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令》 第一章 江家 启正十五年仲春初九,皇城脚下,西市江宅。 清晨时分的薄雾已尽数散去,日头渐渐挑高,天色已显,微风和煦,暖意融融,是个好天气。 江家三口人皆起了个大早,正在屋内用朝食。 “郎君,琉儿,二月气候干燥,今日炖了梨羹,快趁热喝一口。” 话音未落,只见一名妇人掀帘而入,笑意满面,左右手各端了一小碗梨羹,快步走到桌边,向端坐在桌前的江离、江琉一人递了一碗。 “娘子快坐,就等你了,”江离起身接过,边笑道:“琉儿都快饿坏了。” “谢谢娘。”江琉依言伸手,舀起一勺梨羹轻轻吹凉。 江琉今年刚刚及笄,眉眼已然长开,粉面乌眸,却生了一对剑眉,不笑时眉峰凌厉,带了丝与年岁不符的英气。 今日为图喜庆,江娘子特意将江琉的头发分作左右两半,用红绸各绑了发结,瞧着便叫人心生欢喜。 江娘子落了座,忍不住顺手捏了捏江琉颊边软肉。 江琉对此习以为常,她家娘亲总爱如此。 “迟了些,刚搬了新宅子,灶具还有些不趁手,”江娘子抬手整理发髻,将掉落的碎发利索挽起,“快些吃吧,别误了时辰。” 今日是江氏匠铺正式开张的大日子。 江氏江离乃是京城内小有名气的能工巧匠,尤善器物修缮,从锅碗瓢盆到簪钗环佩,来者不拒能修尽修,技艺精湛价格公道,邻里街坊皆称其一声江师傅。 前些日子,听闻宫中贵人有一玉屏风碎了一角,欲召集各路匠人集思广益,尽力修缮,且论功不论过。 江离便被征召入了宫,与御匠一道研究了月余,花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玉屏修复好,且特别用了金丝镶在断裂处,既填补了裂隙,又将金的雍容华贵与玉的晶莹温润巧妙结合,竟是比原先更加精致华美。 贵人见后很是满意。 江离遂先是得了不少赏银,后也不知是否是贵人吹了风,离宫前竟还得了圣上召见。 当今圣上号梁武帝,赵姓。 江离小心入了殿,不敢抬头直视九五之尊,只听梁武帝问其姓甚名谁,家中几口人,可有师从门派云云,皆是些寻常问话,江离一一答了,只觉圣上平易近人,和蔼可亲。 得了赏钱,江离回家与娘子一合计,赏银加上几年攒下的银两,竟是够在皇城脚下置办一处新铺面了。 原先江家位于西市偏角,远宫墙近城门,巷子又七拐八扭,客人寻来多有不便。 如今搬来了皇城脚下,倒是方便了。 话说回来。 江家人匆匆用完朝食,三人一道从内院疾步移向外院。 新置办的宅子分内宅外院,内宅是三口之家住所,外院既是江氏匠铺所在,内外以院墙相隔,做了院门方便进出。 江离整好衣冠,步入店铺正堂,先是点燃堂内提前摆放好的香炉,祈店铺生意兴隆,顺利平安。 再与夫人一道打开店铺大门,意开门迎客。 第二章 入仕 “恭喜呀江师傅!” “恭喜!” 门外早已有些老主顾闻风而来,见门一开连声贺喜。 江离携夫人一一拜谢。 又给江琉搬了矮凳,供她踮脚撑竿挂红灯笼。 江琉小小年纪,身量尚未长开,动作却麻利得很,借了竹竿的力一下便将灯笼挑上稳稳挂住。 灯笼挂在门楣上,在“江氏匠铺”牌匾两侧一边一只,寓意红红火火,财源广进。 如此,算是完成了开张仪式。 “多谢各位前来捧场!”江离再次向门口众人行礼谢过,“为感谢大家,今日器物修缮只收成本价,不收工费,讨个好彩头!” “好!” 门口瞬间热闹了起来。 “江师傅,以后找您可就方便多了,”一妇人得了信,当即从怀里掏出支银钗递给江离,“您看看,这支钗可还能修?” 那妇人乃是西市炙肉铺的王娘子,平日做些肉食生意,人最是爽利,年节还特送了肉过来。 江离接过银钗细细端详:“王娘子请稍待片刻。” “这可是我当年的陪嫁簪子,专门请了人打的,”王娘子说着叹一声气:“被家里那个不长眼的给磕断了…” 王娘子的银钗是支并连式花头钗,将银条折股并连于钗梁,上坠五朵牡丹花样,五花并连,不是特别繁复的式样,胜在细致精巧。 银钗断处在其中一朵银花上,并未伤及钗梁,只需将断花锉磨干净再钎焊一朵新的银花即可。 江离心里有了底:“王娘子莫急,应是能修。” 得了准信,王娘子松一口气,愁眉尽展:“得亏有您。” “江师傅,我这儿也有要修补的!” 有了打头阵的,其他人也纷纷掏出家伙式儿往江离手上塞。 一下子几双手伸来,江离接不过来,忙将人引进铺子:“各位先里边请,咱们坐下细说。” 江娘子与江琉也帮着招呼。 正要往里走,却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疾奔而来。 “慢!” 人未到声先至:“江离接旨!” “接旨!” 众人一片哗然。 江家人也愣住了。 等人近了才看清,竟真是拿着圣旨的钦差大人! 来人利落下马,眼神扫了一圈找准江离,笑着拱手道:“江师傅,总算是赶上了。” 江离回神,忙拱手回礼,跪拜接旨。 来人遂展开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众人亦纷纷跪下。 “……知者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江氏江离,技艺精湛,匠心独妙,特授尔为将作监录事,从九品,以示皇恩,钦此!” 江离只觉得脑瓜子嗡嗡的。 不知自己如何接的旨,如何谢的恩,如何送的钦差大人。 “将作监!” “九品!” “江师傅恭喜呀!” “双喜临门!” 静默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开始小声惊呼。 在大梁,匠人入仕虽非特例,却也实属罕见,仕农工商医卜道僧,匠籍不过行三,如今江家一跃成了居首之士。 将作监隶属工部,掌宫室、宗庙、陵寝等土木营建及金玉珠翠、木竹石陶等器物制作。 而录事属文职,主要负责记录缮写。 江离抬头望天:我这是……要当官了? 第三章 请托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 江离虽是个从九品的芝麻官,但按照大梁律法,仍是需要每日点卯,只不过朝堂上乌泱泱的一片人,江离按照顺位缀在最末,在几步就是朝堂之外了,也轮不着他奏事议政,主打一个参与感。 点卯后匆匆回家换了官服,便到工部上值,开启一日的录事工作。 江离刚刚上任,将作监暂未给他安排什么紧要事,每日便跟着将作监同仁及各位御匠东奔西跑,誊写一应图纸,记录大小事项。 十余天过去,江离逐渐习惯了每日需要上朝的日子,江家人也慢慢习惯了新的生活。 这日下朝,江离随着人流退出朝堂,一如往常准备先回家一趟。 “江录事,请留步。” 忽然,一道人声叫住了他。 江离一愣,回身看去。 只见来人一袭浅绯色圆领袍衫,头戴三梁冠,足着乌皮靴,宽袖长袍,腰束革带,还坠了只银鱼袋,竟是个六品官员。 江离属于小吏,往日从未有人与他主动搭话。 虽不认得来人是谁,江离也不敢怠慢,忙拱手回礼,疾步相迎。 “江录事,江录事,”来人三步并作两步靠近,似是知道江离不认得他,兀自开了口:“吾乃膳部司员外郎王放,听闻江录事工技绝妙,有一事相请。” 王放边说边是一顿夸赞。 江离忙推拒几下:“不敢当请,王员外有事请吩咐。” “江录事无需自谦,”王放眼珠一转,看了看周围无人,嘴角挂着的笑容做大几分,声音却放轻了些:“有贵人相请,不知江录事可否前往一叙?” 怎又是贵人? 江离不敢托大,心思转了转,起了回绝的念头:“王员外,我这只是个小小录事,哪里当得起贵人吩咐……” “哎,江录事可别妄自菲薄,前几月您与宫中御匠修好了娘娘的玉屏,可是好生风光,”王员外见他不应,忙打断道:“这不,有贵人听闻此事,也想请您相助,修一件玉器。” 江离恍然,原来玉屏的主人竟是宫中娘娘,只不知是皇后娘娘,还是……江离不再往下想。 这倒是不好推拒了。只不过若是修不好…… 王放见他仍是不应,加了把火:“江录事,此番虽非宫中贵人,却也是个大人物,您可先前去相叙,若看了无法修复,直言便是,想必贵人也不会怪罪的。” 话说到这份上,再拒倒显得自己不识抬举了,江离便先应下来:“好罢,就先去看看玉器的情况,不过等下还需到将作监上值……” 王放见他应了,差事办妥,笑容都真了几分:“无妨无妨。江录事自去上值,贵人今晚在四君子茶楼等您。” 四君子茶楼位于东市,分设大堂和雅间,并非特别金贵之地。 且约在茶楼而非酒楼,想必只是谈事无需应酬。 江离心下微松,应了声。 日头渐渐偏西,天色暗了下来。 江离收拾完今日当值的文书图纸,起身锁了房门回家。 第四章 会见 江宅。 江离与江娘子、江琉一道用完饭食,便将早上与王员外的谈话、晚上要去茶楼与贵人会面的事情告知母女二人。 江娘子觉得有些奇怪:“怎么不去贵人府上?若是大件要修,难不成还得搬了去茶楼?” 江离思索:“许是个小物件吧。” “爹,”江琉插了句话,好奇问道:“什么是膳部司?” 江离被逗笑,摸了摸江琉的脑袋:“琉儿有所不知,这膳部司分属礼部,主掌祭祀用物和宫中食料……那王员外是正额之外的郎官。” 说着顿了顿,转向江娘子道:“今日才知,此前修复的玉屏竟是宫中娘娘之物。” “如此倒也说得通,许是今日那贵人在宫中见着了玉屏问起。”江娘子猜道,仍有些担心:“若是没底,可千万别应。” “应是如此。”江离安抚笑道:“罢了,去了便知道了。” 说罢想起一事,问江琉:“琉儿,这几日收到的物件,做着可有难处?” 自江离那日接了圣旨后,便日日点卯,客人陆续送来的物件儿,只下了值才有空闲修,这样一来所费工时便翻了几番,有些心急的主顾便一催二催。 江离也曾考虑关了铺子不再接活,但老客寻来,说是只信得过他。 无奈之下,白日里铺子照常开着,由江娘子主事,看着难易控着数量,这些时日仍是接了几单。 其中相对不太复杂的物件儿,便全权交给了江琉来修。 江琉自知事起,便日日跟着爹练功做工,江离见她感兴趣又学得快,也不拘着她,样样都教,平时便让她跟着打打下手,遇到疑难杂症也与她一道商量。 几年下来,江琉见得多学得多,手上下了功夫练出了准头,也是能独立做工了。 听爹问起,江琉来了精神,扬眉自信道:“爹,并未遇到难处。” 一边拉着江离走向工坊,邀功般一样一样指着介绍:“这个是昨日王娘子送来的银碗,豁了个小口,我给补上了;这个是孙嫂子送来的竹篮,破了个洞,我取了竹篾编好;这只是钱小宝的风筝……” 江离一件件跟着看了,虽然是些简单活计,他家女儿倒是完成得挺好……江离暗暗点头,下回可以加些难度了。 夜色将浓,就快到了约定的时辰。 “我去去就回。” 江离与母女二人告别后,起身出了门。 那四君子茶楼就在东市第二道巷口,从江宅步行过去只需经过一道主街几道窄巷,并不远。 江离掐着时辰早到了片刻。 茶楼开门迎客,现正值热闹的时段,大堂几乎满座。 江离环顾四周,没见到熟悉面孔,便问了店家:“掌柜的,我今日与王员外今日约了此处,不知……” “原来是江大人来了!”话还未说完,茶楼掌柜已热情招呼上了,“二楼雅间请。”随手指了一店小二引客上楼。 江离随着小二到了雅间。 门是微微掩着的,江离敲门示意,轻轻推开门。 只见室内空间宽敞,靠窗的位置摆了桌椅,桌是大红酸枝木方桌,椅是藤面靠背禅椅,侧边还放置了山水琴桌,一派风雅之色。 “江录事,快请坐。”王放作为中间人,已早早地到了,边引着江离入座边道:“贵人尚未到,还请稍待片刻。” “王员外久等了。”江离连声告罪。 二人入座,没等多久,便听见门被推开。 贵人到了。 第五章 玉印 来人褪了外袍,身着一身墨服,细看竟是燕羽锦,虽是墨黑,却藏了水纹式样,光润轻软,一看便是上好的料子。 只是这人……并非是熟悉的面孔。 王放一下也不知该如何介绍。 来人似是看出王放困窘:“吾乃国公府护卫庄羽,家主今日不便前来,吩咐我与江先生说明情由。” 江离恍然。 国公府!今日的贵人竟是来头如此之大。 大梁朝设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另有三公直接辅佐天子,肖国公府便是其中之一。 江离细细打量庄羽。 不苟言笑,不怒自威,全身上下无任何配饰,只觉一团黑,只除了……除了袖口处拿金丝线绣着一小片苍鹰式样。 盯了片刻,庄羽有所察觉,眼神冷冷扫过来,江离只觉得威压在顶,隐隐似是能嗅到血腥气。 不知不觉竟是出了层薄汗。 江离心头一凛,低下头不再看。 几人均落了座。 庄羽也不废话,从袖口处掏出一片纸,放在桌上推给江离,直言:“江先生,我家主人不慎遗失了一枚玉印,甚是可惜,不知江先生能否依照纸上印记,复刻出一枚玉印?” 不是修补?而是复刻? 江离接过细看。 王放有些好奇,也想凑上前一块看,却被庄羽拦住:“此乃家主贴身私物,不便与外人看。” 王放悻悻缩回了脑袋。毕竟是国公府,不敢造次。 没成想庄羽继续道:“王大人,后续刻印之事,我与江先生详谈即可,不劳王大人作陪。” 这不仅不让看!还要撵人走! 王放顿时变了脸色,这也太不尊重人了!老子好不容易将人哄过来,今日茶楼还是自个儿掏的腰包,到了这儿水都没喝上一口…… 庄羽仿佛没有瞧见王放难看的脸色:“酬金已送至贵府。” 啊,酬金已到了府上……王放顿时转怒为喜,向庄羽抱拳道谢,麻溜得退下,一丝不带耽搁。 此时,偌大的雅间便只剩下庄羽和江离二人。 江离已盯着纸上的红印许久了。 庄羽给他的纸片似是从某个书页上撕下来了一角,只留了红色的玉印,不知纸上内容,且这纸张微微泛黄,摸上去又薄又脆,似是有好些年头了,若是心爱的私物,为何到现在才想起来复刻? 再说这玉印……竟是做了鸟虫篆印,将笔画线条盘桓弯曲,变为细长的鸟虫纹饰,似是一个“浦”一个“办”字,辨不太真切。 当朝确有刻制私人玉印的风尚,但通常为简单清晰的字刻,此类玉印极为少见。 不知是国公府哪位主人家的私印……江离思绪慢慢飘远。 “如何?”庄羽等了片刻,不见江离有反应,主动问道。 江离默了默。 复刻并不十分难,只是纹饰变化细微,需要费些时日研究,只不过……他总觉得来者不算太善,不打算接这活。 若是没成,岂不是得罪了这家主? 心中打定主意。 江离面上挤出一丝笑,正要抱拳推拒,却听庄羽先开了口。 “江先生,此乃我家主人私物,不便与外人看,”庄羽先是重复了撵走王放的话语,似是看出江离心中所想,续道:“既是已看了,便得接下。” 第六章 金锭 江离只觉猛然一阵威压覆面,周遭阴风阵阵,手足俱冰,全身竟是止不住颤栗起来。 庄羽声音逐渐低冷,低头啜了口茶,转头问起了旁的:“江先生家中,江夫人与江小娘子还未曾歇下罢?” 江离半晌说不出话。 这哪里是请托!分明是威胁! 给足了江离时间,庄羽片刻后再问:“江先生,庄某再问一遍,此印可能复刻?” “……能。” 江离终是低眉应下,“只是此印花纹繁杂,需要些时日……” “三日可够?” 三日?这也太着急了,江离心中没底。 “听闻江先生得了两日休沐,”庄羽又饮一口茶,“想必以江先生的精湛技艺,独妙匠心,三日已足够了罢。” 这人竟是连他两日休沐都打听好了! 多得一日休沐的事,他自己也才今天刚听说。 “庄大人,”江离深深吸气,“若是我此次成功刻制玉印,能否放过我家人?” 庄羽淡笑一声,不冷不热回道:“江先生说笑了,若是复刻成功,便是我家主人的朋友,何来放过之说?” 见事已谈妥。 “三日后,我在此处等先生的好消息。” 庄羽边说边起身,从怀里掏出一锭金、一块玉搁在桌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此乃定金与玉石料。有劳江先生。” 说罢便离开雅间下楼离去。 竟有足足五十两金。 江离盯了片刻,苦笑一声,将纸片与两物妥帖收好,整理心情慢慢往家的方向走。 地上的人影越拉越长,灯火昏暗,明灭不定,似有萧瑟之意。 江离走得极慢,却仍是很快到了家。 正如庄羽所言,江夫人和江琉均还未歇下,在屋内等他消息。 江离记着那句“不便与外人看”,隐去了国公府和纸片的细节,扯了一丝笑,只道此次贵人要得急,明后两日休沐怕是要一心扑在此物上。 江夫人虽觉他神情不对,但见他不愿多言,便不再问。 一夜未眠。 江离起了个大早,用完朝食便去了工坊。 一连两日过去,江离几乎未出过工坊,晚间也是直接歇在了坊中小榻。 江夫人已许久未见过他如此了。 纵是担心,也不敢多问影响江离赶工。 第二日夜里。 玉印已然刻好。 等明日下了值,就是约定的交货日了。 江离盯着桌上的玉印许久。 这刻印他已试印多次,与纸片上的红印比对调整,应是大差不离。 只不过……江离回忆与庄羽会面的情景,总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 思索片刻。 江离又重新拿起玉印,仔细观察了一番,在一细微之处做了调整。 再将纸片上的印记拿红泥细细拓印了一份,又将调整后的玉印盖在了旁边。 纸面上两处印,对比之下几乎看不出差别。 江离深吸一口气,又拿了一张纸,凭着记忆将庄羽袖口的苍鹰式样细细描绘出来。 隔了两日,无法原样复原,只能画了个大概,但也能辨认出了。 江离将两张纸收好,又转向桌边醒目的“定金”。 这块金……留不得,江离下定决心,还是毁去得好。 等到动手处理好了金锭,仍觉不够。 思量下,又起身在桌边博古柜中翻了许久。 “找到了。” 江离松口气,看向手中之物—— 一只古旧的竹哨。 第七章 竹哨 这竹哨是经年旧物了。 多年之前,有个神秘人找到他,请他修复一件器物。 江离记得那日他刚巧遇上了个修缮难处,正在工坊彻夜研究。 那神秘人轻轻巧巧探入屋内,未发出一丝声响,等到了江离面前,他才悚然惊觉。 江离瞪大了眼睛正要叫人,却见那神秘人出手极快,在他出声前封住了他的哑穴。 竟是个江湖人士。 江离实在不明白,他只是个普通老百姓,怎地还有江湖人寻上门来?难不成是仇家?可他素日并未与人结怨呀…… 正胡思乱想着,只听那神秘人开了口。 “小兄弟,你莫怕。” 那神秘人一身黑衣,口鼻处也覆了黑布,声音闷闷的,只余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露在外头。 “小兄弟,我并无恶意,”神秘人挠了挠头,似是不知道该如何安抚他,纠结片刻后从怀里掏出一只钢筒递给他:“此乃家中……唔,小妹之物,里头藏了针,不慎断了几根,想请你看看还能不能接上?” 既是修东西,为何要半夜摸过来? 既是修东西,又为何要点他哑穴? 这都什么事儿啊。江离无语。只想赶快送走这尊瘟神。 江离拿起钢筒看了看,这筒初看像是袖箭,但里头装填的却是九根银针,针身刻制了特殊花纹,针尖上黑黢黢的,不知是染了血还是沾了毒,正如那瘟神所言,有两根折断了,续上即可。 江离默然片刻,点点头。 神秘人大喜,声调都轻快了不少:“那小兄弟快请修。” 修,这是请人修的态度吗。 江离深深吐气,依他所言默默开工起火。 神秘人也不催他,乖乖在一旁等。 续接断银并不复杂,只需用炉子将其加热,再用锤敲打使其融合。 至于那针上刻纹……江离开不了口问,也不想管它,便由着那花纹一道熔了。 神秘人只见那断针又成了一枚完整银针,也没注意那些细节,欢喜地接过道谢。 “小兄弟,”复又有些窘迫:“和你商量个事。” “我这儿最近手头有些紧,这修补的工钱能否先赊着?”一边拍拍胸脯保证:“等我攒到了银钱,就给你送过来。” 江离默然。原来他是遇上打劫的了? 神秘人见他没反应,侧头想了想,又从怀里掏出只竹哨放在桌上:“吹响这只竹哨就能找到我,若小兄弟有事相托,我自当尽力。” 江离闭了闭眼,胡乱点点头,只想他赶紧走。 神秘人见他答应,便起身准备离开,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回身道:“这哑穴过些时辰自会解开,小兄弟不必忧心。今日之事,还望小兄弟保密,多谢了。” 说罢抱了抱拳,自从窗户轻飘飘地离开。 自那日后,江离便很少夜宿在工坊了。 那竹哨也被他随意塞在了柜子里。 再过了不知多久,某日工坊桌上突然多了锭银子,许是那神秘人送来的工钱。 也不知来路正不正,江离便将银子和竹哨放在了一处,从未动用过。 隔了这么些年,这竹哨……也不知能不能用。 研究了片刻,江离试着吹了吹——一点声响也无。 哎,果然是骗人的东西。江离丢下竹哨。 忽然窗边“啾啾”几声,一只墨色小鸟咻的飞了进来,乖巧停在了竹哨上。 第八章 交货 小鸟通体墨黑,尾上覆羽却隐隐泛着些青黛色的光泽,足上还绑了只小铜管。 是只青信鸟。 怕它飞走,江离忙先起身关了窗。 这黑鸟却是停在竹哨上,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与它对视片刻,江离快速展开信纸,提笔简短写了几句。 因不知神秘人到底什么来头,江离也不敢多写,只请他帮忙护家人平安。 江湖素来远庙堂,总该有些用处吧。 等墨迹干了,江离将信纸卷起,塞在了小铜管中,打开了窗户。 只见那青信鸟似是明白了,“啾啾”两声,飞快地隐入了夜色里。 但愿是自己多虑了。 天色将明,今日便是交货日。 江离如往常一般点卯下值,回了宅子用了饭,将纸片与刻好的玉印揣在怀里。 出门前,招呼江琉到身边,将一本书册并一支金钗交给她。 “琉儿,这本书册是爹这些年的心得摘记,这支金钗……”江离顿了顿,“是爹提前给你备的嫁妆。你切记收好,勿要离身。” 江琉接过,只觉奇怪:“爹为何要现在给我?” 江娘子也觉出不对:“出了何事?” 江离避开二人的问题,只与江娘子道:“容娘,若我今日迟迟未归,你便趁夜带着琉儿出城避一避……” “到底出了何事!”江娘子蹭的起身,又惊又怒,只觉江离像是在交代后事一般,还唤了自己闺名…… 江离摇了摇头,安抚道:“许是我多想了。” “可是今日那贵人?那人是谁!”江娘子半点不信,结合这段时日江离反常的表现,直觉是与前几日的“贵人”有关。 “容娘,此人是我们得罪不起的人物……”江离一叹。 “管他是谁!就是皇亲贵胄也得遵大梁律法,不行,”江娘子边说边要往外走,“我们这就去报官。” 江离忙扯住她,劝道:“容娘,我现下只是觉得有些不对,并无证据。” 江娘子止住了脚步。 “且即使报了官,怕是也无多大用处……”江离继续劝道。 “那人是谁?”江娘子继续追问,“若你当真出了事,我定要将此人揪出来!” 江离苦笑,就怕她如此:“容娘,你听我说,今日也许是我多虑,只是若我当真未归,你便带了琉儿出城,切记莫听莫问,只当没我这个人……” 江娘子听他越说越离谱,又急又气又怕,心中酸涩难忍,喉头哽住,眼眶一红,禁不住泪水满盈。 江琉也跟着红了眼。 江离见了心疼,将母女二人搂入怀中,宽慰道:“这是最坏的情况了……” 哄了片刻,才将娘子的情绪稳住。 江娘子收了泪,眉目一定,应下声来:“郎君今日若是未归,我就带着琉儿出城。” 同时心中打定主意:待送了琉儿出城,我便回来寻你。 江离听了,终是放心几许。 就快到约定的时辰了,江离再轻轻抱了抱母女二人,出门赴约。 屋内一片静谧。 江娘子坐在桌前,沉默地望着桌上摇摇欲灭的烛火,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琉将书册与金钗妥帖收在身上,终是有些担忧,小声唤道:“娘……” 江娘子回了神,将江琉搂紧,“琉儿莫怕,娘在。” —— 四君子茶楼。江离在门口站定。 这次不需要他询问掌柜了,他已看见庄羽在大堂一角坐着等他。 “江先生来了,”见到江离,庄羽起身走近,“楼上请。” 江离一语未发,随着庄羽上了楼。 这次是另一处更加宽敞的雅间,室内竖了一面屏风,将空间隔成两半。 屏风后隐约能瞧见两道人影。 想必是庄羽提到的“家主”了。 第九章 遇害 屏风后并未有人出声。 庄羽引着江离落座后,便向其伸手示意:“江先生,玉印何在?” 江离默了默,将刻好的玉印与庄羽给他的纸片一并奉上。 看到纸片被还回来,庄羽挑了挑眉,倒是个伶俐人。 可惜了。 面上不显,庄羽将玉印恭敬呈给屏风后的其中一人:“文老请看。” “文老”接过后,先是取了清水将玉印细致清理一遍,去除杂质擦拭干净,又用指尖细细抚过刻制的纹路,检查玉印是否完好,再取了红泥试印,未用江离带来的纸片,自备了另一份印记比对。 屏风映出的两人影影绰绰,江离看不清屏风后人的动作,只坐在安静的室内,等着时辰一点一点过去。 庄羽候在屏风一侧。 不知过了多久,“文老”收了手,结束了查验,向着屏风后的另一人点了点头。 另一人未出一声,只挥了挥手向庄羽示意。 庄羽抱拳领命。 屏风后两人遂起身,带着玉印从雅间另一侧门离开。 江离不知这是何意。 待二人走净,庄羽这才直起身,看向江离。 庄羽扯了一丝笑,向江离走去,边提起桌上的茶壶,替江离斟了一杯,边招呼道:“江先生果然技艺精湛,快请喝茶。” 这是验货验妥的意思? 不知怎么的,江离只觉得庄羽踱过来的步子像是敲打在他的心上,化作如雷的咚咚心跳声。 江离的双手越收越紧,也不去看那茶水,突地起身:“若是无误,我便回去了。” 说罢也不等庄羽回应,竟是扭身匆匆就要往门外去。 庄羽也不拦他,端起的茶杯没人接,便将其轻轻搁在桌上,在静谧的空间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江离似是被这声响惊了一惊,手虚扶在门上,不知怎地竟是突然失了力气,如何攒劲都无法抬手打开那扇门。 只听耳边想起庄羽如恶鬼索魂般的冷声——“江先生既已猜出,竟仍觉得自己逃得掉吗?” 说罢似是觉得可惜,叹笑一声:“本想替您寻个舒服的死法。” 江离只觉耳边嗡嗡作响,突地眼前光亮闪过,剧痛袭来,似是一颗头颅将要裂开成两半。 江离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轰然倒地。 只依稀想起了,还在家中的母女二人……只盼还来得及。 江离倒地后,抽搐几下,便再没了声息。 庄羽对此见怪不怪,安静地等了片刻,才起身查验。 确认人已咽气,才轻轻一叹,帮他合上瞪圆的双目:“江先生若是有怨,可切莫来寻我,我也是替人办事。” —— 另一边,江宅。 江娘子与江琉坐在一处,手边放着收拾好的包袱。 一灯如豆。 江离迟迟不归,二人越等越心焦,环顾四周竟似是从窗户纸上看出了鬼影绰绰。 江琉有些心慌,握紧了娘亲的手。 江娘子察觉,拍了拍江琉的手背,“莫怕。” 又等了片刻还未见人。江娘子终是下定决心,一手抱了包袱,一手牵住江琉,准备先送江琉出城。 二人方才起身,便觉一阵阵头晕目眩,手脚发软,支撑不住又倒坐回椅上。 迷烟! 江娘子皱紧了眉,费力抬手去够桌上的茶水,好容易够着了,却因手上无力,端不住这茶杯——哐当一声,茶杯掉在地上,四分五裂。 两人意识逐渐模糊。 江琉感到自己全身的力气都在逐渐流失。 第十章 火焚 这样下去不行! 江琉猛地咬住下唇,力道之大竟是直接渗出了血,以此换取片刻清醒。 “娘!娘!”江琉抬起身,使了浑身的劲,也只能轻轻推了推昏迷的娘亲,怎么都唤不醒。 屋内的迷烟太浓,周遭窗户不知何时都被紧紧合住,不多时江琉便又觉一阵晕眩,忙抬手掩住口鼻。 未给她反应的时间。 屋子周遭霎那间燃起了熊熊火焰。 隔壁工坊内,一道人影一闪而过,咚的一声丢下一物。 不多时,工坊也燃起了大火。 江琉抿了抿唇,漆黑的眸子里满是坚毅,映照出越来越猛烈的火光,从怀里掏出父亲给她的金簪,攒了力气狠狠往手臂处扎去。 一阵剧痛,鲜血如注。 江琉蒙了蒙,终是感觉多了丝力气,踉踉跄跄跑到最近的窗户处,想要推开窗让空气进来驱散迷烟。 然而,不知是她力气仍不够,还是窗从外面被封住了,无论怎么使劲都推不开。 力气又快速流失,江琉靠坐在窗户下,使了最后的力气拿金钗给窗户纸捅了一处窟窿。 一阵清风混杂着浓烟霎时进入,江琉止不住呛咳起来。 大火之中,朦朦胧胧,似是见到了几道离去的人影,越来越远。 江琉渐渐合上双眼。 —— 内院外,一墙之隔。 几名身着同样墨服的蒙面人向候在外院的为首之人疾步走去。 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来——正是庄羽。 “禀首领,属下已查探过,人都在屋内。” 庄羽看看内宅越燃越烈的火光之色,颔首道:“都先撤远些罢。” 这火势极猛,转眼间便烧得直冲天去,周遭街坊纷纷从睡梦中惊醒。 “走水啦!走水啦!” “快来灭火!” 听着越来越近的人声,庄羽手一挥,重重暗影如潮水般轻轻退去。 —— 片刻后。 “还真的出事了!” “快!” 两道人影踏月而来,快速掠过屋顶檐瓦,直直冲着火势最大的方向去。 四周未见人影,二人轻轻落在房顶,揭开几片瓦向下看去。 只见屋内倒了两人,椅上一个,地上一个。 两道人影轻轻落在屋内,一触地便皱了眉。 “好浓的毒烟!” 其中年长一些的那人快速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瓷瓶,倒出两粒药丸,一粒递给另一人,一粒自己服下。 “邱铭,你去别处看看,此地有我。” “是,阁主。”一道人影快速消失。 留在屋内的年长人影先是走向倒在窗户边的女娃娃,伸手在其鼻下探了探,“还有得救。” 边说边又倒出一粒药丸,塞进其口中。 又走向倒在椅子上的那名妇人,一见便觉得不好,妇人面色已然青黑,是毒入肺腑之兆,探其口鼻已无人息,把其经脉已是细弱不应。 人影叹一口气,试着往其脉注入内力。 叫“邱铭”那位已查探一圈回来,“阁主,仅隔壁有一人,早已气绝,应是抛尸于此地。” 年长人影注入内力片刻,再探妇人脉象,仍无回生之迹,脉已微弱至分辨不出。 “罢了,”年长人影放下妇人手腕,将江琉外衫剥下递给邱铭,“邱铭,你去城外寻一具与这女娃娃年岁相仿的尸体,套上这衣衫,要快,从屋顶走。我先将这女娃娃带走,咱们城外汇合。” “是。”邱铭领命而去。 年长人影不再耽搁,俯身抱起女娃娃,从屋顶飞身而起,影如鬼魅,瞬间消失。 第十一章 覆灭 江宅火势极大,众人合力救火仍是烧了大半夜才将将扑灭。 官府早已到了,见火势渐渐微弱,忙掩了口鼻冲进去救人。 街坊邻居以及与江家熟识的人家均是聚在屋外等消息。 不多时,便见有官兵抬着人出来。 “一,二,三……” 不多不少,刚好三人。 担架上盖了白布,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白布微微掀起,露出底下的人样。 遍体焦黑,面容模糊。 “这……” “怎会如此……” 众人一片唏嘘,不敢相信般地小声议论。 庄羽混在人群中,看了片刻后,悄悄做了个手势,身边一人便跟着三具尸体而去。 忽然,庄羽似是察觉了什么,猛然向附近某处看去。 他视线所及之处,乃是客栈二楼,窗户敞开着,未见人影,只窗户随着风微微摆动。 庄羽盯了片刻,收回了视线。 客栈二楼内。 “呼……”一中年男子长长吁了口气:“女娃娃,我说你们是惹上了什么厉害人物,咱们差点就被发现了。” 中年男人手中紧紧按住用力挣扎的江琉。 那日男子正要带着她出城,却忽然发现城门处增设了许多官兵,城内也多了许多人手巡查,他带着吊着一条命的江琉实在太过显眼,便躲在了城内一处。 不成想这女娃娃刚醒,却硬是要回江宅。 男子拗不过她,又怜她年幼遭此大变,便带着她藏在江宅附近一家客栈内远远看着。 正巧撞上了她爹娘被抬出的一幕,女娃娃差点出声,好在他眼疾手快,在有人注意到前点了她哑穴将人扯回屋内。 “不行不行,”中年男子一面说一面摆摆手:“这地方不能待了,咱们得马上走。” 江琉低下头。 她……远远的看清了,是爹,是娘。 爹当时分明不在家中,现如今却从家中抬出…… 这只能说明,是有人将爹带回了家里。 可到底是谁?到底是为何? 又想起那夜的熊熊大火,想起怎么也推不开的窗,想起浑身的无力感……江琉只觉得脑中纷乱无序,头疼欲裂,霎时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男子看着又昏过去的江琉,叹气道:“也罢,这样也好。” —— 城内某巷子隐蔽处。几人正在复命。 “首领,属下已跟随前往义庄查探,三名死者面容已烧的模糊,根据衣着及骨龄辨认,应是江家三口人无疑。” 庄羽不置可否,又问:“江宅可有异样?” 另一人上前一步答道:“回首领,火势极大,门窗均烧得差不多了,从残骸辨认,未发现有开过的迹象。” “嗯,”庄羽点点头,又问:“那客栈,可去看过了?” 第三人答:“回首领,属下已问过客栈掌柜,那间屋子并未有人入住,屋内也无特别的痕迹。” 庄羽不再有疑虑,挥手令几人散去。 遥望江宅的方向,庄羽的思绪回到了几天前。 “家主,那母女二人如何处置?” “都烧了吧。” 庄羽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属下这几日命人在暗处盯着江家,江离几乎未曾离开工坊,那母女二人想是不知情的……” 家主眼帘微微掀起,庄羽的声音逐渐低下去。 “你何时也有了妇人之仁?” 庄羽不再多言,低头应道:“是。” 巷子里,响起了微不可闻的叹息。 “三位现已相见了罢……” “可相见了又如何呢……” “人呐,命如草芥……” 故事的结局,从开始便已写好。 第十二章 入阁 却说那中年男子带着江琉躲躲藏藏,终是熬到了夜半三更。 眼见着守卫都散去,只留了寻常看守,男子终于放了心,瞅准时机翻出了城墙。 疾行数里,便见两批快马拴在了城郊林边。 马边站着一人,正是邱铭。 男子这下是彻底松了口气,招呼他过来:“来,这女娃娃你带着走。” 邱铭见了阁主完好无损,也是放了心,接过江琉置于马背上,又径自翻身上马,问道:“阁主,咱们可是带她回阁里?” 中年男子思索片刻:“送佛送到西,先回阁罢。” 事不宜迟,二人不再多言,策马返程。 —— 紧赶慢赶,路上还得给江琉清除毒素,走了月余终是快到了。 江琉此时身上毒素清得差不多,性命已无大碍,只是此次毕竟是遭了罪,还需慢慢恢复。 一路上走走停停,江琉一路缄口不言,只听那二人闲聊,才知他们都是九烟阁的人,其中那名中年男子就是九烟阁阁主楚怀行,另一人则是阁内弟子邱铭,而九烟阁——则是江湖上颇为神秘的情报组织。 据楚阁主所言,他是收到了爹的信函,这才赶来。 信函楚阁主已交给她,上面爹仅提到了恐自己有性命之忧,希望他能在第二日赶来护家人平安,并附图注明了家宅所在,而信函落款的日子是爹的第二个休沐日,也就是说,是与“贵人”约定交货日的前一天。 如此看来,爹的一系列异常行为皆起于那“贵人”,若要探查,必得去京城,只以自己现在的情况,怕是还没入城门就丢了命……江琉的思绪渐渐飘远。 “到了。” 楚怀行与邱铭相继勒了缰绳,翻身下马,又将江琉从马上扶下来。 江琉抬头,只见三人面前立了两根石柱子,一左一右竖着,柱子顶上架了块木头——似是将树桩子从中劈开,以切面对外,上面刻着不太明显的字样:九烟阁。 江琉默了默,又环顾四周。 此地群山环绕,鸟鸣声声,除了他们仨,再无其他人影了。 忽的一阵风吹过。 那木头“门匾”晃了晃,砰的一声,砸落地面。 周遭俱静。 “咳,”楚怀行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唔……这牌匾,是该加固下了。” 说罢,又补了句:“这匾挺好,就不用换了,字迹模模糊糊,也不怕仇家找来。” 意料之中,邱铭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江琉暗暗点头,不愧是神秘组织,够神秘。 三人遂从两根石柱子中间接连而入——进门的仪式感还是要有的。 走了不知多久,终是见到了屋舍,楚怀行在门口停下,向二人交代道:“女娃娃,你暂且先跟着你邱叔,待伤养好了,去留由你自己。” 又问:“叫了你一路的女娃娃,还不知如何称呼你?” 江琉有些犹豫,若用真名,恐招来祸端…… 楚怀行看出,便自顾自做主道:“阁中规矩,不问来历,阁内弟子现应不足百名,便唤你玖拾罢。” 江琉心中感激,深深作揖:“多谢楚阁主。” 第十三章 九烟 邱铭带着江琉,曲曲弯弯一路,复又开始上山爬坡。 江琉一路默默跟着走。 邱铭觉得有些太过安静了,放缓了步子,有一搭没一搭与她介绍阁中情况。 “咱们这九烟阁弟子不多,但地块挺大,阁中共有九座峰,九烟阁的九字便是在说这九峰,”邱铭边走,边逐个指过峰头:“从东北至西南,分别是天蓬、天芮、天冲、天辅、天禽、天心、天柱、天任、天英,对应的便是九星。” “我们现在前往的是天心峰。” “那这九峰之间,有何不同?” 经邱铭细细介绍,江琉这才知晓,九烟阁里的九座峰,均各有分工—— 天蓬峰主权,弟子着白衣,通朝堂; 天芮峰主商,弟子着紫衣,接商贾; 天冲峰主医,弟子着青衣,精医毒; 天辅峰主文,弟子着蓝衣,舞文墨; 天禽峰主禽,弟子着褐衣,训鸟兽; 天心峰主工,弟子着赤衣,擅匠艺; 天柱峰主算,弟子着灰衣,知天命; 天任峰主器,弟子着黄衣,制机关; 天英峰主武,弟子着黑衣,长武艺。 “不过,”邱铭叹道:“这已是过去的九烟阁啦,现如今,十年九烟,荒无人烟呐……” 江琉亦有萧条衰微之感。 一路行来,他们几乎未遇上什么人。 忽然,江琉想到什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此前楚阁主替她找了件寻常布衣作外衫:“邱叔,您刚说天心峰需着赤衣,可我并无赤色衣物……” “无妨无妨,”邱铭摆摆手与她解释:“如今哪还有这么多规矩,之前是弟子众多,才需以衣物颜色区分,现只余下几个山头仍有弟子,哪里需要如此?” 原来,九烟阁中已有数峰早已荒废。 主权的天蓬峰,曾与大梁朝堂有所交集,但十余年前生了些变故,九烟阁欲与朝廷划清界限,互不干涉,天蓬峰众人也各自四散而去,现已无人; 主文的天辅峰,原是作为天蓬峰的左右手与后备军,天蓬无人,天辅便也随之散了; 主商的天芮峰,峰内已无弟子,各人均离开做自己的生意经去了,只有些弟子许是赚到了些钱,偶尔会送些银钱来,阁主也不问缘由尽数收下归于阁中开支,也不知算不算是散了; 至于主器的天任峰,当朝机关术师并不常见,能人异士不多,且这机关术须得潜心钻研,多年方能结出果,学子少有能耐得住的,实乃后继无人; 邱铭便是天任峰的最后一人。 一个人守着一座峰,确实太寂寞了些。 楚阁主便做主,将邱铭并于天心峰,机关术与工匠之术,触类旁通,总归能沾沾人气。 言及此,江琉奇道:“阁主便任由弟子们散去吗?” “阁主他……” 邱铭想起了些旧事,微微一笑道:“阁主他已年过而立,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了,早已看淡,无心于此。” “只阁主是重情重诺之人,阁内弟子曾追随于他,若九烟尚有弟子在,他便仍做一日阁主,护大家周全。” “他呀,只等阁内弟子散了干净,便自去逍遥快活咯。” 第十四章 天心 江琉似是能从邱铭的寥寥数语中,依稀见到楚阁主曾经意气风发少年之模样,在与如今对比,只觉变化之大,世间无常。 二人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一时无语。 半晌,江琉问道:“邱叔您又为何不离开?” 这小娘子年岁不大,问起话来倒是一问一个准。 邱铭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脑袋,答道:“人从来处来,往去处去。我无来处,亦无去处,只好留在此处啦。” 这是何意? 江琉皱起眉,低头细细思索。 邱铭不愿她过多费神,转言提点道:“方才阁主与你说的,去留由你,并非虚言,这几日你可好生思量。” 言罢抬头向前看去—— “到了。” 江琉随之抬眼,只见几步之遥立着一块与人差不多高的石头,上以朱墨刻了三个大字:天心峰。 与大门处的九烟阁“牌匾”倒是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江琉默了默,这回没多惊讶,意料之中。 —— 天心峰的布局方正简单,目视所及之处便是前院,有一方戏水池,两座赏景亭,几株绿叶树。 再往深处便是正厅,原是用作议事会客,如今无甚大事可议,也无甚贵客要迎,便空空闲置了。 正厅左侧为库房,堆些杂物,右侧为小厨房,备备膳食。 迈过正厅,便是卧房所在。 原先人多时,此处挤挤攘攘,现人少了,空置的屋子太多,便将前后卧房打通为一人居住,前面的改为工坊,后面的仍为卧房,如此合二为一。 再往前,便是宽敞的后院了。后院靠山,掘了几处天井为日常所用,平日可在此处练功。 邱铭带着江琉走了一遍天心峰各处,又领着她回到几间卧房前。 “咱们共有五间卧房,四间均已住了人,最西边的那间尚且空闲,便作为你的住处罢。” 江琉看了看几乎一模一样的五间屋,有些好奇:“邱叔,那四间屋子里住了何人?” 邱铭从东往西指:“最东边的是周老,往西分别是我、梅师妹、许师妹,今日晚些你许是能见到他们。” 江琉点点头,逐一记在心上。 奔波数月,邱铭将江琉安置好,边自去收拾整顿了。 —— 分给江琉的屋子并未落锁,门虚虚掩着,甫一推开便是一捧灰兜头落了满身,迎面而来的尘土味。 江琉咳了几声,快步将四处门窗打开,好叫灰尘随风四散。 卧房空间宽敞,床铺桌椅盥洗一应俱全,靠墙还立着两面圆角柜用于放置衣物。 此时正值未时,天光仍亮。 想了想,江琉先是取了铜盆往后院水井打水,又从库房取了箕帚,借着日光一点点收拾屋子。 晾晒被褥,铺好床塌,拭净浮尘…… 专注有序地一项项进行,江琉的心也随之逐渐沉静下来,仿若一株飘飘悠悠的蒲公草,终是落地而生。 日头渐渐偏西。 四周看了一圈,明净整洁,井然有序,与初见时已大有不同——像是个人住的地方了。 有些满意,江琉不由露出一丝笑意,又将被褥收回铺好,洁面净手,终是长吁一口气,靠坐在椅上。 桌上放着她刚刚进门随手搁置的包袱。 第十五章 手札 江琉如今可以说是身无长物,包袱内只有一套换洗衣物,楚阁主念其失了双亲,备的是素色布衣。 衣物之中包裹着一只刀笔袋,里头放着父亲赴约前郑重交给她的书册与金钗。 金钗上还沾着她那日扎向自己的血迹,江琉拿着干净的帕子沾了水一点一点擦拭干净。 又翻开书册……说是书册,却更像是手札,密密麻麻记录着父亲几十余年的心得,从金银铜铁,到玉石竹草,江琉一页一页认真翻看,像是随着爹爹一道经过了大半生。 后几页记录着爹赴任将作监后的见闻,对宫中御用之物的繁复工艺、精致华美颇多赞叹。 最后的字迹停在半页空白之处,只潦草记着“浦”“办”两个小字,底部浅浅描了两道花纹,似是匆忙间的随手记录,又似是设计用的草稿图纸。 江琉盯了半晌,毫无头绪,便暂且放下了。 又将挂在脖上的贴身玉坠取下,与书册金钗摆在一处。 那玉坠小巧精致,月牙白底,内藏阳绿,整体似是雕成了如意祥云的式样,背后刻了“平安”二字——玉是好玉,只雕工尚显稚嫩。 这枚玉坠是娘亲赠与她的,她自小便带在身上,从未离身。 一金一玉一书。 江琉面向三物,朝北跪拜,心中默念。 “爹,娘,女儿不孝。” “一不孝,独苟活;二不孝,亲未葬。” “爹,娘,你们放心。” “女儿定查明真相,为你们讨回公道。” 跪拜许久,江琉方才起身。 阵阵风起,轻轻拂过地上几道水痕,直将那痕迹抹干了才罢休。 —— 这一路风尘仆仆,又爬坡走道,又打扫屋子,没个停顿。 江琉在屋内歇了会,有些饿了。 将包袱收拾放好,起身出门准备寻些吃食垫垫肚子。 才走到小厨房门外,迎面便碰上一位豆蔻少女,似是刚刚归来。 少女梳着单髻,发上简单簪了几朵春花,衣着嫩黄小袖襦裙,脚踩圆顶短靴,方便行路,背上背了只沉甸甸的竹篓,装得满满当当。 抬头见了江琉,少女也不认生,笑着与她打招呼:“你可是新来的小师妹?” 一面将竹篓卸下,松了松肩背:“昨日邱叔传信,说是天心峰有一位师妹要到,我今日忙忙下了趟山,到边上县城置办了些吃穿用物……” 江琉点头应了声是,忙上前帮她分拣,将放在最上面的猪肉、糕点等吃食一样样归于小厨房。 “这是给你准备的,”少女将篓底的布包递给她,里头是两套衣物,从里到外一应俱全,“邱叔信中特意说你衣着素净,我便选了月牙色,你若是不喜,过两日与我一道下山自个去挑。” 江琉忙摇摇头:“多谢姐姐,这样已很好了。” 忽然听了声“姐姐”,少女有些晕晕乎乎,一拍脑门:“哎呀!都忘记介绍了!我姓许,许诺之许,名闲云,你呢?” 许闲云边说,边如那江湖中人一般向江琉抱了抱拳。 江琉一愣,也学她抱拳回礼:“许姐姐,我姓江,名……名玖拾。” “玖拾?”许闲云歪一歪头,小声嘟囔:“这也是阁主赐的名吗?太过随意些了罢。” 江琉忍俊不禁,解释道:“玖音长久,拾意圆满,这名字挺好的。” 第十六章 摘菜 许闲云乌亮的眸子瞅了瞅她面色,见她确无不满意的神情,便转道问其姓氏:“那姜可是你自个儿的姓?是怀姜的姜吗?” 江琉点点头,又摇摇头:“是江河湖海的江。” 两人年岁相近,只差了一岁,一道在小厨房细细聊了许久。 言谈间才知,许闲云幼时被家中卖了换银钱,又被转手卖往那烟花巷柳,她拼了命逃出来却被人追上,差点被抓回去,幸运遇到了楚阁主,阁主便出手救了她,将她带到这九烟阁。 “我到这儿也才将一年,”许闲云回忆道:“阁主于我有恩,见我无处可去还愿意收留我,我便想着在这里多做些活,好报答恩情。” 这才有了背竹篓下山采买的事儿。 加上江琉,天心峰拢共五人。 最年长的周老,名周忠,平日里一心扑在工坊,痴迷碧玉雕,对屋里的物件儿宝贝得很,都不许人进屋瞧上一眼。 排行第二的便是邱叔邱铭,邱铭可以算是楚阁主的左膀右臂,常常跟着阁主东奔西跑,做些事,因此有的时候会好几日不见踪影。 排行第三是梅姨,名飞花,似是身子骨不大好,平日不怎么出门。 言及此,许闲云小声补充:“江师妹,你别看梅姨清清淡淡的,实则是个顶好顶温柔的人嘞。” “嗯,知晓了。”江琉颔首笑道:“那之后便是许姐姐排第四,我第五?” 许闲云点点头:“没错,这排行便是按年岁来的。” 因无傍身之技,功夫也还未练成,许闲云平日里便负责下山采买日常所需,并主动包揽了天心峰的每日饭食。 “哎呀!都这个时辰了!饭还没煮!” 两人聊了许久,不曾想一路聊到了申时,许闲云原地转了几圈,着急忙慌地寻米舀水,生火烧灶,将米饭先蒸上。 一面取了竹篮往江琉手里一塞,不好意思道:“江师妹可能帮我去后院摘些菜来?挑些你喜欢吃的!” 后院竟还种了菜? 江琉有些好奇,提着竹篮往后院去。 只见后院连着山脉,未做院墙隔断,平平延展开,到底便是山。 往前行了数十步,便见几处水井,井边放着一口大缸,里头蓄满了水,井上架着辘轳,用于汲水。 再往前便是一片菜地,分区做隔,每块地种了不同种类的蔬菜瓜果,朝气蓬勃,绿意盎然。 菜地边一角,插着一圈木栅栏,做了窝——竟然还养了些鸡鸭。 江琉此前从未下过地,辨不出具体的蔬菜品种,便兀自摘了些外观漂亮的菜叶子。 俯身摘了满满一篮子方才住手,江琉脑门上已是沁出了细汗。 这田间活果然累人。 一抬头,一只深紫色的落苏跃入眼中。 江琉端详片刻,见那只落苏形状圆润,颜色深紫,瞧着甚是可口,思及天心峰中有五口人……江琉不再犹豫,利落摘下。 提着满满当当的竹篮满载而归。 许闲云已在小厨房忙活开了,又是切肉切菜,又是起锅炖煮,不大不小的厨房内蒸腾起了层层水雾,饭菜的清香清晰可闻。 第十七章 开饭 好香呀。 江琉的肚子适时咕咕了几声,连日来的疲累在这一瞬化作实感。 许闲云见了江琉,接过她手中满满当当的竹篮翻看:“哟!落苏结果了!白菘,冬葵,韭黄……” “得嘞!今日便落苏烧肉,清炒冬葵,韭黄豆干,再炖一锅白菘鲜汤,齐活儿!” 许闲云心中有了谱,两手一拍即开干。 趁着江琉摘菜的功夫,许闲云已将猪肉处理好,切了一块备用,余下的存放妥当,又备了葱姜小蒜等佐料,还将一块豆干儿直刀切块。 江琉帮着将菜叶子洗净,用手撕了条,供大厨料理。 因手上有着做工练出的功夫,江琉撕起菜叶子就像搓竹条儿,断口齐整,动作干脆利落,赏心悦目,许闲云分了神看去,啧啧称奇。 二人合力,速度便快了许多,不多时便将饭食备齐。 正巧,米饭也蒸好了。 许闲云一笑,大声嚷道:“开饭啦!” 这……他们能听见吗? 许闲云兀自坦然。 等二人一道将饭菜端到正厅,便见已有两人步入厅堂,自觉去小厨房拿了碗筷盛好米饭,端坐桌前坐等开饭。 其中一人两鬓微白,眉目却炯炯有神,精神矍铄,应是周老周忠。 另一人便是邱叔。 “周老,邱叔,你们来啦!” 许闲云将食碟一一摆放桌面,一面逐个介绍今日菜品。 “梅姨!” 正说着,便见一身烟绿衣裙的妇人轻巧迈过门槛,见了众人颔首示意,自去厨房打饭。 妇人面如凝脂,眸若点漆,面上带着一丝若即若离的浅笑,行径之处漫开一阵浅浅的梅花冷香,实乃仙人之姿。 江琉看得愣了神。 许闲云嘻嘻一笑,拿胳膊肘捅了捅江琉,打趣儿道:“好看吧?” 江琉回头看向许闲云,点了点头,认真答:“好看。” 大家皆笑了起来。 待梅飞花落了座,才纷纷起箸动筷。 趁着吃饭间隙,邱铭将江琉介绍给众人。 “周老,邱叔,梅姨,许姐姐,晚辈江玖拾,见过诸位前辈。”江琉起身逐一拜过。 其他三人倒是还好,一一受了她的礼,只许闲云平生头一回当人“前辈”,浑身上下哪哪儿都尴尬不自在,轮到自己时连扯着江琉袖子将她拉回座位,不让她拜完。 邱铭见状莞尔,替她扯开话题:“江师妹,你年岁不大,体力倒是不错。” “今日上山之路虽不算太远,却也是山路陡峭,你竟是一下未歇,一鼓作气便上来了。” 其余三人均侧目望过来,有些惊讶。 许闲云最是口快:“江师妹可真厉害!这山路我爬了许久才能习惯呢!” 江琉垂首自谦:“家父自小便敦促我日日练功……” 练功? 一旁默默进食的周忠听到这两字霎时来了兴趣,眼中放光:“都练些什么功?” 江琉将爹的工匠身份隐去不提,斟酌着答:“唔……诸如脚力,臂力,指尖之力……” 爹曾说过,一日练,一日功,熟能生巧,巧能生精。 周忠双眼更亮,当即拍板:“来试试!” 语毕一马当先,带着众人急匆匆往他的工坊赶去。 第十八章 琀背 许闲云与江琉小声耳语:“今日托师妹的福,终于能见到周老的宝贝屋子了。” 周忠率先推开门,屋内乱糟糟的,满地都是些碎石木屑,几乎没有能下脚的地方。 许闲云原就对这间屋子好奇,头一回见到忙转着眼珠细细打量。 放眼望去,只见屋内几张桌子,桌边有着制作玉器的工具,桌上是些做了一半的玉件,有大有小,有的已上了花,有的尚未磨碢。 众人也不进屋,自觉等在门口,怕磕碰了什么精贵物件儿。 轻巧在屋内绕了几绕,周忠顺利从一处空地取了一段木,又从桌上寻了柄小刀,朝江琉招招手:“你来试试!” 江琉低头寻着地上的脚印,弯弯绕绕地走到了周忠身边。 其余三人亦步亦趋。 “这雕玉是个精细活,从开玉解玉,冲碢制胚,到掏膛取梃,上花琢纹,这每一步都需得小心再小心,稍有不慎便是废玉一块。” 周忠一边介绍,一边逐一指过旋车、铁轴、大小丁子等一应工具:“而这琢玉之技更是门道繁多,有诸如阴阳平雕法,立体圆雕法,镂空透雕法,高浅浮雕法云云……” 玉不琢,不成器。 周老这是在教她,江琉仔细记好。 话头转回来,周忠将一截木头递给她:“你可想试试?” 江琉点头,接过木头。 周忠见状甚是欣慰,扭身去了屋内墙壁一侧的博古柜,小心取出一方黄花梨木盒放在桌上。 轻轻打开盒盖,只见里头垫了层层绸布,最上方仔细放着一块白玉。 白玉雕成翁仲样,呈老者持立状,素面脸,宽衣大袖,交于腹前。 玉翁仲尚不足手掌大小,玉料色白,质地细腻,平整洁净,观之莹莹,触之温润。 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其上简约而俊雅的琢工。 刀工犀利,线条劲挺,刀刀见锋,仔细观之,竟还用了左右相背、平衡对称的雕法。 寥寥数刀,神韵尽在。 众人细细欣赏,皆是啧啧称奇,邱铭出声赞道:“大道至简呐!” 周忠闻言,仿若找到了知己,开怀大笑:“师弟所言甚是!此乃琀背刀,胜在刀法简练,神态十足,实乃极简极美!” 又扭头问起江琉:“若是让你仿此玉翁仲,你可愿一试?” 江琉盯了那玉翁仲许久。 她虽然自小跟随爹爹练习,除开竹子木头等日常用物外,接触的工器以金银铜居多,多是用些锤揲、焊接等技艺,从未使用过制玉水凳之类的需手脚协调并用的工具。 且这玉翁仲,看似简单只有几刀,实际上每一笔都不深不浅,恰到好处,且两两对称,稍有不慎便会破坏整体的和谐。 哪里是她能仿制的? 思及此,江琉摇摇头:“周老,我愿一试。但我并无琢玉经验,一应工具皆是陌生,恐不能成。” “害!练这琀背刀岂是一日之功!” 周忠见她误会了,摆摆手解释道:“今日你且先用这小刀仿其锋势,在这木块上一试,若你愿意练这琀背刀,日后便跟着我,学成再用轧碢上花!” 这,这是要收徒的意思! 许闲云第一个反应过来,忙扯了扯江琉衣袖,示意她快快答应。 江琉这才回过味来。 这刀刻木头是来试她手上功夫的,若是过了关,便能成为周老的弟子,跟着他学习琢玉之技。 可自己尚有爹的手札要学,更要想法子攒下银钱,为回京城做准备,这是更为紧要的事。 若再加一样琢玉……江琉有些犹豫。 第十九章 考验 似是看出江琉思量,邱铭转了转眼珠子,开口建议:“周老若要考验,不如将两个小辈一同考了。” 两个小辈? 几人思量片刻,纷纷看向许闲云。 “我……怎么……我……” 一时间被大家行注目礼,许闲云紧张地双手都绞在一起,磕磕绊绊出了声:“我……这、我哪能行……” 许闲云只觉一颗心都提了起来,一面因着邱叔的话心生希冀,一面又觉自己整日只干些活,功夫也练得不到家,哪里就能被考验了。 周忠也愣了愣。 说实在的,他平日里对其他人如何如何,都不曾过多关注,只一心钻研雕玉,对于许闲云也只觉是个做事利索、性情爽朗的小姑娘,虽无不喜,却也没有特别的印象。 今日用饭,若不是言谈间提到江小姑娘有练过功,他也不会凭空生了考验的心思。 若是将二人均收为徒……倒也不是不行,没准儿两人都是个好苗子呢! 且这琀背刀如今式微,多一人能学会,也算是后继有人。 江琉也觉得此法甚好。 一来,她可以学习一些玉雕技艺,当年爹应召入宫,修的便是玉屏,也许是一条可以抓住的线索; 二来,若许姐姐得周老看中,自己将来也可有所侧重,以爹的手札为主,将制玉进展缓一缓; 三来,许姐姐是个好人,她也希望许姐姐能够有一技傍身。 邱铭见无人反对,加了把火:“许师妹来这天心峰也有一年了,阁内身法功夫她亦是日日练习,有所小成,想必能够一试。” 梅飞花亦是出声支持:“闲云可一试。” 许闲云双颊通红。 邱叔说的身法功夫,是阁内弟子人人都有的功法,名叫九烟九式,意在强身健体,保命逃命,其他弟子自有名家流派功法可练。 只她基础薄弱,学不来其他身法,九烟九式尚能看明白一些,便坚持练了一段时日。 也不知参透了多少,只觉上下山轻松了些许,便日日坚持练着,哪里谈得上有所小成…… 周忠只思索了片刻,又从屋内取了一段木与一柄刀,递给许闲云:“你也试试罢。” 许闲云有些不敢接。 邱铭见状,替她接了,强塞进她手中,安抚般地冲她一笑。 许闲云觉得双手沉甸甸的,像是捧着千斤重的石头,惴惴不安。 “许姐姐,”江琉见她如此紧张,小声宽慰:“今日我见你刀工甚是自如,应是能通过考验的。” 想了想,又补充道:“你只当那刀是菜刀,木是猪肉,将猪肉雕花。” 许闲云被江琉的比喻逗得笑出声,紧张的情绪散去不少。 周忠的工坊杂物繁多,无处落脚,几人便又回到了宽敞的正厅,寻了桌椅左右摆好,再将装着玉翁仲的木盒置于前方。 江琉与许闲云一左一右落座。 周忠寻了更香点燃:“一炷香,香尽停手。” 一炷香的时辰并不长,以她现在的本事,应是不足以仿制玉翁仲,只能刻个大概。 心中打定主意,江琉先是以目观察玉翁仲的尺寸大小,手起刀落,将木段切成方形小块,再慢慢削出大致轮廓,又对比前方的玉翁仲尽量磨刻出玉面线条。 第二十章 通过 另一边,许闲云被江琉有条不紊的节奏感染,深吸几口气,也终于定下心来。 许闲云平生从未碰过玉器,连木头也未刻过,自是无法与江琉一样目测大小,便起身来到玉翁仲近旁,以手作尺,细细比照,将寸长记在心中。 待起了刀,又发现木头虽软,却容易出裂纹,需要像劈柴火一样,掌握力度和角度,下刀干脆,再细细刻制。 二人逐渐皆有了自己的节律,厅内无人出声打扰。 周忠一边观察二人,一边暗暗点头。 这场考验,虽说是要她们仿刻玉翁仲,但能否仿制成功却不是最要紧的事情,这整个过程才是试验的内容。 观其心境,测其感知,视其准度,这些才是重中之重。 这位江小姑娘,一看便是存有匠心之人,且平日应是有所研习,对尺寸大小、玉刻深浅、纹路式样等都心中有谱,只不过对琢玉之法似是不大熟悉,刀锋走势均有所偏差。 另一位许小姑娘,虽对刻制技艺不甚了解,却是有章法的人,全程只近看了玉翁仲一回,便将模样大小记在心中,在落刀时竟能发现细小的偏离之处并加以调整,刀工却是更胜一筹。 一炷香尚未燃尽,周忠心中已有决断,松了心神端起茶盏浅啜。 啪嗒一声。 最后一段香燃尽落灰。 时辰已到。 江琉与许闲云纷纷停了刀,将各自刻制的木翁仲平放桌上。 周老与邱铭、梅飞花一同起身,逐一看过。 江琉所刻的木翁仲,形状大小均与玉翁仲一般无二,且木面光滑平整,细细抚去均无毛刺,应是做了细致处理,只这落刀之处隐隐有滞阻,并不流畅。 许闲云所刻的木翁仲,形状尺寸亦是相近,虽木面有些凹凸不平,但刀刻之处却是犹如落笔一般利落连贯,转眼看去,才发现桌面上有几节断木,上有数十道刻纹,应是练了多次才往木翁仲上落刀。 “不错。”周忠边看边点头:“明日一早,行拜师礼!” 江琉和许闲云俱是松了口气,相视而笑。 —— 夜里,两人挤在江琉房中。 “江师妹,咱们真是要有师傅了吗!”许闲云仍旧兴奋。 “我怎么觉得像是在梦里一般不真切!” “江师妹,你快掐掐我!” “是的,许姐姐,咱们明日便要拜师。” 江琉有些无奈,自二人从前厅回房,这已是许姐姐第一十三次这么问了。 “拜师!”许闲云双眸似是坠了点点星光:“师妹可知拜师需要准备些什么?” 这倒是问倒了江琉,她自小跟着爹爹,也未曾拜过其他师傅:“听闻拜师学艺需递拜师帖,交束脩,方才应当问问邱叔的,现下晚了,倒不好叨扰了……” “我们便按此准备吧!”许闲云听她提到邱叔,倒是莫名放了心:“若有特别要备的东西,邱叔应是会告诉我们的。” 江琉亦是颔首。 二人便寻了纸笔,认真写了各自的姓名、师傅的姓名等内容。 又一道摸去小厨房,寻了干肉、莲子、红豆、桂圆等物,凑足了六礼。 如此一番下来,许闲云才终于觉得一颗心落到了实处。 第二十一章 留下 “江师妹,咱们早些洗漱安寝,好为明日养精蓄锐!” 话音未落,许闲云已是从椅子上弹了出去,从矮盆架取了铜盆便要帮着江琉打水烧水,边走边道:“师妹你才来,尚不大熟悉,我帮你打水!” 江琉忙也寻了个盆跟上:“多谢许姐姐,我也帮你。” 两人合力,先是到后院取水,又是到小厨房将水煮开,几个来回才将水备好,二人屋内盥室中都蒸腾出了层层水雾。 水温刚好。 江琉褪去衣物,拆了头发,迈入浴桶中,发出满足的喟叹。 自大火后,便是一刻不停地连日奔波,今日总算能够洗去浮尘。 “嘶!”一阵钻心刺痛,江琉不慎触及手臂上的伤处。 起火那日她为求片刻清醒,拿金钗扎了自己一刀。 钗子扎得极深,没入皮肉,虽之前撒了止血药粉,伤口处已经结痂,但里头的血肉尚未长好,触之仍是极疼。 目光又扫到摆在一侧桌案上的麒麟散,这是晚间梅姨交给她的。 “方才雕木时,我见你左臂难以受力,衣物上并无洇血,似有隐伤,此乃我用麒麟叶制成的伤药,应是对症。” 梅姨……是懂药理之人。 周老的玉翁仲……也并非常见之物。 这九烟阁的人,似是都有各自的故事。 江琉将杂念甩掉,自己不也是吗? 天心峰诸人也应察觉到了自己有所隐瞒,却并未刨根问底,自己也当守住他人的秘密。 楚阁主曾说,去留由她自己。 如今看来,这九烟阁远皇城,避人世,最是适合她的处境。 眼下自己手无寸铁,毫无头绪,若是贸然回京,别说是重查江家案了,能否活着走到衙门口都难说。 心中打定主意。 江琉起身收拾干净盥室,又仔细在伤处涂了麒麟散,和衣而眠。 拜师帖墨迹未干,拿镇纸压着,阵风轻轻拂过,卷起“江玖拾”三个大字…… —— 次日清晨。 江琉与许闲云二人早早地整装候在堂内。 不多时,周忠、邱铭、梅飞花三人便都到了。 天心峰众人难得齐聚在前厅。 周忠自觉坐在了首位,邱梅二人左右排开做个见证。 “开始罢。” 江许二人得了声令,忙起身行三叩首之礼,先给师傅敬茶,再恭敬地将拜师贴呈给周忠。 后听师傅训话,又将备齐的六礼献上。 末了,周忠将提前准备的赠礼递给二人:“此乃两套制玉砣具,你二人且收好,日后需得仔细研学。” 江许二人应声。 如此,算是全了拜师礼数。 自拜师日起,江琉一边研习父亲的手札,一边跟着周老琢玉,一边帮着许师姐做事,夜里还练习九烟九式,将自己填的满满当当,不容一丝休憩。 一晃过了数月,已是仲夏时节。 期间楚怀行时不时会来天心峰头转悠几圈,发现江琉并未沉溺于过往,反而铆足了劲勤学苦练。 楚怀行见其性情坚韧,知其心有不甘,想必日后必是要回那皇城寻仇的。 那日的毒烟并非普通迷烟,再到后几日的满城搜寻,以及客栈不远处那人敏锐的视线,都让楚怀行心中不安。 自己应诺了江离救他女儿,若是这女娃娃一回皇城就丢了小命,岂不是有负江离所托? 于是便打算帮她一把。 见她每日练九烟九式却进展颇慢,便亲自指点,以内力帮她打通经脉滞阻之处,助她能够加快积蓄起自己的内力。 这九烟九式是内家功法,若是习得圆满自能身轻如燕,但应对皇城杀机却是不够的,思及此处,楚怀行今日便在藏经阁中搜寻了大半日,终是寻到一本拈花指法。 拈花指法以内力为基,柔中带刚,最是适合江琉。 当日晚间,楚怀行兴冲冲地拿着拈花指法往天心峰去。 江琉一如往常,正盘坐于榻上练功。 九烟九式并不是十分晦涩难懂的功法,她日日练习自觉有所提升,等日后回到皇城,自己还不知道会面对怎么样的状况,多习得一些功法总是没错的。 且自楚阁主助她通了经脉后,这几日她修炼时竟是隐隐觉出了一股温和浑厚之气,每每行完一轮九式,便觉浑身上下通体舒畅,丹田之处更是充沛了许多。 她发觉后,便每日加练数遍,希望自己能更快强大起来。 江琉仔细感受这股气息,专注凝神缓缓引着气息徐徐流转…… “……江宅大火被定为失火,官府查明,是江录事夜里做工,不小心倾了烛火,再加上二月仍是天干物燥的时候,火势一起难以扑灭……” “……江家三口人一朝殒命,尸体在义庄停灵三日,未有人来领,官府便作主安葬在了城郊北坡处的林中,立了块石碑……” “……世人皆叹,这江氏一脉,竟是浮萍无根之人……” 耳畔似是又响起了数道话音,江琉眉头越皱越紧,额上渗出层层细汗,只觉半边身子在被火灼烧,另外半边身子浸在冰水中。 气息随着心绪越发紊乱,在体内横冲直撞似是要破壁而出,江琉再也支撑不住,“噗”地一声猛地喷出一口血。 那口血发紫发黑,喷溅在江琉月白外袍上,瞧着甚至可怕。 楚怀行才行至门口,听到了声响忙破门而入,只瞧了一眼便皱起了眉。 这是要走火入魔了! “江玖拾!”“玖拾!”“江琉!” 唤了几声,见人仍是没有反应,忙手中捏了一诀分出一丝内力注入江琉体内,替她稳住乱撞乱闯的气息,引着走完了一小周天。 待人稳住,楚怀行收了势,抱臂而坐怒气冲冲地等人清醒。 江琉缓缓睁开双眼,边对上了吹胡子瞪眼看着她的楚怀行。 抿了抿唇,江琉缓缓俯身下拜:“弟子知错。谢过阁主,又救了弟子一回。” “知错知错知错!”楚怀行仍是气呼呼的:“这都多少次了!早就与你说莫要心急,无论是练功还是你爹的事儿,都需徐徐图之,徐徐图之!” 江琉自知有错,也不辩驳,只垂下头安静地听训。 楚怀行看着她这幅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回回都是主动认错,下次还犯! 说她两句吧,就这样安安静静听,毫无波澜毫无反应,也不知这死倔死犟的脾气是哪儿来的! “我知你主意大,也管不了你!此番就罚你五日不许练功!” “是,弟子遵命。”江琉低眉应声。 骂了几句,楚怀行的气性顺了些,正要说些软化。 便听江琉开口轻声道:“阁主,我亦不想心急,实乃日日不得安寝,一合眼便是几个月前的事,恍如隔日……” 话音到了后半句,极浅极淡,逐渐隐入周遭静谧的气氛中。 第二十二章 心病 唉。 这是心病。 自那日远远瞧见爹娘尸身哭了一场后,他便再也没见她哭过了。似是将各种情绪尽数掩埋,只留有一念支撑起她的每一日。 只在与各位师兄师姐在一块时,才能多些话,多沾点儿人气。 吐了几口淤血,又被他骂了几声,倒是撕开一道口子,逼出几句心里话。 希望是个好开始。 楚怀行摇摇头,不再劝,将怀里的指法丢给她:“此乃拈花指法,以指尖为器,内力为刀,应是适合你的。” 说罢便转身要走。 行了几步复又顿住:“罚你五日不许练功,是因你此番经脉有所损伤,需得好好静养数日,切不可急于求成,伤了根基可再难复原了。” 不再多言,楚怀行足行几步便遥遥远去。 只余江琉一人枯坐。 许久,屋内隐隐传来小声啜泣,呜咽不止。 当天夜里江琉便起了高烧。 第二日清晨,许闲云未见江琉身影,寻她吃早食,敲门无人应声,径自进去查看才发现,躺在床上的江琉已烧的迷迷糊糊,两颊通红。 病势汹汹,许闲云急急忙忙寻了梅姨来看。 听了脉象片刻,梅飞花轻轻放下江琉手腕,替她掖好被角。 “郁气常结于胸,此番散了许多,发热乃表征,烧退即无大碍。” 梅飞花一边说,一边取了笔墨写好药方,递给许闲云:“此处有我,劳烦闲云去趟天冲峰寻些药材来。” 许闲云顿时心定了不少,忙接过药方匆匆而去。 天冲峰主医毒,就在隔壁两座山头,并不太远,脚程快些半个时辰便能来回一趟。 刚好够施针了。 梅飞花打开随身药箱,取出一方柞蚕丝针包,平展开来,十八根金针赫然入目,长短针各一套,圆推锋毫俱全。 无片刻停顿,梅飞花连取几针,稳稳扎入几处要穴,又听江琉脉象,调整位置和深浅。 金色的针尖在微曦晨光中翩飞,好似飞花片片逐金丝。 反复数次,梅飞花缓缓长出一口气,终是停了手。 不多时,江琉的脉象逐渐平复,眉目缓缓舒展,似是做了什么美梦,嘴角噙了丝淡淡笑意。 梅飞花将金针收好,归拢于药箱,又拿帕子随意擦了擦额间汗,盯了江琉半晌,心道:今日费了心力助你散郁,望你日后开怀,莫要辜负。 “梅姨!药我取来了!这药汤该如何煮?”许闲云边跑进来边问。 “半个时辰,煮药浴。” “好勒!” 得了回应,许闲云也不进屋了,转道径直去了小厨房。 周忠、邱铭二人闻了声响也围拢过来,帮着生火烧柴,边问许闲云:“怎么了?” 许闲云简单解释道:“江师妹发了高热,梅姨在屋内守着,说是需用药材煮药浴。” “好端端地怎生了热?”周忠疑道:“昨日还生龙活虎呢。” “唉!”许闲云叹一声气,“梅姨说是有郁气常结于胸。” 邱铭在一旁点头:“熬了几个月,也该发作了。” 周许二人顿时狐疑地看向他。 “与我无关呐!”邱铭忙摆手示意自己是清白的,半遮半掩解释道:“你们有所不知,这小丫头家里遭了难,双亲俱亡,独她一人流落在外,被咱们阁主捡了回来。” 许闲云恍然:“难怪总觉得江师妹寡言多虑……原来是这样……” 周忠思及江琉一日不落地高强度刻苦学法,却是皱了眉:“我先前还以为她是醉心于技艺之美,现下想来到更像是执念……” 就是执念呀!邱铭心下暗叹。 一时三人无话。 灶上的几锅药汤咕咚咕咚冒着泡,吹散了几人纷乱的思绪。 待到药汤熬够了时辰,周忠、邱铭帮着将药汤灌入浴桶,又添了凉水兑至合适的温度,便退了出去。 许闲云与梅飞花合力将江琉放置在浴桶中,又将布巾盖好,忙活完,许闲云守在了盥室,梅飞花退出屋外。 屋外只立着邱铭一人。 “如何?” 见梅飞花出来,等在门外的邱铭关切地细细打量她的神色,发觉眼前之人唇无血色、面色苍白,霎时皱了眉:“累着了?” 梅飞花摇了摇头:“无碍,今日使了飞花针,心力有所不济……” “你这身子骨,哪还能用飞花针?”邱铭颇为不赞同,转念又问:“玖拾病得如此严重吗?” “外征不过如此,只心病难医。”梅飞花摇头,见邱铭又要皱眉,续道:“看着那江姑娘郁郁模样,我便想起了些故人旧事,想帮她一把,师兄莫怪。” 末了,还俏皮地冲他微微眨了眨眼。 邱铭一时失了声,千言万语哽在胸间,化作轻轻一叹:有心病的,又岂止江玖拾一人。 遂扯开了话头:“待此间事了,我助你行脉罢。” “怎敢劳烦师兄?我的身体我自清楚,不过是气血亏空了些,况且……”梅飞花正要拒绝,见邱铭横眉冷眼瞪过来,无奈之下改了口:“那就多谢师兄了。” 邱铭这才满意。 他自是知道,助她行脉不过是一时之法,填补不了她亏空的身子,但若能让她过得舒适一些,也是极好的。 药浴无需久泡。 算算时辰差不多了,梅飞花又进屋,与许闲云一道替江琉擦干身体,扶回床上躺好。 火灼般的热度褪去,江琉双颊只剩淡淡红晕,梅飞花诊脉片刻,起身道:“秽物排出,脉象平稳,应是无碍,不多时便能醒来。” 语毕便要起身离开。 “多谢梅姨。” 许闲云一颗心落下,绽开笑颜,仔细将梅飞花送到屋外。 许闲云望着邱叔梅姨逐渐行渐远的背影,看得久了,二人衣袖隐隐约约好似交叠在了一块儿,莫名品出一丝缠绵缱绻的意味来…… 自己这是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许闲云心下暗恼,忙左右甩了甩头,将奇怪的念头抛开了去。 …… 正如梅姨所言,许闲云在床边守了小半个时辰,便见江琉两睫微颤几下,睁开了眼。 “玖拾妹妹!你终于醒啦!”许闲云压着声线,怕惊到她:“你可是昏迷了一上午了!” 边说边将桌上温着的水递给她润润喉,边竹筒倒豆子般将上午的事讲与她听。 江琉只依稀记得自己昏睡过去,先是梦见了熊熊大火,双亲坟头,后画面突地一转,又见到爹娘旧日模样,爹在一旁温和微笑,娘轻抚着她的脑袋,告诉她:往前走,莫回头,好好活着…… 好。 她在心底轻声应。 “江师妹!梅姨说你数日便能痊愈,你可有什么想要的物什?我替你寻来,好庆贺你大病初愈!” 许闲云喂完水,又扶着江琉缓缓躺下:“不急,这几日你可好生思量。” 想要的东西……嗯,江琉低头思索,念头转了几转,倒是真让她想到一物。 “许师姐,倒是真有一物,不知咱们现下存银还有多少?” 第二十三章 青石县 “可是需要什么贵重的东西?” 许闲云直了直身板,扳着手指头算道:“咱们约莫还有五十两存银,日常所需算它每月二两,一年用不到三十两,再留十两银应应急,那还有剩十两银。” 算到此处,许闲云拍了拍胸脯,豪气道:“江师妹尽管开口!” 江琉笑了笑,谢过她好意:“不是贵重的东西,只能否借我一粒碎银。” “碎银?只要银子吗?”见江琉颔首,许闲云从袖袋中掏了掏,摸出几粒碎银,递给她看:“这些够吗?” “我取一粒即可。” “诶!一粒哪里够用!”许闲云不由她分说,一股脑将手中的碎银装回钱袋子一道放在江琉枕头边:“你且收好,若是不够,再问我要,别说借不借的话。” 见她如此,江琉便不再推拒,只暗暗记下碎银几两。 又问:“师姐,咱们如今入账、出账、余见如何?” 许闲云愣了愣,她对账簿不太熟悉,日常也只简单记了流水账,便摇头道:“这些我不知……不过近几月均只有开支,并无入账银子。” 说着又一叹:“说起这个,咱们进账银子是一年比一年少……” 九烟阁自从没落后,九个峰头便各自为阵,自己挣钱自己花,偶有天芮峰商贾弟子送来些银钱,楚阁主便作主分了给每个峰头,人头多的便多分一些,少的便少分一些。 天心峰如今便是靠着这些银子度日,并无其他收入,而据许师姐所言,若是天芮弟子不再送来银两,他们岂不是坐吃山空、无以为继? 这样下去肯定是不行的。 方才江琉要一粒碎银,是因为她昨日在爹的手札上读到一种拔丝工艺,先以火融银,再锤成细条,最终抽条成线。 就好比一根细针,经过拉拔,竟能成线成丝。 此般工艺自己从未见过成品,但在父亲的手札中竟是花了几页详述此法,她便想着试上一试。 只此法原料为银,若要长期研习,几粒碎银定是不够的。 得生些钱出来。 许闲云见江琉低眉思量,以为她担忧银两不够,忙宽慰道:“玖拾妹妹不必忧心,几粒碎银子罢了,咱们有钱!” 却见江琉忽的撑起身子,与她双目视线相交:“许师姐,咱们做生意赚银子吧!” 江琉的眸光亮如星辰,里头像是含了两簇小火苗,带来勃勃生机。 似是被她鼓舞感染,许闲云顿了顿,呐呐道:“……好。” …… 说干就干。 心里有了念想,江琉可谓是恢复神速,要不是硬被许闲云摁住多休养了几日,怕是当下就要翻身下床。 在屋内几日江琉也没闲着,心中盘算着如何才能赚到钱。 如今天心峰满打满算仅有五人,周老手艺精湛,但恐对金银并无热衷,若要他专门分出精力去做旁的,怕是有些难度。 邱叔时不时外出,闲暇时间无法保证。梅姨有旧疾在身,亦不好太操劳。 掰着手指头一个个算过来,能用之人竟只有自己和许师姐,而她们二人还需做些日常事务。 念及此,江琉有些丧气。 万事开头难。 复又下床取了笔墨,一边思考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 若要与爹爹一样做器物修缮…… 江琉摇头否定,一来九烟阁地处偏远,上下山来回一趟便需要个把时辰,做修缮免不得要取货送货,不但费时还费力,不是长久之计;二来也怕引起暗处人的注意,联想到江家。 若是不做修缮,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金,银,铜,玉,石,陶,竹,木,骨…… 江琉将自己有所涉猎的原料一一列出。 玉石陶骨并非普通老百姓常用之物,太过惹眼。 而金银铜原料成本较高,当下断不可能以此为主,需待日后手头有了余钱再做打算。 如此,江琉落笔圈点两处——便只剩“竹木”两样了。 九烟阁所在之处山峰聚拢,林木高茂,就地取材亦是方便。 初步敲定后,江琉与许闲云商量过,便提出想下山看一看坊市情况,刚巧山上用物也需采买,二人与师兄师姐道了声,便一同下了山。 …… 山上日常用物采办,五人常常轮换着去,所以这也不是江琉头一回下山了。 为防被人打搅清净,通往九烟阁的各条山路上都布置了遁藏术法,需几绕几转几出,移石断木折叶,个中细节江琉现在已是熟门熟路,且数月以来修习九烟九式,越发觉得身轻如燕,折返一趟已不算难事。 不多时,两人顺利下了山。 九烟阁地处梁国最南端,与越国毗邻,梁越之间以山脉相隔,北坡属梁,南坡属越,两两相安。 从北坡下来最临近的一处县城便是青石县。 青石县属岭南道,由广南郡管辖。 正如其名,青石县矿石资源丰富,而除了几处大的官矿外,当朝未对其他未被发现的矿产发布禁采指令。 故而常有有采矿人来此地寻矿脉、采金银、挖玉石,久而久之也集中了当朝先进的采矿技术和冶铸工艺,连童孺小儿都能吟上几句寻矿之法。 “山上有葱,下有银;山上有薤,下有金;山上有姜,下有铜锡……” 江琉与许闲云并肩走在镇中,蝉鸣声声,偶有孩童玩闹经过。 此时正值五月末,夏日炎炎,即使有山脉抵住了部分自南而上的热意,仍是湿热温毒之气郁蒸,当地常称“毒五月”。 此种节气,城中百姓自是更愿意待在家修养纳凉,街上行人寥寥,一直走到县城中心,才逐渐热闹了起来。 在京中皇城,市、坊严格分开,坊多住人,市主贸易,市场划好东、西两块地,在集市交易也有时辰限制,午时击鼓后才能出摊,待到了夜间宵禁,城门关闭,行人禁行。 不同于皇城严格的规制,青石县对于坊市管理较为松散,坊间不但住着人,也开着零散铺子,开市闭市只不要太过大张旗鼓闹出事端,青石县令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江琉与许闲云目标明确,直奔集市。 巳时刚过,已经有不少铺子开了店门,挂上旗帜招揽生意,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布行、珠宝铺、香火铺等等应有尽有。 岔路口、树荫下、石桥旁等好地方都早早有摊贩占了位子,拿出各家货头整齐摆好任君挑选。 更有货郎挑着琳琅满目的货担走街串巷吆喝采买。 目之所及,都是热闹的人间烟火气息。 第二十四章 南珍阁 久违了。 江琉深深吸气,又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阳光热烈地洒在身上,足、手、心皆被暖意笼罩,似是让久封的血脉缓缓涌动。 浑浑噩噩地过了好些时日,如今才有些真实感。 “怎么了?” 见江琉忽然驻足,许闲云疑惑侧目看来。 “没什么,”江琉摇头笑答:“此前倒是没发觉,这青石县如此热闹。” 许闲云嘻嘻一笑:“是呀!方圆百里最热闹的地方便是这儿啦!” 二人边走边逛,采购了米面肉等食材,又挑了些果脯糕点小零嘴,替梅姨带了布匹针线,帮周老寻了几册古籍,给邱叔置办了双乌皮靴,江琉还根据父亲手札采买了一些材料和工具,不多时两人的背篓都满满当当了。 走得又累又热,就近找了一处饮子摊落了座。 饮子摊位于大树荫底下,树杈上挂了块木牌,简单写了“孙氏香饮”四个大字。 摊位不大,零零散散摆放了几张小木桌,三三两两坐了些人,每桌上还细心配了伞盖以遮阳。 甫一坐下,顿觉阴凉。 江琉和许闲云卸下竹篓放在一旁,纷纷长出一口气,松快了许多。 饮子摊摊主是一对小夫妻,男子一身利落对襟短打,头戴汗巾防止汗珠滚落糊了眼睛,正端着刚制作完成的饮子给落座客人送去。 妇人见有新客,忙迎了上来。 “二位姑娘喝点什么?” 见着二人面生,妇人又主动将备好的香饮简单介绍了一番。 “咱们这儿有干木汤,乌梅饮,香花熟水,竹叶饮……都是拿井水镇过的,爽口得很!” 二人听着名字便觉得口舌生津,忙一人要了一碗。江琉要了乌梅饮,许闲云则是香花熟水,一碗三文钱。 香饮都是早早备好的,妇人不多时便端了两只碗过来。 江许二人接过,忙不迭舀了一勺送入口中,霎时觉得暑气尽消。 一时无话。 江琉一边慢吞吞的吃饮子,一边留意路过的行人。 青石县因着矿脉丰富,源源不绝,又有官家驻守此地开矿采矿冶炼运输,形成了一条较为完善的产业链条,虽比不上皇城富裕,但也不贫瘠。 县城中更是出了几个富户,把着主要的几条矿脉,搭上了官家顺风船。 而其余各家各户手中不论多少,大部分都是足够过活的,不至于受饥挨饿,精打细算些的亦能攒下不少银钱。 此地男女老少皆有佩戴饰物的习惯,男子系玉佩挂香囊束发冠,女子的簪钗镯环带扣均是常见之物,讲究些的便用金银玉这些材料,手头紧些的便多用木料。 譬如眼前孙氏香饮摊的妇人,头上便是简单用木簪盘了发,发髻上轻巧簪了朵蜀葵,添些颜色。 江琉心中逐渐有了谱,刚巧二人歇够了,便提议去县城里的首饰铺子中看看。 许闲云知晓这是今日正事,自无异议。 二人背上竹篓,告别孙氏夫妇,一路沿街而行,经过县城城门到达东边,又在城东主街行了约一里地,终是到了青石县最著名的首饰铺——南珍阁。 远远望去便是一派清雅贵气。 字号用了上好的楠木制成莲叶匾形状,端于门楣,牌匾上书“南珍阁”几枚大字,笔锋暗藏,行云流水,素雅又不失气势。 店门朝两侧敞开,门框之上坠了半卷珠帘,隐隐约约能瞧见铺子里的动静,既隔档了外面的视线,又不影响屋内光线通透,有客人入内时还能发出声响提示,免得怠慢了贵客。 低头看去,日日进出的门槛亦是干净锃亮。 这……要进吗? 许闲云看着这架势,再看看自己与江师妹身上的朴素的衣裳,不免心中打鼓。 微微侧目看向江琉,见她神色平静,并未显出一丝异常,忙定了定神,暗道自己比江师妹要年长一些,待会儿若是店大欺客,自己可要护住师妹。 江琉不知许闲云心中所想,四下略略打量一圈后便掀帘迈进店铺。 珠帘轻撞,立马有店伙计迎上前来。 伙计不动声色地将二人上下打量一番,笑眯眯指引道:“两位姑娘里边请。” 外面看着不大,内里空间却是宽敞,经过大堂便是琳琅满目的各类首饰衣饰,种类繁多,越往里走便越是精致。 左手边陈列着簪钗、扁方、抹额等首饰,右手处则是手镯、臂钏、压襟、带扣、玉佩等配饰,靠近大堂处还设有一块区域摆放一些妆匣、梳篦等器物。 江琉与许闲云一路细细看过,店伙计也不催促,有问必答,陪着两人慢慢逛了一圈。 路的尽头处设有楼梯通往二层。 楼上想必便是招待贵客的地方了。 江琉顿住步子,又绕回摆放簪钗的地方,细细看了一圈,指着一只梅花簪问许闲云:“许姐姐,你看这只簪子如何?” 见二人似是有了目标,店伙计愈发热络起来:“姑娘真是好眼光。这只梅花香簪可是用了上好的老山檀,整木成簪,婉转流畅,簪头处更是细致雕了梅花花瓣,如有暗香拂面!” 一面说,一面将簪子递给二人。 许闲云接过,细细看去,只见这木簪温润古朴,梅花含蓄渐开,触手仿若清香入怀,忽地福至心灵,问江琉:“可是想赠与梅姨?” 想到一块儿了。 江琉笑着冲许闲云点了点头,方才她一眼便觉得适合梅姨,檀木有几分许安神行气的作用,亦是有所助益。 得了准信,许闲云将簪子递给伙计,询了价后请他包起来。 一只梅花香簪要八百文,虽不算便宜,但也能负担得起。 今日任务都完成了,二人就近寻了处面摊填了肚子,便出发返程。 途中,江琉将心中计划和盘托出。 “许师姐,方才我在南珍阁中仔细看了当下流行的饰物,打算先从木簪做起,一来峰中便有木料,可就地取材,无需额外成本,二来木簪价格不算太高,寻常人家亦能负担得起,应有客源,你觉得如何?” 许闲云认真思索:“可除了南烟阁这些大商铺,如今售卖木簪子的小商贩也很多,我们如何吸引到人呢?” 这的确是个问题。 江琉心中倒是有一想法,只不过还需试过才知道能否成功,便暂且不打算提,只是道:“我们可以赶七月乞巧节,那会儿人多,总能好卖一些。” 许闲云点点头,她其实对靠手艺挣银子心中很是没底,只不过江师妹既然有想法,总要尽己所能帮忙,只是她也不知自己能否帮上忙…… 正犹疑间,便听江琉问起:“许姐姐,这几日你与师傅研习如何?” 第二十五章 开工 仿佛被师傅抽查课业,许闲云莫名一阵心虚,斟酌着答:“这几日还在练画功刻木头呢……” 周老擅琢玉,但学玉雕通常有三道关,画功、刀功、内功。 前两项是基本功,内功则是看个人体悟。 自拜师日起,周老便已将自己摘记的玉雕图谱给了二人,由简至繁,由难到易,既有谷纹、雷纹、鳞纹等常见纹饰,也有花鸟鱼虫、吉祥如意等图案题材。 以自行练习为主,每隔半月周老便会查看二人进度,点拨指教。 许闲云从未画过这些图样,在画功上略有不足,总要反复数稿,但刀法似有天赋,运刀落定皆流畅自如。 而江琉自小跟随爹爹做工,对常见图样已十分熟悉,复杂精细的纹路亦有所涉猎,但刀功却欠火候。 玉雕是“落子无悔”的技法,若是一处有了错漏,便是废玉一块。 数月过去,周老仍只许她们拿木头练习,还未让二人摸过真正的玉石。 因此每隔一段时日,二人便要到后山伐木,补充需要用来练手的木料。 好在天心峰背靠大山,桃木、檀木等用来雕刻的木料比比皆是,如今库房还存了好些。 倒是够用。 思及此,江琉续道:“许姐姐,我们就先试着将自己熟悉的纹样雕成木簪,等回去咱们一起挑选图样。” 许闲云点头:“都听你的。” 