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山上来的,不懂规矩》 第1章 桑花开了 桑山下的花开了。 那种花本来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后来桑山下有了桑城,桑城人看得多了,开始叫它桑花。 它从山腰长到山脚,白茫茫一片,花香弥漫。 桑城有不少人喜欢桑花的清香,遇到花开的时间,会采摘一大篮,以花入香,制成熏香。 只是今年花开的时节不对,往年六月份才开的花,今年三月已经全部盛开。 坊间传言,当今圣上昏庸无德,这是桑山降下的警告。 裴如芥的房间里就摆着这么一束桑花,它的味道不算浓烈,却使整个房间都弥漫着花香。 裴如芥仰躺在床榻上,看着帷幔出声,鸦发披散在他身下,双手被红绳束缚在床头,浑身无力,双腿亦无法动弹。 门外传来动静,老鸨欢快的声音响起之后,门被推开,两名女子先后走了进来。 先进来的那位年龄稍大点的,几步过来,站在裴如芥的床前,将帷幔挂起,轻蔑地看了一眼床上无力动弹的裴如芥,又重新扬起灿烂的笑容,堆笑转身,露出身后那位年轻的女郎来。 裴如芥无悲无喜地看着。 她穿着金色的衣裙,外罩了一层白纱,腰间坠着精美的饰品,不是玉佩,也不是禁步,似乎只是简单的装饰品,镂空的桑花模样和蝴蝶样式,做工精巧。 不是当下时兴的打扮,也不是十年前时兴的打扮,倒像是画像里百年前贵族女公子的穿着。 虽然有点奇怪,但如今的世道,也没几个人在意这些,何况裴如芥一眼便能看出她身上的料子价值连城,不是普通人能用得起的。 他看得出来,亲自将女子引进来的老鸨也看得出来。 她几乎快要笑烂了脸,恭恭敬敬地向她介绍床上被绑着的裴如芥。 “这是我们这儿最漂亮的公子了。”她笑眯眯道,“而且他刚来不久,贵人将是他服侍的第一位女郎。” 那女郎听了她的话,顺着她的意思上前看了看,一低头,对上一双死寂的眸子。 下一刻,那双眸子动了动,眼底浮现出些许惊艳,呆呆愣愣的,冲淡几分眼中的死气沉沉。 她很漂亮,不似凡间人。 冰肌玉骨,面容姣好,秀眉之下,有着一双并无多少情绪的明净双眼,此时微垂着眼眸,平生多出几分清冷感。 她垂了看了一眼,对床上漂亮的男人的兴趣不大,只是低头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打开看了看,又低头看了看他苍白的面容和裸露的胸口,视线在他胸口处露出的斑驳伤痕上停留片刻,在老鸨凑上去前将纸张重新叠好放回去。 “他,不是柳荷。” 她的声音冷冷淡淡的,带着几丝沙哑,说话也一字一顿的。 很奇怪。 她方才在楼下时只说要最好看的,老鸨没想到她是专程奔着柳荷来的,连忙赔笑:“原来贵人是想要柳荷啊,但是柳荷今日有客,要——” 她还没说完,金衣女郎又从袖中掏出一根金条,递给老鸨。 老鸨笑容一顿,连忙伸手接过,拿在手里颠了颠,喜不自胜,笑容又谄媚几分:“贵人大气,可是柳荷今日确实没有时间,不如明天——” 她又没说完,一根金条再一次递到了她跟前。 金衣女郎缓缓地眨眼:“一刻钟,就好。” 她的财大气粗,成功使老鸨犹豫了。 没想到这位贵人一掷千金,只是为了见柳荷一面。 柳荷虽然晚上有客人,但这会儿天还没黑,一刻钟的时间还是有的。 谁会嫌钱少呢? 老鸨想了想,不久后,说了句:“成!那我先去让柳荷准备着,贵人您……” 她犹豫片刻,想让这位贵人先去隔壁坐着,她让人送茶上来,谁知这位姑娘摇头拒绝了她的提议,指了指床上的裴如芥:“我看看他。” 她给钱多,老鸨自然无有不应,明里暗里威胁了几句裴如芥让他配合之后,揣着金条出去了,还贴心地为屋里的人关上了门。 裴如芥偏头看了看她,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小刀,立在他的床头:“我给你解开,你,离开。” 裴如芥一时没有说话,愣愣地看着她,直到她手中冰凉的刀身触碰他的手腕,他才开口:“我喝了药,逃不出去。” 那姑娘似乎琢磨了一会儿他的意思,低头割开束缚他手腕的红绳,像摆弄物件似的摆弄了一番他无力的手腕,抓抓他的手腕,摸摸他的肩膀,又碰了碰他胸前已经结痂的伤口。 裴如芥浑身无力,只能任由她随意摆弄。 她低头沉思一会儿,割开绑住他脚踝的绳子,将他从床上拖下来。 她的动作粗鲁,裴如芥双腿摔在地上,皱着眉小小挣扎了一下,可惜作用不大,只能任由她将自己一路拖到窗口。 然后,她将他狠狠推了下去。 裴如芥:? 裴如芥:“……救——” 随着楼下“嘭”的一声,裴如芥的声音戛然而止。 楼上的女郎并未低头看他的情况,径直转身出门打开了门。 或许是顾忌她和裴如芥会做什么事,所以门口没有人把守,只有个小丫鬟远远站着。 她反手将门关上,问远处的小姑娘:“柳荷呢?” 话音刚落,老鸨从转角出现,正好听见她在询问柳荷的踪迹,忙堆着笑走上来,将人往里面引:“贵人这边请。” 房门大开,老鸨将人迎进去,自己退出去,贴心地为房中人关上房门。 桌案前坐着一位青衣公子,案上摆着字帖,他未曾动笔临摹,只是在待女郎走近之后,将字帖重新收好。 女郎的注意力从一开始便未在那幅不起眼的字帖之上,柳荷收起之前,她瞥过一眼,只看见“念桑女”三个字。 桑山一直有什么桑女圣女之类的传说,这大概也是哪个文人根据传说所作。 “这是本朝太祖所作七篇《念桑女》其一。”柳荷轻轻柔柔地笑,目光自女郎发髻间的钗饰掠过她的衣裙,又落在她腰间的配饰之上,“不知女郎如何称呼?” 女郎又掏出她那张纸,视线落于柳荷眼下的痣:“桑昭。” 第2章 柳荷之死 柳荷没听过桑昭的名字。 他细细回想了一遍,也未曾听过桑姓的大家族。 但这个女郎有钱。 她的钗饰衣裳,腰间的配饰,细腻的皮肤,绝非普通人家能够供养得起。 桑昭在椅子上找到一段红绸,红绸被她握在手中,鲜艳的颜色与桑昭过分白皙的手产生引人侧目的视觉效果。 “这是,干什么的?” 柳荷轻笑:“蒙眼的。” 桑昭抓着红绸靠近他,柳荷没有反抗,只是抬起眼柔柔望着桑昭,眼底透露着几分温和的笑意:“我和女郎只有一刻钟的时间。” 桑昭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双手绑在一起:“很够了。” 柳荷任由她将自己绑住,红绸系在手腕上,他心情颇好地垂着眼眸,欣赏桑昭的绑法。 桑昭立在他的跟前,身上的桑花香味直扑他的鼻尖,冰冷的手指捏着他的下巴,轻轻往上一抬,他对上桑昭平静无波的双眸。 他很少见到这么漂亮的客人。 这位漂亮的客人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之后,细细打量了他的面容:“你真的,是柳荷?” 柳荷不明白她的问题,却还是笑着回答:“天下只有一个柳荷。” 桑昭没有回忆,她打量了两眼柳荷的着装,忽然伸手扒开他的衣襟,胸膛之上,被人精心画上白色的桑花,遮掩住底下狰狞的烫伤。 桑昭离开他,拿起方才她随意放在桌上的纸张,轻轻摊开,举在柳荷眼前:“这,是你吗?” 柳荷看着纸上的“柳荷,眼下痣,胸上桑花”缓慢地眨了眨眼,意识到眼前这位女郎,似乎并不是来寻欢作乐的。 但他还是诚实回答:“是我。” 桑昭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拿起桌案上的白玉瓷杯,视线掠过被他收起的字帖,忽然道:“太祖是,楚和?” 楚和的字,有什么好学的? 柳荷道:“女郎怎可直呼太祖名讳。” “楚和,不以看人兽相斗为乐。” 柳荷的眼皮狠狠一跳,张嘴欲喊,女郎冰冷的手死死捂上了他的嘴唇,另一只手中的茶杯被她砸向桌案,温热的茶水四溅,打湿字帖,溅上他的眼睫。 锋利的瓷片抵住他的脖颈,门外有听见动静的小丫鬟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轻声询问,只听见一个“滚”字。 柳荷自始至终没有出声。 小丫鬟不敢得罪贵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柳荷瞪大的双眸里滚下泪珠,但意外的是,他并未进行剧烈的挣扎。 “你觉得,冤枉吗?”桑昭问。 柳荷充盈着泪水的眼睛很快平静下来,他望着桑昭的双眸,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桑昭捂嘴的力道微微放松,柳荷喘了口气,只用气音道:“对不起……” 瓷片很快划破他的脖颈,鲜血溅起,桑昭不想自己的衣服染上血迹,迅速收手躲开,看着柳荷滚落在地,被捆在一起的双手试图捂住脖颈。 他望着桑昭,徒劳地张大嘴,吐出无法说尽的遗言:“报应终于……” 屋子里的窗户打开着,桑昭沉吟片刻,将自己摔了下去,落在一条僻静的街道,路上行人看见摔下的人,被惊得后退几步,但见对方很快站起来,如没事人般离开,便也没人去管这个闲事。 尖叫声很快响彻座云烟楼,血色刺痛老鸨的双眼,她跌跌撞撞跑出屋子,着急忙慌地差人去高府报信。 桑昭再小心,身上也不可避免地沾上了零星血迹,从二楼摔下去也让她那身衣服染上污渍。 她拿钱新买了身成衣。 衣铺老板将她不算太脏的旧衣细心包好,被她提在手中,在城里随处晃荡。 她换了新衣,虽然比不上她手中的旧衣,但好在样式精美,是当下流行的款式,让不似之前那般引人注目。 但并非没有人关注她。 角落里,马路边,饥饿的人蜷缩住身体,干裂的嘴唇颤抖,渗出丝丝血丝,炙热又渴望的视线落在那道单薄的身影之上。 她看上去细皮嫩肉,四处观望着桑城道路,不是本地人,虽然像士族女,但身边也没有半个同行护卫的人。 她看上去毫无反抗之力。 有人聚集着,缓缓踏出第一步。 只是刹那间,他们的脚步又被迫收了回去,忍着腹中饥饿,渴望地再看桑昭一眼,不甘心地重新蹲了回去。 一道身影缓慢地跟在了桑昭身后。 他的衣服上渗着血迹,微微敞开的衣襟露出满是伤痕的胸膛,左腿似乎受了伤,行动缓慢,一浅一深地跟在桑昭身后。 看上去很虚弱,但他转头瞪向他们露出的杀气让他们清楚地认识到这个人不好惹,只好再次缩回角落。 桑昭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路,身后那人就远远坠着跟了一路。 日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桑昭走累了,走近一处偏僻的宅院,推门之前,想起一直跟在身后的尾巴,转过身来,等着对方靠近。 裴如芥抿了抿唇,没有回避,桑昭静静望着他,他就一步步走近。 “跟着我。”桑昭看了一眼他十分不正常的左腿,“干什么?” 裴如芥没有正面回答她:“你杀了柳荷,高氏一定会满城抓你。” 桑昭有些疑惑:“我知道。” “……” 裴如芥无话可说,低下头去,却也不愿意离开。 桑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你没有地方去。” 她想了想,云烟楼是烟花之地,从那里逃出去的人,一时找不到容身之所也正常。 裴如芥低头应“是”。 桑昭转身推开没有上锁的大门:“可以进来。” 裴如芥抬起头,眼睫不可置信地颤了颤,直到桑昭已经进门,站在门后再一次重复:“可以进来,我要关门了。” 裴如芥如梦初醒,脚步急促,有些踉跄地进了门。 院子里什么都没有,但是很干净,没有荒废,像是被人一直打理着。 桑昭提着装着旧衣的包裹,先他一步进了屋,等她把包袱随意放在桌上,喝了两杯冷水之后,裴如芥才慢吞吞地进了屋。 桑昭一手捏着杯子,打量了一眼他的左腿和他身上的血迹:“你和人,打架了吗?” 裴如芥沉默片刻:“……从二楼掉下去,不小心摔伤了。” 身上的血迹,自然也是伤口崩裂所导致。 “啊。” 桑昭看着他狼狈的模样,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 裴如芥连连摇头:“是我要感谢你,你的恩情——” 他话音未落,瞳孔一颤,只见桑昭将手中的杯子往桌上轻轻一放,将桌上另一个杯子取来,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小巧的匕首,轻轻划破自己的指尖。 两滴鲜血滴入其中,冷水倒入,桑昭拿起杯子,递给裴如芥:“喝。” 裴如芥:“???” 第3章 解毒之血 裴如芥不敢喝。 桑昭的行为太诡异了,怎么会有人莫名其妙让别人喝自己的血? 桑昭见他不动,将指尖再次渗出的血滴入杯中,将伤口随意往口中一含,又往门口走近了几步。 “你受伤了。”她握着杯子靠近裴如芥,“我的血可以帮你疗伤,不喝吗?” 裴如芥一个头两个大,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也不明白桑昭自己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裴如芥思索片刻,好像从桑昭出现开始,她的行为就是奇怪的,不知道她是否是哪里有点问题。 裴如芥面对恩人,好声好气地解释:“人血不能疗伤。” 他跟在桑昭身后走了很久,之前摔下楼时砸中书摊,他的左腿不慎被破碎的木头狠狠扎进。 在书贩的哀嚎声中,他怕听见动静的云烟楼打手过来查看情况,匆匆留下玉镯便着急忙慌地离开。 好在刺骨的疼痛之下,他勉强能抵抗之前被下的软骨药,不至于连逃跑的能力都没有。 后来随意拔出木块,扯了破布包扎,或许他自己没有注意到,他此刻站在桑昭的门外,左腿正不自觉地发着颤。 “没事的。”裴如芥向桑昭道,“我没什么大事,过几日就好了。” 桑昭也不是第一次遇见不相信她的人,她捏了捏拳头,学着别人吓唬人的模样,将指节按响,威胁裴如芥:“你不喝,我就给你灌进去。” 她微微仰头,直视裴如芥的双眼,认真地告诉他:“你现在,打不过我。” “……” 鲜血在水中晕开,桑昭举起茶杯,冰冷的杯壁碰上裴如芥没有多少血色的唇:“喝。” 裴如芥不敢不喝。 他低下头去,接过桑昭手中的杯子,丝丝血腥味入喉,他两口将杯中水饮尽。 桑昭让他自己进来放杯子。 裴如芥刚走两步,脚步猛地顿住,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 桑昭在弄自己的旧衣裳,裴如芥急切地蹲下身去,毫无礼仪形象地卷起裤腿,露出血淋淋的左腿。 小腿依然被一片血色覆盖,连带着那一节裤腿都是血红一片,但裴如芥低下头,清楚地看见那道折磨了他一路的伤口正在愈合,直至痊愈。 “?!” 裴如芥伸手去碰的同时,再一次惊觉身体里的药性似乎已经解除,手脚不再似之前那般软弱无力。 “你——” 裴如芥大脑空白,声音卡在喉咙里,仰着脑袋,死死盯着桌案前的人,“你到底是……” 他不知道该如何问下去。 不知道这是位怎样的存在,身上还有多少惊世骇俗的能力。 他要问她是不是人吗? 将旧衣整理好的桑昭望过来,扫视过他沾着黏稠血迹的左腿,对上他的欲言又止。 裴如芥喃喃:“医死人,肉白骨,解百毒。” “不是。”桑昭纠正他,“是医半死不活的人,肉白骨,解百毒。” “死人,是救不活的。”她很认真地说。 裴如芥愣愣地看着她,脑海里有过上百种思绪,面色复杂起来:“天下求长生者众多,您不怕我说出去吗?” “我的血,不能长生。”桑昭将整理好的旧衣放在桌案上,坐在桌前,认真地望着裴如芥,“说出去也没关系,我是个很特别的人。” 她好像有些开心,眼眸中浮现浅淡的笑意,显得她有些得意:“为我所救者生,非我所愿者死,无知者则无用。” 裴如芥还在发愣,桑昭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桌上的衣裳,再看一眼蹲在地上仿佛受到什么冲击的裴如芥,话音突然一转:“我的血,值千金。” 裴如芥猛地从自己的思绪里回神,有些结巴:“啊,是……是的,阁下大恩,无以为报,当牛作马——” 桑昭双眼一亮:“好啊。” 裴如芥:“……啊?” 桑昭没有想到能这么顺利:“你无处可去,我救了你,又收留你,你帮我做事。” 她捧起桌上的衣裳,放进裴如芥的怀里:“洗衣,你会吗?” 裴如芥下意识点了头,还没反应过来,桑昭一笑:“谢谢。” 她的手往宽大的衣袖里一放,又摸出一枚金子出来,放在衣裳上:“这个,工钱,你可以买新衣裳。” 离得近了,裴如芥再一次观察到,她左手食指上,戴着一枚纹饰简单的银戒,没什么特别,甚至过于普通。 裴如芥抱着怀中的衣裳,甚至还能闻见依附在衣裳上的桑花香,蓦地,他想起流传了几百年仍经久不衰的桑女传说。 思绪在这一刻停顿,他倏然抬头,望着桑昭:“您——您是来救世——的吗?” “不是。” 桑昭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联想到这里,但她也不是第一次被人问这种事,很快回答,“不是救世,也不,选皇帝。” 她拿起衣裳上的金子,塞进裴如芥手中:“你该,去洗衣裳了。晚上,你睡隔壁。” 裴如芥晕乎乎地被她赶出来,抱着衣裳走进隔壁屋子,被褥床单,一应俱全,房内干净,裴如芥手指往桌上一抹,甚至未留下半点灰尘。 细细检查过自己的身体,连胸前那些狰狞的伤口都不知在何时掉痂,新肉长出,彻底痊愈。 裴如芥的双手不可抑制地微微发颤,良久之后,他穿好破衣,在宅子里找了一圈,最后趁着离太阳下山还早,抱着桑昭的衣服出了门,先给自己去店里买了套劲装,又抱着买来的木盆去了河边。 他特意在城里晃了一圈,出乎意料地,没有人在搜捕一个金衣女郎,也不见云烟楼的人寻找他。 裴如芥抱着洗好的衣裳回去,桑昭不知什么时候从屋里出来,坐在门槛上,看着他搭绳晾衣服。 他动作利索,晾好衣服后一转身,桑昭直勾勾地盯着他:“我有点饿了。” 裴如芥下意识绷紧了身躯,被她这样盯着,几乎要以为她要吃了他填饱肚子。 “你会做饭吗?” 裴如芥微微松了口气,道了声会,收拾好木盆,在厨房转了一圈,出门找了酒楼买了现成的饭菜回来。 直到桑昭熄灯休息,他才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4章 卫氏侯爷 日出东方,暖阳洒下,院子里的衣裳被风吹动。 紧闭的大门蓦然传来敲门声。 桑昭透过自己半开的房门往大门的方向瞥了一眼,回过头,继续对着铜镜绑头发。 “笃笃——” 敲门声继续响起。 屋内的主人不开门,门外的访客似乎也不着急,慢悠悠且持之以恒。 大门外停了辆马车。 长随再一次叩响大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卷起帷裳,从车窗露出半张脸来,侧头看向候在马车旁的人。 那人面色惊慌,扯着袖子抹去额上的冷汗,朝车中人讨好地笑:“侯爷明鉴,小的确实守了一晚上,那女郎也确实未曾踏出过宅门。” 门口的长随听了他的话,再次抬手敲门,这一次,门终于被人打开,只是门后出现的人,显然不是他们口中的女郎。 长随退回来,卷起车帘,锦衣的公子下了马车,含笑望向门口的裴如芥:“劳烦,请告知桑女公子,云阳卫氏卫鹤前来拜访。” 裴如芥下意识皱了皱眉。 云阳离桑城可不算近,云阳卫氏赫赫有名,这位卫鹤,亦是名满天下的忠义侯。 这样的人物,为何会没有丁点风声就出现在桑城,听起来,他像是认识桑昭。 他因为昨晚吃饭时喊了一声仙人才和桑昭互通的姓名,这位忠义侯似乎早就知道了。 裴如芥不畏惧他侯爷的身份和他身后的卫氏,但一个侍从该做的事,并不包括凭自己的主观臆断而拦下主人家的客人。 裴如芥俯身行礼,只道:“还请侯爷稍等片刻。”便要转身。 桑昭绑好了自己的头发,戴上喜欢的钗饰,出现在大门口,立在裴如芥身后。 “侯爷?” 她与转身的裴如芥打了个照面,往左移动半步,从他身前露出大半个身子,“哪个侯爷?” 不必等忠义侯的长随开口,裴如芥已经出声为桑昭解释:“是云阳卫氏的家主,忠义侯。是女公子认识的人吗?” “忠义侯。” 桑昭低声重复了一遍,从他身前走出来,彻底将自己的身形暴露在门外人的眼下,“世袭罔替,忠义侯?” 认识他就更好。 锦衣公子倚风而笑,清风拂动青色的衣裳,他打量着门外女郎身上与自己颜色相近的裙裳:“贸然拜访,实乃有事相告,还望女公子见谅。” 桑昭“嗯”了一声:“什么事?” 卫鹤看了一眼她身后半开的大门,没有说话,桑昭一时半会儿没领会到他的意思,也安静地回望着他。 气氛一时凝固。 卫鹤未发声,他身后的长随先按捺不住:“女公子不请侯爷进去吗?” 卫鹤侧目:“无礼。” 桑昭明白了,打开大门,侧身:“进来吗?” 卫鹤轻笑:“却之不恭。” 带路的人和马夫被留在门外,卫鹤和长随跟在裴如芥身后,进了宅门。 桑昭已经先一步进屋,将他们带进空荡的堂屋,裴如芥犹豫片刻,为桑昭和卫鹤各自倒了一杯热水,守在屋外。 长随皱眉:“没有茶吗?” 桑昭抬头看他一眼:“我不喜欢喝茶。” “子风。”卫鹤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不可无礼。” 叫作子风的长随偃旗息鼓,没了气焰,闭着嘴退回卫鹤身后,不再出声。 卫鹤没有动桌上的热水,只是偏头看了眼直接大咧咧晾在院子里的衣裳,又看向捧起热水杯的桑昭,注意到她的食指上似乎有一道划伤:“昨日云烟楼的柳荷死了,据说被人割了喉,血流了一地。高氏二公子发了好大的火,欲要满城搜捕一位金衣女郎。” 桑昭:“他没来。” “是,他没来。”卫鹤微微点头,有些意外于她毫不避讳地承认,“柳荷的事昨日被按下,今晨放出去时,百姓无不欢欣鼓舞,言女郎是义士。” 桑昭轻轻晃动着杯中的热水:“为什么?” “高昌是个自持身份,不在乎声名狼藉的蠢货。”卫鹤笑意淡淡,“但高昌之兄不是,高氏家主过寿,不宜闹事,他按下此事,禁足高昌,不许任何人为柳荷收尸。” “再者——”他微微顿了顿,“此处是卫氏的宅子,就算高昌不满于高长公子,也不敢将手伸进这里。” 子风听着自家侯爷的声音,眉眼之间不自觉地露出几分骄傲。 “啊……”桑昭有些诧异,“谢谢你。” “......” 卫鹤不知道桑昭是真没听出来他一直在监视她,还是在装傻充愣,“……不客气?” 桑昭将手里的热水两口饮尽,偏头看向卫鹤:“禁足不行。” 她似乎有些生气:“他不来了,高长公子,多管闲事。” “……” 卫鹤觉得她实际在骂自己,“女公子的意思是?” “我不住这里了。”她干脆利落地起身,握了握自己的拳头,就要往外走。 卫鹤跟不上她的脑回路,连忙起身跟上:“女公子是要去高府吗?” 桑昭看他一眼,视线在他的面容上停顿片刻,转头继续往外走:“嗯。” “高府近日守卫森严。”卫鹤提醒,“寻常人等,难以进入。” “要进去。” 桑昭停留在门口,守在门口的裴如芥转过身来,刚刚露出疑惑的表情,桑昭便让他去收衣服。 虽然不明所以,但桑昭开口,裴如芥也没有过多询问,立即就去收院子里的衣裳。 卫鹤停在桑昭身侧,春日的阳光的倾斜洒落在他的身上,为他平添几分温润之感。 “我可以助女公子一臂之力。”他望着桑昭的侧脸,一股淡淡的桑花香味始终萦绕在他鼻尖,“高氏家主近日过寿,卫家人,可进出高府。” “你要帮我吗?” 桑昭诚实地告诉他,“就算他们家主过寿,我也会,闹事。” 卫鹤唇间泄出几分笑意,绿色的树叶随风旋转而下,落在他的脚边,面色温和:“有何不可。” 他侧头吩咐子风:“去帮裴公子收衣。” 院子里的裴如芥身形一顿,目光凌厉,警惕地射向卫鹤。 卫鹤神色坦然,只对他微微浅笑,便对桑昭抬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女公子请。” 第5章 棋局乱了 马夫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子风卷起车帘,让桑昭和卫鹤先后进入,又与裴如芥一左一右跟在马车两侧。 马车缓慢地行驶于桑城的街道上,往来的商贩与行人围在一起,不知道在交流什么,热闹喧哗。 桑昭隐约听见了柳荷的名字。 车轱辘转动的声音淹没在百姓热火朝天的讨论声之中,桑昭掀开帷幔,打开轩窗,看见了他们喜气洋洋地欢笑,一时连自己的生意都顾不上。 只是死了个柳荷而已。 “卫某有些好奇。”卫鹤拉回她的注意力,“女公子为何要杀柳荷?” 桑昭摸着手指上的戒指想了想:“教唆高昌开斗兽场,看人兽相斗,父子厮杀,他不该死吗?” “该死。” 卫鹤点头,“不过听说他近些日子夜夜难寐,抄经不断,劝说高昌关了斗兽场,许是有了悔悟之意。” “他的悔悟,没有意义。”桑昭放下帷幔,“没人需要。” 卫鹤面色平静,并未因桑昭的回答发生什么情绪变化,只是继续道:“高氏在桑城势大,柳荷向高昌献上这些点子,或许是为了讨好高昌,寻求高昌的庇护。否则,落入兽口,就是柳荷自己。” “高昌也,该死。” 桑昭毫不避讳,侧头直勾勾地对上卫鹤那双时刻含着笑意的双眼,“你说这些,是想告诉我什么吗?” 帷幔放下后,那股桑花香开始在马车内蔓延,清香萦绕在卫鹤周身,卫鹤对上她的视线,不自觉地开始再次打量起她来。 什么都看不出。 除了明晃晃地“不简单”三个字,似乎再看不出其他的什么。 既不因卫氏而讨好,也不因卫氏而畏首畏尾。 “是。”他笑着说,“卫氏会助女公子成事。” “好,谢谢你。”桑昭点头,“你受伤的时候,我会救你的。” “……” 卫鹤哑然失笑,不再说话。 马车驶出桑城,一路行驶缓慢,直到中午,才停在一处庄园门前。 此地离桑城不远,园子像是新修的,一眼望不到头,大门敞开,门庭若市,客人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桑昭下车,先是被正午的太阳刺得眯了眯眼,又被来来往往的人不断打量,直至卫鹤下车,这些目光也只是隐晦了些,却并未减少。 “此乃高氏为了给家主过寿专门修建的园子。”见桑昭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门匾上,“听说耗时近一年,耗银千万,‘清雅闲居’这四个字,是当朝太傅所题。” 桑昭收回视线,落在门口一位看着他们跃跃欲试的男子身上,那男子甫一对上她的视线,立马堆起笑容,快步至卫鹤身前:“见过忠义侯,还有这位——” 他的目光从卫鹤移至桑昭身上,迟疑片刻,卫鹤便贴心地为他解答:“叔母义女,颇为疼宠,此番闹着要随我来见见世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男子恍然而笑,面向桑昭,“见过女公子。” “侯爷和女公子快快请进。”他侧身请卫鹤二人进去,“长公子已备好美酒佳肴。” 卫鹤让桑昭先行,裴如芥和子风跟在身后,同上前来领路的仆从进了园子。 园内更是热闹,男男女女,客人聚堆玩乐,饮酒作诗,听曲赏舞,投壶射覆,曲水流觞,好不快乐。 新鲜的果蔬,飘香十里美酒菜肴,源源不断被端上来。 一盆盆生肉被送上来,带血的被端去戏犬的客人,切得工整的,则被端去给烤肉的客人。端肉的家仆路过,桑昭随意瞥见生肉上的血丝,循着家仆离去的方向,看向聚众烤肉的少年们。 卫鹤注意到她的动作,停下脚步,温声道:“自己动手烤肉,也不失为一种乐趣,你想试试吗?” 桑昭摇头:“我前日看见了卖人肉的摊子,万一,他们也买了,我不想吃人肉。” 卫鹤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人肉不是给这里的人吃的,请放心吧,不会有人肉出现在此处。” “是吗。” 桑昭嗓音淡淡,移回视线,带路的仆从也未发一言,重新开始带路,将二人引入僻静的宅院之中。 裴如芥和子风依旧留在门外。 望着他们进去的背影,子风忍不住和裴如芥搭话:“哎,你家女公子什么来头啊?” 裴如芥看他一眼,低声道:“不知道。” “啊?”子风明显不信,“你一个当侍卫的,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裴如芥微微侧过身子,不太愿意理他:“昨天当的。” 子风:“啊?.......哦。” 侍女掀开门帘,桑昭和卫鹤一前一后进了屋,屋内二人对坐,案上摆着棋盘,一人手执黑子,刚刚落下,便被进屋的二人吸引了注意力。 其中一人红衣张扬,单手随意撑着脸颊,遥遥一挑眉,视线在桑昭和卫鹤身上来回流转:“这便是你昨夜非要回城的原因?” 桑昭在打量整个屋子,卫鹤上前两步,立于桑昭身侧:“叔母的义女,昨日到的桑城。” 那人哼笑一声,就坐在案边,朝着桑昭一拱手:“在下江清。” 另一人起身整理衣服,朝着桑昭走近两步:“高琦,见过女公子。” 桑昭似乎并不认识这两个名字,面色平淡,打量着这位高公子的面容:“我叫桑昭。” 江清撑着脑袋观察了她片刻,奇了:“你不认识我们?” 桑昭偏头:“我们见过吗?” 江清摇头:“当然没有。” 桑昭:“当然,不认识。” “……”江清一噎,旋即又笑开,“如今认识也不晚。” 桑昭没再接话,偏头望着卫鹤:“人呢?” 卫鹤失笑,又望向高琦:“人呢?” 高琦于是唤来一侍女,命她带着桑昭离开。 桑昭同侍女走出院门,看见要跟上来的裴如芥时,停下脚步吩咐他:“我的衣裳,马车上,拿过来。” 裴如芥不明所以,但桑昭不让他跟,他只好依言去马车上取衣裳。 屋内高琦坐回案前,落下白子,问卫鹤:“何方人士?” 卫鹤摇头:“查不出来。” 他自己随意找了个地坐下:“像是凭空出现。” “怎么可能。” 江清轻笑一声,捻起黑子低头一看,不由皱眉,“好乱的棋,什么时候开始乱的。” 第6章 高昌之言 桑昭被带去一处偏僻的院子,距离前院之远,任凭里面的人叫破喉咙也没几个人能听见。 桑昭很满意。 领路的侍女只将她带到门前便消失不见。 门未上锁,桑昭轻轻一推,房门“吱呀——”一声便被打开。 刺眼的光芒顿时倾洒进昏暗的屋子,桑昭逆光而立,刺得屋里的人焦急地闭眼睁眼,努力想要看清来人的模样。 “唔唔!唔唔唔!” 他看不清来人的面容,但并不影响他挣扎着发出声音,身下的椅子因为他激动的动作而左右摇晃,“砰”的一声带着被捆绑在椅子上的他摔倒在地。 桑昭踏进房中。 这间屋子不知道是拿来做什么的,屋里空空落落,除了角落里堆着的一些杂物,便只有一张椅子,和一个人而已。 “高昌?” 桑昭停在不断蠕动挣扎的人面前,蹲下身去,有些泛凉的手拨开他脸颊边有些散乱的发丝,完完整整地露出那张脸来,顺手扯下了他嘴里的布团丢弃在一边。 “你确定,你是高昌吗?” 好不容易可以说话的高昌看清楚了桑昭的面容,来不及惊艳,着急道:“你是哪家的女郎,快,快帮我解开!” 桑昭不为所动,又问了一遍:“你是高昌吗?” “废话!”高昌急得眼睛发红,“我不是你是啊!快给我解开!来人!快来人!” 桑昭起身,看着满脸怒气与焦急的高昌,忽然一脚踹上他的胸口。 “你——啊!” 高昌吃痛,双眼瞬间飙出眼泪,张着嘴痛苦地想要蜷缩起来,却被死死绑在椅子上,连这点动作都无法做到。 还没缓和过来,又是一脚狠狠踹来,连续几脚之下,椅子撞上墙壁,破烂散开,使得绑着高昌的绳子松了一大截。 但高昌没有力气站起来了,连续呕出鲜血,他双手得到解放后,连忙虚虚抱住桑昭抬起的右腿:“饶,饶命……” 他抬起眼,勉强看清桑昭的容颜:“谁,谁派你来的……他给你的好处,我,我出双倍行不行?咳咳咳咳……你想要什么,我,我都给……” 血液滴落在桑昭的裙摆之上,桑昭将他踢开,停下动作:“人兽相斗,父子厮杀,你觉得,冤枉吗?” 高昌躺在地上喘着粗气,只觉得自己呼吸间都带着血气,愤愤不平,却无力反抗。 他好端端地在家里禁足,如何会出现在这么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 今日之事若是没有他那好哥哥的手笔,他是万万不信的。 他挣扎着爬起来,没有回答桑昭的问题,而是试图策反面前的人:“是高琦让你来的吗?他给你多少,我给你翻两番行不行?” 桑昭不为所动,平静地注视着他的挣扎:“冤枉吗?” “冤枉个屁!” 高昌大怒,想要往屋外走,“你是来报仇的?!是高琦把你放进来的?那个死疯子!” “你最好——” “砰——” 话未说完,刚刚抬步,他再次被桑昭一脚踹在肚子上,狠狠撞向身后的墙壁,直教他头晕眼花,挣扎了许久也未曾起来。 桑昭缓缓靠近,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匕首,脚步声落在高昌耳中,叫他下意识往后缩。 “等等——等等——” 他终于正视起自己的处境,再次抱住桑昭的腿,“别杀我——别杀,我,我给你钱,加官晋爵,荣华富贵,我都,我都可以给你……你想要什么?想要什么什么都可以。” 桑昭踢开他,匕首出鞘。 高昌意识到这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又连忙撑着地往墙角缩:“你,你杀了我也没用啊,天底下又不止我一个人搞这些……” 桑昭扬起匕首。 高昌恐慌更甚,大喊大叫:“来人!救命——来人!!啊——” 桑昭蹲下身子,一刀刺入他的大腿。 高昌登时疼得在打滚:“天底下,天底下又不止我一个人做这些——” 他龇牙咧嘴地瞪着桑昭:“斗兽场——没有哪一日没有客,你,哈,你杀得完吗!” 桑昭动作顿了顿,思索片刻:“斗兽场,在哪儿?” 高昌嗤笑,捂着冒血的大腿:“我,我为什么——” 桑昭举起匕首,一手扯住他的头发,刀尖迅速刺向他的眼球。 “我说!” 高昌立即闭紧了双眼,“就在这里!” 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匕首,小心地吞了口口水:“这,这里……不只是过寿用的。” “……” 裴如芥带着衣裳过来时,桑昭已经在门口等他。 在看清她的刹那,裴如芥的眼皮狠狠跳了跳。 原本干净的青衣染上了斑驳血迹,她正坐在门口扯着衣袖擦拭匕首,望见他来,起身过来接过了他手中的衣裳。 不待他询问什么,她已经将匕首放进他的手中:“帮我,一个忙。” . 高氏家主过大寿,特地修了这座“序园”,宴客五日。 今日,是第三日。 宾客们或在园子里游乐玩耍,或在高氏备好的客房里休息,还有一少部分,皆和高氏家主聚于一处叫“合意楼”的阁楼。 一楼四面环墙,除了一道厚重的铁门外,皆被石墙封住。 不过却有阶梯直达二楼。 及至夕阳西下,桑昭跟在卫鹤身后,她换上了之前的金衣,好在昨日夜里有风,让她这身衣裳干得还算能穿。 二楼门口的守卫欣然放了他们进去,在此之前,亦有人手持高昌的身份玉牌,打开了楼下铁门。 高氏家主率先起身,朗声大笑:“未曾想到卫侯也会来此寻乐。” 话音刚落,他看见卫鹤身边的女郎,视线在她身上的金衣之上停顿片刻,卫鹤便接过话去。 仍旧是之前那套说辞,高氏家主也未曾多说什么,只是笑道: “这可不是女儿家该看的东西,吓着了如何是好?” 周围亦有人笑着附和,卫鹤也跟着笑:“自然是要让她见过了,知道怕了,便不会闹着要来了。” 众人笑开,有人来请卫鹤与桑昭前排入座。 桑昭从二楼往下望去,只见铁网之下,人与虎对峙,人在虎掌之下,看不清是生是死,暗红色的地面似有黏稠血液,血腥味飘进二楼。 铁网上落着一袋子粮,有人冲底下那人叫喊:“你若赢了,女儿可以带回去,粮也是你的!” 然而虎啸声起,人没有生路,他只是渴望地看了一眼头顶上的粮,又想起生死不明的女儿,含恨咽了气。 叫喊的人失望地叹了口气,有人碰了碰他,笑言:“他若真赢了,你会将他女儿还他?” 那人嗤笑:“他没赢,谁知道呢。” 高氏家主盯着虎掌下的已经咽气的人,唇角含笑,只道 :“有趣。再来。” 第7章 合意楼中 桑城的斗兽场因高昌和柳荷而生,却不仅仅为这两个人运转。 百姓不知道斗兽场不只是高昌和柳荷的斗兽场,他们的所有怨恨对准了这两个人,日夜祈祷着这两个人快些死,以为只要他们死了,就不会再有人被送进斗兽场。 所以,柳荷和高昌的名字被送进了桑山。 紧闭的铁门被开出一个小门,老虎围着尸体打转。应高氏家主的要求,打开的小门内,迅速推进一个新的人进来。 在老虎反应过来之前,小门迅速被合上。 新进来的人只着里衣,头发散乱,里衣上透着血迹,被大力推进来,跌跌撞撞扑倒在地,似乎连爬起来都有些困难,高氏家主狠狠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些嫌弃地“啧”了一声,并不满意:“这人岂是虎的对手?” 他身边亦有人附和:“没有下注的必要,胜败一目了然。” 卫鹤垂眸看着场中景象,眉眼含笑,始终不变。 他们再等人激怒猛虎,想要再一次看看锋利的虎爪如何撕破人的喉咙,没有人关心那人低低的哀鸣声。 有人眼尖地看清场中人的裤腿似乎渐渐被打湿,变了颜色,有些嫌弃地皱眉,还没说完,谁料那人挣扎着起身,顾不得会不会激怒猛虎,竭尽全力朝着高台上嘶吼。 “爹——” “爹!救我!救我啊——” 那张脸抬起,清晰地展现在众人眼前。 高氏家主霍然起身,椅子被力度掀翻,“砰”的一声倒地。 整个二楼,仿若静止,落针可闻。 “昌儿?!” 高氏家主又惊又怒,连忙扯过身边的仆从,“这是怎么回事!快把人救出来!” 他将人往门口狠推一把:“快!快救人!” 仆人手脚并用,跌撞奔向大门,口中不忘慌忙大喊,呼唤着侍卫匆匆赶往一楼。 一楼的铁门被人从里面封死,侍卫一时半会儿进不去。 高氏家主无力狂怒,眼睁睁地看着高昌惊动猛虎,紧张地捏住了二楼的栏杆,死死盯着斗兽场里的情况。 高氏二公子的生死关头,二楼上的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生怕一丁点动静,就引得老虎生生扑向高昌。 这样紧绷的气氛之中,蓦然响起两声轻笑。 声音不大,却惊得众人惊慌循着声音源头望去。 只见趴在栏杆上的女郎垂眸望着底下的高昌和老虎,眉眼间充盈着淡淡的笑意,察觉众人的目光,她偏过头,对上高氏家主又惊又怒的视线,唇角荡开笑意:“有趣。” 高氏家主暴怒:“你——” “啊——” 有人轻呼一声,惊恐地指着下面。 高氏家主连忙重新趴回栏杆,眼睁睁地看着老虎扑向高昌,而他身后的那道小铁门,始终没有打开。 “不——” 高氏家主双眸里充斥着惊恐,“昌儿!” 被虎爪按在地上的高昌只觉得浑身疼得厉害,没什么力气不说,腿也因为桑昭那一刀而无法支撑着他从虎掌下逃离。 他绝望抬起头,望着二楼惊恐的父亲,用最后一丝力气大吼:“是高琦!一定是他!还有那个女人——” “啊!!!” 他抬起手,欲要指向桑昭,动作却被老虎察觉,狠狠一爪抓下,惨叫声顿时响彻整座合意楼。 “昌儿!昌儿!昌——” 高氏家主死死抓着栏杆,用力至泛白的手倏然松开,却只能徒劳地听见虎啸声起,他的骨肉葬身于虎掌之下,恨得眼底猩红。 可惜他的昌儿再不会回应他了。 新鲜的血液自高昌身下大片涌出,覆盖住身下已经发暗的黏稠血液。 “人呢!!!” 高氏家主大为恼怒,愤怒地拍着栏杆,看着猛兽停留在高昌身边,而一楼那道小门,依旧紧紧关闭着。 高二公子当场死亡,又似乎牵扯了高氏的长公子,在场的客人皆闭了嘴,不敢与高氏家主接话,生怕自己一不小心也被拉进这趟浑水里。 屋内仆从更是死死低着头,不敢发一言。 唯有桑昭,她趴在栏杆边,再次笑出声来。 “放肆!” 属于高氏家主的无能为力的绝望和怒气都冲着她来,“我儿活生生一条命,岂是你能拿来取乐的?!” 他大步走向桑昭,桑昭也撑着栏杆站直了身子,看着高氏家主走近,又被卫鹤拦住。 卫鹤身姿挺拔,直接拦在暴怒的高氏家主面前,颇有些头疼和歉疚:“小妹顽劣,还望伯父息怒。” 他半步不退,有些无奈:“小妹她就是这样的,说话有些不中听,不过她没什么坏心思。” 桑昭从他身后探出半个身子,认真地看着高氏家主,似乎真的在夸赞他:“很有趣,真的。” 高氏家主发怒,卫鹤连忙按住他的手臂:“息怒息怒,小妹顽劣。她说话就是这样的,很能戳人心窝子。” “卫鹤——” 高氏家主甩开他的手,气得双手发颤,指着桑昭的面容,勉强保持着丁点理智,“你卫氏的义女,就是此等冷血冷情,视人命为嬉之人?” 卫鹤神色未变,桑昭从他身后出来,面上露出真真切切的疑惑:“你们不也,觉得有趣吗?” 她侧头看了眼底下的猛虎:“人兽相斗,父看子死,两个节目,一起看了,不好吗?” “为什么,你看的,就是有趣。我看的,就是冷血无情?” 她望着高氏家主,看着他涨红的面色,却因卫鹤不敢对她如何的憋屈模样,恍然大悟般地张了张嘴。 “哦。”她的视线从一众客人身上扫过,“原来刚才死的那个才是人。” 在场众人目光躲闪,匆匆转身避开她的视线,不敢与之相视。 “住口!”高氏家主喘着粗气,“无知小儿!胡言乱语!胡说——” 他伸手想要推开卫鹤抓她,目光触及她一袭金衣,脚步一顿,蓦然睁大了双眼。 “你——” 序园宴客,其中亦有身着金衣的女郎,他也并未在意桑昭的穿着。 但此时此刻,桑昭种种行为,无一不告诉他,他以为的巧合,可能并非巧合。 “……柳荷。”他声音有些发颤,“是你杀的?” 第8章 父子对峙 在场的客人不算多,这些人虽然眼神闪躲,不想参与进卫氏和高氏的事之中,但听见高氏家主这么一句问,还是诚实地竖起了耳朵。 柳荷的死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们之中大部分人这两日一直住在这里,甚少回城,也未曾出游,自然也就不清楚桑城百姓对柳荷之死的激动。 有一两个人倒是回去过,只是来去匆匆,路边百姓的言语,又怎么会有人专门去注意。 唯一在意的,不过是杀死柳荷的凶手,究竟是为了什么杀人,若是因斗兽场之事,此人是谁?又是否只杀柳荷一人? 只是如今看来,凶手的目标显然不仅是柳荷一个。 隐晦的目光落在桑昭身上,还有部分在卫鹤身上流连,猜测着二人的关系,又猜测柳荷和高昌的死,卫氏在其中出了多少力。 桑昭承认得干脆利落:“是我。” 她偏头看着底下高昌的尸首,目光平淡,神色冷漠平静:“他,也是我。” 高氏家主的眼睛充血,狠狠盯着桑昭,怒气使他浑身不自觉地发颤,桑昭却犹嫌不够,嘴角微微扬起弧度:“你听见了吗,他死之前,一直在喊爹。” “畜生!” 高氏家主暴怒,也顾不得卫鹤在场,绕过他便要去捉桑昭,“来人!拿下她!” 怒吼声响彻整个二楼,楼中仆从众多,却无一不低着头,听见主人的命令,方才小心翼翼地靠近,却又碍于卫鹤不敢真的动手。 高氏家主歇斯底里,顾不得和卫氏的关系,便要亲自动手:“此事便是闹大,于卫氏,也是我高家占理!” 卫氏的义女杀了他的儿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难道还想全须全尾地回去吗?! 那他高氏算什么! “父亲。” 他刚刚抬手,又有一道男声插进来,将二楼众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门口处,玄衣的高琦立在门口,不知已经站了多久,夕阳在他身后晕开,直教气血上天的高氏家主头晕目眩。 高琦微微偏头,便有一名仆人匆匆从他身后奔至高氏家主身前:“主君,园外聚集了近千名百姓——” 高氏家主猛地低头看他:“什么意思?” 仆人将脑袋低着,继续道:“百姓们说高公大义,他们要为主君祝寿。” 高氏家主还要再问,高琦却走了进来,立在二楼一群默默看热闹的人面前:“诸位,美酒佳肴已备好,还望诸位赏脸移步。” 默默坐在座位上装鹌鹑看热闹的人恍然清醒,正要开口劝两声高琦再走,却接收到桑昭巡视打量的目光,顿时一个接一个地起身,连声道好,也顾不得这未看完的热闹和未说出口的劝告,在仆从的引导下心有余悸地离开了合意楼。 高氏家主大脑发昏,一时不知道该继续询问这所谓的“大义”是怎么回事,还是该懊恼方才没有及时赶走那群人,让他们生生看了笑话。 桑昭四处张望了一圈,就近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卫鹤紧随其后,留下高琦父子对峙。 高氏家主憋着气,竭力平复胸腔里的怒意:“……外面的百姓,怎么回事?” 仆人小心翼翼地回应:“他们说,说主君大义灭亲,实乃高义——” “砰——” 高氏家主一拳打在栏杆上,吓得仆人立即闭了嘴,战战兢兢。 高琦挥了挥手,他才如释重负,低着脑袋匆匆离开。 “孽子!” 高氏家主瞪大了眼睛,一双猩红的眼睛死死望着高琦,“那是亲弟弟!” 事已至此,又是将高昌送进斗兽场,又是门外出现的大批百姓,他如何联想不到此时出现在他面前的长子身上。 “他可没将我当作亲哥哥。”高琦并不畏惧他,也不因高昌的死亡而愧疚,他微微叹了口气,故作可惜,“也是。他巴不得我这个嫡兄死呢。” “你就为这个杀他?”高氏家主不可置信,“他,他——” 他恼怒,无措地抓着自己的头发,焦虑又憋得难受:“他是与你作对,可你是我的长子,又天资聪颖,慧于常人,扬名于天下,他如何能越过你去!你为何不能容下他的性命?!” “?” 高琦忍不住嗤笑一声,低声“哎哟”叹息,“‘就为这个杀他’,父亲自个儿听听说的这是人话么,他都计划着怎么除掉我了,我还想着让他活呢?” 他眼眸微弯,唇间的弧度扩大,笑意中透出几分讥讽:“就高氏这一亩三分地,父亲还想着在两个儿子之间弄权平衡呢?可惜高昌是个蠢货,自以为有了你的宠信便万事大吉,可为所欲为。” 他靠近一步,眼眸之中骤然消失的笑意终于让高氏家主感受到长子的冷漠,不由得被逼得后退一步。 高琦笑意嘲讽:“父亲做什么春秋大梦呢,高昌今日不死,来日,我难道便会放过他么……高氏,可不能一直有这么一个草菅人命,引民憎恶的二公子。” “你你你——” 高氏家主被高琦逼得气血上头,高高举起自己的手,猛然冲向高琦,却在触及他的双眸时,始终下不去那一巴掌,“你畜生!这合意楼,我也来了数次,你难道也要杀了我不成?!” “怎么会呢。”高琦笑意淡淡,抬手将他的手握住放下,“高氏不会有这样的家主,父亲忘了吗?百姓赞你高义呢。” “孽子——” 高氏家主发怒,扯住高琦的衣襟,“你背上杀弟的名声,就是好的了?!” “……”高琦笑了笑,任由无能狂怒的父亲扯住自己的衣襟,没有说话。 桑昭默默举起手:“人,是我杀的。”她想了想,又放下手:“不,现在,是你杀的。” 高氏家主猛地睁大了眼睛,嘴唇发颤:“畜生,畜生……” 高琦坦然面对父亲的惊惧与怒意,低声道:“你要杀了我吗?” 他勾起冷笑,语气却温和:“要杀了我,为高昌报仇吗?” “……” 高氏家主颤抖着手,无力地松开了高琦的衣襟。 不能。 他不能杀他。 他总共不过两子,次子已死,他如何敢动优秀的长子? 高琦之名闻于天下,未来高氏门楣,还得靠他。 何况如今高氏的家主虽还是他,他也自以为一直大权在握,可如今看来,府中不知多少人已经投了新主。 他有些失魂落魄,仿若一瞬间被压弯了脊背,不知如何是好。 高琦好意提醒:“父亲节哀。丧子之痛,刻骨铭心,父亲伤心乃人之常情,不过,百姓还在等着你呢。” 高氏家主无声地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桑昭见事情收尾,起身要走,对上他望过来带着恨意的视线时,也不忘提醒,指了指楼下:“你心爱的二儿子,还在里面,不捞吗?” 高氏家主遭受刺激太大,再一朝与桑昭视线相对,气急攻心,猛地呕出一口鲜血,两眼一黑,竟是当场昏了过去。 第9章 你相信吗 高氏家主最终没有出现序园外。 据说他在杀死高昌时不慎受了伤,此刻正被医师照料,无法出来回应百姓们的热情。 百姓想不通大义灭亲的高公为何从前不能大义灭亲,但是,无论发生了什么,他杀死了高昌,他们愿意为此欢呼。 有人说高昌从前瞒得很好,所以高公从不知晓,是在柳荷死了之后,高公才知道高昌做的这些事,于是立即大义灭亲了。 还有人说,他们应该来为寿诞前大义杀子的高公过寿。 说不清具体是谁说的,反正有人这么说,越来越多的人这么说,越来越多的人信了,他们就来了。 高氏家主没露面,最后代替他出面,是高氏的长公子,他将惨死百姓的尸首送出,又对家眷予以米粮补偿。 高门公子,俯首弯腰,执礼致歉,面含悔恨与愧疚向百姓检讨自己的管束不力,活生生将自己塑造成了求学在外,对弟弟所作所为一概不知的形象。 高琦是不是真心为此而悔恨和愧疚不知道,但百姓接受了这个说法,庆祝高昌的死亡,领着属于自己的补偿,重新回家去了。 好不容易清醒过来的高氏家主大发雷霆,无能狂怒,只能抱着高昌血肉模糊的尸体恸哭一场,在族老们明里暗里地劝说之下,不得不接受高琦所有的安排,白着一张脸,强撑着过完了寿诞。 宾客品出其中不对劲的人不在少数,却皆是无不称他高义,无不赞他品格。 高琦命人拆了合意楼。 桑昭没留下来参加什么高氏家主的寿诞,她办完事,直接带着裴如芥安静地离开了。 卫鹤追上了他们。 桑昭就是杀了柳荷的义士的消息悄悄传了出去,卫氏的义女杀了柳荷引发后续的事,当时合意楼中的宾客也知晓高昌究竟是怎么死的,说不定还有人在琢磨这些事是不是他卫氏搞出来的呢。 卫鹤自然不好留在序园参加什么寿宴,留下贺礼便带着卫氏的人离开,追寻着桑昭离去的方向,毫不费力地赶上了他们。 因为桑昭用走的。 熟悉的马车停在桑昭和裴如芥面前,熟悉的子风下车,又将桑昭请了上去,牵给裴如芥一匹马。 “女公子打算这么走回桑城?”他将车里的糕点推给桑昭。 桑昭摇头:“不回桑城。” 她捻起一块白色的糕点,咬了一口,只尝出一股发酵的酒味,将手中的糕点放回去不说,又默默掀开小窗帷幔。 裴如芥刚要低头问她有什么事,却只见她迅速吐出一小块白色的东西,放下帘子转了回去。 糕点迅速沾染灰尘,掩于尘土之中,无人在意。 卫鹤默默将糕点收了回来:“不回桑城,女公子打算去哪里?” 桑昭反问:“天子,在哪里?” 卫鹤眉心一跳:“天子自然在上京。” 他以为桑昭的下一句话就是要去上京,却没想到对方话语一转:“云阳,是你的封地吗?” 卫鹤点头:“是。” 桑昭也点点头:“我要去云阳。” 卫鹤猝不及防:“嗯?” 桑昭瞧见他眼中的疑惑,又重复了一遍:“我要去云阳。” 卫鹤试探:“那,同行?” “好。”桑昭立即点头,“谢谢你。” “……” 卫鹤眼眸之中闪过一丝复杂,但见桑昭已经低头把玩手上的戒指,便也没再出声。 不知又走了多远,桑昭昏昏欲睡之际,听见车外吵吵嚷嚷,马车停顿片刻后,又继续往前行驶。 桑昭掀开帷幔往外探头,看见是一群人手里提着果子鲜花等物品,结伴进了山。 看似假寐实则悄咪咪关注她一举一动的卫鹤睁开眼,从她掀开的缝隙看过去,隐隐约约看见行动的人群,沉默片刻,忽然道:“在桑女的传说中,桑女居住在桑山之上,食山果,饮花露,若有不平之事,将仇人的名字刻在木牌上,挂入桑女殿中,潜心祈祷,桑女便会帮你解决。” 桑昭抠了抠手指,将脑袋缩回来,无所谓卫鹤的视线:“会有用吗?” “若有用,天下岂非乱了套了。”卫鹤笑道,“不过听说柳荷和高昌的名字很早之前就被挂上了桑女殿,如今此二人已死,这群百姓,估计是去感谢桑女的吧。” 明明真正杀死柳荷和高昌的人就在他的眼前。 他眼底浮现出丝丝探究:“女公子为何要杀高昌和柳荷?” 桑昭侧过头来看他,眼眸里隐约倒映出他的身影,思索片刻,开口:“因为,我是桑女?” 卫鹤心头一跳,呼吸急促了一瞬,正要开口,却看见桑昭面容之上难得浮现出狡黠的神色,视线触及他的错愕时,嘴角的笑容微微加深。 桑昭晃晃脑袋:“桑女姓桑,我也姓桑。” 卫鹤:“……” 卫鹤泄了气。 桑昭有些不解:“你真的,相信有桑女吗?你不是说,没用吗?” 卫鹤并未打消自己的对桑昭的疑心。 高氏和卫氏的人一起去查,最远只能查出柳荷死的前两日,有进山的百姓在桑山脚下见过她。 呈在他案上的有关桑昭的信息,只有她出现在山脚下至被他的人引进卫家的宅子的这一段。 再往前,半点也查不到。 没有人能凭空出现,何况是桑昭这样一个十分显眼的存在。 而裴如芥,当天见过他和桑昭的人都说他重伤腿瘸,可他见到的裴如芥,分明是一个健康得不能再健康的人。 一个被下药身负重伤的人遇见桑昭后一夜之间痊愈,而桑昭这个当事人光天化日杀了柳荷不说,还十分肯定自己能接着杀死高昌,甚至为此不惜直接闯高府。 说桑昭身上没什么疑点,谁相信呢? 卫鹤掩下眼中的探究,笑道:“相信桑女的存在,和不相信她会凭着一个名字随意杀人,并不冲突。” 马车慢悠悠地走,他轻点着手边的书籍:“据说太祖曾在桑山遇桑女,后在桑女的劝说下起兵反越,在桑女的支持之下,征讨各路诸侯,进而一统天下。” “……是吗?” 桑昭沉吟一阵,“你说的,不像是桑女,倒像是军队。” 她顿了顿,解释道:“他在桑山组建军队,在军队的支持下起兵反越,征讨各路诸侯,最后,一统天下。这样,不是更合理吗?” 卫鹤落在书封上的指尖一顿,神色却未变:“为什么这么想?” “这不是事实吗?”桑昭看着他,卫鹤同样看不出她的情绪,看不出她的想法,“你这样的人,相信桑女可挡千军万马吗?” 卫鹤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虽不知桑女传说是真是假,但太祖与桑女感情甚笃,情投意合,写进了宦臣林嵩手记之中。” 见桑昭张嘴就要反驳,卫鹤立即接着道:“不止他一人,平西将军与忠义侯来往的书信之中也不止一次提及桑女。” 卫鹤笑:“这些信就封存在云阳卫家呢。” 桑昭:“.......” 卫鹤继续:“还有桑女离去后,亦有臣子上书安慰太祖。此类种种表明,无论百姓口中的桑女是否存在,但至少在当时,太祖皇帝身边,有这么一位‘桑女’的存在。” 桑昭欲言又止,疑惑且不解,思考了许久后才又问:“楚——太祖皇帝的皇后,是不是就是这位桑女?” 她想了想,历代开国皇帝都爱给自己弄个不凡的身份,桑女的传说自古有之,楚和特殊一些,给自己的妻子套个桑女的身份,也无可厚非。 谁料此问出口,卫鹤的笑容微敛,手指倏然蜷缩,重重抠在书封之上,拉出一道不怎么显眼的划痕。 他的表情突然复杂起来,注视着桑昭的目光里重新浮现上探究与不可思议,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思索一瞬,不可抑制地轻笑出声:“太祖皇帝,未曾立后。” 桑昭:“……啊?” 她的脑袋有一瞬间的空白,有些不可置信般地微微睁大了眼睛:“……那,是后妃?” 卫鹤笑意更甚:“太祖皇帝,虚设后宫。” 桑昭难以置信,惊讶的情绪浮现于面容之上,有些想不通地皱着眉头:“没有皇后,没有嫔妃,现在的天子,哪来的?” “元昌六年,太祖驾崩。”卫鹤道,“传位于景王,如今的天子,自然是景王一脉。” “六年……”桑昭低喃。 卫鹤幽幽地望着她,重新打量了一遍她身上与当下时兴的样式相比,颇有些不合群的衣裙。 “这些事——”他眼底带着明显的笑意,“坊间小儿尚能说上两句,女公子,竟然丝毫不知吗?” 桑昭猛地抬头,只见卫鹤笑吟吟地盯着自己,恍然发现自己说的这些话似乎有点问题。 卫鹤看似平静,只是不知何时蜷缩于书封之上的左手,拇指不自觉抠着食指关节的行为,出卖了他心底的波澜。 他对桑昭透露出来的笑意里,明晃晃写着四个大字——你露馅了。 “那你相信吗?” 桑昭眨眨眼,也不着急,“桑女姓桑,我也姓桑。” 她再一次问道:“我是桑女,你相信吗?” 第10章 证明身份 桑昭没有向卫鹤肯定自己一定就是桑女,卫鹤也不曾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若世上真有桑女,也不知是好是坏。” 他信没信,只有当事人自己知晓。 马车队伍到达云阳时,桑昭已经不顾形象地横躺在马车之中。 车内宽大,为了方便她,被铺上了柔软的毯子,供她能一会儿趴一会儿躺。 她身上的衣裳已经换了,之前的那身被换下,如今她身上的是卫氏的人替她买的新衣,为了方便她进行更换,一次性买了三套,一齐放进车中。 坐得板板正正的卫鹤一睁眼,入目的便是她毫无形象地躺在毯子上,面无表情地翻看手中他差人买来的闲书话本。 卫鹤眉心狠狠一跳,不知第多少次提醒她:“女公子,你我男女有别,外人面前,还是不该如此……”他斟酌了一下,“随性。” “你都和我同乘一辆马车一路了,还在乎,这些吗?”桑昭没有看他,飞快翻着手中的书页,“世上的礼法规矩太多了,板板正正地坐一路,除了腰疼,于我而言,没有好处。” 卫鹤有些头疼:“你不在乎,总有人替你在乎。” 桑昭翻了个身,侧着身子背对着他:“我没有家族门楣要支撑,这些体面,旁人在乎与否,不影响我。” 卫鹤一时无言,又见她侧躺着看书:“你这样,对眼睛不好。” 桑昭没理他。 卫鹤没有办法,他都把人带到云阳来了,又不能现在把人丢出去。 无论她是不是传说中的桑女,她身上的那些神秘疑点都是真实存在的,只要往桑女身上挂靠上一点,便足以让她在如今的局势中掀起波澜。 卫鹤并不愿意让她离开。 卫鹤没再说话,桑昭准备平躺回来,刚要有动作,车外忽然传来“砰”的一声,马车突然一阵激烈晃动,桑昭手指一松,话本顿时滑落在身上,脑袋不轻不重地磕上车壁,“咚”得一下,不算多大声,但足以让同乘的卫鹤侧目。 “没事吧?” 马车停下来,卫鹤上前将捂着额头的桑昭扶起来,“磕到了吗?” 桑昭坐起身来,将身上的话本移开,又拿开捂住额头,被磕到的地方,微微泛红。 侍卫在车外高呼:“放肆——” 车外似乎传来了一阵骚动,许多声音一起传进马车,有些嘈杂,不太能听清他们的声音,只听见一声高呼的“死人了”。 “侯爷。” 子风的声音传进来。 桑昭干脆抓着卫鹤的手腕起身,两步过去掀开帘子,随手将有些凌乱的头发捋至肩后,一脚踏出马车外。 马路中央,竟然躺着名女子。 鲜血自她身下蔓延成花,露出的一小截手臂上伤痕斑驳,一袋银钱从高楼上抛下,落入血泊之中,立即浸上血液。 对面也停着一辆马车,显然也是马夫为了避开尸体而急急停下,帘子被马车旁的侍女掀开,一位老人探出身子,看见这一幕,下意识抬头望向高楼之上,立马变了脸色。 桑昭顺着她的视线向上望去,只见有华服男子一手高高抛起一块玉佩,接住后往下一扔,玉佩精准地落在女子身上之上,又缓缓滑入血泊之中。 桑昭望过去的视线与他相撞,那人的视线在桑昭面容之上停住,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将桑昭上下打量了一遍,触及马车旁的侍卫和仆从,颇有些可惜地收回视线。 卫鹤从她身后的马车里出来,见桑昭立着不动,同样抬头看去,双眼微眯,那人触及他的视线,面色大变,匆匆后退,离开卫鹤的视线。 桑昭看出对方是在怕身旁的卫鹤:“你认识吗?” 卫鹤面色有些冷:“临鄣王世子。” 桑昭微微抿了抿唇,有些诧异地再次望向已经没有人影的二楼:“……楚长熠。” “你知道他?”诧异的人变成了卫鹤。 只是还不待桑昭回答他,围观的百姓看看左边的马车,又看看右边的马车,最后有人的目光落在血泊中的女子身上,惊讶地发现了她胸脯微弱的起伏,连忙惊呼:“她还有气!”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有人无不惋惜道:“这么多血,又伤得这么重……这女郎怕是活不了了。” 有人低声附和:“是啊……也不知是哪家的。” 桑昭在一片嘈杂声中开口:“把她抬上来。” 子风:“啊……啊?” 桑昭偏头看着卫鹤。 “……” 卫鹤默了一瞬,闭着眼点了点头,到底是同意了。 桑昭:“谢谢你。” 她又看向马上的裴如芥,裴如芥立即下马,就要动手。 卫鹤低低叹了口气,但想起方才桑昭叫出的楚长熠的名字,诡异地沉默一瞬:“子风,你们去搭把手。” 子风虽不能理解,但卫鹤发话,他只能带着人去帮忙,只敢小声嘀咕:“这要抬,也是该抬去医馆吧……” 百姓里似乎有人认出了卫鹤,桑昭听见几声侯爷,她看了眼被两人合力抬起的女子,先进了马车,卫鹤思索着楚长熠出现在云阳的原因,紧随其后。 裴如芥和侍卫将人抬上来便立即下了马车,血腥味迅速在马车内蔓延。 卫鹤坐在角落,不知道她这样做的原因,轻声询问:“要去医馆吗?” 桑昭摇了摇头,带着接着的左手缩在宽大的袖子里,再伸出来时,竟然握着一把小巧的匕首。 卫鹤的双眼微微睁大。 桑昭跪坐在女子身边,微微抬起头,清凌凌的眼眸中似乎泛起幽光,卫鹤被她这样盯着,竟然无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桑昭微微笑了笑:“你相信,桑女吗?” 卫鹤的心跳猛然加快,安静的马车内,他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帘子隔绝了外面所有的视线,刀鞘被扔在腿边,锋利的刀刃划破了已经痊愈的食指,鲜血顿时涌出,她一只手捏开女子的嘴唇,将血液滴入她的口中。 不过片刻,女子身下的鲜血似乎不再蔓延,手臂上的伤痕渐渐淡去,直至痊愈不见。 “……” 卫鹤瞳孔骤然微缩,眼睫颤动,呼吸急促之余,头皮发麻。 第11章 进入卫府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桑昭的手腕。 卫鹤不顾礼节,难得失态地紧握住桑昭的手,看着她食指伤口处再一次涌上的鲜血,眼神炙热:“你……” 鲜血顺着她的食指滑落,落在卫鹤的手上,卫鹤被这点细微的触感激得下意识一颤。 桑昭食指微微动了动:“你想要试试吗?” 她的大拇指抹过食指上的伤口:“不过你没有中毒生病,也没有受伤流血,不会有作用。” 握在她手腕处的手收紧,手心泛起细密的冷汗,使他在下一瞬松开了桑昭的手腕,错愕之际,声音发紧:“你——” 他的表情复杂,各种情绪浮上心头,不可置信,惊诧,疑惑,手上沾染着桑昭鲜血的地方似乎在发热,迫使他的手微微发颤,思绪千回百转:“你怎么能,告诉我。” 素来洁净的衣袍委地,染上鲜血血液,血腥味充盈在两人鼻尖之下,却又夹杂着不容忽视的桑花香味。 恍惚之间,卫鹤想起他从未在桑昭身上看见过香囊佩饰,他差人买来的这些衣裙,也从未用香熏过,可一路走来,桑花香从未断绝。 “你不该告诉我。”他再一次出声,看着桑昭随意抹去指尖的鲜血,心绪始终无法平静下去。 桑昭喂过血,重新坐回去,手往袖子里一伸,收拾好匕首,双手放在膝盖上,望着还单膝跪在女子身边的卫鹤:“为什么?” 卫鹤抿了抿唇,低头观察了女子的情况,确认她还没醒过来,才重新坐了回去,神色复杂:“这样的存在,会让你成为众矢之的。” 一滴血便可救命,这样的存在,偏偏出现在这种到处都在死人的世道。 只需要一滴血,便可以在天下掀起波澜。 一片静默之中,卫鹤耳边仿佛能够听见天下各方势力为了这一滴血而起的厮杀,谁能抵住这样的诱惑? 这样的话桑昭不是第一次听了。 “许多年前,有人曾经告诉过我。”桑昭面色平淡,似乎意识不到身体里流淌着的鲜血会带来怎样的纷乱,平和的嗓音落入卫鹤耳中,“如果我无法藏住这个秘密,那么就告诉有能力藏住这个秘密的人。” 她看着卫鹤的侧颜,眼眸中似有光芒流转,任由食指的伤口再次渗出鲜血:“忠义侯,你会希望天下,皆知此事吗?” 卫鹤简直脊背发凉。 “……不要说。” 卫鹤哑声道,“以后,不要再告诉别人。” 桑昭虚虚靠在车壁之上,视线落在那女子身上,沉默许久,没出声答应,也没反驳。 这样诡异的氛围之中,马车一路安稳地行驶至卫府。 早有得知消息的仆人等在门口,搬来脚凳,迎接卫鹤与桑昭。 卫鹤先下了马车,甩开满脑子的思绪,回身去牵桑昭的手。 桑昭握着他的手下了马车,微微仰头,打量着牌匾之上的“卫宅”二字,不知想了什么,忽然道:“为什么——” 她偏头松开卫鹤的手,直勾勾地看着他:“你没有守在天子身边?” 卫鹤一顿,准备靠近的子风,想要站在桑昭身后的裴如芥,上前来迎接的府中管家,一时都停在了两人之外,低垂着眉眼。 府门大开,有行至门口的女郎瞧出门外的气氛,带着侍女停在门后,好奇的目光停留在卫鹤与桑昭二人身上。 卫鹤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眉眼含笑,坦荡荡迎上桑昭的目光,风吹动他的衣袖,他看向上京的方向,轻声道:“天子,已经不需要忠义侯了。” 他做出请的手势:“阿昭先行。” “?” 桑昭有些错愕地睁大眼睛。 卫鹤笑道:“称呼自己的义妹为女公子,难免显得生疏。” 桑昭抿了抿唇,没说什么,顺着他的意思先一步踏进府门,与门内正儿八经的卫氏女公子面对面而立。 卫鹤吩咐管家派人安置车中女子后,跟在桑昭身后进了门,出声为二人介绍。 “这是舍妹,单名一个棠字。” 他为桑昭介绍完,又看向妹妹卫棠,还未开口,已经看过他寄回来的所有书信的卫棠上前半步,看着桑昭,有些拘谨,先是叫了声“长兄”,又看向桑昭:“我知道的,这位是阿昭姐姐。” 言罢,她的视线又被门外马车上被人抬下马车的女子吸引,见她身上血迹斑驳,不由道:“那是……” 卫鹤回身一望,轻咳一声:“一些意外。” “我已提前差人收拾出了一处院落。”卫鹤引开话题,偏头对桑昭道,“不如便由阿棠带你去?” 桑昭无所谓地点了点头,顺着他的意思喊了声“妹妹”,也没过问他如何安排那名女子,卫棠有些小心翼翼地上前来请她,桑昭把裴如芥也留给卫鹤安排,才跟着卫棠走了。 两个妹妹相携离去,卫鹤立在门口,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 ......他究竟为卫氏引来了什么样的存在啊。 卫鹤带着裴如芥往自己的院子走,路上子风远远坠着,裴如芥却只落后他一步。 卫鹤查桑昭的同时,也查过裴如芥这个人。 情况么…… 卫鹤似笑非笑,走在前面:“裴公子就这样做了他人的侍从,你的领队,会放过你吗?” 裴如芥的脚步一顿,又迅速跟上卫鹤的步伐:“……谁救了我,谁就是我的主人。” 卫鹤低低一笑,又道:“你知道她是谁,又想要做什么吗?或许稍有不慎,你好不容易才脱离的苦海,顷刻之间,便又踏回去了。” “……” 裴如芥跟在他身后沉默片刻,明白面前这个男人,也知晓了桑昭的不同寻常。 “她是谁,想要做什么,都不需要告诉我。”他在卫鹤身后出声,“她救了我,无论她做什么,我只要报恩。” 叫不出名字的鸟儿飞过,躲过顽童的弹弓,停留在树上,被沙沙晃动的树叶遮掩住身形。 卫鹤意味不明道:“若是她为恶呢?” “……那么。”裴如芥轻声回答他,“是为恶的人救了我。恶人于我而言,便也不是恶人了。” “我本该死,因为她才得以存活。”他补充道,“为恶,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卫鹤轻笑一声,也不知在笑他死脑筋,还是认为他对桑昭表露出来的忠心是件好事。 他看了眼前方在仆从的簇拥下打鸟摘花的小孩,停下脚步,又问:“即使被口诛笔伐,万人唾骂也无所谓吗?” 裴如芥不明所以,跟着他停下脚步,想了想,又回答:“救我的,并不是这些人。” 第12章 楚氏顽童 裴如芥再见到桑昭时,不需要她问什么,主动开口将自己和卫鹤的对话一个字不漏地说了。 桑昭未置可否。 不知道卫鹤送回家的书信里是怎么和家里说的,卫氏的人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卫氏义女。 还派了婢女侍卫过来伺候护院,裴如芥和这群人一起过来的同时,还带来了卫鹤请她见一见家中长辈的意思。 这座卫宅里的长辈不多,卫鹤七岁丧母,十二丧父,袭爵后留在了上京,年纪轻轻官至廷尉,加官侍中,侍于天子左右,曾深受天子信任,风头无两。 留在云阳卫宅的,是卫鹤二叔一家。 族老们分散而居,这座宅子里,若论长辈,不过两位。 桑昭要去正堂,她和裴如芥都不认识路,是卫鹤派过来的人中,一名叫春览的婢女领着他们前往。 穿过长廊,经过小池上的亭子,裴如芥再一次遇见了那位打鸟摘花的小孩。 他的年岁不算大,约莫十一岁左右,也称不上一句无知稚童。 他从假山后窜出来,牵着恶犬,直直撞上桑昭,使其不得不后移两步,稳住身形。 而那小孩,也被反弹在地,摔了个屁股墩,双手擦地,磨红了掌心。 恶犬似乎有些暴躁,但不敢伤了小主人,是狂躁地叫唤两声,似乎在寻找什么。 春览被吓得脸色苍白,但还是战战兢兢地挡在桑昭身前。 裴如芥上前一把将他拉起来,却被他粗鲁地打开。 假山后又一个接一个涌出一群气喘吁吁的仆从,见此局面,脸色当场惨白,急忙上前去将人小心翼翼地扶起来。 那小孩甩了甩手,将手中的绳子交给害怕的仆人,仰头打量桑昭,毫不客气:“你谁啊?” 桑昭却没看他,打量着仆人手中暴躁的恶犬,隐约嗅到了空气中的一丝血腥味。 桑昭没有说话,那小孩正要大喊,身边仆人的声音若比他先响起。 “啊——” 恶犬狂躁,欲扑向仆人,仆人害怕之际松了手,跌倒在地,手忙脚乱地爬开。 恶犬得了自由,急匆匆地扑进一旁精心打理的花丛之中。 “废物!” 孩童见爱犬跑来,一脚踹在仆人心口,正要再骂,却听闻花丛中传来两声犬吠。 众人望去,透过黑犬挤开缝隙,看清了花丛中的景象,吓得惊叫后退。 光天化日,竟然有一名裸身男尸藏身繁花之下,身上撕咬伤痕,血迹斑斑。 孩童闻之大喜,拍手叫好,大喊:“好!好花花,今晚给你加肉!” 见被撕咬的人没有反应,又皱着眉头大骂:“废物!不中用的东西,这么快就死了!” 春览并一众仆从皆被吓得连连后退半步,面无血色。 “裴如芥。” 桑昭的话音响起,裴如芥立即一个箭步过去,一脚将那恶犬踹进池塘里。 “啊!花花!放肆!大胆!” 孩童大叫,忙命人去救他的花花。 裴如芥弯腰拨开花丛,露出更多的景象,只见男子手中仍死死握着碎瓦,身下鲜血浸湿了育花的土壤。 仍有温热鲜血从他被割开的脖颈处涌出。 耳边似乎传来谁的哭声。 桑昭回身之时,那小孩已经气势汹汹地冲过来:“臭女人!我要杀了你!” 桑昭对他没有半点好印象。 于是她想着裴如芥方才的动作,抬脚也将他踹飞,落进了池塘里,溅起巨大的水花。 本来在救狗的仆从顿时乱作一团,又慌里慌张地去救人。 等他们着急忙慌地把人和狗救起来,春览派去通知卫鹤的人跟着卫鹤来了。 卫鹤步履匆匆,身后却也还跟着一个熟人。 他匆匆赶来时,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正命令着黑犬扑向桑昭。 伴随着一声“咬她!” 那黑色的狗再次被裴如芥一脚踹飞,落在卫鹤面前。 卫鹤:“……” “快!快弄走!”他还没说什么,子风急匆匆地冲上来,吩咐人将黑犬拖走。 卫鹤稳了稳呼吸,似笑非笑看向身边跟着过来的人,眸中冷意尽显。 桑昭低着头看向浑身湿透的顽童:“我记得,擅杀奴婢者,杖一百。” “我杀我自己的奴婢!”孩童不知道花丛中的人是如何丧命,推开身边的仆从与桑昭叫喊,“关你屁事!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就是杀了所有奴婢,也没人敢管——” “楚建!闭嘴!” 旁边蓦然传来一声呵斥,桑昭望过去,定睛一瞧,竟然是个熟人。 巧了不是。 这呵斥这名叫楚建的孩童的人,正是桑昭不久之前才有过一面之缘的临鄣王世子,楚长熠。 卫鹤感到窒息。 他思来想去,翻来覆去地思索,就算是抠破了脑袋,也没想通楚长熠这狗脑子是怎么想的。 有求于卫氏,还敢纵容自己儿子在卫家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甚至嬉弄人命。 楚建不知道桑昭的身份以及她对于卫氏的重要性,但楚长熠知道。 在卫鹤回来之前,卫氏义女斩柳荷的传闻已经先一步到达了云阳,甚至更有传言,就连被高氏家主大义灭亲的高昌,也是交由她杀死。 桑昭出现之前,很多人都知道高昌和柳荷的所作所为,但没有人想到去惩治这两个人。 王室衰微,诸侯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野心驱使着他们将虎视眈眈的目光对准王庭,被高昌欺压的百姓痛苦无奈,却咬着牙忍耐,没有人踏出第一步。 楚长熠幼时游手好闲,可以说是不学无术,但却也听他那立志要做忠臣的父亲讲过,百姓是最能忍的,只要不将他们逼上绝路,只要给一丝生路,他们便会挣扎着活下去。 但如今世道不同了。 王室衰微,没有几个人将上京明堂上的天子放在眼里。 各州势力交错复杂,视律法轻如嬉,百姓苦不堪言,看似平静的湖面之下,已经凝聚风暴,只需一颗石子,便可掀起巨浪。 桑昭成了这颗石子。 柳荷死,高昌亡。 桑城的百姓意识到,原来这两条日日夜夜吞食他们血肉的恶兽,也会被人轻而易举地割开喉咙,痛苦地死去。 原来有人愿意为他们杀死吃人的恶兽,百姓于是皆呼义士。 楚长熠咬牙。 卫氏倒是顺势收获了一波好名声! 第13章 画的价值 楚长熠大跨步上前,将愤怒叫嚣的楚建一把拉过,脸色沉沉。 他暗骂了一句晦气,深觉自己近日实在倒霉。 卫氏这群家伙分明说的是卫鹤离归家还有半个月之久,他却今日就在酒楼之上见到人了,猝不及防,以至于连忙回了卫府预备和卫家二叔谈好事情后立马离开,不愿与卫鹤多相处片刻。 谁料到卫鹤还没找他麻烦,他儿子先找上桑昭的麻烦了! 知子莫如父,楚建是什么德行,他再清楚不过,楚建年纪虽小,手里的人命可不少,桑昭杀了柳荷,说不定一个急眼,把他这唯一的独苗苗也给捅了。 楚长熠一巴掌直接扇在楚建脸上,将其扇了个踉跄,怒骂:“逆子!奴婢有错,也不该由你如此对待!” 楚建不可置信地捂住脸,刚要大叫,被跟上来的楚长熠侍卫一把捂住嘴,任凭其挣扎乱蹬也不松手。 楚长熠松了口气,回身对默默注视着他们的桑昭笑道:“犬子无状,还望女公子见谅,他犯了错,我一定狠狠教训他,让他给你一个交代。” 桑昭微微偏头,看向他身后愤怒挣扎的楚建,冷淡道:“什么交代?” “?” 楚长熠怔愣一瞬,反应过来,又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女公子有所不知,这逆子打小被我和他祖父娇宠惯了,养得他目中无人,现在仗着他祖父给他撑腰,我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实在是——” 桑昭打断他:“那是要娇惯他的祖父和你给我交代吗?” 楚长熠一噎:“……女公子不知,这是我的独子——” 桑昭轻笑一声,轻飘飘的声音传进在场所有人的耳中:“那你活该啊,活该只有一个儿子,也活该,独子是个烂人。” “……” “……” “......?!” 在场仆从无一不低头瞧着地面,恨不能塞耳闭目,不知该是赞同桑昭的话,还是胆战心惊于此女的大胆。 卫鹤的嘴角默默抽了抽,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他偏头,只见他德高望重的二叔,正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不妥。”卫二叔用气音道,“不宜将这位世子得罪得太狠。” 卫鹤脚下未动,只道:“那二叔去劝?” 卫二叔刚刚张嘴,又闻桑昭一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能有什么好种。” 卫二叔默默闭上了嘴。 楚长熠震惊,楚长熠愤怒,楚长熠忍无可忍。 “放肆!” 他涨红了一张脸,怒视桑昭,“你算东西,敢这么对我说话!” 裴如芥叹为观止,只莫名觉得,桑昭说话似乎越来越流畅了。 卫二叔观望片刻,见桑昭身边那俏侍卫没有动作,他的好侄子也没有动作,犹豫片刻,默默冲了出去,挡在暴怒的楚长熠面前:“世子息怒,世子息怒啊,小女儿无状,还望世子见谅。” 楚长熠一口气哽在喉咙处,伸出的手也不敢推卫二叔,僵硬地举着,打不敢打,骂也不好骂,只愤怒甩开卫二叔的手:“你卫氏就是这般教养女儿的?” 卫二叔只道息怒。 桑昭转身要走,正好对上卫鹤的目光,卫鹤顿了顿,向她招了招手。 桑昭便无视了暴怒的楚长熠和他那还在乱蹬的儿子,越过他们,往卫鹤所在的方向去了,将身后的烂摊子留给了卫二叔。 那叫花花的大黑狗不知牵去了何处,卫鹤大致了解了情况,派人收敛了那仆从的尸身,有些无奈地看了桑昭一眼,带着她远离纷争之地。 子风和裴如芥安静地跟在他们身后。 卫鹤将桑昭带进自己的书房。 子风和裴如芥还有春览都守在门外,侍奉的仆从也未曾进来,卫鹤自己动手开了两扇窗户,日光倾洒而进,昏暗的屋子才亮堂起来。 桑昭被墙上悬挂着的仕女图吸引了注意力。 华服女子持扇而立,低头看着腿边飞舞的蝴蝶,无论是技术还是色彩,其实并不出彩,与卫鹤悬挂在房中的其他书画的差距很明显。 卫鹤立在她身后,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这幅画,轻声道:“这幅画最好的价值不在于画本身。” 桑昭的视线在画上巡视了一圈,未曾找到画师的落款,但她熟悉画中场景,便能知道作画的人。 但这一幅—— “假的。”她说。 卫鹤轻笑出声:“太祖墨宝,若是真迹,我又如何敢藏在家中。” 他的视线停留在画中女子手指上的戒指上,很巧合,同样的左手,同样的食指,同样的桑女,桑昭手上也有着一枚戒指。 “这幅画流传甚广。”卫鹤道,“信奉桑女的人,家有余财者家中,几乎都有这么一幅画。” 桑昭移开视线,似乎是不再感兴趣,卫鹤也不再揪着这幅画不放,提起另外的事:“你救的那位女郎醒了,要见一见吗?” 桑昭的血见效很快,他们前脚安顿好,后脚那女郎便醒了,为了防止她因为痊愈的伤而乱说话,卫鹤还特地拜托了裴如芥带着已经打点好的医师前去提醒。 “不要再随意救人了。” 说起那女子,卫鹤又顺口提醒道,“每救一个,便多一人知晓,便多一分危险。” 桑昭“嗯”了一声,看上去像是答应了。 卫鹤便再问:“要见一见她吗?” 桑昭点头:“要见。” “不要她过来。”她又补充,“我去见她就好。” 卫鹤也没有拦她,只是桑昭走得有些犹犹豫豫,看了好几眼墙上的仕女图才慢吞吞地往外走。 卫鹤低低地笑了笑,在卫鹤预备开门之前,忽然告诉她。 “太祖真迹,这幅画上还题了字。” 他缓缓道来:“盼尔归,却知尔无归,心不死,问左右,却道痴妄。寂寂观冷月,南柯竟见君,问何不明真心。卑卑俗世情,岂敢染明月。望桑山,意浓浓,不敢言。” 桑昭回身静静地望着他。 卫鹤笑意不减:“非诗非词,约莫只是太祖的几句真心话。” “这流传于世的《念桑女·其三》,便是这幅画的价值所在。”卫鹤继续道,“很多人因此相信,两百多年前,真的有桑女出现。” 桑昭沉默与他对视片刻,伸手指了指墙上的画:“这种假画,贵吗?” 卫鹤看向墙上的仕女图,只道:“阿昭喜欢,便赠予阿昭。” 桑昭欣然接受:“好,谢谢你。” 第14章 书房之中 桑昭前脚刚走,后脚卫二叔就带着勉强安抚好的楚长熠来了。 自卫鹤辞官归家,卫氏大小事,基本已经交由卫鹤处理,楚长熠专门寻了个卫鹤不在云阳的时机找过来,可谓是打错了算盘。 卫二叔拖着他的事不愿意松口,看似在权衡他口中的所谓的利弊,其实直接原因,不过是拖到卫氏的主事人归家而已。 卫二叔将人打发进卫鹤的书房,并不肯陪着这位贵客进去,而是转身立即离开,回了后院与自己夫人道清始末,告诉她明日再见桑昭。 楚长熠踏进书房,瞧见卫鹤的模样,头疼又恼火,心知自己的事十有八九是办不成了,但又仍忍不住一试。 书房门大开,侍女进来奉茶,楚长熠端起手边温度适宜的清茶,也不喝,瞥了一眼在桌案前低头挽袖不知在写什么的卫鹤,试探:“我与你二叔所说之事,希望你能考虑考虑。” 卫鹤轻笑,并不抬头看他:“世子说的哪一件事,若是借粮,世子找错地了,云阳也没粮。” 蘸了墨水的笔尖落在纸上,卫鹤手下动作不停:“若是另一件,卫氏多谢世子抬爱,只是卫氏女儿不敢高攀王府,怕要辜负世子好意了。” 自踏进书房的一刻起,楚长熠早知道自己会被卫鹤拒绝,其实换作是他,有人趁着自己不在家时撺掇自己叔叔借粮和嫁女,待他归家,他也不会同意。 “卫侯再考虑考虑呢。”楚长熠不死心,“借粮之事暂且按下不提,结亲一事,卫侯再想想,我有个弟弟,品行端正,颖悟绝伦,年岁与府上女公子也相当。” 卫鹤懒得听他说了什么,注意力集中在笔尖之上,随口敷衍他:“卫氏最近没有什么结亲的计划。” 楚长熠听出他话中的敷衍,十分憋屈地握紧了茶杯。 当他是傻子吗?! 前不久卫鹤自己的亲妹妹才和高氏议了亲,这叫没结亲的计划?! 只是他尚不能与卫鹤翻脸,借粮与求亲,他总得试一试能不能办成一件。 “那借粮一事——” 卫鹤直截了当:“世子忘了,我说过了,云阳也没粮。” 楚长熠忍不住:“卫侯,你和天子好歹有过同窗之谊,借粮之举并非王府私事,天子的安定军也是要吃粮的,我也是为了天子。” 卫鹤落下最后一笔,将手中的笔小心放下,轻嗤一声:“世子是说上京缺粮吗?” 卫鹤终于肯抬眸看向楚长熠,那双看似没有半点攻击的眸子带着温和笑意:“各州的情况你我一清二楚,但天子还在,宣扬自己是大蔚忠臣的人不少,无论是真心是假意,但每年从各地运进上京的粮食可做不了假。” “世子说缺粮。”卫鹤笑吟吟道,“究竟是安定军缺粮,还是你们从天子手里骗不出粮食呢?上京可不只有天子的安定军,临鄣王的——” “卫侯慎言!” 楚长熠忍无可忍,拍案而起,怒指卫鹤,“满嘴胡言,临鄣兵进京是为了护卫天子——” 卫鹤被他打断,也礼尚往来地打断他:“我可没说临鄣王进京不是为了护卫天子。” “借粮和结亲——”在楚长熠恼怒掀桌之前,为了书房的安宁,卫鹤提前出声,“卫氏总不能有出粮又赔人的,只能允一件。” 楚长熠当机立断:“结亲。” “……呵。” 卫鹤轻笑一声,“为了天子?” 楚长熠毫不在意他此刻的讥讽,只反问:“难道你会借粮给我?” 卫鹤垂眸没有回答,提起结亲的事:“不过结亲也不是我一人说了算的。当哥哥的,总不能不顾妹妹的想法,随随便便找个人便要她嫁了吧。” 楚长熠好歹看到点希望,憋着气坐回去:“你什么意思,说清楚。” 卫鹤立在桌案之前,窗外的阳光倾斜洒进,落在他的衣角,他微微眯了眯眼,看楚长熠的目光浮现点点戏谑:“若是我哪位妹妹被世子的诚意打动,我这个做哥哥的,自然只有成全。” 楚长熠皱眉:“那你帮我问她们?” 卫鹤浅笑摇头:“世子自然得是亲力亲为才能显出诚意来。” 楚长熠不可思议:“那你还要我硬闯你卫府后院不成?不然把她们叫出来,我亲自问?” 卫鹤刚要说话,楚长熠那脑子里也不知道又想了什么,兴冲冲地看向卫鹤:“你说的妹妹们,包不包括义妹啊?桑昭算不算在里面?” 卫鹤:“……” 卫鹤诡异地沉默片刻:“你要是不怕,可以试试。” 毕竟早死早超生。 楚长熠双眸一亮:“有什么好怕的,这可是你说的!你让她来见我!” 又不是嫁给他,就算桑昭泼辣彪悍了些,那也是楚长云那小子的事,他巴不得他日子过得糟心些。 大不了事成之前先把他儿子藏起来,不去碍桑昭的眼。 卫鹤见他像是要来真的,默默无语了片刻,好心提醒他:“后日存雅楼有文士聚会交流,她应该会去凑热闹。” “……真的?”楚长熠半信半疑,“那种基本是男人的文会,她去干什么?” 卫鹤面不改色:“世子若不信,就自己想办法去见她吧。” 见楚长熠又要开口,卫鹤堵住他的话:“世子觉得,我若是说让她来见你,她会来吗?” 楚长熠一噎:“行!” 他起身要走,刚走两步,又转过身来:“我怎么确定你说的是真的,万一到时候你妹妹同意了,你反悔了,又该如何?” 卫鹤轻笑:“世子说笑了,若是桑昭,我无权阻拦她的事,若是府中其他卫氏女儿,她们父兄尚在,哪里轮得到我做主呢。” 楚长熠半信半疑,但还是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要走,再次走了两步,卫鹤突然叫住了他。 “世子也在云阳杀人了,是吗?” 楚长熠身体一僵,回身望去,只见他缓缓往前走了几步,夕阳洒进,他的面容一半被日光照亮,一半隐于阴影。 楚长熠是知道他是把人救了的,但他自认这并不能影响自己什么。 他扯了扯嘴角:“怎么?我自己带来的人,王府的奴仆,卫侯也要管吗?要为此影响与临鄣王府的关系吗?” “……” 卫鹤低头笑了笑,“自然不会。” 他想起上午救人时桑昭叫出的楚长熠的名字。 路上救人,楚建闹事,楚长熠借粮求亲,发生了这么些事,竟然才过去半日。 他看向楚长熠,眸中笑意更甚:“那便祝世子成功了,一路走好。” “……发什么神经。” 楚长熠受不了他,转身嘀咕一句,大步走了。 第15章 义父义母 桑昭并不知道楚长熠竟然有胆子将主意打到她身上来。 她带着春览和裴如芥到了卫府安置那位救回来的女郎的院子外时,被告知对方休息。 守在门口的小侍女想要进屋去唤醒人,却被桑昭出声阻止,利落转身带着人往回走。 春览有些好奇,她知道人是卫鹤和桑昭救回来的,也能猜到两人之中提出救人的多半是面前这位她尚不了解的桑昭。 “女公子是想问那位女郎的事吗?”她有些拘谨,又有些跃跃欲试,“我在府中见过她的,她是楚世子带来的,名字,好像是叫小朝。” 桑昭边走边回应她:“是吗?她和楚世子,是什么关系?” 春览先是摇了摇头,意识到桑昭的视线没在她身上后又立马出声:“我也不清楚,但,但她挺可怜的,瞧着楚世子和那位小公子都对她非打即骂的。” 说完,想起今日纵犬伤人的孩童,她又补充:“不过那小公子,对王府带来的下人都是这样的。” 桑昭嗯了一声:“我知道了,谢谢你。” 春览连忙又摇了摇头,似乎更加拘谨了:“我就知道这一点了,其他的,女公子若是想知道,还是得问小朝。” “没关系。” 桑昭道,“让她休息就好,这些事,也不止她一个人知道。” “我累了。”她继续说,“我也想睡觉。” 春览连忙把她引回房休息。 桑昭叫水沐浴洗头过后,晾干头发,被子一盖,睡得昏天黑地,谁也不理,连春览担心她夜间腹饥进来唤她吃点东西,她也只是闭着眼睛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肉干,要春览拿去和裴如芥分了吃。 春览劝了几次,见她实在不愿意起来,又害怕次数频繁将人惹怒,只能由她去了。 桑昭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日清晨,刚刚洗漱穿戴好,卫鹤派来叫她去用早膳的人已经站在院子外了。 这一次路途之上,没有遇见纵犬伤人的顽童,十分顺利地到了盛夫人的院子。 守在门口的仆从将她迎进去,将裴如芥留在门外和子风大眼瞪小眼,带着她和春览进了屋。 屋子里的人不多,连卫棠都不在,只有卫鹤和卫二叔夫妻二人等着她。 她睡了个好觉,精神大好,春览还特地给她上了妆,光彩照人,双眸灵动,直勾勾地盯着未曾见过的盛夫人。 卫鹤起身为她介绍:“这是我叔父叔母,你——” 他顿了顿,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 桑昭倒是难得猜出他的困扰,主动出声唤夫妻二人:“义父,义母。” 卫二叔夫妻接连应声,盛夫人挪步过来,亲切地拉过桑昭的手,将这位她突然收下的义女带到座位上:“阿昭快快坐下,饿了吧,我让厨房备了些馄饨和粥,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卫鹤和卫二叔紧随其后。 卫二叔和盛夫人虽然不确定桑昭的真实身份,但卫鹤明里暗里暗示过她的不一般,他们自然也不好用一般的态度对待这位陌生的义女。 桑昭被拉着坐下,身前白粥的清香味传来,她微微笑了笑:“很合的,谢谢义母。” 盛夫人展颜笑开,与卫二叔挨着坐下。 一顿饭吃得安静,桑昭咽下最后一个馄饨皮,卫鹤也刚好放下筷子,擦了嘴,沉默地注视着桑昭。 她意犹未尽地抿了抿唇,左手往右手袖子里一掏,竟然摸出两只拳头大的金杯,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又一掏,摸出两块祥云玉佩出来,推至盛夫人面前:“是礼物。” “这——” 盛夫人和卫二叔对视一眼,下意识将视线齐齐投向另一边的卫鹤,桑昭于是也将好奇的目光投向他。 “……” 卫鹤视线一转,避开桑昭,顶着三个人的目光含笑对叔父叔母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可以收下,在桑昭又一次将手伸进袖子里,为防她再掏出什么礼物出来,卫鹤及时起身开口:“我有些话想同阿昭说,阿昭方便吗?” 桑昭手一顿,将手拿了出来,手里仍旧握着熟悉的云纹玉佩。 卫鹤的眉心不由得跳了跳。 她身上的衣裳是卫府准备的,是卫鹤还未到家时便在信中附上桑昭的尺寸,让家中人安排的。 他写信的时候起了点趣味闲心,还建议盛夫人着人准备时可以选几套绣上桑花,桑昭今日身上这套青色衣裙,衣袖与裙摆边便勾勒着几朵桑花。 只是—— 这衣裳的袖子里装得下这么多东西吗? 卫鹤疑惑刚起,桑昭已经起身:“方便。” 卫鹤带着疑惑将人往门外带,二人刚走出门外,屋内卫二叔盯了桌上的玉佩许久,迟疑地拿起,伸手一摸,在边缘感受到凹凸不平之处,对着光仔细一瞧,果然隐约看出“元昌”二字。 “这……”他有些迟疑。 这怎么和卫氏传下来的,当初太祖皇帝赏给功臣的那枚玉佩长得这么像? 就算样式有人仿,这“元昌”二字,也有人敢仿吗? 他这侄子究竟是被人骗了,还是,他口中的不一般真的十分不一般啊? 卫鹤领着桑昭出了门,春览和子风自觉远远坠在身后,裴如芥想跟上去,却被子风一把拉住,带着一起远远跟着。 桑昭将手中的玉佩递给卫鹤:“礼物。” 卫鹤看着熟悉的样式,清楚桑昭身份的他同样怀疑起这枚玉佩与太祖的联系,犹豫片刻,他还是伸手接了。 桑昭一低头,眼见着就又要伸手掏什么,卫鹤眼皮一跳,生怕她就又掏出个金杯出来,连忙道:“够了。玉佩已经很好了。” 桑昭的动作停住,抬头看了卫鹤一眼,但卫鹤说不要,她也没问为什么,将手从袖子拿出来,缩在宽大袖子里的左手也伸了出来。 两人并肩行走,桑昭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三人,又回神偏头望着卫鹤:“你想与我,说什么话?” 卫鹤摩挲着手中的玉佩,笑道:“明日城中存雅楼中有文会,阿昭要去瞧一瞧吗?不是多正式的宴会,只是一群读书人聚在一起说说话。” 桑昭闻言,顿时皱起眉头,摇头拒绝:“看不懂。” “……” 卫鹤笑了笑,又道,“楚长熠也会去。今日府中不见他的身影,也不知道哪里去了。不过这种热闹,他明日定会去凑一凑。” 桑昭有些纠结地皱着眉头想了想,最后点头:“那还是去吧,这里找不到他。” 卫鹤抿唇沉默。 真是半点都不掩饰呢。 第16章 存雅楼中 存雅楼起初是某位富商所建,因为崇敬读书人,所以时常邀请一众读书人来此宴会,久而久之,存雅楼的名声打出去,不需要富商主动邀请,便有读书人主动来此。 后来存雅楼易主,成了卫氏的产业,这样的聚会也未曾断过。 卫鹤和桑昭被引进二楼雅间,推开窗户,便可看见楼下聚集的文士,有大声作诗者,也有持杯应酬者。 他们对面的雅间的窗户被推开,一个脑袋探出来,朝着卫鹤拱了拱手,又一个脑袋从他身边探出来,好奇地盯着桑昭,远远地上下打量着她。 卫鹤低头回礼,瞧见桑昭一直盯着对面,轻笑:“还未为阿昭介绍,这是李公李长青,旁边的许是他的小孙女,半年前来云阳探亲,之后便长居于此。” “我知道。”桑昭漠然望着对面的爷孙,“曾经的丞相,对吗?” 卫鹤笑意微凝,看着桑昭的视线上带着惊疑,刚要发问,桑昭便不感兴趣似的移开了视线:“桑城的人也知道他的名字,的确很出名。” 卫鹤有些不确定她的想法,但她确实没再将视线留在李长青爷孙俩身上,卫鹤摸不清她的心思,只好随着她的视线往楼下望。 美酒佳肴,乐声阵阵,宴会之中不仅有书生,还有人趁着气氛正热,命身边小童拿出精美装匣,当着众人的面打开,拿出其中画卷,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展开。 又是仕女图。 一幅美人抬眸观雪的图。 商人一边手持画卷,一边朗声诵读画卷上的字句:“雨潇潇,愁绪万千夜无眠,独观月。忆昔当年雪中景,言笑晏晏谋大业,而今故人无迹寻,不知何处诉真情。林嵩推门入,奉汤求添衣,又携良医来,泣泪言静养,苦药灌入喉,更难眠。 实是旧伤复发,疼痛难耐,自知时日无多,辗转难安。弗知若为幽壤魂,可否见故人。念此而不惧,反生期冀。又恐再相见,尔风华如初,余华发却生。 此生不敢言无憾,将死之身,贪心祈上苍,只愿万民无忧尔安乐。” 他念完,在诸人或好奇或惊叹的视线中,将画小心挂上会场中心的架子,朗声:“此乃宦臣周秧临摹,几乎与真迹无二,价高可得!” 二楼雅间的窗户皆大开,陆陆续续有人靠近窗边,观察堂中的仕女图,距离不远不近,算不上看得清楚,但字形字体却还是能瞧得出来的。 这些被商人念出来的句子,起初写得工整,及至往后,却像是主人握不住笔了似的,字迹潦草起来,周秧临摹时,将“乐”字收尾处一团浓重的笔墨也临摹了出来。 不难看出这《念桑女》的第七篇,是什么时候写成的。 卫鹤几乎是下意识去瞧桑昭的脸色。 她的面色平淡,似乎既不因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太祖的感情而动容,也不为这幅画引得众人争相竞价而惊讶。 她听着越报越高的价格,冷不丁开口:“你说这些,是楚和的真心话,对吗?” 裴如芥没跟过来,春览和子风一起候在外面,卫鹤顿了顿,对桑昭直呼太祖名讳一事不发表任何意见,只回答她的问题:“是。” 桑昭垂眸,看着二楼不知哪家的仆从捧着银钱下去,强势压过众人,将钱递至商人面前,取走了图。 楼下惋惜声四起。 卫鹤四处望了望,没瞧见楚长熠的身影,有些疑惑。 桑昭看着仆从捧着画上楼,听着画上的字句被人背出,断断续续传进她的耳中:“既是真心话,为什么,广为天下知。” 桑昭偏头看向他,眼眸里终于浮现出点点疑惑:“楚和如果知道,会很生气。” 卫鹤为她解释:“这些字画原是要作为陪葬同太祖一同入皇陵,不过太宗皇帝将其拦下,这些字画便一直封存在皇家,除了历任天子,几乎无人能见。” 他看着楼下笑得牙不见眼的商人,继续道:“……后来,惠帝为敛财,将太祖皇帝的字画卖出去不少。” 太祖皇帝马背上打天下,文学修养不算差,但也说不上多好,众人争抢他留下的画作,一是因他开国帝王的身份,二是这些画作中与桑女相关的信息,三嘛,就是一代帝王的情思了。 皇帝,桑女,求而不得的感情。 这三样聚在一起,多少文人的笔因此挥动,养活了一批又一批的说书人,使得越来越多的人家中悬挂桑女画像。 “先帝在时,认为皇帝墨宝,岂能为民间私藏。于是陆陆续续将太祖真迹尽数寻回,重新封存宫中。” 只是画上的内容早已广为人知,广传民间,皇家也不可能将知晓内容之人尽数杀尽。 桑昭无语:“……荒唐。” 楚和如果知道,一定会气到从棺材里爬起来,狠狠揍他弟弟这位不知多少代的子孙,还有他那没让这些东西入皇陵的弟弟。 卫鹤等了等,见桑昭只是微微皱起眉头,没再继续问什么,便转身重新于桌边坐下端起茶盏。 买画的仆从捧着画不见了踪影,底下开始热火朝天地讨论起什么,桑昭也没了兴趣,转身坐回卫鹤身边:“……给我也,买一幅,好吗?” 卫鹤偏头:“?” 桑昭的面色白皙,完全没有伸手讨要东西的不好意思:“那幅画,给我也买一幅,可以吗?” 她顿了顿,犹豫片刻,再靠近卫鹤一点:“拜托你了,可以吗?” “……” 卫鹤默默将手中的茶盏放下,还没说话,发现桑昭又低头往她袖子里掏什么,下意识握住了她的手腕,又放开,连忙答应,“可以。” 他看着桑昭将手从袖子里拿出来才移开视线:“只是周秧临摹的就这一幅,你若想要,估计只能是他人临摹的了。” 桑昭点头:“都可以。” 反正她也不认识什么周秧李秧,谁临摹的都可以。 卫鹤有些诧异。 他其实知道今日会有商人在此高价卖画,甚至带着桑昭来的部分原因也是在此。 桑昭的身份反正他是已经信了的,而且之前观察桑昭的表现,她也是认识太祖的。 卫鹤也有八卦之心,他无意去探寻桑女从何而来,又是为什么成了桑女,也不想去深究桑昭究竟会杀多少人。 但太祖和桑昭,天然的机会摆在了面前,他又为什么不顺势借此窥探只能在书籍上才能知晓一二的过往呢? 原以为太祖和桑昭,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但现在看来—— 呃。 还是看不大出来。 第17章 不能吃辣 桌上备了两套茶具。 一壶备了卫鹤常饮的云阳本地茶,一壶备了简单的温热白水。 桑昭将手伸向了白水。 “侯爷——” 门口适时传来子风的声音,随着卫鹤的一声“进来”,雅间的门被人轻轻推开,一道道菜被人端上了桌。 卫鹤怕桑昭时不时吐出什么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来,依旧没让子风和春览入内侍奉,留下侍卫在门口守着,便将二人打发出去,自己玩去。 桌上统共上了五菜一汤,色香味俱全,麻辣鲜香,直扑桑昭鼻尖,勾得她胃口大开,立马放下杯子,拿了筷子去夹麻辣肉片。 这是忠义侯的仪仗未到存雅楼之前,子风将菜单递给她,让她自己点的,她几下点完,尽是自己爱吃或想吃的。 卫鹤就在她旁边看着,等她说完,默默让子风加上一道骨头汤。 桑昭吃饭的动作很快,嘴里嚼得快,手上夹菜的动作也快,和上次在家里同他们一起用餐时慢吞吞的动作对比鲜明。 卫鹤动筷子的速度不受任何影响,只是时不时看桑昭两眼。 桑昭察觉他的视线,应付两句:“不要学我,要细嚼慢咽。” 她扫视着桌上的菜,纠结片刻,将筷子伸进了一道几乎只见辣椒不见鸡肉的菜里,紧接着,另一双筷子也伸了过来。 桑昭下意识抬头看了卫鹤一眼。 “……” 桑昭被辣得泛红的嘴唇微微张开,盯着卫鹤的面容:“你,可以吃辣吗?” “?” 卫鹤忍住口腔里的火热,神色自若地夹起鸡肉来,放进自己碗里,微笑,“阿昭为何会觉得我不能?酸甜咸辣,各有其滋味,我没有什么不能吃的。” “因为——”桑昭握着筷子看他,食指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你脸辣红了。” 卫鹤:“……” 卫鹤:“!!!” 卫鹤夹菜的手一抖,鸡肉重新落进一片红彤彤的辣椒之中,桑昭单手翻起一个茶杯,给他倒了一杯已经温凉的白水,放到他面前。 卫鹤试图挣扎:“只是容易上脸而已,其实——” 桑昭:“你看上去,像哭了。” 卫鹤张嘴还要辩解—— 桑昭低头,抓起桌上的公筷,夹了一筷子辣椒放进他的碗里。 “……” 卫鹤喝了水,安分地将筷子伸进骨头汤里捞萝卜吃,一向平淡的面容之上,脸颊似乎被辣意刺激得又红了一点,难得透露出几分窘迫。 由于不再掩饰,嘶嘶的吸气声传进桑昭耳朵,桑昭咽下嘴里的鸡肉,看他慢吞吞地将她夹进去的辣椒一个个挑出来。 她有些不太能理解他:“不喜欢吃,为什么还要吃。” “不是不喜欢。”卫鹤缓解了口中的辣味,鼻尖被拉出细密的汗珠,“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又不愿在你面前失了面子,不承想还是失了态。” 口里的灼烧的辣意才微微降下去,他又伸筷子夹了麻辣肉片放进小碟中:“偶尔吃一回,辣得满头大汗,人也会轻松不少。” 桑昭不理解他,但不妨碍被他逗笑,吐出嘴里的鸡骨头,又吃了另外几道菜,最后几乎与卫鹤同时放下筷子,抿了抿辣得有些发麻的嘴唇,拿了帕子擦嘴。 吃饱喝足,等到卫鹤脸也不红了,也不嘶嘶吸气了,桑昭想走之前,想起了今天来村雅楼的目的:“楚长熠呢?” 卫鹤抿唇沉默:“……” 他也好奇呢。 明明他和桑昭出门之前,楚长熠的车驾就已经离开了卫府,看方向,也是奔着存雅楼来的。 看前日楚长熠离开书房时的模样,也不像是会放过这次机会的模样,难道谁与他说了什么,临到头了,知道害怕了? “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他先回答了桑昭的问题,又微微提高声音,唤了侍卫的名字。 门再次被打开,又有人进来将桌上的剩菜剩饭撤走,卫鹤似乎有什么事要吩咐,同侍卫一起离开了房间,桑昭暂时歇了离开的心思,捧着杯白水靠在窗边看底下的人又笑又唱。 楼外有路过的行人缓缓停下脚步,眼巴巴地看一眼楼中的盛宴,他们听不懂楼内的文士在吟唱什么,也无心欣赏乐师的曲艺,只是打闹间洒落的糕点果子,桌上无人问津的油腻烧肉让人挪不开眼。 匆匆投来一眼,不等门口的护卫驱赶,他们便吞了吞口水,别过头抬步离开了。 桑昭吃饱喝足开始发饭晕,歪歪扭扭地靠在窗边,窗户打开,周围二楼窗口没吃或吃完饭的人将视线隐晦地落在她身上。 她容貌不俗,方才又是和卫鹤一同出现,不认识她的,琢磨着他和卫鹤是什么关系,消息灵通点的,知道她是卫氏突然出现的义女,也将好奇的视线投过来。 楼下也有人抬头望过来,有人惊艳有人赞叹,还有人对她吹胡子瞪眼。 桑昭微微低下头,与他吹胡子瞪眼的老书生对上视线,他正拉着身边的青年文士不知在说些什么,说一句看她一眼,指尖也时不时指向她。 青年文士有些不知所措,抬头见他们似乎被桑昭抓包时,面上尴尬之色更重,深深地将脑袋埋了下去。 身后传来动静,桑昭转身,看清来人的同时顺手将身前的窗户关了,隔绝了楼上楼下各种探究的视线。 楚长熠推开门,带着人大摇大摆地进来,笑吟吟地冲桑昭一拱手:“女公子安。” 桑昭没有回礼,走近将茶杯轻轻放在桌上,对着楚长熠身后那两个抬着箱子进门的仆从道:“关门,谢谢。” 楚长熠兴致高昂,并不在乎桑昭对他的态度,一挥手,仆从立即顺从地将门关上,将门外不远处想要靠近的卫鹤直接拦在门外。 卫鹤脚步一顿,不过片刻,又立即让侍卫上前去叩门。 守在门口的仆从打开门,见是卫鹤和一名侍卫,又见桑昭和楚长熠都没什么反对的意思,侧身请卫鹤和侍卫入内了。 仆从再将门一关,桑昭往桌前一坐,楚长熠势在必得地看了同样坐下喝茶的卫鹤一眼,再次冲桑昭一拱手:“女公子,我是来求亲的,你嫁给我弟弟,王府保你荣华一生,你——” “咳……”卫鹤不慎被茶水呛到,手臂一抖,茶水顿时溢出茶杯,“咳咳咳咳咳咳——” “抱,咳,抱歉——” 他连忙将茶盏放下,背过身去,侍卫连忙上前去轻拍他的背,试图让他好受一点。 第18章 楼中撒钱 卫鹤的咳嗽声渐渐停下来,桑昭才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求亲?向我?” 楚长熠先是不满地瞪了破坏气氛的卫鹤一眼,才又扬起笑容对桑昭道:“没错!我有个弟弟——” 桑昭单手撑着脑袋,打断并拒绝他 :“我不嫁。” 楚长熠对她的拒绝早有预料,跨步上前,在桑昭对面落座,顺手拿过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女公子听我说完再做决定也不迟。” “你如今声名在外。”他似模似样地开始给桑昭分析利弊,“有人敬仰你,譬如卫鹤,譬如楼下的文人,但也有人明面上敬仰你,实际上却是想杀你。” 桑昭耐着性子听他废话:“譬如你?” “这从何说起呢?”楚长熠干笑两声,又立马像是恍然大悟一般,“女公子是还记得前日那事?你请安一万个心,当日本就是楚建那小子冒犯你在先,女公子气急之言,我也不会当真。” 一旁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只是还红着眼眶的卫鹤微不可闻地轻笑一声。 桑昭觉得楚长熠莫名其妙。 楚长熠略过这个话题,又继续兴致勃勃道:“你如今能安然无恙,皆因卫氏义女的身份。但卫氏能护你一时,能护你一世吗?你终究是要成婚嫁人的对不对?如今,卫氏护得住你,你嫁人之后,你夫家能护得住你吗?又焉知你夫家是不是同样也想杀你呢?” 他毫不避讳卫鹤在场:“你敢杀柳荷,还有高昌,别人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但我还不知道吗,高家那东西如果真能大义灭亲,桑城哪能死那么多人。百姓因此而敬仰你,但世家大族之中,多的是因此惧你恨你之人,谁知道你的刀下一次会不会对准他们。卫氏如今认你这个义女,是因为你是义士,卫氏女是义士,能给他们赚个好名声。但若有一日,想杀你的人多了呢?卫氏还会为了这点名声保全你吗?卫氏这样的人家,病逝个女儿又不算什么大事。” 楚长熠当着卫鹤的面说卫氏的坏话,本来是见卫鹤非要赖在这里,说这些顺势引他出声争辩,他再进行质问。 却不曾想到卫鹤笑吟吟地瞧着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对他的话不做任何反驳。 卫鹤确实没什么好反驳的。 若桑昭不是桑女,楚长熠的话是成立的。 卫氏能保住一个百姓敬仰的义士女儿,却不能确保在世家围攻上来时家族还愿意保她。 但谁知道呢。 任凭楚长熠抠破脑袋,也想不到桑昭并非普通人,他的话不再具备什么杀伤力。 卫氏有幸先其他人一步遇见桑女,又如何不把这样可遇不可求的神秘存在牢牢抓住。 何况楚长熠或许并不在意,有走投无路的百姓流浪去桑山,绝望之余,将一块块刻着他名字的木牌送上了桑女殿。 卫鹤不按他预想中的来,桑昭又不接话,楚长熠暗暗恼怒片刻,又继续扬着笑容分析: “但你嫁入临鄣王府后,你仔细想想,你以后就是临鄣王正儿八经的儿媳,谁敢动你?而且我弟弟那个人最是心软,就算将来有人要杀你,他也一定将你护得牢牢的。” 桑昭指尖一下接一下地轻轻推着桌上的茶杯,发出细微的响声,等楚长熠说完,她才出声:“想不通,听不懂。” 楚长熠一噎,见桑昭明显敷衍他的模样,硬生生咽下了这口气,起身推开雅间靠着街道的那扇窗户,望一眼底下的行人,招手仆从抬着那箱子上前。 箱子落在地上,他弯腰打开——竟是满满一箱铜钱。 他抓起一把,冲桑昭笑:“女公子才初尝权财的滋味吧。” 手里的铜钱被他从窗口撒下去,他拍了拍手,身后的仆从便上前双双捧起铜钱往楼外街道撒,他笑容灿烂,对桑昭拱手:“请女公子移步。” 桑昭这次倒是顺着他的意思到了窗边,往楼下望去,停留的行人傻愣愣地看着地上的铜钱,小心翼翼地将脑袋抬起望过来。 楚长熠朗声大笑:“谁捡到就是谁的!” 停留人瞬间躁动起来,无一不俯下身去拾地上的钱币,有人远远看见,拉着身边人急急忙忙奔过来。 仆从继续撒,街道上的行人越聚越多,皆弯着腰去拾缝隙里的铜币,推推搡搡,吵吵闹闹。 动静渐渐大了起来,吸引了存雅楼中聚会的文人,有人出来查看情况,见此情形,大喊一声“撒钱啦”,急急忙忙加入人群。 存雅楼中,又有更多的人出来,有人犹豫观望,有人立即加入,还有人破口大骂,连忙找人去维护安全。 仆从捧起铜钱准备继续撒,被看得兴奋的楚长熠抬手拦住,他笑看了桑昭一眼,又冲底下大声叫喊:“若有人愿意跪下拜我,还有更多——” 他话没说完,便有人急匆匆搂着钱币跪下,口中呼唤着贵人吉祥之类的话。 楚长熠笑声更大,挥手让仆从继续撒,兴奋地瞧着桑昭:“这种滋味如何?” 他一指那些对他不知道再骂些什么的读书人:“看,有人清高,看不上这点钱,但如今世道——” 他手臂一转,又指向那些早已跪下捡钱的文人书生:“更多的是这种人,吃饱穿暖的人才在乎自尊脸面,更多的人,都快活不下去了,还有什么好在乎的?足够的诱惑之下,这些人,只是我们掌心的玩物。” “……” 桑昭默默看着仆从将一把一把的钱撒下去。 卫鹤揉了揉眉心,有些不忍直视地别过了脑袋。 门口又传来子风的呼唤声,卫鹤抬了抬手,让身后的侍卫去开门,将子风和春览都放进来。 这两人被外面的混乱吓得进屋,又被屋子里这架势吓得贴在门边,好在子风迅速锁定卫鹤的位置,拉着春览一起到了卫鹤身后站着。 楼下有卫氏和存雅楼中其他世家带来是护卫加入其中控制着局面,桑昭侧身让开,让她旁的仆从能撒得更自在一点。 她靠在墙边,隔着两双不断往下撒钱的手向楚长熠发问:“小朝,你认识吗?” 第19章 听懂学会 楚长熠当然认识小朝。 毕竟前日卫鹤和桑昭是在眼皮子底下把人救走的,据说人现在还在卫府养着呢,也不知道能不能救活。 楚长熠并不担心桑昭和卫鹤因为这件事找他,也并不认为卫鹤会是什么慈悲心肠,他就算是偶尔想要装装样子发发慈悲,也不会将人抬上自己的马车装回去。 小朝那事儿,多半是他陪着桑昭做给围观的百姓看的。 楚长熠不拿此当回事儿,自然也就毫不避讳与小朝的关系:“府中家奴,自然认识。” 桑昭看着那箱子里迅速下降的铜币,估摸着撒完的时间,又继续问:“为什么,把她推下去?” “什么?” 楚长熠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桑昭说的是前日他将人扔下茶楼的事。 不在意地笑了笑,楚长熠随口回答:“她犯了错。” 桑昭非要追问:“什么错?” 楚长熠只觉得好笑,他望着桑昭,快要入夏,日光洒落在她半张面容之上,也开始令人感到烦躁:“她犯了什么错重要吗?” 他弯腰抓起一把箱子里的铜钱,一枚一枚地往窗外扔,笑道:“她的命不值钱,而我给她的钱,远超她本人的价值。” 卫鹤轻笑一声,添了把火:“她妹妹死了,似乎是被那条叫花花的黑狗咬死的。” 桑昭微微皱起了眉,显然是对那条黑狗及黑狗的主人没什么好印象。 楚长熠登时再瞪了卫鹤一眼,认定卫鹤留在这里的目的是搅乱他的事,试图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违约。 卫鹤如他所愿闭了嘴。 “女公子想为她鸣不平?”楚长熠笑道,“可是或许她并不需要你为她不平。” 他高高抛起手里的一枚铜币,又接住扔出:“她妹妹确实死了,她和她爹娘跪在我面前,连声公道都不敢讨,抱着尸体哭晕过去,醒来还不是只能拿着钱回去过日子。一个女儿而已,哪有钱重要。” 楚长熠将手里剩下的铜钱抛起:“没人会为他们讨公道,没人会为了他们得罪临鄣王府,也没人会真情实感为他们心痛,谁会与蝼蚁感同身受?你身边的人踩死蚂蚁,你会为蚂蚁心痛吗?” 他目光灼灼,盯着桑昭被日光照耀的侧脸,蛊惑般道:“像我这样事后愿意拿钱弥补的人可不多,这种事情,选择将一大家子一起处理了的大有人在。这就是权势啊,女公子明白吗?” 他自信满满,势在必得:“女公子以杀柳荷和高昌扬名,总不能真是为了什么世道人心吧?卫氏能给的,王府也能给。” 桑昭微微眯了眯眼,被太阳照得脸颊有些发热,俯身捡起洒落在地上的零星钱币,离开了窗边。 “听懂了。”她说,“学会了。” 铜钱被她抛进木箱里,躲进阴凉之处:“你视他们为可以随意碾死的蝼蚁,对吗?” 楚长熠跟着她走,几步靠近她:“这世上可不止我一人。” 他偏头朝着卫鹤扬了扬头:“不信你问卫鹤。” “……” 卫鹤轻叹一声,好心提醒,“快些逃吧。” 楚长熠没听懂:“什么意——啊!” “嘭——” “啊——” “嘭——” 他的脑袋还没转回去,桑昭一脚踹上他的腹部,将他直直踹向楼内的窗户,还不待他有所反应,又是一脚重重踹上他的胸口,紧闭的窗户被硬生生撞开,楚长熠破空而起,直直落入楼下还坐着半数读书人的宴会之中。 “怎么回事!” “谁!” “快来人!这,这是谁啊?” “……” 楼下顿时喧哗不止,二楼雅间的窗户顿时接二连三地探出脑袋,齐刷刷望着卫氏的雅间。楼外看热闹的人又匆匆跑进来看楼内的热闹。 愤怒的老书生一抬头,看见的还是熟悉的人,一张嘴张张合合,不知道该骂什么。 子风和春览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桑昭稳稳站在破损的窗口处,回头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撒钱二人组,从他们面前的箱子里抓起一把铜钱:“不救他吗?” “!!!你你你你你你——” 那二人顿时将手中的钱一抛,连爬带滚地往楼下跑。 桑昭转身就走。 春览咽了咽口水,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 卫鹤按了按自己的眉心,看一眼所剩无几的铜钱,又看一眼破损的窗户,再次轻叹了口气。 子风小心翼翼:“侯,侯爷,咱们女公子,好像不一般……” 卫鹤低笑一声,认命般地起身,准备下去收拾烂摊子,一出门,刚走两步,便撞上隔壁雅间里出来的仆从。 他手里捧着桑昭想要的画:“卫侯,我们郎主说,此画赠予女公子,先前的交易,便不作数了。” 卫鹤瞥一眼敞开的房门:“这如何使得。” 仆人屈膝,只将画捧得更高:“郎主说他十分敬仰女公子,愿以此画相赠。” 卫鹤沉默片刻:“那便多谢程二公子了。” 言罢,偏头吩咐子风:“收下吧。” 子风上前去接过仆从手中的匣子。 楼下,楚长熠捂着胸口和腹部蜷缩成一团,围着他的人见桑昭从楼上下来,也不知怎的,自发地为她让出一条路来。 桑昭很顺利地到了楚长熠面前。 两名仆从试图将他扶起来,看见桑昭靠近,十分警惕,好在桑昭只是蹲下身去瞧他。 楚长熠疼得快要睁不开眼,好不容易看清来人,张嘴就要骂,桑昭却将一把铜钱放在了他疼得冒冷汗的脸上。 冰冷的触感顿时让楚长熠一个激灵,连忙将钱币抖落。 这个该死的女人! 竟然敢这样对他!还让在他这么多人面前如此狼狈! 还有该死的卫氏! 楚长熠勉强抬手,抓住来扶他的仆从的手臂:“我不会让——” 桑昭垂眸看他,眸色冰冷,似笑非笑,打断他的话:“蝼蚁,你也是。” 她起身就走,春览紧随其后,将楚长熠气急败坏的骂声留在身后,整个楼中,嘀嘀咕咕的声音一停,眼睁睁看着她离开,没有一人敢拦。 第20章 不必改名 楼外仍有大批百姓无心楼内的热闹,或跪或蹲在地上捡钱。 楚长熠的面容因疼痛和怒气而狰狞,双眸充血,死死盯着桑昭的背影,未出口的辱骂因对方的离去和胸腔泛起的疼痛而卡在喉咙处。 楚长熠愤怒地想要质问桑昭,又因众人对他的围观而更为恼怒,迫切地想要桑昭付出代价,却只能看着桑昭的衣摆浮动,离开人群,让他再也看不见。 他捂着胸口,低头咳出一口血来,仆从惊惶失措将人扶起,又连忙去叫车来。 卫鹤立在二楼楼梯处,微微垂眸,抬头瞪过来的楚长熠与他对上视线,他看不清卫鹤眼眸里的情绪,只觉得那张一贯温和的面容无端透露出几分冷意。 楚长熠被仆从小心扶着匆匆离开存雅楼,楼内的喧闹声更大,有人询问同伴桑昭和楚长熠的身份,有人低声暗骂几句楚长熠,亦有人论桑昭目无王法。 不管是楼上的还是楼下的,不乏目光悄悄落在卫鹤身上。 这位忠义侯神色自若,温声吩咐店家将今日楼中所有人的费用包揽下来,记在他卫鹤的名下,又命人送上好酒,算作卫氏的赔礼。 有人啜饮一口美酒,暗自唾弃卫鹤被美色迷了眼。 楚长熠被车拉回了卫府,抬下车时,将正欲出门的卫二叔吓了一跳,连忙上前询问,岂料被哎哟叫唤的楚长熠指着鼻子骂:“你那侄子就和桑昭是一伙儿的!猫哭耗子假慈悲!滚!” 卫二叔被骂了一脸蒙,眼睁睁看着楚长熠被抬进府门,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反而是身边的长随憋不住,不忿出声:“那还回什么卫府,上别处医去啊。” 卫二叔“诶”了一声,制止了长随,反正据楚长熠所言,卫鹤也牵扯进了此事,有他兜底,卫二叔毫不担心,轻笑一声,上车走了。 桑昭还领着春览在城里乱逛,卫鹤乘着马车好不容易找到她时,她正对小摊上转得呼呼作响的风车来了兴趣,小贩看她心动,连忙取下递到她面前:“女郎若是喜欢,便只收三文钱。” 卫鹤下了马车,见桑昭再次将手伸进了衣袖里,眼皮一跳,生怕她当街摸出个金杯出来,快步上前,接过小贩手中的风车:“喜欢便买下吧。” 不等桑昭有所动作,他偏头呼唤子风。 子风从自己的荷包里掏出三文钱递给小贩。 小贩见他们认识,喜笑颜开地收了钱,说了两句恭维话。 卫鹤将风车放在桑昭手中。 “谢谢你。” 桑昭捏着风车,看着它呼啦乱转,也不上马车,继续在城里转,卫鹤也没多说什么,带着子风和侍卫紧随其后。 她走走停停过两条街,停在一户人家前。 门上牌匾写着“有功之人”,门下,蹲在门口玩耍的孩童衣衫破旧,警惕又好奇地望着来人。 