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仙》 剑起五行 第1章 洞中仙子 少年转过山头,见晚霞长天一色。 手拿一根茱萸枝,行至植被稀疏处,将茱萸插进泥土。 重阳思亲是桃花村历来的规矩。 海拔二百余米的桃花山与桃花潭,滋养一方水土,被读过私塾,略懂卜卦的算命先生称为“山父水母”。 山间野枣,核桃,山猪,野鸡等物,并潭中鱼虾,成为桃花村世世代代赖以为生的基础。 故此重阳登高,必上桃花山。 苏夜年方十六,自幼父母早亡,与祖父相依为命。 五月初一,祖父睡梦中驾鹤西去。 脸上带着笑意,算得喜丧。 祖父最后一程,不能寒了门楣。 设席招待乡亲,用尽了压箱底的积蓄。 挨家挨户央告,求来些散碎银子。 入土为安,坟头磕三个响头,苏夜愣是忍住没哭。 砍柴卖薪,不够还乡亲债。 半月前听同村长者言栖霞镇附近珍宝现世,一时起了贪念,不料遭遇护宝兽五毒蟾蜍。 侥幸逃得性命,却是身染妖毒。 镇上最好的郎中瞧过,说是绝症,最多只能活到月底。 找了算命先生,结果是够呛能扛过月圆之夜。 夕阳只余下盔帽般的头,天光蒙上一层灰。 苍白嘴唇皲裂的苏夜,咳嗽几声,吐了点乌黑的毒血。 非但没好转,反而遍体生寒。 四肢无力,倒栽葱跌下罕有人至的后山小崖。 两眼一闭,身子绷直,颤抖着准备赴死。 约莫片刻之后,摔在突出来的宽广石台。 脊背剧痛,险些令他背过气。 沁出的汗水,浸湿打满补丁的短褂。 缓慢翻过身,右手捂住痛处,嘴里直哼哼。 “今晚老子就拿你开荤。” “我的真气会更快复原,等着魂飞魄散吧。” 对话声从左侧山洞中飘出。 苏夜试着用手撑起身子,脊背的疼痛并未加剧。 顾不得擦拭脸上混合浮土的汗珠,蹑足接近山洞。 秋日夜幕拉上得极快,方才幽蓝天空,已然暗了下来。 洞中一片漆黑。 瞧不清讲话者是人是妖。 通过音色,只能辨出一男一女。 “洞外的伙计……帮我除了这个妖孽,少不了你的好处。”男声比方才响亮了些。 “别听他的,”女声随即响起,依旧十分虚弱,“……帮我除掉这个妖怪,不然你也得死在这儿……” 身在洞外,不知真假。 苏夜迈步进洞,不慎踩中尖锐碎石,草鞋掉落的足底被刺痛。 五指弯曲,险些抽筋。 手伸进怀兜,摸出被压弯的火折子。 呋! 微弱光芒照亮山洞,看到的恐怖景象,致令苏夜倒吸一口凉气。 洞中白骨堆积如山,还有一具断成两截的新鲜尸体。 借着火光,认出村口王癞子没了血色的枯瘦脸庞。 瞪大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凝固住生命最后一刻的恐惧。 一贯喜欢欺负寡妇和扒良家墙头的王癞子,也算得了报应。 可这种死法,终归还是太过凄惨。 收回视线,看向洞中男女。 男人体格雄壮,穿一身行者袍服。 宽大手掌交叠,撑着宽厚霸刀刀柄,面容有一半隐藏在黑暗之中,看起来格外粗野。 女子盘腿坐在洞壁边缘,绝美容颜在不稳定光线照射下显得忽明忽暗。 两人都是人形,难辨谁是妖物。 “伙计,把他杀了,你就可以帮村民报仇。”男子率先开口。 女子眼珠平移,看向面色苍白,印堂发黑的苏夜: “别听他的……他是这山中的妖邪,靠吃人提升修为……” 苏夜肉眼凡胎,没法靠术法鉴妖。 朝廷不定期张贴的鉴妖告示,只有群妖本体,难以描绘无处寻踪的幻化影图形。 “你若杀了我,”男子声音又变得雄浑几分,“这个狐狸精绝不会放过你。” 女子没急着讲话,而是仔细观瞧苏夜印堂黑斑的形状。 “还在犹豫什么,快动手杀了这个狐狸精!”男子不耐烦地催促。 苏夜径直走向女子,捡起她身旁三尺处的长剑。 女子看着苏夜,神情从容坦然。 男子语气中隐含抑制不住的喜悦: “杀了她!咱们就能逃出这个鬼地方……” 苏夜喉结上下翻动。 火折子旋转掉落,光线急剧变幻。 双手握紧剑柄,拼尽全身力气砍向高大男子脖颈。 头颅泼洒出鲜血,滚到远处王癞子尸体旁边。 两人眼神中的惊愕和恐惧,别无二致。 山壁血滴,犹如血蛛。 连缀红色丝线,缓慢向下滑落。 男子无头尸身依旧保持原状。 “我腰间有镇妖符贴在妖怪头颈伤口……过得一刻钟,便可消解他的妖力……”女子话讲完,脸色更显苍白。 苏夜行至女子身旁,闻见一股沁人馨香。 苏夜在裤腿上抹了抹掌心泥土。 从女子锦缎腰带内侧,取出两枚萦绕金光的黄纸符。 快跑到男子身前,将镇妖符贴在冒血的腔子。 突然,腔子中喷出一道黑烟。 正中苏夜面庞。 “小心!”女子虚弱声音从身后响起。 苏夜转头看向女子:“别担心。我本就中了妖毒,再多些也无妨。” 快步走到男子头颅旁边,贴好另一张镇妖符。 妖力被符纸镇压,瞬时起一阵黑雾,令妖怪现出本相。 肥大夯重的野猪精,鬃毛又硬又长,浑身散发出浓郁腥臭。 苏夜感到一阵恶心。 疾行两步,扶着阴冷石壁,吐空了肚肠。 呕吐声半晌方止。 女子轻柔声音响起:“你是第一次杀妖?” 苏夜用袍袖擦掉秽物,自嘲般地笑了笑: “我乃一介布衣……只有被妖杀的份,哪儿有杀妖的本事。” 女子默然。 苏夜缓过来一点,挤出苍白微笑:“多谢仙子出手,帮桃花村除去这等邪物。” “此乃分内之事,”女子瞧着苏夜印堂黑斑,“倒是你,需得赶紧解毒。” 苏夜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起了一阵灰尘,洒脱道: “小子家贫,买不起解毒汤药,又无宗门护佑。烂命一条,倒不如死了,还能免却这妖毒侵身之苦。” 女子无言,半晌方道:“公子,请帮我拔出葫芦上的塞子……” 苏夜行至女子身旁,俯下身子,卟的一声轻响,拔出葫芦木塞。 女子闭合明眸,眉心皱出一道浅痕。 两瓶红绸木塞封口的玉净瓶,蓦然出现在火折子旁。 “你服一粒蓝瓶里的丹药……然后给我一粒绿瓶中的丹药……”女子声音比初时更显虚弱。 依言照做。 苏夜轻掐女子两腮,使其张开玉口。 丹药入口即化,省却诸多麻烦。 喂完女子,服下一粒蓝瓶中的丹药。 一股清气自丹田涌现,顷刻流遍全身。 浊重感消失无踪。 苏夜看向女子:“仙女姐姐,你能动了吗?” 女子目视苏夜:“再过六个时辰,方能化解禁术。” “这里太过阴森恐怖,不是人待的地方。”苏夜捡起火折子,将其横叼在口,含糊道,“我背你出去。” 不等女子开言,转过身形,拉拽玉臂将女子背到背上。 女子盘坐之地,灰土上遗留两个蒲扇大小的凹痕。 挽着女子玉腿,迈步行出山洞。 一块沉重玉牌,不时拍打苏夜豹子腰。 低头视之,火光照出三个篆体小字: 洛惊鸿。 剑起五行 第2章 剑与罗盘 漫天星辰之下,燃着一堆篝火。 洛惊鸿盘坐在篝火旁,绝美容颜被火光轻拂,愈发明媚动人。 双手交叠结印,运功冲击野猪精施加的禁术。 “你去洞中,剖出野猪精的内丹。”洛惊鸿轻启朱唇。 苏夜用绳结草串好绑带断裂的破草鞋,大踏步返回洞中。 开肠破肚,从死去的野猪精胃囊中,取出直径五寸,通体猩红的内丹。 红雾在内丹琉璃质感的表层下翻卷。 在它的表面,苏夜看到了一张泛红变形的脸庞。 一股氤氲而出的妖气,顺手腕向上攀爬。 一声巨响,惊散失去本体的妖气。 苏夜转头看向砸碎几具白骨的霸刀,惊觉野猪精不知何时已灰飞烟灭。 肩扛百十斤重的霸刀,手握猩红内丹,步出重又黑下来的山洞。 “仙子姐姐,我把您要的东西带回来了,”苏夜放下霸刀,沉重刀身嵌入泥土三寸,“还多拿了一把刀。” “先躺好,”洛惊鸿柔声指引,“然后服下内丹。” 苏夜依循她的指引行动。 侧躺在篝火旁的平整地,短褂下摆擦去猩红内丹表面附着的血迹。 嘴巴张到极限,囫囵个吞下内丹。 七窍被红光照得通红,鼻孔里喷出两道红烟。 火堆变得窄狭,夜幕瞬息入眼。 ———— “你醒啦。” 洛惊鸿的话语声,在耳畔轻柔回响。 即刻唤醒了经历漫长睡眠的苏夜。 抬头望向天际,斜阳挂在西山。 午后,接近傍晚。 苏夜站起身形,揉着惺忪睡眼:“我睡了多久?” “七个时辰。”洛惊鸿浅笑回答。 她换了身淡青色广袖流仙裙,青玉簪束发,额前一绺刘海垂至香腮。 莹润光泽的肌肤,吹弹可破。 五官精致的面庞,美艳到不可方物。 苏夜艰难移开视线。 环顾石台,发现篝火堆被灰土掩埋,插在泥土里的霸刀消失不见。 身后传来浓郁烟熏味。 “我做了个道场,送洞中惨死的亡魂归天。”洛惊鸿像是能读懂苏夜的心思。 一块光滑山石之上,放着个绑缚玉葫芦的宝剑。 剑柄由黑色丝绦绑缚,尾端呈云朵状,比剑柄宽两寸,以防持剑者脱手。 剑格两侧呈直线型,居中的凸起圆台,两面皆是太极鱼图案,连接插在剑鞘里的剑身。 “这柄剑和玉葫芦,是我送给你的谢礼,”洛惊鸿的笑容,比远天流云更美,“谢谢你昨晚救了我,不然……” 妖物不只吃人,还会蹂躏人族女子。 以野猪精当时的状态,被禁术封印经脉的洛惊鸿必被糟蹋…… 苏夜从后山小崖坠落,误打误撞地救下了这位绝世美人。 “公子身型较瘦,手臂纤长,适合用剑,”洛惊鸿接着说,“这柄剑虽是凡品,却可用精魄升阶,最适合灵根虚弱之人使用。” 灵根虚弱…… 在全民修仙的大乾,几乎等同于男人功能不全。 绝不是好事。 苏夜挥一挥手,洒脱道:“罢了!反正我也快死了,得到这柄剑也是徒劳……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公子未必会死。” 苏夜猛然转头看向洛惊鸿。 “只要公子能凑齐五行灵珠……运用五行之力催逼,便可解除妖毒祸患。” 洛惊鸿的话,推开绝望的天窗,照亮了苏夜澄澈的眼眸。 苏夜的惊喜转瞬即逝:“可我灵根虚弱……没能力集齐五行灵珠。” “你服下野猪精内丹,体魄远强于常人,已有足够实力抢夺凡品五灵珠。” “真的吗?” “生死攸关的大事,你认为我会拿你作耍?” 苏夜看着洛惊鸿,绽放出会心微笑。 斜阳映照,洛惊鸿的面容,美到令人窒息。 苏夜沉醉其中。 洛惊鸿脸颊绯红,翩然转身。 苏夜意识到方才有些失态,无言拿起宝剑,拔出长约五尺的剑身。 以中间血槽为界,黑与白各占一半。 剑格与剑身连接处的箍铁上雕刻着两个字:太初。 苏夜惊问道:“这柄剑真的只是凡品?” 水墨外观,堪称仙品。 “它虽有着极其精致的外观,但威力并不强,”洛惊鸿抬起右手,“很快,你就会明白。” 食指与中指并拢,另外三根手指拢起。 金光莲花从指尖飘出,与苏夜眉心相遇。 功法传授在瞬息间完成。 苏夜未曾移动分毫,却似踏遍山河。 基础修行功法《莲花印》与灵级剑招《惊鸿剑诀》,烙印进苏夜识海。 凡品之上是灵级。 在灵级之上,尚有仙级和神级珍宝。 内外两套功法,皆非稀罕之物。 右手轻握丝绦缠绕的剑柄。 意与剑合。 他与太初剑魂,皆是凡类。 洛惊鸿方欲开口,腰间玉牌突然发出耀眼红光。 沉吟片刻,轻咬朱唇道:“小女子本欲助你收集五行灵珠……然有要务在身,只得说声抱歉了。” “收集灵宝救命,本就不应劳烦仙女姐姐。既是有紧急情况,合该去办正事。” 洛惊鸿面现柔美微笑:“待我了却妖邪,再来助你。” 御剑腾空而起,话音缥缈落下。 “玉葫芦中有探宝罗盘,可助你追寻五行灵珠……” 倩影在夕晖中化作青点,继而消失不见。 苏夜伫立良久,方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 行至山石旁,拿起放在上边的玉葫芦。 触手微凉。 一股银线穿过经脉,连通隐于印堂之下的识海。 动用可忽略不计的些微灵气,将背面雕刻龙纹,正面状似铜镜的探宝罗盘召至手中。 洛惊鸿传授功法和剑诀的金光莲花,内含探宝罗盘使用法门。 识海与罗盘连接,凝神细想五行灵珠。 原本空无一物的镜面,蓦然浮现出六个颜色各异的圆点。 边缘云纹护框部分下坠,刻出“东南西北”四个方位。 距离最近的火灵珠,位于桃花村西南方位。 约莫百余里。 苏夜下了后山,将家中箱子里的破衣烂衫收进玉葫芦。 铜锁锁住柴门。 踏上东西路和南北道,与时常照顾他的老人作别。 债主追出街,细问他此行要去何处。 苏夜挺起胸膛,右手一拍,傲气道: “我这趟出去要做大买卖!等挣到了钱,即便还了亏欠诸位的银子!” 债主多是本家远亲,不好苦苦相逼。 咬牙跺脚,没有拦阻。 权当偿还苏振山老爷子的人情。 苏夜遍行整个村庄,最后来到南村口。 老羊倌把羊群赶进羊圈,老远瞧见腰悬玉葫芦的苏夜,隔着篱笆墙大声喊话: “娃儿,你这是要去哪儿?” 苏夜站住脚,转头看向老羊倌。 嘴角咧到耳边,眼睛弯成了月牙: “村里太闷,遍天下闯闯。” 回转头,潇洒挥一挥衣袖,大步迈进了斜阳。 剑起五行 第3章 回头望月 桃花村南行二十五里,行至三城交汇路口雨竹林。 祖父带苏夜进城卖土特产,每逢行经此地,口中皆会唱一首民间小调: “紧打鼓来慢打锣,停锣住鼓听唱歌……老年听见十八摸,少年之时也经过。后生听见十八摸,日夜贪花哭老婆……” 这时祖父便会停住唱腔,拍着背上走累的孙儿,笑问:“你哭老婆不哭?” “不哭,”苏夜总奶声奶气地回答,“孙儿要跟爷爷过一辈子。” 祖父笑得山羊胡子乱颤:“胡说!哪儿有跟爷爷过一辈子的理,等你长大了,总该讨个老婆……” 后来苏夜才知道,这首民间小调就叫《十八摸》。 云京方向来的跑马客商,城中逛了勾栏,马上咂摸滋味的时候,嘴里哼着这首小调。 早年间被进城卖货的祖父听见,花了几块铜子,从客商那儿学来,唱了一辈子。 苏夜耳中回响着旧日歌声,驻足半晌,喃喃道:“等我寻得五行灵珠,驱除体内妖毒……讨个全天下最漂亮的老婆,带着孙媳妇,再来这儿拜您。” 月上中天,树影婆娑。 一股与秋日气温无关的寒意,激起了全身汗毛。 苏夜分开雨竹林,加快脚步,径奔建在土山上的宋央庙。 逢着突如其来的暴雨天,爷孙二人总是到宋央庙里避雨。 进了庙,祖父总会先清扫灰尘。 拜过宋央,再把垫子让给苏夜坐。 听祖父讲,几百年前雨竹林是个镇子。 后来迈入太清境的宋央,正是在此处渡过天劫。 一柄苍穹剑,万里飞霞光的宋央,震撼了只有六岁的苏夜,成为他至今仍憧憬的仙人。 转过山坡,一座砖石垒砌的庙宇映入眼帘。 这座庙初建成时红砖绿瓦,香火不绝。 后来宋央的传说逐渐寡淡,几百里外又出了元清境的陈青浦,这里便成了只有避雨行人才会记起的荒废之地。 苏夜推开破败掉漆的木门,抬眼望向梁柱旁的空地。 一缕月光穿透瓦片间的空隙,照着苏夜倚靠梁柱的位置。 正自出神之际,忽听得轻盈脚步声。 蓦然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一位穿破旧衣衫的少女,正泪汪汪地瞧着他。 “公子,你葫芦里可有吃食……”枯瘦身体难以撑起衣衫,声音有气无力。 苏夜拔出葫芦塞,召出一个高粱面窝窝头。 行至少女身旁,把窝窝头塞进她肮脏枯瘦的小手。 野兽独有的臊味,瞬时被莲花印开化的嗅觉感知。 她不是人! 苏夜佯装不知,扫清宋央像上裹缠的蛛网,掸去表面浮尘,恭敬合十礼拜。 少女将窝窝头藏进行囊,怯生生说:“这尊神像不灵验。” “何以见得?”苏夜顺势跟少女闲叙。 妖物不独吃人,亦会勾魂夺魄。 村里的算命先生讲过:女妖惯会套话,问清男子姓名和来历,便可摄走三魂七魄。 少女睁着懵懂大眼,一脸无害道:“若是灵验,合该香火不断,怎会落得这般境地?” 苏夜不去看少女眼睛,以免中了魅惑之术。 捡拾庙中散落树枝,火折子引燃篝火。 “修仙者讲求大道……俗尘的事,有许多不便于插手。”苏夜用粗树枝抬起枝条,使火焰烧得更旺。 柴薪噼啪作响,火星隐藏在烟雾里,飞出去老远。 少女手托香腮,俏生生说:“你好像很懂修仙,可是哪个宗门的弟子?” “不是。” “看你这身破衣烂衫,的确不像宗门子弟,”少女问,“你是附近镇上的居民吗?” “我是桃花村人。”苏夜没有扯谎。 “姓甚名谁,”少女语气中隐含急迫,“我兴许听过你的名字。” “你听过就有鬼了!”心中吐槽,却是如实回答,“姓苏名夜,待业少年。” 明知是比仙人跳厉害百倍的陷阱……为了杀妖,必要主动跳进去。 “你印堂发黑,命格不稳,没有几天的活头了。”少女的笑容,多了几分邪气。 苏夜假装没看到,长叹一声:“唉,不慎中了妖毒,已是土埋半截了。” “你句句都讲实话,不怕我会害你吗?” “死了倒清净。” 少女银铃般的笑声,令人头皮发麻:“你真有趣。” “……” “我看你元阳未破,应是没染指过女人身子,”少女凑近些,“我可以在你死前,让你体验无穷妙境。” 苏夜心中大骂:“不只摄我魂魄,还要夺我元阳,刨祖坟都没你狠!” 面上则是不动声色。 学着算命先生瞧马寡妇的贱样,色眯眯看向少女。 “果然这天下间的男子都一个样,”少女拉起苏夜粗糙手掌,媚笑道,“听到那种事都走不动道。” “……” 少女抬起右手,摩挲苏夜挺括的下颌线,口中吹出一阵腥风:“小女子今夜就是你的人,随你怎么折腾。” 苏夜慌忙闭住气,才没着了少女的道。 不禁在心中暗暗感激,曾遇到丰腴绝美的洛惊鸿。 再看胭脂俗粉,方能不生欲念。 少女命令他转身前行。 苏夜照做不误。 余光瞥见墙上投影。 少女嘴巴凸起,变成犬类长吻。 太初剑入手,猛然转身,抬剑刺穿少女张开的獠牙大口。 少女惊恐瞪大眼睛,意欲喷吐妖雾,挣脱必死之境。 左手中的镇妖符,点墨般迅疾贴在少女额头。 “死在回头望月之下,是你的福气。”苏夜负手持剑,自我感觉极佳。 只恨庙中不热闹,无人为精彩的杀妖过程喝彩。 须臾,修为不精的少女现出原形。 半大的黄狐狸平躺在篝火旁,已是没了生息。 身体化作烟尘,随风而散。 一缕半透明的烟雾在狐妖尸身半尺处汇聚成团,云朵般氤氲飘荡。 苏夜闭目凝神,寻找获取精魄的方法。 不多时,便知该如何操作。 食指与中指并拢,另外三根手指拢起,真气汇聚于指尖,吸附狐妖精魄。 左手横握太初剑,映照出苏夜澄澈凌厉的眼神。 抬起右手,双指缓慢抹过太初剑黑白分明的剑身。 烟雾均匀散开,完全包裹太初剑。 瞬息之间,精魄被宝剑尽数吸收。 满腔杀妖豪情,化作长袖剑舞。 精魄强化过的太初剑,月色下,光华似水。 剑起五行 第4章 十里春风镇 夜行七十余里,浑然不觉疲累。 野猪精内丹的效力,远超苏夜对它的预期。 有过被五毒蟾蜍种下妖毒的惨痛经历,面对近在咫尺的火灵珠,苏夜不再像无头苍蝇般一头扎进去。 步行往东有座镇子,白石搭建的大门上雕刻五个大字:十里春风镇。 苏夜对这个镇子有印象。 太和年间皇帝南巡,看上了此间的一位才女,后来迎娶进宫,做了正宫皇后。 两人吟诗作对的亭子,因之得名龙凤亭。 白石上刻的十里春风镇,正是荣德皇后亲笔书写,由京城石雕坊雕刻,然后乘渡船南下,做了故乡门楣。 苏夜仰望良久,迈步踏进这座声名在外的古镇。 问了几个镇民,寻进镇上最热闹的茶馆。 靠窗落座,要了碗最便宜的清茶,循声看向嗓门最大的汉子。 其人约莫三十四五,五官粗糙,身材宽大,穿开襟青布短褂,灰长裤,浓密络腮胡,头发像被电过。 右脚踩着条凳,声如洪钟:“……有两个不长眼的小妖劫道,我上去就是咔嚓咔嚓……”右手绷直,做劈砍状,“两刀把它们直接砍翻。” 同桌小胖子满脸崇敬:“雷镖头,您还是这么英武。” 另一桌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开口问道:“雷镖头,你这趟去南方走镖,没逛逛那儿的勾栏?我可是听说,那边的女人比水还润。” 雷镖头撸起袖子,吹起了牛皮。 “谁不知道你婆娘,晚上比老虎还厉害,吓得你都不敢进家门,躲到老赵家喝闷酒。”一位老汉泼了盆冷水。 雷镖头嘴里说着些含糊的话:“……自家的事,不能拿出来说……她一个人顶十个女人……我不可能吃不消,不过是不想跟她一般见识……” 小胖子涨红着脸,大声帮雷镖头辩解:“王婶体格太壮实,怪不得雷镖头。” 雷镖头气恼道:“小胖儿,别他娘的瞎说!” 茶馆里一阵哄笑。 苏夜支棱起耳朵,听着雷镖头和茶客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笑闹。 大到太子门客什么修为,后宫里嫔妃争宠的格局,三省六部都有哪些派系,小到昨夜在谁家喝了两盅酒,勾栏里多了哪几位名伶。 三教九流,没茶客们不知晓的事。 几个人讲得绘声绘色,仿佛事件发生时,他们就在现场。 苏夜长了不少见识,可没得着关于火灵珠的情报。 提起茶壶,走到雷镖头和小胖子坐的桌子,恭敬道: “雷镖头,我能和你们坐一桌吗?” 雷镖头欣然应允,待苏夜落座便问: “听你口音,像是芙蓉镇人氏。” 苏夜回道:“芙蓉镇桃花村人氏。” “我早年间押镖时经过芙蓉镇,遇见过一位卖山货的老爷子,爱唱十八摸,人倒是怪好。”雷镖头说,“你认识这个人吗?” “你说的是我爷爷吗?” “你爷爷叫什么?” “苏振山。” “原来你是老爷子的孙子,”雷镖头大笑,“这可真是缘分!可惜没酒,不然好歹陪你喝上两坛……对了,老爷子身体还好吗?” “今年五月份,仙逝了。” 雷镖头笑容凝固,喃喃道:“真是个噩耗……不能修仙,是这样的……” 苏夜压低声音问:“雷叔,您可知附近有凡品火灵珠?” “这玩意不值钱,”雷镖头伸出三根粗壮手指,“最多能卖三枚铜子。你若是缺钱,可以跟我去当镖师。” “我不缺钱,只想要火灵珠。” 雷镖头看着苏夜的一身行头,左侧眉尖挑到了鬓角。 破草鞋,打满补丁的灰色布衣和短褂,可不像是有钱人的打扮。 “我非常需要这颗珠子。” 雷镖头注意到苏夜刘海下方隐现的黑斑,压低了声音: “火灵珠的护宝兽是只火焰猞猁……以你的修为,自是敌它不过。可惜我下午就要走镖,不然顺手帮你夺了便是。” “可有法子引开护宝兽,偷到火灵珠?” “你能陪我去夺珠子吗?” “我?”小胖子指着自己的鼻尖笑了,“我还不如你呢。” 雷镖头拔出葫芦塞,召出一个表面泛着水光的蓝色四方面具,细看酷似避水金晶兽的面容。 “这是凡品避水面罩,火抗很低,不过可以拿来唬那头畜牲。贤侄拿去便是。” 礼虽不重,人情却重。 苏夜谢过雷镖头,大踏步行出茶馆。 走过肉铺时,忍痛买了半两鲜猪肉。 烦请肉摊老板切成条,洒上点猪血,然后收进玉葫芦。 “挣不了你俩钱,累够呛。”肉摊老板忍不住背后嘀咕。 苏夜急于保命,浑不在意肉摊老板的吐槽。 召出法阵罗盘,确定火灵珠所在方位。 疾行半个时辰,抵达目的地。 宽广石台上散布小兽骸骨,梅花状足迹,遍布石台每个角落。 燥热的空气,快速蒸发体内水分。 虽是不值钱的凡品灵珠,终究蕴含火系术法之精巧。 苏夜没有贸然进洞,悄悄撤离平台。 挑好逃生路径,将猪肉条绑在沿途显眼位置。 设好饵料,绕道爬至宽广石台上方,静观护宝兽动静。 本以为寂静会维持很长时间。 枝叶晃动。 有贼偷肉! 苏夜本欲窃取火灵珠,没成想反被不知名小贼偷了家。 顾不得隐藏形迹,召出太初剑,疾奔向枝叶摇晃之地。 一只通体金黄的黄皮子,正大口嚼着肉条。 “畜牲,安敢动我猪肉?!”苏夜提剑猛刺。 黄皮子水灵小眼看着太初剑,剑尖即将临身之际,化作一团烟雾。 太初剑击中山石,登时将其刺为数块碎石。 另一处藏肉点,枝叶再现晃动。 苏夜咬紧后槽牙,暗悔没在肉条上涂毒。 提剑疾追,又一剑落空。 如此六次,眼睁睁看着黄皮子吃完了买来的猪肉条。 “你他娘的……”苏夜双手挥剑,欲将黄皮子剁成肉泥。 黄皮子闪身到三尺外,抬起小手,悠然道:“且慢。” 太初剑半空悬停。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吃了你供奉的肉条,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黄皮子缓慢踱步,活像个小老头。 苏夜放下太初剑,毫不含糊道:“我要火灵珠。” 话音刚落,黄皮子化作一团烟雾,飘然而去。 剑起五行 第5章 少年苏夜 婴儿拳头大小的火灵珠,落在苏夜张开的掌心。 灼热触感,令他险些丢掉这颗保命珍宝。 将其抬到眼前,方欲细看意外得手的火灵珠,耳听愤怒咆哮,赶忙滚地躲闪。 烟雾落在柏树枝头,黄皮子悠然道:“你供奉肉条,本仙还你心愿。举剑刺我,合该受难。” 苏夜将火灵珠装进玉葫芦,持剑面对通体赤红,四肢有岩浆纹路的火焰猞猁。 这一劫,终究没躲过。 提气运功,剑尖指向红了眼的火焰猞猁。 “打不过,你可以跑啊。”黄皮子站在枝头,说着风凉话。 “我不会跑的。”苏夜尚未聚气,不可能跑得过护宝的大猫。 “真是个呆子。如果你能活下来,就来山脚见我。”黄皮子化作烟雾,话语回声在林间回荡。 火焰猞猁怒吼一声,猛然朝苏夜扑来。 前肢火焰纹颜色加深,尖厉爪子变成赤红色,裹缠火焰拍向苏夜头颈。 苏夜忍住恐惧,猛挥长剑,迎击火焰猞猁。 长剑碰撞利爪,火星四散纷飞。 畜牲力大,震开了太初剑。虎口酸麻,险些拿剑不住。 苏夜就势躺倒,避过火焰猞猁刚猛一击。 抬眼瞧见火焰猞猁舒展开来的身躯,迅疾竖起宝剑,刺向畜牲肚腹。 火焰猞猁前冲的势头,要了它的命。 不偏不倚地恰好剖开小腹,肚肠从豁口处流出。 腥臭血液洒在苏夜身上,赶忙滚到远处。 火焰猞猁大口吐血,火焰般的四肢乱蹬,却是再不能起身。 针孔般的红眼,恶狠狠瞪着仇敌。 苏夜抹去额头汗珠,有点希望黄皮子还在枝头。 亲眼目睹他的英姿。 约莫盏茶功夫,生命力顽强的护宝兽方才断了气。 苏夜捡起血水中发出莹润光泽的内丹,用树叶抹净表面血污,将其收进玉葫芦藏宝空间。 耳听不知名野兽咆哮,脚底抹油,匆忙下了山。 ———— 黄皮子等在山口。 烟雾蒙体,再见时变作个身着金黄长袍的玉面郎君。 “你有没有铜镜?”黄皮子问。 “要铜镜作甚?”苏夜大口喘息,胸口处一阵刺痛。 毒素距离心脉更近了几分。 黄皮子咂着舌,围绕苏夜转了一圈:“你现在像个叫花子。” “我都快死了,哪顾得上这些。”苏夜拉开前襟,看向左胸口。 黑色丝线状的毒素,像是密密匝匝的枪林箭雨,包围了正中的心房。 “只要有一根毒线侵入心脉,就是神仙来了也难救,”黄皮子说,“你确实快死了。” “你有法子救我吗?” “我凭什么要救你?” “因为你是黄大仙!” “……” 黄皮子不住空点食指,强行压制的嘴角,终究翘到了耳边。 “你到镇上卖了葫芦里的内丹,买身得体衣服,洗净身上的污泥,然后再来此地寻我。” 苏夜命在旦夕,顾不得多问,快步朝山下跑。 一块碎银,将不值钱的火焰猞猁内丹卖给茶馆里见过的小胖子。 冲进裁缝铺,买了身尺寸差不多的粗布长袍和青布腰带。 鞋摊购入一双步云履。 剩余几枚铜子,又到见他就皱眉的肉摊老板处买了点肉条。 跳进龙凤亭边的清潭,洗净身上污秽,换好买来的新衣。 马不停蹄地跑回青石山。 手背擦掉嘴角流出的黑血,上气不接下气地扶着膝盖喘息。 黄皮子悄然现身,上下打量焕然一新的苏夜,点头道: “不错,现在有个人样了。” 抬起右手,掌心凝聚一颗金色小球。 轻按苏夜额头,将金球打进识海。 呼吸间,苏夜知晓减缓毒素侵蚀心脉的法门。 召出火灵珠,原地盘腿打坐。 火灵珠在印结中缓慢旋转,发出的光忽明忽暗。 纯净火元素涌入丹田,行经莲花印经络,引渡进心房。 泛着火光的金色咒印,围绕心脏缓慢生成。 咒印编织成环,火光收敛,逐渐融入肌肤。 苏夜缓慢睁开眼眸,吐出一口黑色浊气。 身子轻便许多。 “火灵珠凝结的咒印,只能暂缓毒素侵蚀,终归还是会被突破,”黄皮子道,“你若是想活下去,就得集齐五行灵珠。按金木水火土的顺序编织咒印圆环,集结五行之力,反冲入体奇毒。” 苏夜站起身,抱拳拱手。 黄皮子摇摆只有三根手指的手掌:“不必言谢。” 苏夜召出肉条,递给黄皮子。 “你为何肯帮我?” “因为,”黄皮子睁开满是高兴的眼眸,“只有你恭恭敬敬地叫我黄大仙。” 果然,这就是它的软肋。 ———— 苏夜得了黄大仙三粒金豆。 依它指引,再回镇上金银铺子变卖。 得了一锭纹银。 从小到大,苏夜从没见过这么大数目的银两。 他想起了茶客们说的勾栏听曲,还有醉仙楼的可口酒菜。 再不济,还能到天桥底下听上一段评书。 镇民日常生活里的享受,与苏夜这个来自小山村的少年之间,隔着沉甸甸的银子。 若非命在旦夕,苏夜很想畅游小镇,然后找个活计,攒够钱娶个婆娘,过平凡的生活。 胸口尚未消除的隐痛,就像悬在头顶的鞭子,催赶着他往修仙路途上走。 “修仙问道,与洛惊鸿结为道侣……好像也不赖。”苏夜双手抱着后脑,嘴里叼着一片长叶,自顾自地想,“她可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 她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 抱着后脑的双手缓慢垂下,吐出嘴里的长叶。 祖父常说:才子配佳人,芝麻对绿豆。 以他的条件,合该找个同镇贤惠女子,夫妇二人努力营生。 “我还是想娶洛惊鸿。”心里的声音冲口而出。 识海中响起另一个声音:“你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音色属于黄皮子。 不觉行至龙凤亭,心怀迷茫的苏夜走进亭子,坐在靠近清潭的木栏。 扑通。 一尾锦鲤跳出水面,重重砸进潭水。 苏夜回过头,瞥见水面上不住摇动的倒影。 站起身形,踱到谭边。 青丝绦束发,刘海潇洒飘在额前。剑眉入鬓,目若朗星,鼻如悬胆,唇红齿白。 白色肌肤勾勒出精壮匀称的修长身姿,搭配青布长袍,腰悬玉葫芦,丰神俊逸。 秀丽长眸逐渐睁大,呆愣愣望着湖中倒影: 竟是个倜傥少年! 剑起五行 第6章 故土他乡 十里春风镇有家多宝阁。 太和年间是荣德皇后叔父开的杂货铺,才女进宫封后,店掌柜摇身一变成了皇亲国戚。翻修扩建,改做买卖灵丹,珍宝,异兽的生意。 意欲攀附的庙堂修士,掏出压箱底的宝贝,以远低于市场价的售价卖给多宝阁。 但凡缺丹少药,购置灵宠,皆是来此商铺。 初开张时便生意红火,一直延续至今。 门楣上方的蓝底金字匾额,乃是皇帝亲笔书写,末尾押了龙纹宝印。 没人敢不守铺子里的规矩。 苏夜踏过高达一尺的高门槛,进到分成几个区域的商铺。 各种珍奇异宝,发出五颜六色的辉光。 仿佛一场天马星空的梦境,映照进了现实。 “客官,您要买点啥?”身穿青布长裤和斜襟短褂,浓眉大眼的小伙计,热情招呼进店的苏夜,“珍宝,符箓,异兽,还是丹药?” “我买缩地符。” 小伙计闪了个身,指向西北方位的柜台,躬身道:“客官,您这边请。” 苏夜跟着小伙计,来到挂满各种符箓的柜台。 “小六子,你去忙吧,”柜台后边穿锦缎黑长袍,戴一顶圆帽,留山羊胡的中年人说,“我来招待这位客官。” 小六子唱一声喏,飞奔向店门口,热情饱满地接待下一位客人。 店掌柜左肘拄着桌面,右手轻抚山羊胡:“我这儿有两种缩地符,一种消耗灵气少,另一种则是需要大量灵气。你想买哪种?” “灵气消耗少的。” 店掌柜伸出被烟袋锅熏黄的食指,琥珀色眼珠盯着苏夜印堂:“一张一锭银子。” 苏夜拔出葫芦塞,召出黄皮子赠予的银两,推到掌柜的面前。 “你这客官,好生奇怪。”店掌柜拿起银锭,枯黄手指缓慢揉搓,“我要一锭,你也不知讨价还价。” “缩地符于我而言,可是保命的法宝。去不了千里外……纵有金山银山,于我也是无益。”苏夜讲出的最后一句,正是祖父的口头禅。 店掌柜抬手拨指,把银锭扔回给苏夜。 苏夜面带疑惑看向店掌柜。 店掌柜手抚山羊胡:“搭救将死之人,本就是功德一件……何况你我同为丹阳城人。” 说罢,将一小沓泛溢微光的缩地符拍在柜台,反推到苏夜身前。 “离了丹阳城,便是离开故土,”店掌柜接着叮嘱道,“若遇冷眼和疏远,切莫气馁。” 苏夜抱拳拱手,哽住的喉咙,讲不出半个字。 店掌柜转过身,背对着苏夜:“我今日闲来占卜,算出了两个结果:一个是你会死,另一个是……”缓慢转过头,一字一顿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 空气中的水元素变得浓郁。 四季如春的锦绣城映入眼帘。 文圣孟扬曾在景和年间被贬黜时,在此地写过一篇《锦绣词》,后被史家和词人称为千古第一词。 穿过南城门,旁边的墙体上有块黑石,内容便是这篇词文。 苏夜仰头瞅了一眼,看不懂狂放的行书。兀自行至路边,向摆摊卖枣的老汉询问去茶馆的路径。 老汉乡音极重,便如那内城墙上镌刻的词文:分明入耳入目,却是难解其意。 再问几人,白得了几多冷眼。 不得已,只好返身出城。 径奔福慧禅师坐化涅槃的道场,佛门兴盛之地——吉莲山。 苏夜没上过私塾,读书识字,识世立观,皆是传承自卖货的祖父。 祖父口中的和尚,总是慈眉善目,乐于普度众生。 问不了世人,可去问佛子。 守山门的秃眉沙弥听了苏夜所请,单手合十。 假装闭眼,余光瞥向苏夜腰间玉葫芦。 上道的香客,便知此时该付香火钱。 苏夜对僧人的理解,没沾染半点尘泥,分明看见沙弥行止,仍觉他是指点迷津。 双手合十,躬身道:“多谢高僧指点。” 沙弥没等来香火钱,气恼放下手掌,问道:“这位施主,小僧何曾指点过你?” 苏夜茫然:“高僧看向在下玉葫芦,不是让我依靠法宝行事吗?” 沙弥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终是破了心念修持:“我佛,不渡穷鬼!” 苏夜未进山门,便被轰出了寺院。 下山路上,失落多过气恼。 心目中无所不晓的爷爷,终归有见不到之处。 便如那首跑马商贩教授的《十八摸》,并非中原名曲,只是首民间荤调。 行下吉莲山,驻足转身,凝望山林间缥缈的香烟。 右边嘴角挑起,倔强道:“佛门不渡穷鬼,我自渡便是!不靠任何人,我也能拿到木灵珠。” 探宝罗盘入手,青芒闪烁的光点,正在苏夜正东方位。 转道绕过吉莲山,恰好看见凿空半个山壁,法相庄严的吉莲大佛。 恼归恼,终归想着要替祖父还愿。 双手合十,躬身礼拜,口中喃喃低语: “我佛慈悲,莫要亏待宽厚仁和的老人家。” 驻足良久,再上行途。 一路并无阻碍,顺利抵达目的地。 茂密幽深的森林,常年雾瘴不散,枯枝败叶之上,散落几具残破颅骨。 有兽,亦有人。 爬满藤蔓的破木牌,斑驳绿漆写着“迷雾林”。 木牌旁的巨蟒蜕下的蟒皮,额头已然生出双角,正在向蛟龙进化。 尚未踏进森林,光是看着边缘地带恐怖场景,便觉脊背发寒。 苏夜权当没瞧见蟒皮和骸骨,快步闯进迷雾林,顷刻迷失了方向。 四周白茫茫一片,看不见退路,也看不清来路。 恐惧往往来源于未知,以及对未知的幻想。 苏夜困在桃花村的窄狭想象力,令他无法联想到恐怖事物。 脚步轻便,依循探宝罗盘指引蹑足前行。 腐败的枝叶,吞掉了脚步声。 苏夜张大眼睛,依旧只能瞧见周身半米范围。 距离木灵珠越来越近,古树的高度和粗度渐次递增。 “嘎……” 粗哑鸟叫声,打破寂静。 苏夜辨不出是何种禽鸟,召出太初剑,屏息凝神,注视声音传来的方向。 过了许久,并无猛禽扑击。 苏夜仍旧注意右侧,横向前踏的右脚,踩进一具人类骸骨。 察觉到异常,赶忙低头看向地面,入眼的景象,不禁令他倒吸一口冷气: 身披锦澜袈裟的干尸,像是索命厉鬼,死死地抱住了他的大腿。 剑起五行 第7章 剑气 踢甩右腿,用手掰扯,不能移动骸骨分毫。 抹去额头汗珠,细看骸骨所着袈裟,发现上边连缀的金丝和珠宝不翼而飞。 “看来是有人谋财害命……”苏夜观此情景,不由呢喃低语。 死抱住大腿的骸骨,突然松了几分。 “你有执念,想让我帮你化解?” 话音刚落,骸骨脱离苏夜右腿,奇迹般变成打坐姿势。 在这寂静无声的迷雾林,这场面极其骇人。 苏夜强压下惊慌,方欲开口,忽又闭住嘴巴。 骸骨发出淡金色光芒,粉尘状飘散至上方,逐渐凝聚成百余颗圆球。 失去骨架支撑的锦澜袈裟,平铺在污泥之上,接住自然掉落的佛骨念珠。 苏夜被方才看到的一幕震出神,呆愣愣望着袈裟上的珍宝。 过了半晌,迟疑问道:“这算是帮忙化解执念的谢礼吗?” 寂静无声。 骸骨已经化作念珠,不可能通过动态,回应他的问题。 行至袈裟旁,伸手拿起念珠。 总共一百零八颗佛珠,对应三十六天罡和七十二地煞之数。 另有一个红线串起的手串,六颗淡金色舍利子,隐含柔和佛力。 苏夜嘴角咧到了耳边。 祖父的话在秃眉沙弥处破碎,又在这迷雾林中涅槃重生。 “果然应了爷爷的话……危难困窘处,自有佛陀帮助。”苏夜收起玉葫芦。 刨挖深坑,埋了破损的锦斓袈裟。 默诵几遍佛陀法号,送枉死僧人上路。 苏夜继续往迷雾林深处行进。 代表自身的白点与代表木灵珠的金点,在探宝罗盘交汇之时,一棵巨大无比的槐树映入眼帘。 浓雾遮蔽,瞧不见高处树冠。 绕着槐树跑了一圈,惊觉树身比桃花村的石磨盘还粗数倍。 木灵珠就在此处! 苏夜拔出宝剑,双手握持剑柄,劈砍蜿蜒遒劲的树身。 咚的一声闷响,削铁如泥的太初剑被弹开。 苏夜连退两步,方才稳住身形。 老槐树的树身上,只留下一道轻浅白痕……木元素萦绕,顷刻将其消解。 苏夜本不想上到吉凶未卜的树梢,见此情景,心知无法逃避。 强烈的求生欲望,盖过了疑虑和畏惧。 斜背太初剑,灵猴般向上猛蹿。 桃花村依山傍水,练就苏夜登山爬树,浪里捉鱼的好本事。 不多时攀上树梢,脚踩寻常树木主干般粗壮的横生枝条。 身子蓄力,提防可能突然而至的攻击。 预想中的枝条绑缚,并未成为现实。 不由心中暗想:“终是凡品木灵珠,可以催生出体型庞大的老槐树,却无法助它成为精怪。” 苏夜放开胆子,在老槐树宽广树冠间穿行,寻找藏有木灵珠的地点。 在树冠西南,发现一个井口般粗细的孔洞。 俯身望去,内里漆黑一片。 腥气冲进鼻孔,呛得苏夜慌忙闪身避让……蹙到一起的五官,因可怕的联想再度舒展开来。 蛟龙般的巨蟒蜕皮,逐渐变得清晰。 老槐树未能成精,不是凡品木灵珠精气不足,而是……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顷刻自孔洞下方移动至树冠! 苏夜慌忙拔出太初剑,觑准巨蟒探头的时机,迅疾刺向下颚。 叮的一声脆响,太初剑被迅疾窜出的蟒身弹开。 死命握住剑柄,方没脱手飞出。 半蟒半龙的鳞片,挡住了锋利的太初剑。 位于几十米高空的树冠……浓厚雾瘴遮挡视线……面对处于化龙阶段的巨蟒…… 种种不利局面,在心间汇成了一个“死”字。 灯笼眼,竖线眸。 胸口剧痛,倒飞而出。 化龙的巨蟒,不再使用寻常蟒蛇的死亡绞杀。 留给了苏夜一线生机。 比石碾子更加沉重的蟒头从天而降,獠牙大口在视线中迅疾放大。 死亡即将降临。 凝神聚气,飞剑如电。 寒芒穿透上颚,打瞎巨蟒左眼。 嘶吼声骤然响起。 巨蟒头四下乱甩,大团鲜血飞溅。 树身剧颤,枝叶如雨点般坠落,不时发出砰砰巨响。 苏夜闭上眼眸,双耳微动,细听巨蟒声息。 蟒头未至,劲风先行。 太初剑挽出一朵剑气莲花。 身子旋舞,潇洒送出致命一击。 血雾在莲花中盛放,冰冷血液伴随沉重蟒蛇砸向腐叶密布的大地。 苏夜一屁股坐倒,大口喘着粗气。 全身上下没有半点力气。 颤抖的手松开太初剑,躺在树冠上恢复体力和精神。 过得一刻钟,只觉浓雾稀薄许多。 翻身看向地面,血泊中的巨蟒鳞片青色消退,只余下丑陋的灰。 老槐树的枝条开始无风自动。 苏夜无力再战,滑下老槐树,快跑至巨蟒妖气最浓郁之处。 挥剑破开肚腹,取出蛇胆和内丹。 一颗人头大小的青色圆珠,被苏夜抱在怀里。 咻! 苏夜原地滚翻,避开老槐树枝条抽打。 体力衰竭时,头脑反而更加清晰。 槐字为木鬼。 鬼属阴。 最忌佛门秘宝。 苏夜召出佛骨念珠,将其伸向朝他飞来的数根儿臂粗细的枝条。 枝条像被火烫伤,飞退回树冠。 苏夜戴上念珠,召出探宝罗盘,绕过躁动不安的老槐树,循原路返回迷雾林边缘地带。 刚踏出迷雾林,即便盘腿打坐。 依着黄皮子传授的法门,催动木灵珠之力。 火红咒印圆环浮现。 在它的内侧,缓慢勾勒出一个青色圆环。 木元素流遍全身,唤醒因中了妖毒而衰败的生命力。 吐出一口黑气,疲累消退,身子更显轻便。 回想迷雾林遭遇,只觉十分惊险。 若非事先遇见披着袈裟的骸骨,得到佛骨念珠。 大战巨蟒后脱力的苏夜,必会被夺回精魄的老槐树绞杀。 将太初剑放在膝头,看着它一尘不染的剑身,嘀咕道: “抱歉,实在是没力气对付槐树精……等下次再有机会……” 太初剑光华流转的剑身,截住了苏夜话头。 在宋央庙时,他曾见过这般光景。 稍加思索,便想出了答案。 沐浴龙血可提升剑魂,哪怕是半龙血液,足可令凡品太初剑受益颇多。 苏夜轻抚太初剑身,微笑道:“原来你沐浴了龙血……难怪能助我凝聚剑气。” 太初剑静默无声。 苏夜收剑入鞘,轻巧站起身形,迈步往吉莲山方向前行。 偶然瞥见盘踞在木牌旁的巨蟒皮囊,位于前方的右脚停在了半空,惊愕地瞪大双眼。 剑气在前,龙血在后…… 生死存亡间,苏夜领悟了剑气! 剑起五行 第8章 一剑双诛 得了佛骨念珠,免遭槐树精怪毒手,便需偿还因果。 火灵珠的咒印圆环,已被妖毒侵蚀大半,将案情报给镇妖师,静等水落石出,并不适用于需要争分夺秒的苏夜。 唯一的指望,便是佛骨舍利尚未舍弃的执念。 玉葫芦中召出舍利手串,佩戴于手腕之上。 金色粉尘凝聚成若隐若现的微光,径自向前方飞行。 苏夜迈开大步,跟随金光指引,来至吉莲大佛像前。绕过大佛,进入一处幽静密林。 林中有汪清潭,潭边一座竹屋。 金光飞至竹屋门口,霎时消失不见。 苏夜推开窗子,纵身一跃,跳进僧人诵经的静室。 屋中只有一个金色绸缎质地的毡垫,并无它物。 迷雾林中消耗不小,盘腿坐于毡垫,打算运功恢复元气。 刚一坐下,便被垫中硬物硌了屁股。 起身拿起毡垫,发现下方有个长约半尺的豁口。 探手进去,掏出一本僧人空观批注过的《般若波罗蜜心经》。 佛像绘图旁边,隶书写就四个小字。 鼠妖,沙弥。 苏夜秒懂。 这是高僧空观执念,指引他除掉寺院里的奸夫淫妇。 月黑风高,最适合杀妖诛心。 ———— 从九月初十出桃花村,而今正好五天。 初一和十五是佛门俗家弟子和修好人士忌口烧香的日子,吉莲山的诸多佛寺,油灯照亮整座高山。 吉莲大佛像前,巨大铜鼎中燃着比人还高的焚香。 苏夜双手合十,躬身低语:“佛寺中生了蛀虫,杀害空观禅师。在下不自量,愿为佛门扫清祸患。” 总说佛门清净地,今番只好让它见些污秽。 佛骨舍利凝结金色粉尘,从头至脚撒在苏夜体表。 低头看不见自己的躯体,甚至连衣物,都被金光所遮蔽。 抬脚踏上吉莲山由俗家弟子和香客捐建的朝圣天梯,全无脚步声。故意接近平日里最易受惊吓的灵雀,它也没有察觉。 朝圣天梯自建成之日起,不知多少修士或世间人拾阶而上。 表面磨损的痕迹,印证着佛修数万年乃至更长时间的辉煌。 苏夜每上行几十阶,光亮便会增强几分。 登踏天途的错觉,震撼着来自凡尘的灵魂。 修仙者经历的生活,在追寻五行灵珠的途中,已向苏夜展现出了些许魅影。 吉莲山闻名于世的“万灯佛景”,彻底俘获了少年,令他生出对修仙的无尽向往。 朝圣天梯居中十八级台阶,选用可以吸尽光线的黑魂石,应对佛教中的十八层地狱。 朝圣天梯顶端,则是福慧禅师亲手修筑的因果门。 门梁上的对子,亦是由禅师亲笔手书。 顿悟凡尘因与果,僧侣涅槃佛菩萨。 苏夜转了趟因果门,看到远处彼岸桥下穿行的花灯,心中生出几分异样。 识海中怒目横眉的佛陀,从未出现在他的生活或梦境。 带着不属于自己的怒意,从因果门折返,径奔日间曾拜访过,却被秃眉沙弥挡在门外的福源寺。 没有叩响已经闭合的山门,而是依循内心中强烈的渴望,转到了寺院后门。 轻身纵跃,跳过红墙上的绿瓦。 双脚落在种着秋蔬菜的菜园,穿过萝卜地中间的小路,来至贮藏灯油的厢房。 门板床向内开启,一根木棍撑着窗子。 借着明亮月光,可以看到地上有白花花的东西。 是人。 一对不敬灯油的狗男女。 苏夜背靠墙壁,待喘息声停歇,方才翻身跳窗进入灯油库房。 静听两人私语。 “上次你给奴家的银两,奴家买了首饰,”女声柔媚道,“近日看上一件法宝,却是买不起了。” 搂着女人的男子说:“不妨事,我再给你些银钱便是。” 声音有点熟悉。 苏夜强忍心中厌恶,看向搂抱在一起的男女。 月下光头上没有半根毛。 果是秃眉沙弥。 苏夜心下暗想:“难怪这厮进门就要香火钱,原来是金屋藏娇,搞上了一只贪财的老鼠精。” 抬头上望,发现被褥上方正是梁柱。 苏夜轻巧攀上去,居高临下望向地面。 正好瞧见秃眉沙弥那张意乱情迷的脸庞。 不属于自己的恼怒,再度浮现心头。 苏夜强忍住拔剑砍杀狗男女的冲动,平静等待最佳时机。 “……你师傅身死之事,打算如何瞒过众人?”鼠精指尖在秃眉沙弥胸口画着圆圈。 秃眉沙弥笑容阴森:“我已谎称老秃驴云游四方去了……过些时日,便说他在某地涅槃,成了佛陀。” 言语间全无悔意,一心堕入孽情迷惘。 苏夜非是佛门中人,亦从祖父处听来许多佛理。 秃眉沙弥剃度出家,心性反不如常人。 地面传来哼唧声。 秃眉沙弥和鼠精舌头搅在一处,貌美心歹的精怪,趁机吸食不净色鬼的阳气。 苏夜明眸中闪过一道精光。 好机会! 从梁柱上腾空而起,太初剑悄然入手。 空中身子与地面平行,疾速旋舞,长剑顷刻加身。 喷溅而出的血雾,玷污了本就污秽不堪的灯油库房。 苏夜在鼠精腔子上贴好镇妖符,不多时,变作美女的精怪现了原形。 一只身首异处的黄毛大耗子,趴伏在秃眉沙弥身上。 若是他还活着,见到这般美人,不知作何感想? 念及此处,苏夜心中没来由的恨意无形中消散。 俯身用手蘸上灼热鲜血。 大踏步行至东墙,抬手在墙壁写下血字: 六根不净,淫邪生乱。 不肖沙弥,永堕冰山。 僧人空观,了却执念。 放下苦果,涅槃成仙。 苏夜看着墙壁上工整的隶书,想起《般若波罗蜜心经》封面的注释。 今晚发生的一切,更像是僧人空观借他的躯体,行果报之事。 玉葫芦中一道光闪,佛骨舍利落在血诗下的油坛顶端。 淡金色舍利变成金色,其上印刻六个梵文字,乃佛门秘法“唵嘛尼叭咪吽。” 苏夜心下明清,知晓不应再动佛骨舍利。 趁空观禅师法力未消之际,翻出福源寺菜园,行经朝圣天梯,返回位于山脚处的吉莲大佛像。 周身萦绕的金粉,缓慢从体表剥离,身子的虚幻缥缈感消失不见。 金色粉尘凝聚成金光,飘至苏夜身前,倏忽融入识海。 《般若波罗蜜心经》《金刚经》和《易筋经》的原文与注解,化作记忆,融进血脉。 直面吉莲大佛,双手合十。 祖父常说的佛法,萦绕在苏夜心间。 剑起五行 第9章 浪子 玄机缩地符,不觉天下宽。 起初是售宝商喊出的口号,经多宝商人口口相传,传至今日,已成人尽皆知的老话。 一枚符搭配些许灵气,即可瞬息行千里。 以凡人之躯,体验仙人的万里独行。 苏夜来至大乾西域的沙城,距离金灵珠,不过几十里。 可这几十里路,却像是阿鼻地狱,充满了未知和凶险。 需得找个当地向导,方敢进入堪称恐怖的魔鬼沙漠。 “传闻数万年前,永夜魔君的魔国地窟就是魔鬼沙漠,”自称“百事通”的中原浪子余宁,嘴皮子比连弩还利索,“后与仙界大战,落败之后魔君被封印,魔窟永远掩埋在黄沙之下……” 身处西域,同是传承中原文化脉络的人,自然而然会抱团取暖。 “余兄,我想找个向导,带我进魔鬼沙漠。”苏夜咬字清晰地跟余宁说。 “在下听清楚了,”余宁吃着花生米,“问题是你手头银子不足,请不到精通西域和中原两种语言的向导。” “你认为该怎么办?”祖父教了苏夜许多,唯独没教他如何赚大钱。 余宁看向苏夜腰悬的玉葫芦:“这葫芦里……可装着什么宝贝?” “有几枚缩地符,还有一颗妖兽内丹。”苏夜没提到火灵珠和木灵珠。 这两颗灵珠是保命的法宝,比千金万两更有价值。 “什么妖兽的内丹?”右脚踩条凳的余宁被勾起了兴趣,停下往嘴里扔花生米的动作,眼神明亮地看着苏夜。 “一条巨蟒的内丹。” “巨蟒生活于丛林之中,在西域可是稀罕玩意。”余宁把花生米放回碟子,“我帮你卖个好价……分我多少?” “那条巨蟒正在化龙。”苏夜急需用钱,补充可以提价的细节。 余宁伸出三根手指:“三成,我要利润的三成!”意识到要价太高,补充道,“只要给我三成利润,我可以陪你进魔鬼沙漠。” 苏夜刚想开口,又被余宁堵住了话头。 “我还可以教你些有用的常识,”余宁的积极态度,和方才吊儿郎当的姿态截然不同,“比如修仙等级,共有十八种。” “十八种?”苏夜第一次听人讲起修仙体系。 这事距离苏夜,曾有万里之遥。 而今踏上自救之路,已然是身入棋局的修行者,对三千世界的修仙体系充满着好奇。 余宁笑着念出一套口诀: 聚气藏神初归元,元灵光华贯青峰。 飞云缥缈穿玉衣,妙真玉虚终神通。 傲云凌天踏苍穹,已是凡尘极致境。 元清金仙与太清,却有无极天仙愁。 苏夜反复念诵几遍,将其牢牢记在心里。 “前三句隐含凡尘十五境,”余宁细致解释道,“聚气,藏神,归元,元灵,光华,青峰……苍穹,此十五境皆是凡尘领域。只有渡过天劫,踏入元清金仙境,方可称作仙人……” 苏夜听过两个仙。 分别是太清境宋央和元清境陈青浦。 不懂修仙的他,始终搞不懂谁的修为更高。 听了余宁耐心讲解,方知香火旺盛的陈青浦,在修为上还要略逊宋央一筹。 “……‘却有无极天仙愁’,”苏夜低声念诵口诀最后一句,问坐在桌子对面的余宁,“这句该如何理解?” “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太清境仙人,成功突破至无极天仙境,因此才会有了这个‘愁’字。” 苏夜看着余宁,识海里却是出现一片云海。 一位瞧不清面容的男子单手持剑,虚悬于云海之上,身后电闪雷鸣。 “我帮你恶补最重要的常识,还陪你进魔鬼沙漠玩命……咋着也得分我三成。” 苏夜听到了余宁的话。 他很好奇,究竟是多大利益,能令慵懒洒脱的余宁顷刻间脱胎换骨。 半个时辰后,余宁葫芦里多出三锭沉甸甸的金元宝。 背靠石墙,嘬着牙花子,话语从牙缝里挤了出来: “这些钱逛勾栏,足可潇洒三个月。” “你是修仙之人,不必固守元阳?”苏夜疑惑不解。 余宁挑起嘴角,面现邪魅笑容:“你定没听说过合欢宗,不然不会讲出这般没见识的话。” 修仙界的事,短时间难窥全貌。 胸口一疼。 苏夜皱起眉头,转了话锋: “余兄,帮我找个向导,我必须得去魔鬼沙漠。” 余宁大拇指和食指放进嘴里,吹了个响亮的呼哨。 一位轻纱遮面,身材曼妙的西域女子,闻声婀娜行至二人身旁,魅声道: “道友,我来做此行的向导,你以为如何?” 苏夜更不多想:“既然已找到向导,那咱们就出发吧。”转身便往沙漠方向大踏步前行。 “他为何这般急于想进魔鬼沙漠?”西域女子转头问余宁。 余宁满眼笑意:“谁知道呢?许是赶着投胎吧。” 西域女子被逗得花枝乱颤。 苏夜发觉余宁是打着进沙漠的名义,与西域女子联络感情。 畜生! 心中暗骂一句。 行至神驼摊位前,租了两头灵玉神驼。 苏夜骑一头。 余宁和西域女子共骑一头。 浪子多情。 纯真的西域少女,如何抵挡得住? 畜生! 再骂一次。 苏夜骑在神驼背上,不由想起分别几日的洛惊鸿。 她在桃花山后山小崖离去之时,镇妖师玉牌曾发出红光。 在这行当里,只有极危险的境况,才会使用此种联络方式。 “当时……我应该叮嘱她几句……”苏夜不禁呢喃出声。 青峰境的余宁,听清了苏夜话语,笑问道:“你说的她,可是一位佳人?” “是。”苏夜含糊回答。 他不想跟登徒浪子,细谈心上人。 “那女子很幸运,”余宁笑容不减,“我能看得出,你是个痴情种。” “我呢?”西域女子转过头,甜甜地看着抱住她纤腰的余宁。 “我比她更幸运,遇到了全天下最美的女人。” 西域女子又被逗得花枝乱颤。 苏夜双腿一夹神驼肚腹,催促它快行。 祖父对他的教导是一生只够爱一人……与风流倜傥的仙侠客余宁,情感观全无相似之处。 眼不见为净。 偏巧另一头神驼又赶了上来。 “魔鬼沙漠非同小可,不能独行。”西域女子语重心长。 余宁注视苏夜,问道:“你为何这般急着要进沙漠?” 苏夜目视一望无际的沙海,轻声回答了他: “我想活下去……” 剑起五行 第10章 剑气长龙 余宁一拍大腿,欣喜赞道:“没想到你小子这般有慧根,修仙的真谛都被你悟到了。” 苏夜拉扯缰绳,放缓神驼速度:“余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家师常说高手在民间,”余宁看着苏夜,“今番我下山游历天下,果真涨了见识。” “……先别急着夸,”苏夜疑惑未解,“余兄为何说我有慧根?” “修仙者追求的无上境界是长生不老……反过来想,不就是最敬畏死亡的一批人?” 西域女子眼里飘出星辰,满怀崇拜地看着余宁。 苏夜眼神定住,淡去的回忆清晰浮现在识海。 幼时丹阳城的大宗门会派人前往下辖郡县和乡村,通过验灵石,测验年轻后生的资质。 灵根超卓,亦或颇有家资的后生,便会被这些人带回宗门。 每次宗门弟子回家省亲,宗族都会凑齐银两,开设酒席款待乡亲。 苏夜跟随祖父吃过一次酒席,看着众星捧月般的修士同乡,眼里满是羡慕和失落。 宴席之后,祖父让苏夜坐在肩膀,拉着他的两只小胳膊,笑着问: “夜儿,你觉得树木的叶子有价值吗?” “有……可是它们并不起眼。” “树叶的一生虽然短暂,却有着不可替代的价值,”祖父说,“生时为大树提供氧气,死后化作尘泥,为大树提供养分。” “它们很伟大。” “对喽,”祖父露出欣慰笑容,“咱们这种不能修仙的人,好比三千世界这棵大树上的叶子。只要在叶落之前,活出精彩的一生,便算得伟大了……” 过去的记忆逐渐淡化,一望无际的沙漠重新回归视野。 苏夜面现微笑:“多谢余兄点化。” “你悟到了什么?”余宁拉着缰绳,注视与之并行的苏夜。 “我曾错误地认为,修仙是件难于登天的事……听了余兄高见,发觉只要一直努力活下去,就有机会成仙。” 余宁又拍大腿:“我果然没看错,你小子有慧根。” 西域女子发出一声惊呼。 余宁赶忙低头去看,宽大手掌拍的确是自己的腿。 “美人,你怎么了?”余宁关切地问向西域女子。 西域女子伸出不住发抖的右手,指向远处泛着红光的沙尘,声音因恐慌而颤栗: “魔眼!” 余宁脸上笑容瞬息消散,召出宝剑和法阵罗盘,御剑飞上半空。 “魔眼是什么?”苏夜对魔鬼沙漠的了解,只有漫天遍地的黄沙。 “别废话了,”余宁灵气聚于右手,注入法阵罗盘,“有什么本事,都使出来吧!” 法阵罗盘四角微型龙头喷吐出光柱,旋转扩大,将两头神驼和三个闯入魔鬼沙漠的修士护在其中。 西域女子召出一个紫金钵盂,从里边跑出一只硬甲毒蝎。 吹一口香风,毒蝎体型迎风暴涨。 两只磨盘大小的钳子,发出金铁交击般的巨响。 余宁手中长剑发出耀眼光芒,一条由剑气凝聚而成的长龙,猛刺向疾速朝法阵冲来的红沙。 一阵红雾飘荡而起,包裹住剑气长龙,顷刻将其吞噬。 硬甲毒蝎冲出法阵,横挡在三人身前,猛扑向贴地飞行的红沙。 红雾攀附上毒蝎,瞬息间将其包裹,发出一阵嗤嗤嗤的巨响。 毒蝎体表冒出淡红色烟气,硬甲被迅速腐蚀,发出痛苦的嗥叫,化作灵气消散。 西域女子又从钵盂中召出一头手指大小的灵鹰,吹一口气,变作体型与毒蝎相当的巨型猛禽。 毫不畏惧地飞扑红沙“魔眼”。 余宁打出另一道剑气,大喊道:“别发呆,出一份力!” 苏夜并未应答。 凝神观望“魔眼”消灭剑气和术法的方式,发觉它释放出的红雾,似是由千万只不知名虫族构成。 “……我放了风林火山阵,可以大幅增强你的实力,”余宁的声音从高空传下,“不要担心修为,尽管使出来便是。” “法宝呢?” “我以前可从没召出过如此庞大的幻兽。”西域女子解答了苏夜的困惑。 太初剑入手,挽出个剑气莲花。 火灵珠凭空出现在半空,受灵气指引,释放出冲天火幕。 剑气莲花缓慢旋转,穿透火幕,表面燃起火红色火焰。 太初剑点刺而出,剑气莲花由慢转快,飞向距离不过百米的“魔眼”。 剑气火龙和一头全身燃烧烈焰的巨蟾,与剑气莲花几乎同时飞进了红沙。 魔眼散发出一股腐臭的硝烟,飞虫四散奔逃,旋即消失在天地之间。 除了沙漠中灼热的风,没留下任何痕迹。 苏夜收回火灵珠和太初剑,心中并无太大波澜。 西域女子躺倒在沙地之上,甚至没力气擦拭脸颊上流淌的汗水。 余宁缓慢落回神驼旁边,跳回地面,收起法阵罗盘,长呼出一口气: “我忘记带火系法宝……若非你有火灵珠,咱们恐怕都得折在这。” “你的法宝呢?”苏夜倒提宝剑,识海里回想着余宁的剑气长龙。 这招很帅。 余宁凑近些,压低声音:“为了喝花酒,我都卖掉了。” 苏夜惊异望向余宁。 他和这位修仙界的登徒浪子,可说是处于截然相反的两面。 “你若是肯教我剑气长龙,”苏夜同样压低声音,“我可以把余下的金元宝,和多余的缩地符都给你。” 余宁舔了舔嘴唇,转瞬面现喜色: “你若想学整套剑招,我只能拒绝你。只是凝聚剑气长龙,让剑招更华丽,贫道还真没理由拒绝。” 双手指尖凝聚白光,化作光点,轻推进苏夜印堂识海。 剑气长龙的施展口诀与身法,印刻进识海。 余宁美美收下金子和缩地符,翻身跳上神驼前,低声叮嘱: “他日有人问你从何处学来的剑气长龙,千万别说是我教的。” 苏夜翻身跳上神驼背上的鞍子,问道: “如若我剑法不精,你会教我剑气长龙吗?” “若是没有剑修天资,教了也使不出来。” 西域女子忽而开口问道:“余公子,你和苏公子,谁的剑法造诣更高?” 片刻沉默。 “当然是我……小胜一筹。”余宁回答了西域女子的问题,语气并不像打情骂俏时那般自然。 他的反应犹如一面铜镜。 苏夜从中看清了自己,日后该走哪条路。 剑起五行 第11章 危机 魔鬼沙漠中有三种致命魔物。 其一是“魔眼”,其二是隐藏在沙漠下的钻地龙,最后一种是可通过呼吸进入身体的焦渴虫。 贸然闯入魔鬼沙漠的修士,大部分死于三种魔物侵蚀。 当地有句谚语:“魔鬼沙漠独自行,魂消蚀骨骸无形。” 便是形容这三种致命魔物。 苏夜初进沙城,便从货商口中听到这句民谚。即刻打消只身进入魔鬼沙漠,寻找凡品金灵珠的计划。 正是在沙门酒馆搜集情报时,遇见了风流倜傥的余宁…… 远处连绵起伏的沙山中,隐藏着一片蓝宝石般的湖泊。 西域女子遥指沙漠里的湖泊,激动地连声说:“古丽湖,古丽湖!” 苏夜和余宁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神中看出了迷茫。 西域女子见二人没回应,解释道: “古丽湖用你们中原人的话讲,唤作仙女湖。古沙城的一位年轻人和天上仙女相爱,为天地所不容。 “仙女整日垂泪,年轻人痴心不改,这份真挚情愫感动了上天,最终让两人相爱一世。 “这片湖泊,相传就是仙女泪水汇聚而成,千万年没被黄沙掩埋,因此被老人们称为‘上天的恩赐’。” 微风拂过宝石般的湖面,泛起的涟漪,因西域女子讲的传说而尽显柔美。 余宁迷醉道:“我会像那位沙城前辈一样,全心全意地对你。” 西域女子笑到忘乎所以。 苏夜替女子感到惋惜,又不便讲话,只好将心思放在正事。 召出探宝罗盘,白点与闪烁金光的金灵珠,已经接近重合。 苦苦追寻的法宝,就藏在那片流淌万年的湖泊。 灵玉神驼嗅到水草香甜,四蹄踩出残影,须臾来至古丽湖畔。 苏夜翻身下驼,脚踩湖水洇湿的黄沙滩涂。 “恕我直言,你的修为太差劲了。”余宁看着苏夜脚底下陷的沙泥,不由嘀咕出声。 苏夜闻言转头看向余宁和西域女子足下。 沙泥未变,杂草略弯。 修士提气轻身,方可御剑乘风。 羡慕一闪而过。 胸口愈发明显的刺痛,提醒苏夜还有更重要的事必须去做。 火灵珠咒印已被妖毒攻破,木灵珠咒印正在持续受到攻击…… 不知何时,便会被已然了解咒印的妖毒攻破。 毒气攻入心脉,苏夜必死无疑。 攀比酿制的失落,自身灵根虚弱的打击……在生死面前,尽皆变成微不足道的小事。 “余兄,你可知晓找寻金灵珠的方法?”苏夜环顾古丽湖与沙滩,没发现因灵珠之力而异变的精怪。 余宁感受到苏夜变得紊乱的气息,知他处境艰难,赶忙收敛笑意: “凡品灵珠的护宝灵兽,通常修为很低……没在地面,可能是在沙底。” 西域女子问道:“有没有可能在古丽湖中?” “水灵珠才会在水里。”余宁手中出现半透明气旋,凝聚到弹珠大小,骤然反方向扩大。 嗡! 一声极其明显的轻响,传进三人耳中。 面对红沙“魔眼”未有异动的灵玉神驼,突然停住咀嚼仙人球的动作,毫无征兆地撒腿狂奔。 余宁脸色一变,复又召出法阵罗盘。 “在你之前,已经有人得到了金灵珠。” 西域女子的紫金钵盂中,爬出一条拇指大小的银斑蛇。 四道颜色各异的光柱,将古丽湖笼罩于其中。 沙地拱起数尺,以极快速度向三人站立位置行进。 西域女子大喊道,“钻地龙肉体强悍,实则是进行噬魂攻击……必须在灵识受创前,用利器斩下它的首级!” 余宁召出尾坠红绳的长剑,御风飞上半空,声音缥缈传来: “对付魔眼时,贫道输给了你的小聪明。今番这条钻地龙,便由贫道替你解决。” 苏夜方欲开口,只觉左胸口像被用一双大手撕裂。 拉开衣襟,尚未看清胸口咒印,突然被一股巨力抛上了天空。 四下里沙尘翻飞。 一条巨型蜈蚣模样的钻地龙,张开血盆大口,腥臭黑雾向他迅疾飞来。 另一条巨型生物,猛扑向探出沙面的钻地龙。 银色斑环错落分布的长躯,盘绕勒紧钻地龙暗金色鳞甲护佑的身体。 钻地龙猛力咬合的巨口,吞咽大量尘沙。 苏夜从钻地龙巨头前快速坠落。 他看到了! 那颗镶嵌在金鳞钻地龙额头,微光闪烁的金灵珠。 胸口的疼痛,变得更加剧烈。 模糊了他的视线…… 即将坠地之时,突然出现一股上升气脉,托住了他的身躯。 西域女子赶忙跑到缓慢落地的苏夜身旁,俯身拉着他的胳膊,关切问道: “你还好吗?” 苏夜胸口犹如受到火焰炙烤,视野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天际传来的痛苦嘶吼,还有泼洒开来的腥臭血液……以及翻滚的硕大头颅上那颗璀璨的灵珠…… 苏夜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猛然从地面起身,召出太初剑,静待钻地龙的脑袋落地。 余宁虚悬于半空,长剑竖直停在身旁。 环抱双臂,嘴角浮现一抹得意坏笑:“如果没我帮你,你就死在这了。” 苏夜挤出一抹苍白笑意。 全身力气汇集于右手,挥剑刺进金色鳞甲。 环切一周,剜出了金灵珠。 手中召出镇妖符,贴在不住淌血的肉块之上。 失去妖力支撑,顷刻化作黑烟,飘散于天地之间。 沉重的金灵珠入手,眩晕感和胸口剧痛顷刻得到缓解。 “……余公子,你竟能独力战胜钻地龙!”西域女子话语声因激动而变得高亢。 余宁从天际缓慢飘落,面上笑容灿烂:“区区小妖,岂能逃过贫道的飞龙剑?” 潇洒收剑入葫。 看着苏夜印堂处愈发明显的黑斑,赶忙提醒道:“苏小友,你好像不太妙!” 苏夜扯开衣襟,低头看向胸口。 千万条妖毒丝线,已然刺进木灵珠构建的咒印圆环。 右上角位置的咒印,只余下发丝般的厚度。 “妖毒愈发厉害了。”苏夜感慨一句,顾不得整理衣襟。 原地盘腿打坐,将金灵珠置于印结掌心。 丰沛充盈的金元素,通过莲花印牵引,汇聚向左胸口。 泛溢金光的咒印,缓慢在即将溃散的圆环内部浮现连接。 噗! 一口灼热鲜血,突然喷在了闭目结印的苏夜脸庞。 西域女子脸色煞白,三步并两步,慌忙用纤手扶住踉跄欲倒的余宁。 鲜血浸染金气,破了咒印道法。 妖毒黑线攻破咒印圆环,悄然攻向苏夜心脉…… 剑起五行 第12章 佛因善果 苏夜听过桃花村算命先生所讲的死亡景象。 心地善良之人,死后魂灵不会受苦,喝过孟婆汤,即可步入轮回。 为非作歹之辈,则是堕入阿鼻地狱,承受与生前罪孽对应的酷刑。 据算命先生讲,苏夜的祖父当了鬼差,在冥府里帮着张罗杂务。 妖毒攻心的刹那,他曾有过绝望而希望的设想。 转世轮回前,至少可在冥府中,再见故去的祖父。 口干舌燥。 脊背处衣物被潮湿沙泥洇湿,潮乎乎地贴着肌肤。 死亡……是这种感觉吗? 左胸口的剧痛…… 转移了! 苏夜睁开眼,低头望向胸前,发现妖毒晕染的范围在脖颈正下方。 接近左胸口的妖毒,正在以极缓慢的速度向心脉进发。 苏夜揉着脑袋……识海中的记忆,分明停留在妖毒即将侵入心脉的瞬间。 不管期间出现了何种难以理解的变故,有一件事分外明晰。 他还活着。 捡起掉落在身旁的金灵珠,盘腿结印,重新构筑咒印防御。 圆环成型,胸口的疼痛消减。 吐出一口漆黑如墨的浊气,将凡品金灵珠收回玉葫芦。 缓慢站起身形,伸了个懒腰。 活着的感觉真好…… 视线下移,看到湖边有两个躺倒的身影。 余宁和西域女子! 快跑至湖边,发现余宁趴在沙滩,脑袋飘在湖水表面。 赶忙拉着他的肩膀,把他拉拽起身。 青峰境的修为,保住了一条性命。 西域女子仰面躺在湖水边,胳膊和腿泡在水里。 另一只没有接触湖水的纤手,呈干燥的蜡黄色。 苏夜将昏迷不醒的两位同伴转移到远离湖水的沙滩,看着脱离充沛水元素而迅速枯萎皲裂的肌肤,猛醒他们中了第三种魔物。 站直身形,环顾古丽湖沙滩。 两头灵玉神驼,已不知了去向。 三种魔物横行的魔鬼沙漠,难以找寻跑走的坐骑。 苏夜召出一枚缩地符,双手各拽住余宁和西域女子的一条胳膊。 灵光一闪,古丽湖只剩下从亘古时代吹来的风…… ———— 苏夜火速跑出馆驿客房,下了木楼梯,来至位于一楼的柜台。 头戴圆顶小帽的馆驿掌柜,送给苏夜一块附灵木牌,上边笔墨描绘出一条线。 连接馆驿和胡医乌尔木的家。 “我活了几百岁,没见过乌尔木治不了的病。”店掌柜的话,掺杂了自幼时持续至今的信任和崇敬。 几百年间的妙手回春,变成超脱于自身的符号,印刻进沙城人的记忆。 提到神医,城里的居民,第一时间便会想起乌尔木…… 一刻钟后,苏夜带着穿灰布长袍,方巾包头,身材瘦长,花白山羊胡整齐有序的乌尔木,回到了馆驿。 大半当地顾客,和乌尔木打了招呼。 进入客房,看到昏迷不醒的病人,乌尔木琥珀色的眼珠看向苏夜: “你们进了魔鬼沙漠?” “他们是陪我进去的。” “为了解你中的妖毒?”乌尔木的眼眸深邃,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 苏夜有种被看穿的错觉,避开了他的视线:“我想活下去,就得进魔鬼沙漠。” 乌尔木手抚山羊须,拉过一把圆凳坐下。 “这个季节正是‘三魔物’最活跃的时节,”他用手撑开余宁和西域女子眼皮,“不过可以理解,你就快死了……等不到冬天。” 苏夜坐在条凳上,静观乌尔木行医。 余宁和西域女子虽非他所害,可终归是随他一同进入魔鬼沙漠。 若是遭逢不测,苏夜心中难安。 “不必忧心,”乌尔木转过头,琥珀色眼眸绽出笑意,“有法子救他们。” 苏夜站起身,抱拳拱手:“神医尽管出手,定有重酬……” 乌尔木伸出枯瘦纤长的手掌,拦住了苏夜话头: “能救他们的不是我,而是中原佛门。” 苏夜的困惑写在脸上。 “你可曾听过魔鬼沙漠的传说?” “听过。” “魔王被封印前,对自己的魔国施加了永久诅咒。 “魔眼中流出的泪滴,化作可以吞噬万物的红沙;魔魂化作钻地龙,可以侵蚀人类与妖族魂魄;魔血化作焦渴虫,可以蚕食体内血水。 三种魔物,各有其克星……唯刚正不阿的佛经,可一力破三法。” 乌尔木讲完,右手轻抚胡须。 苏夜张开右手,空观禅师凝聚成的佛骨念珠落在掌心。 乌尔木抚须的手,瞬息静止不动,惊诧看着苏夜: “你是佛门弟子?” “偶有佛缘,得此法宝。” 空观禅师被弟子暗害的丑事,有损佛门名声。 苏夜并未详谈。 乌尔木微笑道:“有此佛宝,搭配火系灵药,足可解救两位病人……只是你的毒,老夫没法替你解。” “我自有法子解毒,”苏夜将佛骨念珠递给乌尔木,“您可先救他们。” 余宁和西域女子并排躺在铺着被褥的地面,共同佩戴一百零八颗佛骨念珠。 苏夜旁边打坐,低诵《般若波罗蜜心经》。 梵文缥缈,法相庄严。 乌尔木召出两个药包,分别掰开昏迷者的嘴,喂他们服下火红色的药粉。 蜡黄肌肤氤氲红光,构成火焰锁链,将吸入体内的焦渴虫,驱赶至佩戴着佛骨念珠的脖颈。 几不可见的红色小虫,从毛孔中渗出,被佛骨念珠蕴含的浩瀚佛力度化。 化作烟尘,消散于天地。 盏茶功夫过后,昏迷不醒的两人悠悠醒转。 此刻已是傍晚,房内光线昏暗。 “我这是在哪儿,”余宁睁着布满血丝的大眼,环顾周围环境,“鬼门关吗?” 西域女子看清乌尔木含笑面容,惊呼道:“乌尔木爷爷,是您救了我们?” 乌尔木微笑道:“不是我,是苏夜救了你们。” 余宁坐起身,沉吟片刻,嘴角挑起一抹弧度:“我在你危急时,帮你夺得救命法宝……你又救了我和阿缇娜,算是扯平了。” 苏夜笑道:“正有此意。” 西域女子惊道:“救命之恩,三言两语就能消解吗?” 乌尔木手抚山羊须,笑而不语。 年轻修士尚未脱离俗尘,依旧保有虚荣与强烈好胜心。 正因如此,才会拼命向更高境界迈进。 距离大道尚远,却有最本真的生命力。 苏夜起身拱手,使用缩地符,洒脱离开了西域沙城。 保命要紧,便可不必面对寒暄和别离。 剑起五行 第13章 野山岭传说 青山城天桥底下的说书先生,撸起衣袖,一拍沉香木,朗声说: “八百里野山岭中山石成精,生人勿进。偏有个天生的力士唤作冷虎,不信这个邪。 “仗着拳比铁硬,脚比钢强,打将进去。 “野山岭中精怪耐不住打,直通到巨石精面前。却说这老妖是千年的道行,才见冷虎,便道出一言……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抑扬顿挫的清朗声音落下,沉香木一拍。 听客们叫好的叫好,打赏的打赏,场面好不热闹。 说书先生讲的是《神将冷虎》中的选段。 这位出身于青山城的大能,擅长拳脚外功,御石驾山,通天彻地。 神话版的评弹故事里,更是把冷虎列为天宫十二神将其三。 民间文化互相交融,衍生出评书版本的《神将冷虎》。 说书先生的父亲口传心授,连并在天桥底下卖艺的摊子,传给了儿子。 有钱的捧钱场,没钱的捧人场。 历来的规矩,并不强求。 苏夜售卖巨蟒内丹所得银两,几乎全数归了浪子余宁。 囊中实在羞涩,不想在众人面前露怯。 待听客散尽,走上前掏出几枚铜子,放进书桌角落放置的钵盂。 说书先生合上写有《烦恼经》的纸折扇,轻按苏夜手腕,说道: “兄台且慢。” 苏夜疑惑看向说书先生。 “若我没有看错,道友身中五毒蟾蜍妖毒,已然危在旦夕。”说书先生低声道,“不过你印堂黑斑中隐有‘红灰金’三色,可是三种灵珠阻住妖毒侵心?” 苏夜大吃一惊。 他是生平第一趟来到青山城,与说书先生亦是初次见面。 不禁拱手相问:“敢问先生,如何得知……” 说书先生道:“伏羲氏演天地至理,创造先天八卦。经大能延展易理,又生出相面,手相,占卜等灵术。” “您可否帮我卜一卦?”苏夜尚属首次接触精通八卦易理之人,难免对前路感到好奇。 “道友是要卜吉凶,还是修炼前景?” “吉凶。”苏夜毫不犹豫地回答。 吉凶关乎生死,乃当前第一要务。 说书先生手伸进钵盂,取出苏夜方才投进去的三枚印刻“天乾地坤”四个篆体文字的大乾铜币。 随手一掷,在桌案上散落开来。 苏夜盯着在玉葫芦中静置数日的铜钱,看不出丁点端倪。 “此番你进山寻救命法宝,过程还算顺利,然终有变局……面上桃花宫泛红,必会遭逢正缘。” 苏夜惊道:“我的正缘是石头精?” 说书先生张开折扇,缓慢轻摇,笑而不语。 替人算命看相,最忌直言相告。 泄露天机的因果,绝非常人所能承受。 见说书先生不言,苏夜转问道:“‘终有变局’又是何意?” “道友,时辰不早了,”说书先生复又收起折扇,“贫道劳累一日,需得归家修行。若是有缘,自会再见。” 桃花村亦有算命先生。 乃是个贪财好色的俗人,卦象十有七空。 终归大事灵验,令他总能赚些小钱。 姑且不论卦象精准,更喜欢谁,苏夜心中自有明晰答案。 缓步行出天桥,忽觉手头沉重。 抬手观瞧,竟是一锭大乾官署铸造的金元宝。 底部四个大字,同样是“天乾地坤”。 惊觉错看了说书先生,心中愧疚。快步跑回原地,已是空无一人。 不得已,只好等解了妖毒,再来偿还亏欠说书先生的人情债。 ———— 青山城的多宝阁,始建于大乾元和年间。 镇店之宝是一颗东海司雨龙王所赠的龙珠。 虽是城中店铺,规模却比十里春风镇的多宝阁略小。 “道友,来买镇妖符,还是灵丹妙药?”挺着将军肚,身穿方格长袍的矮胖圆脸掌柜,拍着大肚子欢迎来客。 “在下欲进野山岭,寻觅一件重要灵宝,”苏夜抱拳拱手,“还望掌柜的,帮我推荐几种实用符箓与法宝。” 圆脸掌柜迈开八字步,行至长柜台后边,侧着身子,呼哧带喘地挤进去。 费力弯下身子,掏出一个落满灰尘的方盒。 上身和脑袋后仰,憋了口气。 呼! 灰尘四下纷飞。 苏夜用手扇风,挥散朝他飞来的秽物。 “不好意思,”店掌柜憨笑着说,“许久没人进野山岭,这些货都积了灰。” 苏夜挥手表示不妨事。 方盒打开,里边是一套法宝。 小巧玲珑的镂空铜炉,嗅不到气味的香囊,黄纸丹砂绘制的隐身灵符…… “山中妖邪肆虐,精怪遍地,”店掌柜将灵宝一字排开,“每有修士闯入,便会引致大量邪祟围攻……避其锋芒,方为正道。” “如此说来,野山岭倒成了妖精的地盘。” 店掌柜肥胖的手指,轻轻朝上指点,轻声细气,恐惊了天人: “现今的格局……乃大能刻意为之。” 苏夜会意。 野山岭是冷虎锻体的道场。 横霸此间数千年,陪练的精怪亦有功德。 冷虎飞升之后,鲜少有修士擅闯禁地。 久而久之,这便成了一方约定俗成的规矩。 店掌柜上身前倾,胖肚子顶着柜台:“你去寻宝无妨。我们这却有个规矩:非迫不得已,不能损伤山中精怪性命。” 苏夜收集前三颗灵珠,皆是除掉护宝灵兽,将救命法宝据为己有。 而今不能伤害护宝灵兽,只得另寻它法。 苏夜左右瞧了瞧,确认四下无人,低声问: “我若是干掉一两只精怪,可有罪业加身?” 店掌柜变了颜色,胖乎乎的胳膊将法宝拢到身前: “你若是坏了规矩,连我都得受天谴。这灵宝不卖你了。” 苏夜赶忙笑道: “掌柜的莫慌,在下就是打个比方……再者说,以我的实力,躲避精怪还来不及,又岂会前去送死?” 店掌柜圆溜溜小眼打量苏夜。 皮肉逐渐上提,绽出个全无真心的笑: “我方才亦是作耍。莫说是你,便是那些得道的高人,也未必是山中精怪对手。” 话虽如此,店掌柜藏了店中增幅法力的灵宝。 宁可少赚点银子,也不敢让来路不明的苏夜,破了青山城历来的规矩。 苏夜步出多宝阁,玉葫芦里多了些隐迹藏形的符箓和灵宝。 耳听身后木板封窗的动静,任凭凉风扑面。 天际月明星稀。 几条街外的更夫敲响了三声梆子,表明此刻已是三更天。 早过了宵禁的时辰。 镇妖师率领的兵丁,手中所持的火把,照亮了街道。 苏夜召出隐身符,将其贴在小腹。 霎时涌现一阵沐浴冷泉般的清凉。 威武雄壮的军马,静默从身旁经过。 骑在五色神牛背上的镇妖师,朝苏夜停立的方向扫了一眼。 苏夜屏息凝神,避开镇妖师视线,低头瞧着他那头小象大小的坐骑。 “哞~” 五色神牛发出一声响亮嗥叫。 镇妖师转头向前,右手轻拍坐骑脖颈,轻声呵斥: “夜深人静,不得喧哗。” 五色神牛的大眼睛里现出愧疚。 低下硕大头颅,鼻腔里喷出一口气。 镇妖师轻夹牛腹,神牛迈步前行。 凝望逐渐在视野中变小的灵兽坐骑,死水般的心思,重又变得活络。 精怪灵智已开。 纵是土灵珠百般金贵,亦有法子弄到手。 ———— 失去了城墙防护,狂野的风肆意狂吹。 苏夜额头前的刘海和身上衣袍,随风猎猎摆动。 野山岭方圆八百里,妖氛甚重。 隐约响起的妖兽嘶吼,直令人汗毛倒竖。 “大凶!大凶!” 松树上的两颗松果,随风声吟唱不祥。 苏夜没被野山岭瘆人氛围吓住,迈步踏进前程。 行经百余米,右手边惊现一块闪闪发光的巨石。 分开半人多高的野草,来至巨石前方。 其上刻着两行古篆字。 “八百里野山岭, 得吾庇护,不可滥杀!” 伸手轻抚石面凹痕,跨越岁月长河,与大能心念相通。 剑起五行 第14章 善念 佩戴辟妖香囊,腰悬静息铜炉,丹田处贴着隐身符箓。 这一套法宝,足以瞒过神通境以下的修士。 山中精怪高深莫测,终究难脱阴阳至理,无可勘破秘法。 苏夜仿佛回到被空观禅师佛力加身的夜晚,大步穿行于野山岭,全无身形暴露之忧。 行不过三里,遇见第二块发出微光的灵石。 分开杂草,轻声读完石面印刻的文章。 此石名曰踏天石。 千年巨石精向冷虎俯首称臣时,吐出所化内丹,成为大能修炼的法宝。 冷虎飞升之后,将此石遗留在此。 既是立旗,也是护佑。 素未谋面的仙人冷虎,通过遗留在世间的痕迹,无声向后辈倾诉那段传奇过往。 银月如钩,穿透了枝叶空隙,映照踏天石。 隐去身形的苏夜,便沐浴在这月光之中。 手里古铜质地的探宝罗盘,平滑镜面将月光投射进树梢。 夜间沉寂的妖瞳乌鸦,发出聒噪啼鸣。 又起一阵妖兽嘶吼。 苏夜离开踏天石,径直朝西南方向行进。 越接近野山岭腹地,林间氤氲的妖氛便越浓。 月光像融入了清水泥潭,变得浊重而晦暗不明。 若无法宝护体,以苏夜尚未聚气的修为,绝无可能接近土灵珠。 心中不免生出疑惑: “究竟是何妖兽,霸占了那颗威力并不强的珠子?” 林间的邪风,以及此起彼伏的妖兽咆哮,并未回答他的疑问。 又行三五里,见一幽深妖洞,其内邪风阵阵。 跳动燃烧的幽绿鬼火映照,苏夜目睹小山般的巨石精,吞噬夯笨挣扎的小石妖。 嘎吱嘎吱的声响,不禁令他牙根发酸。 冷虎身为人族大能,不杀石精,反为护佑的原因,清晰向来者揭示。 石精以小石妖为食,与人类相安无事。 单是妖名,难以列为死敌。 苏夜压在心底,诛妖夺宝的念头,随着深入野山岭,被所见情景不断消解。 哗啦啦! 响亮流水声,穿透了夜色。 苏夜循声迈过几株高草,看到从高山飞流而下的瀑布。 水流中氤氲的灵气,像是荒漠中的古丽湖,带来独绝于天地间的震撼。 这条名为银龙的瀑布,源头位于野山岭海拔数千米的雪山之巅。 融化的积雪融入河流,为清水带来封存在冰层之内的浩瀚灵气。 冷虎运功修行之地,便在瀑布底部。 沐浴充盈灵气,承受自天入地的因果。 熟知冷虎修炼地点的修士,将这个故事带回青山城。经由评弹大师和说书先生粉饰,成了不挠意志的印证。 亘古流淌的瀑布,依旧在滋润万物生灵。 彼时潭中悟道的修士,却已登踏天途,万劫长生不死。 探宝罗盘上的灰色光点,正在前方不远处。 不是山顶,便是隐藏于瀑布之后。 苏夜没来由地更愿意相信后者。 走进冰冷刺骨的潭水,迎着庞大阻力,缓步迈向从高空坠落的水流。 攀登吉莲山朝圣天梯的错觉,令他一时有些恍神。 难道逆天修行,皆是这般艰难险阻? 于路感受到的艰辛和人情冷暖,令出身于桃花村的淳朴少年,心中多了几分沉淀下来的历练。 行至瀑布下方,飞坠直下的冷水灌顶。 突如其来的窒息感,与天地生成的巨力,欲要压弯少年挺直的脊梁。 苏夜咬紧牙关,双拳紧握。 直挺挺立在瀑布下方,任冷意加身,亦不动如山。 他相信,那颗能救命的土灵珠,就在坚持的前方! ———— 硬挺盏茶功夫,身形全不动摇。 瀑布后方的山壁,氤氲出耀眼金光。 须臾,一道绘制壮阔修仙壁画的山门,出现在苏夜身前。 伸手轻推,开启了山门。 踏足其中,发现是一处隐藏在山体内部的神仙洞府。 泉水从脚下奔流,汇入山洞外的清潭。 唿! 一声轻响,穿透寂静。 无根灵火虚悬在半空,照亮整座山洞。 苏夜收起隐迹法宝。 北面的石台上,立着一位身穿灰色皂罗裙,盘发玉面的美妇人。 三四岁的垂髫小儿,小手拽着妇人长裙,隐于身后,探头张望苏夜。 与他眼神相遇,匆忙缩回身子。 妇人声音清冷,漠视立于山门处的来者: “这里不欢迎外人!” 苏夜情知妇人便是土灵珠的护宝兽,抱拳拱手,轻声讲明来意: “在下命在旦夕,急需土灵珠救急。还望仙子能看在冷虎仙师面上,将灵宝暂借于我。” 妇人眼神变得冰冷,厉声道:“你怎知土灵珠在我手中?” “我有一探宝罗盘,指明灵宝方位,”苏夜如实回道,“唯有凑足五行灵珠,依循次序施加咒印,方可逼出妖毒,化解生死危机。” “与我何干?”妇人的声音,变得愈加阴冷。 山洞内的妖气,无形中浓郁几分。 苏夜毫不怀疑,只要言语出现差错,妇人必会追索他的性命。 当然,亦可护住灵珠,坐视苏夜毒发身亡。 山洞内的谈判,势头尽归于妇人掌控。 苏夜眼见妇人态度,心中并无惊慌。 环顾山洞四壁,其上绘制与山门同风格的壁画。 “这里是冷虎仙师闭关的道场。”苏夜缓缓开言。 妇人眼神变得谨慎,心下算计尽浮于面庞:“是又如何?” “冷虎仙师不计较人妖之分,以仙人之名,护佑八百里野山岭。”苏夜识海中浮现出山门处的发光巨石,“……胸襟广阔,此所以他能渡过万劫,果证成仙。” 妇人沉默不语。 她的表情,分明提醒苏夜:她方才读取了识海中的念头。 所谓睹物思人,缓解了心中冷意。 苏夜趁热打铁,继续讲道: “巨石精以付出内丹为代价,换来兵戈止息。 修士与不吃人的精怪,历经千载共生,并无利益冲突。” 妇人凝望苏夜,眼神中现出思索神光。 苏夜观望妇人动态,缓步前行,拉近与她的距离。 “停下!”妇人厉声呵斥,“再敢踏前一步,令你魂消道散!” 苏夜立时停住动作,柔声道: “我只想更方便地与你对话……绝无歹意。” 妇人感应不到杀气,神情变得柔和几分: “你可知土灵珠,对我有多么重要?” 苏夜经瀑布淋身,思维异常活泛。 看到再次探头出来,好奇观瞧他的垂髫小儿,立时想到土灵珠用在何处。 原地盘腿坐下,叹息道: “若取土灵珠,会贻害前辈儿子性命……在下宁愿在此坐化等死,也不忍为之。” 妇人凝神观瞧苏夜,见他眼神不闪不避,心境坦然,不免心下踟蹰。 “娘亲,他说的是真的吗?”小儿细嫩声音,在山洞中回响。 妇人转头看向身侧小儿,宠溺轻抚他额头前的短发: “此人身中妖毒,不日将侵入心脉。” “孩儿愿暂借土灵珠,保他一条性命。”小儿伸出小手,遥指盘腿静坐的苏夜。 妇人蹲下身子,直视小儿双眸,郑重道: “若无土灵珠加持,你的灵智会暂时沉寂……你也会陷入长眠。” “只要他还回土灵珠,孩儿还会再次醒过来,”小儿面现纯真微笑,再指向苏夜,“可他若是没有土灵珠护佑,世间便再无此人。” 话音落。 苏夜无声哽住,口不能言。 “你相信他会把土灵珠还回来?”妇人轻声问。 苏夜侧耳静听。 “娘亲说过,冷虎仙师解救娘亲时,未有半分猜疑,”小儿脆声道,“他是将死之人,不会撒谎。” 妇人轻抚小儿面庞,眼神里满是宠溺。 转头看向苏夜,沉声道:“你若敢欺心,纵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不会放过你!” 苏夜站起身形,抱拳响亮回话:“定不敢背约!” 垂髫小儿张开小嘴,一颗灰土色灵珠从中缓慢飘出。 呆立当场的苏夜,再无诛妖夺宝的念头。 剑起五行 第15章 灵验 此番进八百里野山岭,于路并无阻碍。 得垂髫小石精慷慨相助,顺利获取第四颗灵珠。 与说书先生占卜出的卦象,存在极大出入。 行出野山岭地界,手背拭去额头上沁出的汗珠。 长长呼出一口气。 “好险……还以为冷虎仙师闭关道场里的那对母子,就是我的正缘……” 人石相恋,难过心中那道坎。 无法向九泉下的祖父交代。 被潭水浇淋过的辟妖驱邪的法宝,效力极速衰减。 幸得已离开八百里野山岭,不必直面山中纵横多年的精怪。 因焦渴虫入体,改变侵蚀轨迹的妖毒,复又开始猛攻金灵珠凝结的咒印圆环。 洞悉咒印玄妙的妖毒,以极快速度,蚕食护住心脉的防御。 苏夜来不及回到青山城,亦无法宝隐迹。 胸口撕裂般的剧痛,令他难以顾及对安全的担忧。 原地盘腿打坐,灰色土灵珠虚悬在掌心印结之中。 经莲花印牵引,绕过胸口处浓黑晕染的妖毒,在遭受攻击的金灵珠咒印内侧,重新构筑防御。 灰色印记缓慢浮现,沿顺时针方向,依次凝结咒印符号。 只待圆环成型,便可再阻住妖毒,为寻找最后一颗灵珠争得宝贵时间。 吱~ 一声尖利刺耳的啼鸣,毫无征兆地在身前响起。 印结中虚悬的土灵珠,被突然出现的黑手抓住,粗暴带离了掌控。 苏夜惊惶睁开眼眸,看到一只全身毛发黢黑,脸部白毛似鬼的有翼妖猴。 猴子毛发茂密的右手,牢牢握着发出微光的土灵珠,发出兴奋嗥叫。 吱吱吱…… 月光下,一柄黑白相间的长剑落入苏夜掌握。 依循浪子余宁传授的诀窍,白光笼罩太初剑,凝聚剑气长龙。 森白长龙从剑尖飞出,袭向有翼妖猴瘦骨嶙峋的后背。 有翼妖猴粗壮后肢蓄力,猛然向上蹿,借羽翼风力加持,轻松避开破风而至的攻击。 巨大翅膀不住挥舞,悬停在高处天际,针孔般的眼眸瞪视苏夜。 惮于右手中森寒的太初剑,妖猴没有发动攻击,而是举起手中土灵珠,发出一阵得意啸叫。 苏夜胸口的剧痛,变得愈发强烈。 努力追寻数日……竟因贼猴出现,引致生死攸关的巨大危机。 有翼妖猴感应到苏夜气息变得虚弱,降低滞空高度,鬼面般的脸庞,现出邪恶而残忍的笑意。 它灵智不高,口不能言。 咧开獠牙大嘴,嬉笑中目睹苏夜身形摇晃。 太初剑变得格外沉重……重到难以握持。 妖猴獠牙尖利,隐约逸散出的血腥气,皆是食肉习性的证明。 苏夜不想死无全尸。 