回到天心峰。 二人将竹篓卸下,把一应物件儿分发规整好之后,便一同钻进了江琉房间。 工坊内。 江琉将玉雕图谱放在桌上,与许闲云细细商定了几个简单的图样,又去库房取了木头,二人合力切木成块,一一在木块上描上纹样。 一通操作下来,已是日落时分。 屋内二人聚精会神,直到日光褪去方才惊觉。 “呀!今日晚饭还未准备!” 许闲云头一个跳起来。 江琉亦是一惊。 两人匆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往厨房赶去。 临得近了,却听厨房里似有声响,屋外更是升起袅袅炊烟。 匆匆进屋,只见周忠、梅飞花二人正忙着生火做饭。 梅飞花绑了衣袖,先是微退几步,一股脑儿将切好的肉块丢进大炒锅,“滋啦”一声溅出几朵油花,待锅子平静了才靠近翻炒,手忙脚乱中带着一丝丝优雅。 而周忠……则是坐在灶台旁的木凳上,看着火候不够了便添几根木柴进去,鼻尖处还沾染了些许黑灰,见了江琉和许闲云,偏过头哼哼两声。 此情此景。 江琉和许闲云看得失了声,怔愣在原地。 梅飞花也不管她们,自顾自将做好的菜收拾完,将两提食盒往两人手中一塞,吩咐二人道:“喏,去桌上摆好。” 手中一重,仿若大梦初醒,江琉忙接过食盒:“梅姨,周老,快别忙活了,我们来就好……” 许闲云亦是应声。 梅飞花淡淡一笑,手中攒了巧劲将两人往门外推,边打趣道:“别磨蹭,快去。可不能白收了你们的梅花簪子呀!” 江琉还待再说,却觉得身体不由自主的随着梅姨的力道往外去。 罢了。 掀开食盒,里头放着简单的四道菜。 苦菜拌豆腐,葱烧鸡块,粉蒸肉片,并一碟酸甜开胃的醋姜。 荤素搭配,香气补鼻。 两人刚将碗碟摆好,梅飞花与周忠便端着一只粥罐并一盘鸡蛋饼过来。 “如今正值苦夏,吃些苦菜解解暑。” 待几人落了座,梅飞花也不客气,招呼了声便一马当先开始动筷。 粥是荷叶粥,清凉解腻。 鸡蛋饼上细细碎碎撒了葱末,令人食指大动。 一时间,大伙儿都忙着用饭。 待到吃得差不多,周忠便问起二人打算。 准备做些物件挣银子的事情,江琉早些时日便和大家提过,只当时想法还未成型没有细说。 现下倒是合适的时机了。 江琉将这几日初步形成的计划与众人一一道明。 周忠听罢,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问道:“你二人准备用哪些图样?” 江琉道:“方才我与闲云师姐商议,首批准备先尝试做素簪,挑选了天枝、飞羽、见山三个图样。” 周忠点头:“这三个样式你二人倒是已经雕得熟练,只不过是各家店铺都有的寻常款式,还需添些巧思。” 江琉道:“师傅说得极是,我心中已有些想法,只还需试上一试,不知能否向师傅借两样工具?” 江琉想得便是父亲札记中详述的拔丝法。 今日下山,江琉已寻到了白芨浆、硼砂等辅料,置办了炉花钳、小石锤、起草刀等工具,如今还差两物。 而周老的工坊就如同百宝箱,江琉便想着碰碰运气。 “何物?” “拔丝板、陶火炉。” 周忠眉梢一跳,上下将江琉打量一番,惊疑不定:“你是要制丝?” 周老果然知晓此法。 先前周老用来考教她们的玉翁仲便不是凡物,普通工匠通常接触不到此类玉器,更别提手中拥有这样一块玉。 周老的来历,想必不同寻常。 江琉按下心中猜测:“曾听闻有此技法,便想着试上一试。” 周忠眯了眯眼,半晌没答话。 这拔丝法可不是谁都能“试上一试”的。 当朝金银之器种类繁多,但细工技法原料昂贵又极易损耗、工艺尚不成熟,莫说寻常百姓,一些达官贵人怕是都负担不起,只在皇城宫中才能窥见一二,他的小徒弟又是从哪里“听闻”的? 再者说,如今制丝多用扭卷法,知道拉拔法的人便更少了。 周忠看向江琉的目光中不觉染上几分正色,带了几分审视之意。 江琉面容平静,任他打量。 她自问出口之前,便知道会惹来怀疑。 只她别无他法。 父亲手札中记录的拔丝法,在民间罕为人知,应是父亲之前在宫中见闻,而父亲自宫中回来后不久,便生了变故。 她想要探寻真相,拔丝法是眼下能够得着的线索,她必须抓住。 而天心峰的几位前辈,总会知晓。 既然早晚要知道,不如自己主动说。 再者今日在青石县,她跑了好几家店铺都未曾见到拔丝板,与其大费周章去寻惹出动静,不如问问周老碰碰运气。 只不知周老是否愿意借给她。 毕竟,对于想要平静度日的九烟阁来说,她确实算得上一个麻烦。 如今可谓是将麻烦摊开在众人面前。 若天心峰不愿沾染她这个麻烦,那,自己便离开好了。 数个念头在心中划过。 江琉立在原地,胡思乱想了好一阵。 第二十六章 尝试 厅堂内气氛有些冷凝。 梅飞花虽不知具体缘由,却能大致猜到一二,只此事她不好插手,便只坐在一旁静默不言。 周忠移开眼,低头沉思片刻后,起身道:“随我来罢。” 这是同意了? 江琉愣了愣,忙抬步跟上。 罢了。 不过是块板,能兴起什么大风大浪。 他的小徒弟们对这金银细工技艺有兴趣,做师傅的理应支持。 再退一步讲,即便起了些风浪,他如今孑然一身,又有何惧,替二人兜着便是。 周忠边走边想,思绪越理越顺。 只是这拔丝板……他放在哪里来着? 且这板闲置多年,也不知还顶不顶用…… 到了工坊,周忠上上下下一通好找,终于在角落废弃的箱子底部翻到了拉丝板。 周忠将东西交给江琉:“你且收好。” 江琉认真谢过周老,接过后捧在掌心细细端详。 拉丝板并不大,六七寸长,与手掌差不多宽,是由生铁捶打成熟铁,再反复锻造成精铁后制成,拿在手中沉甸甸的。 板上间隔依次排列着不同大小的圆孔,代表不同粗细尺寸,每一个孔洞前后宽窄不同,进入一侧的孔径较宽,拔出一侧较窄。 光看这块板,便知得来不易。 周忠又搜寻了一圈,在犄角旮旯挑了只还算完好的陶坩炉塞给江琉。 话到嘴边咽了咽,还是没忍住提点她:“这拔丝法民间不大常见,若是成了,莫要大肆张扬,若有人问起,便说是从师傅这儿习得的。” 师傅这是想挡在前面。 江琉鼻尖一酸。 好似有人张开羽翼将她护在了身后。 忍退眼眶四周泛起的湿意,江琉郑重向周老拜揖:“多谢师傅,弟子记下了。” …… 晚间。 江琉独自一人待在工坊中。 窗边桌上放着几块碎银、拉丝板、陶坩炉、剪钳夹锤等一应工具,江琉再仔细读了一遍手札内容,便开始动手操作。 先借灯油点燃炉火预热陶锅,再取了微量硼砂润锅。 又用剪子从一块碎银上切下一角,将其放在陶炉上方的陶碗中。 这只陶坩炉虽小,设计却是精巧,底下还配备了风箱,火力较普通炉子更猛一些。 不多时,碎银角逐渐软化。 眼看着差不多了,江琉用坩埚夹小心夹起陶碗,将碗中银料倒入一旁的条状石槽中,石槽大小正好适配拉丝板上的圆孔。 不多时,银料便凝固成了细方条状。 江琉将银条取出,仔细清理打磨表面残渣后,又换了一只干净的陶碗,重新加热坩炉到合适的火候,将银条退火。 待冷却后,便是可以用于拉拔的细银条了。 前期的准备工作至此算是完成,现下只差最后一步了。 江琉深深吸气,定气凝神,小心翼翼将银条穿过尺寸合适的圆孔,又在孔周涂了些油辅助,再用炉花钳捏住银条另一端,缓慢用力拉拔。 嘶!这也太难拔了! 江琉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拉动银条拔完这一孔,银条确实是变细变长了,只自己拔出的银条上坑坑洼洼,完全不平整。 想必是用力不均匀导致的。 先不管那么多了。 江琉将细了一些的银条又对准更小一些的孔位,反复数次,直到力气用尽……都没拔到最小的孔位。 银线倒是被拔得断成几截。 太累了。 江琉将钳子丢在桌上,人脱了力似得瘫倒在椅子中,双手止不住微微发颤。 道阻且长。 这银线仍是太粗,达不到父亲手札中记录的像丝一般的精细。 但已经是个好的开始了,至少证明方法是可行的,自己只需再研究如何在不拉断银线的情况下将银线拉成银丝。 江琉心下默默给自己加油鼓劲。 今日就到这里吧,总归自己是拉不动了。 缓了缓,江琉将东西简单收拾了一下,便起身回卧房洗漱安寝。 …… 次日一早。 江琉拿着几段银线去找周老请教。 周忠摸了摸胡子,有些无奈:“玖拾小徒,为师只是因缘际会得了一块拔丝板,对此法却是一窍不通呐。” 江琉摇头:“师傅,徒儿是想您教我如何能让手中力道保持均匀。您善玉雕,雕刻亦是需要用刀稳稳当当,触类旁通,拉丝拔线应也大差不离。” “唔……道理是没错,”周忠想了想,“但玉雕主要以刀刻制,所需的力量较小,勤于练习可刀手一体、运刀自如,而拉拔却是需要更多的力气,若是力不足、气不匀,自然难以为继……” “如何能让自己快速长出力气呢?” “女子体力较之男子本就不足,你从小练功,比普通人的力气已是算大了,若要增长力量……不若试试武功功法?等你邱叔办完事回来,你可问问他。” 功法? 对呀!她怎么没想到呢! 江琉倏然起身,与周老告别后便匆匆忙忙往屋里赶。 周忠笑着看她着急忙慌的背影,悠然叹道:“到底是年轻……” …… 江琉回屋后,直直往床榻去,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册拈花指法。 “指尖为器,内力为刀。” 这是前几日楚阁主交给她的,险些忘了。 几月来她修习九烟九式,已是积蓄起了一些内力,配合这指法,应是能将内力运转到指尖。 江琉迫不及待地翻开书册。 “意守下丹田……” “力聚于三指……” “旋转若千周……” 跟着书册凝聚意念,练完一轮次后果真觉得手心发热,并指处似是有微弱之气一纵即逝。 江琉心下大喜,决定将指法练习加入每日计划。 又练了几轮,直到力尽,方才意犹未尽地将书册收起来。 看看日头,快到和许师姐约定的时辰了。 江琉将材料工具收拾到竹篮中,一并带去许闲云工坊。 她们二人住处相邻,几步路便到。 许闲云已经在自己工坊,将木料工具依次排开,看到江琉进来,忙招呼她坐下。 此次她们计划三个样式的木簪各刻制十支,拢共三十支。 昨日三十支木簪已完成图样开料,簪体初具雏形。 天枝、飞羽、见山三个簪样皆一体成型,无需镂空打洞,省了几道工序。 今日依次进行平锉、细锉修整,再用木贼草打磨,最后刷上桐油,便算是完成。 然而挫磨都是细致活,一支簪便需花费几个时辰。 此后连续数日,两人除了吃饭睡觉,几乎都泡在了工坊内。 十余日后,三十支簪终于完成。 第二十七章 嵌银 木簪完成后便是嵌银。 嵌银是最后一步,若是出了岔子便是废簪一根,江琉不敢托大,三样簪先各取了一支进行操作。 天枝簪是素簪,整个簪身刻成了树木枝杈模样,簪头处微微向上翘起,曲折有致,线条流畅。 手中的银线不够细也不够长,难以制成复杂花样。 江琉比照着银线的粗细,拿刻刀小心在簪头处开了两片树叶形状的凹槽。 再用剪钳夹起银线,将银线压进槽内,直至两片叶子纹样的浅槽中都嵌入银线。 银线比槽口要稍稍粗一些,嵌入后再用小锤子轻轻敲打,力度不能太轻也不能太重,直到银线的嵌面都平整为止。 最后再用锉草打磨一下,便完成了。 许闲云在一旁看了全程,心下惊奇,在木头上嵌银,她从未见过。 江琉拿起天枝簪反复检查,自己觉得还算满意,递给一旁的许闲云:“许师姐,你觉得这支簪子如何?” 许闲云甫一接过,便觉眼前一亮。 簪身木料她们选择了乌木,古朴大气却略显沉闷,如今在簪首处添了两片银叶子,银华熠熠,霎时灵动许多。 “好美。” 许闲云不由赞叹:“玖拾妹妹,你真厉害!” 得了夸赞,江琉亦是开怀:“这法子我也是第一次尝试,没想到效果还不错。” 开了个好头,江琉又沉下心,将另外两支簪样也同样嵌了银纹。 飞羽簪,即是在簪头处雕出翎羽样式。江琉选在两片鸟羽之间填进银线,远远看去,似有神鸟挥动银色羽翼,振翅而来。 见山簪的簪首则刻成了山峦模样,层层叠叠,一山又一山。江琉便在山尖处开了凹糟,嵌入银料,将深山变成雪山。 许闲云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只觉江师妹手巧心更巧。 看得久了,许闲云也摸出些门道,帮着江琉在木簪上开凹槽。 多了一人帮忙,江琉只需嵌入银线即可,速度便能快些。 三日后,终是让每一支簪都添上了银饰。 只不过二人再小心,仍是在操作中折断了几支,只余下了二十支。 许闲云心疼了好久。 两人将二十支簪子仔细收到木盒里,兴冲冲地拿去给两位前辈看。 …… 厅堂中,周忠与梅飞花二人正在用晚饭。 这十几日江琉和许闲云称得上废寝忘食,为了方便,几人商量后,提前给二人烙了一叠饼,什么时候空了就热一热吃。 周忠和梅飞花则自己吃自己的,今日就炖了鸡汤。 “来得正好,快来尝尝这鸡汤,前几日你们邱叔抓来的山鸡,甚是鲜美。” 梅飞花见着二人,一面说一面拿了碗筷给二人一人盛了一碗。 江琉与许闲云虽心急,此时也只好先将木盒放在一旁,端起碗默默喝起了汤。 山鸡炖足了火候,配上山药和红枣,汤汁色泽金黄,口感浓郁,鸡肉细嫩爽滑,味道鲜美,二人不知不觉就用完了一碗,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 梅飞花在一旁瞧她们:“如何?” 江琉竖起大拇指:“出神入化!” 许闲云重重点头:“堪称一绝!” 二人如此给面子,梅飞花霎时笑开。 待众人用完了饭食,一起将饭桌收拾干净,江琉迫不及待地端起一旁的木盒,打开盖子放在桌上,推到周老和梅姨面前给他们瞧。 哟? “这倒是新奇。”梅飞花有些惊讶。 木头为基,辅以银丝。 俩孩子捣鼓了十几天,确有些成果。 周忠看了一眼,从里面取出一支簪子,凑近火光细看,看完后又换了一只簪,半晌道:“不错,进步了很多。” 得到两位前辈的肯定,江琉和许闲云相视一笑,信心又强了不少。 “你们二人打算何时下山?”梅飞花忽然问道。 江琉想了想答:“明日便出发。” 她们准备拿这二十支簪子打头阵,看看反响如何,自是越快越好。 “你们在此稍待片刻。” 梅飞花说完,便起身离开厅堂往后屋去。 “这嵌银之法倒是极妙,与簪身浑然一体,赏心悦目。” 周忠先是夸了一句,转言又道:“只簪子式样仍是简单了些,依你二人如今的水平,应是能刻制更难一些的花样,莫要只求快图稳。” 周忠并非是从做买卖角度考虑的,只单纯觉得她二人可以用难一些的花样,更能体现工艺水准。 “师傅说的是,这第一批簪子我们是打算用来试试水,因此选了简单的图样。”江琉虚心受教:“若是能成,下回便用难一些的。” “嗯。”周忠将簪子放回原处。 正说着话,梅飞花已提着一只竹篮回来。 梅飞花竹篮递给二人,示意她们打开。 江琉和许闲云掀开篮盖,看清楚里面的东西,皆是一愣。 竟然是簪套! 大致数了数,应是有三十只。 “这几日得了空闲,多做了几只簪套。”梅飞花淡淡解释:“你们看看能不能用?” 江琉将簪套取出。 每只簪套都是月牙白底,上面有的绣了鹿角树,有的绣着翎毛,还有的绣上了山水,寥寥数针,意境俱在,簪套顶端还特意做了抽绳和串珠,方便开合。 江琉小心抚过簪套上绣着的图案。 哪里是多做了。 这分明是特意为了她们准备的。 梅姨总是如此。 初识面冷,实则却极为温柔细心,如细雨春风般照拂身边每个人。 江琉只觉内心温温软软一片,开口时有些哽咽:“谢谢梅姨。” 见她如此,梅飞花倒有些不自在,轻咳了声:“能用便好。” …… 是夜,江琉睡了个好觉,散去了连日的疲累。 次日起了个大早,与许闲云一道装好木簪,带上几张蒸饼、水囊当做干粮,再揣上纸笔用以记账。 县城市集通常要午时才会热闹起来,但为了占个好位置,她们还是早早收拾妥当,告别周老和梅姨,下山往青石县去。 巳时过了不久,江琉和许闲云已进了南城门。 沿着东主街一路往北,经过了气派恢宏的青石县县衙,路过南珍阁,前方逐渐喧起来。 江琉与许闲云选了北边城门附近的摊市,北城门来往的车马、人流都更密集,出城进城通常都走这一道门。 城门东侧多为坐庄开店的商铺,旅馆、邸店、驿站,车马行、钱庄、酒肆饭馆茶楼等等一应俱全,主打一个出行方便。 西边则主要供县城百姓生活所需,食店、茶馆、铁行、衣肆、书肆、药铺等应有尽有,除商铺外还有许多随处叫卖或摆摊的小商贩。 江琉许闲云就属于摆摊的小商贩。 二人目标明确,直奔西市口那棵大槐树。 第二十八章 开张 西市口的槐树枝干粗壮,高大挺拔,枝繁叶茂,需要好几个成年人联手才能合力抱住。 且这槐树树龄已高,陪伴了青石县老老少少好几代人,可以说是县城标志性的存在,极为显眼。 槐林五月漾琼花,郁郁芬芳醉万家。 刚过了花期,老槐树枝头上只零星坠着几朵白色花瓣,前几日落了雨,树底下一地落花,空气中隐约飘散着清浅花香。 托雨水的福,今日的阳光不再那么毒辣。 离市集开张还有许久,但这槐树下一圈已有不少小商贩早早占好了位置。 江琉和许闲云疾行几步,赶在人满之前占到了最后一个空位。 好巧不巧,在她们左手边的正是香饮摊的孙氏夫妇。 孙大娘还记得这两个小姑娘,笑着和她们打招呼:“两位小娘子今日也出来摆摊?” 江琉答:“是勒孙大娘,我们姐妹俩做了些小玩意,想着贴补些家用。”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 江琉和许闲云自是不能报出九烟阁的名号来,便提前说好以姐妹相称。 这倒也不稀奇,孙大娘热络道:“我和我家那口子也是出来挣些家用,这地方人多,生意要好做些,小娘子是头一回来吗?” 孙家夫妇的香饮摊需要推车,前几日下雨路上多有不便,就没有出摊,今日趁着放晴,才又重新开张。 江琉笑着应道:“是头一回,什么都还两眼一抹黑,还得向大娘多多请教。” “诶,谈不上请,待会有不懂的问我就好!” 眼前的两个小姑娘衣着打扮十分朴素,年岁不大却要出来替家里挣钱,待人却和和气气的甚是有礼貌,教养极好,想是家中清贫生活所迫。 孙大娘心下起了些怜意。 见二人将竹篓中的木盒拿出来后,直接就要往地上放,忙从身边抓了只木凳递给二人:“别放地上,放凳子上。” 江琉一愣,转念便想明白了。 此地来往人多商贩也多,看中什么东西靠的是“眼缘”,如果把盒子放在了地上,路过的行人看都看不清,又哪里看得中。 江琉谢过孙大娘,把木盒放在了凳子上,垫高些自然能看见了。 今天她们拢共带了两盒,木凳上只够放一盒,江琉便将另一只盒子垫在底下。 又取出两只矮脚凳,一人一只排排坐好。 眼见着人似是有些多了起来,江琉将盒盖掀开,供人挑选。 孙大娘早就好奇她们二人做什么买卖,见盒子开了忙凑过来瞧。 只看了一眼便稀罕上了:“小娘子,这簪子是你们自己雕的吗?手可真巧。” 江琉点头:“家中长辈教的。” 孙大娘想也应是跟着大人学的,总不能是两个小姑娘自个儿琢磨的吧? “这簪子上白白亮亮的东西是什么?” “大娘,这是银子。” “银子?” 孙大娘惊得失声,挑起一根簪细看。 嘿,还真是! 什么时候银子都能刻进木头里了? 孙大娘一时有些迷茫,有些怀疑自己刚刚对二人“家中清贫生活所迫”判断,别不是哪家府上的小姐出来体会人间疾苦了? 二人的对话很快吸引了路过行人的兴趣。 “真是银子?” 江琉微笑:“如假包换。” 不少人驻足停留,聚在二人摊位前交谈起来。 “这是哪里的工艺?我怎么没见过。” “听说宫里贵妃娘娘戴的都是金丝编织的金丝冠呢!” “那这簪子还是差了些……” “想什么呢!”方才出声那人被人敲了一脑袋:“那可是宫里的娘娘,咱们这是哪儿!能一样吗!” 江琉适时开口:“各位叔伯婶娘,这簪子不过是将银粒变得小一些,嵌进木头里就能成了,只图个新鲜,可比不得宫里的东西呀!” 许闲云有些疑惑地看向江琉,为何不介绍这工艺如何如何复杂,偏要往简单了说? 方才提到金丝冠的是一位着汗衫的大伯,闻言讪讪道:“我也就是听了一耳朵,倒也没真的见过那金丝冠……” 众人也不懂这些技法,大多是见到了不常见的东西,来凑个热闹的,听这摆摊的小娘子说工艺并不如何复杂,便失了兴趣,走了一些。 剩下的人群里,有人出声问:“敢问小娘子,这簪子如何卖?” 大伙儿便都往声音的方向看去。 江琉抬眼,出声的是一位书生打扮的少年,因着大家的目光都聚在他身上,有些羞窘,声音也低了些:“我觉得这簪子挺好看的……” 这是真客人。 江琉看向他正色道:“一支一百文。” 一百文! 周围好些人倒吸一口凉气。 许闲云也瞪大了眼睛。 要知道,寻常人家用的普通木簪不过几十文一支,这种简单样式的簪子,就算在南珍阁也不过百枚铜钱。 这小娘子莫不是狮子大开口! 有人摇了摇头,彻底失去了兴趣。 周围人群散了不少。 方才询价的少年亦有些犹豫:“这簪子……缘何如此之贵呀?” 他有此问,江琉倒是有些意料,遂与他仔细解释:“公子您看,这簪身是檀木的底料,细嗅之下能闻到淡香,且每一支簪面上都挂足了银料,嵌入时亦有损耗,时有断簪废簪,这价格实在下不来。” 剩下的人听了,倒有些改观。 书生少年随着她的话语,先是嗅了嗅木香,再摸了摸银饰,又掂了掂份量,确实比普通木簪要重一些,心下已有些信服。 南珍阁最普通的木簪,可没有挂银,这簪子嵌了银,却和南珍阁的簪子价格差不多…… 这一百文,好像也没有太贵了。 江琉看着他神色变换,也不催促,只耐心等结果。 书生少年纠结了一阵子,终是下定决心:“给我拿这支罢。” 那少年手指之处,是飞羽簪。 开张了。 江琉面上带了一丝笑意,麻利地将簪子取出来递给少年请他过目,没问题了又从一旁取了对应的簪套包好,递给少年:“这是您要的飞羽簪。” 少年接过收好,又从腰包中数了一百文铜钱递给江琉。 钱货两清,首单成。 看热闹的人群纷纷议论开,有些看客觉得那少年吃了大亏,有些却觉得买的值得。 有了第一笔,便有第二笔。 围观人群中有些意动的,看到少年带头买下一支,便也跟着下手。 有的是冲着银饰去的,有的则是看上了新鲜的款式。 陆陆续续,一盒十支簪已去了大半。 第二十九章 南家 眼看着簪子数量越来越少,原有些犹豫的人生怕买不到喜欢的簪样,也赶忙下手。 一来二去的,盒子里只剩下最后一支天枝簪。 江琉将另一只盒子打开摆好,两盒并一盒。 也不着急,江琉从竹篓中拿出一块木板,在板上手书“银饰木簪,百文一支”八个大字,将木板立在在木凳前面。 颇有些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架势。 许闲云还有些晕晕乎乎,按照之前说好的,在纸上记了账,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趁着边上孙氏夫妇在忙着招待客人,悄声问江琉:“妹妹,咱们这簪子会不会卖的太贵了……” 江琉摇摇头,亦是悄声回:“之前咱们去南珍阁,我便留意到那里最普通的木簪也是一百文起价,且仅仅是素簪一根,咱们的簪子不但有纹样,还填了银料,卖同样的价格并不算贵。” 再者说,她们打着银饰木簪的旗号,若是卖便宜了,倒让人觉得像是假银。 许闲云仍有些心虚:“可那毕竟是南珍阁,咱们怎么能与之相较呢……” 江琉轻哼一声:“它能赚的钱,咱们也能赚。” 许闲云哑然,她这江师妹,倒是开朗张扬了许多。 …… 看客散落到县城各处,将出现的新奇事带到大街小巷。 也有的姑娘家买下簪子当场就簪上了,戴着逛市集成了活招牌。 不多时,百文一枚银饰发簪的传闻已是传遍。 云华茶楼。 听泉雅间内,一名容貌俊秀的年轻男子没骨头似的歪躺在茶座中,双手衣袖随意卷起,任那绣着金线的青色衣摆垂落地面,沾染上灰尘也浑不在意,一副潇洒公子哥儿做派。 男子手执茶则取了些许茶叶投进茶杯,先是像模像样的摇香闻杯,略略陶醉了会儿,再提起茶壶用沸水润一遍茶叶,最后再冲茶出汤。 男子一脸期待的搓搓手,小心将茶海中的茶汤分到几只品茗杯里,递给一旁絮絮叨叨不知在讲些什么的秦管事:“秦叔,渴了吧?快尝尝新泡的黄芽,看看我的手艺长进了些没。” 刚刚给少东家汇报完店铺情况的秦管事秦垣:…… 秦垣深深叹一口气,见怪不怪:“少东家,方才与您说的……” “秦叔秦叔,先喝茶!” 被唤作少东家的男子却是一心只念着他的好茶,“这可是刚从霍山送来的黄芽,清心解郁,最是消暑!” 秦垣便知道,不喝这茶是说不了正事的,只好接过浅啜了一口茶汤。 男子一双乌黑眸子紧紧盯住秦垣:“秦叔,如何?” 秦垣并非十分懂茶之人,只这整日谈生意做买卖送人情,多少了解一些,也喝过些好茶,细品一会儿答道:“鲜爽甘甜,余韵悠长,确是好茶。” 得了这样一句评价,男子心下雀跃,端起自己那一盏茶也认真尝了一口,隐隐竟是品出了甜花香和谷物香。 寿春之山,有黄芽焉,可煮而饮,久服得仙。 不愧是一斤一两还恐不可得霍山黄芽。 男子一面胡思乱想,一面饮尽杯中之茶。 待尽了兴,男子想起正事来:“秦叔,方才您说什么来着?再与我说道说道。” 秦垣木着脸,打开手中账册,准备将方才说过的内容再说一遍。 可才起了头,又被少东家打断:“秦叔,您只需说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吧。” 男子哪里耐烦听这些多事情,什么进账啊,盈余啊,旧管新收的。 他心里头门清,父亲只是让他当这东家,可没让他做主。 再者说了,秦叔将店铺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多打理的极好,他只需时常四处转转即可,费那些个心神作甚。 秦垣要是听到少东家的心声,怕不是要气吐血。 可眼下秦垣只当他是个刚刚束了发的小子,毛都还没长齐呢。 谁又能想到眼前这个散漫不经世事的少年公子哥儿,就是远近闻名的南珍阁的少东家呢? 哎。 想到老东家的殷殷嘱托,秦垣只觉得路漫漫其修远兮,安慰自己不能操之过急。 想了想,秦垣在心里总结了下,简单答道:“少东家,各地掌柜送来的账套都已经核对过了,并无错漏,从账上看,南珍阁各分铺近半年仍有结余。” 那就是没什么大事啦! 南珍阁少东家南元金拍拍手,示意候在外间的小厮茗山去添些茶点来,配他的好茶。 “秦叔办事,向来妥当。” 南元金冲着秦垣讨好一笑,扯着袖子让他坐下,又送一盏茶过去,“这些时日青石县可有什么新鲜趣事儿?快快与我说道说道。” 秦垣就知道是这事儿。 这位南家大少爷,整日里不是在家看话本儿,就是来茶楼听新鲜事儿,没个正形。 他要管这么多店铺,每日都忙得很,从哪里去听那么多趣事儿! 不过…… 秦垣眉头紧锁,在脑海里仔细搜寻了一番,倒还真让他想起一件。 “少东家,方才有人来报,今日市集上有人摆摊卖银纹木簪,要价一百文一支。” 南珍阁在青石县可谓是一家独大,说到首饰铺就会头一个想到它。 为了稳固行业地位,南珍阁会在各家首饰铺和市集附近安插人手,看哪家哪天出了哪些新样式,紧盯最新动向。 因此那银饰木簪今日才刚刚出现,秦垣就知晓了。 算不得有趣,但足够新鲜,说不定还能激起少东家管事的兴趣。 秦垣想得很美。 南元金倒确实起了些好奇心,只不过并未往秦垣希冀的方向发展:“这银纹木簪长什么样子?咱们店里有吗?我想讨几支送小娘子。” 秦垣自动忽略了最后一句话。 他也只是方才略略听了手下的描述,还没来得及仔细了解,不过南珍阁里的确没有叫“银纹木簪”的首饰,便冲南元金摇了摇头。 心下却觉得那簪子也许只是在名字上讨了巧,之前也不是没有过,不足为奇。 只不过少东家难得有了兴致,他当然得鼓励不是。 连南珍阁都没有? 南元金这下子真稀奇了,召唤茗山过来,将钱袋子递给他:“铭山,你去市集跑一趟,将那银纹木簪买来瞧瞧,不同样式的都买一支来。” 茗山接过钱袋子,领命匆匆而去。 第三十章 第一笔 江琉自是不知道,才开张几个时辰,她们就已经被南珍阁盯上了。 出摊了一晌午,江琉与许闲云有些饿了,拿出自己带的烙饼,又向边上孙大娘买了两碗香饮子,就着囫囵咽下。 日头有些毒,在街上闲逛的人少了许多,好在她们的小摊支在树荫底下,还能蹭些阴凉。 一小厮打扮的少年匆匆往这边赶来,在稍显空旷的大街上十分引人注目。 江琉和许闲云偏头看过去。 来人正是小厮茗山。 茗山一路疾行,在二人摊子前站定,抹了把额上细汗,喘着气儿道:“二位小娘子,敢问此处可是有‘银纹木簪’?” 江琉点点头,与他介绍:“有的,公子想要什么款式?有天枝、飞羽、见山三种。” 眼前的小厮似是不甚在意款式如何,只略略扫了一眼便道:“劳烦小娘子一样拿一支,装起来。” 江琉眉梢微微一挑,即使是替主人家跑腿采买的东西,也合该看看簪子有无裂痕瑕疵吧? 不过秉承着闲事少管的原则,江琉也不多言,按照小厮说的将三种样式的簪子各包了一只递给他。 茗山数了三百文放下,拿着东西又匆匆离去。 许闲云将铜钱收好,提笔记下进账,悄声道:“妹妹,这人好生奇怪。” “许是哪家主人闲来无趣,找找乐子吧。” 江琉只当来了个冤大头。 …… 另一边,“冤大头”南元金从茗山手中接过包裹,将里头的东西都取出来放在桌上,心下暗道这摊主倒是周到,还配了不同的套袋。 秦垣略略一看便失了兴趣:“想法倒是妙,只到底做的粗糙了些。” 南元金倒是凑近瞧了瞧:“秦叔,这银子是如何嵌进木头里的?” 秦垣微微思索,猜测道:“应是将银锤成薄片后,剪成碎条后塞进木头上的凹槽。” 他自是没想到,在这南方县城里,已有人用上了宫中匠人的工艺。 “那倒是个精细活儿,”南元金点评道:“不若咱们店铺里也做些,总不能落于人后。” “非也非也,”秦垣摇头否定:“此法虽能出奇,但却难以持久,若不是十分有经验的老师傅,强行将银碎条嵌入木头里,无需多少时日便会有碎银屑掉落。” “你且来看,”秦垣手指着簪体几处细节:“观其木雕手法尚显稚嫩,图案选的也是寻常款式。” 说到此,秦垣转头问茗山:“摊主是什么样的人,方才可看清了?” 茗山答:“看清了。是两位年轻的小娘子,模样差不多二八年岁。” “这便是了,”秦垣愈发确认自己的判断:“小姑娘家有此巧思,倒是难得,可惜。” 南元金觉得自己听明白了,秦叔是说她们两人用的银纹技法只能管一时,不是长久之计,日后许是会出岔子,他便觉得有些不忍:“那咱们可要提醒一二?” 秦垣眼风扫来:“若有此闲情,不若多看看账本。” 南元金瞬间焉了。 只他仍是有些担心两个小娘子。 待秦叔走后,南元金吩咐茗山暗中留心,若那两位姑娘再出摊,便各样物件都买一样来,顺便瞧瞧是否出了什么事,能帮则帮衬些。 毕竟说起来,大家都是同行嘛。 …… 此间种种,江琉全然不知。 两人出摊及至未时,整个盒子里只余下最后一支天枝簪了,江琉便作主将簪子赠给了孙大娘,以感谢她的照顾。 孙大娘其实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些簪子,只花费一百文实在是肉痛了些,现在白白得了一支,自是好生一番感谢:“两位小娘子下回何时再来?这几日我们俩口子也帮你们宣传宣传。” 这倒是意外之喜。 若再有人听了消息寻来,可以请孙氏夫妇帮忙留一句口信。 “多谢孙大娘,”江琉大致估算了下:“我们打算赶一赶七巧节,七月初七再过来,若有人问起,劳烦孙大娘和孙大伯帮忙说一声。” “好勒!”孙大娘笑眯眯应承下来:“保准儿替你们好好声张声张。” 于是江琉与许闲云告别孙氏夫妇,又趁着天光还亮着购置了些生活用品与新鲜食材,一同回了天心峰。 两人兴冲冲地直奔江琉房间,开始清点今日的成果。 二十支簪子一共卖出十九支,进账一千九百文。 银线加上银料损耗大约十铢银,折算成铜钱约一百三十文,再扣除硼砂、桐油、锉草等辅料,都是一次性买足了半年用量,花费了约三百文。 此次竟仍有一千四百七十文结余。 许闲云手握着这许多铜钱,一颗心怦怦直跳:“江师妹!咱们真的赚到银子了!” 开了个好头,江琉亦是欢喜,当即便与许闲云商议起了下月的计划:“许姐姐,咱们得抓紧做七巧节的簪样了。” 是了。 说到这个,许闲云转喜为忧,扳着手指头算起来:“今日是六月十五,若要赶七巧节,我们只剩下二十天了,咱们得快些开工才行。” 没错。 不但得马上动作,还得多喊些人。 江琉心随念转,一面翻开周老给的图谱,一面在桌上铺开纸笔。 这次不能再用普通无奇的簪样了。 江琉边思索边落笔。 七巧节又称乞巧节,是姑娘家们的专属节日。 在这一日,全城女子都会梳妆打扮,洗发染甲,热热闹闹地搭建香桥,观星斗巧,祭拜织女,乞求姻缘。 针、蛛、星。 江琉最终落定三字。 针乃穿针,蛛乃喜蛛,星乃七星。 都是与七巧节密切相关的应时应景之物。 江琉将思路大体说了说。 许闲云听了,只觉得江师妹的想法新奇又有趣,连自己都开始期待成品了,遂心下大定,也拿起笔与江琉一道设计簪样。 这次她们准备以图谱为基础,自己画样式,求一个与众不同。 二人兴致高昂,心无旁骛。 期间,先是梅飞花送了些点心给她们垫肚子,再有今日刚刚回来的邱铭来好奇围观,还有周忠来去几趟帮助修改图样。 二人一连忙活到了深夜,图纸终是画完了。 许闲云满脸兴奋,毫无睡意:“江师妹,我总觉得此番咱们是要大干一场了!” 江琉笑开,问她意见:“师姐觉得能卖几支?” 许闲云意气洋洋:“应是一扫而空!” 江琉被她感染,也豪气起来:“那剩下时日咱们便全力赶工,能做多少便做多少!” 第三十一章 乞巧 这次周忠、邱铭和梅飞花都加入帮忙。 几人分工合力,周忠、邱铭帮着一块儿雕木簪,梅飞花继续负责绣套袋。 连续二十日,终是在七巧节之前赶制完成了喜子簪、璇玑簪各二十支和五十支扭针簪。 下山摆摊的任务仍是交给了江琉和许闲云二人。 七月初七,是个好天气。 街道上已是人头攒动,车马难行,家家户户的男女老少都出门来凑热闹,倾城儿童女子皆穿上了新衣。 市集上更是设有专门售卖乞巧物品的乞巧市,花瓜、酒炙、针线、泥偶等乞巧物品琳琅满目,商贩吆喝声不绝于耳,还有傀儡戏、说书、杂技等轮番上演。 江琉与许闲云费力穿过重重人群,背着竹篓来到老地方,远远便瞧见老槐树下已是围拢着一圈人。 江琉与许闲云三步并作两步走近。 孙氏夫妇今日早早地到了,还在他们的香饮摊边上划拉出一片空地。 孙大娘看见她们,热情招呼:“小娘子快来这边,给你们留了地。” 围着的人群似是专门等在此处,闻言自发向两侧散开让出一条道。 “来了来了。” “终于来了。” “可叫人好等。” 两人一愣,竟是有人提前在此地等她们吗? 孙大娘将她们拉到一边,与之耳语:“这几日我可是好好地替你们宣传了一番,怎么样,效果不错吧!” 原来如此。 效果何止是不错,都让人觉得有压力了。 江琉与许闲云飞快地将背篓中的物品拿出来摆好。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她们特意设计了一块用来展示的木架,架子成梯形分为多层,每一层上皆刻制了可以用来搁置簪子的凹槽,架子底部做高放置在椅凳上,这样一来,各式各样的簪子在木架上整齐排列,一目了然。 这样的簪架在首饰摊上几乎没人使用,众人见了皆是啧啧称奇。 江琉与许闲云依次快速将准备的木簪摆在簪架上。 围观人群中有的是听了传闻而来,有的则是上回买了她们的簪子觉得好,此次再来看看新款式,还有的人甚至看上了这只簪架。 客人们热情高涨,七嘴八舌,江琉和许闲云嘴皮子都快说冒烟了。 这次她们一共准备了三种簪子。 扭针簪是纯木簪,整支簪体刻成扭纹状,线条细腻流畅,远远看去似有水波荡漾,又能让人联想到女子的螺髻。 扭针簪刚一摆出,就有姑娘家喜欢上了,拿起来细瞧,不多时便有人发现端倪:“小娘子,这簪上为何有孔?” 开口的是一位身着一袭碧波云锦裙的年轻姑娘,似是哪家小姐,身边还跟着一名贴身丫鬟。 终于有人问了! 这可是许闲云最喜欢的设计,本想在开始就好好介绍一番,可江师妹却说要等大伙儿自己发现才最有乐趣,她便一直忍耐不提,现下终于有机会了。 许闲云冲她一笑:“姑娘好眼力。这簪首处我们特意制作了七处孔洞,是为赛巧之用。” 许闲云一边说,一边从袖袋取出一根五彩丝线,借着光线快速地将彩线逐一穿过七只孔洞,最后再系了一个漂亮的双环结。 穿孔手法她已提前练习过许多次,现在演示起来得心应手。 众人只觉得她指尖飞舞,像有一缕彩烟轻巧穿过木簪,赏心悦目。 有人忍不住抚掌叫好:“姑娘巧手!” 还有的姑娘跃跃欲试。 碧色锦裙女子恍然大悟:“这是穿针乞巧?” 许闲云笑着点点头。 没错。 大梁七巧节有许多斗巧的活动,穿针便是其中一种形式,通常由女子结彩线,穿七孔针,谁穿得越快,就意味着谁乞到的巧越多,穿得慢的则为“输巧”。 除此之外,夜里年轻女子们拜完织女,还要对月穿针,谁先把七根针穿完,就预示着将来她能成为巧手女。 这支扭针簪上的七孔便是对应了针孔,多人同时将彩线穿孔即可“赛巧”。 而因每个人手法顺序不一定相同,等穿完了孔,彩线点缀于簪头,便成了一支亲手装饰过的发簪。 既有趣味性,又有美观性,还有实用性。 在场的人都有些心动。 绿裙女子觉得有趣,来了兴致,开口便是:“有多少支,我全要了。” 此话一出,周围人俱是不满:“你一人全买走了,我们就都没有了。” “怎么如此霸道。” “就是,不讲武德。” “嘘!小声些,这可是县令家的李小姐。” 有人依稀辨认出绿裙女子的身份,人群安静了下去。 许闲云亦是有些震惊,小心与她商量:“一共有五十支呢,不如姑娘少买一些?” 青石县县令之女李青荷扁扁嘴,有些委屈,她不过是想给小姐妹们都买上一支,这样便可一起赛巧,怎地倒成了仗势欺人一般。 不过五十支确实是多了些,她也并非跋扈之人,便改口道:“那就十支,十支总成了吧,多少银子?” 许闲云松一口气,若是李小姐坚持,她倒是不知如何收场了。 快速包好了十支簪,许闲云又取了十根提前配好的五彩丝线,一并递给李青荷:“扭针簪七十文一支,十支收您七百文。” 扭针簪通体都是木头,并无银饰,但扭纹要雕得自然,十分考验刀工,凿小孔亦是费心力,需仔细辨别木纹走势,稍有不慎就会出现裂纹,因此定价虽比银饰木簪低一些,但仍比普通木簪贵。 李青荷不大在意银钱,点头示意身旁婢女阿容付了钱,又转去江琉那一处瞧。 “我要一支!” “我要三支!” 有了李青荷这一出,看中扭针簪的客人便争先恐后地抢着买,生怕晚了就买不到,许闲云这边忙的不可开交。 这是二人之前商定好的计划。 扭针簪量多,由许闲云一人讲解售卖,江琉则负责另外两种簪样。 江琉等许闲云那儿的新鲜劲过了,便开始摆簪子。 首先拿出来的是喜子簪。 有了扭针簪“穿针乞巧”抛砖引玉,这下都无需江琉开口,人群中便已有人抢答:“这是喜蛛应巧!” 江琉冲那道声音点点头,又摇摇头,打趣道:“是喜蛛但并非真蛛,结不出丝应不了巧,却能应喜!” 众人笑开。 “诸位,此乃喜子簪,”江琉握住簪子,仔细讲解:“簪首处是用银料嵌刻了喜蛛一只,银线弯曲便成蛛脚,银丝成团则为蛛眼,簪尾制成了游丝状,寓意‘喜从天降’。” 第三十二章 璇玑 蜘蛛集,则百事喜。 民间常常将喜蛛比喻为吉光,谓之“喜从天降”、“抬头见喜”。 七巧节也有“喜蛛应巧”的活动,是各人捉小蜘蛛于小盒中,至晓开,视蛛网稀密以为得巧之侯,蛛网越密则越巧。 江琉原本想将蛛网也纹饰在木簪上,奈何银线仍是拉不成银丝,只能作罢,不过只嵌刻上一只喜子,亦是吉祥。 众人的确喜欢。 谁不想在乞巧佳节讨个好彩头呢! 先前从扭针簪那儿转战过来的李青荷又喜欢上了,不过这次她未放豪言,数了数家中长辈和兄弟姐妹,只要了六支簪,拢共六百文。 喜子簪带有银饰,定价便恢复成了过去的百文一支。 剩下的十余支亦是被瓜分地七七八八。 周围人群越聚越多。 江琉心下暗道可惜,要是时日再充裕些能多做几支就好了。 看这架势,再翻一番都能尽数售完。 李青荷仍是没走,眼含期待看着江琉。 她年岁不大,看起来尚未及笄,正是粉面桃腮、明眸善睐的姣好模样,再配上一身碧绿锦裙,衬得她一身娉娉袅袅、清丽娇俏。 此时一双黑白分明的杏子眼,直直地看着你,饶是女子也得软下心来。 江琉看懂她意思,抿唇一笑,也不再卖关子,将最后一种璇玑簪取出摆好:“今日咱们小摊压轴的便是这璇玑簪!感谢大伙儿捧场!” 人群围拢凑近,周遭安静了下来。 这簪上有四只圆点,三条短线,线连着点,点连成线。 这图样,倒是有些熟悉…… 是什么来着…… 李青荷亦是皱着眉,一时辨认不清。 半晌,人群中有人失声叫破:“我知道了!这是魁星!” 魁星? 有看得懂星图的,比照方位依次数过四只圆点:“天枢……天璇……天玑……天权……是了!正是魁星!” “这竟是魁星簪!” 魁星,别名璇玑,又名文魁夫子,传说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璇玑簪簪首上,参照北斗七星星图,用银料纹饰了斗魁四星。 魁星踢斗,独占鳌头。 起先,江琉是从由九烟阁各处峰头的名称得来的灵感,想到可以用七星星图纹饰,也算与七巧节有些联系。 结果几日前,邱叔言谈间提及八月省城乡试在即,江琉便临时改了决定,七星变四星,做了这一批璇玑簪,为的便是这些即将参加乡试的学子。 “给我来一支!” 方才叫破魁星的男子挤到前面,他身上一袭棉布蓝衫,腰间系了一只刀笔袋。 只见他小心从中袋中数出足量铜钱,又取了一支璇玑簪放在怀中。 有人认出他是即将赶考的陈秀才,纷纷祝他拔得头筹。 江琉也说了几句吉祥话。 陈秀才爽朗一笑,拱手作揖:“承君吉言!” 乡试三年才得一考,陈秀才陈春生苦读三年,便是为了这一试。 今日他原打算待在家温书,可耐不住外面人声鼎沸,便也出来四处转转,松松心神。 结果便叫他见到了魁星。 难不成真是上天指引! 陈春生轻抚衣襟处魁星所在,收起了闲逛的心思,决心回屋继续温书。 李青荷在一旁也有些意动,自家哥哥也要参加乡试,这几日都在收拾行李,做妹妹的总得要表示一二,遂也要了一支。 今日这一趟倒是收获颇丰。 李青荷凑了热闹也尽了兴,满意离去,带着阿容再去别处逛逛。 除了八月乡试,明年二月省城也将举行院试,届时青石县的童生们都会参考,以博一个秀才的身份,若是表现好的,还能成为廪生,可以获得膳食津贴。 县学中的童生可是不少。 虽离院试还有个大半年的时光,可魁星自是越早遇到越好的。 遂许多县学学子以及家中有童生的,都纷纷抢着买璇玑簪。 不多时,竟是一抢而空。 有些没买到的,纷纷觉得自己与文魁夫子失之交臂,扼腕不已。 甚至有人抬高价格,想要从买到的人手中收购一支。 乡试乃是许多读书人一生中十分重要的节点,江琉也不忍学子失望,低眉思索盘算了一番,铺开纸笔道:“承蒙厚爱,小摊人手实在有限,此番璇玑簪只制得二十支,现已尽数售完,若各位不嫌弃,愿意再多等几日的,可以在此处留下姓名与需要的数量,今日回去我们便加急赶工,再制五十支,十日后在此地依照登记顺序交货。” 顿了顿,江琉补充道:“只小本生意,还需各位先留十文定钱,若拿到簪子不满意,小摊尽数退还。” 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不卑不亢。 见此情景,隐在暗处冷眼旁观的一人抬脚匆匆离去。 众人一时间有些犹豫。 虽十文铜钱不过一捆好柴的价格,但空口白牙的,若是这小娘子跑路了毁约了,他们朝哪里诉苦去? 茗山挤在人群中,思及少爷“能帮则帮一下”的嘱咐,便头一个上前,提笔在纸上留下“茗山一支”的字样,又数了十文放下。 江琉还记得茗山,他便是上次匆匆而来一连买了三支的小厮。 今日竟也来了。 莫不是哪家首饰行的线人? 还是如假包换的冤大头? 一番乱猜,江琉面上不显分毫,只收好定钱谢过他。 心中却将“茗山”这个名字反复念了数遍,暗道得托人打听打听到底是何方神圣。 有了茗山带头,陆陆续续便有人预定了二十支璇玑簪。 原有些踟蹰的,眼看这么多人都登记了,若这小娘子毁约,他们几人合力,总能将她揪出来送官,便不再犹豫,也下了定。 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 另一边,于氏簪行,内堂中坐了几人。 随从封隐立在一旁,将江琉二人今日出摊的情形细细描述了一通,从热闹抢购,到供不应求,再到十日预定……事无巨细。 语音刚落,便有人忿忿不平。 “什么银饰木簪!雕虫小技竟闹得沸沸扬扬!” “被南珍阁比下去也就算了,她一个小摊贩也敢抢我们的生意!” “于掌柜,这可是冲着你来的呀!这你可忍得了!” 开口的是一名中年男子,圆脸盘子上一双贼溜溜的眼睛闪着精光,似是极力替那于掌柜鸣不平。 这是吴氏首饰行的吴掌柜吴胜。 坐在上座的于掌柜于远,自是听出了吴胜的撺掇之意,只那吴胜所言句句正中他心坎,便由着他说去了。 这两个小娘子,确实不知天高地厚了些。 第三十三章 商议 在座的各位都是青石县城中各家首饰行的掌柜们。 因着这几日江琉她们推出了银饰木簪,他们可谓是烦不胜烦。 青石县首饰行一直是南家一家独大,但南珍阁都是用最好的材料与最好的工艺,主要面向富贵人家,他们这些小首饰行原也高攀不上这些老爷夫人,就只做些小本生意,与那南珍阁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二者之间也能达到微妙的平衡。 现在好了,连他们的小本生意都要不保了。 银饰木簪在一月之前横空出世,只卖了那一回就吊足了大家胃口,想必是雇了人作托,又在城中好一番宣传,弄得似是全城百姓都在等七月初七这一日。 他们这些小首饰行,原本就没几笔大生意,不过是在南珍阁手底下讨生活,被那两人一搅和,整整一月几乎一笔进款都没有。 甚至还有客人跑来他们店里,问有没有银饰木簪的。 真真是气煞人也。 今日那两个小娘子出摊,他们便派人盯梢,结果呢,传回来的消息是供不应求,竟还搞起了预定那一套。 相比之下,他们几家首饰行则是门可罗雀、冷冷清清。 这可是乞巧佳节,他们都准备在这一日大赚一笔。 若放任那二人招摇下去,他们岂不是都要关门大吉? 在各家中,于远的首饰铺以卖簪钗为主,受到影响最大。 是以于远今日便起了头,召集城中各家首饰商行集聚在此,好一起商量对策。 只就他们几人,若是对那小摊贩出手,总显得欺负人家小姑娘,颜面上不大好看。 若是能有南家放话……就名正言顺多了。 想到此,于远招来身后随从封隐:“南家可来人了?” 封隐小步靠近,答道:“回掌柜的,还未有人到。” 于远皱眉:“请帖可是送到了?” 封隐答:“送到了。小的是亲自送去了南珍阁。” 那便是南家不愿掺和此事了。 于远揉了揉眉心。 自从南珍阁换了少东家主事之后,便愈发不好打交道了。 不过也是,一家小摊贩罢了,确实入不了南家的眼。 吴胜是个人精,将于远与随从的两问两答尽收眼底,一对黄豆大小的眼睛转了转,心下便猜到几分,凑近几步作了一揖,继续拱火:“于大当家,今日南家不在,咱们这些小商行可都仰仗您了!” 一边眼神示意其他各家掌柜。 其他几位会意,也纷纷起身,“是呀,于掌柜,您可要为我们作主呀!” “什么璇玑魁星的,不过是借了乡试的风,都是些不入流的嘘头!” “就是!咱们这一行可是有规矩的,舍义取利,应深以诫之!可不能让那不懂事的小摊贩坏了咱们的规矩!” 气氛烘托到这儿了,于远作无奈状,站起身向大家拱了拱手:“诸位放心,于家必定出手,还咱们商行一片清净。” 吴胜带头,好一番称赞于远大义。 “呵。” 忽地一声轻笑,在这一片称颂赞扬中格外明显。 于远眉心微蹙,看向发出声响那人:“钱掌柜有何高见?” 钱掌柜钱不令端坐在椅子上,朝于远敷衍地拱了拱手:“于掌柜大义凛然,我等深感敬佩。” 钱不令说着语调一转:“只我仍有一问,还请于掌柜解惑。” 于远总觉得对方像是来拆台的,心下不悦,但面上仍和和气气:“钱兄但说无妨。” 钱掌柜一下变成了钱兄。 钱不令眉梢一挑,从善如流:“于兄,敢问咱们该如何出手?是也一道造那银饰木簪,与之一较高下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吴胜心下暗骂,若他们能造的出来,还用得着聚在此处! 这钱掌柜名字起的好,真是个混不吝的。 于远喉头一哽,似是被戳到了痛处,一时语塞。 他们自然是也都想过制作银纹簪,还特意买了银饰木簪拆开仔细研究,但自家工匠试了多次仍不得其法,要么银料不能成型,要么木簪出现裂痕,也不知那小摊贩走了什么歪门邪道。 好不容易才说动于远表态,吴胜不愿被钱不令搅局,开口解围:“钱兄此言差矣,于掌柜数十年基业,自是有他自己的章法。” 言下之意,是叫钱不令莫要多管闲事。 钱不令今日来,主要是为了探一探各家口风,问出了那句话后无人回应,已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不再纠结,顺着话下了坡:“是我想岔了,于兄勿怪。” 于远此时也没心思应付他,胡乱冲他拱了拱手,只想赶快送走他了事。 待内堂中人都散了,于远坐在桌边沉思,稍顷将封隐招来,吩咐了几桩事。 封隐领命而去。 屋外阳光透过窗棂丝丝缕缕洒在地面上,映出片片斑驳。 于远瘦削的身影坐在阴影处,一室静谧。 …… 于氏簪行外。 各家掌柜挥手作别,三三两两四散离去。 吴胜与钱不令同路一段,正行至一条小巷内。 见四下无人,吴胜靠近钱不令与之并行,小声埋怨道:“钱兄,不是我说你,刚才搭好的台子差点就被你给拆了!” 钱不令心里明白,面上却佯作不解:“吴兄何出此言?” 吴胜又凑近些:“既有那于远出头,你又何必追根究底!管他用了什么阳谋阴谋的,就让他们斗去,咱们只作不知,坐收渔翁之利!” 钱不令恍然大悟,一副受教的模样:“多谢吴兄提点。” “无妨,”吴胜拍了拍他肩膀,表示理解:“钱小弟到底还是年轻了些。” 两人又交流几句自家首饰行的经营情况,相谈甚欢,不一会儿就到了巷尾分叉口。 钱不令笑着送别吴胜。 待人走的没影了,钱不令收起笑意,掸了掸衣袍,步履轻巧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 南府。 钱不令没走正门,绕道西边角门进入南家府邸,熟门熟路的过了几道垂花门,行至西苑书房。 房门口候着的人影见到他,与他点头示意:“钱先生来了。” 钱不令朝她行了一礼:“劳烦羽蝶姑娘通禀一声。” 羽蝶敲门进了书房,很快便出来:“钱先生请进。” 钱不令谢过她,抬脚入内。 满屋子墨香。 一名红衣女子聚精会神,正在奋笔疾书。 钱不令见状不敢打扰,只安静地候在一旁。 不多时,红衣女子停了笔,将写好的纸张摊在桌上晾干,转向钱不令,绽开笑颜,满脸期待:“钱叔,快与我说说,今日是何情形?” 第三十四章 跟踪 “见过二小姐。” 钱不令先是向红衣女子行了一礼,才细细将今日在于氏簪行的所见所闻尽数禀报。 书房中的红衣女子,正是南家二小姐南元翎。 南家老爷南仲振的原配是矿主之女高竹卿,二人也有一段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好时光,成婚不久后高竹卿便有了身孕。 可惜好景不长,高竹卿好不容易熬过了十月怀胎的辛苦,却在生产时遭了难,亏空了身体,没多久就撒手人寰,只留下一子南元金。 而彼时,南仲振的通房丫鬟白芷正巧查出身孕。 待过了丧期,南仲振便作主将白芷抬了姨娘份位,虽不是正房,但白芷却是南仲振房中唯一的女子。 不久后白芷诞下二小姐南元翎,再过几年,又生下三少爷南元宝。 南仲振顾念亡妻,仍是空置了南夫人的位置,未曾未迎娶他人。 不过白芷有了孩子到底是不同了。 在南仲振的默许下,南家上下皆称她一声“小夫人”。 南元翎托着粉腮,听得入神。 钱叔口才甚好,绘声绘色地将今日几个掌柜之间的暗流涌动说了个清楚明白。 待讲完了全程,南元翎还有些意犹未尽,拍手点评道:“吴胜是个又精又傻的,倒是有趣。” 话锋一转,南元翎挑出重点,缓声道:“也就是说,那银饰木簪的工艺,县城里的各家首饰行,竟是无一人能成?” 钱不令点了点头。 南元翎皱眉:“那咱们铺子呢?老师傅们能看明白吗?” 钱不令摇头答道:“前几日已让铺子里有经验的匠人看过,那些嵌入木簪的银纹线条均匀,粗的勉强可以用扭卷法,盘整后可取下定型,但那些更细的,却是无法做到如此匀称流畅。” 这倒是稀奇了。 钱叔经营的钱氏首饰铺,虽是她个人的私产,但借着南家的消息,她也是挖到了几个经验丰富、技术精湛的老师傅坐镇,与南珍阁的手艺不相上下。 没成想,她寻来的匠人亦是无法制作那银纹。 南元翎摸了摸下巴,问了句别的:“南元金今日可去了?” 如此直呼兄长的名字,不知道的还以为南元翎才是姐姐。 钱不令默了默,习以为常:“大少爷未曾前去。” 南元翎轻哼了声:“倒是聪明了些。” 于远那只老狐狸,一肚子坏水。 今日若南元金傻乎乎去了,指不定被当做靶子一通扫射。 南元翎又打开桌案上的盒盖,取出方才让羽蝶去小摊处买来的三只簪子,递给钱不令:“钱叔,这是今日新出的三种簪样,您看看。” 钱不令接过,看了半晌道:“与上月相比更精致了。” 英雄所见略同。 不但工艺上更加成熟,想法亦是绝妙。 莫不是她二人身后有高人指点? 南元翎指尖轻轻敲击桌案,一字一顿道:“钱叔,若是与那二人合作,您觉得如何?” 钱不令一愣,倒不是意外,只是没想到二小姐这么快就提出了。 自二小姐关注上那两位小娘子后,他便觉得会有这么一天。 只是…… 钱不令有些犹豫:“可二小姐,属下还未曾探明那二人身份……” 那两位小娘子横空出世,收了摊又不见踪影,他打听多日只知二人姐妹相称,竟是连她们姓氏都探不清。 与来路不明的人合作,是大忌,可别赔了夫人又折兵。 钱叔所想亦有道理。 “不若今日先与她们见上一见,”南元翎退一步,边说边手书一封,递给钱不令:“劳烦钱叔递个信。” 钱不令带着信直奔小摊。 远远见到两个小娘子已经在收摊,当即改了主意,驻足隐在一旁。 …… 半天不到发生许多事,江琉和许闲云并不知晓。 今日正应了许闲云的话,九十支簪真的是“一扫而空”了。 许闲云一边收拾东西,兴奋不已:“咱们快些回去罢,十日后还得交五十支璇玑簪呢!” 江琉笑着点点头,在心中略略一算。 除开五百文璇玑簪的定钱,今日进账足足有七千五百文,刨去银料及损耗……就算他五百文好了,也有七千文的结余。 七千文!换算成银子,可是足足七两银! 江琉和许闲云收拾完小摊,告别隔壁孙氏夫妇。 先是去钱庄,将大部分铜板换成了银两,再逛了逛乞巧市集,凑了热闹,采购一些日常用品。 最后再去面摊,一人要了一碗鸡肉汤面片,肉和菜都码的高高的,过足了嘴瘾。 眼看着未时将尽,到底是有十日之期约束着,两人不再多逗留,背上竹篓边往回赶。 从钱庄,到市集,再到面摊,钱不令跟了她们一路。 终于要回去了吗。 钱不令长出一口气,远远缀在二人后面。 眼见着她们离开主街,不往北门,却是往南城门去。 南边? 若不是住在青石县城中的百姓,那便是村里的人了。 可周围村庄多在北门城郊外,南门外……是什么来着? 是巫苍山。难不成她们是山里的猎户? 可猎户不打猎,却打簪子? 亦或许她们是矿场的人? 巫苍山上有矿脉,之前高家便是在此地寻到了银矿,借此发的家。 她们二人做的又是银饰,难不成她们与高家有关? 可高家,不是在好多年前就搬走了吗? 说到高家……钱不令思绪飘远,想起了些南府旧事。 他当然想不到,在那巫苍山中,竟藏着曾经赫赫有名的情报组织九烟阁。 只时过境迁,九烟阁这三个字早已没什么人提起了,钱不令自是无从知晓。 …… 江琉走着走着,觉出不对来。 之前在县城的时候,她便隐隐觉得有视线一直落在她们身上。 可那会人声喧闹,她几次留心都没发觉端倪,以为是错觉。 现在出了城门,四周已没多少人了,那道视线却仍是黏在身上,让人极为不悦。 江琉以眼神示意许闲云,二人呼吸放轻。 屏气凝神间,果然听见一道脚步声,不疾不徐、不远不近得跟在她们身后。 还是个练家子。 江琉不动声色地看向四周——前面几步路便是一处草垛,便扯了扯许闲云的袖子。 二人极有默契,等离那草垛近一些,同时运转内力,一个闪身藏到了草垛之后。 江琉专注地盯着前方的路,只等那鬼鬼祟祟之人追上来,抓他个现行。 第三十五章 设计 钱不令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两位姑娘一下就没了踪影。 被发现了? 钱不令原地驻足,四周静悄悄的,半个人影也没有。 不管是被发现了还是跟丢了,都不能再继续往前了。 钱不令当机立断,放轻脚步飞快向后退去。 …… 江琉和许闲云隐在草垛后,耳听脚步声停下,那人似是发觉不对,半晌没个动静。 江琉剑眉微微蹙起,手中握紧防身用的匕首,一双乌眸静若深潭,清丽的脸庞上一派冷凝之色,。 许闲云很久没见到她这幅模样了。 江师妹生的一副美人面,皮肤白皙,朱唇琼鼻,笑起来时温柔和气,可每当收了笑容,就如现在这般清清冷冷,显得淡漠寡情,好似那山中秋月,莹润,冰冷,遥不可及。 许闲云想,师妹还是多笑一笑得好。 蹲守了约一盏茶的时间,仍不见人来。 江琉从草垛后走出。 只见来时路上空无一人,想是那人有所察觉。 江琉收起匕首,与许闲云一道继续返程。 身后没了藏头露尾的人,清净多了。 江琉和许闲云一路顺利返回天心峰,将来龙去脉与众人简单说了,隐去了被人跟踪的细节,便开始着手准备五十支璇玑簪。 …… 另一边,信没送出、人也没跟住的钱不令自去南元翎处请罪。 南元翎刚在纸上写完四个大字,听了钱叔所言,笔尖微微一顿,倒也没怪他,只重复道:“出了南城门,往巫苍山方向去了?” 钱不令点头:“正是。” 巫苍山啊……南元翎也不自觉忆起南家和高家之间的旧事。 钱不令道:“属下方才也想到,许是与高家有关……可高家好多年前就离开青石县了……” “不会是高家。” 南元翎面上扯出一丝笑,否定了这个猜测:“高家那些个人最是刚烈,说离开就离开,说不来往就不来往,既是走了,又怎会回来。” 这么些年父亲多次联络,也不见一丝回应,只在提到与南元金相关的事情时,才能得个只言片语,想也是看在他生母的面子上。 南元翎摇了摇头,将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甩开。 若不是高家…… 那巫苍山与世隔绝,人迹罕至,常有寻找矿脉之人不死心,冒险进山后便再也出不来,两个姑娘家,却往那地方去? 南元翎微微一笑,将刚刚落笔写下的“来路不明”划去,重新写下“隐姓埋名”四个大字。 …… 十日之期如约而至。 一回生,二回熟。 这次的五十支璇玑簪,他们不到十日便已尽数完成,甚至还有空闲设计下月簪样的图稿。 江琉和许闲云再次背上竹篓,进城交货。 熟门熟路地到了市集,拿出家伙式儿摆好,却发觉氛围有些古怪。 周围不远不近地聚着一些人指指点点的,正低声说这些什么,一旁孙大娘亦有些欲言又止。 江琉皱眉,向孙大娘打听:“大娘,此地是出了何事吗?” “你还不知道呀!”孙大娘犹豫了下,终是小声道:“这城中传闻,上回你们卖的那魁星璇玑簪,触怒了文曲天星,会带来灾祸!” 这……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许闲云在一旁急了:“好端端的怎么会生出这些话来!” 孙大娘声音更低了:“前些日子在你们这儿买下第一支璇玑簪的陈秀才,你们还记得吗!” 江琉点点头:“记得,他怎么了?” 孙大娘继续道:“这陈秀才,自从那日得了璇玑簪,第二日起便上吐下泻,大夫来来回回好几趟,都治不好他。” “他家老娘急了,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说那陈秀才是犯了忌讳,便请了老道士上门。” “老道士掐指一算,说是屋内有冲撞了神仙的东西,便是那支魁星簪!陈秀才家听了,就赶忙将簪子烧了。” “说来也奇怪,簪子烧了后没过多久,陈秀才就又活蹦乱跳了!” 江琉听明白了,又问:“那今日来的这些人,都是来退定的?” 孙大娘点点头:“这几日传言愈演愈烈,好些人都已经将簪子烧了去,唯恐轮到自个儿头上。” 恐怕不只是退定,还有退货的,更有来闹事的。 果不其然,周围的人见正主到了,忙将二人团团围住,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声讨。 江琉自是不信这些个怪力乱神。 如此场面,再明显不过了。 她们不知是妨害到了谁的利益,被人做了局。 而这陈秀才,便是局中棋子。 对方是要她们这小摊身败名裂,再也不能出来经营。 并且,还要她们将挣得银子全数吐出来。 呵。 江琉冷笑一声,她岂能让那人如愿。 孙大娘不着痕迹地打量她们的神色。 只见姐姐初时稍显慌张,却很快稳住了心神,那妹妹却极为沉稳,从头到尾面色分毫不改,一双冷眸冰冰凉凉的似是结了霜。 孙大娘心下暗暗佩服。 普通老百姓不懂,可她是做了多年生意的人,深知商场如战场,多都是阴谋诡计,诬陷构害。 这事儿要是落在她身上,怕都不能如此稳得住。 这小娘子是个能耐的。 江琉面上不显,心念电转。 神鬼之事,老百姓大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江琉不怪听信传闻的人,也不怪遭了罪的陈秀才,更不怪今日来退定退货的客人。 今日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只能先想法子将事态稳住。 但她决不吃这哑巴亏,定要将背后做局那人给揪出来。 几番思量之下,江琉心中已有计较。 江琉把许闲云拉到一边,凑近她嘀嘀咕咕一番耳语。 听着听着,许闲云眼睛越瞪越大:“真、真要如此?” …… 广聚楼,二楼雅间内。 两名年轻男子靠着窗相对而坐。 其中一人身着银白锦袍,身姿笔挺,一头墨发上缀着玉冠,衬得他目若朗星,眉宇之间英气逼人,一副少年意气张扬模样。 另一人则着蓝衣,狭长的眼眸似潺潺春水,举手抬足之间尽是儒雅斯文。 皆是赏心悦目的好模样。 桌上摆着许多珍馐佳肴,二人却停下箸,一同往窗外看去。 顺着他们的视线,正好瞧见楼下小摊的热闹。 白衣男子看了会底下闹哄哄的场面,嘴角扯了丝笑意:“这刚来可就瞧见了一出好戏!” 蓝衣男子则有些无奈,虚作一揖:“阿珩,让你见笑了。” 第三十六章 稳住 白衣男子正是当朝骠骑大将军顾利苍的独子,顾珩。 顾珩三岁开蒙,七岁能文,十一岁参加州试得中秀才,十四岁参加乡试摘了桂榜,十五岁参加会试、殿试获中状元,金榜题名、三元及第,一时之间风头无两,京中无人不知将军府出了个少年天才。 更有传闻说,若是大梁开设有武举,想必身为大将军之子,顾珩应也是毫无悬念地拔得头筹。 这说法虽夸张了些,可顾珩的的确确是文武兼修,毕竟亲爹是骠骑大将军,世人皆称他一声少将军,他可不能给将军府丢脸。 坐在顾珩对面的蓝衣男子,则是青石县县令之子李清砚。 顾珩薄唇微勾,戏谑道:“清砚大人,还不快快为百姓主持公道!” 李清砚摇了摇头,没理他的话,听了会楼底下七嘴八舌的讨伐,道:“这两位姑娘应是被人害了。” “这不明摆着的嘛,哪有买支簪子就上吐下泻,烧了簪子就没病没灾的,”顾珩轻哼了声:“要我说,若真是如此,这簪子药到病除、舍身护主,怕不是成了精来报恩的!” 李清砚被他胡诌之语逗笑,却仍有些担心两位姑娘:“依你看,此情此景可有解法?” 解法自然是有,只不过…… 顾珩换了个坐姿,左臂微屈指尖抵着额角,眉眼间皆是轻狂不羁:“若换做是我,必然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既受了欺负,当然要好好回敬才是。 …… “两位姑娘,这璇玑簪我们可真不敢用了!” “这、这万一要是冲撞了文魁神仙,降下罪罚来,我、我们可承受不起!” “真不是为难你们,可陈秀才的情况,大伙儿都有目共睹,这簪子是真不能要了!” “是呀,乡试在即,我们可不敢担这风险!” ……群情激昂,人声鼎沸。 里头有真情实感的,有煽风点火的,也有看热闹的。 江琉安静地听着。 一直等到大伙儿都说够了,才缓缓开口:“诸位,今日之事,我们已尽数明了,请大家先听我一言。” 江琉说话声量不大,却音色清冷,语调平稳,似是一阵凉风抚平众人焦灼躁动的情绪。 四周慢慢安静下来,数十双眼紧紧盯着江琉,且听她要说些什么。 “有传言称是璇玑簪害的陈秀才染病卧床,小摊甚是惶恐,我们姐妹俩诚心诚意,不过是想给即将参试的学子添个好彩头,也不知是触了谁的霉头,才有此祸。” 传言、祸事。 这小姑娘一面口称惶恐,话里话外间却是意有所指,将自己撇了个干净。 这是要推托不认?人群中当即便有人皱了眉。 赶在有人开口前,江琉话锋一转,表态道:“但既招了祸事,我们责无旁贷,定是会对各位负责的,请大家放心。” 面色不豫的人便先按捺住了,听她准备怎么负责。 江琉将原本用来交货的预定名单展开,摆好了笔墨:“十日前预定的五十支璇玑簪,若各位想要退定的,请在此处登记,签字后十文定钱我们尽数退还。” 额。 这、这也太顺利了些吧? 今日收了钱来闹事的人面面相觑,他们还需要做什么吗? 哦对了,还有之前卖出的那些簪子…… 刚要开口,却听那小娘子已然想到此事:“之前小摊售出的二十支璇玑簪,若大家想要退货,请将簪子拿过来,一百文尽数退给各位。” 这小娘子倒是个爽利人! 到此地步,大部分人已是满意了。 “那、那已经烧了簪子呢?”人群中有人弱弱地问。 烧了的簪子,再拿来退货,实在有些没道理了。 若是小娘子拒绝,倒也无可厚非…… 众人心中各自计较。 “能退。” 江琉声音清脆,掷地有声:“但凡能辨认出璇玑簪样的,都能退。” 言下之意,只要不是烧成了焦黑木炭,她们都照单全收。 这、这…… 周围人一时惊住了。 烧成半截的簪子,竟也能退? 可这退回去,也不过是块焦木啊…… 众人的各色反应在江琉意料之中,等大家缓过神,江琉又慢慢开口,加了个条件:“只不过退货限至今日午时,若是过了时辰,可就不能退了。” 说到这里,江琉似有些不好意思,面上有些窘迫:“恕我小人之心,也是怕有人以假乱真,到最后都分不清辨不明了……” 众人恍然,亦是理解。 确实,若拖太久,有人自己造出假的璇玑簪拿来退钱可怎么办? 再者说了,眼下辰时刚过,到午时还有一个多时辰,来回跑一趟怎么都来得及。 不自觉的,人们竟是偏向了江琉那一头,替她们着想起来。 顾不上看热闹了,之前烧了簪子的人步履匆匆,急忙回屋去看那璇玑簪有没有留下的残木。 三言两语之间,事态就基本平息了。 退定钱、退簪子的人自发排成了两条队伍,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按照之前说好的,许闲云负责退五十支的定钱,江琉负责退二十支成簪。 等过了午时,已然退的七七八八了。 预定的五十支簪,退了四十九支,共四百九十文定钱。 售出的二十支簪,也退回来十一支,共一千一百文。 好在她们今日考虑到有人可能反悔,带足了铜板,这一千五百九十文倒是够付。 许闲云轻轻吸了一口气,有些心疼。 退定的簪子倒也罢了,都是完好无损的。 可这退回来的十一支,是经了别人手的,脏了裂了火烧过了,收回来也只能作废了,可为了这些,她们还得白白赔出一千一百文。 看着许姐姐鼻尖红红肉痛的模样,江琉有些心疼、又有些好笑,轻轻拍了拍她,小声安慰道:“无妨,咱们沾了魁星老爷的光,如今尽数孝敬他老人家,也是应该的。” 扑哧一声,许闲云差点儿没绷住,委屈悲伤的心情霎时被冲散了。 虽是句安慰的戏言,但江琉那句“无妨”确是实话。 为突出魁星星图,璇玑簪的簪体上并没有设计繁复的纹样喧宾夺主,就木雕本身而言,远不及扭针簪复杂,但制作星图所用的银料却比喜子簪还要多。 换言之,只要银饰还在,成本就收回了大半。 而根据她制作银丝的经验,普通百姓家的柴火根本不够熔化银料。 方才她回收簪子的时候,亦是仔细瞧过,退回来的簪子上,大多银饰都还在。 只不过担心隔墙有耳,这些话不好在这里说。 二楼雅间。 正起身要走的顾珩耳尖微微一动,眉梢轻挑,忽地又坐下了。 第三十七章 赔礼 方才她们二人动作细微,声音也放低了,但并未刻意避着人,像顾珩这样身上有功夫,耳聪目明的,自是听了个清楚明白。 白白赔了那么多钱,不心疼的嗷嗷哭,竟还有心情说笑? 莫名地,顾珩福至心灵。 原以为她们俩打算咽下这个哑巴亏,赔钱息事宁人收场,正觉得没意思,难不成这出戏还没完? 李清砚不会功夫,没有听到江琉和许闲云之间的对话,只是见顾珩站起来了又坐下,便也跟着落座。 顾珩并未料错。 午时已过。 江琉和许闲云收拾好东西,站起身,却并未走。 此时她们身边还有十余人仍未离开。 江琉视线缓缓扫过,目光锁定其中一位大娘,朝她行了一礼,高声道:“请问婶子,您可知陈秀才家住何处?” 这句话顿时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被问话的大娘是附近猪肉铺的方婶子,最是爱看这些热闹,见小娘子礼数周全的给她行礼,更是心里熨帖,热心道:“知道知道,陈秀才家就在那西阳街上。” 方婶子大致指了个方向,好奇问道:“你们是要去见陈秀才?” 江琉颔首:“今日陈秀才没来,我们自是应当登门赔礼。” 登门赔礼! 周围人来了兴趣,悄悄围拢过来。 方婶子目光炯炯,一副看热闹的兴奋模样:“可需要带路?婶子路熟。” 江琉点了点头,一脸感激:“要的要的,谢谢婶子。” 方婶子当即就要走,江琉忙拉住她:“婶子稍待,既是赔礼,总不好空手上门。” 偏头想了想,江琉先是在方婶子的猪肉铺要了一块猪面肉、一块猪里脊,还请了方婶子帮着掌掌眼。 嘿!今日还有这等好事儿。 看了热闹还挣了银钱! 方婶子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给她们挑了两块好的。 嘶……两块猪肉!可真舍得! 江琉接过猪肉,又向方婶子打听:“婶子,除了陈秀才,可还有旁人染了病?” 除了陈秀才…… 方婶子回忆了下,摇了摇头:“倒是没听说旁的人。” 又替小娘子嚷嚷了一嘴,问那围观的人:“你们别顾着看呐,快些仔细想想,可还有人买了簪子后得病的?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边上的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没听说。 咦,这倒是奇怪了。 大家都买了簪子,怎么只陈秀才一人出了事。 江琉将众人变幻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中冷笑,方才还有九支簪没人来退,她怕之后又有人借此生事,今日便当着大家的面将此事敲定。 只有陈秀才一人。 这方婶子倒是上道,替她问了。 见没人听说,江琉二人与方婶子,以及后面跟着看热闹的小尾巴,再一道去了布行,给陈秀才家扯了块结实的布料,又去买了些米面。 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一行人队伍越来越长,浩浩荡荡地往陈秀才家里去。 广聚楼。 “走,咱们也跟上去瞧瞧!” 顾珩一马当先,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楼跟上队伍。 这风风火火的性子。 李清砚暗叹一句,与掌柜的结了账,也缓缓跟了上去。 一行人一路直奔陈秀才家,在门口站定。 江琉与许闲云提着东西,上前几步,腾出一只手敲了敲门:“请问陈秀才在家吗?” “来了。”一名妇人在里头应声,应是陈秀才的母亲。 不多时,门缓缓打开。 陈母才开了门,差点儿吓得将门关上。 这、这是什么情况? 自家门口怎么聚了一堆人! “伯母。” 江琉等陈母缓了缓,开口道:“我们是前几日卖璇玑簪的摊主,听闻陈秀才买了簪子后染了病,心里过意不去,特前来赔礼!” 说完不等陈母反应,江琉和许闲云侧身挤进大门内,将手中带着的东西纷纷放在地上,又恭敬地朝她行了一礼。 这、这……她该收吗?她该怎么办啊? 陈母直接怔愣在了原地。 好在陈秀才听到动静,疾步走过来,开口便是拒绝:“两位姑娘,这些我们不能收,请拿回去吧。” 江琉摇了摇头,看着陈秀才认真道:“不可。因我们之故,连累你受了罪,应当赔礼,还请陈公子收下。” 江琉这话是真心实意。 陈秀才不过是个被选作棋子的倒霉蛋。 江琉之前就猜到陈秀才与幕后之人无关。 三年苦读就为参加乡试的陈秀才,绝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也不会拿科考的事情做文章。 他买璇玑簪,也是想求一个顺顺利利。 却因为她们二人白白受了一番罪,她们合该赔礼,更该揪出幕后黑手给他赔罪。 只愿此番波折不要影响他参试。 陈秀才皱眉,犹豫了几瞬终是下定决心:“二位姑娘,可否移步,进屋详谈?” “好。”江琉并不意外。 几人进了屋,关上了门,没管外头的人。 热闹看了一半,不上不下的,围观的小尾巴们在周围找了个茶摊,一道坐下喝起了茶。 也有人等不住先走了。 顾珩扯着李清砚,也找了个清净的地方坐下。 屋内。 陈秀才引着他们在外屋落了座,先是给二人倒了水,搓了搓手,似是有些难以启齿:“两位姑娘,我得病的事,应与二位无关……” 江琉知他要说什么:“我知道。” 陈秀才一愣。 江琉不想浪费时间,三言两语地将自己的猜测尽数告诉陈秀才。 听着听着,陈秀才蹭的站起来,斥道:“可知是何人如此凶狠恶毒!” 他、他还以为是自己得罪了人! 江琉摇头:“我们今日来,便是想与你们了解情况,好揪出那人。” 陈秀才问:“二位尽管问,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江琉便请陈秀才将他染病前后大小事都细说一遍。 陈秀才不愿错漏线索,一边回忆一边说。 那日陈秀才买了璇玑簪,在市集随处逛了逛,便回了屋温书。 一路学到了晚上,又与母亲一道用了晚饭,当天夜里便开始腹痛。 原以为是吃坏了东西,不曾想第二日症状愈发严重,于是母亲便出门请了大夫。 大夫是保和堂的许大夫,许大夫诊脉后对症开了药,可喝了药仍不见好转,后又请了其他的大夫医治,仍是没有效果。 那会儿陈秀才已是面容惨白,连神志都有些涣散了,陈母急了,出门寻大夫的路上不知道是谁念叨了一句“魁星降灾”的话,一转头却寻不见人影。 第三十八章 线索 陈母那会儿焦头烂额,便将那四个字听了进去。 转头便去了青石县著名的道观——白云观。 好巧不巧,在白云观大门口撞见了无忧真人。 无忧真人听了陈母所言,二话不说就和她一道上门。 到了家中,无忧真人先是看了看卧床的陈秀才,一眼就说灾祸缠身、情况不妙。 陈母吓得不行,忙求无忧真人施法救他儿子。 无忧真人在家中四处转了转,捏了诀作了法,终是寻到灾祸之源——便是那璇玑簪。 无忧真人便道那是冲撞了魁星,上天降罚,需速速毁去。 陈母连忙将那璇玑簪烧了个干净彻底。 做完一切,无忧真人再去看陈秀才,说是周身黑气都散了去。 只恢复身体还需将养些时日,为了帮助陈秀才尽快恢复,无忧真人还留下了清心丸。 当场服下后,陈秀才就觉得好多了。 陈母千恩万谢的送走无忧真人,还给了银钱。 这便是全过程了。 江琉皱眉不语。 许闲云奇道:“这无忧真人也来的太巧了些。” 是啊,像是在门口等着陈母一般。 江琉问:“陈公子,那清心丸可还有剩余?” 陈秀才点了点头,从里屋取出一只瓶子递给她:“无忧真人给了一瓶。” 江琉接过,拔出瓶塞嗅了嗅,一股清香醒脑的香气扑鼻而来,仔细数了数,瓶中还剩四粒:“这清心丸你只吃了一粒?” 陈秀才道:“没错,无忧真人临走前说,若是还未好转就尽数服下,可我吃了一粒当下就觉得好多了,就没多吃。” 若是吃了一粒还未好转,就尽数服下余下的四粒。 江琉直觉这话有古怪。 陈秀才吃了一粒后,明明当下就觉得好多了,为何无忧真人还要多此一言?又为何是留下四粒? 除非,无忧真人觉得他的病情可能会反复。 而这瓶子里,有对症的“良药”。 江琉倏地握紧瓶身。 也许……陈秀才根本不是染病,而是中毒。 小心将四粒药丸倒在桌上,江琉一粒一粒看过去。 陈秀才和许闲云趴在桌子上与她一起观察。 这四颗药丸外表漆黑,大小也差不多,许闲云看不出区别,问江琉:“妹妹觉得这药丸子有古怪?” 江琉颔首。 若不是大小,那便是重量。 江琉一粒一粒捏起药丸,仔细感知在手中的分量。 托这些时日熔炼银子的福,还真让她找到了那与众不同的一颗。 心下有了判断,江琉将药丸子装回瓶中,又托陈秀才手写一张封条。 解决了对症“良药”,下一步该研究“病”从何来。 据陈秀才所言,买到璇玑簪的当天晚上,他就发了病。 那“病”的诱因,只能出现在他买到簪子那一刻到“病”发之前的这一段时间里。 江琉想了想,开口问了几处细节。 “陈公子,那日买到簪子后,你在市集上可有采买什么物件?或是吃喝了什么东西?” 陈秀才仔细回忆:“没有,我买了簪子后,并未在市集上多逗留,只想着快些回屋温书。” “回家后你便一直在自己屋里温书?” “是的,一直看书到了晚饭的时候。” “那日饭食可有不寻常?” “没有,我也想过是不是吃错了东西,可那日我与母亲共同用了饭食,母亲并未得病。” 也不是饭食……江琉有些头痛,一时也没了思绪。 许闲云提议道:“不若我们去你屋子里瞧一瞧,说不定能找到线索?” 陈秀才自是应允,带着她们进了自己的房间。 屋内陈设十分简单,一床一桌一椅,桌上摆着书册、笔墨、油灯、茶盏等物,角落处立着一只衣柜,柜边放着铜盆架。 许闲云转了一圈,猜测道:“那不成是水有问题?” 陈秀才此时多少有些猜到自己是被下了药,闻言后背发凉,汗毛根根竖了起来,结结巴巴道:“可、可水缸里的水都是从井里打的,这几日我也是日日饮水,并、并无异样……” 的确,若是毒在水中,且不说陈母也要饮用,病好后陈秀才亦是照常喝水,并无不适。 得是一个,陈母接触不到,但陈秀才当晚一定会接触的地方。 并且根据无忧真人临走的表现,那东西应还有残留。 “莫不是这灯油?”许闲云目光忽地定在了桌面烛台上。 有可能。陈秀才若是夜间温书,必点灯油,若将药混在火烛中,自是能让他“染病”。 可那人又如何确定陈秀才夜里会温书呢?若是陈秀才没有晚上看书的习惯,这出戏可就唱不下去了。 毕竟他们只有十日的时间,定是会选一个更加稳妥的地方。 不起眼,但陈秀才一定会接触到的地方……江琉的目光落在铜盆架——上面搭着的面巾上。 陈秀才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将面巾取下来递给她:“这面巾有古怪?” 面巾是白色棉布制的,触手柔软,江琉问:“这是新的手巾吗?” 陈秀才一愣,呐呐道:“那日无忧真人说贴身的衣物帕子都要烧掉,去去秽气,我娘没舍得烧,就全部更换了,这、这有什么不对吗?” “原来的那块在哪里?” 陈秀才忙打开衣柜,将一叠衣物抱出来,最上面的正是那块面巾。 江琉拿起在指尖搓了搓,不似新的那块柔软,触手硬邦邦的,颜色还有些微微发黄,细嗅之下,似是有一股异香,极浅极淡。 把面巾和药品一起收好,几人回到外间,简单商议了后续计划。 “陈公子何时出发参试?” 乡试定在八月初九开始,今日已是七月十七,为免路上耽搁误事,各地学子通常会提前几日到达省城。 “明日就出发了,”陈秀才挠挠头:“可是还有什么事还需要我帮忙?不如我晚几日再走吧。” “陈公子已是帮上大忙了,眼下乡试要紧,别耽误正事。”江琉婉拒了他的好意,冲他眨眨眼:“我们可还等着你高中解元,替我们正名呢!” 虽是戏言,却是真心。 …… 陈秀才屋外。 两个小娘子进去快一炷香了,外头人有些等不住,焦躁起来。 “阿珩,那两位姑娘怎么还不出来?”李清砚眉宇间泛起担忧:“莫不是陈家不饶人?” 顾珩闻言,笑意在眼底漾开。 他老神在在地喝了口茶,这茶摊的茶叶粗糙的很,涩地他龇牙咧嘴了好一会儿,才半真半假道:“赔礼嘛,自然要灰头土脸,扫地出门才像个样子嘛。” 第三十九章 入观 仿佛是应了顾珩的话,陈秀才家的门唰的开了。 陈母骂骂咧咧的声音响起:“我真是看错你们二人了!原以为是来诚心诚意赔礼认错来的!” “结果呢!”陈母一把将两人推出门:“字字句句都是辩解!” “我家春生因你们的东西遭了罪,那可是无忧道长金口玉言!你们二人非但没有一句道歉,还说与你们无关!” “真、真是巧舌如簧!”陈母一手颤抖着指着二人:“走远些!别再让我看见你们!” 碰地一声,大门紧紧合拢。 门外看客手中的瓜子都掉了一地。 陈家母子孤儿寡母,邻里间向来是和和睦睦的,何曾见过陈母这样疾言厉色的模样!显是气的狠了。 也不是那两个小娘子说了些什么,让陈母气成这样…… “伯母……”江琉手暗中掐了下大腿,盈盈垂泪:“我们并非辩解,只是想弄明白是怎么冲撞了神仙……” 一旁的许闲云亦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也是,她们想弄明白其中关窍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以后还是要做生意的嘛,可也不能直接那问刚刚病了一场的陈家呀,这不是朝人心口捅刀子嘛! 方婶子磕着瓜子摇了摇头,热心给她们支招:“你们想要弄明白,不如去向那白云观的无忧真人请教请教。” 白云观? 边上,李清砚轻轻拿胳膊肘戳了戳顾珩:“阿珩,这不是你们借宿的地方吗?” 此事竟然还跟白云观有关。顾珩眯了眯眼。 江琉似是恍然大悟:“是了!无忧真人既能解郭家之祸,也定能解我们心头之惑,多谢婶子教我。” 江琉朝方婶子拜了一拜,扭头就往白云观去。 …… 门内一侧。 陈母长出一口气,问儿子:“春、春生,娘方才可出了差错?” 她、她还没发过那么大的火呢。 陈春生笑着摇摇头:“没有,娘气势恢宏,效果甚好。” …… 白云观是青石县城中最大的道观,常年香火鼎盛,偶有过路的旅人会来此借宿,但却不是什么人都能留得下。 道观的主持是白云真人,寻常不得见,观中另有大大小小数十名道士,无忧真人便是其中之一。 白云观坐落于县衙西侧,在西阳街尽头靠近北城门之处,离陈秀才家不远。 “真人,她们往这边来了!”一个小道童慌慌张张,冲进了白云观西边的一间屋子。 屋里无忧真人手一抖,刚收拾好的包袱掉在床上:“怎么来的如此快!” “听说是要来找您请教魁星的事儿。” “请教?” 怎么和想的不一样?他还以为是来兴师问罪的呢。 无忧真人掏了掏耳朵:“她们刚从陈秀才家出来?是何情形?” 小道童按照见到的答了:“她们被陈家赶出门了,还被陈大娘骂了一顿,好生可怜。” 哦? 方才他听闻陈家将人请了进去,还以为事情出了纰漏,着急忙慌的收拾包袱要溜。 没想到她们径直往道观来了。 白云观离那陈秀才家不远,现在背着包袱出去可能会撞上那一堆人,显得自己心虚,要是损了名声可就不好了。 再者说,陈家现下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即便那两个女子有所怀疑前来质问,想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更何况,白云住持外出云游还未归来,如今也没人能把自己怎么样,不如先留一留,看看情况再决定。 想到白云主持,无忧真人脖子缩了缩有些心虚,又挺起胸膛。 打定主意,无忧真人将刚收拾好的包袱随意塞进衣柜中,端坐于房中等人上门。 