤扔出诱饵。 “待贼灭,我可为你请功,杨嗣昌请辞,大同总兵刚好空出来,你十分有把握顶这个缺。”杨鹤图穷匕见,把话说透了。 “不是我不出力,实在是兵太少。”王朴脸色为难道。 “怎么,你依我之计,兵虽少,依旧可破敌。”杨鹤不悦道。 “总制大人的计策虽是好,奈何不能当饭吃。”王朴不为所动,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当初说好的郡主下嫁给他,如今已经没有下文,可见朝廷信用不是很好,他这回是打定主意,先拿报酬,再办事。 “那你,还想怎样。”杨鹤已然冷若冰霜。 “诚意,朝廷需要先表示出诚意,大人莫急,我也不是不讲理的,实在是手下们自从进京勤王以来,九死一生,最后落了个有功不赏,更听说朝廷疑我,大伙儿心凉,意难平嘛。” “意难平。意难平。” “不干了,我们要回家。” “对,心凉了,这什么狗朝廷。” “打进京师,什么那个鸟位。”王朴的亲兵们多数为侯府家仆,自小在府内耳濡目染,比普通的兵卒更为机灵,这时纷纷鼓噪起来,给王朴助阵。到后来,话越来越不像话,活脱脱一伙梁山好汉的嘴脸。 杨鹤脸色铁青,但他的初衷不改,只要与王朴谈妥了剿贼大事,令世人信他没有参与诱杀王朴之谋,这口黑锅就扣不到他的头上,届时声气矛头直指温体仁,黑锅总需要有一个人来背,他姓温的活该倒霉,普天同庆。 至于王朴不识好歹,居然养寇自重,公然要挟朝廷,索要官位才肯出力,天下人自有公论,他杨鹤只是相忍为国,俯仰无愧也。 这么盘算一番,杨鹤冷冷道:“香河贼乱已糜烂地方有日,该地近漕运,以至于往京师的漕船锐减,京师每日都在死人,我恳请节制大人,出兵救救苍生。”言罢,更徐徐一拜。 王朴惊了,他不明白杨鹤怎么突然来这么一出,但眼角环顾左右,他的亲兵们皆是脸呈愧色,顿时有些下不来台,这下倒显得他王朴不是东西了,为了官位,就枉顾京师的百姓生死,这要是传扬出去,与他有大弊。 “总制大人言之成理,我必当尽力。”王朴如吃了个苍蝇,但又不能吐出来,只好先用场面话压着恶心。 杨鹤听他说的敷衍,知道这只是场面话,一咬牙,又道:“来啊,拿奏本来,本制台要当场为节制大人报请恩裳。” “啊。”王朴惊了,这老头不会是认真的吧,这不科学。 “啊?”陪席本地县令也惊愣不已,他是听说过皇帝不喜欢王朴,杨鹤要为他请功,难道杨鹤与王朴才是一路死党。好家伙,他今日亲眼目睹这件异事,干系不小,未知福祸也,回头赶紧把此事行文上报,免受牵连。 杨鹤神色肃然,闭目静候亲兵呈上笔纸,取笔蘸墨,就在奏本上写下一排文字。王朴不禁伸长脖子往那奏本上看去,行间有文字:臣近闻大同总兵有缺,临危换帅何可殆忽,臣谨荐,王朴可用,其人千里勤王,忠心可嘉,京师拒敌,用兵如神,屡获克捷,可为倚柱也。 王朴上下仔细打量杨鹤,思忖:他王朴莫非是这人的私生子吗,否则何以拼了命也要给他谋官呢。但是,看杨鹤的脸型,二人相貌明明迥异。 此刻王朴真的是怀疑之前的判断,或者杨鹤并未参与对他诱杀之谋,只是崇祯和温体仁而已,他们瞒着杨鹤,虽说这假设很不科学,可是,若非如此,眼前这一幕又能作何解释。 “总,总制大人,你,是真的要上这本,还是算了吧。”王朴可是知道崇祯的可怕,这个昏君杀大臣如割草,杨鹤手里没有让崇祯忌惮的本钱,如此恶了他,岂非自寻死路吗。 “废话,本制台言出法随,你休要多嘴。”杨鹤莫名倔强,硬着脖子怒道。 王朴无语,纯纯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又猛醒:这奏本必然不会有用处,以他和崇祯的种种过节,皇帝会准才见了鬼,那这老头还是在演戏,他娘的,险些给他绕进去。对了,这估计又是崇祯和温体仁他们商量好的计策,派杨鹤来演这一出,骗神甲营去剿贼,那么一切就合理了,好嘛,满肚子坏水啊,这是骗宋江去剿方腊,然后卸磨杀驴的毒计。 之后的王朴尽情展示演技,与杨鹤虚与委蛇,左右见了,无不稀罕这一老一少居然成了忘年之交。神甲营又添了一位新靠山。大伙儿全都开心的眯起了眼,刘一山自不必说,就连林昌兴也不禁感慨,王朴忒有福命,先有徐光启,后有杨鹤,屡次贵人相助。 议事毕,杨鹤不肯逗留,王朴和县令等人礼送到县城门下,望着总制旌旗逐渐远去,王朴若有所思:看来崇祯和温体仁脸皮太厚,诱杀勤王功勋的毒计被人揭穿,还恬不知耻继续抛出毒计,那好,我就叫你们彻底社死,从此无颜面对天下人。 “全军,开拔,进往香河。”王朴下令道。心里只是冷笑:皇帝错就错在,他小看了神甲营,又太高看了香河贼。充其量不过是一群义和团而已,神甲营并非不能剿灭他们,之前是存心,引香河贼往山西流窜,可惜用间失误,未能遂愿。凭神甲营的火器犀利,只要下了决心,不出一日就能把香河城拿下,崇祯既然妄想神甲营和香河贼两败俱伤,必准备了伏兵,到时先示弱与敌,引朝廷伏兵来攻,再来个诈败佯输,最后反败为胜,如此皇帝的种种不堪,尽为天下人皆知。有了这个因头,世人必然对他王朴深为同情,以后就可以公然抗命朝廷,不受掣肘了。 王朴越想越得意,想到妙处,嘿嘿发笑,左右皆以为主将是为了得以举荐为大同总兵而开心,却不知他此刻满脑子率军哗变攻下晋阳,先把晋王和安王的财产洗了。 香河城内,破窗碎席,洪小寒孤自侧躺床榻上,恐风惊蛰的症状犯头,生死无依的绝望涌上心,腿后根的伤口化了脓,只疼的他死去活来,但他硬是忍住不哭嚎,咬牙切齿暗抱念头,还苦熬几日,等见了大仇人的尸体,就可以死了。 “老蔡,你快回来,啊,快回来。”洪小寒腥赤单目,切齿吼着,其状犹如厉鬼附身,好不渗人。 只闻城中锣鼓大作,他吃了一惊,只念着会不会是老蔡拿了黄金回来,人们在给他请功。但他脚疼实在钻心剜骨,不能出去看分明,只好低声下气求门外的兵丁们,喊道:“外面有什么事啊。求求了,告诉我。” 却没人搭理,洪小寒气急,双手使劲扒拉,如毛毛虫一般弓身下床,好容易挪动到门槛,他一只眼探出门口,门下一口碗,碗里已然凉透的药汁,这药只是稻草捣碎和香灰煮了,说是药,喝了能好,洪小寒毕竟是吏目家境出身,却不信这骗人把戏,他怒气升上来,伸手就把碗炒起来,往路面扔了老远。 瓷碗不经摔,碰石头上嗙啷一声碎了,动静不小,有兵丁只好在远处叫道:“有啥事,说,不要爬出来,跟鬼似得,想吓唬谁,你奶奶的。” “外面是啥动静,说。”洪小寒又问道:“老,老蔡回了告诉我一声啊,求求了。” “哎,知道了,知道了,你别急,我去打听。”这兵丁却不敢得罪这个小子,这小子是个狠人,闹起来,大伙儿全都不得安宁。 一刻钟过后,他跑一来回,只道:“我的娘,死球了,又是神甲营回来了。” “神甲营就在城外面,围城了?” “那没,斥候跑回来,报说西面二十里出没神甲营的斥候,神甲营很快就到了,我的天哪,张天师法术不怎么行嘛。” “狗天师,是个妖人,害我的,杀天刀的。”洪小寒咒骂道。 “得得得,你别嚷了,我得赶紧出城去,把这个事知会蔡头领,他若不防,回来万一撞进神甲营的火铳阵前,那全玩完。”这兵丁是个难得清醒人,怪不得老蔡将洪小寒托付于他。 “你,弄几个饼,还有水,没得回来晚了,我就饿死。”洪小寒道。 “这会儿不可能,神甲营回来又断我粮草,饼是金子一个价,我最多给你一罐子糠,你将就吃。”兵丁摇头道。 “我都快死了,就不能吃口断头饭吗。”洪小寒欲哭无泪,惨呼道。 “你小子,别不知好歹,等以后断了粮食,城里吃人的都有,我没空跟你废话,记得护住在罐子,别让人抢了去。”兵丁把一只陶罐放在离门口不远,他虽是挑了上风处,还是心惊肉跳,怕给传染到瘟病,急忙又走开了,过一会儿,从马厩牵一匹马出来,绝尘而去。 “老蔡,你赶紧回来啊,我死前,想听消息啊。”洪小寒在绝望中,倒是看开了,神甲营围城于他又有何干,最好攻破这贼城,大伙儿一块下阴曹地府找阎王理论,这座城里的人十有八九都需下油锅,那张天师更是千刀万剐不为过。 白小茹独舍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花香兰荡,清梦甚惬,忽闻呛呛锣鼓大作,她慌忙起来问身边的小丫鬟:“小雀,去叫狄四。” 这小丫鬟正是被俘的朱明宗室朱雀儿,白小茹从前就格外羡慕宗室,听说抓住这个宗室小女,便留下来身边听用,还自觉蔚为体面。 小雀儿“嗯”了,小腿脚扑腾出精舍,从墙下拐角,面立一个披甲卫士,看身形虎背生威,但头盔下却正是狄四那木讷的脸。这卫士实在算不上勇武,性子更是温吞窝囊,白小茹原也看不上他,但她的生父白老爷从乡下听说女儿居然成为贼逆头子,深谙人心的他怕族人告官,就抛下与女儿龃龉的栗氏回来帮衬,顺便谋个刑名审案的肥缺,这老商户做了半辈子生意,使唤过的伙计无计其数,看人极准,只说这人老实可靠,用人用忠心,白小茹听了这话才勉强把狄四留在身边。 狄四恭恭敬敬在门外垂手而侍,白小茹看了他一眼,越发不喜,这哪里像个侍卫呢,分明就是个老财家的佃农短工。不过这会儿不是计较,就吩咐道:“你去叫天师与军师过来,我要问活。” “回娘娘,军师出去了,这两天都不在。”狄四回道。 “你怎么知道。”白小茹十分意外,这狄四是个卫兵,整日在外面守着岗,怎么知道军师的去向。 “我找人去衙门口数人,看出入的人少了谁,就报给我。”狄四回道,白小茹任命了不少官吏,但之前神甲营断了城中粮道,大伙儿看势头不妙,就逃了很多。 “你,很好,有孝心。”提起文武官吏出逃,白小茹也是无奈,这股唤作神甲营的官兵很厉害,大伙儿全都被火铳打懵了,闻之色变,只有天师的傀儡丁可稍作抵挡,这大业受挫啊。 第一百一十四章 玉面天师 一群贵妇 白小茹才派狄四出去,仅过了一刻,狄四去而复返,携张天师与其养女,人称张天女的美貌妖艳女子,进来回禀道:“回娘娘,我路上撞见张天师,就给他带来了。” “哦,请张天师进来。”白小茹正襟危坐,颔首道。 张天师玉面尖颊,须眉修饰,宽大长袖随步履鼓风如有灵力,道袍飘逸,颇有几分仙气,白小茹美目含情,只为瞧见这俊美男儿就心花怒放,可转眼瞥见了那个妖娆的姐姐,白小茹不禁心头一滞,青涩未脱的她在这位媚态天成的美女跟前,总还是气短,难免自卑胸不够挺,腰不够细,媚不够撩人。 这张天女似是有所悟,似笑非笑的挑逗一般,仰头以对。侍立白小茹身侧的朱雀儿有那一瞬锁眉,身为皇室贵胄,她从小就被长辈尊尊教诲,在下人跟前该有的仪态,尤其该学会分辨下人是否恭顺,她年纪虽小,却见过不少刁奴面上恭顺,暗里藏着奸,屡有抓出来打死的。听得多,见得多,就把奴辈中多有奸猾往心里去,这会儿见了这一幕,即使才六七岁,她也觉出异样来了,这哪里像下人的神气,倒像府中主子对恶奴的神气。 但是朱雀儿毕竟年幼无知,未能喜怒不形于色,这一丝异色给张天师见了,后者心里打了个突,忙道:“绣英,你的修为不够,在娘娘跟前容易失态,先退下去。” “是,恩父。”张绣英只好悻悻退去精舍,猛扭腰肢大步走出园子外。 “最近,你在忙什么。”白小茹虽为这伙贼人的首领,但她对下属从不辖制,下面的人都在干什么,甚至于有哪一些人,她都知悉有限。 “回娘娘,本座近几日一直是在铁造营督造火铳。”张天师回道。 “那么,造出来多少了。”白小茹问道。 “嗯,造了两把出来,好不厉害,奈何只可用于守城。”张天师苦笑道,他四处寻觅百余铁匠,可大多是只懂打农具的普通铁匠,仅幸得了一个能打造火铳的铁匠是逃籍的卫所匠户,据他说法,火铳要用熟铁,他好容易收集了五十斤熟铁,用了半个月才打造出两把火铳,看形状却和神甲营的火铳十分不同,有整整五尺长,连木托带生铁箍共四十斤余重,需两人才能抬起来,称为抬铳,据这个逃籍匠户说,神甲营的火铳必用了精钢,才能打的如此精巧,仅一人就可使,熟铁可不敢如此,必会炸膛的。 “那,外面为何喧闹?” “回娘娘,是神甲营又回来了。” “啊,怎么办,你不是施了法吗。” “神甲营里有道门高人,本座与之斗法多回,难分胜负啊。”张天师叹息道,他曾经命人在神甲营的营地周围放出可致黑血瘟疫的耗子,奈何始终不见起效,营地内不见有托出死尸,倒是这些耗子祸害了郊区村落,传进城里,引起全城恐慌,逃散了许多人才,害人不成,反受其害了。 “啊,那你还有胜算吗。”白小茹忧心忡忡道。 “嗯,王朴是个知兵的名将,很不好对付,但是朝廷里面一定有奸佞小人与他作对,前两日官军久攻无果,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王朴知兵,知道香河厉害,再强攻下去,也讨不到好处,就退避大兴县,我估计这是缓兵之计,但不到两日去而复返,这就不合常理,必是皇帝昏聩,听信奸臣谗言,逼王朴限期攻破香河。毕竟我还派张玮去堵住运河,京师多少人,一日无漕运,多少人没饭吃。皇帝急了,只能催促王朴前来送死,嘿嘿,兵法云,百里而争利,可擒三将军,此战,本座不敢说有十足胜算,七八成总该是有的。”张天师自信满满道。 “真的吗,唔,害我担心死,原来朱家皇帝不过如此,王朴如此名将不得重用,还被奸佞挤兑,将来你擒住他,可别杀了,我招降他。”白小茹松了口气道。 “娘娘圣裁。” 送走了张天师,白小茹含笑伸个懒腰,美美对朱雀儿道:“小雀儿,你遇到我是你的福气,亡国的贵女,下场可都不好啊。” 朱雀儿哪怕从前行状浮躁,这会儿在连遭惨变之后,怎都懂事了。她作无辜状,点头万福道:“雀儿感恩娘娘救苦救难。”暗自腹诽,这个王朴还什么名将,就一个废物而已,就是不知道为何皇帝不派真正的大明精兵关宁铁骑来平贼,许是就在半路上吧。 “军师出城去,这么多日都不见回来,还是派人去找找才对,狄四,你去找。”白小茹决定给狄四一个立功机会,从身后书架上,取了一面小金牌,有漂亮的九条狐尾纹饰,抛给狄四。 “是,娘娘。”狄四躬身下拜,捡起金牌,领命退了出去。 天阴沉沉,风雨欲来,整座香河城街上冷清,行人稀疏,他们脸上皆存忧急之色,似是惊蛰的兔子急于钻回窝里。偶有一队兵马巡视而过,兵丁们也没什么神采,举手投足之间,颇灰败之气。 狄四孤自现身蔡军师的宰府前,门房见了九尾狐狸金牌,只回禀说,主人不在家。狄四苦无良计,忽而闪过一个念头,他是经过娘娘的生父白老爷举荐,才能有如今的发迹,这会儿差事办不好,该去请教白老爷,免得辜负人家知遇之恩。这几日,也不知为何,他这颗朽木脑壳似开了窍,时不时就闪过一个念头。 当下抬脚就直奔白老爷的府邸,那是座朱家宗室辅国将军的私宅,公认全城最为奢华的所在,那三进楼宇修的金碧辉煌,钰耀恍惚,贼寇诸头目皆出身贫寒,居然被这宅子金光四射的豪华气派所震慑,只有白老爷自恃贼寇中无上的地位,大着胆子搬进去,将这宅子据为己有。 白老爷如今是管着刑名的大老爷,宅子前就有大队兵丁拱卫,狄四凭金牌,等候多时才能进小门,却见一个梳妆精致的俏丽美娇娘从偏殿里出来,正与他打个照面,见他两眼发直呆滞,只道受了美色所迷,掩口嫣然一笑。 “是夫人吗,我来拜见白老爷。”狄四恭恭敬敬下拜道。 “咯咯咯。”这俏丽美娇娘扶墙笑得花枝烂颤。闹得狄四不知所措之际,这动静又引出来一个容貌可称绝美的女子,她却冷冷的鄙视道:“这院子哪轮到她成为夫人,一个个排一年也轮不到她,不过是个烧茶水的贱婢。” “你又好不到哪去,何苦来臊我。”俏丽美娇娘转头又对狄四和颜道:“这位哥儿,莫要叫错了,这宅子里还没有夫人。我们连女眷都算不得,只是被人送来送去的玩物罢了。我是烧茶水的丫鬟,她哪,比我强了点,是端茶水的丫鬟。” “哦。”狄四愣了,端茶送水还能细分成两截,府里人未免都太闲了。 “哎,我问你,外面有官军吗,来的几万大军是吧。”俏丽美娇娘附耳小声问。 “这,这个没有围城,应该来的不多。”狄四闻着这女子身上香粉胭脂,有些神魂恍惚,只照实回道。 “哼,少骗我,你们男人的嘴,哥哥,你跟我说准话,到底几万大军,十万有起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我也不知道。” “你别骗我,没有十万,几万总有起吧。” 狄四奇怪的瞅着这个姑娘,醒悟过来,这个姑娘有点疯病的症状,和他的娘子卫氏类似,是心里有想不开之处,便扯个慌道:“五万以上,官军很多。” 这俏丽美娇娘脸上竟现欣喜,但这一抹喜色稍纵即逝,换上了惊恐万状,狄四很是费解,这是什么意思呢。两个姑娘急忙躲进了屋里,望着她们袅娜背影,狄四很是失望,难得两个姑娘肯与他攀谈,看得出来,这两个姑娘还是好生养的面相,绝不是普通的农户人家,她们身上还有好闻的香气,这是一段多么美好的缘分,回去可是不兴说,不能叫自家婆娘听了去。 想起自家的这个婆娘,狄四又叹息了一声,娘娘的法力无边,果然治好了她的疯病,但是清醒过来的婆娘和他闹别扭,反而不如从前疯病发作时容易相处了。 狄四又迈开步,往里走,越是深入门庭,他就越心惊,这里的几个女人一望可知不是普通人,从前的老东家李府里面那个李老太爷的夫人,大约年轻时候,就这么举止神态,那份说不出的优雅,眼神柔和且有神,仿佛身披光辉。狄四虽不懂什么是气质高贵,威恩并露,但他也不是没见过贵女的蠢人,这几个女人显然都是贵女,如今却进府里作了扫地打杂的下人。 有个披甲男人闯进来,但这些贵女少有抬眼,只默默做着手里的活,抬眼的也忙低头。在这些贵女跟前,狄四不敢放肆,深深的一鞠躬,不想这大礼做毕,这些贵女都是一脸诧异的朝他猛瞅,她们快速的交换眼神,狄四拙劣的脑子根本没法辨析这些眼神的复杂含意,只能呆呆左看看右看看。 “这位军爷非本地人吧,奴家裘芩是莱州人士,曾为辅国将军小县女的奶娘。”身后一位丰腴妇人款款趋步过来,甜腻腻的施礼道。 “哦,大,大姐你好。”狄四实在不是长袖善舞的料,便很是窘迫。 “奴家住新平街红玉坊裘宅,家中的几位亲人这会儿只怕断了嚼用,听说官军又来了,请军爷为我采买点粮米,送过去给他们,奴家终身不敢忘此恩。”这位丰腴妇人盈盈下拜,狄四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辈子还是首次有人给他下跪行礼,更是一位有头有脸的辅国将军府的女眷。略一沉吟,这件小事儿于他倒也不难,手上正好有九尾狐腰牌,去库房拿出一些米面,只要不多,事后不会有人追究。念及此,他点头道:“那好吧,我替你送点吃的过去。” 在场诸妇人闻之皆喜不自禁,相视雀跃。狄四略有困惑,心说:我只是答应给这位的家人送粮米,你们又欢喜什么呀。但转念又想,估计这些人长久相处,交情深厚吧。 又挪开步往里堂走,拐角的小门前却叫一阉人拦住了,这位尖着嗓子问道:“来人止步,请说明来意,奴婢好去给主子通报。” 狄四没有见过阉人,只道这个怪人得过怪病,嗓子坏了,道:“我,我来请安。” 阉人瞟了狄四一眼,又问道:“这位爷报个姓名吧,奴婢好通报。” “狄四。” 等了许久,狄四几乎想转身走了,门里才传来脚步声,随后又是一声怒喝:“好个狗奴才,偷了我的燕窝。” “啪啪”鞭子抽了几响,应和的惨呼声很怪异,狄四听了出来,这是刚才守门,进去给他通报的那个怪人,只听他在鞭子落肉声中断断续续求饶“主子饶了奴婢,奴婢是看刘女主,快不行了,给她补身用。她。” “外面的狄四,进来。”这说话声,狄四有点耳熟,便推门进去,却见娘娘的生父白老爷正在死命的用鞭子抽打那个怪人,这个怪人疼的身子微抖,却不敢躲避,跪在地上生挨着,很快背上就鲜血淋漓了。 “你,你来抽他,该死的狗奴才,不打痛他,以后可怎么得了,岂不反了天。”白老爷体虚,喘着粗气对狄四道。 狄四听命从他手中接过鞭子,对着这个怪人狠抽,但他不会使鞭子,力道用不对,屡屡抽偏,有好几次险些伤及白老爷,白老爷看他用鞭子手法凌乱,便十分不满,不耐烦道:“休抽了,停了,你什么事。” 狄四便将娘娘命他去找军师,他却对找人不得要领,向白老爷一一做了交待。 “军师,他也跑了吗。”白老爷听了这话,却是脸色凝重,嘟囔道:“狄四,你看好咱们吗。” “白老爷说什么就是什么,狄四不懂,但就是死了也要报大恩。”狄四回道,若非白老爷举荐他,这会儿他估计就是一个傀儡兵,被逼顶着神甲营的火铳前去送死,腐烂在某段水沟里,家人也不能幸免,或沦为军妓,或沦为饿殍。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一双靴子 一个浑人 “很好,呐,给你一瓶这个,张天师的狂药,临敌时服用,可增力气。”白老爷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递给了狄四。 狄四接过后,有些心憷,因为他听说傀儡丁吃了这种药丸,就心性大变,胆小的可变胆大,温良之人可变凶恶,传言这种药可引来鬼魂附体,吃一颗七魂八魄就散走一魂一魄,给孤魂野鬼侵身占了空位,连吃七颗之后,仅剩一魄还在,其余的七魂七魄为孤魂野鬼占据,就此半人半鬼,不复从前。想到种种传言,他的脸上爬满惊惧难安。 白老爷看他脸色,不禁好笑,便道:“这药不是害人之物,你吃一颗就知道了,确是一等一的神仙好药啊,哈哈。”言罢,伸手去抢过来瓷瓶,拔开木塞,倒出一颗送入嘴中,闭目轻轻吞下,作陶醉状,又将瓷瓶递回。 狄四手里抓着瓷瓶,亲见白老爷当场吞服,也就信了七八分,点了点头,将之收下。 “你安排几个人,到城门守着去,军师回来就罢,若是后天还没有回来,你再来回报于我。”白老爷附耳轻声吩咐着,后又一甩长袖道:“去吧。”转身又拐回园子拱门里了。 狄四领了命,不敢怠慢,先街面寻了几个看起来可任事的饥民,领去县衙,凭金牌进粮仓取走五石粟米。狄四给了他们每人半石,余下半石,狄四想着白老爷府里那贵女托付他的事,便扛着半石米去寻新平街红玉坊裘宅。这时身后跟来一个小厮,先唱了喏,口称:“四爷。”,狄四回头见这小厮朝他行大礼,挨近示好,讪笑道:“小人姓陈名唤敬宝,从前听说四爷最是仗义,是及时雨宋公明一般的人物,今日在衙门口就亲眼所见啊,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说完又是深深一拜。 这一幕狄四见过好几回了,只笑道:“你是本地人吗,是就跟来。”心说:我不是本地人,对香河不熟,这座城池不小,找对街坊不易,带着这个小厮一起,便能省事省时。 依敬宝引路,狄四顺利地找到了裘宅位置,刚步入巷道,就闻到了元宝香烛的焦灼味儿,敬宝脸上顿时变色,苦劝道:“四爷,这家闹瘟病,还是,还是别进去为好啊。” “你怕了?”狄四问道:“那你留下,我一人进去。” “不,不至于。”敬宝口舌打结,却还是硬着头皮尾随。 狄四拍响了门扣,不一会儿,里面出来一个老妪,生的银白鬓发,问道:“请问你谁,若无事,请勿打扰。”却是谈吐优雅,不似市井人家出身。 狄四回道:“我受人所托,给你们送吃食过来。” “咦,请问是谁托付于你。” “这个,她的名字,我也不知,就让我送来一些口粮。啊,对了,她是在蔡老爷的府里当差,有我脖子这般高,腰很细,脸很圆,也很白,说一口官腔,跟本地人的口音完全不同。” “是吗,这个军爷着实热心肠,那她身上穿着什么衣料。”狄四话虽颠三倒四,这个老妪倒也信之不疑,只问道。 “还行,红底的白云花纹,衣领有些旧了,其他都还是跟新的一样。”狄四如实做了回答。 “哦,敢问那件襦裙是不是由橙渐变深青,绣有莲台,寺庙与云雾。”老妪若有所悟,追问道。 “大概吧。” “请军爷稍候,老身进去拿东西。”老妪又道,言罢轻轻一礼,临去还不忘将门严实的关上,隔门传来“咔咔”合上门栓的响声。 “哎呀,这,这老妇不识好歹。”陈敬宝见此,颇有怨言,不禁牢骚满腹的嘀咕道,又对狄四问道:“四爷,这里是什么人住着,架子大了离谱啊,您送口粮来,门却不给进。”。 “是贵人,贵人。”狄四却对此毫不在意,他从小深受旧东家李公子的厚恩,对贵人们老爷们深为宾服。 “也好吧,这屋子我不还不乐意进。”陈敬宝闻着元宝香烛的味儿,就庆幸不已。 过了好一会儿,老妪才从屋里出来,开门后,将一个包裹递了过来,笑道:“这里面有一双锦靴,如今人去楼空了,男人们死的死,逃的逃,这双男人用的靴子凭白闲放,日渐朽烂,好东西可别暴殄天物了,老身看军爷是否合脚,便拿来作个顺水人情吧。” “谢老夫人赏赐。”狄四忙单膝下跪,叩头道。 “呵呵,回家洗一洗再穿,记得里衬也反过来洗一洗,仔细点洗。”老妪看他恭敬,十分亲切的叮嘱道。 “是。”狄四无疑有他,只躬身回道。 天灰黄土,朝露凝珠,有一支军马林间悄然穿行,如蓄势待发的毒蛇般尽染杀气,王朴在兵流中,紧拽缰绳的手臂酸麻,不时手心破皮处传来火辣辣疼,这是他的首秀,成败关乎颜面,虽说只是一个声东击西的小计。 “这只是新手村里练练手,万一不成功,我可就成了穿越众之耻。”王朴望向小林外那杆旗子,苦笑道。香河贼众之中,以南面一支张玮所部最为壮大,前日更是收到西青巡抚的军谍,贼军张玮部忽然东进,扼住了京杭运河,这未免太嚣张了,王朴遂决定先南下灭了此獠,为了出其不意,他先在香河附近故布疑阵,又在两个昼夜内,急行军一百五十里,绕霸州潜入西青,军碟里没有说贼军处于哪段运河,他只好沿着运河一路摸索。 这样没头没脑的摸了一路,终于是和西青巡抚的招勇营接上头,这个招勇营阵容稀稀拉拉,比之神甲营逊色不少,但是兵器颇为精良,人数过千且兵卒个个健硕竟有些似骁勇模样。王朴很是奇怪,这西青巡抚怎么能有银子养出这么一支军马来。 “王朴是吗,我仇金生。”招勇营的头领不似正紧的官身,穿戴尽管不伦不类,头上顶个衙役的八面帽,身披的山纹甲有补丁,还少了面腰挂,护肩又是札甲式,脚踩皂靴更是文官的样式,口气却还不小。 王朴脸色大变,这家伙是什么来头,当面直呼大名吗,大明朝的规矩是,只有文官且品级更高,才能对王朴这种六品的武将呼喝其名的,他王朴如今以不是阿猫阿狗了,这个家伙看着不像朝廷大员,难道是个勋贵吗,这么想来,王朴倒也不敢怠慢,就拱了拱手,回道:“我,卑职就是王朴。”但是转念又一想,本朝开国功臣和靖难功臣里面似无一仇姓。便问道:“阁下家里有多少敕封?”这样当面问家世出身,显是不太讲究了,但王朴此刻心里不悦,又是临战的要紧时,不愿多废话耽误事。 “什么吃风,我还吃肉呢。哈哈哈,听说王兄弟是条好汉,杀过鞑子,啧啧,看不来,不过你的兵着实好样的,这兵走路好不整齐,有何诀窍吗,我老仇想学。”仇金生居然还舔着脸问道。 “这样啊,”王朴有点懂了,原来这就是一个浑人,念及方才还误会了,给人唬了一跳,不禁哑然失声,便敷衍道:“兄弟的兵足饷,喂饱银子,想他们走路整齐又是何难,倒立都不难。” “呃,不对,我的兵也是足饷,怎么就不如你,你肯定有诀窍,大家都在大明的锅里一同吃食,你可不行藏着本事,好歹传我一点本事。”正说着,仇金生回身踢了一脚亲兵,那亲兵白面细须,似读过书,挨了一下,忙吱声:“敝帚自珍。” “对,比周子真,待会儿咱们一起破敌,我把功劳让你,换你传我一招这个走路整齐,怎么样。”仇金生两眼放光道。 王朴仔细打量了这个浑人,心里打了个突,暗忖:“神甲营是用了近现代的练兵法,凡新兵皆苦练齐步走,站姿三个月,这套练兵法看似笨拙,实则藏着玄机,是为了让兵卒们产生令行禁止的本能,到了战场上,可使兵马有韧力。从前,杨鹤,徐光启,孙承宗等大明的名臣宰辅都先后见识了神甲营异于这个时代的军容,他们只震撼于兵精甲利,至于如何兵精,为何能兵精,他们都看不出所以,更没有人问他用了什么诀窍,文人士大夫嘛,多是长于形势,拙于细究。唯有今日遇到的这个浑人,一开口就要学这套练兵法。” 念及此,王朴收起了轻蔑之心,淡然一笑道:“等打完这战,我传你一招。” “师傅,恩师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呃,我不收徒。”王朴可不敢将安身立命的本领轻易外传,此外武将间私相结党是犯了大忌,后果不堪设想,即使他不怕崇祯,也要十分在意声气流言,万一世人都误会他有谋反之心,以后,在这大明,他将寸步难行,这是近半年来,他在京畿活动的切身感悟,从前和乡绅豪族不协,神甲营就是四处碰壁,军纪严明反而落了个恶名,粮草不足,兵卒挨饿不说,拿真金白银都买不到像样的新鲜蔬果,后来用了顾环宸的计策,出售手榴弹给乡绅豪族,从此,神甲营的仁义之名瞬间传开,所过之处的乡绅豪族纷纷敬献粮草和蔬菜瓜果。这就是民心啊,直到此刻王朴才幡然醒悟,为何东虏入寇,他们一路烧杀劫掠无恶不作,唯独不敢去招惹豪强,只劫掠农户,遇到豪强的庄园无不避开,可称秋毫不犯了。想来皇太极果然是一代人杰,他是关外异族,之前没有踏足过关内,却深知关内的根骨忌讳,怪不得后来满清得天下,满清上层这一步步都是走一步算十步,贼特么讲究啊。 “规矩我懂,师傅您传我的本事,我绝不往外传,到我这,就此打住。”仇金生肃然道,并还做了个一刀两断的手势。 “哎呀,我看你什么都没懂。”王朴哭笑不得,但也不愿再和这个浑人纠缠下去,只好道:“先做正事吧,我的神甲营从正面攻,你们瞅准时机从侧翼偷袭。” “贼军都躲在营墙后面,要不要先想法子引诱出来。”仇金生略一沉吟,问道。 “嗯?你想怎么诱,贼军能上当。”王朴对这个浑人的谋略十分不看好。 “简单,我上去先打一阵,然后诈败。” “嘶,诈败?”王朴不禁吃味,这个浑人看着土里土气,居然谋略比他更高一筹,难道眼前其实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人杰。还是说他的谋略在大明属实垫底,随便来个菜鸡都能胜过他。 两人又详谈了细节,各将布置停当,前方斥候来报,贼军的营垒立于二十里外的一个运河拐角处,还画了地形图,王朴看了一遍,心头大喜,贼军扎营的位置三面环水,只留一面对敌,看似高明,却犯了大忌,如同当年的下山虎许宏杰一样,贼人如此布置,一旦官军攻破营垒,就无路可逃,落了个全军覆没。王朴和贼军多次交手,不怕贼军营垒坚固,就怕贼军撒开腿,四处流窜,神甲营人人配甲,可就追之不及了。 日出隐霞,缥缈几度,新落成的营垒墙根处,东路贼军的大头目张玮闻着新木的清香,将营墙巡视了一圈,十分满意的大笑道:“官府临时招募了漕运纤夫用作兵丁,哈哈,笑死。” “大帅,何故发笑。”有幕僚忙上前去捧哏。 “纤夫穷,哈哈哈,穷人看见什么都要抢,我们到时候往他们阵中撒一把铜钱,准能破敌,实在不行再撒一把银子。” “大帅之计,妙极也。” “呵呵。法师派来的人,那法术你看出破绽了没。”正说笑着,张玮忽而正色问道。 “法术只怕是真。”幕僚面有难色回道。 “不对啊,怎么会有法术,我总觉得不对。”张玮是香河城里的富户,见多识广,没有旁人那么容易上当。 “也是,要是真有那么厉害的法术,大伙儿全都学会了去,打战就往人身上一点,岂不是好。”幕僚忙附和道。 “大概没有那么容易学,哎。”张玮负手叹道:“法师给我来这个下马威,他是什么意思,难道朝中出了奸佞,诋毁于我吗,还是说娘娘她也,也不明是非。” 幕僚悚然,不敢接话了。张玮猛醒失言,转头对他报以一笑,道:“咱们作臣子,始终是要忠心不二。” “那么,娘娘她要我们分兵北上的事,如何回复呢。” “这是官军的毒计,否则,为何不早不晚,就我堵运河,神甲营又来了,我若是分兵北上,半路上一定有官军的埋伏,不可轻率啊。”张玮越说越是深以为然。 “那,就依旧例吗。” “嗯,再送一些过去。” 第一百一十六章 罗汉舍利 瞬息万变 张玮憋了憋嘴,他算了算时日,估计南方的官军该有所动作了,自家这几万人马未必够用呢,怎好分兵出去。只要是运河两岸的百姓都知道,漕运提督才是肥缺,远较之各州县官府阔绰。想来京汉大运河该有一支比较厉害的官军坐镇。 正琢磨着御敌之策,军中忽而喧哗阵阵,张玮脸色大变,他曾听投奔过来的边军兵卒说,军营里最惧营啸,尤其是夜里,偶有兵卒或因思念家乡亲人,或昼间遭了军官凌辱,睡梦中发起狂来,若不尽快弹压,很快就会连营成片的发狂嚎叫,往往几万的大军顷刻灰飞烟灭,日出只余遍地血肉模糊的死尸。 “是谁在纵兵喧哗,当杀之。”张玮勃然大怒吼道,他估计是一群哨官跟着一个把总胡闹,才引致这场混乱。 张玮大步向前,正寒着脸寻思如此惩戒他们,谁知喧哗越来越声势浩大。他脸色又变了一层颜色,瞥见墙垛上刀盾二营把总于长龄瞪着大眼在探头探脑,就怒道:“这怎么回事,于大眼。” “大帅,我不知,就看见天师派来的人在马上举个东西,大伙儿看了,都,都下跪,拜他。”于长龄也知不妥,他忙不迭撇清干系。 张玮心里起了杀念,生生又按了下来,这位张天师有果真莫测高深的法术,过往有人得罪了他,莫不是染上瘟病死的凄惨,念及此,他只好渗着牙强笑道:“把天师弟子万师兄请过来吧。” 过了好一会儿,马上一个清秀小生,左手高举一个圆圆的石头,从人流中分出来,看那阵势,居然有千军万马拱卫左右的遐想,张玮脸皮轻轻抽了抽,好容易挤出一丝亲切来,问道:“天师高徒万师兄,这是何意啊。” “我奉天师主张,来此地慰劳将士,激励士气。本道掐指一算,南方会有大队官兵杀来,接下来有一场大战,尔辈皆作怯意形状,如何御敌呢,总算临行前,天师降如天法旨,请尊罗汉舍利来助尔辈降服猪妖喽啰。” “杀猪妖喽啰。”身后童子适时清冽的嚷了一声。 “杀猪妖喽啰。”余众也纷纷应和,就连张玮也不得不跟着他们喊了一嗓子,但眼珠子直勾勾定在那所谓罗汉舍利上。 “张帅,可否上前来。”马到跟前,万师兄微微探身,对张玮问道。 “哎,唔。”张玮这才回过神来,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失了体面,便挥了挥袖,负手在马前,两眼直视万师兄。 “张帅呀,你来瞧,这是哪位罗汉的舍利?”万师兄把这颗圆圆的石头捧到马头侧下,就处在张玮头前。 “头?”张玮这时才能细细品鉴这颗石头,看一眼就莫名震撼了,这是一颗头颅不假,可头颅上有六个眼,张玮想了想,果然凡间便不曾有这样的头颅,人与兽,眼孔和鼻孔,莫不是皆作四个眼,这六颗眼,岂不四只眼珠子吗。 “看不出来吗,可见你慧根不纯,来,给你摸了,可添缘法,是为提拔意念慧根也。” 在场众人的眼珠子无不突了出来,这是仙家缘法呀,居然给张帅撞上了,那是多么大的福气。 张玮听了浑浑噩噩间,真的忍不住伸手去碰了碰,又光滑面捋了捋,直觉入手冰冰凉凉,触感是石头无疑,更是又信了七八分。 “你看这是尊罗汉。” “看,看见了,是罗汉。” “那你还不下跪,磕一个头胜过敲百万次木鱼。” “我,是。”张玮虽不情愿,但他看这颗石头,越来越像罗汉在向他怒目睁视,敬天法祖的威力压着喘不过起来,只好乖乖下跪,磕起头来。 “好,好,你肯下跪就好,还有的些许慧根,这样吧,我传你法诀,你每日睡前打坐默念一千次,大造化了,来,来。”万师兄轻轻招手道。 “是,法,法旨,谨遵法旨。”张伟活了一把年纪,只以为修仙的那些传说遥远而不真实,这一回却不知怎的,怦然心动修仙之念。 第一百一十七章 我是穿越者,不会输 王朴眼见神甲营的火铳兵做废,只好下令前军后撤,后军殿后,让重甲步兵顶在前面,不想贼军留有余地,又从寨子里冲出来五六千人,近万人的贼军一拥而上,神甲营眼见要被击败。 雨中,王朴与刘一山对视,刘一山咬牙吼道:“大人,我留下死战,你带骑兵赶紧走啊,此时走还能保住骑兵,给神甲营留下种子。” “别开玩笑,我怎么会输,我,我是穿越者,天命所归。”战场瞬息万变,前一刻还是稳操胜券,居然一眨眼就成如此的危局,王朴彻底慌了神,但他脑中依旧留有一丝清明,骑兵多数是满桂的旧部,只是因为他不欠饷,才投奔过来,并不是十分可靠的本部兵马,这些人的家属可不是在雁门,若步兵全损,这些骑兵只会把他绑了献给明廷,换取崇祯的奖赏。以崇祯的秉性和他对王朴的恨意绵绵,可怖的下场几乎明了。 “赌一把,我草。”王朴终于激起血性,狰狞的脸上带着莫名的寒意,从来只有养尊处优的他,哪怕是被十几万东虏困住也好整以暇,他不信会在这里阴沟里翻船,他还熟知历史,大明还有二十年的国祚,官军在此时依旧能以少胜多,撵着贼军漫山遍野乱跑。几年后的孙传庭做到了,他王朴为何不敢拼一把,至少要比被崇祯凌迟了强胜百倍。 “骑兵跟我冲锋,跟上我将旗。”王朴翻身上马,拔剑尽力做一个帅气的挥舞,他一马当先,先带走了亲兵,而后一队队骑兵跟上,如层层巨浪轰轰作响向着贼军的侧翼掩杀过去。此刻贼军正在汹涌攻上来,气势如虹之际,却万万没料到,官军居然主动杀过来。 张玮暗道不妙,他一时昏了头,只道天师的法术加持,万无一失,没有等后面援军赶到,就草率下令全军压了上去。这个时候阵形细碎不成样子了。 亲兵围上,先把王朴的缰绳夺了过去,将他的马蹄子放缓,而持战旗的亲兵全速冲在最前。王朴的骑术本来就差劲,一时紧紧架住马腹,也不敢造次。很快身后的骑兵就追了上来,越过他追随战旗而去。 王朴想了想,这个时候脑子忽而灵光一闪,贼军后面有六千援军,即使把这股贼军杀败了,后面的六千援军赶到,岂不是成了以疲惫之军对以逸待劳之敌,如此依旧不能翻盘啊。他连忙对身边亲兵下令:“不要管我,你追上去,告诉王七,冲后面那股更大的贼军。” “是。”亲兵深深看了王朴一眼,眼中尽是感概,从前的纨绔子弟,今日真成了一个将军。 贼军的六千援军从营塞出来,却因为没有主将,各部各自为阵,眼前尽是人潮,只听前端一阵喧哗,听不太真切,只道是官军败了,他们是亲眼见识天师高徒施法,求来神雨,有天师和神佛的庇佑,想来这一战没有悬念了,都在拼命往前冲,哪怕不成阵形,又何必在乎,反正是稳稳的必胜,他们只苦少生了两条腿,深恐赶不及立功,这是在神佛跟前显忠心,几辈子也难能遭遇的机缘。 这时,渐渐生了些许诡异的氛围,他们感到脚面有阵阵的颤抖,不明就里之下,四处张望,有机灵的兵卒善于察言观色,见各部长官们控马惊慌失色,就赶紧停下来脚步。这下阵形更是扯的稀碎,等人们听见隆隆的马蹄声,都不敢置信,官军居然打败了他们,正向他们冲杀而来,恐惧迅速不可抑制的冲上了所有人的脑门。就在一瞬间,气势正隆的六千贼军就如消去的浮光,脸上光华黯淡下来了,每个人都在拼命往后奔逃,只苦少生了两条腿,生恐落在人后。 奔溃是在一瞬间就发生,变换的突兀令王朴等人目瞪口呆,他脑门只有一个词,竞相践踏。 张玮哈哈狂笑,他完了,但这一战极端荒诞,胜败来回倒腾,以至于他在笑。 “把敌将请过来,能活捉就尽量。”王朴深深吁了口气,心有余悸下令道。 战后清点把王朴惊出了一身冷汗,原来贼军在营垒下面挖了深深的两层地窖,看似不大的营垒,实则藏了近万人,这是处心积虑玩阴的,在事后的总结会上,大伙儿仔细复盘,最后的结论是铝甲装具骑兵在这场剿贼大战中大显神威,个顶个的堪称百人敌,所过之处砍瓜切菜一般,挡者披靡。 “看来以后还得多养些铝甲装具骑兵,可惜我们的战马不够,从关宁军那里换不来多少上等战马,吴三桂他们心思太贼,作的是坑人的生意,要价不客气,却只给我们最次的。”王朴拧眉着,战马是极昂贵的消耗品,京畿一带只有关宁军有大量多余的战马可以出售,拿铁甲去和关宁军交换战马,只能买来一批次等战马,这只够应个急而已,神甲营须有个养马场才是长久之计,念及此,只道:“火铳兵的数量维持在四个百人队就好,书信给王雁,不必再往这边送火铳兵了,这玩意儿好用是不假,就是北方时不时会来一场暴雨,今儿碰上,险些阴沟里翻船。” “是啊。” “是啊。”大伙儿连连心有余悸的点头。 “战马自给自足才是正道,上哪去找马场呢,你们谁有主意。”王朴愁苦道。 在场诸将都是相顾失声。王朴又看向林昌兴,见他眼色躲闪,看来这个谋士也和关宁牌战马一样,次了些,只好叹息一声作罢。 正商量着叙功的事,有亲兵进帐禀报,说是通州参将刘泽清来了。 “这是抢功来了。”王朴连呼晦气,道:“他是参将,我只比他低了一级,不用太迁就他,但是那姓仇的恐怕会吃亏。” “那咱们站谁一边呢。”林昌兴问道。 “按理来说,该是站在姓仇的一边,毕竟我们刚刚并肩剿了一回贼寇,交情多少有那么一丢丢了,刘泽清这是哪来冒出来的王八。”王朴这话引来众人一阵哄笑。 于是王朴叫上仇金生一起,安坐营寨里等这个不速之客上门。 刘泽清带着一队人马绕开王朴等人所在的营寨,径直去了林子边,所见皆为战死的兵卒横列麦地,他左右巡视了一圈,撵须笑道:“没错,嗯,嗯。” “大人,神甲营大破万余贼军,何以如此啊。”身边幕僚满是忧色道,远处就是密密麻麻如蚁耸动的战俘,正被神甲营兵丁看押,等州府的兵船开过来,就可以分批交给朝廷了。想到州府里这里不远,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修中,打战的事情很玄乎。”刘泽清依旧笑的很从容。 “一五四看来不成了,神甲营太厉害了。一三六,何如。”这位表字修中的幕僚问道,比划了个手势。 “你是想说神甲营不好惹吗。哼,这我知道。”刘泽清终于还是着相了,眼角下闪过一丝青筋,依旧不减和悦的笑道:“王朴那六成我认了。我要四成。” 表字修中的幕僚眼中尽是惊惧,忙低头受命道:“我去安排。” 刘泽清等人策马到营垒下,见数百重甲步兵分立两侧,银腥森森,这显然是王朴摆给他看的下马威,心里暗暗冷笑,却面无异色从中穿行而过。尽头处拐角,赫然八个如山的重甲装具骑兵排成横列堵在跟前,刘泽清那永不消融的雅笑终于僵了,这是什么怪物啊,他强忍恐惧,脚步丝毫不乱,从这些怪物的马腹下大步迈过去,身后的亲兵脸色惨白,也想学主将跟着从马腹经过,不料怪物把手中兵器一横,将他们都拦在外面。 “主子,怎么办。”亲兵们慌了,纵然知道这八个吕布一般的怪物随手一击,就能把他们都撕了,可主将在险地,如何能退缩,这一刻大伙是抱有必死之心,眼中尽是决绝。 刘泽军回头淡然一笑道:“都等着。”遂拾阶而上,抬头艳阳下,云晕中,一个及冠年纪,肤色白皙的青俊正坐当中,而旁边站着一个盔甲形制和神甲营诸人不同,有些丑陋的黑矮胖子。 “刘参将,是什么风把你吹来,我都不知,这周围还有一支闲军。”王朴颇为狭促的拿他逗乐。 刘一山和林昌兴微微皱眉,主将这得意忘形的嘴脸却是为何,难道他和刘泽清有过仇隙,否则何以无缘无故羞辱对方。 “王兄见笑了,你刘老哥驰援不及时,对不住,对不住啦。”未料刘泽清居然坦然受了嘲讽,嬉笑对付了。 王朴一时语塞,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只好笑指旁边的仇金生,引荐道:“这是我兄弟,仇守备,此战他主动提出诈败诱敌,当立首功。” “仇守备,久仰了。”刘泽清这番客气的不成体统,倒叫仇金生受宠若惊,他忙拱手回了句:不敢,卑职微末之功而已。 “嘿嘿,王兄,咱们可不是外人。”刘泽清没有去理会仇金生,反而对王朴套近乎。 “哦。”王朴眼眉一跳,疑惑这人的来头。 “我的贵人是巡抚孙元化,孙大人。”李泽清得意道。 “哦,明白了。”王朴恍然,孙元化是徐光启的得意门生,算起来还是王朴的师兄,不过这个人十分清冷,对王朴的示好从不搭理,王雁送过去的几颗珠子都退了回来。 既是自家人,王朴和善了许多,与之打听了孙元化的近况,得知其正在登莱打造火炮和战船。王朴暗暗叹气,历史上,孙元化有个手下叫孔有德,叛变投金,把他坑死了,许多火炮都给东虏做了嫁衣。王朴琢磨是否该设法改变历史,给孙元化提个醒。但是孙元化和自己明显不是一路人,毫无交情,贸然言深,人家未必会听进去,孙元化是文人,所以王朴猜测他是羞于与王朴这样的武将同门,这种脾气如犟牛的士大夫就算帮了他,也很难从中捞到好处。 见王朴态度松动,刘泽清暗暗窃喜,这一回所图有戏。只是王朴聊起孙元化来兴致不高,可见这人和孙元化交情不深,一番察言观色下来,李泽清又有了些领悟,孙大人是忠于朝廷的人,这个王朴却是天生反骨,纵容婢女凌虐生母,还见死不救,对皇上更是不敬,就差把奸佞二人刻上脑门,他们二位不对付,似也必然。 “孙大人有个二公子孙集珍,与我交情深厚,可为大人引荐。”刘泽清忐忑的试探着。 “哦,可以,这自然是好。”王朴听了顿时眼一亮,这招曲线救国,是个打破坚冰的好法子。 “我马上安排,明日就回登州,把孙集珍请来,呵呵。”刘泽清知道这事大功告成了。 王朴饶有兴致的瞅了刘泽清一眼,知道该上肉戏了,是以道:“见得有份,刘兄是否有想法,从这笔军功里分一杯羹。” “额,呵呵呵。”刘泽清憨厚的笑而不语。 “给你一成。”王朴爽快地笑道:“就说你率水军从后面偷袭敌营,破敌近千。” “哈哈哈,多谢了,老哥我本有此意,就是没料到,王兄弟的神甲营如此神勇啊,来的迟了些。”刘泽清开怀不已。 “呵呵。”王朴暗暗冷笑,这家伙果然是藏在附近,想等他们两败俱伤之际,乘机跳出来摘桃子的。 “那这位仇兄弟,是否也该分一杯羹。”刘泽清这时才留意到旁边还站着一个外人,正有些尴尬的望着他俩,便问道。 “那当然啦,他分四成功。”王朴笑道。 “可,我明明看到,他的人马都死了,外面的官军十个就有九个,是他的兵。”刘泽清疑惑不已,这话令仇金生脸色瞬变青紫,悲郁难言。 第一百一十八章 劣币驱逐良币 老姑娘思春 “怎么了,四成功就不少了,我这一场战也打的不容易,五成归我没说的,不然下面的兄弟要闹意见。”王朴以为他替姓仇的打抱不平,嫌少,便很是不快,这家伙属实没有逼数,得了便宜还卖乖,真特妈的。 “要不咱们把他的功寐了。”刘泽清小声道,还比划了一个手刀抹脖子。 “我,我说,你是玩笑吗。”王朴一脸不可置信。 刘泽清话虽小声,但仇金生还是听见了,更见那抹脖子的手势,心中大骇,只道这两个都是一伙,他已身处险地,当下就大步下台阶,狂奔而走,王朴一时竟不知所措,等看到刘泽清留在外面的亲兵手按刀柄,将仇金生围了起来,王朴苦笑不已,呼唤道:“这是个误会,金兄弟不要怕。” 话刚出口,乘着仇金生一脸惊恐回望台上,只见刀光一闪,刘泽清的亲兵居然拔刀刺去,刀尖没入脖子,血槽淋淋漓漓,眼见不话。王朴这才回过味来,没有刘泽清事先的预谋,亲兵绝不敢随便拔刀杀人,他冷冷盯向刘泽清,厉声道:“你给我个解释。” “哎呀,兄弟我惭愧,带不好兵,我回去砍了他的头,来给你陪罪。”刘泽清一脸羞惭,挠头道。 “好,有本事。”王朴倒是没有再去纠缠了,这个刘泽清能养死士,可见是有本事的人,没有必要无故得罪,只好泄气道:“乱世里便没有一丝公正了。” “嘿嘿,兄弟我不白占便宜,我听说你的烟草生意做得很大,我现在是通州参将,在漕运总督衙门也能说得上话,怎么样,合作把生意做到京师附近,咱们暗地里搞点手段,让别人的烟草运不过来,肯定日进斗金啊。”刘泽清一脸奸计得逞的坏笑。 “也罢。”王朴颇为心动,只好勉为其难的点头,遂命人把贼将王玮带过来。 王玮自兵败后,一心求死,对着王朴破口大骂,但王朴欲留他活口,送去京师献捷。就命人看着,这会儿叫过来,却见王玮一脸憔悴,眼中似有了惧色。 王朴心中一动,问道:“啧啧,你这贼头也是一代人杰,看你可怜,我给你指出一条生路,贼军盘踞香河城,你献上破贼良策,或可活命。” “有,有啊。”王玮一改之前的忘命孤勇,苟且无状道:“我听说天师生的俊美,白小茹宠信他,只要送美人给张天师,就能离间他们。” “哼,胡说八道。”王朴无语,这忒不靠谱了,当下掏出短铳,就对准了王玮的胸口放了一铳,这人倒地扭动几下,便断了气。 扭头见刘泽清有些不明就里,王朴苦笑道:“本来想留他活口,献捷时更风光,你这么一搅,交给朝廷的必须是死人,只有死人嘴巴不会乱说。” “王兄弟果然是做大事的人。”刘泽清竖起大拇指,笑道:“那么其他的贼军头目,是不是也该。”言罢又做了个宰杀的手势。 “哎,上天有好生之德。”王朴哀叹一声,自惭日益沉沦,变得冷血残暴了。 刘泽清讨了个没趣,心中极为不悦,但面上还是维持淡淡浅笑,只道:“想来这些小头目,朝廷不会拿正眼看他们,就算有人从他们那里听了些浑话,也不敢声张,跟东林诸公为敌,嫌命太长。” “是这个理。”王朴兴致全无,神色有了逐客之意。 刘泽清也不想留下来看人眼色,告辞离去,从营门出来,脸上的笑颜瞬间无影无踪,眼角抽搐,只咬牙切齿低语道:“竖子得意什么,你爹我白手起家,强你百倍。” 等刘泽清走远,王朴看了眼血泊中的仇金生,唏嘘不已,谓左右道:“这是个老实人,这年头,老实人没有活路啊,好好把他和他的手下埋葬。” “这便是乱世,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林昌兴也突发感慨,他想起了自己的种种不幸,脸上种种凄苦复杂。 “宁为君子提鞋,不和小人共财。”刘一山话里颇为不值,即是为仇金生死得冤屈,又是为了王朴居然与恶徒狼狈为奸。 王朴有些愕然,刘一山怎么还心怀正义,这位从前就是卫所的破落户。再说和奸佞勾结是王朴安身立命的常用手段,这也不是第一次,想来是这一次当着大伙儿的面,有个好人被坏人害死,冲击力太大的缘故。