转念一想,若是毒发身亡,妖猴啖下他的血肉,亦会命丧黄泉。 脸上现出绝望而疯狂的笑意。 纵使死,也要拉上窃取灵珠的贼猴垫背。 还是有点不值…… 苏家血脉,眼瞅着在他这便要断绝。 看着识海中浮现出的祖父的灿烂笑脸,心中愧疚,令他悔恨暗生。 瀑布淋身之前,若事先撤去法宝,绝不会横生出这般枝节。 寂静的月下旷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胸口疼到麻木。 说书先生的话,突然从识海中缓慢浮现。 “……终有变局……桃花宫泛红,得遇正缘……” 妖猴偷灵珠,应了说书先生解读卦象中的变局。 正缘…… “难道有人会来救我?”苏夜嘴角流出黑血,绝望而又怀揣些许希望地环顾四周。 寂寥晚风吹拂大地,全无半点人踪。 甚至连振翅高飞的鸟雀,都不肯在夜色中现身。 仰头看向带给他灭顶之灾的妖猴,被目睹到的场景,震到失去了反应。 粉色长裙在身后飘舞,长剑寒光一闪,斩破妖邪咽喉。 妖猴痛苦捂住飙血伤口,挣扎着从高空坠落。 土灵珠落地前,被一只纤手接住。 “定是仙女来救我了……” 苏夜识海中闪过这个念头,紧绷的神经顷刻松弛。 眼前一黑,陷入了晕厥。 ———— 自魔鬼沙漠古丽湖之后,苏夜二度遭遇妖毒攻心的险境。 意识归于识海,缓慢抬起沉重眼皮。 身上盖着客栈里的制式萱花被褥。 拉开衣襟,发现左胸口处有四道咒印圆环,排布方式与黄皮子所授略有不同。 苏夜拿起床榻边悬挂的灰色长裤,斜扣宽松短褂,装束整齐,坐在八仙桌旁的圆凳。 昏迷前,未曾看见出手相救之人的正脸。 心中似有若无的期盼,分明指向一位佳人。 可与她只是一面之缘,不敢做非分之想。 灵识探查玉葫芦,发现多出几十锭官署金元宝,四颗灵珠完好无损地贮藏在藏宝空间。 另有一颗天蓝色宝珠,发出水润光芒。 一个黄纸信封,平躺在角落。 灵光一闪,食指和中指夹着信封。 竹浆质地的宣纸,其上没有半个字迹。 苏夜听算命先生讲过镇妖师秘闻,其中恰好有讲到无字信。 镇妖师肩负镇魇斩妖,查案护卫等重任,时常接触与传递机密信件。 为防歹人截获关键情报,镇妖司发明出一种火漆宣纸。 这种纸张写完之后会吸尽墨水,呈现无字状态。 共一十八种纸张,对应十八种显形梵石。 涉及机密情报,甚至会在同一封信中,应用所有保密手段。 纵使信件落入妖邪之手,规避邪气自焚防御,也难以破解全部信息。 苏夜手拿无字信,心脏怦怦直跳。 洛惊鸿是镇妖师。 无字信可能出自她手…… 心怀忐忑,召出玉葫芦中的块状梵石。 三指捏住梵石,轻轻涂抹信纸。 隽秀楷体小字,逐渐在纸张上浮现。 封皮五个字:苏道友亲启。 拉出信件,展开信纸。 桃花山后山小崖相逢,不及细言,接玉牌密传,不得已脱身除凶。 任务顺利完结,挂念道友身体是否康健。依循玉葫芦遗留之烙印,寻至野山岭。 诛杀妖猴,夺回土灵珠。 君之咒印已被妖毒破解,再难抵御侵蚀,绝无可能活到寻觅水灵珠之时。 小女子重组咒印,阻住妖毒侵心。 本欲和道友同去东海,祈求司雨龙王降惠,谋求水灵珠解毒。 然黄泉教主现世,大乾西北生民涂炭。 身为镇妖师,需得以天下苍生为重。 不得已,再度弃道友而去。 心甚愧疚,无以言表。 玉葫芦中所遗之避水珠,可助道友水下呼吸,前赴龙宫,寻找最后一颗灵珠。 盼道友顺利度过危机,平安顺遂。 洛惊鸿。 苏夜看着落款处游龙画凤般的名字,识海中浮现出在他大腿上来回拍击的玉牌。 后山小崖相逢,仿若昨日发生。 洛惊鸿那张足令任何男人感到惊艳的绝美脸庞,带着柔和笑意,温柔注视着他。 说书先生三枚铜子卜出的卦象,尽皆应验。 苏夜妥善收好信件,行出客栈,径奔说书先生摆摊卖艺的天桥。 说书先生依旧是穿一身蓝布长袍,桌案上放置钵盂和沉香木。 手拿纸折扇,抑扬顿挫地讲述《神将冷虎》评书选段。 “……那泼魔好生厉害,风中抖一抖,长到了山般大小。冷虎毫不含糊,口中拈诀,使出法天象地,与那泼魔战到一处。 “两强相争,直斗到昏天黑地。却在胜负见分晓之时,又有一魔赶到! “冷虎能否得脱险境,且听下回分解。” 沉香木一拍,结束了今天的评述。 苏夜移步上前,召出十锭金元宝,意欲放进钵盂。 听客们见他出手如此阔绰,无不好奇观望。 说书先生的纸折扇,轻轻搭住他的手腕。 “先生救济我一锭金元宝,卦象又是奇准无比,”苏夜兀自伸手,将金元宝放进钵盂,“于情于理,都该大力捧场。” 说书先生面现微笑: “危难处得人援手,他日乘风而起,莫要忘了救济世人。 我不要你的钱,你且行去便了。” 苏夜坚执不肯收回金元宝。 大踏步离开天桥。 方才送出的金元宝,复又回归了玉葫芦。 剑起五行 第16章 凌云志 伏羲八卦,起于荒古。 算命先生口中已注定的正缘,解了苏夜对洛惊鸿的惧怯心忧。 即将行出黑暗隧道,拥抱新生的曙光,在正前方指引他前行。 缩地符光芒闪烁。 青山城,变成了东海。 这座海域归属于司雨龙王,凡水族皆得龙宫庇佑。 以打渔为生的渔夫,需得向龙王祈福,得到允准,方可出海捕鱼。 怀胎母鱼和尚未成熟的鱼苗,捕捞上船,务必重新放归大海。 种种规矩,皆是依循“休养生息”的自然之理…… 司雨龙王不只护佑黎民,于修士亦有见惠。 神通境以上修士,可拜入龙宫,修习水系仙法。 作为龙宫弟子,在世间斩妖除魔,为万民出一份力。 故此沿海城镇的庙宇,以龙王庙居多。 祈雨,求子,祈求健康等心愿,皆是到龙王庙烧香。 一年四季,香火不绝。 苏夜知晓凡品水灵珠亦在龙宫之中,没有踏足城镇,径奔静谧幽深的大海。 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老渔夫撑着渔船,瞧见大步走进海水的苏夜,加速摆臂撑船篙,大声呼喊道: “后生,莫要自寻短见!” 苏夜口含避水珠,难以应答。 扑通跳进冰冷海水,施展灵巧御水法,向位于深海的龙宫进发。 不远处的水面泛起气泡。 误以为苏夜投海自尽的老渔夫,也跳进了海水。 苏夜见他水性精熟,恐把他带进危险的深海。 不得已,同回渔船。 苏夜坐于船上,吐出避水珠,无奈道: “老人家,我是要去龙宫,求件救命的法宝。非是自寻短见。” 老渔夫拧掉短褂里的水,叹道:“咳!老朽急于救人,反倒好心办了坏事。” 苏夜既见沿海地带老渔夫,索性问些情报。 龙宫守门的是谁……求取凡品水灵珠,需得接触哪位水官…… 老渔夫得知苏夜是要水灵珠救命,将自己所知,毫无遗漏地讲给远道来的陌生人。 “……下潜五百米,即可到龙宫。愿你得机缘,逃脱生死劫。” 苏夜拱手道谢,重又跳进起了波涛的海面。 得避水珠襄助,水下亦可呼吸。 分开水道,径奔深海辉光。 一座璀璨耀眼的宫殿,隐藏在水草之间。 正门一块竖向匾额,写就两个仙体大字“龙宫”。 龙宫始建于荒古时期,经仙法加持,山石历经万年不朽。 龙王镇海,暗流莫能移动分毫。 苏夜远观位于海底的宏大建筑,更觉修仙问道之玄妙。 继续往前游动。 偶有人族修士,或者化形龙族,擎驾水柱拍击深海。 涡流四起,激荡而起的白色气泡翻腾,声势极其骇人。 强大水族绕道,不敢近前。 苏夜双手分开水流,径奔光芒耀眼的龙宫。 手持三尖钢枪的虾兵蟹将,兵刃交叉,拦挡住去路。 “龙宫重地,生人勿近!”虾兵蟹将齐声呼喝。 苏夜心思活泛,从玉葫芦中召出两锭纹银,分别塞进虾兵蟹将之手。 “我就知道你有慧根。”虾兵说。 “就是,”蟹将随声附和,“我第一眼见到你,便知你与龙宫有缘。” 边说着话,边移开拦挡去路的兵刃。 苏夜踏上龙宫洁白石阶,发觉身后像有无形壁障,将海水隔绝于外。 “兄台,我已恭候多时了。”一道清亮声音,从苏夜右侧响起。 苏夜转头视之,只见一位身着玉白长袍,额头有两根短龙角的俊美年轻人,正微笑看着他。 快步近前,抱拳拱手:“晚辈苏夜,见过小龙神。” 年轻龙族笑容灿烂:“抬举了。” 抬起的右手,分明伸出三根手指。 虾兵蟹将,可用银两打发。 龙宫里的龙族,比兵将位阶更高。 三锭大乾官署督造的金元宝,悄然从苏夜手中,转移进年轻龙族鳞兜。 年轻龙族立于原地不动,再度伸出右手。 苏夜眼珠滴溜溜一转,示意年轻龙族稍等。 转身吐出避水珠,双手捧着,递给负手而立的年轻龙族。 年轻龙族抬起鳞甲密布的右手,食指指尖飞出一股水流,洗净避水珠表面口水。 将其收进鳞兜。 从容笑道:“苏道友,你来龙宫,可是要寻觅水系法宝?” “正是。”苏夜恭敬回话。 年轻龙族皆是司雨龙王一脉,求人办事,不可不敬。 “随我来。”年轻龙族转过身,大步往前迈。 步子虽不大,前行速度却是奇快。 苏夜快跑方能跟上年轻龙族。 修为差距,第一次清晰显现。 行至一扇高达数百米的大门前,年轻龙族右手聚力,推开了门扉。 预想中的庞大宫殿并未出现,而是一处内有凉亭的别苑。 大门,小院。 难以想象设计者的精神状态。 苏夜和年轻龙族在凉亭中落座。 年轻龙族手中灵光一闪,出现一面铜镜:“赠送灵宝之前,小王我得先照鉴你的灵心,以免酿制大祸。” 苏夜似懂非懂,微笑颔首。 接过年轻龙族递来的铜镜,看向镜中的自己。 镜面像是起了一层雾气,镜中人虚幻缥缈。 年轻龙族眼一瞥,张大了嘴巴:“你灵根为何如此虚弱?” 苏夜神情黯淡:“我的灵根先天坏死,难以聚气,故此无法依循常法修仙。” “有新门路?” “未曾找到。” “小王我赠你水灵珠,化解体内妖毒,坐视你忍受窝囊之苦,”年轻龙族收回铜镜,神情郑重道,“倒不如袖手旁观,助你解脱痛苦。” “转世轮回,或许能成为修炼天才。” “既然明白这个道理,”年轻龙族意欲起身,“那就请回吧。” 苏夜急忙握住年轻龙族手腕,微笑道: “小龙神莫急,先听我把话讲完。” 年轻龙族接住递来的金元宝,重又坐回石凳。 “聚气藏神,内修道法以追寻长生的法门,历来都一个样。”苏夜装出高深莫测的神情,“可也有几个大能,不以内修证道。” 年轻龙族审视苏夜俊逸面庞:“你的意思是……你也能以外功反哺内息,从而证道成仙?” “在下确有凌云志,只是命在旦夕……”说罢,垂头不语。 打一手可怜牌。 年轻龙族注视苏夜,半晌方才开口: “以外功修持证道,难度堪比登天。似你这等年轻人,恐难承受那般苦楚。” “小龙神小觑在下了。”苏夜复又抬头,眼神坚定,一眨不眨地看着年轻龙族,“此番四处收集五行灵珠,历经百态历练……体悟到人心难测,修行不易。” “可曾找到修行路径?”年轻龙族上身前倾,看着苏夜的眼神,明显提起了兴趣。 苏夜朗声回话: “以佛门内功强化体魄,佐以剑法修持,反哺丹田本源……用最笨的法子,追寻长生仙道。” 年轻龙族眼神放亮,鼓掌连声道:“妙哉,妙哉……” 伸出右手,掌心托举一颗不甚明亮的莹蓝色灵珠。 五行俱全,终得解脱。 苏夜稳住心神,于凉亭中凝结五行咒印。 均匀向外扩散的五行之力,涤荡体内妖毒,通过七窍,飘散出黑烟。 印堂处黑斑消融,重又现出血色。 困扰多日的胸口隐痛,彻底消失无踪。 妖毒彻底化解! 吐出最后一口浊气,劫后余生的轻松,令苏夜百感交集。 不是一味的欢喜,还有寻宝历练中得来的体悟。 以及对问道求长生的强烈渴望。 石桌上多了一壶仙酒,两盏莹润夜光杯。 “道友,你这个朋友,小王我交定了。”年轻龙族举起酒杯。 苏夜快步走回石桌,擎举夜光杯:“敢问小龙神尊姓大名?” “小王名敖悟,司雨龙王八太子。” 苏夜饮尽杯中酒,豪气可吞山河。 右手指天,声若洪钟道: “在下苏夜!他日定展凌云志,成就三千世界第一剑修!” 剑起五行 第17章 征兆 “大凶,大凶。” 初次听闻,心下难免唐突。 今番风声入耳,便知这是叶片喧闹,并无实质意义。 多宝阁购置的辟妖灵宝护持,循旧路复归银龙瀑布。 收宝入葫,踏进清冽幽潭。 沐浴从天而降的瀑布清流,再度看到登仙壁画。 画中的冷虎威武雄壮,脚踩踏天石,遥指星河云汉。 内修一口气,外练筋骨皮。 以体修反养内息,登踏天途的修士,豪放冲天的气概,成仙亦无法移改。 恰似金刚横眉,罗汉怒目。 苏夜自知要和冷虎走上同一条修行之路,手指虚悬在壁画三寸处。 自下而上,阅览每处细节。 云端上的墨点,呈水纹晕染,代表早已成仙的大能。 倾斜向上的线条,显露出倔强生命力…… 虚悬的手掌按住冰冷山门,缓慢向内推开。 无根灵火复燃,照亮山洞。 美妇人立于高台,不见了拽住衣裙的垂髫小儿。 苏夜驻足山门,手掌轻托淡灰色土灵珠: “多谢仙子与小仙师仗义相助,而今厄难已除,特来归还法宝。” 美妇人伸出右手,一道灵光闪,摄走苏夜掌心中的灵珠。 将灵珠吞进口中,光华如丝,编织出垂髫小儿。 他没躲在母亲身后,而是含笑看着苏夜。 “人族修士多奸诈狡猾之辈,为夺法宝,可以不择手段,”美妇人声音回响,“你与他们不同。” 苏夜苦笑摇头:“我尚且不是修士。” “体修亦是修士。”美妇人眼含柔情。 这份情愫,并不归属于苏夜。 苏夜抱拳拱手,问道:“仙子可曾见过登仙前的冷虎仙师?” “见过。” “可知仙师如何炼体苍穹,证道成仙?” 美妇人缓慢踱步,环顾仙洞壁画,眼中神光闪烁。 往复三次,终于停下脚步。 伸出四根春葱般的玉指,声音在仙洞中清亮回响: “四个字:登峰造极。” ———— 沙城的风,含着细沙。 苏夜脚步轻快地穿过沙尘遮蔽的石板路,径奔胡医乌尔木的医馆。 此时已是初更,天际下弦月,伴着蛐蛐声。 手指弯曲,用指节轻叩挂着打烊木牌的门扉。 屋子里亮起昏黄灯光。 披着薄衣的乌尔木医师,拉开门闩,看见门外后生面容,脸上笑出褶子: “吉人自有天相……这话果然不假。” 苏夜知道,乌尔木老爷子指的是妖毒: “幸得天意庇佑,凑足五灵珠,解了身中之毒。” 乌尔木倒了一碗西域驼奶,款待中原来客: “接下来有何打算?” “见过了修仙者的世界,打算以剑证道,闯出个名堂。” “可有把握?” “修仙者逆天而行,境界突破必遭天谴。历经万劫,方能成仙。”苏夜笑道,“我一个灵根残缺,无门无派的散修,岂会有把握?” “你上次救的那个中原修士,”乌尔木提起余宁,“糟蹋了阿缇娜,拍拍屁股就走人了。要不是发现得早,恐怕……” 苏夜看着油灯,一时无语。 同为男子,早知余宁是油腔滑调的浪荡公子。 口中的海誓山盟,不过是蒙骗芳心的虚言。 不过几天,便成了昨日黄花。 可阿缇娜一心沉醉于逍遥浪子,又与余宁结识在先,未曾出言相劝。 耳听西域女子遭遇,心中难免五味杂陈。 余宁做朋友仗义……可在情感层面,确实不敢恭维。 苏夜不禁感到自责:“我当初若是劝上两句,或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乌尔木摆手叹道: “炽烈的情感就像飞蛾扑火。明知眼前是足以葬身的火海,还是会奋不顾身。岂是你三言两语,便能解劝?” 苏夜识海中,浮现出洛惊鸿倩影。 良久轻声问道:“阿缇娜情况如何?” “时间是味良药,”乌尔木身影在油灯灯光中闪烁,“早晚会抹平伤痕……” 苏夜在沉默中,细嚼慢咽乌尔木的话。 召出十锭金元宝,双手轻放在桌面。 乌尔木惊诧问道:“苏小友,这是何意?” “在下遗失坐骑商两头灵玉神驼,还亏欠着神医的医药费,连同给阿缇娜的酬金,”苏夜将金元宝推到乌尔木身前,“都在这里了。” 乌尔木不是高深莫测的说书先生。 俗尘之人,合该收下凡尘之物。 取出一坛老酒,和苏夜一醉方休。 ———— 大乾朝廷律令,男子十七岁成年,可玉冠束发,娶妻立室。 贵族子弟降阶承袭爵位。 宗门弟子大比,内院选拔。 皆定在成年之期。 这些事,距离苏夜相当遥远。 依旧活在世上,便是最好的生辰礼物。 十里春风镇的老字号面馆里吃一碗长寿面,多加两个鸡蛋,便算过了生辰。 肉摊买来半只现宰的鲜猪肉,转过龙凤亭,上了青石山。 沿山路向上,曾发生过的事重又浮现在眼前。 一位俊朗黄袍男子,抱臂倚靠山石。 “你啊你……心比天高,命比纸薄。”黄袍男子在苏夜发现他之前,兀自念叨一句没根由的话。 苏夜转头看向黄袍男子,面上绽出笑容。 “我如今妖毒已解,何谈命比纸薄?” “本仙是在嘲你出身低微,”黄袍男子站直身形,深邃目光审视苏夜,“却想着登踏天途,证道成仙。” “你都能成仙,我有何不可?” 黄袍男子指着苏夜,笑道:“我只是鬼仙……徒有仙名,实则并未夺取天地造化。” “你做不到,不代表我也做不到。” “这么快就不想和我并列了吗?” “我现为凡人,岂可与仙并列?” “你这小鬼头,”黄袍男子食指虚点,脸上现出灿烂笑容,“本事不大,嘴皮子功夫倒厉害得紧。” 苏夜召出半只整猪:“新鲜的供奉。” 烟雾缥缈,黄袍男子现了原形。 直立的黄皮子鼻尖耸动,嗅闻鲜猪肉。 黑眼睛里闪过喜色,将鲜肉收进妖囊。 口中吐出人言: “你此番去龙宫,见到了哪位龙子,或者龙女?” “敖悟。” “不要作耍。” “敖悟,不是拟声词‘嗷呜’。” “龙宫八太子?”黄皮子咧起嘴唇,表情酷似人类笑脸,“又是个不得宠的主……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果然不假。” 苏夜背靠山石,微笑发自内心:“那又如何?” “无门无派,又没家世背景,结交的还都是泛泛之辈。”黄皮子急道,“似这般,怎可能成仙?” “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黄皮子停住脚步,恍然回过神:“你说得在理,我有什么好着急的?”悠哉负手而立,仰头看向苏夜,“你打算如何成仙?” 苏夜讲话时,识海里浮现出桃花村山水和父老乡亲: “我来自小村庄。村中无父无母的孩子,大多是吃百家饭长大。 “我还算幸运,有祖父供我吃喝,教我做人的道理。 “如今,我已长大成人,该吃修仙界这口百家饭了。” “你这小鬼,倒有些自知之明,”黄皮子眼神中满是欣赏,“以你的残缺灵根,确是没有修仙宗派会收你入宗。 不过这样也好,没有门派之见,你可修习百家妙法。” 苏夜正欲讲述在吉莲山得到的奇遇。 一阵没来由的心慌,阻住了话头。 扯开衣襟,看向鲜活跳动的胸口。 没有乌黑妖毒,也没有刺痛。 右眼皮开始狂乱跳动。 苏夜因种种征兆感到一阵恐慌:“黄大仙,我为何无故心惊?” 黄大仙伸出小手,掐指一算。 黑亮的小眼睛里,闪烁着惊愕神光。 “你且下山去多宝阁,”黄皮子化作一团烟雾,“在那里,你会找到答案。” 话音未落,已不见了踪影。 苏夜无暇吐槽黄皮子胆小怕事。 心中记挂灾厄征兆。 匆忙下山,径奔多宝阁。 剑起五行 第18章 命比纸薄 此番接待苏夜的伙计,依旧是永远不会疲累的小六子。 “小六哥,掌柜的在吗?” 小六子见苏夜脸色煞白,忙收敛起笑意:“店掌柜正在后院练功。大约再过半个时辰,就有七十二周天了。” 大乾修仙法门,对应七十二地煞之数。 运功七十二周天,是为一次圆满。 乃是每日修炼必须完成的功课。 苏夜心慌未减,急于知晓发生何事:“小六哥,老板娘在吗?” “老板娘从来不会出面接待客人。” 苏夜拉住小六子长满茧子的手:“事态紧急,还望小六哥能帮我通禀一声。” 小六子看着苏夜苍白且不住颤抖的嘴唇,赶忙道:“您先坐。” “我坐不安稳。” “客官稍等,我这就去后院通禀。” 小六子脚步匆忙地穿过柜台,掀起门帘,迈步进了后院。 苏夜心跳紊乱,总也静不下心。 上次出现这种情况,还是祖父去世的那日白天。 记忆深刻,哪能不惶恐? 时间仿佛在飞速流逝,而他期待中的身影,始终没有现身。 曳步在柜台前来回走,仍是无法缓解心中慌乱。 门帘掀开,头戴圆顶帽的店掌柜从后院迈步进店。 苏夜语速极快道:“掌柜的,我心中惶急,没有着落。得高人指点,特地到您这儿来寻求答案。” 店掌柜右手轻拂玉葫芦,飘出一缕清气,化作一块玉令。 持令在手,凝神细看。 “近来有几件大事发生,与你无甚联系,”店掌柜手抚山羊胡,语速迟慢道,“唯独镇妖师围攻黄泉教主,可能与你有关。” 苏夜忙问:“战况如何?” “有妖邪驰援黄泉教主,助其脱困……” “我问的是,镇妖师的情况。”苏夜截住了店掌柜话头。 “伤亡惨重,还有一人魂魄被黄泉教主的攻击打碎。” 苏夜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在地。 小六子恰在侧后方,赶忙用双手搀住他的身子:“客官,您没事吧?” “围攻黄泉教主的地点,是在哪座城镇?”苏夜双手撑住柜台,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幽泉城。” 苏夜召出缩地符,顾不得道一声谢。 运灵施符,转瞬消失无踪。 “苏客官有点不懂礼数,”小六子嘀咕道,“叨扰了掌柜的修行,连句道谢的话也不说……” 店掌柜手持玉令,轻击小六子额头: “苏夜比寻找解毒法宝时,心境更加慌乱。” 小六子揉着额头问道:“为何?” “幽泉城里,有他的挚爱。” ———— 位于大乾东北的幽泉城,冬季长达六个月。 大乾开国初期,此地曾是人犯流放之地。 人烟稀少,荒败不堪。 及至仁皇登基,政通人和,开创修仙盛世。 与大乾最大宗派云天宗联合,派驻弟子与流民进驻幽泉城。 建设城郭,教习流民打猎技艺。 几百年传承下来,幽泉城已建立起独有的打猎文化,以及有别于中原地带的民俗庆典。 由于计划外泄,黄泉教主逃脱。 幽泉城刺史加强戒备,对进出城的人士严加盘查。 苏夜踏足已入冬的幽泉城南门。 浑然不觉身体寒冷,绕过排队进城的长龙,径奔守卫南城门的城门官。 两位荷甲持刀的军士,立马拔出兵刃,阻拦苏夜去路。 苏夜垂首驻足,急切道:“军爷,小民得闻噩耗,急欲进城。还望您能通融一番。” 城门官挥退军士,问道:“你是何人,来见哪位镇妖师?” “小民苏夜,来见镇妖师洛惊鸿。” 城门官取出一卷羊皮纸,查看镇妖师花名册。 “八品镇妖师洛惊鸿,”城门官抬头看向苏夜,“你和她是何关系?” 苏夜毫不犹豫道:“我和她互有情愫。” 城门官收起羊皮纸,亲自搜检苏夜玉葫芦。 确认无虞,唤来一位荷甲军士。 城门官低声下令:“陈朗,你带苏夜去镇妖师下榻的馆驿。” 苏夜方寸已乱,想不起要给城门官塞点谢礼。 麻木跟着头前引路的军士陈朗,迈步行进城郭深厚,居民稀少的幽泉城。 行经一里地,来至重兵把守,阵法加持的馆驿。 陈朗擎出令牌,暂时降低法阵威力。 馆丞出迎,拱手问道:“陈副官,这位是哪位仙师家眷?” “八品镇妖师洛惊鸿。” 馆丞侧身伸直右臂,指引苏夜前行:“八品和九品镇妖师住黄字号客房,您这边请。” 苏夜面色煞白,心跳声比在十里春风镇时更加紊乱。 “洛仙师魂魄尽碎,情况很不好……”馆丞语气低沉。 识海中浮现出的倩影,哗啦啦一声响,破碎成残片。 深深扎进了苏夜心房。 青石山黄皮子所说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在此处有了着落。 精通卦术的能人,总说着难懂的话。 待到灵验处,方知他们意之所指。 苏夜并不怨恨没有向他透出全部卦象的黄皮子,而是将所有仇恨,加于震碎洛惊鸿魂魄的黄泉教主。 握住洛惊鸿纤手,心中发下誓愿: “我一定会诛杀黄泉教主,替你报仇雪恨。” 陈朗轻按苏夜纤瘦肩膀,轻声道: “贫道听人说,洛仙师是为了救人,才会被黄泉教主的震天冥河打碎了灵魂……” 苏夜抬起泛红眼眸,看向馆丞和陈朗: “二位可知塑魂法?” 馆丞垂首叹息。 陈朗无奈摇头:“贫道修持数百年,颇懂些炼丹术……从未听闻有此等术法。” 后半句话,话语声渐次降低。 苏夜并不气馁,问道:“惊鸿是哪个宗派的弟子?” 馆丞疑惑道:“苏道友,你不知道洛仙师宗派?” 陈朗早看出苏夜对洛惊鸿情虽深,知未远,出言道: “洛仙师是云天宗外院弟子,资质欠佳,靠杀妖数量成为镇妖师。 多年积累,从九品升到了八品。” 苏夜心目中的洛惊鸿,乃是容颜绝美,修为高深的仙子。 陈朗口中讲述的现实,未能穿透心墙。 她还是惊鸿仙子。 “有云天宗的人来探望过吗?”苏夜看向馆丞。 馆丞避开苏夜澄澈眼眸,低声道:“暂时没有……” 云天宗乃大乾第一宗门。 内院弟子,皆是修仙资质绝佳的天才。 每一位都价值连城。 相比于内院弟子,同处一个宗门的外院弟子,形同路边野草。 无人问津。 久历人情冷暖,致使天道山附近的天道城流传一句民间俗语。 “好时千般好,坏处狗都嫌。” 形容的正是云天宗弟子处境。 馆丞轻声言道:“云天宗不久会派发银两,补偿为苍生献身的镇妖师。” 苏夜几欲爆发的怒火,被他强行忍了下去。 馆丞和陈朗没有过错,不该迁怒于他们。 怒火转化为冰冷,语气里没有丝毫情感: “从今天起,惊鸿和云天宗没有任何关系。他们的抚恤银子,自己收着吧。” 陈朗问道:“苏道友打算带洛仙师去哪儿?” “她可有家人?” “父母尚在。” “我带她回家。” 馆丞知苏夜正在气头,没在意他的冲动言语,劝道: “不如等抚恤银两下来,再作打算。” 苏夜站起身形,抱拳拱手: “多谢馆丞大人美意,小民不缺这点银两。 我现在,只想带她离开这个伤心地。” 馆丞观瞧苏夜面容,知他去意已决。 并不苦劝。 灵魂破碎的外院弟子,云天宗定不会再收。 若不稀罕银两,留在此间无益。 陈朗抽出羊皮纸,翻看镇妖师签订生死状时预留的资料,轻声念道: “洛惊鸿,三十二岁,元灵境修士,丹阳城玉华县扶风镇人氏……” 苏夜抱起昏迷不醒的洛惊鸿,手中召出缩地符。 “苏道友,我替黎民百姓,谢过洛仙师。”馆丞躬身抱拳。 陈朗微笑看着苏夜,眼神中亦有此意。 苏夜挤出一抹微笑,低头看向怀抱中的佳人。 眼神如水,声音柔和: “惊鸿,我带你回家。” 剑起五行 第19章 买卖 放羊的老羊倌,轰赶跑进庄稼地的几头羊。 回身瞅见土路上走来一位年轻人。 面生。 驻足观瞧,只见其人身长八尺,猿臂蜂腰,穿锦缎面绣云纹的月白长袍,丝绦束发,面容俊逸。 探头往前望,总觉有点熟悉。 及至年轻人朝他挥手,方才认出是苏夜。 “我滴老天爷,你真是苏家后生?!”老羊倌瞪大眼睛,呆愣愣瞧着差点认不出的苏夜。 苏夜微笑停步,字正腔圆:“正是苏家小子!” 几日不见,云泥之别。 剑修苏夜衣锦还乡的事,通过老羊倌的口,迅速传遍整个村落。 凡借给苏夜银两者,皆得到三倍偿还。 村中小儿和老人,都有百文铜钱“安身礼”。 打发完银两铜钱,把老宅赠给对他多有帮助的本家远亲。 及至远亲备好丰盛晌午饭,喊苏夜来吃时,方知他早已去远。 “孩子他爹,苏夜这是啥意思?” “村里没了本家亲眷,”远亲吧嗒着烟袋锅,“外边混得又好,许是不回来了……” 桃花村里热闹起来。 街头巷尾都在讨论发了横财的苏夜。 谈论几日,也便倦了。 虽不再提及苏夜,心中却有挥之不去的印象。 苏振山家那个野小子,出息了。 ———— 扶风镇西河村。 洛氏老两口将祖宅便宜转给侄子,搭乘白玉马拉着的马车,随名叫苏夜的准姑爷离开了村庄。 洛安为了家族颜面,将苏夜吹得天花乱坠。 灵泉宗内院弟子,天资聪颖,剑法绝伦。 与堂姐洛惊鸿是天作之合。 村里有姑娘的人家,无不盼着自家丫头,也能寻个修炼资质绝佳的如意郎君。 筹集资金,准备把女儿送进修仙宗门的父母。 同样不在少数。 ———— 十里春风镇西北角的一处大宅子,被外乡人苏夜买下。 布设三重法阵,谨防夜妖潜行。 多宝阁深入简出的老板娘,搭乘轿子,多次出入苏宅。 店掌柜胡莱和小六子,更是会在店面打烊后,到宅中吃酒。 茶馆里的茶客,总能知晓旁人不知的秘闻。 苏夜和洛惊鸿的名字,起初常被提及。 及至得知苏夜灵根残缺,洛惊鸿魂灵碎裂,只有三岁小儿灵智。 热度急剧降温。 “胡掌柜向来眼光毒辣,不知为何要与这般人攀扯关系。”曾有人这样问。 “魂灵碎裂之人,需得常服丹药。这可是多宝阁的大客户。” “还是胡掌柜懂做生意,难怪多宝阁长盛不衰。” 毫无来由的揣测深入茶客内心,传出茶馆,成了人所共知的答案。 便不再有人关注新镇民…… 苏夜从头到尾练习惊鸿剑。 长袖剑舞,翩若惊鸿。 “苏道友,你的剑法愈加精熟了。”胡掌柜坐在柏树下的石桌旁,手里拿着玉杯。 里边半杯清茶。 苏夜倒提太初剑,拭去额头汗珠,叹息道: “可惜还是未能找到聚气方法。” 胡掌柜放下玉杯,站起身形:“修仙讲求机缘……心态越急躁,反会离大道越远。” 苏夜收剑入鞘,拱手道:“多谢胡前辈指教。” 一道倩影跑进宽广院落,手里捏着两颗葡萄。 跑到苏夜身前,双脚站定,上身前倾:“苏哥哥,你累了吧?”纤手伸出,掌心展开,甜甜道,“给。” 苏夜拿起葡萄,剥掉外皮,递回给洛惊鸿。 他的脸上,始终带着笑意。 直到洛惊鸿回了屋子,胡掌柜才再度开言。 “苏道友,可否坐下详谈?” “当然。” 两人石桌旁落坐,上次下的围棋残局,依旧保持着原状。 胡掌柜手抚山羊胡,深邃琥珀色眼眸注视苏夜:“有没有想过,修习炼丹术?” “尚未聚气,算不得修仙者。”苏夜语气低沉,“此时谈论炼丹术,恐怕为时过早。” “唯有炼丹术,存在些微重塑灵魂的可能。” 苏夜眼神中流光闪烁,看向胡掌柜:“胡前辈,您听说过这种丹方?” “从未听闻。” 苏夜发亮的眼眸,迅速黯淡下来。 龙宫许下的豪情壮志,被现实狠狠打脸。 苦练多日,依旧未能以剑聚气。 莫说迈过那道坎,连门槛在哪儿都没寻到。 胡掌柜笑道: “年轻人修仙,总想凭着卓绝天资或一腔热血,超越悟道多年的前辈,反而忽略了‘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苏夜细品胡掌柜话语。 隐有所悟。 连日尝试以剑聚气,随着剑法渐次达到炉火纯青之境,心态变得越来越急躁。 灵气于体内流转的速度,反而不如初时。 “道法自然,”胡掌柜悠然道,“天地间三教九流,各种修炼法门,悉皆无法超脱此理。 苏道友需得放下执念,方能突飞猛进。” 高人! 貌似庸俗的胡掌柜,绝对是高人。 苏夜对他刮目相看。 胡掌柜按住意欲起身的苏夜,轻声道:“我要跟你谈的,是一笔长远的买卖。” 苏夜的全新看法,被“买卖”二字击碎。 食指轻敲石桌,问道:“您打算教我炼丹术?” “贫道不好为人师,从不教授弟子。” “方才那几句高论,不就是在点拨在下?” “清茶醉人,”胡掌柜晃着脑袋道,“醉话,岂能当真?” 苏夜微笑道:“既是胡前辈从不教人,如何跟我谈论炼丹术?” “我可以卖给你基础炼丹功法和几个丹药配方,”胡掌柜伸手拦住苏夜话头,“……作为回报,你需得将用不到的丹药,以低于市场价的价格卖给贫道。” 苏夜审视胡掌柜枯瘦面容,半晌方道: “我答应与前辈做这桩买卖。” “为何这般爽快?” “因为前辈帮我指了条明路。” “什么明路?” “炼丹术中,藏着重塑魂魄的丹方。” “我可从没讲过这种话,”胡掌柜喝掉余下的半杯清茶,“炼丹术中也没有塑魂的丹方。” “若无丹方,学来无益。” 苏夜拿起宝剑,回到距离石桌十余米的练功地。 石砖上的花纹,已被踩到淡化。 胡掌柜再倒一杯清茶,静观苏夜练剑。 惊鸿剑诀潇洒俊逸,轻巧处隐含凌厉,暗合太极八卦之数。 苏夜不通易理,显然仍未察觉何处缺失。 “罢了,”胡掌柜放下送到嘴边的茶杯,“我便点拨你两句,又能如何?” 苏夜赶忙收止剑势,三步并作两步,走回石桌旁,拱手道: “愿听胡前辈教诲。” “你这招,是不是我娘子教你的?” “老板娘宅心仁厚,提点过在下两句。”苏夜憨笑。 胡掌柜叹息一声:“也罢,反正逃不出她的手掌心。我便将基础炼丹术,丹方和太极易理,一并卖给你。” “多少银两?” “分文不取。” “前辈是生意人,不会这么大方。” “还是方才的条件。” “成交。” 胡掌柜双指并拢,指尖发出莹白光芒。 指向苏夜眉心,将炼丹术和易理,传承给闭合双目的年轻人。 苏夜识海中多出太极易理,对天地的感悟,还有来自先贤的大智慧。 清心丹,藏神丹,固本培元丹…… 以及炼丹法门中最重要的控火术,悉皆印刻进记忆。 安静消化掉得到的术法,缓慢睁开双眸。 “胡前辈,多谢您的指点。” 胡掌柜悠哉饮茶:“只是买卖。” “即便只是买卖,也要感谢前辈对我的信赖。” 胡掌柜无奈放下茶杯,站起身形,仰头看向泛黄的柏树枝叶。 声音悠长。 “冷虎仙师身具地灵根,以炼体巅峰证道成仙。你的资质,差他远矣。” “原来冷虎仙师,体内竟有仅次于天灵根的地灵根……”苏夜尚属第一次知晓这件事。 “你是第一个想要逆天改命,以凡人之躯登踏天途的修士……人的好奇心,真是要命。” 苏夜静默望着胡掌柜背影。 又一句话,悠然传来。 “我很想看看,你究竟能走多远。” 剑起五行 第20章 聚气丹成 天地从无极而太极,以至万物化生。 惊鸿剑诀由洛惊鸿以阴阳太极为基础,暗合两仪四象,八卦万物之数。 苏夜以易理推演,追寻剑招脉络。 融会贯通。 在剑法精熟之上,寻找到可供修行的气脉。 终得领悟。 意! 有别于丹田,超脱出常理。 心与剑合,剑与意合。 灵气萦绕识海,随长剑行招,如冲积泥沙,逐渐于识海旁汇集。 苏夜心境自然,依旧行云剑舞,似若不知气海变化。 洛惊鸿坐在秋千上,观瞧苏夜舞剑。 两条玉腿来回摇摆,鼓掌喝彩:“苏哥哥,好精妙的剑法!” 平时总会微笑回应她的苏夜,此番却是未有回答。 洛惊鸿撅起嘴,低下头,抬眼看向醉心舞剑的苏夜。 舞到玄妙处,剑气化作长龙,缓慢向上飘升。 顾不得生闷气,微张樱桃口,惊愕看着剑气凝聚出的树影般的硕大莲花。 莲花绽放之时,一股水纹般的气劲自苏夜站立之处向外扩散。 涤荡宽广院落。 洛惊鸿玉手紧握秋千绳,侧头看着苏夜,眼眸中现出思索神光。 苏夜负手持剑,长呼出一口浊气。 印堂处隐藏识海,而在识海旁边,以剑气凝聚出气海。 火焰般的淡金色印记,缓慢淡去痕迹。 身体轻便,四肢百骸焕发新生。 种种迹象表明,他已迈入聚气境。 正式成为一名剑修。 转头看向秋千上的洛惊鸿。 两人会心一笑。 ———— 小六子用马车送来的兽耳丹炉,表面雕刻火麒麟图案。 三根粗壮铜足,密布鳞甲般的云纹。 氤氲而出的法阵力量,足可显示出麒麟丹炉的品阶。 苏夜的第一件仙级物品,来自胡掌柜的馈赠。 修士夺宝,如人饮水。 若非是在自家院落,又有法阵护持,绝不敢轻易让它现身。 苏夜运转莲花印,掌心凝聚先天真火。 徒有气劲,未见火踪。 眉头微皱,顷刻又舒展开来。 先天真火乃寻常修士,在聚气境觉醒的炼丹与炼器火焰。 苏夜以剑聚气,算是另辟蹊径。 灵根残缺的身体,并未因之改变。 莲花印运转至印堂,淡化的火焰纹变得清晰,行经手臂经脉,传至右手掌心。 莹白如剑气的火焰,在掌心三寸处跳动。 苏夜识海中回想帮祖父拉灶台风箱的场景,将之应用于控火。 气流增幅,火苗增大;气流减弱,火苗变小。 不需他人点拨,迅速掌握控火术。 掌心轻推,将剑气真火送至炉底。 依循控火原理,轻松操控火势。 相较于艰难万分的聚气过程,可谓一顺百顺。 “原来控火跟烧火有相通之处,”苏夜欣喜低语,“炼丹势必也与做饭类似。” 推开炉盖,将两桶清水倒进丹炉。 回忆小时候做饭,是从最简单的大米饭汤开始。 搜寻识海,翻出基础灵丹固本培元丹的炼制流程。 依次序将药材放入药液,精准控制火候。 火光或明或暗,映照苏夜认真观瞧剑气真火的脸庞。 洛惊鸿双臂环住秋千绳,手托香腮,嗅闻院落里萦绕的馨香。 洛氏夫妇亦被香气吸引,站在回廊,观瞧苏夜炼丹。 “贤侄,初次炼丹,有把握炼成吗?”洛惊鸿的父亲洛玉安是位豁达之人。 得知女儿魂碎,只在初听闻时神伤。 嘴里念叨着“总归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凭乐观态度支撑,安抚住了心急如焚的夫人。 两位老人的态度,无形中缓解苏夜愤懑情绪,方才没有陷入愤世嫉俗的危险境地。 洛玉安身穿灰长裤和同色斜襟短褂,布条束腰,纶巾束发,圆滚滚的脸庞上没有胡子,看起来像个大男孩。 苏夜与洛玉安交流时总恍神,误以为他是同龄道友。 洛夫人低声嗔道:“夜儿在专心炼丹,你莫要吵他。” 洛氏夫妇皆知,重塑女儿魂魄的希望,只在于炼丹之术。 他们只是俗尘凡人,不识修真道士。 唯一的指望,便是未来姑爷能拥有炼制塑魂丹药的本事。 经过将近一个月的努力,方才聚气入道,开始控火炼丹。 洛夫人自是不希望丈夫搅扰苏夜。 苏夜抬头看向北屋前的二老,笑道:“不妨事。我已掌握炼丹诀窍,很快就能出炉了。” 说话间,火势熊熊。 大火收汁,方能聚药成丹。 丹香越来越浓烈。 洛惊鸿用衣袖擦掉口水,从秋千上下来,胳膊贴着身子,小臂摇摆着跑到丹炉旁边。 苏夜站起身,用胳膊护住洛惊鸿。 以防她被剑气真火灼伤。 洛惊鸿抬起俏脸,可怜巴巴地看向苏夜:“我想吃好吃的。” 苏夜怜惜地望着她。 曾几何时,她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的妙人。 如今,却只有三岁稚童灵智。 每每想起,总会感到一阵剧烈心痛。 “等丹药炼成,全都给你和伯父伯母吃。”苏夜结满厚茧的大手,轻抚洛惊鸿面庞。 洛惊鸿并不抗拒,甜笑望着苏夜。 苏夜凝望绝美脸庞,心中暗暗发下誓愿: “总有一天,我会找到塑魂良方,弥合你的识海。” 诛杀黄泉教主,寻找塑魂良方的理想,逐渐在识海中清晰描绘。 过去一个月,像是从父母双全的人家,偷来了一段幸福时光。 在洛惊鸿父母见证下,与洛惊鸿订立婚约,更是刻骨铭心之事。 然而在十里春风镇的苏宅,不可能提升到足以诛杀黄泉教主的修为,亦不可能寻到塑魂良方。 离别,近在眼前。 “苏哥哥,你怎么了?”洛惊鸿纤手在苏夜眼前缓慢摇摆。 苏夜收回思绪,脸上绽出微笑。 “我很快便要出门……下次回来,定给你带很多好吃的。” 洛惊鸿撅起嘴,轻跺玉足,双手并到一起,垂头闷闷不乐: “我不要!我要苏哥哥一直在我身边。” 洛玉安恰好行至丹炉旁,柔声道:“鸿儿,苏夜要进行宗门大比,成功就能进入内院。” 洛惊鸿还残存着关于云天宗内院的记忆。 那是她无限憧憬的地方。 洛惊鸿抬起头,眼神发亮地看向苏夜:“真的?” 苏夜做不到对洛惊鸿撒谎,避开她灼灼的视线。 洛夫人拉着女儿的手,柔声道:“当然是真的,你苏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苏哥哥,祝你成功,”洛惊鸿眉眼含笑,比任何时候都更美丽,“等你进了内院,一定要写信告诉我。” 剑气真火熄灭。 丹成。 苏夜对云天宗,没有任何好感。 借收丹之由,回避了洛惊鸿的话。 洛夫人笑道:“他是你未婚夫,当然会第一时间跟你分享喜讯。” 洛惊鸿含羞投进母亲怀抱,脸庞抵住肩膀。 女子柔情,含苞待放。 洛夫人手抚女儿头发,眼神里满是怜爱。 洛玉安走到丹炉边,拿起一粒固本培元丹。 “烫烫烫……” 慌忙扔掉手中丹药,鼓起腮帮子帮手指降温。 憨态可掬,逗笑了处于伤感状态的两个人。 待将丹药收进玉净瓶,洛玉安将苏夜拉到远处。 “苏夜,你是不是要离开了?”洛玉安脸上没有笑意时,方才像个长辈。 苏夜低声回应:“晚辈得游历天下,才能长见识,增修为,寻丹方……” “你放心去闯,”洛玉安伸手截住苏夜后半段话,“家中有我夫妇二人,定不会让鸿儿受半点委屈。” 苏夜抱拳拱手,郑重道:“伯父,您二老也要多加保重。待得塑魂归元,还得指望伯父伯母帮我们证婚呢。” 洛玉安脸上绽出笑容,拍着大肚子道:“我到时候让你伯母亲手缝制凤冠霞帔,风风光光地把女儿嫁给你。” 偷眼观望的洛惊鸿,又把脸颊埋进母亲胸膛。 苏夜收回视线,与洛玉安拱手作别,迈步离开宅院。 登踏天途,寻觅良方。 剑起五行 第21章 回春馆 再登青石山,玉葫芦里装的是三牲六畜。 一团黄烟飘荡,从中行出衣着黄袍的俊秀男子。 咧嘴一笑,邪魅中透出几分不羁。 “我还以为你这小鬼头,把大仙我给忘了呢。” “大仙助我颇多,”苏夜笑容灿烂,“即将远行之际,当然要最后与您道别。” “你这小鬼头,嘴皮子功夫还是这般厉害。” 黄大仙抬起右手,扔给苏夜一个物件。 随手将其接住,发现是红绳串着的两个小铜铃。 没有铃心,摇而不响。 “大仙,这是何物?”苏夜疑惑看向黄大仙。 “此法宝名为风妖铃,认主之后,可依据主人实力做出响应。 遇到逊于自身的妖邪,铃铛便会响起;若是发烫,最好赶快开溜。” 苏夜将红绳绑在腰带,来回走动,并无声响。 “只有这串铃铛?”停住脚,歪头看着黄大仙。 好歹是长生不朽的一方鬼仙,出手太过寒酸。 黄大仙负手而立,面颊微仰,看起来有几分傲气: “胡夫人帮那小丫头稳住魂魄。 胡掌柜教了你太极易理,还有点不起眼的炼丹术。 本大仙……总该教你点东西。” 苏夜洗耳恭听。 “于旁人而言,兵刃只是增幅实力的工具,”黄大仙吐字清晰,“可对你来讲,剑是安身立命,荣达显贵,乃至证道成仙的根本……” 话讲一半,余下自参。 实是精通伏羲八卦的能人,难以摆脱的坏习惯。 幸得苏夜悟性不俗,立时领会黄大仙妙意。 他灵根残缺,以剑养气登临仙途。 太初剑,正能无限成长。 苏夜抱拳拱手:“大仙,在下悟了。” 恰到好处,方能稳步渐行。” 玉葫芦里的三牲六畜,转移至黄大仙妖囊。 苏夜步下青石山,明白了个理。 剑乃立身之本。 ———— 苏夜印象中最大的城市,便是祖父常去卖货的丹阳城。 始建于大周王朝,曾经几度更名,先后经历黎阳,泰鼎,宁安等名号。 大乾建国初期,彼时名宁安的城池,出了一位举世闻名的炼丹大师玉阳子。 太祖皇帝为表彰玉阳子功绩,降下圣旨,取“丹”“阳”二字,作为这座大型水陆城市的名称。 彼时的丹阳城,乃是大乾炼丹师心目中的圣地。 五年一届的灵丹大会,盛况更是空前。 苏夜小时候坐在祖父肩头,手里拿着糖葫芦,听台上名伶唱戏。 彼时总觉咿咿呀呀的唱腔啰嗦,可祖父总是听得入迷。 数百位炼丹师在丹炉前炼制丹药的场面,更是给年幼的他,带来了专属于炼丹师的震撼…… 今年并非灵丹大会举办的年份,丹阳城中不甚热闹。 宽敞的石板路,可供两辆白玉马车并行。 苏夜再进丹阳城,只觉不似年幼时那般广阔。 那时的他,误以为一辈子都逛不完这座城。 站在客人稀少,招牌有点破旧的面馆门外,不禁想起一些旧事。 祖父卖的是山货,不值几两银钱。 到了晌午饭点,便到这家名为“回春馆”的面馆里吃上一碗面。 热乎乎的面给苏夜。 祖父另要一碗免费的面汤,就着带来的又干又硬的馕,应付着填饱肚子。 “客官,要不要进来吃碗面?”掌柜的主动招呼客人。 苏夜回过神,迈步跨过只有几寸的门槛,进到排布九张方桌的面馆。 声音清亮道:“掌柜的,来碗店里招牌的回春面。” “好嘞,”掌柜的应完声,取下肩膀搭的毛巾,帮着擦掉条凳上的灰尘,“您先坐,面马上就来。” 苏夜像小时候那样坐在桌北,便于观察行人的条凳,忍不住问: “掌柜的,店里那个虎头虎脑的伙计呢?” 掌柜的站住脚,回身仔细打量苏夜,沉吟道: “我总觉着你面相有点熟悉,却又想不起……” 苏夜笑着说:“我以前常跟祖父来您这吃晌午饭。” “你祖父叫什么?” “苏振山。” “原来是那个小萝卜头,”掌柜的面现笑意,“都长这么大了……你要不说,我都没认出是你。” “店里虎头虎脑的伙计,去哪儿了?”苏夜又问一遍。 掌柜的笑容消散:“你说小虎啊,遭了妖物毒手……没了。”叹息一声,没回头说,“我去厨房给你做回春面。” 用毛巾抹一把脸。 不知是擦汗,还是擦泪。 苏夜心里很不是滋味。 近些年常听人说大乾妖邪四起,起初村里人不信。 后来镇上张贴妖邪影图形的镇妖师来得越来越频繁,不得不相信传言。 后山小崖看到村里地痞身死的场景,蓦然浮现在识海。 毕竟是平日里讨厌的人,心里并无太大感触。 得知往日相熟的朋友,被歹毒妖物所害,心境全然不同。 回春面里放了青菜,香菜和香叶,看起来绿意盎然,因此而得名。 面汤表面浮着香油花,还有一颗用茶叶腌制的鸡蛋。 依旧是小时候的味道,只是心中难受,总也吃不出香味。 “掌柜的,您知道是何妖物,害了小虎哥吗?”苏夜假装无意,实则有心。 店掌柜压低声音:“负责追查此案的镇妖师,曾跟我讲过。说是个会飞的精怪,生性谨慎,非常难抓。” “抓到了吗?” “没有。” “小虎哥……是在哪儿遇害的?” “重阳节那天,他去枫叶山上省亲……”店掌柜眼眶泛红,“要不是……” 声音哽住,讲不下去。 苏夜心下犯起嘀咕:难道重阳节当天,妖物们约好了,一同在山间吃人? 还是某种邪气所致? “小伙子,枫叶山的妖物尚未归案,”店掌柜又用毛巾抹了把脸,“你可千万别去那儿。” 苏夜微笑道:“妖邪害人,我躲还来不及呢,岂会上山送死?” “那就好。” 一碗回春面,合该五枚铜子。 苏夜拿出一锭官署纹银,送给坚执不肯收下的店掌柜。 “这些年的面汤,价值比银子珍贵。”苏夜握住店掌柜的手,一语终结了他的抗拒。 店掌柜局促道:“银子我就收下了。以后有时间,常来吃面。” “您也要多保重。” 苏夜离了回春馆,步出丹阳城西门,径奔位于城西的枫叶山。 枫叶山以其形似枫叶而得名。 多年以前,道士玉阳子就是在此间羽化升仙,晋升为仙级炼丹师。 六十年俗尘因果满,方才遗世而去,继续追寻大道。 无论是雨竹林的宋央庙,还是玉阳子当初隐居的道场,皆因大能飞升,失去了往日庇佑。 妖邪生发,雾气氤氲。 此时已是初冬,山间阔叶林叶片落尽,光秃秃的树枝,显出一片萧条景象。 苏夜召出指尖大小的隐身符,贴在丹田部位,隐迹藏形,沿山路向上攀登。 上行约百米,来至边缘有白石护栏的石台。 硕大的石雕丹炉,刻着“乾坤炉”三个古篆字。 苏夜总有种玄妙感觉。 玉阳子修行的道场,总该留着些炼丹秘法,供后来人参悟。 这个想法,从看到乾坤炉的刹那生发,在识海中不住盘旋。 若能领悟玉阳子的部分造诣,于初入炼丹门的苏夜而言,不亚于接受师祖传承。 心中的渴望,令他充满了前行动力。 这是困在苏宅院落里,永远无法生出的期待。 继续迈步上行,耳听幽深山涧里的猿啼鹤唳。 许是天气严寒,或者雾气氤氲所致,总觉山间有股挥之不去的妖氛。 那只会飞的妖邪,以妖猴的印象,浮现于识海。 杀掉它的冲动,甚至压过了找寻玉阳子丹方的渴望。 苏夜感受到本心,不禁莞尔:“我和惊鸿,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呢喃方止,走进了迷雾。 剑起五行 第22章 机缘未至 聚气成功,便成了修士。 识海感应觉醒,在基础五感之上,获取印象派的影图形。 重阳登高,插茱萸省亲,皆有固定地点。 依凭识海感应,穿透视觉无法捕捉的信息。 迈步离开民夫修砌的山径,蹬踩凸出山石。 桃花山采野果,终归还是练就了些许身法。 如履平地般在山间穿行。 一个多月前寄托哀思的茱萸枝,经风吹雨淋,山兽碰撞,成为不起眼的枯枝败叶。 融入泥土,经年变作肥料。 循环往复,应和阴阳之理。 地面洒落的血迹,早已被腐化降解,难辨当日惨景。 镇妖师月余未曾寻见的妖物,不知隐藏在何处。 苏夜在山林中转了一圈,腰间的风妖铃始终未曾响动。 不得已,只好回到山路。 心下思量,很快想通这件事。 妖物修为不高,故而只敢欺负没有灵根的平民百姓。 镇妖师上山捉妖,吓住了荼毒面馆伙计小虎的妖邪。 近日又无平民上山,使得妖物隐匿了行踪。 胡掌柜赠送的隐身符,别看体积小,效用却是十分厉害。 神通境以上的强者,需得凝神感应,方能勘破伪装。 较之青山城多宝阁售卖的隐身符,效力强大数倍。 未有生人气息,平时以鸟兽为食的妖物,没必要冒着天大的风险,在山林间穿行。 揭下丹田处贴着的隐身符,萦绕周身的清凉感消散。 苏夜扯开嗓子,唱起了没有歌词的山歌。 响亮声音在山涧回响,仿若有几个看不见的人随声应和。 猿啼鹤唳之声,瞬息间停止。 只余下说不清楚流派的唱腔。 一口气上了几百级石阶,唱到口干舌燥,仍未有妖邪现身。 更高处又有一座由山路延伸出来的石台。 疾步快行,看向石台上的雕像。 汉白玉雕刻而成的石碑,其上镌刻着大乾改良过的篆体文字。 记述的事迹,乃是玉阳子炼制具备灵识的神丹,不忍见世间修士为争夺它而掀起腥风血雨。 因而助其化形,成为三千世界第一位丹药修士。 后被玉阳子收为徒弟,在他羽化升仙时,做了身边童子。 看完石碑上的事迹,苏夜对玉阳子丹术的向往,比初时强烈数倍。 快步向上攀登,同时默记脚下石阶数。 从放置石碑的石台,到青年玉阳子雕像镇守的石台,共有六百级。 六十一甲子,甲子一轮回。 正好十个轮回。 玉阳子等身像约莫八尺,穿一身大乾鸟兽太极道袍,玉面俊朗,唇角扬起。 左手执拂尘,右手拇指和食指指尖捏合,其上飘荡一缕火焰。 周身没有文字记述,只能通过法阵加持过的石像,窥见数百年前飞升成仙的大能真容。 苏夜急于探求的心脏,在胸腔中猛烈跳动。 大踏步往上方攀登,默数石阶。 两个石台间的阶梯数,同样是六百级。 苏夜心下暗忖:“难道这位玉阳子前辈,竟是历经十世修行,方才果证成仙的丹道大能?” 踏足的石台上,左侧有一张石桌。 对坐的两尊石雕,北面坐的是玉阳子,南面坐的是另一位丰神俊逸的年轻人。 倒有几分像青石山黄大仙幻化成的人形。 按捺不住好奇,走到执子对弈的石桌旁,发现在年轻人左胸口处,雕刻着两个篆体小字。 「申耽。」 苏夜不断重复这两个字。 识海中灵光一闪,悟出这个名字的真谛。 申耽通神丹,年轻人是以其身份命名。 绕着石桌行走一圈,仔细观瞧申耽雕像,与常人全无区别。 甚至因本体是天地灵药炼制出的神丹,自有股有别于寻常修士的出尘气质。 与其说对弈的两人像师徒,倒不如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父子。 “炼丹术达到巅峰境界,竟是如此玄妙,”苏夜心中升腾起希望之火,“重塑灵魂,果要仰赖此术。” 苏夜扫了眼棋盘上的残局,一时间有些愣神。 在十里春风镇的一个多月,胡掌柜时常拉苏夜对弈。 嫌他太菜,教授几招厉害棋谱。 玉阳子下的是“天地大同”,申耽以“乾坤一气”应对。 观申耽指间棋子颜色,竟是神丹化形之人,隐约占据上风。 苏夜以为发现玄机,急于想到下一处石台。 收回盯着棋盘的视线,惊觉周围妖氛渐浓。 “叮铃铃……” 腰间悬挂的风妖铃,发出清脆声响。 表面温热。 玉葫芦闪烁金光,两件灵宝落入掌握。 左手贴符,右手执剑。 叮! 尖利巨爪与太初剑碰撞,发出一声脆响。 灵巧闪身躲避,与妖物拉开距离。 定睛一瞧,乃是一头半人半鹰的妖兽。 黄色眼球中的眼眸格外锐利,死死盯住苏夜站立的位置。 双翼猛烈扇动,卷出一阵罡风。 剑气如水,翩若惊鸿。 数十朵莹白的剑气莲花,在瞬息间盛放。 罡风与剑气对轰,卷起气劲涡流。 妖兽庞大身躯受到波及,匆忙扇动羽翼,意欲向上飞行。 苏夜嘴角挑起一抹弧度,冷声道: “连遁法都不会,就敢行凶作恶。今日,老子要拿你这只畜牲,祭奠死去的故友!” 十重剑气凝聚,顷刻归于本身。 剑锋所指,凌霄一剑。 森白剑气穿透妖兽心脏,飚出一道血柱。 痛苦的嘶吼声中,半鹰妖兽升至半空,复又坠回石台。 双翼扑扇,奋力挣扎着想要飞翔。 鲜血洒满石台,终因气血耗尽而亡。 坐在高处石阶的苏夜,待它魂归九泉,方才起身走到妖兽身旁。 剖开肚腹,从胃囊中取出内丹。 同时,还有一块巴掌大小的玉牌。 用妖兽羽毛擦净表面血迹,没有发现字迹,亦或特殊灵气波动。 先行收进玉葫芦。 双指汲取飘荡在半鹰妖兽尸身上方的精魄,缓慢拂过剑身。 太初剑表面泛着朦胧的光。 一阵欢愉,从气海生发。 苏夜心境明清,即知气海修为,与宝剑一脉相连。 此时再行以剑聚气,会比以往进度更快。 玉阳子的谜题,亟待解开。 苏夜没有心思练剑,或者探究玉牌奥秘。 用镇尸符封存半鹰尸身,将其收进玉葫芦里的特殊空间。 本欲迈步上行,又觉污秽血迹玷污了两位已然飞升的大能。 召出清净符,催动真气,御符吸收半鹰留下的血迹。 不过盏茶功夫,鲜血呈旋涡状被清净符吸尽。 红白相间的石台,重又回到初始状态。 苏夜拱手道:“两位仙师,在下无意搅扰。实是妖兽意欲取在下性命,不得已方才出手诛妖。” 寂静无声。 对石像拱手的行为显得呆笨,甚至可说十分滑稽。 然而苏夜并不这般认为。 大能羽化升仙,具备可视万物的慧眼。 若想得机缘,必怀敬畏心。 此乃苏夜从黄大仙处屡得指教,领悟出的真谛。 继续迈步上行,途中见到中年,老年和鹤发童颜的玉阳子石像。 推翻了苏夜对玉阳子“十世修行”的猜想。 踏上山顶最后一个石台,亦无想象中羽化飞升的浩大场面。 失望中,又有几分明悟。 盘腿坐在石台,双手拈诀,搭在膝头。 心中百感交集。 似有大道在前,却又悟不出玄机。 苏夜心中有个声音,分明提醒他机缘未到。 缓慢站起身形,走到石栏边,看着山涧舒卷的云海。 领会了天意。 枫叶山确乎有玉阳子遗留下的玄妙炼丹术。 只是以苏夜如今的造诣,即便得见丹方,亦不能体味其中玄妙。 双手扶着石栏,心中并不气馁。 蓦然想起余宁曾讲过的一句话:高手在民间。 此话绝非虚言。 嘴角绽出笑意,豪迈道: “待时机成熟。晚辈再登枫叶山,得仙师传承!” 剑起五行 第23章 镇妖司 苏夜抬头观瞧镇妖司蓝底黑字的匾额。 镇妖司共分四个层级。 最高级的镇妖司,开设在云京城,使用蓝底金字匾额。 县级镇妖司,使用木质匾额。 最低级的镇级镇妖司,只能使用竖向木牌。 丹阳城镇妖司属于第二层级,在此处供职的镇妖师,最低品阶是七品。 若无突出功绩,亦或不可替代的本领,准入门槛则会提升至六品。 苏夜望着匾额,心中想的却是佳人。 理应由高级镇妖司派人围剿的黄泉教主,最终尽归于那些无背景的镇妖师。 这座门楣里有保卫平民的力量,亦有不能直视的腐朽。 以苏夜眼下的实力,动摇不了分毫。 收回视线。 走到门廊左侧石架子上摆放的鼓前,拿起桃木鼓槌,轻轻敲响皮鼓。 咚。 不多时,从镇妖司正门行出一位身穿绣彪文武袖黑底长袍,头戴幞头的中年镇妖师。 方正国字脸,浓密络腮胡,脸部线条格外硬朗。 豹眼中隐含精光,上下打量苏夜,声若洪钟道:“你敲响了镇妖鼓?” 苏夜抱拳拱手:“小民今早去枫叶山踏青,不想逢着一只妖兽。侥幸结果了它,特来镇妖司领赏钱。” 中年镇妖师挥了挥手,示意苏夜跟他进司。 没去正堂,而是穿过右手边的回廊,行经一处幽静小院,来到专门负责接收修士所斩妖邪的百妖室。 小窗开在极高位置,几根刻满道门咒印的桃木,防止生人与妖邪进出。 窗边悬挂的乾坤镜和佛经贴,以道力和佛力加持,镇压妖邪亡而不散的邪念。 房间正中的石床,四周镌刻梵文版《观音经》。 中年镇妖师召出一块白布,平整铺在石台之上。 “把你捉到的妖邪,放在这上边吧。”中年镇妖师给出指引。 苏夜运转灵气,召出玉葫芦特殊空间里的半鹰妖兽尸身。 中年镇妖师看到贴在妖物身上的镇尸符,狐疑看向苏夜: “你这道符是从哪儿来的?” “在下道侣曾是镇妖师……玉葫芦中有此符箓,我便拿来用了。”苏夜如实回答。 中年镇妖师豹眼盯住苏夜,眼神极具穿透力: “你道侣姓甚名谁,在哪一级镇妖司供职?” 苏夜行得正,坐得端,并不惧怕威慑力十足的中年镇妖师,字正腔圆道: “洛惊鸿,扶风镇八品镇妖师。” “你就是那个把洛惊鸿从幽泉城带走的年轻人?”中年镇妖师听到洛惊鸿的名字,眼睛不觉瞪大。 “正是。” 中年镇妖师收敛外放气场:“虽说云天宗只容得下天才修士,但也没必要跟银钱过不去。 你若领了补偿银两,便不需靠诛妖换取银钱了。” 苏夜哂笑一声:“在下诛妖,一为修行,二为无法保护自己的平民……若只为赚取银钱,炼丹术显然更佳。” “你会炼丹?” “略知一二。” 炼丹师是三千世界最赚钱的副职业。 由于对精神力和慧根有极高要求,并非每个人都能炼丹。 苏夜不肯收云天宗的抚恤银两,便有了合理解释。 炼丹师必不可能缺银子。 除了羡慕,再无别的言语。 中年镇妖师从玉葫芦中召出一串玉简,铺展开来,阅览尚未解决的妖邪伤人案件。 手指自上而下移动,轻声嘀咕道: “罗小虎,二十九岁,重阳节省亲途中被妖邪所害……”抬头看向苏夜,“你确定是在枫叶山诛杀这只小妖?” “千真万确。” 中年镇妖师手上出现一个黑色小瓶,从中倒出些许白色粉末。 又用一根银针刺进妖兽利爪,提取出些许汁液,掺进白色粉末,顺时针搅拌。 须臾粉末变成粘稠的金色液体。 苏夜目不转睛地观瞧中年镇妖师的一举一动。 大气不敢喘。 生怕大口呼吸,会搅了验证过程。 中年镇妖师直起身子,看着粘稠的金色液体: “这只妖兽,正是杀害罗小虎等几位上山省亲者的元凶。”抬头看向苏夜,笑道,“结案了。” 苏夜借助隐身符和凌霄一剑,轻松解决掉半鹰妖兽。 不禁怀疑起镇妖师的能力。 “听说镇妖司一直在找这只妖兽……”苏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友善,免得像砸场子。 “此种妖兽可以幻化人形,隐去妖气。生性又谨慎,但凡有点灵气波动,都不会现身。”中年镇妖师坦诚道,“实力不强,但很难抓。” 枫叶山是玉阳子飞升前的道场。 放火烧山,或者排布大型阵法搜寻一只修为极低的妖兽。 尽皆行不通。 镇妖师实力雄厚,妖兽避而不见;若派平民去,大抵要沦为盘中餐。 故此才会从重阳节,一直拖到初冬都未能将其抓捕归案。 苏夜想通整件事,便不再质疑镇妖司的实力。 低头看向中年镇妖师玉牌,得知他叫黄豹,拱手问道: “黄前辈,此等实力的妖兽能够化形,是否跟枫叶山中遗留玉阳子仙师的丹药有关?” 黄豹挥手道: “我小时候就听长辈这么说,可是直到今天,也没听说有仙师遗留。 若真有,没理由能瞒过那些才华横溢的炼丹师。” 苏夜闻言垂首,暗自沉思。 五年一届的灵丹大会,整个大乾的炼丹师尽皆会聚丹阳城。 枫叶山的每个石阶,都已踏满他们的足迹。 若真有玉阳子前辈留下的传承,早已被某位杰出的炼丹师习得。 可见所谓机缘,与炼丹术的强弱并无关联。 此事难以揣测,只得暂且放下。 黄豹误以为苏夜大失所望,轻拍他的肩膀,爽朗笑道: “小伙子,不必气馁。当初玉阳子前辈,不也是从九品炼丹师逐渐提升,成了人人敬仰的仙级丹神吗?” 苏夜抱拳拱手:“多谢黄前辈指教。” “你这小伙儿,还挺招人欢喜。”黄豹大手抚须,爽朗大笑。 苏夜眼见黄豹心情不错,趁热打铁道: “不知黄前辈能否教授晚辈些许镇妖师技艺……日后若遇到与妖邪有关的案子,也能帮你们分忧解难。” 黄豹看看石台上的妖兽尸身,又看看满脸真诚的苏夜。 继而陷入沉思。 苏夜暗自庆幸,遇到一位直肠子的捉妖师。 若是换作城府较深之人,此番必要空手而回。 “按镇妖司律令,”黄豹终于开口,“秘法不可外传……” 苏夜略显失望。 “不过,你身份特殊,教你一些也无妨。”黄豹话锋一转,“就算你用出不传秘法,旁人也会认为是洛惊鸿教你的。” 苏夜咧嘴大笑,抱拳道:“多谢前辈。” 黄豹双指并拢,将追索探案,隐匿辨妖,驱邪镇魇等术法,以灵印形式凝结。 右手指向苏夜眉心,将基础技艺传授给他。 各种不传秘法,顷刻间印进识海。 “他日若想当镇妖师,千万别暴露这些技艺。”黄豹不忘叮嘱苏夜。 镇妖司里的规矩,比最古老的龟甲还老。 至今不懂变通。 “在下更想行走江湖,用这些技艺铲除妖邪。” “若如此,也算贫道功德一件……” ———— 回春馆比上次来时热闹。 穿着风格与丹阳城有别的货商,坐满了四张桌子。 店掌柜端着两碗回春面,递给最后两位顾客。 抬眼看到苏夜,热情招呼道:“你先坐,面马上就好。” 苏夜不急于把好消息告知店掌柜,端正坐好,侧耳细听客商们的对话。 “三哥,送完这批药材,咱们能挣到多少钱?”面容粗犷,侧脸有道刀疤的汉子问。 “够你在醉红楼,连点芙蓉一个月。”坐在北边的壮硕修士手抚胡须,语气豪迈。 “我的乖乖,”疤面汉子咂着舌头,瞪大牛眼道,“不愧是药王谷,真他娘的有钱!” 听闻“药王谷”三个字,不禁生出要去那里走一遭的冲动。 剑起五行 第24章 佛道经典 老话讲: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在推崇修仙问道的三千世界,拥有炼丹技艺,亦可遍行天下,吃香喝辣。 运送药材的货商,得知苏夜略懂炼丹之术。 连领头的道人,都对他恭敬有加: “掌柜的,苏道友的面钱由我来付……再来十斤牛肉,几坛上好的女儿红。” “好嘞!”生意红火,店掌柜的喜悦发自内心,“我把这碗面给苏道友上了,然后就给客官上酒。” 疤面汉子豪迈道: “还上甚面,直接上酒肉。我和苏道友,来个一醉方休。” 苏夜起身,走向位于面馆东北角的厨房。 领头的道人道:“你可别付账,把机会留给贫道。” 苏夜微笑颔首。 有人请客,乃天大的福分。 他可不会舍掉这份福气。 行至厨房前,拿出一张白丝绦束好的纸卷。 通过窄狭的小木窗,递给正在切牛肉的店掌柜。 店掌柜接过纸卷,解开丝绦,看到宣纸上的内容,不禁红了眼眶。 “我替小虎的父母,谢过你了。”店掌柜低声说。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说完,潇洒离开厨房,与货商道人同坐。 推杯换盏,问清这伙商人来历。 道人高荣是玉玄宗外门弟子,天资不佳,却有几分生意头脑。 帮着外门打理生意,赚取维持内院弟子日常开销的银两。 听他细讲经历,与寻常商人无异。 只是可以凭借赚取到的巨额银两,到藏书阁中修行道家经典。 经过几百年修炼,半只脚方才迈入飞云境。 可御剑乘风,诛杀些许妖邪。 然慧根不高,始终未能学成炼丹术。 高荣多吃几碗酒,不觉来了兴致,想看苏夜炼丹。 苏夜见众人在兴头上,不忍扫大家的兴。 召出玉葫芦中的凡品丹炉。 操控剑气真火,炼制曾成功出炉的固本培元丹。 一回生,二回熟。 丹香盈满回春馆,吸引来不少过路行人。 见证丹药出炉,无不鼓掌喝彩。 “过两年的灵丹大会,你可以来丹阳城大展身手。” “这小伙子有慧根,以后丹药造诣低不了。” …… 围观群众你一言,我一语,皆是对他的夸奖。 苏夜一时高兴,每人派发三粒新鲜出炉的固本培元丹。 民众得到好处,即便留在回春馆吃晌午饭。 高荣竖起大拇指,打着酒嗝,断断续续道: “苏道友,你……的炼丹术……还真不赖。” 苏夜收起丹炉,拱手道:“多谢道友夸奖。” 货商们仿佛看到即将翻倍的银钱,心中高兴,多吃了几杯酒。 苏夜用剑气逼出酒液,与不饮酒的同龄人秦羽,驱赶白玉马车,将一行人带到丹阳城客栈。 暂歇一宵,明日再行。 ———— 苏夜正在房中练剑,忽听得敲门声响起。 笃笃笃…… 收止剑势,将宝剑送回剑鞘,收进了玉葫芦:“请进。” 秦羽推门而入,拱手道: “苏道友,贫道贸然来访,没打扰到您吧?” 苏夜大手一挥,笑道:“不妨事,请坐。” 秦羽坐在桌边,接过苏夜递来的茶杯,点头道了声谢。 苏夜倒满面前的茶杯,看向有点局促的秦羽: “你这么晚来找我,想必是有要紧事吧?” 秦羽喝下半杯茶,深吸一口气: “苏道友,您能教我炼丹术吗?” 讲出这句话,耗尽了他积蓄的勇气,紧盯着手中茶杯。 仿佛里边有只苍蝇。 苏夜笑道:“当然可以……只不过,你得拿自己擅长的技艺来换。” “我……我没什么技艺,”秦羽小声嘀咕,接着看向苏夜,“《道德经》,算不算技艺?” “当然。”苏夜心中喜悦,面上却无波澜。 迷雾林偶遇空观禅师骸骨,帮他除掉孽徒,得到仙力传授的《般若波罗蜜心经》《金刚经》和《易筋经》。 道门中的典籍,尚未有机会品读。 基础而又玄奥的《道德经》,对他有十足吸引力。 秦羽眼神放亮,笑道:“我教你《道德经》经文,你把炼丹术传授给我。” “在交换之前,我想冒昧问一句,”苏夜心下好奇,“你已拜入玉玄宗,为何还要让我教你炼丹术?” 秦羽脸颊瞬间涨红,右手无意识旋转茶杯: “玉玄宗内院弟子,方能修习炼丹术……等我挤进内院,可爱的小师妹早就投进别人怀抱了。” 苏夜不禁莞尔。 “你别笑我,”秦羽脸颊依旧发烫,“等你遇到非常喜欢的人,也会像我这样。” “我理解你。” 相较于逍遥浪荡的余宁,苏夜的情感观,与玉玄宗外门弟子秦羽更投契。 “你没笑我……”秦羽脸上的红色淡化几分,“不像高大叔他们,总爱用这件事拿我开涮。” “我可以拿任何事开玩笑,唯独不会取笑真挚情感。”苏夜微笑道,“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 秦羽同样绽出灿烂笑容:“我就知道,和你会谈得很投机。” 苏夜双指并拢,凝结出含有基础炼丹术,控火术和固本培元丹方的印结。 指向秦羽眉心识海,将炼丹术传授给他。 秦羽修为比苏夜略高,同样凝结印记,将《道德经》原本经文尽数传递。 两人各取所需,都认为自己赚了。 苏夜盘腿结印,识海中分别涌现出佛门经典和道门蕴含天地至理的典籍。 他所习的佛门秘法,关乎于心,空与自身。 道门典籍则是顺应“道法自然”的原理,依循天地万物,领悟大道。 两种截然不同的修行法门,却可兼容并包。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苏夜念诵金刚经最后一句,心中隐有所悟。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身入轮回的祖父,肉体寂灭,不复存于世间。 似若梦幻泡影。 然苏夜心中时常挂怀,又未曾彻底被俗世遗忘。 道德经中言语,浮现于识海表面。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人之生老病死,皆在天道之中…… 苏夜睁开双眼,心中已知大道所向。 佛道双修,不会助他增幅修为……却可明心见性,领悟天地至理。 与剑道相合,便是他的仙途。 心中大喜过望,召出笔墨纸砚,龙飞凤舞般挥毫写就一封家书。 通过胡掌柜赠送的灵枢玉,将墨迹未干的信件,传递回十里春风镇的苏宅。 打开窗户,立于窗边。 仰望天际繁星,不觉神游天外。 ———— 第二天清早,顶着宿醉的货商,踏上了前往药王谷的行程。 “苏道友,昨晚休息得如何?”高荣与苏夜骑着白玉马,并辔而行。 “在下心中无事,自然睡得安稳。” 高荣抚掌大笑:“果是个妙人。” 苏夜对药王谷的了解,仅限于三个大乾文字。 趁机向高荣探询。 高荣心甚欢喜,知无不言。 药王谷初创于大梁,因其地灵气氤氲,气候温和,极适宜灵药生长,故此吸引诸多炼丹师定居此地。 栽植新灵药,研制新丹方。 多年传承下来,此地的灵药产业自成一派,无人可以动摇。 高荣抚须笑道:“若非玉阳子仙师横空出世……炼丹师的圣地,合该是药王谷。” 苏夜问道:“高前辈常来往药王谷,可曾听说过能够塑魂的良方?” “‘塑魂’是何意?” “重塑破损的灵魂。”苏夜满怀希望地望着高荣。 高荣思忖片刻,缓慢摇了摇头: “世间有两件事难以做到,其一是起死回生,其二便是重塑三魂七魄。 至少贫道所知的药王谷,并无此等仙方。” 苏夜陷入沉默。 高荣见苏夜面现沮丧,悠然道: “不过药王谷里有个怪人,能种出别人种不出的药材。 你不妨找他试试看。” “何人有此能耐?”苏夜心中复又燃起希望之火。 “其人名陈焕,自称‘神农’。” 剑起五行 第25章 仗义出手 药王谷实则是座城。 依知了山而建,城郭数十里范围内的平原地带,种满了各类药材。 药香馥郁,振奋精神。 “高前辈,药王谷拥有如此广阔的药材种植地,怎的还要购置药材?”苏夜收回视线,问与他并行的道人高荣。 “药王谷是药材最大的集散地,”高荣道,“我们运送的是在大乾南境盛产的鸡血藤,黄芪,当归等药材,以高于当地售价的价格在此出售。 然后在药王谷购买此地盛产的药材,将之带回南境。 一来一回,赚个差价。” 苏夜跟随祖父卖货,懂些生意经。 高荣所说的赚差价,着实利润不小。 “这买卖倒是做得。” 疤面汉子笑道:“何止是做得……醉红楼点姑娘的银钱,都是从这一趟趟的买卖中赚来。” 不少人发出粗野笑声。 商队从丹阳城出发,晓行夜宿,三天抵达药王谷。 除了想要开眼的年轻修士秦羽,商队余下的人,皆因各种理由,对银子有着强烈兴趣。 答应帮他们炼制基础丹药,增加这趟跑商的利润。 一行人入住客栈黄字号房,由道人高荣带苏夜和秦羽前往药材街的药铺交货。 其余人分头行动,购置炼制丹药的药材。 药王城中心地带,有座汉白玉雕刻的雕像。 非是旁人,正是在枫叶山证道升仙的玉阳子。 城北的药王庙中,除了上古大神,亦有玉阳子神像。 四时香火不绝。 以种植,倒卖药材,亦或炼丹为生的人,家中也会摆放玉阳子像。 终其一生,玉阳子都没来过药王谷。 可是生活在这里的人,却将他视作最灵验的药王。 巨型玉阳子像正东有条宽敞的商业街,道路两旁全是药材铺。 大乾近半数的药材,都是通过这条商业街进行集散。 高荣拿出一块玉玄宗腰牌,递给苏夜: “苏道友,你先冒充一下玉玄宗弟子,否则进不了后台。” 秦羽指节轻敲木质腰牌,笑道: “宗门里有好几种腰牌,像我这种聚气境外院弟子,只能戴木牌。你和我一样。” 苏夜将腰牌挂在腰间,微笑回应秦羽。 他从骨子里,排斥大乾无处不在的尊卑制度。 高荣叮嘱道:“你们进了铺子,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讲话。” 苏夜默然点头。 秦羽笑道:“就是让我们当哑巴呗。” 高荣笑骂道:“你这张嘴,早晚惹出祸端。以后要是被师傅撕烂了嘴,可别哭着求饶。” “在那之前,我先找师傅撕烂你的嘴。” 说完,率先跑进药材街。 高荣宠溺笑道:“这小鬼虽然很调皮,却是个难得的开心果。” 苏夜深以为然。 秦羽开得起玩笑,也懂如何开玩笑。 总能逗得人前仰后合。 这种性格,极易讨得别人欢喜。 待他自会更加包容。 高荣叫回跑过头的秦羽,迈步走进一家叫迎春堂的老字号。 叮铃铃。 迎客铃铛响起。 账房先生在长柜台后边拨算珠,盘点上个月的账目。 连头都没抬。 掌柜的听到声响,掀开帘子,满是褶子的脸上挤出笑意,快步迎上来: “高道友,终于把您给盼来了。” 高荣低声道:“咱们后堂讲话。” 后堂是药材铺的货仓,布设防御法阵,以防被歹人劫货。 还能用来交易某些登上限制名单的药材。 掌柜的身量颇高,穿一身到脚腕的青布长袍。 拿起后堂挂壁铜质童子手里的夜明珠,转身接过高荣双手奉上的玉葫芦。 夜明珠从葫芦底,沿曲线缓慢向上。 再从葫芦尖,从另一侧回到底部。 此种夜明珠内设特殊法阵,可以穿透玉葫芦,检验里边的药材。 若是有劣质药材,它会发出红光。 夜明珠下行到大葫芦节时,突然呈现出血染般的红色。 高荣大惊失色。 秦羽脸色也变得煞白。 唯独不懂夜明珠原理的苏夜,好奇问道: “掌柜的,这是什么情况?” 掌柜的脸上笑容消散,眼神尖锐,声音冰冷: “高道友,药材掺假,损的可是玉玄宗颜面!” 迎春堂这种老字号,最讲究信誉。 高荣慌忙道:“不妨召出此处的药材验看……若是真出了差错,贫道愿赔付双倍银两。” “我很信赖玉玄宗,”掌柜的暂时放下夜明珠,“可别让我失望。” 召出玉葫芦对应空间的药材。 灵芝残破不堪,像是曾被无数利刃切割。 掌柜的腮帮子鼓动,半晌方道:“现在还有何话讲?” 秦羽吓得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喘。 高荣垂首道:“掌柜的,这是我的疏忽,没保护好药材。和玉玄宗,绝无半点关系。” 掌柜的面沉如水:“高道友,贫道念旧情,可以不把这件事告知玉玄宗……可是赔付的银两,两倍可不够。” “多少钱……”高荣深吸一口气,“我都愿意赔付。” 一群靠赚取银两数目在宗门里混的人。 利润下滑,无异于钻心剜骨。 可是若被宗门主事长老得知,后果更严重。 气氛低沉到了极点。 苏夜的笑容,显得不合时宜。 店掌柜无意中扫到苏夜,问道:“你不是玉玄宗弟子?怎的还在这里笑。” “我只是想到乌金丹的配料中,恰好有切碎的灵芝。”苏夜语气轻松,“若是能将其炼制成丹,倒可省却许多麻烦。” 掌柜的经营药铺多年,懂得丹药配方,惊诧道: “这位道友,懂得炼丹之术?” 通常跑商的道人,都是外院弟子。 没有专门负责指导的师傅,更不可能接触到炼丹术。 高荣身旁的跟班,历来都是糙汉子。 自然不会想到有炼丹师随行。 “略知一二。” 高荣向苏夜投去感激的眼神。 秦羽虽没得到乌金丹配方,却也没有嗔责苏夜之意。 毕竟连控火术都没掌握,便想炼制乌金丹,实是无稽之谈。 “我不信,除非你将碎灵芝,炼制成乌金丹。”店掌柜打的算盘,比柜台处清点账目的账房先生还响。 苏夜明知是激将法,依然爽快答应下来。 掌柜的将三人延请至后院,召出灵级丹炉,备好炼制乌金丹的药材。 掌心火聚,推入炉底。 掌柜的屏息凝神,观瞧苏夜炼丹。 炼丹就像做菜。 一看刀工,二看火候,三看下料时机。 苏夜召出太初剑,挽出剑气莲花。 大小不一的碎灵芝,被切成均等小块。 剑气真火与识海相连,比先天真火更易于操控。 与丹方流程一般无二。 炼制两个时辰,不过是重复几个步骤,却令其余三人看得如痴如醉。 丹香被法阵拦阻,盈满整个后院。 掌柜的换了副嘴脸,躬身问道: “这位道友,敢问您尊姓大名?” 秦羽看到掌柜的态度转变,心下羡慕不已。 高荣则是感激万分。 若没苏夜仗义出手,难免栽在这趟商途。 轻则被罚,重则丢掉差事。 “在下姓苏名夜,丹阳城人氏。” “原来是丹阳城道友,怪不得炼丹术这般炉火纯青。”掌柜的上赶着拍马屁。 苏夜不太喜欢势利眼的店掌柜,问道: “现在,玉玄宗的药材可能交付了?” 掌柜的灿笑道:“不只能交付,我还要多加二百两,作为先生帮忙炼丹的酬谢。” “在下还有要事在身,请掌柜的尽快支付银两。” 掌柜的忙伸出右手,指引众人回正堂。 从账房先生处支应额定银票,送到苏夜手中。 苏夜转交给高荣。 步出迎春堂,高荣拱手道:“多亏苏道友出手,否则贫道的招牌可就砸在这儿了。” 秦羽喜道:“我也要努力,争取早日像你这般,走到哪里都受人尊重。” 苏夜心中并无喜悦,确认四下无人,低声问道: “玉葫芦里的灵芝,是被谁切碎的呢?” 高荣和秦羽,像被施了定身术法。 呆立当场。 剑起五行 第26章 大道朝前 苏夜特地留了一块碎灵芝。 依镇妖师黄豹传授的口诀,施展回溯灵术。 一道若隐若现的刀气,出现在指尖。 高荣心如明镜:“苏道友,没想到您还会这一手……只不过到此为止,或许更好。” 苏夜转头看向高荣,领会了他的意思。 世间事,远比对错更复杂。 将真相揭开,未必就是好事。 刀气随风飘散。 “晓得了,”苏夜微笑道,“我可以帮你们炼丹了。” 高荣摇头道:“苏道友刚经历过高强度炼制,今日不宜再炼丹。” 秦羽瞧出高荣心情不好,出言试探道: “我去陪苏道友饮酒作乐?” “苏道友此番来药王谷,是想见陈焕前辈。”高荣道,“我玉葫芦里有龙宫的玉液琼浆,恰是他最欢喜的礼物。” 秦羽面现期待:“我能随你们去见陈焕前辈吗?” 高荣沉吟片刻,只说了句:“别乱讲话。” 药王谷有两座知了山。 城郭依大知了山而建,并行的小知了山,被七重法阵笼罩。 高约百米,方圆几里范围内的小山,尽数归于陈焕。 几百年间,从未更改。 远天繁星密布。 云京镇妖司派驻精锐,镇守药王谷重地。 惯常出现的妖雾,在此地全无踪迹。 目之所及,可见镇妖司实力。 只是大乾国土辽阔,许多地界的低级镇妖师,难以尽到职责。 苏夜收回思绪,站在高荣侧后方。 装在双耳羊脂玉酒壶里的玉液琼浆,一字排开摆在山径。 原本感应不到的小知了山,出现在灵识感知之中。 酒壶不翼而飞。 高荣压低声音,仿若害怕惊了天上人: “陈焕前辈收了礼物,允准咱们上山。只是言语间要恭敬,切莫惹恼了他。” “晓得了。”秦羽知悉苏夜追寻塑魂良方的缘由。 事关重大,他可不敢作耍。 苏夜跟随高荣脚步,踏上宽厚石阶。 两侧的阔叶林,依旧保持盛夏般的绿意。 树梢结的果子,状似没有五官的婴儿。 苏夜看的出神,嘴巴不觉张开。 “只管低头走,别乱看。”高荣轻声提醒。 苏夜和秦羽赶忙收回视线,继续拾阶而上。 行至山顶,惊觉此处像被一把巨斧平行斩断。 土地上种着有别于寻常植物的怪异东西。 “那是一柄剑?”秦羽瞪大眼睛,指着长在田里的一柄剑。 “别乱指。”高荣低声提醒。 观瞧高荣反应,苏夜心中好奇,瞬息被拉升到极限。 他倒要瞧瞧,自称神农者,究竟是怎样的怪人! ———— 陈焕身高九尺,鹤发童颜,五官精致到像从画像里走出来的仙人。 穿太极八卦皂罗袍,白玉冠束发,脚踩步云履,腰系狮蛮带。 早已不食人间烟火,气质格外出尘。 轻挥拂尘,凌空飘出三把太师椅。 “你站着讲话。”陈焕指向苏夜,示意另外两人落座。 苏夜对陈焕的古怪脾气愈发感到好奇,问道: “前辈,为何不让我坐?” 陈焕手抚长须,悠然道: “三位客人里,仅你有求于我。既是来求人帮忙,总该拿出点诚意。” 苏夜召出几瓶丹药。 “并非这种诚意。” 苏夜抱拳拱手,躬身问道:“还请前辈明示。” “假若我有塑魂之法,需你付出生命,”陈焕深邃眼眸注视苏夜,“你可愿意接受这个交换?” 苏夜与陈焕坚定对视,坦然回答:“愿意。” “我不帮傻瓜。”陈焕的话语,出乎苏夜预料。 “你他……”冲到嘴边的脏话,被他强行咽了回去,“前辈说的只是假设,晚辈的回答亦是假设。” “懂得狡辩,你还不算笨。” 高荣和秦羽对望一眼,都不敢讲话。 陈焕站起身形,拂尘搭着左肘: “我能帮你种灵根,也能帮你的道侣种灵魂。” “此话当真?”苏夜眼睛瞬间睁大。 声音也变了调。 “挖个坑,把你埋了,六十年后你就能拥有土灵根。”陈焕笑道,“将你道侣的破碎灵魂种进田里,三百六十年后便可长出新灵魂。” 秦羽闻听此言,不觉忘却高荣叮嘱:“人埋进土里,当场就死了。” 噗嗤。 高荣赶忙用手捂住嘴巴。 陈焕没在意另外两人反应,依旧紧盯苏夜面庞: “我这田地里,种有道果,机缘,道行,宝剑,仙级和神级灵宝。只要你肯被我埋进田里,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若是将灵魂碎片埋进去,本体会如何?” “沉睡三百六十年。” “看来我这趟,算是白来了。” 陈焕终于展露笑颜,五官完美的脸庞,看起来似男非女。 只有跨越神通境的强者,方能舍掉俗尘性别,初具神仙气度。 陈焕是个高人。 修行法门便是种田。 “我果然没看错你,是个天生的硬骨头。压不弯,也碾不碎。” 苏夜恍然明白,方才的问题,不过是言语间的试探。 略微躬身,等待这位奇人的指点。 “贫道平生最讨厌循规蹈矩之人,”陈焕轻声道,“有别于宗门修行,独创出种田修仙。 只能长出庄稼的田地,经我之手,可以长出灵宝,道行和修为。 茫茫的三千世界修仙史,可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相较于奇特的修炼法门,陈焕的狂妄不值一提。 三人凝神静听。 “你亦是世间弃子,难入宗门的凡类,”陈焕声音变得豪迈,似可气吞山河,“为何不肯相信自己……可以依靠自己的能力,解决道侣遭逢的危机?” 他的眼神,咄咄逼人。 苏夜无言以对。 秦羽壮着胆子道:“前辈,正所谓关心则乱。苏道友太过忧心,才会乱了方寸。” “这只是借口。”陈焕轻笑,“他在追寻救命的五行灵珠时,可从没怀疑过自己。” 一语点醒梦中人。 苏夜闭合双目,识海中浮现出面临妖毒侵心时的场景。 彼时没有任何多余念想,一心只想活下去。 在生与死之间,构成一条只能迈步往前的单行道。 陈焕轻甩拂尘,叹道:“天意许给你最珍贵的礼物,你却将它抛开……实在是暴殄天物。” 苏夜心中明悟。 陈焕话语虽重,实则是在提点他。 重塑洛惊鸿破碎的魂魄,只能依靠自身能力。 不可令外物,动摇解救道侣之决心。 大道朝天,唯前行而已。 缓慢睁开眼眸,抱拳拱手: “前辈之言,令晚辈茅塞顿开。” 陈焕微笑抚须:“苏道友,你果然悟性非凡。三千世界尚未有证道成仙的剑修,不如,你去做那第一人吧。” 话语悠然飘荡。 周围不再是平坦山顶。 苏夜立于小知了山的山路前。 高荣和秦羽盘腿坐在地面。 方才发生的事,如梦似幻。 秦羽站起身形,揉着脑袋道:“刚才……是做了一场梦吗?” 高荣也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草灰:“不是梦,是陈焕前辈施展的术法。” 秦羽仰头看向灵识无法感应的小知了山,满眼憧憬: “不知何年何月,我才能像陈焕前辈这般厉害。” 高荣笑道:“没个几千年,可到不了前辈的境界。他种出的道行,比天才修炼速度都快。” 两位同伴对话,未能入心。 苏夜心中迷茫,如拨云见日。 现存的炼丹术,果如胡掌柜所言,没有重塑灵魂的良方。 正如在玉阳子晋升仙级丹师之前,没人能想到丹药亦可羽化升仙。 世间事,本就如此。 原本行不通的事,只要有第一个人做到,也便行得通了。 苏夜嘴角挑起一抹弧度。 秦羽恰好瞅见苏夜脸上的笑容,好奇问道: “苏道友为何如此开心?” 苏夜春风满面: “我找到了自己的道。” 剑起五行 第27章 隐士村传说 丹阳城到药王谷。 修为并无太大长进,却令苏夜认清了自己。 世间万法,皆可生发。 唯信而已。 帮玉玄宗外门商队炼制完丹药,婉拒疤面汉子同去醉红楼畅饮花酒的邀请。 不想面对别离的苏夜,留下一封简信,低调离开客栈。 行至药王城北门,见到两个熟悉身影。 秦羽笑道:“我就知道你小子会不辞而别。” 高荣右手抚须,眼含笑意看着苏夜。 “不善别离,只好如此。”苏夜坦诚相告。 “你此番游历修行,若是到得玉玄宗地界,”高荣道,“别忘了给贫道写信。略尽地主之谊,让你体会南境人的热情。” “在下定当谨记。” 秦羽节奏均匀地扔着手里的石子,笑道: “目今我是聚气境圆满,一只脚已经迈进藏神境……权且算咱俩实力相近。 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比比谁修为高,如何?” 苏夜放声大笑:“你比不过我的。” “乾坤未定,你我皆是黑马。”秦羽道,“我有双灵根,资质也算得出类拔萃。你虽有炼丹术,却无法靠嗑药提升,如何赢我?” “既然乾坤未定,”苏夜毫不示弱,“你怎知我不能赢你?” 高荣观瞧两位年轻人互不相让的言语交锋,不禁想起早已逝去多年的青葱岁月。 “秦羽,苏道友,”高荣笑道,“不妨约定一个日期,在蓝鹊城相会。届时不就知谁的修炼天赋更高了吗?” 秦羽看着苏夜,问道:“三年为期,敢不敢应?” “筹码呢?” “输家提供一件仙级法宝,”秦羽握住掉进手里的石子,“如何?” 苏夜摇头道:“不够刺激。”看向秦羽,说道,“输家需得到城中最热闹的茶馆,公开认输。” “有意思。”秦羽眼神放亮,“我到时候肯定招呼全城人去看你的热闹。” 苏夜笑道:“我倒很乐意目睹你在父老乡亲面前出洋相。” 两人在高荣见证下,订立了口头赌约。 秦羽看着苏夜背影,笑道:“不就是离别,有何难处?” 收回视线,迈步往回走。 苏夜挥手作别,潇洒离开药王城。 天地广阔,皆是修行道场。 不管是为了魂灵破碎的洛惊鸿,还是为自己。 都得闯出一番名堂。 ———— 药王城北行五十余里,路遇一位肩扛柴薪的樵夫。 其人身穿兽皮缝制的破旧衣物,身形枯瘦,呼哧带喘地艰难前行。 特意加快脚步,赶至樵夫身前,侧身观瞧。 樵夫面色苍白,脸颊凹陷,看起来像许多天没吃过东西。 忍不住出言问道:“樵夫大哥,您这是要背着柴薪去哪儿?” 樵夫打量一下苏夜,见他容貌俊朗,不像坏人,喘着粗气回道: “把这担柴挑到镇上的大户人家,赚些银钱买米。” “庄稼收成不好?” “今年是旱年,雨水不足,打下的粮食只够交租。”樵夫放下扁担,用衣袖拭去额头虚汗。 三十来岁的年纪,纵使妻子如狼似虎,顶多肾气亏损,不至于搞到这般田地。 事出反常必有妖! “我买了这担柴,可否去你家一趟?”苏夜言语试探。 樵夫谨慎看向苏夜,问道:“你不是镇妖司的人吧?” “我只是过路客商,想寻个地界吃晌午饭。” 沉寂如海的丹田,不仅能蒙蔽妖邪,亦可瞒过懂得修仙者的大乾民众。 “我这担柴,可不便宜。”樵夫见苏夜全无修为,放下心来。 “我是买卖药材的货商,玉葫芦里有不少银子。” 玉葫芦不只修士可用,略有家资的平民,也会购置这种便捷的储存法宝。 苏夜的玉葫芦只是灵级,内分七个空间,相当于拥有七间大屋的宅子。 分量很轻,方便携带。 苏夜不顾樵夫阻拦,扛着扁担,随他一同回隐士村。 叮铃铃。 风妖铃响。 温度未有变化。 苏夜心中明了,表面不动声色。 村口的山石上,刻着甲骨文的地标石头,瞬息映入眼帘。 “齐大哥,你可识得这块石头上的字?”苏夜问名叫齐冲的樵夫。 