小道童有些不解:“真人不去云游了吗?” 无忧真人轻咳一声:“既有人寻上门来请教,总得等她们一等。” 不过几里地的路,江琉和许闲云很快就到了。 看着门头上“白云观”几个大字。 江琉二话不说,拉着许闲云刷的就跪下了:“求见无忧真人!” 门口道童吓了一跳,朝她们行了一礼,匆匆忙忙进去通报。 屋内。 无忧真人掸了掸道袍,将拂尘向后一甩,在镜中好生欣赏了一番自己仙风道骨的模样,才慢悠悠地往门口去。 行至观门,无忧真人哎哎哟哟地疾步上前,将二人扶起来:“可行不得如此大礼呀!” 江琉顺势起身,又哽咽朝他一拜:“大家都说我们姐妹二人做的簪子冲撞了魁星大人,还请无忧真人教我,若我们将簪子都收回来,是否魁星大人就不恼我们了!” 无忧真人捋了捋胡须,右手掐诀故作玄虚:“魁星大人宽容,你二人并非故意,下回不再犯即可。” 心下却道,魁星大人恼没恼我可不知道,可有人是真恼上你们了。 他收钱办事,点到为止即可,况且那人也没叫他毁了这些簪子,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徒增麻烦。 江琉和许闲云似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相视一笑。 “多谢无忧真人。” 江琉先是谢过他,又继续道:“真人,秋闱在即,我们姐妹二人想在白云观为众位考生祈福,求得魁星大人保佑,还请真人相助!” 祈福? 围观人群骤然静了下来,这两位姑娘倒是有心了…… 无忧真人一愣,怎还有这一出。 再说祈福你自个儿祈就是了,拖上我做什么! 江琉不给他反应的机会,说着便要跪下:“冲撞在前,我们姐妹二人心下惶惑,生怕哪里做的不到位,反倒弄巧成拙,还请真人怜我们一片心意,相助一二!” 无忧真人不自觉伸手扶她,却忽地一愣,袍袖相交之间,有一物塞了过来。 是块碎银! 无忧真人不着痕迹地在手里掂了掂,心想这小娘子倒是上道得很。 拒绝的话终是没能说出口,无忧真人“勉为其难”地应下来:“你们二人倒是有心了,随我来罢。” 无忧真人一马当先,领着江琉和许闲云进入白云观内。 至此,今日的热闹算是看完了,人群三三两两地散了去。 李清砚叹一句:“这二位姑娘倒贴了银钱,还愿意为各位学子祈福,真是心善。” 顾珩也没料到还有祈福这一出。 难不成他猜错了,她们是真的被扫地出门了,来打感情牌的?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李清砚没等来他回应,兀自问道:“阿珩,你可要去府上坐坐?” 啊!顾珩回过神:“自然要得!还没拜见令尊令堂呢!青荷妹妹也许久未见了!” 第四十章 李府 李府。 明日李清砚便要出发去省城赶考,今日李府上上下下都忙得团团转,准备这个,准备那个,生怕大公子饿了冷了哪里难受了。 “快!现在已经入秋了,夫人说要将这锦被也装箱!” “还有叫厨房准备一些枣花酥、茯苓糕、佛手酥、核桃酥,再蒸些金乳酥、胡饼、糖饼能放得住的,公子爱吃。” “对了,别忘了定胜糕!” “子墨!公子的笔墨纸砚都备好了吗!” “都备齐了!” “再去查一遍!” “好勒!” …… 顾珩与李清砚刚进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兵荒马乱,有的丫鬟小厮路过他们,也都只来得及匆匆向二人行一礼告罪。 李清砚扶额,这也太夸张了些。 顾珩却觉得有趣,他参试那会儿,倒是不用出门远行,都在京城里,可他爹娘也是事无巨细准备了许多东西,看起来比他还要紧张。 原来天底下父母都是一个样。 李清砚带着顾珩往厅堂去。 此时李县令还未下值,厅堂里人声嘈杂,人来来往往,地上摆着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箱笼,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最里头站着两人,正是李夫人与李青荷。 “母亲。” “娘!” 喊得第一声淹没在人声中,李夫人根本没听见,李清砚只好大声又喊了一次。 这下李夫人终于听到了,扭头看清来人,忙带着李青荷迎了上来:“珩哥儿来了!多年未见,又长高了!” “夫人真是风华不减当年。”顾珩笑着与李夫人行礼。 李夫人不过三十年岁,今日为图喜气,特意穿了件团蝶百花芙蓉裳,衬得她端庄华贵,从容大方。 得了顾珩一句夸,李夫人心里高兴,笑骂他一句:“就你嘴甜。” 顾珩其实并不常来李府,上一回好像还是在五六年前。 那会儿李青荷不过八九岁,虽能认得人了,但时日过去太久,记得不是十分清楚。 但她常听爹娘和哥哥说起这位将军府的大公子,说他如何少年英才,文武双全,如何年纪轻轻就连中三元,一片大好前途。 在李青荷心中,她遇到过的最厉害的男子便是爹和哥哥。 可听起来,顾家公子似是比哥哥还要厉害呢。 且、且今日一见…… 这位大公子长得也很是好看。 李青荷低下头,双颊微红,莫名起了些女儿家的羞涩之意,上前一步福了福身:“青荷见过顾公子。” “青荷妹妹也长大了。” 顾珩倒没发觉李青荷的细腻心思,只还当她是小妹妹呢,一副长辈模样与她招呼了一声。 李夫人在一旁看看顾珩,又看看李青荷,心下暗叹。 自家女儿的心思,当娘的一眼就瞧明白了。 珩哥儿确实是个好儿郎,但不是自家能够得上的。 顾珩如今不过十六岁年纪,却已是大名鼎鼎的文状元,虽圣上还未给他加上官身,可他毕竟是顾大将军的独子,日后即使不当文官,也会子承父业,成为将军府的主人。 顾大将军战功赫赫、威名远播,半壁江山皆为顾家铁军所守,圣上特敕封其为骠骑大将军,官从一品,位列三公,赐将军府一座,是何等的尊荣礼宠。 而他们李府老爷,不过是一个小小县令而已,门不当户不对,顾家看在往年他们照看顾珩的份上,愿意与他们来往,已是李家高攀。 虽然顾珩每次来青石县,都会登门拜访他们,她也能亲切称他一声“珩哥儿”,但礼数只是礼数,往日情谊也只是情谊,他们却不能有贪求之心,起攀附之意。 自己还需好好与青荷说道说道,莫要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李夫人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未显分毫,将杂念抛了个干净,热情地引着众人往膳厅去。 今日李府设了宴,一是迎顾珩,二是送清砚,厨房已准备的七七八八,只等老爷回府即可开宴。 几人先是在膳厅边上的小茶室内落了座,闲聊谈天起来。 下人有眼色地上前奉了茶,摆上瓜果点心等茶食。 李夫人尝了一口茶,问顾珩:“此次顾夫人也来了吗?” 顾珩颔首:“母亲也来了,不过今日她不得空,我就自个儿来叨扰了。” 母亲每隔三五年就会带着他出门游玩一趟,游玩是真游玩,可实则回回都会经过这青石县,到了这儿之后,又总是避开他独自行动,说是要走访什么故友。 他少时好奇,偷偷摸摸跟了几回,却总是不知怎么的就跟丢了。 久而久之也就歇了心思,总归他娘亲能全须全尾的回来就行。 母亲走访故友通常需要十天半个月,而他之前尚未完成文试,学业不能停,于是就拜托了李县令照看。 那些日子顾珩就和李清砚一道跟着李府的教书先生读书,一来二去的也就熟识了。 正因如此,李夫人听说顾夫人没来,倒也不觉得奇怪:“你娘有事要忙,珩哥儿就跟着咱们,今日厨房特意寻了几只活蟹,做了一蟹三吃呢!” 还未到八月,活蟹难寻,想也是费了好一番心思的。 顾珩冲李清砚眨了眨眼:“多亏了清砚兄,今日才有此口福。” 蟹音似解。 参加乡试之前吃蟹,寓意中解元,这是想替大公子求个好彩头。 李清砚一笑:“有你这位前任状元在,已是最好的彩头了!” “可不是么!” 李夫人笑应了一句,又向顾珩讨教:“珩哥儿前年中解元,去年中状元,可有什么独到经验可以传授传授砚儿的?咱们也不看那么远,就说那乡试,该如何应对为好?” “唔。” 顾珩摸了摸下巴,倒是认真想了想:“乡试主要有帖经、墨义、策问、诗赋四种,帖经和墨义熟读经文注疏即可应对,诗赋的格律体裁固定、重韵美,这几样清砚兄台文采斐然、游刃有余。” “而策问一项则需经史与时务兼顾,讲究理气词法,切忌脱离实际、顾盼犹疑。” 前一句是夸,后一句则是提点了。 顾珩熟悉李清砚的性情,若是遇到极难的试题,他也定能不慌不乱、迎难而上,就怕他自己思虑过多,化简为繁,导致偏离了题意也偏离了本心。 而策问恰恰看中理气词法,气不顺,则理不直。 李清砚知道这些都是顾珩的善意忠言,仔细听后用心记下。 正随意聊着,门房来报,李老爷回府了。 终于可以开宴了。 李夫人来了精神,吩咐下去:“上菜肴!” 第四十一章 祈福 李府今日倒的确费了一番心思。 各式各样的菜肴堆了满桌,碧绿的菜叶混着喷香的肉片,香气四溢的红烧狮子头,白嫩鲜美的清蒸鱼,金黄酥脆的炸豆腐,上等松茸搭配山泉水煮成清新甘甜的鲜汤,玉盘珍馐,令人食指大动。 再说这活蟹,亦是做了三种吃法。 第一种是水煮螃蟹,再佐以橙膏,厨房特意配了橙齑,即将橙子的果肉挖出,加一些细盐,捣烂成泥,再调入一些醋和姜末,是吃蟹肉的最好蘸料。 第二种是拨蟹粉,这是个精细吃法,先将螃蟹拆散,剥出蟹钳、蟹腿内的肉以及蟹壳内的黄膏白脂,再将剥好的蟹肉与蟹膏拌在一起,再填回蟹壳中,淋以五味,蒙以细面,做成蟹饆饠。 第三种是烤螃蟹,每个人亲自动手,把喜欢的调料搭配做成浓汁,浇到带有蟹膏的螃蟹上,然后直接上火烤熟,这样各自按照自己的口味调制,颇有趣味。 吃完了蟹,再喝一盏紫苏汤,落胃满足。 李清砚还独得了三粒桂圆,叠放成一小碟,寓意连中三元。 用膳用得差不多了,下人适时撤去餐碟,换上茶饮小食。 今日李府可是将珍藏的顾渚紫笋茶都搬了出来。 牡丹花笑金钿动,传奏吴兴紫笋来。 顾渚紫笋是当朝贡茶,李府也是得了朝廷赏赐才有这两小罐,珍贵的很,平日里李老爷自己都舍不得拿出来喝。 顾珩尝了一口茶汤,甘甜生津,滋味鲜爽,竹香和茶香交织萦绕,清香扑鼻,确是好茶。 再配上清甜的茶果子,滋味甚好,顾珩一口点心配一口茶,吃得不亦乐乎,耳听李清砚提及今日那璇玑簪的热闹,还时不时插上一两句话。 李夫人听到那两姐妹尽数退还了银钱,还愿意替诸位学子祈福,有些惋惜:“那两位姑娘倒是心善,若是有冤情何不来报官?县衙自有明断,偏偏白白咽下这口气。” 顾珩摇头晃脑:“非也非也,此时人证物证皆有不足,不是呈堂证供的好时候。” 李清砚奇道:“阿珩是觉得这两位姑娘留有后手?” 顾珩唔了一声,含糊道:“猜测罢了,且看她们二人行事作风,不像是会忍气吞声的类型。” 特别是那个做“妹妹”的,顾珩在心中暗暗补充,一双盈盈美目浅笑盼兮,可里头装的都是冰凉刺骨的寒意,吓人得很。 李青荷撇撇嘴,却是有些不高兴:“可前几日我才买了支璇玑簪送给哥哥,原是一片心意,倒是弄巧成拙了,虽说哥哥不在意,可我这心里头,总像是吞了针似得难受。” 今日若非哥哥拦着,她也定是要去那小摊退了簪子的。 李清砚有些无奈:“青荷,我早与你说过,莫要相信这些子虚乌有的流言蜚语,你作为县令之女,为人处事更要公正无私,无偏无颇,今日若连你也去她们那儿闹了,不用明日就会传遍街坊,若那二位姑娘真有冤情,你又该当如何?” “该如何就如何!若当真有冤,等查明真相,我给她们赔不是就是了!”李青荷有些委屈,她不过是替哥哥着想,不想触霉头,反倒被哥哥一番教育。 “青荷,莫要耍性子。” 一直未说话的李县令此时开口道:“你可知有多少人根本等不到查明真相的那一日?退一步讲,即便真相得以水落石出,可在那之前含冤之人已经受到的委屈,又该如何消解、如何补偿?” 李县令语气有些严厉。 他想到了衙门里的几桩经年悬案,也想到了苦苦支撑等不到真相,被世人之口吞噬而选择自戕的心死之人。 轻信轻发,听言之大戒也。这个道理,他希望女儿能明白。 父亲面色严肃时,李青荷总是怕的,此时也不敢顶撞,乖巧称是。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顾珩左看右看无人开口,只好自个儿打破沉默,提议道:“不如清砚便将那璇玑簪带上去参试,如此拔得头筹,既全了青荷妹妹一片心意,又好堵住世人悠悠众口。” 她、她好像不是这个意思吧? 李青荷觉得顾公子这话对又不对,可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 李清砚感激地看了眼顾珩,马上接话道:“阿珩这个主意好。” 说完便吩咐子墨将璇玑簪装箱。 夜幕降临,众人茶足饭饱,就到了分别的时候了,顾珩不要李府派人相送,自个儿慢慢一路散步回了白云观。 …… 顾珩这边吃饱喝足,江琉那边可没这么好的待遇了。 跟着无忧真人入了前殿后,江琉与许闲云二人将竹篓子放在了一旁,一人选了一处蒲团,恭敬行了一礼三叩首礼。 “真人,请问应如何祈福?” 这前殿来来往往都是百姓与弟子…… “随我来。”无忧真人轻咳了一声,到底有些心虚,将她们二人带去了西边偏殿。 此处离自己的袇房也能近一些。 西偏殿人虽不多,但仍是有香客、同道在的,无忧真人像模像样地与她们讲了五轻五重、讲究礼仪云云,再带着她们敬神上供,静坐诵经。 三人在西偏殿一直静坐到了日暮时分。 吱呀一声。白云观观门合拢。 无忧真人眉毛抖动一下,如同大梦初醒般睁开了眼,见她们二人仍是岿然不动,一副了然的语气:“行了,人都走了,你们也别装样子了。” 江琉闻声也睁开了眼,转头看向他,似是讶异:“真人何出此言?” 许闲云也附和点头:“方才真人不是说,要一直静坐至戌时吗?” 无忧真人瞪眼:“我那是说给旁人听的,好显得你们心诚!现在人都走了,你们也不用做戏了。” 江琉心中冷笑,面上故作不解:“真人莫不是误会了!我们姐妹二人绝非做戏,是真心想要替诸位学子祈福。” 这无忧真人果然只是个收钱办事的草包。 她俩这一出倒是把无忧真人整迷糊了,他原以为二人是想要将功折罪,在坊间搏一个好名声,来白云观祈福也不过是道说辞,实则是来装装样子的。 却没想到,这二人竟是来真的? 莫不是个傻的?无忧真人眼珠子转了转,暗暗想着。 江琉将他神色尽收眼底,适时补了一句:“真人还说了,酉时过半方可去斋堂用饭,现下离时辰还有约半柱香呢。” “是了,方才我看错时辰了。”无忧真人清了清嗓子,另起了话头将刚才的事儿带过去:“待会儿用完了饭,我还有晚课要上,你二人可继续在此静坐,结束后可往客堂去,自会有弟子安排住宿。。” 她们自己愿意在这儿待到大半夜,他可不奉陪! 第四十二章 揭瓦 无忧真人虽懒了些,但眼前不过是两个十五六岁的丫头,自己将人带了进来,总不能连吃住都不管,传出去有损他名声。 再者说了,白云观中亦有客堂供人留宿,左右不用他费心安排,不过指个路的事儿。 话说到此处,无忧真人耐着性子陪二人再继续坐了半柱香,便麻溜的拍拍屁股走了。 回到袇房,无忧真人一下躺倒在自己的床榻上,舒舒服服眯上了眼,顿觉全身酸痛之感都消散了不少,心下更是庆幸不已,若再陪着她们坐到戌时,他这把老骨头可都要散架了! 另一厢。 江琉与许闲云一道用完饭,折返回西殿。 此时道观正殿中正在进行晚课,无忧真人走了,西殿中就只剩下她们俩,按照之前商量好的,许闲云避开人,趁着夜色悄悄离开白云观。 这一日猝不及防发生了许多事情,先前他们未怕长辈担忧,只来得及用青信鸟捎了句简短的口信给周老他们,此番总要回去一趟将事情尽数告知,并且那不同寻常的面巾和无忧真人的清心丸,也都需要梅姨帮着看看。 江琉便一人留在白云观静坐,若有人寻过来,也好应对。 正殿中的诵经声声声入耳,江琉听着听着,竟是缓缓入了定。 任脉、督脉、冲脉、带脉…… 仿佛回到了九烟阁,全身经脉运转几个大周天,再专注几处关键要穴集中攻克,几番下来,竟是隐隐有了更上一层楼的迹象。 宛若潺潺流淌的小溪,慢慢汇聚成了奔涌的江河。 九烟九式作为内力修炼功法,至精至简至纯,越是修炼愈能体会到妙处。 有了上回走火入魔的经验,江琉这次也不贪功冒进,自觉练的差不多就停了下来。 夜色越来越深,许师姐还未回来,不知一切是否顺利。 江琉想了想,又练起了拈花指。 拈花指只有一技,专练指头拈劲,阴柔阳刚兼具,功法江琉早已烂熟于心,有了充沛的内力加成,练习起来果然更为得心应手。 空手练习凝力数次后,江琉从袖带中掏出一个布袋,袋中存放着绿豆、黄豆、石粒、铁砂、铁珠、钢珠等物,大大小小、软硬兼有。 先是拈起三粒绿豆并指用力旋转—— 轻轻松松,三粒绿豆均应指而碎。 成了! 江琉又惊又喜,绿豆碎的撒了一地,虽未到粉末的程度,但她的的确确仅凭指头之力就将绿豆捏碎。 有了第一次的成功,江琉又取出一粒黄豆,黄豆比绿豆要稍大一些,更不好聚力,尝试了几次才捏碎一粒。 下一个,便是三粒黄豆、枝豆……江琉带着股兴奋劲儿,不知疲倦似地逐级练习,直至力竭。 另一边。 顾珩踏着月色走进白云观,远处传来道士们郎朗诵经的声音,忽地似是想起了什么,正要回自个儿客屋的脚步顿了顿,扭头问一旁:“玄影,她们二人现在哪儿?” 漆黑夜色中倏地出现一人,身影鬼魅轻巧地落在顾珩身后一步。 “回公子,其中一位仍在西殿,另一位方才离开了,似是往城外去了。”暗卫知道公子问的是谁。 城外? 顾珩袖中摩挲着拇指,挥手示意暗卫退下:“不必再跟了。” “是。”暗卫双手抱拳领命而去。 月色清亮,庭院深深,白云观院子里栽种着几株桂花树,这几日气候微微转凉,不少枝头缀着花苞,将开未开,在一片月色中颇有些意境。 顾珩背着手立在院子里,欣赏了好一会,脚步一转,往西殿去了。 西殿中灯火通明,却无半点响动,安静地让人不觉怀疑里面是否真的有活人。 顾珩偏头仔细听了听,边上正殿传来的诵读声中,似是交杂着一道清浅的呼吸。 眸中浮出几分笑意,顾珩掩去周身气息,足尖轻点飞身而起,轻而易举落在了屋顶上方,未发出一丝动静。 俯下身,轻轻揭开一片瓦,透过孔洞向下看去。 烛影摇晃,一室静谧。 殿堂正中央,端正坐着一名年轻女子,正是白天两人中做妹妹的那一位。 女子身形修长,即便是坐姿,脊背仍是挺直如松,不见一丝颓态,明明看着似才及笄之年,正是小姑娘如花似玉最爱打扮的时候,却偏偏一身素衣,发丝亦是只用一根木簪简单挽起,全身上下竟无一处配饰,若与京城里那些个官家小姐比,可以说是素得出奇了。 说起来,倒是那位做姐姐的更像个年轻姑娘家。 以顾珩此时的角度,只能看见她清丽的侧脸。 女子神色清淡,呼吸绵长,面上未施粉黛,一如既往的素,皮肤却莹莹如玉,柔嫩的脸庞上一对凌厉的眉,微微颤动的睫羽,精致小巧的鼻尖,不点而朱的唇瓣…… 分明她此刻正闭着眼,没作什么神情,却比满室烛光还要明亮耀眼,让人一眼难忘。 意识到自己盯着人家姑娘看了许久,顾珩破天荒地生出些不自然的别扭神情。 虽然人家姑娘不知道,此处也无其他人在,但他今日到底做了回梁上君子,还暗中窥探年轻姑娘,总是失礼。 想他堂堂顾家大公子,向来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何曾做过这等偷偷摸摸的事? 若是传出去叫京城里那些公子哥知道了,脸都要丢光了。 思及此,顾珩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眼看向别处。 忽地,他目光凝住。 这手势…… 只见女子三指呈并拢状态,先是徐徐向外旋转,画出圆弧状,再内旋同样的幅度,极有规律。 顾珩眉梢狠狠一跳,心下讶然:她这是在练功? 不,她竟然会功夫? 她们到底是什么来头? 再细细看去,女子指节相交之处似是有一物…… 这是何物? 到底距离太远,那东西又极小,顾珩有些看不分明,遂微微低头,想凑得更近一些。 可震惊之下,他忘了自己人还趴在屋顶,一时不察脚下一滑,咔嚓一声,踩碎了一片瓦。 坏了。 顾珩心下哀嚎,一世英名要毁于一旦了。 殿堂中。 江琉聚精会神,正尝试拈碎指尖的石粒,这已是第五十二次了,她还未能成功。 欲速则不达,下次再练吧。 江琉正要收势,忽听头顶上方传来一丝轻微的、瓦片碎裂的声音。 有人。 江琉猛地抬眼,将手中石粒向那声响之处掷去。 第四十三章 初遇 那粒石子来得很快,投掷的人用了全力且准头极好,瞬间就精准穿过屋顶的瓦片空当,飞冲到顾珩眼门前。 顾珩避无可避,手掌轻拍,一个闪身躲开石子,身体失去平衡,只好借力几步踩着桂花树冠跃下屋顶,轻飘飘落在庭院中,刚才稳住身形,就撞上从屋子里追出来的江琉。 四目相对,一人眉头紧蹙,带着些许审视的意味,一人则避开视线,低头整理自己的仪容,掸去衣襟上散落的桂花。 江琉直视来人,暗中捏紧手中钢球,问:“你是何人,有何目的。” 眼前男子穿着一身银白锦袍,初看不起眼,实则襟边袖口等处皆用金线绣满了繁复花纹,若她没看错,衣服布料用的还是极为名贵的云锦缎,即使在京城中也并不常见。 青石县地处偏远,何时来了这样的清贵人物? 顾珩将自己上上下下打理妥当,才抬眸看她:“姑娘莫要误会,我并无恶意,只是在白云观借宿的住客,今日听闻姑娘要为众学子祈福,心中好奇又无意打扰,才出此下策……” 说到此,顾珩露出一丝惭愧之色:“惊扰了姑娘,是在下的不是,还望姑娘见谅。” 顾珩这话虽有些避重就轻,但确是实话,因而回答得十分坦荡,目光也并无躲闪,一副任人打量的模样。 在白云观借宿的住客?那便不是青石县的人了。 江琉戒备之色未退,追问道:“你不是青石县人?是从何处来?” 一双清澈的眸子里皆是警惕和冰冷。 知她是疑心自己与今日害她的人有关,莫名地,顾珩不想被她误会,更不想替人背黑锅,遂脱口而出:“在下姓顾,京城人士,此番是外出游历,途径此处,今日才到的青石县。” 顾珩答得甚是爽快,却故意只报了姓氏,隐去了自己的名。 毕竟,天底下姓顾的多了去了,谁又能知道是他呢,爬人屋顶的事儿,可是万万不能传回京城的。 只他也确实没想到,眼前的女子原也是京城人士。 京城中姓顾的人家并不多,能用上云锦缎和金丝线的就更少了。 再加上眼前的男子武功甚高…… 对他的身份,江琉心中已有猜测。 方才她追出门外,看见的便是此人在半空之中旋身落地的模样,身姿轻巧飘逸,动作干净利落,游刃有余,必是武功深厚之辈。 而自己不过习得些许内力,粗粗学了拈花指法,且都还未修炼到家,真要论起来连个武学半吊子都不能算,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若他真有歹意,或与那做局的幕后之人有关,无需非此周章。 江琉心中不免叹息,自己还是太弱了,弱到不堪一击。 这样下去,何时才有能力回京城调查父亲的死因。 眼前的姑娘听了他的话,虽没那么紧绷防备了,但却肉眼可见的消沉了下去。 这又是为何?他是说错话了吗? 顾珩猜不到她的心思,只以为她仍是不信,胡乱补了一句:“姑娘若是不相信,大可问一问白云观道长,我的的确确是今日才到……” 江琉摇了摇头:“公子误会了,我信你。” 既信了怎么还是这幅模样,顾珩紧紧盯着她,问得直白:“那你为何不开心?” 江琉一愣,看向他的眼睛,唇瓣动了动,没有?立即开口?。 眼前的男子身上带着一股干净的少年气,眉眼间尽是洒脱不羁,热烈地像是能一举撕开浓稠漆黑的深沉夜色。 他的眼睛生的极为好看,眼型细长,眼尾恰到好处地微微上扬,当看着人时,眼神专注认真,且不加掩饰,疑惑、不解、关心、担忧……像是将自己明明白白的全然展现在你面前。 无忧、无惧、无畏。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众星捧月的少年英才,都是这样的吗? 她不知道,但她的确是有些羡慕。 见她神色复杂,久久不答,顾珩皱了眉,认真道:“姑娘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若我能帮上忙,还请姑娘直言,我自当尽力。” 顿了顿,怕她有负担,又补充道:“我家、唔,我还是有些能力的……姑娘但说无妨,权当是今日惊扰姑娘的赔礼。” 君子一诺,重于千金,更何况是顾家公子的一诺。 骠骑大将军家的公子,竟是有一副古道热肠。 若是遇上了别有用心之徒,岂不是要被利用的干净彻底? 江琉心下叹息,正要摇头拒绝,忽地停住,心中冒出一个念头。 顾家是武将,各种功夫自是不在话下,若是他愿意教她一些……江琉一颗心不受控制地怦怦直跳。 一边觉得自己异想天开,顾家功法想必根本不能外传,一边又忍不住心生希冀,可其中若是有可以教给她的东西呢? 九烟阁的各路武学都是自成一脉,内外兼修,若要学成,本就需要许多年时光,而她没有任何基础,亦无师承门派,进展更为缓慢。 她原也不期望成为武功高强的人,只求在关键时刻能自保与制敌,最最起码,不要成为旁人的累赘。 “确有一事想请公子帮忙,”江琉不愿放弃这个机会,顺着心意斟酌道:“公子可能教我一些防身制敌的身法?譬如遇到险情如何自救、近身搏斗如何迎敌……” 顾珩意外极了,她居然想要学这个? 转念一想又明白过来,也对,她今日遇了事,难免心中害怕。 只不过……他方才看见她似是个会武的,需要他教吗? 有心试探,顾珩忽地出手如电,向她脉门抓去。 江琉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却觉高压承顶,自己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抓住自己的手腕。 算了,她又不是对手。 江琉放弃了挣扎的念头,浑身放松下来,由着他试探。 顾珩凝神注入一丝真气往她内府探去,不过须臾便松了手,心中讶然:她有内力,但着实不太多。 回想起方才掷来的石粒,应已是用上了全力了。 不过,她的准头倒是极好。 顾珩摸了摸下巴,要教些什么合适,他得再思量思量。 忽地,顾珩耳尖一动,笑道:“你的姐姐快回来了。” 江琉也学他侧耳听了听,可什么声响都听不见。 “你的事儿我应下了,明日卯时咱们客堂后院见。”顾珩一锤定音,又冲她眨眨眼:“只教一个时辰,不耽误你祈福。” 一个时辰已是极好的了,江琉真心实意地与他道谢。 来人脚步声越来越近,分别之际,顾珩忽地想起一事:“对了,还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是了,还未曾介绍过自己,江琉爽快答了:“我姓江,江河湖海的江,单名一个琉字,不过对外还请公子称我为玖拾。” 他未曾对她隐瞒来历,她也理应以诚相待。 总不能怕这怕那,畏首畏尾,该夹起尾巴做人的,不该是她江琉。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有,他娘也有,顾珩并未多问诸如为何要唤她江玖拾之类的蠢话,只仔细记下后告辞而去。 江琉站在庭院中,伴随着幽幽桂花香气,一路目送他离开,才转身回了西殿。 第四十四章 修习 没等多久,果然是许师姐回来了。 许闲云一路避着人,匆匆回到西殿,说来也巧,她才刚掩上殿门,主殿中的晚课就结束了,戌时已过。 观中道长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各回各屋歇息。 江琉与许闲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压低声音交换信息。 “此行可还顺利?”江琉问。 许闲云点点头:“刚出城门就遇上了寻来的邱叔,他将我一路带了回去。” “今日之事已与长辈们说了,东西梅姨看过了,那清心丸果然有问题,里头混了一粒藜芦草的解药。” “藜芦草?” “对,那面巾上掺有藜芦草的毒汁,陈秀才每日洁面时,毒液遇水挥发后从口鼻而入,会造成晕眩、呕吐、腹泻、发热等症状,正与陈秀才相符。” “这毒可是不常见?大夫都看不出来?” “梅姨说,岭南多异草,有经验的老大夫应是能辨别的,只不过陈秀才家请的大夫恐只是查验了食物,并未想到面巾。” 这就都对上了。 江琉将几处线索在脑海中过了几遍,基本还原出了事实原貌。 如今万事已俱备,只欠东风来。 二人不再多言,收拾好东西去了客堂,客堂主事早已听闻二人情况,见到她们来便直接安排入住。 不过白云观的客堂并非善堂,入住都是要交银子的,但她们二人情况有些特殊,主事有些拿不准,就先只登记了信息没收银子,想着明日与观主去信一封,请示下再做定夺。 这一日着实是长了些,江琉与许闲云洗漱后便歇息了,一夜好眠。 次日卯时,江琉依约来到后院。 顾珩也已到了。 今日他没穿锦服,换了件鸦青色劲装,腰间系一根墨色银纹角带,发丝亦是高高束起,衬得整个人利落精神、英姿焕发。 江琉仍是一身没什么颜色的素衣,只脚上换了双黑色小靴。 见到来人,顾珩热情朝她招手示意:“江姑娘,这里。” 昨天夜里他考虑了很久,江姑娘身上蓄的这点内力,要完整学会一种武功功法还是不太够的,而自己在青石县最多等到秋闱放榜就得离开,一个多月的时间,学什么都太仓促了些。 不如直接教一些实战经验来的有用。 近年来天下太平,北魏南越西黎皆是安分守己,朝贡往来不绝,将军府掌着兵权,却无用武之地,顾珩这些年也没有机会到前线杀敌,只能代替父亲操练顾家军,以备战时之需。 而军营训练主要有空手搏斗、武器操练、体力训练、队列阵法等几样,注重实用性,只要刻苦用功、练习得当,就一定能在短时间内有所收货,最是合适江姑娘自保与制敌的需求了。 按照一个多月的时间,顾珩还替江琉量身定制了练习计划,毕竟在这方面,自己可是极有经验的“大家”了。 江琉接过顾珩递给她的“训练计划”,薄薄一页纸上分为三块,第一快写了马步、跑步等体能训练方式,第二块则简述了空手搏击常用到的六种技法,怕她看不懂还简单画了小人图,第三块则是空着的。 这一看便是花了心思准备的,江琉心下感激:“多谢顾公子,费心了。” “小事小事,既是答应了你,自然要做到的,”顾珩摆了摆手,又与她解释:“这第三点空着的是武器,不知你可有惯用的兵器?时间仓促,可能只能教你一样了。” “无妨,能学一种已是极好的了,”江琉倒没有学过什么兵器,不过初入九烟阁时,邱叔曾给了她一柄短匕用来防身:“短刀如何?” 江琉从靴筒中抽出一柄短刀,递给顾珩。 顾珩接过来掂了掂,分量倒是足的,样式是常见的短横刀,只不过制刀时特意开了双面刃,虽然更锋利却也容易自伤,遂提醒道:“短刀轻巧,倒是适合姑娘家,只这柄刀双面开刃,使用时需小心些。” 江琉点头称是。 这一来一回的,倒有些师傅和徒弟的样子了。 往后的一个多月,江琉都把自己安排的满满当当,清晨跟着顾珩训练,结束后江琉还自己加练,用完朝食后,便是每日的诵经祈福,到了夜里则是雷打不动的修炼九烟九式与拈花指法。 连顾珩都不由在心中赞叹,这般练法,便是男子都难以支撑,江姑娘作为女子,却是一声苦累都不叫,咬牙全部抗了下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 一个月多下来,江琉自身体力已有极大的提升,绕山捶、绞手翻、迎面捶、洗手炮、心意把、兜弓拳等手搏六技已是运用自如,劈砍撩扎挑点挂斩拦截等单刀刀法亦能操纵自如,拈花指也有所成,现如今,她已经能够以指力拈碎钢球了。 许闲云对这些兵器武功的不太感兴趣,那晚她回九烟阁一趟,将周老的玉雕图谱与梅姨给的百草经书都带来了白云观,每日祈福完,便是细心临摹玉雕图谱、熟读百草经书,久而久之亦有所心得。 一眨眼便到了九月初四——秋闱放榜的前一日。 二人皆有所成,只是苦了无忧真人。 原以为那二位姑娘最多坚持个几日就该放弃了,谁想到她们当真祈福了这么多天,八月初九乡试开考,十五日时结束了最后一场考试,他想着众学子都考完了,总该不用继续了吧,结果她们竟说要一直祈福到放榜,真是何苦来哉。 好容易熬到了今日,明日乡试就正式放榜了,他终于可以解脱了。 无忧真人也不是没想过偷懒,可白云观香火太旺盛,又有簪子的热闹在,日日都有百姓前来,或祈福,或围观,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无处可逃,面上还得作出一副诚心的模样,简直是苦不堪言。 即便他每日只白天才在西殿静坐诵经,夜里他都以晚课为由逃了,这一个多月下来也是累的够呛。 终于要熬到这最后一日了,无忧真人竟有些感动地想哭。 不过话说回来,无忧真人心里头,倒也是真切地盼望青石县学子们能取得好成绩,毕竟他祈福这许多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若有人能一举夺魁,他也能沾点光不是。 夜里,无忧真人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带着浑身酸痛做起了美梦,梦里不断有学子过来朝他拜礼,高呼真人大义…… 而在此时,比无忧真人更难受的,则是于远。 第四十五章 旧事 无忧真人是身累,于远却是心累。 自从那两名女子进了白云观后,于远数次给无忧真人送信,想再与他通个气、商量下对策,可每一封都是石沉大海。 他摸不清是无忧真人收到了不愿与他交谈,还是根本没有收到信件,于是又派了人混入白云观查探情况。 可白日里人多眼杂,无忧真人又与那二位姑娘形影不离日日诵经,认真的模样都让于远快相信他是真的转了性子,偶尔蹲到无忧真人出来如厕的间隙,他亦是步履匆匆快去快回,根本寻不到合适的时机。 待到夜里,白云观大门紧闭,他派人想要趁着夜色潜入无忧真人住处,却不知道是遇上了什么古怪之事,派去的人不是摔的狗啃泥,就是跌的鼻青脸肿,几次之后就没人敢再去了,只道那地方闹鬼。 无奈之下,于远只好派出了心腹封隐。 封隐身手好,倒是没破相,顺利到了无忧真人住处,可奇怪的是,无论他如何走、如何绕道、如何换方向,都无法靠近无忧真人的卧房大门,明明房门就在眼前,就好像……好像是被人施了法似得。 于远听了明白过来,那地方要么是真的有鬼祟作怪,要么就是有高人把手不让人靠近,他既不是对手,又不愿平添敌人,遂歇了心思不再派人。 无忧真人这条路堵死了,他便转向了陈秀才家。 陈秀才去省城赶考了,家里只剩下陈母一人,陈家门前他派了人盯梢,并未瞧见陈母见什么奇怪的人,或是做什么不寻常的事,也摸进了陈秀才的房间,遍寻各处都没找到那块面巾和药瓶。 难不成真如无忧真人之前所言,都处理干净了?一点尾巴没留? 于远也找了人探过陈母口风,字字句句皆是怒斥璇玑簪害她儿子,感激无忧真人救命之恩,面上表情真真切切,不似作伪。 而那两名女子,进白云观后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老老实实在观里待了一个多月,于远自己也假借上香去偷偷瞧过几眼,都是在认认真真的祈福。 这一切,顺利地实在不可思议。 难不成真的连老天都在帮他? 想说不如出城避一避算了,眼不见为净,又因心虚怕惹人怀疑。 就这样,于远前一会儿才放下了心,后一会儿心就又提了起来,上上下下的都快将他逼疯了。 隐隐约约的,于远又有些后悔,当初倒还不如装成买家,说那簪子偷工减料,杀杀他们的风头就算了,怎么非搞一出鬼神戏,害得自己现在都跟着不安。 可若是此事安安稳稳的过去了……即使她们二人靠着祈福博了个同情名声,有陈秀才的事在前面顶着,日后百姓见到她们做的东西,总会带着些隐忧忌讳,她们想要再次风生水起,也难了。 这一个多月来,青石县城里的几家首饰行,抓准了中秋佳节与乡试契机,货都卖的极好,只等明日放榜好消息传来,再做些折扣活动的,热闹热闹红火一把。 想到这里,于远心底那丝悔意褪去:若不是有他主持大局,哪有今日大家的好日子过? 等到明年竞选首饰行行头时,总该有他于远的一席之地了吧? 青石县各个行当皆有行头,全靠各家铺子一票一票投选出来,不看业绩,不看家底,只看谁能得人心。 前几年首饰行的行头一直是南家老爷南仲振,原因无他,一是南仲振贯会来事儿,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一副“只要有我在,大家就能有好日子”的模样,唬住了一批人。 就像是前几日大伙儿聚在一处商议事情的场合,做不做另说,他南大老爷可是绝不会缺席的,现如今南珍阁东家换了他儿子…… 啧啧。 于远心中咂摸几下,只觉那大少爷南元金撑不起大场面。 而这第二个原因嘛,便是因着南家与高家的“亲家”关系,大家都能以比市面上更低的价格采买到银料,各家铺子都仰仗他,毕竟可是能省下一大笔开支,谁不想要。 这样一来,首饰行行头舍他其谁? 可惜呀。 南仲振自个儿没福气。 那高家原也是青石县人,靠着在巫苍山上发现的银矿矿脉发了家,不但成为一方矿主,还与朝廷搭上了关系,那可是名头响当当的。 南仲振也不知是怎么的,哄得了高家大姑娘高竹卿的心,没多久两家便喜结连理。 作为亲家,自然是要多多提携女婿的,高家便将自己矿上挖出的上等银料,便宜作价卖给南仲振。 银料干净优质,做出来的首饰也必不会差,没多久,南珍阁便声名鹊起,在各地都开起了分铺。 那会儿眼看着南家一路从寂寂无名的小首饰铺做到了远近闻名的大南珍阁,要说大家不嫉妒,那定然是假的。 坊间也有些不入耳的闲言碎语,诸如南仲振背靠大树好乘凉,不过是个上门女婿沾了亲家的荣光云云,甚至还有编排他当初利欲熏心使了手段哄骗高家姑娘的。 议论归议论,好景却不长。 高竹卿嫁入南家第二年便有了身孕,原以为能喜上加喜,谁想到在生产的大日子人没了,只留下遗腹小儿,便是那南元金。 这一下子,喜事变丧事,高家和南家也生了嫌隙,没多久高家便搬离了青石县这个伤心地。 至于那银矿,本也不是巨额储量,几十年来也已经开采了许多,高家便将剩余的矿脉尽数上交给了朝廷,自个儿分毫未取脱了手。 而那些当时已经炼好的银料,则还是按照以往的约定给了南家,全了最后的情谊。 谁也不知道那些银料有多少。 这几年也有许多人伺机打听剩余银料的消息,可南家始终捂得紧紧的,不透一丝风出来。 可再多的银,也总有用完的那一日。 今年南仲振忽地退了幕后,将儿子南元金抬成了新东家。 于远便嗅出些不寻常的意味来。 之后又出了璇玑簪的事儿。 于远那日答应出头,一来的确是为了搓搓她们二人的锐气,也教一教后辈做人的道理,二来则更是想借此机会站稳自己的脚跟,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南家做行头做得够久了,也该轮到其他人了。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于远也难得做了个好梦。 第四十六章 放榜 九月初五,放榜日。 省城张贴榜单后,官府会统一派送捷报到考生家中,今年有孩子参试的家庭,皆在家门口翘首期盼有好消息传来。 青石县离省城不远,及至午时经过,便有快马往城门方向来。 来了! 县城百姓都自发聚集到了街上,看有哪家孩子中了桂榜。 “报!李清砚得中解元!” “报!陈春生得中经魁!” “报!张德才中举!” “报!余品贤中举!” “报!胡鹏展中举!” 骏马一路疾驰而过,马上的人高声传报喜讯。 街鼓动,城门开,凤衔金榜出云来,平地一声雷。 此番青石县参加乡试的共有九十九名学子,其中竟有五名在榜上!并且在前三位中占了两名! 众人哗然,一片喜色。 要知道,乡试是三年一次,考生众多竞争激烈,通常五十人中才会有一个秀才考中举人。 前几年青石县城中举的也不过凤毛麟角。 今年竟是有五名! “真是老天保佑啊!”有的秀才家中老父亲老母亲喜极而泣,当街跪拜。 “是呀!” “难不成真是魁星爷显灵了!” “对呀,许是无忧真人带着两位小娘子祈福这么多天,感动了上苍!” 百姓们交头接耳,话越传越玄乎。 另一边,钱不令端着一只小木盒等在白云观观门前,高声请江琉和许闲云二人出来相见。 周边百姓见有热闹看,又聚起一簇。 只不过这边的热闹到底比不过送榜的,来的人不多。 西殿殿堂内,道童轻声与二人传了话,说是钱家首饰行的钱掌柜有要事相商。 江琉和许闲云惊讶极了,有什么事不能进屋说,非得在街上谈? 不过也不好将人晾在街上,江琉二人快步迎了出来。 见着来人,钱不令绽开笑颜,拱着手迎上她们:“二位姑娘,我乃钱氏首饰行的掌柜钱不令,今日前来,是听闻二人为学子祈福,感动了魁星大人,特来道喜道谢!” 好消息自是已经传到了白云观,江琉二人连声道言重:“都是学子们潜心苦读的回报,我们并未做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打开了话题,钱不令话锋一转,道:“前些日子听闻二位娘子多制得了五十支璇玑簪,不知这些簪子……眼下是否还在?” 好端端怎么又扯出了簪子? 江琉摸不清他来意,斟酌着答:“还余下四十九支。” 闻言,钱不令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又朝二人一揖:“甚好甚好,不知道这余下的四十九支簪子,两位娘子可能转售于我?” 全部吗?江琉和许闲云面面相觑。 人群亦是开始窸窸窣窣。 许闲云好奇问道:“钱掌柜要那么多簪子做什么?” 钱不令有些不好意思:“这些簪子在白云观一个多月,受得敬神香火,诚心祈愿,今日青石县出了五位举人老爷,想必是个好兆头,鄙人不才,想借此机会搏一桩生意。” 说完,他还朝着天上拜了一拜。 许闲云听明白了:“掌柜觉得这是商机?” 钱不令颔首笑道:“是也,若二位首肯,我愿再多付二成银钱。” 这才刚放了榜,就有人来找她们买璇玑簪,还是加价买,这姓钱的莫不是她二人找的托儿吧! 周围百姓自是不信有此等好事,低声议论起来。 二成…… 江琉暗暗思忖,确实是令人心动的条件。 可惜她们不能收。 若是此人怀揣着恶意,对外宣扬她们是为了加价出售簪子才待在白云观中的,她们这一遭可真是白来了,精明狡诈、做戏逐利的帽子会牢牢扣在她们头上。 这四十九支璇玑簪的去处,江琉已盘算了好些日子了,若能出手自然是最好的,但不能从她们手中直接出。 今日这人,倒是瞌睡遇到枕头,来的正是时候,怕只怕他来的太巧,打着其他算盘。 江琉不动声色地打量钱不令:“钱掌柜愿意收走这些簪子,我们自是感激,但多的二成银钱却是万万不能要的。” “若掌柜愿意,这四十九支簪子我们便以四千文的尽数转给您,只不过……”江琉面上作出迟疑的神色,续道:“我们希望能在五日后交易。”五日,应是足够了。 嗯?难不成是这人真是自己想买?这人是谁来着?方才他说自己是首饰行的掌柜? 周围人又转了向,议论其别的来。 钱不令亦是讶然,没想到她不但不要这多的二成,还愿意折价转给他? 抹去了九百文,可几乎是让了两成利,她们这不是亏了吗。 他今日过来,是得了小姐授意来递橄榄枝的,怎么好占人便宜呢。 钱不令摇头就要拒绝:“姑娘,我也是诚心收购,并不是想乘人之危。” 江琉解释道:“钱掌柜莫急,咱们也不是做赔本的买卖,抹去九百文的零头,一是感激您出手,这第二……” 江琉放轻了声音,让周围人听不真切:“则是想和您换一个合作的机会。” 在大槐树下支摊,总不是长久之计。 若能与城中首饰行合作,一来借了地方,她们不用常常来回跑,二来有了支撑,背后那人总能收敛些。 合作? 钱不令一愣,这不是想到一块儿去了嘛! 他今日就是来办这事儿的呀。 钱不令抓住时机,亦是凑近轻声道:“二位姑娘有所不知,我家小姐今日遣我过来,正是想与二位合作。” 说着,钱不令将手中的小木盒往她们那边一递:“这是我家小姐的见面礼,还请二位避着人,收好。” 还真是撞到一块儿了。 江琉有些惊讶,双手接过小木盒,微微侧身挡住周遭的视线,指腹轻轻撑开盒盖一条缝——里头装的不是什么金银珠宝,只是轻飘飘的一张折拢的纸片。 方才钱掌柜说避开人,这纸张定然是不方便在此处打开的。 周围人群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又凑的近些。 江琉不动声色的合上盖,恢复了平日的声量,笑着道:“那便如此说定了,五日后我们将璇玑簪送到您铺子里。” 面上是在说交易,实则谈的是合作。 钱不令一颗玲珑心,自是听懂了,朝二人拱了拱手:“恭候二位。” 事情办妥,钱不令也不久留,施一礼便告辞走了,江琉和许闲云也回了白云观。 围观人群四散而去,“璇玑簪被钱氏首饰铺尽数收购”的消息不胫而走。 第四十七章 辞行 “你说什么!” 听得封隐报来的消息,于远蹭的起身,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 “钱不令这是闹得哪出?” 钱家首饰行自从开业那几日红火了一把,后来便一直不温不火,安安分分的经营自己的小生意,虽做掌柜的不着调了些,却从未多生过事端。 青石县城中几家首饰行的底细他自是早就摸清了,钱不令家中只有一名独子,是个腼腆的读书人,生活虽算不上富裕,但也不拮据。 在于远这里,钱不令就是一个含辛茹苦抚养儿子长大的老父亲形象,唯一不同寻常的,就是他一个男子却做着首饰行的生意。 也问过钱不令,给的说法是孩儿娘留下的铺子,倒也说得通。 有种事情脱离掌控的不安感,于远眉头紧紧皱起:“其他几家呢?可有动静?” 封隐摇了摇头:“其余几家首饰行均无异动。” 这么说来,就只有钱不令。 于远缓缓坐下,忽地想起一事:“钱不令的儿子今年参试了吗?” 今年青石县中举的五人于远自是知晓,没有姓钱的。 封隐一愣,他倒是并未关注此事,拱手告罪:“属下这就去查。” 于远仍是皱着眉,挥了挥手让封隐下去。 等消息传回来,若是想不明白,他得亲自走一趟钱家了。 另一边,江琉与许闲云拿着小木盒,回到客房中。 放榜好消息已经传来,她们自是不用再祈福了。 二人掩上门,确定四周并无他人后,江琉打开木盒,拿出里头的纸片,小心展开,纸上只有寥寥两行字—— “于远。” “保和堂许大夫可作证。” 许闲云笑道:“这钱掌柜倒是有心了。” 江琉颔首:“前几日我也寻过许大夫。” 一个多月的时间,她们自然没有坐以待毙。 自从知道了陈秀才是中了藜芦草之毒,几日前她便趁着夜里去见了许大夫。 并未多说,只是打着了解陈秀才病情的名号去的,往中毒方向引了引,让许大夫自己说出了几种可能的毒药,其中便有藜芦草。 确认许大夫能够识别毒性后,便只求了他届时帮忙作证。 钱掌柜这一下,倒是撞到一块去了。 另外这于远,应是那幕后之人了。 江琉将纸张反复看了几遍,确认没有其他信息后,便将纸燃了。 笃、笃、笃。 房门被人轻轻敲响,一道爽朗的男声从外传来:“江姑娘,是我。” 是顾公子。 一旁许闲云促狭地冲她眨了眨眼,自觉避去了自己的房间。 江琉有些无奈。 她与许姐姐解释了许多次,她与顾珩之间并无什么特别,得到他的指点是她承了他的恩情,等日后自己有了能力还需还他。 可许闲云是怎么都不信的。 在她看来,他们二人年龄相仿,站在一处就像那画上的金童玉女,看着甚是相配,且这段时日他们日日相见,已是熟稔了不少,怎么就不能更进一步呢? 许姐姐又哪里知道,顾珩是她江琉高不可攀、遥不可及的存在。 于顾珩而言,自己不过是他游历途中遇到的一处热闹,应下她所求出手相帮是一时意气,也是闲来无聊之举,这些天每日清晨跟着他学习技法,亦是点到为止、绝无逾矩之处,并无掺杂其他情谊。 自己只需……将他当做恩人对待即可。 不知道是在说服谁,江琉深吸一口气,整理好情绪起身开门。 这次等得有些久,顾珩倒也没有不耐烦,等门一开就熟练的进屋落了座,还给自己到了一碗水。 仿佛回自己屋一样。江琉默了默,也在桌边坐下。 行走江湖,自当恣意洒脱,扭扭捏捏也不是自己的做派。 这般想着,顾珩轻轻将茶碗放在桌上,犹豫之下仍是选择开门见山:“江姑娘,今日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辞行? 虽然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压下心中不舍与酸涩,江琉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轻声问:“顾公子何时启程?” 顾珩指腹轻轻摩挲了下碗沿:“明日便走了。” 娘昨晚来信,说她今日便会回白云观,明日一早便可启程。 原还想着能等一等清砚兄凯旋而归、夹道相迎的盛况,快马加鞭,省城离这儿也不过一两日的脚程。 不过,也许娘亲正是为了避开此事,才特意选择了明日离开。 心下叹息,顾珩抬头看向面前的姑娘。 江琉低着头没出声,黑亮柔顺的发丝从两边轻轻滑落,看不清面上神情。 她惯常是锋利的、冷冽的、坚韧的、倔强的,顾珩还是头一次见她如此,安安静静的,嘴角却轻轻抿成一条线。 到底是相识了月余时光的朋友,顾珩心里头也不是滋味,轻声解释道:“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走,只家中另有安排,实在……” “顾公子不必解释,我明白的,”听到这里,江琉摇了摇头,袖中握拳的手松了开来:“这几日能得到公子指教,已是生平幸事。” “不过是举手之劳,江姑娘不必挂在心上。” 顾珩说着,边从袖袋中掏出一只鼓鼓囊囊的信封,递给江琉:“这几日总有人给无忧真人送信,还有半夜爬门的,我都叫人截住了,你看看,也许能用上。” 江琉接过,信封里装着三页纸,信上没有落款,里头的内容大差不离,都是邀无忧真人前去一叙。 在这个节骨眼上急着想找无忧真人的,想必便是那位于远掌柜了。 顾珩这些时日不但教她,还帮她拦住了人,留下了物证。 抛开其他的不提,他当真是一个古道热肠、心细周到的好人,对待身边人都愿意报以真心、赤诚相待,且不计回报。 这样的人,真的不多了。 江琉心中微暖,将信件仔细收好,起身道:“公子稍待,我也有一物相赠。” 说着便起身进了里屋,不多时,拿着一只布袋出来给他。 顾珩好奇地将里面装着的东西取出来—— 一支平平无奇的木簪,还有一块……像是皮扣带之类的东西? 唔,顾珩有些不懂,但并未嫌弃这平凡又古怪的礼物,只认真道了谢,默默地就要将东西原样装回袋子里。 “公子且慢,”江琉眼中带了丝笑意,这才出声提醒:“这并非普通的配饰。” 嗯? 顾珩双眸一亮,竟还有玄机? 第四十八章 状告 江琉不再卖关子,逐一向他展示用法。 先是拿起了木簪,木簪簪体并无特别纹样,只在中部点缀了银丝,簪首处制了环扣。 银丝缠绕于簪身,江琉将木簪握于手中,轻触银丝缠绕之处,啪嗒一声,木簪竟是一分为二,显露出里头明晃晃的一枚钢针。 这是簪中簪,众多暗器的一种。 顾珩见多识广,对此并不稀奇,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位江姑娘竟有此手艺。 江琉并未停下,她手上一转,拇指扣住簪首处的环扣,调转方向对着房门,指腹轻轻一按。 嗖的一声。 那枚钢针中竟是还做了银针,径直弹射出去,牢牢扎在门板上。 这是类似暴雨梨花针的机括。 顾珩坐直了身子,发觉了不寻常之处:空中隐隐预约能瞧见一根极细的银丝线,勾连着那银针和木簪,难不成…… 还未等他想完,只见江琉扣着环扣的拇指微微上挑。 又是嗖的一声。 那枚银针竟然原封不动地缩回了钢针内。 这、这是如何做到的? 顾珩惊讶极了。 一支簪子中竟是能同时嵌入这么多暗器,他闻所未闻。 这江姑娘,莫不是个制作机关的天才? 他眼中的震惊太过明显,江琉被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将簪子恢复原样递给他:“这是藏针簪,我自己取的名,这几日闲来无事便琢磨着做了,还请公子莫要嫌弃。” 说完,江琉又拿起那块皮扣带,展开给他看:“这扣带中做了适配藏针簪的暗扣,可以将簪子扣在腕间,单手即能将簪子握于手中。” 顾珩依言用皮扣带将藏针簪固定于手腕,垂下袖子,从外看不出任何异常。 他单手试了试,果真如江琉所言,轻松就能将簪子握在手中。 按照江琉方才示范的步骤,他一样一样试过来,口中啧啧称奇,显然是喜欢的。 送的礼物能让对方满意,江琉亦是开心。 尽了兴,顾珩将皮扣带取下,与簪子一道收进布袋中:“江姑娘,你这手艺若是能在军中效力,定能大展神威。” 江流失笑,摇了摇头:“不过是机缘巧合制成了,若要我再做一支,还不一定能做得出来呢。” 这话并非推托,这簪子也不是如她所言闲来无事随便做的,原本江琉是打算将藏针簪留给自己防身用。 她自己并不擅长于机关之术,为了能成功,花费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反反复复尝试了数十次,才得了这一支。 而做这支簪子最难的,便是如何将弹射出去的银针收回簪体内,达到反复利用的效果。 这里头用来勾住银针的线是千机丝,薄如蝉翼,水火不侵,是楚阁主寻来给她的,总共只有几米长,她从中截出一段镀上了银,用在簪子上。 听了她的话,顾珩倒是顿住手:“这藏针簪如此难得,江姑娘不如自己留着,若遇上了歹人,也好防身。” 并非客气,是真真切切替她着想。 江琉笑开来,打趣道:“顾公子此番助我良多,小女子无以为报,公子不收下这簪子,难不成是想要我以身相许?” 什、什么!她怎么如此说话!他、他哪有这个意思! 噌的一下,顾珩只觉耳尖都冒起了烟,要劝她的腹稿尽数忘了干净,只磕磕巴巴道:“我、我收下的。” 生怕她不信,还迅速地将簪子塞进怀里收好。 好生欣赏了一会儿顾大公子羞窘的模样,真是难得一见。 江琉收了些笑意,认真看向顾珩,与他告别:“愿公子此去顺遂无虞,所愿皆得。” 眼前的姑娘眉眼弯弯,宛如冰雪消融,春风乍起,清澈的眸子里尽是认真,映满了他的身影。 她是在认真地祝愿,认真地与他告别。 认真得仿佛她清楚地知道,今日一别,他们就很难再见面了。 顾珩只觉心里又酸又软又涩,各种情绪翻涌而起,仿佛有一根藤蔓在心底生了根、发了芽,丝丝缕缕将他的一颗心包裹住。 莫名地,他不想与她再也不见。 顾珩怔愣了半晌,忽地解下腰间玉佩放在桌上:“江姑娘,我姓顾名珩,这块玉佩是我个人私物,若是、若是有一日你能来京城,可拿着它寻我,京中人人都知道我顾珩的大名。” 顿了顿,顾珩承诺般地又快速补充道:“我若是得了空闲,也定会来青石县寻你。” 既然没有再见的由头,他便创造一个。 说完,顾珩便匆匆起身走了,看着背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什么寻你、寻我的? 一直到顾珩离开,江琉都没回过神,直愣愣地盯着桌上的玉佩。 江琉拿指头轻轻戳了戳,玉佩暖洋洋的,还带着佩戴之人的温度。 仿佛被烫到一般,江琉倏地缩回了手指,又仔细观察起玉佩来:玉是莹白的软玉,在上面只简单刻了一个“珩”字。 君子如玉,群草映辉,君子如珩,羽衣昱耀。 她想,这个名字起得真好。 …… 放榜后不过三日,青石县又热闹了起来。 中了举的考生们紧赶慢赶、快马加鞭回了城,入城时自然是受到了城中百姓们夹道欢迎。 李清砚作为魁首,一马当先的走在最前面,之后便是陈春生,再后面的则是其他三位举人老爷。 五位举人老爷骑着马,一路拱手抱拳拜谢乡邻,沿着县城主街足足绕城一圈,才算结束。 之后,便是各回各家报喜。 陈春生这边,安抚好喜极而泣的母亲后,便自个回了书房。 陈母知道他有正事要办,也不打扰,只送了壶暖茶进去。 书房中,陈春生铺纸、研墨、提笔,先是在纸上落下“状告”两个大字,再一气呵成写完了一份状纸。 也不多耽搁,拜别母亲后,他带着状纸与一只小包袱,匆匆往县城衙门而去。 陈春生在县衙门口站定,径自取下了门口立着的鼓槌,哐哐哐大力击鼓三声,一撩袍子在门口跪下了:“陈春生有冤情容禀!” 民若有冤情,可以自己到县衙告状,可若是细微小事,一般不准随便击鼓,若有人动辄击鼓喊冤叫屈,经衙门查明,可是要责惩击鼓人的。 青石县的案子多为邻里纠纷,这鼓也是许久没响起来过了。 可今日不但有人敲响,击鼓人还是刚刚才中了举人的陈春生! 这、这是要有大事呀! 门口衙役接过陈春生呈上的状纸,问了他姓甚名谁、大体事由后,便脚步匆匆进门禀报去了。 陈春生没起身,垂着眼候在门外。 衙门前人越聚越多,指点着小声议论。 第四十九章 堂审 “传陈春生!” 不多时,衙役匆匆出来传唤。 陈春生整理了下袍角,才不紧不慢跟着他迈进衙门。 数名衙役列在两边,齐声高喊:“升堂。” 青石县李县令从东门进来,端坐于桌案前,一拍惊堂木:“堂下何人?状告何事?” 陈春生上前一步,弯腰作揖:“回禀李大人,我是陈春生,今日前来,欲状告白云观无忧真人坑蒙拐骗、毒害于我。” 无忧真人? 那个为学子们祈福了一个多月的无忧真人? 堂外围观听审的?百姓们霎时炸开了锅,叽叽喳喳?议论声响成一片。 李县令微微抬眸向声响处扫了一眼,吵嚷声渐熄,等安静了,他大掌一挥:“仔细说来。” 陈春生便将他那日如何突犯急症,病的无法起身,直到无忧真人上门才得以好转的事细细说了一通。 “这么说,无忧真人是救了你的性命,你怎还要告他?” 门外的百姓亦是不解。 陈春生又是一拜:“大人,我原也是这样认为的,对无忧真人报以感激之情,可谁知,我那日并非患病,实则是中了毒。” 中毒! 好端端的怎会有人毒害陈春生? 众人一片哗然,方才被县令之威压制住的议论声又逐渐响起。 青石县已经好些时日没出过这种恶害伤人的事件了。 “你可有证据?”李县令眉头紧锁:“若为诬告,本官绝不饶你。” 陈春生面色平静:“自是有的。” 说罢,他便将一直提着的小包袱递给衙役,由衙役查验后呈给李县令。 “大人请看,这其中一物是那无忧真人赠予我治病的清心丸,还余下四粒,我已用封条糊住瓶口,期间并无人打开过。” “另一物则是浸润了毒药的面巾,在家中我每日以此擦面,右下角处还有我母亲绣的字样。” “这两样东西,便是无忧真人毒害于我的物证,还请大人明查。” 李县令当着众人的面拿起药瓶,瓶身上写着“清心丸”三个大字,仔细检查后,他才将封条揭开。 正如陈春生所言,里头还装着四粒药丸。 至于那面巾,看着普普通通,面巾一角处细致绣着“春生”二字,仅从外观上看,倒是看不出有毒的样子。 可既为呈堂证物,自然是要查验清楚的。 李县令招来一旁候着的衙役:“去传无忧真人,再去寻一个有经验的大夫,能验看毒物的。” 衙役得令退下。 等候期间,李县令仔细地看了陈春生的状纸,条理清晰,论述详实,再观其行止,亦是有礼有节,进退有度。 倒的确是个有才之人。 陈春生是举人之身,也得了把椅子坐,他也不多言,只静默地的等人来。 县衙出面请人,自是用不了多少时间,没多久,衙役便带着无忧真人和大夫们来了。 江琉与许闲云二人亦在此时到了,隐在人堆中。 衙役几人步履匆匆一路行至正堂,与李县令见礼。 “草民常远、许七白,见过李大人。” “草民孙万福,见过李大人,”无忧真人哭丧着脸,见了县令老爷便扑通一声跪下了:“大人!草民冤枉啊!” 无忧真人,本名孙万福,在这县衙堂上,自是要报上真名真姓的。 不等李县令发问,无忧真人竹筒倒豆子般开始诉苦:“大人,切莫听人信口胡诌啊,什么下毒害人的,草民从未做过!我孙万福向来行得端、坐得正,问心无愧!” 一路过来时他已向衙役打听了个大概,又气苦又心慌。 这陈秀才怎么回事!自己好心救了他性命,他竟还恩将仇报! 即便要报官,冤有头债有主的,也不该扯上他呀! 早知如此,他就不蹚这趟浑水了!平白惹了一身腥! 想到此,无忧真人更加愤怒了,起了身指着陈春生便骂上了:“你这头白眼狼,我真是瞎了眼才会救你!若早知你如此忘恩负义,还反咬一口,当初就不该管你,让你娘白发人送黑发人!” 一直安静听他骂声的陈春生忽地开了口:“真人怎知我定会死?” 这、这……自然是那人告诉他的呀。 那人信誓旦旦地说,若陈春生再得不到救治,一条命就得搭上了。 这不才有了他之后救人的事儿嘛。 可这些自然是不能在县老爷面前说的。 无忧真人被问得噎住,半晌才梗着脖子答:“那会儿看你进气儿多出气儿少,眼看着就快不行了!” 让无忧真人自顾自发挥了一通,见他被陈春生一句话顶了回去,李县令这才开口,继续审案。 他并未审问无忧真人,扭头先看向了常远:“常老大夫,劳您先来看看这二物有无异常。” 衙役端起证物,呈给常远。 常老大夫常远,是青石县远近闻名的大夫,医术精湛,医德高尚,是保和堂的定海神针,平日里若非遇上了疑难杂症,轻易不出诊。 今日一是看在李县令的面子上,二是这陈春生到底与保和堂有关,常远自是要来看看情况的。 常远依言,先是拿起了那方面巾,仔细嗅闻、揉搓,再倒出那四粒药丸,逐一查看,心下便有了计较。 他并未直接回答,倒是招手示意候在一旁的许七白:“七白,你来看看。” 许七白正是当初诊治陈春生的大夫。 他当时出诊两次,对症开了药方,可服用后陈春生不但没有好转,眼看着情况还越来越差了。 他心中没底,以为是自己用错了药,当即禀报了常老,可没曾想常老大夫拎着药箱才刚要出门,就听说陈春生大好了。 还是靠着一位白云观的道士治好的。 他苦思不得解,难不成一个道士竟也医术如此高明? 今日听闻陈春生报官,他便跟着过来,一来是为自己解惑,二来也是受人之托。 听到常老唤自己,许七白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查看证物。 初嗅之下,他便觉出一股浅淡异香,心中隐隐浮现了一个猜测,又打开自己的随身药箱,掏出一只瓷瓶,将其中暗黄色的药液轻轻倒在面巾一角,眼见着那一角逐渐变成了浅紫色,证实了心中猜想。 为避免错断,许七白还查验了瓶中药丸。 见他终于收了手,常远便问他:“可看出了?” 许七白颔首,有些懊恼地道:“看出了,是学生学艺不精。” 是他自乱阵脚,连如此粗浅的毒都没看出来,差点贻误病情。 常远摇头:“医心不可乱,你自己来说吧。” 第五十章 解案 许七白朝着李县令拱了拱手,道:“回禀大人,这面巾上掺着的是藜芦草的毒液。” 藜芦草,味辛香,其汁液有毒,遇上雄黄会变紫色。 若不慎误服,轻则有刺痛麻木感,出现恶心呕吐、腹痛腹泻等症状,重则呼吸受阻、麻痹衰竭,危及性命,民间常用藜芦草杀虫除害。 但许多人不知道的是,藜芦草不但口服有毒,其汁液还可以通过皮肤直接吸收进体内。 若只是少量接触,本不会有大的问题,可若是汁液过浓、剂量过大,便能致人死亡。 根据残留的毒液浓度判断,最初浸润在面巾上的剂量足够危害性命。 而无忧真人给陈春生的清心丸里,混着一粒藜芦草的解药。 许七百言简意赅,将自己的判断尽数道明。 常老大夫站在一旁,没有要开口补充纠正的意思,是对许七百所言认可的态度。 李县令明白了,堂下百姓也听懂了,无忧真人更是听得真真切切的。 这屎盆子是真的要扣他头上了! 坑蒙拐骗什么的,他认也就认了,可下毒杀人的事儿,却是万万认不得的! 堂下百姓义愤填膺地斥责痛骂声吵得无忧真人脑瓜子嗡嗡的。 眼见着县令大人手中的惊堂木高高拿起就要拍下。 无忧真人慌的不知如何是好,扑通一声又跪下了,口中却诺诺不能言。 忽地,耳听陈春生怒斥:“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毒害我!” 对呀! 无忧真人一个激灵,只觉混沌的脑瓜清醒了些。 仿佛抓到了一丝生机,无忧真人脑门重重磕在地面上,高呼冤枉:“大人明察!草民从未有害人之心呐!我与陈秀才,啊不陈老爷,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作何要下毒害他!” “再者说,若是我下的毒,又何必自己巴巴的送解药过去?这不是自投罗网嘛!” 无忧真人跪在地上,越说越顺溜,背脊也越挺越直。 “许是你自个儿演了一出戏,好叫人知道你无忧真人法力无边呐!”人群中不知是谁嚷嚷了一声。 无忧真人循声看向那人,吹胡子瞪眼怒斥:“此言差矣,真人我名号响当当的,哪里还需要演戏扬名!” 说罢扭头冲着李县令又是一拜:“大人,想要下毒害陈老爷的,是那于家首饰行的于远!” 得,又扯出新的人来了。 李县令挥手示意衙役去带于远过来,又问无忧真人:“你可有证据?” 证据……他好像没有……可他自己就是最大的证据呀! “回禀大人,草民就是人证!前些日子于远托人找来,说是陈秀才中了毒快要没命了,让草民带着解药故弄玄虚一番上门救人,还许诺草民五两银子。” “当时草民就觉得奇怪,这天底下还有这么好的事儿,既能救人积攒功德,还能挣到银钱。” “草民那时真是昏了头了,信了于远的话,中了他的奸计!”无忧真人先是满脸懊丧,又转为庆幸:“好在,好在,那解药是真的!陈老爷真的大好了!” 说着说着,无忧这人竟是抹起泪来:“万幸万幸,草民终究没有害了陈老爷,不然,不然草民可真是无地自容,愧对陈家,愧对观主,愧对各位父老乡亲,还不如拿刀自裁了干净!” 人群中,江琉忍不住轻轻嗤笑了一声。 他的意思是,他错只错在听了于远的话,好在结果是好的,他到底是救了陈春生。 无忧真人可真是一张巧嘴,不但将所有罪责推了个一干二净,还将自己放在了救命恩人的位置上。 “信口雌黄!莫要胡乱攀咬!” 匆匆赶来的于远刚巧听到了无忧真人的一番辩词,气的差点儿厥过去,忍不住骂了几声,才扭头向李县令行礼:“草民于远拜见李大人。” 李县令嗯了一声,问道:“于远,方才无忧真人说你下毒害那陈春生,还得了你的授意去救人,可有此事?” “回禀大人,绝无此事!”于远答得斩钉截铁:“草民从未下过毒,也从未叫无忧真人去陈家解毒!还请大人明察!” “胡说八道!”无忧真人跳脚,指着于远身后跟着的封隐道:“那日明明是你,对,就是你找的我,给了我药丸子和五两银子,让我候在白云观观门口,一会儿就能等到陈大娘!这一切分明就是你们安排好的,毒是你们下的!” “孙万福,你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于家何时与你有过瓜葛!”于远皱眉看着无忧真人,声音冷凝:“若你没有下毒,又为何会去陈家送解药?” 这是要全然不认了?还倒打一耙! 无忧真人又气又急,一时却也不知道用什么话堵回去。 “于掌柜,若于家从未与无忧真人有联系,敢问这些信件又是从何而来?” 江琉自人群中缓缓转出,手中捏着几封信,呈给衙役后朝李县令行了一礼:“见过李大人,民女江玖拾,是前些日子摆摊卖璇玑簪的摊主,前些日子于家总往白云观给无忧真人送信,观中恐扰了真人祈福,便将信尽数截下,方才转交与我托我送来。” 江琉随意编了个半真半假的理由,隐去了顾珩。 李县令盯着江琉看了片刻,倒是未说别的,直接从衙役手中接过了信件。 于远盯着那几封信,又看向江琉,神色逐渐冷下来。 几份信件一封比一封着急,都是催无忧真人出来一叙,可信中却并未言明具体事由,落款处只落了一个“于”字。 只凭几封信和无忧真人的证词就定罪仍是不太够的。 李县令冲着于远摇了摇手里的信纸:“于远,你可还有话要说?” 于远沉默了会,道:“回大人的话,这些信确实是草民写给无忧真人的,只因家中最近闹了些古怪的事,实在是……有些难言之隐……原以为真人道法高深,想恳请真人出手相助,没成想真人竟是道貌岸然之辈……” “放他的狗屁!”无忧真人被他的无耻气到。 眼见着两人又要吵起来,李县令揉了揉突突直跳地太阳穴,径直问许七白:“许大夫,制作这毒液和解药需要哪几味药材?” 信件掰扯不清,那就从药材下手。 许七白心领神会,向李县令施了一礼:“回大人,从藜芦草中提取毒液,寻常人亦可操作,但若是稍有不慎沾上过量汁液,触碰的地方会留有紫色印记,且红肿疼痛难忍。” 封隐藏在衣袖中的手指忍不住缩了缩。 第五十一章 落定 许七白停顿了下,继续道:“若要解藜芦之毒,需要苏梗、甘草、垂蓬草、羊角粉等几味药材,给陈举人的药丸用的便是此方,大人可派人前往城中各处医馆查问,应是能有结果。” 李县令颔首,示意属下依言去办。 没多久便有了结果。 衙役分成几拨人,分别查阅了城中各处医馆的账簿,其中共有四处医馆在陈春生中毒前后有采买解毒药材的记录,好巧不巧,每一处留下的采买人均为封隐——于氏首饰行的大管家。 于远当时吩咐的事不宜叫太多人知道,封隐便独自操办了全程。 因为藜芦草剂量大,所需要的解毒药材数量也多,封隐行事小心,并未在同一个医馆中购入全部药材,而是少量多次分了几家医馆买药,但经多方查探,到底是拼凑出了真相。 差役寻来各家医馆的账簿与人证,当堂指认了封隐。 而对于自己为何需要集中采买如此大剂量的药材,封隐给不出合情合理的说法。 今日这案子审的,自己堂堂县令倒像是个摆设了。李县令眯起眼,目光不着痕迹的扫过江琉。 人证物证俱在,封隐百口莫辩,跪下认罪:“李大人,这一切皆是我一人所为,主家全然不知情,还求大人只罚我一人,莫要牵累掌柜。” 今日之事终难善了,自己是逃不掉了,只希望能保住掌柜。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主仆二人心意相通,于远也正有断尾求生的意思,便顺着封隐的话,适时作出了惊愕、悲痛、叹息的神情:“你、你这让我如何是好啊……封隐,你真是糊涂……” 人群中有人影攒动,似是要往前来。 江琉微微侧身,挡住了那人,转头问封隐:“封管事,陈举人与您有何冤仇,您为何要下毒害他?既是害了,又为何要安排送去解药?我实是想不通,还望您解惑。” 封隐抬头看她,眼前的女子似笑非笑,目光幽深,虽问的好奇,却好像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她是要他说给大家听,为自己正名。 他与掌柜一番筹谋,自是不愿意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把自己赔进去,低了头正要编个什么被陈秀才冲撞了心中不快想让他吃点苦头之类的瞎话,耳旁悠悠传来一道女声:“可是要我再找些罪证出来?” 什么?难道今日这一切,都是她提前安排好的? 她早已查出了真相,准备好了人证和物证……难怪,难怪今日审案顺利的不像话。 若是他承认了最好,如若自己不认,她也根本无所谓,定然还有后手备着…… 封隐悚然一惊,额上渗出细密汗珠。 这姑娘小小年纪,行事竟如此缜密老道! 他们真是小看她了。 若早知如此,自己应做的更细致更隐秘才是,可眼下……真是悔之晚矣。 江琉声音压得极低,面上神情分毫未改,除了离她最近的封隐,其余人并没发觉二人之间的异常。 只瞧见跪在地上的封隐身子瞬间绷紧,像是被戳到了痛处一般,纠结片刻,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李大人,草民还有罪容禀!” “说。”李县令有些意外,不过他能自己说,自然是最好的。 “大人,方才江姑娘问我,为何要害陈举人,”封隐俯身跪拜:“全因璇玑簪而起。” 这戏是一出接一出,堂下议论声又起,下毒害人就害人,与簪子扯什么关系? “自从银饰木簪横空出世,县城内各家首饰行生意皆受到了不小的影响,不过两个月的时光,小人所在的于家首饰行营收已是减损了近一半,小本生意实在难以为继。” “况且,城中各家行当都是有行规的,这银饰簪摊主又神龙见首不见尾,小人作为管事,苦寻不见只好出此下策……只是小人千不该万不该,着实不该连累陈举人,差点就酿出了大祸!” “这几日小人心有戚戚,日夜期盼有陈老爷高中的好消息传来,时至今日才放下了心……” 呵。 江琉忍不住冷笑一声。 这封隐一是哭惨,二说她没规矩,三还想在陈春生面前讨个好。 “大人,”江琉转向李县令而立:“我虽为女子,亦是明白为商先为人,商道即人道,于家封隐为了一己私利就能祸害无辜百姓,这次是下毒,下回又会是什么?损人之利以利己之利者,实乃奸商也。” “在商言商,即使旁人生意做得比你好,也当以公平相争,靠诚信立足,凭本事取胜,怎可走歪门邪道,使鬼蜮伎俩!若你封隐所说的行当规矩便是如此不仁不义,寡廉鲜耻,恕我实难认同!” “大人,于家封隐以卑劣手段毁我商誉、恶害他人,还请大人赐予笔墨,准我当堂状告!”说罢,江琉深深一拜。 她这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堂下有人不住叫好。 封隐脸上青白交加,面色极为难看,只觉当着众人的面被扇了几巴掌。 “备笔墨。” 案件已然查明,不过是多个苦主的事儿,李县令自是没有异议。 待衙役摆好桌案,江琉提笔沾墨,一气呵成。 李县令收下了状纸,乍眼看去心中暗赞她小小年纪写得一手凌厉好字,通读之下语义通顺滴水不漏,更是高看她一眼。 惊堂木落下,案子顺利了结。 封隐以毒药药人堪以杀人,依大梁律法应绞,念其并无致死故意,仅有伤人之实,依律处以徒刑三年,不可赎。 封隐因于家之故损人信誉,未曾毁损他人财物,不入全罪,于家主事于远管理失当,不坐罪,令封隐和于远备偿二十两银,以示平允。 孙万福伙同封隐下毒之事未有实证,不入罪;其贪图小利诈欺陈家母子,罪以赎论,令其赎铜六十斤,检知己失,以儆效尤。 李县令的判罚称得上是宽严相济,公平公正,江琉心中敬服,躬身一拜:“大人明断。” 听到最后,封隐一直紧紧绷着的身体松了下来,微微吐出一口气,好在自己的性命是保住了。 于远脸色阴沉,但到底没再说什么。 无忧真人扳着手指认真算着:六十斤铜钱……是多少银子来着? 不算还好,一算吓一跳。 足足将近十两银! 老天,这不但自己从于家得的五两银子要尽数还回去,还得倒贴五两银子! 且不说心疼不心疼,他哪里有这么多银子! 无忧真人急了,张嘴就嚷:“大人!这赎铜……” “住口!” 声如洪钟,一道人影转瞬间近至眼前。 第五十二章 白云 来人青袍裹身,髯须微白,手持玉柄拂尘,步履轻盈若轻风拂柳。 正是白云观观主——白云真人。 无忧真人在听见白云住持的斥责声时便跪缩成一团,噤若寒蝉,不敢再嚷嚷了。 要说这白云观中,无忧真人混的如鱼得水,面对八大执事他也不过恭敬着些,唯独见了住持就犯怵。 也不知这白云住持修习了什么读心秘术,每每他一对上那双宛若深潭的眼睛,就觉得自己埋在心底最深之处的秘密,最隐秘的想法都被看了个精光。 可看就看了,住持却从未露出过一丝异样,仿佛那些极恶极丑极善极美的念头都不能引起他分毫波动,博得他片刻关注。 无波无澜,无情无绪,没个人样。 好在白云住持并不常现身,观中大小事务均交由八大执事经手操办,之前陈秀才的事儿,无忧真人也是趁着住持不在才敢行事。 今日也不知是吹了什么风,竟把在外云游的住持大人吹回来了,若按以往的规律,住持出门一趟短则数月,多则半年呢! 早不回晚不回,难不成是算到他今日堂审,特意回来责罚他的? 无忧真人越想越惧,只觉前途未卜,灰暗至极,心凉地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身子。 见他一瞬间从理直气壮变换成心如死灰的模样,江琉心中啧啧称奇,不着痕迹地打量起白云真人来。 白云真人没管跪在地上的无忧真人,径直路过他走向端坐于桌案前的李县令,拂尘轻甩行了一礼:“李大人,今日之祸皆因观中弟子品行不端,白云特前来请罪。” 白云真人话说的客气,李县令却不能慢待他,忙起身回礼引真人入座。 当朝梁武帝所属的赵氏,门第远不如其他旧族清显,为彰显自己“受命于天”,以颁布诏令的方式确定了道家地位,各处道观如雨后春笋般遍地而生,教徒众多。 近几年梁武帝更是广征诸方道术之士炼合黄白,欲求养生长寿法门,岭南的白云真人擅符箓,据传能通晓鬼神,自然也在诏令名录中。 可不知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每每等诏书到了青石县的时候,白云真人不是在外云游,就是出门求学问道去了。 总之,就是寻不见他人。 李县令没有证据,但他就是觉得白云真人是故意避开的,但也不好胡乱猜测,每次便只将实情逐级上报朝廷。 万幸圣上并未恼他办事不力。 可他确实也纳闷,白云真人为何不愿去皇城?要知道,征诣京师若得了圣上青眼,可是能加官进爵,一步登天的,许多不在名录上的道长们,都抢着想去呢。 不过眼下也不是说这件事儿的时候。 白云真人没有推辞,依言入座,转向孙万福:“无忧,你可知错?” 住持问话的声音如古井无波,无忧真人却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弟子知错了……” 白云住持颔首,又问:“李大人如此结案,你可还有异议?” “弟子并不是有异议,只……实在是囊中羞涩,拿不出六十斤赎铜,”无忧真人嘴唇微颤,哭丧着脸:“若是拿不出赎金,可是要将弟子下大狱了?呜呜呜,弟子从未有过害人之心呐!住持大人,快救救弟子吧……” 说到最后,无忧真人竟是带出了哭腔。 白云住持并未被他影响,指尖轻抚浮尘:“于家给你的银子,可还有剩余?” 住持连这个都算到了吗?不过刚到已是对案情了如指掌了? 无忧真人悚然一惊,再不敢生出欺瞒蒙混的心思,老实答道:“都还在,可算下来还差三十斤铜钱,弟子实在没有那么多存银……” 白云住持垂眸,沉思片刻后道:“李大人,观中弟子犯了大错,白云观难辞其咎,剩余的赎铜可否由观中代付?” 赎铜是上交衙门代替刑罚用的,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律法也并未规定必须由犯人亲自缴付。 倒也不是不行。 李县令看在白云住持的面子上,颔首应下了。 无忧真人霎时转忧为喜,可还未高兴一会儿,耳听白云住持继续道:“无忧,你贪欲未戒,清静不守,今日我便依道法清规,将你革出白云观。” 晴天霹雳,炸的无忧真人呆愣在原地。 他无父无母没有家人,从他有记忆开始便在岭南各地流浪讨生活,饥一顿饱一顿,连“孙万福”这个名字都是自己起的。 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白云住持,求得成为观中弟子,自此也是有名有姓有归处的人了,原本,他也是一心向道的…… 可许是观中清修苦闷,亦或是手中没存银总令他不安,不知从何时起,他便偶尔寻一些“机会”给自己挣些银钱。 起初不过是“小生意”,后来一发不可收拾,直至这次的于家。 他的确没有害陈春生的心思,但心中却是猜到了他也许是中了毒,自己为了五两银子闭口不提,没有告知陈家母子实情,也没找大夫查验。 好在于家给的解药是真的,若是假的……他真就是造了杀孽了 如此想着,孙万福后背发凉。 白云住持见他呐呐不言,心中轻叹,终是提点了他一句:“你尘缘未了,阴功未满,重返尘世后需广积善缘,待圆满之时自有机缘。” 这是住持在临别之际对他的嘱咐。 孙万福听的认真,牢牢记住,心知此事不会再有转圜的余地,往后余生,他都要靠自己了。 闭了闭眼,孙万福面朝白云住持深深一拜:“多谢白云住持,万福谨记。” 及至此,堂下各人都有了自己的去处。 衙役上前带走了封隐入狱,于远回铺子里去取二十两银,孙万福回白云观取赎铜,医馆一众人证各自离去,堂下围拢的百姓散了干净。 江琉、陈春生和白云真人亦是徐徐往外走去。 及至府衙门口,白云真人忽地出声:“江姑娘,请留步。” 江琉闻言,讶异抬眸看向他:“道长有事找我?” 甫一对上白云真人的眸子,江琉忍不住轻轻蹙了下眉——她从未见过如此漆黑的瞳色,盯看得久了,似是要将人的魂魄神识都吸走,让人心中止不住升起躁意。 这位白云道长倒有些古怪。 第五十三章 逸羽楼 江琉不闪不避,只略略一皱眉便直视回去。 白云真人心下微讶。 他天生重瞳,又常年修习观人占星之术,久而久之看向人的时候自带一股威压穿透之势,世人见他时多惧怕惊畏。 情变于内,形见于外。 方才他有心试探,并未收势,若非是心性十分坚韧之人,或是内心坦荡毫无杂念之人,是难以面不改色地与他对视数息的,更别提还明晃晃的朝他看回来。 这样的人寥寥无几,他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顾小友是一位,今日顾小友的朋友江姑娘又是一位,两人倒是凑到了一块儿。 若是被顾小友知道了,怕是要得意得尾巴都翘起来了。 思及此,白云真人眼前仿佛出现了画面实感,忍不住微微一哂。 观人占星都是耗费精气的术法,白云真人眼睑微合,收了势敛住气息,微微吐了口气,才与江琉道:“江姑娘,一位小友托我带话,桂花树下有赠予姑娘的礼物。” 方才他试探的同时顺便替她占看了星象,隐约参见东北角有星迹闪烁……罢了,既是顾小友的朋友,就告诉她吧。 白云真人想了想,又轻声补充道:“姑娘心中所想,可往淮南去。” 说完,白云真人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江琉霎时觉得笼罩在身上的厚重气息瞬间散开,那种被人牢牢定住动弹不得的感觉消失了。 袖中紧紧握成拳头的手指一节一节松开。 江琉这才惊觉,在这秋高气爽的时节里,自己竟是出了一身薄汗。 方才的短短数息之间,埋在心底的仇怨一路叫嚣着想要破体而出化为实质,隐隐地自己竟然生出了毁天灭地的可怕念头。 只有她自己清楚,她费了多大的力气才稳住心神不被动摇。 岭南一隅的真人都是道法如此高深的吗?她对道士印象还停留在无忧真人层面,白云道长这一出手无疑是刷新了她的认知。 刚才白云道长与她说了什么来着? 桂花树。 淮南道。 “江姑娘!江姑娘!你怎么了?” 耳边传来陈春生焦急的呼唤。 抽离的意识逐渐回笼,江琉收拾好心绪,冲着陈春生微微一笑:“我没事,咱们走吧。” 陈春生仍是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方才白云真人似是有有话要与江姑娘说,他便自觉避去了一旁,未曾听见二人谈了些什么,待到真人离开回到江姑娘身旁,才发现她似是恶梦初醒般地魇住了一动不动,一连唤了好几声人才有反应。 “方才是想事情想入了神,我真的没事。”见他忧心,江琉只好简单解释了一句,又与他郑重道谢:“今日之事,多谢陈举人。” 状告于家和封隐,还需苦主陈春生出面才最为名正言顺,且他如今还挣得举人之身,更是对璇玑簪恶传的有力回击。 “我也没做什么特别的,”陈春生清秀的面庞上隐隐浮现一丝羞赧之色,怕旁人听见似得压低了声音:“这几日都靠江姑娘和许姑娘在幕后运筹帷幄,小生还没来得及谢过二位姑娘。” 若非是她们在青石县找到了关键物证与重要人证,提前布置留好线索,又稳住于家和无忧真人,今日之事绝不会如此顺利。 两人对彼此未尽之语心知肚明,相视一笑,在衙门口挥别离去。 …… 江琉沿着大街一路慢慢地走。 按照计划,若今日堂审顺利,她与许师姐就一道回九烟阁,再过两日去赴钱掌柜之约。 眼下许师姐当是在白云观收拾行李,与观中交接退房之事。 可方才在衙门时,江琉隐隐瞥见堂下有钱掌柜的身影,且他身后还停着一辆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 她改变主意,决定现在就去一趟钱氏首饰铺。 