门口敞开,正在院子里踮脚晾衣裳的女人随时关注着孩子,瞧见门口一大帮子人,急急忙忙从门口跑出来,将孩童护在身后,小心望着桑昭等人:“贵人,可是有事?” 卫鹤同样以疑惑的目光望向桑昭,桑昭将视线从“有功之人”四个字上面挪下来,落在从母亲身后探出脑袋,眼巴巴瞧着她手中风车的孩童身上。 “没什么。” 桑昭上前,将风车拿在孩童眼前,“送给你。” 孩童没有吭声,只是抬头去看他的母亲。 女人有些犹豫:“这……” “想要吗?” 桑昭晃晃手里的风车,风吹过,风车呼呼转动,“可以拿着。” 孩童再看一眼母亲。 女子纠结片刻,认为是达官贵人偶尔的善心,还是点了点头,侧身搂住孩子,扯出笑容对桑昭弯腰:“多谢贵人。” 孩子跟着母亲弯腰俯首:“谢谢贵人。” 带着污泥的手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桑昭白皙的指尖,将风车握在手中,忍不住露出了个羞涩的笑容来。 桑昭仰头再次望向门上牌匾,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卫鹤有些疑惑她的举动,但桑昭什么都不说,他对母子二人点头微笑,带着一帮子人跟了上去。 身后,女人拉着孩子进了门,将大门紧紧合上。 桑昭没有再逛下去的欲望,和卫鹤在路边等马车过来,回了卫府。 出于谨慎,卫鹤目送桑昭回房之后,还是吩咐了人去查一查方才桑昭送风车的那户人家。 院门口,已经有人在等桑昭回去。 那人穿着卫府下人统一的服饰,身形有些单薄,似乎有些紧张,不断地吸气吐气,似乎想要与裴如芥搭话,但又犹犹豫豫,迟迟不敢上前。 直到桑昭和春览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她先是僵硬了片刻,看着桑昭往这边靠近,才急忙反应过来似的,匆匆上前。 桑昭有些诧异,正要开口问话,只见对方停住脚步,双膝一弯,跪在地上,对她来了个大礼。 “......?” 桑昭的问话被吓得堵在喉咙里,连春览也被吓得一个后仰:“这这这——” “贵人救命之恩,小莲没齿难忘。”她以头触地,“来世做牛做马,也定会报答贵人的恩情。” 她仰起头,额头泛红,留下石子的印痕。 春览和桑昭同时怔愣片刻,反应过来后,春览率先上前,俯下身去拉住她的胳膊,试图将人扶起来。 “小莲?” 桑昭慢慢靠近两步,“不叫小朝吗?” 小朝刚刚离开地面的膝盖再次跪了下去,惊惶道:“贵人恕罪,先前是小莲无知,无意犯贵人的名讳,还望贵人息怒。” “……” “我没有怒。”桑昭看她实在惶恐不安,弯腰与春览一同将她拉起来,“没有这样的规矩。” “你想叫小朝还是小莲,都可以。”桑昭将她扶好,“因我改名,没必要。” 小朝仍是惶惶不敢言。 桑昭将她打量一番,想起什么,又道:“楚长熠的事,你愿意和我说吗?” 小朝的眼睫颤了颤,看向桑昭时,有些惊诧。 “啊。” 桑昭回忆起她之前手臂上的累累伤痕,“不说,也可以。” 反正楚长熠都是要死的。 “我愿意的。” 小朝连忙出声,抹去眼角不知什么时候冒出的泪珠,努力抿出笑容来,“恩人想知道什么,我知道的,都告诉恩人。” 第21章 再见楚建 桑昭将小朝带进屋子里,春览递上的热水被她有些拘谨地握在手中。 桑昭开门见山:“他为什么要杀你?” 小朝握着杯子的手顿时一紧,似乎立刻就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面色迅速白了下去。 但她偏偏无法拒绝桑昭。 据卫府照顾她的人说,她的伤之所以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奇迹般地痊愈,全靠桑昭给出的一颗祖传秘药。 她有些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用这样珍贵的秘药来救一个下人,她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报答这颗秘药。 小朝暗自告诉自己,命是桑昭救回来的,她没法报答这份恩情,桑昭想做什么都可以。 桑昭原本是想在楚长熠那里知道这些,但那东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她问为什么他答不为什么他就是要干,除了叫人听得烦躁想锤他,没有多大的用处。 但她也不是非要强迫小朝说出从前的事,见她犹豫,正要开口说算了,小朝却紧握着茶杯开口了。 “我原先有个妹妹,叫小阳。”她说话有些紧张,声音也有些发颤,“本来是在世子夫人房中做事。” “后来,世子说小阳的名字犯了夫人的讳,罚她跪了两个时辰,给她改了个名儿叫小鱼。” 桑昭微微皱眉。 小朝不敢直视桑昭的面容,一直低着头盯着茶杯中的水:“世子夫人不喜欢她,本想让她去别处做洒扫的活儿,但是世子又让她去了小公子院子里服侍。” “……”她沉默片刻,指尖颤抖得厉害,“小公子有一条黑狗,会追着人咬。” “小阳罚跪时伤了腿,一直没有好……”她的嗓音里泄出几丝泣音,却又极力隐忍,豆大的泪珠滚落入茶杯,激起点点涟漪,“她,她跑不过那条狗,被,被咬……” 剩下的话消失在她的嗓音里,但桑昭从楚长熠那里知道了小阳的结局。 “……我和爹娘不敢反抗,拿了钱背着小阳回家。可,可是——” 她紧握着茶杯的手指尖泛白,“世子将我调去夫人的院子里......挨打罚跪,是家常便饭,夫人仁慈,时常会送我一些伤药。爹娘凑够了钱,想要把我赎出去。” “世子说,他要来云阳办事,让我来照顾小公子,回去后,他就让爹娘带我离开。” 茶杯被她轻轻放在桌上,终于肯抬起头时,早已泪流满面,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溢出滑落。 “他扔我下楼,说——” “说我爹娘见到小阳尸体时的表情实在有趣,他想再看一次——” 小朝的声音有些沙哑,泣音不断溢出,她竭力咬住下唇,身子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浑身发冷。 很想不通,很不明白,她们什么都不做,什么都顺着他们,连恨都不敢,即便这样——也不可以活吗? 她们该死的原因,仅仅是为了逗乐,为了有趣吗? 她们这样的人,难道连仅仅是活下去,都是有罪的吗? 颤抖的双手不慎碰翻了桌上的杯子,温热的水顿时倾泻,顺着桌子滴落在地。 小朝如梦初醒,连忙起身就要跪下请罪。 桑昭一把将人抓住:“可以了。” “谢谢你告诉我。” 她让眼眶泛红的春览走近,拜托她将人送回去,并安慰小朝:“睡一觉。” 她神色认真,从衣袖里掏出张手帕,递到小朝手中:“明天,会好起来。” 春览揽着人将人扶走,不过片刻,裴如芥便拿着帕子出现在门口。 桑昭看了他一眼,让他进来。 裴如芥进来便蹲下身去收拾地上的水渍。 桑昭坐在桌边看着他的头顶,冷不丁出声:“你的芥,是什么芥?” 裴如芥一边低头收拾一边回答:“草芥之芥。” 桑昭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的食指蘸了桌上的水,指尖在桌上画出“芥”字 :“什么寓意呢?如草一般坚韧吗?” 裴如芥将吸了水的帕子堆在地上,又起身,掏出另一张帕子准备擦拭桌上的水:“不是,是生如草芥,命不值钱。” 桑昭:“……” “那你的名字,不好看。”她指尖重新蘸了水,在桌上重新写出另一个字,“改个字可以吗?” 裴如芥低头看去,诧异的视线移动至桑昭面容之上。 桑昭的指尖离开,在桌上留下一个“玠”字,慢慢消失不见。 桑昭又问了一遍:“可以吗?” 裴如芥有些怔愣,没反应过来,呆呆看着桑昭的脸。 “你的名字,我不喜欢。”见他不说话,桑昭抿了抿唇,想了想,开始强硬,“为我改名,很必要。” 裴如芥回过神来,对上桑昭的视线,立马点了点头:“好。” 名字于他而言,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代号,叫裴如芥还是裴不如芥,对他都没有任何影响。 桑昭想让他改“芥”为“玠”,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卫鹤要给他安排身份方便他留在桑昭身边,正好可以将字改过来。 桑昭于是心满意足地看着裴如玠擦桌子。 收拾好倾倒的水,裴如玠拿着两张帕子出了门,左右望了望,便有仆从过来取走他的手中帕子。 桑昭跟在他身后出来,被刺眼的阳光刺激得眯了眯眼睛:“楚长熠有没有回来,你知道吗?” 裴如玠点点头:“知道,被抬回来的。” 他提醒桑昭:“他还说要找你算账。” 桑昭微微扬唇,思索片刻:“那我也找他——” 她顿了顿,沉吟片刻,“找他儿子。” “?” 裴如玠有些疑惑,但桑昭想到什么是什么,转身就走,裴如玠怕她直接当面和楚长熠和楚建那些侍卫打起来,连忙快步跟上去,怕人数不够,将卫鹤派给他们的护院侍卫一起招呼上了。 据说楚建名义上正在被楚长熠禁足,猜想他此刻应该和受伤的老父亲在一个地方,桑昭问清楚楚长熠的位置,带着人就往楚长熠的住处跑。 侍卫之中有人见这架势,与同伴嘀咕两句,悄悄离开队伍,往卫鹤的书房去了。 桑昭带着人还没到楚长熠的院子,那边牵着狗的孩童再次出现在桑昭眼前,他手里抓着不知从哪里摘来的花,被他揉碎,随意掷在地上,瞧见桑昭,气势汹汹地带着人冲过来:“疯女人!你敢打我爹!我要打死你!” 桑昭缓缓停下脚步,微微歪了歪脑袋,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风呼啦啦吹过,那不知什么花的花瓣被风拂起,离开地面,轻飘飘落在桑昭的脚边,激不起一丝涟漪。 唯有负责养花的花匠瞧见地上破损的花瓣,万分可惜曾经被小心侍弄的名贵花朵,也会被人毫不留情地摘下,踩踏在脚下。 桑昭的目光轻飘飘落在楚建身上。 “瞌睡,遇枕头。” 第22章 楚公子亡 楚建冲过来,手中的绳子松开,伴随着一声“咬她!”,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之中,黑犬吠叫两声,朝桑昭扑过来。 然后再一次被裴如玠一脚踢开,这次没有落入池塘,桑昭身后的护卫对视一眼,两人上前将黑犬按住,一人牵绳,一人捏嘴。 楚建见此,更为愤怒,怒气冲冲地大步过来:“放肆!” 他指着两名护卫:“你们敢动花花,我杀了你们。” 他说完,气得面红耳赤,大步过来就要去踢那两个牵狗的护卫,同样的,还没靠近,便被桑昭拦住,一脚踹开。 “啊——” 楚建惨叫一声,翻滚在地。 只是这次,还没等胆战心惊的仆从过来扶他,桑昭已经蹲下身子,抓着他的头发,将他的脸按在地上。 “放肆!放肆!” 楚建奋力扑腾挣扎,桑昭手下一用力,膝盖压在他背上,使他动弹不得,双手撑地挣扎被磨得泛红。 仆从侍卫惊慌想要靠近,裴如玠挡在桑昭身前,身后的护卫也呼啦啦地一齐涌上去,和裴如玠站在一起,宛如一道人墙。 “大胆!” 仆从也跟着大喊,指着面前的一群人惊恐大喊,“你们难道不知道这是谁吗?!这是亲王府的公子!” 裴如玠没有任何动作,护卫们也只当没听见仆从的叫喊。 仆从急得要冲过来,被一名护卫扯住胳膊,压得跪倒在地,疼得大叫:“你们!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桑昭压着楚建,无视他的挣扎,将他的脸贴在粗糙的地面之上,任由细小石子磨伤楚建的脸颊:“禁足,还能出来?” “关你什么事!” 楚建大叫,“你最好快点放开我!不然等我爹——等我爷爷知道了,一定要你好看!” 桑昭将他的脑袋用力一按:“小阳,是你的狗咬死的,是吗?” “啊!” 楚建痛苦嚎叫,“关你什么事!!!我爹一定会杀了你的!一定会杀了你!死疯子!你竟然敢这么对我!” 他的嚎叫声让王府的仆从焦急忧心,卫府的护卫却翻了个白眼。 她连你爹都敢打,还会怕你这几句话吗? 跟着护卫匆匆赶来的卫鹤脚步有些急促,立即成为挡在桑昭面前的护卫们的定心丸,往两边退开,让卫鹤可以与王府的家仆交流。 桑昭压着楚建,并未被卫鹤吸引注意力,她垂眸盯着奋力拍打地面的楚建:“她说你放狗咬死了人,你觉得,冤枉吗?” 楚建并不知道桑昭口中的“她”是谁,满心只想让自己脱离眼下难堪的局面:“放开我!死疯子!我的狗咬我的人,关你屁事!” 桑昭:“好,那就是,不冤枉。” 他拍打着地面,伸手去试图去够卫鹤的衣摆:“忠义侯!你不管吗!我爹一定不会放过你们!我是皇族血脉,你们胆敢这样对我!” 他歇斯底里,卫鹤垂眸看他时,目光平静,抬脚避开他的抓扯。 天可怜见的,没法回头,他甚至都看不见桑昭的左手缩进衣袖里,再伸出来时,已经多了把匕首。 被压着跪着的王府仆从惊恐大喊:“你想做什么!住手!” 瞪大着双眼就试图挣脱控制扑过来。 楚建感应到压着他脑袋的手离开,立即奋力挣扎起来,双手撑地,骂了一句疯子,一转头,只见银光乍现,愤怒的表情定格在他稚嫩的面孔上。 “啊!!!” 鲜血伴随着仆从惊恐的叫声溅起,落在桑昭冷漠的面颊之上,缓缓滴落至衣襟。 子风和卫府的皆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只是手中还下意识压制着挣扎的仆从。 桑昭抹了把脸上的血,随意扔下手中的匕首和刀鞘,缓缓起身,鲜血顺着刀锋滴落在地,王府矜贵的小公子趴在地上,没了气息。 楚建带来的仆从和侍卫宛若被定住了身形,呆愣愣地望着桑昭脚下蔓延的鲜血,有人下意识向前走了两步,却被卫氏的护卫拔剑警告,有人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抬手轻轻落在自己臂弯处的伤疤之上,神色复杂。 卫鹤呼出一口气,避开流至脚下的血液,看着楚建软趴趴的尸体,有种“果然如此”和“终于来了”的感觉。 他估摸着从上京快马赶至云阳的时间,为桑昭递上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你想要怎么做?” 桑昭迅速擦了脸和手,将沾了血的手帕往袖子里一塞,指着地上的楚建:“抱上他,找楚长熠。” 她没有叫别人,偏头朝着裴如玠望过去时,对方已经主动过来,将地上的楚建抱起来之前,还顺手将地上的匕首收拾好。 桑昭穿过眼前这一堆侍卫,面对王府的人时,只说:“如果跟过来会死,就留在这里。” 她要继续往楚长熠的院子走,不过此时卫鹤在场,之前跟着他们的护卫并没有及时跟上,而是等着卫鹤的指令。 “跟着吧。” 卫鹤低头扫了眼地上大片的血迹,有些无奈,“找人打扫干净。” 立马有护卫应了他的话,离开去找人,牵狗的两人将狗抱走,余下的则跟在他身后护卫。 王府的人犹犹豫豫,将好不容易被松开的仆从扶起,踌躇许久,远远地坠在了队伍之后。 裴如玠一路抱着楚建,行至楚长熠借住的院外,守卫先看见裴如玠怀中浑身是血的公子,惊恐地瞪大双眼,怔愣的时间,桑昭和裴如玠已经到了门口,他悚然瞧见楚建脖子处的伤口,凉意顿生,从头冷到脚,眼前发黑,脸色煞白。 “你,你们……” 他死死盯着这一大帮子人,还没说话,卫鹤身后的护卫已经扑上前来,将他制住,桑昭和裴如玠已经径直越过他,直接闯进院外。 行色匆匆的仆从,拔剑来拦的侍卫,还未靠近,先被裴如玠怀中的人惊得失了三分血色,然后迅速被卫府的侍卫缠住,有人惊恐地大叫一声,扔掉手中的茶具,跌跌撞撞地奔向楚长熠修养的屋子,连爬带滚地扑进去。 桑昭和裴如玠跟在他身后,才踏进门,披着外袍的楚长熠被两名仆从一左一右扶着,已经出现在眼前。 门口亮堂,照清了楚长熠不敢相信的惊惧双眸和刹那惨白的面颊。 桑昭伸手,将楚建从裴如玠的怀中扯下来,楚建坠地,滚落在楚长熠的脚边。 楚长熠的身子猛地一晃。 第23章 所谓原因 楚长熠猛地推开左右搀扶自己的仆从,被楚建的尸体砸中小腿,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仰起头瞪向桑昭的同时,双手下意识将楚建揽入怀中。 他起初并不敢往下看,视线凝固在桑昭还残留着血迹的面容之上,再缓缓落在桑昭染血的衣襟处,无意识地收紧了双臂。 被他推开的仆从惊呼一声,连连后退的同时连忙伏跪在地,额头触地,不敢再多看一眼。 楚长熠恍若被仆从这一声惊到,回过神来,动作僵硬地看向怀中的人,神色逐渐迷茫与无措。 “……建儿?” 楚建身上的鲜血将他的衣衫染红,楚长熠伸手捂住楚建脖颈处的伤口,触及鲜血之余,又颤颤躲开,屈起手指,轻轻放在楚建鼻尖,却感受不到半点独子的呼吸。 大脑轰然一片空白,楚长熠只感觉一阵头晕目眩,仿若窒息一般无法呼吸,徒劳地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怎会如此! 怎么会有人敢杀他的儿子! 建儿怎么可能会死! 楚长熠猛地抬头,咬牙切齿瞪着桑昭:“是你杀了他——” 他被桑昭踹下楼受伤,又骤闻噩耗,面色白得不像话,瞪圆了双眼,恨恨盯着桑昭。 桑昭蹲下身子,与他平视,面色冷漠,目光在他面上流连,似乎很在意他的情绪变化。 “儿子死了。”她微微扬起嘴角,“你的表情,很有趣。” 疯子! 楚长熠太阳穴不断跳动,大脑和胸腔都泛着疼,胸口剧烈起伏,咬牙切齿:“杀了她,杀了她!” 桑昭起身,又一次一脚踹在楚长熠心口,将人踹了个仰倒,手中的儿子也因此脱手。 接收到他的命令,屋外的侍卫被卫氏的人拦住,屋内的仆从于地上抬起脑袋,惊惶失措想要将楚长熠解救出来,还没挪动,桑昭一脚踩上了楚长熠的胸口。 她微微垂眸,凝视着预备膝行挪过来的仆从:“要救他吗?就算会被一起杀死,也要救他吗?” 仆从身形一僵,脱离躺在地上的楚长熠双眼猩红,恨声道:“来人!来人!杀了她!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们!!!” 仆从一咬牙,正准备扑过来,裴如玠拔剑,泛着银光的长剑挡在他的面前,手忙脚乱刹住时,锋利的剑锋离他的脖颈之处仅有一寸之差。 冷汗顿生,仆从吓得跌倒在地。 “出去吧。” 桑昭不再看他,“他会死在你们前面。” 屋内跪着的仆从还在犹豫,裴如玠的剑动了动,被他拦住的那名仆从咬了咬牙,避开楚长熠不可置信的眼神,率先起身小跑着离开。 有了第一个,自然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该死!”楚长熠愤怒拍地,试图从地上起来,脊背刚刚离开地面,便又被桑昭踹回去,逼得他只能躺在地上喘着粗气,徒劳朝着门口大喊大叫,“回来!狗东西!回来!你们怎么敢!” 门口出现人影。 回来的不是仆从,而是跟过来的卫鹤和子风。 独子在卫府被人杀死,他此刻遭人羞辱,喊破嗓子都没人进来帮他,再加上今日存雅楼那么一遭,楚长熠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他卫鹤和桑昭就是一伙儿的! 楚长熠满腔怒火无从发泄:“卫鹤,我乃楚家宗室!临鄣王府的世子!你竟敢联合他人残害皇族!你眼里还有王法吗?!” “还有你!”他身上没多少力气,只用一双瞪大的眼睛死死盯着桑昭,“亏得外面人人说你是义士,说你是惩恶扬善的善人,善人?!哈,善人会杀一个十一岁的孩子?” 他记得前两日楚建和桑昭因为什么事结怨:“心胸狭隘至此,因为一点小事而对一个孩子大打出手,你竟然还敢标榜自己是义士?” 裴如玠皱眉,忍不住出声维护:“纵狗咬死人,不是小事。” “……哈。” 楚长熠不可置信地怔愣片刻,讥笑出声,“你为几个不值钱的下人杀了我儿子?哈……” “疯子……真是疯子……” 他的双手死死抠在地面,忍耐不住恨恨捶地,“你这个疯子!装什么好人!就为了那几个东西?你还想让他们对你感恩戴德不成?” “你杀了我儿子——”他用尽力气开始挣扎起来,桑昭也顺势抬了脚,让他挣扎着撑着地坐起来,“就为了几条贱命,你杀了他?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我的儿子!” 楚长熠咬牙切齿,语句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他是临鄣王府的公子!他会做世子,会成亲王!就因为那几条不值钱的命,你杀了他!” 他瞪大的猩红双眼里滚出泪珠:“你怎么能对一个孩子下手,他才十一岁!” 桑昭看着他发疯,从袖子里摸出来一块金子,俯身放在楚长熠颤抖的手边:“一个儿子而已,哪有钱重要。” 楚长熠气得呼吸不畅,抓起金子砸向桑昭,却被她侧身避开:“滚!我儿子的命,岂是钱能买的!我要你偿命!” “他是蝼蚁。”桑昭迎上他充斥着恨意与杀意的双眸,“是会咬人的蝼蚁。你说的,踩死蚂蚁,不用心疼。” 在楚长熠陡然惊恐的目光中,桑昭微微笑了笑,双眸明亮:“我听懂了,学会了。” 楚长熠气得发抖,呼吸急促,死死抠着地面的指尖渗出鲜血,良久之后,才得以勉强平复:“那你与我,又有什么不同?你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替那群下人审判我儿子,又因为几句话审判我,你又有什么资格做这些事?!你查过他们所言是真是假?是否全然无辜?!轮到你,便不是滥杀了吗?” 桑昭缓缓地眨了下眼睛:“我杀你儿子,还有你,不是为了别人。” 无论是否遇见小朝,楚长熠和楚建,都是要死的。 楚长熠讥讽:“装什么……” “因为你犯了错。”桑昭轻声道,“我从前有个名字,叫桑意,你名字,犯了我的讳。” “哪有这样的规矩!”楚长熠大叫,情绪濒临崩溃,“一个曾经的名字,就因为一个曾经的名字。我儿又何曾得罪你!要你下如此狠手。” “因为你刚才见到他时的表情,很有趣。” 桑昭垂下眼眸,眼底浮现的笑意无端显出几分残忍,“你说过的,犯的错,并不重要。” ilwxs.com 楚长熠猛地呕出一口鲜血,崩溃大叫:“疯子!!!” 门外传来兵刃相接的声音,似乎是有王府的护卫试图进屋,卫鹤听见动静,带着子风出去试图控制住局面。 王府的人有人犹豫躲在角落,有人长剑出鞘,似乎宁死也要冲进屋中,卫府的侍卫又如何敢让他们靠近卫鹤。 桑昭再次从衣袖之中摸出一块金子,放在楚长熠的腿上,被他蹬开。 “那块,买楚建的命。这块,买你的命。” 她朝着裴如玠伸手,之前被胡乱扔在地上的匕首重新回到桑昭手中,刀鞘落地,还沾着楚建血液的刀身隐约映射出楚长熠惊惧后退的身影。 “你,你想做什么……” 楚长熠手脚并用,努力往后退,双腿控制不住地发软。 顺风顺水三十年,楚长熠这三十年的人生里,最不如意的地方仅有两处,一是成家多年只有一子,二是被人暗地里讽刺不如他那弟弟。 但他占嫡又占长,纵使有人不满意他的德行,也不妨碍他那看重礼法的父亲为他请封世子。 天子势弱,临鄣王却手握实权,他身为临鄣世子,几乎无人敢与他作对, 今日头一遭遇见桑昭这样的人,他来不及反应,甚至无法从这件事里吃到什么教训。 桑昭根本不愿意给他这样的机会。 父亲放在他身边的人被他刻意留在上京,卫鹤眼看着是与桑昭是一伙儿的,忠心的侍卫在外面无法进来,平日里对他恭恭敬敬的仆从选择背叛,他从未落到过如此境地,曾自以为无人敢直面自己锋芒的临鄣世子,此刻想不出他到底该向谁求救才能活。 儿子的尸体还在腿边,楚长熠触及他脖颈处的伤口,几乎可以看见自己的结局。 冷汗一滴滴从额头上滚落,泛疼的胸腔,发软的双腿,不受控制颤抖的肌肉,楚长熠再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加清楚地意识到,他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或许是因身处绝境,楚长熠爆发出力气,试图从地上站起来,但他曾被桑昭一脚从二楼踹下去,伤到了尾骨,本该精心休养,却没想到,医师前脚刚走,后脚他又遭桑昭痛击。 疼痛难耐,楚长熠还没站起来,眼前一黑,桑昭已经上前,扯住他的衣襟,染血的匕首触及脖颈处的肌肤,楚长熠身体僵硬,不自觉地因疼痛和恐惧而颤抖。 “我父亲不会放过你——”他颤着声音,被冰冷的刀锋激起一身鸡皮疙瘩,“你以为你做这些又是什么好人?你有什么资格替他们审判我,我杀人是恶,难道你杀人就是善了吗?你,呃——” 刀锋划开他脖颈处的皮肤,桑昭微微闭了闭眼,鲜血再次溅上她的面颊。 “嘭——” “呃……” 卫鹤将明显觉得害怕的子风留在屋外,重新踏进屋子里时,看见的便是这鲜血四溅的一幕。 桑昭的手指微微松开,楚长熠下意识捂住脖颈,被丢弃在地,她蹲下身去,看着楚长熠做着最后的挣扎,裙角坠地,沾染上楚长熠的鲜血。 “很多年前。”桑昭轻声道,“没有人知道什么桑女和神女,他们都叫我,妖女,邪祟,异端。善恶,不在于我,需要什么,我就是什么。” 楚长熠最后的意识消散之前,他无法对桑昭的话进行任何思考,只是一片血色之中,他唯一看清的那双眼睛,实在冷漠。 卫鹤与裴如玠立于她身后,皆安静地垂着眼眸,不知有何思绪。 桑昭蹲在地上,看着楚长熠彻底断了气,扯了他的衣裳擦拭匕首,回身去捡起被她随意扔在地上的刀鞘。 还残留着楚长熠父子二人血迹的匕首被她往自己衣袖里一塞,不见了踪影。 卫鹤十分确定她那袖子定然不是普通的袖子,但她的衣裳皆是卫氏找的绣娘缝制,若说哪里不普通,卫鹤也想不出来。 他过滤掉桑昭方才什么妖女和邪祟之类的话,侧身为她让出道路。 桑昭踏出房门,杂乱吵闹的院子顿时一静,血液染红她半张面容,未曾干涸的鲜血自她额间顺着脸颊滑落,血腥味隐约传来时,王府的侍卫怔愣许久,颓丧地弯了脊背,小腿一软,拨开拦在身前的卫府侍卫,绕过桑昭,冲进屋中,只有遍地的血色和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叫他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眼睫上似乎也溅上了血液,温和的风吹过,桑昭有些不舒服地眯了眯眼睛,顶着院中人或惊惧或复杂的目光,手再次往宽大的袖子里一放,将卫鹤之前给的手帕捏出来胡乱擦着受伤的鲜血大步离开了。 裴如玠回眸看了眼卫鹤,若有所思,跟着桑昭离开了。 卫鹤面色平静,重新踏进一片狼藉的屋子。 血腥味在鼻尖萦绕,楚长熠和楚建的尸身被摆放在了一处,两名王府的侍卫跪在其身边,似乎试图想为他们擦去脸上的血迹。 卫鹤视线掠过楚长熠尸身边的金子,淡声道:“会有人来为他们收殓尸身。” 侍卫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来,面上看不出多少伤心,但怒气却是少不了的:“你们卫氏,还有王法吗?眼里还有天子吗?!” 卫鹤垂眸低笑一声:“王府二公子不日将至云阳为兄长收殓尸身,这些事,自会清算了结。” “……你们和二公子串通好的?” 侍卫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他,“这是弑兄!临鄣王护卫天子,深受陛下信任,若是宫中问责,你卫氏难道还能脱身不成?” 卫鹤并不应答,无心再与侍卫交谈,只吩咐他们在二公子来之前不能离开卫府后,带着似乎还没回过神来的子风离开此地。 夜幕低垂,停在卫府门口的马车车帘被掀开,应酬归家的卫二叔抓着长随的手下了马车,大脑因饮酒有些昏沉,凉风一吹,他好受不少,揉着太阳穴被长随扶着进府。 还没走到自己院子,静候在路边人出声将他拦住,言有要事禀告,卫二叔认出他是卫鹤身边的人,招手让人上前来。 “……” “什么?!” 片刻后,一声被主人努力压制却显然没有多大效果的惊呼声划破夜幕。 卫二叔的醉意顿时醒了大半,左看看右瞧瞧,嘴唇张张合合,不可置信地抓着来人凑近,急切的声音被压低,“你再说一遍,谁死了?谁?!” 来人上下嘴唇一碰,再次吐出那两个名字。 卫二叔:“.......” 他有些木然地推开来人,只觉得大脑再次眩晕起来,“不不不,先睡一觉,睡一觉再说。” 第25章 楚二公子 传闻中的王府二公子于第二日登门。 马蹄荡起的尘土飞扬,为首之人一身黑衣劲装,剑眉星目,神色飞扬,腰间别着长剑,带着满身风霜,仰头一望卫府的门匾,轻笑一声,利落翻身下马,将马鞭往卫府上来牵马的仆从怀里一抛,大步往门口走。 出来迎客的管家匆匆上前:“见过二公子,公子路途辛苦,舟车劳顿,侯爷已经吩咐人收拾好客舍,公子可要先休整一番?” “不必了。” 楚长云咧嘴笑开,“先让我见见我那位兄长,其余的,之后再说。” 管家也跟着笑,躬身做出手势:“二公子请。” 楚长云带着一帮子人进了卫府,桑昭正躺在院子里晒头发。 躺椅身后放了张小方桌,被铺开在桌子上的发丝已经半干不干,桑昭被温和的日光照得昏昏欲睡,闭着眼睛打盹儿,任由裴如玠搬了小凳坐在方桌后摆弄她的头发,试图让其快点干。 躺椅身边还摆了张圆几,放着两盘洗好的葡萄,春览坐在圆几边剥葡萄,剥两颗吃一颗,将剥好的葡萄放在干净得圆盘里,桑昭打盹迷迷糊糊睁眼,侧头看了看,起初试图伸手去拿,但又不想被脏了手,顿时又失了兴趣。 春览见她睁眼,将剥好的葡萄端给她:“女郎好歹吃点?我剥了这么多。” 桑昭侧头看一眼,摇了摇头,预备继续打盹儿:“我不吃,你们吃吧。” 春览想起她那会儿因为不想吐皮而说不出的模样,沉吟片刻,捻起葡萄试探着送到桑昭唇边—— 果然,闻到近在咫尺的香气,桑昭睁开眼,没有犹豫,张嘴将春览指尖的葡萄咬入口中。 春览低低地笑,一连喂了她好几颗,在桑昭摇头之后,才将小盘往散着桑昭发丝的圆桌上放,避开她还有些湿润的发丝,摆在裴如玠面前。 卫鹤派来请她的人在院外远远瞧见这一幕,犹犹豫豫地停下了脚步,停留了片刻,又不敢耽搁卫鹤的事,只好上前,对着院外聚在阴凉处说话的小侍女们招了招手。 一名侍女小跑过来,听了他两句话,又小跑进院子里,对着正眯着眼睛吃春览再次递上来的葡萄的桑昭道:“女郎,侯爷请你过去呢。” 桑昭抬手摸了把自己微润的头发,并不愿意挪动:“头发没梳,不想去。” 小侍女又跑出去将此话一字不漏地告诉了卫鹤派来的人。 那人愣了愣,但思及卫鹤对桑昭的态度,以及披头散发见客确实不好,也没再说什么,带着桑昭的这句话往回走了。 楚长熠父子的尸身就摆放在他们之前住的客舍里,地上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连不小心溅上了血液的桌子和花瓶也被处理掉,只是还未摆上新的。 卫氏在房间里放了冰,冷气蔓延,以防尸身腐烂。 但楚长云来得动作很快,楚长熠父子的尸身还没发生什么肉眼可见的大变化。 楚长云只匆匆瞥了一眼,一只手轻巧搭在腰间的长剑之上,对身后的卫鹤道:“还真死了啊?多谢。” 他转身朝着卫鹤一拱手,还没说什么,他带来的人里,皆知趣地停留在外,不踏入房间,唯有一作文士打扮的人挤开他,快步走向地上的两具尸体,伏跪在地,叩首大拜,恸哭不止。 楚长云指了指那人,给卫鹤介绍:“我大哥的幕僚——” 他微微凑近卫鹤,用气音道:“我爹给的,但我大哥不喜欢。” 卫鹤微微点了点头。 楚长云环视一圈,看了看各个角落盛放着冰块的大缸:“估计还等在你这儿放两天。” 他笑了笑:“我嫂嫂还在后面,得过两天才得到。” 卫鹤抬眸,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你倒是敢让王府其他人知晓。” “这有什么不敢的。”楚长云听着王府幕僚的哭声,随意扯了个还没搬出去的椅子挨着墙一坐,靠着椅背,“你写那么长一封信,还让人守着我爹回家的时候让他转交给我,我想藏都藏不住,你难道不是想借王府的手把这事告诉陛下?” 他双手抱臂,头向后仰,轻轻往墙上一碰:“你才是胆子大,真不怕我爹带兵打到云阳来,人冲动起来,可是顾不上什么权衡利弊,大局为重的。” 卫鹤笑:“那王爷为何没打过来?” “那不是没冲动起来吗?”楚长云也笑,“你在上京安排了一帮子人,到处说我这大哥和侄儿杀了人,惹了谁,从他们肆意打杀仆从,纵狗咬人,到楚建用死鸟吓人,再到我大哥小时候课业作弊反骂夫子,里里外外批判了个遍,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杀他们的人是高义之人。” “朝堂上借这事儿弹劾我爹的人不少,连陛下都装了样子斥责了他几句,他哪里还能冲动起来。”他笑吟吟地望着卫鹤,“不过依我看,比起我爹教子无方,陛下更生气的应该是两年前辞官回乡的忠义侯,再次插手起上京的事了。这一出手,就给了他的爱臣一记重击。” 他抱着双臂朝着楚长熠父子扬了扬下巴:“你的信里说人早已死了,但我瞧着,这人才死没多久吧?不过不管怎么说你也算是帮了我——” 他还想继续说什么,一直伏在楚长熠尸身上的人突然对他们怒目而视,举起手愤怒地指着他们。 竟然当着他的面议论天子和世子! “你们两个。”他一抹脸上的泪痕,“目无法纪,罔顾人伦,不忠不义,不孝不悌,简直,简直是——” “啧。” 楚长云不满,打断他的话,“你骂我做什么?人又不是我杀的,我也没讲陛下坏话,说实话也有错吗?” 卫鹤神色如常,对着那幕僚道:“话可都是你们二公子说的。” “嘿——”楚长云瞪眼,笑骂两句没良心。 “你!你们——”幕僚手指颤颤,指着楚长云,“你敢说世子的死和你们没有关系?!” “诶。”楚长云挺直背脊做无辜状,“云阳可是我大哥自己要来的啊,我可没逼着他来,他平时做的那些事儿你们不劝着,现在好了吧,撞上人家义士了,怪谁啊?” “再说了。”他放下环着的双臂,身子往椅背一靠,右手臂往扶手上一搭,“你们再猜与我有关又有什么用?怎么?杀了我?让我爹再生一个?” 第26章 说的疯话 这位跪在楚长熠身边,被楚长云气得说不出话的幕僚不是别人,正是那位由临鄣王放在楚长熠身边,但被楚长熠前往云阳时设法留在上京的人——孟倦。 他们接到信后一路从上京赶来,楚长云和他斗嘴几乎斗了一路。 孟倦自知吵不过他,不欲理他,继续伏在楚长熠身上,眼一抬,又触及他脖颈处狰狞的伤口,再往旁边一看,小公子脖颈处也有着这么一道伤口,不由得悲从中来,俯首痛哭:“何其凶残,何其凶残啊......” 楚长云翻了个白眼,也不愿意在理他,任由他趴在那边哭,对着卫鹤扬了扬下巴:“不过你也很奇怪啊。” 卫鹤身姿挺拔,站立如松:“有什么奇怪的。” “非常奇怪。”楚长云笑道,“你又是安排人散播我大哥的事,又是暗示人弹劾谏言的,不是为了自保,却是为了你那义妹吧?如今局势复杂,我爹就算是占理,提着枪打了过来,也只敢要求你将你那杀人的义妹交出去,毕竟这位女郎明面上在成为卫氏义女之前已经动手杀了柳荷。就算我爹脑子不清醒要将杀人的名头按在你身上,但你卫家的拥趸自有千万种方式将罪名烙在那女郎身上。” “啧啧啧......”楚长云微微摇头,“交人就可以了结的事情,你一番运作,人是保住了,你在上京的人也暴露了,你明哲保身,离开上京才三年吧,咱们陛下可还没忘记当年章华门前的血呢。我很好奇,楚长熠是怎么惹着你了,让你废这么大力气也要把人弄死。” 卫鹤低笑一声:“你认为世子的死是我策划?” “难道不是吗?”楚长云挑眉,“事后保住你这义妹确实费了些力气,但总体来说,有义士的名头在,可比你自己动手容易多了。上京中虽有人不满,可却没几个敢就这件事说什么闲话。” “我与世子没什么恩怨。”卫鹤面色淡然,“有我没我,世子总是会死的,他惹的人,并不是我。” “你的意思是他惹的人是你那妹妹喏?”楚长云坐直了,上半身好奇地微微前倾,“如果这事儿是那女郎一个人做的,那你做什么上赶着给人擦屁股啊?你卫鹤原来是这样好心的人啊?” 什么擦屁股。 卫鹤微微皱眉,刚要说话,那边已经有人帮他把话说出来了。 “粗俗!” 那边停下恸哭,安静跪在楚长熠身边听他们讲话的孟倦眉头皱得比卫鹤重多了,忍不住冲着楚长云出声。 楚长云轻哼一声,对着门口懒洋洋地抬了抬手:“听不惯你就别听,出去哭。” 孟倦愤恨地闭上了嘴。 楚长云继续瞧着卫鹤:“那楚长熠是怎么惹到你妹妹的呢?” 卫鹤沉默片刻,嘴角微扬:“世子想让她嫁给你。” 楚长云:“......?” 卫鹤眼底浮现几分真切的笑意:“世子带来的人还在卫府,你若想知道世子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可把人叫来问问。” 楚长云嘴唇微张,刚想说些什么,却见卫鹤偏头,似乎看见了什么,朝门外点了点头。 楚长云顺着他的视线朝门口望去。 卫鹤之前派去请桑昭的人低着头进了屋,立在卫鹤身边回话:“侯爷,女公子未曾梳妆,说不便相见。” “......” 卫鹤的嘴角微不可闻地扯了扯。 桑昭连趴在他面前打滚睡觉的事都做得出来,会因为没梳妆觉得不方便见面? “知道了。” 他摆了摆手,让仆从出去了。 楚长云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指尖轻点腰间的长剑:“我还以为高家那事儿是你和高琦谋划的,所谓义士只是你们推出来挡箭牌呢。” 卫鹤笑意淡淡:“我为什么要插手高家的事?” “你妹妹不是和高琦定亲了?再过不久,他就该叫你一声大舅哥了。你——”楚长云话语一顿,看着孟倦起身,抹着眼泪出了门去,才又道,“你难道不会帮一把自己的妹夫?” 卫鹤唇角微扬,未曾答话。 楚长云微微侧头,视线在楚长熠父子身上打转:“高昌是怎么死的,骗骗不知情的百姓还行,那几个从桑城回来的士族子弟可没有帮高氏保守此事的义务,真真假假的,什么据说,什么好像,各种话夹在里面传出来,事情也被透露得七七八八。” “桑昭,你那义妹是叫这个名儿吧,民间盛赞桑昭,对她很是推崇。”楚长云嗤笑一声,“可士族之间却说她是个不自量力的疯子,等着看她死呢。” “你知道——”他缓缓偏头,望着卫鹤的双眼,“‘千两金’里,已有人买桑昭的命了吗?” 卫鹤的眼睫颤了颤,双眸里除却点点笑意,未曾浮现什么其他的情绪:“知道。” 楚长云有些诧异:“看起来你是一定要保她了,也不怕哪一日其他士族联合向卫氏施压。” “保不保的。”卫鹤低笑一声,“没有卫氏,也会有周氏,张氏,就算没有世家大族的庇佑,她要杀的人,终究还是要死的。” 楚长云再次挑眉:“疾恶如仇,现如今最恶又被恨的是什么人,卫侯不清楚?你纵容她,终有一日,火会烧到自己身上。” 卫鹤笑意坦然,眼眸里浮现起奇异的光芒。 “又有何不可呢?”卫鹤显得十分温润的声音传进楚长云的耳中,“大争之世,各有各的私欲,各有各的苦衷,都想分一杯羹,谁也不肯让步,谁都害怕自己少吃一口肉,少喝一口汤。大蔚已经只剩一具骨架了,既然无法滋养血肉,倒不如一把火烧干净了,重新来过。” “.......” 丝丝缕缕的微风从敞开的大门侵入,裹挟着屋中寒冰散发的冷气打在楚长云的脖颈,平白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楚长云对上卫鹤的双眼,莫名打了个寒颤。 “......你在说什么疯话。”他的手握在剑柄之上,倏然起身,目光骤然凌冽,“胡言乱语,我只当没听过。” 他转身要走,正撞上端着水进来,想要为楚长熠父子擦拭脸部的孟倦,险险停下脚步才没被浇上一身冷水。 他停下脚步,憋了口气,回头看神色自若的卫鹤,蹙眉道:“我看你才是疯子。” 第27章 孟倦思想 桑昭在自己院子里躺了一天。 第二日卫鹤再派人来请,手里还捧着前日她在存雅楼看中的画。 桑昭没再拒绝,收了画,往枕头旁边一放,便带着春览和裴如玠跟着来请人的仆从走了。 卫二叔猜出楚长熠一事之中必然有卫鹤的身影,猜不透他这侄子究竟想做什么,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带着夫人出门游湖去了,什么王府什么世子,一概交给卫鹤,不插手半分。 卫鹤和楚长云在池边的凉亭里,桌上摆了几本书,孟倦被楚长云时刻带着,以防他什么时候一个想不开,抹了自己的脖子殉主。 孟倦肿着双眼睛,对于楚长云强行将他带在身边的行为愤懑不平却又不敢反抗,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不肯与楚长云和卫鹤同桌。 他侧着身子背对着他们,桑昭过来时,他倒成了第一个看见的人。 皮肤白皙,面色红润,身上豆绿色的衣裙做工精致,用料奢侈,腰间似乎还用金线勾勒出了什么花的样式,躲在阴凉处往这边走,偶尔要触及道边倾斜生长来出的花朵绿叶时,身后还有持剑的侍卫上前为她拨开花叶。 看上去似乎和世家大族的女公子没什么差别,模样无害,没什么攻击性。 孟倦想不通,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在短时间内连杀四人。 迎面走来的桑昭张大嘴,打了个哈欠。 孟倦:“......” 孟倦别过头去,不愿再看。 裴如玠和春览留在凉亭外,桑昭独自一人进了凉亭。 伺候的仆从将她引到卫鹤身边坐下,又为她端来冰过的蜂蜜水。 卫鹤端起手边的清茶啄饮一口:“我还以为今日又请不来你。” 桑昭用勺子拨弄着碗里的蜜水,明目张胆地打量另一边同样光明正大打量她的楚长云,听见他的声音,微微侧头将视线投在他身上:“那我,可以回去吗?” 卫鹤放下茶盏,勾唇微笑:“不可以。” 他看向对面的楚长云:“这位是临鄣王府二公子。” “楚长云。”楚长云抬手抱拳,笑容张扬,微微垂首,“多谢女公子为我临鄣王府保住了清名。” 桑昭搅动碗中的蜜水,缓慢地眨了眨眼,目光认真地扫视楚长云的面容:“临鄣王府,原来还有清名。” “……” “噗——” 她一本正经地阴阳怪气,卫鹤没忍住勾了勾唇角,连角落偷偷摸摸关注这边的孟倦都没忍住笑出了声。 “……” 楚长云倒是没怎么在意,朗声笑开,“日后的清名自然也是清名。” 笑过之后,孟倦立即收起笑容,暗恼自己对楚长云的幸灾乐祸,又在桑昭出声之前,出声引起了她的注意:“世子有罪,应当交由朝廷,自有律法处置,怎可私自动刑!女公子并无处置世子的权力,肆意杀人,触犯律法。” 桑昭闻声偏过头去,楚长云将一盘桑花糕摆在她面前:“别理他。” 桑昭顺势捻起一块糕点,掰开半个捏在手里吃,听那边孟倦不高兴地哼了一声,继续唠叨:“我可有说错?若是人人都动用私刑,天下岂还有王法可言?!” 桑昭咽下嘴里的糕点,偏着头饶有兴致地望着他:“那你,要把我交给朝廷吗?” 孟倦一愣:“......嗯?” 桑昭又问:“你之前,为什么不把楚长熠,交给朝廷?” 孟倦这倒没怎么犹豫,理所当然,直白又简单:“我办不到,王府不让。” “哦。”桑昭点头,“那我也没办法把他给朝廷,所以,我用我的办法,不可以吗?” 孟倦有些着急:“你,你是强词夺理,再如何,你也不能直接把人杀了。” 桑昭继续掰着手里的糕点往嘴里送:“你也是,强词夺理。” 孟倦辩解:“再如何,你也不能直接把人杀了,若是人人都如此不遵循礼法,天下岂不是乱了套了。” 桑昭坦然望着他:“天下,没有乱套吗?” 孟倦正襟危坐,认真答话:“难道因为别人不做,我们便也不做吗?” 桑昭点点头:“那我是‘别人’。” 孟倦一噎,还要再说话,楚长云笑着出声:“女公子别理他,他脑子有病。” 楚长云单手撑着脑袋,看着桑昭和孟倦两人一来一回的说话:“你别以为他为了楚长熠还是什么正儿八经的礼法才这般作态的,他这人毛病古怪得很。” 他像桑昭解释,成功将桑昭的目光吸引到他的身上来:“他坚信什么人之初,性本善,人身上所表现出来的恶是因为外界的影响,只要将外界的影响去除,便可以教化恶人向善。他那眼睛肿成这样,可不是哭我大哥和我侄儿丢了命,他哭的是他们父子还没被他成功教化便没了命。” “不过他倒也不是认为楚长熠父子该活,他觉得——”楚长云忍不住笑道,“那父子俩之所以还活在世上,是因为使他们成为恶的影响没有被去除,等到这些影响去除,他们重新向善,要么因为没脸活着而自己弄死自己,要么让别人弄死自己,也就是所谓的认罪伏诛。” “?” 桑昭有些疑惑,再次看向孟倦。 他并不因楚长云道出自己的思想而生气恼怒,反而骄傲于自己有这样的思想,坐得板正挺拔,肿着双眼睛,神色却是傲娇,坦然面对桑昭的打量。 桑昭抿了抿唇,神色认真:“你不知道吗?是楚长熠和楚建,求着让我杀他的。” 孟倦:“啊?” 楚长云:“啊?” 卫鹤翻页的动作一顿,默默看向桑昭。 桑昭将手中没吃完的糕点放下,神色与平常看不出什么差别:“你们来之前,楚长熠和楚建,已经知道自己罪不可恕,他们说,不祈求原谅他们以往犯下的罪孽,只求能以死赎一点罪。” 此时此刻,卫鹤终于有了和裴如玠当初一样的感受。 桑昭说话,确实流利了不少,都可以信口开河,胡乱诓人了。 “......?” 孟倦那双泛肿的眼睛里透露出些许不可置信,犹犹豫豫,半信半疑,“世子,会这样说吗?” 第28章 谁的生意 楚长熠会说这种话吗? 当然不会了。 要真如孟倦坚信的那一套来说,外界的影响已经深入楚长熠父子骨髓,即便是剔骨放血,也无法去除干净。 楚长云根本不用怎么动脑子,就能想象出楚长熠被杀的姿态,他大哥头脑简单又强势惯了几乎未曾遇见什么挫折的人,敢不顾声名地肆意妄为,甚至能干出在人家地盘上踩着别人秀权势的事情来,归根结底,是他笃信且确定,礼法道德也好,官府律法也好,根本没人能将他如何。 就算人人谴责他,但也只能谴责他。 这三十多年来,他大哥也确实是这么过来的。 说他不对的大有人在,阻止他的却寥寥无几。 这样的人,会在临死前那么短的时间里悔悟,认识到自己错了,祈求以死赎罪吗? 怎么可能。 楚长云嗤笑一声。 但是也不是没有别的情况,比如桑昭动手折磨楚长熠父子俩,他们生不如死,觉得活着不如死了好,所以才祈求桑昭能了结他们的性命。 但楚长云已经和楚长熠带过来的侍卫和仆从了解过情况,也看过楚长熠两人的尸体,要说生前受了什么折磨,倒是不大可能。 他不相信楚长熠会悔改,孟倦在楚长熠身边待了快一年,虽然时间不长,但也足够他看清楚长熠的性格,他立志要教化楚长熠,让其心甘情愿接受律法的制裁,却也十分清楚短时间内想要这对父子悔改,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犹犹豫豫地瞧着桑昭,一时理不清是这位女公子在骗他,还是她动手逼得楚长熠一心求死。 桑昭神色自若地点头:“说了。” 孟倦明显不信。 楚长云轻咳一声,扯开话题:“女郎知道‘千两金’吗?” 桑昭抿了勺蜂蜜水,“嗯?”了一声:“一千两,金子?” 楚长云笑着摇头,推开面前的茶盏,身子微微倾斜靠近桑昭两份,兴致勃勃道:“是个民间组织,这千两金的名字嘛,取自他们那句揽客的话——若奉千两金,活人皆可杀。” 桑昭舀动蜜水的动作顿了顿,似乎来了点兴趣,安静地望着楚长云,等他继续讲。 “这个组织基本只做杀人的生意。”楚长云道,“原本也不是没想过做其他的,例如情报买卖,绸缎生意之类的,不过被人联合摁下去了,如今只剩寥寥几个情报桩子,还被渗透得像个筛子,谁都能插一手。” 他笑道:“千两金只做达官贵人的生意,毕竟也只有这些人出得起他们的酬金,据说当年平帝想要铲掉这种组织,但是天底下哪里都不缺杀人缺货的生意,铲掉一个,便又生出第二个,于是便选了其中实力较为强大的一支扶持,又与其约定,不杀皇族,不杀官员,这一支就是如今的千两金。” “如今嘛。”楚长云嗤笑一声,“一个成型的组织,就会有上下级,有上下级的划分,就会有权力和利益的划分,就难免会有内斗,不仅仅是他们那几个情报桩子,千两金如今里里外外都被渗透地差不多,许多年前开始,若是哪一家每年愿意缴上一笔不菲的保命费,千两金便不会接杀这家人的生意。” “......” 桑昭将勺子轻轻搁在瓷碗里,发出一声的碎响,声音轻微,却能让在场之人明白她此刻心情的不美妙。 “荒谬。”她说。 楚长云愣了愣,凝滞的目光落在她面容之上,却不知想了什么,倏然笑开:“若非女郎的名字出现在千两金的悬赏单子上,我还以为你也是千两金的杀手。” 其实他倒没怎么怀疑过桑昭和千两金的关系,她杀人高调且显眼,根本不会是千两金那群人会用的手法,千两金的人,也不会接高昌的单子。 桑昭对有人要杀她倒是没什么感想:“悬赏?” “是啊。不过女郎安心。”楚长云道,“如今你已经是卫家人,那单子至今还没人接呢。” 意思是等她不是卫家人的时候,自然就有人接了。 不过—— 楚长云暗自轻笑一声,挂悬赏令的那帮老家伙可无法预料到卫鹤的想法,照这架势,卫鹤哪里会是接受他们施压,让桑昭离开卫氏的模样。 桑昭“嗯”了一声,拿起卫鹤摆在桌上的书,正准备翻开看看,却听楚长云幽幽道:“没见到女郎之前,我还以为女郎先杀我侄儿,再杀我大哥,下一步,死的就该是我了呢。” 他直白的话语让卫鹤和孟倦对他侧目,想不通他脑子里此刻在想些什么。 桑昭随意翻着手中的书,抬眸偏头看了他一眼:“不杀你。” “我只做平民百姓的生意,很多人聚在一起,才给得起报酬。”她语音泠泠,望着楚长云的双眸里看不出什么情绪,“所以,如果想你死的人不多,你就不会死。” 书页被她随意翻过,又随手合拢,握在手中,桑昭的面色淡淡,似乎很少有情绪大起大伏的时候,楚长云被她注视着,分不清这只是她为了应和他那句“只做达官贵人的生意”的玩笑话,还是她的真心之言。 “这样啊。” 楚长云弯眼笑,煞有介事地做沉思状,“那看来以后,要注重一下我在民间的名声了。” 孟倦坐在角落,毫不留情地发出一声嘲笑。 桑昭依旧“嗯”了一声,拿着手里的书起身,朝卫鹤道:“这个,我拿走了。” 卫鹤含笑点了点头,目送她离去。 楚长云撑着脑袋看她离开,见春览和裴如玠跟了上去,“啧啧”两声:“大手笔啊。” “身上穿的,头上戴的,腰上挂的,没什么不是云阳最好的那一批吧?”他感慨地望向卫鹤,“又是美婢女俏侍卫的,你倒是将人金尊玉贵的供着。” 他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和探究:“你在图谋她什么?” 卫鹤翻过手中的书页,并未抬眼看他,却愉悦地弯了弯嘴角:“供得起,为什么不供。” 这是不想正面回答他的意思了。 楚长云哼笑一声,看着桌上一模一样的几本书,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这几本不都一样的么?李永的书有什么好看的,他人不就在云阳?你想知道什么,直接去问他不就行了。” 卫鹤的视线落在手中的书籍之上,只如桑昭一般“嗯”了一声,未曾多言。 第29章 孟倦跟随 临鄣王府的大部队到达云阳之时,桑昭已经慢吞吞地读完了那一本《长青论》。 后来的这群人未曾惊动桑昭,他们进进出出,沉默着为世子和小公子收殓尸身,仿佛并不知道杀人凶手就在府中住着,没有半句闲言碎语传入桑昭的耳中。 楚长云明目张胆地为桑昭送来谢礼,几乎是明摆着告诉所有注视着卫氏的人,楚长熠父子的死正合他的心意。 “世子残暴,死有余辜。” 作为最大的受益人,楚长云似乎并不在意一些说他弑兄杀侄,冷血无情,不孝不悌的话,反而直言楚长熠坏事做尽,本就该死,有人因此唾弃他,亦有人因此盛赞他。 各种阴谋论因此而起,无非是说楚长熠的死与他这位庶弟脱不了干系。 楚长云同样觉得无所谓,按照他自己的话来说,他那满口仁义道德的爹都没指望过他和楚长熠兄友弟恭,楚长熠父子身死,他爹才是第一个怀疑到他头上来的人。 只有孟倦整日跟在他身边讲一堆大道理,让人烦不胜烦。 桑昭闷了许久终于再次出门时,临鄣王府的人已经准备离开云阳,只是楚长云不知为何没走,和卫二叔站在一起,笑着嘱咐队伍路上注意安全。 他单手握在剑柄之上,仰头笑望着马车上掀开帘子露出一张病态苍白面颊的女子,笑道:“嫂嫂只管怎么舒心怎么来,若有人敢嚼舌根,我先提剑替嫂嫂劈了他。” 桑昭默默从送行的众人身后探出头来,看向马车上的女子。 她面颊实在苍白,唇色浅淡,眉目间笼罩着一股病气,似乎穿着一身素衣。 队伍里两口棺木处有跟来的幕僚抹泪哭泣,这位世子世子夫人却面色淡淡,似乎既不为丈夫的死去而伤心,也不因儿子的丧命而痛恨,她垂眸瞧着马车下的楚长云,对这位传闻中是她丧父丧子的罪魁祸首颌首,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多谢二弟。” 楚长云摆摆手,派人过去将那群围在棺木旁哭丧的人赶上马车。 卫二叔得体的笑容在看见从几个仆从身后探出脑袋的桑昭时戛然而止,他轻咳一声,几步过去,生怕桑昭一时冲动,在大街上将临鄣王府其他人再给杀了。 他学着卫鹤的模样唤她:“阿昭?” 卫二叔往她身后瞧了瞧,以往跟在她身后的裴如玠和春览也没有跟着她。 周围的仆从适时退开,将空间留给卫二叔和桑昭。 桑昭站直了身子:“义父。” 卫二叔回身望了眼准备出发的车队,又看向面前看起来年岁不大的小女郎:“可是有事?” “嗯。”桑昭点点头,片刻之后又摇头,“没什么事,出去走走。” 卫二叔微微蹙眉:“那不能一个人出去,你身边那个姓裴的侍卫呢,让他跟着你。” 桑昭现在的名声可不小,指不定多少人把她看作眼中钉,肉中刺,生怕哪一天她的刀就对准自己了。 “没关系。” 桑昭笑了笑,“我给卫鹤说过了。” 给卫鹤说过了? 卫二叔放下心来。 卫鹤做事有分寸,他能让桑昭一个人在外面荡,说明他有法子护着她。 他与桑昭说笑两句,那边马车准备启程,他又过去和楚长云一起将这一群人送走。 队伍里有认识桑昭面容的仆从隐隐投来视线,神色复杂,却是没有半点对她的怨恨。 二公子放话王府不追究他们这些人任何责任,世子夫人也让他们安心,如此一来,世子和小公子的死,对他们来说便成了好事。 残暴的主子没了,王府剩下的主子起码不会如世子和小公子这般虐待仆人,他们的日子不知好过多少。 有人摸了摸手臂上残留的伤口,一直望着桑昭离开的背影,直到车队行动,才回过头来。 车队开始行动,楚长云扭了扭脖子,瞥见被他拘在身边的孟倦,摆摆手:“听见嫂嫂说的了吗,我爹说了,你以后就是我的人了,要我容下你。” 他打量着孟倦:“我倒是容得下你,不过你可别搞什么殉旧主的事啊,不然传出去还说我苛待我哥的人呢。” “我也不拘着你了。”他被太阳照得眯了眯眼,“你爱去哪儿去哪儿,不过该回来的时候得回来啊,我要是两三天都看不见你人,等我回了上京,可就去找你老父老母了。” 孟倦低哼了一声:“王爷要我辅助公子,倦岂敢妄为。” 言罢,他行礼告退,追着方才无意间瞥见的身影而去。 楚长云不明所以,不过并未出声阻拦。 之前他可惜孟倦那条命,害怕他一头撞死跟着他楚长熠去了才将人绑在身边,但现在他爹一声令下,孟倦成了他的人,那套听着有病的大道理被孟倦用在了他身上,他巴不得孟倦离他远点。 孟倦逆着车队而走,加快脚步,没多久便追上慢悠悠乱逛的桑昭。 卫府周围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知道桑昭这个名字的人不少,但认识桑昭的脸的却没几个,桑昭随便找了个背着糖葫芦来看热闹的小贩,拿出卫鹤给准备的铜钱,买下两串糖葫芦。 再走两步,便被孟倦追上来。 “女公子。” 他一边走一边朝桑昭一拜,“实在冒昧,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桑昭打量他两眼,一口咬下一颗糖葫芦,被酸得皱了皱鼻:“不可以。” “......啊?” 孟倦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得这么干脆,有些错愕地睁大了双眼,下一刻,桑昭已经绕过他继续往前走了。 孟倦犹豫一瞬,抬步跟了上去。 街上人来人往,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孟倦也不吭声,只一直跟在桑昭后面,直到桑昭进了书铺,随手指了两本书,书铺店员见他跟在桑昭身后,凭着二人的穿衣打扮判断出上下级,将包好的书递给孟倦。 孟倦犹豫一瞬,桑昭正好咬着糖葫芦看过来,他下意识伸手接了。 店家收了桑昭的钱,喜笑颜开:“您慢走。” 桑昭慢吞吞地看了孟倦一眼,进了不远处的茶楼,拿钱要了一间雅间,将孟倦带了进去。 第30章 孟倦被气 孟倦一言不发地跟着桑昭进了雅间。 包好的两本书刚被他轻放在桌案上,便被桑昭往他手里塞进了一串糖葫芦,将书接过去拆开。 迅速将签子上剩下的两颗糖球一起含进嘴里,桑昭翻开手边的书,留下孟倦握着手里的糖葫芦有些不知所措。 “女公子,在下不——” 桑昭捧着书抬头,两颊微鼓,说话有些含糊不清:“你吃了,我就听你说。” “......” 孟倦微微抿唇,握着糖葫芦在桑昭对面坐下,等堂倌送进热茶,就着茶水,一口糖葫芦一口茶地吃了。 桑昭对此很不能理解。 雅间里一片安静,桑昭手里的书翻过七八页,孟倦才将最后一颗糖球,又捧起桌上的茶水想要压下嘴里的酸味。 他瞥了眼桑昭,发现她面前的茶水一口没动,只在手里抓了个点心,一点一点地用牙齿磨。 孟倦放下茶盏,轻咳两声,隔着立起的书册瞧她露出来的半张脸,先试探性地叫了她一声:“女公子?” “你说。”桑昭单手又翻过一页,囫囵吞枣一般迅速流量,抿去唇边沾上的碎屑,“我听着。” 孟倦的目光首先落在她不像样的坐姿上。 桑昭将书竖起立在桌上,脑袋歪在左臂上,一只手拿着糕点,翻一页便用牙齿磨下一点。 孟倦话没出口,眉头先蹙:“坐没坐相,恣意无度——” 桑昭抬起脑袋,只露出一双眼看他,却举起了手中被啃了一个小角的糕点,眼看就要砸过来。 孟倦声音微顿:“......容易伤眼。” 糕点被放回小盘里,桑昭将书平放在桌上,目光轻轻落在他的面庞上:“你找我,什么事?” 孟倦不由得正襟危坐,微微清了清嗓子,面色透露出几分严肃:“在下明白女公子心有大义,疾恶如仇,但女公子行事未免有些过激,既轻视律法,又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之中。” “人犯了错,应当是找出使其犯错的原因,或剔除或改正,使其充分意识到错误,醒悟悔改。”孟倦认真宣传自己信奉的思想,“否则惩罚将毫无意义。” “为什么?”桑昭翻过手中的书页,一边迅速浏览着书上的文字,一边随口应付孟倦,“有意义,他们再也不会犯错了。这样,就不用费劲让他们悔悟了。” 孟倦叹气:“女公子偏激了,若不使人悔悟,即使惩罚再重,也只会加重人心中的怨怼,一旦发现机会,便会再犯。” 桑昭随意点头,“嗯”了一声:“不是没有道理。” 指尖轻轻落在书页上的字句上,桑昭抬眸:“不过本就该死的人,为什么要看他们悔改?” “谁在意他们的悔改呢?”桑昭神色冷漠,注视着孟倦的双眼,“比起让他们悔改后坦然接受死亡,我更喜欢,他们面对死亡时的挣扎,恐惧,与痛苦。” “惩罚的意义是震慑还是教育,都与这种人无关。”桑昭道,“一个该死之人,悔不悔悟,毫无意义。” 孟倦微微张了张嘴,却又沉默片刻,似乎在思考着说动桑昭的可能性,才要出声,却被桑昭的声音打断,只得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楚长云说。”桑昭合上手中的书,“你相信人之初,性本善,人展现出的恶,是因为外界的影响。” “我们所信奉的并不一样。”她语气平淡,面色亦依旧平淡,“人之初,性本恶,人展现出来的恶,是本就植根于人的天性之中的,人所展现出来的善,才是因为外界的影响。人降生之际,与兽无异,接受教育,扼制天性,明理懂法,明白道德荣辱,明辨善恶是非,清楚该为何喜,为何怒,为何悲,才会成人。” “孟先生。”桑昭唇角扬起若有似无的弧度,“路边乞儿的碗,你路过,会踢走玩乐吗?你觉得,这是无伤大雅的小事吗?” “怎会是无伤大雅的小事。”孟倦皱起眉头,“勿以恶小而为之......” “勿以恶小而为之。”桑昭及时接过他的话,“先生是生来便知道这句话吗?” “......” 孟倦一噎,无声沉默。 “约束你的——”桑昭的笑意扩大几分,眼眸里闪过愉悦的情绪,“不是你从外界学来的道理吗?” “人之初,性本善,外界学来的道理,是为了让人的心性不被污染。”孟倦不满意,还要再辩。 桑昭却不想再和他辩论,将手边的书往他面前一推:“你说的这些,我听不懂,你给我讲这个。” 孟倦觉得她在耍无赖:“我——” “讲这个。”桑昭的手指压在封面之上,又往孟倦的手边推了推,“讲这个吧。” 她想了想,威胁道:“不然我就走了。” 孟倦与她大眼瞪小眼僵持片刻,最终还是低头妥协。 桑昭手指松开,还是崭新的书籍被孟倦抽走打开,他垂眸瞧了眼封面:“李公的书?李公人就在云阳,你若有什么疑惑,卫侯应该会为你递拜帖。” “听你讲,听你讲。” 桑昭伸长了手臂给他倒茶。 孟倦倒是不需要翻开这本书,他两年前便拜读过这本书,据说是李公的几名学生联合所着。 他将书放在手边:“女公子想知道什么?” 桑昭沉吟片刻,问得直白:“李永是好官吗?这个,长青三策,也是好的吗?” 孟倦其实有些诧异桑昭会对这本书感兴趣,所谓的长青三策,如今除了已经挖好的安民渠,剩下的两道政策,早已被当今天子下令废除。 窗户在他们进屋之前被店家撑开通风,孟倦先前没在意,直到此刻起风,有落叶被风卷进屋中,孟倦才惊觉今日的风泛着凉,估计将要下雨。 他低头将桑昭面前另一本书取过来,发现是话本之后动作顿了顿,但还是将其与《长青论》一齐压在手下,避免书页被风吹动。 “官当得是好是坏,哪里是一句话能说清的。”孟倦抬头,看着桑昭重新将脑袋歪在臂弯里的模样,当即眼皮一跳,但顾忌桑昭手边随时可能被扔过来的糕点,又将下意识就要出口的劝诫吞了回去,“......长青三策也是如此。” 桑昭微微闭上眼睛:“那就不说官好不好,说这个,长青三策,从捐官开始——” 她睁开眼睛:“可以吗?” 不等孟倦说什么,那双眼睛又重新阖上,俨然一副要伴着他声音入睡的模样。 坐姿,睡觉,无礼。 孟倦不知道该先生气哪一样,重重地闭了闭眼,深深吐息过后,竟然开始就长青三策的第一项为她讲述。 几乎咬牙切齿。 第31章 李宅之外 孟倦重新回到卫府时,简直像是被吸干了所有精气神。 面色憔悴,眉目之间有着不可抑制的疲惫。 楚长云看乐了,他闲得无事,搬了躺椅在门口吹风。 天似乎要下雨,冷风吹过,将烦闷的情绪清扫一空,让人舒爽惬意不少。 太阳隐于云后,孟倦踏着零星落叶走来,衣袍被风卷起,他叹了口气,对着门口既不顾身体吹冷风,又毫无形象的楚长云难得没有出口劝诫什么,只是俯身朝着他一拜,就要挪回自己的房间。 楚长云惊奇地笑了两声,将他从头打量到尾:“听说你今日去找桑昭了,你找她干什么?说教?还是宣传你那套观念?不过瞧你这样子,不像是折腾人去了,倒像是被人折腾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孟倦被精准地踩中痛脚,面上的愤懑一闪而过,勉强维持住了心平气和地表面:“......天下学说纷乱繁杂,女公子与我并非一家,思想不同,不必强求。” \"你还真跟人宣传你那套去了啊?\" 楚长云乐得双眼弯弯,扭着身子看他,“还有呢?桑昭总不可能就跟你争这种事争辩了一天吧?” “......” 孟倦再次被他踩中痛脚,脑子里下意识回想起那本他被半威胁半利诱讲了一天的《长青论》,脸色隐隐发青,“哼”了一声,干巴又僵硬地说了句“你可以去问桑女公子”后,甩袖离开。 楚长云虽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但并不影响他嘲笑孟倦这一副颓败模样,带着毫不遮掩的笑意的声音被风送至孟倦的耳边:“你那一套放到现在可行不通。” 孟倦抿了抿唇,垂眸加快脚步离开了。 天色渐暗,吹起的风裹挟着沙尘泛着凉意,雨却始终没有落下,楚长云躺在屋外,由吹风变成了晒月亮。 夜色融融,月色昏暗,天幕暗淡无光,几乎看不见星子,凉风愈发强烈,将树叶吹得哗哗作响,飘荡落下。 卫府一片寂静,只有巡逻护卫踏过落叶时留下的声音。 桑昭一个人游荡在府中,冷风肆意吹动她的青丝,使她发间的金簪摇摇欲坠,被她伸手一把扯下,随手收进左边衣袖之中。 正是该被睡意侵扰的时间,桑昭由于白日在茶楼中断断续续睡了一天,此刻精神大好,眼中不见半分疲态。 巡逻的侍从瞧见她,先是面露诧异,后又念及卫鹤的吩咐,只朝桑昭拱手行礼,问她是否需要什么帮助,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便继续朝着更僻静的地方巡逻而去,不再插手桑昭的事。 桑昭沿着墙边几乎在府中晃荡了一圈,最后找准一处位置,研究了半天,又在卫府内乱逛起来,直到许久之后,再次遇上之前那支巡逻的队伍。 她让人给她架了梯子在墙边,动机十分明显。 小队队长犹犹豫豫,又是想劝她什么,又是顾忌卫鹤所下的凡事由着这位女公子的命令。 桑昭三下五除二爬上去,坐在墙边,看着底下踌躇不愿离开的护卫:“告诉卫鹤。” 侍卫闻声抬头。 灯光照耀不到桑昭几乎隐于夜色之中的面容,只听见她再次重复:“告诉卫鹤吧。” “裴如玠。”护卫还没应声,便又听得她微微提高的声音,“还有你,不准跟着我。” 护卫知道裴如玠这个名字,下意识转身去看,只见微弱灯光之下,不远处似有人影,脚步声随即响起,那个总是跟在桑昭身后的侍卫完全暴露在灯光的照耀之下,手里还捧着女子的披风。 他立在墙下,仰头试图看清桑昭的脸,低声应好。 桑昭满意地点头,转身跃下高墙,发出“砰”的一声。 不知墙外的情形如何,墙内的侍卫互相对视几眼,同裴如玠打了招呼,派出一人前去通知卫鹤,其余人继续巡逻。 裴如玠在墙下静立片刻,抱着他出门时春览递给他的披风转身往回走。 夜凉如水,墙边的动静很快消弭在夜色之中,卫府再次恢复安静。 桑昭坐在墙下良久,微微垂眸,视线轻飘飘落在之前被她跳下的动静吓得窜走,这会儿有试探着爬上她的大腿的野猫,指尖缓慢又犹豫地碰了碰野猫微微颤动的耳尖。 野猫得寸进尺,踩过桑昭的大腿,窝在她柔软的腹间,尾巴时不时拂过桑昭的手腕。 等到野猫睡着,桑昭微微动了动疼痛渐缓的右脚,一只手抱着猫,刚刚动了动,野猫被她的动静惊醒,下意识要跑,桑昭抱不住它,顺势将它放在地上,撑着墙壁缓缓起身,一瘸一拐踏进夜色之中。 与卫鹤隔了七条街的宅院,原本是本地士族空置的宅院,有些偏僻,十分冷清。 不过如今这处已经属于前丞相李永。 这位名闻天下的李公历经三朝,成帝三次辟其为相,曾两次将其罢相,先帝登基后,再次罢免他的相位,此后十年,将人一贬再贬,李永辞官之后,当今天子继位,连他曾经提出的许多政策,都被一一废除。 李永的评价两极分化,他在世家和读书人中盛名远扬,却又在民间百姓之中臭名昭着。 云阳城中这条偏僻的绿杨巷,也因为他到来而热闹起来。 据说李永原本是为了清静才选了这处宅院,但他在云阳这半年,李宅门庭若市,几乎是日日有客,月月有宴。 桑昭本来的打算是趁着夜深人静进入李宅。 但是—— 她的脚步缓缓在远处停下,将身形隐藏于墙边黑暗之中,探出去半个脑袋,面上逐渐浮现疑惑之色。 李宅内外灯火通明,宅院外燃着火把,持刀的护卫几乎将围成了一个圈,将李宅包围其中,侍卫巡逻,几乎是苍蝇也飞不进去。 有什么大人物这个时候来见李永吗? 她白天和孟倦路过这里的时候明明没看见这些护卫。 云阳城已经宵禁了,不管是什么人物,在卫鹤的地盘,估计也不会太放肆,这么多侍卫,他也应该不会再出来了。 静立许久,桑昭动了动还泛着疼的右脚脚踝,抿了抿唇,原地靠墙坐下,预备看看是谁非要大晚上来见李永。 她在墙角窝了一晚上。 第32章 进去坐坐 夜幕黑沉,冷风过后,下起一阵绵绵细雨,桑昭窝在角落里,曾自黑暗中探出脑袋观望。 李宅的灯火明明灭灭,屋外的灯火也断断续续,时时被风吹灭,但护卫来往巡逻,有条不紊,俨然不给桑昭一丝潜入的机会。 直到天色渐明,隐约能听见隔壁街道的说话声,桑昭打着哈欠,动了动已经差不多恢复完好的脚踝,等得有些不耐烦。 李宅外的护卫等来换班,桑昭也差不多确定了这批人不是护卫什么来李宅做客的重要人物,他们所护卫所保护的,就是居住于宅院中的李永和他孙女。 身后铺子紧闭的房门内似乎传来动静,桑昭撑着墙壁起身,在杀进去和退回去二者之间犹豫了片刻,最终选择了退回去。 临走之前,桑昭最后打量了一番守在李宅外的护卫,他们依旧将李宅围得密不透风,比起保护宅中人,倒颇有抄家灭门的架势,如果真是抄家灭门,某种层面来说,倒是为她省了事。 只是云阳城中,若真要杀李永,谁敢这么明目张胆。 这群护卫不知是哪几家派来的,身上的制服形制各有不同,彼此之间并不交流,桑昭似乎还看见了卫氏的人。 最近有谁要杀李永的流言吗? 桑昭不明所以。 昨晚下过小雨,今日却未曾放晴,乌云密布,狂风呼啸,树枝摇曳,地上的落叶颤颤被风卷起,久久不落,又早起的人推开门,惊诧地看了路边的桑昭一眼,立马便被肆虐的狂风推了回去。 路上冒出零星两个行人,桑昭踏入其中,惹来李宅外护卫们警惕的一眼,但桑昭未曾靠近,注意到这里的也只能瞧见她略微有些单薄的身影,有些混乱的画面中,落叶和不知哪里的杂物被卷至她脚下,被她轻巧踏过,始终不曾回头。 唯有卫氏之人多看了她几眼,有人沉吟片刻,暗自离队。 桑昭白跑一趟,裙裾也染上灰尘,随手捋了捋乱发,下一刻,再次被风吹乱。 桑昭穿过绿杨巷,顶着狂风又走过三条街,胡乱进入一处更为荒凉无人的街道,僻静无人,桑昭左右望了望,刚走两步,前方不知哪家门匾落下,“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碎成两半。 桑昭几步走近,挽着袖子弯腰去拾,发现并不是被风吹落才碎成两半,而是在这之前,这块门匾便已经断裂,堪堪用两根细绳绑住两端,勉强合为一体的。 桑昭蹲下身去,翻过木板拼在一起,低头一看,是非常熟悉的“有功之人”。 她拿着两块木板,还没做出什么,紧闭的木门便被人从里面拉开,走出来一个壮汉,一出门,视线便锁定在桑昭手中的木板之上。 他先是狐疑地打量了桑昭几眼,才试探着靠近:“女郎,那是我家的东西。” 桑昭也跟着打量了他一眼,捧着木板起身,伸手递给他。 壮汉连忙几步走近将门匾接过去,对着桑昭努力挤出个和善的笑容:“多谢女郎。” “阿环——” 屋内传来呼唤,苍老的嗓音被风吹散,隐约可闻。 这名叫阿环的壮汉顿时有些着急,扯着嗓子朝里面喊:“娘你别出来!牌子还在呢!” 他匆匆再向桑昭道了遍谢,急忙忙地抱着门匾往里走,刚走到门口,一回头,发现那捡到门匾的女郎跟在了他身后,大有跟着他进门的架势。 壮汉疑惑:“女郎,可是还有什么事?” 桑昭点头,语出惊人:“我想进去坐坐,可以吗?” “.......?” 壮汉微微瞪大双眼,不可置信中又有点谨慎,“你不怕我是坏人?” 桑昭点头:“不怕。” 壮汉警惕:\"那要是你是坏人呢?\" 桑昭微微仰起头,与他大眼瞪小眼,沉吟片刻:“我只是,一个弱女子——”她视线下移,瞧了眼壮汉健硕的胳膊,“我打不过你。” 壮汉看着她,有些犹豫。 桑昭低下头,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铜币:“我给钱。” 壮汉犹豫不决,门后又走出来一个女子。 “怎么了?” 她手上还沾着水,随意抹在衣裳上,探出身子,先看见了壮汉身前的桑昭,有些惊讶。 壮汉抱着门匾转身,将桑昭的话又说了一遍。 “外面风太大了。”桑昭补充。 女子打开门,与壮汉对视了片刻,目光落在桑昭被风吹乱的发丝之上,朝着她笑了笑:“女郎进来吧。” 壮汉阿环抱着门匾侧身,示意桑昭先进。 桑昭提着裙摆跨过门槛,在女子有些拘谨的目光之下,将手中的铜币塞进她手中:“谢谢你。” “这——女郎不必如此。” 女子想将铜币还给她,桑昭轻轻握着她的手腕推了回去:“要如此。” 不待女子反应,桑昭已经越过他们,先一步踏进他们的屋子。 女子有些犹豫,握着钱币看向阿环,阿环看了看桑昭的背影,抱着门匾靠近女子:“林林你先收着吧。” 他对林林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声音微微压低:“估计是哪家女公子迷了路了。” 他微微抬了抬手里的门匾:“我去把这东西放着,你给那女郎倒杯水——” 他顿了顿,补充:“咱家那茶叶不好,女郎估计喝不了,你倒杯水就成了。” 林林握着钱币点头:“我知道了。” 两人说话间,桑昭已经到了里面的屋子,一位老人正站在门前,一手杵着拐杖,一手抓着门框,与径直走近的桑昭打了个照面。 满头银霜,穿着与阿环和林林一般的粗布麻衣,似乎大半的重量都倚靠在手中细长的拐杖之上,呆呆地凝视着突然出现的女郎。 桑昭先低头:“婆婆。” 桑昭声音不低,老人听力也意外地还算好,下意识点头应了:“女娃娃,你从哪里来的?” 桑昭还没回答,门口的林林跟了上来,扶住门口的老人:“娘!这么大的风,你怎么出来了!” 她扶着老人侧身,为桑昭让出道路:“女郎快请进。” 第33章 史书之上 桑昭抬脚跨进主屋,林林扶着老人转身,关上门,将呼啸风声隔绝在门外。 她先扶着老人坐下,局促地看了眼正在屋子里打量的桑昭,弯着腰用袖子将矮凳擦了一遍,迟疑地将凳子摆在空地。 桑昭顺势走过来,坐下,仰起的脸上微微露出个笑来:“谢谢。” 林林再次露出一个拘谨的笑:“我去给女郎倒水。” 说要,转身开了门出去,又迅速将门合上,生怕冷风多漏一点进来。 老人坐铺了褥子的软榻之上,双手握着细长拐杖撑在地上,静静地打量桑昭。 桑昭微微偏头,对上老人有些浑浊的双眼,面露好奇,稍稍提高了音量:“婆婆,你是云阳本地人吗?” “是啊。” 老人见桑昭年纪尚轻,面容天真,露出个有些慈祥的笑容出来,“我生下来就在这里……” 她顿了顿,缓缓比出七来:“七十多年了。” 她收回手,继续握着拐杖,神色有些骄傲,又有些感慨:“我活了七十多年了。” 桑昭张了张嘴,刚要说话,门口似乎传来阿环和林林说话的声音,下一刻,门再次被打开,冷风灌入,桑昭回头望去。 林林端着两只碗踏入屋中,身后阿环立即将门合上,自己留在了门外。 林林笑了笑,走近弯腰将其中一只盛着温热白水的碗放在了桑昭面前,又将另一只放在老人手中。 “家里没有好茶招待,还请女郎不要生气……”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又有些苦恼,不知道该怎么说。 “没关系。”桑昭朝她微微笑了笑,“我不喜欢喝茶。” 她伸手端过小桌上的碗,捧在手中摩挲着碗壁,看着老人由林林扶着手喝下两口热水。 桑昭也跟着她喝了两口碗中的热水,等老人喝完咽下,才又捧着碗开口:“门口那个匾额,是官府发的吗?” 老人和林林的动作齐刷刷一顿,林林看看桑昭,又望了望老人,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老人撑着拐杖,盯着桑昭,像是有些开心于有人问起她这件事,露出个笑来:“那个啊,是官府发的,是他们父兄挣来的,哎哟,拿命挣的。” 桑昭捧着碗,像是十分好奇:“那得了这个的,有什么好处吗?” “哎哟……”老人叹息一声,“现在这样的世道啊,活着就很好了,谁还指望什么好处啊。” 老人继续笑着,拉过林林的手:“我没几年好活了——” “娘——”林林有些急,老人安抚般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我知道的。”老人看着桑昭,“我没几年好活了,没什么不能说的。我留着那牌子,一是想着,总要有人记得他们父兄吧,二是指望着,我走了以后,别人看了那牌子,能别欺负他们夫妻俩。” 林林红了眼眶,支吾着不知道该说什么,低头用手狠狠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 桑昭的视线从老人苍老的面容上离开,落在她身后墙壁上一幅破旧的画上——她从进门起便看见了。 十分简单的一张纸,被粘在墙上,不过或许是年份不少的原因,一只角微微翘起,画本身也泛着黄。 画下同样摆着张小桌子,只是桌子上未曾点香,只是放着几个小盘子,摆着不知哪里摘来的,已经有些枯萎的野花,和两个饼子,以及一个没有写上任何字空白木牌。 画中人绿裙黑发,手捧香草,身侧书写着四个大字——桑山之灵。 那是她。 在林林注意到她的视线之前,桑昭将目光从画上移开:“那个匾额,是怎么挣的?” 老人微微张嘴,似乎有些犹豫,但又难得有人问起这件事,她想了一会儿,还是开口:“当年为了修安民渠,我那老头子和我的孩儿,都被官府的人带走了。” 她顿了顿,像是反应过来,推了推林林的手:“你去看阿环在忙什么,你去帮帮他。” 林林有些犹豫:“娘……” 老人再次推了推她的手:“去吧,快去。” 林林有些不想走,但老人板着脸说了句“你不愿意听我的话了吗”,她便点了点头,看了桑昭一眼,出去了。 冷风灌入又被阻断,屋子里只剩下老人和桑昭两个人。 老人这才继续开口:“他们走了一年都没有消息,我想去问,有人说,再过半年就会回来了。” 她抹了把眼角:“唉,我等了又等,只等到官府的人送来的那个牌子。家里,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我想,我一个人守着这房子,谁来了不咬我一口。”老人一边抹着眼角,一边缓缓露出笑来,“所以,我捡到阿环的时候,我心想,这是不是老天看我可怜,又给我送了个孩子呢?再过几年,我又捡到了林林,他们好不容易才长大了。” 或许是觉得桑昭可能是官宦人家的女郎,老人说得简洁,言语之间,也不敢有什么对朝廷的怨怼。 但桑昭昨日缠了孟倦整整一日,知道得很详细。 比如,和这块匾额一起来的应该还有包括但不限于减税的优待,只是时局之下,除了装装样子发个牌子,朝廷没人把李永定下的这些优待政策当回事。 桑昭将碗轻轻放下:“有人说,当年修安民渠,虽然死伤无数,但功在千秋,是史书留名的事。” “……” 老人轻轻笑了,唇间颤动,将“史书”二字反复念了几遍,“那这本书上,也会有我们的名字吗?” 桑昭微微抿了抿唇,安静地望着她。 老人在桑昭的沉默之中得到答案:“那,是我们生来命贱,本就该为了大人物的名字去死吗?” “……” 桑昭的视线从她落泪的眼眸处离开,再次落在她身后的桑女图上,像是扯开话题一般:“听说,供奉桑女,桑女会帮人解决仇人。” “婆婆,你有仇人吗?”桑昭起身,俯视着老人,“如果桑女显灵,你会对她许愿吗?” 老人微微仰起头,有些呆愣愣地看着她:“……我会的。” “我会说……”她望着桑昭,像是受到了蛊惑一般,又或许是因桑昭说这是件好事而气愤,她终于愿意将心底的不甘透露一二,“这件——功,功在以后的事情,我们付出代价了,那,那要留下名字的大人物呢?” 老人握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她记得那个名字,她不认识几个字,但那位大人物的名字,她在脑子里记了几十年了。 她曾经日夜都想着他为什么不给死了的人偿命。 李永。 他叫李永。 桑昭垂眸轻笑:“好。谢谢婆婆。” 她转身离开,打开门,走了出去。 第34章 名单之上 门外依旧风声萧萧,桑昭合上门,将呼啸冷风隔绝于门外。 阿环和林林没有另寻屋子躲风,而是立在屋檐下,探头看着敞开的大门。 门口,裴如玠抱着她的披风和子风立在一起,后者东张西望,打量着这处看上去似乎有些破败的宅院,似乎想不明白桑昭为何会来这里,前者则面色平淡,安静地注视着主屋的方向,见桑昭开门出来,便立即抱着披风走来。 子风瞧见她,双眼一亮,呼喊出声:“女公子!” 桑昭偏头看了眼门外,停留在门口的马车上的帘子闻声而被人掀开,露出卫鹤的脸来,他微微侧着脸,遥遥与桑昭对视一眼,点头轻笑。 有些轻薄的披风被裴如玠披在她的肩上,桑昭在他低头绑系带时,随手拨了拨被压在披风下的头发。 她有些没想到卫鹤会来得这么快,她和婆婆也没说几句话。 犹豫了片刻,桑昭从袖子里掏出什么,走向屋檐下紧张站立的夫妻二人。 屋内的老人平复了心情,呼唤了阿环和林林两声,没得到回应,只好撑着拐杖去开门,想要看看人在哪里。 房门打开,她被冷风吹得闭了闭眼,眯着眼睛看见阿环和林林正关上大门。 两人一回头,看见身形十分单薄的母亲立在风口,登时又急了,急急忙忙几步跨过来,扶住老人往屋子里走:“娘,你怎么又出来了!” “刚才叫你们。”老人顺从地被他们扶到躺椅上坐下,“你们没听见。” 阿环挠了挠脑袋,有些不好意思:“那应该是离得有些远了,没听见。” 他对林林使了个眼色,林林顿时喜笑颜开,从怀里掏出一块不大不小的金子,摆在老人面前,想起桑昭,再次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娘,刚才那位女郎,是忠义侯家的女公子呢。” 阿环也道:“是啊,我还在想是哪家富贵人家的女郎呢,居然是卫侯爷家的,娘你不知道,还是卫侯爷亲自来接的人呢。” “卫侯爷,侯爷……”老人去瞧小桌上的金子,“那也是贵人,是贵人啊。” 她伸手拿过桌子上的金子,又将其放进阿环手中:“这不能收,不能收啊,你腿脚快,追上去,还回去,还回去。” “娘。” 阿环一手握着金子,一手握住母亲的手,“我们省得呢,起初也没打算收的,只是女郎说,这金子是给你的,说要是不想要,以后扔了也行,但是不收,她就一直举着。” “是呢是呢。”林林也接话,“还有人好凶的人,说让我们不要再耽误女郎,让她一直吹冷风——” 她回忆起子风的声音和面容,还有些后怕,补充道:“真的是好凶的人。” 说起这里,或许是第一次正面接触这样的人,她心底渐渐漫上些不安,抓着矮凳,坐得离老人近了些:“娘,我们是不是……是不是不该放女郎进来啊?我们有不周到的地方,会不会得罪女郎啊?” 老人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温热的温度让林林安心了一点。 老人摇了摇头,或许是想起自己说的那些也不知道会不会为自己招来祸事的话:“如果是这样,请不请人进来,都会得罪她的。” 她又侧头看了眼阿环手中的金子,又看着阿环:“这事,谁也不能说。” 阿环和林林齐刷刷点头:“好,我们一定谁也不说。” 阿环重新将金子交给林林保管,林林将金子放进怀中,准备等下去找个地方藏起来:“对了娘,女郎走之前还让我们给你带话呢。” 阿环准备起身出去干活,林林也跟着他起来,起来的过程中顺口将话说出,随意朝老人身后的桑女像扬了扬下巴:“女郎说,桑女会显灵。” 她笑了笑,弯腰端起桑昭之前用过的碗,随口问道:“你们还聊到桑女了吗?这话什么意思啊?” 她说到这儿,动作一顿,又开始不安:“会是什么不好的意思吗?” 老人似乎愣了愣,又摇了摇头:“不是什么不好的话,大概是我说希望桑女显灵,她临走之前,安慰我一句罢了。” 林林说了声“那就好”,收拾了东西,跟在阿环身后开门出去了。 老人静坐良久,才转身望向墙上有些破败的桑女像。 那位女郎,要杀李永吗? 是李永得罪了她吗?还是得罪了其他比他官还大的人? 她想。 或许,大人物也会为了另一个大人物的名字去死。 老人想,如果那位女郎真的杀了李永,她也愿意供奉她,如同供奉桑女那般。 马车慢悠悠行驶在鲜有行人的道路之上。 卫鹤打开食盒,为桑昭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和一碟腌过的小菜,外加两个馒头。 桑昭接过他递来的帕子擦了手,才开始慢吞吞吃着。 卫鹤一点一点地打量她。 不知道她昨晚在哪里将就了一晚,脸上一层被蹭上点点灰尘,裙角袖角也染上黑灰。 桑昭一边低头舀粥,一边暗戳戳抬起一边脸来观察他,正被卫鹤抓个正着。 卫鹤本是想等着她吃完了再问问题,但桑昭显然没有什么食不言的规矩,被他逮住,便正大光明地抬起头来看他:“最近,有什么人要杀李永吗?” “……” 卫鹤诡异地沉默片刻,缓缓摇了摇头,“李公得罪的人不少,但有能力杀他,不多。” “你也不知道吗?” 桑昭有些失望,“他家门前很多人保护他,有你家的人在,我以为,你知道呢。” 卫鹤再次沉默,心底不禁失笑。 “或许。”卫鹤道,“要杀李公的人是你,那些人防的,也是你?” 桑昭顿了顿,恍然大悟般地“啊”了一声,换了个坐姿:“那他们怎么知道的呢?” “你名声正盛,有人想了解你,很正常。”卫鹤让自己将视线从她屈起的右膝上挪开,“不过,你突然开始了解别人,就不正常了。” 何况昨日孟倦和她谈了一整日的李永,楚长云一从孟倦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立马急匆匆地来找他了。 卫鹤微微叹了口气:“阿昭,李公也在你的名单上吗?” 第35章 车内谈话 白粥被桑昭稳稳端在手里,她一手捏着勺子,一手端着碗,望进卫鹤的双眸,毫不犹豫地承认:“嗯。” 卫鹤面容之上并未露出什么意外之色,他微微张嘴,桑昭忽然将勺子往碗里轻轻一放:“所以,李永已经知道我要杀他了。” 卫鹤微微摇头:“你如今毕竟是卫氏的女儿,李公和出人的家族,都只知道有刺客而已,并不知道刺客是谁?” 卫鹤看着桑昭的侧脸,她的情绪总是非常平静,从他认识她开始,她行善也好,杀人也好,情绪都未曾因此有过太大的波动,喜欢和厌恶也不能让她大喜或是大怒。 她目前所展现出来的,明面看起来似乎是善。 不过卫鹤很好奇她眼中的善恶观念。 漫长到普通人根本不敢想的寿命,那样久的时光—— 卫鹤很想知道,善恶是非,于她这样的人而言,是什么样的存在。 “你手中是有个名单吗?”卫鹤轻声问道,“名单上的人,无论善恶,都是必须要死的吗?” “我手上的名单。”桑昭回答,“无论善恶,都有很多人想要他们死。” 卫鹤:“或许,也有很多人想要他们活呢?” “你是说李永吗?”桑昭唇角微微上扬,面容之上逐渐浮现出一个微笑,“我听说他在你们和读书人之中名声很好。” 卫鹤并未对李永进行大肆评价,只是说:“李公有功于社稷。” “你杀柳荷,杀高昌,杀楚长熠父子。”卫鹤继续道,“你如今能安然无事,是因为这些人本就声名狼藉,百姓对其深恶痛绝,你杀他们,算是为民除恶,至少明面上,没什么人敢讨伐你。” “但是李公不一样。”卫鹤像是在劝说桑昭,但明面上,桑昭却没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焦急无奈,“你也知道,李公在读书人和各大世家中的名声很好,你杀了他,天下那些敬仰他的读书人一人一支笔,就足够砸死你了。” 桑昭反驳:“可是他在百姓中的名声也不好,和楚长熠他们一样。” “阿昭也说了,那是百姓。”卫鹤道,“不到最后一刻,有多少人,会听百姓的声音呢?” 桑昭笑了,她凝视着卫鹤,似乎抓住了,他眼眸之中那点奇异的光芒,轻声问他:“所以你希望,走到最后一刻吗?” 她并不需要卫鹤的回答,将手中的粥随意放在身前的矮几上:“我不做达官贵人的生意。” 她将上次凉亭里告诉楚长云的话再次告诉卫鹤:“我只做平民百姓的生意,他们很多人聚在一起,才给得起我要的报酬。达官贵人,太少了……他们给不起我想要的。” 卫鹤沉默许久,有些好奇她口中的报酬是什么,但没问出口,问起另一件事:“你只能杀你名单上的人吗?” 桑昭已经再次换了坐姿,揪着小盘里的馒头往嘴里送,闻言抬头看他一眼:“如果,你不让我杀李永,你也是可以杀的。” “……” 卫鹤半点没有被威胁性命的自觉,弯了弯嘴角,“李公,是必死无疑吗?” 桑昭将嘴里咀嚼的馒头咽下才盯着他慢慢开口:“也不是。” 卫鹤的身子不由得微微前倾。 桑昭的目光落在他的面容之上:“有很多人想他死,所以他才会死。如果,有很多人希望他活着,他就会活着。” 卫鹤微微一愣。 桑昭补充解释:“向桑女殿祈愿,真心实意,希望他活着的人,远超过希望他死的人,他就没有理由不活着。” 卫鹤惊愕:“如何可能?古往今来,被百姓如此爱戴的,能有几人?” “桑山并不要求人一定要被爱戴。”桑昭道,“桑山只能感受祈愿之人的怨恨。” 卫鹤沉吟片刻:“若是怨恨他的人不恨了呢,想他死亡的人少了呢?” 桑昭摇头:“这样的机会,只在我离开桑山之前。” 她的理由十分务实:“不然,可能最被怨恨的人会是我,名单上会有我自己的名字。还有,知道我是谁的人,如果操控民意,那我就是——” 她微微仰着头想了想,想出一个形容:“我就是被耍的猴子了。” 卫鹤似乎无话可说。 但他们二人难得谈起关于桑山和桑女的事情,卫鹤并不愿意轻易放弃这个时机,又道:“若此人看似恶名缠身,为百姓怨怼,实则另有真相,他身负恶名事出有因,实为善人呢?”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杀了好人,该怎么办吗?”桑昭靠在车壁上,感受着时不时从侧窗渗入的凉风,很遗憾地告诉卫鹤,“桑山只是一座山,不会感到愧疚。” 她让脑袋随着马车的行驶微微摇晃,又侧头望着一直盯着自己的卫鹤:“为这样的人正名是知晓真相的人要做的事情。” “不过——”她被晃得微微有些发晕,又坐直了身子,“这样的人,如果没有桑山插手,就不会死了吗?” “如果名单上的人必死无疑。”卫鹤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那你为什么要在杀人之前调查或盘问他们做了什么,不算多此一举吗?” “你们处决罪犯之前,不也要走一套流程吗?” 桑昭反问,“我虽然,不讲证据,但是知道他们做了什么,我才能更方便做些什么,不是吗?” 谈到这里,她默了默,想起最关键的问题:“李永门外的那群人,什么时候才会离开?” 卫鹤:“……在你离开之前,不会离开。” “为什么?”桑昭不满,“他们不是不知道是要杀李永吗?” 她抿着唇想了想,将手中的馒头放进盘子里,几下爬过去靠近卫鹤,声音有些紧绷:“你知道我要杀他,是你非要保护他吗?” 卫鹤顿时被桑花香裹挟,被她这样盯着,不自觉地有些紧张,开始撇清关系:“……不是我。” 桑昭于是很快缩了回去,重新拿起盘子里的馒头,斩钉截铁道:“是孟倦。” 她十分笃定,狠狠揪下一块馒头:“还有楚长云。” 卫鹤看着她撑地后没有擦过的手,轻轻闭了闭眼,只盼她不要将揪下的那一块放进嘴里。 第36章 拦不住她 马车停在卫府门口,不等仆从搬来马凳,桑昭率先掀开车帘,跳下了马车。 冷风依旧强烈,桑昭左右望了望,几步过去,扯了扯裴如玠的袖子将人带到边上说话。 卫鹤踩着马凳下车时,正好看见桑昭从她那十分神秘的袖口里再次拿出金子,交到裴如玠手中,后者将金子收好,转身又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桑昭停在大门口,等着卫鹤赶上来,与他并肩而行:“我要去上京。” 卫鹤并不惊讶,似乎此事在他的预料之中:\"什么时候?\" 桑昭边走边计算了一番日子,说不出具体的时间,只含糊道:“过几天吧。” “你不用跟着我。”桑昭偏头看着他,像是叮嘱又像是警告,“也不用让人跟着我,我带着裴如玠,一起去。” 卫鹤这倒是有些诧异了,带着探究的意味扫视了她一眼:“李公呢?” 桑昭的目光落在地上被风卷起的树叶之上:“你们防不防我,帮不帮他,没有什么意义。” 卫鹤静默一瞬,没继续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什么:“之前世子夫人带来了小朝的身契,放了小朝归家,不过小朝并未离开,她说愿意跟在你身边伺候。” 桑昭在脑海里回忆起小朝的情况,微微摇了摇头:“跟着我做什么,她父母尚在,回家比跟着我好多了。” 卫鹤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笑容:“我替你暂时将人拦住了,楚长云说,他回上京时可以顺便将人护送回去,不过既然你也要去上京,要和他们一路吗?” “让小朝和楚长云一路吧。”桑昭拒绝,“我不与楚长云一路,她跟着王府的队伍,人多。” 卫鹤点头:“好。” 桑昭与他在岔路口分开,一个回自己的院子,一个进了自己的书房。 楚长云霸占了他的位置,正随意翻看着桌案上的他去接桑昭时留下的古籍,见他独自进来,抬头看了他一眼,将书合上推开:“你还看这种讲几百几千年前民间传说的书?我还以为你这样的人,屋子里摆的,眼睛看的都是圣贤文章。” 卫鹤转身将书房门合上:“我这样的人也是人。传说有趣,又能见识先民的生活,看这些也不并影响我看圣贤文章,故而也没什么不能看的理由。” 楚长云身子往后微仰,闭眼动了动有些因长时间低头而有些僵硬的脖颈,轻笑一声:“人接回来了?” 卫鹤“嗯”了一声。 楚长云低笑,睁开眼,身子前倾,用手撑着脑袋靠在桌案上,饶有兴致地盯着卫鹤:“如何?刀都动到李永头上了,你也不打算拦吗?” “如何拦?”卫鹤提走楚长云面前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还算温热的茶,找了地方坐下,似笑非笑地瞧着楚长云,“二公子以为我担了个兄长的名头,就真的能以身份压人,将人拘在屋中了?” 楚长云扬眉:“那你要看着她对李永动手了?” 他嗤笑一声:“卫鹤,如果我没记错,我记得你从前不是挺敬仰李永的?” 卫鹤用温热的茶水润了润喉:“我拦不住。” 他侧头面对楚长云有些疑惑的视线,神色坦然,没有半分不自在:“二公子若是有本事,人如今就在后院,你大可以派人去将人绑了。” “什么疯话,我要是去你家后院绑人,那你卫家的人不得一人一口唾沫淹死我。”楚长云笑骂完,摆出一副严肃的模样,“卫鹤,我现在很认真地在和你谈话,李永要是真死了,卫氏有办法向其他家交代?她现在可是你卫家的人。” “我也很认真地在和公子谈。”卫鹤道,“卫氏,没有拦住她的能力。” 楚长云并不相信,哼笑一声:“高氏和我家死的人难道没有你的手笔,怎么?你们姓卫的,能助她杀人,却没有丁点办法阻拦她不成。” 卫鹤面色平和:“并不是因为有了卫氏的助力,这些人才会死,而是无论有没有卫氏,这些人都必死无疑。这一点,我之前告诉过公子,不过公子似乎并不信我——” 他顿了顿,面上有了些笑意:“或许归根结底,是因为公子并不相信桑昭一个人有能力连杀这几人。” “是因为你卫氏插手进去是事实。”楚长云反驳,“我没有理由抛开你在其中的影响而相信桑昭的能力。” “那不是正好吗?” 卫鹤接话,“既然你觉得她的能力并不足以单独办成这些事,如今又担心什么呢?卫氏可以保证,她与李公的事,绝不再插手,不会再给她什么助力。二公子不如就此安下心来?” 楚长云冷哼:“强词夺理。” “她为什么非要杀李永?”楚长云叹出一口气,又随手翻开刚刚被他合上的古籍,“你和她兄妹相称这么久,不会连这点消息也不知道吧?” 卫鹤垂眸看着瓷杯上的花纹:“你不是知道吗?疾恶如仇。” “什么疾恶如仇。”楚长云又“啪”的一声合上书,“这样的理由你也相信吗?是,李永这个人在很多平民百姓眼中是恶,但桑昭是平民百姓吗?她读过《长青论》,甚至还让孟倦给她讲过李永,她如何能认定李永就是该死的恶?” 卫鹤抬眼,视线从被楚长云压下手下的古籍上扫过,笑意淡淡:“人就在府中,二公子可以当面质问一番。” 楚长云被他的态度弄得不满地“啧”了一声,开始阴阳怪气:“嫉恶如仇,难道卫侯就能保证卫家一个恶人都不出,一点恶事都不做?” 他“哼”了一声:“若是没人能拦得了她,楚长熠父子是在云阳死的,李永也在云阳出事,到时候云阳的世家子弟再出点事,我看你卫氏还有什么好名声。” “......”卫鹤笑意渐深,“不劳公子费心。” 楚长云瞧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又和他拌了几句嘴。 被他们俩谈论惦记的桑昭,一回了自己院子,便被春览拉住。 她替桑昭解下披风,又吩咐人打来洗漱的水,最后问桑昭要不要休息时,遭到了桑昭的拒绝。 “我想要笔墨纸砚。” 第37章 一则故事 楚长云留在云阳的目的不明,他大哥死了,他似乎并不急着回京争什么世子之位,也懒得去演什么生前兄弟一场,死后我为你摔盆的兄弟情深。 他甚至明目张胆地表达出自己对桑昭这个杀兄仇人的欣赏,引得不少人背后对他嘀嘀咕咕。 他有时在云阳城里乱窜,有时候去李宅门口晃上一圈,有时候到处找桑昭的身影,但桑昭这几日将自己闷在屋里不知道在干什么,他根本和她说不上话。 但云阳城里最近热闹,一则名为《勇兄妹深夜刺恶仇人》故事突然被人口口相传。 楚长云一听完,立即就派人去查了源头。 他强拉着卫鹤到了桑昭院子外,逼着人先和他一同躲在树后。 “这故事一开始是茶楼酒馆里说书人在说。”楚长云低声道,“但现在人饭都吃不上了,哪还有闲心去茶楼听什么勇兄妹恶仇人的事,起初是没多少人知道的。” “嘿,你猜怎么着?”楚长云没有故作玄虚吊人胃口,“第二天,一群认得几个字的人突然窜出来,到处说这则故事,还不收费,到处讲到处说,还不在一个地方固定讲,过了短短三四日,这故事可不就家喻户晓了吗。” 他抬眼观察卫鹤的神色:“你应该看过吧,我昨天还听说你派人去禁这则故事了,你肯定已经看过了。” 卫鹤点头:“是看过了。你这番作态,拉我到这来做什么?” “你跟我装什么傻。”楚长云暗搓搓翻了个白眼,十分笃定,“你要是没看出来那故事写了什么,你派人去禁它干什么?你要是非要装傻,我就给你挑明了。” 他掰着手指头给卫鹤算:“一,故事里,兄妹二人的父亲和祖父都被那仇人抓走修地道,不给粮不给钱,活生生给累死了,兄妹两个连尸身都没见到,家里一下子没了两个人,全靠他们娘千辛万苦把人拉扯大,也累出了一身的病。二,兄妹俩的邻居,一对新婚夫妇,男的被抓走没回来,女子一个人坚持了一段时间,被男方那边的亲戚强收了房子,赶了出去,不知道是回了娘家还是不知所踪。” 他停顿了一瞬,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唇:“最明显的,第三,修的那地道是什么。连通两座城,说是大家都可以用这地道运输货物,做生意。咱就不讨论这故事的人为什么非要走地道做生意,她这故事里的地道,说是大家都可以用。但做生意的也就那么一两家,相当于是那么多人,就为了这么个只有几个人用的地道没了命。兄妹二人没了父亲祖父,母亲身子又被累垮,自然深恨仇人,所以深夜刺杀,然后还顺利逃脱。仇人死后,百姓无一不拍手叫好,但这故事还没完呢,几十近百年之后,有人攻城,不少百姓藏身地道中得以存活,于是活下来的人开始称颂仇人。” “依旧不谈论为什么攻城的人不知道地道的存在。”楚长云缓了口气,“就说这故事本身,这影射的是谁,很明显了吧?就差让仇人的名字叫李永了。” 卫鹤耐心等他说完,拂走肩上落下的落叶,神色自若:“是很明显。你拉我到这里,是觉得故事是桑昭写的?” “你又和我装傻呢。”楚长云扯了扯嘴角,“我都查过了,那些说书的人说了,是有个戴面具的人半夜翻进他们家中,给了他们银子,让他们说的。你说巧不巧,前几日桑昭一直待在府中,笔墨纸砚都消耗了不少,倒是不见半点她的墨宝,我问了你府里在她身边伺候的人,说她是在写信,写的东西都由她身边那小侍卫送出去了呢。” 卫鹤点头:“是很巧。” 楚长云皮笑肉不笑:“说不准还有更巧的呢,比如她身边那个姓裴的侍卫和那个戴面具的人身形差不多?再比如若是摘了面具,还能发现这两个人都长着张一模一样的脸? ” 卫鹤并不回应他的阴阳怪气:“可是没人看见那人面具下的脸。你拉我到这来,就是想让我承认此事和桑昭有关?” 楚长云沉默,双手叉腰纠结犹豫一阵,低头瞧了瞧婆娑的树影,又看了眼候在不远处时刻观望着这边情况的仆从们,他微微抬手,指了指桑昭的院门:“你把人叫出来,我们当面对质。” 卫鹤垂眸笑了笑:“并不需要什么对质,这几日二公子偶遇她的几次,你问她是否对李公有杀心,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承认。不过恕我再次直言,我虽然也不明白她这样做的原因,但你我都十分清楚她的目标是谁,故事是谁写的,影射的是谁,她承不承认此事,都改变不了最后的结果。” 楚长云挑眉:“你有试图改变最后的结果吗?” 卫鹤微不可闻地笑叹一声,侧身对着不远处一直留意着这边情况的子风招了招手,等人上前后,便吩咐他:“去请女公子来。” 子风低头应声,临走之前还不忘瞪一眼将卫鹤拉过来的楚长云。 楚长云“嘿”了一声,正要说话,子风已经一溜烟跑了,在桑昭院子门口对着同样在张望情况的侍女说什么。 楚长云和卫鹤在原地等,不过片刻,子风便得了消息回来:“女公子说,她这几日没睡好,今日补觉,不见客。” 卫鹤应了声“知道了”,对着楚长云微微颌首,转身离开了。 楚长云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瞧着桑昭的院门口。 他并不理解卫鹤话里话外为何十分笃定他们一定拦不下桑昭。 他认为桑昭再厉害也是个人,而且她的势力算上那个裴如玠也不过才两个人。 两个人而已,不可能穿过李宅外面的包围圈而潜进去,更无法仅凭两个人的力量强闯进李宅之中。 他也并不明白桑昭一定要杀李永的理由。 楚长云望了一会儿桑昭的院门,回去后,立即向李宅加派了护卫和监视的人手。 第38章 影射为他 楚长云为了李永的安危,往李宅加派了人手,将宅院围得严严实实,进出都有严格的审查。 但他可以不让人进去,却阻止不了李永自己要出来。 《勇兄妹深夜刺恶仇人》的故事在云阳城中传得沸沸扬扬,而后又因为卫鹤出手被压制,这则故事被禁之后,百姓并不敢光明正大地谈论此事,但却无法断绝一封封信的流动,也无法阻止人与人之间的口口相传。 楚长云和其他家族严格把控李宅所有人的出入。 他们倒是不想让李永知晓这则故事,可惜李宅是桑昭给裴如玠圈出的重要地点,早在勇兄妹和恶仇人的故事还没引起士族的关注,只在百姓之间大范围流传之时,便已经通过侍卫和仆从,传进李永的耳中。 薄薄的几张纸,被他小心藏在一堆圣贤书之中,未曾让任何人知晓,书房乃至整座宅院的仆从都不曾知道这位老人独自在书房时,已经将那几纸反复阅读过。 他将这则故事反复翻看,又拜托友人将孙女送回父母身边,只说自己如今身处险境,不敢将孙女带在身边。 友人欣然应允,并安慰他放宽心,如此严密的布置之下,没有人能伤得了他。 烈酒灌入喉咙,他大脑发晕,面颊通红,痴痴望着手中的故事。 被反复折叠过的纸张之上,写双眸含恨的妹妹质问仇人:“你害死我父亲和祖父,我一家为你所累,我不该恨你吗?你害死那么多人,多少人家因你破碎,你不该死吗?” 仇人落泪:“我早早便定下了补偿,害你至此非我本意,我本定好了补偿,为你们送粮送钱,让你们安稳成人。只恨手下人误我害你,阳奉阴违,竟私吞了所有钱粮,可恨我如今势弱,无法向他们讨个公道。是我愧对你们。” 兄妹剑指仇人咽喉,妹妹痛恨反驳:“你不清楚他们的德行吗?你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分明是你无法约束,却又心存侥幸,自负自大,自认发号施令后便可问心无愧!你若真心怀愧疚,为何不自我了断?!” 轻飘飘地纸张从李永的指尖滑落坠地,他想伸手去抓,却不慎碰倒酒杯,引来门口的注意,仆从见他如此,面露惊愕,却又立马转身,直奔后门,拉住一名护卫,低声急切道:“快去寻公子来。” 他又急匆匆地返回,听见“砰——”的一声,被这动静吓了一跳,想要进去却又被李永呵退,只好讪讪退出。 李永去拾地上的纸张,大脑眩晕,身子不稳,好不容易捏住一张纸的同时却又滚落在地,动静引来门口的仆从,他脑子不清醒,却还记得自己此刻形容难堪,厉声呵退仆从。 他手上的纸上被溅上了零星酒水,字迹有些晕开,李永低头,看着手中纸上的字句。 这一次,早已化为魂灵的兄长被人质疑不该报仇,他和妹妹的魂灵立在母亲的孤坟旁。接受众人的质疑,面色悲哀又愤怒:“地道救了你们,他被人记载,青史留名,那我们呢,我父亲他们就活该累死途中,家破人亡吗?我母亲就活该丧父丧夫,积劳成疾而早逝吗?那么多人,就该死吗?就该受着他给的苦难吗?活该成为他青史留名的踏脚石吗?” “地道救了你们,你们因此而称颂他,与我无关。”他说,“可我父亲祖父因他而死,母亲因此早逝,我们报仇杀他,也与你们无关。” “......” 李永双手发抖,唇瓣也嗫嚅颤抖,拿不住的纸张重新飘落。 “......是我的错。” 他喃喃低语,努力想从地上爬起来,却因头晕目眩,手脚发软而不得不放弃,只能选择靠墙坐着,一遍又一遍地回想故事内容。 他呆愣望着地上随意散落的纸,他清楚这则故事影射的是自己。 家被人围住,他不止一次被众多友人告诫要千万小心,不可离开这个安全的保护圈半步。 因为有人想杀他。 这则故事或许也是那位想杀他之人的手笔。 李永头疼欲裂,胃里也泛着疼,思绪万千,却想不出该怎么为自己辩驳才能活下去。 若心怀愧疚,为何不自我了断? 为何不自我了断? 李永卸下发冠,华发披散在脑后,他靠在墙上,透过敞开的窗户,失神望着天上明月。 似乎过了片刻,又似乎过了许久,门口传来急切的脚步声,有人急匆匆地进来。 李永意识混沌,迷迷糊糊地睁眼,便被人握住肩膀:“李公?李公?” 是楚长云。 李永睁开眼,握住他的手腕,鼻尖还萦绕着酒香:“没事,只是多饮了些酒罢了。” 楚长云微微松了口气,转过身将散落在地上的纸张拾起,整理好,瞥见上面的内容,动作微微一顿,出声道:“李公不必将这些话放在心上,只是一则故事罢了。你有功于社稷,又如何能与故事中的人相提并论。” “......并非如此。”李永微微眯着眼,声音有些发颤,“是我的错。” 他侧过头,捂着嘴轻咳了两声:“是我明知时局混乱,诸侯也好,地方官员也好,定会......定会欺上瞒下,阳奉阴违,却还是要修安民渠,是我,是我害他们至此。” 李永有些浑浊的双眼里滚出泪珠,嗓音愈发颤抖:“是我急功近利,害了那么多人......安民渠,咳,安民渠,本该,安国利民,却嚼碎了百姓的血肉......” 他偏头,不再看楚长云:“......是我该死。我,咳咳噗——” 他腹中一阵绞痛,终于无法忍受,呕出一口血来。 楚长云惊愕地瞪大了双眼,立马将他扶住,转头大喊:“来人!请医师来!快点!” 急匆匆地脚步远去,楚长云想将李永抱起来,却再次被他轻轻握住手腕:“你总说,有人要杀我,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楚长云微微一顿,李永扬起虚弱的笑容:“看来,你知道......” “李公,你喝了什么?”楚长云侧身,就要伸手去沟桌上的酒壶,却再次被李永握住手腕。 他盯着楚长云的侧脸,竭力想抑制混沌的大脑和腹部的绞痛:“那个人,是,因我而遭受苦难的,吗?” 第39章 服毒而亡 屋外夜色融融,繁星闪烁,银月高悬,轻薄如纱般的光华温柔覆盖大地,断断续续的哀叫哭声从书房内涌出,惊得门口的仆从愈发噤若寒蝉,连受到消息匆匆赶来的两名世家子亦放轻脚步,进屋之后,被李永的模样惊得僵住,立在楚长云身后不敢吭声。 楚长云并未回答李永的话,一只手死死扶住李永的肩,转身大声吩咐门口的仆从去催医师。 腹部绞痛难耐,是烈酒也无法缓解压制的剧痛,他能感受到四肢不再受自己使唤,无力的手虚虚搭在楚长云扶住他的手腕上。 “我......”他声音虚弱,开口说话时,血液不断从嘴角渗出,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他一只手搭在楚长云手腕上时,另一只手紧紧攥着腹部衣裳,死死按着腹部,“我不知道......该怎么弥补。” 李永的嗓音因为疼痛而虚弱颤抖,搭在楚长云手腕上的手微微有了些力气,昭示主人在竭力坚持清醒:“惟愿一死,能......消弭怨恨。” “我死后——”李永望着楚长云的双眼,像是抓住稻草一般,恳求道,“不要把我葬回故土......身负罪孽,不敢惊扰先人,随便找地埋下,碑上刻名,所有——” 他缓了缓,口中的血却越淌越多:“所有仇与怨,尽冲我一人来......我......”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医师背着药箱急匆匆进屋,来不及擦汗,直接蹲在了李永面前,见人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立马掏出瓷瓶,倒出药丸就要往李永嘴里塞,哪知李永却不配合,偏头拒绝,又是呕出一口鲜血。 “李公!” 楚长云一把夺过医师手里的药丸,掰着李永的嘴就要把药丸塞进他嘴里。 李永并不配合,但无力反抗,他大脑混沌得厉害,腹部的疼痛使得他其他的感官开始麻木。楚长云手里的药丸还没塞进他嘴中,李永的手便脱力坠地,脑袋歪在楚长云的手心里。 楚长云的动作瞬间僵硬,医师大骇,扑上去查看情况:“李公!” 身后两名世家子对视一眼,面上的震惊未曾得到半分缓解的机会。 楚长云沉默片刻,将李永的身子轻轻靠在墙上,起身去抓桌上的酒壶,还没将其交给医师辨认,便注意到了桌案上已经打开的小小木盒。 木盒之中,本该小心放着的药丸少了几粒。 楚长云将木盒合上,连着酒壶一并交给刚刚探过李永脉搏的医师:“这是什么?” 医师半跪在地上,接过酒壶和木盒,只将酒壶打开,稍稍凑近,便脸色大变,又急迫打开木盒,看清药丸的刹那,脊背一弯:“是鼠枯。” 他起身,瞥见桌上残留的白色水痕,拿过酒杯,将酒水往杯中一倒,出来的酒水发白,似有白色粉末在其中流转。 “此药据说是百年前一位奇人异士为治家中老鼠研究出来的。”他小心将药丸和酒壶放回桌上,望着神色有些凝重的楚长云道,“此药味甜回苦,价贵,有许多人家买来治鼠虫,效果显着,但人若吃下,则五脏六腑被蚀,吐血而亡。” 他低头看了眼已无生息的李永,又指着酒杯朝楚长云道:“此毒本就无解,李公所服之量不轻,便是神仙来了,也束手无策。” 身后一名世家子摇头感叹:“那这是存了必死之志啊。” 楚长云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面色依旧凝重,出声将门口的仆从喊进来:“让人进来妥善安置,给李家人去信。” 他转身往外走:“我去通知卫侯。” 即将踏出房门之时,他脚步一顿,转身看向那两个世家子:“你们两个留在这里,过几日李家来人了,记得把李公的遗言告诉他们。” 言罢,他不给二人反应的时机,转身出了房门,大步离开。 被留下的两名世家子面面相觑,一人看看李永,不敢直视,闭了闭眼,又看看楚长云离开的背影,对着身旁同伴道:“咱凭什么听他的啊?” 另一名点头:“对啊,他这是打算甩手不管了的意思吗?凭什么丢给我们。” 他试探:“那,咱不管了?” “......”同伴沉默片刻,“那李公不就没人管了?这,这不好吧?” 两个对视一眼:“......那,管吧。” 李永已死的消息正在慢慢被递出去,传到各人手中。 夜色渐深,桑昭的屋内还燃着灯,门口的裴如玠安静守在门口,同样怕桑昭有什么需要的春览也在门口。 她与裴如玠搭了几句话,给她的回应不是“嗯”就是“哦”,让她不免觉得他的性子实在无趣,干脆也安静下来,无聊地仰头数星星。 将卫鹤身边的长随子风数了过来。 “侯爷请女公子过去。” 春览为他将这句话传达进去,桑昭终于放下了手中看了两天的话本,起身和子风离开。 春览进去为她收拾桌案,裴如玠自觉跟在她身后,在门廊下被子风拉住:“侯爷只要女公子一个人进去,你跟我就在这里,侯爷可不让人靠近。” 临鄣王府那位公子也在这里面,他走之前可是看见了那二公子身上还沾着血呢,这一看就是有什么他们听不得的话要说,多听一个字说不定都要丢了命那种。 裴如玠于是和子风等在廊下,桑昭一个人进了屋,门口的仆从为她打起帘子,等她进入之后,也退至子风所在的位置。 桑昭进屋时,屋内两人并未说话。 卫鹤立在桌案前,楚长云坐在屋中,抱着杯子喝水,瞥见桑昭进屋,他放下酒杯,直接开门见山:“李永死了。” 桑昭的视线从他衣袍沾染的血迹上移开,轻声“嗯”了一声:“猜到了。” “猜?” 楚长云轻笑一声,“那则勇兄妹和恶仇人的故事,是不是你写的。” 桑昭点头:“是我。” 楚长云追问:“那你凭什么确信李永看了那则故事会自杀?” “我不确信,不过,试一试,我不吃亏。”桑昭道,“李永,怎么死的?” 瞒她没有任何意义,楚长云很快回答:“他服了鼠枯。” 桑昭抬眼看过沉默的卫鹤,又看楚长云,“如果你们不拦我,他会死得痛快些。” 第40章 凉亭谈话 楚长云仰靠在椅背上:“天下恶人这么多,你为什么非要杀他?” 桑昭与他对视:“天下好人这么多,你为什么非要救他?” 楚长云微微偏了偏头,审视般地盯着桑昭的面容,试图从她的情绪里得到有用的信息,蓦然轻笑:“他们都说疾恶如仇,李永在你眼里,是恶吗?” 他坐直身子,强调:“孟倦应该给你讲过李永这个人和他的政策。” “这个词,听烦了。”桑昭道,“如果你觉得我这个,疾恶如仇的好人不该杀有功的李永,不如把我当做是一个,丧心病狂连七十多岁功臣都不放过的恶徒。” 她坦然面对楚长云的审视,立在二人桌案之前,面色平静如常:“你可以杀我为李永报仇。” 楚长云“诶”了一声,似乎是十分无奈:“你一个小女子,怎么整日打打杀杀的,尽想些凶残的事,说些杀啊死啊的话。” 桑昭嘴角微扬,似乎发出了一声气音:“围了整座李宅,都没护住李永。成不了事的白面郎君,连这些话都听不得,不如趁早捂着耳朵躲回父母怀里。” “……” 卫鹤颇感奇异地望着桑昭,再次感慨于桑昭愈发利落的嘴皮子。 楚长云愣了片刻,忽又笑道:“哎呀,我娘早死了,可没机会躲她怀里。” 桑昭没有半点戳中他伤心事的愧疚:“我没爹没娘,理解不了你的感情。” 楚长云一噎: “那说回李永,说回李永。” 桑昭在书房中环视一圈,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了:“你想说什么?” “我想知道。”楚长云道,“杀李永是你自己的意思吗?” 桑昭祸水东引,抬头一望卫鹤:“他觉得是你的意思。” “诶诶诶——”楚长云立即道,“我可没这样的意思。” “你这么护着李永。”桑昭与几乎是面对面而坐,“他死了,你既不气愤,也不伤心。你护着他,是为了个好名声吗?” 楚长云还没来得及出声,桑昭便继续道:“你是利用了我吗?” 她直勾勾地看着他:“那你要谢谢我。” 楚长云眼露震惊,桑昭已经起身,靠近卫鹤两步:“我明天想要一辆马车,可以吗?” 李永已死,桑昭离开已在卫鹤预料之中,虽然时间急了点,但卫鹤没说什么,点头答应:“好,我让人给你准备。” 得到肯定回答的桑昭到了谢,转身就走,直到她掀开帘子走出书房,楚长云也没来得及问出他想问的,他起身在卫鹤的桌案上轻点两下:“你就这么让她走了?” 卫鹤点头:“方才人在这里时,你又不问,为什么还要将人留在这里?” “我那是没来得及问。”楚长云反驳,“我才和她说了几句话啊。” 卫鹤微蹙着眉头看着他身上的血迹,转而又似笑非笑:“来不及问正事,二公子倒是有闲心问什么打打杀杀。” 他伸手将桌上方才并未引起桑昭注意的古籍扣上:“放心吧,她下一个目标是谁,你有的是机会知晓。” 楚长云微愣:“什么意思?” 卫鹤笑而不语。 桑昭带着裴如玠往回走,两人一前一后,慢吞吞地往回走,谁都没有说话。 直到遇上了大晚上独自一人在花园赏月的卫棠。 她一个人坐在凉亭里,凉亭旁的路是桑昭的院子通往书房的必经之路,不过桑昭跟着子风去时,卫棠还并不在这里。 她仰着头观月,却又在瞥见桑昭二人的身影时走出来,立在路边,似乎是在等她过去。 瞧见卫棠的这一刻,桑昭才想起来,自她进入卫府,和这位正儿八经的卫氏女公子说过的话屈指可数。 “阿昭姐姐。” 