齐冲道:“我不认得地标石上的字,却知道讲的是什么故事。” “在下可有荣幸,听这段故事?”苏夜态度和善地问。 齐冲并不隐瞒,告知他关于隐士村的故事。 千万年前,隐士村曾是异兽横行的山岭。 齐家两位天生膂力过人的先祖,途经此地时遭到异兽袭击。 两人通力合作,诛杀数只实力强劲的妖兽。 异兽们自知敌不过齐家两位先祖,纷纷逃离此地。 期间襄助两位能人的天狗,成为隐士村图腾。 经由祖祖辈辈的传承,一直延续至今。 地标石头上雕刻的文字,内容正是这段由村中老人口传心授的故事。 苏夜听完齐冲讲述,不由道:“在下只知天狗食月的故事……没想到,在隐士村还曾留下过这般传说。” 齐冲态度恭敬道:“天狗本事大着呢。村中长者总教诲我们,要像敬重先祖那样敬重天狗。” 苏夜初步了解隐士村,心中便有隐约的猜测。 随齐冲回到距离村口约百米远的民宅。 篱笆围墙,柴扉做的门户。 三间土坯房,稻草和泥搭就的房顶。 比苏夜桃花村的老宅,还要破旧几分。 一位容颜憔悴的妇人怀抱同样瘦弱的婴孩,从中间客堂窄狭的门中走出来: “孩儿他爹,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齐冲笑道:“这位跑江湖的客商,买了我打下的柴。” 妇人挤出一抹笑意,嘴唇变得更白。 这便是含蓄的感谢。 齐冲父亲已经故去,留下瘫痪在床的母亲。 膝下三儿两女,最小的女儿尚在襁褓。 若不是大乾开国以来,便将严禁贩卖儿童写进律令。 日子难捱的齐氏夫妇,必会踏上贩儿卖女填补空缺的不归路。 苏夜走进窄狭的卧房,看望卧病在床的老人家。 村长闻见屋中怪味,都会被熏得捂住鼻子。 衣着华贵的年轻货商,却是坐得很安稳。 齐冲得了银钱,跑去米粮铺子买大米。 脏兮兮的两个小男孩,在灶台边帮妇人生火。 最大的孩子,提着半桶水,费力地将清水倒进铁锅。 无论男女老幼,皆是病秧子状态。 气息不长,多出点力都得喘半天。 苏夜问躺在炕上的老人家:“村中近来可发生过奇事,怎么你们都是这副模样?” 老太太信赖心地善良的苏夜,低声说: “天狗给村长托梦,要给隐士村的村民谋福祉。挺过这段时间,家家户户都能过上富足日子。” 苏夜心中暗道: “荼毒村民的妖物,不仅熟知隐士村的村民对天狗心怀敬畏,还懂得利用人们对财富和幸福的渴望。 用心实在歹毒。” 出言试探道:“天狗大人,是不是不让修士接近村庄?” “你说对喽,”老太太声音更低,生怕别人听见,“修士身上的灵气,会破了天狗的术法。” 苏夜顿时明悟妖邪的作恶手段。 “近来可有外乡人来过隐士村?”苏夜继续探问。 灶台边烧火的妇人,声音很虚弱:“除了先生以外,还有两位可怜的外乡母女。村里的男人,都惦记着她们呢。” 哪是什么可怜的外乡母女,分明是摄人精气的妖邪。 摆弄人心,贻害一方百姓。 心中思绪翻涌,面上却是如常: “在下颇有些银两……若这对母女果真可怜,有意帮扶一下她们。” “那妇人生的容颜绝美,”妇人道,“先生若是看得上,可把她带出隐士村,免得村里的汉子们都像得了失心疯般往那儿挤。” 听妇人口气,对逃难而来的母女无甚好感。 苏夜微笑道:“在下尚未娶妻,这倒也使得。” 妇人唤来年纪最大的儿子,轻声道: “虎子,你带苏先生去马寡妇家。” 齐虎虚弱地摆摆手,示意苏夜跟他走。 迈过门槛,行出了篱笆院。 剑起五行 第28章 善良的精怪 妖邪是否具备灵智,与修为高低并非完全对等。 某些本就灵智过人的兽类,通过修行变成精怪,即可幻化人形,以邪术蛊惑人心。 风妖铃的效用,并不强大。 村口响一次,起到示警和提示作用,不再有任何反应。 寻找妖邪的事,还得苏夜亲自操刀。 幸得从镇妖师黄豹处学得追索探案的皮毛,否则难觅妖踪。 马寡妇和女儿住在村里废弃已久的宅子。 几个同村的光棍汉,争着抢着修屋顶,挑水,洒扫院落,令宅子变得宜居。 十二三岁的虎子,由于常年营养不良,发育比同龄人略差。 刚到苏夜胸膛的个头,令他不得不仰着头看苏夜: “先生,就是这里。” 苏夜担忧虎子会出意外,带他进入平整洁净的小院。 房中走出一位容颜清秀,身穿缀满补丁的暗红色厚长裙的女子。 “这位先生,倒是有点面生。”女子微眯狭长丹凤眼,打量进院的苏夜。 隐晦观瞧丹田,未曾感应到灵气脉动。 误以为俗尘世人。 苏夜将女子反应尽收眼底,从容笑道: “在下乃是行脚的客商,打算到药王谷买卖药材。 途经此地,听说村中有一容颜绝美的佳人,特此请求小儿带我来开开眼。” 女子展露笑颜,自有股旁人无法模仿的媚态。 莫说是打了多年光棍的汉子,就是家中有妻室的男人,也难抵挡这般媚骨柔情。 女子城府心机之重,比某些朝堂里弄权的文臣,还要令人发毛。 苏夜自恃法宝护体,又有可瞬息诛妖的凌霄一剑和剑气长龙,全然不惧妖艳女子。 “原来是行脚的客商,”女子媚笑道,“不知可否赏光,在小女子家吃顿便饭?” 苏夜学着疤面汉子提到醉红楼姑娘芙蓉时的表情,大笑道: “蒙姑娘盛情邀请,在下又岂会拒绝?” “你可以回去了。”女子看向齐虎,慵懒眼神里没有任何情感。 任谁看了,都会误以为她已芳心暗属于己身。 这碗迷魂汤,谁喝了都得醉。 幸得苏夜见过绝美容颜,对胭脂俗粉一概免疫。 心境明清,没中女子无形施展的魅惑之术。 齐虎得到苏夜馈赠的碎银,转身离开村中废宅,一溜烟跑回了家。 他这个年纪的后生,情窦尚未开窍。 只知马寡妇容颜俊俏,比村中女人都美。 ———— 隐士村习惯炕上放桌,盘腿吃饭。 此时正是初冬时节,旁边放着暖炉,其上温着烧酒。 怯生生的小女孩坐在桌边,低头不敢看容颜俊秀的苏夜。 风妖铃仍无反应。 苏夜担忧错杀好人,依旧保持着谨慎。 没有贸然出剑。 马寡妇端上来一盘卤肉,香气扑鼻。 苏夜只是村庄出身的少年,没吃过山珍海味。 忍不住咽口水。 “苏先生,还有一道青菜,”马寡妇柔媚笑道,“待小女子炒完,便可帮先生斟酒。” 苏夜不免有点恍神。 趁她去厨房之际,暗中服下一粒清心丹。 以防遭了妖邪毒手。 小女孩依旧怯生生地低着头,偶尔看苏夜一眼,赶忙又看向搭在桌边的手。 苏夜面现微笑:“小姑娘,你今年几岁?” 小女孩抬头看着苏夜印堂,面现惊恐,颤抖不已。 苏夜心里咯噔一下,暗道: “这小姑娘知道我以剑聚气,剑意修行。” 观其反应,足以断定马寡妇母女身份。 本可瞬杀小姑娘,然后隐身解决掉马寡妇。 苏夜却没有依计展开行动。 青石山闭关山洞里的经历,改变了苏夜以往对妖邪的看法。 两只精怪进村已久,虽在暗中攫取精气,却未伤及根本。 暂无百姓离奇失踪或死亡的事件发生。 其中隐情,不禁令苏夜感到好奇。 马寡妇掀开门帘,端进来一盘青椒炒肉和一盘香麦腐竹。 色香味俱全。 无论在哪个村落,贤惠能干的女人,都是男人们争抢的香饽饽。 更何况还有美丽容颜,与丰腴曼妙的身段。 炕桌上摆两道菜,几杯酒下肚,足可哄住所有凡心未改的寻常男子。 可惜,苏夜不在此列。 玉葫芦中召出法阵罗盘,张开结界,罩住马寡妇的宅子。 马寡妇脸上血色尽失:“你……” “没错,我是有点修为,”苏夜并未召唤太初剑,“不过我是想跟你谈谈。” 马寡妇紧张扫了一眼桌边的小女孩,声音颤抖: “你想跟我谈什么?” “攫取精气之事,虽未伤及根本,却令村民体质虚弱,”苏夜轻声道,“长此以往,难保老人和婴孩不出意外……届时,你可就犯了杀孽。” 马寡妇感应不到杀气,面色恢复几分。 伸手将小女孩拉到身边。 小女孩怯生生躲到母亲身后,偷眼观瞧苏夜。 此情此景,恍然再度将苏夜拉回到野山岭寻找土灵珠的夜晚。 心中的疑惑,如同拨云见日,有了非常明确的答案: “你攫取精气,是为救你的女儿?” “没错。”马寡妇看着苏夜的眼神,隐含几分怨恨,“若非你贸然闯入村庄,村民们本可在几日后,得到补偿的银两。” 苏夜问道:“你不会伤害这里的村民?” 马寡妇直视苏夜审视目光,坦然道: “自我化形以来,从未杀生。若非小女不慎被寒毒灼伤,也不会出此下策。” 苏夜沉吟片刻,方才缓缓开口: “可有丹药,能解决令爱痛苦?” “需要至阳丹药,驱散体内寒毒,”马寡妇没有隐瞒,“攫取生人阳气,亦是出于此理。” 苏夜展露笑颜:“这事好办。” 马寡妇虽心有疑虑,还是决定请苏夜出手医治。 玉葫芦中召出的乌金丹,搭配固本培元丹,辅以剑气真火催逼,解了小女孩身中寒毒。 马寡妇拉着小女孩,双膝跪地:“恩公大德,小女子永世不忘。” 苏夜搀起跪在地上的母女,柔声道: “此番寒毒已解,便无理由再祸害隐士村的村民。” “今晚便以天狗化形托梦,将许下的银两,馈赠给村民。”马寡妇美眸含泪,确无害人之心。 ———— 苏夜坐于屋顶,漫天繁星作陪。 马寡妇化作烟雾,通过每家每户的烟囱,将装有银钱的钱袋扔进厨房。 种种行迹,与寻常修士无异。 苏夜识海中涌现出佛经。 以良善精怪为镜,照鉴本心真我。 梵文流转,在心中默诵。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识海中飘出金色烟雾。 苏夜不禁收回思绪,惊愕看着佛力衍生出的精魄。 召出太初剑,将灿金精魄融入其中。 端详太初剑黑白分明的剑身。 繁星下,流光莹辉。 淡金粉尘流转,增添几分慈悲心肠。 马寡妇现身屋顶,凝望一眼发出微光的太初剑,行了个万福礼: “多谢苏先生出手相助。既然小女寒毒已解,便无理由再留在此间。” 苏夜收回太初剑,站起身形,抱拳拱手: “虽是人妖有别,然则善恶相通。望你日后禀心修持,多行善事。” “苏先生之言,小女子定当谨记,”马寡妇化作烟雾,将院中羞怯小女孩带走,“后会有期。” 苏夜仰望不见烟尘的夜空。 跳下房屋,大踏步离开了隐士村。 第二天一大早,村里的光棍汉着急忙慌跑来马寡妇家。 看到门扉上悬挂的铜锁,各个失神落魄,仿佛有人抢走了他们最珍贵的财宝。 “哪个直娘贼把马寡妇母女带走了?”性格暴躁之人大声咆哮。 “听说昨儿有位俊秀多年的药材商人进过咱们村,”另一位光棍汉说,“准是他把母女俩拐跑了。” “咱们对马寡妇那么好,终究还是敌不过有钱人。” “不要脸。” “呸!” 剑起五行 第29章 周府有事 纸砚城作为宣纸和宫廷砚台原产地,文化氛围极其浓厚。 文圣孟扬飞升之前,在纸砚城度过了最后一段时光。 即便如此,亦没有立像建庙的资格。 非是他不够耀眼,而是城中心的巨大雕像,自亘古从未变更。 道祖像似若星辰,照耀三千世界文明进程。 荒古时期雕刻而成的白玉石像,至今仍保留初始状态。 不需工匠维护,护佑一方黎民。 以道祖像为中心,建造圆形太极鱼广场。 沿广场向外,官署,民居和商业楼依照八卦格局排列。 镇压邪祟之气,不令精怪诞生。 苏夜排队半个时辰,方才从南门进入纸砚城。 宽敞马路足可容纳四辆白玉马车并行,路上行人穿着,皆有独特设计巧思。 抛却故乡情怀,丹阳城难与纸砚城争辉。 道路右侧的多宝阁,门前排起了长龙。 苏夜初踏修仙径,捺不住心中好奇,主动加入队列。 请问身前大爷,方知是多宝阁打八折,回馈一直以来支持店里生意的顾客。 苏夜虽是恋旧,却知好的法宝可谓如虎添翼。 玉葫芦作为游历修行最重要的物件,灵级宝器,难以容纳斩获的战利品。 再排半个时辰,终于来至小伙计面前。 小伙计年纪约莫二十,穿一身锦缎绸子斜襟长衫,袖子挽到胳膊肘。 情绪激昂,鼻头见汗。 笑起来像个大男孩,给人一种天然亲近感。 “这位道友,顾客的热情远超我们的想象。”小伙计用肩上搭着的毛巾,擦拭额头汗水,口条格外流利,“今天储备的货已经卖光了。如果还想买折扣法宝,灵符等物,明天一大早,您可以再来。” 排在苏夜身后的顾客,大声抱怨几句,即便离开多宝阁。 小伙计收敛摆在各处的玉葫芦,将其逐个收进一个通体翠绿,大葫芦结两侧有太极印记,锦绳连接灿金葫芦塞的仙品玉葫芦之中。 听到脚步声,小伙计愣了一下。 回转身,发现苏夜直勾勾盯着他手里拿着的葫芦。 小伙计拿起玉葫芦,问道:“客官,您看上这个葫芦了?” 苏夜轻拍腰悬的灵级葫芦,说道: “此乃在下道侣的备用葫芦,分格太少,空间也不够充裕。” 小伙计笑道: “我手里这个玉葫芦是非卖品。如果想买葫芦,可以在这些里边挑……装过货,可以给您打折。” 语速极快,某些字只有含糊发音。 苏夜问道:“我可以不要折扣,甚至可以多添点银钱……可否把手中玉葫芦卖给我?” 小伙计停下收葫芦的动作,转身坐在柜台上,笑道: “你倒十分有趣。葫芦卖给你也不是不行,只不过我要双倍价钱。” “成交。”苏夜毫不含糊。 小伙计像被术法定住,嘴巴大张,看着爽快答应报价的苏夜。 “客官……您是不是听岔了?” 苏夜爽利重复:“双倍价钱,葫芦归我。” 小伙计从柜台上跳下来,召出收进去的葫芦。 将腾空的玉葫芦递给苏夜。 入手微凉,质感绝非灵级玉葫芦可比。 灵识探进去,发现其中有三十六个分隔出来的空间。 每个空间的储藏量,远超腰间悬挂的灵级葫芦。 小伙计笑问:“客官,对这个葫芦还满意吗?” “称心如意。” 小伙计伸出两根手指:“两张千两银票,葫芦就归您了。” 苏夜听闻小伙计报价,不禁面露难色: “在下葫芦里,暂时没这么多银钱。” 小伙计不似寻常势利眼,笑道:“目下无钱不妨事,凭本事换,亦是可行方案。” “在下略懂炼丹术,可以帮掌柜的炼制丹药。” 小伙计咧嘴一笑:“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个仙级玉葫芦,归你了。” ———— 多宝阁掌柜之所以没在店里主事,以及折扣甩卖法宝。 皆因掌柜独子遭逢生死劫。 城里的郎中,精通易理的算命先生,有头有脸的炼丹师,全被掌柜的请去了宅邸。 “祈禳七日,公子仍未醒转。”小伙计讲话流利,走路也比别人快两拍。 苏夜迈开大步,方能跟上他。 占了半条街的大宅子,正门处悬挂两盏红灯笼。 其上用篆体写就“周府”二字。 朱漆大门上的兽吞铜环,怒目横眉,起到驱邪避凶的作用。 小伙计带着苏夜迈进门槛足有尺许高的大门,进入方石砖铺就的宽广院落。 数十个丹炉,同时炼制丹药的场景,恍惚间像是来到了灵丹大会丹药比试场。 身穿桃红色长裙,木簪束发的丫鬟,脚步飞快地呈递各种药材。 即使累到满头大汗,也不敢稍作停歇。 苏夜从胡掌柜处只得到了几种丹药的丹方,看不出炼丹师们,正在炼制何种丹药。 跟随小伙计脚步,穿过炼制丹药的院落,踏上设计精巧的木质回廊。 两侧假山和小池塘,因初冬严寒,显出几分萧条气象。 停在高处树梢上的乌鸦,发出几声刺耳啼鸣。 “去!快滚!”头发苍白的老头,挥舞着手里的长杆,驱赶枝头象征不祥的禽鸟。 叮铃铃…… 腰间风妖铃,发出一声脆响。 表面滚烫,预示着凶险。 小伙计听不见风妖铃响动,依旧头前引路。 进入掌柜一家居住的大院,发现七位身穿乾坤道袍的道人,排布天罡北斗阵,意欲驱除此间邪气。 苏夜心里犯起嘀咕: “天罡北斗阵乃是荒古大阵,纵使布阵者实力不济。依靠阵法增幅,足以压制邪祟。 怎的周府里,还有惊动风妖铃的妖邪?” 一位身穿绛紫色太极道袍,狭长丹凤眼隐含精光的道人,打眼观瞧走进来的小伙计和苏夜。 面现不悦道:“周升,贫道不是告诉过你,在这紧要关头,不准带不相关的人进周府吗?” 原来小伙计叫周升。 他的嘴皮子一刻不得闲,苏夜尚未来得及问。 只好从道人口中听说。 周升略微躬身,慢条斯理地回道: “仙师,这位道友买了店里的仙品葫芦。没钱支付,愿用炼丹术来补足银两。” 道人眼睛微眯,打量比周升还年轻的苏夜。 他的眼神,透出了十足的不信任: “你是几品炼丹师?” “未在丹署供职,没有品阶。” “野路子?”道人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转向周升,冷声道,“周升,别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往周府里带。” 说罢,拂袖而去。 道袍下摆在身后飘荡,像恶心的蝙蝠。 周升面现尴尬:“我没想到会是这样……要不,你把葫芦还我吧。” 苏夜遭遇道人冷眼,心中不忿。 绝不肯退却。 抱拳拱手,朗声问道:“周道友,你能带我去见你家老爷吗?” 周升偷眼望向布阵的七位老道,见他们未有察觉,赶忙把苏夜拉到角落,声音压得极低: “道友,你就别在这时候添乱了。” 苏夜朗声道:“在下懂些佛法,或可帮你家公子脱离梦魇。” 周升连连作揖,苦着脸道: “我知道上玄道人对你不友善……全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算我求你了。” 苏夜眼见周升忧惧,不忍挤兑这位心肠不坏的小伙计,压低声音道: “我真懂佛法,没准能帮你家公子解脱噩梦。” 他在吉莲山,得了空观禅师真传。 对佛经的理解,远强于寻常佛子。 周升见苏夜神色郑重,不像作耍,低声道: “事关重大,你可别扯谎。” “我从你这得了仙品葫芦,反在紧要关头害你,岂不是成了狼心狗肺之人?”苏夜语气坚定道,“你可以信我。” 周升凝望苏夜坚毅眼神,片刻之后,终于开了口: “随我来。” 两人先后踏上石阶,径奔香烟缥缈的正堂。 只见几位郎中,正在熬制汤药。 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轻人,沉静躺在房屋正中的床榻之上。 神态安宁,似若沉睡。 剑起五行 第30章 世俗难容 周豫曾是大乾的三品文官,不愿卷进当时愈演愈烈的党争,壮年引身而退,回到纸砚城开办多宝阁。 夫人体弱多病,未曾纳过妾室,故此膝下只有周赫一子。 周夫人身穿素净长裙,坐在床榻边,挤干毛巾里的水,帮儿子净面。 贴身丫环垂手立于侧后方,随时准备听候主母差遣。 周豫花白头发,身穿黑色锦绣开襟长袍,紫金冠束发,腰间的兽吞狮蛮带极其宽厚。 高大挺拔的身板,气场犹如劲竹。 周豫听见脚步声,转头看向门口,轻声问道: “周升,这位是?” 周升疾行两步,抱拳躬身回道: “他是今朝来店里买玉葫芦的客官,因银钱不足,愿用本事偿还债务。” 周豫眉心皱出两道竖缝,气势颇为骇人: “周升,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周升浑身一抖,声音带了颤音:“他懂些佛法,或许能帮上忙。” 周豫转头看向苏夜,仔细打量他。 苏夜不知周豫曾官居三品,看到他的眼神,仿佛被寒冰冻结。 “你懂佛法?”周豫负手而立,轻声询问。 苏夜拱手回道:“略知一二。” 周豫有些为难。 大乾道教为正统。 重金延请上玄道人解救宝贝儿子,虽是七日未能醒转,也不好把此事移交给佛门俗家弟子。 观苏夜气脉,不似六根清净的佛修。 却也不像惯于撒谎的泼皮无赖。 正在为难之际,忽听得门口传来冰冷话语。 “周老爷,您若是听信这小鬼的一派胡言,耽误了令公子的驱邪镇魇,贫道可不负责。”上玄道人的话语里,隐含着些许威胁。 苏夜回身看向上玄道人。 两人实力差着数个量级,贸然激怒他,只会吃力不讨好。 眼珠滴溜溜打个转,轻笑道: “道长,你我初次相见,如何就敢断言在下是‘一派胡言’?” 上玄道人眯起狭长丹凤眼,面现不屑道: “靠旁门左道,偶然迈入聚气境的黄口小儿,能有什么本事?” “在下曾在吉莲山,得了些佛经传授,或许能派上用场。”苏夜被上玄道人看穿修炼法门,选择暂时避其锋芒。 若能救醒周公子,亦可挫败上玄道人锐气。 还能免于被他记恨。 “现在的后生,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上玄道人对苏夜的不屑,毫不遮掩,“贫道就给你开个方便之门。” 周豫拱手问道:“仙师,您这是同意让佛修加入镇魇了?” 上玄道人挥一挥拂尘:“只他而已。” 苏夜浑不在意上玄道人的蔑视,既得允准,轻声行至周夫人身旁。 观瞧周公子面容,心思比平时更加活泛。 纸砚城的道祖像和按八卦排布的房屋,足以镇压邪祟。 又有道教颇为厉害的天罡北斗阵,进一步压制邪气。 纵使能令风妖铃发烫的妖邪,也难逃此等厉害阵法加身。 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陷入昏迷的周公子,是在保护误闯进纸砚城的妖邪。 苏夜偷眼观瞧目光如炬的周豫,以及双手抓着毛巾,紧张观瞧苏夜的周夫人。 心中隐约浮现出答案。 周豫财大气粗,延请的都是辟谷修行,六根清净的老道。 修为虽高,却已远离俗尘人世。 不知情为何物。 周公子与妖邪相恋之事,不敢告知严厉的父亲。 柔弱母亲心中亦有抵触,不似平日那般维护儿子。 周豫诓骗女妖进城,意欲除却迷惑儿子心智的祸患。 目今将死之境,皆是由情所系…… 缓慢站起身形,面向周豫抱拳拱手: “周老爷,可否带令公子去纸砚城外,替他祈禳驱邪?” 周豫眼神微变,旋即恢复如常: “犬子身中邪祟,在纸砚城中尚且如此。若是出城,哪里还有命在? 此事决计不可。” 观瞧周豫反应,印证苏夜心中猜想。 破局关键,并非高深法力,而是态度摇摆不定的周夫人。 “在下去准备些佛经贴,待晚间再替公子驱邪。”苏夜躬身行礼,得到周豫首肯,和周升一起步出了正堂。 上玄道人看着苏夜背影,不屑道: “周道友,你可别上了这黄口小儿的当。他没准是假借身份之便,想到府中行窃。” 周夫人柔声道: “我看方才那位年轻人剑眉星目,眉宇间有股正气,不像是梁上君子。” 上玄道人隐有愠色: “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夫人务要提高警觉。” ———— 周升研墨,静观苏夜誊写佛经贴。 大乾道修占据绝对主流,寻常可见道德经文。 佛门经典,却是难得一见。 “苏道友,你写的是哪本经卷?”没有老爷在场,周升又恢复了常态。 苏夜提笔写下最后一笔:“此乃《金刚经》,最宜镇魇驱邪。” 将毛笔归于笔架,假装不经意地问:“周公子年方几何,可曾婚配?” 周升紧张望向书房门口,见无人经过,压低声音道: “我家公子前几个月,和一位雍容华贵的小姐互生情愫,时常在夜间私会。 后来不知怎的,老爷就不允许他们来往了。” 苏夜追问道:“周夫人对此事是何态度?” “周夫人心事重重,经常在僻静地抹泪……被我偶然撞见过几次。” 苏夜心中了然。 周府发生的事,与他的推测不会有太大出入。 “周道友,你能带我去见周夫人吗?” 周升为难道: “我与夫人贴身丫环兰惠倒是相熟,只是带你去见夫人,恐怕不妥。” 苏夜相貌端正,不像惯于撒谎的歹人。 可是与他初相识,便在夜间带他去见夫人。 若被周豫得知,非得挨廷杖不可。 “此事与你家公子身中邪祟有关。”苏夜态度诚恳。 成败在此一举。 寂静无声中,心提到了嗓子眼。 如若周升不肯答应苏夜的请求,所有计划都会泡汤。 周升犹豫良久,深深吸一口气: “我有点后悔……把仙品玉葫芦卖给你了。” 苏夜展露笑颜。 说出这句话,代表周升愿意冒险。 周老爷在正堂守候儿子。 周夫人则是在相近别院中,在丫环兰惠服侍下休憩。 周升带着苏夜,沿院中黑影,行至周夫人暂住的别院。 隔着窗户,向丫环兰惠比划动作。 手指苏夜,然后指向侧躺在床榻之上,闭目养神的周夫人。 兰惠领悟,轻启朱唇: “夫人,今朝那位自称佛修的公子,请求见您。” 周夫人睁开凤眸,纤瘦身子坐直: “你去请他进来吧。” “喏。” 苏夜跟随丫环兰惠,进入周夫人居住的房屋。 熏香飘荡,沁人心脾。 “佛经帖写好了?”周夫人有气无力。 苏夜回道:“在下此次来拜访,乃是带了治疗令公子的方子。” 周夫人抬起眼皮,凤眸中闪烁光芒: “说来听听。” “人妖殊途,然则领悟大道,皆可成仙。”苏夜低声道,“令公子资质绝佳,许能证道……” 周夫人皱起的眉心,缓慢舒展开来。 兰惠似懂非懂,无声观瞧苏夜。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苏夜略微提高音量,“目今局势,只有此法可解。” 周夫人凤眸中,闪烁思忖神光。 院中传来一声紧张感十足的“老爷”。 脚步声由远及近,进了周夫人的卧房。 “有劳仙师费心,”周豫语气冰冷,“犬子的邪病,还是交给道教仙师更为妥当……周升!” 周升慌忙跑进屋,不敢抬头看周豫,恭敬回道:“小的在。” “送客。”周豫一挥袍袖,下了命令。 苏夜望向周夫人,只见她的嘴唇无声开合。 辨识唇语,分明是: “三更时分,偷梁换柱。” 苏夜得了信,跟随被周豫吓得不敢言语的周升,离开了门庭深厚的周府。 今番定要叫那牛鼻子老道,大吃一惊。 剑起五行 第31章 月下对白 打更声慢一下,快一下,连续重复三次。 时令已到三更天。 弯月悬挂天际,星辰光芒晦暗。 周升极不情愿地换上周府公子周赫的华贵长袍,面现苦涩: “苏道友,你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 若是让老爷发现,贫道不死也得脱层皮。” “大乾推崇忠孝仁义,”苏夜帮着周升披好罩衫,“如今你家公子命在旦夕,不在此时挺身而出,与禽兽何异?” 周升无言。 苏夜心中明晰。 周豫和上玄道人的感知力,足以察觉任何风吹草动。 若周豫还懂得怜惜夫人与儿子,今夜必能将沉睡中的周赫带离周府。 周府中灯火通明。 周夫人回到正堂,在兰惠搀扶下坐在儿子床榻边。 铜树上燃着的一百零八根红烛,映照周赫异常俊朗的面容。 周夫人纤瘦的手轻抚儿子面庞,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苏夜和周升在大院现身。 七位道人仍旧按天罡北斗方位盘坐,加持法阵之力。 惯常会守在这里的近侍,今晚没在正门。 苏夜悬着的心,放回了肚里。 虎毒不食子。 周豫虽想除掉俘获儿子心扉的女妖,却依旧怜惜膝下独子。 兰惠小跑到门口,将二人带进正堂。 苏夜在周赫身上撒些轻身粉,隐身符贴在丹田。 转身背着周家公子,跟随兰惠行至后门。 护院修士看见兰惠,笑问道: “兰惠妹妹,你不在夫人身边服侍,怎的在院中闲逛?” 兰惠脸上没笑意,伸手指着护院修士: “夫人有要紧事差我去办,你若再缠我,小心我告到夫人那儿去。” 护院修士嬉皮笑脸,意欲说些俏皮话。 兰惠皱起的眉头,分明写着抗拒和抵触。 苏夜悄然转至护院修士身后,手掌成刀,猛击后脑,瞬息将其打昏。 抬脚踢击,将陷入昏迷的护院修士送进树丛。 “若是嫌他絮烦,直接跟周夫人讲,把他辞了便是。”苏夜轻声说。 兰惠目睹护院修士瘫倒,死狗般飞进树丛,心下涌现出一阵感动。 苏夜带给她的安全感,令这位孤身日久的丫环,不觉对他多了几分亲近。 带着隐身的苏夜,穿过设计精巧的回廊。 “嘎……” 树梢渡鸦站在月下,发出一声刺耳啼鸣。 兰惠快步前行,看到立于后门处的高大身影,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苏夜察觉到异动,急忙驻足,看向正前方。 周豫的脸被灯笼光芒照亮,右手负于身后,面容不怒自威: “兰惠,夤夜来后门,所为何事?” 兰惠身子和声音都在发抖:“夫人吩咐我……” “吩咐你做什么?”周豫不给兰惠编造借口的机会。 “吩咐我……”兰惠不知如何回答,几欲哭出来。 周豫轻声道:“你先回去,好生侍候夫人。” “可是……”兰惠瞧见周豫坚定深邃的眼神,咽回冲到嘴边的话,不得已原路折返。 穿过圆门,转身藏在墙后,双手扒着门边,偷眼观瞧动静。 周豫忽然抬起双指并拢的右手,随意一挥,摄走苏夜贴在肚腹处的隐身符: “上玄道人说你是梁上君子,果然应了他的话。” 苏夜心知周豫修为在神通境之上,可以看穿隐身符的伪装。 任何掩饰或挣扎,在他面前都行不通。 唯有嘴遁,可赢得胜机。 “上玄道人姑且不论,”苏夜经妖兽内丹强化过的体魄,背负沉重成年人全无显露,“周前辈行止,却是令在下汗颜。” 周豫身为朝堂大员的气魄,归隐亦无更改。 可以吓住常人,却吓不倒天生傲骨的苏夜。 “你此话何意?”周豫脸上全无笑意,气势愈加强盛。 浩瀚如海的气场,令苏夜无法判断他的修为。 强者威压与上位者气场并行,意欲击溃苏夜来自骨子里的倔强。 苏夜咧嘴一笑,全无惧意地看着周豫: “周前辈假意成全,诓骗某人进城。明知再坚持下去,儿子会命丧黄泉,依旧不知退让。” 眼见周豫意欲开口怒斥,苏夜提高了音量。 “周夫人体质虚弱,一心挂念周公子……你却只为虚名,狠心葬送她们母子二人。 此等自我标榜,实则无情无义的行径,在下只能顶礼膜拜。” 兰惠闻听苏夜言语,吓得脸色苍白。 用手掩住嘴巴,才没有惊叫出声。 周豫眼睛里闪烁着危险光芒,冷声道: “你应该清楚,我碾死你,就像碾死一只蝼蚁那般简单。” 对方若想杀他,抬手即可夺走其性命。 迟迟不肯动手,足以表明并未生出杀心。 “你不怕死?” “我死了,亦是因想拯救一对可怜的母子而死,”苏夜语气坚定,“你杀了我,依旧只是罔顾父子之情,夫妻恩爱的狠辣之人。 心怀畏惧者不是我,而是你。” 周豫抬起右手。 掌心飞出一道气劲。 轻柔命中探头观瞧的兰惠,使她陷入昏迷。 灯笼中烛光熄灭。 弦月映照,光线不甚分明。 “你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周豫的声音变得低沉,“可知我在发现儿子与妖相恋时,心中有多么悲痛?” “人妖有别,本就不为世俗所容。”苏夜并未被愤怒冲昏头脑,“可前辈是周公子最亲近的人,若连您都不能支持和理解,他将无处容身……” 寂静如水,月下流淌。 “你是何方人氏?”周豫的话语,比初时略显柔和。 “丹阳城桃花村人氏。” “父母可健在?” “父母早亡……拉扯我长大的祖父,也在今年仙逝了。” 又一阵沉默,撩动了夜色。 渡鸦似是受不了这种氛围,展开翅膀,飞上了天际。 在视野中变成黑色斑点,忽而消失无踪。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你不过十几岁年纪,已有这般见地。日后的修行之路,必然大有所为。” 苏夜感受到周豫的态度变化,心中绷着的弦松弛下来。 后背渗出的汗水,已然打湿了长衫。 若周豫没有容人之量,此刻已是命丧九泉。 除了庆幸,还有一阵后怕。 “多谢前辈夸奖。” “你以剑气入道,已然迈入聚气境。”周豫转过身,仰头看向天际弯月,“接下来的境界,谓之藏神。” “在下知晓那段关于修为等级的口诀。” “聚气顾名思义,通常是在丹田本源凝聚气海,”周豫似是没听见苏夜的话,“藏神境亦有口诀‘识海敛神,内藏于心’。 聚气境到藏神境的修行,更多关乎本心。 若是走错了方向,越努力,便会离藏神境越远。” 苏夜闻听此言,方知周豫是在教他修炼之法,恭敬道: “前辈不吝赐教,晚辈感激不尽。” 周豫仍旧望着天际月亮: “归元境亦有诀窍,将识海与气海连通,使之混元归一。 若得成功,便可迈进‘乾元附灵,御剑乘风’的元灵境。” 苏夜暗自重复,努力记下周豫的话。 “待得到达飞云境,便可不假于外物,腾云驾雾飞行……” 话音落下,小腹处传来一阵清凉。 灯笼光再度亮起。 周豫走到后门前,拉开了黑漆木门。 吱呀一声响,宽广街道映入眼帘。 苏夜背好昏迷中的周公子,从周豫身旁走过,离开了院墙高耸的周府。 回转身形,躬身行礼: “前辈今日所言,令晚辈获益匪浅。定当竭尽全力,救回周公子。” 周豫的坚毅面容,在灯笼光映照下闪烁不定。 半晌方道:“我没见过你,你也没见过我。” 苏夜闻言,情知周豫仍是难过心中那道名为“偏见”的坎。 转身踏上大道,径奔纸砚城南门而去。 剑起五行 第32章 镇魂珠 纸砚城有道祖护佑,历来妖邪难侵。 故而从不宵禁。 值夜军士听到地面碎瓷片崩裂的声响,喝道: “谁?!” 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护城河里的水在月光下潺潺流淌。 “他娘的,果然一犯困就容易幻听。”军士拔出葫芦塞,往陶瓷碗里倒满清酒。 满饮一杯酒,身子和暖。 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苏夜待军士不再关注,方才继续迈步前行。 受纸砚城八卦大阵辐射保护,方圆五里内皆有克制妖邪之力的浩然正气。 忌惮能令风妖铃发烫的女妖,决定在一片落尽叶子的林地之中,尝试唤醒沉睡中的周赫。 张开结界,屏蔽外界气息,以免被旁人搅扰。 枯叶上铺开两件披风,将周赫平放于其上。 揭下丹田处的隐身符,令他现出身形。 杂质颇多的夜明珠,与天际洒落的月色,映照苏夜与周赫。 盘腿坐在周赫身侧,轻声道: “此间没有牛鼻子老道,道祖力量也是十分薄弱。 你可以从周公子体内出来了。” 若是此刻有行人经过,不被吓得屁滚尿流,亦会认为是某个患了失心疯的可怜虫,在林间说着奇怪的话语。 结界中没有任何反应。 苏夜盘腿坐定,不再讲话。 他能清晰感应到,腰间悬挂的风妖铃变得越来越烫。 一阵黏稠黑雾自周赫胸口处浮起,缓慢向上飘荡,脱离周赫体表,继而化形成一位美艳到不可方物的女子。 看到盘坐在周赫身旁的苏夜,顿时做出保护心爱之人的行动。 瞬息飘至苏夜身前,探出纤长手指,直插向苏夜心脏。 金光浮现,弹开女妖尖利手指。 梵文咒印隐现,暂时封住她的行动。 预先放置在胸口的佛经帖,保住了一条小命。 苏夜自知不是女妖对手,而且想要破局,就不能对她动手,轻声道: “我不是坏人,只想解救周公子。” “你们这些人,都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女妖声音狠厉。 “至少我自认为,算不得伪君子。” “你敢打开识海,让我摄取你的心念吗?” 苏夜闭合双眸,撤掉对识海的防御。 一股烟雾缭绕的感觉在印堂处涌现,转瞬又消失无踪。 睁开眼睛,看到女妖的凄美面容不再有狠厉和排斥。 “于周郎印堂处运转‘聚’字诀,即可取出镇魂珠,助他苏醒。”女妖指引苏夜。 聚字诀,便是攫取精魄的术法。 苏夜伸出右手,指尖萦绕白色光芒。 周赫印堂处浮现出烟气般的红光,丝线状向苏夜指尖汇聚。 以气化形,逐渐凝成圆球形态。 识海中涌现一股温润气息,像是春风化雨,令他感到身心通透,说不出的舒爽。 周赫自行施加的封印,在镇魂珠脱体而出时破碎。 缓慢睁开眼睛,天际弯月入目。 雌雄莫辨的容貌,足令世间男子汗颜。 坐直身子,看到不远处被佛印压制的女妖: “晴儿,你还好吗?” 名字唤作晴儿的女妖,眼中噙满泪水,声音轻颤:“周郎,我还以为……” 周赫余光瞥见坐在身旁的年轻人,惊疑问道: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苏夜收回凝望镇魂珠的视线,抬头看向醒过来的周赫。 不觉有点恍神。 一时间难辨他是男是女。 “周公子?”语气疑惑不定。 “正是贫道,”周赫再问道,“你又是何人?” 晴儿身上的佛印如灰烬般瓦解,扑进周赫怀抱。 两人温存片刻,无人聆听苏夜话语。 周赫帮女妖拭去面颊因激动而流出的泪水,三问苏夜。 苏夜简略讲述进入纸砚城后发生的事。 天际月光辉映,林间鸟兽应和。 及至听到苏夜和周豫月下对谈,周赫和晴儿都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你不怕我父亲杀了你?”周赫惊问。 “怕,”苏夜坦然笑道,“可是只有表现出全然无畏的气概,才能跨过那道难关。” 周赫仔细观瞧苏夜面庞。 只见他剑眉入鬓,星目有神,虽不是全身披挂,却有股少年将军般的英气。 眼神中的神光,似若永远都不会熄灭。 自视为美男子的周赫,平生不愿承认其他男人的帅气。 唯独盘坐于地的苏夜,令他感受到何为意气风发,心中不免涌现出欣赏和敬佩。 “贫道在这纸砚城中,素有‘美男子’之称。阁下气度,足与贫道相提并论。” 苏夜接触到镇魂珠的瞬间,便知这件法宝对洛惊鸿有无穷妙用。 本来不知该如何开口,闻听周赫言语,便知此事不难。 晴儿微笑看向周赫,柔声道: “周郎,苏公子与你一般,也是个世间少有的痴情男儿。” 周赫明眸放光,看向苏夜道:“苏道友,此话可当真?” 苏夜知晓晴儿曾摄取他的心念,撒谎无益。 轻声讲述他和洛惊鸿之间的故事。 晚风拂面。 情字的千般妙处,在话语间回荡,拨弄着心弦。 周赫听完,沉吟良久。 晴儿依偎周赫胸膛,轻声道: “你与洛惊鸿经历生死劫,情比金坚。若是需要镇魂珠,可便拿去。” 苏夜喉结上下翻动,强行压住心中喜悦: “你我初相识……这恐怕不好吧?” 周赫展露笑颜,比平时更像女子。 甚至比身旁的晴儿,看起来更加美艳。 “你救了我和晴儿,理当重金酬谢。可对道友而言,千金万两也不及这颗镇魂珠。 贫道便将这颗珠子,赠送给道友。” 苏夜将镇魂珠收进玉葫芦,矫捷站起身形,抱拳拱手: “在下确实十分需要镇魂珠,多谢道友成全。” 周赫和晴儿也站起身。 苏夜忍不住问道: “人妖终有别,你们之间的情愫,难被世俗所容……你们有何打算?” 周赫反问道: “你可曾寻到重塑道侣灵魂的良方?” “努力提升修为和炼丹术,争取有朝一日,可以炼制出一种能够重塑魂魄的丹药。” “从无到有,难度可是非同寻常。”周赫对苏夜的敬佩,比瞧见他脸庞上的英气时更深了几分。 “纵使千难万险,亦需努力前行,”苏夜道,“若我选择放弃,惊鸿就再无可能从苦海中脱身。” 周赫拱手问道: “苏道友,贫道与晴儿经逢类似苦难折磨,可否指点迷津?” 苏夜将说于周夫人听的良方,再讲给一对情根深种的苦命鸳鸯。 周赫转头看向晴儿,眼里是说不尽的柔情: “咱们去深山隐居,采双修之道,争取同踏天途,飞升成仙。” 晴儿眼中,亦满是星辰: “只要能与周郎在一起。不论生死,小女子都愿跟随。” 苏夜收起结界。 一团云雾自周赫脚底生发,托起二人身形。 “苏道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咱们后会有期。” 苏夜抱拳拱手:“后会有期。” 目送有情人飞出视野。 驻足良久,方才回神。 情知无法再回周府。 召出笔墨纸砚,趴在披风之上,写了一封简信。 周赫与女妖去向,尽数写于信中。 经过城门军士盘问,再度进入纸砚城。 来到日间购买玉葫芦的多宝阁,将折叠好的信件,顺着门缝塞进店铺。 独自走在宽敞无人的街道,识海中思绪翻飞。 周豫挣扎中传授他通往藏神境的法门。 偶然间得到具有镇魂作用的镇魂珠。 价值两千两的玉葫芦,已经不会再有人追债…… 不过一天时间,获得了诸多意想不到的机缘。 不禁暗自嘀咕:“心存善念,终得好报。” 信步前行,不觉来到黑白分明的太极广场。 无意间抬起头,观瞻如山岳般的道祖像。 瞧清楚它的形象,不禁惊呼出声: “怎的是我爷爷的面容?!” 剑起五行 第33章 有情,还是无情 “‘天乾地坤,道祖无相’,你不会连这句话都没听过吧?” 缥缈而来的话语,传进苏夜耳朵。 上玄道人特殊的音色,轻易即可辨出。 苏夜转身看向声音传来的位置,只见身穿黑白道袍的上玄道人手执拂尘,正缓缓向他走来。 周豫是神通境。 比他更深不可测的上玄道人,最差也是傲云境。 拥有常人无法想象的漫长寿数,却要定期承受来自天道的劫难。 稍有懈怠,便会形神俱灭。 修为达到上三境,便无回头路可走。 成仙与形神俱灭,只可选其一。 苏夜不过聚气境,与之相比,状似云泥。 抱拳拱手,恭敬道:“前辈之言,在下确是初次听闻。” “每个人看到的道祖,样貌皆不相同,”上玄道人站在苏夜身侧,“我看到的是授业恩师。” “我看到的是故去的祖父。” “你入道未深,立心与立身皆是来自俗尘亲族。” “道长,您可知今夜发生之事?” “隐身符对神通境以上的修士无效,”上玄道人一挥拂尘,抚须轻笑,“屏蔽结界也是。” 苏夜本以为上玄道人是目中无人的修士。 及至知晓藏神境的修炼法门,恍然没迈过问心局,修不到上三境。 周豫能勘破的玄机……上玄道人没理由堪不破。 “那个叫晴儿的妖物,是不是杀过很多人?” 危机关头,最易做出本能反应。 晴儿保护周赫的举动,绝非良善精怪所为。 “这正是贫道站在你身旁的原因。”上玄道人手抚胡须,“如若你有足够强大的修为,遇见荼毒多人的妖邪……出剑之时,心中可会出现犹豫?” 晚风吹动苏夜刘海,轻拂额头。 苏夜从后山小崖砍杀虚弱状态的野猪精开始,每逢遇到意欲取他性命的妖邪,杀招从不含糊。 答案显而易见,却又只能默然。 对晴儿的态度,违背了他的准则。 衣袍随风摆动,文武袖拍打身体,像是在发出抗议。 上玄道人仰观道祖像,轻声问道: “只因与周公子产生不为世俗所容的情愫,就能抹除女妖杀人的罪孽吗?” “罪孽就是罪孽,无法抹除。”苏夜任凭风吹,身形岿然不动。 然则心中对善恶的判断,正在经受难以想象的考验。 自野山岭冷虎仙师的闭关山洞,遇到石精母子,苏夜认为妖邪皆是魔障的观念便产生了动摇。 进纸砚城前,又在隐士村逢着意欲拯救女儿的精怪马寡妇。 解救选择为情赴死的周赫,只能放走双手染满鲜血的妖邪…… 他做的事……对吗? 上玄道人似是能看穿苏夜心思,悠然道: “世人常说‘问心无愧’。可是问心,真能全然无愧吗? 愚以为,哪怕是道祖圣人,也无法做到。” 苏夜隐有所悟,转身面对上玄道人,拱手问道: “前辈和周前辈皆知妖邪藏于周赫体内,为何不施展无上妙法,诛除妖邪?” 上玄道人莞尔一笑: “你放走妖邪,不知是对是错。 贫道和周道友逼死周公子,就是对的吗?” 事本两难,没有完美的解法。 苏夜抬头看向道祖像,心中百感交集。 三千世界修士,大多修行无情道,遵循天理循环,任生者出入轮回。 有情之道,因心而动,容易动摇道心。 相较于出尘避世的无情道,修炼难度倍增。 “自古有情皆孽,”上玄道人转头看向观瞻道祖像的苏夜,问道,“你既知有情之路难行,还是要步入这条修行路径吗?” “我没得选。”苏夜语气平淡。 所有人皆知,拥有杰出天赋,拜入修仙宗门。 由师父言传心授,运功聚气,逐步向永生仙境迈进,实为天下间最容易的修行路径。 可他没有灵根……迄今为止,未有人尝试以剑聚气,以期证道成仙。 纵使想拜师,也没有合适人选。 寻常修士度过问心局,迈入藏神境时,即可定终身修行路径。 正如民间谚语:三岁看大,七岁看老。 问心藏神的领悟,足以决定日后修炼心境。 苏夜与常人不同,出生之时便已决定,只能走一条没人走过的路。 无情遁世,难觅凡人仙踪。 荆棘密布,前方不知是坦途,还是万丈深渊…… “凡开宗立派者,皆古今之大能,”上玄道人道,“贫道身具天灵根,千年迈入傲云境。 难免恃才放旷,目中无人……” 苏夜开怀笑道: “在下于这推崇修仙的大乾仙朝,便如路边野草。 任风吹雨打,或烈火焚烧,皆不会动摇道心。 三言两句,岂可伤我?” 上玄道人手抚长须,静默无言。 ———— 镇魂珠荒古时期是幽冥天魔的魔宝。 云天宗护教长老灵玉真人从他手中夺得,后果证成仙,将此宝遗于世间。 朝代更替,岁月流转。 镇魂珠几度易主。 护宝的镖师经过妖物晴儿山场,遭了她的荼毒,镇魂珠落入其手。 后与周赫堕入情网,将此灵宝赠予情郎。 “其后发生的事,你亦是亲历者,贫道无需多言。”上玄道人轻声讲完镇魂珠的来历与故事,平静看着苏夜。 “前辈,您的意思是……镇魂珠会带来灾难?”苏夜意欲用镇魂珠,缓解洛惊鸿时常遭遇的裂魂之痛。 纵使己身不信灾殃征兆,也不敢让心爱之人冒丝毫风险。 “是,也不是。”上玄道人语气悠长。 “在下愚钝,若前辈知晓答案,还望能够明示。” “贫道冒昧差灵兽前往十里春风镇,探听到关于你的情报。 道侣受到黄泉教主重击,三魂七魄皆碎。镇魂珠虽可缓解痛苦,令她恢复灵智,却会……” 苏夜右拳紧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语气急促: “会怎样?” “强行使残魂恢复魂灵之力,会加速消耗生命力,”上玄道人平和回答,“你的道侣修炼天赋平庸,恐难坚持太长时间。” 苏夜得到镇魂珠的兴奋之情,被上玄道人之言,泼了盆冷水。 旋即又恢复如常。 十几年光阴岁月,带给他无数伤痛,锤炼出百折不挠的钢铁意志。 再难的困境,也会有解法。 抬头看向上玄道人,问道: “若服用扩充寿命的灵丹,可否延长死亡期限?” “镇魂珠对残魂的消耗,速度始终如一。”上玄道人手抚长须,“寿元越长,能够承受魔宝反噬的时间也会越久。” 咚,咚,咚,咚。 远处塔楼上的更鼓,嘹亮地连响四声。 已是四更天。 上玄道人收起拂尘:“事在人为,心由己定。魔宝用或不用,亦是你的修行。” 话音落下,灵遁而走。 太极广场只余下道祖像,和晚间吹来的风。 苏夜的心湖,泛起一圈圈涟漪。 正邪……利弊……生死……有情,还是无情…… 看似完全相反的对立面,源于种种尘因,变成了模糊的混沌。 看不清,也辨不明。 道祖像自亘古建成,始终屹立于此,护佑一方生灵。 然而口不能言,无法像上玄道人,亦或之前遇到的许多贵人一样,解答苏夜心中困惑。 “这就是问心修行吗?可真够难的。”苏夜喃喃自语,继而现出一抹苦笑。 他情愿碎魂的是自己,也不愿洛惊鸿经历此等痛苦。 天心不遂人愿。 命中既定的劫难,没人能够躲过。 哪怕是参透天机的上三境修士,亦要面临具象天劫。 凡人皆苦,概莫如是。 苏夜双手合十,躬身礼拜道祖。 吉莲山时,他向大佛默祷,愿佛法护佑仙逝的祖父。 而今心中祈愿,道侣洛惊鸿可早日脱离碎魂苦海。 有情皆孽? “要我说,有情有义,才算不枉此生!” 召出缩地符,回归春风镇。 剑起五行 第34章 剑鞘 “她不记得许多事,却总吵着要见你。” 当苏夜从洛玉安口中听到这句话时,眼眶立时泛红。 一半感动,一半疼惜。 厢房中发出凄厉哀嚎,间或还有洛夫人柔声安抚女儿的话语。 多宝阁胡夫人曾言,碎魂之痛发作时,便如将舌头放在烈火上炙烤和舔舐万年寒冰。 两相交替,折磨碎魂者。 “母亲……我太疼了。”窗子里传出洛惊鸿虚弱的话语声。 洛玉安偷偷用袍袖拭去眼角泪珠。 苏夜身在纸砚城时,心中尚有疑虑。 耳听道侣哀嚎,心中再无犹豫。 消耗寿元,便用灵丹续命。 掀开门帘,快步走进一片狼藉的厢房。 洛惊鸿躺在地上,右手被擦碰墙角而渗出的鲜血染红。 紧攥着母亲长裙,泪水盈满眼眶,双足不住蹬踏,口中发出含糊惨叫。 苏夜疾行至洛惊鸿身旁,召出迷魂散,放到她鼻子底下。 顷刻晕厥,不复惨叫。 抱起洛惊鸿,将她轻放在床榻之上。 洛夫人回过神,看清是苏夜,眼里的泪水像断线珍珠: “鸿儿太痛苦了……看她这样,比杀了我们老两口都难受。” 洛玉安红着眼眶,脸上没了惯常出现的笑意。 苏夜从玉葫芦中召出镇魂珠,运转剑气灵脉,施展“聚”字诀,使魔宝灵珠气化。 沿印结指引,涌入洛惊鸿无法进行主动防御的印堂识海。 红色莲花印发出璀璨星芒,继而收敛光辉。 洛惊鸿因痛苦而皱起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 召出特效金疮药,均匀撒在洛惊鸿伤处。 不过须臾,伤口即便愈合。 接过侍女端来的铜盆,拧干毛巾中的水分,细心帮她擦掉脸上混着泥土的泪痕。 洛夫人投进丈夫怀抱,偷偷用手绢抹泪。 苏夜将毛巾交给侍女,接着召出提神丸,放到昏睡的洛惊鸿鼻尖。 一股呛人气息,登时将迷魂香的药力化解。 “咳。” 洛惊鸿发出一声咳嗽,翩然醒转。 睁开明亮凤眸,入目是满含柔情的俊朗少年。 “苏夜,我做了个很长的梦。”洛惊鸿轻启苍白嘴唇,有气无力地说出这句话。 洛氏夫妇刚平静下来的心情,因女儿恢复神智再起波澜。 双双红了眼眶。 洛夫人疾步走到床榻边,拉住女儿纤手,轻抚她的面庞: “女儿,你受苦了。” 洛惊鸿看着母亲憔悴脸庞,亦是一阵心酸,险些垂下泪来。 她的记忆并未消失。 与苏夜订立婚约……承受碎魂之痛……以及父母对她的照顾……悉皆清晰盘旋于识海。 三魂七魄并未弥合,依旧无法修炼。 纵然心中明白,镇魂珠恰似一味缓解痛苦的毒药,面上却无表现。 绽出灿烂微笑:“女儿这不是好了吗?” 苏夜配合洛惊鸿,微笑劝解: “晚辈此番出行,得了不少机缘。寻得镇魂珠,缓解鸿儿所受之苦。 待我修为提上去,便可炼制塑魂丹药,重塑她的三魂七魄。” “此话当真?”洛玉安惊问。 洛惊鸿明眸亦是瞧着他。 至少在云天宗的藏书阁中,没有关于塑魂的丹方。 “当真。”苏夜眼神坚定,正如磐石之心。 洛夫人道:“而今小女碎魂之苦暂时解除,灵智也恢复如常。不如择个良辰吉日,全了你们的婚事。” 洛惊鸿终是闺中女子,俏脸含羞,将头埋低。 苏夜道:“待晚辈重塑鸿儿灵魂,便是最好的良辰吉日。” “我怕……”洛夫人内心中有着许多忧惧。 洛玉安终于展露笑颜: “咱们未来女婿是极有天赋的炼丹师。平日里多吃几粒延寿丹,还愁见不到她们大婚吗?” 洛惊鸿也出言安抚母亲: “延寿丹虽然昂贵,但对于炼丹师来说,并不是难度太大的丹方。” 洛玉安看向苏夜,灿烂笑道: “夜儿,老夫可是期待你能名扬天下。到时我要逢人便说:剑仙是我女婿。” 苏夜放声大笑:“这一天定会到来。” 劳累多日的老两口,回到了居住的别院。 没多时,熄了灯烛。 进入梦乡。 苏夜和洛惊鸿坐在屋顶,仰望弦月与繁星。 宽大有力的手,轻握住白嫩纤长的玉手。 月色柔和。 心中情意,可抵岁月漫长。 ———— 十里春风镇的商业街,两侧有各种店铺。 武器铺,酒楼,零食铺子,文房四宝店,花鸟鱼虫店等商品,悉皆有售卖。 宽敞街道两旁,还有许多租不起店面,在商铺木墙外摆摊的摊主。 洛惊鸿身穿素白长衫,腰系青色丝带,左侧悬凤凰玉佩,右侧一个盛装万物的仙品玉葫芦。 快步走到售卖面具的摊位前,拿起一副夜叉面具,放在面前,上身前倾,娇俏问道: “你现在还能认出我吗?” “你是谁?”苏夜配合她的玩笑。 “你猜。” “我猜……你是母夜叉。” 洛惊鸿气得原地顿足,,双手垂在身边,闷哼一声:“你才是母夜叉!” “我就算是夜叉,也是公的。” 洛惊鸿撅起小嘴,眼珠在眼眶上方左右摇摆,故意不看苏夜。 苏夜笑着走到她身旁,接过夜叉鬼面,放在面前:“好啦。现在我成夜叉了。” 洛惊鸿没绷住,掩嘴偷笑。 摊位老板双手插进棉袖看小情侣欢闹,脸上绽放灿烂笑容: “两位客官,挑两副面具,增添一下生活情趣吧。” 苏夜挥了挥手上的夜叉面具:“我要这副。” 洛惊鸿拿起一副黑色魔族面具:“这副比夜叉面具,看起来还瘆人。” 面具摊老板笑道:“客官倒与寻常女子不同,专挑暗黑系的面具。” 洛惊鸿从玉葫芦里召出几块碎银,递给摊主:“你不懂,这叫个人审美。” 离开面具摊,苏夜帮洛惊鸿买了三根糖葫芦。 “给你一根,”洛惊鸿把其中一根放到左手,递给苏夜,“我自己留两根。” 苏夜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口。 酸酸甜甜的味道,不由把他拉进记忆,想起了尚未淡忘的祖父。 洛惊鸿见苏夜愣神,走到前边,转身倒退行走,关切问道: “苏夜,你怎么了?” 苏夜回过神,说道:“尝到熟悉味道,想起了亲人。” 洛惊鸿知晓苏夜祖父亡故的事,回到他身旁,挽起他的胳膊: “以后我们一家,就是你的亲人。” 苏夜笑容绽放:“这还用说?” 武器铺掌柜倚靠门边,手中剥着瓜子,瞧见苏夜,立马吐掉瓜子皮: “客官,要不要进铺子逛逛?” “我有称心如意的剑了,不需要新兵器。”苏夜婉拒掌柜的邀请。 洛惊鸿轻声说:“我的剑在与黄泉教主对战时断了……不如进去瞧瞧。” 苏夜看向店掌柜,展露微笑:“看看倒也无妨。” 武器铺掌柜将没剥完的瓜子放回口袋,走到柜台后边,转过身,双臂撑着桌面: “你有宝剑……剑鞘未必契合。我可以帮你打造剑鞘。” 洛惊鸿从旁撺掇:“来都来了,不妨让掌柜的开开眼。” 苏夜召出太初剑。 店掌柜接过宝剑,将其从剑鞘中拔了出来。 看清剑身的刹那,眼神中放出光亮: “多么漂亮的一柄剑!用这种牛皮剑鞘,实在是折煞了它的绝美外观。” 洛惊鸿笑道:“承蒙掌柜的谬赞。” “这柄剑是你铸造的?”店掌柜惊愕看向洛惊鸿。 洛惊鸿笑容灿烂,答案不言自明。 “不得了,”店掌柜轻抚剑身,“这柄太初剑还是成长型宝剑。虽是凡品,却有继续成长的潜能……” 洛惊鸿冰雪聪明,笑道:“既然店掌柜手里有好剑鞘,不妨把最好的拿出来,让小女子和苏先生开开眼。” 店掌柜爽快从玉葫芦中召出一个没有剑的空剑鞘。 朴实无华的剑鞘,没有纹饰,也没有光华。 像极素净的墨色玉石。 洛惊鸿惊道:“这是养剑玉打造而成的剑鞘?” “果然是行家里手,一眼便知剑鞘玄奥。”店掌柜笑容满面。 苏夜侧过头,在洛惊鸿耳畔轻声问:“养剑玉是何物?” 洛惊鸿玉手掩住樱桃口,轻声道:“只管付钱,绝对亏不了。” 苏夜更不多问,当即召出钱袋。 购物这种事,听女人的准没错。 剑起五行 第35章 碧水与养剑玉 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仙品兵刃夺天地造化,材质诞生之时,近旁必有伴生玉石。 名曰养剑玉。 以养剑玉打造剑鞘,可保仙品剑魂永恒不灭。 即便剑刃崩裂,置于其中亦可复原。 武器铺掌柜拿出的剑鞘,曾是神魂剑的伴生养剑玉。 其主承受不住九天玄雷劫难,与神魂剑一并湮灭。 店掌柜手持墨玉剑鞘,面现得意神色: “听完老夫讲述,你应当了解这个剑鞘的价值了吧?” 苏夜惊问道: “神魂剑的主人不是剑魔欧阳志吗?” 洛惊鸿言道: “欧阳志自恃修为高深,意欲以半仙之躯硬扛九天玄雷,最终损了一世修为。 还把神魂剑葬送了。” “剑魔仙师起于疏狂,最终亦是死于此道。”店掌柜将剑鞘平放于柜台,不免替一代天才叹惋。 “若无那般疏狂的性格,许也练不成大开大合,重攻轻守的倾天剑诀。”苏夜浸淫于剑法,比常人更懂此道。 性格不只决定命运,亦会影响剑招。 自欧阳志陨落之后,三千世界又出过几个修炼倾天剑诀的剑修。 然而成就平平,难望剑魔项背。 正如惊鸿剑诀由洛惊鸿结合天罡地煞数理创造,轻盈曼妙,罕有杀招。 在苏夜手中,便是行云流水,气贯长虹的剑法。 比始创者的剑招,威力强劲数倍。 武器铺掌柜眼神放亮,抚须笑道: “胡掌柜说你剑法造诣惊人,此话果然不假。” 苏夜拱手道:“掌柜的谬赞了。” 洛惊鸿趁机言道: “掌柜的,既然如此欣赏我家苏夜,不妨把剑鞘便宜出给他。 正所谓灵宝遇其主,方能不负此身。” 苏夜不禁莞尔。 常言道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 苏夜和洛惊鸿尚未有肌肤之亲,拿捏法宝的时机,已然默契无间。 店掌柜抚须笑道: “二位在十里春风镇定居时,老夫没准备乔迁之礼。 今番就把这个剑鞘,免费送给有缘人。” 苏夜常听祖父念叨生意经。 但凡生意做得大的掌柜,不仅能看清当下市场,也有长远眼光。 整洁的铺面……后院里丁零当啷的打铁声……还有货架上悬挂的崭新标牌…… 悉皆呈现出一个信息:生意红火。 “掌柜的,您和胡掌柜还真是至交,连投资未来的人选都一样。” “十里春风镇是皇后娘娘的故乡,可却从未出过名闻天下的修士。每逢有资质尚可的年轻人,老夫和胡掌柜等人,皆会赠其法宝。 数百年岁月更替,那些送出去的法宝,已然数易其主。 坚持投资未来者,只余下我们老哥俩了。”说罢,不禁摇了摇头。 眼中不仅是岁月流转,亦有对故友难再逢的惆怅。 苏夜收敛笑意,郑重问道:“晚辈请问掌柜姓名。” “老夫姓杨名汉,字福清,”店掌柜回道,“来日你若能成仙,记得我曾赠你……” 洛惊鸿眼巴巴望着杨掌柜。 “客官,您需要什么武器,尽管讲,老夫一并送你。” “我的剑在幽泉城碎裂,需要一柄宝剑。” 杨掌柜手抚胡须,爽快道:“好说。” 玉葫芦金光一闪,一块棱角分明的玉石出现在柜台之上。 洛惊鸿右手拿起玉石,将其握在掌心。 不过片刻,玉石变幻成贴合手掌的形态。 杨掌柜与苏夜一般,体内灵根残缺不全,属于完全不能修炼的凡人。 年少时便来到初建成的十里春风镇,在铁匠铺做了学徒。 为人勤恳,掌握技术的速度也比其余学徒更快,甚得老掌柜之心。 师兄弟跳槽到别家,去拿更丰厚的酬劳。 唯独杨掌柜始终惦念老掌柜的传授之恩,留在铁匠铺干活。 老掌柜看中杨掌柜人品,将女儿嫁给他,并将铺子送给女婿做嫁妆。 杨掌柜凭着过硬本领,很快在十里春风镇闯出名堂。 凭借一柄亲手打造的龙神剑,得到微服私访的皇帝赏识,御赐金匾,生意一片红火。 后又结识素有“天生买卖人”之称的胡掌柜,采纳挚友建议,将铁匠铺做成了享誉一方的老字号。 有时候丹阳城的剑客,都会专程跑到十里春风镇,到洪记铁匠铺购买宝剑。 几百年的技艺,拿起就再没放下。 打眼一瞧洛惊鸿捏出的软玉形状,便知适合她的兵刃。 玉葫芦中召出一柄三尺长的短剑,剑鞘与剑刃,皆呈墨绿色。 观之如一池春水。 洛惊鸿接过宝剑,握持剑柄,轻轻拔出翠绿剑身。 “此剑名为碧水,乃老夫十年前月圆之夜时炼制。 剑性至柔,滋养其主,与客官最相契合。” “这柄剑也是成长型?”洛惊鸿看向杨掌柜。 杨掌柜手抚长须,一脸姨母笑: “老夫听说过你们二位的爱情故事。郎情妾意,天作之合。 剑,亦当如此。” 洛惊鸿甜笑道:“多谢杨掌柜。” 苏夜待洛惊鸿收下碧水剑,拿起神魂剑的剑鞘。 触感微凉,识海中涌现出一阵欢愉。 牛皮剑鞘中抽出太初剑,将其送入养剑玉打造而成的剑鞘。 神魂剑是宽剑,厚度优于太初剑,长度却是略逊三分。 正欲开言,便见奇异一幕。 黑夜般的剑鞘,流水般向两侧延展,完全覆盖住太初剑的剑身。 孔口收紧压扁,与剑完美契合。 右半边依旧是夜一般的黑色。 左半边像被一只无形手指捏住,扯掉了表面的黑条。 由上至下,渐变成莹白色。 正与太初剑的两个颜色相反,以阴滋阳,以阳补阴。 于无声处,滋养太初剑。 苏夜抬头看向杨掌柜:“若是把宝剑反插进去,剑鞘会如何?” 杨掌柜笑道:“苏小友一试便知。” 洛惊鸿眼里满是期待。 苏夜拔出太初剑,正反旋转,复又将其插进剑鞘。 只见黑白色剑鞘的颜色,像是变成了墨汁。 翻卷交融,顷刻又变得泾渭分明。 以中轴线为界,清晰划分成黑白两色。 心中惊喜,像是幼时得到拨浪鼓。 忍不住多玩两下。 反复试验三次,皆是相同场景。 杨掌柜见苏夜仍未有停手之意,赶忙道: “养剑玉本身也有脾气,被你玩烦了,小心它暗中摆你一道。” 苏夜停住拔剑动作,利落将剑身送进剑鞘: “杨掌柜,此话何意?” 若是惹恼了它,便会胡乱养剑。” “哟,那是得供着。”苏夜轻抚剑鞘,柔声道,“初次见面,难免生出顽劣心。日后再行拔剑,复归时定当小心谨慎。” 杨掌柜被苏夜逗乐:“倒也不必如此谨小慎微。只要别太糟蹋,养剑玉不会反噬认下的主人。” 苏夜睁大眼睛:“它认我了?” 洛惊鸿笑道:“养剑玉剑鞘变形重组的时候,已经认可你了,否则它会把太初剑吐出来。” “真神奇!” “世间神奇的法宝多着呢,”杨掌柜笑出了满脸褶子,“要不那些问道修仙的修士,也不会为此如痴如狂。” 苏夜将在新剑鞘中缓慢提升的太初剑召回玉葫芦,问道: “杨掌柜,您真不要银两?” 杨掌柜从玉葫芦中召出一封信,缓慢推到柜台外沿。 “十里春风镇不缺银钱,缺的是能沉淀下来的底蕴……我看好你。” 苏夜拿起信封,认出是胡掌柜字迹。 拆信视之,乃是一封邀请函。 苏夜心下疑惑,问向杨掌柜:“胡掌柜缘何会把信寄放在您这?” “近来镇上发生了一件事,需要胡掌柜出面操持,”杨掌柜并未明言,“算算日子,事也快了了。” 苏夜心中明了。 欲知胡掌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必得亲身前往多宝阁不可。 剑起五行 第36章 局中人 春风镇商业街和多宝阁隔了两个街区。 拐过东南角茶馆,与迎面走来的人打了个照面。 起初没认出是谁,错身而过,行出两百余米,方才醒悟是曾在茶馆里遇见过的小胖。 彼时他跟在雷镖头身边,向苏夜讲述有关凡品火灵珠的事。 瘦弱身躯,与一个多月前判若两人。 若不是鼻子上的雀斑,压根无法辨识出他的身份。 洛惊鸿回转头,看向街角来往行人:“遇见了熟人?” “追寻凡品五灵珠时,认识的小胖哥。”苏夜收回视线,“只是他暴瘦几十斤,没认出来。” “许是遇到了重大变故。” “也许吧。”苏夜低声道,“眼下还是先去见胡掌柜,有空再去探望小胖哥。” 两人加快脚步,穿过另一条街巷,来至几近满客状态的多宝阁。 小六子百忙中越过客人头顶,朝苏夜喊道: “苏道友,我家掌柜的有请……洛道友,老板娘叫您去她那儿。” 苏夜护着洛惊鸿,穿过拥挤不堪的人群。 穿过两个柜台前的狭窄通道,掀开门帘,步入只有多宝阁自家人才能踏足的后院。 老板娘的贴身侍女花红行了个万福礼,带走了洛惊鸿。 苏夜往北走,掀开门帘,走进燃着炉火的北屋。 炉子上放着铜壶,里边煨着纯粮酿造的醇香清酒。 较之隐士村马寡妇的清酒,自有一股沁心香气。 胡掌柜的步云履整齐放在火炕边,身前的炕桌上摆着棋盘。 右手执着一颗黑子,悬停在棋盘上方。 左手抚须动作,昭示他没中定身术法。 “坐贫道对面吧。”胡掌柜头都没抬。 苏夜脱掉步云履,盘腿坐在胡掌柜对面,娴熟从钵盂中取出一枚白子。 扫了一眼棋盘。 没得下。 白子呈断龙之势,只要胡掌柜在脖颈处落子,便可收获胜局。 胡掌柜将手中黑子丢回钵盂,看向坐在对面的苏夜: “你知不知道,自己着了上玄道人的道?” 苏夜面现惊愕神色。 倒不是惊讶于胡掌柜知悉他曾逢着上玄道人,而是在道祖像前颇为和善的老道,究竟何时摆了他一道。 除非胡掌柜拿他作耍…… 坐直身子,恭敬道:“在下愚钝,还望胡前辈明言。” 胡掌柜抚须道:“上三境的人,横压寻常修士,却最忌惮天理循环。放跑妖邪的孽障,尽皆由你背负了。” 苏夜得知内情,心中并无愤慨。 傲云境的上玄道人,外加七个排布天罡北斗阵的牛鼻子老道,若真想除掉潜藏在周赫体内的妖邪,根本等不到他进纸砚城。 周赫与妖邪相恋,导致正邪两立……又是用情至深,根本没有两全解法。 以苏夜心性,必会解开那个死结。 胡掌柜似是能读懂苏夜心思,抚须叹道: “你只知己身良善,可知背后牵扯?” “此事却不知。”苏夜只知周赫。 对让风妖铃发烫的妖邪晴儿,却无半分了解。 “她有一宝物,名曰镇魂珠。”胡掌柜深邃眼眸,犹如深潭,“你可知它的来历?” “幽冥天魔的魔宝,后来流落世间,数度易主,”苏夜讲述从上玄道人口中听闻的故事,“被妖物截获,将其送给了纸砚城周府的公子。” 胡掌柜听苏夜讲话时,抬手摄来炉子上的铜壶。 斟满两杯酒。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胡掌柜将铜壶放在棋盘边,平静凝望苏夜,“女妖是从什么人手中,夺得了镇魂珠?” “押镖的……”苏夜顿住,眼眸缓慢瞪大,声音变了调,“雷镖头?!” 莫名消瘦的小胖哥……还有胡掌柜口中所说的因果,悉皆有了着落…… 雷镖头在茶馆里踩着条凳,讲述用大刀砍翻妖邪事迹的话语,恍惚仍在耳畔。 他却在不经意间,放跑夺走他性命的妖邪。 胡掌柜饮尽杯中酒,叹道:“正所谓‘有情皆孽,造化弄人’。你的良善,成了老家伙们的祭品。” 苏夜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杯中清酒。 火辣口感,瞬间涌至喉咙。 呛出了眼泪。 “后来呢?”苏夜因烈酒入喉,嗓音有点沙哑。 “委托春风镖局押镖的客户,恰是贫道一位故交。 陈总镖头找到我,请我从中说和,银钱赔付,了却此事。” “我是问……雷镖头……” “老夫自作主张,给了孤儿寡母些许银钱,”胡掌柜含糊带过,注视苏夜双眸,问道,“而今,你对那个女妖是何态度?” 苏夜沮丧摇头: “我本该痛恨明知是局,还要把我推进去的上玄道人。 更该恨荼毒世人的女妖入骨……可我心中,并无这种感觉。” 胡掌柜悠然叹息一声。 “若无贫道从中调和,以你之心性,必会想要全始全终。不独天仓道人会刁难你,春风镖局不会放过你……雷镖头家人那关,你也难过。” “我很想说‘牛鼻子老道,害我不浅’。”苏夜面现苦笑。 胡掌柜往杯中倒满酒: “你我都清楚,即便没有牛鼻子老道,你也会做同样的事。 因为你的善良本性,不允许你见死不救……只是身入死局,谁来也解不了。” 苏夜又喝下一杯酒。 忽的有点想念逝去的祖父,还有爱占小便宜的同乡。 彼时虽然会被咒骂混小子,却无人想要害他。 身入尘世,方知人心叵测。 胡掌柜又帮苏夜续上一杯酒,轻声道: “你也别气馁……心境遭受的考验,皆是你的修行。” “有情皆孽,”苏夜拿起酒杯,“你和上玄老道说了相同的话。难道……” 有情道真的无法成仙吗? 始终坚定的道心,第一次掀起波澜。 胡掌柜伸出枯瘦手掌,按住苏夜送往嘴边的酒杯。 苏夜疑惑看向他。 胡掌柜示意苏夜放下酒杯。 出于好奇,依言照做。 “贫道且问你,雷镖头是你杀害的吗?” “不是。” “若你不出手,周公子是否会死?” “必死无疑。” “镇魂珠有浸润灵魂之能……你的道侣遭逢碎魂之痛,灵宝近在咫尺,你愿平白把它让出来吗?” “……不肯。” “你认为你做的事,是对,还是错?” “……” 胡掌柜拿起酒杯,轻碰放在苏夜面前的杯子: “你做的事,足以问心无愧。 只是身入无解棋局,无论走哪一步,都是死局。” 苏夜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胡掌柜从钵盂中拿出一颗黑子,放在龙尾之处。 苏夜静默取出白子,画龙点睛,盘活了必输的棋局。 注视棋盘,默然半晌。 “胡掌柜,多谢您的开导。”苏夜声音低沉,“若是没您从中调停,在下恐怕会步入生死劫。” 胡掌柜豪爽道: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贫道做了一辈子赚钱生意,可不想在你这栽了跟头。” 苏夜见过杨掌柜,知晓胡掌柜之言并非实情。 十里春风镇没出过名扬天下的修士。 胡掌柜对修仙界的投资,从来就没赚过。 不仅折损了银钱,也徒耗许多精力。 “我最正确的决定,就是踏进这座镇子。”苏夜有感而发。 无论是青石山上的黄大仙……多宝阁的胡掌柜……还是只有一面之缘,便已天人永隔的雷镖头,都给了他极大帮助。 胡掌柜随手一挥,棋盘上的棋子气化,飘散于无形。 “我们是你的机缘……反过来,也是如此。” 苏夜再度陷入沉默,安静消化胡掌柜的话。 胡掌柜喝了三杯酒。 眼神迷离,有了点醉意。 “您帮我垫付了多少银两?”苏夜恭敬探问。 胡掌柜醉醺醺看向苏夜腰间悬挂的玉葫芦,伸出两根纤瘦手指,打了个响亮酒嗝。 苏夜心中了然。 此事因玉葫芦而起,以二千两银钱终结。 循环往复,皆是因果。 剑起五行 第37章 情义之道 清酒泼洒在坟茔前的空地,碎裂开来,跳进泥土。 纸钱在火焰中翻卷,火舌蹿升上来,喷吐出带着火星的纸灰。 飞出去老远。 苏夜俊朗面容,在火光映照下显得忽明忽暗。 “谁在那儿?”一道沙哑女声传来。 苏夜提着拨纸钱的木棍,转身看向发出问询的女子。 只见她身材丰腴敦实,穿着缟素,额上绑缚一条宽约三指的白色抹额。 按丹阳城民俗,这是家中有人故去的标志。 苏夜上次听到雷夫人的事迹,还是在茶馆里,茶客们调笑雷镖头,说她一个顶十个。 当时听到高兴处,不免跟着茶客们开怀大笑。 当真见面,却只能挤出一抹略带勉强的笑意。 她的眼睛泛红发肿,眼角的鱼尾纹里,残存着尚未擦干的泪痕。 苏夜扔掉木棍,抱拳道: “在下苏夜,曾得过雷镖头帮助,特来为他送行。” “多谢。”雷夫人声音哽住。 “您近况如何?”苏夜仍不确定,是否要告知雷夫人发生在纸砚城的事。 “胡掌柜慷慨资助我们母子,又有镖局的补偿银两,不必替我们担心。” 初次接触,不过三言两语,苏夜便知雷夫人秉性。 善良,隐忍,朴实。 这是大乾所有伟大女性共有的特质。 苏夜父母在生下他不久,便被妖邪所害。 看着蹲下身子,捡起前端被烧黑的木棍,往铜盆中添置纸钱的雷夫人背影。 突然明悟祖父为何从不肯告诉他,杀害父母的真凶是谁。 那些潜藏在过往岁月里的守护,终于在能够感同身受时,于心湖中浮出水面。 苏夜张开嘴,踟蹰着给出笨拙的建议: “雷夫人,如果您的孩子还不知道雷镖头是因何故去……为了他们的成长,还是别告诉他们真相了。” 雷夫人叹一口气: “镖师这个行当,在大乾本就凶险……不是妖邪,也会有阴狠的修士劫道。 只能怪我命不好……” 一声轻叹,伴着啜泣。 苏夜清楚雷夫人清早来丈夫坟茔,必不只是为烧纸钱。 转过身形,意欲安静离开。 “多谢公子,还能记得我家老雷……”雷夫人的话,从身后响起。 苏夜停下脚步。 驻足良久,终是无言。 ———— 人在出生时,犹如一张洁白无瑕的宣纸。 骨肉至亲在懵懂之初,提笔写下足以影响终生的性格。 随着年岁增长,读书卷,知礼节,又在纸张上写下几笔。 待得长大成人,曾经看过的景,走过的路,都成为了人生这张纸上的文字。 无论是潦草凌乱的字迹,还是隽秀瑰丽的书法,从始而终,便是这个人在天地间的符号。 大乾有三教九流,人分三六九等。 苏夜便是这修仙界的第九等。 资质略高于常人,远差于修士。 无授业恩师教导,凡事要靠自己。 坐在石桌边,把玩手中盛装清茶的玉杯,识海中浮现出惊鸿剑诀的一招一式。 初学剑法之时,苏夜仍是初出茅庐,白纸一张的少年郎。 而今因镇魂珠入心局,对时局人心有了更深刻的体悟。 于剑法中,平添几分厚重。 洛惊鸿穿一身粉红色厚长裙,轻舞翩跹,蝴蝶般飞到桌边。 喜笑看着苏夜,见他没反应,纤手在他面前来回摇摆: “你在想什么美事呢?竟会这般出神。” 苏夜听到洛惊鸿天籁般的话语声,收回神思,放下玉杯: “我好像体悟到了惊鸿剑诀更高层次的剑意。” 洛惊鸿美眸中放出光亮,轻声道: “可否舞给我看?” 苏夜从玉葫芦中召出太初剑,行至练功地点。 稳扎马步,身形如松。 剑势起处犹如秋水长天,转合处行云流水,格挡技不动如山,必杀技矫若游龙。 轻重,缓急,刺砍,招架…… 一切都恰到好处。 洛惊鸿看着舞剑的苏夜,识海中浮现出在石桌边努力练剑的身影。 较之由清晨练到深夜的少年,此刻的苏夜,剑招中多了几分沉淀。 锐气稍减,功力却更显醇厚。 前者如清酒,虽是口感甘冽,然则过之则忘。 而今似老酒,醇香浓厚,令人回味无穷。 洛惊鸿以天罡地煞数理,创造惊鸿剑诀时,想象中的剑招,烙印上心爱之人的身影。 惊鸿剑诀的最后一招,名曰倦鸟归林。 声息收敛,惊鸿一瞥。 苏夜倒提太初剑,左手双指并拢竖在胸前,出尘气度与剑相合。 若是藏神境可以剑气提升,势必有极大裨益。 可惜尚未迈过问心局,仍是聚气修为。 洛惊鸿喜到俏脸涨红,胸腔里小鹿乱撞。 “苏夜,我一直认为你是天才,”她的声音中满是畅怀,“事实证明,我的眼光还不错。” 苏夜惊愕转头,看向兴奋莫名的洛惊鸿。 “天才”二字,曾经距他们十分遥远。 突然听闻这个词,熟悉中掺杂着几许挣脱不掉的陌生。 ———— 洛惊鸿将常用法宝,装进苏夜仙品玉葫芦。 送至苏宅门口,眼神炽烈地望着他: “你要常写信……逢到节日,不管有多忙,都要尽量赶回家……” 苏夜耳听洛惊鸿叮咛,脸上浮现出柔和笑意。 将其揽入宽广而温暖的胸怀,打断了她絮絮叨叨的话语。 两人分开时,洛惊鸿红着脸,只说了句一路顺风。 苏夜转过龙凤亭,又上青石山。 一团烟雾在山路上汇聚成形。 俊朗的黄大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苏夜,半晌方道: “你的眼神变了。” 苏夜洒脱微笑: “时光长河滚滚向前,谁又能不变呢?” “本大仙最初帮你,是可怜你命在旦夕,”黄大仙踱着步子,“如今,不得不改变想法了。” “怎么说?”苏夜心怀好奇。 “剑魔欧阳志的剑法大开大合,凌厉无比;剑圣宋央的剑法则是穷极变化,气势恢宏……”黄大仙驻足,看向站在下方山路石阶的苏夜,眼神中放出光亮,“给你足够时日,或许能跟这两位大能相提并论。” 宋央是苏夜最早知晓,并且由衷钦敬的修仙大能。 从幼时便显露出卓绝天资,七岁入云天宗内院,成为宗主鸿天道人关门弟子。 二百年迈入上三境,五百年飞升成仙。 一生未逢敌手,履历辉煌灿烂。 如若欧阳志不在登仙时突发奇想,或许会成为宋央劲敌。 两位剑道中的绝顶高手,与苏夜的名字列在一处。 比洛惊鸿口中的天才,更令他感到陌生。 “莫要说笑,”苏夜不禁莞尔,“世间修持剑道者何止千万。跨越时光长河,仅此二人闪耀至今。我不过凡夫俗子,可不敢与他们相提并论。” 黄大仙伸出食指,左右摇摆: “我见过欧阳志,也见过宋央……你身上有他们不曾拥有的东西。” 苏夜万万没想到,黄大仙竟是个活过成百上千岁的精怪。 相较于震惊,还是好奇占了上风。 “还望大仙明示。”苏夜拱手请问。 黄大仙左手叉腰,伸出的手掌不住招手。 一头黄牛由玉葫芦,转移至妖囊。 黄大仙上身前倾,神情鬼鬼祟祟,像是三更天上梁的君子: “剑魔目中无人,剑圣超凡避世……而你,有情有义。” 苏夜面带微笑,转身步下青石山。 “别让别人的过错,化作对你的惩罚。”黄大仙嘶哑声音在山间回响。 镇魂珠牵扯出的因果,错在妖邪与周赫,痛在雷氏一家。 身入其局,非是元凶。 此乃黄大仙的开解。 苏夜并未停步,挥舞手臂致谢。 来自桃花村的春风少年,跑过种着蔬菜的田园,跨过滋养一方生民的山水,埋头向着前路狂奔。 丹阳城的枫叶仙踪,药王谷的神农赐教,纸砚城的道祖无相…… 带着好友秦羽月夜下的疑问,推开了苏夜心门。 “你的道是什么?” 彼时的他,并未给出明确答复。 如今,心中浮现出格外清晰的答案: 有情有义,勇往直前。 剑起五行 第38章 山径难扫 洛惊鸿恢复灵智,缓解碎魂之痛的代价,是燃烧自身生命力。 元灵境的寿元上限,通常在五百岁左右。 看似还有漫长岁月可以蹉跎,实则镇魂珠对寿命的消耗,超越了苏夜最坏的设想。 再度踏上尘途,寻觅延寿丹方。 大乾建国七百余载,门户阶级已然固化。 丹署中派系林立,最是讲究出身与师门传承。 江湖中历练来的野路子,进入丹署大门,会发现每个人都是鼻孔朝天的上玄道人。 纵是能炼制出仙品,乃至神级灵丹,也会被扫地出门。 不只丹署如此,即便是故乡丹阳城,以及炼丹师聚居的药王谷,皆有十足深厚的门第之见。 既无举荐信,又非贵族世家子弟。 去求他们,只是自找羞辱。 唯一有可能会传给他丹方的仙山,乃是历来以济世救民为己任的普陀山。 与龙宫相应,招收怀慈悲心的神通境修士,为尘世黎民尽一份心力。 自创派伊始,贯彻至今。 苏夜召出缩地符,来到大乾东南仙山普陀。 半山腰云霞盘绕,山顶则是一片明净。 普陀山的山途,两侧种满了菩提树。 大乾开国以来便重道轻佛,唯吉莲山和普陀山可以例外。 关于这座山场,流传着几个版本的传说。 最受普陀城民众欢迎的版本,还是山中寺院出过数位佛菩萨。 与中原地带的吉莲山,并称为佛门两大仙山。 普陀城的民众信奉佛教者众多,常年香火不绝。 山中寺院逢着节庆,以及佛菩萨诞辰,涅槃日等仪典,亦会分发灵丹,回馈当地人对他们的支持。 经过长久岁月洗礼,沉淀成为普陀城和普陀山的浓厚地方特色。 苏夜站在山路前,仰望坡度较缓的山坡。 相较于吉莲山巍峨的朝圣天梯,普陀山的山路,更适合常人行走。 山路上散布菩提树落下的叶子。 苏夜走进山路右侧的亭子,拿出一柄扫帚。 边清扫山径,边缓步上行。 不觉半个时辰,方才来到屹立在云雾中,开凿进山壁的慈恩寺。 一位白净面皮,头顶九个戒疤的小沙弥单手合十,童声清脆: “我家师傅着我在此等候香客。” 苏夜靠山石放好扫帚,合十躬身: “还请小高僧带我去见你师傅。” 小沙弥噗嗤一笑: “高僧便是高僧,怎的又有小高僧?” “高僧年纪尚浅,故此加个小字。” “有趣。” 小沙弥经过苏夜身旁,踏足山路。 苏夜疑惑不解,回身看向小沙弥。 小沙弥指着山下:“施主可曾回望过来时路?” 苏夜顺着小沙弥指引,看向方才一路清扫上来的山径。 菩提落叶散布其上,似若未曾清扫。 苏夜似有所悟。 “我好像白扫了。” 小沙弥咧嘴笑道: “不白扫。 我师傅看到了你的一片赤诚,才会着我在山门处等候施主。” 道家有伏羲八卦,佛门中高僧慧眼。 辨人识物的方式,超脱于五感,自有其妙境。 小沙弥离开山路,带苏夜进入慈恩寺。 绕过朱漆梁柱支撑的木质悬空走廊,脚下云雾缭绕,看到山壁上描绘出的佛教盛景,似若置身仙境。 《佛子济世图》是大武朝画圣乾道清绘制,其中人物,乃是大武朝得道高僧慧空禅师。 以肉体镇压九重魔窟,免一方生灵涂炭。 沿途走过去,还有《怒目金刚图》《青莲耀世图》。 气势最恢宏,场面最宏大的则是占据山壁三分之一的《万佛朝宗图》。 荒古至今的得道高僧,悉皆画在其中,因其涅槃成佛的经历,呈现出不同状态。 有的慈眉,有的怒目,有的垂怜,有的嗔戒…… 这幅画出自大乾宫廷画师东方御,得皇帝赏识,全境发布影图形。 由佛门石雕工匠,将《万佛朝宗图》雕刻于慈恩寺。 苏夜得过空观禅师真传,便如拥有前世记忆的转世灵童。 看着一幅接一幅的佛门绘卷,不仅知其名称,亦知隐含典故。 行至廊道尽头,方觉脚步迟缓。 小沙弥转头笑道:“施主,方才经过的是‘浮生廊’,描绘世间僧人百态。” 苏夜含笑颔首,谢过小沙弥讲解。 进入宽敞气派的大雄宝殿,中间的佛祖金身像高达数丈,慧眼微睁,隐含垂怜世人之意。 佛祖金身像两侧的护教伽罗,手持禅杖,怒目横眉。 分列两行的菩萨和金身罗汉,神态和表情尽皆符合他们的身份。 一位身穿锦斓袈裟的高瘦僧人,坐在金绸毡垫上,手掐念珠,轻敲木鱼。 苏夜踏进宝殿的刹那,木鱼声戛然而止。 僧人起身,缓慢回转,双手合十,口诵佛号:“阿弥陀佛。” 苏夜此来为求取丹方,保持一片赤诚。 合十躬身,静候高僧开言。 “施主,你来早了。” 僧人的话,出乎苏夜预料,不觉愕然问道: “高僧此话何解?” “施主未逢机缘,尚且得不到丹方。”僧人语气悠然。 苏夜忍住在僧人脑壳上弹脑瓜崩的冲动念头,合十问道: “可是让我六根清净,剃度出家?” “施主说笑了,”高僧面现笑意,“你尘缘深厚,岂可剃度出家……还有,莫要弹贫僧脑瓜崩。” 小沙弥掩嘴偷笑。 苏夜方觉高瘦僧人有慧眼,暗悔不该在如此重要的场合,生出顽皮想法。 普陀山是他得到延寿丹丹方的唯一途径。 惹恼了高僧,再想逢着此等机缘,不知何年何月。 “高僧教诲,晚辈必全心领悟。”苏夜收敛心神,不敢再胡思乱想。 僧人道:“贫僧净月,并非迂腐陈旧之人。只是些许调皮想法,不妨事。 只是你机缘未到,纵使得到丹方,你也看不懂。” 苏夜惊问道: “难不成,丹方是用古文字写就?” “丹方无字,逢有缘人才会显现。” “我不信,除非让我亲自验看。” 净月禅师明知苏夜用的是激将法,仍是吩咐小沙弥,从大雄宝殿后院的箱子里,取出刻有延寿丹丹方的玉石。 玉石呈荷叶状,表面平整光滑,没有半个文字。 苏夜接过玉石,变换各种角度,仍是无法使表面现出字迹。 无奈将其归还,上身前倾,靠近净月禅师,掩嘴轻声问道: “禅师,您可否口传我丹方?” 净月禅师喜笑颜开:“施主果然是个妙人。” 苏夜见禅师展露笑颜,以为有戏,不觉心中大喜。 “……延寿丹的丹方被佛祖加了禁锢,意欲传授他人,自身便会遗忘。”净月禅师收敛笑意,“贫僧爱莫能助。” 苏夜看向佛祖金身像。 此时看来,微睁的双眼不像是垂怜,而是睡着了。 小沙弥童言无忌: “施主,你急于救人,心气上浮,乱了善心慧缘。 越是如此,越得不到丹方。” 净月禅师开怀笑道:“弘忍之言,施主可作为参考。” 苏夜心潮翻涌,合十问道:“禅师,佛门中的修行,可与‘聚气,藏神’的路径相似?” “荒古时期,佛道本一家。”净月禅师道,“修炼体系,亦是一脉相承。” “只有迈入藏神境,才能得到丹方?” “不尽然。” 苏夜素有慧根,知晓在慈恩寺中,得不到净月禅师口中所说的机缘。 方欲告辞离去,被净月禅师轻抓住手腕: “施主,你与我佛有缘,合该留下点香火钱。” 苏夜召出钱袋,更不清点,塞进净月禅师手中。 供奉了香火钱,不愁机缘来临时,净月禅师不给他丹方。 此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小沙弥弘忍望着苏夜远去背影,笑道: “这位施主可真有趣。” 净月禅师单手合十,默诵佛号,正色道: “苏施主福缘造化,日后必成大器。 弘忍,能助他时,切莫推辞。” 弘忍合十躬身: “徒儿定当谨记!” 剑起五行 第39章 苍老的城 毒蛇七步之内必有解药。 普陀山扫不净的山路,似若酣睡的佛祖金身像……皆是某种指引。 吉莲山奇遇,令苏夜心中明白:欲得到某种缘法,总该付出些许辛劳。 天上掉馅饼的美事,决然轮不到他。 普陀城起初并非城池,而是一片广阔平原。 外地来普陀山朝圣的佛门信徒,或简单扎个帐篷,或直接和衣而睡。 大周强敌环伺,国库空虚,无暇顾及此等小事。 时任慈恩寺住持的普济禅师,不忍见信徒受苦,发了慈悲心肠。 表奏大周朝廷,由普陀山出资,在平原地带兴建城池。 大周文景皇帝即便颁布圣旨,将广阔空地划归普陀山所有。 慈恩寺出银钱购置砖石,信徒帮忙修建城池。 翌年冬天,大武太祖皇帝攻入云京,大周灭亡。 国界内一百多座城池换了主官,唯独普陀城不仅没受波及,还得到大武龙骑军助力。 原定三年建成的城池,当年秋天即告竣工。 一纸开恩令,各地信徒迁徙至此,在城中繁衍生息,渐次成为佛教氛围浓厚的城郭。 及至大武国祚终结,大乾接管三千世界最广袤的领土。 大乾武祖皇帝乃云天宗内院弟子出身,为回报师门,建国之初便将道教奉为国教。 由此修仙之风盛行,被言官俗称为“大乾仙朝”。 经常进出普陀城的外地信徒,随着时间推移,数量渐次稀少。 及至大乾国祚延续七百余载的今天,除了外地云游僧偶尔进城……虔诚尊佛的信众,已然难以见到。 大乾城郭最高属官为刺史,唯有普陀城例外,由德高望重的香客信徒管领。 施行的是先贤推崇的仁政。 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四方城门没有城门军把守,城内亦无隶属于道教分支的镇妖司。 苏夜踏进城门大开的西门,石板路的砖石上密布裂痕。 两侧商铺,大多售卖典器,焚香和灯油等佛教用品。 路上只三两个行人,个个看起来面黄肌瘦,磨蹭着缓慢前行。 空气中隐约笼罩一股挥之不去的黑气,分明就是妖雾。 苏夜不禁犯起嘀咕:“怎的佛山脚下,竟有如此妖氛?” 快步往前行,发现越接近城池中心地带,妖雾便越浓厚。 由丹阳城镇妖师黄豹处习来的探案诀窍,令他隐约猜到山路扫不净的缘由。 凭空猜测便得出结论,实为不可取的空谈。 偏巧整座城显得老气横秋,没有半分大城郭应有的活力。 没有酒馆。 茶馆里也没有客人。 断了两个最重要的情报来源,只得拉住一名行人问路。 普陀城住民皆是佛教信徒,心地纯良,得知苏夜是外地来的香客,一直把他带到专门接待香客的馆驿门口。 方才回转,去办自己的事。 此等良善之人,却要受妖邪侵扰,令苏夜心生不忍。 踏进面积宽广的馆驿,迎面而来的陈旧感,像是行将就木的老龟。 如同这座城,没有半分活力。 柜台后边的货架上,佛教典器落满了灰尘。 伸手拂过柜台,手心蒙上一层污垢,被掌心纹路分隔开来。 放在柜台上的楠木功德箱,亦是相同状态。 老眼昏花的馆丞,穿一身素净青布长袍,颤巍巍掀开门帘,令人担心地走出来。 他的声音里,夹杂着破风箱般的杂音: “客官,住店免费,功德自捐。” 听闻馆丞的话,苏夜即刻明白普陀城为何会沦落至此。 没有外来香客的捐献和消费,城中人断了赚取银钱的门路。 恰似一潭死水,在生活的漩涡里腐烂发臭。 大乾境内唯一佛城,陷入半死不活的困境…… 佛祖像接近合眸的原因,逐渐在心湖中浮出水面。 心中暗道:“这佛门重地,竟把此等难题交付给我。” 转念一想,解决浓厚妖氛,令城郭恢复活力,即可得到延寿丹的丹方。 不算亏本买卖。 即便生出无穷动力。 充满智慧的头脑里,尽是鬼点子。 这点困境,难不倒他。 ———— 苏夜修为只是聚气境,无法辟谷修行。 清扫数百级石阶,又走了许多路,不觉腹中饥饿。 取出几块碎银,投进柜台上的功德箱。 不料银子沉重,砸碎腐朽的功德箱底板,荡起一阵尘埃。 