青石县虽非岭南省城,但其物资丰富,又与越国相交,虽远不及皇城的一百二十行三千余肆繁华,整个县城里的各行各业亦是多种多样,就首饰行来说,将大大小小的各家都算上也有个十余家。 从地域上看,同类商铺通常都集聚在同一片街区,首饰行亦是如此,以坐落于城东东明街上的南珍阁为中心,四散开来在各条小巷子中有着其余的首饰铺子,没人敢离南珍阁太近,也没人敢离它太远。 唯独有一家例外。 那钱氏首饰行,好巧不巧地,刚好开在了南珍阁的正对面,颇有些与其打擂争锋的意思。 且那钱家首饰行号逸羽楼,“易”对“难”,楼对阁。 细品之下,连它铺子的名子都似是藏着火药味。 钱家逸羽楼是在一年前开的店,各样饰物一应俱全,在刚开张的那段日子里还搞了开业大酬宾的活动,又是买多送一,又是对折限免,声势浩大,一副实力雄厚根本不差钱的样子,生意那是红红火火了许久,每日都客满为患。 那几日也有许多人在观望,看南珍阁会出什么招应对。 可左等右等,南珍阁却一如既往,不见它降价打折,不见他出门揽客,有客人来便好生招待,没客人了便躲个清闲,不急不躁地,像是根本没把对面的逸羽楼放在眼里。 东明街两侧一动一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许是再雄厚的实力也经不住如此散财,没热闹多久,逸羽楼便恢复了正常的价格,偃旗息鼓了。 客流仍是朝着逸羽楼集中了一阵子。 但久而久之,大家便发现逸羽楼的首饰也并不稀奇,各种款式均是常见常用的,细细比较下来,南珍阁的花样反而还更多些,没了价格优势,差不多的款式还不如在南珍阁买更放心些。 毕竟人家南珍阁可是开了快有二十年,在外地设有分店,又背靠南家这颗大树,怎么看都比半路出家、横空出世的逸羽楼要靠谱些。 再者说了,逸羽楼的掌柜钱不令是一名中年男子,还是个鳏夫带着儿子,却做着首饰的行当,怎么看怎么古怪。 渐渐地,逸羽楼门庭逐渐冷落,早没了一年前意气张扬的模样。 江琉顺着主街,一路行至东明街,顺利找到了逸羽楼的位置。 该说不说,这逸羽楼的门面,比起对面的南珍阁,那是气派多了。 若说南珍阁是清雅内敛,那逸羽楼就是威风张扬,仅仅看那牌匾上的字,锋不藏,尾不收,就能品出主人家的苍劲凌厉。 可细看之下,牌匾上的字在阳光的照射下竟然还亮闪闪的,似是在用的笔墨中混进了一些些金粉。 就差把“我比南珍阁厉害”刻在门楣上了。 江琉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笑出声。 逸羽楼的东家倒是个有趣的人。 第五十四章 登门 江琉刚一走进逸羽楼,店伙计就热情迎了上来:“姑娘快请进,小店有头饰、发饰、臂饰、腰饰,还有各类带钩带环香囊妆奁,花样多,种类全,小的带姑娘四处看看?” 态度热络的仿佛自己是常来常往的老主顾。 店伙计姓王名允,也不怪他过分热情,实在是这首饰铺子生意一日不如一日,他心里焦急生怕铺子要关门大吉,自是逮住一个客人可着劲儿招呼。 可惜他今日到底是要失望了,来者不是客。 “不劳烦小哥了,”江琉婉拒了他的好意:“我今日是来请见贵楼东家的,小女子姓江,劳烦小哥代为通传一声。” 王允一愣:她怎么知道今日东家来了? 他们的东家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来不来楼里全凭心情,难不成今日来的路上被这位江姑娘撞见了?可东家惯常是走后门的呀。 王允心下犹疑,不着痕迹地打量她几眼,引着江琉到进门左手边供客人歇脚的桌椅处,给她斟了一碗茶才回内堂禀报去了。 江琉不着急,抿一口茶,打量起逸羽楼来。 内堂。 南元翎眉头紧蹙,盯着手中账簿,似是要从里头看出花来。 一月初九,铜一贯,付工匠袁木;…… 一月十九,铜八百,付工匠魏辅;…… 一月二十九,铜七百,付工匠丁光;…… 一月三十,售黄花梨妆奁一只、楠木簪一支,入银三两五百文;…… 九月初九,铜一贯,付工匠袁木。最近一笔账目就是今日刚刚支付给丁匠的一贯铜钱。 总的来说,就是进气儿少,出气儿多。 自从恢复正常价格之后,入账的银两肉眼可见的少了下去,可楼里还有工匠师傅们的手工费尚需支付结算,如此一来,楼里的情况可以说是月月亏损。 逸羽楼是在去年八月初五开的张,八月一整月皆是用低价促销的方式吸引客流,效果倒是挺不错,一直到十月,逸羽楼的名号可以说是响彻全城,风头也是盖过了南珍阁。 可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岔子,自十一月起,逸羽楼便逐渐门可罗雀,年底时楼里又做了几日活动低价,但客人们却是不买账了。 反观对门,南珍阁却一如既往,虽算不上门庭若市,可也是络绎不绝,且南元翎观察过,进了南珍阁的客人几乎没有空手而归的。 也就是说,想要置办饰物的客人仍是有的,只是不愿意在她的逸羽楼里采购。 南元翎也曾怀疑过是不是南珍阁使了什么花招,派人佯装客人进去看过,除了固定每隔几月上新几种式样,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她便也找楼里的工匠师傅们跟风做最时兴的款式,可收效甚微。 之前开业时制作好的饰物尚有存余,新做的首饰又无人问津,楼里还得支付师傅们的工费和店伙计的工钱,这样下去还能撑几日? 想到这儿,南元翎抬头看向右手处坐着的少年:“拾光,咱们楼里还有多少存银?” 唤作拾光的少年被东家点名问话,心中不免有些紧张,强自稳住扑通扑通乱跳的心,仔细翻着手中账簿,待有了答案低着头答:“回小姐的话,楼里存银……不足十两了。” 拾光姓钱,是钱不令的独子,平日里多在书院读书,后来父亲为了节省楼里开支,将原先在逸羽楼做事的账房先生辞了,他便顶替了账房的位置。 之后每日他下了课便来逸羽楼帮工,空闲了便在楼里温书习字。 毕竟是自己人,工钱是没有的,但小姐说了,楼里的笔墨纸砚他都可以随便使用,还从家里书房搬了许多经史子集过来供他学习。 钱拾光觉得,南小姐是他见过的最美、最好的女子了,她是天上的仙子,而自己愿做她脚边的一朵云。 钱拾光答完话,不敢抬头。 倒不是小姐太过威严,实是自己心里存了不该有的心思,怕别人觉察。 若是被小姐发现了,是不是就不要他了?是不是,他连伴在小姐身边都会是奢望? 南元翎自是不知道她家的年轻账房先生的想法,眼下她只觉得头疼。 逸羽楼是她的私产,原本钱叔劝她不必将店铺开在南珍阁对面,毕竟东明街上店铺的价格比其他街巷要贵上许多。 可她存了较劲的心思,将娘亲给她置办的嫁妆偷偷变卖了一些,凑足了银子硬是选了南珍阁正对门。 可自己一番经营,账上竟不足十两银,若是算上开始时置办店铺、改造、装修、雇人等等花费的本钱,她早就血本无归了。 难道自己就要这样认输吗? 真的到了要将铺子关掉变卖的时候了吗? 可她真的不甘心。 分明、分明她也可以的,为何父亲就是看不到她? 钱不令坐在南元翎的下首左侧,见她唇瓣紧紧抿出一条线,一副纠结不服气的样子,便猜到了她心中想法。 哎。南小姐是个好人,就是要强了些,太倔了点。 当年他带着小儿流落至岭南时,风餐露宿,四处漂泊,大抵也是这般心境吧。 若非南小姐的生母刚巧路过,救了他和儿子的性命还给了他活下去的希望,自己也不会有如今的安稳日子。 内堂中一时无人说话。 笃笃笃。 静默之间,屋门忽然被人叩响:“掌柜的,小的王允!” 立在南元翎身边的羽蝶得了授意,将方才收起来的屏风轻轻展开,掩住小姐身影,才前去开门将人迎进来。 王允小心进了屋,眼风一扫就低了头:“东家,掌柜,外头有一位姑娘自称姓江,说要见东家。”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屏风后有人影晃动,东家是男是女、长什么样却是看不清楚的。 是江姑娘来了? 离约好的日子还有两日,钱不令有些惊讶,以眼神询问小姐是否要出面相见。 南元翎垂眸,思忖少顷,冲钱不令点头示意。 钱不令便对王允道:“将人带进来吧。” 王允领命退下。 南元翎示意羽蝶撤掉碍事的屏风,又对钱不令道:“钱叔,劳您代我前去迎一迎。” 既是合作,自当坦诚一些,以礼相待。 第五十五章 合作 逸羽楼是前铺后居式的结构,临街部分为商铺,往里便是一处小院,钱氏父子日常便是住在小院中,以便看顾。 王允和钱掌柜不过前后脚的功夫,带着江琉走了几步便碰上了,王允顺势抽了身,回到前头铺子里。 “江姑娘,今日怎么想到过来了?”钱掌柜笑容满面,边说边在前头引着路。 江琉倒也没藏着掖着,直言道:“方才堂审时见到了钱掌柜的身后停着一辆马车,猜是首饰行的东家来了,便想着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前来拜访。” 钱不令没想到她在衙门应对之余,竟还能分心留意堂下动静,不由又高看她一眼,莫名觉得,他家小姐是找对了人。 “江姑娘好眼力。”钱不令先是赞了一句,又忽地想起一事来,奇道:“这么说来,刚才您是特意不让我上前作证的?” 方才案子审到封隐认罪,却欲要一力承担所有罪责,不牵连于远,小姐见状便示意他出堂作证,将之前于远召集各家首饰行的事情尽数上告,助江姑娘一臂之力。谁知他正要上前时,江姑娘似有察觉,挡住了他的身影。 江琉颔首:“此事无需钱掌柜出面,我一人即可处理。” 若是钱不令出面,于远定会倒打一耙说她联合钱家污蔑他,这样一来案件重点被模糊,反倒说不清了。 钱不令恍然。 言谈间,到了小院门口,门前立着一名着粉衣的年轻女子,见到来人微微一福身:“江姑娘,钱掌柜,里边请。东家已在里间等候二位。” 一面说一面推开虚掩着的屋门,请他们进去。 “多谢羽蝶姑娘。”钱掌柜谢过她,带着江琉入内,穿过花帘便是里间正堂。 堂内窗明几净,方方正正,陈设简单,一条长长的桌案几乎横跨了整间屋子。 桌案前摆着几只竹椅,分左右两侧,其中一只椅子上已坐着人,在桌案之后端坐着一名红衣女子,乍一眼看去便知是个美人。 灼灼芙蕖,正当韶华。 南元翎生得肤白透润,纤眉朱唇,嘴角含一抹笑,眼尾微微上挑,一身红裙更是衬得她明媚娇艳,宛若浴火凤凰般热烈张扬。江琉想,她知道逸羽楼牌匾上的字是出于谁手了。 在江琉打量对方的时候,南元翎也在仔细观察她。 江琉不若寻常女子,一身素衣不说,脸上更是干干净净地未着一丝颜色,可以说是素的出奇。可即使是未作打扮,亦能看出是个清丽佳人,肤白如玉,眉眼清冷,面容沉静,如傲雪迎风的寒梅,又如山间清冽的溪流,还像那明亮深邃的月华。 至柔至刚,坚韧自在。 两位美人一人如火,一人似水,衬得满屋满室都熠熠生辉。 南元翎看够了,率先移开眼,起身引她入座:“江姑娘,久闻大名,今日终于见着了。” 江琉少不得自谦几句,又道:“今日才知,逸羽楼的东家,竟是一名女子。” 在当朝,女子为商的可是凤毛麟角。 “这还不是最惊讶的呢。”南元翎微微一笑,给她透了底:“我本姓南,名元翎,是南家人。” 南家小姐开了个首饰铺子,还开在了南珍阁的正对门? “南小姐为何要如此?”这下江琉是真的惊讶了。 南元翎没有立刻回答,微微顿了顿,露出一丝苦笑:“我入不了父亲的眼,便想着自立门户。” 可谁知自立门户是如此难的事,是她想得太简单了。 南元翎对此不欲多言,与她介绍屋内的人:“江姑娘,这位是钱掌柜,这位是我楼里的账房先生,钱拾光。” 江琉起身一一见礼,待到钱拾光时,却微微顿住了动作。 方才她刚进屋时他一直低着头默默不语,此番见到了脸,才发觉有些面熟。 这人竟是当时买走第一支银饰木簪的书生少年。 “怎么?你们竟也见过了?”南元翎有些好奇,拾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苦读圣贤书,怎么还能与江姑娘认识了。 钱拾光只觉得小心藏在衣襟中的飞羽簪隐隐发着烫,自己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眼前的少年局促不安,面色羞窘,连耳尖都染上了红意。 江琉看看他,又看看南元翎,感觉自己好像明白了些什么,遂摇摇头,打岔了一句:“钱公子看着有些面熟,还以为先前见过,应是看差了。” 有些窗户纸,不该由她来捅破。 南元翎好奇心褪去,打趣儿般夸了一句:“咱们拾光生得好,不输那些俊秀公子哥儿。” 钱拾光心里又酸又甜,面上泛起阵阵热意,怕别人察觉,将头垂得更低了些。 南元翎没将这小插曲放在心上,问起了正事:“江姑娘今日前来,可是有要事相商?” 她没忘记,江琉方才指名道姓是要见逸羽楼的东家,可不是钱叔。 江琉颔首:“南小姐,我今日是想来谈谈合作的事。” 合作。 南元翎双眼微微一亮,目光紧紧盯住她:“江姑娘是想怎么合作?不妨说来听听。” 江琉直言心中所想:“我助逸羽楼胜过南珍阁,合作期间还请东家允我七分利。” 七分!这江姑娘莫不是狮子大开口?钱不令忍不住皱起眉。 南元翎没立即答复,先给自己倒了杯茶,轻轻抿了一口,思索片刻后才道:“再加一条,明年的行头之位,你也需替我挣来。” 言下之意,竟是允了她七分利。 “小姐……”钱不令有些欲言又止,逸羽楼本就资金不足,若再让利七分……这怎么能行。 南元翎也不是没想过此事太过冒险,稍有不慎也许就是满盘皆输,更何况与她合作谈条件的还是个不明来历的女子。 可眼下她的好大哥南元金已成了南珍阁的少东家,若是明年行头之位由他摘得,再加上逸羽楼如同死水一般无波无澜,若不能放手一搏,自己是真的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了。 江琉提出的条件,的的确确戳中了南元翎的软肋。 可光是胜过南珍阁还不够,她想要的,是成为整个行业的行头。 第五十六章 条件 江琉对县城的行会不太了解,问道:“成为行头,可有什么条件?” 要论起行头的来历,可要从前朝说起了。 钱不令言简意赅地介绍道:“行头原称肆长,是在前朝时设立的官员,掌管整个行业市场的交易和物价,负责官府所需物资的购进和剩余物资的卖出。” “官制改革后,肆长一职被取消,不再设立,现如今转变为‘行头’的称号,属民间自治,检校一肆之事,差派徭役,管理市场。” “行会中的行头又称行首或行老,一年一举,通常由一行内各家店铺推选而出,再经官府确定后设立,并无明确的条件,各行户均有资格争选。” 江琉有些明白了:“也就是说,只要获得县城里各家首饰行的支持,且官府并不反对,即可成为行头?” 钱不令颔首。 “官府的事儿不必担心,只要是本分经营的商户,正常推选的行头,官府一般不会反对。”南元翎怕她知难而退,给了颗定心丸:“此事我自有门道。” 南元翎毕竟还是南家的人。 南家几十年的基业,且南家老爷任首饰行行头多年,若是手段正当、民意所向,是南家少爷还是南家小姐,县衙通常不会有异议,即使有,南元翎也有法子解决。 那么她所需要做的,便是获得各家行商的认可。 此事说起来容易,实则却要考虑到方方面面,决不能打没准备的仗。 江琉低眉沉思,兀自盘算起来。 其余人也不打扰她,南元翎还将桌案上的瓜果点心往她跟前推了推。 若是想得累了,也可先吃些东西歇一歇。 江琉没让大家等太久,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就有了决定,朝着南元翎微微一笑:“承蒙小姐信任,我自当尽力一试。” 这是应下了。 南元翎大喜:“一言为定。你可还有别的要求,尽管说来。” “倒还真有一件事。”话说到此地步,江琉也不再与她客气:“事成之前,还请小姐允我主掌逸羽楼一应事务。” 这是要权。 不过江姑娘的要求也算合理,若是处处受制,又如何成事。 “好,我答应你。”南元翎不顾钱叔在一旁不认同的使眼色,飞快地应了,又道:“只楼里的钱叔和拾光都是我的人,他们二人仍需在楼里看顾,不影响你,一切照旧。” 虽允诺了掌事的实权,但这逸羽楼到底是姓南,这一点不会变。 江琉听懂了她言下之意,不过是店里多两双眼睛多两个监工,倒也不妨事,遂点头应了。 谈到此处,算是基本达成了一致意见,钱掌柜寻来了纸笔,供二人立字为据。 看过无误后,江琉在纸上签下“江玖拾”的名字,还在旁边按了指印。 南元翎眉梢微挑,这一看就不像真名。 罢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她南元翎担得起。 利索的盖上自己的私印,南元翎笑眯眯道:“玖拾姑娘,咱们合作愉快。” 江琉回报以一笑。 契约结成,该干正事了。 江琉先是问钱拾光要了账簿,从头捋了楼里的营收情况,最初几月笔数多看得仔细要慢一些,后面条目便肉眼可见的少了下去,略略扫过即可。 南元翎轻咳一声,到底有些尴尬。 逸羽楼账面上的存银已不足十两了,方才她怕把人吓跑,特意没提这件事,现在当着面被人看清了底细,总觉得自己不够磊落,像是将人诓骗了来似的。 可、可她自己也没问不是嘛。 好在江姑娘面色平静地看完了账簿,未露出异样惊讶的神色,似是对这情况毫不意外。 南元翎不自在的感觉褪去,又好奇起来,难不成江姑娘已是猜到了楼里的情况,还应允了她?这倒是奇了。 江琉没理会她心里的小九九,又向钱不令打听楼里常用工匠师傅们的情况。 逸羽楼里常常合作的是三位工匠师傅,与他们约定了一月一结,袁木是每月初九,魏辅是每月十九,丁光是每月二十九。 三位师傅都是业内闻名的老师傅,手艺精湛,当初找到他们三人可是费了南元翎好一番功夫,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作坊,各自还带着一批学徒。 逸羽楼刚开张时的第一批首饰就是由三位师傅打造的,南元翎做主,将簪钗、珠花、圆镯、吊坠、梳篦、妆奁等通通做了个遍,后面根据楼内情况,又按需求陆陆续续找三位师傅定制了几种式样的首饰。 可近几月楼里情况不好,找师傅们定制次数也少了。 江琉问:“逸羽楼和三位师傅都是做一单结一单吗?可有签契?” 是否签契约长期合作,对于工匠师傅是很要紧的,若只是短期合作按订单结算,师傅们通常会多头接活,按照约定的期限安排做工,若是要的急,工钱还会高一些。 而签了契长期合作的工坊,平日则是以主顾为主,出品质量相对稳定,若是得了空闲与主顾提前知会过,才能接一些零散的单子。 个中细节钱不令更加清楚,遂答道:“三人之中只有袁木袁师傅是与咱们签了长契的。” “这是何缘故?袁师傅为何会愿意签长契?”江琉追问了一句。 若非是遇到像南珍阁这样的大主顾,旱涝保收的,工匠师傅们通常是更愿意按单结算的,这样他们操作更灵活,安排更自由,遇到那些不好的主顾,下回不接单即可,自己的父亲也从未与人签过长契。 她有此一问,倒是让钱不令有些诧异,这江姑娘竟是个懂行的:“唔,袁师傅他原先是与南珍阁签了长契的,许是有些误会生了嫌隙,便不再与南珍阁合作……” 钱不令说得有些含糊,但江琉听明白了。 能与南珍阁签下长契,袁木的手艺应是够用的,可在这青石县里与南珍阁生了嫌隙,明里暗里消息一传开,其他的首饰铺子又都唯南家马首是瞻,袁木很难再接到活计了。 这不凑巧,逸羽楼向他递了橄榄枝,他自是会应下。 只袁木怕是并不知道,逸羽楼背后的东家也是南家人。 没再纠结缘由,江琉又向钱不令了解了三位师傅各自擅长的领域技法、秉性脾气,还问了他们各家工坊里学徒有多少,都是什么来历。 江琉问得很细致,有些问题连钱不令也答不上来,甚至他自己平日里都未曾关注过这些细节,心中更是对她多了些信服。 第五十七章 礼物 几人一块商谈了许久,日头渐渐偏西,江琉怕许师姐等得急了,便向南元翎几人先行告辞,约定了两日后再来逸羽楼详谈。 南元翎这一天几乎整日都在外头,也是时候该回府了,遂也起身从后门坐马车走了。 江琉加快脚步,赶回白云观。 “玖拾妹妹,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未到门口,便看见许师姐在外等候的声影。 方才午时堂审,她二人分了工,江琉在里出面应对,许闲云则是在外确保官府的人能够顺利寻到人证物证。 各家医馆的证物,她们早就与之核对过,也请动了一干人等出面作证。 许大夫那儿她们只提了些问题,并未多言,不过也许是南小姐出面递了话,亦或是许七白自己也想求个真相换自己心安,所有的事情总归是顺利了结了。 按照她们约定的,待到堂审大局定下,许闲云便回白云观收拾行李,与观中请辞。 许闲云这边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因无忧真人的缘故,白云真人出面作主,免去她们这一个多月以来的住宿费用。 于家也已经将自己和封隐备偿的二十两银上交官府,方才县衙差派了人过来,将属于她们的那一份交付给二人。 若论起来,封隐下毒的事儿,陈春生才是最大的受害人,官府便作主按照二八之分,八给了陈春生,二给了江许二人。 “去办了些事,耽搁了会儿。”江琉边说,边挽起许闲云的手臂将人快步往屋内带:“咱们进屋说。” 许闲云会意不再多问,待到进了屋,四下查看一番无其他人,掩上门就问:“快与我说说,到底是何事耽搁了?” 许闲云语气很急,是担心她出了事。 被人关心惦念的感觉真的不赖,江琉内心涌起阵阵暖意,一五一十的将逸羽楼的事情与她细细说明。 “什么!你竟与逸羽楼签了契约?”江琉说的轻巧,许闲云却知结契之事绝非儿戏,又急又气:“这么大的事,怎么都不与我商量一下!你可真是!” 不提前和许师姐说,自然是不想牵扯上她。 签了契约的是她江琉,若之后真的出了事,也只能找她江琉一人。 此事的确有风险,福祸亦难料,她不愿让其他人卷进来,这也是她在逸羽楼痛快应下的原因之一。 若是让许师姐知道了,定然不会同意她自己一人承担。 眼下木已成舟,许闲云也不能上那逸羽楼毁约去,只好皱着眉继续问她:“若是明年输了行头之争,又当如何?” 江琉避重就轻,作了轻松的语气答:“唔。也不会如何,不过是之后几月的时光浪费了罢,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与逸羽楼倒是的确没约定什么赔偿条件,不过若是明年她没能成功让逸羽楼荣登行首之位,事情没成,利钱定是一分也不会有的。 简而言之,白忙活一场。 这事儿江琉在赌,南元翎也在赌,但论起来到底是江琉这边的风险更大一些。 不过这也没办法,自己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不找棵大树傍一傍身,日后诸如于家的事只会越来越多,毕竟她是动了别人的利益。 有了逸羽楼和钱掌柜顶在前头,这些事也就不需要江琉一人应对了,能省心许多,且钱家到底是行内有名有姓的,旁人也会忌惮着些。 如此种种,有得有失,也分不出是对是错,且走且看罢。 许闲云仍觉得揪心:“那逸羽楼和钱掌柜是什么来历?你可都打听清楚了?别和那于家一样……” “师姐别担心,至少从短期来看,我与钱掌柜的目标是一致的。”江琉给她宽宽心,隐去了南元翎的身份不提:“逸羽楼的账簿我都看过了,他们眼下存银不足十两,想也是没法了才会找上我。” “十两!”许闲云更担心了:“就凭十两银子你要如何把生意做起来?又如何成为行头?这逸羽楼也真是的,经营了一年多,谁能想到竟是如此惨淡的状况……” 逸羽楼的大名许闲云是知道的,刚开张那会儿还去凑过热闹,置办了小玩意儿。 “许是刚开始时步子迈得太大太急了。”江琉摇了摇头,猜了一句。 “当初我还觉得奇怪呢,它日日都低价,如何能撑的下去。”许闲云跟着她的思路,暂时忘记了结契的事儿,深有同感:“急功近利的确要不得,还是得稳扎稳打才是正道。” “嗯。”见人安抚住了,江琉转开话题:“方才白云住持与我说,有人在桂花树下给我放了东西,师姐稍待片刻,容我去取来。” 咦。许闲云心中已有人选,冲着她促狭地眨眨眼。 江琉有些无奈的笑了笑,起身出了门。 客堂外面的院子里清清静静,空无一人,唯有桂花香气隐隐浮动。 观中弟子今日受审,未免有人聚众闹事,白云观便清了场地,眼下还召集了全体弟子在正殿受训。 院子里栽种了许多株桂花树,江琉目光略略一扫,径直走向了其中一棵。 那是他们二人初次相遇的地方。 月色清且冷,桂香落人衣,立如芝兰树,朗如行玉山。 她还记得,那日他英姿飒爽,仪态从容,正是站在这一株桂树下,低眉拂去一身落花。 这棵桂花树长得愈发挺拔茂盛了。 谁能又想到,初见时他们一人遮遮掩掩,一人提防戒备,转眼间竟成了彼此熟悉,能互赠礼物的……朋友? 是朋友吧。江琉这才发觉,在她心里,早就将顾珩看作是朋友了,是可以托付信任的朋友。 只是不知道他又是如何看待她的? 是随手收的徒弟吗?还是偶然遇见的过路人?抑或,也是朋友? 江琉轻轻甩了甩头,将这些纷杂缠绕的思绪清空,专注于手中的事情。 细看之下,这株桂花树下有一处土壤略显松动,江琉取出腿边藏着的短匕,轻轻挑开最上面的土层,一层一层往下探去。 不多时,显露出一角。 江琉将周边的土松了松,顺利将藏在里头的东西掏了出来。 是一只平平无奇的小木盒。 木盒未曾上锁,江琉轻轻掀开,往里看去——盒子里装着的是一柄短刀。 轻轻抽出刀身,冷光乍起,触手生寒,哪怕是最不懂刀的人,也能一眼看出这是柄削铁如泥的好刀。 刀柄处刻着“流月”二字,刻痕尚新,应是才刻制不久。 第五十八章 回阁 这柄流月刀下还压着一张纸片,上门洋洋洒洒几个大字“宝刀流月赠美人”,字迹飞扬,似能让人从中读出他欢欣雀跃的心情。 这柄流月刀,她很喜欢,也很需要。 江琉收刀入鞘,连带着纸片贴身藏好,低头想了想,又从树上折下一小节桂花枝,代替短刀放在木盒中。 原本空空荡荡的盒子瞬间被填满,充盈着馥郁的桂花香气。 江琉将盒盖扣上,把盒子放回原处,再将翻开的泥土恢复成平平整整的模样,才起身回屋。 微风轻轻拂过,扫落一地金粟,这桂子秋香,早已胜过三春。 …… 江琉和许闲云收拾齐整,告别白云观众人,回到九烟阁。 阔别一月有余,这次回来真的有了回家的感觉,二人一到才刚放下包袱,就收到了众人热情的问候。 周老、邱叔、梅姨,还有许久未见到的楚阁主,大家伙儿齐聚一堂,美美吃了顿山野佳肴,滋味甚好。 饭后,江琉和许闲云将这一月多来发生的几件事尽数禀告几位长辈,先前她们只是通过青信鸟捎了短信,言简意赅地给大家报平安。 这会儿故事听了个全须全尾,才算明白了全部状况,不过在座几位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这些事也只算作趣事听一耳朵。 “年轻人多历练历练,是好事。”楚怀行笑眯眯地夸了一句:“你们二人这次没吃亏,做的不错。” “受了欺负就得打回去,不然人家见你好欺负都来踩几脚。”邱铭倒是觉得她们还手还的弱了一些,提点了一句:“那于远一番折腾,最后不过是赔了些银子,也不知长没长记性,若是怀恨在心可就麻烦了,日后你们还需得警醒些。” 江琉和许闲云二人乖乖点头受教。 梅飞花关心了她们二人这段时日吃的好不好,睡得香不香,也问了几句话。 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大家伙儿又闲聊了些趣事,待到差不多尽了兴,周忠才问道:“今后你们二人有何打算?” 问到正事了,江琉也正好有话要与他们说。 “师傅,弟子正想和您禀告,后续为了方便在逸羽楼做事,弟子会搬去县城住一阵子。” 若自己仍是许久下一次山,且不说消息传递不够通畅,人不在近前也不方便做事。方才在逸羽楼商谈的时候,南元翎便提出了这一点要求,江琉也应下了。 “啊!”许闲云低声惊呼,江师妹可并未与她说过这件事:“那你在县城中可有落脚的地方?” 江琉颔首:“逸羽楼的后院还有空屋,可作为我的住处。” 南元翎在买下铺子时便考虑到了,日后她自己许是要在铺子里小住的,后院在设计时便分成左右两边,设有院墙作隔,右边的院子供钱家父子日常居住,左边便一直空闲着,以备她休憩所需。 如今暂时给江琉住下,刚刚好。 周忠沉吟着道:“再过几日你们二人就该学着用砣轮了。” 自她们拜师以来已过了两季,图谱上的基础纹样都已经掌握的七七八八,按照进度,再过些时日他便打算教二人使用砣轮,正式进入到琢玉的环节。 开玉不学便也罢了,能自己辨识玉质再从采玉人处购买原料即可,但后期的扎碢、冲碢、磨碢、上花、磨光,都是一连串的精细活,需长期专门训练才可初步具备,可水凳、旋车、磨碢等工具都在阁内,若是她人不在九烟阁,该如何练习? 江琉明白周老的考量,但她眼下确实只能暂时将此事放一放,遂起身朝着周老深深跪拜:“师傅,弟子无意打乱教习计划,还请师傅照旧教许师姐。” 琢玉之法,江琉自然是想学的,可逸羽楼的机会摆在面前……今日她决定提前走一趟钱氏首饰行,便是看到钱掌柜身后停着的马车,想着今日兴许能凑巧见一见钱家身后的东家,没想到这位幕后东家竟然是南家小姐,且她所图不小。 自己想要变强,这样的机会必须牢牢抓住。 许闲云轻轻问道:“那你呢?” 无人回答,江琉只默默地弯着腰,未发一语。 许闲云不明白,为何江师妹如此着急,她若是想挣银子,按照先前出摊的计划也能赚到钱,而且她相信她们的生意会越做越好。 虽然会有人眼红使绊子,但这一次她们不也都顺利解决了吗?为何要铤而走险,与逸羽楼结契? 若是能成固然是好,双方都满意,可若是不成呢?江师妹一介女子,难以与逸羽楼对抗,到最后一分辛苦钱都拿不到,岂不是白白浪费心血,得不偿失?更别提连周老的教习都要耽搁了去…… 梅飞花静默在一旁,她向来觉得个人各有各自的路要走,旁人多说无益,自己想明白,日后不后悔便好。 楚怀行和邱铭是知情人,猜到江琉心中所想,更是无从劝起。 半晌,周忠轻轻一叹:“罢了,你主意大,我也管不了你,等下了山自己多警醒着些,莫要轻信人言。” 周忠终是应允了她。 江琉眼眶微微发红,俯身额首触地,恭恭敬敬地连拜三下:“弟子有负师恩,多谢师傅成全。” 周忠端坐在上首,受了她的礼,起身轻轻一撩袍,慢慢踱出正堂。 “他日若是有缘,我再教你。” 身影飘然远去,空气中隐隐传来一句轻声允诺,淡如风烟,轻若羽叶,却直直钻进了人心底去。 江琉转向周老离去的方向,再重重叩首。 …… 秋夜清冷,江琉和许闲云一道将桌椅碗筷收拾干净,又一起回屋。 难得的,两人没了闲谈的心思,一路无话。 待到房门前,许闲云纠结了半晌,终是问出声:“江师妹,往后你下了山,咱们摊子的生意还做吗?” 若是要做,她们俩许久才能见一次,如何能将生意做起来?可若是就此不做了,她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将她纠结难言的神色尽收眼底,江琉微微一笑:“自然是要继续的,不过要换个方式。” “日后逸羽楼经营,少不得需要些手艺精湛的工匠师傅,若是有合适的单子,我便向钱掌柜引荐许姐姐。” 这样一来,许师姐便只需要按照图纸做出需要的样式,工钱按期现结,既不耽误许师姐跟着周老学艺,也无需在市集出摊,风吹日晒的。 许闲云听得一愣一愣的:“你是说,日后我可以独立接到活了?” 第五十九章 计划 “师姐的手艺不输旁人,方才师傅不也说了吗,再过几日便可教我们琢玉了,也就是说,刻木这一环咱们已是过关了。”江琉给她吃了颗定心丸。 有了周老的话,许闲云提着的心总算稍稍放下了些,晕晕乎乎的往屋里走。 目送许师姐回了屋,江琉才掩上房门。 扑鼻而来的熟悉气味,屋内陈列就如她离开之前的一样,江琉周身都放松了下来,熟练的打水洗漱,伴着窗外随微风摇曳的树影,一夜好眠。 …… 两日的时光一晃而过,到了分离的时候。 众人聚在前院,送江琉下山。 “江师妹,你一路多加小心,要多多给我们报平安!”许闲云这大半年来与江琉日日在一块,如今忽然要分开,只觉心中又酸又涩,万般不舍。不过好在自己每月便会下一次山采购物资,到时候可去看望江师妹。 “好。”江琉冲着许闲云笑了一笑,轻声应了。 “小金记得喂,她最爱麦籽、粟黍之类的谷物,若有小虫亦可给它加个餐。”邱铭伸出手,摸了摸钻出江琉身后背篓的小脑袋。 小金是邱铭赠予江琉的青信鸟,已经训练得当,不管身处何处,总能将信送往九烟阁。 “嗯,我记好了。”江琉回头看了一眼小金,鸟羽养的乌黑油亮,唯独尾巴上有着一小簇金黄色的覆羽,乌溜溜的小眼睛炯炯有神,见新主人看过来,还冲着她微微歪了歪头。 一副机灵精怪的小模样。江琉心生欢喜,忍不住也伸出手抚了抚她的背羽。 “若是在山下待得不愉快,随时回来,结契的事无需理会。”梅飞花没多说,只淡淡道了一句。 什么逸羽楼,南珍阁的,她还真没放在眼里,不过小辈确实需要历练,下山去闯荡闯荡也是好事,若是不能成,偌大一个九烟阁,还护不住一个小辈了? 周忠说不出太关心呵护的话,只肃着脸叮嘱她:“下了山也要勤学苦练,莫要荒废了手艺,回来后可要考教你的。” 长辈们的好意,江琉认真一一应了,挥别山上众人,一人一鸟往下山的方向走去。 路上秋风飒爽,苍松遒劲,清泉铺洞,鸟啼婉转,随处可见的山枣圆柿缀满枝头。 晚枫乌桕堪为伴,闲携青竹杖随身。 虽是一人独行,却似有万人相伴,江琉背脊笔挺,步伐稳当,身后是她的底气。 …… 逸羽楼今日难得关了门。 后院中,钱不令收拾干净书房,理出一块空地,再摆上文房四宝。 “掌柜的,人来了。”店伙计王允今日也得了空闲,被安排在后院应个门端个水,这不来来回回跑了几趟,终于等到了人。 王允一路带着江琉往后院书房去。 “江姑娘,里边请。”钱不令出门迎,将人往里面请,一面说:“今日小姐没过来,不过特意吩咐了,铺子里的事全凭江姑娘做主。” 缀在最后的王允暗暗咂舌,在心里头告诫自己,日后可要把江姑娘当主子一般对待才好。 书房内已坐着几人,右手边坐着的正是袁木、魏辅、丁光三位工匠师傅。 江琉冲着他们微微一点头,没客气,行至主位利索落了座。既然接下了事情,就无需扭扭捏捏。 三位师傅对这位新出现的人物皆有些好奇,纷纷投来打量的目光。 钱不令率先开口,相互介绍一番:“袁师傅、魏师傅、丁师傅,这位江姑娘是咱们逸羽楼东家的身边人,日后将作为楼里的大管事,主持店里的大小事务。” 这身份也是他们一起商议后的结果,既不能越过南元翎,又要高于钱掌柜,“东家身边人”最是合适了。 袁木魏辅丁光皆是耳聪目明的明白人,自然是听懂了言外之意。这一来,今日来的虽不是东家,却代表着东家的脸面,且论下来还要高钱掌柜一层,他们三人得恭敬着些;二来他们日后与逸羽楼谈生意做买卖,都得和这位江管事谈了,得她点头才作数。 “袁某、魏某、丁某见过江管事。”三人纷纷起身,朝着新来的管事拱手行礼。 逸羽楼有隐在背后的东家一事,他们三人早些日子便已知晓,钱掌柜也未瞒着他们,但这位幕后东家神秘的很,往日里他们几乎从未见到过,那东家到底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他们却是一概不知的。 如今能得见“东家的身边人”,还是一位如此年轻貌美的女子,倒是不免令他们对幕后之人的身份多了些隐秘的猜测,愈发好奇起来。 钱不令顺势向江琉一一介绍三位师傅。 袁木身型偏瘦,腰板总是挺得笔直,说话时嘴角崩得紧紧的,总会下意识地微微眯眼,看着似是目有昏眊之疾。 魏辅生得矫健挺拔,身材壮硕,浓眉大眼,下巴出微微留着鬣须,周身透着一股子精悍之气。 丁光要年长一些,半白的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额头布满了沟壑般深深的皱纹,双目却囧囧有神,显得精明干练。 江琉起身,一边客套寒暄了几句,一边将几人样貌记下。三位工匠师傅的情况她早已记熟,眼下只需将人与资料对上号。 “各位,今日起由我接管逸羽楼的各项事务,日后还需仰仗各位师傅!”待人都认识了,江琉率先坐下,客气地抱了抱拳,又道:“今日请大家过来,是要事相商。” 说到正事,三人均坐直了些,作洗耳恭听状。 江琉没再卖关子,直截了当道:“大家都是逸羽楼的老伙伴了,是一路看着逸羽楼成长起来的,为了能与各位达成更为紧密的合作关系,从下月起逸羽楼计划将各位的契约都修改为半年契,每隔六月签订一次。” 短短一番话,众人纷纷皱起眉头。 江琉自顾自说完,没去看各人各异的神情,给足他们反应的时间,低头尝了一口茶。 茶叶似是经过花瓣窑制的,冲泡得刚刚好,入口顺滑,细品之下隐有茉莉花香气,花香高昂,是盏好茶。 “江管事真是好大的威风!刚一上任就要赶人走?” 魏辅性子急躁,率先开口,一双大眼瞪得跟铜铃似的,语气也是咄咄逼人,毫不客气。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江管事一来就要将短期改长契,这不是下马威是什么! 丁光也是惊疑不定,不过见魏辅发问了,便暂时按捺住自己,先听听这位江管事怎么说。 第六十章 改契 “魏师傅先别急。”江琉似是没看见魏辅满脸怒容,语调平缓娓娓道来:“修改后的契约并非长契,而是半年契,一来期限仅为半年,二来工钱结算时能比短契高上两成。” 这……魏辅立即没应声,兀自盘算起来。 各家匠人与首饰铺洽谈合作时多签长契和短契,长契一年一签,工费一般相较于短契要高二成,但匠人没什么选择的余地,只能与签契的首饰铺独家合作; 而短契没有时限,一单一结,匠人可按喜好同时接好几家首饰行的单子,自由度和灵活度都更高,但工钱相较于长契要低一些。 在最开始时,魏辅与逸羽楼结算的工钱大约稳定在每月八百钱左右,但这段时日单子少了,结算的工费也逐渐在下降,别说一月多少了,半年也不过一贯铜钱。 魏辅有自己的作坊,养着一群学徒,逸羽楼这边没钱挣,他早寻摸了许多家首饰行合作,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不是。 若是改签半年契,工费高两成,按照往日月均八百钱来算,约莫能多个一百文左右,可逸羽楼还能有那么多订单吗?魏辅表示很怀疑。 “敢问江管事,若是签半年契,可也是同那长契一样,只能做主家的活计?”丁光犹豫再三,仍是问了出来。 “没错。”江琉颔首:“半年为限,在这六个月时日里,各位只能接我们铺子里的订单。” 魏辅听了,忍不住轻嗤一声:“江管事,即便允诺了加两成工钱,可若是根本没有活计可以做,我们岂不是被白白套牢整个半年?” “到了这个时候,我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在座的各位心里都清楚,逸羽楼已经是今日不同往日了,说句不该说的,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关门大吉了,等到那个时候,江管事,您是准备让大伙儿都喝西北风去吗?” 魏辅此人素来乖张,说起话来也是分毫情面都不留的,钱不令眉心微蹙,担忧江姑娘下不来台,打算开口替她说两句,却听她不慌不忙已然接起话。 “魏师傅言之有理。”江琉轻轻一笑,肯定了魏辅的话,又问他:“可您又怎知逸羽楼无活可做呢?若是打算闭店,我又何苦将大家聚在此商量改契之事?” 将问题抛回去后,江琉话锋一转:“不过大家的担心也有道理,这段时日逸羽楼营收的确差强人意了些,东家也一直在考虑调整经营方向,眼下计划初定,这才吩咐我过来操办。” 顿了顿,又续道:“我来之前,东家特意交待了,若是各位心有顾虑,不愿签契,亦是无妨,各位师傅都是城中的能工巧匠,想必自有去处,逸羽楼也不会强留。” 言下之意,是去是留,皆凭自愿。 魏辅轻哼一声,有些不以为然,只认为江琉是在故弄玄虚。 逸羽楼什么情况,他魏辅能还不知道么,开始时一副和南珍阁对台打擂的架势,也不看看对门是什么家底、什么来头,简直是不自量力。 更何况,自己也是暗中派人来打探过的,逸羽楼里的东西是只见多不见少,就说他魏辅几月前做的首饰,眼下还在货架上摆着呢。 这逸羽楼分明就是要不行了。 今日派了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来唬人,还想将他们绑住只给逸羽楼做工,就凭多给的二成工钱?想的倒挺美。 魏辅自觉已经将对方的心思摸了个清楚明白。 既然谈不拢,也无需在此地浪费时间了,遂率先起身,朝着江琉虚抱一拳:“魏某一介粗人,也不懂那些繁文缛节,便直言了。改契之事,恕魏某无法答应,江管事、钱掌柜,魏某就先行一步了。” 说罢,也不等二人回应,起身就往外走。 这、这就走了? 钱不令愕然,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留人,忙去看江琉的眼色。 江琉冲着他摇了摇头:“钱掌柜,魏师傅走得急,茶礼还未来得及拿,劳烦您替我送一送。” 茶礼?钱不令一愣,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桌案上摆着的三只油纸包,忽地福至心灵:两日前他们在此商议完,江姑娘特意让他提前准备三份茶礼,居然是在今日送客用的? 油纸包是钱不令亲自打包的,里面装着一小盒应季糕点,再配上一小囊花茶。虽不是名贵的东西,可那花茶可是南小姐特意找大少爷讨来的,拢共就没多少,贵在心意! 钱不令多少有些肉疼了……早知道,他就换个别的茶了!魏辅那个莽夫,哪里能品明白如此清雅的花茶!说不定还觉得他们逸羽楼小气吧啦的呢。 心里碎碎念,眼下也来不及调换了,钱不令只好提起一只油纸包,匆匆忙忙赶上魏辅,一路送他到门口。 魏辅走了,屋子里只剩下袁木和丁光了。 袁木本就与逸羽楼签了长契,自是没有异议的,江琉的目光落在丁光身上。 丁光也是入行数十年的老师傅了,什么难缠算计的客人都遇见过,如今对上这位面不改色、从容不迫的江管事,却莫名一颗心打起鼓来。 一时间摸不清她的路数。 这位江管事,把签订新契的工费和条件是说的明明白白,毫不避讳,但逸羽楼的情况却只能说是抛出了个引子,什么计划、什么方向,具体可都没透露半句。 怎么说呢,有点像是……一锤定音的买卖。 是了。 丁光有些回过味来。 今日这事,说起来倒更像是要借着改契的由头,重新筛选合作的伙伴。 这也就是为什么,结契的各项条件听起来像是毫无转圜余地,那魏辅走的时候,江管事一言未发,只让钱掌柜去相送。 丁光不由自主看向了桌案上剩下的两包“茶礼”上。 江管事方才说的,逸羽楼要调整方向和计划,应是真的。并且这其中细节不便与外人透露,因此她想留下愿意与店铺独家合作的工匠师傅。 半年契……半年期不是重点,重点是要独属于逸羽楼。 她到底要做什么? 第六十一章 茶礼 丁光猜对了一半。 大梁朝实行两税法,分为夏、秋两季,夏税限六月纳清,秋税限十一月纳清。 各行业行头需配合官府征税,所以通常在每年春季末就会举行当年的行头选举,眼下是九月份,距离明年的三月正好还有半年时间。 在这半年里,一来要将逸羽楼扭亏为盈,二来要在整个市场站稳脚跟,势必需要与合作伙伴们勠力同心。 因此像魏辅那样无法与之齐心的人,是万万不能留的。 三位工匠师傅的情况江琉早些便打听过了。 魏辅的作坊里工匠和学徒数量最多,约莫有三四十人左右,实力庞大,且作坊的位置就在南珍阁往东两条巷子里,凭借匠人数多、位置便利的优势,他与城内一半的首饰铺子均有合作,偶尔也能接到南珍阁的订单。 有三四十人要养活,以逸羽楼现在的状况,魏辅不可能只凭三言两语就愿意冒风险与他们绑定,还放弃其他首饰铺子的生意,哪怕是仅仅半年也不行。 拒绝是意料之中。 丁光的作坊要小一些,只有十余名学徒,位置在西市往南西阳街附近,周边都是老百姓日常生活的地方,整体来看更像是个家庭作坊,就和原来的江家差不多。 而袁木则因为与南珍阁的一些旧事,再加上他性格孤直要强,原先跟着他做活的学徒匠人走的七七八八,留下的不过三五人,作坊位置在逸羽楼往南两条街的地方,还算便利。 钱掌柜知道些内情,念他一人难以支撑,平日里铺子里有需求了总是优先会照顾他生意。 不过这也是因为袁木手艺还不错,虽然动作要慢一些,但整体出品质量都很不错,慢工出细活。 但若是三位师傅只剩下袁木,人力的确是单薄了些。 不过也无大碍。 钱掌柜这会儿已送走了魏辅回来书房。 江琉看着丁光面上不断变换的神色,开口解围道:“丁师傅也不必着急决定,今日您可先回去好生思量,若是您有意愿与逸羽楼结成契约,明日巳时之前,均可前来签契。” 明日巳时之前……那还有大半日可以考虑,丁光微微松了口气,起身冲着江琉拱手道:“多谢江管事,那今日丁某便先回去了,也听一听家里徒弟们的意见。” “嗯,丁师傅请便。”江琉微一颔首,示意钱掌柜去送。 最后只剩袁木了。 “江管事,半年契之事,袁某自是无异议的,原本就只有逸羽楼愿意与袁某合作了……” 袁木轻轻一叹,唇角紧绷,似是有些难以启齿:“只不过,唔,袁某想问……” 江琉眉梢微挑,清澈的眸子流光闪动,心下有些猜到了袁木想问什么,开口直言:“袁师傅可是想问工钱的事?” 见袁木面色羞赧,江琉便知自己猜对了,也不等他答话,爽快道:“若袁师傅愿签半年契,工钱自是也能多加二成的。” 工费结算自是要公平公允,一视同仁。 袁木得了准话,感激之情一下盖过了难堪之色,当初逸羽楼愿意信任他,袁木已是感念在心,如今竟然还愿意给他提高工费,他、他都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了! “多谢江管事,袁某定当竭尽全力!”袁木说着便要拜。 去而复返的钱不令忙扶住了他:“袁师傅不可,哪里值当如此大礼!” 江琉将桌案上提前备好的契书递给袁木:“契约文书还请袁师傅过目,若无错漏,即可签署。” 袁木小心接过,凑着窗外天光细细读了一遍,确认无误后便爽快的按了手印。契书一人一份,逸羽楼这边仍是钱不令出面签订。 搞定一人。 江琉将文书细致收拢在盒子里,交给钱不令保管,又转向袁木问道:“袁师傅,您的工坊可是就在附近?眼下可方便前去一观?” 这、这么突然的吗? 不过主家要看,自然是不能拦着的,袁木微微一愣,忙应下来:“自是可以的,只不过工坊内杂物尚未清理,可能会有些乱……” “无妨。”江琉说着,提起属于袁木的那一份茶礼,大步往外走去。 钱不令刚收好契约,闻言有些头疼。 这江姑娘做事怎么有一出是一出的,比他还没个谱?正要跟上,却听江琉又道:“钱掌柜您便留在楼里罢,许是有人要来。” 钱不令迈开的腿停在原地,只好又坐了回去。 罢了,自己就歇会儿吧。 …… 却说江琉跟着袁木一路往南,过了两条小巷,没一会儿便到了袁木的工坊,确实就在逸羽楼不远处。 工坊在新竹巷巷尾,门扉轻掩,上有斑驳的印痕,巷子周遭没几个住户,一路上静悄悄的,也没遇到多少往来的行人,是一个静谧清净的地方。 但到底没什么人气,袁木原先也不住这里,后来因自己出了事,身边人都散了不少,原来的住处显得空空荡荡的,也总有人好奇他的处境,便特意寻到这一处能避人的地方。 见江琉四下打量,袁木有些不好意思:“江管事,这地方偏远冷清了些。” 江琉回头笑道:“此地甚好。” 袁木哑然,只当是安慰的话,吱呀一声轻轻推开门。 江琉跟着入内。 迎面是一面半人高的壁墙,不是高门大户那样刻了浮雕壁画的影壁墙,是普普通通的一块石板,将进门视线微微阻隔。 绕过墙后,便是一处院落,地面上散着些落叶,几株古树直矗云端,盘根虬枝,院子里还凿了一口水井,井上架着打水的工具,再往前便是工坊了。 袁木带着江琉迈入工坊。 坊中有一名年幼的男童和一名年长些的少年,男童正拿着小刀刻木头玩,少年则在一旁小心照看,怕他伤了手。 听见门开,两双眼睛纷纷看过来。 男童看见袁木,刷的一下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朝着袁木奔来,口中脆生生的唤道:“师傅!” 另一名少年见状有些无奈地跟在他身后:“慢些跑。” “阿宁,阿清。”袁木招呼他们过来:“快来见过江管事。” 少年名唤袁清,听了师傅的话忙向江琉行礼:“江管事好。” 男童不过六七岁年纪,仍有些怕生,藏在袁木身后探出一颗脑袋好奇的看她。 第六十二章 袁木 袁木见状,有些无奈,摸了摸他的脑袋:“江管事,这是袁宁,还不懂事,您莫见怪。” “无妨。”江琉摇了摇头,冲着他们友好一笑:“阿宁,阿清,你们自去玩吧,我与袁师傅有事要商量。” 袁清听懂了,拉着扒着师傅依依不舍的袁宁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江琉看着这一幕,莫名觉得有些好笑:“袁师傅与徒弟们的感情倒是很好。” 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 连他们的名字都是花了心思起的。 袁木眼见着他们走远了,才叹了一声:“哎,不瞒江管事,袁清和袁宁都是我从城外捡回来的孩子。” 哦?江琉讶然。 那时袁木刚出了事,郁郁不振,便到城外采木散心,一时未察天色,淅淅沥沥下了小雨,木头不能沾水,袁木只好背着采好的木料躲进了附近的一处破庙。 “那两个孩子,便是在破庙里发现的。”袁木想到初见那俩孩子时的场景,不由又是一叹。 两个孩子浑身是伤,紧紧依偎在一起,大的护着小的,对着袁木龇牙咧嘴,怒目相向,但眼中却尽是恐惧不安。 在破庙休憩时,袁木将随身带着的烙饼和水囊给了他们,他们似是察觉到袁木并非坏人,渐渐放下防备。 大一些的孩子对袁木背着的木块有些好奇,袁木便向他们一一介绍,还现场演示了如何将一块普普通通的木头刻制出不同的纹路。 见两个孩子听的认真,袁木便让两人都试上一试,原也不过是打发时间,没想到年长一些的少年颇有些天分,即便饿的手脚虚软,仍是能一刀一刀刻的有模有样的。 身边的学徒匠人们均作鸟兽散,袁木那会儿也不知自己的前路在何处,忽然遇见了一个好苗子,便觉得是上天指引,冥冥之中仿佛暗示着自己还未到山穷水尽之时。 袁木并不知道那两个孩子经历过什么,也不知道他们的来历,甚至连姓名都不知晓,只问了他们愿不愿意和他走。 两年多时间过去,他也从未问过。 带他们回去后,袁木接不到订单,便在家中专注教这两个孩子,只盼自己一身手艺莫要断送在自己这里。 也许真的是天意,没过多久逸羽楼钱掌柜便找上了门。 “袁师傅是心善的人,行善积德,善有善报。” 江琉迈着脚步在工坊内转了一圈,和之前了解到的情况一样,袁木善木工,这作坊内除了木质首饰外,还有大件的桌椅农具等物,看着像是破损了送来修理的。 地上看似杂乱,却分了不同区域放着斧头、刨子、凿子、锯子、鲁班尺、墨斗等工具。 尚未处理好的木料则统一放在隔间,袁木介绍,隔间屋内特意做了通风孔洞,以便木材阴干。 雕刻所用的木材,一般需要经过两至三年的自然风干,才能加工使用。多数木匠为了图方便,一般更愿意直接采购已经风干处理好的木材,像袁师傅这样愿意自己到山中寻找合适的木料,再自己处理加工,还愿意等这两年时光的匠人,倒是不多。 见江琉想去看隔间的木材,袁木有些紧张起来,忍不住提醒道:“江管事,待会儿进到隔间需小心些,莫要踩到了木头……” 江琉笑道:“袁师傅莫要担心,我知道木料阴干需小心谨慎,气温湿度皆需保持稳定,待会儿我只在门外看看,不进去。” 袁木有些不好意思,又觉得这位江姑娘像是懂木的人,稍稍放下一颗心,小心打开了隔间的门。 如她所言,江琉的确就只站在门外看,且为免说话呼吸影响到木材,她站的地方还特意与门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隔间内也分了区域,一块区域阳光充足,作为木料的初始干燥所用,另一边摆放了一些阴干架,等木料初期干燥后,便将其放在阴干架上进入长期的稳定干燥过程。 核桃木、梨木、松木、桦木、檀木……各种各样的木料一应俱全,江琉快速扫过,只见每一块木料都已经顺着木材的纹路切割成了合适的尺寸,木材表皮的污垢油脂等杂物也已经处理干净。 的确如钱掌柜所说,袁木是一位爱木懂木的匠人。 江琉心中有了数,示意袁木关上隔间的门,若是开的久了,恐也对木材有影响。 袁木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 工坊后面便是袁家人日常居住的地方了,江琉无意打扰,便提议在前院石凳上落了座。 “这、这也太慢待了……”袁木见她如此,有些不知所措,即便来的不是主家,那也是客人呀,怎好让人坐在院子里。 “没关系,袁师傅也请坐吧。” 见她坚持,袁木只好从小间端来茶水备好。 江琉等他也坐下,继续问道:“袁师傅家中有几口人?” “家里就我和我娘子,还有我们的儿子,单名一个松字,今日不凑巧,娘子和松儿都外出采买去了。” “无妨,令郎平日里也是跟着您习艺吗?” 袁木点点头:“松儿也是跟着我,平日里都是与阿宁阿清一起的。” 在大梁,工巧业作之子弟,一入工匠后,不得别入诸色。 匠人入匠籍,子弟世代相袭,袁木是匠籍,袁松自然也是,若不跟着父亲学习手艺,日后也很难转成其他行业。 像江琉父亲那样入仕的,更是凤毛麟角。 江琉表示明白,又问:“尊夫人日常有营生吗?” “唔,娘子她,平日里偶尔会做些帕子香囊什么的针线活计,贴补贴补家用。”袁木又是一叹,若不是他出了岔子,娘子也无需辛苦受累做这些。 “帕子是卖给绸缎庄布庄吗?” “唔,听娘子说,布庄若有看得上的会收走一些,往日交好的一些府上的妈妈们也会帮衬下生意。” “袁师傅可知一张帕子能换多少铜钱?”江琉对这些不太了解,便问的仔细了些。 “唔……”袁木仔细回忆了下,有些不确定地道:“不多,约莫三四钱罢?要不等娘子回来,我给您问问?” “好,劳烦袁师傅了。”江琉的确想知道大概的价位,又问:“也请您帮我问一问夫人,逸羽楼往后售卖的首饰,许是需要用布做一些套袋。” “花样不用很复杂,但需费些心思做的与首饰的式样配套,不知夫人是否愿意接下这个活计?” “价格的话……一只套袋五钱起步,若是遇上复杂的,工钱我们可再详谈。” 仿佛一朵朵烟花在耳边炸开,袁木彻底懵了。 第六十三章 木鱼 江管事的意思是不但要与他结契,还愿意给娘子活计做? 这真是太好了! 娘子平日做针线活计本就已经很辛苦了,还要一家一家跑,希望别人收走做好的帕子香囊,若是卖不出便只能砸在自己手里,不但人累心也累。 若是能长期固定给逸羽楼供货,那自然是好极的!娘子也能少辛苦一些。 “多谢江管事,晚一些等娘子回来我便与她说!”袁木激动地差点就替娘子应下了,到底是按捺住了自己,想着等娘子回来与她说道说道。 “袁师傅太客气了,是我要谢谢您。” 江琉此话倒并非自谦,之前摆摊的时候她便发现,梅姨绣制的簪套十分受人欢迎,既起到了保护首饰的作用,还有美观的效果,又与每种簪样意趣相合,她原本便打算找一找靠谱的绣娘来做,没想到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大恩不言谢,江管事对袁家的恩情,袁某记下了!”袁木心中感激不已,起身对着江琉深深一揖。 眼下自己身无长物无以为报,只好先将恩情记下,等日后有机会了定当偿还。 江琉没推拒,受了他的礼,又招呼他坐下,问道:“袁师傅,我听闻您与南珍阁有些旧事,不知道是否方便与我透露一二?” 说是透露,但袁木和南珍阁的故事早就传遍了大街小巷,随处找人打听打听就能知道个大概,但江琉更想从袁木这里了解情况,听他自己说。 旧事。 袁木听她问起此事,不由苦笑一声:“江管事,没什么不能说的,这事到处都传遍了。” 气氛沉默了会,袁木整理好心绪,将事情经过娓娓道来。 两年多前的一天,南珍阁找到袁木,说要找他定制一批木鱼,用作寺庙供物,约定了先交样品一只,无误后再批量下单。 当时袁木因擅木雕,在青石县中也是远近闻名的人物,不但给各家铺子做活,平日里街坊邻居们送来的物什也用心修理,因着做工细致口碑一直很好。 南珍阁的名声方圆百里皆知,能与之合作,袁木自然是欣然应允,细致描绘了样式,比例、大小、材质等各种细节更是反复与南珍阁商议,改了数稿。 南珍阁需要的木鱼尺寸差不多半身长,后期他们还打算在木鱼上涂上金漆,以示尊贵。 在木雕上丱金涂漆是当朝还未完全兴盛的技艺,作为一名普通的民间木匠,能够接触到如此精湛超前的工艺,袁木自是铆足了劲使尽了浑身本领来雕制这只木鱼,只盼着能在大梁匠人名录中挣得一席之地。 虽然南珍阁暂且只需要一只样品,袁木却多番琢磨,淘汰了废品数十余只,在技法上亦是沉雕、浮雕、圆雕、镂雕齐齐上阵,只将那只木鱼雕刻的活灵活现,连每一片鱼鳞上都细致雕琢了纹样。 同时,考虑到经久耐用的实用性问题,袁木还特意选用了自己珍藏多年的樟木料来制作样品。 樟木软硬适中,适合雕刻,更重要的是不易蛀蚀,方便存放才可能得以经年流传。 凿粗胚、精雕刻,花费了月余,袁木终于完成了一只自己满意的木鱼,只等着最后一步贴上金箔。 按照之前商量好的,贴金由南珍阁完成。 袁木兴冲冲地捧着雕制的木鱼送去了南珍阁,当时南仲振南老爷亦是赶了过来,当朝召集阁内有经验的金匠开工髹漆贴金。 当时南珍阁清了场,但门外仍是聚集了很多人,等着看化木为金的奇迹。袁木也是满心期待着。 可谁能想到,正当金匠们如火如荼的贴金之时,那只木鱼中竟是钻出了无数只啮虫! 啮虫数量极多,密密麻麻地,看得人皮痒心慌。 袁木从未想到自己会看到如此场面,只觉两眼阵阵发黑,一股寒意从头贯到足底,将他冻在了原地。 金匠们皆受了惊,纷纷弃逃,生怕被这些小虫沾染上身。 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已。 纷乱之中,不知是何人嚷嚷了一句:“快烧了那只木鱼!” 是呀,烧了木鱼便能除掉这些可恶的虫子了! 众人仿佛又找回了主心骨,倒油的倒油,点火的点火,不多时,火光乍起。 不要……袁木想拦,可脚下像是生了根,口中似是灌了铅。 周围人群愤懑的叫嚷,快意的笑容,就仿佛,那只自己呕心沥血雕成的木鱼,是什么邪祟之物一样。 袁木不解,透过熊熊火光,静静地看着那只木鱼烈火焚身,精致的雕纹霎时变成乌黑一片,逐渐看不清模样,直至最后烧成了一块焦木,只余周围遍地的虫尸。 其他人没有理会呆愣在原地的袁木,待火烧灭了,便匆匆将残骸粉灰收拾了干净。 袁木眼前仍是那副火光四起的画面,但他脑中清明,清楚听到南仲振老爷与他说,不妨事,毁去了的金箔并不多,也不要他赔了,但双方的合作就到此为止了。 袁木点头应了,待他出了门,又清楚听到周遭人群小声议论,有说他以次充好用了不好的木料才有今日之祸,有说他技艺平平不过如此难登大雅之堂,有说他贪功冒进这才遭了反噬…… 没有人相信这是意外。 自此之后,袁木接连做了好几日的噩梦,梦里都是那只被火焚烧的木鱼,有时梦魇住了,他似是还能依稀瞧见那只木鱼落下眼泪。 数十年苦工积攒的好名声霎时随风散去,也没人敢再找他做活,原先跟着他的学徒匠人们也四散离去,找别的出路。 若不是他娘子日日不离不弃地陪伴,天天苦口婆心地开解,他恐怕早就…… 说到这儿,袁木仿佛又置身于当时的场景,一时说不出话。 “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袁木深深一叹,似是在问江琉,又像是在问多年前的自己:“废了那么多只木鱼都没有生虫,保存在工坊里的其他木料也都没有生虫,可为何唯独偏偏那只拿出去的木鱼生出了啮虫?” 微风轻抚过头顶,上方遮住日光的古树枝杈簌簌作响,几片发黄枯萎的干叶摇摇欲坠。 江琉坐在一旁静默了一会儿,轻声问道:“袁师傅可曾想过,这也许不是意外?” 虽不见得是绝对无虫,但樟木素有防虫之效,若没有合适的生存空间,啮虫如何能安安稳稳的在樟木中度过长久时光?还能选在最“合适”的时机钻出? 除非这群啮虫是生出了灵智能通人性,不然江琉是不信的。 第六十四章 分营 袁木苦笑:“不瞒江管事,初始时我只是不断在责怪自己太不小心,后来的确起过疑心,也曾报过官,可无论如何都已经为时已晚了。” 这一切实在太凑巧了。 只可惜等到袁木反应过来,唯一的木鱼已经烧成灰烬,可能知情的人都对他唯恐避之不及,既无物证,又无人证,全凭猜测又如何能定案? 县衙派了人召唤相关人士探问详情,可他们所言所述均无可疑之处,案子办不下去便只能搁置了,久而久之就成了悬案,最终不了了之了。 火可真是个好东西,江琉心想。 能将一切罪证烧个干净,将一切罪行埋进土里。 “那后来呢?袁师傅可知是否有其他人接走了金漆木鱼的活计?”不论是意外还是人为,总该有个结局吧。 “有的,南珍阁后来另外找了一位匠人做成了金漆木鱼。” 说到这儿,袁木似是有些欲言又止。 “此人是谁?” “这个人江管事也是认得的,”袁木轻轻一叹:“正是魏辅。” 不但是认识,刚刚还见过面谈崩了呢。 自从两年前南珍阁与魏辅合作成功做出了金漆木鱼的成品,敬献朝廷后龙心大悦,不但得了金银赏赐,更是将这只木鱼供奉在了京城护国寺之中。 短短数日间,南珍阁盛名远扬。 虽然木鱼是以南珍阁的名义敬献的,但有幸参与制作的工匠们也都因此声名鹊起,一跃从默默无闻的工匠转变成为业内翘楚。 至少在这岭南地带,都成了响当当的名匠。 原来如此,难怪魏辅此人仿佛鼻子眼睛都长在天上一般目中无人。 逸羽楼这些如同毛毛雨的订单,他的确是看不上了。 江琉心中有了数,愈发觉得将魏辅此人摘出去实乃英明的决定。 眼见话问的差不多了,江琉想了想,冲袁木友好一笑:“往事不可追,来者犹可盼,袁师傅,合作愉快。” 袁木觉得,今日与江姑娘的一番交谈,他仿佛已经等了许多年了。 此时此刻的他,好像才能真正得以放下这件在他心中盘桓多年的旧事,摆脱了枷锁,冲破了禁锢——因为,终于有人愿意相信他了。 “合作愉快。” 不必再多言,袁木亦是回报一笑,带着丝洒脱与豪壮之气。 江姑娘说得对,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又有何惧。 …… 告别了袁木,江琉回到逸羽楼,才刚要迈进屋子,就被久候多时的王允扯到了一边:“江管事,来这边。” 只见王允遮遮掩掩一副避人耳目的样子,小心探看四下无人,这才凑近江琉小声道:“江管事,丁光正在里头哩。” “嗯。”江琉颔首,来的挺快。 “掌柜的特意让小的候在这里,给您捎句话,丁师傅是想将手下的人拆出一部分来和逸羽楼结契,钱掌柜在里头拖着呢,说是要等您回来再做决定。” 拆出一部分人?江琉动作顿住。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丁光工坊十余人,主要以玉匠为主。 但在当朝,好的玉器和玉饰难得,多供于王公贵族之流,各地使用的多为地方玉料,岭南一带多产黄玉、东陵玉等,但即便是这一类低品玉石,也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才可佩戴。 礼法规制加上玉料稀缺,地方上的民间治玉作坊通常能接到的订单不多,大多只面向城内寥寥几个大户人家,且技术水平也有限,比不得京城宫廷中的繁复,款式较为简单。 青石县城里较为有名的治玉作坊就是丁光这一家了,想必手中也积累了一些老主顾,自是不愿意就此放弃的。 丁光的想法,倒也正常。 江琉一边想着,一边来到逸羽楼呈放首饰的货架旁边来回转了几圈,心中计划渐渐成型。 书房内。 钱不令不能丁光放弃回去,又不能直接自个儿答应下来,嘴皮子都快说干了,拖了大半个时辰,终于等到了江琉回来。 “江管事回来了。”钱不令欣喜起身,三步并两步把江琉迎了进屋。 “江管事。”丁光也起身拱手抱拳。 “丁师傅久等了。”江琉冲他微微一点头,坐下道:“说说吧,您有何想法?” 丁光顺势答道:“江管事,这份半年期丁某可以与您签下,只不过有一个条件。” “您但说无妨。” “丁某经营的一处制玉作坊,说大不大,诶说小也不小,在这青石县里也是小有名气的,往年也有几家老主顾,一直关系都很好,前两日还有客人寻我们定作玉器哩。” “嗯。” “若是与您结了半年契,慢待了这些老主顾们,这……”丁光说到这儿一脸为难,压下了声量:“这些客人们,可都是岭南一带有头有脸的人物呐!咱们小本生意,可得罪不起!” “嗯。” 丁光铺垫了半天,没见江琉主动接话,只好自己接着道:“所以呐,一面是不能得罪的客人,一面是咱们非常想要合作的逸羽楼,丁某回去后和各位工匠师傅们讨论了一番,想了个两全之策,将丁某的制玉作坊分出一部分来,专门负责逸羽楼的生意。” “好。” “这样的话,丁某一来……哈?”丁光还要继续劝说,忽地愣住了,不由怀疑自己耳背听错了,这就谈妥了? “就依丁师傅所言。”江琉微微一笑,道:“只不过分给逸羽楼的人选和治玉工具要提前确定。” “啊,对对对。”丁光周身一振,跟上节奏,将打了许久的腹稿和盘托出:“丁某的作坊里共有玉匠一十四名,琢玉砣机六套,唔,我便允给江管事两套砣机、四名玉匠,不知江管事意下如何?” 说完,丁光有些忐忑。两套砣机、四名玉匠,若是要做精致的首饰小件儿或诸如玉屏之类的大件,确实是十分不够的,几道工序只能轮流交替,这样下来花费的时日许是要翻个倍。 只不过他也必须要顾及到城里的大客户,这逸羽楼……虽然丁光方才托人打听了江管事的来历,知晓了她此前做出的银饰木簪,也的确有些兴趣,可到底是个半年的契约,谁知道半年以后是什么光景呢? 半年的时间正好包括了年末春节,正是家家户户都要准备节礼的时候,他必须给更稳定的客人留足工具和匠人。 哎,只是不知道江管事能不能答应。 第六十五章 思路 江琉没让丁光不安太久,略一思索便应下了:“行,两套砣机、四名玉匠,不过还请丁师傅帮着掌掌眼,挑几个既能琢玉,又能雕木的人。” 这么容易的吗?本以为还得讨价还价好一会,没想到一切如此顺利。既能琢玉又能雕木,他手里大部分的匠人都是此类,玉制品毕竟是富贵人家才用得上的,能接的活不多,他作坊里的匠人平日里也会做一些旁的物什,这其中就有木雕。 怕江琉反悔,丁光马上就道:“江管事真是爽利人!还请您放心,人选我已挑选好,是一位有经验的老师傅和三位年轻的匠人,都是得力能用上的!若是出了岔子,您尽管来寻我!” 对于手下匠人的能力,丁光是敢打包票的,跟着他的人,就没一个不行的! “啊对了。”说到此,丁光贴心的补充道:“两套砣机丁某已经安排人放在了一间屋子里,以后这大半年,那间屋子就专供逸羽楼的生意,保准不让外人瞧见!” 外人能不能看见倒是无所谓,江琉不置可否,没拂了他的好意:“多谢丁师傅,还是您想得周到。”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 眼见着差不多了,钱不令适时拿出提前备好的契纸。 丁光执笔在契书上仔细补充了四名玉匠的姓名和两套砣机包含的工具清单,再特意添上了绝不外泄的保密承诺,这才小心按上了手印。 皆大欢喜。 钱不令送丁光离开,最后一份茶礼总算送了出去,自此工匠师傅的事情算是落定了。 江琉没回自己的屋子,反而坐在书房内等了一会儿,果然等到了带着满腹疑问去而复返的钱不令。 才刚一关上门,钱不令就急急开口问:“江姑娘,您若是要制玉,这四名玉匠哪里够用?” “您可能有所不知,这制玉工序繁多,即便是最最普通,没有花式的玉簪,也需耗费个把月,这,四人合力,就算他一个月能完成吧,六个月也不过六只簪子,又有何用?这不是白白浪费工费嘛!” 钱不令显然是真的着急了,凉爽的秋日里满额都是细密的汗珠,连江琉替他斟好的一碗茶看都不看一眼。 “钱掌柜,先喝口茶缓一缓。”江琉有些无奈。 钱不令听了,端起茶盏仰脖一饮而尽:“喝完了,江姑娘快与我说。” 江琉摇头:“钱掌柜想岔了,我并非想要制作玉饰。” “那是?” “我是打算将店铺里现有的首饰改造一番,用不了多少道工序,丁师傅给的四名玉匠,既能雕木又能琢玉,足矣。” “改造?”钱不令这才记起来,逸羽楼里还有许多摆在货架上几月卖不出去的首饰呢! “江姑娘,您是想重新设计这些首饰?”钱不令恍然,倏然起身:“我这就去清点数量!” 江琉示意钱不令稍安勿躁:“前几日来的时候,我便点过数量了。” 说着,江琉从手边背篓中找出一叠纸张,递给他看。钱不令翻看了几页,双眼越瞪越大:“江姑娘,您可是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簪,金五、银二十、玉二十、木百余支。 钗,金五、银十、玉十、木百余支。 栉,金五,银十,玉十,木五十把。 指环,金五、银十。 手臂钏,金五、银五、玉五。 ?妆奁,十有余。 花钿,绢数百副。 …… 只见几张纸上,密密麻麻记录着逸羽楼摆在货架上的首饰数量,还按照式样品类规整好了。 钱不令不由有些惭愧,自己这个做掌柜的还不如江姑娘更加了解楼里的情况。 “之前我便发现,逸羽楼里的首饰以发饰头饰为主,余量也多,手饰衣饰等种类较少,还有一些妆奁花镜等物。”江琉边思忖边问:“钱掌柜,您可知城里其他首饰铺的情况?” 其他首饰铺……这他倒是知道,当初南小姐为了赢过南珍阁,早就把其余各家首饰铺子的情况底细打听的一清二楚。 钱不令一边回忆一边说道:“除了咱们逸羽楼和南珍阁,青石县城里大大小小的首饰铺一共还有一十二家,其中比较有名的是于远的宝和楼,吴胜的观月楼,张贵的行云楼……” 见江琉提笔沾墨要记,钱不令提起精神,说的更仔细了一些。 撇开为首的南珍阁不说,剩余的十二家首饰铺基本可以分为三个阵营,跟着于远的有五家,跟着吴胜的有四家,跟着张贵的有三家。 所谓阵营,说的直白一些,便是依附为首那人讨生活。换言之,若是“首领”倒了,后头坠着的“小兵”也没好日子过。 这次于远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虽然封隐一人承担了罪名,将于远摘了出去,但宝和楼的名声到底有了损伤,想必跟着于远的五家首饰铺日子也不好过。 “您可知为首的三家主要做哪些饰物?” “唔……”钱不令回忆了会:“这段日子楼里生意不好,我也没花心思去别家探看,若按照以往的情况,宝和楼多做簪钗类,观月楼多做玉饰,行云楼倒是有些记不清了,印象里似是什么都有一些,种类繁杂……” 江琉颔首,仔细记录好,又问:“钱掌柜手里可有能用之人?” 嗯?能用的人他手里自然是有一些的,若是不合意,也可以找南小姐借些人:“江姑娘是要做什么?” “这几日劳烦钱掌柜派些面生的人,去各家探一探情况。” 原来如此。 钱不令应下,又听江琉说了一些现场需查看了解的要点,仔细记好。 这一来回下来,钱不令有些咂摸过味来了:“江姑娘,您这是想知己知彼,逐个击破呀?” “嗯。”江琉没有否认:“要成为行头,一来自个儿要站得稳立得住,二来也得想法子让别家站在我们这一边。” 县城里拢共不过十四家首饰铺,竟然还各自结营为阵,报团取暖。 可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江琉心下暗叹,又问钱不令补充了些各家掌柜身家底细、性格品行之类的细节,这才觉得心里有了本明明账。 记录的纸张越垒越多,江琉向钱不令讨要了些纸糊封皮,准备晚些自个儿将纸张经折装订。 和钱不令约定了明日再议其他事项,江琉将先前答应的四十九支璇玑簪从背篓中取出,递给他道:“钱掌柜,请收好,货款便不用给了,今后都是一家。” 钱不令一愣。说实话,若江姑娘不提,他其实根本没想起这件事儿,先前的提议不过是为了促成与江姑娘的合作,可没想到钱货还未两清,这合作就达成了。 不过交易便是交易,即便眼下他们是一起的,做买卖总要说话算话,钱不令没理会她的话,径直数了四千文铜钱塞给江琉:“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谈好的价款还请江姑娘收下,莫要推拒。” 只不过这一下,逸羽楼账上的存银可是又去了一半。 钱不令苦笑,看着江琉转身离去的背影,忽地想起来一事:忘记和江姑娘说了!她房里……罢了,去了她也就知道了。 第六十六章 秋桐 告别了钱不令,江琉将随身之物收拾好,回了自己的房间。 逸羽楼后院左右分隔,左边是江琉的屋子,右边是钱氏父子所住,中间隔了书房和一处小花园。 屋子很近,出了书房往左转几步路就到了。 院门口插着一排竹篱,栽种着几株小树苗,轻轻推开门,映入眼帘便是一处空地,地上干干净净的一尘不染,还隐隐有一些未干透的水痕,似是刚刚才有人洒扫过院落。 几间屋子略显紧凑地简单排列着,院门正对着那一间是主屋,左右两侧各有一间厢房,靠近院墙处设有小厨房,此刻正袅袅生着炊烟。 院内有人? 江琉脚步顿住,一时间有些怀疑自己走错了门。 许是听见了响动,正在厨房里忙活的人疾步走来——来人是一位身着青衣的年轻女子,梳着双丫髻,额前缀着几缕垂发,见到江琉匆忙行了一礼:“奴婢秋桐,见过姑娘。” 奴婢?江琉讶然。 细问之下才知道,这位秋桐姑娘南元翎的人,特意送来伺候起居,做些杂事的,必要的时候也能送送信件,递递消息。 江家原先不过是匠籍,普普通通的小户人家,江父入仕后家里也未添过仆从,各人都是自给自足自力更生,江琉也是如此,从未过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贵女日子,一听之下当即皱了眉,想将人送回去。 “姑娘,请您先看看这个。”秋桐眼见着江琉要拒绝,忙从衣袖中取出一卷纸条递给江琉:“小姐特意吩咐了,若是您要赶婢子走,就请您先看看这纸条。” 秋桐生怕办砸了差事,杵在一旁小心翼翼看着江琉的神色。 江琉没推拒,接过纸条展开一看,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几个大字:“你若不要,就卖了吧。” 这言下之意,竟是概不退回。江琉生平头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人是分尊卑贵贱的,面前这位惴惴不安的少女,在她的小姐眼里轻如鸿毛,不过是随手可以丢弃的无关紧要之人。 南元翎想是看出了江琉的为人秉性,笃定她不会将人卖了,拿这一招来逼她收下秋桐。 一边站着的秋桐并不知道纸条里写着什么,小姐吩咐了她不许看,她就乖乖照做,只见江姑娘看了纸条便一言不发,神情淡漠地看不出在想些什么,愈发不安,双手在袖中紧紧扭成一团。 半晌,江琉深吸一口气,将纸条随意卷了卷捏在手心:“秋桐,你便住右边厢房罢。” 这是同意她留下了!秋桐心中骤然一松,面上露出欣然浅笑,上前殷勤地想要接过江琉背着的竹篓:“姑娘,奴婢应是住在耳房的,这背篓奴婢帮您送进屋……” 秋桐说的耳房是在主屋旁边的小隔间,与主屋联通,通常是给奴仆婢女住的,以便近身伺候。 江琉摇了摇头,拒绝了她的帮忙:“我不习惯屋内有其他人,你便住右厢房,左厢房我有其他用处,平日便不要进去了。” 秋桐一愣,会过意来,姑娘是有些事不想让她瞧见,不过她眼下是江姑娘的人了,自然一切要听主子的话,忙仔细记好应下,又问:“姑娘可还有其他吩咐?” “日后你在此地便只需备膳、洒扫、采买,无需近身侍候。” “是。” 秋桐想了想,从腰间解下一串钥匙递给江琉:“姑娘,这是院子里各屋的钥匙。” 若是姑娘有些事情需要避着她,那钥匙她自是不能带在身边了。 秋桐看着年岁比她还要小,做起事来倒是细腻周到,江琉从整串钥匙中挑出了主屋和左厢房的钥匙收好,又将其他钥匙还给秋桐:“多谢,剩下的屋子便劳烦你了。” “姑娘快别这样说,都是奴婢应该做的。”哪里有主人向奴婢道谢的,秋桐忙推拒了几句,又道:“那奴婢便先去备膳了。” 太阳西落,已经过了申时,就快到用饭的时候了,江琉颔首:“你去忙吧。” 待到秋桐离开,江琉才缓缓踱步进主屋。 一眼望去,屋内干净整洁,窗户微微开着,床榻、柜架、桌椅、笔墨等各种用物一应俱全,不见一丝灰尘,连床榻上的被褥亦是叠放齐整,似是刚刚晒过,散发着干净清爽的气味。 从里到外,事无巨细,想是秋桐早早的来了,提前都收拾过了。 倒是省了不少事。 江琉随手将背篓放在箱笼上,将里头的用物一一取出,几套衣物叠放进衣柜,随身包袱藏进床边闷仓,记录的纸张叠放整齐放在桌案上,拿了镇纸压住收进木盒,剩下的拔丝板、陶坩炉、剪钳夹锤、硼砂等一应工具尽数收拾妥当。 想了想,江琉又拿出一只小陶碟、一只小陶碗放在桌案上,去院子里取了一些井水,撒了一把稻谷在碟子里,从怀里取出一只竹哨,轻轻吹了几声。 没过多久,一只乌黑小鸟倏地从窗户外飞了进来,覆羽上是熟悉的金色,小金探头探脑了好一会儿,似是在辨认主人的模样,冲着江琉啾啾几声,落在陶碟陶碗边,熟练地饮水进食。 小金已是训练得当的青信鸟,方才江琉到了逸羽楼,便将它放飞让它自己去玩,九烟阁的每只青信鸟都有对应的特质竹哨,只要听见了哨音,青信鸟便能循着声音飞回来,无需担心它跑丢。 待小金用完食,江琉撕下一小截纸条,在上面简单写了几笔自己的情况,绑在小金足上,打算报个平安。 小金会意,冲着江琉啾啾两声,振翅往九烟阁的方向去了。 江琉看了一会儿,直到小金没影了,才收回目光。 咚咚咚。 房门被轻轻敲响,屋外传来秋桐的声音:“姑娘,饭食已经备好,奴婢给您送过来。” 秋桐谨遵江琉的吩咐,没有贸然开门进去,只提着食盒静静候在了门外。 江琉起身,开门将食盒接过,谢绝了秋桐想要给她布菜侍候的想法:“多谢,你也先去吃吧,等会儿我将食盒送过来。” 秋桐喉头滚了滚,将劝说的话咽下。 接触下来她也有些明白过来,这位江姑娘与她见过的其他主子们都不同,江姑娘其实不喜旁人近身伺候,她只需……远远的,将事情做好即可。 正如临走之前小姐吩咐她的话一般:“去了之后,你只按她说的做。” 这样想来,她拿着同样的月银,干的活计少了许多,竟是比在南府的日子还要松快些。 莫名地,秋桐有些期待起之后的几月时光了。 第六十七章 改造 等用完了饭,天色已转暗,江琉早早地沐浴更衣,洗去一路浮尘,而后点燃了桌案上的油灯。 周遭静悄悄的,偶有更夫路过巡夜。 要做的事还有很多,需要一一排个计划。 逸羽楼现有的库存里木制首饰最多,大约有个一百多支,集中在簪、钗、栉,按式样分大致能分为十一种,前期在定作首饰制品的时候,应是多以十为倍数,诸如一种式样十支。 在大梁,除礼制中规定的饰品外,女子所戴的新鲜饰物层出不穷,金碧珠翠,笄栉步摇,无不具美。 但官家女子和平民女子所用饰品仍是有所区分。譬如金银,官员之女可以按照品级用上纯金制成的花钗,而平民之女却只能用金银作涂饰装点,用上纯银花钗的都是极少数。 而玉饰则更少了,大梁女子并无佩戴玉佩的习惯,腰间系玉佩的多为男子,且随着地位越高玉佩会更加贵重。也因此,常见的玉石首饰通常是作为头饰、项饰等的点缀,以及玉镯之类的用物。 综合礼法、价格、款式等各种因素,在青石县城中,百姓日常多用木制饰品,个别官老爷的妻女和一些家底殷实的商户才能用上金银玉的饰品。 这也是为什么丁光今日不愿意放弃老主顾的原因。 青石县拢共就那么几家能用上玉饰的,这么多年下来,丁光的制玉作坊早已与他们达成了稳定的客户关系,若是为了逸羽楼破坏了长久的信任,才是得不偿失。 但是话又说回来,正是因为总共就那么几家,丁光的作坊虽然拥有稳定的收入,玉匠们不至于喝西北风,却也很难再有所突破了。与逸羽楼的合作,也是他们的机会。 明日江琉先约了袁木师傅,商议木制首饰的事情。 逸羽楼尚有存量木簪一百十支,主要共做了四款式样,分别是梅花、兰花、竹节、鞠花,还有十支素簪。 木钗有一百十支,都是双簪式样,有五十支镂空做了蝴蝶式样,五十支镂空做成了唐草纹,另有十支素钗,仅做了简单做了圆角钗首。 木栉有五十柄,疏者为梳,密者为篦,其中三十柄是木梳,二十柄是篦箕,栉背上都已精细描绘了各种花型的宝相花纹。 当朝有簪花的习惯,与花相关的纹样最多也最流行。 光凭记忆仍是有些难设计,江琉想了想,此事夜色已深,不好再去请钱管事一起,便自己轻手轻脚出了院子,手持灯烛摸到了逸羽楼前铺陈列架旁,一种取了一样,又悄悄地溜回了自己房间。 她自以为做的隐秘,没惊动任何人,殊不知耳聪目明功夫在身的钱不令早就听到了细微的响动,远远跟在她身后。 原以为是楼里是进了什么不长眼的小毛贼,没想到凑近了才发现是江姑娘,眼见着她拿着东西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屋里的灯盏明明灭灭,在窗户纸上映照出她伏案奋笔疾书的身影。 钱不令远远看了一会儿,不由感叹江姑娘年纪轻轻,竟是如此孜孜矻矻,勤勉不懈,再看自己,便觉得有些汗颜。 罢了罢了,自己到底是老了。 屋里,江琉不知道是第几次将灯烛挑的再亮一些,凑近了灯光端详纹饰,一边写写画画,完全沉浸在了设计图稿中。 夜间凉风习习,吹得人头脑清醒,江琉落笔越来越快,直到隐隐传来更夫“平安无事”的敲梆声,这才惊觉已是到了三更。 图纸完成的差不多了,江琉吹干了纸墨,一并整理好收进木盒,只待明日袁木前来。 一夜好眠。 次日巳时,江琉才刚刚用完朝食,便听王允前来报信,说是人都来齐了,遂收拾好一晚上的成果,带上从夜里“偷”来的木饰,快步往书房去。 书房里,钱不令、袁木一家五口人都齐齐整整的坐在椅子上,出门前袁木便交代了,等会儿要懂礼数不可冲撞了人,因此连最小的袁宁亦是坐的规规矩矩。 江琉推门进来,几人纷纷起身:“江管事。” “嗯。”江琉快步坐下,直接进入正题:“今日请各位来,是想商议一下楼里存量木饰的改造方法。” “改造?”袁木倒是完全没想过,还能将制成的首饰改造。 “没错,眼下咱们逸羽楼存货还有许多,均滞销几个月了,若是不加以调整,这批首饰就成了废品。” 听到这里,钱不令亦是来了精神,楼里的首饰摆在那儿许久,卖了几个月都无人问津,他看都看熟了,没想到短短几日功夫,江姑娘就想出了法子。 “江管事想要如何调整?” “正向与您请教。”说着,江琉将忙活了一夜的成果递给袁木:“袁师傅请看,我初步的想法是将木簪改成双面簪,将木钗加以点缀,木栉栉背上花纹繁复,还未完全想好,您帮着一块儿参谋参谋,若是实在不行,便先留着不动。” 袁木没有立刻答话,而是接过簪样钗样,对照着江琉的图稿细细比对。 每一种样式配着一张图稿,图样画的十分仔细,连尺寸、深浅都详细标注了。 其余人皆有些好奇,凑近了一块儿瞧。 “江管事,您是想在这些木簪的背面都铲上阴花?”钱不令一看之下,不由低声惊呼。 铲阴花指阴刻,又称沉雕、阴雕,是以刀代笔,在木料上刻出想要的花纹图案。 阴刻木雕袁木自然是会的,且图纸上的纹样也并不复杂,比起正面的阳刻简单许多,只不过……若只是雕琢图案,边上标记的尺寸又太深了些。 袁木看了会儿,问道:“您可是想在背面填补染料?” 填上染料,涂上漆料,是袁木当下能想到的填充之法了,也是市面上最常用的手法。 “嗯,的确是想填补,不过不是染料,是用银料。” 银料?袁木瞪大了眼睛,那么大块坚硬的东西,如何能填进这小小的窄缝之中?