王朴不知该说什么,有点尴尬,好在林昌兴及时出来解围,笑道:“你懂个屁,多个朋友多条路,少个冤家少堵墙。” “哼。”刘一山虽不服气,可也难以反驳,悻然冷哼,嘟囔一句:“读书人。” 王朴猛然想起,刘一山是个外粗鄙,内敞亮的人,这种人不能用话术糊弄,便正色道:“刘一山,你听说过劣币驱逐良币吗。” 刘一山茫然摇头。 王朴遂将这个后世的经济现象细说了一遍,又道:“仇金生不克扣饷银,给手下全饷,他一身盔甲七拼八凑,上身是山纹甲,两肩是布甲,看起来不伦不类,很是可笑。但手下们的皮甲却是齐整精良。” “嗯。”刘一山猛点其头,看向地上死透的仇金生,都心疼地抽噎了。 “他还看出我们练兵之法的好处来,向我学练兵,可见目光如炬,是有将才。”王朴又道:“当朝滚滚诸公夸夸其谈庙算,但他们惊叹神甲营的军容之余,却无人向我打听练兵法,高下可知也。” “是吗?”刘一山这回惊住了,想不到这个死掉的矮胖子这么了得。 “你说,有才能的人被小人们害死,以后全天下都是小人得志,这天下一步步沉沦,恐有五胡乱华之祸。”王朴双臂前伸,空中一个翻掌,迎光摆十字,全身犹如附着某种神圣,强烈悲天悯人的颤音道:“浩劫就在眼前,我们肩负着拯救天下苍生的重任。忍辱负重为了什么,为了保住有用之身啊,只有先保全自己,将来才能成就伟业。” “原来,原来大人如此深谋远虑。”林昌兴听了也是心热。 刘一山一脸震惊,全所未有的陌生心动令他浑身酥麻。 “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高粱肥,大豆香,遍地黄金少灾殃,自从大难平地起,奸淫掳掠苦难当,苦难当,奔他方,骨肉离散父母丧……。”王朴索性中二一把,当众唱起了长城谣,这曲子郎朗上口,把周围诸人都听傻了,不知不觉打起拍子,等王朴唱完,他们意犹未尽,缠着王朴唱了一遍又一遍,这歌声传了出去,整个营垒也跟着亢奋高歌,等脑子灵光的兵卒渐渐悟出歌词,回味平生苦难,不绝抽噎,营垒哭声一片,经久不息。 打败贼军王玮部之后,王朴不做停留,立即率军西进,挟大捷之余威,轻易攻破了早已破胆的武清城,这是一座大城,贼军占此地又大掠豪强,成吨金银财物尽归神甲营,估计不下二十万两,神甲营的粮饷危机一朝化解,王朴欣喜之余,在豪宴宾客孙集珍与刘泽清时出手十分阔气,分别给了他们一袋子珍宝,孙集珍虽是个一脸络腮胡子的胖子,举止投足温文尔雅,倒有些文人雅士的贵气,席间醉酒,忽叹息道:“此处有酒,有兵,有霸,可惜无虞姬啊。” “二爷不用愁,城内的美人,我这就去派人挨家挨户找。”刘泽清谄媚道。 “不妥,我是个雅人,只是,听说那个贼军头头是个美艳绝伦的妲己转世,我好奇,想瞅瞅那女子什么样子。”孙集珍忙摆手道。 王朴眼角抽搐,暗骂刘泽清这个混球,在城内干这等丑事,岂不是给神甲营蒙羞,当即不悦道:“刘兄,不许在我的地盘搞事。” 听了王朴丝毫不给面子的抢白,刘泽清的脸顿时成了酱紫色,也不知是羞愧还是愤怒。孙集珍忙打圆场,道:“诗助酒兴,来,我们今夜就谈诗词。” “二爷请。”王朴脸色古怪起来,难道今夜终于遭遇穿越者的名场面,抄袭古人的诗词名句震撼世人。 “嗯,就以妲己为题,苏家有狐女,九尾荐枕席,未见妖生姿,香名醉我心,拙作思妲己赋,词牌雨落尘。”这个胖子虽有好色的癖病,但是出口就是文章词句,肚子却也是有点墨水。 “好。” “好。”王朴和刘泽清纷纷叫好。 孙集珍跳起来,提笔写下,回头问道:“两位,你们呢。”眼中颇有得色,看来他对这首诗很是满意。 王朴有点尴尬,此时是明末,就只有清朝以后的诗可以抄袭了,但他搜肠刮肚也没有想起一首应景的诗,情急之下就提笔写下青媚狐的歌词:夜出,青狐妖,裹素腰,纤媚笑,流目盼,生姿娇,从容步,回首一探万千摇……。 “唔?此词甚好,便是不知是什么词牌名?”孙集珍不敢说王朴是乱写,也不敢把话说死这词没有词牌名,身为场面人,不能失了教养,但是他绞尽脑汁也不能想出该如何词曲合用。 “嘿嘿。”王朴尴尬不已,他也想抄袭古人名作,可涉写妲己的诗词没有记下,所幸唱歌是他的业余爱好,这歌词才能记全,当下已无退路,只好硬着脖子倔嘴道:“我把曲唱出来,你一听就知。” “唔?这。”孙集珍脸色大变,要知在大明朝的风月场合,从来只有妓家唱曲儿,王朴自己唱曲给人听,这太惊世骇俗,暗忖:这是一个武人,果然混不吝,词就艳俗,曲子还能正经,是要是传了出去,岂不是叫人笑掉大牙。念及此,急忙劝阻道:“好兄弟,不要唱,咱们不比这个。” 王朴愣然看他这个动作,不禁想到一个梗:孙大圣,快收了神通吧。 旁边的刘泽清正嚼笔头,苦于诗华混沌,摸不着头脑,看王朴刷刷几笔写了一堆东西出来,正十分嫉妒的干着急,听孙集珍的一番话,才大笑起来,走过来看王朴的词,这一看就在心里狂嘲:这多半是从哪里半掩门听来的小曲儿,这也好意思写下来给我们过目。饶是他生平城府颇深,这会儿也要憋不住劲,脸上淤青一块块。 王朴听异声,抬头见李泽清这副死人头,暗道:不妙,作弊给人看出来了。 孙集珍十分尴尬,他也不傻,很快猜出了原委,出了这档子天灾级的笑话,再待一刻都是生平一大恨事,但是王朴送来的宝贝很多,以后人情来往少不得,他也不想得罪人家,只好顾左右而言他,道:“是个女人总该想男人,这女贼首思春之际该怎地消遣,思来香艳不比,可叹,可惜。” “嘿嘿嘿,王老弟是个性情中人,只不过兵不厌诈,你用的不是时候啊。”李泽清嘴上说着阴阳怪话,心里笑开了花,打定主意,以后逢人就把这笑话对人说。定要叫他王朴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林昌兴浑身颤抖,用袖子护住脸,不忍看这场天灾,倒是刘一山举着一脸茫然的脸蛋,莫名其妙。 王朴此刻只有无尽悔恨,什么狗屁穿越文经典桥段,老子今天糗大了。迷糊中听了孙集珍那没头没脑的问话,脑中一个宕机,似有若无抓住了什么,一个激灵腾起身问道:“女人一定要想男人。” “是啊,就是妲己转世,也会想吧,只不知会便宜哪个王八。”孙集珍对妲己转世念念不忘,心里不免有些遗憾,等神甲营剿灭贼军,白小茹必然是落入王朴这个不学无术的粗鄙武夫手中,可怜妖魅世间遭一回罪。 “对,对啊,我怎么从来没想到,美男计。”王朴怒目圆睁,几乎要吃人的模样,咬牙切齿吼了出来,他终于想到对付红娘子的办法了,历史上,红娘子嫁给了一个叫李岩的家伙,李岩原名李信,还是个有功名的文人,有功名,归了档,这就不难找,饶是邢红娘飞天遁地,她也终是个女人,是女人就会思春,只要把李信的名声传出去,把他夸得貌比潘安,天上有地上无,由不得老姑娘不动心,到时候,再把李信安个罪名关起来,放牢狱附近设伏兵等着邢红娘上门来自投罗网。 第一百一十九章 逼宫 谜之大贵人 温体仁眼袋高高肿起,自拜阁以来,他每日只入寝三个时辰,各地形势却如枯草引火,弥漫不可止。渐渐的民间有悖言,数落什么,皇上遭了瘟。天大的冤屈啊,我温体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何曾有过恶行劣迹。念及此,眼角抽搐了一下,那一定是东林党人的宵小们在背后中伤他。所为也尽了然,不过是为了王朴,区区一个武夫而已,纵然是受了惊吓,也不敢公然和当朝阁臣为敌,这背后恐怕有大算谋。 “杨鹤。”温体仁低声念念,轻轻抿了口热茶,两唇重重吧吱了一声,将茶盏置于案边,拿眼神膘了一眼右下席座的次辅徐光启,凭神甲营的声势,他也能入阁,还隐然成了东林党的党魁。 “杨鹤为何还在京师,不立刻动身回陕甘平乱,徐阁老,你去问问吧。”温体仁终于出手,他知道这个时候应沉住气,但是深忌杨鹤与东林党联手,就忍不住试探。 “回阁老,杨鹤上表乞骸骨,只待恩旨。”徐光启起身,很直率的回了。 “他,他。”温体仁强按恼怒,心说:这分明是在逼宫,好你个杨鹤,这是要皇上在他们俩人间二选一。 “那,那么,徐阁老你是什么意思呢。”温体仁话里不免有了些火气,这是他与杨鹤决一死战的时刻。 “回阁老,圣明不过皇上。”徐光启一副低眉顺目,话里滴水不漏。 温体仁深深盯了眼徐光启,不知为何,这个从前存在感很弱的书呆子,如今竟莫名凛然一股沉着大气,那是相由心生的气魄吗。温体仁色郁气阻,却也不可奈何,便道:“那就皇上定夺,好了,都起身去养心殿吧,时候不早了。” 四位阁老们依次踩着方步,从文渊阁出来,早有候旨官员排排倚墙,温体仁拿眼角瞄去,果然有杨鹤在列,暗恨:今日不能善罢了。再看官员中东林党人依旧是多些,果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吗。念及此,他已经做好了以退为进的筹算。 红红绿绿许多在这宫殿橙黄艳色间穿行,不一会儿,前面引路宦官回身行礼道:“列位大人请等候。杂家去去就回。” 阉人又开始自称杂家了,哎。温体仁心下感慨对此还有不习惯,只觉十分刺耳。从魏忠贤死后,好长一段日子,他们就只敢对文官自称奴婢。 过了一会儿,里面传喧。温体仁拾阶而上,偏门只开小口,大伙儿都愣住了,忙左右以眼神询问何故,这是午后小朝会,依例小开中门。 “皇上心情不佳,你们,谨慎些。”宦官冷冷回道。 “那,那就进吧。”温体仁艰难把这话吐出口,他是百官之首,这打脸是冲着他来。 大臣们十分不满,但也静若寒蝉,皇帝好杀之名渐张,太吓人了,万勿拿性命玩笑,哪敢造次。 侧身依次鱼贯而入,大堂内幽暗,唯有皇上那张雪白的瘦脸高高在上,看着十分渗人。大伙儿默默驻足成两行,左边以温体仁为首,右边以徐光启为首,泾渭分明。 “有事启奏。”宦官尖声喧道。 “臣温体仁有本。”温体仁决绝先下手为强。 “爱卿请说吧。”崇祯只作无力状。 “今日得神甲营节制王朴搪报,神甲营攻破霸州,贼军万余覆没。” “破贼了吗。”崇祯抬头问道,似乎得了些力气,又道:“好,为何不去攻香河,却要南下去霸州附近纠缠不清。” “禀圣上,内阁拟定了王朴的赏格,请圣上过目。”温体仁进言道。 “不看,朕说了,不下香河,朕什么都不赏,他这是养寇自重,以为朕不知吗。”崇祯又骤然狂怒。 “圣上,臣有本。”徐光启出列。 “说。”崇祯嘶声哑然道。 “通州参将刘泽清上表,言王朴宴席上言行失态,写淫荡词曲,有辱官身体面,请治罪。” “罢了,不罪功烈。”崇祯忍笑,心情好了一些,王朴在霸州摆宴席,出了一个大丑,这事当天就快马八百里送进京师,东厂手札夜入宫闱,他批阅这手札时,正值深夜,只差点笑岔气。 “臣有本。”右下有人出列,大伙儿一个机灵,这是图穷匕见,要来了,先出手的是东林党。 “说。”崇祯也觉察出气氛,凝重道。 “臣弹劾温体仁,计陷忠良,企图杀害功烈。”这东林党的言官一开口,堂上哗然。 “给事中,你不要拿谣言在君前胡乱攀扯。” “什么谣言,我还没有说呢,你就知道了,这般人尽皆知,大理寺为何不立案撤查。” “我大理寺不是东厂,哪个会去查谣言。” “温阁老,你敢当众发誓吗,你敢做不敢当。” “不要吵嚷。”眼看崇祯脸色渐渐青紫,徐光启忙出言制止道:“此事的当事人之一,杨鹤,你要出来说一句吧。” “臣杨鹤有本。” “杨鹤,你不要说了。”崇祯立时制止,他早就看了东厂的手札,杨鹤今日要逼宫,安能叫他得手。 “是。”杨鹤霜鬓一粒大汗趟下,圣上这是要力保温体仁,他不妙矣。 场面一时失语,本来是稳赢的局,为何是这样,东林党人有点懵。徐光启冷静一下,看温体仁那边,发现对手们也有点懵,咬牙下定狠心,幽幽道:“人言可畏。”这话虽轻声,却钻入了每个人的心中,所有人都一脸惊骇,等着这场逼宫的结局,更有人心中暗暗后悔,早知就借故缺席,不该趟这汪隐隐有血沫色的浑水,今日圣上的心情不佳啊。 “那,爱卿之,意如何。”崇祯一字字,缓缓而问道。 “功不赏,罪不罚,不能服众,只要给天下人一个说法,并不难。”徐光启说的轻巧,却叫在场诸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一个权臣的架势,他徐光启果然是疯了,不要命了。 “如何不难。”崇祯已经微微在颤抖了。 徐光启叹息了一声,看来不能再说了,正要服软,身后传来一个发抖的声音:“臣杨鹤有罪,是臣做了错事。”杨鹤怕了,本该是众人发力,逼温体仁下台,但是现在却是风头转向逼皇帝给王朴赏赐,这事若是成了,从此被皇帝憎恨,他杨鹤必死无葬身之地,问题出在皇帝宁背负滥杀功臣的恶名也要力保温体仁,这不是一个刻薄寡恩的皇帝吗,怎么回事。 “杨鹤。”徐光启大骇,杨鹤这个时候说这种话,岂不是叫皇帝误会,以为他要鱼死网破,杨鹤怎么突然糊涂了。 “你什么罪,你什么罪。”皇帝果然激动不已,这件事万万不能捅出来,不然他没脸见人。 “臣,臣。”杨鹤立时知道自己犯下大错,不知所措。 “臣等万死,雨露皆为君恩。”徐光启连忙打圆场,只是明显太生硬。 温体仁深深剜了杨鹤一眼,这家伙居然是东林党的死士啊,宁死也要托着他陪葬,这家伙若是当众认了罪,岂不要三司会审,这是惊天大案,不上称没有几两重,上了称千斤都打不住。 “朕说了,不罪功烈。”崇祯也冷汗淋漓,万一杨鹤把话捅出来,以后,他就成了和晋惠帝一般的千古笑话。后人还会拿他和赵构杀岳飞相提并论,而且,至少赵构得了手的,他却没有,比之犹不如。 朝会自散,杨鹤回居所,莫名疲累,卧塌沉沉睡去,梦中有毒蛇哺面,吓得坐起,天色已是阴暗,他拂去冷汗坐于床榻边,静思今日小朝会的得失,有亲近奴仆听屋内动静,不无担心的扣门,杨鹤却如得了离魂症,不为所动。 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叹息一声,命门外老仆进来,命备纸磨墨,杨鹤提笔写下:“臣稽首,上表弹劾王朴十五大罪,……”骗杀王朴未遂,总要有人背锅,圣上不愿温体仁背锅,那他杨鹤便逃不过这口大锅,但是,这个事绝不能捅破,不然皇上下不来台,他杨鹤就死无葬身之地,思来想去,只有上表弹劾王朴,名列十五大罪,就是为了给世人一个暗示,王朴大逆不道,他杨鹤出于义愤才作出骗杀之举。既不把事情捅破,又以自污而求自保,一举两得,一鱼两吃,妙矣。 老仆看主子气色凝重,不免十分担忧,今日小朝会后,主子太反常了,当下忍不住偷瞄纸上文字,原来是为了王朴,这人去年在西安,他也见过几面,当年还是主子称赞的勋贵后生,不曾想如今是主子的大敌。 行云流水写好奏章,草草吃了晚饭,杨鹤气色好了些,只颇为落寂的自言自语道:“这一回全身而退后,老老实实做个田舍翁吧,朝堂上的运筹艰难从此就与我无关了。 翌日,天初露浮白,杨鹤就起身,怀揣奏本去御史台,早朝回来的官员在过道议论,他鬼使神差听见:“圣上居然真的给王朴升迁总兵,这如何说得。” “你们,说什么。”杨鹤如遭雷击,面色惨白问道。 “恭喜杨总制,你的奏本,皇上准了,王朴升大同总兵。” “啊。”杨鹤天旋地转,惨呼一声,仰头就倒。这一动静引来众人围观,御史台离兵部衙门不远,正巧陈名夏就在兵部交接文书,他本为神甲营监军,照例随王朴的升迁出任大同镇监军,虽升了官,心里却如吃了苍蝇。听杨鹤病倒了,只是冷笑,深悉内情的他怎能不知,杨鹤已深陷绝境,王朴有谋逆之志,迟早必反,杨鹤必然要受其牵连。 陈名夏不知皇帝的为人,所以低估的杨鹤的处境之凶险。 杨鹤是被仆人们抬回到居所,当天呕血数升,医者皆莫名不知何故,只说是心病,开了些清心开脾药,入夜,杨鹤漠然起身,老仆已然在床榻边哭成泪人,杨鹤对他说:“莫哭了,这都是老爷的命,命该如此。给我找一根绳子,老爷自我了结罢。”不用想都知道,崇祯为此该有多么恨他,现在只有他自尽才能保全家人,不然就是九族尽灭的下场。 “老爷,你不能,不能想不开啊。” “住口,老爷我守节,你敢拦我,置我于不义吗。”杨鹤怒骂道。 “是,是,老爷。”老奴终于还是领命而去。 杨鹤苦笑一声,道:“这真是天堂有路不走,地狱无门非要闯。”皇帝无论是怎么甩锅,替皇帝背个黑锅,也不至于要死。但谁能料到,今上是如此奇葩呀,他居然为了面子,连江山都不要了。把如此要害之地,九边之一的大同镇交给王朴这种佞人,王朴得了大同,就是如虎添翼,龙入大海,从此再也不可制了呀,不就是企图冤杀一个武将,哪怕坐实了,也就名声不太好,自古有那么多皇帝名声不好,也没见他们就因此遭际多大闪失。名声而已,哪有江山要紧。 “皇上,你糊涂啊。”杨鹤噙着泪,恸哭失声道:“是老臣,害了你啊。害了大明社稷,唯有一死,万死,我万死。”当夜,杨鹤悬绳自尽,杨家对外声称,杨鹤积劳成疾,病逝。但是杨鹤在赴死前,留下来的一些话:我有恩王朴,你们好自为之。 很快,王朴就得知杨鹤死了,还有他升官,成为了大同总兵,乍喜又乍悲,刺激来的太突然,王朴想破脑袋,也还是想不通,崇祯怎么就把大同总兵给他了。只能脑补是杨鹤死谏,感动了皇帝。但是杨鹤难道是他亲爹吗,难道王朴的这具身体其实是杨鹤的私生子。 “杨鹤,谜一样的大贵人呐。”王朴和众人在目瞪口呆之余,皆感怀激烈。 第一百二十章 臭名声 找才俊 “娘的,我徐宏杰铁定得不到好名声,是黄巢那种坏名声也行,但做鞑子的狗,那他娘留的臭名声,干你娘。”土围堡垒里,一张大仙桌,木质朽烂,但上面的牛羊肉方方正正,着实有料,许宏杰啃着满嘴油腻,嘴上犹自不停骂骂咧咧。 “是时候动手了。”王禄冷眼鄙视在座诸人道:“当初说好了,请鞑子兵帮忙扣下夫人,拿夫人做人质换火铳,然后杀了鞑子,分了火铳,到了最后一步,你们别怂啊。” “动手得有由头,不然弟兄们凭什么,为了你那鸟名声,会死人的,兄弟。”汤三翘起嘴边,拿树枝挑着牙,瘪嘴道。 “你不动手拉倒,汤三,我可告诉你,你不动手,你那件火铳就让出来,没你的份了。”罗络生怒道。 “我草,姓罗的,我就不给,你能拿我怎么滴。”汤三也怒了,随手掷了树枝,眼看就要火并,余众也都面色陡然凝重,皆猛然想起今时不同以往,他们那夜奇袭复家庄,从杨万春手上抢了一些短管火铳。十五把被鞑子拿走了,鞑子另留有六把,分给他们六个头目,各一把。这种火器可事先装药,藏于怀中,或别于腰间,掏出来就能打,中者立毙,躲之不及。有了这种轻轻一扣扳机就夺人性命的凶器,以后火并起来可大为凶险,再也不能自持武艺高强,任性而为了。 “行了,自家兄弟,不要坏了义气,这一次却是失算,没料到,王朴会毫不在意自己亲娘的性命,真是。”阴沉着脸的邢红娘终于发话了:“王禄,听你说,你家的公子从前就是一个纨绔,自从做了官就性情大变了吗。” “这个,我也想不通,作了官,人就会变了心,这,似也说得过去。”王禄苦笑道。 “人算不如天算,没有用侯爵夫人换来火铳,咱们跟神甲营还结下不共戴天之仇。”邢红娘说着,余众也悚然一惊,是啊,这回是把王朴得罪狠了,等他回来,一定会把几座山都翻过来,一个个寨子平过来。只听邢红娘又道:“目下,我们格外需要火铳,我数了数,当时杨万春的亲兵一共留下了二十一具尸,我们这里六把,鞑子那里还有十五把,这般托下去,万一鞑子把火铳和夫人偷偷送出关外,就悔之晚矣。没有这些火铳,我们的弓箭又不能破甲,以后哪怕再险峻的山寨,也挡不住神甲营。” “还他娘什么以后,现在我们连官军女营都挡不住,雁门那群娘们愣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以后神甲营的正经战兵回来了,那可是把十几万鞑子都给收拾了。”葛上敬抢话道。他的话虽是气短,余众却也无话可说。 “老大,你的意思,是把夫人抢来,还给王朴吗。”罗络生问道,这个主张不错,他颇为心动。 “不成,这么干,以后怎么在义军立足。”邢红娘摇头道:“但是我们可以拿来作人质。再说,那些火铳,我们也有用。” “老大发话,我听。”汤三略一沉吟,歪头一望寨子里的残垣断壁,黑乎乎一片,只有墙门刚刚用新鲜原木,纹理犹在,那是前几天才打造了。只恐等这个寨子修缮差不多,雁门的女营又来了把这个寨子烧了,盖一次她们就来烧一次,十分气人。他咬牙切齿思忖着:有了人质,以后能安心不少。 “今晚就动手,以免夜长梦多。”邢红娘道。 便在此时,山脚下传来一个呼喊:“老大,有消息,大事不妙。” “怎么说话呢。”邢红娘气不打一处来,起身去门外,见是专事信鸽的兄弟顶个光头爬上来,她上去就给他脑门上来一个爆扣,怒道:“臭小子,好话不会吗,说啥子不妙。”。 “哎呀,老大,你,你看。”光头忙捂住脑壳,委屈不已道。 邢红娘接过纸条,摊开来,却是一句:“王朴升大同总兵,消息得自平陆县县令亲口。” “啊。”邢红娘惨呼一声,这可真是要命,他们为了躲避神甲营的追剿,已经北遁一百里,正是来到大同总兵的管辖地。这岂不成了自投罗网吗。 “上面说了什么。”余众看出不对,都围了上来,问道。 “皇上给王朴升了大同总兵,以后大同也待不住了。”光头苦涩道。 “那,那去陕甘吧,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陕甘穷的鸟不生蛋,去那里找罪受吗,紫金梁他们都往咱们这里跑了,可见不是好去处。” “向南也不行,南面的豪绅都跟神甲营买了手榴弹。” “那就只能去东边,进太行山。” “别争了,就算诸事不顺,也要先理清头绪,现在,我们更加需要那批火铳,只要有了这二十一把火铳,以后拔寨就容易,那时,王朴来了,也不怕他,我们拔寨就走,打不过,却躲起起。”邢红娘此刻深憾身边没人给她出谋划策,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想来王朴那些官军里一定有很高明的幕僚,念及此,不禁十分焦虑。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模糊的景象,王朴身穿大红大紫的麒麟云纹官袍,被围坐在一堆书生秀才举人模样的亲近幕僚中,正一脸阴森的计较毒计,不时发出恶毒的奸笑。她嘟囔道:“上次,我就这般中了毒计,听说那是一个名叫顾环宸的名门望族,可惜这样的贵公子都只会给官军卖命。” “老大,你脸红什么。”杨三这大嗓门一声大叫,余目齐刷刷往邢红娘脸上怼去。 “谁,谁脸红。”邢红娘大臊,难得有了女儿态,一个娇嗔,然而这只是欲盖弥彰,遂立眉怒斥道:“就你多嘴,今晚动手,你就冲前面去。”言罢,拂袖而去。 “老大,不会在想男人吧,嘎嘎,可惜太高太凶,不柔美,我不甚喜欢。”光头摸了摸头上的淤青,仍有余灼。 “滚,哪轮的到你个土鳖。”罗络生对邢红娘蔚为敬重,上去就踢了他一脚,道:“这个寨子里没有一个配得上我们老大,当世,只有不过几人而已。” “哪几人,你说。”光头却不甚在意,嬉笑问道。 “顾环宸,算一个。” “我懂了,谁能打败她,就能配的上她。”光头拍手顿悟道。 “对。”余众听了却也无异议,皆点头称是。 月游云端,金丝浮龙,夜里兽眼充光,正是狩猎的好时机,阿来赫无肉不欢,耐不住口淡,持弓出门狩猎,孤影弓黛行走山巅,可恨这里的野物远不及关外,小而无肉,还尤其难寻,他忙了两个时辰,只打了几只小兽与山鸡,叹息:今夜看来没有好收获,只好回去,这些肉十几个人分,每人只得一口,或许该换换落脚地了。 往回走了半个时辰,远看落脚地的篝火边似有人影憧憧,他正疑惑今夜为何起篝火,难道是南人送了酒上山,念及此,不禁甚喜,顿感口干舌燥,脚步也加快了些,又往前跑了一段路,近看,他才发现篝火不止一处,心说:南人这一回不止送酒,还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围篝火旁说话吃酒吗,但是南人不喜围篝火,而女真人虽与南人联手,却不与之熟络。 念及反常处,阿来赫放轻脚步,谨慎了一些,山脚处是马厩,存有女真人的三十几匹战马,他偷偷摸了过去,脚边小溪滋滋水声,掩没了他的脚步声,这时山上下来大队南人,隐隐有甲胄摩挲,阿来赫不敢露面,隐身于草丛间,只听马嘶连连,原来南人要抢他们的马匹,这些战马颇为珍贵,阿来赫心中愤怒,他疾步小跑了一阵,草丛唰唰作响,这引来了南人的惊蛰,示警呼喊一气,顿时人群骚然。但是这座山十分陡峭,山上的大队南人听见示警,却一时下不来,只能从山上抛射箭羽。 山上的邢红娘暗叫不好,不早不晚,那个强弓手阿来赫回来了,今夜动手,事前派了斥候潜伏周围看牢,故而阿来赫出去狩猎,他们看在眼里,但是心知阿来赫是个厉害弓手,不敢尾随太紧,就把人跟丢了。 邢红娘只说阿来赫出去狩猎,反而是件好事,果然凭重甲,他们就把山上余下的东虏鞑子都给灭了,可惜这些鞑子重义气,临死放火烧了多处茅草房屋,想用火光给阿来赫示警,他们见此,原来还想埋伏阿来赫的打算就只好作罢,正要下山,山下却出了敌情。 “放火箭,往那处草堆。”邢红娘立眉下令,这座山十分陡峭,又没有正经的路,十分难攀爬,下山尤其艰难,而且他们还都披了重甲,只能用绳索慢慢顺下去。山下传来的示警声,他们一时难以赶到,只好用这火箭来支援。 阿来赫算准山下的大队人马一时下不来,他冲了上去,连放几箭,对面人影应声倒下。 “火扑灭,他看见了。”贼军这些人连忙将火把扑灭,也纷纷往草倾处射箭回击。 “别,上面别放火。”看见上面落下火箭,下面的贼军急了。 火箭引燃了草丛,得了亮光,阿来赫向贼军兵卒连放数箭,他的箭又快又准,中者立毙,纵甲胄加身竟无幸免。众贼军兵卒虽心知阿来赫的箭筒里的箭支有定数,早晚会射空。可他们还是在恐惧之下竞相逃命。 阿来赫从容抽刀将马厩中约二十余匹马逐一割喉,战马皆有灵性,居然慨然不避,他不忍心,洒泪如柱,呜咽道:“你们的主子都死了,去陪他们吧,南人可恨,骄傲的女真勇士不为仇人坐骑。” 阿来赫翻身上坐骑,右手持坐骑缰绳,左手又扣五根缰绳,另托着五匹闲马向山谷外驰策而去。他有五匹战马轮换,预计不几日就能跑出数百里之外。 山上的邢红娘看得真切,却也无何奈何,着恼道:“可恶,给野鞑子算计了。”他们攻进去,只找到了一个农妇乔装的假侯爵夫人,本该在东虏鞑子手里的火铳也不知所踪,不难想见,东虏在大明境内不止他们一家内应。而且这家内应居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把一个大活人从他们眼皮子底下送出山,细思极恐啊。 “我们出内奸了。”许宏杰一边艰难攀爬下山,一边气吁不止的切齿道。 “回去再说吧。”内奸之事不宜声张。 功败垂成,一路颓然寡言,回到山寨后,邢红娘遣散大伙儿,独留王禄问话,只说让他出去物色一个秀才,请进山来作军师。 “只一个秀才不管用吧,再说,哪有秀才肯实心为我们出力。”王禄面有难色道,官府对待为贼军出谋划策的有功名学子十分严厉,凡贼军受诏安,依例先献上军师的首级,官府这一招阳谋着实厉害,贼军旋起旋灭,降而复叛不知凡几,被官府处死的贼头稀少,但军师就人头滚滚落地,渐渐地,没有文人学士敢为贼军效力了。 “你去打听,有没有含冤受屈的学子,官府暗无天日,一定有。”邢红娘小心翼翼的拧眉道,眼眸中闪着好看的电花,格外亮堂。 “那,你的意思是,找到了一个关在大牢的,然后咱们去劫狱吗。”王禄七窍玲珑心,一点就通。 “对。”邢红娘重重点头,又莫名羞涩道:“最好是了无牵挂的。” “哼。”王禄一声冷哼,将邢红娘耳根烧的滚烫通红,眼看她立眉发飙,好在王禄侯府下人的出身,自有分寸,没有纠缠下去,只知趣道:“明白了,我这就去找。” “你多带银子上路,说不定要上下打点,把光头信也带了去,一有消息就传飞鸽。”邢红娘喜悦不已道,起身从箱子里掏出来一个袋子,递给了王禄,活泼可爱似待嫁姑娘。 “像顾环宸那种公子还真不好找,不过,我会尽力。”王禄似笑非笑的揶揄道。 “嗯。”邢红娘脸上烧红,但依旧肃然的点了点头。 第一百二十一章 惜财不惜命 装你妹 有如春雷醒山,雀群云响,杂系旌旗下的各路官军从阴影处跳将出来,一路喧嚣云集香河城外,王朴领神甲营倒比他们晚来了片刻,只好捡边角料,于下河平整地落营,上游的官军用水没有讲究,屎尿也尽倒入河里,他们在最下游处就十分恶心。 “咱们大明的官军果然是顺风局战神,看见了便宜就都来抢功。以前躲瘟疫跟什么似得,现在又都不怕了。”王朴闻着臭屎味的饭食,牢骚满腹,河水虽可烧开灭菌,可里面的异味除不去,上游少说几万的造粪怪们,将从前那碧水河面都染黄了。 “东家忍忍就好,等咱们的船到了,就可以去上游取水。”林昌兴安慰道。 “哎,这一趟去南方,我还真有点担心这艘蒸汽船在海面上抛锚,不想还挺顺利,他们还带回来一个洋和尚,待明日,等见了宋扬,我许他一个官位吧。”王朴道。 官军旌旗滚滚,完围香河,传闻城破大锁三日,人皆惊惧,奔走寻隙躲兵祸,狄四的娘子卫氏在路边听人说了,就回家左右为难,她是立誓不跟狄四说话的,但是想到官军破城后,她与儿子如何自存,正苦恼间,眼皮子底下赫然是狄四带回家里的那双靴子,乡下人穿不出去这种奢品,狄四只将它扔床头边就不管了,卫氏想着这件靴子是好东西,万一官军破城后要挨家挨户劫掠,拿出来或能应对,就去拿来翻了翻,伸手探进靴子里,摸到许多疙瘩,思忖道:料真是好料,里外皆冰冰凉凉的丝布,就是做工不行,里面很多硬疙瘩,穿起来不免硌脚的慌。 卫氏就取针线盒来,坐下把靴子口往外翻,一看靴子里面针脚,不禁很是疑惑,这些疙瘩分明不是针结,怎么会有这般奇差无比的做工手艺,倒似蓄意暴殄天物一般。 她好好将线拆开,挑出来一个金色的东西,倒出来一看,吓了一跳,这,这居然是金瓜子。再多挑几下,一共有六颗金瓜子。卫氏陷入沉思,这靴子一定是来自富贵人家,并进而陷入恐慌,她的男人强取贵人财物,将来等官军攻进城来,只怕会寻来问罪。卫氏并不稀罕狄四的死活,只是担心儿子受到牵连,她想着把金瓜子还回去就好了,又很是不舍。 当夜,狄四回家,卫氏迎上去问了这靴子来历。狄四很是受宠若惊,一五一十据实说了,卫氏夜里独坐灯下细细揣摩。原来不是强取,那就不用还回去,这几颗金瓜子且使将来的安生日子有了着落。她又想到,能把几颗金瓜子随便赏人,这必是一户贵人。或许是有求于狄四,又不敢随便取信,就用金瓜子试探。卫氏虽是妇人,家在运河商流附近,长年累月耳濡目染,也懂了不少道理。贵人与贼军两边只能投靠其中一边,目前官军势大,贵人眼看要翻盘了,而贼军成为将死之人,她决定投城外官军去。 翌日,卫氏就怀揣靴子,来到了新平街红玉坊裘宅,轻扣门环,不一会儿,有老妪开门,一眼认出靴子,向卫氏仔细打量一番,就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将她引进屋内,卫氏期期艾艾从走道进了里院,连跨了几道门,到一处阴暗磨坊屋前,老妪道:“你坐会儿,我去去就回。” “是,您走好。” 枯坐许久,老妪去而复返,手里多了一个盒子,笑意盈盈打开给她看,里面却是平平无奇的一支红色珠花,惹眼大红与鲜艳绝伦的点翠,看得卫氏眼晕,她迷惑不已,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你懂就好了,正好,真正好,外面来了很多官军是吧,你想办法出城去,把盒子里的这枚珠花交给神甲营王朴。”老妪笑意盈盈道:“另外跟他说,不要烧温玉巷,还有白马街也不许烧,保住这些民房有你好处,将来给你向圣上求情。” “是。”卫氏疑惑不已,但她自知这些事问的越多越不妥。 军师老蔡凭洪小寒的藏宝图拿到黄金,立下大功得了白小茹的赏识,正心头喜滋滋,他倒没有食言,来找洪小寒,想投桃报李给他一个奖赏,但被眼前这具枯骨吓了一跳,短短几日洪小寒就成了将死之人,只好叹息一声,道:“我给你找口好棺木。” “那老贼,他死了没有。” “我不知,我找到黄金就回来了。” “你,你答应我的,你为我报仇,我要报仇。”洪小寒张开血口,黑舌头高高扬起,像极了毒蛇吐信,老蔡和身后的兵丁暗暗心惊,舌头开始渗黑血,这个人五日后必死。 “这不怪军师,是我去寻他回来,我们这边大战在即,可没空给你报仇了。”这兵丁是知情人,忙挺身解围。 “那我不能死,老蔡,你要救我。”洪小寒听说仇人未死,他不甘心,求生之念炽盛。 “我有个法子,可救你一命,不过你的情份就到此为止。” “我懂,只要你救我,你就不欠我了。”洪小寒此时已经不敢指望做贼军的小头目,先活下来再说。 “你这个病,神甲营的王朴可以治,我把你送出去。” “王朴?官军?”洪小寒十分意外,这位贼军军师居然是官军细作。 老蔡安排身后兵丁将洪小寒送出城,这个兵丁却不看好贼军了,出城不远就把洪小寒扔地上,冷笑一声,朝他砸了一通石子,嘴里骂骂咧咧:死瘟货,怕你血溅一身,不然早剁了你。出气过后扬长而去。 洪小寒将死之人,脚后跟的伤口流出腥臭脓水,仰卧地上不能动弹,过了好一会儿,从城里走过来一个妇人,洪小寒看见她,恳求道:“救我吧,把我送到神甲营,我是神甲营的探子。” 好巧,这个妇人就是卫氏,若是普通的妇人绝不至于多事救他这个瘟病缠身的不祥人,但卫氏正愁如何当面见到神甲营的长官王朴,听说这个小厮是神甲营的探子,看他伤口可怖,倒不似寻常,就信了七八分,用裙布卷成绳子套在他肋下,托着走,一路走一路歇,好在神甲营的营地与城门挨着十分近,至午后时分就被兵丁拦住了。 如今香河城外依河而上可见稀稀落落的官军营盘,但是没有哪支官军敢在流过香河城的河水下游驻扎,城内闹得瘟疫太吓人,军中又最惧这些,所以早些赶来的官军只在上游驻扎,且都离得城池远些,这些官军彼此也是路数迥异,互不统属。有山东的卫所兵,也有河南,安徽,甚至于湖北的勤王军马,因为之前仇金生在神甲营的眼皮子底下给人做了,事虽隐蔽,招勇营也只是一支临时拿漕运佣工拼凑的县府杂师,朝廷就算有所疑心,也不会不顾一切撕破脸。但世间事从来都是欺上容易瞒下难,在官场混迹的人贼精,很快就都打听到了各种版本,不管哪种版本,王朴和刘泽清铁定是狼狈为奸,暗算了友军,故而,人人自危之下,各路勤王军马都分开扎营,彼此离远些才能安心。这使得河边的数万官军铺出来一条长蛇阵,前后足有十五里,颇有刘备连营的奇趣。 神甲营来的迟了,再往上游扎营显然不可取,离城十余里,早上出门攻城,晚上回营修整,打一个来回就该走三十里,谁没事走着玩。所以王朴只好在城下扎营,他的兵卒全都种过了天花疫苗,还有青霉素特效药备用,不惧区区瘟疫。 只是吴三桂也来了,还和王朴挨着边立营垒,还向王朴频频示好,十分亲近模样。 河边欲呕,气色不佳的王朴实在是不能忍,啃肉干,干咽不下,又喝不惯这屎臭味河水,叹了口气,将食物推了开,林昌兴见了,笑道:“东家,你这又是何苦呢,派人去上游取水就是了。” “不成,我该与众将士同甘共苦,衣同衣,食同食,寝同寝。”王朴一脸正义道。 “学生佩服,东家有没有发现,吴三桂他们也都跟我们一样吃这等劣水。”林昌兴颇为稀罕道,在大明朝,官员肯与部下同甘共苦实在凤毛麟角,想不到在这香河地界一来就来了两。 “哦,他们也没有派人上游取水吗。”王朴有些意外,他肯与兵士吃同样的臭水,是因为神甲营这些兵丁都是私兵,必须结固私交,吴三桂领着关宁军的偏师,这支军马却算不得姓吴的私兵。然而吴三桂还是满满诚意摆足姿态,可知此辈是个有志向的人物。 “是的,我们派人看着呢,并无异状。”林昌兴挞定回道。 “吴三桂这个小老儿机灵着呢,要提防他背后捅我们一刀。”王朴森然冷笑道,这个吴三桂在历史上一直活到康熙年,假如明末是一场淘汰赛,那么姓吴的可是总决赛冠军,实力不容小视,必须严防死守。 “是,东家放心,我们都醒的。”林昌兴得意道,这般形势,大伙儿都看得出门道,大明就只有大小两股强军,盘踞东北一角的关宁军和新近撅起的他们这支大同军。朝廷的军费每年数百万都给了关宁军,大同军连毛都没分到,自然十分不满,梦里都盼关宁军栽大跟头。 这时,亲兵禀报说吴三桂求见,王朴强打精神面见吴三桂,这厮一进来就笑道:“老弟,你原来早有奇谋手段,若有那升官发财的好事让我也沾光,老哥感激不尽了。” “怎么说。”王朴十分莫名其妙,问道。 “我的人在城下遇到了两个人,他们说是你安排的探子。”吴三桂说着拿出了一个珠花,又道:“人就在外面,好似其中一个得了瘟病,我不敢带进来。这珠花可不是凡物,我看他们不是假的,你怎么说,什么时候动手挣城算我一个如何呢。” 王朴听了,更加疑惑,接过珠花,问道:“这珠花看起来普通,有何讲究。” 吴三桂一愣,忙道:“别口舌放肆,老哥我胆小。” 王朴听他这等惶恐不已,不禁警醒,他是穿越者,对大明很多规矩知之甚少,从前常因此惹出事非,久之渐渐明白了大明朝规矩大,稍不小心就会触犯王法,心中思忖:珠花,朱?难道是皇家的东西。这么想来再仔细看,还真是看出了门道,这珠花的工艺材料都是非凡,特别是翠绿色的叶子望之不似普通的织物,指尖轻轻拂过,温润滑手,指甲嵌入叶片,他轻咦了一声。 “据说这点翠是用了一种产自云南的特殊的鸟儿羽毛,从云南万里送到京师,还有活的才能作个东西,这种鸟儿还不易活,小小一个惊吓就会断了气,百只里面至多活下来一二十只而已啊,这种珠花一般只赐给宗亲,近支比较多,远支都没份,这等皇家宝贝我等从前只是听说,今日能看上一眼也是福气。”吴三桂在一旁感慨不已道。 “让他们进来吧,我把话问清楚再说。”王朴当即道。 见到卫氏,王朴问了几句,听她说来自开封杞县,心中一动,问道:“你们那里有没有一个叫李信的人。” “啊,那是我们东家的公子,他,他是将军的朋友吗。”卫氏惊喜不已,在她想来,李信公子是官宦子弟,和眼前这位将军年纪相仿,彼此故旧也是合情合理。 “原来是李信的家人。”王朴两眼放光,真是老天开眼,想什么来什么,难道他果然天命所归。李信就是李岩,原来的历史上,他会和邢红娘做一对贼夫妻,辅佐李自成那厮亡明。这个人在当地做了很多善事,因而并不难找,只是不知如何才能把他介绍给远在千里之外的邢红娘,这段日子,王朴就如愁女儿嫁不出去的老父,为邢红娘与她那命中的如意情郎终成眷属绞尽脑汁。此事难在不能留下斧凿痕迹,该顺理成章,水到渠成才是。 “不敢,不敢,我,奴不过是他们家的佃户,不是家人。不过,李公子真是一个好人。”卫氏急忙摆手道。 “是个好人。”王朴大为赞同的点了点头,能在灾年一直不停出钱出粮赈济灾民,如今这个世道实属罕见,要不是打算用他作饵去挣邢红娘,王朴还真的想与这位大明慈善家结交一番。只是不知这么好的人,如何会落草为寇,将来只怕有故事。 问明白了卫氏的来意,他哭笑不得,原来是城内的宗室没有死,惜财不惜命,派她来告戒官军攻城时,不要损了他的家业。王朴不禁叹息道:“不愧是老朱家的子孙。” 吴三桂听了也是莞尔一笑,只故作糊涂,遥对拱手道:“宗室爱民如子,大明英主承天,当兴。” “你没事请回。”王朴鄙夷地瞪了这个马屁精一眼,心说:将来你这王八亲手宰了个朱家天子,装你妹。 “是,是,老哥这就走,老弟你但有好事,算我一个,别忘了。”吴三桂忙不迭溜了,他心知王朴本是乱臣贼子,目无君上,可不敢与之深交。 第一百二十二章 给教皇的礼物 小黄人 等吴三桂离开,王朴又与洪小寒见了面,听他传了老蔡的口信,因为有信物,王朴不疑有他,就命人带他下去注射青霉素。 王朴正苦恼如何利用卫氏,将李信这个品学兼优的美男子的消息带给邢红娘。最佳的办法是击败白小茹后,往西将她驱逐至山西,引她投奔邢红娘,这两个女人见了面难免说很多闲话,不难利用卫氏,借白小茹之口,完成布局。 “现在必须干掉那个张天师了。”王朴深眸寒光一闪,低语道。这个张天师在白小茹身边是主战派,主张凭城死守,而和他暗中有勾结的蔡军师,多次向白小茹进言往西突围,投奔邢红娘,可惜白小茹宠信张天师,对他言听计从,老蔡却不得左右。只要除掉张天师,事尤可为。 “学生有一计,或可管用。”林昌兴进言道。 “你说。”王朴眼眸一亮,忙问道。 “我们在前次大战,抓了那个敌军法师。” “罗汉佛头的那个?”王朴恍然道,当初攻破张玮军大营,从里面搜出了一个恐龙头骨化石,王朴对此十分印象深刻,但是大明人颇为迷信,坚称这是佛头舍利,王朴鄙之,可又懒得反驳。 “对,那个人称万师兄的家伙,我们可以利用他摆下离间计。”林昌兴阴笑道:“送他进城内,逼他去刺杀白小茹,如何?” “不成吧,他进了城还能为我们所用吗,再说这家伙怕死,不可能接这个差事。”王朴狐疑道。 “学生刚才看到这个染病的小孩,想来张天师没有本事治好这个病。我们给他注射点这小孩的血,他想活命就只能接这个差事,因为普天之下,只有我们能救他这条命。” “啊,妙,妙。”王朴抚掌大呼:“为了取信于他,先把他和这个小孩关一起,亲眼所见胜过千言万语。” “啊,是,东翁妙计。”林昌兴拜服道。 撇开万师兄与洪小寒同室为伴,惊恐万状不提。当夜,利玛窦乘坐的蒸汽船终于循着信号灯找到了神甲营的营地。王朴深夜见了这个泰西和尚。 “尊贵的王阁下,鄙人利玛窦久仰久仰,小小见面礼,不成敬意。”利玛窦操着卷舌头的官话,献上一件水晶杯子,行礼道。 “呃,水晶?不是,玻璃嘛。”王朴借灯光端详这件礼物,眉头拧成川字,这分明是玻璃,里面有小气泡。虽说当面捅破十分不礼貌,但他不想被人戏弄,尤其是被泰西人。 “琉璃,是上等的琉璃,千金难买的宝贝。”利玛窦脸不红,心不跳,咬文嚼字起来。 “这纯度很普通,我说和尚,出家人不打诳语,谎言会下地狱。”王朴冷笑道,想拿不值钱的破烂戏弄你爹,你爹是三百年后穿越过来的。 “大明有这种好,好琉璃吗。”利玛窦这才有些忐忑,小意问道。 “沙子烧制的东西,我说大和尚,你是拿这种东西骗惯不穿衣服的南洋土着,安南,倭人也很好骗,他们能有什么见识,什么都不懂,但是大明朝物华天宝,这种东西拿来骗我就太瞧不起人了。” “我太惭愧了,看在上帝份上,你别见怪。”利玛窦坦然认错,暗中叫苦:大意了,明国的贵族果然与其他人大不同。 “不妨。”王朴倒也心态平和,这个时代的道德不能期望过高,此时欧洲人是席卷全球的白魔鬼,和贩卖黑人,屠戮印第安人比起来,眼前这位和尚只拿玻璃冒充宝贝实属良善之辈。 “我和你恩师徐阁下是好朋友,有没有办法,给我去雁门关传教特权。”利玛窦十分直白,毫不讳言,许是他还不懂东方式委婉。 “传教?这个好办。”王朴心中一动,洋鬼子传教是怎么回事,他身为后世穿越者岂有不知,借传教之名摸透了大明的虚实,寻找突破口下手,这都是欧洲人开拓殖民地的套路。 “太好了,我无比欢喜,你是上帝恩赐大明的圣骑士,圣-王阁下,我们的事业终于看见曙光了,哦,上帝,我主伟大,愿赐福这位圣骑士战胜恶魔,将主的荣光散布整个大明。”利玛窦手舞足蹈。 “但是,我需要两件东西,我听说你们欧洲人的战马很高大。” “哦,欧洲?”利玛窦疑窦不已,这是什么地方。 “有了破,欧罗巴。” “欧罗巴?”利玛窦闻之脸色大变,如见魔鬼。 “怎么,你是哪国人?欧罗巴几个国家,法兰克,西班牙,葡萄牙,英吉利,意大利。”王朴如数家珍报了一串国名,把利玛窦唬的一愣愣,吓得魂儿都飞了。 利玛窦心中只有无尽的骇然,脑中嗡嗡作响,只有一个声音:这些他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是奥斯曼人将情报传进明国。 “哦,天哪。”利玛窦哀嚎一声,只好老实回道:“我是意大利马塞拉塔人。” “是哦,意大利是个好住处,我听说过梵蒂冈大教堂,那里住着基督教的教皇。” “哦,上帝。”此时的意大利只是个地理名词,并不是国家,但利玛窦太惊骇,无暇细究这个。 “那么,你们能不能送一批战马给我,不需要多,可用作种马便可。”王朴笑嘻嘻问道,前次平贼,忽天降暴雨,过于倚重火器的神甲营险些栽跟头,从此,他就筹谋组建一支铝甲装具骑兵,铝甲虽较铁甲轻,但是人马俱甲又配上陌刀,少算也要三十斤,中下品蒙古马太勉强,上品马又太贵,采买不起。所以他想引进高大的欧洲马和蒙古马配种,在大同成批出产合用的战马。 “你为何需要我,只是马而已吗。”利玛窦狐疑不已,这个大明贵族太不简单,凭他神奇弄几匹战马又不费事,缘何舍近求远求助于他这个外人。 王朴不禁尴尬,方才装逼过度了,这个时代的各种信息只有肉身走访才能获得,所以按这个时代的常识,能把欧罗巴说一通头头是道,比买几匹欧洲马难度强似伯仲之间。 “我明白了,船只从欧洲到东方打一个来回,至少需要半年左右,不过,你的机械船可以更快些。”利玛窦察言观色,自以为洞悉了其中的缘由,大明正在和野蛮人死斗,因此陷入困境,无力再维持其遍布世界,规模庞大的谍报据点。 “我的机械船太容易抛锚,万一机械故障,升起帆布,航速变得很慢,只能在海岸边航行,去不了大洋深处。”王朴不无遗憾道。 “是,是啊,机械真的容易坏。”听了这话,利玛窦脸色古怪,一来是大大松了口气,这大明人的机械船原来有诸多使用限制,欧洲人的海上优势不可撼动,二来是庆幸没有走背字,这北上的一路顺顺利利。 “另外一个条件,是我要几种农作物,我已经把它们模样都画了出来。”王朴说着,拿出了一叠纸,上面依次画着玉米,辣椒,西红柿等原产自美洲的农作物。 “这些东西,我从前见过,不难找到。”利玛窦松了口气,这两个条件都不算为难。 “你,这次回欧洲,要见教皇本人是吗。”王朴凑上来问道。 “是。”利玛窦存心派徒弟回欧洲就把事办了,这两件事都十分轻易,海上行船的滋味不堪,他至今都还常作恶梦,不免惊厥而起,淌汗淋漓。但是对王朴这个大明人可不能照实了说,以免他以为自己有怠慢之意,心生不快,以后还得指望着他兑现允许在军中传教的诺言。 “我送一件礼物给教皇大人,你替我送到。”王朴笑道:“你跟教皇他老人家说,如果他有很多讨厌的异端,比如提出日心说的哥白尼和被大火烧死的布鲁诺,这种讨厌鬼,可以送过来给我,我这边打战,很需要不怕死的炮灰。” “是。那么礼物呢。”利玛窦不疑有他。 “一套盔甲。他会喜欢的。”王朴眼眉一跳,笑道,在这个时代的欧洲,铝是比黄金更昂贵的金属,他这套铝甲一定能在整个欧洲掀起一股崇拜东方的浪潮,小小的涨了一拨中国的声望。 送走利玛窦,一旁早已待不及的林昌兴问道:“怎么出来了什么教皇,这会不会不妥。” “泰西人的教皇就像我们的衍圣公,只是个虚号,不当真。”王朴笑道。 “原来如此。称作什么皇弄啥子,倒唬的我一跳。”刘一山不免很是鄙夷道:“果然是蛮夷,不知体统。” “我看还是小心点为好,泰西人如此劳师动众的,必有所图啊。”林昌兴还是不放心。 “对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嘛。”刘一山连连点头。 “你们都说对了,人家确实不安好心,是来投毒的,但我早已备好解药。”王朴冷笑道:“有一句老话说的好啊,敌人糖衣炮弹打过来,我们就把糖衣吃掉,炮弹还回去。” 又是一句听不懂的怪话,林昌兴和刘一山相顾愣然。 夜黑风高,正是杀人绝好时,万师兄手里紧紧抱住佛头舍利,用一根芦苇偷潜水门进了城,这项半生苦练的绝技终是错付了。师父岂是易于之辈,万师兄隔街悲苦凄凉,然而官军已经给他扎针了瘟病血,念及可怖死状,不寒而栗。他咬牙走了前去。 卫兵认出了他,皆十分惊讶,围着问了好些话,皆意料中,万师兄从容应付,早有人进去禀报天师。听说万徒儿回来,张天师喜不自禁,罗汉舍利还在他身上,这是一件宝贝啊,整丢了该心疼死。 “你的舍利带回了吗。”师徒见面,头一句话就追问物件安在,这未免太薄情,果然万师兄脸色一变,回道:“徒儿没入军中,好在官军不知我身份,只把我当做寻常俘虏,我得了便就逃出来,不伤分毫。” “神甲营真有如此了得吗,王玮好歹几万人,溃败就罢了,这一败有多快,尽然快到连你都毫无准备。”张天师脸色凝重问道。 “那是当然。”万师兄随口回道,话刚出口,就暗呼不妙,这是长他人的志气,说这话的口气大有不妥,不免惹人怀疑立场。 果然张天师面呈责备之意,瞪了他一眼,身后的师姐紫天玄女张绣英噗呲一笑,道:“万师弟,你怎么了,被官军打怕了吗。” “嘿,是。”万师兄只好悻然回道。 “也罢,该动手了,所有的小黄人都安排妥当,先撤回山里去。”张天师叹了口气,道:“这一趟好歹收获不小,虽然没把朱家天下给搅乱,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大明气数尽了。” 听张天师没有起疑心,万师兄暗暗庆幸,好在有罗汉舍利在手,师傅绝不能料到官军头子会毫不在乎这件宝物。回想当时他面对官军头目,万分忐忑小心的讨要佛头舍利,只说是为了张天师不起疑。这个官军头目立马就把这件宝贝送还。果然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们这些乡野粗人比不过。 “咱们临走前,先把白小娘的头砍下来,过一段日子去找官府领赏钱。”紫天玄女张绣英阴鸷的浅笑道。 