卫棠朝她一笑,有些期待地望着她。 桑昭如她所愿抬脚偏了方向靠近她,裴如玠这次自觉留在原地,不欲打扰两人的谈话。 桑昭和卫棠并肩进了凉亭。 夜间风轻,带着丝丝燥热,桌上的灯火跳跃着,吸引了蚊虫围绕。 桑昭抬手将蚊虫挥开,挨着灯坐下。 卫棠惊奇地发现,那些蚊虫真的就不再靠近,被桑昭挥散于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卫棠挨着桑昭坐下,借着有些昏暗的灯光去瞧她的面容:“长兄说,姐姐要离开了?” 桑昭“嗯”了一声:“怎么了?” 卫棠对她有些好奇,却又因为卫鹤很少谈及桑昭本身的事而有所顾虑,不敢探究太深。 卫棠笑了笑,又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之前一直以为姐姐能看着我出嫁,没想到这么久便要和你分开了。” 她为自己今晚的行为解释:“我听长兄说,姐姐离开后,我们有可能不会再见面了。我去桑城,你往上京,我们可能不会再见面了。” “桑城?”桑昭的目光落在她的面上。 “是。”卫棠点头,并不避讳提起自己的亲事,“我已经和高氏的琦公子定亲了,再过三个月,就要嫁过去了。” “会见面的。”桑昭道,“如果是桑城,我们会见面的。” 卫棠诧异地看着她,想问为什么,但桑昭已然出声提起别的事:“你怎么知道,我明天要走?” “长兄派人通知我的。”卫棠坦然承认,鼻尖萦绕着的桑花香味让她忍不住又靠近了一分,“我之前告诉他,我从未与阿昭姐姐这样的女郎认识过,所以想要在你离开之前和你说说话。” 她弯了弯眼睛,泄出几分笑意:“我小跑过来的,先去了姐姐的院子,春览说你还没回去,我才来这儿的,刚来就看见姐姐了。” 桑昭半张脸被灯光照亮,落在卫棠眼中,她的眼里浮现出几分崇拜:“我这段时间出门同好友玩耍,她们知道姐姐你是卫家的女郎后,都很羡慕我呢。” “可惜——”她微微叹了口气,“我要嫁人了,姐姐也要离开了,我既不能再与她们玩耍,也不能常见姐姐。” 桑昭沉默着等她说话,被她这一番话弄得心情美妙,也跟着卫棠弯了弯眉眼,顺便关心起她的终身大事。 “你见过高琦了吗?嫁给他。”桑昭勉强回忆起高琦的模样,“你会开心吗?” 卫棠愣了愣,随即笑开:“见过一面。姐姐放心,我很期待我的婚事。” 第41章 离开云阳 卫棠笑容明媚,或许是听过卫鹤的话,意识到自己可能不会再与桑昭见面的原因,她此刻面对桑昭,没有当初初见时的那般拘谨。 不过说起自己期待婚事的原因时,她的面容之上又不受控制地带上些许不好意思:“这门亲事刚定下时,有好几名姐妹都私下来问过我,有人说我定了一门好亲事,也有人担心这事是长兄一手促成,或许未曾顾忌我的心意,所以来宽慰我。” 她微微偏头,避开了桑昭的视线,望进昏暗的夜色里:“不过我觉得这门亲事很好,我嫁的高氏的长公子,我觉得这是最重要的。” 她的声音有几分欢快,再次看向桑昭的眸子里跃动的光芒,似乎想寻求什么认同,说起自己的野心时,依旧带着点羞涩:“嫁人没什么不好的,我在卫氏,再好也只是卫女公子,但是到了高氏,我会是高氏长公子的妻子——” 她微妙地一顿:“日后,会是高氏的主母。纵然这样的选择让我能够拥有的权力只有一点,那也是拥有了。如今天下……掌权者们指缝里泄露出的一点,也足够吸引人了,这种东西,本就是靠人自己运作嘛。” 她是卫氏的女公子,所有野心和欲望都埋藏在温婉听话之下,这样的话,她从未对任何一位闺中密友提起,兄长察觉苗头,顺着她的意思在有意结亲的家族之中挑中了能力不俗的高琦。 桑昭颇有些诧异卫棠愿意同她吐露这些话,但她无法给卫棠什么建议,卫棠是否嫁人,又是为了什么而选择嫁人,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桑昭不具备预知的能力,也不清楚高琦此人的品行,无法就任何一种选择为卫棠提出建议。 只要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桑昭没有任何干涉的必要。 桑昭点点头:“如果你觉得自在舒心,畅快欢喜,就是最好的选择。” 卫棠似乎早预料到桑昭会有这样的话,愉快地弯着眉眼,提起另一件事:“阿昭姐姐,长兄说你去上京是为了找人,我能知道,是找谁吗?” 桑昭一顿,抿了抿唇,注视着卫棠的温婉笑颜:“卫鹤,让你问的?” 卫棠的笑容里露出几分羞涩,被猜中原因,她有些不好意思再与桑昭对视,点了点头,眼眸之中也有好奇:“不过我也想知道。” “……” 桑昭凝眸瞧了她片刻,鉴于卫鹤和楚长云在她杀李永的过程中所起的阻力,她沉吟片刻后道,“找天子。” 卫棠顿时瞪大了双眼:“……啊?” “看来,你知道我去上京做什么。”桑昭轻笑一声,起身从衣袖里摸出金杯和祥云玉佩,在卫棠诧异的眼眸之中将东西放在她手边:“礼物。” 她起身时遮住了大半的灯光,卫棠的面庞隐于昏暗之中,有些看不真切,桑昭微微退开一步,轻声问她:“你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卫棠下意识摇了摇头。 她对桑昭的过往和她与卫鹤之间的关系,以及她走上这样一条路的原因充满了好奇,但很多问题,她不知道桑昭会不会回答她,显然也并不适合在她对桑昭所知甚少时问出来。 直到桑花香味远去,桑昭和裴如玠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卫棠才转回身来,捧着金杯和玉佩,提着灯离开。 李永已死,楚长云和桑昭都不欲在云阳久待。 李永的死还没在云阳掀起太大的风浪,晨光熹微之时,在众人涌向卫府扑向楚长云之前,一辆马车从卫府后门离开,驶向城门。 卫鹤立在门口目送马车远去。 与他告诉卫棠的不同,他并不觉得自己不会再与桑昭见面,并与之相反,他十分确信,他和桑昭不久之后一定会再相见。 楚长云第二日寻找桑昭未果,从那位名叫春览的侍女口中得知桑昭离开云阳的消息,只是似乎卫府众人都不知道桑昭的去向。 知道李永死讯的人不断涌向卫府,卫二叔每日撑着笑脸接待,将这些客人能打发的打发,不能打发的引向楚长云的院子。 几日之后,卫鹤干脆开了楚长云客舍旁边的门,来来往往的客人,皆由楚长云自己带来的人自己接待。 楚长云接待应酬了几日,渐渐不堪其扰,终于在某一日,带着大部队离开了云阳。 他在云阳时,被卫鹤时不时的阴阳怪气折腾了个遍,离开云阳这日,甚至有一瞬间还暗戳戳地想,让桑昭闹吧,最好把卫鹤的云阳搅乱成一锅粥,看最后闹心的是谁。 这样的想法,在看到与山贼打成一团的桑昭和裴如玠破碎,面庞上的笑容也在此刻僵在脸上。 桑昭和裴如玠两个人,驾马车驾得慢慢悠悠,即便是抄了小道也被楚长云赶上。 看起来有钱的女公子只带着一个侍卫出门,只有一驾马车,还走了这种小道,潜伏的山贼都不打算考虑这是不是个陷阱,直接提着刀握着棍一窝蜂冲了上去。 以为是个可以随意打杀的软柿子,却没想到碰上了硬茬。 桑昭掀开帘子出来之前,裴如玠仅凭一把剑就将围上来的山贼杀得不敢轻易靠近。 楚长云带着几个护卫骑马路过时,见一群人围攻一人,马车上还下来个手无武器的小女郎,正准备带着人行侠仗义一番,那女郎听见马蹄声响,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楚长云十分熟悉的脸。 楚长云十分惊愕:“桑昭?!” 桑昭只是轻飘飘瞥了他一眼,温热的鲜血溅上她的裙角,山贼尸体接连倒下,裴如玠被腥热的鲜血染红面颊,又一具尸体倒在他的脚边。 剩下的山贼持刀犹犹豫豫,刀锋警惕地对准裴如玠,脚下却一步步后退。 “愣着干什么?” 楚长云对着身旁同样骑马的护卫扬首,“还不去帮忙!” 护卫得了他的命令,翻身下马,长刀还没出鞘,仅剩的山贼后退着跑没了影。 裴如玠没有桑昭的命令,看着他们逃离,收剑入鞘,回到桑昭身边。 第42章 跟在后面 裴如玠的面庞被染红,温热的鲜血顺着他的面颊滴落,侧过头来时,眼眸深沉阴冷,宛如毒蛇一般缠绕住楚长云,却又在下一刻收回视线,变回无害的寡言侍卫。 楚长云双眸微眯,若有所思。 有未死的山贼捂住肚子在地上打滚呻吟,临鄣王府的侍卫无须楚长云开口,上前将人补了刀,还顺嘴夸赞了一番裴如玠的武艺。 裴如玠身上的红色实在太多,桑昭看不出来他受没受伤,但裴如玠看着她在自己身上巡视的视线,不用她开口,也能明白她的意思,摇头道:“没有受伤。” 桑昭这才收回视线,转身看向下马靠近的楚长云。 “好久不见啊,女公子。”楚长云边走边朝她挥了挥手,“你哥说你出门远游了,看你这情况,是准备到呈宁?还是上京?” 桑昭的视线从他身后的侍卫身上一一掠过,如实告知:“上京。” 楚长云在心底暗骂了一句卫鹤不道义,看着桑昭的脸,他此刻倒是终于明白卫鹤那句“有的是机会知晓”是什么意思了。 人都到他眼皮子底下了,想杀谁,要杀谁,可不就让他有的是机会吗? 楚长云不怒反笑,扬首笑问:“上京有仇人?” 桑昭“嗯”了一声:“很多。” 楚长云摆着笑脸靠近几步,俊朗的面容浮现丝丝讨好的意味,好奇地问:“都有谁啊?告诉我啊,我帮你。” 桑昭无言看了他一眼,提着裙子上车了。 “诶——你怎么就走了?”楚长云嚷嚷着,“告诉我啊,上京谁能有我熟悉啊。” 马车的帘子被放下,彻底隔绝楚长云探究的视线,裴如玠利落翻上马车,不顾楚长云的脸色,驾驶马车绕过尸体离去。 “公子……” 持刀的侍卫靠近,想要寻求楚长云的意见,他摆了摆手,望着远去的马车,沉吟片刻:“不急,跟在他们后面。” 侍卫犹豫:“可是世子的丧——” “啧。”楚长云打断他,“我爹还没死呢,你当他们真想看我跪在我哥灵前哭呢?” “不急。”楚长云笑着重复,“不过桑昭有一句话说得不错,民间的名声是该重视。” 侍卫不知道桑昭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默默闭了嘴,随着楚长云翻身上马,紧紧跟在桑昭二人身后。 桑昭这一路走得并不安生,这段路没走多久,后面有个甩不掉的尾巴就算了,好不容易在这偏僻小路找到一处有水的地方,她让裴如玠过去洗脸换衣,她下了马车,立在树下准备靠着坐会儿,暗处突然银光微闪,一把长剑朝她砍来。 桑昭险险避开,那长剑一转,戴着银面具之人提剑向她而来。 楚长云勒马皱眉,厉声喝道:“哪来的疯子!那是卫家的人!这种单子你们也敢接?!” 蒙面之人动作未曾停滞片刻。 刚刚下水的裴如玠立即上岸,抓起衣裳旁的长剑,布满凝固血迹的长剑直直朝着蒙面人而去。 蒙面人的长剑已至桑昭眼前,她不闪不避,徒手握住长剑,鲜血顿时从她掌心疯狂涌出,下一刻,她握住剑身一掰,蒙面人的长剑居然就此被她如此掰断。 蒙面人的动作因此停顿片刻,裴如玠趁机攻上去,将蒙面人从桑昭身边驱离。 翻身下马,拔剑出鞘的楚长云目瞪口呆。 剑尖被桑昭随意扔在地上,鲜血从她的掌心涌出来,滴落在地,没入草丛之中。 裴如玠和手持断剑的蒙面人打得难舍难分,王府的侍卫试图靠近却始终不得,楚长云不知从哪儿扯出一块手帕,快步靠近桑昭,塞进她的手中。 “谢谢。” 桑昭随意将手帕往掌心一裹,视线始终落在裴如玠身上。 蒙面人好不容易和裴如玠拉开距离,盯着对面那张熟悉的脸,压低声音愤怒斥责:“裴如芥,你敢背叛!” 楚长云微微睁大了眼睛,下意识看向身边的桑昭,只是这人面色十分平静,似乎是早已知晓,并不因为这蒙面人透露出的消息而有什么情绪起伏。 裴如玠的安危并不在楚长云的考虑范围之内,他甚至有闲心抱起胳膊看着打得难舍难分的二人,挥手让帮不上忙的侍卫退下,笑道:“看不出来啊,女公子连千两金的人都能收服,能和银面打成这样,级别也不低吧?” 桑昭没有理会。 裴如玠和蒙面人缠斗在一起,左臂被断剑划伤,鲜血顿时渗出,他直直盯着银色面具之下的双眼,似乎是想要看清对方是谁。 银面气急败坏:“你失心疯了不成!要是阁主知道,你就等着死吧!” 裴如玠顿时认出他的声音:“周佑。” “只有你。”裴如玠难得嘲讽别人,“才会干这种蠢事。” 周佑大骂一句,提着那破剑冲了上去,二人再次缠斗一番,树叶被斩落,尘土扬起,裴如玠的杀招愈发狠厉,次次冲着对方的命而去,胜负即将分出。 剑锋砍伤周佑手腕,他手指一颤,差点握不住剑,双眸猩红,同样下了狠手,似乎是即使杀不了桑昭,也要将裴如玠的命留下。 裴如玠的脚踹上他的心口,手中的剑落地,面具掉落,他捂着心口,终于以真实面目和裴如玠相对。 “忘恩负义的东西!”他确定自己今日绝无可能活着离开这里,干脆破口大骂,“千两金养你这么多年,养出了一条咬主人的狗!当初你反叛组织弑主未遂,千两金还放你一马!待阁主知晓,你就等着被挫骨扬灰吧!” “说错了。”裴如玠提着剑靠近,他还没来得及洗脸,血色遮住了他大半的面容,周佑只看清那双眸子里涌现出的恨意,“千两金,从来没有给我生路。” 周佑还要再骂,裴如玠长剑已至,利落地抹了他的脖子。 他喘了口粗气,缓缓眨了眨眼,回身下意识望向桑昭,想看清她在知道他身份后的神情,但血色之中,那道人影只是伸出手指,指着那边的小溪流:“洗澡。” “啊?” 楚长云打量了一眼裴如玠,这次他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他身上的血可不只是那个银面的,他估摸着裴如玠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他身上的伤,不处理啊?” 桑昭看他一眼:“你们转过去。” 楚长云再次:“啊?” 她指着自己裙角处的血迹:“我要上车换衣服,你们转过去,离远点。” 楚长云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现在突然就要换衣,但他还是下意识带着人远离,背对桑昭:“你放心啊!我平日里也算个君子,你不说好,绝对不会有人转身。” 第43章 到达上京 桑昭并未第一时间上车换掉衣裳。 裴如玠遵从她的指令,带着一身湿衣重新回了水里,低头试图将自己布满血迹的脸清洗干净。 不知是敌人的,还是裴如玠自己的鲜血被流水晕开,飘荡在裴如玠周身,荡开一片红色,鲜血不断从他的伤口涌出,裴如玠捞起水随意抹一把,再抬眼,桑昭已经到了岸边。 她在岸边蹲下,伸手就要解开裹住掌心伤口的手帕。 裴如玠立即明白了她想要做什么,顾不得其他,几步上前握住桑昭的手腕。 “我没事。”担心被楚长云听见什么,他尽可能地压低了声音,水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重新没入溪水之中,“只是一点小伤。” 桑昭同样用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微微一转,轻而易举挣脱他的手掌,手一甩,成功将手帕甩掉。 她松开钳制裴如玠的手,转而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不得不微微扬起下巴,一捏他的两颊,使得他微微张开嘴,手掌倾斜,不过片刻,血液顺着她的指尖滴入裴如玠的口中。 她学着裴如玠压低声音的模样:“……反正都要流血。” 丝丝血腥味侵入口腔,桑昭松开他的下巴,裴如玠下意识抿去唇上残留的血迹,还没说什么感谢的话,桑昭将带血的手在溪里一搅,甩手起身离开。 被流水浸泡的伤口不再发疼,泛起轻微细密的痒,裴如玠垂下头,安静感受了片刻,再伸手去碰腰间的伤口,果然已不再有什么疼痛的感觉。 楚长云没关注身后的动静,等得不知打了多少个哈欠,才终于听见桑昭一声“好了。” 几人齐刷刷转过身,先看见的是裴如玠,他应该是处理好了伤口,同样换了身干净衣裳,背对着他们,正低着头在树下解开拴马绳,桑昭在马车之中,打开了轩窗向他们露出面庞:“你急着回上京吗?” 楚长云无视身边护卫的欲言又止,毫不心虚地摇摇头:“现在不了。你手上的伤如何?需要药吗?” 桑昭摇头,抬起手向他展示了重新被新的手帕仔细包好的手掌:“弄好了。你是要继续跟着我们吗?” “不是我非要跟着你。”楚长云大步上前,站在轩窗下,微微仰着头笑眯眯地瞧着桑昭,“我是在帮你啊,你看,你都走这偏僻小道了,千两金的人都能找过来,这说明什么?” 他自问自答:“说明你的行踪早就泄露了啊,这条路,要么往呈宁,要么往上京。不管是呈宁还是上京,不愿意你进城的人可不少,你觉得呢?” 他指了指不远处周佑的尸身:“像这样的,肯定不止这一次,对吧?” 桑昭顺着他的意思点头。 楚长云笑意更甚:“有我在可就不一样了,临鄣王府的贵客,凭什么不能进京呢?” 斑驳树影落在他的面庞之上,楚长云笑意张扬,十分笃定桑昭一定会容下他继续跟着。 “好。” 桑昭果然点头。 送上门来的保护伞,她没什么拒绝的必要:“谢谢你。” 楚长云露出得逞的笑容,从此名正言顺带着侍卫跟在桑昭二人身后。 有个王府的人保驾护航的好处很快体现出来,她身边有了几名护卫,山贼轻易不敢靠近,连千两金的刺杀,也楚长云这一路上明里暗里表示的那般,没有再出现。 桑昭望着近在咫尺的城门,不由道了句:“果然顺利。” “这是自然。” 楚长云骑马跟在轩窗边,“能接你这单子的,估计也就那么一两个蠢货,以为直接杀人灭口,没人能知道是千两金干的,” “你信不信——”他偏头,身子微微倾斜凑近窗边,“千两金的阁主这几日肯定焦头烂额,为了那个叫周什么的蠢货,正想着该怎么向卫氏赔罪呢。” 有侍卫翻身下马,还未靠近守卫,那守卫认出楚长云的面容,面露惶恐,二话不说,连忙带着人为楚长云让出道路。 楚长云下意识向桑昭解释:“我可没欺压他们啊。” 不过他偏头望去,桑昭的视线已经不在他身上。 上京城外,聚集着不少流民,目光呆滞,形容麻木,三三两两,妇女孩童甚少。 看见桑昭的马车,有人试探着靠近,却很快又被马车周围拔剑的护卫吓退。 桑昭收回视线,也没对楚长云和守卫的事发表什么意见:“进城吧。” 楚长云应好,带着人进城,桑昭虽然没问,他却愿意主动向桑昭倾诉:“这些人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应该各个地方都有,以为天子脚下,就会有活路。” 他笑了笑:“你如果走官道,路上更是随处可见。” “可惜了。”楚长云笑着摇头,“如今王侯的命都不值钱了,还有几个人会在乎百姓的生死呢。” 桑昭的马车进入上京,楚长云看着她探出半个脑袋四处观望的模样,笑道:“你在上京有住处吗?若是要现买,恐怕还得住几日客栈,不如先随我到王府——” 他话音未落,忽然不远处一声惊天动地的“女公子!” 楚长云微微一愣,转头看去,只见一老伯带着几名下人正急匆匆地奔来,立在马车前,对着桑昭一揖到底:“女公子!见过女公子!” 桑昭探出脑袋打量他们:“找我的?” “是啊。” 那老伯抬起头,堆起笑容,“自从接到侯爷的信,我们是日日等夜夜盼,可算是等到女公子了。” “我叫林长命,女公子若不嫌弃,叫我一声老林就是了。”他向桑昭介绍自己,“我是侯爷在京中的旧仆,一直为侯爷打理着忠义侯府,府中下人已按照侯爷吩咐,为女公子收拾布置了最好的院子。” 楚长云插嘴:“比卫鹤自己的还好吗?” 林长命对他一揖,十分自然地装作没听见他的话,继续对桑昭道:“忠义侯府,已恭候女公子多时。” 楚长云轻笑:“倒是我思虑不周了。卫鹤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不为你安排住处——” 他话音一顿,又疑惑低语:“不过他怎么会放心让你和那小侍卫两个人出门呢?不应该啊。” 第44章 烈日受罚 林长命没听见楚长云的喃喃低语,暗戳戳瞪了对方一眼,似乎对他大庭广众之下试图将桑昭带进临鄣王府的话十分不满。 他偏头,对着候在身后的仆人抬了抬脸,那人便自觉上前,立在裴如玠前头向他俯身一拜:“裴护卫,请让我来为女郎赶车。” 裴如玠坐在马车外,握着缰绳,看不见桑昭的情况,但也知道这群人是卫鹤安排好的,只能出声询问桑昭的意见:“女郎?” 桑昭倒是听见了楚长云后半句,但见他也并不是需要自己解答的模样,干脆放下了帷幔,关上轩窗,隔绝车外所有探究的视线:“给他吧。” 裴如玠依言将手里的缰绳给了王府的车夫,他没挪位,车夫也自觉地坐上另一侧。 楚长云也没认为真的就能将桑昭哄进王府里,再说若桑昭真和他进了府,王府里里外外,有得折腾呢。 他抬手瞧了瞧马车紧闭的轩窗:“那我回王府了,你若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来临鄣王府找我。我很乐意交你这个朋友!” 桑昭没再露面,只有一声“好”传进楚长云的耳中,他带着侍卫满意离去。 马车行驶得很慢,桑昭再次打开轩窗观望城里的情况。 上京城中的情况和云阳差不多,路上摊贩不少,行人往来,远远看见桑昭的马车和车后跟着的仆从时,很快便低头避开,无人抬头与桑昭对上视线。 直到马车离开,人声才重新响起。 城里城外,两个世界,人与人之间,也存在着两个世界。 马车慢悠悠到达忠义侯府,府门早已敞开,桑昭刚刚掀开车帘探出半个身子,便立即有侯府的仆从抱着马凳放在车边,又有侍女上前,小心唤了声“女公子”,准备扶她下车。 还没抬手,桑昭已经独自踩着马凳下了车,仰头打量着忠义侯府。 林长命快步上前,弯腰朝桑昭做出“请”的手势。 桑昭踏入忠义侯府,楚长云也顺利回了王府。 他跟在桑昭身后,一路上不紧不慢,原定的时间晚归了不止四五天,楚长熠的灵堂早已撤下,王府看似和他离京之前没什么两样。 迎接他的是临鄣王的一顿棍棒教育。 他跪在烈日之下,任由仆从手中的棍棒落在背后,一声不吭,微仰着下巴与负手而立的临鄣王对视。 “逆子!” 临鄣王面色严肃,脸色铁青,这几日压抑的怒火在看见楚长云归来时彻底爆发,“我信中有没有说,让你早日归来,为你兄长扶棺!” 楚长云面色坦然,与从前那些皮开肉绽的惩罚不同,他明显能感受到这一回落下的力道轻了不少,也不知是他爹的授意,还是这些人自作主张的讨好,他咧嘴笑开:“说了。” 临鄣王怒气更甚:“那为何不归?!” 楚长云嗤笑一声,汗水顺着面庞流入眼角,他抬手抹去,眯着眼睛去看临鄣王的脸色:“爹,您这是给我找不痛快呢,还是想让我哥走得不安生啊?” 临鄣王厉声呵斥:“那也是你大哥!你们是亲兄弟。” “我和他可没有一天兄友弟恭的日子。” 大庭广众之下,父亲面亲,数名仆从明里暗里的注视之下,他毫不避讳提起自己与楚长熠的关系,“什么亲兄弟,我一个贱婢之子,怎么配和他做兄弟。话是大哥他自己说的,他既然不愿意同我做兄弟,又怎么会愿意让我扶棺呢?” “闭嘴。”临鄣王走近几步,“你失心疯了?你八岁那年,我已将你记在王妃名下,你们如何不是兄弟!” “……” 楚长云身形微微一僵,沉默片刻后,突然再次嗤笑出声,面上露出几分了然,似笑非笑道,“啊……原来,我们已经是亲兄弟了啊。” 仆从皆低头屏气不语,临鄣王的近卫见势,默默抬手示意停下落在楚长云身上的棍棒,并带着周围仆从离开,只留下父子二人在烈日底下晒着。 临鄣王一生,前半生为一句“清君侧”,如今这后半生,似乎为了向世人证明自己对那把椅子无心,拼了老命也要辅佐天子在群狼环伺中坐稳皇位。 他既不了解自己满心期待迎来的长子,也不了解自己放任不管的次子。 不明白曾请名师教导,倾注过满腔父爱的长子为何会是那般残忍暴虐的性子,也不明白怯弱胆小的次子又为何会长成如今这副模样。 他低着头盯了楚长云片刻:“……长熠的死,当真和你无关?” 楚长云冷笑一声:“父亲这话说的,是我让大哥去借粮的?还是是我让大哥去向卫氏求亲的?卫鹤的信递来王府之前,谁知道他去哪儿了?” 他拿出当初反驳孟倦的话来:“我大哥这事该怪谁啊?怪那位被他险些害死的女郎?怪她在哪里死不好,怎么偏偏撞上了桑昭?还是怪桑昭啊?还是怪她我大哥和侄儿不就是残暴了些,滥杀了些人吗?她怎么就——” “啪——” 临鄣王扬起手,狠狠给了楚长云一巴掌,直将他扇倒在地,嘴角溢出鲜血。 “……闭嘴。” 楚长云低笑两声,抬手抹去嘴角的血,却还要继续:“她怎么就那么狠心,要杀了他们父子?还是——” 他重新跪直了身子,仰头直直盯住临鄣王愤怒的双眸:“还是该怪其他的人呢?” 临鄣王的脸色青了又红,红了又黑,举着手盯了楚长云许久,不知想了什么,喘气压下怒气,缓缓放下了高举的右手:“……既然与你无关,可确定是那桑昭动的手?” 楚长云懒懒抬眼:“那不然呢?父亲以为卫鹤闲得没事干,要来招惹您?” 临鄣王黑着脸踹了他一脚,这会儿倒是没怎么用力:“为何与她交好?我听说,她入上京,还是你护送的?” “我为什么不能与她交好?又不是我不和她交好,那群人便不会怀疑我哥是我杀的。”楚长云坦然承认,“卫氏的女公子入京,我正好也要从云阳回京,不该护送吗?难道要卫鹤出动仪仗,亲自护送,那您和陛下还睡得着吗?” 临鄣王皱眉,脸色更黑:“你非要这样同我说话?仗着如今我只有你一个?” 第45章 前往宫宴 临鄣王的质问有些直白,楚长云跪得笔直,依然是一副不低头的桀骜模样:“儿子哪敢啊?” 他心里实实在在就是这么想的。 他爹这个人,一边说着不愿意做什么乱臣贼子,一边又控制不住去享受各种暗戳戳凌驾于天子之上的权力。 三年前打着清君侧的名号攻入上京,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取而代之了,没想到人家在皇帝面前一跪,说自己忠于大蔚忠于皇帝,从未有过什么大逆不道的想法。 旁人不了解临鄣王,但难道楚长云还不了解他爹吗? 都说他看重礼法,楚长云却只觉得,这人是否重礼法是分人且随心而来的,该重的时候不重,不该重的时候,却偏偏固执得像头牛。 楚长熠平日里嚣张得就差和天子平起平坐了,宫里皇后遇上他,都得退后让道让他楚长熠先走才行,他爹不照样假模假样将人罚了继续护着这个嫡长子么。 他会让自己膝下无子吗?会甘心手里的东西在他死后重新归于朝廷吗? 楚长云有八成的把握肯定临鄣王不会随意舍弃他这个王府唯一的公子,剩下两成,就算他爹真有能耐再给他搞出什么弟妹出来,他楚长云一个已经长成的公子,和不知能不能长大的幼子之间,他爹敢赌吗? “你有什么不敢的?”临鄣王见不得他这副模样,也不愿意继续在烈日底下晒着,又抬腿踢了他一脚,“起来吧,我看你心知肚明得很,就等着我哪天死呢。” 临鄣王不想在太阳下站着,楚长云就更不愿意在地上跪着受罪,他顺势撑地起身,随手拍去膝上的灰尘:“我可没说过这话。” 临鄣王大步往屋里迈,见楚长云跟上来,随口问道:“卫鹤突然送桑昭入京的原因,你可知晓?” “我怎么知道?”楚长云莫名其妙,跟着他进了屋子,立即去桌案上找冷茶喝,“您要好奇,自己去问呗。” 他一手端着茶杯,一手叉腰,将茶水一饮而尽,又笑道:“我看您也不用担心什么,我看人家也不是冲着爹你来的,该担心的,不该是像我大哥那样的人吗?您难道也滥杀吗……哎呀,这样说起来,死在您手里的人也不少啊,您是该——” “闭嘴!” 临鄣王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怒目而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 关注桑昭行程的不止临鄣王一人。 桑昭入府后,在府中无所事事地待了十天半个月,既不出门,也无书信来往。 一道道飞入忠义侯府的帖子一一被林长命拦下,问过桑昭的意见之后,通通拒绝,无一例例外。 桑昭不肯外出,府外的人也窥不见桑昭的面貌。 直到来自宫中皇后的帖子递到了桑昭手中。 皇后的帖子,林长命不好直接拒绝,但与桑昭接触的这些日子,加上卫鹤信中对桑昭的描述,林长命隐约能觉察出桑昭是个什么样的性子,面露为难将这道帖子递到桑昭手上时,他生怕桑昭直接来一句“就算是皇帝来了也不去”。 裴如玠也想知道桑昭会不会接受皇后的邀请,或者称病之类的依旧闭门不出吗? 谁知桑昭拿了帖子,听了林长命的话,反而盯着手中的帖子面露笑意:“就是这个。” 林长命和裴如玠齐齐面露疑惑:“?” “我等的,就是这个。” 她晃了晃手中的帖子,让侯府给她安排的侍女帮她准备衣服。 林长命不明所以,但他没那么多好奇心,见桑昭愿意赴这一场宫宴,也是松了口气,忙安排着府中众人行动起来,为桑昭准备赴宴的首饰服装。 桑昭应下皇后的帖子的消息很快被人传了出去。 不过这倒不是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早在宫中有这样的打算时他们便料到此事了,桑昭的名声再盛,下帖子的也是皇后,卫氏怎么也不会嚣张成这样。 一场宫宴,上京城里的小官员不愿意凑这一看就知道不会风平浪静的热闹,庆幸自己并不在宴会的名单上,上了名单的,也乐于一窥桑昭的面貌,见一见这位卫氏突然冒出来的女公子。 三日过后,林长命恭恭敬敬地将桑昭送上了忠义侯府的马车。 侯府里的人似乎很自然就接受了她这么一位突然出现的,行为有些怪异的女公子,能接受她上树摘果子,也能对她半夜出来晒月亮而波澜不惊,也不知当初卫鹤的信里与他们究竟写了些什么。 裴如玠这次没有跟着。 一来林长命劝不了桑昭什么,却能暗戳戳地劝一劝裴如玠,怕他在宫门外等桑昭时有人找他套话他应付不来,二来裴如玠如今后似乎也很排斥外出见人,即使桑昭给他放假,他也一直同桑昭缩在府中。 为她驾车的车夫还是她入城当日的那位,跟在她身边的侯府派给她的叫泉儿的侍女。 从侯府到皇宫,一路顺畅,并未遇见什么事,马车顺利地停在宫门口。 宫门下早已停了几辆马车,不过没看见什么官员和女眷,应当是早已进了宫,早有内侍等在门口,一瞧见忠义侯府的马车,不等随行的护卫向他表明身份,那内侍便连忙上前来,甚至先泉儿一步抬手,欲扶桑昭下马车。 桑昭莫名其妙瞧了他一眼,倒是没有拒绝,扶着他的手下了马车。 “可是桑女公子?” 内侍堆笑道,“皇后殿下知道女公子要来,十分欢喜,万分看重,特交代我早早来此等候,不可怠慢了女公子。” 桑昭只是点头:“谢谢。” 泉儿也大概知道桑昭的性子,在她话音落下的一刻,便掏出银钱,递至内侍手中。 内侍不等泉儿说话,连忙弯下腰去,笑意更甚:“多谢女公子。” 桑昭没说话,看着他自己起身,正要带她们进宫,便又有一辆马车急急停在宫门口,不等仆从摆好马凳,车门处的帘子被一把掀开,一位锦衣公子从马车上跳下来,险些没站稳,踉跄两步,被跟上来的长随慌里慌张地扶住。 他一转眼,瞧见望过来的桑昭,眼睛一亮,就要大步走近:“哪儿来的美人!” 第46章 风送桑花 锦衣的公子直勾勾地盯着桑昭的脸,大步靠近。 内侍认识着人,暗暗叫苦,但又念及身边桑昭的特殊身份,连忙和泉儿一起挡在桑昭前面,内侍将腰弯得极低,卑躬屈膝:“哎哟将军,明威将军,这是忠义侯府的女公子。” 锦衣公子的步伐顿时一顿,他身后的长随也急匆匆跟上来,生怕他为了美色真的就不管不顾了,对方虽然才入上京,名声却不小,连临鄣王府的世子都说杀就杀的人,他们很难不害怕对方气性一上来直接给人三刀,血溅宫门。 这位明威将军显然也明白桑昭的特殊,讪讪停下了脚步,隔着内侍和泉儿对桑昭拱手:“在下苏良容,久仰女公子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桑昭不想理会,点头回了礼,只说了句“将军言重”。 她的视线落在苏良容带着笑意的脸上,又移至脖颈,从两处显得有些暧昧的痕迹上掠过。 苏良容知晓她的威名是怎么来的,纵使那张面容再叫人惊艳,也不敢轻易上前靠近,拿他平常那套作风去对待,客套两句,转身带着人快步走了。 内侍松了口气,回身小心翼翼观察桑昭的脸色,见其面色平静,并不为明威将军的冒犯而动怒,才露出笑来:“女公子请随我来。” 桑昭点头应好。 内侍和她们的步子迈得不快,不过倒是不知道苏良容是走了其他道还是走得太快,桑昭进入宫门,便再没看见他的身影。 宫女内侍来往,但凡见着同桑昭一般被内侍领着的人,皆低头退后避让。 领路的内侍没找桑昭说话,桑昭亦正在沉思些什么,眼神放空,只是下意识跟着内侍的步伐走。 清风忽然强烈,送来隐约的桑花香味,以及被风卷起,又轻飘飘落在桑昭发间和脚下的桑花花瓣。 桑昭若有所感,停步望向风来的方向。 仍有零星花瓣随风飘荡,又十分巧合地,缓缓落在桑昭抬起的手心。 内侍见此,也停下脚步,又因桑昭本身似乎用桑花香熏衣,以为她喜欢桑花,便轻声为她解释。 “宫里的桑花,皆种在望月台。今年的桑花不知是何缘故,开得格外早,这些花瓣想来也是望月台那边来的。望月台非君王不可进,女公子若是喜欢桑花,城北保荷巷那边有一座桑花园。” 桑昭的注意力倒是没在桑花上,望月台这个名字很好理解,她理所当然地问:“望月台,赏月的地方吗?” “这……倒也不全是。” 内侍似乎并不意外桑昭为何不知道望月台的事,只尽职尽责地继续为桑昭讲解,“望月台是太祖皇帝命人所建,据说太祖常居望月台,是为了思念已经回到桑山的桑女。” 他笑了笑:“不过这是宫中流传下来的说话,不知真假。我们没读过史,也不知太祖是不是真的经常住在望月台,但望月台确实是为了太祖为了纪念桑女而修建的,这是上京人人都知道的。” 卫鹤倒是没同她说过这些事情。 桑昭微微点头,捻了捻手中的桑花花瓣:“走吧。” 内侍应了一声,又继续带路。 宫宴设在承天殿,这场明面上的主角为平叛有功的江清,实际却为桑昭的宴会,在桑昭踏入承天殿之前,人已经基本到齐了。 来者皆对这场宴会为什么存在而心知肚明。 桑昭缩在忠义侯府不出来,比他们更好奇和担心的,恐怕是高台上的天子。 天子与卫鹤的关系微妙,他忌惮卫氏,自然也无法对明显身为卫氏手中的一把极好用的刀的桑昭放心。 卫鹤为什么突然插手上京的事?桑昭为何敢对临鄣王府的世子动手?她又是为了什么突然到了上京? 有人比他们更想弄清楚。 桑昭踏入承天殿。 好奇的,看热闹的,幸灾乐祸的视线齐刷刷落在她身上。 这场宫宴男女同席,分列两边,男男女女的目光静止在她身上,似乎想一眼看出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帝后未至,右列首位,是已经安稳落座的功臣江清。 他与桑昭有过一面之缘,因着卫鹤的原因,对她的印象也不错,遥遥对她一拱手,笑得张扬。 内侍留在殿外,便有宫女上前,唤了声“女公子”,便将人引至座位上。 对面苏良容先桑昭一步到达,皇帝没来,他行为肆意,正歪着身子与隔壁道:“看,我就说吧,够美吧?够好看吧?比之澜娘如何?” 隔壁人瞪他一眼:“你拿澜娘和她比?澜娘可不敢杀人?你不会有什么歪心思吧?再是美人,她可是个会吃人的美人。” 苏良容一副没扫兴的模样:“我就看看,看看还不行吗?” 隔壁冷哼:“你最好真的只是看。” 他还要再说,看见他这副模样的苏全黑着脸,咳了两声。 大庭广众之下,苏良容不敢忤逆父亲,只好摆正了脸色,坐直了身子。 桑昭落座,便有宫女上前为她斟上润喉的茶。 桑昭实在欣赏品味不来任何茶水的味道,虽然没阻止,但也一口未动。 若有若无的视线落在桑昭身上,待桑昭有感而望过去时,对方的视线又落在了对面临鄣王父子身上。 临鄣王倒是面无表情,让一群想看他和桑昭热闹的人有些失望,楚长云见桑昭终于望过来,以茶代酒,向桑昭遥遥举杯。 众目睽睽之下,桑昭倒没想给楚长云什么难堪。 端起茶盏与他相对,浅饮一口后,又在放下杯子之前悄悄吐了回去。 茶水的苦味让桑昭皱眉,让她生出些悔意。 还不如让楚长云难堪。 有人对桑昭杀了楚长熠父子后还能和临鄣王府相安无事而惊奇。 除了不可抑制地揣摩幕后凶手是不是楚长云之外,他们对临鄣王真的就放桑昭一马,什么也不追究的行为而不解,正要出声拱两句火,门外突然传来内侍的通报。 帝后携手而入,身后还跟着太傅张宣。 张宣这个人的身份,还是行完礼后,桑昭身边的女郎好心告诉她的。 当朝太傅嘛。 桑昭有印象。 就是给高氏的园子题字“清雅闲居”那个。 第47章 宫宴之后 桑昭落座时,探究的视线不可避免地落在了天子身上。 竟然意外的,与他两目相对。 这位与桑昭素未谋面的天子盯着桑昭的面容有几分愣神,面上的血色倏然降下几分,却又在触及桑昭双眸时下意识偏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只是握着酒盏的手不自觉用力至发白,杯中酒水微颤。 关注这场动静的,有人将天子的失态归类为对卫氏的忌惮与后怕,亦有人不明所以,若有所思。 桑昭直视天颜,没从那张脸上看出丁点楚和的影子。 不过倒也没什么意外的,毕竟如今皇位上的,也不是楚和的血脉。 皇帝举杯,对着下首的江清说了几句客套话,平易近人,容色温和,要在场众人莫拘谨,只当平常宴会。 皇后微笑着点了桑昭的名,内侍走下来为她递上令牌:“女公子初入上京,若是闲来无事,可来宫中与我说说话,我亦很好奇云阳的风情。” 桑昭收下令牌,正要行礼谢恩,那头的皇帝不知为何变了脸色,出声道:“不必谢了,坐下吧。” 桑昭自然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乐声起,舞女低着头入场,水袖飞旋,桑昭遥遥看向对面被人敬酒的江清,视线缓慢地移至坐姿肆意,享受美人斟酒喂酒的苏良容身上。 他行为放荡,举止轻佻,周围人却对他的行径见怪不怪,连之前制止过他的苏全见他对自己的话左耳进右耳出,摆正态度坚持不了半刻便又原形毕露,只能在应酬之余狠狠瞪他一眼,由着他去了。 “女公子认识明威将军?” 觥筹交错,桑昭身旁的女子侧过身来,循着桑昭的视线观望了许久,终于确定桑昭的注意力确实是在苏良容身上,才低声询问。 桑昭“嗯”了一声:“一面之缘。” 女子含笑:“明威将军确实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 桑昭顺着她的话:“确实人如其名。” 只有那张脸勉强能看。 女子笑着倾身,靠近桑昭半分,嗅闻见若有若无的桑花香味,声音更轻:“明威将军风流多情,妻妾成群,实非良配。” 桑昭和听见她们谈话的泉儿皆有些诧异地看过去,女子笑意依旧:“女公子或许听过明威将军的事迹?” 桑昭也笑:“听过。” 女子了然低笑,执酒欲与桑昭共饮。 桑昭应了,酒过三巡,舞女换了一波又一波,帝后离席,有人醉意朦胧,有人眼神清明,推杯换盏之间,对江清的恭贺声盖过了乐师的琴音。 宴席将散,楚长云撑着脑袋,迷蒙的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桑昭身上,对于一群过来敬酒的无有不应,十分随和。 桑昭几杯酒水下肚,菜倒没吃多少,见陆续有人离席,便也一声不吭地起身,转身离开承天殿。 数道的视线追寻着她的背影,亦有人摇摇晃晃地起身,犹豫片刻后,追随她的身影而去。 江清倏然皱眉,苏全亦起身暴喝:“站住!” 身形摇晃的苏良容恍若未闻,快步踏出了承天殿,殿中无人下令,门口的侍卫也未曾出手拦截,眼睁睁看着苏良容追寻着桑昭而去。 楚长云撑着脑袋捏着酒杯笑:“苏大将军,还不追上去看看?明威将军若是出了什么事,可不要赖在人家女公子身上。” 苏全的酒醒了大半。 暗骂一声拱火的楚长云,甩开酒杯,大跨步追着出去了,留下殿中的人面面相觑。 有人叫停了乐声,舞女依次退下,殿内一时陷入安静之中。 直到女子笑声入耳,楚长云循声望去,只见那女郎坐姿随意,斜斜歪在身边男子身上:“楚二公子究竟是担心明威将军,还是担心你的杀兄仇人呢?不过我听说,二公子与这位卫氏女公子关系甚是不错啊,不会是她帮了你什么事吧?” “我担心你啊,郡主。”楚长云挑眉笑道,未因这明显带着恶意的话而动怒,“常宁郡主的名声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怕是桑城和云阳也有人能说出郡主的事迹呢,现在死的是我大哥,谁知道接下来会是——” “砰——” 临鄣王抓起手边的茶盏侧身砸在楚长云脚边,瓷器破碎,茶水溅了一地,“闭嘴。” 楚长云依着他闭了嘴,常宁郡主却没打算闭嘴,懒洋洋笑道:“我看是你们把人捧得太高了,天子脚下,上京城中,岂能是她能肆意妄为的?究竟是桑昭厉害,还是把她推出来的人厉害?我看你们与其担心她会不会杀谁,还是担心她背后的人想做什么。” 她随意转着手中的酒杯,嗤笑一声:“毕竟她现在的名声可不小,民间那群没脑子的人对她是万分推崇,控制了这样一个人,相当于控制了多少人呢?” “哎呀。”她歪着头笑得更开心,“当年章华门的事我是没看见,你们看见了吗?” 承天殿内气氛焦灼,剑拔弩张。 桑昭在路上吹风。 夜风清凉,吹散了白日的躁意。 内侍提着灯在前方领路,这人并非之前领她们进宫那个,与之前那位内侍相比,这位对桑昭的态度更显恭敬。 只是没走几步,身后倏然传来厚重的脚步声,急促又杂乱。 桑昭侧身退后一步,立即有身影从她面前掠过,重重砸在地上,倒在内侍脚边,将人吓得连连后退。 泉儿惊慌挡在桑昭面前:“女郎!没伤着你吧?” 苏良容扑了个空,很快撑着地面起身,重新望向桑昭。 月色和微弱灯火为桑昭的面庞镀上了一圈淡淡的光圈,她冷着脸,面色淡淡,苏良容醉眼蒙眬,只觉得她比白日更加令人迷醉,再次着了迷般地伸手去搂。 被桑昭拉开泉儿一脚踹上胸口。 苏良容的长随和父亲也终于在此刻追上来,一个扑在地上,急忙将捂着胸口打滚喊痛的苏良容扶起来,一个挡在桑昭和苏良容之间,回头看了眼地上狼狈的儿子,又直视桑昭:“桑女公子,这是上京。” “……” 桑昭轻笑一声,“两个清醒的人,追不上一个醉酒的,好巧,我才踹了一脚你们就来了。” 她微微偏头,像是十分好奇:“是要试探我会不会对他动手吗?” 第48章 内廷动手 苏全面色铁青,死死盯着桑昭,只是冷声重复:“女公子,这是上京,不是云阳,不是你卫家一手遮天的地。” “我知道。” 桑昭笑道,“你不是,很清楚吗?我对卫家来说算什么,卫氏女公子这个身份,能维持多久,你们不是很清楚吗?” 她垂眸瞥了眼被长随扶起的苏良容:“要借此对云阳发难吗?要——” “女公子请慎言。” 苏全冷着脸制止她的话。 桑昭低笑一声,带着泉儿转身就要离开,苏全却又不肯放过:“伤了人,打算若无其事地离开吗?女公子在云阳,也是这样的作风吗?” 桑昭停下脚步,提着灯的内侍瑟缩,桑昭偏头先对泉儿笑了笑:“你先回家吧。” 泉儿不明所以:“女郎……” “回去吧。”桑昭道,“我并不需要人服侍。” 泉儿小心翼翼看了眼怒气冲冲的苏全,摇头拒绝:“不行的女郎——” “回去吧。”桑昭打断她,“万一死在这里,不划算。” 泉儿脸色大变,更不愿意走:“让我留下吧。” “我不会死的。”桑昭拒绝她,开始威胁,“你就不一定了,不是吗?若有人泄愤,第一个开刀的可不是我。” 她转身面对苏全:“我不能走,我的侍女可以离开吧?” 苏全冷哼一声:“危言耸听,满口胡言。” 桑昭将他的话当作放屁,面对还是犹豫不肯离开的泉儿,直接对着提灯引路的内侍道:“你也不想走吗?也是想死在这里的?” 内侍连忙弯下了腰,不需桑昭多说,半劝半拉地将泉儿带走了。 苏全重重冷哼了一声:“人走了,女公子可以专心同我们解决此事了?” “是啊。”桑昭点头,目光流转间看见了苏良容嘴角渗出的血液,轻笑一声,“你想怎么解决呢?是想我跪下来忏悔,说不该躲开明威将军?不该将人踢开?” “不就是被抱一下?不就是被轻薄?”桑昭盯着苏全愈发难看的脸色,“怎么能让明威将军受伤?” 她似乎感到有些好笑:“同我解决什么问题,你应该解决他啊。” 苏全还未反驳,他身后已经有人不可抑制地笑出声来。 他怒而回首,见是楚长云不知何时跟了上来,面色愈发难看,只能将莫名的怒火对准桑昭:“女公子内廷伤人,还有理了?” 桑昭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我本来就有理。你是谁啊?我又没打你,你这么生气做什么?” 苏全更加生气:“我是他爹!” “……” 桑昭沉默片刻,忽然莫名其妙提起另一件事,“我听说,明威将军风流多情,男男女女,荤素不忌,你知道吗?” 苏全觉得她莫名其妙:“我为何要过问他房里的事?” 桑昭垂眸,视线缓缓落在身后一直没有吭声的苏良容身上:“听说你家中有一座花园,不知道种了什么花,但花开之时,总比别人家开得好。” 苏良容身形僵硬。 桑昭继续道:“是花肥比较好吗?” 苏全微微皱眉。 楚长云也敛了笑意,几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桑昭身上。 楚长云上前半步,从黑暗之中显出身形:“桑昭,这里是内廷,你不要乱来。” “我没有乱来。”桑昭坦然直视楚长云,“乱来的人也不是我。” “听说。”桑昭缓缓走向苏全,“那座花园叫春盎然,你知道吗?” 苏全面色严肃,盯着缓慢靠近的桑昭:“我提醒你,你刚才送走了你的侍女,你没有帮手,卫鹤远在云阳也帮不了你。还有——” 他偏头看了楚长云一眼:“内廷之中,众目睽睽,没人敢轻易帮你。” 桑昭“嗯”了一声:“我知道。” “我还有个问题。”她堪堪在苏全面前停下脚步,“你生气动怒,是因为我伤了你儿子多一点,还是你觉得,正好可以借此事警告我不能放肆多一点?” 苏全只皱眉不答。 “你想让我做什么。”桑昭道,“你还没有说,要解决此事,你想让我做什么?” 她的模样摆明了是不可能好好听他的话解决问题的。 苏全不由有些后悔由着苏良容招惹上她。 桑昭也没打算等他的回答,微微偏头看向他身后由长随扶着的苏良容:“男男女女,皆做花肥,春盎然,实名——” “住嘴!”苏全厉斥。 桑昭笑着将话说完:“实名乱葬岗。” 苏良容抓着长随的手狠狠用力,忍着胸腔里的疼痛咬牙切齿:“你在说什么疯话!” 苏全也侧身一步挡住桑昭:“怎么?桑女公子杀了这么多人还不够,将主意打到我儿身上来了?” 桑昭打量过父子二人的面色,一人恼羞成怒,一人面含警告,她等了片刻,没听见这二人为自己辩解,了然道:“看来你们不觉得冤枉,也知道我想做什么。” 苏全张嘴欲要说话,桑昭将其打断:“既然知道我想做什么,为什么不逃呢?” 苏全:“什——” 他话音未落,桑昭一脚将人踹倒在地,又跨步靠近苏良容,手中不知何时竟然多了一把无鞘的匕首,长随吓得僵硬在原地,苏良容未曾反应过来,便被桑昭扯住衣襟,转瞬之间,锋利的匕首已然划开他的脖颈。 “呃——” 鲜血四溅。 “桑昭!” 苏全暴喝一声,忍着疼从地上爬起,一拳头就要挥过来。 桑昭武艺不如他,她伸手扯过苏良容,将其挡在自己身前,带着苏全十成十力度的拳头,落在了苏良容的心口。 “噗——” 苏良容呕出大口鲜血,眼神发愣,直直盯着苏全:“爹,爹……救……” 他爹救不了他。 桑昭微微一用力,将手中的人摔进苏全怀中。 苏全接住儿子,立即按住他脖颈处的伤口,温热的鲜血从他指缝中溢出。 楚长云再一次目瞪口呆,他望向桑昭。 这个女人,她是真敢在宫里动手啊! 夜色之中,她身上的华服染了血,干净的面庞也溅上血红,从她的眉眼到下颌,抬眼朝他看来,宛如修罗。 手中的匕首被她抬手扔进不远处的湖中,打破平静的水面。 第49章 面见皇帝 尖叫声划破宫廷的夜。 跟着苏全过来的内侍面上被溅上了零星鲜血,仓皇后退,跌倒在地,手脚并用地往黑暗之中缩。 为楚长云执灯的内侍被楚长云一把夺了手中的灯:“去找太医!” 内侍脑子空白,无暇思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连爬带滚地跑走了,走了一个人,响起三四道脚步声。 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因为恐惧,苏良容的身子不自觉地痉挛,热泪滚落,颤着手想要握住父亲的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一张口,却只有涌出的鲜血。 苏全的表情一片空白,无意识地按住苏良容的伤口,见苏良容张口,下意识俯身去听,等待许久,只听见断断续续的“爹”。 桑昭下手快且狠,苏良容撑不到太医过来,即便是撑到了,能不能活也成谜。 桑昭冷眼扫过父子二人,转身就走。 听见她的脚步声,苏全才如梦初醒,扯着嗓子下令:“站住!站住!拦住她!” 可惜来时他只带了长随和内侍,内侍瘫软在地,手脚发软,爬不起来,长随僵硬在原地,听得命令,颤颤巍巍上前,刚刚靠近,便被转身的桑昭扯住衣襟甩开,滚落在地。 苏全望向身边提着灯却始终没有动作的楚长云,对方提着灯默默后退一步,语气理所当然:“我可没这个胆子,她都敢在宫里杀人了,杀我不是顺手的事。” 苏全骂他一声“孬种”,将儿子平放于地,起身大步走向桑昭,大掌上的鲜血随着他的动作被甩落。 桑昭笑:“儿子不要啦?” 苏全一拳头挥过来:“我要你为我儿偿命!” 他习过武,上过战场,不说力大如牛,但按理说,他是完全可以压制桑昭的。 楚长云立在原地,目光下意识望向桑昭,结果不出他所料,桑昭没想着躲开苏全,染血的拳头即将落在面上之时,她伸出双手,握住了苏全的胳膊,竟硬生生止住了苏全的攻势,反手一拧,苏全痛喊出声,另一只手握拳忍痛挥打过去时,被桑昭找准时机一脚踹在大腿上,跌倒在地,脸上的不可置信清晰可见。 桑昭安稳站在原地,微微扬首,提醒他:“你儿子,死了。” 苏全顺着她的话回头,凭着楚长云手中微弱的灯光,看见苏良容胸膛起伏已不可见,苏全捂着胳膊起身扑过去,苏良容已经咽下最后一口气,似乎没想到自己会死得这么突然,瞪大着眼睛,并不甘心。 苏全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伸手去探苏良容的鼻息,身形僵硬,片刻之后,愤恨的目光直直落在桑昭身上。 桑昭低笑一声,转身大步离开。 才走几步,阵阵脚步声靠近,持刀的侍卫从暗处涌现,小心拦住桑昭去路。 桑昭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一脸愤恨跪坐在苏良容身边的男人:“他们比太医先来,看来,没人想救苏良容。” 苏全额间青筋暴起,正要怒斥,不知从哪里被临时抓来的小医师气喘吁吁地扒开侍卫,急匆匆奔到苏良容跟前,摸脉搏,掀眼皮,仔细检查了一遍后,手足无措,沉默着对上苏全要杀人的眼神,咽了咽口水,抱着药箱默默后退。 “别走啊。” 楚长云道,“给苏大将军看看,他也伤了。” 医师应了一声,正试探着靠近苏全,对方眉毛气得快要飞起,双眼怒瞪:“滚!” 医师麻溜地滚至侍卫后面。 楚长云看热闹不嫌事大:“大将军别讳疾忌医啊,你骑马打仗的,伤到了手可不好。” 苏全冷眼以对:“猫哭耗子。” 楚长云挑眉笑:“哟,刚才暗示我送死时怎么不这样?” 跟着侍卫来的内侍实在听不下去,终于从一众侍卫后显出身形,似看不见桑昭面庞和衣裙上的血迹,冲着她躬身行礼:“女公子,陛下有请。” 侍卫扶起苏全,抱起苏良容的尸身,拉起瘫软在地的内侍,又另有内侍为楚长云提灯。 桑昭随着他们去了启和殿。 殿内灯火通明,天子眉眼之间是掩藏不住的焦躁,手掌握拳又松开,松开又握拳。 立在殿下的张宣见此,微不可闻地低叹一声,俯首出声:“卫侯远在云阳——” “不不不。” 天子打断他,眉眼间的焦虑不减,“她不是卫鹤的人。” 临鄣王理解错他的意思:“陛下若是要纳——” “不不不——” 天子以更显慌乱的声音打断他的话,“临鄣王误会了,朕绝无此意。” 临鄣王并不觉得他自己误会了,他目睹了皇帝见到桑昭时的失态,若非有意,他对桑昭的特殊从何而来? 但他最见不得对方身为皇帝却这么一副禁不住事的模样,皱眉就要劝谏时,门外传来内侍的通报,随着皇帝的应允声落下,侍卫先抱着苏良容的尸身进来。 张宣下意识后退半步。 紧随其后的是双眼充血,怒目切齿,双手和衣裳染血的苏全,悠哉游哉的楚长云,以及同样半身衣裙被血染红的桑昭。 临鄣王先是愤怒于看见了楚长云的身影,后瞧见桑昭那张沾着血的面庞和地上苏良容的尸体时,莫名噎了一下。 按照皇帝的性子,倒极有可能是真的对桑昭无意。 苏全一进殿,走在桑昭几人的前头,待侍卫放下苏良容后,在儿子尸身旁一跪,额头触地,悲愤出声:“求陛下为臣做主!桑昭持刀进宫,谋害我儿性命!求陛下做主!” 桑昭在打量启和殿里的人,除了天子和不认识的内侍,剩下的便是江清,张宣,以及对着楚长云喊了一声“逆子”的临鄣王。 皇帝坐在龙椅之上,勉强压下眉目间的焦躁,使面色勉强平和,不等楚长云行礼便出声:“桑昭,你为何要杀明威将军?” 桑昭面色看起来比更他平静:“他自己把脖子撞上来的。” 苏全瞪大双眼,难以置信,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气极反笑:“荒唐!无耻!信口胡说,分明是你心怀怨怼,记恨我儿!” “如果你很清楚。”桑昭侧眸斜睨他,“那你说吧,我为什么杀他,为什么,心怀怨怼记恨他。” 第50章 威胁离宫 “是。” 苏全恨声道,“是我儿冒犯你在先,可你明明分毫未伤,为何却能对他下如此狠手?!” 桑昭白净的面庞染了血,双手随意垂在两侧,笑意浅淡,似乎根本不在乎自己不久之前才结束了一条生命。 她只觉得苏全的话有些好笑。 “不杀他,他杀我,怎么办?”桑昭道,说话浅白直接,“他想抱我,我不想让他抱,我不杀他,万一我因为不让他抱,生气杀了我怎么办?” “怎么可能!”苏全怒而跪直了身子,“我儿平日里虽然荒唐了些,但他如何有胆敢在宫里杀人?” “他的胆子,我又不知道是大是小。”桑昭道,“他那座春盎然赫赫有名,我害怕。” 她转回视线,发现在场几人听见“春盎然”三个字,皆面色微变,更加严肃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你知晓春盎然。”苏全抓住她的话,“你敢说你不是早有预谋,早就想对我儿下手?” 桑昭没看他:“你敢说你儿子不是自己撞上来的?” “我如何不敢!”苏全双拳紧握,“当时可不止我一人在场,他们皆目睹了你行凶过程,他们都能证明!” 桑昭斜睨他一眼:“你们,一伙儿的,当然能证明。你还打了你儿子一拳头,你为什么要打你儿子?是怕他不死,没法找我麻烦吗?” 苏全被她气得猛地起身,刚往她面前走了两步,江清连忙出声:“苏将军,这可是御前!” 苏全的步伐猛地一滞,重新面对皇帝跪下:“陛下,此女谎话连篇,前言不搭后语,胡搅蛮缠,只为给自己脱罪,臣请陛下为我死去的孩儿做主,捉拿此女。” 桑昭唇角微勾,荡开笑意,抬手随意抹了抹脸上的血:“你儿子杀那么多人都没被捉,我现在,只杀他一个,捉我做什么?” “大蔚的律法。”桑昭轻声道,“是官员杀人视而不见,还是平民该死——” “女公子!” 张宣厉声制止,“还请慎言。” 桑昭回首看他一眼:“我说错了吗?那为什么之前不治苏良容的罪?” “啊。”她装模作样地轻呼一声,偏头看了临鄣王一眼,“还有楚长熠父子。” 临鄣王不欲参与此事之中,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张宣再次制止,只是嗓音显得温和不少:“女公子,莫要妄言。” “我妄言了吗?” 桑昭的视线掠过他,望向龙椅上的天子,“越末帝包庇亲子,纵其杀人取乐,太祖起兵时,不是说过天子犯法,应与庶民同罪?为什么现在不这样说了?因为这次杀的人不是官员,不是权贵吗?” “放肆!” “放肆!” 张宣和临鄣王同时出声。 龙椅上的帝王握紧了拳,唇瓣嗫嚅,涩声道:“现在......不一样。” 苏全道:“你胡乱攀扯,不就是想要免于责罚?敢内廷杀人,难道就没想过后果吗?” “你纵着苏良容。”桑昭垂眸看他,“没有想过后果吗?” 苏全不再与她说话,一磕到底:“求陛下做主。” 天子犹豫,先是看向临鄣王,又寻求张宣的帮助。 前者面色铁青,却并不理会他的求助,后者冲他一笑,微微摇了摇头。 “朕——”天子沉声,“朕会给明威将军一个交代。” “春盎然里的死人。”桑昭出声,“没有五百也有一百吧,陛下要给苏良容交代,那也给这些死人个交代吧。” “或者你们干脆杀了我。”她继续道,“我今晚离不开这里,明天,全上京的人都能知道我因为杀了苏良容死了,再过几天,或许,全天下都能知道了。” 她再次偏头看向临鄣王,缓缓微笑:“您当初是因为什么入京的呢?” 在场几人脸色大变,天子倏然从龙椅上起身,面带惊惧。 苏全猝然回头,瞪大了双眼:“放肆!你哪来的时间安排这些!” 桑昭目光冷漠:“那你们可以赌,赌我没安排。” 临鄣王终于忍不住:“桑昭,你在威胁天子?卫氏知道你如此胆大妄为吗?你义父义母都是安分守己之人,若是得知你藐视皇——” “楚长熠和他儿子杀了人。”桑昭打断他,“你知道了。你害怕吗?愧疚吗?自责吗?教子无方,你当算以死谢罪吗?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临鄣王沉默片刻:“你杀了苏良容又能如何?这世间,不是非黑即白,你杀不完所有恶人。你自诩正义,觉得他们是恶,难道于他们而言,你便不是恶了吗?在旁人眼中,苏良容的命就是比你维护的那群人要金贵,这是你无法改变的事实,不会有人理解你。” “我不正义,也不维护他们,不打算改变事实。”桑昭道,“我就是觉得我的命比苏良容和楚长熠金贵,他们于我而言,不算人,我想杀就杀了,这样的话,你会舒服点吗?” 她浅笑一声,无视众人各异的神色,转身往殿外走。 苏全皱眉:“拦住她!不能让她走!” 门口有侍卫持刀上前,桑昭停下脚步,回首望向天子:“那就杀了我吧,和我赌一赌?” 天子上前两步,声音急促:“放下刀!让她走!让她走!” 苏全不可置信,膝行两步:“陛下!” “杀不死的......”天子低喃,面色更急,扯着嗓子:“朕说了!放下刀!让她走!” 侍卫们对视一眼,见临鄣王和张宣都没出声反对,缓缓放下长刀,让开了道路。 桑昭顺利踏出殿外。 “陛下!” 苏全站起身来,“不能让她这么走了!我——” “行了。”楚长云笑道,“苏大将军是巴不得上京不安生啊,不让她走,人家师出有名,清君侧第一个清的就是你,还——嗷!” 临鄣王正在气头上,黑着脸踹他腿上:“闭上你那张嘴。” 楚长云瘪瘪嘴:“我就不闭,明明传闻都说了桑昭不好惹,苏大将军为什么还要纵着苏良容去冒犯?不就是不相信她桑昭孤身一人敢对你们做什么吗?现在——” “老子让你闭嘴!”临鄣王伸手来抓他。 楚长云跳开:“现在好了吧,你们不把别人当人,来了个也不把咱当人的。” 殿内的喧闹声和对天子的劝慰声远去,桑昭孤身走出启和殿,于月色之下回望殿中灯火,低喃一声。 “失权天子。” 第51章 前往苏府 桑昭一路畅通无阻,走错两条路后,有内侍提着灯小跑着跟上来,低头将桑昭引向宫门。 泉儿还在宫门口等她。 她不知道桑昭在里面的情况,想回府寻求府中人的帮助却被人告知最好留在这里,慌得六神无主。 “瞧。” 劝说她留下的人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向宫门里望去,桑昭的身形逐渐显现,“这不就出来了?” 泉儿转头,立即奔了过去,走近一瞧,被桑昭一身的血吓得瞪大了双眼,急匆匆地扑过来抓着桑昭的胳膊左右打量:“女郎,你没事吧?受伤了吗?” 桑昭摇头,由着她拉着自己转了一圈:“没受伤。” 泉儿从怀中摸出干净的手帕,试探着小心擦拭桑昭面庞上的血迹:“女郎受惊了。” 桑昭没出声制止她的动作,目光却越过泉儿,落在了正缓缓走近的女子身上——正是宴会之上告诉她苏良容实非良配的那位。 “是我多虑了。” 女子笑着走近,“桑女公子怎么可能会看上苏良容那样的货色。” 泉儿捏着手帕轻声为桑昭介绍:“女郎,这位是齐王妃。” “我叫沈缨。”她立在桑昭面前,并不惊讶于桑昭一身血迹,笑意比宴会之上真切不少,“久闻女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天黑透了。”她仰头看了看,又面含期待,“女郎可愿意与我同乘?我与女郎一见如故,想要说些知心话,不知女郎意下如何?” 桑昭却摇头拒绝:“下一次?我还有事。” 沈缨道:“何事?” “我要去苏良容家中。”桑昭也没对她隐瞒,“在他爹回去之前。” 沈缨喜道:“我可以与女郎同去。” 桑昭犹豫了一下:“不要去,要见血。” “见血?” 沈缨愣了愣,意识到桑昭想做什么,笑道,“那我倒是不能就这样跟着女郎去了。不过女郎是为苏良容府中那些人去的?若是如此,女郎得小心行事,苏良容并未将他们安置在将军府,他弟弟在青明巷开了府,这些人都被安置在那里。” 桑昭顿了顿:“他弟弟呢?也在青明巷吗?” 沈缨点头:“在,苏府守卫森严,女郎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计不了了。” 桑昭说着,若有所思地回望了身后的宫门一眼,对沈缨微微笑了笑,“我要走了,你想和我说的话,明天说,可以吗?明天你来找我。” 沈缨怔愣着应下,见桑昭要走,又不放心地低声补充:“苏府人多势众,女公子便是救人心切,也还是莫要硬闯为妙。” “我知道了。” 桑昭冲她道谢后大步离开,泉儿小跑着跟上,跟着桑昭上了马车。 车夫垂着眼,只当没看见桑昭一身的血,沉默着握紧缰绳赶车,泉儿有些不安地捏紧了手中沾上零星血迹的手帕:“女郎,咱们要回府吗?” “要回。”桑昭道,“你要回。” 泉儿还想说什么,但桑昭已经合上了双眸,闭目养神,她只好安静地坐回去。 桑昭将眼皮微微掀开一条缝,见泉儿担忧的视线依旧在她身上,又悄悄地合上眼,真的闭目养神了。 一路寂静无言,马车在侯府门口停下,泉儿在桑昭的要求下出了车门下车,桑昭打开轩窗,往外一看,竟然见门口灯火通明,裴如玠和林长命都等在门外,见马车停下,立即上前来。 桑昭探出半个脑袋,露出半张染血的面庞。 林长命脚步一顿,脑子一懵,裴如玠双眼微微睁大,快步到了马车窗下。 桑昭先看向离得有些远的林长命:“你会写信吗?” 林长命回过神来,立马小跑走近:“会,我会写。” “那你给卫鹤写信。”桑昭说,“你给他说,要么卫氏和我同流合污,同担恶名,要么,卫氏将我除名。” 林长命一愣:“女郎,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明天给你说?你们休息吧,不用等我回来。”桑昭对他们摆摆手,又低头问裴如玠,“你知道青明巷在哪里吗?” 裴如玠点头:“知道。” “那你来赶车。”桑昭放下轩窗帷幔,只有声音传出来。 裴如玠低声应了好,抬步上前,还未说话,车夫已经自觉下车,将缰绳交到裴如玠手中。 马车再次远处,泉儿攥紧了手中的手帕,同下意识往前追了两步的林长命沉默着望着马车消失在夜色里,灯火闪烁,拉长二人的影子。 云阳宵禁严格,上京的宵禁形如虚设,早成了一座不夜之城。 桑昭透过窗口,还能看见许多脚步匆匆,急着归家的人。 行人避让,马车行驶平稳,行过一段无人的路,裴如玠忍不住出声询问:“女郎去青明街,是去苏府?” 他话音落下没多久,身后的帘子被掀开,血腥味夹杂着桑花香味一起飘至裴如玠鼻间,桑昭隐约露出半个身子,伸着脑袋问他:“你知道?” 裴如玠沉默一阵,试探:“是......要去杀人吗?” 桑昭“嗯”了一声:“听说苏府守卫森严,你可以打过他们吗?” “......不需要硬闯。” 裴如玠轻声道,抬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女郎若想进去,擦干净就好了,车里,有干净衣裳吗?” 桑昭放下帘子,轻而易举找到了马车中为她准备的备用衣裙:“有。” 裴如玠没再说话。 桑昭蹲在衣裙边思索片刻,看了眼左手食指上的银戒,手心摊开,掌心的剑伤已经只剩下一道浅淡的痕迹,心念微转间,一张洁净手帕赫然显现,躺在她的手中。 非人力所能及。 手帕被早已冷却的茶水打湿,桑昭微微用了些力度,擦拭脸上的血迹。 马车依旧平稳地行驶在道路之上,裴如玠目视前方,丝毫不敢探知马车内的动静。 直到行人渐少,马车停在灯火通明的宅院之外。 裴如玠等待了片刻,身后的帘子被掀开时,他跳下马车,转身去扶身后的桑昭。 她已经换了衣裙,面庞白皙干净,只是耳边发丝微润,应当是沾了血,也被擦拭过。 桑昭还没往下跳,苏府门口的仆从弓着腰上前,一人低着头跪趴着在马车下,充当脚踏,一人小心打量了桑昭一眼,堆笑道:“贵人当心。” “......” 桑昭微微抿了抿唇,沉默片刻,撑着裴如玠的手躲开仆从的位置跳下,“我不用这个。” “是。” 站着的仆从立即笑眯眯伸手给了自己一巴掌,“是小的思虑不周。” 第52章 进入苏府 苏府的仆从并不意外此时来人,又有人弯着腰上前牵过裴如玠手中的缰绳。 苏府大门敞开,仆从悄悄抬脸打量身前的面容,谄媚的话还未出口,女郎身边的男子已经上前,手心摊开,两锭一两银子被裴如玠递至仆从眼前。 男人喜笑颜开,神色话语愈发恭敬:“贵人这边请。” 府门外的守卫无人过问桑昭的身份,只有引路之人的视线小心翼翼掠过桑昭的脸,似乎想认出这是京中的哪位贵人。 苏府灯火通明,行走无需提灯,各式各样的花灯挂满小道长廊,桑昭仰头望去,跳跃的灯火映出灯上露骨的艳词和画,词句或浅白或深奥,画中人或哭或笑,丝丝乐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男女对唱,听似情意绵绵,婉转缠绵,令人浮想联翩。 灯火刺眼,桑昭被笼罩其中,觉得有些压抑。 “贵人请往这边。” 仆从引路,先将二人引进了一处装饰特别的屋子,引路的仆从站在门口并未入内,只躬身请桑昭二人进去,微微提高了声音,喊了一声“贵客到了”,便退下离开了。 桑昭还未踏入其中,便有一男一女过来,姿容美好,低眉顺目跪坐于门边,小心为二人脱去鞋子。 厚重柔软的地毯铺满了整个房间,房间角落置了两排书架,两名仆从打扮的人神色认真,正在寻找什么,桑昭一踏入其中,便有一男子从层层飘动的轻纱中走出,见着她,面露诧异,又无可奈何:“你怎么来的?跟着我过来的?” 桑昭脚步一顿,抬眸打量这人,对方立即又靠近几步,对桑昭笑得真诚:“若是被爹娘逮着了我可不帮你瞒着。” 桑昭抿唇不语,确信自己并不认识此人。 “谁来了?你妹妹啊?”自他身后又传出来一道声音,又一个身影从轻纱身后出现,探出脑袋看了桑昭一眼,“哟,还真是月妹妹啊,这么看我做什么,才几天啊就不记得我了?” 又是一个不认识的。 “既然来了,就跟我来吧。来这儿还带着你这小情郎做什么。”这位疑似自称她兄长的人皱着脸迅速对她做了个恳求的手势,转过身后,又是一副风平浪静的模样,拨开轻纱将她往里面引。 桑昭回头看了眼裴如玠,沉吟片刻:“那你留在这里。” 男子轻笑:“诶,这就对了。” 她慢吞吞跟着两人的身影走,这些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的轻纱十分碍眼,桑昭隔着这些轻纱打量屋中布局,男女仆从皆贴墙而立,面容掩映在层层轻纱之后,若隐若现,轻纱尽头,摆着一张长案,长案之后,青衫男子左手持笔,正抬头探究望过来,隔着桑昭想瞧清楚桑昭的面容:“何兄,这位是?” “苏当家忘了?我之前和你说过的。”桑昭的“兄长”率先拨开轻纱,大步往里面走,朝她扬了扬下巴,在长案之前随意席地而坐,手搭在膝盖上,“我那个从檀邻回来的妹妹啊。我跟她说过这里,还说过两日带她来呢,结果自己跟来了。” “你不听哥哥的,来了也是白来。”何姓男子仰着头对正要低头拨开轻纱进来的桑昭笑,“今儿这里可没有位置了,我和你远哥哥也都还等着呢?” 那位远哥哥也找了个地儿坐下,也跟着姓何的话说:“也不一定嘛,得看月妹妹是来找什么乐子的了。” 桑昭的面容完全露出来,青衫男子面色苍白病态,瞧见桑昭后,细细打量一番,神色微变,骤然捏紧了手中的笔:“何女公子?” 桑昭望着他苍白的面容,闻见空气中隐约的药香,也道:“苏良年?” 那位远哥哥面色十分诧异:“哟,月妹妹也认识咱们苏当家呢?” 他话音才落,桑昭已经快步上前,一脚踢飞苏良年面前的长案,长案边非要同她装熟人的两人立即翻身滚开,连爬带滚地远离桑昭,沉重的桌子直接撞上苏良年的脑袋,将他撞倒在地,案上墨水倾倒了一身,还没回神,桑昭已经一个跨步过来,一脚踏在他的心口,看着他大口喘气。 苏良年疼得额间顷刻之间冒出冷汗:“......桑昭。” “生女相,爱青衣,左撇子,病秧子。” 桑昭脚下微微用力,“没错,苏良年。” 屋子里的仆从大惊,失声尖叫,正乱作一团,想要出门喊人,却见裴如玠立在门口,一把将门合上,冷冷注视着他们,只道:“噤声。” “原原原,原来你们认识啊?” 姓何的男子小心翼翼与身边的人对视一眼,凑上前来,“那早说嘛,我们就不用着急忙慌地演戏了。” 苏良年喘着气享受着身上不知从何处泛起的疼痛,咬牙嘲讽:“怎么?都唱上戏了,没买过桑昭的画像?” 桑昭顺势望过去,何姓的男子将被桑昭踢翻的长案搬回来,对桑昭笑道:“隔着东西踩,隔着东西踩,他这个人,疯得很。你别看他这副模样,说不定心里爽着呢,你隔着这个踩,隔着这个踩。” 桑昭宽大袖子的左手伸出,这两人定眼一看,发现她左手中不知何时竟多了把匕首,她不用搬来的长案,挪开了脚,俯下身去,伸手攥住苏良年的脖子。 不过片刻,苏良年苍白的面庞迅速涨红,死死握住桑昭的手腕,却怎么也无法挣脱:“放......放开......” 桑昭如他所愿松开,手中的匕首出鞘,迅速横在他的脖颈处,苏良年的身子一僵,连桑昭松手后的大口喘气都被死死地控制着,动作凝滞,不敢妄为,小心翼翼地放轻呼吸。 “冷静!!!” 那两名男子也慌里慌张地上前来,举着双手试图安抚桑昭,讨好地笑:“冷静,冷静......女郎,你杀他之前,我们能不能和他说两句话啊。你看,我们虽然没帮上忙,但也是打算帮忙的嘛。” 苏良年嘲讽笑开,刚要摇头,脖颈触及冰冷的刀刃,立马僵住了,却还是梗着脖子嗤笑,直接揭了底:“他们想要账本。” 第53章 他的态度 苏良年额头鼓包,脖颈处被桑昭掐出的掌印浮现,桑昭暂时留下了他的性命,低头问:“什么账本?” 苏良年觉得好笑:“还能是什么......” 桑昭一只手攥着他的衣襟,一只手握着匕首横在他的脖颈处,苏良年努力平复着呼吸,几乎要被桑昭身上的桑花香淹没,保持着自己刀刃的距离:“当然是我这宅子接待了哪些贵客啊,上京有几个干净的?大家都烂得心知肚明,却偏偏又害怕这些事儿摆在明面上,虚伪得——” 他声音微顿,眼眸微抬,撞进桑昭的视线里,剩下的话语卡在喉咙处。 这双眼睛里的情绪太少了,她既不因杀人而兴奋,也不因杀人而害怕,她甚至未曾表现对他的厌恶和憎恨。 像千两金拿钱办事的杀手,大家族豢养的死士,一把冰冷的长剑。 苏良年脱力般长舒了口气,放松了身子摊在地上,濒死的经历让他痛苦难受,却偏偏又刺激着他的身子不可抑制地兴奋颤抖:“可能也不只是为了面子,或许也是害怕你照着账本上的名字挨个杀过去。” “苏当家!” 姓何的男子声音微微提高,“话可不能乱说。” 苏良年没理他,低低笑开:“听说你嫉恶如仇,专杀恶人。杀我之后,能杀了我哥和我爹吗?只死我一个,我不甘心啊。” “......” 旁边那想要账本的两人面露诧异,互相对视,挤眉弄眼,其中一个刚要好心提醒,便听见桑昭的声音响起。 “你哥死了。” 苏良年的笑意凝固,呆愣愣地直视桑昭的双眸,沉默良久,笑意和泪水一起涌现,快意和惘然交织,胸腔震动,不顾横在脖颈处的刀刃,抑制不住地笑出声来,牵动旧疾。 桑昭及时撤走匕首,苏良年猛地侧过身子,死死捂住嘴,急促的咳嗽声与鲜血依旧从他的指缝间漏出来。 “你......咳咳,你从前,来过上京吗?” 苏良年竭力平复着呼吸,摊在地上,唇周沾染血迹,扯起嘴角,“你如果想要账本,我可以给你,你想要救人,我也可以放人。我死之前,听我......说几句话?你认为我是该死的恶人,总该给我为自己辩解几句的机会。” “......” 桑昭犹豫片刻,攥着他衣襟的力度小了些,“你拖时间?等你爹来?” 苏良年笑出声来:“他不会来,就算来了,你连他一起杀了就是了。” 桑昭沉吟片刻,她确实对这座宅院和苏良年的态度有些不解,打量了苏良年苍白又染上了血迹的面容,五指放松,松开了他的衣襟,起身后退半步。 未等其他人有所反应,她又伸手扯住飘动的轻纱,用匕首割下一截。 苏良年才撑着地勉强坐起来,眼前一黑,又被桑昭扯住手腕,差点没坐稳重新倒下去。 桑昭将匕首往他腿上一放,并拢他的双腕,用轻纱捆成死结,低头瞧了瞧,又拿着匕首起身去割下一截,将一头绑在苏良年手腕上,一头牵在自己手里。 她顺势坐在何姓男子搬过来的长案上,回头瞅了瞅他们:“你们不走吗?” 两人犹豫:“嗯......那账本......” 桑昭扯了扯手中的轻纱,扯动苏良年的手腕:“账本。” 苏良年倒也未曾食言,双手被绑,他努力往前挪了挪,从一堆沾染了墨迹从长案上散落下的书里翻出一本封面题着“桑城记”的书,双手艰难捧着递给桑昭。 桑昭本身对账本没有什么兴趣,反手交给身后错愕不已的两人。 一人僵硬上前接过桑昭手中的游记,迅速与另一人凑在一起,难以置信地翻开,瞥见内容,又迅速合上,转身张大了嘴瞪着坐在地上的苏良年:“不是,这东西——” 他伸手指着苏良年腿边那一堆书:“你就放这儿啊?你不怕丢啊?” 那这么久抓心挠肝,日思夜想,想要弄清楚账本在哪里的他们算什么? 苏良年轻蔑地嗤笑一声:“丢就丢了,再默一本出来不就行了?” “你你你——”其中一人手指发颤指着他,“如此随意,谁知道你是否造假,坑害我们这些你不满之人?” “装什么。”苏良年道,“谁来过谁没来,你们不是清楚得很吗?怎么?真怕有人拿着账本挨个杀过去?所以才想着撇清关系?” 何姓男子扯了扯身旁的人,试探着望向桑昭:“这账本,就这么,这么轻易给我们了?” 桑昭攥着手里的轻纱,将目光落在他手中那本《桑城记》上:“不想要,就还给我。” “要要要——”何姓男子捧着书笑道,“怎么会不要呢,多谢女郎,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二人像是生怕桑昭反悔,没再逗留,匆匆离开。 裴如玠听得里面的谈话,没有出手阻拦,为他们打开房门,让他们提着自己的鞋子离开了。 门重新合上,桑昭扯着手里的轻纱:“屋子挂这些,做什么的?” 苏良年举着手,用轻纱抹了抹眼睛,顺手擦了把嘴角的血:“你进来的时候,看见过那些灯上的画吗?” “有的人来这儿寻求一时半会儿的安宁,有的人在这里追寻刺激,三五成群,脱下假面,宛如兽类,情至浓处,由我动手落笔。”苏良年笑道,“我在画这一门上的修行不错,重金找我买画的人不少,不过很多人任情恣性,行为放肆,却偏偏喜欢这种遮遮掩掩,半遮面的意境。这些轻纱,便是为这些追寻刺激的人准备的。” 他撑着身后的墙壁缓慢起身,身子晃了晃,往前一步,轻声道:“跟我来。” 桑昭抓着绳子跟着他走,想要看看他想要做和说些什么。 苏良年带着她穿过层层轻纱,停在桑昭进屋时便看见的书架之前,缩在角落里的仆从小心翼翼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又立马将脑袋缩了回去。 苏良年立在书架前,示意桑昭上前:“就,以桑城为例吧。” 桑昭带着疑惑上前,停在那一排书架之前,书架上坠着木牌,刻着“桑城”二字。 桑昭随意抽出一本,依旧是《桑城记》。 只是随意一翻,立即落出一张轻飘飘的纸。 桑昭弯腰拾起,一张手掌大的纸上,只写着“桑十五”三个字。 第54章 宛若双生 “桑十五?” 桑昭不明所以,轻飘飘的纸捏在指尖,“什么意思?” 她将手中的书胡乱塞回去,又抽出来一本,从最后一页翻到最初,果然又在其中找出一张如出一辙的纸,只是桑十五变成了桑七。 苏良年没有回答桑昭的问题,他微微偏过头,在瑟瑟不敢言的仆从中随意点了个人:“.....桑十五,带过来。” 被点名的男子低着头起身,虽然惧怕苏良年,却也认得清如今的局势,犹豫着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桑昭,桑昭微微点头,对守在门口的裴如玠道:“让他出去吧。” 裴如玠听令打开房门,只见房门外竟然还立着个老人,脸色焦急,见房门打开,立即伸着脑袋往里面探。 桑昭道:“那个捉进来。” 裴如玠伸手就扯着老人的衣襟将人扯进来,又偏头示意那男子出去。 老人被裴如玠扯得一个踉跄,又被他提着衣襟扶稳。 一见着苏良年如今的模样,老人大惊失色:“郎主——” 苏良年双手被缚,额上肿包未消,双唇被血色染红,脖颈处的掌印隐约可见,衣襟散乱,形容狼狈,叫人胆颤心惊,老人瞪着双眼就要挣开裴如玠的控制扑过去查看苏良年的情况。 只是依旧被裴如玠牢牢控制,挣脱不了半分,不由惊恐怒斥:“你们是何人?!” “没事。”苏良年上前两步安抚,“赵叔,我没事——” 他这副模样哪像是没事的模样,赵叔焦急张嘴:“郎——” 桑昭抬手将匕首往苏良年脖颈一横:“闭嘴。” 赵叔顿时噤声。 桑昭绕到苏良年身前,低头望了眼角落里缩在一起的仆从们:“听说,你们兄弟两个,将人强囚于此,做些黑心烂肺的生意。” 苏良年低笑:“是啊。没有这些生意,酒囊饭袋如何能做将军呢?” 桑昭视线低垂,神色不明:“没人管?” 苏良年颇感好笑地扬起唇角:“桑城曾有高昌以人兽相斗为乐,源磐也曾有环王以放火抢劫,屠杀百姓取乐。各地大仗小仗不断,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你,百姓流离失所,好像哪里都没有活路。” 桑昭微微皱眉,觉得他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是将话题扯远。 “上京也没有。”苏良年及时出声,“天子脚下,大蔚都城。这样的地方,只是比别的地方多批了一层光鲜亮丽的皮,不将吃人放在明面上罢了。上京里的人都烂成一团了,高位者都自顾不暇,我这宅子,既不坑害权贵,又给他们提供了消遣的地儿,平日里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在这里都可以实现。” 苏良年的喉咙里溢出两声轻笑:“只是一群庶民罢了,谁在乎呢?” “你和卫氏有渊源,卫鹤在上京时的事迹,你知道吗?”他轻叹一声,“他倒是敢管,抓了一群人出来,各方施压时,他直接在章华门下拔剑将人杀了个干净。事后,与天子离心,不得不辞官回乡。卫鹤都是这样的下场,其他人管了,还有命吗?” “更何况——”苏良年垂眸看着桑昭,“没有我,他们就一定能活着吗?” 桑昭沉默片刻:“听起来,你并不觉得冤枉。” 苏良年微微挑眉:“我觉得冤枉,你就会考虑不杀我吗?” “不会。”桑昭随意回答,“只是知道你冤枉而已。” “我想单独同你说两句话。”苏良年又道,“你想逛一逛这宅子吗?” 桑昭抬眼,觉得他莫名其妙:“不想。” 她顿了顿,不想再等什么桑十五过来,亦觉得无法再从苏良年嘴里再了解到什么事:“你的话说完了吗?” “没有。我都说了,我想单独和你说两句话。”苏良年警惕地后退半步,微微抿了抿唇,“你既然杀了我哥,想必也知道春盎然了吧?你不想知道那些人究竟是怎么死的吗?” 桑昭握紧了匕首:“你让我听你说话,我以为你别有隐情,要为自己辩解,但是,你似乎并无隐情。” “我怎会没有。”苏良年顺杆爬,“春盎然里面就有隐情。” 桑昭:“那你说。” 苏良年犹豫片刻,低声道了句:“你随我来。” 他试探性地向前迈步,观察着桑昭的反应,见她确实抓着轻纱跟着自己走了,才松了口气:“我要单独和你说。” 桑昭应了声“好”,裴如玠便自觉地没有跟上去。 苏良年领着桑昭出门,走过长廊,来往的仆从先是惊异于苏良年的狼狈,但见他身后牵着轻纱的是一美貌女郎,又了然般垂下头去,侧身为他们让路。 路越走越偏,各式灯笼依旧悬挂着为二人照亮了道路,苏良年忽然道:“千两金售卖你的画像,作画的人有些能力,画你画了三分像。” 桑昭只道:“什么话,要走这么远来说?” 苏良年却继续往前走,桑昭听见他几乎微不可闻的笑声。 “那三分像,不足以让我认出你是桑昭。”他的声音随风传来,“我这副身子,不是从小就是这般模样。少年时,我曾犯过险些丧命的错。” “太祖皇帝为桑女修建的望月台,非君王不可入。”苏良年放轻了声音,“可是我进去过。那时望月台的守卫还没现在这么严,只是进去后,非常失望。我曾对这个只有帝王才能进的地方万分好奇,以为里面会藏着什么只有天子才能知晓的秘密。可望月台里却没什么特别的,与上京其他楼阁没什么两样,楼中布置,也与普通居室无二。” “唯有一处。”苏良年继续道,嗓音平静,“望月台里供奉的桑女像,与民间大不相同。” 桑昭缓缓停下脚步。 感受到手腕被扯住,苏良年也停住了往前迈出的步伐,他回过身,看向桑昭被灯火照亮的面容,缓缓露出笑容:“那几幅桑女像十分精致,栩栩如生,从发丝至脚下的石阶,都被人精心勾勒。” 桑昭面无表情,抓着轻纱的手握紧成拳。 苏良年嘴角的笑意扩大:“画中人,与你如出一辙,宛若双生。” 第55章 私牢之中 夜风似乎在这一刻强烈了起来。 灯笼被拂动,灯火摇曳,光影绰绰,桑昭的神色晦暗不清:“是吗?” “三年前,我到过桑城,随村民上山,在桑女殿中写下了我父兄的名字。”苏良年低叹一声,“当时还没有青明巷的苏府,春盎然也并不有名,我的名字,也尚未被人写进桑女殿中。” “不过三年而已啊......” 苏良年笑道,“桑女的传说起源于桑城,兴盛于三百年前的承平年间,传闻太祖也是在桑山桑女殿里遇见了桑女,放眼天下,桑城对桑女殿信仰最为浓厚,几乎到了家家拜桑女的地步。我一直认为,人之所以如此虔诚地信奉神佛,是因为现实中的苦难无法挣脱。譬如桑女——” 他眼眸之中浮现炙热,略显虚弱的嗓音也带上了几分狠意:“传言在木牌上刻上仇人名字,挂入桑女殿中,若是心诚,桑女便会为你除掉仇人。人们之所以如此信奉桑女,是因为在现实中无法杀死所怨之人,不得已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存在。” “谁能想到——”他向前迈了两步,不可抑制地低笑出声,“谁能想到啊,桑女竟然真实存在,太祖当年竟然真的遇见了桑女。” 桑昭将手中轻纱往手上缠了几圈,轻纱绷紧,苏良年被捆住的双手微微抬起,她的视线落在苏良年似哭似笑的脸上:“说完了?” “......”苏良年逐渐激动的面容因她实在冷淡的声音而凝滞了一瞬,“请随我来。” 他转身继续往前走,桑昭在他身后将轻纱扯了扯:“你拖时间,也是要死的。” 苏良年脚步未停:“那你为什么要容忍我拖时间?” “你卖关子。”桑昭抓着轻纱乱晃,“我看看你卖什么关子。” 苏良年无言,沉默着继续往前走。 越往深处走,道路两边的灯笼也愈来愈少,道路幽暗不少。 沈缨说苏府守卫森严,但他们两个走了这么久,遇上不少见怪不怪的仆从,却没怎么见着巡逻的守卫。 苏良年终于停下脚步,桑昭从他身后探出身去,映入眼帘是苏府的私牢入口,两名守卫守在狭窄的入口,看见苏良年时面露诧异。 “开门。”苏良年道。 守卫并未多想,推开门,露出狭小又昏暗的通道。 苏良年回头看了眼桑昭,她正将轻纱在手上缠来缠去,他走一步,她便跟一步。 苏良年弯着腰进入入口,桑昭也同样跟着他进入。 越往下走,先是一股浓厚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将桑昭熏得皱了眉头,苏良年也捂着嘴咳嗽,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瞥见桑昭不适的神情,胸腔震动,轻笑两声:“你杀了这么多人……我还以为你会享受杀戮和血腥。” 桑昭皱着眉头,抬头扫了他一眼,十分笃定:“你的脑子,出问题了。” 她抬手指向他的心口:“还有这里,也有毛病。” 不等苏良年拿腔作调地回复她什么,她扯了扯手中的轻纱:“快点走。” 道路昏暗,全凭着入口处两名守卫燃起的火把和尽头的光亮才能勉强看清脚下的路。 苏良年手被捆着,不好维持平衡,只能双手摸索着凹凸不平的墙壁下去。 走出通道,顿时亮堂起来,只是所见之景,让人升不起半点柳暗花明之感。 大大小小的监牢里,囚着数名伤痕累累的年轻男女,大的里面塞进十几个,小的里面也挤进了五六个。 桑昭一踏入这私牢,只觉得脚下黏腻,血腥味扑鼻,地面明暗不一。 中间却留着巨大空位,各色刑具刑架置于其中,血迹斑驳,带着倒刺的长鞭泡在水中,荡开层层血色。 各个囚室外各有打手守卫,报团缩在囚室角落的男男女女见着苏良年,下意识往墙角缩,死死低着脑袋,却无一人敢发出声音。 苏良年转身,兴奋地勾起唇角,急切地想要观察桑昭的情绪变化。 “人啊,见不得人的心思可不止下半身那点事。”苏良年笑道,偏头隔着牢门在一囚室里巡视了一番,双手抬起,伸出食指指着一名神色麻木的女子:“她也是桑十五。” 又缓缓移向另一间房垂头躲着他视线的男子:“他也是。” “各地皆有十至十五男女供人挑选,我为他们编了号,不需要知道他们的名字,只需要一个代号,便能准确无误地找到人。”苏良年轻笑,“若有人被带走,或是伤了身子无法继续服侍客人,便会有新的桑十五补上。” “而退下来的,皆在这里。”他的唇角咧出兴奋的笑意,生出几分残忍的意味,“以另一种形式供客人取乐,最后一点价值,便是成为春盎然的花肥。” 桑昭的目光随着他的声音从囚室里的男女身上一一扫过。 只觉得万分荒唐。 沉默良久,她蓦然冷嗤一声:“……这居然是上京。” 苏良年也跟着她笑:“是啊,这里居然是天子脚下,都城上京。” “我儿时读了很多圣贤书。”苏良年轻声道,“什么济世救民,庇护寒士的理想也有过。可惜,人有理想又能如何呢?有时候要走哪条路,由不得自己说了算。” “我犯了错,潜入望月台后被卫鹤逮住,我爹当着他的面打没了我半条命。我当时想,要是桑女显灵,能杀了我爹就好了。” 苏良年继续道,“我娘被我爹送人,跳河自尽时,我被捉来管理这宅院时,第一个人死在我手里时,这些时候,我都在想,桑女也好其他神灵也罢,只要能杀了他们两个,要我献出什么都可以。” “可是——”他蓦然睁大双眼,死死盯着桑昭,带着笑意的唇角颤抖,泪珠自他眼眶里滚落,“可是你没来!你没来!” “既然当初没有来。”他无意识地走近一步,面露哀凄,不甘且无措,“为什么现在又来了?为什么?为什么你现在才出现……” 苏良年膝盖一弯,在打手诧异又不解的眼神下,跪倒在桑昭面前,垂着脑袋,痛苦地弯下腰去:“太晚了……” 第56章 威胁放人 “我不是神。” 桑昭微垂着眼眸,俯视着地上模样狼狈的苏良年,他身上的青衫垂下,很快染上血红脏污,“你有私心,我也有。我来,自然是因为有利可图。” “哈……不是神。”苏良年低笑,“你怎么能不是神呢?那么多人信你拜你……” 桑昭偏头看向小心谨慎看热闹的打手:“他脑子好像出问题了。” 打手谨慎地移开了视线,桑昭又道:“你们,开门放人。” 她微微一抿唇,也知道自己的话对这些人没用,扯紧了手中的轻纱,绷紧的纱将苏良年的双手从地面上扯起来:“让他们出去。” 苏良年垂着脑袋:“……你要杀我了吗?我还有话……” 桑昭晃了晃手里轻纱,想了想,几步过去,再一次将匕首架在了苏良年的脖子上,对着囚室外的打手道:“开门,放人。” 打手们犹豫对视一眼,费劲去看苏良年的脸色,见始终听不见他制止的声音,竟然真就动手打开了牢门。 几个牢门齐刷刷被推开,出乎意料的是,瑟缩的人群里虽然有人抬起了脑袋张望,但仍旧缩在角落里,有人偷偷拉住面露希冀跃跃欲试之人,始终无人起身试着踏出牢门。 “呵呵……呵……” 苏良年溢出几声低笑,“你这样,他们不会走的。” “上京里这些人啊,出口一大堆道理啊仁义,对善者称赞有加,对恶人义愤填膺,可他们折磨人的法子,可不比我们这些臭名昭着的少。”苏良年道,“无数次给人希望,再将希望碾碎,是他们乐此不疲的取乐方式,享受被人当成救命稻草,又欣赏对方被斩断希望时的崩溃。” “世上哪有那么多救世主呢?我,呃——” 他话音一顿,刺痛自右肩传来,桑昭暂时未取他的性命,却重重划过他的肩膀,不过片刻,鲜血便浸透了他的衣衫,他抬头,还未寻到桑昭的视线,便被她一把抓住头发,匕首重新抵在喉咙处。 “你们——”桑昭看向其中一名打手,冷声道,“里面的人不出来,这人就死在这里。” 伴随着苏良年的笑声,鲜血自右肩逐渐蔓延开来,桑昭的刀更近一分:“他死了,你们也无所谓吗?” 打手们神色大变,终于在这一刻真切地意识到,苏良年并非如往常一般在找那些他们无法理解的乐子。 其中一名立即转身,扯下腰间的鞭子,握在手中大力敲击门框,凶神恶煞:“出来!不想挨打不想死的!都给我滚出来!” 其他打手立即有样学样,敲击门框,大声恐吓。 刺耳的声音持续了片刻,囚室里的人绝望地意识到,他们无论如何都必须要走上苏良年和那位女郎为他们搭好的戏台,最后换来一场带着嘲笑的毒打。 有人小心扯住身旁女子的袖角,面色苍白得不像话,血迹凝固在她的额角,她无法控制地生出希望,小声询问:“姐姐……我们能出去了吗?” 有些泛凉的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女子始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拉着她的手沉默地跟在人群后面。 打手带路,桑昭将苏良年从地上扯起来,退至墙边,为人群让路,有人忍不住转头观望她的样貌和神色,更多的人却是麻木地往前走,赤脚踩在一地脏污里。 桑昭等着人依次进入狭窄的出入口,跟着苏良年坠在后面。 “我曾经想也想做个好人。”苏良年道,“我娘被我爹送人之前,跪在我爹门前磕了一晚上的头。额头都破了,血流了一脸,我爹只嫌她破了相,担心对方不要我娘了。” “我也跟着磕啊,我也想要我娘……”苏良年缓慢跟在人群后面,“可又有什么用呢?一个妾而已,我爹不在乎,讨要我娘的人也不在乎,他们只是在我娘投河后笑她一句不知好歹。” “我幼时进宫,被苏良容当作宠物一般戏耍捉弄,被他逼迫潜入望月台,我爹不会听我解释,卫鹤抓到我后,我爹打算直接当着卫鹤的面打死我来赌卫鹤的嘴,得亏卫鹤无意这种戏码,我才留下了这条命。” “后来拖着这么一副身子到处跑,我觉得死在外面也挺好的,最好不用葬回苏家,可惜啊,天不遂人愿,卫鹤离京,上京里的牛鬼蛇神都出来了,我被抓回来,做了这苏府的当家。” “人嘛,是善是恶有时候由不得自己选。”他垂头走前前方,也不管桑昭是否能听见他的声音,“不过做好人也没什么好的。好人总比恶人难当。恶事做尽者只要有一丝引人垂怜之处,便能让人为之说尽好话,替他周全,而好人嘛,只要有一处不周全之处,便是人人都能骂上一句的伪君子了。” 他笑了笑,停下脚步,回头借着幽暗的光去看桑昭的脸色,似乎是想从她的神色之中也找出一丝对自己的垂怜:“你……会有可怜我的时候吗?” 桑昭一直牵着轻纱跟他保持三步远的距离,只将他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听了他的问题,仰头看他一眼:“你有病,我没有。” “……” 苏良年了然轻笑一声,“难道我说错了吗?世人难道没有对好人万分苛责,而对恶人万般包容吗?” “你说得对。”桑昭晃着轻纱示意他继续往前走,“但关你什么事?你是好人吗?” 苏良年按照他的意思往前走:“你觉得我该杀,难道卫鹤不该杀吗?若是他当初由着我爹打死了我,今日也不会有我了。” 桑昭:“那我该杀你爹杀你娘,杀给你治病的医师,没有他们,你也活不了。” 她顿了顿,又继续:“你是觉得自己不该活着吗?那你怎么不自己死了?要怪别人让你活着。” 苏良年无言片刻:“你和卫鹤关系好,自然为他说话……善恶是分不开的,世上的怨恨也无法消弭。” “太深奥,听不懂。”桑昭回答,“快点走。我和你关系不好,我只会说风凉话。” 第57章 将死之人 道路狭窄,无论是打手还是被威胁离开的人,都保持着沉默,埋着脑袋往前走。 桑昭和苏良年的谈话声轻而易举传入他们的耳中,有人神色不变,不断告诫自己这依旧是一场以戏弄折磨他们为目的的骗局,所受的希望和绝望都是他们取乐的戏码,但沾着黏稠血迹的手却不自觉地握紧成拳,心神触动。 前方的人一个接一个走出,门口的守卫正要拔剑询问,领头的打手已经上前一边张望着后方一边向守卫解释。 桑昭和苏良年最后出来,门外的空地已经立满了人,打手守在外围,眼神不断在人群里巡视,防止任何一个有机会逃跑。 从狭窄的道路中出来,苏良年忍着疼痛站稳身子,还没来得及喘气,身后的桑昭如影随形,立在了他身侧:“上面的人,也放。” 苏良年喘了口气,失笑:“还真是心狠啊......我说了这么多,不见你半点心软,反而挂念着这群素不相识的人。” 桑昭身上的桑花香味几乎将他笼罩,让他的大脑从浓厚的血腥味中解放出来,桑昭的视线凝聚在他身上,让他也不由得去窥探桑昭的双眼,再一次渴望从那双眼睛里看出对自己的一丝丝怜悯。 可是桑昭只是平静直视他的双眸,再一次告诉他:“你病了。” “若是你爹和讨要你娘的人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或是为保身家性命,或是因为爱而不得,你会心软吗?”桑昭道,“你会心疼他们的苦衷吗?” “他们能有什么苦衷,不过是自私虚伪的——”他出声反驳,抬眸之间,话音骤然卡在喉咙里,愤懑的视线触及人群里或是胆怯或是憎恶怨恨的目光,喉咙微涩,剩下的话倒是没脸再说出口,颓然低笑一声,“是啊......恶就是恶,何必为恶找什么借口。” “可是——”他仍旧有些不甘心地为自己辩驳,“为善时人人都踩我一脚,欺我辱我,我的命毫不值钱,反而为恶时,人人惧我怕我,手握权力,才算有了保全自己之力,即便如此,我的选择也是错了吗?” “既然你觉得为恶更好。”桑昭道,“那你为恶就行了,作恶人就作恶人, 有人选择怨你恨你,他们的选择,也没错。” 她循着苏良年的视线往人群中望去,这些几乎听完了她与苏良年所有谈话的人,未有一人苏良年自述的苦衷而动容,有人神色依旧麻木空洞,保持沉默;有人双拳紧握,压抑着不敢释放的恨意;有人面色苍白,仓皇避开桑昭和苏良年的视线。 “看来。”桑昭的声音有些轻,“你的苦衷并不足以让人放下对你的怨恨。” 她的刀握在手里,对上了苏良年另一侧未受伤的肩膀。 苏良年沉默片刻,扯下腰间的玉牌,抬手扔给最近的打手:“找赵叔,让他放人。” 打手手忙脚乱地接住玉牌,不可置信地看他一眼,但苏府基本都是苏良年自己的人,对方虽然对现在的局面震惊且不解,但苏良年已经是这般模样,他握紧了手中的玉牌,抬脚就往前跑。 “你们,也可以离开了。” 桑昭牵着轻纱走在苏良年前面,穿过人群时,立在私牢外的人只是颇为慌乱地为他们让出道路,依旧未曾逃离。 桑昭脚步一顿,偏头随意道:“信不信,随你们。” 他牵着苏良年往前走了两步,看着灯笼稀少颇为幽暗的道路,一时想不起来时是哪条道路,又后退两步,将苏良年往前一推,让他走在前面。 桑昭和苏良年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幽暗的灯光里,打手们意识到风雨已至,没有多加犹豫,先其他人一步跑走。 私牢门前倏然陷入良久的沉默之中,有人缓缓抬起眼,在朦胧的视线中与同伴对上视线,直到稚嫩童声缓缓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我们……可以走了吗?” 有人身形一僵,幽暗之中,第一个人沉默着扶着墙缓缓离开,脚步踉跄,压抑不住的哭声断断续续传入众人耳中。 陆陆续续有人跟随前者的步伐,或独自支撑,或相互搀扶,茫然地踏入幽暗之中。 桑昭和苏良年还未回到苏良年待客的屋子,整个苏府已经明显混乱起来,仆从乱跑,紧闭的房门被人从里面推开,有人匆匆奔入夜色之中。 桑昭偏头打量着敞开的房门:“今天没有客人。” “是。”苏良年回应她,“今日宫中设宴,敢来我这儿的不基本都去一睹你的风采了吗?哈……也就那两个蠢货急匆匆地过来,把别有目的四个字写在脸上。我自然不能接待他们。” 人群慌乱奔跑,有人哭着离开,不忘小心避开苏良年和桑昭所在道路。 桑昭环视了一路,并未发现什么藏在暗处的士兵和守卫:“不是说,守卫森严?” 苏良年望着慌乱奔逃的人群,笑道:“外面的人有什么好防的,只要守好里面的货物就行了。” 二人自此一路无言,停在门口时,在屋里大声质问裴如芥的赵叔一转头,立即焦急地奔过来,见着苏良年肩膀上的血色,顿时失了方寸,几乎要晕过去:“郎主——” “赵叔。” 苏良年透着虚弱的嗓音打断他,“你陪了我这么多年,不用再陪我了,你也走吧。” “郎主这是说的什么话,我——” 他话音未落,桑昭已经一把将苏良年推进了房间。 轻纱依旧飘荡,裴如玠已经到了门口,伸手将赵叔拦在门外,角落里那些仆从已经不见身影,也并不见什么桑十五的身影。 桑昭与苏良年面对面而立:“话说完了?” 苏良年笑:“你讨厌我吗?” 他顿了顿,又换了问题:“知道了这些,你讨厌上京吗?” 桑昭似乎没有回答他的打算,苏良年撑着身子将灯架上的蜡烛取下,任由滚烫的蜡油滴落在手上,垂泪而笑:“我能为自己选择一次死法吗?” 桑昭不语,几步过去,伴随着赵叔惊恐的叫喊声,匕首被狠力送进苏良年的心口。 第58章 苏府之火 苏良年的背脊狠狠撞上灯架,然后倒地,桑昭顺势握住他手中的蜡烛,将其抢夺过来,膝盖压上他的腹部。 “话说完了。” 她手中的匕首微微用力,苏良年立即涌出一口鲜血,艰难地望了眼门口涕泪横流却被裴如玠死死拦住的赵叔,依旧扯着嘴角笑开,死死盯着桑昭的双眼:“……你就是神。” 苏良年虚弱抬手握住桑昭的手腕:“……你讨厌上京吗?我希望,能有一场火,将这上京,烧得一干二净……为此,我愿意……” “你没有什么能给我的。” 桑昭挣脱他的手腕,抽出匕首扔开,起身举着蜡烛注视着他,“我做不了你的生意。” 苏良年徒劳地张了张嘴,话未出口,桑昭已经转身离去,轻纱摇曳,她的身影逐渐模糊。 屋外人影变得稀少,奔向各个出口时,只来得及向桑昭匆匆投来一眼。 有苏良年的腰牌和赵叔的命令,苏府里的守卫仆从早已跟着人群逃离,生怕再引起哪位贵人或是桑昭的注意。 屋里的苏良年早已没了动静,被裴如玠控制住的赵叔歇斯底里之后,颤颤巍巍朝着桑昭跪下:“贵人,贵人……我知道今日一切都是报应,我求你,求你让我陪郎主最后一程,求你容我同郎主一路走。” 苏府依旧灯火通明,桑昭立在门前,蜡油不断从倾斜着的蜡烛上滴落,她仰着头观望檐下各式各样的灯笼,忽然抬手,燃烧的蜡烛被她抛入房中,瞬间点燃轻纱。 她微微低头,俯视涕泪横流的赵叔:“这样,你也要去吗?” 赵叔抹了把眼泪,立即撑着地起身,绕过不再拦他的裴如玠,跌跌撞撞奔进房中,急切寻找苏良年的身影,只扑过去将人一把抱住,瘫坐于地,搂在怀里痛哭。 “走吧。” 桑昭看了眼火势,带着裴如玠大步离开。 门口的守卫不知所踪,裴如玠找到马车,等桑昭上马,缓缓驾车离开。 青明巷人烟稀少,有人看见火光,匆匆跑出,于昏暗街道之上注视着苏府,却未曾慌乱喊叫,反而遁入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直到更远之处的人瞥见火光,匆匆报官,才有官兵赶过去。 桑昭的马车没走多远,被从暗处涌出的男男女女拦住了去路,桑昭打开轩窗露出半张脸,这些人已齐刷刷跪下,额头触地,一女郎的声音自夜色中响起,嗓音颤颤,哭腔明显:“多谢女郎再造之恩,若有幸再见,必以性命相报。” 不等桑昭说话,他们又匆匆起身,重新隐于黑暗之中,为桑昭留出道路,裴如玠等了片刻,见桑昭始终没有出声,便只好缓慢驾车离开。 桑昭合上轩窗,垂眸看着自己染血的掌心,不知想了些什么。 马车穿过纷纷出门观望冲天火光的人群,跟在其他马车后面,与前去救火的官兵擦肩而过时也并不显眼。 停在忠义侯府门前时,林长命依旧等在门外,见马车停下,桑昭下车,立即小跑上前,将桑昭迎进府,立即让人关了大门,将那些似有似无的喧嚣声隔绝在门外。 林长命打量着桑昭,见未曾受伤才缓缓松了口气:“今夜实在不太平,女郎受惊了,可要用些热汤糖水?” “不用了。” 桑昭摇头,“你去休息吧老林,明天记得给卫鹤写信。” “正要和女郎说这事儿呢。”林长命笑眯眯地应了声,凑近桑昭两步,笑道,“女郎没来上京之前,侯爷送来的信里已经写过了,侯爷的意思是,无论发生何事,卫氏都会追随女郎,这都是卫氏的荣幸。” 桑昭脚步一顿,林长命又低声补充:“侯爷还说了,女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是要把上京给掀了,让我们也不准插手。” 桑昭无言沉默,片刻之后,又跟着林长命的笑容轻笑出声。 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卫鹤的想法。 “好,我知道了。”她微微点头,“你早些歇息吧。” 林长命笑着应了一声,视线从桑昭衣裳上沾染的血迹上掠过:“女郎受累了,泉儿已经让人备好了热水,女郎安心休息。” “好。” 桑昭点头,回了院子。 裴如玠回房换衣休息,桑昭屋里的仆从果然已经备好了热水,泉儿想要过来服侍,被桑昭赶回去休息,另有两名侍女过来,为桑昭脱下衣衫时,只当没看见里衣上的血迹。 桑昭不愿意让人伺候洗浴,这二人也不强求,又想起林长命的叮嘱,主动将桑昭染血的衣裳拿去处理了,为她备了一套新的里衣。 她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泉儿来看了几次,也小心喊了几次,都因桑昭裹着被子滚进了角落而失败,最后一次还是因为有人上门拜访,泉儿才不得不将人喊醒。 “你说让我今日来找你说话。” 正厅之中,沈缨捧着茶,看着大步走进来的桑昭,笑道,“我早早来了,你却还睡着呢。” 桑昭给自己灌了口凉水:“我以为,先找我的是苏良容他爹。” “人还在宫里被扣着呢。”沈缨道,“据说冲撞了天子,等着被问罪呢。” “不过我看他是出不来了。”她又补充,“从前嘛,他两个儿子手里有点东西,朝廷里那群人为了面子愿意容忍他一二,如今就不见得了。” 屋里人不多,桑昭坐姿懒散,没骨头似的靠在椅背上:“那他能当将军,是因为他两个儿子?” “这倒不是,苏全打过几次胜仗。前不久广巢民变,就是他去镇压的。”沈缨对她的行为并不在意,笑着回应,“他是有真本事的,可他儿子没有。” “你昨天晚上可干了件大事。”沈缨有些兴奋,“虽然朝廷说是苏良年听闻噩耗心神不宁才导致起了火,但火是怎么起来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呢。” “不过你说巧不巧。”沈缨笑道,“那火燃了半晚上没被救下来,将苏府烧了个一干二净后,立刻就来了增援,火也迅速灭了。” 第59章 沈缨来访 苏府着火,苏全在一日内接连死了两个儿子,还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了苏良年自己放火一事。 “苏良容呢?” 桑昭问,“没有人为他叫屈吗?” “怎么没有?”沈缨将茶盏往桌上一放,干脆起身过来坐在了桑昭身旁,“但几张嘴哪抵得过大半个朝廷的意思。” 她手臂往扶手上一搭,身子靠过去,凑近桑昭:“苏家那地方是满上京心知肚明的秘密,真正清白的可没几个,自己不去的,防不了家中子侄,自己想去的,便是别人说破了嘴他也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儿,去的人越多,便越肆无忌惮。” “不过你可得当心。”沈缨补充,“现在没人来找麻烦,一是有人觉得你火烧苏府前从苏良年那儿得了什么东西,二嘛,也是顺势想给你卖个好。但以后撕破脸的时候,这些可都是旧账。” 桑昭点头“嗯”了一声,道了声谢。 沈缨笑容明媚,潇洒随意,不过两三面,与她便熟络得像多年好友。 桑昭觉得她对自己有些过分热情。 沈缨。 桑昭初入上京不久,也不曾刻意打听上京的事,没听过她的名字,也没听过齐王妃这个名号。 沈缨笑眼弯弯,打量她的神色,又提议道:“今儿日头不大,女公子可有兴趣出门走走?” 桑昭诧异望她一眼:“知心话,说完了?” “知心话哪里说得完。”沈缨的坐姿同样歪七竖八,歪着头看她,“我只是想与女郎打好关系罢了,要出府看看吗?” 桑昭欣然应允。 她要出门,泉儿和裴如玠自觉很上,沈缨与她并肩而行,回头看了眼裴如玠,凑近桑昭耳边:“你这侍卫倒是找的俊俏,卫家给你的?” 桑昭跟着她回头看了眼不明所以的裴如玠一眼:“我自己的。” “买来的?”沈缨随口一问,“听楚长云说身手不错又忠心,那不管花多少钱,都挺值。” 桑昭没有说话,算是应了她的说法,率先一步登上马车,等沈缨上来坐稳后,又才开口问:“楚长云说的?” “是他说的。”沈缨笑眯眯道,“他昨日宫宴上说了不少呢,苏良容出事后,不少得到消息的想过去看热闹呢,你猜楚长云说了什么?” 桑昭顺着她的话问:“说了什么?” “他说——”沈缨笑开,学着楚长云的语气腔调,“哎哟,真不怕桑昭杀红了眼见一个杀一个啊,要去你们去,我可不去,我惜命。” 沈缨再想起当时情景,仍旧忍俊不禁:“他说了这句话,真就没人想去凑什么热闹了。” 桑昭也跟着她弯了弯唇角,马车行驶一阵,嘈杂声渐渐大了起来,桑昭打开轩窗往外探头,见有人施粥,乞儿拿着碗排起长队。 沈缨侧着身子隐约看见一点,为她解释:“是张太傅府里的人在施粥,城里施过了,再过一阵还要往城外去。” 桑昭探着脑袋继续张望,杂乱的人群中,有人频频向马车投来视线,面露挑衅,桑昭观察良久,视线从对方身上缓缓移至马车旁手已经握上剑柄的裴如玠脑袋上。 “给你放假。” 桑昭的声音入耳,裴如玠紧绷的身体顿时一颤,下意识抬头看向桑昭。 “你很紧张吗?”桑昭看着他,朝那边的人扬了扬下巴,“你认识吗?” 裴如玠面色僵硬:“我……” 他说了一个字,双唇张张合合,始终吐不出第二个字,桑昭微微笑了笑:“给你放假,你自己去解决吧。” 她心情还算不错,眯了眯眼,用沈缨的话开了个玩笑:“俊俏的小侍卫。” 裴如玠一顿,耳尖顷刻间染上红色,抿着唇向桑昭俯身一拜,说了句“多谢女郎”便匆匆离开。 桑昭缩回脑袋,沈缨好奇:“怎么了?” “遇到朋友了。”桑昭随意解释,“他从前好像是上京的。” 她透过打开的轩窗看了眼不远处的茶楼,伸手给沈缨指了指:“上去坐坐,可以吗?” 沈缨当即吩咐车夫往茶楼去:“当然可以,无论是跑马游船还是听戏喝茶,只要女郎想,我都乐意奉陪。” 马车离开喧闹的人群,停在茶楼前,泉儿知道桑昭的口味,不等堂倌上楼询问,已经主动去将桑昭的茶换成了糖水。 雅间的窗户被支开,桑昭立在窗前,还能看见不远处施粥的情况,裴如玠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桑昭坐回沈缨对面:“你知道千两金吗?” 沈缨点头:“当然知道,你怎么问起这个?你被他们追杀了?还是——” 她放下茶盏,故作惊讶地捂着嘴,瞪大双眼看着桑昭:“你其实是千两金的人?” 不需桑昭回答,她又笑着捧起茶盏:“不过千两金可不敢接杀苏家两兄弟的生意,你想知道什么?” 桑昭搅着碗里冰凉的糖水:“千两金的杀手,是怎么培养的?” 沈缨沉吟了片刻:“这我倒是不怎么清楚,只知道都是些捡来的孤儿,至于怎么培养?就只有千两金自己人知道了。” 桑昭微微点了点头,没再继续问,沈缨等了片刻,忽然撑着脑袋凑近桑昭:“不过我也有个问题想问女郎,女郎若是觉得冒犯,可以不回答我。” 桑昭抬眸,眼露疑惑。 沈缨微微放低了声音:“你为什么要杀这些人呢?” 桑昭没有过多犹豫,手中动作一停,便道:“我觉得冒犯。” 沈缨一愣,随即笑开:“好,那我就不问了。” 她兴致勃勃,主动为桑昭讲解了一遍上京城里叫的上名字的人物。 皇宫之中,楚源手中的书籍从半个时辰前便未曾再翻过一页,皇后的掌心覆上他的手背时,明显感受到他身形微颤。 “陛下。” 皇后握住他的手,“苏氏已除,朝臣也并无异议,陛下为何忧心?” 楚源唇瓣嗫嚅,凝视着皇后的双眸,只沉默着合上书,反手握紧皇后的手,半个身子靠在皇后身上,视线低垂,面露疲惫。 午夜寂静之时,他孤身进入望月台,才敢惶恐低喃 :“大蔚……是否气数将尽?” 第60章 隔墙有耳 苏府那把火烧了苏家父子外,还烧掉了上京城中,大部分人的那点侥幸。 楚长云吊儿郎当地翘着二郎腿,随意靠在椅背上,对来人的焦虑与问题嗤之以鼻:“谁跟你们咱们咱们的,哪来的脸觉得桑昭不敢对你们动刀子啊?” 他颇为好笑地看着这暗戳戳将他约出来的人:“是高昌不够贵啊?还是我哥那个人手里没有权啊?” “那咱们就更不能坐以待毙啊。”坐在他对面的男子将面前的茶水推远,“今日是苏良容苏良年,焉知明日会不会是你我啊?!” “你爹让你来的吧?”楚长云嗤笑道,“我说了谁跟你们是一伙儿的,我爹说了,不让我跟蠢货玩。” “你!”对面的人有些想生气,却又因为有求于楚长云,不得不硬生生咽下这口气,“二公子,咱们现在在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啧。”楚长云不耐烦皱眉,“听不懂人话是不是?别跟我咱们咱们的。你怕什么?卫鹤当年在章华门杀人怎么不见你怕?张宣七天内连杀十二人你怎么不怕?” “哦——”楚长云恍然大悟般拉长声音,“是因为桑昭杀的都是所谓的大奸大恶之人,所以你怕啦?看来你也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嘛。” “二公子!”对方脸色涨红,压低声音道,“你这话说的,上京里有几个人是清白的?” “反正我不怕。”楚长云晃着二郎腿,“她要杀我早杀了,我怕什么?我为什么要和你们绑在一起,生怕她不迁怒我吗?滚滚滚——你们都有多远滚多远。” “二公子!”对方声音强硬了些,“这可不单是我们和她桑昭之间的事,她做的这桩桩件件,谁敢说背后没有卫氏的插手?卫鹤离开上京这么久,突然插手京中的事,难免,难免别有用心啊二公子。” 楚长云哼笑一声:“瞧把你聪明的。当初高昌死的时候你说什么?你说必然是高崎和卫鹤的运作,桑昭只是卫鹤推出来的傀儡,我哥他们死的时候,你说卫氏为她运作,是害怕天子迁怒他卫鹤,说此女无法无天且不可控,卫氏必将舍弃她,什么话都叫你说完了,天天卫氏卫氏,你烦不烦,你要是真觉得卫鹤有这心,你上报天子啊,跟我说什么?” 对方双手紧握,像是忍不了他这脾气却又偏偏要强迫自己忍下去:“二公子,话也不能这么说,桑昭行事,确实并非完全为卫氏所控啊?你说我有什么用,苏良容死之前,有几个人不是觉得桑昭是听命于卫鹤的,谁知道她这么不可控啊?敢在内廷杀人,分明就是不在乎卫氏。我猜啊——” 他似模似样的凑近,故作玄虚地压低声音:“卫氏想用桑昭博好名声,却不知桑昭是把他卫氏当成了垫脚石。” “滚远点。一会儿卫氏插手桑昭的事,一会儿桑昭拿卫氏当垫脚石,说话颠三倒四的,老子听不懂。”楚长云冷笑,“你是怕桑昭是卫鹤争权夺利的傀儡多一点呢,还是怕她桑昭就是为了杀你这种人而进京的多一点呢?你要杀桑昭就去杀,你要对付卫鹤你就去,别来撺掇我,我跟我哥那傻子可不一样。” 对方忍着脾气谄媚笑道:“我哪有这能力啊,我这猜测也不是空穴来风,昨晚很多人都看见了,齐王妃专门等桑昭出宫,齐王妃是什么样的人不用我多说吧,那女人杀夫杀子还能全身而退,心狠手辣,若是桑昭成了她的人,那——” “我警告你,这些话可不能乱说。”楚长云放下二郎腿,在桌下踹了对面一脚,“不相干的两件事你非要牵扯在一起,你到底想说什么?” “嘶——”对方轻呼一声,又不得不对楚长云笑道,“二公子难道想看见上京出第二个齐王妃吗?无论是桑昭把卫氏当踏脚石也好,卫氏拿她作傀儡也罢,她都不能留了。难道二公子能容得下她吗?” “......”楚长云沉默片刻,“你脑子有问题啊?你是觉得我大哥死了我该恨她,还是觉得我脑子和你一样啊?我为什么非得和她交恶?上京城都传遍了我和她交好的事了,你是听不懂‘交好’两个字,还是我觉得我会护送一个我容不下的人进京啊?” 楚长云一拍桌子,起身指着对面的人:“彭成我警告你,比起他我更容不下你,要不是你娘,老子早把你踹河里喂鱼去了。” 他起身要走,彭成立即扑过来拦住他:“二公子总骂我蠢货,难道要桑昭把刀架在你脖子上才知道后悔吗?她突然进京,分明就别有目的,今日是苏良容,明日难免就是二公子你。” 楚长云抬脚将他踹开:“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把刀架我脖子上,但我真听了你的,她现在就把刀架我脖子上了,你以为她是想杀就能杀的啊。” 楚长云不想和他解释桑昭那一身诡异的力气以及天子和卫鹤同样诡异的态度,只冷声警告彭成:“说人坏话还敢把我叫到茶楼里来大声说,哪天隔墙有耳被人听见了你才知道谨慎。” 见彭成又要扑过来,他抬脚作势又要踹,将人吓得不敢动之后,才大步离开,拉开门,正对上一双清凌凌的双眸,顿时僵住了身形。 桑昭缓缓露出微笑:“隔墙有耳,我听到了。” 沈缨也歪着脑袋往他身后看,有意提高声音,笑道:“你说巧不巧?我们就在隔壁,声音可真不小,我也听见了。” 楚长云目光偏移,他那长随正僵硬站在两人身后,对上他质问的目光,只能露出个尴尬的笑来。 他扯着嘴角笑两声:“两位明鉴,我可没说两位丁点坏话。” 桑昭偏了偏身子去看默默站到角落里去的彭成:“他说我不能留,上次那个千两金的,是他找的?” 说起千两金,楚长云再次回忆起上次她掰断刺客长剑的画面,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看了眼彭成,还是为他辩解:“那倒不是,他要是有那儿钱,今天也不至于来找我了。” 他侧身,为两人让出路来:“进来坐?” 彭成面色大变,一副吾命休矣的模样,苦着脸更往角落里缩。 第61章 沈缨传闻 楚长云侧身让路,桑昭并不客气,大步踏入房中,将彭成吓得紧贴在墙壁之上,万分警惕,只觉得再靠近些他便可以嗅闻到她身上的血腥味。 桑昭径直路过他在靠近窗边的位置上坐下。 彭成来不及松口气,楚长云瞪他一眼:“滚吧。” 彭成瞥了眼没理他的桑昭以及似笑非笑的沈缨,对着三人胡乱一拜,小跑着离开。 窗外张宣府中的人还在继续施粥,桑昭坐在窗边,撑着脑袋远远望着,施粥的姑娘忙得脚不沾地,笑着对身边仆从叮嘱着什么,楚长云心生好奇,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了然一笑,随即眼珠子一转,往桑昭面前一凑,又道:“那是张太傅的女公子,他平日里是不放心他这女儿出来施粥的,往常都是他那贤名在外的女婿来做的,你猜今日他女婿不在,是去哪里了?” 桑昭被他成功勾起好奇心,转头看向他,楚长云也没卖关子,咧嘴一笑:“温华曾受李永教导,如今——还在李永老家呢。” 桑昭微微扯了扯嘴角:“你怎么不去?你不是也很敬仰他?” “那不是我大哥跟我侄儿更重要些吗。”楚长云往椅背上一靠,“虽然我没赶上,态度还是要有的嘛。” 沈缨并不意外这二人之间的熟稔,挨着桑昭坐下,皮笑肉不笑:“可不是世子更重要?毕竟他的位置空出来了,除了二公子,也没人能顶上了。” “看看看看,沈夫人记仇了,刚才那些话可不是我说的,我还帮你骂回去了呢。”楚长云叹道,“不过你说得也对,我现在的处境可是和夫人大差不差了,谁不在背后骂我一句弑兄杀侄。” 沈缨的视线下意识移向桑昭,虽然谁也拿不出证据桑昭杀楚长熠父子和楚长云有关,但他们两个目前对彼此的态度倒是耐人寻味。 不过—— 沈缨想,要是她是楚长云,她和桑昭的关系也会不错,毕竟死了一个占嫡又占长的哥哥,对自己有什么坏处呢。 