这、这他可不会啊……一时间心头纷乱无比。 钱不令头一个反应过来:“您是想做银饰木簪!” 江琉笑着点点头,没错,她要将这些木簪木钗都添上银饰,借一借璇玑簪的东风,走一条与众不同的路。 如此,逸羽楼才能脱颖而出,打出自己的金字招牌。 第六十八章 双面 袁木仍是认真在看图纸,并未答话。 半晌,袁夫人有些迟疑着道:“妾身以为,这主意挺好的……” 袁夫人虽已年过三十,但容貌甚是秀美,声音柔和婉转,这一出言引得众人侧目看来。 一下子成了众人的焦点,袁夫人不由有些羞怯,声音逐渐低下去。 “袁夫人,但说无妨。”江琉鼓励地看着她。 袁氏点点头,小心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说出自己的看法:“银饰木簪妾身也有所耳闻,前几日妾身给城里的嬷嬷们绣花样的时候也听她们提到过,言谈间似是都有些兴趣。” “妾身听了些传闻,说那是一对姐妹独创的手法,还未有旁的人能成功仿此技艺……只不过,自从那日陈举人堂前状告后,那对姐妹便没再出过摊了,也不知道去哪里才能寻到人。” 说着,袁氏眉头轻轻蹙起,只不过下一瞬便被钱掌柜的话打消了忧虑。 “用不着请,这位江管事便是那做成银饰木簪的人!”钱不令露出了与有荣焉的笑容,一面感叹自家小姐可真是有眼光有远虑。 袁氏轻轻的啊了一声。 “妾身惭愧。”袁氏忙起身朝江琉行了一礼,她没见过真人只听了些传闻,不曾想正主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好在自己并未说什么不合时宜的话,不然当着人面得罪了人,可真是尴尬至极。 袁木亦是惊讶,他这几年两耳不闻窗外事,说起来连那银饰木簪都不曾听闻过,没想到当下的木制饰品又有了创新的做法,不由感叹自己真是有些安于现状了。 只不过,将银料灌注进木头,怎么听起来倒有些像那宫廷里错金银的技法…… 罢了,自己远在岭南,离那皇城朝廷可是有着十万八千里,不过是份巧思,不值当多虑。 袁木在心里头自问自答,讲服了自己,甩开杂念,问道:“江管事,若是袁某能将这一百支木簪都按照图纸刻上纹样,您可有把握完成银料的填补?莫不如先拿几支试上一试?” 这一百支木簪,原先大半部分都是他袁木做的,若是他此番修改后不能成功充填银饰,那可是都成了废簪了,袁木觉得还是得谨慎些好,若是失败了,还能及时调整及时止损。 江琉想了想,听取了袁木的建议:“袁师傅说的是,那今日这四支簪样您便先都拿回去,比照着图纸尝试一下,无论成败,工钱照付。” 虽然江琉对填银料的事还是挺有自信的,但小心驶得万年船,慎重些总是没错的。 “江管事,不可。”袁木摇头拒绝了江琉:“这批簪子大多出自袁某之手,前期逸羽楼已结算过工钱,不能再收,且袁某尚且不知道此事是否能成,更加不能收取工费。” 见江琉还欲劝说,袁木言辞愈发坚决:“逸羽楼于袁某有恩,袁某也知这段时日楼里生意欠佳,不能知恩不报,这一百支簪是袁某该做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劝就没意思了,江琉一笑,将此事揭过:“那便多谢袁师傅解囊相助了!” 复又向袁氏道:“不知道袁师傅可曾向您提过,此番还要劳烦袁夫人替逸羽楼绣制一批簪套。” “夫君与妾身说过的,真是太谢谢江管事了。”袁氏满心感激,殷切问道:“簪套式样就与簪样一一对应吗?” “嗯,此番第一批簪子是梅兰竹菊,各自对应着绣一些纹样即可,无需太复杂,布料用普通软绵即可,主要起到一个收纳包装的作用,五钱一只套袋,不知袁夫人是否能接受?” 袁氏点点头,又摇摇头:“妾身记下了。只不过一只簪套用料不多,市面上普通棉布不过两三百文,一匹布做这一百支簪套已是绰绰有余,怎好意思收五钱,妾身一块绣纹复杂的绢帕也不过能卖个三四钱,这簪套,便按照两钱一只来算价格,可好?” 若按两钱,一百只簪套也不过两百文。 这袁氏夫妇可真是一家子实心眼,从来卖货的人都是往上抬价,哪有往下讲价的!钱不令啧啧称奇。 江琉有些失笑,却也不愿拂了她的好意,思索片刻后道:“不如这样,簪套就按夫人说的两钱一只,不过购买布匹的钱由逸羽楼来出,您看如何?” 这……袁氏蹙着眉,一时半会儿有些算不出是多了少了。 不多给她反应的时间,江琉拍板道:“那就这样说定了,袁师傅,四支样簪您最快何时能完工?” 唔。袁木就着图纸估算了下:“今日晚些应当就能给您。” 江管事图纸上画的纹样并不算难,唯一要注意的是她对刻纹深浅的要求,操作时需得小心谨慎,切不能伤到正面,不然就前功尽弃了。 “好,那我便在此等您的消息。”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众人四散自去开工。 直至走得远了,袁氏这才转过弯来:一匹布三百文,做成一百只簪套便是三文一只,再给她两文工钱,那不就和最初说好的五钱一只一模一样吗! 不过是换了个说法而已,自己竟是反应不过来了! 袁氏一面懊恼自己不灵光,一面感激江管事给了这么好的差事,暗暗下定决心要认真做事,不能辜负江姑娘的一片好意。 待人都走干净了,书房里只剩钱掌柜和王允了。 今日商议并未避开王允,作为逸羽楼的一份子,王允方才听得热血沸腾,颇有些要一鼓作气大干一场的气势,双眼晶亮地问二人:“江管事,钱掌柜,那我呢?我要做些什么呢?” 虽然他的工钱一月一结,楼里生意好坏都不会影响他工钱多少,只不过若是铺子里生意兴隆,他作为楼里唯一的店伙计,与首饰铺子同舟共济,即便不能涨月钱,总能得些赏银吧! “确有一事要请你去做。” 逸羽楼里能用的人不过几个,这王允自然是要用上的,江琉遂接了话头道:“刚才你也都听见了,逸羽楼要闭门做一批簪钗,约莫需要个几日时光,这些日子就劳烦王哥,得了空去那大街小巷传一传消息,让逸羽楼重新开张的时候能红火一把。” 王允此人伶俐会说话,第一天来逸羽楼的时候江琉便发觉了,此事交给他最是合适。 果然,王允一听是这事儿,当即拍拍胸脯应下:“江管事放心,包在我身上!” 这街头巷尾他可都有熟识的人,传个话嘛,唠一唠嗑,一传十,十传百,不算难事。 第六十九章 糖蝶 几人分工,各自去办事不提。 商议后,江琉回了自己院子,开始头疼一百支木钗的事情。 这一百支木钗与木簪不同,都是在钗头处做了简单的镂空,无法像木簪一样做成双面钗。 且这批木钗一共只有蝴蝶和唐草两种纹样,各五十支,款式单一,看着似是原先做的一直滞销卖不出去的样子。 一般来说,簪子可以用来盘发,而花钗则是用来插发的,主要起到一个装饰的效果,美观是最要紧的事。 而眼下这一百支钗,只能用普普通通来形容,远远达不到美观的程度。 木钗钗头镂空之后剩余的木料已经不多了,无法再重新刻制别的纹路,一来容易破坏钗身变成断钗,二来主钗的风格已经定型,即便是想到了法子不伤钗,也只能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一些微调。 蝴蝶、唐草,正是市面上到处可见的样式,无甚稀奇。 要说唯一一点优势,便是用的木头都是好木。在这一方面,南元翎的确是舍得,下了血本。 当初南元翎找上袁木,也许很大程度上是看上了他一屋子的木头。这年头,木工好找,懂木的人难寻。 这一百支木钗,若她没看错,用的可都是紫光檀。 紫光檀质地坚硬,出材率低,加工时难度也大,容易磨损工具,但其性质稳定,不容易变形弯曲。其打磨抛光后表面滑润,富有光泽,自带变化莫测、独一无二的花纹,既能手抚把玩,又能以目观赏。 简而言之,紫檀木得来不易,制作难度大,用来做成这普通的木钗,真的是有些暴殄天物了。若是换做在皇城里,这批木料许是会被做成佛像、佛珠以及桌案坐具等物,供人长久观赏。 正因加工难度大,这批木钗只刻制了简单的款式,但又因为原材料难得,木钗的价格下不来,这才卡在了尴尬的境地。 若要打折出售,别说南元翎和袁木了,连江琉都有些心疼。 做不了减法,便只能做加法了。 如何能在这已有的钗样上做些文章,让客人们觉得物有所值愿意购买呢? 这个问题江琉从昨晚思考到今天,仍是没有一个很好的答案。 又是在屋里坐了一下午,从白天到黑夜,画了废稿几十幅,袁师傅还没送样品过来,江琉决定暂且放过自己。 正巧,也到了用晚饭的时辰了。 还别说,秋桐不过昨日刚来,她便觉得自己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不少,特别是每日的饭食,虽然比不得酒楼里的珍馐美馔,但却是样样花了心思的,特别合她的口味。 正想着,熟悉的敲门声响起,是秋桐送饭过来了。 江琉起身接过食盒,一如往常谢过秋桐,这才关了门期待地打开盒盖。 食盒一共三层,第一层里放着一碗煮的发白的鱼片鲜汤,边上摆放着几块精致的糕点,都拿碗盖盖着以免洒落,第二层放着一碗米饭,并一碟莲藕酿肉,边上还点缀着几块碧绿鲜嫩的莴苣,最下一层则是食箸、汤勺、口巾等用具。 江琉将食盒在面前依次排开,美美享用起来。 鱼片汤爽口鲜美,里头佐以姜丝,一口下去胸腹都是暖洋洋的,十分开胃,藕片对折裹满了调味的肉泥,蒸熟后撒上葱花点缀,肉的鲜美加上藕的清甜,口感丰富,再配上甜脆爽口的莴苣……实在是满足。 江琉吃相文雅,但速度却是不慢,不多时便将整盒饭食一扫而空,最后掀开了装着糕点的碟盖——秋桐今日准备的是麻葛糕,正是重阳时节应时的糕团。 与众不同的是,那在那糕团之上,竟是点缀着一只糖蝶。 糖蝶似是用融化了的糖汁浇筑绘制而成,就如街市中的糖画小摊一般,晶莹剔透。 不似糖人复杂精巧,秋桐只做了一对蝶翅,装点在软糯香甜摆成菱花式样的麻葛之上,远远看去似有一只金蝶振翅欲飞,颇有意趣。 江琉注视着这只糖蝶许久,忽地站起身奔向桌案。 她有法子了! ...... 时值戌时,江琉几幅画稿已经完成,袁木刚巧也做完了样簪,趁着夜色未尽匆匆赶来。 上午刚刚才见过的几人,又在晚上齐聚在书房。 “袁师傅,辛苦您了。”江琉坐下,简单寒暄后便径直接过袁木递过来的簪样仔细查看。 “我还担心今日来不及,总算是赶上了。”袁木在这凉爽秋夜里一路疾奔,额上沁满了汗珠。 钱不令瞧见了,贴心递过一张绢帕:“袁师傅快擦擦汗罢,别着了凉。” “诶诶。”袁木忙接过道了声谢。 梅花簪、兰花簪、竹节簪、鞠花簪……江琉正反两面均细致检查了一番,确认样式合适,簪体结构稳定,无裂纹无毛刺,不由暗赞,不愧是老师傅,快工仍能出细活。 “袁师傅,按照这样修改即可。”江琉一锤定音,心下微微松了一口气,先前不过是纸上谈兵,眼下才算是脚踩在了实处。 “得勒,等会儿我就将楼里的木簪统统带回去,明日一早就开工,争取尽快完成剩余的修改!”袁木得了准信,亦是精神振奋。 钱不令听明白了,忙带着袁木奔向前铺去了。 江琉看着桌案上的四支样簪,袖中双拳微微握紧:剩下的就看她的了。 夜里。江琉打开了主屋左边厢房的门。 因着江琉说起这间厢房有他用,秋桐便早早地将里头的床榻挪到了角落的位置,其他零碎的东西都收拾规整好了,这会儿放眼望去,厢房里空空荡荡里只有桌椅,地面也是干净无尘,清清爽爽。 江琉驻足判断好风向,快速在窗户边选定了合适的位置和角度,摆上拔丝板、陶火炉,开火。 一回生二回熟,江琉成功的熔炼了一小块银料,再用上拈花手的指力,银块从拔丝板上最大的孔洞中穿过,又来到小一圈的孔径……如此往复。 要想把粗丝拔细,只能按照拔丝板的顺序,从大到小通过每个孔洞,不能跳过,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稳定力。 拉拔银丝的时候用力既不能太轻也不能过猛,若是太轻则拉不动银丝,若是拔的太猛则容易拔断,若是用力不均匀则拉出来的银丝磕磕绊绊的,不能成丝。 有的时候,一条银丝在同一个孔径,也需要一遍遍的拉拔十余次,没有捷径可走。 一时间,整间屋子中只剩下银丝与精铁来回摩擦的声响,以及全神贯注不敢有片刻分神的少女。 清风微微拂过她的双颊,将鬓边落下的碎发吹起:莫要挡了她的视线。 第七十章 制丝 不知过了多久,在她数百次的努力之下,银块逐渐变成银条,银条又逐渐变成银丝,最终将小小一粒银料,成功拉出六尺有余的素丝。 两股以上素丝便可搓绞成花丝。有了花丝,便能有之后的平填、堆垒、掐、盘、绕、夹。虽然只是成功地向前迈出了小小的一步,江琉却觉得,她正在无限接近于终点。 烛火微光映照着明少女明亮的双眸,正如两簇小小的跳动的火苗,又如漆黑夜空中璀璨闪耀的星辰。 江琉深深吸气,清爽的夜风沁入脾肺,抚平了焦躁不安的心。风起于青萍之末,且先做好眼前的事。 舒缓了下酸胀的胳膊,江琉又将制好的银丝凑近火苗退火,让银丝微微发软,再拿起镊子,开始将银丝一点一点填入样簪纹路之中。 袁师傅做活细致入微,连她标注的刻纹宽窄都注意到了,刻制的槽口成梯形凹状,开口偏小略微窄于银丝,方便固定。 梅花簪正面雕刻着几朵梅花花瓣,花姿秀美,层层叠叠绽放着,而簪身则是刻成了梅枝,枝条曲折苍劲,远远看去仿若一株傲霜斗雪、迎冬盛开的寒客。 背面则是刻成了梅花祥纹,梅瓣为五,寓意福禄寿喜财五福。随着银丝一点一点嵌入槽内,梅花木簪逐渐形成了独特的纹饰,一朵银梅点缀于上,仿佛给普通的木簪注入了一抹亮色。 待银丝全部嵌入后,再用木槌轻轻敲实,直至嵌面光滑平整,最后再打磨定型,至此梅花簪完成。 下一个便是兰花簪,簪身正面刻制了数茎兰花式样,花瓣姿态修长,微微卷翘,参差掩映,颇具佳态。袁木在簪首背面顺着花瓣纹路预留了刻痕,江琉掐起一根银丝慢慢填入凹槽。 不比梅花纹已是手熟,这兰花背面的刻纹每一条都都不一样,凹凸不平,长短不一,嵌银时需得仔细观察走势,费时又费心力。 不过随着凹槽一条一条被银丝填满,一株兰叶的模样逐渐显现,叶片细长舒展,修长轻柔,仰俯自如,远远看去又好似兰花有了花骨。 幽兰看叶胜看花。 竹节簪的木料特意选取了带着一丝丝绿意的青檀,以刀刻出竹节图案,纹路古朴,姿态挺拔,显出一副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的气概来。 在合适之处添上几片银丝竹叶作点缀,有的宽大厚实,有的纤长柔软,姿态各异,衬得整支木簪霎时生动了起来。 鞠花簪正面的花盘绽开,四周细长的花瓣环绕,每一片都细腻柔滑,尽态极妍,处处都是精雕细琢。 簪头背面处留了团寿纹的凹槽,填入银丝后寿字外轮廓变成圆形,外圆内方,线条环绕不断,寓意健康长寿、幸福安康,取尽吉祥之形意。 等做完了四支样簪,外边天空已经微微露出鱼肚白,一不留神,长夜已尽。 江琉整理好工具,将样簪收拾妥当,锁上左厢房的门,回到屋里稍稍打个了盹,到了辰时又起来用早食,绿叶菜粥和一张蒸饼,既顶饿又落胃。 填饱了肚子又将自己关进了房里,开始琢磨木钗的款式。 江琉先是在纸张起好图稿,再将银丝退火,一手按住花丝,另一只手拿着镊子,一个节点一个节点,沿着画好的图样一点一点掐制出形状。 毕竟是第一次做掐丝,刚开始时候没有用对方法,掐出来的花丝上满是印痕,很快江琉便发现,掐制花丝的时候要垂腕于平面,若是手不稳了,便容易掐歪花丝,且印记也抹不平,等于前功尽弃。 外廓掐成后,粘上一点点的糯米胶,将外圈固定在纸上。 再选取一根素丝打开对折捻平,折痕处拧出一个小角扭转几圈,用手轻轻将素丝搓好,然后再用木制搓丝板一点一点将两股素丝拧紧,如此素丝便成了花丝。 花丝先用镊子掐出一个小小的圆头,再对比着外廓的大小不断绕圈不断调整,直到形状尺寸合适填入外廓。 因着昨日秋桐糖蝶给灵感,对五十支蝴蝶式样的木钗,江琉准备做银丝蝶翼做装点。 蝶翼式样不复杂,勾勒外廓完成后,最终要填入的花丝也并不多,反复数次,两只蝶翼终是成型。 将固定好的银蝶放在火砖上,相接部位靠外侧撒上焊药与少许硼砂,再点燃火烛,用吹管吹火走银,最终定型。 掐好的银蝶再用银丝固定在木簪镂空之处,远远看去流光四溢,熠熠生辉,拿在手中把玩时,蝶翼会随着动作微微颤动,宛若一只银色蝴蝶振翅欲飞,翩然轻盈。 这一对银蝶花费了许多心力,但的确值得,江琉手持着蝶钗观赏许久,连自己都快看入迷了,忍不住将木钗插入发髻之间左右欣赏:她觉得,这蝶钗的价格非但不用压下来,兴许还能涨上一涨呢。 做完了银蝶钗,最后便是唐草钗。 唐草钗融合了忍冬、荷花、兰花、牡丹等花草的样式,五十支木钗的镂空花纹倒是各自有些区别,江琉便自由发挥,随手掐了几片小小的银叶,再拿花丝串起随意倒挂在钗头上。 有了蝶翼经验在前,几片小小的银叶自然是不在话下,做起来顺利方便很多。 银叶坠在发钗上犹如穗缨垂珠,步则摇动,叮当脆响。 江琉将银蝶钗与唐草钗摆在一起,有所小成,甚是心满意足。 这一天过去地既快又漫长,两手双臂都已经酸痛又涨疼。 欲速则不达,江琉决定不再勉强自己,适可而止,好生休息一下放松放松。 秋桐是个贴心的,夜里见江琉用完了饭便倒在小榻上闭目休憩动也不动一下,便知道她是累得狠了,收拾妥当之后,便取了美人拳过来,轻轻坐在一旁给她搥手臂,还配合着揉肩捶背。 江琉原是想推拒,可无奈秋桐似是极有经验,手上力度不大不小不轻不重,又处处落在最是酸疼的那一处地方,松解的让人实在无法拒绝。 困倦席卷而来,江琉不再挣扎,顺从地阖上眼帘,沉沉睡去。 秋桐见人睡得深了,便悄悄起了身,轻轻退了出去关上房门。 心中暗道,江姑娘如此尽心尽力,自己定要好好服侍,决不能负了小姐嘱托!毕、毕竟,小姐也说了,若是自己做得好,回去后还能涨月钱呢! 第七十一章 梅兰竹菊 接连五日,袁木带着他的小徒弟们紧赶慢赶,完成一批木簪就送来逸羽楼,江琉这边接上填入银丝。等到最后一批木簪完成,袁木和袁松、袁清还特意留下来,帮着江琉一块儿填银丝。 一粒碎银能制成许多银丝,江琉统一做好了之后,分给其他人使用,袁木三人头一回见到如此纤细的银丝,心下赞叹不已,愈发觉得江管事不是寻常一般人。 木簪上的凹槽本就是他们亲手刻制的,对于纹理走势最是熟悉,嵌银丝主打一个手稳心细,江琉指导几番要点之后,三人就都能自己完成填丝的步骤了。 众人合力,短短五天就成功改造了一百支木簪,袁夫人的簪套也都已完工。王允得了消息,又找来各路朋友将消息散出去。 “逸羽楼首饰新创”“璇玑簪都被逸羽楼收走了”等等消息不胫而走,这几日铺子里又是门户紧闭,搞得神神秘秘的,许多人路过时还会驻足问一问情况。 王允就搬了一张杌凳坐在门口,和好奇的路人解释说明,人们探头去看,见铺子里面货架都拿了布严严实实挡住了,更加让人心痒难耐,恨不得亲自掀开布料看上一眼。 这次声势的确浩大了些,都快赶上逸羽楼刚开张那会儿了,钱不令心中亦是期待满满,拉着儿子一块梳理了好几遍各类首饰的价格,如何给客人结账找银,如何入账补货,事无巨细都安排妥帖。 …… 九月十八,大吉,宜开业,出货财。 岭南的秋日不会凉得太过迅猛,如同小火慢炖般渐渐提醒人们添上秋衣,今日微风习习,白云如絮,青山隐隐,满城树木皆染上秋意,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日子。 钱不令前一晚特意将大门口招牌上“逸羽楼”三个大字擦的锃亮如新,还将门面重新装点了一番,看着甚是喜气洋洋。 一切收拾齐整,全体人员到位,静候大门打开。 门外已是聚着不少的人,有的是三五好友成群结伴而来,有的是得了主子吩咐来的,有的则是纯来看热闹的,不远处大街旁还停着几辆马车,车帘遮挡的严实,看不出里头坐着什么人,只不过从车门外守着的仆役来看,来的应是大户人家。 这几辆马车之中就有南元翎的车乘。今日可是她自家铺子修整后重新开业的大好日子,她这个做东家的,定然是要来撑一撑场子的。 “羽蝶。”车里人声悠悠响起,语调轻快。 立在车架旁的羽蝶听到小姐有吩咐,忙凑近了车帘,轻声道:“姑娘。” 帘子微微一抖,从里头伸出一只纤纤玉手,皓腕凝脂,手中拎着一只锦囊绣袋。 羽蝶见状,眼疾手快的接过锦袋,袋子沉甸甸的,以手轻触有棱有角——里头装着的是几块足量的银锭。 “待会儿我不方便出面,你看准时机再出手,谨记过犹不及。” 此地人多眼杂,南元翎说得含糊,羽蝶却已是听懂了,并未多问,只应了声是。 哐哐哐哐。鼓声响起,逸羽楼大门敞开,迎客入内。 “哟,张婶子来了,快请进!” “赵公子您来的正巧,里边请!” “王嬷嬷!贵客呀,这边请!” …… 王允站在铺子门口,笑容灿烂,口齿伶俐,不断地招呼人往里头走。 接连数日坐在外头与人唠嗑闲聊,说说铺子情况,听听大伙儿的意见,一回生,二回熟,今日来的这些人,对于王允来说可都是熟面孔了。 他自己费了心思提前做了些功课,将人面、称呼、来历一一对上号,现下招呼安排起来那叫一个顺利自在,被请进去的客人也是宾至如归,感觉自己不是那随便的客人,是被重视的贵客! 逸羽楼的货架已经改了格局,不似以往那样将全部饰品都整齐排列展示,一目了然,而是分区隔块做了不同区域,有详有略。 正对着大门的是五排陈列架,架子不大也不高,差不多及人身长,两臂宽,且只有最上方的头几层摆上了首饰,让客人两眼平视就能看清首饰的样子,无需俯身受累。 陈列架最上方挂着“梅兰竹菊”四个俊秀大字,赫然瞩目,让人刚进一门就能看到。 “这字不错。”刚刚进去的赵公子赵文宇乃是商户之子,自个儿争气已是秀才之身,今日其实是冲着璇玑簪的名号来的,没想到一进来先是看到了一副好字,字迹工整带有勾锋,笔力能透纸背,一看便是心志坚定不能移转之辈。 赵文宇看完了字,便顺带着看了看货架上的首饰,一眼看去当即来了兴趣。 头四排货架从右至左按照“梅兰竹菊”的顺序依次排放着梅花簪、兰花簪、竹节簪和鞠花簪,每只架子上都是头三层放着发簪,每层有五支簪,有的正放,有的反放,明明暗暗错落有致。 每支簪子底下都仔细地垫着一只浅色布套,布套上绣着与簪样相呼应的花样,一来能避免木簪磕碰受损,二来木簪用的檀木料色泽深润,有了浅色底布也方便客人看清样式。 “咦,这可是那银饰木簪?”赵文宇只扫了一眼,便惊呼出声。 要说关于银饰木簪的故事,即便没有亲身瞧见热闹的人,也多多少少听了许多传闻。甫一听见有人叫破银饰木簪,本就在附近的人纷纷聚了过来。 袁松立在货架边上,见状近前一步,颔首道:“公子好眼力,正是那银饰木簪。” “那几日摆摊卖簪子姑娘到你们这儿做工来了?她们二人今日可在?”赵文宇边说,边环视四周寻人。 “逸羽楼请到了其中一位姑娘合作,帮着将原来的簪样都翻了新,添上了银饰。”袁松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今日江姑娘并不在此处。” 赵文宇有些失望的啊了一声。他本就是好奇璇玑簪来的,自然也想见一见做成璇玑簪的人。 袁松见状,略思索了一番,道:“江姑娘已是接了逸羽楼的活计,之后几月应是常来常往。” 重新开张之前,逸羽楼里几人就商量好了口径,江管事主居幕后,对外还是以钱掌柜为主。袁松这这番话,既没应允一定能见到人,又抛出了长期合作的信息。 果然,赵文宇听了转忧为喜:“你的意思是,之后几个月,逸羽楼里都会有这些银饰木簪卖?” “是的,独此一家。” 今日袁松主要负责“梅兰竹菊”木簪区域的首饰介绍和客人接待,以及趁着人多之时,把逸羽楼将长期出售银饰木簪的消息传递给大家,且还需重点强调,整个县城里只有逸羽楼能有。 任务完成,袁松微微笑了笑。 第七十二章 标价 人们纷纷小声议论起来。今日来的是真不亏,竟是听到了个大消息。 自从堂审后,便有好多人去西市寻过那两位姑娘,一来有些先前误会了她们二人的想来当面赔个不是,二来也有人先前没赶上她们出摊,想要见一见传说中的银饰木簪,没想到遍寻不见人影,那两位姑娘似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如今竟是在这逸羽楼里做工。 议论声后,大伙儿纷纷仔细观赏货架上的银饰木簪来,袁松便在一旁见缝插针,就着客人的话头简单介绍。 这些木簪,可是双面的银饰木簪。正面为木,背面是银。 且不说嵌了银的木簪如何惊艳,即便是单看正面亦是雕工细腻栩栩如生,这手艺,可不输那对门的南珍阁呢。 赵文宇仔细看了一圈,当即便喜欢上了:“这些簪子要多少银子?都给我来上一支!” 赵家做了几十年冶银的生意,高矿主离开前是与高家合作,高矿主将矿脉交给官府后,赵家就与官家合作。 此地产银矿藏多是铅银矿,从矿石里面提炼银子需要经过粗选、精选、熔铅、冶银等一系列工艺,从矿石到矿末,从矿末到纯银,都需要人力物力。 官府即便把住了矿脉,控住了银矿开采,可产出来的原料仍需要加工,这一步总需要人做,赵家便是承接了冶银的环节,也算是搭上了官家的顺风船,家底一直殷实丰厚。 也正因此,赵家子女从未短过衣食,还未等袁松回答,赵文宇开口便是一样各要一支。 袁松并未着急动作,示意赵文宇微微低头看:“公子,这银饰双面簪是八百文一支,若是四样都要一起合买的话,是三两银子一盒,还有附赠礼品。” 赵文宇目光下移,这才发现在层架的最下方贴着一张白纸,上面醒目地标着价格——八百文一支,三两银一盒。 其他人跟着看见了,纷纷倒吸一口凉气,逸羽楼竟然是明码标价! 这在县城里可不多见。为了能有长期客源,大多店铺里的老客、贵客们都能拿到更低一些的价格,因此通常来说各家铺子都是要询价的。不明码标价,才有谈价的空间。 换言之,若是将价格标明,那便是一视同仁,人人都一个价。 赵文宇自己也懂点生意经,不由有些叹服这逸羽楼掌柜的魄力:“那就给我来一盒吧。” 三两银子对于赵文宇来说,不过是松松指缝的事情。 袁松颔首,这才带着他走到最后一排货架边,介绍道:“四支一盒,此处共有十盒,公子请随意挑选合您眼缘的。” 赵文宇这才看出,这不起眼的最后的一列层架上直接摆着十只饰盒,木制盒身,盒中做了四个分隔区,依次摆放着梅兰竹菊四种簪样,每支簪下垫放着簪套一支。 “你方才说的三两银子,是连盒带簪,加上这些套袋一块儿算的价吗?”赵文宇看着这木盒的样子,有些回过味来了。 “正是如此。”袁松点了点头,又道:“等您选好,还可到左手边挑选四样花钿作为赠品。” 这倒是稀奇,自己买了四支簪子,还能白得只盒子和花钿。 赵文宇其实并不稀罕贪这些小便宜,但这样的卖货方式倒是让他觉得有趣起来,遂依言仔仔细细得看过十只木盒,认认真真地从中挑出一只“合眼缘”的。 鞠花簪背后是团寿银纹,再过几日便是祖母寿辰,刚好给祖母添上一份寿礼;竹节簪就给父亲,祝愿父亲节节高;梅花簪便给娘亲,秋日过完就是冬日,娘亲往年最爱赏梅,今年就可以这支银梅簪子赏雪赏梅了;兰花簪就给蕙质兰心、高雅聪慧的姐姐。 一个也没落下。赵文宇一面看一面兀自安排妥当,愈发觉得这盒礼甚是合他心意,左挑右选,终于选定一盒,跟着的小厮麻溜的抱起。 袁松并未催促,静候在一旁耐心地等他选定后,才指引他前往后方柜台处挑选花钿。 梅兰竹菊木簪层架后面的柜台由袁夫人负责。柜台处叠放着各种式样的绢纸花钿,远远看去眼花缭乱的,袁氏心细,提前按照图案颜色整理后各拿不同的盒子分类装好,方便客人挑选。 逸羽楼里存了数百副绢纸做的花钿,月形、桃形、梅花形、三叶形等种类繁多,但都是绢纸做的,并不值多少银钱,且用了几次颜色就会变浅变淡,若是单独拿出来一个一个卖,略显小气不说,还不知要卖到猴年马月去。 江琉听说了情况,就提议将绢纸花钿作为赠品,一来绢纸花钿的数量足够,超过了楼里首饰总量;二来也能让客人心里熨帖一些,觉得自己花的钱值当。 趁着赵文宇挑选花钿式样的间隙,袁氏利索的将盒子里的木簪一支一支装进各自的簪套中,避免磕碰。等他选好了四副花钿,袁氏将花钿拿信封套好,一起放入木盒之中,合上盒盖后,还取了一张长长的纸条将木盒包了一圈,还拿纸糊封了口。 赵文宇看的稀奇,这纸条上写着“梅兰竹菊”四个小字,一眼看去,与那层架上的字迹应是同出于一人之手。 袁氏收拾妥当,将木盒交还给赵文宇的贴身小厮,微笑道谢:“请公子移步后方结账。” 结账的地方就在袁氏所在柜台的后边,不过两步路的距离,包装完成后便是付银钱,这安排得倒甚是合理。赵文宇在心中暗暗称赞了一番,逸羽楼的掌柜真是心细如发,各个方面都考虑周全了。 赵文宇抬步往后面走去,身后还跟着几个看热闹的好奇客人。 收银结账的柜台是由钱拾光负责的,身为逸羽楼的账房先生,钱拾光早已熟门熟路,顺利向赵文宇收取了三两银钱,清点无误后在账簿上登记,又在木盒外面的纸条上标注了今日的日子,再在上方戳了一枚“逸羽楼”的红印。 “这又是什么意思?”今日见闻着实有些超出赵文宇的认知范围了,本着不懂就问的好习惯,疑惑之下便问出了口。 钱拾光并无不耐,反倒是仔细解释道:“刚要与公子说明,这枚红印便是代表着银货两讫,三日之内若是簪子有任何问题,均可凭此单来逸羽楼处理。” 这不但管售出,还管售后?可管又不管全,只管三天? 赵文宇面色惊疑不定,不由在心中琢磨起来。身后跟着的其他客人听此说法,也互相小声讨论。 第七十三章 听悔 钱拾光太明白赵文宇此时的感受了,当初他自己听江管事说起这个主意的时候,亦是如他一般震惊疑惑不解。 大梁律法有云,立券之後,有旧病者三日内听悔,无病欺者市如法,违者笞四十,若有病欺,不受悔者,亦笞四十。 但此条律法主要指向的是买奴婢、马牛驼骡驴等情况,对于首饰货物类的买卖,律法并未有关于听悔的规定。 因此,各家铺子里对于已售出的货物出现问题的,通常没有好的解决方案,一来买者无法证明是货物本就有瑕疵,二来卖者无法自证货物在售出时完好无损。通常若是出现了大的争议,只能双方共同坐下来谈判处理。 今日逸羽楼这一做法,可以说是将大梁律法条文应用到了自家生意里,当真是有些石破天惊了。 江管事最初提起时,钱拾光震惊之余,第一反应便是不同意,这三日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若是有好事之徒将簪子损毁拿来铺子里退货,他们岂不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再者说了,买者在结账前,便应该自行仔细检查无误,买定离手,概不退换。城里的其他铺子里也都是这样的,为何他们偏偏要自己上赶着担更多的风险? 那会儿江管事是怎么说的来着? 她说,礼防君子,律防小人,三日之期不过是君子之约。 钱拾光不是很理解,但后来江管事听取了他的意见,虽然三日之期未改,但将退货的说法改成了处理,是退是修是换,逸羽楼不作承诺,根据现实情况来决定。 如此倒也有了转圜余地,钱拾光便也不再反对。 三日之期的想法,江琉是自己琢磨了好多天之后才堪堪提出的。 能有此提议,江琉也是考虑到了之前被于家做局的事情。是否约定三日之期,其实防不了小人,有心陷害之人绝不会因为多了这个规则就收手,无意构陷的人也不会因此平白多生出恶害之心。 但加上这三日期限,却是能将小人生事的时日控制在三日之内。一来缩短了他们可以行事的空间,提高了做局的难度,二来逸羽楼也能提前有个准备,避免被打一个措手不及。 就如同上次一样被围拢聚堵,失了先机,就只能暂且退货退订来稳住局面,后面还花费了诸多心力才将局势扭转。 而与此同时,三日之期对于真心实意前来购买的客人,也是一种尊重和保护。毕竟首饰实为装点用物,不论是给自己买的还是作为礼物赠送他人,若是不小心买到了瑕疵品总归令人心生不喜,逸羽楼能主动给一条解决的路径,也不至于生出嫌隙将关系搞坏,因小失大。 口碑和名声,都是靠着平日里一点一滴做到实处才能慢慢积累起来的。之前在京城时,父亲便是如此做的,这才赢得了邻里街坊间的信任与尊重。 却说此时赵文宇琢磨了半天,仍是想不大明白逸羽楼为何要如此。同为生意人,在他看来这完全是种吃力不讨好做法,三日虽短,却足够多出许多事情了。 不过眼下他是客人,这对他而言倒的确是一桩好事。赵文宇不再细究,嘴角一弯称赞道:“三日听悔,逸羽楼大气。” 结完了账,赵文宇目光一扫,又绕道去了铺子最右侧的货架。 与正前处“梅兰竹菊”的货架不同,最右侧的货架没有醒目的招牌,只齐整摆放着不同的首饰,有金银玉制成的簪钗栉,还有指环、臂钏、?妆奁等物,数量并不多。 赵文宇一列一列扫看过去,便知此处货物的价格应是不低,毕竟金玉之物可不是普通人能用得起的,即便是赵家也得掂量掂量。 看了一圈,没找见自己想要的东西,赵文宇便问货架边站着的人:“璇玑簪不在这里吗?” 铺子最右手边的货架区域是由袁清负责的。 袁清上前一步,解释道:“公子,璇玑簪在铺子最左边的柜台处。若是在楼里买足了三两银,便可随意挑选一支作为赠品。” “就不能直接买吗?”赵文宇蹙眉,觉得有些麻烦,他还想一次性多买几支璇玑簪呢。这样一来,他眼下才只能得一支,若要多得还得再出三两银。 这莫不是逸羽楼的手段? 跟在后面的其他客人也多少有些不虞之色,他们之中有不少人也是冲着璇玑簪的名号来的,这下他们还得足足买够三两才能得一支。 袁清摇头一叹:“实不相瞒,因有了先前的事,江姑娘特意交代了,璇玑簪不作价售卖,还望公子见谅。” 先前的事? 赵文宇刚欲要发作的薄怒退去,明白过来。 之前“魁星降灾”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赵文宇自然也听说了,那两位做簪子的姑娘又是入观祈福,又是当堂状告,折腾了许多时日,想必也是怕又生出事端来,便决定不再出售,只做赠礼了。 赵文宇抿了抿唇角,反倒有些怪罪起于家来,若不是他们治下不严,哪有自己今日的麻烦! “那你这儿可有值三两的东西?”赵文宇偃旗息鼓,他今日便就是为了璇玑簪来的,哪能空手而归,即便不能多买,自己和亲弟总得一人一支吧。 “有的,公子请看。”袁清点头,引着他逐一看去:“此处层架都是按照价格排布的,第一列是不足一两的饰物,五六百文不等,第二列是一两左右的首饰,第三列是三两……头几列的货架上都标记了价格。” 直至最里面的,便是金玉之类的首饰了,一看便知道售价远超三两,便也无需注明价格。 头一次见按照价格陈列货物的,这倒是方便。 赵文宇没往里走,只停留在了三两及以下的几排货架前。 原是打算随意挑一个三两的东西去换一支璇玑簪便作罢,可不知怎么的,赵文宇的眼光却不自觉的被边上的一支木钗吸引住了。 作价一两的饰物架上多为银簪、银钗、银栉等物,一眼看过去均为纯银打造,白花花的一片,唯独其中留有两支木钗,在这一众银饰之间格外显眼。 莫不是,放错地方了? 第七十四章 银蝶 赵文宇看了看这两支木钗,又瞧了瞧边上面不改色的袁清,终是忍不住问出声:“这木钗,可是要一两银一支?” 这么贵的吗! 周围的人也纷纷凑近细看这两支木钗有何特别之处。 按照市面价格,普通木钗一般在两三百文一支,若是用的木料好、雕饰繁复一些的,许是能卖到六百八百文。 眼前的这两支木钗,一个镂空做了蝴蝶式样,一个镂空做了唐草纹样,初看并无特别,有些懂行的看出木钗用的是紫光檀,的确是好木,但也不至于卖到一两银一支吧? 一支木钗一两银,几乎和一支纯银发簪同价了。 待大家看够了,袁清这才解释道:“这两支钗的确有些特别之处,诸位请看。” 众人目光看向袁清所指向的地方,只见他从木钗身后小心取出一银白物什,两手翻飞,将那一样东西嵌套在了木钗之上。 赵文宇定睛看去,只见那木钗钗首处镂空成蝶纹,钗头之上还套着一对银丝蝶翼,不由惊呼出声:“这可是一只银蝶?” “正是。”袁清将木钗递给赵文宇细观,一面讲解:“此乃银蝶钗,整支钗身用的是紫光檀,自带纹理之美,钗头上点缀一对银丝蝶羽,公子还可将银蝶取下,作为指环配饰。” 这还能取下?真是一惊接着另一惊,逸羽楼里到底还藏着多少惊喜? 赵文宇在袁清的帮助下,这才发现这只银蝶下方带着一对小小的卡扣,略略松开银蝶便能与木钗分离,调整卡扣松紧宽窄之后还能牢牢的夹在指节上。 一对银丝蝶羽精细华美,流光溢彩,托在手掌之中轻若鸿羽,仿佛一只银翼蝴蝶翩跹飞过,在美人指尖之上驻足停留。 赵文宇虽为男子,却也被眼前之景摄住了心魄,不由自主地调整角度,以便全方位观赏银蝶的美丽。 周遭俱静。众人都放轻了呼吸,深怕将此蝶惊飞。 一旁的袁清已是见怪不怪了,先前江管事刚拿出来这支银蝶钗的时候,他们几人亦是如此震惊失语,真不知道江管事是怎么才能做成如此精美的银丝蝴蝶。 一两银一支,它值得。 看了半晌,赵文宇当即道:“给我包上三支。” 这银蝶钗甚是精致,栩栩如生,市面上又少见的很,祖母娘亲姐姐她们定然喜欢。“公子对不住,这支银蝶钗工艺极为繁复,需花费大半月才能完成,小店目前也仅得了这一支。”袁清有些抱歉,小心解释道。 袁清所说倒也并非虚言,银丝成蝶的工艺的确繁复,且稍有不慎便得从头来过,若是量产,一来时日不太充裕,二来若是做了许多又无人问津,倒是浪费了。 于是几人商议之下,决定不按期限量产,若江琉时日宽裕空闲一些,便做上几支,有多少算多少,等卖完了再继续做新的。 因此今日开业也并未主推这木钗,只是将它安静的摆放在了一堆首饰之中,若有人问起再说,只是没想到一眼便被这位公子发现了。 赵文宇蹙眉:“那除了银蝶,可还有其他的相近款式?” “还有一支银穗钗。”袁清又将银蝶钗边上的另一只木钗拿起,连带着坠饰一道递给他看:“与银蝶钗一样,这串银穗亦是可以嵌套在木钗上。” 有了银蝶的经验,赵文宇摆弄了几下就将银坠饰套上了。银穗钗钗头是镂空成唐草纹样,下面三三两两垂着几片或长或短的小银叶,拿在手中轻轻晃动,便如同麦穗一般,发出簌簌落落清脆的声响,精巧可爱,甚是活泼灵动。 这两支钗赵文宇都十分满意,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数量太少了,他想了想,问道:“这银蝶银穗钗,过几日可还会再有?” “公子,实在抱歉。”袁清苦笑着,有些为难:“小店无法保证什么时候会再有,不如公子留个住处,若是有了小店便派人前去贵府上知会一声?” 好吧,也只能如此了。赵文宇撇撇嘴,留下了赵府所在地。 周围有些意动的,也都跟着留下了住址。 袁清仔细记好,又问赵文宇:“那这两支钗我给公子包起来?” “嗯包起来吧。”赵文宇点点头,如此稀奇少见的东西他自然要有的。 况且,若是家中不好送,他也可以送其他姑娘嘛。 哼。就便宜了那个坏脾气的大小姐罢,看在她长得好看的份上。不过话又说回来,她毕竟是和他定了亲的,自己身为男子总得表示表示。 门口马车内。 百无聊赖正寻了册话本子看的南元翎,忽觉鼻尖泛起一阵痒意,止不住拈着帕子阿嚏两声。心中暗道:该添衣了。 这边,赵文宇越想越觉得自己安排的甚好,美滋滋地又挑了一把木梳和一柄木篦,凑够了三两银子,一道结了账,又顺着指示去了铺子最左边的地方领璇玑簪。 领取璇玑簪的柜台由小袁宁负责,秋桐在一旁看着帮一些忙。 赵文宇刚走过去,便见到一个小小少年,一本正经认真的模样,忍不住笑开:“小兄弟有劳了,我来领两支璇玑簪。” “请稍待片刻。”袁宁认真地回答了,又逐一看过木盒、两钗、两梳篦等物,最后在外面的纸条上都一一盖上特制印章代表已领取,做完这些后,才示意客人挑选璇玑簪。 璇玑簪总量只有四十九支,因款式都一样便摆放地紧凑了一些,赵文宇扫视几圈很快便从中挑出了两支,秋桐有眼色地上前替他将选定的璇玑簪装进簪套里,递给了他身后跟着的小厮。 赵文宇倒是没想到,这作为赠礼的璇玑簪还配备了簪套,不由感叹着逸羽楼真是周到细致。 如此就算是逛完了一圈,赵文宇今日一趟开了眼界,收获满满,心满意足地带着大包小包一路归家邀功去了。 有了赵家公子打头阵,将各个区域都走了一圈,其余的客人见了便也清楚明白今日是个什么流程,挑选的挑选,结账的结账,一切都尽然有序地进行着。 羽蝶捏着沉重的钱袋子,一时心中五味杂陈,可以说那位公子已将自己该做的事都做完了,眼看着客人们都欣喜自如,自己在此倒像是多余了一般,已经没有什么能施展的余地了,便趁着没人注意悄悄退了出去。 今日赵公子,不,是未来姑爷,来捧场的事,还需向小姐禀报。 第七十五章 婚事 马车里。 羽蝶言简意赅禀报了逸羽楼内的情形,还特别强调了赵家公子是第一位客人之事。 南元翎听完,眼睑微合,沉默了几息才道:“等一切尘埃落定,的确是该备礼登门道谢。” 虽然是误打误撞,但赵文宇到底是帮上了自己的忙。 “小姐……”羽蝶踟蹰着,有些话不知自己该不该说。 小姐和赵公子毕竟是定了亲的关系,即便小姐对这桩婚事不喜,可两家是过了明路的,小姐言语之间总是如此生分,就好像,好似路归路桥归桥一般,若是惹得夫家不痛快,到时候嫁过去了,苦的还不是小姐自个儿? 羽蝶有心要劝上一劝,可又觉得自己在此事上没有置喙的余地,毕竟未来要嫁过去的人是小姐,她又如何能评判该与不该,对与不对。 见羽蝶一副忧愁的模样,南元翎倒是扑哧一声笑开,纤纤玉指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和赵文宇定婚的是我,你瞎愁些什么。” “小姐!”羽蝶绷着的脸一下子破了功,带着丝恼意轻轻叹气道:“奴婢还不是担心您……” “我知道,好羽蝶,莫气莫气。”南元翎见人气鼓鼓地,忙哄了几句,又正色道:“我与赵家的婚事,绝无可能。” 南元翎说这句话时面容平静,语调平稳地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多年主仆,羽蝶自是能看出,这桩婚事小姐心里头早有决断,旁人多说无益。 可为什么呢?女子将来总是要嫁人的,赵家也是城里有名的富庶人家,赵公子又自己争气挣得了秀才身,前途光明,身旁还没那些个莺莺燕燕,小姐进了门就是女主人,羽蝶实在不懂为何小姐如此坚决。 南元翎没急着与她解释,只轻轻问了一句:“羽蝶,你可知我对南家产业势在必得?” 这羽蝶自然是知晓的,小姐忙活了这许多时日,便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接替南老爷成为南珍阁的东家。 “赵文宇是赵家的大公子,家中双亲姐弟俱全,又有老夫人坐镇,若是我日后嫁入赵家,且不说赵家能否容我出来经营自己的产业,父亲也决计不会同意将家产拱手让人。” 毕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也是父亲从未考虑过她当接班人的原因之一。 “可、可是,小姐,女子终是要嫁人的呀……”若依小姐所言,岂不是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可若是小姐早就想到了此处,又为何仍要与大公子争家产?羽蝶想不明白。 南元翎微微一笑,满不在乎地反问道:“谁说女子就一定要嫁人了?大梁律法可没这规定。” 羽蝶瞪大了眼睛,被自家小姐惊世骇俗的想法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律法有没有规定她不知道,但女子嫁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自古以来皆是如此,若是女子终身未嫁,那日后出了门可都是要被人家指指点点的。 再者说了,婚姻大事需听父母之命,由家中长辈做主,两家婚事已定,岂是小姐说不嫁就不嫁的!即便小姐的娘亲同意了,可南老爷最是注重家风正气规矩礼法,若是、若是知晓小姐起了这般念头,怕不是要请家法跪祠堂了! 羽蝶越想越惧。 南元翎也知今日是自己嘴快,吓到了她,眼珠一转打了个岔:“此事我暂且只与你说过,可万万莫要向他人提起,我还需再好生思量一番。” 好生思量……才怪。 自己与赵文宇的婚事,不过是场交易罢了,即便父亲没有与她明着说,她也能猜到其中缘由。 南家往日凭着与高家的关系,取得了低价优质的银料,在岭南一家独大站稳了脚跟,如今高家已经离开,离开之前给的上等银料也用的七七八八了。 若是再无好的法子,不但南家自己的用银无法保障,城里头仰仗着这些银料的其他首饰铺子亦是会与南家离心,明年行头之争就在眼前,若是此时失了人心又丢了价格优势,南家的行头之位就坐的不是那么稳当了。 南仲振心中最最要紧的,就是他的南珍阁,就是南家几十年的家业,自然是心急如焚。 先是不知从哪里打听到高家改行做了淘金人的消息,立马将大哥南元金抬成了南珍阁的少东家,期望高家二老看在亲孙子的份上能帮上一帮,没了优质银料,若是能得到一些上好的金料亦是极好的。 如此却还不够,又借着她婚事的由头与赵家搭上了关系,毕竟赵家虽非矿主,但官府所出的生矿最后都得经过赵家之手,若能从中低价买到一些纯银,岂不是更加方便快捷? 赵家和南家都是家底殷实的商户,门当户对,虽赵家觉得南元翎出身略有些瑕疵,但南夫人已故去多年,如今南小夫人才是南家的当家娘子,且赵家也相看过南元翎,的确是个美人胚子,一来二去的,婚事就成了。 她和大哥,都不过是父亲的筹码罢了。 大哥如何想法她不知道,可她南元翎绝不做案板上的鱼肉,她的婚事也绝不是用来谈判交易的价码。 不过眼下时机尚未成熟,若是被父亲知晓了,怕不是要气的厥过去,便提点了羽蝶一句。 羽蝶耳听小姐说还需思量,那便是还未下定决心,连忙捂紧了自己的嘴巴,点头如捣蒜。心中暗道自己日后得找些合适的时机好生劝一劝,说不定小姐就能改变主意了呢。 这般想着,一颗高高提起的心也略略放下了一些。 见将人哄住了,南元翎也不再多提此事,扭头问起了些旁的事,诸如今日逸羽楼有哪几人,各自负责哪些区域,其他客人如何云云。 羽蝶一边回忆方才的场景,一边仔细地答了。 南元翎听着听着,忽地发觉其中有些不对劲的地方,皱眉问道:“江姑娘和钱叔呢?他们二人都不在铺子里?” 对呀! 羽蝶霎时愣住,今日逸羽楼重新开业,如此重要的大日子,且不说江姑娘在不在场,可钱掌柜总该在此主持大局呀?难不成是有其他要事? 依自己对钱叔的了解,他断不会在此时放着铺子的事情随意离开,许只是没在前头铺子里,南元翎思索了一阵,缓缓摇头,吩咐道:“罢了,我在此地不便久留。羽蝶,待会儿你再替我进去再看看情况,若有不对速速来报。” “是。”羽蝶应声,轻轻退出了马车外。 第七十六章 丁平举 钱不令倒也不是不想到前铺坐镇,恰恰相反,他想极了! 楼里这么大的事,他作为铺子里的大掌柜,却连面都不露,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可江姑娘昨日特意交代了,让他晚一些时候再出面,说是今日还有事情商议,他只好乖乖的和江管事、袁木一道坐在后院书房里了。 可别说,今日前头的热闹声响都传到后院来了,可见声势不是一般的浩大呀,就是希望可千万别出什么乱子! 钱不令此时手里拿着袁木递过来的图纸,眼神却是放空了落在纸上空白的地方,心里头七上八下的,完全无法集中于纸面。 眼见他如此坐立难安,江琉也不催促,径直问袁木的意见:“袁师傅,方才的图纸您看过了,觉得如何?” “江管事心思灵巧,袁某以为按图纸操办即可。”这几日接触下来,袁木对江琉愈发叹服,她小小年纪却已是精通如此精湛的银丝技巧,还能提出许多精妙有趣的想法,实在是令他这个老师傅喟叹,真是一代比一代强。 匠人之间的交流其实很简单,全凭手中技艺,信奉手底下见真章,若是遇见手艺好的,即便与自己不在一个行业中,仍是会有惺惺相惜之感。毕竟做事如同做人,人是何种品性,端看她做出来的东西即可。 若非脚踏实地,精益求精,反复尝试不断调整,是不可能做出银错木、银丝蝶这样精美的首饰的。 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这位江管事,有着一颗匠人之心。而更难得的是,她从未对人抱怨过其中艰难,也未曾向人吹嘘过自己手艺如何厉害,真不知是什么样的神秘高人才能教导出这样优秀沉稳的孩子来。 江琉并不知道自己在袁师傅心中的形象已经如此“伟岸”,与她而言,这不过是往年她在家中的日常罢了,再寻常不过了。 图纸得了袁师傅的首肯,江琉心中也有了底。 笃笃笃,正巧敲门声响起,等的人来了,钱不令也终于回过神。 今日她约了丁光过来商议,倒不是特意选在了这一天,只不过丁师傅说他今日本就会来凑凑热闹,也顺便议事了。 “恭喜江管事,恭喜钱掌柜!” 甫一进门,丁光便喜气洋洋的恭喜二位:“前头铺子里可是门庭若市,热闹非凡呀!” 多日没来,这逸羽楼可是完全瞧不出往常颓唐荒凉的模样了,让丁光都有些惊讶羡慕起来,暗自庆幸自个儿想出了两全之策留住了逸羽楼这个大客户。 几人寒暄了几句,钱不令引着人坐下。 “这位是丁平举丁师傅。”待落了座,丁光率先介绍其身边一道来赴约的人:“平举多年来都是跟着我,自己手下还另有三名匠人,今日便先带他来给各位过过眼。” 言下之意,丁光分给逸羽楼的四名匠人,是以这位丁平举为首的,其余三名都是丁平举手下的徒弟。 丁平举比想象中要年轻一些,看着似是三十出头左右,衣衫就如丁光一样整理的一丝不苟,双目炯炯,身材匀称,一副孔武有力的模样。 “丁师傅、小丁师傅。” 江琉颔首,将此人样貌记下,又问道:“钱掌柜,咱们逸羽楼里的玉制首饰,是否都是出自于丁家作坊?” “是的,都是出自丁家。” “那倒是方便了,我有一问,还请二位帮忙解惑。”江琉客气了一句,缓缓问道:“先前找丁家做的玉簪还剩大约二十支,若是想在簪身之中再横穿一道狭长孔洞,不知能否做到?” 丁平举想了想,没立刻回答:“江管事是想将玉簪做成簪中簪吗?” “差不多吧。”江琉不置可否。玉簪古朴温润,若能配上金银的华美,应是极美的,她的确有过这个想法。 丁平举低眉思索起来,若是想将原有的簪子再多穿一道细孔,倒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只不过操作起来风险有些大,本来簪体就窄小,从中再穿刺一层极易造成玉簪碎裂,若是普通材料也就算了,这玉本就昂贵,若是制作过程中毁损了几样,就是赔本的买卖了。 一边想着,丁平举一边将自己的想法说给众人听,最后抱拳道:“江管事,并非丁某不愿,只是考虑到出品情况和成功的可能性,觉得还是不要轻易动玉簪了。” 言下之意就是否定了江琉的提议,还回绝的如此直白,这孩子,一根肠子一根筋,丁光都有些汗颜了,生怕惹得江琉不快。 “那便听小丁师傅的。”江琉到并未显出不高兴的神色,仿佛她方才只是随口一问,不能成便也就算了,又问:“小丁师傅可会木雕?” “会的。”木雕的事情丁师傅先前回去便与他说了,眼下江管事有此问,丁平举并不觉得奇怪。 “甚好。”江琉点点头,将方才给袁木看过的图纸递给他:“还请小丁师傅看看,能做吗?” 丁平举起身接过细看。 图纸上共画了四种簪样,第一种看着像是一张七弦琴,最上方还寥寥数笔绘制了一棵柳树,第二种簪首处方方正正的微微向外凸起,看不出是什么,第三种做成了书册的模样,第四种则像是画卷卷轴……看到这里,丁平举福至心灵:“这可是琴棋书画?” “正是,丁师傅好眼光。”江琉抚掌赞了一句。 方才她是故意没和丁平举细说的,就是想看看第一次见到图纸的人,能否看明白是何物,现下看来,自己的图稿画的不错。 将琴棋书画做成簪样,倒是稀奇,丁平举暗自嘀咕了几句,又仔细看了具体的式样尺寸,虽不常见,却也不算太难,尝试几番应是能成,心中便有了计较,答道:“能做,需要多少支?” “一样二十五,拢共一百支,小丁师傅大概需要几日?” 丁平举心里头盘算了一下,他们一共四个人,一人二十五的话……“大约需要十日左右。” “好,那便有劳了,图纸的样式还请二位保密。” “那是自然,江管事放心。” 事已谈妥,丁光与丁平举也不久留,径直离开。 钱不令双眼微亮,一脸期待地问道:“江姑娘,眼下我可以去前铺了吧?” 江琉失笑,点了点头:“待会儿还请钱掌柜找个时机,和客人们说一句,梅兰竹菊的簪子一共只有一百支,若是卖完了也不会再补货。” 啊?这是搞哪出?若是卖得好,还不得趁热打铁多做一些,怎么还只做一百支了? 钱不令诧异极了,问道:“可若是真的卖完了,还有客人想买,该如何是好?” 是呀,该如何是好?袁木也看向江琉,等她解惑。 第七十七章 花枝 及至钱不令到前面铺子里的时候,仍是客满为患,可出人意料的是,即便人从众,大家也都有意识的按照各自的需求聚在不同的区域内。 要说人最多的,要数最前方的梅兰竹菊货架,数量最多,又款式新颖,围拢着许多人叽叽喳喳的问这问那,最清净的便是袁清所在的右侧货架,大多客人都是为了凑到三两赠璇玑簪才会来此。 钱不令略略扫视了一圈,觉得铺子里好似并不需要他,连自己的出场也没引起人们的注意,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选择先去自己儿子所在的账柜看看情况。 钱拾光刚忙完一段落,正得了片刻空闲,见到了父亲前来,忙要给他腾出一个位置来坐。 钱不令朝他微微点头,示意他不必起身,凑近了问道:“拾光,今日铺子流水如何?” 客人多寡不过是表象,真正的情况还得看账面。 “爹,晌午未至,入账银两已有四十两有余。” 多、多少?四十两?钱不令瞪大了双眼,低头看起了账簿。 钱拾光账目明细记得清楚明白,不过几个时辰已是翻了几页,钱不令一边快速翻看着,一边轻轻打起了算盘珠子。 四十五两九百文。竟真有这么多!短短几个时辰就抵了几个月的入账……钱不令心里头又惊又喜,五味杂陈,不由怀疑起自己的能力来,怎么江姑娘一来,这生意就蒸蒸日上了。 “钱掌柜!”前头有眼尖的客人发现了钱不令,高声唤起他的名字。 这声音有些耳熟,钱不令收拾好情绪表情,抬头看向那人,绽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迎上去:“张掌柜!多日不见!今日什么风将您给吹来了!” 来人正是行云楼的掌柜张贵。 “今日逸羽楼重新开张,小弟怎么都得来捧个场呀!”张贵一双眼四下看了看,见无人看过来,才凑近钱不令小声道:“钱兄这是寻到了秘宝良方,这才让楼里起死回生呀!” 什么起死回生的!钱不令听了不由皱眉:“诶,张兄慎言,逸羽楼一直都好着呢,今日大伙儿热情高涨,生意比往日要好一些,比不得张兄的行云楼。” 阿忒!张贵心里头暗骂钱不令老狐狸,面上仍是挂着笑意:“钱兄莫要自谦,小弟可都是听说了,那位能做成银饰木簪的江姑娘可都被钱兄给挖走了呢!怎么今日却是没见到江姑娘的人?” 原来是冲着江姑娘来的。 钱不令撇撇嘴,还好他们早有准备,道:“江姑娘她行踪不定,深居简出,今日不在此处,张兄可有事要寻她?” “诶,这银饰木如今风靡一时,小店也有些货想请江姑娘掌掌眼,看,嘿嘿,能否也能纹上那银饰……”说到这儿,张贵搓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知钱兄能否帮小弟带个话给江姑娘?” 这是要明着抢人生意呀,钱不令闻言,正色道:“不瞒张兄,江姑娘已与逸羽楼结契,只为逸羽楼供货,张兄还请另请高明。” 张贵心中暗骂,要是能请到其他高明的人士,他有必要舔着脸来这儿求他帮忙嘛!张贵自己的行云楼胜在货头齐全,几乎什么都有,且这一阵子时兴什么款式,他就做哪一种。 虽然出品不大稳定,偶有瑕疵,但胜在翻新迭代极快,且价格通常会比其他铺子低上个两三成,客人们也就不计较那么多了。毕竟价格摆在那儿,有些个小毛病也是正常的嘛。 如今在岭南一带流行的就是银饰木,行云楼里自然也得有!张贵原也寻了些银匠友人,想请他们帮忙也制作一批银饰木簪,可没想到他找遍了银匠都摇头说做不了,说那银丝太过纤细,他们无法制成。 没法子了,张贵今日只好来逸羽楼撞撞运气,看能不能碰上那位江姑娘,却没想到蹲守了几个时辰,不但没见到江姑娘本尊,还听钱不令说了这么个消息!真不知逸羽楼使了什么计策,竟是唬地江姑娘肯签下这独家契约。 只不过这样一来,他就只能和逸羽楼谈合作了。可这逸羽楼之前又和南家打擂,似是不太对付的样子……罢了罢了,自己暂且先观望几日,若是触到老大南珍阁的霉头就不好了。 想到这儿,张贵暂且歇了心思,扭头夸起了铺子里的银饰簪如何精巧云云,钱不令陪着说了会儿话,便撂下他往前面走去了。 他今日还有任务呢。 梅兰竹菊的货架边仍是围拢着许多人,钱不令目光略略一扫,层架上的簪子已空了大半,的确是卖的极好。特别是整盒售卖的四支簪,他们一共准备了十盒,眼下已尽数售空。 毕竟买了一盒既能收齐一套簪样,还赠送一只木盒、四副花钿和一支璇玑簪,的确是划算的买卖。 “这整盒售卖的簪子真的已经没有了吗?”有位来得晚的客人十分失望,不断问着是否还有。 袁松有些为难,眼前这位客人似是哪家主人的小厮,若是买不到主人要的东西,回去后指不定要挨罚,可整盒的簪子的的确确已经售空,他也变不出新的来……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眼见到了钱不令的身影,忙唤了声:“钱掌柜!” 仿佛有了主心骨。 钱不令听袁松将情况大致说了,心下有了计较,问那位年轻的小厮:“小公子,你家主人可是一定要木盒装的簪子?” 年轻小厮已是快急哭了,心知眼前的人是说话管用的,忙不迭得点点头:“主人说了,要整一盒全套的簪子。” 钱不令颔首,招来前头正招呼客人的王允,吩咐道:“去库房里找一只差不多大小的木盒子来。” 王允是逸羽楼的老人,对货物存放在何处自是了解,听了钱不令的话,径直往后院去了。不多时,便捧着东西回来。 钱不令接过,木盒是寻常木料,上无刻纹,大小刚好能装下四支簪子,盒子里面未做分隔,却放着三节晒干了的奈花花枝。王允乃一介粗人,哪有这么灵巧的心思,这一看便知是江姑娘的手笔。 钱不令将花枝取出,又把木盒递给年轻小厮:“小公子,还请您将选定的四支簪样放进盒子里。” 小厮感激的看着他,依言在梅兰竹菊四支簪样放入。 钱不令帮着给簪子一一包上簪套,又将三株干花枝放入作为分隔,递还给小厮:“小公子,您看这可以吗?” 虽然和其他人的盒子不一样,但他的却多了一抹花香,主人最是爱花,应是能满意的。 “多谢掌柜的。”年轻小厮点点头,忙跑着去包装结账,最后还不忘领走了一支璇玑簪。 “钱掌柜,您这簪子数量也太少了一些。” 眼见着事情妥当解决了,有人冷不丁出声抱怨道。 第七十八章 限量 出声的正是张贵。 “方才这位仁兄说数量太少。”钱不令没理会他,只借了他的话头道:“各位,这银饰木簪制作起来费时费力,为保证出品质量,小店的确难以量产。” 说着,钱不令朝四周抱了抱拳:“还请诸位见谅,本月新出的梅兰竹菊银饰簪,总共一百支,售完即没有了。” 啊?才一百支,卖完就没有了?张贵明白了,这是要搞奇货可居那一套呀。 众人哗然,眼下许多人都是一整盒一整盒的买,若按一盒来算,总共也就二十五盒,的确是太少了一些。 “掌柜的,那若是这月都卖完了,您这铺子下月还有新的货吗?”有的脑子灵光的,马上想到了其他可能性。 “有的。”钱不令微微一笑,终于宣布了憋了许久消息:“逸羽楼之后的几个月,每月都会出新的银饰木簪,届时还请各位前来捧场呀!” 一月一翻新!张贵在一旁听见了,有些愣神,需要这么卷吗?自己的行云楼便是追着流行的款式走的,若这逸羽楼每隔一月就有新品,别说能不能做成了,他哪里来得及跟? 这钱不令莫不是受刺激了!还能不能正常一点了! 别说张贵惊讶,便是来的客人也有些稀奇,这上新也忒快了一些,有些好奇的问道:“那钱掌柜,下个月逸羽楼要出哪些簪样呢?可否提前告知?” “自然是可以的。”钱不令清了清嗓子,道:“下月小店将以琴棋书画为主题,做出四种银饰簪样,还请诸位拭目以俟!” 梅兰竹菊寄情,琴棋书画养心。 实在是妙哉。 今日在场的除了公子小姐,也有文人墨客,一听之下便有些意动,忙捂紧了荷包,又问:“下月几时能上新呢?” 唔,这他们倒是没有商量过。方才丁平举说需要十日,再修整打磨添银,再有个半月也应当足够了。 钱不令思量片刻,莫名胸中生出一股豪气,当即拍板定下:“便是今时今日!下月十六,钱某在此恭候客来!” “好!” …… 钱掌柜在前头如何,江琉和袁木是无从知晓的,他们眼下正忙着商量下月的图稿。 方才给丁平举的图纸,只是大体的簪样轮廓,后面精细的步骤,江琉还是准备让袁师傅一家来操作。 丁光的四位玉匠师傅她原是打算备着用的,毕竟玉制首饰也是有客人需要的,若是哪天有人问起,他们总不能说一位师傅都没有做不了,或是巴巴的求到周老那里,也不太合适。 但若只是将人备着,又不给活干,不论是丁光还是那四位师傅,恐要心生不满,权宜之下,江琉便向丁光讨要了既能雕木,也能琢玉的四位师傅。 毕竟,逸羽楼今后几月的重点,仍是在银饰木上。 但对以丁平举为首的四位师傅的木工水准,江琉心里没底,今日便只给了大体的轮廓,若能将外廓雕成,能分担掉一部分的工序,也是极好的了。 至于剩下的精雕修整以及后续的嵌银,袁木一家已是熟手,便仍由他们来操刀。制银丝的事情,还是尽量控制下知情人的范围才好。 眼下还有嵌银式样还未敲定。 琴簪江琉已有想法,她打算将簪头设计成落霞式的古琴,用的木料选取偏丹霞色的红檀,簪头便为琴身,如波浪曲折对称,就如晚霞般千变万化,最顶端处做出琴额和岳山,再留七条凹糟填入银丝后成为七根琴弦,最后在琴面上添上十三琴徽,周围添上一些叶片做装点。 只不过对于琴徽的位置,江琉心中没数,便想着拉着袁木一道商量,可袁木对琴瑟一道也是不大了解,二人便绕去了书房议事厅后的藏书阁,准备找找线索。 “这里的藏书倒是挺多。”江琉率先入内,藏书阁不大,但密密麻麻堆放着各类书籍,除了五经要义,还有地方志记与各类话本子。 “书中自有黄金屋,这可是一屋子黄金呀。”袁木感叹道,他自己读的书并不多,能得以识字够用即可。 “开工吧!”江琉两手一拍,开始搜罗有用的资料。 他们一人从头,一人从尾,认真翻找起来。 阳光洒落,一室静谧,前铺的喧嚣也逐渐褪去,只留专注认真的两人。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终于首尾相会,手中俱是捧着几册书,均有所获,抱着书一道回了议事厅。 关于琴的徽位所在,其中一册琴书中做了详细的图示和注解,江琉对照着图样,一点一点补充完整簪样的图稿。 至于棋簪,江琉暂且只画了棋盘,但簪首毕竟不能太过方正,还得考虑美观,因此只做了矩形的式样,在空白处纵横画出数格,做出棋盘一角的样子。 不过,整支簪子上只有棋格到底是单调了些,若是不提前说明,恐怕大家一下都联想不到棋盘。江琉从手边的书中翻出一册棋谱,对照着注解仔细找了一副三星献瑞的棋局,以实心为黑子,空心为白子,补充在了棋盘之上。 袁木不由称赞:“如此一来,这棋簪倒是多了许多趣味!” 书簪则要简单一些,外廓做成了书册交叠的模样,微微侧开如同扇叶平展。书指书法,在空白处,江琉又提笔添上了一支毫锥的花样。 画簪的外缘已经留了两卷画轴的大致轮廓,江琉又细致地在上面丰富了绦带、绦圈、画绳、签条等细节,一下子便像模像样了。 四副图稿完成。江琉等墨迹干透,一道递给袁木:“袁师傅,如何?” 早已看完全程的袁木摆摆手:“不必看了,已是极好了。” 江琉一笑:“那等小丁师傅打完了一百支粗簪,后头的事便尽数交给您了。” “没问题,江管事放心。” …… 之后的几日,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未免丁平举那儿出了什么岔子打乱节奏,袁木还亲自跑了几趟丁氏作坊现场看顾,调整修补。 前头铺子里,本月主打的梅兰竹菊簪样已几乎售罄,只零零星星放着几支,每日来的客人也肉眼可见的少了下去,钱掌柜便只留了拾光、秋桐、王允三人照看生意。 为了不让来的客人败兴而归,王允还提出了一个许愿的法子,让客人们写下或画下自己喜欢的式样,逸羽楼不定期的抽取许愿纸,若是在能力范围之内的,尽量满足。 这样一来,整间铺子里最清净的人,便是江琉了。 第七十九章 盘整 不过,毕竟还有百支木钗的银坠饰等着她,这几日江琉也不敢懈怠,日日开火开工,一遍一遍重复制作相同的花样,好好地将制花丝的技艺练习了一番。 与银错木不同,花丝制好了,还需要经过掐、填、焊等步骤才能成为饰品,每一步都不容有失。 在制作银丝蝶和银丝穗的过程中,江琉反复失败,反复尝试,仔细对比父亲的手札注释,手上磨出了水泡又磨成了茧子,才终于稍稍让她摸到了一些门道。 在尝试无数次之后,忽地从某一日开始,一切变得顺利了起来。 直到现在,江琉甚至已经不再需要底图,凭借手上的感觉就能熟练地掐出合适大小尺寸的外廓并完成填丝,也能较为精确的判断出合适的焊接火候,以免熔断制好的银丝。 父亲说的没错:无他,唯手熟尔。 随着木钗一支一支完工,钱不令便乐呵呵地将通知这几日登记在册等银蝶银穗钗的客人可以来取货。 等到名册上的客人全部拿到了钗,钱不令这才惊觉,总共一百支钗,也不过只剩下十来支了。 他忽然觉得,有必要清算一下账目和存货了。 …… 今日收工之后,几人一块儿盘整这几日的经营情况,钱不令带着钱拾光梳理账目,江琉带着王允和秋桐清点库存。 梳理完成后大伙儿齐聚书房。 钱不令满脸喜色,首先宣布了好消息:“各位,咱们自九月十六日重新开业以来,不过二十日,账面上的盈余已有一百零五两!” 江琉有些讶异:“这是已经扣除了结算的工费和月给吗?” “没错!”钱不令一副我十分理解你此刻感受的神情,方才他自个儿不信,来来回回算了好几遍,就是这个数! 一百零五两!才短短二十日!一日就有五两!即便是南珍阁,也不过如此了吧! “这也不奇怪,一来大伙儿都还觉得新鲜,二来我们推出了满额赠礼的活动,大部分客人都愿意凑齐三两,但下月起,作为赠礼的璇玑簪仅剩十余支,等都送完了,客人们的热情也会减退,这入账银也会随之下降。”江琉没被高额的入账金冲昏头脑,仔细的分析了原因,并认为后续几月不会保持这个水准。 “那可怎么办,不若咱们再多做一些璇玑簪?或是别的赠礼?”钱不令挠挠头,他也是亲历过大涨大落的人了,生怕这回逸羽楼还会重蹈覆辙。 “不可。”江琉摇头:“璇玑簪就只有这么多,不再多做了,说到底这种簪样仍是取巧,不是长久之计,能保一月已是足以。关于赠礼,若无簪子可送,不如想想其他法子。” 钱不令顺着思路,掐灭了继续做璇玑簪的念头。的确,若说璇玑簪的工艺材质有多好,真论起来许是还比不上他们楼里的一支普通木簪,无非是讨了个魁星的好彩头,这才引得有人钻了空子设计陷害,正如江姑娘所言,的确不是长久之计。 但若是没有旁的赠礼补上,总觉得少了些乐趣,后来的客人也会觉得自己亏了。 一时间,屋内众人都陷入了沉思。 “不如……试试看许愿箱?”王允小心翼翼的建议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出自己的意见,这还是头一回呢。 江琉鼓励地看着他:“说来听听。” 王允遂整理好自己的思绪,把心中想法娓娓道来,此事他其实已经琢磨许久了。 许愿箱是由他负责的,目前的方案是所有的客人都能写画下自己喜欢的样式,逸羽楼不定期抽取,尽量满足心愿。有的客人暂时没有想法的,也会留下一些铺子的建议和对各类饰品的改良意见,应有尽有,王允都仔细读过了。 “小的觉得,若是对于一小部分客人,能够单独给他们独一无二的定制首饰作为赠礼,应是极好的。”王允说到这儿,又很快的否定了自己:“只不过,楼里的东西都是顶顶好的,若是这样一来倒做成了赔本买卖就不好了。” “奴婢觉得这个法子挺好。”秋桐听了,双眼亮亮地赞成:“独一无二这四个字,最最吸引人了,特别是对于那些见多了好东西的贵客们,与众不同之物更能让他们满意。” 钱拾光也跟着想法子:“若是担忧赔本,倒不如将三两的金额调的高一些,诸如改成五两,只要保证能覆盖赠礼的成本即可。”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的,都在积极地出谋划策,这样看来,倒像是齐齐整整的一家人了。 江琉静静听了一会儿,道:“不如这样。方才我盘点库存时发现楼里还有十支素簪并十支素钗,无不如就拿这批簪钗来做赠礼。” 素簪与素钗,便是簪头处未落下纹饰的意思。之前逸羽楼做了一批这样的簪钗,主要是考虑到有些人也许手里余钱不足,毕竟多一处花纹便是多一分成本,售价也会随之变高。 钱不令回忆道:“这批素簪和素钗,若是我没记错,应是当时袁师傅拿了开木料时剩下的边角制成的,木是好木,但受制于木块大小,无法再多做簪首处的花式了,只能出了几支全素的。” “爹,这批簪钗定价大概是多少?”钱拾光问了句关键的。 “大约、大约要个两百文左右吧,倒是没个定数。”钱不令答。 “这就刚好了。”江琉笑道:“这二十支簪钗,便作为铺子里新的赠礼,客人可以带走自行设计喜欢的款式,也可以与我们提想法,由我们代工。” “可这,真的分文不取吗?若是遇到刁钻的客人,要求很多该怎么办!”提出这个想法的王允却有些心里打鼓。 秋桐反倒觉得这不是问题:“咱们赠礼赠的只是簪钗。方才钱掌柜也说了,这些簪钗已然定型,无法再做繁复的花样了,若是我们实在无法满足,也可请客人自行另请高明。” 成与不成,尽心尽力即可。江琉亦是如此想的。 直至今时今日,梅兰竹菊的一百支木簪已尽数售罄,蝶纹唐草的一百支木钗也所剩无几,二十支素样簪钗、绢纸花钿也都有了去处,且因着三两赠礼之故,连带着铺子里的木栉以及银首饰们也都售出了不少,不再是往常无人问津的模样,只余金玉之物静候有缘人。 江琉为逸羽楼量身定制的去库存计划已基本完成。 父亲曾言,直接放弃不喜或无用之物,不是匠人该做的事情。一位好的匠人,应敬天爱物,尽己所能让旧器回春,让旧物重新焕发生机。 她想,她应是做到了。 第八十章 琴棋书画 有了上月的经历,这回钱不令更是驾轻就熟,重新调整了各人分工,带着众人连续几日厉兵秣马,终是迎来了十月十六的大日子。 本着该省省该花花的原则,钱不令没从外头新招人,此次除了王允、秋桐、钱拾光现有几人外,反倒是将闲了下来的丁平举给用上了。 自然,帮工工钱自然是会结算的。 这回还精简了区域,一共只分了前后、左右四处。上次有客人觉得分区不够清晰,这次便做了调整。 在最前的是“琴棋书画”的主柜台,配备了袁松、丁平举、袁夫人三人,三位都是熟手且都参与了制作过程,能够应付客人们的疑问;打包用的柜台撤去,由各处自行包装;袁清仍是负责右侧金银玉即其他首饰的货架;最里头的仍是结账处,由钱拾光一人负责;钱不令无事之时便会坐在袁清和钱拾光之间,一来此地贵重钱财之物较多,需多个人照看,二来此地视野甚好,能看清全局全貌。 左侧礼赠区则配置了袁木、袁宁、秋桐三人。袁木主要负责关于素簪素钗的定制需求,能不能做也好给个准话;袁宁则与上回一样,负责剩下的十余支璇玑簪;秋桐则负责绢纸花钿。 王允仍在最前头招揽客人。 整体成一个四方格局,清爽干净许多。 哐哐哐。开市鼓声响起,等在外头的客人自发进来,熟门熟路地先围在了主柜台。 这次逸羽楼预告在先,许多人便是冲着这琴棋书画的簪子来的,将琴棋书画做成的簪样,着实是不常见,有的人还特意去城里的其他首饰铺子里看过,嘿,还真都没有。 钱掌柜没说大话,逸羽楼的的确确是头一份。 先说这琴簪,银丝成弦,银点成徽,琴身微弯成波,流畅洒脱。 有人一眼就看出了:“这是落霞琴!” 古语有云:握凤管之箫,抚落霞之琴。 落霞式琴音琳琅清越,洪亮壮阔,犹如钟磐金石之声,得众多琴客喜爱。本朝更有雷公斫制的名琴彩凤鸣岐,是为一绝。 再说棋簪,银丝成局,银珠为子,最有趣的便是之上显现出来的棋局:三星献瑞。 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要说这三星献瑞的名号,可是取了福禄寿三字,实为吉祥。 但放在这棋盘之上可就成了难解的棋局。有的好棋者,早已取了一支簪细看,没多久便如入定了般沉浸在棋局之中。 若说琴簪和棋簪是巧思,书簪和画簪就多了几分趣味。 书簪基底为书册成扇面平展,空白处以银丝勾勒出一支毛锥式样,最有意思的,便是笔尖之处的银丝延续至簪首底部,底部处留了一小只孔洞,下坠着一小节两指宽、手掌长的豆白色细长布条。 画簪整体则成画卷状,上用银丝细致描绘了卷轴纹理,如书簪一样,簪首最底部缀着三片荷花白色的圆形绢布,三片圆瓣连结垂落,未免起皱,还特意在绢布后加上了几根纤细的竹篾,如同绷绣棚一般将圆布撑开。 “这绢布是做何用处呀?”有些不明所以的客人问道。 丁平举生平从未做过介绍推介自己首饰的事儿,多少有些不自在,有种从幕后转到台前的荒诞感。 不过这个问题他倒是能回答,因他自己也曾好奇过同样的问题,于是将提前打好的腹稿言明:“这长条的绢布可供大家提笔写下自己喜爱的诗句,圆布则可以用狼毫亲自绘制喜欢的图样。” “这倒是稀奇。” 李青荷今日也来了,原是只打算在稍微远一些的地方围观,听了能自己动手倒是来了兴趣,忙凑近了看。 书簪上坠着的布是偏青偏浅绿的豆白色,正巧映衬了她的名字,当即便拿了一支在手上,画簪上的圆布是荷花白,带了丝丝粉意,李青荷看着看着,已是来了灵感,不由地在脑海中构起图案来了,便又拿了一支画簪在手里。 四支簪已是看中了两支,自己又不是紧巴巴的人,李青荷便又拿了一支琴簪和棋簪,凑了个圆满。心中想着将棋簪给爹爹,琴簪给大哥,画簪等她补充了图样赠予母亲,书簪就留给自己。 袁夫人眼尖,留意到了李青荷,便主动上前与她介绍:“小姐,若是四支都要,可凑成一套,如上月一般,鄙店会赠送一只木盒方便您拿走,一盒簪售价三两银,您还可移步赠礼区领取一支璇玑簪与四枚花钿。” 璇玑簪呀……李青荷扁扁嘴,她已经有了,且有的先前的不愉快,她也不是很想再要了,于是问道:“你们可还有其他赠礼?” 这不是巧了吗。 袁夫人提高了些声量,让周围的客人都能听清,笑着道:“有的,若是小姐今日买足了五两银子,还可以免费领取一支素簪或素钗,样式可自己与咱们师傅商量,这可是只有本月的头四位客人才能有的!” “这倒是不错。”李青荷双眼一亮,当即便问道:“店里可还有二两之物?” “有的,就在您右手边的区域,已标明了价格,您可随意看看是否有合心意的。”袁夫人替她指了路,又问:“那这琴棋书画的四支簪,我先替您装起来?” 李青荷点点头,见这位妇人手脚轻巧动作迅速,还将簪子都一一仔细包好避免磕碰,不由心中更是满意。 她原是只看得上南珍阁的首饰,一来自家与南家关系不错,二来南家到底家大业大,做工用料都是数一数二的。 这对门的逸羽楼刚开业时她便觉得开不长久,果不然热闹了一阵子就消停了,上月修整后重新开张,她也没来凑热闹,若不是前几日在与小姐妹小聚时听说这逸羽楼今日不同往日了,她心里仍是不大相信,今日便过来亲自瞧瞧。 没想到小伙伴所言非虚,这逸羽楼倒真是转了性子了,不再搞那些个打折的活动,反倒改成了赠礼,样式也多了许多独到的设计,既全了心意还添了趣味,让人花了银子心里仍是舒坦。 再说这出的银饰簪,比起当日在小摊那儿买到的可是精致了不止一个档次,用料亦是考究上乘。 李青荷边逛边挑,一边暗自点头,很快就选足了金额。 顺利地结完账,成了今日的头位客人,再到赠礼区挑了四副花钿,最后在赠素钗素簪的地方落了座。 为方便沟通,这里特意布了一张小方桌,袁木坐在靠里一侧,李青荷坐在靠外的一边,桌上还放着笔墨纸砚。 李青荷觉得眼前的人有些眼熟,不过一下子却也叫不出名字,便随着旁人称呼:“袁师傅,听说您这儿可以领一支簪钗,还能自个儿想花样。” 第八十一章 莲蓬 等来了今天的第一位客人,袁木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招待:“没错,本月共有两钗两簪供您挑选,不知您想做什么样式?” 唔。李青荷微微侧头思索了一番:“我想要一朵莲蓬的,不知您能否刻制?” “莲蓬?”袁木有些惊讶,姑娘们多是爱花,这喜欢莲蓬的他倒是头一回遇见。 “嗯。”李青荷点点头,期待地看着袁木。 她的确想要一样莲蓬首饰。莲花簪她已有许多,城里其他姑娘也都有,可她唯独想要一支莲蓬的。 这是属于她与顾大哥之间的小秘密。 那年夏日,她带着婢女仆从游湖赏景,与湖面上别人家的小舟相撞,自己刚巧在小船边探手采摘新鲜的莲蓬吃,一下子被撞地人仰马翻险些落入湖中。 若不是顾大哥刚巧在近旁行舟,如天神般从天而降帮她稳住了身形,还将自己想要采摘的那株莲蓬子摘下,殊不知自己要闹出多大的洋相。 彼时她与顾大哥素不相识,待到几日后府中来贵客,一见之下,她才知晓那日的救命恩人竟是京城顾家的大公子。 当时长辈都在,她不敢多言也不敢相认,心中打着鼓生怕他将那日的糗事说出来,引得爹娘责罚。 顾大哥似是看出了自己心中不安,刚巧席间备了应时节的莲子肉,便笑着给她递了一小盏,口中还说“莲子还是自己剥着更好吃”。 那会儿她便知道,顾大哥已是认出了她,且他不会戳破那日的事。 自此,顾大哥在她心中便留了痕迹。 一年一年过去,顾大哥虽并不常来岭南,但每回来都一定会到府上拜会,她也得以见到那日的稍显青涩的少年慢慢成长为肆意飞扬的男子。 这些年她出门时都会留意是否有莲蓬样的首饰,也好给自己留个欢喜的念想。可谁知遍寻不得,自己一个待嫁的闺中女子,忽然找人去定制一样不同寻常的发饰,亦是会招来闲言碎语,此事就一直搁置了。 没想到今日在逸羽楼,竟是得来了机会。 簪钗可以挑选自己喜欢的样式,还是作为赠礼而得,来历清楚明白,也好与外人解释。 袁木并不知道这其中隐含的少女心事,他正认真研究手中的簪钗能否制成莲蓬的样式。 莲蓬的模样寥寥数笔他已然画好,只不过钗头上的留白已然不够再多做一朵莲蓬,还是用素簪来改较为合适。 一边对照的画好的图稿,袁木一边仔细标记着尺寸,心中暗自庆幸,他当时觉得上好的木材甚是可惜,于是费了好一番心思尽量保存住更多更完整的木料。因此这批素簪虽然是边角改制而成,但整体比普通木簪要更粗壮一些。 若是将簪头处雕成莲蓬的样式,倒还勉勉强强够用,只不过手上必须稳当,实在是没有二次修整的可能得。 另外,还需将簪身削得更细更加错落有致,这样一来,远远看着便像是莲杆带着莲蓬,多了些生气。 在心中想好后,袁木将方案和图稿向李青荷细致说明。端看着图样已是灵巧可爱,李青荷并无其他异议,于她而言,这已是意外之喜了。 双方谈妥,李青荷便留了住所,带着婢女和一众战利品回府。 …… 正如江琉之前预料到的,这次销量相较于首月下降了不少,入账银也有所下滑,一来是众人的新鲜劲褪去,二来店里的璇玑簪已经都赠送完了,每月还只有头四位客人才能有定制的素簪素钗领取,大家便不再会为了凑整而多买一些首饰。 好在铺子里大伙儿提前都有了心理准备,倒也没有懊丧之气,毕竟做生意不能总靠着一些蝇头小利来吸引人,总归不是长久之法。这一点,钱不令在去年就深有感触。若是赠礼活动办的久了,送多了人家觉得掉价,不送却又让人觉得吃亏,两头讨不得好。 如今既有花钿作赠,又有簪钗作礼,既全了心意,也全了体面。也正因此,这才将将过完十月,一百支琴棋书画簪已尽数售罄,虽不如头一月快速,但胜在平稳日日都有营收。 按照往日的节奏,逸羽楼众人已开始筹备十一月的银饰簪了。本月的四支素簪素钗早已尽数完成,袁木也能腾出手来赶最后的工序。 十一月十六日如期而至。 这回已是不需要王允找人帮着宣传了,城里百姓都口口相传,早已自发的守在了门口,只等大门敞开。 这个月逸羽楼没有大张旗鼓地提前预告,等候的间隙便有人在猜测这个月可能会上新的样式。 “有了梅兰竹菊,再有琴棋书画,下一个莫不是风花雪月?” “诶,这风雪要如何表达?我可是想象不出来。” “莫不是柴米油盐?” “柴米油盐总与首饰不搭。” “我觉得许是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可往常都是只有四种样式的,兄台您这可是有六样呢!”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的声音从门外传入屋内。王允候在最外头,倒是有些担忧起来了,回望大伙儿小声道:“若是让客人失望了可如何是好?” 他们这回做的簪样,方才门外无一人猜到了点上,也许大家不太感兴趣? 王允今日多得了个开门悬帜的任务,即要将本月的四字谜底挂在店外门楣边上。这一扬幡,也不知是惊喜还是惊吓。 可时辰不紧不慢的过去,可不会等他做好准备,开市鼓声在不远处准时响起。 王允强行压住心中忐忑,面上堆满笑容,待到鼓声一毕,刷的打开店门,手中的招子扬起,还未等人看清上面的字样,便已牢牢挂在了门楣边上。 他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实则暗地里不知道练习了多少遍了,毕竟这可是开门头一件事,不容有失,必须顺利完美,掐好时机。 门口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定睛看去,高高挂起的旗幌上醒目地写着四个大字:诗酒花茶。 方才猜了风花雪月的那人霎时哈哈笑道:“我好歹可是猜中了其中一个字!比你们可是要强上一些罢。” 猜错了的人也未显愠怒之色,反倒赞了一声:“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是为八雅,我早该想到的!” “六艺八雅!我也算猜对了一半!” 大家嬉笑了一阵,纷纷抬步往里走去。 王允的一颗心颤颤悠悠的,终于落到了实处归了原位。 第八十二章 诗酒花茶 逸羽楼仍是如往日一般四方格局,之前来过的人已是驾轻就熟,对每个角落有些什么都了如指掌,甚至不需要店伙计介绍了,自己便且走且看起来,还自发与新来的客人介绍,这架势,仿若在家一般自在。 钱不令在远处瞧见了这一幕,不由暗赞江姑娘这一招“反客为主”可真是使得炉火纯青。心中更是想着,自己莫不如闲暇时也读读兵书?毕竟商场如战场,用兵之道,攻心为上。 从重新开业那日起,逸羽楼就在刻意划分不同的区域,强调各自不同的用处,为的便是让老客感到熟悉,让新客一目了然,简而言之,习惯成自然。 钱不令自己那日一时意气宣布上新日就是下月今日,也是误打误撞走对了路子。两月过去,不但客人熟门熟路,也对每月的十六日保持了新鲜感。 啧啧,谁能想到,江姑娘虽然从未现身,却是在幕后运筹帷幄,一切尽在她掌握之中。 该称呼江姑娘为军师才是。 今日逸羽楼亦是一样清晰的布局。最先印入眼帘的便是“诗酒花茶”的主柜,主柜后便是账柜,右侧为金玉及其他首饰区域,左侧为礼赠区。 大伙儿都已不请自来,王允也无需在门口招揽生意了,他口才好又与许多人熟识,便与袁松、丁平举一道负责主柜。袁夫人便转到了礼赠区,与夫君一道完成赠礼。 一回生二回熟。丁平举也比前一次要放得开了,时不时还能主动与人介绍。 可真是毫无自己的用武之地呀。钱不令这个做掌柜的,这几月几乎是稳稳的坐在一角,乐得清闲自在。 这次的重头戏仍是在诗酒花茶的主柜台,也是人聚的最密的地方,众人皆是期待地赏看这一波的新簪样,即便不买,就是看一看也是极为有趣的。 