张天师和万师兄瞬息间交换了眼色,都读出了意味深长,最毒妇人心。 “也,也对,听说朝廷的赏格有一千两了,真不少。”万师兄忙附和道。 “不必夜长梦多了。”张天师不肯涉险。 “怎么你舍不得这个小娘皮。”紫天玄女张绣英顿时脸上起了煞气。 “没,没有,这个女人好对付,尽快动手。”雌威怒放,张天师不敢造次,只好答应了下来。 万师兄暗呼侥幸,这下子就可以借助外力,来一个驱狼吞虎之计。 不想张天师较有深意的盯着他好一会儿,直等万师兄耐不住浑身发毛,战战兢兢问道:“师父,你老有何吩咐。” “今夜动手,去几停宫,取了白小娘的首级。”张天师当机立断道。 “是。”万师兄深为不安,这么快就动手,他可就来不及把消息传出去,果然师父对他还是起了些疑心。 第一百二十三章 几停宫变 水怪 所谓几停宫,原是本城的官学,唤作几停书院,这里水榭亭香,多为秀景,贼军占了城,就把它改为宫苑。白小茹喜爱这里的荷花,水榭里听雨别有雅意。但是今日格外寂静冷清,水里的鱼儿也尽沉了底。 狄四手按刀柄,在屋檐走廊间来回巡视,心里暗暗叫苦,这一回无端作了孤勇,此非鄙辈本色,他的腿肚子打着哆嗦,来回走步才症状稍减。 “狄四,你走太急,长长呼出气吧,就会好些了。”精舍里咿呀开了小门,小身影从里面穿出来,正是朱雀儿脆生生小声道。 “朱小娘子,你非要留在这里涉险,待会来了刺客,你别乱跑。”狄四回头对朱雀儿强笑道。 “呵呵呵,我呆在哪里又不涉险,还不是一样吗。”朱雀儿笑了起来,她小小年纪竟然颇有饱经风霜的率性了,凑了近小声问道:“我是小主子,那我可不可以请你给我帮个忙呢。” “什么,你别为难小的,我不能背着主人帮你。”狄四惊道。 “反正也就这几日了,以后你的主子就。”朱雀儿话中隐有威胁之意。 “住口,不想你小娃心眼不好,居然诽谤恩主。”狄四怒道。 “啊,我不是这样意思,你误会我了。”朱雀儿脸色骤变,忙摆手道,随后又低低抽泣起来道:“我很可怜,父母双亡,我就想问家里面还有,亲人活着没。”。 “嗯,大伙儿都是这个命,谁也不比谁更惨。”狄四叹息道。这番对话就此打住,朱雀儿不敢再去试探这个浑人,心里暗恨不已,抬眼就见远处一缕橘黄色片光,她脸上有异,引得狄四也转头去看,却被朱雀儿低声喝止:“不要回头,你说对了,果然有刺客。” “现,现在怎么办。”狄四慌了神,他又何曾经历过这个阵仗。 “我听人说刺客飞檐走壁,几丈高的墙来去自如,而且是不怕死的死士。但他们不像我听说的那种刺客,兵器都露着呢,我还看到梯子高过墙的一截影子。”朱雀儿毕竟是宗室苗裔,果然耳濡目染的与众不同,小小年纪就临危不乱。 “我,我躲进门内好不好。” “不用怕,他们大意了,该不会料到我们有埋伏。”朱雀儿眼神好,见外面的人影幢幢,几乎明目张胆的压了过来。 “我该作什么,你说啊。”狄四急了眼,跺脚问道。 “嘿。”这时角落暗处一声阴恻恻邪笑,狄四唬起一跳,拔刀对去。 “放箭。”远处传来一声号令。 “哎呀妈。”狄四和朱雀儿都趴下去,一根根箭支钉在了窗下壁上。 “刺客,刺客。快喊呐,你快喊人来。”朱雀儿面如死灰,连踢了狄四几脚,怒喝道。 “是,刺客,快来人,来人,人来。”狄四这才醒悟。 四处屋舍中门破开,涌出了不少人,呼喝声大作,为首正是狄四新收的手下,陈敬宝,只见他大呼小叫:“你们中计了。”两拨人在阴暗中,凭月光才勉强看了敌我轮廓,混战在了一起。 “咦。”张天师十分诧异,回头问紫天玄女张绣英:“白小娘有防备,难道我们出了内奸。” “我一直在盯万师弟,没发现他耍花样。”张绣英道。 “好吧,只是些毛贼而已,我施法放倒就是了。”事虽有变,但张天师却也不慌,从怀里掏出两个布包,口里念了咒,抛洒出去,顿时妖异灵火悠悠荡荡升起来,众人见到这等异象都傻了眼,这妖火渐渐化作厉鬼的脸型,其状如骷髅,两只黑洞洞的眼窝又噼里啪啦放出电光。 “妈啊。”狄四辛苦招募的这些乌合之众当中,有人发一声喊,便尽数逃之夭夭了。 “你们怎么知道有刺客呢。”万师兄从水里蹬出来,脸色煞白对狄四问道,他会遁水术,之前悄悄潜水过来,猫在走廊下听见了狄四和朱雀儿的说话。 “我,我是听我婆娘说的,她出城见过官军。”狄四倒也老实,居然不避讳什么,就照实说了。 “哎呀。”万师兄恨不能当场抽死这个傻子,他想透了前因后果,官军果然卑鄙下流,前脚派他来行刺白小茹,后脚就出卖了他,跟白小茹的亲信通了气。所幸他还不傻,没有单身来行刺,只是现在该如何收场,却是为了难。依着官军的种种阴谋来推算,他们不是要除掉白小茹,而是想拿他这条命离间白小茹与张天师,毕竟刺客是张天师的徒弟,这既是百口莫辩的铁案。 念及此,万师兄脑中一个炸雷,白小茹难道是官军的人,不会吧。嗯,确实不会,若白小茹是官军的人,就不需要使离间计,官军这么做到底是想要什么呢。万师兄现在身染黑血症,他必须要得到官军的青霉素针剂才能活命,所以他要为官军立个大功,然而官军的阴谋所图太叫人迷惑了,即使精明如万师兄也不得要领。 第一百二十四章 斗不过无生老母 王朴的姑姑 “小女主,你不要上当,你身边的那姓蔡的,才不是好人,我们才是忠心于你。”紫天玄女张绣英越众而出,对白小茹小心翼翼规劝道。 白小茹朝老蔡瞧了一眼,心里把前后过了一遍,还是更信任老蔡,便问道:“狄四还活着吗,叫他出来问话。” 张天师和紫天玄女张绣英面面相觑,居然一时语塞,白小茹又问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还有你们身后那些箱子,是府库里的装金子的箱子,搬运到这里来,难道是想逃,叛徒。叛徒。” “哎,动手。”张天师终于无可抵赖,怒喝一声。 “保护主子,小心有火铳。”老蔡扑倒了白小茹,还好张天师这边的抬铳太沉重,等放平开火,白小茹早被人层层护着退到巷子里了。 张天师手一扬,一根钢针打了出去,刺中了一名银刀卫。却不料身后一劲风袭来,背上一阵麻木,他口吐鲜血,忍着五脏六腑翻腾,转过头,就见那姓万的徒弟呆呆出神举手对着他。袖子有烟升腾。 万师兄的这根袖箭涂抹过河豚肝脏,平时腊封,用时需剥开蜡皮,这一箭射出前诸多繁复的操作,迎敌未必来得及,实则非常鸡肋的东西,只作偷袭尚可。见偷袭得手,他不敢怠慢,一跃入水,消失不见了。 心知这毒无药可医,张天师怒极,千算万算居然死在了逆徒手里,他怒吼一声,临时前作奋死反击。抬左手一晃抖露出来五根金针,凝目仔细辨认水中异状,果见有一小朵水华晕开成圈,似乎鱼儿哺出的气泡在水中破开,他却毫不犹豫甩手将五根金针尽数打进那片水中,只见万师兄的头突然从水中冒出来,扑腾不休,这五根金针有三根打在了肋下,白莲教众纷纷投绳套下去,勒紧脖子将他逮上岸。 这河豚毒乃毒物之佼佼者,刚才一发力,张天师身子已然不由自主摇摇晃晃,紫天玄女张秀英过来搀扶,张天师低头看去,此女脸上已是泪流汪汪,莫非真情真意得此。他长叹一声,自苦大业未就身先死,但他死也要死得明白,便在搀扶下来到万师兄前。 “你怎么回事,老实交待吧,不要,咳咳,不要逼我用刑。”张天师怒目问道。 “我,我刚才中了邪术了,师父,有妖物夺了我的神智,让我身不由己,作出弑师的大恶。”白莲教对叛徒的酷刑实在骇人,万师兄深知师父的为人外宽内嫉,认罪只有死路一条,而且死前还逃不过一番酷刑折磨。所以他只能抵死不认,只推说是中了邪术。 “你被俘时,他们许了你什么好处,以至于你竟敢欺师灭祖。”张天师思来想去,只有这个可疑处。 “义父,这个叛徒要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张秀英切齿低吼道。 “没有啊,我虽是被俘,可我逃出来了,再说,官军能给我什么好处,能换我不惜命。” 张天师闻言一愣,他是个洞悉人性的聪明人,却实在想不通这个一向贪生怕死的徒弟为何要害他性命,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却说这边的变故,躲巷子后的老蔡都看在眼里,听他们的说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听白小茹在一旁茫然问:“怎么了。”便对白小茹道:“张天师的一个徒弟,突然偷袭他。” “是了,是附身在我身上的九尾狐仙妖力高强,施法将他徒弟迷乱了心性。”白小茹这段日子被人频频指认狐妖附体,渐渐陷入其中信之不疑,现代人管这叫心理暗示。 “是,是吧,那就这样,你赶紧假扮狐仙吓唬他们。”老蔡顿时心生一计,小声附耳对白小茹进言道。 “好。”白小茹一听就醒悟,这性命攸关的时候,只有放手一搏。便从巷子里跳出来,浑身颤抖如筛子,摆出一个左腿曲,右腿直,身子弓起前驱的怪异肢体。这是她常常练习的把戏,多次在人前使过。果然在场众人哗然,纷纷道:“狐仙显灵了。” 兵卒们纷纷下跪,迎接九尾狐仙亲临,他们本就无所计,眼见官军围城,外面旌旗滚滚,香河早晚破城,人人都恐惧惨死在官军刀下,九尾狐仙就是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正是信任这位狐仙的妖力强大,能庇佑追随者,他们才留有勇气守城。 “叛徒,你投降吧,不要顽抗,那是没用的。”白小茹用刻意浑厚的拉长音调说道。 便有人恍然大悟,纷纷扰议:“是张天师的法力不如狐仙大人。”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攻上去擒了叛逆姓张的。”老蔡忙乘机鼓噪。 果然兵卒们纷纷亮出兵器,眼神不善的围住了张天师一伙。张天师心念一转,背上伤口酥麻,呼气渐不匀,四肢酸疼抽搐不止,这是剧毒侵入要害的症状,这河豚肝脏是最猛的毒物,他心知已然生还无望了。再低头深情眷念一眼张秀英,这从小养大的义女出落成美人,他还动过收作填房的心思,可怜白莲教有教规森严,张秀英身为圣女候选之一,本代圣女不出,决不能染指,不然要遭铁锏杵死,他强自压下邪念,与之暧昧了几年,如今终于不需纠结。 再看周围弟子们为忠于白小茹的兵卒围逼后缩,心里有了决定,对身边张秀英低声道:“你取我首级去投诚。” “我不,我与你一起死。”张秀英泪眼婆娑,悲声凄厉。 “你不能死,乖,听我话。”张天师只好苦劝。 “师父,我能护她性命,只要你饶过我。”地上的万师兄听了他们说话,见机而动,赶紧抬头投来满眼恳求之意。 “你好啊,为师从前小瞧你了。”张天师从牙缝里挤出来一番话,不知褒贬。 “师,师父走好。”万师兄躲着张天师的锐利冷眼。 张秀英待要斥骂,张天师两指一晃,变出一根金针,手一扬,金针刺入万师兄眉心,身子一软,倒毙在地。 “我乃无生老母座下张天师,九尾狐,今日我虽死无悔,只求宽恕余人。”张天师强撑余力,伸开双臂高声呼唤道。 “好,我们不打了。”白小茹见他手段,心有忌惮,遂应允道。 “把黄金留下,你们就可以走。”老蔡眼放精光道。 张秀英怒意升腾,大喝一声:“无生老母座下弟子,宁死不辱,妖狐,受死吧。”言罢,她从张天师怀里掏出两个布包,奋力投掷了出去,但她的手劲不足,这两个布包只飞了一小段就呈下落之势,等她射出袖箭,布包飞落低处才破开,蜘蛛丝干粉有很多没入了土地和水面,留存在空中的粉末只余半数。 “不好,这是妖法,赶紧走。”老蔡虽不知这些粉末有何名堂,但不难想到这必是可杀伤人命的危物。白小茹也顾不得很多,惊叫而起,落荒而逃。 余众见白小茹和老蔡这等狼狈,都是胆寒不已,纷纷逃散一空。张天师苦笑道:“你们夺船就逃吧,我留下来断后。” 江湖女儿磊落不忸怩,张秀英恨咬银牙悲泣道:“将来我一定替你报仇。”率众携装满黄金的几个箱子退入了船中。 这雾气太诡异了,竟沫聚空中,风吹不散,人人以为妖异都不敢上前,只好老蔡一声令下,纷纷放箭。张天师毕竟是肉身,泼天箭羽落下,登时成了刺猬,船内目睹这一切的张秀英掩面而泣。 “想逃可不容易,哼。”老蔡铁了心要夺下那些黄金,遂令:“给我放火箭,烧死他们。” 张秀英等人所乘坐的并不是正经战船,而是普通的漕船而已,三条才坐的下他们几十人,船上的乌篷只可辟雨不可防火,眼见生还无望,众人反而超脱,便有人带头念起白莲教的经文口诀,“青阳升,白阳起,无生老母普众生,红阳落,紫阳灭,养安极乐常寂光,皇胎儿女回归真空家乡。” 刚好一轮火箭点燃了那沫聚不散的妖异白雾,猝而轰燃震天动地。这把白小茹等人吓得半死,白小茹本尊更是不堪,脚软都站不稳,伸手拍在定锚石的壁面上,像烤熟的蜡烛瘫下去。以为是经文里无生老母老人家下凡,给九尾狐来一个下马威,各人心里有计较,原来果然还是无生老母法力无边,我们的狐妖不如人家,妖毕竟斗不过佛,这是应有之道理。想通了这些,大伙儿居然不敢再出手,眼睁睁三条船慢悠悠依次出了水门,数百人就这么一言不发目送他们扬长而去。 第一百二十五章 贵妃的外援 县城做工 傍晚时分,袁贵妃估计皇上怒气消了大半,就来乾清宫请罪,崇祯怒而拒之,袁贵妃就是殿外跪着,直跪到亥时,王承恩又一次求情,崇祯终于心软,喧袁贵妃进殿。 袁贵妃实在走不动,是经人抬着才进了殿门,大殿下,崇祯怒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好事,王朴跟你有什么手段。” “呜呜。”袁贵妃只是哭泣,可应景一诗,泪人如丝缕,无浊掉捣衣。 “你说清楚,不要哭,我不想看你哭。”崇祯这话虽硬,嘴却软了。 袁贵妃这才抬头,泪目袅袅,至为委屈的嘟嘴道:“妾是听说王朴跋扈,就想为何世上有这么不忠不孝的坏人呢,妾就四处打听。”言罢只眼泪汪汪。 “然后呢。”还是崇祯急性子,问道。 “他的姑姑原来与他是青梅竹马,妾便想,皇上对王朴隆恩厚泽,就因为这个,他果然是个武夫,荒唐的粗坯。”袁贵妃作鄙夷状。 “哼,妇人之见。”崇祯闻言一愣,怎么还有这事,难道王朴是个情种,恨皇帝横刀夺爱,才处处忤逆。但崇祯毕竟做了几年皇帝,绝不至于如此幼稚,本能就是不信。 “妾本就妇人,惟愿为君分忧,死而无憾。哇。”说到最好,袁贵妃突然大哭大嚎,可见委屈,这嚎声听着伤心见者流泪。 崇祯想来想去,也渐渐领悟袁贵妃的一片苦心,行事虽有过错,还是为了他呀。念及此,崇祯莫名感动,便和悦宽慰道:“我前面下令不许再进贡果脯,君无戏言,你是爱吃这些的,王承恩,你把存货多给长春宫送去。” “是,万岁爷。”王承恩忙道。 “妾身,妾身是小门小户,难免不懂事,不是有意的。”袁贵妃语带哭腔道。 “好了,起来,平身吧。”崇祯竟亲自上去扶她,这是真的不恼了。 袁贵妃破涕为笑道:“皇上急民之苦,甘心自苦。乃至于减贡品,散戏班,万民才是福气,妾身是小门小户的女儿,在此为天下父老们叩谢吾皇天恩。”心里暗暗得意,这一下就有了王朴这个鼎力外援,万一她产下一子,没准,以后的事情还真没准。 山西王屋山下,一破屋离坟地不远,这里住着一对兄弟,所谓长兄如父,身为兄长的高叶正细细给弟弟高自在擦拭浑身皮开肉绽的半死之躯。他这个兄弟太爱出头了,前些日子,朱平来村子抢水,高自在上去理论,不免挨了顿毒打。 十里八乡,谁不怕朱平,这人不是普通的无赖,他姓朱,不知出了几服的朱家皇裔,这人做了伤天害理恶事,官府也不敢管。故而,村里的老实农户被他欺负也只能自认倒霉,敢怒不敢言。所谓抢水乃是农户常态,但是近些年雨水无序,旱涝交替,没有水就没有收成,交不起赋税,不免被官府催税,家破人亡者不计其数。性命犹关,各个村子庄子间为了抢夺水源而械斗不休,且日渐惨烈。有些远支皇裔就此找到了生发的营生,替有田地的亲戚们抢水,讨得些赏银。故而皇裔的田地常青,百姓的田地干枯,成了一时之景。 “弟啊,你挺住啊。”高叶抹了一把泪,咬牙道。 “哥我不甘心,如果不是他们,咱们爹也不会饿死了,还有张扒墙那个逼债的,我真想一把火把他们家都烧了。”高自在切齿低吼道。 “不,不要乱说,没得被人听见,惹祸。” “这药酒是打哪里来的,哥,哥你是不是把爹留下给你娶嫂子的聘礼钱拿出来花了。” “嘿嘿,咱们家这样,哪有姑娘肯上门,你平时就爱拿这个取笑哥,别还当真了。” “不是啊,哥,我真的听爹娘讲过的,那个钱就是准备给你说亲用,那咋办啊。”高自在急了。 “过几天我去一趟县城,找点零活,今年的辽饷又快来了。” “零活,哪还有什么零活。”话虽如此,高自在还是无奈把嘴闭了,这个时节,城里的零活只有修城墙,贼乱四起,城里大户为了睡安稳,就不惜捐出银两雇人修城,无意间好歹给了附近贫苦农户一条来钱活路。 但是贼乱不是虚的,从山里出去走到县城,这一路多半会遇到劫道小贼,哥哥孤自落单出行,凶险可知。 连夜上山偷了些干柴枝条,翌日早早合门远行,高自在有伤在身,强撑着跟出门外,遥望哥哥从坟地墓碑中隐没,这一幕明明鬼气袅袅,但是莫名不失温泽,不是鬼门邪祟转性,是人间失了人味,这大约是所谓死人臭一里,活人害千里。 高叶行了一路,至午时,烈阳当头,落脚生涩,他苦笑了一声,大约是昨夜没有睡足,头眩晕的厉害,就在路边寻了一个茶摊坐下,这个岁月,百姓生计为难,连着这路边茶摊也遍布,每隔几里就有一个。这个茶摊开的位置刁钻,高叶想着四处没有井水,田里的灌溉水可不敢随便喝,就咬牙摸了个铜钱出来,拍在桌上,道:“来碗茶水。”又从怀里摸出一个馍,就着茶水啃的正欢。 远处又来了几个脚力挑夫,也是在这茶摊落座,讨要茶水。其中却有一人见了高叶就好意道:“兄弟,你一人出门可要当心,最近多了好几处山贼出没的路段。” 高叶连忙问道:“那敢问该往哪条路走合适。” “都不行,从这里去县城,就没有不遇上山贼的,不过,你倒先不用急,你是去县城,现在身上肯定没钱,贼人也会先饶你过去,等你从城里挣了几个钱,回来,你可要多约几个同伴。” “省得了,谢谢你。”高叶作了个揖,称谢道。 后面又赶了一段路,自夜间,星影随身,他想着这个时辰贼盗都藏贼窝里睡大觉,乘此赶路才美。正美着,就脚下一滑,摔了个狗啃泥。他骂骂咧咧从泥地里爬起来,就一股血腥味呛人,心里疑惑,就着月光仔细去瞧,隐隐约约是踩了根条状的棍子,大约有腿粗,他疑惑不已,上去仔细查看,愈是不安,壮起胆子伸手推了推,吓了一个跟头,坐地上连呕粗气,哪有软中有硬的木头,这分明是一块带骨头的肉,还可能是人腿,他想拿火褶子出来照一照,好看个究竟,终于还是不敢。 高叶定了定神,想着这该是山贼日间做了件杀人越货的案子。他要赶紧走,不能和这案子沾边,官府可是不讲理,巡捕为了交差,肯定不问青红皂白乱抓人,沾了必会死的奇冤。 才抬头,凝望山坡月下,赫然显出一人立马之身影,高叶呆呆望着这人,竟然迟迟挪不动腿脚,只觉此人眼神在月下反光,冷如冥灯,不似人间生灵。 “大王不要杀我,我身上没钱,我,我去县城做工,回来就有钱,那时我就,就来送钱。”不管这番话如何勉强,只能姑且说之,高叶转过身子,拔腿就走,他也不敢回头,耳边传来身后有马蹄声逼近,惊骇莫名,只道贼人要追来害他性命,遂迈开腿狂奔,身后的马蹄声不紧不慢跟着他。 直待他慌不择路一脚踩空,掉进河水中,身后这人留在河边,逗留了一会儿才控马离去。河水中漂流中,高叶拨水看去,月下清晰可见这骑马之人的背影间有一张巨大的弓形物,暗想,这人要是用这把巨弓射箭过来,他在水中避无可避,便必死无疑,可见这人未必有歹意,心里稍壮许多。 漂流了不久,他爬上岸,周围皆陌生,夜里也不能仔细认路,但是寒意袭来,他只好忍不适又走了一段路,终于看见了一个农家,上前扣门,屋里问何人,他求屋内人给他烘干衣物,但是屋里之人以女眷为由推却,不肯开门,恳求再三,烦了只道附近有废庙,可去废庙里过一晚。 他也无法可想,就向屋内人问了路,又爬了好长一段山岭,几乎以为是受了诓骗,心里愤愤不平,口里骂骂咧咧,忽见山里一火光。喜出望外,也不管许多,就往火堆直去。 走了一小段,就有些警觉了,这火光是从废庙里透出来,庙门大开,里面也有说话声,但他实在是又冷又累,只好咬牙进了废庙。 庙里有十多个汉子,且手持刀兵,皆歹人的面相,高叶直呼落入虎口,这几个汉人看他浑身湿漉漉,瑟瑟发抖的模样,便发笑。 “你饿不饿。”其中有一人问道。 “便是有些饿了。”不知为何,高叶突然变得没有很慌张,他看出来这十多人不是很强,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的直觉。早时遇到那个背着巨弓的汉子就马上懒坐,也如险山奇峰,竟成巍峨之势。但是眼前这些人多为寻常人,神色嚣器而已,这等人,村里也有,他从前就领教过,是那熟悉的人味,故而也就不十分慌了。 “这位兄弟,怎么掉水里了。”也有人问道,举了举手中的一块肉,扔了过来。 “我,我一脚踩空,这肉不敢受,你们不要害我就是了,我烤了火,暖了身就走。”高叶挑了处角落坐下,拿起地上树枝,一头将肉插上,另一头又往火堆旁的地上一插,退了几步,蹲下烤着火。 “兄弟,你是去县城做工对不对,辽饷快来了。”有汉人问道。 “是。” “如果县里有差役问你,你要怎么回。”这问话便有些不善了,隐有杀意。 “我就是一个老实干活的地里人,差役我躲远远的,哪来问话。”高叶回道。 “嘿嘿。”这些人倒也不是见人就杀的杀神,听了这话实诚,杀气稍弭。 “娘的,这会儿都不见人,老三莫不是。”贼寇中就有人郁郁道。 “从哪冒出来的瘟神,听说还是个和尚,却手辣心狠。依我说,肯定是咱们得罪过的哪个财主请来对付我们。” “北猫,南鹰你们两兄弟下山看看去,老三这会儿是在南浦村附近。”有外人在场,只喊起来绰号,不露真名。 “干嘛不一起下山。碰上了,就跟他拼了,我们人多也不来怕他。”猫鹰兄弟惜命,却是不肯。 “是不是一个骑马,背很宽的光头,背后大弓。”高叶听说南浦村,就是他踩中一截断腿的附近,若有所思,遂问道,心里暗忖:可巧了。 “你,你怎么知道。” “嘿嘿。”贼众有人起了疑心,目露凶光,晃了晃手中刀子。 “我就是碰到他,被追着无路可去,跳下河才罢休。”高叶心有余悸道:“你们那位兄弟估计已经没了,我看见一条被砍断的人腿,穿着麻布,鞋子,鞋子底也是麻绳作的。” “那么,你带我们去,乘蹄子印还在,我们跟上去,找机会做了他。” “好。”高叶想着此时若是推辞,无异于自寻死路,当下便点了头,又道:“我这衣服还没烤干。” “衣服有的是,山下那老头,找他借一件,呵呵,他还能不给。” 可怜农户前半夜不肯给高叶开门,后半夜,高叶跟随贼众就来强借一套褐衣,因小失大了。 高叶引领众人找到落水之地,果然有清晰的马蹄印,他们跟着印迹一路摸到章家坳,当地有个豪族的寨子,贼众恨恨,只道是章邪眼在背后搞鬼。 然而天色肚白,寨子轮廓凛然,他们这几人可不敢强攻。高叶只求置身事外,就恳请放行。这伙贼人倒也不为难他。 高叶去了县城,城墙边椿了两天土,遇见一个同村熟人来与他说,他的弟弟高自在被县太爷判了站枷,正在县衙门口受刑,嚎叫可惨了。 高叶听了,惊叫一声,甩手就跑,果然在衙门口看见了弟弟。 “阿弟啊。”高叶怒吼一声,不顾一切要冲上去,引来衙役纷纷抽刀,幸而高叶及时下跪,头皮顶着刀片,抬头问道:“我弟何罪,县太爷要枷人总该有个说法。” 第一百二十六章 高叶出章家坳 “他是犯了事了。” “犯了何事。” “都说了犯了事,你再多嘴,把你也抓起来。”衙役是知规矩的,不愿多舌招祸。 “阿弟,阿弟,你怎么样。”高叶不敢上前,但又不肯离去。 “阿哥,他们说我谋反,行刺宗室,可我就是上去和朱平理论,他动手打了我,我推了他,县太爷身边那师爷看来心肠好,偷偷给我送了断头饭,说保不住我了,还说但凡这等涉及宗室案子,就只能判夹笼,我死定了,你快走吧,不要,不要受牵连。哥,下辈子我们还做兄弟,一定要比这辈子做更长久。”站笼里的高自在带着哭腔回道。站笼这种酷刑,受刑的时日不长还能有说话的力气,撑到一两日以后,浑身打摆子,只顾呼吸,最多撑到第三日,那时神智癫狂,身子又如泡进滚油,也不知是疼死还是顾不上呼吸,窒息而死。 “莫,莫怕,哥想办法救你,你要撑住。”高叶不知为何,脑海里只浮现起那个背弓骑士,心念隐隐入邪,这个骑士与他无亲无故,哪来道理替他去救人,但到了这个地步,他又能有什么别的出路,只能拼了性命去求人。 高叶径直就狂奔去了章家坳,一路上脑子渐渐冷静了些,心说:我落水时,这个人当时没有朝水里射箭,害了我性命,可见并不是穷凶极恶,以杀人为乐之徒,或许有的商量,但是,我又凭什么跟他商量,总不能就这么过去哭求,没得惹人厌烦不过,就一刀把我砍了。 高叶又想到了,那夜在废庙里遇见的那伙贼寇,也不是坏人,都是些官府逼迫,无奈落草为寇的苦命人,他们想来是与那骑士结仇了,或许可以利用。主意打定,高叶加快行程,终于在入夜前,累瘫在了章家坳的一座醒目方正坞堡下,他的动静不小,坞堡内有人声传递,显是上面望口里有哨探在通传。 过一会儿,吊桥缓缓放下,出来了三人,为首之人留山羊胡须,面目清秀,然而虽作文士装扮,眉目却掩不住戾气。只听他道:“哪里来的贼厮,你不说话,就立马抹了脖子,送你去见阎王。” “我是北面那位派来,来找那位北人。”高叶随口胡诌。 “啊?”不想这话真的将人唬住了,这山羊胡文士居然一脸惊恐,战战兢兢问道:“你们怎么找到这。” “快带我去见他。”高叶心里打了个突,他是看见那位骑士的巨弓不同于明国的形制,且又是军械步弓,因此凭空猜测是北方胡虏的某个酋长手下。居然歪打正着,将眼前这个文士唬了半死。 等进了坞堡,高叶就知道这里不简单了,偌大的庭院呈正四方,四合五层排楼,满眼肃杀,不见家老之属,人人精壮剽悍。这不像乡绅的居处,倒像个军营。 阿来赫听说有北面来人,又惊又喜,这段日子着实煎熬,南人诺言送他归北,可迟迟未见履约,倒摊派起扫灭商途劫匪的苦活,没日没夜一刻不得息,他早就厌烦了这种日子。心里打定主意,见到皇太极大汗的使节就扑上去抱腿,求归家。 阿来赫三步并两步将梯子板踩得山响,下来大院,从栏门出来于货车边,见了这个农人打扮的汉子,心中大感疑惑,这人既不像女真勇士,也不像包衣或阿哈,倒像个南人,但转念一想,这就对了,潜入南地,属实要有南人相,才能方便四处行走。这么想着,心里就对大汗很是佩服,果然是好大汗,用人高明。 高叶见到阿来赫,心中又是一阵惊吓,暗道:这里的乡绅居然敢勾结胡虏,不定更做了什么坏事。仅仅一个里通外国就是诛灭九族的大罪,万一我漏了陷就死定了。但他到这里早就抱着舍命之心,念及站笼里生不如死的弟弟,强打精神,咬牙唱道:“主子命我来问你,你可知罪。” 阿来赫莫名其妙,他只是一个生女真,大金国用一口铁锅就能从他的村子里换来这样一个生女真,这人口称主子,难道是说大汗向他问罪,这不是乱了体统吗,他这样的卑微之人哪里够的着大汗亲自派人来问罪。 “你主子是哪位贵人。”这一句问话,阿来赫用了女真语。 高叶哪里能懂女真语,顿时就漏了陷,只好强撑着说:“好,你肯认罪,我家主子就不怪你了。” 阿来赫不是傻瓜,他回头看了看左右的南人,发现这些南人眼神颇为不善,便有了警惕,只道是南人的诡计,从前被红娘子那伙南人背叛了一次,吃一堑长一智,他置身在现在这伙南人堆中一向很小心翼翼,今日的事儿透着不能理喻,当然就疑心有诈。 但是山羊胡须文士却心中惊涛起伏,章家虽参于通虏,却是深藏于后,台面上只有八大家和东虏交割钱款,八大家难道暗中使坏,准备联手出卖章家,念及此,便有大祸临头之感涌上心头,背脊凉飕飕,冷汗渗了一身。 “你家主人还有什么交待。”山羊胡须文士突然问道。 “没,没有了。”高叶怕言多必失,便摇头道。 “哼,”山羊胡须文士更是疑心,冷哼一声,眼神锐见杀气。 如果阿来赫是个南人,有机灵的脑子,大概还能化解这场误会,可惜这个北方的生女真质朴过了份,并不往误会去想,只一心以为南人诡计多端,在演他。 山羊胡须文士缓缓后退了一步,但阿来赫是个踏冰卧雪的林海猎人,长年与虎狼为伍,嗅出了凶险逼近,哪能眼见生机丧失,一个跨步就把山羊胡须文士拎了起来,抬腿扫过,击退了两个南人,这才抽刀在手,架在山羊胡须文士脖子上。 虽受挟持,山羊胡须文士犹在脑海中急转,章家背靠王屋山,独享通向河套马场的商路,难道八大家联手害章家是为了夺这条商路。不对,这条商路太古早,若八大家觊觎,早就动手,何等今日,再说这些年鞑子那边也年年闹灾,河套马场欠收,这茶马贸易就不如从前了。除此以外还有平陆县通往雁门关的水路便在章家的地盘上,这些年随着神甲营崛起,这条水路源源不断运送矿石,章家从中赚了些船马费,但是这条水路只是小钱,神甲营手里有刀子,他们又不敢欺负,终也只是挣了点辛苦钱而已。 对了,八大家除了北通东虏,还南结神甲营王朴,难道是东虏要对付王朴,八大家夹在当中左右为难,便把章家给卖了。 正胡思乱想之际,阿来赫已经挟持着他从院子退至大门下,高叶懵懵懂懂也跟在后头。阿来赫本以为高叶和这里的南人一伙,见了这人居然跟在身边,就很是疑惑,本能就觉出不对劲,他忽然灵光一闪,这个身影莫名熟悉,不就是前些天夜里山边杀了个劫道的贼寇,巧遇了那个南人,一路追到河边,眼见他跳水后逃走,这一下,前后因果便清晰了,估计这就是一场误会,但是,事已至此,阿来赫已经回不了头了,而且他在南南这边寄人篱下,每日苦熬,早已生出去意,索性就将错就错,便操着生硬的汉语道:“把吊桥放下。” “好。”山羊胡须文士十分爽快的应道。 这时钟声大作,从楼层涌出庄丁,手持步弓,列队备箭,高叶骇然不已,这么多张弓在高处蓄势待发,心里不免发毛,便道:“我可以帮忙,用绳子捆住就不怕他跑了。” 阿来赫瞧了高叶一眼,点了点头,山羊胡须文士怒视之,高叶不理会,取下半身褐衣,撕成布条后首尾相续,又将长布条套在山羊胡须文士脖子上,反缠手腕拧结。 阿来赫看这个南人有些机灵,心里便有了底,问道:“我的马匹你还我。” “什么马匹,你还想要马匹,吃我的穿我的,我没有收你食宿钱都是恩典。”山羊胡须文士却并不示弱,挺着脖子怒目道。 “那五匹马,是我的,是我的同族勇士的马,你这南蛮猪狗,你敢对我使贼,我拧断你脖子。”阿来赫怒道。 “你动手啊,贱鞑子,你敢动手试试,射你个满身窟窿,哼。”山羊胡须文士凶悍,怡然不惧。 “你,你是猪狗。”阿来赫怒极攻心,就要动手,高叶忙横臂去拦,劝道:“以后再说吧,先逃出去再说。” “你怕死,你不是勇士,刚才你也骗人,南蛮子都是可恨。”阿来赫这些天被南人像奴仆一样任之驱使,胸中的郁气早已填满,待听说同族亲友的宝马也尽失,终于抓狂暴怒,他提起山羊胡须文士就要拧下这颗早已恨之切齿的头。 “半弯弓。”三面楼上的弓箭手们成列在各队头领们声声令下,纷纷箭上弦,处处响彻清脆紧弦声。 高叶可不能让俩人死了,他还要去救弟弟,当下跪了下来,抱住了阿来赫的腿,呼唤道:“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个仇,记下,我们可以帮你报回来。” 令人背脊凉嗖嗖的紧弦声叫阿来赫找回了些冷静,他很快就权衡了利弊,却是不值得为了这个猪狗一般的南人白白送命,于是将山羊胡须文士放了下来,却不忘放了一句狠话:“来日我必杀你,” “哼,鞑子果然是野性难除,早知如此,就该早点把你宰了,可惜我鬼蒙了心,别人劝我不留你这个祸害,我就是太迟疑了,悔矣。”山羊胡须文士却是痛心疾首,族里就有人提议早日将他除掉,以免通虏的秘计泄露出去。他却贪图这个鞑子出神入化的箭法,存心等将之榨干用废以后再下手除之。不想今日出了这个意外,平时老实愚笨的鞑子居然忽然暴起挟持他,山羊胡须文士此刻几乎要有求死之心了,犯下如此大错,他这辈子算是完了,庶子在族中要爬到他这个位子,其间辛酸苦楚何人体会,只因一念错失,此生前程就全都化为泡影了。 听了这话,阿来赫再回忆这些日子里,南人不经意间流露片段,那是意味深长的眼神,他很不喜欢这种眼神,宛如一群狼瞅见一只鹿,但骄傲的女真勇士阿来赫从来不肯在南人面前为弱,所以他刻意忽视了这眼神含藏的恶意,现在想来,原来这些南人早就对他不怀好意,可笑他还期盼南人助他归北。 阿来赫回头看了眼正抱住腿的高叶,心中就十分感激,要不是今日这个奇怪的南人来了这一趟,说了怪话,引起误会,他就还是不能起意逃离这个实则凶险之地。且得益于阿来赫出生林海苦寒之地,长久虎狼为伴,有敏锐难言的直觉,当时从山羊胡须文士缓缓后退,就猛然觉出了凶险逼近,这才如神魂出窍一般,不经细想的出手挟持下这个人,事后回想起来,都对刚才所作所为暗叹命不该绝。 吊桥放下,阿来赫出坞堡的大门,虽是号大门,实则口子极小,里面的庄丁依次追了出来,阿来赫托着人质行至与坞堡相隔一射之地,山羊胡须文士就不肯再往外走了,冷冷道:“就到这里,不然我们同归于尽。” 阿来赫略一沉吟,坞堡那边的墙顶弓箭手林立,十步开外也有刀盾手虎视眈眈,这会儿人质舍命一搏,还是能叫他逃不了,便道:“给我一匹马。” “不成,那是休想。” “死都不怕吗。” “哈哈哈,有死而已,你刀子砍利索,别偏了。”山羊胡须文士却也硬气,居然面不改色伸出脖子,一副毫不惜命状。 “娘的,小老爷你的命可比我们值钱,犯不着拿命作践。”高叶看不下去,出言劝道。 “他是想等会儿,追上我们,不肯放我们走。”阿来赫解释道。 “对,你们要不就碰一碰运气,要不就往这砍下去,一起死在乱箭下。实话告诉你们,我是庶子,命不值钱,把你们放了,这辈子毁了,到头来奴婢都敢把我欺负,那也不比死了强,士可杀不可辱,呵呵。”山羊胡须文士往脖子比划了一下手刀,不怀好意冷笑道。 阿来赫瞧了瞧这个状若癫狂的人质,再瞧了瞧十步开外的众多刀盾手,心里定了主意,便猛然将之推给了高叶,只身反向刀盾手众狨身逼近,同时搭弓射出一箭,这是一支破甲箭,以东虏的步弓劲射,又是相隔极近,顿时贯穿了盾牌,这个倒霉刀盾手猝不及防,箭头穿胸,惨呼一声仰头一倒,眼见口吐鲜血不能活,盾覆其尸,周围同伴怒喝,纷纷迎上提刀砍来,阿来赫矮身疾冲,在刀光烁烁的地上打了个滚,捡起了那落地盾牌,左右格挡,从合围中突了出来,居然毫发无伤。 高叶被这一幕惊呆了,山羊胡须文士却是猝然发难,踢翻了高叶,朝路边的杂草丛扑了过去,阿来赫回头见人质跑了,虽遭三面刀来盾往围攻,依旧抽空怒目高叶。余有几个刀盾手急忙靠向那处草丛,山羊胡须文士得救后,也不二话,抢过一面盾,竭力喊出:放。忽听远处坞堡墙顶弓响成雷,铺天箭雨盖了过来。 箭羽下的人们无论敌我纷纷躲在盾下。阿来赫终是天性义气,乘敌返身抬盾的机会,不顾性命冲到高叶跟前,就在箭羽着地那一刻,堪堪举盾将两人罩住,但有不及,两人都也是肉串,箭羽锋刃落地,声威骇人如虎啸龙吟,地面也赫然层雪一片。 第一百二十七章 接风宴 阿来赫与高叶两人执盾渐退至离坞堡一箭开外,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山羊胡须文士就领着众多刀盾手追了上来,阿来赫连射三箭,箭箭破盾,重伤了三人,这些庄丁不同于普通的乡间乌合,竟不肯罢休,在山羊胡须文士的呼喝催促下,左右开弓围了上来。阿来赫深知当面之敌人多势众,只要给围住,就必死无疑,便且战且退。 阿来赫又连射了五箭,非死即伤,刀盾手们终于抵不住恐怖,纷纷趴在地上,踌躇不敢前,阿来赫抬了抬发酸的手臂,庆幸这五箭快射吓住了对面。 但是坞堡内高处的弓箭手们遥看下面以多对少,居然还是不能留下阿来赫,顿时生了动摇。弓箭手头目遂令弓箭手也出堡去追。山羊胡须文士一脸惊骇,他这边人多出足足十倍,居然都留不下阿来赫,果然东虏强悍如斯啊。正无计可施时,忽听身后动静,回头见弓箭手也出堡来追,暗骂一声该死。 “五爷,咱们的弓箭手也上来了,怎么打。”身边一庄丁问道。 “全都是蠢货,万一外面有埋伏怎么办。”山羊胡须文士怒道。 这话一出,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这周围有不少贼寇,与章家仇隙不浅,说不得这回从头到尾都是诱敌之计,要将他们引出来,乘机袭取坞堡。 “不管了,冒险一试。”山羊胡须文士踌躇再三,发狠咬牙道:“让这个鞑子逃了,后患更是无穷。” 弓箭手行头轻便,劲足疾奔赶了上来,搭弓射箭,阿来赫与高叶两人不得不举盾抵挡,放缓退却的步足,眼看就要被围。 阿来赫忽大吼一声,先手劈砍,对面的刀盾手骇然举盾,不想阿来赫这一刀力沉,以泰山压顶之势弹开了盾牌,面门未能护住,只见刀光一闪,就被削掉了半个脑袋。 一个弓箭手见机穿隙而入,弹了一箭,中阿来赫左肩,顿时血流不止,阿来赫负伤后处境更为凶险,但他发起血性,狂吼又连砍几刀,可惜刀盾手们不敢轻敌,未露破绽,打定主意要慢慢耗死这头困兽。 弓箭手们见此计得效,又故技重施,不一会儿,阿来赫又连中了两箭,虽为当面无匹的勇士,已然疲态尽显,身摇脑晃。 高叶不善搏杀,举盾为阿来赫掩护屡屡失手,只叹息,这回要死了,可惜弟弟他还要死前受那零碎的折磨。念及传闻中站笼的可怖,高叶如婴儿般嚎哭出声。 这哭声谬异,引来章家众人的嘲笑,只当他认命等死。 “乱箭射死,还等什么。”值此坞堡空虚的档口,心急如焚的山羊胡须文士见手下们好整以暇,还有闲心笑话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厉声道:“当心有人来抢堡,赶紧把这两人料理了。” 所谓怕什么就来什么,后方坞堡这时钟声大作,山羊胡须文士麾下人马无不色变,这是敌袭的示警。面如金纸的山羊胡须文士咬牙喊道:“撤退。” 阿来赫与高叶面面相觑,他们这一路且战且退往外跑了两里,就不过是躲避弓箭手包抄,无意间给了另一拨人马抄敌老窝的方便。 “是谁,救了我们。”阿来赫问道。 “我不知。”高叶也很迷糊,摇头不已。 他却不知,乘虚而入,袭取坞堡的正是当初庙里相遇的那伙匪寇,因得知正是章家在这段日子四处害他们同伴的性命。这伙人一面到处放出消息,招揽同样遭际的各路草莽人马共谋大事。一面在章家坳埋伏监视,不想居然撞上大运,眼看章家的庄丁都出寨追杀两个汉子,更那其中一个秃头汉子着实厉害,且战且退,弓箭手抵**射,还足足撑了一刻钟,手中盾牌裆下足有五六十支箭,盾面插满箭矢,几无漏余。但是这五十多庄丁居然还是未能击杀此人,每见围困一次,他们在林中见了都以为完了,但这秃头汉子又砍翻多人,杀出了重围。 这些匪寇看得呆了,好一会才想起此刻寨子空虚,庄丁离老窝渐远,他们当机立断下山,轻易进了坞堡,只见堡内有无数的好货,柴米油盐,美酒白银,样样都有。眼都瞧地直了。他们本是打算进来捎些物件,临走时放把火,可是见到这些这些货物,穷困了一辈子的人,真是下不去这个手,就在踌躇之间,外面的杂声传来,原来是章家的庄丁们已然赶到,这下想脱身都不成了,只能收起吊桥,坚守坞堡。 “娘的,这下子要完犊子。”为首的汉子怒骂一句,这里又不是深山老林,章家只要进县里报官,很快就能招来大批的衙门公差甚至是官兵。 高叶从险地逃了出来,一屁股坐地上,回头见阿来赫瞪了他一眼,低头包扎箭伤,高叶上去帮忙裹伤布,还在南人用弱弓,又是酣战中乘隙弹射,入肉不深。阿来赫身经百战,这一点小伤不算什么,他抬头问道:“刚才你的同伴们救了我们,但是他们被困在土堡里。” “你,是鞑子,这条缏子剪掉吧。”高叶本能以为这个鞑子的发型太招眼,和他同行容易惹祸。 “不行,为什么。”阿来赫不满道。 “那把鞭子盘起来,戴上头巾。”高叶说着从行囊中找出一条方布,递了过去。 阿来赫略一踌躇,后依言盘起鞭子,但他还是念念不忘那伙救命恩人,又问道:“我们该去救他们,不能背叛勇士。” “是啊。”高叶脑门一刹那通明,他眼放精光道:“我们去偷袭县城,声东击西。” “嗯?你在说什么。”阿来赫完全听不懂。 “只要我们潜入县城,放火烧了县城,周围的乡勇都要往援。”高叶其实并不在意寨里那些人的性命,他只要找人救出弟弟。 “不成,我们没有盔甲,县城里的兵都是有甲。”阿来赫和明军多次交手,简单估算了一下,便以为此计不可行。 “县城那来的甲,安心便是,那里我很熟的,都是一身布,几把弓而已,凭我们的盾,还有你的弓,不难杀个来回。”高叶连连摇头笑道。 “不成,没有甲,我不攻城。”阿来赫是个战士,并不是莽夫。 “不用攻城,我先进去,在城墙上做个手脚,你夜里偷偷潜进来,只要一把火烧了衙门,我们就逃出城去。”高叶想了想,又道。县城正在修筑城墙,他寻思回去上工,乘人不备偷偷把一排木桩打进外墙面。夜里便可神不知鬼不觉爬进去,放火后乘乱把弟弟救出来。 “能行吗。”阿来赫疑惑不已,这样要是能成,未免太儿戏,南蛮兵士虽然不堪,可也不是纸扎泥塑的人偶。 “准能成,听我的,能成。”见终于把这个鞑子忽悠动了心,高叶亢奋不已,呼吸也不匀了,他也自知此行凶险,但是为了救弟弟,哪管得多余的瑕弊。他更在绝望中稀里糊涂的找到了一线生机,万万不肯收手了。 “哦。你最好是真的有把握。”阿来赫盯着高叶狠瞧了好一会,恶声恶气道,他是个塞北异族,南蛮之地处处意外,本能以为此计不可靠,却也拿不准真伪,只能将就着信了这些话。 一弯月影,与金莲红鲤相绕,水盘落烛照,莺莺燕燕,十余佳人袅袅穿过小河过道,王朴看着眼都直了,心里暗忖,怪不得来大明朝一年有余,却街上都见不到美女,原来美女都在这里啊, 这个时代的妇人喜妆容扑粉,厚厚一层粉底叫王朴十分不适,唯有这座代王府里的美女虽不施粉黛,天然去雕饰,纯欲总相宜。 “王朴,这些是我千辛万苦调教的姬妾,如何啊。”代王朱传祺笑问。 “好货色。”王朴点了点头。代王听了脸色一变,远处正襟危坐的王妃噗呲笑出来声。她是顶不惯这么多滥妾来讨人嫌恶,听王朴说的无礼,反而心有快意。 “好在哪里。”代王认真问道。 “纯中带媚。”王朴是个现代人,对美女是见惯了,眼界见识岂可等闲。 “王朴,你是性情中人,知道雅女的好处。”代王听了,顿时肃然起敬,再也不敢小瞧这个年轻武人。 “咳咳。”大同府御史重重咳了一声,像是在提醒他们,如此官禄场合说话收敛一些。 不想代王根本没有理会,还是问道:“我瞧你,不是很看得上她们,那你,真的见过比这些更好的?” 王朴闻言一愣,暗忖:是了,这些是大明朝最顶尖的美女,恐怕皇宫里的皇后贵妃也不过如此而已。便道:“其实,论姿色,她们都是绝品,很难再进一步了。但是,气质不免有些,呃,单薄。” “对啊,本王也觉得,单薄二字,用的甚妙,难道有不单薄的,世间不会有吧。”代王很是惋惜道。 “气质是需要环境才能养成。没有那样的环境,难有那样的气质。”王朴忽然想起后世的女明星,刘亦菲,这样美女才叫不单薄吧,五官美也只能是小美女,只有气质天成,才能叫大美女。 “你,你是见过的,说,你见过她,她在哪。”代王察言观色,立时从王朴脸上看出来,这个小子在思春,便炸毛起来。 “哎,此生无缘。”王朴叹息一声,道。 “哼,好东西,要分享,你再说仔细些。”代王不依不饶问道。 “你知道吗,想不单薄就该有丰富的阅历。”王朴深有体会道:“我大明对女人约束太严,女人都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有什么阅历呢,所以难免单薄,看久了就会腻。” “哎呀,神论也,王朴,你真是我知己,你我要拜为兄弟。”代王听了,惊为天人。在场百官变色,纷纷离席,几乎有人要发飙,当场掀桌子。但代王毫不在意场合,依旧道:“谁也别拦我,王朴,你是武人,万勿学文人穷讲究,咱们当场结拜为兄弟。” 王朴看到周围大小文官吹胡子瞪眼,格外是那些年长老迈的州府官员,这些品级更高的官员平时见惯了在文官面前噤若寒蝉,夹紧尾巴的武将,今日看王朴就百般不好,心梗难平。王朴知趣,他新来乍到,想着和当地官员善结交情,就忙推却道:“殿下是龙子龙孙,我怎么敢僭越。” 官员们肃色稍缓,此次王朴赴任大同总兵,按例该先拜门,从巡抚,知州御史,布政使等文官跟前依次跪过,才能带兵入城接防,然而,王朴径直带兵入城,视常例为无物,接风宴开场就见六个全身从头到脚披挂铁甲的骁将跟王朴进来把守殿阶。震慑于这铁甲的份量,大同是九边之一,这里的官员多少知些兵事,不安于这六个拿铁甲当常服穿戴的骁将是何等可怖。官员们早就听说其人跋扈,但是武将敢给文官下马威,这是多么惊世骇俗,搁太祖年间,此獠高低赐领凌迟不过分。 本来就是深含怨怒,不想王朴和代王说了什么风花雪月,两人旁若无人直把庄严善雅的学政殿前卧园当成纨绔取乐之地。 虽然文官们脸色不好,但是代王还是见惯大场面,毫不在意笑道:“我看出来了,你不在乎,嘴里说龙子龙孙高攀不起,心里在想那是狗屁,嘿嘿,你骗不了我,本王就是喜欢性情中人。” 王朴心里咯噔一下,心说,我难道反骨如此明显吗,这个藩王养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都能一眼看出来。暗惊之余很想问一句,你难道不怕我这个乱臣贼子坏你朱家江山吗,但这话万不敢真说出来 第一百二十八章 欠饷三百万两 “来来,咱们喝一杯,上歌舞。王朴,请。”代王向王朴举杯一礼。 “谢殿下厚爱,其实小将不过是年轻,不懂世故,对朝廷恩赐从来感激涕零。”王朴忙道。 “啊,无错,哈哈。”代王神情古怪的笑起来,又道:“来来,孤王跟你说个事。” 王朴见代王向他招手,自恃身披铝板暗甲,不怕周围人等暴起行刺,而且在这场合更不能露怯,就起身靠了上去。 “殿下,何事。”隔了五六步,王朴止住脚步问道。 “孤王的花田贡米从川地运至半途就被流贼劫了,王太后吃不惯那些杂粮,就整日诉苦,孤王听说你的兵将很是强悍,就请你派人为孤王押运过来。放心,孤王不差钱,会为你付酬劳。” “花田贡米是产于哪里。”王朴问道。 “重庆府啊。” “那么,何不沿长江去湖北,从湖北来代地就没有很多流贼了。”王朴问道。 “贡米不能受潮嘛,只能走陆路。”代王笑道。 “那么殿下准备付我多少辛苦钱。”王朴问道,他来大同前,打听过这位代王的为人,听说是个好色小气的家伙,就怕这个家伙赖账。 “嗯,五十万两白银,不能再多了。”代王略一沉吟,狠心咬牙道。 “啊。”王朴听了目瞪口呆,去四川带个货就能生发五十万两,这钱未免太多了。 “大王的意思是,连同贡米采买,及其他各项开支费用,合计五十万两,你们神甲营的跑腿费只占一部分。”王府长史忙出列道 “那么是多少。”王朴问道,听说只有一部分归他,不禁失望。 “这个,还需过后,老奴与总兵大人详细商量。”王府长史一脸漠然,眼中却难掩恼意。王朴与这眼神对上,打了个突,顿时恍然,暗忖:是了,听说清代宫里一个鸡蛋五两银子,这是人家的财路,说破会得罪人。念及此,王朴知趣缄默。 “王朴,你看这几个舞娘,入得眼否?”代王又问道。 “很,很可以。”王朴看不惯这些软绵绵的宫廷舞,勉强赞了句。 “嘶,你有点道行。”代王察言观色,看王朴面色平淡如水,就对那位传说中的艳婢更是心痒难耐,遂直言道:“王朴,听说你有个宠妾,名为王雁,孤王很奇怪,她居然敢恃宠凌辱主母,而你却不肯交她送官。这么说来,你这宠妾莫非是有妲己之貌,褒姒之容。孤王愿以十二生肖婢,与你交换这一个。” “唉?”王朴一时没有听明白,愣怔了半响,这才回过味儿,不禁愁眉道:“殿下,你误会了,这个王雁容貌并不出众啊,她,她是帮我做事,是个处理公务的人才,算是我的半个幕僚,并非宠妾。” “嗯?王朴,孤王好言恳求,你却扫了兴,这么不上道,如何能在大明立足。”代王顿时变色,寒着脸威胁道。 王朴左右看了看,在座文官皆似笑非笑,显然并无善意,且自家的几个兵卒脸上挂着愠怒并忧色,王朴一愣,这些兵卒都是王雁选拔出来,从神甲营初创就带着南征北战的老人,跟着王朴日久,他们眼里的王雁该是大恩人吧,没有王雁的收留雇佣,他们的亲人们在这命如草芥的乱世,纵然不死于残暴苛政,也是蓬头垢面挣扎于劣绅欺凌。 “王雁是我的挚爱亲朋,不换。”王朴断然严词拒绝。 “好,你好,你。”代王何时有过这般落脸,气的手指王朴,指头不住发抖,后拂袖而去。王扑在台阶下,见那代王杀人眼神,几乎以为他要拔剑砍人,好在这个藩王色厉内荏,看似凶猛,不过浮嚎而已。 酒席不欢而散,王朴回程路上,暗自检讨,不该和代王探讨美色,这人毕竟不是现代的死肥仔,他身为藩王,权势滔天,可不是人畜无害。多嘴摊上事,让这位误会王朴身边有天上有地上无的美色,以后不知会使多少手段。 “王朴,你傻小子还不下马拜我,我是你爹。”正在因轻浮而自怨自艾时,前头有人喧哗,王朴吃了一惊,随之勃然大怒,这是什么狗东西,居然当街拦路,羞辱他。 “谁在前面大喊大叫,把他捉来。”王朴对亲兵下令道。 “是。”亲兵们如狼似虎扑上去,王朴这时忽有所悟,暗自惊惧,不该因怒任性,万一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可为不妙,遂也策马跟了上去。