苏夜挥舞右手,扇飞飘散开来的灰土。 不觉心中一沉。 普陀城的惨状,远远超出了他的设想。 大乾佛修式微已久,零星冒出的几人,岂能扭转颓势? 咕~ 腹中打鼓,中断了他的思绪。 苏夜和村中耳背老人时常讲话,扯开嗓子道: “馆丞大人,馆驿里可能烧火造饭?” 老迈的馆丞侧过耳朵,问道:“你说啥?” 苏夜二度提高音量,方令老人家听清。 转过身子,一步一蹭地带着苏夜进了后院。 颤悠悠打开库房门上悬挂的铜锁,推开木门,伴着烟尘冲出来一股浓郁的腥臭气息。 有妖气! 苏夜立刻提起警觉。 老馆丞似若察觉不到妖气,拖着步子走进库房,径奔蓖麻编织成的粮仓。 粮仓壁有数个孔洞,从中流到地面的米粒,已然不见踪影。 “老夫年事已高,还是劳烦您自行取米吧。”老馆丞的声音,依旧有气无力。 粮仓正面有个横推式的小舱门,将其拉开,即可将米引流进方斗。 老馆丞人犯糊涂,苏夜心中却是格外明晰。 粮仓里没有米。 即便有,也不会超过第一节。 苏夜大步流星来至粮仓前方,双手握住蓖麻质地的仓节,轻巧将其摘下。 俯身望去,头皮瞬间炸开。 两只尺许长的黑毛大耗子,额头已然生出双角。 十余只约莫一半体型的小耗子,见到光亮,瞬间四散奔逃。 像是令人作呕的秽物,被威力强大的爆竹炸开。 铺满仓底的老鼠屎,比余下的粮米还多。 莲花印顷刻将灵气送至掌心,由剑气真火汇聚成的火焰莲花,瞬息从掌心飞出。 老馆丞发出被踩尾巴般的尖叫,不知从哪生出的力气,双手死命握住苏夜手腕。 “不!”一声嘶哑的呐喊,比老鼠一家的惨叫更加凄厉。 剑气莲花迸发,火焰剑气乱流席卷,十余只耗子精,惨叫中碎为齑粉。 猛烈火焰炙烤,瞬息蒸发血雾。 苏夜生怕伤到上了年纪的老馆丞,轻声问道: “馆丞大人,在下出手帮您除鼠患,怎的抓住我不放?” 老馆丞双眼暴突,胸腔上下鼓动。 苏夜有些心慌,生怕他怒火攻心,就此一命呜呼,赶忙道: “您先消消气……哪怕我做错了事,也该让我知道错在哪儿……” 老馆丞昏黄老眼瞪着苏夜,嗓子里咕噜出一个颤音:“走……” 说罢,出气多,进气少。 捂住胸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苏夜反拉住老馆丞臂膀,从玉葫芦中召出装满清心丹的玉净瓶。 手指拨出塞子,喂给老馆丞两粒清心丹。 丹药入口化作一缕清气,缓解了足以夺去老人家性命的怒火。 苏夜搀扶老馆丞,让他坐在灰尘密布的太师椅。 老馆丞气恼地拍一下椅背,颤声说: “老夫我一辈子没杀过生……你这厮一来,破了我一生修持。 这下要堕进阿鼻地狱了。” 苏夜闻言,方知老馆丞激动真因。 “若依您之言,护法诸天和十八罗汉岂不是也得下地狱?” 老馆丞被吓住了。 瞪大眼睛看着苏夜,发白的嘴唇不住颤抖。 他出生在普陀城,一辈子信奉佛法。 接触到的都是心地良善的信徒,对漫天佛菩萨满是尊崇。 苏夜先犯杀戒,接着又对护法诸天和十八罗汉不敬。 懊丧地一拍大腿,险些垂下老泪。 观老馆丞反应,万盏油灯照亮的吉莲山,蓦然浮现于苏夜识海。 他以清剿空观禅师孽徒,全了高僧因果,因而得到佛门传授。 明悟不仅要怀有慈悲心,亦不可少金刚怒目,护教诛邪。 此番到得普陀城,不只除妖,还得正心。 剑起五行 第40章 因缘际会 普陀城的属官,专有一个称谓。 名曰信长,取自信徒之长。 苏夜扶着老馆丞回到房中休息,即便在八仙桌上召出笔墨纸砚。 挥笔写下一封简信,将之绑缚在信鸽右腿。 双手握住鸽子,伸出窗外。 方欲放飞,感应到一股隐藏起来的妖氛,赶忙又收回手。 老馆丞咳嗽两声:“你这人……倒也有些菩萨心肠。” 苏夜取出信纸,把信鸽装进笼子,回身笑道: “实不相瞒,我得了吉莲山空观禅师真传。 不只有菩萨心肠,还有罗汉手段。” “……罗汉……手段?”老馆丞像在念叨一个极其陌生的词汇。 苏夜轻声道: “普陀城良善之风盛行,却未坚定护持佛心……而今已变作没有脊梁的城池。 妖邪欺人,民众疾苦……” 老馆丞看着苏夜,郑重问道: “你果是佛修?” “……固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 苏夜流利念诵《般若波罗蜜心经》中的摘文,消解老馆丞心中疑虑,接着言道, “‘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此佛言,可解普陀城之困境。” 老馆丞胳膊撑起枯瘦身子,凹陷眼窝里的昏花老眼,绽放出些许精光: “真没想到,你这般年纪的后生,竟对《般若波罗蜜心经》有此等理解。” “空观禅师主研心经,修成正果时,将对心经的感悟,传授给了我。” “这么说,你是吉莲山空观禅师的弟子?” “未曾拜师,算不得弟子,”苏夜道,“不过既是得了传承,总该为佛修尽一份心力。” 老馆丞凝望苏夜,激动到声音发颤: “信长住在城中北街,正门上有莲花门环的宅子……你可去寻他。” 苏夜留下几粒清心丹和固本培元丹,快步行出馆驿,径奔妖氛最浓厚的城中。 脖颈上的佛骨念珠,发出金灿灿的佛光,摒除一切邪祟。 穿过陈旧街巷,进入信长居住的北街。 佛骨念珠收回玉葫芦,径奔信长居住的宅子。 轻叩敞开门扉上的青铜莲花门环,朗声问道: “家中有人吗?” 不多时,正屋门帘掀起,从中走出一位劲松般的长者。 身量颇高,穿一身青布斜襟长衫,云纹黑布鞋,头戴一顶沙弥黑帽。 须发皆白。 洁白的长寿眉,尾端直到肥大耳垂。 慈眉善目,颇有善缘。 信长双手合十,问道:“施主,看你有些面生,可是外乡来的香客?” 苏夜合十还礼:“正是。” “请到屋中一叙。” 苏夜踏进雅致小院,植被齐整,窗明几净,与苍老的普陀城状似两个天地。 掀开门帘,进入燃着火炉的屋子。 感到浑身和暖。 “施主,请坐。”信长指向一把老旧的太师椅。 苏夜端正坐好,恭敬道:“晚辈苏夜,丹阳城人氏。敢问信长尊姓大名?” “老夫姓华名意,承蒙城中人抬爱,做了这不称职的信长。” “您可有三百岁?” “七百有五了。” 苏夜没想到华信长竟有七百余岁高龄,好奇问道: “您年幼时,大乾可曾建国?” “老朽记事的时候,大乾建国不久。彼时的佛修数量,远超当今时局。”华意深邃的双眼中,闪烁着因辉煌过往而点亮的光芒。 “那时的普陀城,一定很繁华。” 华意的话语,在苏夜和数百年前的过往间,架起一座桥梁。 甚至生出一种错觉:华意似乎一直在等着他的到来。 华意看着斜上方,进入识海的不是墙角,而是永世难忘的过往。 大乾仙朝初期,普陀城正值鼎盛。 各地来还愿的香客,从年初至年尾,始终不曾断绝。 典器,灯油,念珠等佛教用品店,生意格外红火。 普陀山上的香烟,在半山腰的云层之上,再生出一团烟云。 那个佛教尚未衰落的时期,先后出过大贤禅师,慧能禅师,静观禅师等数位果证金身的大能。 彼时的佛修,顶着大乾重道轻佛的逆风,绽放出了黄金般的光辉。 可随着一时人杰先后飞升,佛修后继乏力,在大乾国内的影响力每况愈下。 陷入恶性循环,由诸位大能撑起的辉光崩塌。 苏夜聆听华意讲述,并未察觉他在何时走到了墙壁张贴的大贤禅师画像前。 “老朽得大贤禅师些许传授,年岁痴长……眼见起高楼,目睹如今境况……” 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 苏夜轻声道:“不知前辈……可曾想过求变?” “天下大势犹如东流大海的江河……逆流而上,实难成事。”华意话语间,透出掩藏不住的颓丧。 几百年沧海桑田…… 这位奋力顶住普陀城衰落的长者,磨没了双脚,膝盖中渗出满是绝望的鲜血。 苏夜的声音和眼神中,迸发出永远无法被磨灭的生命力: “欲要解救普陀城,使其逐渐复兴。需得多管齐下,方能见效。” 华意转头看向苏夜,深邃眼眸中涌现出名为希望的神光: “可否明言,解老朽之惑?” “一要驱散笼罩普陀城的妖氛,让天光重见明清;二要研习《洗髓经》和《易筋经》,强健城中住民体魄;三要自力更生;四要争取进云京面圣,请皇上降圣恩,扶助普陀城。” 苏夜流利讲完心中构想。 华意默然良久,抚须叹道: “长江后浪推前浪……此言果然不假。” “这么说,”苏夜看着华意眼眸,“信长决定采纳晚辈建议?” “而今的普陀城,像是土埋半截的老人,”华意叹惋道,“若再不思变,可就难有转机喽。” “普陀山中有多少罗汉?” “没有罗汉。” “怎会如此?” “有修炼天资的后生,都被道门抢了去……山场寺院里,只有懂得仁心妙术的高僧。” 苏夜心中暗道:“此举等同于抽掉了佛门的脊梁骨……可真够狠的。” 随即明悟,吉莲山为何会发生孽徒弑师的丑事。 俗尘之中,寡妇门前是非多。 却无一人敢去招惹光棍汉。 没有护院罗汉,仅有仁心妙术,只能任由强大妖邪欺负。 千百年济世救民的普陀山,不该落得这般下场。 心中怒火被识海中刮来的风,吹得呼呼作响。 元灵境的道侣参与围剿黄泉教主,有本事的镇妖师,却是高挂免战牌。 药王谷全无妖氛……各城中妖魔夜行。 重道轻佛到了极致,全不留丁点活路。 济世救民的功绩,不知落进谁的口袋。 苏夜额上青筋直跳,攥紧的双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华意的话语,缓慢传进耳朵: “老朽知你认得皇后娘娘亲族,还望能够出面,帮帮行将就木的普陀城。” 苏夜闻言,不觉愕然。 过了许久,缓慢回过神,看着华意苍老面庞,脸上绽出笑意: “您放心,我定会救活普陀城。” 此刻的他,心中已然明确。 除却城中妖氛,普陀山的山径自会清净。 令普陀城焕发生机,必能令佛陀睁眼。 届时,便可取得隐藏在玉石之中,用以延续道侣寿命的丹方。 华意双手合十: “若如此,天下佛修都当铭记先生名姓。” 苏夜忙站起身,回道: “晚辈亦是取自己所需,算不得高尚之举。 然则心中有股意气,难忍不平之事。 这便给胡掌柜写信,请他出谋划策。” 华意默然,召出笔墨纸砚。 苏夜行至桌边,心中百感交集。 一切缘法,皆有其归处。 行经的每条路,遇见的每个人……看似偶然,实则皆是命运的必然。 由剑而起,因缘际会。 剑起五行 第41章 牙人 普陀城北门,蓦然出现两道身影。 “素知普陀城中皆信男善女,却从未有机会踏足此地,”年轻点的男子穿麻布质地灰长袍,圆脸大眼,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不曾想,还是沾苏道友的光到此一游。” 年龄稍长的男子收起折扇,轻敲男子戴着小圆帽的脑袋: “到了佛门圣地,不可再称道友。” “莫打,晓得了。”年轻男子用手护住帽子。 “这趟要是谈好,以后店里会添许多银钱来路……若是不懂,千万别多嘴。” “记得。” 翩跹少年穿过灰蒙蒙的薄雾,走向两位来客。 “胡掌柜,小六哥,”苏夜抱拳拱手,笑道,“在下可是恭候多时了。” 小六子瞧见苏夜,圆乎乎的脸上立马现出灿烂笑容: “掌柜的这次给你……” 啪! 纸扇又落在小六子圆帽。 不痛。 小惩大戒。 小六子立马闭了嘴。 “苏夜,带贫道去见贵客。”胡掌柜生意做得红火。 有条准则,几百年未变: 生意优先。 苏夜带着胡掌柜和小六子穿街过巷,来至华信长居住的私宅。 小六子鼓起的腮帮子,里边盛装着数不尽的话。 华信长掀开门帘,站在台阶上迎候两位远道而来的贵客。 与他并肩而立的僧人,正是普陀山慈恩寺的高僧净月禅师。 胡掌柜入乡随俗,合十与两位佛门大能见礼。 小六子依样照做,脸却是更鼓几分。 平日里话不停的多宝阁小伙计,今日一句也不敢多言。 限制他的非是华信长和净月禅师,而是大乾境内,佛道之间极度微妙的关系。 云京镇妖司曾提出要帮普陀城清除妖患,得到的答复是“内部事宜,自行解决”。 胡掌柜身份特殊,打听点“内部消息”,绝非难事。 “两位施主,老衲有失远迎,还望见谅。”净月禅师身穿仪典专用袈裟,金片闪亮,珠宝华贵。 气度自是不凡。 华信长穿绸缎面月白长袍,做工考究的圆头黑布鞋,比苏夜初见他时更显仙风鹤骨: “老朽早知春风镇胡掌柜大名,今日得见,可慰平生。” 胡掌柜活了几百年的人精,岂会不知两位佛门大能一唱一和的用意。 摆出来的阔,掩盖不住石板路碎裂的窘迫。 然而修行一世,总不能跌了宗门的份。 “承蒙两位大能抬爱,胡某受宠若惊。”胡掌柜合十回道,“今番来,必定竭尽心力,襄助普陀城。” 华信长错了下身子,手臂伸直,指引两位贵客进屋。 八仙桌东西两侧各放两把太师椅,南侧单独有一把太师椅。 道修在左,佛修在右。 佛道双修的苏夜坐于下首位,充当生意洽谈的中间人。 小六子拿起泡好茶的茶壶,依胡掌柜事先吩咐的顺序,依次将茶杯填满。 先是两位佛门大能,接着是苏夜,然后再是胡掌柜。 华信长静观小六子倒茶。 到了苏夜这,出了偏差。 苏夜接过小六子手里的茶壶,起身道: “小六哥,您也坐。” 小六子没成想会有这一手,转头看向胡掌柜,无声向他请示。 胡掌柜静默点头,示意小六子按苏夜的话做。 此番佛道谈生意,牵线搭桥的是苏夜。 生意成败,皆系于其身。 自当顺势而为。 苏夜最后填满自己的茶杯,将白瓷茶壶放在右手边,开言道: “在下从空观禅师处得了《般若波罗蜜心经》,又从玉玄宗道友处领悟《道德经》。 虽天赋略有不济,终是佛道双修之人。” 四人中除了小六子,皆能勘破玄机。 耳听苏夜之言,更无一人搅扰。 “常怀菩萨心,不忍见普陀城民众疾苦,”苏夜先看华信长,待其点头,转头看向胡掌柜,“特地写信邀请胡掌柜,帮忙盘活城中经济。” 胡掌柜顺势接过话头: “荒古时期,佛道本是一家,故而焚香可通用。 只要两位大能肯开尊口,胡某愿大批采购普陀城中焚香与灯油。” 华信长和净月禅师对望一眼,皆未开言。 与道家商人通商,实乃终结数百年来两教对立的破冰之举。 两人都不想先开口。 小六子忍耐半晌,憋在心里的话,终于脱口而出: “银两又不分僧道,怎的这般……” 胡掌柜变了颜色,嗔道:“这里哪有你讲话的份!” 语气严厉,眼中却无怒火。 苏夜伸手拦挡胡掌柜,轻笑道: “小六哥这句话说得十分在理。 僧道互不往来,不妨碍共佑世人。二位仙师,以为如何?” 净月禅师道:“普陀山以济世救民为己任,若是与世人通商,贫僧无甚话讲。” 华信长道:“既是与世人做交易,自无不可。” 胡掌柜立刻接茬: “小六子,以后凡普陀城收来的灯油和焚香,定要卖给无灵根的平民。” 小六子刚被训斥一顿,闭口点头回应。 苏夜看向华信长: “胡掌柜做的是多宝阁生意,只卖焚香和灯油,买卖未免太小。 佛宝可辟邪镇魇,亦可护佑世人……” 华信长立刻会意,笑吟吟道: “既是护佑世人,卖给胡掌柜些许佛宝,倒也无妨。” 净月禅师接茬道:“山寺可提供念珠,护符,长命锁等法器。” 苏夜转头看向胡掌柜:“可曾带了银票?” 胡掌柜伸出右手,五指张开,爽快道: “胡某准备了五十张千两银票,用来收现货……余下的银两,先行预支给普陀城。” “银票是够了,不过在下还想向胡掌柜提出个不情之请。” “但讲无妨。” 苏夜正色道: “普陀城中商路不通,缺衣少食……还要劳烦您联系裁缝铺和粮米店,解城中住民燃眉之急。” “胡某与丹阳城粮米和裁缝铺素有往来,这趟回去,即便着小六子进城采购,一应物资必以最快速度送抵普陀城。” “胡掌柜,应当再拿出点诚意。”苏夜目光灼灼地看着胡掌柜。 胡掌柜会意:“成本价……分文不赚。” 苏夜微笑看向华信长和净月禅师:“两位仙师,可有异议?” “阿弥陀佛。” “话都说到这份上,老朽也不敢再多言其它。” 在见证人苏夜担保下,胡掌柜,华信长和净月禅师签订生意灵契。 若有人违约,苏夜亦会受到天谴。 净月禅师以茶代酒,众人共饮一杯,正式敲定了生意。 胡掌柜放下酒杯道: “苏小友虽非大乾官府钦定的牙人,却帮我等促成了这笔长久的大生意,理当支付佣金。” 苏夜微笑摆手: “在下促成此事,并非为赚佣金,而是不忍见城中人忍饥挨饿。” “既然苏小友不爱钱,”胡掌柜笑道,“那就各赠他一件法宝,以作谢礼,如何?” 小六子看向苏夜,面现意味深长的笑容。 苏夜心中明了。 胡掌柜不只谈生意,还要帮他搞到件佛宝。 默契不言。 净月禅师道:“胡施主,贫僧素知您生意做得大……不如您先展示法宝,让贫僧开开眼。” 胡掌柜点头同意。 小六子站起身,走到空旷地。 玉葫芦金光一闪,一尊两面雕刻太极印的四足玉鼎,出现在众人视野。 室温骤降几度,却又如沐春风。 小六子口条流利地介绍道: “此鼎名为乾坤玉鼎,仙级品阶,可提升两成炼器成功率,降低五成灵力损耗。 与掌柜的之前赠送的麒麟丹炉,乃是一套灵宝。” 净月禅师站起身形,围着乾坤玉鼎绕了一圈,连声叫好。 随后从须弥戒指中召出一个钵盂状的佛宝。 刚一现身,屋中炉火即便迅速暗淡。 “此宝乃大罗火罩,可辟妖邪,亦可防止自身受到侵害。”净月禅师言道,“最重要的是,若到了濒死状态,它可助其主超脱困境。” 胡掌柜抚须浅笑。 苏夜盯着净月禅师手中的大罗火罩,心脏剧烈跳动。 若能得此佛宝……这趟来普陀山,便是大赚! 剑起五行 第42章 人靠衣裳马靠鞍 苏夜尚未得到一心追求的延寿丹丹方,反先落袋两件佛道仙级法宝。 普陀山之行,已是稳赚不赔。 然则得了空观禅师传承,亦于修炼中加入佛门感悟,不可不尽一份心力。 携带胡掌柜借给他的龙纹玉佩,使用缩地符,遁出数千里。 云京城始建于荒古时期,后成为大夜王朝国都。 历经朝代更替,除大宁曾定都裕华城。 余下的所有朝代,皆以云京为都城。 占地数百里的城郭,护城河水流湍急。 宽厚高大的城墙尽显磅礴气势,立于城墙之下,心中的渺小感油然而发。 东门采用甲骨文,呼应日出东方。 西门是梵文,与佛教西天相应。 北门篆体印刻,纪念人类第一个封建王朝大夜。 南门则是行楷,与位于南方的纸砚城遥相呼应。 古时科考,今朝道举的终极试炼场,皆在此地。 中原第一城,涵盖大乾三教九流的富饶烟花场。 数十万年间,吸引对其心怀憧憬的各地居民来此观瞻。 具备数个朝代标志性风格的建筑,悉皆可在城中得见。 转过街角,仿若与各朝先贤撞了个满怀的感觉,总能令经过岁月沉淀的老人,流出来自血脉和文化传承的热泪。 苏夜终归是春风少年,不解王朝厚重。 看着一栋木楼混杂几种建筑风格,只觉有趣,心中却无波澜。 初进纸砚城,错认为那般富丽堂皇,方能称为大城。 及至来到有“天下第一城”之称的云京,方知何为与皓月争辉。 四通八达的主路,足以同时容纳十六辆白玉马车并行。 路上行人众多,有序沿道路两侧行进,空出中间宽广地段,供达官贵人的马车通行。 茶馆,酒楼皆是接近客满的状态。 苏夜挤进茶馆,发现在此喝茶的茶客,身上衣袍五花八门。 上到云京裁缝铺资深裁缝量身定做的锦袍,下到粗糙麻布缝制成的长裤短褂。 三教九流的人,像被大手扔进了嘈杂的容器。 一双耳朵,同时可以听到六七句话。 若不大声嚷嚷,很容易被人忽视。 心志不坚定的修行者,放入这般环境,轻易便会乱了道心。 苏夜站在茶馆门边,发现并无空桌子。 一位身穿华服的高贵公子,手中捧着玉石质地的茶杯,惬意品茗,与嘈杂的环境形成强烈反差。 苏夜穿过客人间的空隙,来到公子哥桌边,拱手问道: “道友,我能坐在这儿喝两杯茶吗?” 公子哥闻言转头看向苏夜,狭长眼眸似笑非笑:“请便。” 苏夜坐在条凳上,意欲点茶。 抬头发现店小二忙到双脚翻飞,即刻又收回了冲到嘴边的话。 “我的茶喝不完,道友可自取。”公子哥的声线有点细。 苏夜辨识男女的方法,还是跟同村老羊倌学来。 看向公子哥胸口,与寻常男子无异。 不是女人。 声线又不像男人。 两者相加,即便得出结论: 同桌的公子哥,是在皇宫里供职的太监。 观瞧其玉冠上的明珠数量,心知他品阶不低。 苏夜第一次接触去了势的男人,保持谨慎态度: “谢过道友美意。在下粗人一个,还是适合喝点粗茶。” “信物呢?”公子哥嘴唇未动。 苏夜环顾周围,邻桌茶客显然并未听闻公子哥之言。 唯一的信物,只可能是胡掌柜暂借给他的龙纹玉佩。 召出玉佩,将其握在手掌之中,通过桌底交给衣着华贵的公子哥。 公子哥白嫩纤长的大拇指,缓慢触摸龙纹玉佩表面。 随后将其归还苏夜,面现笑意: “贫道冯玉安,乃是伺候皇后娘娘的内侍省内侍,官拜金吾卫大将军。” 大乾内侍省属官可兼任军职。 官职最高的内侍监李清秋跟随皇帝左右,敕封骠骑大将军。 冯玉安的官职,要略低于李清秋。 苏夜本欲在茶馆里探寻接触皇宫太监或宫女的门路,不曾想荣德皇后身边近侍,已然等候在此。 虽是从胡掌柜处学得太极易理,懂些易数八卦,却从未以此预知未来。 有人在此接应,实是意外之喜。 冯玉安上下打量苏夜,不觉眉头微皱: “岂不闻‘人靠衣裳马靠鞍’? 若是想见皇后娘娘,您这身行头可不成。” 苏夜看向冯玉安的锦袍,再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粗布灰长袍。 平素里舒爽的行头,忽觉有点寒酸。 识海中浮现出一句古话: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想要解决普陀山和吉莲山寺院中无罗汉的困境,非见荣德皇后不可。 当即问道:“冯将军,我该去哪儿置办一身新行头?” 一句冯将军,把冯玉安喊得老脸逢春。 嘴甜吃遍天下的理,亦是来自于祖父传授。 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对他来讲,从来不是难事。 冯玉安从玉葫芦中召出几块碎银,放在茶桌上,带着苏夜离开茶馆。 “云京城有多家老字号成衣铺,甚至还有传承自大夜的古店。”冯玉安走在苏夜身旁,边走边向他介绍,“不过老身最满意的,还是‘华清铺’。” “多谢冯将军指点迷津。”苏夜召出一个盛装乌金丹的玉瓶,塞进冯玉安手中。 冯玉安白净面庞,现出灿烂笑意。 拔出红绸塞子,打眼观瞧玉净瓶里的丹药,随即收进玉葫芦。 不动声色,便是好礼。 华清铺距离皇宫只有几里地,坐北朝南,古朴的匾额四周镶着金边。 冯玉安仰头观瞧,向苏夜介绍匾额来历: “这块匾额乃是由武祖陛下所赐,悬挂在此已有七百余年了。” 苏夜问道:“这个铺子,还做过龙袍?” “只有他家,可以做龙袍。”冯玉安纠正了苏夜的说法。 迈步走进铺子。 迎客铃铛,叮当作响。 头发花白,披着围裙的长者,从一道木屏风后边转出来。 眯眼观瞧苏夜身形,眼角皱纹状似蛛网。 “新顾客。”长者声音略显沙哑。 苏夜抱拳拱手:“在下苏夜,意欲在贵店做一身成衣。” 冯玉安补充道: “他要进宫面圣,新衣不只要端庄大气,还不能越过礼制。” “好嘞。”华清铺掌柜答应一声。 走到苏夜身前,朝他丢来一个水珠般的东西。 水珠顷刻扩张,盈满苏夜周身。 从体表脱离,凝固成等身空壳。 “稍等,很快便来。”店掌柜腿脚利落地回到屏风后边。 不过盏茶功夫,做出一身锦绣水墨长袍。 传统云纹做装饰,搭配白色玉冠。 冯玉安道:“你去换衣服……老身带你进宫。” 苏夜跟随店掌柜,来到屏风后的空间。 数十位裁缝,正在缝制各类衣服。 店掌柜穿过桌案间的小路,指引苏夜走进换衣的房间,随即关好木门。 穿好水墨长袍,三指宽的玉带勒紧,其后将一块玉佩扎在身侧。 玉簪插进玉冠,头发整齐束好。 穿好步云履,推开了更衣间的木门。 裁缝们仍旧在埋头工作,无意间瞥见苏夜,不觉呆滞片刻。 回过神,方才再度投入工作。 店掌柜咂舌道:“有了这身行头,您再进宫面圣,效果可跟之前完全不一样。” “陛下重视臣子样貌?” “试问全天下的人,谁不喜欢少年的意气风发,美人的沉鱼落雁?” 苏夜恍然:“这倒也是。” 转过屏风,只见冯玉安的眼眸睁大。 众人反应勾起苏夜心中好奇,随手拿起放在桌案上的铜镜。 举到面前,观瞧镜中人样貌。 相较于池水斑驳里的倒影,苏夜更清晰地“见到”了己身。 英姿勃发的神态,深邃而澄澈的眼眸…… 既似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又像历经沉淀的方外之士。 佛道双修的明悟,浸淫剑道的出尘气度,养出了如今的苏夜。 风流倜傥,玉树临风。 剑起五行 第43章 颜控 皇宫大门的两个朱漆门扇,共有一百零八颗金色圆钉,对应天罡地煞数理。 冯玉安带苏夜迈进宫门后长达九米的门洞,天光再度照顶时,赫然见到大理石铺就的气派官道。 初踏石板路,气海便受到阵法禁锢。 骑乘白玉马的荷甲禁卫军,依循固定路线进行巡防。 “朝防动乱,夜御百妖”的禁卫制度,从大乾开国之初,一直延续至今。 没有官职的苏夜,便属于带来动乱的潜在人群。 若无人引领,绝然进不了皇宫。 禁卫军见到冯玉安,整齐喝停白玉马,等金吾卫大将军和身着水墨长衫的苏夜通过之后,再度开启巡防。 冯玉安叮嘱道: “你是国舅爷介绍来的人,老身直接带你进武凤殿。 无论皇后娘娘让你做何事,你都要照办。” 苏夜抱拳拱手:“晚辈谢过冯将军提点。” 几个月前,苏夜连做梦都没想过,他能踏足位于权力中心的皇宫。 待得回应完冯玉安,方才生出身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再过不久,就要见到母仪天下数百年的荣德皇后胡昭华…… 武凤殿与人皇萧潜的行宫龙德殿仅有一墙之隔。 有别于过往帝后大小分明的行宫建制,龙德殿和武凤殿从面积到格局,呈阴阳调和的对称形制。 统御皇宫内外的两名当权者,显然深谙修炼之道。 身穿粉红色袍服,挽着双髻的文静宫女,行了一个完全符合礼部标准的万福礼: “内侍大人,娘娘正在殿中等候。” 冯玉安闻言,不觉加快了脚步。 苏夜双脚似踩云雾,努力跟上冯玉安的步伐。 识海中思绪翻飞,不知该左脚先踏进殿门,还是右脚先踏进殿门。 及至迈入气派的武凤殿,却又忘记方才是哪只脚在前。 冯玉安当先跪地,山呼皇后娘娘千岁。 苏夜依样照做,却是口不能言。 含混发言,糊弄过去。 “两位卿家平身吧。”一道清冽话语声从高台处传来。 苏夜站起身形,看向立足高台的皇后。 雍容华贵的黑金色凤袍,圆髻上的九天凤钗不只名贵,还是提神守魂的神级灵宝。 五官完美,肤如凝脂,身段曼妙。 凤眸中隐含精光,仿佛能看穿世间因果。 苏夜见过的人当中,除了上玄道人,无人修为在她之上。 胡皇后上下打量苏夜,朗声道: “玉安,待事毕之后,你可从府库中领黄金百两。” 冯玉安躬身行礼:“谢皇后娘娘恩典。” 苏夜心中了然。 不管是在茶馆中等候苏夜,还是带他到专为皇家承制衣物的华清铺,皆是源自胡皇后的授意。 冯玉安只是听从懿旨办事的差人。 苏夜从初时见到胡皇后的麻木,逐渐恢复如常。 胡皇后赐座。 冯玉安坐上首。 苏夜坐下首位。 “本宫收到国舅来信,”胡皇后目视苏夜,眼神中隐含关切,“信中说,你此行是为扭转佛教颓势而来。” 苏夜回道:“确有此事。” “你可知本宫,为何要着冯大人带你到华清铺裁新衣?” “小民愚钝,还望娘娘明示。” “钦天监秦青玉掌管国教省,出身道家,最是护短,”胡皇后道,“但他有个缺点,可被利用。” 国教省名义上统管大乾修士。 定道教为国教,压制佛教发展的决策,皆是由国教省钦天监提呈上书房,再由人皇盖压宝印,然后派抵大乾诸城。 欲要提升佛教地位,光进宫面圣不成,还得得到钦天监秦青玉的上奏,方能收获预期效果。 得知他有缺点,自当利用才是。 胡皇后揭晓了答案: “秦青玉自视为大乾第一美男,最见不惯容颜俊朗的后生。你站到他面前,自会动摇他的道心。” 苏夜不觉问出心中疑惑: “钦天监大人,是何修为?” “半步苍穹境。” 苏夜险些惊掉下巴: “如此浅薄的道心,也能修炼到凌天境大圆满?” 冯玉安道:“你有所不知……秦大人的问心局就是绝美容颜,为了永世拥有那张脸,追寻长生的意志比任何人都坚定。” 苏夜默然。 道修皆遵循《道德经》,然则灵根属性,悟性,修炼功法,灵宝机遇等不同,将修士分为许多层级。 然而其梦幻诡变,不及问心局之万一。 听闻钦天监秦青玉的问心局,愈发不知自己的问心局,究竟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出现。 “可是……”苏夜不禁生出疑虑,“纵使道心动摇,秦大人依旧是凌天境修士……” 胡皇后浅笑道: “与秦大人斗法,你没有丝毫胜算……动点脑筋,或许会有胜机。 本宫帮你搭台,是成是败,由你自己。” ———— 人皇萧潜玉面长身,体格雄壮,穿黑龙袍,前襟露出胸口,头戴紫金冠,倚靠在书桌后,批阅各城刺史呈递来的奏折。 “微臣炼丹术有所精进,待下次进京面圣,定会奉上一批品相俱佳的灵丹——扶风城刺史邹瑜。” 拿起毛笔,朱批“准了”。 “微臣常念陛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清风城刺史朱基。” 朱批“不准梦见朕”。 …… 方欲展开下一封奏折,一位身穿素净道袍,容颜俊美的道人走进上书房。 道人轻挥拂尘,朗声道:“陛下,您没宣召微臣,微臣自己来了。” “秦大人,你找朕有何事?”萧潜放下奏折。 “陛下,外客都踏进武凤殿了,您还要装糊涂吗?” “你说那个从普陀城来的年轻人?”萧潜坐直身子,“朕还没见过他。” “那小鬼此番来者不善,最好直接打发他回去,”秦青玉道,“并且永世不准他踏足云京城。” “苏夜又没犯天条,如何不让他进云京?” “再纵容下去,早晚有一天,他会犯天条。” “到时再说。” 李清秋朗声喊道:“皇后娘娘驾到!” 萧潜整理好龙袍,威武起身,浅笑道: “皇后把他带来了……秦大人难得清闲,不如见他一面。” 苏夜跟随胡皇后,迈步走进上书房。 秦青玉一眼望见英姿勃发的苏夜,丹凤眼微眯,闪烁着难以抑制的敌意。 苏夜感到脊背发凉,抬头望去,正与秦青玉眼神相对。 秦大人有副雌雄莫辨的脸孔,较之周赫,更令人感到心惊。 萧潜从苏夜进门便在打量他,见他浑然不惧秦青玉的凌厉眼神,赞许道: “不愧是皇后同乡,果有几分英雄气概!” 苏夜方欲向人皇行礼,便听得一声“免礼”。 胡皇后道:“此间没有外人,大可不必拘束。” 萧潜赐座。 帝后同坐书桌后,内侍监李清秋身后服侍。 苏夜和秦青玉对坐。 在场诸人,除了苏夜,全是上三境修士。 偏巧人皇还爱火上浇油。 “李爱卿,你认为是秦大人俊美,还是苏夜的英气更胜一筹?” 秦青玉身处皇宫,受到阵法压制,无法用凌天威压,震慑修为浅薄的苏夜。 咬紧后槽牙,怒目瞪视坐在对面的英俊少年。 李清秋灵动眼眸扫过两人面庞,似男非女的声音道: “老臣眼花,看不出谁的容貌更佳。” 此话一出,险些气煞秦青玉。 苏夜识海中思虑飞转,想到一个绝妙主意,开言道: “秦大人的容貌,实乃沉鱼落雁,俊美非凡,小民不及也。” 秦青玉咬紧的牙关,终于有了松动。 鼻孔中喷出冷气,傲然道:“你还算有自知之明。” “不过若是论炼丹术,小民却要略胜秦大人。” 萧潜闻言大笑:“苏夜,你看不出秦大人修为几何吗?” 苏夜不理会秦青玉愤怒的眼神,回萧潜的话:“秦大人是凌天境修士。” “聚气境和凌天境的修为,差着十万八千里。”秦青玉语气比眼神还要冰冷。 “秦大人莫生气……小民之言,只是诳语。” 秦青玉转头看向萧潜: “陛下,微臣愿以聚气境修为,与这口出狂言的小子比试丹道。 让他知道,何为天外天,怎称人外人。” 苏夜不觉心中暗喜。 大鱼上钩了。 剑起五行 第44章 推陈出新 玄霄神风炉出现在上书房,凭空起了一阵乾罡微风。 “且慢,”苏夜伸出右手,“借神级丹炉之力,算不得丹道造诣。侥幸被你赢了,我也不会心服口服。” 秦青玉面现嘲讽:“人菜规矩多……本官不欺你,我用凡品丹炉,你随意。” “如果是靠法宝赢了秦大人,”苏夜从容笑道,“岂能显示小民丹道造诣?同样的丹炉,一般无二的药材,同时炼制同种丹药,才算公平。” 秦青玉狭长眸子扫了苏夜一眼,既有男人的傲气,又含女子娇嗔。 雌雄莫辨的容颜,像是妖艳的野玫瑰。 苏夜深谙佛门心经,定力非凡,全然没受影响。 “本官任你挑选丹药种类。”秦青玉伸出纤细白嫩的手,翘起的兰花指,比寻常女子还多情。 苏夜心静如水: “固本培元丹乃是炼丹术的入门丹方,等同于童子功。 既然要比丹道,没有比此种丹药更合适的选择。” “赢家……”秦青玉特意在话语间留下空白。 苏夜爽快接话:“……任提惩罚。” 萧潜抚掌大笑: “苏夜,你果然有种! 李爱卿,着人准备两个材质相同的凡品丹炉,以及炼制固本培元丹所需的各类药材。” 内侍监李清秋步出上书房,着手下人去皇宫府库,支取人皇所需物品。 约莫盏茶功夫,便准备好了两个凡品双耳铜丹炉。 表面没有任何装饰用的纹路,尽显朴实无华。 萧潜大手一挥,空间激荡。 禁锢修为的法阵,现出方圆几丈的空洞。 慵懒侧躺,爽朗道: “两位爱卿,舞台交给你们了。” 秦青玉走进法阵空洞,摆脱气海禁锢,与天地融为一体。 方寸间的灵气,萦绕在他周身。 纤指微弯,两个丹炉轻巧落在汉白玉石砖铺就而成的地面。 药材悬浮升空,分成均等两份,各自飞向一侧丹炉。 待药材落尽,潇洒一挥袍袖,瞬息将修为压到聚气境。 “为避嫌,本宫不参与此事,”胡皇后事先言明,“谁赢谁输,皆由陛下自行评判。” 萧潜接过话茬:“胜负由丹药决定,朕绝不偏私。” 李清秋暂时收掉秦青玉和苏夜的玉葫芦。 秦青玉行至丹炉前,拔掉束发玉簪。 柔顺长发披散至后背,比束发状态更似女子。 五指弯曲,掌心出现幽蓝色先天真火。 轻送至丹炉底部,即刻开始炼制固本培元丹。 苏夜识海中默诵金刚经,掌心浮现出剑气构成的真火。 几不可见的迷你剑气构成的火焰,比寻常的先天真火更加稳定。 秦青玉观瞧飞至炉底的剑气真火,面现玩味笑意: “此火更稳定不假,可想借此胜过贫道几百年的功力,未免太过天真。” 苏夜转头看向秦青玉,面现从容微笑: “量变到质变,往往介于一线之间……秦大人所忽略的细节,没准就是这场丹道比试的成败关键。” 秦青玉收敛笑意,专注于炼制丹药。 药材添进丹炉,火势或升腾,或收敛,尽由识海掌控,全无半分偏差。 萧潜转头看向胡皇后,传音道: “苏夜终究是货真价实的聚气境,对识海的感悟,远及不上秦爱卿。 今番来云京,他恐怕要败兴而归了。” 胡皇后传音回道: “炉盖揭开之前,一切皆是未知。 既然苏夜敢提出这个赌约,势必有其道理。” 萧潜回转头,看向凝神炼丹的苏夜。 他倒要瞧瞧,这个命格比金刚石还硬的年轻人,究竟有何藏招…… ———— 秦青玉数百年的炼丹造诣,伴着参透天地至理的识海。 半个时辰,化作质地极佳的固本培元丹。 解除修为限制,随手一挥,炉盖向上悬浮几寸。 沁人心脾的香气,助嗅闻者提气凝神。 萧潜头枕胡皇后大腿,右手扶着膝盖,朗声道: “秦爱卿的炼丹功力,着实令朕艳羡。” 秦青玉将肩头长发送至身后,双手交叠,语气柔和道: “这炉丹药若是放在拍卖行,必能以最顶格的价钱出售。” 说罢,一缕清气包裹出炉丹药,排成行飞进玉净瓶。 “秦爱卿,辛苦了。”萧潜看向李清秋,“赐座。” 李清秋将一把太师椅搬到秦青玉身后,搀扶他坐好。 君臣之言,并未惊扰沉心炼丹的苏夜。 剑气真火在炉底翻腾,丹炉中的药液,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秦青玉右手托腮,状似慵懒美人,狭长眼眸中复又现出玩味神色: “苏夜,贫道劝你还是乖乖认输。 免得揭开炉盖时,在陛下面前丢脸……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萧潜抠着耳朵,并未阻止秦青玉对苏夜的干扰。 身为统御大乾的人皇,摸清一位年轻人的潜质,远比将他护在羽翼下更能吸引他。 苏夜的眼神坚定如初,全不为外物所动摇。 莹白色剑气真火,绽放出数朵莲花。 火势陡然增大。 莲花在佛教中地位极其特殊。 佛菩萨坐下莲台,祈愿花灯的底座,皆是这种代表圣洁的花朵。 甚至连苏夜惯常使用的剑气莲花,亦是从佛经中感悟而来。 上书房中抛却身份,皆是明心见性的道修前辈。 岂会察觉不到苏夜真火中的猫腻? 秦青玉出言讥讽道: “在真火中加入佛力,这是画蛇添足。 贫道敢保证,你炼制出的丹药,必会不伦不类……” 苏夜依旧抱持本心,等候最佳控火时机。 眼神陡然变得凌厉,剑气真火从炉底蔓延而上,与炉顶再度交汇。 莹白色剑气真火泛溢金光,将整个丹炉笼罩于其中。 萧潜坐直身形,凝神感应丹炉里的药液。 药液飞速蒸发,向丹药形态转变。 胡皇后亦是屏息凝神,时刻关注火焰中的丹药。 唿。 丹成瞬间,剑气真火顷刻消散,不复有寻常炼制过程中的小火慢煨。 苏夜缓慢吐出一口长气,轻提起炉盖。 丹炉中飘散出一股与寻常固本培元丹略有不同的丹香。 “陛下,苏夜果是个异类,”秦青玉起身拱手,奏道,“不如依微臣之言,永远不准他踏足云京。” 苏夜优雅从容道: “待陛下服用过后,若非固本培元丹的效力,在下甘愿接受秦大人提出的惩罚。” 秦青玉冷笑道:“既如此,那就让陛下来做评断。” 随手一挥,盛装丹药的玉净瓶,飞上李清秋托举的托盘。 苏夜将新鲜出炉的丹药装好,玉净瓶放在托盘右侧。 李清秋各取一粒丹药,率先吞服。 名曰试药。 以防有人假借献丹之名,投毒暗害人皇。 高低上下,心中已有判断。 表面不动声色,将托盘呈至桌案,轻巧置于空位。 萧潜和胡皇后先后服下净瓶中的丹药。 上书房里的静默,维持了一段时间。 苏夜双手负于身后,表情从容淡定。 秦青玉眼神中的自信逐渐流失,忍不住出言问道: “陛下,还未做出决断吗?” 萧潜缓缓开口道: “朕很想尊崇传统……可是……苏夜对固本培元丹的创新,深得朕心……” 胡皇后附和道: “既然陛下已表明态度,本宫发表见解便不算干涉。 本宫亦是认为,苏夜炼制的固本培元丹,比传统版本更胜一筹。” 秦青玉仍不甘心,看向喜欢端水的李清秋: “李公公,你也是这般认为?” 李清秋仍旧没有正面回答秦青玉的问题,躬身回道: “秦大人,您若心存疑虑,不妨亲自品尝一下苏夜炼制的丹药……答案自会明晰。” 萧潜潇洒道:“秦爱卿可自取。” 秦青玉大步行至桌案前,从苏夜盛装丹药的玉净瓶中,倒出一粒丹丸。 入口即化。 清气涤荡五脏六腑,识海随之而清晰。 沉默在上书房中回响,比任何苍白的话语,都更有说服力。 清朗嗓音像远天霞光,映照平静湖面。 “在下欲救道侣,必要超越玉阳子前辈……此番丹成,胜负已见分晓。” 闻听此言,人皇萧潜眼中神光绽放。 心如平湖而胸有激雷者,可拜上将军。 剑起五行 第45章 天道秘闻 “好一个狂妄的小子!”秦青玉一挥袍袖,洒脱道,“贫道今番……输给你了。” 苏夜面向秦青玉,抱拳拱手: “论容貌,还是秦大人更胜一筹。” 秦青玉手指虚点,笑意根本止不住:“你小子……” 萧潜站起身形,龙目中隐含威势: “既然胜负已见分晓,苏夜可当即讲出你的条件。有朕做主,秦大人绝不敢赖账。” 苏夜躬身问道:“陛下,小民斗胆请问,您会如何对待有功之臣?” 萧潜从容回答:“加官进爵,不吝封赏。” “若有人以济世救民为己任,陛下可忍见他饥寒交迫?” “自是不忍。” “若是这个人……名叫普陀呢?” 秦青玉闻听此言,眼珠转到狭长眼眸边缘,余光打量苏夜。 古井无波的面容,掩藏不住那颗勇敢的心。 这一瞬,连自视大乾第一美男的秦青玉,都不得不叹服于苏夜的英气。 萧潜面容不改,看向傲然站立的钦天监: “秦爱卿,此事在你管辖范围之内……你,以为如何?” 秦青玉坦然道:“既有怠慢功臣之过,改过便是。” “爱卿呈递奏折,朕盖压宝印,”萧潜转头看向苏夜,“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佛门式微,皆因人才断流,后继乏力,”苏夜拱手道,“小民祈求陛下和秦大人开恩,允准佛门宣扬教义,广纳贤才。” 一阵沉默。 胡皇后为避嫌,唯有视线在众人身上缓慢游弋。 苏夜提高声量,震碎近乎凝固的沉默:“泱泱大国,容不下佛心善举,岂不被世人耻笑?” 秦青玉呆立当场。 修行数千年,逢过傲慢疏狂的欧阳志,亦曾与天纵奇才的宋央坐而论道。 苏夜今日在上书房中之气概。 无人能及。 萧潜下巴微抬,深邃眼眸紧盯苏夜:“你这是在指责武祖,还是在指责朕?” 胡皇后脸色微变,意欲出言劝阻。 萧潜伸出大手,拦住皇后话头。 帝王之怒,甚于神火。 不可悚惧,惧则必罪。 苏夜挺直脊梁,眼神如炬,语气不卑不亢: “《道德经》有言: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 武祖皇帝立政,挫佛门锐气。而今佛门式微,几近灭亡,正该陛下解其纷。 若如此,天下佛子莫不敬重陛下,实乃功德无量。” 萧潜凌厉眼神瞬息柔和,面现笑意,看向秦青玉: “秦爱卿,你以为苏夜之言若何?” 秦青玉悠然叹一口气: “这小子搬出了道德经,微臣还有何话讲? 愿解纷争,和光同尘。” 萧潜豪迈大笑: “秦爱卿可到桌案后起草奏章,朕即刻盖压宝印,传檄大乾诸城。” 秦青玉更不推辞,迈步行至桌案后,将宽松袍袖褪至手肘。 内侍监李清秋虽是与秦青玉平级,大事当前,自知其位置。 亲手帮钦天监研墨,看其在绢纸上挥毫。 秦青玉曾是文圣孟扬座下弟子,才情与容貌相当。 以“大乾钦天监启奏陛下”起始,将“愿解佛道纷争,和光同尘”收尾。 不过盏茶功夫,点墨成篇章,化解佛道绵延数百年之恩怨。 ———— 李清秋将盖压人皇宝印,不动国教之本,同时推崇佛教的奏折,通过钦天台,传递至各城。 萧潜立于高台,胡皇后端坐于侧。 阶下只有苏夜。 “苏夜,朕不得不承认,你是个可塑之才,”萧潜深邃眼眸似若没有感情,又像包藏万物,“今番为帮佛门谋求生机进京,可称大捷。” 苏夜躬身回道:“陛下过奖,此事能成,全仰赖陛下和娘娘圣德。” 萧潜双手负于身后,冠冕上的珠帘来回摇摆。 这句马屁,拍进了人皇心坎。 决定多教他些道理,开言问道: “朕问你……只是一纸檄文,可否扭转人心所向?” “大乾重道轻佛的观念,已然根植于国民内心。虽则上有天命护佑,非是一朝一夕,可以扭转颓势。” 胡皇后微笑道:“倒也不似你说的这般困难。” 萧潜接茬道: “善意在人心底种下的种子,只要得春风化雨,便可自然生发。 朕虽然始终贯彻武祖定下的国政,却是从未忽略普陀和吉莲两大佛山……” 忍耐多日的话语,像是决堤洪水,从胸腔中冲出,飞跃过喉咙,在龙德殿中回响。 “天下妖邪四起,陛下是否也心知肚明?” 冠冕珠帘的摇摆,成为萧潜唯一的动作。 胡皇后开言道: “此事与天道有关……数百年间,陛下和本宫始终未曾放弃解决此事。 未来,依然如此。” 苏夜胸腔中熊熊燃烧的怒火,因皇后之言而逐渐熄灭。 他愿意相信萧潜和胡皇后。 他们既不是暴戾君主,也不会罔顾天下人的性命。 天道无常,纵使身为人皇,亦会有及不到之处。 萧潜雄浑的声音悠然传来: “朕眼中的你,就像初升起的朝阳,充满了顽强生命力。 朕从心底希望……你会是朕和皇后,期待已久的答案。” 苏夜自嘲般地笑了笑: “承蒙陛下抬爱……小民还要拯救魂灵碎裂的未婚妻,实难背负起天下苍生。” 胡皇后最喜人间真情,闻言和煦笑道: “当你有能力解救洛惊鸿之时,会拥有连你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强大力量。 不妨等到那个时候,再做决断。” “小民斗胆请问,陛下和皇后娘娘修为高深,为何不去解决妖患?” 萧潜不禁莞尔:“不愧是你,敢问出这种问题。明确答案是,朕和皇后做不到。” “上一个让本宫和陛下看到希望的人,还是剑圣宋央。可惜……”胡皇后语气里满是遗憾和难以释怀的忧愁。 苏夜比寻常修士更了解宋央。 他天资太过卓绝,信奉天地循环的大道。 从不愿施展无上神通,解一时之困苦。 有能力而不为,导致世人对他寒了心。 雨竹林破败的宋央庙,便是失去民心的最好鉴证。 即便如此,亦未能令宋央回心转意。 萧潜叹了口气,旋即洒脱道: “人各有志,朕不勉强……何况他已是仙人,与大乾无甚关联了。” 苏夜在很长的时间里,视宋央为榜样。 踏上修仙路,寻到了自己的道。 恍然明白,他与宋央并非同道中人。 个中的滋味,好似曾经爱吃的某种食物,突然变了味道。 不管是食物变质,还是自身口味改变。 最美好的感受,确乎已停留在过去。 难以萦绕于识海,亦不再是满心憧憬的幻梦。 岁月变迁,时移世易。 没人能够抵挡…… “小民不过聚气境,还在为何时能到藏神境而发愁,”苏夜收回神思,苦笑道,“此时谈论关乎天下苍生的话题,未免为时太早。” 胡皇后语气柔和道: “修行本质是悟己身,悟天地与至理。 不必急于一时……待得机缘到来,自会问心藏神。” 萧潜面现笑意: “朕一时忘情,竟会把话题扯到天道……而今对佛教的政令已经废除,你打算如何帮助佛门扭转颓势?” 苏夜朗声回道: “小民回去之后,会努力劝说佛门信徒修习《洗髓经》和《易筋经》,强健自身体魄。 同时推动高僧四方云游,宣讲佛教经典的同时,寻找天资聪颖的修行者。” 萧潜闻言,点头赞许。 “若想行此善举,首先得安定人心,”胡皇后道,“本宫派冯爱卿与你同回普陀城,解决城中妖氛。” 苏夜立正站好,抱拳躬身:“小民替普陀城百姓,谢过陛下和皇后娘娘恩典。” 萧潜再现豪迈笑声:“你这趟回去,帮朕和皇后美言几句……比谢我们的恩典,更能令朕开心。” 天道之事,迄今只有宋央能解。 究竟是多大隐患,已然不必细问。 “我定会向百姓讲明,您和皇后娘娘的苦衷。” 萧潜神情变得郑重,嘱道:“有关天道之事,绝不可外泄!” 剑起五行 第46章 浓墨重彩 出了皇宫,连风都变得自由。 一身便装的冯玉安,发出这句感慨时,便注定逃不过苏夜的请教。 镇妖师的名号已够响亮。 云京镇妖司的精锐成员,可晋封金吾卫,比之镇妖师更显尊崇。 冯玉安这个统领金吾卫的大将军,虽只有三品官衔,实力却是不容小觑。 两人站在普陀山的山顶,俯瞰笼罩普陀城的妖氛。 “苏夜,你可听说过属性攻击和抗性?”还未等苏夜请他教点本领,冯玉安率先打开话茬。 “可是五行属性?”苏夜熟知的属性,便是金木水火土。 “除了五行,还有毒,雷,冰和阴阳等罕见属性,”冯玉安衣袍随风摆动,气度不凡,像一代宗师,“三千世界的某些地域,自带属性攻击,需持续消耗灵气抵抗……还有一种方法,便是携带对应抗性的法宝,亦能不受其害。” 苏夜像一块海绵,尽情吸收冯玉安传递给他的信息。 冯玉安看着苏夜深邃眼眸,知他迅速消化了新知,接着讲道: “妖邪亦有其属性,运用克制妖邪的属性攻击,搭配对应抗性法宝,诛妖时可事半功倍。 诛除实力相近或比自身强大的妖邪时,最好遵循此道……若是与妖邪实力悬殊,瞬秒了它便是。” 苏夜有两大夙愿。 其一是重塑未婚妻洛惊鸿的三魂七魄,其二是帮她报仇,手刃负有盛名的大妖黄泉教主。 趁此机会,问道:“冯将军,黄泉教主是何属性的妖邪?” “它是魂系大妖,同时擅长毒,冰,阴等属性攻击,”冯玉安道,“接近神通境的实力,比寻常的傲云境修士更难对付。” “您有把握除掉它吗?” “黄泉教主遁法造诣极高,纵使把它打到濒死状态……只要遗留些许喘息之机,都会被它利用。”冯玉安语气中掺杂着些许无奈,“上次围剿黄泉教主的地点是大乾西北的浣花城,它最终是在东北方位的幽泉城逃出重围……” 闻听此言,苏夜方知误解了大乾镇妖司。 山顶的风拂动衣袍和长发,留下名为成长的沉淀。 苏夜平静的嘴角,略微向上弯曲。 冯玉安狭长眼眸微眯,看向位于斜下方的妖雾,轻声道: “老身会用属性攻击降妖……能学到多少,就看你的造化了。” 说罢,化作一阵清风,飞下了普陀山。 源于肉眼的视觉,已然不起作用。 苏夜盘坐于山巅,极力扩张识海。 嶙峋的怪石,高耸的树木,还有林间栖居的鸟兽,以水墨画般的图景,渐次涌入灵识。 边缘隐现出水火两种属性。 断断续续,难以捕捉。 冯玉安只教一次……若是学不到,再想向他请教可就难了。 正自焦急时,忽的现出一段闪回记忆。 披头散发的秦青玉,御风驾驭丹炉和药材的场景,以极慢的速度在灵识中重放。 心念逐渐变得明晰…… 聚气境的识海,自有其边界。 可若是能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便可感知边界之外的场景。 口中默诵“道法自然”。 焦虑迅速平息……波澜不惊的心湖,犹如莹润宝石。 一阵风来,吹出均匀扩散的波纹。 苏夜没有阻止这阵清风,而是放任自流,心念随之飞向远处。 普陀城巍峨古旧的城墙,设计精致的民居……感应到天际异动,慌忙奔进木楼的人群,纷纷涌进了识海。 冯玉安的身形被黑白色水墨勾勒,灵气释放的痕迹,犹如穿过云层的流星,与仓皇逃窜的妖邪相撞。 火红色墨点喷发,吞噬掉蓝色水渍。 妖邪的气息在识海中消散。 无数道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墨痕,天女散花般逃离普陀城。 冯玉安掌握中出现一杆长枪,电光凝聚,随穿刺一击飞出。 飞翔中的大妖被闪电般的墨痕击中,浑身电光萦绕,从高空坠落地面。 瞬息消失,忽又出现的冯玉安,凭空移动百余米。 一枪刺穿被雷电禁锢住行动的大妖。 长枪化作清气,拖长墨痕飞回腰间玉葫芦。 现出原形的庞大兽妖,周身萦绕漆黑墨痕,决绝扑向虚悬半空的冯玉安。 冯玉安右手上指,白色墨痕在头顶数丈的高空凝聚成圆盾。 圆盾快速旋转,从中飞出雨点般的白色光剑,砸向陷入疯狂的兽妖。 呼吸间,百剑穿身。 红色血雾渲染开来,在识海感应描绘出的水墨场景中犹如朵朵梅花,增添几分溢满绝望的凄美。 苏夜听不到兽妖临终前的嘶吼。 那道声音,却又响彻在心间。 绝望而凄厉。 苏夜并未因之而乱心。 妖邪的食谱中,有人类的踪影。 生来便是天敌。 若对陷入绝望的妖邪生出怜悯,便会遗失本心,错乱立场。 天资卓绝的周赫,便是因跨过界线,失去了俗尘的容身之地。 直到此刻,苏夜都难以确定,放走他们究竟是对,还是错…… 冯玉安召出一把弓箭,拉满弓弦,箭矢周围突然迸发出剧烈跳动的墨迹。 火红的颜色,昭示着它的属性。 箭矢离开弓弦,旋转着破开黑白色调的画布。 一道向城外逃窜的强大气息凭空消失,同时出现在数百米外。 燃着火焰的箭矢,恰在此处洞穿了大妖的心脏。 火焰焚身,魂飞魄散。 弓箭再化清气,飞回腰间玉葫芦。 冯玉安向上飞翔,悬停在距离地面数百米的高空。 由普陀城向外溃逃的妖邪,像是绚丽绽放的烟花,成为这场华丽表演的注脚。 苏夜没有遗漏任何细节。 各种属性的妖力,以何种方式发动,悉皆印刻进识海。 过得一炷香的时间,天空中只余下虚悬着的冯玉安。 苏夜缓慢睁开双眼,吐出一口浊气。 灰蒙蒙的普陀城,像是经历过瓢泼大雨的洗礼。 远天湛蓝。 云朵在天幕中惬意飘浮。 泼洒进城郭的阳光,照亮了闭目仰望者的面庞。 虔诚的信徒,感恩远天降妖的强者,亦会感恩阳光和雨露。 苏夜站起身形,凝望蚂蚁大小的黑点。 他知道,那是重获新生的住民…… ———— 冯玉安瞬移至山石之上,平静看着苏夜: “你学到了多少?” “识海感应,天人合一,各类属性,皆有所长进。”苏夜如实回答。 冯玉安狭长眸子里神光闪烁: “天道收走了你的灵根,却在其它领域帮你补足了缺憾。 你的悟性,实乃老身千百年间之仅见。” “冯将军过奖了。” “老身此次来普陀城,心中感慨万千。”冯玉安道,“无论道修,还是佛修,皆是大乾百姓。 你的境界,远胜宫墙之内那些满腹经纶的迂腐之辈。” “您说的是秦大人吗?” “秦大人只是其中之一……比他更臭更硬的石头,在朝堂里还有很多。” “看来皇帝也没那么好当。” 冯玉安莞尔一笑,收止了处于危险边缘的话题。 “方才老身降妖,你学到几分?” “三分。” “不少。” 苏夜凝望普陀城,问道:“冯将军若是离去,那些妖邪可会复归?” 冯玉安看向苏夜,反问道: “每年都灭鼠,它们可曾灭绝?” “那我的任务,远没到结束的时候。” 冯玉安笑道: “其实你赢得上书房的丹道比试时,可以直接向陛下求取延寿丹的丹方。 陛下绝不会拒绝你。” 苏夜爽朗大笑: “若是那样做,确乎可以省却许多麻烦,甚至可以不用再管普陀山。 可事先已收下佛宝,自当尽心竭力。” 冯玉安转头看向逐渐热闹起来的普陀城: “这不过是借口……你心里认同佛修,便如认同道修一般……” 五朵颜色各异的剑气莲花,旋转着从冯玉安身旁飞过。 话语声瞬间止息。 视线随着剑气莲花,飞上了远天。 剑起五行 第47章 道尽佛生 普陀城中的氛围,比过年节时更加喜庆。 胡掌柜从丹阳城购买的粮米和蔬菜,以货易货,囤进了城中专门腾出来的粮仓和地窖。 朝廷允准佛门宣扬教义,发展信徒的喜讯,已然通过华信长之口,传遍大街小巷。 普陀山几个寺院的僧人,悉皆来至普陀城,重启城中讲经的净坛。 街巷中的小儿,穿着各色小袄,或摇拨浪鼓,或拿糖葫芦,嬉笑着互相打闹。 大人们动作比平时利落百倍,帮着洒扫街巷落叶,或者去净坛处,帮忙布置会场。 老态龙钟的城,焕发出新生。 冯玉安难得离开宫城,不想太快回到行止皆有规矩的天地。 写一封密信,传递给皇后娘娘,言称提防妖邪反扑,惬意在普陀城享受悠闲假期。 后背倚靠城墙,嘴里叼着一片绿叶,话从牙缝中挤出来: “老身在云京城茶馆吃茶时,听说过你和洛惊鸿的故事……我很好奇,怎样的女娃,才能让你这般俊朗的后生如此死心塌地。” 苏夜回转头,嘴角挑起一抹弧度: “世间女子加起来,不及她之万一。” “猪油蒙了心?”叶片从冯玉安惊讶张大的嘴中滑落,掉进随意伸出的指尖。 复又回到牙缝。 “她就是全天下最美的女人!”苏夜说这句话时,识海中浮现的是野山岭外一剑抹杀有翼妖猴的翩跹身影。 尽管连正脸的印象都没有,却在他心中,烙下了最深的印记。 冯玉安会心一笑:“老身懂了。” “冯将军,您还懂尘世爱情?” “幼时净身,后又被恩师收为弟子,修行无情道,对爱情是一窍不通,”冯玉安手指揉搓叶片成卷,“不过,老身可是听过‘情人眼中出西施’。” 阵法和灵气交杂的波动出现,打断苏夜到嘴边的话。 洛氏夫妇和洛惊鸿,一道来了普陀城。 冯玉安打眼一瞧,发现苏夜热情迎接的女子,果是沉鱼落雁。 只见她身长七尺,穿一袭淡粉色厚长裙,脚踩玄色步云履,锦带收束纤腰,勾勒出前凸后翘的完美曲线。 头发梳成圆髻,玉簪束发。 鹅蛋脸,柳叶眉,樱桃口,睫毛修长,鼻梁高挺。 笑起来时,眼睛弯成月牙。 “苏哥哥,多日不见,可曾想过我?”洛惊鸿的嗓音清澈,闻之令人心醉。 苏夜发自心底感到高兴:“没有一刻不想。” “咳咳……” 苏夜被清喉咙的声音打断,伸手指向冯玉安: “伯父伯母,鸿儿,这位是云京城的冯将军,皇后娘娘身边的大红人。” 冯玉安喜笑颜开,从玉葫芦中召出一对玉佩: “老身从未经历过刻骨铭心的爱情,故而喜欢听这类故事。 这对凤凰玉佩,最适合深爱中的情侣……老身珍藏多年,今日就把它送给你们。” 苏夜痴迷于得到灵宝的快乐,已得了冯将军传授,亏欠人情自不怕多。 恭敬接过灵宝,自行收下凤玉佩,将属性阴柔的凰玉佩递给道侣。 冯玉安介绍道: “这对玉佩乃是仙品灵宝,可穿透结界防护,互相传递信息。到了危急时刻,没准能救一对鸳鸯。” 洛惊鸿翻来覆去观瞧,极是喜爱凰玉佩质地和纹饰,甜笑道: “多谢冯将军。” 冯玉安笑得合不拢嘴,半晌方止,嘱道: “苏夜,你修炼可得上点心。早日创造出丹方,莫让两颗红心空负。” 苏夜抱拳拱手,笑道:“谨遵冯将军教诲。” ———— 净坛北端的高台,乃是宽广阶梯上的空地。 身后不远处是汉白玉质地,莲台形制底座承托,雕刻佛教云纹的顿悟门。 普陀山中不止有寺庙,还有一座专收尼姑的清水庵。 僧众在左,尼姑在右。 慈心师太与净月禅师辈分相当,两人坐在高台中心位置。 居中还预留着一个空位。 苏夜安顿好冯玉安和洛氏一家,随即踏上大理石阶梯,来至位于高台上的讲坛。 净月禅师和慈心师太起身,僧众与尼姑跟从。 双手合十,恭迎助佛门解除政令禁锢的苏夜。 苏夜合十还礼,坐到中间空位。 城中来听经的民众,以华信长为首,呈涟漪状整齐排列。 皆知苏夜身份,无一人窃窃私语。 苏夜清朗话语声,在净坛上空悠然回荡。 空观禅师对《般若波罗蜜心经》的注解,通过苏夜之口,传递进信徒耳中。 洛惊鸿看着坐在僧众和尼姑中心位置的苏夜,眼神中满是自豪和骄傲。 忽觉有人注视,目光向右移动,正与慈心师太眼神相遇。 对方展露和煦微笑,朝她点了点头。 洛惊鸿识海中涌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异样感,似是有人拨弄了她的灵窍。 出神之际,不觉听到一阵梵音。 只觉心境明清。 回过神来,耳中听到一段佛经。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 苏夜的清朗嗓音,听之不似高僧阐经,更像柔和牵引。 洛惊鸿于静默处,隐约窥见真我。 她魂灵碎裂,已无法内修功法,外练御剑术。 唯有潜心修持,方能重登永生之路。 凝神细听苏夜阐解心经,迷惘像日光下的冰雪,逐渐消融,汇成涓流滋润心田。 空观禅师乃果证高僧,明晰佛理。 一段经文落地,解众人心中疑惑。 净月禅师接茬讲解《金刚经》,慈心师太阐述《观音经》。 直至日头西沉,净坛阐经方才告一段落。 慈心师太留住苏夜,轻声道:“苏施主,贫尼有事与您相商。” “师太不必客气,尽管讲便是。” “施主的未婚妻道缘断绝,慧根独具,”慈心师太看着洛惊鸿,说道,“虽则尘缘深厚,却可以俗家弟子身份修行佛法。不知尊意若何?” 苏夜赶忙合十道:“若师太肯收鸿儿为徒,在下感激不尽。” 洛惊鸿捺不住心中好奇,跟父母知会一声,踏上石阶,来至苏夜身旁。 苏夜赶忙引荐道:“鸿儿,这位是清水庵的慈心师太,愿收你为俗家弟子。” 洛惊鸿灵识中的异样,有了明晰答案。 双膝跪地,行了拜师礼。 慈心师太搀扶起洛惊鸿,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粉红色印结飘入洛惊鸿识海。 对《观音经》的感悟,尽数传授给她。 一是尽师傅本分,二来回报苏夜挽救佛门颓势之恩。 慈心师太看着洛惊鸿隐有所悟的眼神,轻声道: “你不必放弃俗尘,只做俗家弟子。 平素可在家中修持,若遇解不开的难题,可来庵中寻找贫尼。” 洛惊鸿合十躬身:“徒儿谨记。” 慈心师太带着清水庵的尼姑,离开普陀城。 冯玉安修为高深,悄然出现在撤去桌案的高台,看着苏夜,面现意味深长的笑容: “老尼之意,实是为报答你的恩德。” 苏夜转头看向冯玉安,拊掌大笑道: “佛门之中讲究因果……在下和鸿儿本就是一体,善果落在她身上,亦是功德。” 冯玉安笑容满面,伸手遥指北方: “你倒真有几分僧人气度。 待得时机成熟,敢不敢到云京开坛讲经?” 云京是道修扎根最深的大本营。 当下去那儿开坛讲经,不亚于死对头门前唱戏。 莫说博得满堂彩,能不被揍个鼻青脸肿,已是万幸。 洛惊鸿秀眉轻蹙,不悦道:“冯将军,您怎的出这般馊主意,拿我家苏夜作耍?” 冯将军闻听洛惊鸿护夫言语,面现姨母笑: “小丫头,你低估苏夜这臭小子了……鬼点子比头发还多,只有他耍别人的份,几人又能耍他?” “这倒也是,”洛惊鸿眉心舒展开来,“我家苏夜厉害着呢。” “以后整个三千世界,没准都得靠……” 冯玉安的话语,戛然而止。 任苏夜和洛惊鸿如何追问,再不肯多言半句。 只说“天机不可泄露”。 剑起五行 第48章 耙耳朵?尊重而已 华信长在家中整备素菜宴席,款待远道而来的贵客。 炉火上的花生,一半被高温熏黑,随手拿起一粒,咔吧剥开,里边的果仁嘎嘣脆。 “您里边请。”院里响起老迈而浑厚的迎客声。 冯玉安手指轻抚固定玉冠的丝绦,狭长眼眸微眯,转头看向身后的苏夜和洛惊鸿: “你小子,这是要把老身往火坑里推。” 洛惊鸿掩嘴偷笑。 苏夜快行两步,赶至冯玉安身旁,笑道: “俗话说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您老帮普陀城驱除妖邪,功绩比在下更高……若再传授些本领,莫说七级浮屠,就是九级,也能给前辈造。” 冯玉安笑容隐含无奈:“你这张嘴……哄起人来可真要命。” “前辈若肯留下些本领,在下定当去云京开坛讲经。” “哟,”冯玉安闻言一惊,狭长眼眸瞪大,“你说佛门重因果,原来搁这等着老身呐。你啊……让老身说你什么好?” “您不都说过了嘛。”苏夜笑容灿烂,“鬼点子比头发丝还多……若不然以我这出身,何能混到今天这地步?” 冯玉安食指虚点,心中又好气,又好笑。 却又无可奈何。 正门厚门帘掀起,走出一位身穿青布僧袍的小沙弥。 身长刚到冯玉安和苏夜腰间,虎头虎脑,耳垂出奇肥厚。 冯玉安恩师是前内侍监,枪棒专精,传到他手里,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虽则在苏夜识海感知中只出过一枪,从其与枪魂之契合,亦可断出是擅长枪棒类武器的高手。 棍乃百兵之祖,从荒古时期便是人类狩猎和防身的兵刃。 相较于其余各类常见武器,杀伤力较低,训诫意味更足,极为适合佛寺武僧。 小沙弥弘忍肩膀宽厚,根骨粗壮,乃是净月禅师精挑细选练习棍法的好苗子。 由于佛修武技失传已久,无人可教授弘忍。 冯玉安打眼一瞧,便知小沙弥适合练枪棒。 弘忍掀着门帘,恭迎几位贵客进屋。 “真是不该随你来这普陀城……搭进去一对玉佩不说,还得传授恩师不准外传的武技,”冯玉安假意为难道,“他老人家慧眼见到,不知会如何恼我。” 苏夜伸出右手,豪迈道: “冯将军不敢背负的因果,尽可交给在下。” 冯玉安凝望苏夜,不经心踩到扔在地上的花生皮。 咔吧作响。 弘忍挠着头皮,脸颊涨红,羞怯道: “小僧忍不住嘴馋,剥了两粒花生米吃……急着欢迎贵客,倒把皮儿给掉地上了。” 冯玉安轻按弘忍肩膀,笑道: “小和尚,能吃是福。你待会就坐老身旁边。” 弘忍得了净月禅师教诲,认准衣着华贵的冯玉安,依照他的话行事。 城中十岁的孩子赵虎,得了华信长银钱,充当今番宴席的小厮。 帮着端茶倒水,上菜等事宜。 冯玉安观瞧赵虎身型,亦是修炼枪棒武技的好材料。 上当受骗的感觉,愈发强烈。 冯玉安不去跟苏夜讲话,而是看向洛惊鸿: “小丫头,你曾是八品镇妖师,可知金吾卫大将军是何身份?” 洛惊鸿正色道: “金吾卫大将军统管禁军和云京镇妖司,是镇妖司的最高长官。” 苏夜闻言挑起眉毛,心中暗道:“老泥鳅讲不过我,倒来欺负鸿儿。” 眼珠滴溜溜一转,计上心头,笑道,“今番是家宴,不谈俗尘身份。不如设个赌赛,助助兴如何?” 冯玉安转头看向苏夜,眼神闪烁,像在看一个难解的灯谜。 苏夜用计策赚钦天监秦青玉与他比试丹道,从而争得佛门宣扬教义之自由。 此事虽未传出宫门,却是瞒不过皇后身边红人的耳目。 与他赌赛,很容易着了道。 “不妨先说来听听,”冯玉安语气谨慎,“若老身觉得可以接受,再与你赌赛。” “一个小戏法而已,”苏夜神态无比轻松,好似在谈一件趣闻,“若是冯将军能猜出来,在下白送你件宝贝。” “若是老身输了呢?” “教授弘忍和小虎枪棒。” 冯玉安眼神闪烁,视线扫过洛惊鸿面庞。 浅笑嫣然,瞧不出端倪。 苏夜脸上的坏笑,令冯玉安心生忌惮,连打退堂鼓:“老身不擅长赌赛……” “那就得请冯将军接受惩罚。” “有何惩罚?” “教授弘忍和小虎枪棒。” “……” 一顿素斋,吃出来俩徒弟。 冯玉安都不知道,是亏,还是赚。 ———— 院子里装饰用的花盆,搬到了角落。 腾出来的地方,足供三人施展棍法。 冯玉安提着一根齐眉棍,朗声道: “道门里讲究内练精神气力功,外练手眼身法步。 你们都是佛门信徒,自有《洗髓经》和《易筋经》强化体魄……内外功法之事,老身不复多言。” 苏夜站在廊下,听的比两位学艺者还要认真。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冯玉安接着道,“武技亦是此理。熟练招式,从而生出变化。 招架格挡,克敌制胜的道理,皆在其中。” 苏夜识海翻腾,迅速消化吸收冯玉安的讲解。 他身型瘦长,不适合枪棒武技,然而此理于剑道亦可通用。 三言两语,便觉思路扩展开来。 冯玉安双手起棍,身形如松,眼神似电。 棍势若龙腾虎啸,破风声格外明晰。 施展武技之时,全然瞧不出冯玉安被去了势。 苏夜不觉看向洛惊鸿,发觉她也转过头。 两人相视一笑。 苏夜不能服用丹药,从而提升修为。 洛惊鸿却可运用此道。 日后需要获取的丹方,悄然在心间列出清单。 浑然不觉,冯玉安已经使完了一套棍法。 “这套棍法唤作《龙骧棍》,乃大夜朝龙骧将军欧阳霸创造的棍法,刚猛劲道,与佛门正气相合。”冯玉安立棍身侧,转头问向两位学徒,“你们学会了多少?” 赵虎抬起右手,难为情地挠了挠头,手肘处的补丁,正好朝向冯玉安: “您的棍势太快,我只看清了几招?” 冯玉安视线下移,问道:“你呢?” “看清了小半。”弘忍小声回答。 冯玉安开怀大笑: “不需气馁。手眼身法步的功夫,骗得了自己,骗不过妖邪。 唯有下苦功,方能有所成。” 语罢,双手凝聚印结,将龙骧棍的招式套路,传递进弘忍和赵虎的识海。 华信长手抚长须,轻声道:“还不叩谢师恩?” 赵虎和弘忍齐刷刷跪地,磕了个响头。 抬起头来,发现身前的冯玉安不知何时失去了踪影。 立于廊下的苏夜,领了响头。 “起来吧,”苏夜自知上三境的冯玉安不敢背负佛道因果,把摊子推给了他,从容笑道,“你们是振兴佛门和信徒的希望,定要勤于练功,不可心生懈怠!” 弘忍声音清脆。 赵虎嗓音浑厚。 异口同声道:“谨遵苏施主(先生)之言,定不负传艺之恩。” 苏夜看向华信长,恭敬道: “吉莲山亦是佛门复兴希望,还请信长给吉莲山送信,让他们选派适合修炼棍法的后生,到普陀山修习龙骧棍。” 华信长双手合十:“苏小友心怀大义,定有鸿福齐天。” 洛惊鸿目送华信长进屋写信,随即低声问道: “冯将军为何不辞而别?” “他怕被我搜刮灵宝,遁回云京城了。”直言忌惮因果,终是有损强者颜面。 言称是自己搜刮太狠,连吓跑冯玉安的“罪责”,一肩挑之。 “好歹我是前八品镇妖师,你还是得给冯将军保留点颜面。” 苏夜眼眉低垂,轻声道:“晓得了。” 弘忍听清了两人对话,不由问道:“苏施主,你是耙耳朵吗?” 洛惊鸿登时红了俏脸。 苏夜挺直脊梁:“天下间没有耙耳朵,只有懂得尊重道侣的好男人。” 赵虎噗嗤一笑,赶忙用缀满补丁的衣袖捂住嘴巴。 憋得一张国字脸通红。 恰在即将受到嗔责之际,净月禅师出现在信长宅邸门口。 身穿行者僧袍,手持禅杖,开言问道: “苏施主,可否与贫僧同赴人间?” 剑起五行 第49章 话痨高僧 佛山对附近地域的影响,呈辐射蛛网分布。 苏夜将华清铺缝制的水墨长袍收进玉葫芦。 身穿斜襟蓝布短褂,宽松长裤,黑白步云履,蓝丝绦将长发束成马尾,刘海潇洒散在额前。 较之水墨长袍的出尘气质,他更偏爱江湖游侠式的穿搭。 “苏施主,你从俗尘而来,修持佛道经典,”净月禅师手拄黑杆金禅杖,结满厚茧的双脚虚悬三寸,“认为哪个教派的典籍,更胜一筹?” 送命题。 识海飞转,瞬息想到解法: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各种修行路径,皆有能人辈出。 比如种田流的陈焕前辈,独居小知了山,自种机缘和道行修炼,与世无争。 前不久涅槃成佛的空观禅师,参透了《般若波罗蜜心经》。 故而修行途径难分高下,唯有适合与不适合。” “儒道自荒古以来,始终占据主流,缘何苏施主不肯修行?”净月禅师不管苏夜死活,打破砂锅问到底。 苏夜如实回道: “道法自然,包藏天穹宇宙之机,内修精气神,外练筋骨皮。在下无有灵根,不可独行此道。 佛门讲究顿悟与因果,功高德著,得见真我,即可涅槃佛果。 故此佛道双修之路,最适合急于提升修为的在下。” “儒道呢?” “儒道讲求中庸,更贴近阴阳调和,却是与我的‘道’相距甚远。” “你的道,是什么?”净月禅师韧劲十足。 苏夜不禁莞尔:“禅师问了跟我一位好友相似的问题。我的回答是:有情有义,勇往直前。” “若是碰到了钉子呢?” “不成功,便成仁。”苏夜转头看向净月禅师,字字清晰道,“唯独不能中庸。” “为何?” 若苏夜还是桃花村少年心性,定会做一把弹弓,打破净月禅师的窗户纸,让他光净的头皮感受冷风吹。 对道德经和心经的感悟,令他心智成长许多,不复行此等顽皮事。 心中告诫自己是修行,耐着性子道: “若我创造不出塑魂丹方,救不了道侣,绝不会独活于世。 故而才会‘不成功,便成仁’。” “万一洛施主成了仙,你没成仙,怎么办?” “转世的时候绝不喝孟婆汤,来世再修行。” “为何不相信洛施主也能为你做到这件事呢?” “……”苏夜沉吟半晌,“禅师,我有点头疼。” “可以服用清心丹。”净月禅师满脸关心。 “我只需要安静一会。” “……”净月禅师憋红了脸,才把满肚子疑问塞回去。 两人静默前行 普陀城虽位于大乾东南,却非四季如春的气候。 树木枝叶落尽,田里只余下来年作为肥料的秸秆。 放羊的羊倌赶在雪落之前,驱赶羊群与时令抢草料。 苏夜不禁想起同村的老羊倌。 小时候,祖父总去他家买羊奶,给先天不足的苏夜补充营养。 能够长到身长八尺,还要多亏祖父的细心照料…… 屋瓦间的烟囱升起炊烟,萦绕在枯枝间,像是蒙上一层轻纱。 净月禅师勉强维持的沉默,再度被他打破: “佛门式微已久,你认为应当如何做,方能重振佛门声威?” 出口即是问题,令苏夜额头青筋直跳。 幸得此番话题更接近想要达成的目标,旋即恢复耐心: “若要振兴佛门,说难也难……说简单,倒也简单。” “施主可否明言?” “我曾为存续性命,去过距此地数百里的东海,”苏夜道,“那儿的人,几乎家家户户供奉龙王爷,知道是何原因吗?” 净月禅师停住身形,面现和煦笑容: “司雨龙王掌管雨水,可保百姓风调雨顺。” “在我家乡不远的一片竹林,有座废弃的宋央庙……”苏夜点到即止。 净月禅师心中了然。 若想重振佛教,支撑门面的大能和“灵验”二字,缺一不可。 ———— 净月禅师和苏夜进入一座村落,直奔烟囱冒出炊烟的人家。 相较于其它庄户,在这里化到斋饭的机会明显更大。 净月禅师整了整僧袍,轻轻敲响木柴捆扎成的门扉: “家中有人吗?” 叮铃铃…… 风妖铃突然响起。 净月禅师并未听闻。 苏夜凝神感应,在接近灶火的房中,感应到一股细微妖气。 黑色墨点般的印记,说明此妖属于阴属性。 “谁啊?”一位身穿麻布短褂和长裤的老汉,将柴薪填进灶堂,蹒跚走出院落。 看清净月禅师装扮,面上现出几近哭泣的表情,“高僧,您快里边请!” 苏夜帮忙推开柴扉,随净月禅师走进面积不大的小院。 净月禅师单手合十,轻声问道: “施主,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嗐!”老汉昏花老眼泛红道,“自从我那不争气的儿子续了弦,对亲儿子是百般虐待……若不是老汉把他接过来,怕是就被歹毒的后娘给害了。” 苏夜出言问道:“屋中躺着的……是您孙儿?” 普陀城阔绰时期,常有佛门俗家弟子下乡布施,故此见到凡尘打扮的苏夜,并不觉得意外。 “正是。” “昏迷几日了?” 老汉睁大眼睛。 眼神里分明写着两个大字:高人。 净月禅师道:“这位苏施主本领高强,可助你孙儿解脱危困。贫僧有点饿了,可否化些斋饭?” 老汉双手合十,忙道:“锅中米饭将熟,可供高僧享用。” “苏施主,你去解救小童,贫僧帮你盛饭。”净月禅师驻足灶台,再不肯行。 苏夜浑不在意,掀开门帘,走进略显狭窄的卧房。 南边的土炕上躺着一位七八岁的小孩,脸上的淤青,尚未完全消退。 脸颊凹陷,似是土埋半截的枯骨。 “他是何时昏迷?” “前日晚间,突然发起高烧……请了大夫,服过汤药,病情却是时好时坏。” “孙儿如此,您还有心思做饭?” 老汉叹一口气:“您有所不知,每次醒来,狗剩都会嚷嚷肚子饿。昨日一天,便吃了六顿饭。” 苏夜串起老汉之言,猜到狗剩染疾的真相。 冯玉安从普陀城驱散的妖邪……大妖远遁千里,不敢复还。 本领低微的小妖,潜进附近村落,带来一场不小的浩劫。 身为上三境修士的冯玉安,不可能不知晓此事。 心中暗骂老道人修持大道,遗失了正义感。 毕竟此事与他有莫大关联,只好由他善后。 缓慢接近躺在土炕上的孩童,蓦然召出佛骨念珠,置于他的丹田之上。 剑气灵脉汇聚于右手,默诵“聚”字诀。 念珠犹如初升朝阳,绽放出璀璨金色佛光,映照狗剩枯瘦面庞。 烟雾般的黑线浮于皮肤表面,被佛骨念珠聚至丹田。 烟尘透过毛孔,于肚腹上方凝聚成扭曲的妖物。 巴掌大小,通体漆黑,犹如一个没有任何毛发的婴孩。 老汉倒退半步,吓得面如土色。 苏夜右手灵气汇聚,呼吸间凝聚成型。 莹白色剑气莲花绚丽绽放。 克制阴属性的阳属性剑气,便似骄阳,融化冰雪般绞杀了痛苦嘶吼的饿婴妖。 老汉双手捂住耳朵,双眼上翻,险些晕倒在附带精神攻击的哀嚎声中。 苏夜拿起佛骨念珠,在老汉身前晃了晃。 驱散氤氲的妖气,解脱其痛苦。 净月禅师掀起门帘走进卧房,行至土炕边,掰开狗剩的嘴,喂他服下一粒清心丹。 “过得半个时辰,你的孙儿就会醒转,”净月禅师道,“贫僧与苏施主还有要事,先行去用斋饭。” 老汉合十躬身,恭敬道:“高僧请便。” 苏夜看着净月禅师清瘦背影,识海中不断闪回沿途场景。 同游人间……化斋饭……清心丹…… 所有的一切,都像经过了精心设计。 “因果加于你身,”净月禅师的声音穿透门帘,传进卧房,“总该扫清遗患,方能免遭天谴。” 苏夜心中明悟。 净月禅师爱唠叨不假,佛力高深也是真。 剑起五行 第50章 事出两难 吃饱喝足,又喝了两碗粗茶。 净月禅师全没拿自己当外人。 盘腿坐于礼佛的毡垫,手掐念珠,默诵金刚经。 苏夜不禁感到疑惑:“禅师,您不是说还有要事吗?怎的如此悠闲。” 净月禅师似若未闻:“我相即是非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是非相……” 苏夜手指蜷曲,哈一口气,终是放弃了冲动念头。 “咳咳……” 卧房中传出咳嗽声。 掀开门帘,走进烟气缭绕的卧房。 蹲在地上抽烟袋锅的老汉,往鞋底一磕,尚未燃尽的烟丝掉在地面,冒出一缕青烟。 火星逐渐熄灭。 苏夜睹物思人,不由想起过往。 轻声问道:“您儿子做什么营生?” 老汉支支吾吾,难于应答。 准不是好勾当。 “您儿子续弦再娶,进门的是什么人?” 老汉垂下头,粗糙大手胡乱摩挲花白短发。 “狗剩今年多大?” 老汉抬起头,哑声回道:“六岁。” 六岁可参加道门资质测验。 苏夜从镇妖师黄豹处学到过追索探案的法子,三言两语,便意识到不对劲。 “我玉葫芦里有疗治外伤的药粉,可帮狗剩医治……”讲话间,观瞧老汉反应。 老汉嘴唇轻颤,眼神闪躲:“郎中看过……就不劳您出手了……” 他的反应,印证苏夜猜想。 老汉没问题……他儿子和狗剩后娘,绝不是好东西。 净月禅师诵经的声音,间或传进卧房。 苏夜无暇理会色即是空,心念转动,想到该如何破局。 “方才服用清心丹,只是缓解妖毒侵害,”苏夜道,“还有一种丹药,得外敷于丹田。” 老汉眼神挣扎。 一边是因溺爱而任性胡为的独子,另一边是性命堪忧的孙儿。 如何取舍,一时间难以决断。 “救人要紧,”苏夜替他做出决定,“冒犯了。” 苏夜掀开缀着补丁的棉被,解开狗剩腰带,发现丹田处有道又深又长的刀疤。 嗡! 鲜血瞬间涌上脑门,太阳穴青筋直跳。 狗剩的灵根,被无情的父亲和后娘出卖了! 老汉语气含糊:“……狗剩小时候上树……从上边摔下来……” 苏夜将衣物往上翻,发现肋骨处有不寻常的水肿。 灵识感知,发现此处骨骼断折,显是受过毒打。 “前两天从碾子上摔下来,不小心擦到了……”老汉仍在极力为自己的儿子开脱。 苏夜从玉葫芦中召出乌金丹,轻轻捏开狗剩嘴唇,将丹药送入其口。 掌心浮现出“聚”字,将药力牵引至伤处,水木两种灵气顺毛孔入体,加速断裂根骨修复。 不过盏茶功夫,断折的肋骨弥合修复。 苏夜检视其余部位,并未发现严重伤口。 十指指尖被针刺穿的伤口,已然结痂,过些时日即可复原。 帮狗剩整理好衣物,重新盖上衿被。 “大爷,您儿子究竟是做何营生?”他的语气,不再柔和,“若想保住狗剩,您就得如实回答……不然,没准哪天他就被自己的父亲葬送了。” “嗐!他就是个牲口……”老汉顿足捶胸,欲哭无泪。 苏夜见老汉态度松动,不给他反悔机会,追问道: “狗剩的灵根被挖,可与他父亲有关?” 老汉唉声叹气,话语声比嘴唇抖得更厉害: “他是越陷越深了。” 说完这句话,老汉眼睛瞪大,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慌忙道,“我什么都没说……” “大乾自有律令,”苏夜轻声道,“普陀亦非法外之地。若是由在下查办,许有一线生机。” 灵根乃人之根本。 连亲生儿子的灵根都敢售卖的父亲,犯下的罪孽,每一桩都不可能比这件事轻。 老汉闭合双目,皱纹密布的脸颊轻抖。 若不是孙儿遭遇此等对待,这位心中愁苦的老汉,绝不肯讲出儿子的罪恶。 父子之情,大过了律令公义。 对错明显,却又属于人之常情。 苏夜不是严厉的判官,不会审判老汉的包庇之罪。 可是捂在佛光下的罪恶,便似持续汲取血肉的疥疮。 若不剔除,难保佛山慈悲。 “爷爷……我渴……”狗剩虚弱的声音,打破了凝固住的沉默。 老汉睁开眼睛,一滴浊泪从眼角滑落。 苏夜走出卧房,让祖孙之情,融化老汉包藏儿子罪孽的坚冰。 拿起水壶,往陶碗中倒满清水。 净月禅师早已不再诵经,一双深邃眼眸,看着保持沉默的苏夜。 与他视线相遇,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苏夜不忍让狗剩太难受,端着陶碗回到卧房。 老汉搀起孙儿,让他倚靠竖放的枕头,接过苏夜手里的碗,慢喂恢复神智的狗剩。 苏夜看着狗剩眼神中难以消除的恐惧,不由叹一口气。 后娘对他的折磨,已然成为少年头脑中挥之不去的恐怖。 可能终其一生,都很难从中走出来。 毕竟没有灵根的苦楚,苏夜比谁都清楚。 那些冷眼与嘲笑,会在夜深人静时,化作解不开的愁。 老汉喂完狗剩,将陶碗放在窗台,粗糙大手颤抖着摩挲孙儿脑袋,声音哽咽: “咱们都是苦命人……我没着落,你没依靠……” 祖孙二人抱作一团。 狗剩将头迈进祖父枯瘦的胸膛,哭得很大声。 心中的坚执正如开春的积雪,随着阳光转暖,开始逐渐消融。 老汉吸了下鼻子,轻抚孙儿脑袋:“狗剩儿,咱不哭……来了位高人,能助咱们脱离苦海。” 苏夜挤出一抹微笑。 无论结果如何,这都不会是件幸事。 人间的悲喜,有时可以复杂到难于界定。 ———— 让受害者复述惨痛遭遇,会对精神造成二次伤害。 镇妖师有种秘法,可以在被问询者睡着时,追溯特定记忆。 得到老汉带着决绝的首肯,苏夜方才施展术法,进入狗剩的睡梦。 在梦中,个体和环境都会出现扭曲。 优秀的镇妖师,要在扭曲中寻找到真相。 体表没有毛发的饿婴妖,在狗剩的梦境中,是个善良的精怪。 体格雄壮的父亲,则是一头恐怖的黑熊,朝他大声咆哮。 还有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鬼,伸长舌头,向他追魂索命。 苏夜伸出右手,拨开盘旋在狗剩识海的遮挡。 进入阴暗潮湿的狭窄密闭环境。 四周的泥泞里,散乱分布着人类骸骨。 还有几具尚未完全腐烂的尸身,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 狗剩蜷缩着身子,躺在尿粪混杂的泥泞里,脏乱头发间探出的双眼,满是对死亡的恐惧。 一位清瘦美妇顺着地窖口下来,手中持着钢鞭,无情痛打狗剩。 苏夜不忍听令人发毛的惨叫,往后退了两步。 狗剩双脚乱蹬,踢掉了打着补丁的被子。 脸上汗水和泪水混杂,口中发出惊惶呼喊: “不要……不要……” 声音中的恐惧,与地窖中遭遇毒打时别无二致。 净月禅师走进卧房,喂给狗剩一粒清心丹。 动作渐止,没有了动静。 狗剩皱起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呼吸均匀,进入安宁的梦乡。 老汉帮孙儿掩好被子,心疼地拿起毛巾,帮孙儿拭去脸上的汗与泪。 转过身子,意欲跪地磕头。 苏夜敏捷伸手,搀住了被生活折磨出满脸沟壑的老者,声音犹如春风: “您不用说了,我都明白……” 净月禅师双手合十,闭合双目,口中低诵佛经。 老汉坐在炕沿,往烟袋锅里填满烟叶。 嚓嚓…… 火石迸溅出的火星,随着颤抖的老手,落进黄铜质地的烟袋锅。 几点火星,引燃了易燃的烟叶。 老汉吧嗒两口。 烟气通过烟杆,钻进老汉的心肝,呛出了几滴浊泪。 剑起五行 第51章 正邪如血 半山腰的宅院,隐在晨雾之中。 树梢凝结的霜雪,随着寒风吹动,撒落一片亮银。 蓬头垢面的苏夜身穿旧时袍服,瑟缩着身子,敲响紧闭的门扉。 石屋窗户开启,传出一道浑厚嗓音:“谁啊?” 苏夜刻意压低嗓音,掺加进几许虚弱: “过路人……不料昨夜天寒,险些被冻死,特来讨口粥吃。” “等着!” 过了一阵,中门开启,走出一位身长八尺有余的粗壮汉子,穿兽皮夹袄,胡子拉碴,看起来颇为粗野。 大步迈动,穿过院中枣树枝头撒落的银霜。 拉开门闩,上下打量佝偻在清晨寒风中的苏夜。 苏夜双手拢在袖中,牙关打战: “好心人,还望能够施舍一碗热粥……实在不成,一碗热水也行。” 汉子眼神中并无冷意,也没有表现出对他的觊觎。 似若好人。 “进来吧,”汉子面带笑意,“正好要开火造饭,添你一双碗筷也不妨事。” 观瞧其面相,浓眉大眼,亦不像为非作歹之人。 苏夜跟随汉子走进小院,扑面来的银霜,令他变得清醒几分。 吃食中下迷魂散,乃是歹人惯常采取的手段。 多少本领高强的修士,心有不慎,着了这种厉害的道。 不是坏了元阳或元阴,就是丢掉性命。 各种惨状,听之令人叹息。 苏夜事先服下清心丹和解毒散,坐在八仙桌边,假装感受不到丰腴美妇的媚眼。 她与丈夫相似,光看面相和神态,瞧不出罪恶的踪迹。 只在光影变幻的刹那,脸庞闪烁几许狠厉。 “小伙子,你是因何到这山中来了?”汉子举起酒碗,与苏夜碰杯。 苏夜喝掉味道没有异常的烈酒,笑道: “听说朝廷解除了禁令,到普陀山中当和尚。” 汉子爽朗大笑。 苏夜身形摇晃,右手轻扶额头。 “小伙子,你当不成和尚了,”汉子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等下了地狱,别忘到阎王那儿多骂我两句。” 丰腴妇人伸出胖乎乎的手,掩住丈夫嘴巴,神态娇媚道: “这种话可不兴乱讲。” 汉子轻捏妇人手掌,笑道:“锁魂钉之下,没有亡魂能够脱身。” 两人对话的语气,轻松到像在谈论天边流云。 可在这清朗云朵之下,掩藏着令人脊背生寒的罪恶。 狗剩识海中对父亲和后娘的印象,在视野中晕染开来,构成地狱般的图景。 “……你打算先剥皮,还是活生生切割他的血肉?”妇人双手缠住汉子粗壮脖颈,嘴唇挨近他的耳垂。 眼神迷离,沉醉其中。 苏夜蓦然回到吉莲山夺得木灵珠的那个夜晚,真情与孽缘的界线,便似天际银河,将正与邪分成了两半。 久违的太初剑,无声落入掌握。 剑鞘自动脱离,现出水墨般低调奢华的剑身。 黑白色调的水墨弧影中,喷洒而出的鲜血,化作殷红点缀。 苏夜上身前倾,右臂与宝剑齐平。 他没有回头,缓慢收剑入鞘。 两声闷响与一声脆响交汇,成为罪恶最终的篇章。 起于人伦丧失,终于一剑寒光。 ———— 苏夜自记事以来,便是胆子极大,至今未改。 在狗剩的梦境中倒退,并非源于恐惧,而是心中对狗剩悲惨境遇的悲悯。 掀开棉门帘,走进平整小院。 不知何时,天空撒下纷纷扬扬的小雪。 仰起头,发觉铅云范围不大,仅笼罩着这座唤作鼓山的小山岭。 苏夜穿过清雪,来至枣树旁。 平整地面上放着盛装清水的陶瓮,轻松将其搬到别处,掀起垫底的石板。 清空约莫半尺浮土,现出一扇活板门。 苏夜提前戴好佛骨念珠,屏息凝神,拉开了桃木质地的门扉。 滔天怨气带起的阴冷,直朝面门扑来。 佛骨念珠释放淡金色光芒,护住苏夜心神,免遭怨妒侵害。 