诗簪另辟蹊径,上面并未刻制诗文,反倒是在簪首处以银线细细绘制了一面纨扇,有清晰的扇缘,笔直的扇骨,扇面上还点缀着丝丝缕缕的银丝,宛若细绢制成的扇面一般流光溢彩。纨扇的正下方坠着一条月白色的绢布,月白天正青,就如上月的书画簪一样。 有的熟客一眼就明白了,这是给他们题字用的! 手中白团扇,净如秋团月。当朝流行形似圆月的团扇,有的扇面以丝绢制成,有的则是纸面,扇面上常绘有花草山石、飞禽翎毛,背面则题上诗文。 这一支簪,不但是诗簪,更是题扇簪!妙,当真是妙极。 再看酒簪,簪首处以银丝刻画了一只葫芦式酒注,壶身底部还雕刻着一小簇木樨花串,团簇可爱。 有的好酒人士一眼就叫破了:“这莫不是灵溪酒?” 桂为百药之长。灵溪酒,又名博罗酒,是以桂花串酿制而成,色泽透明清亮,口感甘醇绵厚,是岭南一带的名酒。 说来也奇,这桂花酒的主意,竟还是江姑娘最先提出的。丁平举自己也是好酒之人,当即出声支持了她的想法。本以为江管事也是同好,一问才知她竟只知晓这一种酒,说是从哪本书里看到的。 眼下被同好看出了巧思,丁平举更是同他就美酒美事好一番交流论道,就差相约举杯对饮了,临了那人自是带了一只酒簪心满意足离去。 花簪有些特别,大家原以为会是梅花兰花桃花等常用花样,没想到逸羽楼竟是用了瑞花纹样。 瑞花纹,又称瑞雪纹,融入花与叶等元素,基本呈十字、米字式样,形似雪花,取“瑞雪兆丰年”的吉祥之意,日常多用于织锦。 因瑞雪纹花形较为简单,花簪上以银丝点缀着各样小簇花、小朵花,团簇六雪花,错落有致,精巧秀美。 猜了风花雪月的那人忍不住赞道:“方才我还在想要如何表达雪景,这就看到了答案,妙哉。” 茶簪则是在簪头上用银料嵌刻出茶瓯的样式,上为花口沿茶盏,下为荷叶形盏托,浑然一体,舒展大方。 簪尾处特意雕刻成了扁平微翘的形状,可作茶拨用。 虽然买了簪子的人大多不会在品茶时直接从头上拔下发簪来拨茶,但一物能二用仍是不小的惊喜,美观且实用。 欣赏完了本月新出的款式,客人们已是不需要店伙计指引,自行便开始挑选采购。 逸羽楼这边有条不紊,其他首饰铺的日子可就难熬了。 原先有于远出手,好不容易将那做银饰木簪的姑娘逼的没法继续出摊,消停了一阵子,他们也得以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回到了每日都有进账银的正常流水。 眼下好了,先是于远被告名声受损树倒猢狲散,再有那江姑娘与钱不令达成独家合作,将那逸羽楼起死回生,两月过去仍是客贯满盈热度不减,霎时间将银饰木推上了主流,风靡全城,消息还隐隐往外传出。 因为逸羽楼每月定量只做一百支银饰木簪,有些没买到的或是好奇错过的人多有上门来询问其他铺子能不能也做一些类似的款式,哪怕简单一些不完全一样也无妨。 可问题就出在这里:他们做不出! 别说复刻逸羽楼的花样了,即便是简单的纹样他们也做不出来。原先以为银饰木簪里头只是银粉填充后用鱼胶糊住,可谁知完全不是这样! 有的铺子特意派人买了一支回去拆解,那银饰的纹样竟是可以整段取出的!取出的银线完整,如蚕丝一般纤细,真不知道那姓江的姑娘是什么来头,难不成是从宫里学到的手艺?既是宫里的人,为何又会在岭南?再退一步讲,宫里就真的能有这样的手艺吗? 诸多问题不解,许多人都想见一见那位江姑娘。 可谁知每每都瞧不见人影,求见的帖子也尽数被钱不令给挡了,有的不死心的还曾趁着夜色爬上墙头,谁知那钱不令看着不着调,却生了对招风耳,一抓一个准。 两月过去了,仍是无人成功得见江姑娘的身影。 而这其中最最焦急地,要数行云楼张贵。 张贵在逸羽楼九月重新开业的头一日就循着味道来了。先前江姑娘仅仅只是出摊,便掀起了一波浪潮,眼下有了逸羽楼做靠山,可不得将这首饰行当给掀翻了? 不过听说到底是个年轻的姑娘家,张贵仍有些半信半疑,那日便决定亲自过来看看情况。谁知一眼看去那梅兰竹菊既是罕见之物,不但用的木料上等,雕工亦是精湛,再添上银饰,可谓是三箭齐发箭箭中人心呐! 他觉出风向不对,当机立断便向钱不令求见江姑娘。谁知那钱不令口风甚紧,人也捂得牢,两个月过去,别说见面了,连多的消息都打听不出来。 张贵的行云楼,素来以紧跟风向、品类齐全著称,别家有的新鲜货他行云楼里全都有,别家没有的他也有,何曾有过这样的断档! 第八十三章 张贵 张贵这些时日可谓是日日派人蹲守,可一无所获,无奈之下只好每月准时登门,一来给逸羽楼捧个场讨个好处,二来也在钱不令面前混个眼熟。 哎。 今日一见这诗酒花茶的簪样,他又是深深一叹:这已经是第三批了,若是这样下去可怎生是好?他的行云楼可是顶在最前头的。 城里除南珍阁以外,其余的铺子原先主要分为三大阵营,分别以张贵的行云楼、于远的宝和楼、吴胜的观月楼的为首,可以说是在三大当家手下讨生活。 吴胜的观月楼主打玉饰,眼下和逸羽楼的款式到没有那么大的冲突,日子还算好过。 可自己的楼里木饰有许多,且先前于远倒了,原本跟着他的那些首饰铺子们纷纷转向别家投诚,吴胜那儿只接手了几家做玉饰的铺子,其余的大多重新跟了他。 张贵也过了一段风光日子,那会儿可以说是南珍阁第一,行云楼稳居第二,一呼百应,有种大当家的感觉了。谁知好景不长,那逸羽楼忽然间逆风翻盘,声势浩大,自己怎么追也追不上,人也见不着。 现下跟着他的铺子们都纷纷追问他该当如何,若是长此以往,大家可都要关门大吉了。 有的墙头草已是等不及,转投了逸羽楼那边,难不成自己就要成为第二个于远了?可于远他咎由自取,自己可什么坏事儿都没做呀!凭什么呀! 张贵心里头苦兮兮,面上还不能显现出来,还顶着一张笑脸与钱不令寒暄,心里头的苦酿的更足了。 “钱掌柜,今日江姑娘仍是不得闲吗?”即便已是预料到了答案,张贵仍是不死心的照例问了一句。 “今日空了。”钱不令笑眯眯地答了。 “哦,那我过几日再来叨扰……什、什么?”张贵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只怀疑自己听错了。 “江姑娘今日得了空闲,能与张掌柜一叙。”钱不令面上神情不改,语气肯定地重复了一遍。 眼见着张贵缓过神,连道几声好好好。钱不令也是松了一口气。 这些日子,别说张贵焦心,钱不令亦是顶了极大的压力。来问的人都得挡着,可又不能让人当真放弃了,得尽量吊着对方,这可是不容易的事。 第一回张贵提出的时候,钱不令便与江琉商量过,最终决定暂且都先不见。一来逸羽楼还未站稳脚跟,不宜将人们的注意力转向江琉,二来也好趁此机会看看一看首饰行当的动向,毕竟水混了才好摸鱼,三来也是要吊一吊胃口,不能人一来就应下。 除了当面开口问的,半夜爬墙的也有不少的人,这几日大伙儿都摒不牢了,人越来越多,钱不令可谓是日日不得安寝,眼周都黑了一圈。 事不过三。登门三次的张贵今日终于得见了相见的人。 “江姑娘特意交代了,等会儿张掌柜来时,可带一些店里的木饰式样来。”钱不令按照计划推进着。 这不但是能见,还是能合作的意思呀! 张贵自是听出了言外之意,搓了搓手,讨好地冲钱不令一笑:“小店里式样繁多,不知道江姑娘属意哪些门类的花样?还请钱兄提点一二呀。” 好不容易得以一见,张贵当然是想尽量一步到位,免得反反复复最终又出了岔子。兵贵神速,一直在追赶时兴样式的张贵对此颇有心得。 “唔。”钱不令假装思索了一番,才道:“年节降至,张掌柜可找些吉祥的样式。” 懂了懂了。张贵一脸受教,谢过了钱不令。此地人多眼杂,不宜多交流,张贵按捺住兴奋的心情,与钱不令约好了申时后见面,彼时逸羽楼也结束了当日营业,也好与他坐下来好好谈。 …… 申时未过,张贵带着店伙计捧着东西早早地到了,眼见着逸羽楼送走最后一波客人,才登门赴约。 钱不令已是候在了铺子里,见张贵准时出现,忙上前迎人:“张兄来的正是时候,里边请。” 张贵嘴上客套着不着急,却步履匆匆一路跟着往里走,片刻不带停的。钱不令有些无奈,只好跟着加快了步伐。 书房里,江琉、袁木、王允三人已是落了座静候人来。 张贵甫一进门,一双眼快速的提溜了一圈,示意跟着来的店伙计守在门外,自个儿捧着东西进了屋。 钱不令等他进屋后,也关上门落座。 “哎呀,想必这位就是江姑娘了吧!久仰久仰!”张贵一边入内,一边小步上前,朝着坐在主位的年轻姑娘略施一礼。 他没想到这位江姑娘竟是如此年轻。 若是放在以前,张贵早觉得不过是个黄毛丫头能懂什么,还不是任他拿捏,不过听闻了于远败北的事迹,又亲眼见识了逸羽楼死灰复燃的盛况,张贵哪里敢再小瞧眼前的姑娘。 年纪再小,如今也是他张贵的贵人!必须得恭敬着些。 江琉稳坐原位受了他的礼,客气道:“张掌柜无需多礼,快快请坐。” 王允离得最近,替张贵倒了盏茶水,亦是得了他好一番谢。 “我今日来,是想与江姑娘谈一谈合作的事。”张贵开门见山,将手里捧着的东西递给江琉,一面瞅着钱不令的神色,见他并无不快,才接着道:“选了一些吉祥样式的首饰,避开了与逸羽楼相同的式样,还请江姑娘、钱掌柜帮着看看,能否入得了眼。” 想合作自然要有诚意。张贵两次三番登门也不是白来的,暗自将逸羽楼已有的款式都记下,特意选了不重样的。自个儿总不好抢逸羽楼的生意不是。 钱掌柜暗暗点头:的确是个妥帖人,难怪成了众人拥护的小首领。 江琉接过沉甸甸的木盒,示意袁木一块儿过来看。刚一打开,饶是二人心里有所准备,仍是被不小的惊了一把:这也太多了吧? 行云楼是什么杂货铺吗?除了簪钗发饰,还有不大常见的木制指环臂钏,且乍一眼看去,光是簪钗两样,已经有了约莫几十种样式,样样不同。 江琉默默在脑袋里过了一遍关于行云楼和张贵本人的信息,心中暗叹:不愧是青石县城里品类最齐全、款式最多样的首饰铺子,只有想不到,没有买不到。 也难怪,原先跟着于家的几家铺子大多转向了行云楼。 第八十四章 寄售 张贵今日带来的祥瑞首饰十分丰富,从常见的祥云如意,到繁复的神龙瑞兽,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江琉一边一样一样仔细看过,一边问他每一样库存余量还有多少。张贵来之前做足了准备,对自家情况了然于心,答得胸有成竹。眼见江姑娘分成了两拨,他每报出一个数,便将样式放在了其中一类。 看的久了,张贵也看出门道来:“江姑娘,若是库存不够的样式,这次是无法被选中吗?” “没错。”江琉颔首:“逸羽楼制作的银饰木簪,一月定量一百支,每样有二十五,若您手里不足二十五存库的首饰,此次便先放一放。” 张贵偏头想了想,倒是这个理。自己要和逸羽楼合作,总得按人家的规矩来,这二十五支不多不少,若是得了客人喜欢卖得好,能保好一阵子呢。再者说了,这次数量不够的样式,可以放到下一回,毕竟来日方长嘛。 心里想通了,张贵也不要她一样一样问了,主动将木盒里的首饰分作两拨,几十种首饰一下子去了大半,张贵忍着心疼,指着其中一堆道:“江姑娘,已按照您的要求分好了,这一些首饰小店存量都足够。” “多谢。”江琉谢过他,又将挑选出来的几种首饰逐一查看,看过后递给了一旁的袁木。 “这些神龙瑞兽的纹样太过繁复,不好改动。” “木指环留白太少,不好添上银饰。” “这几支簪钗做了镂空纹,若再刻制凹槽容易毁损。” “此几样用的木料太过粗糙,填入银纹极易开裂。” …… 袁木一边看一边评,等这一波挑完,最后就只剩下四种用料还算考究、纹样还能改制的木簪。 几十样首饰最后只剩下四样,自己的东西这么令人瞧不上吗?张贵有些恍惚:“师傅您要不再看一看?说不定还有能用的呢?” 袁木摇头:“张掌柜有所不知,这木上嵌银对底木的要求甚高,有的木材太硬太软都不合适,此前我们也已尝试过许多次,不但白费力气,还浪费了许多木料。” 张贵听懂了:“这么说来,并非小店里的东西不好,只是不合适添上银饰?” “没错。”江琉接着道:“若是将不合适的木材强行加上银饰,得不偿失。” 张贵有些欲哭无泪,他原还想着此次得了合作的机会大赚一笔呢。眼下只有四种簪,只能将将先熬过一个月了。心中更是打定主意,下回自己做首饰之前,得先让逸羽楼掌掌眼,毕竟将来多个选择也能多条路呀。 不过好在没有全军覆没,还是有四样能改制!张贵收拾好情绪,重燃信心:“几位稍待片刻,我这就吩咐店伙计回店里将簪子取来!” 早些送来便可早日开工,早日开工便可早日售卖。张贵说完也不等众人回应,兀自拿着四支样簪到屋外和自家伙计仔细吩咐了下去。 大事已定,张贵心里松散了些,又回来坐下谈后续的安排:“江姑娘,钱掌柜,等这批簪子制成了,小店获的利润如何分账,不知二位心中可有想法?” 这次二者是合作,自然是要分一分利益的,张贵当然没忘记这件要紧事,心中已是做好了让利七分的准备,毕竟这笔买卖成与不成,都在逸羽楼一念之间,自己并没有多少谈判的筹码。 江琉却是摇头:“逸羽楼不与张掌柜分账,这批簪子按工费结算,再加上银料成本,收您二百文一支,不知您意下如何?” 这逸羽楼竟是不要利润,只要工费?张贵没立即答话,心中飞快地盘算了起来。 那四种簪子在他的行云楼里定价四百文一支,若是添上了银饰……逸羽楼的银饰木簪卖八百文,自己的样式简单常规一些,作价六百文总归可以的,阿不,往少了算五百文应是没问题。 若是按五百文一支,一百支就是五十两,除去给逸羽楼的两百文工费,还剩三十两。这利润的大头仍是在自己这边!逸羽楼莫不是个傻的?这回是自己求他,怎么还不捏住了七寸多要些? 张贵一时有些惊疑不定,心里总觉得不大对劲:“敢问二位,若是按照两百文工费结算,可是还有其他的条件?” “有的。”江琉没卖关子:“这四百支簪子,还需在逸羽楼里售卖。” 张贵一听当即皱了眉。这怎么能行?自己楼里的东西,却要放在别家售卖?那客人们还能分得清是行云楼还是逸羽楼吗? 再者说了,自己想做一批银饰木簪,不但是为了营收,也是想借此机会引来一部分的新客人,这要是放在逸羽楼,客人还不是往那儿去了? 见张贵一脸迟疑,江琉缓声解释道:“不瞒张掌柜,将簪子放在逸羽楼,也是无奈之举。我之前与钱掌柜签的是独家契,连签了好几月,若是结契期间给别家做了银饰木簪,可算做违契之举。” 江琉顿了顿,又道:“若是张掌柜觉得不妥也无妨,不若等几月后契约解除,我再与您合作。” 再等几个月?这更加不行了!再等下去黄花菜可都凉了。退一步讲,即便他愿意等,其他铺子不愿意呢,那他可不又落于人后了! 张贵忿忿不平,看着一旁如老僧入定般不发一言的钱不令,忍不住说了他一句:“钱兄,您这可真是不给旁人留条路呀!” 他倒是没有怀疑江琉所言有虚,毕竟逸羽楼重新开业那天他也在场,钱不令可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了的,他与江姑娘是独家合作。只是没想到这一合作就是几个月。 钱不令笑着摇头叹道:“张兄莫怪啊,当时逸羽楼正处危难时刻,好不容易寻来江姑娘相帮,自是如溺水之人遇到浮木一般紧紧抱住。” 张贵努努嘴,倒是没再说什么了。大家都是同行,若是自己处于相同的境遇,想是会比钱不令做的更绝一些,譬如今日同意江姑娘与其他铺子合作,若换了是他,应是不会答应的。 即便将这四百支簪子放在逸羽楼售卖又如何,挣来的银钱还不都是收进了旁人的口袋。这般想着,张贵又觉得钱不令是个傻的,难怪能将逸羽楼经营成这般模样。 不过他可没那么好心提醒他。 张贵自己想明白了,道:“这四百支簪放在逸羽楼售卖也未尝不可,只我会到时需派人到店里看顾,结账收银的事就不劳烦钱掌柜了。” 第八十五章 七家 只要保证进账银子都进了自己的口袋,至于旁的,倒也不必揪住不放,左右不过四百支簪,没几日也就卖完了,届时他安排人给自己的行云楼好好声张一番,也是一样的嘛。 张贵觉得自己在此事上已是想了清楚明白,遂答应了寄售的条件。 江琉闻言道:“张掌柜爽快人,他日等簪子做好,售卖时或可将行云楼的招牌挂上,也好教他人知晓这些事行云楼的首饰。” 张贵听了心里舒坦,江姑娘真是个妥帖人,连这都替他考虑到了。又觉得自己今日应下是在江姑娘面前讨了个好。她与逸羽楼的契约总有结束的那一日,等到那时,自己再好好与江姑娘说道说道。 双方既已谈妥,张贵便问了一些细节,诸如制簪大约需要几日,何时会在逸羽楼中售卖云云。刚巧自家店伙计把簪子都拿了过来,张贵见东西送到,便带着人告辞离去。 临了忽地又想起一事:“江姑娘,若是有其他首饰铺子寻来,您可是也会如今日一般应下?” 他可是都听说了,城里好几家铺子都想找江姑娘合作呢。 江琉想了想:“应是会的。” 那就……有些不妙了呢。若是其他铺子有学有样的,他行云楼可就没那么大优势了,只他自己又的确没立场要求江姑娘不与其他铺子合作,如此也会惹了众怒,实在没必要。 若是堵不上……那便只能尽量将其他铺子握在自己手中。 张贵思索片刻后问道:“小店不才,城里亦有几家关系较好的铺子,若是别家也有银饰木簪的需求,可否向逸羽楼引荐?” 顿了顿,又补充道:“自然工费仍是按照两百文,若有合适的首饰,货品齐全的,我便拿来给二位掌掌眼?” 江琉挑眉,这位张掌柜倒是个有谋算的。他自知挡不住其他铺子与逸羽楼合作,便打算主动给别家卖个好处,由他来引荐,这样一来,其他铺子能否制得银饰木簪就得先过他这一关。 这倒是与她的计划不谋而合,江琉并无异议,顺着他的意思应下:“若是能有张掌柜引荐调和,我也乐得少一事。” 张贵闻言略略放下心,只还有一事:“若是其他铺子想做与行云楼相同的款式,能否请几位帮着拦上一拦?” 同样的东西,若是他有,别家也有,那便不稀奇了。若从款式上拉不开差距,就只能让利看谁价格更低了。 这倒是无妨。江琉应下,又取了纸笔大致画下张贵的四种簪样,标记了今时今日,又在最后写下了张贵和行云楼的名字:“张掌柜请看,这四种花样便由行云楼预定,其他铺子只可改制其他的样式。” 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们也会按照约定的先后顺序改制银饰,张掌柜的一百支簪完成后,才会做下一家铺子。” 江琉此话正中他心坎,张贵连连点头:“多谢江姑娘。” 如此,终是送走了张贵。 …… 书房里。 待人走远了,王允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掌柜的,江姑娘,咱们楼里下个月还上新吗?” 方才他听了半天,那张贵一家就要了一百支,还有别的铺子也要做,若是都给他们做了,袁师傅哪里还有空闲做逸羽楼的簪子? 江琉笑了笑:“下个月年节在即,逸羽楼不上新的簪子了。” 这也是她之前就与钱不令商量好的。重整开张两个月,逸羽楼顺利重新站稳了脚跟,也引得其他首饰铺子不安。近一个月来,想要见她的人明显增多,甚至有些首饰铺子悄悄递来了名帖。 她觉得是时候了。 毕竟成为行头,光自己有实力是不够的,还得拉拢人心。而在短短几月之内能够最大程度收拢人心的法子,就是以利相诱。 逸羽楼自己过上了好日子,却不能让其他铺子无路可走喝西北风。这也是身为一行之首应有的担当。 刚巧十二月是年末,王允、袁木、丁平举等人也是要回家和亲人团聚的,她与钱不令商量后,决定十二月就不按照往常在十六日上新了。反倒可以借此机会,拉拢一部分人。 张贵就是头一个。 一来各家铺子手里有本就有滞销的存货,他们选一些合适的直接简单改制,所花费的时日心力都能省下大半,与自己从头设计制作相比,可谓事半功倍;二来眼下银饰木簪成了时兴,别的铺子多多少少都有些眼红想分一杯羹,与其等着他们群拥而上,不如主动将有兴趣的店铺都聚集在逸羽楼里,毕竟堵不如疏。 之后的几日,陆陆续续有张贵领来的其他铺子的人,也有听到风声主动登门的。江琉与袁木、钱不令都与他们仔细商议了。 有的首饰铺生意做的不大,货也普通得很,原还担心逸羽楼瞧不上,没想到那位江姑娘和钱掌柜都是如此和气的人,仍是帮着尽力从中挑出了能用的款式。口口相传之下,逸羽楼的名声也是更上一层楼了。 及至十一月末,全城其他十三家首饰铺中,已有七家向逸羽楼预定了银饰木。当然,南珍阁、于远宝和楼、吴胜观月楼以及主做玉饰的其他三家铺子均不在此列。 十三家能有七家,已是超出预期了。这几日袁木和丁平举带着徒弟们紧赶慢赶,已是陆陆续续完成了几批。 眼见着十一月的诗酒花茶簪已所剩不多了,江琉当机立断,在月末最后一日闭店后,召集店里人手一起将铺子里的格局重新调整,给要过来的铺子腾位置。又请来各家掌柜,按照各自的心意自行将错银首饰摆放好,约好明日的时辰。 琐琐碎碎杂事不断,众人一直忙活到了掌灯时分,才最终完成。 万事俱备,只待吉时。 …… 次日一早。 临近开市前的一个时辰,各家铺子掌柜和店伙计都早早地来了,重新检查了货架,又各自交代了细节。 整个店铺里都是众人低声讨论的声音,相较之下,百无聊赖坐在一旁的几人颇有一副客随主便的随意。 今日不是逸羽楼的主场,店里只有钱不令、钱拾光和王允三人。 王允仍是得了扬旗挂幡的任务,昨日他已将门外诗酒花茶的旗幌取下,只等待会儿重新挂上新的。 这次有了张贵等人带头卖力宣传,相较前两月,等在门外的人数量更是翻上一番,也算是年末时全城的热闹大事了。 哐哐哐。开市鼓准时响起。 第八十六章 吉祥如意 做这挂旗幌的事儿,王允已是驾轻就熟。 刺啦一声,旗帜展开。 有人读着上头的字念出声:“吉祥如意!” 王允朝各方都拱了拱手,笑道:“先给各位拜个早年了!” 众人霎时跟着笑开,此时也都明白过来,年节在即,大家也需为了走亲访友提前备些年礼,逸羽楼本月做的是些应时应节的花样。 且他们还听说了,最后一月别家铺子也会在逸羽楼里寄售,心中皆是好奇不已,纷纷进店详观。 今日逸羽楼内是大变模样了。 原先立在最前方的银饰木簪货架已经撤走,整间屋子的从东到西依次排列着不同的货架,每只货架背靠着三面墙壁,层架前摆着一小只账柜,每个区域均有两人,一人揽客介绍,一人收银结账,不同铺子之间互不干涉、各自为阵。 逸羽楼自己的货架仍是在右手边,一列摆着为数不多的诗酒花茶簪,其余的如往常一般放着其余的金银玉首饰以及梳篦妆奁等用物。为了给其他人腾空间,原先背靠正后方的账柜亦是挪到了右手处。钱不令、钱拾光、王允三人便在此处。 其余的两面墙,都分给了其他的铺子。 按照先到先得的规矩,行云楼优先挑选属意的位置,为了让客人一进屋就能看见自己,张贵便挑选了最最正前方,就在逸羽楼层架的左手边。四种簪子一样一列层架依次排开,甚是引人瞩目。层架上方还挂着“行云楼”的招牌。 由张贵左侧起铺陈开,今日还来了四家铺子,多的占了三列货架,少的则是一列。另外还有两家的首饰还未完全制好,等准备妥当之后才过来,因此今日逸羽楼里仍有些空地。 客人们一拥而入,随意挑选起来。 正如张贵所设想的,自个儿挑的位置极好,进门就能看见他家,因而人也是聚了最多。 行云楼共有鱼尾、福禄、铜钱、吉祥四种簪样。 鱼尾簪簪身呈弯曲状,上用银丝仔细描绘了鱼鳞纹样,簪首处则雕刻成了鱼尾的形状,鱼尾微微上翘,灵动活泼,取“年年有余”的吉祥意思。 福禄簪则是将簪头雕刻成了葫芦样式,上以银线绘制了葫芦纹样,还点缀了葫芦挂绳,意福禄平安。 铜钱簪通常会在簪首处镂空呈铜钱样式,但行云楼的铜钱簪没做成镂空,倒是雕刻出三枚实心铜钱的样式,背后还用银丝绘制了一片双钱纹,寓意招财进宝。 吉祥簪则相对简洁,用银线嵌刻出吉祥结的纹样,下方还坠着用红线编织而成的盘长结,寓意平安吉祥。 几种簪子都蕴含着极好的心意,有些人一要便是一整套,图个吉利,还给好友亲朋备了一份。 张贵到底是行云楼的大当家,这买多送多、买少送少都是必备的,口中亦是吉祥话不断,总归不能让客人觉得吃亏。 其余的四家铺子则是各式各样的祥云簪、如意簪、柿蒂簪、灯笼簪、桃纹簪、元宝簪等等,皆是围绕着元日新年,纳福迎祥。 这热闹的场景,隐隐已是让人觉出年味来。 大梁假宁令有云,元正、冬至,各给假七日。每年自十二月二十八日起,朝中官员就得以休沐,一直可以歇息到正月初四。 而各家商铺更是早早的关门歇业,归家返乡过年,赶在大年三十岁除之日,与家人吃团圆饭、守岁除夜。正月初一有元日朝会,初二要吃元宝汤,初三则是小年朝,初四迎灶神,初五接财神,一直到初六送穷后,才会开门营业。 因此这年节年礼通常得打上一些提前量,早早的备下才好。今日来的客人,亦是存了这番心思,若是有看得上的花样,纷纷欣然解囊。 十二月才刚刚过半,各家铺子的簪子均已售罄,也都小赚了一笔,可以说是皆大欢喜。有些这次没能参与的首饰铺,频频来找钱不令商量下一次的合作。 而逸羽楼因着来客众多、兴致正高,亦是售出了好一部分自己的首饰,加上先前给其他铺子改制的工费约莫七十两银,当月的入账银已是超过了百两银,竟是比首月还要多!这还只是半个月! 钱不令这些日子是乐得合不拢嘴,马不停蹄地将好消息传给了南元翎。南元翎心里高兴,给逸羽楼每个人都封了五两银的红封,还特准了大家提前关门归家过年。 十二月十六日,江琉和袁木、丁平举二人将一月的新簪样定稿后,大伙儿便关上了铺子大门,洒扫干净准备各回各家。丁平举因隶属于丁光的作坊,整间作坊还未关门,他也无法提前归家,便回了自己的工坊提前开始制作下月的簪子。 钱不令和钱拾光二人本就宿在逸羽楼,亦无远亲,白得了几天闲暇也不浪费,常常外出逛逛市集,采办过年要用的食材用物,以及给一些关系好的铺子、想熟识的邻居们送些年礼,走动走动关系。 江琉则是召唤来小金鸟,将归阁的消息传回,简单收拾好行囊,又背着竹篓买了些米面肉饼,还给九烟阁一人备好了年礼。虽非什么贵重之物,但胜在心意。 趁着日光还未散尽,江琉直奔城南,踏上了归家的路途。 阔别三月,她终于回来了。 …… 九烟阁众人早已进入了过年的状态,江琉回去后只略略与大家打了声招呼,还未来得及歇个脚,就被拉进了干活的队伍。 先是扫尘扫房扫院,再是制桃符、剪窗花、做灯笼,又跟着梅姨给大家添置些新衣,还要和许师姐一道备齐年货。每年过年都是九烟阁的大日子,除夕的团圆饭需提前几日准备,免得最后一日手忙脚乱出了岔子。正月前几日还要吃七宝羹、元宝汤、摊煎饼、捞鱼生等等,更是要将需要的东西都提前置办好。 江琉每时每日都忙的晕头转向,夜里倒头就是酣睡,如此闹闹哄哄的场面,将人的心也填得满满当当,仿若在一片荒芜枯草之中,不知何时钻出了一颗小小的绿芽。 时光飞逝而过,很快就到了岁末最后一日。 今年的冬日格外寒冷。 第八十七章 寒冬 青石县地处大梁最南端,往年年节时不过添上厚实的冬衣便已足够。今年不知怎么了,阵阵北风呼啸而过,一路穿过大梁腹地吹到了岭南,九烟阁又是在山中,更是比城里要再冷上几分。 好在前几日邱叔他们进山打野逮着了几只野兔野狐,梅姨便带着姑娘们给大家一人做了一件裘衣,虽不及贵族用的华贵暖和,但胜在毛料蓬松、针脚严实,一裹上身就蓄起了热意,抵挡比往日更刺骨的寒风已是足以。 屋里头点起了灯烛,燃起了炭火,伴随着木材噼啪烧裂的微响,一室温馨。 众人正围坐在一块吃团圆饭。 今日的饭菜着实丰盛,鸡鸭鱼肉及各种时令蔬菜应有尽有,冬笋配着鸭肉熬成鲜汤,虾肉拨好后处理成虾泥再制成滑嫩虾羹,以及各种炙肉脍品,还特意提前包了二十四气馄饨,各个小巧精致让人不忍下口,自然也少不了长生粥、五福饼、胶牙饧、粘粘糕、饺子、鸡蛋等福物。邱铭还特意将自己珍藏的屠苏岁酒搬了出来,药香沁脾,入口香醇绵软,纯净清冽。 众人酒足饭饱,人都松散闲适了些,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江琉离山几月,自是成大家头号“盘问”对象。她“来者不拒”,从逸羽楼重整开业,每月都有哪几种簪样,如何受到大家欢迎,到和其他铺子一起售卖,一应问话皆仔细答了。 “我这听下来,头三月都是做的银错木,能保一时,恐不能长久,还需得想想别的路子。”周忠听了,却是提点了一句。 那银饰木簪再如何新奇,这青石县城里就那么多人,若是人人都有了或是新鲜劲过去,日后怕是卖不动。 世人皆如此,跟风也只跟得住一阵子。 江琉颔首:“周老说的是,这银饰木簪我只将再做两月,并且下月起打算在玉饰上做些文章。” 玉饰?周忠微靠在椅背的身子直起,来了兴趣:“你是打算做银错玉?”说着便自己否定了:“若是用现有的玉饰再嵌银,怕是有些难呐,玉质薄脆,稍有不慎容易造成断裂……” “是,我先前问过玉匠,也是和您一样的意见。” “那师妹准备如何?打算重新雕刻能嵌银的玉饰吗?这雕一支玉簪可需要好些时日呢。”许闲云也跟着思索起来,这几月她已是用上了水凳,在周老的指导下能够独自操作,自是知晓琢一方玉石需花费多少时日和心力。 江琉摇摇头:“如此太慢,行头比选就在三月,等不及那么久。我打算用现成的玉制首饰,在外多加一层银饰。” “这是银镶玉,不对,这是玉镶银?”周忠说着都有些怀疑起自己了:“可在玉上镶银,通常是在修补玉器裂纹时才会用到,你若是将玉饰都镶上银,许是会让大家误以为玉器有瑕……” 美玉有瑕,价值自是要大打折扣的。难不成当场拆了给大家证明?可这玉镶银又不是能转瞬间就能完成的事儿。 江琉抿唇:“我是想做可拆卸的银丝套。” 在玉外套银饰,确实是从玉镶银修补法得来的灵感,当初爹爹进宫后得了赏赐,回来便仔细的教过她。但修补毕竟是修补,不能当做装饰来用,方才周老提到的会让大家误以为玉璧有瑕也的确是个问题,她这几月将逸羽楼银错木的工艺尽数交付给袁木他们,也是为了给自己腾出时间来研究。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教她想出了法子。既然玉镶银不成,那便做成可以活动的银丝套,银饰花纹套在玉饰的外面,既可以随时取下查看玉璧的完整度,又可以根据心意套上成为装点,最最好的,便是可以让客人根据喜好选择是否要加上银丝花套。 有了想法后,江琉取了逸羽楼最多的玉簪试验了几回。这批玉簪受制于当地琢玉工艺水平,雕刻的花纹远不及木饰繁复,多用寥寥数刀刻成竹节、藕节、圆头等形态,而退火后的银丝软硬适中,可紧紧的攀附在玉饰之外,银丝柔韧,套上后只需小心用力即可从玉簪上轻松取下,且不伤玉璧。 江琉本想带一支成品回来给周老过目,可玉器毕竟昂贵,钱掌柜说什么也不肯让她拿走,最后只许她带走一支玉质浑浊、毫无雕饰的普通素玉簪,即便如此仍是不放心的嘱咐了她好几回要完璧归楼。无奈之下,江琉只来得及随意在最外头饶了一小段银丝。 好在周忠毕竟是经营丰富的玉匠,即便是如此简单的缠绕也看出了江琉的意思:“此法倒是可行。只不过外面的银丝套不可太沉,容易伤及玉璧。” 江琉应下。先前试验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若是缚住玉簪的银丝太细则容易造成磨损,若是太粗则喧宾夺主,最合适的是素扁丝。以扁丝固定银丝套,才最是稳妥。 周忠又翻看了几下,不住点头:“你有此巧思,实在难得。这工艺可有名字?” 唔……江琉滞住,她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呢。 “银边玉簪吧。”江琉顿了顿,又补充道:“我编的。” 银边玉簪,绿叶白边,倒是相衬。 闲谈后,长辈们给许闲云、江琉两位小辈各自分了红封,图个吉利。众人合力收拾完杂物,江琉趁着无人察觉,悄悄将从逸羽楼领来的五两银子装进了许师姐惯常用来装存银的小盒子中。 想着许师姐将来某日忽然发现存银多了五两时又惊又喜的模样,江琉忍不住微扬起嘴角。 …… 九烟阁这边热闹温馨,城里南家可是气氛冷凝,全然看不出年节的喜气。 厅堂中。 南家众人皆是低眉正襟危坐,大气不敢出一声,连呼吸声都静不可闻。桌上摆着的佳肴美宴热气尽褪,仆人们守在一旁,看着时刻小心地将菜肴端出去复热后再轻手轻脚地摆回原样。 这已经热了不知几回了。大管家许福在心里深深叹气,可觑着南老爷阴沉的脸色,不敢多言半分。 片刻后,一名小厮从外步履匆匆而来,许是知晓里头的气氛,进来时还刻意放轻了脚步。 小心行至老爷身边,小厮心中叫苦不跌,可仍是要将消息传出:“回、回禀老爷,大公子还未回府。” “砰”得一声。 南仲振将手中茶盏重重放下,碗壁与杯盖被这股力道冲撞地摇摇晃晃,脆响阵阵,在一片静默中显得格外刺耳。 第八十八章 雪片 禀报消息的小厮只恨自己今日怎么接了这么个不好干的差事! 今日南府的团圆饭定在了酉时时分。 自未时起,他便被大管家派到了门房处,每隔一个时辰禀报各位主子回府的消息。眼下老爷、小夫人、小姐、小少爷均已落座,可那位大公子是左等右等不见人影。 一个时辰也缩短成了每隔一炷香回禀一次。禀告的对象也从大管事变成了直接回禀南老爷。 自己今日是走了什么霉运! 前几日大公子送信回府,说是会准时归家一道吃年夜饭,可眼下宴席已备好,饭菜热了冷冷了热,还不见人影。老爷的面色也肉眼可见的愈发阴沉。 小厮每每回禀消息时候,都两股战战,深怕老爷将怒气发到自己身上。听得老爷怒极扔了手中茶盏,更是噤若寒蝉,脚步不着痕迹地略略往后挪,尽量离得远一些。 堂间无人敢多嘴说话。 大管事许福微微叹气,暗暗挥手示意小厮退开一旁,上前一步劝道:“老爷,大公子许是路上耽搁了……” “哼!我看他是成心要气我!”南仲振怒极反笑:“茶山茶山,一去就是三月,音信全无,山都光秃了还不知道回来!” “铺子里的事儿他是不管不顾,全让秦垣一人担着,哪里有点少东家的样子!” 南仲振骂了几句,可惹他生气的人又不在近前,骂了他也听不着,更是气滞,挥挥手让刚才回禀消息的小厮退下:“再去看看,人来了速速来报。” 小厮如临大赦,快步撤出了厅堂。 可他没出去多久,片刻就又折返回来,临的近了,口中高唤:“老爷!大公子回府了!大公子回府了!” 听到人来了,南仲振紧锁的眉头微微松了些,又斜眼看那小厮:这般叫嚷,成何体统! 小厮顿时噤声。 见状,南元翎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身边白芷不着痕迹地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安分些。 “父亲,白姨,孩儿回来了。”南元金来得及快,人未到声已至:“今年风雪极大,路上遇见了来不及归家的妇孺孩童,便捎带了一程,差点就赶不及家宴了!” 南元金嘴上说着告罪的话,一路却直奔南仲振身旁的空位,就要坐下。 “你站着。” 南仲振沉着脸,见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站好了,才道:“我且问你,今年年末南珍阁入账银几许,出账银几许,盈余几何,相较上半年如何?” 额……这怎么忽然还考上了。 南元金轻咳了一声,自己这几月日日都泡在茶山里头,哪有功夫管这些闲事,虽然秦管事每月会差人送整理好的账簿给他过目,他看是看过了,但一切看着挺正常,也没听说出了什么大事儿,便也没放在心上。 只不过眼下父亲问起,若是答不上来,怕是要挨骂。 南元金转了转眼珠,斟酌着答:“这年末的数目孩儿都看过了,但具体是多少一下子倒是背不出来,相较于上半年……唔,总归是要更好些的”……吧? 他不说这话还好,说了南仲振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好什么?好在哪?对门的逸羽楼日进斗金,全城的铺子都指着它一家,又是听悔,又是寄售,天天都是新花样!” 听父亲提及自家铺子,南元翎耳尖动了动,努力压下上翘的嘴角。 “你可知,自从对门热闹起来,咱们铺子的营收减了多少!这几日还时常有人问起银饰木簪的事!” 若不是几十年好名声在外,老底子还在,他怕是也要熬不住登门门拜访逸羽楼掌柜的了……思及此,南仲振一股无名火熊熊燃起。 “银饰木簪?”南元金觉得这个东西有些耳熟,却一下子想不起来,皱眉苦思了起来。 南仲振看着他似是有些个担忧认真的模样了,心气儿也顺了顺。 小厮茗山在南元金身后立着,见状赶忙凑近悄声提醒了自家少爷。 南元金恍然大悟,他想起来了:“阿,就是那个在西市摆摊的姑娘!先前我就觉得她们心思灵巧,没想到竟是和逸羽楼合作了!” 言语之间,似是对那银饰木簪颇多赞叹。 南仲振刚熄下的火又升腾起来:“你既早已知晓此事,为何不提前做好准备,任由那姑娘与钱不令合作?” 南元金啊了一声,有些不解:“这事儿秦叔也知晓呀……” 怎么父亲反倒说起他来了呢。再说了,当初还是秦叔说的不必将银饰木簪放在心上。自己远在山间,哪里知道短短几月发生了这么多事。 不过眼瞅着父亲乌黑的脸色,他也不敢再多辩解。 那位江姑娘的事,秦垣自是和南仲振禀报过的,当时出的几款簪子也拿给南仲振看过,可那会儿她还未与逸羽楼合作,又有官司缠身,坊间风评也不好,南珍阁自是不愿与她扯上关系的。 南仲振原是想等风波过后再决定要不要见一见那女子,谁知道钱不令动作这么快!更没想到的是,逸羽楼当时那般惨淡经营的状况,竟也哄的那位江姑娘签下了独家合作的契书。 当然,南仲振是决计不可能承认自己决策失误的。可现下被亲儿子一句话拱出了秦垣,自己又不能堂而皇之地迁怒,上不去下不来,一时间进退维谷。 白芷在一旁看出夫君有些下不来台,出声打了个圆场:“老爷,今日过年,家里好不容易聚齐了人,孩子风尘仆仆赶回来,连口热茶都没喝上呢,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南仲振听了,轻哼一声,到底没再说什么。 管家许福忙冲着大少爷使眼色。 南元金会意,从茗山手中取过一路提着的包袱,打开来将里头的东西取出,一人分了一包:“父亲,白姨,元翎,许福叔,这是冬日才能采摘的鹪嘴茶,茶名雪片,我在那凤凰山里待了好久才得这一些,特意赶在年节前制成,给你们尝个鲜。” 众人纷纷接了。年纪最小的南元宝见大家都有,唯独自己没有,生气地撅起嘴。 南元金见状,摸了摸他的脑袋:“元宝,你年纪还小,尚不能饮茶,不过……”说着,南元金变戏法似得从袖子里掏出一包红绳捆扎的酥糖塞给他:“这是孩儿酥,哥哥特意给你带的,只有你有哦!” 小孩儿的脸六月的天,一把糖就哄得喜笑颜开。 第八十九章 兄妹 雪片是鹪嘴茶的一种,又名冬茶,通常在立冬过后才能开始陆续采摘,采几日,停几日,与其他三季相比产量最低,再通过晒青、杀青、揉捻、烘培等工序方能制成。 每人赠了一包茶,南元金还另装了一小包吩咐下人斟茶,打算当场就泡着喝。 藏一冬,香一春。今年是个寒年,凤凰山上更是要冷上一些,经历了霜冻的雪片茶有着清爽辛锐的花香,香气浓郁高昂,味道醇厚润泽。 有了雪片做引,南府气氛逐渐和缓了起来,总算是安安稳稳的用完了一顿团圆饭。也不知是白芷小夫人的劝话,还是南元金的雪片茶送的贴心,及至离席,南仲振再没提过南珍阁的事情。 南家人与其他家族不同,自从南夫人故去后,大家便没有聚在一块儿守岁的习惯了。 照旧,白芷夫人带着南元翎、南元宝回了自己院子,三人一道守岁,南仲振与南元金则是前后脚回了主院,可进了院子又分作两路。 听见身后人脚步一转,一声未吭又是往东边去了,南仲振不由顿住了身形。跟在后头的许福心中一叹,静静候在一旁。 及至脚步声远去遥不可闻,南仲振才轻声道:“许福,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似是在问许福,又仿佛是在问自己。 可许福知道,此时老爷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故人已逝,论清对错又能如何?人还需活在当下,总是执拗于过去之事,绝非明智之举。 如此想着,南仲振略一振袖,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 …… 南府祠堂中,整整齐齐摆放着南家列祖列宗的灵牌,满屋幽黄的烛光摇摇曳曳,照的人心里些许犯怵。 此时已至深夜,又正值年节,侍奉的仆从皆得了大小假,相较于往日更是显得周遭冷清没什么人气。 南元金提着食盒入内。 茗山早知大公子的习惯,轻轻带上了祠堂的屋门,自己则手持一盏小灯笼守在门口。 “娘,孩儿来看您了。” 南元金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南夫人的牌位,将食盒里的东西在地上一字排开,有梅花酥、玉露团、藕丝糖等几种精致小点,娘亲喜甜食,他便多带了一些。 随意扯了一张蒲团席地而坐,南元金又取出酒壶,先给南夫人斟了一盏,再给自己倒了一杯,举杯敬道:“娘,这是您最爱的榴花酒。” 敬过母亲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起话来。 “娘,父亲让孩儿做了南珍阁的少东家,可我知道,这不过是因为您,因为外祖家,孩儿不愿……” “娘,我今年跑了几趟茶山,您知道吗,山里头可漂亮了,尤其今年还落了雪,若是您能看见就好了……” “……不过没关系,我给您带来了。” 说着,南元金又取出一只小香炉,将雪片茶叶仔细碾碎,置于银托上,再点燃下方的火烛,不多时,凌然的花香伴随着温暖的木香渐渐散开,氤氲了满室。 “娘,话本子上说,世间男子皆薄情,您又何苦为此气恼……” “娘,若是孩儿能见一见您就好了……” …… 南元翎声音逐渐低沉。 传闻娘亲在孕期发现通房婢女白芷有了身孕,心中气苦,与父亲大吵一架,动了胎气,导致孩子尚未足月便提前发动,生产时糟了大罪拼死将腹中孩儿生下,自己却油灯枯尽。 未免触景伤情,等过了丧期,高家便要离开岭南,临走前向南家要回了高竹卿的全部旧物,连一张画像都没留下。 南元金那时尚不知事,只觉得大人们之间气氛不对,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等后来年长了些,南元金瞒着家里跑去了江南,见到了外祖一家,才知晓了当年旧事。外祖母带着他看了娘亲生前的画像,还将娘亲的手札交给了他,并告诉他:“孩儿,你娘并不后悔生下了你。” 手札里细致记录着娘的日常,每张纸上都写满了怀孕期间发生的趣事,诸如想吃梅子酪,偷偷喝了口榴花酒,字里行间皆是满心欢喜地期待腹中孩儿的诞生。 南元金反反复复将手札读了好几遍,大哭了一场。 若说不怨,那是假的。可怨又有何用?人死不能复生。 这些年他查过,探过,找不到母亲被害的线索。十多年过去了,再多的情绪也被磨平了。只是南元金自己不想忘却。 白芷原是父亲的通房丫鬟,在府中一直谨小慎微,从未逾矩,即便父亲曾有意将她扶正,她亦是一句“愧对夫人”辞拒了。这几年虽操持着全府上下的大小事务,她却很清楚自己的位置,也不愿鸠占鹊巢。 絮絮叨叨不知说了多久,到最后词句不整,成了没头没尾的胡话。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子夜时刻已至,家家户户都聚在庭院里,拿出准备好的竹节放在火上爆成竿灰。 爆竹声中一岁除,一年又过去了。 南元金又坐了一会儿,将东西收拾好,提着盒子走出祠堂,茗山忙将空了的食盒接过,提着灯在前小心引路。 刚走几步,却见不远处立着一道人影。南元金看清来人,有些惊讶:“元翎?你怎会在此?” 南元翎撇撇嘴,将抱着的裘衣往他手里一塞:“夜寒露重,娘让我过来给哥哥送件衣裳。” “多谢。”南元金没推拒这一番好意,接过裘衣铺展开给自己披上,又取走茗山手中的灯盏,在前引着路:“劳你等了许久。” 南元翎摆摆手:“才来不久。” 府上人人都知道,大公子每年都是要和先夫人一块儿守岁的,南元翎方才到了,见房门紧闭,就等在了一边。 月色将两人一前一后并行的身影逐渐拉长,茗山和羽蝶不近不远的跟在他们的身后。 走了一会儿,南元翎忽然顿住了脚步,扭头问道:“大哥,你可是不愿意当南珍阁的少东家?” “嗯。”南元翎问得直接,南元金也答得直白。 南元翎点点头,并不意外,大哥虽平日里装出一副不着调的样子,总是将父亲气个仰倒,可他们自小在一块儿长大,她知道他本非纨绔子弟,而是从某一日开始忽然变成这样的。现下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模样,才更像真实的他。 “我若是要争这份家业,大哥可会心中不快?” 第九十章 灯火 听她如此直言不讳,南元金莞尔:“妹妹有鸿鹄之志,做哥哥的当然高兴,怎会不快。” “那我可当真了。”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南元翎仿佛卸下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连人都松快了些,似承诺般认真道:“日后大哥若有想做的事,尽管放手去做。” 她其实并不讨厌这位一起长大的哥哥。 只不过自己娘总与她耳提面命,要她不要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譬如家业,南家的家业合该是哥哥的。可凭什么?自己也是南家的儿女,为何自己连争取的资格都没有?若是因为出身的缘故,娘现在虽仍是姨娘,可父亲提了不止一次想将娘抬为正室,是娘自己不愿意。 之前她不理解娘为何要如此自苦,后来她明白了,大哥心里有着一根刺,一直是不快活的。这南府上下虽称他一声大公子,可于他而言,此地倒更像是个落脚的住处。虽那时怀上身孕并非娘所愿,但事情到底是发生了。若是易地而处,自己怕早就将这府宅掀翻了去。 也正因此,她不愿在生了疮的心上再补上一刀,才有今日这一问。若是哥哥心中不快,她就不去争南珍阁这份家产了,毕竟自己还有逸羽楼。只不过明年的行头之位,却是不能相让的。 “那我日后可要多多仰仗妹妹了。” 南元金并不知她想了这许多,也并未当真将她的承诺放在心上。不过他的确对南珍阁的营生不感兴趣,他喜欢茶山的自在,喜欢看茶树抽出嫩芽,也喜欢亲手炒茶的乐趣。 伴随着或近或远的爆竹声响中,兄妹二人结伴而行,时而低声交谈几句,远远看去一派岁月静好。 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 …… 九烟阁,大伙儿一块儿守完夜,烧完爆竹,各回各屋歇下。江琉刚坐下没一会儿,许闲云敲门进来,兴冲冲地道:“师妹,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说完也不等她反应,扯着她就往后院跑。 天心峰的后院背靠着群山,冬日林木叶片掉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树杈,倒是让明亮的月光趁势洒了满地,不见一分萧瑟之气。 许闲云提着灯在前带路,似是对这片地域十分熟悉,江琉紧随其后,二人一路顺着小径缓缓向上攀爬,不多时就登上了一处山头。 山上有一块及人高的大石头,石面宽阔平整。许闲云将灯笼放在一旁,单手一撑跳了上去,掏出帕子将落在石面上的树叶杂物清扫了一番,招呼江琉道:“师妹,快上来。” 江琉会意,学着她的样子也跳上了石面。 “师妹快看!”许闲云往前方一指,语气中皆是兴奋期待。 江琉顺着她的指引往山下看去,不由微微睁大了双眼,一时怔愣在原地。 千里旌麾,万家灯火,繁光缀天。 远处山脚之下,是家家户户挂起了红彤彤的灯笼,如点点星光铺满无尽的夜空,形成一望无际的灯海,四处高高飘扬着绣满吉祥语的春幡,是美好的祝福愿景。 青石县的年节远不及皇城热闹,没有百官朝贺的大典,也没有桦烛百炬拥马的壮丽,更没有万国朝未央的盛况。有的,是温馨的人间烟火气息。 “好看吧!”许闲云见她看呆了的模样,笑道:“这可是只有在山上才能看到的景色!” 她刚到九烟阁那年,心中郁郁,邱叔就带着她来了这里。此处离天心峰不远,有一条小路可以直达,又人迹罕至,无旁人打扰,原是邱叔自己的“秘密基地”。带着她来过后,也成了她的独处宝地,若是心中难过了累了,就来这儿吹吹风,安安静静地坐上一阵子,眺望壮阔波澜的山景和炊烟袅袅的县城,心也能开阔些。 现在她也想将这里分享给师妹。 家人闲坐,灯火可亲。仿佛透过远处那一盏盏模糊的大红灯笼,能够看见每家每户满屋的热闹温情,听见亲朋好友的欢声笑语。 江琉看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许闲云的话:“确是美景。” 蓦地,江琉想起了在几月前的中秋深夜里,趁着众人都已深睡,顾珩拉着她寻了个没人的角落,“借用”了院子里的木梯,两人偷偷摸摸爬上了白云观最高殿的屋顶赏月。 顾珩找了个平整的地方,随意拿衣袖拂去瓦上尘土,精致的花纹霎时变得黑灰,他毫不在意的用手拍了拍,笑着招呼江琉:“江姑娘,快来坐呀,这可是离月亮最近的地方了。” 熟练的架势,似是对爬人家屋顶颇有心得。江琉默了默,到底没说什么,依言坐下。 夜空中圆月高悬,照耀着安安静静的县城和幽深寂静的山林。 桂影婆娑,银蟾皎洁,清辉万里。想必远隔千里的亲人们,即便在今日无法相见,也能共赏沐这一轮明月。 两人安静地坐了会儿,一时无话。 几日相处下来,顾珩也熟悉了江琉略显沉闷的性子,在人前还好一些,虽然言简意赅,但好歹还是张了嘴的,等到没了旁人的时候,更是惜字如金,面上神情也是淡淡,就好像,没有什么人事物能让她心情有所起伏。 总而言之,不像是个年轻的姑娘家,倒像是那……白云老道一样! 顾珩心中其实对她的来历十分好奇,不过打探女子私事总归有些逾矩,几次话到嘴边都咽了下去,久而久之好奇心也淡了,到了现在,他都有些适应了这份安静。 静静坐了一会儿,顾珩忽地从怀里掏出两只小酒壶,递一壶给她:“诺,今年新酿的桂花时令酒,尝尝?” 江琉没拒绝,接过后掀开壶盖,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直冲天灵盖,呛得她直皱眉。 她其实从未饮过酒。 不过,试一试应是无大碍的吧。 这般想着,江琉凑近了酒壶嗅了嗅,等酒气散了些后,才小心地浅浅舔了几口,生怕一下子多喝了。 这酒壶里的桂饮并不多,顾珩考虑到她是女子,还往里头掺了些蜜水,减几分烈性,多几分甜味,让桂花酒更适口一些。 看她这般猫儿似的认真尝酒的模样,顾珩不由失笑。 不过,她现在对自己倒是放心得很,也不等他先喝上一口看掺没掺毒,全然没有了初见时的防备和芥蒂。 意识到了这一点,顾珩的心情止不住飞扬了起来:这才对嘛,自己英姿飒爽,周身浩然正气,一看就是好人!哪怕没了将军府的名头,也很是受人欢迎的!才不像那些人说的什么都是冲着他的身份来的! 美滋滋地想了好一会儿,顾珩心满意足,微微仰躺在屋瓦上,一手支着脑袋,也喝起了自己的那一壶酒,边问道:“江姑娘,你可有什么心愿?” 第九十一章 来犯 心愿,自然是有的。她想尽快积攒起自己的力量,回到京城查明江家案的真相。只不过,这桩心愿无人能说。 江琉沉默不语。 顾珩没等来她的回答,也不追问,自顾自坐直了身子,双掌合十认真朝着圆月的方向拜了一拜:“月神大人在上,惟愿亲友安康、天下太平,还望月神大人多多保佑。” 若是可以的话,也请月神保佑江姑娘的心愿能够成真。顾珩在心中默默补充了一句。 江琉侧目看他:“顾公子不为自己祈愿吗?” 顾珩边摇头,边笑着冲她眨眨眼:“我有的已是比旁人要多上一些,若是再求,倒显得有些贪心了。” 此时他尚不知自己的身份已被身旁的女子猜出,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再者说了,咱们大梁十五道统领府下辖府州三百二十八,下领县城一千五百七十三,若是得以太平盛世经年,百姓富足安康,亲朋好友俱在,还有何求?” 天下太平时,山水皆清明,百业皆兴旺,人人自在乐。自己能生在太平之时,已是顶顶幸运的事了,顾珩说这些话时,字字句句皆是出自真心。 江琉听了,沉默片刻后才道:“我也希望顾公子所愿皆能成真。” 希望双亲皆安,天下太平。 望着山脚下明明灭灭的灯火,江琉飘远的思绪渐渐回笼:自中秋赏月之日过去已有数月,也不知顾公子近来如何? …… 顾珩这几日好得不能再好了。 昨日先是在将军府美滋滋吃了一顿团圆家宴,和爹娘一起守了岁放了爆竹插了幡,今日又跟着爹参加了朝贺大典,热闹完了刚回到府上,连衣裳都没换就钻进了自己院子里的库房,里头放着各路朋友的送来的年礼,满满当当堆了一整间屋子。 在京城里的亲友们通常都是等到正月再亲自上门拜会的,只不过有些在外地的好友,没法赶来将军府上,只能备了年礼提前差人送来。路途遥远,花费时日也难以确定,有的早早地到了,有的还在路上。 将军府门第显赫,许多人走亲送礼其实是冲着顾将军来的,但送都送了自然不能只送一人,顺带着也会给小辈顾珩稍上一份。因此屋里头大大小小的礼盒堆积数日,顾珩都没甚兴趣拆,想来也不过是些宝器珍品之类的东西,只等着府上管家忙完主院再来自己这儿收整。 顾珩在一堆年礼中翻找了一通,终于寻到自己想要的那一份——李清砚送来的节礼。 礼盒外拿红纸条包着,纸上写着几笔吉祥话,顾珩小心拆开盒子,里头是一封书信并一只小盒,小盒子里应就是清砚兄的礼物了。 顾珩先将小盒子打开,里头整整齐齐放着两只棉布袋,布是普通的棉布制成,上面还分别绣着不同的花样,每只袋子里各装着一支银饰木簪,其中一个刻着棋盘,上用银丝勾勒出棋局,另一个则做成了酒壶样式。 他有些猜到这是出自谁手的了。顾珩展开信纸读完,果不其然,正是江姑娘所制。信中不但写了青石县城里的趣事,还把江姑娘和逸羽楼合作的事情详详细细都写给他了。 知我者,非清砚兄莫属。 顾珩将信纸读了两遍才放下,拿起两支簪在手中把玩,酒簪他一看就明白了,这不就是那日他与江姑娘一起喝的桂花酒吗!江姑娘不但记得,还将这酒做成了簪样!甚好甚好。 另一支棋簪也很是有趣。三星献瑞这个棋局虽名称祥瑞,实则在棋经里是个生死局,白子出逃,黑子拦截,双方应手颇有趣味。顾珩看着看着竟是入了棋局,当场拿出了棋盘棋盅,自我对奕起来。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所有人都以为,这次的年节将如往日一般,热闹且安稳。 可谁也没想到,正月还未过完,边境竟是出了大事。 启正十六年正月初三,北魏忽然起兵突袭,派出精锐铁骑攻打梁国边境,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分明在初一朝贺时,魏国使臣还来送了进贡贺礼,谁知人才刚离开京城,那边就出兵了。梁武帝震怒,派了好几拨人捉拿魏国使臣,谁知那使臣离京后竟是踪迹全无,仿若鱼儿入了大海一般不留一丝痕迹,可这是在大梁的地界,他一个魏国使臣又如何做到避开所有人的耳目? 北魏此番来势汹汹,势如破竹,像是做足了准备不将城门攻破誓不罢休。梁国边境与魏国交界之处有好几座城池,这次北魏选择了陇右道庭州主攻,再派出小队兵马不断滋扰庭州附近的伊州、西州等地,让人烦不甚烦。 梁国北庭大都护曹千里亲自上阵迎敌,势要荡平一众宵小之辈。谁知北魏大军连攻半月仍无退意,且专挑边防薄弱的地方攻打,一处不成就换另一处,见好就收,像猫捉耗子一般戏耍,搅地庭州城门几次险些失守。 大梁已有许多年没经历过战事了。虽兵马军队皆是日日操练未有丝毫懈怠,但此番事出突然,且北魏兵马磨磨唧唧地耗尽了人的耐心。曹大都护不愿再原地继续驻守,选了一天深夜亲自带上一队轻骑精锐奇袭敌营,谁知正中北魏圈套,损失惨重。 曹千里身受重伤,在铁骑掩护之下拼命逃回了庭州,人才刚进营帐,就听闻魏军大举强攻,军心一下乱了。其他州府纷纷派兵前来相助,可他们自己的营地仍是不断有魏军滋扰,都不敢将大军尽数派出,增援力量有限。 曹千里又气又急,心知不好,忙差人快马加鞭传信回京请求增援,也顾不上治伤养病,随意涂药包扎后就去了前线坐镇。 前线军情频频传回京城,梁武帝怒急,区区蛮夷荒地,竟敢如此与泱泱大梁叫嚣!当庭下令派骠骑大将军顾利苍带兵前往庭州平定战乱,兵部侍郎陶嵩随军调度。 兵部掌士兵调动,但无实际军权,如遇战事通常不会到前线迎敌。这次圣上让兵部也派人随军,也是为了速战速决,确保万无一失。 顾利苍领命,整军待发。 次日天刚蒙蒙亮,顾夫人与顾珩一道在将军府门口送别顾将军。 这不是顾夫人第一次送夫君上战场了,但一颗心仍是突突直跳,等人走远了,仍是遥遥望着不愿回府。 顾珩在一旁扶着她,宽慰道:“娘且安心,爹不会有事的。” “战场上总是刀剑无眼的。”顾夫人手掌轻轻抚着隆起的小腹,眉宇之间愁云不散,轻声道:“利苍,你可千万要平安归来。” 第九十二章 笔墨纸砚 北边的战火一时烧不到岭南小城。初六送穷之后,青石县城里各家铺子都纷纷开门营业。 逸羽楼也在此列,正月十六,按照惯例上了新四样。 昨日刚巧是上元夜观灯,楼里几人约着一道去逛了灯市,买了几盏兔儿灯、鱼灯、荷花灯,钱不令还斥巨资拿下一只转鹭灯,在灯内点上烛火,轮轴便会转动,烛光将不同样式的剪纸形状映射在灯屏之上,人马旋转如飞,你追我赶穿梭不停,寓意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今日一早才刚刚开市,钱不令就迫不及待的将转鹭灯挂在了门楣之上,分明是大白天,依旧点燃了火烛,让灯盏转动起来。王允见状,便跟着撤去吉祥如意的幡旗,挂上了本月的新幡——“笔墨纸砚”。 三月春闱在即,去年中了桂榜的五名学子即将参试,二月又即将举行青石县县试,县试是地方考试,主要面向自学或私塾学成者,他们不像官办书院的生徒可以直接参加省试,需先通过县试才可参加省试。 县试由各地县尉主持,地点就在城里官衙,免去了奔波疾苦,也无需花费银钱,因此青石县城里年幼年长的的学子们若是得了空闲都会参试,少则几百,多则上千,按往年惯例,得中的约莫在一成左右。 因此县试也是次月的头等大事。 赶着春闱和县试的契机,逸羽楼在正月里出了笔墨纸砚的簪样。 外头有人瞧见幡帜上的字,好奇地进来详观:这笔墨纸砚还能做成簪子? 今日逸羽楼恢复成了以往的四方格局,迎面就是主四样的层架。 第一列是笔簪,整支簪身雕刻成了鸡距笔的样式,笔头呈笋尖式,形制似鸡足的跟距,笔锋短小犀利,笔尖灵敏劲健,极受当朝文人喜爱,曾有香山居士专门为其作赋:斯距也,如剑如戟,可系可缚……愿争雄于爪趾之下,冀得隽于笔砚之间。 簪首处还用银丝仔细的绘制了笔尖细毫,远远看去仿若银披,簪尾处略微削成钝尖,便于插戴。以笔为簪,当朝文官有簪白笔的习惯,既是时兴装饰,又是身份象征,自是得了学子们喜爱。 墨簪的簪首则是雕成了松塔形状,再用银丝绘制片片松鳞,一下就让人联想到了松烟墨。 古语有云“披刀浴火聚松烟”。当朝制墨师祖敏以古松烟与鹿角胶煎膏合成的制墨之法闻名,有烧烟、杵捣、锤炼等复杂工序,极为不易。但这样制成的墨块质细易磨,墨浓无光,入水易化,深受人们喜爱。 纸簪簪首处则是以银线简单刻制了一枚芙蓉纹样,花瓣层层叠叠,形态优美。当朝喧噪一时的文房名纸浣花笺就是以木芙蓉的皮和芙蓉花的汁制成,桃红色的小彩笺可谓是一纸千金,为众多骚人墨客所喜爱。且芙蓉音同福荣,寓意吉祥。进门的客人即便不为花笺,为了福荣二字也愿欣然解囊。 砚簪则是雕成了箕形砚的样式。箕形砚是当朝最常见的砚形,其砚面作箕形,一头落地作为支点,另一头有两只砚足作为支撑,前低后高,前深后浅,便于聚墨。因形似风字两足,又名风字砚。砚堂的正中还用银线嵌刻了一个风字纹样。 这次的笔墨纸砚簪,是直直冲着文人墨客而来的,是以围拢在此地的人以男子居多。 可今日来的人中不乏有众多女子,一见之下便略显失望,有人不由抱怨道:“除了这支芙蓉纸簪好看些外,就没有其他的花样了吗?” 出声的女子头戴珍宝幂篱,看不清容貌,但其说话时嗓音轻柔娇媚,似嗔非嗔,身姿婀娜窈窕,细腰款款,一下子就引得众人瞩目。 就等你问呢! 钱不令老早就候在了一旁,闻言也没功夫猜来人是谁,忙引着女子往右边走去,边大声道:“自然是有的!小店本月还新推出银边玉簪,还请小姐移步,容我仔细为您介绍!” 这还差不多。 女子娇滴滴的轻哼了一声,扭着身段跟在他身后。 有眼尖的通过跟在女子身后的小厮认出了她的身份:这是绮香院的头牌兰笙姑娘! 啧啧。 没想到今日来一趟逸羽楼,还能饱一饱眼福。 兰笙姑娘的香名远扬岭南一带,不但城里的显贵都是她的座上客,还时常有客人从其他县城慕名而来想求得一见,可兰笙素来心气儿高,即便掷金掷银,三请四请的,也不一定肯见人。 绮香院可就指着她这一颗摇钱树,自然是千依百顺千金万银地好生娇养着,若她不肯见人,那就不见,除非来了什么得罪不起的人物,都是依着她的心意来。 若是放在平常,兰笙怎会亲自来这间首饰铺子挑选饰物?她一句话,绮香院的老鸨们就能差人将东西都买下给她送去。即便是大名鼎鼎的南珍阁,兰笙也鲜少踏足。 今日真是西边出太阳了,着实稀奇。 别说旁人觉得奇怪,兰笙自个儿也没料到她能起意出门来这一趟。 逸羽楼的热闹自是早早地就传入了她的耳朵,当初铺子重新开张时她就差小厮去过,吩咐他若是有好看的花簪就各买一支回来。 等小厮将东西买了回来,兰笙打开一看霎时双眼一亮,倒不是那梅兰竹菊的簪子有多奇绝,而是中间用来作分隔的三节白柰花枝香气馥郁,扑鼻而来,令人心喜。 兰笙最是爱花,仔细问了小厮为何用花枝作隔,才知那会儿成盒买的已是售罄,铺子是临时给她找了个旁的盒子来装,赠予花枝亦是聊表歉意。当下就对逸羽楼留了个好印象。 且那四种簪样添上银饰后的确有些与众不同。之后的几月,兰笙更是月月差人去逸羽楼采买新出的簪样,先是琴棋书画,又是诗酒花茶,回回都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好不容易熬到了铺子正月上新,她便决定亲自过来看看。 谁知这次不凑巧,撞上了笔墨纸砚,兰笙实在没有多大兴趣,自己买了这些簪子日后也不会戴。她不愿空手而归,这才出声相询,没想到竟然真有旁的新鲜花样。 这逸羽楼也真是的,有好东西藏个什么劲儿? 银边玉簪……兰笙有些期待起来。 第九十三章 银边玉簪 钱不令带着兰笙姑娘去了右侧柜台,这里原本放着的都是些金玉等贵重首饰,和一些梳篦和妆匣等物。这个月却是做了一些调整,单独开辟了一列层架,上头整齐放着铺子里的全部玉簪,在最下方的一格中,还摆着许多像银指环似的东西。 兰笙眼光略略扫了一圈,没发觉有什么新奇的东西,玉簪不过二十支,都是些藕节竹节圆头的简单样式,玉质也是常见的黄玉东陵玉。 “姑娘请看。”钱不令等她看完了,才拿起最下方格子里的一枚银指环,递给她道:“这些银环是可以搭扣在玉簪之上的。” 钱不令说着,又随手取下一支竹节玉簪,轻巧地将那枚银指环固定在了簪身上。 诶? 兰笙来了兴趣,接过来仔细端详。 竹节玉簪用的是东陵玉,深绿色的质地,虽水头一般,但簪体笔直圆润,簪头处雕刻着三个节间,玉竹内部的矿点就好似竹节上的斑纹。在首段竹节之上,点缀着一支银丝竹叶制成的银环。 每片银叶以银丝勾勒外廓,再在内里都填入银丝卷,银叶之间首位相连焊成环片,刚好能够包裹住玉簪簪首,底部则加厚做了开口,可随意调节大小。 方才钱不令就是先将开口微微撑大后之后再套在玉簪上,最后轻轻夹紧,这枚银丝竹叶指环就牢牢地附着在玉簪之上了。若是取下来,还能当做小指的指环来用。 这倒是有趣的紧。 兰笙俯身,逐一看过格子里的其他银指环。 指环数量不多,似是为了配给玉簪而专门制作的,二十支玉簪就有二十枚指环,皆是用银花丝掐制而成,除了方才的银丝竹叶环,还有莲花环扣和梅花环扣,分别对应藕节玉簪和圆头玉簪。 兰笙左看右看,银环扣想一样入手一份,又对这玉簪不太感兴趣,遂问道:“店家,这银指环可能单买?” “可以的,若是单买,银指环是二两一枚。”钱不令见她有些意动,替她出了出主意:“可若是姑娘买下一支玉簪,则能挑选一枚银环作配,小店的玉簪五十两一支,再加上赠送的银环,也还划算。” 五十两一支的玉簪倒还是个公允价。兰笙的恩客中就有做玉饰生意的,她也还算懂些门道,这逸羽楼的玉簪虽然并不出彩,但价格还是公道的。 罢了。不过是五十两银子,就算她照顾他们生意了,也回报他们那日花枝的心意。 兰笙随手选了一支藕节样式的黄玉簪,再将三种银指环一样各拿了一枚,爽快地结了账,还留了话:“若是今后有新的银环款式,劳店家都送一份去绮香院,只说是兰笙要的,自有人结账。” 钱不令这才知道,面前的女子就是绮香院的花魁娘子。虽她不是名门望族,也有些女子不愿与她戴上同款的花样,但若论起影响力来,这位兰笙姑娘可是无人能出其右,得了她青眼的东西,很快便能在城里口口相传。 今日她一来,又亲自亮明了身份,这可是好大的一块活招牌呀。钱不令笑容愈发真切了些,连道几声谢,好声好气地送她离开店铺。 有了兰笙姑娘起头,许多姑娘家也都有些心动,可五十两银子到底不是一笔小数目,家底殷实些的也有学有样选了一支玉簪带走几枚银丝指环,手中余钱不多的就舍了玉簪,只买了几枚银丝扣。 放了大半年都无人问津的玉簪,终于开始能卖得动了! 这区区二十支玉簪,当初逸羽楼还是花了大价钱制成的,钱不令原还以为这些玉簪将成为半永久的摆设装饰,说不心疼那绝对的是假的,可无奈他能力着实有限,除了最开始用低价优势卖出几支,剩余的那些即便他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也没能卖出一支,直到最后,连低价都无法吸引到人了。 钱不令对江姑娘的敬服油然而生:能让难卖的货品出售,才是真本事! 江琉还不知自己在钱掌柜心中的形象日益高大,她眼下刚和袁木设计好二月的簪样——也是最后的一批银饰木簪。 三月就是行头比选了,这才是要紧正事。 当天夜里,江琉和钱不令、钱拾光一起复盘这几月的情况,每月的入账银已是稳定可观,城里如今除了南珍阁和吴胜的观月楼,其他首饰铺子的收银应都次于逸羽楼。 据南元翎透漏的消息,除了年底年节时小赚了一笔,南珍阁其他各个月份的进项均不如逸羽楼,更重要的是,南元翎已经打听到,高家当年留下的优质银料已经所剩无几,最多再支撑两月。南家暂时没将这个消息外传,也是想等熬过了三月的比选。 青石县城里的其他十三家首饰铺子,南珍阁除开,于远的宝和楼已走向衰败不足为惧,张贵的行云楼和之前来逸羽楼寄售六家铺子已和钱掌柜签好了下一次合作的契书,日子就定在三月十六。 剩下的“领头羊”,就是吴胜的观月楼了。 “吴胜此人是个精怪的,我也有些看不透他。”钱不令眯着眼道:“他惯会来事,又善读人心,说的话真里掺着假,假中混着真,让人心里头听着熨帖,回转想来又觉得哪里不对,要等事到临头才知好歹。” 钱不令说的,就是那日于远被拱火的事儿。那日虽是于远凑的局,可于远开始其实没想跳出来自己做那恶人,若没吴胜在一旁瞅准时机拱火,于远也许不会接下这桩事。 可吴胜的观月楼专做玉饰,与那银饰木簪本就不在一条道上,两家也无竞争关系,即便银饰木簪被于远逼得就此销声匿迹,也对吴胜没有好处。那吴胜又为何要敲响边鼓,特意站出来把于远给推出去? 若不是为了银饰木簪……难不成,他是冲着于远去的? …… 绮香院,玉兰小楼。 屋里红帐翻飞,绣着并蒂双莲的锦被如阵阵浪起,两道人影如胶似漆,不断传来女子的低声娇喘和男人的粗沉呼吸,听得候在门外的婢子们面红耳赤。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的响动逐渐轻了下去,直到没了动静。 “来人,送水。” 里头传来女子柔媚的嗓音,语调拖得长长的,似是累得倦极。 第九十四章 吴胜 屋里淅淅沥沥的水声停下。 兰笙在婢女的服侍下换好了衣裳,斜斜倚在小塌上,纤纤玉指拨开橘瓣,给靠坐在一旁的男子喂了一片:“胜郎,妾今日可是按你的吩咐,亲自走了一趟逸羽楼。” 房中男子正是吴胜。 吴胜张嘴吃了,顺势牵过兰笙的手轻轻抚弄:“做得好,东西可都拿到了?” 兰笙笑着点点头,起身到桌案上将今日从逸羽楼买到的玉簪和银指环都拿给他看:“都在这儿呢。” 吴胜接过,先拿起玉簪看了一眼又放下,平平无奇入不了他的眼,再取出三枚银丝环仔细看过,道:“这手艺倒是真难得一见。” 先前银饰木簪刚出来那会儿,他就看出不一般。没想到半年过去手艺愈发精湛,做出来的银丝更加纤细顺滑,还能单独掐制成各种形状了,现下只是小件,日后还能做成更加精致的大件。 可若是自己没猜错,这般工艺可是在京城里才更常见一些,此处离京中十万八千里,何时出了这样的人物? 先前他撺掇于远给她们下套,就是想看看人家背后的底牌。没想到那两位姑娘仅仅凭着自己,就成功从局中脱身,还将于远给攀扯了进去。 也罢,于远那个眼高手低的家伙,也合该长长记性。先前自己观月楼里的玉簪和于远铺子里的样式撞了,于远还曾大言不惭地抢先放出话来,说自己抄袭学他。呸,也不看看城里玉石行当的老大到底是谁,自己用得着学他? 虽然是几年前的事儿了,也许于远自个儿都早忘了干净,但吴胜向来信奉有仇不报非君子,既然吃了哑巴亏,就得给人家还回去。再者说了,谁能想到于家大掌柜竟然还能在两个姑娘家身上摔了跟头? 想到这儿,吴胜一对精光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兰笙与吴胜多年的露水情缘,前几年里只见过他在于远手中吃了亏,平日言语间对那人也颇有不满,当下见他如此神情也猜到一二,顺着他道:“去年江姑娘被于掌柜设计陷害,如今可是彻底扬眉吐气了。” 吴胜果然有些得意,圆脸盘子上露出笑容:“哼,他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兰笙陪着说笑了几句,又问:“那胜郎可是要见见那位江姑娘?” 唔。吴胜点点头,又又摇摇头:“见她没用。” 他是想与她详谈一番,银丝环扣若用在自己店里,的确是能增色不少,可他也打听清楚了,钱不令和江姑娘签下的是独家合作的契书,自己越不过钱不令,只能先找钱不令谈。 可这次逸羽楼里出的是银丝环扣,若是自己直接买下用在店里的玉饰上……倒也不是不可以,只二两银子一枚,确实价高了一些。 普通足银的指环卖个一两银子算作公道价,这银丝环扣用银量更少,价格却是更高,即便工艺罕见,却也没到超绝的程度。逸羽楼想必是打算用银丝指环来卖掉店里的玉簪。 可玉饰价高,又是贵重之物,哪里就这么容易售卖。若不是自己在这一行苦营多年,手里有长期客源,也做不了这么久。 吴胜手抵着下巴轻轻搓了搓:不如这样,自己帮他们卖掉玉簪玉钗,来换取一部分的银丝环扣,不知能否可行? …… 江琉和钱不令还不知道此时吴胜早已起了心思正在盘算如何说服他们。这几日江琉加快了进程,做了不同样式的银丝环扣,既能装点在玉簪上,又能取下来当做指环用,得了好多人喜欢。 逸羽楼也按照之前说好的,陆陆续续每样都送了一只去绮香院,兰笙倒是真的来者不拒,特意留了银子安排了人在院里等着。 日子不紧不慢得过着,直到一月都快过完了,吴胜那儿还是没一点动静。钱不令有些坐不住了:“江姑娘,要不咱们直接邀吴胜过来相叙吧?” 钱不令并不知道兰笙和吴胜的关系,从他这几日蹲守在观月楼门口的线人报来的情况看,吴胜面上看着四平八稳,照旧经营着自家生意,另外跟着他的三家玉饰铺子也是如此,似是完全没有受到银边玉簪的影响。 虽当前已经争取到了城中一半店铺的支持,可若是中间出了什么岔子,只要有一家铺子反口,那可就是前功尽弃。钱不令总想着将事情敲得更严实些。 江琉摇了摇头:“若是咱们先出面,那就落了下乘,日后也就没了谈判的空间。” 她对吴胜为人并不了解,光从先前他撺掇于远的事上看,吴胜此人至少是个精细利己的人。如若逸羽楼这一方着急了,吴胜必然会觉得自己拿捏住了他们。 “行,听江姑娘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钱不令只好暂且这般安慰自己。 好在吴胜没让他们等得太久。直到正月的最后一日,吴胜终于送来了拜帖,亲自登门一叙。 当天营业结束后,吴胜准时到了。钱不令缓了缓激动的心情,将人迎进书房议事。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吴胜并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与他一道进屋的,还有城中另一家做玉饰铺子生意的掌柜。 吴胜进了门,笑着冲他们拱手见礼,嘴上连声说着客气寒暄的话语,眼尾余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安静坐在上首处的女子:想必这就是那位江姑娘了。 女子身着素服,面容平静,看不出有什么其他情绪,见他来了也不过微微颔首与他见礼,连身都没起,仿佛见到他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见状,吴胜心中暗暗犯起了嘀咕:不是说是个少不知事的姑娘家吗?这泰然从容的气度,与“少不知事”可是毫无关系呐。 吴胜收起轻视的心,打起精神来应对,先是介绍了身边的人:“江管事,钱掌柜,这位是吴某的生意伙伴,孙芒,平日里也做些玉石首饰的生意,今日听闻我要登门拜会,特央了我带着他一道过来。” 孙芒趁势行了一礼:“孙某见过江管事,见过钱掌柜。” 钱不令回了礼,心里头打起鼓来。看这架势,今日孙芒才是主角儿?吴胜倒像是牵线搭桥的人了。 这又是哪一出? 第九十五章 排期 吴胜讨好一笑:“江管事,钱掌柜,孙兄他听闻贵店中多了个新鲜玩意儿,叫那银丝指环,孙兄他自己铺子里也有玉簪首饰售卖,便想着向逸羽楼买几只,放在店里装点一二。” 孙芒作了一揖,附和道:“吴掌柜说的是。” 钱不令眉梢一挑,他算是看出来了,孙芒就是吴胜找来的托儿,遂佯装不懂:“孙掌柜若是想买银丝指环,前头铺子里可随意挑选看看,不过呀,可要趁早,这指环可是紧俏得很。” 孙芒瞥了一眼吴胜,似是不知道该如何答话。 吴胜轻咳一声,替他道:“害,二位有所不知呀,这孙掌柜,哎,他手头有些拮据,二两银一只着实是负担不起,就求到我这儿了……” 钱不令差点跳起来,他们二人竟还想着打秋风? 好在吴胜话还未说完,继续道:“不过做生意嘛,总得有来有往,可不能白白占了人家便宜,这道理他也是懂的,不过我与孙兄多年兄弟,他既是求到了我这儿,我也不能坐视不理呀。” “我便想着呀,我自个儿的观月楼,虽说进账平平,可在玉石行当里头还是有些人脉的,若是在售卖玉饰上能帮衬贵店一二,不知这银丝指环的价格,可否往下压几分?” 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江琉平静地问他:“吴掌柜想压几分价格?” 看来是有的谈。 吴胜佯装思忖后,冲着他们比了个五的手势。 五百文?!钱不令当即皱了眉,真是狮子大开口。 江琉面色一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吴掌柜这是看不起我?还是觉得我不懂门道?” “怎会!江管事真真是误会了!”吴胜没想到她是个一言不合就怼人的性子,忙撑开一抹笑容:“我是想着,若是我能帮着贵店开路将玉饰尽数售空,那,那银丝指环的利钱不过是弹弹指头罢了……” 江琉摇了摇头:“我听白了,吴掌柜是看不起我,觉得银丝指环只配得五百文。” “哪里哪里!没有的事儿!只不过这进账银钱换了个名目罢了,从指环转成玉石,那进项可都是实实在在的,绝不会少上半分呐……” “钱掌柜,送客吧。” 江琉不欲再多费口舌,起身就要离席。 钱不令背对着吴胜他们,不断去看江琉的眼色:真的要送客?他们不是就等着吴胜送上门来吗! 江琉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钱不令只好按照她的意思,肃着脸冲着吴胜二人道:“吴掌柜,张掌柜,请。” “诶别别别!江管事!请留步!”吴胜见人真要走,忙上前几步在江琉跟前一拦:“是,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江管事莫要怪罪,价钱好谈,好谈!” 江琉顿住步子,眸光似冰直视着他:“还请吴掌柜给个公道价。” 大冷的天,吴胜急出了一身细汗,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不敢再压价了,报出心中底价:“一两银一枚,不知江管事意下如何?吴某一样帮贵店开路卖玉。” 若是一两银还不成,那就只能算了……吴胜心里做好了准备。 “成交。”江琉爽快地应了:“只不过有个条件,一家铺子十枚起订,只能选一种样式,先到先得。” 这又是什么门道?吴胜皱眉:“这是为何?” 江琉答:“银丝指环工艺繁复,一枚银指环少说也需耗费整一日,且还有失败的风险,若是各家铺子选用样式太多,恐交货时日还需得往后延一延,想必孙掌柜也不愿拖得太久吧?” 吴胜本想说他不着急可以等,可十枚银指环就是十日,又担心错过了银边玉的风口……还不等吴胜仔细想明白,又听她问:“契书是与孙掌柜签吗?” 孙芒瞅了瞅吴胜的面色,见他几不可察地微微点了点头,才按照他们先前说好的计划,向着江琉二人道:“江管事,钱掌柜,我便先订下十枚铜钱纹样式的银丝指环。” 铜钱纹以圆内填弧形方格,边向内凹,形似圆形方孔钱币纹样,是花丝工艺中常见的底纹,但其强度较小,若是弯折容易点翘,不过好在做成银丝指环整体横面不大,应是无碍的。 江琉在图纸上画下铜钱纹样,与孙芒约定了十日后交货,首单契成。 逸羽楼门外。 孙芒将契书双手小心呈给吴胜:“请吴掌柜放心,十日后小的必将银丝指环给您送来!” 吴胜不甚在意地点点头,看也没看就将契书推了回去:“待此间事了,前些日子赵府下的玉梳单子就交给你了。” 得了准话,孙芒一直紧绷的心神松了下来:“承蒙吴掌柜关照,小的定将事儿办的妥妥当当!” “嗯。”吴胜刚要走,又想起一事,叮嘱他道:“这几日你也派几个人,盯着其他铺子的动向,若有找逸羽楼制银丝指环的,速速来报。” “是。”孙芒躬身一拜。 …… 十日转瞬即逝。 孙芒这些日子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盯着其他铺子,玉石到底是贵重物件,这些日子找上逸羽楼的有几家,但并不多,除了专做玉石生意的两间铺子,还有就是张贵了。他惯常紧跟时兴趋势,前头的银饰木簪他得有,现下的银边玉簪他也得有。 孙芒原是打算探得更仔细一些,例如逸羽楼与他们谈的可是一两一只的价钱,是否也是十枚起定,可其他掌柜的口风忒紧,无奈之下,他只好将消息递给了吴胜。 吴胜听了自然不愿落于人后,吩咐他再去逸羽楼下定另一款枣花纹的银丝指环,一问之下才知道,前后不过短短十余日这工期已是排到了三月。那江管事还说他赶得及,若是在晚几天过了三月,她便不接单了。 还好自己下手快呀。孙芒暗暗心喜,顺利地将第一笔铜钱纹银丝指环交给了吴胜。吴胜见后甚是满意,当即就摆在了自己的观月楼,还拿出了几只来备成薄礼,安排人到平日里关系好些的高门贵府上送了过去,权当给几户人家品个最新鲜的样式,做个人情往来。 按照两人约定,孙芒拿到了垫付的十两银,还得了吴胜介绍的生意。双方都很是满意。暗流之下,银丝指环也逐渐在用玉的人家里成为了风靡一时的时兴花样。 二月十六,逸羽楼照例新出了四款银饰木簪。 与之前几月不同的是,在这次的经幡上,特意用红字注明了“终了”两个大字。 逸羽楼的“君子五卷”,读到了最终一卷。 第九十六章 松柳荷雁 二月的主题,是松柳荷雁。 松簪簪身做成了松枝模样,松叶如针、排列似扇,团簇聚集在每根枝条的顶端,松涛阵阵,松针之间的间隙填满了细密的银丝,宛若一抹雪松迎风雪傲冰霜,生机勃勃。整簪还特意选取了松木来制,隐隐有着一股独特的松脂香气,闻之清凉微甜,令人心旷神怡。 柳簪则是刻制成了柳叶的形状,叶片细长,曲线流畅,柔美坚韧,叶片上用银丝仔细绘制了叶脉纹理,敷面上有着细碎的银光,整支簪子宛若精心雕刻的玉叶。 荷簪簪体做成了莲花花冠,底部由圆圆的莲叶托举着,莲瓣分明一层一层向外展开,姿态舒展,亭亭玉立。花冠背面用银线勾勒出一朵莲荷纹样,音同“和连”,寓意吉祥。 雁簪簪身上则是以银丝刻画了飞雁云纹,雁身展翅仰飞,四周祥云作伴,好似在天际起舞。鸿雁来去有时,从不失时节,被认为是吉祥之鸟,兼具四德,当朝将雁衔绶带作为官服图案,多用对雁,寓意忠贞仁爱,恭谦有序。 四种簪样一如既往受到了欢迎,不过这个月大家更关心的,是那幡帜上的“终了”二字。 “钱掌柜,下月起银饰木簪是不再售卖了吗?”有的人忍不住问了,引得周围人群频频侧顾。 “是也,非也。”钱不令摇了摇头,笑着道:“梅兰竹菊,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笔墨纸砚,松柳荷雁,逸羽楼的君子五卷系列到本月即就完结,这下月嘛……” 说到这儿,钱不令声调一扬:“各位!下月逸羽楼将与其他首饰铺再次合作,出一期以‘春光序’为主题的银饰木簪,届时诸位可定要前来捧场呀!” 春光作序,万物和鸣。既是终章,也是序曲。 有人期待起来:“钱掌柜,那都有些什么新样式,可能提前透露一二呀?” “诶,若是提前说了,下月可少了些乐趣呀,唔……”钱不令故作为难,轻咳一声打了个哑谜:“春水春池满,春时春草生,春人饮春酒,春鸟弄春声。就提示到这儿了,下月今日,钱某在此恭候各位贵客!” 说着便转身开始与来客介绍起本月的新花样来。 “春酒,春鸟,春池,春草?”方才问话的人将四句诗反复咀嚼数遍,仍是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作罢,跟着看起君子最终卷。 本月是最后一轮,下月是春日序,再下个月的情况就打听不出来了。且按照以往的规矩,若是这批木簪售罄了,逸羽楼也从不补货,甭管是达官显贵还是平头百姓,皆一视同仁。 有的人生怕手慢一就错过了,忙不迭的抢了一盒,有的错过了前几次样式的,心想着这回多买一些,回去后找人对换,凑齐那君子五卷书才好。是以,这最后一批上新的一百支簪子卖得极快,短短三日竟已然售空。 钱不令心中喜不自胜,面上硬是把持住了,将来得迟的客人引到了摆着银丝指环的层架边。本月除了已有的竹叶、梅花、莲花三种样式,还特意对应了本月主题,补充了松针和柳叶的指环款式。 松针纤细,即便小心焊接也难以首尾相连,江琉便将指环做成了银戒样式,在素环之上点缀两颗松针冠叶,也是颇有意趣;柳叶则是做了一整片叶子,叶子内部填入了大卷草纹,靠近边缘处打出圆润小卷,形似叶片纹理,舒展又平整。 要说这些花丝纹样,倒不是江琉自个儿凭空想出来的。 父亲的手札中只详述了炼银制丝的方法,对于那些精美绝伦的花丝样式记录的却是不多,只有寥寥数款,约莫是父亲在宫中所见闻,有的繁杂精细程度,绝非一日之功能成。 找不到合适做成银指环的纹样,江琉便想到了逸羽楼里的藏书阁。