沈缨哼笑一声,见桑昭和楚长云的视线落在窗外,也不由得起身靠近窗边,向下望去,见一辆马车停在路边,随行的仆从逼停一男一女,使得二人惶恐跪下,轩窗打开,丢出来一只钱袋,里面的人不知说了什么,跪在马车边的一男一女身形颤颤,膝行后退,却见仆从上前,唇瓣蠕动,不知说了什么,桑昭隐约可闻一声“不知好歹”,二人犹豫片刻,依次上了马车。 楚长云嗤笑一声,意味不明:“真是巧,偏偏是今日,偏偏在这条街,偏偏——” 他侧头,看向桑昭:“还是在你眼皮子底下。” “昨夜苏良年那宅子里跑出来不少人。”楚长云道,“不过今日一些人的后院里也多了些人,看样子你就算烧了那宅子,似乎也没能救得了他们,上京里但凡有点心的,都不需要刻意去寻人,便有人明知他们的德行,也还是会选择主动回到火坑。” “有得选和没得选是两回事。”沈缨坐回桑昭身边,“不也有人逃出生天了?” 她看着楚长云对着窗外扬了扬下巴:“那是安远侯的车吧?” 楚长云点头,侧着身子往外看,端起桌上的茶杯往嘴边凑:“是,虽然不是平常那辆,但那长随我记得,比卫鹤身边那个嚣张多了。” “安远侯。”桑昭重复了一遍,“曹蒙。” “哟。” 楚长云微微睁大双眸,饮下一口茶水,面含探究,“你知道他啊?你还知道什么?” 桑昭还真就他的问题认真想了想:“常宁郡主的丈夫?面若好女,心若蛇蝎?耳后有胎记?” “……” 楚长云端着茶,诡异地沉默了一阵,在沈缨疑惑的目光中,缓缓放下茶杯,“嗯……这些消息是你入京前知道的?还是入京后无意间听到的?” 沈缨觉得他莫名其妙:“这能有什么区别吗?” 楚长云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桑昭的视线从窗下收回:“他为什么封侯了?” “因为嫁得好呗。”楚长云调侃,“曹蒙这个人别的没什么,就是结了门好亲事,常宁和宫里关系好啊,太后宠着,天子纵着。别的什么给不了,一个口头上的侯爵难道还给不了吗?” “他之前是常宁郡主府的下人,据说整日被人欺负,谁知道人家自荐枕席,谋了个大的。”楚长云对着咧嘴笑。 他还想说什么,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地脚步声,屋内几人应声望去,只见有人急匆匆地在沈缨随身女官耳边说了什么,那女官便又焦急望向沈缨。 沈缨面色一变,立即起身朝桑昭和楚长云致歉道别,大步带着齐王府的人离开。 楚长云瞧着她离开的背影,翻出了个干净杯子,给桑昭道了杯茶水,刚推过去—— “我不喝苦的。”桑昭道。 楚长云抿唇一点头,利落地将茶水收回来,毫无形象地半趴在桌上凑近桑昭:“你怎么和沈缨认识的?你来上京之前就知道她名字了吗?你觉得她是善还是恶?” 他压低声音:“你目标里不会还有她吧?” 桑昭皱眉:“你好烦。” 楚长云毫不介意,又道:“我这是在帮你啊?你想知道什么吗?曹蒙欺男霸女,还是沈缨杀夫杀子,我都可以告诉你。” 桑昭顿了顿,矜持点头:“那你都说。” “那我先讲简单的。”他朝着门外挥了挥手,示意泉儿他们把门关上,“先说沈缨,她是齐王续弦,传闻中杀的儿子也是先头王妃生的,那两个不当人,虐待妻妾下人都是轻的,手里头人命也不少,也就是死得早,不然你还得杀他们呢。” 桑昭看他一眼:“你好像很清楚我要杀谁?” “不清楚不清楚,我什么都不知道。”楚长云摆手,将话题扯回来,“俗话说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两人后来被府中下人弄死了,问罪时沈缨偷放了下人,所以才有这事儿的主谋是沈缨的传闻。” “依我看,真要是沈缨干的,那也没什么,谁遇上这么两个人不爆发啊,兔子被逼急了还咬人呢,何况人呢。”楚长云道,“他们两个被人弄死了,沈缨还得一个人辛苦撑起齐王府,闲言碎语接踵而至。” 桑昭沉吟一阵,回忆起和沈缨短暂的相处:“……传闻中,你弄死楚长熠的目的是什么?” 楚长云一顿:“……为了世子的位置啊。” 桑昭道:“万一她不是被局势裹挟到这个位置上的,是主动走上这个位置的呢?你渴望权势,她自然也如此。你争权的方式是弑兄杀侄,她争权的方式是杀夫杀子,也没什么区别嘛。” 楚长云愣了片刻,干巴巴道:“……我没弑兄杀侄,你可是最清楚的。” 第62章 许下承诺 “我知道。”桑昭安抚道,“传闻嘛。” “沈缨走了。”她望了眼窗下已经远去的安远侯的马车,“我也要回去了。” 她起身走了两步,楚长云“嗯?”了一声,下意识起身跟上来:“哎呀,反正现在只有你我二人,不如你告诉我你下一个目标是谁?是曹蒙吗?” “彭成那一堆废话里还是有两句有用的。”楚长云跟在桑昭身后,“你突然进京,总不能是为了来上京看风景的吧?” “告诉你干什么?”桑昭侧眸向他投来一眼,“让你将常宁郡主府围起来保护吗?” 楚长云身形一顿,轻咳一声,颇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尖,愣神的工夫,桑昭已经伸手开了门,泉儿和楚长云的长随都立在门口,似乎半点没有听见他们的谈话。 “诶诶诶,桑昭——”楚长云大步跨出来,“其实我还有件事儿。” 他无视长随一副没眼看的模样,伸手直接将桑昭拦下,面上的笑多少也带了点讨好的意味:“我爹想见见你,我看择日不如撞日,你今日可还有事?” “作为——”他顿了顿,“哎呀谢礼也好,补偿也好,常宁郡主有场什么宴,他们给我下了帖子,你和我一起去?” 他扬眉笑道:“光明正大地走进去,总比你一个人想办法进去好吧?” 跟在他身后的长随几乎是忍无可忍,欲言又止。 泉儿靠了过来,桑昭微不可闻地“哼”一声:“我自己有。” “......啊,也是。”楚长云一顿,“常宁不可能不给你下帖子。” “那这样吧。”他一拍手,笑嘻嘻地又道,“我欠你一个承诺,日后你若有什么想要的想做的,只要我能办到,我一定帮你。怎么样?” 桑昭看着他这一副实在不像认真的模样,沉默片刻,倏然轻笑一声:“好啊。” 她双眸微抬,幽幽直视楚长云的双眼,慢条斯理道:“不过你自己许下的承诺,日后不能反悔。”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楚长云坦然迎上桑昭的视线,看了看泉儿,又偏头指着身后的长随:“他们都可以作证,你放心吧,这也没什么能后悔的。” 反倒是他此刻趁着桑昭还没反悔,对着桑昭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 王府的马车就停在茶楼下,桑昭如他所愿,顺着他的手势下楼,楚长云笑嘻嘻地跟上。 茶楼门口,楚长云先桑昭一步踏出大门,十分意外的,彭成还站在门下角落里,侧着脑袋不知道在与随从说着什么,瞥见楚长云,立即止住话头,双眸发亮,大步过来。 桑昭从楚长云背后露出身形。 彭成笑容一僵,脚步一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楚长云眉头微微一皱:“你怎么还没走?” “啊……这个……”对方支支吾吾,犹犹豫豫,似乎想对楚长云说什么,但又十分顾忌桑昭的存在。 楚长云:“啧……” 他回身看了眼对彭成并不感兴趣的桑昭,试探了一句:“你在车上等我?” 桑昭点了点头,楚长云摆摆手,身后的长随挤出一个笑来,上前将桑昭和泉儿引至王府的马车前。 楚长云看着几人离开,才回身对同样观望桑昭背影的彭成不耐烦道:“有事就说。” 彭成这才小心靠近半步:“我刚才看见安远侯了,他抢了俩人上车,你说这事儿让桑昭知道吗?” 楚长云没说话,他又靠近两分,声音更低:“而且这事儿有古怪。” 楚长云这才正眼看他:“什么古怪?” “我看得清清楚楚,那俩人本来就是他府上的。”彭成兴奋地瞪大了眼睛,“这出戏肯定是冲着桑昭来的,二公子,你说咱要不添把火?反正你和郡主府的关系也不好,桑昭杀不杀安远侯对咱都没坏处啊,不过桑昭——” “好了,我知道了。” 楚长云打断他的高谈阔论,“这次的话很有用,不过我自有安排,你先回去吧。” “啊?哦,好……” 他话音未落,楚长云已经快步离开,彭成只好将那句“桑昭为啥上王府马车”咽了回去。 楚长云没走两步,被忍无可忍的长随拦住,他同彭成一样压低了声音,似乎是害怕被桑昭和泉儿听见:“二公子,你打算走回王府吗?” 楚长云挑眉:“为什么?我干嘛不坐车?” 长随眉头一皱:“光天化日,男女同乘,传出去,你倒是没事,人家女公子的名声怎么办?” “……”楚长云盯着他,怔愣一瞬,嘴角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扬起,片刻之后,忍俊不禁,“……谁的名声?” “我说错了吗?”长随劝道,“人家女郎好歹是卫氏的女公子,这样的人家,将来嫁……也是会多番考虑的,你待人这般轻浮无礼,若是无法负责,岂不是平白拖累人家?” 楚长云诧异地将长随上下扫视,笑道:“你不会其实是孟倦易容吧?” “说得有道理。”楚长云眼中浮现笑意,“不过连活下去都是问题的人,是不在乎这些的,而在乎这些的人里,桑昭的名声可不比我现在强。” 他轻笑两声,绕过长随,行至马车下,在泉儿警惕的目光中,抬手敲了敲车窗:“女公子,介意我上车吗?” 泉儿顿时皱眉,马车轩窗被人打开,桑昭露出半张脸:“你也可以走回去。” “看。”楚长云望着长随,朝车窗一指,“她不介意。” 他对着死死盯着他的泉儿一笑,上了马车。 马车平稳行驶在街道上,楚长云随意在桑昭对面坐下,鼻尖微微动了动,嗅闻到飘过来的淡淡桑花香味,又微微倾着身子靠近了一点,鼻尖微动,一抬头,对上桑昭平静垂下的视线:“你在闻我吗?” 车外的泉儿隐约听见这句,脸色大变,忍无可忍,一句咬牙切齿的“登徒子”就要出口,长随见她面色不对,连忙赔笑,正要安抚,却见路边扑来一人,直直撞来。 幸得车夫及时勒马转向。 第63章 曹蒙试探 冷汗倏然从车夫额间冒出,激起他一身鸡皮疙瘩,只觉得一颗心脏险些跳到嗓子眼,看清来人,也顾不得什么可怜不可怜:“哪来的疯子!不要命了?!” 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似乎被这变故吓到,呆呆立在原地,嘴里只是痴痴叫着:“小蓉,小力,小蓉,小力......” “什么小容小李!”车夫长舒了口气,提高声音对老人叫喊,“这里没有小容小李,你不要往路中间跑!” 轩窗的帷幔被掀开,楚长云探出个脑袋,示意长随上前去将人扶开,并不打算多问半句多管什么闲事。 长随上前刚刚扶住老妇人的胳膊,便又有人出现,急匆匆地抓住老人另一边胳膊,连声道歉:“贵人恕罪,贵人恕罪,我这就带她走——” 他紧紧抓着老人的胳膊,扯着嗓子对她喊:“婆婆,你孙子孙女没在这里,咱们先回家好吗?” “啊......”老人颤颤巍巍地被他抓着走,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小蓉,小力,不在这里......” “对对对,不在这里。”他对长随谄媚般地笑了笑,扶着老人往路边走了几步,“我陪你去找小蓉和小力好吗?” 长随还没说话,路边停下围观的人便有人叹息一声,出声提醒:“小蓉和小力......唉,被安远侯接走啦,怕是不会回来了。” “什——” 那人错愕,老人便急切地望着他,“小蓉,小力,安远,安远侯.......” 那人十分勉强地扯出笑容来,听着周围的窃窃私语,继续扶着老人往路边走:“没事,没事,小蓉和小远——享福去啦,我明天陪你去找他们好吗?” “啧......”楚长云收回视线,吩咐长随,“回府。” 他放下帷幔,嗤笑一声:“一个字都还没问呢,什么话都说完了。” 他哼笑一声:“唱戏也不找个戏班子来。” 他笑眯眯地瞥了桑昭一眼,正好岔开她刚才的话:“这是在以身作饵看鱼儿敢不敢咬金钩呢,从前怎么没见曹蒙这么义气,敢以身犯险。” “啊......以身犯险。”桑昭恍然大悟,“刚刚曹蒙的马车停在这儿,是演给我看的。” “没错。”楚长云笑道,“估计和苏全当初一个心思呢,苏全试探你敢不敢杀上京权贵,这一次,是试探你敢不敢动皇亲国戚来了。” 他微微凑近了些,双眸发亮,兴致勃勃地给桑昭分析:“你看,到时候,你真动了曹蒙吧,他们就能拿你问罪,但你不杀曹蒙,今日这里这么多双眼睛,要不了多久,你欺软怕硬,惧怕曹蒙这种人的消息就会传出去。你连杀这么多人却能安然无恙,现在百姓把你捧得很高,到时候这些话传出去,你在百姓心里的地位也要一落千丈了。” 桑昭沉吟片刻:“那我的地位一落千丈之后,他们会放过我吗?” 楚长云笑开:“当然不会了。我敢说,要不是上次刺杀你的事情暴露,千两金现在被卫氏诘问,不敢再接杀你的单子,就上京里这些人,十个里面估计有七个都觉得找千两金解决你才是最好的法子,根本用不上这些试探的手段。” 桑昭沉默一阵:“那我为什么不杀曹蒙呢?没有必要试探我。” 楚长云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谁知道呢。” 回临鄣王府的路上没有再发生什么意外,车夫松了口气,将马车稳稳停在王府前,楚长云大步跨下马车,回身正要去扶桑昭,伸手之际,桑昭正跟着他的步子从马车上跳下,徒留他的手僵在空中,又十分自然地收回。 正面看过去,临鄣王府近乎占了半条街,桑昭左右观望了一眼,被楚长云瞧见,像是生怕她把他爹当作像楚长熠那样的恶霸直接对他爹动手,笑道:“这里之前是殷王府,一直空着,我爹入京后,这次就被宫里赐给他了。” 他带着桑昭大步往门口走,门房瞧见他回来,连忙对他笑道:“二公子回来了。” 楚长云“嗯”了一声,也没和他们介绍桑昭的身份,只是笑吟吟地将人往里面带。 “说起来,今日怎么不见你那姓裴的侍卫?”他依着桑昭的脚步,与她并肩走在一起,“往常他不都是围着你打转吗?” 桑昭也没有瞒他:“遇见以前认识的人了,叙旧去了。” “他还有能叙旧的人?”楚长云诧异地笑了一声,“别不是仇人吧?” 桑昭看他一眼,想起早上她瞧见的对方面上的挑衅,倒是认同般地点了点头:“可能是吧。” “啊?” 楚长云垂眸看着她十分平静的面色,“那你还放心他去叙旧?” “没什么不放心的。”桑昭似乎是不怎么愿意与他谈论裴如玠的事,主动提起别的话题,“孟倦呢?他不在你府上吗?” “在啊,在和人吵架呢。” 楚长云想起孟倦,笑了两声,大咧咧地不管什么话好像都敢对桑昭说,“谁叫家里有王位要继承呢,昨天他听见了两句说我血脉低贱,杀兄杀侄不配做世子的话,跟人吵起来了,今天还在拉着人吵呢。” 桑昭有些疑惑:“你身上流的不是临鄣王的血吗?啊……是临鄣王的政敌吗?” “那哪是骂我爹啊。”楚长云嗤笑,“骂我身上另一半我娘的血呢——” 他微微一顿,补充道:“啊,你还不知道我娘是谁吧?她原来是我祖母身边的洒扫婢女,长得好看,我爹那个人见色起意拉着人进了房,然后有了我。不过我娘生下我后就疯了……或许是有我的时候就疯了,我差不多五六岁的时候,她给了我爹两刀,反手又给了我一刀,我醒来后,她人就没了,我都记不清她长什么样了。” 桑昭微微点了点头,在脑海里大致勾勒出楚长云孩童时的模样:“血脉的贵贱之说是没用的东西,非要讲这个——” 她笑了笑:“你可以让他们去宫里指着天子骂,天子不是太宗血脉吗?我记得太祖和太宗的母亲唔——” 楚长云一把捂住她的嘴。 第64章 为什么敢 一声轻笑从楚长云掌下溢出,感受到属于桑昭的温热气息,楚长云手指微颤,迅速收回了手。 泉儿快步走过来,贴在桑昭身边瞪他,就差把“登徒子”三个字写在脸上。 楚长云压低了声音:“这话可不兴说啊。” 桑昭面上笑意淡淡:“我是在安慰你。” “我这颗心叫你安慰得要跳出来了——”楚长云小声道,想要再凑近一点,但触及泉儿愤怒的视线,又缩回了脑袋,颇有些皮笑肉不笑之感,“我很是受用呢,现在半点都不想谈什么血脉的问题了。皇家事,可不是我们这些人能谈论的。” 桑昭唇角微扬,泄出一声低笑,继续往前走:“该敬的时候不敬,这些时候倒开始避讳了。” 楚长云两步追上她,为她引路:“话不能这样说,别说我了,放眼整个天下,谁敢拿太祖太宗说事?” 桑昭发出一声意味不明哼笑,楚长云没再接这茬,再同桑昭走了一段路,穿过花团锦簇的小花园,正好撞上同样并肩而来的两人。 四个人的脚步缓缓停住,四双眼睛你看我我看你,迟疑过后,对面两人的视线齐刷刷落在了桑昭身上。 楚长云先往前迈了一步,朝对面两人弯腰拱手:“哟,张太傅也在啊。” 楚长云嘴角噙着笑,幽幽目光在这对文臣武将身上来回巡视,起身仰起脑袋,虚着眼睛望了眼刺眼的太阳:“这光天化日的,二位不避嫌了?不怕被人说什么结党营私啦?”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临鄣王忍不住骂他一句,“我与太傅谈的公事,问心无愧,有何可避嫌的?” 楚长云眼珠子乱转,挑眉,嘀嘀咕咕:“我也没说你谈的私事哪。” 临鄣王因他的态度横眉竖目,眼见着就要训斥出声,张宣在这时朝楚长云身旁的桑昭微微颔首:“桑女公子。” 张宣保养得当,年近五十脸上却还没什么皱纹,与旁边与他年龄差不了几岁的临鄣王站在一起,仿佛是小一辈的人。 桑昭应他:“张太傅。” 她似乎忽略了旁边的临鄣王,连对张宣这个如今所谓的权臣,也没有多少热忱。 临鄣王本人将她的态度归咎于她因少年成名和世家女公子身份而所持的傲气。 纵然他并不喜欢桑昭,对她这个人也没什么好印象,但也认为,她手上沾了那几条人命后,还能安然无恙站在这里,傲一点也没什么。 他主动开口:“桑女公子,久闻大名。我这几个月可是听说你不少事迹,从街上乞儿到朝廷重臣,都不乏称赞你的人。” 桑昭与他客套:“殿下过誉了。比起我来,殿下才是威名赫赫,连七岁小儿都知晓殿下名号。” 临鄣王冷哼一声,眼神晦暗,沉沉目光压向桑昭的面庞,嗓音多少带了点意味不明:“不过本王很好奇,你杀了本王的长子和长孙,为何还敢踏进临鄣王府?笃定本王不能拿你如何?” 桑昭抿了抿唇,面容之上浮现几分好奇:“殿下既然知道街上乞儿怎么说我,不会不知道百姓怎么说你的长子长孙吧?” 她面含笑意,眸光却冷淡:“你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回答呢?是我相信殿下明辨是非且宽宏大量,定不会为难于我?” 她扯了扯嘴角,在对方骤然难看的脸色中,刺耳难听的话说来就来:“因为你的长子长孙就是两个烂人啊,我杀了他们,他们的血除了弄脏了我的衣裳和手,还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吗?” 楚长云猛地闭上了嘴,侧过头看着桑昭那张嘴张张合合,还在吐出更难听的话。 桑昭不解道:“会有人因为他们两个的死而心痛吗?殿下难道不为这两个人头疼吗?百姓不为这两个人头疼吗?你无法管教他们,律法无法制裁他们,我杀了他们,既缓解了殿下的头疼,也缓解了百姓的头疼,我有什么理由害怕进临鄣王府呢?” 她不等周围的人说话,嘴里一刻不停:“何况你长子长孙的存在,也证明了明辨是非,刚正不阿这种称赞的话,并不适合用在你身上。” 她的话音落下,整个王府仿佛都安静了下来,落针可闻,除了他们四个,周围仆从无一不死死低着脑袋,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楚长云一拍大腿,双眼发亮,兴冲冲看向他那脸黑得厉害的爹:“爹,你怎么不让她闭嘴啊?” 他的声音引起桑昭的注意,成功让桑昭把目光投过来:“啊……还有一点,是你说让我进来的。” “对啊。”楚长云从善如流又看向他爹,“爹,不是你说想见桑昭让我找个时间为你们引荐吗?你怎么一来就想着给人家下马威啊?” 他爹的脸青了又红,红了又黑,竟然还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生生咽下了这口气,还能出声为自己辩驳:“长熠他们两个的事,我并不完全知晓。” “无妨。”桑昭平和道,“殿下重礼法这件事,我也并不完全看得出来。” 楚长云听着她不知道从哪学来的阴阳怪气,乐了一阵,又在他爹愤怒警告的目光下敛了笑意。 “你好生招待女公子。”临鄣王忍着气对楚长云道。 被迫目睹了这场冲突的张宣忽然开口:“我亦久仰女公子大名,容宣冒昧,可否请殿下允我同女公子说几句话?” 他哪里是突然想和桑昭说什么话,分明就是想留下来看热闹。 但临鄣王还是将人留了下来,顺便在楚长云的强烈建议下,带着人就在小花园的凉亭里坐下,让仆从上茶。 “再送碗酥山来。”楚长云要求。 他自己不爱吃甜的,临鄣王也不吃,张宣倒是爱吃,但他并不认为楚长云这碗酥山是给他叫的。 在场四人,他给谁叫的不言而喻。 茶水先上来,临鄣王挥退下人,张口就问:“女公子可有婚配?” “咳咳咳咳……” 楚长云被他的话吓得呛到,连声咳嗽,在他爹皱眉不满的目光下,好心提醒,“爹,我估摸着,上次问这种话的人还是我哥。” 第65章 逾矩之言 临鄣王直接将楚长云的话忽略,目光灼灼只盯着端起茶盏的桑昭。 “没有。” 桑昭直截了当地回答,闻着茶水的清香味皱了皱眉,正准备放回去,又见临鄣王刻意缓和了面上的表情,略微显得有些粗糙的嗓音里也带上了笑意,话语直白:“女郎可曾想过入宫?” “......” 凉亭内倏然一静,楚长云偏头看着桑昭手中的茶盏,思索着这盏茶要是被桑昭泼在了临鄣王的脸上,他该做什么反应才好。 连张宣也向临鄣王投去不可思议的一瞥。 好在桑昭只是轻轻将茶盏放下,于安静的凉亭内,茶盏被放下的轻微响声和桑昭饱含嘲讽的笑声一起传入三人的耳中。 “殿下事务繁忙。”桑昭的视线从晃荡的茶水上移开,落在临鄣王刻意放缓了神色的面容上,“如今不仅要替天子管政,还要替天子择妃呢。” 临鄣王的脸色还强撑着没黑,张宣先皱了眉,低声提醒:“女郎慎言。” “啊......是我说错了。”桑昭闭了闭嘴,看向张宣又道,“毕竟太傅也忙,天子——” 捧着酥山的侍女出现,被楚长云眼尖看见,连忙挥手先让她等在了路边,临鄣王出声打断她的话:“女郎出身卫氏,若入皇家,定然也是如鱼得水,无论是帝心还是高位,都只是时间问题,难道不比如今群狼环伺的处境强些?女郎不如将目光放长远些,若来日为天子诞下皇子......” 他的话未说完,但未道明的意思,谁都听得懂。 “好啊。”桑昭笑道,楚长云瞪大眼睛,还来不及惊讶,便又听见她开口,“那我得到的帝心和高位后,能让殿下把兵权给我吗?能让太傅自请回乡吗?我这个人,目光短浅,顾不了稳固朝堂的大局,我不喜欢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的感觉。” 张宣被波及,一张时常带着如沐春风般笑意的面上也露出几分憋屈的茫然,楚长云眼睁睁看着他爹强行勾起的唇角一点一点地被抿得平直。 “殿下怎么不笑了?” 桑昭火上浇油,“啊,难道殿下也想到了,天底下能稳固朝堂的,其实,也不只有二位?” “桑女公子。” 临鄣王彻底沉下脸色,“人最不能犯的错误之一,就是不能将自己看得太重。卫氏和天子的关系不是一日两日了,天子有意于你,卫侯再看重你,但若想缓和关系,难道会放过这个机会?卫氏三番两次襄助于你,你承了卫氏的恩,担了卫氏女公子之名,难道能拒绝卫氏的安排吗?如果进宫,你既还了卫氏的恩,全了名声,又算是坐实了卫女公子的身份,日后在宫中也有了强大的助力。” “那你找卫鹤啊。”桑昭道,“殿下既然说我不能将自己看得太重,又说卫鹤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那又何必指望我自己做主同意进宫?” 她无聊般伸手将面前的茶盏往前推了推:“是想今日拿卫鹤压我,明日拿我的话去压卫鹤吗?” 临鄣王张嘴,辩驳的话还没出口,桑昭便又道:“殿下总是说,我入宫就能有多少好处。两国交战,斩和亲公主祭旗的例子有,豪族世家之间多联姻,但两家交恶,互相讨伐时,出嫁女被病逝的例子也有。我如今还能被殿下勉强当作人,坐在这里与殿下谈话。” 她顿了顿,轻笑一声:“等我入宫了,我在殿下眼里,还能继续算个人吗?哪日殿下与卫氏交恶,殿下是能保证不会拿我祭旗,还是能确保卫氏一定会顾忌我的安危啊?” 楚长云撑着脑袋,视线来临鄣王和桑昭身上来回巡视,一副憋不住要笑的模样。 卫鹤之前还告诉她桑昭从前说话不太利索,如今真该让他来看看,桑昭这张嘴皮子已经到了什么程度了。 这还能叫说话不利索吗? 临鄣王脸黑如墨,目光沉沉,放在大腿上的双手紧握成拳,似乎是因为张宣还在此地的原因,他虽面色可怖,但竟然生生忍住了怒气:“你如何巧舌如簧,都不能否认,如今与你而言,宫里会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为什么不能否认。”桑昭毫不留情面,“我否认。殿下出入宫廷跟进出王府一般,我若真在宫中,万一哪日殿下闯入后宫,给我一刀该如何?” “放肆——” 临鄣王忍无可忍,扬起手一拍桌案,“小儿安敢信口雌黄——” 他愤怒的嗓音在对上桑昭那双含着笑意的双眸时猛然一顿。 桑昭缓缓扯起嘴角:“殿下想要让我病逝在上京吗?” “……”楚长云轻咳两声,嘀嘀咕咕添了把火,“那卫氏下次送信过来,应该就不是一两个人来了吧。” 桑昭似笑非笑,起身垂眸直视愤怒的临鄣王:“看来我与殿下并没有什么话可以说,那我就先走了。” 临鄣王眉头刚刚一皱,桑昭又道:“殿下若执意想让我进宫,大可以试一试。” 她偏头对楚长云道:“不用送我了。” 桑昭转身就走,楚长云愣了片刻,才趴在栏边冲她的背影大喊:“你可不能迁怒我啊!” 桑昭侧身回眸看了他一眼,楚长云满足地坐回去,又立即起身拦住愤怒起身的临鄣王。 “诶诶诶——爹!”楚长云连声道,“别说儿子没提醒你啊,桑昭今天进王府,可是很多双眼睛都看着的,你别乱来啊。而且——” 他顿了顿,在临鄣王偏头过来看他时笑开:“爹,我拦你也是为你好,你可真不一定能抓得住她,反而她要是抓住了机会,是真敢给你来两刀的。” “滚!吃里扒外的东西!” 临鄣王对他也终于忍无可忍,抬脚踹他,却被楚长云闪身避开,跑下凉亭,顺便端走了路边侍女手中还泛着冷气的酥山。 临鄣王咬牙切齿了一阵,侧眸看着还在淡定喝茶的张宣,忍气坐了回去:“陛下那天对桑昭的态度我不信你没看见,你不是向来爱劝陛下多去后宫,开枝散叶吗?刚才怎么不劝?” 张宣放下茶盏,颇有些一言难尽:“你没必要骗我,陛下究竟是怕她还是有意于她,我长了眼睛。” “还有——”他正色警告临鄣王,“插手天子家事,你逾矩太过了,殿下。” 第66章 他的脑子 张宣又恢复成平日里那副不显山不露水的模样,目光从临鄣王难看的面色上挪开,落在远去的二人身上。 楚长云端着酥山,朝桑昭的背影追了两步,却又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放缓了脚步,看着桑昭的背影消失在花团锦簇之中,没再追上去,端着手里的东西拐向了另一条小道。 临鄣王并不将他的警告放在眼里,换句话说,他自认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天子考虑,以及这几年逾矩的事情多了去了,真要清算,也轮不到这件事。 张宣好歹与他在朝中共事相处了这么几年,瞥见他的模样,便知道他根本没将他的话听进去。 他低叹了一声:“你前几日不是还在担心卫氏在上京做什么么?怎么今日便想着要卫氏的女儿进宫,主动让陛下和卫氏联系了?” “联系又如何?这些年我也没说拦着陛下和谁交往。”临鄣王轻哼一声,“信任破碎后可不会再轻易重建,这一点,太傅不是早有体会吗?” 张宣眸光温和,嘴角却泄出一丝冷笑,他看完了这场热闹,自己也被桑昭波及了两句,此刻与临鄣王亦无话再说,起身告辞之前,还不忘半是劝诫半是警告道:“桑女郎敢在内廷杀人,殿下若是不怕日后她在宫中大开杀戒,尽可如她所说,将她安排进宫。” 临鄣王反驳:“正因桑昭不可控,本王才要把控住她。” 张宣对此不置可否。 “那就祝殿下成功了。”他俯身行礼,“下官告退。” 张宣退出凉亭,衣袍猎猎,快步离开。 他踏出王府大门时,桑昭才刚刚登上王府送她回府的马车,张宣喘了口气,几步过去:“女公子。” 马车里传来一阵窸窣动静,张宣抬头,轩窗口已经露出桑昭的脸,她有些诧异地打量了两眼跟上来的张宣。 “太傅还有事?” 张宣语气是一贯的温和:“女郎初入上京,树敌太多,并非好事。” 桑昭趴在窗口,只觉得这种话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我逢迎讨好,他们便不会将我视为敌了吗?” 张宣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女郎日后若是有什么难处或是需要的,可遣人告知张府,宣定倾力而为。” 他神色严肃,语气认真,听着倒还真不像是客套话。 桑昭缓慢地眨了眨眼,视线落在这位太傅身上,难得浮现出点点疑惑,不过她对这位太傅了解不多,也暂时没有了解的欲望,只道了句谢,便放下帷幔,让车夫驾车离开了。 桑昭回到侯府时,裴如玠还没回来。 她小睡了一觉起来,裴如玠还没回来,沈缨为自己匆忙离开而赔礼送来的糕点果子悉数进了桑昭肚子时,裴如玠还是没有回来。 太阳西沉,夜幕降临之时,裴如玠依旧没有任何消息。 桑昭打开房门,拒绝泉儿的跟随,踏出了自己的院子,没走两步,立即有巡逻队伍的领队上前询问。 她望了望黑沉沉的天幕,语气并不像是在说笑:“我的侍卫,可能死掉了,我要去找找。” 万一还有一口气,她还能把小侍卫救回来。 领队愣了愣,立即知道了她口中的侍卫说的是谁。 裴如玠那张脸长得漂亮,又整日一副唯一的正事就是守着桑昭的模样,旁人和他搭话他三句蹦不出五个字,只有涉及桑昭时才会多说两句。 他们私底下还有人调侃裴如玠其实是桑昭养在身边的男宠。 不过,这怎么突然一下就死掉了?! 领队立即派人通知了林长命一声,只是桑昭也不知道裴如玠可能出现的地方,她最后一次见裴如玠还是在茶楼那边,这会儿人还在那边的可能性并不大。 林长命估摸着桑昭还是挺重视那侍卫,和领队一商量,决定派几个人先在侯府周围找找,之后在往外搜索。 不过事情倒是不如他们想象中那么麻烦,他们前脚安排了人,后脚才刚和桑昭讲了两句话,便有人匆匆来报,人找到了。 就在侯府后门不远处。 桑昭不要人跟着,出了后门后,连围在裴如玠身边打算救人的护卫也叫回了府中。 她独自提着林长命塞给她的灯靠近裴如玠。 侯府后门颇为荒凉,没什么人在,离侯府不过二十几步路的距离,堆了一些不知道是侯府还是哪家人废弃的一堆木板。 护卫告诉桑昭,裴如玠就把自己压在木板下面。 找到他的护卫先是看见了他露在外面的脸,然后一边吩咐人去找桑昭,一边把他身上的木板挪开。 桑昭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由躺在地上,变成了靠着墙坐在木板上。 一靠近,一股血腥味先进入桑昭的鼻腔,她抿着唇,将提灯往裴如玠脸上怼,果然看见了他半张脸都被染红,不知道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 再往下,衣衫破烂,肩上的伤口触目惊心。 “女郎……” 他的声音里透露着几分虚弱,桑昭唇角抿得平直,瞥了一眼他手边同样沾满了血迹的长剑,蹲下去,手指就要往剑锋去。 裴如玠立即伸手去抓,却反被桑昭抓住手腕,无法撼动分毫,诧异于桑昭力量之际,她的食指已经碰上剑锋,轻轻划过,鲜血涌出。 裴如玠双眼微微睁大:“女唔——” 桑昭的手指穿过他有些苍白的唇,强势怼进他的口中:“舔。” 昏黄的光线下,裴如玠怔愣片刻,对上桑昭的视线,又下意识颤着眼睫垂下眼眸,微微低着头,轻轻握着桑昭的手腕,舌尖触碰桑昭的指尖,一触即离。 桑昭抽出手指,看着还在涌出的鲜血,往他苍白的唇上一抹,又在他衣襟处一擦,重新提起灯,在他旁边坐下。 裴如玠自己心虚,害怕惹她生气,不敢吭声,低着头撕下衣角,将显眼处开始愈合的伤口包扎起来。 她提着灯乱晃,灯火摇曳,裴如玠半隐于黑暗中的面颊,倏然热气弥漫,整张脸红到了脖子处。 幸好血迹遮掩,桑昭看过来时,并未发现他的窘迫。 桑昭沉默了一阵,觉得自己怎么也无法弄明白裴如玠的想法,等到她起身让裴如玠跟着她回去时,看着他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终于忍不住。 “你和人打架,伤到了脑子吗?”桑昭把灯塞进他手里让他提着,“然后你受了伤的脑子觉得你成了傻子,告诉你把自己压在木板下死了算了?” 第67章 裴如玠说 裴如玠一手提着灯,一手撑着墙起身,微微垂着脑袋,似乎不敢直面桑昭的问题,抿唇之际,触及唇上的零星涩味,裴如玠垂着眸子顿住片刻,抿去唇上的血迹。 桑昭见他一直不说话,凑近歪着脑袋去看他的脸:“你为什么不说话?” 裴如玠被她突然靠近吓到,鼻腔里猝然涌入一股无法忽视的桑花香,瞪着眼睛紧贴在墙上:“我......” “你不想说吗?” 桑昭问,继续观察他的情绪变化。 裴如玠面露纠结,犹犹豫豫,竟然也就这么沉默着。 桑昭抿着唇沉吟片刻:“你平常很听我的话的,你以后不打算听了吗?” “怎么会——” 裴如玠急忙出声,桑昭直勾勾地盯着他:“那你就说吧,你不想说,我也要听。有什么快要瞒不住的事,你都说出来,免得以后误会。” 裴如玠的双唇张张合合,半天吐出一句:“......我是千两金的人。” 桑昭微微点头:“我知道,这个很明显,上次被刺杀的时候,就知道了。” 裴如玠垂着脑袋,瞧着自己和桑昭重合的影子,攥着灯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千两金中,我属于‘夺’这一支,专门负责暗杀事宜......”他停顿片刻,“千两金起初收养我,并不是打算让我进入‘夺’支。” “‘夺’支中虽然也有以容貌诱敌然后杀之的人,但他们更需要的,是相貌普通不起眼的孩子。”他唇瓣嗫嚅,“我本该加入‘闻’这一支,为千两金获取情报。不过——” 他发出一声气音,似乎是笑了:“我杀人的天分远甚于套话,最后一次考核时,破例进了‘夺’支。” 桑昭学着他的样子,也在他旁边靠在墙上。 裴如玠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在她偏头之前重新垂眸:“千两金的运转看似严密,却早已被豪族世家渗透成了筛子,高层争权,队伍争斗相杀,屡见不鲜。我与领队不和,多次被他使绊子,险些丢命。我于是想要离开千两金,不过千两金的规矩复杂,世家豪族们插手之后,规矩更是难以理清。” “皮囊好的人,无论是属于哪一支,无用之后,都会被送到‘闻’支。”裴如玠继续道,“就算不能用于获取情报,听话的,多少可以为千两金挣些钱财,不听话的,亦可供高层赏玩,到死也不会脱离千两金。” “啊......”桑昭想起什么,“所以你那天才在云烟楼。” 她思考了一番裴如玠的说法,一副心肠硬的模样,甚至能有闲心问他:“那你是属于听话的?还是不听话的?” 裴如玠抬起头望着她,愣了愣,倒是认认真真地解释:“我不知道千两金多少秘密,身上有伤,又被人一直下药,老鸨捆住我,是害怕我伤到你这样的贵人。” 桑昭点点头,了然:“被迫听话。” “所以千两金的规矩里,无论什么人,都不能脱离是吗?”桑昭又问。 裴如玠说了声“是”:“千两金的意思是——”他顿了顿,说得十分简单,“要走便走,但是他们想起来了,就会派人来杀你。” 桑昭再次点点头:“那今天那个就是来杀你的。” 裴如玠在她的视线里点了点头。 桑昭盯着他的脸思索片刻:“......不过,既然这样,你当初要走的时候,他们为什么不让你走,要把你送进云烟阁?” 裴如玠沉默良久,才道:“我不是偷偷走的。” 他抿了抿唇:“我知道无法脱离千两金后,有些气不过,一时冲动,准备与阁主同归于尽......失败了。” “......” 桑昭沉默片刻,扯开话题,“你不打算回去了吧?” 裴如玠连忙点头:“绝无可能。” “嗯。”桑昭赞同点头,“不回去好,听起来是个要将人吸干净血,吃干净肉都不放过的组织,比桑山可怕多了。” 她偏头询问裴如玠:“还有什么吗?” 裴如玠摇头:“没有了。” 桑昭直起身子,轻轻拍了拍沾染上墙灰的手:“那就回去吧。” 她抬手指向侯府后门,裴如玠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只见府门半开,探出两个脑袋,远远察觉桑昭在指他们,立马又缩回了脑袋。 桑昭道:“他们好像真的怕你死了。” 说完,她也没再给裴如玠反应的机会,先一步抬脚走了。 裴如玠提着灯,看她踏入黑暗之中,连忙跟上,落后她两步,却能勉强照亮她脚下的路,只是双眸始终低垂,不知道在沉思什么。 林长命和身边的领队齐刷刷松了口气,虽然那两个找到人的小子说裴如玠伤得多重,但看他跑得那两步和桑昭的态度,应该是没什么大碍的。 他们还以为裴如玠是真的不行了,桑昭不让他们跟着是为了和裴如玠最后说两句话呢。 幸好不是真的死掉了。 领队继续去巡逻,林长命笑眯眯地将桑昭送回她的院子,又贴心将裴如玠送回了他自己房间,问他是否需要医师,他都做好裴如玠需要的打算了,甚至已经命人去把府里已经入睡的医师叫醒了。 谁料裴如玠说他不需要,态度强硬,从自己床底下摸出一堆瓶瓶罐罐,说自己有药,只需要热水洗一洗血迹。 林长命觉得他们这对主仆都挺奇怪,但也没强求着非要医师来给裴如玠瞧瞧,只吩咐人为他准备了热水,继续回去做自己的事去了。 裴如玠的命救回来了,桑昭终于肯休息了,泉儿陪着她洗了手和脸,卸了钗环更了衣,看着她上床后才为她吹了灯,退出房间去了。 房间里只闻桑昭的呼吸声。 桑昭睡得迷迷糊糊之际,听见有人进来的脚步声,睡意朦胧地翻了个身,手在枕头边摸索着她随意放在床上的匕首。 “女郎。” 熟悉的声音响起,桑昭的手放松下来,不再摸索武器,耐着性子闭着眼睛随意应了一声:“嗯......什么事?” 那声音不再响起,桑昭没等到回答,也不再理会,呼吸再次恢复平稳之际,一只温热的手试探着握住桑昭的手腕。 “?” 桑昭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直接对上裴如玠的双眸。 第68章 如玠之忧 桑昭手腕一转,反手抓住裴如玠的手腕,将他的手扔下床,睡眼惺忪:“你干什么?” 裴如玠被双开手也不恼,安静跪坐在桑昭床边,双手轻握成拳放于膝上,桑昭迷迷糊糊要赶他出去时他才挪了膝盖,往床边又靠近了几分。 “我起初是被‘闻’支的人特别培养——”他抿了抿唇,指尖伴随着他紧张呼吸死死扣弄着自己的掌心。 桑昭耐着性子睁开一只眼,从困意里挣扎出来,勉强清醒几分,想看看他究竟要搞什么。 裴如玠不敢直视她的面容,微微垂着双手,目光落在她食指处的伤痕之上,呼吸有些急促:“......伺候人的事,我,我虽然还没有伺候过,但我学过很多——”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如果女郎想......” “......” 桑昭将两只眼睛都睁开了。 她将他的话重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才明白他口中的这个“伺候”是什么意思。 “......你吃错药了吗?”桑昭侧过身子,面对着他,提醒他,“你不用再吃别的药。” 裴如玠脑子空白,语言混乱,能感受到只有一直萦绕在周身的桑花香味:“我......女郎要赶我走吗?我是个麻烦......女郎带着我——但是我可以保护女郎。我没有多少钱,也没法帮助女郎做事,无法报答你的恩情,如果我这张脸女郎喜欢,喜欢的话,我——” “女郎?”门外传来泉儿的声音。 “没事。”桑昭勉强清醒了一瞬,微微提高了声音,“你回屋休息吧。” “你睡不着是吗?” 桑昭打发走泉儿,看了眼裴如玠,平躺回去,“你要是睡不着,就去外面数星星数石头。” 她扯起被子,也不嫌热,盖住自己半张脸,声音从被子下传出来,闷声闷气,闭着眼睛威胁他:“你再闹我,我就要踹你了。” 裴如玠忐忑轻颤的眼睫倏然一顿,所有害怕与纠结在此刻倏然一滞,像是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似的,死死垂着脑袋,洗干净血迹后的白净面庞轰然荡开一片红色。 桑昭闭着眼睛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他离开的脚步声,睡也睡不安稳,眯着眼睛看他,屋内昏暗,她只看出他似乎一直垂着脑袋,微微颤抖。 “……”桑昭重新闭上眼,一面任由自己被睡意包裹,一面又断断续续地将他方才的话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 “放心吧。” 她的声音再次隔着被子传出来,胡乱安慰,“你知道的太多了,我也不会放你走的。” 说完,也不管他是不是还要继续在床边待着,自顾自地睡了。 昏暗之中,裴如玠抬头,目光久久落在桑昭半张面容之上,不知究竟想了些什么,但伴随着桑昭平稳的呼吸声,裴如玠紧握的双拳松开,指尖在掌心留下几道痕迹。 他跪坐在床榻边凝视桑昭许久,直到桑昭翻了个身,将脸更埋进被子里,裴如玠才恍然惊醒一般,缓缓抬手碰了碰自己的面庞,确定脸颊上的热意消退,才准备起身。 只是离开之前,他看着桑昭被柔软被子遮盖住的半张脸,思索了片刻,伸手将被子往下扯了扯—— 桑昭的手下意识又去摸枕头那边的匕首,闻见裴如玠衣袖间那股刚才闻见过的皂角的味道,才重新放下手,任由他将被子往下扯,将她那张被捂得有些发红的脸完整地露了出来。 裴如玠抿着唇小心翼翼地为她整理好被子,极力放轻了声音:“女郎,我会守好秘密的,便是死也会把——” 他话音未落,桑昭于睡梦中微微蹙眉,一条腿挑开被子,微微屈起,裴如玠立即闭了嘴,将被子重新为桑昭盖好,放下帷帐 ,不再打扰她休息,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桑昭终于获得了安稳的睡眠。 她一觉睡醒,泉儿已经为她挂起了帷帐,端来了水。 “裴护卫昨晚回来的时候一身血,看着伤得挺严重的。”她一边服侍桑昭,一边与她闲聊,还偷偷摸摸地打量她的脸色,“我听说林管事要给他请医师都被他拒绝了,说是会自己上药,我还以为他伤成那样,会在床上躺几个月呢,结果女郎你猜怎么着?” “?”桑昭擦了脸,清醒了不少,下了床,倒是配合她认真地想了想,“我猜,他昨晚就下床来找你了?” “没错!女郎说得真准。”泉儿笑容灿烂,双眸明亮,站在梳妆台前,等桑昭坐过去,一边手上动作十分利落地为她绾发,一边道,“昨晚轮到我守夜,差不多丑时一刻的时候,裴护卫就来了,说让我回屋休息,他来守夜。” “我本来是不同意的。”泉儿继续道,“我想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不好好养着,怎么能够守夜。结果他固执得很,我不走,他就一直在我旁边站着也不走,还非说自己没受什么伤,身上的血都是别人的。” 她一边整理桑昭的发丝,一边回忆了一番:“还说自己做错了事,想要做点事来弥补。” “我本来还是不同意的。”泉儿笑道,“但是我不走,裴护卫也不走,十分可怜的样子,我们僵持了足足有半个时辰呢,后来他便去找了林管事。” 桑昭了然点头,原来裴如玠是这么进来的,和泉儿换了守夜的——也不是,侍卫和侍女不会混在一起排班,他是直接占了泉儿守夜的轮次。 泉儿略过昨晚的事,依旧兴致勃勃:“不过今天早上看着裴护卫,他脸色红润,倒还真不像是受重伤的,我再问他,他只说受了点皮外伤,没什么大碍。心情看着也好了不少。” 不过她没把话说完,同意让裴如玠替她守夜这种荒唐事的根本原因在于,裴如玠后来直截了当地威逼利诱了她和林长命一顿。 她昨晚回房后时放不下心,又出来看过一次情况,亲眼看见裴如玠开门进了桑昭的屋子。 她当时回过神后,不敢惊动旁人,急急忙忙追过来,想将人捉出来询问情况,刚到门口,正要推门,想起真真假假传言里两人的关系。 桑昭夜间素来不要任何人在屋子里伺候,裴如玠却敢这么进主子的屋子,她一时不敢贸然硬闯,纠结的片刻,断断续续地听见裴如玠和桑昭有些模糊的声音。 见桑昭醒着,她试探着喊了一声桑昭,得到她没事的回应后,又担心是自己撞见了主子的私事,跑回屋睡下。 第69章 他不对劲 不过泉儿觉得裴如玠这个人挺奇怪的。 他平日里沉默寡言,很少主动与人说话,更不会主动和别人交往,一副除了桑昭谁也不愿意多理的模样,但真若有什么事不得不拜托他,例如临时帮谁给谁送个什么东西,带句什么话,他又会全然应下,出乎意料地好说话。 他昨天晚上冷着脸威胁她和林长命时的模样看上去是真杀过人的,像极了她从前听过的故事中那种一言不合绝不多言,直接拔刀杀人的杀手。 她都要因此相信他是个充满秘密又非常危险的神秘高手了,但今日天还没亮,她一出门,他就过来给她赔罪了,又送吃食又送首饰还送防身的匕首,道歉的话比她这半个月从他嘴里听到的话都多,说到最后,就差让她拿着匕首捅他一刀消气了。 她后来还偷摸问了林长命,从对方嘴里知道裴如玠更早之前也给他来了这么一通。 倒真像是犯了什么错,惹了桑昭生气,故而急着在夜里急匆匆地去找人赔罪挽回。 泉儿没对桑昭说太多,虽然心有好奇,但也没有什么探寻裴如玠究竟犯了什么错,以及昨晚他那身血是怎么来的想法,为桑昭穿戴整理好衣服。 桑昭用膳的时间不定,她每日入睡和睡醒的时间都不固定,有时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有时天还没亮就醒了,在床上发呆等到泉儿去叫她才会起来。 她用膳的时间也因此时常在变,不过她不怎么挑嘴,除了苦的和特别难吃的,桑昭都能吃得很好。 等她在桌前坐下,泉儿给她倒了杯温水,便转身出去,桑昭隐约听见她吩咐人去厨房的声音。 桑昭既不想将这点时间用来活动身体,也不想看书打发过去,干脆趴在桌上发呆。 泉儿进来看了一眼,似乎是已经习以为常,离开片刻,又带着人进来将桑昭换下的衣服抱了出去。 桑昭趴在桌上无所事事,没等多久,便有脚步声踏入房间,桑昭抬起脸去望,见提着食盒进来的竟然是裴如玠。 他袖角挽起,露出一小截手臂,似乎不久前才洗过手,手臂上还残留着零星的水珠。 迎上桑昭的视线,他脚步下意识一顿,垂眸避开桑昭的目光,快步到了桌前。 桑昭坐起身来,偏着头打量他,发现了泛红的耳尖和始终躲避她的视线:“……你害羞什么?” 裴如玠指尖一颤,头愈发地低了,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只顾着将饭菜端出来,双耳却愈发红了。 桑昭撑着脑袋观望他,想起他昨天晚上进来后说的那一堆话,沉默片刻。 突然也不难理解他为什么害羞。 碗筷摆好,一碗粥三碟菜,两个馒头,桑昭对这顿简单的早膳十分满意,感慨了一句厨房这么快就能差不多明白她的食量变化。 桑昭入睡和醒来的时间不定,每日用膳次数也不一定,有时候两顿,有时候三四顿,每顿的食量也有所变化。 但她起床后胃口不佳,第一顿一定是吃得最少的。 她暗自感慨完,将手伸向馒头,正准备掰开夹了菜吃,一股浓郁的香味涌入鼻尖,裴如玠又打开一层,端出一碗鸡汤来。 “……” 桑昭看了他一眼,又探着脑袋去看那一大蛊汤,撕成一缕一缕的鸡肉和菜与汤各占一半,还有两只完好的鸡腿。 她咬了一口手中还没来得及夹菜的馒头,眼见着裴如玠打开最后一层,又端出一碗红彤彤的鱼来,辣味扑鼻,将鸡汤的香味遮盖大半。 “……”桑昭没有说话,嚼着嘴里的馒头,直勾勾地盯着他。 裴如玠终于肯抬起头正眼看她:“我看女郎喜欢味重的,但是早膳吃杂了不太好,所以熬了粥和鸡汤……” 他顿了顿,又低声补充:“但我怕女郎万一实在想吃辣些的,所以又煮了鱼……” 桑昭上一次吃裴如玠做的饭还是在来上京的路上,没住客栈时,裴如玠生火做饭,当时她对他的手艺一直称赞不已。 “你——”她看看鸡汤又看看水煮鱼,抬头又看见他一副小心忐忑的模样,诡异沉默片刻,道,“这样的话,我会吃得更杂。” 裴如玠顿时一慌:“那,那我把鱼撤回去——” “没关系。”桑昭得到了想要看见的反应,微微扬起嘴角,“虽然杂,我也不会吃坏肚子的。” 她虽然这会儿不是很饿,进食的欲望也并不强,但裴如玠做都做了,还一副要看着她吃的模样,那鱼的香味闻着也蛮开胃,桑昭没有过多的犹豫,还是诚实地拿起了筷子。 不过她还是提醒:“我吃不完。” “啊……”裴如玠连忙回应她,“那我待会儿分给泉儿他们。” 桑昭抿了抿唇,举着筷子:“那你先分吧,之前泉儿也是先分的。” 裴如玠:“嗯?” 桑昭没有对他明说是因为自己是觉得吃饭时想到还有人会吃剩下的而别扭,随意乱扯:“万一我不小心被鱼刺和鸡骨头扎了手,血滴进去了,他们就知道我的秘密了。” 裴如玠:“……” 她胡扯得太明显,但裴如玠还是听了她的话,又去另外准备了两个大碗,将桑昭明确说吃不完的菜分了些出去。 桑昭心满意足地将剩下的解决完,裴如玠还不让泉儿她们来收拾,自己将碗筷又一一收回。 桑昭吃饱喝足,才愿意想起屋里那几本杂书,从里面随意挑了一本,让人搬了张躺椅到院子里,才踏出房门,没走几步,便看见院子里被垒起的两堆小石头,宛如两座小山。 泉儿见她在观望那堆石头,笑道:“好像是裴护卫昨晚捡的,也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 她口中的裴护卫刚好送完碗筷回来,瞧见这一幕,立即快步上前来为桑昭解释。 “啊,这个……”他瞧了桑昭一眼,“这些还没数完。” “啊?”泉儿诧异,“数石头做什么?” 不对劲。 桑昭想。 无论是亲自下厨做饭,还是把她的戏言当真来数石头,裴如玠似乎透露着点不对劲。 第70章 江清拦路 桑昭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活了多久。 漫长的岁月能够消弭的事务太多,桑昭的共情能力逐渐减弱,她无法第一时间理解裴如玠这样做的原因,也不太明白他昨晚对她吐露真相后惶恐不安的原因。 她瞧着那两堆被人随意垒起来的小石子,将裴如玠从昨晚被人从木板下发现开始到此刻的行为重新回忆了一遍,才隐约明白裴如玠究竟想做什么。 与其说他昨晚自荐枕席的行为是因为突然对自己拥有了多么浓厚的情意,桑昭更认为他只是在尝试与她建立更深的联系,以防她“丢下”他。 虽然她无法理解裴如玠拥有一身好功夫,为什么要惧怕被人抛弃这种事,但桑昭认为,无论是昨晚他在她床边的那番话也好,还是把她一句明显是打发人的戏言当真也好,他都是在试图与自己建立更深的联系,产生更深的感情,从而在她这里获得不会被抛弃的安全感。 很多年前,楚和也做过类似的事。 裴如玠对泉儿诧异的询问只是道了句“没事数着玩”。 桑昭对此事未置可否,既没有鼓励裴如玠继续数,也没有让他把那两堆石头清理走,在泉儿“院子里的石头全在这儿了吧”的感慨声中,舒舒服服往躺椅上一躺,翻开手里的书。 裴如玠坐在石阶上继续数他的石子儿。 泉儿吩咐人搬了个小几放在她手边,为她备好白水吃食,找了院子里另一位侍女在离那两堆石头几步远的阴凉处坐下,一边看裴如玠数石子儿,一边小声说说笑笑。 夏日的阳光毫不留情,桑昭才翻过四五页,便开始觉得书上的字令人头疼,脸颊被晒得微微发红,重新叫人帮她把躺椅和吃食都搬到了阴凉处。 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手中的话本上,十分入迷,身边的白水糕点一口未动,伴随着侍女的说笑声和石子儿相碰轻微声响,消弭掉一整日的时光。 · 常宁郡主的宴会声势浩大,据说整个上京有头有脸的年轻人都被下了帖子,桑昭翻开帖子一看,见上头写着“赏荷”。 桑昭掀开车帘往外一望,郡主府外的马车陆陆续续停了一排,不断有人掀开车帘,从马车上下来。 泉儿抬手将她扶下马车,忧心忡忡地瞧了眼其他男男女女的打扮,又看了眼桑昭的衣裳,嘀嘀咕咕:“会不会太素淡了。” 桑昭穿得并不素,锦衣华服,都是上好的料子,精心勾勒出的纹样,首饰环佩,一样不少,她听着泉儿的话,低头瞧了眼自己的衣裳,并没发现有哪里素了。 她只是拒绝了泉儿和林长命叫来绣娘和裁缝量身赶制新衣的打算。 “没事。”桑昭安慰她,“穿了也浪费。” “啊?”泉儿不明所以,“怎么会是浪费呢?” 非要充当车夫跟过来的裴如玠倒是莫名听懂了她的意思,握着缰绳的手一紧,正要开口,桑昭已经回头看他:“你找个凉快的地等吧。” 裴如玠将要说出口的关心话咽了回去,轻声应好,眼眸中笑意浮现,一副心情突然变好的模样。 桑昭没有过多在意他的状态,皱着眉思索了一下常宁郡主和安远侯顶着烈日办赏荷宴的理由,握着扇子,带着泉儿往郡主府的大门走。 路上不断有好奇的目光投过来,桑昭路过他们,在靠近大门时遇上了个熟悉的面孔。 那人从马车上垮下来,刚好落在桑昭面前,将她的路挡住,瞧见她,一副十分诧异的模样:“桑女公子,这么巧啊,你也刚到?” “小江将军。” 桑昭回身望了一眼停在他马车后的那一长列马车,又看向他笑眯眯的面容,“你不像是刚到的。” 江清笑着凑近半步,毫无诚意地夸奖:“女郎聪慧。” “......因为我有眼睛?”桑昭看着他那双一直含着笑意的双眸,“你找我有事吗?” “我的事就是找到女郎,跟着女郎啊。”他十分坦然道,双手拢在宽大的衣袖中,摇头晃脑地轻叹了一声,“唉呀,我干这一份活儿,可是能拿三份报酬呢。” 他眼珠子微微一转,偷偷去瞄桑昭的反应,被她抓个正着。 桑昭哼一声:“楚长云让你来的?” “他哪有这样的本事。”他笑意更甚,“女郎再猜?” 桑昭:“......安远侯?” 江清微微摇头:“他凭什么支使我,再猜一猜?” 桑昭绕过他就走。 “诶诶诶——” 江清快步跟上她,去瞄她的面色,担心将人惹恼,“你生气了?你怎么就生气了?那我告诉你,我告诉你,你别生气了呀。” 桑昭脚步一顿,抬起眼来看他时,江清才发现桑昭的面色一片平静,根本看不出半点怒意,朝他扬了扬下巴:“你说吧。” 落后他们二人几步的泉儿和江清的长随面面相觑,不知道两人是何时认识的,小声交谈,发现对方都不知道。 泉儿诧异:“你不知道?” 江清长随沉默片刻:“......我们将军,不爱带我出门。” 泉儿也同他一般沉默后才开口:“我伺候我们女郎,还不到一个月。” 江清不知道两人的议论,同桑昭并肩慢悠悠地往门口走:“当然是天子啊,上京盯着你的眼睛又不止一双两双,宫里知道你要来郡主府,这不给了赏赐让我也跟来了,我本来还不想来呢。” 桑昭“嗯”了一声:“还有两个呢?” 江清咧嘴一笑:“楚长云他爹和张太傅。” 桑昭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天子不是什么都听这两人的吗,何必让你多赚两份报酬。” “这种话是能这么直白说出来的?”江清笑道,微微放慢了脚步,声音压低了些,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咱们这位天子疑心可不轻呢。” 下一刻,他的声音恢复正常:“你猜怎么着?三份酬劳,三个任务还不一样呢。” 他这一次没再让桑昭猜,左右望了两眼,见连泉儿两人都十分有眼力见地落后了他们几步,主动吐出来:“三个都让我盯着你,宫里嘛,要我阻止你动刀杀人,临鄣王要我帮你杀人,最后那一个,要我帮你善后。” 江清笑叹一声:“可见,张太傅和临鄣王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 第71章 郡主府中 江清和桑昭刚刚靠近郡主府大门,门口的安远侯曹蒙便大步下来迎接,颇为诧异他们两人能走在一起,迅速打量了两人一眼,笑着招呼:“小江将军,桑女公子,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啊。” 江清同样笑着调侃,意味不明:“安远侯好兴致啊。” 曹蒙垂眸笑了笑,偏头对上桑昭探究的视线,纵然京中很多人对桑昭充满好奇的同时又对这个名字谈之则色变,生怕哪日这个人就拿着刀站在他们前面了。 不过曹蒙似乎并不惧怕她的探究打量,笑着迎上她的目光:“上次在清风楼有幸见过女郎,只是当时事务缠身,没来得及与女郎相见,今日女郎愿意拨冗出席,实属荣幸。” 他话说得好听,目光却十分冒犯地一直停留在桑昭的面容上,似乎是不想错过她任何表情变化。 桑昭的重点在于:“清风楼......是哪里?” “......咳。”江清轻咳一声,维持着笑容小声对桑昭道,“你上次和齐王妃去的那座茶楼。” “啊......” 桑昭了然,“原来如此。” 那曹蒙的这些话是在挑衅她? 桑昭左手往衣袖里一缩,时刻注意着她动作的江清登时双眼一眯,立即伸手捉住了她的手腕。 桑昭偏头:“干什么?” 曹蒙也瞪大了眼睛瞧他。 江清笑意未变,只是不肯放开她的手腕,对曹蒙道:“时辰不早了,便不耽误安远侯的正事了。” 他刻意加重了“正事”二字,曹蒙一噎,觉得他在阴阳怪气,两三句话能耽搁多少时间,还耽误正事,说得好像他是故意将他们拦在这里,忘了迎接其他客人似的。 他也想向桑昭一样问他想干什么。 但他只是笑了笑,又暗自可惜着没从桑昭的脸上看出什么来,她好像并未将他的话当回事儿。 曹蒙一副十分好说话的模样,笑着回头招手唤来带路的侍女,又对两人说了一番客套话,才笑容满面地转身,奔着其他人而去了。 侍女小心打量了江清和桑昭两眼,低头行礼:“二位请随我来。” 江清这才放开桑昭的手,压低声音:“......今日再生气也别杀人。” “为什么?”桑昭没看他,跟着侍女往前走,“因为有人在暗地里盯着我吗?” “不是。”江清十分诚实地告诉她,“只要你不起这样的心思,我三份任务都能完成。” 桑昭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常宁郡主府的大门敞开,不断有年轻的男男女女被仆从迎进府中。 “日头大出门就是不好受。” 没有被刻意压低的闲谈声传进桑昭和江清耳中。 “谁说不是呢。”有人感慨般地轻叹一声,“城里死人,城外也死人,死了也不埋快点,到处都是一股味儿。” 有人笑他:“你还敢去城外,我爹说了,那些流民不知道是哪里过来的,现在死了没地埋,也不知道身上有没有病,直接将我禁足了,若非今日郡主办这赏荷宴,我还不能出来透气呢。” “这些人做什么非要往上京来,难道这天下只有上京一个地儿了吗?”有人抱怨两句,有不怀好意地低笑两声,“我听说别的地方有人吃人呢,那城外头那些,死了人也舍不得埋吧......” 他话没说完,身边同伴的笑声先起。 桑昭猝然停下脚步,偏头朝他们看去。 江清步子下意识跟着她停下,立即低头去瞧了眼桑昭的手。 那几人瞧见有人停下,笑着望过来,猝不及防对上桑昭的面容,认清她的模样后,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一股凉意自背后升起,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锦衣华服,意气风发,半大的少年像是没经历多少事,桑昭只是停下脚步看过来便能将人吓住,低着头慌乱后退,掩着脸跑了。 “一群没什么见识的小子。”江清见他们跑远,笑着打圆场,“上京的情况没有他们说得那么差,张太傅和一些家族,时常会在城内城外施粥,虽不说能让人日日饱腹,但起码饿不死。” 确实是一群没什么见识的小子,估计都未曾认真想过上京之外是什么样的景象,但却能随口以这种事取笑逗乐。 桑昭没对他们发表什么看法,只道:“......难怪这里是上京。” “嗯?”江清没听懂她这句话的意思,探究望向她,却见桑昭已经重新抬步,放前方默默停下的侍女继续带路了。 江清担心她看似面色不显其实已经被那几个小子惹恼了,几步赶上去:“女郎别冲动,清风楼前能有人专门为你唱戏,焉知今日没有呢?” “我没有冲动。”桑昭瞥了一眼那几人逃离的方向,又侧眸看江清一眼,“你比我还清楚我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事。” “这不是暗地里有很多双眼睛盯着女郎嘛。”江清笑了两声,“知道的人也不止我一个。” 桑昭低低哼了一声,左右望了一眼,抓住一堆下意识避开她的视线,这些人不管是男是女,皆被引着只往一个方向去。 桑昭疑惑蹙眉:“这个赏荷宴,男女不分席?” 现在山下已经发展成这样了吗? 江清代替引路的侍女为她解释:“日头这么大,有多少人是真奔着荷花来的?赏的自然是人了,男男女女,才子佳人,你画荷花我画你,你赏美景我赏你,指不定成一段佳话呢。” 桑昭微微张了张嘴,又了然点头。 原来山下已经发展成这样了。 侍女将桑昭和江清引至宴会,桑昭顶着烈日,看着郡主府里的荷花池和池边三三两两的客人陷入沉默。 她以为会在屋子里,随便搬两盆荷花进去装装样子,谁想得到就顶着这样大的太阳办啊? 不过男女虽然说没有分开,但席面还是分列两边,中间如隔银河,目前暂且也还没有几对男女真的说上了话。 “桑女公子。” 笑声自桑昭身后传来,她转过身去,来人笑靥如花,明艳张扬,“贵客到来,有失远迎,实在是我的不是。” 桑昭身边的江清脚步微动,俯身行礼:“郡主。” 第72章 府中闹事 常宁身后还跟着人,男男女女,站在常宁身后打量着桑昭。 常宁未曾过多在意这两人为何会在一起,凑近十分亲热地抓起桑昭的双手:“女郎果然非凡人之姿,令人神往,芙蓉不及美人妆,满池子的荷花在女郎面前,都黯然失色。” 桑昭还未作出反应,常宁便又笑吟吟道:“难怪曹蒙在清风楼见了女郎之后便一直念念不忘呢,这不,今日总算将女郎请来了,让大伙儿都一睹芳容,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风姿,能让咱们安远侯着迷成那般模样。” “......” 桑昭和江清齐刷刷陷入沉默之中。 江清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开始思考该怎么选择手上的三份任务。 桑昭将手从常宁手中抽出来:“是吗?” 周围的窃窃私语传入她的耳中,打量的眼神光明正大地落在了她的身上,桑昭微微笑了笑:“那我嫁给他?和你们夫妻俩睡一个屋,可以吗?” 常宁郡主的笑意微微一滞:“......什么?” “说笑的。”桑昭扬唇笑了笑,“我没有郡主这样的癖好。” 两人之间的气氛顿时剑拔弩张,常宁嘴角的笑意淡了几分,却还不忘继续与她假客套:“也是,曹蒙怎么入得了女郎的眼,毕竟连天子——” “咳,郡主——”江清面色一变,提醒的话没说出口,又有人大步过来。 楚长云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推开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几个大跨步过来,声音压低至仅他们四人可闻:“常宁,你可不要怪我没提醒你啊,她一拳头能把人打飞的。” 常宁见状,并不将楚长云的话当回事,视线在三人之间流转,嗓音刻意提高:“我可没说错,有二位这般好儿郎在,曹蒙怎么入得了女郎的眼呢,女郎,你说是吧?” 桑昭有些看不明白常宁的意思,究竟是如曹蒙有意提及清风楼的事挑衅她,还是真的就想用这三言两语坏她的名声。 可是她的名声在这些人之中还能更差吗? 桑昭反问:“郡主想说什么?” “我只是感慨两句罢了。”常宁笑道,“女郎天人之姿,动动手指便能引得数名儿郎倾心,不知多少女儿的梦中情郎,都争相拜倒在女郎的裙下呢。” 常宁的话说得有些直白了,桑昭笑了一声,不知是否有人配合常宁进行引导,她已经能从周围的窃窃私语中听见“招蜂引蝶”,“狐媚”等几个词。 楚长云微微皱了皱眉,张口要为她说话,桑昭的声音却先一步响起。 “郡主说得没错。”桑昭道,“何止儿郎呢,若如郡主所说,安远侯只是看我一眼便念念不忘,那我觉得全天下的人喜欢我都是理所当然,不喜欢则是他们有眼无珠。” 看热闹的人中传出一声“好不要脸”。 桑昭轻笑一声,偏头看过去:“那怎么办呢......” “啊。”她停顿片刻,眼眸里浮现零星笑意,“那这样吧,为了防止你们看我一眼或是和我说上两句话便要拜倒在我的裙下,以后谁看我一眼,我便挖谁的眼睛,谁和我说话,我便割谁的舌头。” 那人登时后退半步。 “你——”常宁张口,刚说了一个字,便又被桑昭打断。 “不知多少京中女儿的梦中情郎?”她的视线先落在江清面容上,转而又移至安静闭嘴近距离看热闹的楚长云脸上,朝着刚才窃窃私语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那有人说你们招蜂引蝶,狐媚作态。” 楚长云:“......啊?” 那窃窃私语几人见她将事情牵扯到江清和楚长云身上,有人皱眉出声:“你胡说什么!” “不是吗?”桑昭侧过身子,将因被忽略面色已然有些难看的常宁抛在脑后,“不是被人喜欢就是狐媚作态吗?原来是只骂我啊?” “那你可要小心了。” 桑昭微微歪了歪头,“将自己的名字藏好了。我最近闲得很,有精力照着名字找过去。” “你!你眼里没有半点王法不成?!”那男子从同伴中挺身而出,厉声道,“两句闲话便要打要杀,你真当上京是你能随意撒野的地方吗?!” “要打要杀?”桑昭道,“你很清楚我找过去会干什么。” 常宁忍不住出声:“放肆。” 桑昭将人无视,慢吞吞将围观的人环视了一圈:“若是上京有王法,你们有几个还有命能站在这里?” 她的视线重新落在出头的那人身上:“我小气得很,听不得别人乱说我的闲话,你这种人,脖子上来一刀就安静了。” 那人眉头紧皱,似乎不止是他,不少人皱起眉头,觉得她实在残忍。 那人沉声道:“你这般反应,难道不是因为我说的事实而恼羞成怒吗?” “......”桑昭沉默片刻,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你这种去找小倌被人嫌脏丢出来,只能找家中公狗的人,不该死吗?” “你你你!你胡说八道!污言秽语——” 那人顿时气血上涌,不可置信听着桑昭嘴里吐出的污言秽语,尤其是再触及周围女子们诧异的视线,气得面色通红,挽起袖子打不过来,江清将桑昭的手又缩进了衣袖中,连忙上前将人拦住,眉头一皱,抬脚将人踹开:“放肆!” 桑昭从他身后探出半个身子,盯着地上的人:“你反应这么大,是因为我说了事实而恼羞成怒吗?” 楚长云简直目瞪口呆,下意识凑近身边人半步:“桑昭这些话是和谁学的?她之前在云阳可不是这样的,遇强则强是吧,我爹骂我都骂不出这样脏的话,她——” 他一偏头,对上常宁愤怒的视线,对方气急反笑,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楚长云抿唇歪头,顺着她的意思后退两步。 桑昭说完了话,回身看着面色难看的常宁郡主:“郡主若是不欢迎我,可以不给我下帖子,不用这样变着法地赶人。” 常宁迎上她的视线,咬了咬牙,缓缓勾起笑容:“女郎说笑了,不过是个无礼的家伙——” 她挥了挥手,立即有人上前,将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男子架走。 常宁笑道:“怎能让他扰了女郎的兴致。” 桑昭瞧着她嘴角的笑意:“......郡主脾气真好。不过——” 她唇角扬起,微不可闻地低笑一声:“......上京果然没有王法。” 第73章 孟倦劝诫 桑昭也没想到她人都还没到座位上便已经和常宁撕破脸皮,本已做好离开的准备,没想到常宁竟然硬生生咽下了这口气。 常宁微微侧身,含笑道:“女公子请。” 凝固的气氛重新流动,围观的人见桑昭动了,亦连忙散开。 楚长云晃了晃脑袋,歪头打量江清:“你来这儿做什么?” 江清神色自然,反问楚长云:“我也没成亲,为什么来不得?” “装什么傻呢。”楚长云嗤笑一声,又问,“那你跟着人家做什么?” “与二公子——瞧我,差点忘了,现在该称世子了。”江清双手重新拢进宽大衣袖之中,笑道,“与世子有什么关系呢?” 楚长云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轻“呵”了一声:“在琢磨什么坏主意呢吧?桑昭刚刚那些话,不会和你学的吧?谁不知道你长了两张脸。” 江清笑着“啧”了一声:“世子不如有事说事。” “我现在说的不是事吗?”楚长云抱臂瞪他,“你没听见你都坏人家名声了。” 江清看他一眼,又别过头去,深感荒唐似的冷笑一声:“你脑子有粪啊楚长云?” 他抿了抿唇,垂头低笑一声,再抬头,又恢复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哪怎么能及世子又是亲自护送人家女郎,又是与人同乘呢?” 楚长云挑眉:“瞧,第二张脸冒出来了吧。” 江清忍住当众翻白眼的冲动,视线掠过他,寻找桑昭的身影,顺便提醒楚长云:“你当这里的人是瞎子吗?你再和我说这些,明天我们为桑昭争风吃醋的事就传出去,又惹来闲话。” 楚长云“嘿”了一声:“怕什么,你没听见桑昭刚才说的吗,谁说闲话她杀谁。” 江清朝他身后抬了抬下巴:“那个——是你临鄣王府的人吧?” “嗯?” 楚长云顺着他的视线转身望去,只见那大步向桑昭而去的人,不是孟倦又是谁。 常宁郡主和安远侯还算是有点良心,知道将席面安排在阴凉处,一盆盆冰不要钱似的端上来,又有郡主府安排的仆从跟着扇扇子,倒还真凉快不少。 泉儿早被桑昭刚才那突如其来的一通吓傻,安静跟在桑昭后面,小心打量着周围,脑子有些发晕,导致她现在看谁都像是对桑昭不怀好意之人,暗恨郡主和安远侯坏桑昭名声。 桑昭对席面上一道道菜没什么兴趣,不止是她,也没几个人对那些吃食有兴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作画写诗,说说笑笑,偶尔朝桑昭投来或是好奇探究,或是惧怕忌惮的视线。 桑昭与他们并不熟悉,又有刚才那么一遭,一时半会儿也融不进去,找了张摆了笔墨纸砚的桌子,将手中的扇子往桌上一放,准备写或是画些什么,立即有王府的侍女上前为她扇风,泉儿自发站在另一侧为她研墨。 纸张铺开,她刚刚提起笔,桌上便落下一片阴影,将她的光线挡了大半。 来人似乎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又立即往旁边挪了两步。 桑昭抬起头,撞进对方十分严肃的视线,见他满脸的不赞同,便又低下头去,十分专注地将视线落在笔尖上。 孟倦张嘴:“女公子……” 桑昭头也不抬,他刚刚吐出三个字,她便出声提醒:“若你要说我不该如何如何,我就会在你脸上画画。” 孟倦立即闭了嘴,从善如流地改了口:“许久未见,女公子可还安好?” 桑昭蘸了墨,低声“嗯”了一声:“好得很。” “……”孟倦憋了又憋,嘴唇张张合合,最终还是憋不住,“女公子,你不——” 桑昭捏着笔抬头,孟倦声音停滞片刻,抿了抿唇,改口:“你太嚣张了。” “嗯。”桑昭重新低下头去,“你又想用你那套说服我?” 没等孟倦应声,她低声笑了笑:“你现在觉得人之初,性善还是性恶?” 孟倦瞧着她:“……善。” “我在云阳的时候,和你说了一堆大道理,看来也没有把你说服。”她轻声道,“我说服不了你,你也不用说服我,你坚持你的,我坚持我的,不影响什么。” 她手中的笔顿了顿,桑昭又抬起头补充:“不过我也没那么坚持,什么思想道理对我有用,我就用什么。说不定你过段时间再来,我就说性本善了。” 孟倦的眉头顿时皱得更深,桑昭瞧见他的脸色,眉眼一弯,笑意吟吟地垂下脑袋去,还不忘随意伸手给他指了个方向:“比起我,他们更需要你的教导劝诫。” 孟倦循着她的指尖看过去,只见是三两个聚在一起说话的少年郎君。 孟倦怔了怔,回头垂下眼眸:“……他们并不听我的。” 桑昭有些诧异:“你真的试过了啊?” “试过了。”孟倦声音平静,“只说了两三句,便被打出来了。” “……”桑昭握着笔,抬头看了眼他,“那你现在还不死心的原因是我上次没有把你打走吗?” 扇扇子的侍女和泉儿的动作皆是一顿,有些不可思议地望向桑昭。 孟倦似乎被打击到,神色也不再自如,透露出几分恹恹:“我所信奉和宣扬的,并不是现在的人需要的,我所读之书,不曾告诉我贵族在如今的世道要如何享乐,也不曾告诉我一个平民如何在这样的世道中活下去……故而没人会需要我。” 桑昭手中落笔不停,安静地听孟倦说完,才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扮可怜,没有用,我心肠很硬的。” “……” 孟倦微微愣住,倒是万万没想到会听见这样的回答,一时不知道是该先生气还是该先为自己辩驳。 桑昭握着笔,笔尖在纸上勾勒出一个“孟”字,孟倦瞧见,下意识被吸引了目光,眼见一个“倦”字又要落成,他也顾不得什么生气和辩驳:“……你在画什么?” 桑昭又写下“劝诫”二字,停笔指了指画上的两道看不出是什么竖条:“这是你,这是我。” 在孟倦渐渐睁大的眼睛中,她又指着横线:“这是桌子。” “这是孟倦劝诫图……”她说着,又低下头去,在劝诫后面补上两个字,“孟倦劝诫失败图。” 第74章 打翻酒水 孟倦低头瞧着纸上的那一团墨迹,“孟倦劝诫失败”几个字写得凌乱而潦草,几乎糊做一团,看不出主人的字迹风格,只看出无论是画还是字,她半点心思没用。 桑昭小心将画拿起,捏在手中敷衍般地吹了两下,也不管墨迹干没干,伸手塞进孟倦的手中:“下次再给你画更好的。” 塞完,她也不再管孟倦,拿起帕子擦了手,准备硬塞几口东西进肚子。 孟倦不甘心就这么被她打发走,下意识要跟,泉儿护在桑昭身侧,转身向他温声道:“孟长史,世子在寻你。” 孟倦只当她在帮着她的主子打发他,还有再说,桑昭也转过身来,微微抬了抬下巴:“楚长云真的在找你。”她笑了笑,“你在这儿,耽误事,防不了我,也防不了别人。” 孟倦一愣,顺着她的意思往身后看去,楚长云还和江清站在一处,只是二人的目光不知何时早已落在他和桑昭所在之处,楚长云抬起一只胳膊朝他挥了挥手。 孟倦面上那点恹恹之色消失不见,恢复令楚长云看了牙疼的模样,捏着手中的画朝他们过去。 他还未来得及行礼,楚长云先一步取走了他手里的画,眯着眼睛举起放下打量了好几遍:“......孟倦劝诫失败?” 他疑惑的皱起眉头:“这画的啥呀?” 孟倦一时不察被他拿了走画,抿着唇等他看完,才又重新接回来,眉头一皱,就要说楚长云的行为失礼。 桑昭本想随意找个位置坐下,只是她才走了没几步,便立即有郡主府的仆从过来,为她引路,安置她坐下。 不过片刻的工夫,有乐师抱着乐器出现,桑昭刚喝了两口冰凉的甜水,乐声响起,又有舞女上来,于烈日之下绕着荷花池翩翩起舞,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桑昭仿佛已经能看见她们额间滑落的汗珠。 又是乐师又是舞女的,楚长云终于逮着机会打断孟倦的絮絮叨叨:“这是做什么?赏荷还是赏舞啊?” 桑昭也有同样的疑问,不过比起荷花池周围的舞女,她的注意力更多放在桌上的菜肴上面,冷的热的,辣的酸的,她挨个试了个遍,咽下口中的汤后,她带着不解沉默了一阵。 菜肴也好,糕点也好,连泛着苦味的茶水她都没放过,却没感受出哪道菜是加了料的。 曹蒙不知何时过来了,和常宁郡主站在一处,不知在谈论什么,唇角间偶尔泄出笑意。 桑昭慢吞吞地将在场所有人挨个打量了一遍,还没收回视线,身边突然出现一道阴影,捧酒的女郎恭敬在她身边跪下,头埋得很低:“妾为贵人斟酒。” 正在另一边为桑昭夹菜的泉儿将筷子一放,连忙出声阻止:“诶诶——不用了,我们女郎不饮酒。” 桑昭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看着捧酒女郎颤抖着无视了泉儿的话,仍然倾斜了酒壶,为她的酒盏斟满酒水,然后——不慎碰到酒盏,被打翻的酒水倾洒在桑昭的衣裙上。 “哎呀,你做什么——”泉儿轻呼一声,连忙起身绕过来扯出手帕为桑昭擦拭裙上的酒水,“你听不懂我说什么吗?” 那女郎深深伏跪在地,捧着的酒壶也因为害怕落在地上,身形颤抖:“贵人恕罪,贵人恕罪......” 她只重复这么一句话,这边的动静很快引起旁人的注意,常宁与曹蒙分开,带着人往这边走来,瞧见跪着的侍女和正任由泉儿擦拭衣裳上酒水的桑昭,眉头一皱,大步过去对着那侍女就是一脚:“毛手毛脚的,我养着你有什么用——” 她面露关心,靠近瞧了瞧桑昭的情况,嗓音里染上几分担忧:“女郎没事吧?府中备了不少衣裳,若是女郎不嫌弃,尽可取用。” 常宁也不等桑昭拒绝,招来新的侍女为桑昭引路,做完这些,又冷眼瞧着地上瑟瑟发抖的侍女,厉声道:“酒都倒不好,来人!捆下去乱棍打死!” “......” 桑昭蓦然低笑一声,“不必了。” 她抓着泉儿的手起身,看了眼跪在地上的人:“让她带我去后院吧。” 她忍不住微微一笑:“毕竟她也算是做好了该做的事。” 常宁仿若听不懂她话里的暗示,又轻轻踢了踢地上的人:“没听见女公子的话吗?” 地上的侍女连忙爬起来,迅速抹去泛红眼角的泪珠,低着头站在桑昭身前,却丝毫不敢看她。 桑昭并不想穿郡主府的衣裳,转头吩咐泉儿去府外马车上取备用的衣裳,自己跟着那侍女远离人群,往后院去。 楚长云三人远远看着这一幕,虽然不知道她们具体说了什么,但发生了什么,还是能看得一清二楚。 楚长云抱着的双臂缓缓放下,意味不明瞧着桑昭离开的背影:“.....有猫腻。” 江清给了他一个“用你说”的眼神,抬步——还没抬,便被楚长云抓住了胳膊:“你干什么去?” “世子都说有猫腻了,不去看看是什么?”江清欲甩开他的手,却被楚长云抓得更紧,对方表情浮夸,一副不可置信的夸张模样:“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啊小江将军,郡主府的后院你也敢随便跟过去?常宁府中是什么样你不知道啊?那两口子能让你进?” 江清偏头盯着他。 楚长云仍不放手,正义凛然:“我可警告你啊,桑昭或许不在意这些,但不代表郡主府的人不在乎?” 他顿了顿,苦着脸看向捏着画不出声的孟倦:“你说说你,整天说我有什么用,不如去说桑昭和这小子。” 孟倦十分诚实:“在云阳时,世子也进过卫府的后院,世子如今能意识到错——” “那怎么能一样!”楚长云连忙打断他,“是卫鹤带我进去的,你有什么意见找卫鹤说去。” 江清挣脱楚长云的手,打断他们此时此刻并无意义的争论:“二位,看起来是半点不觉得桑女公子会有什么危险呢?” 楚长云顺着也撒开了他的胳膊,咧嘴笑了笑,凑近神秘兮兮道:“不瞒你说,我觉得桑昭这人玄乎得很,她那一身虎劲,我不是说她人虎啊......虽然确实是挺虎的,但我说的是她那一身力——” “咳咳咳!” 孟倦不满地咳了几声。 江清没再理会,大步追着桑昭离去的方向而去。 “诶,你看这人。”楚长云指着他看着孟倦,“啧”了一声,忽然也抬步跟上去,“我其实也蛮想知道是什么猫腻。” 第75章 抓住刺客 楚长云与江清毫不意外地被常宁和曹蒙绊住脚。 桑昭被那名侍女领着往后院走,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荷花池那边的乐声似乎大了些,传进后院里也清晰可闻。 后院几乎见不着什么仆从,桑昭无聊般踩着前方不敢回头的侍女的影子走,蓦然出声:“你知道郡主的计划吗?” 侍女的身形僵硬,下意识停下了脚步,像是还未从常宁那句“乱棍打死”降下的恐惧里逃脱出来,面色惨白,双手发颤,不敢回头瞧桑昭一眼,只抖着嗓子道:“妾,妾不明白贵人的意思。” 她停下脚步,桑昭也只好跟着她停下,目光落在她后颈处被发丝遮挡,却在行走间隐约可见的伤痕。 “若是不明白。”桑昭挪开视线,“就逃吧。” 侍女错愕地睁大了眼睛,转过身来,却仍旧一直低着脑袋,唇瓣嗫嚅,还没吐出什么话来,桑昭再次出声:“现在不走,待会儿若是见血,你可以逃掉吗?” 她低低地笑了笑:“毕竟上京的王法,仆从是生是死,不过主人的一句话。” 侍女紧紧咬住下唇,发颤的双手不自觉地紧握在一起,额间泛起细密的冷汗,急急转身往前跑了两步,又蓦然停下脚步:“不,不行.......我逃不掉的......” 她无意识地撕咬着嘴皮,弄花了口脂,又没顾着力道,鲜血冒出,重新染红她的双唇。 “那就躲起来吧。” 桑昭被烈日晒得微微眯了眯眼,看着前方已然陷入情绪里而惶恐不安的侍女,“过段时间,说不定就有机会逃离了。” “......什,什么?”侍女极小声的发问,颤颤巍巍地抬起脑袋,终于肯抬眼看桑昭一眼。 桑昭没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不走吗?” 她看着侍女的面上露出明显的挣扎和犹豫,似乎在认命和赌一次之间陷入深深的纠结,面上的惶恐愈来愈深,指尖死死抠住手指,突然狠狠一咬牙,跪地朝桑昭一拜,嗓音颤抖:“......多谢贵人。” 没等桑昭回应,她又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六神无主地跑走。 桑昭没来得及问她目的地是哪里,一个人在后院乱晃,转来转去,竟然出奇地一直没遇上什么人,只有荷花池那边的乐声不断传来。 这种打翻酒水将人骗到后院的招数,她上一次见,还是在前不久看的那本话本里。 空气中弥漫着热气,太阳晒得人心生烦躁,桑昭随意找了个阴凉处,在树下休息。 不过片刻,一道身影缓缓步至桑昭身后,悄然抬手——然后被桑昭一把抓住。 桑昭擒住他的手腕,将人扯到身前,那人眉眼之间充斥着烦躁:“老子在屋里等了半天了,带你过来的人呢?让你杀了?” 他手腕翻转,想挣脱桑昭的同时顺势反擒住她的手,猛地一用力,却发现纹丝不动。 “......” 他面上闪过片刻的错愕,回忆起刚才自己被扯过来时所感受的力道,面色染上几分兴奋,当即抬起另一只手,朝着桑昭脆弱的脖颈而去。 桑昭侧头避开,抬手握拳对着他的脑壳给了他邦邦两拳,直叫人眼冒金星,手中的动作停滞一瞬,咬牙骂了句脏话,伸手向腰间的匕首。 桑昭松开手,一脚踹上他的肚子,将人踹远。 “哈哈......好啊,刺激!” 对方狠狠摔在地上,激起一阵灰尘,桑昭眨眼的工夫,他又大笑着迅速从地上爬起,握紧了手中的匕首,直朝着桑昭的喉咙而去,被桑昭及时握住刀柄,硬生生掰过他的手腕,将刀尖对准了他自己。 她的掌心不慎被刀锋划破,鲜血涌出时,桑昭死死握住他的手腕,将匕首插进他的右肩。 对方闷哼一声,转而又放声大笑:“你果然不简单!老子今天一定要杀了你!” 他攥紧了匕首,咬牙要将匕首抽出来,另一只手握紧成拳,预备以牙还牙朝着桑昭的脑袋而去。 “嗯?!” 匕首纹丝不动,反而被桑昭推得更深,他抬起的拳头被桑昭抓住胳膊,硬生生让他的动作停滞在半空之中,轻而易举地扯下来。 终于意识到桑昭的邪门之处,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再次被桑昭一脚踹倒在地,他大脑眩晕,右肩插着匕首,竟就顺着桑昭的力度,双手一摊,瘫在地上不动了,任由肩上的鲜血渗出,滴落在地蔓延开来。 桑昭几步上前,一脚踏在他的心口,掌心的鲜血顺着指尖蜿蜒而下。 她甩了甩泛疼的手,又缓缓举至唇边,舔了舔伤口处的血迹,脚下力度更重。 对方被他踩得一个激灵,侧头呕出一口鲜血,努力抬起上半身,抱住桑昭的小腿,张嘴就嚎:“别杀我!饶命,不要杀我!求求你!我错了!我不该来杀你!你别杀我——” “......?” 桑昭没看懂他这架势,缓缓放下手,试探着将脚从他胸口上挪开,对方迅速忍着疼从地上爬起来,跪在桑昭腿边,猛地抱住她的腿继续嚎。 “......”桑昭垂眸看着自己衣裙上被他蹭上的血迹,轻轻踢了踢腿,“放开。” 对方抱着她的腿抬起脸,可怜兮兮地皱着一张脸,夹着嗓子,透出几分哭腔:“你答应不杀我了吗?” 桑昭冷着脸将他肩膀上的匕首抽出来,疼得对方抱紧了她的腿吱哇乱叫:“别杀我!不要杀我!” 桑昭垂下的左手藏在衣袖里,手中蓦然出现一颗糖丸,沾染上她手中的血迹。 她俯首抬起对方的下巴,抓着对方吱哇乱叫的机会,将糖丸塞进他嘴里:“......别叫了。” 对方张嘴就要把她喂进去的东西吐出来,被她死死捂住嘴威胁:“你吐出来,我就杀你。” “......” 他十分憋屈地将糖丸咽了下去,又诧异于药丸的甜味,“这是什么?” 桑昭没有回答他,只是抓住他的头发,将手中的匕首横在他脖颈处,吓得他瞪大了眼睛,抱着桑昭腿不撒手:“哇啊!怎么又要杀我了!我都咽下去了!” 桑昭被他吵得皱了皱眉头:“闭嘴!” 对方从善如流地闭了嘴。 桑昭将匕首更靠近一分:“你去前面,杀两个人。” “......啊?” 第76章 疯子死士 对方抱着桑昭的腿微微一松,被迫仰着头,右肩泛起淡淡的痒,他想侧头瞧瞧,却被桑昭抓着头发,比着喉咙不敢动弹。 脑子里的眩晕逐渐消散,一片清明,连身上不知从哪里泛起的疼都不可思议的消失。 他错愕地张着嘴,瞪着眼睛,以为自己被桑昭打得已经快要死了:“......我,我我,好像回光返照了.....” 桑昭往他张开的嘴里塞进一颗糖丸,他来不及反应,便被桑昭捧着脑袋乱晃,硬生生将糖丸囫囵咽了下去,只来得及留下一股隐约的甜味。 “咳咳咳咳咳咳——” 他被哽得逼出眼泪,要伸手进喉咙让自己将药丸吐出来,却偏偏再次被桑昭扯住头发,仰起脖颈,匕首重新横在他脆弱的喉咙处,“咳咳,咳,这次,咳——又是什么?” 桑昭成功将自己的腿解放出来,松开他的头发,俯身蹲在他面前:“刚才是救命,这个,是下毒。” 他使劲将眼角的泪水眨出来:“咳......你救人和毒人的药一个味啊?” 桑昭神色自若,没有半点心虚变化:“你可以赌你刚才吃的不是毒药。” “不要,我不赌——” 他立即大喊,双手一张就又要去抱桑昭的腿,被桑昭一巴掌打开后又缠上去捧住她的手腕,“给我解药,你让我杀谁,我就杀谁。” 桑昭十分满意他惜命的模样,微微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你去杀常宁和曹蒙。” “什,什么——”对方大骇,立即松开她的手,“不行,哪有死士杀主人的,不行,你换一个。这,这,倒反天罡,乱七八糟,人心不古——” 桑昭动作迟疑了片刻,缓缓打量了他两眼:“你是死士?” 对方话语一顿,立即就要挺直背脊,又被脖颈间微微一晃的匕首吓得缩回去:“死士怎么了?死士就不能惜命了?!” 桑昭无语了片刻,收了匕首起身:“我不管,要么你去杀常宁和曹蒙,要么我杀了你再去杀他们两个。”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那我不还是要死吗?”他不管不顾地重新抱上她的腿,“荷花池那边也有死士啊,我杀他们两个,那些死士难道不杀我吗?” 桑昭踢了踢腿:“那我就先杀你。” 手中的匕首扬起,迅速朝着他的脖颈而去,吓得他伸手去挡的同时连忙翻身躲开,手臂被匕首划伤,他随意抹去:“别别别——我杀,我杀还不行吗!” 他撑着地利落起身,诧异地抚上自己的右肩,又低着头在自己身上乱摸,不可置信地抬头,对上桑昭那张神色颇为冷淡的脸:“不可能——” 他猛地拍上自己的右肩,低头去瞧桑昭手中的匕首,刀身上还沾染着他的血迹:“怎么可能......” 他的眼眸中逐渐浮现狂热,兴奋朝着桑昭大跨一步,相当直言不讳:“可惜我杀不了你,不然我一定要把你的药弄到手,娘的!爹的!奶奶的!爷爷的!太——” 桑昭举起匕首:“不去吗?” “我去!我去!哈哈哈哈——”他兴奋地凑近,“你想他们怎么死?老子早看他们不顺眼了,把老子当条狗似的!你想怎么弄他们?要他们想怎么弄你,就怎么弄回去吗?那两口子让我藏在屋子里,等你进来了,扒开你的衣裳,然后——” 桑昭推开他的脑袋:“死了就行。” “哈哈哈哈哈,好!”他笑着跑开,片刻之后,又跑回来,眼神炙热,“那我要是被他们打死了,你会再救我一次吗?” 桑昭举起匕首,他脚下拐了弯,一溜烟地跑没了,只匆匆留下一句:“你一定要给我解药啊!” 桑昭顺手将匕首一扔,靠着树席地而坐,闭眼假寐没多久,匆匆脚步声和喧闹人声靠近。 “女公子!” 泉儿焦急的声音由远及近,桑昭睁眼,看她捧着自己的衣裳哭红了眼睛,匆匆向她奔过来,身后人群浩浩荡荡,常宁和曹蒙走在前方,面色诡异兴奋,江清和楚长云大步跨过他们,男男女女,跟在他们身后,窃窃私语,不断投来探究好奇的视线。 见桑昭安然坐在树下,常宁和曹蒙面上的视线一凝,不可置信地加快步伐。 “女郎——”泉儿焦急在她身旁蹲下,看见她衣裙上零星血迹,更是慌了神,捧起她的受伤的手,更是憋不住眼泪,“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去这么久的。” 桑昭顺势用没受伤的手揉了一把她的脑袋,握着她的手起身,侧身看快步走近的常宁和曹蒙二人。 江清瞧见她身上的血迹,又瞥见被随意抛在地上的匕首和那一小块不知是谁的血迹,轻笑一声,意味不明地看向困惑不已的常宁和曹蒙二人。 “这一招。”桑昭偏头看向神色僵硬的常宁和曹蒙,“我在书里见过。” “女郎没事吧?”常宁焦急凑上来,挤开泉儿,捧起桑昭受伤的手,低头查看她的伤势,面色担忧又不解,“发生了何事?女郎怎会受伤?” 桑昭没有推开她,垂眸盯着她,蓦然出声:“为什么你们是这样的?” 常宁下意识:“什么?” 桑昭将手从她手里抽出来,嗓音冷淡:“是因为无所顾忌,所以恶意半点不藏,恶行半点不遮,不用多虑多思,轻敌狂妄吗?” 她缓缓扯着嘴角,声音轻飘飘落在常宁心头:“你离我这么近,不怕我动手杀了你吗?” 常宁惊骇松手,后退半步,警惕瞪她:“女郎何意?!” 曹蒙连忙上前搂住常宁,皱着眉头对桑昭厉声道:“女郎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尽可说出来,我和郡主定会为女郎做主,郡主一番好意,女郎又何必朝她发泄怒气!” 桑昭一顿,恍然般微微点头:“轻易死了是不好,应该先发泄怒气的。” 曹蒙听不懂她的意思,江清几人也不明白她具体想做什么,连身后跟过来看热闹的人群见事态并不是郡主和安远侯所暗示那般,面面相觑,想起桑昭的疯劲,心生退意。 “哈哈哈哈哈——”有人扒开人群,撞翻挡路之人,惊起阵阵尖叫,迅速扑向曹蒙和常宁,“死那么痛快便宜谁呢!” 第77章 好人坏人 猖狂的笑声和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交织在一起。 江清和楚长云齐刷刷往前一个跨步,将桑昭和泉儿护在身后,神色严肃,皱着眉头去瞧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 桑昭有些诧异地瞧了他们两眼。 跟过来看热闹的人群乱作一团,常宁和曹蒙尚未反应过来,后领便被人扯住,拖着往外走。 “放肆!” 常宁惊慌去掰身后的手,即便她的指甲陷入对方的皮肤,扯着她后领的手依旧纹丝不动,衣领勒住脖子,她控制不住地憋红了脸的同时忍不住双腿乱蹬,试图摆脱身后的桎梏。 “你放肆!曹十七!大胆——” 她勉强从喉咙里憋出来的声音随着对方突然停下的脚步戛然而止,几乎是于曹蒙同时的大喘粗气,脑袋轰鸣,还没喘过气,便又被曹十七一只手一个掐住脖颈,扯到前方。 曹十七歪着脑袋,兴奋咧嘴笑开,看着拦住他的五人,将手中二人挡在身前,嗓音激动:“要杀我吗老大?看看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手快?” 楚长云皱眉嘀咕:“......怎么又是个一身牛劲的。” 桑昭若有所感, 默默偏头看了他一眼。 被曹十七称为老大的人面色冷凝,望着他手中的常宁和曹蒙,又侧过头,隔着众人齐刷刷让开的道路,遥望了一眼好端端站在楚长云和江清身后的桑昭,脸色愈发难看:“十七,你叛主了。” 他握紧手中的剑:“放了郡主和侯爷,你可以有个全尸。” 常宁几乎是将曹十七的手抓得鲜血淋漓,却只能感受到脖颈处越来越收紧的力度,憋着气瞪了一眼身旁半点不中用的曹蒙。 “来啊。” 曹十七哈哈大笑,“我不是说了吗,看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手快。” 曹一冷着脸缓缓抬手,常宁立即感受到了脖颈处愈发收紧的力度,几乎逼得她干呕出来, 连忙扯着嗓子大喊:“住,住手——” 曹一见他当真敢下手,脸色彻底沉了下去,不敢轻举妄动:“你想要什么?” “我?”曹十七猛地松开二人的脖颈,不等其他人有所行动,又揪住两人的衣襟,大步朝曹一靠近,他有人质在手,逼得对方只能后退。 曹十七揪着二人的衣襟,扯着二人快步往几名死士手中的剑上撞,在常宁和曹蒙惊恐地尖叫声中,曹十七哈哈大笑,飞奔将二人拖行出了后院,“我要什么?哈哈哈哈哈——被当狗打了这么久,我也要打一次狗!” 曹一几人紧随其后而去。 如此荒谬的事情发生在眼前,后院里陷入一片寂静之中,身处炎夏,却有不少人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寒意从脚底升起,一双接一双带着惊惧的眼睛小心望向树下的人。 江清皱着眉头回首,见桑昭静静望着那几人离去的方向。 树叶悠悠飘落于她的发间,桑昭随手摘下,抬眸迎上江清的视线,莞尔:“怎么了?” “姓曹的死士杀姓曹的人。”她的视线轻飘飘掠过那一张张或惧或忧的面孔,“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本想问问郡主和安远侯觉得冤不冤枉......” 她笑了笑:“看来是没什么机会了。” 桑昭侧身碰了碰紧紧抱着她的衣裳的泉儿的手腕:“回家吧。” 她绕过江清和楚长云,带着泉儿走过人群让出的道路。 有人忍不住颤抖着出声:“桑昭,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人吗?你会遭报应的!” 桑昭缓缓停下脚步,回身望去,那人已经藏进人群里,分不清究竟是谁说的。 “这个世上是没有报应的。”她冷淡道,“刚才那两个人能在这里举办什么赏荷宴,不够证明这一点吗?啊......” 她顿了顿:“这么说的我好像是报应似的。” 她扯着嘴角笑了笑:“如果我遭了报应,我会拉着这里所有人给我陪葬。” 在众人惊惧且不可置信的目光之中,桑昭的声音震得他们一阵恍惚:“我不认识你们,不过,我知道今天来了哪些人。我若被刺杀一次,我便随便拜访一家。” 桑昭的视线从他们惊恐的面容上掠过:“若是觉得我是好人,便祈祷这是句玩笑话,若觉得我是坏人......那就逃吧。” “你你你......”有人嗓音颤抖得厉害,“你真当大蔚没有王法吗?你这般视律法为——” 桑昭唇角微勾,冷笑一声,没给他说完的机会,转身走了。 楚长云跟着嗤笑一声,毫不遮掩自己的嘲讽:“唉哟,连你都管不着的东西,还想着用来管桑昭呢。” 他大摇大摆地走过那条众人让出的道路,神色浮夸,声音微扬:“我就不明白了,都说要命要命,怎么还有人觉得人家不敢杀你,整天生怕别人杀少了,使劲往人跟前凑。” 他左右张望着,见没见着几个人,又刻意提高了声音,带着明晃晃的恶意,问六神无主立在原地的郡主府管事:“你们主子后院那些人呢?我记得高昌那个叫什么合意什么楼的斗兽场被端了吧?常宁和曹蒙将人卖到哪里去啦?是打死了?送到哪位贵人府上去了?还是卖到别处去了? ” 管事猛地抬头瞪他,身后人群骤然嘈杂起来。 江清若有所思,慢吞吞跟在他身后出了后院,楚长云瞥他一眼:“怎么?今日是奉命来阻止桑昭杀人啊?” “常宁郡主和陛下情谊深厚,郡主若是出事,宫里这次怕是不会善了。”江清说着,皱着的眉头却渐渐松开,“不过,这次人是常宁自己支开的,谁也没有证据证明此事和桑昭有关。” “?” 楚长云莫名上下扫视他一眼,意味深长,“你开心什么?” “......”江清觉得他莫名其妙,“因为天降横财?” “嗯?”楚长云没明白他的意思,还要再追问,江清一扬下巴,示意他向前看。 桑昭还没出府,正在前方与人说话。 江清看清桑昭面前那人的脸,微微眯了眯眼。 第78章 所谓妙计 那立在桑昭面前垂泪行礼,瞧见他们两人后抹了泪水快步离开的人,不是领桑昭去后院的侍女又是谁? 侍女的视线有明显的停顿,桑昭回身,江清和楚长云立即一左一右大步跟上去,泉儿不得不后退几步,同他们二人不知何时从何处冒出来的长随走在一起。 江清低头看了眼她露出的指尖上的血迹:“受伤了?” 桑昭“嗯”了一声,没怎么在意:“小伤,处理好了。” 楚长云观望了一番她的脸色,安静了几步路的时间,又按捺不住,开门见山,毫不避讳:“那个死士,是你干的?” 为防桑昭狡辩,他提前一步道出自己的发现:“那死士右肩受伤了吧,那么大片血迹,总不能那么巧,刚好有人用匕首捅了他一刀,刚好将匕首扔在你旁边,还刚好往你的衣裳上沾上了血迹。” “......”桑昭没打算隐瞒,“是我做的。” “咳......”江清轻咳一声,微笑道,“没有证据可以证明。” 两道视线一起落在他身上,江清笑容不变:“难道不是吗?” 楚长云看不懂他的意思:“你装什么?” 桑昭收回视线:“你们两个,什么事?” “你怎么做到的?”楚长云的注意力重新落在桑昭身上,万分好奇,“那可是死士啊,狗咬主人死士都不可能叛主,怎么被你捅一刀说叛就叛了?” 他抿着唇装模作样地思索片刻:“你们以前认识?” “不认识。” 桑昭回应,“他都说了自己被当狗,那咬主人,为什么不可能?” 常宁和曹蒙的惨叫声隐隐约约传入府中,桑昭几人慢吞吞行至门口,还有没去后院凑热闹不敢趟浑水的年轻公子准备离开,被府外的动静吓回来,白着一张脸,靠在长随身上。 常宁和曹蒙的声音清晰可闻。 桑昭踏出府门,等在门边冷眼旁观府外热闹的裴如玠立即抬步过来,视线瞬间凝在桑昭身上的血迹之上,微微抿了抿唇,安静站在她身后,抬头左右望了一眼她身边二人。 曹十七做事实在癫狂。 他不知卸了哪家的马车,抢了人家的马,又割了绳子将常宁和曹蒙两双手各绑一端,握在手中,他身上多了不少血迹,衣衫也破烂不少,看样子受了不轻的伤,但他手中的常宁和曹蒙更是惨不忍睹,除了脸还算干净,身子几乎被鲜血染红大半。 曹一几个死士身上也带了血,曹十七立在马前,依旧将常宁和曹蒙挡在身前,手中不知从哪家护卫手中抢来的长剑横在曹蒙脖颈处,血迹斑驳的脸上扬起笑容:“老大想好了吗?你捅我一剑,我就捅他们两剑。让我走,还是大家一起死?” 曹一暗骂一声疯狗,平复了呼吸,握紧手中的剑,试图与他谈判:“十七,你才该好好想想,叛主的死士,谁还敢再用?外面没有你的容身之处,郡主府待你不薄——” “少给老子放屁!”曹十七粗声粗气地打断他,“老子没病,脑子也没问题!哈!你叫我一声爷爷,我给他们留全尸怎么样?!” 不等所有人反应,他翻身上马,疾驰而去,捆着常宁和曹蒙的绳子被他握在手中,硬生生拖行二人,逼得虚弱颤抖的二人再次惨叫出声,双腿乱蹬,泪水糊了一脸,在地面上留下两道血痕。 曹一咬牙,只能带着郡主府的死士和侍卫继续追。 常宁郡主府门前,只有两条蜿蜒向前的血痕。 江清微微叹了口气:“我该进宫了。” 他对桑昭和楚长云告了别,回身看了眼府中已经陆陆续续到了门口,预备归家的人群,抬步先走了。 桑昭望着蜿蜒不知尽头的血痕,也在江清之后离开。 楚长云立在郡主府门前,回头往府里看了一眼。 见桑昭离开,这些年轻的郎君女郎们陆陆续续出了府门,一句话也不多说地径直上了自家的马车。 落在人群之后的人垂头丧气,脸上的巴掌印清晰可见,撞见楚长云戏谑的神色,亦是敢怒不敢言,咬着牙加快速度走了。 有人偷偷摸摸凑到楚长云身边:“桑昭这招妙啊,世子。” 楚长云闭了闭眼,转身瞪了一眼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彭成。 虽然没达到吊起楚长云胃口的目的,但彭成还是兴奋地主动为楚长云解释:“世子你看,桑昭三言两语,就挑拨了各家的关系,何瑞和之前那个什么……咳,找公狗那个,都被排挤出去。妙啊,正是该团结起来一致对付桑昭的时候,这些人反而因她两句话而内讧了。” “你兴奋什么?”楚长云见他一副笑嘻嘻的模样,“你之前不是还撺掇我对付人家吗?怎么?郡主和安远侯这副模样你又不害怕了?” 彭成连忙轻轻打了几下自己的嘴:“呸呸呸!当初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不过那不也是因为我啥也不知道嘛。” 楚长云冷笑一声:“你现在又知道什么了?” 彭成又凑近一步,低声道:“世子,你跟我实话实说吧,咱们和桑昭是不是一伙儿的?” 他脸上笑意更甚:“你不说我也看得出来,你就不必瞒着我了。” “你放心!”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你和临鄣王,我一定支持你。” “……滚滚滚。” 楚长云不耐烦地推开他的脑袋,大步往王府的马车去。 彭成连忙跟上,依旧凑在他旁边:“我懂,我都懂,不可说,不可说嘛。那咱不说这个,咱接着说桑昭这招妙计。” “什么妙计不妙计的。”楚长云颇为无语好笑,“你问桑昭,她自己知道她在用计吗?她要么是生气了在恐吓人,要么就是真这么想也打算这么做的。” 他加快脚步,将彭成甩在身后,上马车之前,又忍不住对着人多说了两句:“我警告你啊,不许自作聪明,你做什么事儿都必须来问我。” 他眉头一皱:“听见了吗?” 彭成憋屈应声:“……听见了。” 他还想知道桑昭怎么让死士杀郡主和安远侯的呢。 第79章 他是疯狗 上京的夜晚鲜有这般“不热闹”的时候,微风吹拂,未消散的热气扑向人面,逼出一层细密的汗水,匆匆抬袖抹去。 叫人烦闷生热的夜风里似乎弥漫着血腥味。 百姓嗅到不同寻常的气氛,慌里慌张归家,拉回好奇窥探外界的孩童,紧闭门窗,早早熄了灯火,不敢发出声响。 一队接一队的士兵提灯穿行在各处街道,有的步履匆忙,扫视一眼便迅速离开,有的动作缓慢,不肯放过任何角落,提着灯弯腰蹲下身去,试图照亮地面上那点零星血迹。 血迹时多时少,似乎在城里乱转,并不指向同一个方向。 士兵兵分几路,循着这点的血迹,一路从郡主府起,几乎要搜遍整个上京。 直到有人在城中古树前停下脚步。 这棵银杏树立在城中不知已经多少年,月色朦胧,士兵手中的灯火照亮了树上百姓为祈愿而挂上的各式布料,随风而荡,影影绰绰,散落一地飘动的影子。 士兵僵硬仰着脑袋。 浮动的布条之中,两道人影悬挂其间,随着夜风轻微晃动。 血腥味涌入士兵的鼻间。 “那,那是——” · 忠义侯府还燃着灯火。 桑昭随意靠在府门前,光明正大地看着一队接一队的士兵和各家的护卫匆匆掠过侯府门口,有人克制不住向她投来探究的一瞥,被她抓个正着,视线交汇瞬间,又匆忙别过头,跟上队伍迅速离开。 林长命被她打发回去,泉儿还固执地非要同她一起等,提着灯立在她身边,心知肚明郡主府的事与桑昭有关,却始终不曾问过什么。 夜色渐深,裴如玠的身影从夜色中显现,安静到了桑昭身边。 桑昭带着人转身进府,侯府大门立即被人合上,裴如玠快走几步,跟上了桑昭:“人都死了。” 桑昭轻轻“嗯”了一声。 裴如玠继续道:“宫里有人进了郡主府,放了一批人出来,曹蒙名下的茶楼和酒楼也陆续有人逃出来......应该也是有人刻意放出来的。” 桑昭没说什么。 裴如玠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尸体被人运回郡主府了——” 他稍微停顿了片刻,又轻声道:“天子出宫了。” 桑昭点头:“好,知道了。” 她没细问什么,裴如玠说完话,也不再出声,一路安静地回了桑昭的院子。 “辛苦了。” 进屋之前,桑昭对裴如玠微微笑了笑,“好好休息吧。” 裴如玠下意识随着她微微扬起嘴角,不再如前几日那般执着于在她门前守夜,对她俯身行礼,转身往自己的住处走,离开了桑昭的视线。 桑昭伸手推开房门,先泉儿一步踏进屋中,脚步微微一顿,转身对放下提灯准备进来伺候的泉儿道:“你也辛苦一天了,早点回房休息,好好睡一觉吧,不用守着我。” 她一副不需要伺候且作势就要关门,泉儿有些不明所以,但也没多问什么,顺着桑昭的意思回了自己的屋子,转身回望时,桑昭已经合上房门,屋子里燃起昏暗的灯火。 桑昭嗅闻见屋内隐隐约约的血腥味,随意卸了钗环,径直走向床边坐下,慢悠悠环视了一圈屋内,目光停留在一处角落里:“你是睡着了还是死掉了?”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一阵虚弱的笑声从她存放衣物的衣柜旁的角落里幽幽响起。 昏暗的灯火下,那道人影迅速蹿到桑昭身边,跪坐在她腿边,满是血污的手刚想撑着床边便被桑昭抬手打落,蓦地往地上一趴,脑袋撞上桑昭的膝盖,又撑着地扬起脑袋,扯着嘴角笑。 他几乎成了个血人。 桑昭望向他蹿过来的路线,地面上留下了十分显眼的血痕。 他脸上的伤口从眉骨一直到下巴,似乎没做好止血,还有血液从伤口渗出,顺着脸颊滴落在早已看不出颜色的衣襟处。 “救救我——”血色之下,他的一双眼睛十分哀怨,想去握桑昭的手腕,却见她捏住了拳头,又讪讪收回来,仰着脑袋看她,一说话便呕出一口血,“你怎么不救我,你忘了我了吗?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这里来,我脸都破了。救救我,给我解药。” 桑昭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她抬手捏住曹十七的下巴,将他的脸转向另一边,摸上床边的匕首,刀出鞘,在她指尖划出细小的伤口,渗出零星鲜血,一颗糖丸悄无声息出现在她手心,染上她指尖的鲜血。 曹十七觉得自己要死了,顺从地将脑袋歪向一边,又被他掐着下巴转回来,将糖丸塞进他口中。 这次不需要她多说或是多做什么,曹十七如逢甘霖,双眸发亮,自己主动嚼烂糖丸吞了下去。 脸颊泛起熟悉的痒意,曹十七摊开双手,仰倒在地,躺在桑昭脚边,兴奋地低笑出声,胸腔震动,呕出大口鲜血。 桑昭踢了踢他的腿:“闭嘴。” 曹十七溢出的笑声一收,转为闷笑,从那种濒死的绝望与不甘中脱身出来,大口肆意呼吸着空气。 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不管不顾地抱住桑昭的腿:“我今天办的事你满意吗?你刚才给我吃的能解你喂给我的毒吗?你缺不缺死士?你收了我啊,我给你杀人,你想杀谁我就杀谁,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桑昭看着被他身上血迹染红的衣裳,微微皱起眉头:“等哪天别人威胁你,你反捅我两刀?” “不一样——” 他感受到桑昭似乎想将他踹开,抱得愈发紧,“他们把人当狗,把狗当人,老子——我吃一顿饿三天,我吃不饱,你给我吃一口饭,我什么都做。” “什么都做?”桑昭随意道,“那还是要你当狗呢?” 曹十七望着她的双眸,咧嘴笑开,突然低头舔了舔桑昭握拳放在膝上的手,伸着舌头学狗的模样,兴奋笑道:“汪汪.......” 他的笑容愈发扩大:“那我也是一条好狗,主人——” 桑昭眉头紧皱,忍无可忍,握紧拳头再次“邦邦”给了他两拳:“......撒手,不然你就再死一遍。” 第80章 如愿离开 曹十七被桑昭这两拳再次揍得眼冒金星,顺从地松开手,放开了她的腿,往后一仰,倒在地上,伸手去摸自己的脸,触及自己已经恢复得差不多的脸庞,又扯开本就烂得不成样子的衣衫去摸肚子,不可置信地笑出声来。 “收了我收了我收了我……” 他不断念叨着,忽然撑着地爬过来,这次不敢再抱上桑昭的腿,只死死攥着桑昭的衣摆,“收了我收了我收了我收了我,我能打又能藏,什么事都能干。” 桑昭没有吭声,垂眸注视着他。 曹十七没得到明确的拒绝,于是得寸进尺,又挪近几分:“那你把解药给我,你刚才给我的药,能解我的毒吗?” “没下毒。”桑昭伸手推开他的脑袋,“你吃的全是药。” “……?” 曹十七攥着她的衣摆怔愣片刻,不可置信,“你骗我?” 桑昭以为他要在发疯和发火之间二选一,不料他又一次抱上桑昭的腿:“那你收了我。” 桑昭踢了踢腿:“我有护卫。” “你把他踹了。”曹十七道,“他能干的我能干,他不能干的我也能干。” “不是不愿意当狗吗?”桑昭道,“为什么要上赶着认主人?” 曹十七死死抱着她的腿仰头笑开:“是当饿死的人,还是吃饱的狗,我分得清。是做野狗还是家犬,我也分得清。” 他与桑昭交过手,也被她救了两次,十分清楚面前这人的怪异,无论是那一身异于常人,无法估量的力气,还是他吞下的那几颗怪异药丸,都透露着不同寻常。 他敢拿命保证,即便是那对神医兄妹来了,也不可能让伤口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愈合。 还有毒。 他的体内不止一两种毒,他初入郡主府时,曹蒙和常宁为了控制他给他下过毒,也曾在他身上试毒,试图找出最能使死士听话的毒来。 他此刻不该如此轻松。 曹蒙从千两金搞来的药,让他每晚都头疼欲裂,如蚂蚁爬过全身,偏偏挠破了皮也搔不到痒处,不得不向他们磕头求饶,才能换来缓解的药物。 但今夜一片平静。 他杀曹一他们时头没疼,杀常宁和曹蒙他们时头也没疼。 桑昭喂给他的药,不仅治好了他的伤,还解了他的毒。 医死人,肉白骨。 这根本不是寻常人力所能及。 他好不容易出了郡主府,却又要牢牢抓着桑昭,不过是想找一个能让自己继续活下去的庇护。 不过桑昭杀谁打谁,又是什么人,于他而言,她有护住他这条命的能力就足够让他下定决心要缠住她。 “……” 桑昭微微晃了晃腿,曹十七顿时抱得更紧,紧闭着眼睛,一副就算再给他两拳他也不会松手的态度。 桑昭冷不丁出声:“你的老大呢?” “死了啊。” 曹十七睁开眼,乐滋滋向她汇报,“我先杀的他们再杀的曹蒙那两个。” 他嘴角的笑意扩大:“我把他们吊在西大街那边那棵银杏树上,你知道那棵树吗?很多人在那里祈愿,我随便翻了两个写了字的,都是求平安的。” “曹蒙他们死了——”他双眸发亮,嗓音有些激动,“很多人不就平安了?哈……我把他们挂在那里,也算是积了功德。” 桑昭有些意外:“你还识字?” “认得几个。”曹十七道,“平安这两个字又不难念。” 他重新捡起刚才被桑昭岔开的话:“曹蒙死之前还在一个劲求饶呢哈哈,他说他爬到现在不容易,说他从前是与我一样的人,理解我的愤怒和仇恨……他理解个屁。你知道吗?郡主先死,他吓得一直磕头求我,头都磕烂了也不敢停下来,就像我从前求他一样。” “是我理解了他。”他瞪着眼睛笑道,“原来掌握生杀大权后,看着别人在自己脚下痛苦求饶,徒劳挣扎,是这般畅快。” 曹十七的身子不自觉地颤抖,笑得疯疯癫癫,泪水滚下,被他面上的血迹染红,滴落在桑昭手背:“原来从我被卖进郡主府,咽下第一口毒药时,我就在等这一天了。我做了那么久的梦,原来成为现实是这么爽的感觉。” “啪!” 桑昭拿手帕擦了手,迅速按在曹十七的脸上,对方也不抗拒,松了她的腿,在脸上一抹,手帕迅速被染红。 “怎么样?”他握着手帕再次凑近,“他们的死法你满意吗?你要收了我吗?以后你让我怎么杀我就怎么杀。” 桑昭再次将他的脑袋推开,垂眸久久凝视着他,陷入沉思,曹十七也不着急,主动仰起脑袋任由桑昭肆意打量。 “好啊。” 桑昭蓦然出声,“你先去闾春办事。” 曹十七激动问道:“办什么?” 桑昭抬眼扫视了一圈屋中的血迹:“先把你流的血弄干净。” 她扬了扬下巴:“你怎么进来的,就怎么出去弄水回来擦。” 曹十七张了张嘴:“你好无情啊,你明明可以叫人送水进来。” 桑昭扯了扯嘴角:“我还可以叫人进来把你送给天子。” 曹十七瘪了瘪嘴,却仍旧没有起身离开:“主人——” 桑昭蹙眉:“不要叫我这个。” 曹十七咧嘴一笑,不管不顾:“主人,不给我换个名字吗?” 桑昭顿了顿,本不想理他,但想起他刚才话语中对曹蒙的憎恶:“你把曹去掉就好了。” “不行。”曹十七拒绝,“太敷衍了。” “……” 桑昭道,“那你改回你最初的名字。” 曹十七嗤笑一声:“谁还记得最开始叫什么啊。” 桑昭默了默:“叫七十。” “你怎么这样啊!太简单了。”曹十七再次得寸进尺,十分不满,不肯起身离开。 桑昭蹙眉,瞥他一眼:“那叫魑魅魍魉十七,可以吗?” “……” 曹十七起身,“叫我宋会就好了。” 桑昭低哼一声,往地上他留下的血迹上一指:“擦地。” 她不知道这个人怎么进来的。 但他出去的方式平平无奇,径直打开了房门,大步走了出去。 桑昭等了片刻,没听见外面有什么骚动,起身换掉了身上被沾上血迹的衣裳。 过了好一阵,他才偷摸端了盆水回来。 直到寅时,宋会才带着桑昭口中的任务离开侯府。 第81章 殿内争吵 桑昭房中的灯火寅时熄灭,江清白日入宫,直至此刻仍未脱身。 启和殿内灯火通明,常宁夫妻二人的尸身竟被运进宫中,楚源颤颤走下高台,俯下身去,握住常宁的手,却不敢用力,她和曹蒙的尸身已被简单清理过,换了干净的衣裳,擦干净了身子。 杀他们的似乎可以没有动他们的脸,常宁的手血肉模糊,即使被人清理过,指尖的惨状依旧告诉他常宁生前是怎样挣扎过,脖颈处的指痕狰狞难看,他随意跪坐在常宁身边,听着宫人汇报常宁和曹蒙身上几处伤,致命伤是什么,生前又大概遭受了怎样的折磨。 皇后跟着跪坐在他身边,轻轻握住天子的另一只手,试图给予他零星安慰。 “朕......”他哑声道,“是朕害了常宁。” 皇后并不能理解他的语焉不详,也无法共情于楚源对常宁的感情,她双手握住楚源的手,面含担忧:“陛下......” 殿里的其他人还在吵。 临鄣王瞥了眼失魂落魄的天子,冷哼一声:“这事儿是谁干的用得着吵一晚上?除了桑昭还能有谁?直接去抓人不就成了?” 江清笑道:“殿下慎言,此事可没有证据。” 他朝另一边努力当隐形人的几个官员抬了抬下巴:“郡主府的那侍女都被审了大半晚上了,不什么也没审出来?后院的人是郡主自己支开的,桑昭也是被郡主府的人弄湿了衣衫才去的后院,这也是郡主主动提的。” 他微微歪着头望着临鄣王,嘴角噙着笑,一时倒想不明白临鄣王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临鄣王也不明白他都算是白给了他那么大一笔钱,这人为什么还要和他对着来:“那你如何解释桑昭身上的血迹和院中的匕首?这可不止一个人看见。” 江清低笑一声:“我解释什么?这又能证明什么?郡主和安远侯身上那些伤是桑昭用那把匕首捅的?看见那把匕首时郡主和安远侯还活得好好得呢,我倒是觉得,是桑昭发现那贼人的打算,为了保护郡主和安远侯的安危,和贼人斗了一场呢。” 临鄣王盯着他的脸冷笑一声:“这话你自己信吗?” 江清坦然:“我信啊。” 他轻轻“哎呀”一声,显得好声好气:“凶手是郡主府的死士,与其说是桑昭在幕后操纵,不如去问问一个死士为什么会叛主呢?” “你说得再多。”临鄣王冷着脸,“也无法改变事实。” “可事实就是死士杀的人,半个上京城的人都看见了,人桑昭可早就回府了。”