好在似乎是王朴过分多疑,出口不逊者很快就被逮了回来,这却是个衣着华丽的公子哥。 “你敢打我吗,你敢打我吗。”不想这个公子哥还非常嚣张,被兵卒临空叉了来,脚还不闲,左右来回乱踢。 “你是谁。”王朴问道。 “我是你爹。”这华服公子犹自嘴硬。 王朴大怒,扇了他一记耳光,又问:“你是谁。” “王八羔子,你个没父没母的贼货,你敢。” 王朴听他骂得难听,又扇了一记。 “你有种再打我一下,我跟你拼了。”这华服公子癫狂了起来。 这下王朴就不想打了,他经过几次出兵临阵,心性也绝然成熟了,只道这只是一个浑人。又见街头百姓也纷纷围观,却不闻笑闹嘘声,皆脸色凝重,看来这个公子哥不是个好惹的,强龙不压地头蛇。念及此,王朴对兵卒道:“扔一边去。” 当夜,整个大同城内,人声来处,无不在传那王朴跋扈,入城头一日,就言语得罪了代王,还裹掌朱镰。却说这位朱镰可不得了,他是大明宗室,代王次子,奇人,好为不平,广施恩义,城内百姓尊他名士朱镰。 王朴回到总兵官邸以后,派人出去打听,很快就得知了他果掌了个王子,还是城内颇有贤名的王子,王朴哀叹一声,脑仁轰轰作响,不难想见,这个王子就准备羞辱王朴一番,在父王面前露个脸,王府诸子争宠的寻常戏,不料碰见王朴这个后世穿越来的,对大明朝各种不可不防的忌讳生疏得紧,遂惹了两边都下不来台。 “那么,我们出城去孤松岭吧,一来避开代王的兴师问罪,二来,那里还有大同军标营等我们接管。”林昌兴劝谏道。 “不妥,走了就是露怯嘛,我不能露怯啊。”王朴仔细算计了一番,摇头道。历史上崇祯是出了名的欺软怕硬,对忠心的大臣重拳出击,对佞臣就百般忍让。王朴必须支撑起一个跋扈佞臣的人设才能威吓这位昏君,捞取好处。 “也对,走一步看一步也成。”林昌兴勉强笑道,他一时琢磨不透王朴的主张,故而只好顺着他的话头。 “本地的官军毫无地位啊,城内不许驻军,只能驻扎在那什么孤松岭,估计是个鸟不拉屎的不毛之地。”刘一山是个军户出身,对军中的各种龃龉门清,不满道。 “所谓明军不满饷,满饷不可敌,明日你去一趟孤松岭,把饷银发出去,咱们自己人要拉拢好。”王朴笑道:“孤松岭的地形图绘制出来,给我看了再作打算吧。这个王承胤老糊涂了,总兵行辕里连一张大同镇防图都没有,倒有几千个铁蒺藜,他存这些要干什么。” “铁蒺藜用来洒在地上防骑兵,也可以用来守城,从城头砸下去,对付没有铁甲的蒙古骑兵很好用。”林昌兴说道。 “那万一有铁甲呢。”王朴讶然不已,问道:“比如东虏。” “大人,这里是大同,就连蒙古人都好些年不来犯了。”刘一山笑道。 “谁说大同就没有东虏,东虏不是跑去京畿祸害了一圈,掳掠好几十万百姓扬长而去。”王朴问道,他对历史不是内行,却也听说过明末有好几次东虏入寇,其中有一次就是扑向大同,只是他实在想不起这次入寇的细节。 “那,那。”林昌兴和刘一山面面相觑,有些懵了,又有些不服气。还是林昌兴说道:“万一东虏来了,我们守城也是绰绰有余。” “不是,大同很大,我的一千兵,根本守不过来。”王朴摇头道。 “那么要扩增人马吗。”林昌兴问道。 “钱不够。”王朴叹息一声道:“我的计划是出击蒙古,抢蒙古人。所以我格外看中满桂留下来的这支大同军标营,一千骑兵,再穿戴上铝甲,杀蒙古人够了。” “妙啊,大人,原来你早有成算了。”林昌兴叹服不已。 “问题还有很多,牛马抢过来,怎么卖出去,年年闹灾,百姓都没钱糊口,谁还会往家里添大号牲畜。”王朴苦笑道:“哎,没奈何,只好往南方去卖,湖广一带离的近,顺便这次给代王押运贡米,去时经过湖广,咱们多寻一些当地的豪强,把这门生意的架子先搭起来。” “这个事情该派谁去呢。”林昌兴问道。 “让王雁头疼去吧,选拔人才都是她在操作。”王朴笑道,对这个女强人很是满意。要说知人善任,王朴远不及这个女人,他从前提拔了顾家的家奴,那名家奴叫方播,虽是机灵狠辣的好苗子,却无法无天,为了立功就把手下出卖了,这种人不太能在军中混出头。事后王朴经过反省,就以为选拔人才该有成套制度,不能拍脑袋就瞎指挥,否则以后容易分出很多派系,内部打破头,岂不成后世常凯申家的南京国府那衰样。 “那么我行文去雁门。”林昌兴点头道。 “过几日我要南下去雁门,也在书信里说明,听说钱谦益带着好些门生一起造木牛流马,却是遭遇瓶颈,我去看看,要是能在这些大明顶尖人才面前露个脸,说不定能折服一两个,收入麾下,另外,煤矿多起闹鬼事件也很可疑,如果不是有人使坏,那就是挖出了某种辐射矿。”王朴笑道,神甲营目前有了大明顶尖匠师,唯缺科学家,前者是生产型的人才,后者是研究型的人才,用后世的话来说,缺少创新人才。今次回兵山西是一路尾随白小茹的贼军,没有过雁门,而是从井径北道直入大同府。王朴想立刻南下,与钱谦益汇合,看他的门生是否堪用。 “辐射矿?”林昌兴和刘一山皆迷惑不解。 “就是,呃,蛊毒。”王朴与古代人说不清楚,随口道。 听说是蛊毒,林昌兴和刘一山皆是打了个寒颤,仿佛被蝎子蛰中,脸色更是骇然不已。 “是了,一定是东虏巫师在下蛊,那么咱们该不该请几位得道高僧来斗法。”林昌兴当即举一反三起来。 “有这样的高僧吗,上哪找去。得了,我自己就能应付。”王朴不以为然道。 “难道大人还会破蛊毒妖术吗。”刘一山瑟瑟问道。 “我说过多少次,世上没有鬼神,都是不得当真的虚假邪路。”王朴无奈道,迷信虽能激励士气,用起来立竿见影,但是后世的太平天国和义和团都不过是昙花一现,足以断言此类妖邪终难成大器。 “是,大人所言极是。”林昌兴忙道,但他心里却在暗暗腹诽:你明明用了五雷妖法来制铝甲,却凭的嘴硬,不肯实说。 后几日,王朴在总兵府一一清点了各种积欠,居然从万历二十年算来,朝廷共积欠大同镇各路官军饷银三百八十九万两,王朴一边咋舌不已,一边逼王承胤在积欠账目上签字,算是完成了两任总兵的交接。 之后,依例就是巡视辖区内各个卫所,兵营。不过王朴看到积欠的天文数字,就对大同府的官军几乎不抱幻想了。一个镇,才十三万兵,就积欠饷银三百多万两,那是从爷爷辈开始欠饷,一直欠到孙子辈啊,这样的军队只怕是连刀子都卖掉换了口粮。更不用提大明长官们贪腐成风,朝廷就算偶然大发善心,扣扣索索发下来了一部分饷银,中间又被层层克扣了九成,兵卒卖儿卖女,甚而成堆饿死都如常。故而,王朴都不敢去巡视了,他怕被乞丐兵拉扯,也拿不出银子。 第一百二十九章 大同命案 大同城菜市边,何记酱油铺,两名神甲营兵丁店面前经过,停了停,其中一兵丁笑道:“小飞,明日就可以请假回家里见爹娘和兄嫂,他们都喜欢吃这里的酱油,正该买一瓶。” “正是啊,我也是。”另一名兵丁也附和道。 两名兵丁进店里,然而店里的小伙计看了神甲营的兵丁,却是满脸不屑,拦路道:“两位别进去,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怎么的,怕爷我不给银子吗。”名为小飞的兵丁愠怒道,从领口里掏了把,取出一个钱袋子,夹出银子炫耀一晃,抛起以掌心兜住。 “两位,你们不要闹事,不然就是你们的总兵大人也保不住你们。”店伙计却轻蔑一笑,歪嘴道。 “怎么啦,怎么啦,开门倒不卖东西了,你还开甚店?”另一名兵丁听店伙计大言,有恃无恐,不禁色厉内荏,只不甘的嚷道。 “两位,回吧,你们那位总兵得罪了王府,没有王爷放话,城内无人敢卖东西给你们。”店伙计叉腰道。 “嘚瑟什么劲,老子,老子杀过东虏,杀过左良玉叛军,杀过香河贼,都是为了你那朱家王爷,倒给我们不痛快,自家江山自家都不珍惜。”小飞仍不甘心,牢骚不休。 “走,走。”店伙计见这通喧哗引来门口众多路人驻足围观,不愿惹来闲言碎语,就挥手将两个兵丁驱赶。 名唤小飞的这个兵丁原归建于满桂标营,满桂死后,又跟随钱三梁投入了神甲营,历经多场恶仗,心境也与从前大不一样,见这个店伙计伸手要来推他,抓了手掌心反手一扭,店伙计哎呀一声扑倒在地,引来围观路人哄笑,这个店伙计气不过,怒骂道:“狗杀才,你要造反,拉你去见官。” 这俩神甲营兵丁听说见官,登时矮了半截,犹自犟嘴道:“你凭什么,我乃官军,归我们神甲营的军法队管,哪里轮的到官府。” “打死这两个狗杀才,王爷有赏。”路人堆中忽而有人发了声喊,这话却是没来由,众人皆是一愣,不待回过神来,路人中就跳出个大汉,扑到小飞跟前,阴刺匕首入腹,小飞毕竟是身经百战的兵卒,怒喝一声,一手捂匕首,一手拔短铳,顶住这个大汉脑壳一铳崩飞。 同伴也拔出火铳,朝另一扑过来的大汉放了一铳,这大汉滚地不起,嗯嗯几声就断了气。 这一变故使围观路人受惊,纷纷夺路而逃。小飞肚子中了匕首,肠子露了出来,哀嚎不已,这边的火铳声,引来了周围的神甲营同伴,等他们赶到时,小飞吐了几口血,勉强交待一句:见我娘时,带酱油去,我娘爱吃酱油。言罢就断了气。 素林别苑,仿江南风的园林宅邸间,采用了黑白色调,格外清雅之处,这刻宅子的主人却是脸色阴郁,手持利剑,尖刺一根木头,只见木头约呈人形,上端头部位置刻王朴二字。 婢女急急扣门,口称:“公子,外面来了一位宗人府的员外郎,请公子去见他。” 朱镰吃了一惊,他又不犯过错,宗人府员外郎,何以引来了这个恶客。身为宗室,别人都可以轻松打发,即使失了礼数,他也不在意,但是宗人府是对症下药的该管衙门,由不得怠慢。 念及此,便整理衣冠,急急出去迎接,出了园子,就见员外郎对他抬手一招,这个手势就十分无礼,但是朱镰却越发心紧,暗讨:今日难道有祸事临头,何以宗人府的员外郎如此无礼。 “见过白大人。”朱镰小心翼翼上前行礼道。 员外郎白大人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这才轻轻点头道:“本官职责在身,督皇裔不法,素来尽心,但闻不妥,必要查问一番,二王子风范良才,人皆称颂,啊,那确实是谣传了吧。” “白大人说的是,小生僻处深宅,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朱镰问道。 “和你无关那就好,你问了,我就姑且多嘴说了。”员外郎白大人看他不想作伪,暗暗松了口气。 “是,请白大人尽管说。” “王朴有两个兵丁死了,是在何记酱油店门口当街给害,他下令把何记砸了,正紧闭城门,说是搜同伙,连巡抚的家人都被拦在城内。闹的很凶啊。” “死了两个兵丁,他,他胆大包天,就为了这点破事,何至于搜整个城。”朱镰惊问道。 “王朴出了名的跋扈,我是怕,听说你与他有过节,那,那个。” “啊,白大人啊,与我无关,他,他是苦肉计。”朱镰刹那如梦初醒,脱口而出道。 “是苦肉计?嗯,是有这个可能,那他是想把事情闹大,再反客为主。”员外郎白大人略一沉吟,微颔首道。 “对,必是如此。此獠可恨,无耻。”朱镰愤恨不已道。 “哼,兵痞贼心,就使些下作手段,本官要上本参他。”员外郎白大人刚直气盛,登时怒炸毛了。 朱镰暗喜,但一想到王朴如此歹毒,他这是想要斩草除根吗,越想越是害怕,君子好惹,小人不好惹,本以为王朴就一个粗汉子军头,借他狗头踩上一脚,好在父王面前露一回脸。他是王爷的次子,袭爵那是无望了,只求好好养望,得宠爱,将来父王百年以后,多承些遗财而已。 若王朴是个心术不正,手段歹毒的妖孽奸雄,那就非常不妥,他虽是王子,对上王朴这种手握兵权的势力,只有吃亏的份了。 心事重重与员外郎白大人又寒暄一番,待客人离去,朱镰复又回屋,瞧见那刀痕累累的木头人,苦笑道:“我这老脸,以后见了人便要给人笑,那还不如一死。”十分委屈,心如刀割,终于破了防,发癫一般提剑乱砍,把一旁的婢女吓得面如金纸,他发泄了一通,恨意稍缓。 “如果母妃还在,她会怎么说。”朱镰自言自语起来,母妃那一句话:小心活着。绕耳不绝。 .此刻,大同西北角,靠城墙边的总兵府,王朴来回踱步,为了城内兵卒被害一事,他头痛欲裂,代地的地头蛇这般凶恶,着实是有些出人意料,居然敢在城内公然杀害神甲营的人,可见代王府里着实养了不少死士嘀。 “要不咱们假扮成流寇,抢一把代王府的田庄。”第三火铳队书记官白行乐道。这件事闹大了,王朴便招来了各队官和书记官们,召开一个参谋会议,所谓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 “这个想法很大胆,但是还不够,几乎不可能有用。”王朴摇头叹息道,神甲营虽号称跋扈,其实这些大明的官军将领骨子里很憷官府,更不用说堂堂藩王。 “喔喔,大人还想闹大。”赵肖笑道。 “赵肖,你有什么主意。”王朴一脸翼希问道。 “没,没,我赵肖是个粗人,不懂跟王府打交道。”赵肖却是连连摆手道,唯恐避之不及。 “赵肖,看不出来,你平时人前装爷们,今儿在代王这位真王爷跟前,就他娘怂了。”书记官邹正万讽刺道,引来众人哄笑。 不想赵肖丝毫不动气,只摸头讪笑道:“这都叫你看出来了,我装的像不像。” 王朴苦笑,连赵肖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神甲营第一壮士都宁怂而忍激将。果然让这些军户出身的大明人商量对付藩王太勉强了。藩王于他们是天上的神灵,反而是王朴这个现代人对皇帝都不当回事,才是当世不二异数。 这场参谋会议未果,王朴留下林昌兴和刘一山,本也不太抱希望了,依旧问道:“你们在会上怎么不想些办法。” “大人啊,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成密则成害。这等大事,不该当着众人议论,大人的这个参谋会议不知意义何在,学生实在是不懂。”林昌兴寐苦道。 “这样啊,确实,参谋会议这个东西,我弄的不伦不类。”王朴不得不颔首道:“只是缺了顾环宸那样的谋士,诸事不顺,又不得要领,只好广纳谏言。” “是,学生才能浅薄,难堪一用,愧煞矣。”林昌兴悲切沮丧道。 “不,你的才能中人之上,又很努力,然而这种运筹帷幄,算无遗策的本事太吃天赋异禀了,像顾环宸这等人才可遇而不可求,我也不敢过多奢求。”王朴忙宽慰道,这年头,武将受世人鄙,有林昌兴这个文人肯来辅佐,不离不弃,已是难能可贵了。 “要不,要不就把世子杀了,嫁祸给这个二王子。”刘一山突兀道。 “这,这般又是为了什么。”王朴无力吐槽,搞半天都以为他是为了复仇,一个小兵而已,生死哪里上台面,只是神甲营入城不几天,就被人当街刺杀了一个兵卒,这事儿落脸,要让崇祯以为他王朴变老实了,好欺负了,就生出不该有的邪念。这才是王朴真正忧心,且竭力避免的后果。但是这般心思真不知该怎么跟人说,总不能说,我看崇祯这个败家子欺软怕硬,不知好歹,吃瘪了就杀听话的忠臣出气,遇不听话的奸臣却百般退让,我要立奸佞人设,要崇祯怕我,利用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胁迫他套取好处。这话太大逆不道,哪怕是王朴都不敢随意说出口,否则这话万一传扬出去必定使他成为众矢之的,天下人的公敌,甚而众叛亲离,有些事可以做,但不能说。 “不能跟代王府闹翻,还指望赚他的银子呢。”王朴终于还是袒露了心声,只是这话不好人前直言,手下们听了只怕会埋怨王朴凉薄。 “那么如何收场呢。”林昌兴问道。 “将大同城搅个底朝天,就算是收场,若是还嫌不够,再打死几个地痞青皮,放菜市口悬首示众,当作凶手同党抵罪。”王朴笑道,他已经渐渐适应了明朝人的行事风格。 “是。”这一套林昌兴和刘一山这些正宗的大明人自是通透,心领神会应了。 正商量着,就听门外亲兵禀报,说是代王府二王子派人传话,王朴大为意外,把他的人刺死,再上门挑衅,这却过分了。王朴回道:“问他要说什么,然后轰出去。” 林昌兴和刘一山对视了一眼,林昌兴唏嘘不已道:“王府倒底是地头蛇,横行惯了。” “以后,这个地方做事该格外小心。”刘一山也附和道,两人言下之意是怨王朴太怂了 过一会儿,亲兵回禀:“那人传话说,他的主人与今晨的命案无关,还。” “还怎么说。”王朴听他欲言又止,便追问道。 “还说,将军应不至于蠢到连离间计都看不穿吧。”这个亲人颇为尴尬的把话复述一遍。 “哦。”王朴听了,竟有些动摇,他还真是没有往这一面去想。 “离间计,那谁会用离间计。”刘一山问道。 “与我们为敌,还能派出死士,有温体仁,还有东虏,还有几股贼军。”林昌兴道。 “像是温体仁的手笔,东虏皇太极是个枭雄人物,不至于太小家子气。”王朴细细思索道。 “若是温体仁在搞鬼,这对他有什么好处,他堂堂阁老,总不至于纯是为了泄私愤。”林昌兴又问道。 “总之,敌人一计不成,下次还会在出手,我们下次留个心眼。当然朱镰的话不能完全相信,嫣知就不是贼喊抓贼,派人盯着他,看他是不是可疑。”王朴道。 因这件变故,王朴不得不在大同滞留了五日,派亲兵到处打探消息,却不得要领,大同当地人见外地人在场,都是三缄其口,哪里能打探出有用消息来。直到刘一山带一队火铳兵去孤松岭接防,王朴静等回报,却从南方收到了急报,说是绛县起了贼乱,这可把王朴惊出了一身冷汗,绛县就在平陆县通往雁门的水道边。从各处山里开出矿石经由此处一部分运往平陆县码头,另一部分北上运往雁门,绛县被贼军攻破就把兵器生产都打断了。而且绛县还是山西通陕甘的门户,万一这股绛县贼军与陕甘贼军接应上,把陕甘贼军都引来山西,那就轮到山西遭殃了。 第一百三十章 借粮一万石 “贼首名叫高叶,是个初出茅庐的新贼,很有头脑,用了调虎离山之计。先把官军引出城外,乘虚而入攻下绛县。”王朴依搪报陈述。 “那么,我们尽快南下吧。”林昌兴道。 “好,刘一山还没回来,我们带步卒南下,他的骑兵随后跟上。”军情紧急,容不得半点怠慢了,王朴当机立断下令道。 “那么大同留守多少兵。”林昌兴问道。 “留下刘一山带去孤松岭的那个火铳队,让各地卫所轮流派人入城协防,每个卫所出一千人,贴出告示,全城摊派守城银,每个店铺每天收十文钱,哪家店铺不肯交,就把店门口用砖石堵上,不要怕得罪人,我们是跋扈惯了的神甲营。拿这些钱给守城的兵卒充作饷银。”王朴欲以营业税补贴军费,但在大明朝收商税容易激起文官群起而攻。众怒难犯,东林党尤其憎恨商税,所以王朴想把各地卫所的参将和游击们一起拉下水,平摊仇视,好在大同地处边陲,在这个穷乡僻壤打着守城银摊派的名义,干着收商税之实,东林党即使不满,倒不至于天下骚然。 “这个法子好,正好可以给各卫所补少许欠饷,收拢人心。”林昌兴笑道。 “你留下来,在这里帮我看着,留意一下,各卫所的兵卒是否堪用,有哪些将领少贪污克扣,都一一记下来,书信给我。”王朴道,如今摊子越来越大,人才更显匮乏。 “那,大人,军中由谁来辅佐你。”林昌兴问道。 “我去找王雁,让她赔我去平贼。”王朴道。 “可她,她是女流啊。”林昌兴受了惊吓,骇然道。 “无碍的,王雁独自带兵出征已不止十次,她身边该有不少得力的人才,我想借机考验一下这些女人的本事。” “派女人上战场终是异数,从前万不得已,现在。”林昌兴依旧忧心忡忡念叨道。 “可不可用,要用过才会知晓吧。”王朴却很有把握。他在后世就听说过红色娘子军,可见只要用了火铳,不拼刺刀时,女人也能打战。 翌日,王朴留下林昌兴,独自领神甲营大队人马南下,先直奔雁门关,一路行军至怀仁县,本地卫所游击将军廖嘉应只带两百人在渡口相迎。王朴看他两百轻骑似乎堪战,便命他同行。正渡河,后方尘土飞扬,滚滚荡荡,据报是刘一山带来的大同镇标营一千铁骑,王朴登上土墩遥望,可见这股骑兵行止威严,肃杀俨然,看来是一支强军,欣喜不已。有了这一千骑兵补充,他的神甲营便有了满额的两千兵马,其中一千三百铁骑,且有二十个铝甲装具重骑。 渡口附近的民宅里传来了响亮孩童啼哭声,大队官军通过村口,着实吓坏了村民,他们紧闭大门,躲进屋里瑟瑟发抖,只是孩子们依旧没有定力抑制恐惧,听远处千余铁骑如山崩之势,踩路隆隆声,就破了防,惊骇哭出声来。 不过很快这哭声戛然而止,似乎孩童身边就有人强行制止。王朴听了这个动静,再来左右巡视一番,心说:大明的百姓果然怕官军,以后这里都是自家防区,想个法子塑造亲民的形象才好,而且,亲民的军队会有荣誉感,士兵也会更勇敢吧。 于是王朴就下令道:“传令下去,不得践踏庄稼。”自大同城南下以来,沿途所见皆是无垠良田,肥水细滋,竟无半分他处那灾厄连连的痕迹。 “多么好的北国风光,以后凭这块根据地,逐鹿天下。”添了千余人马以后,王朴自信大涨,不禁对建功立业心驰神往。 南马卫游击将军廖嘉应见了神甲营的军容,就唬了一跳,千人齐步,每一步都在地动山摇,近代军队特有的机械服从足以把古代军人震撼到怀疑人生,再听王朴下令不得践踏庄稼,不禁联想起曹操那割发代首的典故,他事先已经打听过这位新任总兵的为人,知道眼前这个蹬马下土坡的白面小子就是一个无君无父的跋扈枭雄,向以冷酷无情闻名,连生母都可以弃之如履的奸贼。但是廖嘉应并不反感,反而仰慕已久,或许这才是快意的人生。 同一时刻,绛县全城百姓正在大吃流水席,贼首高叶一口仰脖,就吃下一口酒,大赞:好酒啊。 “高大哥,你真有本事,以前我真是看走眼了,没有及时跟你混,跟了你,做了一回好汉,以后谁也别想用鞭子抽我。”言罢,这个彪汉竟垂下泪来。 “好兄弟,跟我,我高叶不亏待兄弟。喝。”高叶又猛灌下一口酒。他偏头去看弟弟,却见高自在咬了一口肉,就呆怔不动了。 “怎么了,弟弟。”高叶用手肘碰了碰他,问道。 “哥,我,我害了你。”高自在却在自责,把哥哥逼迫成了反贼。 “咱们是亲兄弟,说这些屁话干啥。”高叶听出了弟弟的言外之意,他们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听那县令在城外喊话说:这里是神甲营王朴的地盘,那位最近返回山西了。想到他不在山西时,留下来一群娘们就把山西各处贼军打的落花流水,只得纷纷躲进深山避其锋芒。神甲营的婆娘们就足以令大伙儿闻风丧胆,如今神甲营的正主儿男人们正朝这里杀将过来,可想而知,只要神甲营到来,县城里的大伙儿将转瞬变为死人。 “高大哥,那个鞑子这几日都在外面,会不会暗中投了官军呢,鞑子靠不住,咱要提防一点。”有人忽而进言道。 “阿来赫是去查看地形了,他要找个位置埋伏神甲营。”高叶却对阿来赫很是满意,听了物议只是淡然一笑。 “这个鞑子太不会做人,都像他这么刻薄寡恩,如何能兄弟齐心。”更有人直指厉害。 “是啊,我们的银子都叫他抢了去,说是练兵,我看他是想私吞,万一,他卷款逃了,或投向官军怎么办。” “阿来赫不像这种不讲信义之人,你们多虑了。”高叶听了众口一词,就不禁拧眉深锁,旁人不知,他却是心里有数,这一次能救下弟弟,全赖阿来赫神勇,抢先攻下县衙大牢,放出来牢里的囚徒。又因为城内的官兵都被县令带去解章家坳之围,城内正好空虚,他们这才能侥幸得逞。阿来赫无疑是高家兄弟的救命恩人。 “高大哥,酒肉却是不够用了呀,没有酒肉,怎么快活,大伙跟你造反,又不让快活,那还造反个屁。”有人干脆拍起了桌案,击震桌上的盘子都嗔嗔作响。高叶闻言,往桌子上看,却也是实话,前些天是满满盈盈的大猪蹄子,整只鸡,整只鸭,整只乳羊,如今就只剩下各类下水,肉块便也没有从前大颗,细碎了许多。 “城内的粮食却是够吃的,咱们是该省省嘛,天天酒肉,夜里我闹肚子疼,闹得睡不着。”高叶苦笑道,他本是个老实百姓,造反出头,成就基业,却还是没有摒弃朴素旧习,存心以为没了酒肉,但能粗粮管饱,已是知足了。 “哈哈哈。”众人皆哄笑。 正这时,门口处喧哗声,一小卒进来禀报,说是有个老农自称是闯王的手下,有话要跟高大哥说。 高叶听了却是不得要领,遂问左右道:“闯王是什么。” 但是在座的各位皆是平头百姓出身,识字不过三,就认对一二三,这个四字就难免错以为四横条。他们当然不看抵报,陕西的闯军方兴,如今名号不显,山西百姓还没有听说过。见大伙儿面面相觑,高叶只好把人叫进来,一伙人鱼贯而入,过了小池子,在石灯墩子前被喝令止步。 “小人是闯王麾下,刘三,敢问这里谁做主。”这人一脸精悍,容貌也颇为端正,不像小门小户的出身,瞧那端着架子倒也有几分大户管事人,或城内店家掌柜的模样。 “我,我叫高叶,你是哪来的,还有闯王是什么。”高叶问道。 “回高大当家的话,我为陕西义军,天下义军是一家,咱不是外人。当下君昏臣庸,民不聊生,朱明江山气数尽矣,高迎祥为我们陕西义军的总头领,打出闯王大号,闯出一片天。”刘三放话益发高亢道。 “陕西人跑我们山西来,干什么。你们逃荒就算了,还想往这边打,祸害我们山西吗。”便有人诘问道。 “哈哈哈哈。”不想这个刘三居然忽而放肆大笑,几不能自持。 “你笑什么,想死吗。” “哼,我笑尔辈不知好歹,难道不知官军凶猛,山西这一带有神甲营,我们有位紫金梁就曾败在他手上,听说宜川城是一鼓而破,紫金梁六万精兵,都不是人家一合之敌,直到今日谈起此时,他还犹自心有余悸啊,神甲营一到,你们的狗头都要挂在外面墙头上,臭烂生虫。现在不联手,更待何时呢。” “放你娘的屁。”“放屁。”“放屁。”“好胆,爷我砍了你。”“紫金梁才六万,我们可有三十万。”左右呼喝怒骂声不断,但是高叶却是颇有忧色,忙起身屏退左右,拱手垂问道:“这位先生说的有理,我们虽有三十万大军,但是神甲营名气响亮,估计很不好对付。” “所以,我们陕西义军准备来山西,与你们并肩杀狗官军。”刘三道。 “先生有何计较,但说不妨。”高叶问道。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们需要贵部接济一万石粮。” “啥,一万石,你睡醒了没。”“陕西来的臭乞丐,滚回去。”“我们都不够呢,吃屎去吧你。”听说刘三开口就要一万石,众人当场炸毛,一万石足以招兵两万人,可不是小数,岂能空口白牙送人。 “不会叫你们为难,等我们在山西打开局面,回头就把粮食如数奉还。”刘三忙辩解道。 “好,天下义军是一家,我们的粮食就是您们的。”高叶力排众议道。 左右人等都是面色不悦,但此时也不好多说什么,一时冷场。刘三回道:“高头领义薄云天,今日恩情,我等必不敢忘。” “你回去对闯王说,望他尽快来山西,神甲营凶名在外,我们很难长久守下去。” 待刘三退下,左右都劝说再与刘三讨价还价一番,说不定能捞取更多好处。但是高叶却只道:为人要有信义,说定了就不能反悔。这更添手下们不满,义军中转眼就上下离心。 却说刘三就是李自成,此次来山西就是为了给陕西义军寻一条出路,新上任的总制洪承畴简直是个杀神,把他们重创成伤,几股义军因循故计诈降,然而洪承畴居然把降兵好好犒赏一番,待其不备,伏兵冲出来将他们杀了干净,义军自此无路可走。李自成便提出远遁山西,避其锋芒。但是听说山西神甲营很难缠,大伙儿就有点怵,李自成先来山西探个底,不想一来就听说附近绛县被义军攻破,便以为天降良机,亲来一趟却也不虚此行,他回居所简单收拾了行李,与随从们骑上各自坐骑,出门直奔城门口,沿途就见那高悬的首级,一颗颗伸至街巷尾,那些枪尖挑穿的头颅皆是城内的富户,一场贼乱,首先遭了殃,平时积蓄的金银和粮米都为义军夺了去,临死的凄凉自不待言。 李自成一路看来,心里暗暗点头,这个高叶有点本事,这些兵丁的布置颇有章法,如枪兵,刀盾兵和弓箭手,呈五三二开,甚而还有配发火盆,这是军中老手才能有的领悟,火盆是军中必备的器具,夜里取暖,免生风寒,平时还能烤肉热饭,接水洗脸,烧水洗漱,样样离不得,可见这股义军之中有内行啊。城门口的精兵更是眼中自有沉着,脚步扎实,面容神采,肯定军中吃食管饱,还能不短肉菜,这样的精兵经历过几场恶战锤炼后,就足可与官兵捉对厮拼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唯一可以毫无保留的信任 “就是兵器简陋了。”李自成小声嘀咕道,这些兵丁手里的兵刃,无一例外,色泽黯淡无光,眼尖可辨是临时用农具改制,如把镰刀改直,套上木棍子,就是一柄枪。把锄头捋直就是口大刀,盾牌更是米缸盖子串绳子而已,窘困如此怎堪欢颜。转角又见城墙下聚了很多人围观墙上的血迹狼藉,靠近才知是将人如布条一般逐个贴在墙上,这是新花样,李自成暗暗点头,山西人果然头脑活络,自家米脂老粗们就想不出这等好花样,横竖不过凌迟,五马分尸,烹煮而已,尽是些寡淡乏味的老样式,不解恨啊。 “用炮把人打到墙上,都是宗室,小的整个打出,大的就先削去手臂。”有知情路人给李自成解了疑惑。李自成循指看去,果是一门大铁炮,正在一片嬉声笑闹中,把一个华服小儿塞入炮口,那小儿早已吓得不轻,不闻其呼救,但见两只白嫩娇弱小手往炮口外扑腾,看来是个宗室的男丁小辈。李自成便恍然大悟,连声叫好。转眼一炮轰过,墙面上又多了一个血印。 “把宗室都杀了,好,此地义军暂不打算受诏安,于闯军有大用处。我们赶紧回去报喜。”李自成最后一点疑虑也消失无踪,乐颠颠出城向西驰马远去。 雁门关下,烟囱林立早已面目全非,王朴看了这座新落成的棱堡,连连点点道:“好布置啊,将重要的工业建在坚固棱堡里面,少了很多泄密的风险,王雁,你很有创意。” “少爷,你还要不要去看一眼学堂,孩子们已经学会写文章了,用了少爷自创的简体字和拼音字母,一年就有写文章的本事。” “好。” 他们一行人从棱堡出来,拐个弯,过桥步行一段时间,赫然是几座新落成的砖石房,朴素无华,可也整洁,楼上顶着一排大字“雁门关小学”,隐隐有读书声传来,屋前空地处立了一根竹竿,悬一面旗帜,上绣大大的“王”字。 王朴惊了,这莫非是在拷贝后世学校的操场和升降国旗。正惊异间,钟声大作,学堂里孩子们依次出来,列队于空地,约有两百个男孩子,皆是白白净净,身上清一色制服颇为考究,可见王雁为了这些学生尽了心力。王朴笑了起来,这一幕十分熟悉啊,不就是领导视察学校的阵仗,他上台去向小孩子们挥手示意,腹稿几许。 还未来得及喊话,忽而下面的孩子们纷纷下跪,口呼“大人万安,神甲营万胜。” “不对,不对,不该叫我大人,以后叫我校长。”王朴哑然失声,他残存了后世记忆,听学校里孩子称他大人,这场面太怪诞了。 “嗯,是,你们听好了,以后大人就是你们的校长,校长万安。”王雁蕙质兰心,立即领悟到校长这个称呼的妙处,这些孩子就是将来建立大业的本钱,少爷这是在市恩以笼络人心。 “校长万安。”“校长万安。”“校长万安。”山呼三响。 “我成常凯申了。”王朴苦笑起来,但他只默认如此,明代的豪强子弟多鄙夷武人,不肯为他效力,那他就自己培养人才,反清大业任重道远,想到这些孩子将来大抵可为倚重,心里头火热。 “少爷,你这次南下,带上几个学生好不好,可以让他们在军中磨练。”王雁进言道。 “现在他们还太小吧。”王朴疑惑道。 “学校里有几个大孩子,年纪十三岁以上了。” “十三岁啊,那好吧,去军中打杂也不错,我们这个小学,不止要培养军人,还要培养科学家,工匠,学者,医生,都是不能少,以后考试成绩优异的孩子挑出来,成立专业班,就暂时定下医学,化学,工匠这三个专业班,嗯,还要一个航海专业班。”王朴不禁感慨一番,但在古代,十三岁是出来做事的年纪了。 “航海?就是水军吗,成绩优异的孩子很宝贵,让他们去水军,会不会浪费。”王雁犹豫道。 “不会,航海时代来了,这方面该用顶尖人才,不能被洋人独吞好处。”王朴眼眸寒光一闪,道。 “少爷,昨日是七夕节,奴婢准备放假几日,兵将们盼着和家人团聚。”王雁进言道。 “知道,出征在外一年,是该团聚了。”王朴无奈道:“最多等三天,南面的贼乱实在等不了。”梵蒂冈讽德诵功 “是,少爷,全听你的。”王雁喜道,媚眼偷瞄向王朴,王朴回头与她正巧对视,眼中丝丝柔情的心意尽收,空中中隐闻熏香,心中不禁一荡,心说:这团聚的意思还挺丰富,就是不知三天后,众将士的腰还能不能直起来。 翌日,王朴扶着腰坐主座,翻了账目,半响才抬头,忧疑道:“产量为何每月都在下降。” “一是矿石场招不到人,收上来的矿石少了,二是工匠们没从前那么卖力,奴婢想尽办法,甚至于用上了刑具,依旧没有起色。”王雁咬唇道。 “用刑是万万不妥,以后不能用了。”王朴连连摇头道,这些工匠掌握着神甲营在这个世界赖以生存的科技,如果把他们逼急了,投向贼寇,甚至于投东虏,那后果不堪设想。 “是,少爷。”王雁忐忑道:“那么,可工匠们的赏钱,我们也给不了太多,毕竟他们只是工匠,又没有上阵杀敌,只加了他们的,兵将们又会心生不公。” “这就是劳动积极性的问题了,当下我们这就是典型的国营企业,初时的激情退却以后,劳动积极性就不如从前。”王朴敲着桌案,沉呤道:“有一些办法,比如按件计工钱,还有年终奖金,这相当于画个饼,给骡子头上悬一根股萝卜,让它努力拉磨的诱饵,不过这招只能对付几年,等人们的期望变高,那时就不灵了。” “嗯,少爷一想就能想到这些点子,奴婢可怎么都不能及万一,奴婢还是太笨。” “嘿,这可不是我想的,只有资本家缺德带冒烟才能想出来这些驭人之术。” “资本家是谁?”王雁不解,问道。 “这个,商人。” “商人只管货物买卖,又怎么能想出来驭人之术。” “不是那种买卖货物的小商人,而是大作坊的大商人。” “有那般大的作坊吗,还需要用驭人之术。”王雁笑了起来,她是不太信,只以为王朴不想自讨缺德,就把这位姓名很奇怪的商人拿来作替罪。 “小作坊变大了,就成大作坊,只要一直变大,早晚会有需要驭人之术的时候。”王朴笑道。 “是,少爷说什么都是对的。”王雁也抿嘴笑着,她更挞定王朴在胡说,作坊变大了,产出多余货物只能往远处卖,运费,关口抽税,还有路上的贼寇和险阻,岂不是亏死。除非,王雁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竟遭雷击一般,呆在当场,只思忖着:除非是用海运,才能把运费摊薄。大概海商那边有这样的大作坊,难道少爷是向海商学了这些招式。 “听说南面的扬州瘦马很是有趣。”王雁试探问道。 “扬州瘦马,那,那是什么,一种战马吗。”王朴故作不知,这种看似漫不经心的问话最是不能大意,女人小气能记仇一辈子,且不知后患在哪里。 “奴婢也不知。”王雁瞪着无辜的大眼,闪过一丝皎洁,心中冷笑:老娘就知道,你背地里还跟江南海商有勾结,多半是经过宋扬的那条线,怪不得钱谦益赖在平陆县鼓捣什么木牛流马,难道钱谦益就是海商头子,这个老头那么有钱,十有八九了。 “此次南下平贼,你跟我一起去吧,帮我处理文件,林昌兴留在大同了,身边缺这么个人。”王朴道。 “是,少爷,那么,雁门关你想交给谁,对了陈名夏一直赖在雁门关,我们断了他的口粮,他就自己搭个灶台,这个混蛋王八,还偷了我们的瓜菜。”王雁怒道。 “哈哈,王雁,你学会骂人了,混蛋王八,朝廷是故意拿他来恶心我,千万小心他暗中使坏。”王朴笑道。 “嗯,我一看他就气,秦妹妹太可怜了。” “这个人该死,但是你们不能害他性命,他若是死了,我的名声就会臭,毕竟他是有功名的读书人。”王朴无奈道,他还指望拉拢几个钱谦益的门生,这些读书人面对武人是十分团结,而且执拗,如果有个名士被王朴害死,恐怕全天下的读书人都会和王朴不死不休。 “嗯,奴婢晓得了。” “你要是跟我去随军平贼,那这里该交给谁呢,好似真的没有别人合适了。”王朴这才醒悟,他只有王雁这个女人可以毫无保留的信任,因为按这个时代的礼教,这个女人早就该被乱棍打死,王朴是这个时代的异类,所以敢于对抗礼教,不止保全王雁的性命,还将基业托付。换句话说,王雁在这天地间,只有王朴身边可以栖身,哪天王朴败亡,她也只能殉死而已,再没有别的出路。 这就是真正的生死与共的同盟啊,王朴苦笑起来,所以,雁门关只能交给王雁,绝不能交给别人,不然,王朴必定死无葬身之地。他的敌人都太聪明了,一个个都是历史书上赫赫显名的人物,王朴不过是个资质平庸的普通人,除了拥有一些后世的基础教育知识以外,他毫无过人之处。 王朴几乎陷入绝望,在这个大厦倾覆的末世,一对男女能有多少机会逆天改命呢,无能为力啊。 “或许,我该换一个思路,贼乱平不平与我何干呢,我为什么不和贼军合作。”王朴阴沉沉的脸浮现笑意,是啊,大明必亡,既救不活,也不值得救,那就顺应时势,踩着它的尸体捞取好处嘛。 “我们不用南下平贼乱了,就让他乱下去吧,反而这天下糜烂至此,没救了。” “那么,平陆县那些产业怎么办。”王雁忧郁地问道 “平陆县位置太糟了,将来贼军会在中原和陕西来回流窜,平陆县杵在中间,又无险可守,这种地方只能放弃了,要不先派人去和贼军立个密约,只要他们不攻平陆县,我们就不去攻他。” “这个治标不治本啊,唉,我们的人又是长城边又是黄河边,呈一条细线,这样太容易被偷袭,没有一个可依托的天险。”王雁唉声道。 “对,天险。让我再想想。” “少爷,我们不是和登莱巡抚孙元化是同门之谊,不妨就把平陆县的造船厂迁去莱州,而且那样京畿商路也更方便。”王雁进言道。 “不妥,不妥,登莱不是我们的地盘。”王朴连连摇头道,这里面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理由,将来会有一场吴桥兵变,战火蹂躏整个山东。 “少爷是说,这个孙元化不可靠吗。”王雁十分不解,问道。 “他或许可靠,但是文官,我是武将。文武殊途。”王朴笑道,不知是什么缘由,他总是信不过孙元化,尽管这个时代按党同伐异的游戏规则,孙元化才是他的最亲密同盟。然而,王朴宁愿去和阉人高起潜勾结。仔细想来,或许是因为孙元化极可能是个忠于大明的好人,而他是个想要谋反的奸臣,道不同不相为谋。 “噗呲,好的,奴婢全凭少爷作主。”王雁听他说的有趣,忍俊不禁,但很快就变脸,鼓起腮帮子,叉腰道,嘴里却说出顺从的话。 王朴听出王雁心里其实有责备之意,便道:“孙元化这个同门,和我不是一路人,勉强不来的。” “不管怎样,这个人我们必须好好把握,他是你靠山的门生,你这个门生是假的,他那个才是货真价实,你不和这个人交好,你的靠山会怎么想,就算是为了不使靠山萌生异心,我们也要好好把握这个孙元化。”王雁斩钉截铁的数落道。 “知了,知了,管家婆,我带来了很多骑兵,雁门关住不下这么多兵。”王朴忙顾左右而言他。 “就分一部分兵去驻防太原,还有你带来那个游击,我信不过他,也把他打发了太原去。” “好吧,这个游击很会拍马屁,估计是崇拜上我了。”王朴不禁得意道,崇祯初年,武将们还没有滋养太多不臣心思,大明三百年余威尚存,文官待武将如奴婢,武将视文官如仇寇的时代还留有尾巴。所以王朴有实力对抗朝廷,不惧文官,在同僚们看来,反而是在为武人大大扬眉吐气。 第一百三十二章 豆腐卫城 层层山峦间,斑斑驳驳杂处颜色,呈鱼鳞耀变,那是无数的闯军男女老幼,他们拖家带口,皆背负行囊,这些包裹有大有小,有绫罗的花布,也有粗实的麻布,车马样式繁多,两轮的,独轮的,奢华的,破烂的。汇成了一幅精彩多变的漫长画卷。 闯王高迎祥就在前头那一簇,他眼神刚毅,锐利无比仿佛欲刺破穹苍,盯着远方那一座卫城。从这里极目远了,它很像一块豆腐,餐盘是高露大地的平整巨石,居然引起了食欲。 闯王高迎祥摇了摇头,把这荒谬的念头甩开,他已有好几个月都没有吃过豆腐,那东西不易于携带,派出去搜寻钱粮的队伍都不会把这东西带回来。即使带回来糕点蜜饯,想想闯军里孕妇们还有无数的老弱病残,高迎祥没有脸面去拿了享用,他是闯王,闯军上下全指望着他领着大家去闯出一条生路,在凶狠残暴的官军围追堵截下,寻找他们的乐土栖所。 “攻破了这座卫城,就可以渡过黄河,去山西了吧。山西的情形听说不太好吗。”高迎祥喃喃自语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头,我们到底活的到那一刻吗。”他想起了大恩人王自用,和杀害恩人的狗官洪承畴,暗自咬牙。 “闯王,不好了,张献忠他屠村,我们,我们看到,里面的村民被破开肚子,很惨呐。”李过单骑从后面赶来,远远就扯开嗓子呼喊。 “这个小鬼头,嘿嘿。”高迎祥回头看见李过,就开心起来,脸上凝重之色一扫而光。 “张献忠在败坏我们义军名声,闯王,你下令吧,我带人杀了他。”李过快马到跟前,犹自不停蹄,来回晃缰绳,似一刻都等不及了,要去替天行道。 “胡说,都是自家兄弟,他们做了坏事,迟早要遭报应,我们不能自己人先打起来,给狗官军赚了便宜,你啊,太年轻了,遇事就该三思。”高迎祥含笑训斥道。 “可张献忠他太过分了。” “他们在哪里屠村,为什么。” “是关道村,本来是去借粮,里面的人不肯借,还放箭。” “那就是了,张兄弟不会无缘无故屠村,再说我们现在缺粮,人多疲乏,等过了黄河,还要走五十里山路才能到大宁县,那里的粮今年欠收,不见得够吃,山西的官军不知在哪里,我们现在是该多存点粮。” “哼,张献忠这种东西,就不该跟他做兄弟。” “你这驴娃,想不通的事,就去问你师娘,听她怎么说,嘿嘿。”高迎祥想到自己这个侄女又笑了起来,侄女高桂英贵气天成,四里八乡都无不称赞此女必旺夫,亏她有主见,宁愿守着亡夫,经年不肯改嫁,终于等来了一个英雄汉子李自成,英雄好汉配高家好女儿。所谓贵气自娘胎来,运气天降,高家有贵气,运也不差,铁定兴在当代了。 豆腐形状的卫城里,都司陈崇章抚摸脚边的佛郎机,冷笑一声,踩上弗朗机呼唤道:“贼军要去山西,兄弟们听了,只要我们守下去,山西的援军很快就会赶来,而且立此奇功,怎么也该给我们补发欠饷了。” “都司大人,你真的信山西会有人来救我们。” “会的,不来救,贼军杀过去,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大人。”另一面城头,家丁唤道。 陈崇章听了呼唤,脸色不禁凝重,沿城墙绕了过去,只见城下有数千百姓正朝这边涌来。 “是贼军吗,他们怎么过去了。”有人忧疑道,这座南山卫城左右皆为险山峭崖,以这些贼军的人数绝不能攀爬过来,绕道也非一日之功,除非很久以前早有布局。若非深谋远虑何以,念及此,众人都是胆寒,暗叹此番凶多吉少。 不过很快,就有人唤道:“不对,那是来马村的,我认得那铁匠。” 却原来是附近村子里的人,大伙儿虽不敢怠慢有诈,心里却稍减了些绝望。 待这些村民挨近三十余步,陈崇章看他们没有兵器和攻城的器械,心里大定,站于高处问道:“你们来这里干什么。贼军就将杀过来。” “陈大人,我们来帮你守城。” “是啊,大人收留我们,我们可以守城。” 这些村民七嘴八舌,好半会儿,陈崇章才回过味儿,笑道:“贼军杀了你们家人,对不。” “贼,贼人太狠了,我们就没见过这么狠的,他们吃人嘞。”下面村民中有人喊道,这话传开,顿时人群骚然。 “小玉就是从关道村逃出来的,她亲眼看见了,那些天杀的贼军见人就杀,还把人煮了吃。” “你们何不躲了去,跑这里来干嘛。”陈崇章却依旧没有轻心松懈,他担心这些村民投了贼,这是在使诈挣城。 “往哪里躲啊,我们也不知贼军在哪里,搞不好自投罗网,就想你这里可以守一阵子。” “是啊,大人,你就放我们进去吧,回头我把村子里的寡妇给你们做媳妇。”这是村里的长者在说话,村民自诩良户,平时不太瞧得上卫城里的穷兵户,村子里的嫁娶,宁愿舍近求远,从不与他们结亲。 “啥,几个寡妇不够,要一百个黄花大闺女。”陈崇章听了还有这好处,顿时就两眼放光,左右光棍兵户更是连咽口水,仿佛金山银山在那跟前晃悠。 “我们村哪有这么多闺女。” “一时不够不怕,将来慢慢生,总有够数的一日。”陈崇章乐开了花,只要能立下字据,就不怕他们反悔,世世代代都住在这片黄土高原,也不怕不够数目。 将这些村民收进城内,村子为首是个秀才,上了城头就吓傻了,他还以为这里是活路,眼见城对面居然黑压压,漫山遍野都是贼军,如蚁流转。 “赵秀才,你瞧,那些贼军要过我们这里,去渡口。”陈崇章一脸坏笑指点,又指了指山脚隐约可见斑驳的黄河渡口。 “我们不要留这里,我们还是走吧。”赵秀才舌头打结,期期艾艾哭丧着道。 “走不了了,你看,那是骑兵,你们这会儿逃,只有一死。” “还远,远。”赵秀才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细一琢磨,确实也逃不了,不禁拍大腿,哭悔道:“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哈哈哈。”陈崇章开怀大笑。南山堡修在山脊,贼军看不到山的背面,若非如此,这两千村民早就被贼军骑兵冲过来杀了干净,这会儿,贼军渐渐逼近,贼军斥候爬上山脊,可一览无余背面的敌情,他们再也逃不掉了。 “你,你个兵痞,是你驱散渡口的船,才让我们无路可逃的,你为何要祸害百姓。”赵秀才急了,怒发须张,斥道。 “哎呀,赵秀才,你疯了吧,不把船开走,难道留给贼人用吗,本将职责所在,上峰早已交待的,这可是新上任的三边总制洪承畴的严令。” 赵秀才一时语塞,他看了看陈崇章那欠抽的脸,恨不能抽上去,又回头看了看呆若木鸡的村民,只有苦水自咽。 数百里之外雁门关,千余军马整装,刀枪齐肩,马嘶错落,街道两侧嘈杂,终难掩妇人悲泣送别声。 王朴在雁门卫一连呆了五天,正自乐不思蜀之时,收到了洪承畴的调令,命他速去大宁县,防贼军窜入山西。王朴想来想去,孤军深入实非良谋,闯军三十余万众,里面人才济济,张献忠和李自成赫然在列,这个全明星阵容令人心里发毛。平陆县陈士良适时告急,所以王朴和王雁商量后,以为借故拖延可行,贼有很多,又不止高迎祥一股,他平另一股贼乱去了,忙不过来嘛,洪承畴要是不满,打官司就是,王朴不虚他。 事不宜迟,王朴遂决心动身南下去平陆,再从平陆县乘船去一趟河南,邢红娘的未来老公李岩已经觅得,美男计该发动了。他算了一下路程,凭蒸汽船,走水路要比走陆路少受颠簸之苦。 临行前,王雁犹不死心,又追问道:“少爷不带上我吗。” “都说了不必,你那几个学生够机灵,处理文书这种事有他们就够了,你留在雁门更合适。”王朴仍一如既往地回拒道。 神甲营南下消息很快通过各路探子传向四方,这一路倒也十分太平,甚至于沿路都是当地豪绅好吃好喝供着,王朴一路酒席不间断,熏乎乎走了几百里,终于到了平陆县,县令陈士良早已等待亭下,看出来脸色并不太好,王朴笑问道:“士良兄,我带来了神甲营,你还不安心吗。” “岂止安心,王兄救苦救难呀。嘿嘿。”陈士良勉强轻笑道。 “怎么,我看你有心事。” “这个你还记得吗,当初安置于千门岭那些降人,他们又反了。好悬没往这边来,去了夏县,祸害了不少百姓。”陈士良心有余悸道。 “怎么,我们不是把他们安顿好了,为何会降而复叛。”王朴十分意外道,当初平灭下山虎贼军后,王朴就和陈士良商议,让降人上山坡耕种地瓜,这一计确有奇效,降人老实了一年多,不想还是反了。 “这件事都要怪我,是朝廷催税催的太急,我就想,那些降人也是百姓,交税纳粮天经地义,就派人去催税。”陈士良一脸无辜道:“好死不死,夏县武威将军派人来说这块地是他家的,要收租子,五成,加上今年的田赋一成。” “六成而已,也不至于反吧。”王朴无奈道,这些宗室真是猪队友啊,自家的江山都不珍惜,非要把百姓敲骨吸髓才甘心。 “还不止呢,三饷一成五。” “那真的不太够吃。”王朴叹息一声,道:“出去做点工,饿不死而已。” “还不止这些,地瓜不是粮,一般需贱卖才能换来银子,你也知道,朝廷正税只收银子。”陈士良欲哭无泪道。 “这就是你做的过了,你明明可以把地瓜收上来,卖给我们神甲营喂猪的,为何不依照当初的协议。”王朴不满道,当初两人就商议过,朝廷因为一条鞭法只收银子,地瓜可以卖给神甲营作养猪饲料,王朴的神甲营兵卒平日伙食都供给猪肉,这本是好买卖。 “其实是,别有,隐情。”陈士良支支吾吾,眼神躲闪的说道。 “难道,你暗中使坏吗。”王朴脸色不善道。 “不不,跟我没多少瓜葛,是李令公要包下这门买卖,他家里正有很多山田,空着无用。” “哎呀。嘶。”王朴后槽牙疼,冷笑道:“所以你们就不给人活路,生生把人逼反了。” “还不止呢。”陈士良快哭出来了,他就收了李令公几百两的好处而已,不想竟闯下了大祸。但是这事不跟王朴说清楚,后患无穷,还只能舔着脸照实说。 “。”王朴无语了。 “贼人不知听了哪里的谣言,砍死了李令公,那是李令公啊,还跑到夏县把,把武威将军也杀害了。”陈士良流出了好几滴泪珠,滚下衣襟。 “哈哈哈,活该,这伙贼人有仇必报,妙人。”王朴不怒反笑道。 陈士良听了这话,欲哭无泪,贼人果真记仇啊,这是多么痛的领悟。 “然而,木已成舟,你以后有什么打算。”王朴问道。 “我,我这个县令是当到头了。”陈士良茫然无措道,此事牵扯甚广,绝瞒不住朝廷的耳目,李令公和宗室之死,他难辞其咎。 “因为课税逼反了降人,又间接害死了宗室,这口锅足以致命。”王朴轻声道。 “是,是,是或言过其实。”陈士良听了这话,顿时身如筛糠,颤抖不已。 “皇帝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相信我,他不会留你性命。”王朴怜悯道,崇祯杀伐果断,罪官无有宽恕,而且这还是一件牵连宗室的罪,朱家人从来对自己家人无比护短。 “大人,救我啊,看在下官从前对大人唯命是从的份上,救我一命吧。”陈士良居然当众跪了下来。 “这倒也不难,你以后隐姓埋名就跟着我吧。”王朴略一沉吟,以为可行。 “卑职的家人。” “送去大同,雁门卫太艰苦,官眷未必住得惯,你以后作我幕僚,给我出谋划策。”王朴欣喜不已道,收下陈士良这个人才,此趟值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百无一用的独轮蒸汽机车 陈士良去准备举家潜逃不提,王朴离营来到了码头,却得到留守码头的火铳队队正告知,因为前不久降人复叛,钱谦益与他的学生们早已乘船离开,目前只有一老一少,两个仆人留这里看顾机器。 王朴无力吐槽江南士子果然胆小如鼠,既然来了,便去看他们这几个月鼓捣出来的木牛流马,厂房里却撞见还有一个匠人坐在机器堆中,满身油污,操作机床。 王朴以为这是钱谦益留下的仆人,就没问他姓名,只问他在干什么。这仆人倒也知礼,起身作揖道:“学生黄道仁,在此搓行星齿轮。”这时代造不出滚珠轴承,王朴举世首创用行星齿轮代替,这东西精度是个难题,只能用手搓,慢慢反复比对,直到合用为止。这可是个技术活,更是个脏活累活。 “这木牛流马能动吗,为何不是四个轮子啊。”王朴瞅着这个怪机器,迷惑问道,怎么说呢,这个木流牛马与汽车外形相去甚远,其形似牛,四条腿的那种,只肚子安了个轮子。 “大人也觉得该四个轮子,太好了,吾辈不孤。”不想黄道仁听了王朴的问话,居然心弦触动,伸手来抓王朴的衣领,因为这个匠人身板单薄,十分文弱模样,亲兵们松懈,站得远了,等呵斥却也晚了,王朴衣领已经有十个黑爪印。 黄道仁看王朴伸手屏退亲兵,苦笑道:“学生失礼了。” “没事,衣服洗不了,扔了就是,我就想问,为何不多几个轮子。” “哎,学生是主张四个轮子,这样走起来省力,但是他们都与学生的主张相左,恩师也,也主张木牛流马既是行走在蜀地栈道,四个轮子拐不来弯。”黄道仁遗憾道。 “呃,明白了,钱谦益这个书呆子呀。不成,太亏了,回头要找钱谦益报销一半研发费用才行。”王朴无力吐槽,这个古怪的独轮蒸汽机车几乎百无一用啊。本来还指望钱谦益他们造出蒸汽机车呢,平时用来运货,战时安上铁板攻城。如今一切虚妄,还凭白搭进去了大量银钱,为了这个项目,雁门卫投入了万两银子组装机床,生产零部件。 “学生听说大人有墨家典籍,可否一观。”黄道仁突兀道。 “我这个书是小时候偶得,已经不慎丢弃了。唉,等等,你刚才叫钱谦益为恩师,你原来是钱谦益的学生。”王朴这才回过味儿,问道:“我听说钱谦益和他学生们都被贼人吓跑,你为何还留下来。” “哼,大人的这个棱堡,贼人就算十万众攻上数年,也不能建功吧。”黄道仁冷笑一声。 “哦,嘿嘿,你还懂这些。”王朴不禁刮目相看,眼前这个年轻学子的才能可用。 “大人的这些学问浩如烟海,可惜,可惜。”黄道仁冷冷道。 “可惜什么。”王朴问道。 “可惜私心。”黄道仁心里还加了一词:野心。 “你是说我不愿把这些学问分享给别人吗,这可是冤枉我了呀,我编写了教科书,教育了很多孩子。” “私心,总是私心。”黄道仁眼眸更加冷冽寒光,暗养死忠党徒,王朴之心昭然。 “你说我私心,那便私心又如何。”王朴听不太懂黄道仁话里的机锋,只隐隐觉出此人有莫名敌意。 “学生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请说。” “大人和恩师是挚友,将来会牵连他吗。”黄道仁肃然问道。 这话暗有所指,王朴听懂了,摇头道:“我的敌人是东虏而已,大明冢中枯骨,轮不到我动手就亡于贼寇了,贼寇敌不过东虏,神州沉沦之日,只有我能抵御东虏,挽顷天于即倒。” “大人难道,难道是说,东虏有吞并天下之志,可笑。”黄道仁嗤之以鼻,不屑道。 “你连这点都看不出来,可见资质平庸,枉我还把你当成堪用人才呢。”王朴失望道。 黄道仁闻言一愣,他咬了咬牙,道:“未知大人你凭什么以为东虏有此图谋,据我所知,东虏前些年还在屠戮辽东汉人呢,这等鼠目寸光,终难成大器也。”前些年,虏酋努尔哈赤突然发疯,下令辽东汉人凡存粮少于五斗,尽杀之。此事在大明士子中传开风声,人皆以为此獠暴虐无道,必败。 “你太稚嫩了,辽东闹饥荒,不杀无粮汉人,只有自乱阵脚,东虏这份狠心与执行力,争天下之路不孤也。”王朴感慨道。 “可它不得人心,如何天下归心。” “一手屠刀,一手封王。恩威并施。”王朴这话有史实依凭,说的格外挞定。 因为王朴说的毫不迟疑,黄道仁竟听得冷汗泌颊,他无法想象这般暴虐还能得天下,该有多么惊天动地的杀戮,这真要杀到中华大地十室九空才行啊,遂拱手行了个大礼道:“学生受教了,但是,言多其实否,东虏也是人,也有善恶之念,如何敢如此,难道不知报应乎。” “东虏先祖就是女真,你可知靖康耻,化外之人哪知报应,而且自古争天下之路,只有一人可以笑到最后,其余败者只有死路一条,东虏这个处境可不就是骑虎难下。善恶都在其次,他们也没有别的活路了,你以为如果汉人赢了天下,会放过他们吗。” “学生受教了。”黄道仁再一次下拜,这一次腰杆拜得更低了。 凭借熟知后世历史的优势,我字字珠玑,嘴炮无敌,把这人说服了。王朴此刻闪过这个念头。 “凛冬将至,我独木难支啊,到底是末世,奸邪横行,哎,我王朴只能眼睁睁看着神州坠入万丈深渊,如之奈何呀。”王朴夸张的大吐苦水。 “不过是陕西贼乱,东虏暂时得逞,如今朝廷仍能上下通达,能臣良将翼护左右,将来或有转机。”黄道仁仔细想来,还是以为王朴故作大言,为了骗他投效,但是他乃是堂堂举人,如今拜名师门下,利禄可期,怎能为了几句危言耸听就自断前途呢。 “怎么你还是执迷不悟。”王朴大为失望,叹道:“罢了,百无一用是书生,大概也是不堪用的。” “哼。”黄道仁大为不悦,冷哼一声,道:“我给你出个主意,你若听了,就请拜我三拜。” 王朴身后亲兵们都脸色大变,这个书生看似无官身,居然敢对一镇总兵官大放厥词。 “你说说看。”王朴却不太在意,问道。 “嗯?”黄道仁看王朴脸色如常,心里有些讶异,暗忖:一般武人粗鄙,但是王朴毕竟是勋贵世家出身,这份涵养胜过普通武夫多矣。念及此,只好出言道:“皇上急切,在位不过三四年换了九任首辅,肱骨之臣因小过而获重罪不知凡几,你说朝中大臣们会怎么自保呢。” “那当然是多做多错,不做不错,整日耳观鼻,鼻观心,如泥塑在大殿上笔直站着不动。” “呃,哎,是啊,人皆此心。”黄道仁听了心塞,为国忧心不已。 “那你到底要出什么主意。”王朴不肯罢休,追问道。 “朝中大臣人人自危,此时只要你多多给获罪下狱的大臣们上表求情,必然能搏得好感,左右不过是几句暖意话,惠而不费嘛。” “哎呀,牛逼啊。”王朴听了登时拍大腿吼道,思忖:果然高人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啊,我就是缺少这种脑子才混的满世界敌人,这位人才太有用了。 “牛逼?”黄道仁一愣,细琢磨这话,猜到了什么,忍俊不禁道:“呃,咳咳,大人,你要记住,是给人缘好的罪官求情,不是每个罪官都求情,那样反而要遭。” “明白了。”王朴眼泪莹润了,要是早前就已碰到这个聪明家伙,他何至于走了这些弯路,碰了这些壁,念及此,不禁悲从心来,自怜不已。 几番话语,黄道仁大致了然,试出这位大明总兵官资质平庸,好处是博闻强识,胸有几多怪学,而且很能听下谏言。但是正因为这人平庸,黄道仁对他的断言就愈发不以为然,世人善计较者几多,都以为东虏藓芥之患而已,来日中国只要出一个守成之君就能平息下去,这也是史书上的寻常往复。黄道仁绝不信东虏区区不足百万众,竟能令亿万人口的神州沉沦,这太荒谬,黄道仁更不信王朴能观天象,卜未来,这些厌胜邪术,荼毒害人慨莫能例外,远之则吉也。 “我一诺千金,我拜你。”王朴言罢,就跪下来,在亲兵们诧异瞠目下噗通噗通拜了三拜。他旋即爬了起来抓住黄道仁的手,央求道:“黄大兄弟,你别离开我,没有你我可怎么活。” 这就太死皮赖脸了,堂堂大明总兵官如此惫惰无耻,黄道仁又是好笑,又是感动,想了想,终于咬牙道:“家兄在南,不宜累之牵挂,我。” “等等,兄弟有一件天大密事不妨与你分享。” “不可,我不听。”黄道仁当即抽回手,毫不犹豫回拒,好家伙,这种密事听了只要不相与,必然会被灭口。 “牵扯墨家旧事。” “嗯?”黄道仁犹豫了,他是儒家信徒,但是史前曾有墨儒齐享声誉。他难免对墨家莘秘好奇,更是好奇这些墨家的学问,短短几个月,学了一点皮毛,尤觉宇宙浩瀚,学海无尽。 “这个事情我只告诉你,在南方有一个山洞,那里藏着墨家全套典籍。” “山洞,你又为何得知此事。” “说来话长。”王朴开动脑筋,当场说了一个灵感来自电影的故事,大意是从前年少逛青楼,偶遇一个老丐闯青楼,王朴见了趣,忽得奇想为这个老丐垫付嫖资。事后,老丐为报恩,就来告知他一桩墨家往事,墨家从前帮越王勾践灭吴,在深山中挖了一个巨大的藏兵洞。后来墨家为了养墨家军,只好通过售卖兵器来筹备军饷,但是这样一来天下纷乱越演越烈,每场战争伤亡人数激增,这与墨家的初衷背道而驰。遂起了内讧,分裂成两个流派,一个流派叫秦墨,主张统一中国,只要没有列国,就没有战乱,还有一派叫质墨,主张穷民苦难才自贱而不畏死,才战争不息,用科学造富于民,民富优渥才自爱畏死,从此兵乱绝休。后来秦墨助秦始皇统一中国,但秦始皇统一中国以后就对墨家举起屠刀,然后秦墨无可遁形全灭,质墨有一小部分人侥幸逃到南方,躲进越王勾践的藏兵洞里,留下了一套完整的墨家典籍。因为王朴将细节信手拈来,听得黄道仁将信将疑。 “你是要我去挖这个洞吗。”听这奇说,黄道仁更不信,但转念一想,这个山洞若能找到,那自是不信都难了。遂追问道:“这个藏兵洞位置在哪里?” “在浙江龙游县。”王朴笑道。后世,在二十世纪末,龙游有个村民往一个坑洞里抽水,意外发现了这龙游石窟,当年还有一档电视栏目“走近科学”专期报道了此事,王朴前往旅游过一回,位置并不偏僻,估计提前几百年,山河形状不改,他仍然能找到。 “那你想要我怎么做。”因为认定王朴资质平庸,黄道仁真的信了七八分,话可以瞎编,但是遗迹绝非一夕之功,更何况是远在浙江千里之外。黄道仁绝不信王朴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提前在千里之外布下如此瞒天过海的大骗局。 “跟我去看不就完了,正好我要去一趟河南诱捕一个女贼头,完事以后,我们顺运河去浙江龙游吧。”王朴笑道。 然而次日他就把肠子悔青了,因为同行之中,居然有平陆县的县令陈士良,与一个挂印私逃的罪官同伴,万一被人告发,他的功名之路悬矣。王朴犹未觉悟,几次找他问计,但是自怨自艾上了贼船的黄道仁再不肯献计。 第一百三十四章 慈善晚宴 雾雨天,灰蒙蒙,李宅孤园咸堂屋,李信夫妇正与大小管家在清点今年的收支,摊开的账目上,红字三千五百五十一格外刺眼,妻子薛氏递过一杯茶,宽慰道:“用奴家嫁妆垫付亏空吧。” “那不成,你那嫁妆本就所剩无几,为夫还有办法。”李信摇头道。 “能是什么办法呢,难道又是邀缙绅一起来筹款吗。”薛氏无奈道。 “赈灾积德本是一件美谈,而且历来如此啊。”大明学的蒙元,从来不赈灾,无耻的朝廷不干人事,这件活人德业就约定俗成落在了缙绅头上,不过各地缙绅品行迥异,心善的缙绅会带头筹款赈灾,也有劣绅坐视灾民沦为饿殍。随着灾年越来越频繁,哪怕是平时最心善的缙绅都不愿接着赈济灾民了,似李岩这般为了灾民宁变卖许多店铺,熬到山穷水尽却是异数。 “夫君啊,已经有不好的传言,你可知为何?”薛氏愈加郁气。 “那不过是无稽之谈,怎么能当真。”李信苦笑,不以为然道,居然说他李信市恩于灾民,意图谋反,这种怪诞谣言不值一驳。 “从前几次筹款的宴会上,他们看我们的眼神,我能看出不对劲,是一次比一次冷,那不是无稽之谈,是人心,只有我们李家是心甘情愿赈济灾民。从来如此,其余诸家都不过是害怕被人戳脊梁骨,不得已才拿出来银子,心底不知有多恨我们呢。” “就这一次吧,等来年开春就度过了灾年。” “可是年年闹灾呀。” 在同一时间,杞县县衙内,王朴正与本县县令董秋石密议。 “李信谋逆大案,本官不敢自专,需上陈刑部,待发来捕拿文书。” “那么就太迟了。”王朴摇头道:“据我的探子谍报,贼人预谋近期就作乱。” “这,李信忠良之后,他还多有贤名,万一误使冤狱,本官如何自存士林。”县令董秋石为难道。 “此事我一人担责,若是事后无人来劫狱,那你就把所有的罪责推给我吧。”王朴定计先将李信锁拿,又于牢狱内设伏等待邢红娘自投罗网。 “不妥不妥,王总兵乃是武将,与我有别。”这话的明示:这口锅该是我个文官来背,你个武人背不动。县令董秋石深深剜了王朴一眼,心说:这个年轻人难道与李信结仇,欲陷害于他。念及此,愈加不肯了。 “那,我自己动手,你不要坏我好事。”王朴迟疑了一下,试探道。他准备私付本县捕头一笔贿赂,绕过县令将李信投入牢狱。 “王总兵,请你自重,国法犹存,大明还没有完呢。”县令董秋石大怒,拍案而起道,这话说的太重了,口伐王朴不臣,虽然明面人早已看出来王朴天生反骨,曹莽耳也,但是当面说破就过分了,不符官场花花轿子人人抬的习气,可见县令此时已十分急眼。 “啧,开个玩笑,你急什么。”王朴连称戏言,心里暗忖:李信这个家伙是士大夫的圈中人,要把他下狱居然很棘手。 “不过,本官是通情达理的,王总兵千里追贼一番辛苦,本官不能不,呃,谨慎而为。”县令董秋石不想为了一个地方缙绅,与位高权重的神甲营节制,大同总兵为敌,所以打算行个方便。 “大人准备怎么个谨慎而为。”王朴疑惑道。 “来呀,把柳成带来。”县令董秋石笑而不答,却去传来一个乞丐模样的汉子。 “柳成,你别以为本官铁石心肠,你的罪可大可小,往大了说从贼就是谋反,是诛灭九族的大罪。” “大人我没有,我就是偷了点东西,不曾从贼。”柳成急了,在捕头的擒拿手里抬头挣扎了几下。 “那往小了说,就是个误会,韩家的银锭到处都是,贼人手中的那些与你无关。” “对,对。”柳成忙附和道。 “这人怎么回事。”王朴问道。 “这是本地一个有名的飞贼,人称六指侠盗,飞檐走壁,身手厉害的很。本官派他去李信家中潜伏,万一李信果真有那图谋,你就把他拿了,只要有罪证,谁也无话可说。” “即是飞贼,他靠得住吗,万一他跑了,甚至于投贼了,那怎么办。”王朴拧眉道,甚至于起了杀心,诱捕邢红娘只有一次机会,事关重大,需把这不可靠的柳成灭口才行。 “这个柳成家里上有老母,下有妻女,他家五口都在牢子里关着。韩家此次是铁了心灭他满门,不要活口,我这是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柳成,这位是大同总兵王朴王大人,你的案子,只要他肯说为你一句话,你就可以销案回家去了。” 柳成闻言顿时眼放精光,直把王朴猛瞅得有些不自在。随后渐渐暗淡,思忖:这公子哥细皮嫩肉,哪里能是总兵,披了件华丽甲衣就来哄人。 县令董秋石看出柳成不信,笑道:“这位王大人的恩师是内阁次辅徐光启,其父是侯爷,都督府左都督。他的聘妻是秦王嫡女缘宝郡主。” “啊。”柳成被这一长串头衔唬了一跳,又上下打量这个公子哥,居然莫名隐有金光芒身,但他还是不敢信,官字两个口,谁知这是不是韩家给他设下的陷阱,权贵害人的招式花样翻新太快,防不胜防。多少苦命的百姓人家因此万劫不复。 王朴想了想,道:“只要替我办了这件大事,我保你一个都司官位。” “你说的话太通天彻地,我怎么能相信你。” “哈哈哈,通天彻地,笑不活,区区都司官位,芝麻小官一个,你还怕我不舍得吗。”王朴被他一脸凝重,仿佛见了佛祖一般的肃穆神色给整笑了。 “王大人哪,他的意思是想看到你的官印。”县令董秋石忍俊不禁笑道。暗忖,你的家世资历虽是经不起推敲的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而已,但是咋一听可也确实唬人,这个飞贼不给当场吓出屎尿来,属实胆子不小。 从县衙里出来,王朴想了想,又以为求人不如求己,遂乔装成一个富商径直去李宅孤园上门拜访。 “这位老爷请出示名帖。”李宅的门子看王朴一身锦绣,身后更有许多杀气腾腾的随从,便不敢怠慢,行礼问道。 “我叫木大川,听说这里有个叫李信的大善人,救灾纾困很有功德,我来看看他长什么模样。”王朴笑道。 “啊这。”门子满脸不快,心说:原来是个无礼的公子哥,难道上门寻衅。 “若谈的来,我也可以出个份子,给你们一笔银子。”王朴笑道。 一听这话,门子脸色顿时转晴,喜上眉梢进去禀报。 不一会儿,李信匆忙出来,看眼前这人年纪及冠而已,却有家主的气势,很是讶异,时下的大家族中,无不是长辈主事,小辈唯唯诺诺,战战兢兢伺候,但有违逆,长辈可生杀予夺,大棍加身,甚而狠心活活杖毙俱不在话下。像王朴这样年纪及冠就如此器宇不凡的人很罕见,这不是寻常乡野恶霸的嚣张,而是手握权柄之人才有的居高临下。 这边王朴看向李信,惊叹世之翩翩佳公子,宛如从电视剧里走出来,面如冠玉,剑眉卷发,中庭笔直,任人见了都要喝彩亲近。 “李公子善名远扬,我在几百里外都听人说起,今日特来拜会。”王朴收了些放荡不羁,认认真真作个揖。 “啊,谬赞,鄙人李信,这位木兄是何方人士。”李信依旧看不透来人的根骨,猜测他是白手起家的寒门,但又不太像,只能言语试探。 “我本世居蓟州,前不久东虏入寇,我又去了山东,离这里不远,听了你的善行,心生仰慕就来看看。”王朴笑道。 蓟州本地乡音,李信却是有谱,听王朴的口音来自山西,分明私隐,却不能悟透背后的深意。只道:“没成想,区区小可的拙名在山东都有人知道呢。” “没法子,这年头好人太稀罕。” “请进。”李信让开一边,迎王朴进屋。 王朴欠身一笑,迈过门槛,身后的亲兵们鱼贯而去。李信眼眉几不可察的一挑,这些随从在走动间,衣下隐隐带清脆金声,似甲片相击。 在应卓堂里入座,王朴茗了口茶,赞了声好,李信笑问:“山东今年收成还行吗。” “还行,没有大灾,就是听说山西多地闹蝗灾,和你们这里一样。这贼老天越来越作怪。” “事不过三,先旱后蝗,明年开始或能连续有好收成。” “但愿。” 两人无痛不痒的尽说了些闲话,天文地理,各地风土民情,奇闻异事无所不涉。王朴发现李信学识渊博,竟能与他这个后世现代人谈天说地,爱才之心油然而生。 历史上李信是怎么被邢红娘拉下水,王朴左右都想不通,世家子弟对官军都十分鄙夷,更不用说从贼了。李信这等人物,只会是遭际大变,迫不得已才会从贼。 话题转到了赈济事宜,李信提议三日后,有一场宴席,开封府各地缙绅受邀,席间将筹款用于赈济灾民,各凭心意。王朴听了这番介绍,顿时了然,这分明就是慈善晚宴。 “届时我一定赴宴。”王朴听了宴会的地点,点头道。 心满意足送走了王朴,妻子薛氏从里间出来,道:“这人来路不明,似有图谋。” “哦,这不要紧,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他是外来客,就算形迹可疑,我们小心一些便是了。”李信若有所思道。 “夫君你看出来了吗,他的随从都是藏着兵刃。” “不止,还配甲胄。” “那,那么说,他是个将领。”薛氏讶异不已,兵刃在缙绅之家就常见,但是甲胄严禁私藏,只能是军中才有。 李信神色凝重了些,自言自语道:“他没有说明来意,是什么样的来意使他说不出口。” “那一定是对我们不利的来意,可否书信给舅公,请他来家里商议对策。” “哎呀,我的娘子,你心思太重了,未必,也可能是想请我去做幕僚。”李信忙宽慰道,这么一说,就愈加以为八九不离十,刚才这位来客很是考较了他的天文地理学问。 “哼,夫君是功名在身,不喜利禄而已,哪个不开眼的,居然敢将主意打到我们头上,天杀的丘八。”一听说是武人要请夫君去作军中客卿,薛氏的脸色顿时寒若冰霜,时人鄙夷武人,只有落魄文人苦无出路,才会前往军中谋生。居然有武人如此看轻夫君,哪能不使之心胸拥堵,恨意绵绵。 “这位至少也该是个都司,有心请我给他作幕僚,又说不出口,嗯,如此就说的过去了。” “武人粗鄙,不知几斤几两。”薛氏冷笑,她尤其怕夫君动心,想到军中清苦,夫君身子弱,万一染了风寒,如何得了,又后怕不已,对李信抹泪,道:“那么你是怎么想,奴家不要整日担心受怕,呜呜。” “哈哈,我怎么会去做劳什子幕僚,三日后,他若是捐了银子,那银子我暂时搁着不用,若他请我不到,又心疼银子,我自把银子还给他。”李信忙道,在他想来,这位来客是欲以赈济为饵料,等过后银子花出去,他就来袒露来意,若李岩不肯,这位来客再以讨回赈济银子为要挟,届时,李信还不上银子,便陷入难处。念及此,不禁冷笑,武人果然愚鲁可笑,这等下作手段于街头地痞阴狠讨债何异,大明官军辽东屡败,都是因这些武人可鄙无能。 王朴回到居所,园子里与陈士良商量如何才能把李信送进牢里,却苦无良计,在人家的地盘要走官路害他,太多关节操作,也太多变数了,只怕偷鸡不成蚀把米,害人不成反被害。 “学生不明白,这位李家公子与邢红娘能有什么交情,害他牢狱,千里之外的邢红娘会来救吗,学生不敢苟同。”一边旁听的黄道仁终于忍不住问道。 “隔行如隔山,你不是这行中人,当然不懂。”陈士良不以为然道,他虽然也不能领悟这些计谋,一头雾水之余,却对王朴更为仰慕,只觉这就是书中所描绘场景,军国大事哪有不高深莫测,就该如此决策千里之外,运筹帷幄之中。 “美男计,哼,荒谬绝伦,要是这个计谋能成,我,我就把这木凳子吃了。”黄道仁只感到他二十年来的人生常识在颠覆消融,便硬气脖子顽固异常。 “哎呦,木凳子招谁惹谁,这个计谋要成了,你就安心给我作幕僚如何。” “若是不成呢。” “那,那我把一条蒸汽船送给你。”王朴道,这一路坐着两条蒸汽船东来,黄道仁的心思全在机械上,如痴如醉,爱愈性命的心思昭然。 “好,一言为定。”黄道仁闪过一丝狠戾。 第一百三十五章 美男计的收场有点一言难尽 就这样等了三天,王朴还是没有计较,李家在杞县是一等一的豪门,势力根深蒂固,他要害李信,十分不易,却得到了县衙传来的消息,李信居然给锁拿入狱,王朴听了十分惊愕,他并没有发力,这怎么就心想事成了呢。 去见了县令董秋石,只听他叹息道:“十三家缙绅联名告发李信,指其市恩于流民,意图不轨啊,开封府发下来行文,命本官羁押于他,过几日送开封提审,这件事闹得太大,我,还在琢磨是你做手脚,但瞧你来此问我,难道不是你。” “怎么会这样。”王朴依旧没有想通原委,又问道:“李信是为何得罪了这么多人。” “此事不正中你下怀吗。”县令董秋石脸色不善,本县十三家缙绅没给他打招呼,绕开他这个杞县县令去开封府衙告发杞县首富谋反,这便是公然落了董秋石面子,这叫他如何能淡然处之,如何释怀。 “这样不受控,并非我所愿。”王朴苦笑道,美男计环环相扣,每一步都不能错,现在开封府衙横插一脚,把整个布局打乱了,李信给押送去开封府大狱,那么邢红娘如何劫狱啊,若邢红娘有本事在开封劫狱,那她凭这骇人武力就是上北京刺杀崇祯,也有三四成把握了吧,想想都不可能啊。 想到好好一个美男计被整成这个鸟样儿,王朴脸色无法舒展。县令董秋石看王朴如吃了苍蝇的黑脸,心里也不明白他的算计,只觉诡异,遂心生退意,不愿往这里面趟水。 “王总兵如无事,就请自便吧,本官政务繁忙。”县令董秋石端起茶盏,意之客。 “我去牢里看一眼李信,我有话要问他。”王朴想问他背后有什么大靠山,赶紧走后门,请神出山镇妖,历史上李信能被邢红娘救走,可见他在开封有惊无险,多半是判了流放,然后流途山西被邢红娘截胡了。 “这个,不好吧,这是谋反哪。”县令董秋石好意提醒,他不愿牵扯太深。 “我是官军,就是专门对付反贼。” “这个嘛,呃,不妥,不妥。” “唉,你。”王朴没料到县令如此,顿时急了。 “去,叫钟捕头过来送客。”县令董秋石落下这话,就一溜烟逃也似地隐入内堂。 王朴一愣,好半会儿才醒悟,暗赞这县令好有心眼。 钟捕头却是个精细人,县令让他来送客,这十分不合常理,一般都是县令身边的小厮接送贵客,这一回事出反常必有妖,一定有什么私活派给了他,果然王朴走了半路就发话道:“李信被关押哪里,带我去。” “李信?是。”钟捕头事先得了县令的叮嘱:要听客人话。就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王朴见到李信,后者神色恍惚,问道:“你来,是看我笑话吗,我李信上不愧对天地,下不愧对良心,呵呵呵,此间只有小人得志可看。” “李信啊,我不是你对头,我也很疑惑,怎么十三家缙绅联名告发你,你如何得罪他们狠了,以至于他们要置你于死地。”王朴问道。 “木大川,这不是你的真名,你说不是我对头,为何藏头露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李信当然不肯轻心,他从那天与王朴见过后,就立刻遭遇牢狱之灾,这巧合透着蹊跷。 “好吧,我告诉你真名,我叫王朴。” “王朴?你是大同总兵,你来这里做什么。”李信惊了。 “我是得了谍报有一股贼军看上你才能,想拉你入伙,所以我来这里守株待兔。”王朴走过去,在李信耳边小声道。 “什么,什么,何人害我呀,我李信冤枉,千古奇冤。”李信有些失态,又哭道:“王朴,你能证我清白吗。” “我,可以吧。” “王朴,真的,大恩大德,李家不能毁于我手,若是能救我,我愿投效。”李信大悲大喜,手舞足蹈,有些神志不清了。 “只是,这样一来,那贼人又没拿下,空忙一场。”王朴无奈,心里又加了一句:和黄道仁的赌约也输了,失去黄道仁,得来一个李信,勉强扯平,但还赔上了一条蒸汽船,这却是赔本了。 “哈哈哈,有救了,钟爷,钟爷。”李信往外呼唤来了钟捕头,又道:“请饶你给我家里传个信,我找到一个证人,能证我清白,家里人不要慌,这个证人是。” “不要说出来。”王朴连忙捂住李信的嘴,这个计谋就算没成,也不能声张,不然传出去不是好事,特别是,按行程一个月以后邢红娘可能会出现在该地,万一王朴来此的消息传入了她的耳中,以邢红娘的聪慧,难保不会悟出前后因果,甚而引致线人暴露。 “是,明白了。”钟捕头是精细人,一看这一幕,就知道两人是旧友,李信虽吃了官司,可李家是显贵豪门,肯定还有不少亲朋故友,显赫人物可攀上交情,这样的人虽落难,依旧不可轻易得罪,故而爽快应下,还不忘扔下一句,李爷请放宽心吧,径直出去了。 王朴想回去跟陈士良商量下一步,便要离开。李信却苦求他留下一会儿,说是等娘子来了,给她看了证人,好叫娘子宽心。 因为听说李家的娘子正怀着身孕,王朴不忍就依言留下。这却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正等着,就听门外厮杀声骤然涌动,王朴和李信等人都吓了一跳,王朴一摸腰间,暗呼不妙,他是来见县令,没有带短铳。 王朴看了看李信,李信也看了看王朴,他回过味来,猛摇头,大呼:“这是巧合而已。” 厮杀声汹涌径直朝着这边来,这显然是劫狱,好在李信这个牢间位于僻深处,等狱卒们抱头鼠窜,王朴和李信都是没有计较,只能祈求劫狱者找到正主就赶紧走。 “会不会,会不会。”李信战战兢兢,抖如筛糠支吾道。 “怎么,你别墨迹了,生死一线,有屁就放。”王朴冷汗淋漓,他可不想稀里糊涂就死在这里,真的是惊慌失色,腿脚失力,只猛烈发抖,险险欲扑。 “会不会是我救过的灾民。” “哎呀,哎呀,我的小心肝啊,你可吓死我了。”一听这话,王朴虚脱了,而后是大难不死的喜悦。若这些劫狱贼人只是李信救过的灾民,那李信就可以说动他们放过王朴,他这条小命无忧。 “不可啊,不可啊。”李信欲哭无泪,惨然道。 “又怎么啦。你这家伙,把话说全了,别一惊一乍。” “若让劫了狱,我还怎么保全清白。” “对哦,那你想怎么样。”王朴想笑,心说,这会儿你还在乎清白,果然是酸丁腐儒,可笑,幼稚。 “我,我,我不能被救,不能被救。”李信也很纠结,他若是陷入绝境,多半还是会从贼,保命最要,但是这会儿有王朴这个总兵作保,李信心生翼希,估计这场官司多半能化险为夷,自然不愿从贼。 “外面的灾民能认出你吗。”王朴忽而有了主意,问道。 “不能,我不出面,施粥都是长工们,我不喜他们的味儿。”李信终归是士大夫,虽有贤心,架子却不曾放下,故而他从不去灾民面前转悠。 “听我的,待会儿不要多嘴。”王朴不耐道,他琢磨着,这些贼人无非就是报恩,未必就愿意做贼人,但是自古造反就没有回头路,故而王朴想,他们没有退路,李信若直言不肯从贼,多半会坏事,甚而激怒这些贼人,他们感怀恩义,不会加害李信,却能迁怒于旁人,比如正好杵在一边模样讨嫌的王朴。王朴不愿被误中副车,只好自己亲力亲为,把李信的活儿揽下来。 果然,外面就有人大叫,李信公子,公子,我们来救你。 王朴瞪了李信一眼,给你害死了,果然是你的粉丝团杀来。遂答应一声,我在这里。 红甲一闪而过,进来却是一个娘们,王朴吃了一惊,待看着娘们的体态,不禁啧啧称奇,这大长腿,这细蜂妖,这雄伟丰满。 “你是谁?”王朴问道。 “小女子邢红娘。” “啊。邢,邢红娘。”王朴差点当场尿了裤子,这是撞到正了呀,这一切宛如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她怎么会提前一个月杀过来。其实王朴并不知道,李信变卖家产赈济灾民,乃声名远播,邢红娘早在很久以前就从王禄处听说这个佳公子,王朴以为邢红娘见到白小茹才会听说李信的事迹,才会出发来开封杞县,照此算日子,该是下月中旬。这却是大谬,邢红娘几乎和王朴同时出发,一个走陆路,一个走水路,才未有碰面。 “公子难道知道奴家。” 奴家,王朴心里一个大大惊叹号,这个女贼首是春心动了,他不会杀情郎,王朴当下就脱口而出:“我李信,这厢有礼。” 一边的李信恍然大悟,大呼妙也,让王朴冒名顶替,不正是两全其美,心中叹服这王总兵不愧是武将。浑身是胆,智勇双全。 “奴家给公子万福。”邢红娘春心荡漾,羞惭作了个万福,她也没有料到如此顺利。又瞥了一眼李信,微微一愣,这囚室内居然有两个好看的哥哥,这一个略文弱,但也是周正模样,可爱到了心坎。但是她不敢再问了,当下就告了个罪,上前一把扛起王朴往外就走。 王朴的亲兵很快赶到,但是李信救过的灾民太多了,一时竟杀不过来,邢红娘见官军这么厉害,不敢硬闯,与王朴翻墙头,直去了城门,这里早有马匹备着,王朴别无选择,只好和他们一伙人骑马出了城。 “李公子,你还真有名。”出了险地,他们一伙人堆坐篝火,许宏杰吃味道。 “我李信做好事不求显名。”王朴回道,心里百回千转,却苦无脱身良策。 “来,李公子,请喝口热茶。”邢红娘捧着一碗茶,喜滋滋递了过来,李信的君子为人将她爱到心坎里了。 王朴借篝火看清邢红娘的样貌,心中十分讶异,这个贼头娘们原来是个火辣辣的美人,而且力气好大,狱中被她扛起来走了一段路,实在想不通这么细的腰肢哪里来的力气,但转念又想邢红娘听说武艺极强,从小练武之人有这把子力气不奇怪。后世的奥运会也有不少这种类型的女运动员。 “奴,奴家脸上有脏东西吗。”邢红娘闪忽大眼,故作天真烂漫问道。 “呃。”许宏杰低声呕了,头领居然公然装嫩,没眼看了,怪不得王禄不肯跟来,他还是更聪明,这一路受迫看这对狗男女你侬我侬,有的煎熬了。 “这人就是李信,闻名不如见面。”汤三忽而一个冷不防道。 “你是谁。”王朴问道。 “汤三,我的屁名你肯定没闻过,现在闻过了,怎么样。” “你们是山西的,跑我河南来干嘛。” “哎呦,你真听过我的屁名,稀奇。”汤三惊了,不敢置信道。 “这又不难,我还知道李自成张献忠正在进山西,你们不去迎接吗。”王朴想漏几手,先稳住这些人。 “你说说,怎么迎接法。” “李自成张献忠要从黄河大宁县段过河,但是船只都在东岸了,这样过不来,很快就会被洪承畴困死在西岸,你们只要奇袭大宁县,把船只抢下来,就能救李自成张献忠,他们必然会感恩戴德,这路就走宽了。” “我草,我草,竟如此有理。”汤三摸摸脑袋,惊愕道:“只叹我娘没给我生个好脑袋。这么些年,都没有好点子能变出来。” “此外我还要提醒你们,李自成比较好相处,张献忠是个杀神,疯子一个,你们要小心这个人。” “哦。”汤三将信将疑,但神色不敢轻佻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红娘子的发情期 “唔,我如今是个通缉犯,家里娘子需交待一声,给她写一封休书,不能误了她。”王朴故作为难道,虽说此策缺德,却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脱身法子。 “哎。”邢红娘低头应了一声,听说李信要休妻,暗想,他果然是知我心意。 当下王朴找来纸笔,写了一封休书。交给邢红娘,让她派人偷偷带回县城,送到李宅孤园,邢红娘看了这封休书,虽说文字有点古怪,似每字都少了笔画,全文却瞧不出异样,便也不疑有他。 “这种字只有我常用,她能看出来这封休书出自我本人。”王朴道,暗道,只盼李信的老婆聪明一些,及时把这份休书带去给李信,李信肯定会和陈士良说了前因后果。从河南去山西需经过多处关隘,快马约十日的行程,只要陈士良立刻飞鸽传书给王雁,王雁就来得及布置伏兵营救。 “公子,奴家愿意多一姐姐。”邢红娘耳根通红,这话太露骨了,哪怕她是贼军头目,依旧还是无法彻底离经叛道。 王朴愣了愣,细细琢磨邢红娘这话,恍然她是在说,愿两女共侍一夫。但这可不成,万一她把李信的老婆接出来,到时候一看王朴是个陌生人,李信的老婆固然只能守节而死,他王朴的身份被发现,恐怕想死的痛快都很难。 “我家娘子是大族之女,读了许多圣贤书,我是知她心意,她宁死也不会从贼。”王朴忙道。 邢红娘“嗯”了一声,大族之女是什么样,她也没有见过,估计是戏文中那种贞洁烈女,念及此,不禁自相形愧起来。打小邢红娘就有练武的天赋与毅力,刻苦经年后武艺不输男丁,心气不知不觉养高了,长大后却郁结于出身卑微,这成了一块心病,使她既傲气又自卑。有时候,她孤芳自赏,自以为貌美无双。又有时候,深惭不及大户小姐千金的修养和学识。在这万般纠结中,她既看不上普通农户人家,也不能与豪门公子门当户对,日久就成了老姑娘,夜里无眠辗转有苦难言。抬头瞄了眼李信,只觉这位公子真是奇伟,异于凡俗,她却不知,王朴身上是一种现代人特有的气质,是远迈这个时代的海量知识堆砌起来的自信。以古人的说法就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古通今。 秋夜霜寒,王朴两世为人都不惯露天野营,合衣而坐,却不肯入睡,只恐不慎着了风寒枉送性命。邢红娘在一旁留心,见情郎困倦,点头如啄米,却依旧强撑坐着,终于醒悟,羞红了脸,一咬银牙,偎依在王朴肩头,王朴如遭电击,脑中嗡嗡作响,这个女贼寇是准备自荐枕席啊,他居然成了唐僧,从还是不从,利弊却是十分清楚,从了就是与贼寇勾搭不清,回头万一朝廷兑现承诺,把缘宝郡主下嫁给他,这般岂不是后院起火,陷入修罗场。缘宝郡主可以容忍王朴纳妾,却不可能容忍家中有个女贼寇头目。若是不从,万一他的身份被识破,生路就断然不留,民国的女作家李玲玉说过:通往女人灵魂的通道是阴道。为了保命,没准真能救命。权衡利弊,王朴伸手去揽邢红娘的纤细腰肢,盈盈一握却格外结实,邢红娘“啊”一声,耳边的吐兰荡人心魄,王朴身子一颤,僵直了好一会儿。邢红娘以为王朴是冷了,歉意问道:“冷吗,奴家给李郎暖身。”伸两根修长的纤手环抱过来。两人紧紧抱住彼此,缓缓躺下,身边马儿似察觉了异样,抬头一望,又不以为然歪头倒下,马儿很费解主人的发情期居然来了。 王朴抱着邢红娘过了一夜,清晨起来,还是头晕目眩,受了风寒,他毕竟是个纨绔子弟,没有吃过苦,虽外形英姿雄伟,实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大伙儿一商量,此地附近有豪绅乡勇,不能久留,于是就让病怏怏的王朴和邢红娘用布条捆缚在一起,同乘一匹马。 温香软玉抱满怀的王朴注定命犯桃花,同一时间,紫禁城内难得风和日丽,今年只山西灾年,周围诸省却大抵上为平常年景,温体仁正在力劝崇祯准允将缘宝郡主下嫁给王朴。 “王朴身边最受信重的亲信是他的女仆王雁,只要把缘宝郡主嫁过去,可令王雁陷入两难,交权给女主,从此就受制于他人,正所谓落地凤凰不如鸡,凭缘宝郡主的素性果决,必铲草除根,替皇上除去王朴这个最得力的臂膀。若她不交权,缘宝郡主怎能容忍被一个婢女骑在头上,必深恨之,王朴便从此家务宁日。”温体仁进言道。 “徐次辅已经告病多日,他若是就此没了,王朴不就没了靠山,我们可动手铲除他。”崇祯不太喜欢这个引狼入室之计,只恐偷鸡不成蚀把米,到头来赔了夫人又折兵,一如上次,本想托杨鹤将王朴诱杀,却最后不得不将王朴升为总兵官,以示所谓诱杀为谣言。 “圣上,不可啊。”温体仁忙劝道:“王朴手上的神甲营是大明有数的精兵,如今平贼正倚重他。” “那他也不肯平贼,朕恨不能立刻饮其血寝其皮啃其骨。”崇祯怒道,青筋暴起。 “所以才该把缘宝郡主下嫁给王朴,不过给他开一个条件,先立下军功,而后才准允迎娶。” “为何朕要杀一条狗,却不能下旨就给办了,倒要,来回兜转,把宗室女送给他,这岂不成了和亲。”崇祯越想越想不开,破防道:“难道朕这个皇帝是无能无用的傀儡了吗。” “圣上啊,万万不能如此说。”温体仁大骇,跪下磕头不住:“天地有序,只是王朴竖子不敬法顺天,他必遭天谴。” “不管怎样,你告诉洪承畴,他一定要想法替朕除掉王朴。”崇祯挥袖道。 “是,圣上卓见,洪承畴为圣上赏识,才得以提拔于微末,他是忠谨之人,必不负圣望。” “哎,洪承畴是忠谨之人不假,可他毕竟太年轻,朕仍是不太放心,山西流寇与陕西闯贼万一里应外合,乃至于好容易才形成的合围之势功亏于溃,朕昨夜便梦到闯贼入山西,糜烂中原,天下震动。” “圣上。”温体仁悚然一惊,万一贼势如此不可休,他这个首辅也就当到头了,而且指不定是否获罪下狱。 “把关宁军也调往山西。” “圣上英明,关宁军乃大明柱石,区区流贼莫不可抵挡。”面对这位皇帝,温体仁万万不敢说半个不字,只能事事顺着圣意。 “但是,关宁军还要守着山海关,轻易不得外调。”崇祯听说区区流寇,顿时醒悟,流寇还是易于之敌,东虏才是顽敌。 “这,这个。”温体仁被圣意飘忽不定整得一时失语。 “高起潜,周遇吉,贺人龙,张应昌所部入山西布防,务必毕其功于一役,朕要毕其功于一役,你听明白吗。”崇祯怒目圆睁吼道。 “臣领旨。启奏圣上,请以宣大总督张宗衡随调入晋督张应昌,罢山西巡抚宋统殷,以许鼎臣代之,督贺人龙。如此,大明北地五省精华尽集山西,闯贼插翅难逃。”温体仁心中有数,这场大战的得失关乎身家性命,不得不全力以赴。 “准。”崇祯满意应允道:“就以高起潜为监军,代天行狩。” “啊?”温体仁心里暗暗叫苦,这个太监来头太大,别去了反而处处掣肘洪承畴,岂不坏事,万一未尽全功,皇帝会不会迁怒于他,念及此,又咬牙道:“听说王朴与高起潜有故旧之情。” “嗯?是吗。”崇祯显然是第一次听说这个事,神色十分讶异。但细想便了然,当初左良玉谋反,王朴与高起潜共过患难,确有故旧之情。 “高起潜是圣上的近臣,当然忠贞可靠,但是他会不会为了与王朴有交情,就处处偏私,以至于误了大事,且王朴反相已显,难免作出大逆不道,无君无父之举。” “怎么说。”崇祯拧眉追问道。 “比如养寇自重啊,故意放走闯贼。” “啊。逆贼敢耳。”崇祯恍然惊悚,握拳道:“那么该派何人去呢。” “圣上英明天成,高起潜是个好人选,但大事不烦宽,请圣上亲自好好提点高起潜,不妨多说些重话,叫他知道滋事体大,以免疏失轻重坏了大事。” “善,爱卿你很有心。”崇祯大为满意,连连赞道。 温体仁心里得意,有了这番先入为主的进言,以后就是出了差错,皇帝也只会怨恨王朴和高起潜,于他却毫无伤害。 君臣两人又商量了许多事项,天色渐暗,崇祯命内侍送温体仁出宫,目送他从殿门走影远离,发了会呆,面对十余奏章,长呼了口气,鼓劲自言自语起来:“好,会好的,祖宗江山。”坐下取一份奏章,默读了,胸口如遭一棒,但他犹在顽抗,只以为两眼酸涩,看漏了,又仔细默读,终于扶额哎呀起来,这却是王朴为钱龙锡求情的奏章,钱龙锡为前阁臣,原是袁崇焕的后台,因袁崇焕逆案受牵连,下狱论死罪。但是王朴和钱龙锡怎么勾搭上了,崇祯陷入恐慌,想起朝中有不少人也为钱龙锡求情,难道王朴已经走了新门路。是了,王朴原来的后台徐光启老迈多病,他要在东林党中物色新后台。 崇祯眼神凌厉,立刻传唤王承恩。 王承恩此日不当班,从住舍匆匆一路小跑,进来扑倒,气喘如牛道:“万,万岁爷,奴,奴婢在。” “朕不是问过你,仔细王朴的一举一动。他这是怎么回事。”崇祯颜色不善,将奏章摔在地上。王承恩拾起看过,也是迷惑,忽而灵光一闪,回道:“会不会是王朴听说徐阁老病危,另外找靠山。”惯例,大明的武人卑微,难以自立,需在朝中求一靠山才能保全官身。然而,若因为原来的靠山病危,另外再找靠山,这几为三姓家奴,世人鄙夷。 “朕也是这样以为,可王朴到底要找谁作他的新靠山。” “恐怕不好找吧。”王承恩疑窦道:“圣上,本朝向无此例。”士大夫都有洁癖,厌恶三姓家奴,哪怕王朴舔着脸求新靠山,也不会有人接纳他,反而会更加看不上他,原来就是有人同情于他,这样一来也会转为厌憎,故而,大明朝的武将一生只能跟一个靠山,如戚继光和李成梁的靠山就是权臣张居正,张居正病逝以后,戚继光很快失势,郁郁而终,李成梁以养寇自重的手段,勉强撑了几年,但是从此仕途也非常不顺,屡次被弹劾罢官。 “那就是了,哼哼,王朴也得意不了几日了。”崇祯心里爽快起来,没有了朝中应援,王朴就没了粮饷,神甲营的饷银会被各地官员克扣大半,甚至于全部。而且王朴的很多生发买卖也会受到各地官府豪绅蚕食侵吞,他的烟草生意早就叫人垂涎三尺,饥渴难耐,一个卑微武人一旦陷入孤立,谁也不会给他脸。 但是王承恩却不像崇祯这么想当然,今时不同往日,王朴手里有强悍私兵,几乎是个听调不听宣的藩镇,朝廷正值困顿,把他逼到绝路上,只恐不忍言之祸。 “圣上,奴婢有一言,说出口便是死罪。”王承恩噗通跪下,忧心忡忡进言道。 “怎,怎么。”崇祯不禁大惊,这个太监于他是从小的贴心玩伴,深知其为人,万不得已绝不会说出寻死觅活的重话。 “常言道,困兽犹斗,万一王朴见朝中政争对他大不利,他,他很可能。” “很可能,很可能怎样。”崇祯脸色大变,追问道,但王承恩脸深深埋地,不敢接话。然而,话说到这个份上,言下之意已经呼之欲出。 “去把温阁老喧进宫,哎。”崇祯冷静下,还是想听一听温体仁的主张。 第一百三十七章 内蒙殖民公司 殿门大开冷气灌进来,弥漫到了跟前刺骨辛寒,崇祯这才醒悟,问道:“今夜为何不烧地龙。” “回,回陛下,已经在烧了。但是今夜较往日冷些,还有这批煤块不如从前。”值班太监忙回道,汗珠子挂满脸颊。 “怎么回事。”崇祯不耐烦起来,问道:“说啊,进贡的煤难道会是劣品吗。” “不,不敢,奴婢不敢。” “来人,将这个奴才送锦衣卫,查办清楚。”崇祯正值气头上,不耐挥手就将这个倒霉值班太监下狱。转头又瞥见一个宫女在殿中阴影处点烛台,似被侍卫进门的动静唬了一跳,手一抖白烛落地,这宫女惊呼一声,忙去捡了起来。烛液残留金砖,火窜了起来,宫女惊恐万状,抬脚去踩,又滑了一跤,好巧撞倒烛台。 “大胆,乱棍打死。” “护驾,护驾。” 还是王承恩机灵,端起一口铜镶鎏金香炉,冲过去拿灰洒在上面,扑灭火头。崇祯松了口气。 众侍卫七手八脚,把害了惊吓全身瘫软,面色灰白仅余半条命的宫女叉了出去。 崇祯怒极,手足发抖,喃喃自语:“乱套了,怎么乱套了。”便要抬脚出大殿,王承恩忙捎起一件白鹿皮斗篷跟上去,苦苦哀求:“圣上,快添衣,万一着了凉,奴才万死都不可赎罪。” “去景仁宫,叫温阁老去那里见我。” “遵旨。”王承恩暗叫不好,这是去找皇后问罪之意,毕竟宫廷贡品有残劣,皇后为后宫之主,难辞其咎。他连忙歪头以眼色暗示后面紧随的亲近宫人,命他赶忙绕路去景仁宫报信给皇后,好早做奏对准备。 天昏昏暗,冷月早早探头,月下一行皇辇呈星河状,缓慢通过层层楼宇,整个皇宫格外冷清,病态般的苍凉。 崇祯进了景仁宫,见跟前跪满一地,当先皇后周氏的衣裳竟有退色痕迹,问道:“好冷,你们为何不开地龙。” “臣妾见过圣上,回禀圣上,是宫内的煤不好,熏着臣妾头疼。”周皇后扶额叫苦起来。 “你是皇后,这种事该你来过问。”崇祯责问。 “臣妾已经跟惜薪司讲过,他们说,今年的内帑不够用了,进不来山西的白煤,只能去淮南运多烟的黑煤。”皇后细若游丝的回道。 “内帑不是还有三十五两,怎么会不够呢。”听说是因为缺钱,崇祯如冷水浇头,当场就卸了气。 “内帑银子需备着给皇上急用,臣妾不敢动,只能拿皇庄的收成,勉力收支平账。”皇后终于委屈的眼圈红了,只差哭出来,道:“臣妾无能。” “皇后无过,是朕处事不明。”崇祯忙上前抱起周皇后,夫妇二人相拥取暖,此景凄凉。 “山西的煤商可恨至极,着锦衣卫缉拿,下狱处死。”崇祯回头对王承恩面色冷冽道。 “回圣上,山西煤商的后台就是大同总兵王朴本人。” “啊?”崇祯气结,这般也七拐八拐到了王朴,可恨可恼。他来回踱步几下,问道:“王朴授意否。” “不知。”王承恩老实回禀。 崇祯也不知该怎么办了,细思极恐啊,王朴辟护下的商人已经敢不给皇宫进贡,而不是按常例,遇到宫内拖欠回赐,找户部等茶引铁引盐引。无论是否王朴知情甚至授意,这都是大不敬之罪。然而,王朴的大不敬,崇祯又能怎样呢。 平陆县一处僻静园林宅邸内,各人穿梭林荫其间,手里持牌亮名,管事见了名牌,躬身请让,早有候命侍者引路,次序入内大厅堂。这些人衣色多呈浅灰低调,但是手腕指根花绿锦华,无不是令人花眼了,身配稀世重宝美玉,色泽光洁一眼不菲。大明律商人不能穿绸缎,这是豪商常有的穿搭。 侍女将茶水奉上,一位文士抿了一口,瞥了一眼左席,左席却是一个粗壮汉子,眼眸闪着幽光,似他的老家那白山黑水才有的阴郁天色,这就是后金叛奴郑牙儿,一年的锦绣小意日子并未使他发福,依旧精廋。自从蓟州城下投了神甲营,因献城之功,王朴给了他联络晋商的差遣,这是个美差,容易生发。但是郑牙儿是失望的,他的志向不止于此。兵事中见过大场面后,他就了然这个世上,最威风的是掌权者,乱世中钱财又何用,还不是掌权者一个念头旋起旋灭,大丈夫要权。 文士也是熟人,晋商的范永斗,他心里也是失望,王朴只派来了郑牙儿,这是个降人,今日的筹股意向会是晋商与江南财阀首次大宗生意,兹事体大,本来就算王朴不亲自到场,也该委于第一亲信王雅来一趟。而且王朴把联络晋商的差遣委给一个东虏降人,莫非是有怀疑什么,难说不会早已摸清了他们底细。 “山西不太平,这门生意是牧斋先生的主张。”江南财阀杨家管事人发话了,言下颇有不屑晋商之意。这也难怪,北方贫瘠,商家交易一次,货款顶了天就是十万两以内,而江南财阀动辄百万两,有此体量落差,早已不可能平视。 “雁门关在神甲营手里,贼军万不得进犯代地,这门生意大有可为啊。”范永斗笑意盈盈,丝毫不动气,晋商有个传家的信条,只要银子到手,哪管天塌地陷,做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首先,棉花在鞑子的草原种不种的成,这个我们没有试过,其次,神甲营最迟两个月内,要击败当面蒙古鞑子,据说那是一个十万人的大部落。蒙古人还不同于我们大明,十万人里面至少有五万可战之兵。第三,朝廷是否能放任神甲营对草原用兵,这个当面的蒙古部落在嘉靖年还曾受过册封呢。”江南财阀显然是有备而来。 “这位郑先生是神甲营的人,由他来给诸位解惑。”范永斗把球踢给了郑牙儿。 “诸位老爷,这位杨老爷问的好,这三问,我一条条作答。”郑牙儿起身作揖,淡然一笑,但他的笑意冷冷,愈显狰狞:“不止棉花,还可以种地瓜,大豆,只要地在,种什么都可以,我是辽人,种什么可以,我知道。第二,这个奈落部落多次犯境,去年就来了一次,这一次,我们出关讨伐,正是为国平叛。” “那么,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神甲营打得过吗,据我所知,神甲营只有一千锐甲。”江南财阀杨家管事人问道。 “杨老爷,你是知道的,我是东虏降人,我原是皇太极的亲兵牛录,额真户木丹的包衣奴,在京师城下,我的主,前主子就是败给了王朴。” “可惜我不懂行军打仗,你说的我们又不懂。”江南财阀杨家管事人道,他话虽谦逊,眼里却透着得意。听说皇帝恶王朴,他是推却不过钱谦益的人情,但是心里早打定主意,莫与王朴牵扯太深。 “江南来的老爷,我们辽东汉人有句老话,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大明还有蒙古都是女真的手下败将,然而,王朴就大败了女真人两次,江南来的老爷,你还怀疑什么,神甲营连皇太极都能打败,会拿不下区区一个蒙古部落吗。” 对面的江南财阀各家管事人都交头接耳。 “一千对五万。”“万一败了,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胜算不大。” “够了,神甲营平贼哪一次不是一千对数万,给你们开开眼吧。”郑牙儿忽而大吼一声,镇住众人,后连拍掌三下,大厅门大开,外面一阵马嘶甲锵,这是他借来的三十铝甲装具骑兵。顿时银光充盈园子,这三十铝甲装具骑兵就只是默默列队,即使外行人也都震撼不已。 “铁浮屠?” “错,这三十骑可抵三百铁浮屠,或可抵三百女真勇士,而一个女真勇士可抵两百大明官军,一个大明官军可抵十个流寇。诸位老爷应知,我可不瞎吹牛,东虏入寇那次,我正好在场,亲眼所见,女真勇士一人就敢追砍两百大明官军。”郑牙儿咧嘴笑道。 “模样很唬人。” “我看挺厉害。” “那身盔甲就百来斤,大刀也很有分量。” 江南财阀管事人纷纷过来指指点点,又一通交头接耳。 “下马。”郑牙儿一声令下。 “哎呀。我的娘。”见这些铝甲装具骑兵居然翻身就下了马,众皆哗然,不动如山不奇怪,想来神甲营是朝廷有数的精锐军马,找来三十锐甲,穿戴整齐出来亮个相,并不很难。多数人只是感慨一番,并不惊骇,但是,若整座山能动如脱兔,却又是另一层境界了。此刻见识移山之威,人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他娘是妖怪呀,披挂上百斤的铁甲还整齐翻身下马,一点没有拖泥带水,这是三十个吕布吧。 “啊,我终于明白,为何神甲营能打败各路对手了。” “今日方知吕布为何勇力也。” “凭这三十甲士,万军中可取敌将首级。” “老爷我家里要是有个这么厉害的家丁就好了。”这不着调的话引来哄笑。 神甲营安排的这个武力展示取得奇效,各人都信服王朴确有能力击败一个十万人规模的蒙古部落,占据其地。 “各位,关外的妙处在于不用征税,不服徭役,农闲可养牲口,以后农户人家会有积蓄,关外极冷,棉布不能省,茶叶,铁器,哪一件都需要从关内买,生意之道,细水长流。”范永斗眉飞色舞道。 “只要皇帝不征税,必盈利丰厚,这是不假。”江南财阀杨家管事人掐指盘算道:“但是,皇帝万一盯上了这块地,你们挺得住吗。” “这个。”郑牙儿有些尴尬,他虽是东虏降人,但对高高在上的大明皇帝依旧心存敬畏,他万万没料到大明的豪商居然敢公然口吐大逆之言。 “历朝历代都只有三百年,算起来大明的气数该到头了吧。”范永斗忙抢话道。 “嗯。”江南财阀诸家管事人面面相觑,居然多半是赞许之色。郑牙儿反而错愣,心绪不宁,思忖着:这他娘就是轮臣贼子的窝点,等将来王朴得了天下,要叫王朴把这些人都宰了。 这一刻臭名昭着的中国历史上第一家殖民公司,内蒙公司成立。股东一共有十三家,其中晋商八家,江南财阀五家。入股金合计一百六十五万两白银,由江南财阀以占份七成控股,可见江南财阀的财力远胜晋商。 黄河之彼,花海无浊,天渊鳞云,王朴在马上昏昏沉沉,他的寒病更重了。邢红娘听怀里的王朴呓语,只无措神伤,终于还是咬牙道:“我带他去城里一趟,陪他去看郎中。” “那,我们。”汤三迟疑道。 “你们留下,去那片山脚等我,三日后,我回来与你们会合。” 邢红娘带王朴连夜进了通许县,一个美貌娘子与病怏怏的汉子共骑一马在招摇过市,引来了县城里的百姓纷纷驻足侧目。连走马好多条大街,才寻到一处客栈,邢红娘将马交给店里伙计,搀扶王朴进店内,掌柜看到两人,暗道,这是一对夫妇,看来出生不俗。 “夫人,开一间上房吗。” 邢红娘脸一红,侧身看店里冷清,只有三两客人,正愣怔往这里看来,邢红娘拿鞭子一绷,怒目他们,这些人见这小娘子凶蛮,不想寻常良民,出门在外,不敢惹事,纷纷低头盯筷子去。 邢红娘这才强自压下疾走的念头,道:“一,一间客房,靠窗,带火炉的。” “好嘞,麻烦出示路引。” “没有。” “好嘞,客人两位,丁字一号房。”掌柜也不强求,但是没有路引的客人来路不明,他还是留了心眼,借烛光抬头看清两个客人的相貌,记在心里,备连夜去衙门口看张贴的通缉令,这是生意经,万一是通缉犯,他能得一笔赏钱,倒也不是贪图这点赏钱,若通缉犯入住被别人告发,他难免会有官司缠身。 第一百三十八章 小登科 流星锤 当夜房内烛影斑驳。 邢红娘去打来热水,给王朴通身擦拭,王朴满心纠结的任由她服侍,想起了什么,苦笑出来。 邢红娘循声抬头,问道:“李郎,你笑什么呢。” “我,我讲个故事吧。”王朴于是绘声绘色讲了白蛇传。 邢红娘拿妙目端详王朴,问道:“真奇怪,李郎的白蛇传跟我小时候听过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王朴问道,白蛇传经过几百年版本演变,前后迥异,毫不意外。 “我小时候听的白蛇传中,许仙是个坏男人,李郎这个许仙是个好人,只是缺少担当。” “你那个版本的许仙干了什么坏事。”王朴有些心虚,但还是问道。 “嗯,我不想说,那样男人太可恨了。”邢红娘抬头仔细盯着王朴,直把他盯得冷汗爬额,道:“我喜欢李郎这个版本的许仙,至少他始终对白娘子有真情,而且我也喜欢许仕林长大后考状元,做官救母的结局。” “我们的孩子不考状元,但是造反成功后,说不定能混个开国功臣。”王朴不敢再深究许仙是否真情这个话题,便换个更引人遐想的美好憧憬。 “是,这样。”邢红娘却不是很有兴致,若有所思的呢喃道:“听说打下天下以后,功臣会被兔死狗烹,朱洪武就杀了很多功臣,我宁愿我们的孩子去做个小乡绅,在太平年,乡绅衣食无忧的平安一生,那可比功臣纵然富贵,却不得善终强。” 王朴哑然,他猛然想起顾环宸,思忖:难道他不肯辅佐我,就是怕兔死狗烹。是了,因为有朱元璋这个杀功臣的始作俑者,汉家英雄陷入精神内耗,明末各路造反头子,和王朴这类军阀都难以寻觅人才,以至于各路势力均难以发育成形。时无英雄小人得志,被满清捡了大便宜。 “奴家一介妇人,不懂这些大事,李郎你听了莫笑话。”邢红娘见王朴神色不定,以为他想得远,心思重,乃愁苦前途,怕他因过虑而伤了身,忙宽慰道。 王朴犹在心思急转,在关内可能取代明朝的各势力中,只有王朴既有科技,又有军队,还有财源,发育成熟,这却是为何。是了,王朴是现代人,深知女人不弱于男人,所以他能重用王雁,而其他明朝人都不可能如此重用女人。念及此,王朴再看向邢红娘,心里暗暗嘀咕,这个女人可以收为羽翼就好了。 于是王朴不顾寒病在身,一把抱住邢红娘,将她拖上床,邢红娘惊慌,挣扎了几下,还是不及反抗,就任由王朴脱去衣服,房内娇喘动人心魄。 第一百三十九章 寒病方子 邢红娘自幼浮浪江湖,见识不少黄公子这等斯文败类,晓得那层抹粉皮囊下是何等猪狗畜生,当下恶狠狠瞪了回去,正欲上前殴之,王朴连忙拦她,道:“快走,咱们要赶在官府关城门前出城去。以免被瓮中捉鳖啊。” “嗯,是。”邢红娘对王朴言听计从,一震衣袖,手中流星锤哗哗作响,二十余各家公子哥与帮闲慑于雌威,居然纷纷落荒而逃,更有一位公子哥仓促转身之际,一头撞向柱子,闷哼一声,掩面淌血,帮闲去搀扶,才歪歪斜斜的逃开几步。 或是见多了这场面,邢红娘不理会他们,径直去牵来马。王朴便于邢红娘共乘一马,疾蹄往城门而去。 守城的兵丁远远听见城内有喧哗呼叫,却听不真切,更有马蹄声愈显,正在疑惑,就赫然见到一对男女骑马冲了过来。正纳闷呢,又有眼尖之辈见那女子手里有兵器,大呼:“这是一对贼人,手持利刃,杀人了吗。” 众兵丁纷纷围了上来,挺枪备刺,听得有锣鼓声,却是帮闲也从后骑马尾随,一边敲锣一边高喊,杀人啦,高家三爷被杀了,不要放走凶徒。 一听是高三爷给人害了,那这对男女就是义士,兵丁们便纷纷懈怠,发一声喊,贼势大,逃命哪。兵丁们居然齐齐让开城门,邢红娘大喜,这些兵丁穿着皮甲,用流星锤可不太管用,本以为会是一场恶战,怎知还有这好事,当下加鞭从城门洞穿了出去。 出了城门,王朴转头看向远去的通许县城,心里五味杂陈,原来人心如此,大明朝的体面人物如此不堪,末世就是这样一点点积怨汇成洪流,终于在十三年后,击垮了大明,也连累汉家第二次亡于异族。 “错的不是他们,是我们。”王朴喃喃道,肉食者鄙,没有这些权贵平时骄奢淫逸,恶贯满盈的欺压良善,这大明朝又怎么会聚不齐人心,终于被区区不足百万人口的女真部落打败。这一刻王朴居然生出了谋反之心,要是能把崇祯的皇位夺了,是否就会好一些。 “嗯?”邢红娘听了这突如其来的小声嘀咕,一头雾水。 “我是说,有财有势的人都坏,怪不得大家要造反。” “嘻,夫郎啊,你才知道,从前你都不上街去吗,这样的公子哥最是可恶,无日不在害人,我的师父师姐就是被他们害了。啧,这些恶事海了去,我都不敢说出口。” “我理解。”王朴可以想象的出,他才做了几日大明朝的底层百姓,就遭遇了一场经典款欺男霸女,若是做一辈子的底层百姓,该是多么绝望可怖之事。 然而,此刻言之脱险尚早,身后有风沙卷地,邢红娘回头一望,暗叫不妙,城内的大队人马追了上来,而且己方是两人共乘一马,却是甩不开了。 “是那一锤把人打死了。”邢红娘懊悔不已,道:“我留下来断后,你骑马先走,去关阴山山脚找汤三,若没有找到,就去孟津县白鹤渡口汇合,不见不散。” “啊?”王朴一愣,陷入左右为难,和邢红娘分开,他就可以去找神甲营,如愿归位了。但是孤身一人闯荡大明,这是穿越以来从来未有,也不知是福是祸。 “夫郎,你要活着。”邢红娘是江湖女儿,从不拖泥带水,言罢就勒停马,翻身下地,再一拍马腿,好在王朴穿越以后勤练马术,马翻蹄复行,他急忙稳住身子,回头瞅了一眼渐远的那细长直腿美娇娘,这些日子相处,他再也不能拿这个女贼为仇敌了。 邢红娘目送王朴离开,她心里是莫名的哀苦,这个男人就这样走了,抛下她这个妻子,或许她在这个男人眼里也只是个野女人而已,但是,身为女人此生就一个选择,她选了,只能认命。提起流星锤,大喝一声,向追兵迎了上去。 王朴从官道跑了十余里,马累了,不肯跑,他就下马牵着走,路边是很多农户置身田宅,走了一段,王朴终于鼓起勇气问了路,这条路通往十八里镇。 十八里镇?我该向东去吧,找神甲营,但是神甲营还在开封府杞县吗。王朴左右为难,要不退而求其次,去孟津县白鹤渡口等着。王朴思来想去,终于还是决定北上去白鹤渡口。因为这会儿神甲营多半也在渡口守株待兔。 然而问了路才知道,孟津县在身后。这时掉头太危险了,万一撞见追兵,给认出来就糟了。王朴决定先去附近农舍里留宿一夜,明日再回头,追兵绝不会穷追一昼夜还不散。 他在附近略寻了一处,看起来比较好的宅子,去扣了门,开门是个老汉,见到王朴一脸粉嫩,吃了一惊,更见脚踩官靴,吓得魂飞魄散,惊呼道:“官府之人来,来,来我这儿啥事,我没欠税。” “嗯?”王朴也是无语,怎么这个家伙一眼就看出他是官府之人,便道:“老人家,我不是官府的,我来这里借宿一宿,我有银子。” “是,是吗。”老汉听王朴言语和气,便信了七八分。转而生起气来,道:“小老儿从前是跑镖的镖师,去过几次边镇,公子你的靴子是官靴吧,还是紫色滚边,三品大将的形制啊,这可不能随便穿,给官府瞧见,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那是我朋友的,无碍。”王朴一听才知靴子还有这些规矩,怪不得他的靴子从来是找匠人订做,并不与别人混用。 “话不能这么说。”老汉听了将信将疑,不过若这话是真,那这位公子的来头可就不小了,多半是个官宦子弟。只是孤身一人出来,居然连个仆从都没有,这又是可疑。 正估摸着,这时屋里传来老妇呼唤:老爷子,你磨蹭个什么,快来剥豆子,将下锅了。 老汉回话:哦,你等会儿。 “小老儿,姓梅,公子若不嫌弃,倒也有一间屋子空着,拾掇一下,来客可用。” “梅老先生,小子姓李。”王朴拱手笑道。 进了屋,瞥见一大家子正围坐窗下,王朴与他们相顾皆愣怔住了,老妇还没动问,梅老头抢先发话:“这位公子要来借宿,你们吃完饭,就赶紧去收拾左厢那屋,被褥也先要晒了才敢接待客人。” 回头又对王朴道:“这是贱内,这是我的二儿与二儿媳,这是长媳。” “老太太,兄弟,两位兄嫂。”王朴忙上拱手,一一见礼道。 “呵,不敢当,公子一看就知是个贵人,我哪有这身份底气自称太太呢,公子唤我一声施婆就成了。”老妇连忙摆手道。 “施老太婆。”王朴首次孤身在外,格外的小心谨慎,礼数不自觉极尽周全。 但他还是太累了,一路快马疾行,受了风,身上寒病更有反复之势。坐在一旁,头渐渐垂了下去。施老太见了,忙示意二儿去将王朴搀扶往左厢房去。 等二儿回来说客人入睡。施老太便问:“这人是谁,你打听清楚了没。” “应该是个从九边过来的军户,家里有人做官。”梅老头估摸道。 “那会不会逃籍,但是也不像,你看他路引了没。” “没,我非官非衙,哪里说得出口。” “闹了官司,你就好看了,你也不是不知,罗家天天盯着咱们那几口田,只要咱一落井,他们罗家后脚就来下石,盼着我们过不下去,百般心思贱买我们的田地,我看这人有些古怪的,就怕有官司缠身。” “古怪是有点,但是你看今年的徭役快到了,大儿死了,我实在不忍二儿也去送死啊。这人投宿,肯给钱就成,咱们便可拿这钱冲抵徭役了。”梅老头一脸苦涩道,自从皇帝封了福王,徭役就愈加繁重,修建宫殿扛大木头,每年要累死不少人。他的大儿就是给福王修兴庆宫不明不白死了,官府给的说法是瓦片落头砸死,同伴回来又说是给砖头砸脚,不能扛东西,被福王的恶奴活活打死,然尸体也给烧了,官府说是什么就是什么,草民还能有什么法子。这般惨状又何止他们一家,皇家的气派岂在乎小民生死。 念及惨死的大儿,施婆两眼终于黯淡下来,只缓缓坐下默然而泣。梅老头在一旁叹息道:“本本分分又能如何呢,就能活命吗,我的儿死的老惨,死的老冤,这就是本分人的下场。”既像是劝服老伴,又像是劝服自己。 王朴带病受了风寒之余,还有惊吓,没了邢红娘的细致侍奉,一时病躯难以康复。本以为明日一早就可以出发去渡口,然而头疼欲裂,几不能下床,他日前在县城里看了大夫,方子还留着,只好托梅老头采买些治风寒的草药。 熬汤吞服,睡下一眨眼就过了响午,只好休了去留的纠结,只待明日再说,然而没有邢红娘夜里偎依在怀里供暖。屋子挡风尽也不灵了,风寒迟迟不见好。 又卧病床一日,到第三日,所谓夜长梦多,王朴并不知道,耽误这三日功夫,代价是多么大。祁县李信谋反的消息终于传扬到了这边,这是必然之势,王朴本该想到,但他这两日被病症捣的头疼,没有及时觉悟。部分也是因为王朴本就不是李信,隔了一层,遇上事就不可通透了,易犯糊涂。 普通人只是知道临县有个叫李信的人聚众谋反了,但是豪绅有很多耳目与人脉,更能详知细节,原来李信在当日乘乱逃了狱,就不知去向,贼军占了县城,但群龙无首,很快自散。 阴晴不定的天,益发招寒,帘外房檐挂下,吊冰化珠水,落入碎琼乱玉,通许县黄公子正拿酒瓶子狠狠砸着一只小蛐蛐,一下两下,碎了甲壳,三下四下,浓汁就淌了出来。微醺的,不稀罕用了十两银子的宝贝,只作笑谈道:“少年都用不上你了,还留你何用。” 阴恻恻的少爷把一旁的书童给惊出尿意来了,这位少年平日打骂下人留了分寸,要那儒雅体面的,一旦被老爷种种责罚后,受了委屈的少爷是什么样儿,从前被打死的那小妾,是他亲手埋进荒坟,如果她还能开口,许是一把泪说不完。 这一回被老爷罚禁足,是不小的罚,伴在此刻的少爷身边,有多么凶险,书童只觉耳边微凉,大大的汗珠子顺着耳垂划进衣领。 “少,少爷,酒不宜干吃,我去给你买八碧园的枣糕,东乡水豆腐,还有三里庵的蜜饯,这都是你喜欢的吃食,买过来配酒才滋味。” “混的屁,斜了性的奴才,你是不是看我笑话了,便要急着出去拿来说嘴。”黄少爷即欲择人而噬,俊脸在此刻狰狞起来,怒道:“哼,说啊,难怪少爷我在外遭人贬损,原来是你在作祟。” “少爷啊,奴才纵然有十万个胆子,也不敢背着主子干下这等没心窝的事。”书童是个机灵人,忙不迭磕头,使了劲的以头碰地,地上和额头没几下就血沫横飞。 “狗奴才,做戏给谁看。”黄公子上前踹了他一脚,这一脚不轻,将书童踢飞起一个跟头。但是书童却是安了心,顺势打横滚了五六步远,及门槛下又爬起来,就裂开嘴畅笑道:“谢少爷赏的这一脚。”那血沫犹在脸上,摊油饼一样的,随这笑,纹浅处化散,深处聚为浓珠。明明很诡异,却给人莫名的狡黠有趣。 “你个死王八,就会做戏卖惨,欺我心善。”黄公子被他的滑稽气乐了,就止了往死里打的心思。 “少爷莫急,我去打听,大伙儿吃了这泼天的大亏,贼夫妇就是逃到天涯海角去,也要把他们揪出来,剁碎了喂狗。但是这会儿群龙无首,还需你给拿主意。” “男的死活不论,女的要活口,挑断手筋脚筋,给我留用。” “是,少爷。”书童后脊发毛,但脸上尽是谄媚笑意。 离了少爷的屋,书童长舒口气,拭去额头血印,只觉一阵辛辣,又自苦,少爷只说要活口,可这会儿人都没影呢,哪来的活口。不过依着少爷的脾气,他找不到活口,便迟早沦为死口。 衙门院落走道里有往来匆匆的衙役差吏,书童很是纳闷,就拦住一个书吏,问道:“怎么回事啊,今儿有官来?” “哪有官来,这会儿,八抬轿子请人都不敢来了,是临县李信谋反。” “谋反,这叫李信的是谁,没听说过啊。” “去,去,你懂什么。” “我不懂,但我少爷懂啊,要不我请他劳驾来亲自问你。” “别,别,我告诉你,李信是杞县豪族,听说他爹还是先皇的朝臣呢,这等人物谋反,哎呦,不多见。” “什么呀,豪族能有多大本事,谁不知道呀,最多几个家丁,几百乡勇,我看你们这阵仗,还以为李信是什么统兵大将呢。”这书童在衙门里呆久了,见识长了不少。 “你懂个屁啊,李信是素有名望的读书人,这种人物谋反,你当是开玩笑的,只要他投了贼军,就是后患无穷,他不比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流寇,只要他进了流寇的大营,被头领重用,从此,流寇就要如虎添翼,其势难制也。” “哎呦,这么厉害。”书童这才肃然,又问道:“我们这里离杞县就百十里,会不会打过来,怎么办。” “这你自可安心,李信虽攻下了杞县县城,但他没有踞城死守,而是遣散手下,自己潜逃。” “那又是为什么,好容易打下的城,还没焐热就不要了。” “所以说你不懂,杞县在中原腹地,周围官军无数,无险可守,无山可藏,他不跑,不是找死吗。这等人物行事果决,脑筋通透,非同小可啊,开封府已经下文,悬赏五千两银子,务必捉拿。咱们这个县,恰好就处在杞县的西边,李信要投山西和陕西的流寇,便有可能打我们县经过。” 第一百四十章 损人不利己 “算日子,他,李信几时会经过我们县。”书童忽有所悟问道。 “算日子,快则两三天前,慢则今明。” “李信的画像给我看看。” “怎么,你也想领赏钱,在陈捕头那儿。” 书童想着,不立一个泼天大功,这关就过不去,便真的迈腿去找陈捕头。 陈捕头正忙着分派属下去召集乡勇,听县令少爷的书童求见,便没好气骂了一句,什么玩意儿。但他却没有回拒,着人放行。 书童匆匆进捕房,见过陈浦头,劈头就道:“李信的画像拿出来,我和少爷见过李信。” “嗯?果真?”陈浦头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神。但回过味儿来,疑心又起,思忖,这两货斗鸡玩女人,几时正经过,莫不是在消遣大爷我,却是不可不防。 从木桶里取出画轴,于案牍上摊开,问道:“这人就是李信,你怎么见过,莫随口胡诌,这是牵涉反贼的大案,万一闯祸吃上官司,县尊老爷那里饶不得。” 书童看了一眼,就失望摇头道:“这人不是我见过的那人,原来不是李信。” “哼。”陈浦头更是火起,正忙的脚不沾地,却有不相干的蠢材来消遣他,恨不得一脚踢去,叫他狗吃屎,嘴里犹自道:“李信那是什么人物,你也配跟他打照面,嘿嘿,人家一个屁就能崩死你。” “哈哈哈。”捕房里众人也都跟着笑了。 书童受了气,就冷下脸来,回怼:“前两日伤了黄少爷那贼夫妇,你们怎么还不抓到,连普普通通的贼人都抓不到,倒有脸耍威风。” 浦头冷哼一声,不再搭理他,听说那女人会使流星锤,这种偏门兵器莫非苦练十年以上,根本使不开,这种积年累月习武的高手十分不好惹,给人逼到绝路,放手一搏之中,大伙儿难免死伤。捕快们有家有业,一年才领十几两俸禄,何必玩命。书童受了冷落,愤愤不平,又一想:这画像上的人如果再胖一些,眉目就有点像了。但是鼻子那处对不上,难弄啊。 正在踌躇间,身后却有个捕快有意讨好,过来又从木桶里取了一个画轴,顺手把邢红娘的画像也在桌上摊开,笑道:“你看这张,这女贼长的好看,少爷肯定喜欢。” “啊,就是她,她,她就是少爷要找的女人,是那个打伤黄公子的女人。”书童指着画像惊呼。 “哈哈,哈,这是邢红娘,山西有名的贼军头目,你少爷可降不住咯。” “听说邢红娘是老姑娘,会不会是看上李信小白脸,来勾搭男人。” “那还真是勾搭上了。” 捕快们的八卦之魂冉冉升起,七嘴八舌议论开了。 “等等,你敢担保,不是认错,这是邢红娘,不是普通小贼,说错了会担上干系。”捕头厉声喝问道。 “哎呀,你们发癫啦,这就是那个使流星锤,黄公子吐血了,化成灰都认,但是,这画里的,岁数小了。”书童给陈捕头一喝问,登时支支吾吾,吃不准了。 “那就对了,这画像上落款是天启七年,五年前。”捕头想了想,又道:“我就说使流星锤这种兵器,一定不是小贼,不好惹,原来真是有名的贼头。你跟我去见老爷。”说着,抄起两幅画,草草卷了,又拉拽书童,径直往内堂走。 第一百四十一章 宗室都是胖子 县衙大堂上,县令黄玉海深锁眉头,带回来这个犯人几乎只剩半条命了,又听说是路上被人行刺,刺客逃脱。县令黄玉海向左瞧,县尉立于边上,漠然不做声。 “嗯,用水泼醒他。”县令黄玉海虽有怀疑,但不值为此大动干戈,只好先审犯人,只要立了口供,不管后面人犯是死是活都不被动。 “大人,他这伤沾不得水。” “水泼头,不沾身就是。” 王朴宛如在地府逛了一圈,见透了十八层地狱里的各路邪魂妖魔,初醒转,只呓语:“我不穿越了,送我回去,我要回大学宿舍,大明太可怕了。” 在场的县令和陈捕头都仔细听这呓语,因为这闷头梦话最是诚然不枉,但是无论怎么琢磨,都没有悟通人犯到底说了什么。这些话每个拆开都认识,只是合并起来就听不懂了。 “大学宿舍,莫非是太学宿舍吗。太学生自娱自乐,会给太学起别名大学,这也说得通。” “你是太学生?”陈浦头不待请示,急忙追问。 “我是大学生,我,我还是藩王的郡主。”王朴说到这,猛然惊醒,后面的半句:郡主未婚夫。不能说出去,会被解送京师活剐。 这一刻,王朴骤然间的神色顿变太明显了,县令和陈捕头都看真切,相顾骇然,他们却听岔了,以为人犯是在说:藩王的君主。这人不像是平头百姓,他的牙口整齐洁白,浑身细皮嫩肉,但要说他是王府里的子弟就是不得了的大案,按大明律,宗室不能擅离封邑,违者以谋逆论,也正是这个缘故,贼军每攻陷一城后,当地宗室都无路可逃,只能乖乖待宰。 难道是陷落贼兵之后,宗室从逆,作了女贼头邢红娘的入幕之宾。县令黄玉海越琢磨越是恍然而悟,只觉这个说法居然十分自圆其说,而且与种种的不合常理都能一一对上。 “人犯,本官,本县是先皇帝天启三年的进士,黄玉海,字帘茹,可否报上汝名与字。”黄玉海的官位虽小,但他实则十分干练,只要是宗室,一般都不谙世事,这一通不伦不类的问话,良民只会愣然不明所以,万万不敢与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父母官称兄道弟。而积年的老匪胆大包天,会顺杆往上爬,自报些现编的名号来攀交情。只有正经的宗室才会丝毫不能领略异样,因为宗室永远不会上县衙的公堂受审,又安之若素与小小七品县令称兄道弟。 “我,我是神甲营的一个密探,你们把我送交大同总兵府,我们神甲营会有重酬。”王朴将事先想好的说辞急急和盘托出。 果然,黄玉海只觉口干舌燥,这是多么惊人的一件通天大案,宗室从贼,甚至于还有可能是贼军的首领。“你说,你是神甲营的密探,那你说一说神甲营的几个头面人物。” “神甲营有五个火铳队,队正分别是许宇翔,蒋潮海,郑政,严奇,姜钢,一个掷弹兵队,队正赵肖,一个炮兵队,队正陈令明,五个骑兵队,队正,我记不清了。守备刘一山。” “唔?为何骑兵队就记不清。”按说骑兵是全军最精锐的家丁,怎么反而不能记住名字。 “骑兵队是原来满桂的手下,满桂死后,投了我们,我不熟。” “哦。”县令黄玉海和陈捕头相顾一眼,眼中似有千言交织。这种内幕只有少之又少的神甲营大员才能知晓吧。 把王朴送去医治后,县令黄玉海只留下陈捕头,他一屁股坐下,以手负额,问道:“这到底是什么案子。陈捕头,你心里有数吗。” “县尊大人,本案牵扯太多,卑职仅仅是个小小的屁大的差人。”自从听到神甲营后,陈捕头浑身都在发抖,他能想到,但不敢想,更不敢说。 “就事论事,何来牵扯,说一说案子的事。”县令黄玉海还是有养气功夫,面不改色的回味这一场阴谋,神甲营,贼军,和宗室暗中勾结一块,这是要谋朝篡位啊,有人在策划一场惊天的谋逆大案。卷入其中,是泼天的富贵呢,还是死无葬身之地呢。 第一百四十二章 破庙里的泔水 县尉孔东骏匆匆回家,关紧门上栓,坐下举茶盏抿了口,抚脸暗暗咬牙,自忖:“左眼跳吉,右眼跳凶,怎么会跳右眼呢。”审讯王朴的时候,他全程在场,所谓旁观者清,县令黄玉海和陈捕头居然疑心人犯是某大人物,他猜王朴更像是大族人家的破落子弟,显然做了亏心事,不想让族里人逮住,所以他不敢自报家门,只扯谎说什么神甲营的探子,这人绝不可能是个探子,因为他体弱多病,没有野营的体魄,如何做长年风餐露宿的探子呢。 之所以挞定这个猜测,是因为孔东骏本来也是大族出身,乃山东衍圣公后人,深谙自古天家多薄情,世家大族也差不多,这种地方子弟众多,多勾心斗角,亲情淡薄。偶有不受宠的子弟受了委屈,就会离家出走,去自谋生计,而且冲动之余,还会脑子一热起誓从此与家里老死不相往来。他猜测人犯就是这么一个人。而且这个人犯路子很野,与邢红娘这个贼头勾搭上了。这样的不肖子弟,他那家里人肯定不认得。所以孔东骏并不担心会遭到其家族的报复,但是不知何故,他心神不宁。 问题是出在神甲营,孔东骏暗暗叹气,人犯突然提一嘴,说他是神甲营的探子,这绝非空穴来风,必定有根源。那么人犯是王朴的亲戚还是故友呢,两人情谊是深是浅呢。万一王朴以后知道了这件事,是否会来寻仇,想到这里,孔东骏的右眼又猛酸几分,眼帘忍不住抽搐起来。一个位高权重的总兵来找他寻仇,家里也庇护不了吧。 “怎么办,怎么办。”孔东骏出身不凡,平时难免嚣张不可一世,不想这一回却闯下了大祸。 “什么事呢,老爷。”妻子金氏从里屋出来,笑问道。 “无,无事。”孔东骏一生富贵全赖家里,自然是只敢报喜,不敢报忧。夫人也是大家出身,让她知道了,回去大嘴一说,家里长辈还不撕了他。 “这件点翠嵌珍珠簪子旧了,我想重新打一支,你把银子给我。”金氏虽觉得今日夫君异常,但并没太当回事。 “哎,夫人请稍待。”孔东骏一边去开箱取银子,一边心事重重挂念着这件祸事,入巷子里,阴森森的廊道下,有个黑影在前,他吃了一惊,往后使劲退,一个踉跄仰倒,后脑勺重重磕到护栏边,很是七荤八素。 金氏闻声过来,大骇,忙上来搀扶,连声问道:“老爷,你怎么回事啊,莫要吓我。” “哦,看,看错了,那里怎么有件衣服挂着。”稍后眼适阴暗,孔东骏终于看见那黑影只是一件衣物,苦笑不已。 “小荷,去,把那件蓑衣取走,以后别挂在那,怪吓人的。”金氏叫来丫鬟,命道。 将夫君扶进寝屋,金氏才问道:“那件蓑衣有什么好吓人的。你是怎么回事啊。” “哎,今日在衙门里撞见了吓人的东西,一具腐烂的死尸,吓了我啊,腿脚都不利索。”孔东骏扯谎道,他依旧不敢说实话。 “别说了,不要说这些,我夜里要发噩梦了,哎呦。”金氏捂住耳朵,埋怨不已。 我娘子怕鬼的,那么王朴怕谁呢,当然是怕皇帝,我只要跟皇帝的爪牙处好些,多半他就会知难而退了吧,再说人犯可能与王朴只是普通交情,不然他直接报上王朴的名号就是了,何必拐弯抹角骗人。 念及此,孔东骏决定明日去一趟本县锦衣卫百户行辕,那里的人会喜欢这份送上门的大功。 没几日功夫,黄玉海上告的文书有了回声。开封府的回文里明示,通州参将刘泽清正奉命南下,前来驰援。黄玉海早有定策,怕刘泽清不明就里坏了事,就决定出城三十里迎接。 在县境界碑边,又等了多日,这才等到了刘泽清的军马,却只是五六十骑。黄玉海与刘泽清当面,黄玉海拉下脸来,没好气诘问道:“驰援兵马何故就这么点,万一贼人逃脱,你如何向朝廷交待。” “朝廷欠饷,大军来往靡费,开销忒大了某吃不消,不过,这一次带来的都是精锐兵卒,保管周全。”刘泽清讪笑中又透着奸诈,还隐隐一副老子就是这么烂,你爱咋咋地的痞色。 “只有万无一失才叫周全。哼。”黄玉海气怒,冷哼一声,两人的初见十分不协。 费一小半日,跟刘泽清定下了设伏的位置与章程,黄玉海满意的返回县城。不料,陈捕头说人犯被锦衣卫提审,他吃了一惊,深恐人犯真是宗室,忙亲自前去锦衣卫百户行辕。 锦衣卫百户阮忠是个独眼龙,脸上横肉凌乱错落,一眼狠角色,说话却带着鸷声十分刺耳。 “县尊大人总该知道,我的职责是为皇上分忧,皇上最在意王朴这等边镇领兵之将的动向,我提审这个与王朴有关的人犯有何不妥呢。”这话说的天衣无缝,挑不出毛病。 “这个,人犯不能再动刑了,死了就坏了事了。” “没用刑,我本待押他进京,正等京里下发文令,这几日,我还不得不用好药物将养他,生怕他死了呢。” “那便好,但是万一有贼人半路埋伏劫走人犯,你们如何应对。” “那就请本县县尉来说吧,这事不该归他操心吗。” “这个。”县尊很想说,县尊靠不住,人犯就是被县尊的手下刺伤,但这种话一旦出口要惹官司,不能戏言。 阮忠看县令黄玉海吃瘪,心里暗暗爽气,便道:“县尊大人请回吧,本衙不接待上门客。” 黄玉海暗呼晦气,到手的大功给锦衣卫夺了去,略一沉吟,冷哼道:“既然你们锦衣卫要插手本案,我就只好交割吧,但从开封请来一支援军正在城外设伏,万一,邢红娘出没,你可以找他们。” “哦,心领了。”阮忠漫不经心答应。 黄玉海故意不把援军主将姓名给说出来,实在是包藏祸心的,看这个锦衣卫百户托大,正中下怀,暗忖:你不问援军在哪,我就当你知道,万一出差错,人犯被邢红娘劫走,你就罪在难恕了,这也是你在找死,我最多行事糊涂,交割不善而已,罪轻的很啊。黄玉海是文官,这种小过错而已,甚至于上不了三年一次的吏部京察。 送走了黄玉海,锦衣卫百户阮忠也不是没有担心,但他答应了县尉孔东骏,保他一个武举功名,做人要讲信用,特别是初来咋到,外放一任不容易,只有结交好地头蛇才能捞足油水,有油水才能去上面打点不是,所以从本县解押人犯到开封府的差事只能托付于县尉孔东骏。好在这一路都是平地,没有险峻山路,而且沿路人口密集,断不至于有大股的贼军出没,横看竖看这都是个不难办成的轻松差事。 锦衣卫和县尉的人马上百,这人数押运区区一个人犯足够了,这功劳本来就不大,再分润一小半给姓孔的,再有京畿几个倒霉玩意儿要分功,到头来可别一场空,能少分一点也是一点,苍蝇肉也是肉呀。阮忠这么想着美事,不觉露出邪魅一笑。 关阴山山脚,邢红娘凭识出同伴们留下的暗号,与大伙儿汇合。说了县城内的遭遇,众口皆主张去白鹤渡口等候,但是邢红娘还是力排众议,作了最小心翼翼的安排。命许宏杰去通许县城打探消息,余众去白鹤渡口,而她则守在关阴山。 许宏杰不情不愿上路,嘴里犹自骂骂咧咧:“什么玩意儿,女人果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旦有了情人,就把大事忘了,这会儿不去和闯军汇合,乘机打下一片江山,却跑来这里幽会情郎,我呸,发情的母狗。”想到打下江山以后,从此把又白又美的贵妇和身娇体柔的小姐们一个个架在胯下肆意逞威,心里不禁一阵火热,叹人生美好不枉此遭。但是又想到众人里,他的兵马最弱,人缘又不好,孤立难支,明明是正经大事,却没人听他的,也是无奈。 “李信这会儿早跑没影,无论往哪去,也不可能留下来,那书生又不是个蠢球,倒将我的命不当回事,哎,迟早要自立门户啊。” 这么一路骑下来,不知不觉就到了豁然开阔地,顿时惊觉,这么一身出远门的装束太醒目了,而今不同往时啊,邢红娘那娘们杀了不少本地豪绅的人,大老爷们怎咽的下这口气,一定会四处遣人搜寻可疑外地人,这般明目张胆去送死吗,他想到附近该有破庙,找几个破落户,给点好处,指使这些本地人,这才不容易泄露行踪。 许宏杰不墨迹,说干就干,他找到了一座看来破败已久的废庙,走了进去。一般这等废庙越是破败,里面人就越是失意。果然闯进去一看,稀稀落落一些汉子,有几个看着不像良善,见许宏杰进来,有那头目当下就问道:“你是什么人啊,看着面生。” “我是走货的,来你这住一宿,行不。” “行,留下银子就行,呵呵呵。”这几人就上来,把许宏杰围了。 许宏杰却作惊慌失色状,怒道:“你不知道我是谁,我是。” “是什么,天上神仙吗,今儿就玉皇老儿来了都必须死。” “这肥羊来的正当时,总算可以吃一回好的了。”这几人的合围收紧。 “我是,你爹。”许宏杰怒吼一声,亮出行囊里一把铳和一把短刀,左手持铳,右手持刀,狨身而上,一刀就捅破了那看似头目之人的咽喉,随后又用火铳抵着另一个人脑门,狰狞怒目问道:“儿子,见了爹,你他娘欢喜否。” “这是什么,你吓唬谁。”庙里这些穷破落户没见识,居然不认得神甲营制式短铳。 许宏杰是个暴躁的脾气,二话不说就扣动扳机,顿时火光飞舞,血肉四溅,一人的头颅绽开,脑花成雨点洒落至少十步远。众人惊骇过后,这才大恐欲逃,许宏杰大吼一声:“谁敢跑,老子崩了他。”这些乡巴佬不知火铳只能单响,顿时纷纷止步,连动都不敢动了。 “娘的,有什么吃的,拿出来伺候着,跑了一路,那婆娘连肉干都不许我多带,早晚要弄她。” 场中两人面面相觑,遂转身从断墙后提了一桶黑乎乎的东西出来,许宏杰看了那木桶就倒了胃口,这是个马桶,里面黑乎乎的泔水,其闻刺冲,惹人欲呕。 “玩我是吧,这东西能吃。”许宏杰吼道。 “能啊,昨天刚进城讨来的。” “本来就是灾年,收成不好,官府又加税,能有吃的就不错了。” “你不吃,那是你命好,没挨过饿,凡挨过饿后,都把这当宝贝。” “不是尽有,这还是个公子吃了花酒,给我们打跑了乞丐,赶上了才有,你瞅瞅,这鱼骨,香。” 场中众人都七嘴八舌,一边劝许宏杰品尝,一边还侧目瞅马桶,竟还有口里吧吱吧吱舔津,宛似里面装满鲜香美味。 “吃,吃啊,谁不吃,老子弄死他。”许宏杰却不信,以为这些人在消遣他,遂狰狞道。 众人也不二话,扑上去就抢食,也有几个小娃在远处呆立,眼神似祈求能剩下一点。 “我的娘,这东西,拿开,给我拿开。”许宏杰看他们吃的很香,却是看不下去了,忙不迭挥手驱赶,郁闷道:“都吃这猪狗之食,你们何不造反,造反以后,什么就都有了,有大块的牛肉,羊肉,猪头,不用佐料,只要放在火上一烤,就他娘喷喷香。” “造反?呵呵,这里又没山可藏,你以为是山西,陕西吗,在我们这造反,活不过十日。” 第一百四十三章 疯书生的馊主意 “跟我去山西,那里造反的人多,大家抱团如何。”许宏杰道。 “我们当然也想,这猪狗般的日子再也过不下去,你有门路吗。” “呵呵,有这心气便好,跟老子自然是有好处。” 这些人就此跟了许宏杰,因是本地人,进城打探消息就十分顺利,许宏杰混在他们中间,在一处废院亭子下,听说李信居然被官府逮住了,而且这人不是李信,而是李岩。许宏杰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官府为何认不出李信,按说李信是个名流士人,他的模样一定众所周知,找个相熟之人画像并不难。但转念又想,官府狡诈,这一定是别有阴谋。他连忙回关阴山,把这个消息告知邢红娘。 邢红娘听说情郎落入囹圄,几欲昏厥,待听说城里传言,这人不是李信,也作出了和许宏杰一样的判断,一定是官府在阴谋算计。 却说,雁门关这边,王雁听说王朴居然冒充李信,跟邢红娘跑了,气的吃不下饭,她不知王朴当时处境为情势所迫,只道王朴色令智昏,居然去勾搭这个危险的女人,更心怀醋意,这个邢红娘难道是妲己一般人间绝色吗,还能蛊惑男人到这种地步。 随后,她又想到,邢红娘的手下人里面,王禄是王朴的旧仆人,这人万万不能留了,一定要尽快设法除去。 说起妲己,她不禁想到了王朴此前埋下的暗庄白小茹的亲信蔡老头,于是用谍联络他,获报称王禄在紫继山一带藏匿,当下便调兵遣将去清剿,这一次不惜血本,动员了所有矿丁,匠人与女营一万余人,连同神甲营本部,浩浩荡荡搜山,王禄猝不及防,被围,无路可走之际,他的手下倒戈,将王禄绑了献给神甲营。 王禄被手下出卖,万念俱灰,只是想不明白王朴为何突然间发疯,用了如此阵仗来对付他这个小寇,万人的调遣,且不说人吃马嚼开支,矿工不下矿,耽误了多少后面的经营,粗算下来,亏银至少为五六千两,所获不过是他王禄一条贱命。当他被带到王雁跟前时,吃了一惊,随后又是玩味似的紧瞅着这个今非昔比的女仆,暗暗稀罕,这个女人如今气势颇高冷,早已没有从前的温柔可人。 “小主人他还好吗,我王禄对不住他,死了也是活该,你给我个痛快吧。”看不到王朴本人,王禄多少有点失望,他拼了命还被看轻啊,真不甘心。 “王禄,我问你,你后悔吗,若是你不背叛主子,现在我的一切,都是你囊中之物啊。”王雁问道。 “呵呵,嘿嘿,王雁姑奶奶,枉你跟随小主人多年,却还是不懂他,我们这位小主人性薄凉,有枭雄之志,他不会把大权交给一个男人,我跟你不一样,我纵然留下,忠心耿耿一辈子,也永远得不到你的那些好处,所以,我不悔,你等着吧,早晚有人能收拾你,小主人将来的正妻听说是个郡主哦。” “嘿。”听了这话,王雁忍不住笑出声,恨恨道:“死到临头了,你还拿话刺我,果然是个贱人,死不足惜。”遂命人把王禄活剐,本意是刮一千刀,但行刑者手糙,只刮到了四百三十九刀,王雁不解恨,命人将投诚贼人也全部斩首,这才悻悻班师回雁门。 第一百四十四章 强龙不压地头蛇 烈焰高阳,邢红娘浴血苦战,流星锤如有魂灵,锤尖忽远忽近,忽高忽低,绽开一朵朵艳丽血花,惨呼连连,倒下了不知几多庄丁,凭攻其不备,邢红娘这十几号人勉强拿下这座坞堡,但是许多庄丁逃离,这里离县城不远,邢红娘不能滞留,遂下令放火,拖疲惫不堪的秀体跨马疾走,身后整座坞堡熊熊燃烧,火头如龙窜升入云。 事先打听过,这座坞堡属于县尉孔东骏,破之可以威赫其余豪绅,使他们知趣退避。 城内的孔东骏四处搜寻未果,正愁眉不展,却等来了城外庄园遇袭的消息,并且还有邢红娘的口信,今夜将李岩送至关阴山魏璐村,交换人质。 孔东骏恼怒不已,骂骂咧咧:“这贼婆,我怎么就得罪了这个贼婆,悔不该当初呀。”但李岩关押在锦衣卫百户行辕,就算是给他一百个胆,也不敢去劫狱啊。思来想去,孔东骏咬牙切齿拿定主意,不救儿子,也不把邢红娘告发,若此刻将儿子被绑的案子呈上去,县令黄玉海点人去抓捕,其间儿子死了就与他脱不了干系,娘子那边瞒不住,回娘家闹将起来,家里长辈为了维护孔金两家交情,必请家法,将他吊将起来打个半死。 “哎,爹尽力了,儿子你命苦呀。”念及咿咿呀呀学语的宝贝儿子,孔东骏悲从心来。 儿子不去救,张小雅似可以放了。孔东骏这又念及他也绑来一个人,预备拿来和邢红娘交换儿子,想了想,死马当活马医吧,人都绑了,已经得罪过,不如干脆下死手。本以为铁石心肠,没料到一旦任由儿子去死之后,他心口阵阵刺痛,那痛撕心裂肺,孔东骏蹙眉暗道:原来我不够心狠,我这个人不太毒辣。 “带上那人,我们连夜赶去关阴山魏璐村。”儿子性命的分量不轻,孔东骏不忍心,又改主意,决定搏一把。 轿子里张小雅绝望等着最后的下场,他渐渐也回过味儿,姓孔的公然绑他,还让他看见一颗人头,这是铁定会下杀手,不给他留命。但是等了半天,却是轿子重新被抬起来,路上听外面的风声,是出城门,暗道完了完了,这是要送他去城外,等害了命就埋了。 张小雅拼命蹬轿子底,发出咚咚声,但是孔东骏是县尉,守城兵丁就算听见轿子里有异声,又哪敢过问。等出了城,渐行渐远以后,轿子放下,白光一晃,轿子门帘掀开,探头进来一个小须秀气汉子,冷笑:“怎么,你倒不老实,试试这刀口如何。” “呜呜呜。”张小雅嘴里堵着布,只能连连猛摇头。 “你听好了,我要拿你去换我儿子,我儿子被邢红娘绑票,她指明要我绑了县令黄玉海的儿子跟他换,但是我不敢呀,所以只好委屈你,你装成县令公子,装的好,说不定能活命,装的不好,死的更快不是,仔细想想,你是机灵人,不会不明白。” “呜呜呜。”张小雅胸口起伏,鼻子喘粗气。 “怎么,你有话说。” 张小雅猛点头。 孔东骏想了想,觉得事关儿子的性命,不能疏忽大意,就帮他扯开嘴上布条。 “我,我不是黄,黄志龙。” “我知道,但是邢红娘不知,她应该是只能认出你们四人,但是你们之中谁与谁,她却不得分辨。” “你,要我假冒黄志龙,那横竖不过一死,我能有何好处。”张小雅果然是机灵人,不用过多说话,就理清了头绪。 “不一定会死,邢红娘要救自己的夫君,他以为你是奇货可居,怎么会害你,等将来可能有活路。” 张小雅欲哭无泪,直将孔东骏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一个遍,又道:“以后呢,救不到她男人,我还是会死。” “那我就管不着了,晚死总比早死强嘛,再说生死局瞬息万变,未必就一定死。” “必死的,必死的。孔东骏,妄你是衍圣公后裔,居然无端坑害良民。” “我呸,你他娘也配说良民,这两字从你嘴里说出来,就是笑话,笑~煞~苍~生~,呵呵呵呵。” “请,请看在往日无冤无仇的份上,给我指一条生路吧。”张小雅可怜兮兮哀求道。 “呐,你看他,这是邢红娘的仇家,他刺伤李岩。”孔东骏手指轿子里高挂的疯书生首级,道:“你就说,这是你为她出气,我们俩一起动手的。” “能管屁用。”张小雅忍不住小声嘀咕。 “至少总比没有强。”孔东骏苦笑道,这个手下其实用着称心,为了儿子,他只得下杀手。 “不行,你不给我活路,我,我宁愿死在你跟前,大不了一起上路,哈哈,怎样,你别逼我。” “这样。”孔东骏眼眸闪过一丝杀意,但转瞬消退后,换了笑脸,道:“还有一个,可以在邢红娘面前立功。”便附耳轻声说了。 张小雅听了,神色稍缓,红晕消退,只余苍白。 第一百四十五章 菊花伤 邢红娘等来了,这几日潜伏城内立下大功的许宏杰,却得到了惊人消息,原来就在今晨,县里乡勇在锦衣卫百户阮忠的统领下,押运人犯李岩北上。而且许宏杰昨晚被一群怪人找上门,告知他,乡勇都收了钱,遇袭就会一哄而散,请红娘子放心大胆前去夺人。 这些怪人能找出许宏杰等人的藏身地,可见神通广大,他们的话是否可信,是陷阱吗。同伙们相争不下,最后是邢红娘拍板,下令冒险一回。但是许宏杰分明留意到罗络生神色阴鸷,不由暗暗得意,心念一转,又道:“这是我在夜里揭下来的通缉画像,上面这人才是李信。” 邢红娘伸手接过来,看一眼,暗自叫苦,画像之人她见过,就是牢里除夫君外的另外一人,暗忖:难道,我把人搞错了吗,夫君他骗我。 被骗心骗色的羞耻不禁激起满胸恼怒,但是这会儿不可能有退路了,她都已经是他的人了,事已至此,不管夫君是谁,只能含着泪救下再说,于是道:“这只是官府的诡计,先救人再说。” 余众面面相觑,均有不满,若这人不是李信,他就没有什么用处了,没有名望的公子哥,那就不过是个夸夸其谈的纨绔而已,要来何用。 “这人不中用,我就说李信当世豪杰,不会轻易被官府捉住的。”罗络生终于说出口,众人早已想说的话。 “罗兄弟有话直说。”邢红娘淡淡一笑,道。 “假李信不过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与其救他,还不如找这个真李信。” “万一这是官府的故布疑阵呢,万一他是李信,而画像上这人只是官府编造的幌子,我们岂不是中计。”邢红娘这话也有几分道理,大伙儿默不作声。 “我不去,谁知道这个是不是陷阱。”罗络生道。 “你。”邢红娘涨红脸,欲言又止,又问汤三道:“汤兄弟,你怎么说。” “这个,我是不怕死的,可死的太窝囊也不好嘛,嘿嘿。”汤三笑道,但话里的意思也很清楚了,他汤三也不想去。 “那好,你们不想去,我就一个人去,不劳你们了。”邢红娘也不墨迹,言罢上马就放蹄而去。 众人望尘无言,良久,许宏杰忽而小声道:“没有红娘子,我们就会散伙。” 大伙儿看着他,顿时醒悟,是啊,若不是抱团,他们早就被神甲营逐一攻灭。汤三想了想,也道:“跟上去吧,把今日牢骚话都忘了,红娘子不是小器之人。” 于是大伙儿也上马去追邢红娘。汤三望着许宏杰的背影,若有所思。 邢红娘一人一骑,孤影单薄,难掩悲凉与委屈,从来没有得到的失落,远远不及得到又失去的痛苦受伤,她傻傻以为夫君是个豪杰人物,但是现在仔细回忆就不难幡然醒悟,原来这个李信很可疑。她的夫君就是个骗子,并非了不得的大人物。但回味这段日子与夫君的温情,若是夫君被解送进京,只有凌迟一个下场,念及此,终于还是咬牙铁了心。 日当头,官道上,一条长队在农舍间缓缓移动,王朴坐在囚车里,自苦无有转机, 第一百四十六章 雌虎口自救 “不错,不错,我之富贵全赖李信兄弟,嫂子请安心过桥,在这河南山东地界,没有人敢为难嫂子。”李泽清察言观色,已经看出来了,这个红衣女人就是王朴的宠妾,且与那位女贼人邢红娘,通缉令画像十分吻合。这就太有趣了,王朴爱上了邢红娘,话说他们不是死对头吗,这是什么鬼操作,一睡泯恩仇,那么多官军和贼人都白死了,好好的官军与贼军的厮杀,莫名续了一出佳人戏。果然王朴小小年纪就居高位,自有其过人之处啊,这一刻,李泽清不禁感慨一番,对王朴肃然起敬,能把世间的一切规矩糟蹋到这种地步,他不是曹操,连曹操都没有这么离经叛道,且看这位兄弟以后能干出多少惊天大事吧,李泽清有种直觉,王朴必彪炳史册,不为大贤,必为大恶。 大伙儿听他这么说,安心了些,但还是提心吊胆,慢吞吞挪过来,刘泽清有些担心王朴是被人挟持,故而才违心说了这些话,一旁冷冷戒备,他的这些骑兵都是积年追随的家丁,看主将的马上姿态就知道意思,也都暗自戒备,随时暴起袭杀这股贼人,无形中,一股杀气凌厉冲天,让周围都仿佛凝固了。 不过王朴并没有突然异动,也没有大叫刘兄救我。刘泽清不明就里,也不敢自作主张袭杀邢红娘。这般两股人马渐渐分开了。邢红娘等人长舒口气,他们真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这些官兵杀气凌然,又兵甲齐备,动起手来,实无胜算,且他们的马力已尽,逃也逃不动,只能跳下桥,但是如今寒秋天,入水久了,不待人家隔岸放箭,冻也冻死了。可谓死路一条。天幸李信的面子居然如此管用,真的能让这股官军放他们一马,若非今日亲自撞见,他们打死都不会信。 “李泽清。”邢红娘嘟囔着这个名字,若有所思。 “李信,你真行,真人不露相。”汤三对王朴竖起了大拇指,平添了不少好感,皆以为这小白脸虽无英雄气,却高深莫测,大概是有大本事,只是他们这些粗人看不懂而已。 第一百四十七章 蛊石 这动静引来周围店员行客们的侧目,王朴连忙爬起来,对邢红娘笑道:“娘子,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爱你。”这格外露骨的情话在明末是心灵炸弹,将邢红娘轰个外焦里嫩,风中凌乱,王朴见机会来了,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柔荑,邢红娘众目睽睽之下,哪能承受这个,顿时满脸通红,行客们也都顿觉精彩,更有起哄:这娘子要郎命呦,你瞧那腰肢细哦,上面悬空寺一般。 邢红娘寒目星扫,冷哼一声,她积年老寇的雌威毕竟了得,场中不论认识与不认识都知趣闭嘴,退避一边,暗道这婆娘好凶。王朴扫视左右,确认没有人靠近,将柔荑摆在胸前,对邢红娘道:“你的性命不能有任何闪失,我出去叫他们停手,让你过河去。” 