先前与袁师傅进去搜寻了一番,她就发觉书房里藏书之多,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南元翎大约是打定了主意大干一场,藏书阁里各种关于与首饰有关的古籍书册塞得满满当当,有关于花丝纹样的亦是有好几册,里头甚至还混了一些奇珍孤本,想也是花了许多年费了好多功夫才寻得的。 只可惜钱不令虽是个合格的生意人,对这些首饰却是一窍不通,这些书落在他手里,也没能发挥出应有大作用,久而久之,书册上蒙了尘积了灰,直到江琉打开了藏书阁的大门,才得以重见天日。 江琉将书屋里头的书册细细分好类别方便找寻,还得了南元翎的同意对自己想要的书册进行抄录。这一连数月,江琉不是泡在书房,就是在自己的工坊尝试,这才有银丝指环的成品。 而因为银花丝制成指环极难,即便是简单的纹样也得尝试数次才能成功,先前与吴胜带来的孙芒签契时,她才提了一次只能选一种样式的要求。 若是算上先前试错和废料的本钱,售价二两银一枚,着实不算贵。若非吴胜答应帮着卖玉饰,且有那行头比选的事儿在,她绝不会同意压价一两。 卷草纹、枣花锦纹、旋轮纹、鱼鳞纹、铜钱纹、祥云纹、卷头、麦穗丝、麻花丝、拱丝、夹丝……藏书阁里与花丝技法相关的古籍已经被她翻看了个遍,江琉指尖一一拂过抄录完成的书页,甚是心满意足。 在逸羽楼待了大半年,当真是有了不小的收获,也算是没白走一趟,即便最后输了行头比选没拿到银子,倒也不亏。 不过,胜负尚未有定,下月比选她倒是有信心。 …… 不只是江琉这边有信心,南元翎更是志得意满。她早就明里暗里找秦管事打听了南珍阁的生意状况,几日前才得知南家竟是“屈尊”开始主动与各家铺子走动起来了。 这可是南家!若不是被逼无奈,依父亲倨傲的性子,哪里肯主动登人家的门呐!虽然是秦管事出的面,但总是代表了南家的颜面的。 南元翎得此消息,当即拨了银子去给钱不令,吩咐他赶在行头比选之前将城里的铺子也都走动一圈,叙叙旧情也说说新事。备的礼只比南珍阁重,说的话也比南珍阁动听。 秦垣见小姐如此关心自家生意,一边欣慰到底是南家人,一边又暗叹若是少东家能有小姐半分上心就好了。行头比选就在下月,他的少东家竟又跑去茶山了,说什么要赶头一茬春茶。 哎。秦垣这几日是愁的胡子都白了。 第九十七章 军情 南家上好的银料已是不足,为了撑过行头比选,南老爷已是将属于南家的那一份存银尽数拿出,吩咐自己一家一家去签契书。 登门总要有些诚意不是,不然人家为何要选你当行头?在往年,这都是不成文的规矩了,行头比选之前,各家铺子都会来南珍阁签当年的契书,若是结成了契,比选时也会将票投给南家。 只不过今年,秦垣左等右等,不见一家上门相商,眼见着下月就是比选了,他禀报了南老爷后,只好主动登门拜访。 可接连去了几家,成效都不甚明显。有的直言拒绝,说是已与对门的逸羽楼签了契书,有那银饰木簪在,不再需要南家的银料了;有的虽未拒绝,却含糊其辞,秦垣几番逼问压价,都没法令人说个准话。 全城拢共十四家铺子,眼见着月底将至,愿与南家签订银料契书的,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秦垣没了主意,只好将实情尽数告知南老爷。 南府,书房。 南仲振听完了秦垣报来的情况,沉默了数息,问道:“钱不令的来历,可打听出来了?” “小的已经托了官府熟人查了他的来历,几年前南边大旱,青石县广开粮仓,众多流民逃难到此,钱不令带着儿子就是在那时进来的。”秦垣摇了摇头:“这几年除了本分经营首饰铺子,也未曾见他有过什么出格之举,儿子也一直在书院里读书,若是要说不同寻常的,就是先前突然将逸羽楼开在对门。” “他是冲着南家来的。”南仲振面沉如水:“若他的来历并无差错,区区流民,哪里来的银子买下对门的铺面?” 秦垣点头应和:“小的也觉得奇怪,找了人去探他口风,可钱不令看着不着调,人却谨慎得很,一问到关键之处就转开了话头。” “哼。”南仲振眯起眼:“他背后定然有人指点。” “可咱们这些年和气生财,对城里同行亦是多有帮携,虽说是家大业大,却也不至于遭人嫉恨吧……”秦垣顺着自己的思路猜测道:“老爷,莫不是那高……” 说着又想到老爷不愿意听到高家的名字,倏地收了声。 “罢了,眼下也来不及再说这些了。”南仲振没接秦垣的话,继续道:“明日你与我一道,去一趟张家、吴家,今日提前与他们知会一声。” “老爷您要亲自登门?”秦垣先是一惊,又是一喜:“想必明日定能有些收获了!” 南仲振却是没那么乐观:“不一定,且走且看吧。” …… 青石县城里暗流涌动,北境仍是战火纷飞。 原以为有顾家大军出马,荡平魏兵不过是几日的事情。谁都没想到,这场战事旷日持久,即便从顾大将军抵达北境那日算起,也已过了足足一月。 难不成是出了岔子?这可是顾家神军呀? 梁武帝又急又气又心焦,几乎是每隔一日就派人往前线打听战况。顾将军的战报几日才送一份,他哪里等得住,这都多少天了! 朝堂上的日子亦是不好过,稍有臣子说错了话,就能得一顿臭骂。大臣们自是知道梁武帝一肚子火没处发,早该回来的人迟迟不归,若不是有肖国公在一边好言相劝,只怕他们更是难熬。 久而久之,官员们对顾将军也悄悄生出了怨怼。若不是他办事不利拖拖拉拉,他们哪里需要听这许多骂声?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顾家军莫不是几年未上战场,平日里又疏于操练,顾家军的士气都散了干净?连区区魏兵都荡不平? 不过这些话大家也只敢在心里想想,毕竟骠骑大将军顾利苍战功赫赫,无人能出其右,可以说若无顾家军,就没有大梁的太平盛世。即便眼下战事久久不断,也不是可以拿来弹劾说道的理由。 京城里梁武帝和百官不解,身处北境大营的顾利苍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 庭州,营帐内。 顾利苍坐在上首位置,紧紧盯着摆在桌上的边防图纸。一众将士愁眉紧锁,满室静默。 曹都护曹千里伤好的差不多了,垫了软垫靠坐在椅子上,憋了一肚子火,率先打破沉默的氛围:“他爷爷的,要我说,这魏军定然有些古怪!他元莫怕不是得了仙人托梦,怎么一打一个准!” 顾利苍没反对他的话。月初他刚到此处时就发现,魏军似是对庭州布防很是熟悉,每每强攻之处皆是梁军守备最为薄弱的关键要害,应对地稍有不慎就能将边境捅个窟窿出来,而对于附近的伊州、西州等地却有些不得要领,更像是混淆视听一般,随意抛出几波人来扰乱军心。 梁国与魏国虽有多年未曾交战,但先前平定北境时顾家军就曾几次迎战魏军,与今时魏国领兵的元莫将军也打过几回,元莫此人素来倨傲,惯常是大军压阵,长兵迅猛疾出,绝非像今日这般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像是戏耍人般藏头露尾的打法。 除非元莫受了刺激性情大变,不然他背后定然还有旁人指点。只是那人,是魏人,还是梁人? 眼下局势不明,贸然出击恐会落入圈套。因此顾利苍只率军守城不出,魏军强攻一次,就迎战一次,慢慢削减对方的兵力和耐心,看能否能等到魏人露出破绽。这也是为何战事持续了许久仍未平定。 可此般打法虽然稳妥,对沙场上的战士们而言却着实憋屈,每每他们成功将魏军打跑,却不能乘胜追击将敌方一举歼灭。士气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再这样拖下去,长此以往,梁军也会身心俱疲。 更何况,京城传来的信件一封比一封急切,圣上那边也有些耐心耗尽了。不过,或许就是魏人的目的? 兵部侍郎陶嵩坐在左侧,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在座各人的神情,心下有了计较,抱拳道:“顾将军,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顾利苍摆摆手:“陶侍郎但说无妨。” 陶嵩整理了一下思绪,慎之又慎地开口道:“顾将军,曹都护,魏军接连几次强攻,皆是直取我庭州要害,想必诸位将军都早有察觉。各位可曾想过,魏军为何能对庭州布防如此了解?” 无人应声。似是都在静静等待一个昭然若揭的真相。 陶嵩深深吸气:“我怀疑,大梁军中混有奸细。” 这层窗户纸,就由他来捅破吧。 第九十八章 十日 陶嵩此言一出,周遭霎时寂然无声,仿若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扼住众人喉舌,让呼吸声都轻微了许多,气氛滞涩沉闷起来。 在座的每一位皆知,陶嵩猜测虽无实证,却绝不是空穴来风。 良久,顾利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道:“此事还请陶侍郎尽数禀明圣上。” 若是圣上知晓此事,必定勃然大怒,接踵而至的就是从里到外的彻查,更加会引得人心惶惶。顾利苍原本是打算再拖上几日,等到魏军兵力消耗殆尽之时,将其一举攻破,战事平定之后再禀告圣上,彻查奸细之事。 没想到却被陶嵩提前叫破。 眼下此事被摆在台面上,他既不能充耳不闻,也不可知情不报,只能提前让圣上知晓。 同为将领,曹千里自是看出顾利苍心中隐忧,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顾将军许是年纪渐长,少了些果断。不过,曹千里自己也不想当这个出头鸟,眼下有陶侍郎顶在最前头,甚是合他的心意。 营帐内的人都散了干净。 顾利苍起身,背着手向窗外看去。 北境的风如刀割般凛冽,混着冬日未尽的寒意,刺啦啦地吹得人脸颊生疼,远处天空灰暗浑浊,似有尘土和沙砾夹杂在风里升腾翻飞,伴随着阵阵鸟啼鹰嗥在头顶盘旋,颇有些风声鹤唳的肃杀之气。 起风了。 帐中人影似是经不住这呼号凌然的北风,素来挺直的背脊微微弯折,止不住地连声咳嗽起来。 …… 陶嵩动作很快,当日便拟好了文书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正如顾利苍所料到的,疑有奸细之事引得梁武帝震怒,当庭下令派监军使带上人马即日出发,赶赴庭州彻查此事,势必要将混入梁国的奸细给揪出来问罪,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监军使一行人昼夜不停地赶路,在二月末赶到了庭州大营。让顾利苍意外的是,梁武帝还有单独给他的旨意。 “顾将军,圣上口谕:魏贼叫嚣,着实可恨,朕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限你十日之内平定战事,还边境安宁,扬大梁国威。”监军使王安到了后,第一件事就是传达圣上旨意。 一边曹千里眼风扫过,暗暗观察顾利苍的反应:十日之内。这可是与顾将军的计划背道而驰呀。虽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也不知他是抗旨不尊,还是会顺着圣上心意来? 在曹千里看来,这场仗胜负早已定好,魏军不过是得了军防图纸才得以拖了这许多时日,若单论兵力魏远不如梁。快打也许会多些伤亡,却能快刀斩乱麻,以免迟则生变;慢打能将魏军拖得疲软,等他自乱阵脚再一举灭敌,胜算最大损失最小,但梁军士气也会逐渐低迷。 各有利弊。现如今,圣上已然做出了与顾将军相反的选择。 顾利苍沉默数息,终是躬身一拜:“末将领命。” 见他并无二话,监军使王安倒是松一口气。其实圣上还说了,若是顾大将军不接令,就将他的兵符扣下,调度周边兵力灭了魏贼。 可顾大将军威名赫赫,顾家军又骁勇善战,自己不过是个监使,哪里敢与之叫板,还扣他兵符! 好在顾将军到底还是忠君仁厚,愿意遵从圣意。极好极好,也免得他难以收场。监军使王安说完了,就带着人匆匆赶往自己的营帐去查奸细的事了,这才是他来的主要目的。 顾利苍送走了王安等人,独自一人留在营帐中待了好一会儿。 账外的守着的顾军将士们看不见里边情形,只能听见断断续续传来压抑的咳声,面面相觑之下,皆有隐忧:自来了北边之后,将军咳疾久久未能痊愈,若长此以往,伤及脏腑该如何是好? 军医也曾来看过几次,说将军是沾了寒气引发旧日咳疾,开了几服温补的汤药,吩咐需好好将养着。可照将军的性子,哪里能闲适下来养病?到了后来,甚至连军医都不见了,只说并无大碍。 “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账中隐隐传来一声低不可闻的轻叹。静坐的将领松了松勒地发紧的甲衣,才觉得桎梏的感觉褪去了些许。 圣上只给了他十日,但愿在此战结束前,军中能一切安稳。 …… 为方便王监使查案,也为确保结果公正不偏颇,庭州大营中专门单独开辟了一个区域供其使用。从京城带来的人手呼啦一声排开一圈,将监军使所在营地围成了铜墙铁壁。 这架势,竟是比一军将领的军账还要更加密不透风。 军队之中纪律严明,虽然面上无人议论,但私底下的闲话的却是无法完全杜绝,各种流言在静默之中悄悄蔓延开来。 最令顾利苍心中不安的,则是京城来的顾家军和原本就驻扎在庭州的将士们相互起了猜忌,都认为是对方的军营里出现了奸细。 大战在即,军中内部却相互离心,就仿佛一块坚硬的石板上,噼啪一声从中破开来一条裂纹。虽不至于直接断开,却像是悬在头顶上的寒刀,不知何时就会砸的人头破血流。 顾利苍与曹千里、陶嵩一道,详细研究了山势地貌,做足了周全准备和周密部署,为了避免隔阂,还特意兵分两路,一路由顾家军出征正面迎敌,牵制魏军,一路由曹千里带庭州军士走小道抄魏军后卫空防。 按照计划,魏军兵力不足以与梁国抗衡,若同时迎战两波大军恐难前后兼顾,不论顾、曹哪一队得手,都能重创魏人。梁军群情激昂,倾巢而出,只等这一回直捣黄龙,拿下魏军。 谁也没想到,局势完全脱离了掌控。 顾利苍带着将士们从庭州城门直奔对面魏军大营,魏人似是措手不及被打的节节败退,顾家军乘胜追击势如破竹,形势一片大好。顾利苍追赶数十里,忽觉不对:魏军退的太快了,就好像,要引着他们往后方而去。 更奇怪的是,魏军将领元莫,迟迟未见其人。 顾利苍觉出有诈,停止追击缓缓后撤,一边分出几队人马抄近道前去接应曹千里。 魏军军帐内。 元莫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位置,别在腰间环狼刀叮当作响,听到下属报来的前线消息,不屑地冷哼一声:“晚了。” 庭州,他势在必得。 只不过,未能与顾家军再战一回一雪前耻,倒是有些可惜。 第九十九章 埋伏 曹千里那边的情况更糟糕,他们带着人绕道抄魏军后方,一进入营地却发觉空无一人,周遭静谧,原还以为魏人倾巢而出抗击顾家军,没想到却是唱的一出空城计。曹千里带着庭州军,霎时被埋伏在此的魏人一举包围拿下,顾利苍派去接应的几波人马,亦是有去无回。 曹千里领兵奋勇厮杀突破重重围堵,却发觉留守在魏军大营设伏的并不是元莫。 若他不在大后方,又会在哪? “不好!” 电光火石之间,不详的预感一闪而过,曹千里面色刷白:轮台! 他们这次一队正面迎敌,一队后方包抄,剩余兵马则留守庭州最北轮台县,由陶嵩暂代统领。眼下兵力最薄弱的地方,正是轮台。 曹千里浓眉深锁,四周是一层又一层的魏兵,他与将士们处在最中央的包围圈中,打倒一波就有新的一波魏人补上,前仆后继源源不断。敌众我寡,再骁勇的将士也抵不住这般车轮战,庭州军逐渐疲软,魏兵的包围圈缓缓缩小。 魏军是要将大部分的兵力留在此地围剿他们?即便远处号角声阵阵,留在这儿的魏兵恍若未闻,就好像,对前线发生的战况了然于胸,并不着急。 再这样下去,他们会被尽数绞杀于此。 曹千里胸中悲意与愤懑油然而生:都怪自己,是他带着兄弟们走向了这条不归路。 只愿他们赴死之前,能尽力牵扯住这批魏兵,能拖多久就拖多久,不要让这些人再有机会前往庭州攻打城门。 至少,守住一方城池百姓无虞。 庭州军做好了战死的准备,谁知围攻他们的魏军似是收到了什么消息,忽然齐齐收刀。昏暗天空上方忽然掉落一张大网,将中间犹如困兽的梁兵兜头罩住,梁兵本能的挣扎起来,却不想网绳上密密麻麻都是倒刺,且刺上似是涂了什么药物,尖刺不慎入肤,没一会儿便觉浑身软绵绵的提不起一丝力气。 曹千里又惊又怒:格老子的!还想生擒他们!元莫那个有勇无谋的武夫何时多了这么多花花肠子! …… 庭州,轮台县,城墙。 陶嵩背着手,面容冷峻。远处北魏骑兵自沙尘里冲出,停在城门不远处,滚滚黄沙漫天飞扬,模糊了天际也遮挡了他们的视线,辨不清魏兵队尾在何处。 但为首之人清晰可见——正是元莫。 元莫收住缰绳,扬头哈哈大笑,叫嚷道:“元某人在此,尔等还不快快受降!” 说罢又不屑地冷哼一声:“都别磨蹭了,老子耐心有限!顾利苍曹千里都不在此,剩下你们这些虾兵蟹将,还不快快打开城门迎你爷爷进城。” “若是你们缴械投降,我元某人答应你们,绝不伤及各位性命。” 元莫自觉说得不错。 可他一半文雅一半粗俗的用语混杂在一块儿,满满都是不伦不类的荒诞之感,若不是现场气氛紧张,怕是有人能笑出声。 候在陶嵩身边的将士抱拳一揖:“陶侍郎,怎么办?可要后退?” 陶嵩眯了眯眼,问了句旁的:“城里百姓都转移了吗?” 将士回禀:“都转移了。城里的百姓和物资都已转入周围的县城。” 先前做计划时,陶嵩就提议在出兵之前提前将轮台县的百姓都转移走,以免战事殃及平民。那会儿曹千里还对他的建议嗤之以鼻,觉得陶嵩一介文官没上过战场是被吓破了胆,区区魏贼,还能长刀直入我大梁境内了? 没想到,眼下众人都庆幸起陶嵩的“多虑”。早在几日前,他们就开始陆续转移城里的人力物资,现在整座轮台县,除了留守的将士们,几乎已成了一座空城。 “嗯。”陶嵩点点头,吩咐道:“传令下去,退。” 将士领命,却有些迟疑:“那陶侍郎您……” 陶嵩摆摆手:“不必管我,我自有法子脱身。” 元莫离得远,看不清方才在城墙上交谈的是何人,又叫嚷了几句,见其中一人匆匆离去,没过多久,另一人也转身离开,还以为他们如此识相,当真给自己开城门去了。 可左等右等仍不见门开,守在高塔和城门上的“将士们”兀自稳稳的站在原地,不见一丝动静。 元莫眼中闪过一丝疑虑: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呀? 管他的!即便有诈,没了顾利苍和曹千里的大军,他们剩下的人马不过数千人,不足为惧!再者说了,若是他在此耗费太久,等顾利苍发觉不对率军折返,可就麻烦了。 元莫当机立断,派出撞城车队攻破城门。众人齐声呐喊,抬着柱子猛地一撞——只听砰的一声,厚重的城门缓缓展开。 魏兵一愣:怎撞一下就开了? 元莫也觉得古怪,随手指了一队人马:“你们先进去探探,小心些,别中了计。” 那队兵马小心入内,没多久就全须全尾的回来了:“回禀将军,城里没人。” “没人?”元莫皱眉:“你们都看清楚了?这城墙上站着的不都是人?” 魏兵面面相觑,其中一人答道:“将军,这城墙上的,都是假人……” 假什么假! 元莫根本不信,他两只眼睛都看见了,方才那还有人影会动呢……不对,会动的只有两道人影,先后都走了! 元莫带着人马,一路直奔城墙之上。只见那瞭望高台上,城门看守中,哪里能找见半个人影?全都是用稻草捆成了人样,再在外头套上军甲,以假乱真! 格老子的!耍人玩呢!元莫气愤不已,又不信邪的带着人在城里头转了一圈又一圈,不仅一个人都没有,连城里的东西都被扫荡而空!粮食、军械、物材什么都没有!连只鸡都见不着! 这哪里是空城,分明是一座死城! 这与元莫预想的情况大相径庭,可到底是座大梁城池,不占白不占,遂命人撤下梁国旗帜,挂上魏国的,总算气顺了许多。 做完这一切,元莫带着亲兵寻了处县衙官府住了进去,其余将士们则分成几队,在附近民宅酒楼驻扎,安顿休整。因城里空无一物,并无任何吃食,魏兵只好拿出自己的随军粮草,生火做饭。 这战事,还尚未结束呢。 夜里。 元莫在房里寻摸半天没寻见一只油灯,忍不住又骂了一句:要啥啥没有!骂完了,只好将自己随身的火折子燃了,又拿出纸笔,凑近了火光奋笔疾书。 三下五除二的写完了纸条,元莫又召来传信鹰隼,将信纸绑在鹰腿上,喂了几把干肉,轻轻拍了拍它:“去,给那人送去。” 鹰隼得令,翱翔而去。 第一百章 后路 皇城一隅,高门宅院。 玄鹰呼啸破空而来,飞过曲折游廊,奇石花木,三两房舍,最终落在一处偏院的窗扉之上。 屋里,身着劲装墨服的人影听见动静,走了过来。 玄鹰训练有素,见到主人不闪不避,任由他取下绑在足边的信纸,这才微微一振翅,似是欢欣雀跃。 人影笑了笑,随手抓起一把肉干散在窗台上,又摸了摸玄鹰的脑袋:“做得很好。” 玄鹰似是听懂了,兀自就着台面吃了起来。 墨服人影展开信纸,里头洋洋洒洒写着许多骂人的粗鄙之语,什么“梁贼狡诈,狗贼无信,说好的整个庭州却只有一座空城”云云。 他一目十行地读完,微微一哂:“这等污言秽语,就不用脏了家主耳朵了。” 说罢,将信纸在指尖轻轻一旋,就着烛火燃了。 “无用之人,该多想想如何保全自己的性命才是,怎还有这个闲工夫传信骂人?” 焦黑的纸片碎成齑粉,簌簌落落地撒了一地,也沾上了他的锦服袍角。那人不甚在意地轻轻一掸,粉尘散落,被遮住的暗纹显露出来:那是一片金丝线绣成的苍鹰纹样。 “看来,还是嫌命太长了。” …… 庭州,轮台县。 却说元莫守着一座空城几日,渐渐也有些坐不住了。身后是大梁其他城池所在,当地有重兵把手,而他目前手中的兵力其实并不多,之前在城门口叫嚣,一方面是借着黄尘滚滚的障眼法,虚张声势,另一方面则是早已知晓轮台县里有人相助,并无担忧。 眼下,事态有些脱离了他的掌控。 按照原计划,后方大营擒拿了曹千里等人之后,就会派出兵马增援元莫。可一连几日过去,不但迟迟没有魏军前来增援,连粮草军械都不见踪影,更别提是报信的人影了! 定然是哪里出了差错。 元莫此时犹如困兽囿于这座空城之中,两眼一抹黑,若是就此退兵又不甘心,再等一等兴许就有援军前来呢?可若是一直等下去也不是个事儿,难不成真要等到物尽粮绝之时?先前占领轮台县的喜气早已荡然无存,现下这座城于元莫而言,倒更像是个牢笼,还是自己主动住进去的牢笼。 “将军!将军!有人来了!”忽地,有将士从门外匆匆赶来,手中小心翼翼扶着一人,那人受了伤走得跌跌撞撞,身披铠甲被血染红,正是魏军的制式。 元莫倏然起身,疾步上前:“出了何事?怎么搞成这副样子!” 受伤的士兵颤抖着手勉力给元莫将军行了一礼:“将、将军,梁军派人,埋伏在山道上,截、截杀我们,小的拼死逃出……特、特前来报信……” 说罢,那名士兵哇的一声呕出一口浓黑深血,再也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元莫面沉如水,摆摆手示意手下将人带下去治伤,良久,咬牙切齿地念道:“顾、利、苍。” …… 山上。 顾家军借着林木掩护,藏身于巨石后的山洞中。这时节仍未回暖,虽有山石能挡挡风,可寒意仍是难耐,即便是白日也得生几丛火堆取暖,为避免烟雾太大暴露他们的位置,大家总是围在一处烤一会儿火,等觉得不冷了就将火苗掐灭。 “将军,咱们在这山里还要待几日呀?”说话的是一名年轻小兵,双眼亮亮的看着自己敬仰的大将军,边问边凑近了火堆搓了搓手,并非抱怨,只是单纯的好奇。 顾利苍给火堆添了些木材,让火烧得更旺一些:“就在这几日了。元莫断了粮草,也撑不了多久。” 自从他们与魏军正面对上那日发现不对时起,原本是打算立刻折返回轮台县,可庭州军仍在魏军后方迟迟没有消息,派出去的几队人马也销声匿迹,顾利苍觉得情况不对,便带着大家先藏在了深山里,再派出小队人马回轮台县探听情况。 没想到,元莫既不在前,也不在后,却是直直杀入了轮台县,夺了一方城池。这下子顾家军进退维谷,前有元莫后有魏军大营,只好伺机而动。 过了几日,魏军有了动静。 身后大本营陆陆续续派出几路人,似是要赶往轮台县与元莫汇合。顾利苍便带着人马,从山口夹道包抄魏军,还设了陷阱埋伏,魏军遭此突袭伤亡惨重,且其本就兵力不足,大部分的兵马都在后方擒拿曹千里了。庭州军神勇,虽然最终仗着人多势众拿住了人,魏军也没讨得什么好处。 在这种情况下,魏军不敢倾巢出动接应元莫,间断派了几波人皆是有去无回,送粮草的车队也被阻断。久而久之,竟是不敢妄动了。 可既然有送粮草军备的车马,就意味着元莫一行人需要补给。几日前顾利苍收到陶嵩传信,证实了这个猜测。眼下几波魏军人马皆被顾家军截断,想必再过不久就能收到新的消息了。 顾利苍合上眼,轻咳几声,压下喉间泛起的血腥气,闭目养神起来。 …… 不出顾利苍所料,几日后,陶嵩以兵部侍郎令暗地里调动周边兵力,靠着对轮台县地形的熟悉了解,趁着某日夜色浓重,派出精锐烧了元莫留在轮台县的随行粮草。那队人马丝毫不恋战,烧完粮草就立刻撤退。等元莫发觉派人前去追击时,人早已没了踪影。 这下元莫城里无粮,后方大营的增援又迟迟未到,前些日子送往京城的信件也迟迟没有回应。若是现在退出轮台县,一来多少丢人现眼,二来回去的路上还不知顾利苍在哪儿设伏断他后路。 元莫有些后悔了,甚至开始怀疑先前与他“合作”的梁人是不是在耍着他玩。难道,那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可眼下顾利苍人还好好的呀……各种疑问,也无人能回答他了。 好在后方留守魏军还是靠谱的,次日元莫终于收到了一样有用的信物:庭州军都护曹千里的兵符。 见到这件东西,元莫就知后方大营的计划成功了。 原先他与京城那位说好的,是元莫助他们将顾利苍引出,他们送庭州军的人头与庭州地界给他。 也就是说,那位是冲着顾利苍去的。 元莫自然心动,有了梁人相助,自己能毫不费力的以庭州军兵的性命,来祭奠前几年殒命战场的魏国将士们亡魂,还能白得庭州地块。虽然最后拿到的仅仅是一座轮台空城,但庭州军已尽数入他囊中,也不算白忙活一场。 且他还留了个心眼,并未将庭州军赶尽杀绝,而是留了主帅曹千里以及一部分亲兵作为战俘,以备不时之需。 眼下,正是用上他们的时候了。 第一百零一章 弃子 当日,元莫派人到陶嵩所在的金蒲县城门口高声叫喊,欲以曹千里等庭州军性命,换后方魏军安然无恙的到达轮台县。 金蒲县与轮台县相邻,对魏军行径早已有所耳闻,本就对庭州军深陷敌后全军覆没之事愤懑不平,哪里听得元莫如此叫嚣。得了陶侍郎首肯,当即便有弓箭射手将在城门口喊叫的魏人尽数射杀。 陶嵩带着四周集结的兵马,兵临轮台城下,弓箭手一箭射落魏国旗帜,不打一声招呼就猛然发起攻击。他似是对元莫留在轮台县的兵力剩余几何心知肚明,猫抓耗子一般不疾不徐地一点一点突破魏人防线。 元莫只好领兵咬牙抵抗。敌众我寡,仿佛与那日与曹千里在魏军大营时易境而处。 陶嵩一介文官披上甲胄,倒是多了几分武将气势,他骑在马背之上立于人前,仔细观察了会儿战况,忽地一笑,高声道:“元莫,我们来打个商量如何。” “若你将我庭州军士安然无恙地送回,我便留你一条性命,放你离开轮台县,如若不然……” 语调却冰凉冷漠:“此地便是你葬身之所。” 这哪里是商量,分明是威胁。 元莫一双怒目直直瞪着陶嵩,满腔怒火得不到纾解,又不敢真的得罪眼前之人,只好语焉不详地讽刺了一句:“陶大人打得一手好算盘,梁国有你真是三生有幸!” 陶嵩眉梢一挑,不置可否,挥手示意梁军继续。 眼见着魏军被打地节节败退,元莫勉力按捺住自己汹涌澎湃的怒意,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成交。” …… 按照说好的,等魏军将幸存的庭州军士送回,元莫带着剩下的士兵们缓缓退出轮台县,身后远远缀着梁军,以防他们有异动。 元莫一行已没剩几人了,零零星星宛若落水狗一般狼狈。又再行几里,远远看见来接应的魏军旗帜,梁军便折返回城,不再跟了。 及至走到山峰夹道之处,元莫望着附近大片大片干涸的血迹,倏然顿住步子:草木歪折,满地狼藉,一看就知此处经历过一场硬仗,这里,想必就是顾利苍设伏之地了。 元莫如老僧入定一般盯着看了许久,忽然朝着两边山林放声大笑:“我知你就在附近,何不出来相见!” 身旁的士兵们面面相觑,山上并无人影,也不知将领是在与谁说话。 元莫丝毫不在意,继续道:“好心提醒一句,前面可是有人挖了坑等着你跳进去呢!前路生死未卜,倒不如弃暗投明,为魏国效力!” 说完后,元莫安静地等了一会儿,无人回应。 意料之中。 堂堂顾利苍大将军,怎会因为他一句话就倒戈相向。 元莫摇了摇头,解下腰间环狼佩刀刀鞘放在地面,抱拳向四周拱了拱手:“我言尽于此,希望来日还有机会能与你堂堂正正一战!” 前路尚且漫漫,刀不能留,刀鞘可以。不过,这毕竟是梁人自己的事情,元莫也不乐意说的太多。但无论如何,他都不愿看到一位忠君为民好将领被自己人暗害。即便是敌人,也太悲哀了一些。 一路走到这里,元莫已经想明白,自己不过是那位棋局上的一颗棋子,最开始找上他的时候,就没打算留他性命。轮台县这座空城,就是那人给自己准备的坟冢,若不是自己生擒曹千里作为底牌,又让大梁将士们听见了人还活着的消息,那人断不可能放他回去。 心可真狠。 庭州军成百数千名条性命,也不过是局中弃子。 …… 山上。 “顾将军,咱们怎么办?还回庭州吗?”有些士兵听见了元莫的话,觉得心中犯怵,仿佛前面有张血盆大口要将众人吞吃入腹。 “怕什么,前面是咱们大梁地界,能有什么事!想必是元莫的离间计罢了!莫要着了他的道。”有些将士却是不信元莫所言。 顾利苍看着留在路面上的刀鞘久久不语。 那刀鞘沉重肃杀,图案精美,尾端还挂着价值不菲的玉石剑璏。在战场上,一军将领将贴身佩刀留下,是示好甚至是诚服的意思。 元莫性情高傲,能作此形状,许是所言非虚。且不论他如何说,这几日的情况,顾利苍也已察觉到不对劲。 先是圣上出兵指令来的迅疾,容不得人多想,后有出征时兵分两路,一路葬送敌军大营,一路藏身匿迹于山间,元莫却带着不多的兵马堂而皇之的占了轮台县。魏人如何知晓轮台县只留了守卫军?又如何知晓庭州军会再哪一日前来“自投罗网”? 若是梁军中有人将出兵计划提前告知魏人,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原以为是元莫在梁军中安插了眼线,这一切都是他的谋划。可没过几日,又见元莫弹尽粮绝被陶侍郎带着人赶出轮台,灰溜溜地回自个儿地界,也半点没讨到好处。 若不是魏人,又会是谁在暗中操纵这一切?那人又是什么目的?方才经元莫提醒,顾利苍有些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冲着他来的。 有人在庭州给顾家做了一场局,又请了些不入流的“戏子”唱了一出戏,为的,就是请君入瓮。 可庭州将士的性命是真的,顾家军为此留的血汗也是真的,不管幕后之人是谁,与他顾利苍有何仇怨,冲着他一人来就好,何苦要将无辜的将士们拉入局中! 顾利苍想着这些,只觉胸中气血阵阵翻涌而上,猛然喷出一口血来,血中隐隐呈黑紫之色。 “将军!”“将军!”将士们霎时起身围拢过来。 顾利苍闷在胸口的浊血吐出,反倒觉得人精神了一些,接过士兵的帕子擦了擦嘴,再解下水囊喝了一口,安抚道:“无妨,不过是寒气加重了咳疾,无需担忧。” 若不是伤及了肺腑,哪有咳疾咳血的!围在一旁的兵士们仍是忧心忡忡。 顾利苍不欲多谈自己的病情,只吩咐道:“我即刻动身返回庭州,你们就留在此地,若无新的指令传来,就先将自己藏好了,无论传出什么消息都不要出面,伺机返京回将军府报信。” “将军!”一旁大将徐虎霎时急了:“您是打算孤身犯险!这怎么能行!” “是呀,即便前面是龙潭虎穴,我们也和您一起面对!” “若是庭州有险,咱们就一道杀出去!” ……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纷纷不同意。 顾利苍知道这些将士最为忠心护主,只用劝是劝不动的。 他缓缓起身,环视了一圈,肃着脸沉声道:“此乃军令。” 军令如山。 众将士霎时收了声。 第一百零二章 流言 郭虎仍是不愿,却自知说服不了将军,只好不着痕迹地捅了捅身旁一言未发地孙乾,小声道:“孙老先生,您倒是劝劝呀。” 孙乾与他们这些武人不同,原是位读书人,跟了将军许多年,说起话来有理有据,将军听得进去。这次赶赴北境,孙老先生也一块跟来参军做个参谋。 “顾将军是为了大家的安危着想,不愿大家跟着一块儿冒险。” 孙乾沉默了片刻,开口却是替将军说话,郭虎又急了起来。 “不过,”孙乾示意他稍安勿躁,话锋一转:“将军可曾想过,若只有将军一人现身,顾家军仍在暗中环伺,那幕后之人岂能安心?” “届时若派出大军四处围剿搜捕,将军又该如何?” 顾利苍垂下眼。这也正是他担心的,前方局势不明,若真如元莫所说的是一个死局,他要如何做才保住将士们的性命? 气氛静默了一瞬。 一阵风过,吹得枝桠簌簌作响,平白多了些凋零之意。 孙乾倏尔一笑,眉眼之间皆是释然:“将军,孙某年事已高,心无挂碍,愿与将军走这一遭。” 有人在前,才能有人在后。 郭虎反应过来,双手一抱拳第二个跟上:“将军,郭虎常随您左右,若是突然不见人影必引得旁人怀疑,末将愿往!” “将军,末将愿往!” “末将也愿往!” 一声一声的请愿经久不息,如云豪气似是要冲破天际,震得人心发麻,落日余晖温柔地散落在每一个人身上,仿佛人人都镀上了一层金光。 顾利苍望着这些跟随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弟兄们,眼眶逐渐湿润:“好,我们一起。” …… 北境战报一份接着一份往京城中送去,战事虽拖过了天子要求的“十日”,但到底是在三月末之前结束了。 轮台县城百姓在隔壁县城藏了大半个月,终是得以纷纷归家,面对熟悉又陌生的环境,颇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兵部侍郎陶嵩的名字一下响彻了庭州,成了北境战事中的英雄人物。他一介布衣临危受命,抢先一步将县城百姓和物资尽数转移,再用几十个稻草人骗过了魏军,又出其不意烧了魏兵的粮草,兵不血刃就将魏国将领元莫赶出了轮台县城。以退为进,步步为营,力挽狂澜,既折损了北魏兵马,又保全了边境安宁,庭州百姓人人交口称赞。 几家欢喜几家愁。 在这一战中,庭州军身先士卒,伤亡惨重。曹千里带着为数不多的幸存将士们返回梁国,悲痛万分,势要查明混入大梁的北魏奸细,为此几乎将整座轮台县城翻了个底朝天,监军使王安劝了几次劝不动,只好由着他去了。 没想到,还真让他寻到了证物。曹千里带着人手将先前元莫休憩之所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查了一通,竟是在屋里的砖墙壁缝中,发现了一张庭州军事布防图纸! 那图纸就藏在桌案边,藏得极为隐晦,若不是曹千里不死心多次翻看这间屋子,也必定极难发现。布防图纸上仔细的标明了庭州与北魏交界各处兵力多寡,还十分“贴心”地告知元莫该用什么法子才能一举攻破庭州军的防守。 曹千里见此勃然大怒,即刻将图纸送去给王监使。梁军有奸细一事,在这之前都只能说是猜测,有了这张图纸,才算是板上钉钉。 王监使不敢耽搁,即刻将那张图纸详详细细好一番研究,还真叫他发现了一些端倪:这图纸上的字迹,看着有些似曾相识……王监使连忙找来先前查证时留存的各人手书文稿,逐一对照。 一看之下,大惊失色:这、这怎么可能!军防图上的字迹,竟是与顾将军肖似! 顾将军通敌?王安头一个不相信,霎时封锁了消息不让外泄。 谁知第二日就出了事。一名魏国战俘在狱中大声嚷嚷,说他有顾将军的通敌罪证。这一下好了,消息在庭州不胫而走,拦也拦不住。 那名魏兵是元莫身边的小将,原本跟着元莫一道驻扎在轮台县,后陶嵩带人攻打,他在对抗之时身中数刀昏死过去,等他醒来之时,竟是被胡乱丢在了城外的乱葬岗。 他原本想着逃回魏国,谁知没走多久就因行踪可疑被抓回了轮台县,还下了大狱成了战俘。他愿将线索证物提供给梁人,以保住自己的性命。 听见消息,曹千里带着人匆匆前去,王安也只好跟上,生怕曹都护闹出什么大事来。那名魏国战俘周身脏兮兮的,皮肉连着衣服混着血迹,几乎没一块干净的地方,想也是在这儿熬了许久。王安看不过去,先叫人给他梳洗上药了一番,换了身衣裳。 魏兵重见天日,自是千恩万谢,拾掇干净了就带着王安和曹千里等人去了元莫之前待过的屋子。那间屋子曹千里早已翻了无数遍,没想到竟然还有遗漏之处。只见那名魏兵蹲下身,在桌案下方不知怎么的鼓捣了一会儿,啪嗒一声,掉下一方小小的木筒。 木筒不过手掌大小,上面还撞了暗扣。曹千里眉头一皱,当即抽出刀就要将木盒砸开。 魏兵慌忙拦住他:“别别别!若是用蛮力破开,里头的东西也会一起灰飞烟灭的!曹将军别急,我见过元将领如何打开!” 说完只见他两手翻飞,打开木筒后,双手呈给曹千里。 曹千里放下刀,接过木筒将东西从里面取出——是一张卷起的信纸。薄薄一页信纸,曹千里却看了许久,面色沉的要滴下水来。 王安盯着他动作,不知怎么的有种不好的预感,忙从他手中取过信纸,读了几行骤然一惊,这字迹……与军防图纸上的一般无二。 信纸里的内容,清楚地写着梁军如何兵分两路,各自军力如何,又建议元莫在后方大本营伏击将庭州军一举擒拿,并趁庭州守备不足之时攻进轮台县。 以庭州交换,元莫许诺日后辅助对方登位。 最底下落的不是人名,而是一枚私印——“蒲苏”。 杉篁咤蒲苏,杲耀攒介胄。 梁国人人都知,顾利苍大将军精通十八般武艺,尤善枪法,他在战场上从不离身的一杆铁血银枪,正是名为蒲苏。 王安紧紧捏着这张纸片,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止不住地冒起了虚汗:若是此信为真……顾、顾将军竟早已有不臣之心? 这事儿大了。 第一百零三章 下狱 曹千里没管呆愣在一旁的王安,忽地拿起佩刀,手起刀落,二话不说竟是直接砍下了那名魏兵的脑袋! 鲜血溅了一地,魏兵的脑袋咕噜噜的转了一圈,不动了。那颗脑袋上他双眼瞪的大大的,神色之间不可置信。 “你!你!”王安面色刷白,眼前惊悚的一幕让他几欲作呕,指着曹千里的鼻子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曹千里面色平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般蹲下身子,拿地上魏兵的干净衣袍擦去刀上血迹,起身拱手朝着王安抱拳作揖:“王监使,魏贼着实可恨,末将方才没忍住手刃了贼人,惊扰监使,还望勿怪。” “顾利苍通敌一事,还请监使秉公处置,还我庭州数千名将士一个公道。”说完,曹千里锃的一声收刀入鞘,转身离开。 当着他的面砍下魏兵的脑袋,是警告。 王安心中苦笑不已:这趟差事,可真难办呐。 …… 顾利苍就是在这个节骨眼回的庭州,他并未避开任何人,带着队伍从大门进入,平静地会见了监军使。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对于摆在面前的信纸与军防图纸,顾利苍自然不认。可纸上字迹与蒲苏私印都对的住,特别是那方私印,与顾利苍随身佩戴的一般无二,竟是连细微之处都无错漏。 双方各执一词,旁听的曹千里等人又在一旁虎视眈眈,王安没法子,只好按照律令先将顾利苍人扣下,尽数关进牢狱中。 顾家军事们见主将受辱,想要奋起反抗却被顾利苍喝止,只好纷纷放下手中兵器,统统都被关押进牢房之中。军士们人数多,牢里房间不够用,王安便下令专门圈了一块区域安置他们。 曹千里带着人,一言未发看着眼前的场景。 在他心底,总有个声音隐隐告诉他这一切太过顺利,可证据桩桩件件摆在台面上,积攒多日的怒火仿佛终于有了一个出口,日日遭受的煎熬也终于被抚平了,就好像……擒拿住这些顾家军士们,就是对庭州军在天之灵最好的告慰。 只不过……曹千里忽地皱眉,问道:“顾将军,你们就剩下这么些人?”这次顾家军北上的队伍约莫有八千余人,可如今现身庭州大营的不过区区一两千,那剩下的人都去了哪里? “都战亡了。”顾利苍面色平静,答道:“这几日我率军埋伏在城外,围堵前来增援的魏兵,亦是死伤无数,曹都护若是不信,大可去山上挖一挖。” 那些没能从战场上回来的将士们,通常不过草席一条裹了了事,好一些的则是就近寻个土堆安葬。曹千里沉默下来。一将功成万骨枯,把将士们的坟土挖开太过残忍,他做不到。 王安见状,松了一口气,连忙示意手下人快快将人送监,莫要再闹出什么旁的事情来。 案报接着战报马不停蹄地往京城送去,呈上了梁武帝的桌案,也成了百姓们的坊间杂谈。有些往日里与将军府交好的人家,纷纷闭门不出人人自危,生怕这把火烧到了自家身上。 一时间,顾家成了风口浪尖,流言四起。 …… 京城,国公府宅院中。 时值春末,绿叶抽芽,百花吐蕊,曲折游廊缀着一方莲花池,池畔假山凉亭上薄薄一层冬雪尚未完全消融,一派和暖好风光。 一位须发半白的老者斜坐在池边凉亭中,姿态闲适,只见他撩开袖袍取了一碟鱼食投入池水中,引得水中鱼儿一拥而上,不断摇摆着鱼尾,激起层层水花。 老者看了一会儿,与一旁立着的人影笑道:“庄羽你看,果然要饿上几日才多些精神,几日不见,这些鱼儿竟是都学会咬食了。” “人呐,也是如此。” 老者说着又是一笑:“痛了,就知道咬人了。” 庄羽候在一旁,低低应了声是。 今日北边传来了几个好消息,家主心情甚是不错。 老者看够了,拍拍手一拂袖,起身缓缓踱步往回走,一边道:“曹千里这个莽夫,留他一条性命倒是不亏,省去我许多麻烦。” 庄羽跟在后头附和道:“家主深谋远虑,若没有曹千里,还没那么容易能将那位变成阶下囚。” 老者笑睨他一眼:“有他没他都一样。” “属下失言。”庄羽忙又一揖:“家主大业将成,属下先提前恭贺主上。” 老者轻哂:“哪有什么大业,我可不想当那劳什子皇帝,烦心又累人。” 要当,就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 今年刚刚开年,就出了这么一桩大事。京城里的消息也未刻意瞒着人,一路从京城传到了岭南。 “诶你听说了么,京城里的骠骑大将军成了阶下囚!” “我听人说,他们顾家不但私通魏国,害了大梁将士性命,还想着谋夺皇位!” “嘘!低声些!这可不兴说!” “到处都传遍了呢,有啥不能说的……” “哎我就不懂了,顾大将军都官从一品了,与那三公并列,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人心不足蛇吞象,这哪是你我能想明白的!” “许是个误会呢……” “哼,我都听人说了,证据确凿,只等着问罪呢!” 喧嚣的茶馆食肆之中,人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有跟着一道骂顾家不忠不义的,也有想帮着说上一两句话的,但到底人微言轻,淹没在了旁人话语中。 人总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江琉等众人正在食肆用饭。四周的闲言碎语伴随着咒骂声不堪入耳,隔了木墙仍是清晰无比,衬得他们这一桌尤为安静。江琉听着听着,顿时没了食欲。 一桌好菜,有些可惜。 明日就是青石县首饰行行头最终比选之日了,为鼓舞士气,也为犒劳各位几月来的辛苦,南元翎特吩咐钱不令,斥巨资请大伙儿到城里最大最好的食肆——广聚楼好好享用一餐,还特意订了二楼雅间位置,就是图个人少清净。 没想到,还是被其他食客的大嗓门扰了兴致。 钱不令见江琉停下箸,讪讪一笑:“这楼里隔音是差了些……” 江琉摇摇头,淡道:“并非吵闹,我吃饱了。” 她的目光从饭食上移开,从窗户向外看去。 岭南的冬日不长,比起盛京要结束地早上许多,远处山峦已尽显苍翠,枝桠上的花骨朵儿竞相开放,微风轻拂,带着几分湿润与暖意。 暖阳高照,万物生晖。 江琉一处一处看过,忽地目光一顿:广聚楼二楼底下,正对着青石县城里那棵最大的老槐树——这是她与许师姐最开始出摊的地方。 兜兜转转,竟是又回到了这里。 第一百零四章 比选 三月廿九,一年一度的比选开始了。 百工居肆以成其事。肆长,谓行头,每肆则一人,亦是肆中给徭役者;谓一肆立一长,使之检校一肆之事。 为保证行头比选公平公正公开,每年的场地均由县衙指定。城里的大米行,果子行,绢布行,生铁行,杂货行等等,各家商户皆是半关了门参加比选。 今年县令老爷做主,选在官府大门口的空地处搭建了比选台面,按照不同的行当划分了不同区域,青石县登记在册的行当共有数百家几十行,一天是断然不可能尽数比选完成的。县衙便按照行肆数量多少,岔开排了几日,并在官衙前张贴了告示。 首饰行当的比选刚巧被放在了第一日。 逸羽楼今日到场的就五人,钱不令和江琉走在最前,身后跟着钱拾光、王允与秋桐三人,袁木和丁平举几人没有跟着来,他们要参加各自匠人行当的比选。 县衙门前已是人声鼎沸。 比选内场用木桩子围了一圈做隔,外面有衙役官差把手,设置了入口与出口,只许相关人等查验身份后入内。比试场地外还特意放了许多张杌凳,供观看比选现场的老百姓们歇脚。 有些灵光的小摊小贩,特意将自家的茶水茶点果脯小零嘴放在此地售卖,生意亦是兴隆,若不影响比选,衙役们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没瞧见。 钱不令一行人穿过人群,停在了入口处。按照规定,每一家铺子只能入内三人,钱不令带上江琉与钱拾光,王允和秋桐便候在外场。 衙役接过他们的报名帖,仔细核验了三人身份,方才放行。 今日的比选场地被划分成了三大块区域,分别是首饰行、绢布行、杂货行。其中杂货行当的商铺数量最多,占了约莫大半块场地,首饰行与绢布行的铺子数量要少一些,一块被放在了左半场。 首饰行的区域共分为两列,每列最前头都有衙役站着维持秩序,一列共有七排,每个位置上都提前摆上了桌椅和笔墨供比选所用,最前方还有一块木牌立在桌案上,标记着各家铺子的名号。 城里十四家首饰行基本都已到齐,钱不令三人顺着木牌一路往前,与各家铺子掌柜颔首示意,最终在第一排找到了逸羽楼的位置,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旁的,正好与南珍阁并排。 江琉落了座,环顾四周。只剩于南珍阁和于远的宝和楼尚未来人。自从堂审日之后,江琉就再没碰见过于远了,也不曾听到过他的消息。 不过,他也不重要。 坐在他们身后的是观月楼吴胜和行云楼张贵等人,再往后则是其他的各家铺子。这座位前后的摆放,倒也有些意思。 铛铛铛。时辰到。 伴随着锣响,几道脚步声匆匆过来:“各位各位,对不住,来迟了来迟了。” 南家的人终于到了。 今日老爷子南仲振虽然没到场,来的是新任少东家南元金与管事秦垣、大管家许福二人,足见重视。 说起来,这还是南珍阁的少东家头一次在人前露面。大家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谁知这位“神秘”的少东家神龙见首不见尾,新上任后别说点火了,连个火星子都没瞧见过。 身后的其他铺子来的人纷纷探头探脑地张望,想着趁此机会总算能识一识人,日后路上碰巧见了也能打声招呼。 来人身着宝蓝锦衣,腰缠银带,春寒未散,外头还披着一件毛领斗篷,光滑柔亮,一眼便知不是凡品,南元金面容生的也好,肤白如玉,眉目含笑,姿态潇洒从容,这般样貌,放在整个岭南一带也是数一数二的,甫一出场就吸引了大家的目光。 众多打量的视线聚集在南元金身上,他浑然不觉,只步履匆匆走到了第一排坐下,似是对今日比选之事不甚在意,落了座后还依次和周围的各家掌柜打了声招呼,一副友好和善的模样。 仿佛今日不是来参加比选的,倒像是来赴宴的。坐在一旁的秦垣嘴角微微一抽:自家这位大少爷,恐怕对今日是个什么章程都还不知道呢,前些日子他耳提面命说了无数遍的话,都白说了。 南元金热情的向周围人问了一圈好,最后目光落在左侧安静的人影身上,微微一顿——这位,想必就是做出银饰木簪的江姑娘了。每张桌子的排位,都是掌柜的坐在最左首位、其他人坐在另外两个位置上。南元金的左手边,刚巧就是江琉。 南元金面上绽开灿烂的笑容,也与她热情的打了声招呼:“江姑娘,久闻大名。” 江琉低垂着眼,只微微偏头冲他颔首示意。对于过分友好的人,她都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应。一向低调的南珍阁,新来的少东家竟是如此张扬的性子,倒是……有些不搭,不过,和元翎小姐倒是有些相似。 身边的姑娘一身素衣,一头青丝用最普通的木簪简单挽起,面容沉静,回应淡淡的,连个正脸都没给他,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她清丽的侧脸和尖尖的下巴。 南元金不知她心中腹诽,倒也没往心里去,只觉这位江姑娘周身气度一点也不像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老成持重的过分了一些。 锣声已响,等南家等人都坐下了,站在最前方的官差才高声宣布:“比试开始!” “青石县登记在册的首饰铺面共计十四家,弃权一家,实到十三家。按一成比例,今年需推选行头一家。” “绢布行共计八家,实到八家。按照一成比,今年需推选行头一家。” “杂货行共计铺面三十五家,实到三十二家。按照一成比,今年需推选行头三家。” 开场的官差先是宣告了今日到场比选的各行情况,并当场宣读了比选规则。各行行头一般按照一成比例推举,若铺面数量较多譬如杂货行,则需推举三位行头,每旬轮流为当旬行头。若是商铺数量少的,推选一位行头足矣。 比选共分为两个环节,第一轮是比账,第二轮是推选,结果当场公布,由官府备案并张贴告示,最终给予印信文簿。 第一百零五章 并列 第一场比账由青石县主要负责税收事项的于主簿坐镇,比的是各家铺子经营流水账目。一来打铁还需自身硬,本业行头人选,通常会由物力强的上户担任,以此服众;二来夏税应于六月纳清,也是为顺利清缴税款提前打好基础。 去年秋税已于十一月结算完成,各家铺子的账目均已登记清缴并递交官府备案底账,眼下还需核对的是去年十二月至今年三月的四个月的账目情况。 官差特意备了签筒,并提前派人眷抄一份各家铺子的账目卷成纸筒状,从前至后依依次请每一位掌柜都从中抽取两份。通过互相对账的方式核查账目是否正确。 在逸羽楼这件事自然是交给了账房先生钱拾光来做,剩下的二人则安静地坐在一旁等候结果。 南元金坐等着有些无聊,原想悄悄与身侧的姑娘攀谈一二,谁知她已然合上双目,如老僧入定一般“打坐”起来,不由暗自诧异,年纪轻轻的姑娘家,不但沉得住气,还能在这般场合静下心来打坐。 转念又想到她去年在白云观祈福几月,难不成是在那会儿养成的习惯?可真是少见得很。南元金有些不信邪,转过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却见她呼吸逐渐沉缓,旁若无人一般渐入佳境,啧啧称奇,只好暂歇了交谈的心思。 江琉倒不是在打坐,她是在练习九烟九式。这几月下了山在逸羽楼做事,日常容易有人打搅,更别提她还需制花丝做首饰,到底是疏于练习了,每日夜里睡前和清晨早起时能走一个大周天已是极好。眼下正是个无人打扰的好时机,自然要抓住机会。 四个月的账目条数本就没有许多,有的首饰铺子不过每月三五条记录,有的则是几月没能开张,哪家生意好,哪家进项多,都是一目了然。 围看的人群也纷纷安静了下来,生怕吵到了各家导致算错数目,整个比选场地里只剩下噼里啪啦拨弄算盘珠子的声响。 一炷香燃尽,各家铺子已是查验完手中的账目。 官差收齐之后,派人当场将核算数额与原本的账目余额进行比对,与在官府备案的去年夏税、秋税底账加总,确认无误后交由于主簿过目。最终隐去具体金额,当场宣读等次。 “账目数额已核对无误。南珍阁,逸羽楼,总进项数目相同,同时位列一等;观月楼列第二,行云楼列第三……” 结论一出,一片哗然。 这么巧?南珍阁和逸羽楼的总账目进项数额竟是完全一致,分不出上下? 钱不令皱着眉:不应该啊,又不是旁的什么,账目数额刚好一致,巧的过分了吧? 虽说第一轮的比帐不会直接对比选结果造成直接影响,但对于下轮各家铺子票选时,账目结果自然是重要的参考依据,谁不想选个强的当行头? 这样一来,几乎是将南珍阁和逸羽楼一同推上了擂台。 江琉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看向正在宣读的官差。 他们坐在第一排,与他离得很近,台下女子带着打量与审视的目光直向他袭来,连带着周围的惊叹声……官差忍不住顿了顿,暗暗咽了口唾沫,稳住了心神才继续往下读,不让人瞧出端倪。 等读完了,官差才松了一口气。 两家数目到底是否相同,他还真不知道,但南家提前托人打点的事儿他是知道的,于主簿应是不好直接驳了南老爷的面子吧……再有、再有就是,害,也怪逸羽楼自己,非得拉上这位江姑娘一块儿,不打听打听,于主簿和那位被江姑娘告了官的于掌柜是什么关系。 于主簿虽不至于假公济私替那于远出气,可江姑娘到底也是损了于主簿的面子不是。几种因素叠在一块儿,想必于主簿这才出此下策,将将弄了个并列第一。 既不伤南家的脸面,也不算太失公平,毕竟独自一家得第一,和并列第一,那说起来都是第一嘛。 钱不令盯着官差稍显不自在的神情,只觉此间定然有猫腻,当即就要起身讨个公道……却被一旁的江琉扯住了袖子。 钱不令皱眉,不解地看向她。 江琉冲着他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比选尚未结束。” 争与不争,最后的结果都是第一。 选在此时发难,对逸羽楼并无好处,毕竟他们今日是冲着行头的名号来的。比账的结论在宣读之前是得了县城主簿首肯的,若他们此时非要争个高低对错,即便最后争到了单独的第一,也会显得主簿不公,得罪了那位,他们也讨不到好处。 退一步讲,若是查验后当真是数目极为巧合的一致呢?他们自己反倒成了跳梁小丑,平白浪费大家的时间,也会惹得人心不满。 逸羽楼开业近两年,异军突起进账数目能与南家并列,已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了。身后的各家掌柜都不是省油的灯,账目数额一致如此罕见的情况,仔细一想自己就能转过弯来。 这一池浑水,还是搅得更浑一些才好。 钱不令一腔怒火无处发散,只好气呼呼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自己给自己顺气。等气顺了心平了,个中缘由他也都捋清了。 坐在台上的于主簿见状,倒是有些意外:这位江姑娘,倒是比活了大半辈子的钱不令还要沉得住气,难怪于远在她手上碰了壁。 于远是他的远方表亲,关系么自然是有一些的,逢年过节地也会走动一二。前几日除了南家,其实于远也亲自上门打点过,在他面前哭诉那江姑娘小小年纪却如何如何阴险,给他做套设局,还与钱不令联手将他逼得就要关铺子了云云。于远自知行头一事已然无望,也不求主簿帮他夺得行首之位,只求莫要让逸羽楼掌柜担任肆长,让自己的宝和楼能得以存活。 说的那是情真意切。 于远前脚走,后脚南家就来了人。 不过,于主簿自认也不是公私不分、不明是非之人,即便因着于远可怜兮兮的哭求对那江姓女子印象不佳,却也不会因此就胡乱篡改比试结果。 谁又能想得到呢? 他们两家的账目金额,好巧不巧地还真就大差不离,不过是取整取零的区别罢了。若是取整,二家一致,若是算上零头,则是逸羽楼略微高出一些。 往年在比账时都是取整即可,律法对此也并无明确规定,两者算法皆可,并无对错之分。 原还想着,若是逸羽楼当场发难质疑结论,他就与他们好好比对一下账目数额,杀一杀他们的风头,没想到竟是被这名江姓女子给拦住了。 意料之外。 于主簿微微抬起眼,开始正视起台下安静端坐着的人影。 第一百零六章 当选 第二场是票选。 票选相较于第一场要简单许多,差役给每张桌子上都分发一张纸笺,里面罗列了全城十四家首饰行的名号,大家只需提笔圈出心仪的选项即可,铺子名称都是按照不同顺序排列的,以免互相看到了对方的选项,惹得心中不快生了嫌隙。 每家首饰铺子都只有一张选票,且只能票选其中一家,若是选得多了,则为废票。自然,选自家铺子也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票选用时只有半柱香。在此期间,所有的人都需要保持安静,不得相互交谈,以免影响公正性。拿笔圈完了,就有差役捧着一方木盒过来收集。 钱不令并未多想,提笔就将“逸羽楼”的店号圈了出来,南元金瞅着秦管事的眼色,也在自家“南珍阁”上打了个圈。 大家都知道,今年的行头人选不是逸羽楼,就是南珍阁。有些人心中有了人选,选的就快,有的则是两头都不想得罪,犹犹豫豫许久才最终落了笔。 半柱香尽,各家选票也都收齐了。差役将选票打乱了顺序,每打开一张纸笺,就直接当场宣读纸笺上的名号,末了还将纸张正面转给各位公示。 “南珍阁,一票。” “南珍阁,一票。” “逸羽楼,一票。” “南珍阁、逸羽楼,这张选票上圈了两家,是为弃票。” …… 这般阵仗,弄得台下看着的人都紧张了起来,还不如直接来个痛快呢。 钱不令面上看不出端倪,可江琉却能看出,他周身紧绷,袖中双拳握得牢牢的,一双眼更是直直的看着宣读的差役。连每回向众人展示的选票正面也不放过,生怕给自家少算了一票。 见他如此,江琉也坐地更直了一些。逸羽楼若能夺得行首之位,她日后的本钱就有了保障,这几月楼中营收很是可观,若是能按照三七之分,的确不是一笔小数目。 她清楚的知道,不论日后是回京城,还是别的地方,抑或是要做成更加精细的花丝制品,银子,都是必不可少的东西,没了银钱傍身,自己想要做的事都会处处受制。 不过,她也的确希望元翎小姐得偿所愿。现如今这世道,即便大梁朝国运昌隆,对女儿家的束缚少了许多,可女子想要凭一己之力站稳脚跟,仍是极难之事。若当初自己和许师姐是个男儿身,兴许于远还不会那么快动手,不过是对她们二人存有轻视之心罢了。 随着差役最后一声宣读落下,结果出炉:逸羽楼得六票,南珍阁得五票,二家弃票,一家未到场。 一票之差,逸羽楼当选行头之位。 一票之差,南珍阁落选,结束了南家十余年来业内行头垄断地位。 尘埃落定。 钱不令周身都松散下来,却又觉得不敢完全相信自己的耳朵,颇有些恍如隔世之感:这行头之位,当真是落在逸羽楼头上了?自家这一回,当真是胜过了南家?胜过了南珍阁?他不会是听错了吧…… “钱掌柜,恭喜,请前来登记名簿。” “钱掌柜?” 一旁差役等了一会儿,见人没反应,只好又轻声喊他了几次。 江琉坐在一边,实在看不过去他这般模样,手肘微曲轻轻捅了捅他,以示提醒。 “奥,好好好,这就来。”钱不令仿若大梦初醒,倏然起身,急急走了几步忽地顿住,问道:“敢问官爷,届时可是要颁发印信文书?” 第一次当选,流程还不大熟悉。 差役一愣,点头答道:“没错,钱掌柜,稍后您先随我登记造册,主簿大人会将印信文簿给您。” 钱不令听了,忙又摇摇头,歉然道:“还请官老爷再稍待片刻,此事还需得逸羽楼东家出面。” 东家?什么东家? 差役愣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是了,坊间早有传闻,逸羽楼背后另有东家,这位钱掌柜不过是个主事人。可逸羽楼这位东家素来神秘,从未在人前出现过,如今是要……啊,毕竟是当选行头之位,的确是该现一现身,也与行当里的各家掌柜们都打个照面。 差役想明白了,正要问他东家何在,却见钱不令四处张望了许久,忽地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眼神骤然凝住,笑容大大绽开:“秋桐,还不快请东家过来!” 钱不令声音洪亮,众人纷纷随着他的视线一道看过去。 秋桐愣了愣,之前她并未得到吩咐说有这一环节,众目睽睽,南家各人又都在,也不知小姐是否愿意此时现身,自己请也不是,不请也不是,顿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在她的身后,是棵桃花树,树枝上铺满了嫩芽绿意葱葱,枝头几朵粉色小花含苞欲放,远远看去像是一把巨大的花伞。桃花树下停着一辆马车,几大块黄白厚布将车厢围得密不透风,连车窗都遮的严严实实,从外面完全看不清里头的光景。 马车内坐着的,就是逸羽楼那位神秘的东家? 比选场地内外一时陷入了沉默,众人皆等着看马车里出来的是何方神圣。 一阵风过,吹散了几片桃花瓣洋洋坠落,车帘布微微一晃,只见一只白皙匀称的玉手轻轻探出,刷的一声一把撩开了厚实的车帘。 众人眼前一道红色身影闪过,一名女子身着一袭赤红长裙,外罩锻窄锦袄,手捧一方精致手炉,姿容艳丽,灿若春华。 秋桐忙上前一步,顺势搀扶小姐踩着脚凳下了马车。 南元翎站定了,抬眼直视比试场地中央,冲钱不令等人微微一笑:“来了,钱叔。” 一时间,众人神情各异。 逸羽楼的东家,怎是一名女子?且此女衣着不凡,也不知是什么来头。 女子行商,着实罕见,前有江玖拾江姑娘凭一手错银木饰美誉千里,现又有一名女子摇身一变成了逸羽楼的东家。 稀罕事年年有,今年是特别多呀。场内外不断响起窃窃私语,纷纷议论起来。 在一众人中,最为震惊的当属南家人了。 旁人兴许不认得,他们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这名红衣女子,不是自家二小姐,还能是谁?南家二小姐,非但成了逸羽楼的东家,还在今年比选时胜过南家夺得行头之位? 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秦垣和许福二人面面相觑,心中暗暗叫苦,不由庆幸今日南老爷没来现场。若真来了,怕不是得当场气厥过去…… 第一百零七章 名簿 “妹妹?” 南元金头一个回过神来,远远地与她打了声招呼,仍是有些震惊:“你就是逸羽楼的东家?” 四周一下子炸开了锅:来的人是南家二小姐? 南元翎微微点头,迎着众人各异的目光,从入口处进场缓缓走上近前,最终在第一排站定,扭头朝着身旁的江琉粲然一笑:“江姑娘,多谢。” 江琉一愣,似是没想到她进场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向自己道谢,缓缓站起身抬头与她平视,颔首淡道:“南小姐,客气了。” 众人这才惊觉,一直默默无闻安静地坐在那儿的江姑娘,虽只穿着一件半旧的缟素布裙,外罩兔毛裘披,周身气度竟丝毫不输南家小姐。若说南小姐是春日骄阳,恣意张扬,那江姑娘就是秋夜凉月,清冷从容。此时她们二人站在一处,就仿佛日月同辉共映。 钱不令迎上前,恭敬地道了一声“东家、江姑娘”。 秦垣和许福躬身行礼:“见过二小姐。” 一旁差役也跟着过来,左看看右看看,最终朝着南元翎问道:“逸羽楼登记名簿一事,可是南小姐随我一道?” 南元翎颔首:“还请官爷带路。” 差役啊了一声,似是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皱眉思索了一番,不确定地喃喃道:“逸羽楼登记在南小姐名下?那南珍阁呢……” 说到这儿差役蓦地收了声,讪讪看着一边南家几人不说话了,匆匆忙忙抬脚就走。南元翎莞尔,带着钱不令跟在他身后。 秦垣和许福面色有些尴尬,今日南家这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上演了一处兄妹相杀的戏码啊,大少爷代表南家还输掉了比试,面子往哪儿搁,真是不敢想坊间里头会传成什么样子…… 南元金不知两位管事已是愁云满面忧心忡忡的模样,今日之事他倒是没怎么放在心上。先前元翎与他说要争南珍阁的产业,他左等右等不见她动作,还想着抽空问上一问,没想到今日她就给了自己一个大大的“惊喜”。 小时候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哇哇哭鼻子的小姑娘,当真是长大了。 南元金想着幼年趣事,不由笑出了声。 一旁秦垣和许福二人见状,愈发担心了:大少爷这是气笑了呀,糟糕。 笑的够了,南元金忽又有些好奇,转向一旁安静等候的女子问道:“江姑娘,你与元翎是如何认识的?” 江琉默了默,自己与南小姐的事真是说来话长。 这几月她亦是从钱掌柜口中听说了,南小姐早先就注意到了她与许师姐,有相商之意,但因尚未摸清她们二人底细仍有些顾虑,先前有一日她们收摊回阁路上遭人跟踪,跟着他们的正是钱掌柜。 后来又出了于远的事儿,她自己也起了找人合作的心思,主动登门,双方一拍即合,也算是阴差阳错。 只不过此间种种,倒是不便与外人详述。南公子虽为元翎小姐的长兄,但眼下二人阵营不同,多说并无益处。 江琉思索片刻,斟酌着答了四个字:“机缘巧合。” 额。 南元金张了张嘴,难得有些无言以对:机缘巧合,这算什么回答。自己是被拒绝了?江姑娘如此小心谨慎,不肯与他多透露半句,就好像自己是什么坏人一样,况且她答完话就将目光移向别处,不愿与他多言之意都写在明面上了。 想他容貌姿态都甚佳,光是这一幅好皮囊已是能哄得许多姑娘家欢欣雀跃,方才也并无逾矩之举,怎就平白遭了嫌弃?原还想着夸一夸错银木饰的精巧呢…… 南元金心下暗恼,赌气一般也将头撇开了。 好在台上很快就了新的动静。 当着众人的面,差役带着南元翎以及隔壁绢布行、杂货行票选出的行头数人一并行至台前,拿出名簿供各家登记,记录姓甚名谁,来历云云,并将行号店号尽数注明。 南元翎落笔很快,字迹龙飞凤舞,除了自己和钱氏父子二人,连带着江琉、王允、秋桐三人都一并列进。 差役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提醒道:“南小姐,列进名簿中的人,日后都可代表逸羽楼行事。” 前些年南家当选行头之时,名簿上可都只写了南老爷的名字。 “多谢官爷提点。”南元翎谢过他,笔尖却是没半点停顿,微微一笑道:“没有这些人就没有逸羽楼,我怎能不写?” 差役一愣,终是没再说什么,等几位新任行头都停了笔,便统一呈给端坐于台前的于主簿过目。 于主簿一张一张看过,直到看见逸羽楼这张写的满满当当的名簿,不由微微一挑眉,有些诧异:逸羽楼这一行人,倒是心齐。不过名簿上所书内容只要是真实的,即便再多写几号人也是他们的自由,官府不会干涉。 只是……于主簿的目光停在“江玖拾”的名字上,微微一顿,似是不经意般道:“江姑娘的名字,倒是有些与众不同。” “南小姐,名簿上的姓名来历,不得有误,不得有虚,亦不得有假,你可知晓?” 这是委婉的警告。 台上与场内离得不远,于主簿的话也传到了场内众人的耳朵里。 于主簿是在怀疑自己的身份有假。 江琉蹙眉,当即便上前几步欲要行至台前解释。自己的身份的确有所隐瞒,她本无意牵累他人,断不能因己之故害的逸羽楼失去行头之位。 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南元翎主动加上的,也看不见其他行当的名簿,只以为是官府登记时要求将相关人等尽数列明。 自己与逸羽楼之间不过是合作的契约关系,且契书共只签了半年,三月一过合作关系就断了,若是如此解释,应是能说动官府将自己的名字从名簿中剔除…… 江琉飞快地想好了措辞,及至近前便是躬身一拜:“大人,民女……” 可余下的话还未能说出口,就被南元翎截断。 只见南元翎上前一步,挡在江琉身前,向于主簿行了一礼道:“多谢大人提醒,民女知晓后果,名簿上所书的内容并无差错。” 南小姐先前分明对自己的身份来历有所怀疑,为何此时却愿意出面替她作保? 江琉顿住了身形,视线旁落,不经意间扫过于主簿面前的桌案,忽然似是看见了什么,神情蓦地一怔。 台上的桌椅都是临时搭建的,桌案并不高,从她此刻的方位,正好能瞥见几张名簿上的内容:别家行头的名簿上,都只有着一或两行的字迹,唯独逸羽楼的名簿上,写满了整页纸。 也就是说,将她的名字写进名簿,并非官府的要求,而是南元翎故意为之。 第一百零八章 鱼脍 听南元翎出言作保,于主簿便没再说什么,核对无误后在名簿上加盖了官府印信。 当着众人的面,于主簿起身将印信文簿逐一交给新任行头。 至此,行首之位落定。 南元翎拿着印信文簿回到了首饰行的比试场地。相较于隔壁绢布行、杂货行的热闹恭贺声声不绝,他们这边,可就略显冷清了。 其他首饰铺子的掌柜们围拢上前,却踟蹰着无一人开口恭贺。毕竟南家人还在场呢……谁知明年又是何种光景?风水轮流转,没人愿意在这个时候当出头鸟,惹得南家不快。 周遭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南元金左右看看,轻咳一声,上前一步率先开口:“元翎,江姑娘,钱掌柜,恭喜呀!今后咱们青石县的首饰行当可是要仰仗几位啦。”言罢,还向几人抱拳拱手,言行之间并无不快的意思。 少东家都发话了,逸羽楼的东家又是二小姐,秦垣和许福也跟着说了恭喜。要他们看,这行头的位置是大少爷还是二小姐坐,并不怎么打紧,只不过,老爷许是一时半会儿转不过来。 哎,回去还得再劝劝老爷,莫要气坏了身子。 有了南家起头,身侧其他掌柜们哄然炸开,纷纷喜笑颜开抢着恭贺逸羽楼。 南元翎神采飞扬,笑着一一应了:“今日承蒙不弃,逸羽楼得当行头之位,我身为逸羽楼东家,必将力行不怠,不辜负各位的信任!” 比试结束,场内众人纷纷离场。差役们收拾齐整,重新摆放上用具,准备进行其他行当的比试。 …… 三月春风绵绵,万物新生,绿意渐染,树上枝桠间一簇一簇的新芽悄然萌发,一切都显得生机盎然,如同人们愉悦明媚的心情。 南元翎带着一行人走在集市上,雄赳赳气昂昂,大有将这条街都包揽下来的气势:“大家这几月来都辛苦了,且四处走看,有什么喜欢的需要的,都从我账上支取银子!” 王允头一个跳起来:“东家,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西市吴氏鲜鱼行的鱼脍,他可是馋了好些日子了! 吴家娘子是个实心人,每每都是拿出店里最新鲜肥美的鱼儿来做成鱼脍,还是选用鱼身上无刺最嫩的部位,且吴娘子刀法精妙,听说她可是照着砍鲙书细致学过的!经她之手片出的鱼片薄如蝉翼,入口即化,搭配上春葱秋芥等佐料,那叫一个滋味美妙! 只不过鱼脍不可多食,且鱼身上最嫩的位置就那么几块,吴娘子每日只现杀几条,若是去得晚了可就没有了。 王允越想越心急,急匆匆的就往鲜鱼行赶去,众人亦是有些好奇,跟在后头。 吴家鲜鱼行在西市朱柳街七弯巷巷口处,鱼行在一株老柳树边,好找得很,旁边就是溪流活水,吴娘子端着木盆,里头正装着几条刚杀好的鲜鱼。 王允见了双眼一亮,热情的招呼了声:“吴娘子!我来买鱼脍吃!” “王哥儿来得正巧,这不,刚杀了几条活鱼。”吴娘子是位年轻女娘,生的眉清目秀,乌发斜斜梳成辫子绑在身前,发尾处簪了朵粉桃,言语间似是与王允甚是熟稔。 王允嘿嘿一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鲜鱼行铺面虽是不大,却胜在干净整洁,柳树底下还摆放着桌椅供客人歇脚。 吴娘子先请几人落了座等候,再将盆子里头的鱼搁在案板上,动作麻利地将鱼分成几大块,又用刀尖细细的切下其中一小方块。 王允双眼更亮了。 那一小方块不过掌心大小,吴娘子头也没抬,稳稳当当地一刀一刀将鱼肉切成薄薄的细片。 众人的呼吸也不由放低了些,生怕刀尖一滑,浪费了这一方来之不易的鱼肉。 江琉在一旁看着,忽然觉得砍鱼脍和制花丝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吴娘子切得仔细,手中动作却是不慢,没多时就将鱼块都切成了鱼片并放在干净的布上晾干。趁此时,她又净了手,准备葱丝、姜丝、蒜末、酱醋等拌料。 拌料做好了,鱼片也差不多干了。吴娘子又擦了擦刀具,一片一片将薄鱼片切成了细丝。 王允瞪大双眼看着,一直等她切完了,才奇道:“吴娘子,今日这是做的什么新鲜吃法?”惯常是切出鱼片就够了,今日竟然还改片为丝。 吴娘子爽朗一笑,解释道:“这是脍丝,今日王哥儿带着朋友光顾,我自然也得拿出看家本领招待不是!” 她早就看出来了,王哥儿身后的几位可都是贵客,特别是那两位女子,着红衣的非富即贵,着缟裙的气度沉稳。吴娘子练厨刀多年,眼锐得很,识人和下刀有着一样的好准头。 王允直了直身板,颇有些与有荣焉:“今日我可是将东家给带来了。” 吴娘子笑了笑,一边将脍丝和佐料分了六份小碟装盘,一人送了一碟,边示意他们品尝:“贵客们,食箸请自取。” 王允早就迫不及待了,取出一副竹筷品尝起来,其他人也纷纷动箸。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脍丝果真比鱼片更加有滋味。 这不是江琉第一次吃鱼脍。 在盛京时,娘亲也曾片过鱼片,那会儿还特意以橙齑相佐,爹娘一口鱼片一口美酒,吃得不亦乐乎,而自己那会儿尚且年幼,只能偷尝一口甜米酿,为此还忿忿不平了好久。 那时的鱼脍不如眼下的美味,却似是穿过了多年的时隙,让人不忍忘怀。 南元翎小心尝了几口,点头赞道:“确实不错。” 府上厨子偶也会做鱼脍,南元翎嘴刁,总能吃出腥气来,为此她从未觉得鱼脍是什么人间美味,也不理解为何府上其他人都十分爱吃。 原本对这小小的鲜鱼行,她并未抱有期待,甚至做好了只吃一口就吐掉的准备,没想到鱼肉入口爽滑细嫩,配上佐料更是鲜美,不知不觉,就用完了整一小碟。 南元翎放下食箸,一抬头,却发现眼巴巴的王允,不由失笑,转头问道:“吴娘子,脍丝可能再一样来一份?” “自然可以,几位稍等。”吴娘子脆声应了,自去忙活。 王允得了准话,更是兴高采烈,左一句东家长右一句东家短,那夸人夸得全然不重样。 钱不令听得都有些汗颜了。 南元翎却笑眯眯地很是受用,愈发觉得自己当时眼光好,这一张巧嘴,不当逸羽楼的店伙计当真是可惜了。 听着听着,南元翎忽地想起一件事来,问身边安静坐着的江琉:“江姑娘,你可有什么话想要问我?” 江琉一怔,抬头看她。 面前的红衣女子冲她眨巴眨巴眼睛,友好地一笑。 第一百零九章 过所 要问她的话? 江琉低头想了想,会过意来:“小姐是说名簿的事?” 方才她的确瞥见了于主簿桌上的名簿,若不是南小姐非要将自己的名字加进名簿之中,也不会引得于主簿猜疑。 只不过即便瞧见了,江琉原也没打算问南小姐缘由。 是善是恶,于她而言并没什么所谓。自己与旁人,本就不该多有牵扯。 “嗯。”南元翎点点头,目露期待:“你不问些什么吗?” 江琉默然片刻,只好顺着她意思问道:“方才,南小姐为何要将我们的名字加进名簿之中?”不只是她的名字,还有其他人的,不过,南小姐独独只问了她一人,应当是有话要说。 “你果然注意到了!”南元翎双掌一拍,笑着道:“方才登记造册之时,我将各位的名字都写进名簿里了,今日过后,大家就都是逸羽楼的掌事人,这可是过了明明账的,有我罩着你们!” 说着,南元翎冲着侍立在一边的秋桐道:“秋桐,你也在名簿中哦。” 秋桐轻轻啊了声,有些怔然:她身份如此低微,却也能成为逸羽楼的掌事人吗? “若没有大家,就没有逸羽楼的今日。”南元翎又是一笑,半开玩笑半是真心地与众人道:“往后一年,还得多多仰仗各位了。” 钱不令几人连声道不敢不敢。 江琉沉默了会儿,却是问道:“南小姐,可我与逸羽楼的契书本月就到期了。” 真是的,非得让人把话说那么清楚嘛。南元翎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所以呀,江姑娘,你可愿与逸羽楼再度结契一年?” 再结契一年? 自然是不能的。按照江琉的计划,通过逸羽楼拿到银子之后,她便打算抽身,甚至存了离开岭南的念头。 “姑娘心中所想,可往淮南而去。” 先前白云真人的这一句话,仿若咒语般萦绕于心间,时不时地冒出头来,催促她尽快动身。 她不知这是白云真人的什么诡秘邪术,还是冥冥之中真的有天意指引,但淮南道这一去向,倒是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 岭南一带虽有矿脉,却并非十分富庶之地,贵重的器物在此地难有市场,端看逸羽楼里的金玉饰物有多难卖就可见一斑,这也是为何之前她选择了银饰木这一品类,方便将售价及用料控制在老百姓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最终才能在成为时兴。 可银错木的工艺不够繁复且受到限制,即便能流行一阵子却恐难长久,时日长了客人们也会看腻,若要凭此出头成名,难上加难。 淮南道就不同了。淮南一带,是大梁除了盛京之外最为富庶的地方,且河域水流之处多有淘金之人,大有可为。 是以,再与逸羽楼结契之事,只能拂了南小姐的好意了。 这般想着,江琉缓缓摇了摇头:“多谢南小姐抬爱,可我另有要事,恐无法应下此事。” 这是当场拒了?钱不令心中倒吸一口凉气,忙去看小姐的脸色。 南元翎直直看向江琉的眼睛,面前的女子神情淡淡,并无丝毫动摇之色,她盯了片刻,倏尔一笑:“那便算了。” 王允一愣,不再劝劝吗?江姑娘若是真的走了,那逸羽楼的银饰木簪可怎么办?今年的“春光序”才上新过,最最少也得凑个夏秋冬吧? 这件事,南元翎自然也想到,她偏头想了想,忽地起身,往一边柳树旁走去:“江姑娘,还请随我来。” 江琉没拒绝,缓步跟上。 这是要避开他人的意思,剩下的人均看得懂眼色,默默等在原地。 柳树下。 南元翎站定,旋身问道:“江姑娘,可是有离开岭南的打算?”不是青石县,而是岭南。 江琉一愣,有些意外她猜出了自己的想法,也没瞒着她,颔首答道:“没错。” “岭南太小,我也的确不好强留。”南元翎扯了扯嘴角,心中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到底不免有些失望,又问她:“何日启程?可有归期?” 江琉摇头:“暂未定下。” 二人对话戛然而止。 江琉想了想,问道:“小姐可是在担忧今年银饰木簪的事?”若她走了,凭借银饰木簪一举翻身的逸羽楼兴许就此无法再做出更多的饰物了。嵌银不难,难在制丝。 南元翎点点头又摇摇头:“你可有法子?” 逸羽楼是她的心血,也是她向父亲证明自己的存在,她并不想轻易丢弃,至少,得等到父亲的认可之后,再画上一个完美的结尾,绝不能仓促了事。 江琉思索片刻,道:“我可提前替小姐制成一批银丝备用,嵌银之事袁师傅或可代劳。” 南元翎双眼一亮:“袁师傅已习得嵌银技法了?” 江琉颔首,仔细与她说明:“银错木以木为基,袁师傅对雕木甚是熟悉,嵌银不过是将银丝填入木块上刻好的凹槽,这几月都是袁师傅亲自操刀的。” 南元翎听明白了:这么说来,她至少还能有宽裕的时日提前准备,无需匆匆断了银饰木的品类。 心下顿时松快了不少,面上堆着的笑意也更真切了些,南元翎笑道:“江姑娘这般帮忙,元翎倒是不知该如何谢你了。” 说着也不等她回应,南元翎忽地从袖中摸出提前几日就准备好的信封,一把塞给江琉道:“诺,我的谢礼,快打开看看,可还合你的心意?” 江琉接过,打开信封从中抽出两张纸笺,她展开看了,信纸正上方写着两个大大的字迹——“过所”。 大梁律规定,凡行人车马出入往来,必据过所以勘之。 当朝百姓并无身份印证,符印是官员们才能有的东西,普通人若要离开自己的所属地,则需申请过所文书。 申请过所则需到县衙递交书面申请,还要有保人担保。经过官府审核后,再由衙门判给文书,过所文书需缮写两份,一份加盖官印给申请人,另一份存档备查。 江琉一字一句往下读。 去向是空着的,并未填写内容……在最下方保人的落款之处,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与指印—— 南元翎。 耳畔传来女子故作嫌弃的声音:“你隐姓埋名至此,我也不问你来历了,可想去别的地方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你帮了我,我也帮你这一回。” “只一点,走了之后行事小心些,别出什么岔子连累上我,到时我可不保你,哼。” 第一百一十章 制板 江琉低着头,手里捏着这两张过所,半晌才道:“多谢。” 过所之事其实已有法子解决,先前邱叔就与她说过,若要离开,他手中有可用之人给她作保。不过,南小姐明知自己身份有异,却仍是愿意将她的姓名眷书进名簿中,还愿意做她的保人,这份善意,她需得铭记在心。 南元翎摆摆手:“小事一桩,你助我得偿所愿,这点小忙不帮可就说不过去了。”她其实也并非什么大善人,原是打算拿这过所将人再留一阵子。 逸羽楼凭借银饰木簪翻了身,若是当了行头之后就断了货品,反倒显得外强中干,毕竟她想坐的位置,是南珍阁的掌事人,逸羽楼于她而言是份证明自己能力的答卷。今日结束,晚些回府后还有一场“硬仗”要打,要说服父亲,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不过这些都得靠自己了。 方才她已出声试探,江姑娘无意再与逸羽楼结契,强扭的瓜不甜,江姑娘能愿意提前制好银丝,又趁这几月教会袁师傅嵌银做法,已是极好的了。 这些时日她也能看出,江姑娘并非歹人,隐姓埋名至此应当是有难言之隐,且这人还是个实心儿的,只做不说,平时在外不显山不露水,实际上在背后出谋划策,钱叔对她赞不绝口,连称自己不如她。 这样的人,她也愿意相帮。 二人谈妥了,江琉收起过所文书,走回鲜鱼行。 吴娘子已将新的一份鱼脍丝备好,众人这回吃得更仔细些,慢慢地用完了,在王允的明示暗示下,南元翎爽快地付了银子。 眼下时辰尚早,众人便在西市逛了逛,各自又挑了些喜欢的小玩意儿。 江琉本没打算买什么东西,直到在一家生铁行里发现了一块制板。 那制板呈夹板状,是勾股形,由两片铜板制成,弦边处搓磨出台阶式的齿角,并逐行标记了尺线……这是掐制花丝的工具。 有了它,截取银花丝时长度能更加准确,且斜坡的设计更加方便剪丝断丝。父亲的手扎中曾详细描绘了花丝制板的样子,还记录了用法,是以她一眼就认出了。 制板被放在生铁行中不起眼的角落里,似是无人问津许久,铜板上落了灰生了锈迹,连铺子里的伙计都不知道这是何物,见有客人感兴趣还觉得纳闷:“姑娘,这东西看着是精巧,其实没多大用处,既不能切割又不能打磨,还不如买把刀来的方便,你要这作甚?” 