江清话语一转,“殿下这般笃信是桑昭杀人,那她的动机是什么呢?” “......” 临鄣王蓦然沉默下去,偏头看向常宁尸体旁垂泪的楚源,没有回应他的话。 江清的视线掠过昏昏欲睡的楚长云,又重复了一遍:“她的动机是什么呢?” 他自问自答:“可能是郡主当着众人的面针对她,不过我瞧着出言不逊的人不止一个,但其他人却好好的,所以我觉得,是不是郡主和安远侯平日——” “够了!” 张宣看着楚源骤然垂下又握紧的手,出声阻止江清。 江清垂眸轻笑,依言止住话语,朝着张宣躬身一拜。 昏昏欲睡的楚长云抬眼,被张宣这一声惊得睡意散了不少,他虽被困意纠缠,但一字不落地听完了全程,江清闭嘴了,他毫不顾忌地出声:“看来都心知肚明嘛。” 临鄣王当即转身踢了他一脚。 楚长云往旁边挪了挪,离他远了些,也不顾楚源愈发难看的脸色,笑嘻嘻道:“抓桑昭来干嘛?等她再问一遍——” 他学着桑昭那种平淡好似真的好奇不解的腔调:“为什么不抓常宁和曹蒙,却要抓我?难道律法只是用来管束——” 众人面色大变,楚长云嘿嘿一笑,没把话说完。 “我看这事儿没什么好吵的。”楚长云恢复成自己的声音,“人本来就是死士杀的,要抓人抓死士去啊。” 又有官员和他争论,说不趁此机会捉拿桑昭,上京只会死更多的人,致使朝堂动荡,天子失威。 他们你一言我一言吵得热火朝天,吵到后面,口口声声为了朝廷和皇帝,垂泪的天子却没几个人在意,似乎无人理解或是试图去理解失去亲人的天子的心情。 只有皇后愈发握紧楚源的手,她共情于傀儡天子的悲哀。 “......给卫鹤去信。” 楚源蓦然握紧皇后的手,泪眼朦胧,猛然提高了声音,“给卫鹤去信!” 殿内的争吵声蓦然一静,所有人转头,不可置信看向随手擦拭眼角的天子,临鄣王脸色大变:“陛下不可——” 楚源死死握着皇后的手,别开头去,避开临鄣王的视线,目光缓缓落在除了阻止江清外始终保持沉默的张宣身上,面上难得露出明显的恳求:“......老师,给卫鹤去信。” 他与张宣对视着,视线再次模糊,泪珠不自觉从眼角滚落,被皇后轻轻拭去,他抿了抿唇,补充道:“召卫鹤进京。” “陛下!三思啊陛下,你犯糊涂——”临鄣王大步朝楚源走去,被张宣和江清一起转身上前拦住去路,江清冷下脸色:“殿下,这里是启和殿,不是临鄣王府。” 张宣只是看了他一眼,转身朝楚源躬身一拜:“臣遵旨。” 楚长云凑上来,唯恐不乱地在临鄣王耳边道:“爹你想干什么?不敬天子冒犯天颜吗?你这么直接了吗爹,爹你胆子真大啊......” 临鄣王忍无可忍,又不愿被人捏着不敬天子这点不放,想要靠近却被反应过来的官员齐刷刷上前拦住,但除了张宣和江清,其余人皆是装模作样,大有刺激他继续冲到天子面前阻止他让卫鹤进京的意思。 临鄣王冷笑一声,压着脾气对天子行礼告退,只再三强调要楚源三思,扯着楚长云的胳膊将人带出了启和殿。 一踏出殿内,他伸手对着楚长云的脑袋来了一巴掌,咬牙切齿:“老子倒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打算。”楚长云龇牙咧嘴地退开,“想把桑昭送进去再捞出来是吧?想以此控制人家?你不觉得你太自信了吗爹,桑昭真要进去了,轮不轮得到咱去捞还不一定呢!” 第82章 沈缨试探 桑昭被宋会弄脏的衣裳没有处理,泉儿早上进来被吓了一跳,问桑昭,她只说不是自己的血。 泉儿虽心有好奇,但也不曾多问一句,裴如玠今日出奇地一大早过来告假一个月,做了几道菜后便消失不见,桑昭虽然好奇,但还是放他去了,只来得及叮嘱他一句不要死了。 她对昨夜宫里的争论丝毫不知,也并不知道常宁和曹蒙的死在城内城外传得沸沸扬扬,在家躺了几天,再次等来了携礼上门的沈缨。 她将一摞书摆在她面前:“听说你最近在找志怪传说?” 沈缨拍着那一摞书,笑道:“你那管事找到我这儿来了,喏,这些都送你,算是上次我中途离开的赔礼。” “这是第二份赔礼了。” 桑昭伸手取下最上层的书,翻开一看,第一则故事前就写着“人食糖人糖食人”,还被人圈出来,写上“奇案”两个大字。 桑昭将书合上,重新放回去,立即有人上来将书抱走,她撑着脑袋问沈缨:“你儿子没事了吗?” 上次沈缨走得匆忙,后来齐王府的人过来时候解释了两句,说是齐王府七岁的小世子玩耍时落了水,大病了一场。 沈缨摆手:“好不好的,也就那样了,从生下来就没好过,什么名贵的药也都吃了不少,都不见好,不过也没什么,虽然身子骨弱了些,但平日里若注意些,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她毫不避讳地轻笑,端起茶盏浅抿一口:“能活到十五六岁就行了?” 桑昭撑着脑袋打量了她一会儿,试探着靠近:“我有药可以让他的身子好起来,和常人无异,你需要吗?” “这般贵重的药,我哪能接受。” 沈缨并不怀疑桑昭所言的真假,但出乎意料的,她几乎是毫不犹豫拒绝了桑昭的药,当着王府女官和泉儿的面笑道,“他若真好起来了,那不安心的反而成了我了。” 泉儿没绷住,诧异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沈缨注意到她的视线,将茶盏往桌上一放,学着桑昭的模样撑着脑袋看她,忍俊不禁:“我这么心狠手辣之人,说出这样的话,有什么惊奇的?” “王妃恕罪——” 泉儿面色微微一变,膝盖一弯,就要跪下请罪。 “起来起来起来......”沈缨连忙出声阻止她,她身边的女官也连忙上前扶住泉儿,沈缨嗔怪地看了她一眼,“这么谨慎做什么,不过是一句玩笑话,怎么就将你吓成这样。” 桑昭看着泉儿突然染上绯红的脸颊,对沈缨道:“你不要逗她。” “好好好,我不逗了。”沈缨笑了笑,转而去调侃桑昭,“我还以为她跟着你,胆子该被吓大了。” 桑昭看了泉儿一眼,想了想:“这不是胆子小,只是谨慎而已?” 沈缨没再将注意力放在泉儿身上,姿态随意,与桑昭闲聊,谈及她那七岁的儿子:“也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死了爹死了哥,世子的位置落到他头上——” 她低笑了一声:“也幸好王府还有个他,不然我现在哪还是齐王妃,早就被人扫地出门了。” “......?” 桑昭颇为惊奇地盯着她,似乎是没想到她就这么对着她将这些话说出来了。 沈缨确实是并不避讳这些事的模样,桑昭来了些兴趣,也不顾什么委婉不委婉的,直接问:“他爹和他哥怎么死的?” “......” 沈缨沉默片刻,嘴角的笑容忽然扩大了些,摆了摆手,王府的女官自觉地退了出去,桑昭顿了顿,也下意识看向身侧的泉儿。 不需要桑昭多说什么,这种一看就是要命的事,泉儿半点也不想知道,一刻也不愿意多待,对着桑昭微微一行礼,抬脚跟在女官身后出去了。 屋里只有沈缨和桑昭二人,沈缨没了任何顾忌,直言不讳:“是我杀的。” 她往椅背上一靠,笑着轻叹一声:“外面的传言满天飞,什么下人动手,管家下毒之类的并不准确,人是我杀的,死在我的手中,并未假手于人。” 这下桑昭倒是陷入了一阵沉默。 她将自己与沈缨认识后有过的接触回忆了个遍,十分确认她和沈缨的接触其实一只手便能数过来,满打满算,三次而已。 她并不认为,短短三次的接触,足以让沈缨对自己如此信任,传言似是而非,再深信不疑的人也无法因此而下定论的事,如今反而由她自己说出来了。 桑昭的沉默似乎是在她的意料之中,她的目光轻飘飘落在屋内的摆件上,继续陈述:“嫁进齐王府做续弦之前,不少人都告诉我这是门万里挑一的好亲事,齐王是个重情之人,对发妻情深意重,不纳妾不流连风月之地,一心只扑在府中王妃身上。我娘说我若嫁进去,他也会这般待我,让我等着享福。” 她轻嗤一声:“现在回过头来想想,他若真是对发妻情深意重,哪能发妻死后半年就娶我做续弦。” “不过我本也不是奔着他有多深情,会待我多好而嫁进去的。”她偏头看了眼神情专注的桑昭,笑着补充,“沈家嘛,也算是父母慈爱,兄妹和睦,不过相比沈家女公子的名头,齐王妃能做的事情太多了。” 说着,她难免“啧”了一声:“嫁进来后,我才发现,先王妃哪里是什么早产伤了身子而死的,她是被齐王虐待而死的。” 她再次偏头,对上桑昭的视线:“齐王这人,在外装得人模人样,在家中却残暴至极,肆意虐待身边人,打骂侮辱已经是家常便饭,先王妃早产是因为他的虐待,早逝亦是如此。” “这些命啊运啊还真是折磨人。”沈缨笑道,“贪恋权势的遇上人面兽心的,看来是老天要我们纠缠在一起决出个胜负来。” “我杀了齐王,也杀了心向齐王和他一脉相承的继子。”她望着桑昭的双眸,“我的恶名因此传遍上京,很多人也因此觉得我有罪。” “......”桑昭若有所感,“你是怕我,也这么觉得?” 第83章 语出惊人 沈缨不知道该如何向桑昭道明的自己的心绪。 桑昭与她,与这世上很多人都不同,杀高昌楚长熠也好,杀苏家两兄弟也好,桑昭行事无所顾忌,似乎并不在乎后果,卫氏的荣辱拿捏不了她,致命的威胁也被她视若无睹。 她不知道桑昭是笃定无人能杀得了她,还是根本就不在乎生死,所以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如桑昭不会相信她会在短时间内交托信任一般,沈缨亦不会觉得桑昭这样的人能体会她的顾虑与挣扎。 桑昭见她久久不言,主动出声:“不用担心什么,若齐王父子是恶,你的行为和义士桑昭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你多了个妻子和母亲的身份,反杀恶人因此多了个杀夫杀子的名头。” 桑昭有些无聊地拨弄着食指的银戒,视线也没继续在沈缨面上,不像话地半趴在桌上:“认为你有罪之人只是怕你,不是怨恨你......” 她低笑一声,像是喃喃:“这个,不归我管。” 沈缨一字不落地听完她的话,也随着她笑了笑:“是我多虑了,你初来上京时,我听过你的名字,先杀高昌再杀楚长熠——” 她侧过身子,面色轻松了不少,嗓音染上些真切的笑意:“我还在想,你是不是名声来杀人,谁恶名远扬,你便杀谁。我倒确实因此担心过。” “嗯?” 桑昭仰起脑袋,“你说的好像也没错,如果恶名不远扬,我也不知道该杀谁。” 沈缨一笑而过,算是安下心来,略过这个话题,提起另一件事:“乔良带兵围攻长辕,扬言三个月内攻下长辕。你知道这消息吗?” 桑昭并不知道:“乔良,谁啊?” 别说哪里起了战火,谁又准备打谁,他连乔良这个人是谁都不知道。 沈缨一噎,有些失笑:“他原来是临鄣王的副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同临鄣王闹翻,离开临鄣,半年后出现在闾春张荷帐下,成了张荷的心腹。” 闾春? 听见有些熟悉的地名,桑昭抬眸注视着沈缨,似乎提起几分兴趣:“天子还在启和殿里坐着,打仗......什么理由?” “必然是得师出有名才行啊。”沈缨笑了笑,偏着头凑近了些,低声道,“临鄣王当初用什么理由,张荷就用什么。” “......?” 桑昭回想着这段时间无意或有意了解到的关于临鄣王的事,“清君侧吗?清谁?” 沈缨朝临鄣王府的方向努了努嘴:“乔良的旧主。” 桑昭支起身子来,重新坐好:“......好儿戏。” 上京城里甚至没什么风声。 沈缨:“张荷想要檀州,长辕估计只是他的第一步。” 桑昭听不懂:“他要檀州,为什么清君侧?” “谁知道他的心思呢?”沈缨笑着摇头,“不过他如果真想要檀州,长辕只是第一步......” 她顿了顿:“对他来说,最难的或许是云阳。” 是了。 云阳也在檀州。 桑昭沉默片刻,懒得动脑子去想这些人行事的动机,只是意味不明地冷哼了一声:“三个月......” 三个月。 乔良应该要另投新主了。 沈缨将她的冷哼归咎于对张荷触犯卫氏利益的不满。 但张荷的出发点未必就是要和卫氏结仇,说不清楚,无法下定论的事,沈缨也不好多说什么,她只是将此事与桑昭提上几句,算是卖个好? 郡主府出事后,桑昭一直闷在府中,连那些提着自己孩子想要登门致歉的官员都一一被侯府的管事打发。 沈缨谈完心事,又告知了桑昭乔良的事,又就一些志怪传说,离奇案件与她多聊了一会儿,桑昭听得津津有味之际,林长命突然出现,面色尴尬地说楚长云来了。 他没提前下拜帖,谁也不知道他这个时候会突然来访,林长命想打发他,但楚长云十分无赖,只说让林长命去通报,否则他便一直赖在门口。 一个王府世子一直赖在他们侯府门口算什么,何况如今只有一位女公子在府中。 林长命僵笑着在楚长云死皮赖脸地请求下转身进了侯府。 桑昭倒是无所谓,问了沈缨,沈缨想着楚长云或许也是奔着乔良的事来的,只说先行回府,没说完的故事先欠着,之后再说。 楚长云如愿进了侯府。 他轻车熟路往待客的正厅走,看得孟倦眼皮直跳,再次忍不住:“太无礼了,太冒犯了,若要拜访女公子,世子应当——” “闭嘴。” 楚长云笑着咬牙道,“没有我这一番无礼冒犯,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进得了侯府呢,等过些日子再想进侯府可就没这么容易了。你要不想进你就出去,我还不乐意带着你呢。” 孟倦气得脸红脖子粗,却还是憋着气跟在他身后。 他们与离开的沈缨遇见,彼此打了招呼,寒暄几句,便直奔桑昭所在之地。 楚长云和孟倦进屋时,侍女正好撤下沈缨用过的茶,为桑昭换上一杯温水,待他二人坐下,又急忙上前为他们斟好茶,退了出去。 “来得好巧。”桑昭道,“沈缨来,你们也来。” 楚长云满足地饮下半杯茶水:“不巧,我就是知道她进了侯府才来的。否则你像前几日那样不见客怎么办?” 桑昭“嗯?”了一声:“你找我什么事?” 楚长云将茶杯往桌上一放,不怀好意地盯着桑昭的面庞:“我爹想要我娶你。” 桑昭:“......” 桑昭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骂跑过来对她说这句话的楚长云脑子有病,还是该骂说一出是一出的临鄣王。 “你别不相信啊。” 楚长云道,“他说他已经在找媒人了,他这会儿还在犹豫要不要直接让宫里赐婚呢。” 桑昭将目光移向一旁喝茶消火的孟倦,孟倦注意到她的视线,以为她在向他询问真假,放下茶盏,正色点头:“殿下确有此意。” 桑昭语出惊人:“......他终于准备造反了吗?” “噗——咳咳咳!” “慎言!慎言!女公子不可妄言!” 楚长云见她冷笑着张嘴,急忙冲过去不管不顾捂住她的嘴:“姑奶奶,这可说不得,这是要掉脑袋的,我会死的!嘘嘘嘘——” 第84章 谦谦君子 桑昭被他按在椅子上捂住嘴,露出的双眼眨了眨,透出几分笑意。 楚长云意识到自己被她捉弄,苦着脸可怜兮兮道:“小姑奶奶,这可不是能拿来说笑的,咱可禁不住吓。” 孟倦僵在原地,颤着手,指指这个,又指指那个,一时不知道喉咙的“无礼”该先骂谁。 楚长云微微松开手,桑昭勾起嘴角微微笑了笑:“他说要我进宫,我以为他准备自己翻身唔——” 楚长云眼疾手快,立即又捂了回去。 “我错了,我错了......”楚长云赔笑,“我以后再也不拿这种事来逗你了,咱不说这个好不好?” 桑昭睁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 楚长云不放心:“你要是答应我了,你就眨两下眼。” 桑昭握住他的手腕,直接将他的手扯了下来:“你找我,什么事?” “差不多就是这个事。”桑昭松开他的手,楚长云哼笑着坐回自己的位置,顺手将孟倦也拉回了座位,将原本准备告诉桑昭的惊喜咽了回去,“宫里若真赐了婚,你要如何?” 桑昭丝毫没有这样的担忧:“宫里不会赐婚的。” “?” 楚长云眉头一挑,“为什么这么笃定?” 桑昭微微歪了歪脑袋,换了个说法:“因为卫氏不会接受?” 楚长云夸张地“哎哟”了一声:“卫氏这么厉害,连天子都不放在——” 他话未说完,孟倦轻咳一声,转过头来,也不再吭声指责他什么,以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看着他,楚长云被他看得一愣,声音顿住,下意识望向桑昭。 只见对方微微一笑,似乎也不需要他说完,听懂了他未尽的意思,轻声反问:“临鄣王府,很将天子放在眼里吗?” 孟倦听得他们肆意谈及天子,又被迫忆起这两位主儿的行事作风,不由得头疼起来。 楚长云闭上嘴,抿着唇,略带讨好的笑了笑,示意停战。 桑昭也顺了他意思没再继续提这种话,第三次发问:“你找我,究竟什么事?” “......” 楚长云轻咳两声,坐直了身子,“乔良打长辕的事你知道吗?” 桑昭点头:“知道。” 楚长云扭扭捏捏,端起只剩半杯的茶水抿了一口,看了看孟倦,得到对方一个不愿理会的后脑勺后,才又试探道:“征西联盟,你知道吗?” 桑昭打量着他这一番作态:“不知道。” “我猜你也不知道。”楚长云捧着茶盏笑开,“因为这东西才刚刚弄出来。” 桑昭:“......” 她沉默片刻:“你再不说,我就送客了。” “哎呀,别呀。”楚长云连忙放下手中的茶盏,身子微微朝着桑昭的方向倾斜,“我爹,江清还有宋令几个人,郴华的宋令你知道吧?” 他多解释了一句:“她家原是郴华长信侯的人,后来自立门户,没过多久又投了方氏,方氏为她向朝廷请封,让她成了正规军。” “我爹借了讨伐反贼张荷的名义将人迎进京,连夜搞了个征西联军。”他继续道,“他们过几日要举行盟会,推选主帅......” 他顿了顿,声音小了些:“咳......我爹让我来问问你,你去吗?” “......” 桑昭诧异,“我?” 楚长云连连点头:“对,是我爹让我来请你的,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 桑昭不解:“宋令的兵不是已经是朝廷军队了吗?” 楚长云点头:“是啊。” 桑昭:“江清不是?” 楚长云:“......也是。” 桑昭颇感惊奇:“主帅,搞盟会自己选?” 楚长云听不出她是真的惊讶还是在嘲笑讽刺,干脆不不回应她的问题,只问:“你去吗?” 桑昭直截了当:“我不去。” 楚长云也不强求,点点头:“行。不过我爹之后可能还会派人来请你,你若是不想去,直接将人打发了就行。” 桑昭沉吟一阵:“为什么,非要我去?” 她自问自答,话语直白:“因为我去了,可以代表卫氏的立场吗?” 楚长云脸色微微一变,有些僵硬:“......我可以解释。” 她琢磨沈缨说的什么长辕什么檀州,又琢磨楚长云口中什么联军什么盟会,懒得去深究什么利益牵扯和如此离谱的原因,眉头一皱:“听不懂,不想听,懒得听。” 她懒洋洋往椅背上一靠:“谁打谁,卫氏有什么立场,你们直接写信去问卫鹤不就好了。” 楚长云看出她眉眼间的烦躁,不愿意继续惹怒她:“说得是,我回去就给我爹说。” 桑昭十分直白地威胁:“烦我,我要杀人的。” 她和楚长云没再聊几句话,一盏茶的工夫,楚长云说了几句好话,试探出桑昭并未迁怒于他,才满意起身带着孟倦离开了侯府。 方踏出侯府,楚长云的笑意还没退下去,便听见孟倦幽幽出声。 “世子,桑女公子瞧着似乎对你无意。” 楚长云错愕回头,眉头一皱:“你在说什么屁话?什么有意无意的?” 他拽着孟倦离开侯府门口,压低声音:“乱说什么,你脑子里怎么也净是这些东西,什么有意无意,我和桑昭之间根本就没这回事。” “是吗?” 孟倦淡声反问,“来请女公子出席盟会本是我的差事,世子抢来做什么?” 楚长云坦然:“因为我也有事要见她啊,顺路而已,什么叫我抢你的差事了,你现在不是我的人啊,你的就是我的。” 孟倦无语:“世子,你语无伦次了。” 楚长云炸毛:“胡说!” 孟倦将自己的衣袖从他手里抽出来:“世子口中的事,就是告诉她王府想要同卫氏结亲吗?我不明白世子此举的意义呢,比起提前告诉女公子让她想好对应措施,你似乎更想试探她的反应。” 楚长云反驳:“我只是好奇罢了。” 孟倦:“......好奇。” 楚长云咬牙:“孟倦!你——心脏的人看什么都脏!” 孟倦简直扬眉吐气,无视他刚刚顺路的说法:“那世子为何非要亲自来请女公子出席盟会?” “我都说了是顺路。”楚长云头疼,重新扯着人往马车走,“还有,你这脾气,动不动就失礼无礼,我还不怕你惹怒人家,破坏桑昭和王府的关系。” “......”孟倦沉默,“是担心破坏和王府的关系,还是担心破坏和世子的关系。” 楚长云还没出声,孟倦再次将自己的衣袖扯出来,正色道:“太失礼了世子,桑女郎随性自由,她不会喜欢世子这般肆意妄为的。世子若为谦谦君子——” 楚长云面露无语,打断他:“这才是你的目的是吧?你要不听听你在说什么?” 他一甩袖,抛下孟倦,先上了马车。 第85章 卫鹤进京 自裴如玠告假离开,大半个月里,桑昭真的就没有这个人丁点消息。 她在家中待了大半个月,上一次她闷了大半个月不出门,一出门杀了苏家两兄弟,搞得上京城里人心惶惶,生怕她是在琢磨谁该杀谁该死,有人连着七日递帖子也没将人约出来。 没多久,临鄣王府想和卫氏结亲的消息不知被谁传出来,愈演愈烈,气得林长命在府中大骂了三天的无耻,谁被他逮着都要被殃及池鱼,被骂上一句卑鄙。 桑昭并不知道此事,在府里不知道在琢磨还是在等什么。 沈缨隔三岔五过来一次,向她透露几句关于长辕的消息,长辕城门紧闭,乔良喊了大半个月的口号,日日派人上前去叫嚣羞辱,对方不为所动,他也不曾强攻过一次。 大半个月后,桑昭睡到日上三竿,一睁眼,才吃了点东西饱腹,林长命忽然跑过来说有人在前面正厅等她。 她看着林长命面上难以遮掩的激动,若有所思,一踏进正厅,便看见了悠闲饮茶的卫鹤。 屋里还有其他人,也同卫鹤一起偏头望过来,看着也是个儒雅的文士,面色温和,迎上桑昭明晃晃打量的视线,起身朝她行礼:“商安温氏,温谦,见过女公子。” 卫鹤也望过来,带着几分颇为轻快的笑意:“好久不见,阿昭。” 外人面前,桑昭瞧上去颇为乖顺地喊了声“哥哥。” 但没了下文。 不过这二人一个人熟知她的脾性,另一个似乎也被告知了她的事,打完招呼便坐回去,等着桑昭落座。 卫鹤的视线流连在她身上,看着她发髻间的钗环和身上的衣裙不知想了什么。 桑昭一坐下,便有侍女过来,为她倒上蜂蜜水,摆上了糕点,丝丝甜味飘过,似乎冲淡了点屋子里的茶香。 “京中的传闻......”温谦继续与卫鹤谈论方才的事,“许是临鄣王的手笔,操控舆论,倒逼卫氏。” 他微微笑了笑,看向桑昭:“毕竟世子和女郎的关系有目共睹,卫氏若不答应,最后名声受损的只有女郎,很肮脏的手段。” 桑昭捧着蜂蜜水,循着他的声音望过去,他又补充道:“不过世子似乎并不愿意配合,前段时间还带着人到处抓传谣之人,不过这几日似乎没了动静,也打听不到他的消息。” 桑昭好像隐约听懂这京中的传闻是哪方面的传闻,卫氏不答应的事又是什么事。 温谦观望了一番卫鹤和桑昭的脸色,又道:“若女郎对世子无意......” “我不嫁人。”桑昭接上他的话。 卫鹤也道:“卫氏不会答应。” 这样的答案似乎在温谦的意料之中,他面色未变,一如既往的温和,只望着桑昭,声音柔和了些:“不过这样一来,女郎的名声难免受损。临鄣王府那边或许也正是看中了女儿家在乎名声才敢这样做。” “我不在乎。”桑昭放下蜂蜜水,面色冷淡,“但是,要报复回去。” “这是两码事。”她说。 卫鹤全然支持她的想法。 他们没聊几句,宫中的内侍忽至,只说天子有令,叫走了卫鹤。 卫鹤离开之前,又为桑昭介绍了几句温谦。 用直白的话来说,意思就是温谦现在是卫氏的幕僚,为了方便议事,会暂居侯府。 与温谦分开之前,桑昭却叫住他:“你有两个哥哥,一个叫温宽,另一个叫温华?” “是。”温谦应道,“不过谦幼时便过继于叔父名下,与两位兄长并不熟悉。此来上京,若能久留,或有机会拜访二哥。” “不熟悉。” 桑昭低声重复了一遍,似乎有些失望,叫来林长命,不知说了些什么话,听得对方神色激动,连连点头,快步离开了。 · 卫鹤被叫进宫中,迎接他的阵仗不小。 临鄣王,张太傅,江清,天子和太后以及打听不到消息的楚长云,也在启和殿里等着他。 他面不改色地对着神色复杂的楚源行完礼,其他人还没吭声,楚长云龇牙咧嘴,一瘸一拐地靠近卫鹤,刚走两步,便被临鄣王提着后领捉了回去。 楚源的双唇张张合合,望着底下那张许久未见的面容,犹犹豫豫半晌,只涩声吐出一句:“......卫鹤,常宁死了。” 卫鹤神色未变,俯身一拜,却十分敷衍,像是半个字都不愿意多说:“陛下节哀。” “......你在装傻。”楚源起身有些失态地靠近一步,“卫鹤,常宁也叫过你一声哥哥。” “陛下。” 卫鹤的声音温和,“臣以为陛下召臣进京,是为了长辕之事。” 楚源魔怔了一般:“常宁从前说过,宁愿生在寻常人家——” 他顿了顿:“或许我们生在寻常人家,她就不会死了。” “陛下。”卫鹤道,“城外的流民,便是郡主幼时向往的寻常人家。” 他的唇角微微扬起:“春盎然的尸骨,斗兽场的人肉,被郡主转卖的人,才是寻常人家的结局。” 他声音冷淡下去,话语辛辣:“所谓向往寻常人家,于我们这种人而言,只是闲时的矫情之语,除了恶心彼此,没有任由作用。臣并不向往也不愿意生在所谓寻常人家。” “卫鹤!”楚源双眼泛红,厉声道,“你当真半点情谊也不顾了吗?” 卫鹤笑意更甚:“这样的话,臣离京之前,也问过陛下。” 楚源骤然失了声音。 临鄣王冷眼看着这一场曾经的君臣对峙,天子窘迫,像是报复楚源非要卫鹤进京似的。 不过他倒是十分清楚,以天子对桑昭的莫名其妙的惧怕和不自觉地维护,他就算再痛心常宁郡主的死,也不可能真的下令让桑昭如何。 他看得下去,张宣却看不下去。 他低叹一声,上前出声:“卫侯,不可无礼。” 卫鹤顺从对他一拜:“老师教训的是,是学生失礼了。” 江清和临鄣王父子一言不发,楚源也被卫鹤那一声质问弄得没了声,帝王身后的太后犹豫片刻,忍不住红着眼睛出声:“常宁的死,卫氏没有半点交代吗?” 第86章 望月台中 楚长云毫不犹豫地发出一声嗤笑。 卫鹤笑意微敛,楚源的目光下意识凝在他的面容之上,试图从他的情绪变化得知他的所思所想,只是让人万分失望的是,卫鹤褪去那层温和的表象,漠然疏离如待生人。 “郡主并非死于卫氏之手。”卫鹤道,“望太后明察,舍妹与卫氏,都担不起如此罪名。” 太后哽咽,哭腔浓重:“你装模作样什么......” 她想走下来质问卫鹤,却被楚源伸手扶住,剩下的质问也因此被重新咽了回去。 卫鹤情绪未曾有半分起伏:“陛下若真爱重郡主,又何必看着郡主落入此等境地。” “你什么意思?”楚源微微瞪大了双眼,面上浮现些许不可置信和愤怒,“你这是在质问朕吗?朕不想救她吗?你认桑昭为义妹,你不清楚她是谁吗?朕要如何......如何拦得住?” “陛下,郡主并非死于舍妹之手。”卫鹤强调,“寻常人家,稚儿犯错尚知责罚教导,否则日后若是在外犯下什么大错,便会为全家引来灾祸。” 他唇角微微扬起:“由此可见,郡主也并不适合生在寻常人家,哪怕是寻常富贵人家。” 他的话语再一次辛辣起来:“寻常人家,没有能力为郡主遮掩错事,纵容——” “卫鹤!” 楚源厉声打断他,“你在责问朕?” 卫鹤俯身下拜:“臣不敢。” 他起身:“陛下不若直言,想要卫氏如何?” “.....” 楚源的手指攥紧了太后的衣袖,又倏地松开,各种情绪翻涌而上,继续要将人压垮,他颓然垂下目光,掩下眼底的自嘲,“同朕进望月台,朕,有些话.....” 他最后一个字刚刚落下,张宣和临鄣王不可置信地抬头,齐刷刷望前一步:“陛下不可!” 临鄣王忙道:“望月台——” “朕允了!朕允他进!”楚源瞪大双眼,松开太后,失态往前两步,打断临鄣王的话,连声道,“朕允他进望月台!朕带他进去!” 眼见着临鄣王还要再说什么,楚源又道:“昔日太祖带林嵩进过,带忠义侯进过!朕如何不能带人进去?!” 张宣见楚源如此激动,默默闭上了刚刚张开的嘴,退了回去。 临鄣王下意识转头瞪他。 楚源顾不得他们两个之间的眉眼官司,匆匆走下来,冲到卫鹤身前,呼吸急促:“你,同朕去望月台。” 卫鹤应声:“臣遵旨。” 眼睁睁看着二人谁也不管了似的走出启和殿,楚长云和江清对上视线,前者挑眉嗤笑:“咱干啥来了?” 江清跟着他笑了笑:“你少说两句吧,当心再挨一次家法。” · 楚源脚步很快,也不要内侍宫人跟着,闷头走了一段路,回头一看,卫鹤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他远远甩在了身后,又抿着唇憋着口气闷头往回走了两步,等卫鹤跟上。 天还很热,楚源的额头很快泛起细细密密的汗珠,他沉默很久,听着自己与卫鹤的脚步声响在空旷的宫道,不知道身后之人心思,他胡乱猜测,脑子里一团乱麻,哪一种猜测都不愿意相信。 望月台在这样的沉默中出现在二人面前。 扑面而来的,是如桑昭身上一般无二的桑花香,萦绕在二人周围。 被宫人精心养护的桑花白茫茫一片,围绕着望月台而生,随风而动,偶尔有一两片飘落的花瓣被微风裹挟至卫鹤脚边。 楚源将门口的侍卫尽数赶走,回头见卫鹤的视线落在桑花之上,忽然出声:“这些花,往年只有三个月的花期,六月开,九月败,没有一年不是如此。” 他凝视着卫鹤的面容,急切地想要从他面上看出点什么来:“今年是个例外,三月开花,如今八月将至,却没有丝毫败落的迹象。” 可惜卫鹤什么都没说,楚源的试探没得到任何想要的结果。 他有些失望地低叹了口气,带着卫鹤踏进这颇为神秘的望月台。 卫鹤听过各种关于望月台的传说,也知道这座望月台是为了传说中的桑女而建,十分清楚无论是楚源非要带他来这里的原因,还是望月台的保存的东西,必然都与桑昭有关。 但真正进入望月台之中,卫鹤还是不可避免地怔愣住。 墙上案上,榻上床上,都或挂或铺满了桑女像。 卫鹤第一次如何直观而清晰地认出画中人。 那就是桑昭。 一笔一划皆与民间流传的桑女像大不相同,那些据说是临摹太祖画作的画像也与其大相径庭。 画中人或坐或立,檐下望月,岸边戏水,弯腰逗猫,还有捏着桑花花瓣往嘴里送的玩闹模样,各种模样的桑昭,是他也不曾见过的桑昭。 卫鹤的视线掠过各幅画下的字迹。 这才是太祖真迹,这些才是他留下的真正的桑女像。 元昌元年至元昌六年。 这些画像,都是在这六年的时间里被画下的。 “这些画,是朕拿出来的。”楚源蓦然出声,打断卫鹤的思绪,“除了床前那几幅,其余的尽数都被好好收着,昔年惠帝敛财,也未曾拿出这些画。” “画中人——” 他快步行至卫鹤面前,死死盯着他,“你熟悉吗?” “没有谁比朕更坚信桑女的存在,桑昭进京之前,我日夜跪在这些桑女像前,祈求桑女显灵,求她为大蔚指一条明路。”楚源嗓音微微发哑,“......你为何会认桑昭为义妹?” 卫鹤沉默不语。 他清楚望月台与桑昭的联系只深不浅。 但他没想到这么深。 桑昭的画像直接铺了一屋子,将她的身份交代得明明白白。 “昔日忠义侯与太祖情如手足。”楚源继续道,“忠义侯府中,会有一幅真正的桑女画像吗?” 卫鹤无法继续沉默下去,不得不开口解释:“陛下,桑昭成为卫氏的义女之前,臣并不知晓她的身份,忠义侯府中,也未曾有桑女画像。” 楚源继续追问:“那桑昭成了你义妹之后呢?她杀了高昌,杀了楚长熠之后呢?你还是不知道她是谁吗?” 第87章 无知无罪 楚源迫切地想要知道卫鹤和桑昭关系,想弄明白桑昭做下的这些事里卫鹤是出于怎样的目的牵扯其中。 卫鹤自然不可能实话实说。 他和天子坦诚相待,互不相瞒的时期......即便是感情最好的时候,人与人之间,也不可能一句假话都没有。 卫鹤面不改色:“陛下,卫氏至今不知桑昭的身份。” “你撒谎!” 楚源吼道,“不知道她的身份你为何替她脱罪?为何放她独自进京?她进京之后会做什么,你不清楚吗?” 卫鹤又道:“毫无关系却面容相似之人并非没有,此事或许只是个巧合。” 楚源怒目圆瞪:“朕不是傻子。” 卫鹤垂下眼眸,拱手行礼:“陛下息怒。” “有什么好息怒的?”楚源转身环视这一屋子的画像,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朕只是觉得.......我没有办法了,谁都不听我的,谁都想在我身上扯下肉来。世族猖獗,权臣斗法,明明都盯着那把椅子,想将我扯下来,换上他们想要的人,却非要假仁假义,说尽冠冕堂皇的话,好似每一步都走得迫不得已。” 楚源嗤笑一声:“我救不了。” “上京的这些烂事你心知肚明。”他的视线再一次落在卫鹤的面上,盯着他的双眼,“你让桑昭进京的目的是什么,你自己清楚,你由着她四处点火......难道天下大乱,便一定会有救世主出现吗?你卫鹤敢保证十年,三十年,五十年后的局面一定会比现在好吗?” “......” 卫鹤低笑,没有正面回应,“臣还以为,无论有没有桑昭,天下早就乱了。” 楚源似乎也不在乎他的回答,似乎是明确了他不会阻止桑昭的行为,缓慢地舒出一口气来,话锋一转:“我在这些桑女像前日日求夜夜盼,如今桑女降世,却不像是为了大蔚而来,昔日你我君臣一心,立誓要救大蔚,要挽救——” 卫鹤敛了笑意,出声制止了楚源:“自入了望月台,陛下所言之意,臣并不明白,陛下有话,不若直言。” “......”楚源沉默,注视着卫鹤的双眸,许久之后,才道,“卫氏和桑女的关系,朕不想再查了。常宁死了,朕没有什么亲人了,太后和皇后,我......我想请你,护一护他们。” ...... 天子和卫鹤的谈话,纵然有人好奇地抓心挠肝,可除了天子和卫鹤自己,谁也不知道半个字。 卫鹤出了宫门时,临鄣王带着楚长云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非要赖上来,卫鹤不想将他们带回府,吩咐子风和车夫,随意找了处茶楼,进了雅间。 茶楼今日难得有说书人说书,卫鹤几人踏进茶楼,对方的视线幽幽跟随着一瘸一拐的楚长云。 楚长云没有在意,他如今这副模样,谁多看两眼都不奇怪。 三人上了雅间,落座片刻,堂倌便上了茶,临鄣王也不遮掩自己的目的:“卫侯想来也听说了京中近日关于令妹的传言,本王瞧着,女公子和犬子的关系也确实不错,说是两情相悦——” “爹,你这可不能乱说。”楚长云连忙出声阻止,对着卫鹤嚷嚷,“卫侯明鉴啊,这可不是我说的。” “你闭嘴。” 临鄣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一巴掌拍在楚长云的后背,不知道牵扯到了什么伤口,疼得楚长云倒吸一口凉气,安分地闭上了嘴。 临鄣王打圆场:“嘴硬什么。” 卫鹤只觉得荒谬好笑,放下茶盏,提醒道:“殿下,先世子若是得知,怕是不会瞑目,要夜夜入梦了。” 临鄣王显然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提起楚长熠的事,笑意微凝,强行忽略卫鹤的话,继续道:“百姓不知卫氏和王府的这些纠葛,无知者无罪嘛,咱也不能因为几句话就将人抓了。话已经传出去了,他们两个的事,京中闹得沸沸扬扬,若不谨慎处理,怕是会有损女公子的名声。” 说得好像他多为桑昭着想似的。 卫鹤笑道:“传言当不得真,若是因为名声有损便让两人稀里糊涂地在一起,难道不依旧是害了两个人。” 临鄣王连忙道:“话可不能这么说,三人成虎,不可不重视,何况卫侯多虑了,他们两个——” “啪!” 楼下说书人一拍醒木,生生截断临鄣王的话。 “咱们上回说道,女公子和世子关系亲近,似是两情相悦,临鄣王殿下有意与卫氏结亲。”说书人的声音响起,一字不落地传入雅间里几人的耳中,“其实不然,这事儿啊,看似是女公子和世子两情相悦,将成眷侣,实则是临鄣王看中了女公子,他十分敬仰女公子的德行大义——” 临鄣王的笑意凝固。 楚长云缓缓偏头看向他爹。 说书人的声音继续响起:“因此想让女公子嫁入王府,做自己的儿媳,可人女公子不愿意啊,临鄣王又该怎么办呢?” 底下响起几声茶楼客人的应和声,还有人真的提出各种方法。 说书人笑道:“临鄣王殿下的格局可比在座诸位大多了,人家见桑女公子不愿意,就说了,若女公子愿意与王府结亲,他可送世子入赘,反让世子嫁卫氏,让整个临鄣王府做世子的陪嫁,甚至还说,只要女公子愿意,他手中的军——” “啪!” 临鄣王一拍桌案,茶盏中的茶水晃动,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怒吼,“胡说八道!本王何时说过这些话!” 他如何会说这些倒贴不要脸的话! 底下人听见这道声音,蓦然一静,连说书人都没了声音。 却有另一道声音响起:“放肆!偷听殿下与女公子谈话,还敢四处宣扬,大胆!” 说书人求饶的声音响起:“官爷饶命!” “......” 楚长云:“......噗。” 临鄣王脸黑如炭,猛地瞪向卫鹤。 卫鹤:“......” 卫鹤受了他的怒气:“殿下息怒,无知者无罪。何况三人成虎.....” 第88章 多了人味 临鄣王根本没等卫鹤说完,起身越过楚长云,推开房门往底下望。 说书人不知是跑了还是真被捉了,临鄣王开个门的工夫,说书人连带着刚才出声训斥的官兵都不见了人影,只留下堂中惶恐的客人,见临鄣王满脸怒容地冲出来,连忙和同伴一起溜了。 临鄣王憋着气又坐回去,他认定此事是卫鹤所为,也装不出来什么好脸色,冷着脸对卫鹤:“卫侯,传言对王府无伤大雅,如此荒唐之言,有几个人信?可对桑昭一介女郎就并非如此了。” “殿下觉得此言荒唐,百姓不信。”卫鹤轻笑一声,“桑昭嫁王府,难道就不荒唐了吗?殿下放心让人进王府,卫氏可不放心。” 他的面色冷淡下去,似乎也是懒得在和临鄣王装下去:“殿下明里暗里想让桑昭嫁进王府,难道先世子的死,殿下已无半分芥蒂了吗?” “百姓所思所想,你我这样的人,是猜不出来的。”卫鹤补充道,“殿下认为百姓会对此议论纷纷,说桑昭不知检点,从而坏了她的名声,使她从此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在下倒是觉得,百姓并不关心这些传言。”卫鹤笑着对上临鄣王黑沉的双眸,“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如今衣食无忧者尚无视礼法,何论百姓呢?吃什么,穿什么,怎么活过今日,每日忧心之际,难道还要分出心神来去议论谁和谁走得近了些?还要关心权贵们的嫁娶之事吗?” 临鄣王冷笑一声:“本王猜不来百姓的心思,卫侯这段话,难道不也是在妄加揣测?” “正是。”卫鹤道,“殿下不认同我的猜测,我亦不信殿下的猜测。何必拿什么名声礼节来说事?这些传言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在乎的议论的,大多还是些你我这般的人,礼法纲常约束不了他们,殿下又为何觉得能约束得了桑昭?” 他缓缓看了眼临鄣王身边看热闹的楚长云,笑道:“殿下不必再费什么心思,舍妹说不嫁人,卫氏便不会替她应下什么。殿下说什么两情相悦,若是觉得我是在棒打鸳鸯,大可送世子入侯府,舍妹玉洁松贞,才德兼备,又少年成名,身边养几个男宠,也没什——” “啪!” 临鄣王一拳头砸在桌上,脸色黑沉,“卫侯,莫要欺人太甚。我临鄣王府,容不得你这般羞辱。” 卫鹤神色自若,笑意不减,冷眼欣赏着临鄣王面上的怒气:“殿下息怒,不过将心比心,卫氏也容不得舍妹被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沾上。” 卫鹤与临鄣王对峙,大有此刻与之闹翻的架势。 但临鄣王不行,一是京中各方谁也不愿意做打破如今局面的出头羊,怂得连桑昭在京中胡作非为都不敢向卫氏问责,二来檀州长辕的战事还未解决,哪怕是表面功夫,他都需要卫氏的态度。 临鄣王握着拳头,生生咽下了怒气。 没等他继续开口,卫鹤起身告辞。 临鄣王眼睁睁看着卫鹤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抓起桌上的茶盏猛地往墙上一砸,吓得旁边的楚长云一个激灵。 他笑嘻嘻地凑过来:“爹,还想人家做你儿媳吗?我早就说了,你这法子除了惹怒人家,屁用没有,你还非不信,给我一顿揍,现在好了吧?你不仅吃了一顿瘪,还连累了儿子我。” 临鄣王扭过头来,语气沉沉:“怎么?身上不疼了,想在挨一次家法?” 楚长云伤疤还没好便忘了疼:“我实话实说怎么了,你听见刚才人卫鹤的话了吗?你要是再给我来一次,我就真跑侯府去当男宠,让爹你尝尝什么叫赔了夫人又折兵,我——” “滚!” “砰——” “嗷——” 临鄣王一脚将他踹开,起身绕过他,刚走两步又黑着脸转过身来补上一脚,“老子真是上辈子造了孽,这辈子有你这么个混账东西!” 楚长云捂着被踢中的大腿,龇牙咧嘴地笑开:“......哈,可不就是造了孽。” 卫鹤回府时,桑昭正蹲在前院摆弄一尊铜像,见他回来,她摸着铜像的眼睛仰起头向他打招呼:“哥哥好。” 卫鹤:“......” 她先敷衍地卖了个乖,接下来便开门见山:“可以请温谦的哥哥过来做客吗?” 卫鹤:“......温谦两位兄长,皆不在京中。” 桑昭不在意,摸完铜像的眼睛,又去摸铜像的嘴唇:“他总会回来的。” 卫鹤走近,桑昭笼罩在自己的影子之下:“温华吗?” 就差指名道姓了。 卫鹤不知道桑昭是在温谦口中听见的温华的名字,还是这个人也是她进京的目的之一。 桑昭点了点头,起身让人把铜像给她抱回她自己的院子。 卫鹤这才看清铜像的正面,是一尊按照民间广为流传的桑女像造出的铜像。 莫名的,卫鹤想起望月台里那些数不清的桑昭真实画像。 太祖留下的笔墨,让他也得以窥见两百多年前的桑昭,仿若古画中的人走出来,一种不真实感浮现在心头。 “那是桑女像吧?” 子风伸着脑袋看了看被抱走的铜像,“那看着也不好看啊,女郎你要这个做什么?如果要摆在屋里,侯府里有几个比这个精致很多的桑女像。” “......” 桑昭之前蹲在院子里欣赏了好一阵这个据说是自己的铜像,此刻被子风这么一说,莫名感觉自己也被说了,“你才不好看。” “我.....”子风委屈闭嘴。 卫鹤那股不真实感顿时消散不少。 他低低笑了笑,温声道:“阿昭似乎变了许多。” 桑昭望过来:“嗯?什么变了?” 卫鹤的目光落在桑昭的面容上,对他所说之言的好奇为她添上了几分灵动,卫鹤沉吟片刻:“似乎......多了些人味。” 子风诧异睁眼,不明白这是什么夸人的话。 桑昭自己没察觉自己有什么变化,瞥了眼子风的神色,随口回应:“是吗?我也觉得鬼气淡了不少。” 子风瞪眼张嘴,无法理解,一点也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第89章 再次抱腿 子风没听懂二人的话,只以为桑昭在同卫鹤在说笑。 卫鹤递过来一张手帕,桑昭取过擦了指尖的灰尘又顺手将手帕塞回卫鹤手中,见他要往书房走,跟了上去:“宫里叫你去干什么?” 卫鹤回头瞥了子风一眼,对方脚步一顿,拉住泉儿,与他们拉开距离,远远坠在后面。 迎着桑昭颇为专注且好奇的眼神,卫鹤笑道:“陛下似乎认得你。” “啊.....”桑昭愣了愣,顷刻之间回想起当初苏良年所说关于望月台的事情,“我知道,望月台里有我的画像,他进过望月台,就会认出我。” 卫鹤有些诧异:“你知道望月台里有你的画像?” “嗯。”桑昭点头,“苏良年说的。” 卫鹤顿时了然,苏良年当年潜入望月台,还是他把人捉住的,只是问责之前被苏全找上来,要当着他的面直接将人打死了事。 他对这种戏码不感兴趣,将人送到天子面前,天子见他惨成那样,留了他一命。 苏良年见过望月台里的画,能认出桑昭,也不足为奇。 “望月台里藏着你的画像。”卫鹤侧头望向桑昭,目光落在她的眼睫之上,又小心望进她的双眸,“共五十二幅。尽数都是太祖登基后所作。” “......” 桑昭缓缓眨了眨眼,迎上他探寻的眼神,不明白他这是想知道什么,“因为,他登基前我不让他画?登基后我管不到?” 卫鹤:“......?” 桑昭道:“他登基前,我没让他画。当时各路人马争天下,我回桑山时,这天下还不姓楚。” 她凑近两分,随口略过这个话题:“天子让你进宫,就说了这个吗?” 卫鹤微微摇头:“还有长辕的事,你要听一听吗?” 桑昭微微皱眉,退开:“算了,不听。” 卫鹤失笑,收回视线,也不再探寻桑昭和太祖的往事:“怎么不见裴公子?” “他告假了。我也不知道他人在哪里。”桑昭道,“你不知道吗?我以为你会十分清楚府里的事。” 卫鹤摇头笑了笑:“老林也不是什么都会写信告诉我的。” 桑昭问了两句他知道什么,和他到了岔路口,没再继续跟着卫鹤往书房走,转身就要离开,却被卫鹤喊住:“我听老林说你在看志怪传说?” 桑昭点头:“嗯。怎么了?” “我之前寻了些古籍,带过来了。”卫鹤道,“待会儿让人给你送过去。” 桑昭欣然接受:“好啊,谢谢你。” 卫鹤目送着她离开,看着泉儿小跑着追上她,不知道听桑昭说了什么,脸上浮现欢快的笑意,连步伐都轻快了不少。 卫鹤猜不透她的想法,也无法从她的话语行为中摸清楚她对太祖以及大蔚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 三日后,桑昭坐上马车,前往朝廷临时为宋令置办的将军府赴宴。 这场忘了叫什么名字的宴会只有女眷,桑昭一下车,刚好遇上也从齐王府马车下来的沈缨。 沈缨拉着她的手带她进门,笑道:“这么久了,你我难得在宴上遇见一次。” 桑昭点头,想起林长命手中那一堆帖子,叫什么名字的宴都有。 来了上京,有赴不完的宴。 她和沈缨一路闲谈,多是沈缨说她听,听见她说上京宴会多的话语,沈缨失笑:“你这才应了几张帖子。” 要她来说,送去侯府的那么多帖子,多是些表面功夫,桑昭若真的接了谁的帖子真去赴宴了,开宴的人便要寝食难安了。 被仆从引进宴会所在的园子,一进门,还没见着宋令,先听见一阵哭喊喧闹,抬眼间,有茶杯迎面砸过来。 桑昭拉着沈缨往旁边一躲,茶杯重重砸在一边,温热的茶水溅开,沾上二人的裙角。 桑昭抿着唇疑惑抬头。 这次连两句客套话都不说,直接开始斗吗? 还没找出散开的人群中动手的人是谁,便又听见一声尖锐的“贱人”,又有酒盏朝着另一个方向砸去,落在另一人身前,这次倒不是冲着她们来的。 人群中看见桑昭和沈缨二人的人早已默默安静下去。 桑昭得已见到动手之人的真面目。 是位已经哭红了眼睛的女郎,砸了茶杯扔了酒盏,此刻正举起手中不知从哪张案上拿来的杯子。 “方夫人——” 有人尖声阻止她,“贵客到了!” 说完伸手往桑昭的方向一指。 被称为方夫人的女郎动作一顿,高举茶杯望过来,泪珠还挂在脸上,看清桑昭的面容,面上顿时涌上丝丝惧怕,桑昭还没说什么,又有人扑过来,抱住桑昭的小腿:“女郎救命!” 桑昭低头一瞧,抱着她的腿女子同样红着眼睛,发髻有些乱,衣裙上染上了些污渍,神色惶恐,紧紧抱着桑昭的腿不肯放手。 她面色有些苍白,神色惊惧且微微颤抖,眼泪断断续续地滚落,桑昭抽不出腿,却不好像对宋会那样给人家两拳。 “怎么了?”沈缨开口,弯腰想要先将人扶起来再说,“你先起来,有什么话好好说。” 那女子惊恐摇头,却仍旧是死死扒住桑昭的腿不肯放手:“女郎救我!她要杀我,她会杀了我的!求女郎救救我!” “你撒谎!” 方夫人冲上来抓着女子的肩膀,想将她从桑昭腿上扯下来,“分明是你和胡蓬两个贱人想害我的命在先!” “诶诶诶——” 沈缨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局面,和从园子外匆忙进来的泉儿一人扶住一个,“别冲动别冲动,有话咱们先放开手再说,都放开啊都放开。” “......” 桑昭的小腿被她们抱着摇晃,无语片刻,脚下微微一用力,几人晃来晃去,都无法再撼动她分毫。 桑昭伸手想将人从地上提起来,见她一直抱着她的腿:“......放手。” 那女子震惊于桑昭的力量,下意识松手,被她轻而易举地抓着肩膀提起来,稳稳站好,一个愣神,被方夫人抓住机会将她扯开,摔在地上。 第90章 有办法的 “何事喧哗?” 未等地上的女子重新爬起来,陌生的女声自桑昭身后响起,她还没回头,便有人停在她身边,垂眸望向地上纠缠的二人。 桑昭不由偏头打量。 她比桑昭高一点,一身青色裙衫,发髻配饰皆是上京城里最时兴的模样,与园子里其他女郎相比,她的肤色稍稍不那么白皙,但面色冷漠,蹙眉之间透露出几分肃杀之意,周身气势凌厉,让人见之生畏。 沈缨附耳过来:“这是宋令。” “将军!” 那女子又扑过来,抱住了宋令的腿,微微仰着头露出哭红的双眼,桑昭这才看见方才一片混乱中未曾注意到的,她的面颊上有着浅淡的五指红印。 “将军救我!”她哭诉着看着宋令,“夫人要杀我!” “胡说!” 方夫人冲过来,又要动手将人扯开,被宋令轻轻握住手腕,“冷静点。” 她握着方夫人的手腕将人拉到身侧,又弯腰去扶抱着自己的腿的人:“月娘,你也先起来。这么多贵客在,你们又哭又闹,算什么样子?” 与死死纠缠住桑昭的那股劲不同,这次这位月娘很是顺从,顺着宋令的力道起了身,也不再哭闹喊叫,站在一旁,无声地抽泣,好不可怜。 宋令松开方夫人,对着桑昭和沈缨拱手行礼:“抱歉,让二位看笑话了。” 她看了眼同样红着眼,但死死抿着唇一副不肯服软的模样的方夫人,侧身招手唤来仆从:“送方夫人和郑女郎——” 方夫人甩开她的手:“我不走!” “我也不走......”姓郑的女郎也连忙开口,对上宋令询问的视线时,往后缩了缩,透露出几分怯弱,“我不敢,夫人会杀了我的......” “你胡说!倒打一耙!”方夫人厉声,刚要冲过去,被宋令及时再次抓住手腕,“谁想杀谁啊?!胡蓬是个黑心肝不得好死的烂货!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沈缨再次附耳过来:“胡蓬是卢域胡氏的长子,他叔父是廷尉胡筠。” “你冷静点。” 宋令干脆单手抱住方夫人,将人控制在自己怀里,微微提高了声音,对着周围安静看热闹的人安抚寒暄了几句,又偏头对桑昭和沈缨道:“桑女公子,齐王妃,可否借一步说话?” 桑昭点点头,沈缨也没意见,欣然答应。 宋令又缓缓看向郑女郎,还没说话,对方便急切开口:“不要将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宋令拉着方夫人,本想让仆从先带郑女郎去换身衣裳,但对方死活不愿意,她只能将一行人一起带走,进入前面的正厅,命人上茶,方夫人也不管茶水是冷还是热,先猛猛灌了两口,开口道:“我要和离!” “噗,咳咳....” 宋令抬手一抹嘴边的茶水,颇有些不可置信,“你想清楚了?” “怎么不清楚!” 方夫人将茶杯狠狠往桌案上一放,不知想了什么,气息急促,眼眶里再次泛起泪水,眼见就要滴落,被她抓着衣袖狠狠擦去,“他都联通别人要我的命了,我再不和离,怕是哪天一睁眼就在地府了!” 她死撑着仰着下巴看向桑昭,声音里透出几分委屈:“不是我要杀人,是他们想杀我!” 郑女郎连忙起身到宋令面前跪下:“将军明鉴,郑月绝无此心——” “什么无此心!” 方夫人打断她,“今日那园子里的人只有你会驭蛇!那毒蛇不是你带进来的,还能是谁!你没这样的胆子,但胡蓬有,他让你做什么你不做?” 桑昭面露惊奇,视线缓缓落在跪在地上的郑月身上。 “不是,不是——”郑月连声辩解,“我从未想要夫人的命,我,我只是想......” 她支支吾吾说不出后半句话。 宋令道:“蛇是你带进来的?” 郑月垂下脑袋,微微点头:“......是。” 宋令皱眉,声音里染上几分怒意:“为何这么做?!今日园子里多少贵女,但凡有一人受伤,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那不是毒蛇!它没有毒的,也拔了牙——”郑月解释道,“我只是想要吓一吓夫人......” “啪!” “元元——” 茶杯再次砸在郑月腿边,方元甩开宋令的阻拦,恨声道:“只是要吓一吓?!” 她冲过去抓起地上的碎片,就要划向郑月,郑月连忙后缩,宋令上前一把将人抱住,方元挣脱不掉,抓着她的胳膊朝郑月吼叫:“你躲什么?我也只是想要吓一吓你,难道我还能真的划了你的脸?!” 郑月怯怯停下动作:“我,我不知道,我以为你是真的要杀我......” “那我知道什么?!” 方元道,“那我就该知道你不是真的要杀我吗?!” 她似乎被吓狠了,此刻气极,身子不自觉地颤抖,死死抓着宋令的手臂怒视郑月:“你有这样的本领,去做什么不好,非要扒着胡蓬那种烂货,将这样的手段用在我身上?” 郑月不知道方元是什么时候知道她会驭蛇的,她根本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被方元的声声质问吓得六神无主,眼泪簌簌落下,宋令见她这般模样,抓着机会问了两句,郑月流着泪,什么都交代了:“是......是郎君让我这么做的,他,他说吓一吓夫人,让她病上几天,我也不想的......可我必须要听郎君的......” 她的泪水似乎越流越多:“我不听他的,他会赶我出去的,我会活不下去的......” “这么久了,胡蓬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方元道,“如今连这种事你也帮他做?你离了这个烂人会死吗?!”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郑月胡乱道歉,“我只是想要好好活着,我不想被赶出府,离了郎君,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方元怒气冲冲地翻了个白眼:“那我现在要送你去见官!你这也是想好好活着吗?” “对不起......”郑月重复,跪在方元面前磕头,“求你不要送我去官府,求你,求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不想这样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求求你......” “有办法的。” 不知道宋令为何要将她们喊来这里,安静旁观了许久的桑昭突然出声,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郑月,“既然你不想伤害夫人,那谁让你变得这么痛苦,谁让你走到这一步,你解决了他,就好了。” 第91章 报复回去 桑昭突然出声,宋令下意识转头看向她,郑月和方元也都停下动作呆愣住。 郑月率先反应过来,惊慌失措地摇头:“不行的不行的,我不能杀郎君,杀了他,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府里的人会杀掉我的。”她嗓音颤抖,不住地摇头,双手指尖死死抠住地面,“没有人会救我,我会死的,杀了郎君,就没有人可以护住我了,他是这世上唯一爱我的人了......” 沈缨低叹一声,转而笑道:“可是今日之事,他可以护住你吗?” 郑月愣了愣,有些慌神:“不,不,今日之事,是我没办好——” “什么没办好?!”方元瞪她,“将我吓病就是办好事了吗,那来日那贱人要你杀我,你也会动手杀我是不是?什么护你爱你的,恶不恶心!他要是真想护你,会让你来做这种事?!我今日回去和他说和离,否则就拿你送官。你觉得他是会护住你答应和离,还是为了让我无法和离赶你出府?” “他那种货色——”方元怒气冲冲,“只会在我做了恶人之后才腆着脸出现,告诉你他是也是被逼无奈,迫不得已,给你点钱把你养在别处,让你恨我!他要是真迫不得已,他让你来做这些干什么?他认你做义妹,你们两个实则是什么关系,上京城里但凡知道你们名字谁不清清楚楚,他要真是你想的那般,那为什么不敢和我闹一场,给你个名分?” 方元用力扒开宋令的手臂,却没有如宋令担忧地那般冲上去,只是随意坐在原地质问:“你离了那贱人半点活不下去吗?不说别的,就说今日这事,你说他会不会承认是他指使你?!” “我,我不知道......我没有办法了......”郑月止不住地抽噎,“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觉得我离了男人不行,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成不了你们这样的人,我不认字,没有好爹娘,也没有你们的坚定与果决,可,可是,不是所有人都要活成你们这样的,我也有我自己的活法。” “我只有一副好皮囊让别人多看两眼,因此受到郎君的庇护,从此可以在府中好好的活下去,这样不行吗?”郑月道,“我只有这样一条路可以走......” 她泪眼朦胧地望向宋令:“将军你曾说过,人有很多种活法,能走很多条路,女子也不例外,不必将自己困在后院,可是我只能选择这一种活法,我就用这样的活法不行吗?我难道必须活成你们这样吗?” “谁要求你活成什么样了?”方元怒道,“谁管你靠不靠男人,我只求你别靠这么一个男人,我只害怕哪日我在梦中被你那些玩意儿咬上一口,死了都没人敢收尸!” 郑月讷讷:“可,可是......只有郎君会收留我.......” “你!” 方元暴怒,狠狠咬紧了后槽牙,撑着地就要冲过去,幸好被宋令再次眼疾手快地抱住。 “......” 沈缨望着郑月,沉默片刻,忽然笑着打破僵硬,“倚靠他人不是罪不可恕的事。” 郑月抬眼愣愣看着她。 沈缨继续道:“我若不是嫁了齐王,又如何得来如今的这些东西呢?” “无论什么样的活法,什么样的路,归根结底不就是为了让自己活得如意一点吗?”沈缨道,“鼓励女子走出后院,只是想多一条退路,毕竟当下时局,人心易变,多一条路多一点活下去的机会。” “不,不是的......”郑月摇头,“我们不一样的......” “我没有看不起和指责你的意思。”沈缨继续道,“毕竟我们从生下来学的便不是如何读书报国,建功立业,想要点‘东西’也得绞尽脑汁费尽心思,因此让自己待在能让自己安心的小天地里,没什么可指摘的。只是你说你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未免太过看轻自己。” 桑昭深深点头。 郑月手指不再抠着地面,不知什么时候抓住了自己的裙角,身形微微颤抖,惶恐不知想了什么:“可,可是......不行的.......我不行的。” “什么行不行的!”方元生过了气,也平复了自己的呼吸,“今日这事还没完呢!” 她咬牙切齿:“我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我不会再对你做什么,我也不管你什么活法走什么路,但是你!你和我回府,胡蓬那贱人对我做了什么,你给我报复回去,你怎么吓我的,怎么给我吓回去!” “啊?” 郑月惊呼一声,慌得连声拒绝,“不可以不可以的!求求你夫人——” “你现在就跟我回府!” 方元甩开宋令的手,想起身向郑月走去,却被宋令抓住手腕,她挣了挣:“我不打她!” 桑昭也忽然起身,吓得方元又道:“我真的不会打她,我都说了不会对她怎么样了!” “?” 桑昭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先吓得你,你怎么报复回去都是你的事。” 方元一愣。 宋令也放手:“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元元,我只是想告诉你,不然等我同你一道去。” “不行。”方元拒绝,“你去了他哪次不是躲得远远的。” 桑昭在郑月面前蹲下,吓得对方骤然往后缩。 她拿出枚云纹玉佩,递到郑月面前:“你之后如果愿意离开,可以来忠义侯府找我。” “......”郑月猝然睁大了双眼,“是......是可怜我吗?” “......不是。”桑昭道,“我想看看你的蛇。” 郑月小心地抬起双眸:“.....可,可是......” 方元见她迟迟没有动作,大步过去,一手抄走桑昭手中的玉佩,一手将郑月从地上拉起来,将玉佩塞进她手中:“现在不怕没地方可以去了吧?你脑子有问题啊?啰嗦什么!拿好跟我回去,你今日必须给我报复回去!” “可,可是——” “闭嘴!不然我就把你绑了送官!” 方元抓着她的手腕将她扯出门,宋令连忙跟出去,让候在外面的方元带来的仆从快些跟上去。 第92章 夫妻对峙 宋令看着方元和郑月匆匆离开的背影,在跟与不跟之间犹豫片刻,转身与桑昭二人道歉,又叫来管事为今日赴宴众人送去赔礼,安排好一系列事务,再次向桑昭二人致歉告辞,还是跟着去了胡府。 桑昭与沈缨因此没在将军府待多久,吃饱喝醉便准备离开。 出了方元和郑月的事,众人诗也没作,画也没画,吃也吃的食不知味,若非桑昭和沈缨一副没事人的模样吃吃喝喝,她们也早就坐不住先回府了。 桑昭和沈缨被仆从送出将军府,今日赴宴众人也都出来的差不多了,各自登上各家的马车。 “母亲!” 稚嫩的童声传进桑昭的耳中,她循声望去,只见有稚童牵着长者的手匆匆奔来,停在锦衣女郎身前,仰着头望她,抿着唇笑得有几分讨好,“母亲,团团来接你回家。” 她松开牵着自己的嬷嬷,双手伸出想去碰女子的手却又害怕被她拒绝,小心翼翼地观望女子的神色。 锦衣女郎微微垂眸,面色颇有些冷淡,面对众人明里暗里打量的视线也看不出喜怒,只是微微抬手,轻轻摸了摸女童的脑袋。 女孩顿时笑开,面上小心翼翼的讨好被孺慕替代,双手握住女郎的手,用脸颊贴了贴她的手背,蹦蹦跳跳跟在她身边随她上了马车。 桑昭记得这个人。 张宣的女儿。 只是和上次施粥时相比,似乎有点不同。 · 胡蓬回府,得到方元因身子不适提前回府的消息时,匆匆到了方元院外,满脸担心焦急地就要进去,却蓦然被跪在院外的管事疯狂摇头使眼色。 他脚步一顿,还没反应过来,门帘被人掀开,方元大步走出来,冷笑着看着这一幕:“好啊,果然这胡府只有我这个姓方的是外人,你们不管上面的还是下面的,都是一家人。还没进门呢就憋不住使眼色了,我若不是装得像瞒得紧,只怕你前脚踏进府门,后脚就有人给你通风报信去了吧。” 她面色红润,来势汹汹,哪里是身体不适的模样。 “也好意思到处说我苛待下人。”方元低头瞪着跪在地上死死低着脑袋的管事,“你们向着你们主子,多问两句就一副自己命不由己的模样,行啊,你们胡府的一家人,什么苦衷什么不得已的我管不着,那干嘛还指望着我对你们有好脸色呢?” “我打你们还是骂你们了?还是克扣你们月钱了?”方元怒气难消,“一边摆出一副命苦身不由己的模样把我当外人防着,一边又指望我待你们笑脸相迎,和善温和些,做什么梦呢?什么好处都得让你们占全了,就我里外不是人呗?” 管事低着头不敢抬头。 胡蓬心头大骇,连忙赔着笑上前安抚:“夫人这是说得什么话,什么外人不外人的——” 他一出声,直接将方元的怒火吸引过来,甚至又添了把火般,让方元指着他的鼻子开始骂:“胡蓬,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小动作。嫁给你是我方元倒了八辈子霉了,当初千挑万选,挑中你这么个孬种烂货,你要是不想过了,和离便是!搞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胡蓬被她狠狠推开,一个踉跄,勉强站稳后被她骂得脸色青一阵红一阵,顾不得其他,他先看向跪在一边的管事。 对方十分懂眼力见,立即起身跑走。 方元好笑:“哟!也还知道你那些事见不得人呢。” “和离是大事。”胡蓬勉强压住心头的火气,避免和方元直接起冲突,“两家长辈都不会同意。” “所以你就想出了这么个烂心肝的法子?”方元接过他的话,“你那好妹妹还真听你的话,你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 胡蓬面色一僵,梗着脖子装傻:“夫人这是何意?” “装什么装!” 方元抓起提前放在门边的棍子大步冲下来,“怎么?!她会驭蛇的事不是你告诉我的?指望我是个傻子看不出将军府出现一条蛇了也不知道是谁在搞鬼是吧?” 胡蓬往后退:“竟有此事,夫人你冷静啊,我并不知情啊,阿月性情单纯,胆子又小,怎么敢做这样的事,想来是有什么误,啊——” 方元毫不留情,一棍子抽在他的脸上:“闭嘴!烂心烂肺烂裤裆的玩意儿!你平日里做那些恶心事我管你了吗?你倒是先冲着我的命来了。” 胡蓬没想到她真的敢动手,还直接冲着他的脸来,当即也变了脸色,伸手抓住方元的棍子,沉了脸色:“方元!我说了让你冷静,我对此事并不知情,你现在和外面的贱民泼妇有什么——” “我还骂不得你了?”方元笑道,“你说有什么误会,我看误会就是这件事是你让你那好妹妹干的!装什么装!” 胡蓬黑着脸将棍子夺过来,厉声呵斥:“方元!” 方元丝毫不退,身后的门帘再次被掀起,宋令一个跨步走出来,冷着脸看着他:“长公子,三思而后行。” “......” 胡蓬手中的棍子终究是不敢扬起,狠狠将棍子往地上一扔,冷声强调,“是她先不分青红皂白动手的,该三思的人,也不是我。” “苏良年那地方,你去过吧。”方元突然出声。 胡蓬身形一顿,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谈起这件事。 方元是知道这件事的,甚至苏良年死后,这件事还是他主动和她透露的,她发了一场火,自那以后就没让他进过她的屋子。 “今日桑昭也在。” 方元笑意更甚,“我不知道你在算计什么?让我和郑月在大庭广众之下闹了这么一场。但你算到桑昭今日也去赴宴了吗?” “把郑月送走。” 方元冷下脸色,“否则我就将你那些烂事全部告诉桑昭,她厌恶苏家那两兄弟,会放过你吗?” “你失心疯了?!”胡蓬不可置信,万万没想到方元会和他闹到这种程度,“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究竟明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话?” “有什么不明白的?” 方元嗤笑,“你都想要我的命了,就没算到会走到鱼死网破这一步吗?” “疯妇!”胡蓬仓皇又震怒,“我何曾想要你的命!你满口疯话,你你你,你真的疯了,蛮横无理!不可理喻!” 第93章 郑月之刃 “什么才叫不可理喻啊?啊?”方元抬脚要踹他下盘,吓得胡蓬立即后退三步,万分警惕地盯着她。 方元气极反笑:“这话从我嫁过来你嘴皮子都要说烂了吧?温和恭顺由着你胡来不说,还要跟着你后面给你收拾烂摊子才叫贤良淑德是吧?” 她迅速捡起被胡蓬扔在地上的棍子,毫不顾忌地指着胡蓬的脸:“骂你两句,说你几句实话,不乐意对一个烂人有好脸色就是不可理喻的疯妇了?” “我是第一天这样吗?我没嫁进你们胡家之前我就这样了!倒是你,之前装的人模人样,成了亲就原形毕露了!”方元怒骂,“喜欢温和柔顺的女子当初怎么不和你爹你叔叔闹啊,装一副深情模样做什么?” 胡蓬气急,脸色涨红,他原来对方元的深情也不全是装出来的,不然又怎么能让方元嫁给他,只是…… “之前你怎么闹怎么肆意妄为都无所谓,可是成了亲怎么还能如此——” “我呸。” 方元一棍子抽过来,“你要我闹的时候我就得闹,你不想要了我就得安分下来做你的好夫人是吧?你做你的春秋大梦呢,你沐浴泡水的时候怎么不闻闻那水都臭成什么样了!你也配?你从内里心肝到外面这层皮都又臭又烂,你那血放出来苍蝇都得绕道走,哪个女郎嫁了你都是倒八辈子血霉!” 她动作不停,将手里的棍子舞得虎虎生风,逼得胡蓬四处逃窜,也顾不得去细想她骂了什么,只一边顾忌着宋令的存在,一边不得不提高声音:“方元!你再不住手,我就叫人了,你想看着事情闹大吗?!” “你叫啊!”方元道,“你最好把全上京的人都叫进来,看看是怎么回事?我做了什么,你又做了什么!最好将这脸皮撕破了!” 她一棍子抽中胡蓬的胳膊,逼得他几乎退至门口。 方元念着郑月那边的计划,将棍子往胡蓬身上狠狠一扔:“你最好今日就把你那好妹妹弄出去!” 她说完,也没再看胡蓬一眼,拉着宋令进了屋。 胡蓬在她这儿碰了一鼻子血,看着紧闭的房门,也不好真的将此事闹大,黑着脸出了院门,门口的管事瞧见他脸上的痕迹,立即低下头去:“我去为公子请医师来。” “得了!请什么医师!”胡蓬一腔怒火,十分不耐,“千两金那边有消息了没,有了就给叔父送过去,他催了几次了。” “......” 管事的脑袋垂得更低,小心道,“千两金最近出事了,内斗严重。” 胡蓬冷嗤一声:“之前又不是没斗过,怎么可能生意都不做了?咱们的人呢?!” 管事不敢抬头看他:“我好不容易找到门路,那边的人说最近不做生意,谁去了都不好使......” 他停顿片刻,声音低了些:“咱们的人......没了。” “......?” 胡蓬骂了句脏话,怒火愈发高涨,刚想一脚踹过去发泄怒气,管事却已伏跪在地,忙道“公子息怒。” 胡蓬仍是一脚踹在了他的腿上,没等他求饶哀嚎,大步往郑月的院子去了。 他沉着脸,眉眼之间尽是怒气,往来仆从生怕触了他的霉头,皆是绕着他走。 胡蓬进郑月的院子前,勉强收了一身的怒气,带着担忧进了郑月的屋子,她院子里仆从不多,甚至连个亲近的贴身侍女也没有,见着胡蓬进来,习以为常地停了手中的活出了院子,离得远远的。 胡蓬掀了门帘进去,郑月正趴在桌上无声垂泪,神色柔弱,眼眶泛红,我见犹怜。 见着胡蓬进来,也只是咬着唇,将脑袋别过去,身子哭得微微发颤。 胡蓬轻叹一声,坐在郑月身边,动作轻柔,将她的脑袋掰过来,指腹抹去她脸上的泪珠,看见她面上未消的掌印,轻轻抚了抚:“阿月受委屈了。” 郑月坐起身来,抹了抹脸上的痕迹,低声道:“是我没将事情办好。” 她抬起眼来,看见胡蓬脸上的红痕,有些着急地靠近:“郎君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我,我先去给你找药——” “没事。”胡蓬拉住她的手安抚住她,让她继续坐着,“为了阿月,这点事算什么。” 郑月的手颤了颤,声音愈发低下:“都是我不好,让郎君被我连累,是我没办好事。” “没事的。”胡蓬笑道,“纵然阿月办不好什么事情,我也不会抛弃你的。外面那样危险,我怎么会忍心弃你不顾。” 郑月喉咙间溢出抽泣声,泪珠再次滚落:“是我什么都办不好......你,你不要赶我出去好不好?” “我都说了,不会抛弃阿月的。”胡蓬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只是神色颓废,低低叹息一声,“只可惜阿月的身份不做好,又不能为胡氏立下什么功劳,我无法在父亲和叔父那里为你讨来一个名分,让你这么不明不白着。” 他拉着郑月的手,像是十分内疚:“如今累得你名声也坏了,若离了我,该如何是好......” 郑月流着泪摇头:“是我不好,是我无法与郎君相配,郎君不必为我内疚。只要你不赶我走,我什么都可以做的......” 胡蓬再次叹息一声,抓着她的手摸向自己的脸:“阿月,你要知道,我不会抛弃你的,只是今日之事,方氏那边不依不饶,势要将此事闹大,今日那么多人看在眼里,毕竟是你有错在先,我不能看着事情闹大后你出事......所以我必须给方氏一个交代。” 郑月动作一顿,下意识抬眼看他,无措之间视线掠过桌上的云纹玉佩,注视他良久,又哭又笑,泪珠滚落,嗓音发颤:“你,你要赶我走吗?” “并非是赶你走。”胡蓬连忙安抚,“只是让你在外面避一避风头,我置办了宅子,你一个人住在那里,不会有人找得到你,很安全,事情过去之后我有空便回去找你。” “可是......”郑月怔怔地看着他,缓缓垂下头去,胡蓬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见她带着哭腔的声音,“我一个人,活不下去的。” 她含着泪轻笑,微微启唇,嗓音低柔,发出两声胡蓬听不懂的声音,尚未反应过来,脚腕忽然一痛,悚然低头一看,细小的蛇离开他的脚腕,慢悠悠爬走。 他僵硬抬头,对上那双泪眼,惊惧到不敢呼吸。 “我知道的。”郑月轻声道,伸手握住桌上的云纹玉佩,泪水自脸庞滑落,“你是想抛弃我了。” 第94章 胡蓬身死 ilwxs.com 胡蓬双眼因为惊恐而放大,微微张开嘴,还没发出一丝气音,便被倾身过来的郑月捂住了嘴。 疼痛与寒意从脚腕处蔓延,胡蓬僵着身子,手指不由自主地抽搐。 郑月倾心于胡蓬对她展露的缠绵情意,也倾心于他这一副好皮囊,即使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副皮囊下是如何的腐烂腥臭。 她见过并承受过他的喜怒哀乐,却是头一回再他的脸上见到这样害怕的神色,甚至因为她的靠近而惊惧,眼睫乱颤,脸上被方元用棍子打出来的红痕也跟着颤抖。 郑月不可思议。 原来他这样的人,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来。 “夫人已经来过了。” 郑月低声道,“是你将我会驭蛇的事告诉她的,我明明,明明是信任你才会告诉你的。” 她专注地盯着胡蓬的双眼,似乎是想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胡蓬张嘴立即要喊—— 郑月嗓音温和,笑着抹去脸上的泪水:“郎君要喊人吗?你忘了吗?你每次来我这里,都不许他们靠近的,他们进来的时候,只能看见两具尸体。” “你......” 胡蓬不知道咬他的是什么蛇,但惊惧之下,指尖的麻痹感让他陷入阵阵绝望,大脑似乎还没反应过,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何会在顷刻之间陷入这样绝望的境地。 “......不是我。”他试图解释,“是她自己看见了。” “你撒谎。”郑月立即反驳道,“她厌恶我,如同厌恶你,连踏进这里都不肯,她怎么可能看见!” “我,我也不知道......”胡蓬慌了神,胡乱辩驳,“或许是向千两金买的消息也说不准啊。” 郑月坐回去,怔怔地望着他,似乎在试图重新审视他:“从前我信你,你说什么我都相信,可是现在我不信你了,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信。” “阿月,阿月......你可以解毒对不对?”胡蓬不敢有大动作,只敢费劲地伸长了手去拉郑月的手,“你忘了吗?是我救了你,没有我你早就死了,是我,是我说服方元还有母亲她们让你进府,你忘了吗?你原来只能是个伺候人的侍女的,是我让你锦衣玉食......是我错了,我不该让你做这些事,我会给你个名分,你给我解毒好不好?阿月,阿月......还有,还有那些磋磨你的下人,我都会为你报仇的,阿月,我不会再让你受欺负了......” “你说的没错。”郑月笑道,泪盈于睫,“没有你我或许早就死了,所以你骗我,你说外面危险我离不开你,你说我配不上你,我都信了,我知道你说这些只是想控制我,想让我安分留在你身边。我没有地方去,我没有别的活路,所以我只能相信你。” 她喉咙间发出两声微颤的笑声:“磋磨我的不是那些下人,他们见风使舵,看得是你的脸色。你每每如救世主一般出现,却又轻拿轻放,一直醉心于演这种戏码,你喜欢,他们就配合。” “磋磨我的——”她那双素来带着柔弱怯意的眼眸里终于浮现点点恨意,“是你。” “......” 胡蓬错愕地瞪大双眼,脊背发凉,如坠冰窟。 他不知道郑月为何会突然变成这般模样,甚至不敢去猜测她是否一直都是这样的,不敢细想从前那些是否只是她求生时的伪装。 胡蓬一阵头晕目眩,不知道是蛇毒发作还是被这些话打得措手不及,晕乎乎撑在桌上,呼吸急促起来。 “你救了我,这些,我本来都可以忍受的。”郑月缓缓靠近,发凉的手摸上他微微红肿的脸颊,“可是你不仅要抛弃我了,你想杀我了,对吗?” “你不喜欢夫人,也不想留着我了。你厌烦了我的痴缠,是不是?”郑月道,“你既想让我去吓夫人,又想借夫人的手杀了我,是不是?” 她收回手,看着张嘴妄图解释什么的胡蓬,自嘲般地笑了笑:“你养着我,如同我养蛇。驯养的过程中,看着我因你痛苦,因你欢喜,不断期望不断绝望,最后变得不像正常人,不再合群,只能依附在你身边,这样的滋味,是不是可以令人兴奋到颤栗?” 玉佩被她轻轻放在桌上,郑月起身,缓缓靠近胡蓬,双手藏在宽大的衣袖中,低声道:“郎君怕什么,蛇毒还没有发作,你如果冲出去,或许有神医可以救你。” 胡蓬惊愕抬头—— 下一刻,脚腕处的疼痛似乎瞬间蔓延到了脖颈。 他大张嘴,血色染红了他的视线,看着郑月手中的剪刀一次次落下,捂着喉咙,发出微弱的呼救声,重重跌倒在地。 重物跌落在地的声音没引来任何人。 郑月沾着温热鲜血的手猝然松开,剪刀坠落在地,她瞪着双眼,面色惊恐,颤抖着后退两步,又跌坐在地,看向地上胸口还在起伏的胡蓬,慌里慌张地爬过去,伏在她的胸口哭泣。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紧紧攥着胡蓬胸前的布料,颤抖着哭诉,“我不想杀你的,我只是想活下去,对不起对不起......” 胡蓬唇瓣嗫嚅,双眼因不可置信而睁大,郑月附耳过去,只听见他留下“毒妇......”两个字。 郑月崩溃大哭。 直到身前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郑月泪眼朦胧地抬头,见小蛇不知从哪里爬过来,爬上胡蓬的身体,停在郑月的手边。 郑月将沾血的手在身上擦了擦,缓缓向它张开手,小蛇动了动,爬上郑月的手掌,在郑月的掌心盘成一团。 郑月捧着蛇跪直了身子,偏头看向桌上的云纹玉佩,沉默抽泣片刻,低声道:“我们该走了。” 她换了衣裳,就着屋子中已经冷却的茶水擦了脸和手,藏好小蛇,顶着哭红的眼睛出了门,路上遇见候在院外的胡蓬的长随等人,红着眼睛告诉他们:“公子心情不好,他没叫人,不要进去打扰他。” 长随盯着她泛红的双眸,又思及胡蓬在方元那里挨得一顿打,了然点头。 第95章 郑月来了 桑昭收到玉佩时,还在诧异当天送出去的玉佩,当天就收了回来。 郑月被人领进来,见着桑昭,话没过三句,红着眼往地上一跪,这回倒是没有扑上去抱桑昭的腿,只小心翼翼地试探:“你说过,如果我愿意离开,可以来这里找你。你......可以留下我吗?我什么都可以做!” “可以。” 桑昭点头,过去将人从地上扶起来。 郑月反手紧紧抓住她的手腕,邀功般地看着她:“胡蓬死了,我解决他了——” 许是因为得到了桑昭肯定的回应,她的声音里显露出几分激动,对着桑昭讨好般地笑开:“让我痛苦的人,我解决了。” 桑昭动作一顿。 她似乎想错郑月这个人了,她比她潜意识里认为的要果断决绝很多。 郑月察觉她的停顿,松开她的手,骤然忐忑起来,小心道:“......女郎?” “没事。”桑昭微微笑了笑,“你来找我,我很高兴。” 她将云纹玉佩还给郑月,在对方疑惑不安的神色中道:“给你了,就是你的。” 她补充道:“你决定好了吗?要留在这里。” 郑月忙不迭地点头,生怕桑昭反悔:“我愿意留在这里,愿意留在女郎身边!我一个人在外面......” 她顿了顿,“他们会找到我,然后杀了我的。” 为了防止桑昭要找人护送她离开上京,郑月又急急补充:“就算没人要杀我,我也愿意留在女郎身边!” “嗯......” 桑昭此刻倒是还没送她走的打算,毕竟她还对她的驭蛇术很好奇。 她沉默片刻,又问:“你什么都可以做?” 郑月连连点头:“我什么都可以做,女郎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好。” 桑昭满意地轻轻一拍手,“那先识字吧。” 郑月一怔,错愕睁大了双眼:“......什么?” “识字。”桑昭重复了一遍,微微歪了歪脑袋,“你不是什么都可以做吗?你不识字的话,我如果要给你写什么暗号,你看不懂怎么办?搞错人了怎么办?” “暗,暗号?” 郑月咬了咬下唇,又狠狠点头,“都听女郎的。” “好!”桑昭透露出几分开心,又浮现几分跃跃欲试,又矜持地克制住,显得不那么明显,“给我看看蛇?可以吗?” · 日落西山,等候在院外的长随觉得郑月离开的时间太久了些,胡蓬这么久一口茶都没叫,实在有些不太对劲,但又担心是今日与夫人吵得太过了些,犹犹豫豫。 直到胡蓬叔父过府来寻他,长随才小心在门外唤了几声,没听见胡蓬任何回应,心中不安疯涨,猛地推开了门。 血色猝然闯入他的眼中。 惊恐的叫喊声撕破胡府面上的宁静。 一批接一批的人赶往郑月的院子,脚步凌乱,不可置信。 方元猛地起身。 “你说什么?!” 她瞪着来报信的仆从,不可置信地走近几步,“你再说一遍?!” 仆从面色惊恐,低着头不敢看方元的脸色:“长,长公子......没了。” “什么叫没了?” 方元大脑发懵喃喃道,见仆从真的还有再回她的话,连忙摆了摆手,面色难掩惊愕,摆了摆手,“我知道了,你先出去。” 仆从连忙退出方元的屋子。 方元回身,看向屋子里还陪着她的宋令,难以置信道:“你听见了吗?” 宋令放下手中的茶杯,面色有些严肃:“听见了,胡蓬死了。” 她亦颇有些不敢置信:“......郑月做的?” “除了她还能有谁!”方元在原地转了几个圈,“我只是想让她好好看清胡蓬那烂人的真面目,好好清醒清醒,再帮我吓回去。没说要她直接把人给弄死啊,她竟然还有这样的胆子,那她之前对胡蓬那么唯唯诺诺干什么!是胡蓬说要送她走她才这样做的吗?天啊,她居然把胡蓬给杀了——” 她动作一顿,忽然道:“天啊,那我倒是不用想法子和离了。” 宋令:“......” 转瞬之间,方元又转起圈来:“听着郑月像是跑了啊,杀了胡蓬,她能跑去......” 她倏然沉默下去,突然几步过去抓起宋令的手往外走:“走走走!我们也去看看,可不能让人给我扣什么帽子!” 她嘀嘀咕咕:“走了也好,留在胡府,万一哪天我要送她走,她也要杀我怎么办?走了也好,走了也好,不过她这样子也不可能继续留在胡府......” 她拉着宋令一起到了郑月的院子。 胡蓬的母亲正趴在胡蓬的尸身上大哭,一边哭胡蓬的死,一边恨声骂郑月黑心肝没良心。 胡蓬的父亲不在上京,过府来寻他的叔父胡筠在大发雷霆:“郑月人呢?!她出府没人跟着?” 仆从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回话:“女公子往日在公子那里受了气,会一个人出府,公子让我们不必寻她,说她在外面哭够了知道回来,所以,所以女公子走的时候......” “去追!去查!” 胡筠怒道,“她算哪门子的女公子,什么货色都能是我胡氏的女公子了不成?!” 方元向来十分看不惯胡筠的各种作态,低低冷哼一声,耳边猝不及防响起另一声冷哼,她偏头看去,与胡蓬的胞弟对上视线。 对方被她抓到,有些尴尬:“......嫂嫂。” 方元没理他,抬了抬下巴就算是应了,回过头松开宋令的手,呜呜哭着,口里一声声唤着“夫君”绕过胡筠,也没往胡蓬身上扑,跪坐在胡蓬母亲对面,用手帕按着眼角:“夫君啊!是谁做的!呜呜呜,这可如何是好啊......” “......” 谁都知道她几分真几分假,胡母瞧见她装模作样,哭声蓦然一停,愤怒地望着她,方元以为她要教训她什么,没想到对方脑袋一转,看向胡筠:“报官——” 胡筠眉头一跳,呵止:“要让满上京城的人都知道他胡蓬怎么死的吗?传出去上京里的人都知道他胡蓬欺负人不成反被人杀了!我胡氏还要脸吗?” “为何不能?!”胡母怒道,“他是被郑月杀死的,有什么不能被人知道的!什么脸面,什么名声,这又有什么伤脸面伤名声的,再说这些东西能比人命还重要吗?” 她说着,又转回脑袋瞪着方元:“还有你,若不是你非要和他吵架,他怎么会来找郑月?!” 方元:“......啊?” 第96章 找上门来 方元以为胡母将她忘了,没想到还有她的事,当即一拍掌,也望向胡筠:“母亲说得对啊,叔父!脸面名声有什么重要的,反正这些东西夫君也没有?还是报官好!报官好啊,最好将人生前的事查个清清楚楚,做了什么去了哪里,肯定能抓到凶手,就是最好不要传进忠义侯府里——” “闭嘴!”胡筠厉声道。 方元顺从闭嘴,看向另一边对她怒目而视的胡母,好心安慰:“母亲节哀,不过也不必太过伤心,毕竟没了夫君,你还有个更出众的二儿子不是,我要是你,我多少得松口气。” 胡母身形一顿,与胡筠齐刷刷道:“你闭嘴!” 方元再次顺从闭嘴,确认胡蓬是真真确确的死了之后,也不装什么了,起身又绕过怒视她的胡筠,回到宋令身边。 胡筠不好怒视宋令,又压着怒火与烦躁安排仆从去寻人。 方元拉着宋令就往回走。 有人跟了上来。 方元“啧”了一声,转身好笑打量来人几眼:“二公子,你兄长尸骨未寒,你装都不装啊?” 对方仿佛没听见她的刻薄,面露感激,十分感动对着她深深一拜:“多谢嫂嫂。从前我对嫂嫂误会良多,嫂嫂还愿意为我说话,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你感动什么?” 方元于黑暗之中翻了个白眼,搞不懂这一家子的想法,只冷声道,“嫂嫂嫂嫂,你烦不烦?你们姓胡的都离我远点,装什么傻充什么愣,当心我连你也一起抽。” 她说罢,拉着看笑话的宋令继续往回走,对方没有再跟上来。 胡府灯火通明了一晚上,又是哭声,又是怒斥声,吵吵闹闹一晚上,第二日天亮,才有人带着胡氏的仆从寻到侯府门前,再找到了卫鹤跟前。 卫鹤当着这位胡氏二公子的面将桑昭叫了过来。 派去的人很快回来,说桑昭还没醒,胡二公子万分诧异地瞧了眼卫鹤的神色,见他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开口就要将他打发走。 胡氏昨晚已经从方元本人及方元侍女那里了解过昨日将军府里的事,胡二公子并不肯走,落了几滴泪谈及兄长的死,喝完了两盏茶也仍要继续赖在这里。 卫鹤无所谓,又派人往桑昭的院子走了两趟。 他原本都做好看这位二公子一直吃闭门羹的准备了,没想到派去的人第三次真将人带过来了。 桑昭进屋,直奔座椅,往后一仰,一副明显没睡醒的模样。 她确实没有睡醒,也没打算提前起床来见胡氏的人,但郑月知道胡氏的人找了过来,十分忐忑,不安地蹲在她门前掉眼泪,却又不敢贸然进入桑昭的屋子。 最后是泉儿看不下去,端着水推门进屋将桑昭唤醒,将事情给胡氏来人的事她说了一遍。 胡二宫宴时没去成,郡主府那次荷花宴也没去凑热闹,这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见着桑昭,好奇又小心地将人瞧了一眼接一眼,见桑昭没有主动和他搭话的意思,微微清了清嗓子,坐直了身子,拱了拱手:“在下胡应,见过女公子。” 桑昭看过来。 他有些紧张,又继续道:“此次是奉家中长辈之命,为了逃奴郑月而来,不知女郎是否见过此人?” “没见过。” 桑昭应声十分干脆,懒洋洋靠在椅背上,“她昨日不还是胡氏的女公子吗?为什么变成逃奴了?” 胡应笑道,“她原是家中买回来的侍女,只是后来母亲觉得她心思不端正想将人打发了,家兄心善,把人留下了。随口认下的义妹罢了,当不得真,如何能称得上胡氏女公子。” 桑昭故意胡乱攀扯,扯了扯嘴角,对卫鹤告状:“他最后一句话,好像在点我。” 卫鹤还没有反应,胡应先错愕瞪眼,慌了神:“女公子明鉴,这从何说起啊?” “郑月与女公子天差地别,她原就只是胡氏买来粗使奴婢。”胡应慌里慌张地乱拍马屁,“她与女公子不同,郑月忘恩——” “可以了。” 桑昭笑着打断他,“我与郑月无冤无仇,你说的这些,也讨好不了我。” “我没见过她。”桑昭道,“你去别的地方找吧。” 怎么可能。 胡应满脸的不相信,再次对桑昭拱了拱手:“昨日有人看见她进了侯府......” 桑昭摇头:“看错了。” “......”胡应顿了顿,补充道,“胡氏询问的人中,有两人都称郑月来了侯府。” 桑昭依旧:“两个人都看错了。” 她一副无论如何也不会承认的模样,让不敢对她硬来的胡应噎了噎,又将话说得更明白了些,“昨日女公子给了她一枚玉佩,并告诉她若是离开胡家可以来此寻你。” “嗯。” 桑昭这次倒是承认,“给了。” 不等胡应就着她的话继续追问,她又出声:“但她没来。” 她微微笑了笑,状似好奇:“她犯了什么错啊?” 胡应默了默,正如他相信郑月不可能不在忠义侯府一般,他也丝毫不相信桑昭不知道郑月做了什么,但他还是正了脸色:“此事还请卫侯与女公子替在下保密,莫要外传——” 他神色严肃,下一刻也没看看卫鹤和桑昭是否答应,便迅速吐出:“她杀了我的兄长,弑主而逃。” “......”桑昭视线晃了晃,看了眼这屋子里添茶奉水的仆从,“这么大的事,你们应该找官府,找我做什么。” 胡应自然不能苦哈哈地告诉她家中长辈不让直接告到官府:“家中长辈的意思是,先把人找到,再谈其他。” 桑昭颇有些意味深长地轻轻“哦”了一声:“那你去找吧,我没见过。” 胡应一顿,神色有些急了:“女公子......” “没见过没见过。” 桑昭偏过头去,望向悠闲喝茶的卫鹤,祸水东引,“他觉得人在侯府里,反正我没见过,你藏的吗?” 卫鹤:“......” 卫鹤放下茶盏,顺着她的意思配合她,对胡应道:“二公子,侯府未曾藏匿胡氏的人。” 胡应连忙道:“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卫侯你没藏......” 第97章 打发胡应 “也不是我藏的。” 桑昭接过他的话,成功让胡应剩下的话堵在喉咙里,憋了又憋,硬着来不敢,软着来不行,胡应胡乱中想寻求在场唯一有可能压制桑昭的人——卫鹤的帮助。 但对方收到他求助的视线,只是又端着茶盏,垂下眼眸,打量杯中茶水,一副不会插手半点的模样。 胡应不得不再次面对桑昭,思索片刻,欲要以理服人:“素闻女公子嫉恶如仇,凡作奸犯科,草菅人命之人皆看不过眼,除之而后快,如今郑月杀我兄长,忘恩弑主,潜逃于此,女公子如何又藏匿包庇呢?” 桑昭手边是不同于胡应二人的白水,她随意抓起,胡应下意识以为她要泼过来,当即抬起袖子挡脸。 不过片刻之后,想象之中的茶水并未泼过来,他微微放下袖子,只见桑昭咽下两口水,微张着嘴,像是有话要说,但见他刚才一番行为,似乎又觉得他莫名其妙,不解打量着他。 胡应一阵尴尬,讪笑着放下袖角。 “胡言乱语。”桑昭道,“听不懂。” 胡应身子微微向前倾:“女公子可是觉得在下所言不对。” “要是看不过眼的都除了。”桑昭幽幽望着他,“上京,就不是上京了。” 她将手里的杯子放回桌案上:“我没藏匿郑月。” 胡应不明白她怎么能如此理直气壮,明明谁都心知肚明郑月在哪里,无奈又焦急地动了动:“我知道女公子护着郑月是因为可怜于她,我兄长......” 他略过胡蓬做的那些事:“女公子厌恶他而怜惜郑月是人之常情,但她毕竟是杀了我,兄长死后,家父一夜白头,家母肝肠寸断,我离府之前,她已经哭晕过去,我知道兄长犯了错,可郑月若是做了别的我们也就认了,可她偏偏杀了他——” “你知道你知道。”桑昭懒得听下去,将他的话打断,“你知不知道你爹你娘一头撞死都跟我没关系。你们是第一天知道胡蓬做的事吗?之前不怕郑月做什么,现在她真做了,跟我哭什么。” 胡应怔愣片刻,真真当场给她憋出几滴泪出来:“我明白,这都是我们的错。可郑月毕竟杀了人,女公子见不得罔顾律法,草菅人命之事,难道奴婢弑主,你便要偏袒一二了吗?” “因为我看人下菜碟?”桑昭道,“我可以罔顾律法,但不许别人罔顾律法,我可以杀人,但不许别人草菅人命,为什么指望我是个大公无私的人?” 她继续打量着胡应:“......你很奇怪。” 桑昭道:“你说的这些话很奇怪。” 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不是这里有问题......” 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就是这里有问题,在琢磨什么。” “女公子为了包庇郑月,这样的话都能——”胡应试图反驳解释,桑昭却起身,着实懒得再和人纠缠下去,最后一次好不心虚地强调。 “我没藏郑月。”她垂眸盯着胡应的双眼,“你信不信,都没关系。” 她说完,对着卫鹤挥了挥手:“我回去了。” 胡应张嘴,桑昭视线直接将他掠过:“你闭嘴。” 胡应来不及阻拦,眼睁睁看着她就这么踏出了房门,在门口被阳光刺得顿了顿,在与门口人说了句什么,拐弯不见了身影。 客还在此,她就这么装也不装一下地走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卫鹤。 却见他仍旧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琢磨了什么,正偏头吩咐身边人开库房送什么钗什么玉过去。 胡应似乎忍无可忍,微微提高了声音:“卫侯。” 卫鹤面色温和,含笑应他:“二公子,可还有什么需要我的?” 胡应也不想和他再绕什么弯,直接道:“还请卫侯将郑月交还胡氏处置。” “我并不知道这位郑女郎的踪迹。”卫鹤道,“侯府也无意藏匿什么胡氏的犯人。” 胡应忙道:“我知道卫侯的意思,可卫侯似乎并不能代表桑女公子的意思。” “我相信我的妹妹。” 卫鹤面色如初,一副看上去似乎并不难说话的模样,“若是二公子不信,也不想报官,可以进宫面见天子,若是能请了宫里的旨意来,侯府自然也没有拦着胡氏进来找人。” 他朝着胡应的方向抬了抬茶盏,笑道:“二公子还有什么问题需要我解答?” 他送客的意思明显,胡应脸色变了又变,又不能当着卫鹤的面真的带人闯进侯府后院去,强权压迫下,只好咬着牙起身告辞。 他像一阵风似的带着掠过守在门口的子风。 子风手里不知何时也捏了块玉佩,正拿在手里把玩,见他风一样的出去,冲着他的背影冷哼一声:“什么人啊,我们女郎是名气大了些,那也不能什么事都往她身上赖啊。” 跟在胡应身边的长随隐约听见他的声音,诧异回头遥遥看了眼子风,被他狠狠一瞪,又连忙缩回脑袋,对着胡应小声道:“......这侯府的下人,怎么和他们女公子一样无礼嚣张啊?” 胡应一直闭口未言,直到踏出府门上马车前,才回望侯府大门。 一改在侯府中慌乱无措胡乱说话的模样,眉间的怒气消失,笑意淡淡,垂眸瞧着自己的影子轻笑一声:“嚣张好啊,有底气才敢嚣张。” 他上车离开,卫鹤也走出房门,看了眼为桑昭说话的子风,还没出声询问什么,一垂眸便瞧见他手中叫人十分眼熟的云纹玉佩。 卫鹤也被阳光照得微微眯了眯眼:“这就把你收买了,前两日不还在委屈她说的那句不好看?” “嘿嘿。” 子风捧着玉佩笑容灿烂,凑近卫鹤,“怎么会呢,一句玩笑话而已,都是我太小气了,而且也是我先说女郎的桑女像不好看的。” “女郎真是个好人。”子风笑道,“我问她要不要送她回去,她见我站在太阳下,说我辛苦,给了我这个嘿嘿,我都和她解释了我只是见有人出来过来看看,她还是说这个给我就给我了。” 他笑出一口白牙:“她现在是天底下最好的女郎。” 卫鹤听着他的话微微勾了勾唇,视线落在他手中的玉佩上,喃喃低语:“还真是人人都有啊......” 兴奋中的子风没听清他的话,抬起头:“什么?” 卫鹤摇头:“没什么。” 第98章 府中盟会 胡氏没从宫里请来什么旨意。 纵然胡氏的人千方百计想要瞒住胡蓬的死因,用病逝的说法掩盖过去,但胡蓬的事还是被传了出去。 但与胡氏众人想象中各种令人抬不起头的奚落和指指点点不同,上京城里在意他们这些事的,一部分多是一种果然会如此,迟早如此果不其然的幸灾乐祸,另一部分则是听见这消息的第一时间便将此事安在桑昭头上。 胡筠上朝下朝,遇见的同僚只会如上次嘲笑临鄣王砸锅卖铁为儿娶妇一般,嘲笑胡蓬死在一介被他肆意揉捏的奴婢手中。 他们既不在乎郑月的命,也不在乎胡蓬的命,只是拿此事来作为茶余饭后的闲谈,笑他纵然胡蓬欺辱郑月的胡氏其他人说不定也成了桑昭的目标。 胡筠见事情横竖也传了出去,进宫求见天子,本想着一不做二不休,痛诉桑昭的同时顺便也说几句卫鹤助纣为虐的话,却没想到被天子一句“没有证据”而打了回来。 他将自称目睹了郑月进入侯府的那两名百姓带进宫里,却也不知道是因着见了天子的原因,还是桑昭偷偷对他们威逼利诱了一番,抑或是这两人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心生同情,总之,天子当面,一众重臣面前,这两名百姓改了口,只说自己当日是看错了。 胡筠气得吹胡子瞪眼,怒而质问时还被江清阴阳怪气地警告不要拿百姓撒气。 强权这种东西,便是卫鹤还在上京,而他胡筠还没被召入京城之前,他就用得得心应手了,自己做刀俎的时候没什么,待如今成了鱼肉之时,才发现有理无处说无法说竟然是这样的感觉。 他气得脸红脖子粗,一个仰倒倒在地上,当日还是被人抬回了胡府。 胡氏的恶名传出去,方元仰天大笑三声,当即义正辞严地与胡氏划清界限,带着陪嫁回了方氏,连胡蓬的灵堂都没踏进去半步。 方氏这次也没人好意思在劝她顾忌两家脸面再忍一忍。 宋令陪着方元处理好后续的事,带着赔礼和临鄣王等人浩浩荡荡到了忠义侯府,在几人寒暄客套时,带着赔礼先去了后院。 郑月光明正大地接待了她,为她引路。 “你的脸色看上去好多了。” 宋令细细打量了一番郑月的面容,惊奇地发现她眉眼间时常带着的小心翼翼也消退了不少,“看来侯府确实是个好去处。” 郑月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出一个笑来:“卫侯不管后院的事,女郎对我们十分宽和......” 她有些开心:“这里和胡......很不一样。” 除了每日认那些大字认得头昏眼花,她觉得这里一切都好。 郑月将宋令引到另一处没住人的院子,为她解释:“女郎在训蛇,她前几日让人抓了几条没毒的蛇回来,说也想试着学学驭蛇术。” 院子外没人守着,泉儿也不在,郑月带着宋令进去,桑昭正蹲在树荫下,张开手,看着一条小蛇爬过去。 郑月脸色变了变,她抛下宋令,快步小跑过去,还没跑几步,桑昭已经被小蛇一口咬在虎口。 郑月脚步一顿,眼睁睁地看着桑昭反手抓住小蛇,哐哐往地上怒砸,嘴角紧紧抿着,似乎是在生气。 宋令带着人跟上郑月,停在她身后:“......待人宽和?” 郑月连忙转身解释:“女郎待我们真的很宽和,可,可能......” 她在脑子里寻找的桑昭可能不开心的原因:“听说女郎之前有个护卫,最近一直没有消息,女郎说他的假都没了还不回来,准备去找他呢,可能是因为这个,所以心情不好......” 她的话刚刚落下,树下的桑昭已经听见她们的声音,转过头来,随手摘下落在头上的树叶,擦去虎口渗出来的鲜血,抓着小蛇放进竹篓里,起身朝她们走过来:“怎么了?” 宋令看了眼她还带着血迹的伤口,侧身露出捧着赔礼的仆从,又对桑昭为上次将军府的事道了歉,郑月在一旁听着,也颇有些不好意思,脸也不自觉地跟着红了起来。 “没关系。”桑昭没让郑月帮她,自己伸手接过了仆从手中的礼物,也没打开看,随手想放进身上挂着的小布袋里,这小小布袋与她这身还是一套的。 卫鹤似乎格外喜欢插手她的衣食,来了上京之后,她柜子里的衣服新添了不少,这个随身的小布袋据说是为了方便她拿什么匕首玉佩出来。 不过她手中的木盒不算小,桑昭没放进去,干脆拿在手中:“你上次要和我说什么?” 说起这件事,宋令脸上不受控制地露出几分笑意:“原是受了临鄣王和张太傅的意,想请女郎说服卫侯参加盟会,只是没想到,昨日得到消息,如今已经不用了。” 桑昭诧异:“你们这个盟会还没开?为什么不用了?” 宋令轻笑一声:“卫侯松了口,临鄣王直接提议在侯府开这个盟会。” 桑昭一愣:“今日?” 宋令点头:“今日。” 桑昭:“......” 难怪,她说一大早府里闹腾什么呢。 卫鹤也很无奈,只是他还没说什么,翘着二郎腿的楚长云先替他把话说出来了。 “折腾了这么久,就只为了磨到人家卫侯松口啊?” 他身上的伤好不少,精神大好,与他爹坐得也远,当着众人的面下起临鄣王的面子来,毫不嘴软,“有这功夫,军队都要到长辕了吧?” “.......” 临鄣王捏着茶杯,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动手打人,嘴里却憋不住,“你晓得什么?!整日胡言乱语,不干正事。” 卫鹤没说话。 但楚长云也算是打破之前那客气僵硬的氛围,陆陆续续有人出声闲聊,也不忘时不时拉卫鹤说几句话。 直到有人见这里除了卫鹤,基本都是上京的人,忍不住问临鄣王:“殿下请宋令进京,提携她是好事,但殿下不怕来日无法控制,占了好处却另投新主。” “还没喝酒呢你就醉了不成?”有人推了推他,“什么话都敢拿出来说,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 那人也不害怕:“难道只我一人想问不成?” “怕什么?”有人不屑,“宋令再厉害,也是一介女流,能占你多少?” “你懂什么?这和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有人拿临鄣王骂楚长云的话骂他,“正是因为她是女流,却能走到如今的地位,才更叫人担忧,我只担心.....你没看见她进京后,方氏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吗?上一个你说是女子而不用担心的是谁你还记得吗?” 临鄣王十分无语,心中怒骂十声蠢货。 他不用宋令,难道用他们。 还上一个...... 他侧头去琢磨卫鹤的脸色,见他面色平静,什么也看不出,发觉他的视线,还有心情对他露出个笑来。 第99章 离府出城 宋令很快回了议事厅。 桑昭拒绝了和她一起参与这场盟会,蹲在竹篓旁思索了什么,等会议结束,突然找上了卫鹤。 客刚刚散完,临鄣王和张宣隐约听见她的声音回头时,只看见了她拂动的裙摆,和被人抓着胳膊拉走的卫鹤。 张宣收回视线,见楚长云歪着身子,顺着临鄣王的视线缓缓看向侯府门内,轻声道:“爹,你又在琢磨什么呢?你琢磨什么都赶紧死了那条心吧。” 张宣微微抿了抿唇。 深觉临鄣王最近日渐暴躁的脾气是被楚长云一点一点气出来的。 临鄣王狠狠瞪了楚长云一眼:“你是不是非得把我气死了才甘心?” “我说错了吗?”楚长云十分嚣张地晃了晃脑袋,“你干嘛总盯着人家桑昭啊?还总想在人家婚事下功夫,你省点力气吧。” 临鄣王沉下脸,脚下刚有动作,楚长云已经“嘿嘿”笑着跳开,大步上了王府的马车。 张宣没理会父子二人的闹剧,转身过去上了自己府中的马车。 无论是让桑昭入宫还是让桑昭嫁给楚长云,他从未觉得临鄣王能成功过。 比起天子之前的表现是否是因为对桑昭有意,还是楚长云和桑昭是不是两情相悦的有情人,临鄣王似乎从未考虑过卫鹤和桑昭的兄妹关系。 义兄义妹成有情人的故事说书人都要说腻了,现实之中这种事也并非没有。 突然出现的妹妹,让卫鹤一改常态,插手上京中的事,他表露在人前的种种行为,并不难看出对桑昭的重视和维护。 他又不是第一次有妹妹。 当然,人与人之间也并非只有情爱可谈。 桑昭之于卫鹤,若非有情,便是有用。 无论是哪一种,卫氏此刻都不可能违背桑昭的意愿,将她送进临鄣王的掌控之中。 ...... 两日后。 一辆十分普通的马车驶出上京。 衣着轻便的女郎驾着马车,慢吞吞经过城外聚集的流民堆。 上京并不接纳他们,对他们也没有任何措施,只有几个发善心的家族在城外搭了棚,时不时带着侍卫出来施粥送粮,让他们勉强又能再捱过一段时间。 桑昭一个人驾车出来,城门合上,城外各种杂糅在一起的味道瞬间将她笼罩,没走几段路,便有流民聚集,试图将她拦截。 几名妇人被人推了出来,踉跄着跪在桑昭车前,抱着孩子磕头:“贵人,求求贵人,给点吃的吧......孩子,孩子不行了,求求贵人,给口吃的吧,一口就好,一口就好......” 桑昭握着缰绳坐在马车上,神色冷漠,看着女人一个接一个跪下,声泪俱下,哑着声音求她怜悯。 一名抱着孩子的妇人膝行上前,高高捧起手中的孩子:“求求你,求求贵人,救救她,她马上就要死了......只要一口,只要有一口吃的就好了,求求你,求求贵人。” 桑昭垂眸看着她手中的孩子,冷静地告诉她:“她已经死了。” “不不不,她没死!她还活着的,只要一点吃的就好了,只要一点吃的!”女人摇头,似乎已经有人对她这么说过,她紧紧抱着怀中的孩子,抓抓孩子的手,又碰碰孩子的脸颊,试图让她证明给桑昭看自己还活着。 可死了就是死了。 桑昭不知道她是怎么保住了孩子的尸体,但不断有女子给她跪下,脆弱单薄,一遍又一遍地磕头,求她施舍。 “她没死的!他没死!” 抱着孩子的女人瞪着眼睛上前,似乎陷入某种情绪之中,试图靠近桑昭的马车,被另外两名女子扑上来搂住,安抚她的情绪。 “她没死,她没死.......你们不许吃她,她还活着,不许吃......” 她抱着孩子缩在女子的怀里颤颤发抖,警惕地瞪遍了周围所有人,女子抱着她安抚她:“不会的不会的,我们保护她......” 桑昭目光缓缓将周围隐约围住她的人扫视了一遍:“一口吃的,能喂饱这么多人吗?” “让开。” 她的视线重新落在被推出来跪在她车前的几名女子身上。 几名女子还没有动作,又有白发苍苍的老者颤颤巍巍地跪下,求桑昭施舍,一遍接一遍止不住地磕头,实在可怜。 “......” 桑昭缓缓低笑一声,松开缰绳,身子往后一靠,看向他们身后死死盯着她的脸观察她的脸色的人群:“无论是世道所迫还是人性如此,和你们讲仁德道理本就是一件不公平的事,不过......” 她的手伸进车帘内,在抽出来时,手中已经握着一柄长剑:“我并非是不杀可怜人的善人。” 有人见她手中长剑,又思及她敢一个人驾车出城,瑟缩片刻,却又忍不住不甘心道:“她,她们如此可怜......只是想求一口吃的......” 桑昭冷眼瞧着他:“你不想要吗?” 那人一顿,也跪了下去:“求贵人怜悯......” 桑昭收回视线:“让开。” 又有人跪下去。 “下一步是什么?”桑昭道,“我给了你食物,然后看着你们争抢那点给你的食物,气愤无奈,然后于心不忍,直到掏空我这辆马车?” 站着的人沉默不语,眼神痴痴盯着她身后的马车,跪下的人俯下身去:“贵人......贵人,我们实在活不下去了......求求你贵人......好人有好报......” 桑昭重新握住缰绳:“这样的事,我已经见过了。” 见她要走,越来越多的人跪下:“求求你,贵人,我们只要一点吃的,求求你,我们快要死了!求求你救救我们......” “我们不会争抢的,求求你.......” “贵人,贵人......我们活不下去了......我们也不想这样的......” “我的孩子,我爹娘都死了,他们都死了......我,我不想吃的......可,可我要活下去。” “求求你,我给你磕头,你要孩子吗?这里没死的孩子都可以给你,贵人你做什么都可以......求求你给点吃的......” 桑昭的视线从他们神色各异的脸上掠过,沉默许久,回忆起离府之前同卫鹤,温谦还有郑月的辩论,忽然笑了笑:“好啊。那就再试一次。” 第100章 城外小五 跪在车前的流民还没反应过来桑昭是什么意思,她已经握着长剑下了马车,割断了马身上的绳子,牵着马垂眸对地上跪着的众人道:“让开。” 前排的妇人似乎明白她想要做什么,大脑还没怎么想明白,身子已经下意识侧过为她让开道路。 她没走几步,有人着急起身想要靠近拦她,被她一剑抽在腰上,顿时哀嚎着捂着腰颤颤巍巍跪了回去,盯着身边人略带疑惑的眼神,低着头抽气。 “如果现在就想死。”桑昭牵着马环视一圈部分仍旧不太想让她走的人,“可以继续来。” 但更多的人是屏气看着她牵马离开,不可置信地缓缓将视线放在被她留在他们面前的车上。 他们没真正抢过城中的人,城里人出行,大多带着身佩刀剑的侍卫,他们敢上去,那些刀剑也会毫不犹疑割破他们的喉咙。 桑昭是少有的几个孤身出城的人。 以为这一次的结果还是会一如往常,贵人态度强硬,驾车离开,靠近者只有死路一条,他们不得不让出道路,却没想到这一次出来的人会留下食物。 再试一次? 试什么? 反正没人有心思去思索桑昭的话。 桑昭牵着马没走出几步路,回首望去,沉默着的人群突然躁动,涌向马车。 “别抢!别抢!” “给我!这是我的!是我求来的!” “不要抢啊!你们说了不抢的——” “求求你们!别抢啊!” “......” 城墙上的士兵听见动静,遥遥投来目光,待看清是流民在争抢食物之后,只当又是哪家发了善心,安静地观望着。 躁动的人群,接连不断的哀求声,桑昭的视线缓缓落在人群之外的女孩身上。 她面庞上满是脏污,衣衫破烂,瘦弱单薄,立在人群之外,看着人们为争抢车上的食物而争斗,始终没有任何动作,见人群暴动,她渐渐推退开至影响不到自己的地方,继续注视着这一场争抢。 桑昭的视线停留得有些久了,女孩察觉到,偏过头来,注意到还没走远的桑昭,小跑过来,气喘吁吁朝她跪下:“多谢贵人怜悯!” 桑昭牵着马和她对视:“我没有吃的了。” 女孩摇头,双眼明亮灵动,并没有桑昭预想中的麻木和死气沉沉:“贵人不必给我吃的......” 她回头看了眼人群,有人注意到她的行为,似乎正在默默观察她是否能得到什么。 女孩笑了笑:“反正也到不了我嘴里,反为贵人徒增烦忧。” 桑昭没有说话,女孩继续道:“有很多人路过这里,只有很少的人给了我们吃的,我不知道好人是不是有好报,但贵人心善,祝贵人日后平安无忧,长命百岁。” 桑昭望了眼还在马车里翻找食物的人群:“那些吃的,似乎也到不了你的嘴里。” “没关系。过几日会有贵人来施粥,我只要不死就好了。”女孩道,“我知道贵人起初不愿意施舍给我们吃的是为了那几位姐姐和老人着想,贵人是我见过的,唯一能明白我们的苦楚和体谅——” “没有必要拍马屁。”桑昭打断她,微微笑了笑,“我不是这么想的。我当时只是不想给而已,现在给了,也只是想给了。你也说了,这只是施舍,我没有为谁着想,也不能明白体谅谁的苦楚和艰辛。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我无法明白和体会你的艰难。” “我明白!”女孩忙道,“我明白的,无论是施舍还是怜悯,本来就是高位的人才能给出的东西,但高高在上的施舍也是施舍,我只要得到好处能活下去就行了,至于别的,不是我现在该想的。所以,所以——不管贵人怎么想,只要贵人做了,贵人就是好人!” 桑昭顿了顿,一时没想明白自己和女孩两个人在争论什么,只道:“我要走了。” 看见女孩骤然失落的神色,她多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小五,贵人,我叫小五。”女孩双眸发亮,跪着往前挪了挪,“我,我知道贵人现在有事要办,也没法带上我,但日后,日后贵人若是需要我,我,我没有病,我什么都可以办的,洗衣服做饭,脏活累活,只要给我一口吃的,我都可以做的!” 桑昭“嗯”了一声,又说了声好,转身上了马,慢悠悠走了。 女孩起身,跟了几步,不忘大喊:“贵人,你要记得我啊!小五!” 桑昭只是回头看了一眼,算是回应。 小五一直盯着桑昭离开的背影,平复着呼吸,直到她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了,才缓缓回了流民堆。 抢到食物的人不算多,有人死死将抢来的食物护在怀里,赶跑每一个觊觎的人,有人犹豫片刻,将手里的食物分了出去。 小五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旁边有什么都没抢到的人靠过来:“小五,你和那个人说了什么?” 小五有些冷漠地垂下眼眸,盯着自己破烂的鞋子:“还是那些。” 身边的人笑了笑:“你何必呢?这都第几个了,哪个真的要你了?人家就算要奴婢,那也是买那些干净的,哪会在咱们这些人里挑。” 他低叹一声:“咱们啊,能活一天是一天。” 小五抿着唇:“......活着不够。” 只是活着,还不够。 那人摇头嗤笑:“你还想吃饱穿暖啊?那只有梦里才能有了......要是......” 他缓缓转头看向城门的方向:“里面坐着的人,也能明白我们的苦难,看看我们就好了......” 他话音未落,看着前方扭打的二人,对小五小声抱怨道:“每次有这种事都会打架,这些人天天打,不还是天天挨饿......” 小五沉默不语。 不是他们的错,世道如此,这种时候,没几个人能做谦让温良的善人。 至少不全是他们的错,她想。 等待别人明白自己的苦难,施以怜悯,是一件无望的事。 她不要这样。 第101章 变成阁主 桑昭没有时间概念,按照了解到的位置,拐进了城外的深山老林之中。 她一个人,累了就坐下休息,馋了就看着一晃而过的野兔或是水中游动的鱼儿发呆。 几名山贼盯上她时,她正因为实在忍不住了蹲在河边试图捞鱼,她试探性地将手先伸下去,那些鱼儿察觉她的气息,先是缓慢靠近,她还没有动作,这群鱼像是知道她想做什么似的,又倏然散开,远离了她并不聚拢。 桑昭嘴角抿着平直,盯着水中自己的倒影生气。 她回头看了眼被自己放在树下的长剑,起身甩了甩手,过去抓着自己的长剑,考虑着拿剑叉鱼的可能性。 躲在远处的几名山贼嘀嘀咕咕。 “这个好看,捉回去问她愿不愿意给咱大哥当压寨夫人!” 另一名有些犹豫:“她一个人,还带了把剑,万一是,是千两金的人咋办,咱们不是上去送死吗?” “千两金的人能连条鱼都抓不上来?那不早饿死在外面了?我看她兜兜转转的,也不是直奔千两金的样子......” “那万一她是呢?听说最近千两金那边不太平,万一她是因为这个不急着回去呢?” “对啊,万一她是呢,咱们要是交代在这里,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你们闭嘴——” 他们几个话还没说完,桑昭已经抓着剑循着声音转过头来,望向几人藏身的地方,几人的声音瞬间消失,桑昭没有动作,这几人也没有任何动作,小心翼翼地盯着桑昭的动作。 一柄长剑悄然架上其中一人的脖子。 他只感受到脖颈处微凉,再小心翼翼地抬头,对上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还没张口,身边另外几人已然缩成一团,连声求饶。 来人倒也没有杀他,站在他们身后抬头看见了正观望这里的桑昭。 几个山贼看了眼这两人腰间挂着的铜制面具,不敢发一言。 “干什么?” 二人中的女子收剑入鞘,看了眼桑昭,微微一顿,又低头踢了踢瘫坐在地上不敢吭声的人,“在琢磨什么坏主意呢?” 虽然剑从脖子上撤走了,但那人依旧不敢动弹,只敢讨好地笑笑:“不敢不敢——” 女子轻嗤一声:“赶紧滚。” 几人连忙应声,忙不迭地连爬带滚跑了,头都没敢回一下。 男子的视线始终落在桑昭身上,惊讶且疑惑,低声问身边的女子:“那是不是......” 女子“嗯”了一声,穿过草丛,从树后饶了出去,将自己完全暴露在桑昭眼前。 “......前面就是千两金的地盘了。”女子没有靠近,不远不近地看着桑昭,“女郎可是有所求?但孤身来此,未免太过危险。” 男人紧随其后。 桑昭起身走近几步:“你们是千两金的吗?” 女人点点头:“是。若女郎要上千两金,我们可护送女郎上去。” 桑昭沉吟片刻:“我什么要求都可以向千两金提?” “当然。”男人笑了笑,“交易嘛,只要你有千两金,什么都成。” “好。”桑昭道,“我要上去。” 对面两人对视一眼,目光相接什么话都没说,如方才所言,一路护送桑昭上山,路上倒是再也没遇上什么山贼劫匪。 千两金位于临近山顶的地方,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修得像个小皇宫。 即使这座山不算高,桑昭也忍不住:“上来做交易的人,都得这么爬上来?” 她看他们有些路也不像是马车能过得去的模样。 女子失笑:“千两金在城中有据点,大部分人都是通过据点与我们联系,就算不通过据点,也大多都是派了人来,很少有人独自找到这里来。” 