苏夜似若不闻来自地窖的腐臭,顺着木梯下到地窖,看到与梦境相合的场景。 右手边的铁桩,上边依旧残存着半截雕刻咒印的锁链。 正是这条铁索,栓束住身世凄惨的狗剩。 腐臭尸骸上盘旋着的大头苍蝇,振动纤薄的透明翅膀,飞到地窖阴冷石壁,网状眼睛看向周身萦绕佛光的苏夜。 在它的意识中,并不知晓自身是否讨喜。 只待烦人的搅扰者离去,便可再度享受腐臭的美食。 苏夜看着地窖中化作尘泥,亦或仍旧保有残躯的尸骸。 有僧,有俗。 识海之中,感应不到灵根水纹般的波动…… 苏夜缓步慢行,拔出钉在死者颅骨上的锁魂钉。 被囚禁的怨念,顷刻间脱离本体。 阴冷地窖中泛起淡灰色迷雾。 空气变得粘稠,身边灵气和热量瞬间被抽空……黑暗像海浪般席卷识海。 金色微光化作黑暗中的孤舟,搭乘闯入怨念之地的独行者。 “我不是杀害你们的凶手。”苏夜低声呢喃。 周围环境逐渐变得明亮,驱散入体寒意。 苏夜不知何时躺在了泥泞地面,并未急于起身,而是凝望盘桓在地窖上方的黑气。 若非佛骨念珠护持心神,以苏夜的识海修为,必要经历一番挣扎,方能脱离险境。 盘腿坐于地面,右手撑着膝盖: “你们倒有些不识好歹……我帮你们了却尘世夙愿,报得深仇大恨。 不谢我也就罢了,怎的还要害我?” 氤氲的黑气,变淡了几分。 迷雾林中的情景,再度浮现于识海。 他的言语,显然被亡灵所接纳。 从玉葫芦中召出空白绢纸,提着竹子质地的横轴,对着黑雾低语: “你们今生的修行已止,仇恨亦告一段落。合该转世轮回,进入下一世的修行。 在此之前,在下希望你们能留下姓名……不独揭示行凶者的罪状,亦是给家人或师门一个交代。” 一缕淡金色烟尘,随着话音声落下,飞向苏夜手中的绢纸。 “弘宁。” 第一个名字出现之后,黑雾中分出数道烟尘。 依次序飞上绢纸,或工整,或潦草,或狂狷地留下自己的名姓。 “陈河。” “宁朝阳。” “张阿虎。” “……” 萦绕在地窖中驱之不散的阴冷,随着化作绢纸上的名姓,逐渐淡去了色彩。 最后一个名字落款,只余下了腐臭。 那是魂灵转世后,遗留在世间的唯一印记。 “是时候告别了。”苏夜轻声呢喃。 将花名册收进玉葫芦,右手掌心浮现缓慢盘旋的火焰莲花。 苏夜顺木楼梯向上,盖上了地窖的木门。 莲花绽放,将与罪恶密不可分的过往焚烧成空。 没有念诵金刚经中的经文,而是召出刚刚浴血的太初剑。 褪去剑鞘,挽出九朵剑气莲花。 熊熊烈焰在绽放时升腾,将屋中死去的元凶,一并付之一炬。 种下恶因之人,与承受恶果的无辜者,悉皆因太初剑,化作了过往云烟。 苏夜右手斜提太初剑,看着石屋卷起的火焰巨兽。 心中全无成就功果的喜悦。 只有洞悉现实后,来自空的念想。 在所有平凡的日子里,正义与邪恶,总会识趣地退至角落。 静观万家灯火,体悟百味人生。 可是若逢不平事,隐藏在角落中的正义感,又会挣脱束缚,驱使那些不忍罪恶发生的人做出行动。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来自道德经,盘旋于识海。 孽源起于天道,而无可罪于天道。 而他。 成了善良老汉的杀子仇敌,夺走狗剩的生身父亲。 若无因果,他罪孽深重。 正因有了人心与世事的繁复,杀人者,成为执掌正义的囚徒。 太初剑尖斜指地面,心境中泛起微澜。 他知晓,已然踏上问心之路。 正,还是邪? 并不明晰。 苏夜缓慢转身,心中有个明确的答案。 无论正邪,鲜红似血。 剑起五行 第52章 开眼 弘宁。 净月禅师座下弟子,熟读经文,为人和善。 与香客讲话时,脸上总带着笑意…… 净月禅师拿到死者花名册,向苏夜介绍已经故去的弟子。 这一世受难,下个轮回,修行就能更容易。 呢喃低语,说于往生之人听。 苏夜贡献出佛骨念珠,加持净月禅师佛力。 低沉的诵经声中,超度蒙受冤孽的亡灵。 经文浩荡,气氛低沉。 洛惊鸿轻拽苏夜衣袍,眼神示意到外边走走。 有高僧诵经,自不需苏夜这个门外的修持者,与她一同行出禅堂。 积雪遍染,天地一色。 讲话时飘出的水汽,随风飞扬。 “你是否……”洛惊鸿语气谨慎。 她的眼神里,满是藏不住的疼惜。 苏夜微笑道:“……猜出我的灵根残缺,可能是源于和狗剩相似的原因?” 洛惊鸿慎重地点了点头,视线始终没离开过苏夜的脸庞。 他的微笑并没有消减: “当我看到狗剩肚腹上那道疤痕时,便已窥见了现实的残酷。” “那你是何感受?”洛惊鸿语气依旧保持着慎重。 她曾任职镇妖师,见过因遭遇不公对待,而决绝堕入魔道的修士。 那些无力扭转的过错,像是罩顶乌云,永远无法消散。 道心崩碎,一去不返。 “你担心我会入魔?”苏夜转过身,浅笑看着洛惊鸿。 洛惊鸿不擅长隐藏心事,微微点头,视线始终没离开过苏夜: “那些事……很容易催生心魔。” 苏夜伸出食指,轻拨洛惊鸿弧线完美的下巴,笑道: “若真是那般,我得到了祖父更加伟大的爱……他放弃自己的亲生儿子,换来了我的新生。” 洛惊鸿惊问:“你不气恼,或者……怨恨?” “上玄道人虽是目光短浅,待人刻薄,有句话我却十分认同,”苏夜双手放在落雪栏杆,看向一片苍茫,“‘凡开宗立派者,皆古今之大能’……我要是只有那点器量,成不了气候。” 洛惊鸿终于露出笑意,俏皮走到苏夜身旁,伸出一根玉指: “我发现了!天才的思维模式,跟我们这些寻常人有着明显区别。” 苏夜再度转身,胳膊肘撑住栏杆,惬意看向恢复活力的洛惊鸿: “比如呢?” 洛惊鸿双手背到身后,像是振翅欲飞的鸟儿: “我学不会属性攻击,只能借助镇妖符之力,使妖邪魂飞魄散……而你呢?只是目睹大将军降了一次妖,就领悟了属性攻击。 寻常人难以挣脱的过往,你一两句话,就轻松带过了。” “非常人,行非常之事。”苏夜含笑看着洛惊鸿灵动俏脸,“在我踏入修仙门的那刻,已然有了觉悟。” 洛惊鸿右臂置于身前,左手上指,踱步道: “若我能有你一半悟性,没准就能获得进入内院的资格。” 苏夜仍记得发生在十里春风镇武器铺里的事,郑重问道: “你有没有考虑过……专职当炼器师?以炼器入道,或许会更容易。” 洛惊鸿停下脚步,并足跳到苏夜身前,明眸放出光亮:“你真这么认为?” “太初剑,莲花印和惊鸿剑诀,”苏夜目视洛惊鸿俏脸,不觉心跳加速,“虽然算不得上品,但也饱含着匠人心思。” “哟,这么说,我还是个匠人?”洛惊鸿过分喜悦,不由提高了音量。 苏夜赶忙伸手,捂住她的樱桃小嘴。 “佛堂中正在超度亡灵,不可大声喧哗。”苏夜匆忙提醒,缓慢松开手。 洛惊鸿无声道:“对不起,我忘了。” 过了许久,她才再度发问:“那些事,真的不会让你产生入魔的心思吗?” 苏夜轻刮洛惊鸿鼻尖,笑容灿烂:“我也忘了。” ———— 普陀城方圆数十里的城镇和村落,近来出现一位腰悬玉葫芦的年轻人。 似僧非道。 总是悄然发难。 用一柄黑白分明的长剑,刺穿妖邪伪装,迅疾将其送葬。 有人见过他收内丹,也有人看过他收精魄。 天空中时常氤氲的灰雾,随着妖邪逐渐被消灭而散去。 试图反扑的精怪,被大罗火罩焚身,惨死长剑之下。 余者纷纷远遁,逃离了佛门胜地,进入镇妖司管辖的尘世。 那里大妖横行,不只吃人,亦会吞噬小妖。 一段因果,归于尘泥。 镇上茶馆里来了普陀城的客人,听见镇民议论,立马拊掌,道出他的来历。 佛道双修的苏夜。 ———— 普陀城的山径前,来了一位面沉如水的少年。 他的双手肮脏不堪,指缝里混杂着泥土和污血,毅然踏上石阶。 来到慈恩寺门口,跪对朱漆大门。 小沙弥弘忍拉开门闩,提着扫帚,看见泪痕明显的狗剩。 “施主,您怎的跪在山门前?”弘忍轻声探询。 净月禅师的声音,于身后轻响: “他已断绝尘缘,是来山寺出家的。” 弘忍侧身合十,躬身侍立。 苏夜停住脚步,看着由净月禅师搀扶起来的狗剩,轻声问道: “你祖父呢?” “祖父心中难安,昨夜与世长辞。”狗剩的语气中,无悲无喜,“我埋了他,尘缘也就断了。” 苏夜目视狗剩跟着净月禅师进入慈恩寺,又在石板路上行远。 直到寺院中响起钟声,他才回过神。 总觉与狗剩有诸多缘法,加快脚步,迈步走进大雄宝殿。 “……遁入空门,便不再有俗尘身份,”净月禅师目视跪在毡垫上的狗剩,轻声言道,“过去的种种,与你没有半分瓜葛。” “弟子明白。” “拜入佛门,需得清心戒律,努力修持,你可做好了准备?” 狗剩怔了一下,忽然转头看向立于大雄宝殿的苏夜,张开皲裂的嘴唇: “苏先生,谢谢你……” 苏夜心境明清:“这是一段尘缘,我只不过偶然闯入其中……不必言谢。” 狗剩回转身,仰头看向净月禅师:“弟子尘缘已了,愿遁入空门。” 净月禅师转过头,从弟子手举的托盘中拿起剃刀。 轻按狗剩脑袋,帮新弟子剃度。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乃是儒学之经典。 随着源自于父母的长发落地,六根清净,不再有俗尘身份。 九根焚香,在头顶印刻戒疤。 狗剩闭合双目,未曾发过一声喊。 他不是硬骨头。 可到了明心见性处,亦生发出了无惧无畏。 净月禅师放下焚香,轻声道: “为师赐你法号:弘恩。 从今天起,你就是慈恩寺的僧人。” 苏夜闻听弘恩法号,心念转动,抬头看向佛祖金身像。 仍是双目微闭,与初来慈恩寺时并无区别。 污秽由弘宁亡故,普陀城妖氛浓厚而起,如今弘恩入寺,普陀城妖邪清空,已是全了因果。 还差点东西…… 苏夜视线扫到弘忍手中扫帚,霎时豁然开朗。 “弘忍,借扫帚一用。”行至弘忍身前,轻声说。 弘忍双手捧着扫帚,微笑送给苏夜:“别忘了扫山门。” 苏夜知他没有慧眼,不过是想偷懒,说出的天机之语。 快步行到山脚,从第一级石阶开始扫起。 与上次清扫山路时,一般辛苦。 只是在过程中的心境,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不是狗剩。 可他也是狗剩。 如果没有祖父将他护在羽翼之下,死亡或遁入空门,便是苏夜仅有的前路。 他很庆幸,得到了祖父的呵护。 同时,亦能理解狗剩祖父悲痛的心情。 不同选择,铸就了不同的人生。 心中明悟。 不只是命运帮他遴选出佛道双修之路,亦是他胸腔中那颗猛烈跳动的心脏,主动选择了这条路径。 并非似僧非道。 是僧,亦是道。 苏夜扫至大雄宝殿门口,不觉低声念叨: “荒古时期,佛道本是一家……” 一道雄浑厚重的光芒,恍惚加于其身。 抬头视之。 佛祖金身开眼,法相庄严。 剑起五行 第53章 微澜献策 牛耳城镇妖司。 七品镇妖师华熙看完绢纸上字体不一的名姓,抬起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看向坐在太师椅上的苏夜。 “你真打算把功劳让给我?”他的眼神里,闪烁着审慎光芒。 苏夜脸上没有惯常的微笑。 玉葫芦金光一闪,盛装清心丹的净瓶出现在掌握之中。 放在桌面,推到华熙面前。 “小小敬意,还望笑纳。” 华熙扫了一眼凡品质地的净瓶,脸上隐现失望: “镇妖司有规矩,不能私拿修士的丹药。” 苏夜拔出红绸塞子,右手在瓶口扇风,将与普通清心丹不同的丹香,送到华熙面前。 华熙小眼睛里放出光亮: “哟,这好像是从犯罪现场缴获的赃物……先放在我这,等结案时再交公。” 丹药进葫。 苏夜面带微笑,等着华熙帮他解惑。 华熙从玉葫芦中召出镇妖玉简,展开玉片拼接而成的横面,识海与之相连,搜寻与灵根有关的信息。 “灵根是三千世界绝大多数修士聚气修仙的根本,富含丰富养分,可用作仙品丹药的炼制。 久负盛名的“救命丹药”八极金丹,其中一味药材,正是从修士体内获取的灵根。 市场上流通的灵根,通常说法是诛妖时所得。 实则背地里有条沾满了血腥的交易链条……” 华熙讲完玉简中的信息,眼皮低垂,皱眉看着玉简。 相较于各处通报的妖邪伤人案件,此类案子不受重视,却又潜藏着巨大隐患。 “是否有宗门或者朝廷高官参与其中的情报?” “道友,我只有七品……就算真的有宗门和高官参与,也不会传进我耳朵里,”华熙面带灿烂笑容,“再者说,知道这种事,可就离死不远了。” “您倒瞧得很清楚。” 华熙拍着大腿道:“等你哪天进了镇妖司,才会知道这里边的水,究竟有多深……” “你有没有想过把这些事,秘密通报给金吾卫大将军?” 华熙以为苏夜开了个玩笑,拊掌笑道: “若是给大将军写密信……我敢保证,密信还没出牛耳城,我就得被抓起来。” “他们效率还真高。” 华熙凑近些,压低声音:“镇妖司实力雄厚……奈何盘根错节,有些妖杀不得,导致有力没处使。” “为何?”苏夜眉头紧皱。 华熙右手上指,轻声道:“有些是……炼丹或炼器必备的材料,伤损了千年精气,担待不起。” “你倒是把利益交涉,说得挺委婉。” 华熙听闻苏夜坦率之言,知晓他是尚未经过打磨的年轻人。 交往过密,容易带来祸事。 “微澜城中有过几起与灵根买卖有关的案件,比其余城池的报案数量多几倍。 你若是有兴趣,就到那里去逛逛吧。” 华熙收起石床上的妖邪皮囊,迈步离开百妖室。 混仕途要紧,压根不敢多言。 ———— 从普陀周边的牛耳城,瞬息远遁千里。 金光忽闪,一道清瘦身影蓦然出现在雪花纷飞的冰天雪地。 微澜城位于大乾中部,北部是分隔南北的天道山脉的南部群山。 这座绵延数万里的山场,就是大乾最兴盛的教派,云天宗的所在地。 若是寻常道修,来到微澜城,总要抽空去趟天道山,见识一下“天下第一宗”的排场。 苏夜不喜欢云天宗的立派宗旨,对这座道修心中的神山,没有丁点兴趣。 微澜城南五里的微澜河,河面已经结冰。 冰层下的河水,滚滚向东流淌,最终汇入广阔东海。 微澜河以出产鲷鱼而闻名。 宫廷御宴上的鲷鱼,原产地便是这座山城。 间或有几个渔民,凿冰穿洞,在冰凉的河水中捕鱼。 在纷飞雪花之中,描绘出市井烟火气。 除了鲷鱼以外,此间还有剑魔留下的踪迹。 欧阳志初出茅庐时,曾在微澜城修炼,试图进入云天宗修行。 后因心性太过凶残,被天下第一道宗拒之门外。 剑魔崛起之后,死在他手下的云天宗修士,比纵横一方的大妖数量更多几倍。 彼时宋央已经飞升,无人能够抵挡。 直到他被前所未见的九天玄雷劈死,笼罩在云天宗头顶的阴云,方才消散。 苏夜来到南门,发现城门前没有排起的长龙。 城门官见他气息微弱,随意搜检两下,便放他进了城。 路面不算宽,却也不窄。 属于中等规模的城池,与纸砚城主路相当。 路面积了三寸厚的雪。 身后留下一串脚印,又被天际撒下来的雪花掩盖。 行至喧闹主路,本打算找家茶馆。 一来打探消息,二来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左右观瞧之际,脚尖踢到一个硬物。 俯下身子,用手扫开遮挡硬物的积雪。 现出残破冻硬的布片。 继续将周围积雪扫清,硬物进入眼帘。 身形枯瘦的老者,衣不蔽体地趴在路面。 右手扭曲地冻在身前,意欲拉扯衣襟的手指,状似鸡爪。 脸上凝固的表情,恐慌与祈求参半。 深宅大院的朱漆大门开启,家丁端着簸箕,里边的木炭仍有几点火星。 嫌恶地绕过苏夜和老者冻硬的尸体,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不多时,消失在密匝匝的雪幕。 苏夜拉拽老者胳膊,稍加用力,将他从雪地上拉起。 “先生,您做这种事,有可能会惹上祸端。”一位约莫十来岁,身穿夹袄的孩童,声音清朗地提醒苏夜。 “怎的会惹上祸端?” “年关将近,镇妖司里平日懈怠的镇妖师,可能会为了年底薪俸,搞出些荒唐事。” “你年纪不大,知道的事倒不少。” “这是我家先生说的。” 苏夜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召出隐身符,意欲贴在老者尸体丹田。 “先生,您打算如何安置老人家?” “找个地方,入土为安。” “你若把他埋了,更是祸事,”小童走近些,说道,“届时老者家人找寻,去镇妖司报案,便会以失踪案办理。 被镇妖师挖掘出来,追索溯源,亦会找上你。” 苏夜复又收回隐身符: “你家先生……有没有讲明,我该如何做?” “上策是不管,”小童眼神呆滞,显是在背诵自家先生教导之言,“只不过以先生秉性,怕难过心中那关。” “大乾民众喜欢中庸之道,可讲中策。” “中策就是带着他去镇妖司,找一位名叫雷铜的镇妖师,”小童语气逐渐变得轻快,“其人本性纯良,屡立奇功,必不会冤枉你。” “你家先生有没有讲过,要你带我去镇妖司?” “这倒没有。”小童道,“等你办完这件事,可到城中醉仙楼……我家先生在那儿等你。” 又是高人? 苏夜自从踏上修仙路,见过不少精通易理的修士。 更不多想,按照小童的指引行事。 刚转出两个街口,迎面走来一位身穿黑缎面锦袍的镇妖师,二话不说用幌金绳锁住苏夜。 “据线人报,你当街杀害老人,并残忍把他冻成冰雕。”镇妖师厉声喝道,“此番,你可是死罪难逃!” 若是寻常人,定会被镇妖师的恐吓吓到。 苏夜非但不慌,到了危急关头,识海反而愈发明清。 玉葫芦金光一闪,手里出现一锭金灿灿的元宝。 “年关将近,给嫂子置办点年货。” 镇妖师眼睛险些从眼眶中瞪出来,匆忙抢过金元宝,笑容满面地解开了幌金绳。 “哎呦,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你这种满脸正气的人,岂会做伤天害理之事?” “您知道镇妖师雷铜吗?” “你是想让老雷,帮忙调查死者身份?” 苏夜又召出一锭金元宝,塞进镇妖师手中。 “这老者十分可怜,此行必要见到雷前辈。” 镇妖师双眸中闪烁金色光芒。 正值喜悦之际,莫说去镇妖司寻找雷铜。 便是让他九天擒龙,也是不在话下。 剑起五行 第54章 欧阳先生 镇妖师带苏夜穿过几道回廊,绕道百妖室,进入一座宽敞院落。 “老雷,这年轻人发现有位老者横尸街头,过来请你帮忙追寻身份。” 雷铜身穿黑色绣鹰袍服,头戴乌纱帽,身长九尺,膀大腰圆,满脸络腮胡,朝天眉似火焰,豹眼中隐含精光。 手持镇妖玉简,立于廊下观雪。 闻听镇妖师之言,抬头看向苏夜。 只见他背着一具冻硬的尸身,折合玉简,朝镇妖师挥了挥手。 其人抱拳拱手,退出了院落。 “你是在何处发现他的?”雷铜踩踏虚空,脚底云朵托身,来至苏夜身旁。 “南门进城约莫三百米,脚尖踢到硬物。拂雪视之,便见这位可怜的老者。” 雷铜召出一条绒毯。 苏夜将老者置于其上。 雷铜蹲下雄壮身子,宽大右手虚悬在死者面门三寸处。 掌心氤氲出热流,致使空间细微扭曲。 黄豹传授的技艺中,没有这种术法的记载。 “他是东郭村卖柴薪的杨振兴……一个可怜人。” 雷铜均匀撒上定尸粉,站直身形,双手负于身后。 威慑力十足的眼眸中,隐含对弱者的悲悯。 天生的正义感,令他与寻常镇妖师,划出了极为明显的界线。 苏夜未召唤丹药,也没有亮出银钱。 这些玩意可收买俗尘污浊,却无法靠近至纯本心。 抱拳拱手,恭声道: “雷前辈,在下此番来微澜城,是想了解与地下黑市灵根买卖有关的信息。” 雷铜转过头,豹眼有神地注视苏夜。 话语声中气十足:“谁叫你来的?” “天地良心。” 雷铜现出一抹粗犷笑意:“你确实能代表天地良心。”笑容瞬息收敛,眼神中又现出几许悲悯,“你的灵根,何时被挖?” 苏夜洒脱笑道:“已化作过往,不记得了。” 雷铜闻言,悲悯化作欣赏,抱拳拱手道: “敢问道友尊姓大名。” 苏夜抱拳回应:“苏夜。” 雷铜上身略后仰,上下打量苏夜:“哟,你就是洛惊鸿的道侣?” “您听说过我?” “大乾镇妖司里的人,无人不晓得你的名字,”雷铜轻拍苏夜肩膀,“……是个爷们。” 苏夜比外表看起来更壮实,被大手拍击,身形纹丝不动。 “贫道看好你!”雷铜瓮声瓮气地添上一句。 人在喜悦时,会变得宽和。 亦会更容易接纳旁人。 每逢此等良机,苏夜皆会主动出击: “您劳苦功高,可曾办过与灵根有关的案子?” 雷铜开怀大笑,谦和道:“劳苦功高算不上……不过确乎有相关案件,只是贫道未曾发现它们之间的联系。”说到最后,眉头皱起。 “受害者不记得行凶者样貌?” “从未有受害者,”雷铜道,“即便有,也是做了俗尘之人……你,还是我见到的第一个灵根残缺的修仙之人。” 一道灵光,划过识海。 苏夜瞬息想通了凶手如何犯下罪行。 趁着婴孩时期,或者赶在宗门下乡遴选之前,挖走孩子体内的灵根。 做成药材,或者炼制成丹药,供奉给隐藏在幕后的黑手。 受害者沦为不能修行的凡人,在尘世沉沦。 最多二百载,复归于尘土。 不由嘀咕道:“这招可真够损的。” “若是旁人,贫道定不会分享镇妖司的机密情报。”雷铜道,“你与洛惊鸿的故事,得大将军亲自宣扬……我又如何能不助你?” 双指凝结印记,将关于灵根售卖的案件细节,传递给远道而来的少年。 ———— 醉仙楼位于城中。 老字号。 大乾开国之初,从南方逃难而来的修仙大厨,创办醉仙楼。 以做饭入道的修士,边服务食客,边在烟火气中修行。 到得如今,已是半步神通境的强者。 以前若有大妖侵城,解下腰间沾满油污的围裙,就能加入战阵。 近些年,醉心于做菜之道。 不问世事。 雷铜好奇是谁指点苏夜到镇妖司找他。 与外乡来客一道,迈步进入雕梁画栋般的醉仙楼。 中间一棵蜿蜒的老榕树。 理应叶片落尽的季节,老榕树却仍是枝叶繁茂。 树冠罩住楼顶瓦片,免于风吹雨打。 雷铜体表升腾起一阵氤氲热气,蒸发落在发梢和肩头的雪花。 苏夜没雷铜这般深厚修为,掸落肩上雪,扫净头上霜。 身穿青布夹袄的小童,躬身道:“我家先生着我在此迎候两位贵客。” 雷铜大声问道:“你家先生是谁?” “到得包厢,您就知道了。”小童仍是不肯言明。 二人随小童踏上铺着红毯的木楼梯,穿过二楼走廊,进入一间藏在竹林后的包厢。 “久仰二位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包厢中白衣秀面的书生,收起纸折扇,抱拳见礼。 雷铜瞧清楚其人面容,爽朗大笑: “我当是谁……原来是精通天地至理,桃李满天下的欧阳先生,难为您上二楼了。” 苏夜低头看向秀士身下,只见他坐在一个木轮椅之上,不由问道: “欧阳先生为何不去寻访名医,治疗腿疾?” 欧阳先生浅笑道:“贫道腿疾,非是寻常医方可治。” 苏夜心中恍惚:“难不成……” “欧阳先生与剑魔前辈是血亲,”雷铜道,“唯有如此,云天宗的人才会允许他在此间教书。” “敢请两位贵客先落座。”欧阳先生浅笑着说。 雷铜和苏夜坐在桌边。 “您是私塾先生?”苏夜在村中,见过最有学问的人,还是半吊子的算命先生。 只有镇子上,才有教授富家子弟学识和经典的私塾。 欧阳先生是苏夜认识的第一位私塾先生。 “贫道以教书入道,培养出的弟子越优秀,修炼进度便越快。”欧阳先生的笑容,始终得体大方,“正因如此,才能躲过灭顶之灾。” “你见过欧阳前辈吗?”苏夜出言相询。 “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便故去了。许是见过,却没有太深的印象。” 小童拿起茶壶,往三个人的杯子里填满茶水。 “您今番唤我来,可是有要事?”苏夜浅抿一口茶,只觉浑身舒暖。 欧阳先生浅笑道: “贫道与十里春风镇的杨掌柜,时常书信往来。 得知你获得了神魂剑的剑鞘,心中不免好奇,想要与你见上一面。” 苏夜闻言,召出太初剑,平置于桌面。 雷铜击节赞叹: “这柄剑果然漂亮……可惜我是用重锤的修士,不然也要让人打造一柄这样的剑!” 小童鼻头耸起几道浅纹。 欧阳先生伸出春葱般的手指,眼神闪烁地轻抚黑白分明的剑鞘。 指尖轻触,泛起水纹般的涟漪。 “你与剑魔,倒有几分相似之处。”欧阳先生抬起头,明眸看向苏夜。 感受到她眼神里的柔和,方才如梦初醒。 原来欧阳先生,是个女人。 雷铜好奇观望。 “此话怎讲?”苏夜出言相询。 “你们都与云天宗不睦,”欧阳先生缓慢道,“一意孤行,轻易背负因果……” “只是巧合罢了。”苏夜语气如天边流云。 因果于他,亦是功德。 “我希望你……不要走剑魔的老路。”欧阳先生眼神复杂地望着苏夜。 “各人有各人的道,”苏夜哑然笑道,“这家醉仙楼的掌柜,以做饭入道。先生是以教书入道。 我虽是剑修,却与剑魔前辈……” 雷铜从旁提醒道:“剑魔前辈也没有灵根。” 心脏猛烈敲击胸膛。 “难怪……神魂剑的剑鞘,那么轻易就接纳了我。”苏夜呼吸变得粗重,“难道我竟是剑魔前辈转世?” 噗嗤! 欧阳先生掩嘴轻笑:“你想得倒美。” 苏夜放下心,问道:“在下斗胆请问欧阳先生,您与剑魔前辈是何关系?” 欧阳先生轻启朱唇,柔声道: “我是她女儿。” 剑起五行 第55章 天黑了 震惊之余,又觉合理。 修仙者的寿元,远比寻常人漫长。 夺过天地造化的欧阳志,虽则是很久远的人物,却曾无敌于世间近百年。 欧阳先生是道中高人,与其相遇,并非不可预估之事。 只是没想到,会在追查灵根买卖途中,与其相遇在漫天飞雪的微澜城。 清酒伴梅,烹煮至温热。 小童提着铜壶,分别添满苏夜和雷铜身前的青铜樽。 欧阳先生清心修持,以茶代酒。 三人共饮一杯。 “您对剑魔前辈,是何印象?”苏夜终是按捺不住心中好奇。 欲要拨开历史的迷雾,窥见剑道两位大能之一的真容。 欧阳先生浅笑道: “你好像忘了……我很小的时候,剑魔就亡故了。” 苏夜注意到,欧阳先生并不称呼欧阳志为父亲,而是更喜欢喊他的名号。 尽管没有细问,吃过苦的苏夜也能体谅她的感受。 恶魔之子的身份,毕竟给欧阳先生带来过莫大阴影。 父女之情,亦不能寻常视之…… 欧阳先生的笑容,总如春风: “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何会邀你至此。” “愿闻其详。” 雷铜安静饮酒,右手检查玉简中尚未处理的事迹。 “你可知灵根的妙用,是由谁发掘?”欧阳先生看着苏夜。 眼神中无悲无喜。 经历过岁月沉淀,以及挫折打磨出的心境,寻常无法动摇。 若是得遇慈心师太,定能论上几句佛理。 苏夜悟性极高,从深邃的眼神中,获悉到答案: “剑魔前辈。” “他的无灵根,与你有天差地别,”欧阳先生轻声讲述,似若话语间的人,与她并无太大关联,“剑魔修行的大衍造化诀,需得献祭最珍贵的东西……以身入道,方能开启修行之路。” “剑魔前辈献祭了自己的灵根?” 欧阳先生微微颔首,接着道: “其后的修行途中,他不独诛戮妖邪,亦会残害三千世界的修士……” “……他要挖掘灵根,以作修炼之用。”苏夜心中,起了一股无名业火。 欧阳先生观瞧苏夜眼神变化,展露如水笑颜: “你与剑魔,可说是截然相反的两面。 他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唯我独尊’……好像整个世界,都该围着他转。” 苏夜能听出欧阳先生话语间对父亲的怨气,可是身为局外人,不知其苦,难断其事。 唯有默然。 雷铜收起玉简,手抚坚硬络腮胡道: “贫道很多时候,也不赞同剑魔前辈的做法。 但是无论如何评说,都无法改变他曾横压一世的现实。” 闻听雷铜之言,苏夜陷入深思。 正义感强烈,与崇敬恶名昭著的绝世强者,并非泾渭分明的对立面。 种种尘因纠缠,亦会变作看似荒诞的现实。 “后来者,可有修行大衍造化诀之辈?”苏夜只承认剑魔的强悍,与他绝非一路人。 多谈,不如回归正题。 “寥寥无几,”欧阳先生悠然叹道,“……别有用心之人,宣称服用灵根可永葆青春,还能炼制延寿丹方……” 苏夜不觉摇头。 不只为骗子居心叵测,亦为世人难辨真伪。 他在慈恩寺中,得到了延寿丹的丹方。 经过多日潜心炼制,将第一炉出产的九粒延寿丹传送回十里春风镇,供未婚妻洛惊鸿服用。 丹方配料之中,绝无灵根存在。 可这世间,便有那贪图永享荣华的平民,双手向行骗者奉上白花花的银两。 可悲,亦可叹。 “只因有利可图,便催生出了诸般罪恶……人心,真是难测。” “老汉被冻死在街头,除了苏道友,全无一人理会,”几杯酒下肚,雷铜脸颊通红,声音拉高道,“可怜个老汉,以卖柴为生,最终却被冻死……” 比冰雪天还严酷的现实,仿佛抽走了包厢中的空气,更无一人言语。 ———— 苏夜面容俊朗,心志犹如磐石。 多灌雷铜几杯酒,自身只是心湖泛起些许涟漪。 正义感强烈的镇妖师,却是敞开了心扉。 “苏道友,贫道于心有愧呀……”雷铜宽大手掌按着苏夜肩头,醉眼迷离地向他忏悔。 牛耳城镇妖师华熙之言,清晰在识海回响。 镇妖司中的深潭,绊住了富有正义感的镇妖师。 雷铜提供的相关案件线索,绝非他所掌握的全部…… 欧阳先生组局的目的,透过窗外纷飞的雪幕,透进了炉火和暖的雅致包厢。 两人相视一笑。 苏夜立时会意,举起青铜樽,爽朗道: “雷前辈,晚辈再敬您一杯。” 雷铜拿起酒杯,与苏夜一饮而尽。 右手双指并拢,豪迈前指: “贫道真想如你这般,不受职务牵绊,抡着双锤,为大乾的百姓开一条晴明前路……” 苏夜握住雷铜手腕,笑道: “我去云京时,曾见过人皇。 他是个有道的君主,容得下忠正之臣!” “大乾幅员辽阔,人皇纵使再仁德,也难把宽宥播撒到各地,”雷铜懊丧垂首,“比如这微澜城……早就病入膏肓了……” “雷前辈,您是说……” “我虽被封为鹰扬卫,却是有名无实。”雷铜收回右手,拿起添满酒液的青铜樽,一口饮尽辛辣烈酒。 小童朝苏夜做了个鬼脸。 “地下黑市的灵根买卖,关系到大乾诸多幼儿的前途和性命。”苏夜抱拳拱手,“晚辈恳请雷前辈,为苍生而计!” 雷铜红着眼眶,看向苏夜: “贫道纵是身居五品,却不如你洒脱自如。尘世间的事太过复杂,贫道……” 醉意尚且不够。 苏夜拿起青铜樽,豪迈道: “既然心存不悦,那便畅快饮酒,把愁闷全都冲出去。” “来,干杯!”雷铜不等碰杯,将杯中烈酒饮尽。 苏夜滴酒未沾,放下青铜樽。 雷铜连饮三杯,眼神愈加涣散。 上身摇晃着握住苏夜手腕,打了个响亮的嗝。 惺忪豹眼看着窗外,似醉若醒道:“微澜城的天……已经黑下来了……” 似若伤怀,实则意有所指。 雷铜放开苏夜的手,趴在八仙桌上,发出响亮鼾声。 “让我杀刺史?”苏夜不禁苦笑,“恐怕做不到。” 久未开言的欧阳先生,吩咐小童将她推到窗边。 木轮椅停在窗边,欧阳先生看着窗外被灯笼光染红的飞雪,悠然道: “我虽和剑魔不熟,但有一点毋庸置疑……” 苏夜凝望欧阳先生清瘦背影,只觉如青山般厚重。 “……他是个非常杰出的剑修。”欧阳先生语声轻微。 “何止杰出,可称三千世界第二剑修。” 欧阳先生转过头,明眸注视苏夜:“你呢?” “我?”苏夜嘴角挑起一抹弧度,右手上指,“有朝一日,我会超越宋央,成为天下第一剑修。” 本是玩笑话。 听者没笑,便有了不同意味。 欧阳先生回转头,看向窗外的雪。 “剑圣,剑魔……”她的声音异常柔和,“轮到你,该是剑仙了。” 苏夜挑起的嘴角逐渐回落。 恍惚间,这句话像是触到了心灵深处。 或许,他就是三千世界,第三位可夺天地造化的剑修…… “剑魔有句话,其中并未掺杂善恶因果,”欧阳先生似若不觉包厢中的静谧,自顾自道,“‘剑修的剑不够锋利,只有一个原因:出剑的心不够坚决。’” 苏夜识海中,悄然浮现出鼓山石屋中的情景。 在假装中了迷魂散之前,确乎曾有过几分犹豫。 观奸夫淫妇行止,方才毅然出剑,终结冤孽因果。 杀刺史。 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不过是微醺后的笑谈。 可他心中又有明确预感:若微澜城的天果真黑暗如沼,终会走到这一步。 为何而挥剑。 于剑修而言,远胜过剑招是否精熟。 苏夜举起青铜樽。 不知何时,樽中的清酒,也变成了烈酒。 剑起五行 第56章 私炮坊 微澜城的风物志中,有东郭村的记载。 传说大夜朝建立之前的群落时代,凡人中的第一位先贤鸿的出生地。 最初唤作圣贤村,后因大武皇帝来此游玩,嫌名头太响,取位于微澜城东郭之意,更名为东郭村。 史书中将此行为称作数典忘祖之举。 然则因种种原因,东郭村并未改回原本的名称。 苏夜尚未乾元归一,身子不似鸿毛那般轻便,租赁一辆白玉马车。 载着苏夜和用定尸粉镇住尸身的杨老汉,回到了他的故乡。 白玉马长鬃飘舞,通体发出微光。 它们天生具备光属性,可以驱邪辟凶。 灵智不佳,耐力十足。 两匹白玉马停在村口,同时驻足,等候车辕处坐着的苏夜发出指令。 苏夜跳下马车,踩踏清扫过积雪的土路,来至庄户人家的篱笆小院外: “有人吗?” 须臾之后,数块碎布拼接成的棉门帘掀开,一位皮肤黝黑,面容瘦削的妇人探出头来观望。 苏夜身穿深蓝布斜襟短褂,同色长裤,脸上带着微笑。 虽是生面孔,却不似坏人。 妇人侧过头,瞧了一眼停在村口的白玉马车,问道: “你是过路人?” “你们村中可有叫杨振兴的老汉?” “你说杨老啊,”妇人道,“我们村里就没人不知道他。年关将近,他不好过啊……” 苏夜轻声道:“杨老过世了。” 妇人嘴巴微张,诧异观瞧苏夜面庞,似是第一次见到他。 过了一阵,方才问道:“你说什么?” “杨老过世了。”苏夜轻声重复。 棉门帘落下。 不多时,一位同样瘦削,穿着补丁夹袄的汉子掀开门帘快步走出来。 行至院外,上下打量苏夜,问道:“杨老是怎么死的?” “冻死在微澜城的大街上,”苏夜如实道,“经过镇妖司雷铜验看,并无凶案迹象。” “唉……”汉子长叹一声,沮丧地垂下了头。 苏夜轻声道:“咱们得尽快找到杨老儿女,让老人家入土为安。” “他膝下无儿无女,”汉子道,“为了替生病的娃儿瞧病,昨日傍晚去城中卖柴……岂料……” 声音哽咽,无法多言。 “杨老不是无儿女吗……怎的又要替娃儿瞧病?” “此事说来话长,我带你去见村长。” 苏夜跟着汉子,穿过凹凸冻硬的土路。 行经数百米,转进一家篱笆墙稍高的小院。 汉子朝屋里喊:“村长在家吗?” 不多时,屋中行出一位年纪五十上下,胡子拉碴的老汉。 嘴里叼着烟袋锅,问道:“杨峥,你大清早就来我院里号丧,是嫌命长了吧。” 原来汉子名叫杨峥。 村长瞧见站在杨峥身后的苏夜,立马拿起烟袋锅,往棉鞋底下磕了磕。 “这位是……?” “杨振兴没了,”杨峥道,“这位先生,把老汉送回了村子。” “没了?”村长一时没反应过来。 “没了。”苏夜轻声回答。 村长长叹一声:“可怜好人不长命啊。”将烟袋锅插进腰带,说,“走,带我去看看。” 看到故去之人,默然良久,决定葬在村长家的田地。 由村长张罗,本族亲眷凑钱,帮杨振兴办了丧事。 苏夜出资,买了口朱漆棺材。 十几个孩子披麻戴孝,跪在棺材前,哭成了泪人。 唢呐一响,盖棺定论。 家乡的黄土堆成坟茔,为可怜人的一生画上了句点。 村长家做了顿便饭,款待将杨老汉送回故土的苏夜。 两人炕桌对坐,饮着地道老酒。 “如今这种时局……若是没逢着你这个好心人,不知老杨头,还能不能回村庄……”说罢,村长杨和顺闷了一杯。 辣得龇牙咧嘴。 “好人有好报。”苏夜陪了一杯。 大乾人爱好饭局。 酒是常客。 苏夜尘世修行,连续两日饮酒,并无宿醉之感。 杨和顺喃喃道:“是啊,好人有好报……可惜,就是命不长……” “那些孩子……” “那些孩子都是附近村庄的孤儿,”杨和顺道,“老杨头把他们都收养了?” 苏夜压低声音,不禁眼神微眯:“怎的会有这些孤儿?” 杨和顺踩着棉鞋,走到窗边看了眼院子,并无赶来问候的乡亲。 重新回到炕桌,盘腿坐下,声音极细微: “山里有家私炮坊,年中不慎爆炸……好多人家两口子在坊中做活,没能逃过劫难,留下年幼的孩子。 大部分被亲戚收养,无人认领的,只能当起了乞丐。” 苏夜本以为是某个妖邪,戕害数十条人命。 闻听杨和顺之言,方觉自己太过倾向妖患,却忽略掉了人祸。 “私炮坊,是谁的产业?” “坊主是一个叫周良的人。” “微澜城的刺史大人是谁?” “郑天道。” “两人之间可有关联?” “我只是一个村长,接触不到这种机密事,”杨和顺道,“不过出了那么大的事,还能继续经营,想必来头不小。” “可有人去索要赔偿?” “附近村里有死者家属去讨要说法,结果被痛打一顿……告到镇妖司,现在还没给答复。” 雷铜醉酒后的话语,在识海中回响。 他势必知道许多不能对外人言的龌龊事,碍于身份,无法讲出口。 水,比想象中更浑。 ———— 苏夜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深山。 脸上涂抹锅底灰,身上穿的是从杨峥处买来的补丁棉袍。 行至一处山石,发现此处有法阵痕迹。 按照杨和顺教他的诀窍,在法阵前按天罡北斗排布方位踩踏出几个点,轻声喊一句: “开。” 水纹氤氲,空气中开出一道门。 苏夜迈步走进去,赫然见到另一方天地。 “快点!”一位手持绳鞭的壮汉厉声呵斥,“再敢误工,小心吃本大爷的鞭子。” 壮汉丹田灵气沉凝,比洛惊鸿修为略高。 苏夜敌不过他。 打眼一瞧,除他以外,并无其他修士。 “你是何人?”壮汉看到苏夜,绳鞭指着他的鼻子问。 苏夜略微躬身,苦着脸道: “年关将近,小子却还没挣到银钱。想在这儿谋个活计,赚点铜子。” “原来是想要谋营生,”壮汉走近,压低声音道,“只是口头说说吗?” “赚到了银钱,您可以抽走一部分。” “还有呢?”壮汉脸颊凑近。 苏夜从玉葫芦中召出一把迷魂散,趁其不备,闭住气,将效力极强的药粉撒到壮汉面门。 “你他娘的……” 壮汉双腿一软,翻起白眼,扑通摔倒在地。 人事不省。 “伙计们,要不要把他捆起来?”苏夜微笑发问。 正在赶工的工人,眼神悚惧地看着苏夜,像在看一位携带瘟疫的病人。 没人接话。 “你们不绑,我绑!”苏夜召出幌金绳,把壮汉五花大绑。 数十人围观,静止不动。 丹田贴上禁锢符,锁住壮汉修为。 召出一粒清心丹,放在他鼻子底下。 “咳咳……”壮汉轻咳几声,从昏迷中醒转。 抬起沉重眼皮,只觉脖颈发凉。 一柄宝剑正抵着他的咽喉,只需稍加用力,就能带走他的性命,额头沁出汗水,颤声道: “你……道友,有话好讲,莫要做此等危险事。” 苏夜脸颊凑近,狭长眼眸如电,轻声问道: “你家老板周良,背后的靠山是谁?” “我家老板只是做小本买卖,哪来的靠山?”壮汉仍是嘴硬。 苏夜召出一个玉净瓶:“这里边装的是失心丹……只要服下一粒,你就会讲出所有实情。” 壮汉扫了一眼净瓶,说道: “我家老板……还是胭脂楼的幕后老板。” 双手在身后凝聚法印…… 脖颈一凉,血溅三尺。 剑起五行 第57章 钓饵 静默的私炮坊工人,将苏夜围在核心。 不容他遁走。 苏夜面对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无法使用催眠效果绝佳的迷魂散,恭声道: “诸位,麻烦借过一下。” “你伤了工头,还想走?” “把你放跑,我们连过年的银两都没有。” “你今天就留在这,等着工头发落!” “……” 一位穿破夹袄,筋骨结实的年轻人解开束缚执鞭修士的幌金绳,冲到苏夜身前,意欲将他捆住。 登时有几位工匠,便欲互相配合。 苏夜召出一锭纹银,朗声道:“停!” 看到明晃晃的银子,众人皆是一怔,继而响起连片吞咽唾沫的轻声。 他们不懂侠义,却分明知晓一锭官银,可以买到多少粮米。 “我知道诸位兄弟姐妹在这拼死拼活,不为别的,就为过个好年…… 在下贸然闯入,不过是来这散些碎银。” 众人瞪大眼珠子,不敢置信地看着苏夜。 只见他召出大小不一的散碎银两……朝天上抛撒,仿若绽放的烟花。 较之富庶人家节庆期间燃放的焰火,有着更加夺人心魄的美感。 方才还统一对外的工匠,为了点碎银子,不惜大打出手。 “我先捡到的。” “你放屁,分明是我先捡到。” 扯头发……甚至抡拳相向…… 苏夜赶忙跳上一块石头,放声高喊: “不要抢,每个人都能得到一两银子。若是再敢乱抢,我便不发了。” 众人捡干净掉落地面的碎银,依着苏夜指引,排队依次领钱。 “你领过一次了,自觉站到一边,不然我可就要回收方才赠予的银两了。”苏夜看着精瘦汉子,语气平静。 精瘦汉子嘴硬道:“我这是第一次领。” 苏夜凝望着他,装出收取银两的样子。 一位暴脾气的工匠,立马喝道: “小杂碎,你莫要贪小便宜……先生若是收回银两,我们年节都去你家过。” 精瘦汉子嘴里骂骂咧咧,终究还是离开了队伍。 经过这个小插曲,众人皆知苏夜记忆力惊人,不再挑战他的底线。 依次序上前,领到了银两。 队伍末尾是方才没有参与争抢的中年汉子。 穿一身素净蓝布长袍,腰杆挺得笔直,浑不像个靠双手讨生活的匠人。 眼神里的挣扎,分明是两种情绪在交战。 不食嗟来之食的气节,与填不饱肚子的现实交锋,仍是难以分出胜负。 终于,中年汉子眼神变得坚定。 伸出长满厚茧的手。 连带着胳膊也在轻微颤抖。 苏夜用手握住银两,好奇问道: “陌生人分发银两……这么好的事,为何你却犹豫再三?” 中年汉子有点窘迫地收回颤抖不止的手,轻声说: “我熟读四书五经……书里的经典,无不提醒在下要保持气节。” 周围传来一片哄堂大笑。 “气节不能当饭吃。” “既然有气节,为何还要到私炮坊来做工?” “每天喝点西北风,他就能吃饱喝足了。” 众人又是哄堂大笑。 中年汉子面红耳赤,却是没有言语。 苏夜声音盖过嘲笑声: “冲你这份气节……我要多赏你几两银子。” 当即召出五锭纹银,一并交给了读过书的汉子。 众人脸上笑容凝固,不再有心思嘲笑读书人。 瞬息的沉默,然后爆发出了杂乱的话语。 像是千万个线头,根本理不清楚。 “我懂得修蹄之术,若是您有坐骑,我可以帮您打理。” “我会打铁。” “我会挑水。” “我也读过书,不信给您念句诗……天上一大桶……” 苏夜似若不闻。 站起身,行至昏迷修士身前,右手掌心浮现一个“忘”字,贴于其印堂识海。 通过忘字诀牵引,苏夜抽出了自己进入私炮坊的信息。 转身往回走。 众人呆滞凝望背影。 潇洒声音传来: “既然都赚到过年的钱了,还留在这里做甚?” 工匠们闻言,清空了所有可移动的物件。 唯独留下了修士工头腰间悬挂的玉葫芦。 ———— 苏夜回到村长杨和顺家,与他坐在炕桌边对坐下棋。 到得未时,两位腰间悬刀,身穿官服的镇妖师来到了村落。 其中一位,正是曾在微澜城街头“抓到”过苏夜的人。 看到他在此间,不由稍一愣神。 然有要事在身,并未打破默契的沉静。 “今日可有可疑之人,曾在村中出没?” 村长杨和顺道: “只有苏先生……他把冻死在微澜城的杨老头送回了村子,然后就一直与我在这里聊天。” 苏夜诧异望向杨和顺。 他撒了个谎,帮苏夜创造出了不在场证明。 虽没机会与之交谈,观其举动,亦知其信不过城中的镇妖师。 生面孔看向苏夜,眼神如刀,朗声问道: “你是何人?” “在下苏无名,普陀城人氏。” 生面孔右手灵气萦绕,变成通透的淡金色。 曾收过苏夜银两的镇妖师,轻握住生面孔抬起的手腕,附耳低言道: “他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年轻人……昨儿去胭脂楼潇洒,可以说就是他请的客。” 生面孔闻言,冷峻消退,嘴角上扬道: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险些错伤了自家人。” 接着看向杨和顺,“村长,若是看到有可疑人出没,定要向镇妖司举报。” 杨和顺问道:“出什么事了?” “有人袭击私炮坊,抢走了大批货物。”生面孔道,“其中一部分被监守自盗的工匠偷走,余下的不知去向。” 杨和顺假装不经意地问道: “你们打算如何处置那些工匠?” “犯错的人太多,又到了年关,”收过银两的镇妖师回道,“把偷走的东西清缴回来,也就作罢了……毕竟他们不是元凶,没必要自找麻烦。” 语音落下时,眼含深意地看了苏夜一眼。 生面孔道:“我们兄弟二人还得去别处搜查,就此别过。” “再会。” 杨和顺目送两位镇妖师离去,蹑足跑回屋,轻声关上房门。 “苏先生,你去了私炮坊?” 苏夜默然点头。 “你胆子还真大。”杨和顺有些担心,“私炮坊的老板可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跟他作对,不是自找没趣吗?” “杨老汉的死,与这些人脱不开关系。” “那也不能干这种铤而走险的事呀!”杨和顺欣赏好心人苏夜,不希望他落得个悲惨结局。 苏夜微笑道: “不妨事……我苏无名爱好打抱不平。 既然知道了杨老汉身死的内情,便不能坐视不理。” 本名在大乾,已有些许知名度。 故此假称无名。 省却诸多麻烦。 “唉……”杨和顺叹息一声,点燃了烟袋锅,“微澜城就是缺少你这种有气节的镇妖师,才会沦落至此。” 苏夜趁机问道: “刺史大人不管吗?” “不说也罢。”身为一村之长,杨和顺不敢妄议一方大员。 “微澜城纳粮,相较附近城池如何?” “百姓给官府八成,自留两成,”杨和顺吐出的烟圈,在头顶凝结成了愁,“若是逢上风不调,雨不顺的年份,粮仓里连半升米都没有……” “大乾每年都会下发救济粮,还会在荒年减免赋税。难道你们从来没有得到过救济粮吗?”苏夜身在桃花村,得过大乾官府分发的粮米。 虽是质量粗糙,却能填饱肚子。 “还有这一说?”杨和顺叼着玉嘴,满眼惊愕地望向苏夜。 苏夜心中暗道:“郑天道这老东西,一直在搜刮民脂民膏。” 私炮坊工匠对银钱的渴望……杨振兴老汉在风雪欲来的傍晚去城中卖柴……尽皆有了合理解释。 白花花的银两,落进父母官的私囊。 一方百姓,却只能为一口饱饭而努力营生。 如何不叫人火大? 可若只有这些肮脏事,尽可以捅到云京,请人皇派钦差调查。 贪得无厌的郑天道,定还有其它罪孽。 苏夜已经埋好钓饵,静等大鱼上钩。 剑起五行 第58章 胭脂楼 微澜城的醉仙楼,称得上日间最红火的卖场。 尤其是大厨亲手烹饪的秘制鲷鱼,可谓名声在外。 甚至还有附近的富商,专门来到此地,只为吃上一口新鲜滑嫩的红烧鲷鱼。 行脚的货商,或者途经此地的云游修士,亦是不会错过这种难得一遇的味蕾享受。 这种热闹场景,可以持续到华灯初上的晚间。 只是在灯火阑珊处,另有一座堪称金碧辉煌的牌楼里,激荡着声色犬马。 浪荡的公子哥们,最喜欢到此处快活。 行脚过路的客商,自是也不会错过微澜城的第二个“特产”。 苏夜到多宝阁中,售卖几瓶秘制固本培元丹,补足近来几乎挥霍一空的银两。 迈着潇洒步子,走进了烟花巷。 来这里游玩的皆是玉葫芦里有钱的主儿,纵是娇惯的富家子弟,通常也不会与他人起争执。 苏夜抬头看向胭脂楼,只觉到了人间仙境。 临街二楼敞开的窗户处,坐着一位身穿华服,优雅抚琴的女子。 琴声悠扬委婉,闻之令人陶醉。 苏夜不觉想起同去药王谷的商队。 队伍里的成员,有几位是资深的花间浪子,总爱谈论那些令他们难以忘怀的闺中妙人。 苏夜不是三心二意之徒……绝非家中有娇妻,还要窃玉偷香的浪荡公子。 来此间,亦是为追寻手眼通天的周良,究竟有何背景。 迈步走上大理石台阶,进入木楼罩盖的门廊。 抬眼瞧见两盏红到发亮的大红灯笼,映照出蓝底金字的匾额。 胭脂楼三个大字,龙飞凤舞。 乃是欧阳先生的手笔。 曾经唯我独尊的剑魔。 他的女儿,却被请来为烟花场地题匾。 苏夜在茶馆中探听到此事时,很难不将其认作郑天道的恶趣味。 跨过高达半尺的门槛,迈步走进温柔乡。 浓妆艳抹的老鸨,挥舞着粉色手绢,笑盈盈地赶来迎接: “公子里边请……您是想附庸风雅,还是发泄火气?” 她的话语,简洁高效。 来此地玩的,皆是一般漆黑的乌鸦。 不必拐弯抹角。 粗鲁的客商,多是为解决俗尘欲念而来。 直奔主题,不多耽误功夫。 家中有妻妾和通房丫鬟的贵公子,则是更加风雅,想要与名伶谈笑风生。 三千世界的数个朝代里,出过几位名伶出身的贵妃。 其中最出名的,还是大武世宗皇帝的妃子姬若晴,最高坐到皇后位置。 可惜朝局中根基不深,没人扶保,只风光了半年,便含恨冷宫。 在她封后的短促时期内,特意颁布懿旨,划分出了烟花场的荤与素。 素场是贵公子们的游乐场。 不仅代价小,还是经济支柱。 捧出的名伶,更是会被数位公子追捧。 甚至会发生争风吃醋的妙事,成为全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非但不会折损了伶人名声,还会令她们名声大噪。 偶尔来偷香的男人,也会想办法见上一面。 见面的手段,自然也是银钱。 苏夜微笑回道: “我是押送货物到药王谷的客商,你认为我会选哪种?” 老鸨的笑容,立马消减几分。 公子哥是明珠,得捧着。 客商钱少事多,没必要给好脸色。 这便是老鸨摸爬滚打多年,寻到的生存之道。 “还有三位空闲的姑娘,你随便挑一位吧。”老鸨伸出短胖手指,指向一楼木墙上悬挂的木牌。 胭脂楼的规矩,事前不许见面。 是美是丑,全凭运气。 苏夜打眼一瞧,相中位于中间的花红。 摘下木牌,挂在了腰间。 这还是玉玄宗商队里的浪人们,教给他的窍门。 倒是用在了此处。 老鸨挥着手绢,喊道: “花红,过来接客了。” “来了。” 声音先传来,接着从暗房中走出一位身段婀娜的女子。 约莫二十左右的年纪,头发挽成圆髻,鹅蛋脸,白净面皮。 长相中规中矩,然则眉眼含情。 用算卦先生的话讲,便是一脸的旺夫相。 只可惜,落进了烟花场。 女子瞧见苏夜,瞳孔不觉睁大,愕然半晌。 轻移莲步朝他走来,伸出纤手,意欲拉他的宽大手掌。 苏夜将双手负于身后,轻声道: “花红姑娘,咱们房间里谈。” 花红略有些错愕,不过还是转过身,带苏夜踏上铺着红地毯的木楼梯。 二楼平台宽广,房间中间或传来雅乐之声,甚至还有人在此吟诗作对。 才情与放荡,碰撞出了独属于逍遥客的浪漫。 三楼是供客人休憩的地方。 中间腾空,四面皆是走廊。 在走廊内侧,则是排布规格不一的房间。 花红带苏夜,进入一间坐东朝西的屋子。 房门闭合。 “公子,你不是惯会来这种场所的人。”花红走到桌边,右手拿起暖壶,往茶壶中添满热水。 苏夜大咧咧坐在桌边: “素闻微澜城有两座名楼……日间去过了醉仙楼,更是没理由错过胭脂楼。” 花红将倒满茶水的茶杯,放在苏夜身前,浅笑问道: “你认为如何?” “花红姐姐,比微澜城的景还美。” 花红笑得花枝乱颤,便欲往苏夜怀抱里钻。 苏夜赶忙把她推开。 花红笑容止息,问道: “公子,难道不是来春风一度的吗?” 苏夜虚按手掌,示意花红落座。 花红依言坐好。 “姐姐,我问你个私人问题,”苏夜注视花红眼眸,不理会她泛红的面颊,“你为何甘愿做这种行当?” 花红浅笑道:“你是想替姐姐赎身,做你的丫鬟吗?” “不,我只是感到好奇。” 花红纤指把玩白瓷茶杯,眼神不觉黯淡: “家中无粮米,兜中无银钱,又要安葬父亲……我一介女子,哪有本事赚到银钱?” “胭脂楼中,有多少你这样的女子?” 花红悠然叹道:“若非苦命人,谁肯入风尘?” “没人想过帮你们赎身吗?” 花红眼神在烛光中变幻,良久方才开言。 “有是有……只不过我们在进胭脂楼时,服下过一种奇毒,必须定期服用解药,才能免于亡身。” 苏夜心中暗道:“好歹毒的手段!” 表面却是不动声色,问道: “即便有人出了赎身的钱,也不能化解毒药吗?” “除非出天价。” 苏夜轻声道:“姐姐,我可否为你把脉?” 花红微笑颔首。 伸出右手,用红色手绢盖住了手腕。 男女授受不亲。 她不想让苏夜为难。 苏夜抱以微笑,三根手指轻搭在经脉之上,探查体内奇毒。 毒素作用的位置,与寻常毒药差异极大。 只有一个宗门,拥有调制此等秘药的配方。 合欢宗的合欢道人,便是毒药的首创者。 “在下不知道这种毒药,没法帮姐姐解毒。”苏夜如实相告。 花红拿起手绢,浅笑道: “我身入风尘,已做好香消玉殒的觉悟……只是来早,还是来迟。” 苏夜默然。 “不用替姐姐这种人担心……等到下一世,我们都会得到好报。” 花红的安慰,犹如春风化雨,瞬间点醒了苏夜。 转世轮回,不仅是一种修行路径。 亦是悲惨者在绝望尘世中,唯一的救赎。 苏夜微笑道:“姐姐活得比在下通透,倒更像修仙之人。” “你是修行者?” “在下不才,是位剑修。” “剑修之人最重气节,难怪你在这里也没有破戒的想法。” “姐姐谬赞了,”苏夜问道,“你呢,可曾持身修行?” “家道中落前,我确乎修过几年仙……可惜,看错了一个人,沦落到这般境地。”花红想起往事,眼神黯淡下来。 “谁?” “余宁。” 花红轻巧的话语,在苏夜识海中响如雷震。 剑起五行 第59章 众矢之的 有一种美丽的花,名叫罂粟。 结出的果实具备致幻效用,可在无形中,缓慢夺走服用者的性命。 因而被大乾官府严禁种植。 余宁从没掩饰过自己在儿女私情上的浪荡,甚至答应陪苏夜进魔鬼沙漠,亦是为赚取到风月场中潇洒的资本。 阿缇娜的悲惨境遇,或许存在偶然成分。 让他蒙蔽内心。 远隔万里的微澜城中,又逢薄情浪子的受害者。 遮挡住苏夜心灵的轻纱,被现实无情撕碎。 耍出俊朗剑招的翩翩少年,笑容渐渐扭曲,变成了阴冷的坏笑。 阿缇娜和花红的脸庞浮现,隐藏在暗处,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苏夜感到不寒而栗。 睁开双眼,看向窗外星空。 天光浓黑,距离清晨已然不远。 整晚修炼莲花印,修为并无增长。 甚至连心神,都无法安定。 花红仍在床榻上酣睡,过往的伤痛,早已被时间长河冲淡。 不复入梦纠缠。 苏夜从玉葫芦中召出清心丹,服下一粒镇定心神的丹药。 坐在窗户旁,凝神静思从桃花村出来以后的事。 从最初收集凡品五行灵珠,再到现今所处的微澜城……不过几月时间,仿若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村庄里顽皮的淳朴少年已经淡去,平添几许被现实捶打出的凝练。 心里有个声音,想让他仰天怒吼,发泄出愤怒和不平。 可是更加强烈的理智,分明提醒他: 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 伴着天色醒转的,还有安睡一夜的花红。 慵懒伸了个懒腰,发现苏夜仍未离去。 花红倚靠枕头,明眸中闪过一丝决绝,问道: “你是不是有话想说?” 苏夜注视花红沉凝下来的眼神,知晓她已放下戒备。 玉葫芦中召出法阵罗盘,结界屏蔽讲话的声息,以防他人偷听。 “花红姐姐,你可了解胭脂楼的幕后老板?”苏夜不再遮掩,抛出初见面时便想问出的问题。 花红如实道: “我们这种人进胭脂楼时,都要先服侍周大老板。除此以外,对他无甚了解。” “他修为如何?” “修为一般,只有元灵境……兼之身子夯重,未必能御剑飞行。” 苏夜当即将私炮坊爆炸,村民惨死之事讲述给花红。 花红听完来龙去脉,叹道: “微澜城中人尽皆知,周良有郑大人的庇护……纵使犯下诸多恶行,也没人能够解决他。”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杀掉周良。” “你不过聚气境,如何能敌得过周大老板。何况他身边还有几个修为极高的护卫,常伴他左右……” “正面对战,十个我也打不过元灵境修行者,”苏夜心中有数,“唯有刺杀,可以弥补修为差距。在瞬息之间,取走他的性命。” “纵使刺杀成功,你也会命丧黄泉,”花红不忍苏夜踏上不归路,“为一个丧尽天良的大老板,葬送大好前程……实在是不够明智。” 苏夜有大罗火罩护体,危急关头可以救他一命。 若在刺杀周良时使用,便没有了杀郑天道的可能。 如若孑然一身,苏夜可以拼上性命,赌自己命不该绝。 可在遥远的十里春风镇,还有灵魂碎裂的未婚妻。 他不能死。 牙关紧咬,眼神变幻不定。 放下所谓正义的执念,尽可以不闻不问,离开这座被阴云笼罩的城。 若是这般做了。 苏夜心中绝难安定。 他的道,亦会即刻破灭…… 正在两难之际,忽听得柔和话语: “我可以帮你刺杀周大老板……作为交换,你得帮我干掉另一个人。” 苏夜抬起头,看向眼神坚定的花红,语气平静地问道: “谁?” “郑大人。” ———— 醉仙楼二楼包厢,对桌坐着两个人。 年轻一点的是苏夜。 身穿便服,眼神灵动的是曾收到过贺岁金锭的镇妖师。 其人名叫马源。 “我知道劫掠私炮坊的人……就是你。”马源目光灼灼地盯视苏夜。 “还要多谢马大人帮我遮掩。” “你是有名的炼丹师,葫芦里不缺那点银子……你去那儿,究竟是想做什么?” 苏夜从玉葫芦中召出一瓶乌金丹,递给马源。 “不妨先说正事。”马源扫了玉净瓶一眼,并未被它打动。 苏夜心思活泛,立马想到其中潜在的隐情。 “可是鹰扬卫雷大人让你来的?” 马源没有讲话。 也没否认。 苏夜站起身,郑重道: “我实在好奇,为何在大乾的朗朗晴空之下,有一位家财万贯的大老板,可以罔顾百姓的生死……甚至在死了那么多人之后,还能安然无事地继续经营。” 马源移开了视线,看着交叉在一起的双手,低声道: “你应该懂得,深爱之人有性命之忧的感受……” 苏夜闻听此言,心中疑惑顿解。 正义感十足的雷铜,缘何会对发生在微澜城的一切,都只能坐视不理。 答案通过马源之口,娓娓道出。 “谁落在了郑大人手上?” “雷铜的儿子被郑大人收为门生……明面上是教他修仙,实则是掐住了雷大人的软肋。” 苏夜心中暗道: “难怪他那日在醉仙楼饮酒,会说出那样的话。” 亲生儿子落到郑天道手里,既不能揭发他,也无法愤然从镇妖司中脱身。 命运仿佛一张巨网,把他困在了最黑暗的深渊。 分明怀着满身的本事,却是有力无处使。 被命运扼住咽喉,除了痛,还有近乎窒息的绝望。 拖着他,一步步走进泥沼…… 马源收下了装满丹药的玉净瓶。 他终归不是雷铜……正义感并未沦丧,却也懂得现实艰辛。 “马大人想必没受到过威胁。” “郑大人只手遮天,根本不惧我们这些庸碌之辈……只要钳制住雷大人,余者都是温顺的羔羊。” “你不是。” “为何这么说?” “如果你是温顺的羔羊,就不会冒着天大的风险,来这里与我见面。” 马源注视苏夜,抚须笑道: “看来……你已经准备好了,成为天大的风险。” 苏夜坐回桌边,视线坚定地注视着马源: “性格决定命运。 宋央前辈的超凡入圣……欧阳志前辈的唯我独尊……终其一生,从未发生过改变……” “我想到了一个词,特别适合你。” “什么词?” “侠骨柔情。” 苏夜默然片刻,展露笑容: “马大人是聪明人,而且看得很透彻。” 马源笑道:“我曾经也是和你拥有相同理想的修仙者。只不过历经现实的猛烈敲打,改了主意……什么狗屁的侠义,都比不上白花花的银子。” “只能说,人各有志。” “你的想法和行事风格,充满了年轻人的浪漫和理想情怀,”马源道,“我有点羡慕……当然,也会希望你跟我一样,沦为一个庸人。” “我不会改变自己的道。” “你真的愿意为了毫不相关的人,赌上自己的生命和前途?”马源注视着苏夜。 不仅是他想听到答案。 那个早已逝去多年,埋藏在心底的另一个马源,也在侧耳静听。 苏夜饮尽杯中酒,豪迈道: “若无情义,纵与天地同寿,又有何快哉?” “好!”马源声音发颤。 他的理想早已崩溃。 因此更加懂得,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的珍贵。 “马大人,您这次来,想必也带来了‘好东西’。” 苏夜听到那声好,便知马源的防卫已然卸下。 这位破灭了理想的镇妖师,不为郑天道所忌惮,必然知晓寻常人所不了解的隐情。 马源压低声音,说道: “郑大人有个变态的癖好,就是活剥人皮……那些胆敢反抗他的人,都遭受了这种酷刑……灵根熬药,人皮做鼓,油脂燃灯……” 苏夜太阳穴青筋直跳: “您是如何得知此事?” 马源抚须笑道:“我说过了……年轻的时候,拥有和你一样的理想。” “马大人,你今天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希望你能去刺杀……郑大人。” 剑起五行 第60章 请不要为我悲伤 初来微澜城的风雪夜,从欧阳先生话语间,苏夜便领悟了杀刺史的秘语。 彼时,他初来乍到,对这座城可说是全不了解。 那些亲眼所见之事,以及亲耳听闻的消息,在识海中勾勒出一个无恶不作的贪官污吏的图形。 尽管仍未见过郑天道,苏夜已对他生出浓重杀心。 只是想要穿过重重防卫,渗透到统领一城的刺史大人身边,并非想象中那般容易。 接连几日,近乎毫无进展。 房顶上的雪经低矮的阳光照射,化雪成水,顺着屋檐缓缓滴落。 跳进了深坑,碎裂成花瓣, 苏夜衣袍飘逸旋舞,手中剑留下一道道水墨般的残影。 随着问心局的深入,他对剑道的理解变得更加深厚。 原本稀松平常的剑招,多出了几分随心而动的变化。 基于天罡地煞数,应和阴阳太极之理。 苏夜心中烦闷,收剑入鞘,将其召回玉葫芦。 出了客栈,在城中街道闲逛。 他暗中去过几次刺史府衙和郑府私宅。 郑天道玉衣境的修为,已是极难对付。 随行还有修为更加高强的护卫。 法阵和法宝的防护,同样密不透风。 好似铁王八,浑身没有弱点。 两位溜达着走过的行人,双手拢在袖中,谈着近来发生的事。 “听说乡下私炮坊的工匠,近来得了神秘人赠予的银两,过上了好日子……光棍娶妻,寡妇嫁汉……附近的人都红了眼,跑去村里闹事……” 苏夜驻足转身,目送两位行人的背影渐远。 曾经种下的果实,开始发芽成长。 自古不患寡,而患不均。 那些受惯了贫穷的百姓,一旦发现些许碎银,就能极大改善生活的窘迫……藏在胸腔里的忍让和憋闷,便会转化为足以焚天的烈焰。 暴动不远了。 ———— 修士不可杀平民。 此乃大乾皇帝萧潜掌握实权后,颁布的第一条律令。 即便是天下无敌的欧阳志,到被九天玄雷劈死之时,亦未曾破坏过规矩。 管理私炮坊的元灵境修士,执鞭痛打那些本就心怀愤懑,为生计不得已做工的村民时,压抑许久的怒火,犹如火山般剧烈爆发。 他们夺走了修士手中的鞭子。 习惯了无法无天的上位者,被其视为低贱生物的存在忤逆,登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施展术法,试图禁锢住暴动的人群。 结果换来了一顿毒打。 暴怒之下,修士犯了律令。 失手重伤一位平民。 其人命在旦夕。 始终保持克制的雷铜,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正义感。 亲自前往私炮坊,活捉了曾被苏夜迷晕的元灵境修士。 ———— 苏夜坐在茶馆里,耳听茶客们激动的交谈。 心中生出几分愧意。 若非他布下此局,那个可怜的工匠,也不会因之而死。 行凶者虽不是他,却也难辞其咎。 他本可以冠冕堂皇地说出,此举是为了更大的良善。 可是他一个字也讲不出。 使用缩地符,来到了小石村。 身影浮现,便听到哭喊声。 “……你醒醒,不要死!” 心里咯噔一下,沉到了永无止境的深潭。 越来越冷…… 苏夜快步走到杨峥家,跳过了低矮的篱笆墙,进入院落。 掀开碎布缝制的棉门帘,瞧见杨峥躺在血泊之中,呼吸变得急促。 妇人趴在他身上,一个劲地哭喊。 还没死! 有救。 苏夜推开妇人,召出大罗火罩,以灵气守住杨峥心神。 一缕黑气缠绕,被火红色光焰吞噬,犹如炽烈的花环。 看起来绚丽夺目。 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杨峥,复又活了过来。 苏夜心中并无庆幸,而是难以言说的麻木和后怕。 他说是晚来半步,或者手中没有大罗火罩,便会因设局,害了一位朋友。 妇人跪倒在地,连磕响头,含糊不清地哭腔: “苏先生,多谢你……救了我丈夫……” 苏夜仿佛又回到雷镖头坟前。 他不忍告诉妇人实情,并非害怕自己的光辉形象受损,而是不想让她们了解残酷的真相。 至少不用带着怨恨,继续充满希望地活着。 苏夜坐在杨峥家破旧的太师椅上,眉头紧锁。 暂时失效的大罗火罩,已经召回了玉葫芦。 这件保命法宝,乃是他刺杀刺史计划中,必不可少的关键元素。 纵使被护卫擒拿,也能凭此宝脱离死境。 等它恢复效力,需要三月之久。 落惊鸿的笑颜浮现在识海,令他难以下定决心,是否要以血肉之躯与郑天道拼命。 说到底,他仍是尘缘未了…… 一只送信的灵雀,推开了纸窗,飞进杨峥家的小屋。 径奔独坐的苏夜,将爪子里抓着的手绢,丢在他身上。 苏夜拿起手绢,不觉愕然。 ———— 花红略施粉黛,替换原本服侍周老板的春萍,进入昏暗房间。 周良身似瘦猴,暴突的眼睛里满是乖戾,瞟了一眼花红,烦闷道: “谁让你进来的?” 花红行了个万福礼,乖巧道: “贱妾得知大老板心烦意乱,亦感万分心疼,央求春萍姐姐,把服侍您的机会让给贱妾。” 周良挤出一抹冷笑: “反正今天我就是来泄火的,给谁都行。既然你有心,本大爷就成全你。” 花红走到周良身旁,帮他揉捏算不得宽厚的肩膀。 周良转头看向立于旁边的护卫,发觉正直勾勾地盯着花红,不免恼怒: “滚出去。” 护卫不舍地收回视线,低垂着头,走出了幽暗房间。 “这王八犊子,也是个狼心狗肺之徒。等我找到修为更强的奴才,定要把他活埋!”周良仍是愤愤不平。 花红柔声道:“周大老板,气大伤身。为了一个奴才,伤了自己的身子,可不划算。” 周良闻听此言,不觉展露笑意。 轻握住花红的纤手,柔声道: “你进胭脂楼时,我就很中意你。只可惜你不是完璧之身,否则好歹也得把你纳为小妾。” “贱妾没那个福分,能帮周大老板解闷,已是万幸……” “你真是可惜了,”周良轻轻摩挲花红手背,“不知是怎样的禽兽,玷污你的清白,却又把你抛之不顾。” 花红本来产生些许动摇的心,在想起余宁的刹那,彻底化为灰烬。 苏夜就像天道降下的火焰,温暖了她的灵魂,同时也将苟活下去的忍让焚烧一空。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伺候我脱衣吧。”周良声音变得柔和,放心地张开了双臂。 花红帮他褪去衣衫,确认周良并未携带护身法宝。 拔出束发金簪,早已磨到比针更加锋利的尖,沁满了剧毒。 在滔天怒火的指引下,刺进了周良的心脏…… ———— 苏夜在客栈房中来回踱步,总觉心烦意乱。 窗外的夜色,比初来微澜城那天更浓。 厚重的铅云里,泼洒下纷纷扬扬的雪花。 快步走到窗边,凝视一眼望不到边的黑暗。 在很遥远的地方,似乎有人想与他对话。 原本处于沉寂状态的玉葫芦,突然传出一缕清气,与识海相连。 苏夜顺着这道指引,催动灵气,从与葫芦中召出灵雀送来的红色手绢。 将其拿在手里。 仍能嗅闻到独属于花红的体香。 突然,它变得有几分温热。 苏夜双手拉拽边缘,使手绢铺展开来。 手绢上刺绣的鸳鸯,仿佛活了过来。 一行金色小字,缓慢在表面浮现。 定睛观瞧,心神激荡: “如果我死了,请不要为我悲伤。” 剑起五行 第61章 豪赌 死亡是生命的终点,亦是轮回的起点。 花红的故去,在苏夜心中,留下难以忘怀的烙印。 将刺绣金字的手绢妥善收回玉葫芦,置于藏宝空间,旁边是麒麟丹炉和乾坤玉鼎。 还有一块散发莹润能量的玉佩。 此灵宝本是一对,余下的另一半,其主正是未婚妻洛惊鸿。 本欲称道侣,奈何苏夜不是拜入宗门的子弟,终归只是散修。 又有佛门经卷加持,难说是纯粹的道士。 故此最终决定,以俗尘身,称未婚妻。 苏夜召出凤玉佩,将灵气注入其中。 远隔千里之外的十里春风镇,与之匹配的另一半玉佩,发出温热光芒。 冯玉安赠送凤凰玉佩时,只说它能穿透结界屏障,并未言说其余功能。 苏夜注入灵气,试图与另一半联络。 此举正是从花红留下的遗言手帕中,所获取的灵感。 过得片刻,并未有反应。 苏夜因手绢信息冲击,而有些发昏的头脑……受寒风吹拂,重新冷静下来。 召出隐身符,贴在丹田部位。 火速离开下榻的客栈,径奔胭脂楼所在的红柳巷。 镇妖司的人封锁了街道,腰悬佩刀,不许看热闹的百姓凑近,以免坏了证据。 老鸨点头哈腰地跟在鹰扬卫雷铜身侧,惶恐的心情,卸掉了平日里八面玲珑的伪装。 比任何时候都更像无助的老太。 马源行至雷铜身旁,右手双指并拢,将调查到的线索,以灵印形式送进其手中所持的玉简。 最上品的玉简,可以综合一个案件中的线索,排除掉重复信息,帮镇妖师节省梳理案件的时间。 其首创者不详,将其功能完善至此的,乃墨家机关术大成的先贤魏巡。 自玉简问世以来,始终是最受镇妖师喜爱的法宝,故而又名镇妖玉简。 雷铜将案件汇总,突然怔了一下。 转头看向苏夜站立的方位。 停顿片刻,朝着围观的人群喊道: “只是一起寻常的杀人和凶手自杀的案件,无甚稀奇之处,还是散了吧。” 围观人群本以为可以等到更多劲爆消息,听见鹰扬卫说出案件性质,心中萦绕的好奇消散。 胭脂楼今夜不会再开门营业。 悻悻然的公子哥们,带着仆人和护卫离开了繁华的红柳巷。 几位周府的家丁,抬着紧急定制的棺材,撒着银钱返回几个街巷外的周府。 即便是死,家资万贯的周良,也比寻常人体面。 两位镇妖师抬出了盖着白布的第二具尸体。 因其表面的特殊粉尘,灵识无法穿透表层,可是渗出的鲜血,清晰昭示着对花红的亵渎。 一种不服气的情绪,从心底油然而生。 凭什么杀人放火金腰带……而心地善良之人,从生至死,都没能做到体面。 “老天爷,你何时才能开眼?” 可是心底里另一道声音,有力地阻止了他。 花红的死,不应只是尽头。 答应帮她做到的事,尚未完成。 目送镇妖师走远,失神地离开红柳巷。 使用缩地符,回到了温暖的客栈。 炉火中木炭燃烧,产生的热气,却并未使他感到和暖。 一股寒意从心底涌现,令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继而,察觉到玉葫芦中有个温热的物件。 召出玉佩,指尖在上边摩挲。 表面飘散出的金色粉尘,逐渐汇聚成纸张,轻飘飘落在桌面。 苏夜愣了片刻,方才意识到,这是凤凰玉佩的特殊能力。 可以像胡掌柜送给他的玉牌那般,远程传递信息。 拿起信纸,阅览洛惊鸿写的信。 苏哥哥: 自普陀城一别,时常挂念。 妾身听从你的建议,推翻过往之修行,从炼器处重新入道。 幸得已迈过问心局,而今又重新踏上修仙之路。 胡掌柜以神级灵宝太乙造化鼎为条件,与妾身签下契约,除你我所需之法宝和灵器,皆要以市场最低价格,出售给春风镇多宝阁。 有了太乙造化鼎助力,已然炼制出几件不错的法宝。 自身修行,亦有长足进步。 此番,终于也可以天才自居了。 洛惊鸿。 苏夜看完信件,心思突然变得活泛。 他的修为极低,属于刚入门的修士。 欲要刺杀玉衣境的刺史,不能表露出丁点杀心,极其谨慎的行事,配合周密布局,方有可能成功。 周良的死,定会引起郑天道的警觉。 灵宝护身的修士,更难一击毙命。 无疑增添了行动失败的风险。 对于下位者而言,出手的机会只有一次。 若事不成,必然殒命。 苏夜召出文房四宝,研磨提笔写信。 一封回复洛惊鸿。 另一封送给胡掌柜。 因其身份特殊,苏夜在信中只描述所需灵宝的种类,并未提及将其运用在何处。 长约半尺的玉牌和花纹精致的玉佩,并排放于桌案。 一刻钟……又一刻钟…… 没有回音。 苏夜召出太初剑,于空旷地带舞动。 不觉进入奇妙剑境。 远天星斗,忽的闯进了他的识海。 随着剑尖舞动,留下一串冰晶般的弧尾。 压抑沉闷的心境,因而变得有些轻快。 自幼时起,他便迷恋剑修。 偏执地认为,只有这种兵刃,才能称得上出尘飘渺。 从洛惊鸿手中得到太初剑时,那种愉悦的心情,跨越千山万水,重又回到了他的身旁。 随剑而动的星光,正是他成长的印证。 三十六天罡剑诀,随着对星辰的感悟,在变化之上,又多出了几分不同于道力和佛力的凌厉。 突然间的顿悟,讲不清来由,亦不知何时会中断。 苏夜浑然忘我,只顾舞动手中五尺青锋。 识海中,翩然浮现出一道清影。 花红微笑地望着他。 不言不语。 一种不囿于过往,不忌惮未来,也不惧怕死亡的气概。 在天使般的笑容中,灿烂绽放。 苏夜的剑法,在惊鸿剑诀的根茎之上,开出了一朵明媚的花…… 剑招收止。 开着窗的窗台上,已然落下一层厚厚的积雪。 原本只有两个玉玩意儿的桌案,多出几件灵宝。 还有一封信件。 苏哥哥: 近日炼器所得,已通过凤凰玉佩的连接,尽数传递过去。 若有不懂之处,可随时来信询问。 洛惊鸿。 苏夜将信件收进玉葫芦,检看桌案上的几件法宝。 胡掌柜出手不似以前那般豪爽,传递过来的,乃是一块镇守心神的麒麟玉佩。 只有灵宝级。 做工粗糙,值不了俩钱。 “他奶奶个熊,胡掌柜真是天生的生意人……没给他带来好处,就只能得到这种法宝。”不禁心中吐槽。 很快又释然。 毕竟与胡掌柜是合作伙伴,不能祈求他付出太多。 将玉牌和麒麟玉佩收进玉葫芦。 接着看向未婚妻的手笔。 清一色灵级法宝。 辟水珠……灵丹匣……灵识玉简……还有几个散碎物件。 终是刚踏上炼器道途,亦不能指望太多。 收起玉佩和散件,失落的同时,又有几分释然。 远在十里春风镇的洛惊鸿,并不知晓他的计划,故此不需为危险的行动提心吊胆。 如此,倒更合苏夜心意……省得乱了洛惊鸿的道心。 收回神思。 不再寄托于外物,而是从自身寻找答案。 周良死后,郑天道必然会加强防卫。 若是豺狼虎豹,断难于此等暗流汹涌之际近他的身。 唯有蝼蚁修为的苏夜,可令强者心生懈怠,从而露出破绽。 这是一招险棋,并且随时有可能暴露。 以他的实力,事泄等于身死。 花红的身影,再度浮现于识海。 这个敢爱敢恨,不贪生畏死的女人,给他带来了前所未见的精神力量。 苏夜站起身,抖落掉周身粘腻的犹豫,下定了决心。 人生本就是一场豪赌。 苏夜愿将他的性命,押进这场赌局。 「输了,我死。 赢了,郑天道死。」 仅此而已。 剑起五行 第62章 命中定数 欧阳先生已经辟谷多年。 不食五谷,忘却三餐。 唯有酒,能证明她还是人。 竹林环绕的院落共有三进。 第一个院子里种着梅兰竹菊。 第二个院子是欧阳先生和小童的居所,环境雅致,颇具书卷气。 第三个院子里有个几丈方圆的清潭,桃木打造的水井,汲取潭中水,复又注入潭中。 水面激荡而泛起的水泡,由中心向四处扩散。 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欧阳先生身穿太极道袍,盘腿坐于潭边,长发披散在肩头。 “有的人,天性里就有别人模仿不来的勇敢。” 她的声音,清远飘逸。 苏夜依小童指引,坐在事先放置好的毡垫。 “欧阳先生,您指的是我,还是另有其人?” “花红。”欧阳先生只说了两个字。 “她是我平生见过,最洒脱的女人。”苏夜从花红处获得诸多感悟,对这位不幸沦落风尘的女子,更多的是崇敬之情。 欧阳先生静默良久。 噗通。 一尾红白相间的锦鲤,跳出了水面。 升到最高处,又掉落回清澈的池水。 “还记得初见面时,你的心中仍是犹豫不决,”欧阳先生声音清冷,“此刻的你,显然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正是我来拜访您的原因。” 世间没有没来由的爱,也不会产生没来由的恨意。 天生的正义感,便似丈量一切的天秤。 有些人的天秤已经失灵……初出茅庐的苏夜,仍能精准丈量出善与恶之间的距离。 “聚气境对玉衣境……只要他生出杀心,一招就能将你毙命……”欧阳先生轻问,“如此悬殊的实力,你也决心去做吗?” “这就是我的道,”苏夜语气淡然,“世间容易的修行方式,生来便与我无关……我不会去怨天尤人,而是勇敢地接受这一切。” “关于剑魔的故事,我没有讲到结尾……” “剑魔前辈……不就是陨身于来自天道的惩罚?” “这只是世人知晓的结局。” “……” “剑魔在渡劫成仙之时,最后说了两个字——无趣,”欧阳先生的声音,很近,又很远,“最后解除了神通,甘愿在玄雷中殒身。” 苏夜愕然半晌,方道: “剑魔前辈,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他有了软肋,不能再肆意驰骋……以生命为代价,保住了一个本不应降生于世的存在……”欧阳先生的语气很清淡,好像在讲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苏夜心神有些恍惚。 欧阳志干瘪的形象,在浩瀚的识海之中,多出了几分属于父亲的饱满。 他一生冷酷无情,最终却葬身于情义之下。 葬送他的是天道循环……亦是他自己。 “你也有拼死要守护的人……为了那个人,你只有这一世的机会,”欧阳先生道,“无论是怎样的问心局,你都避无可避。” “从一开始,我就注定要去杀郑天道。”苏夜深谙道德经和心经,深知天道轮回与宿命纠缠。 逆天而行的修行中,亦会有来自天道的馈赠。 多为命数使然…… “比你修为高的人,在这微澜城中,多如牛毛……你有没有想过,那个人为什么非得是你?” 苏夜在午夜梦回时,曾经想过这个问题。 幸得天资聪颖,找出了问题的答案。 “因为我是迄今为止,唯一真正的佛道双修。” “苏道友,果然是悟性非凡。” “还有……我没有灵根,并且拥有神魂剑的剑鞘。” “看来,贫道不需再费力点拨你了。”欧阳先生悠然起身,转眼看着苏夜,“你比我想象中,更适合面对这个世界复杂的人心……” ———— 玉衣境的口诀是:灵气化衣,攻守兼备。 修士修炼到这一境界时,可以灵气化玉衣。 附着于自身,便能增强肉体的防御力,以及相对应的属性抗性。 若附着于法宝与兵器,则是能以自身道法,增幅它们的威力。 最显著的特征,便是操控灵气时,如臂使指。 “这一阶段的修士,迈过了缥缈境,大步向妙真境进发。”欧阳先生轻声道,“由于下一境界是对天地自然的感悟,因此纯战力层面,妙真境和玉衣境的修士,并没有太大差距……不过若是迈过妙真境,无论战力,还是道心,皆非凡类可比。” 苏夜和郑天道之间,足足隔着七个大境界。 可谓天壤之别。 双方的实力差距,从一开始,他便心知肚明。 “郑大人没到妙真境,给你的行动留下了一线生机。” “此话怎讲?” “妙真境体悟天地自然,提升最大的是识海感应……甚至可以在敌人行动前,预判到对方的出招或祭出的法器。 若不能偷袭,你全无机会。” 苏夜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命运还真是待我不薄。” 他很难想象,还有另一个人的问心局,会是铲除一个跨越七重大境界的强大敌人。 欧阳先生像是读懂了苏夜的心思,嘴唇轻挑,微笑道: “其实你不必忧心,应当庆幸才是。” “老天这么作弄我,还得感到庆幸?”苏夜难以理解欧阳先生的话。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岂不闻问心局越困难,代表其人的潜力越大……”欧阳先生目视苏夜,又帮他补上了缺失的常识。 “问心局,只有一个吗?” “数量与难度相当……潜质越高的修士,经历的问心局也会越多,”欧阳先生道,“唯有经受住天道的考验,它才会让这种有可能夺取天地造化之人,继续存活于世。” 苏夜了解前因后果,心中烦闷消散于无形,感慨道: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此言果然不假。” 欧阳先生没理会苏夜的感慨,讲完了关于修行的信息,接着道: “之所以没有迈入上三境的道修,无法破郑天道的防,原因是他有一面八转阴阳镜。 这面镜子可以吸收属性攻击,屏蔽道力侵蚀,加上有灵气玉衣护体,没人伤得了他。” “八转乾坤镜,防不住佛力。”苏夜心中了然。 “此亦是天理循环,”欧阳先生悠然道,“炼器师炼制八转乾坤镜时,佛修已经式微……彼时忽略的细节,在今朝化作了破绽。” “在下此行,能成功吗?”苏夜问向重又背对他而坐的欧阳先生。 “易理可窥见未来,却不能知其全貌。 我能看到你的生,亦可见到你的死。” 苏夜释然,转身离开了欧阳先生幽静的宅邸。 ———— 郑府坐落于微澜城正中。 东西墙占据了整条街道。 气派高大的正门,门槛足有一尺多高。 两尊云京送来的精雕石狮子,屹立在门前广场,镇压来往邪祟。 持刀荷甲的府兵,气势雄浑地环顾四周,提防附近快步走过的百姓。 门廊里的两盏大红灯笼,在风中左右旋转。 蓝底金字的匾额,镌刻狂草体“郑府”两个大字。 两根朱漆廊柱上,悬挂着一副对联。 头上有青天,做事须循天理。 眼前皆瘠地,存心不刮地皮。 烫金大字,全没有风吹雨打的痕迹。 常来常往的,都是各行各业的精英人士。 修士纳丹。 做买卖的生意人,到了年关将近的节点,总要呈上点贺礼。 有的支付银票,也有的纳上白花花的银两。 玉葫芦一遮,尽可以认为能瞒过天下人。 清扫到没有雪粒存余的街道,宽敞的石板路上,徐徐行来一位身穿黑白色太极道袍,金冠束发的玉面道人。 径奔郑府大门而来。 身穿金甲的府兵,半拔出刀锋,厉声喝问: “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玉面道人拱手作揖,声音清朗: “贫道苏无名,特来郑府敬献贺礼。” 剑起五行 第63章 离间之计 府兵的态度,发生了一次戏剧性转变。 分水岭,便是得知苏夜自称丹道高人。 “稍等,这就去给您通报。” 传回来的话是:大人有请。 用双脚丈量刺史府的回廊,更觉宽广。 每一块木板,埋藏的都是百姓的血汗。 为今大事临身,未有心思考虑这些。 心中默记来往各处院落的路径,以备不时之需。 尽管胸腔中怀着满腹豪情,可是间隔七个大境界的巨大悬殊,便似屹立在身前的万丈高山。 纵使拥有佛力,亦不能破除修持多年的法身。 整个刺杀行动,无论如何思量,都是必死之局。 聚气境太弱,而玉衣境太强。 不可能有胜机。 如此困难的问心局,令苏夜感到像是坠入冰窟。 冷到骨子里。 只是可惜了一身好悟性,还有那尚未完成的夙愿…… “唉~” 府兵问道:“苏道友缘何叹息?” “常年郁郁不得志,有感而发。” “你找到我们老爷,算是找对人了。”府兵笑道,“只要你送的礼物合老爷心意,前途不用愁。” 前途。 哪儿还有前途? 努力打消心中沮丧,面带从容,迈步走进宫殿般宽敞气派的正堂。 依大乾律令,郑天道的府邸,超越了他的品阶所能居住的建制。 对于一个无法无天的刺史大人而言,实在是轻到不能再轻的罪责。 苏夜抱拳拱手,与死敌见礼。 “贫道苏无名,见过郑大人。” “不必客气,”郑天道身子肥大,讲话时喉咙中带出哑声,“听说你会炼丹?” 语气中隐有几分急迫。 苏夜抬起头,看向坐于尊位的郑天道。 尽管身穿锦袍,却似一头成了精的山野猪,五官臃肿,看起来格外粗糙。 面目狰狞。 凝神感应,并未察觉到妖气。 观瞧其印堂位置,有股浑浊不清的力量纠缠……似若一片混沌。 几乎死了的心,瞬息恢复活力。 感觉到正堂中的和暖。 炉火正盛。 原来此番的秘密行动,并非与刺史大人硬碰硬,而是一场斗智斗勇的妙局。 只要谨慎布局,草菅人命的郑大人必死无疑。 心下计较已定。 苏夜满面春风,拱手道: “贫道不仅懂得炼丹,亦通晓些瞧病之法。” 右手托着肥壮下巴,慵懒侧躺的郑天道,闻言坐直了身形。 肥膘剧烈颤抖。 “本官近来总觉精神昏沉,你可有法子医治?” 声息中的杂音,并非喉咙有恙,而是那些未曾完全吸收的灵根之力,遗存下来的怨念。 佛力指引怨念,便可导致郑大人灵脉逆流。 届时,便会有可乘之机。 “郑大人,贫道与您,可是相当有缘分。”苏夜语气悠然。 “哦,此话怎讲?”郑天道扬起了眉毛。 “贫道修行的功法,乃是大衍造化诀……” 郑天道脸色微变,挥手喝退府兵,并将帮他揉肩的俏侍女屏退。 站起身形,狭长的小眼睛,死死地盯着苏夜眼眸: “你说的可是真话?” “我的灵根,已经献祭给大衍造化诀……由此迈入修仙之路,方能炼制丹药。” 郑天道识海感应,确认苏夜丹田中无有灵根。 俗尘之人,炼不了丹。 鉴定为真。 “苏道友,”郑天道拍着大肚子,爽朗笑道,“看来我向道祖祈愿之事,有了回音……苍天有眼,本官成仙有望了。” 一阵猪叫般的笑声,令苏夜直犯恶心。 强忍住不适,拱手道: “大人之头脑昏沉,乃是由识海不安定所致。”苏夜知晓灵根怨念不够强烈,若是郑天道全力压制,对他构不成致命威胁。 必须要加猛料。 接着道,“需得连服七日养魂丹,增强识海,方能恢复灵识清明。” 郑天道疑惑道: “可是本大人的私人医师,说是人丹反噬……只需勤加修炼,便能恢复如常。” 人丹,便是对灵根所化丹药的称谓。 苏夜有了诛戮狗官的机会,聪明头脑重新占领高地。 施展三寸不烂之舌: “说出此等儿戏之言,其人必不懂大衍造化诀!” 郑天道眼神闪烁,分明不够信任突然来拜访的陌生道人。 苏夜心中有底,面不改色道: “如若大人不信,可将郎中召到正堂。