邢红娘眼神闪烁不定,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迎向王朴,浅笑道:“奴家就把性命托付于你。” 王朴点了点头,他知道邢红娘这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去赌,不免十分感动,他又忍不住问道:“你如何看破了我的身份。” “因为,你没有怕官军。” 王朴一愣,想了想,又笑了,道:“也对,我是贼,又胆小,却丝毫不怕官军,这的确可疑。但并不等于我是王朴。” “因为你屡次提到王朴,又好似与官军头子心照不宣,还有,官军头子不经意向你躬身。”邢红娘又道。 “啊,原来如此。女人的直觉真可怕。”王朴恍然,仔细回忆起来,却是如此。 “你愿意为我反叛你那皇帝吗。”邢红娘靠近过来,在王朴耳边小声问道,她的胸口几乎抵到王朴,王朴心里暗笑,这女人也学起色诱来了,虽很刻意生涩,不过凭资本雄厚,照样威力惊人,王朴竟然下腹涨热,只好告饶道:“我本也不是大明忠臣,这一回的劫难,更是让我坚定了反明之心。” 邢红娘一愣,问道:“你不忠于大明?为什么?”她感到三观崩塌,她听说过王朴将是郡马,要迎娶朱明宗室,他和皇帝是一家亲,怎么反倒不忠。 “因为我终于知道百姓为何要反,这是个黑暗丑陋的朝廷,推翻它,百姓才能有活路。” “对,对,夫郎。”邢红娘心花怒放,难以抑制惊喜,偏头靠着王朴的肩头,噙泪道:“奴家没有看错你。” “我出去叫他们停手。” “嗯。”这一回,邢红娘没有面露勉强,可见是真心信任了王朴。 “我回去之后,要做一些安排,等安排妥当,就去找你,我准备化名李岩,我们一起去李自成帐下效力,帮他打败朱明。”王朴道。 “嗯。”邢红娘投以满眼星星,这男人为了自己,肯反叛朝廷,他果然是有情有义的好夫郎。 目送王朴出客栈门,渐渐远离,汤三过来疑惑道:“李信兄弟这是要去哪,不能让他走远,他还背有通缉令。” 邢红娘却不置可否,只是喃喃:“他不会害我,他不会害我。”其实邢红娘心里是直打哆嗦,她害怕被夫君欺骗,那会将她击垮的,她终是个小女子,以前不觉得,今生第一次的,恐惧另一人的背叛,因为她投入太多了,没有给自己留任何挽救余地的投入,经不起任何动摇,邢红娘知道她的心会先于那一刻死去,那将死也不能瞑目。 “什么。”汤三听出了异样,凝目问道:“李信出去要干什么。” 邢红娘这才回过神,看看挨近到跟前的汤三,笑道:“我在赌,但我会赌赢,他说过嘛,女人的直觉真可怕。” 这话更是让汤三一头雾水。 等了许久,直到锅里的汤熟了,外面也没有动静,汤三许是以为这女人太异常,越发不安,而邢红娘却越发笑颜绽放,她赌赢了,王朴没有背叛她。 第一百四十八章 捕鸭人 林间湖泽,袅雾升仙,韩成玉手持弩机,匍匐湿草地上一夜,终于那野鸭群飞落近处,野鸭是贵人们的珍馐,毛皮也是难得的毛料,可用于制拥有渐变奇彩的防水风衣。一只野鸭可以买药材,给爹抓药,还有一只换明日的嚼用,今年的税和徭役需要三十只,还差九只就足够了,三只,今天必须弄三只。韩成玉这样想着,手里弩机抓着更紧。 野鸭成群且机警,但是最耐心的猎人才是最好的猎人,他一动不动,直到野鸭熟悉这片湖水,渐渐疏于警惕,散游于岸边,那些杂草茂密的水域往往藏身肥美的大鱼。野鸭们需要不时钻进水草底下。终于机会来了,他盯着几步外那支肥野鸭,这只野鸭吃的太多了,腾空必迟钝,它的肉质油花多,可为上等烤品,它的毛发也很水亮,能博取贵人喜好,这一只好价钱。 这只野鸭转过身子,背对着猎人,旁边一只野鸭适时钻进水下,这就是韩成玉苦苦等待的时机,他蓄力全身,扣动扳机,弩箭疾射而出,但他没等弩箭射中野鸭,就大喝一声扑向水草,那只肥野鸭中了箭,眼见不活,但韩成玉并没有冲着它扑来,而是扑到水里,水下的野鸭被猎人一声大喝辨不清来敌的位置,水下本就混浊声音,心一慌抬头要游上水面,可头一探出水,它就悔了,原来这个猎人就在跟前等着它,一把紧紧扣住了它的脖子,野鸭苦苦挣扎,不过是徒劳而已。 这一扑就弄来两只,韩成玉很满意,今天落山前说不定能弄四只,好手气来了。 这个时候,趴了一早晨的冰凉袭身,韩成玉不住发抖,把活野鸭绑了结实,就急急生火抖落身上的寒气,吃了些昨夜妻子备好的粥块,用火烤了那只死野鸭的鸭头,这是他可得的美味,贵人不吃鸭头,卖不出高价,再说趴了一早晨湿草,寒气浸体,务必吃些肉将养才不生病,韩成玉非分不清轻重的蠢人,他要是得了病,整个家都要遭殃。 他烤火很久,不急于下第二场,很多农户做这一行都活不久,因为很多人待身子烤热就以为寒气尽去,实则驱寒如抽丝,身子回温还远远不够,要出一场大汗才算就绪。 他从来不敢逞强一日下三场,这样的人也活不长,身子乍冷乍烫,久之必伤元气,他看过那些纵然精钢铁骨的同行都莫名生了恶疾,就死了。 一日下两场,这是韩成玉给自己立下的铁律,不逞强,力所能及的吃好,这是他活命至今的秘诀,从来不敢告人,他还有很多秘诀,如第二场要在夕阳落山那一瞬出手,这个时候野鸭最为迟钝,往往最有把握得手。 出过汗,韩成玉浑身舒坦,伸开双臂,回望水面,这群野鸭惊蛰飞出去很远,带起了周围的更多野鸭群,这个时候目之所及都没有水禽身影,他要绕过这片湖,去对面寻个草地埋伏,湖不小,快步需走一个时辰,但他佯为路人的不经心步态,缓慢的走两个时辰,野鸭在空中仿佛能分辨路人与猎人的不同,走法不同,野鸭叫人也会不同,得手的难易也会有差。韩成玉长年累月悟出了不少心得,想着儿子长大了要是没有出息,城内谋不到差遣,便把这些心得教他,这一行虽死伤累数,却也能比种地强胜不少,赋税太重了,那些种地的累死累活也不足喂饱自己,更何况一大家子人。他这一行好歹可获利养活五口。 第一百四十九章 酒泡肉干 韩成玉踏马从同袍间穿行,撞倒了阻碍的许多人,这些倒霉蛋一倒下,就是惨呼一声便没了声息,今日方知战场何事,但偶回望,晨雾中由远及近一层层异色纹理,最近是灰色,那是他们贼军,多着布衣,不披甲。远处是银色,那是官军,着铁甲,再更远处是青色,那是天青。原来官军已经杀到近处,他胆战心惊,知稍有迟疑,就是与周围倒霉蛋一般,难免践踏而死。 再一想,官军披甲,因是跑不远的,只要跑开二十里左右,就来得及脱身了。念及此,于是韩成玉心安了许多。果然等疾蹄足足一刻,分开人海,出了群,身后厮杀声渐远,这时晨雾散尽,回头就见一杆正边大旗,那是官军的旗,上绣赤红色三字,神甲营。 银色官军铁骑三两成群,来回扑杀,数不清的贼军兵卒墩地求饶,出发前那些威风凛凛仪仗凌乱一地,践踏入泥水中,原来不过是个笑话,这满地血肉的一幕深深映入心扉,刻下了烙印,在场活者无不真正领悟到了什么才是威武。这一仗他们居然还没有睡醒就败了。韩成玉苦涩一笑,官军这么可怖,官府的税是永远不能免了。 索性回家去老老实实的做个良民吧,韩成玉这么想,此前无论什么妄念都消弭了,他实在想不出贼军拿什么去撼动那可怕的银甲铁骑,这些连马匹都披着铁甲的官军,浑身上下铁浮屠一般,就是他们从容摆开了大阵,也休想抵上那么一击,更何况官军还狡诈无匹,用计偷袭。 幸而有马,回家之路避开了很多凶险,等他熟地重游,很多路景却早已千差万别,原本那张员外的高墙园子都化为灰烬,只余残垣断壁。韩成玉越来越心惊,这里是穷乡僻壤啊,什么人跑这里来祸害。虽然一路上见惯了灰烬,他到这一刻才体会战乱之苦。 越来越不对劲,村子在望,但是路上冷冷清清,他已经从头到尾,整整一个下午没见村里熟人。但韩成玉又心安了些,没看到活人固然诡异,总也比看到死人强吧,大概是全躲进酒窖中了。村子边有好水,酒窑子就建在那里,赵家人的酒远近闻名,很能生金,过去偶有贼人匪寇来抢掠赵家,村子里就把老弱妇孺藏在酒窑子里,这里易守难攻,匪寇轻易不敢攻,赵家人也乐得人来,人手多了,虽是老弱也壮人胆。 第一百五十章 绝户计镜台 韩成玉回忆起来,之前他在军中的口粮都是白米精面和酒肉充盈,原来这些皆为贼军从各地抢来的。他不禁嘟哝道:“贼兵比官府也强不到哪去了,天地之大,竟无一寸乐土。” “大兄弟,大爷,你收留我吧,叫奴家做什么都愿意。”包氏挺胸收腹,摆出自以为撩人的姿势,诱媚道。 “住口,包娘子,你以前不是这样。”韩成玉回想从前的包氏是个出了名的泼辣美妇,人前不让口舌的主,半个月不见,就变了个人似得,居然娇滴滴的伏低做小。 “乱世来了,不都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嘛。”包氏脸色煞白,小声嘀咕道,她回忆到了极可怕之事,忍不住环臂佝偻,果然为美妇,本丰腴之姿,最是那一低头,骤变成娇柔骨态,凄苦凉媚。 目中成景的一幕,韩成玉都忍不住吞咽口水,但他心结妻子遇害,恼道:“我去投官军,生死从此不由己,你要是跟我,未必能好。” “韩郎,奴家一辈子就全托付于你了。”包氏当即下拜三下,隐含拜天地。 韩成玉不置可否,拧眉望向北方,遥想山尽天际外那队神甲营的铁甲骑兵,道:“官军比贼军强多了,投官军活命把握就大一些。” 在东方,李信夫妇被安排在雁门卫做了学校的教师,雁门卫的教科书独领时代风骚,使夫妇二人都如痴如醉,竟沉溺其中,浑忘了人间。 “热胀冷缩,自古无此论,哎,若不是试验,谁人能信。”李信正箱子里取出一个铜环,与一个刚够穿过环口的铜珠放铜环里面。又将酒精灯小心翼翼摆放置物架高处。整个置物架密密麻麻各类异状嶙峋的试验器具,这些都是教学用具,有些连李信都还不得要领。教科书科目繁多,天文地理化学生物学,无所不包,他一时沉浸于浩瀚学海中,深感窒息。 他的夫人薛氏较他稍强了一些,依旧能留心周围处境,便取笑道:“你造反不成,反而因祸得福。” “哦,我没造反。”李信很是无语,苦笑道。 “是吗。”薛氏依旧不肯信,挖苦道:“连邢红娘都来救你了,你,你这个坏蛋。”薛氏想说他是贼寇,觉得这嘴太毒,想改口说他是宋公明,又很不合适。只好又改口叫他坏蛋,略立娇嗔之意。 “哎呦,关于这个,为夫至今也是思绪如麻。”李信拧眉道:“难道我真的是作宋公明的料吗。”想了想,失笑摇头道:“朝闻道夕可死矣,我李岩是福气不浅,哈哈。”言罢就捧起教科书坐在角落看。 第一百五十一章 侄儿的馊主意 祁州王家,府内灯火通明,子弟们刀剑不离身,巡逻间隙,却有不少身影闪过,这些滚滚诸内贼把家里的财物偷偷扔出墙外,家大业大的豪族,都免不得内墙仇寇。 “老爷,酒没了,酒窖失窃,这是最后一罐。”身边伺候的小妾黄氏道。 王勤恋恋不舍抿了碗里最后一口酒,他痛苦的哀嚎,不甘吼道:“就等我死了,你们就投靠那逆贼吧,哎哎,蠢材,你们怎么,连,连后路都不顾了,真要令王家灭族才称心吗。” “侄儿啊,都这时候,该放下的过节,就不要纠结了嘛,这个这个,眼下这一劫,等过了关,那再想后路不迟。”二叔王胜躬身笑道。 “放屁,尔等蠢材。”王勤有痛苦捂住了肚子,卷曲一团,哼哼了几声,才平复了气息,又道:“我疼死了,给我酒。” “侄儿啊,我把酒带来了,是碧螺春。”二叔王胜笑道。 王勤抬头看了二叔一眼,有些诧异,但是胸口扎心的疼,颗颗豆大的冷汗从发根泌现,狂泻下来,他苦涩一笑,道:“拿来,给我。” 这一坛碧螺春是顶尖美酿,撬去封泥,一掀开,迷离雾象,探息生津,王勤心事凝重,但闻了闻,还是开怀一笑,称谢道:“二叔,你好有心。”自从西安牢狱以后,王勤自责害死母亲,整日浑浑噩噩,吸烟草不绝,后来听说烟草生意来于神甲营,怒而戒烟再也不碰这狗贼的东西,但是,烟瘾上来,只好灌酒强压瘾劲,大口烟又接着大口酒,身子骨毁了,肝火气虚,每日催心断肠,疼得在床上打滚,吃药也不见了。 “其实我也不想走那一步,恼了朝廷,于我等有大祸,可,可是啊,听说知州对咱们很不满,扬言上书参我们了。”王胜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 “怎么,守城是他的职责,他守得四面漏风,能怪我,怪我王家,哎哎,疼啊。” “说是,咱们的家丁偷偷跑了,还给贼人开了门。” “怎么?”王勤吃了一惊,这罪一旦坐实,少不得又一场牢狱官司。 “所以说,就只好求他来收拾残局。” “你们,已经商量过了吗。”王勤这才醒悟,怪不得二叔送碧螺春上门,这个老货是有恃无恐,来抢权立威吗。 “嘿嘿,大伙儿全都点头了,就剩你。”王胜无奈道。没有王勤这个在职侯爷点头,王朴来了,他也不敢开城门。 “想要腰牌是吗。”王勤这才通悟,冷冷道。 王胜默然不语,只瞧着衣架上的官袍,白铜腰牌就挂在犄角下,后方不远处一座烛台正打光其上,耀眼生辉。 第一百五十二章 乱世来了 乘车回屋途中,二叔王胜越想越不对劲,这也太巧了,王家前脚把王朴的五个女仆送到雁门,后脚董娘娘就找上门来提亲,这多半是家里出了内奸,而且是头几个房内的出了奸细,这事儿王家做的很隐秘,只有老太太,大房,他和三房有参于密谋,而且护送这五个女仆的几个家丁是经过细选的家生子,事先隐瞒真实差遣,只佯称出去找相好的亲家借银子。 “还想什么引诱王朴进来,埋伏人马杀了,这暗通周王的内贼都杵在脑门上了,连周王这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都可以把王家秘事摸个抵掉,王朴是领兵打战的骁将,能不善用兵,不懂得用细作吗,他还是家里出去的呢,家里几根草折了,他想知道的话,都瞒不过。果然大侄子异想天开。”二叔王胜本来就不赞成侄子王勤的馊主意,王家如今是风雨飘摇,危在旦夕,自家人不抱团,还自相谄害,就把性命尽数托付于皇帝的一念之仁,这也太凶险了,帝心难测啊。“不行,杀王朴是一招臭棋,自寻死路也不需着急,王朴手下是有很多能人,岂会轻易中计。”而且万一得手也没有好处,皇帝等王朴死了,无后顾之忧后,会否饶恕王家呢,似今上并不是个宽容大量之人啊。 “派人去知会王朴,告诉他王勤的算计吗。不妥,这会吓走王朴,王家如此待他,他更不肯来救我们了。还是,我出手除掉侄儿吧。”王胜恶从胆边生,狠狠想道:“哥哥啊,你的长子太蠢,迟早坏了王家的存续气数,我也是为了王家。”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与奇侍女调情 王朴率军近抵秋华桥,果然这座石拱桥已然垮塌,他得意的等着何姓胖子跟上来,后者一脸懵逼,连呼:“桥怎么垮了,这,这桥是千年石桥啊。” “不怕,我有水军,不过呢。”王朴打了个机簧。 “怎么说。”何姓胖子冷冷问道。 “过河要收费,不多,五张水獭皮吧。” “呵呵嘿,王节制,你好不晓事,须知年轻人不要太张狂。” “哦?请阁下明示。”王朴倒是好奇起来,他连皇帝都不怕,还能阴沟里翻船,弄不过这个小小的代王家奴吗。 “你可知当今权势最大的重臣是谁?” “温体仁?”王朴不明白这家奴要说什么,心说,温体仁算老几,老子东林党的,不用给这个奸佞面子。 “你,你怎么这样说,莫非你与温阁老有交情吗。”何姓胖子作惊愕状,连退了好几步,似乎听了大逆不道之言。 “放屁。”王朴怒道:“老子是瞎说的,不行吗。” “不对,温体仁不是东林党,他只能在皇帝面前说些谗言,大事他说了不算数。”何姓胖子摇头,作轻蔑状道。 “哦?这倒是没想到,愿听高论。”王朴不禁肃然起敬,这货莫非是高人。 “当今能说一不二的权臣,只有两位,一位是刚刚入阁的徐光启,还有一位是帝师孙承宗。” “是,是。”王朴连连点头,徐光启两个弟子,他掌神甲营,孙元化掌山东水军,孙承宗是关宁军的大靠山。大明朝最强的军马都在这两位手下,所谓皇帝面对他们也该惶惶凄凄,屁都不敢放。 “一整车队水獭皮,代王用的完这些吗,按惯例,难道不该进献给两位权臣,你把水獭皮拿了去,坏了今年炭敬,回头大伙儿全都倒霉,你别以为有一支军马就了不起,须知胜败乃兵家常事,哪有常青的叶。” “哎呀,你这个家伙。”王朴叉腰,他是万万没料到,居然给这个区区家奴训斥了。而且,他还打心底认可这货的这番话。徐光启自不用说,那是生死与共的一家人了。孙承宗也是德高望重,与他有恩,若是得罪了这两位,抢了他们两个的水獭皮,就算这两位大佬宏图大量,不与他计较,只一笑置之,旁人看了也会不满王朴忘恩负义,对王朴的名声有大害。 王朴就这般给这个家奴一番话唬住了,再没敢讨要水獭皮,却凭白毁了一座千年古桥,不禁十分沮丧。 第一百五十四章 忽然豪绅争相参股 天苍苍野茫茫,水泽映星日,听说贼军南走,这里的百姓无不庆幸,就依旧太平,路边不见饿殍,也无劫匪拦路,韩成玉十分不惯,这安定的街景恍若隔世,城头渐尽雾气,他从车子上跳下来,给拦路的两名兵丁递上各一串铜钱。这两个兵丁拿眼仔细打量他,瞧得他心慌。 “瞧你不像正经庄稼汉,难道是某位老爷家的护院吗。”其中一名兵丁问着,就绕过去,看车上的小妇人,好一个丰臀肉润的好生养熟妇。 “是,敢问你们是不是神甲营呢。”韩成玉看这些人的蓝缎棉甲虽破旧,走动间铿铃铛铛的,里面铁片倒是分量足足,又面有润色,平时不短油水的样儿,可知属于精锐的官军。 “怎么的,想投军。”兵丁两眼一亮,目前神甲营正在招兵,他们每送一批过去,入了选就有赏钱拿。边地寒苦,这可是难得的生发机会,而且这个汉子十分结实,有十足把握入选。 “是啊。” “那成,去城内衙门口等着,会有人带你们去。” “去,去哪。” “还能去哪,你不知道呀,白羊口大营。”兵丁略意外,一般远途跋涉来投军,无不是消息灵通,瞅准了机会来的,皆三五成群,这位居然带一个娘子,这就不多见了,可能是贼军过境,破了家吧。念及此,兵丁心软了,又叮嘱道:“到了那里,得先进新兵营,吃得了苦才能留下,好好留下啊,留下来有军饷,比我们少些,养家糊口却够了,只那里练兵的规矩忒邪门,就是走,来回走。” “走?官爷你说仔细些啊,怎么个走法。”韩成玉大为着急,连忙问道。 “布,布阵,练布阵,整齐到不像话。”兵丁心有余悸道,他上次去了一趟,对那个眼花缭乱的古怪方阵震撼不已。 “是十面埋伏啊?还是八阵图?给外人随便看的阵,多半不是好阵。”韩成玉不以为然道。 “乡巴佬,跟你说不清楚,以后去了就知道。” 带着一丝疑惑,韩成玉入城,径直去往衙门大场,却是早有五十来个精壮汉子在场中懒散一地。看他过来,衙役问道:“从军的吗,那车上女子不能跟着。” 韩成玉后顾包氏一眼,又对衙役道:“这是我娘子,不跟我就没去处了,官爷你通融通融。” “放屁,去大营的路上,一个女人多不方便,出了岔子,我们要吃挂落。”衙役死活不肯,神甲营这回招兵走通了兵部,和各地巡检司门路,官府也要实心办差,他可不敢在这里面马虎,这种上下疏通紧密的要务,底下小吏们只稍有不慎就是头颅不保。 “官爷,你高抬贵手,奴家晓得厉害,不给咱男人惹祸事。”包氏也下车来,行个万福,怯生生求道。 若平时,衙役就应了,但是这个差事干系太大,有太多上官严令,他咬牙骂道:“兀那贼夫妇,莫非是贼寇探子吗,行迹可疑的紧,再敢啰嗦,送你们进大牢,十般刑具走上一遭。”这一喝骂威风凛凛,更有他狰狞怒目,顿时就把包氏吓了噗通坐倒在地。 “我们走就是了,何苦诬陷人。”眼看纠缠下去不免吃官司,韩成玉忙道, “那边的汉子,你会弓否。”从远处冒出来一个官员,一身挂补的官袍,却是本县的县令。 “老爷。”衙门忙过去行礼。 “老爷在上。”韩成玉看他的官袍,估计是大官,有些不知所措了,鞠了一躬,垂手而立。 “你会弓否。”县令又问道。 “草民只会弩。”韩成玉回道。 “会弩吗,哎,去吧。”县令听了就一脸失望,挥手驱赶道。弓十年,弩十天,会弩毫不稀罕。 韩成玉不明就里,只好扶起包氏,牵马回返,但是县令略瞟了眼包氏,不禁一愣,就抬手道:“回来。” 韩成玉暗叫不妙,他看县令盯着包氏,就知是狗官见美色起歹意,要对他不利了,但是如今后悔也晚了,只能问道:“老爷何事。我们家里还有急事,不便在外太久。” “本官问你,你们从南面来的吧,那路上难道没有贼寇拦你们,呃,她怎么解围呢。”县令一脸惊奇的问道。南面何等的浩劫炼狱,他身为朝廷命官岂有不知,这一对夫妇一身尘土,显然是从乱地一路逃难至此,初时他断定这汉子一定身有厉害的武艺,后听他不会弓,就以为是这对夫妇十分侥幸,失望之余就要赶人,然而看了眼这妇人,居然是相当的丰腴诱人,能把一个美妇人从乱贼纵横的南面带出来,这绝非侥幸可自洽。 “如有贼寇,草民用弩射杀了。”韩成玉不知这个官到底有何机簧陷阱,但他唯惧对答失措,就有杀生之祸。 “很好,本官要考较一下。”县令打起精神来,若有神弓手送到大营,今年的考成能得个中以上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姜是老的辣 “其实,卑职的想法可能不对,大人要听吗。”王综在身后怯生生道。 “嗯,说。”王朴不置可否。 “他们是看到神甲营的厉害,想来偷师。”王综道。 王朴略一沉吟,点头道:“是这个理,但是他们想的差了,神甲营实力不在兵法,而是在工业。” “大人,豪绅子弟皆以自家为重,未必会忠心于大人。” “你是说,农户人家更可靠些。”王朴问道。 “豪绅的子弟心眼太多了,农户人家听话老实。” “说起来,貌似还真不是这样。拿破仑就说过,不想做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王朴沉呤道,历史上,农民为主的北洋军就打不过豪绅子弟为主的国民党军,因为豪绅子弟有欲望,各种的,权力欲,金钱欲,理想欲,成名欲,拼凑起一颗争胜的军心,这样军队才是具有真的灵魂,哪怕这个灵魂是反动的邪恶灵魂,不过王朴并不在乎正邪,这个年代哪有正义,只要实力强大就足矣,而且再恶那也比东虏强百倍。 前面城池已然轮廓若隐若现,在那河水倒影,竟浮似空中楼阁。大队人马徐徐而来,远远看到一骑疾蹄到跟前,通报说是王家人出城相迎,王朴眉头微蹙,王家的热络反而令他很不适,他不是真正的王朴,很担心与王家交往过密漏了陷,但是不能退缩了,就只好迎上去。走到近处,才见碧翠蔷薇攀爬楼宇,这座山城密集了大明北方众多勋贵,虽是小城,却俨然神都洛阳般气派。 感慨一番,迎面而来一群莺莺燕燕,皆作贵妇打扮,为首一老妇更是王侯诰命的冠戴。王朴细细搜索,人众之中没看到年龄与他相仿的男子,正自疑惑间。 “小朴儿啊,你别来无恙否。”老诰命上来就是嘘寒问暖,亲近爱怜。 “老,老祖宗。”王朴不知该怎么称呼,只能笼统说尊。 “小朴儿,你经年一别,倒是几分生疏了,呵呵,不妨,回家来,我们多说话。” “朴儿所为实在有难言之隐,连累家里人丢了官职,真正该死。”王朴照着预先相好的剧本请罪道。 “不过是一些四处受气,无足轻重的官职。”老诰命很是开明,笑道:“你,过来,老身近处仔细看看。” 王朴大步上去,要去搀扶她,然而,老诰命下意识缩回手,王朴心里一个咯噔,他再扫视这些贵妇们,终于捕捉到了某种此时此景不该有的情绪,那就是恐惧,是的,这些女人非常恐惧他。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大鱼吃小鱼 “好吧,这样一来,我们王家便没有可拿来辖制你的把柄了,将来王家被皇帝抄家灭族也不与你干系。”老诰命绝望道。 王朴一愣,对啊,袭了王家的侯位不止是好处,还是与王家修好的基石,这本来就是此行的既定打算,再说候位虽然没有啥用,却能拿来唬人,神甲营里那些军官都是平民出身,很吃这一套,无形中更能张扬军心士气。念及此,觉得这个安远侯总算不是鸡肋,便下跪扣头道:“老祖宗言重,孙儿惶恐。” 见王朴抵不住她的大义要挟,终于下了跪,老诰命安下心来,寻思,这孩子还是清楚自己处境,要在世间安身立命,不能背个忤逆不孝的骂名,这才是最能挟制此子的把柄,有了把柄就好。道:“老身不敢倚老卖老,就只求你做一样事。”这话是放大声量,刻意传出去让在场贵妇们都听见。 “老祖宗请说,但有所命不敢不从。”王朴只好跟着话头,这场合已经是下不来台,他终于体会到在老家伙面前还是太嫩,不慎被拿捏住了,怪不得王家安排下这个女儿国的迎接阵仗,这是早就存心以退为进,以柔克刚,好算计啊。 “你只要为朝廷除掉贼首王自用,高迎祥,罗汝才或者张献忠,这四人中的任何一人,老身就上书朝廷,为你请功,破例将安远侯位转你这房,更为你向秦王下聘,拼着这张老脸去求,求来你与郡主的婚事。”老诰命这话铿锵有力,震得王朴耳根嗡嗡作响,周围也是一阵倒吸凉气,在世人眼里,候位岂可等闲,王家这是为保社稷,为君分忧而殚精竭虑了。更是放话要给王朴求亲,高攀人家秦王的女儿,王家的人脉全堆在一起,许是有把握,但是这样一来王家就要欠下无数人情债,王家这是拼上老底去赌气数。成了就是大赚,王家地位上一个台阶,风光一时无两。万一不成,王家要背一百年内还不完的人情债,那是亏到姥姥家去了。 王朴细细琢磨了一遍,以为可以,他本就打算假李信的身份,与邢红娘结伴去投李自成,看贼军那边是否有仁义爱民之士,若幸得一位英雄就干脆助其灭明。崇祯这昏聩暴君在台上坑死大家,使中国纷乱不休二十年,汉家元气大伤,大好河山竟给异族乘机捞了去。他早点下台,保住汉家元气,于国于民都有利。到了贼军那边,看哪个头目是凶戾暴徒就设计除之也是善事,特别那吃人为乐的张献忠断然不能留。便大声领命道:“孩儿定然不辱使命,取一敌将首级来孝敬老祖宗。”这话也说的豪气,在场贵妇中有人不禁称赞。 第一百五十七章 漠北的汉人 天尽无垠处,寒山伴画帐,林丹汗接到明军偷袭土默川的急报,正值他刚刚大破后金走狗阿鲁科尔沁部,听说明军偷家,他不以为意,因为明军软弱可欺早已深入人心,又听说来的是大同明军,更是哑然失笑,三年前,他还兵临大同城,掳走数万明人扬长而去,当时他还在城下,脱裤子对着大同城拉个泡尿,画帐中他在思忖:俗话说虎落平阳被犬欺,我还没见平阳,你王朴也不配是犬,只是蝼蚁。这一定是顺义王普什图勾结了大同总兵王朴,否则明军来的时机为何能如此准,不早不晚,乘着大军东征的空档偷袭。 念及连区区大同镇的明军都敢出长城百里奔袭进犯,林丹汗恨极,只一心要杀回去,剁了王朴与普什图的狗头泡酒。对后金他只能避其锋芒,但对明军他有十足的信心。唯恐去的晚了,被明军逃掉,从此沦为草原的笑柄。 突然一个颠簸,林丹汗忙伸手扶住铁锅,炭火正旺,便烫了手,于是心里大怒,又察觉车子无故停了,从车帐里探出头,见是一个奴隶十分慌乱的从车边经过,随手拔出腰刀砍去,那奴隶来不及呼痛就扑倒在地,鲜血自脖子边冒泡流进草丛,与砂砾凝结成块。 殷红血色令林丹汗两眼异彩,心情不禁畅快,他哈哈大笑一声,提刀从车子上跳下来,环顾周围道:“汉人奴隶的血都是香的,儿郎们,把他切碎烤了。知道你们嘴馋已久,赏你们了。”这奴隶是掳掠来的汉人,能在大汗身边侍奉的奴人皆精细挑选过,皮肉细腻。确实比普通奴人可口些,大汗身边的亲卫们便食指大动,望了那具奴人尸体淌口水。 不过见亲卫们没有动静,林丹汗隐隐感到不对,绕车子来另一边,才见到是一个轮子破了,不禁脸色大变,这在草原上预示着灾厄降临。 “一定,一定是汉人坏我草原的风水。”林丹汗怒吼道,长生天显示凶兆容易动摇军心,引起三军恐惧,他久在汗位,颇有历练,遂忙不迭给这次凶兆定调,是汉人破坏风水才引来天灾,这话巧妙弱化了己方人心恐惧,又滋长针对汉人的仇恨。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大狼成精 韩成玉不敢走直线,先向东跑十里,又折而北上,不过一个时辰,腹部受了箭伤的马儿咿呀一声倒地。他回返来看,这腹部的箭头虽然拔了出来,伤口也不大,只不能包扎起来,腾挪久了,终于血流尽,马儿倒地奄奄。 “哎呀,一匹好马。”军中规矩,斥候配健马,韩成玉心疼不已。但是险地不宜久留,他狠心一刀扎死这匹伤马,又带走别的马远走。 又走了十几里,连换几次马,前方宝光冲天,韩成玉惊呆了,这莫非遇见了仙境。忙打马过去,走近了一看,却哑然失笑起来,原来他兜了个大圈,又回到了湖边,方才那异象是湖水反光。 “这个湖方圆几十里,可是不小。”韩成玉再沿湖走,又见前面湖边似荷花平铺了开,寻思:“这里原来有荷花吗。” 再走近一看,却是种不知名的粉色花而已,他不知道这是蒙古特产的作物,荞麦。这里土地松软,便有足迹横竖其间。韩成玉惊醒,这湖边宜定居,该有更多的蒙古鞑子。零星的鞑子他凭一身锁子甲和火铳,自怡然不惧,但是万一陷入包围就不妙了。念及此,便转马头往东。 “你是大明官军吗。”身后传来了一个稚嫩的女娃声。 “是谁。”韩成玉大惊,环顾周围,果然看见一个女娃从粉色花丛中探出头,只见这女娃脸颊红晕白底,挽一头黑长发,打珠花发髻,活脱脱美人的胚子。 “你,你是谁。”韩成玉几乎以为是遇见了神仙,这里怎么会有这贵气的汉人女娃,但转念一想,或许这就是他要找的那群草原汉人的孩儿,这里可疑之处甚多,需慎之又慎。 这女娃从花丛出来,手里一个篮子,里面装了不少指头大小的果实颗粒,她奶声奶气抬起篮子,道:“你是大明官军,应该知道神甲营吧。” “仙童。”韩成玉脑门嗡嗡作响,以为自己真的遇见仙人,而这仙人能掐会算,一语道破他来历。 这女娃呆了呆,只好道:“我叫朱雀儿,是,是大明人。”当年,香河城内,白莲教与白小茹火并,白莲教的首座张天师死了,他的女弟子张秀英逃出城,顺手带上了朱雀儿。 之后,张秀英前去关外,来到草原深处的总坛晋升为圣女,大明朝廷做梦都不会想到白莲教的总坛居然就在塞外草原上,怪不得两百年余年来,无论东厂和锦衣卫如何卖力也苦寻不到。 第一百五十九章 弄巧成拙 风吹草低,一骑如箭划开一道楔形草浪,留下长长痕迹,他与座椅,一人一马皆身背插满箭矢,后面不远处就是一队人马,共九骑成半月状紧咬不放。 韩成玉身上披锁子甲,白莲教徒的箭矢只是刺透皮大氅,入肉不深,但是伤口积少成多,依旧全身鲜血淋漓,血与汗在身上交织下淌,渐渐湿透了衣裤,北风侵之,纷纷衣料上凝固成一块快冰鳞,若非皮大氅实在保暖,他早已冻僵,但也长久不得了。 韩成玉渐渐神智模糊,暗道今日在劫难逃了,又去摸短铳,不想手一滑,短铳掉落草丛,这是他仅存的一支,在马上狂奔中装填弹药十分不易,又顶着不时飞来的箭矢刺肉,他的短铳就这般全掉落了。 只听悲鸣一声,韩成玉身子一坠,随后就是草叶往脸上猛刮,还没回过神,身子不由自主的翻滚,腥土味与草汁味灌入脑海,滚得他浑身如拆了骨,胸口一个沉闷巨震,麻麻的,如远处传来的剧痛,越来越清晰,这一阵痛绵长不绝,终于他抵受不过,痛呼一声,但是只一口的腥臭甜腻,血水堵着喉管,发出了如破锣般的怪叫,他心里却无比清明,这一闷撞不巧的磕碰石头上,伤了脏器。 身后的追兵转瞬即至,他们没有料到韩成玉忽然栽倒,便匆忙勒马绳,可还是冲过了头,群马吃疼,嘶鸣一片。 “娘的,不会是死了吧。这人死不足惜,可朱雀儿不能走丢。圣母临行前给我有过交代,朱雀儿是宗室,将来或有大用。” “那怎么办。” “抬他回去,给婆爷看看。” “对,不能便宜了这个狗官军。给他过一遍铁涮肉,嘿嘿。” “万一婆爷要用圣药,给他就糟蹋了。”有人气不过,恨恨横过刀背猛剁他的手掌,昏迷不清的韩成玉身子剧烈颤抖起来。 “好了,别给我整死了,回去不能交差,有你好看。” 第一百六十章 竖子成名 然而,命运是如此奇妙,所谓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按常理,明军的辎重不可能轻易留给敌人,只要他稍有清醒,就该疑心寨子里面必然暗伏杀机,但是,他从前和明军多次交手,那些欠饷数个年头,被长官们盘剥的毫无心气的明军对敌时丑态百出,无数次的得手将他养得大意了,他没有料到,明军之中有神甲营这等不欠饷的异类,是从前一路坦途,葬送了今日。 林丹汗为他的大意付出了代价,赵肖在最大坨的辎重堆中,藏了整整五桶火药,留下了一门短铳,扳机扣着一根线,只要搬开辎重堆顶的箱子,就会触发机关,这五桶火药的威力足够炸死方圆二十步内的倒霉蛋。 林丹汗当时急着抢明军留下的战利品,他一眼就看中了那最大坨,位置靠中的一堆辎重,便喝骂开来,身后的亲兵们冲了上去,用鞭子抽,狠起来,连刀子都抽了出来,把周围的闲杂人等吓退,林丹汗看着自家本部人马喜滋滋的搬运,点了点头,这些东西够用好几年了,特别是成堆的皮大氅,皮鞋,皮帐,真是拿命换都值,他想不到这一次居然有如此收获,得意的哈哈大笑,登时志气豪迈,叉腰环顾周围,见大伙儿眼热这些东西,略沉呤,笑道:“本汗必不亏待忠勇将士,以后只要立功,这些东西都是你们,会赏给你们,嘿嘿嘿。” 正说着高兴,身后白光一闪,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升空,脑子还在惊讶,他看见了很多皮大氅,皮鞋,皮帐和他一起在空中翻飞,又看见了山上的火光,那是明军的火炮,林丹汗最后的弥留之际极短,只在落地眼前一黑的同时,闪回一句话:眼看大业成,何来四面楚歌声,那是汉人古代英雄中,他最喜欢的项羽临死一言。 大汗死了,但蒙古人余勇尚存,他们并没有四散,反而发起凶性,汉人敢来草原肆意,已经引怒草原,现在他们的大汗都死在了这些卑鄙的汉人手里,大批蒙古铁骑高声呼唤:“为大汗报仇,杀光狗汉人。 “汉人卑鄙,为大汗报仇。” 明军一路诈败,虽队形混乱,但是神甲营凭军衔制度,听见身后一阵爆炸巨响,便就近在军衔最高的长官指挥下,纷纷下马列阵,赵肖听不懂蒙古人呼唤些什么,但他看见身边跟着的蒙古人向导脸色惨白,于是问道:“他们喊什么。” “是,是大汗死了。”这个带路人原是土默川的一个萨满巫师,很是机灵,擅汉语,所以他没有和其他被俘族人一起押进关内,供晋商和江南财阀挑选后,发卖各地。而是留在了军中做了向导。 赵肖意外不已,这林丹汗居然死了,怎么会这么巧,他不会想到,林丹汗如此托大,亲自进寨子抢辎重,触动机关被当场炸死,还以为是山上的火炮瞄准了突然放炮,按说山上埋伏的火炮位置极远,命中这个人物实在没有指望。或许是巧合太过吧,林丹汗的大旗太招眼,也是他活该。 “炮手那谁,一定要赏他。”赵肖嘟囔了一句,但是目前当务之急是挡住蒙古哀兵的雷霆一击。 第一百六十一章 没有大汗坐镇 血海深仇 为了不误伤友军,明军只射杀近处的鞑子骑兵,这就让稍稍靠后的蒙古军首领们侥幸活了下来,但是他们所受惊吓不小,如进了过滤网一般,蒙古军越打越少,吴婵领着残部左突右支,他眼睁睁看见蒙古勇士们试着冲了几次空心阵,付出惊人死伤后才冲入敌阵,却不能冲散敌人,又只能掉头撤回来,那些勇士们在马上缓缓后撤,成了明军绝佳的活靶子,成片中弹栽下马。这是怎么一回事,吴婵震惊不已,他想不通这些同袍勇士们为何不干脆杀透敌阵,却这样撤回去,岂不是白白送死。再细想一番,他悟出道理了,蒙古人用骑兵在敌阵上冲破一个缺口后,就面临这个空心阵的另外三面集火,可想而知,那处铳弹之密集三倍于平时,大伙儿冲不过去,不能杀透敌阵,骑兵又不得拐弯,只好直直撤回来。明军阵法太陌生,他们都从未见过,只拿从前的经验去对付,才栽了大跟头。 徘徊彷徨间,他发现明军不敢将火铳放平,因为容易打到夹道对面的友军,他们只能从近处,往高处斜抬铳口,朝骑在马上的蒙古人开火,于是他下令下马冲阵,他的算盘是蒙古人只要不骑马,明军就只能将火铳放平,如此,明军几个空心阵就必然彼此多有误伤,明军在放铳时便容易犹豫迟疑,这即是反败为胜的契机。如今蒙古军的人数十倍于敌,而且相距不远,即使不骑马,也能冲进敌阵,而且没有马,就不会冲过头,能在空心阵的边缘与敌短兵相接,这才能扰乱敌阵,再酣战一番将明军击溃。 他下了军令却迟迟不闻响应,混乱中回头才醒悟,部下们已经被挤成一团,根本不敢下马,如此拥挤且混乱,下马就会被马蹄子踩死。 这一刻,吴婵莫名悲伤,这怎么会是曾经横扫寰宇的蒙古勇士呢,人人都畏敌如虎,面对远少于己方的汉人,竟无人敢前,此时此景的蒙古人好似成群绵羊,被明军乖乖的围于方寸之地待宰。 军心已泄,事不可为,他重重甩开鞭子,呼喝一声,率众夺路而逃,在马上,心中犹自思忖,这一战实在是败的莫名其妙,明军用了一个从来没人见过的怪阵,他们毫无防备就进了圈套,处处被人辖制,因而死伤无数。回头要和各部头领们聚一聚,细细琢磨一个破解之法。 第一百六十二章 流行歌 有怨气的白晓茹 大灾之年的祁州城内,花团楼牌,锦绣灯笼,美夜繁星洁月均竞不过人间荤光迷人,花楼内的姑娘们捣衣剪云萝,艳色依旧,热闹中处的王朴居然有些乐不思蜀了,因他的前身从小便在这座城长大,便有从前伙伴邀他席吃。他存心营造纨绔子弟,只是跋扈却无野心的人设。就应邀前往,本以为是个苦活,不想居然很多乐趣。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还, 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 惟有别离多。 听歌姬款款唱了这一曲民国风的流行歌,周围纨绔子弟纷纷叫好,王朴心里又喜又悲,喜的是他终于吃到穿越的红利了,果然人性共通,流行歌能令现代人迷醉,当然也能俘获古人。悲的是,这种流行歌在古人眼里是靡靡之音,香艳俗词,难登大雅之堂。他在世人眼里最多是个有点文墨,又有点怪才的武夫。想要凭这一手,一鸣惊人天下知,从此无数文人骚客敬为上宾,那是做梦了。 “守心兄,这首词真绝,可惜总少了点冷僻字,不上档次。”坐在王朴左手边这位,来头不小,是徐敬亭,徐达之后,还是将来应袭公爵位的嫡长子,他看向王朴,自然一脸不太服气,但又实在比不过,只能鸡蛋里挑点骨头。 果然在座有人就不满,叫道:“咱王哥是实掌兵权的武将,又不是穷酸书生,没得沾那些无病呻吟的坏毛病,咱们的词就该清爽,就该,额,文通简约,那些个读起来就费劲的玩意,本爷就一概不喜欢,王哥,您是我哥,敬你一杯酒。”敢当面怼徐大少爷的人,当然也来头不小,那是靖难功勋荣国公之后,张生。开国勋贵与靖难功勋向来不太对付,所以张生要维护同为靖难一脉的王朴。而且从称呼就可看出两人对王朴亲疏有别,一个拿王朴的表字,称呼守心。另一个却是直呼王朴为哥。 “哈哈。”王朴听了也是开怀大笑,道:“我作词没有规矩,往往是先做了词,再现编曲,曲和词都随意,词牌什么的,我也说不清楚。有人喜欢,也有人不喜欢。” “不妨碍,如此好听的曲儿,我还想现编呢,可我这狗脑瓜子不灵,王哥这手本事,足够与柳永比肩。” “是啊,会作词的不少,会现编曲儿的不多见。” “那今儿就以此曲为牌,咱们每人各填词一首,胜出者,梅姑娘抱走。” 当下各人果然认真填词,有好有坏,王朴一一过了目,确实没有一首词高明过他的。不禁苦笑道:“可惜没有大胸妹子。我说你们就好这等胸小眼小的,不是真丈夫,大胸,腿长,腰细,才是人间极品。”王朴来自后世,所以他的审美与时人迥异,不免以为这个时代的美女寡淡无味,不想,正抚琴浅笑的名妓梅语柔听了这话,脸色一变,差点要被气哭。 “王哥好伟大,这个咱们都知道,想当初,王哥还放了豪言,要娶池家的二女儿池银屏呢。”众人皆恍然,相顾而笑。 王朴听了不禁一呆,真王朴在祁州地界上说过什么,他这个假王朴如何能知,只好尬笑一下。 “可惜,你来晚了,池教谕那位闺女已经许给了蒲臻那个呆子了。”别人看王朴发懵,就以为他犹怀旧情,就拿出来这桩八卦事儿趣弄他。 “便宜这家伙了,池教谕不肯拿他闺女做妾,要不我也上门去,蒲臻这怂货倒是艳福,他家里居然随便他胡闹,没人管着他了吗。”众人听了连连称是,均惋惜不已。 王朴仔细琢磨这些话,明白了大概,古人嫁娶讲究门当户对,在座的勋贵子弟只能听家里安排,明媒正娶的婆娘,美丑都是看命。只有对地位很低的人家,他们才能自己做主,拿一笔钱买了人家的闺女纳为妾室。然而教谕这个官,品级太低,对在座的勋贵子弟来说,与之联姻太亏,若要纳为妾,人家好歹是个官,还是学官,自有清高身份,当然不乐意。而且学官将自家女儿送人为妾,这在国家法度上,是个小小缺错。将来万一有人告发便是罪名。他们勋贵人家不会因为这种小罪落马,但是小小学官未必能顶得住,丢官就不妙了。故而,池教谕是死活都不肯拿女儿做妾的,不然也轮不到王朴他们惦记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大伯和小媳妇 王朴觊觎自家娘子这件事,蒲臻是隔天就听人说,传言不知怎得,每经手一次就添油加醋一分,便有了多个进化版本,比如说王朴这一次回祁州不是为了王家那些人,而是为了把池银屏弄到手。这说的有板有眼的,不由得蒲臻犯嘀咕,便要上门去找王朴对质,他知道王朴如今非同等闲了,他上门去一定讨不了好,但是这等传言出来后,他若是做了缩头乌龟,以后就不要在祁州的人前做人了。 迟疑再三,蒲臻拍案而起,把旁边的池银屏唬了一跳,抬眼瞧了瞧夫君,拧眉问道:“你若生气,就打我几下出气吧。” “我。”蒲臻语塞,竟不敢上前,只弱弱发狠道:“我是气那些好事之人,往我身上泼脏水,欺人太甚。” “哎,人言可畏啊,怕是有人做局要逼死我的。”池银屏悲戚戚道。 “那会是谁。” “自然是我的仇人,或是你的仇人。”池银屏抬眼斜睨道。 “我们仇家不多呀。莫非真,真是王朴,他,他要。” “哎。”池银屏唉声叹气道:“如今我们蒲家就剩个空架子了,谁来都能踹两脚,那王朴就算没有这个心,看我们给人轻贱至此却一筹莫展,可见是好欺凌的,他又如何不起歹心。” 听妻子这样说,蒲臻愈发不敢去与王朴对质了,心虚道:“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可恼。” 池银屏斜抬妙目恨恨盯住蒲臻,眼中似有无尽哀怨,自家的男人不出息就罢了,还没有半点血气,真正是个废物啊。念及此,池银屏霍地起身,扭腰就往外走。 “你,你去哪。”蒲臻问道。 “去找家里管事的人。”池银屏带着火气,没好气的回道。 “等,等等。”蒲臻急了,事关家里声誉,若是叫大伯知道,他必要给吊起来用家法打脱皮,成婚以来,大伯他不知为何,隔三差五就要寻由头把蒲臻吊打一顿,害他整日噩梦。 “拉我做什么,丑媳妇终须见公婆,你又能瞒住他多久呢,再说今事非因你而起,未必就会责打你。”池银屏是个轻身妙曼的美妇人,在蒲臻尽力拉扯下,不禁吃痛,恼道。 “不成的,前几日才养好了背上的伤,我咳嗽病又害了,要这样再打一遍,我小命堪忧。” 池银屏给气笑了,怒道:“你只顾自己吗,我怎么办,流言蜚语不平息,我以后如何见人呀,咱们不请人拿出主意,应对化解,外面的歹恶之徒只会愈发放肆,拖不得呀。” 蒲臻给问住了,竟无言以对,他莫名心烦,拉扯间居然朝着妻子脑门上一个拳头砸下,池银屏给打懵了,好半会儿才回过味,捂住脸瘫坐在地,嘤嘤作泣。 蒲臻脸色惨白,竟吓得也坐了下来,哭嚎道:“我要死了,要死了。” “你,你还说这种话。”池银屏听见夫君也哭了,就莫名火起,噌的一下又站起来,怒指他道:“打我的人是你。” “娘子啊,娘子,饶了我小命吧。我以后不敢了,念在咱们夫妻一场,为夫也不曾给你难堪过。”蒲臻抱住了妻子的腿,痛哭流涕讨饶道。 “你,夫君你起来说话,成何体统呢。”池银屏见夫君如此失态,又是心疼,又是莫名奇妙,忙宽慰他道:“你打我的那一下也不重,我不怪你。” “好娘子,好娘子。”蒲臻千恩万谢。 池银屏看着自家磕头如捣蒜的夫君,心里泛起了一个念头,莫非夫君是失心疯了,便万分心忧。 第一百六十四章 宫里水深 小兰的垂死挣扎 却说小兰从蒲府出来,无处依靠,单身妙龄女人还带了巨款,务必日落前寻一个可靠的庇护,入了夜就给歹人谋财害命,这实在是九死一生的处境。她想着爹娘家里肯定去不得,万一姑爷他不肯饶了自己,正好找上门来灭口,且家里爹娘偏心,必然会把她的银子都拿去贴补家中男人们,回头又把她卖了,家里面的几个兄长,弟弟们那都吃人不吐骨头的秉性。 好在大路上不时有兵卒经过,这些神甲营的兵卒军纪十分严密,城内贼盗光天化日之下不敢放肆,她一个弱女子拿个包裹走在路上,居然无人敢上去抢夺。 思来想去,就莫名想到了如今城中称霸的军头王朴,听说王朴迷恋自家姑娘,那去找他,会不会得到些许照顾呢。王朴是城中的土皇帝,有他的庇佑,怎么也比回家去,又给爹娘卖掉强。 于是,她就径直往王朴的行辕去了,到大门口,只见门两边皆是威武的兵卒,手持大刀侍立,小兰踌躇再三,她深知军头们无不是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但是在这个众恶盈野的乱世,她一个小女子,即便找个良人嫁了,也不见得就能求得活命,君不见城内城外多少良人都家破人亡了。而且嫁人需要经过父母媒妁,她不敢去见父母,只能算无媒苟合,将来遇有纠纷,告到官府里都不被算作正妻,说句不好听的话,万一她所托非人,给夫家人打死都没人为她喊冤。 想来是无处可活了,于是小兰一咬牙一跺脚,就上去跟门边兵卒道:“我是你们主子旧相好的丫鬟。” “主子旧相好。谁?”这兵卒正是王朴的亲兵之一,他寻思王朴从前是祁州的贵公子,在当地有旧相好倒也不奇怪,甚至于万分合理。 “池家小姐。” “池,池家。”这亲兵顿时醒悟,暗道:无怪传言沸沸扬扬,果然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没有空穴来风的道理。他是个机灵人,暗暗窃喜捞了个功,就径直去汇报王朴。 王朴此刻正在头疼,他对面是妹妹王怜,两人实则毫无兄妹情分,但是王怜却十分殷勤,每日雷打不动来找王朴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坐上两个时辰才走,王朴是烦不胜烦,又不敢显露出不快,他是个假哥哥,面对这个妹妹时就格外心虚。 王怜说起今日的银耳莲子汤羹就赞不绝口,回味道:“往年,只有过节时才能给我吃这好东西呢,我就问甜甜的,这汤与从前吃的不一样啊,不都是苦的吗,你猜他们说什么,原来是知我喜食甜味,特意放了冰糖,是从江南送来的水清冰糖,好美味。嗯,自打知世起,这辈子没吃过这个呢。” 王朴听了很无语,心说,我堂堂大明总兵,就被你拉来,强行扯什么水清冰糖。但他又不得不强行挤出一个笑容来,道:“冰糖好吃,妹妹有口福。” 第一百六十五章 捉奸捉双 百姓们仍然忠心大明 “总兵大人公侯在望,实在招惹不得不祥妇人。小婢怜我家小姐,因为大人的一句戏言而沦为弃妇,小姐这样的深闺生成,娇弱养人,如何承受这些,将来不过是一尺白绫,一杯毒酒,羞愤之下离了这地狱,一拢土坟讨个体面。”小兰用这激将法是在鸡蛋上跳舞,她在赌,赌王朴好名,对一个妇人始乱终弃,世人必然耻笑。 “我,我一句戏言吗,什么戏言?”王朴听她话中颇有怨气,居然不敢怠慢,问道。 “总兵大人当年说过,迎娶我家小姐,此生无憾。” “那,那有什么问题?这话又不犯法。”王朴很懵,真王朴是否说过这话,他也吃不准,只得顶着小兰的怒目苦笑道。 “呵呵呵,大人居然在小婢面前抵赖吗,今日谣言四起,说大人与我家小姐有过私情,难道不是大人的诡计吗。” 王朴脸色阴沉下来,对一个妇人始乱终弃,在朝廷是小事,但在江湖上却是社死。军中武人与江湖中的侠义之人的处世信条近似,这谣言危急了王朴在军中的威信,足以动摇他的根本。 “你先留下,我派人出去打听,若真是有这个谣言,我自会安排。”王朴冷声道,心中无名火起,这些日子四处应酬,应该是酒席上口无遮拦,给人抓了把柄,这类谣言还十分难缠,几乎无药可治。 王朴把王综找来,问他对策,王综出去一会儿功夫就打听到了谣言,绘声绘色,活灵活现的香艳故事。 王朴一脸吃屎的表情,这是什么鬼套路啊,两头堵,如果对池小娘子弃之不顾,他就是始乱终弃的负心汉,要被军中粗汉子们鄙夷,危及军中威信。如果收留池小娘子,又会背上西门庆骂名,从此在士人圈中名声狼藉,沦为笑谈。 第一百六十六章 偷鸡不成蚀把米 从此天下望重 百姓中一老者先叩拜下来,其余景从,顿时跪成了一片人海,王朴莫名有些惭愧,他是个现代人,心思比这些古代人重,几根火把稀疏散落于人群中,烁烁微光下,质朴与单纯写在他们脸上了,王朴觉得套路这些老实人太卑鄙了些,就叹息道:“多冷的天,你们先喝口热汤再回去。”遂命人去大营,架锅煮些米汤。 不想这善意居然感动哭了众人,王朴忙不迭劝,却更添动情,王朴找一老者,问为何要哭啊,这老者边哭边回:“家中卖儿卖女,纵然度过这个灾年,每每念及儿女的苦难,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王朴听了一时失语,他不敢再问下去了,这些人只是太渴望一位英雄带他们摆脱地狱了,可能是王朴的兵马秋毫不犯,给了城中百姓一点他是英雄的错觉吧,但是王朴从来没想过要做岳飞,戚继光那种英雄,君不见这两位都没有好下场,他要有好下场,宁可与高起潜称兄道弟,宁可与汉奸晋商结盟,宁可拜倒在东林党的长衫袍下,做英雄太苦太凶险,还是做个奸佞比较合算。 