他们二人带着桑昭,门口的守卫认得他们,见了桑昭,以为又是哪家派来的人,就算有心想多问几句,也被二人拿身份担保的行为堵了回去,将人放了进去。 二人径直将桑昭领进一处立着“易”字牌的房屋中。 瞧见门口进人,立即有人的声音飘过来:“哟,今日什么风将二位吹来了?可不得了,不过我记得你们不是下山了吗?” 领着桑昭进门的二人齐刷刷翻了个白眼,男人“啧”了一声:“贵客到了。” 脚步声随那人的嗤笑声同时响起,层层书架后面转出个握着笔在写什么的男人,头发随意挽着,衣裳穿得松松垮垮,抬头瞧见桑昭的刹那,嘴角的笑意微微凝固:“......还真是贵客哈。” 带桑昭进来的二人冷笑一声,没多说什么,告诉桑昭对方是谁后,又说自己任务在身,不得那人挽留,抽身离开了。 桑昭和对方大眼瞪小眼。 “......”桑昭将他的表情变化全部看在眼中,“认识我?” 她微微抓紧了手中的剑:“将我骗过来杀的?” “诶诶诶,这可不是啊这可不是——”那人连忙将手中的书和笔随意放在身边的书架上,拢了拢衣裳,快步过来,“咱千两金可不做这么卑鄙的事啊......” 他顿了顿:“就算有,那也是以前,现在的千两金,是新的千两金。” 桑昭沉默思索片刻,了然:“你们内斗结束了。” 对方皱眉:“你说话真不好听。” 但再小心看了一眼桑昭的面容,他又露出个笑来:“女郎来此,是有什么事需要千两金去做啊?若奉千两金,活人皆可杀。” 桑昭手一伸,将一块金子随手放在离得近的桌上:“我找人。” 对方视线随着她手中的金子落在桌上,却没有第一时间拿起金子,诡异地沉默一阵:“找谁?” “裴如玠。”桑昭盯着他的面庞,“你认识吗?” “......” 对方没有说话。 “看来认识。”桑昭提着剑走近两步:“他人呢?” 那人连忙后退两步:“好好说好好说,我知道你的,我知道,桑昭,桑女郎对不对?裴......” 他思忖了片刻,权衡了一下利弊:“阁主活着呢,活着呢,你看,他都是阁主了,千两金怎么敢拿他如何?他在呢,你先把剑放下,我带你去,我带你去。” 桑昭脚步一顿,诧异地睁圆了眼睛:“......阁主?” 第102章 爱吃不吃 桑昭没明白这人为什么害怕自己,一如她不明白裴如玠怎么突然成了千两金的阁主。 她低头看了眼根本没有抬起来的长剑,又瞧了眼对方一副十分警惕的模样,将握剑的手往后缩了缩:“你带我去。” “好嘞好嘞。女郎你叫我范信就好。”他靠近两步,又背过身去,“稍等片刻。” 范信摸了摸自己还算看得过去的头发,低头将衣裳好好整理了一遍,才又转过身来,笑着为桑昭做手势引路:“女郎,这边请。” 桑昭跟着他出门,范信走在前面,好奇又小心地微微偏头偷看她一眼,见她没发现,又三番两次的回头,动作越来越显眼。 桑昭皱眉:“干什么?” 范信抿着唇笑了笑,后退两步,勉强与桑昭并肩:“嗯......阁主的情况有些不太一样,但是女郎别担心!他肯定还活得好好的,没什么大碍!” 桑昭想起上次他见过千两金的人后回来时的模样,并不对范信这句“活得好好的,没什么大碍”抱什么希望。 她随口应了句“知道了”。 范信赔着笑连连点头,沉默了一段后,又忍不住:“女郎,咱,咱们新的阁规里说了,除不能在千两金里杀人的哈。” 桑昭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带着疑惑点了点头。 范信笑着微微凑近了半分:“女郎,你可不可以给我透露一下,你是怎么把阁主打服的啊?他说他和你见面没过一刻钟,你就把他腿给弄折了。” 桑昭:“......?” 范信继续:“那你之后是怎么让他死心塌地跟着你的啊?是不服就打一架吗?” 桑昭:“......你话好多。” “有吗?”范信疑惑地顿了顿,随即又笑开,“多就多吧,我可是做生意的,话不多点怎么行。” 桑昭并不想回答他的问题:“我不是千两金的人。” “......啊?” 范信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一垂眸,见她微微握紧了手中的长剑,立马一蹦三尺远,“诶,诶,诶——咱有话好好说,我不问了就是,我不问了。” 他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见桑昭没有拔剑的意思,才放松下来,重新笑着为她带路。 千两金里的人不少,偶尔有视线时不时停留在桑昭面容上,被她抓到看回去后,又忙不迭地移开视线。 范信带着桑昭停在一处阁楼前,小心为她推开门,压低了声音:“阁主就在楼上,女郎进去吧,我就不去了。” 桑昭没有过多犹豫,抬脚踏进了大门。 浓重的血腥味顿时扑面而来,熏得桑昭狠狠皱起眉头,桑昭低头瞧了眼布满血迹的地面,微微抬了抬脚,只感觉踩在血泊之中。 一楼杂乱不堪,各式各样的面具,断裂的木材杂物混在血色之中,桑昭踢开它们,登上二楼。 二楼只有十分简单的一张床,以及摆在床边的矮几。 似乎是听见她的脚步声,床上的人握着剑已经坐了起来,咬着牙猩红着双眼,目光死死落在入口处。 直到熟悉的身影缓缓出现在他的眼中。 那双充斥着警惕和杀意的眼睛顿时一怔,微微张大,错愕之余,指尖微微一松,还沾着零星血迹的长剑落在被褥之上。 桑昭慢悠悠靠近,立在他的床前垂眸打量他额上因疼痛而泛起的冷汗。 那股桑花香在一片血腥味中十分明显,裴如玠脑子混沌,虚虚抓着被褥,抬头看去:“女——” 桑昭伸手,手指触碰上他的肩膀,轻轻一推,伴随着抽气声,裴如玠脱力倒在床上,仍是错愕地盯着桑昭。 桑昭毫不客气地扯开了他的衣衫,在他抬手阻挡之前,已经看清了他那些胡乱包扎,正在渗出鲜血的伤口,低低哼了一声:“没有什么大碍?” 裴如玠垂下双眸,不敢和她对视,嗓音里透露着明显的虚弱:“我用过药了,死不了的......不这么说,阁中人心不定。” 桑昭没说什么,手指就要往他手边的长剑上去,被裴如玠一把抓住:“不,不行。” 他的手掌微微颤抖,桑昭甚至能感受到濡湿的汗意。 “不能总是这样。”他说,“女郎不能总是为我这样。” “......” 桑昭沉默了默,轻而易举挣开他的手,反抓住他的手腕,食指轻轻往剑刃上一划,再往他唇上一抹,“爱吃不吃。” 抹完下唇,她收回手,见鲜血再次涌出,又伸手将还没说话的裴如玠的上唇也给抹红:“不懂你的想法。” 桑昭再次收回手,将手指往裴如玠外衣上一擦,左右看了看,干脆坐在他的床上。 安静片刻,裴如玠垂着脑袋默默舔去了唇上的鲜血。 伤口刚刚开始发痒,桑昭便偏过头来看他:“上次我问你会不会回千两金,你说绝无可能。” “......” 裴如玠心虚地垂下视线,手掌往枕头下摸了摸,摸出一块玉牌轻轻放在她的膝盖上:“对不起。” 桑昭随手拿起玉牌:“这是什么?” “阁主玉牌。”裴如玠道,“谁拿着它,谁就是千两金的阁主。” 桑昭仔细打量了一遍手中的玉牌,发现也不是多复杂的工艺:“好儿戏啊。如果有假的呢?” 裴如玠见她成功被引走注意力,微微松了口气,精神了几分:“没人敢仿制的,就算有人敢,我也会去解决的。” 桑昭捏着玉牌又问:“那被偷了抢了?” “也没人敢偷的......”裴如玠解释,“至于抢,这种事情,本来就是能者居之。” 桑昭将玉佩放在被褥上:“你怎么打过这些人的?” “......我没有一个人。”裴如玠重新握住玉佩,“对阁里各种规矩不满的人不止我一个,想要脱离的人也不止我一人......” 他重新将玉牌放回桑昭手中:“这是属于你的。” “......”桑昭无言片刻,“你也好儿戏。” “没有女郎,千两金本来也不会有这一日。”裴如玠连忙解释,“玉牌给你,没人敢质疑的。” 他这样一说,桑昭倏然想起范信的话,盯着裴如玠:“因为我和你见面不过一刻钟就弄断了你的腿吗?” “?!” 裴如玠瞪大双眼,对上桑昭视线的刹那,脸色倏然爆红,“不,不是,我我我,可以解释——” 第103章 医术之说 裴如玠从头红到了脖子根,窘迫之下,微微抬手想抓住桑昭的手腕解释,但犹豫一瞬,只是攥住了自己腿上的被褥:“我,我怕我死了,阁里会有人去找你麻烦......” 桑昭:“?” 她眼底浮现疑惑:“你宁愿死了,也不找我?” 桑昭猛地凑近,将人吓得往后躲了躲,她歪着头打量裴如玠的脸:“你上次果然被打坏脑子了。” 裴如玠抿了抿唇,为自己辩解:“我只是不想让女郎三番两次受伤救我。” 桑昭重新坐了回去,碰了碰食指上已经不再出血的伤口:“我三番两次救你了,然后你死了,我会很不甘心。” “你这副模样。”桑昭继续问,“那些人没进来过?” 裴如玠抬头回应,正在愈合的伤口痒得厉害,下意识伸手想挠,触碰的刹那,正好与桑昭四目相对,桑昭视线缓缓下移,裴如玠缓缓放下了手。 “他们觉得我杀红眼,走火入魔了......”裴如玠有些不好意思,“这样挺好的,有人进来,说两句话我就会把人吓跑,久而久之,除了送饭,就没有会来了,也不会有人知道我现在如何了。” 桑昭没问他怎么将人吓跑,又为什么笃定外面的人不知道他的真实情况:“你可以下床了吗?” “嗯?当然。”裴如玠微微坐直了身子,“我觉得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桑昭点点头,动手轻轻扯了扯他腿上的被褥,“那你下床,给我弄点吃的。” 她淡淡补充:“我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裴如玠唇间溢出一声轻呼,连忙掀开被褥下床:“我,我现在去给你做。” 桑昭看着他起身后背上透出里衣渗出的血迹,又看了眼床上留下的血迹,伸手将卷起的被褥扯开一抛,盖住血迹。 裴如玠匆忙理好被桑昭扯开的衣服,又抓起矮几上的外衫套上,一眼看完整个地盘,除了他那张沾着血迹的床,竟然没有可以让人坐下的地方。 他有些懊恼地回头,想问桑昭要不要换个地方,一转头,桑昭已经握着阁主玉牌起身,跟在了他身后,准备同他一起离开,见他回头,抬眸看他:“怎么了?” 裴如玠下意识:“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桑昭嗅了嗅,再一次感受到浓重的血腥味:“在这里吃东西,像在吃血。” 裴如玠的面容再次因为窘迫泛起了红,带着桑昭下楼,见到楼下的一片狼藉,涌入鼻腔的血腥味已经变得十分难闻。 裴如玠沉默着为桑昭踢开杂物,推开房门,急切地将人领了出来,往另一处屋子去了。 随着二人离开,墙边悄悄探出两个脑袋,观望着桑昭和裴如玠离去的背影。 “这哪里像要死的样子?”范信哼笑一声,嘲讽般地勾了勾唇,对身边跟来的人低声道,“让那群等着人死的家伙要么滚,要么把尾巴夹好了,阁主的伤瞧着是真没什么大碍了,说不定前段时间就是故意什么都不透露引狐狸露尾巴呢......我看他将阁中上上下下清理一遍是迟早的事。” 范信一直盯着前方二人的背影,忽然眯了眯眼,脑袋不自觉地往前倾了几分,想看清桑昭手中的东西,抬手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范格你来看看,桑昭手里的东西是什么,我怎么瞧着,怎么瞧着——” “是阁主玉牌。”范格干脆利落地回答他。 “这很正常,哥。”范格面无表情地回答他,“阁主之前是桑昭的侍卫,如果主仆情深一点,阁主的就是桑昭的。哥你前几天也拿走了我所有钱,说弟弟的就是哥哥的。” “啪!” 范信一巴掌打在他肚皮上,“这能一样吗?!我能让钱生钱,你拿着钱能干什么?再说了我有说阁主的钱不能给桑昭吗?现在他给出去的可是千两金!” 范信挨了一下,表情没什么变化:“千两金现在是阁主的,他愿意给谁就是谁的,前几天他让不想留下的人自己离开,是你自己不走的。” “桑昭现在很厉害的。”他补充,“她是卫氏的人,杀了楚长熠和苏良年之流,高昌和常宁郡主的死也和她有关,她在民间的名声很不错的,杀了这么多人,官府不管,也没人死抓着不放。我觉得跟着她,说不定我们可以正儿八经地吃上官家饭。” 范信诧异:“你哪打听得这么多?” 范格提醒他:“之前有人要杀她,生意还是你接的,只是卫氏来信后,你就把她的单子退回去了,不过后来周佑绕过‘易’支私自接了,你忘了吗?” 范信皱眉,“啧”了一声:“这事儿就不要再提了。” 范格“哦”了一声:“因为周佑的事,前阁主一直让‘闻’支的人收集与桑昭有关的消息。这些都是他们告诉我的。” “之前阁主被送去云烟楼就是见了她之后不见了。”范格继续道,“还有上次前阁主知道他入京了,派‘夺’支的人去杀他,虽然他逃掉了,但是伤得很重,都以为他会死,结果他回了忠义侯府,没过几天就好好的和桑昭一起出府了。” “阁主之前说桑昭弄折了他的腿,但‘闻’支的人说,他们打听到的阁主最早出现在桑昭身边是在高氏的清雅闲居,高昌死的那天,距他逃出云烟楼只有不到一天的时间,但他的腿是好的。” 范信轻笑一声:“怎么?你怀疑阁主说谎?还是怀疑什么?” 范格摇摇头:“我觉得桑昭或许有一手好医术,阁主之前或许正如那群人的猜想一般伤势严重,毕竟他受的伤当初有些不少人看见了,他现在好了,是因为桑昭来了。” “那群人害怕阁主万一是在演戏引他们出手,又害怕阁主联合的那些人会拼死护着阁主,犹豫不决,但他们现在确实没有机会了。”范格冷静道,“因为阁主等来了桑昭。” “......”范信抿着嘴听了弟弟的一顿分析,忍不住道,“那你觉得是什么样的医术,能让一个重伤快死的人顷刻之间活蹦乱跳呢?”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范格理所当然道,“而且阁主没有活蹦乱跳,他是走出来的。” 范信:“......” 第104章 桑昭过往 饭桌之上,裴如玠端上最后一道菜,桑昭将阁主玉牌还给他:“这是你的。” 裴如玠愣了愣,顿时有些着急:“可是——” “你在我手里,玉牌属于你还是属于我,没什么两样。”桑昭打断他,说着忽然顿了顿,“那我现在,是不是可以发号施令?” 裴如玠握着玉牌连连点头:“当然可以。” “那你们执行任务的时候,看见我的画像,画得比较像的,买下来烧了。”桑昭握着筷子,随意夹了筷子菜到自己碗中,“我可以给钱。” 裴如玠坐下的动作微微一滞:“......什么?” 桑昭垂眸拨弄着碗中的饭菜:“桑女像。” “......” 裴如玠缓缓坐下,眼睫轻颤,低头盯着手中的玉牌,掩下眼中的复杂情绪:“好。” 他固然早有猜测,却也从未想过桑昭会这样直白地将此事告诉他,裴如玠想,她既然愿意将这样大的事情告诉他,是不是也代表着,她对他的信任又多了一点? 桑昭动筷利落,夹菜和吞咽的速度都不慢,裴如玠捏着筷子胡思乱想,桑昭放下筷子了,他也没吃几口。 桑昭没有过问他在想些什么。 千两金里还有很多事没有收尾,裴如玠为此不得不多待一段时间,但桑昭没打算继续留在这里陪着他结束所有事情再回去。 裴如玠没法厚着脸皮求她再留一段时间,只好说派人将她送回上京。 范信没想到桑昭这么快就要离开,但见桑昭和裴如玠也不像是吵架了的模样,一头雾水地去准备马车,又敲定护送的人选。 裴如玠将桑昭送至千两金下马车可以通行的地方,一路上断断续续投来的目光,也算是破除了千两金里最近关于他的各种传闻。 “可以了,不用送了。” 桑昭转身制止住裴如玠的步伐,“你之后自己回来——” 她顿了顿:“不回来也可以,不过你不做我的侍卫了,我就不会救你了。” “不会的!”裴如玠连忙道,“这里的事情一结束,我就会回去。” 他说完,犹犹豫豫,面上的欲言又止十分明显,但桑昭只是应了声“好”,转身要走。 裴如玠急急出声:“女郎......” 桑昭如他所愿止住动作,等着他继续说:“什么事?” 裴如玠盯着她的双眸,双手握了握拳,似乎有些失措,轻声道:“神女降世......是为了救世?” “......神女?” 桑昭抬眸,轻轻嗤笑一声,“这个问题,很早之前我就回答过你了。” “这个世上没有神。”桑昭道,“救世的是人。” 裴如玠慌乱向前一步:“若没有神,那为什么女郎你......” 桑昭道:“你怎么知道,是人是神还是鬼。” “可是大家都......” 他没有问下去,桑昭明白他未说出口的问题是什么,也并未主动回答,对着他挥了挥手,转身向不远处的马车走去。 车夫是经过范信精挑细选出来的——他的弟弟,范格。 范格跳下马车,对着桑昭一拱手,微微张嘴:“......” 他偏头看了眼收拾好情绪跟过来的裴如玠,见阁主玉牌还挂在他腰间,低头对桑昭道:“女郎。” 桑昭再次对着裴如玠挥了挥手,转身上了马车。 范格对裴如玠俯身行礼,听完了裴如玠的叮嘱,上了马车,驾马离开。 裴如玠怔怔望着马车,并不能理解桑昭所言。 马车慢悠悠驶离,逐渐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 是人是神还是鬼? 裴如玠头一回生出,探寻桑昭过往的冲动。 京中忠义侯府。 卫鹤小心翻开新得的古书。 不知是哪一年的志怪传说,字与现在有些差别,但好在可以勉强认出。 这本精怪录里,第一则就是黑衣恶鬼的故事,似乎是有人口述,被人记载下来: 桑山之下,有一处叫“长落”的地方,每隔三日便有人被杀,我来此地查案,这里的老人告诉我这是恶鬼作祟,冤魂索命。 我问索谁的命,冤魂又是谁? 可惜老人神神叨叨,却并未告诉我有用的信息。 第二日,他也死了,死在自己屋中,血流了一地,他的孩子趴在他身上哭,说要离开这里。 他们背着行囊离开,这次没过三日,他们第二天便被挂在了家门口,鲜血滴落,吓得长落的人跪下磕头,口中直呼饶命,我问他们在向谁求饶,却还是没人告诉我。 两日后一个疯女人找到了我,她说这是报应。 我问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报应,她告诉我很多年前这里有对夫妇,他们生了一儿一女,夫妻恩爱,孩子乖巧听话,生活幸福美满。 直到五岁的儿子从树上摔下,摔破了脑袋,奄奄一息,长落的巫医都束手无措,本以为这家的儿子必死无疑,谁料过了两天,这家的儿子突然好了。 丈夫说他们在祖宗牌位前跪了一天一夜,绝望之际翻出来祖宗藏起来的救命之法。 自那以后,长落凡有濒死之人,皆重金向他们求来救命药,后来夫妻二人神医的名声传出去,达官贵人纷至沓来,大病小病,只要给了钱,什么病都能治好。 短短三年,已经家财万贯,只是妻子利益熏心,偷走这救命的法子,逃跑时却不慎摔落山崖,人和救命的法子都没了。 好在多年后儿子长大成人,丈夫也早已富甲一方,娶了续弦,又为儿子娶妇,又得孙儿,生活依旧美满幸福。 我皱起眉头,问:“他们的女儿呢?” 疯女人突然不疯了,她凑近过,死死地盯着我,问我:“官人,你信神吗?” 她说神的血肉,医死人,肉白骨,可惜神无神力,落在凡尘中,成了凡人的米肉。 她说有将死之人向夫妻求药,求来是一碗血。 救活儿子的所谓祖宗之法,是妹妹的血。 我背脊发凉,头皮发麻,她却大笑着跑开。 我向长落的人打听这个女儿的事,只是他们都说我被疯女人骗了,那对夫妻当初根本没有女儿。 只是疯女人口中的丈夫和儿子早就被此案的凶手杀了,儿媳和孙儿也早匆匆带着后母离开长落,我无法得知此事是真是假。 城中依旧在死人,凶手所杀之人毫无联系,像是见谁都杀。 几日后,一位素衣女子找到了我。 “该来的时候不来。” 她神色冷漠,与充满恐慌的长落格格不入,甫一见面,便抬脚将我从案发之地踹开。 “滚出长落。” 第105章 桑山之灵 她的脸色十分苍白,鲜血溅上她的面庞,又顺着她的面庞滑落,徒增几分恐怖。 她的手背上有着一条很深的伤口,似乎是被利刃砍伤。 砍伤她的利刃,就在地上死者的手中。 鲜血淋漓,血滴落在她的脚边,我从地上爬起来,看见了那条伤口正在缓慢愈合,长出新肉,留下浅淡痕迹。 夫妻救人的故事,长落人闭口不谈的女儿,疯女人口中令人毛骨悚然的神的存在。 凶手就是她。 不可能的事情在我眼前发生,我不知道她是怎样玄秘的存在,是老人口中的冤魂恶鬼,还是疯女人话中的神。 她抓着染血的斧头向我走来:“偃都的官,不该出现在这里。” 我仓皇后退,匆忙告诉她:“你有任何冤屈,都可以告诉我,我会帮你。” “一人杀了百人是罪大恶极。”她说,“一百个人杀了一个人呢?” “滚出长落。”她不愿意与我多说,绕过我离开,“逃出去的人没有告诉你吗?不要来。” 她口中逃出去的人是我在偃都的同僚,这里的血案闹到偃都,他自告奋勇前来查案,半个月后却精神恍惚地回来,告诉我不要管长落的案子。 反正这不是第一次了。 很多年前,有人前往偃都报官,说长落有人囚禁虐待活人,官员渎职,不过被偃都的几名官员压下。 她走了,我不敢拦她。 长落因为接二连三的血案,能跑得都跑了,跑不出去或是不敢跑的,闭门不出,此刻更是安静得像座死城,只能听见她的脚步声。 直到我看不见她的背影,过了很久,才渐渐听见人声,有人悄悄打开门窗,探出头观望,看见我脚下的血色,又白着脸退了回去。 死者的友人很快赶来,跪在血泊中嚎啕大哭,恐慌又悲切。 我听见他问为什么会这样。 只是喝了两碗血而已。 我再向长落的人打听消失的女儿的事,这次他们没了瞒着我的理由。 他们说她是恶鬼,是邪魔,为了残害人命而来,长落的人不死完,她是不会停手的,求我回去偃都,请来援兵。 我问他们是不是逼迫她放血救人,他们只说这是恶鬼设下的圈套,引人进入,再收取人命。 他们跪在我的脚边,说自己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我问他们知不知道人在哪里。 有人说她死在桑山,如今化作恶鬼,应该还是在桑山。 我进山找了一圈,什么都没找到。 三日后,我再次见到她,长落寂静无声,惨叫声响起,我匆匆赶过去,终于再一次见到了她。 她换了身黑衣,垂眸俯视着血泊中已经没了动静的人。 看见我,她扔了手中的刀,抹去脸上的鲜血:“你没有走。” “我知道你有很多冤屈,你放心,他们一定会受到惩罚的,但是你——” 她抓起地上的死者,朝我砸来,我匆忙接住尸体,她朝我走来,抓住我的头发,我脑袋不知道磕在了哪里,只听见了一句“碍事”,便没了意识。 那天晚上,长落死了近百人。 醒过来后,疯女人告诉我,恶鬼离开之前说了,只要该死的人死了,她就放过长落了。 她笑着告诉我,说有人带领大家处死了那些罪人,并将他们的尸体供奉到了桑山下,以此请求恶鬼放过长落。 我说,这样一来,所有人都有罪了。 疯女人说:“本来就是有罪的,大家都有罪。” 我有些着急,说我调查过了,她本来就不会杀你们,冤有头债有主,她只杀那些逼她放血的,她父亲娶的续弦和儿媳孙儿都好好离开长落了,你们只要离开长落就好了。 疯女人说:“不是这样的,最开始,她只杀那些杀死她娘的凶手,然后杀逼她放了很多次血的人......然后是喝了血的,那些逃出去的,都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桑山在帮她,桑山想要用我们消弭她的怨气。”她笑着说,“我们逃不出去的。万一,她下一次要杀的就是我们呢?” 疯女人哈哈笑着,泪水却不断涌出落下,死死盯着我:“我恨这里所有人,我恨他们为什么将长落置于这样的境地,可是......我也喝过血,她的血,只要一滴便可救命,我快死的时候,有人施舍我了一滴,只那么一滴,混入水中喝下,什么伤什么痛苦都消失了。” “一滴就能救命,那会不会一碗可以延年益寿?”她唇角颤抖,“一直喝下去,是不是就能长生不死?人们或许不用再惧怕生老病死,当年的人......可怜她也好,怜悯她也好,又或许是无能为力,但没有人会救她的。换成你呢,官人?你会放她离开吗?” 我头晕目眩,好似还没清醒过来,推开她,伏趴在床头,干呕出声。 疯女人再次笑着跑开:“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我走出门外,长落经历过一场厮杀,血腥味阵阵扑鼻,巫医从这家出来,又匆匆被请去另一家。 我再次进入桑山,在山腰处找到了她。 她坐在石头上,面色平淡,眺望着山下的长落,树叶无风飘动,落了我满身。 她转过头来说:“桑山不欢迎你。” 我继续往前,却被脚下的石头绊倒在地。 古人说山有灵,被山中灵庇护的,又怎么会是恶鬼。 我顺势跪在她面前,不敢将她称之为鬼,斟酌许久:“多谢阁下高抬贵手。” 她拂下落在她肩上的树叶:“我没有抬手。” 我没听懂她的意思,不敢确定她这是愿意放过长落的人还是不愿意放过:“古人说山有灵,阁下被桑山灵庇护,大仇得报——” “桑山的灵。”她打断我,“并不让我复仇。” 我愕然抬头。 她冷冷瞧着我:“祂要我庇护长落众人,过往种种,皆视作成神的考验。” “祂予我血有神力,却又不给我自保之力,让我尝过温情,又遭受亲人囚禁折磨,所谓尝尽人情冷暖,惨绝人寰,痛不欲生后才于绝境中成神,才赋予我力量。”她看着我,“可疼就是疼,苦就是苦,种种磨难,我都是一点点捱过来的,一句考验,消弭不了。” “我在牢笼中日夜祈求,求来的不是神灵,是我的母亲。” 第106章 桑山无灵 她提起母亲时,神色终于变得有些激动。 我想起疯女人说的,长落的人杀了她的母亲。 或许是救她离开途中被人追上,母女俱亡,可是—— 长落的人为什么会杀她?他们分明那么在乎她的血。 “牢笼里的日子暗无天日,漫长难熬,活着不如死了。”她说,“我一直盼望我的父兄能忆起血脉亲情,放我离开,可是血脉这种东西,在那家人中,似乎只困住了我娘。她想救我,却又不敢违抗丈夫,也抵不住另一个孩子苦苦哀求。” “她给我送药,摸着我的伤口哭泣,我求她放我出去,她只能说对不起。” 她偏过头去,再次望向长落的方向,“可是她还是来救我了。” “可惜还没跑出长落,便被人发现,她带着我上了桑山。她说宁可死了,也不要再回去任人鱼肉,我跳下山崖,她......”她忽然轻轻嗤笑了一声,“她放心不下另一个孩子,被长落的人抓回去,不过等着她的只有一群癫狂的疯子。” “他们找不到我的尸骨。”她注视着长落,看着陆陆续续有人影离开长落,缓缓笑了笑,“有人说,生下我的人,身上流淌的鲜血会不会也有同样的力量。” “......” 我不可置信,却又不得不信,只觉得毛骨悚然。 不可能,我想,若是她母亲的血里有这样的作用,那她的父亲又怎么敢说自己没有,还有与她一母同胞,龙凤双生的哥哥。 “愤怒的疯子是没有理智的。”她说,“丈夫第一个拿刀割破她的手,第一口血被喂进摔破了膝盖的儿子的口中,更多的人涌过去......” “别说了!”我制止她,听不下去,“别说了。” 她转过头来,视线落在我身上,又缓缓移至我的膝盖:“我的尸骨,就你膝下。” 我惊慌退开,惊恐瞧着那片平平无奇的土地,连个土包都没有,我根本无法知道那下面埋藏着尸骨。 她似乎被我害怕的模样取悦,轻笑出声:“桑山的灵在山崖下找到我,将我埋葬在这里,我的灵魂眺望长落,得知母亲尸骨无存,痛苦之中,祂为我重塑肉身......” 她停顿了片刻:“让我托生于凡人腹中,想我断情绝爱,又要我大爱无私,要我成神之后忘记凡尘,从此众生平等......原来神仙,也会痴人说梦。祂急于摆脱桑山的束缚,急切想要造一个新的‘神’出来为替代之物,然后自此潇洒自由,想走便走,想回便回。” “这世上没有这么好的事情,我花了十年的时间。”她说,“......桑山已经没有灵了。” 她沉默片刻:“如果桑山必须有灵的存在,从此以后,我就是桑山的灵。” “你不相信我会放过长落的人,上山是来为他们求情的,是吗?” “不是,我没有不相信。”她话语转得太快,我急忙反驳,“他们互相厮杀,该死的人已经死了。剩下的人他们的罪,会受到偃都律法的——” “你在求情。”她打断我。 她站起身来,身上的落叶飘落在地,我看见她往前走了几步,望着长落的方向似乎在观察什么,颇为愉悦扬起唇角:“我找到他们时,很多人都说他们只是喝了一点血,没想过害死谁。” “所有人都只想要一点血,所有人都说自己只是想活下去。”她轻笑一声,“可是我死了,我娘也死了。” 她忽然偏过头来:“好了,我和你说了这么多,你也应该告诉我,去偃都,该走哪条路?” 我不知道她去偃都是不是为了寻仇,不敢说话。 她走近,停在了我面前:“八岁的我躺在下面,你不说话,是很愿意埋在这里和我作伴吗?” “......” 我给她指明了方向,跟着她下了山。 她转身走向偃都,我留在了长落,她的意思模糊,我无从得知她是否放过了长落。 我在长落待了三日,三日过去,这里没再继续死人,背着行囊的人一批接一批地离开,留下的老人看着年轻人远去,不愿意相信恶鬼已经放过他们,劝说他们留下,出去会丢了性命。 再过了三日,我也准备离开。 我在长落外遇见了返回的人,他们背着行囊,气喘吁吁倒在我面前,惊恐地望着长落。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放过我们了吗?为什么......” 疯女人也在其中,她又疯了,丢下行囊,跑进长落,又跑出来,哈哈大笑:“没有结束!哈哈哈哈......没有结束啊!她的怨气还在!桑山不会放过我们!哈哈哈哈哈——” 我扶着瘫倒癫狂的人,回望长落里叹气的老人,头皮再次发麻,寒意蔓延全身。 之前没能离开的人,现在也不被允许离开。 三日为期,离开长落之人,会在第三日重新回到长落。 今生今世,谁也无法离开。 直到她不再怨恨。 我不想再继续卷入这件事中。 我没有回去偃都,四处游历,曾向别人讲述她的故事,那人说我是因为没能破案得了癔症,才想出这么一个故事欺骗自己。 我说是真的。 他说那长落的人离不开,为什么不向外面求助?如果他们和外地人一起离开,会怎么样? 我说我也不知道,或许会死。 他笑着问在我的故事中,她报了仇,害她的人都死了,那她以后会护佑凡人吗? 我说不知道。 他说,她不是成神了吗?时间久了,就会忘记凡尘,拥有神性,庇护凡人。 我说并非如此。 她是被仓促造出来的,与造福凡人,享香火而成神不同,或者说,她没有成神,她死后因怨恨化灵,诞生于自己的怨气之中,就算是灵,也是怨灵。 这是她告诉我的。 那人笑着拍手,说那根据你的故事,案子的凶手就是黑衣恶鬼啊,你是没抓住她,才想出了后来的故事吗? 我郁闷离席,不再与他多说。 不过我确实也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她也不喜欢我称呼她为神,若要记载,便称她为黑衣恶鬼吧。 我继续游历—— 卫鹤合上书,无心再看剩下的内容,瞧着黑衣恶鬼四个字,不知在思索什么。 这是他找到和桑山有关的所有古书里,最像桑昭的传说。 桑山之灵和桑女,或许都是桑昭。 第107章 温华回京 桑昭的马车还在下山的路上。 范格沉默寡言,除了见面时的那句“女郎”,桑昭再没听见他说一句话。 下山路上还是发生了意外。 桑昭在车里闭目养神,范格突然勒马停车,一阵混乱的晃动,桑昭扶住车壁,顺势打开轩窗掀起帷幔探出脑袋,看见了扑倒在马车前的女子。 范格停稳马车,狠狠皱起眉头,还没说话,伏跪在地的女子喘着粗气哀求:“求求你,能不能送,送我去千两金......” “?” 范格没来得及回应,地上的女子抬起头,刚好看见桑昭探出来的脑袋,立即换了目标,哀切望着桑昭。 桑昭缩回脑袋,起身掀开车帘出去,轻声问范格:“遇上要上千两金的人,你们会将人护送上山吗?” 范格点了点头。 桑昭也跟着点了点头:“那你去把人扶上来。” 范格十分顺从地下了马车,又将几乎瘫在地上的女子扶起:“我有任务在身,要先去上京,你若着急,可以顺着这条路一直往上走——” “我,我不急,我不急。”女子连忙摇头,虚弱抓着范格的手,“请让我跟着你。” 范格没多说什么,将人从地上扶起来,送进桑昭的马车。 桑昭打量了两眼。 她的面色绯红,额发全部汗湿紧贴面颊,脱力靠在车壁上,张着嘴喘气缓和呼吸,却又担心惊扰桑昭,小心强忍着放缓了呼吸。 桑昭将手边已经放凉的水递给她,又递给她一张手帕。 女子受宠若惊,接过杯子,连声道谢,将杯子的水急急咽下,缓和了喉咙处的干痛,又握着帕子小心擦拭脸上的汗水。 马车继续行驶,没走几步,又再一次停下,桑昭再次探出头去,见是一堆仆从打扮的人马,拦在车前,有人见桑昭探出,观望了一眼,又垂下头去。 为首之人朝范格行礼:“我等不慎遇见山贼,与家中女公子走散,请问阁下可否见过一女郎经过?” 桑昭缩回脑袋,看向车中的女子,见她面色惊慌,死死咬着下唇,生怕自己发出一丝声音,死死盯着车帘,面上不自觉染上几分哀求。 范格回答得很快:“没见过。” 为首之人有些不相信,刚刚探头往范格身后的马车上看,范格将腰间的长剑往车上一拍:“看什么,要不要进去看?” 为首之人正要说什么,身后看见过桑昭面容的人扯了扯他,那人低声对他道:“......好像是人家的女眷。” 为首之人回过头来,对着范格再次行礼:“在下并无此意,多谢公子,若有冒犯,还望公子海涵。只是女公子走失,府中主人实在忧心,阁下若是见过,劳烦告知上京温府,温氏必有重谢。” 范格“嗯”了一声,瞥了他们一眼,驾车离开。 马车离开,留在原地的人凑在一处:“要不要跟上去,很可疑啊,怎么还有马车从山上下来,这山上有什么道观吗?” 为首之人瞪他一眼:“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来过上京。” 他抬起手,随意指了几个人:“你们几个留在这里继续找,她若是还在这里,也跑不远了。若是不在......” 他看向马车离开的方向:“剩下的人和我一起,跟着那辆马车。” 桑昭看着松了口气,重新靠在车壁上缓神的女子,忽然出声:“......温氏,是哪个温?” 女子连忙回头,语无伦次地对桑昭解释:“我,我不会给女郎添麻烦的,我只要上千两金就好了,到了千两金就好了,我不会纠缠女郎——” 桑昭再次往她手中塞了杯水,成功止住她的声音。 “商安温氏?”桑昭才出声,便见女子微微一颤,“谁在找你?温谦?” 她回忆了一番温谦的模样,他目前一心待在侯府,一副不与京中温氏往来的模样,所以如今上京城中的温府...... 桑昭抬眼:“是温华?” 女子身子僵住,微微垂着头,不敢看桑昭的眼神。 桑昭缓缓扬起唇角:“他回京了?” 女子没有应声。 “你想和千两金做什么生意?不如和我做。”桑昭往女子的位置挪了几分,“他们很贵的,我不收钱。” 女子更不敢应声。 桑昭瞧着她,有些苦恼该怎么获得她的信任,想了想:“千两金看钱行事,你能去,温华也能去,你身上的钱比他还多吗?” 女子怔了怔,有些惊慌地抬头。 车帘外驾车的范格耳聪目明,将桑昭的话一字不落听进耳中,有些犹豫。 他觉得桑昭似乎在说千两金不好。 但是想起之前的千两金,他张了张嘴,又有些郁闷地闭上,没再说话,任由桑昭撬走生意。 桑昭再一次问她:“你想要千两金为你做什么?” 女子捏着她递过去的手帕,有些犹豫:“女郎不要钱,那会要什么?我,我或许给不了女郎什么......” 她犹犹豫豫,桑昭始终注视着她。 她孤身一人逃出来,身上的钱财不知道能不能让千两金的人帮她,可如果千两金的人帮不了她,或是如面前这位女郎所说,温华花钱向千两金询问她的下落。 她临时找到机会逃脱,连成功逃脱都在意料之外,根本不知道此刻该怎么办。 都到这一步了,面前的人对温氏有所了解。 无论是将她送回温氏,还是救她,她都已经在这辆车上了,不如赌一次。 “我......”她迎上桑昭的视线,“我想让千两金的人帮我,把我送到温华找不到的地方。” 桑昭听完她的话:“......果然是温华。” 在女子惊疑不定的神色中,她轻轻握住女子的手腕,将水送到她嘴边:“别担心,我会帮你。” 她坐了回去,女子忐忑咽下一口水,又不放心地出声:“女郎为什么要帮我?我,除了钱,我没有什么能给你的。” “你要听吗?”桑昭道,“听了的话,在我得到想要的东西之前,不会放你离开。” 女子怔愣片刻,愈发忐忑:“......什,什么?” 第108章 回到上京 桑昭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你为什么要逃?” 女子捏着杯子的手紧了紧,抿着唇,对上桑昭视线的刹那,垂眸低头避开桑昭的视线,似乎不太愿意回答。 虽然她低头的动作迅速,但桑昭轻而易举地看清了她下意识露出的表情:“你厌恶他。” 女子的头埋得更低。 桑昭也没有强求:“温华有钱有权,想让这样的人找不到,你要逃得很远。” 桑昭看着她:“不过要逃多远,逃到什么地方才能不被找到,都是很难抉择的事——” 女子抿着唇,忽然放下手中的杯子,手撑车壁,膝盖往下—— 桑昭:“你别跪。” 女子动作一顿,又撑着车壁坐了回去,只是有些焦急地往桑昭的方向挪了挪:“女郎,求女郎帮我,只要女郎能帮我,只要我有的,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 桑昭沉默一阵,不知想了什么:“与逃跑后不知道要跑多远,时刻担心他会不会找过来相比,有另一个永绝后患的法子。” 她笑了笑,微微放轻声音:“没有人找你,就不用担心会被找到了。” 女子很快明白她的意思,倏然瞪大眼睛,惊恐往后缩了缩,不慎打翻手边的水,杯子滚落,温凉的白水溅出。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紧靠着车壁,声音轻细:“你,你想杀了他?” “可是,可他是温华啊......”她喃喃低语,有些不敢相信地摇头,“怎么会,会有人想杀他?” 桑昭看着她没再说话。 女子低着头,偶尔抬头小心看桑昭一眼,欲言又止,唇瓣嗫嚅,似乎有话想说,但又有所担忧,一路保持沉默。 马车驶出山林,这一次进入城门,前面坐着提剑的范格,后面还有一群尾巴跟着,城外的流民没敢再涌上来拦路,只跪在路边,渴望地望着路过的马车。 桑昭掀开帷幔往外看了一圈,没在人群中看见小五的身影。 可能是孩子身形小,被人群掩住,也可能是出了什么意外。 桑昭看着路边多出着血迹,收回视线,放下帷幔。 门口守卫盘查,范格还没动作,桑昭再次探出脑袋去,看着比之前多了一半的守卫。 有守卫记得她的脸,赔着笑上前来:“还请女公子见谅,温二公子说最近或有刺客扮作柔弱女郎混进城中,所以......还请女公子通融通融。” 桑昭垂眸望着他:“我不通融。” 守卫笑容一僵,有些尴尬:“女公子......” 桑昭看了一眼他身后那些人:“这么多人,都是来找刺客的?” 守卫连连点头:“温二公子也是怕诸位被人骗了,好心办成坏事。” “啊......”桑昭微微点头,“他说的倒是没错。” 守卫面色一喜:“多谢——” 桑昭:“我不通融。” 她继续道:“他若是问你,你可以告诉他是我不让你查,他如果怀疑,可以到侯府找我。” 守卫沉默片刻,仰头看了眼桑昭的面容,笑着让人为马车让开道路。 努力趴下不发出任何动静的女子松了口气,马车成功驶进城中。 未曾见过桑昭,并不认识她的守卫望着进城远去的马车,走近这位下令为桑昭让路的守卫,小声问他:“大何哥,为啥不查这辆车啊?” 被称为大何哥的人看了眼正在接受盘查的不知哪家的仆从,为了不挡路,拉着后退几步:“那是桑昭啊,你没听过吗?我觉得她没什么好查,而且就算可疑,她不让查,你搬出谁来也没用啊。” 同伴的眼睛一亮:“那就是桑昭啊?” 他急急回头看了看,只看见渐渐远去的马车。 大何哥低低“嗯”了一声:“反正我觉得她没什么好查的,她只杀坏人,就算有什么可疑的,那也是为了杀坏人......” 他顿了顿,声若蚊蝇:“反正我巴不得坏人都死光,世道好一点。” 他没再说下去。 同伴笑着撞了撞他:“我也这样想。” 有同样认识桑昭的人低声为其他守卫解释不敢盘查的原因。 传入大何哥耳中,他笑了笑,让众人不可太松散,打起精神来。 城外流民的声音传进来,他偏头往城外看,望见或哭或笑,或是已经在等死的人,垂下眼眸,低叹一声。 马车停在侯府之外,桑昭刚探出去半个脑袋,门口眼睛的守卫已经双眼发亮,一人进去通报,一个小跑过来迎接,桑昭对他招了招手。 守卫立即小跑到车窗下。 桑昭往马车后指了指:“有人跟着我,你进去找人帮我把他们弄走,我再下车。” 那守卫顿时脸色一变,往后一看,果然有人鬼鬼祟祟跟着,顿时大怒:“女郎放心!我这就去找人!” 他跑着进去,正好撞见急匆匆跑出来的林长命,将这话给他一说,林长命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当即招呼了一群人,出了府门,对着探头观望的桑昭笑了笑,又立即变了脸色,黑着脸带人直奔那几人而去。 最后出来迎接的卫鹤。 他有些疑惑地看了眼远处的动静,带着温谦到了马车前。 桑昭掀开车帘,下车之前,看了眼已经立在车下的范格。 范格自认十分上道:“女郎放心,我什么都没听见。” “......” 桑昭下了马车,“你现在回去,还是歇歇?” 范格立即摇摇头:“多谢女郎好意,不过我还有任务,得回去了。” 桑昭点头。 卫鹤瞥了眼范格,视线落在桑昭身上,还没有什么动作,见车帘再次被掀开,桑昭伸手,扶下一位陌生的女郎来。 他还没说什么,身旁的温谦诧异出声:“谢表妹?” 温谦微微偏头,看着站在桑昭身边的女子,声音里透露着几分惊疑,完全没想到这两人为什么会遇在一起:“是谢表妹吧?” 女子看清他的面容,十分错愕:“三哥?” 她下意识看向桑昭。 桑昭刚刚对着范格挥了挥手,这人好奇看了眼卫鹤和温谦,什么话也不说,驾着马车就离开了。 她回过头来,正好与女子四目相接。 “没事。”她说,“他如今和我们是一伙儿的。” 女子愕然,微微张了张嘴,不可置信地瞧着温谦。 第109章 自有天意 谢表妹面上的惊愕太过明显,温谦无法忽略,不过纵使好奇这二人为何遇见,桑昭又对她说了什么,他此刻也无法问出口。 卫鹤看了眼温谦这位表妹,见她姿态难掩狼狈,又瞥了眼不远处争吵不断的人群:“先进府吧。” 桑昭“嗯”了一声。 她身边的女子看了眼门上牌匾,恍惚般跟着众人踏进府中。 卫鹤唤来侍女带她去换装梳洗。 桑昭没急着回自己的院子,三人也没去书房,顺着桑昭的意思随意找了个阴凉地站着。 桑昭看向频频对她投来目光的温谦:“你们是表兄妹,从小就认识吗?” “是。”温谦应声,“虽说关系远了些,但表妹幼失怙恃,由祖母接进温氏教养,不过自我过继叔父之后,便很少见到表妹了,她与两位兄长的关系应该亲厚些。” 他回答完,见卫鹤没有出声,又想起表妹方才的模样,主动问道:“不知女郎是在何处遇上的表妹,可是遇上了什么危险?” “有人追她。”桑昭道,“她要逃,和我遇上了。” 她微微弯了弯唇角,颇有兴致地盯着他:“你知道追她的人是谁吗?” “......”温谦看着她这副模样,微微沉默,“是二哥?” 桑昭点头,敷衍夸奖:“你好聪明。” 温谦失笑:“这不难猜。若非与二哥生了嫌隙,表妹入京,应该会先去温府寻二哥,也不会在见到我时面露惧意。” 他停顿片刻,主动表忠心:“女郎放心,我不会将表妹的事告知二哥。” “没关系。”桑昭道,“反正他也会知道,老林拦的那些人就是他家的。” 温谦知道的关于这位表妹的事情不多,桑昭问不出来什么,也没继续抓细节追问,离开之前,对卫鹤道:“可以先不请他来做客了,他应该会来找我的。” 无论她是如何知道温华的名字,如果不是温华也是她的目标,卫鹤想不出她会在意这个陌生人的原因。 但知道桑昭的身份后,他曾派人去过桑女殿,桑女殿中的名字繁多杂乱,有人因为刻骨的仇恨却又走投无路而将仇人的名字挂进桑女殿,也有人只是因为生意纠纷而将人的名字送进去,更有桑山下孩童吵架,气不过刻了同伴的名字放在殿中桑女像下。 他派去的人将多次出现的名字记下,但其中,并没有温华的名字。 他在世家之中拥有着好名声,既没做过什么大事,也没做过什么人神共愤的错事,世家不会记恨他,百姓忙着自己的事,知道他温二公子大约是个好人,却并不记得他的名字。 卫鹤不知道他的名字为何会被桑昭记住。 他望着桑昭远去的背影,一时无法将她和书中的黑衣恶鬼联系起来:“她前脚离开,温华后脚就回京。我担心下帖子温华不应,她转身回来就遇上与温华有纠葛的谢女郎......” 卫鹤低笑一声,看向温谦:“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温谦低头,温声应是。 桑昭沐浴完换了衣裳在院子里晒头发,听到消息的郑月欢喜奔过来,跪坐于地伏在桑昭躺椅边:“女郎去了好久,不是说最多三日吗?” “是这样的打算的。” 今日的太阳没有前段时间那么烈了,桑昭眯了眯眼,“不过出城后马车坏了。” “啊?” 郑月惊讶地撑着躺椅坐直了身子,“那女郎是走过去的?外面好危险!女郎应该多带些人的!” 后面为她打理头发的泉儿也好奇看过来。 郑月微凉的头发落在桑昭手背,桑昭随意缠在指尖又放开:“我最危险。” 郑月只当她在安慰她,笑开后又忍不住让桑昭下次出远门应该多带些人。 但对桑昭还算有点了解的泉儿沉默片刻,莫名觉得这马车应该坏得很有内幕。 桑昭微微偏头,听着郑月叮嘱完,才又开口:“你的蛇,可以借给我一条吗?” 郑月愣了愣,随即点点头:“当然可以,不过女郎想要什么样的?” 桑昭没有犹豫:“最毒的。” 泉儿没忍住:“女郎要毒蛇做什么?” 桑昭坦然:“做坏事。” “......”泉儿忍了忍,将剩下的话忍了回去。 郑月有些犹豫,她想起桑昭上次被蛇咬住的事:“可以是可以,不过毒蛇很危险的,一旦被咬,毒很难清干净的......” “没关系。”桑昭道,“我不会摔它的。” “我不是担心这个!”郑月怕桑昭误会,身子前倾,急忙道,“我是担心女郎像上次一样受伤......” “什么?”泉儿再次没忍住凑上来,盯着桑昭,“原来女郎上次的伤就是被蛇咬了,你还非说是自己不慎磕到了,我就说怎么磕才能磕出那样的伤口,你非不承认,还骗我!” 桑昭难得不肯与人对视,缓缓移开视线,仍然不承认:“就是磕到的,训蛇的时候磕到的。” 泉儿立即:“正巧磕到了蛇牙上?” “......” 桑昭抬起手,“已经好了。” 泉儿抓着她的手一看,虎口处皮肤光滑,没有半点伤痕。 泉儿诧异于伤口恢复的速度,但思及这次她还要玩毒蛇:“毒蛇可不一样,女郎不能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郑姐姐也说了,毒蛇很危险。” 郑月连连点头:“是啊女郎,毒蛇不好训的。” 桑昭顶着两人的视线沉吟一阵:“我不训它。” 她补充:“到时候摆在桌上就可以了。” 郑月连忙应好,泉儿见她答应不自己动手,也不好继续拦着她。 泉儿和郑月时不时你一言我一言说着话,桑昭偶尔应一声,等谢女郎被人带着过来时,桑昭的头发干得差不多了。 泉儿知道她们有事要谈,将桑昭的发丝拢在一起绑住发尾,叫人摆了茶水进来,拉着不太想离开的郑月离开了院子。 院子里的人一离开,那女郎见桑昭望过来,有些拘谨地靠近了两步:“我叫谢虞......多谢女郎帮我。” 桑昭将茶水放在她那边,又将白水给自己:“谢女郎,坐下说吧。” 第110章 谢虞之言 谢虞在临时搬至院中的椅子上坐下,有些紧张地垂着眼眸不敢看桑昭的双眼。 她的视线无意间落在桑昭的手上,掠过她食指上的银戒,看见了她指尖清浅的划痕。 谢虞双手捧起温热的茶水,连续抿下几口,润了润嗓子,有些不安地左右看了看,见院子里除了她和桑昭以外确实没有别人,才试探着出声:“女郎......为什么要杀他?” 桑昭已经坐起来,随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回应谢虞的问题:“想他死的人太多了?” “怎么可能——” 谢虞惊呼一声,她从侯府仆从口中知道了桑昭的名字,从而也知道她的事迹,“他和那些人不一样的,很多人都觉得他是好人......不会有这么多人想他死的。” 桑昭问:“你也这么觉得吗?” 谢虞摇摇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不自觉攥紧了手中的茶杯:“我知道人是很复杂的,不是非黑即白,我觉得他是个伪君子,可他在别处,或许也是真真正正做了好事的,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觉得他好。” 桑昭将糕点推给她,仰头看了眼随风摇曳的树叶:“他或许做了善事......” “可是他的功,不足以抵他的过。”桑昭道,“换句话说,因为他好而想他活着的人,没有因为他恶而想他死的人多。” 谢虞没听明白:“可是,谁会想他死呢?明明所有人提起他都是赞口不绝......” “你不是,我也不是。”桑昭回应道,“人不是只有对方是谁才能怨恨,行走时被石头绊倒,会怨恨将石头放在这里的人。” 谢虞惊疑抬起双眼,桑昭继续道:“当知道自己所遭受的苦难和灾祸是有人一手造成,只要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不需要知道他姓甚名谁,怨恨就会控制不住地生长出来。” 谢虞双手微微一颤,茶水漾出,落在手背,她怔愣许久,无言半晌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女郎的意思是,他做了什么吗?” 桑昭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反问道:“你为什么逃离他?” 谢虞抿了抿唇,轻声对桑昭道:“他杀了我的丈夫。” 她的视线下意识紧张地落在了桑昭的面上,见她面上没露出任何不相信的神色,才松了口气般,继续道:“我不是因此怨恨他,我的丈夫不是个好人,他娶我是别有目的,温二哥——温华在我发现真相之前杀了他。” “但是,但是这个人是他让我嫁的——”她有些急切地往前挪了挪,似乎是想要寻求桑昭的认同,“我不觉得我所嫁非人,就能证明我应该回去他身边,我也不觉得他帮我一次,他现在对我好,我就该放下从前的恩怨,听话归顺于他,明明——” 谢虞面露不忿:“明明很多痛苦,都是他带给我的。” 桑昭面色平静,安静地望着她,不曾因为她所透露的内容疑惑皱眉,抓着她的语句细究询问,只是等着她继续说下去,谢虞莫名安心了不少。 “是他从小便不让我接触别人,骗我说只爱我一人,要我安心留在他身边,却又在家中长辈为他议亲时满口应下。”谢虞低声道,“他要娶妻,我自嫁人,可在我议亲时生气闹事的人是他,事后冷待我的也是他。明明生了情意的是两个人,可偏偏都只说他高风亮节被我蛊惑,说我不知廉耻。” “那么多闲言碎语,那些戳着我脊梁骨的话,旁人的冷眼与看不起——”谢虞猛地抬头,大滴泪珠自泛红的眼眶中坠落,“竟然都被他当作对我想要离开他的惩罚!” “屡次在我要逃离时困住我,又在我不得不依附于他时冷待惩罚我,叫我跪在他腿边发誓不会离开才肯施舍丁点好处。”谢虞狠声道,“困住我,让祖母与我生嫌隙,却又在与张家女郎议亲后恨不得立即解决我,找了人家将我打发出去。” 她说完,面上一僵,无意间展露的恨意顿时消散,急迫地对上桑昭的双眼,寻求她的认同:“女郎,我说的都是真的......或许因身在其中而失之偏颇,但我所经历的,我绝无半句谎言。” “那就不要逃。”桑昭面上露出些许安抚的笑意,“该想尽办法逃离,日日胆战心惊的不是你。” 她轻轻“啊”了一声:“温华也不要想办法逃。” 否则她还要去追。 谢虞一怔:“......你,你相信我说的?” “我要杀他。”桑昭道,“为什么不信你而信他?” “你,你真的信我说的......” 眼泪再次从谢虞的眼眶中涌出来,她嘴角颤抖,却缓缓勾勒出笑意,抬手擦去面上的泪水,止不住地抽泣,“太好了,你相信我说的。” “对不起......我失态了。”她轻轻将杯子放下,抬起袖子抹去脸上的眼泪。 她抽泣着,声音里难掩激动:“多谢女郎,我会报答女郎的恩情的,若能脱身,无论女郎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哪怕为奴——” “交易不是这样谈的。” 桑昭打断她,“我交付给你的东西,不足你用自己开出这样的条件。” 她于右边宽大的衣袖中取出手帕,递给眼睛已经被揉红的谢虞:“想要自由,没必要再次将自己困住。” 谢虞愣愣接过手帕:“可,可是,我除了这些,没什么能给你的了。” “现在有了。”桑昭道,“温华这么想找到你,那他一定会来找我,你待在侯府,就是给我的报酬。” “啊?”谢虞微微摇头,“不行的,这样一来女郎你太吃亏了,即便没有我,你也能见到他的。” “不吃亏。”桑昭道,“救你是顺手而为,没有我,千两金的人也会救下你送你上山,但是你对我而言是个意外之喜。” 她的视线缓缓落在谢虞泛红的眼角:“你是什么时候和温华结识的?” 谢虞下意识回答:“五岁时,我被祖母接进温氏,就认识了。” 所以这样的掌控,已经这么多年了。 第111章 温府唱戏 桑昭一连三天都在往外跑,不知在忙些什么,不过温华的帖子很快递到了侯府,说是为了城外流民祈福而开宴,还请了戏班子唱戏。 知道谢虞在侯府,不忘以表兄的名义向谢虞下帖子,让她随温谦赴宴。 临鄣王在府外下了马车,盯着温府的牌匾冷笑:“这祈福宴好啊,为流民筹钱筹粮,钱财我们出了,好名声他全占了。” 楚长云让长随带人将临鄣王府带的礼送进去,听见临鄣王的话,不免翻了个白眼:“那你来干什么呢?给自己找气受呗?” 临鄣王已经懒得为楚长云的话生气,只道:“上京叫得上名字的人都被他下帖子请来了,我如何不来?” 楚长云哼笑一声:“温华娶张女公子,温谦投身忠义侯府,连温宽都隐隐与平呈王交好,我看你是记恨人家没往你身边送个人来呢。” 临鄣王“啧”了一声,正要说完,却见那边侯府的马车过来,桑昭从车上下来。 他顿时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有她桑昭在的宴,就没安稳过,温华还敢请呢。” 他拽住想要凑上去的楚长云,将人拉进温府,先桑昭几人一步踏入府中。 桑昭没注意他们,摸了摸腰间的小布包。 泉儿将谢虞扶下来,卫鹤和温谦也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子风指挥着人将礼搬进去,温谦有些不好意思,他并无多少钱财,卫鹤却单独为他备了份礼,让他交予温府。 他们一行人走在一处,刚刚踏进府门,四人立马变成五人,江清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凑上来,同几人打招呼。 桑昭见他眉眼都藏不住笑的模样:“你有喜事?” 江清拱拱手:“这也是托了女郎的福啊。” 桑昭不明所以,卫鹤直接为她解释:“江二公子做副将随宋将军去长辕了,张太傅提的,算是上次他跟着你去郡主府的报酬。” 江清笑眯眯:“女郎是我江家的贵人啊。” “嗯?” 桑昭想起这么一回事,“那另外两个呢?” 江清轻咳一声,声音放低了许多:“郡主死了,陛下哭成那样,我可不敢同陛下据理力争,至于临鄣王......” “既然不能明确人是谁杀的,自然也就没有必要承认我帮了忙。”江清笑道,“不过我本来也没帮忙。” 谢虞和温谦齐刷刷装聋,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这场露天席面,温府之内到处都是人,卫鹤几人被温华亲自引至席位,他与温谦寒暄几句,像是没看见躲在桑昭身后的谢虞一般,又笑着迎向别的客人。 乐声悠扬,搭起的高台上轻歌曼舞,男女同席,金樽美酒,一道道菜呈上来,有人酒过半杯便微醺迷糊,扯下流油的鸡腿往远处停留的几只雀鸟掷去,惊飞了鸟儿,他搂着美人问雀鸟怎么不吃。 桑昭与沈缨遥遥对视,举杯共酌,刚放下酒杯,便自婉转的乐声中听见一声冷哼。 她循声望去,见与她隔了几个座位的方元放下筷子,快口直言:“筹什么钱粮,有办这顿祈福宴钱粮,早就够外面吃几日了,又是唱歌又是跳舞,戏班子也请来了,生怕上京有一个人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似的,我看他不如自己上去唱唔——” 她身边的女子连忙一把捂住她的嘴,对着几个望过去的人连连赔笑解释:“她最近心里难受得厉害,常常胡言乱语,各位见谅,见谅......” 众人都知道胡蓬的事,了然点头,也不想触方元霉头,移开视线,视线下意识掠过桑昭,被她逮住看回去,又立即将头埋下去,仿若一心只有桌案上的饭菜。 谢虞一直胆战心惊,她坐在桑昭手边,时不时看一眼桑昭才能勉强安心,只是——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似乎看见桑昭腰间的布袋里有什么东西动了,她还要细看,桑昭已经伸手捂住布袋,看了眼立在远处没注意到自己的泉儿,又对谢虞道:“怎么了?” 谢虞摇了摇头:“......没事。” 待客人全部来齐落座,温华才举着酒杯说了几句好话,说自己这次出城方知百姓难过,感谢众人的善心。 温华的夫人张祺坐在他身侧,眉眼之间似乎有些疲惫,勉强带着笑意面对众人的目光,又对面露担忧的张宣安抚的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 坐在她另一侧的卫鹤见她在观望张祺,微微倾身:“张夫人近日身子不大好,温华回京的路上,顺道请了神医入京,便是太傅身边那两位。” 桑昭的目光顺着他的话落在张宣左手边一男一女身上,又回过头,看向卫鹤:“你知道好多。” 卫鹤坦然点头,笑道:“闲来无事,自然只能听些闲话看些闲书了。” 桑昭微微点头,还没回话,有身形娇小瘦弱的侍女捧着酒水跪在她身边,伸手为她斟酒,桑昭垂眸看去,见她不过十岁左右的模样。 桑昭认识她的眼睛:“小五。” 小五眼睛一亮,洗干净后的面容清秀,只是肤色微黄,透着些许病态,小声向桑昭请安:“女郎,我又见到你了。” 桑昭琢磨了一下:“你是和温华进来的?” “温二公子吗?是他带我进来的。”小五道。 桑昭没再说什么,小五为她倒完酒,又离开不知去了哪里。 歌舞渐歇,温华花重金请来的戏班终于上来。 此宴为流民募捐,这场戏自然也与百姓相关。 楚长云瞧着,忽然忍不住低笑出声。 临鄣王立即看过去:“笑什么?” 楚长云笑意微敛:“爹你看戏就看戏,这么注意我做什么?” 他笑倒是与临鄣王和温华无关,他只是听见戏这个字,想起上一次在桑昭面前唱戏的,还是曹蒙。 伶人扮演的夫妻本生活在玉水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复一日,勉强活着,生儿育女,若无天灾人祸,也算能安稳度过一生。 可惜天不遂人愿,连日暴雨,河水上涨,治水的官员死在半路上,玉水决堤,将玉水边的村子淹了个干净。 伶人跪地嚎哭:“儿嘞!你先赴黄泉,我这爹爹,随后就来!” 他搂住死亡的妻子,抚摸襁褓中已无了气息的女儿:“天要亡咱,我这贱命,尽可取之,何故亡我妻儿啊!” 另有伶人垂泪上台,哀戚出声:“此非天灾!乃人祸也!” 高台之下,桑昭无聊般撑着脑袋,一一望去,身有官职者,十之有三,变了脸色,笑不出来,望向温华所在,却见人不知何时离了席。 与此同时,冒失的侍女打翻酒水,弄脏了谢虞的衣裳,惶恐请谢虞随她去后院换衣。 “这招我见过了。” 桑昭起身,站在谢虞身边,笑道,“我也想换身衣裳,可以吗?” 第112章 温华出现 台上的戏还在继续唱。 卫鹤目光从唱戏的伶人身上移开,若有所思落在桑昭身上。 惶恐的侍女并未拒绝桑昭,连声应是,侧身引二人离席。 谢虞下意识贴近桑昭,桑花香味萦绕在鼻下,顿时缓和了焦虑,安心不少。 桑昭离席引来不少目光。 张宣才从台上大胆的戏码上分出心神去寻他那女婿的身影,便见到桑昭二人被温府侍女带离席位,登时眉心一跳,心慌难安,立即就要起身追过去。 但请了戏班子来的温华不在,身为岳父的张宣被几个脸色不大好看的官员举着酒杯过来敬酒。 有人勉强扯出笑意,对张宣低声道:“太傅,令婿这是作何?本是善事一件,结果闹得大家都不好看。” 张宣不得不按捺住心焦,重新坐回去,认真扫视了涌上前来的几人,温和笑道:“诸位同僚何必着急,玉水决堤,百姓艰苦,几位慌什么?” “不是我们慌——” 一人连忙接过话,面上的笑意难免勉强,“当年因这事死了多少人......” 他朝着淡然喝茶望着桑昭背影的卫鹤怒了努嘴:“那杀神还在那里坐着呢,这什么戏,不是存心引他注意——” 张宣低笑一声:“一场戏而已,几位不必如此。” 他透过几人之间的空隙望了眼卫鹤:“卫侯已非官身,玉水大案也早已结束,难不成卫鹤回京,伶人唱戏,是当初的案子还有什么隐情?才让几位——” “诶诶——太傅,太傅慎言啊!” 有人连忙放下手中的酒水,慌里慌张,连声阻止,“这可说不得,当初翻来覆去查了那么多遍,我们可是清白的......这再沾上半点,都是要掉脑袋的......” “那诸位更不必如此了。”张宣道,“案子早已结束,卫侯也非官身,就算有什么,也轮不到他来查,何况几位都是清白的,即便有人查,几位也无需担心。” 有一直沉默未发言的人意味不明地低哼一声:“当年卫侯在时是不用担心,但这几年......只怕内里经脉错综复杂,我等连什么时候牵扯其中,手中沾血都不知道,即便如今卫侯来查,清不清白的,谁能说得清?” 扑在张宣面前的人回头诧异地看了眼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回过神来,连忙对张宣道:“是啊太傅,要不要查,谁来查,什么时候查都可另说,他卫氏现在可不只一个杀神哪。卫鹤是不举刀了,但卫氏还有桑昭啊,她杀人可不会查什么前因后果,她若认定我等是恶......” “这可是杀身之祸啊!”他言辞恳切,“不管温二公子找人演这出戏的缘由是何,但若引起桑昭杀心,平白将我们卷进去,总得给我们个说法交代吧?” “......” 张宣沉默良久,颇有些无奈无语,“诸位不必将桑昭视为洪水猛兽。” 好似桑昭是嗜血的妖魔,想杀谁就杀谁,全上京的人都得日夜胆战心惊,害怕自己被她盯上。 一人立即出声:“难道不是吗?” 他看了眼不远处的临鄣王,低声道:“她杀了临鄣王长子长孙,临鄣王都不能拿她如何......” 张宣无奈,只盼后院那边不要真出什么事才好。 后院这边暂时没出什么事。 侍女将二人领进屋中,又送过来两套干净衣裙。 桑昭没换,等着谢虞换衣的功夫,坐在屋子里打量周围。 谢虞换好衣裙出来,桑昭没看出来这一次是在搞什么,都准备带着人回去了,一推开门,温华不知何时站在院子里,听见开门的声音,缓缓转过身来。 桑昭慢吞吞单手打开了腰间的布袋。 温华一点也不意外桑昭也跟着过来,躬身朝桑昭行礼:“有劳女公子照看舍妹,阿虞不懂事,给女公子添麻烦了。” 他起身,又看向紧挨桑昭身边的谢虞,似乎有些无奈,又温和地笑了笑,小心翼翼地讨好:“阿虞,这么久了,还在同我置气吗?是我不好,同你说了气话,惹你伤心。” 谢虞摇摇头:“我没有同你置气,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 “你在怨我杀了邹渠吗?” 温华上前半步,面露苦涩,微微仰头瞧着台阶上的谢虞,“可是他对你并非真心,他只是想拿你向温氏讨要好处,他为官不仁,为人不义,终有一日会害了你——” “我说的不是这个。”谢虞打断他,“我没有说过我因为这个怨你,我只是讨厌你,厌恶你,不愿意和你待在一起,我想离开你离开温氏,这才是我说的。” 温华被她直白的话语刺伤,双手一颤,攥紧成拳,似乎因谢虞的话心寒受伤,却仍旧温和笑道:“都是我的错,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可是阿虞,我并不因此后悔杀了邹渠。你要离开,我不阻拦,可如今世道危险,我与祖母都不放心你孤身一人在外,我会为你安排好,等你气消了——” “你到底要我怎么说。”谢虞紧紧咬住下唇,似乎被激起什么不好的记忆,“你杀不杀邹渠都与我无关,我要的是离开温家,我要你不要再找我,插手我的事!” “你装什么!”温热的泪珠从她眼中滚落,“人不是你让我嫁的?” 她抬手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平复着呼吸:“他不是好人,你就是吗?你扪心自问,我今日若听了你的话,接受你的安排,你真的会放我离开吗?” “阿虞你别哭,都是我不好,是我让你伤心——”他有些焦急,急匆匆地想要上前来。 桑昭悠悠往谢虞面前一站,垂眸对他扬了扬下巴:“戏还在唱,你现在去,还能上去唱两句。” 温华还没有反应,她又转头对谢虞说:“别和他说话。” 温华脚步一顿,僵住看着桑昭的腰间缓缓瞪大了眼睛:“你......” 桑昭顺着他的视线低头一瞧,小蛇从布袋探出脑袋,试探着想要爬出来,桑昭伸手过去,小蛇立即缠上她的手腕。 第113章 必须脱身 温华看着缠绕在桑昭手腕上的小蛇呼吸一窒。 好不容易钻出来的小蛇愤怒咬住桑昭的手。 桑昭将其扯下,握在手中,受伤的手顿时冒出鲜血。 温华难以置信的惊愕神色之下,她神色自然地抬手,将伤口触碰双唇,抿去血迹。 谢虞不明所以,红着眼向前探头,桑昭很快放下手,长袖掩住伤口,谢虞垂眸,亦被她手里的蛇吓得一怔。 但谢虞是知道府中那位叫郑月的女郎是养蛇的,也知道这几日桑昭常常往郑月的住处跑,泉儿拦不住,还和她抱怨过。 她只是没想到桑昭会把蛇带到温府来。 温华一阵恶寒,难以想象怎么会有人将蛇当宠物一般带在身边。 但当务之急不是桑昭的这些癖好,他将视线从桑昭身上挪开,专注地瞧着谢虞:“我知道你怨我负你,但是太傅有意结亲,温氏又岂敢不从,邹渠......是我看错了人,我以为他是个好的,又依附于温氏,不会让你离我太远——” “你脑子有点问题。” 桑昭越听越皱眉,“娶了妻,还想要表妹离自己不远,离得近你想做什么?” 温华强行无视了桑昭的话,望着谢虞,忽然一撩袍,跪了下去。 谢虞惊愕睁大双眼,吓得往桑昭身后一缩,但平复片刻,又从桑昭身后探出脑袋。 温华涩声道:“从前种种,是我不对,可是我没有办法,父兄施压,前程不明,我又如何敢抛弃这些,让你跟着我去赌——” 桑昭接过他的话:“但是敢在议亲时闹事,将人绑在身边。” “你不赌,她不赌,两个人各走各的不就好了?”桑昭道,“既要为了前程另娶,又想人继续留在身边。” 温华张了张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桑昭率先出声,“你另娶是为了前程,也是为了你们两个的以后,除了名分,你什么都可以给,如今她丧夫,你在上京站稳脚跟,正好将人接回来,觉得与从前不会有什么两眼,甚至你能给她更多。” “你觉得好的人她要嫁,你觉得不好的人她不能爱......”桑昭微微顿了顿,“难怪要人嫁给邹渠呢,你这样的人,谢虞尚且厌恶想要逃离,何况邹渠?让她以妻子的身份被困邹渠家中,几年之后,再如神降般将人救出。口口声声还爱,若是谢虞想要名分,你是不是会一脸为难,说着对不起有苦衷——” 她勾唇笑了笑:“然后此事不知为何被外人知晓,说她痴心妄想,已经是嫁过人的人了,你能收留她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等着她找你哭诉,你又暗示她,这都是她不安分,妄想向你讨要名分的原因?” 温华的脸色黑了又红,红了又青,急急往前膝行几步,迫切地想要同谢虞解释:“我不知女公子为何要如此揣测我......” 桑昭再次接话:“我喜欢用恶意揣测别人。” “阿虞,我不会如此的。”他也再次直接无视桑昭,急切向谢虞解释,“我知道,从前是我不好,我将你困在我身边,可,可这是因为我爱你啊,你从前不是也喜欢我吗?我每每见到你与别人说笑,看着你对他们露出笑容,我都嫉妒得要发狂,你,你能明白我的感受吗?还有邹渠,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要是知道,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嫁给她的,阿虞,从前都是我的错......” 桑昭干脆在台阶上坐下,点头:“都是你的错。” 温华哭腔一顿,有些受不了她,但望向谢虞,谢虞只是别过脑袋,一副真就如桑昭所言,不再与她说话的模样,他只能忍着脾气:“女公子,这是我与阿虞的事情。阿虞是我的妹妹,一直离家叨扰侯府和女公子也不合礼数。” “什么礼数?你那些心思就合礼数了?” “哪怕辜负伤害囚困她,但是都是为了两个人的以后,是因为你太爱。”桑昭道,“她爱你,就得受伤受辱也得接受你的控制留在你身边,否则就是爱得不够?” “你有妻有女,前程大好,锦衣华服,呼朋唤友,谢虞丧夫离家,被你追得跑掉半条命,连仅仅是想要脱身这样的要求,都得做出以自己为代价的准备。”桑昭恍然,笃定道,“你克她。” 温华气得呼吸急促,咬牙切齿:“我不知何时得罪了女公子,让你如此挑拨我和阿虞的关系,但是——” 他克制住怒气,哀哀看向不理会他的谢虞:“若这是你想要的,我愿意为你和离,阿虞,我只求你别离开我。只是,只是夫人那边,她......你等我一段时间好吗?我会很快处理好的,无论如何,我都会和离的,这段时间你安心待在侯府,若是夫人她去找你,你不要见她......” 桑昭偏要插话,好奇般微微歪了歪头:“等什么?等她们两个争,谁赢了,谁就能拥有你?” “你说你另娶是为了前程。”桑昭道,“非得娶了人家女公子才能有前程,难怪呢。温谦可没娶妻——” “女公子!”温华实在忍无可忍,沉下脸色,“你——” 话还没说,脚踝一痛,温华猛地睁大眼睛,转头看去,只见小蛇已经他脚边离开,悠悠爬向桑昭。 温华回身往桑昭手上一瞧,见她手上空无一物,她什么时候将蛇放下他都未曾注意。 “蛇没毒。” 桑昭抓回蛇,十分敷衍地道了歉,“它也咬过我。” 哀哀乐声隐隐传进这边,似乎还夹杂着伶人的哭唱。 桑昭站起身,随手将小蛇团起继续塞回腰间布袋中,垂眸俯视温华,笑意浅淡:“二公子知道这出戏叫什么吗?” “原本叫《魂断玉水》。”桑昭看清温华猛然睁大的双眼,继续道,“只是戏班觉得‘魂断’二字不好,便舍了这两个字,只叫《玉水》,二公子不如快些回去,说不定很多人正在寻你。” 桑昭握住谢虞的手腕,绕过温华,谢虞却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身看向地上的温华。 “我曾经......一度觉得我确实无法逃离你,你手段通天,我不如就安心待在你身边,就算被困在那里,日日需要讨好你,也好过面对那些指责,被所有人嬉弄看不起,甚至逃出之后,也可能会丢了命。但是我很痛苦......” 她顿了顿,看着怔愣茫然望着她的温华,“我很清楚,这样令我痛苦万分的关系,我若是不想办法脱身,那我迟早也是会死的。” 第114章 蛇灵显灵 桑昭和谢虞前脚回了宴席,温华也顾不得什么情爱什么挽留,赶在了桑昭二人之前,匆匆疾步返回。 台上伶人还在继续唱,台下有人看得眼角泛泪,面露怜悯;有人兴致缺缺,搂着身边的美人喝酒;有人端着酒杯,起身与人敬酒寒暄。 温华回来时,他岳父已经被好几人缠着,这些人虽然不敢有什么野蛮行径,但也让张宣烦不胜烦。 只是他夫人身边还算清净,女儿双手撑在她的膝盖上,伸长了脖子,满脸欢喜地等着张祺为她盛汤。 温华回来时,张祺抬眼扫视了他一眼,见他衣袍沾染脏污,眼角泛红,狼狈不少,虽然引起周围不少人的好奇,但她扫视过后便冷淡地垂下眼眸,对上女儿欢喜激动的神色,才露出丝丝笑意。 他回来,围在张宣身边的人顿时有人不了,顿时从什么也不说的张宣身边撤离,一个接一个涌向温华。 “二公子这是何意啊?” 温华勉强维持着笑意,目光透过众人落在台上的伶人身上,伶人未曾注意到他的视线,仍在悲切落泪,唱词问苍天为何如此。 他并不知道今日的戏会唱什么,往日这些事,都是家中管事去办,这位管事素来稳妥,办的事也几乎从未出错。 这场《玉水》,单看内容,倒也是符合他的要求,唱出百姓苦难,为百信筹钱筹粮。 但坏也坏在内容太过敏感,当年杀了不知多少人的卫鹤在场,差点死在卫鹤手中的人也在场,他不知道管事为什么会选了这么一场戏。 张宣见温华先行归来,又见桑昭和谢虞一一回来,终于松了口气,心中的大石头算是落地,只盼他这女婿是真的安分守己,未曾做过什么引来杀身之祸的事。 温华松不了这口气,被人围着,只觉得呼吸都困难起来,甚至脚踝处被蛇咬伤的地方也开始疼痛,逐渐扩散蔓延,他忍住一把推开这些人的冲动,好声好气为他们解释这只是一场戏而已,又与他们豪饮几杯,言此事他并不知情,皆是管事无知才选中了这一场戏。 台上的戏还在慢悠悠地唱着,主人公的遭遇引人怜惜,幼年丧父丧母,如今妻死子亡,孤身一人,又被人告知天灾其实是人祸,跪在妻女尸身前痛哭欲死,求上苍还回妻子儿女的命来。 他哭唱着他一生未曾犯罪,人生不过四十年,摔倒者他扶,濒死者他救,门前乞水者他给水,乞食者他也分出口粮赠食,赋税轻他高兴,赋税重他也交,即便艰苦,也想活着,一生祈盼,不过儿女成人,夫妻安康,平稳活过这一生。 他抱住眼前人的腿,哀哀哭道:“如何降此难于我?” 有人抹去眼角泪水,面露不忍,为贪污的官员愤怒,为受灾的百姓生气,提及涉事官员的名字,皆是厌恶憎恨,又有几人偏头吩咐家仆,回家再去取粮,交与温府。 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不过此刻的怜悯与同情,倒是能真真正正为城外带去些实在的东西。 有人专心看戏,有人端酒应酬,不过桑昭身前冷冷清清,路过的几人不慎撞见她的视线,更是加快脚步离开,连温谦身前都有人拉着说话。 桑昭面前清净,倒是无人挡着她的视线,让她能好好看完剩下的戏。 她余光倒是瞥见张宣似乎想往她这边来,不知是为了她还是为了卫鹤,可惜没了之前拉着他要他给说法的人,又去两个与他说话喝酒的。 桌上的饭菜逐渐冷却,桑昭没有兴趣,时不时和谢虞闲聊两句。 戏快收尾,温华的脸色也因为醉意泛红,头脑发晕,只觉得呼吸起来越发急促,双腿一软,倒在座位上,一群人诧异去拉他。 张祺皱眉,见他一身酒气,吩咐仆从将吃饱喝醉赖在她怀中不肯起身的女儿带走。 众人一窝蜂围上去,温华只觉得呼吸愈发困难,有人放下酒杯,探头从众人肩膀上看去,迟疑出声:“......二公子的脸,是不是有些发紫啊?” 有人定睛一看,连忙让围着的人散开:“散开些,散开些——” 台上的戏已至收尾,失去家人的人跪在神像前哭泣:“他害我们至此,我该如何复仇?” 神像仙灵,仙人现身,自称蛇灵,笑道:“莫哭!” 锣鼓一敲。 “自有蛇灵为你取他性命!” 伶人的哭泣道谢声中,台下众人的视线移向温华那边混乱的局面,张宣面色凝重,放着酒杯大步过去,他身边的两名神医已经挤开众人,俯身查看温华的情况。 温华脑子混沌:“蛇......脚......” 神医立即扯下他两只鞋,便见袜上两点鲜明的血迹。 他抬起头,死死瞪大眼睛:“桑......昭,是她!” 那个骗子! 可她分明也被蛇咬了,为什么她没有事,为什么她敢这么做?! 围上来凑热闹的楚长云诧异:“啊?怎么就说是桑昭了?” 温华醉意醒了大半,惊觉浑身的疼痛,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什么声音,意识逐渐模糊。 有人在求神医救人,有人顺着温华的话看向桑昭,却见她亦是一脸好奇地望向这里,猛然之间忆起方才戏台上的唱词,惊恐后退。 “蛇灵,不会真的......” 楚长云翻了个白眼,挤开他,凑近去观望温华的情况。 听见蛇灵唱词的不止一个人,将两件事联想起来的也不止一个人,有人匆匆离开温华,回到席位,将温华的事一说,就要带家人回家。 场面开始混乱,戏班子离开,听见他们唱词的人皆一一起身,不管信与不信蛇灵,都打算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谢虞听闻此事的刹那间僵住身子,却又强迫着自己放松下来,丝毫不敢将视线移向桑昭半分,以防自己不慎引起别人对桑昭的怀疑。 只是她的身子不知因为兴奋还是害怕而开始颤栗。 温谦起身,见她这副模样:“别怕。” 他看了眼混乱之处,温声询问谢虞:“要和我一起去看看吗?” 谢虞顿住,犹豫片刻,摇了摇头,但又点了点头,起身:“我和三哥一起去。” 桑昭慢悠悠收回目光,一偏头,正好对上卫鹤侧身望过来的视线:“......” 第115章 温华身死 宾客着急,携着家人匆匆离去,仆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茫然看着杂乱的场景。 混乱之中,桑昭泰然自若,坦然与卫鹤对视。 卫鹤视线微垂,落在她的手背上:“......受伤了?” 桑昭低头一瞧,没了衣袖遮挡,她虎口处的痕迹暴露在卫鹤眼下,不过伤口基本愈合,不再泛红流血,只有浅浅的印记。 桑昭好奇抬起胳膊,对着虎口处的伤左看右看:“这你也能看出来吗?我这次恢复很快的。” 她看了眼正在往这边过来的泉儿,又低头瞧了瞧伤,继续将手缩进衣袖里。 泉儿和子风是一起过来的,二人皆是惊惧万分地瞧着那边混乱的人群,听着有人嘶声嚎叫,求神医快点救人。 “这这这......” 子风在那边看完了整场戏,伶人笑他跟着笑,伶人哭他也哭,最后那一句蛇灵显灵之后,温华突然出事,着实将人吓得不清,“这,不会真有蛇灵吧?借那些伶人的身现身?可......” 他小心翼翼地放低了声音:“这温二公子做什么了?他人不是挺好的吗?” 他左右乱看:“那群伶人就这么走了?没人拦着他们吗?” 桑昭偏头瞧他:“伶人是千两金的。” “啊?” 子风张大嘴巴,绕过卫鹤凑近桑昭,不敢相信桑昭就这么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着他们的面说出来了,更加压低了声音,“这和千两金还有关?谁啊?谁敢向千两金买温二公子的命啊?女郎你是怎么知道的?” 桑昭道:“蛇灵啊,蛇灵买伶人唱戏,祂好附身显灵。” “......”子风张着嘴反应了片刻,“女郎!你骗我!千两金就算什么生意都做,也不可能真和鬼神扯上关系吧?” 桑昭微微笑了笑,回过头来,视线重新落在慌乱的人群之中,她隐隐听见几声惊呼,有人连着呼唤了几声“二公子”。 张祺立在人群之外,怔怔盯着仰倒在仆从臂弯里的男子,只觉恍然若踩在云端,半点也不真实,不知该哭该笑,知道侍女小心上来为她递上手帕,她才恍然警觉自己落泪,惊愕偏头,望向还在席位上的桑昭。 “若及时救治,或有几分希望。” 两位神医面露可惜与怜悯,“可惜公子被咬伤后行走饮酒,毒素扩散。” 张宣不可置信,又听神医说他是死于蛇毒,连忙让人去查:“温府之中,哪来的毒蛇?!” 瞧见温华青紫的面色,他匆匆挪开视线,猛地响起伶人的唱词,又着急忙慌地着人去拦那戏班子,离开人群,唤来管事:“这戏班子是你们郎君找的?为何要唱这出《玉水》?” 管事仓皇惊恐,自是不敢告诉张宣那群伶人是他找来的,所唱之戏也与原本议定的不同。 他摇头只说什么都不知:“郎君很在意今日祈福宴,很多事都是他亲自定下的。” 张宣烦躁挥手,让他离开,瞥了一眼那边没有任何动作的桑昭和卫鹤,也不知他们是在等温谦和谢虞,还是留在这里看热闹。 温华喊出的那声桑昭,让他相信今日之事与桑昭有关,但温华回来时好好的,也不曾向任何人透露过被蛇咬的事,他无法拿出证据证明此事和桑昭有关。 他宁愿此事是温华死前胡乱攀扯桑昭,也不愿意此事真的和桑昭有关。 她之前所杀,或多或少为百姓带去苦难,被数人憎恨,她杀他们,还可以说是替天行道,扬善惩恶。 但是温华做了什么? 他即便是在百姓口中,也是个好人。 何况今日祈福宴,难道不正是为了城外百姓? 张宣面色沉沉,看见失神的女儿,轻叹一声,让人随神医处理温华的事,又派人去请京兆尹。 温谦远远看过温华,俯身长拜,起身之后,见面色茫然怔怔盯着已无了气息的温华的谢虞,轻声道:“回去吧。” 谢虞呆愣愣地跟着他转身,桑昭等他们归来,得知温华的死讯,也不再多待,跟着众人准备回府。 张祺已经回神过来,安抚众人,稳定几位与温华交好的官员的情绪,有条不紊地指挥。 张宣见此,又瞥了眼转身离开的卫鹤等人,脸色变了又变,咬了咬牙,还是抬脚跟了上去。 临鄣王望着几人离去的背影,意味不明地低哼一声:“我就说,有她桑昭在的宴会,不可能安生。” 楚长云瘪嘴摇头:“爹你少说两句吧,等哪日她真看不惯——” 临鄣王面无表情地回头:“你给老子闭嘴。” “卫侯。” 张宣及时叫住卫鹤。 卫鹤回身站定:“老师。” 温谦知道卫鹤和张宣的关系,十分有眼力见地带走了谢虞和泉儿以及子风,只是桑昭站在卫鹤身边,打一开始就无视了他使得眼色,丝毫没有和他们一起离开的意向。 温谦有些无奈,但也没打算真能带走桑昭,只带着身边三人离开。 张宣看了卫鹤身边没有离开的桑昭,欲言又止,只能道:“卫侯,可否借一步说话?” 桑昭:“不可以。” 她注视着张宣的双眼:“你会说我的坏话。” “女公子多虑了。”张宣连忙道,“我只是想与卫侯说两句话,与女公子无关。” 桑昭道:“你不让我听,但你和他说了,事后我也会知道每一个字。” 张宣诧异看向卫鹤,卫鹤沉默着,也没有否认,甚至微微点头。 张宣无奈:“既然事后都要知道,女公子为何不干脆事后再过问?” 卫鹤微微笑了笑,对着张宣俯身一拜:“老师若有话,不如直言。” 张宣一噎,沉默片刻,低低叹了口气:“你当年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执法不阿,若有人作奸犯科,你宁愿丢了半条命,也要将人捉拿处置......” 他顿了顿:“不知如今,是否依旧?” 桑昭哼了一声:“我听得懂你说话。” 她说:“你怀疑我杀了你女婿,问卫鹤会不会包庇我。” 张宣:“......” 卫鹤:“......” 卫鹤失笑,温声回复张宣:“律法形如虚设,学生当年之法,已不适用于今。” 第116章 所需报酬 温府乱作一团,张宣似乎没得到想要的答案,但也没再拉着卫鹤多说什么,深深看了一眼卫鹤,放人离开。 甫一回了侯府,桑昭便将小蛇还给了郑月,才洗过手,子风便过来,说卫鹤请她去书房。 书房里只有卫鹤一个人,子风只将她带到门口,推开门让她进去,又将门合上,自觉远离。 窗户敞开,和煦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屋子里姑且还算亮堂,桑昭在屋里巡视了一圈,见卫鹤站在桌案旁,手边还放着药膏。 “又救了谁吗?”他问。 桑昭反应过来他再问自己受伤的事情,抬起手细细观摩了一番,手上的痕迹已经消失,完全看不出虎口处受过伤。 “没有。”桑昭摇摇头,“我只是需要血,让我自己好得快一点。” “自我遇见你......”卫鹤道,“你似乎一直在取血救人。” 他这么一说,桑昭仔细想了想,好像确实如此,她不确定他知不知道宋会的事情,但他虽然远在云阳,对上京的很多事却很清楚,再加上天子还因为曹蒙和郡主的死召他进京,她估计他应该是知道的。 桑昭放下手:“因为血能很快解决问题。” 卫鹤揣测不出桑昭说这句时的想法,也无法想象出桑昭每次划伤自己取血救人时的心情。 若是他没读过那篇黑衣恶鬼的传说,他并不会对桑昭用血救人一事产生过多的想法,毕竟神灵行走世间,是否救人,如何救人,为何救人他都不应该过问插手。 但他偏偏找到了那本古籍,看见了那片黑衣恶鬼的故事。 若是记载为真,他想不出桑昭是如何在牢笼里度过的那几年,也无法想象她怀着怎样的恨意在桑山长大,弑去原先的灵,成为桑山新的灵。 卫鹤拾起手边的药膏,将其递给桑昭。 桑昭接过来一看,还没问,卫鹤已经说了这是祛疤的药。 “我已经好了。” 她说着,但还是将药膏收了起来,“你叫我过来,有什么事吗?” 卫鹤沉默片刻:“为什么杀温华?” “桑女殿中,应该没有温华的名字。”他继续道,“或者,桑女殿中的那些牌子并不是你杀人的依据。” 桑昭抬眸看了他一眼,有些诧异于他真的核实过桑女殿中的那些名字。 “天底下被人怨恨,或是怨恨别人的人太多人,怨恨永远存在,是不可能被消弭干净的。”桑昭道,“桑女的传说流传开,有人刻下仇敌的名字送上桑山。” “但是很多人是不识字的......” 桑昭眼神流转,无意间往卫鹤桌上一瞥,看见熟悉的东西,一边说着话一边挪步过去,“太多人不知道自己的仇敌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仇敌的名字是哪些字,该怎么写,有人怨恨收税的小吏,有人怨恨横行霸道的官员,不是人人都敢将所怨之人的名字挂进桑女殿,很多人都只敢在心底默默祈求......比如求老天开眼,收了他所怨之人。能进桑女殿挂牌的人不算少,但与天下万民比起来,就不算什么了。” “你去过桑女殿,或者是派人去过桑女殿......”她在书桌前停下脚步,“应该也知道了,桑女殿中,不止是没有温华的名字,李永的名字也很少,不是吗?” 是。 卫鹤默默应答。 李永的名字确实很少。 但或许是曾经有大量他的名字被送进去,但世上有很多人恨李永,但也有一部分人敬仰李永,他们游历至桑女殿,看见李永的名字,或许会取下他的名字。 “桑女殿里的那些牌子确实不是什么依据。”桑昭回答他之前的问题,“你去过玉水吗?” 卫鹤还没有回答,桑昭便又继续道:“戏里唱的,涨水之后,治水的官员死在半路上,玉水没有及时治理疏通,河水决堤,玉水边的村庄被淹。” 卫鹤接过她的话:“灾情上报,朝廷下发赈灾钱粮,上京到玉水的关卡重重,有官员互相勾结,护送钱粮的队伍还没走到玉水,钱粮已经损失过半。” 卫鹤道:“百姓恨他们。” 他顿了顿:“温华,当年也在其中?” 桑昭摇头:“当年我没下山,不知道。” “不过我知道温华在玉水对岸的殷元郡有宅子,应该很多人都有,那里风景宜人,气候温和,适合人养老居住。”桑昭继续道,“玉水难得涨一次水,殷元郡很多人怕被波及,吩咐守宅的下人携带钱财撤离。殷元郡的官员也因此做好了准备,玉水涨水,从上游来的洪水遇到分支,原本也是该往殷元郡那边去的,谁知道世事无常,洪水偏偏走了另一条道,去了玉水那边的村子呢?” 卫鹤浑身僵硬,背脊发凉,寒意自脚底而起,不可置信地微微张嘴,难得失态一次,不可置信出声:“.....这是,什么意思?” 桑昭笑了笑:“死在半路的那位官员应该知道,不是说他接到治水的命令后便和殷元郡的官员通了书信,商议治水之事吗?” 卫鹤见她径直翻出那本古籍,还没来得及阻止,桑昭已经将书翻开:“我只做平民百姓的生意,因为他们聚在一起,才给得起报酬。” “没想到你能找到这个。”她翻开古籍,目光停留在黑衣恶鬼四个字上,“你看过这则故事了。或许也猜出来了,我需要的,并不是百姓的感恩或是信仰。” 桑昭抬眸,与被窗外日光照耀着的卫鹤对上视线:“我自怨气中诞生,需要的,也是百姓的怨气。” “玉水河边,怨气很浓。”桑昭道,“被洪水淹没的百姓死前在怨,幸存下来的百姓也在怨,不过他们不知道所遭受的是谁造成的,更不知道自己该怨恨谁,只从零星片语的流言里知道自己所遭受的苦难或许是人祸,但是怨气会带着我找到......” 卫鹤皱眉,声音微沉:“温华,这些人怨恨的,是温华。” 百姓不知道具体该怨恨谁,但是那些不受控制而产生的恨意,知道自己因谁而生,带着桑昭找到温华。 玉水的百姓不知道自己该恨谁。 但是—— 天下此刻正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百姓呢? 桑上的桑花提早盛开时,坊间流传过一条被人及时按住的传言。 天子昏庸无德,桑花提前盛开,是桑山降下的警告。 卫鹤抿了抿唇。 未敢继续细思下去。 第117章 卫鹤心思 桑昭忽然说她要去闾春。 卫鹤十分意外,看着她手里的古籍难得生出些许不安:“......是因为我吗?” “啊?” 桑昭诧异,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为什么会是因为你?” 她随意合上手中的古籍,放回原处,动作微顿,恍然大悟:“因为这本书吗?” 卫鹤望着桑昭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桑昭的问题。 “看了就看了,知道了就知道了。”桑昭说,“这不是什么不能为人提及和知晓的过往。” 她抬头望过来,卫鹤却下意识垂眸避开了她的视线,目光落在了桌案上堆叠得十分整齐的书籍之上:“闾春如今是张荷的一言堂,他手下的乔良围困长辕,欲取檀州,他若是知道你和卫氏的关系,你去闾春,危险重重。” “没关系。”桑昭道,“任何地方都会有危险,我不会死。” 卫鹤一怔,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什么都没说,交握的双手指尖却不自觉摩挲。 桑昭与他相处的时间不算多,几乎是没见过他这种模样,主动开口:“你还有话要和我说吗?” “......” 卫鹤沉默片刻,垂眸瞧了眼自己的影子,抬头见桑昭一脸认真的等待他的回答,“......你怨恨长落人吗?” 桑昭觉得他脑子忽然抽了:“不怨恨,我杀他们干什么?” 卫鹤莫名其妙地低笑两声。 有了第一句,剩下的话再出口便容易多了,他微微上前半步,视线与桑昭交汇,欲从她的面容之上寻求什么:“长落之人因贪欲囚困你,害你之人付出代价,可拥有这样贪欲的,不止是长落人,因为贪欲而争斗,杀戮......” “太平盛世下,规则和秩序会安抚住人的欲望。”卫鹤道,“但如今规则和秩序已经被破坏,贪欲不被安抚抑制,屠杀,战争,混乱,整个世道似乎充斥着恶,人还来不及知道善恶,便要先学着争夺。很多人想要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犹如长落之人想要你的血无病长生。” 桑昭听得脑壳疼,微微皱眉:“你想说什么?” 卫鹤安静看着她:“这片土地已经快要承受不住了,如果迟早都要走向末路,在绝境之时迎来英雄,为什么不现在就毁灭,既然已经开始破坏,不如毁得彻底些,绝境之中,出现时代的英雄,新的规则和秩序才能重建,新的治世才会到来。” “......” “......” “......” 良久的沉默中,桑昭像是第一次认识卫鹤一般,将他从上到下扫视一般:“你的思想,好像很有问题。”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子:“你这里,很危险。” 桑昭离开书桌,即将走过卫鹤时在他身前停了停:“你说的这些,和我在长落的往事,似乎没有什么联系。” 她绕过卫鹤:“你找个能治心病的医师来给你瞧瞧吧,你这些想法,希望你没有为之付诸行动,很多人都自以为能算计整个天下,算计历史的走向,但这样的人可没多少。” “你说的这么信誓旦旦,万一偏就没有英雄出现呢?你所造成的绝境,偏偏就持续了上百年呢?”桑昭道,“你最好不要乱来,谁知道到时候第一个死是不是你自己。” 卫鹤侧过身来,对着桑昭俯身一拜:“若能达成所愿,我愿先死。” 桑昭:“......” “我没有救世的本领和打算。”桑昭道,“但是也没有灭世的想法。” 她拉开门离去:“你还是快点找医师来给你看看吧。” 桑昭离开,书房大门敞开,书房顿时明亮不少。 卫鹤回身,看向被桑昭放在最上层的古籍。 这则黑衣恶鬼的故事,让卫鹤惊异于桑昭往事的同时,更让他心底泛起隐秘的激动。 他和天子都猜错了。 桑女只是世人赋予她的名号,她降世,既不是因为和太祖的关系,为庇护楚氏王朝而来,也不是为了天下百姓冲着灭亡楚氏择新主而来。 桑昭说得没错,她是善是恶皆由世人说了算。 卫鹤不知在看完书后的哪一刻觉得,她和他或许会是同路人。 虽然现在他是人,她是灵。 虽然他的想法在刚刚被她回绝了,甚至还说他有病。 但桑昭根本不是众人意识里完美的神灵,这样的发现依旧让他兴奋。 比如刚刚他向她剖露出内心所想,她没有提刀抹了他的脖子。 桑昭出门撞见躲太阳的子风,顺口将让他给卫鹤去请医师。 “神医不是在温府吗?”她说,“等那边事情完了,你可以去把人给他请过来。” 子风诧异万分:“侯爷病了?还是受伤了?我怎么不知道?” 桑昭想起卫鹤的行为,几乎颠覆了她以往对他的印象:“你不知道的事不止这一件,你们侯爷瞒着你呢。” 她很快离去,徒留子风望着她的背影凌乱。 “侯爷不让我知道的事多了去了。”他小声嘀咕,“我不能知道的事情,我也不敢知道啊。” 不然他刚才就扒门缝上听他们两个在说些什么了。 但他回头看了眼房门敞开的书房,见卫鹤竟然没有出来送桑昭离开,猜测二人可能是吵架了,还是吩咐人去为卫鹤请了医师。 做完这事儿,子风觉得不能就这么干看着卫鹤和桑昭两个人闹矛盾,又欢欢喜喜进了书房:“侯爷,女郎走了。” 卫鹤立在书桌前,垂眸看不清神色,应了声好。 子风左瞧右瞧,没瞧出来卫鹤哪里受伤了,而且今日去温府赴宴,他也没看出来卫鹤哪里病了。 没在卫鹤这个“好”字里面听出他的态度,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生气还是没生气,子风又接着道:“女郎很关心你的身体呢,走之前十分担心,让叫医师过来,还让我去温府把神医给请过来呢。” 卫鹤抬起头来。 子风自认起了效果:“我已经按照女郎的吩咐,叫人去请医师过来了。” “......” 卫鹤微笑,“我没病。” 第118章 得到谢礼 桑昭要离开,反应最大的是郑月。 泉儿正在为桑昭收拾行李,郑月抱着桑昭的胳膊,眼泪说来就来,眼泪汪汪:“女郎要去哪儿,你带上我好不好?” 桑昭微微动了动,郑月抱着她胳膊的双手立即收紧,泪珠顿时滚落下来:“你带上我,洗衣做饭,杀人放火,我都可以做,就,就算做不好,我也会学的。” 桑昭不抗拒带着她,但是—— “很危险。”她捏着手帕给郑月擦眼泪,惊异于她居然能在顷刻之间流出这么多泪水,“我不带护卫,你可能会丧命,你真的要跟着我吗?” “没关系,我跟着女郎就不怕了。”郑月可怜兮兮地哀求,“求你让我跟着你吧,你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你把我带上好不好......” 她的意愿都这样强烈了,桑昭自然也没有再拒绝。 于是郑月欢天喜地地奔回自己的房里收拾。 泉儿颇有些羡慕郑月能跟着桑昭出去,但她不行。 她与郑月的情况不同,她父母亲人尚在,她没有胆量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如郑月一般跟着桑昭不管不顾地离开。 而且羡慕归羡慕,她很珍惜待在侯府的机会,不挨饿不受冻,不必因战争而四处流浪,她对她现在的状态很满意很知足。 桑昭离开之前,温华的丧事还没办,商安温氏的也正在往上京赶,桑昭被人请到了城中茶楼。 她出门时,温谦正从马车上下来,准备进府。 他换了身素衣,似乎才从温府回来,面色温和平静,行走之间,桑昭看见了他手腕处过分鲜艳的手串,颜色不一,形状不同,像是孩童编织。 这几日关于温谦的传言不少。 温华死亡之日他凑上去看过一眼之后便冷静离开,既不因兄长的死亡而悲伤,也不因温华死于非命而愤怒。 温华死前亲口喊出桑昭的名字,身为同胞兄弟的温谦却效忠于桑昭所在的卫氏,甚至一副要与温华划清界限的模样。 有人说他薄情寡义,大家族里学了这么多年的兄友弟恭,只是说说而已。 有人说他记恨长房一脉将他过继于叔父,让他无缘于家主之位,因此对温华的死乐见其成。 对此,温谦本人的说法是:“我只是不因兄长的死亡而伤心,并不能以此判定我的品行如何。” 他与生身父母和二位同胞哥哥分隔这么多年,关系本来就平淡,觉得他一定得多悲伤哀戚的人才是寡恩刻薄。 “温氏族中,谁做家主,考校的是品行才能。”他好脾气地对各种传言解释,是嫡是庶,是长房还是旁系,没有那么重要。” 温谦要进府,桑昭要出门,他侧身立在门外一侧,让桑昭先行。 桑昭的视线从他身上掠过,想起卫鹤脑子里那些东西,忽然觉得能和卫鹤走到一起的温谦,或许也并非表面上这么温和无害。 卫鹤一副把他当心腹的模样,但就他的那些想法,能随便找个人来做自己的心腹。 温谦垂着眸,安静等着桑昭先行。 她一个人不知道要去哪,既没带侍女,看这模样,应该也是不准备带护卫的。 那股桑花香忽然在他面前停下,温谦有些诧异地抬眸,桑昭的视线正从他的袖角离开:“温公子挺有童趣。” 温谦微微一怔,立即反应过来她是看见了他手腕上的珠串,温声回应:“这是离开前,太傅家的小女公子赠予在下的,确实童趣可爱。” 太傅家的小女公子。 桑昭反应了一下。 温华的女儿,他的侄女。 温谦以为桑昭只是路过时无意间看见了手串才随口一问,没料到桑昭低笑一声,似乎还没打算离开。 “温宽和平呈王交好,这两年政令不入平呈,但他的书信却隔三岔五进入平呈王府,让对方直呼大才。”桑昭的声音幽幽响起,“温华是张宣的女婿,生前交际往来的,至少明面上多是忠心于天子的。” “你投身卫氏。”桑昭道,“是为了什么样的前程?” 温谦张了张嘴,比起被桑昭提问的无措,他居然下意识分出心神去想桑昭的情报消息真是古怪。 她似乎知道一些温氏的事,但却不知道他早早过继叔父,和两位兄长关系并不熟络。 换句话说,温氏三子,她像是只打听了上面两位兄长的事,直接忽略了他。 他怔愣之际,桑昭却已经抬步离开,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他抬头望去,桑昭已经大步过去,登上了早早等在路边的马车。 回房途中他遇上神秘兮兮来向他打听温府神医的子风,从他口中得知卫鹤病了。 还没等他关心过问两句,又从他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是桑昭告诉他的,卫鹤自己并不愿意承认。 温谦:“......” 细细过问了一番他和桑昭的对话,温谦颇感好笑,对始终觉得卫鹤只是因为和桑昭闹别扭而嘴硬的子风笑道:“卫侯身体没事,你也说了,他们可能是闹了别扭,这些话或许也是桑昭故意说的。” 子风一脸难以言喻,嘀嘀咕咕地离开。 桑昭会这样说卫鹤,多半是从他那里知道了什么。 温谦有所猜测,但若桑昭所知道的,正是他猜测的,他也会难免好奇疑惑。 好奇桑昭于卫鹤而言究竟什么样的存在,能将他将那些话也敢剖露倾诉。 桑昭从侯府离开,径直去了信中的茶楼。 约她的人是沈缨,但门口的侍女推开房门,出现在雅间中的是张祺。 她同样穿着素衣,发间钗环简单素雅,正坐在窗边垂眸望着窗外景象,听见门口动静,才转过头来,起身对桑昭道:“是我拜托了沈夫人请女郎过来,多有冒犯,还望女郎海涵。” “没关系。” 桑昭顺手合上房门,“她在信里已经告诉我了。” 她走过去坐下,张祺挽袖为她斟茶,递过来的竟然是白水。 桑昭伸手接过:“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是来道谢的。” 张祺坐下,从身侧捧起个不大不小的木盒,推给桑昭,“这是谢礼。” 桑昭不解其意:“谢礼?” 第119章 张祺心事 木盒被打开,各式各样的珠宝钗环垒满了整个盒子。 “我没有什么更好的东西能够送你。”张祺将敞开的木盒继续往桑昭面前推了推,收回手,“沈夫人说你可能喜欢一些志怪传奇,但她已经送过了,我能找到的,或许并不如她和侯府。” 桑昭垂眸,看着盒子里各式各样做工细致,繁复精美的珠钗。 “这是我拥有的最多的东西。”张祺道,“我曾经觉得这些没有用,但当我思索如何准备谢礼时,发现我能拿得出手的,还是这些。” 桑昭抬手,将木盒轻轻合上:“你谢我什么?” “我知道温华那日去了后院寻谢女郎。”张祺面色平静,与桑昭对视,“给侯府递帖子前,他就一直在考虑要如何将谢女郎从你手中要回来。” “你放心。”不等桑昭反驳或是辩解,张祺已经微微提高了声音,补充道,“他自知此事见不得人,提前将人都调走了,知情的那几个也早被他打点好,如今温华死了,我去问了两句,他们已经闭口不言,只说没见过你,也没见到有什么蛇。” “京城温府的下人。”她说,“归根结底是太傅府的人。” “而且他们很喜欢你。”张祺垂下眸子,视线落在杯中清水上,微不可闻地笑了笑,“很神奇。温府给他们月钱,让他们免受饥冷,但是他们却很在意你,有人与你从未见过,言语之中却对你多有维护,仅仅是因为上京城中那些关于你的传闻。” “支持你,称赞你,找到机会为你出一份你或许根本不需要的力,仅仅是这样,便能让他们兴奋难言。”张祺继续道,“明明你也是权贵,明明你也同我们一样远离他们的生活,但他们就是固执地觉得你所作所为,都是因为知道他们的苦难,固执地觉得你会怜悯善待他们。” 她抬头往窗外看了看,视线落在路边叫卖的小贩和客人身上:“想杀你毁你的人,如今最后悔的事情,或许是当初没能阻止你名声远扬,以至于连平民百姓也叫得出你的名字。” 桑昭沉默一阵,将不知怎么被扯远的话重新拉回到谢礼身上:“你为什么谢我?” 她的指尖轻轻点了点木盒:“你与温华不和?” 不然为什么会在温华死后给她送来一份谢礼。 张祺却摇摇头:“我如今和他倒也说不上不和。” “我只是疲惫于如今的关系。”张祺道,“但我无法脱身,我和他的婚事无法由我一个人说了算,所以我也没有办法和离。如今他死了,也算是成全了我,因此我很感谢你。” “我知道谢女郎的存在。”她偏头过来,再次迎上桑昭的视线,“我们成亲不久,我便知道他心中有其他人。女子的手帕,女子的钗环,偶尔还会说些梦话,争吵过后,他懒得藏,我也懒得管。毕竟婚事已成,我和他谁都明白我们无法轻易分开。” “我和温华成亲之前并未见过。”张祺缓缓道,“我父亲去商安见了他一面,觉得他品行不错,又愿意随我留在上京父亲身边。我父亲知道他家中有个表妹,但没在乎,因为商安的人说这位表妹心思不正,已经由收养她的老夫人做主,将她嫁出去了。温华后来后悔时曾觉得是我和父亲毁了他和心上人的姻缘,但这桩婚事,是他亲口应下的。” “我母亲还在的时候,曾经告诉我,很多女子在嫁人之后会转了性子,脱胎换骨,宛如换了个人。”她轻轻笑了笑,带着点自嘲的意味,“我起初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嫁人之前,也一度憧憬婚姻,期待琴瑟和鸣。但第一次与温华争吵过后,我忽然意识到,无论日后如何,我再吵再闹,是恨是爱,都不会有什么用,我的人生已经与温华绑在一起,所有的争辩都会被限制在夫妻的关系里。” 张祺眼睫轻颤,挪开视线,手指蘸水,在桌上写下“夫妻”二字:“所有人都说夫妻之间都需要磨合,夫妻之间不会有隔夜仇,觉得温华哪哪儿都好,说他是良人,劝我与温华好好过。” “就因为这两个字。”她的手指轻轻触碰“妻”字,“我的不满,我的思想,我的习惯和性子,都得为这两个字让步。” “后来有人告诉我有了孩子陪在我身边就好了,我就不会胡思乱想,整日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张祺道,“但我真的有了女儿之后,并没有觉得变好。她刚出生时身子弱,我害怕她出事,夜里总要起身,吃什么用什么都得十二分注意,后来身子好些了,她时常哭闹,不分时候,要抱要哄......” 她沉默片刻:“有了女儿之后,我并没有觉得变好,反而更加疲惫。我有时觉得很爱她,但有时又会觉得为什么要生下她,让自己日夜不得安生,可是我让人强行抱走她时,她一哭,我却又狠不下心,但留下她,我又会不受控制的烦躁生气。” “错的不是她。”她说,“错的是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我儿时不是这样想的,那时我想着我日后若是有了女儿,必会将她捧在手心里,我不能做的,不敢做的,只要她想,我都会支持她去做。” 桑昭微微张了张嘴,但终究没有讲话,安静地倾听。 张祺也没有止住话语,继续道:“父亲说我病了,温华也这样说,请了很多医师过来,什么心病心药,开的都是安神的方子。” “不过相敬如宾这么多年,随着孩子逐渐长大,我能感觉我确实好了不少。”张祺笑了笑,“但我仍然因为身处温府,日日面对温华,需得和他装一对恩爱夫妻而十分疲惫。我迫切地想要脱身,却苦于找不到方法。” “我很感谢你。” 她郑重道,眼眶不知何时泛红,表情却依然平静,垂眸轻笑一声,“我又将话扯远了,竟然说了这么多......” 她似乎在回忆自己方才究竟说了些什么:“女郎便当我是在胡言乱语,若有失言,请女郎见谅。” 桑昭瞧了眼桌上快要消失的“夫妻”二字:“我觉得,你可能不是需要安神药。你需要有人能听你说话。” 第120章 酒楼之下 张祺怔住,迷惘目光良久落在桑昭的面容之上。 是这样吗? 她一时无法反应,怔愣无言,思索回忆起自己与温华成婚的这些年。 激烈的争吵和发现认清无法自己无法从这样的局面中脱身,以及生下孩子发现事情并未因此转好后,她的心情莫名平静下来。 温华心中念着别人,要与她相敬如宾她便与他相敬如宾,时不时配合他做一做外人眼中的恩爱夫妻,他偶尔说出的梦话,低喃的人名,她都不会在意,也疲惫于因为这些事与他争吵,因此懒得去管。 长辈亲人之前劝她说温华是不可多得的良人,让她不要因为一时冲动而将人放弃,又劝她为了两家颜面改一改自己的脾气,最后有了孩子,又有人劝她为了孩子好好和温华过下去。 她起初坚持争辩和反驳,不过慢慢地也沉默下去。 原以为是自己看淡了这些事,以为自己已经麻木接受,什么都不在乎了。 原来不是。 自以为的看淡,麻木,接受,并不能代表那些藏住的委屈不甘已经消失。 她竟然可以向一位仅有几面之缘,连话都不曾说过的陌生人倾诉这么多。 父亲觉得温华好,身边长辈也觉得温华好,连她身边的贴身侍女也不能理解她对温华的态度,明明她已经如他们所说改成了他们想要的性子,但只要说起温华的不好,说起这些事,他们仍会觉得是自己不够理解,是自己的性子有问题。 从得知谢虞逃跑,被桑昭收留,再到温华死前喊出桑昭的名字,张祺突然觉得,谢虞和桑昭或许与她身边的人是不一样的。 她们或许并不会像其他人一般只肯定温华善的一面。 否则也不会杀了温华。 张祺怔愣许久,对上桑昭清亮的双眸时,眼睫轻颤,下意识垂眸避开了她的视线,手指颇为无措地蜷缩成拳,出声想将桑昭的注意力从她的这些话上扯开:“我可以问问吗?你为什么要杀温华?” 话一出口,她身体一僵,意识到言语不妥,又连忙补充:“我不是为了打探什么,若是不便,你只当我没问过这话。” 桑昭点点头:“好,你没问过。” 张祺微微一愣,似是没想到真的收到这样的回答,片刻之后,又哑然失笑:“是我冒犯了。” 桑昭也如她所愿没有提及她说的那些话,转而问起另一件事:“温府里有个叫小五的,你知道吗?” “你认识她吗?”张祺有些诧异,“我知道她,是温华回京时带回来的,说是之前施粥时认识的,无父无母,一个人待在城外实在可怜,便带回来了。不过前两日她找到我说想离开,我给了她点钱,让她走了。” 桑昭“嗯”了一声:“宴上见过。” 见桑昭可能与小五认识,她多补充了些:“她又瘦又小,本来是想养一段时间后安排在我女儿身边给她做个伴的,但她十分勤奋懂事,待在府中,什么洒扫送水,只要见着有活儿就会抢着干。祈福宴那日,或许是人手不够,温华将她调了过去。你寻她有事?” 桑昭摇摇头:“没有,只是想知道她人还在不在温府。” 张祺更加疑惑。 桑昭微微扬起嘴角,低笑一声,随口乱扯:“我会点相面之术,我觉得她若能坚持活下去,日后定非等闲之辈。” 张祺没明白她的意思,也没明白她和小五究竟是什么关系,只是顺着桑昭的意思道:“那我应该坚持留下她的,说不定家中就会再出一位贵人。” 桑昭笑笑,没再说话,捧起桌上的木盒:“这个,我真的收下了?” “当然。”张祺忙道,“这本就给你的。” 桑昭二人没再聊什么,张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对桑昭说些了什么,颇有些不好意思,没说多久,桑昭便要起身离开。 张祺送她到门口。 桑昭捧着木盒,视线从她舒展地眉眼处一扫而过:“你看着好多了。” 张祺愣了愣,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微微笑了笑:“是。我也没想到能和女郎说这么多。” 她停顿片刻,想了想,试探开口:“若是能见到谢女郎......” “你可以去见她。”桑昭回答她,“她要离开侯府了,但会留在上京,她觉得对不起你,也想见你一面,只是今日温谦带她出去了,我也没告诉她我来见的是你。如果你想见的话,应该是可以见到的?” 张祺微怔后轻笑:“好。我明白了。” 桑昭抱着木盒下楼离开,坐上等在茶楼门口的马车,准备回忠义侯府。 行至半路,马车倏然停下,一阵颠簸摇晃,车夫后怕大骂突然蹿入马身前的人,桑昭稳住身子,还没探出头去,便听见有人大喊。 “死人了!” “死人了!” “......” 她掀开帷幔探出脑袋,只见人群杂乱喧闹,围在酒楼门口,有人急急忙忙从酒楼里奔出,匆匆推开路边的人,再次不慎将人推到马车之前。 面前的还没起来,另一个又撞过来。 车夫骂骂咧咧地下车,骂骂咧咧地将摔在路中的人一手一个扶起来,又逮着罪魁祸首骂,那人愧疚无措,不断对车夫和被推倒的两人道歉。 桑昭遥遥看去,见有侍卫大喊着“临鄣王在此”,从围观的人中拨开一条路来,又将人往外赶,让他们不许聚集围观。 桑昭就这么和前来查看情况的临鄣王对上视线。 临鄣王本是在附近茶楼与人议事,赶过来后又听见车夫骂人的声音,转头看过来,却在车窗里看见了熟悉的人。 桑昭看见他似乎冷哼了一声,脚下步子一停,转了方向,直直朝着桑昭而来。 “桑女公子。”临鄣王意味不明地笑笑,“真是巧啊,这儿死人的地方,总是能看见你呢。” 这么明显的阴阳怪气,桑昭往车夫那边看了眼,他已经放过那推人的人,一脸谨慎地过来,立在马车前盯着临鄣王。 “我只是路过。”桑昭道,“没下过马车。” 临鄣王哼笑一声,显然不信,刚刚张口,只闻“啪”的一声,帷幔放下,轩窗也被桑昭关上。 “......”他顿时黑了脸,咬牙片刻,“毫无礼——” 话音未落,前面桑昭已经掀开车帘,跳下马车,转身望了过来。 第121章 天子在此 桑昭从车上跃下,临鄣王的声音猛地止住,没想到她会从马车里下来。 围观的人群被临鄣王的侍卫催促散开,有人就此离开,胆子大点的始终不愿意离开,远远站着往酒楼大门里望,试图知道死的是谁。 人群松散,却也将路挡了大半。 临鄣王将未尽的话咽了回去,迎着桑昭的视线走过来:“女公子急着回府?王府的侍卫愿意为女公子开路,护送你回府。” 他的手刚刚扬起来,还没出声指挥侍卫驱逐百姓—— “不必了。” 桑昭偏头往吵闹的酒楼看了一眼,“都已经下来了,我也想知道死的是谁。” 天色阴沉昏暗,没了前段时间的燥热,风雨欲来,刮起的冷风送来淡淡的血腥味,桑昭偏头问带人接管了酒楼的临鄣王:“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临鄣王轻笑一声,张口就是:“这上京城里里外外,有什么地方是你不敢进的?” 桑昭略微一思索,点点头,“那我就进去了。” 说完,她让车夫把马车牵走,抬步就往酒楼大门走。 “......” 临鄣王微微抬手,像是想要阻止,但嘴唇张张合合,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临鄣王府的人多多少少认识她,见临鄣王本人都没出声阻拦,侧过身放她进去了,一楼的人基本已散光,桌案上的饭菜还散发着热气,掌柜和堂倌缩在墙边,看着进进出出的官员不敢吭声。 通往二楼的楼梯处有人把守,两个人一身黑衣,像是统一的制服,似乎认识桑昭,在她靠近之时便抬手将人拦住。 临鄣王紧随其后进入,见桑昭一个弯腰想要从两人手臂下钻过去,连忙出声:“诶诶诶,让她上去,让她上去,不必阻拦,上面那位会同意的。” 桑昭动作一顿,缓缓站直了身子,直勾勾地看着拦着她的黑衣护卫。 两人对视一眼,犹豫片刻,还是放下了手。 桑昭踏上台阶,二楼却奔下来一个人,抓着扶手着急忙慌地往下冲,脸色发白,神色惊惧,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华服衣角沾染零星血迹,看清桑昭身影的刹那,更是双腿一软,脚步下意识一停,狠狠跌坐在楼梯上,幸好死死抓住了扶手,方才避免滚下楼梯。 楼梯口的两名黑衣护卫回头看了一眼,又面无表情地转了回去。 桑昭继续往上,那人忍痛稳住了身子,在她经过时,紧紧缩在楼梯边,几乎将自己蜷成一团,嘴唇嗫嚅不停,不知在喃喃什么。 桑昭路过他时微微停顿,听见他的喃喃低语:“死人了,死人了......我没杀人,没杀人......” 桑昭低头看了他一眼,继续往上走。 他感受着那股桑花香渐渐远离自己,小心翼翼地回头看去,直到望见桑昭的背影已经上了二楼,才敢大口喘气,死死攥住扶手的双手才敢放松,抓着扶手站起来,缓缓挪下楼梯。 临鄣王一挥手,他身边的侍卫欲伸手扶住那人。 不过甫一从两位黑衣人身后出来,双脚踩在一楼地面,那人白着脸向临鄣王行了礼,推开侍卫的手,匆匆跑出了酒楼。 临鄣王还能听见他离开时口中魔怔一般的“死人了。” 桑昭登上二楼,一声惨叫不知从哪个房间里传出来,第一间雅间房门打开,门口照样有两名黑衣护卫把守,眼神凌厉,盯着突然从楼下上来的桑昭。 桑昭顶着他们的视线往里面看,对上一双双惶恐害怕的眼睛,屋中人在看见她的那一刻,有人“唰”地起身,白着张脸就要往门口来,被身边的两人及时拉住。 被拉住的人挣扎起来,死死盯着桑昭:“是不是你!是不是,一定是你,肯定是你!” 桑昭无视他,打量了一圈屋子里的环境,地毯铺满了整个房间,软榻床铺,琵琶琴箫,美酒佳肴,应有尽有,像个客舍。 桑昭停留的功夫,临鄣王上了二楼来。 她收回视线,继续往前,临鄣王也跟了上来:“天子在这里。” 桑昭一顿,回头扫视他一眼:“那你怎么在外面,不来护驾。” 临鄣王一噎,为自己辩解:“我在青源楼与人议事,派了人过来,只是许久未有人回来回话,才过来——” 他停顿片刻,加重语气强调:“我也是见了楼下绥安卫,方知陛下在此。” 他见桑昭听见“绥安卫”三个字时偏头去打量前方雅间门外的护卫,轻哼一声:“不认识他们?” 他似乎并不在乎二楼的惨叫声和紧张的氛围,甚至有闲心为桑昭解释:“绥安卫是当初太祖留下的一支队伍,只听命于天子,第一代由太祖亲自选人培养。” 后来一代代传下来,已经成为天子手里一把锋利的刀。 桑昭幽幽打量他一眼:“是吗?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不过,我看他们也挺听你的话。” “你——”临鄣王顿时脸色一变,又止住话头,不与她争吵,“小儿无知,信口胡说。” 桑昭回过头去,视线在雅间中几名同样惊惧害怕的女子身上停留片刻,收回视线,瞥了眼脸色并不算好看的临鄣王,轻笑一声:“人的心思真是难懂。” 临鄣王微微一愣,听见桑昭声音继续响起:“我很好奇,你对你两个儿子是什么样的感情,我听说你行军打仗时不许军队惊扰百姓,曾经写诗写词大骂那些屠城的将领,称其不配为人。” “但是——”她笑了笑,停下脚步,状似好奇地回身盯着他的双眸,“你又是如何培养出楚长熠父子这样的人来的呢?” “是因为是自己的血脉,所以——” “女公子。”临鄣王勉强保持笑意,恨不得抬手捂住桑昭那张嘴,“何必非要说这些话,本王钦佩你的大义,并不想与你交恶,你又为何定要如此与我说话?” 桑昭微微笑了笑:“我原先以为,你和我是不会心平气和地说话的。” 