贫道与他当面对质,看是谁的医术更高明。” 郑天道审慎观瞧苏夜,见他神态自若,仿佛身怀旁人不曾知晓的青囊妙术。 顿时被唬住。 “你当真懂得……大衍造化诀?” 苏夜伸出右手,掌心浮现洁白如雪的剑气莲花。 “贫道身无灵根……若非大衍造化诀,岂能步入仙道?”眼神坚定地望着郑大人,压低声音,故弄玄虚道,“药师言称只需静养,绝对是想暗中害您……大人,不可不防啊。” 郑天道看着苏夜右手掌心跳动的剑气莲花,不禁心生疑虑。 可光有苏夜一家之言,实在难下决断。 复又召回侍女,命她带来私人郎中。 不多时,尽享荣华富贵,白光凈面的药师走进了正堂。 侍女行礼退下。 “李吉,”郑天道观瞧药师,拖长声音道,“本大人的识海昏沉,究竟是何缘故?” 李吉笑容凝固,转头看向旁边负手而立的玉面道人。 镇妖师不处理微澜城的案子,也未向刺史大人传报苏夜之事。 故此李吉并不认得苏夜,毫不客气道: “你是哪位?” “贫道苏无名,乃玉玄宗内院弟子。”苏夜毫不含糊地报上假身份。 李吉转回头,躬身道: “回大人的话……甭管这个贼道人说了什么,您都不要听信。” “苏道友可是说,需得服用养魂丹,方能度过此劫……与你所言,可是有较大出入。”郑天道疑心已起,继续试探李吉。 “大人,您为何要听信一个素未谋面的贼道人之言?他定是来害您的。”李吉右手指着苏夜,鼻子被气歪。 “贫道聚气境修为,还能害了大人?”苏夜从容应答,“您这话说出去,不怕别人笑话吗?” 郑天道深以为然,眼神狠厉: “李吉,本大人平日里待你不薄,你为何要生出二心?” 李吉不能在正堂下手杀苏夜,强忍住怒火道: “大人,您的识海昏沉,乃是由人丹反噬所致……待其炼化,便可恢复如常。” 苏夜抢白道:“大人,切莫信他之言……既已反噬,如何能坐视不理?你这是想让郑大人魂灵破碎,居心实在恶毒!” “你……”李吉双眼中飙出怒火,运转灵气,意欲痛下杀手。 郑天道冷声道: “谁敢在我面前放肆?!” 李吉肥躯一震,慌忙压回了灵气。 苏夜心知药师李吉乃此番行动中最大的干扰因素。 欲要杀郑天道,需得先把他送进鬼门关。 识海与玉葫芦连通,使剑鞘脱离太初剑,变回原本的样子。 将其召入手中,朗声道: “大人,您可识得此物?” 郑天道感应到神级灵宝特有的波动,凝神细看,瞳孔缩成了针眼大小。 “这是……神魂剑的剑鞘!” “大人,李药师欲加陷害,留他不得。”苏夜看准时机,向李吉发难。 李吉恼羞成怒,召出一把火红色狂刀,意欲将苏夜斩为两段。 突然之间,一只宽大肥胖的手掌,握住了他的脑袋。 “本大人的座上客,你也敢得罪……真是瞎了心!”五指加力,捏碎李吉头骨。 可怜私人药师,登时毙命。 苏夜闪身避开李吉自然甩来的臂膀,拱手躬身: “多谢大人出手相救。” 郑天道握住苏夜手腕,轻笑道: “狗奴才见利忘义,不仅要暗害本大人,还想一并把苏道友送入地狱……惊了你的大驾,理应有所补偿。” 左手打了个响指。 侍女步回正堂。 “春桃,本大人把你赏赐给苏道友……你可要尽心服侍,把苏道友伺候好了,才能更好地帮本大人办事。” 春桃身段婀娜,眼神迷醉地走到苏夜身旁。 “她是合欢宗的弟子,功夫了得,必能合你心意。”郑天道结交人心,用的是美人计。 谈不上高明,却是百试百灵。 苏夜邪魅一笑,假装中计。 剑起五行 第64章 真相 “躺好……叉开腿,自己叫。” “您不上来吗?” 苏夜坐在桌边,发出的指令,令媚骨天成的春桃感到疑惑不解。 “贫道就好这口……”苏夜低声道,“不要扫了我的兴致。” 郑大人派来的家丁,潜伏在窗下,听得口干舌燥。 如实回禀。 “春桃那浪蹄子叫得可欢了,比跟您在一起时还快活……” “放屁!” 家丁慌忙跪倒,连磕响头: “小人知错了,求您饶命。” “你可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家丁求生欲望强烈,“他没您厉害。” “退下吧。”郑天道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 火焰包裹住丹炉。 表面镂刻的火麒麟,在火光映照下,仿佛活过来一般。 郑天道坐在木廊下放置的太师椅上,狭长眼眸不觉睁大。 他略懂些丹术,从未见过这等炼制手法。 今番算是开了眼。 火焰瞬息收敛,没有任何征兆。 被火焰封住的丹香,霎时盈满小院。 苏夜吸起炉盖,拇指指节大小的灰色丹丸,静躺在丹炉底部。 被他用“忘”字诀篡改记忆,误以为同入过极乐妙境的春桃,眼含秋波地望着他。 脸上带着迷醉笑意。 苏夜不想如此招女人欢喜,奈何丰神俊逸,由不得自己。 将养魂丹收进玉净瓶,行至郑天道身前,恭敬道: “新出炉的养魂丹,可以趁热服用。” 郑天道笑吟吟接过玉净瓶,将一粒丹药递给家丁。 家丁服下,未有中毒迹象。 方才捏起一粒丹药,鼻端嗅闻,然后缓缓送入口中。 识海的混乱,霎时消散。 郑天道丑恶的面庞上,绽出灿烂笑容: “这丹药……果然效力非凡!” 苏夜心中暗道: “怨念吸收养魂丹的药力强化自身,没空反噬你,当然会觉得清爽。” 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郑大人,晚辈对人丹之事,颇有几分好奇。”苏夜躬身问道,“不知能否讲述一二?让晚辈长长见识。” “你这小家伙,着实懂得该在何时谈条件,”郑天道摆脱连日来的识海昏沉,心情大好,“人丹这种东西……如果你需要的话,本大人可以赏你几个。” “灵根是从人体内挖出,怎的有这么多存货?”苏夜假装语失,赶忙道,“晚辈没别的意思,只是感到好奇而已。” 郑天道并不忌惮修为只有聚气境的苏夜,挥手笑道: “不妨事……这些人丹,确乎是从修士身上挖来,不过那些人,自己并不知情。” “怎么会这样?”苏夜故作糊涂。 “对孩子下手,他们自然不会记得发生过何事。” “如此机密事,您都肯告诉我,”苏夜装出一阵感动,“着实令晚辈受宠若惊。” 郑天道以为靠春桃绑住了苏夜,心中喜悦,豪爽道: “你在年关进府孝敬,帮我除掉居心叵测的坏药师,足可见诚心。本大人又岂会提防于你。” “不提防我,那敢情好。” 苏夜心中一套,表面又是另一套,悄声问道: “您收集人丹的这些年里,得到过质量最佳的是何等品质?” “大约十七年前,本大人曾在丹阳城的小村庄里,得到了一个七彩灵根,”郑天道得意到脸上肥肉震颤,“那个灵根炼成的人丹,助我在十几年间,从缥缈境突破到了玉衣境。” 十七年! 丹阳城! 七彩灵根! 如果…… 苏夜心脏剧烈跳动,强行稳住心神,轻声问道: “您还记得具体地点吗?” “好像是昙花村……或者类似的地方,”郑天道狭长眼睛里闪烁着回忆的神光,“那个七彩灵根问世之前,该处曾天现异象。” “是桃花村吧?”苏夜忘记了伪装。 郑天道恍然道:“对,就是桃花村……你是如何得知?” 他转过肥大脑袋看着苏夜,眼神中浮现出几分猜忌。 “实不相瞒,”遭逢危机,苏夜面不改色,心不跳,声音沉稳地回道,“晚辈也听说了那个异象……可是等赶到桃花村的时候,已经被人捷足先登……没想到竟是败给了英明神武的郑大人。” 面上虽在笑,心中却是百感交集。 原来他曾是身具七彩灵根的绝世天才。 可惜还未出道,便被郑天道这个老贼抢走了机缘。 如今身无灵根,却还要承受七彩灵根资质的天道试炼。 带给他不幸的罪魁祸首,如今就在面前。 杀他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郑天道猜忌消失,爽朗笑道: “本大人知晓有许多人会觊觎七彩灵根,故而使了个厉害的手段……使用西域魂蛊操纵那个孩子的父亲,由他亲手挖出了灵根。” 苏夜本以为自己是得不到父母之爱的弃子,耳听郑天道之言,方知身世真相。 人丹之事,由剑魔欧阳志首创,继而在整个修仙界盛行。 阴差阳错之间,酿成了苏家的悲剧。 苏夜强忍住心中恨意,问道: “后来那孩子的父母,去哪儿了?” “那孩子的父亲恢复神智,承受不住自己的所作所为,拔刀自尽,”郑天道脸上的笑容迷醉,仿佛在回味一件极其享受的事情,“孩子的母亲太爱她的丈夫,也在那天晚上跟着去了……” 苏夜的识海中,描绘出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一对陷入迷途的夫妇,因他人的过错,惨死在风雨里。 苏夜咬紧牙关,努力让自己的眼睛里不要溢出怒火。 他终于领悟,欧阳先生之言。 若郑天道是妙真境修为,便会察觉到他心底的恨意……所有的计划都将无法实施。 苏夜必会死在郑天道手下。 如今的一切,都恰到好处。 苏夜获悉身世真相,同时找到了杀害父母,以及导致自己悲惨境遇的元凶。 与近来之所闻,共同汇聚成复仇的决心。 越是恨郑天道,越要忍住这种恨意。 唯有按照计划行事,才能把八转阴阳镜护体的郑天道,送进永世不得超生的阿鼻地狱。 春桃,是个可用之人。 ———— “春桃,你是合欢宗弟子,可曾听说过浪子余宁?”苏夜坐在桌边,询问帮他倒茶的柔媚女人。 春桃就势坐在苏夜大腿,双臂环着他的脖子,轻吹香风道: “余宁师兄可是我们合欢宗的香饽饽,想要与他双修的弟子,可以从山脚排到山顶。” 苏夜为报仇,只得忍受她这种亲昵举动,笑问道: “我曾见过余道友……他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妙人。” 春桃俏眼迷醉,凑近道: “妾身见到了您,方知何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您比我那余师兄,还要厉害百倍。” 苏夜压根就没碰过她。 不过是春桃自以为是的幻想。 苏夜自是不会打破可供利用的关系,笑道: “你可知余道友的问心局?” 春桃羞红着脸,说道: “他的问心局是采集……花蜜。” 果然,问心局便是本心的印证。 “你跟随郑大人日久,可知他的喜好?”苏夜知晓春桃是郑天道的人。 再迷情于己,也不能完全信任她。 言语间,没有透露出任何对郑天道的敌视。 “郑大人平生贪财好色,亦是以此入道,”春桃娇媚道,“我能认识郑大人,还是托了余师兄的福。” “原来如此……果然同道中人,更能谈得投机。” “前两天胭脂楼发生的那起命案,其中的凶手,亦是被余师兄送给了郑大人,”春桃道,“只是她没我这般活泛,非要装贞洁烈女……跟着郑大人吃香喝辣,偏得去烟花场里自讨苦吃,结果只能香消玉殒。” 春桃的语气里,隐含着几分嘲弄,却也有不易察觉的怜悯…… 花红为何会请求他杀掉郑天道的缘由,悄然浮出了水面。 围绕在苏夜身边的所有疑云,在这座潜藏着滔天罪恶的巨大宅邸,尽皆清扫一空。 不由心生感慨: “下次再见余宁,可能就要兵戎相见了……” 世事无常。 难以预料。 苏夜不会困在过往……他的前路,没有人能够阻挡。 剑起五行 第65章 如鱼得水 寻常人与仇敌同处一室,难耐心中恨意。 奋起一腔热血,为报仇拔剑而起。 不知多少道门豪杰,未破八转阴阳镜的防护,最终惨死在郑天道的折磨之下。 挫骨扬灰,尸骨无存。 有人记得他们的忠烈,更多人则是从未听闻一腔孤勇的盛举。 刺客来而又往,无法撼动磐石般的郑天道。 苏夜非常人。 酒宴坐于右手边的尊客位,与夺走机缘,致令他家破人亡的宿敌谈笑风生。 “……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 苏夜与郑天道坐谈《道德经》,专跳过圣人之治,只论如何久长。 “此言可有数种解法:舍身成仁,修持自身,亦或假于外物而久存……故而长生之道,不独限于‘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练虚合道’之门径……三教九流,五花八门,皆可成仙。” 郑天道观瞧苏夜俊朗面容,耳听关于“道”的高谈阔论,心中甚是喜悦。 嘴角向上扬起,颇为畅怀。 “既然欧阳志前辈曾以人丹之法,修成长生之术……大人亦必能成就仙道。” 郑天道笑意盎然: “苏道友缘何如此肯定?” “郑大人坐拥七彩人丹,实乃天道馈赠。又能坐到一方刺史,可知大人胸襟气魄。”苏夜溜须拍马的本事,比专精此道之人,更加炉火纯青,“占尽天时地利与人和……您不成仙,谁成仙?” 坐在次尊客位的师爷,缓慢摇摆纸折扇,三角形的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神光。 不知何故,他总觉得苏夜不像是郁郁不得志之辈。 可是从府兵口中探听,亦或与合欢宗小辣椒春桃的缠绵悱恻,悉皆看不出丝毫破绽。 苏夜擎起青铜樽,拱手问道: “乔师爷,宴席氛围如此欢畅,您何故闷闷不乐。可是对贫道有意见?” 郑天道闻言,转头看向久未发言的乔师爷,问道: “乔参,你是不是疑心病又犯了?” 乔师爷收起纸折扇,拿起青铜樽,脸上挤出一抹笑意: “适才专心听苏道友讲经,不觉有些出神……近年来,常修己身与道法,反而忽略了最基础的道德经。” “初出茅庐之人,往往性情更加纯净,”郑天道豪爽道,“其实修炼之道,本就没那么复杂……认准问心得到的答案,走向长生即可。” 乔师爷浅呷一口清酒,问道: “苏道友,你的问心局是什么?” “起初始终未曾开窍,后来发现是权力,美色和银钱……”苏夜毫不含糊地回答乔师爷。 乔师爷凝望苏夜清潭般深邃的眼眸,瞧不出丝毫破绽。 郑天道爽朗大笑: “若苏道友觉得一个春桃不够刺激,尽管向本大人开口,再赏你几个称心如意的通房丫鬟。” “春桃已是颇为受用,”苏夜拱手谢道,“只是在玉玄宗中不受重视,得到的丹方着实有些少了……” 郑天道转头看向乔师爷: “吩咐账房先生,挑拣些实用丹方,赏赐给苏道友。” 苏夜微笑谢礼,惬意享受宴席。 ———— 宴席结束,穿过木廊,返回郑天道为他特别准备的宅院。 正行间,忽见一位身穿素净道袍的年轻人。 “呵,呸……” 苏夜不以为意,径直往前走。 “……臭不要脸,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年轻道人提高了音量。 苏夜退步后行,转头看向年轻道人。 只见他身长八尺五寸,方正国字脸,眉宇开阔,面容自有股正气。 与雷铜有几分相似。 印堂萦绕不易察觉的黑气,并非健康状态。 郑天道控制人的手段,没比胭脂楼的老板高明到哪儿去。 “这位道友,你是在骂贫道吗?”苏夜明知故问。 “谁接话……我就是在骂谁。”年轻道人态度刚硬。 苏夜笑道:“权当读进狗肚子里去了吧。 不过你这年轻人,倒是有点忘恩负义……郑大人把你养在府里,反而出言讥讽。” “我哪句提到了郑大人?” “贫道和郑大人在宴席上谈论道德经,”苏夜道,“并无过格之言……你怎的说我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你……你……”年轻道人明显只有强烈的正义感,并无应对复杂世事的手段。 “就这两下子,还学旁人骂街……还是再读两年书,再来找我辩经。”苏夜潇洒挥手,继续朝院落前行。 一块石子,呼啸着朝后脑飞来。 苏夜闪身避开,全不在意。 乔师爷瞧见这般情景,放下心中疑虑。 驻足良久,穿过木廊前去拜会苏夜。 年轻道人立马转身,以免被师爷看到他脸上厌恶的表情。 乔师爷深知软禁雷鸣的用意。 只要他没想着暗杀郑大人,其余事,尽可以任他去闹。 绕过木廊尽头的假山,低头穿过圆门,进入梅花盛放的小院。 一尊三足丹炉,其下燃着莹白色火焰。 苏夜坐在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指派春桃帮他准备药材。 活像个大爷。 乔师爷右手拢在嘴边,假装咳嗽两声:“咳咳……” 苏夜早已感知到乔师爷的到来,故作不知,非得等他出声,方才转过头。 脸上现出笑意,起身迎接: “贫道专注炼丹,没注意师爷来此……” “不妨事。”乔师爷轻捏唇边黑痣上的长毛,越过苏夜肩头,看向因火焰炙烤而通体火红的麒麟丹炉,“苏道友,你在炼制哪种丹药?” “春风丹。” 这种丹药,乃是强化特殊功能。 不强的男人,吃了可以短暂变强。 强者,可以变得更强。 乔师爷眼冒金光,舌头舔了舔嘴唇: “真没想到,苏道友丹道造诣这么高!刚得到丹方,立马就开始着手炼制。” 苏夜凑近些,用手掩住嘴巴: “贫道知晓乔师爷乃男人中的猛虎,不过看您面色蜡黄……家中那位,怕是常人难以对付的强者……” 乔师爷挺起胸膛,挥着折扇道: “不瞒苏道友,我娶了一个妻子,纳了七个小妾……一天排一个人,整个礼拜都忙不过来……” 说话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麒麟丹炉。 暗示地不用再明显。 苏夜豪爽道: “我这人不吝啬,却也有个不想打破的规矩……” 话头中止,向乔师爷挑了挑眉毛。 乔师爷千年的王八,在绿水里混出了深浅。 玉葫芦金光一闪,召出个鼻烟壶。 “贫道不抽烟。”苏夜不太喜欢这件法宝。 乔师爷立马将鼻烟壶收回去,召出一方雕刻龙凤的砚台。 “这方砚台乃是灵器……用它磨出来的墨,质量颇佳,足可连写几幅字画。” 乔师爷是穷酸书生。 苏夜轻推他的手,笑道: “贫道不喜写字,用不着砚台。您还是收回去。” “苏道友的规矩……” “不过是信口胡诌,没成想,乔师爷这般看重贫道,”苏夜装出一副感动的表情,“在玉玄宗没有逢着知己,却在这微澜城,遇见了自己的伯乐。” “郑大人确实爱才。” “不光是郑大人,还有您呐。” 乔师爷嘴角扬起,难以压制。 “苏道友,你果然有前途……日后我定当帮你多美言几句,争取早日出仕。” 苏夜转过身,面对炼制丹药的麒麟丹炉。 火焰升腾而起。 持续少时,顷刻消散。 一炉出了两瓶丹药。 一瓶留给郑天道,另一瓶赠予乔师爷。 春桃沏茶,热情款待。 原本对苏夜保持警惕心理的老师爷,笑得合不拢嘴: “难怪郑大人对你如此器重……不仅一表人才,还能熟读经卷,更重要的是这般口才和为人处事的法门,着实令老夫感到汗颜。” “师爷过奖了,”苏夜大手一挥,“日后还得指望师爷您,多多提携贫道。” 乔师爷浅尝清茶,只觉人生得意。 苏夜恍然察觉,设下的天局,未抛七情六欲者难于逃避。 心思动转间,算好了郑天道的死法。 剑起五行 第66章 献宝 一连三日,郑天道赏赐给苏夜丹方,灵宝和稀有药材。 苏夜尽皆笑纳。 胡掌柜的玉牌,传送来一个由武器铺杨掌柜亲手打造的赝品神魂剑鞘。 手艺精妙绝伦,若非与剑鞘魂魄连接,连苏夜都分辨不出真假。 右手结印,将瞎编的大衍造化诀注入其中。 带着精心准备的灵宝,前去拜谒朝堂归来的郑天道。 他的面色,相较于初见时,变得更加红润。 印堂处的混乱,亦是归于沉寂。 表面的平静,埋藏着更大的危机。 郑天道看见苏夜,脸上立马盈满笑意: “苏道友炼制的春风丹,药效较寻常丹药更强……本大人这几天,可都是夜御三女。” “不愧是郑大人,”苏夜躬身回道,“贫道哪怕服了春风丹,也只能与春桃战个平手……” 实则压根没碰过她。 “苏道友丹道造诣虽高,却仍是聚气境修为,又没有合欢宗秘法加持,自然略有不济。”郑天道爽朗大笑。 苏夜也是展露笑意: “三日以来,承蒙郑大人诸多恩赐,贫道不胜感激……观瞧大人面色已有极大好转,接下来,该用猛药了。” 郑天道笑意收敛,肥胖身躯略微前倾: “苏道友,你给本大人准备了什么好物件?” “若是寻常人,贫道定然舍不得这件贵重法宝,”苏夜面现惋惜与不舍,“可是郑大人之于贫道,有大过天的知遇之恩……也罢,就把它送给您吧。” 郑天道目不转睛地看着苏夜。 神魂剑鞘出现在掌握中时,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无法压制的贪婪。 苏夜双手捧着剑鞘。 侍女走到身前,取走了献给郑天道的假宝贝。 “果然是神品,”郑天道识海捕捉到残存在剑鞘中的诀窍,狭长眼眸不自觉瞪大,“……这里边……” “论修炼天资,欧阳志未必能及得过郑大人,”苏夜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吹捧道,“他之所以能成为剑魔,不过是借了大衍造化诀的东风……” “……你若是练了大衍造化诀,将来的成就未必会低于欧阳志。” 此言一出,郑天道眼中精光大放。 贪婪狠厉地看向苏夜,顷刻又转换为友善: “大衍造化诀秘法……世间有几人知晓?” “贫道愚钝,未曾参悟,故此才把它敬献给您。”苏夜拱手躬身,不着痕迹地吹捧郑天道。 “剑鞘中隐藏的功法,确乎太过玄奥,而且……有点不合常理。” “非常人,行非常之事,”苏夜道,“若是大衍造化诀与俗尘功法类似,怎会造就剑魔那般强大的存在?” 郑天道深以为然。 收下神魂剑鞘,胖手摩挲下巴。 旋即从玉葫芦中召出一个翡翠色的净瓶。 散发出清水般的莹润能量,一缕清气,缓慢绕净瓶盘旋飞舞。 状似游龙。 “此瓶乃是一件仙品灵宝,唤作五行游龙瓶……可以模拟自然,变换成适合丹药贮存的环境。” 苏夜心中明了。 五行游龙瓶对他而言,价值远超某些战斗类的神品灵宝。 更何况代价是造假的神魂剑鞘。 稳赚不亏。 苏夜笑纳五行游龙瓶,拱手道: “郑大人对贫道的提携,晚辈感激不尽。” 郑天道挥手道: “不过是件仙品灵宝……待本大人练好大衍造化诀,定当再赏你几件神品灵宝。” 苏夜抱拳拱手: “能帮大人做事,乃是晚辈的荣幸。纵使没有灵宝,晚辈也愿意尽心竭力。” 郑天道颇为受用,微笑道: “本大人府库中不缺灵宝……似你这种人才,绝不可怠慢。”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呸!” 苏夜听到雷鸣吐口水,驻足看向他: “雷道友,有这闲工夫,不如去修行些术法,好过在这虚度光阴。” “谁在说话?”雷鸣装作看不见他。 春桃俏生生道: “雷道友,你别对苏道友无礼。” 雷鸣看向容颜俏丽,身段婀娜的春桃,不觉红了面颊。 “原来自视清高的雷道友,竟是个色鬼。” 雷鸣脸红脖子粗,气冲冲道:“谁要跟你说话!” 苏夜从玉葫芦中召出一本绘图秘本,扔给雷鸣。 雷鸣下意识接住绘本。 观瞧封面,本就涨红的脸颊,紫成了茄子。 《春风图》乃是由画圣乾道清绘制,详解男女之事的禁书。 若非乾道清地位实在太高,这本惹火的绘本,难逃被焚毁注销的命运。 坊间传闻,有不少登徒浪子。 因乾道清这个绘本,走上了以画入道的路径。 可谓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苏夜潇洒迈步,穿过回廊,声音缥缈传来: “晚上自己研究……不用谢我。” 雷鸣将绘本揣进怀兜,扫了春桃一眼,羞红着脸跑回了雅居。 ———— 苏夜将固本培元丹装进游龙瓶。 通过瓶口观察内部,发现木元素格外充盈。 换成清心丹,阴阳元素浓度升高。 随着丹药不停改变,游龙瓶内部环境随时变换。 研究完游龙瓶特性,苏夜将其余丹药装回寻常玉净瓶,单独将养魂金丹装入其中。 最后的一味猛药,理当谨慎保存。 春桃迈步进屋,分外自然地走到苏夜身旁: “乔师爷给您送来了一封信。” 苏夜接过春桃手里的信,展开观瞧: “苏道友: 娇妻如狼,妾室似虎。 上次所赠的春风丹,库存已经告急……如若手头方便,还望能够多给老夫两瓶。 乔参。” 苏夜双指夹着信纸,剑气真火将其焚为灰烬。 “乔师爷信中所言何事?”春桃佯装不知。 苏夜并未拆穿春桃,笑道: “乔师爷有点不济事,却讨了八个老婆……得过一次好处,又管我要丹药来了。” “师爷也是贪得无厌,”春桃踱着步子,娇俏道,“照我说,就不该给他那瓶丹药。什么身份地位,也敢跟郑大人一个档次。” 苏夜笑道:“好歹是府中师爷,算得位高权重。巴结着点,没什么不好。” “这你可就错了,”春桃道,“郑大人是一家之主,乔师爷不过是他身边的一条狗。” “春桃,你好像对乔师爷有很大意见。” “这个乔老头,别看一副读书人的样子,实则搜刮百姓比郑大人还狠。”春桃道,“朝廷拨下来的赈灾粮款,都被他私吞净了。” “郑大人不理他?” “乔老头有根丹青妙笔,可以帮郑大人写奏折,”春桃压低声音,“听说人皇还专门表扬过郑大人的文采……您说,郑大人不就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嘛。” 苏夜站起身,笑道: “你倒挺懂府宅里的事。” 春桃扬起下巴,略有些骄傲地说: “我还知道,后院有条密道,可以通向……” 她的眼睛因惊恐而瞪大。 苏夜听说过郑天道“人皮蒙鼓,油脂燃灯”的事迹,因此对春桃之言并无惊异。 识海中蓦然联想起鼓山,狗剩父母家的地窖。 那些枉死的冤魂,心中怀有难以消解的执念,不肯步入转世轮回。 郑天道的密室,其内必有各种镇魇法宝。 一旦法宝失灵,残魂怨念将会把人拖进深渊…… 春桃见苏夜不言语,紧抿嘴唇,希望他没有听到。 苏夜回过神,笑道: “后院不就是有几棵银霜树,没甚稀奇处。” 春桃苍白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 假称帮苏夜去取灵果,匆忙离开了别院。 苏夜无事可做,使用溯源秘法,依照胡诌的功法修炼。 “……灵气经天枢穴,流经气舍穴,再到伏兔穴……” 小腹处一阵抽痛。 岔气了。 苏夜捂着小腹,不觉闭住气息,缓解剧烈疼痛。 额头见汗。 没有灵气流转于经脉,已然如此厉害。 光是想象郑天道修炼“大衍造化诀”的场景,便令小腹疼痛的苏夜,感到一阵好笑。 将仇敌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比领悟剑意或收获法宝,更加畅意百倍。 不过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 剑起五行 第67章 八卦囚天盒 月悬中天,灯红照影。 宽敞院落中排布圆桌,热气腾腾的火锅宴,围坐圆桌者却只有两人。 坐于正北尊位的郑天道,穿一袭黑色绣鹤锦袍,往咕嘟冒泡的汤锅中添进几块切薄肉片。 苏夜着一身蓝布斜襟短褂和同色长裤,操持半尺长的竹筷,夹起浸满辣油的肉丸子。 蘸上芝麻酱,将美味丸子塞进口中。 肉块汁液饱满,盈满舌尖,麻辣馨香。 鼻头被辣到见汗,嘴唇比平时更红。 春桃作为陪宴侍女,负责往火炉中添炭,或提着铜壶往煮锅里加热水。 郑天道早已辟谷,不需食用五谷杂粮。 见苏夜尽享丝滑的吃相,不由食指大动,与他一同享受久违的美食。 鲜红辣椒粉随汤汁下滑,弹嫩肉块在筷子间轻摆,泼溅出几滴秘制汤料。 塞进口中,慢慢咀嚼,汁液和猪肉的香味在唇齿间弥散开来。 久违的快乐,猛烈刺激识海。 “辟谷虽好,却无美食常伴,”郑天道心情大好,“若非夫人提议腊八节设宴款待贵客,本大人真是险些忘了这茬。” “若是有一碗喷香的腊八粥,这场宴席可就太完美了。”苏夜吃饱喝足,方巾抹掉嘴边的油渍,惬意靠着椅背。 郑天道给春桃递去一个眼神。 春桃立刻会意,笑道: “腊八粥自是不会少……厨房正在熬煮,很快便能上桌。” 苏夜慵懒看向春桃,微笑道: “桃儿,你去厨房看看……若是煮好了,端两碗热乎的过来。” 春桃询问般看向郑天道。 郑天道给了她一个隐晦眼神。 春桃将长嘴铜壶放回火炉,摇摆着纤细腰肢,离开了宴客的院落。 院中再无旁人。 苏夜假装无意问道: “郑大人,大衍造化诀修炼进度如何?” 郑天道常听乔师爷和郑夫人在耳边夸奖苏夜,对他的防备,尚不及误以为与之春风数度的春桃。 “实不相瞒,这套功法不合常理,修炼起来十分困难,”郑天道低声道,“不过本大人日夜参悟,总算领悟到了些许真谛。” 从假功法里领悟真谛。 只能说郑天道对成仙的执念,蒙蔽了他从道门学来的术法。 幸得欧阳志与苏夜一般,皆是无门无派的散修,过程才会如此顺利。 苏夜心中虽是窃喜,表面全无显露,拱手笑道: “贫道早就看出郑大人是万中无一的修仙天才……既有天道眷顾,悟性更是远超常人,妙真境指日可待了。” 郑天道开怀大笑。 玉葫芦金光一闪,召出一幅金色卷轴。 “这幅卷轴里,乃是锻体金丹的丹方……你是以人丹入道的修士,服用此丹,必然大有进益。” 苏夜赶忙起身,拱手道: “礼物太贵重,晚辈不敢收。” 郑天道大手一挥: “哎……你一个被玉玄宗弃养的修士,与散修无异……不拼命抓住每个机会,怎能迈过问心局?” 草菅人命的刺史,并非对每个人都冷漠淡然。 苏夜半推半就,顺势笑纳拥有大力金刚丸之称的锻体金丹。 时逢腊八节,这点礼物自然不够。 从玉葫芦中召出盛装养魂丹的五行游龙瓶,双手奉上丹药: “近来郑大人修持大衍造化诀,需得服用养魂丹……巩固识海防御,以便吸纳更多人丹。” 郑天道本不欲赏赐苏夜来之不易的人丹,听他之言,心下有几分感动,豪爽道: “待我练成大衍造化诀,定会赏你几颗人丹,助你修炼。” “郑大人确是好意……只不过近来晚辈去后院转了一遭,不知怎的,只觉心神难定。” 郑天道警觉问道: “你去后院做甚?” “春桃言语间提及后院,却未严明后院里有何物……”苏夜如实回答,“晚辈难奈心中好奇,便去那逛了一圈。” “可有什么发现?”郑天道三角形的眼眸,直勾勾盯着苏夜,似若要将他看穿。 “什么都没发现……只是回来之后,总觉心神难安。” 郑天道见苏夜眼神不闪不避,放松警惕,微笑道: “后院乃是禁地……能不去,还是尽量别去。” 苏夜揉着额头,呢喃低语道: “我曾听师傅讲过一个执魂秘法,不知能否缓解不适……” 郑天道心生好奇,问道: “你懂得执魂秘法?” 苏夜抬起头,装出一副惊异表情,问道: “晚辈方才讲出了声?” 郑天道点头回应。 苏夜自嘲般地笑了笑: “果是心神受到侵蚀,竟然做出此等失态之事。” 郑天道不理会苏夜感慨,接茬问道: “……是怎样的执魂法?” “可以将魂灵怨念困在法宝之中,防止对生人的纠缠……”苏夜揉着额头,轻声回道,“只是晚辈无有魂类灵宝,无法用之护体。” “你没有法宝,”郑天道愿者上钩,“本大人这……可是有一件。” ———— 郑天道带苏夜来至后院。 右手萦绕水纹般的灵气,指尖浮现咒印密布的同色圆盘。 圆盘缓慢旋转,投射出一道光束,照射荒芜地面。 低喝一声:开! 地面潜藏的阵法,受到乾元灵气牵引,从中向两面分开,露出一道上开的石门。 门上雕刻的神兽,乃是荒古凶兽穷奇。 外形似虎,大小如牛,长有一双黑羽密布的翅膀。 龇出尖利獠牙,震慑邪祟恶念。 郑天道五指微曲,灵气牵引,石门自动开启。 现出一条花岗岩垒砌而成的通道。 “跟我来。”郑天道率先进入了地下密室。 苏夜紧随其后。 两侧墙壁的山石光滑平整。 跪坐侍女形象的铜灯,燃着数个黄豆大小的火苗。 郑天道和苏夜的影子,在石壁上扭曲变形。 明晃晃的光线,晃了苏叶的眼睛。 仔细观瞧,发现是阴阳界分,道力加持的乾坤镜。 每隔数尺,便有一面道门镇魇的灵宝。 有此层层防护,屈死在地下密室的冤魂,怨念犹如闷了多年的陈酿,必是格外醇厚。 用来害人,效力绝非寻常毒药可比。 郑天道停住脚步。 玉葫芦金光一闪,一个巴掌大小的八卦形木盒,出现在掌握之中。 转身看向苏夜,声音在幽静廊道中回响: “此宝唤作八卦囚天盒,乃是用千年槐木精的躯壳打造……你可用此法宝,将静室中魂灵拘进其中。” 苏夜接过灵宝,只觉分外沉重。 一种温养魂灵的阴冷气息,通过掌心,传递进识海。 这道气息提醒他:八卦囚天盒是一件邪宝。 效力极其强悍。 长期将怨魂拘在其中……纵使隔着玉葫芦,亦会对本体造成极其明显的影响。 郑天道终归是心术不正之人,分明欣赏苏夜,也不会怜惜他的性命。 苏夜本就为杀人而来,完全不放在心上。 待事成之后,用佛力净化八卦囚天盒,便可将其转变为一件能为己所用的仙品灵宝。 算得一件腊八节的好礼。 推门走进密室,滔天怨气扑面而来。 慌忙举起邪宝,方才没被郁积在室内的怨念席卷。 郑天道叫了声好。 苏夜回过神,恭敬道: “郑大人,还请您先行远离密室,以防怨魂反扑。” “本大人绝不会亏待你。” 郑天道心知怨魂有可能朝他而来,闭合石门,将苏夜关进密室。 苏夜为防郑天道听见他的言语。 举起手中八卦囚天盒,平移推开盒盖,现出远比物理体积宽广得多的空间,以心言道: “若是你们想报杀身之仇,便到这盒子里面来。” 心言方落,密室中的冤魂化作数百道黑气,纷纷飞进苏夜手中邪宝。 鼓山私宅地窖涌现的清流,跨越千山万水,汇进苏夜识海。 一招格外厉害的佛门秘技,诞生于包藏罪恶的地下密室…… 当苏夜喝到放入白砂糖的腊八粥时,心思格外畅快。 春桃不禁好奇问道: “苏先生可是遇到了什么开心事?” “贫道的仕途,算是有着落了。”苏夜打了个哑谜。 坐在尊位的郑天道,微笑不语。 剑起五行 第68章 深谙其道 郑天道本就不理府堂之事。 自修炼苏夜胡编乱造的大衍造化诀,更是无心赶赴刺史府处理政事。 一应事宜,皆由乔师爷代理。 苏夜坐在矮桌边,本欲趁郑天道高兴,鼓动他再吞服些许人丹。 举着青铜樽,吹捧的话刚冲到嘴边,不料被急匆匆跑进来的乔师爷打断。 “大人,出事了。”乔师爷有些气喘,单薄的胸膛,像是不住开合的风箱。 八个老婆……助力雄风的春风丹。 这两种物事联系到一起,产生的奇妙反应,足以掏空猛虎的腰身。 更何况是本就雄风不振的乔师爷。 他的身子,已有垮掉的迹象。 郑天道眉头微皱,问道: “乔参,究竟发生了何事?怎么急成了这样。” 乔师爷意欲踏上台阶,行到坐在高台上的郑天道身边,秘密向他禀报突发状况。 郑天道大手一挥,阻住了他: “这里没外人,但讲无妨。” 乔参瞥了一眼立于苏夜侧后方的春桃。 他不放心的不是获得支持的苏夜,而是身份特殊的合欢宗弟子。 犹豫片刻,在郑天道的眼神催促下,低声道: “附近乡镇的愚昧民众,不知受谁蛊惑……扎堆冲到府衙前,聚众闹事。” 郑天道上身前倾,揉搓着指尖,眼神闪烁危险光芒: “他们意欲何为?” “一帮刁民,扬言要向刺史府索要过年节的钱粮,”乔师爷躬身道,“若是不管……他们下次可就敢到大人府上闹事了。” 郑天道周身,萦绕近乎粘稠的杀气。 眼神微眯。 本就凶恶的脸庞,看起来更加狰狞。 苏夜不能只谋划杀掉郑天道之事。 既在刺史府,便不能坐视郑天道和乔师爷联手屠杀进城的百姓。 面带从容微笑,抱拳拱手,朗声道: “郑大人,乔师爷,不知两位前辈,可肯听晚辈一言?” 郑天道看向苏夜,微笑道: “苏道友不是外人……有什么话,只管讲便是。” “若在平时,杀几个刁民立威,自是一举多得之事,”苏夜心知如何在此局中立身,并未站在百姓角度讲话,“如今年关将至,大人您又即将练成大衍造化诀……若见血光,不免有点扫兴。” 郑天道揉搓宽大下巴,深思熟虑苏夜之言。 乔师爷问道: “不供给钱粮,又不杀鸡儆猴,那些刁民如何肯散?” 苏夜微笑道: “百姓饿极之时,任何食物都可下咽……最黑暗的一段时期,民间易子而食的风气盛行,丧失了为人的尊严。” 郑天道和乔师爷不发一言。 “……事实证明,这些贱民什么都敢吃。而今,喂牲口的麸糠售价正低……” 乔师爷眼神放亮: “随意分发些麸糠,打发了闹事的刁民了事……苏道友,你果然有出仕的前途!” 郑天道爽朗笑道: “苏道友的问心局可是权力,美色与银钱……这三样东西,乃是天下间大多数男人的心之向往。他岂会不懂仕途?” 乔师爷附和道: “大人一向十分器重苏道友,不妨让他跟老夫共同处理此事。 在微澜城百姓跟前露个面,也好为以后的仕途添砖铺路。” 郑天道看向苏夜,问道: “苏道友,以为如何?” 苏夜站起身形,抱拳拱手,恭声道: “晚辈在此,郑重谢过两位前辈的提携之恩!” 郑天道给春桃递去个眼神,让她跟随苏夜左右。 乔师爷和苏夜一同出了刺史府。 路面残雪堆积,吹来的风,残余着冷冽的残酷。 双手拢在袖子里的行人,瞧见骑乘白玉马的乔师爷,赶忙移开视线。 若是迟慢些,便会被他看到眼神里的嫌恶。 吃不了,还得兜着走。 苏夜知晓盘剥百姓的除了与他有仇怨的郑天道,还有身旁并辔而行的乔师爷。 自然不能放过他。 乔师爷问道: “苏道友固是宅心仁厚。只是那些刁民,得了能填饱肚子的麸糠,恐怕……” 苏夜右手握着缰绳,看着乔师爷笑道: “师爷可是怕别的人效仿其行为,纷纷跑来城中闹事?” “确有此忧虑。”乔师爷并不隐瞒。 “师爷多虑了。” 苏夜闭着眼睛也能猜到,来城中求粮的究竟是何人。 靠着私炮坊做工谋生路的村民。 自周良死后,其根本必定动摇。 加之他曾向村长杨和顺,讲过大乾朝廷会定期分发救济粮的事。 年关难过的时节,又有得了银钱者的好日子刺眼,令一向畏惧微澜城刺史的百姓,终于鼓起了勇气。 来到府衙外,果然见到了领头的杨和顺。 两人视线相遇。 杨和顺略有些讶异,看到苏夜眼神,立马收回冲到嘴边的话。 “乔师爷,救救老百姓吧,”杨和顺朝着马背上的乔师爷呐喊,“若无粮米救济,我们可就过不了这个寒冷的冬天了!” 百姓们跟着呼喊。 微澜城中百姓,站在远处观望。 苏夜从众人前方走过,立于高台,伸出两条长臂,双手下压: “乡亲们,莫要激动。贫道跟乔师爷,今番来就是为解决诸位的困难。” 杨和顺得到眼神暗示,立马喊道: “跟我一起喊:多谢乔师爷!” 百姓们面朝下马的乔师爷,大声道谢。 乔师爷耳听纷乱道谢声,一张皱纹密布的老脸,现出迷醉神情。 他给人当了一辈子奴才,从未体会过这种爽感。 闭合双目,肆意享受民众拥戴。 春桃眉头微皱,目光如火地看着动作滑稽的乔师爷。 苏夜故作不知,轻声道: “乔师爷一直伺候别人,好容易得到拥戴,此刻就像老来得子的老人家……” 春桃冷哼一声,不屑道: “他这不是老来得子……分明是当了婊子,却还要立牌坊。搜刮民脂民膏的是他,要面子的也是他。” 苏夜看着春桃,说道: “你好像对乔师爷有很大意见……” “这老家伙是个欲念恶鬼……他对我的折磨,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说话间,右手轻抚左肩。 她的肩膀处,有个狰狞的疮疤。 刺青牡丹花,亦不能完全遮掩。 了解春桃的恨意来源,接下来的行动,便知该如何拉拢她。 最重要的一味猛药,即可通过春桃妙手,送入郑天道口中。 村民们得了廉价的麸糠,听从苏夜好言劝解,在杨和顺指引下,离开了微澜城。 “……白马将军出西关,不破大武誓不还……” 乔师爷骑着白玉马,咿咿呀呀地唱着名曲《白马出西关》。 春风得意的表情,好似金榜题了名。 苏夜喝彩道: “师爷,再来两句!” 乔师爷听见叫好声,提高了声量: “却说那豺狼虎豹骑,怎敌得太平天将军,一阵杀,溃败逃奔……” 春桃听着颇讲究的戏曲唱腔,没有喜悦之情,反而更添几分厌恶。 苏夜假装不觉春桃反应,催马快行,赶上放声高唱的乔师爷。 手中出现一个通体翠绿的净瓶,递到乔师爷面前: “前辈,这瓶丹药赠给您。” 乔师爷歌唱声忽止,惊奇扫了苏夜一眼,问道: “苏道友,这又是什么宝贝?” 苏夜上身前倾,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这是一粒药效极强的春风丹……服下它,可以雄风盖压妻妾。” 乔师爷咧嘴笑道: “你这小子,果然懂得老夫的心。” 当即接过玉净瓶,将其收进了玉葫芦。 “乔师爷,等春节的时候再吃,留个难忘的记忆。” 乔师爷开怀大笑,接着唱道: “……好一个神威大将,杀散阵前卒,灭掉徒有其表的妖蛮军……” 声音渐去渐远。 春桃赶上苏夜,问道: “你也是一表人才,为何要巴结这么一个人?” “乔师爷还挺有趣的,”苏夜道,“只不过他跟你的师兄一样,毁在了色字这把刀上。” 春桃观瞧苏夜背影。 恍惚间,仿若看到了另一个人。 不慕权贵,正气凛然。 不觉桃眼圆睁,愣在了原地。 忽而起了一阵风。 心底早已熄灭的灰烬,复又燃起了火焰。 剑起五行 第69章 猛料 没人会放弃自由,甘愿成为他人的囚徒。 花红对命运的抗争,换来了悲壮的香消玉殒。 春桃的心,死在得知花红终局的那天。 可如今,在这死灰之上,燃起了名为希望的烈焰…… 春桃穿一身淡粉色棉絮厚长裙,金簪束发,额前垂下一绺秀发。 端着木托盘,轻放在楠木打造的矮脚桌案。 半晌未动。 苏夜抬起头,看向春桃,右手搭着膝盖,问道: “桃儿,你不去做事,在这瞅着我做甚?” “你……是不是从来没碰过我?”春桃压低声音,一双桃花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苏夜。 “是如何,”苏夜不动声色道,“不是又如何?” “你若是没碰过妾身,”春桃道,“这件事可就大了……妾身若把它告诉郑大人,你就大祸临头了。” “他不会知道的。”苏夜微笑注视春桃。 “你好像有点盲目自信。”春桃略微凑近,身上的胭脂香味清晰可闻,“只要我把这件事禀报给郑大人,他就会知道你来府邸,实则是另有目的。” 苏夜笑而不语。 “你难道一点都不害怕?”春桃凝望苏夜深邃眼眸,从中瞧不出半分恐惧,“聚气境到玉衣境,中间可是隔着十万八千里。” “没那么遥远……而且我也不怕。” 总得把话说开。 由春桃先开口,风险远低于苏夜借机试探。 “我还以为……” “……你以为我是个贪慕权贵,甘愿给郑大人和乔师爷当狗的无耻之徒。”苏夜笑着讲出春桃不敢一口气讲完的话。 “你这么大声讲话,不怕隔墙有耳吗?” “你进来之前,我已然布下了屏蔽结界。”苏夜神态从容。 表现得越有把握,越容易获得春桃支持。 毕竟目标人物是玉衣境,与他之间实力悬殊。 不能大刀阔斧,只好布局设计。 身入棋局,仅余生死两面。 纵使走错半步,亦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春桃是棋局中唯一的变数。 只要她肯诚心入局,最后的不确定因素,亦将烟消云散。 身为执棋者的苏夜,不仅能报血海深仇,还能使微澜城的百姓,重新见到青天。 春桃心境不定,致令思绪纷乱。 沉吟良久,嘴唇轻动。 “妾身可否……知晓你的计划?” “我赠送给乔师爷的丹药,里边添加了迷情剂和饿婴妖的精血……届时身体早已虚耗严重的乔师爷,将因纵欲过度而亡,”苏夜如实回答,“换言之:春节服用丹药之日,便是他的死期。” “乔师爷的死,会令郑天道提起警觉……可他若是不死,一切皆是徒劳。”春桃话语间的顾虑,无形中慢慢消解。 苏夜揉搓指尖,轻声道: “我这个计划,缺一位深得郑天道信任的关键人物……”仰头看向春桃,“我深信,那个人就是你。” “妾身会死吗?”春桃的声音,略显颤抖。 她不似花红那般勇敢洒脱,故而才会选择在这刺史府中苟全性命。 犹如一朵不肯绽放的花骨朵,将花蕊护在其中。 苏夜浅笑道: “你绝不会受到半点伤害。” 春桃方欲再言。 苏夜察觉到结界异动,挥手阻住春桃,收起法阵罗盘。 春桃见机行事,扯开领口,揉乱了头顶圆髻。 来者并非郑天道,而是被软禁在府宅里的雷鸣。 瞧见春桃美眸含春的状态,不觉咽了下口水,结结巴巴道: “苏道友,我来……还你绘本……以后这种东西……还是别给我……” 苏夜站起身,洒脱道: “你手里的绘本乃是乾道清真迹,从我扔给你的那一刻,它已经归你了。” 雷鸣惊讶地张大嘴巴,天真问道: “画圣真迹……岂不是很值钱?” “贫道愿意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苏夜走到雷鸣身边,轻拍他瘦削的肩膀,“春桃是个可怜的女人,你莫要辜负她。” 苏夜一言,羞红了两张面庞。 始作俑者却无太多感怀。 心下计算时日,是时候该给郑天道下点猛料了。 ———— 郑天道披散头发,盘腿坐于高台毡垫,周身萦绕盘旋飞舞的水柱。 灵气散而复聚,行经脉络,最终归于丹田气海。 睁开眼睛,看向立在阶下的苏夜: “苏道友,本大人仍是感觉力有不逮……你可知,这是什么情况?” 苏夜回道:“大衍造化诀威力惊人,提升自身的同时,会比寻常功法消耗更多人丹精魄。 简而言之,您该服用丹药了。” 郑天道深以为然: “近来确乎感觉实力有所精进……看来这大衍造化诀,果真能助我成仙。” “事不宜迟,不妨服用几颗人丹试试。” 郑天道玉葫芦闪烁金光,几根枯萎人参状的人丹,落入掌握之中。 顺气劲涌进丹田,瞬间化为灵脉源流,按“大衍造化诀”所载,沿经络缓慢流转。 人丹郁结之怨念,于风池穴与经脉分离,径直冲进印堂识海。 不觉一阵昏沉。 灵识把控不住灵脉,气劲上冲,击伤内脏。 噗…… 鲜血如雾。 “恭喜郑大人。”不等郑天道发难,苏夜率先抢白。 郑天道指尖浮现道力圆盘,扫净唇边残余血液: “本大人都吐血了,你如何却要恭喜我?” “大衍造化诀借助新人丹的力量,将因反噬而淤积在体内的老血排出体外,”苏夜对答如流,“经络中没有残存的淤伤,前辈日后修炼,也会更加顺畅。” “可是这种识海被裹缠的感觉,似乎曾出现过……”郑天道揉搓肥大下巴,眉头微皱,费力想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此乃余毒未清之象。 只需再服用几粒养魂丹,识海因人丹反噬而造成的创伤,便能完全愈合。” “若非李吉那个忘恩负义之辈暗中加害,本大人岂会如此狼狈。幸好天公开眼,让我遇见了苏道友。” 苏夜开怀大笑: “晚辈最大的幸运,也是碰到了郑大人。 丹方,法宝和美人,这些东西晚辈以前连做梦都不敢想……如今坐拥软玉温香,诸多法宝也是放进了玉葫芦。” 郑天道被苏夜“真诚”打动。 “只要你诚心跟着本大人,好处绝不会少。”郑天道召出一粒养魂丹,方欲吞服,被苏夜出言拦阻。 玉葫芦金光一闪。 贮存在五行游龙瓶里的养魂金丹,第一次公开亮相。 有别于寻常的养魂丹。 游龙瓶里的丹药,乃是苏夜以养魂丹为基础,添加了两种增幅气脉运转,与人丹怨念相冲的药材炼制而成。 名为养魂金丹,实则是埋藏下灾难的毒药。 “这粒丹药,可是晚辈经过精心挑选,使用品质最佳的药材,炼制七七四十九个周天而成,”苏夜施展三寸不烂之舌,把丹药吹得天花乱坠,“一粒更比七粒强。” 郑天道心情大好,从游龙瓶里倒出金灿灿的丹药。 观瞧片刻,毫不犹豫将丹药吞服入口。 苏夜好奇看着郑天道。 起初,还以为炼制了一枚假丹药。 噗…… 吐血声打破如清水幽潭般的静默。 郑天道擦拭掉嘴唇血迹,恼怒道: “接连两番吐血,却是为何?” 苏夜面对强者质问,毫不慌张,朗声道: “方才人丹入体时浊气上浮,冲进了灵窍识海……养魂金丹效力太猛,催逼出识海浊气,故而同为吐血,却与前般不同。” 郑天道冷眼看着苏夜,问道: “你当真是来辅佐我的吗?” 空气仿佛被响亮的皮鞭抽了一下。 似乎随时能把氧气耗尽。 苏夜依旧岿然不动: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何况晚辈收的可不止钱财,更有知遇之恩……若是还不知足,与禽兽何异?” 语调激昂,瞧不出任何破绽。 郑天道吐完血,两味新加入的药材开始发挥效力,只觉身子轻便不少。 便不再疑神疑鬼。 “方才急火攻心,说出的话,苏道友切莫在意。” 苏夜笑道:“晚辈哪敢怪罪郑大人?若无前辈,没有如今的贫道……您对我而言,恩同再造。” 郑天道闻听苏夜“肺腑之言”,心下更无猜忌。 殊不知,已是死到临头。 剑起五行 第70章 木耳参汤 “大人,您不怕苏无名下毒害您吗?”春桃帮郑天道披好袍服,低声在他耳畔吹风。 郑天道伸出粗大手指,轻捏春桃面庞,宠溺道: “本大人虽不精于炼丹,却对各类奇毒心知肚明……苏无名若有此心,定然难逃碎颅殒身的命运。 不过这种担心,明显多余。 他很聪明,知道跟着谁能出人头地。” “妾身还是对苏无名放心不下。” 郑天道爽朗笑道: “你觉得他太正派,与本大人格格不入……其实所有的贪官,都是从小白兔,一步一步变成了大灰狼。 他刚进入染缸,再过些时日,就能由一张白纸,变成浑浊的灰……” 春桃能从郑天道的眼神和语气中,感知到他对苏夜的无限欣赏。 陷入爱情中的男女,容易变得盲目。 打心眼里欣赏的人,亦会蒙蔽人的双眼。 正如苏夜曾以为浪子余宁不过是有点滥情……直到残酷的现实,层层剥开心里的厚茧。 方才意识到,两人站在正邪对立的两面。 郑天道虽然心下设防,却从未想过,要除掉这个孤身来投奔他的年轻后生。 正如一只苍蝇,心甘情愿地落入了苏夜布下的绝险迷网…… 春桃穿过回廊,前往准备晚宴的厨房。 葱油的香气,顺着烟囱飘出的炊烟,在小院里缥缈回荡。 大厨往菜肴里加入些许糖末,木铲在铁锅中翻炒。 春桃走进烟气和蒸汽混杂的厨房,挥着手道: “上次我不是送了您一颗净尘珠,怎的还有这许多烟雾?” 大厨赶忙放下木铲,食指竖在嘴边,轻声道:“嘘!” 春桃走进烟气,看清楚肥头大耳的厨师,秀眉轻蹙道: “你又把净尘珠卖了……胭脂楼真有那么好玩吗?” 大厨挠着头道: “你一个女人,当然不懂‘弦乐雅韵,风华绝代’的含义……为雅琴姑娘,我愿意付出所有。” 周良身死,胭脂楼照常营业。 只不过是换个老板。 名伶对世俗男人的杀伤力,依旧无可匹敌。 “你已经付出了所有,然后呢?” “能见到雅琴姑娘,我就心满意足了。” 春桃无法理解大厨,却也懂得情为何物。 更不多言其事。 从玉葫芦中召出一个线袋,说道: “夫人吩咐我把这个香料袋给你……煮木耳参汤时,别忘了放。” 大厨收敛起笑意,拉开捆扎香料袋的线绳,仔细搜检里边的香料。 春风丹里的九阳红,人丹配料中的青雾散,再加晾晒至极致的夏冰虫,可以融合成一味剧毒药剂。 乔师爷专门叮嘱过大厨,不可往饭菜中加入夏冰虫。 反复确认,香料袋中并无需要谨慎提防的配料。 拉好白色线绳,笑道: “下一锅,我就煮木耳参汤。” 春桃从玉葫芦中召出一颗净尘珠。 它出现的刹那,厨房里的烟气呈旋涡状向中心汇聚。 原本身处浓雾中,此刻连鼻尖上沾染的锅底灰都能清晰瞧见。 “这颗珠子给你,可别再轻易卖掉它了。” 大厨接过莹润透亮的珠子。 心下提防,用湿毛巾擦拭干净表面。 春桃观瞧大厨举动,不禁心中暗道: “苏先生……还真是料事如神。” ———— 春桃莲步轻移。 假装瞧不见躲藏在榕树后边的雷鸣,径直往苏夜居住的别院前行。 “春桃姐姐。”雷鸣鼓起勇气,红着脸呼唤她。 春桃驻足转身,问道: “你不在屋中练功,却在此间做甚?” “苏道友,果真是……那样吗?”雷鸣担心隔墙有耳,不敢明说苏夜进刺史府别有目的。 春桃左手叉着纤腰,右手遥指雷鸣: “人们常说虎父无犬子,我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你爹可是名震微澜城的鹰扬卫,而你,很傻很天真。” 说罢,转身继续往小院前行。 过了一阵,雷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桃子姐姐,你刚才是在夸我吗?” 春桃一阵无语。 继而想起愿为雅琴姑娘付出所有的刺史府大厨,不由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苏夜身穿黑白素净长袍,玉冠束发,较之平日里短褂配长裤的装扮,少了些许英武风范,增添几分出尘气度。 更像是修仙者。 一双澄澈眼眸,含笑看着走进小院的春桃。 “郑大人没有怀疑过您……那颗净尘珠,我也亲手交给大厨了。” “那就随我去赴宴吧。” ———— 正堂点亮三十六盏铜灯,映照如白昼。 宾客分列两旁。 郑天道和夫人坐在主位,苏夜客尊位落座。 接下来才是乔师爷。 光看座次,便知郑天道对苏夜的器重。 若是寻常人,定会遭到门客的嫉恨。 耐不住时常得些丹药,全数被苏夜收买了人心。 苏夜坐客尊位,乃是众望所归。 站起身形,手中擎举斟满清酒的青铜樽,朗声道: “今日乃郑大人寿辰……贫道提议诸位共同举杯,祝大人仙福永享,早日成仙。” 一言出,众人皆应。 郑天道满眼赞许地看着苏夜,拿起手边夜光杯,与家臣和门客共饮。 “听说苏道友是剑修,却未曾见过你的身手,”乔师爷笑道,“趁着如此良辰美景,老夫想请苏道友舞剑助兴……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苏道友,让大伙开开眼。” “还真没见过你的身手。” “是啊,趁着这个机会,让我们瞧瞧你的本事。” “……” 你一言,我一语。 郑天道轻挥右手,阻住了众人话头: “这事要看苏道友心思……他若不想舞剑,你们莫要勉强。” 郑夫人道:“苏道友,反正闲来无事,不妨舞剑助兴。” 苏夜起身笑道: “谨遵夫人吩咐……只是无人抚琴,总觉有些缺失。” 春桃轻声道: “贱妾会弹琵琶,不知可否为苏先生作配?” “如此,甚好。” 苏夜召出一柄寻常青铜剑,转过宴席矮桌,行至铺着红毯的中心地带。 众人视线汇聚。 提气轻身,剑锋上扬。 剑起处惊鸿掠隙,动转似杨柳拂风。 招式绝妙剑袖舞,长身玉立俏郎君。 铿锵琵琶声,犹如战阵鼓声,平添几分凌厉与锋芒。 众人看得如痴如醉,甚至忘记了喝彩。 直到剑势收敛,平湖秋雁归巢。 宴席间才有了声息。 “好绝的剑招!”乔师爷目不转睛地看着负手持剑的苏夜,只觉他比平时更加俊朗。 郑天道深表赞同: “曲子铿锵有力,苏道友剑气如虹……好一个才子配佳人!” 春桃眉眼含羞地垂下头。 “承蒙郑大人和乔师爷抬举,贫道却是受不起如此称赞。” 郑天道笑道: “你的身姿与剑法,配得上任何称赞……只是这青铜剑,着实有些掉价。等有空了,我送你一柄好剑。” 挥手示意苏夜回席。 苏夜走回矮桌,盘腿落座。 侍女端着一个黑色托盘,其上放着花纹精致的陶瓷鱼碗。 轻轻放在郑天道身前,揭开了鱼碗的盖子。 一阵馨香,扑面而来。 侍女用银汤匙验过毒,无声退至身后。 郑天道最喜喝木耳参汤,拿起陶瓷汤匙,开始进食参汤。 乔师爷手里举着青铜樽,笑道: “苏道友,过会老夫要同你多喝几杯。” “今夜,不醉不休。”苏夜豪爽回话。 郑天道本欲开言,却觉今日参汤格外香,只顾埋头喝汤。 门客不敢像乔师爷和苏夜那般随意讲话,坐在桌后,静观坐于高台的郑天道。 汤匙擦刮鱼碗的声响,不禁令众人面面相觑。 木耳参汤,当真有这般好喝? 郑天道放下汤匙,心情大好,接过侍女递来的方巾,擦拭掉嘴边残余的汤汁。 “辟谷日久,却是舍不下这碗参汤……今天的汤,实在是太香了!” 话音刚落,口中狂吐鲜血。 丹田气脉上冲识海,栽倒在桌案之上,额头砸碎陶瓷鱼碗。 掉在地上的汤匙,在烛光下不住旋转。 一只大脚踩在上边,断成了数截。 剑起五行 第71章 厚葬过往 在当下与过往之间,隔着条名为时间的长河。 郑天道躺在卧榻之上,闭合双目,渗出汗水的额头紧锁。 慌了神的郑夫人,已被苏夜劝到卧房外边。 她听了苏夜劝告,给予雷鸣慢性毒素解药,让他去央求鹰扬卫雷铜出手,调查郑天道中毒之事。 “一切就都拜托你了。”郑夫人出屋前,将郑天道的性命,托付给深谙炼丹之术的苏夜。 太师椅放在桌边。 苏夜坐在椅子上,平静面容被灯火照耀。 一半光明,另一半隐于黑暗。 许多未曾想明白的事,苦寻多日,未必便有答案。 可等到了合适契机,它又会悄然无声地浮出水面。 “你还是更亲近我一些,”苏夜在烛影下呢喃低语,“我赌对了。” 他不是讲给人听,而是倾诉给过往。 在苏夜出生时,曾做过短暂的绝世天才。 夺天地造化,致令天际出现异象。 其后发生的事,从未进入过记忆,而是成为了他人口中之言。 若非宿命天成,不知要经过多少岁月风霜,苏夜才能知晓真相。 父母死于多年前那场夺取机缘的阴谋。 酿成灾难的罪魁祸首,全无意识地躺在卧榻。 苏夜并不急着杀郑天道。 玉葫芦金光闪过,宽大厚重的神魂剑鞘,落入掌握之中。 纤长手指轻抚剑鞘,识海中缓慢涌现出一缕气脉。 《大衍造化诀》。 五个行楷大字,忽明忽暗地发着金光。 真正的大衍造化诀,潜藏在真品神魂剑鞘之中。 不只是机缘,也是天命对他的拷问。 原本应属于苏夜的七彩灵根,以人丹形式存于郑天道体内。 只要苏夜修炼大衍造化诀,便可以它为引,成为比欧阳志资质更佳的剑修。 届时,三千世界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巨大浩劫。 郑天道崩溃的气海,涌现出格外亲切的灵脉……犹如儿时玩伴,向他发出久违的问候。 绝世天才的盛名……令人闻风丧胆的强者…… 只需一念,便可成魔。 ………… “小夜,你以后想做什么?”祖父的身影在童年时期,总是格外高大,仿佛能撑住天与地。 即便随着时间流逝,在青春焕发的某个阶段,猛然察觉护佑孩子成长的亲人,并不如想象中那般伟岸。 可是烙印下的记忆,却永远也无法改变。 恰如苏夜在纸砚城仰观道祖像时,看见的正是祖父的面容。 “修仙是不可能了,”苏夜左手托腮,右手挥舞着新折下来,残存鲜嫩汁液气息的柳条,鞭打空气里的灰尘,“等我长大了,接过您的班……努力攒银子,给您娶个貌美如花的孙媳妇。 到时候我赚钱养家,她主内养老。 若您的重孙子能修仙,我就送他修仙。 如若不能,做个凡夫俗子也好。” “你这小大人,”祖父苏振山的脸上,带着充满自豪的笑意,“年纪不大,懂的道理倒不少。” “都是从您这学来的。”苏夜憨笑回答。 祖父收敛了笑意,语重心长: “既然聊到了人生道理,我就给你讲讲我的观点。 这世上固有善恶美丑之分。 看见漂亮或俊朗的,容易走不动道。 听说恶霸欺人,草菅人命的事,也会咬牙切齿。 我这一辈子,做过好事,也曾做过坏事……虽说没酿成大祸,却也于心难安。 或许人就和这世事一样,没那么好,也没那么坏。 以后无论贫穷,还是富有,都不能走上歪路……” 祖父深邃的眼眸,逐渐在识海中淡化。 时至今日,苏夜仍未看清楚这个世界。 可却在一次次的苦痛折磨中,窥见了模糊的自己。 他不是天生富贵的宋央。 做不到彻底脱离俗尘,做抛弃七情六欲,不为人情所累的纯粹修士。 他也不是唯我独尊的欧阳志。 做不到为了修炼成仙,杀掉那些与他毫无瓜葛的修士……只为夺取他们体内可以炼制成人丹的灵根。 神魂剑鞘里的大衍造化诀,如同来自过往的囚笼,将欧阳志锁在了其中。 终其一生,只留下“无趣”二字。 有无敌之寂寞,兴许还有杀孽太重的疲累…… 苏夜不是欧阳志,只能大胆揣测剑魔迎接死亡时的心境。 无论出于何种缘由,有一点可以确定。 大衍造化诀是欧阳志认定的道……直到终局,他都没有产生过半分悔意。 苏夜没有不问世事的出尘,亦无天下人皆可葬送的冷酷。 没那么好,也没那么坏。 收回神思,轻声呢喃: “小子名苏夜,俗尘一剑仙。” ………… 掌握中的八卦囚天盒,潜藏着郑天道过去多年间残害的亡魂。 本是作为送葬之物,用来终结仇敌的性命。 让他在噬魂折磨中,堕入无间地狱。 可当苏夜更加清晰地看到自己本心的时候,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知道讲出这个决定,你一定会很失望,”苏夜轻声细语,讲给诞生于他体内的七彩灵根,“我决定了,不做第二个剑魔……” 识海中浮现出属于他,却又不完全属于他的悲伤。 “……我要行自己的道,做有情有义的剑仙。” “你问我真的做好决定了吗?” “嘿,我运气还不赖! 全天下最美的女人,她叫洛惊鸿,与我缔结了婚约。等我重塑好她碎裂的灵魂,就会与她成婚。 “你不能来,确实会有些遗憾……不过,在那个世界,你或许可以遇见我的父母和祖父。 他们也是你的亲人,人很好。” “没有你,我确实算不上绝世天才……甚至,可能连世俗眼光里的天才都不是。不过没关系……不是有那么句话嘛,天道酬勤。 “只要我努力,总有一天会成仙的。” “我做好决定了……不会再改变。” “等等,谢谢你帮我将夏冰虫粉末带进仇敌体内。 “咱们的悲剧因他而起,也该随着他的死亡,告一段落了。 有你,我可以自豪地说:老子曾经是万中无一的修仙奇才! 而今,我要跟真正的天才正式道别了……” 七彩灵根裹挟着连上三境修士都难以抵御毒素,顷刻游遍郑天道周身。 他早已失去意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没有察觉到痛苦。 苏夜识海中微弱的火焰,悄然熄灭。 郑天道脸上,依旧残存着享受喜爱美食的惬意…… ———— 苏夜站起身,将八卦囚天盒举到与视线平齐的位置。 左手拉开盒盖。 数百道黑气氤氲飘散。 旺盛炉火变成了瘆人的幽绿。 “你们的仇敌已经故去……所有的因果,都已不复存在。 转世轮回去罢!” 话音方止,黑烟化为粉尘,逐渐在空气中消散。 苏夜盘腿打坐,口中默诵金刚经,超度曾被长久囚禁在地下的亡魂。 梵音之中,似若有无数欣慰的笑意。 心中构思出的术法,拨开雾蒙蒙的水面,悄然探出了头。 苏夜第一次发现自己能与魂灵沟通,还是在迷雾林……受到空观禅师残魂指引,诛除弑师的孽徒,得了三本佛门经卷。 第二次是在鼓山埋藏罪恶的地窖,了却因果……恍惚察觉到自己的悲惨身世,并因之得到了一心索取的延寿丹丹方。 第三次是在刺史府被乾坤镜和穷奇镇压的地下密室,以八卦囚天盒为引,制造了夺命法器……终因一念,最终没用它对付有血海深仇的宿敌。 苏夜注视过往,窥见了隐藏在其中的慈悲。 那些难以放下的执念,将灵魂困在现世的囚笼,又因苏夜的出现而消解。 得到渡化,魂入轮回。 识海中传来清脆声音,仿佛来自与祖父河边对谈的时光: “没有我,你也能成仙……祝你未来一切都好……” 苏夜若有所悟地睁开双眼。 炉火燃得正旺。 一个响亮的名号,加持水到渠成的术法。 慈悲引魂渡。 厚葬过往。 剑起五行 第72章 赠礼 木炭添进兽纹铜炉,书房里变得和暖。 小童揉搓着手,小脸红扑扑地道: “苏夜刚来微澜城的时候……” 欧阳先生披散长发,轻声道: “你要称呼苏先生。” “苏先生刚来微澜城的时候,选择了中策……没成想进了虎狼穴,反而用出了连您都没测算到的上策。 他还真了不起。” 欧阳先生拿起一块木牌,将其投进铜炉。 火焰席卷,包裹位于焰心的木牌。 鲜红的“魔”字,逐渐被火舌吞噬。 “苏先生之心性,来自千磨万击,”欧阳先生悠然道,“况他心性桀骜,欲要成就非凡之事,必不肯行他人走过的路……” “您说……苏先生有没有一个瞬间,想过做横推世界的剑魔?”小童手指轻戳嘴唇,问出正在认真思考的问题。 “情绪积压到极限时,所有人都有可能会爆发……毁灭的欲望,会在瞬间化作焚天烈焰,”欧阳先生道,“可除了极怒之时,苏先生与恶的距离,远比你想象中更加遥远。” “先生,只要苏先生活着,以后便再没人能修炼大衍造化诀。 您心中的枷锁……也是时候该卸下来了。” 云天宗对欧阳玉的禁锢,在她的问心局结束之后,即便告一段落。 剑魔之女的恶名,反倒成为她心中难以挣脱的枷锁…… 苏夜的命数,与寻常人不同。 即便懂得五行八卦之术,亦是只能算出五条路径,无法窥见隐藏在迷雾里的未来真容。 故此欧阳先生献策时,选取了偷袭制敌之计。 若得时机成熟,许有一击毙命的机会。 然而最终结果,跳脱出了五种卦象。 易经八卦起源于荒古,由伏羲氏首创,深得阴阳至理真谛。 无法测算的命格,并非不祥之兆,而是有人遮蔽灵脉……不许深通易理者,窥探天机。 欧阳先生从木轮椅上站起身形,行至书桌后方,提起毛笔,在铺展开来的宣纸上挥毫点墨。 一十七年困顿身,逢遇惊鸿入仙门。 金石诚心为道侣,岂肯委身做佞人。 灯红柳绿迷人眼,百折不移涅槃心。 往日仇怨化尘泥,今朝无名悟真因。 落款三个大字。 《咏剑仙》。 欧阳先生并未署名。 小童观瞧宣纸上龙飞凤舞的解语,疑惑道: “苏先生的问心局,不是还没有结束吗?” 欧阳先生放下手中毛笔,轻声道: “虽则前路尚远,然而今朝苏先生卸下往日仇怨,终结了诸多人的因果。” “您呢?” “……是时候放下了。” ———— 镇妖师马源敲响杨和顺家的篱笆小门。 披着补丁夹袄的老人家,嘴里叼着烟袋锅,掀开碎布拼接的门帘。 瞧见是镇妖师,嘴角的笑意顷刻消散。 “您里边请。” 马源不理会杨和顺冷淡态度,自顾自跟着老村长进了屋。 “儿媳妇,给大人泡点茶。”杨和顺吩咐怀抱婴孩的儿媳。 儿媳轻拍襁褓,说道: “哪儿还有茶叶……只能用麸糠泡水。” 杨和顺假意呵斥道: “客人都来了,挤也得挤出点茶叶。” 老村长的儿子没好气道:“茶叶罐都空了,只剩点残渣,”看向坐在炕沿的马源,“您喝不喝?” 马源全不在意杨家人的怠慢,说道: “我这趟来,是要跟您谈件正事。” 杨和顺叼着烟袋锅,给儿子和儿媳递去个眼神。 两人掀开门帘,走出了屋子。 马源压低声音,字字清晰道: “郑大人意外亡故,笼罩在微澜城上空的阴云,眼看着就要散了。 你再找些十里八乡的乡亲,去城中要一次粮米……只要人够多,定能过个好年。” 杨和顺惊讶到嘴巴大张。 手里盛装树叶的烟袋锅即刻熄灭。 “您不是在哄我吧?” “千真万确。”马源注视杨和顺苍老的眼睛,声音坚定有力。 两滴老泪从眼眶里滑出来,滴在满是皱纹的手上,晕开了刨挖泥土留下的污痕。 ———— 刺史府正门的白灯笼,发出哀愁的光。 郑夫人一身缟素,亲手点燃篝火,送走了毒发身死的亡夫。 清雅的脸庞,并未显露出悲喜。 春桃立在郑夫人身后,等待她的呼唤。 “春桃,跟我来一趟。” 正与苏夜事先的吩咐,不谋而合。 春桃敬佩的同时,不由感到一阵心惊。 郑天道直到中毒身亡,也没察觉到苏夜对他的杀心。 而今事情发展,仍旧没有脱离苏夜掌控。 惜身惧死的春桃,生出远离过慧者的想法……对雷鸣的印象,凭空好转了许多: “若是让我挑夫君,绝不会选苏先生……他把我卖了,我还得帮他数钱。 还是雷鸣好,一眼就能看穿,没那么多心眼。” 郑夫人转过身,看着春桃若有所思的面庞,问道: “你跟随苏道友日久,可曾发现他的异常?” 春桃谨记苏夜吩咐,如实道: “苏先生是来了却一桩起源于十七年前的恩怨。” 郑夫人眼神晃了一下: “原来……他就是那个被挖走灵根的婴儿。” “种因得果,”春桃的话,皆是出自苏夜之口,“因七彩灵根生出的孽缘,自郑大人身死,合该一笔勾销了。” “没了郑大人庇护,我等女眷怕是要落入乔师爷魔爪……他有没有说,如何才能得脱险境?” 女眷对乔师爷的畏惧,远强于对郑天道的惧怕。 “夫人,您与郑大人乃同命鸳鸯。如今树倒猢狲散,那些曾被郑大人迫害的人,会将仇恨转嫁到您身上。 俗尘之地,已无您的容身之所。” “他也想杀我吗?” “苏先生不想杀你。有个法子,可以让你免于死亡。” “那你呢?” 春桃感受到郑夫人的关心,不由眼眶发红,轻声道: “苏先生已经帮我铺好了后路。” “事实证明,郑大人的眼光不错,”郑夫人略带苦涩地笑了笑,“若是没有这些尘因,他一定会想收苏夜为徒。” “世事无常,”春桃道,“从发生在苏先生身上的悲剧开始,一切就都已经注定好了。” 郑夫人长呼出一口气,问道: “苏先生所言的计策,究竟是什么?” “普陀山中有一净水庵……褪去尘心,方得始终。” 郑夫人心中豁然开朗。 原来苏无名,就是近来在大乾声名鹊起的佛道双修苏夜。 “你把这个东西交给他,”郑夫人把一个锦盒递给春桃,“……替我向他说声,珍重。” ———— 苏夜身穿长袍,负手立于院中。 树上的梅花,开的正盛。 本以为杀掉郑天道,就能迈过问心局。 可他还是低估了七彩灵根带给他的天赋,以及必须要承受的试炼。 伸出纤长手指,折下一枝梅花。 右手轻挥,带出九朵莹白色剑气花朵。 有别于莲花之清雅,更有凌寒独自开的风骨。 院中响起轻巧脚步声。 “桃儿,我托你带的话,转达给郑夫人了吗?”苏夜并未回头。 识海感知,比视觉更精准。 “贱妾都讲给郑夫人听了。”春桃自觉拉开了和苏夜的距离。 他被余宁出卖过一次,不想再经历类似的痛苦。 苏夜转过身,看向谨慎观瞧他的春桃,笑问道: “你是不是……分辨不出我的善恶?” “贱妾知道您是好人,”春桃如实道,“不过贱妾自知愚钝,不想再与聪明人相伴。” 苏夜从春桃的眼睛里,看到了掩藏不住的哀伤。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要试着走出阴影,拥抱你的新生。” “多谢先生。” 玉葫芦中召出锦盒。 双手捧举,递到苏夜身前: “这是夫人送给您的离别赠礼。” 苏夜接过锦盒,眼神中闪过一抹稍纵即逝的感伤,旋即将其收进玉葫芦。 八转阴阳镜,成为囊中之物。 剑起五行 第73章 白马出西关 “乔师爷,在新青天来之前,咱们如何瓜分府中女眷?” 乔师爷沉默不语。 “不是吧,您想独吞……”苏夜假装惊道,“吃得消吗?” “春桃可以给你。”乔师爷做出了让步。 “若是没郑大人限制,您打算娶多少妻妾。” “我想想……多多益善。”说到最后,乔师爷脸上绽放出猥琐笑容,龇出满口黄牙。 苏夜背靠廊柱,双臂环抱在胸前: “您最喜欢哪个?” “郑夫人风韵犹存,”乔师爷形容猥琐地舔了舔嘴唇,压低声音道,“我已经惦记她很久了……以前有郑天道护着,现在可没人保她了。” 苏夜爽朗笑道: “没想到……乔师爷最好的竟是人妻。” “不瞒你说,除了男风,我什么都好。” 乔师爷话音刚落,镇妖师马源匆匆跑进刺史府。 郑天道身死的消息密而未发。 一应事宜,依旧由乔师爷代管。 “师爷,不知哪儿来的刁民,浩浩荡荡地进了城。”马源抱拳通禀,“许是上次进城的人得了麸糠,使得忍饥挨饿的百姓红了眼。” “这帮刁民……就像过境的蝗虫,总也喂不饱!”乔师爷眉头紧皱。 苏夜微笑不语。 乔师爷瞧见苏夜神情,不由感到好奇,言道: “马源,你先行去处理此事,我随后就到。” 马源恭声应诺。 待他走后,乔师爷急忙问道: “苏道友,刁民二度进城闹事,你怎的还有心情笑?” “师爷,我说句难听的话,您别不乐意听。” “凭咱俩的关系,你说啥话,老夫都不会生气。” “微澜城的刺史,以前是郑大人,未来可能是牛大人,也可能是马大人,却不可能是乔大人……” 乔师爷沉默不语。 仕途这条路,不光讲究能力,还得有背景和靠山。 郑天道出仕前,曾拜入云天宗外院。 后又与骠骑大将军李清秋的义子结为异性兄弟,为人诚恳上进,方得踏进仕途。 百年奋斗,方才爬到一方刺史的位置。 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手掌无人能撼动的威权。过去的谦卑荡然无存,逐渐沦为权势的奴隶…… 乔师爷一无门路,二无背景,再者贪贿过多,难逃朝廷惩罚。 “苏道友,你生性聪颖,可知如何逃脱此劫?”乔师爷谋财强,却不知该如何明哲保身。 苏夜看向天空,说道: “人生百年,蜉蝣一日……成仙了,就会快乐吗?” 乔师爷不知苏夜缘何引开话题,回道: “成仙未必快乐,不然也不会流传出‘世人都晓神仙好,最是红尘忘不了’和‘只羡鸳鸯不羡仙’这样的名句。” 苏夜收回视线,看向脸上皱纹密布的乔师爷: “您觉得……有几分概率可以成仙?” “老夫和你一样,”乔师爷泄了气,“都是不受上天眷顾之人……没什么天赋。” 言外之意,成仙难。 “以镇妖司的实力,若无阻力,能否查清那些过往的秽事?” 乔师爷再度无言。 半晌方道:“依苏道友之言,老夫应该尽快与郑夫人同房,以免抱憾终生。” 苏夜不禁莞尔。 死到临头的老色鬼,还是忘不了裤裆子里那点烂事。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这句老祖宗留下来的老话,偶有偏差,大多时候能完美印证现实。 苏夜轻笑道: “女人再好,吹灭灯烛都是一个样。 您都玩过那么多花样了,也不会产生多大刺激。” 乔师爷小眼睛里光芒闪烁,显然是在思考苏夜的话。 “……还记得那些得到麸糠的贱民,是如何对您感恩戴德的吗?” 乔师爷嘴巴微张,现出几分迷醉。 苏夜接着道: “既然微澜城的刺史,绝不会是您……何不用府库里的粮食,撑您自己的场面。” 乔师爷转过头,呆滞的眼睛望着苏夜。 他的眼睛里分明透露出一句话: 你可真是个天才! ———— 杨和顺穿着破衣烂衫,脸上涂抹锅底灰,混在人群之中。 “不给粮米,宁愿一死!” 雷铜站在府衙门口。 一道灵力凝结的结界壁障,阻止群情激愤的百姓冲击府衙。 他与马源是旧相识,知晓百姓此番来城的目的。 只需力保安全,便可成事。 两侧建筑里的围观者,突然说了声: “乔师爷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两人骑白玉马而来。 前边的老者穿蓝布长衫,纶巾束发,花白山羊胡随马蹄起落微颤。 其后的马背上,一位英姿勃发的少年郎,丝绦束发,颇有几分侠客风范。 两人翻身下马。 径奔立于高台的雷铜而去。 乔师爷面对一眼望不到头,乌泱泱的人群。 往日激动情绪,再度浮现于心头。 苏夜早已摸清乔师爷秉性。 看似拥有许多,却始终寄人篱下,没有得到过真正的认同。 当百姓因麸糠为他欢呼时,那纷乱的赞美,唤醒了沉睡在心底的欲念。 超过男女欢爱,比预想中更强烈地吸引着他。 权力,美色和财富对男人的吸引力……亘古至今,从未褪色。 乔师爷没拥有,并且永远无法触及的东西,就是至高无上的权力。 像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女,始终保持和他不远不近的距离……偶尔拨弄两下琴弦,便能令他意乱神迷。 微澜城的刺史,永远不可能是乔师爷。 可是,他却可以在某个瞬间,成为城中最有权势的男人。 烟花再短暂,终会在人们心中留下绚烂的场景。 乔师爷的手,随心情激荡而剧烈颤抖。 人生中的四大喜事。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 其余三种,乔师爷早已经历。 唯独金榜题名,是他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乔师爷,只要您一句话,这里的所有人都会为您欢呼。”苏夜在乔参身后低言。 “老夫七岁进私塾,随先生读书,而今二百一十三岁,”乔师爷状似呓语道,“圣贤书中的道理,早已喂进了狗肚子……今朝,老夫要让全城百姓知道…… 老夫名叫乔参,曾经也是满怀理想的有志之士!” 猛然踏前一步,声音传出极远: “府库开放,按人头分发白面,粮米和蔬菜。 全城百姓,人皆有份!” 欢呼声,震天响。 屋瓦上瞧热闹的鸟雀,受到异动惊吓,扑棱棱飞上半空。 乔师爷迟来了二百多年的金榜题名,终于在今天,和他撞了个满怀。 ———— “师爷,春节每年都过……再没比今天,更适合肆意驰骋了。”苏夜语气淡然,仿佛在描绘天边的流云。 乔师爷一扫往日的猥琐和谨慎,满腹豪情道: “待我今晚降伏家中那八个恶婆娘……明日与苏道友,瓜分刺史府衙里的女人!” “……” 苏夜骑着白玉马,目送乔师爷走远。 他的背影,在视线中越来越小。 烟花盛放之后,遗落的是残渣和灰烬。 乔师爷不会再有明天…… 待到彻底看不见乔师爷的背影,苏夜方才调转马头,与他背道而驰。 道路两旁的残雪,融化出的冰水凝结。 鼻尖一凉。 下雪了。 “吁~” 白玉马前蹄抬起,刹住了身形。 天空撒下纷纷扬扬的雪花。 不出几个时辰,便能把这座城染成白色。 远处的粮米库,正在镇妖师的监督下,按部就班地分发粮米。 至少这个冬天,不会再有因吃不上饭而冻死在积雪下的可怜老人。 苏夜信马由缰。 恍惚间仿佛听到有人低语。 “贫道苏无名,特来敬献贺礼……” 苏夜回转头。 身后除了马蹄留下的痕迹,并无第二个人踪。 路面的蹄印,很快也会被白雪覆盖……似若从没来过。 苏夜心中豁然开朗,嘴角挑起一抹弧度。 双腿轻夹马腹,催它快些前行。 激荡的情绪,化作一股豪情。 仰起头,引颈高歌: “白马将军出西关,不破大武誓不还……” 剑起五行 第74章 神火分身 窗外雪花翻飞,屋中炉火跳动。 身穿淡金色绣蟒锦袍的男人,负手立于阶上,观瞻北墙石砖雕刻的壁画。 画圣乾道清描绘的《彭越降妖图》,色彩鲜明,布局格外精巧。 彭越雄壮身躯,被黄金锁子甲完美勾勒。 脚踩邪龙,手撕恶虎,冷眸注视斜下方的妖雾。 镇妖师的祖师爷,正是被民间话本捧上神位的彭越,号为大贤良师。 与野山岭的冷虎仙师,处于同一序列。 空气中出现一缕微光,一声轻响,汇聚凝神现出个体格雄壮的男人。 身穿黑色绣鹰锦袍,头戴乌纱帽,躬身拱手: “将军,师爷乔参死于精气虚耗……至此,两位元凶尽皆伏诛。” “雷铜,辛苦你了。”身穿淡金色锦袍的男人尖声细气。 灯烛映照下,赫然是金吾卫大将军冯玉安。 雷铜拱手谢道: “卑职为镇妖司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陛下意欲将镇妖司脱离官府掌控日久,可朝堂里那些老顽固,总也不肯松口,”冯玉安踱步道,“今番微澜城里发酵的腐臭,正是陛下需要的东西……他们再没理由阻止……” 雷铜躬身站立,静听大将军教诲。 “苏夜是如何毒杀郑天道的,查清楚了吗?” “他把夏冰虫粉末分离成三份。 其一添加进春风丹,其二置于净尘珠,加了遇液态水方能显现的禁锢,其三在春桃面颊……此三种,方能重新合为夏冰虫粉末,缺一不可。” 冯玉安不禁哂笑: “那个小鬼头,把三生万物用在了这个地方,还真是人小鬼大……不过话说回来,老身可有容易忽略的小习惯?” 郑天道喜欢揉捏春桃面颊的癖好,被苏夜利用,成为将其送葬,却又极难察觉的杀手锏。 确乎难以防范。 雷铜如实回道: “您对自己的称谓,始终未变……待得苏夜修为提升,执魂之法练得精熟,随时有可能中招。” “这小子太厉害,以后得少跟他打交道……”冯玉安步下了台阶,“墙上的壁画,该重新上色了。” 雷铜拱手道:“遵命!” 冯玉安迈步走出堂屋。 “是否需要卑职随行?” “我去见苏夜,”冯玉安驻足转身,“这次秘密行动,苦了你了。” “卑职不苦,只是苦了鸣儿。”雷铜心中有几分自责。 “刺史府里的那个姑娘……你若是不同意她做你儿子正妻,可以让他娶为妾室。”冯玉安道,“不然老身还不上这份人情。” 雷铜面容坚毅道: “卑职愿为镇妖司赴汤蹈火……卑职的儿子,也能做到。” “不要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他。 如果有时间,你可以去问问雷鸣,他真正想做的是什么……” 冯玉安微笑转身,余下有些呆滞的镇妖师雷铜。 尚未走进风雪,遁出了镇妖司。 ———— 醉仙楼接近客满。 二楼临窗位置,尚有空缺。 “这不有空位吗,”一位俊俏公子哥,不满地看着店小二,“怎的不让坐?” “这位爷,您消消气,”公子哥点头哈腰,“这个位子,一早便被人订下了……那边还有张桌子,您那边请。” “我偏要坐在这里!”公子哥来了脾气,一屁股坐在条凳上,再不肯起身。 店小二愁容满面。 突然,条凳像活过来般,生出一股巨力。 两条腿腾空,把个元灵境的公子哥掀翻在地。 “谁他娘的耍阴招?”公子哥右手撑住地面,斜着身子寻找出手之人。 冯玉安左手负于身后,右手食指向下一弯。 强大威压,将公子哥压得起不了身。 上三境! 醉仙楼二楼的食客,心头尽是一凛。 公子哥像被巨大吸力钉在地板,全然动弹不得。 五官扭曲变形,似乎随时都能被碾成齑粉。 冯玉安抬起手指,威压瞬息消散。 公子哥大口喘着粗气,惊骇莫名地往前跑。 到得楼梯口,不慎栽倒在地,滚下了一楼。 众人收回视线,皆不敢言。 身子偏向远离冯玉安的方位,谨防这位上三境强者对他们出手。 苏夜看着狼狈起身的公子哥,不禁好奇他遇到了何事。 闪身避开公子哥,踏上被衣衫掸干净的楼梯,步进木板铺就的二楼。 靠窗位置的桌子旁,坐着一位身穿锦袍的男人。 恍惚间,识海闪现出初入云京时的场景。 彼时的冯玉安,也是一人独坐桌边,与其他人明显疏远。 此番再见,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冯前辈,您什么时候来了?”苏夜人未至,声先到,“我还纳闷,谁会邀请我呢。” 冯玉安转头看向穿长裤短褂的苏夜,微笑道: “你比上次见时,气息更加沉凝……距离藏神境,着实又近了一步。” 苏夜不顾食客们看他的异样眼神,坐在冯玉安对面,问道: “依您之见,晚辈还要多久,才能迈入藏神境?” “老……贫道不知。” 冯玉安占卜出了三种结果,未知哪一个为真……甚至有可能,苏夜最后的问心局,根本不在卦象之中。 “你们不是说……我有可能成为天命之人,”苏夜疑惑道,“怎的精通八卦易理,反倒看不清前路?” “你是个奇葩。”冯玉安依旧如实讲述。 “你才是奇葩!”苏夜心念不肯吃亏,表面却道,“……既是这样,那就只好砥砺前行了。” 冯玉安感应苏夜神思,知他真实想法: “贫道并不是骂你,而是确乎如此。” 苏夜知晓想法被看穿,全无羞愧之意,眼珠一转道: “冯前辈,晚辈气息更加沉凝,是否可教我一二新术法?” “龙骧棍……不是传给你了吗?” “晚辈不适合枪棒。” “这里边潜藏着一个机缘。你若是学了,日后定能派上用场。” “龙骧将军欧阳霸……和剑魔欧阳志是何关系?” “欧阳志是欧阳霸第十三世孙……声名显赫的将门之后。” “既是有此机缘,闲暇时晚辈再去普陀山,专门研习龙骧棍。”苏夜凑近些道,“除了棍法,还有没有别的术法可以教我?” “贫道想想,”冯玉安脸上现出深思表情,忽而嘴角上扬,传音道,“你现在得了八转阴阳镜,可以增幅自身道力……大约修到缥缈境时,便可越阶使用神火分身。 贫道便把这招传授于你。” 食客们并未听闻冯玉安传音之言,瞧见指尖光束,意识到是灵印授诀。 不禁打心底里羡慕苏夜。 上三境前辈亲自授法,可是连许多宗门内院弟子都没有的奇遇。 苏夜识海中,浮现出一套格外复杂的诀窍。 需以气海和识海为引,躯体道化,于万里之外重新凝聚。 对识海感知的要求,达到了极其严苛的程度。 寻常道修,只有到达妙真境,方能开始修炼神火分身。 缥缈境和妙真境,中间隔着一个大境界。 换算成时间,可能就是千万年。 苏夜懂得财不外露的道理。 八转阴阳镜效力非凡,一旦被修士得知其主身份,必然引来杀身之祸。 暗自参悟,并不多言。 眼珠一转,想好了措辞: “冯前辈,难道您才是微澜城这盘棋的执棋者?” 苏夜在得知冯玉安知道他有八转阴阳镜时,即便意识到此事不简单。 刺史府就像密闭的幽潭,消息传不进来,也飞不出去。 大乾境内,只有镇妖司,才具备这般实力。 冯玉安身为镇妖司最高长官,出现在微澜城。 哪怕不知前因后果,苏夜亦能猜出,自己又背负了某个因果。 “贫道可不敢执这盘棋。”冯玉安微笑回答。 “可是更上边的人?” “非也。” “那谁是执棋者?” 冯玉安指尖轻转,悠然道: “身陷妖患重围的天下苍生,便是这执棋者。” 剑起五行 第75章 生而为凡,心不凡 “宋央前辈的问心局,共有几重?” 冯玉安听见苏夜的问题,不禁显露灿烂笑意: “你果然开始惦记那两位剑道大能了。” “若无凌云志,岂能上青天?”苏夜喝了半斤酒,敢把天捅个窟窿,“自己都瞧不起自己,更别指望别人能瞧得起我了。” 周围食客,全无反应。 水幕般的结界,完全屏蔽了二人声息。 “剑圣的问心局,从七岁开始,一直持续到十七岁,方才步入藏神境。”冯玉安眼神里闪烁着回忆的神光,“当时这个消息立马传遍了三千世界……所有修士都意识到,大乾要出一位了不起的修士。 只是没想到,他太过出尘……只信奉大道,不肯染沉泥。” “你们都觉得可惜,”苏夜眼神微眯,看着位高权重的冯玉安,“有没有想过……宋央前辈之所以能修炼得那么快,完全是因为摒弃了俗尘,不背负因果。 以冠绝古今的天赋,向无极天仙境发起冲击。” 冯玉安沉吟片刻: “或许吧,只不过有句话你说得不准确,他的天赋没有冠绝古今……有一个人的修炼天赋,比他更高。” “剑魔?” “曾经的你。” “那就是没有,”苏夜道,“……如果有个人能阻止那场十七年前的那场悲剧,我的生活,定会截然不同。” 父母双全,天资卓绝…… 他的人生,会比现在顺利百倍,甚至千倍。 冯玉安沉默良久,待苏夜心里晕开的些许忧愁消散,轻声道: “走过的路,看过的景,皆会化作个性的一部分,影响今后的人生。 