场中嚎哭声如浪似线传出去很远,当地官府早派人盯着了,见此忙回去禀报了知府老爷,这位知府叫褚加用,眼眸闪着精华亮光,得意道:“走,咱们会一会大同总兵,神甲营节制,王大人。” 一声声铜锣开道,左右分开了人群,一众衙役兵丁簇拥着一众官员进了场中,这个行辕是个临时用富户庭院改成,拆掉宅前门与院墙才有这空场地,但陆续来了这么多人,还是太拥挤了。 王朴的亲兵们见知府带兵丁靠近,忙抽刀子护着主将,场中一时恍然,好在知府识趣,挥手喝退左右,王朴大皱眉头,他听铜锣声,就想了起来,今夜正是听见了铜锣大作,他才命人出来查看,那么这位知府大人就是早已经在一旁候着了,更可以想见,深更半夜的,突然一群老百姓来他的总兵行辕门前开大会,背后必然是这位知府大人的一番手脚。念及此,王朴没好气的冷声问道:“文武殊途,知府大人这是要干什么。” “皆为大明命官,殊途同归。节制大人应知城中数万饥民嗷嗷待哺啊。”这位诸知府脸皮却厚,居然肯热脸来贴冷屁股。 “这是你们。”王朴说到这里,突然打住,他本来要说,这是你们官府的职责,与我何干。但是在场有无数百姓,其中也有灾民,若说错话,恐将名誉不保,刚刚立起来的英雄人设更要立刻崩掉。于是及时闭了口,心里无名火起,这是被套路了,这个老不死的知府设捧杀局,将他高高架在半空中,上下不得。 第一百六十七章 给爵位还是赐婚 太后的算计 “臣以为不妥,秦王与代王位于九边得其半,王朴若娶了秦王府的郡主,以后代王和秦王会不会借着王朴合成一股势力。”温体仁严肃进言道。 周延儒听得呆了,这是什么话,什么叫秦王与代王位于九边得其半,他们又不掌兵权,得个屁啊。而且连出个远门都要请皇帝格外恩准,他们如何能够驾驭王朴这头野马。所以温体仁的顾虑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就是要给王朴找茬。 不过,看崇祯的低头思索状,显然是听进去了。周延儒想起皇帝的多疑性子,跟着这种性子的皇帝做事真是凡事都瞻前顾后,不能畅快啊。 “总该赏他什么吧。”崇祯十分无奈的苦笑道,手里没银子,做皇帝也没威仪啊。 “哎?他的哥哥死了,爵位空了出来,就让王朴袭了那个爵位。” “可王朴是庶出,他哥哥的爵位也不该由他来袭爵,怎么能开此有违嫡庶尊卑的恶例。”周延儒不满道,他听出来了,这个温体仁也是要借这个机会讨好王朴,竟和他抢了起来。心头就无名火起,他周延儒是眼看圣眷转冷,想着未雨绸缪,万一将来被外放出去做监军,先在这里给王朴一些恩惠,将来才好保全自己。如今天下大乱,神甲营这支强军才是益助。但是温体仁圣眷正隆,却也有这般心思,这小人果然卑鄙。 “周阁老有所不知,前些天通政使司刚刚收到五军都督王虎的折子,请将嫡长子王勤的爵位改为庶四子王朴一房来承袭。这个请折不合道理,所以一直没有呈送文渊阁,转发给了锦衣卫,我奉旨去锦衣卫公干才得知此事。”当下就把王朴与王家的老太太之间的约定说了一遍,这是锦衣卫刚刚侦到的情报,周延儒虽贵为内阁大学士也是无从得知。 崇祯左看看右看看,脑仁很疼,两个亲信大臣一个主张给爵位,一个主张给赐婚,他私心更偏好给爵位,因为一个侯爵而已,量来也没啥大用,他对统兵大将与藩王联姻却是甚为忌惮。便道:“那就给他爵位,朕待他不薄,想来知足了。” “皇上圣断。”周延儒十分不快,这一次拉下老脸来讨好王朴,却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给温体仁实实在在羞辱了一番,他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在朝廷里混不下去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美艳宛如利器,玉面奸夫 转眼又到了年底,祁州城内即繁华也萧瑟,繁华的是各地酒楼青楼,夜夜笙歌,各豪绅贵胄之家张灯结彩,吹吹打打日夜不停,今年所备的年货从城门口一直排到了河边码头,涌进城内的伶人们操着一口南方口音,满脸惊惧,小心避开城内来回巡视的神甲营兵丁,南方人都没见过这么煞气的兵。然而萧瑟也各有出处,园子里的草叶花卉入了冬已经凋敝,还都被灾民们啃的七零八落,又别有一派凄凉末世之象。一篇盛世华章与另一篇的末世凄惨杂揉合一。 蒲臻的心境一如这世道,痛快并痛苦着,他静静看着守园子的仆人骂骂咧咧,又面对门口站岗的神甲营兵丁敢怒不敢言。心想,这便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吧。但是这些兵三天前破门以后,强行往院子里塞入了六十来个灾民,倒是把他头上的绿帽子冲淡了颜色。这几日大伯来的不勤快了,每一次也不敢久坐,他那副看到池银屏作娇滴滴可口状,又吃不到的沮丧懊恼,蒲臻每每回忆,都不禁笑岔了气。 “池小姐,哼,那个贱人看不起我是吧。老子我也不是吃素的。”所谓泥人也有三分性,蒲臻不敢当面忤逆大伯,但是背后搞点小动作在所难免。这三天,他一直在苦寻对策,终于今日收到了一个好消息。 王朴果然收留了池银屏的丫鬟小兰,他花了一笔钱就打听到了,总兵行辕里多了一个丫鬟,名叫小兰,且就在王朴身边端茶递水,很是亲近。流言对王朴很不利,但是王朴似乎毫不在意,是了,他如今有兵在手,强行往全城的富户家里塞灾民,不吝于得罪了所有人。他还怕什么流言。 这人对娘子必然也有企图。好吧,让你们狗咬狗吧。蒲臻这样狠狠的想着。 正盘算着,如何能诱使王朴与大伯鹬蚌相争,他来个渔翁得利,忽而听门口喧哗起来,他忙出去一看,却是个贴告示的,他分开人群,看告示上是说,迁徙灾民往草原殖民的事宜,立合同画押即可送人去往,待遇看来不高,只可糊口而已。落款是内蒙古殖民公司。 有灾民发问,贴告示者一一作答。无外乎是管吃管住,担保可以活命,说的话格外诱人,大伙儿眼看都要饿死,只要能活命别无所求了,而且还听说这家内蒙古公司的大股东就是给他们安排住处,使他们免于冬夜冻死在路野的大恩人,大同总兵王朴以后,更是欢呼起来,皆以为真的遇到了好官,大忠臣了。 蒲臻莫名心酸,思忖:你都是大英雄了,怎么还抢我老婆呢。我是招谁惹谁了。不对,最可恨的还是大伯这个挨千刀。王朴毕竟只是想,还要脸,没有出手呢。他心里不知不觉就倾向于王朴了,想着能否借王朴的手整死大伯,才好继续在家中立足啊。 但是这个告示贴出来以后,灾民们口口相传,人人踊跃,想来过不了几天,院子里的灾民都要走空了,到时候大伯就可以来这里整日搞他老婆,给他戴绿帽子了。 想来不能再迟疑了。蒲臻一咬牙,终于下了狠心。他实在不是个做狠人的料,这一通心力交瘁,居然虚脱,脚上轻浮,摇摇晃晃跌了一跤,头更是磕到墙角,欲裂欲死。 “这位爷,你怎么回事。”周围看这位公子突然倒地不起,顿时一片哗然,更有那机灵的,上去搀扶他。 蒲臻面色惨白,被众人抬进了院子,院子深处的二进门,蒲家仆人们层层拱卫着,不许这些灾民靠近,看到众人抬着蒲臻少爷过来,仆人们慌了,有人担心这是大老爷的手段,是大老爷在暗中买通灾民,弄死了少爷,好安心的扒灰,他们可不敢坏了大老爷的好事。于是都默不作声的看着,既不肯开门,也不出来把少爷接走。 灾民都是些实心家伙,哪里知道大户人家的百样龃龉,就大呼小叫起来了,好在蒲臻的内宅不深,池银屏在里屋听见动静,听说他夫君受了伤,于是急忙出来,看仆人们把门关死,从门后搭梯子上墙头看好戏,脸色更有神采,她顿时心中一跳,该不会是大伯要为了得到她,真去害死夫郎吧,急着怒道:“快开门,开门啊。” 夫人的话,大伙儿不敢违背,这些人很知道府中谁是真主子,谁是假主子。少夫人是大老爷的心头肉,得罪了她准没好果子吃,于是果断下梯子,去门栓,把门打开了。 池银屏从内宅出来,顿时一阵吸气声,她的美艳夺目宛如一件利器,穿透人心,又岂是平时看戏子脚跟都要陶醉一番的穷苦灾民们能够抗拒。但池银屏顾不得众人的贪婪目光了,急急跑到夫君跟前,去推他。 蒲臻其实并无大碍,只是连日来担惊受怕,身子虚弱,但他看见了娘子,顿时脸色一寒,道:“劳烦娘子挂心,我不会死。”把池银屏的手扒拉开。 池银屏看夫君还有这把子扒开她手的力气,心安稳了一些。又周围都是人,便也不敢停留,忙转头走回内宅,一边吩咐下人请大夫来。 灾民也都不蠢,看这架势,这位小公子大概在家中受尽了欺负,这水太深,他们这些外人更不敢造次,任由蒲家下人们出来把蒲臻像拖一只死狗一般拖进了内宅,留下他们面面相觑。 “这娘子真水灵,若能睡她一次,死了都值。”灾民中有一个精瘦汉子,忍不住感慨一番道。 “陈庆普,你他娘的别起那个心思,周围都是神甲营的兵卒,惹事也要看时候。”身边一个黑胸汉子怒道。 “王鹏兄弟,你不是不知道,这大概就是那个王总兵的相好,咱们抢了她送给王总兵,岂不有赏。”陈庆普笑道。 “讨的到赏才是赏,这事没那么简单,要不王总兵早他娘动手了,一定有忌讳处,咱们不要到时候,给人家得罪了,还跑去讨赏,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王鹏不悦的摇头道。 “怕这怕那,还不如死了算球。”陈庆普发了会牢骚,自顾找了块地,挺尸呼呼大睡。 到午时,暖阳熏着脑壳荤疼,陈庆普终于醒了,他起身一看,周围人果然少了大半,都是投奔劳什子内蒙古殖民公司了吧。但是陈庆普对此嗤之以鼻,官府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王朴就算是个善人,他手下也不含糊,天下能有多少善人呢,要是没有坏人,怎么会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呢,这群猪猡笨蛋就此轻信了人家的几句屁话,去了人家的地界,估计这辈子都是为奴为婢,地里耕到死。活着跟牲口一样,还不如死了。 恍惚间,他看见了上午那个昏倒的公子鬼鬼祟祟从池子边绕过去,他疑心大起,推了推一旁的王鹏,又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就起身悄悄跟了上去。 这两人都是乱世中见过滔天业火的亡命之徒,能在乱世中依旧养有一膀子的健肉,靠的是两人的默契与狠。王鹏被推醒也没有言语,二话不说起身跟在后头。 蒲臻不知身后跟着两个凶徒,他先去了趟店里,取了几钱银子,又去附近的一处牙行四处打量,灾民入城,城内牙行很旺,走道回廊都挤满了插签草的各色样人,有男有女,不过这个地界的女人都是摸样奇丑,五大三粗是做力气活的。 蒲臻却面有难色,在人众中间穿行,挑来挑去却不拔签草。王鹏和陈庆普一看就知道来活了。忙追上前去,佯装刚巧遇到蒲臻,招呼起来道:“哎呦,这不是蒲公子,我们两个上午瞧见你身子不适,这会儿就好了呢。” 蒲臻正在挑人,听见身后似乎熟人的招呼,吓了一跳,回头却看到两个面生的穷鬼,面露不悦。但是他有着小心翼翼的处世待人之道,看这两人颇有几份印象,便打量起来,还真别说,这两人居然很合他心意,除了过于黝黑一些,身子健壮,这两人摆架子很有威风。便道:“你们这是准备接点闲活吗。” “哎,老爷您说话,无论多难的活我们都接。” “倒是不难,就是我要忠心一点,该冲上去打人的时候,你们别怂。”蒲臻一脸肃然道,他的几个帮闲都被大伯杀了,如今连小小的火头丫鬟都敢给他脸色了。所以他必须找几个可靠又有把子力气的帮闲来撑场面。 “哦哦,嘿嘿呵。”王鹏笑了,这正是想喝奶,娘来了。给富家公子做帮闲,事少钱多,傻子才不肯呢。但正等他要高谈阔论,又诅咒发誓一通忠心不二,周围的汉子们不干了,鼓噪起来。 “这哪来的,这哪来的,掌柜,有人坏了规矩。” “抢生意,你们两个找打是不是啊。” “他们没见过啊,哪来的。” 人群里窜出来一个大肚子怒骂道:“哦噢,这是哪来的两条狗,规矩懂不懂,入牙行先敬仪金,签佃契,你们两个外地的,臭要饭,一人一只手,给我留下。” 王鹏和陈庆普互视一眼,王鹏对蒲臻笑道:“老爷,你先走,莫伤了你。请看好吧,我们两个是虚公山上练过的,不给你丢脸。” 蒲臻忙不迭往外跑,身后就响起来厮杀之声,惨叫大作,他的心扑通扑通乱跳,更不敢后顾。直走到大街上,街上的行人也都听见里面斗殴的动静,围观而来。 等神甲营的官军循着声赶来,里面已经一片狼藉,王鹏与陈庆普更是满头飙血,但他们两个却毫不在意,嬉嬉笑笑对官兵道:“咱们兄弟二人被人围了,是原告。” 神甲营官兵又不是衙役,只要不闹事就罢了,送衙门去更是麻烦。告诫了两声,便走了。王鹏和陈庆普跑到蒲臻跟前,蒲臻看两个彩人一般的摸样,冷冷道:“你们两个打他们几十个,还能活着也算有点能耐。那就留下来吧。”言罢抛给他们一人一串钱。 这两人能在乱世中挣扎求活至今,都是皮肉格外结实,擦掉头上血,就如没事人一般。蒲臻看着还算满意,就带他们去干正事了。 蒲臻先去了趟小兰父母的家中,与这对夫妇做了笔交易,这对夫妇一听有钱拿,这等好事上哪找,顿时忙不迭答应,依言被带到王朴的住处,把小兰从总兵行辕里面叫出来。 小兰出来看见蒲臻,就吓了一跳,但这里是总兵行辕,料想蒲臻不敢拿她怎样,回头瞧了一眼六位王朴亲兵就在身后站岗,就安心一些,小心翼翼道:“老爷,奴婢已经把卖身契拿回来了。” 蒲臻没有言语,瞪了一眼身旁小兰的父母,左右王鹏与陈庆普这两个帮闲当即把这对夫妇推到远处去。 等四处没有人,蒲臻这才开口道:“你现在高枝可栖,自看不上我的。哼哼,不过我要提醒你,王朴这种手里权势滔天之辈都是息怒无常,特别是你还与他没名没分的,他现在行军打仗,身边没有妻妾,才不得已拿你暂时受用,等仗打完了,他回去,愿不愿带上你,即是带上了,你也不过是一个小丫鬟,人家可不缺你这种姿色。” 蒲臻这话正是小兰最为忧愁之处,听了这些诛心言论,她十分沮丧道:“那能有什么法子,老爷,你那儿,我不敢回去。” “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王朴看上了你家小姐,你的小,小姐啊,嘿,却另有新欢。你说王朴听说了,会怎么样呢。”蒲臻道,他欲挑起王朴与大伯两人恶斗,好从中渔利。 “王总兵从来没有问我什么,他未必有这个心思。”小兰犹疑道,这些天她和王朴亲近了,有心护新主子了。 “哼,狼哪有不吃肉,这块肉他不便吃到,又碍着面子才没有扑上前去。若是给他方便,那就另外一回事了。”蒲臻冷笑道。 “嗯,容我想想吧。”小兰听了有些心动,但是想到王朴这颗大树是如今她唯一安身立命之地了,万一惹了人家生气,她这小小身板实在难以承受。 “哎。你家小姐啊,命不久矣。”眼见利诱没有立竿见影,蒲臻遂换个打法,动之以情。 “啊,不会吧。老爷你说什么,莫非,你,你。”小兰骇然手指对方道,她和小姐的情谊着实深厚,从小形影不离,是比父母更为亲近之人,而且,她家小姐对她也是极好。 “与我无关,是我那大伯,你想来这段日子也能看出端倪,我大伯总是在你家小姐跟前拿我戏耍,处处为难,几次都恨不能整死我,幸亏我命大,活到今天,他的心思实则,是,哼,衣冠禽兽。”蒲臻话虽没有说透,但是小兰也能听明白,实在是蒲家这位大老爷平时看她家小姐的眼神就不对,而且,这位大老爷私下的名声也不好,人送外号玉面奸夫,与下人们的女眷很是不清不楚呢。 第一百六十九章 太庙的手指头 “事已至此,我又能如何帮你。”小兰看向蒲臻的眼神满是同情,但凡一个男人都容不得如此奇耻大辱啊。 “哼,你去把你家小姐约出来,跟王朴私下见一面,我安排他去抓奸。”蒲臻狠狠道。 小兰顿时明白了,这是驱狼吞虎之计,所谓的他就是大老爷。 “这不成的,若是王朴恼羞成怒,我与小姐都没有好处。”小兰略一沉呤,就摇头不迭道,是个男人被当场抓奸在床都会惊惶失措的,王朴是个大官,面子上格外珍惜,如何能容忍别人算计他。 “若你不帮我,我早晚是个死,临死前总要拼命一把,到时候,你家小姐横竖都是活不成了。”蒲臻幽声冷冷道。 “你们夫妻一场,我家小姐为人不坏,何不饶过她罢了。”小兰不禁求饶道,若是大老爷与王朴都和小姐纠缠不清,闹起来他们两个男人如何且不说,她家小姐必然没脸活在世上了。 “住口,住口。你不知耻,跟你那主子一样不知耻。”蒲臻怒吼道,他强忍奇辱来与一个丫鬟说了这些丧心话,不想却被推脱不就,本就是怒不可遏,却被她规劝了一番,说什么夫妻一场,这彷佛是刀口上撒盐,被这话一激,他终于怒气冲出脑壳,爆发了出来。 小兰吓了一跳,这声怒吼也引来了不远处的行辕亲兵们侧目,有一个亲兵就上来问道:“小兰姑娘,他是不是欠揍,我该揍他吗。” “不,不必,这人是奴家亲戚。”小兰忙回头鞠躬行礼道。 “哼。”这亲兵拿陌刀柄尖往地上一顿,地面石子与柄尖白铜“呯”一声撞出火星,他冷哼一声,向蒲臻示威一番,就大咧咧转身走了。蒲臻被人家的煞气所摄,竟低头不敢直视,但他眼中的怒气凝滞成青色一团,狰狞如魔面,一旁的小兰看了十分害怕。 “你到底肯不肯帮我,帮了我,你家小姐就跟王朴走了,她就能活。将来对你也有好处。”蒲臻寒声问道。 小兰低头沉呤一番,若是不管他,就怕蒲臻转头去官衙门口敲起喊冤鼓来,那就糟了。蒲家为了名声,必会逼着她家小姐自尽。 “好吧,我听你安排。”小兰咬牙点头道。 第一百七十章 铀玻璃 皇太极冷哼一声,代善吓得收回笑容,口称:“奴才失态,该死。” 皇太极看看代善,再看看正一脸鄙夷斜眼向代善的莽古尔泰,心中终于下定决心,便道:“命莽古尔泰率本部人马做全军先锋,三日内出发,大军五日后开拔,去辽东大凌河走一遭。” 众人领命。 出来大殿,莽古尔泰一脸得意的拦住代善,道:“这一战,我把功劳抢了,将来你的部下不肯,我可以帮你收留他们,嘿嘿嘿。” “大汗如此安排自有深意,我说四弟,你,想想大汗为何要把朝鲜进贡的手指放在太庙供着,你好好想想。”代善似有所指道。 “什么手指,那根手指难道不是玩笑话吗,回头我要去跟老八好好聊聊,他读汉人的书都读傻了,越来越莫名其妙,蒙古会看咱们笑话,气死人了。”莽古尔泰怒道。 代善一脸无奈,只好自顾走了。 且说大殿内的皇太极却也是一脸颓然,要动莽古尔泰,必须先让他犯错,想到为了除掉莽古尔泰,准备葬送掉无数大金勇士的命,他也是有点心虚,甚至于愧疚。 “两日,不,三日,莽古尔泰你这个莽夫可别把自家老底子都拼光了。”皇太极吩咐一个宦官道:“把冷僧机叫来。” 正一边喝粥,一边等人,殿外有喧哗,皇太极一问,才知又是莽古尔泰闯进来,他强行挤出一个笑,张臂问道:“哎呦,四哥,你为何还不动身准备,这一次,该先声夺人,把南国皇帝吓个半死的。” “老八,我问你,你那根手指头怎么回事,为何还真要摆上太庙,会恶心父汗的,哥哥我,我想不通。” “咳咳,此事,决然有利,南国有兵法,说哀兵必胜。咱们受了朝鲜人如此羞辱,勇士们能不恨,小小朝鲜为何如此大胆,一想到朝鲜人是向来仗着南国皇帝的势来欺我,勇士们就知道该怎么做了。”皇太极依旧笑容不减道。 “是,是这样啊,你给说清楚嘛,那我回家去准备,这一战,哥哥我头功绝无二话。”莽古尔泰果然转身就走,连行跪退礼都自行免了。 皇太极等来了冷僧机,心情就极坏,当面就问:“那个泰西人说的话,你听懂了几分。” “回大汗,这两天,连比划带画图,终于知道他的来意了,是和我们结盟,因为他们想要打听王朴的底细。如果我们帮他,有火炮作为酬劳。” “哦。”皇太极听有火炮,眼眸一亮,琢磨道:“你回复他们,只好助我攻灭大明,我必不吝公侯封赏,但是,口说无凭,这一次借给我两门大炮,和十个炮手,与我一起去攻大凌堡。” 冷僧机微微一愣,道:“这个泰西人是个酒鬼,与我好友在南方遇到的,印象中的泰西人不太一样,应提防他使诈。” “哦?怎么使诈。”皇太极拧眉问道。 “林丹汗之死,前车之鉴。王朴好像挺忌惮你,而且他跟泰西有很深勾结,不得不防。”冷僧机道:“奴才怕,这个泰西人是个王朴派来的死士,万一他随军从背后突然开炮。” 林丹汗死后,东虏比明廷都更早得知这个惊天消息,更派人深入草原,收留了不少当时在场的林丹汗旧部,详细盘问过后,很快就得知了整场战役过程。而且是经过了多组证言的对照,又在东虏将领们反复推演下,才终于没有走样。 他们知道了,王朴的空心阵是何等厉害,专克骑兵。也知道了王朴的火炮几乎弹无虚发。还知道,王朴的兵能诈败十里而不溃散,更知道,王朴手下最具将才的人物,这个才是对大金最危险,最让皇太极忌惮的人,他名叫赵肖,以两千不到,大破二十万,这个初具雏形的名将已经锋芒毕露。 想到正是这个人的横空出世才让朝鲜人降而复叛,狗胆挑衅我大金。这个人比王朴可怕的多了。才具中,王朴不过中人之资,这人可是上上等的将才。真是天不佑我啊。 第一百七十一章 蒲家的劫数 “本案的人证不是在你身边吗。”褚知府做了个手刀,道:“要不将她一了百了。” 王朴摇了摇头,道:“小兰是在我身边,但我下不去手。” “啊,说的也是,她的主子会伤心。”褚知府揣测这份状纸是据实述案,蒲臻的妻子池银屏现在已经被王朴藏在某偏僻处。只是从王朴的种种反馈来看,未必是强迫,这就是一起奸夫淫妇私通的案子,还是淫妇弃丈夫出走,打算跟着奸夫远走高飞的桥段。褚知府脑补出了整个案子的细节,又对王朴十分不以为然,你身为总兵,做案居然如此粗糙,把淫妇的丫鬟小兰留在身边数日,叫人都知道了这个小兰的身份,还派她去接淫妇出走夫家,留下了万难辩解的铁证。 王朴一脸迷茫,瞧这意思,眼前这位是相信了状纸里的文字,他仔细一琢磨,还真是百口莫辩,但是池银屏目前还在那个院子里,他带这个知府过去,岂不成了不打自招,那是黄泥掉进裤裆不是屎也是屎。 于是王朴决定先问一问小兰,他下令把小兰带到跟前。 不一会儿,小兰过来行了礼,王朴就在褚知府跟前,当面问:“你家男主子说我,额,把你家女主子弄走了,现在告到官府,这是状纸,你看看,是怎么回事。”状纸所述有些过于惊世骇俗,王朴尽量温和着说,免得吓着小姑娘。 不想小兰倒是很镇定,没见多么惊惧,接过状纸看了起来,王朴和褚知府仔细观察她脸色如常,都挺纳闷。王朴是纳闷这个小姑娘居然处变不惊,比他还要镇定。褚知府是纳闷,你王朴做戏做全套无可厚非,但是小丫鬟破绽百出,这戏唱的忒假,我看不下去,想吐。不过想到王朴是藩镇大佬,手里有兵,自己无论如何都惹不起,只好捏着鼻子强忍呕意看下去。 小兰逐字细细的看完状纸,想了想,咬咬牙,这个事情是她和蒲臻商量过的,只要合盘拖出,在王朴跟前不止无过,还有大功,而且还能保全小姐的性命,但是如今的情况有些出乎意料,王朴准备在外人面前问话。而且这个外人穿着便服,不知是谁,万一这个外人与蒲家的大老爷是故旧,她说出口会不会坏了大事。 不免犹豫起来。王朴看她迟疑,就问道:“是怎么回事呢,你该知道的吧,我待你不薄哦,可别给害我。” 小兰听了这话,忙吓的磕头不止,褚知府疑惑斜眼王朴,这位王总兵果然是粗人,手段太粗糙了。难道是要逼着小兰认罪,把罪名都安在这个倒霉的替罪羊头上,可区区的丫头怎么能揽的下这个强抢贵妇的罪名。不过,他也不打算细究,案子陈述越是无合理,结案越是勉强,王朴的这份人情就越有份量,对他只有好处。 小兰听出王朴已经有了些许恼怒,不敢再迟疑,只好道出原委,当下将蒲家扒灰的事情抖露出来。蒲臻被大伯欺凌,朝不保夕,设下了这个局也说了。 王朴目瞪口呆,合着都是局,这个蒲臻好大胆居然给他下套。褚知府左看右看,终于抚掌大笑道:“哈哈哈,本案原来如此峰回路转,本官险些错怪好人,另外恭喜王总兵洗清冤屈。” 王朴瞧了瞧褚知府,也回过味来,这扒灰的案子若能做实,对他王朴有百利而无一害。首先他跟池银屏私通的谣言不攻自破了。所有的声气责备都会对准那个蒲家大老爷。其次,他还能理直气壮的把艳名在外的池银屏收入囊中,本案池银屏并非无辜,事发一定声名狼藉,无路可去,他正可以收留,平白得一个美人。要说王朴对池银屏没有想法,那是假的。毕竟早听人说池银屏是祁州城上下公认的一个大美人。但是王朴如今处境是高处不胜寒,步步都要算计利益,稍有不慎就是家破人亡的下场,他也不敢太任性,要付出巨大代价才能得到这个美人,那当然是免了,他还不至于如此饥渴,如今这样刚刚好,有好处,还代价不高,就没有理由拒绝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灭口 “案子?未知状纸可否示人。”蒲家老太君倒也不慌,她知道这两人愿意留下来等她,就是有的商量。 “状纸在此。”褚知府将状纸从袖口里掏出来,恭敬奉上。 老太君借烛光看了一遍,不解道:“按此状纸,我家还是原告,为何来我家滋扰。”她拿斜眼看向王朴,颇有轻蔑。 王朴被她看着很不自在,就笑道:“这种丑事,我说不出口。个中原因,你该问你这位孙儿。” “孙儿,你莫非是疯了吗。”老太君知道这个孙儿从小懦弱,就以为有戏可唱,语气颇为不善。 “祖母,我要本该归我的田契和铺子的房契。一共六百亩田,和五间铺子。”蒲臻却顾左右而言他。 “无故分家产,这是何道理,你是我蒲家的子弟,例银总不会少了你。想要分家,那也该等你立了业再说,你几时立业,几时就能出去自立门户。”老太君这话没有毛病,说的很在理。 “唉,我也想立业,可我本事不够,留着家里早晚被人害了,祖母又不管我死活,只好鱼死网破了。”蒲臻悲凉自怜道。 “你这说的什么混账话,谁又会害你,根本是无稽之谈。”老太君怒道。 王朴看不下去,过来伸手撩起了蒲臻的外衣,露出他身上斑斑血痕,道:“我们只要晚来一步,他就死了。不是被打死,就是被冻死。” 老太君一滞,只好道:“你这是谁打的,若家里有人这样打你,你为何不来找老身为你讨说法,你这孩子太倔了。” “哼哼。”蒲臻冷笑道:“我又不是没找过你,不过是咸淡说几句,一点用都没有,还被大伯打的更狠了。” “那是,那是你没有,没有真心实话,你太倔了,从小就不听话,你大伯又是脾气烈的人,难免管的严些,但他对你只有爱之深责之切啊。”老太君大呼小叫道。 王朴和褚知府对视一眼,都觉的这蒲家老太君好奇怪的说法。 “孙儿就算不成器,他也不该扒灰。”蒲臻这话把在场诸人都呛住了。王朴更是当众喷酒,褚知府稍有涵养,掩嘴苦咳不已。 老太君如遭晴天霹雳,脸色顿时煞白,她环顾周围,看到小兰在一旁侍立,就过去纠她衣袖,厉声问道:“你是银屏的贴身丫头,你来说,有没有,这回事。” 小兰吓了惊呼一声,未及细想忙不迭点头。 “你看见了吗,说,亲眼看见了没有。”老太君怒发冲冠,宛如疯婆子,着实骇人。 小兰忙摇头,她向王朴投去求救的眼神,心里正十分害怕。 “呵呵呵,你们,好啊,内外勾结一起,捏造罪名,要谋我蒲家家产,如此处心积虑,真是难为了你们这群狗东西,好,这个官司我跟你们打到朝廷那,我老婆子一条命,不要了也罢。”老太君确实有点癫狂了。 王朴拿眼投向褚知府,他心里也没底,毕竟这是别人的一面之词,王朴虽有谣言涉及,却是个十足真金的吃瓜路人。 褚知府收到王朴投来的眼神,便道:“有没有乱伦,需当事人来说。” “我儿,他早就走了,出城去了。”老太君这会儿还真的庆幸大儿子没有露面,不然真是不好收拾。 “小兰姑娘,请你去请你家小姐过来对质。”褚知府一脸平静,淡然吩咐道。 “是,奴婢先行告退。” 老太君眼珠子都凸了出来,随小兰移动,直到她退出房间。看出来,这疯婆子内心深处已经动摇,因为只要池银屏认罪,这个案子就不用审了,她的长子只有身败名裂,一死而已。 王朴看了这场大瓜,直呼过瘾,他隐约以为这个蒲家老太君平时知道儿子在虐待孙子,但一定没有想到儿子会扒灰。于是问道:“老太君,你听说过壁虎吗。” “嗯。哼。”此刻老太君已经摇摇欲坠,这个扒灰的丑闻一旦做实,她的蒲家就完了。 “断尾求生,方为豪杰。”王朴淡淡笑道。 老太君朝王朴看来,两眼一眯,冷笑道:“未知,将军在此何求。” 第一百七十三章 妖魔 王朴瞅了瞅褚知府,不明白这家伙为何汗流浃背,难道怕自己也杀他灭口吗,可是他分明是个朝廷命官,杀了他可比嘴瓢逆言严重多了。嗯,看来这家伙其实很怕死,就不禁好奇,问道:“知府大人,你为何有胆子把外面的灾民给放进城里,难道不怕这些灾民乘机造反,而且此举得罪人,对你的仕途很不友好。” 褚知府不知道王朴为何思维发散如此厉害,突然问出这种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只好回道:“下官就想乱世来了,多存点积蓄,再说,城内有神甲营,谁敢造次。” “喔。”王朴终于明白,这家伙根本就不在意官场仕途,他也看出来大明快完蛋了,官位再大,也没有银子好使。 那这个人还是可以一用的,王朴这样想,便道:“此间事办妥了,我自有重金酬谢。” 褚知府闻言大喜,他对官位并不看中,只要银子。便下令衙役们全府搜捕蒲简安,终于是在一个大衣柜里发现了他。 蒲简安此刻依旧是骂骂咧咧,扬言要上告御史台,武将跋扈,欺凌士人。 王朴想了想,问褚知府:“这种案子是闹大了好,还是不声不响好。” 褚知府笑道:“若蒲家的老太君没被害。当然是不声不响好,但现在,我们只能把他闹大,越大越好。” “这是为何?” “若那位老太君还在,我们审她的宝贝长子,她必定要跟我作交易的,总要留点余地嘛。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余地了。” “那我出个主意,公审,就是找个大空地,让成千老百姓看着我们审,如此示人以公允。”王朴笑道。 “那,也成。”褚知府想了想,以为没有坏处。 翌日,王朴带着池银屏主仆二女就离开了祁州城,他没敢出席这场公审,毕竟身边池银屏让他很心虚。到城外一个小亭子歇脚,亲兵带来了三个人。正是蒲臻与他两个仆从。 池银屏看见他,脸色惨白,昨夜亲眼见到丈夫的杀人之举,令她恐惧油然而生。蒲臻却对发妻视而不见,下跪道:“大人,我的产业没了,你要帮我把产业夺回来。” “蒲家的产业,你肯定是没戏了,听说蒲家几房为了争到更多家产,还纷纷出来作证,帮我们做实了蒲简安扒灰的案子,现在最想蒲简安死的人,除了我们,还有蒲家那几位。”王朴笑道,可想而知,这场公审如何壮观了。 蒲臻回头瞟了眼身后这两位仆从,若自己没有产业,这两个仆人就不能待在身边了,没有仆从,他以后背井离乡去大同过日子就是孤零零一人,岂不又要被人欺负。 “不过呢,我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你接了这个活,会有重赏,至少保你一世富贵。”王朴笑道,蒲臻是个顶尖的聪明人,有了这样一个好用的死士,怎能不狠狠用呢。 “请,请大人明示。”蒲臻知道,所谓很重要的任务,还是事成之后可保一世富贵,这种美事必定潜藏着异常的凶险。但他没有别的出路了,乱世之中,连英雄豪杰都要水火里翻滚,生死难测。他这样从小锦衣玉食的人,没有一点自保求活的本事,就只能是生不如死的煎熬,熬到最后,说不定连尸骸都要成为他人腹中的粮食,真叫死无葬身之地。 王朴当下将计划合盘拖出。蒲臻听得目瞪口呆,道:“你好大手笔啊,从前的你完全看不见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互为犄角 洪晨被这双铜铃般的巨眼一瞪,浑身都不由打起了摆子,顿时脑海里陷入一片呆滞,又听这魔物对身后同伴说着几句听不懂的玩笑话,引来了一阵哄笑后,径直朝他而来,看这魔物空手闲步一般,十分托大的没有抽出腰间兵刃,洪晨暗暗定了定神,待他靠乃近处,算准时机,抬手就是拿石头一抡,不求这一击能灭妖除魔,只求挣到彩头才会安心下地府,免得做了冤死鬼,却不好投胎。 莽古尔泰忽而大笑,轻轻歪头就避开了这一击,顺势右手一抓洪晨的头,单手打了个旋,洪晨身子在空中翻了个滚圆,“噗”一声胸口和头重重砸落地上,这一下就让他起不来了,口吐鲜血,只不知这是脏器破裂的血还是满口牙磕掉的血。 周围响起了一阵鼓掌声,东虏的兵将们都围上来看这出好戏,给他们的主将捧场。 对待这种不畏死,敢于鼓起勇气的南人,只是杀了并不痛快,且还显得小气,东虏的主子们都有自己的招牌手段,比如,以儒将自居的皇太极大汗,他不屑于粗鲁的铁物,尤其喜爱文雅的工具,例如东虏特有的巨弓,用去了弦的弓稍,勒半满弓,拍打在这些不畏死南人的后背肋下处,只一下就能将其尾椎粉碎,这些不畏死南人一时还不得死,痛苦得浑身抽搐,他们躺下后伤处着地,稍有动弹,就撕心裂肺的哀嚎,越疼就越不住抽搐,但是尾椎碎了,不能翻身,只能绝望的只求速死,通常这个时候,皇太极会很仁慈的品茗欣赏自己的杰作,他的杰作往往半个时辰就疼的口不能言,冷汗流满了地面,皇太极很仁慈,他有兴致的时候,就会命人喂水,喂饭,悉心照顾下能痛足一日才死,便能龙心大悦得到一块墓地,以示他的慈爱。 莽古尔泰当然没有那么慈爱,他是个粗人,也想不出这么作弄人的手段,只见他单膝下跪,用膝盖压在这个不畏死南人的腰上,用两只巨手钳住了这个不畏死南人的双肩,像拧麻花一样,把洪晨拧了几圈,直到听见一声发自灵魂深处的“嗑嗒”。 他的手段格外干脆利索,虽说死状很骇人,往往还有屎尿混着胃水从口鼻里涌出来,十分不得雅,但是洪晨至少是干脆的死了,所以洪晨很幸运。 第一百七十五章 草原上古怪的石头城池 但是赵肖很快就遇到了新的两难,他带了一个百人队就杀到了这里,那伙疑似杀害神甲营官兵的贼人老巢,其其格指向前方,那座石城的城墙足足两里长,若是正方形状,就是方圆四里大小,赵肖看石墙入口就发怵,直觉告诫他,这石墙工程浩大,这伙贼人不是等闲角色。 是谁居然能在草原建起一座石头城池。难道是蒙古的某位王爷,但是这里是盐池,水草荒疏,蒙古人应该不会在这种地方建城池吧。赵肖在战前就请了几个知草原事的幕僚,知道蒙古人没有筑城的习惯。除非位置十分紧要。不过这座城位于一个十分尴尬的位置,离地图上最近的兵家必争要地有百里远。 周围很空旷,不是要冲之地,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凭空筑起这么大的一座石头城呢。赵肖想不通,但他知道,能有这个人力,这股贼人不容轻视。 赵肖找来其其格,问道:“你说里面是汉人,但是这伙汉人在草原建起这么大的城池,为何你们蒙古人不出面制止呢。”汉人和蒙古人连年大战,有汉人在草原建城,蒙古人必然要兴兵阻挠才是。所以赵肖问出了这很显着的不合理。 “这座城,在我爷爷很小的时候就有,可能比我爷爷的爷爷都要老呢,几百年前的事,我不知道。”其其格一脸无辜道。 赵肖看她这个神色,就信了,想来这座城池是愚公移山一般,累百年修成,几百年前,明朝还没有建立,前朝,也就是元朝,那个时候难道汉人可以在草原上来去自如吗,这个他真不知道,他毕竟是个粗人,很多历史知识还是最近学了简体字,看教科书才懂了一点而已。 斥候这时来报,描述了城池的形状,居然不是正方形状,而是宽两里,长度足足有五里,一个长方形的城池。 “其他方面都没有城门,就南面一个城门。”赵肖苦笑起来,只有一个门,那就不是城了,而是要塞,这可更加麻烦了。 不过这样他就不必纠结了,索性下令全军安营造饭,伐木修攻城器械。并命斥候回去搬援军来,一个要塞恐怕轻易攻不下来,至少需要调大炮来,与掷弹兵配合,把火铳兵护上城头。不过这样一来,火炮运过来耗时就要不下十日,而且火炮在赶路的颠簸中,很多零件就会松动,甚至于破损。 想到宝贝一般的火炮会破损,赵肖几乎几次都想放弃算了,为了一个斥候,就费力去攻克这样一座坚固要塞,而且这个要塞位置十分不重要,这到底值不值呢。只是看到其其格,想到不能给这个投靠而来的蒙古部落看轻,该树立神甲营所向披靡的武威,他终于还是咬牙坚持住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固执的闯王高迎祥 便在这时,身后惨嚎声大作,伴随着妇人的哭泣声,红娘子脸色铁青,眼中噙着泪花喃喃道:“不是人。” 王朴苦笑连连,这个姓刘的家伙如此顽固,仅仅靠他去跟闯王高迎祥劝说一番没有半点用处。 “兄弟们杀人是没有法子,粮食不够吃,狗官军在山下到处是眼线,我们的人马下山就会被围,一天内突围不出来,神甲营的骑兵就会杀到,好些弟兄都没了。”带路的这个小头目估计是看邢红娘脸色不好,就想给同伴的残暴一个不得已的理由。 邢红娘冷眼怒目不言语,王朴咋舌道:“那岂不是,每股义军都在杀平民,死伤众多难以计数。”杀人取乐毕竟只是少数,如果杀人是为了取肉,那就另当别论,反而将随处可见,更加可怖。 “那有什么法子,山里的粮食哪里够我们这几十万人吃,不吃人还能怎么样。” “万一,山里人都吃完了,你们还需下山,为何不乘早另寻出路。”王朴问出这个话,心里不禁连连苦笑,这话听起来就别扭。 邢红娘恶狠狠剜了一眼王朴,怒道:“都怪你。” 王朴一愣,心想,这话还真说对了,是他的神甲营把贼军,不,义军困在山里,才连累山里的百姓受此炼狱之祸。 “其实,我有一策,能帮你们突围出去,这也是我来拜见闯王的因由。”王朴忙道,心里不禁陷入迷茫,他到底怎样做才是对的,难道不剿贼才是对,可是不剿贼,朝廷那么多人看着,本地豪绅也要找他算账,为了生存,他必要努力剿贼,只有这样,他才能更多的朋友,更少的敌人。 “哦。”听了这话,小头目脸上有了喜色,道:“那可太好了,我们在山里天天吃人肉,你以为好吃吗,不知道多少人宁可抹脖子死,哎,又不知多少人吃下就吐,活活饿吃。”看来贼军也不易。 听了这话,王朴细思极恐,不想吃人肉的死了,吃人肉的活下来,这不就是养蛊吗,到最后,这场狂暴将会如何骇人听闻呢。而在这个乱世之中,柔弱的好人都死了,疯子却得了势,最后生生把天下人都卷进深渊。 “我是穿越者,为何老天爷不给我一个系统呢。”王朴低声嘟囔道,他这一刻终于觉了深深的无力,隐隐感到自己穿越的这个明代,不只是一个背景,这里有活生生的人,而他们是多么绝望。 一路行来,果然到处是烹人而食,但是义军的面目反而凌乱了,模糊了,因为王朴看见了老弱妇孺居多的所谓后军。被吃的是平民,难道吃人的就不是平民吗。王朴脑海里这个念头怎么也甩不开,是谁让平民不得不吃平民了,这个罪魁是谁。 第一百七十七章 斗法 幸亏这是一个盐湖,即使寒冷如刀刃刮骨,湖面只有一层薄薄地,如雾气一般的白色冰层,薄冰下的水能流动,水攻便可行。石头城的西北方向上,聚集了六个部落的青壮人丁,密密麻麻排成一个之字型,用各种简陋工具挖水渠,他们是为神甲营出力,也就是后世俗称的皇协军。但在以力为尊,丝毫不讲道义的草原上,为胜利者折腰效忠无需任何杂念包袱,各个部落下跪的姿势岂止丝滑,几乎是踊跃争先,恐为人后。 赵肖站在高处,他似乎看到了一种全新的经营方式,让蒙古人去抓蒙古人,送来这里贩卖给汉人为奴隶。这是否可行呢,需要上报给殖民公司,让他们派人来跟这些投诚的蒙古部落签下合同。 而在他对面的远处,白莲教的圣女张秀英准备登台做法,自从看出神甲营欲水淹白城,张秀英就知道大事不妙了,这座石头城当时在建造时,只想到了抵御蒙古人,而蒙古人没有工具,自然挖不出一条数十里长的水渠,所以这座城没有防水淹的手段。 谁能料到,汉人和蒙古人联手呢,汉人出工具,蒙古人出人力,正好克了她,一旦受了水淹,城内无论多深的壕沟都作了废,而且这里土质松软,水泡过地基,会有许多碉堡垮塌。到时候,神甲营攻进来不费吹飞之力。 她必须要作法,乞求白莲圣母菩萨下降大法力,杀灭眼前的妖邪。但心里却没底,因为她从来没有真的法力,都是一些借助道具的障眼法。这种时候,小小把戏何能顶用呢。 “又是该死的神甲营,为何总是跟我作对呢,我不能怀疑白莲圣母,我自需诚心才能调出法力。”张秀英暗暗思忖着,手里打了个变化万千的复杂结印,口里大喝一声:“嗡嘛呢叭咪吽!”她身后升起一团蓝色火焰,栩栩如鬼魅妖异在护持这圣女,这场面蔚为震撼,远处观望的神甲营斥候一阵骚动,有人更是跌下马。 白莲教众跟着大声诵读经文,这是把弥勒佛经用拉长的调子念了出来,他们出声整齐划一,显得训练有素,以至于字字清晰传入周围人等的耳中。 “原来是做法事的台子。”赵肖恍然,从这边动工修水渠开始,里面的贼众就日夜不停工,垒起来这个高台。“娘的,早知道该用炮轰了。”赵肖仰头四顾,有些担心出现强大的法力异象。 “赵,赵大人,该怎么办。”因为眼睁睁看见斥候接二连三摔下马,由不得不信邪,身经百战的百人队书记官脸色惨白,恳求道。 第一百七十八章 圣教内讧 这位婆爷实则是一对,双头同身的奇异连体人。他一从阴影中走出来,脸色苍白,挂满了枯藤一般的皱纹,手持一柄巨斧,却扛在了两头之间,斧面将两个头隔开了,使他们看不见彼此,这或许也是因为他们都丑陋,见者心悸,这个连体人,两个头彼此也不愿见到这么丑的脸,故而喜爱用这大斧如屏风一般挡着彼此。 婆爷余威不减,周遭众人退避,他左边这个头慢悠悠道:“对圣女动刀兵,是大罪,应挖眼挖舌,用醋浸泡软乎,塞入瓶中。”这就是朱雀儿平生最害怕的瓶子刑。 二师兄听了连退了几步,惊惶道:“我,我没有,是她先犯下天律,否则怎么会斗法不过人家,我是为圣教前途着想,一定该查出真象,大伙儿不能凭白做了糊涂鬼。”他已经语无伦次了,身边的同伙们也陆陆续续溜掉了许多。 “你好大的胆子,你是教中二师兄,罪加一等。”但是婆爷不理会二师兄的辩解,右边这个头也逼迫道。婆爷这两个头居然话音迥异,左边这个说话慢悠悠,不悲不喜,无怒无伤,不似活人之声,闻者无不寒意,犹如来自阴曹地府的深处。但右边这个头就着了相,有急切且幸灾乐祸之意,是活人的味儿。 “这个容易查,找个女弟子来验圣女的贞洁。”二师兄不愿意束手待毙,又道。 “嘎嘎嘎。”婆爷右边这个头不怀好意的笑了起来,却不明意义。 “好,我清白身,何惧。”圣女张秀英冷冷道,有了婆爷的支持,她已经化险为夷了。 其实是否处子,从体态也能看出端倪,张秀英腰软肩挺,十有八九还未被破身。众人听她说的壮气,就不免信了。且真要找女弟子来验身,这会儿只有张秀英的心腹几人可以用,验身也很容易作弊。 二师兄咬牙切齿,这会儿逃也来不及了,婆爷的金针剧毒无比,在这种狭小地形下,一旦发难,他绝难幸免。与其落入敌手,受尽折磨,不如自刎,求个痛快的死法。 第一百七十九章 讨回祭品 二师兄以尸体为盾,退到圣女身侧,大声呼喊道:“别犹豫,一起上,杀了婆爷,大伙儿才能活命。” 但是婆爷积威已久,没有人敢做这个出头鸟,大伙儿都心中有数,能不能活命姑且不提,先上前一步者必死。 婆爷眼见对面,圣女的手下与二师兄的手下,正两拨人隐隐聚拢,暗叫不妙,于是决心先下手为强,只要将领头的这个二师兄宰了,其余乌合必然退散。他冷哼一声,拖动宽大的黑影身躯如巨碑一般缓缓逼近二师兄,二师兄满脸惧色,后退至墙角,不小心一脚踩中一个软绵绵的东西,这时候也来不及细想,只是闪过一个念头,这个软绵绵的东西还能轻微的挪动,该不是老鼠。他又暗骂这种时候还敢分心,生死都还顷刻了,忙按下心神,紧紧盯住婆爷的长袍,只要这长袍一动,就必然是那歹毒,且志在取其性命的一击。 这一脚好巧却踩中了圣女张秀英的檀中穴,吃痛之下,身子竟然微微动了一下,这个时候,她也不及细想中了婆爷的毒针后,为何还能动弹,只能用尽了吃奶的力,把火铳从袖子里抽出来,递到二师兄的脚边,这把火铳来自当年白晓茹在香河打造的那一批火器。 但是二师兄此时哪敢分心,就算脚边有物件异动,他也不敢低头去看,还以为是老鼠,遂抬脚后跟蹭开,好在,他正全心扑在对面婆爷上,脚不敢大动,只是把张秀英的手稍稍蹭一边。 婆爷的噬魂针能使人浑身无力,神志不清,犹如三魂少了一魂,七魄只剩六魄,端的是厉害,但是,张秀英眼珠还能转动,她看见了婆爷在缓缓逼近,而手中的火铳,铳口指向又离他不远,便一点点挪移了铳口。婆爷正得意,阴暗中,也没有留意到地上的张秀英正蓄势而发。 张秀英发现她的手指头怎么都没法一边抬起铳口,一边留下余力去扣扳机,手指头仿佛云雾一般不着实处。便只好一点点的推地上的泥地,待把铳把一点点陷进泥地里,婆爷已经到了跟前,张秀英呼吸粗重,这一发火铳能不能打中就是生死分野了。 婆爷听见了呼吸声,不禁一呆,他忍不住低头一瞟,远处已经退至墙角,退不可退的二师兄猛然扬手,一把腰刀脱手,向着婆爷疾飞而去。这是二师兄的最后一击,他把腰刀都扔出去,一旦失手没有打中婆爷,没了腰刀,他赤手空拳,唯有任人鱼肉了, 婆爷在低头之际,听前头二师兄的动静,尖声嘿了一声,顺势矮身避开了这把腰刀,这腰刀去势不减,插中婆爷的一个手下,深入腹中,惨叫一声,已然眼见不活。 但是婆爷身子却在这时忽而一滞,因为他在矮身之际,看清了地上圣女的手臂,一把火铳的铳口正对准他的胸口,而一切已经来不及了,火铳吐出火舌。 第一百八十章 肯德基,朱家都很肥 接着在万人的目瞪口呆中,孤烟切下了那一个角落,石头滚落下来,咣当砸下地面,李过便猛然惊醒,他一挥手,带自己的亲兵从这个缺口爬上去,没有城墙,这缺口就只是个缓坡,李过艺高人胆大,乘坞堡乱成一团之际,当先登城,大嚷起来:“神兵天降,降人不杀。”他的亲兵们也不含糊,接连劈倒了就近的几个倒霉蛋,在这个角落布阵。 傅家这才缓过神,傅老爷脸色惨白大嚷:“速去杀退贼人,每人皆赏白银五十两,不,一百两。” 但是从这角落地面的裂缝依旧涌出黑烟,无形中重挫了士气,大伙儿都摸不清这股黑烟的底细,以为神异,并不敢前,所谓疑心生暗鬼,这时还有人自乱阵脚,私下嘀咕道:“我,我刚才还听到怪叫,从里面传出来。” 周围等人听见都是脸色大变,皆以为坞堡凭白坏了个缺口出来,一定是妖法。傅老爷只好提刀怒吼道:“那只是猪叫,猪被烧死当然会叫,你这头猪,他们在故弄玄虚,快上,快上,若是贼人大队人马赶来,你们还想活命,都要死了的,贼人丧尽天良,所过之处都是什么景象,难道尔等不知吗。” 这话终于提醒了众人,大伙儿一想贼人攻进来,自己的家人老小不保,顿时义愤填膺,对妖法的忌惮便抛诸一旁。握紧手中刀枪向这股贼人扑了上来。 傅老爷这一急,却忘了,贼人已经攻到跟前,他身前已经没有城墙可挡箭矢,李过一看这老头大呼小叫,就知是个头目,乘其不备搭弓就射,一箭穿心。 傅老爷口吐鲜血扑倒,周围的长工们见老爷没了,心慌之下又没人统领号令,砍杀不过结阵的贼人,渐渐失了心气,一旦有人带头,就如卸地水银,消散钻缝逃命去了,待李自成等人赶来,堡内大局已定。望着成堆的粮食,李自成哭出声来,在这之前,他们每一次千辛万苦破城,那些豪绅自知生机尽绝,不甘心留下家业便宜贼人,便狠心玉石俱焚,抢先把自己家的粮食等财物烧个干净。故而,义军破城不少,拿到手的粮食却寥寥而已。 这一次,侥幸先把这座坞堡的号令之人杀了,使坞堡内措手不及,来不及烧东西,终于整个仓库满满当当的米面麦粟等作物堆砌成山,完好落入了义军手中,有了这么多粮食,半个月内就不用有人饿死了。 李自成这才想起来,这一回李岩有功,不能将他心寒。忙命人去请回李岩。不想闯王高迎祥却拦道:“是我错怪了他,我自己当亲自去请他,若他不回,我就跪下磕头。” “闯王不可啊,李岩不过是个后生,你怎能亲自前去,莫损了咱们自家威风。”众人纷纷劝阻。 “难道我是个不知好歹之人吗,你们不用劝,大丈夫生在天地间,顶天立地,错了就改,满脑子机关算计,为一点得失算这算那,小气摸样像个娘们,还怎么做大事。”闯王高迎祥不悦道,拂袖而去。 第一百八十一章 席间经过他仔细打量,琢磨出了门道,此人难怪外号黄虎,生的格外有威严,怎么说呢,就是看起来不像凡品之流,在一众长相猥琐,黝黑粗糙的农民军首领中,实在鹤立鸡群,这等行状不免给人高看,王朴看了一圈下,发现在场诸位农民军首领中,只有闯王高迎祥面相不输张献忠,都是国字脸形,身形雄伟,而且后面会崛起的李自成在这群人中也还算出挑,颇有脸颜,只是身形较高迎祥和张献忠略单薄而已。看来,在这些义军之中,对长相有格外的讲究,这些出身底层的贼人一般会刻意推举出面相有威严之人来做首领,仿佛他们就认定面相不好之人注定了难成气候。而且,张献忠的眼神闪烁不定,说话不失条理,似乎比那过于正直的高迎祥更聪明一些,细细琢磨一下,这还真是个众望所归的首领材料。 王朴这才恍然,义军上下居然是因为此人面相好,就对他礼貌三分,不禁又对贼军暗暗生出鄙夷。造反大业跟儿戏一般,这又不是在选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