临鄣王明白她的意思,但此时此刻,他并不想在这个四处皆是天子耳目的地方与她谈论此事:“长熠自作孽,不可活。本王并不怨恨女公子。” 他话音落下,前方房间打开,一名黑衣护卫出门,对他们二人拱手行礼,做出请的手势:“二位,请。” 第122章 屋中血色 黑衣人恭恭敬敬地将两人请了进去。 桑昭一踏进房间,血腥味顿时毫不客气地扑来,血色几乎要蔓延至她脚下的地板,临鄣王皱起眉头,缓缓变了脸色。 房间角落堆着两具尸体,光着的上半身上,鲜血还在从大大小小的伤口上缓缓流出滑落进血泊之中,一时看不出哪里才是致命伤口。 尸体旁边,两把剪刀躺在血泊中。 床帐被溅上鲜血,宽敞的床铺上,血水浸湿被褥。 天子坐在桌边。 桑昭进来时,他循声望过来,双目猩红,嘴角带笑,眉眼中充斥着戾气,脸上被溅上几滴零星鲜血,苍白的手中紧紧攥着一束染血的桑花。 桑昭垂眸,看见天子的衣袍被浸染上大片血迹。 他的脚下,还倒着两具尸体。 临鄣王躬下身去,拱手行礼:“陛下。” 楚源没理他,深深地望了桑昭一眼,视线微微移动,看向桑昭二人身后。 “砰——” 桑昭回头。 见绥安卫抓着一人的衣领将人粗暴拖进房中,绕开桑昭和临鄣王,将人狠狠扔在楚源脚边。 那人被屋中的景象吓得顿时白了脸,跪在地上惊慌失措撑着身子,却又被地板上的血迹吓得缩回了手,疯狂在身上擦拭血迹,慌乱对上楚源的视线,余光触及另一边的桑昭和临鄣王,浑身一颤,连忙趴下去,以头抢地:“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绥安卫统领微微抬手,立即有人将刀架在了那人的脖子上:“赵郎君,今日为何在此?” 赵旭万万没想到天子今日出宫探望太傅,也万万没想到这长乐楼里会死人,还这么巧偏偏在天子回宫途中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们这些人才刚刚跑出酒楼,便被迎面而来的绥安卫统统抓了回来。 “臣,臣只是约了友人,出来消遣——” 楚源轻嗤一声:“什么消遣?” 赵旭诺诺不敢言,趴在地上,额头触地,根本不敢看他脚边的尸体。 凝固的氛围中,响起一道突兀的脚步声,踩着血水靠近,震得赵旭的心跳瞬间加快,呼吸紧促起来。 桑昭从桌下扯出一张还算干净的凳子,坐下。 临鄣王额角青筋直跳,一句大逆不道就在喉咙边,但偏偏被冒犯的人像是毫不在意,只是偏头瞧了她一眼,便又转回头去,徒留他一个人独自憋屈。 楚源望向墙边那两具尸体:“那两个怎么死的,你可知晓?” 赵旭小心抬头,顺着他的意思往墙边看了眼,立马转过头来:“臣,臣不知情啊,臣什么都不知道,臣不知他们怎么死的......” “那就让别的人来说。” 他话音落下,又有一名身形单薄的女子被绥安卫从门外带进来,颤颤巍巍跪在楚源身前。 “你说。”楚源道,“人是怎么死的,谁杀的?” 女子面色苍白,勉强保持住镇定:“我,我不知道,我与诸位郎君在房中,只听见两声惨叫,原,原本没太在意,后来才听见有人说死人了......” 绥安卫统领追问:“既然听见了惨叫,为什么不在意?” 女子垂眸,攥住腿上布料:“因,因为这些声音很常见的......有时是女子的,有时是男子的,我,我们一时也未曾听出来那声音是官人们的。” 统领还要问话,楚源却蓦然冷笑,问赵旭:“你说,你是来做什么消遣的?” 赵旭不敢说话 ,冷汗淋漓,头贴在地板上,不敢抬起。 楚源踢了踢脚边的尸体,笑道:“两个朕连名字都没记住的官员,做了这长乐楼的幕后东家,蓄倡养妓,打着酒楼的招牌,做着欢楼的生意,岂能不乐?” 他不可抑制地笑出声,垂眸盯着赵旭不敢抬起来的脑袋:“楼里这些人,是怎么来的?” 赵旭衣衫几乎被地板上的血迹染红大半,死死低着脑袋回话:“陛下明鉴,臣,并不知晓啊,许,许是卖身进楼.....” 桑昭的视线从形销骨立的女子的身上流转,衣领处的淤青,手腕处的绑痕,忽然出声问女子:“你是怎么进来的?” 临鄣王不满皱眉:“陛下还未——” 楚源打断他:“让她说。” 女子抿着唇犹豫片刻,小心看了眼楚源脚边的尸体才在赵旭惊惧害怕的视线中缓缓出声:“我,我是被,被郡主和侯爷卖进来的......” 绥安卫统领眉头一皱,觉得她似乎有些不对劲,刚要出声,桑昭的声音先他一步响起:“哪个郡主,哪个侯爷?常宁郡主和安远侯?” 女子低着头未敢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 桑昭微微偏头,楚源怔愣的神色被她尽收眼底。 他察觉桑昭的视线,身子有些急迫地前倾,追问女子:“那你是怎么进的郡主府?” 女子抬头看他一眼:“我原是上襄人,两年前上山上香,在山下茶摊喝了一碗水,醒来后便在运送我们进京的车中,算上我一共六人,都被送进了郡主府......” 她顿了顿,呼吸急促起来,咬了咬牙,强忍着情绪继续道:“供郡主和侯爷取乐,我们之中,有人被打骂侮辱致死,献给高官,有人如我一般被卖——” “够了。” 楚源打断她,攥着桑花的手愈发收紧,“......朕知道了。” 他撑在桌上的手死死按住自己的额头,垂眸间看见她手腕处的绑痕:“伤,谁弄的?” 女子沉默片刻,出乎众人意料的,挽起衣袖,露出伤痕斑驳的手臂,未愈合的鞭伤渗出血迹,她缓缓指向跪在一边的赵旭:“......他。” 楚源:“......是他强迫你的。” 女子俯身拜他:“喝下那碗水后的种种,皆非我所愿。” 楚源狠狠闭了闭眼,按着额头的手微颤,忽然抬手拔出身边绥安卫腰间的长剑,赵旭连忙不断磕头:“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临鄣王不得不上前:“陛下三思,私刑不可——” “啪!” 长剑被他狠狠扔在地上,楚源嗓音微颤,对控制赵旭的绥安卫下令:“杀了他。” 第123章 皇位谁坐 “陛下——” 临鄣王再次出声阻止。 楚源微微抬手,绥安卫的长剑在赵旭喉咙处停下,浅浅留下一道划痕,渗出丝丝鲜血,张大着嘴瘫软在地。 临鄣王上前俯身对楚源行礼:“陛下三思,官员狎妓,罪不至死。” 楚源嘴角溢出一声轻笑:“皇叔没看见吗?他虐打百姓......” 他垂眸看向瘫软在绥安卫脚边如一团烂泥的赵旭:“打死过人吗?” 赵旭身子颤抖,仍是不敢说什么,只不断求楚源饶命,绥安卫踢了他一脚,他重新在楚源脚边跪好,依旧是一句话都不敢为自己辩解。 楚源嗓音冷淡:“那就是打死过了。” 他缓缓偏头与面色严肃地临鄣王对上视线。 临鄣王再道:“贱籍——” 女子以头触地:“......我是良籍,我家世代以耕种为生,爹娘疼我,从未想过卖女换银。” 临鄣王不得不沉默下去,赵旭的身子抖得愈发厉害。 桑昭幽幽出声添火:“贱籍?看来贱籍就是可以随意打杀啊。” 她对着楚源微微笑了笑,指了指地上的赵旭:“把他弄成贱籍再杀,应该就不用三思了。” 赵旭豁然抬头,目眦欲裂:“陛下!我赵氏世代忠良,怎可受此侮辱!士可杀不可辱!我赵氏先祖为大蔚立下汗马功劳,乃太祖陛下亲封的侯爵——” 临鄣王觉得他是真的该死了。 “那又怎么样?”桑昭好笑道,“你先祖立下的功劳,保了这么多代的荣华富贵不够,还想用来免罪呢,太祖赐免死金牌给你们了?” 赵旭咬了咬牙,往楚源腿边爬了两步:“陛下,陛下,赵氏一心为了大蔚,不可被如此侮辱啊......” “又不是你的陛下对不起赵氏。”桑昭偏要插进去讲话,“不是你对不起赵氏吗?侮辱赵氏,堕了赵氏门风的也是你啊,贱籍本来就是为你这种人准备的。赵氏世代为官,大半是你先祖的功劳,日后世代不为官,则是你一个人的功劳。” 她缓缓勾唇:“你如果真是一心为了赵氏,那就从赵氏除名不就行了?” 赵旭仓皇抱住楚源的双腿:“陛下——” 楚源额头突突得疼,对绥安卫摆摆手:“动手。” “陛——” 话音未落,赵旭被人扯住头发从楚源身边拖走,头皮疼痛不堪之际,忽然惊恐地睁大眼睛,剑锋划开他的喉咙,血液溅出,赵旭捂着喉咙倒下,鲜血不受控制地从喉咙处涌出,他下意识抓住了绥安卫的衣角,痛苦挣扎着感受自己的死亡。 临鄣王来不及阻止,抬起的手缓缓放下,低叹一声,只道:“陛下如此,明日朝堂之上,又该如何?” 楚源让人将女子带了出去,望着还在蠕动的赵旭低声笑了笑:“朕也不知道该如何,杀人说寡恩残暴,不杀说优柔寡断,发个政令,十几个人跳出来说三思,说不可,朕收回了,隔几日你们倒像是好不容易向朕妥协一般,发出去了。反正总有理由,说朕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该做......” 他自嘲一笑,将手中桑花放在桌上,侧身翻起干净的茶杯,斟了一杯茶放在桑昭面前:“朕继位前,父皇曾对我说过,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如今看来,倒像是我要在你们手里讨恩,不如——” 楚源微微抬头看向临鄣王,扯了扯嘴角:“这皇位换皇叔来坐吧。” 屋子里的人迅速跪了一地,临鄣王亦立即掀袍下跪,弯腰磕头,将头埋进血泊中:“陛下明鉴,臣绝无此心!” 楚源沉默着没有说话。 临鄣王也没继续为自己辩解。 绥安卫们更不敢出声,只有赵旭急促的喘息,最后,这点声音也逐渐减弱消失。 临鄣王不知道天子今日是受了什么刺激突然给他来了这么一下,但他万分笃定,天子绝不可能真的对他做什么。 至少到目前为止,他也确实对那位置没有想法。 而且卫鹤与天子离心,江清态度模糊,当年的老臣也死的死,退的退,天子身边几乎是无人可用,不可能再杀他。 果然,天子自嘲般地笑了笑:“朕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害怕朕手里有权。” 临鄣王再次大拜叩首:“臣惶恐。” “一个朝廷,一个国家。”楚源将视线从临鄣王身上收回来,低头摆弄桌上的桑花,“有人烂了,砍掉换上新的就好,可是从上到下,几乎都要烂完了,也没什么可救的了。” 临鄣王虎躯一震,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朕有话想同桑女公子说。”楚源直接忽视了临鄣王过分强烈的目光,“送皇叔出去吧。” 他话语落下,立即有绥安卫起身恭敬将神色复杂的临鄣王扶起来,请他出门。 楚源起身:“都出去。” 绥安卫丝毫未曾犹豫,紧随临鄣王的步子,一起出了屋子,顺便还将临鄣王带离更远,确保无人能听见房中谈话。 临鄣王左右看了眼身边面色严肃,一丝不苟拦在他身前的绥安卫:“诸位,知道她是谁吗?你们竟然敢将她和陛下放一个屋?” 统领拦在他身前:“这是陛下的命令,绥安卫只遵守,不质疑。” 临鄣王虽然嫌弃自己这一身血迹,但也不肯就此离去:“本王没让你们质疑,只是让你们考虑陛下的安危,离这么远,里面若出事,你们来得及吗?” 统领只是背过身去,继续挡在他身前,什么话也不说。 临鄣王一甩袖,干脆直接进了还关着几名官员的屋子。 里面几人先是被他一身的血吓了一跳,又看清他的脸,以为他额头上的血是生生磕出来的,手忙脚乱地掏出帕子来递过去。 临鄣王拿在手中,刚要擦一擦手上的血,却突然瞥见帕子上染上的口脂印记,顿时想起赵旭的模样,黑着脸地将帕子扔回去:“拿远点。” 那人茫然借助手帕,低头看了眼,讪讪藏回袖中:“我,我情急之下拿错了......” “什么事这么急?” 临鄣王接过一张干净帕子,慢悠悠地擦拭额头上的血迹,往桌边一坐,越想越烦躁,忽然就有那么一丝理解楚长云看见他找桑昭事时的心情,猛地一拍桌子,“你们要是不想活了,就自己找根绳子自己解决了,是真不知道桑昭这段时间在上京干了什么,还是不知道陛下今日出宫探望张宣?非要上赶着找死?还有这破楼,欢楼家中不够你们闹,还非要搞出这破楼来寻刺激!” 众人不敢言,任由他发泄怒气。 他自己也是。 临鄣王咬牙擦着自己的额头。 他就不该过来。 第124章 不可思议 雅间的门被合上,楚源跨过脚边的尸体,略显生疏地支开窗户。 血腥味缓缓散出去,窗外的光线进来,楚源恍惚了一阵,大脑仍有些发懵,楼下的街道上,仍有胆大的百姓聚集在一起,交头接耳,护卫过去,又着急忙慌地退后散开。 楚源出神地盯了片刻,回过神来,转身后,桑昭正在摆弄他放在桌子上的那束桑花。 白色的花瓣上染了血,桑昭将这束花分开,总共五朵,摘下来的时间应该不短,花边已经蜷缩发黄。 “这是尸体上的。” 楚源道,“我过来时,这束花被人放在了尸体上。” “?” 桑昭抬头看了他一眼,没再摆弄花朵,倒出杯中茶水清洗手上的血迹,“不是我杀的,我不会分身。” “我知道。”楚源重新坐回来,望着赵旭的尸体,神色茫然恍惚,“有人敬仰你,他们在效仿你。” 效仿她? 桑昭垂眸打量着桌上的花。 原来真的和她有点关系。 难怪她隐约觉得有怨气被她吸收。 桑昭一个愣神的功夫,楚源再次开口:“平呈那边有一首童谣,据说是天雷劈开古树,树中有金砖,这首童谣就刻在金砖上,你听说过吗?” 别说童谣,就连平呈那边的树里长金砖这种事她都没听说过。 桑昭摇头:“没有。” 楚源似乎有些疲惫,闭了闭眼,将桌上早已冷却的茶水一饮而尽,盯着桑昭:“南边水,有残树,火烧尽,鸟兽惊,衔枝逃,栖北木,筑新巢,迎新主。” 桑昭被他盯着,轻轻“啊”了一声:“残树是你,新主是那个平呈王。” 楚源沉默着没有说话。 桑昭安慰他,随手拿起一枝桑花:“他骗你的,他做得太假了,树里面不可能有金砖。你要是想要这些,也可以找人在花瓣上写字,说些什么‘平呈有逆贼,正统在南方’之类的话。” “反正天命这种东西。”她将花随意放了回去,“谁赢了谁就是天命所归。” “......” 楚源继续沉默。 桑昭等了片刻,见他没再说话,催促道:“这就是你要和我说的话吗?” 楚源微微张了张嘴,双手不由自主攥紧了膝上的布料,在桑昭第二次开口询问之前,才轻声道:“你选好了吗?” 桑昭微微一顿,没听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你选好了吗?”楚源微微抿唇,抬眸直视桑昭疑惑的双眸,“谁来做天下之主,你选好了吗?” “......” 桑昭沉默一阵,她看着那张已经和楚和两兄弟没有半点相似的面容,难得欲言又止,神色复杂,不知道该说什么。 楚源以为她的默不作声是在惊讶自己知道她是谁的事,有些着急地解释:“我知道你的事,望月台里有你画像——” 他一顿,又担心桑昭不知道望月台是什么,继续出声解释:“就是太祖修建的一座阁楼,种了桑花,还有你的画像。” “我知道。” 桑昭接过他的话,“望月台里,楚和还留下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才让你有这样的想法?” 楚源神色一懵:“嗯?” 桑昭收回视线:“你话本子看多了,神女降世,天女救世只在文人的笔下。” “我没读过这种书。”楚源反驳,“再者,桑女确实降世了。桑女殿挂牌这种传说 ,也是真的。” 他微微侧过身子,几乎是面对着桑昭,急于向她解释自己的想法:“这些若是假的,当初太祖遇见你——” 桑昭轻笑一声,止住了他的话语,微微倾身,颇为好奇:“你真的觉得楚和能打那么多仗,算计来算计去,最后能坐上皇位的原因,是我选择了他?” 楚源瞧她这个样子,微微张开的口默默闭上。 “那修望月台算什么?”桑昭笑道,“该给我的画像放进太庙里,让我也享一享世代的香火。” 楚源:“......” 桑昭继续道:“我离开的时候,他正和北方的什么军打得你死我活。” 她放过楚源,没再盯着他:“我不是只有乱世才下山的,上一次和这一次,只是碰巧而已。无论是盛世还是乱世,桑女殿中,年年都有人挂牌,我下山是为了自己。皇帝的位置谁来坐,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 “难道我现在选了谁,你明日就会禅位吗?” 楚源依旧沉默。 桑昭在布满血迹的屋子里环视了一圈,视线在那具裸着上半身的尸体上多停留了片刻,预备起身:“你还有话要说吗?” 楚源还是红着眼睛沉默。 桑昭没再继续问,起身离开。 见她真的就要推门出去,楚源才急急出声:“我今日在太傅府见到了卫鹤。” 桑昭脚步一顿。 楚源的声音继续响起:“我知道温华一定是你杀的。我问他你为什么会杀温华,他说是因为百姓怨恨温华。可是百姓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卫鹤说,怨恨就是怨恨,无论是温二公子,还是张太傅的女婿,或者是民间传言中因为他我们才遭此劫难的‘他’,都是一个人。” 桑昭回身看他。 楚源垂眸盯着桑昭染上血迹的裙摆,“我不知道该怎么救大蔚了。无论我怎么做,百姓还是过得不好,卫鹤告诉我要争,老师告诉我要忍,可无论我是争还是忍,都得不到我想要的结果。” 他泄气般地将脑袋垂下去:“我平衡不了朝堂上的明争暗斗,也分辨不了忠奸,也没有办法从世家手里抢下什么,这样的关头,楚蔚不该诞生我这样平庸的帝王。” “你准备什么时候杀我?” 他放在膝上的双手愈发攥紧,“百姓不知道我的名字,但他们会知道是因为皇帝无能,他们才会活不下去,才会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不得不吃......他们怨恨我是应该的。” 他再次低声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杀我?” 桑昭盯着他的脑袋沉默打量了半晌,觉得此情此景,以及楚源的这个问题,有些不可思议。 第125章 又见小五 紧闭的房门推开,桑昭方一踏出,绥安卫立即上前,视线越过她的肩膀查看屋子里的楚源,绕过她进了屋。 听见动静的临鄣王也急匆匆地从屋中出来,身后跟着的一串尾巴,在看见桑昭的刹那,又默默退回了屋子里。 桑昭没和他们多说什么,径直下了楼。 临鄣王大步走近房门,见楚源好端端地坐在桌边,才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偏头看向桑昭离开的背影,眉毛几乎要拧成一团。 屋内楚源说了什么,有绥安卫从屋子里出来,冲进隔壁屋子,随意选中一位官员,将人请到楚源面前,对方被屋子里几具尸体和满屋子的血色吓得脸色白了又白,如 酒楼下聚集围观的人在官兵的驱逐下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只有少许胆大的还缩在墙脚,一边观察着侍卫官兵的动静,一遍与身边同伴交流着什么。 侯府的马车在等在酒楼外,车夫见桑昭出来,被她衣裙上沾染的血迹吓了一跳,连忙从车上跳下来,让桑昭上车。 人群疏散之后,马车轻而易举地离开。 侯府门外,马车还没停下,桑昭听见一声清脆响亮的“贵人姐姐”,打开轩窗一看,府外不远处的墙边,奔来个熟悉的小姑娘,衣衫外罩着一件短小但干净的披风,笑靥如花,等到马车停下,立即兴冲冲地小跑到马车下。 桑昭下了车,她立即小步过来,瞧见桑昭衣裙上的血迹,双眸又明亮几分,藏在披风下的双手伸出,指缝间还藏着未清理干净的血迹,捧出一把微微有些枯萎的桑花。 “.....” 桑昭垂眸,白色的桑花被小姑娘握在手中,捧到她的胸前。 桑昭数了数,不多不少,刚好五朵。 车夫已经离开,门口的守卫见她在与人说话也不曾靠近,桑花的香味萦绕在桑昭的鼻间,她伸手接过女孩手中的桑花:“小五。” 女孩尚还稚嫩,藏不住自己的情绪,桑昭轻而易举地看出她想要什么,她仰着头,双眼明亮清澈,带着崇敬和渴望,嗓音里的欢喜快要藏不住:“贵人姐姐,你去过长乐楼了吗?” 桑昭轻轻“嗯”了一声,低头看了手中未曾沾染血色的桑花:“长乐楼里的桑花,是你放的吗?” 小五连连点头:“姐姐看见了!我还担心有人比姐姐先进去,已经将花扔了。” 桑昭打量着身前这位看着只有十岁左右的孩子,她瘦小单薄,脸上更是见不到什么肉,双颊微微凹陷,愈发显得双眼明亮更大。 桑昭低声问:“你怎么杀的人?” 小五微微一怔,转而笑意更甚:“是我杀的,但不是我一个人杀的。” “姐姐记得你从苏良年那里救出来的人吗?”小五道,“这些人里有人入了欢楼,有人进了别人的后院,或是得到新生,或是又进火坑,剩下的人聚在一起相依为命,他们敬仰姐姐,想要为你做些什么,却不知道能为你做什么。” “长乐楼里有位叫连娘的姐姐,她被救出来后识人不清,不慎落入恶人手中,被卖进长乐楼。”小五继续道,“她有一次逃出来被抓回去时被她的友人们看见,她们想救她,但不知道该求谁,该找谁。” 小五笑容明媚,带了点想要邀功的得意:“我离开温府后,遇见她们,知道此事,做了计划,说服她们帮我。” 桑昭举起手中的桑花:“这也是你的计划吗?” “是。”小五干脆利落地点头,坦然承认自己所有的心思,“我在温府听说了你的事迹,知道苏府失火当晚你去了那里。离开温府后,我是有意寻找那些被你救出来的人的,得手后在尸体上放桑花,是我的私心。” 她微微上前挪近了半步:“我想要引起姐姐你的注意。” “......” 桑昭看着身前的小孩,沉默许久,唇角微微扬起,轻笑一声,“原来我真的会点相面之术。” 小五:“嗯?姐姐说什么?” 她的个子才到桑昭的胸口,桑昭低头凝视着她,微微摇了摇头,颇有些诧异于她的胆大:“没什么。” “如果被抓到——”桑昭轻声告诉她,“你们会死的。” “这种事本来就会有风险的。” 小五道,“长乐楼明面上还是一座正常的酒楼,二楼只接待达官贵人,一楼却是谁都可以进,而且长乐楼幕后东家很多,各自都往长乐楼里派了人,有恃无恐,管理混乱,即便是只接待贵人的二楼,若是自称是谁家的家仆而上去,没有人会深究,他们连名字都不会问。” 她笑了笑:“姐姐想知道我们的计划是什么样的吗?” 桑昭微微摇了摇头:“为什么要引起我的注意?” 小五被她拒绝也不生气,仰着脑袋看着桑昭的面容,敛了笑意,认真回答她的问题:“我想跟在你身边。” “我想跟在你身边。”她重复了一遍,“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能让我跟着你。” 桑昭的神色平静,小五没从她的脸上看出对自己的欣赏,也看不出她是拒绝还是愿意接受自己,有些焦急地出声:“很多人敬仰你,称颂赞扬你,渴望为你做事,成为正义的一份子。你......没想过创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势力吗?” 第126章 离开上京 三日后,桑昭再次登上马车,握着缰绳朝门口几人挥了挥手,毫不留恋地驾车离开。 昨日下了雨,天气转凉,卫鹤披了件披风,望着远去的马车微不可闻地轻叹了口气。 子风敏锐地看过来,看看卫鹤,又看看马车,忍不住好奇出声:“侯爷还没和女郎和好吗?” 温谦和谢虞预备回屋的脚步顿时停住,谢虞有些诧异地越过温谦的肩头偷偷打量了卫鹤两眼,难以想象卫鹤和桑昭这两个人吵架的模样。 卫鹤转身往回走:“我们没有不和。” 子风“哦”了一声,还没追上去,身后马蹄声由远及近,急急停在侯府门前。 卫鹤几人又重新转回身来,看着江清翻身下马,握着马鞭大步跨上侯府前的台阶,开门见山:“桑昭呢?” 卫鹤朝着桑昭离去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走了。” 江清顺着他所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已经望不见马车的影子,摸了摸鼻尖,准备跟着卫鹤几人进府:“她去哪儿啊?我在这儿等她回来吧。” 子风“嘿嘿”笑了两声:“那江将军估计得多住一段时间了。” 他笑吟吟地询问卫鹤:“可要为将军准备客舍?” “啊?” 江清脚步一顿,倒没有多惊讶,“她离开上京了?” 卫鹤点了点头,打量了他一番:“何事寻她?” 江清唇间微扬,手中马鞭不自觉地地敲打着自己的掌心,低低笑了笑:“那陛下还真是有先见之明。” 他朝着皇宫的方向努了努嘴:“陛下命我跟着保护她。” 子风连忙道:“将军你现在追过去还能跟得上。” 温谦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卫鹤和江清二人,默默无声地对卫鹤行了礼,带着谢虞离开。 “晚了就晚了吧。” 江清长叹一声,含糊嘀咕了一句,“还真拿我当侍卫使了。” 卫鹤垂眸,思绪延伸:“你现在追,跟得上。” “啊?” 江清诧异地睁圆了眼睛,一边向卫鹤靠近,一边朝子风摆摆手将人赶走,“真的要我追上去吗?这一去不知多久,我弟弟娶妻我都赶不回来。” “陛下赐的婚。”卫鹤淡声道,“陛下给你派的差事,二郎的婚事,娶的是皇后的同胞妹妹,宫里定会帮衬。” 他不知想了什么,微微笑了笑,意味不明道:“最好你能和人混出个过命的交情。” 江清微微愣住,思绪定格片刻,忽然大步离开,从侯府牵马的仆从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于马背上对着卫鹤遥遥一拱手,朗声笑道:“小的这就当侍卫去了!” 言罢,策马疾驰离去。 子风这才从大门后探出脑袋,小心观望卫鹤的脸色,见他并无什么生气的情绪,才又凑过来,小声嘀咕:“哪有打仗的将军去给人当侍卫的。” 卫鹤转身往回走,子风连忙跟上去:“侯爷,你真的放心让小江将军跟着女郎一起走啊?万一,万一......” 卫鹤询问的视线下,他扭扭捏捏地开口:“万一他喜欢上咱们女郎,相处出感情了,女郎也喜欢他了怎么办?你难道不担心吗?” 他小心抬眼打量卫鹤,被卫鹤抓个正着。 他与子风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他这般作态,卫鹤轻而易举猜出他在想什么:“......从前她和裴如玠进京,我没见你担心过。” “那个时候我又不知道侯爷你——”他急匆匆道,对上卫鹤的视线,话语一顿,多出几分心虚,“我不是故意看见那幅画的,我进去收拾桌案时不小心看见的。” 那幅画就光明正大地晾在桌案上,墨迹未干,他进去为卫鹤收拾笔墨,怎么可能看不见。 虽然一幅画像说不明不了什么,但关键是他们侯爷没为别人画过像啊,本来当初突然认义妹就怪让人多想的。 卫鹤倒是不怎么在意,甚至有心情回答子风的问题:“我不担心。” 桑昭不老不死,凡人于她如朝生暮死的蜉蝣,对谁动心动情不过是为她自己徒增烦忧。 何况桑昭漫长又无止境的生命中,定然不止出现过一两位如太祖这般倾慕于她的人。 前人既然没有结果,如今又如何会出现例外? 他并不担心。 子风却依旧凑上去:“可江将军和裴侍卫不一样,他又不是真的侍卫,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甘愿做自己的侍卫,而且样貌还——” “行了。” 卫鹤出声打断他的滔滔不绝,子风顿时闭上嘴,不再揪着此事不放。 · 江清追上桑昭的马车时,她们还没有出城,一个女孩正爬上去,钻进马车里。 江清策马跟上去,坐在马背上朝望过来的桑昭拱手行礼,扬眉笑道:“女郎这是要出城?” 桑昭“嗯”了一声,握着缰绳往他身后看:“你也要出城?” 江清笑着点头:“是,奉命出城办事。” 他打量了几眼桑昭身边警惕盯着他的郑月,又看了眼马车:“城外流民聚集,女郎出城怎么不带些侍卫?” “不想带。” 桑昭向他扬了扬脑袋,“你先走。” 江清再次朝她拱了拱手,扬鞭先行,率先出了城门。 桑昭慢悠悠地跟上。 今日城外热闹,温华虽然死了,但前些日子众人在祈福宴上捐的钱粮还在,今日太傅府的人正在城外为流民建棚施粮。 桑昭驾车出了城门,没做停留,但江清不知道做了什么,反而落在了她们后面。 桑昭的马车路过聚集在一堆等着分发食物的流民,往后一看,江清依旧不紧不慢地跟在她们身后。 桑昭慢慢勒停马车。 江清瞧着前面的马车停下,等待了一阵,见马车依旧没动,不由得打马上前询问:“怎么了?” 桑昭微微仰头,幽幽望着坐在马背上的人:“天子让你办什么事?” 江清有些尴尬,还没回答,她的声音再次慢吞吞地响起:“是让你跟着我,监视我吗?” “非也!” 江清连忙下马,大步到桑昭车前,俯身下拜,“陛下让我跟着,只是想让我保护女郎安危。” 他扬起头,灿烂笑容里夹杂一丝讨好:“还请女郎赏脸,容我跟随。” 第127章 小五之言 桑昭万万没有想到,楚源会将江清派到她身边来,也没想到江清真的就接受了这样不合理的命令。 “你带粮了吗?” 桑昭越过他往他身后马匹身上一看,除了一柄长剑,什么东西都没有,江清青丝高束,窄袖常服,一身轻松。 他坦然摇头:“出来得急,尚未准备,不过我带钱了!” 他拍了拍腰间的鼓囊囊的荷包。 桑昭“哦”了一声:“但是我有侍卫了。” “?” 江清疑惑抬眸,下意识瞧向桑昭身旁的郑月。 桑昭抬手一指,江清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有人正握着剑走过来,江清微微挑眉,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原来是裴阁主。” “你知道他成阁主了?”桑昭道。 “可不只是我。”江清笑道,“千两金易主嘛,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只是没想到啊......”他笑叹一声,“裴阁主如今事务繁忙,还会下山护送女郎。” “嗯。”桑昭点头,“你可以回去了。” 江清轻轻“哎呀”一声:“不可以啊女郎,皇命难违,我得跟着你才行啊。” “你看啊,虽然我还不知道女郎你要往哪儿去,但你拉着一车的东西,还不带护卫,很容易被人盯上的。”他扬着笑意轻轻敲了敲车壁,“还有个小孩呢,多个我,也多个人保护她呀。” 说话间,裴如玠已经走近了。 “女郎。” 他不认识郑月,与江清也不熟悉,对于桑昭身边突然出现这么多人有点无措,也不知道桑昭和江清在僵持什么,微微抿了抿唇,立在车下等待桑昭的吩咐吧。 江清还要继续说服桑昭,却见桑昭将手中缰绳一放,对他道:“那你跟着吧。” 她让裴如玠上来赶车,江清还没说什么,已经带着郑月进了马车。 裴如玠握着缰绳坐在了桑昭方才的位置,朝江清微微点了点头。 “裴阁主,幸会。”江清朝他拱手,翻身上马,垂眸打量驾车前行的裴如玠,心道能让千两金短时间内易主,杀众人一个措手不及的人果然不同寻常,之前那么多条消息都说他身受重伤,恐有性命之忧。 狗屁性命之忧。 江清想,他看他好得很。 马车悠悠往前走,江清也紧紧跟在车后。 身后,分到食物的流民正对着太傅府的人拜了又拜,高呼神仙菩萨。 小五打开轩窗,掀开帷幔探出脑袋,沉默看着捧着食物喜笑颜开的人,看着昔日的同伴聚在一起小心保护着得来不易的食物,失去孩子的女人抱着来得有些晚的食物又哭又笑,模样疯癫,无数人大口吞咽着手中的稀粥,生怕被人抢食。 不久之前,她也身在其中,日夜想着如何脱身。 她缩回脑袋,好奇的郑月试图与她搭话:“怎么了?看见什么人了吗?” “嗯。”小五笑了笑,“看见了以前的朋友。” “啊......”郑月有些惊讶,没有想到她会在城外看见朋友,猜不出他她口中的朋友是那些施粥送粮的人,还是流民中的人。 “我是跟着温二公子进城的。”她对郑月笑了笑,又侧过身,向桑昭坦白,“他进城前将粮食分给流民,我找到他,他身边的侍卫想杀我,但他阻止了。” 郑月惊讶地微微张大嘴,万万没想到小五会是流民,她震惊的目光落在小五身上,但意识到她如此瘦小时,又默默合上了嘴,面色神色复杂心疼。 桑昭刚从一箱子食物里翻出不能久放的甜腻糕点,郑月正苦于不知道怎么安慰,顺手捻起一块糕点塞进小五手中。 小五小声说了“谢谢”,双手捏着糕点,继续对桑昭道:“我本来没想过会成功的,但我说我什么都可以做后,二公子就将我带进去了。” 桑昭“嗯”了一声,想起之前和张祺的谈话:“他让你做什么了吗?” 小五点头,但又摇头,一五一十地告诉桑昭:“吩咐了,但我还没做......他想在祈福宴上让我代表城外的人挨个跪谢到场的宾客,哭诉流民艰辛,事后再让我出城偷偷告诉我认识的人,温氏为我们做了什么,说纵然艰难,他也会为了百姓筹粮筹钱。” “......幼稚。” 郑月听完,冷哼一声,“沽名钓誉。” 桑昭抬眼,微微笑了笑:“你学得很快啊。” 郑月一顿,有些不好意思。 “是沽名钓誉。”小五点点头,脸上露出不合年龄的成熟,“但是大家族的人很喜欢这一套,因为他确实筹到了粮钱。之前有人告诉过我,君子论迹不论心。他确实为百姓筹得了好处,很多读书人反而会因此被他吸引,纵使他占尽好名声,又用自己的名声聚拢士族,倒逼士族捐钱,但最后的结果确实可以让百姓得到好处。” “以身入局,为百姓谋,为江山谋,是非功过,任人评说。”小五说,“这样的事,对有志向的读书人来说,是很有吸引力的。” 郑月没大听懂,但也没有因此觉得温华是个好人。 别人不知清楚,她可是十分清楚的,桑昭赴宴当日,是从她这里借了蛇走的。 桑昭要杀的人,郑月不相信他是好人,就算功过皆有,那也是过大于功。 桑昭本人倒是津津有味地听完了,看着小五:“你读过书吗?” 小五摇了摇头:“只认得少许几个字,但是流亡路上,我遇见了一位私塾先生。” “他一身学识,却又名声不显,郁郁不得志,回乡做了私塾先生。”小五说,“他说他本来存了点钱财,但军队打过去,他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只有脑子里读过的圣贤书,但是圣贤书并没有告诉他一个普通人该怎么应对战争和家破人亡,他只能和所有遭难的百姓一样,踏上流亡的路。” “他教了我很多事很多道理,我很喜欢他。”小五说,“但是他年纪大了,还没走到上京,就死了。” 第128章 徐三公子 马车一路向前。 车里还带了不少书籍,郑月和小五熟悉起来,缩在一起磕磕绊绊地认字,江清一路上有些无聊,又不好和桑昭隔着轩窗说话,只能不断试图与裴如玠搭话。 上京城外已经聚集了不少流民,但一路上仍然不断有流离失所的人聚在一起,一步一步往上京挪。 “贵人......给点吃的吧。” 面黄肌瘦的人跪在路边,捧着双手对着路边来往的车辆磕头。 战乱不断,会出现在这条路上的马车都有人护卫保护,流民并不敢上前,只跪在路边,望着马车轩窗,希望里面的人能随手抛下点食物。 马车停在河边休整。 郑月率先捧着竹篓下车透气,有些失神地望着聚集在不远处小心观望这边的流民。 小五紧随其后,惊奇又跃跃欲试看着竹篓里的小蛇。 她这一路来难得露出些孩子的模样,想要凑近些看,却又不太敢靠近。 江清牵着自己的马让它喝够了水,绑在树边,看了眼小心跟上来的流民们,坐在树下裴如玠身边,靠着树观察同样来河边休整的各路人马。 有人下车烧火煮饭,为主人家准备吃食。 江清思索了片刻,忽然左右端详了一圈周围:“也不知道这周围能不能打到什么,水里还有没有鱼。” 桑昭车上那些东西,他都有些吃腻了。 裴如玠抱着自己的剑休息,只如往常一般回答了一句“不知道”便不再出声。 江清只犹豫了片刻,便抓着剑起身准备去河边看看。 桑昭正好从车上下来,往郑月和小五所在之处刚走几步,便撞见兴致勃勃往河边去的江清:“做什么?” “去抓鱼。”江清笑道,“想吃点新鲜的东西。” “虽然应该是没有鱼了。”他回头看了眼呆呆望着河边的流民们,“不过万一有漏网的呢?” 一阵轻快笑声从身侧不远处传来,桑昭和江清一同转头看去,手握羽扇的年轻人站在正在烧火煮饭的仆从身边,看着桑昭二人笑道:“这方圆几里的活物,除了诸位的马,恐怕就只剩人了。” “二位可是从上京来的?” 见桑昭和江清注意到自己,年轻人十分自来熟地靠近,拱手见礼,“在下徐锦,怀岳人氏,见过二位。” 江清虽然有些懵,但他自己也算是个自来熟,故而也拱手还礼:“徐公子。” “怀岳徐锦公子?” 桑昭还没回应,便听见有人轻呼一声,脚步声急匆匆靠近,插在徐锦面前:“可是徐家三公子?哎呀徐公子,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惊为天人哪......” 蹲着烧火的仆从中立即站出来一人,急匆匆护在徐锦身前,被他笑着劝住,和来人寒暄起来。 桑昭默默闭上嘴,瞥了眼江清:“你认识?” 江清看着被任缠住的徐锦,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听过徐氏,不过我家发迹晚,这些什么什么世家的几公子,我认不全,我只认识温谦温华那种很是出名的,这个徐公子的名字......卫鹤或许认识。” “不过我倒是听过徐家有位因为长得好而出名的公子。” 趁着徐锦不得不与人寒暄的功夫,他仔细端详了两眼对方的长相,小声嘀咕,“皮白肉嫩的,或许就是这位。” 他的话一字不落地传进桑昭耳中,徐锦也终于将面前这硬生生插进来的人打发,手中羽扇轻轻摇晃,微风拂动他额间的几缕发丝。 他不好意思地对桑昭笑了笑:“二位见谅,出门在外,总是会遇上这样的事。” 他回头看了眼低着头烧火做饭的仆从和马车边的一队侍卫:“幸而听了父母的话,带了些人。” “......呵。” 江清轻笑一声,“原来是徐三公子。” 他当着徐锦的面,偏头压低声音对桑昭道:“就是他。” 桑昭听见了,但一直注意着他们的徐锦也听见了,微微抬了抬眉:“什么?” “没什么。”江清把剑往怀里一抱,笑着摇了摇头,又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转身看了眼被徐锦打发走的那人,“那个人......不会是个托儿吧?” 他和桑昭两个大活人杵在这里,他就那么硬生生插在他们中间和徐锦寒暄,来去匆匆。 卖布的找布托儿,卖鞋的找鞋托儿,这个该叫什么? “你说什么呢!” 徐锦身边的仆从率先反应过来,“我们公子天人之姿,仰慕者之盛,若是出门整条街都会被赌得水泄不通,什么香包香花满车都是,很多人奔赴怀岳,只为一睹我们公子真容,拜帖堆积成山,只为与我们公子手谈一局,或是把酒言欢,哪需要你说的这些东西!” “啊,抱歉抱歉。”江清连忙俯身道歉,“是在下无状,口不择言,失了礼数,还望公子莫怪。” 诶。 这人也像个托儿。 谁问他了? 江清无语。 见过到处宣扬自己仁义宽厚,德才兼备的,没见过到处宣扬自己长得好看的。 “好了,竹成。”徐锦上前将人拉到身后,“你太失礼了,这种事本来就是因人而异的,没道理天下所有人同你一样。” 他面含歉意对桑昭和江清道:“公子别这么说,是我这侍从太失礼了。” 第129章 徐锦退缩 徐锦微微抬起手,对着桑昭夸张地“哇”了一声:“依在下看,两位才是仙姿玉貌,风华无双——” 他顿了顿,又偏向江清,浮夸地摇头赞叹:“芝兰玉树,龙章凤姿啊。” 徐锦俯身拱手作揖,起身后笑着靠近几步,试图拉近关系:“不知二位从上京来,准备去往何方啊?我见二位也没带几个护卫侍女的,若是有缘,可与在下同行啊。” 桑昭往他身后一望,见三辆马车停在一处,仆从上上下下搬下来桌凳,还有仆从就地煮茶,将周围停在此处暂做休整的人的目光尽数吸引过来。 她没回答徐锦的问题,反问道:“你要去哪儿?” 徐锦见桑昭终于理会他,不由得扬唇笑开:“我去桑城,我母亲是高氏女,他们如今的家主是我表兄,前些日子他们和卫氏结亲,我当时没能赶过去,万分愧疚,特地准备了赔礼,亲自护送过去。” “哎呀......”他轻叹一声,“都怪当时,唉,唉,算了,就不说了,也怪我自己,当时......唉,也怪不了别人。” “......” 江清见他嘴里虽然说着什么算了不说了,但实际却是差点要将“快点问我什么事”这几个字写在了脸上。 江清满足他的愿望:“什么事耽搁了?竟然连高、卫两家的喜事都不去?” “这......”徐锦犹豫片刻,一副自己不想说但是你非要问那我就勉强告诉你的模样,轻叹一声,“都是我这张脸惹来祸,出门游历,不知被谁泄露了消息,被人围得水泄不通,非强拉着人进屋做客,我是去完这家去——” 桑昭缓缓低叹一声,转身走了,不想再继续这场没有任何意义的谈话。 “诶——” 徐锦望着桑昭离开的背影,话音一顿,下意识看向还留在原地的江清。 江清还维持着笑容,对他拱手解释:“公子见谅,我们女郎就是这样的性子。” “......” 徐锦等了等,也没等到江清继续解释,不由诧异出声,“然后呢?你们就由着她这样的性子?” 江清坦然点头:“家主都管不了,我们自然更管不了了。” “你们家主谁啊?”徐锦好奇上前,顿了顿,收了脸上的好奇,正了正脸色,笑道,“说起来,还没问过二位姓甚名谁呢?” “我?” 江清拱手,“在下江清。” “啊,原来是江公——”徐锦的声音猛地变了调,又被他自己硬生生压回去,勉强笑道,“江将军。” 他笑得有些勉强:“原来是将军家的女眷,难怪,哈哈,美人嘛,有些脾气也是应该的。” 江清轻轻“嗯?”了一声:“她不是我的女眷。” 徐锦还没问,他已经开口,十分坦诚:“她叫桑昭,你听过吗?若是非要论哪家的女眷,应该是卫氏的,如此看来,她和公子你还算是打了个弯的亲戚呢。” “啊哈哈......” 徐锦干笑两声,忽然转头往身后煮茶的侍女处看了眼,又转回头对江清拱手,“我的茶好像好了,就不叨扰将军了。” 说罢,也不等江清回应,转身就走。 江清轻笑一声,抱着剑继续往河边走。 侍女见徐锦回来,又见他上前去搭讪的两人也各自去了不同的地方,好奇道:“公子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请人过来品茗畅聊吗?” 徐锦忙道:“只当我没说过。” 侍女点点头,还有些可惜:“我瞧着那位女公子的两个侍卫也很好看呢,不输咱们府上的。” “侍卫?”徐锦哼笑一声,快速摇着手中羽扇,“树底下那个不知道,但刚才那个,你看他身上穿的像个侍卫吗?” “咱们之前在平桓时你不是被城头上挂的那些尸体吓得好几天没敢闭眼?”他手中的羽扇朝着江清走向河边的身影点了点,“就是那好看的‘侍卫’让人挂的。” “啊......” 侍女轻呼一声,不再吭声。 桑昭就更不用说了,如今这天底下有几个不知道她的? 徐锦手里的扇子摇得越来越快,小声嘀咕:“白瞎了那两张脸。” 眼珠子一转,他对上在树下冷着脸不知道默默盯了他们多久的裴如玠的脸,微微一顿:“三张。” 徐锦叹息着摇头,最后将视线移向同样从那辆马车上下来的小五和郑月二人,见她二人蹲在一处,似乎在闲聊,下一刻,那位年长些的女郎将手往竹篓里一伸,竟然抓出条一看就有毒的蛇来。 徐锦:“......” 郑月很快就将小蛇放了回去,鉴于这条蛇连桑昭也敢咬,她并不敢让小五接触到蛇,只是抓出来给她仔细看了几眼便又放了回去。 她二人也时不时注意着桑昭和江清的动静。 想起桑昭身边这些人,郑月不禁感慨:“没想到裴侍卫竟然千两金的阁主,听说千两金很厉害,无论什么事,只要钱给够了,他们都可以做到。” 小五默默听着。 郑月又看了眼在河边往水里张望的江清:“那位公子应该也不是什么普通人吧......” 她话音刚落,小五便解答了她这点疑惑:“是个将军。” “他打完仗回上京的时候,我看见过。”小五说。 还有他偶尔出城办事,她也见过有人跟在他身后喊他将军。 “啊......” 郑月惊叹,“女郎身边这么多厉害的人。” 她想起当初还在胡家氏听过的关于桑昭的事,小声嘀咕:“等那群爱说闲话的看见了,又要编排女郎了。” “?” 小五好奇,“编排什么?是说她身边围了很多男人吗?” “你也听过吗?”郑月道,“就是那些什么情情爱爱的,哎呀,小孩子不要听这些。” 小五笑了笑:“小孩子听的东西可多了。什么情情爱爱的......” 她顿了顿,轻声笑道:“这有什么好编排的,只是因为昭姐姐是女郎,所以显得惊世骇俗了些,如果昭姐姐是男子,那些人是女子,这就是一段风流韵事而已。” 郑月有些惊讶地抬眸。 小五垂眸看着竹篓的小蛇,笑意淡淡,轻声道:“这些闲话对昭姐姐能算什么事,我若是姐姐,男女之情也好,什么视为知己之类的感情也好,我巴不得天底下所有人都喜欢我,手中的权力财富资源都给我才好。” 第130章 郑月善心 郑月呆愣愣地看着小五,被她身后河面反光刺得微微眯了眯眼,久久不能语。 直到瞥见桑昭走过来,她才慌乱般收回视线。 桑昭在二人身边席地而坐,正要开口说话,便有有流民从另一边绕过来,三男一女,还带着个看上去比小五小些的孩子,悄悄靠近,跪在离她们三个不远不近地地方跪地乞食。 再偏头一看,裴如玠已经提着剑到了她们三个身边。 “实在没有吃的了......” 女子虚弱的声音传过来,“求求贵人,哪怕一口......” 五人不住磕头,抬头看了眼面色冷淡的桑昭和小五,未曾犹豫,将跪拜的方向一点点移向了郑月,疲惫怯弱的双眼里滚落温热的泪水,哀求着对上了郑月不忍的双眸。 她的手缓缓摸向腰间吃剩下的几块糕点,被小五一把握住手腕。 “不要去。”小五说,“几块糕点解决不了什么。” “啊......” 郑月有些犹豫,回身有些纠结地看向还在磕头的几人,“可是......” 似乎是发觉了郑月的纠结和犹豫,女子哭腔更重,抱着身边骨瘦如柴的孩子道:“不,不用管我们......给他一口,给孩子一口......” 郑月下意识偏头想寻求桑昭的意见。 桑昭已经将视线从这几人身上挪开,对郑月随口道:“如果不去会让你忘不了他们,那你就去吧,反正东西是你省下来的。” 小五抓着她的手似乎也松开了,郑月抿了抿唇,频频望向女子怀中瘦弱的孩子:“......反正这几块点心我也不吃了。” 小五见她如此,也不再拦她,只是轻声告诉她:“那月姐姐记得给那边的女子。” 郑月小幅度地点了点头,起身取下腰间的布囊走过去,桑昭轻轻碰了碰地上的竹篓,仰头望了眼站在她身后的裴如玠,朝着那五人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裴如玠轻轻“嗯”了一声,握着剑跟了上去。 郑月走近,抓着布囊的手刚刚抬起,几人便迫不及待地膝行靠近:“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女子看了眼四位大人身后沉默着因为害怕而没有靠近的孩子,将装着糕点的布囊放入女子的手中:“我不是贵人,你们给孩子——” “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女子如获至宝一般捧着布囊,不断对着郑月磕头,“多谢贵人!多谢贵人!贵人长命百岁!” 早就在观望这边情形的部分流民见此,也匆匆奔过来,二话不说跪在郑月面前,不断膝行上前:“贵人!贵人也可怜可怜我们吧......” “贵人——” 郑月吓了一跳,后退两步,匆匆看向方才的女子,见她迅速打开布囊,着急忙慌地取出糕点塞进孩子手中,下一刻,手中的布囊便被身边的男人夺走,几块糕点迅速被争抢分食。 女子见此,连忙掰着孩子的嘴将糕点塞进他口中:“吃,快吃!快,快咽.....” 流民举着双手哀求着上前,郑月仓皇后退,裴如玠手中长剑出鞘,横在这些人眼前,将人吓得不敢再往前,只隔着裴如玠的剑哀求郑月。 “我,我也没有了......”郑月无措道,“我也没有吃的了。” 她再望了眼人群后的母子,孩子咬下糕点,又掰住母亲不断抓着糕点往他嘴里塞的手,硬生生紧紧闭着嘴不再张口,双手握着母亲的手腕要她塞进自己的嘴里。 母亲也未曾犹豫,见孩子不吃了,又反手将剩下的糕点塞进自己口中,胡乱吞下去,噎得直拍胸口。 郑月不敢再多留,小跑回了桑昭身边,面上的慌乱无措未消。 河边停留在此休整见此,皆轻叹着摇了摇头。 “......对不起。” 郑月看了眼横着剑让流民离开的裴如玠,转过头来,微微垂着脑袋,“我给女郎添麻烦了。” “嗯?” 桑昭没想到她开口是这么一句话,“没什么好道歉的。” “是的是的。”小五见郑月情绪不好,连忙凑过来,“姐姐心善又没什么错。” 郑月以为那五人得了糕点就会离开,一时间没想到会引来那么多人:“若不是有裴侍卫拦着,我就给女郎惹麻烦了。” 桑昭轻笑一声,指尖轻轻推了推三人面前的竹篓:“你抱着这个去,他们一样不敢过来。” 小蛇微微动了动,像是在应和她的话,桑昭想了想,刚刚将手伸进去想把蛇抓出来哄人,身后忽然传来“噗通”一声。 郑月下意识抬头,面上的无措和失落顿时一扫而空,震惊地看着桑昭身后。 “江公子——” 桑昭一顿,收回手往后一看,江清正扬起拳头,一拳将别人打进河中。 “?” 桑昭疑惑。 他刚刚不是一直趴在岸边想捞鱼吗? 被他打进河中的人挣扎着站起来,幸亏是浅水处,他身上沾了污泥,愤怒指着江清:“竖子敢尔!” 他们俩的动静太大,岸边众人的视线顿时从被裴如玠拦着的那些流民身上移至江清身上,看着他冷着脸无视了男人,从身上翻出张帕子,蹲下身去沾了水擦拭自己的手。 江清擦着手刚站起身,那男子见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无视,更是恼怒,大步跨过来:“臭小子唔——” 江清抬手一扔,被水打湿的帕子重重扇在他脸上。 男人顺手接住从他脸上滑下的帕子,重重往水里一扔:“放肆!” 他一挥衣袖:“来人啊!” 一群仆从急匆匆奔过来,他一指岸边的江清:“把他给老子按住了!” 江清冷笑一声。 徐锦捧着碗看得目瞪口呆。 侍从一边看热闹一边将菜夹进他的碗中,见他愣着不动:“公子?” 徐锦回过神来,胡乱应了两声,望着愤怒的男人“啧啧”两声,不断摇头:“无知者无畏,无知者无畏啊。” 他顿了顿,不知想了什么,连忙放下碗起身:“不行,这可不能让他们打起来——” “诶诶诶!”侍从连忙拦住他,“公子,这你可不能过去啊。” 第131章 张荷儿子 江清拾起案边的剑,长剑未曾出鞘,敲击在上前的仆从手臂之上,河边顿时响起一片哀嚎声。 侍从怕徐锦真的过去凑这个热闹,连连阻止:“已经打起来了,你若是过去,万一等下见了血,伤到公子你就不好了。” 徐锦伸手将侍从拦着他的胳膊拉下来:“就是趁着此刻还没见血,才要过去,等下真闹大见了血,谁还敢在这儿休整,立马就得走,若是杀红了眼......” “那也碍不到咱们什么事啊?走就走啊。”侍从生怕他在这里出点什么事,又不敢强行将人阻拦,只能不断抬手阻拦又不断被徐锦拉下,“你那会儿不还让我们不要招惹这家人吗?” “你看——” 他指了指桑昭所在之地,桑昭还坐在原地,远远望着这边的动静,似乎还在观察情形,“人家的侍卫,人家都没担心,你急匆匆冲过去算什么?” “你懂什么。”徐锦神秘兮兮一笑,“此时非彼时,这是天赐机缘,积攒人脉的好时刻。” 说完,他直接无视侍从十分不赞同的脸色,越过对方再次抬起的手,大步向江清靠近。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徐锦小心绕过河岸边捂着手臂喊疼的侍从,走至江清身侧,对着还立在水中的男子拱手作揖,“这位郎君,有话好说,莫要动粗,伤了和气呀!” “你有病啊?!你那两眼睛真是作孽长你身上!”河中男子破口大骂,狠狠一揉被江清拳头打过的脸颊,呸出一口见血的唾沫,“谁先动的粗你看不见啊?!” 徐锦下意识嫌弃地后退半步,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息怒息怒,郎君息怒,咱们有什么误会好好说嘛,这样多——” 他话还没说完,只听见身边江清冷笑一声。 “可不是作了孽才看见你这么个玩意儿。”江清道,“生了你就是你娘这辈子最大的孽,可怜她辛辛苦苦鬼门关走一遭换来个你这么个不是人的东西,还有脸问我知不知道你爹是谁,我知道他干什么,我看见你我就知道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什么腌臜玩意儿,你爹要是真将什么家产留给你,他该跪在列祖列宗面前以死谢罪。” 徐锦张大了嘴。 男子被气得面红耳赤,还要吩咐家仆动手,江清长剑还没出鞘,徐家的那些侍从已经急匆匆护卫在二人身前。 江清还在继续:“父子俩都一个德行,什么样的爹什么样的儿子,我看你还挺为他骄傲,他以死谢罪怕还是不够,他死之前应该先砍了自己那团肉塞你嘴里,让你感受一下你爹的种子是些什么烂货,你也就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你你你你——” 他拔剑出鞘:“我什么我,我也该砍了你那玩意儿,你这种的人血脉继续传下去也是祸害,我也算是为自己积攒功德——” 他大有大步上前的架势,徐锦震惊之余,连忙阻拦,却又不敢上手:“冷静江将——江兄,江兄冷静啊——” 他声音一顿,往江清身后看了一眼,连忙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江兄,桑,你家女郎来了。” 江清动作一顿,转头一看,桑昭已经到了他身后,见他回头,缓缓对他露出个笑来:“你骂人好脏。” “咳。” 江清轻咳一声,见桑昭裴如玠几人都来了,将长剑收入剑鞘,指着慢慢走上岸的男子,嘴一张就是告状,“女郎,是他先出言不逊在先。” 他丝毫不隐瞒,立马将自己动手的原因一五一十地告知桑昭:“我在那儿抓鱼,他过来问我女郎你是不是去投奔亲戚,我随便套了他两句话,他就说要我联合裴如玠将你们三个卖给他,马车上的财产我和裴如玠两个分。” 桑昭:“......” 裴如玠握剑的手缓缓收紧。 江清继续道:“我警告他说一百个他都不够你们杀的,你猜他说什么?” 他也没卖关子,学着男子方才的腔调:“你是怕她们反抗逃跑吗?这算什么,生了孩子的就好了,我娘当初也想跑,有了我之后还不是乖乖留下了。她们怀了孕,跑不远的,大不了打断腿。” 江清嗓音恢复正常,站在桑昭身侧:“你瞧,他既侮辱了你们,也侮辱了我和裴兄,哪怕不是为了我自己,我也忍不下去啊。” 徐锦阻拦的双手缓缓放下,跟过来的侍从沉默片刻,凑近他耳边小声道:“公子,咱还拦吗?这也太侮辱人了......” 他嘀嘀咕咕:“自个儿的娘都这么说,这位公子骂的也没错。” 徐锦带着人默默往旁边退了退,过来看热闹的人也沉默不少。 刚被搀扶着上岸的男子捂着脸暴露在桑昭眼中,被江清道出自己说过的话,他更加恼怒:“我说的有什么不对?!跟了我难道不比投靠什么劳什子亲戚被吃绝户强?” “你们知道我爹是谁吗?”他推开搀扶的侍从走上前,面色阴鸷,肿着半张脸威胁,“我爹是张荷!你们要是敢动我?他不会放过你们!” “......” 桑昭缓缓看向他,“你爹是谁?” 男子厉声道:“张!荷!” 徐锦缓缓转过身,捂着脸再往远处退了几步。 这不是正好一头撞在了人家卫氏跟前? 桑昭微微一笑,对江清道:“你继续动手吧。” 江清:“嗯?” 桑昭微微抬手,指着男子的腿:“打断腿就好了。” 第132章 该叫姐姐 江清还没反应过来,只感觉到一阵轻风拂过,裴如玠已经提剑冲了过去。 他身法诡谲,动手的招式并非众人常见的路数,张荷之子身边的家仆侍从根本拦不住他。 桑昭没说要这些仆从的命,裴如玠也只像江清之前一样拿剑鞘将人打开,张荷的儿子惊慌向后逃窜,一脚踏入泥泞里,不慎跌倒在河边。 裴如玠并未放过他,剑鞘抵住他的喉咙,一脚踩在他的左腿上,男人的哀嚎顿时响彻河边,将围聚在远处的流民吓得纷纷后退。 “啊——” 张荷儿子半个身子都浸润的河水之中,双手下意识去抱自己的左腿。 被裴如玠击开的侍从见此,纷纷从地上爬起来,欲扑向裴如玠,却被闪身过来的江清拦住。 长剑出鞘,银光闪烁,江清笑了笑:“我劝你们不要往前,往前一步,只有死路一条。” 仆从犹豫不敢上前,但被裴如玠踩在脚下的郎君疼得打滚,他们也不敢离开,警惕的视线在江清和裴如玠之间来回流转。 僵持之间,裴如玠已经一脚踩上了男人的右腿,又是一声哀嚎声响起。 停留在河边的人窃窃私语,纷纷开始猜测起桑昭的身份。 从目前的形势来看,他们五人之中,明显是以桑昭为首,不等他们猜出个一二,桑昭已经绕过张家的仆从,到了裴如玠面前。 裴如玠脚下的男人疼得脸色发白,发丝衣衫皆被河水浸湿,凌乱贴在身上,双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桑昭低头俯视着他:“你叫什么?” 男人疼得颤抖,恨恨盯着桑昭的脸:“我不会放过——” 裴如玠抬脚,这一次,似乎将要落在他无法动弹的两腿间。 “张麟!”他连忙道,“我叫张麟,你,啊!!!!” 话音未落,裴如玠的脚已经落了下去。 张麟两眼一翻,疼得晕了过去。 徐锦见此,倒吸一口凉气,离得更远,却听见耳边不断有吸气声响起,往后一看,看了这场热闹的人纷纷面目震撼,吸气声此起彼伏。 桑昭回头,对被江清拦住的仆从笑了笑:“不救他起来吗?” 睁大双眼僵在原地的人纷纷回神,惊慌失措地扑过来,将人从裴如玠脚下救起来。 “待会儿带上他。”桑昭望着他们,“跟着我们。” 仆从战战兢兢:“去,去去去去去哪儿?” “闾春。” 桑昭道,“你们难道想自己带着他回闾春吗?” 仆从沉默着将张麟拖上马车,算是同意了桑昭的话。 “好狠啊好狠......” 徐锦心有余悸,连连摇头。 身边的侍从赞同点头,小声附和:“这两位公子看着人模——模样挺好的,没想到一个骂人这么厉害,一个动起手来这么狠,这位张公子以后......可没有以后了。” 徐锦站得远,遥遥望了眼正收剑入鞘的江清,低笑一声:“看着像个儒将,但如今带兵打仗的,有几个嘴上能饶人的。” 他慢悠悠打量了一眼裴如玠,想起他刚才的身法:“另一个......像是死士?” 桑昭垂眸看了眼裴如玠湿透了的衣角,又侧身望了眼因为趴在逮鱼衣衫湿透了大半的江清,缓缓发问:“你们两个,有衣服可以换吗?” 江清一笑:“没关系,我和裴兄身量相差不大,我穿他的就好了——” 他侧过身,笑吟吟地朝裴如玠拱手:“多——” “谢”字还没出口,裴如玠微微抿了抿唇,打断了他的话:“我没带。” “啊?” 江清诧异偏头,惊讶看向桑昭,“马车里没有......” 桑昭微微摇头:“没有,我不知道会在城外遇见你们。” 裴如玠附和点头:“我下山的时候,也不知道女郎会出远门。” “......”江清欲言又止,“我怕追不上你,走得急。” “车上有女装。”桑昭提议,“你们可以将就一下。” 郑月抱着自己的竹篓细细打量了他们两眼:“......不过可能会有点紧。” 江清一哽,看向裴如玠,见他竟然真的在认真考虑,不忍直视般移开眼,左看右看,落在了在远处看热闹的徐锦身上。 他笑着朝徐锦招了招手。 徐锦:“......” 侍从眯着眼看了看江清,又转过来看徐锦:“公子,他在叫你。你可以去积攒人脉了。” 徐锦呼吸一窒:“......此一时非彼一时。” 但他还是笑着大步走了过去。 刚到这几人面前,江清笑眯眯地问他:“不知三公子年方——” “二十有一了。”不等江清说完,徐锦已经明白了他的问题,迅速回答。 “二十多了......”江清幽幽重复一遍,手掌指向桑昭,张口就来,“那我们女郎是姐姐了,你是高崎的表弟,就是他的弟弟,高崎又娶了卫棠,你就相当于是卫鹤的弟弟,既然是卫鹤的弟弟,你理应唤我们女郎一声姐姐。” “......” 徐锦活了这么多年,不是第一次被人攀关系,但是第一次如今心惊胆战地被人攀关系。 他在江清笑吟吟的视线沉默片刻:“......江兄需要在下做什么,直说就是了。” 江清满意地笑了笑:“有劳三公子,给你姐姐的侍卫准备两套男装,可以吗?” “不用多好。”他笑道,“你那些侍从穿的就可以。” “这算什么?”徐锦松了口气,笑道,“我立即吩咐人去找。” 他对着几人见礼,很快离开。 徐氏的人也很快送来两套衣裳,徐锦不好将自家侍从的旧衣服送给他们,让人找了两身自己的衣裳送过去,自己趁机加入几人,小心翼翼地在桑昭身边坐下。 江清对他的衣衫接受良好。 但裴如玠有些别扭,徐锦送去的衣裳华丽张扬,与裴如玠的穿衣风格截然不同。 徐锦很给面子,将两个人都夸了一通,连身边的桑昭三人也没忘记。 他从小就在这些声音里长大,赞美的句子张口就是一堆。 江清好笑:“怎么?不害怕了?” 第133章 跟去闾春 徐锦被江清打趣,笑容倒愈发灿烂,直道:“各位皆是人中龙凤,除恶扬善,一身正气,在下怎么会怕呢?” 郑月将竹篓捧起—— 徐锦亲眼见过里面装了什么东西,连忙摆手:“这个还是怕的,这还是怕的......” 郑月微微笑了笑,将竹篓抱回了马车上。 徐锦松了口气:“原来不是要吓我啊。” 他人在这里,徐氏的人自然也将膳食都搬了过来,徐锦大手一挥,顺势包揽了桑昭几人的伙食。 周围不断有视线或明目张胆,或偷偷摸摸地投过来,徐锦从小万众瞩目,走到哪都算是焦点,对这样好奇打量的视线没有半点不适。 与桑昭几人一一打了招呼,交换了名字,徐锦憋着性子食不言地吃完一顿饭,迫不及待地问桑昭:“女郎真的要将张麟送去闾春吗?” 他笑着提醒道:“据说张荷暴虐无道,睚眦必报,你们这样伤了他的儿子,他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你们的。” 江清也很疑惑桑昭前往闾春的原因。 总不能是也听说了张荷的事,为了惩奸除恶,所以从上京跑去闾春? “他的脾性十分不好吗?” 桑昭似乎很是好奇,“我听说他是草莽出身,投入张汶帐下,悍勇无双,被张汶收为义子,带在身边教导,待若亲子,后来协助张汶强夺闾春。” “你听过这些事,定然也听过后面的事吧?”徐锦道,“张汶抢夺闾春,张荷联合西胡女将斩了他义父的脑袋,宣称大义灭亲,又得人运作,做了闾春太守。” 他轻轻一拍手掌又摊开,看了眼听得津津有味,十分专注的小五和郑月:“张汶提拔培养他,他这算心狠无情了吧?” 他顿了顿:“不过很多人也不在乎他这事,毕竟人往高处爬,他还可以得一句审时度势,果敢狠决,有勇有谋。但他不止这一件呢......” 徐锦神秘兮兮地笑了笑:“听说张荷,听说啊听说,听说张荷爱美人,每年收进后院的貌美男女无数,但这些进了他后院的人没一个活着出来。” 他声音骤然压低许多:“闾春盛产美人鼓,但千金难求,有人说这些美人鼓......” 他没将剩下的话说完,但周围听他讲话这几人,皱眉的皱眉,惊诧的惊诧,唯有桑昭面色平静,似乎并不因为他的话而惊讶。 徐锦偏头望了眼平静的河面,微微挑了挑眉:“而且张荷信奉河神,几乎是每隔半年,便要向青河献祭新娘,但凡是被选中的人家不愿出人,他便带人上门,将人一家子都杀了。他这样的,难道还能算脾性好吗?难不成他在上京还有什么好名声?” 桑昭摇摇头:“没有,上京叫他反贼。” 徐锦微微一顿,笑意更甚:“那女郎你们为什么还要去闾春,就为了将他半残的儿子还给他?” 桑昭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你听说的事挺多。” “这有什么。”徐锦道,“我四处游历,知道的可不止这些,各种骇人听闻的传闻,百姓饭后也能闲谈几句的趣事,我都知道。” “我可不只有这张好皮囊。”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晃了晃,“我还有握笔的手,这些事,我都记着呢,我记了很多,准备写成一本《徐锦录》,说不准我死之后,这本书传下去,被后人看见,我不就名垂千古了吗?!” 说起这本书时,徐锦双眸明亮,想起什么,忽然坐直了身子,端正姿态,小心看向桑昭:“我也想随你们去闾春......” 似乎是生怕桑昭几人拒绝,他又连忙补充:“你们既然连张荷都可以带上,那也把我带上,我保证不给诸位添一点麻烦。” 江清倒是无可无不可,只是随口问了句:“你不是要去桑城送礼吗?” “我可以让我的人兵分两路。”徐锦连忙道,“一路继续去桑城送礼,一路跟着我随你们去闾春。” 他的嗓音微微提高:“你们不带我,我也会一直跟着的!” “......” 那这个问题还有什么讨论的意义? 桑昭无所谓地点点头:“随你。” 徐锦惊喜“呜呼”一声,立即起身奔向自家的马车安排起来。 桑昭等人休息够了,等徐锦在仆从极度不赞同的眼神下安排好一切,张麟已经醒了,躺在张府的马车里哀嚎叫唤,破口大骂。 桑昭已经和小五郑月上了马车,没理他。 江清慢悠悠捏着几个饼挪到了张麟的马车前,在张氏的人惊惧的目光中上了马车,掀开车帘进去。 张麟的队伍中没有医师,裴如玠抬脚落脚的模样还在眼前,周围人纵使知道他是张荷儿子,也没几个人敢让随行懂点医术的人来为他医治。 他躺在马车中哀嚎,见着江清,立即愤怒地瞪大了那双充血的双眼:“竖子!我爹一定不会放过你们!你他娘啊——” 江清一脚踩在他的腿上,张麟的声音顿时变了调。 “我听不得有人骂娘。”江清道,“你说话最好干净些。” 张麟怒不可遏:“你也好意思让我说话干净些!你——” 江清抬起脚。 张麟顿时没了声音。 江清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垂眸欣赏了片刻张麟满脸怒气却不敢吭声的狼狈模样,缓缓笑了笑:“你该庆幸你这肚子鼓不起来。” 他问:“你爹后院里那些人,是抢的还是买的?” 张麟:“老子为什么要——” 江清的脚轻轻落在他的左腿上。 “都有。”张麟憋着气,“抢的买的都有。” 江清继续问:“有逃脱的吗?” 张麟并不想回答他的问题,他只想找人来看看自己的三条腿怎么样了,可是此刻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他只能忍着疼又憋着怒气回应:“有几个。” 见江清沉思着没有说话,但脚也没离开他的左腿,张麟顶着一头冷汗补充道:“我只知道有三男一女跑出去了,逃跑的人很多,你在找谁吗?你想知道什么?” 他艰难地动了动:“你带我回闾春,你想找谁,想知道什么,我都帮你,比起那女的,你不如跟着我,她给你多少,我给你翻几番,我,我还能让你做官——” 江清冷嗤一声,抬手将饼扔在他脑袋旁:“这是你的伙食。” 张麟大声喊他,江清起身,头也不回地下了马车。 ilwxs.com 长辕的战事胶着,闾春明面上倒是一派和平。 不过桑昭的马车还未行至闾春城下,先在十几里外的一处村庄停下了。 桑昭本欲直接路过,但耐不住徐锦非要下车在这里待上一晚,软磨硬泡,从裴如玠到小五,全都被他缠住烦了个遍,最后一致同意他的决定。 徐锦万分兴奋地下了马车。 “什么书上记载的奇闻趣事,志怪传说,都不如来这村子里走一遭。”他激动地带着仆从扑进凑过来看热闹的村民里,很快不见了身影。 江清取出银钱交给村长身边的年轻人:“有劳了,我们明日便走。” “贵人客气了。” 村长拄着拐杖,因苍老而浑浊的双眼将桑昭几人一一打量过,触及江清和裴如玠腰间的剑,很快收回视线,“只是村子里只有粗茶淡饭,还望几位贵人见谅。” “没事。” 江清温和笑道,“我们什么都吃得。” 村民将几人领去一处还算干净的院落,推开篱笆,让几人进去,有些拘谨:“这是我弟弟的房子,他这几日不在家,委屈贵人们将就一晚。” 说完,他紧紧闭上了嘴,似乎是第一次和桑昭他们这样的人打交道,害怕因不会说话而惹怒对方。 江清同样取了银钱给他,村民捧着钱连声道谢,有些仓促地离开了。 徐氏的仆从过来问了房间的分配,但这院子总共也就两间供人休息的屋子,仆从很快抱着软和的被褥进了男子的房间收拾。 张麟的人停在院子外,安静守在马车身边,张麟进村前被堵了嘴,他们也不用再听他的叫骂。 江清说的是什么都吃,但真到了傍晚,村民来问要不要送饭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摇头拒绝了,向他们买了菜,依旧如往常一样,裴如玠做饭,他跟着打下手。 剩下的人坐在院子里说话闲聊,徐锦带来的那几名仆从也聚在一处说着什么。 院外时不时有村民路过,小心往院里投来视线,小五透过篱笆望向远方,田地里还有人弯腰劳作,只是这一路走来,田地里村民的面色并不好看。 徐锦终于带着人回来,脸上因兴奋而泛起红晕,一进门,便挨着小五坐下,让仆从将他的书和笔墨取来,趴在桌上落笔不停。 不远处跟着他过来的村民在路边停留了一会儿才离开。 桑昭随意瞟了两眼纸上的内容:“这里信河神?” 徐锦手下动作不停,分出心神来回答她:“当然了,这里离闾春城那么近,张荷辖下,受他影响,有几个不信河神的?” “就是献祭的次数也太多了。”徐锦写着写着,不觉皱起眉头,“收成不好要献祭,不下雨要献祭,雨下大了要献祭,村里人出了意外也要献祭,连外面打仗了也要献祭,河神管这么多事吗?” 徐锦看着纸上的字迹:“但凡献祭,皆要一男一女,这村子过不了多久就要没人了吧?” 他小声嘀咕一句:“张荷害人不浅啊。” 他将笔轻轻放下,撑着脑袋问:“你们觉得这世上真的有神吗?会不会就算没有神,这么多次的献祭,也真的养出位神灵来了,所以张荷才如此疯狂?” 郑月摇摇头,说不知道,小五沉默着没有说话,徐锦只好将好奇询问的视线落在了桑昭身上。 “如果真的有神。”桑昭道,“如何保证神对人一定就是友好的?” “......这倒也是。”徐锦深深一点头,“因献祭人命而生的神灵,如何能指望祂庇护世人。” “那桑山呢?” 他双眸发亮,接着追问,“现在古书上记载的很多与神有关的事都源于桑山,桑山会不会有点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 “......”桑昭也撑着脑袋随意打量纸上未干的墨迹,随口道,“我怎么知道?你四处游历,没去桑山?” “去了啊,当然是去了的。” 徐锦继续提笔,笑吟吟地看了眼桑昭,“我当年去的时候,遇见了位姓苏的郎君,哎哟,他一上了桑女殿,就买了木牌写了他父兄的名字。” “......” 桑昭收到他的视线,“看来你四处游历,打听到的消息还真不少。” “上京嘛。” 徐锦道,“最不缺的就是各种消息传闻。” “我其实早就听过女郎你的事迹了。”他垂眸避开了桑昭的视线,注意力落在笔尖上,“我本来还托人买了幅女郎的画像,可惜后来那人给我来信,说向画师娶了画后,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伙人,强买强卖,塞给他银子就抢了画。” 桑昭唇角微扬,没有接话。 徐锦落下最后一个字,放下笔仰头转了转脖子,偏头瞥见努力辨认他的字迹的小五。 “你就叫小五吗?” 他笑着向人搭话,“大名叫什么?” 小五摇摇头:“我还不知道我要叫什么,你可以就先叫我小五。” 说话间,裴如玠和江清已经将做好的饭菜端上桌来,徐锦连忙将纸笔交给仆从带走,发出感叹:“没想到啊,我今生有幸,竟然能吃到江兄做的饭。” “这是你裴兄做的。”江清道,“不过你要是知道你裴兄是谁,你也会这样说。” 裴如玠抬眸看了他一眼。 “哦?” 徐锦好奇仰头,“那不知裴兄是......” 裴如玠垂眸,为桑昭打了碗汤:“死士。” 徐锦一噎,又期待看向郑月。 郑月笑容矜持:“我只是一个养蛇的。” “那小五......” “我只是一个孩子。”小五接过他的话,“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徐锦沉默片刻,忽然轻轻一拍桌案,对着低头喝汤的桑昭拱手恭维:“徐某今生有幸能遇见女郎啊,裴兄江兄随侍左右,洗手做羹汤,郑女郎和小五也对你——” “行了。” 江清打断他,“吃吧,不要拍马屁了。” 徐锦应了一声“好嘞”,从善如流地低头拿起筷子。 只是饭吃到一半,有人匆匆奔来,脚步凌乱,桌上几人同时望去,只听见几声救命。 桑昭没出声,没人拦他们,任由这一男一女闯进院子里,扑倒在地,在灰扑扑的地面上滚了两圈,才仰起脸,顶着裴如玠警惕的眼神望向桌上几人:“贵人救命!” “他们要捉我们去祭河神!” “啊?!” 徐锦双眸陡然睁大,“......说什么来什么啊。” 怪不得他问完祭河神的事情后,一路总有人盯着他,原来不是因为他这张脸,是因为今晚就要搞这种事啊? 第135章 所谓献祭 扑在桑昭脚边的两人粗布麻衣,面容干净。 江清慢悠悠地放下筷子,轻笑一声,将这一男一女从头打量到尾:“祭河神?” 男子连连点头,慌乱之下爬向江清,急急忙忙地解释:“他们说要打仗了,要捉了我们去献给河神,请祂保佑仗不要打到村子里来。” “......荒谬。” 江清冷笑一声,“这种事找神起什么作用,该找人才是。” 郑月放下手中的碗筷起身,想要扶起地上惊慌失措的女子,徐锦先她一步上前,扶住女子的胳膊,温声道:“别怕,今日没在村里见到你们,你们是被村里人关起来了?” 女子双眼红得厉害,急促地呼吸着,似乎受惊不小,连连点头:“是,是的,他们关着我们,说是今晚就要将我们带去青河边献给河神......贵人,我不想死,求求贵人——” 她紧紧抓住徐锦的胳膊:“求求你,救救我们。” 徐锦笑意更甚:“被关起来了,怎么知道这里有贵人的?” 女子动作一顿,脸色顿时一僵,徐锦连忙将挣脱她的手起身跳开:“哎哎哎!你们看啊,她脸色都变了!” 女子连忙摇头,膝行上前,神色哀切:“贵人误会了!他们等会儿就要送我们去青河边,我是听那些看守的人说的,他们说有贵人住在何三家的院子,我们才跑出来的。” “是啊贵人!”男子附和道,“这里很少见到外乡人,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逃出来的,求贵人救命啊!我娘伤心病倒在床上无人照料,我爹为了保护我们兄妹被他们活生生打断了腿!” 二人猛地开始磕头:“贵人救命!贵人救命!爹娘生养我们一场,他们自己饿得快要死了也要将最后那点吃的给我们,快要被冻死了也要将衣裳给我们穿上,如此艰难辛苦也要养我们长大,我们却还未尽孝,死前还要连累爹娘,实在是不甘心,求贵人救命啊!” 二人的哭喊声中,隐约有喧闹人声靠近,小五抬头朝院外望去,见火光靠近,一群村民举着火把满面怒容,匆匆过来。 两人听见这动静,立即匆匆爬到几人身后,瑟瑟发抖。 江清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忽然道:“要怎么救,是我们要带你们离开吗?” 二人一怔,还要说什么,已经有人大喊着“把人交出来”大步跑过来,狠狠推开院门,越过篱笆,大步进了屋子:“把他们交出来!” 村长从年轻人的背上下来,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站好:“几位贵人,既然明日就要离去,还是不要掺和村子里的事为好。” 桑昭朝身后扬了扬下巴:“人就在这里,自己抓。” 村民一愣,似乎没想到会听见这样的回答。 “贵人!贵人!” 身后的二人大惊失色,不可置信道,“求贵人救命啊!待今生还了爹娘恩情,来世做牛做马——” “怎么救?” 桑昭沉思片刻,在二人期待的目光中吩咐裴如玠,“那就将这村子屠了,把他们带走。” 裴如玠二话不说,起身拔剑,江清紧随其后。 徐锦轻声安慰愣住的二人:“你们放心,这两个人,一个是专门杀人的,一个能将人的脑袋挂城门上,放心,别害怕,今夜咱们一定斩了这群恶民,救你们出去。” 郑月见此,也连忙附和徐锦,安慰害怕的二人:“是啊,别怕,他们很厉害的。” 村民见二人拔剑,连连后退,村长努力睁大了眼睛:“你们想干什么?!想杀人吗?” “斩恶民,救人啊。”江清笑道,“敢搞人祭,杀了你们,以后说出去,说不定一大堆人夸我们替天行道呢。” 村长面色严肃:“这是我们村里的事,轮不到外人管。” “奇了怪了。”江清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难道天子来了,你也要说一句天子是外人吗?” 村长身后的年轻人实在忍不住,怒气冲冲地跳出来:“你们讲不讲理,分明是你们藏了我们村子里的人,我们向你们要回来,有什么不对?!” 江清冷哼一声,还没说完,一直沉默的小五也忍不住出声:“今晚就要祭河神了,他们刚好从看守的口中听见村子里来了外人,不仅知道是贵人,还知道住在哪里。你们知道村里有外人,看守的还能让人找着机会逃了,这一路逃过来没一个人发现,等人到了这里,才说了几句话,全村人都知道人在我们这里了,还笃定我们要藏人。” 徐锦狠狠点头:“小五说得对!” 他嘿嘿笑了笑:“第一次演这种戏码吧?连时间都没掌握好,最起码也该等着我们准备带着人逃了再举着火把出现呀。还有,隔三岔五就要献祭一男一女也太夸张了,你自己数数你们有多少人吧。” 年轻人举着火把,死死瞪着小五,低声咒骂了句什么:“强词夺理!既然如此,那你们把人还给我们!” “那怎么行。” 江清握紧了剑,“万一我们猜错了呢,还是屠了这里,将人救走方能安心。” “你!” 年轻人一手举着火把,一手举着木棍,朝江清大步而去,木棍高高扬起,还未落下,便被江清长剑抵住喉咙,不敢动弹。 “别!别这样——” 地上的女子连忙爬起来,“不,不要杀他们,能逃出去就好了,能不能,不杀他们。” “这可不行啊。”江清轻声道,“你说得简单,既要我们带你出去,又要我们不伤他们性命。” “可,可是......”女子焦急道,“可我与他毕竟从小一起长大,纵使他们因为信奉河神而走了错路,可,可罪不致死啊,我——” “噗。” 徐锦忍俊不禁,眉眼弯弯,看着女子和紧随她身后的男人,“我说这位女郎,你都开始胡言乱语了,我要是你们,我就干脆不演了。” 男人无视了徐锦的话,直接往这里最能做主的桑昭身前一跪:“他们只是普通的百姓,只是一时......” “不想死,让开不就好了。” 江清道,“两军开战,难道还要怜惜敌方士兵的性命,不下死手吗?” “......” 男人低着头沉默片刻,咬了咬牙,忽然暴起,直直扑向桑昭。 “嘭——” 徐锦长大嘴,难以置信的目光下,男人被桑昭抬脚踹飞,砸在地上。 裴如玠及时制住江清身边的女人。 村民中有人见此,干脆不演了,大声嚷嚷:“我就说这次来的人和之前的不一样,太富贵了不好骗,有钱人心都硬,撕破脸了,他们有侍卫,我们肯定也打不过,计划全乱了,放他们走了算了!” 村长回头:“你!” 徐锦拖长声音“哦”了一声:“那之前骗的,都是没有钱但心软的人了?” 第136章 所谓神使 有第一个退缩的人,立马就出现第二个第三个。 村长回头厉声让人闭嘴。 “好啊!” 他冷笑一声,将拐杖一扔,腿不瘸了,背也不驼了,伸手从身后村民手中夺过两把砍刀,“既然如此,你们都给我留下来,做河神的新娘!” 徐锦依旧嬉皮笑脸:“我们也是吗?可我们是男的啊。” 村长冷哼一声:“谁知道河神喜欢男的还是女的,自然是都献上去才算诚心。” 他身后的村民有人退缩,也有人同样变了脸色,面色凶狠,提着手里各式各样的武器护卫在村长身边。 “老夫从前乃千两金‘夺’支银面——”他冷哼一声,“进了我黄村,自然没有走的道理,我劝你们束手就擒,一群黄口小儿,可知道‘夺’支银面是何——” “我知道。” 裴如玠忽然抬头看向他,“隐姓埋名多年,不该随意暴露自己的身份。” “千两金已经没有金面银面了。”他难得多说了两句,“很费钱。” 村长惊疑不定地打量起裴如玠来:“你们是千两金的人?” 他眉头一皱,回忆起他们的态度,面色愈发凝重:“你们是冲我来的?你们是如何知道我在这里的?” “来清理门户啊。”江清笑道,“你不自报家门,我们还找不到你呢。” 村长沉着脸重重冷哼一声:“就凭你们?” 他一挥手,身后立即有人扑向江清几人。 江清手腕一翻,剑锋割破男人的喉咙,鲜血顿时涌出,溅上长剑。 裴如玠放过手中的女子,提剑加入战场,直奔村长而去。 似乎没想到江清真敢杀人,尖叫声和催促逃跑的声音杂乱地交织在一起,有人持着武器冲向江清和裴如玠,有人匆匆推开身边的人,连爬带滚地跑出了院子。 “废物!” 村长险险避开裴如玠的剑招,紧紧攥紧了手中的砍刀,躲闪抵抗之余看见了还悠闲坐在桌边的桑昭,怒呵道,“去抓那三个女的!” 裴如玠一剑砍来,村长不得不收回注意力,全力抵抗裴如玠,砍刀与长剑相撞,手腕微颤,此式方被化解,裴如玠的下一式杀招已经袭来。 其余人倒不是不想去捉人,只是难以越过江清。 桑昭起身将瘫坐在地上的女人提起来,那位据说是她哥哥的人,滚落在地一时半会儿没爬起来,被打斗中的人轮番踩了几轮,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 女子瑟瑟发抖,却挣脱不了桑昭的桎梏,抖着嗓子道:“你,你们......你们扰了祭河神的事,对百姓下手,神,神使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会遭报应的。” 桑昭轻笑一声:“神使,哪路神仙的使者?” “你们会遭报应的,一定会的......”女子喃喃低语不停。 桑昭看了眼混乱的人群,以及院子外尽职尽责守着张麟马车,没敢趁机逃走的张家仆从:“闾春,是听这位神使的,还是张荷的?还是这两个人没什么——” 女子以为她知道什么,挣扎的幅度愈发大了起来,瞪大着双眼死死盯着桑昭:“你敢直呼神使的名字,你会死的,你一定会第一个就死——” “原来如此。” 江清抬脚踢开冲上来的村民,抹了把溅在脸上的血,与再次冲上来的村民对上视线,“你们神使的儿子,可就在这里。” 村民动作顿时僵住,江清笑意更甚:“儿子死在这里,你说神使是会继续庇佑你们呢,还是杀了你们为子报仇?” 村长见真有人被唬住,厉声呵斥:“妖言惑众,千两金岂敢动呃——” 裴如玠的长剑抵进他的胸膛,他不可置信地抬头,撞进对方有些兴奋的双眸里。 “决斗场中,你轻敌了。”裴如玠轻声道,“分心了。大忌。” 村长错愕地低头看着没入自己胸膛的剑,再次失神的刹那,长剑被裴如玠抽出,他的身子踉跄,被裴如玠一脚踹开。 疼痛蔓延开来,死亡的威胁来临,他张大着嘴,身形僵硬,不可置信为什么霎那间局面会变成这般模样,他畏惧死亡,不敢轻易接受生命力的流失。 “救,救我......不,不想死......” 村长努力伸长了手,想抓住身边的人衣角,却只听见一阵阵尖叫声和哀嚎声响起,他的骤然倒地产生影响,恐慌蔓延开来,红眼村民因惊惧停下动作,恍然发现已经死了这么多同伴。 裴如玠握着剑一一扫视而过,冷声道:“缴械者,不杀。” 没了主心骨,有人茫然站立,有人匆匆丢下武器,有人顺势按住身边还要反抗的人跪下求饶。 “好了。”桑昭缓缓对女子道,“看来先遭报应的不是我。” 她将女子提起让她站好,但她一松手,女子便又没了骨头般骤然软倒在地,双手触及一地鲜血,又惊慌失措地缩回手,竭力在自己衣裙上擦拭。 桑昭坐了回去,之前起身避开的郑月和小五二人立即一左一右立在她身边,宛如左右护法。 “你们原本的计划是什么?” 女子低着头摩挲着染血的双手,不肯回答桑昭的问题。 “别,别杀我!” 有人哀嚎出声,闭着眼瘫软在江清剑下,“我知道!我什么都说!别杀我!” 他看出裴,江二人以桑昭为主,立即手脚并用爬过来,急切道:“我说,我知道,别杀我,原,原来的计划是用他们两个骗你们心软收留,我们过来后,若是打得过,就强抓了你们去祭河神,若是打不过,便装作是无奈放人,让他们二人见机行事,下药迷晕你们,我们再送你们去祭河神。” “我,我们也没办法啊贵人!我们要求河神保佑,就得给河神献祭。”他哀求道,“神使说了,神只在乎祭品够不够,并不在乎祭品从哪儿来的,怎么来的。” 桑昭抬手,指了指村长的尸体:“那个人,是你们村的?” 男人摇头,一五一十地告诉桑昭:“原本不是的,他来之前,我们都是自己村子出人,那时只要女子,后,后来说为显心诚,一次得出两个,村里实在快出不起了,他来之后,说有办法祭河神,维持河神的庇护。” 郑月愤懑不平:“他的办法就是骗外乡人?” “是,是的......”他点点头,一抬头,对上桑昭冷漠的视线,心底一紧,又将更多的事吐露出来,“神使说了,不在乎祭品怎么来的,有来这里被骗的,也有被骗来的,还,还有从外面抢来的。” 江清低着头擦拭着自己的剑,嗤笑一声:“怪不得打仗这种事也求河神呢,可不得求吗。” 第137章 早知要来 “贵人!我们也没有办法啊贵人!” 男人哭道,“我们没有钱财,只能献人,不献人,河神就不会庇护我们!不骗不抢,村子里就要没人了!” 郑月无法理解他口中的没有办法:“都这样了,为什么还要信奉河神?信神供神难道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 “那可是河神啊!”男人道,“所有人都在供奉河神,黄村怎么能不供,万一神明因我们没有供奉而发怒,黄村,黄村出不起这个代价啊,我们也是没有办法了!所有人都信河神,神,神使也说了,没有河神就不会有现在的他,只要潜心供奉,河神一定会显灵庇护我们!” 他有些着急地向桑昭爬了两步:“求贵人饶命!求贵人饶命啊!求贵人饶命啊!” 见他如此,他身后放下武器的人也皆学着他的模样开始求饶。 “原本的计划中——”桑昭微微提了提嗓音,“绑了人,你们准备如何?” “关,关起来......”男人小心翼翼地回答,“神使知道后,会派人来接。” “哧。” 江清冷笑,“这是信神?” 男人仰着脑袋,涕流满面,神色惶恐又茫然:“可是一直都是这样的,一直都是这样的......” 求饶声不断,村民来不及顾忌倒在地上的同伴的尸体,将脑袋埋得很低,求桑昭几人放下余下村民。 桑昭还未出声,忽闻耳边一声轻叹,偏过头去,小五盯着地上痛哭流涕的男人,神色复杂,不知想了什么。 “......” 月色泠泠,桑昭的队伍连夜离开了黄村。 天亮之际,马车成功到达闾春城外,桑昭正在琢磨要以什么方式进城,城门提前打开,有护卫从城中出来,巡视的目光从马上的江清一直到了后方属于张麟的马车上。 他避开江清,对着马车拱手见礼:“桑女公子,太守久候多时。” 裴如玠和江清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此人面不改色,神色平静,低着头等着车中人的答复。 片刻之后,轩窗被人从里面打开,桑昭探出一只手和脑袋来,她未曾理会窗下的侍卫,对着马上的江清指了指侍卫:“跟着他走吧,让他带路。” 侍卫还没来得及说话,桑昭已经缩回了手和脑袋,轩窗再次关上。 “这位小哥?” 江清握着马鞭笑了笑,朝他歪了歪脑袋,“有劳了。” 侍卫迟疑一瞬,沉默着走在队伍前方,倒是从始至终,未曾过问队伍末尾那辆张麟的马车。 一进城,便又有队伍上前,将马车护卫在中间,像是一路护送。 天色方明,闾春城中的人不多,偶尔有行人,撞见这么长的队伍,急匆匆地避开,躲在一边,投来一眼后又匆匆离开。 马车抵达太守府,侍卫上前说了句什么,门口守卫之中立即有人匆匆跑进府中。 桑昭几人掀开车帘下车—— “嚯——” 徐锦摇着手中的羽扇,连声感叹,“好气派的宅子。” 高耸巍峨,门柱之上雕刻着镂空雄虎,黑金门匾上刻着“张府”两个大字,徐锦还没一一欣赏完,有人大步从府门走出,衣袍松散,裸露着胸膛,随意披了件外袍,大笑着走出。 “哈哈哈哈哈哈——” 他两步跨下门下台阶,直奔桑昭而来,视线肆意将桑昭和郑月打量了一番,“早闻女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天人之姿,风华无双啊哈哈哈哈。” 江清和裴如玠当即狠狠皱了眉头,一左一右护卫在桑昭三人身边。 对方似乎并不在乎江清和裴如玠的警惕,目光一转,又将视线落在了徐锦身上:“徐三公子,果然也如传闻中一般——” 他话未说完,徐锦受惊般搂着自己往桑昭几人身后一躲。 “张太守。”桑昭将手往末尾的马车一指,“路上捡到了你儿子。” 张荷笑着将未说完的话咽了回去,随意往桑昭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马车旁张府的仆从已经上了马车,将张麟合力抱下来,并贴心取走了他口中的布团。 “爹!!!” 他被两名仆从一左一右艰难架着,扭曲着要往张荷的方向挪,双眼红得厉害,扯着嗓子告状,“爹!你要为孩儿做主啊爹!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啊爹!他们欺人太甚——” 张荷的视线从他似乎无法用力的双腿一扫而过,收回目光,无视了张麟的叫喊,对着桑昭几人向大门一扬手:“接风宴已备好,诸位请。” “?” 江清挑眉,自我怀疑般抬头看了眼天色,“这么早,接风宴?” “哈哈哈哈哈,早又有何妨?”张荷捋了捋自己的衣袖,“美酒佳肴日夜备着,客随时来,宴随时开。” 徐锦在身后感慨摇头。 眼见着张荷亲自将人领进府中,半点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张麟慌乱之间奋力往前一扑,左右仆从一时没抓稳,被他连带着摔倒在地。 “爹!” 张麟撑着胳膊往前爬,“爹!我回来了爹!爹!爹?!” 张荷闻声偏头望了过来,瞧见他的狼狈模样,笑意微敛,还不待张麟哭诉什么,张荷已经重新扬起笑容将桑昭几人领了进去。 “爹!!!” 张麟歇斯底里大喊,竭力往前爬。 “公子!” 一群侍卫仆从连忙将人围住,七手八脚地抬起来。 “哇!” 一进门,徐锦再次忍不住感慨。 古树参天,引水注池,什么亭台楼阁,玉石台阶,草木葳蕤,假山奇石罗列,各式见过或是没见过的奇珍花木头,看得徐锦不断咋舌,小声低喃:“什么费钱什么往府里堆,这是钱成精了呀。” 他身旁的侍从小声提醒他:“公子,仪态啊仪态,好歹是也是世家——” “世家怎么了?” 徐锦也小声回应,“我看上京的张府里都没这些。” “岂止啊。” 江清在两人身边听了一个耳朵,未曾刻意压低声音,光明正大地阴阳起来,“真是气派,各种晃眼的堆起来,京中的亲王也比不上。” 徐锦带着仆从顿时跳开,离他三步远。 张荷听见声音,回头一看,笑意更甚:“人活一辈子,手里好不容易有了点钱,自然得怎么快活怎么来。” 第138章 规矩不同 ilwxs.com 张荷亲自带路,将桑昭几人带至池边,早有露天席面等候。 甫一靠近,便有早已候在场中不知多久的乐师奏乐,舞姬献舞,仆从提着食盒低着头从他们身边经过,一一摆放在桌案之上。 张荷挥袖大步走向主位,抬手邀请桑昭几人:“女公子,请。” 话音方落,便有几名侍女上前,柔声请他们落座。 酒水倾洒在琉璃盏里,桑昭几人或警惕或惊奇地坐下,又闻乐声之下,有脚步声急促靠近,有人拨开侍从挤出,兴致勃勃地找了个地儿坐下,端起桌案上的酒一饮而尽:“义父!此等乐事,怎得不唤孩儿来?!” 桑昭循声望去,看见了宋会那张熟悉的脸。 他同样只是随意披了件锦袍在身上,青丝未束,有些凌乱的披散在脑后,跟在他身后匆匆赶来的仆从跪在他身边,默默伸手将他的发尾聚拢绑好。 此情此景,若是孟倦在场,怕是要高呼数声“荒唐无礼”。 但张荷并不在乎,他畅快地大笑,命人为宋会端上好酒好肉:“你小子闻着味就来了,哪里需要叫你!” “来!” 他举起酒杯为宋会介绍桑昭,“这位,是上京来的——” “我知道。” 宋会撑着脑袋顺着张荷所示意的方向看过来,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女公子声名在外,我离开上京之前,也是见过的。” 他盯着桑昭的脸,似乎有些激动。 “好好好!认识就好!” 张荷抬手喝酒,招呼着桑昭几人喝酒吃肉。 美人赤脚踩在鼓上起舞,张荷偏头,叫了谁的名字。 不过片刻,忽然有人跪坐在桑昭身边,白衣白裳,苍白纤细的手指拾起桌上的酒盏,挽袖为桑昭将酒斟满,见她看过来,恭顺地垂下了头颅,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身上的清香隐隐穿过桑昭周身的桑花香味,涌入桑昭鼻间。 他的面容,竟然与张麟有几分相似。 再转头一看,郑月身边也同样坐了位男子,笑着与她斟酒说话,让郑月颇有些手足无措,裴如玠三人身边,亦安排了女子斟酒夹菜,向他们轻声低语着什么,裴如玠抬手捂住了自己的酒盏,江清若有所思地瞧着面前的人,甚至连小五身旁,都有与她年岁差不多大的瘦弱男孩,腼腆又紧张地与她说着什么。 桑昭抬手阻止了面前这人夹过来的菜,吓得对方立即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小心翼翼又手足无措般看着她,清澈鹿眼里茫然与无措让人心生怜惜。 “女,女郎......” 他开口,声音也是如桑昭想象般的轻柔。 他轻声问:“我做错什么了吗?” 桑昭暂时没理会他,抬头向张荷看去,只见他怀中不知何时多了位美人,一边享受着美人的投喂,一边朝桑昭露出暧昧的笑容。 “好酒,好肉......”他笑着朗声道,“还有美人,诸位,请务必尽欢。” 乐声之中,桑昭听见徐锦的声音:“一大早的,真是开了眼了。” “女郎?” 身边的男人再次小声的呼唤桑昭。 她收回视线,挪开手,任由他将菜夹进了自己的小盘中,随手端起桌上的酒:“你也是张荷的儿子?” 男子微微点了点头:“是,我叫张绪,排行十五。” “......” 桑昭的手一顿,默默将酒水远离唇边放下,“十五?” 她微微抿了抿唇:“都是他的?” 张绪有些拘谨,跪坐得端端正正,轻声“嗯”了一声。 她握着酒盏看了眼江清几人身边的女子:“那些女郎......” 张绪似乎明白她要问什么,没等她说完,便轻声道:“都是我的姐妹。” “......” 良久,桑昭轻“呵”了一声,放下酒盏,像是好奇般,“张太守舍得让你们出来做伺候别人的事?” “这已经很好了......” 张绪垂眸,低声说,“想要什么,就得做个有用的人,父亲养我们一场,没有他就没有我们,为他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何况父亲说了,选中我服侍女郎,是我的荣幸。” 桑昭:“然后呢?” 桑昭垂眸,见他死死抠着自己的手指,本就没有什么血色的皮肤更加苍白。 “然后.....要么同女郎离开,要么,要么就像那些兄长一样......” 见桑昭没有说话,他连忙抬起头来,拿起桌上空的酒盏,有些紧张地为自己倒了半杯酒,似乎是想要敬她,却因过分紧张,放下酒壶时不慎打翻酒盏。 “啊.....对不起对不起......” 张绪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来,脸色因为这点意外陡然惊恐而苍白。 桑昭瞧着他慌乱的模样,见他急得要落泪,恍然清楚了张荷为什么要选择张绪到她身边来。 救风尘这种事。 古来今往,很多人都抗拒不了这样的戏码。 一个脆弱无助的美人,身陷囹圄,苦苦不得脱身,等着自己如一束光一般将他拯救。 而自己,恰好就有这样的能力。 桑昭轻笑一声:“没想到张太守对不同的孩子有不同的规矩,张麟为何能凌驾你们之上?” “啊,女郎是说三哥吗?”张绪一边擦去桌上的酒水,一边庆幸于桑昭还愿意和他说话,连忙回复,“三哥和我们不同的 ,他是夫人的孩子,夫人会护着他的,父亲平日也不会将我们和他们混为一谈。” “他对夫人的孩子是不一样的。”桑昭道,“是嫡庶的原因?” 张绪连忙摇头:“也不全是,只有三位兄长是不一样的,夫人所生的两位姐姐,听说和我们过得差不多。” 桑昭了然地点了点头:“你就这么告诉了我这些,不怕事后你父亲教训你吗?” “啊?” 张绪茫然地抬眼,神情再次局促不安起来,“可,可是,这些大家都知道的......随便都可以打听到的......” “那那个呢?”桑昭朝着对面大口喝酒吃肉的宋会扬了扬下巴,“他怎么成为你父亲的义子的?” 张绪下意识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宋会,恰好宋会也看过来,视线相撞,宋会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将人吓得连忙收回了视线,才满意地笑了,继续吃吃喝喝。 张绪微微摇头:“我也不太清楚,听说是救了父亲一命。” 第139章 单独谈谈 美人仍旧赤脚在鼓上起舞,腰间坠着金链,乐声应和着鼓声,桑昭若有所思朝对面潇洒吃肉的宋会望去。 他弃了酒盏,径直抓起桌上的酒壶往嘴里倒酒,面色因此染上几分红艳,随手一抹嘴上的油渍,往身上一擦,察觉桑昭的视线,缓缓咧嘴笑开,对她挑了挑眉。 桑昭:“......” 宋会换了个姿势,一手撑着脑袋,眯着眼睛将桑昭身边的张绪打量了一番,朗声笑道:“女公子看我做什么,莫不是想要我来服侍?” “也是。”他语气嚣张,将酒壶往桌上一放,挑剔地瞧了眼张绪,“我怎么也比那副柔柔弱弱的小白脸好是不是?” 张荷闻声“哦?”了一声,视线在桑昭和宋会之间来回巡视,心情颇好:“若真是如此,女公子可要换十七郎来?” 桑昭还没说话,余光却见身边张绪身子僵硬,指尖颤抖,脸色惨白,森然如鬼。 “不用了。” 桑昭道,“我喜欢安分听话的,这位郎君,瞧着不是个安分的。” 宋会笑容一僵,扫了眼张绪,低头“呸”出嘴里的骨头,冷嗤了一声。 两人看似争锋相对,张荷却丝毫不在意,大笑出声,暧昧道:“那看来我这孩儿,正合了女公子的心意啊哈哈哈哈哈。” 张绪松了口气,桑昭垂眸吃菜。 江清的视线在场内巡视了一圈,从池中小舟上垂眸弹奏的乐师,到鼓上鼓下婉转起舞的舞者,案上珍馐美味不断,一旦有食物凉了,便有人上前将其撤下,换上热菜,玉盘金碗,鱼翅燕窝,一窝蜂地往上端。 再看张荷,美人入怀,还有侍女跪坐献酒,锦绣绫罗在身,烈酒珍馐入喉,好不快活。 他倒是说错了。 何止亲王比不过,宫中天子,怕是也难及。 “将军。”身旁女子为他斟酒,“请。” 江清抬手接过酒盏,抬眸向张荷望去,正好迎上对方探究的目光。 江清抬手举杯,笑道:“太守破费了。” “诶——”张荷一手揽着美人,一手接过侍女手中的酒,举杯与江清道:“这是哪里话,你们是贵客,客人嘛,只需要放开了吃喝享乐就好,何必在意主人家费了什么功夫呢?” 江清扬起唇角,将盏中酒水一饮而尽。 宴会继续,张荷笑吟吟地欣赏着歌舞,时不时扫视两眼沉默着桑昭几人。 各怀心思的宴会即将结束,听见张荷让人领他们去休息时,郑月几乎是立即从座位上弹起来,微微抿着唇,低头避开了捧酒男子的视线,与小五站在一起。 她朝鼓上的美人看了一眼,她几乎是在鼓上跳了一整场宴会,大汗淋漓,至宴会后期,几乎是咬牙在坚持,抬臂踢腿间身形颤抖,直到结束,才被其他舞女扶着下去。 她有些不敢置信地悄悄朝笑着哼曲的张荷投去一眼。 张荷没有欣赏舞者的舞姿。 郑月忽然意识到,他只是在欣赏那位舞者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不得不咬牙坚持的狼狈。 “走了。” 桑昭喊她。 “女公子请留步!” 张荷忽然高声叫住桑昭,把玩着手中的酒盏,将视线从狼狈的舞女身上挪至桑昭身上,“我有些事,想单独与女公子谈谈。” 他笑了笑,想要起身,怀中的美人立即离开他的怀抱,伸手将他虚虚扶起。 张荷笑着走近两步:“大老远的,女公子从上京到闾春,总不会只是为了吃顿饭看场舞?” 裴如玠立即跨步到了桑昭身前,冷下脸来,警惕地盯着张荷。 张荷也不生气,挥挥手:“这位小哥,我和女公子话可不能让第三个人听见。舟车劳顿,几位还是回房休息休息。” “好啊。” 桑昭轻轻拍了拍裴如玠的手臂,从他身后走出,笑道,“我也有些事想问问你。” 张荷盯着桑昭的面容,片刻之后,大笑出声,随意拢了拢身上的衣衫,遮住胸膛上部分交错的伤痕,抬手邀请:“请。” 桑昭回身看了眼面露担忧的小五和郑月,以及一脸不赞同甚至跃跃欲试非要跟上的江清,微微笑了笑,转身朝张荷靠近了几步。 郑月几人倒是想跟上去,但有张荷的话在前,太守府的人立即将他们围住,态度还算温和地请他们回房休息。 张荷离开席位,将桑昭往另一处方向引。 身后乐声已停,太守府的几名侍卫无声跟在张荷和桑昭身后。 桑昭低笑一声:“不能让第三人知道?” “啊......”张荷背着手往后看了一眼,胸腔震动,轻笑出声,“你要是介意,不将他们看作人就是,毕竟桑女公子的名声都传到闾春来了,我怎么也得......以防万一是不是?能从无名之辈一夜之间成为卫氏的女公子,因“杀”而声名大噪,这样的人物,我纵使再自信,也不敢真的单独相处啊。” “如今看来,我这想法倒是没出错。”张荷道,“毕竟女郎敢答应和我单独谈话,想必我此刻拔刀杀人,你也可以脱身。” 桑昭意味不明地轻哼了一声:“你想和我谈什么?” 张荷反问道:“不如女郎先说,你想和我谈什么?” 桑昭抬眸,迎上他饶有兴致的目光,倒是没和他绕什么弯子:“谈河神。” 她盯着张荷嘴角的笑容,继续道:“闾春各地为祭河神上供的人,是成了青河里的尸骨,还是神使的奴仆,神使,又该怎么回应众人的祈愿?” 张荷愣了愣,笑意却不减:“女郎因祭河神而生气,所以想来闾春杀我?” 他颇为得意地笑了两声:“可求神仙的庇佑,就是这样啊,世上没有无偿的馈赠,他们得先向神献出什么,神才会庇佑。” “而且他们也得了好处啊。”张荷道,“闾春那些没有祭河神的村子,不是被人屠了?那些村民啊,死得可惨了,但是祭河神的村子不是还好好的?这都是河神在庇护他们。” “......” 桑昭唇角掀起一抹讥讽的笑,“河神庇护?” 第140章 试图拉拢 ilwxs.com 张荷无视了桑昭语气里的讥讽,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将桑昭领进自己的书房。 说是书房,实则什么都有,各式各样的鼓摆了一排,金器摆件,名贵花草,古董瓷器摆了一屋,什么金贵物件都往屋里堆,琳琅满目。 墙上悬挂着各式画作,桑昭一一看过去,发现画上人物骇人的面容一点点变化,从黑面獠牙逐渐转为人脸,最后一幅,画下香炉上点着香,画中人的脸,已然变成了张荷的模样。 张荷顺着桑昭的视线看向悬挂在墙上的画作,似乎是十分满意:“从我懂事起,村子里就在信河神了,每次祭河神,都会从各家挑人,后来挑中了我姐,她才十三岁,被选去给河神做新娘,坐在船上被推下去,一点一点沉入河底。” “当时有个读书人在我们村里,他说这不是信奉河神,这只是在杀人。”张荷笑道,“可是没人听他的,所有人,包括我爹娘,他们很伤心我姐被挑中了,但是他们也只能跪在河边,和大家一起求河神收了新娘,保佑村子丰收。” 张荷如桑昭一般,一一看过墙上的画作:“不过我看祭了那么多次河神,河中尸骨不知都多少具了,也没看见村子变得多好。” “所以——”张荷转身,看着桑昭抬起双手,“信河神,不如信我。起码有供奉的村子,我说不动他们,他们就活得好好的。” “既然如此。”桑昭道,“何必假托什么神使的名义,说你自己就是河神不就行了?” “我没有神力啊。”张荷一拍手,状似无奈,“我一日比一日衰老,精神一日不如一日,如何自诩神仙?我倒是不想日日害怕自己什么时候死,我也想长生不老,可这世上哪来的长生之法?” “你确实老得快。” 桑昭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挪步去看墙边各式各样的鼓,嘴里不忘继续回他,“用不着日日担心自己什么时候死,不知节制,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死。” 张荷并不在意她话中的刻薄,眉眼依旧舒展,大步靠近:“人之常情,为何要忍?” 他停在桑昭身边,屈指轻轻敲了敲鼓面:“这些美人鼓,女公子若是喜欢,可挑几个喜欢的。不是我吹嘘,这些......千金难求。” 桑昭没有碰这些美人鼓:“为什么叫美人鼓?” 张荷轻笑出声,指尖轻轻敲击着鼓面,发出轻微响声:“女公子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呢?别的美人鼓为什么叫美人鼓我不清楚,但我这里的......自然是美人皮做的鼓,就叫美人鼓。” 桑昭抬眸,冷冷瞧着他。 张荷笑容愈发灿烂:“想杀我吗?要动手了吗?女公子可要想清楚了,我一死,我后院那些人,都会给我陪葬,女公子总该不会只是为了杀我而来,后院那些人,是生是死,你全然不在乎吗?” 他的手轻轻抚摸着鼓面,书房房门打开,侍卫守在屋外,时刻注意着屋内的风吹草动。 桑昭垂眸,随着他的笑意轻笑:“你叫我过来,想和我谈什么?” 张荷随意敲击着鼓面,偏头瞧着自己敲击顺滑鼓面的手指,轻声道:“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不应该成为敌人。” 桑昭:“......?” “桑女公子名气实在是大,你这一路过来,不需要我刻意探查,轻易便能知晓你的行踪。”张荷道,“如今外面很多人都叫我一声反贼,卫氏的门生到处讨伐我。我很意外,女公子为何会选在这个时候到闾春来?” 桑昭:“你也没有必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也说了。”张荷低低笑了两声,“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没必要成为敌人。” “我派人查过你。”他说,“突然出现在桑城,出现在高氏的宴上,成了卫氏的义女。你在桑城时,桑城死了柳荷和高昌,你在云阳时,云阳死了楚长熠父子,然后你去了上京,苏全的两个儿子死了,常宁那对夫妻死了,温华也死了。” “真是奇了怪了。”他皱眉叹道,“从前觉得永远跌不下来的人,怎么到了你手上,一个两个都死了呢?” “但是我查不到你的过往。”张荷继续道,“像是凭空出现在桑城,这样的情况,要么是卫氏手段实在厉害,我查不到,要么......” 张荷眼底满是探究的兴味,饶有兴致盯着桑昭:“就是这个人从前根本无人在意,所以抹去痕迹也简单。” “......” 桑昭垂眸略一思索,“你说得没错,我自小父母双亡,四处流浪乞讨,没人认识我,也不会有人记得我。所以呢?” “所以给卫氏做挡箭牌有什么好的?” 张荷道,“明明是他卫氏想杀的人,如今都落在了你的头上,他卫氏的家业以后会交给你吗?他卫鹤会捧你上高位吗?你在民间的名声是不错,可你激怒的是那群世家权贵,若有朝一日他们联合起来向卫氏施压,卫鹤只要将你交出来供他们泄了愤。卫氏还是那个卫氏,世家还是那群世家,只有你一人死了。至于百姓,谁在乎他们的声音?他们能救得了你吗?” “不如你我同行。”张荷直接道,“来日杀进上京城,做那人上人。” 桑昭沉默一阵:“......你觉得,卫氏,为什么想杀这些人?” 张荷拖长声音“诶”了一声,只觉得她是在为卫氏说话:“我明白,一时半会儿要你下定决心脱离卫氏也不可能,不过时间还长,你若不急着走,这太守府,你想住多久住多久。” “......”桑昭“呵”了一声,“既然我是挡箭牌,太守又何必与我同行。” “你有民心啊。”张荷立即道,“我有兵,你有民心,我们——” “你不是说,没人在乎百姓的声音吗?”桑昭打断他,偏头看了眼这一排美人鼓,好笑道,“都有千金难求的美人鼓了,你还想要民心呢?” “依你的说法,我也不是非你不可。”她继续道,“如今手里有兵的人又不只是你一个,我为什么非要和你一起?” 第141章 能给什么 “何必这么着急地拒绝我。” 张荷敛了笑意,一手随意撑在“价值千金”的美人鼓上,肆无忌惮打量着桑昭的面容,“你我都是从最底下爬上来的,辛苦一场,何必非要为那些贵族子弟卖命。” 桑昭不知道他到底打听到了什么,又自己胡乱想了些什么,如此笃定她有着和她差不多的人生经历。 她微微笑了笑,扯开了话题:“那些被送过来,献给河神的人呢?” 张荷也没急着非要桑昭短时间改口和他合作,轻轻一敲美人鼓:“有人在这,有人在我这后院,有人给了我手底下那帮人,娶亲嘛,自然先入后院了。” 桑昭倒不是很意外这件事。 张荷见她沉默,不知又胡思乱想了些什么,哼笑了一声:“是不是觉得我从前同他们是一样的人,经历过他们的苦,知道他们活得有多难,既然切身体会过,如今起势了,就不该这样对待这些可怜虫?” “我为什么要可怜他们呢?”张荷笑道,“我做可怜虫的时候,没人可怜我,如今我好不容易手里有了点权力,人人倒来质问我为什么不可怜他们了。” “......我没问你。” 桑昭从他身边离开,远离了那股挥之不去的酒味,在他摆了各式名贵摆件的架子上巡视。 张荷却不依不饶地缠了上来:“你别说,我小时候看着那些贵人们作践人命的时候,一直想不通,我仅仅是看着就觉得疼的事,他们为什么还能笑嘻嘻的欣赏别人的痛苦。” “现在我明白了。”张荷随手拿起架子上小瓷罐,十分随意地在手里胡乱颠着,“身份地位不同,我为什么要将自己代入被作践的那一方。” 他捏着瓷罐随手理了理有些散乱的衣裳,继续跟上去:“手里有了权力,可以随意摆弄他人的人生后,从前不能理解的那些贵人的所作所为,就都能理解了。” “你同情他们,怜悯他们,甚至为他们出头,是因为你手里根本就没有实实在在的权力。”张荷将瓷罐随手放下,见桑昭停留在一堆书籍面前,继续跟上去,“卫氏女公子的身份看似光鲜,实则你能做什么呢?卫氏的财产你能随意支取吗?卫氏底下那些兵你能调用吗?他卫鹤只能给你一个没什么用的女公子身份。” “而我就不一样了。” 他拦在桑昭面前,眉飞色舞,自信地瞧着桑昭侧脸,“我若有幸真坐上了那位置,你,就是一国之母,这可比卫鹤给你的——” 桑昭无语片刻,冷笑一声,偏头看过来:“你想用卫鹤没有给我什么来说动我,那你给我什么?皇后?国库私库我能随意支取吗?朝堂上那些大臣能由我任免吗?你的军队听我调动吗?” “卫氏女公子的身份再如何,卫氏好歹给了,你这句话算什么?”桑昭笑道,“真等你做了天子,权力都在你手里,我是皇后还是宫女难道不是你说了算,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这句话?” 她似笑非笑地靠近半步,倒将张荷逼得后退了半步:“你为什么觉得给了皇后之位就是嘉奖,你能想出来的给我的最大好处就是做你的女人里位份最高的那个,然后享受着管理支配其他女子的这丁点权力是吗?” 张荷笑容有些僵硬,但很快就恢复正常:“押注这种事,本来就伴随着巨大风险,难道你便能保证我一定成就大业吗?” “那我为什么押注?我如果真有能力帮你当皇帝,我为什么不自己当皇帝?”桑昭笑道,“就算我做不了皇帝,我为什么不做个有实实在在的权力的将军或者文臣?难道你做了皇帝,愿意让皇后插手政事,愿意将你的权力分出一半吗?” 张荷逐渐有些难看的笑容给出了答案。 桑昭轻笑一声:“那与卫鹤相比,你又能给我什么不同的呢?” 她回身,重新回到桌案边,俯身随意抽出一本,张荷忽然大步过来按住:“你想要什么?大可提出来,我若能做出,必定满足。” 他眉眼之间依旧自信,甚至嘴角的笑意也从容起来:“我可以先给你一个见面礼。” 桑昭还没问是什么,张荷忽然扬声对门外装聋的侍卫大声喊道:“把张麟带过来!” 桑昭倒是不关心张麟和见面礼有什么关系,她望向门口,看见了小跑着远去的侍卫的背影,幽幽道:“太守还真是不怕隔墙有耳。” “反正外面那些人早就一口一个反贼喊我了,什么狼子野心,大逆不道的话我都听腻了。”张荷坦然道,“若真是隔墙有耳,该担心恐怕不应该是我,该是你。不过你放心,我是真心想拉你一把,今日之言,自然也不会被外人知道。” 他松了手,桑昭重新将书抽出来:“你费这么多口舌想拉我一把,难道不是看中了卫氏女公子这个身份吗?” 张荷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坦然承认:“是啊,那些世家实在折磨人,什么话都叫他们说完了,他们看不起我,又害怕我真的做大,想除掉我,我想来想去,这些人中,我能见到又能说动的人就那么几个。你是其一啊,我说过了,我们是一样的,早年不显,借了这些权贵的势才出头。” “我愿意对你坦诚相待。”他继续道,“实话实说,我拉拢你,确实是想让你帮我在世家中运作运作。” 桑昭颇感荒唐:“你都是反贼了,我能帮你运作什么?” “坦诚相待。”她轻声重复了一遍,“那你坦诚地告诉我,祭河神送来的人,你送出去的人和礼......名册在哪?” “你来闾春是想找这个吗?”张荷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听说当初苏良年那座宅子都烧了也没找出什么册子来,我还以为你只杀人呢,怎么你到了我这儿,就要什么名册了?还是当初并非没找到什么名单册子,只是这东西最后落在了卫氏手里?” 桑昭“坦诚”地回答他:“我想看看谁收了你的礼,比起苏良年名单上,如果有人出现你的名册上,愿意管的人应该会多一点。” “你打听到的消息真多。”桑昭状似好奇道,“是收了礼的人告诉你的吗?” 她只是想知道,谁收了这个反贼的礼而已。 第142章 虎毒食子 桑昭的问题来得突然,张荷虽然有心拉拢她,但也没打算就这么给她交了底,笑两声将此事遮掩过去:“你不妨说说你想要什么,杀了这么些人,总不能只是为了个圣贤名声。” 他撩了撩衣袍,随意往桌案上一坐,端起桌上那盘不知摆了多久的蜜饯果子有一个没一个地往嘴里扔:“别说不求名不求利,只是一心为了百姓,这种东西,只适合那些读书人,我们这种好不容易捱过了苦日子过来的贫贱之人......” 他轻嗤一声:“名就算了,谁会不为利心动?善心善行这种事,是那些有钱人的,有钱有闲,才会有时间发发善心,我们这样的人,看见肉就得扑上去撕咬,谁还管别人能不能喝到肉汤。” “......” 桑昭合上手中张荷摆来装点门面的书册,随手往桌上一丢,又抽出来一本,“你是你,我是我,别人是别人。” “平民百姓的善行多了去了。”桑昭将书随意翻了一遍,没发现什么端倪,“你说富贵者善,贫贱者恶,你如今这么富贵——” 她莞尔:“你是善者吗?” “什么善行恶行,或许和你说的富贵还是贫贱有点关系,归根结底,不还是得看人?”桑昭将书放回原地,又在他屋子里巡视起来,“若说穷人乍富,宋令将军同样出身不显,先得了郴华长信侯赏识,后来自立门户,又投入方氏门下,借了方氏的力坐大,她可没什么制美人鼓,装神仙作践百姓的癖好。” “你必然是读了些书的,我说不过你。” 张荷抖着腿坐在桌案上,任由桑昭在他这书房里寻找什么,“你只说你想要什么就是。” 桑昭头也没回,言简意赅:“名单。” 张荷“啧”了一声:“我问的是你助我的条件,难道我将名单给你,你便会答应帮我了吗?” “你觉得你能给我什么?”桑昭唇边溢出一声轻笑,垂眸在书架上翻翻找找,“我为君,你为臣?” 张荷一口拒绝:“不可能,我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日,断没有为他人做嫁衣的道理。” 桑昭没太在意,冷声道:“我就活该给你做嫁衣?” “你不想给别人做嫁衣,那皇后之位有什么不好?” 张荷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桑昭打断他:“既然如此,为何不是我为帝,你为后?” “......” 张荷噎住,思索片刻,“你没兵啊,你手里没兵,又是个女的,你就算坐上去了,别人也不服你啊。” “太守手里有兵。” 桑昭依旧没有回头看他,只背对着他,“又是个男的,想必众人都服你,那你坐上去就是,何必非要拉我进去?如今闾春是你的一言堂,造反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你此刻在这里开国称帝,别人也只会道一声果然如此。” “什么造反。”张荷嘿了一声,笑着道,“我是清君侧,我看真正心怀不轨的是上京里那群人。” 桑昭懒得再继续找下去,想暂时先算了,刚刚回身,张荷反驳她的话还没说完,门外去寻张麟的侍卫已经回来了,两个人一左一右架着张麟踏进书房。 “爹!爹!” 张麟见他爹肯见他,自是欣喜若狂,被侍卫架着也不住地挥动着双手想要扑向张荷,他看了眼屋中的桑昭,虽不明白她为何在这里,但也不妨碍他向张荷哭诉,“爹!