江琉默了默,只道:“这铜板样式甚是少见,我想拿回家当个摆件,敢问小哥,要多少铜钱?” 店伙计便不在劝说,能有个冤大头收走这块铜板,他何乐而不为!上下打量他们一行人几眼,琢磨着报了个价:“唔,就五百文吧。” 五百文! 还没等江琉回应,南元翎头一个不同意:“不过是块没用的铜板,怎敢要价五百文?”说完眉头一皱,扯着江流衣袖作势就要走。 “诶别别别!”店伙计一下急了,这好不容易有人看上这块没用的铜板,怎能轻易放人走:“客官留步,留步啊,这价格好谈,好谈。” 南元翎顺势停下脚步,两手抱于胸前:“那还请您报个公道价。” 店伙计这下不敢往高报了,纠结了老半天,小心比了个二字:“客官,这可是不能再低了,光是这块铜料就够这个价……” 南元翎一挑眉:“成交。” 就这样,南元翎痛快的付了二百文铜钱,买到了这一块制板,出了店门,她将东西往江琉怀里一塞,还教她道:“江姑娘,下回你可别傻乎乎地被人骗了去,这各家铺子里报的价呀,都至少能往一半砍。” 江琉谢过她,将制板收好,话到嘴边数次仍是咽了下去:罢了,还是不要告诉南小姐这两百文亦是贵了,若单纯按铜料价折算,还能再砍去一半的价格。生铁行的店伙计明显不认得这块制板。 不过,花丝制板极为难寻,两百文并不算亏。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 黄昏已尽,众人也都尽了兴,便四散各回各家。 南元翎带着秋桐回了南府,王允回自个儿家,江琉则是与钱氏父子一道回了逸羽楼。 契书期限已至,南元翎发了话,准时准量给江姑娘折算现银。 钱不令不敢拖沓,又刚巧今日比试核算过进项,当晚便按照进项金额扣除成本之后,按照之前说好的七成利尽数给了江琉,还贴心地将大额银锭都换成了银票。 从九月至今,一共七个月的营收。江琉数了数,分到她手中的足足有六百两银票。足见这几月逸羽楼进项可观。 赚的银子一下子花去大半,说不心疼是假的,但若没有江姑娘,他们还真无法做到那么多盈余,他可还记得,江姑娘刚来那会儿逸羽楼是何种光景。钱不令现在对江琉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趁着夜色还未深,江琉、钱不令、钱拾光三人又商量了之后几日的事项。 银丝指环的订单还剩下约莫十几只未交付,后续逸羽楼计划按照季节上新银饰木簪,采用与各家首饰铺子合作的模式,从一月一次改成了一季一次,今年走完了春夏秋冬四季便算终了。 等到明年,逸羽楼里便不会再成批量的上新银饰木簪。兴许,整个岭南也是如此。抱着这样的心情,倒像是在告别,钱不令有些怅然。 江琉与钱氏父子一道盘算了今年一年大致需要用到的银丝数量,拿笔记下,准备趁着几日提前做好。 正事说完了,钱不令才觉得口干舌燥,端起茶碗豪饮几大口:“爽快。”不但是茶水爽口,也是心情舒畅。 钱拾光也觉得欢欣:“今日真是没想到,竟如此顺利的选上了行头。” 说到这儿,钱不令倒是想起一件事:“说来奇怪,今日于远怎么没来?若是他到场,定然是投给南家的,有了他的一票,咱们与南珍阁就平票了,第一场比账又是平手,胜负还没那么容易分出呢。” 听到于远的名字,江琉正在收拾东西的手微微一顿,又神色如常地继续。 于远不是不想来,而是不能来。 第一百一十一章 醉梦 比试前日,深夜。 于远正在家中酣睡,明日就是比选,他早早地歇下,好养精蓄锐。虽明知自己已经无望当选,但能亲眼见到逸羽楼和那个江玖拾挫败失落的模样,亦是极好的。 睡着睡着,床上的人忽地眉头一皱,眼皮下的眼珠子不安地乱动起来。 正在做的美梦戛然而止,四周忽然涌起了阵阵黑雾,一名无脸女子身影渐渐浮现。于远努力睁大了眼,想看清来人是谁,可团团雾气如丝如缕紧紧缠绕在那人身上,怎么也拨不开。 随着女子的身影逐渐靠近,于远才惊觉自己竟是无法动弹分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越来越近,直到……面对着面,他终于看清了女子的面容—— 啊!!! 于远骤然惊叫,可声音却似是卡在了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声响。 那名女子面容扭曲,瞳孔漆黑深不见底,仔细看去才发觉,这竟是两只黑洞洞的窟窿!女子似是离得近了,也看清了于远的存在,冲着他挤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在那双空洞的眼眶中,霎时留下了两道鲜红的血痕。 “你你你不要过来!!” 于远心下大骇,奋力的挣扎扭动了起来,可手脚似是被什么东西紧紧缚住,根本无法挣开,手臂脚踝处都传来阵痛,让他全然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他不会今日就要命丧于此了吧!他想要求饶,不管眼前的东西是人是鬼是生是死,他都想求求它饶自己一命,可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能看着那名女子冲着他张开血盆大口……竟是、竟是像要吃了他!难道是什么吃人的妖怪! 于远惊惧万分,盯着那张大口眼神逐渐涣散,下身一凉,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一股子尿骚味扑鼻而来。 张着“血盆大口”的“女鬼”动作一顿,倏尔似是明白了什么,骤然退了几步远。 看着床上昏死过去的人影,颇有些嫌弃地掩住口鼻:“看来是做多了亏心事,这么不惊吓。” 她后面的话还没开始说呢,人就不行了。 罢了。 “女鬼”摘下脸上的鬼面具,一副清丽姣好的面容显露出来——正是江琉。 她今日穿着漆黑的斗篷,将全身上下连着头都一并罩住,远远看去,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宛若鬼影重重。 这屋子里的味道着实难闻了些,但药粉也不知够不够效力,江琉也不敢随意开窗透气,只好取了面巾将口鼻遮掩住。 速战速决吧。 江琉不愿在此处多待,将缚住于远四肢的绳索解开收好,又掏出一只药瓶放在他口鼻之处,直至他两颊升腾起浅淡的红色——这是她从梅姨那儿讨要的醉梦散。 药如其名,能令人醉生梦死。 这并非是置人于死地的毒药,甚至对人并无害处,更像是一副致幻散,能放大一个人心底最深之处的痛苦或欢愉,有的人美梦连连,有的人则是噩梦缠身,梦醒之后,宛若酒意正酣。 为了引着于远做个噩梦,她今日才拌做了“女鬼”的模样。原本是想吓他一吓,一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毒害陈秀才的事她可还记着呢,二来也想趁此恐吓一番,让他不敢参加明日的比选。 谁知道话还没说出口,人就自己吓晕了。 江琉又将面具上的“血迹”随意蹭在了他的脸上,瘦削的面庞上顿时多了几道深浅不一的血痕——其实也不是人血,是猪血。 做完这一切,江琉好心将床幔放下,遮住了里头的身影,再将来时的痕迹逐一抹除,从后窗轻巧跳了出去。 夜色很浓,整个院子都安安静静的。未免惊动其他人,来的时候江琉特意给每个屋子都点了迷烟。 于家院墙不高,江琉侧耳倾了会儿,并无异动,熟练地从墙头翻了出去,稳稳落在地面。九烟九式也练了一年之久,翻个墙院已是轻而易举。 江琉带上兜帽和面罩,身影逐渐湮没在夜色之中。 …… 昨夜种种,此时听钱掌柜提及于远的名字,倒颇有些隔世之感。 今日她倒也没去刻意打听于家的事,也不知是于远自己羞于见人,还是被吓破了胆。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之后的几日,江琉便一直待在逸羽楼的后院。前头的营生有钱掌柜在管,她只需安安心心的在厢房中备货。 四月一晃而过,及至四月末,先前尚未完成的十几枚银丝指环已尽数交货,剩下三季需要用的银丝也全部制好。 等钱掌柜与袁师傅验看过后,江琉便收拾好行囊,向钱掌柜请辞。 到底是并肩作战了大半年的伙伴,钱不令早已将她当成了自家人,此时颇有些离别愁绪。 “江姑娘,今日一别,还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了。”说着,钱不令不由叹了一口气,他也知晓,江姑娘有她自己要做的事。 江琉默了默,她说不出什么好听宽慰的话,只道:“这几月承蒙钱掌柜照顾,日后若有机会,我会来看您的。” 得了一句不知何时能兑现的承诺,钱不令感觉好些了,又想起自家小姐的吩咐,忙将话带到:“江姑娘,南小姐今日不便过来送你,她托我给你捎带一句话。” “今日事务缠身没空送你,不算正式作别,等你何时启程离开岭南之时,别忘了知会我一声,等那时再来送你。” 说完了小姐的原话,钱不令又是一叹。哪有什么事务缠身,小姐今日是故意不来的,就想等到最后一日再正式道别。 江琉一怔,有些意外,虽不是很明白今日和后几日再告别有什么区别,仍是应了句“好”。 话都说完了,钱不令又将手里的信封往江琉手中一塞:“江姑娘,这是银丝的工费,还请收好。” 工费?用的银料皆是逸羽楼所出的,哪里有什么工费?江琉摇了摇头,退拒道:“钱掌柜,这我不能收。” 钱不令脸一绷:“不收就不许你走了。这可是小姐的原话。” 江琉仍是摇头拒绝:“我与逸羽楼契书已清。” 钱不令拗不过她,只好收回手,暗道:这银子还是等“最后告别”那日由小姐亲自送吧。 “钱掌柜、钱公子,就此别过。” 江琉与二人告别,背起竹篓向外走去。 日落西沉,暖阳余晖洒落在独行远去的女子身上,在地面拉出一道斜长的影子。 “爹,江姑娘还会回来吗?” “也许会吧。”几不可闻的低叹随风而散。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夜归 告别了逸羽楼,江琉一路往南出了城门,回到九烟阁。 原本打算明日就向阁内众人辞行,却不想邱叔和梅姨都不在。听许师姐说了才知,三月某一日清晨,楚阁主忽然现身将二人叫走,直到今日一直未归。 邱叔也就算了,他平日里也时不时的会离开一阵子外出办事,可梅姨身子骨不好,往日就是待在阁中连山都不怎么下,如今却是一连走了月余。 颇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总让人隐隐觉得有什么大事发生。 是以,江琉辞行的计划就暂且搁置了,一来九烟长辈对自己照顾颇多,不辞而别实在说不过去,二来离开岭南的事也并不急在一时,多等几日也是无妨,三来她也想等楚阁主他们回来,看自己能否帮上些忙。 不过江琉也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三月。 …… 八月初,露沾草,风落木,岁方秋。 楚怀行、邱铭、梅飞花一行人是在某日深夜回的九烟阁。 那日江琉正结束了一天的花丝练习,将材料用具都收拾规整好,正准备仔细研究一下今日成果。她的桌案上放着两沓厚厚的纸札,一叠是她在逸羽楼中抄录的资料,一叠是她自己的心得手记。 这几个月没了其他事情影响,她日日都泡在工坊内,专心致志进展迅速,不仅是银丝,连金丝亦能拉制成型,且八种细工手法中,掐填织编已是手到擒来。 堆垒攒需将不同或相同的花丝纹样组装堆叠,她尚未完全熟练,剩下最难的手法则在于焊。 焊是将不同花丝部位焊接在一起,都需要用火吹烧,如何控制好火势的方向大小、烧制的焊点位置以及焊药的配比多寡都是难点,可以说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一步一个坑,火候不够花丝组件就会散活,火势太大又会留下大片焊迹药疤。 难怪花丝技艺被称为盛京八绝之一,只在京城宫中才得见一二,父亲当时只是个录事,个中工艺细节自是无法了解透彻,且即便询问请教,宫中匠人也不会轻易将自己的拿手绝活教传他人。 焊接的方法,只能靠她自己一遍一遍反复尝试了,在江琉的手记上,密密麻麻写着的都是各种焊药成分以及尝试的记录。 一九成老焊,二八成高焊,三七成补焊,六六成快焊……再兑上硼砂等材料,就成了焊药,根据配比不同以及冷热程度,分别应用于不同步骤,有的用来搭花丝架子,有的用来焊接花丝,有的则用来补焊,必要时焊片需要磨成焊粉使用。 花丝是项苦技艺,不可急于求成,普通学徒不花费个三年五年,连基本功都出不了师,若非江琉有跟着父亲的数年功夫积累,又对金银之物十分熟悉,再有拈花指劲作辅,也无法如此之快地入门掌握。只有一次又一次的试错,才有最终的成功。 悉心整理手记内容,几十页纸最终缩减成薄薄的一张——焊药配方用法篇终于完工。 江琉翻看着这几月来的成果,眼中闪过一丝满足的笑意。等墨迹干透,顺手将过程稿统统塞进火炉中融了,再收拾好笔墨和桌案,准备洗漱就寝。 忽地院子里传来低声人语和轻微响动。 这个时辰,天心峰来人了?江琉动作一顿,侧耳去听。 “师兄,小声些,他们应是都歇下了。” “我瞧着院里还亮着灯呢。” “兴许是忘了灭。” 是邱叔和梅姨回来了。江琉轻轻推开房门,快步迎了出去。周老和许师姐早已睡下,她走到二人近前,刻意放低了声音:“邱叔、梅姨,你们回来了。” 两道人影蓦地顿住,邱铭率先开口:“玖拾?这么晚了,你怎还没睡下?” 江琉简单答:“今日小有所成,耽搁了些。” 邱铭点了点头,扯了一丝笑意:“你素来勤勉。” 他们二人看起来风尘仆仆的,衣袖袍角各处皆是夜里山路上蹭到的脏灰,倦容满面,连口角处都泛起了干皮,似是累极了,连说话的嗓音都带着哑意。邱叔还好尚有些精神头,梅姨则是摇摇欲坠的,像是下一刻就要睡去。 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江琉上前一步扶着梅飞花:“梅姨,我先扶您回房洗漱。” 邱铭闻言,神情骤然一松:“劳烦你了,我也先回房洗洗,这一身尘土泥泞,脏得很。” 江琉点点头,小心扶着梅飞花回到屋子里,寻了把木椅扶着她坐下,再燃上烛火,烧起火盆。 屋内一下子亮堂热乎起来。 梅姨的房间温馨整洁,放眼望去并无任何杂物,所有东西都收拾进了箱笼衣柜之中。 江琉并未多看,径直到小厨房生了火烧水,小一些水壶很快就沸腾了,她提着小水壶回了梅姨屋子,给她倒了热水润一润喉,又折返回厨房快速煮了两碗汤饼给梅姨和邱叔送去。 梅飞花已除去脏污的外袍,随意搁在椅背上,正就着茶碗小口喝着。一碗热水下肚,人总算缓过来些,看见江琉端来的汤饼,细细一嗅,双眼微亮:“好玖拾,可是姜汁索饼?” 江琉点了点头,将碗筷在桌上放好:“厨房里只有这个了,梅姨将就用些。” “不将就。”梅飞花摆摆手,很快地用了起来。姜汁驱寒散邪,增进血行,最是适合她现在的状态。 江琉没打扰她,反身去了内里盥室,将木桶澡豆以及衣袍面巾准备好,又去了小厨房守着那两大锅热水。 等水烧热了,江琉提着小桶一趟一趟的送进梅姨屋内。邱叔那儿不用她送水,已是自己提着桶前来取水。 等备好了热水,梅姨也正好用完了汤饼,自去浴房洗漱,走前还特意交待了一句:“今日多谢你,明日晨起后记得来一趟我这儿,有要事与你商议。” 末了又补了一句:“不急,来的晚些,今日你也受累了。” 说罢冲她一笑,转身往里间去了。 要事?江琉一愣,应了声好。夜已深了,她将两副碗筷拿去小厨房洗刷干净,带着疑惑回屋歇下。 天心峰的灯火一盏一盏灭了,而九烟阁的另一处山头上,则是灯火通明。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外客 九烟阁东北角,天蓬峰。 天蓬原主权,曾与京城颇有些渊源故事,后来九烟阁与朝廷划清了界限,不再参与其中,峰内弟子纷纷四散离去,一个人都没留下。 因着原先住宿此地的弟子们均善文不善武,天蓬峰各处入口都特意布置了陷阱和奇门遁甲之术,以保弟子们的安全。 楚怀行的住处便在此处。一来此地清净,没点能耐还翻不上此座山峰,平日里素来无人打扰;二来做好的机扩陷阱甚是精巧,也费了不少时日心力,若是空置了到底是有些浪费;这三嘛……就是在所有峰头之中,此地花费的银钱最多,置办的用物最好,毕竟是为了未来的“王侯将相”们准备的。 今日夜里,清净之所住进了一名外客。 “出去。”一道清冷沙哑的男声从半遮掩着门的屋里传出,声音如淬了冰一般不容置疑。 “还是让属下帮您吧!公子您……”屋里另一人似是想要说些什么,恐惹得公子不快,又咽了下去。 屋里再无人出声。 另一人踟蹰了一会儿,终是不敢忤逆公子的命令,转身退出屋外,一边往外走,一边还颇为不放心地回头看了好几眼。等到了屋外,将门拢上后,却是转身与原本守在门口的另一人一道站成一排,如两尊石像一般寸步不离。 公子只说让他出去,可没说让他走远。 “玄影,你怎么出来了?公子可歇下了?” 等在门外的夷九见他出来,赶忙问道,眼中尽是担忧之色。 玄影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公子他……仍是不愿有人在身侧服侍。” “这怎么能行!”夷九顿时急了,压低了声音惊呼:“公子他眼……”说到这儿,却是骤然噤声,似是怕里头人的听见了心情不好,拿手比了比自己眼睛的位置。 玄影眉头紧锁拧成一团,他也知道公子现在的身体状况,他也想待在里头服侍看顾一把,可是耐不住公子坚持……想到这儿,玄影又是深深一叹。 夷九见状,也知多说无益,但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难道公子不让,他们就真的只留公子自己一个人吗?若是磕着碰着可怎么办?夫人让他们跟来,也是因为他们两人自幼就跟着公子,情谊不比旁人,想着兴许能多使上些力气。 可公子坚持,他们又劝不动……夷九皱着眉,低声道:“要不还是请楚阁主再出面劝劝吧?” 楚阁主他……也不是没劝过。 只不过,自从公子受了伤,就仿佛成了只锯了嘴的葫芦,旁人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公子一点儿反应都没有,都不知道是听了还是没听,连吵都吵不起来,空留对面的人独自气恼。 久而久之,楚阁主也就不再说了,只道得让公子自己想明白想通才行。 哎,玄影摇了摇头。二人不再交谈,只侧耳倾听屋里头的响动,若是有任何不对劲,他们就一个箭步冲进去。 屋内。 几盏灯烛将整间屋子照的亮堂堂的,却是对屋里的人毫无意义。 身着弹墨云纹乌缎长衫的男子斜斜靠在一把圈椅之中,即便是闲适坐着的模样,也能看出他身姿俊朗。男子并未束冠,长发如墨般披散开来,侧面线条轮廓分明,鼻梁高挺,薄唇微微上扬,神情似笑非笑。 略显可惜的,是他双目之处覆着一层厚厚的布条,将一对灿若星辰的眼眸给遮挡住了,让人无法窥见一二。白布条上裹满了浓厚的药汁,敷了许久已是褪成了黄褐色。 男子发了一会儿呆,将门外两人的交谈声尽收于耳,即便他们刻意压低了声音怕惊扰到屋内的人,可薄薄一扇门作隔,又哪里会听不见。 等两人声音缓缓消歇,男子不由轻哂:自己是眼睛不好,又不是聋了。 他取下敷在眼睛上的药布,随手放在桌子上,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就显露了出来,眼头微尖,眼尾上扬,眼型流畅,就如凤鸟的眼睛一般清澈澄明。 只可惜,此时他双眼黯淡无光,像是隐藏在一片迷茫的雾气之中,失去了万般神采。让人不由得想,若是这双眼眸能够恢复往日生机,将会是如何的灵动灿烂,意气飞扬。 男子在圈椅附近摸索了一番,找到了一柄手杖。手杖沉甸甸的,色泽古朴又有筋骨,是用上好的乌檀木制作而成,不仅坚韧稳固,还有安神养心的功效。 这根木杖已是用了许久,最上方的握柄处油光锃亮的。男子一只手握紧木杖,另一只手则撑着桌沿,一步一步小心地往前走去。 等他站起身来时才能看出,男子竟是跛足之态,走得十分缓慢艰难,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的左腿此时无法受力。那一柄手杖,是他探路的工具,亦是他前行的支撑。 男子初来乍到,原是对此地布局并不熟悉,但先前玄影和夷九已与他讲述过房屋的格局,且搀扶着他走了一圈。是以他并不着急。他本就记忆力超群,对方位亦是熟悉,即便身体状况不佳,却也不至于走得太过狼狈。 考虑到他行走不便,双目不能视物,楚伯伯在安排的时候特意准备了一件布局简单的。这个屋子虽然不是整座峰中最大的一间,却十分通透,所有的屏风、书架以及各种隔断物都已被撤去,主打一个极简够用即可,毕竟杂物多了,容易磕碰摔倒。 屋中共有三个房间。正厅是用来议事待客用饭的地方,靠着正前方的墙壁放着一张方桌和几把交椅,底部均做了加固横木,十分稳当。左墙边原本放着一张桌案,不过眼下男子用不上,就都撤了去,换成了一张矮脚小榻,床褥锦被一应俱全,可供玄影和夷九二人守夜歇息。 正厅东侧的是卧房,碍事的房门已撤了去,换成了半卷布帘,手微微一推就能掀开。卧房中摆着一张宽大的床铺和脚凳,床幔也都取下了,徒增麻烦,窗前靠墙摆着一套桌椅,较之正厅中的要小一些,供他一人使用足以。 男子摸索到桌前,对窗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窗扉半掩着,若是他能瞧见,便能看到窗外正对着一轮明月。 轻柔和煦的微风送来阵阵草木花香,像是能抚平一切焦躁烦闷,消散积蓄已久地阴霾。 第一百一十四章 顾家 男子坐了一会儿,将藏在怀中的一只小布包放在桌上,又起身出了卧房。他拄着手杖,摸索着墙沿,往西边的方向缓慢走去。 正厅的西侧是浴房。 一步、两步、三步……男子在心中默默地数着,走到第一十八步的时候,果然摸到了另一块隔断布帘。 到了。 浴房之中热气蒸腾而上,满屋的潮湿氤氲之气。墙角处靠放着一只大大的浴桶,半身人高,桶中已提前准备好了热水。木桶的内外都做了踩脚踏凳,方便他进出。 在一旁不远处靠墙摆着一只木架,架上搭着换洗用的崭新衣袍。架子下方则是洗脸用的铜盆和布巾。 整间屋子所有的大小用具几乎都是靠着墙摆放的。即便没有旁人在,他亦是能顺着墙壁摸到想要的东西。 大家都有心了。 男子嘴角扯出一丝笑意,颇有些自嘲:自己眼下当真是连个三岁小儿都不如。 他用手试了试水温,冷热正好,遂将手杖靠放在木桶边的墙壁上,窸窸窣窣褪去周身衣物,将换下的脏衣尽数丢进了边上的箱笼之中。 男子手扶着木桶的边缘,小心踩着脚踏,动作缓慢地几乎是挪进了浴桶之中。 哗啦一阵水声。他到底是腿脚不够稳当,激起了一片水花。不过好在终于是安安稳稳的坐下了。 男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不过是走了几步路,做了件往日平凡的不能在平凡的小事,已是让他累得气喘吁吁,额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进水中。 距离他受伤那日,大约已过去了三个多月,他的身体状况比最初受伤的时候要好上了许多,但想要凭借自己一人之力达到正常生活的水平,仍是有许多障碍,许多平时根本不会注意到的小细节,此刻都成了大难题。 他还是没能完全适应这种变化。 浴桶中的水不是普通的热水,而是按照他身体状况配制好的特殊药汤。他的左腿受了严重的刀伤,脚踝处的经脉几欲断裂。 更要命的是,刀上还淬了毒。 刀上的毒很是霸道,一进入血脉之中就肆意蔓延,即便他在发现不对之时立即封住了几处要穴,以减缓毒液扩散的速度,却仍是晚了,剧毒顺着周身经脉一点一点游走到全身各处。 若不是楚伯伯及时赶到,以内力相抵逼退毒素,又强行封住他周身各处穴位,才让毒液不至于侵蚀心脉,将将保住了他的性命。 原本是想着用封穴之法拖延一些时日,好让医师们能够配制出解毒的药材。谁知刀上的毒药甚是罕见,博闻如梅姨都从未见过。不知毒方,亦难找到对症的解药。更糟糕的是,他当时的身体状况也无法承受一次一次地尝试不同解药配方。 眼看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解药迟迟未能制成,他身体中的毒素却是一步一步靠近心脉之处,隐隐有着要破发的迹象。 无奈之下,楚伯伯散去了半生的修为,以其精纯的内力助他理气行脉洗髓,花费了三天三夜才终将大半毒素逼出了体外。 性命是保住了,毒素伤到的眼睛却是无法恢复如初。头部的毒不可再用内力强行逼退,只能靠着敷药布,坐药浴,再配上梅姨的飞花针法一点点去除。渐渐地,有了些起色。从最初时的一片混沌黑暗,到现在的白雾茫茫,虽然他还是看不见东西,但对光线的明暗已有了感知。 除了眼睛,还有左腿。 腿上挨的那一刀,体表的伤其实早已痊愈,从外观看只剩下一道看着吓人的刀疤,但那刀砍得极深极狠,且不偏不倚直直的冲着他的脚筋而去,手法角度极为刁钻,医治了数月仍是无法完全恢复,连正常行走都尚且无法做到。 刺客那时冰冷的眼神他记忆犹新,就仿佛是……即便毒药入体没能要了他的性命,也要让他就此成为一个断足之人。 呵。 想到这儿,男子冷笑一声。虽然不知道他顾家是得罪了什么人,那对方人心之狠毒,无人能出其右。 男子正是顾珩。 先是父亲被人构陷入狱,又在狱中突发恶疾死于非命,当时跟随着父亲一道入狱的将士们,亦是死的死伤的伤俘的俘。 外界传闻说,父亲早就染上了严重的咳疾,北境寒凉激发了咳喘之症,这才伤及了肺腑不治身亡。主将亡故,顾家将士们心中悲痛万分,纷纷拔刀自愿跟随主将而去,剩余还活着的几百号人不愿离疆,被打散分编进了北魏凉州军内。 呸。 也不知道是什么渣滓瞎编出来的故事,离谱的不像话。可更离谱的是,梁武帝竟然信了这种说辞。 赵治真是做皇帝做昏了头。 一封信纸,一张布防图,就认定了顾家有谋反之心。当真是可笑至极。数千名将士的忠魂烈骨,都像是成了一个笑话。 不。也许并不是听信了小人的恶言。功高震主。梁武帝或许早已对顾家起了猜忌之心。 免官位,收兵符。一切都只不过是顺水推舟。 顾珩泡在浴桶之中,双眼缓缓睁开,神色渐冷。 那日他听说了父亲下狱的消息,正急着四处派人打探内情,当天夜里,他就收到了一封神秘的信件。信纸上没有落款,言简意赅,只有短短一行字,只道顾将军危在旦夕,恐有性命之忧。 顾家上下本就愁云密布,忧心忡忡,见了这封信自然焦急万分,即便信上内容真假不明,消息兴许有诈,可他们都不敢冒险:若是信中内容是真的呢? 当晚,顾珩与母亲一合计,次日天刚蒙蒙亮他就带着一小队人马往北而去。母亲则留在京城,看能否探得更多的消息。 顾珩一行人快马加鞭,昼夜不歇,还特意抄了近道,一心想着能快点见到父亲。谁知他们刚出京城没多久,约莫行了几十里山路,就在一处静谧的山道上遭遇了伏击。 刺客们养精蓄锐,守株待兔,不但提前布好了陷阱,还带足了人手和伤人的利器,以及毒药。 刀枪剑影来的突然,顾珩他们防备不及,几乎全军覆没。几名护卫拼死护着他逃离,才给他挣得了一线生机。 他浑身上下都是伤,左脚的那一刀更是剧痛无比,再加上毒药入体,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摇摇欲坠,难以走远,他将外袍尽数褪下,就近寻了一处坟场,将自己藏在了死人堆中。 躲过了几波追兵,熬了不知多久,才终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是玄影带着人来寻他了。 彼时他眼前一片昏黑,周身浴血,没有半分力气。 暗卫们合力将他救回府中。可他状况极差,医师们皆是束手无策。 好在母亲在收到他遇害的消息之初,就飞鸽传信将远在岭南的楚伯伯和梅姨请了过来,将一脚踏进鬼门关的顾珩给硬生生的拉了回来。 连梅姨都说,若是再晚几日,怕是华佗神医在世也难以救回他的性命。 只不过,有的时候他也在想,楚伯伯耗尽修为,梅姨费尽心力,只为救治他一个废人,可曾后悔过? 多不值当呀。 第一百一十五章 姲姲 后来顾珩才得知,母亲先前隔三差五地就会带着他来一趟岭南,每回都是避开众人独自往南边走,说是去走访故友,来的就是的这儿。在梁国最南境,巫苍山上,竟然藏着大名鼎鼎的九烟阁。 九烟阁名字他也曾在父亲口中听说过几回,说起来似是与前朝旧事有些关联,只不过每次他好奇多问了几句,父亲就板起脸三令五申不让问。就仿佛,光是提到这个名字,就已经能让人缄口不言。 这也难怪,母亲来这儿的时候都不会带上他,想必也是怕他沾染上不必要的麻烦。可谁又能想到呢,现在的他不但被九烟阁的人救治,还得藏在山上养病。 真是世事难料。 后来,许是幕后那人听闻了顾珩保住性命的消息,断断续续地间或派人潜入顾府想要收走他这条小命,斩草除根。可到底顾珩人在京城,那人有所顾忌不好大张旗鼓,顾家又是武将世家,守备充足,想要得手并不容易。 真是的,他顾珩何德何能?都成废人一个了,还如此叫人惦记,生怕他余烬复燃,寻上门去。 不过,那人倒是了解自己,他的确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大善人。 以牙还牙,血债血偿,这才是他。 顾珩面色骤然阴沉冰冷,幽深的双眸上像是覆盖着一片驱散不了的阴翳,丝丝缕缕缠地人心发紧。 父亲去世,顾家军没了。 梁武帝宽厚,即便监使团呈上来的证物确凿,仍是念在顾家护国有功,顾将军已身故,并未下旨株连顾家九族,只撤去了骠骑大将军的封号,除去了一品官职,收回了顾家兵符,当然,将军府门上的匾额自然也摘走了。 自此,世上再无将军府,只有顾家了。 母亲本就临盆在即,接二连三的打击引得胎像不稳,怀胎尚未足月就早早的发动了。不过好在是有惊无险,母女平安。顾家在一片阴云笼罩之下,迎来了小小姐。 他的这位小妹身子骨虽弱了些,声音细得像猫儿叫一般,却是会冲着人咯咯笑,看着精神不错。 这是顾家几月以来唯一的喜事了。这个小小的新生命,成了支撑顾家人走出阴霾的生机。 母亲为她起名为喜,小字姲姲。 再后来,顾珩就跟着楚伯伯和梅姨来到了九烟阁。一是顾府上的刺客仍是不断,防不胜防,好像不取走他的性命誓不罢休;二来楚伯伯他们身份特殊,若是在京城里待久了,恐被人察觉惹得有心之人传出些害人诛心的流言来;三是顾珩的身体仍然需要静养,亦是少不得梅姨在身边施针。 种种因素叠加起来,顾珩与母亲商议后,决定暂且离京避一避。那幕后的人在府上找不到顾珩的人影,便也不会再一直盯着顾家。而九烟阁地处偏远,人迹罕至,关键之处又都设有机关陷阱,即便刺客查到了他的踪迹,摸上了山也不足为惧。 为了避人耳目,顾珩此次出行并未大张旗鼓,只带了玄影和夷九两个暗卫。考虑到他的身体情况,几人乔装打扮,改头换面,一路走走停停。时至今日,才顺利达到了目的地。 药汤的水逐渐变温。药浴的时辰快到了。 顾珩收回思绪,伸手取过搭在木桶边上的浴巾,起身将身上的水珠都擦拭干净,再扶着桶沿,摸索着踩上脚踏,一步一步小心地迈出浴桶之外。 兴许是方才入水时溅起的水花让地面变得湿滑,又或许是他稍稍分了心并未专注于四周,顾珩一时不察,也不知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伤腿,整个人一个踉跄,砰的一声摔倒在地。 木架离得不远,也被碰倒在地。架子上搭着的新衣扑簌簌的落下,杂乱的堆叠在顾珩的身上,底下的铜盆哐当一声摔在地上,咕噜噜的滚了几圈才停下。 “公子!” 屋外玄影和夷九二人听见动静,悚然一惊,砰的一声推开门冲进房里。 正厅中点着灯烛,可东西两侧的屋子皆是黑黢黢的,二人听音辨位,方才的动静是从西边传来,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浴房门口,正要掀开半卷布帘……却听里头一道清冷的男声传来。 “你们都出去。” 玄影掀帘的动作滞住,心中骤然一急:“公子,方才属下听见您摔倒了……” “我没事,出去。”男声打断他还未出口的话语,声音如古井无波,辨不出喜怒。 玄影张了张嘴,还想再劝。 浴房中没有点灯,里头静悄悄的,仔细去听只有一道清浅的呼吸声,再无其他响动。门帘虽只有半截,但从他们此时的角度,无法看清里面是何种情况,也不知公子是不是伤到了…… 夷九皱着眉,却是冲着玄影轻轻摇了摇头,恭敬道:“公子平安无事,属下就先出去了。” 说着,一边扯着玄影的袖子,强行将不情不愿的人一并带出了屋外,再轻轻掩上门扉。 玄影压低了声音:“夷九,你是怎么想的!公子分明是摔倒在地了,方才在外头都能听得分明!” 夷九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凑近他的耳朵悄声道:“公子想必是不愿让咱们瞧见他现在的模样。” 玄影心思虽没有夷九细腻,却不是个傻的,呆了一呆也明白了过来。 是了,公子向来是天之骄子,傲骨嶙嶙,现在却沦落到连洗浴这般小事都能让他摔倒在地,好好一个少年英才被磋磨至此……公子他,定是不愿让任何人瞧见他落魄狼狈的样子。 玄影心头蓦地一酸,狠狠地下定决心:该死的刺客!等他寻到了仇家,必要将他们通通扒皮去骨、碎尸万段! 夷九亦是不好受,见玄影想清了,便拉着他一道退得更远了一些,给公子留足空间。 二人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相顾无言。 小院里栽种着几株桂花树,风吹的树枝摇曳晃动,重重桂影透过窗花落在地面上,在男子身上留下参差斑驳的痕迹。 顾珩仰躺在地面上,双眼无神地盯着房梁的方向,一动不动,周身软绵绵的使不出一丝力气。 他忽然觉得,就此长眠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用再日日忍着疼痛勉力行走,追逐渺茫的希望,也可以将背负着的东西通通丢掉,落个一身轻松。 这里没有其他人,不会有奚落嘲讽的话语,也不会有人骂他是个只会逃避的窝囊废。 多好。 第一百一十六章 打听 左踝之伤伤在内里,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许多,脚筋已然续好,但养了几月仍是无法正常受力,虽不至于全然不能行走,但每一步都是钻心的疼。梅姨说伤脚已在好转,平日里不可久坐,哪怕忍着疼也要起来走几步,不然腿就废了。 可当真能恢复如初吗?还有他的眼睛……顾珩忽地低声笑了起来。 都说虎父无犬子,自己堂堂将军之子,也曾风光无限,今后若只能以昏暗之目、跛足之身面对世人,哦,再加上一顶通敌的帽子,还不知要受到多少鄙夷冷眼。若是他在浴房中失足摔死的消息传了出去,当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顾珩笑着笑着,竟是笑出了泪花。也罢,这种死法太丢人了。 夜风微凉,如丝如缕,从窗外送来阵阵秋香。顾珩轻嗅几口,微微一怔:是八月的桂子香。 天风绕月起,吹子下人间。 过往的回忆纷至沓来,顾珩明暗不定的面容上终是带了丝真切的笑意:是了,他还没谢过江姑娘呢。 去年秋日与江姑娘辞行时,她赠予的一柄藏针簪,曾于危难之际救了他的性命。彼时他还应允江姑娘,说可以拿着玉佩到京中寻自己,现在也已物是人非了。 不过,话说回来,怎么救过他的人有这么多?恩情尚未还清,看来他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死。 躺了这一会儿,虽然地上铺着的是木板,但整间浴房的热气逐渐褪去,夜间寒气仍有些袭人,顾珩积蓄了些力气,扒着浴桶小心坐起了身,将铺撒一地的干衣穿在身上,又在地上摸索了一阵子,找到了那根倒下的手杖。 有了这根手杖就有了支撑,现在的他全然离不开它。 倚着木杖,顾珩缓缓站直了身体。 可左脚才刚一踏上地面,他就疼的倒抽一口冷气,双手不由紧紧扣住手柄。他并未因此移动分毫,仍是让左腿受了部分的力。 刚泡完药浴,此时药力正在体内流动。曾经剧烈的疼痛变成了绵密的阵痛,仿佛有千百根银针直直刺入皮肉,好半晌他才缓了过来。 顾珩仔细感受着这种磨人的痛意,以换取自身清醒。 父亲尸骨未寒,将士们忠魂未散,母亲尚在京城,小妹姲姲也才刚刚出生,自己怎么可以就此放弃。 他没资格。 顾珩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一步,两步,三步……他一手扶着墙,一手撑着手杖,一步一步回到了正厅,坐回了圈椅上。 等紊乱的呼吸平复了些许,才开口唤道:“玄影,夷九。” 话音未落,二人已是推开了房门,步履匆匆入内,在顾珩面前站定:“公子,有何吩咐?” 顾珩低眉思索了一会儿,道:“夷九,你明日下山一趟,采买些吃食用物,顺便,替我打听一个人。” 夷九猜道:“公子可是要联系李公子?” 清砚兄?顾珩摇了摇头,此时自己的处境,不宜与他相见,若是日后被发现,岂不是连累了他:“是一名女子,姓江,听闻她与逸羽楼有些干系。” 玄影双眼一亮:“江姑娘?”夷九甚是惊奇,怎么还有人玄影认得,他却不知道? 顾珩颔首:“是我去年在此地结识的朋友,玄影曾随我一道来过岭南,恐有人见过他的面,多生事端。此事就交由你去办。” “是。”夷九应声,又问:“若是属下找到了江姑娘,可要将她带过来?” 顾珩摇头:“不用,暂且打听消息即可。”末了,又像是不放心地补充了一句:“行事时小心些,莫要惊扰了人家。” 玄影眼里露出一丝笑意:自家公子这是惦记上人家姑娘了!还什么小心些,不要惊扰人家,嘿嘿,连他这个五大三粗的人都看出来了! 夷九垂下头,应了声是。正要再说些什么,却似是看见了什么东西,呼吸骤然一滞。 玄影就站在他身旁,自是察觉到了他的反常,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亦是一愣。 公子表面上看着完好无损,可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公子身上新换的衣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腰间胡乱系了一个结,衣襟上各处都是深浅皱痕,袍角处亦是沾着道道水痕…… 玄影心中蓦地一酸。 公子丰姿洒落,容颜俊美,如临风玉树,素来都是将自己收拾的齐齐整整、干干净净的。 何曾会像现在这样? 两个大男人僵立在原地,红着眼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半晌没听见二人动静,顾珩微微偏头,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对?” 玄影抿着唇,摇了摇头,又想到公子看不见,愈发难过了。他忍住泪意,低着头闷声道:“属下帮您去将药汤倒了。”说完也不等顾珩回复,步履匆匆的到浴房去了。 夷九心中也不好受,低头轻声道:“属下去给您拿些吃食来。”说完也转身走了。 顾珩一挑眉:自他受伤起,他们就像老婆子老爷子一样围在身边絮絮叨叨的,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今日都转了性子了? 虽然他平日里没有睡前用食的习惯,不过今日舟车劳顿,用一些倒也无妨,也不能白费了夷九一片好意。 顾珩说服了自己,坐在桌前静静地等候。 人一闲下来,就觉得时日多了许多。往日他在京城时,军营操练,骑马射箭,游山玩水,书院读书,酒楼用饭,好友成群……现在当真是冷清了许多,仿佛是个苦行僧人一般。 僧人……他忽然想到了白云真人。先前与他初识时,白云真人就赠了他一句话:福祸相生,命途浩荡,万事小心。 先前他还没挂在心上,现在想想倒是有些深意。 等了没多久,夷九端着饭食来了。此处不比顾府,小厨房里食材用具都粗糙的很,夷九自己又是厨艺平平,只好先热了几小块糕饼先给公子垫垫。 顾珩倒是没说什么,就着碗筷陪着茶水一口一口地吃着,颇有随遇而安的自适。反倒是夷九看着愈发心酸,又暗恼自己平日里只顾着练功学武,疏于厨艺,只能给公子准备如此普通的吃食,早知有今日,他就该和府上厨娘好好地学一学。 等用完了糕饼,夷九服侍顾珩净手洗漱,再扶着他回卧房安寝。 整座山峰都安静了下来,众人纷纷进入梦乡。 第一百一十七章 蟠虺 次日一早,天心峰。 江琉起床梳洗后,与许闲云一道备好了朝食,等众人都用完了饭,又将碗筷洗净。都收拾齐整后,江琉依约来到了梅飞花的房间。 江琉敲了敲门:“梅姨,我来了。” 屋里头的声音有些闷闷的:“进来吧。” 江琉动作一顿,推门进去。 只见梅飞花端坐在桌案前,桌上一卷针袋平铺展开,各枚金针按照不同的粗细和长短一字排开——正是飞花针。飞花针主要有镵针、员针、鍉针、锋针、铍针、员利针、毫针、长针和大针九种针形,长短大小不一,施针和用法都有不同。 “玖拾,你来看看。”梅飞花听见动静,头也没抬地招呼她过来:“这些断掉的金针,你可能将它修复?” 江琉依言往前几步,俯身细看。这套金针大约有两副,有的从中断开,有的则是磨损严重,镵针员针铍针这些粗一些的针倒是容易些,可以用焊粉接上断面,可毫针长针员利针这些尖如蚊虻喙的,则是极难复原。 梅飞花见她低眉逐一细看,又指着毫针、长针、员利针三种针形道:“这三种针多用于取痛痹、解筋结,若是可以,我还想多制一些。” 江琉抿唇,一双秀眉拢得更紧了。 说实话,她没有把握。 且不论她能否将断针焊接上,只她手中的那一块拔丝板,最小的孔洞也不过能制成大针的尺寸,最细的毫针根本无法拉成,即便她能接上断针,也无法多制出几根来。 想到这儿,江琉摇了摇头:“梅姨,焊接金针我或可一试,但毫针、长针、员利针三种针形细如毫毛,恐怕我无能为力。” 屋外一道人影经过,听见此话不由顿住了脚步。 “啊,真的不行吗……我还需用它治病呢……”梅飞花颇为失望,其他的针其实到没那么要紧,反倒是这三种细针才是燃眉之急,顾家那小子还急需这三枚针祛毒通经……若非是针损了,她还不至于那么着急从京城赶回来。 一是想到精医毒的天冲峰找找,看还有没有库存可以补上,可今日一早她就匆匆去了,翻找一圈也问了人,都没见过这么细的金针;二是思及江师妹近日银丝技法有所小成,说不准能找到法子制成,现如今这条路也堵死了,这可如何是好? 自己手里的两副飞花金针,一套是师傅在她出师之时赠给她的,一套则是师傅在弥留之际传给她的。师傅尚在人世时就与她说过,这套飞花针十分珍贵,若是丢了再难制成,叮嘱她要小心使用。她少时以为是师傅夸张吓她的,没想到竟是真的。 见梅姨如此失望,江琉蹙眉思索了一番,犹疑道:“若是,若是拉丝板上的孔洞能再细上几分……或可能行……” 梅飞花顺着她的思路道:“不如用刀在板上再凿一个细孔?” 江琉抿唇:“那刀尖亦是需要细如牛毛才可……” 唔。哪有这么细的刀,梅飞花又提议道:“不如用一个钢针来戳一个洞?” 江琉摇头:“那块拉丝板是由精铁制成,厚重坚硬,一般的钢针断然无法将其戳穿。”这也是为何她可以用这块拔丝板做成金丝银丝的缘故。相较于精铁,金银均属软物了。 那可怎么办。 一时间,两人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不由都沉默了下来。 屋外人影已悄然站立了数息,几经犹豫终是出声道:“我有法子。” 静默二人齐齐看向门口的方向。 江琉听出来人的声音,讶然唤道:“师傅?” 周忠顿了顿,迈步进来,口中说着好事儿,满脸却是凝重之色:“我有能制成细针的法子。” “真是太好了!”梅飞花闻言骤然一喜,又瞧见他面色不对,急急问道:“周老可是有什么顾虑?” “方才听闻,你是要用细针救人?”周忠不答反问:“必须要用细如毫毛的金针才能行?可还有其他的法子?” 梅飞花一愣,见周老满面严肃,知道事关紧要,遂点头认真答了:“非毫针不可。我要救的那人,毒素入脑,筋脉滞阻,若非有毫针在手,恐无法祛毒通筋。” 说到这儿,梅飞花亦是肃容朝着周忠一拜:“此人与我颇有些渊源,还望周老相助。” 周忠半晌没答话。飞花师妹如此举止,他自也瞧出那人重要,只不过……当真要将那物拿出来吗?可这不是一般东西,若是引来祸患……他心里头天人交战,迟迟无法做出决断。 江琉看着两人如此,忽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心中蓦地一动:之前她求拔丝板的时候,周老也是这副神情。 只不过眼下犹豫更胜。 江琉想了想,忽地开口道:“师傅,还请移步一叙。” 周忠上下打量她几眼,竟是没吭声地一头就往屋外走去。 梅飞花欲言又止,不好拦又不愿放人走,只好以眼神示意江琉快帮着劝劝。江琉冲着她微微颔首,示意她稍安勿躁。 周忠一马当先,从梅飞花的屋子离开后就直奔后院。院中有着菜地和水井,背靠后山,四周空无一人,只有阵阵鸡鸣。 江琉不疾不徐缓步跟上。 待她站定,周忠沉着脸旋身就问:“你可是猜到了?” 这话问的没头没尾,江琉却并不意外,颔首答道:“拔丝板,还请您借我一用。” 周忠一滞。她果然猜到了。 江琉想了想,继续道:“师傅放心,我定然会将东西保管好,不让旁人瞧见。” 周忠皱着眉,心头沉甸甸的,还藏着一丝隐忧:“这东西颇有些来历,万万不得重现于世。” 江琉神情并无异色,仿佛对此早已心知肚明:“徒儿明白。” 袖中的手握紧成拳又松了开。 “罢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周忠一叹,将攥在手里的东西塞给她:“等用完了,就立刻交还于我。” 即便没有玖拾小徒相劝,飞花师妹这么些年也就求了他这一回,他怎能视而不见。 只愿别出什么岔子。 江琉顺势接过。 这块拔丝板相较于之前那块要小上许多,只有掌心大小。材质亦是坚硬的精铁,上面凿刻着极为纤细的孔洞,如她手中那块一样,按不同大小分行列排序。 翻过面来,江琉却是一愣。 只见“拔丝板”的背面,刻画着一方印记,看着像是龙又像是蛇,首尾勾连,扭曲成形,似是图腾,亦或是什么特殊的纹样。 这是……蟠虺? 若是只看背面,与其说它是“拔丝板”,不如说是块腰牌要来的更像一些。 第一百一十八章 重逢 周忠不愿她详观此板上的印记,伸手将拔丝板翻了个面。 江琉顺着他意思,不再看那个特殊的印记,将拔丝牌收进袖袋,承诺一般郑重道:“多谢师傅,等制成金针,必定完璧归赵。” 周忠听了她这句话,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几分。望着她缓步远去的背影,低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老来旧事无人说……” “万事到头皆是梦……” 秋风鼓噪,猎猎作响,平白添了愁绪万千。 …… 却说江琉甫一回到了梅飞花的屋子,就迎来她满含期待的目光:“如何?” 江琉点点头:“师傅同意了,我还得试一试才知能不能成。” 至于具体同意了什么,两人都默契地并未提及。 梅飞花没多问,只道太好了:“今日晚一些,我就搬去天蓬峰住,你随我一道过去吧?” 搬去天蓬峰?江琉蒙了一蒙:“大约要住多少时日?” “唔……这个还不好说。”梅飞花解释道:“要救治的病人昨日已到阁中,他现在需要静养,正住在天蓬峰上。你与我一道搬去之后,其他的事情都无需操心,只需替我制针即可。”说罢,又怕她拒绝似的快速补充道:“我在运针之时需配合灌注内力,毫针细针极易折断,若针都断没了,你又不在近旁,怕是耽误了治疗……” 江琉沉默了会儿,终是应下。 看来,辞行离开的事只能再拖几日了。但愿那位病人能快些好起来,莫要耽搁太久。 “病人”正在喝药。 喝药的人未显露出什么异样之色,反倒是边上侍候的人被熏得龇牙咧嘴。 虽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可梅姨配的药也忒苦了些! 玄影心中佩服至极,即便他站在边上,都能被浓重的药味熏出了退却之心,也不知道公子他是怎么喝下去的!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等顾珩喝完了药,玄影赶忙将桌上备着的酥糖碟递给他,一边纠结着道:“公子,等梅医师来了,要不属下与她说说,请她帮忙再改良一下药汤的配方,让汤药适口些,不那么苦……?” 顾珩没拒绝,伸手摸索着从碟子里取了一颗送入口中,甜滋滋的酥糖瞬间缓解了口中蔓延开来的浓烈苦涩。 他感觉好一些了,才摇头答道:“无妨。” 说罢,顾珩微微侧头面向窗户的方向,感受了一会儿太阳的位置,道:“未时了,今日梅姨来得晚了。” 当下正是未时! “公子!您的眼睛能辨出光亮了?!”玄影见状,不由大喜过望。方才他看的明明白白,公子是感知到了光线明暗,由此推断出了太阳蹉跌而下偏向西边,这才猜出了时刻。 顾珩轻轻点头:“相较于之前的一片昏暗,的确是好一些了。” 真是太好了!玄影几乎是喜极而泣。 他犹记得自己刚在死人堆中找到公子那会儿,公子他全然不顾浑身伤痕,只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失神的眼眸之中尽是凄惶之色,口中不断地重复着“玄影,我好似看不见了”。 他从未见过公子如此忧惧不安的模样。 玄影心中大恸,跟着一块来的暗卫们亦是悲痛难言。在一片静谧之中,公子似是明白了什么,渐渐地安静下来。 公子他,像是在眨眼之间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之后的几月,除了不许旁人近身服侍以外,其他的,公子在明面上看着一切正常,正常的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玄影知道,公子只是将一切都埋在了自己心底。 好在,公子的情况一直在逐渐地好转,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终有一日,定能拨云见雾。 玄影的心中涌现出十足的信心,颇有些慷慨激昂地一抱拳:“公子,属下这就去给梅医师传信!” “不急,再等等吧。”顾珩自是不知道自己的一句话,引得玄影心里头翻江倒海,方才他只不过是觉得梅姨今日晚了一些,并无催促之意。 公子既已发了话,玄影不好再坚持。他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蹭蹭蹭一路跑出房门院门,一直到天蓬峰的正门口才停下脚步,翘首以盼等候梅医师的到来:药不能断,针也不能停!这样公子才会更快的好起来! 好在没让玄影等得太久。 申时刚到,不远处的山道上就隐约能看见人的身影。 是梅医师来了!看清来人之后,玄影先是一喜,又是一奇:在梅医师的身后,还有另一道人影不疾不徐的低头走着。那人背着一只竹篓,看不清面容。 等两人走到近前,玄影才发现来的另一人竟也是个老熟人,他讶然唤道:“江姑娘?” 江琉一愣,抬头看他。 对方身着蓝色劲装,粗腰宽臂,人如铁塔,一双虎目炯炯有神。 这人……面生得很,她并不认得。 “咦?你们认识?”梅飞花惊讶极了,见江琉摇头,又看向玄影。 玄影刚开口时就反应了过来,去年他跟着公子来到岭南,按照公子的吩咐暗中盯梢江姑娘,这事儿做的隐秘,本就不该让江姑娘知晓。 眼下自己贸贸然叫破了对方身份……若不是二人投来疑惑的目光等他回答,他真想当场给自己个大嘴巴子。 自家公子偷偷惦记人家姑娘,昨日还叫夷九下山打听,今日江姑娘就自己上门来了。 这下可怎么办? 若是被江姑娘知道公子派人盯着她,怕不是要着恼。 玄影嘴笨,憋了老半天,终是生出了些急智,开口解释道:“我随公子游历至此,曾在县城里见过江姑娘的手艺。” 这番话半真半假,加之玄影生怕自己露出端倪,说话时义正言辞一脸正气。倒还真像那么回事。 哦,是在青石县中见过自己,那倒是不稀奇了。 江琉并未深究,只冲着玄影点了点头。梅飞花也没将这段小插曲放在心上,正事要紧。 几人一路再无旁的话,直直往病客所在的小院走去。 行至院门口。 玄影停下脚步,有些欲言又止,一面担心江姑娘等会儿见到了公子,发现公子不如以往丰姿,心中不喜;又担心公子不愿让江姑娘看见自己现在的模样……愁的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梅飞花和江琉二人并未留意到玄影的纠结,按照之前说好的,江琉脚步一转,一声未吭径直往小院靠东边的那间屋子走去。 来之前梅姨就与她知会过,住在此地的病人有些来历,若是可以,二人尽量不要碰面,平日里她只需待在东屋即可,屋子已提前收拾好。江琉对此并无异议,对“有些来历”的人,她总担心节外生枝,还是不见的为好。 梅飞花脚步不停,直直往正屋方向走去。 徒留玄影一人傻在原地,一头雾水:这又是什么情况? 吱呀一声。 正屋房门被轻轻推开。 屋里的人听见动静,开口问道:“是梅姨来了?” 一道清冷淡漠又熟悉无比的男声从屋内传出,如雪夜寂然,如羽花轻盈,又如秋月澄亮,直直坠入人的心底,泛起阵阵涟漪。 另一边,江琉推门的手陡然顿住。 第一百一十九章 认出 屋里的人,是顾珩。 江琉十分确信,即便有一年多未见,她仍是在听见那熟悉又陌生的语调之时,就认出了他。 顾珩就是梅姨要救治的病人? “那位病人腿脚有些不便,眼睛也不大好,需得日日坐药浴,再辅以金针……” “他家中遭了变故,眼下应是还未缓过来,有些不大好相处……” “阁主将自己的院子让出来了,院子宽敞得很,空屋有许多,病人就住在主屋,周围还有其他的屋子,都已收拾干净了……” “院子里除了他外,另还有两名男子,都是他的随身护卫……” “等到了天蓬峰,你只需待在自己的屋子里就好,也无需与他们多言,免得心烦……” “哦对了,日后等你离开此地,就忘了在这儿遇见的人,莫要向他人提起,只当没这回事……” 临行前梅姨的殷殷叮嘱还回荡在耳畔。 原来如此。 顾将军蒙受通敌的罪名,还未送至京中审理就在狱中身亡,将军府被摘了匾额,官位和兵符通通收回……消息早就传遍了岭南。 梅姨她并不知道自己与顾珩相识,怕自己知道的太多惹祸上身,又担心自己不明情况出去后将此间种种告诉旁人,这才语焉不详,只浅浅的提点了她几句。 现在顾家正值风雨飘摇之际,正在处在风口浪尖,无数双眼睛盯着顾家,以及和顾家相关的人,稍有不慎,可能就被攀扯进通敌案中,牵连遭难。 可自己早就是个不该存活于世的“死人”,并没有什么所谓。 江琉扯了扯嘴角,心中轻嘲。 只不过,梅姨和楚阁主分明早就知道顾家的事,却仍愿意在这这个节骨眼出手救治顾珩。一个远在岭南山间,一个则是京中贵胄……顾家和九烟阁有关? 先前阁主和梅姨急匆匆的下山,想必也是去京城救人了。 “腿脚不便” “眼睛不好” “不好相处” …… 江琉怎么也无法将记忆中英姿飒爽、朝气蓬勃的天之骄子与这些词语联系起来。 怎么会这样? 虚扶在门环上的手骤然一松,垂落于身侧。 江琉在房门口站了很久,久到连一旁守在主屋门前的玄影都察觉出了不对劲。 玄影奇怪地看了她好几眼,又听了听屋内动静。公子的房门紧闭着,梅医师已进去开始今日的诊治,通常会有把脉、问诊、施针、开方几个步骤,一套下来约莫要一个时辰。 里头有梅医师看顾着,自己走开一小会儿应也没事,玄影想了想,抬步往江琉的方向走去。 “江姑娘?江姑娘?” 玄影走近了,才发现她失了神似的呆愣在原地,忙连唤她数声。 身边忽然多出一人,江琉回过神,扭头看去——是方才那名护卫。是了,江琉恍然:难怪他能认出自己。 他是顾珩的随身暗卫,想必去年在青石县城中早已见过自己。 玄影见她不言不语,挠了挠头,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如自己先将公子的情况告诉江姑娘,这样也要心里有个准备,以免日后见到人太过惊讶? 他并不知道江琉已然听出了顾珩的声音,也不知梅姨早已将顾珩的状况告知了江琉,他斟酌几番,才犹豫着道:“江姑娘,有个事儿我想着先提前与姑娘知会一声,你听了别太惊讶,唔,其实这屋里的人,姑娘也认得的,就是……” 玄影铺垫了半天,谁知重要的后半句话还没出口,面前的女子忽地卸下背着的竹篓往他手中一塞,轻声道:“还请护卫大哥帮我一个忙,将这只背篓送进来。” 说完,转身推开房门就往屋里去了。 诶?玄影抱着并不十分沉的竹篓呆了一呆。这间屋子是江姑娘的住处,他一个外男怎能直接入内,可手中的背篓又不好直接丢在门口……玄影踟蹰了好一会儿,终是抬脚走了进去。 好在这间屋子和公子房间的格局一样,正门对着的是正厅,并非闺房。玄影略微松了一口气,目不斜视地直直走向厅堂正中央——江姑娘所在的地方,停下后俯身将背篓轻轻放在地上:“江姑娘,竹篓就给你放在此处了,若无他事,我就先告辞了。” “护卫大哥,还请留步。”江琉转过身,先是问他:“不知你如何称呼?” 玄影只好驻足,答道:“姑娘喊我玄影即可,玄妙的玄,影子的影。” “玄护卫。”江琉从善如流地唤了一声,又正色道:“玄护卫,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你能帮忙。” 帮忙?什么忙?玄影微愣,只道:“姑娘但说无妨。” 江琉往前走了一步,离他更近一些,又压低声音与他说了几句话,说完就客气的将他送出了门。 江姑娘说的不过是三言两语,可玄影一直到公子房门前站定,仍是有些回不过神。之后更是时不时就发一会儿呆,像是在思考一道难解的谜题。他的异样太过于明显,以至于等夷九下山采买回来,只一眼就瞧出了端倪。 申时将过,玄影和夷九正在小厨房忙活,准备今日的晚食。小院里加上他们二人拢共五人,他们便将饭食都一起备了。不过凭借他们二人的手艺,也只能做些最普通的家常菜色。不过好在天蓬峰上的其他几人都不是十分讲究的人,能吃上口热乎的饭菜已是极好的了。 玄影和夷九只是觉得自家公子吃苦了。公子自小锦衣玉食,眼下身体虚弱,却因他们二人不通炊事,连口好的都吃不上。 “哎。”玄影将一荤一素一汤装进食盒,再添上今日夷九从山下买来的现成桂花糕点,配上粥饭和食箸一道摆放齐整,看着平平无奇的菜色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色香味形是一样都沾不上边,唯一算得上好的,就是食材还算滋补。 玄影将盒盖自己盖好,却是将食盒往夷九门前一递:“夷九,今日还是你去服侍公子用饭吧。” 夷九纳闷极了:“你为何不去?” 这次随公子来九烟阁养伤的就他们两人,因着需要避人耳目,夷九从未来过岭南一带面生一些,他们便商议着由玄影主内、夷九主外,往日里服侍公子用饭的都是玄影。 今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哎。”玄影又是一叹:“我有些事儿还没想明白,怕被公子瞧出不对。” “何事想不明?”夷九更奇怪了,玄影向来是个快刀斩乱麻的直肠子,还能有事能让他如此纠结? 玄影欲言又止,却是问了他旁的事:“夷九,今日公子吩咐下山打听的那位,江姑娘的消息,可打听到了什么吗?” 第一百二十章 隐瞒 “那位江姑娘的消息倒是不难打听,县城里的百姓都多少知道一些。”夷九说着边摇头:“只不过,听闻江姑娘四月时就离开逸羽楼了,无人知道她的去向,现在已是八月,怕是有些难寻。” 离开了啊……玄影沉默着,低声问他:“夷九,若是他日你找到了那位姑娘,可她却不愿意与公子相见,你会如何做?” 唔。虽然夷九觉得不太会有这种情况,可见玄影有些苦恼,他便也认真答了:“若真是如此……那我便只同公子说没寻到人。” 不愿相见的人,也无需公子多费心神了。 是这样吗……听了这样的回答,玄影却是愈发沉默了。 言谈间,二人将其他人的食盒也都准备好了。夷九忽地想起一事,问他道:“听闻今日梅医师另带了一人上山,住在了东屋,是什么来头你可打听清了?” 玄影身形一僵,又意识到自己太过紧张瞬间放松了,答道:“她……是梅医师身边的医女。” …… 酉时。 玄影提着食盒去了江琉屋子。江琉谢过他,接过食盒放在桌上。 临走前,玄影犹豫了一会儿,终是道:“方才姑娘说的,就依姑娘所言。” 她的“不情之请”,他答应了。 江琉冲着他微微一笑,轻声道:“多谢。” “我能问问姑娘,为何不愿相认吗?” 玄影憋了老半天,还是问出了口:“姑娘可是对公子没信心?”觉得公子不会好起来了,因此不愿意相认?还是嫌弃公子是个累赘麻烦?这后面的话,玄影却是说不出口了。 没信心?这话从何说起?江琉一愣,从玄影的面色上看出了隐含的怒气,有些明白过来他在想什么。 他是误会了自己。 “并非我不愿相认。”江琉摇了摇头,认真同他解释:“只是眼下,还不是时候。” 玄影听了,怒气虽散了些许,疑惑却是更深了:不是时候?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不过总归不是嫌弃公子就好。玄影的心情好了许多,便也不再追问:罢了,来日方长,且走且看罢。 …… 夜间。 梅飞花的屋子就在江琉隔壁。江琉趁着夜深人静,去了一趟梅姨的房间,一是她下午已将工作坊收拾好,明日即可开工,今晚再与梅姨确认一下金针细节方面的要求;二来是她也想请梅姨帮着隐瞒自己的身份。 “若有人问起,我便说你是跟着我过来帮忙的医女。”梅飞花并不知道江琉与顾珩早就见过,只当她不愿暴露自己的来历和身份,自是爽快应下。 于梅飞花而言,她能答应过来帮着自己制金针已是极好的了。其他的,也都不是很重要。 江琉谢过她,又问道:“梅姨,那位病人,今日的状况如何?” 梅飞花没多想,只当她是关心人家病情:“相较于三月前,已是好上许多了,双眼对明暗已有感知,腿上的筋脉也已续好。” 除了余毒未清之外,其余她能做的都已做到,至于清完了体内的毒素后,双眼和脚筋能恢复几成……且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他倒是个能忍的。” 梅飞花想着今日施针的情况,又是一叹:“重续断筋,可不是一般的人受得住的,更别提还有毒素留存于体内,更是疼上加疼。” 江琉心紧了紧:“可知是什么毒?能解吗?” 梅飞花轻啧了一声,摇了摇头:“说来惭愧,时至今日,我都未能辨明是什么毒药。” 江琉讶然:“连梅姨都不认得?” “嗯。”梅飞花轻轻点头,神色逐渐冷凝:“那毒阴损的很,中毒之后会极快的侵蚀周身经脉,若是晚上几分等毒入了骨髓,神仙也难救。可即便侥幸保住了性命,去除毒素的过程亦是痛苦万分。” 梅飞花一字一顿道:“宛如百蚁噬心。” 江琉呼吸一滞。 “每每我运一次针,他就要经历一回这样的痛楚,可你知道吗?”梅飞花似是想到了什么,忽而哂道:“那小子居然还求我多施几次针。” 袖中手渐渐握紧成拳。 江琉仿佛能透过梅姨的话,看到他迫切渴望恢复的神情。 耳畔隐约又想起今日玄影问她的话:“姑娘可是对公子没信心?” 她怎会对他没有信心。 顾公子他,绝非是轻易倒下之人。 即便到了山穷水尽之时,也定能绝处逢生。 …… 之后的几日,江琉都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制针。若非必要,她谁也不见,几乎是到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地步。 夷九起先还对这位医女有些好奇,想趁着送饭菜的时候与她攀谈一二。可每次去的时候,她不是在工坊试验,就是拿着纸笔写写画画,根本没有空的时候与他闲聊。 渐渐地,夷九也就歇了心思。一面心中暗自叹服:这位医女姑娘真是专心致志、一丝不苟。 江琉倒也并非刻意避开他,实在是梅姨的金针制作起来有些难度。毫针针体有长有短,尖如蚊喙,每每用拔丝法拉制的时候,稍有不慎就会歪曲断裂,成了废针一根。长针则是要求长七寸,且要锋利身薄,不但要拉制成长丝,还要将针体做薄做利。员利针长一寸六分,虽做成长丝,可要求针尖如整,且员且锐。 要制作这些金针,最难的已不是将针做的细如毫毛,而是要做出贴合梅姨要求的针体形状。 一连几日过去,江琉的工坊中已是堆满了失败的废针,好在还是有些成果的,各种针型的制法她已有心得,并且成功各制出了一枚。 也算是没白费力气。 江琉望着桌上的一堆废针,决定先收拾一下它们。 她熟练地架起陶火炉,将废针尽数丢进陶锅之中,再点燃炉火。时至今日,她对火候的把握已是了然于胸。 随手往里头添了一小捆细柴,又将底部风箱调整到了合适的角度。 不多时,废针尽数在陶锅中融化。 江琉瞅准火候,将陶碗中的金料倒进石槽,等冷却后取出成形的金条,再拿起一旁的石锤。 她的手极稳,力度又正好,金条在她手中被一点一点锤成薄片。 咚、咚、咚…… 石锤落下,叮叮当当脆响阵阵,宛如雨打芭蕉。 …… 主屋里。 顾珩听着这熟悉的锤击声,不由失笑。 第一百二十一章 祛毒 “梅姨,您的这位小徒儿着实是勤奋刻苦。”顾珩边说,一边摸索着拿起桌上的布条,熟练的将自己手腕牢牢绑住,以免待会施针时自己乱动影响到梅姨。 时至今日,他早已掌握了自己绑自己的手法,不需要他人帮忙,也免得玄影和夷九见了哭哭啼啼。两个大男人,这么久了还没看习惯这个场面。顾珩轻啧了一声,颇有些无奈。 “她素来勤勉,之前在天心峰上,也是日以继夜的钻研,没有半分懈怠。”梅飞花说着,将手中小刀在火上烫了烫,问道:“这次割哪里?” 顾珩只着中衣,平躺在床榻上,像模像样的思考了会儿,笑着答:“就还是老地方吧,劳烦梅姨了。” 二人气氛轻松和谐,仿佛是在谈论明日要吃什么一般闲适自在。他们一人拿着刀,一人任人宰割,嘴上商议着该从哪里下刀,若是有旁人在场,怕是会觉得这场面有些瘆人。 “好。”梅飞花点点头,伸手掀开他的裤腿往上卷了卷,一排刀疤密密麻麻堆叠在脚腕上方的皮肤上,轻伤叠着旧伤,触目惊心。梅飞花的手不由顿了顿,犹豫着道:“要不……还是换个地方吧?” 顾珩眉梢一挑:“是不够位置了吗?” “这倒不是。”梅飞花轻声道:“这里疤痕也太多了些。” “那便还是在脚上下刀吧。”顾珩不甚在意:“吓人的地方,还是就聚在一处吧,这儿也不差再多几刀了。” 梅飞花心中轻叹,又问:“你当真不喝麻沸散?” “不了,喝与不喝也没多少差别。”顾珩拒绝的很快,并未有半分迟疑。 麻沸散固然能减轻刀割皮肉的痛苦,但施针时的噬心啮骨之痛却是无法缓和半分,相较之下,刀割的痛只是九牛一毛,根本不值一提。 梅飞花也明白他的意思,不再劝说,只沉声道:“开始了。” 小刀冰冷的刀锋轻轻贴上脚踝上方的皮肤,宛若冰冷的蛇身攀缠上温热的皮肉,顾珩不由一阵轻颤。 梅姨的手很稳很快,轻轻一划就破开了表皮,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感受到疼痛。血珠争先恐后的冒出,渐渐蜿蜒成血流,滑落进床褥间。 整间屋子里都充斥着血腥气。顾珩甚至还有些心情想别的:还好每回都是选在正厅里操作,此处通风极佳,血味散的快,也免得他夜里闻着味入睡,做血色噩梦。 梅飞花聚精会神,飞花金针一字排开,她先是取了数枚员利针,逐一用火烧透后,灌注进内力后扎进顾珩周身要穴上。 针尖瞬间没入皮肤。 不多时,顾珩便觉出一小股沁凉内力顺着金针缓缓进入经络之中,藏在全身各处的毒素好似被这波凉意唤醒,纷纷鼓噪了起来。 颅内,眼周,脏腑,四肢……像是有无数只小虫在体内撕咬游走,想要破体而出。 顾珩全身骤然绷直。 被束缚住的双手紧握成拳,神台处仅存的几分清明被难忍的痛楚尽数淹没,他仿佛游走在人界鬼蜮之间,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挣扎暴起的冲动。 咚、咚、咚…… 浑浑噩噩之际,忽闻一阵阵击打声声声入耳。 持续落下的石锤声由远及近,就如盘卧千年的古寺钟磬声一般庄重幽远,震得人心发颤。 恍然间,顾珩竟是找回了一丝神志。 是梅姨的徒弟。 她又在打金了。 察觉到顾珩的状态极为不稳定,梅飞花不敢耽搁,连取数枚毫针刺入不断鼓动突起的经脉之中,将毒素缓缓逼至脚踝上切开的伤口处。 浓稠黑血顺着切口缓缓涌出。 那黑血之中,还混杂着密密麻麻的细小虫卵。 梅飞花并无惊讶之色,只沉着脸抄起一旁的火烛,将这些虫体烧了个干净。 顾珩并非中了一般的药毒,而是中了蛊毒。蛊毒秘术兴于南疆,兹事体大,她只告诉了顾珩与楚阁主二人。 处理完虫尸后,梅飞花再取数枚长针,透入更深之处,逼退更多的毒虫。毫针与长针交替使用,反复数次,直到针体透出黑色,才将金针尽数拔除。 顾珩浑身一软,整个人仿佛还沉浸在痛楚之中,怔怔的躺在原地没有半点动静。 梅飞花瞥看他一眼,倒并未出声催促,只听了他的脉象并无异样,就自顾自的在他脚腕上的刀伤处撒好药粉,再用细布仔细裹好。最后再将他脚下沾满血迹和虫尸的垫布撤去,随手团成一团,丢到地上的火盆中燃烬。 这块浸满毒血的垫布看着怪吓人的,还是她自己处理了吧。 顾珩怔忪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恢复了知觉。 梅飞花坐在一旁,正将发黑的金针捏了一把用火炙烤,有的针慢慢恢复成了原本的颜色,有的则是在火里崩裂开来不能再用了。哎。本就剩下不多的金针又少了一些。 “感觉如何?”眼见着人缓过来了,梅飞花拍拍手,将能用的金针重新收回针套,依惯例问了他一句。 “和前几次差不多。”顾珩摇了摇头,轻笑了一声:“梅姨,这一日接着一日,何时是个头?不如一次性将毒血都放完了,也好痛快一些。” “胡扯。”梅飞花瞪他一眼,又想到他瞧不见,只好悻悻收回视线,道:“毒虫在你体内各处,若要一次性都拔除,你也成了一具干尸了。” 念及他的遭遇,梅飞花终是有些不忍心,又补充道:“你的情况已在好转,方才我引得毒虫躁动,相较于初时已少了大半,我估摸着再熬个三两月应是差不多了。” 顾珩不置可否,轻哂道:“那还得再麻烦梅姨几月了。”复又似是想到了什么,问道:“梅姨,您的那位医女徒弟,可会一直在此处?” 嗯?梅飞花一愣:“怎么突然问这个?你体内的蛊毒邪门的很,金针染上毒后极易折损,我请她随我过来替我多制些金针,也免得后继无针。” 请?顾珩心中蓦地一动,准确的捕捉到了这个略显突兀的用词。分明只是随行医女,可梅姨言语之间却多了几分客气。 他藏在袖中的手不由轻轻摩挲了几下,状似不经意的问道:“那医女倒是有几分本事,您的飞花针世间难寻不可多得,她竟是能制成。” 第一百二十二章 情怯 “可不是嘛!”听见自家师妹被人夸赞,梅飞花与有荣焉:“她自从来了九烟阁,无一日懈怠,对这金银之法颇有些心得,先前还曾在山下……” 说到这儿,梅飞花陡然住了嘴。她怎么忘了答应玖拾的话了!幸好幸好,她只说了几句就反应过来了。 顾珩正仔细听着,却不想梅姨突然止住话头,便追问了一句:“在山下时如何?” “唔。”梅飞花转了转眼珠子:“在山下时……还曾费心寻了古籍专门研究制针的技法,毕竟针具不比他物,还是有些不同的。” “哦?如此说来,她也算是我的半个救命恩人了。”顾珩似是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不知这位恩人如何称呼?下回我自当登门致谢。” 这是拐着弯儿套自己的话呢!梅飞花莫名生出一丝气恼,想也没想就道:“她无名无姓,到了山上后就跟了我姓!” 说罢,梅飞花生怕他再多问什么旁的自己说漏了嘴,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就匆匆离开:“明日我再过来。” 姓梅啊…… 顾珩垂下眼,说不清心中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方才听梅姨提及那名医女擅长金银之法,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个人。 江姑娘她,也精于此道。 毕竟在大梁,女子中能懂得金银工艺的,也是凤毛麟角之辈了,他还以为…… 罢了,前几日自己派夷九下山寻人,打听到的消息是她数月之前已离开逸羽楼,不知去向。 兴许也已离开了岭南也说不定。 顾珩摇了摇头,将不切实际的想法甩开。况且就算见了面,他眼下也不知道该以和面目与她相认。 难不成说自己是京城顾家的人?父亲是被污蔑通敌而入狱?她会信吗?她是否会如世人一样,对自己敬而远之?连自幼相熟的陶家人都如此……分明陶世叔与父亲一道前往北境平乱,为何会变成这幅模样?事发后他曾联络陶家想问一问情况,他们也只闭门不见,避自己如蛇蝎。 退一步讲,如若江姑娘相信自己,可凭他现在这幅废人自苦的模样,还能活几载都尚未可知,又该如何在她面前自处?扪心自问,他对自己没有信心。见到了江姑娘,会让他想起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赤诚少年,曾天真的对月神大人许愿“惟愿天下太平”。 原来的顾珩,已经死了。 天下太不太平,与他何干? 若没有顾家军在前线浴血奋战,奋勇杀敌,震慑住了边境各方势力,让他们不敢再轻易出兵袭扰,哪有大梁如今盛世安稳的日子? 到头来,这桩桩功绩、硕硕战功,倒是都成了催命符。 何其可笑。 夷九不知何时已进了屋,看着陷入自己思绪的顾珩没敢打扰,只静候在了一旁。公子近来总是会突然变得沉默,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从前,公子的喜怒哀乐总是分明的,若是身边亲近的人问起缘由,公子也从不避讳尽数告知。不像现在,连自小跟着公子的玄影和夷九,都无法看出端倪,更不敢随意开口去问。 公子像是更加温和淡然了,实则总与人保持着不远不近、恰到好处的距离。 夷九等了一会儿,眼见着公子汗湿的衣衫还贴在身上,虽屋子里门窗紧闭还点着火盆,仍是担心公子着了凉,犹豫再三才开口问道:“公子,属下先替您更衣吧?” 公子不喜旁人贴身随侍,可每日梅医师施完针后,公子都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无力,软绵绵的疲惫异常。在他们的坚持以及梅医师的劝说下,这才松了口同意他们替他更衣。 “好。”顾珩飘远的思绪被扯回了现实,随着夷九的动作坐起身,任由他替自己换上了干爽的里衣,在罩上了一件黑底云水纹锦袍。 哎。夷九轻叹,公子从前华丽繁复的衣裳都收了起来不穿了,现在无论何时都是一身黑衣,看着闷的紧。 顾珩换好了衣裳,被夷九搀扶着坐在了正厅中的桌案边。 夷九将斜靠在床榻边的手杖放在公子手边,现在的公子不能离了此物。 做完一切,夷九将更换下来的衣裳和床褥收进竹筐中,正要拿出去浆洗,却听公子忽然问道:“夷九,咱们小院里,还住着一名医女?” “是的,据说是梅医师的随行医女。”夷九一愣,先是答了话,又问道:“公子,那医女可是有什么不对?” 顾珩不置可否:“她容貌如何?你可曾与她说过话?” “唔。那名女子是个年轻的姑娘家,长得,倒是挺好看的,身上穿的极为素淡。至于说话……倒是没有,这几日送饭时,那名医女都在工坊制针,属下未能有机会打听。”夷九有些摸不准公子的意思,踟蹰着问道:“可要属下派人去查查她的来历?若是暗中那人派来的探子……” 虽然此女是梅医师带来的人,可若是那人提前安排好的呢?梅医师固然可信,那名医女却不一定。小心驶得万年船。公子避开世人上山养病除毒,可再不能被什么蝇营狗苟之辈打扰。如今夷九他们已是惊弓之鸟,生怕放进来一个存了恶害之心的人,又生出什么波折来。 “不必了。”心知夷九误会了自己的意思,顾珩摇了摇头:“不必打听。” 梅姨方才言语之间对此女颇有些维护,且自从她来了之后,便是日日在自己的屋子里替他制祛毒要用的金针,若真是那幕后之人派来的,也太努力了些。 他不过是想确认女子的身份而已。原想画张画像让夷九认认,可自己目不能视物,无法着墨运笔,便歇了心思。 年轻姑娘、长得好看、穿着素淡。仅凭这三点,也难以判断她是否是自己心中所想之人。毕竟山上冷清,穿的素些也是正常的。 夷九暗自泛起了嘀咕:先前公子让他问询山下江姑娘的近况,听闻她不知去向后也是说不必再寻。眼下忽然问起了医女的容貌,又是说不必再打听。 真是奇了。 公子何曾对女子这么上心了。原先在京城里,可都是小姐姑娘们偷偷向他打听公子的消息呢。 再说了。虽然将军府倒了,可顾家暗卫都还在,真要查一个人,岂会查不明白?公子却又说不用查。 夷九想不明白就决定不想了,摇了摇头,向公子请辞出屋自去做活了。 ……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平淡地过去,山上挂着的那一轮明月也愈发的圆。 半月后。 八月十五,又是一年中秋日。 不过除了团圆佳节,今天还是个特殊的日子——顾珩的生辰。 第一百二十三章 制面 公子尚在丧期,即便是生辰日也不好大肆操办,更何况即便玄影和夷九有心,在这偏远的山上仅凭他们二人也实在是有些无能为力。 夷九今日下山跑了好几趟,一是到县城里买了些日常吃穿用度之物,取前几日他们替公子定作的新衣裳。虽然公子日日都着黑衣,但黑也能黑出不同的样式款式来的嘛,也好叫公子交替着穿换换心情。原本他们连手杖都想替公子置办几副新的换着用,可担心太过引人注意便只好作罢。 二是到县城里最好的食肆广聚楼打了几道菜,装了满满当当几个食盒。他们二人不善庖厨,做出来的吃食虽能果腹,但滋味总是不足的,总觉得亏待了公子。虽然公子他常常说要吃的平常些,不可铺张,偶有些山间野味也就足够了,今日生辰,备几道好一些的菜肴不过分吧。 夷九还特意买了一壶酒。 往日公子心情好时总会浅饮几杯,他们也会跟着喝上几口,可自从将军出了事之后,日日无好日,公子便再也没有心情饮酒了。备一壶酒,也是希望公子能开心一些。 玄影则是在山上和面粉较劲。 他的衣袖高高卷起堆在臂弯间,衣服的前襟衣摆上都沾满了面粉,连他的脸上和头发丝上也不能幸免。整一个看着惨兮兮的模样,像是被面粉毒打了一般。 “怎么这么难!”不知是第几次失败的玄影忍不住嘟囔了一句:“要是换成我下山采买就好了……” 今日公子生辰,他们二人一人下山,一人在山上侍候,山上那人还多得了一个做生辰面的活儿。梅医师方才给公子施针完毕,玄影服侍公子歇下之后,就来到了小厨房开始研究生辰面。 大梁的面食大致有三种做法,一是馎饦,二是水引,三是冷淘。馎饦就是面片,他们平日里最常吃的就是这种,只需将面团揉好再用刀机切成二寸一断的片状即可;冷淘则是用鲜嫩的槐叶汁和面粉一块儿揉成面团,再过冷水做成凉面的口感;水引则是其中最细的,和筷子差不多粗细,一尺一断,下锅的时候再捏成稍扁一些的面条。 生辰面通常用的是水引的做法,且要将面条尽量做的细长,寓意健康长寿,有的民间能手甚至还可以将一整个面团通过不断地甩制,直接做成一根长面的样子。 “一根抛出三丈高”的一根面玄影是不指望了,只盼着自己能扯出一碗像模像样的水引就已是很好了。 可谁知个把时辰过去,眼见着就快要到日薄西山的时刻了,自己这边的生辰面仍是没个着落。 面团揉了又揉,可扯出来的面条不是宽厚不均就是粗细不匀,光是看着都觉得难吃得紧,更别提口感了;他又改了用刀切,可不知是水放多了还是面粉厚了,这一刀下去面条不是裂开就是糊在一块儿…… 真的好难。 这比练武要难多了。 屡次三番地尝试仍是不得要领,玄影决定不再为难自己,请求外援。天蓬峰山上总共五个人,公子是今日寿星,梅医师施针极为耗费心力眼下应是在屋内歇息,夷九还在县城未归,他能求助的,只有江姑娘了。 “咚咚。”玄影离开小厨房后径直去了江琉的屋子,叩响房门,压低声音道:“姑娘,在吗?我是玄影。” 江琉此时刚巧没在工坊里,吱呀一声开了门,看见来人身上斑驳的粉末痕迹,目露疑惑:“玄护卫,您找我?” 玄影轻咳了一声:“还请姑娘先随我来。”江姑娘的屋子离公子的主屋不远,玄影怕吵醒公子,也怕公子听见他们的对话。 “好。”江琉并未拒绝,跟着玄影一块儿来到小厨房。 厨房里已是一片狼藉,地面台面上皆散落着面粉,案板上堆放着大小不一的面团,有的湿哒哒的不成型,有的则是干巴裂开着。 江琉顿住步子,一时找不到落脚的地方:“玄护卫,这是?” 前头玄影讪讪一笑,快手快脚的取过条帚将地面清扫干净,又将案板上失败的面团剂子随手团了团丢进一旁的木盆中,抄起一旁的纱布盖好,颇有些欲盖弥彰的尴尬:“姑娘见谅,此处杂乱了些,刚没能顾得上。” 江琉摇了摇头,方才她也瞧见了大致的情况,便问道:“玄护卫是想做面食?” 玄影点点头,又摇摇头,与她讲明缘由。 “今日是顾公子的生辰?”江琉微讶。 此事她的确不知,原来中秋团圆日,也是顾珩的生辰。 玄影颔首:“公子家中的事,想必姑娘多少也听说了些。”说到这儿,玄影声音低沉了些许:“公子不许铺张,不许操办,更不许有喜庆之意,只说今日就当普通的日子过。” “到底是生辰,我们便想着至少得给公子亲手做上一碗生辰面才好。”言及此,玄影颇有些沮丧:“只我手太笨,这面粉团子根本就不听我使唤……所以就寻到了姑娘这儿,不知姑娘能否帮一帮忙,做这一碗生辰面?” 江琉望着玄影殷切的面孔,沉默了下来。 倒不是她想不想帮,只她自己其实也不善做吃食,原先在家中以及后来在天心峰上,自己都只能给娘、给许师姐打打下手,还从未自己一人独自做过什么精细的食物。 只不过她也瞧见了,玄护卫也是实在没法了才会找上自己……况且,她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总应该是能比玄护卫要强上一些的吧……再者说了,做水引和拉丝听着好像也差不多?都是将粗的变成细的。自己能制金丝,也应能制细面。 江琉给自己做足了心里建设,积攒了些信心,才道:“我尽力试一试吧。” 真是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将自己救出了苦海! “多谢姑娘!”玄影大喜,又热切道:“我给姑娘打个下手吧,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吩咐!” 唔。打下手,还是别了吧。等会儿若是让玄护卫看出自己的水平也和他差不多……江琉想了想,道:“那就麻烦大哥到山间去寻几条鲜鱼来吧,要刺少一些的。”将人支开,自己也能多尝试几回。不过一碗面,还能难倒自己了? 抓鱼!这个他在行! 玄影不疑有他,应了声兴高采烈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