你要为孩儿做主啊!” “这女人!这女人简直不是人啊爹!就是她打断了孩儿的腿!” 张麟的眼泪说来就来,硬生生从两名侍卫手中挣脱出来,“砰——”的一声扑倒在地,二话不说,双臂撑着自己的身子折腾着爬向张荷,“爹!她害得孩儿好惨啊!” “她还不给孩儿饭吃!这几天就给几个馒头!孩儿差点就活不下去了啊爹!” 他匍匐到了张荷脚边,涕泪横流,双眼红肿,狼狈不堪,十分凄惨。 然而被他苦苦哀求的爹却并不在意惨状,看着儿子挣扎着向自己爬来的狼狈模样甚至被逗笑出声,挥挥手让那两名侍卫出去。 他继续往嘴里塞着蜜饯,低头见儿子抱上了他的腿,又一脚将人踢开:“老子没你这么丢人的种。” 从府门处的冷待张麟便知道他爹这次定然是恼了他了,他不知道原因,只能依据从前挨打挨揍的经验将姿态放得更低,将自己的惨状毫不遮掩地展露出来。 他爹这人不怎么吃软,但更不吃硬,只能将自己的惨状露出来,等他发泄了,气消了才行。 张麟只能愈发放低自己的姿态,重新爬过去,几乎要将脸贴在张荷的脚上,哭喘道:“求爹为孩儿做主啊.....” 张荷放下蜜饯,脚踩着张麟的肩膀将人踹开,起身从剑托架上取下剑来,拔剑扔开剑鞘,在张麟仓皇无措的神色下对立在书架旁的桑昭笑道:“这便是你的见面礼。” 眼瞧着剑尖直指自己,张麟的脸色倏然惨白,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爹,爹......爹......” 他挣扎着要逃,可惜双腿不便,又被张荷一脚踩住手腕:“爹......爹,求你,爹,爹......” “爹?爹!” 一声声“爹”唤不起张荷的慈爱之情,他手中的剑毫不留情地落下,俯身将脚下的亲子捅了个对穿,拔出剑往地上一扔,见桑昭面色复杂,大笑道:“这只是个见面礼,若你愿意助我,你想让谁死,谁就得死。” 张麟还没死,他趴在地上,脑子里甚至还未反应过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会落入如此境地,叫着“爹”的声音愈发虚弱,抖着手想去触碰父亲的衣角,却被他一脚踩在手背上踏过去。 张荷见桑昭幽幽盯着自己,面色仍旧复杂,笑嘻嘻坐回桌案上,抓了一把蜜饯往嘴里塞,脚踩着张麟的身上:“儿子又如何呢?我不缺儿子。” 桑昭的目光从张麟身上移开,落在张荷笑容肆意的脸上,缓缓扯了扯嘴角:“我可以考虑。” 她情绪复杂,并非因为张荷上演了一场“虎毒食子”而震惊于他的冷情。 她不过是此刻才恍然明白,张荷不同于楚长熠,就算她先一步弄死张荷这个儿子,他也不会为此痛苦。 第143章 酒醒了吗 得了桑昭一句“可以考虑”,张荷没再询问桑昭究竟想要什么,朗笑着连说了三声“好”,吩咐仆从将桑昭带去备好的屋子休息。 仆从鱼贯而入,被地上的张麟和鲜血吓了一跳,迅速低下头去,拖走张麟,打水来清洗地面,屏息噤声,生怕触怒了桌案上垂眸打量地上血迹的张荷。 桑昭被张荷的亲随请出去,又唤来早候在檐下的侍女吩咐她引桑昭去后院。 桑昭沉默着跟着侍女穿过长廊,尽头之处,立着位瘦弱的妇人。 那妇人面色着实苍白,眉目间似乎萦绕着愁绪,病态憔悴,廊下风有些大了,她身边的嬷嬷有些担心地笼了笼她身上的披风。 领着桑昭的侍女见了她,十分意外她会出现在这里,停下步子,屈膝向她行礼,口唤夫人。 妇人撑着廊柱,轻声让她不用多礼,声音轻细,只是才说了一句话,便止不住地咳嗽:“这位......咳,这位女郎,便是......桑......” 她突然没了声音,怔怔盯着桑昭身后,忽然止不住地咳嗽,惊得嬷嬷连忙伸手去轻拍她的背,面色似乎愈发苍白,撑着廊柱的指尖颤抖不已,身形摇摇欲坠,似乎将被冷风刮倒,被身边人一把扶住。 桑昭循着她的视线回身望去,见两名侍卫正拖着张麟的尸身出来,才换了不久的锦衣之上,红色血迹显眼刺目,吓得妇人和嬷嬷身后的侍女惊呼一声。 桑昭收回视线,正撞见妇人小心望来,她微微一顿,撇清关系:“人不是我杀的。” 妇人没说什么,她身后的侍女先出了声:“那公子的腿——” 她话没说完,被为桑昭领路的侍女厉声打断:“主子没发话,还轮不到你多嘴!” 那侍女吓得瑟缩,讪讪垂眸,不敢再出声。 不过—— “是我让人打断的。”桑昭坦然承认,“但我没杀他。” “咳咳......我明白。”妇人勉强止住咳嗽,苍白的面颊因为那一阵咳嗽泛起淡淡红晕,“张麟不是什么好东西,若有一日死在别人手里,也是他应得的。” “我只是没想到他会死在张荷手里。” 她有些无力地被嬷嬷搀扶着,虚虚撑着廊柱,那点红晕消去,她的面颊又恢复成苍白模样,“张麟被他一手捧起,咳......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如今说杀便杀。” 她望着桑昭的目光柔和慈爱:“我不知道张荷会许诺你什么,但.....咳,同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稍有不慎,便会坠入万丈深渊,万望女郎慎重。” 从她说第一个字起,两位侍女和她身边的嬷嬷便齐齐低下头去,只当作什么都没听见,甚至悄悄为两人关注侍卫动向。 桑昭了解张荷一些事,但对于他这位夫人,只知道她是个小官的女儿,在张荷微末之时下嫁,其余的了解不多。 “我明白了。” 桑昭点点头,“多谢夫人。” 妇人也不知道桑昭究竟听进去没有,但还是笑着摇了摇头:“不必言谢。” 侍女进去领着桑昭前行,离开之前,只听见嬷嬷焦急的声音:“此处风大,咱们还是回去吧。” 桑昭与侍女一路无言,将桑昭引至为她准备的屋子,便行礼离开。 门口的侍女为她掀起门帘,只是视线闪躲,不敢看她。 桑昭脚步一顿,瞥了她一眼,若无其事进了屋子。 房门立即被合上。 桑昭往里走了几步,见桌案旁,有人撑着脑袋,衣裳穿得松松垮垮,瞧着二郎腿,哼着歌笑吟吟地瞧着她,看见她的身影,笑嘻嘻道:“好久不见啊,主人。” “宋公子。” 桑昭轻笑一声,“今非昔比啊,难为你还记得我是谁。” 宋会在宴上喝了不少酒,面上的红色还未消退,撑在桌案上笑:“怎么不记得,没有主人你,我早就死了。” 他抬手指了指门口,嘿嘿痴笑:“你放心,刚才门口那个是我的人,我们说了什么,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桑昭见他一副醉态,缓缓靠近,言简意赅:“名单呢?” 宋会眼神迷蒙,打了个酒嗝,仰头望着立在面前向自己伸手索要的桑昭,答非所问:“当太守府的公子,这滋味真不错啊,每天好酒好肉,还有人伺候,比当死士好多了,不过万一有主人愿意给死士这样的待遇呢——嘿嘿,我那义父还说了,若我一直效忠他,日后他——啊!” “砰!” 桑昭三步并作两步,一手抓住他的头发,一脚将人踹翻在地,宋会跌倒跪在地上,头皮被扯得发麻,又不得不跪直了,酒醒了大半。 “砰!” “等——” “砰!” “我——” “砰!” 桑昭按住他的脑袋,往地上连撞了三下,擦过面庞,擦破皮肤,渗出鲜血,他倒是想掰开桑昭的手,只是刀剑不在身边,她又一身不知哪来的牛劲,他除非舍了头皮,根本撼动不了。 桑昭蹲着身子,将他的脸按在地上:“酒醒了吗?” 宋会的脸皮火辣辣的疼,被桑昭死死按在地上,闭了闭眼,顺遂了这么一段时间,猛地再次落在桑昭手中,竟然低低笑出声来,睁眼努力看着桑昭,又可怜兮兮道:“我错了错了!” “你消气了吗?” 他努力地想偏一偏头,好看清桑昭的脸色,“如果没消气,你再来几下,到你消气为止——” 他咧嘴笑开:“只要事后把我救活就好了。” 桑昭松开他的头皮,宋会脑袋被撞得发晕,还趴在地上喘气。 “当初是你非要留下的。” 桑昭道,“当初让你走你不走,接了任务不完成,你这是背叛了吗?” “没有!” 宋会翻了个身,侧着身子一把抱住桑昭的腿,可怜兮兮道,“我错了主人!别抛弃我呀!我错了我错了错我错了!” 他脸上破了皮,抱着桑昭的腿不管不顾地将渗出的鲜血擦在桑昭腿上:“我只是想要讨点好处,养狗也要给肉吃啊。” 他抱着桑昭的腿,想嚎又怕声音太大:“我错了!真的真的!你想要什么!什么名单什么张荷!我都干!真的!别杀我!别抛弃我!” 第144章 忽然挑衅 宋会生怕桑昭一脚将他踢开,抱住桑昭的腿之际,死死攥紧了她的衣裳:“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吧,我再也不敢了,真的真的!” 桑昭低头拂开他额上沾了血迹的乱发:“名单?” “我找!我找!我一定找!” 他微微支起身子,愈发将脑袋贴近桑昭的膝盖,急切道,“找名单还是杀张荷,我都干!真的!” “杀张荷?” 桑昭低笑一声,“他不是你义父吗?你想弑父?” 宋会仍旧死死抱着她的腿,眯着眼睛露出有些兴奋的笑意:“他又不是我正儿八经的爹——就算是我亲爹来了,我为什么不能杀?卖子杀子的人多了去了,我为什么不能杀父?!” 他嘴角一撇,可怜巴巴地瞧着桑昭:“我没背叛!我就是想让你看重我!给我点好处,我没背叛!你别把我丢给张荷,也不能踹了我!我找过名单!只是没找到而已!张荷那么精,我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也情有可原啊!” 桑昭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名单,去找。” “好!你等着,我一定给你找出来!” 他登时松开桑昭的腿,看见她裙上自己的蹭上去的血迹,笑意雀跃,揉了揉额头,吃痛般“嘶”了几声,见桑昭起身,又笑嘻嘻地凑过去,“而且我很不容易才当上这个义子的。” 桑昭坐下,他立即伸手倒了茶递过去,对方没接,他也不尴尬,顺手就放在了桑昭手边:“我来的时候说自己是在主家犯了事逃难来的。” “好不容易入了他的眼,他为了考验我,搞了三个死士来刺杀他。”宋会道,“我丢了半条命才有了这个义子的名头。” 他站起来,抓住松散的衣袍,作势就要扯开:“我给你看我挨的那两刀!” 桑昭抬眸,轻飘飘瞥了他一眼,宋会动作一顿,将衣裳拢好,哼哼唧唧几声:“你怎么这样啊?还不如张荷会心疼人……我现在就去给你找!” 他拢着衣裳,大步拉开房门,离开前偏头望了眼桑昭。 她换了姿势,以手支着脸颊撑在桌子上,若有所思打量着他。 宋会忙不迭地踏出了桑昭的房门。 门外候在远处的侍女见他一脸伤,思及这位宋公子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作风,下意识惊诧地捂住了嘴。 宋会瞧见她,感受着脸上火辣辣的痛感,指尖摸了摸脸上泛疼之处,果然沾上零星鲜血。 哼笑着离开,才走了几步路,迎面撞上被管事领着过来的张绪,他眉头一跳,慢悠悠往两人面前一站,将路堵住。 管事先被他脸上的伤吓了一跳,又见他故意拦路,不欲与这位颇受张荷信重的公子起冲突,赔着笑见礼:“会公子。” 宋会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似笑非笑瞥了眼他身边面色平静的张绪:“干嘛去啊?” 管事如实道:“郎主的意思,让我将绪公子送去贵客房里。” 宋会挑眉轻笑:“哪个贵客啊?” 管事笑着回应:“桑女公子。” “……哼。” 宋会冷笑一声,“我才从她屋里出来。” “是……啊,啊?” 管事和张绪齐齐错愕抬头,却见宋会面上笑意更甚,似是牵扯伤口,轻轻“嘶”了两声,冲张绪挑衅一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脸:“没办法,她就好这口,她喜欢,我就配合啊。” 宋会笑容猖狂,挑剔般将张绪从头扫到尾:“熏的什么香呢这么浓,弱不禁风,妖妖调调,有命进去,有命出来么你。” 他堵着人莫名其妙将人挑衅一通,说完了也不等人回应,重重擦过张绪的肩膀,将人撞得后退两步,哼着不知名的曲走了。 “……” 张绪不是很明白他突如其来的发难,垂着眼眸未曾说话。 管事倒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看看宋会的背影,又看看温顺低眉的张绪,继续将人往桑昭屋里领。 第145章 询问张绪 敲门声起,桑昭拉开房门,门口只有张绪一个人。 张绪垂下眼眸,视线从她裙上零星血迹上一闪而过,拱手见礼:“女郎。” 桑昭微微偏过身子,朝他身后望去,管事立在远处,正与侍女说了什么,见她望来,笑容暧昧,俯身朝她一拜,一句话也没说,将张绪留在这里,转身离开了。 张绪见桑昭没有应声,登时无措起来,慌乱抬眸之际,桑昭微微侧身,让他进屋:“进来吧。” 桑昭先进了屋,张绪来不及说什么,只好急忙抬脚跟上去,方一踏进房门—— “关门。” 张绪身形微顿,微抿着唇,依着桑昭的话去关门,侍女遥遥与他对上视线,见他关门的动作,停下了靠近的脚步,无声候在远处,并不打算靠近。 合上房门转过身来,张绪瞧见了歪倒在地上的圆凳,桑昭正坐在桌边倒茶,他有些拘谨地过去,扶好圆凳后立在桌边,衣裳上的香味直扑桑昭鼻尖。 见他一直站着,桑昭看他一眼,将茶水放在另一侧:“坐啊。” 张绪于是又十分拘谨地坐下,双手捧着桑昭递来的茶盏,抿着茶水,小心观望着她。 她的衣裳整齐,发髻完好,妆容虽淡,却也没有什么问题,屋子里除了那圆凳,也没什么凌乱的痕迹,可见宋会说的那句话并不为真。 桑昭姿态随意,撑着脑袋看他:“你知道你父亲在做什么吗?” 张绪微微一惊,忙不迭地咽下口中温热茶水,将茶盏放在桌上,坐直了身子,斟酌着桑昭的话:“不知女郎的意思是......” 桑昭言简意赅:“清君侧,你知道吗?” 张绪略显单薄的身子登时僵住,惶恐万分,眼睫乱颤,下意识垂眸避开桑昭的视线。 桑昭追问:“知道吗?” 张绪的视线垂落在桌上茶盏上,偷偷瞥桑昭一眼,见她神色认真,只好微微点了点头:“......听人说过。” 张荷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说国有奸佞,挟持天子,觊觎神器,他张荷听闻此事,深感痛心,自己受天子恩惠,愿为天子铲除国朝祸害。 如今各个势力并立,明面上都尊着天子,称自己是臣,无论是你打我,还是我打你,都找尽借口,勉强能算师出有名。 但没有谁将长矛对准天子所在的上京。 张荷不知道是真的目空一切,还是受了谁的怂恿,做了这个出头羊,第一个站出来,将“反贼”两个字刻在自己脑袋上。 桑昭轻轻“嗯”了一声:“我听说太守夫人共生育三子二女......除了张麟,其他的子女如今在何处?” 张绪隐约知道桑昭这几人并不如管事所说是父亲的友人,但自己又被父亲指定派来服侍桑昭,因此十分紧张:“大哥在府中,他儿时冬日落水受伤,落了病根,深居简出,甚少与人来往,二哥如今随乔良将军在长辕作战,至于两位姐姐,长姐已于三年前病逝,三姐似乎嫁给了京中人士,我并不知道是谁。” 桑昭沉吟片刻:“张荷嫁女,未曾告诉你们这些亲人对方是谁吗?” 张绪摇了摇头,再次十分拘谨地抿了抿唇,犹犹豫豫,片刻之后,才轻声道:“......我听说,父亲是送她去做妾的,所以定下的当日就将人送走了,我们只听夫人提过两句,只知道或许是去了上京。” 桑昭久久没再说话,垂着眼眸思索着什么。 张绪捧起桌上的茶盏,一口一口抿着茶水缓解紧张。 桑昭沉吟后抬头,她对这些泛着苦味的茶水着实不感兴趣,见他不断饮茶,直接将茶壶放在他手边:“府中的美人鼓,你——” 她话音未落,张绪身形微颤,指尖一松,茶杯顿时从他手中滑落,砸在脚边。 清脆的破裂声让他惊醒,惊得他顿时从凳子上弹起来,着急忙慌地蹲下身去,伸手去捡碎片。 “不用捡。” 桑昭制止他,示意他坐回来。 张绪被这失手的一下弄得愈发紧张,窘迫到脸色发红,局促地起身坐回去:“对不起,是我失手没拿稳,惊了女郎。” “没关系。” 桑昭从桌上翻起一只干净的茶杯,放在他手边,“反正又不是我的东西。” 她打量了对面一眼从头红到脖子根的人:“受惊吓的人也不是我。” 张绪窘迫地为自己倒了杯茶,大口饮下茶水,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桑昭意味深长地轻笑一声:“看来你知道。” 张绪低着头,用了些力攥紧了茶杯,将其小心放在桌上:“闾春美人鼓,很出名的。” 桑昭继续追问:“你知道这些美人鼓是怎么做的?” 张绪微不可闻地点点头,又害怕桑昭不明白自己的意思,连忙“嗯”了一声:“父亲并不避讳我们。” 桑昭又道:“死的人是哪里来的?” 张绪问什么答什么,似乎并不害怕向外人谈及张荷做的这些事:“闾春美人,几乎都在父亲后院......一些犯了错的姬妾和兄姊——” 桑昭微诧:“他用自己的孩子做美人鼓?” 张绪却没回答她,低头片刻,忽然抬眸直视桑昭的双眸,双手死死攥紧腿上衣裳至指尖发白,低声问:“父亲如果将我送给女郎做男宠,女郎会收下吗?” 桑昭并不犹豫,摇头。 张绪又问:“那来日女郎离开闾春,会带我一起离开吗?” 桑昭倒是思索了片刻,但还是摇头。 张绪紧绷地背脊蓦然一松,似叹息似苦笑长出了一口气:“那我迟早,也会成美人鼓的,所以......” 他眼中隐有泪意,望着桑昭:“我也没有什么是不能告诉女郎的。” “......” 桑昭沉默了一阵,张绪也看不出桑昭是相信他还是不相信他,刚要出声再说什么,桑昭又突然开口:“你们这些儿女中,他最喜欢谁?你知道吗?” 张绪先是摇头,再回答道:“昔日父亲似乎最疼爱三哥,但是——” 他话语一顿,显然是知道了张麟的死讯,只是看了桑昭一眼,又连忙移开视线:“我也猜不透父亲的心思。” 第146章 他不服气 张绪出生时张荷还不是闾春太守,他的母亲是一位连名字都不曾有人记得的姬妾,自记事起,便有人对他们耳提面命,告知他们身为人子该尽的义务和责任。 讨好,恭顺,示弱,静待父亲哪日将自己卖出个好价钱。 他没见过也没体会过正常的父子关系,并不知道外界一个正常的家庭该是怎么样的,从小接受的理念不过是父亲给予了他们生命,更在乱世之中保他们温饱,因此,为父亲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他该懵懂接受自己的命运,可是偏偏他读了点书。 有人喜欢不识字的美人,有人偏爱能写能画的美人,张荷为了提高价值,从后院中精心挑选出一批人,派人来教导识字。 人生下来,不是为了以色事人,不是为了讨好,恭顺,卑微地跪伏于他人脚下,以求恩宠。 他因此觉得父亲张荷不是一个正常人,但他却又什么都没法说,他只是读了点书,这些书,既不能让他毁掉这座府邸,也不能让他找到逃出这里的方法。 他轻声告诉桑昭:“父亲......似乎并不是个正常的人。” 桑昭低低笑了笑:“如今正常人才是稀罕的存在。” 她像是没察觉张绪的情绪,略微琢磨了一遍他说过的话,再问:“他的长子是不慎落水受伤的吗?” 张绪提起精神,仔细回忆过往以回答桑昭的问题:“管事是这样说的,但我偶尔听说后院里的人提起过,长兄是被人推入水中的,因为据说当时父亲一日之内连杀了三位姬妾,应该与长兄落水有关。” 桑昭“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张绪在这样安静的氛围中再次局促起来,一眼接一眼瞟着沉思的桑昭,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试探道:“女郎若是还有什么想问的,只要我知道的,我一定全部告诉女郎。” 桑昭点点头,却仍旧没问他什么,起身往软榻上一躺,瞄了眼桌边的张绪:“你是要回去,还是要留下?” “?!” 张绪猛地起身,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桑昭,“我我,我可以留下吗?” 桑昭仰躺软榻上:“听你的意思,回去了不是会死吗?” 张绪并不知道自己若是被桑昭退回去会被怎样对待,是再活几日被制成美人鼓,还是被认为还有点价值,随意送出去。 但桑昭这样问了,他迫不及待地点点头:“多谢女郎。” 桑昭闭着眼睛点了点头:“你打地铺。” “好——” “什么?!我不同意!” 房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拉开,有人掀开门帘,大步走了进来,满脸难以置信,狠狠瞪着张绪,转头看着桑昭,“他凭什么?!你就因为他那张脸对他心软吗!” 桑昭睁开眼睛,是去而复返的宋会,身后还跟着裴如玠。 见桑昭不回答,宋会大步过来,准备抓着桑昭的肩膀质问,手还没碰上桑昭的肩,便被裴如玠用剑柄狠狠敲击手背:“无礼。” “我无礼?” 宋会指着自己的鼻子,“谁无礼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瞧着他们的模样,还要共度一夜呢!你怎么不说他们无礼?” 张绪没想到会突然有人闯进来,拘谨站在桌边,抿唇不言。 裴如玠扫了他一眼,冷眼瞧着宋会:“女郎的事,和你无关。” “和我无关?” 宋会登时横眉竖眼,刚要叫嚷什么,却又思及如今两人明面上的立场身份,憋得怒极反笑,“现在和我无关,来日就不一定了,我观义父有意与她结亲,如今府中,除了我,还有谁合适?” 他眯着眼打量裴如玠这位桑昭带在身边的侍卫,想观察他的反应,但对方眉头都没皱一下,只道:“荒唐。” 裴如玠并不觉得宋会的话有丁点能实现的可能,只觉得他的反应莫名其妙,更觉得他脸上的伤是因为心怀不轨而被桑昭教训所得。 他推开宋会,持剑立在桑昭身前,将人拦住。 桑昭皱起眉头,并不从榻上起来:“出去吵。” 裴如玠立即就要伸手将人拉出去,但宋会不管不顾往地上一坐,不管不顾将裴如玠的腿一把抱住,仰着头对软榻上的桑昭一指张绪:“你要收下他是不是?就因为他哭了两声?因为他长得好看?因为他弱?” “凭什么啊?” 宋会分外不服道,“我长得很差吗?我厉害反而还有错吗?你怎么不像对我那样对他,你不公平!你一点都不公平!” 张绪张皇出声:“不是这样,义兄,你误会了——” “你闭嘴!” 宋会吼他,“你一张嘴我就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不就想让她可怜你吗!” 裴如玠被他抱住腿,怔愣了片刻,似乎是不敢相信他还能遇上这样的人,转头去看桑昭,想问桑昭该怎么处置。 桑昭丝毫不能理解宋会的脑回路,皱眉对裴如玠道:“你把他带出去吧。” 裴如玠随即低头抓住宋会的衣领,见他松手转而想去抱桑昭的腿,当即眉头一皱,抓着人的领子将人往外拖。 “啊啊啊啊啊啊!你不公平!可恶!偏心眼!你懂不懂先来后到!”宋会大叫,倒是也没和裴如玠当堂打起来,只是扒着门怒吼,“你怎么不也给他两拳?!你你你——你必须把他也按在地上揍!你就这么容易收下他了!不公平!啊啊啊啊啊!我不服!凭什么!” 裴如玠用剑拨开他扒住门框的手,将人拖了出去。 门外的侍女一脸惊悚。 一出了房门,被拖下台阶,宋会立即变了脸色,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膝上的灰,十分挑剔打量着裴如玠:“我这是在赶走我们共同的敌人,你懂不懂?” 裴如玠面无表情:“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宋会挥手让侍女离远点:“别装,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呢,知道我是从她房里出来的时候你难道不是想对我动手?” 见裴如玠还是那副模样,他哼笑一声:“你懂什么?死脑筋。好处就那么多,多来一个人,我们就要少一点,你觉得是张绪那款受人喜欢,还是你这样的闷葫芦受人喜欢?” 他试探过用别人给的好处多去暗示,可惜桑昭并不吃这一套,他反而挨了教训,可见他在她那里基本没什么分量。 宋会狠狠踢开脚边的碎石,压低声音骂了一声:“老子就算做不了她手下的第一人,也得混成心腹!” 第147章 张荷查探 宋会离开后不久,张绪出来,将裴如玠请了进去。 张绪留在门外,温声让侍女端些糕点果子来。 裴如玠进去时,桑昭已经从软榻上坐起来了,似乎是在等他进去:“你找我有事吗?” 裴如玠未曾过问她和张绪的事,低声“嗯”了一声,立在桑昭身边:“张荷知道我们的行踪后,往于夫人及其三个儿子院中都送了东西。” 桑昭微微一愣,这才想起自己身边有个千两金阁主:“送了什么?” “具体不清楚。”裴如玠道,“只知道各类书册和金银财宝都有。” “好,我知道了。” 桑昭有些好奇地仰头瞧他,“千两金在闾春也有人吗?” 裴如玠轻轻“嗯”了一声,轻声解释:“这里的人是上任阁主派过来的,我重修阁规,重理事务时未曾召回千两金之前安插在各处的人。” 桑昭来了精神,又道:“听说张荷将女儿嫁去了上京,我想知道他的女儿嫁给了谁。” “好。” 裴如玠点头,“我让人去查。” 他留下话,视线瞥过已经铺好的地铺,微微顿了顿,什么都没说,转身出去了。 桑昭这边的动静很快传到张荷耳中。 书房之中,有仆从端了水来,跪坐在地,打湿帕子擦拭着地上的血迹。 另外有人立在下首,向张荷汇报宋会的事。 张荷神色莫测,坐于椅上,低头翻阅着手中的书册,“我之前送过去的那些美人,尽数叫他打发回来了,怎么?遇上桑昭就变了模样,被美色迷了眼,挨了打也还要凑上去?” 下首那人文士打扮,笑道:“派去的人回来说他似乎对绪公子十分不满,知道桑昭留下绪公子后还硬闯进去闹了一番,被桑昭身边的侍卫提了出来。” “不过也并非不能理解,各花入各眼,他许是正喜欢桑昭这样的。”文士继续道,“桑昭声名在外,神秘特殊,又对他分外不买账,会公子遇见这样的人,一时甘愿费心讨好,纠缠不放倒也不是很叫人意外。” “.......哼。”张荷低哼一声,“她身边那两个女的,什么身份,查到了吗?” 文士微微摇头:“还是那些,一个据说是她收容的孤女,一个是流民堆里的孩子。若非要说什么特别之处,大概就是一个在身边养了条蛇,一个看着实在老成了些。至于其他的,她们之前在上京那边,如果卫氏出手为她们遮掩,我们也查不到更多的。” “桑昭身边的侍卫似乎有些来头,不过暂且只知道他很早之前——”他略一思索,换了说法,“桑昭在高氏时,这侍卫就在她身边了,更多的,我们的人继续往深处查,却被人出手阻拦了。” 张荷眼也没抬,继续瞧着书上那些字句:“什么人?也是卫氏的?” “不像是。”文士说,“我本是派人去查那侍卫进京后的事情,查到他离开过侯府一段时间,但要继续查时,我们的人遇见刺杀,只逃回来一个。” 张荷:“故意放回来的?” “瞧着是放回来警告我的。”文士观察着他的神色,又低头瞥了眼清理血迹的仆从,“逃回来的人说对方应该是千两金的人,对方虽然没带什么面具,但进了千两金在上京城中的交易据点。如果是卫氏,他们没必要额外出钱请千两金的人。” 张荷哼笑一声:“千两金,难不成桑昭离京还专程去千两金雇了个人保护自己?” 文士笑着摇头:“有将军随身护卫,又如何需要另外雇人呢?” 张荷翻页的动作一顿,将书往桌上一扣:“这倒是,但他江清不是说在宫里随侍天子?天子居然舍得将人派给桑昭做侍卫的活?” 屋中的仆从起身,端着血水出去,预备换一盆干净的进来。 文士微微正色:“郎君因何杀三公子?” 张荷往椅背上一靠,随意往文士脚边的血迹一瞥,垂眸掩住眼中的情绪:“本来就没什么出息,还废了腿,只知道叫爹,留着也没什么用。” 他轻笑一声:“怎么了?担心杀子的事传出去对我名声不好?......外面我能有什么好名声,有哪个知道我名字的人会觉得我是个善人,觉得该是个和善的父亲?” 文士有些无奈:“正因如此,内里更不能乱了。三公子身份尊贵,郎君昔日万分疼宠,如今说杀便杀,难免叫人觉得唇亡齿寒。” 张荷却没回应他的话,转而提起另外的事:“桑昭想找的——” 他话音未落,仆从端着干净的水进来,又有人跟在他们身后向他禀报:“江公子到了。” 第148章 江清张荷 听见仆从的话,文士未曾多言,快步躲进层层书架之后。 张荷摆摆手,仆从低着头退出去,很快将江清迎进来。 江清腰间跨剑,阔步进来,右手随意搭在剑柄之上,轻笑道:“太守寻我?” 他略微环视一圈,看见了两名仆从正在擦拭的血迹,屋中还有零星的血腥味,染血的剑被随意扔在了桌上,昭示着方才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张荷是刻意还是无意,江清一路走来,已经听说了张荷杀子的事,知晓地上的血与桑昭无关。 但即便是知道张荷利益至上,他也不是很能理解他杀子的行为。 张荷笑着起身相迎,让人搬来椅子,请江清入座,又命人上了茶水,才道:“早就听过将军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骁勇无双,世间难得的青年才俊啊,平叛立功,年少便有如此成就,真叫我等惭愧啊。” 江清不确定他肚子里藏着什么坏水,没有吭声。 果然,下一瞬,张荷“哎呀”轻叹两声,毫不遮掩:“只是我倒想为将军鸣一句不平,这样的人才,天子如何舍得让你屈居桑昭身边,做一个小小的侍卫?” 他的挑拨直白又明显,听得书架后的文士皱了眉头,想要出来说几句,但又顾忌张荷的性子,只能生生忍住,皱着眉听下去。 张荷清君侧的口号已经喊了出去,天子怒斥,他反贼的身份已经板上钉钉,江清懒得与他虚与蛇尾,说一堆客气话。 “太守过誉。”他笑着回应,“只是我与太守看法不同,与觉得天子轻视打压相比,我更认为桑昭于天子而言万分重要,否则为何让我随行护卫?” 他笑着叹息一声:“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天子并未从我手中拿走什么,若是什么事都如太守这般多思,未免活得太累。” 他这么一说,端着水盆出去的仆从脚步放得更轻,默默加快了脚步,张荷倒是并未出现怒容,将手中茶盏往桌上轻轻一搁。 他笑着打量面前的年轻人:“将军倒是看得开,只是天子真的是这样的吗?将军护卫桑昭,是真的为了护卫,还是为了监视?” “平心而论。”张荷道,随手摇晃着茶盏,“我若是天子,一个世家子,借着惩恶扬善的名义杀人,事后又无人将其如何,让她得了民心,我可不敢让这样人的一直活着,愈发坐大。” “太守既然敢自比天子。”江清的面色冷淡不少,“怎么不再想想天子为何不杀桑昭?” “我不想与太守谈论这些没有意义的话。”见张荷张口欲言,江清立即先一步打断,“我大概明白太守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 他随意瞥了眼地上浅淡的红色,勾唇微笑,指尖抚摸着剑柄:“……我有条件。” 他这样一弄,倒让张荷反而迟疑起来,眯着眼睛将他打量一番,意味不明道:“桑昭可是与我辩论了一番,也不曾答应。” “她无所求。”江清抬眸迎上张荷怀疑的视线,“我有所求。” 张荷并不相信,但江清已经递了这样的话,他也随意问道:“什么条件?” 江清盯着张荷的面容:“太守府中,不知是否曾收容过一位叫孙言的女郎。” 他紧盯着张荷,没有放过他任何情绪变化,但对方只是愣了片刻,似乎意识到什么,但旋即又笑开:“我不曾听过这个名字……” 还不等江清失望,便又听他道:“不过人在没在我府上,我确实也不知道。” 他笑着说:“我也不记得后院那些人的名字。” 张荷起身,一步步绕过桌案,窗外的阳光洒进,照亮他半个身子。 江清抬头,只看见他隐于暗色的面容笑意猖狂。 “你会记住家中所有姬妾侍女的名字吗?”他问,“天子能记清那么多嫔妃宫女的名字吗?……再有,你一时兴起,随手逗过的宠物,你会记住它的名字吗?” 江清的手缓缓握住腰间的剑。 张荷似有察觉,抬手,笑着后退几步:“将军息怒啊。这人可是将军亲友?那就算是我现在去问,她怕是也不会告诉我真名。” “不过我虽然记不得,但是我可以让把人带来将军面前来供你一一辨认。”他补充道,笑嘻嘻地朝江清拱了拱手,“只盼将军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啊。” “……” 江清沉默许久,“什么时候?” “明日就可。”张荷道,“你意下如何。” “好。” 江清冷着脸,霍然起身,不顾礼数,大步离去。 张荷笑意渐消,瞧着桌案上江清一口未动的茶水,不知在想什么。 文士慢慢从书架后挪步出来,满脸的不赞同,还没开口劝说什么,忽听张荷轻声道:“明日起,你去张望那里待着。” 文士一顿:“……郎君?” 第149章 园中寻人 桑昭一个人在太守府内晃晃悠悠时,张荷也正带着江清不知在说些什么。 桑昭离他们有些远,只看见张荷笑容轻松,指着池中的雕像对江清介绍什么,两人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 “这是信徒献上来的,我呢,为了不辜负他们的心意,将其立在此处,每日途经这里,便能一眼看见。” 张荷收回指着池中那个与他本人有八分相似的河神雕像的手,笑吟吟地冲前方一挑眉,“好巧。” 江清腹诽两句,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见桑昭独自一人从小径往这边来。 她换了身鲜亮的衣裳,远远地注视着他们。 出门在外,桑昭没带侍女,头发通常是被她简单挽起,郑月倒是会编发,但之前以为桑昭喜欢简单的装束,便一直没吭声。 江清记得,是有一日桑昭看见郑月给小五编发,夸了一句,郑月顺势提出也给她梳头,这才明白,她不是只喜欢简单,只是复杂的不会而已。 漂亮的编发,衣裳,首饰,妆容,只要有人给,桑昭都挺喜欢的。 徐锦见此有样学样,想插手他和裴如玠的穿衣打扮,可惜徐锦和他们的喜好完全不同。 她今日的妆容和编发大概也是出自郑月之手,比昨日利落不少,腰间照旧带着小布包,慢慢朝他们靠近。 见她过来,张荷也不走,带着江清留在原地等她。 桑昭一靠近,偏头看清池中的雕像,毫不犹豫地发出一声嗤笑。 张荷并不恼,询问:“女公子可是在找什么?在下愿为女公子分忧。” 桑昭毫不犹豫:“名单。” 张荷笑容不变:“这倒有些为难了,若是其他的,我一定——” 桑昭缓缓笑了笑:“你儿子。” 张荷露出些不解来:“难道张绪昨夜没在房中伺候?” 江清看热闹的视线一顿,带着些许不可置信看向桑昭。 桑昭没回答他的问题:“你们去干什么?” 她对上了江清的视线,又很快挪开,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巡视。 张荷露出些犹豫的神色,有些为难地看着江清。 江清见不得他故意在桑昭面前表现出一副与自己有秘密的模样,眉头一蹙,三言两语将找人的事情说了。 桑昭微微点了点头,只说:“我也要去。” 江清没有意见,张荷也没出声。 江清原以为张荷是打算带着他们,一个院子一个院子地去找,没想到他直接找了个园子,命人将后院所有女子都带了过来。 乌泱泱一片人,迷茫平静麻木,安静地站在一处,除了仆从的声音,便只有桑昭几人过来的脚步声。 仆从搬了椅子过来,桑昭没坐,靠在墙边一一打量园中的女子,目光流转之间,偶尔能瞥见衣袖未曾遮住的伤痕。 江清也没坐,靠近了几步,在人群中迅速寻找。 园中女子似乎对江清的行为并不意外,微微垂着眼眸,不言不语,安静地任由江清的视线一一扫视过她们的脸庞。 江清没有考虑过如果找到了人张荷会有什么动作,一来他十分自信于自己能够将人带出去,二来—— 他根本就没有找到人。 江清记忆中的面容已经有些模糊,他努力回想着孙言的面容,但粗略打量过所有人后,他只能失望地收回视线。 张荷一直观察着他的动静,见此出声道:“小江将军,可是没找到人?” 江清微微抿了抿唇,没有吭声,重新开始寻找打量。 第150章 寻找孙言 江清一声不吭,却只能再次失望地收回视线。 张荷没收到他的回应,笑着起身,抱着胳膊走到他身边,一一扫视过园子里的女子,建议道:“若是此处没有,将军可作画像一幅,我帮将军留意。” 江清微微摇头:“记不清了。” “......哦?” 张荷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有意抬高了声音,“这位孙言孙女郎,是将军儿时的旧友?” 他余光注意着诸位女郎的动静—— 桑昭和他几乎是同一时间注意到,人群中有一人抬了头,面上错愕难掩,又在顷刻之间垂下头去,桑昭目光一扫,看见了死死攥紧的双手。 沉默之间,桑昭忽然挪动了脚步。 张荷轻笑一声,几乎是立即拨开外围的女子往里去。 但有人比他更快,桑昭三步并作两步,快步钻入人群,张荷拨开人群过来时,桑昭已经握住了女子的手臂,侧身立在了她身前。 江清反应过来,也迅速越过张荷,护在桑昭二人面前。 张荷饶有兴致地越过两人看向他们身后的女郎,目光从她姣好的容貌缓缓移至紧紧攥在一起的双手:“这位,便是孙女郎?” 江清回身认真打量着桑昭身边的女郎,视线从她面上一扫而过,落在了她的手腕上。 因为被桑昭握住了手臂,衣袖微微上移,边缝处露出了青紫痕迹,像是曾被绳子紧紧束缚过手腕,江清登时沉下脸色,转头冷冷看向张荷。 张荷满不在乎地轻笑一声:“看来是果真是孙女郎啊。” “来人!” 他高呼一声,立即有仆从上前,听他笑着吩咐,“请医师来。” 仆从低声应是,才走两步,又被他叫住:“去把长公子身边的医师的请来,这闾春城里,再没有比他更好的医师了。” 桑昭微微一顿,眉心蹙了蹙,抬眸瞟了张荷一眼,眼底意味不明。 张荷侧身,对江清做了个“请”的手势:“既然将军已经找到人,我答应将军的已经做到,那将军答应我的呢?是否也该给我一个答案了?” 他问着江清,眼神却暗自移向了桑昭。 江清神色复杂看着面前死死低着头的女郎,还不等他想好回答,桑昭突然松开了孙言的手臂,兴致勃勃地上前两步,插在江清和张荷中间,问张荷:“我也想找人,可以吗?” 张荷点头:“当然,我说过了,女郎可以提出自己的条件,我会尽力满足。你想找谁?” 他钓鱼钓得直白,桑昭也顺势立即上钩,直接开口安排,指了指江清:“他带着人去治伤,你找人带我去见你儿子。” 她微微一停顿,又补充:“你的大儿子。” 张荷一副十分吃惊的模样:“犬子体弱,久不见客,恐怕——” 桑昭打断他,哦了一声:“真可惜,那就不用见了。” 张荷失笑:“女郎误会了,我只是想告知女郎,我这逆子素来与我不睦,恐怕难与女郎交谈。” 桑昭再次长长地“哦”了一声:“与你不睦,但给请全闾春最好的医师。” 张荷愣了片刻,忽然笑出声来,笑容和煦:“女郎有所不知,为人父母啊......我张荷的儿子,就算体弱多病,难堪大任,是个废物,甚至与我不睦,但他的医师,也合该是最好的。” 他谈及这个长子,眉眼之间似乎都多了几分柔和,一副慈父模样。 但他昨日才杀了与整个长子一母同胞的弟弟,桑昭不知道他此刻的表现几分真几分假,只是冷笑一声:“那带我去。” 张荷应好,真就立即抬手唤来仆从,命他带桑昭去长公子的居处。 桑昭登时抛下江清,跟着仆从离开,回头一望,江清还站在孙言身前与张荷说着什么,周围女子的视线皆聚拢在二人身上,诧异,艳羡,痛苦,茫然,麻木皆有之。 江清与张荷一阵虚与委蛇,将孙言带走,但他不便将孙言带回自己的住处,犹豫片刻,只好将人送到郑月的屋子。 郑月不太知道太守府里的事,在这里待得十分无聊,早晨给桑昭梳头时随口提了一句,桑昭略微一思索,她此刻便和小五一起,与被桑昭抓过来的徐锦面对面坐着,由他带着搬了桌椅在屋外读书写字。 她率先看见江清带着陌生女子过来,疑惑出声:“江公子?” 徐锦写写画画的动作一顿,立即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转身看去,果然看见江清带着位女郎,被太守府的仆从领着过来,立即笑着迎上去:“小江将军——” 仆从将人带到,很快离去,江清对徐锦略微一点头,带着人到了桌前,还没开口解释,他身边的孙言膝盖一软,就要跪下—— 被江清一把扶住手臂,稳住身子,低声道:“别跪。” 孙言眼眶泛红,眼眸里慢慢浮现泪意,瞧着江清的面容,轻声道:“你小时候,是不是......用一只梨哄我帮你做了功课,但字迹明显......” 她咽下了剩下的话,带着希冀望着江清,江清沉默片刻,才缓缓接过她的话:“被夫子发现,罚了你我,还被我娘打了手心。” 徐锦见事不对,缓缓收了笑意,呆愣瞧着二人。 “......” 孙言眼中的泪水顿时滚落,双膝再次一弯,却仍被江清死死扶住。 “别跪。”江清依旧提醒她,“长辈岂能跪侄甥。” 孙言身形一僵,低头垂泪,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哭腔,轻细颤抖:“我不是孙言。” “......” 江清微微低叹了口气,依旧稳稳将人扶着,“我知道。” “孙言”猝然抬眸,有些不可置信,微微张着嘴,呆愣愣瞧着江清。 江清眉眼之间浮现几分无奈:“我是画不出她的模样,但是不是她,还是能感觉出来。” 画不出这种话,不过是他用来应付张荷的借口。 他见过孙言儿时的模样,对她面容的记忆已经模糊,但他见过他娘为了寻孙言找人作的画像。 无论是他脑中模糊的面容,还是那些不知道与本人有几分像的画作,都与面前这位“孙言”没什么关系。 只是他心底一沉,宛若有巨石压在心头。 面前这人知道他与孙言的往事,那真正的孙言呢? 第151章 张荷长子 太守府的仆从将桑昭往僻静的院落带,路上正好与脚步匆匆的医师擦肩而过。 这位长公子的院落外重兵把守,来去均要经过守卫一番盘查,门口的守卫似乎精心挑选,尽是满脸横肉,凶神恶煞之人,抓着刀剑立在门外扫视过路之人,让人望之生畏。 仆从上前去和守卫好一番交涉,说明了是张荷的意思,对方甚至还专程派了人去见了张荷,回来后又找了侍女来确认桑昭身上没藏什么武器才移开拦路的刀剑,将她一人放了进去。 这样严密的守护,几乎将“有事”两个字摆在桑昭面前。 张荷的长子——张望,正与一文士在院中摆了棋盘下棋,天气转凉,及时披了披风,他身边的侍女和仆从还是一脸担忧,桑昭进来时,正有人在劝他回房。 或许是体弱多病和常年深居简出的原因,与张荷相比,张望皮肤白得过分,只是面无血色,纤细瘦弱,眉目间的病态与他母亲还重些。 似乎是知道有人要来,桑昭一进来,张望便朝对面的文士带着歉意笑了笑,放下手中的棋子,起身与桑昭见礼。 文士紧随其后,探究的视线悄悄落在桑昭身上。 石桌边还有空着的石凳,桑昭不用张望招呼,十分自觉地找了个地坐下。 文士对她这种无礼的行为几乎是下意识地皱了眉,但张望没说什么,他也不好开口,面上连点不满都没表现出来,待张望坐下后重新坐了回去。 张望偏过头轻咳两声,见桑昭垂眸打量棋局:“女公子懂棋?可要手谈一局?” 桑昭却摇了摇头:“我不懂,我没有耐心学这个。” 张望还没表露出惊讶,她的下一句话已经对着他对面的文士去了:“你是张荷的谋士吧?” 张望立即抬手,让周围仆从离开,石桌边便只有他们三人。 “外面那么多人守着,与父亲不睦,体弱多病,深居简出的长公子还会光明正大的出现谋士。”桑昭道,“真神奇。” 文士不自觉地轻咳一声,缓解尴尬,拱手笑道:“女公子见笑,小人蔺瞻,得太守恩惠收留,称不得谋士。” 桑昭的注意力投向他,随手捻起一枚棋罐里的白子捏在手心把玩:“我一直觉得,欲争天下的人,都应该是聪明人,即便他自己不聪明,他身边应该也有——” 蔺瞻温声打断她:“还请女公子慎言,太守尊敬天子,并不不敬之意,所行之事不过是因国有奸佞,把控朝政,太守为报君恩,不得已为之。” 桑昭耐心听他讲完,轻笑一声,幽幽道:“是吗?为报君恩的人,还会说什么‘来日我为帝,你为后’之类的话呢?” 蔺瞻面色一僵,微微抿唇,咬住后槽牙,万万没想到他那嘴上不把门的主公这么快就将这种话对桑昭说了。 还我为帝,你为后—— 蔺瞻下意识偏头去看张望的面色,见他眼睫轻颤,垂下眼眸,面色平静,让人辨不出什么情绪。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桑昭见他不语,接着道,“张荷装神弄鬼,敛财害民,民间怨声载道,手中的兵力也不敌上京,我不懂,他为什么敢在这个时候起兵。” 蔺瞻道:“国有奸佞——” 桑昭哼笑一声:“国有奸佞,把控朝政,为报君恩,起兵勤王,清君侧?” 蔺瞻抿唇不语。 “......”桑昭笑了笑,“张荷说自己没有世家支持......我观闾春当地的世家几年前便举家迁徙,真奇怪,这些人为什么不支持他呢?来日若他成功,家族岂不更上一层?” “既没有贤良的名声,也没有足够支撑野心的军队,只凭闾春这块地,为什么敢在各地诸侯尚臣服天子的时候起兵直指上京?”桑昭敛了笑意,“还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他有什么心思。” 蔺瞻依旧不语。 桑昭又问:“闾春百姓爱戴这位太守吗?” “......” 蔺瞻沉默半晌,低叹一声。 桑昭接着道:“若有人发兵攻下闾春,诛杀张荷,百姓会为张荷难过吗?会拒绝臣服新的太守吗?来日史书之上,会替张荷这位立志报君恩的臣子不平吗?” 蔺瞻垂眸避开桑昭的视线,逃避桑昭的问题,只道:“主公的心思,岂能由我随意揣测。” 桑昭将被握得温热的棋子放回棋罐,最后问道:“我觉得他在算计我什么,你觉得呢?” 蔺瞻依旧不正面回答,只口称惶恐。 桑昭暂时放过了他,缓缓偏头,视线慢慢到了张望身上。 今日的风吹在身上有些冷,张望的脸色似乎愈发苍白,双唇几乎没有血色,安静听完了桑昭和蔺瞻的对话,见他桑昭望过来,他轻声道:“因为没有价值。” 桑昭:“?” 张望解释道:“没有人支持父亲,因为他不会成功,没有价值,没有必要下注。” 桑昭却没有顺着他的话继续谈及张荷的事,只是问他:“我听说你小时候不慎落水受伤留下了病根,真的吗?” 张望微微一顿,点了点头。 桑昭继续追问:“那你落水,是人为的吗?” 蔺瞻见她提起张望的旧事,生怕她言语之间刺激到张望什么,连忙出声,眼神暗示:“女公子,这些事太过久远——” 桑昭看懂他的意思,不过颇为不可思议,惊奇问他:“为什么指望我顾及他的情绪,小心说话?” 蔺瞻一噎,想起她的名声和张荷猜测中她来闾春的目的,回想自己刚才的行为,也是一阵无言。 张望掩唇轻咳两声,摇头道:“没什么不能说的。” 他说:“我幼时见到了父亲的几位夫人,见她们手里牵着弟妹,想与弟妹玩乐,被几位夫人诱至池边,推入水中,又抛石砸下,故而落下了病根。” 他苍白的双手微蜷,似是有些不安,抬眸去看桑昭,却未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情绪,只听见她继续问:“她们为什么推你入水,抛石砸你?” 张望双手蓦然收紧成拳,轻声道:“幼时不懂,年岁大些了,便懂了。” 第152章 张望咳血 张望险些溺亡的事发生时,张荷还不是闾春太守,还是张汶的义子。 但他悍勇无双,打起仗来又是不要命的打法,张汶很欣赏和看重他,对他或抢或非法买卖良家女子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时张荷的后院里便已经有了不少女子,有的被张荷掂量了价值送给上官,有的赏给下属,更多的是留给他自己。 张望儿时并不知道张荷是怎样的人,母亲甚少提起父亲的事,好的不提,坏的也不说,对张荷冷淡地像个陌生人,张望夹在中间,却意外地受到了张荷的喜爱。 他眼中的父亲勇猛强壮,豪爽义气,即便是天塌下来也会被他粗壮的手臂撑住。 直到他偶遇到那几位夫人。 她们手中牵着弟妹怯弱胆小,躲在母亲身后,只敢探出半个脑袋看他。 他很少见到这些弟妹,也没机会同他们玩乐,难得遇见,他对几位白净乖巧的弟妹心生亲近,想要一同玩乐,初被仆从拦住,然后在他的坚持之下,仆从才松了口,让几位夫人小心照看他。 他记得那几位夫人看他的目光很复杂,当时不懂,后来回想起来,或许是犹豫与纠结。 恨着张荷的同时,即使知道稚子无辜,却仍然无法控制自己恨张荷的儿子。 她们温柔和善,即使身处炼狱也保持着善意,仍然纠结稚子无辜,但张荷不同。 他与弟妹们讲述闾春趣事被推入水中,孩童的哭声顿时响起,仆从立即下水救人,几位夫人捡着搬着手边能挪动的所有东西砸下,石头砸破他的面颊,抱着他的仆从身形颤抖,面容惶恐,刚刚爬上岸,便被神色癫狂的夫人拼命撞进水中。 张望缩在仆从怀中,第二次被抱上岸,见长剑穿过一名女子的胸膛,她解脱般地大笑,死死抱住他和仆从不肯放手,要再带着他们倒入水中,直到臂断人亡,喉被磨平的指尖险些抠破他的喉咙,温热的鲜血染上张望的面庞,不慎溅入他的眼中,疼得他失声痛哭。 张荷不在乎谁无辜谁不无辜,事后几位夫人及他们所生弟妹连同当日他身边的仆从皆被张荷斩杀,成了第一批美人鼓。 张望冬日落水,高烧不退,大病一场,梦魇缠身,从此落下病根。 初时他伤心怨恨,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遭受这样的事,后来得知父亲所作所为,又是大病一场,但仍怨恨于明明是父亲的债,自己却被迁怒。 直至年岁渐长,他恍惚间听见后院女子的哭声,午夜梦回当日之景,立在几位夫人身后,看见儿时天真傲气又尽显无辜的自己,看着自己对几位弟妹谈及府外的趣事,方知囚鸟的绝望,只觉自己面目可憎。 桑昭见张望出神,微微侧过身子,正好撞上蔺瞻十分不满的视线。 桑昭眉毛微挑:“张荷对你有恩?” 蔺瞻没想到她的注意力突然又回到自己身上,登时正襟危坐起来:“是。” 桑昭:“恩重如山?” 蔺瞻点头:“是,恩重如山。” “哦——” 桑昭微微拉长了尾音,缓缓转着食指上的银戒,“扮神使,打着祭河神的名义让周围的村子送人过来,是你的主意还是他自己的?” 蔺瞻被问得猝不及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说是张荷干的也不对,说是自己干的也不行,纠结犹豫之间,涨红了一张脸。 桑昭低笑一声:“你觉得张荷是明主吗?” 蔺瞻明白她的意思,缓缓叹出一口气:“我知道太守并非善人,也知晓他所作所为,只是太守于我有恩,我又岂能忘恩负义,纵使来日万劫不复,我也——” 桑昭接过他的话:“也要助纣为虐?” 蔺瞻:“......” 蔺瞻沉默。 她垂眸打量着棋局,低声道:“我听说,这太守府之所以很难逃出去,是因为后院之中有一套规矩,若有人出逃,哪怕是踏出太守府半步,同寝之人皆会被折磨诛杀,反之,若是听话顺从,则会选取几人给予丁点权力,昔日盛气凌人的仆从也会对自己卑微讨好......若是有人察觉别人有什么逃跑的心思,检举给管事,便会拥有凌驾于所有受害者之上的权力。” “只要有一个人愿意顺从,愿意检举——”桑昭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愿意享受这点权力,就不会有人成功逃跑。” “......” 蔺瞻知道她这个听说是听谁说的。 她所见过的太守府的人中,张望三兄弟在张荷的命令下甚少与后院的人接触,根本不知道这规矩;张荷不会与她谈这种事;宋会自被张荷认为义子,整日饮酒吃肉,不关心后院的事,自然也不知道后院这套并未摆在明面上的规矩。 只有在后院生活,浸润在这种规矩下的人才会清楚。 是张绪告诉她的。 果然—— 蔺瞻想,桑昭留下张绪根本就不是因为他的容貌。 无论男女,美人对普通人来说是稀罕的。 但桑昭这样的人,身边的美人不少,她见过美人,救过美人,也杀过美人,何以一个柔弱些的美人便能叫她软了心肠? 见蔺瞻不答,桑昭又问:“张荷书房里的美人鼓据说千金难求,他有没有送过你?” 她微微倾身,神色冷淡,幽幽目光扫过蔺瞻脆弱的脖颈:“人皮制成的鼓面,摸起来是什么手感?” 蔺瞻悚然。 “噗,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乍然响起,蔺瞻望向咳嗽不止的张望,见他死死捂着嘴,咳嗽压制不住,似乎有血色从指缝渗出,当即变了脸色,也顾不得惊悚害怕,立即起身过去,轻拍张望后背,又手忙脚乱地为他倒水。 “医——” 他刚刚喊出一个字,便被咳嗽着的张望拉住:“不,咳咳,不要叫人咳......” 有听见咳嗽声的仆从匆匆上前,张望接过手帕,却将满面焦急的仆从推开,厉声让人退下。 张望苍白的唇染上红色,蔺瞻面露焦急,将温水送到他嘴边。 张望接过杯子:“让,让先生忧心了,我没事......” 桑昭瞧见了他手心里以及手帕上的血,又见张望饮下温水,蔺瞻却始终立在张望身后,侧眸避开桑昭的视线,不愿意坐回原位。 桑昭:“不想和我说话,也没有什么东西要给我吗?” 第153章 开始烦躁 蔺瞻对桑昭想要什么东西心知肚明,他垂下眼眸,遮掩住眼中情绪,看见了张望的手微颤,茶水晃动,但这位长公子并未如桑昭所愿,他放下手中的茶杯,拭去唇边鲜血,面上浮现不解:“女公子想要什么?” 桑昭缓缓轻笑一声,抬头望了眼泛黄飘落的树叶,见其幽幽飘落棋盘之上,被张望捡走随意丢弃于地,她抬手,拂乱棋局:“现在给,和被找到,是两码事。” “女公子未免过于自信。” 蔺瞻皱眉道,“此地是闾春,此处是闾春太守府——” 他往院外一指:“门外守卫个个持枪握剑,若真是撕破了脸,结局恐怕不会如女公子所愿。” “你可以让他们进来绑了我。” 桑昭道,“长辕战场上,你们可以将我架在阵前,以此威慑长辕守兵和上京援军。” 蔺瞻的眉头越皱越深,桑昭脸上的笑意渐显:“长辕的城门不会因我而开,我会死在阵前......” 她轻轻“哈”了一声:“想我死在闾春,或是在闾春失踪的人应该不少,既没了我这个大患,又有了借口裹挟着卫氏朝闾春发兵。” 她轻声道:“死我一个天下皆知的善,便可以光明正大地讨伐闾春的恶。” “不......咳咳,不会如此。”张望咽下喉咙间再次涌上来的腥甜,病态愈重,“他们没有这样的大义,我父亲的恶名早已传出,不然,咳,不然女公子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但在你之前,没有人讨伐父亲。” 桑昭:“你知道高氏的合意楼吗?” 张望微微一怔,这次倒是真的不知道,抬眸去看身边的蔺瞻。 桑昭也笑着问了一遍他:“蔺郎君知道吗?” 蔺瞻面色不太好看,却依旧点了点头:“有所耳闻,据说高氏二公子建此楼,引凶兽和人相斗,以观此事为乐。” 张望当即因难以接受而皱起眉头。 他知道蔺瞻口中的高二公子是被桑昭所杀,但他深居简出多年,对外界的消息并不怎么灵通,只偶尔来了兴致才叫仆从讲些新鲜事。 或是因为不想引他心绪起伏太大,讲述的仆从之说高昌与小倌厮混,以虐杀百姓为乐,并未讲清其中细节。 “合意楼的贵客不少。” 桑昭淡声道,“喜欢美人鼓,不惜花重金购买的难道只有一两人?张荷送出去的美人和金银,收下的人,会认为美人是自愿的,金银是张荷自己以俸禄赏赐攒的吗?” “律法成了无用的纸,这样的恶于一些人而言,不过是权力的象征,或许暗地里还要笑两句张荷果然鲁莽蠢笨,做这种事都明火执仗地来,半点也不知道遮掩。”桑昭道,“如今,这样的恶,诸侯士族还举不起大旗。” 张望的脸色似乎愈发白了些。 蔺瞻深深看着她:“女公子的见解......” 桑昭:“不是什么见解,我只是想让你们不开心,胡乱扯的。” 蔺瞻:“......” 张望:“......” 桑昭轻轻敲了敲棋盘:“好了,名单给我。” 张望却还是没有给出桑昭想要的答案:“女公子为了这份名单千里迢迢赶来闾春,只是为了心中的大义吗?” 桑昭哼笑一声:“不是,我还想要你爹的命。” 蔺瞻也帮腔:“从柳荷到温华,女公子所作所为,半点没有私心?卫氏没有掺和其中?” 桑昭点头:“有啊。” 蔺瞻上前半步,还没开口,便又听见桑昭道:“我表现出的大义并不是大义,我展现出的善是伪善,我之所以杀这些人,是借此出名,从而反哺于卫氏,成全卫氏的野心,好叫天底下的人该死的都死完了,让这天下姓卫。” 冷风拂过,落叶轻飘飘落下,擦过蔺瞻的脸颊,落在地上,叫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这是你想听的答案吗?” 桑昭笑着起身,“难道因为你点出了我伪善和假仁假义,我就会觉得自己没有杀张荷的资格,羞愧掩面而去吗?” 她再次重复:“名单,给我。” “......” 蔺瞻沉默良久,才微不可闻地低叹一声,撩袍而跪,“我知晓我所作所为已背弃本心,但太守于我恩重如山......” 张望声音虚弱,却也强撑着道:“即使我与父亲不睦,但为人子,岂能眼睁睁看着父亲——” “你要报恩。”桑昭道,又看向张望,“你要救父,而我报仇,不冲突啊。” 她嘴角的笑意微微扩大,蔺瞻只觉得胸口一痛,整个人腾空而起,重重坠在地上,眼前发黑,只听护卫大声呵斥,匆匆冲进院中。 蔺瞻撑着地支起身子,只见桑昭立在张望身后,一手攥住了张望的脖子,面上的笑意消失殆尽,眉目间凝起烦躁之意,冷冷望了眼守卫统领,垂眸瞧着呼吸困难的张望:“我找那份名单,既不是奉天子之命,也不是因为卫氏,以为一日找不到名单张荷就能多活一日?” 张望苍白的脸因为呼吸不畅迅速泛起不正常的红色,愤怒的护卫统领猛地瞪向蔺瞻,不可置信地质问:“你没给?!” 桑昭视线一顿,移至这统领身上。 统领一个头两个大,连忙抬手安抚桑昭,努力想圆了张荷的计划:“女公子莫要冲动,长公子与太守不睦是众所周知的事,岂会为他隐瞒——” 他用眼神示意张望交出名单,只是张望虽然难受至极,却挣扎着避开了他的视线。 统领急得跳脚,他是张荷的心腹,哪里会不知道张荷的计划,此刻见两个人都不按计划来,几乎急得跳脚。 张望努力出声:“我......我本就是,是不仁不义之人,无法劝诫父亲,也,也无法救人出苦海,早就该死,苟活至今,已是足够,若,若女公子与父亲有仇,可取我性命,我,我愿替父死,替父赎罪......” “......你摸过美人鼓吗?”桑昭微微低头,低声道,“那些美人,我收了他们的报酬,所以替他们报仇,你死就死了,可赎不起半点罪。” 统领急得手足无措,分外不理解蔺瞻之前答应得好好的,为何此刻与公子一起犯浑,见桑昭真有杀心,只得道:“女公子千万冷静,万事皆可商量,你那些随行同伴,都还在府中——” 第154章 刀入右肩 统领在遇见桑昭之前,也见过不少如桑昭这般以大义装饰自己,视死如归进入太守府试图救人的人。 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心软重义,担心与自己同行的伙伴,不伤府中的无辜之人。 但桑昭不同,她只是浅笑着用了力,张望的呼吸顿时更加困难起来,语句难以出口,他不受控制般紧紧抓着桑昭的手,额间青筋凸起,试图用力将她的手掰开。 “你可以杀死他们。” 桑昭道,“他们因我而死,我会为他们复仇。” “别!别别别别别——” 统领见着张望此刻难受的模样,连连出声,“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冲着太守来的,但,但是——” 他左右环望了一眼,看见瑟缩担心的仆从,立即道:“但是长公子是无辜的啊,这院里的侍从也是无辜的,他们与你一般厌恶太守的恶行,只是不敢反抗,被迫行事,长公子若出了事,依太守的性子,他会懒得询问缘由,直接杀光了事,女公子是义士,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来日被人说薄情负义——” “听不懂你说什么。” 桑昭面无表情道,“我来杀人,既要顾及我带来的人的性命,还要顾及张荷的人性命......哈......” 她轻笑一声:“你上战场杀人,会觉得敌军无辜,只斩杀将领,让手下士兵莫要伤及对面那些被迫参战的士兵的性命......啊,将领也是听命他人的。” 她微微一笑:“听说民间曾有勇士斩杀贪官,贪官是世家子,事发后勇士被人追杀,当地聚集了三十二义士,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掩护勇士离开,后来有人为三十三人立传,皆称大义。” “若有人因我而死——”桑昭道,“我也可以找人给他们立传。” 这人怎么这样啊! 那主动死和被迫死能是一样的吗? 她这样冷血的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这些好名声?! 统领急出一头冷汗,却在瞥见桑昭动作的时瞬间瞪大了眼睛,惊怒交加:“你——” 她竟然从她腰间那并不起眼的小包里摸出一把小巧匕首来,刀鞘扔在地上,左手微微松开了对张望的钳制,以匕首横在张望腰间,惊得好不容易能喘气的张望死死攥着自己的拳头,压制呼吸,以防不慎撞上桑昭的匕首。 怎么回事! 统领脊背发凉。 明明找人搜过她的身了,她那包里分明只有两三粒糖丸,何时将匕首藏在了包里? 他惊恐道:“刀剑无眼——” “说这么多。” 纵使有匕首抵着,桑昭微微发凉的手已经轻轻握着张望的脖子,“不如把名单给我。” 统领立即大步走向蔺瞻,伸手攥住他的衣襟,将人从地上扯起来,怒目圆瞪:“名单呢!你藏在何处?!” “咳咳——” 蔺瞻难受得咳嗽,“听我的,太守唔——” 统领直接攥紧了拳头照着他的脸颊给了他一拳,将蔺瞻的脸打得偏过去。 统领脸上暴戾横生,怒目圆瞪:“名单在哪?!” “老子之前看太守叫你一声先生才敬你三分,都是在人手下给人办事的,谁比谁高贵!”统领犹嫌不够,蒲扇大的巴掌扇上去,大骂两句脏话,“谁给你的胆子擅自做主!谁给你的胆子背叛太守的命令?!” 他将脸凑近,愤怒地盯着蔺瞻:“我再问一遍,太守给你们的名单在哪?” “她桑昭不在乎那几条命。”他恨声道,“怎么?你也不在乎你女人和一双儿女的命?” “太守礼重我,你,你敢——” “狗屁礼重!我怎么不敢!”统领狂怒,“我的命,我老父老母的命都要叫你们弄没了,你说我敢不敢?!太守的命令是什么?!你真当你擅自做主弃公子保太守,他就会感激你吗?!若公子出事,我发誓你家里那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得被太守剥皮!” 张望远远看着,焦急出声:“父亲他呃——” 桑昭的刀逼近,左手发力握住他脖子,见他翻了白眼又微微松开,垂眸瞟了眼他的发顶:“看热闹的时候,不要出声。” “老子最后问你一遍,太守在哪儿?” 统领道,“不然我立即禀告了太守将你家中人绑来,你一次不答,我便斩首一人!” 蔺瞻怔怔盯着他焦急愤怒的面孔,有些犹豫,但片刻之后,却是笑着一字一句道:“为侍奉的主人所死,是我与家人的荣幸——” 统领:“......” 统领将人丢在地上,狠狠踹上一脚,咬牙切齿骂了两句,恨声道:“老子之前觉得你聪明,现在倒是不知道谁往你脑子里灌了粪!” 他沉着脸一边吩咐人去通知张荷,一边恨恨瞪着蔺瞻。 桑昭抬手,手指的匕首贴上张望的面颊,他未来得及害怕,便听见了桑昭的声音。 桑昭将统领对付她的那一套用在张望身上:“看见了吗?蔺瞻的家人会因为你们的自作主张而死......” 张望身形一僵,冰凉的匕首让他的大脑思考不了太多,只听见桑昭继续道:“若是你们听了张荷的话,我就不会这样做,你这护卫口中的......我带来的人,以及这院子里看顾你这么多年的侍从,都不会死。” “他们会死,都是因为你。” 桑昭的嗓音落下,张望只觉得右肩剧痛,想要哀嚎却被桑昭不知何时从脖子处挪开的手死死捂住了嘴,想要挣扎,也被她按在石凳上,疼得青筋暴起,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滚落。 半截匕首没入他的肩膀,又狠狠抽出,鲜血顿时涌出,大片染红他的衣裳,张望的身子微微抽搐。 关注着这边的仆从惊呼一声,惊恐后退,发现情况的统领和蔺瞻齐刷刷偏头。 “你的法子很好。” 桑昭看了眼惊惧的统领,幽幽道,“一刻钟,我见不到名单,就会有第二刀。” 她微微勾起唇角,带着笑意的声音被风传过来:“不知道张公子能挨上几刀。” 统领和蔺瞻瞪着眼瞧着张望肩上的鲜红,被风一吹,浑身发冷。 与此同时—— “什么?!” 接到消息的张荷险些惊到破音,连忙扯过身边侍从,“带人去给我把那些人的院子围了!快!” 第155章 拿到名单 张望面色苍白,右肩的伤口使他颤抖不已,冷汗频出,面上愈发没了血色,惨白一片。 他们两个一个愿意为了侍奉的主人死,一个愿意为了自己的父亲死,皆是咬牙死撑。 但统领不这样想,蔺瞻死不死与他关系不大,但张望不能死。 他是张荷的心腹,深知这位看似与张荷失和的长公子在张荷的心里究竟占了怎样的地位。 张望绝对不能在自己手里出事,但临时变卦的是蔺瞻和张望,那份名单的去向也只有这两人知道,他咬着牙,抬手让身后涌现的侍卫不要靠近,膝盖一弯,重重跪地,朝着张望磕头。 “公子!” 统领哀声道,“你若是出事,我等连个全尸都不能留,我家中妻儿老小亦不能免于此难,公子,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我求公子!给我一条活路!” 他是声音轰鸣在张望耳边,使其一阵恍惚,面上的愧疚还没显露,染血的刀贴上他的面颊,刀身上的鲜血黏上他的皮肤,血腥味充斥在他的鼻腔,张望指尖蜷缩,听见桑昭饶有兴味的声音:“是啊,还有他们一家子呢......” “不过因太守府家破人亡的也不止他一家。”桑昭笑道,“长公子或许已经司空见惯,不以为奇了。” “不是我找不到名单,张荷就能一直活下去。” 桑昭继续道,冰冷的匕首依然贴在张望面上,微微俯身,低声道:“我记不得上京官员的名字,但我身边有人记得,名字而已,只要我拿出名单,谁在乎名单是真是假?” 蔺瞻和统领离得有些远,谨慎之下也不敢靠近,只看见张望猛地打了个寒颤,身形僵硬,不知桑昭究竟对他说了什么。 张望双唇嗫嚅颤抖,良久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你......怎么能——” “我的行程不是秘密。”桑昭放轻了声音,“你知道,张荷知道,其他人也知道,我想找到名单,但找不到也可以,只要他们知道我来了闾春,知道我进了太守府,知道我在太守府做了什么就可以了。” “......” 张望不可置信,遍体生凉,看着倒地咳血的蔺瞻,又看向跪在面露哀求的统领,嗓音发颤,“那你又为何如此......” 桑昭没回答他,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院中人齐刷刷望去—— 比张荷先赶来此处的是张荷的母亲,桑昭有过一面之缘的于夫人,她被健硕的侍女背着跑过来,方一落地,见着院中景象,似乎被张望肩上的鲜血刺激,话没出口,脸色先白了三分。 张望失态惊呼:“母亲——” 于夫人几乎是被侍女搀扶着才能站稳,冷风肆虐,更显得她形销骨立,瘦弱单薄。 “母亲!” 张望失态挣扎,不顾脸上的匕首,想要起身搀扶,却被桑昭轻而易举按在石凳上动弹不得。 于夫人急切走近几步,却不敢过于靠近,只好停在统领所在之处,喘着粗气哀切地望着张望和桑昭。 “母亲——” 张望的呼吸急促起来,微微偏头,躲着匕首对桑昭道,“无论是我父亲犯下的事,还是我今日所作所为,都与我母亲无关,女公子——” 桑昭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你把名单给我,这院子里的,谁都不用死。” 张望的决心已因桑昭那句“只要众人知道她进了太守府”而动摇,此刻见母亲将要被自己连累,急急望向从地上爬起来的蔺瞻:“先生!” 蔺瞻没想到张望这么快就被动摇,警惕地后退半步,他不知道桑昭之前对张望所言,只以为是她用于夫人相逼而妥协让步,冷声道:“用无辜者的性命来达成目的,不是君子所为。百姓若是知道大义之士非君子——” 桑昭“啧”了一声,打断他:“如果你觉得百姓是因为觉得我是君子才会使我拥有这样的名声,那该改的是你,我是什么样,君子就该是什么样。” 蔺瞻面色微冷:“狂妄。” 桑昭道:“你报恩可以助纣为虐,为张荷出谋献计,我报仇就得君子行事,手段光明磊落?” 院外似乎有脚步声涌来,桑昭一笑,低下头去,匕首横在张望脖颈处—— “不要!” 于夫人失声阻拦道,“我,我和他换可以吗?我来做你手中的人质......” 桑昭微微摇了摇头:“不可以。” 于夫人万万没想到桑昭并不是张荷的合作对象,她所作所为,更像是在与太守府结仇。 刀剑无言,她手中的匕首贴近张望颤抖的皮肤,于夫人撑着侍女的手稳住身形,低头去问统领:“她想要——” “桑昭!” 她话没说完,身后蓦然传来一声怒吼,张荷还是锦袍华服,大步靠近,怒目圆瞪,看见长子肩上的血迹,更是气红了一张脸,“放下刀!” “他如果出事!”他也不敢太靠近惹桑昭冲动,只站在于夫人身边,大声道,“你们几个一个也走不出太守府!” 见他来了,桑昭嘴角笑意更甚,缓缓抬起匕首,猝然下移,避开要害,一刀捅进张望的腹部。 “呃——” 张望身形颤抖得厉害,咬着牙竭力支撑才避免脱力倒在桑昭身上。 “你!” 张荷惊怒,只见桑昭唇瓣微动,吐出两个字。 “名单。” 张荷勃然大步,转头看见另一边向他靠近的蔺瞻,二话不说上前将人一脚踹翻,俯下身去,狠狠攥住蔺瞻的衣襟,将人提起来,瞪大的双眼里怒气难抑,咬牙切齿:“谁给你的胆子擅自改了计划?!” 他一拳揍在蔺瞻腹部,语气中不乏怒气:“名单在哪儿?!” “谁要你做该死的什么忠臣?!你以为你很忠心?!你以为你这是在救我?!”他抑制不住地愤怒,瞪大的眼眶里居然有热泪滚落,“名单在哪儿?!” “呃——” 蔺瞻似乎想要为自己辩解什么,但他从没见过张荷这副模样,一时怔愣住。 张荷将他往地上一摔:“名单在哪儿!你若是将东西毁了,老子不会放过你,还有你那些什么兄弟姊妹,单子上老子送出去的人做了什么,老子就送他们去做什么!” 蔺瞻咳出一口鲜血,茫然惊惧,却仍咬牙不说—— “在棋盘下。” 张望道。 桑昭侧身,松开张望,抬手掀了棋盘,果然见棋盘下摆着本书册。 蔺瞻不可置信地望过来,张望垂眸避开他的视线,他脱力撑在石桌上,想去触碰那本册子,却被桑昭抢先一步,随手翻开,又握在手中。 第156章 单独说话 染血的匕首被桑昭随意丢在桌上,卷起的书卷在手心轻轻一敲,她微笑着看向愤怒的张荷:“太守有话要与我说吗?” 张荷冷笑一声:“女公子不该拿的东西拿了,不该伤的人也伤了,我与你有什么好说的?” “那......” 桑昭视线流转,从面色苍白亦难掩担忧的于夫人身上到身前捂着腹部粗喘的张望,“就鱼死网破了吗?” 张荷神色阴鸷,死死盯着桑昭含笑的面容,声音微沉,颇有咬牙切齿之意:“女公子能连杀几人安然无恙,或许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保命神通,但——你身边那几个呢?” “我若是你身边的侍从,可是要寒心了。”张荷道,“豁出性命和你闯虎穴,却被主子反手推入虎口。” 或许是得到了名单的原因,桑昭的心情好了不少,张荷威胁的话语并未对她产生任何影响,她似乎正如张荷口中一般不在乎身边人的性命,面上依旧保持着轻快的笑意:“我有些话,想与太守单独说。” 她微微抿了抿唇,略一思索,提议道:“还是你的书房,怎么样?” 张荷面色沉沉,并未答话,桑昭也不急,慢吞吞垂眸看向伏在桌上的张望,他纤细苍白的手因为疼痛下意识捂住了腹部的伤口,但血液还是浸透衣衫,从指缝渗出。 鲜红刺目,看得于夫人和张荷暗自心焦。 张荷咬牙,气急反笑:“好啊,就是不知女公子要对我说什么?” 桑昭:“关系太守性命的事?” 张荷目光如炬,仿若欲使目光凝实,好将桑昭捅个对穿。 但他只是低低笑了两声,抬手让士兵放下兵器,侧身为桑昭让开道路:“请。” 数人紧张忌惮的目光下,桑昭自张望身边离开,刚行至张望身边,便立即有人扑向她身后去查看张望情况,口唤连呼数次“医师”。 张荷和桑昭在前,腰间佩刀的士兵在后,数道目光仿佛要灼伤桑昭的背。 桑昭手中攥着名单,视线从慌乱避开他们退至角落的仆从身上掠过,意味不明道:“我还以为,我放了张望,便有人该冲上来要我的命了。” 张荷只是冷笑,尚未说话,便有士兵步履匆匆,从另一个方向奔来,见桑昭和张荷同行,似乎是没料到他们两个会是这样的情况,愣了片刻,才有焦急向张荷奔来。 张荷微微皱眉:“说。” 士兵低着头回复:“那几人都在桑昭,桑女公子院中,院外有侍卫拦——” 张荷打断他:“他们都在那里?” 士兵应是。 张荷:“门外拦路的人是谁?江清和那个侍卫?” 士兵依旧应是,补充道:“还有徐氏的侍卫。” “......” 张荷沉默一阵,缓缓冷笑出声,他一点点扭头,看向身边的桑昭。 桑昭坦然以为,日光落在她的眼中,竟然叫张荷不敢直视。 他打发走士兵,一声不吭将桑昭领进书房,甫一踏进书房门,张荷先桑昭一步出声:“今日种种,皆在你意料之中?” 桑昭摇头:“不全是,我只猜到你会让我见张望,不知道你府中有江清认识的人,也不知道张望和你的谋士并不按照你的计划来。” “至于他们会聚在一起——” 桑昭微微一笑,“是小五的提议,你记得她吗?一个不大的孩子,我觉得她比你的谋士聪明一些,我走之前,她还建议我找人去将江清找过去。” 桑昭离开之前,让裴如玠去找江清,没想到自己却先他一步在张荷身边见到了人。 张荷记得小五是谁,女孩的面容在他记忆中十分清晰:“看来女公子也并不是不在意他们的性命,既然如此,为何要铤而走险,与太守府撕破脸?” 桑昭却直接无视了他的问题,微微抬头瞧着墙上的画作,转而问道:“你和江清做了什么交易?” 她没如张荷的意回答他的问题,张荷自然也不肯轻易为她解答。 他不说话,桑昭倒也不是十分在意,继续道:“不管他答应给你什么,你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我不觉得你能如愿。” “我明白。”张荷这次倒是很快应声,“我能开出的条件,卫氏和朝廷也能开得起,他没有转换立场的必要,就算那个叫孙言的女人很重要,与他有什么感天动地的感情......” 张荷轻嗤一声:“他也不会因为感情上我的船。” 他不知道桑昭想对他说什么,也不知道如今的局面下自己所想之事还能不能成,干脆卸了一身的力气,往椅子上一瘫,翘起二郎腿,盯着正在欣赏他那些河神像的桑昭。 “能拉拢你们自然是天大的好事。”他说,“但是不成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 张荷的声音骤然冷下去,“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但你就算是将那份名单散播出去,乃至杀了我,也不能救世。” 他微微坐直了身子,伸手拿过桌案上的冷茶一饮而尽:“不过是又添一把火罢了。” “好美人鼓的不止我一个,残害百姓的不止我一个,想要当皇帝的也不止我一个——”张荷冷哼一声,“你杀不完的,救民救世,这世道有什么好救的?” “你要救民救世,不就得谋求地位和权力?”张荷道,“一旦谋求这些,难道不也成了压迫百姓的一方?你现在也是高门贵女,你知道你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是很多人一辈子想也不敢想的吗?难道这些不是从百姓手中取来的?你觉得百姓悲苦而救世,但你也是压迫百姓的一员啊?” “有些人觉得我残暴,为害一方。”张荷笑道,“那他们杀了我,换一个自己喜欢,或者是那些名士认可的人上来,百姓就会过得好,从此幸福快乐吗?很多人拥护你,不过是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打倒压迫自己的,成为压迫别人的。要我说,你不如与我一起,及时行乐,想做什么做什么。” 日光从门外和窗外透进来,张荷对她有防备之心,仍旧未曾关门,令数名士兵守在屋外,生怕发生点什么。 见桑昭没理他,张荷有些不满,放下二郎腿,刚想继续说什么,桑昭的声音却突然响起。 “很多人想杀你,并不是为了百姓幸福快乐,从此过上好日子。”桑昭道,“或许有争权夺利的原因,但只要你死了,百姓过得能比现在好上一点,你就是该杀该死的。” “若是百姓过得比在你手下还不如......”她说,“那就继续杀,杀到比现在好,就勉强算可以了。” 第157章 匕首入胸 “......” 张荷重新缩回椅子里,懒洋洋冷哼一声,嘲讽笑道,“天真之言。” 他的桌上除了茶水糕点,还摆着一幅新的河神像,桑昭像是被桌案上的画作吸引,慢慢向他靠近。 张荷双眸之中警惕尚未浮现,桑昭再次道:“你不像是想争天下的人。” “放屁!” 张荷笑骂道,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手臂轻轻往扶手上一靠,“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是觉得我不善待百姓,不给自己经营个好名声,但谁规定争天下的就得是好人,好人能争到天下?” “没说你是个好人。” 桑昭道,“我只是觉得无法理解你的所作所为。” 她缓缓停留在桌案前,视线从桌上的河神像上一闪而过:“我没看出来你究竟想做什么。” 张荷似乎也并不是很在乎这幅画,桑昭扫视的那一眼,甚至能看见残留的糕点碎屑。 “我也无法理解你所行之事。”张荷道,“我也没看出来你杀这些人,究竟想做什么,为名?为利?” “闾春内的百姓渴望逃离你,闾春外的百姓......知道你名字的,无不惊惧厌恶。”桑昭将视线从画上挪开,落在张荷尚且含笑的面容之上,“没有仁德的名声,没有强大的军队,没有稳定的军需供给,武将谋士单薄稀少,也未曾招贤纳士——” 桑昭声音冷淡:“这样的情况下,为什么会第一个反叛朝廷?” “......” 张荷嘴角笑容微敛,但还是勉强保持住了脸上的笑意,“我可不是反叛,清君侧。” 他拍拍手,长吁短叹地站起身来,绕过桌案至桑昭身边,微微抬起双臂,像是在向她展示身上锦衣华服,垂眸间,右手轻轻拂过腰间名贵环佩:“这就是原因。” “我小的时候,做梦都在想如何才能让家人吃饭吃,有衣穿,如何才能让村子里的人不用祭河神也能活下去——” 他拨弄着腰间的配饰,突然嗤笑一声,“现在想想,只觉得当时可笑得很,连做梦都只敢做有饭吃有衣穿这样的,至于村子里的人的那些人——杀了我姐的凶手,我为什么要替他们想什么活路。” 他叹息一声,极轻地“哎呀”了一声:“现在——我府中的一草一木......哈,连脚下踩的,都比人命贵,我身上这些东西,那些人的命加起来也买不起。” “人命就是分高低贵贱的。”张荷道,“你看,我杀了那么多人,没人将我放在眼里,而你,杀几个权贵,敬仰的敬仰,忌惮的忌惮,如今我想杀天子身边的人了,好像全天下都开始讨伐我了。说白了,难道不是因为这些人的命贵些?” 说话间,有笑声由远及近,有人停在书房之外,修长的影子投进来,张荷停了声音,警惕望去,只听见宋令含笑询问侍卫书房中有哪些人。 侍卫拦着他不让进,桑昭却没在意屋外是否来人,伸手轻轻碰了碰桌案上的画像,轻声问:“顾左右而言他,你所行之事,讨不到你想要的这些东西。” 张荷“哼”了一声:“女公子既然不信,那呃——” 他的笑容骤然凝固在脸上,不可置信地低头,却见匕首已经没入胸膛,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一股强力抓着衣襟逼至墙角,狠狠按在墙上,撞落一地陶器。 他奋力挣扎,却被桑昭以腿压在胸口,死死压制,不可置信之余,不由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好啊!天底下竟然还有你这样的人物?!” “来人——” 他话音未落,侍卫的痛呼声先一步响起,鲜血溅射入屋,屋外传来侍卫不可置信地痛斥,数道拔刀声响起,有人的身影始终挡在门口,不让人踏进屋中半步。 “......” 张荷张着嘴,无言沉默,反应片刻后,才不可置信道,“那小子,一开始便是你的人?还是被你蛊惑策反,投了卫氏?” 胸口的伤并不致命,他似乎也并不因疼痛而难受,声音依旧洪亮有劲,死死抓住桑昭的手腕,试图阻止匕首更进一步。 桑昭没有回答他,张荷脑子颇为混乱,也没有纠结于这个问题。 他不懂桑昭手中的匕首从何而来,也不明白桑昭为何有这一身无法撼动的力量,他咬了咬牙,一只手松开桑昭的手,趁其不备,猛地抓起手边的陶瓷碎片朝桑昭的面容狠狠划下。 桑昭右手按着匕首,左手下意识去挡,尖锐的瓷器划破掌心,伴随着张荷猖狂的笑声,鲜血顿时涌出,桑昭微微抿唇,反手擒住他行凶的手,抽出匕首,高高扬起,将他的手钉在墙上。 张荷猖狂的笑声骤然变了调,抑制不住地痛呼出声,见着桑昭明显冷下的神色,又强逼着自己笑出声来:“这可怎么办?哈哈哈哈......” 鲜血不断桑昭手心涌出,滴落在地,张荷看着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只觉得畅快:“能废桑昭一只手,我也算是死而无憾——” 桑昭一只膝盖压制在他的胸口,右手按住他的脑袋狠狠往墙上一撞,在他吃痛却仍要摆出得意的神色下,缓缓抬起左手,鲜血滴落在胸襟,她微微垂眸,抿去手中鲜血,双唇顿时染上鲜艳的红色,神色冷漠,诡谲可怖。 张荷的呼吸猛地一窒,即将出口的刻薄的话语卡在喉咙处,吐不出咽不下。 所有的挣扎骤然停下,他的视线颤抖,不可置信落在桑昭的左手之上,喉结滚落,呼吸炙热滚烫,双眼睁大:“不可能!” 视线所及之处,那道骇人的狰狞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愈合—— “不可能!” 张荷伸手想来抓她,被桑昭再次压制,动弹不得,“你是什么东西?!怎么可能!” 桑昭垂眸,冷冷瞧着他,张荷怔愣无言许久,窗外阳光落在了她的脸上,刺目伤眼,叫他移了目光,落在了墙上他千金得来的河神像上。 “......总不能是,神?” 桑昭低头,手中不知何时又多了把匕首,轻声询问他:“制美人鼓,是从哪里开始剥皮?” 第158章 何为真假 “哈哈哈哈哈哈——” 回答桑昭的,是张荷张狂的笑声,“你以为我怕死吗?” “好啊!” 他咬着牙,慢吞吞道,视线在桑昭的面容上一寸寸巡视,炙热癫狂,似乎之前那些想不通的地方都有了解释。 为什么她杀了临鄣王世子,杀了天子之妹,杀了朝臣名士仍能好端端地做她的世家女公子—— 原来如此。 谁会与神对着来?谁敢说那些死在桑昭手里的人不该死? 张荷被钉在墙上的手疼得不自觉蜷缩,但他面上仍旧一副并不在意身上的疼痛和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模样,不可抑制地笑出声:“我装了这么久的神.....能死在一位神灵手里哈哈哈哈——” “也不枉此生!你呃——” 桑昭手中的匕首划开他手腕处的皮肤,张荷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顿了顿,僵着身子缓缓吸了口气,试着挣扎,仍被桑昭的膝盖狠狠按在地上,只让被钉住的手疼得更厉害。 他双眼猩红,双眼瞪大至显得眼球外凸,死死盯着桑昭唇边的鲜血,嘴角仍要颤抖着笑开:“......难怪你要救世呢!哈......你得感谢我啊......” “那群伪君子各个都想要做皇帝,恨不得立即将御座上的天子拉下来换自己上去,却偏偏满口君君臣臣,仁义道德,谁也不敢出头,只能愈来愈紧张,日日盯着彼此,看谁第一个站出来嘶——” 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嘴里却仍不停下,“我帮了你呀,他们一直观望下去,你不知道要忙多久!我做了第一个,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所有人打成一团,该死的都死了,你才能选出你想要的天子,是不是?哈哈哈哈......” 桑昭抬眸看他,他因此更加兴奋,身体因疼痛和激动而战栗:“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这样急着做这些事吗?因为我知道自己要死了!” 张荷冷笑道:“闾春这片地方,有不少人惦记呢,与其做诸侯的垫脚石,看着他们称雄称霸,不如我也畅快一回,谁都想做皇帝,为何我不能想,他们不敢做第一个,我敢——” 他的笑容愈发癫狂偏执,咬着牙狠狠道:“来日史书之上——哈,后人若要研究这段历史,必从我张荷的名字开始。” 桑昭垂眸看着染血的刀锋,附和般轻笑一声:“是啊,会研究你能拔刀斩杀宠爱的张麟,为何又会替不睦的张望谋划。” 张荷的神色一顿:“张望......” 屋外的打斗声似乎小了些,张荷大脑有些混沌,又被疼痛逼得清醒,似乎想起了自己那会儿知道计划被蔺瞻擅自更改时是怎样一副失态模样,以及病骨支离还受了伤的张望。 “你想杀张望来刺激我?” 张荷不知何时已经不再反抗桑昭的力量,脱离靠在墙壁上,嘲讽道,“神也会滥杀无辜吗?你的名单,是他给你的。” “你想保他和蔺瞻的命,想让他们主动交出名单给我。”桑昭道,“但是我手里的名单,可不是他们主动给的,我费了好一番力气。” 她停了手,看着张荷被剖开的手臂涌出鲜血:“他明明在因你痛苦,却还是要保住你。” 张荷微微张嘴,还没说完,桑昭又道:“我不杀他。” 她缓缓笑了笑:“但他会因你而死,不是吗?只要你死了,光是张荷儿子这个身份,就够他死了。” 张荷倒是不怎么激动,只道:“我做的所有事,他未曾参与一件。” 桑昭低头用匕首碰了碰他手臂上的伤口,再次重复:“我不杀他,他之所以死,是因为你。” “......呵。” 张荷自嘲般笑了一阵,闭着眼靠在墙上,注意到屋外的动静,“你如何确保你们能离开太守府,总不能宋令已经——” 他声音一顿,睁开眼:“我忘了,你是神,自然有办法离开。” 他想起自己之前定下的幼稚计划,再次自嘲笑出声:“算老子天真。” “杀啊!” 他猛地瞪大双眼,猛地支起身体,却仍被桑昭用膝盖压制,“那你就杀了老子啊!我说了,死在你手里老子也算不枉此生了!” 他想着桑昭方才舔血的行为,恨恨道:“只恨早没发现你是什么,不然老子也该尝一尝神仙的血是什么味道!” 桑昭将匕首一丢,没打算这么快要了他的性命,缓缓起身,在他有动作之前,一脚踩在了他手臂上的伤口处,听他痛呼出声。 张荷喘着粗气,听见她的声音,下意识仰头看去,只见她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我之前觉得张望可怜,如果他真的主动把名单给我,我会救他的。我的血救过很多人,不差他一个。” 张荷倏然睁大了双眼,身体不受控制地颤了颤:“你——” 他刚想说什么,却瞧见了桑昭面上的笑意,面色陡然一沉:“你在骗我。” 他重新躺回去,咬牙切齿:“你到底想干什么?!要杀就杀!” 第159章 有人知道 张荷尚未等到桑昭的回答,屋外喧哗先起,此起彼伏的走水救火声传入书房。 张荷龇牙咧嘴地往墙上靠了靠,伸手想要拔下墙上的匕首,却被桑昭一脚踢在刀柄上,刀身嵌入几分,张荷疼得闷哼一声。 府中脚步声纷乱,江清和裴如玠拔剑拦在院外,剑身染血,鲜血四溅,侍卫的叫骂声不断,江清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轻巧挽了个剑花,低头转了转手中的剑:“不如枪用着顺手。” 裴如玠瞥他一眼,长剑横在身前,冷漠盯着对面的人。 青天白日,府中一角骤然升起火光,浓烟阵阵,管事一面派人去救火,一面仍带着人与江清等人僵持:“你们主子如今在太守手中,若不束手就擒,她只有死路一条——” 裴如玠尚未驳斥他的话语,江清忍不住嗤笑出声,毫不留情地嘲讽:“人若是真落你们手里了,我们束手就擒了,你们就会放过她了?” 天光刺眼,江清的双眼有些发红,鲜红的血顺着剑尖滴落,汇入血泊之中,他脚边的人挣扎着动了动手指,徒劳地张了张嘴,没了气息。 管事脸色难看,却无法强行突破,又心知张荷此刻必然盛怒,不愿意空手回去惹来杀身之祸:“将军何必如此,太守府无论是和将军,还是卫氏,都没什么仇怨,诸位远道而来,太守设宴款待——” “行了。” 江清打断他,“都到这一步了,讲这些话有什么用,横竖今日,你们带不走这里任何一个人。” “张荷什么心思,你清楚我清楚,这天下知道他的人也都清楚。”江清道,“他和我是没什么仇什么怨,至于卫氏嘛......” 他嘲讽笑出声:“都要图谋那个位置了,打下了长辕,下一步难道不是檀州?” 管事与他们继续僵持片刻,见府中着火之处不仅没有及时扑灭,反而又有两处着火,既不知着火缘由,也不清楚张荷此刻状态,焦虑暴躁许久,终于有张荷身边的人来报。 “什么?!” 管家只听了两句话,听见了宋会名字顷刻间震怒,提着大刀带着人匆匆往回赶,怒道,“竖子敢尔!” 他留下一队人继续守着院子,带着剩下的人匆匆离开,江清和裴如玠对视一眼,明白是桑昭那边有了行动。 管事离开,剩下的人对江清和裴如玠的身手有所了解,不敢轻举妄动,小五从院子里出来,看见了地上的血泊和尸体:“那位......宋会?是昭姐姐什么时候安插在太守府里的?” 江清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你昭姐姐玄乎着呢。我连他是桑昭的人这件事都不知道。” 他朝裴如玠扬了扬下巴:“你知道吗?” 裴如玠轻轻“嗯”了一声:“好像知道。” 江清皱眉:“什么叫好像知道?” 他们说着话,徐锦看了眼孙言以及正在安慰“孙言”的郑月,也跟着小五出来,有些紧张:“咱,咱们究竟是什么个计划啊?将军,你有把握我们能离开太守府,呃,离开闾春吗?” 江清语气随意:“没有把握。” 徐锦大惊失色:“啊?” 江清笑眯眯看他一眼:“你死在这里也不是没有好处的,至少徐氏之后也有个借口来闾春分一杯羹。” “......”徐锦苦着脸,“将军,你心情不好吗?” 江清极轻地笑了一声,依旧笑吟吟地看着徐锦:“我今天知道了家中长辈故去的消息,你猜,我心情好不好?” “......”徐锦再次大惊失色,猛地想起院中那个假孙言的事,“对,对不起。” 江清回应他:“没关系。” 徐锦有些失措地低头看向小五,急切地想要岔开话题:“那个,火是桑女郎放的吗?” 他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小五真的知道:“那个宋会安排人放的,昭姐姐想杀张荷,顺便趁乱让想跑的人跑。” 徐锦惊讶,惊奇地看着这个小孩:“你怎么知道的?桑女郎什么都和你说吗?” “......”小五沉默片刻,“因为我问了,如果你问了,她也会告诉你。” 江清笑着问:“你还知道什么?” 小五“唔”了一声:“她让徐三公子教我和郑姐姐读书,让我们待在一起,又让裴如玠去找你,想让你们守在院子外,因为她说今天可能会杀人,怕有人找我们麻烦。” 江清:“哦......那你怎么不问宋会是谁?” 小五:“......我问了,我知道宋会这个人,但是没问他的事迹。” 与此同时,有人闯到了书房外。 宋会手中的武器换了又换,试图进屋营救的人死了个遍,他腰上受了伤,但没听见屋内有什么动静,也不敢进去或者离开,捂着腰靠在门上喘气,直到他的人带着十几人到了他面前。 “让你把人放出去!” 或许是受了伤的原因,他眉间充斥着烦躁与戾气,冲他的手下不耐烦地叫嚷,将人痛骂一顿,“你把人带过来做什么!滚!老子办正事呢!赶紧滚!” 带头的人不太聪明地挠了挠脑袋,被他一顿骂,有些委屈,看了眼身后的人:“是他们自己要来的。” 他身后的男男女女避开书房外的尸体,齐刷刷地朝宋会跪下:“我们知道桑女郎要做什么了,我,我们不能只顾自己逃,想帮——” “滚!” 宋会更加不耐烦,“就你们几个够老子砍几刀?现在看见了吧,她没事,赶紧滚,我不想再说一遍——” “让他们进来吧。” 屋内骤然传来桑昭的声音。 宋会声音一顿,更加烦躁地“啧”了一声,偏头让他们进去,瞪着前几个领头的人,恶声恶气地警告:“过了今天就赶紧滚,不许跟上来缠着!” 这些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见他这般模样,有些害怕,但因今日放火之事笃信他并非恶人,只急匆匆从他身边路过,进了书房。 张荷倒有些不解:“你让他们进来做什么?哈?想让他们看着我是怎么死的?” 桑昭摇头:“你听过关于我的那些故事吗?我偶尔听见过,有人觉得畅快,有人觉得我杀人的手法不够解气。我杀你,起初想的是快速了结,即使之后想找到让你痛苦的法子但似乎也失败了,至于怎么才算解气,我找不到......” 门外十几人进了屋,挤在门口未曾靠近,将屋外光芒挡住,怔愣瞧着狼狈的张荷。 桑昭微微笑了笑:“但有人知道。” 第160章 用这个吧 张荷的惨叫不断从书房中传出—— 鲜血溅在脸上,从眼皮上滴落,握刀的人手抖得厉害,一刀下去,既不中要害,也不见骨,但脸上温热的鲜血以及张荷无法动弹的双腿和双手让他们意识到。 原来,这个人也是会死的。 他居然会死在这些往日他视为蝼蚁,肆意践踏的人的手中。 张荷想让人给他个痛快,他被桑昭废了双腿,这些人一刀刀在他身上磨,宛如凌迟,于他而言,不如让桑昭来给他个痛快。 只是可惜—— 蔺瞻和张望那两个蠢货,他好不容易给他们留的退路他们反手就断了! 他怒目圆瞪,死死瞪着一刀一刀来向他复仇的人。 谁都道他一声悍勇无双,桑昭那个疯子,竟然让他死得这样窝囊! 宋会听着屋内的哭声和惨叫声,靠在门口低低笑出声,牵扯腰间的伤口,疼得连声喊痛。 桑昭偏头看了他一眼,宋会的神色愈发可怜,手中捂不住伤口渗出的鲜血,他可怜巴巴瘪着嘴:“那个药——再给我一颗呗。” 他踢了踢脚边的尸体,又一副虚弱无力的模样,柔弱靠在的门框上:“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受的伤——” 桑昭瞧着他身上的血和腰上的伤口,无声沉默片刻,手往腰间布袋中一伸,捻出颗糖丸,在左手掌心里一握,尚未凝固的鲜血沾上糖丸,被她往宋会怀中一丢。 宋会立即腰不疼腿不软地接住糖丸,细细打量一番,语气里依旧带着几分委屈:“都沾上血了......” 桑昭:“还给我。” 糖丸立即被宋会吞入腹中,只是他细细品味口中残留的味道,依旧没尝出来这药和糖丸的区别。 今日还在刮风,血腥味一阵一阵地往桑昭鼻腔涌,她看了眼院中的尸体:“张荷的亲卫,就这些?” “不止吧。” 宋会随意舔了舔上颚,感受着残留的甜味,“不过要我说,给张荷卖命也没什么好处,他心情好了尚能有点好处,心情不好了,儿子都是拔刀就杀,何况手底下的人。” 桑昭“哦”了一声,仰头看了眼冒烟几处:“那你之前为什么想跟着他干?” 宋会一顿,往前两步,从善如流跪下,抱住桑昭的腿,张嘴就要嚎,桑昭还没来得及阻止,管事已经气喘吁吁带着人赶了过来,正好撞见这一幕。 当即一声怒喝。 “好啊!” 管事瞪圆了双眼,被侍卫扶住的手臂气得发抖,“你这忘恩负义的畜生!太守待你如亲子——” 宋会松开桑昭的腿,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烦不烦,老子救了他的命,现在收回来怎么啦?!要打就打,都这样了,讲什么大道理呢!” 管事气得不断“你你你——” 始终“你”不出来什么。 但张荷的惨叫声却实实在在地闯进了他的耳中,惊得他的脸色发白,视线在桑昭和宋会之间来回移动,最后愤怒地停留在了宋会身上:“你竟敢弑父!” 宋会跪在地上没有动,不知想了什么,漫不经心道:“说,继续说大道理。” 管事愤怒地一拍侍卫的手臂,立即招呼人闯进去救人。 宋会“啧”了一声,起身面对那些杀气腾腾的侍卫,期间摸了摸腰间的伤口,眼中跳跃着兴奋的火焰—— 那神药,果然效果好! 他随意捡起一把刀来握在手中:“我说你们,跟着张荷干有什么好的,不如跟着我干!” 他挑了挑眉:“怎么?难不成你们还是签了契的死士?” 这倒不是。 侍卫心想。 张荷发家时间太短,身边几乎没什么可用的人,没本事豢养死士,他自己也没在意这个。 但效忠了这么久的主子,岂是听他说两句就要叛的? “啊——” 屋内猛地传来一声张荷的惨叫。 侍卫齐刷刷地冲上去,宋会十分有义气地大喊了一声“退后”。 桑昭退进屋中,宋会横刀,狞笑着看着冲上来的侍卫。 只是前面的人还没冲进去,后面的管事猛地被一把砍刀砍中脖颈,身子一软,连来人是谁都没看清,倒在了血泊中。 一队同是太守府的侍卫冲过来,见着前面的人就看。 有人转头,大吃一惊,愤怒斥责:“你们这是叛主!呃——” 叛主的头头一刀砍上去,冲着宋会咧嘴喊大哥。 太守府里已经乱作一团。 于夫人还在张望身边,让医师医治受伤的儿子,其余的人,救火的救火,逃窜的逃窜,杀人的杀人。 “啊——” 棍棒重重敲在仆人的后脑勺,他捂着脑袋回头,见是个从前被他欺负过的侍女。 她双手握着棍子,眼眶红得厉害,见仆人转身,立即惶恐地后退几步。 太守府大乱,有人在放这些人离开,谁都看得出。 仆人也看得出,这女郎想趁此机会报仇。 他疼得表情扭曲,伸手一摸自己的后脑勺,果然见手上有血,登时大怒,笑着嘲讽了一声“就凭你?”,才往前走两步,便被人从身后砍倒。 握着棍棒的女郎吓了一跳,跌坐在地,抬眼定睛一看,是那几名贵客,她有些印象。 他们之中有人匆匆看她一眼,抹了把脸上的血,大步离开。 有位双手持刀的锦衣公子看看离开的人,又看看留下的人,犹豫不决。 江清见徐锦这副模样,握着剑柄哼笑一声:“他去找桑昭了,你要是愿意,就跟过去。” 徐锦犹豫片刻,思及裴如玠这段时间的形象,深觉他不是会分出手来保护自己的人,握着刀留在了江清这边。 砍倒仆人的是个同侍女差不多大的女郎,她身边还跟着个小孩。 砍倒人后,见仆人还在动,那女郎闭着眼睛补了刀,嘴里直说对不起,手下却不留情。 江清没有插手,在周围观察四处奔跑的人,徐锦跟着他身边,看着下刀的郑月,想起她和他读书时的模样以及她养的蛇,咽了咽口水:“果,果然,跟在桑女郎身边的,都不是普通人。” 有人过来将侍女扶起。 侍女认得这个人,是后院那些夫人之一。 她还没想起面前人的名字,那名孩子捡起了仆人手中的刀,走过来双手递给她:“棍子很难杀死人的,用这个吧。” 第161章 母亲与子 太守府一片混乱,哭声和笑声混在一阵阵救火救人的喧闹声中,久久不散。 张望幽幽转醒之时,府中的大火已经被救下,他母亲守在他的床前,轻声向医师询问他的伤势。 他陷在暖和柔软的被褥中,耳边只有母亲和医师的声音,屋中还燃着香,伴随着一阵阵药味,朦胧睁眼时,张望险些以为今日种种只是自己午间一场大梦。 脑袋有些昏沉,他偏头去看床边母亲的脸。 医师见他醒来,低声嘱咐两句离开了,侍女将熬好的药放在案上,跟着医师无声离开,合上了房门,将屋子留给张望和于夫人。 他醒来,于夫人松了口气,张望望见她眉目间的疲惫,不免自责愧疚,张口还没出声,他母亲的巴掌已经到了脸上。 “既然他想保你——” 她颇有些不理解,“你为何不按照他的意思来?” “......” 张望的脸庞上很快浮现出沉默片刻,想要起身,但牵扯到身上的伤口时,又脱力跌了下去,于夫人冷眼看着,也没有帮忙的意思,张望喘了口气平复疼痛,只好就这样躺在床上回话,“他,他毕竟是我父亲,怎能让父死换子活......” 于夫人:“结果呢?” 张望一顿,也有些焦急:“外面——” “是。”于夫人冷笑道,“你一直睡着,还不知道,张荷死了。” 张望一怔,但这样的结局也并是很意外,他不顾疼痛挣扎着要起来,于夫人冷眼瞧着,他自己竟然也挣扎着坐了起来:“父亲他咳咳咳咳咳咳......” 他勉强压下去咳嗽:“是,是桑昭......他们?” 于夫人起身,将案上的药端来放在他手中,坐下后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再次问他:“为什么不把名单给桑昭?” 张望双手捧着药碗,闻着那股熟悉的苦味,不由得蹙眉,回答于夫人时,依旧道:“以父亲死换子——” 于夫人长叹一声,张望的声音因此顿住,他微微低头,看着碗里的药:“......蔺先生去哪里了?” “死了。” 于夫人道,“张荷死了,没人愿意护着他,他自然就被恨他的人乱刀砍死。” 张望有些错愕地抬头,攥紧了药碗:“怎会无人相护?蔺先生与张家有恩,母亲怎么——” “啪!” 于夫人再次一巴掌扇在他苍白的面庞上,夺过他手中的药往地上一泼,再将碗往地上一砸,“我不该把你救回来,你合该和他们两个一起死了才是。” 张望自落水之后,再没被母亲说过这样重的话,一时面色更加惨白,惊愕无措地望着母亲,唇瓣嗫嚅颤抖,吐不出半个字来。 于夫人身体也不好,怒气上涌时,呼吸急促起来,面上涌上不正常的红色,指着张望的手指微微发颤。 “你从前明明也憎恶他们,明明也对张荷做的那些事,对蔺瞻出的那些主意深恶痛绝,为何如今全然变了?!”她胸膛剧烈起伏,难免牵扯出几声咳嗽,挥开张荷伸来的手,“是这几日张荷为你谋划,蔺瞻待你温和,又与你说些张荷救他那些事,你便觉得这两人虽十恶不赦,但对你却有些温情?” 她喘着粗气,拒绝张望的帮扶:“怎么?你很享受他们待你的这一份特殊?享受他们虽然恶行累累但偏偏对你不同?” 张望的脸色愈发苍白,手足无措地望着于夫人:“我不是......” 桑昭到闾春之前,张荷来找过他,他想起父子那次彻夜长谈,急切地向母亲解释:“父亲说他知错了,也后悔了,他说在他心中母亲是不同的,所以一直没有答应和离,我做为长子,在他心里也是不同的,他——” “所以呢?!” 于夫人恨声打断他,“知错了,后悔了,所以呢?!” 张望愣愣道:“他说,他最开始只是想让全家过得好一点......” “我竟然不知道我肚子里还爬出来你这么个贱骨头!” 于夫人道,“什么不同?是他虐待杀害后院那些人但是尊我为正妻的不同?我父母早死在他的青云路上,除了正妻这个名头,我与那些人有什么不同?他哪日将屠刀对准我,我如何反抗?与旁人又有什么不同?他冷待你多年——” 她声音一顿,好笑道:“他总不会告诉你,之所以冷待你,是为了保护你不被仇家刺杀?” “......”张望沉默不语。 于夫人红了眼眶,不可置信地低笑了两声:“他若是想保护你,为什么还要做下这些事?他若是知错后悔,为什么不在那位桑女郎进城时就自杀谢罪?为什么还囚着府中那些人?” 她瞧着儿子的面容,心里堵得难受:“张麟被他捧了这么多年,他是死在谁手中的?是刺客吗?!他替你谋划,是见你在他三言两语下便不怨恨他,又见众人皆知你体弱又与他不睦,最有可能被放过被庇护几分,横竖桑昭拿到名单,他这么试探一场,赢了他留下血脉,日后有人为他上香,输了他怎样都是死,怎样都不亏!” 于夫人伸手抹去脸上的泪珠,起身看着茫然的张望:“你要是心念着他们,想抹脖子和他们一起去了,我也不拦你。” 她自嘲般笑了笑:“反正也活不久了。现在可不是与张荷不睦主动给出名单的人了,你是张荷费尽心机也要保下的心爱长子。” “母亲......” 他伸手想要挽留,但于夫人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 桑昭他们也离开了。 大批士兵赶过来时,桑昭几人已经趁乱离开了,太守府乱作一团,宋会这个颇为受宠的义子反叛,府中唯一还能做主的是于夫人,她有意放过逃跑的人,并未让人在城中大肆搜捕,只让人守在太守府外。 太守府外围了不少百姓,张荷的死讯传出去,有人抱住逃出来的侍女痛哭,有人哀求士兵放他们进去找一找人,尸体拉出来,很快有人扑上去查看。 有人跪地,对着太阳长拜不起,又哭又笑。 好不容易回家的女郎站在家门之外,看着华发已生的父母,扑进爹娘怀中,三人抱头痛哭,母亲听着女儿一声声“儿不孝”,只觉得心口疼痛难忍,抬手想摸摸女儿的脑袋,却见她惊恐般一颤,往后一缩。 她哭着拉开女儿的袖子,只见衣袍之下,伤痕遍布,女儿又是瑟缩一下,又言自己不敢死,逃回家中,坏了父母名声,骂自己不孝。 “我的儿啊!” 母亲顿时泪如雨下,用力将女儿抱入怀中,哭道是爹娘的错。 院子里,新找人画的寻人启事被风吹起,飘落于地。 第162章 离开闾春 马蹄踏地,尘土飞扬。 徐锦大声欢呼:“呜呼!太刺激了!” 骑马的仆从将他围在中间,生怕他出点什么问题,直到这个时候,江清才发现徐锦带出来这队人并不简单,看似普通家仆,实则训练有素,他们离开时,这些人迅速取了重要物什,牵了马来,护送他们冲出了城。 那名假孙言并未跟着他们,离开太守府之前,她对江清匆匆说了孙言的事,与人结伴往家乡的方向去了。 郑月和小五不会骑马,一个和桑昭同一匹马,抱着她的腰身回望闾春,看着遥遥坠在他们身后的人。 小五被宋会拎着放在身前,他身上血腥味未消,但小五能感受出他心情很好,看见树也笑,看见花也笑,看见身后那群尾巴也笑。 小五受不了他的笑声又对他颇为好奇,仰着脑袋问他:“你在高兴什么?” “高兴什么?” 宋会笑容肆意,直言不讳,“哈哈哈哈哈,老子高兴我比张绪重要!” 他并未放低声音,反而因为兴奋激动,不自觉提高了嗓音,传入江清和裴如玠耳中,二人皆觉得他莫名其妙,回头看他一眼,驾马护在桑昭马匹周围。 宋会不管他们,心情很好,吹起口哨。 他就知道,张绪那小白脸只会扮可怜博同情,只有那一张脸能看,对桑昭根本没什么作用。 小五被他的哨声吵得一阵无语,从他身前探出脑袋往后看,又被宋会抓着脑袋按回去:“别乱动啊,你出事,桑昭可是要找我麻烦的。” 小五乖顺坐回去,提醒他:“一直跟着我们的那群人,张绪应该在里面。” 闾春并未封城,他们冲出城门后,陆陆续续有不少人离开,有人得知他们的踪迹,遥遥跟在他们身后。 “在就在呗。” 宋会满不在乎,“桑昭又没把人带在身边,自己贴上来的和主人收下的,是两码事。” 徐锦还在兴奋地大叫,侍从头疼地让他小心莫要摔下马,他没理会,一撩自己飞扬的碎发,激动地朝桑昭大喊:“哈哈哈哈哈......没想到跟着你们能这么有趣,我跟你们去上京啊?!” 几人的速度已经不算快,桑昭无所谓徐锦跟不跟着去上京,但思及她手里的名单,她好心提醒:“会有刺杀,你可能会死在路上。” 徐锦瞪大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那岂不是更加刺激了?!” 他白皙的面容上沾着黑灰和零星血迹,锦袍之上也染上了脏污,他们一路出城,未曾下马休整,徐锦意外的贵气优雅掩藏在黑灰之下,唯余一双眼睛亮得出奇,盯着桑昭不肯错眼。 桑昭无语片刻,只道:“随便。” 出了闾春,桑昭他们也没找客栈,寻了个靠水的地,就地休整,预备将就一夜,跟着他们过来的那群人好不容易跟上来,见他们下了马休息,停在远处,未曾靠近,觅食做饭,远远绕着桑昭几人,去湖边整理自己。 宋会靠在树下,随意望了一眼,见其中不乏张荷的儿女,嗤笑一声,吐出口中发涩的草,偏头看了眼同样与他靠坐在树下休息的小五,道:“喂,小孩,你凭什么跟着桑昭?” 小五和他同骑一路,对他的性子多少有所了解,闻言盯他一眼,未曾答话,默默坐远了些。 宋会不放过她,见桑昭离得远,又蹭到小五身边:“说啊。” 小五反问:“你是为什么跟在昭姐姐身边的?是什么时候决定背叛张荷的?” “什么背叛啊,我可没向着张荷过,我一直都是桑昭的人。”宋会立即反驳,“我跟你们不一样,她很重视我的,所以才派我先过来的,没有我,咱们可没有这么顺利!” 小五不知是信还是没信,点点头:“太守府里有你的人,你又是张荷的义子,为什么不干脆留在闾春——” “你说得简单。”宋会知道她要说什么,打断她,“愿意跟我的才几个,不信我的又有多少,张荷和于夫人的亲儿子还有俩呢,轮得到我?再说了,现在张荷的儿子是什么很好的身份吗?” 小五张了张嘴,似乎有话要说,宋会见此,眉毛一挑,继续出声:“我跟他们那些谋士搞算计的不一样,那些心脏的家伙,我脑子没那么好使!” 他也不再纠结小五为什么跟在桑昭身边,重新往树上一靠,双腿放松一蹬,看着坐在案边翻看名单的桑昭,轻轻“啧”了一声:“我没什么称王称霸的理想,跟着谁能活,我就跟着谁。” 小五显然不相信他的这个说法:“如果仅仅是想活下去,跟在昭姐姐身边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 宋会眨了眨眼,忽然饶有兴致地偏头将小五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莫名其妙地“嘿嘿”了两声,“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啊,小屁孩。” 小五:“?” 宋会:“嘿嘿。” 徐锦蹲在水边,擦了脸在洗手,郑月和他蹲在一起,那条他还有印象的小蛇就在郑月脚边,徐锦“咳嗯”一声,悄悄挪远了一点。 郑月用水打湿了手帕,随意擦拭着脸上的黑灰和血迹,她手上还有伤,是打斗时不慎跌倒时被刀划伤,手腕上还有一串做工粗糙的珠串。 离开太守府时,徐锦几乎一直和她在一起,知道她那串珠子是张荷后院一位被郑月随手救下的女郎给她的,对方一定要她收下,郑月也不好耽误时间,当即将珠串带在手上。 她擦着脸,时不时盯一眼手腕上的珠串,发出傻笑:“嘿嘿。” 徐锦:“?” 但是徐锦盯着水面自己的倒影,也—— “嘿嘿。” 郑月闻声偏头,徐锦继续“嘿嘿”两声:“我想到一件很高兴的事——” 他语气夸张:“我要做一件大事!” 说完,也不等郑月回应,他笑眼弯弯:“郑女郎笑什么?” “啊......” 郑月没想到自己如此形于言色,竟然不自觉笑出了声,有些拘谨,微敛的笑容里透出几分不好意思,“我只是没想到,我会做这样的事。” 第163章 太狂妄了 江清坐在桑昭身边,随手捻了颗石子打水漂。 跳跃不过两三下,石子便沉入水底,江清复又低下头去,用手舀水清洗长剑上的血迹,在水边荡开一层红色,紧紧抿着唇,垂落的发丝遮挡了神色。 桑昭将名单收好,想起他刚才的举动,学着他的模样捡起块石子打水漂。 “......” 石子轻巧落入水中,水中鱼儿一颤,瞬间跑远了。 江清余光瞥见她的动作,微微一顿,垂眸盯着手中的剑,洗得差不多的剑洗了又洗,似乎在等待什么。 但片刻之后,桑昭安静地退坐至干燥的地躺了下去。 江清默默抬头望过来:“......” 他以为她学着他打水漂是要来安慰他了。 阳光尚好,桑昭惬意地眯了眯眼睛,见他望过来,眨了眨眼睛,忽然想到什么:“这里有鱼,你如果想吃,可以去抓。” 江清一顿,缓缓将剑放在膝盖上:“我不想吃鱼了。” 桑昭“哦”了一声,微微抬起脑袋看了眼在水中洗发尾的裴如玠和远远在水边洗手捕鱼的从太守府逃出来的那群人,复又躺了回去。 江清轻轻叹了口气,提起别的事:“张荷死了,也不知长辕那边如何了。” 他思及那份在桑昭手中的名单:“那份名单,你要交给天子吗?” 桑昭睁开一只眼睛看他,想起他是被谁派到她身边来的:“......不会给你的哦。” “......” 江清失笑,“这样要命的东西,我可不敢收下。” 他以为桑昭不会有什么安慰他的话,低头扯着袖子去擦剑上的水,却突然听见桑昭道:“你如果想哭,可以洗把脸。” “......” 江清微微一笑,低着头没有看她,顺着她的话道,“这样就不会想哭了?” 桑昭闭上眼:“这样我就不知道你哭没哭了。” 身边传来一阵窸窸簌簌的声音,桑昭微微睁眼,见是江清躺了过来,离她不近不远,睁着眼望天,轻声像她道:“天好蓝啊。” 他忽然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桑城。” 桑昭不明所以,轻轻“嗯”了一声。 江清似笑似哀叹了口气:“其实那次我不是为了参加寿宴去的,那次......也是去找人的。我娘查到孙言失踪那年有人卖了一批女子进云烟楼,正好高氏送了请帖过来,我就去了。” 桑昭对张荷动手时还不知道江清寻到的孙言是假孙言,直到出城后那位叫阿蓉的女郎要离开时,才知道了这件事。 “她失踪了八年,但是那位蓉女郎说她是两年前到的张荷府中。”他望着几近无云的天空,声音淡淡,“此前六年经历了什么,我无从得知。” 不知道桑昭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江清躺在地上,微微闭了闭眼,忽然自嘲般笑了笑:“明明也算是有权有势了,偏偏八年来都找不到一个人的踪迹。” 桑昭没有说话。 阿蓉告诉江清真相时没逼着他们,桑昭听了一耳朵。 孙言是江清母亲的亲妹妹,一直养在江家。 被转卖进张荷手中后,她不愿意暴露自己与江家的关系,直到逃跑被抓回,临死前才告诉阿蓉自己的身份。 她知道自己逃跑多半会死,但又不愿意就这样被折磨下去,找到几名决心逃离的人找到机会逃出太守府,可惜其中一人被同室之人发现端倪,向管事告发,她们还未看见闾春城门,便被捉了回去。 张荷大怒,将几人折磨一顿,丢进地牢,又不想让几人就这么死了,将人丢回后院,又挑明告密之人的身份,给予告密人权力,让困苦者自相残杀。 阿蓉为她上药,因此才有机会从她口中得知江家的事。 孙言告知阿蓉江家人一定在找她,并告诉她两三件江家的事,后自绝于人前,死前怒斥张荷和后院那套折磨人心考验人性的规则。 阿蓉离开之前,告诉江清她其实不理解孙言既然有那样好的身份,为什么不告诉张荷,摆明身份,反而隐瞒姓名,被人欺凌。 江清静静望着天空。 他并非孙言,不能知道她每一刻的想法。 摆明身份,或许江家能得到消息,将人救出来,又或许换来更凶残的对待,被用来威胁江家。 但是她被绑时才十二岁,江清想象不出,她在什么人手中,又为什么选择了隐瞒住自己的身份。 “江家的仇人太多了......是我们连累了她。”他揉了揉双眼,天空在他眼中模糊又清晰:“......要是我两年前就来找张荷就好了。” 起初几年,他们一直将重心放在八年前被卖的女孩,后来局势复杂起来,各地转卖的男男女女数不胜数,江家的人一直再找,但—— 怎么就没找到闾春来呢? 他想起苏良年和常宁郡主府的那些被转卖或是被卖进去的人,想起一路以来家破人亡的百姓,想起上京城外聚集的流民,轻声道:“是我的错吗?我没有救他们......” 桑昭沉默很久:“对我说这些,我也不能给你答案。” 江清愣了愣,偏头看见她的侧脸,不知道她脸上此刻是什么神色。 “抱歉。”他说,“因为觉得这些话告诉你,你听了也就是听了?所以不自觉就说出来了......” 桑昭没吭声,思索片刻,忽然偏着脑袋问他:“你觉得,要怎么样才能和平?比如那种干脆设局让天下彻底乱起来,让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了,人死的差不多了——” 江清大惊失色,顾不得自己那些哀愁,猛地坐起来,差点想上手捂桑昭的嘴:“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思及桑昭的作风,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察觉了什么端倪:“这太,太不可控了,女郎......用那么多人命作算计的筹码,太狂妄了......” 桑昭幽幽盯了他一阵,又缓缓别过头去:“你听起来很健康嘛。” 江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