天资卓绝的你,会更像高高在上的神明,而非有闪光,也有缺陷的凡人。 老身见过的神,比见过的人更多。 我始终认为……还是人更有趣。” 苏夜已与过往挥手作别,根本无暇感伤。 “剑魔前辈的问心局是什么?” “杀戮,直到心灵麻木……直到将其印刻进骨髓,成为他生而为人的本能。” “谁设下的局,最终干掉了剑魔?” “他一生拥有过无数女人,可是在大道尽头,却遇见了令他刻骨铭心的眷侣。”冯玉安道,“老身不相信杀孽无数,桃花遍地的剑魔,还会那般痴情……” 苏夜举起酒杯,洒脱饮尽杯中酒。 “……所以您将其归结为天意。” “一个完美符合剑魔审美,令他如痴如狂的女人,在他临近殒身时出现,”冯玉安道,“不是天意,还能是什么呢?” 修为越高的人,越是敬畏天命。 反而初出茅庐之辈,认为天意不过是笑谈。 “幸得天意,在我踏上修仙路途之前,已经眷顾了我。”苏夜总是更容易看到生活中好的一面。 “你拥有过超越剑圣的天赋,又与剑魔太过相似,”冯玉安眼神中颇有几分欣赏,拿着酒杯的手,食指指向苏夜,“正是那些经历,造就了现在的你……与他们截然不同。” 苏夜早已在仇敌郑天道身死的那晚,彻底看清了自己。 不需他人言说。 “我最终的问心局,必与天下苍生有关……” 苏夜醉意朦胧,心窍反而愈发灵通。 他的问心局,起点并非以剑聚气。 而是从遇见洛惊鸿的那天,便开启了问心之旅。 生死……善恶是非……身份认同……斩断过往…… 每一重考验,都在锤炼那颗饱经风霜的心。 冯玉安亲口所言,执棋者是天下苍生。 作为棋局中潜在的重要棋子,不可能与之脱离。 他,注定要为苍生执剑。 ———— “先生,苏先生来拜访您了。”小童跑进竹园,大声向欧阳先生通禀。 欧阳先生将鸟笼放下,莲步轻移,回到风格考究的书房。 “请苏先生进来。” 不多时,小童引着身穿华清铺量身定制水墨长袍,玉冠束发,发尾披散在肩头的苏夜走进书房。 “苏先生穿得如此隆重,想必是有要事相商。” “并非要事,只是一些私事。”苏夜表明来意,“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听听,您父亲和您母亲的故事……” 沉默犹如冬夜晚风,凄凉了氛围。 有那么一瞬,苏夜以为欧阳先生会回绝他的问题。 “他是不可一世的剑魔,”欧阳先生轻启朱唇,眼睑低垂,向来客娓娓道来,“而我母亲,不过是一位修炼资质平庸的女子。 落霞谷剑魔杀三道,唯独没有对我母亲下手。 他们的情愫,实则起于一场罪孽……” 以剑魔的霸道风格,强横占有一个女人,并非意料之外。 即便发生肌肤之亲,对无视规则的剑魔而言,没有任何说服力。 苏夜仍是想不通,欧阳志为何会爱上欧阳先生的母亲。 “因为与众不同,更因为一片赤诚……”欧阳先生解开了苏夜心中疑惑,“我母亲不怕剑魔,也不恨剑魔。她接受了命运,挣脱苦痛的樊笼,软化了剑魔的心。” “恕我直言,他们之间的爱,是不是有点……” “你是想说畸形吗?”欧阳先生比苏夜更加坦然,接着道“这也是你们三人之间的区别。 “剑圣无爱……剑魔痛爱。 你与他们不同,更像拥有七情六欲的凡尘世人。” “在下还没到藏神境,不敢高攀两位前辈。”苏夜道,“剑仙之名,还望欧阳先生不要外传。” 修仙最忌讳风头太盛。 成为众矢之的,不会给他的修行之路带来便利,反而容易被人惦记。 万一行差踏错,将会万劫不复。 “苏先生,倒也懂些中庸之道。”欧阳先生轻笑。 “身为大乾人,成长过程中总会受到点儒学熏陶,”苏夜放松心情道,“我们村里的算命先生,说话就爱带些之乎者也。” “为何?” “冒充文化人。” “噗嗤,”欧阳先生被苏夜的话逗乐,“看来你对你们村的算命先生印象不佳。” 苏夜学着算命先生的样子,摇摆手指,脑袋旋转: “非也,非也。” 欧阳先生乐不可支。 过了好一阵,方才收敛笑意: “自荒古时期开始,儒释道便是三千世界最主流的教派。 你已精通其中两个,为何不把最后一个补齐?” “儒学中庸,不适合我。” “儒学不只有中庸之道,”欧阳先生道,“以苏先生之悟性,兴许能看出点典籍里没有的新东西。” “可惜少时没钱读私塾,错过了研习儒学的机会。” “贫道可以教你。” “那就却之不恭了。”苏夜从不会拒绝于己有利之事。 欧阳先生伸出双指,凝结儒学灵印。 将各类儒学典籍,尽皆传授给苏夜。 浩瀚缥缈的识海中,平添出几许繁星。 历代先贤参悟而来的理论,汇进满是灵感的河流。 向着大海,奔流不息。 苏夜睁开双眼,眸子里绽放神光。 刚才的一霎,仿若与古之先贤对饮,只觉格外畅快。 “果真如欧阳先生所言,儒学不只有中庸之道,”苏夜欣喜道,“若得领悟其中真谛,于我之修炼,必然大有裨益。” “苏先生帮我斩断因果……儒学经典,便当作谢礼。” 苏夜闻言将伪造的神魂剑鞘,从玉葫芦中召出。 “既然先生已经斩断过往,权且收下这个剑鞘,”苏夜道,“……我没理由评判,不过我相信,剑魔前辈比任何人都更爱你。” “他创造的大衍造化诀给你带来了那么多的伤痛,为何你还称呼他为前辈?”欧阳先生清澈的双眸,满是好奇地注视着苏夜。 “如果没有那些磨难,我不会成为今天的我,”苏夜缓慢起身,洒脱道,“不论别人如何评判,在下更喜欢如今的我。” “苏先生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回家过年。” 剑起五行 第76章 顶梁之柱 有妖气! 漫天星辰大海,似若天河倒倾。 苏夜屏蔽气海,缓步靠近村口的土坯小院。 羊圈里没有反刍声息。 已近三更时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庄户人家,大多已经入睡。 寂静之中,惊慌在心间晕染。 苏夜提气轻身,跃过一人多高的土坯院墙。 羊圈里空无一物。 窗户纸残破,随夜风摇摆,发出咔啦啦的声响。 热量或声息,在夜色下偃旗息鼓。 深红色砵盂状大罗火罩现于掌心,青丝般的火气,围绕苏夜周身缓慢旋转。 此间曾来过妖物! 心脏猛烈敲打胸膛,额头青筋剧烈暴跳。 许久未曾涌现的愤怒,席卷他平静的内心。 叮铃铃…… 腰间悬挂的风妖铃轻响,表面温热,略显灼烫。 识海铺展开来,在村落东北角感应到了浓郁妖氛。 有血…… 糟了! 苏夜顾不得缩地符珍贵,灵气凝聚,瞬息移动至事发地。 王二叔夫妇身首异处。 他家的大女儿只穿着肚兜,瑟缩在墙角,白花花的大腿上有道被尖爪划伤的伤口。 鲜血顺着长腿流到地面,尽管她已抖如筛糠,仍是死死将年幼的弟妹护在身后。 两个小孩蜷缩着身子,死死闭住双眼,不敢去看面目狰狞的青面妖。 “妮子,你长得还真是肤白貌美,尤其是……”青面妖伸出布满鳞片的手指,指向少女胸口,“……先让本妖饱饱眼福。” 一缕黑色妖气从指尖飞出。 分成两绺,顷刻切断了遮蔽身体的肚兜红绳。 少女惊叫一声,赶忙环抱双臂,夹住了快速下坠的肚兜。 青面妖蛇信般的长舌舔舐薄唇,眼眸变成竖缝,死死盯着少女。 声音犹如寒冬。 青面妖庞大身躯近前,尖利长爪挥向胆敢违逆它的人类。 少女心中惊骇,下意识闭紧了双眼。 一股灼热液体,顷刻泼洒在她身上。 粘稠腥臭。 勉强抬起被血液糊住的眼皮,穿过烟尘般飘散的妖邪,看到一位高大少年的背影。 似有几分熟悉。 “苏……苏大哥?”少女惊讶和恐惧之余,忘记肚兜红绳被斩断。 肚兜向下滑落。 刚降半寸,便被两根纤长手指拽住,拉回到少女肩膀。 “村中还有一个妖邪,”苏夜召出三张镇妖符,交给泪流满面的少女,轻声道,“你们三个不要随意行动,待我斩了它,再找人帮你们料理后事。” 朱砂描画“天地无极”四个大字的缩地符,悄然出现在苏夜竖起的双指中间。 提前运转的灵气,与灵符顷刻融为一体。 身形虚幻,又在数百米外重聚。 丹田处的隐身符,遮蔽了他的气息。 一头长达五米,体高两米的巨型鳞甲兽妖,出现在视野之中。 四只粗壮蹄子踩踏地面,发出轻微嗡鸣。 光华境左右的气息,瞬息令识海短暂失灵。 兽妖硕大头颅上的八只眼睛,分别盯着八个方位。 八目牛妖。 隐身符,对它无效。 一阵黑烟包裹,八目牛妖变成幻化体,黑色妖气凝聚成一把长达七尺的铁环大刀。 丈许长的幻化身躯,粗壮臂膀足有人头粗细,木板状的手指指向前来降它的苏夜。 “你这小子身上……有我野猪兄弟的气息,”八目牛妖的面颊上,竖直排布的四对眼睛恶狠狠瞪着苏夜,“今朝,本妖就替死去的兄弟报仇。 把你大卸八块,脑袋砍下来下酒。” “实不相瞒,在下最喜欢吃牛肉……糙是糙了点,架不住筋道。”苏夜召出太初剑,剑尖斜指地面。 “不过是半步藏神境修为,也敢在本妖面前大言不惭。 本妖这就剁了你!” 八目牛妖强壮双脚点地,妖力加持的身躯,化作离弦之箭。 丈许长的铁环大刀,变成夜一般的漆黑。 强大的腐蚀力,足够穿透寻常法宝的防护。 八卦形态的铜镜倏忽出现,贴于苏夜胸口,化作无形防御。 砵盂状的大罗火罩,在空中幻化火环,意欲困锁八目牛妖。 “你这种货色,怎会有如此厉害的法宝?!” “土元素的妖物,最是忌惮火系攻击。”苏夜声音平静,“可惜你们不懂炼器,也不知如何运用灵宝……” 妖邪眼中,闪现出几许惧色。 胸前阴阳镜变幻,呈现火一般的红。 森白剑气裹缠烈焰,瞬息穿进牛妖遁逃的妖雾。 “啊~”妖雾中一声凄厉惨叫。 大罗火罩凭空浮现,罩住整团妖雾。 强大佛力镇压,妖邪现出原形。 一柄水墨般的长剑,在空中划出弧月线条。 硕大牛头从脖颈脱离,切面光滑如镜。 莹白色烈焰,在切面处跳动。 苏夜双脚点地,收止剑势。 牛头滚到脚边,八只眼睛里填满了恐惧。 “胆敢闯入桃花村者,杀无赦。” 苏夜归剑入鞘。 心中涌现的并非喜悦,而是绝望与心寒。 没有修仙者护佑的凡尘村落,随时有可能被妖邪入侵。 他们全无反抗能力……便如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若是苏夜没有临时起意,想在回十里春风镇前,低调看望老羊倌和村中本家,两只妖邪将酿成人间惨剧。 苏夜回村的消息,很快通过被救少女之口,传遍了整个村落。 燃起的火把,一上一下地涌向村中心。 身穿蓝布斜襟短褂,灰长裤,丝绦绑缚马尾的少年,身旁放着一个石碾子大小的八目牛头。 火光中,牛眼凝固的恐惧和怨恨,看起来格外骇人。 老村长苏长河眼中,滚落出苍老的浊泪。 “我还以为你名显四方,就不再管桃花村了。” 苏夜上次回村,用玉葫芦里的银钱,得到了浅薄的尊重。 如今再回故土,已然是大乾人尽皆知的后起之秀。 “……村中有多少人死于妖患?”苏夜声音沙哑。 “唉……少说也有几十个。”苏长河一拍大腿,显得更加愁苦。 “镇妖师不管吗?” “最近这些天,妖氛越来越浓重……镇上的镇妖师,通宵达旦的降妖,仍是顾不过来……” “桃花村……没有人来?” “村里没有达官显贵,那些拜入宗门的后生,也没有太高的天赋。谁会管我们?”苏长河语气低沉,“若是你没回来,怕是全村百姓都得受难。” 苏夜经历了数重磨炼,早已不是刚出村落时的懵懂少年。 仍是十七岁,却可撑起名为责任的重担。 “乡亲们,晚辈斗胆请你们捡拾柴火,放到我身前的空地。”苏夜的声音,恢复了清朗。 同村的百姓,都很尊重闯出名头的修士。 按照苏夜的请求,每人捡来了一根木柴。 几百人的小村落,堆起半人高的柴堆。 火焰熊熊燃烧。 苏夜拿起夯重牛头,将其举过头顶,以便全村百姓都可以看清。 “我苏夜在此起誓……只要还有一息尚存,定会以斩妖除魔为己任。无人护佑的桃花村,便由我来守护。 从今往后,我绝不再令这种悲剧发生!” 牛头拋进火堆,在火焰中扭曲变形。 清亮声音在夜空中回响。 仇敌的头颅,承受烈焰焚烧。 全村百姓看着怒目横眉的苏夜,悲痛中涌现出几分欣慰。 这个几乎被人遗忘的小村落,终于有人能在危险发生时,以最快速度赶来救援。 苏长河拭去眼角泪水,振作起精神,朗声应和道: “你放心去降妖……善后的事宜,老汉我会尽全力做好!” 苏夜召出十张千两银票,交给情绪激动的苏长河。 “用这些钱重建桃花村,让所有人都知道:桃花村由我罩着。 等到我真正强大起来的时候,绝无妖邪敢踏进村落半步。” 苏长河双手不住颤抖。 上次苏夜回来,仍是籍籍无名的后生。 此番再见,已成故乡顶梁柱。 不过数月光景,天地易变。 剑起五行 第77章 杀戮止殇 年节没有团圆饭,只有悲痛与残血。 往年不常下雪的桃花村,飘落零星雪花。 粉末状的雪粒,大部分未曾落地,便化作水汽蒸发。 侥幸触及大地,顷刻会被潮乎乎的地面融化。 苏夜盘腿坐在与洛惊鸿初相遇的山洞,透过窄狭洞口,观瞧浩渺天地。 只可窥一斑,亦足见心性。 洛惊鸿曾经用来放置玉葫芦和太初剑的石头上,一字排开三件法宝。 左侧是绑缚红绳的风妖铃。 居中的阴阳镜,边缘雕刻古篆小字:八卦转轮乾坤一气阴阳镜。 右侧钵盂状的暗赤红色大罗火罩,炙烤周围空气,现出水纹般的扭曲。 村中响起的唢呐和号哭声,隐约传进山洞。 声波噪音之中,苏夜反倒寻回了久违的静谧。 长发披散在肩头,双目闭合,聆听识海中泛起的涟漪。 风妖铃乃青石山鬼仙黄大仙所赠。 赠宝之时,曾言诛妖夺其精魄,可助剑意提升。 后得到神魂剑鞘,本以为可靠神级灵宝养剑,不成想引出一系列机缘。 与剑道大能欧阳志的隔空相遇,令苏夜更清晰地看到了来时路。 十七年前的冬天,身怀卓绝天资的苏夜降生于世,却无一人护他周全。 命中劫数,或可理解为分属应当。 年岁移转,桃花村的百姓,依旧生活于水深火热。 …… 普陀城中的风,吹进了识海。 妖邪盘踞肆虐,夺走居民精气……达摩棍失传的佛山,难以驾驭佛宝。 凡此种种,皆不可以常理揣度。 似若天道从未开眼,专欺无力保身的弱者…… 苏夜伸出右手,拿起风妖铃。 触手微凉。 这件可以预示妖氛的灵宝,在妖邪遍地的大乾,就像拥有一双窥探危险的眼睛。 悬挂在腰间,不复理会。 接着看向大罗火罩。 此宝乃是慈恩寺高僧净月禅师,作为乾坤玉鼎的对称物,将之赠送给苏夜。 无穷佛力加持,以浩然正气为引,穿透妖邪属性防御。 只要心存邪念,便无从逃脱。 身具纯净佛力,与之互相契合。 大罗火罩化作一道红光,飞回腰间玉葫芦。 八转阴阳镜的背后,隐藏着一段已然冰消瓦解的漫长恩怨。 神级灵宝的威力,盖过了那些过往。 此宝不仅能轮转属性,还可汇聚灵气,助其主短暂提升修为。 顶级防御只是次要功能。 最有价值的功效,是为苏夜提供了扮猪吃老虎的可能。 斩杀八目牛妖时,他便是借助阴阳镜之力,佐以大罗火罩的气息压制,达成了越阶挑战的壮举。 苏夜深知神级灵宝,拥有格外强大的器魂。 若是寻常修士,绝不敢在尚未踏进青峰境前,贸然尝试令其认主。 苏夜的自信,来源于游历修行途中领悟而来的秘法。 双指并拢,璀璨金光现于指尖。 牵引太极道力,注入阴阳镜淡金色的镜面。 慈悲引魂渡裹挟的佛力,与道力相合,觅到藏于阴阳镜中的器魂。 识海再度浮现水墨画般的场景,恍惚间回到普陀山顶,修行属性攻击那天…… 阴阳镜的器魂,并非人身……而是以烟雾形态,在水墨画中飘荡。 “你果然……能看见我。”苍老的声音,似从荒古传来。 “阴阳镜果是上古时代的宝贝,”苏夜笑道,“古篆字的字体,自带道力加持,时下无几人能够书写。” “这是你刚从儒学经典中学来的知识……”器魂因慈悲引魂渡而浮现,可解苏夜心意。 “知识无远近,”苏夜心声回道,“只要有益,便可为我所用。” “这就是散修的优势吗?” “不是……是我性格和身份的优势。”苏夜笑道,“世间潜在的天命之人,绝不只我一个。可是能像我这般心思活泛的修士,数量并不多。” “你好像不会苦大仇深……” “有仇,我一般当场就报……实力不济,就多动动脑子,不然别人会以为我脖子上顶着的是个冬瓜。” “老夫以前跟过的主人,有横霸一方的大能,有风华绝代的佳人,也有奸佞之徒……历过红尘起落,见证时局人心。 我倒是想瞧瞧,一个性格圆融的修士,能闯出怎样的天地?” “这么说……”苏夜胸腔中的心脏犹如擂鼓,“你决定认我为主,全力助我战斗?” “修仙界的人,尽皆推崇修炼天资……唯独你,敢于放弃卓绝天赋,反而走那条极为艰难的道路。”器魂道,“主动逆风而行……老夫倒要瞧瞧,你究竟能走多远!” 水墨般的图景像被雨水冲刷,斑斓的丹青色彩,逐渐从幕墙滑落。 八转阴阳镜中间光滑镜面,浮现出黑白太极图,分别与苏夜印堂中的识海和气海相连。 千丝万缕的光线,通过连接,流转进苏夜体内。 眉心正中,浮现出太极纹路。 璀璨光芒盛放,犹如昙花一现,复归于沉寂。 苏夜睁开双眼,看向放置灵宝的石头。 其上已无八转阴阳镜的踪迹。 剑气莲花浮现,火苗跳跃舞动。 霎时在指尖爆发。 凌厉剑气,席卷全无防御的右手。 水纹般的屏障倏忽出现,挡住火属性剑气莲花……如同泥沼,将其消弥于无形…… 最后一件灵宝,乃是苏夜入道的根本。 太初剑落入掌握。 与心意相通的宝剑,自动从剑鞘中脱离。 化作黑白烟气,先行回归玉葫芦。 苏夜所遭遇的悲剧,与神魂剑的主人脱不开关系。 现如今,曾与神魂剑契合的剑鞘,已然成为他的灵宝。 苏夜未曾施展慈悲引魂渡,而是安静观瞧水墨色调,黑白分明的剑鞘。 心中所言,静默无声。 “我晓得你为何会在初次相遇时,便选择认我为主。” 苏夜大手拂过剑鞘表面,水纹般的线条,泛起一阵涟漪。 在仇敌郑天道身死之前,苏夜曾有机会以大衍造化诀,重塑绝世天才之身。 最终,苏夜放弃了触手可及的机会。 识海中,浮现出从未听闻的雄浑嗓音。 “你既本心坚固,纵使修行大衍造化诀,亦能维护正道。” 这道声音,并非来自剑鞘。 而是残存于其中,不肯散去的剑魔执念。 “你高估了我……”苏夜嘴角挑起一抹弧度,“世人皆容易错认为自己超凡脱俗,能够抵挡住诱惑……我自知是凡夫俗子,扛不住炼化灵根变强的欲望冲击。 既然扛不住,索性不扛。” “……你分明拥有比本尊更强的天资,为何自甘堕落?” “经常回头望的人,很难走到极远的地方……无论天资,还是仇恨,都已被埋葬在昨日,”苏夜淡然道,“在下做出的决定,虽死而不悔。” “也罢,”剑魔执念长叹一声,“被你终结大衍造化诀,许是命中注定……有没有人说过,你的某些特质,跟我很像?” “武凤殿内侍,金吾卫大将军冯玉安说过这种话。” “冯玉安那个阴阳人……也成大将军了吗?”剑魔执念语气中,含着不加掩饰的嘲讽,“世事变迁,看来……我是时候该走了。” “……”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何不恨我?” 苏夜语气平淡如水: “因为你已经死了。” “是啊……身死道消……昨日黄花,浮生一梦……” “你女儿……过得很好。”苏夜未经思考,讲出了这句话。 一阵寂静。 “本来不想告诉你,”剑魔执念的声音变得虚幻缥缈,“……你最后一个问心局,与本尊完全相同。 能否守住本心,就看你的造化了……” 苏夜心中明悟,神思回归本体。 石头上平放的剑鞘,第一次与他亲密无间。 苏夜轻声呢喃: “我带你……再杀一次。” 话音方落,剑鞘化作烟雾。 飞回玉葫芦,与太初剑相合。 苏夜站起身形,毫不犹豫地走进了风雪。 今朝过后,世间再无神魂剑。 五尺太初,只杀不渡。 剑起五行 第78章 青灯妖影 送信的灵雀,落在独行者肩头。 苏夜运转灵气,召出信筒中的信件。 来信者,正是洛惊鸿。 “苏哥哥: 年节将至,妾身将思念化作文字,寄托给郎君。 近来妖氛四起,虽是魂灵残缺,仍难抑制心中冲动……寻到个活计:炼制灵器,辅助镇妖司降妖。 定当劳逸结合,不需挂念。 郎君若得方便,亦可施展道术,解平民危困。 提前祝君新春吉祥。 洛惊鸿。” 苏夜收回信件,当即走到路边,在平整山石上书写回信。 并将提前炼制好的两瓶延寿丹,随信装进信筒。 在送信灵雀身上施加术法印记,以防途中有人拦截,导致延寿丹未能送达。 松开双手,目送灵雀飞远。 苏夜召出钦天监督造的山海地形图,在桃花村和云京之间,有几处文明重镇。 青灯镇乃是儒学老祖故乡,以出产青纱灯笼而闻名。 桃花村不过是偏远地区的村落,无有镇妖师专门负责,偶有妖邪入侵,尚能理解。 若连闻名遐迩的古镇,境况亦是如此。 情况便不容乐观。 召出缩地符,灵气点亮符箓中的“天地无极”。 霎时间,飞出了千里。 ———— 儒学自创派以来,始终占据朝堂主流,先后出过几位圣人。 故此老祖的影响力,略微被同流派大能稀释。 青灯镇作为儒学老祖故乡,并未立等身像,而是在城中立着一尊三角青牛。 苏夜刚一出现,便与妖氛撞了个满怀。 “叮铃铃……” 风妖铃表面滚烫。 镇中不只一个妖邪,而且其中一只,超过了阴阳镜增幅所能挑战的范畴。 镇子大门前没有把守的军士。 即将进镇子时,撞见一位身穿绣貂锦袍的镇妖师。 “道友,镇中妖邪四起,最好先别进去了。若是急着往北去,可以绕道而行。”镇妖师眼圈发黑,眸子里血丝密布。 显然已是困顿至极。 “镇中百姓如何?”苏夜眉头轻皱。 妖邪作祟的情况,远比想象中更加严重。 “几位长官在镇中勉力维持……”镇妖师很年轻,并未询问苏夜身份。 知他非妖。 默认是同一阵营的盟友。 “可有伤亡?” “道友,贫道身为镇妖师,不能向外人吐露太多内情。” 苏夜心中明了。 镇妖师必有伤亡。 “贫道苏无名,历来喜欢诛杀妖邪,可能助你们一臂之力?” “你心虽好,可是实力太弱……进了镇子,帮不到忙不说,还容易成为负担。” 苏夜情知空口无凭,说道: “镇中东南角有只归元境左右的妖邪……如若我能杀掉它,道友能否以法阵,增幅我的实力?” “你要真能杀,可就帮了大忙。”镇妖师道,“不过……贫道乏累已极,若是你遇到危险,恐难驰援。” 苏夜洒脱迈步走向镇子: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贫道若连这点实力都没有,趁早回家种田为好。” “珍重,”镇妖师坐在石兽上,“……真遇到危险,我尽量去救。” ———— 镇子东南角有一水井。 从古至今,滋养一方百姓。 井水不归龙宫管辖,其中没有龙族镇魇。 其中老鱼成精,残杀来井中取水的百姓,以之温养妖力。 苏夜遮蔽气海,径直来到石砖垒砌的六边形水井。 井深三米处,可见清澈水面。 忽起一阵妖雾。 苏夜与阴阳镜协同,未曾触发防护,佯装被妖毒击中。 一缕黑烟从井口飞出,径奔苏夜而来。 看到一双凌厉眼眸,赶忙闪身向上腾飞。 妖识中感应到接近藏神境的气息,瞬时停住身形。 “我当是个多强的镇妖师,原来只是个不自量力的小鬼。” 妖物幻化人形,缓慢落回地面。 “你不怕镇妖师跑来捉你?”苏夜神态自若地面对妖物。 鱼妖一阵恼怒,冷声道: “镇妖师需要对付实力更强的大妖,根本无暇顾及此地……既然你主动送上门来,本妖就发个慈悲,把你大卸八块。” “我天生骨头硬,怕是会崩掉你几颗牙。” “小子,别大言不惭。” 苏夜一声轻笑,解除阴阳镜的限制。 一股浑厚沉凝的灵气,由右手注入太初剑身。 黑白分明的长剑,挥出一串残影。 鱼妖感应到骤然暴增的修为,拖长的黑雾,布满了对死亡的恐惧。 缩地符出现在指尖。 天地无极点亮。 霎时出现在鱼妖上方,大罗火罩出击。 火环罩住妖邪,顷刻将其捆住。 鱼妖身形摇摆,瞪大双眼,口中哀嚎求饶: “求求您……饶过我!以后绝不敢再为害……” 苏夜面带轻笑: “我说过我骨头很硬,可你偏不听。 现在再求饶,为时已晚。” 水墨弧影闪现,切开鱼妖脖颈。 掉落地面,现出原形。 一尾尺许长的食人鱼,扑棱着尾鳍,意欲逃脱死境。 苏夜召出一根木棍,对着鱼头就是当头一棒。 濒死的鱼妖,顿时没了声息。 草绳穿过鱼嘴,提着妖邪回到南门外。 隔着老远,将食人鱼扔给守在此处的镇妖师。 “道友,现在相信我有襄助你们的实力了吗?” “不过是个鱼妖……”镇妖师口头倔强,身体却很诚实。 玉葫芦中召出一个法阵罗盘。 “罗盘中有风林火山阵,身处其中,可以短暂增幅自身实力。”镇妖师道,“你若能杀掉几只妖邪,也是一份功德。” 苏夜接过法阵罗盘,不由想起往事。 浪子余宁就是用这种法阵,增幅他的实力,解决掉魔鬼沙漠中的一个魔物。 物是人非。 他已不再有妇人之仁…… ———— “小妞,你丈夫已经弃你而逃,不如从了本妖,做个压寨夫人。”妖邪避开镇妖师的防卫,堵住一位身材丰腴的妇人。 妇人将年幼的孩子护在怀中,惊恐看着向她逼近的妖邪: “你别过来……要是敢靠近我,我就咬舌自尽!” 妖邪眼中闪过一抹邪魅: “本妖不介意拥有一个死去的露水伴侣。” 妇人心下一横,意欲以死明志。 妖邪猛然抬起右手,捏住妇人面颊,阻住咬舌动作。 “本妖不过是玩笑……似你这等天生丽质的女人,岂会忍心看你死去……”妖邪凑近妇人,长舌伸出嘴巴,意欲舔舐她的耳垂。 小孩哇的一声,被妖邪狰狞形象吓哭。 妖邪瞳孔收缩,恶狠狠瞪视胆敢搅扰它兴致的孩童。 “喂,放开你的脏手。” 一道清朗声音传来。 妖邪全然不动。 水墨弧影卷起红雾,遒劲臂膀从中断折。 妖邪顾不得手臂剧痛。 转头看向灵气绽放之地。 一位清秀少年蓦然出现在视野之中,刘海随风摇摆,眼神凌厉如剑。 生命的最后一刻,仿佛看到水墨泼洒。 鲜血染红了黑白,带走了他的生命。 来不及求饶,亦无法言说。 全身受到天道炙烤,化作斑驳碎片,随风消散于天地之间。 似乎从没来过…… “夫人,您没事吧?”苏夜收回太初剑,探问被妖邪堵在巷中的妇人。 妇人涕泗横流,意欲跪谢。 苏夜赶忙搀扶住她,说道: “此地危险重重,你们最好回家……有乾坤镜护佑,不会被妖邪侵扰。” “官爷,你能把我送回家吗?我丈夫不知跑哪儿去了……”妇人可怜哀求。 苏夜不由心中愤慨。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本是他嗤之以鼻的语句,却真实发生在眼前。 只能暗骂一句,背起被妖邪吓昏的孩童。 “夫人,您明知城中有妖邪,为何还要冒险上街?” 妇人泪水如断线珍珠,带着哭腔道: “幼女突染恶疾,需要去请大夫……不得已,只好冒险上街。” “为何还要带着孩子?” “他说……要保护娘亲。” 苏夜看向怀抱里晕厥的孩童,不觉面现笑意。 这孩子虽然实力不济,却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只要还有这种人,大乾就有救。 剑起五行 第79章 英雄登场 苏夜随妇人穿街过巷,回到位于镇子东侧的小宅。 铮! 墙壁镶嵌的阴阳镜,骤然发出一声轻响。 风妖铃温度急剧升高。 有大妖出没。 苏夜急着救人,顾不得妖氛骤起,伸手推开小门。 吱呀一声响,门扉开启半扇。 识海感应中,大团妖雾正在远天汇聚。 积雾成云,遮蔽古镇。 妇人颤声道: “官爷,那头大妖似是又来肆虐了。” 苏夜口中说着不需担心,护佑妇人进屋。 卧房中的土炕上,躺着一位五六岁的小女孩。 面色被黑影笼罩,气息显得格外微弱。 打眼一瞧,便察觉出是邪气入体,侵蚀明火所致。 “你家女儿的病,我能治。”苏夜走到土炕边,召出佛骨念珠,“此乃妖氛浓重,侵体引发的中邪。寻常汤药,不足以帮她解脱危困。” 妇人似懂非懂,将陷入晕厥的儿子放在土炕,静观苏夜施为。 念珠盘绕手掌,悬停于小女孩识海上方。 金色粉尘自念珠中飘荡而出,犹如细雪,均匀撒在她的面门。 浩瀚佛力浸润,耳鼻中冒出灰色烟气。 邪力渐次被念珠吸收…… 原本罩住小女孩面门的晦气,似冰雪消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逸散。 嘤咛一声,从昏迷状态中苏醒。 “……我渴……”小女孩虚弱的话语,清晰传进苏夜耳朵。 召出水袋,搀扶小女孩起身,靠着竖起的枕头,喂她喝下清水。 妇人喜极而泣,双膝弯曲,意欲跪谢苏夜出手相救的恩德。 苏夜出手极快,搀住了泪流满面的妇人。 “大姐,不过是举手之劳,用不着谢我。只是这青灯镇,怎会有如此之多的妖邪?” 妇人用缀满补丁的棉袄袖子拭去脸上泪痕,轻声道: “来镇上降妖的镇妖师,曾到民妇家中饮茶水……他们讲过‘六十一甲子’和‘时逢大破之年’之类的言语。” 修道之人有言:六十一甲子,甲子一轮回。 每逢年月流转六十载,世间便会降临难以抵御的大灾难。 苏夜呢喃道: “照这么说,今年合该是大灾之年了。” “那几位官爷……似乎就是这么说的……”妇人被儿女的突发状况冲击头脑,记忆不是很深刻。 “难怪会有如此多的妖邪……”苏夜嘀咕一句,接着问道,“来镇上的镇妖师,最高是几品?” “民妇不认得锦袍上的兽纹,说不出所以然……” 正言间,一位身体瘦削的汉子,失魂落魄地从门外跑进了小院。 脚下绊到石子,猛然一个踉跄,摔了个狗啃泥。 苏夜未曾感应到妖气。 心情反而更加沉重。 抛弃妻儿的汉子,回到了算不得阔绰的小家。 信奉眷侣应当同生共死的苏夜,不解汉子心意,轻声对妇人道: “你丈夫回来了。” 妇人梨花带雨的面庞,立马转变成寒冬。 冷峻如刀。 苏夜担忧夫妇二人会做出过激之事,跟在妇人身后,静观其变。 “……你……我还以为……”汉子睁大眼睛,看向疾步冲向他的妻子,嘴巴里像是拌了蒜。 妇人面沉如水地走到丈夫身前,不等他说话,抡圆了膀子,打出一记响亮耳光。 啪! 汉子倒退两步,侧脸浮现出红肿掌印。 “你去哪儿了?”妇人扯住汉子衣襟,冷声问道,“我和儿子遭遇危险的时候,你到哪里去了?!” “我……”汉子低垂下头,眼泪滑落到鼻尖。 “你他娘的丢下我和儿子,一个人跑了!”妇人激动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哭腔,“若不是被恩公所救,你就后悔去吧!” 汉子抬头看向苏夜,更觉无脸见人。 伸出粗糙大手,猛抽自己大嘴巴。 “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直打到嘴角淌血,仍是劲道不减。 “爹,您别这样……”小女孩冲出来,小腿快速倒腾,抱住了父亲大腿。 刚刚苏醒的男孩,也冲进院落。 汉子哭着道: “我本以为必死无疑,跑去找郎中给女儿治病……然后再陪你们母子去死……我太蠢了……” 妇人终是忍不住,扑进丈夫怀抱。 一家人号啕大哭。 苏夜的嘴角,却是现出了欣慰笑意。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这句话,被证明并非真理。 对信奉一生只够爱一人的苏夜而言,极其重要。 ———— 数位身穿锦袍的镇妖师,分散立于屋顶。 灵宝释放出的光柱,从四面八方袭向位于核心的大妖。 大妖身形隐藏在阴云般的妖雾后方,喷出巨蟒状的吐息,在空中盘旋飞舞。 荡开道力光束,反扑围攻它的众多镇妖师。 虚取指挥镇妖师的头领,实则攻向体表渗出鲜血的目标。 巨蟒吐息,顷刻临身。 强大的阴暗腐蚀之力,化作大团泥沼,将匆忙施展道力护体的镇妖师裹入其中。 镇妖师头领朗声喊道: “不可乱却阵型!” 众人不敢移动。 头领右手双指结印,施展御剑术,化出百道剑气。 遥指盘旋天际的大妖。 大妖冷哼一声,张开血盆大口,意欲用吐息阻挡剑气。 突然一股浩瀚强大的正气从天而降,罩住了它的周身。 剑气顷刻临身,发出连串金铁交击的巨响。 血雾之中,传来一声狠厉吼叫: “谁敢偷袭本妖?” 各处屋顶的镇妖师,视线转向大妖上方的天空。 一个几乎笼罩住青灯镇的火焰圆环,释放出不同于道力的强悍气息,削弱了大妖的邪气。 正因有火环助力,六品镇妖师头领的剑气,方才击中目标。 其余镇妖师火速行动。 催动宝剑或法器,趁大妖虚弱负伤之际,飙出数百道剑气。 江河入海,于半空凝聚成一柄尤为强悍的巨大光剑。 剑尖所指之处,空间出现细微扭曲。 大妖情知无法抵御此招,施展遁术,避开镇妖师的联合围攻。 “布阵!”镇妖师头领当机立断。 所有镇妖师的动作整齐划一,玉葫芦中召出法阵罗盘。 右手双指并拢,细若游丝的道力注入其中。 多重阵法旋转着铺展开来,像是绚烂极光变幻,致令天际璨若银河。 大妖暴怒已极。 浑身妖雾澎湃而出,飞散出千百条妖毒凝结而成的黑蛇。 若是任其落地,镇中将罕有活口。 若非催逼到绝境,大妖只会继续圈养提供精气的人类,不会行此疯狂之举。 妖雾裹缠的镇妖师,只觉身边像燃起一个火炉,浑身变得舒暖。 识海中萦绕的黑雾,亦是消失于无形。 抬起沉重眼皮,瞧见一位俊朗少年。 少年站起身,从他的视角望去,只觉高大身躯犹如山岳。 一道灵符现于少年指尖,倏忽不见了踪影。 天际火环骤然降落,飘至屋顶上方。 火幕张开,罩住整座镇子。 大妖双眼闪过狰狞的疯狂,催动身形,猛扑向挡住妖蛇的火盾。 镇妖师头领御剑升空,右手指引数十剑气,袭向现出身形的大妖。 蓬勃黑雾离身格挡,现出没有任何防护的躯体。 长达数十米的红皮巨蟒,游龙般向下疾飞,硕大头颅猛撞压制住它的火罩。 梵音奏响,镇住了大妖识海。 众人识海中,猛然涌现出一道强大气息。 水墨般的长剑,裹挟水蓝色剑气,挥洒向陷入短暂迟滞的大妖。 剑气斩击蟒头,鳞甲血肉翻飞。 飘散而出的血雾,成为强者必杀一击的注脚。 除了强,还很帅! 众人紧绷的心弦,终于在蟒头砸在地面的巨响中,彻底松弛下来。 镇中感应到大妖败亡的小妖,自知末日即将降临,纷纷四散而逃。 半空中一道潇洒身影,翩然落至屋顶。 负手持剑而立,恍如天上仙人。 疲累已极的镇妖师,无不感到震撼与钦敬。 头领跳下宝剑,拱手道: “多谢道友仗义相助。” 苏夜洒脱收起宝剑,声音清朗: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不过是给予虚弱的大妖致命一击。 只要时机对了,便是英雄登场。 剑起五行 第80章 套话 镇妖师头领意欲带着属下,赶往下一个地方。 苏夜于心不忍,阻拦道: “各位道友,可否听在下一言……你们已经疲累至极,不能再连续降妖了。” 镇妖师头领叹道: “还有许多无力自保的百姓等着我们去救……身为匡扶正义的镇妖师,岂能坐视不理?” 苏夜见到过冯玉安降妖的场景。 只他一人,便足以诛杀一座大城中盘踞的大妖。 至今仍是不解,缘何大乾境内还有如此之多的妖邪。 “镇妖司很有实力,怎的境况还会如此窘迫?”苏夜难耐心中疑惑,询问盘腿调息的头领。 “若是一只或者几只蝗虫蚕食庄稼,莫说壮年农夫,便是老人和孩童,也有法子把它们捉住,”头领边调息,边回答苏夜的问题,“……可要是蝗虫成了规模,铺天盖地而来,任你火烧雷击,风吹雨打,都不足以抵挡蝗灾……” 头领的话里透出了一个非常关键的信息。 时逢甲子大破,三千世界的妖邪数量,暴涨到难以抵御的规模。 “扛过今年,妖邪数量会自行减少吗?” 几位正在闭目调息的镇妖师,难忍心中笑意,却又不想嘲讽仗义相助的同道中人。 强行忍住笑意,脸颊涨成了酱紫色。 头领修为在青峰境大圆满,气海流转达到炉火纯青之境界。 运功时可自如操控行动。 不禁莞尔笑道: “道友,你这话……贫道差点不知从何接起。” 曾在镇子路口遇见的年轻道人,笑道: “如果我是妖邪,一定得掐准了点……等明年春节过了,我就偃旗息鼓。修炼上六十年,再出来兴风作浪。” “陌尘,不可拿此事作耍!”头领加重了语气。 陌尘吐了吐舌头,撞见头领严厉的眼神,赶忙正色道: “贫道只是想帮道友讲解妖邪侵扰世间的规律,并无恶意。” 头领并不嗔责陌尘,看向眼神里充满求知欲的苏夜,说道: “每逢甲子荡魔之期,三千世界的修士都会投入到降妖大战之中。多则十余年,少则三五载,方能剿除妖患。” 苏夜见识过妖邪的残暴,不禁皱起眉头: “若如此,接下来几年间,岂不是要生灵涂炭了?” 镇妖师头领长叹一声,无奈道: “身为镇妖师,贫道只能尽自己的全力,尽量保护更多的百姓。可是……” 涉及到更高层级的话题,六品镇妖师根本不敢多言。 苏夜追问,他也只字未提。 眼珠滴溜溜一转,目标锁定了初出茅庐的镇妖师陌尘。 从他嘴里套话,可比跟老江湖打交道,容易得多了。 ———— 妇人捺住悲痛和劫后余生的喜悦,起火做饭,款待尚未辟谷的镇妖师。 苏夜扫了一眼院落,不需饮食的镇妖师,悉皆调息恢复精气。 极有原则的镇妖师头领,亦是屏息凝神,周身灵气脉流隐现。 苏夜快速扒干净碗里的饭菜,想好了措辞,转到陌尘身旁。 “陌道友,你是哪个宗门的弟子?” “云天宗内院弟子。”陌尘介绍自己的身份时,鼻孔朝了天。 作为大乾朝廷尊崇的宗门,能够进入内院,足以令一名修士感到骄傲和自豪。 苏夜并不介意陌尘的傲娇。 相反,还很喜欢这种情绪。 “云天宗在甲子荡魔中,势必会成为主力,”苏夜意欲套话,先得捧着唠嗑,“等你积累足够经验,会否返回宗门?” 陌尘拍着胸脯,鼻尖高了三寸: “贫道要是想回去,我师傅得下山来迎……只是贫道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不能恃宠而骄,还是得脚踏实地,凭自己的本事,做点有意义的事。” 苏夜观瞧陌尘眼神,便知他为了撑场面,把牛吹到了天上。 云天宗真正的天之骄子,必不可能跟随一名六品镇妖师,还是他的手下。 陌尘虽是内院弟子,却只能看守镇门。 稍加思索,便知他天赋上佳,却是不肯努力修持。 被师傅遣送下山,到镇妖司中历练心性。 吊儿郎当的天才修士,极容易相处。 “陌尘,你既是备受宗门瞩目的天才修士,想必知道许多常人不知道的秘辛。”苏夜不仅没戳破陌尘的牛皮,反而顺藤摸瓜,继续往深里唠。 “那是,”陌尘的鼻尖,再抬高三寸,“天上飞的,地下跑的,就没有我不知道的。” “方才,你们头领没说出的话,究竟是什么?” 陌尘侧过身子,探头看向院落。 发觉同伴都在调息,以便恢复道力,立马显露出灿烂笑容。 收回身子,骄傲道: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因为镇妖司归官府管辖,各种封卫的强者,都要听从属地官员调遣……”陌尘话说到一半,看着苏夜,问道,“你想想,会发生何事?” “属地官员会希望强者留在身边,保护他们的人身安全。” “非也,非也。” 苏夜心中嘀咕:“原来陌道友也研习儒学。”接着言道,“贫道猜不到答案,还望陌道友能直言相告。” “你身手还不错,只是脑子不太灵光。”陌尘灿笑道,“除了达官贵人,还有那些巴结着他们的土财主,都希望强者留在身边……一来二去,拯救黎民的大活,就落到我们这些低等级镇妖师身上……” 苏夜心中的疑惑,犹如拨云见日,消散于无形。 他终于知道,冯玉安为何会布下微澜城的局,纵容他刺杀一位朝廷大员。 除了了却仇恨因果,背后必有朝局变革的影子。 只有给予镇妖司充分自由,那些本领高强的镇妖师,才能挣脱枷锁。 在保护朝廷大员的同时,分出足够多的力量,扫荡横行世界的妖邪。 “镇妖师为何不联合起来,向人皇禀报,”苏夜有些愤慨,音量不觉提高,“我相信以陛下的圣明,必会听取你们的意见。” “小声点!”陌尘赶忙做出噤声手势,瞥向院中同伴,见他们全无异动,方才收回视线,“……帮助大乾开国的三位圣人仍旧活跃在人间……他们不仅位高权重,还能影响到人皇的决策……那几位,连云天宗长老见了他们都得叫声前辈。” “三位圣人为何不出马降妖?” “他们是仙,不能贸然管人间的事。” “影响朝堂决策,不也是管人间的事?” “这不一样,”陌尘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惹来麻烦,说道,“总之,你能了解我们的难处,也便是了……至于别的事,不是咱们这种小鱼小虾,所能左右的。” “我或许能改变某些事。” “你?”陌尘笑道,“道友,现在是晴天白日,可不兴做梦。” 苏夜挥手道: “跟你说了,你也不会信我。索性不如不说。” 陌尘好奇道: “不妨说来听听。” “我认识国舅爷。” “我还认识天帝呢。”陌尘坐直身子,一副把苏夜心思看穿的表情,“听到我高谈阔论,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也不用吹这种牛皮。” “我真认识国舅爷。” 陌尘揽住苏夜肩膀,低声道: “你教我如何压修为……我替你向外院师傅美言几句,破例收你为弟子。” 苏夜不觉笑意涌现。 陌尘的性格,倒与他有几分相似。 “我若是教你压修为,你能教我什么?”苏夜放风试探。 陌尘右手捏着下巴,凝神沉思,口中喃喃自语: “逆转乾坤……阴阳无极……这些都是不传的秘法……” 清点过后,转头看向苏夜: “你若肯教贫道压制修为,我可以得闲请你喝酒。” 苏夜站起身形,笑道: “如果下次有机会,我再教你压修为的秘诀。” 陌尘看着满脸笑意的苏夜,猛然一拍大腿道: “你根本不会压修为!” “那我是如何杀掉归元境鱼妖?” 陌尘揉捏下巴,半晌方道: “你借助了法阵之力……一定是这样,休想骗我。” 剑起五行 第81章 童叟无欺 苏夜原本计划离开青灯镇之后,即便前往更北方的霓裳城。 而今使用大罗火罩,助力镇妖师小队诛杀巨蟒大妖。 从旁窥见修士团战,触及到尚未接触的知识盲区。 与其另结机缘,倒不如与之同行,许能得到点进益。 陌尘生性豁达,不拘小格。 得知苏夜不会御剑飞行,取笑两句,即便从玉葫芦中召出一片绿叶,施展术法将其放大到舟船大小。 “贫道来自打造各类器具的灵犀岛,”陌尘自豪笑道,“别小看这叶片,自带轻身法阵,驮得动身子沉重的凡人。” 苏夜围着舟船大小的叶片转了一圈,趁机问道: “法阵这东西……还真是神奇。” 陌尘催促苏夜上绿叶舟,随后潇洒跳到叶片前方: “贫道早就瞧出你是散修。你不用诈我……只要教我压修为的方法,教你些法阵之术又何妨?” 苏夜坦诚道: “只要有增幅道力的法宝,便可短暂跨越修为层级,实现越阶挑战。” “原来是依靠法宝,”陌尘灿笑道,“果如贫道所言,你不懂压修为的法子。” “上三境的强者,许会压制修为……” 苏夜亲眼见过钦天监秦青玉将修为压到聚气境,证明压修为在修真界确实存在。 “虽然你不会压修为,但是贫道已经讲出口,”陌尘微扬起头,傲然道,“便教你些法阵之术的诀窍也无妨。” “贫道愿洗耳恭听。”苏夜神色郑重。 “无论是制符,还是打造法阵罗盘,悉皆是将天地自然之力,浓缩在特定容器中……”陌尘特意放慢了语速。 苏夜点头回应。 陌尘瞧见苏夜反应,接茬道: “最初创造法阵之人,便是意识到自身实力弱小,借助外物以增幅己身。 以天罡地煞数理为基础,将五行阴阳浓缩于其中。 包藏日月精华,囊括自然之力。 然无论如何变化,终究逃不出太极衍万物的理数。” “风林火山阵,可是常见的辅助法阵?” “灵犀岛上的小童,都能做出风林火山阵,”陌尘道,“真正区分阵法师高低的,实则是法阵罗盘的大小。” “为何是靠体积大小区分?” “优秀的阵法师,能将更多的天地之力,浓缩到更小的体积中。”陌尘耐心讲解,“灵犀岛上最出名的阵法师,可以将法阵罗盘做到小拇指指尖大小。 仅一个罗盘,就能卖出数万两。” “你既来自灵犀岛,想必也是非常优秀的阵法师?” “道友,你迟钝的大脑,终于开始转动了。”陌尘鼻尖又抬高三寸,“贫道正是以阵法师的身份入道,轻松通过云天宗内院选拔,成为三长老座下弟子……” “有妖气,戒备!” 镇妖师头领,骤然发出示警,打断了二人言语。 话音落,风妖铃发出轻响。 “叮铃铃……” ———— 苏夜和陌尘被单独留下来,作为支援后应。 以防全军覆没。 两人隐藏在巨大的榕树后面,背靠树身,各自通过识海感应同伴们的行动。 陌尘手中拿着叶片舟,手指轻捻,自顾自道: “贫道本来能派上点用场,可惜师傅特意叮嘱过,不允许我直面大妖……” “先别吹牛……这次来的妖邪,有点不对劲。” 陌尘停下话头,问道: “有何不妥?” “道友可凝神感应。” 陌尘收敛神思,不觉眉头微皱。 感知到的妖气散而不聚,没有固定形态,且能精准绕过道修战阵的最强位置…… “魂灵以奇诡之形存在,身无常形,力无常法,故而难以抵御,”陌尘呢喃低语,“这趟麻烦了。” “你没带镇魂法宝?” “镇魂类的法器极难制造,故而造价不菲。 通常只有五品以上的镇妖师,才会配备灵级镇魂法宝……” 言外之意,镇妖师小队没有对付魂系妖邪的能力。 苏夜转过身形,意欲冲向危机四伏之地。 陌尘赶忙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肩膀: “对手可是魂系妖物,你不要命啦?” 苏夜抓住陌尘手腕,轻拉开他的手: “贫道自有法子对付魂系妖邪。” 陌尘卸去力量,目送松开他手腕的苏夜跑远。 继而好奇心盖过了对妖物的恐惧,迈步跟上苏夜脚步。 行至密林边缘,躲藏在榕树后。 识海扩张,将整片战场笼罩于其中。 …… 头领凝聚道力屏障,将小队成员护佑在身后。 百道剑气汇聚,袭向全无实质的魂系妖邪。 雨打水面,涟漪激荡。 然而以物理对抗精神,终究驴唇不对马嘴,难造成实质伤害。 头领转过头,大喊道: “我掩护你们,快撤!” 镇妖师们纹丝不动。 “这是命令。”头领声音不大,语气却格外坚定。 小队成员面面相觑,全无一人动身撤离。 魂系大妖动如蛇影,缠住距离最近的镇妖师头领。 身形摇晃,从宝剑上直坠地面。 “别去救,全力助我!”清朗话语声,在旷野间回荡。 镇妖师们回过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面容俊朗的少年,手持黑白分明的长剑,冷眼凝望裹缠头领的魂系妖邪。 风林火山阵,启动! “全体,列阵!”副头领接过指挥重任,做出与撤离险地背道而驰的决定。 十余个法阵罗盘,出现在众人身前,虚悬在半空之中。 光芒,即刻绽放! 作为阵眼的苏夜,修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涨,顷刻攀升至青峰境大圆满。 跳上太初剑,御剑乘风而去。 魂系妖邪感受到危机,匆忙附身于镇妖师头领,随他一同坠落。 一串萦绕金光的佛骨念珠,悬挂在苏夜脖梗,随清风前后摇摆。 刘海拂动,半遮住深潭般的黑色眼眸。 眉心浮现出太极图案,气势再度暴涨。 突破青峰境界限! 隐藏在榕树后的陌尘,讶异跑到旷野,抬头看向远处战场。 御剑乘风的少年修士,迎着夕晖,掠过荒凉。 一尊金光凝聚而成的大佛,盘坐于莲台之上,缓慢伸出右手。 弥天亘地的气息,隐含着慈悲与庄严。 魂系妖邪似若冰雪化雨,发出只有灵识可感的哀嚎。 “求求你,饶过我……” 苏夜脚底生云,双手合十。 衣袍和长发随风猎猎摆动。 双目闭合,脸上无悲无喜。 “慈悲引魂渡,可破世间万法。”朗朗清音从天际缥缈而来,“你可解脱苦痛,往生极乐去吧。” 大佛右手下压,将魂系大妖死死按住。 识海中一阵激荡。 妖气被浩瀚佛力所化,顷刻消弥于无形。 镇妖师们瞠目结舌。 陌尘更是被所见的情景,震到嘴巴大张。 直到眼睛感到酸涩,方才缓缓回过神,不禁呢喃低语。 “佛道双修……这世间,似乎只有一人。 原来,他就是那个痴情种……” 浑然忘记手中叶片可以载人飞行,迈开双腿,奔向方才大妖出现的旷野。 苏夜将镇妖师头领平放于地,佛骨念珠戴于其颈。 盘腿打坐,口中念诵金刚经。 残余魂毒受佛力牵引,以烟雾形态顺毛孔飞出,被发出金光的念珠吸收净化。 不过片时,头领印堂处笼罩的黑气彻底消散。 “看来佛门信徒,确有些能耐。”陌尘看完苏夜拔妖毒,忍不住言道,“若是有两件佛宝,许就能不害怕魂系妖邪。” 众镇妖师转过头,看向语出惊人的陌尘。 汇聚而来的目光犹如针毡,令他心下难安。 “贫道只是无心之言……诸位前辈莫要放在心上。” 苏夜收回佛骨念珠,站起身形: “诸位,可否听贫道一言?” 镇妖师转动视线,看向从容微笑的苏夜。 “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苏夜视线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面现灿笑,“若是想要佛宝,我可以帮你们联系。 “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剑起五行 第82章 互通有无 苏夜两度救难,收获镇妖师由衷认可。 同时,知晓了他的身份。 姑且不论与胡皇后同乡之谊,便是镇妖司的最高长官,金吾卫大将军冯玉安也是对他推崇有加。 身为镇妖师,不可不通世故。 镇妖师头领拱手道: “贫道两番得苏道友出手援救,无以为报……愿主动破除禁锢,求购几件佛宝。” 苏夜爽朗道: “我这就给十里春风镇的胡掌柜写信,让他送过来几件镇魂的佛宝。” 说到“十里春风镇”这五个字,特意加重了语气。 大乾无人不知,此地乃是胡皇后的故乡。 陌尘见头领松口,再也捺不住好奇心,说道: “我想要念珠或者木鱼……再不济,给我来个砵盂也成。” 众人观瞧陌尘一副猴急表情,不禁开怀大笑。 佛道之争,早已告一段落。 道门中的镇魂法器,价格着实昂贵。 能以优质价格,收购到镇守心神的佛宝,于参与甲子荡魔行动的镇妖师。 百利而无一害。 苏夜取出笔墨纸砚,于陌尘召出的桌案上写下一封简信。 不独帮小队成员求购佛宝,同时向胡掌柜提出建议,让他与镇妖司合作,使佛宝能在甲子荡魔中,发挥出应有的功效。 信件通过玉牌传递,化作灵光,传到与之匹配的另一块玉牌。 不过几次呼吸,便收到了回信。 只有一个字。 “善。” 苏夜不禁笑道: “胡掌柜有很多优点……见钱眼开,生意优先,是他永恒不变的闪光点……” 先后以赠送灵宝的形式,与苏夜和洛惊鸿签订契约,趁潜力股疯涨之前买入,坐等大赚特赚。 单论生意头脑,苏夜所见过的人中,没人及得上胡掌柜。 唯有因家乡情节作祟,投资颇具潜力的修士,方才看走了眼。 不多时,十余件佛宝通过传递玉牌,从十里春风镇,送至远在千里之外的无名旷野。 每件佛宝之上,皆悬挂着一块木牌。 毛笔写就的楷体小字,标明了它们的价格。 灵级念珠,一百两。 梵文守魂钟,五十两。 灵级木鱼,二十两。 灵级护符,十两。 念珠只有一串。 朱砂写就六字箴言的护符,数量最多。 头领盘腿坐在原地,等小队成员先挑选佛宝。 陌尘像几天没吃过饭的饿鬼,见到了美味喷香的饭菜。 手忙脚乱地扑向苏夜,一把抓住了赤红色的灵级念珠: “这串珠子我要了……诸位前辈,您别跟我抢。” 一位面容质朴的女镇妖师,笑起来显出两个清浅梨涡: “你可是咱们小队里的宝贝……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没人舍得跟你抢。” 陌尘撅起嘴巴: “您这话说的,倒显得我像个巨婴……” “你不就是个大宝贝吗?”副头领也开起陌尘的玩笑,“贫道最喜欢你傲娇的样子。” 说着话,微扬起脸颊。 学陌尘的样子,用鼻孔看人。 “切,我才不像您这样。”陌尘捏着鼻子,不肯承认现实。 “他跟你一模一样。”女镇妖师戳破了窗户纸。 “看来以后贫道得把鼻屎擦干净,省得让别人犯恶心。”陌尘语出惊人。 苏夜捧腹大笑。 共同经历过生死险境,深厚友谊在欢笑和泪水中缓慢绽放,结出了丰硕的果实。 ———— 头领收下最后一枚佛宝护符,支付明码标价的银两。 随后将其戴在脖颈之上,贴身放好。 “既然苏道友求知欲强烈,”头领缓慢站起身形,环视众人道,“不如咱们每人教他一点术法,诸位以为如何?” “贫道觉得很好。”陌尘接下话茬,“我听我师傅说,苏道友是个很有造诣的炼丹师……若是他高兴了,没准儿还能赠给咱们几瓶丹药。 你们说……是不是?” 头领含笑看着陌尘: “你这小子,净想着占便宜的事,一点亏都不肯吃。” 接着转头看向苏夜,揉搓宽大手掌,有点难为情道,“若是苏道友肯赠几瓶丹药,我们也会很愿意收下……” 苏夜心思活泛,观瞧镇妖师疲惫不堪的面容,便知他们不仅缺法宝,也缺关键时刻或能救命的丹药。 洛惊鸿为何会义无反顾地投身于甲子荡魔的行动,便有了合理解释。 她的好,没有任何动机。 宁可蒙难,也不忍苍生受苦。 正因这种性格,才会在桃花山后山小崖的山洞,与身中妖毒的苏夜相逢。 亦是因此,被黄泉教主震碎了灵魂。 数度遭逢生死险境,仍是初心不改。 苏夜爱她,不仅爱她的美貌,更会爱她的全部…… 镇妖师这个职业,在他心中,占据着极其特殊的位置。 即便不想做镇妖师,也愿意给他们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能从中获得点好处,自然也是不容拒绝。 从头领开始,每个小队成员依次上前,教授苏夜一个术法。 “水龙吟:水系术法,气聚天元,水龙灭火。” “瞬身之法:闪转腾挪,乾坤易位。” “守身法:凝神静气,妙悟天真。” “凝剑诀:群体技。汇聚剑气,形成一柄灵气飞剑。” …… 众人传授,皆无藏私。 苏夜将各种术法印刻进识海。 技多不压身。 暂时不能用,不代表以后都不能用。 “苏道友,你学了这么多能耐,总不能一毛不拔吧?”陌尘伸出纤长手掌,举在苏夜面前。 暗示得不能再明显。 苏夜从玉葫芦中召出十余瓶丹药。 皆是固本培元丹。 陌尘眉头轻皱。 又是十余瓶丹药。 特制清心丹。 陌尘眉头舒展开来。 再来十余瓶丹药。 大还丹。 还有十余瓶特效金创药。 大伙都笑了。 陌尘笑到呲出大牙: “世人都说苏道友仗义疏财,有情有义。 今天见了本人,方才意识到有句老话果然不假: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陌尘,你这小子……终于学会拍马屁了。”副头领忍不住开起陌尘的玩笑。 “贫道所言,句句属实,”陌尘鼻尖抬高三寸,视线环顾小队成员,“你们说是不是?” “是!”众人异口同声。 苏夜心中大喜。 不怪别人受不了糖衣炮弹。 就连擅长拍马屁的苏夜,也会很轻易地沉沦其中。 喜听好话的本能,任你心志再坚,终归难以摆脱。 “你们说修持大道,真能改变本心吗?”苏夜不禁问出心中所感。 笑声顿止。 “能……” “不能……” 两种截然不同的答案,出自众人之口。 陌尘最后道: “贫道以为不能……经过了问心局的锤炼,修士可以更全面地看清自己。 其后的百年,千年,乃至万年,其心皆不会大改。” “正道入魔,”头领道,“魔归正道之事,古往今来亦曾发生过数次。 时移世易……很难保证初心不变。” 苏夜闻听二人辩论,心思变得活泛。 世事无常,大道变迁。 心志坚者,可一心贯穿始终,成就大道尊位。 心志不坚者,犹如水上浮萍,随浪潮流转其心。 几经变迁,难成大道。 固修行之道,心志必要坚定。 聚气为起始,而问心可知日后神灵所在。 故而称为藏神境。 副头领充当和事佬: “要我说,大道不一,没有定准。 每条路径都有成仙者。 谁敢说,心志不坚定的人就不能成仙呢?” 他的话,打破了陌尘和头领间的僵持。 三教九流,皆可通往仙路。 确无人能够明言,何为不可成仙之路径。 苏夜正是以此法,迈入了修仙的大道。 “苏道友,你会跟我们前往下一个地方吗?”头领问。 苏夜茅塞顿开,灿烂笑道: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剑起五行 第83章 奇门遁甲 寻常城池以风物命名。 霓裳城不走寻常路,取乾坤道人神级灵宝霓裳羽衣前两个字,冠作城池名称。 亘古至今,从未变更。 微澜城的醉仙楼,与霓裳城的天香楼,堪称大乾美食界的两颗明珠。 以厨艺入道的两位修士,皆步入了神通境。 至于谁更强,亦或谁的厨艺更好? 从来没有准确答案。 微澜城附近的人,认为醉仙楼可称天下第一酒楼。 霓裳城的住民,则是认为天香楼的饭菜,无人能够媲美。 道路四通八达的城池,四个城门外皆有荷甲持刃的军士把守。 更有本领高强的镇妖师坐镇,以防妖邪入侵,扰了城中百姓的安乐。 与水深火热的乡镇相比,简直像两个世界。 …… 天香楼二楼靠窗位置,坐着位穿深蓝太极道袍,头戴火焰冠,玉面长须的道人。 他面前的桌子上,整齐排布十六道菜。 平时光顾的食客,皆是锦衣佩玉。 今朝与别不同,二楼道人包下酒楼,供城中贫民免费吃食。 美其名曰:过年节。 众人皆知道人是上三境修为,分明想到天香楼宴宾客,亦不得不给道修前辈面子。 就近寻了酒家,边欢聚饮酒,边猜测道人包下酒楼款待穷人,究竟意欲何为。 “老道难道老糊涂了……或者许下鸿源,要赈济天下穷苦之人?” “若真有此心,倒不如去云京面圣,兴许能讨点府库粮米救济。好过包下酒楼,请他们吃年节大餐。” “照我说,这老道准是做了亏心事……特此要做善事,补齐亏欠的阴德。” “我看他气质出尘,不像能做出此等事的人。” …… 众说纷纭,谁也猜不出准确答案。 只好依从本心。 有人往好里想,也有人往坏里想。 图个讲闲事的开心,没理由跟自己对着干。 至于真相如何,反而没那么重要。 天香楼的店小二,倒是为了难。 掌柜的不放心,怕老道玉葫芦里没银钱,特地差他来探口风。 问得唐突了,恐怕会惹恼上三境的前辈。 吃不了兜着走。 若是不问,回去没法向掌柜的交差,同样是吃不了兜着走。 横竖讨不着好,便只能选一条伤害较小的路。 磨蹭着来到道人坐的桌边,脸上挤出的笑容极不自然。 道人抬起右手,停在耳边,阻住了店小二冲到嘴边的话: “贫道玉葫芦里确实没银钱……” 店小二像刚吃了只苍蝇。 敢怒不敢言。 知悉道人能猜透他的心思,以至于连想都不敢。 垂首站立,委屈无处说,嘴角不住向下撇。 道人抚须笑道: “你可不必忧心……待到午时,便会有一位身穿文武袖蓝布短褂,灰色长裤,丝绦束发的年轻人进天香楼。 只需把他带到贫道这里,自会有结账的银钱。” 店小二失魂般下了楼,将道人原话,如实转告给店掌柜。 “掌柜的,是否要拦住进店吃喝的穷人,以便及时止损……” 店掌柜轻轻敲打小二头上的帽子,喝道: “眼下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认栽,把道人轰出去。 要么就得信他的话,等那个倒霉催的年轻人进店。” “那……是等,还是……?”店小二吃不准掌柜的心意。 “呆瓜,这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当然是要等到午时。” ———— 人靠衣裳马靠鞍的理,来自于冯玉安。 苏夜真实得过好处,对此深信不疑。 内里修心,外来修身。 算得文武双全。 特意翻出压箱底的文武袖常服,衣冠齐整地来到霓裳城。 探听明白城中酒楼位置,踏进闻名天下的天香楼。 店小二正在桌边打盹,点了下头,惺忪睡眼睁开。 瞧见丰神俊逸的苏夜进店,立马恢复了精神。 将毛巾甩到肩上,小跑着赶到苏夜身前: “客官,二楼有位前辈等您。” “等我?”苏夜不由生出几分好奇。 他从未来过霓裳城,在此间没有故人。 出于礼貌,跟随小二脚步,上了宽敞的二楼。 相较于醉仙楼,天香楼占地规模略小。 前者排布八张桌子,后者只有六张。 二楼本是需要额外支付桌位费的高档所在,却像盛装进三教九流,可以见到各色人等。 喧闹声不止。 道人气质出尘,微笑望着随店小二上到二楼的苏夜。 苏夜虽不识得道人,却也知他修为极高。 抱拳拱手,率先见礼: “晚辈苏夜,见过前辈。” 道人挥了挥手。 店小二识趣退下。 赶忙跑回一楼,把苏夜来到天香楼的消息,告知店掌柜。 店掌柜立时喜笑颜开: “传闻苏夜是个出色的炼丹师。这下……不用担心前辈吃霸王餐了。” …… 苏夜坐在道人对面,扫一眼玉杯中自动填满的酒液,问道: “前辈,咱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此前从未谋面。”道人抚须而言。 “今日见面,便算得一份机缘,”苏夜拿起玉杯,恭敬道,“晚辈劳前辈等候,为表诚意,先自罚三杯。” 道人笑而不语。 喝完一杯。 酒液填满,再饮一杯。 接着是第三杯。 玉杯中空,没有即刻盈满酒液。 道人看着轻放下玉杯的苏夜,笑道: “故人常说你有三寸不烂之舌。依贫道之见,你还有颗诚心。 心念所至,觉醒了执魂天赋。” 苏夜闻听此言,不觉瞪大双眼:“难道说……” “洛惊鸿魂灵受损,令你生出寻觅重塑灵魂之方的想法。 此举在潜意识里影响了你的天赋路径,故而才会领悟魂系术法。” 道人之言,剖开苏夜心思,令他看清楚了对洛惊鸿的爱意之深…… “您如何得知晚辈未婚妻之事?”苏夜没来由地认为,坐在对面的道人,并非依靠易经数理获悉此事。 “贫道且问你,古往今来的贤者,除了修仙问道,饱读诗书,还应有何种特质?” 苏夜不假思索地回道: “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你现如今掌握儒释道三家经典,可谓饱读诗书。 以剑入道,追寻长生不老之境。 唯独缺少贫道方才所言之能……” “前辈可是打算教我?”苏夜神色恭敬。 道人直言不讳道:“正是。只不过贫道有个条件……” “前辈尽管提条件……只要在能力范围之内,晚辈绝不说半个不字。” “时逢年节,贫道包下天香楼,请此地贫苦百姓享受大餐……” “……宴客的银两,全由晚辈承担。”苏夜不等道人讲完,即便抢过了话头。 道人笑容更加灿烂。 “你悟性不俗,又懂如何与人相处。 前途不可限量。” 苏夜假装不经意问道: “前辈,当真要教我天文地理?” 道人微笑摇头。 “可是更高级的术法?” 道人抚须问道:“你可曾听过奇门遁甲?” “您要教我奇门遁甲之术?!”苏夜激动到声音变了调。 奇门遁甲起于易经八卦,整合星象历法,天文地理,阴阳五行,诡谲遁法等奇术。 不仅有修仙秘术,还有农学,民俗,经济等俗尘学识。 可谓囊括三教九流,洞察先机之妙术。 道人手抚长须,观瞧苏夜反应。 虽是心中兴奋,却可保持克制。 喜怒皆不过度,算得半个修仙的好苗子。 当即凝结灵印,将平生所学奇门遁甲尽数纳入其中。 指向苏夜眉心,将术法传授给素未谋面,却闻名已久的后生。 识海中仿佛注入一道洪流。 三千世界的名山大川,灵气祖脉,远遁千里的秘术,属性攻守之上的遁法尽皆刻进其中。 上可窥见宇宙苍穹,下可细观沧海一粟。 奇门遁甲之术,名不虚传。 苏夜得了不外传的秘术,站起身形,抱拳拱手道: “前辈,晚辈欠了您一份大人情……日后若有机会,定当回报您的恩德。” 道人并不接话,而是问道: “你可记得青山城的说书先生?” “您是说书先生的好友?”苏夜从未忘记,赠他银钱又不收谢礼的说书先生。 “贫道与他并不相识,却有一般无二的心思。” “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道人悠然道:“乾坤辟易,地满天仓。” 苏夜哑然失语。 坐在桌子对面的前辈,竟是曾拥有过镇魂珠的天仓道人。 剑起五行 第84章 亦是人间。 天香楼的茶水间,道人与少年伴着雨声对弈。 啪嗒。 一招小林听风,阻住苏夜棋势。 天仓道人手抚长须,笑道: “苏道友,承让了。” 苏夜放回指间黑子,洒脱笑道: “晚辈棋力不济,难及前辈万一。” 天仓道人手指轻抬,尚有余温的棋子,从钵盂中飞出,轻落于棋盘。 “若是棋力绝伦,可置之死地而后生。 然而小林听风已成,欲要逆转局势,非耗费大量心力不可。” 苏夜悟性极佳,听出天仓道人弦外之音。 “晚辈愚钝……前辈若有见教,还望您能直言相告。” “贫道不似那些迂腐之人,讲话不惯兜圈子,”天仓道人转头,观瞧窗外细雨润泽万物,“天地为棋,你我皆是弈子。” 嘀嗒,嘀嗒。 屋檐滴落的水珠,带着争春的俏皮,欢快地回应天仓道人。 苏夜却是一言不发,抿一口紫砂杯中的温茶,静听高人之论。 “贫道突破境界所需的众生宴,借你之银两,全了我的功果。 你明知内里有因,亦会欣然入局,此所谓尘世所言的报恩。 贫道再传你奇门遁甲,以作答谢。 这便是礼尚往来。” “人情之债,纵是羽化成仙,依旧无法免俗。”苏夜感慨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仙,人字旁。 注定无法彻底脱离人世。 “你可知钦天监挑出的天命之人,共有多少?”天仓道人收回视线,观瞧苏夜表情。 见他神态自若,便知他不是自认天命人的疏狂之辈。 “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这是生意人都明白的道理……庙堂之高,岂会没有后手?” “然也,”天仓道人抚须赞道,“连你在内,共有近三百人存在承接天命的可能……其后是否再有,目前尚未可知。” “哟,还真不少。”苏夜眉头轻挑,给天仓道人捧哏。 天仓道人轻笑道: “关系到亿万生民存亡的大事……纵是独掌天下的人皇,也不敢托大。 留有后手,总比寄托于一人更佳。” “可是宋央前辈,伤了人皇的心?”苏夜笑问。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有悟性。” “不只一人这么说。” “从重振佛门开始,你便入了棋局。”天仓道人点出开头。 苏夜识海微动,便猜到了这个棋局的走向。 甲子荡魔之期临近,人皇萧潜决定一改往日旧貌。 引苏夜进云京,设局与秦青玉见面。 结果是执掌国教省的钦天监态度更改,表陈奏章,恢复佛门在大乾的地位。 微澜城中的生死赌局,不仅是对苏夜一念的拷问,背后还隐藏着更大的博弈。 可称为新思潮和守旧派的针锋相对。 “您是说……我的任务是帮人皇完成镇妖司的革新。 使之能够挣脱传统的束缚,在甲子荡魔中发挥更重要的作用?” “跟聪明人讲话,就是爽快。”天仓道人笑道,“这不仅是你的潜在任务,也是人皇对你的考验。 通过考验,日后游历天下,势必大有裨益。 若是没通过,对你本就艰辛的修仙之路而言,可谓雪上加霜。” 苏夜洒脱道: “晚辈信奉一句话:路虽远,行则将至。 纵使修行之路再难,我也有信心能够登临仙途……只是镇妖司脱离官府掌控之事,于天下苍生而言,却是百利而无一害。” 语气似风,眼神如炬。 显是下定了决心。 “遇见洛惊鸿,彻底改变了你的人生。”天仓道人不禁感慨道,“美好的爱情,还真是令人向往……” “前辈可有道侣?” “前些年……故去了,”天仓道人古井无波的心湖,泛起些许惆怅,“修行乃逆天而行之事,中道殒命者多,领悟大道者少……” “您是不是快要羽化升仙了?” “做完众生宴,还有三重考验,”天仓道人并不隐瞒,“待通过之后,便会迎来最终的九天玄雷劫。 若是能侥幸通过,贫道即可成仙。” “到时候……您能不能把霓裳羽衣传给我?”苏夜纯为这盘醋,也得包一顿饺子。 天仓道人不觉大笑: “你是如何得知霓裳羽衣在我手里?” “乾坤辟易,地满天仓。”苏夜复述天仓道人对自己的介绍,“您的话里,不仅引出自身,也讲明了师承何人。” 天仓道人伸出食指,指向苏夜,不住上下摇晃: “你这小鬼,果然是个滑头。” “多谢前辈夸奖。” 苏夜拿起紫砂壶,往天仓道人杯中填满沏到最妙处的茶水,端起茶杯,笑道: “前辈,请饮茶。” 天仓道人赶忙将手放到棋盘下方。 不肯接茶。 上三境强者不想背负因果。 苍穹境大圆满的修士,比傲云和凌天境更想返璞归真。 起于自然,而近于自然,方能削弱天怒。 夺天地造化,果证成仙。 苏夜放下茶杯,问道: “前辈,晚辈斗胆问一个问题……在你们眼中,我是怎样的存在?” “多重因果加身,便似蚀骨销魂的毒药。 只要其人还想成仙,绝不会对你生出杀心。” “原来我是扫把星。” 天仓道人手抚长须,灿烂笑道: “倒也不必妄自菲薄……你之因果,皆因天下苍生而起,故而修行无情道的人,不敢招惹你。” “……世间终是无情者多,有情者少。” “正因如此……你的出现,才显得难能可贵。” “这么说,您是答应把霓裳羽衣传给我了?” 天仓道人没同意,却也没拒绝。 沉默无言,便算有戏。 …… 霓裳城天香楼中与天仓道人的碰面,不仅还了点人情,还更加清晰地看到自身处境。 人皇萧潜对他的考验,便似古时恩科殿试。 能否得到器重,全凭自己的本事。 若苏夜只是一人,未必热衷于此类虚无缥缈之事。 然而道侣灾厄未消,致令他不能自绝于人,更何况是掌握大乾话语权的朝廷。 信步走上街头,看了眼天下太平的城区。 手中缩地符闪出,天地无极逐渐被点亮。 天堂到地狱,只在瞬息间。 ———— “叮铃铃……” 身形方现,腰间风妖铃传来轻响。 全无对弈饮茶的从容。 有的,只有活下去的渴望。 路边一位衣衫褴褛,脸颊肮脏污秽的少女,身躯残破地躺于残雪。 骨架却是完好如初。 一朵剑气莲花飘荡,燃起熊熊烈焰,送被妖邪所伤的受害者解脱凡尘束缚。 风妖铃表面温热,接近滚烫。 天仓道人……霓裳羽衣…… 仿若是上辈子的事。 唯独奇门遁甲之术,清晰浮现于识海。 太初剑落入掌握。 双指夹住灵符,燃起森白火焰,抹过黑白相间的剑身。 “太上执符,妖邪退散。” 口诀止。 剑格中太极图案生辉。 水墨剑身飘荡出水纹般的线条,仿若仙人点墨,活过来一般。 手中法阵罗盘光芒绽放。 盘旋扩张,将此方天地笼罩于其中。 “白骨成精,为祸百姓。岂可令你留存于世!” 苏夜睁开双眸,眼神陡然变得凌厉。 长剑挥舞,气贯长虹。 剑气藏于业火,顷刻临加其身。 未曾挣脱剑气真火的精怪,霎时身首异处。 浩荡天道加身,化作烟尘飞散。 苏夜挽起剑花,负手倒提宝剑。 目视魂飞魄散的妖邪,以及远处平原上的积雪。 寒风吹过。 不论黑尘,还是白色雪粉,悉皆望东南而行。 终散落于地。 雪粉化水,烟尘作泥。 起于天地间,复归于天地。 随风飘荡的刘海,轻抚苏夜额头。 许久,他才收回视线。 天地乾坤,对应黑白界分的阴阳五行。 可在这天地间,更多是讲不清楚的灰…… 有情道窄,前路难行。 身负成仙祈望,终归要砥砺前行。 凝望远方天际线。 一片太平景象的霓裳城是人间。 妖邪四起之地。 亦是人间。 剑起五行 第85章 十方梦域 蟒头山树梢挂银,霜气似雪。 天空阴云泼洒下的阴翳,仿若一片青纱,笼罩住灵窍识海。 寻常人目睹城池与乡镇差异,或许会愤懑不平。 心志坚固的苏夜,识海掀起微澜,顷刻又归于平静。 只在意念深处,隐约有某种东西探出了头。 仔细探查,却又消失不见。 “叮铃铃……” 风妖铃再度响起。 识海感应中并未出现代表升温的红色。 妖邪实力不强。 寻常可感的妖气,却是未曾出现。 有蹊跷。 苏夜收起宝剑,前往距离不远的村落。 时近傍晚,农夫将农具收进柴房。 妇人提着扫帚,追赶调皮捣蛋的男孩。 “啊……” 连绵不绝的喊声伴随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从路东一直传到路西。 “小兔崽子,别让我逮到你,不然把你屁股打开花!”妇人追了两步,握着扫帚,遥指跑出老远的调皮男孩。 远处的杨树上,树枝垒砌的鸟窝已空。 炊烟袅袅,染白了枝头。 喂羊的羊倌,将瘦弱的羊群赶进羊圈,关上用枯草加厚的门。 还有一位老人,颤巍巍地走进院落,揭开半截嵌在冰雪里的陶坛盖子,取出几根腌辣椒。 平凡烟火气,似若没有异常。 黄大仙所赠的风妖铃,至今仍未出过错。 苏夜走到拿扫帚的丰腴妇人身旁,意欲拱手,又觉不妥,流利收回动作: “大婶,你们这儿有镇妖师来过吗?” 拿扫帚的妇人转头看向苏夜,忍不住笑道: “小伙子,你长得很俊……可曾成家?要是还没娶妻,我可以帮你找个媳妇。 你这长相和身材,保准有一堆姑娘能看上你。” 苏夜没成想妇人当起了媒婆。 搪塞几句,摆脱掉嗓门大的中年妇人。 迈步往前行,走到老人家的小院外,问道: “老人家,我能在您这儿吃顿便饭吗?” “啊?”老人耳背。 苏夜大声重复方才讲过的话。 老人挥舞着枯瘦的手,没有牙的嘴皱巴巴地说: “你想去城里啊……往西边去,走个几十里就能进城。” 苏夜没法跟带有浓重乡音的老人沟通,只得放弃尝试。 伸手拦住被中年妇人追打,此刻想要跑回家的男孩。 “孩子,我能问你几件事吗?”苏夜面带微笑。 正气俊朗的面容,轻易取得小孩信任。 “你问吧……只要俺娘不来追俺,俺就可以回答你。” “村中可曾来过镇妖师?” “上次有镇妖师来,还是夏天那阵了……村里死了个疯子,镇妖师调查过后,说是寿终正寝,后来就再没来过。” “死去的疯子,多大年纪?” “三十几岁,或者四十多岁……我问过俺爹和俺娘,他们也不知道准数。” 三千世界灵气充足,常人寿元在两百年左右。 三十或四十岁,正值青春年华。 甚至七八十岁,还能上阵杀妖。 与寿终正寝,很难联系到一起。 疑点重重。 中年妇人把扫帚放回院落,站在门口问道: “年轻人,你要是没吃饭,可在我家凑合一顿。” 小孩凑近苏夜,低声道: “我帮你解答了问题,你跟俺回家吃饭……俺娘就不会记得为啥要打我了。” 苏夜见小孩鬼点子多,决定跟他回家,吃上顿便饭。 掀起碎布拼接成的门帘,打眼瞧见一尊黑不溜秋的神像。 神像高约半尺。 莲台底座,其上站立的神祇,从神态到动作,透出一股异样邪气。 若是寻常道人,见到这类魔神像,势必会用红绸布遮盖,再贴上几道灵符。 催动先天真火,将其销毁了事。 苏夜心中的异样感,在见到黑色魔神像的时候,变得更加明显。 中年妇人的殷勤声,像是透过水面传来。 在耳畔打了个转,不知飞到何处。 “大婶,您这尊魔神像,是从哪儿买来的?”苏夜瞧清楚魔神脖颈上挂的是颅骨念珠,难耐心中好奇,询问主家妇人。 “这是行脚的货商,为了酬谢我,特地留下来的。”妇人说起这件事,眼神中显出几分迷醉。 大抵动过情。 或许还有见不得光的隐秘关系。 苏夜并非判官,不干涉他人私事,问道: “他有没有说……这尊魔神像,主管的是哪个领域?” “他说这是生育之神,”妇人看着魔神像道,“只要供奉香火,就能多生孩子。” 不对! 苏夜隐约感应到的力量,与妇人的描述大相径庭。 魔神像的存在,似乎介于真实和虚幻中间。 说不清,道不明。 平日里灵活的头脑,像是陷入泥沼……难以触摸到在识海中闪烁的念头。 “哇……”卧房里传来婴儿啼哭。 妇人快步走进卧房,抱起从睡梦中苏醒的幼儿,拍打着她的襁褓,柔声道: “妮儿,不用怕,娘在这。” 任她如何哄,婴儿仍是啼哭不止。 妇人低声念叨: “刚喂过奶,绝不是饿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一道灵光犹如闪电,照亮苏夜识海。 梦境! 风妖铃探查到的妖气,不是寻常精怪,也不是魂系妖邪。 而是能潜入梦境,攫取人类精气的所在。 隐士村的月亮,照进了苏夜掀起惊涛骇浪的识海。 在此期间,他又行过了万里路。 途中所见,所感与所悟,原本是破碎的残片…… 既无始,亦无终。 奇门遁甲中的妙法,化作一缕丝线,将那些看似毫不相干的残片,以匪夷所思的形态连接。 慈悲引魂渡的问世,来源于三次对魂灵的接引。 起于魂系,终成镇魂的强大术法。 梦境乃是现实的投影。 更有道家先辈认为,在人做梦时,魂灵确会神游太虚。 抱持这种观点的人认为:梦境,亦是现实。 连接现实与虚幻之间的纽带,正是魂灵。 以奇门遁甲之术拆解慈悲引魂渡,再重新进行整合。 于虚中取实,再于实中就虚。 无上妙法,便在这神思游荡之间生发。 吃过妇人做的粗茶淡饭,根本不知是何味道。 只知原本腹中饥饿感,已经烟消云散。 调皮的男孩和苏夜一同走进天色黑下来的院落。 “你最近有没有做过奇怪的梦?”苏夜暂且想不到该如何命名新术法,索性与男孩谈天。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男孩看向苏夜,好奇问道,“难道你是算命先生?” “你的梦境里……发生了何事?” “最近这些天,我总是梦见有只大黑彪咬我的脚……第二天醒来时,只觉浑身乏累,像是刚干完繁重的农活。” 苏夜闻听男孩之言,便知村中妖邪,多半就隐藏在妇人家的魔神像里,以梦境作妖。 寻常道符和术法难以应对。 太初剑也无法临身。 唯有运用新感悟出的术法,方能降伏此妖。 “你看,”小男孩指向远处的灯光,“十方镇的夜灯,多漂亮啊!” “十方……”苏夜看向男孩所指之处,暗自念叨前两个字。 颇具威慑力的称号,于心田浸润而出。 “你觉得有人能在梦中降妖吗?” “梦都是假的,”男孩看着苏夜,语气天真道,“两眼睁开,梦里的世界就不复存在了。” “如果我说我能做到,你会相信吗?” 男孩关切瞧着苏夜面容,肌肤白嫩,全无憔悴之象,不禁大笑出声: “还没睡着,你怎么就做起梦来了?” “我可没跟你开玩笑,”苏夜一脸认真道,“待会我就潜进你们的梦境,除掉那头妖物。” 越是如此说,男孩越不肯信。 笑声止不住。 “我敢保证,你今天不会再做被黑狗咬的梦。”苏夜召出几块碎银,塞进被逗乐的男孩手中,“替我谢谢你娘,她做的饭菜很好吃。 还有,多谢你给我提供的灵感。” 男孩笑意收敛,满脸困惑。 “我的新术法,就叫十方梦域。 记好这个名号……若是日后遇到难处,可以此为密语来寻我。” 话讲完,苏夜迈步行出小院,融进了夜色。 剑起五行 第86章 刀与剑 执念不散的魂灵,与天地间妖氛相融,形成天地人神鬼之外的第六种形态。 梦魇。 入梦侵蚀精气,以近妖形态修炼妖道。 星辉罩地时,便轮到此类妖邪粉墨登场。 苏夜丹田处张贴隐身灵符,藏于农妇家后院。 盘腿打坐,闭目凝神。 风妖铃表面的温度,受冷风席卷,反而逐步升温。 手中现出八卦罗盘,四个方位的风林火山,分别发出对应颜色的光芒。 光柱在屏蔽结界中扩张,罩住苏夜本体。 意念与阴阳镜相连,缓慢释放第一个古篆字的力量。 乾坤阴阳镜未认郑天道为主,古篆字里的浩瀚灵气,无法为其所用。 苏夜以其主身份,亦是只敢催动少许荒古之力,以免爆体而亡。 法阵与灵宝加持,更有提神丹增幅识海。 瞬息间,识海攀升至青峰境。 右手双指并拢,金色光芒犹如水流,牵引出水墨丹青。 太初剑魂离体,以灵气幻梦形态,悬停在苏夜身旁。 凝神发动由慈悲引魂渡引申而来的十方梦域,灵识化形,进入梦境形态。 此举凶险异常。 若是换作旁人,未必肯为不相干的百姓,冒如此巨大的风险。 苏夜不只是逞一时英豪,更为修炼第三种力量。 意念归于梦境形态。 仅余识海感应,以水墨线条描绘出村落动态。 大罗火罩盘旋,护住陷入停滞的本体。 人的梦境,往往千奇百怪,不受现实世界的束缚。 没有边界,甚至偶尔会显得荒诞。 寻常的砖墙,反变成虚幻之物。 轻松穿过壁障,进入农妇家的客堂。 拿来辟邪的佛骨念珠,此刻不在身旁。 心中略有些没底。 自恃靠法阵与灵宝提升到青峰境,强行壮着胆子,右手触及放在木匣中的黑色魔神像。 它的形体没有变成虚幻之物。 一股阴冷的牵引力,将苏夜吸进了神像之中。 一个满是黑色的世界。 天际黑色残云翻卷,泼洒下稀疏的黑点。 在这个世界,它们便是雨。 可以压制灵气。 高大男人穿着黑色长袍,背对苏夜站立。 “我已经向你发出过示警,”高大男人声线阴冷,周身绽放出黑色闪电,“可你不识好歹,偏要趟这趟浑水。” “那又如何?” 高大男人转过身,两根朝天眉,眼神锋利如刀。 雄壮体魄与硬朗面容搭配,威慑力十足地看着苏夜。 “进入了我的地盘,你只有死路一条。” 高大男人抬起右手,天际云层落墨,逐渐在他掌心之中,凝聚出一把宽刃魔刀。 刀身长约七寸,四周萦绕充满腐蚀力的气流。 “刀与剑,从荒古时期便是宿敌,”高大男人双手握刀,骤然提高音量,“今天我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霸刀!” 黑色墨痕拖长,转瞬来至苏夜身前。 横霸的狂刀,破裂周围空间。 平面泛起褶皱,霎时间天地扭曲。 果如男人所言,魔神像中的世界,正是他的主场。 苏夜嘴角挑起一抹弧度。 练成惊鸿剑诀以来,还从未酣畅淋漓地与人近战对敌。 天时地利与人和,全不站在自己这边时,正是修炼剑决的最佳时机。 一招鹏程九霄,剑身自下而上,划出一道圆月弧线。 似慢实快,轻击劈砍而来的狂刀。 叮的一声清响,巧劲错开攻击。 “这叫四两拨千斤,”苏夜面现从容,“似你这等只会用蛮力的莽夫,绝无可能胜我。” 高大男人身形忽散。 复又在苏夜头顶上方凝聚,双手握持刀柄,猛力劈砍苏夜头颅。 苏夜右脚撤回半步,身子灵巧后倾,呼吸间闪过攻击。 男人面现冷笑。 身后一阵惊风袭来。 脊背生寒。 苏夜手挽剑花,负手握持长剑。 犹如脑后长眼,再度拨开高大男人分身的偷袭。 更不拖延,左手掌心汇聚出剑气真火,打向朝他挥拳的本体。 火焰逼退攻击。 连退数步,与高大男人拉开身形。 “你既说这里是你的主场,为何还要搞出偷袭手段?”苏夜情知身处不利局面,亮出三寸不烂之舌。 “我为魔道中人,视正义二字如粪土,”高大男人自认摸清了苏夜的套路,不免有些懈怠,肩扛狂刀,面容不可一世,“为何不能偷袭?” “我已是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你宰割。 既然你说刀剑是天生的敌人。 何不与我比拼招数,彻底将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击溃?” 高大男人凝望苏夜格外俊朗的面容,笑道: “你这小鬼,倒是有几分豪侠气概。 好,我就成全你这个遗愿!” 右手握持狂刀,周围黑气向刀身汇聚,萦绕跳动的火焰。 华丽而又危险。 苏夜手挽剑花,再度变回正手持剑的姿势。 在高大男人身形未动之前,脑海中思索逆境取胜的方法。 高大男人乘风而来,水墨散而复聚。 双手挥舞狂刀,斩向稍有分神的苏夜。 狂刀裹缠劲风,火焰先于刀气临身。 瞬息弯身,避开激荡而来的攻击。 “你不是真正的青峰境,”高大男人话语间自信十足,“依靠外物而提升的力量,终归及不上刻苦修行。 今朝,便死在这里吧!” 话音落,空中飞速翻转。 狂刀凝炼刀气,重砍立于地面的苏夜。 浩瀚的力量,犹如江河入海,剑势难以抵御。 蜻蜓点水,灵巧避开重击。 “身手不错,”高大男人语带嘲讽,“接下来,我看你如何躲闪!” 刀气如烟花绽放,霎时盈满地面。 天际黑云翻卷,黑色巨雷状似游龙。 上下夹攻,已无逃生之地。 苏夜眼神一凛。 旋即恢复如常。 心与意合,意与剑合。 太初剑划出优雅弧线,九朵剑气莲花,瞬息间飞逸而出。 刀气如柱喷涌,天际千百道落雷加身。 高大男人自信苏夜必死,好奇看向九朵朝他飘来的剑气莲花。 抬起右手,调动魔神像的力量,将其中八朵消弥于无形。 缓慢接住最后一朵剑气莲花,观瞧它栩栩如生的外表。 直如现实中的莲花。 堪称剑意凝结而成的工艺品。 “我不得不承认,你的剑法造诣极高。若是假以时日,必能有所成就。 可惜你太蠢……” 缓慢旋转的剑气莲花,没有任何征兆地突然绽放。 一缕浩荡佛力,猛然钻进高大男人掌心。 化一为二,分别攻向心脉与丹田。 清朗声音在天地间悠然回荡: “谁告诉你,偷袭是魔道的专利?” 剑起五行 第87章 水无常形 “我已经说过数次……”高大男人变幻成千百道线条,余留残墨,承受佛力冲击,气势仍旧豪迈雄浑,“整片天地,皆由我掌控!” “岂不闻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苏夜潇洒持剑,双脚轻点浅水般的地面,泛起两圈涟漪。 碰撞处线条扭曲破碎,扰乱了波纹。 高大男人嘴角挑起一抹邪魅笑意,虚悬半空俯视苏夜: “你的意思好像是……能在这方天地里,扭转战局?” “既是天地,于你和我有何异?” 高大男人似被戳中痛处,双眼圆睁,狂躁瞪视苏夜: “如果你没察觉到,我有必要再提醒你一次……仅凭魔神压制灵气这一点,便足以葬送你的性命。” “巧了,”苏夜轻松微笑,“我没有灵根,体内亦无灵气。” “你……” 苏夜平直持剑,左手双指轻抹过剑身: “我所拥有的一切,皆由剑气所化。 乾坤一气,黑白分明。” 洛惊鸿打造太初剑时,沿用了太极鱼黑白均衡的色调。 既有正气凛然,亦有晦暗相随。 正应阴阳调和之理。 玄墨着痕,遮蔽太初剑半边白色剑身。 顷刻弥散开来,黑雾裹缠宝剑。 一念。 具象化真。 高大男人感受到魔神像对苏夜的压制消散,本就狰狞的面庞,扭曲成愈加疯狂的神态。 手中狂刀凝聚魔力,空中余留黑雾墨痕。 天际云层,不再随他而动。 缺失魔神像增幅,高大男人的实力,尚不及经三重加持的苏夜。 瞬息间,攻守易形。 “刀乃百兵之帅,剑为百兵之君。”苏夜声调轻缓,听不出悲喜,“一为冲阵斩敌利器,一为出尘君子,二者本无高低。 不同人使用,方能见个高下。” 长剑轻挑,拨开狂刀威势惊人的攻击。 剑势陡然由慢转快,觑准高大男人手腕,剑气凌厉飞出。 呼吸之间,传来骨断筋折之声。 无血,亦无痛。 高大男人慌忙与苏夜拉开距离,黑色墨痕汇聚,弥合剑气刺出的伤口。 “你以为自己的愚蠢见解,便能代表真理吗?” “胜者为王,败者寇。 正确与否,应当交由结果来决定。” “你以为你能赢?” “有何不可?” 话音落,苏夜身形变成墨痕,余留在原地。 现实世界中,瞬息移动只有高阶修士可运用……可在这似真非幻的梦境世界,凡尘规律皆可打破。 身形散而复聚,长剑翩若惊鸿。 高大男人双手持刀,刀背贴身,格挡招架迅疾而至的挥剑斩。 胸口忽然传来一阵剧痛。 低下头,但见黑色长剑透体而出。 粘稠的黑墨,顺剑尖缓慢滴落。 “我已经说……”高大男人的话语,凝固在咽喉。 狭长双眸中血丝密布……恐惧与疯狂相伴,仿佛瞬息便会碎裂。 黑色墨影构筑的圆形囚牢,将其困在其中。 强大的执魂气息,缓慢掠夺他体内的魂灵之力。 苏夜拔出插在高大男人胸口的太初剑,轻声道: “此术法乃是由在下所创,名曰《慈悲引魂渡》。 我想……应该会对执念化梦的存在造成些许影响。” 高大男子双手握持刀柄,口中狂吼,挥刀劈砍将他囚禁在其中的牢笼。 狂刀与术法接触的刹那,便似泥入大海,被脉流冲散吸收。 “啊……”高大男子变得躁狂,体内气息紊乱,隐有自爆之象。 苏夜回到地面,仰观半空中的囚牢,语气平淡如水: “你的自爆,只会增强慈悲引魂渡的力量。 倒不如,与在下聊聊……你为何盘桓在世间,至今不肯离去……” ———— 高大男子低头看向盘腿坐在水墨地面的苏夜,不禁面现嘲讽笑意: “你不过是人间的一条走狗,自以为很高贵吗?”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比任何人高贵……以前不会,日后也不会。” “少自命清高了,”高大男子放弃挣扎,俯视苏夜,保留最后一丝桀骜,“自认为能把世界搅个天翻地覆,实则根本挣不脱尘网。” “在下修行有情道,不必脱离尘网。” “……”高大男子重新审视苏夜,“你修行有情道?” “正是。” 高大男子仰天狂笑: “这世上……竟有你这样的傻子! 因果本就重如泰山,沾染尘世俗务,只会将自己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长生不老,于你不过是梦幻泡影!” “你别发癫,好好说话。”苏夜心静如水,不喜见到神经质的表现。 “你……”高大男子邪魅笑道,“还真有趣。” “说了如此多的废话,算得互相了解,”苏夜抬头看着高大男人,“你为何盘桓世间,至今不肯轮回?” “我不甘心。”高大男子尽量克制情绪,“凭什么我没有好爹娘,没有卓绝天赋,而是只能在宗门里做杂役。 凭什么他们修炼起来日行千里,而我直到寿元耗尽,也只是半步青峰境的修为。 我只想质问天道,凭什么?” 就这? “虽然在下不够了解你的身世,”苏夜不禁摇头苦笑,“不过你修行无情道……这般心境,活该到不了青峰境。” 高大男子被苏夜犀利的话语噎住,半晌方道: “你……你还不如我呢!” “道修的无为是至高境界。 不是我损你,以你的心性,再修多少年也是白搭。” 高大男子注视平静如水的苏夜,此番却未出言相讥。 苏夜抬起右手。 剑气腾空而起,于牢笼前方凝聚成光滑圆镜。 高大男子看向镜中的自己。 面目狰狞。 通红的眼眸里闪烁着无法退却的疯狂。 怨恨和嫉妒,已然在无形中,彻底改变了他的灵魂。 他看清了自己,却又看不清自己……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你有没有想过,生前遭遇的那些不公,本可成为助你接近大道的机缘?” 缥缈话语传来,犹如梵音贯耳。 高大男子心中迷惘,逐渐崩碎瓦解。 垂下双手,叹道: “我输了。 不是输给你,而是输给了我自己。” 苏夜情知行将告一段落,站起身形: “在下还有一事,想要向你请教……魔神像的材质,可否用来养魂?” 高大男子俯视苏夜,过了许久,方才言道: “打造魔神像的玉石乃精魂玉……其性柔和,善利魂灵识海。” “多谢。” “临终前能遇见你,还算苍天待我不薄。 你行的是有情大道,只管往前迈……” 高大男子身体破碎,随罡风飘散于天地。 静谧村庄里的村民,今晚都做了同一个梦。 在梦中,曾有两个高人对战。 刀光剑影,异彩纷呈。 剑起五行 第88章 宁向直中取 男孩坐在风箱前,提着前端黢黑的烧火棍。 佯装是宝剑,意欲学着梦中人的样子,挽个帅气的剑花。 不料没有握紧,戳中旁边往锅里放面片的母亲。 缀满补丁的裤子,顿时被划出一道黑印。 妇人气不打一处来,揪住男孩脖领,照着屁股就是一顿毒打。 隔着棉裤,打不疼。 “娘,俺下次不敢了……娘,别打了。” 男孩嚎得夸张,待得母亲气消,便算躲过一劫。 却是不敢再玩烧火棍。 左手托着下巴,观瞧炉膛里的火,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正觉眼皮沉重之际,院中响起清朗话语声。 “大姐,方便在您家吃顿早饭吗?” 妇人转头看向门外,瞧见昨晚来过家中的苏夜,立马绽放出灿烂笑容。 一顿饭卖几两碎银。 这种好事,打着杂货铺里最贵的灯笼,遍寻十里八乡也难找到第二份。 “大兄弟,快进屋,饭马上就熟,”抬腿踢了男孩一脚,“去鸡窝里取俩鸡蛋。” 男孩跑出客堂,经过苏夜身边时,朝他咧嘴一笑。 苏夜走进屋,不经意瞧了一眼木龛里摆放的魔神像。 盘踞于其中的男人,已被他用慈悲引魂渡送入轮回,不会再为祸一方。 精魂玉虽好,却也得取之有道。 偷,显然不是他的风格。 “大姐,实不相瞒,”苏夜郑重道,“贫道乃玉玄宗内院弟子……昨夜入梦降妖,帮这个村子消除了妖患。” 妇人看着苏夜俊朗面庞,不觉面现灿笑: “经你这么一说……今早醒来,确乎没有感觉到疲累。” “您猜妖邪藏于何处?”苏夜卖了个关子,引妇人上钩。 妇人上身前倾,几乎挨着苏夜:“藏于何处?” 苏夜隐晦倒退身形,拉开和妇人距离,抬手指向木龛: “……正是那尊用魔石打造的魔神像。” “照你这么说……这玩意倒是个不祥之物了!”妇人对苏夜的话深信不疑,不觉面现忧虑。 苏夜刚要开口,但见院中来了位身穿青布太极道袍的道人。 头戴八卦幞头,斜背七星剑,手执拂尘道: “道友,你素来是个光明磊落之人,为何要撒谎欺骗一位善良的妇人?” 苏夜和妇人闻言,悉皆转头看向道人。 “道长,您……”妇人话说到一半,没接着往下讲。 苏夜没生气,反而有些庆幸道人突然而至。 若非如此,他该顺着话头,蒙骗对他十足信任的妇人。 虽则不会少付银两,然而终归可算得是某种欺骗。 不由心下叹道: “初时身染妖毒,便是因生出贪念所致。 如今已是修仙求长生之人,还是没能摆脱劣根。” 道人抚须道:“贫道记得儒学里有句话: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苏夜讶异看向其貌不扬的道人。 探知对方心念,乃是妙真境以上修士,方能领悟的缘法。 道人气息不够强大,敛而不放,感应中尚不及玉衣境的郑天道。 心念转动,隐约猜到对方身份。 却是不敢轻下论断。 道人手抚长须,微笑看着妇人: “这尊魔神像,确曾是妖邪栖身之所……只不过它的材质,对这位道友而言,可谓价值连城…… 该多少价钱卖给他,由您说了算。” ———— 炕桌旁坐了四个人。 两道两俗。 北方尊位让给道人坐。 母子二人并排坐于东侧。 苏夜与之相对。 “大兄弟,你要魔神像,用来作甚?”妇人眼神真挚地望着苏夜。 她是乡下人,自小没读过书。 扫帚敲打,黄土地里刨挖来的道理。 令她始终坚信:苏夜不是坏人。 哪怕曾一时起过贪念,也是俗人心性所致。 不然也不会舍得蹭一顿饭,支付几两碎银。 无人央求,出手降服村中妖邪,更可见其本心。 苏夜将道侣经历,简略讲给桌边人。 妇人听了,哑然良久。 她与在镇上打铁铺做工的丈夫,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婚。 在拜堂之前,双方从未见过面。 结婚生子,即便被残酷的生活锤炼。 种地纳税粮,还得想法喂饱襁褓中的孩子。 不知情字何解。 耳听苏夜与洛惊鸿只需几个瞬间,便从相识,相知到相恋的故事。 只觉共处天地间,人生大不同。 妇人用袍袖拭去眼角容纳百感的泪水,真挚道: “那尊魔神像本就没花银子,况且里边还藏着祸害村民的妖邪……即便你不买,姐也得想办法把它处理掉。 倒不如白送给你。” 道人挥舞拂尘,抚须笑道: “您有所不知……苏道友不仅是剑修,还是丹修,更有自创术法的能耐。 他这样的修士,最不缺的就是银钱。 你要是不收钱,他心中会过意不去。” 农妇认真听完道人之言,转头看向苏夜: “果是这个说法?” “在下不是有意隐瞒,只是……” “……怕姐会坐地起价,”妇人笑道,“那你可就小瞧你姐了。” 苏夜无言。 道人看向男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陈冲。”男孩毫不含糊地回答道人的问题。 道人右手划过虚空,伸到陈冲身前时,手中多出一封信。 陈冲不识字,纯真的大眼睛,直勾勾望着道人。 “你可凭此信,到附近的蟒头山天泉宗,拜入宗门修仙。” 妇人赶忙道: “冲儿,快谢恩。” 陈冲慌忙起身,面朝道人跪倒,连磕三个响头。 苏夜拱手道:“前辈,俗话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晚辈不知该以何种价格收购魔神像……还望您能做个中间人,估个公道价。” 道人并不推辞,看向妇人道: “魔神像于您,是负累,也是罪孽。” 接着看向苏夜:“对你而言,又是无价之宝。” 两人皆未言语。 “贫道给个折中价……苏道友出千两银票,购买魔神像如何?” “一切全凭道长做主。”妇人并无意见。 苏夜召出一张天下钱庄盖压宝印的千两银票。 从妇人手中,购得精魂玉。 佛骨念珠缠绕魔神,压制它的邪力。 收进玉葫芦。 道人看向陈冲,嘱道: “苏道友昨日留给你的四个字,可曾记得?” “记得。”陈冲恭敬回应道人。 “说于贫道听。” “十方梦域。” “你要谨记这四个字,到了极危难处,对着天空连喊三遍。 届时便会有人来救你。 此法只可用一次,不到绝境,万不可用。” 陈冲乖巧点头。 妇人满脸欣慰。 苏夜从旁凝神观瞧道人,彻底确认他的身份。 除了天仓道人,不会再有第二人选。 天仓道人一甩拂尘,右手划过虚空。 伸到苏夜面前时,手中出现一个精致的金色锦囊。 红线刺绣十个古篆字: “宁向直中取,莫向曲中求。” 苏夜接过锦囊,心跳犹如擂鼓。 这个锦囊中装着的宝贝。 可是霓裳羽衣! 剑起五行 第89章 梦里重逢 三千世界的法宝有约定俗成的命名规则。 全称越长,法宝威力越大。 乾坤玉鼎的品质和功效,低于胡掌柜有偿赠予洛惊鸿的太乙造化鼎。 八卦转轮乾坤一气阴阳镜……单看名称,便知是难得一见的至宝。 霓裳羽衣是简称。 其全称为鸿蒙金光五行八卦神羽霓裳衣。 锦囊上的十个古篆字,构成禁锢法阵。 明知其中装有霓裳羽衣,却是无法便取。 苏夜并非心急之人,将其贴身藏好,以待机缘成熟时取来使用。 指尖召出天地无极缩地符。 剑气化灵,意欲远遁下个标地。 忽觉玉葫芦中涌现一缕清气。 识海中闪过灵光,将胡掌柜送给他的传递玉牌,从玉葫芦中召出。 光点汇聚,凝成书信形态。 其上七个狂狷的文字,险些夺走苏夜呼吸。 洛惊鸿有恙,速归! ———— 久违的十里春风镇,比别处更加和暖。 苏夜的心境,却如严酷寒冬。 口中念诀,破除施加于苏宅的法阵防护。 清水波纹氤氲。 原本一片荒芜废墟,平地起了宽宅大院。 苏夜大手推开门扉,快步穿过院落,抬眼瞧见立于廊道,面色凝重的胡掌柜。 “情况不妙。”他的声音比压在镇子顶上的乌云还要低沉。 苏夜平静道:“有我在,无妨。” 尽管心湖中泛起波澜,表面仍是平静如水。 大步走进洛惊鸿闺房,一眼瞧见坐于桌边,专注盯着床榻的洛氏夫妇。 胡夫人坐在床边,右手萦绕淡金光芒。 佛力凝聚,镇守昏迷者心神。 胡掌柜走进闺房,轻声道: “夫人,苏夜回来了。” 洛氏夫妇看到仍旧保持沉着的未来女婿,悬到嗓子眼的心,不觉坠回肚里。 胡夫人仍是少女样貌,深邃眼眸看向苏夜: “惊鸿近期太过劳累,导致出现离魂症状……若不能将离散的魂魄唤回,恐怕挺不过今晚……” “她不会死的。”苏夜看向洛氏夫妇,语气柔和而坚定。 若无慈悲引魂渡和十方梦域加持,闻听胡夫人之言,必会面临道心破碎之险。 沿途走过的路,看过的景。 除了锤炼出一颗岿然不动的道心,还赋予他敢于直面绝望临身的勇气。 心中明悟:重要的不只终点,还有道途中的每一步。 洛氏夫妇欣慰地点了点头。 胡夫人站起身,走到丈夫身旁,环顾闺房中众人: “咱们最好离开这里……别妨碍苏小友施为。” 胡掌柜率先走出房间。 胡夫人紧随其后。 洛夫人眼神中满是殷切期盼,颤抖的手拉住苏夜: “鸿儿就交给你了。” “伯母,您放心……她不会有事的。”苏夜安抚完洛夫人,看向洛玉安道,“伯父,您和伯母去休息吧。” “好。”洛玉安搀扶因焦虑而恍神的洛夫人,缓步行出闺房。 吱呀一声,缓慢关好门扉。 苏夜尚未完成十方梦域。 施展此术法时,必须暂时放弃对本体的掌控。 玉葫芦中召出数瓶丹药,各自倒出一粒,将其尽数吞服入口。 药力上冲,侵蚀躯体。 强行催动阴阳镜,固守住主要经脉。 风林火山阵点亮,增幅气海强度。 苏夜轻握住洛惊鸿纤手。 金色光芒,将两只手笼罩于其中。 闭合双目,由慈悲引魂渡,牵引进梦境世界。 ———— “苏哥哥,你有想我吗?”洛惊鸿身穿粉色皂罗裙,俏生生跟他打招呼。 苏夜环顾四周,发现身处星海。 不远处,似若有骷髅冥门。 洛惊鸿和死亡之间的距离,远比他想象中更近。 繁星寂寥,黯淡无光。 苏夜没显出消沉神态,灿烂笑道: “我一直都在想你。” 她的眼眸,灿若星辰。 挑起的嘴角,可融化世间一切烦恼与业障。 “我也在想你……很想,很想……” 洛惊鸿的面容,粉红似天边晚霞。 可在这一刻,苏夜的心却在滴血。 世间只有他能拯救洛惊鸿,片刻不能停下前行的脚步。 如此一来,便无法留在她身旁,解她相思之苦。 “你给我的信里……不是这么说的。”苏夜明眸弯成月牙,绽放出灿烂笑容。 犹如骄阳,似乎永远不会悲伤。 洛惊鸿俏皮地吐了吐舌头,上身前倾,凑近苏夜面庞: “我不想让苏哥哥担心嘛。 别怪我,好不好?” 苏夜伸出大手,轻抚洛惊鸿长发,浅笑道: “我心疼你还来不及,又岂会怪你。” “你春节没回来,我还哭来着……是不是很不争气?”洛惊鸿在笑。 苏夜可以感受到她的开心:正是源于他的归来。 “我答应你……等问心局结束之后,就带你去灵犀岛。 那里是炼器师的圣地……对你的修炼,定会有极大增益。” 洛惊鸿双脚并拢,跳到苏夜身旁,伸出纤长食指,笑道: “嘿!我心里也想着,等你回来,咱们一道去灵犀岛。” “这就叫……”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绽出笑容。 “身无彩凤双飞翼……” “……心有灵犀一点通。” 笑意如花朵般绽放。 “这儿有点冷,比十里春风镇冷多了。”洛惊鸿先收敛了笑容,指向远处那道门,压低声音道,“我刚才看到了一个人,他叫我去门后边暖暖身子。 他很丑……我可不想去。” “你应该当面跟他说。”苏夜保持着微笑。 “我才不呢,”洛惊鸿努起嘴,“你是不知道,他的面容究竟有多凶恶。” “既然觉得他恐怖,那咱们就远离他。” “他要是听见你损他,没准会跑来追你。” 苏夜伸出大手,笑道:“那就让他追不上。” “嗯。” 一只纤手滑进掌心,握住苏夜的手,随他往前奔跑。 远天的繁星,逐渐绽放光华。 阴冷犹如蝉蜕,从十方梦域中剥离。 “那边很亮,似乎藏着好东西……咱们去那边吧。”苏夜指向本体所在。 洛惊鸿有点抗拒,半躲在苏夜身后。 “不用怕,我会始终在你身边。”苏夜柔声安抚。 洛惊鸿看向苏夜,与他视线相遇。 眸子里星河璀璨: “有苏哥哥在,鸿儿什么都不怕。” “跟紧我,别回头……” 洛惊鸿离窍的魂魄,顺慈悲引魂渡指引,复归于识海。 镇魂珠的力量,清水般沁润支离破碎的灵魂。 苏夜缓慢睁开双眼…… 瞬息间,泪流满面。 剑起五行 第90章 风雨欲来 “贪睡虫,你终于舍得醒来了。” 洛惊鸿视线聚焦,于声音后,迎回思念已久的意中人。 “苏哥哥……”她的话语哽在了咽喉。 眼圈泛红,几欲垂泪。 “久别重逢可是一等一的大喜事,”苏夜微笑伸出手,帮洛惊鸿拭去溢出眼眶的泪滴,“可不许哭。” 洛惊鸿感受到意中人爱抚,笑道: “你知道吗?我在昏迷期间做了个梦。” “好梦,还是噩梦?” “我梦见一个满是星辰的地方,还有一道门……门后有个非常恐怖的男人……”洛惊鸿见苏夜神态认真,似是很感兴趣,接着讲道,“他还让我去门后边暖和暖和……” “你去了吗?” 洛惊鸿天真笑道:“没去……你猜我在那儿遇见了谁?” “伯父?” 她摇摇头。 “伯母?” 她又摇了摇头。 “难道是我?” “你真聪明,”洛惊鸿的笑容发自心底,露出两颗小虎牙,“我在梦里见到了你。” “我现在就在你面前,看得见,摸得着,比梦里真实百倍。”苏夜轻抚洛惊鸿柔软长发,笑道,“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快些穿好衣服,到外边来看。” “什么惊喜?” “一会你就知道了。” 再见面,隔了半个时辰。 洛惊鸿精心梳洗,略施粉黛,犹如天上仙子降凡尘。 身穿淡青色长裙,脚踩步云履,莲步轻移到苏夜身旁。 胡掌柜和胡夫人已经先行返回多宝阁。 洛氏夫妇站在廊道,眼含笑意地看着两位佳偶天成的年轻人。 不忍打搅,静悄悄地回了房间。 …… 两人坐在石桌旁。 “苏哥哥,你给我准备了什么惊喜?”洛惊鸿转头看向苏夜,绝美面容惊艳阳光。 苏夜有些失神,半晌方收回神思,召出被佛骨念珠镇住的魔神像。 神像纽扣般的黑眼睛,因魔力衰减而闭合。 “这是……” “这是邪恶的魔神像,”苏夜轻笑道,“不过它的材质,却是可以养魂的精魂玉。” 洛惊鸿眉头轻皱: “如此珍贵的材料,竟被用来做魔神像……简直是暴殄天物!” “魔道里那些人都是疯子。 他们疯起来连族人都敢献祭,更别说一块不起眼的玉石。” “说起歪魔邪道,”谈及正事,洛惊鸿脸上的俏皮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身为前镇妖师的沉稳,“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苏夜先行收回魔神像,问道: “可是镇妖司中,传出了什么风声?” “不只镇妖司……还有云天宗。” “他们怎么了?”在洛惊鸿面前,苏夜尽量压制对云天宗的疏远。 “云天宗招收弟子的标准,千万年来一直很严格,”洛惊鸿轻声道,“可是从去年后半年开始,标准直线坠地。 只要有灵根,哪怕资质再差,都能进入外院修行。” 苏夜眉头轻皱,沉吟道: “如果真是这样,情况可就不妙了。” 大坝紧急加固时,往往预示着洪水即将来袭。 “听我过去的顶头上司讲,这一次的甲子荡魔,形势比过往要严峻得多。” “因为感知到危机,所以你……” “我也一直在提醒自己要注意身体,可时常听闻同伴身故的消息……有些时候……”洛惊鸿害怕苏夜会大发雷霆,说话时偷眼观瞧他的反应。 见他脸上没有怒意,方才松了口气。 没来由的,苏夜想起了花红。 作为人皇萧潜布设天局的棋子,她也算得为大乾百姓,牺牲在黑暗降临的前夕。 “我能体谅你的感受,”苏夜轻握洛惊鸿纤手,目光坚定道,“不过这次的甲子荡魔,还有更好的解决途径。” 获悉的情报越多,苏夜便越发能理解人皇萧潜。 前所未有的危机即将降临时,独裁一方的朝廷大员,会比平时更希望强力镇妖师留在身边。 纵使萧潜颁布圣旨,仍旧不足以震慑大乾千百刺史。 一旦有人阳奉阴违,镇妖司将变成一盘散沙。 届时不仅要降妖伏魔,还得诛除大乾内部的害群之马。 哪怕再贤明的君主,面对分崩离析的局面,也有可能沦为导致生灵涂炭的无道昏君。 刺史郑天道的死,乃是棋局中不变的一环。 即便苏夜死在微澜城,金吾卫大将军冯玉安也会出手除掉郑天道,以便将他的罪行昭告天下。 他若不济事,自会有后来者顶上空缺。 因此从来不是人皇离不开他,而是苏夜不能放弃上天赋予的每个机会。 意欲成就不凡,只有一个选择。 背靠苍生,成为能够拯救世界的天命之选。 此事不能交给天命垂青,而是必须拼尽全力争取。 这个浅显的道理,还是努力向上爬了数百年的宿命仇敌,亲口传授给他。 可见天意造化,总喜欢捉弄世人…… 洛惊鸿待苏夜闪烁的眼神恢复如常,轻声问道: “还有什么方法,可以缓解眼下危机?” 苏夜当即将所逢之事,以及推理出的全局事件,讲述给心中充满大爱的道侣。 洛惊鸿震惊到嘴巴大张,凤眸圆睁,讲不出半个字。 苏夜在她面前摇摆手掌,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 “现在镇妖司应对甲子荡魔的策略,无异于抱薪救火。 见效甚微,反伤己身。 此番必须全力帮助人皇,释放出镇妖司被压制的强大潜力,以应对即将降世的浩劫。” “既然如此,咱们现在就去云京。”洛惊鸿意欲起身。 苏夜赶忙伸出手,轻按住她的臂膀,柔声道: “我现在去云京,不仅成事概率极小,还容易把事情搞砸。 该走的路,一步都不能少。” “可是,每天都有大批人死于妖患……不只有镇妖师,还有无辜的百姓。” 苏夜从洛惊鸿满含焦虑的澄澈眼眸中,看到了天下苍生。 她的善良与生俱来,经历风霜雨雪,始终不曾褪色。 “我上次去云京,从人皇的话语间,还得到了一个情报。” “什么情报?” “除了前所未见的妖患,世间还潜藏着一个巨大的危机……大到必须拥有剑圣前辈飞升前的实力,才有应对的可能。” 洛惊鸿闻听此言,不禁眉头紧锁: “这个潜在的危机,如果真的只有剑圣前辈能解决。 一旦降临俗尘,恐怕会成为灭世级的大灾难。” “一时的忍耐,是为了更大的良善……”苏夜点到即止。 “我会加倍努力修炼,做你最坚强的后盾。”洛惊鸿的眼神,由悲悯转变为坚定。 苏夜微微一笑,随即站起身形。 迎着朝阳,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做过了。 洛惊鸿柔和而坚定的话语,悠然传进耳中: “我相信,你一定能成为救世主!” 剑起五行 第91章 武凤神凰 胡掌柜来了。 带着一句:“听风通雅韵,杯酒会知音。” “胡掌柜,你做生意不地道。”苏夜即刻搅扰了胡掌柜的雅兴。 胡掌柜手抚山羊胡,狭长眼眸含笑,假意怒道: “老夫开门营业数百年,还没听谁说过我做生意不地道。” “那是他们畏惧权势,不敢直言冒犯。” “老夫从未以国舅爷身份欺人,”胡掌柜笑道,“却被你这臭小子扣上一顶黑锅。” “您已与我签订买卖契约,还要诓骗鸿儿入局……这还不是奸商行径?” 洛惊鸿旁边静听,言道: “非是胡掌柜之意,实是我需要一个炼器鼎……循苏哥哥之法,以未来换取现在。” 苏夜瞬间变脸:“明智之举。” “臭小子,你可真是不要脸呀。”胡掌柜被气笑。 “脸又不能当饭吃,”苏夜笑着回应胡掌柜,“您说是吧。” “还是银钱实在。” “在下冒昧问一句……若是人间动荡,您会不会慷慨解囊?” 胡掌柜打个马虎眼:“到时再说。” 玉葫芦中召出古琴,即刻转移话题, “今番算到二位要熔炼精魂玉。备下一曲,特来助兴。” 洛惊鸿兴奋看向苏夜,欢快道: “听说你在龙德殿的炼丹比拼中赢过了钦天监……既然闲来无事,不如切磋一下技艺如何?” “正有此意。”苏夜爽快答应。 胜负不重要。 他更想瞧瞧,洛惊鸿炼器的能耐。 胡掌柜腰间玉葫芦金光一闪,石桌边出现一张古色古香的矮脚长桌。 盘腿坐于毡垫,手指轻按琴弦。 两尊炼器鼎间隔数丈,并排出现在院落。 太乙造化鼎通体暗青,云纹密布。 正反皆有太极图案,两侧方形中空耳朵高约半尺。 正面太极鱼下方,雕刻三个古篆字:太乙鼎。 初现之时,周围空气出现水纹般的涟漪。 苏夜的乾坤玉鼎,光华略显黯淡,少顷恢复如常。 “你这造化鼎还挺霸道。” “造化系列的灵器承接天道,相当于法宝中的王族。 莫说你的仙级玉鼎,便是同级灵宝,见了它也得低眉。”洛惊鸿娴熟讲授法宝常识。 “炼器鼎倒无妨,”苏夜假装无意,实则有心道,“可这炼丹的丹炉,乃是我压箱底的法器。 终归还是得觅个好丹炉。” 胡掌柜轻拨琴弦,试着弹出一个音。 状似不闻。 洛惊鸿接了话茬: “等我炼器技艺再精熟些,帮你炼制一尊丹炉。” “一言为定。” 胡掌柜差点笑出声。 “那就开始吧。”洛惊鸿并未察觉。 苏夜从玉葫芦中召出精魂玉打造的魔神像。 太初剑落入掌握,自动褪去剑鞘。 佛力由剑柄向上蔓延,萦绕包裹剑身。 左手五指弯曲,将镇压魔神像的佛骨念珠,吸入掌心之中。 金色弧影,贯穿神像。 魔神未及开眼,便被裹缠浩瀚佛力的太初剑一分为二。 将准备送给洛惊鸿的一半,用术法镇住邪力。 炼器灵液入鼎,魔神像缓慢坠落。 泛起的气泡,被灵宝鼎器吸收。 太乙造化鼎正面的古篆字,发出淡金色光芒,顷刻击碎残存魔力。 霸道如斯。 ———— 苏夜得空观禅师传授,深谙《般若波罗蜜心经》。 洛惊鸿从净水庵慈心师太处,习得《观音经》。 森白剑气真火中萦绕金色佛力。 红色先天真火,外层淡粉光芒氤氲。 佛力细若游丝,穿透炼器鼎铜质壁障。 潜进灵液,附着于精魂玉表面。 胡掌柜面现欣慰笑意,手指拨弄琴弦,弹奏大乾歌颂爱情的名曲《凤求凰》。 距离上次弹奏,已有几百年的时间。 却无半分生疏。 琴音缥缈中带着几分含蓄情愫。 缓慢浸入识海,化作儿女心事,流进了心田。 苏夜从未在优雅琴声中炼化材料,并未产生被惊扰之感,反而似若置身狂野,只觉神思清明。 转头看向数丈外的洛惊鸿,恰与璀璨星眸相遇。 两人相视一笑。 心境灵通。 玉葫芦同时闪现金光,飘飞出两枚玉佩。 悬停在二人身旁,分别萦绕淡金和粉红光芒。 洛惊鸿的玉葫芦中飘飞出两块提升灵器品质的极品玄晶石,分别添加进两尊炼器鼎。 融为液态,涌进魔神像…… 苏夜全无一较高下的想法,随缥缈乐曲声,与道侣控火节奏完美相契。 识海中的欢愉,涤荡了所有的忧伤和疲累。 刹那,似若永恒。 灵液中的魔神像融化,复原成液态精魂玉。 火焰冲天而起。 不过须臾,液玉化作气流。 受到凤凰玉佩牵引,从炼器鼎中飞出。 融进玉佩之中,均匀扩散开来。 淡金和粉红光芒绽放。 凝聚成凤凰形态,伴飞至院落上方数米高空。 环形飞舞,羽翼播撒下莹润能量。 清亮啼鸣,缥缈回荡。 两块玉佩缓慢下坠,分别落入苏夜和洛惊鸿掌心。 “上边有字。”苏夜语气平和中带着几分惊喜。 “你的玉佩上刻的是什么?” “武凤。” “神凰。” 四字出口,便知凤凰玉佩来自何人馈赠。 龙乃皇家专属,平民不可僭越。 以凤凰和鸣之宝代替,赐福有情眷属。 绝非冯玉安本心巧思。 胡掌柜轻按琴弦,化去悠长尾音。 “胡前辈,凤凰玉佩可是皇后娘娘钦赐?”苏夜转身看向沉醉在回忆中的胡掌柜。 “这对玉佩乃是皇后娘娘亲自挑拣,人皇加持,再由内侍冯玉安转交于你。”胡掌柜微笑看着苏夜和洛惊鸿,道出来龙去脉,“今朝,这对玉佩正式确定魂系属性……老夫即便传达人皇口谕,赐你二人婚约。” 苏夜不确定地看向洛惊鸿,无声问道: “是否需要谢恩?” 洛惊鸿轻微颔首。 二人面朝胡掌柜,躬身拱手,异口同声道: “谢主隆恩。” 胡掌柜收回矮脚长桌,古琴和毡垫,拳头轻锤脖颈,站起身形道: “故作高深还真累……” 苏夜将武凤玉佩悬挂于腰间,收起乾坤玉鼎,快跑至胡掌柜身旁,帮他揉捏肩膀。 “你小子,惯会来事。”胡掌柜笑道,“这会还认为我是奸商吗?” “哪儿能啊……您可是十里八乡,乃至整个大乾范围内经营多宝阁,最英明的掌柜。” “出了大乾呢?” “也是第一。” 胡掌柜食指轻点,笑嗔道:“油腔滑调。” 苏夜瞧见立于太乙造化鼎前,一动不动的洛惊鸿,立马收敛起笑意。 胡掌柜似能看穿他的心思,用手掩住嘴巴,轻声道: “她以前炼器,笨着呢。 经你这么一带,她的炼器天赋才算觉醒。 日后,你可不必再为她忧心了。” 苏夜看向盘旋在洛惊鸿头顶的凤凰,心中猛然醒悟。 它们竟是在为洛惊鸿的灵窍融通而欢庆。 声入识海,恍若天籁。 剑起五行 第92章 清醒梦 “夫梦境起于魂灵,溢于身外……”胡掌柜抛出诱饵,等待鱼儿自行上钩。 苏夜闻着味就来了。 “胡掌柜,您在念叨什么呢?” “我没说话,你准是听错了。” “别以为鸿儿在院里热火朝天的炼器,我就听不见您说话,”苏夜笑道,“晚辈耳朵灵着呢。” “洛道友的行为,才是体悟新鲜玩意的反应,”胡掌柜嬉笑看着苏夜,“你……你就不好说了。” “您也不好说,”苏夜毫不示弱,“身为皇亲国戚,眼见子民饱受妖邪之苦。不思解法,却在这里琢磨生意经。” 胡掌柜和苏夜类似,通常不会生气,此刻却有些急恼: “老夫帮你,不就是在苦思救民之方。 非得整日愁眉不展,才算救世?” “把功劳卖给您,可值几个钱?” “想把因果加于老夫之身,我可没那么傻。”胡掌柜恢复了冷静。 “咱们往回倒……您的救民之方是什么?” 胡掌柜哑然失笑。 玩了一辈子鹰,反倒让鹰给啄了。 “你小子……总也改不了油腔滑调的毛病。日后通天彻地了,也是这般心性?” “您一开始是何修为?” “聚气境。” “现在呢?” “半步傲云境。” “您能把贪财贯穿始终,我为何不能油腔滑调?” “……” “鸿儿说我能成救世主,我却有点不希望这事儿真的发生……光是救她,就够累了。 拯救世界,那可太苦了。” “那就别救,图个清闲。” “这话让人皇听见,他该扒你的皮了。”苏夜道,“人生天地间,各有其使命。 我命里带苦,在里边咂摸甜味……救世主,够拉风,多好的机会,不好让给别人。” “说到底,你还是舍不得虚名。” “名垂于竹帛,至高的荣誉。 换成谁,心里没点想法?” “……成吧,你过关了。”胡掌柜手抚山羊胡,笑道,“识海外化,乃是妙真境方才接触到的修行,老夫提前教你些法门。” 苏夜自创的十方梦域,需得将识海赋予幻化体。 肉身暂时失去灵识,形同木桩。 若有人洞悉十方梦域弱点,寻到藏起来的本体,可如砍树般将其宰掉。 妙处绝妙,却是难掩瑕疵。 非得弥补了漏洞,方可称为不俗术法。 胡掌柜双指结印,将简化过的识海修炼诀窍,传授给苏夜。 “苏哥哥,你葫芦里还有要升品阶的法宝吗?” 洛惊鸿觉醒炼器天赋,恨不得将路边石子也炼化成灵石。 “所有的凡品玉净瓶,都被你提到了灵宝级。 实在没可提升的东西了。”苏夜葫中羞涩。 胡掌柜玉葫芦中召出个玉葫芦。 “里边都是些破玩意,洛道友可拿去消遣。” 洛惊鸿接过玉葫芦,甜笑道:“多谢胡掌柜。” 脚步轻快返回太乙造化鼎前,轻哼小曲,笑容灿烂。 “你小心我去官府击鼓,状告你虐待残障人士。”苏夜见洛惊鸿开心,嘴角压不住。 “神凰玉佩滋养魂灵,炼器流程渐次娴熟,”胡掌柜笑道,“如今的炼器,对她而言是享受,而非耗费心神的折磨。” “玉葫芦里的破玩意,免费送给我。”苏夜突施冷箭。 “想都别想!” 涉及生意,胡掌柜比猴都精。 ———— 因养魂神凰玉佩炼成,洛惊鸿找回了久违的快乐。 受其感染,情绪亢奋的苏夜回到卧房,躺在舒服床榻。 合上了双眼。 呼~ 负责监督苏夜修炼的胡掌柜,赶忙把他摇醒。 “你要尝试醒着做梦,而不是真的入睡。” “刚才就是醒着做梦……我梦见你摇晃我了。” “那不是梦!老夫真在摇你。” 苏夜独闯大乾,始终保持警惕。 回到安全感十足的环境,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 累积的疲劳在柔软床榻上弥散开来,渗进了周身毛孔和骨缝。 什么都不想做,只想睡到天昏地暗…… 胡掌柜感应苏夜心念。 知他独力撑起所有,不忍搅扰他的清梦。 “苏哥哥,”洛惊鸿清朗声音透过木窗,传进苏夜极简布局的卧房,“我现在能帮镇妖司炼器了吗?” 苏夜立时苏醒,身子不动,半抬起脑袋: “为苍生尽力是你的理想。 若连理想都抛掉,活得越长,痛苦越久……只是不要太过辛劳。” “我这次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洛惊鸿甜笑转身,又跑回青铜鼎前,帮镇妖司炼器。 “你信她的话吗?”胡掌柜问。 “呼~” 胡掌柜转头看向苏夜,望着沉睡中的少年,不觉有些心疼。 似他这个年纪,本该在师傅指引下,轻松惬意地修仙。 积累宗门贡献,与师兄弟插科打诨,和师姐妹暗生情愫。 这些美好而又令胡掌柜无比怀念的事,统统与他无关。 大乾开国以来最严峻的甲子荡魔,即将降临世间。 命运势必会将苏夜推上风口浪尖。 十八岁。 太年轻…… 胡掌柜轻叹一声,帮苏夜掩好被子,近乎无声道: “你辛苦了。” “我听见您的话了。” “你没睡?” “我正在梦里跟您讲话。” “你如何证明,自己不是在装睡?” “您卸掉识海防御,我带您入梦……” 胡掌柜依言收起护身灵宝,放松心神。 轻微绵柔的牵引力,将他的神思,带出了识海。 漫步于云端。 身旁是眼含笑意的苏夜。 俯瞰人间,一片太平景象。 街市繁华,妖氛不生,百姓安居乐业。 “爹爹,我把您的法宝卖光了……勾栏结识几位名伶,姿色可真不错……不幸的是,赌场里输光了家产。 您快别躺着了,赶快去赚钱吧。” “你儿子可真孝顺。”胡掌柜闻言大笑。 “那是您儿子。” 胡掌柜差点哭出来: “贫道追寻长生,绝不该有子嗣!” 语气坚定到像是决心赴死。 苏夜右手于身前拂过,微笑看向胡掌柜: “您再看。” 多宝阁生意格外红火……所有的神级灵宝,悉皆贮存在仓库。 便连天上仙人,都得到他的店中购宝。 胡掌柜拊掌大笑:“好好好……” 不觉恢复清醒,耳中萦绕狂笑尾声。 抬起头,正与憋笑的苏夜视线相遇。 “您现在相信了吗?” “不信……领悟太快,不像真的。” 苏夜嘴角咧到耳边,眼中精光一闪。 胡掌柜打眼一瞧,看见败光家产的宝贝儿子。 登时吓出一身冷汗。 半晌,方才回过神: 他压根就没儿子! 剑起五行 第93章 黄豹之请 几日清闲,如风过隙。 意欲承接天命,终归要舍弃些常人生活中安稳的欢乐与享受。 洛惊鸿腰悬具备养魂功效的神凰玉佩,面色红润,比过往更显明媚。 苏夜牵起她的手,嘱道: “你在宅中炼器,供给镇妖司……切不可过耗精力。 待时机成熟,我会赶赴云京,助人皇帮镇妖司解脱束缚。 届时我会给你写信,与我同入皇宫。” “死待来命。”洛惊鸿语气坚定。 苏夜行出结界,重新踏上行途。 青石山终归是要走上一遭。 此番登上山途,感应到隐晦的法阵之力。 一团烟雾,汇聚成面容俊美的男子。 “遥想初相见时,你还是个命在旦夕的穷小子,”黄大仙俊美眼眸中,闪烁着回忆光芒,“现如今,天翻地覆。” “踏过数重山水,我看清了自己的使命。”苏夜笑意从容。 经历过风霜雨雪的心,比磐石更加坚定。 “那些沿途中出手助你,赠你法宝之人。皆是希望你能承载天命,拯救天下苍生。”谜底浮出水面,黄大仙言语间不必再遮掩。 黄大仙,青山城天桥底下的说书先生,胡掌柜,周豫,冯玉安,净月禅师,天仓道人…… 他们的仗义出手,皆是隐含心怀苍生的殷切期盼。 所赠法宝已收入囊中。 便没了退路。 不只是一种安慰,也是断绝后路的举动。 凡人皆有惰性,不喜劳碌。 若有退路,本心难定。 苏夜经历起落沉浮,扛过常人难以承受的苦难,化作波澜不惊的沉稳心境,微笑问道: “上次见面,你说我有不亚于剑圣和剑魔的天赋。 其实不准……” “你的修仙天赋,绝无仅有。”黄大仙直勾勾看着苏夜,眼神中有难以抑制的钦佩,“换作是我,可舍不得放弃那种天赋。” “那又如何?”苏夜笑问,“纵是身无灵根,我也能成为天命之选。” 黄大仙竖起大拇指,由衷道: “你有种!” 苏夜的成长经历,以及所遭逢的问心局。 纵使堕入魔道,亦在情理之中。 一颗磐石不移的道心,助他走到今天。 顺境中成就非凡,固然可敬。 绝望寒冬中绽放出的灿烂花朵,更易令人动容。 “小仙活了千万载,没佩服过几个人。”黄大仙悠然道,“人皇是一个,你是另一个。” “您见过人皇?” “人皇还是不得宠的皇子时,本仙就见过他。” 苏夜看向黄大仙,问道: “他是个怎样的人?” “跟你一样……万般苦难加于一身,心境全然不受影响。”黄大仙思忖道,“或许只有你们这种人,才能成就非凡大业。” “您太抬举我了。” “只要你保持本心稳固,必能成就非凡。 所谓性格决定命运……古往今来之人,皆是难逃此理。” “晚辈这次来得匆忙,忘买祭品了。” “你纵然携带,本仙也不敢再收。”黄大仙面色郑重,“劫难将至,吾辈皆当尽力。” “大仙,珍重。” 黄大仙化作烟雾,消失于法阵之中。 不及烟尘散尽,一只送信的灵雀径奔苏夜飞来。 落在他肩头,伸出携带信筒的右脚。 来信者,乃是丹阳城镇妖师黄豹。 教过他本事。 ———— 再回丹阳城,苏夜无暇闲逛,径奔镇妖司。 身材高大,穿玄色锦袍的黄豹立于正门,瞧见苏夜,招呼道: “随我去百妖室。” 苏夜收到的信件中,没有提及缘何找他。 怀揣着疑惑,跟在镇妖师身后,穿过几道回廊,进入乾坤镜和佛经帖镇魇的百妖室。 石床上摆着一张发黑的皮囊。 观其形状,不似兽皮。 黄豹瓮声瓮气道: “这上边的东西是人皮……在其人活着时,砍掉小臂和小腿,剜去双眼,削掉了鼻子…… 从颅骨中缝开刀,活剥下人皮。” 苏夜平静的心湖,陡然升腾起滔天怒焰。 眉头紧皱,冷声问道:“何人所为?” 黄豹余光瞥向苏夜,察觉到他眼底的杀意。 凝练的杀气,绝非常人所有。 只有沐浴鲜血,方能沉淀出犹如野兽般的寒意。 黄豹看出苏夜杀过修士,并未在意,轻声道: “若我告诉你,受害者是自愿为之……你会作何感想?” “自愿?”苏夜满眼不解地看向黄豹,“谁会甘愿接受这种酷刑?” “常人自然不会,可若是迷信教义太深……为所谓的魔神降临,自有人甘愿奉献出宝贵的生命。”黄豹面色凝重,浓眉紧锁。 眼神中却饱含对执迷者的叹惋和悲悯。 “魔教也开始兴风作浪了?”苏夜心中怒火,复又暴涨几分。 “日光正盛时,阴诡避让不行,”黄豹轻声道,“时逢甲子荡魔……那些平日里潜藏在角落的污秽,都会逐渐冒出头。” “若如此,百姓就要受苦了。”苏夜不由涌起一阵感伤。 他来自大乾中南部的小村落。 起于微末,见过太平年间的百姓疾苦。 到了大灾之年,必将直面寒风…… “本官从胡掌柜处知悉你懂执魂法,特地邀你前来,就是想借助你的力量,继续追寻断掉的线索。”黄豹言明写信之由。 苏夜立刻会意。 身为所谓魔神降临的祭品,死者在生前曾饱受折磨,滔天怨念贮存于皮囊之中。 化入水中,搭配奇毒,足可毒杀玉衣境修士。 丹阳城追查魔教事宜,线索中断。 只得寄托于尚未被制成毒药的怨念皮囊。 苏夜扫了一眼石床上的观音经,以及高窗边的佛经帖和乾坤镜: “百妖室中镇魇术太强,压迫怨念,会令之冰消瓦解。” “若是离开百妖室,恐难压制怨念……受其侵蚀,可能会七窍流血而亡。”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苏夜眼神坚定。 黄豹听说过关于苏夜的诸多传闻,透过澄澈眼眸,仿佛看到那颗顽强跳动,磐石不移的心。 “苏先生,茶馆和酒馆里的客人们,谈天时常说你可能会成为救世主,”黄豹轻声道,“我原本不信……” “未来的事,没人能说得清,”苏夜道,“当务之急,还是要通过怨魂,了解魔教行止。” 不等黄豹开言,伸手拿起蕴含滔天怨念的皮囊。 转身大踏步走出了百妖室。 豪迈举动,震住身逢百战的镇妖师。 匆忙跟上去,以防邪魂作祟。 剑起五行 第94章 我,即正义! 黄豹行至回廊,但见苏夜手中的黑色皮囊,表层包裹金光。 苏夜立于院中,轻声道: “黄大人,耐心等待,很快就会有结果。” 黄豹轻声应诺。 走到院门处,盘腿打坐。 充当人体界牌,以防他人进出百妖室,搅扰苏夜施为。 看似稀松平常的院落,内里有两个世界。 其一是现实。 十方梦域中,还有另一个世界。 眼眸猩红,怨念滔天的男子,被囚禁在专门执魂的牢笼之中。 伸出尖利长手,数度被慈悲引魂渡蕴含的佛力灼伤,不敢再接近金色水球般的壁障。 “你是何人,为何要把我囚禁在此?”怨魂圆睁双眸,凌厉眼神足令最大胆的成年男子屁滚尿流。 苏夜眼神深邃似海,全无半分波澜。 无悲无喜。 只是淡漠望着怨魂。 “你是魔教中人?” “是。” “何时入教?” 怨魂不想回答,却有一股无法抵抗的力量,强迫他开口。 “三年前。” “为何堕入魔教?” “妖邪侵害人间,官府盘剥百姓……小儿和幼女死于饥荒,妻子被歹人凌辱杀害……” “情有可原,”苏夜问道,“可你为何愿以血肉之躯,献祭给所谓的魔神?” “舵主说了,只要我们这批人做成人彘,足可毒杀成百上千的大乾走狗,”怨魂笑道,“属于我们的世界……一个四海升平的世界,将会在大乾腐朽的废墟中崛起。 我们的牺牲,是为光荣的奉献!” “你口中的走狗……可是镇妖师?” “他们坐拥强大力量,却不肯保护平民,甘心为贪官效劳……称他们为走狗,还是抬举他们了。” “你可还有族人?” 怨魂现出狰狞笑意,语气阴森:“全都被我献祭了。” “也是光荣的奉献?” “他们不想死,哭着向舵主求饶,”怨魂情绪激动,指尖触及壁障,发出一阵哀嚎,半晌方才发出癫狂大笑,“一群可悲的臭虫,还在幻想正义之光会照耀他们。” 苏夜心静如水,面现笑意: “你倒是给你的变态杀戮,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好理由。” “你究竟是何人?”怨魂瞪视苏夜。 他恨。 恨苏夜的平静,恨他嬉笑间的嘲讽。 恨他所有的一切。 可他只能困在囚笼,全然无力抵抗。 “我叫苏夜,经历过和你类似的过往,”苏夜轻声道,“我能理解你。” 怨魂良久无言。 突然,变得疯狂: “你少在那装出一副假惺惺的作派……堕入人间炼狱,怎么可能还有这种没经历过风雨的心境! 你可以令我形神俱灭,却别指望我会说出半句有价值的话。” “信不信由你,”苏夜并不想证明,也不必证明自己,“这场对话,从开始就不对等。” “是啊。你就像那些高高在上的狗官,吸食百姓骨血,然后把我们埋葬在最寒冷的冬日……” “你没死,”苏夜不理会怨魂的癫狂,语气依旧平淡,“你是自愿踏上死路。 相比你,饿死的孩子,遭逢惨痛的妻子,还有被你献祭的族人,更有资格抱怨天道不公。”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这里大言不惭?!”怨魂争辩不过,变得更加疯狂。 他已痴心皈依魔教,绝不可能认同苏夜。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苏夜悠然道,“所有人都可能害人,也有可能被害。 他们说我可能成为救世主。 有人会因之扶助我,希望我真的成为救世主;势必也有人暗中筹谋,意欲将威胁扼杀在摇篮之中。” “你是救世主?”怨魂躁狂中止,审视站在囚牢外的苏夜。 “坊间有过这种传闻,未必能当真。” “为何会生出这种传闻?” “你听说过剑圣和剑魔吗?” “魔祖就是剑魔圣师,我又岂会不知?” 苏夜闻听此言,不由感叹造化弄人。 大衍造化诀和神魂剑的威名,尽皆葬送其手。 声名狼藉的魔教,也站在了苏夜的对立面。 如若他能在未来时光中侥幸存活下来,魔教必将由他亲手终结。 嘴角挑起一抹弧度,轻叹道: “天意还真是惯会捉弄人,落雷劈死了他。 还要造就我这个宿命仇敌,葬送他的一切。” 怨魂惊讶万分,急切问道: “你究竟是何人?” “依欧阳先生之言,我是剑仙。”苏夜平静看着怨魂,“剑圣和剑魔之外,第三个绝世剑修。” “你撒谎!”怨魂声音颤抖,“你怎么可能有资格和剑魔圣师并列。” “我说过了,”苏夜轻声重复,“我是他的宿命仇敌,将会葬送他留在人间的一切痕迹,包括你所信奉的教派。” 怨魂猩红眼眸中,闪过一丝惊恐: “你……你当真是剑仙?” “未必是,但我愿意相信这个预言。”苏夜在收购魔神像那天,学会了坦诚相告。 在十方梦域的世界,没人能窥探到他的秘密。 怨魂仰天狂笑: “原来是愚蠢的预言……刚才我差点被你唬住。” “你是因何断定,我不能成为剑仙?”苏夜的情绪,始终无甚波澜。 “……” 一阵沉默。 “我又不认识你,”怨魂终于开口,语气变得更加迟疑,“为何要替你解答这个问题?” 魂因执念而聚,经年不散。 产生的困惑,缓慢稀释坚定不移的执念。 “我听到你的经历时,便对你堕入魔道,发自内心感到理解,”苏夜声音变得缥缈,“只是你残害族人之事,终归难为俗世所容。” “既已身入魔道,谁又想过回头呢?”怨魂的情绪,开始失去着落。 “你们想要建立四海升平的世界……那个世界究竟是怎样的?”苏夜对魔道中人,有着十足好奇。 “三千世界的所有人,将沐浴在魔祖圣辉之下,永享安乐太平……” “魔祖被雷劈死了。”苏夜打断了怨魂的话。 怨魂变得恼怒,魂力进一步减退: “你既被称为救世主,势必会固守所谓的正义……你倒是讲讲,何为正义?” “在我回答你之前,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苏夜不等怨魂反应,迅疾问道,“你们分舵位于何处?” 怨魂情绪无措,自然回道: “幽若城。” 话音缓慢飘落。 怨魂惊恐瞪大双眼,凝而不散的身形,开始逐渐变得虚幻。 苏夜面现微笑,轻声回答怨魂最后一个问题: “世间本无正邪之分……胜者自然为正。 我,即正义!” 剑起五行 第95章 幽若之行 密信通过传递玉牌,送抵胡掌柜。 他自有渠道,可将情报直接送进宫城武凤殿。 黄豹从苏夜口中,知悉魔教暗中筹谋之事,眉头紧锁: “这次甲子荡魔,妖邪力量和数量都远超想象……魔教又要暗中捣鬼。 腹背受敌,恐致苍生浩劫……” “您可能离开丹阳城?” “近来刺史府传下命令,所有飞云境以上的镇妖师,暂缓诛妖破案之行动,进入静默状态……” “可留下分身在此,与我同去丹阳城。” “这……” 镇妖师受刺史府节制,令行禁止。 违背刺史命令,轻者庭杖五十,重则要挨打神鞭酷刑。 黄豹习惯于遵守规矩,面临破戒,一时难做抉择。 苏夜略有些不耐道: “低品镇妖师深入人间,以血肉之躯对抗妖邪。 你们这种本领高强的镇妖师,反倒像缠上了老奶奶的裹脚布,把己身困在明显不合理的规矩里边。” 黄豹闻言,讶异看向苏夜。 他这句话不仅损了高品镇妖师,还顺道骂了儒学规矩。 岂一个勇字了得。 “话虽如此,可世俗规矩既成,深入人心,恐……” 苏夜抬起手: “黄大人,您要是不去,我就自个去。 我倒要瞧瞧,期待救世主降临的世界,究竟有没有自救者。” 黄豹沉默无言。 半晌方道:“就按你说的做。” 苏夜心道:“到底是心性纯良的镇妖师,一唬就唬住了。” 黄豹周身灵气萦绕,拉扯出丝线般的纹路,于身侧三尺处凝结成身外化身。 与本体一般无二。 苏夜脸上装出的大义凛然消失不见,仔细观瞧黄豹分身,瞧不出丝毫破绽: “这就是……身外化身?” “没错,这就是缥缈境修士最重要的标志——身外化身。” 苏夜尚未开口,黄豹已解其意。 双指并拢,凝结灵印。 “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黄豹轻声言道,“我教过你些追索探案的皮毛本事……今朝再传你身外化身的诀窍。 希望你能记住似我这等在路途中帮过你的人。 到极危难时,也能伸手帮扶一下世人。” “看来你们都被宋央前辈和欧阳志前辈搞怕了。” 黄豹深以为然。 从他的视角看。 宋央视世人如无物。 欧阳志自己不滥杀无辜,已是难得。 创立魔教,意图搞个新世界。 指望他救世,不如先看看自己脑子有没有问题。 有不俗天赋,为人又正派的苏夜,尽管有贪财滑舌的小毛病,但瑕不掩瑜。 相较于前两位,已是最接近救世主形象的存在。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黄豹叹道,“希望我这次,能够赌对吧。” 双指悬在苏夜眉心三寸处,将身外化身的诀窍,传授给苏夜。 修炼之途,没有捷径。 可借助法阵,灵宝和丹药施展出身外化身,可终归只是梦幻泡影,一瞬即止。 苏夜谨记化身之法。 亦知修行大道,承接天命,亟需砥砺前行。 ———— 幽若,又名杜若。 香草名。 在建城之前,此地曾有大片幽若草。 途经此地的修士和行脚货商,总能闻见沁人馨香。 不失为漫长旅途中的意外惊喜。 后来大夜皇帝颁布圣旨,在此地修筑城池。 接受时任文昌苑执笔的文圣孟扬建议,将之定为香料和胭脂水粉的出产地。 绵延数千年的产业,不仅是此地的经济支柱,也是在大乾境内的鲜明名片。 每年慕名而来的修士,以及买货卖货的客商,不计其数。 经济繁荣,城池瑰丽。 因此颇受女修士和寻常女子的追捧,被誉为花香之城。 “……师傅,您家中有几位道侣?”苏夜化名苏无名,权且充当黄豹的徒弟。 黄豹取了个化名黄春雨。 经苏夜建议,两人冒充玉玄宗外院师傅和弟子。 下次见面,不知秦羽还敢不敢说认识苏夜。 类似这样的担忧,只一刹那,便消失无踪。 苏无名做的不是坏事,没败坏玉玄宗名声。 不至于被下暗火令,受宗门弟子万里追杀。 故此将疑虑抛到一边。 “为师不才,有两个道侣,”黄豹讲的是实话,而非替黄春雨编纂的故事背景,“其一与我师出同门,走过的路比想象中更漫长;另一位江湖相逢,互生情愫。” “等进了幽若城,您逛店铺买胭脂水粉和香囊……是同样两份,还是投其所好?” 黄豹假意嗔道: “孽徒,在如此清闲的场景里,莫要谈论扫兴的话题。” “看来两碗水很难端平,时刻考验着您的功力。”苏夜面现灿笑。 “打住,”黄豹伸出手,阻住苏夜话头,“已经开始头疼了。” 城门官闻听二人闲谈,笑着接了话茬: “白天头疼,到了晚间倒能享齐人之福。 忍一下苦楚,倒也值得。” 黄豹和苏夜隐晦递了个眼神。 张口世俗的官差,多半不曾褪去七情六欲,甚至会是勾栏常客。 这种人没所谓的操守或品格,兜里缺银子,好套话。 黄豹爽朗笑道: “这倒也是……只不过这女人啊,修为到了一定等级,简直比虎狼还要可怕。” 说完话,五官挤到一堆。 城门官叹道:“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本官想解解馋,还得到店里偷吃。” 逛勾栏的巧妙说法。 “官爷,难得投机,可否请您到酒楼里喝上两杯?”黄豹趁机邀请。 城门官看了眼日头,笑道: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马上就到换值的时辰。你们到桌边落座,稍等片刻。” 苏夜和黄豹对坐在城门军休息的长条凳,木板拼接成的长桌,放置几个倒扣着的陶碗。 唯一正面朝上的陶碗,残余的茶叶渣也是叶少梗多。 苏夜惯会来事,从玉葫芦中召出上好茶叶,沏了一壶好茶。 “诸位道友劳碌一天,想来也口渴了。不妨过来喝杯凉茶,去去疲累。” 城门官闻见茶叶馨香,大步往桌边走。 黄豹亦非常人,笑道:“长官,您莫急,还有更好的茶叶等着您。” 城门官开怀大笑,招呼手底下的军士: “轮换值守,赏你们一人一杯好茶。” “多谢长官。” “多谢长官。” “……” 城门军的道谢声,形如一盘散沙,全无半分默契。 军士们喝惯了粗茶,初品精细茶叶,总觉味道寡淡。 及至回过味来,喝茶的位子已被别的兵丁占据。 只得跑到苏夜身前,央求赏些茶叶。 苏夜边散茶叶,边观瞧众人神态。 面不改色索要三把茶叶的军士,顺利进入视野。 连精细茶叶都抵抗不了,如何能扛住银两的诱惑? 剑起五行 第96章 药材黑市 “爽快!”城门官将陶碗大力放回桌面,豪爽大笑。 黄豹和苏夜俱是酒量绝佳。 轮番上阵,把城门官灌了个大醉。 城门官眼神迷离: “元灵境开始,修士便能辟谷……可是你们说,生活中没有美酒佳肴,还有甚趣味?” “美酒配美色,只有亲身体验,方知个中绝妙。”黄豹顺着城门官的话,大谈世俗享受。 “道友不愧是尽享齐人之福的高人,果然比那些一心求道的老顽固,心思要活泛得多。” “相逢知己千杯少,”黄豹朗声道,“小二,上酒!” 店小二捧着一坛上品醉仙酒,端到三人畅饮的雅座。 此酒价格昂贵。 每坛价值十两纹银。 寻常食客舍不得喝这种酒。 半年卖出几十坛,实属正常。 今朝一顿晚宴,便卖出十六坛上品醉仙酒。 净赚三十二两。 店小二揭开坛盖,笑嘻嘻道: “掌柜的今儿高兴,赠三位爷镇店的六道菜。 六六大顺,祝各位大道畅通,修行顺利。” 苏夜眉眼绽放笑意: “你嘴甜会办事。 就冲方才这两句话,也得赏你。” 召出几块碎银,递到小二身前。 店小二双手并拢,恭敬接住苏夜的赏银,躬身道: “多谢大爷赏钱……小的这就去厨房,让他们优先关照您这桌的吃食。” 苏夜挥手示意。 店小二躬身后退数步,方才转身大踏步离开。 城门官注视店小二接银两的位置,如痴如醉道: “以炼丹入道就是好……葫芦里大把白花花的银子,享受的都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生活。” 接着转头看向苏夜,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中间留出半寸空隙, “我在幽若城当差数年,喝过的上品醉仙酒加起来,也就不到二两。 今天总算是长了见识。 如果能重来,就算拼了命,也要往丹道里挤……” 黄豹疑惑道:“看您的品阶,似是六品军士。 年薪俸禄也不算少,怎的还喝不起醉仙酒?” 城门官拉着黄豹衣袖,涨红的脸颊上现出放荡笑意: “勾栏赏雅乐,兴致起处赏几两银子……可不就没银钱买酒了吗?” “您常去勾栏?”苏夜眼神澄澈,装出一副憨厚样。 城门官看到了重影,指着苏夜脸颊旁边三寸道: “你模样俊秀,宗门里指定有不少女修士对你芳心暗属。 贫道就没这么幸运了……生得个丑陋相貌,素来不招女孩子喜欢。” 苏夜打量城门官。 方正国字脸,五官较之常人更为松散,看起来极不协调。 两根粗重眉毛,像是蘸满了墨水。 偏巧眼睛不算大,令人很难忽略该处的缺陷。 “您……长得颇具男子气概,”苏夜强行吹捧,“若是放低眼光,大把女人任您挑选。” 城门官笑着看向黄豹:“到底是年轻人,见地不如我等。 似贫道这种官衔,怎好自降身份?说出去,得让同门中人笑掉大牙。” 长得丑,还爱慕虚荣。 你不去勾栏,只能独守空房。 苏夜心中吐槽,面上仍旧带着和善笑意: “听前辈一席话,胜过晚辈在山间苦修十年。” “这里边学问深着呢,”城门官受到吹捧,喜不自胜,“你就学吧。” 黄豹向苏夜递去个眼神。 苏夜心领神会:“可是您非炼丹师,薪俸有限……花光之后,如何能去勾栏,再听名伶妙音?” 城门官早已放下戒备,环顾周围,并无食客经过。 上身前倾,压低声音: “城中有个交易违禁品的地下黑市。 只要缺银子了,便到那儿逛一圈。 逛勾栏的银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苏夜召出一瓶普通制程的固本培元丹,从桌底递给城门官。 “晚辈炼制丹药,或会需要朝廷列入违禁名单的药材。 还望前辈能提携一下晚辈。” 城门官掂量玉净瓶分量,知晓里边足有数十粒灵丹。 惬意收进玉葫芦,伸出食指,在苏夜手背写了两个字。 「禁令」。 乃是进入地下黑市的秘法。 探听清楚所在,将城门官灌到烂醉如泥。 施展忘字诀,篡改了他的记忆。 ———— 西郊的乱葬岗,凌乱树影在月下摇摆,透出一股令人脊背生寒的邪气。 苏夜按城门官传授的法子。 沿入口先往北行七步,再转向东行三步,复又向南行六步。 剑气化灵,运转至潜藏秘法的右手。 手背金光乍现,凝聚成“禁令”二字。 平地起了一阵浓雾。 旋即消散。 一道汉白玉质地,盘龙雕凤的石门,出现在二人视野。 “这帮家伙,还真是无法无天。”黄豹瞧见僭越礼制的石门,不由心生怒意。 苏夜笑道:“我敢保证,僭越礼制是他们犯下的最轻的罪责。” “这倒也是。”黄豹无奈附和,“可惜我是丹阳城镇妖师,不能越权管理幽若城的刑案。” “你们规矩可真多。”苏夜感叹一句,心中记下此事。 他日到得云京,定要向人皇提议,酌情更改类似律令。 二人迈步走进石门,立刻感到一阵无形压迫。 气海被法阵禁锢,只能发挥出聚气境修为。 “咱们是以秘密身份潜入,切莫冲动。”黄豹担忧苏夜会逞血气之勇。 “您还是担心您自己,”苏夜笑道,“我的忍耐力,可不是常人所能媲美。” “那是你没光顾过地下黑市,”黄豹仍是有些担忧,“心底的正义感,一定要压住。” 闻听黄豹之言,苏夜便知地下黑市中,必有令人愤慨的物品售卖。 闭上双眼,连续三次深呼吸。 待得心境平和,推开对开的黑漆木门。 一个望不到边际的贸易市场,在视野中铺展开来。 门店悬挂的招牌,上边没有各种字体写就的店名,而是售卖货物的图案。 鲜红似血,邪气逼人。 有骨骼,也有各类器官…… 苏夜额头青筋直跳,轻声问道: “这就是魔教行止?” 黄豹感受到苏夜怒火,赶忙提醒道: “此间有压制修为的法阵,切莫冲动行事,否则咱们都得折在这。” 苏夜再度深呼吸,强行压制住心中怒火。 不等黄豹开口,大踏步走进贩卖器官的店铺。 腥臭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识海中出现数个大铁笼,奄奄一息的人们,虚弱地挤作一团。 他们皆被粉碎了魂灵……便似待宰的羔羊,提供炼制魔器和邪丹所需的材料。 痛苦加身,枯等死亡降临。 黄豹轻按苏夜肩膀,待其回转头,缓慢摇头示意。 可从苏夜眼神中,分明看出深沉的杀气。 隐藏在暗处,轻易不可察觉。 剑起五行 第97章 杀人无形 “掌柜的,心肝怎么卖?”苏夜脸上的笑容,如春风般灿烂。 店掌柜面色淡青,凌厉三白眼,观瞧立于柜台对面的苏夜。 见他面如冠玉,本能放松了戒备。 “我店里的心肝有两种,其一泡在灵液中,其二……更新鲜。”店掌柜尖声细气。 与冯玉安那种去过势的尖嗓,有着明显区别。 言外之意,他可以提供活体的新鲜器官。 黄豹走到货柜前,仰起头,观瞧泡在褐色灵液中的胎儿。 此法亦是由剑魔欧阳志所创,在孕妇怀胎七月时,喂她服下人彘泡制的毒药。 被迫生产出的胎儿,将蕴含修士难以抵御的邪气怨念。 正在观瞧之际,忽地灵液中的胎儿睁开双眼。 漆黑的眼眸,死死盯着黄豹。 没防备的镇妖师,被吓得惊呼出声。 后退两步,方才守住心神。 剑魔天下无敌的威名之下,潜藏着无数对人体的摧残。 变态的起始点,便是将灵根献祭的大衍造化诀。 其后纵横三千世界的多年间,他又开发出许多骇人听闻的炼丹法门。 至今仍留有余毒,为害一方。 店掌柜横了黄豹一眼,冷声道: “道友,你这位跟班可是有点不懂规矩。” 苏夜笑道:“等我回去之后,定会家法伺候。” 店掌柜附和道:“若是想折磨他,老朽店里有不少称心如意的法宝玩器……客官,可有兴趣?” 苏夜回转头,看向方才睁开眼的灵婴。 即便身为剑魔的宿命仇敌,苏夜对他的故事,亦无太大兴趣。 看着灵液中蜷缩成一团的灵胎,不知此法由欧阳志亲创。 “这个坛子里的东西,却是何物?”苏夜走到透明坛子前方,似黄豹那般观瞧里边的胎儿。 “此物可是邪门得很,”店掌柜语气颇为骄傲,“片下些许皮肉,添加进魔丹之中,效力可以增幅数倍。” “这是真的胎儿?” “兄台进了地下黑市,没必要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作派,”店掌柜以为苏夜在作耍,阴森笑道,“谁不知道这种提升丹力的法子,乃是由魔祖圣师首创……” 苏夜闻言转过身,看向笑意未减的店掌柜。 不只一个人说过,他和已经身死道消的欧阳志很像。 两人因大衍造化诀产生联系……皆是剑修中的绝顶天才……甚至连开创术法这一项,都存在相似之处…… 本心的黑与白,令他们变作泾渭分明的两面。 一个诛心的念头,在识海中悄然成型。 黄豹问道:“掌柜的,新鲜的‘宝器’都是从哪儿收购?” 店掌柜笃信黄豹是跟班,横了他一眼,并未回答他的问题。 “我也有兴趣了解。”苏夜开言。 店掌柜立马挤出一抹笑意: “有些是从周边小国收购而来,也有些是卑贱奴隶,还有的是犯下死罪的囚犯。 若是急缺货源,也会有信众自愿奉献族人。” “您店里的生意可真红火,”苏夜的笑容,满含着恭维,“……晚辈意欲投靠魔教,不知可有门路?” 店掌柜上下打量苏夜,对他的形象颇为满意。 “你有何本事?” “晚辈不才,懂得炼丹之术。” “若你诚心投奔,老朽可以帮你引荐。”店掌柜道,“若是有真才实学,必能混个头目的职位。” 黄豹探出身子,问道:“我呢?” “你啊,”店掌柜笑意忽止,冷声道,“你可以做人彘。” 黄豹黑了脸。 若不是苏夜及时拦阻,险些出手打店掌柜。 ———— 店掌柜召出一尊通体漆黑,表面雕刻凶兽穷奇兽吞云纹的丹炉。 “老朽验过你的本事,才敢将你引荐给教中接引使。” 打的小算盘,傻子都能听清。 黄豹担忧苏夜暴露,言道: “你先找来接引使,我家少爷才好开炉炼丹。” 店掌柜眼含怒意地瞪视黄豹。 苏夜挥手示意黄豹不必多言,转头看向店掌柜,笑道: “劳人办事,总该表现出足够的诚意。此行来得匆忙,没有准备厚礼。 权且炼上一炉丹药,作为酬谢掌柜的礼物。” 店掌柜灿笑道: “等你入了魔教,定要第一时间把你这跟班炼成人彘。 不然他这笨嘴拙舌,定会阻碍你的前程。” “您觉着……我能爬到什么位置?”苏夜笑问店掌柜。 店掌柜右手摩挲瘦削面颊,认真观瞧苏夜: “十年之内,你能成为舵主……时间再长,坐上教主之位,也不是不可能。” “算你有眼光,”黄豹附言道,“我家少爷心思活泛,本领高强,到哪儿都能吃得开。” 苏夜波澜不惊道: “晚辈不知前辈心属何丹,不妨呈上丹方,照您的心意炼丹。” 请炼丹师炼制丹药,有两种形式。 其一是任凭炼丹师施为,收取他所炼制的丹药。 其二是雇主提供丹方,由炼丹师代为加工。 材料皆由雇主承担,还需额外供给炼丹师一半材料。 店掌柜腰间玉葫芦闪过一道金光,现出一幅由红绳捆扎的卷轴。 表面萦绕黑雾,邪气逸散而出。 黄豹隐晦皱起眉头。 终归是维护正义的镇妖师,苦劝苏夜,实则本心难容罪孽。 苏夜坦然接过卷轴,笑问道: “这里边记载的……可是某种厉害的丹药?” 店掌柜行至货架前,伸出枯瘦双手,取下浸泡胎儿的坛子。 “老朽希望你能将它炼化,做成天下间最歹毒的毒丹。” “意欲何为?” “天机不可泄露。”店掌柜故作神秘。 苏夜早已从人彘皮囊中的怨魂处,知悉魔教行动计划。 暗骂店掌柜愚蠢,眼珠滴溜溜一转,从玉葫芦中召出一件玩意。 桃木质地的八边形木盒,正面雕刻太极图案镇魇。 店掌柜瞧见苏夜手中的八卦囚天盒,眼神里的贪婪,如烟花绽放。 声音轻颤,急切问道:“你这件玩意,出吗?” “哎,”苏夜笑容中全无半分诚意,“你我之间,岂是谈生意的交情?” 店掌柜听出话语里的弦外音,喜上眉梢: “你若是肯把手里的盒子送给老朽……老朽定当在接引使面前,多替你美言几句。 保你刚入魔教,便能混个香主。” 苏夜趁其不备,左手隐晦施展慈悲引魂渡。 将胎儿身上的怨念,拘进囚天盒。 邪宝递给店掌柜,豪爽笑道: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为了远大前程,晚辈就把这件灵宝,敬献给前辈。” 店掌柜手指轻颤,接过八卦囚天盒。 凑近观瞧,迷醉于它无比精巧的外观。 突然间,一道浓郁到近乎实质的邪念黑烟,毫无征兆地钻进掌柜口鼻。 仰面栽倒于地,七窍流血而亡。 剑起五行 第98章 狂亦为法 黄豹看着被怨魂毒害的店掌柜,呆滞片刻,立即反应过来。 跑到店门口,双手拢在嘴边,耳听身后传来琉璃坛碎裂的哗啦声,大喊道: “快来人,出事了!” 附近几家店铺的掌柜,以及在店中买卖货物的修士,闻听示警呼喊,如蚁般循声汇聚。 瞧见地面萎缩发臭的邪胎,以及店掌柜七窍流血的死状,便知他是受怨魂侵蚀而亡。 一位身穿兜帽长袍,半张脸藏在阴影里的高大男人,目光阴冷如冰。 上下打量苏夜和黄豹,冷声道: “你们是何人?” 苏夜踏前一步,拱手道: “晚辈乃炼丹师,这位是晚辈的随行侍卫。” 本是伪装成师徒,却在这数重法阵隐藏起来的地下黑市,演变成了主仆。 围观之人,听到“炼丹师”三字,眼神俱是一变。 炼丹,炼器和阵法师,行遍三千世界,均可得吃得喝。 兜帽男的语气,陡然变得柔和: “可是炼制丹药途中,灵胎不慎跌落?” 苏夜拱手道:“前辈果然是高人……身在别处,似若真见。” 他的行为瞒得过肉眼,瞒不过灵识感应。 勘破没说破,内里便是藏着心思。 苏夜聪慧过人,岂会不知兜帽男用意。 就坡下驴,将计就计。 兜帽男观瞧苏夜。 表情淡定自若,识海全无波澜。 半步藏神境的修士能有这等心境,前途不可限量。 “若真是炼丹师,不妨当着大伙的面炼制几种丹药。”兜帽男抬起右手,一团黑色火焰飘至店掌柜尸身,顷刻将其焚为虚无,“果有真材实料,鄙人可在舵主面前帮你美言几句,可保前途无忧。” 店掌柜被火焰焚化,便如喝茶饮水。 全无一人关心。 唯独怨魂散去的胎儿,脸上滑落的灵液,在火光中似若泪滴…… “如果只是炼丹,岂可显出晚辈手段?”苏夜听话听音,心知兜帽男在魔教中地位非凡。 如此天赐良机,自是不容错过。 “哦?”兜帽男的话语中,多出几分好奇,“这么说,你还准备了惊喜?” “魔祖圣师以脏腑盛装邪力怨魂,炼制成可毒杀修士的丹药,”苏夜朗声道,“然而无论是人,还是步入修仙途的修士,肉体和脏腑也不可能比得过妖邪和蛮兽……” “你的意思是……欲将丹方中的人类脏器,更换成妖邪器官?” “正有此意。” “妖邪脏器太过强悍,会反压其余配料,导致炼制失败。”兜帽男言明苏夜设想之法的难处。 围观者深表赞同。 他们都尝试过用诛杀的妖邪脏器,甚至是品质绝佳的内丹炼制丹药。 最终结果正如兜帽男所言,邪力太盛,倾轧了丹方中的其余配料。 无法聚形成丹,徒耗材料而已。 苏夜从容笑道:“前辈,岂不闻事在人为?晚辈斗胆讲一句:诸位的炼丹术,远不及我。” 围观者对兜帽男的认同,瞬息转变成对苏夜的敌视。 “这小子太狂了。” “他以为他是谁?” “……” 兜帽男伸出宽大手掌,议论声顷刻止息: “我欣赏狂妄的年轻人,不过得有真材实料作为支撑。 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 邪魂丹的配方中,有人类的心肝。 兜帽男依苏夜之言,吩咐在场之人准备两份丹药配料。 浸泡在灵液中的心脏,发出均匀有力的跳动声。 另一个琉璃坛中,盛装妖邪脏腑。 两个相同品阶的灵级丹炉,平行置于地面。 苏夜站在两个丹炉中间,伸直双臂,两团黑色火焰从掌心飘飞而出。 始终保持沉默的黄豹,心中了然苏夜心意。 他是想祸水东引,让魔教徒众放弃迫害人类。 转而去诛杀妖邪,获取魔丹材料。 御邪恶之力,行正义之举。 想法出人意料,令黄豹心生敬佩。 可若事败,断难活着离开地下黑市。 不由暗自捏了把汗。 有兜帽男在场,围观者皆不敢搅扰炼丹。 平静之中,危机悄然潜伏。 他们在等,等苏夜露出破绽。 届时,这些被苏夜得罪的魔教中人,就会像疯狗一样扑上来,把他咬得粉身碎骨。 皮囊做成人彘,脏腑炼制魔丹。 唯一指望,便是苏夜能如他所言——以妖邪内丹入药,炼制成效力更佳的邪魂丹。 药材受到聚字诀牵引,一般无二飞进丹炉。 黑色火焰犹如双生,连火苗的跳动都没有丝毫偏差。 光是这一手,便镇住了在场诸人。 “这小子固然狂妄,倒也有点真东西。” “单是控火术,就令我等望尘莫及了。” 黄豹耳听众人窃窃私语,紧绷的心弦,顷刻松弛下来。 以苏夜的炼丹造诣,纵使失败,兜帽男也会保他。 只是祸水东引的计划,将会付诸东流。 于心,还是希望苏夜能成事。 “以妖邪内丹或脏器入药,想要成丹,有两种方法,”苏夜话语声悠然飘荡,“一是提炼邪力,削弱它的力量,以达成均衡态势,聚形成丹。 还有一种方法……” 话语声戛然而止。 诸人胃口被吊起,目不转睛地盯着从琉璃瓶中飞出的脏器。 噗通。 两声入水轻响,震颤心弦。 所有人的心跳,陡然开始提速。 甚至连伪装身份的黄豹,也对苏夜的方法感到十足好奇。 除了催动烈火的风声,全无半点声息。 兜帽男的修为没有被法阵压制,感应到两个丹炉里同时开始聚形成丹。 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变得粗重。 苏夜转过身,面朝表情凝固的众人。 脸上的笑意,比春风更显得意。 摊开双手,轻笑道: “诸位,现在还有何话可说?” 初时的狂妄,变成无形冠冕,加于少年之身。 除了敬佩,众人再无他想。 兜帽男目视苏夜,对他的欣赏,比刚进店时更为强烈,轻声问道: “你是如何调整邪力,使其能够聚形成丹?” 此言一出,店铺中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在期待答案。 那个足以改变邪魂丹,乃至更多邪丹配方的答案。 “共存分两种,其一是均衡,”苏夜伸出一根手指,从容道,“以往的丹方,便是遵循此理。” 第二根手指伸出。 众人视线随之而动。 “第二种方法……是弱者向强者俯首称臣。尊卑有序,亦可成丹。” 半晌,无人开言。 终是由地位最高的兜帽男,打破了持续良久的沉默: “我带你去见舵主。” 剑起五行 第99章 我的时代 魔教幽若城分舵舵主身高马大。 穿一袭黑色绣金蛇长衫,紫金冠束发,狮蛮带边缘悬挂一枚质地绝佳的兽纹玉佩。 玉虚境修为沉凝似海,眼神深不可测。 指尖轻捏一粒苏夜以新法炼制的丹药,邪气翻涌,肌肤生寒。 不需品尝,便知比古法炼制更佳。 “柴度,你是如何与这位道友相遇的?”舵主嗓音雄浑,问向容颜半露的兜帽男。 兜帽男拱手回道: “他在地下黑市,出手杀掉了邪器铺掌柜。无论如何,属下都得现身,故而与之相逢。” 舵主深邃眼眸转动,视线落在坐于对面的苏夜脸庞。 黄豹立于身后,低垂着头,尽量不去看舵主。 苏夜神态从容,与舵主平静对视。 “在地下黑市中贸然杀人,不怕我出手杀掉你?”舵主出言试探。 苏夜仍是神色未改: “我活着比死了,对您而言更有价值。”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有种。”舵主爽朗大笑,“你猜对了……我不会杀你。” 转头看向带苏夜来的人,吩咐道,“柴度,你去带这位侍从饮茶,莫要怠慢了他。” 柴度抱拳拱手。 黄豹身为镇妖师,心生警觉,原地站定不动。 苏夜转过头,看向黄豹道: “你且随柴大人去饮茶,我和舵主大人闲谈几句。” 黄豹瞧出苏夜眼神里的从容和自信,打消疑虑,跟随柴度离开宽敞院落。 院中槐树,萌发新枝。 舵主从玉葫芦中召出一壶酒和两个酒杯,笑问道: “敢喝我的酒吗?” “有何不敢?”苏夜接过酒杯,全无任何防备。 他看懂的不是舵主,而是人心。 舵主不会杀他。 明里暗里都不会。 “我听到了传闻,也测算过你的命格,”舵主随手一挥,清酒自动从壶中飞出,填满两个酒杯,“你有可能会死在中途,也有可能……” “……承接天命。”苏夜接上了舵主故意留下的话茬。 此言一出,双方皆无需再遮掩。 舵主知晓苏夜真实身份。 苏夜对舵主的猜心,亦无丝毫偏差。 舵主举起杯,悠然道: “贫道从那粒丹药里,看出了你的心思。” 苏夜亦擎举酒杯,笑问道: “舵主以为如何?” “想法虽好……可建立一个新世界,却是魔祖圣师的夙愿。 魔教中的徒众,无不以其为最终理想。” 苏夜一饮而尽,爽朗大笑: “很明显,您的理想不是建立疯狂的新世界。” 酒杯自动填满。 “未见你本人之前,贫道幻想过你的形象。”舵主轻声道,“样貌比我幻想中更俊朗,城府也更深沉。” 苏夜手指轻触酒杯,看向舵主,笑意收敛: “舵主也算得位高权重,见过时局人心……只有宋央前辈可以挽救的苍生浩劫,平庸者岂能填补漏洞。 若真如此简单,随便拉个苍穹境大圆满,事情不就解决了?” “可是你要清楚,人皇对你也曾起过杀心。”舵主言下之意,魔教始终关注皇庭动向。 苏夜灿烂笑道: “您心下认为……我是知晓此事,还是全未察觉?” 舵主静默无言。 他在等一个准确答案。 苏夜轻笑道: “微澜城的局,只有一个苏夜能活着走出来。 平庸之辈死于郑天道之手;第二个剑魔,将会葬身在冯玉安手下。 唯有坐在你对面的我,可获人皇青睐。” 舵主立马绽放笑意,举起酒杯: “苏道友,果然非常人。” 苏夜与舵主举杯共饮。 “你可知我想要的是什么?”舵主不便直言。 “无论是凡尘,还是问道修仙者,皆是拿起容易放下难,”苏夜看着酒杯中再度填满的清酒,悠然道,“历经千难万险,修炼到你们这个层级。 心中欲念,以长生不老,飞升成仙为首要。” “跟聪明人交流,确实简单。 贫道那些愚蠢的手下,总能用蠢笨的头脑,乱吾之道心。” 苏夜爽朗大笑,却是并未多言。 他欲借魔教之力应对甲子荡魔,不代表认同魔教行止。 点到即止,最为稳妥。 “方才苏道友提到了我等想要建立的新世界,”舵主看着苏夜,收敛起笑意,“这次的甲子荡魔,便是最佳时机。” “剑魔没能做到的事,”苏夜目光如炬,“你们当真以为……凭你们的力量,能把世界搅个天翻地覆?” “即便是梦幻泡影,终会有人信以为真。” 苏夜沉吟片刻,想出该如何扭转局势。 舵主感应苏夜心念。 分明身无灵根,却绽放出了比无情道更璀璨的光辉。 “贫道身为魔教舵主,不可能出面帮你。”舵主事先讲明,以免卷入纷争。 “不需舵主劳神,自有人会帮我。” 苏夜站起身,行至院中槐树,看着扭曲枝条上萌发的新芽。 寒冬已过,春光将至。 “你知道我为何不出手杀你吗?”舵主终是难耐心中好奇。 “剑魔已死,魔教已近末路,”苏夜没有回头,仍是望着嫩芽,“想要弃暗投明,这是唯一的机会。” “还有一个理由。” “时间……从剑圣到剑魔,再到我……下一个天命之选,不知要等到何时,所以您不敢赌。” “过慧易夭……希望你不要中道断折。” “若我没能承接天命,那就是天意如此,”苏夜转过身,眼神澄澈如水,“不过我相信,自己能走到对岸。” 接着又回转身,伸出手指,轻触嫩绿的枝芽。 舵主凝望苏夜清瘦挺拔的背影,一时有些恍神,不觉问道: “你果真是救世主?” “如果是宋央前辈,听到你的问题。 “他会嘲笑你的愚蠢,向你讲解何为天道循环,或直接置之不理。 “换作你们的魔祖圣师,会毫不犹豫地砍下你的脑袋,用你的皮囊做成人彘,灵根炼成人丹,脏腑浸泡灵液。 然后在宣扬教义时,嘲笑你的愚蠢。” “……” 苏夜仰起头,望向万里无云的天空。 “他们的辉煌和传说,恐怖与阴影,如今已成昨日黄花。 崇敬也好,痛恨也罢,终归化作了一场空。” 舵主静默无言,安静观瞧苏夜。 亲眼见证非凡的机会……迷离了他的眼神。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需要英雄,我定会挺身而出,成为那个承接天命的英雄。 这,就是我的时代。” 剑起五行 第100章 神国祭炼 黄豹连饮几杯酒,仍是没从苏夜口中套出话。 “你究竟和魔教舵主说了什么?怎的全无风吹草动。”黄豹再度尝试,“难道咱们的伪装真有那么好?” 以他身为镇妖师的直觉,深不可测的舵主,不可能被三言两语蒙骗过去。 即便不出手杀他们,也不会似若不闻。 全城魔教徒众仍然维持日常行动。 哪怕是装,也要装出惧怕镇妖司追查的样子。 如今这种局势,格外令人生疑。 “举杯共饮,聊了些炼丹之术。” 苏夜虽是尊重教过他本事的黄豹,不过以他的品阶,知道太多内情,反而对他无益。 “炼丹术,竟有如此神奇!”黄豹明了苏夜不会坦诚相告,只好不再追问,“接下来打算如何行动?” “等到晚上,我去见一下送过茶叶的城门军。”苏夜爽快告知黄豹行动计划。 “为何要见他?”黄豹对苏夜愈发熟悉,对他的好奇便越强烈。 缘何天命之选的名单中,会有他的名字。 这个疑问绽放出令人移不开视线的光华,总想一探究竟。 “俗话说人有人道,诡有诡道。”苏夜上身前倾,压低声音道,“世俗欲望越重的人,对银钱的渴望便越强烈。” “你是说……”黄豹刻意留白,测验苏夜心意。 “薪俸不足以支撑开支的时候,自然而然会四处寻摸银钱,”苏夜眼中神光闪烁,“城门官垄断了地下黑市的银钱……那些兵丁,又会去哪儿呢?” 黄豹坐直身形,凝神观瞧苏夜。 看得清楚,却又看不清楚。 “贫道现在都不知道,你是不是适合做镇妖师了。” 苏夜举起酒杯,与黄豹碰杯共饮。 面现灿烂笑意:“做镇妖师,想名垂青史太难……让我选,我选救世主。 青史留名,族谱单开,人间立庙,涅槃成仙……” 黄豹舔着嘴唇,仿佛真切看到苏夜口中所描绘的景象,满含憧憬道: “我也想当救世主。” 苏夜指节轻敲桌面,轻笑道: “所有人都可以是救世主。 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去了解一位名叫花红的伶人……” 不等茫然凝望他的黄豹开言,苏夜站起身,洒脱挥手,“待会见。” ———— 小饭馆的档次,明显比不上城中闻名的酒楼。 店家也没能耐端出上品醉仙酒。 八道家常菜,外加几坛精酿女儿红,已是不可多得的享受。 “苏先生,您都攀上我们长官那个高枝了,没想到还能赏小人笑脸。”军士说完这句话,眼眶有些发红。 军士不过元灵境修为,能够御剑乘风,没太大本事。 做梦才能得到炼丹师垂青,真实发生在眼前,难免心旌动摇。 被人瞧得起,亦是一种尊荣。 许多人终其一生,都不能从网中逃脱。 “我小时候吃过苦,了解你们的不易,”苏夜拿起酒坛,往军士碗中倒酒,“餐风露宿,终日围着城门外那一亩三分地打转。” “兄弟,你说的我都要哭了。”军士赶忙道,“真没您说得那么苦。” “跟炼丹师比呢?” 军士默然,只得承认:“跟你们比,确实苦不堪言。” 苏夜拿起酒碗,和军士对碰: “人比人,气死人。 想开心生活,就不能和旁人比。” “您可有缺陷?”军士意识到言语冒犯,慌忙道,“我不是有意冲撞您,只是……” 苏夜摆手笑道:“都是兄弟,不妨事。 道侣有恙,需常服丹药。为了她,我才开始学炼丹。” 军士闻听此言,不仅没感到好受,反而更加内疚。 苏夜是揣摩人心理的大师。 不独喜悦时容易得手,在对方情绪低沉时,也比平时易于达成目的。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看似光鲜亮丽……抖落开,也是一滩苦水。”军士心生感慨,有感而发。 苏夜闻听此言,不觉讶异道: “听您之言,不似粗鄙之辈……怎的愿意在幽若城,做个城门军士?” “贫道妻子生产之后,便患上了心疾,需时常服药。” 苏夜转过头,朗声唤道:“小二。” 身穿青布短褂和黑长裤的店小二,匆忙跑过来,躬身问道: “客官,您有何吩咐?” “拿个食盒,装几道店里的招牌菜。” “好嘞。”小二快步离开雅间,去后厨取食盒。 “您不必如此。”军士话语哽咽。 苏夜深知,真诚比套路更有杀伤力。 无论想得到何种情报,军士都不会拒绝。 ———— 军士的家颇为简陋。 推开只比人略高的小门,没几步就能走进正屋。 屋里的灶台,比寻常农家稍小。 北墙上悬挂三清像。 桌上的香炉,洒出几点香灰。 越是无能为力的时候,便越相信神明。 卧房中传来轻声:“墩子,是你回来了吗?” 军士提着食盒,发自心底笑道:“是我。” 苏夜耳听夫妻二人对话,仰观整洁北墙,以及平整钉在墙上的画像。 遇见魔神像那天的异样感,笼罩住他的身体和识海。 基于奇门遁甲而起的术法,似若百川归海,悄然在灵识中成型。 小名墩子的军士,回到中间狭小的客堂,憨笑道: “贫道妻子行动不便,让我替她向您道谢。” 苏夜转过身,微笑道: “是我应该谢你才对。” 墩子满脸疑惑,挠着后脑道: “您请我吃喝,又给贱内和儿女捎带饭菜。 怎的还要反过来谢我?” “你教会了我某些东西。” “是嘛。”墩子困惑不解。 苏夜拉扯他的衣袖,将他带到房门外,悄声问道: “魔教中宣扬教义,发展信徒的人……你可知是谁?” 墩子瞳孔骤然收缩,惊恐罩住他的面颊。 转头看向苏夜,看到春风般和暖的笑意。 回想今晚的经历,明知苏夜是有意接近,还是难抵苏夜让他感受到的尊重和真诚。 “其人名叫朱赞,表面身份是个私塾先生。”墩子垂下头,不敢去看苏夜。 倒不是畏惧,而是与朱赞的友谊,以及对邪恶的同情,令他不敢直视阳光般明媚的少年。 苏夜抬起头,看向遥不可及的夜空。 繁星满天,似星河倒悬。 十八年的光阴中,他曾见过无数次这种恢宏场景。 却无一次,如今朝这般令他心神激荡。 全新领悟的术法,将会用来粉碎那些令人陷入歧途的邪恶教义。 心念转动间,生出响亮的名号: 神国祭炼。 剑起五行 第101章 儒生朱赞 大乾律令:镇妖师只以功绩排品阶,不以修为论短长。 高修为低品阶的镇妖师,大多是挂职。 远遁深山,修持无情大道者多。 亦有不喜沾染俗世因果,只诛大妖,不做破案、镇魇、祈禳等闲杂事宜的镇妖师。 低修为高品阶的镇妖师,素来受百姓追捧。 妖邪四起的当下,浴血奋战者多出自其中。 两者皆处于中间,多为儒学门生,受规矩礼制挟持,令他们轻易不敢跨越心中的牢笼。 黄豹正处于此列。 修为缥缈境大圆满,看似凶蛮的长相,掩盖不住被思想束缚住的道心。 在伪装过程中,成了苏夜粗鲁的跟班。 可到得追踪形迹,潜伪窥私,验尸寻索等专业领域,这位经验丰富的镇妖师,似若归海的鲲鹏,发挥出天大作用。 这正是苏夜选择与他同来幽若城的缘由。 微雨迎春,廊檐垂泪。 黄豹头戴斗笠,于窗边凝聚身形。 “经过几日追踪,贫道已摸清了儒生朱赞的动线。”黄豹摘下没有沾染雨滴的斗笠,放在桌边,拿起酒碗一饮而尽。 见苏夜并未言语,问道: “你这几日,都在做甚。” “试着按照卷轴上的丹方,炼制丹药。 只不过记载的丹药制程,与寻常丹药差别甚大,仍未炼成。” 黄豹笑骂道: “指派前辈去跟踪目标人物,自己在客栈里炼丹修行。 还真别说,你天生就是做长官的料。” 苏夜放下酒碗,笑道: “祸水东引,争取避免镇妖司腹背受敌的危险局面……让魔教徒众去狩猎妖邪,缓解一线镇妖师压力,减少对平民的危害。 济世救民,一举三得之事。 功绩尽数归您,怎的还要反过来损我?” 黄豹惊讶万分,声音轻颤: “这么大的功劳,你当真要全数让给我?” “这是我问心局的一部分,避不开,也逃不脱……可惜我志不在庙堂,迈入藏神境后便会远离纷争。 再大的功劳,于我也无益处。” 黄豹哑口无言。 “我和舵主密谈的内容,正与此事有关……魔教中那些高等级的修士,捕捉到镇妖司即将改制的消息,赶在末日来临前,寻求免于灾祸的方法。”苏夜轻声道,“我出现的时机恰到好处。 来早或来迟,都没有如此绝妙的效果。” “你是说……舵主知道你的真实身份?”黄豹眉头轻皱。 “他们关注我……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微澜城被镇妖司封锁消息的生死局,尽数被魔教掌握。足以证明在此之前,已有黑暗阵营的人暗中关注着他。 “那你可要当心了。”黄豹神情郑重地叮嘱苏夜,“魔教和真正的魔族,可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问心局进行到这一步,我的潜质近乎人尽皆知,”苏夜笑道,“这事分两面,有好有坏。 在您看来,危机大于机遇。 我不这么认为。” “你打算如何应对?” 苏夜笑容灿烂,卖了个关子: “山人自有妙计。” ———— 苏夜关好房门,悠闲坐在八仙桌边。 手中捧一幅卷轴。 其中记载的内容,乃是儒生朱赞的动线。 辰时结束修炼,沐浴更衣,先拜过母亲,再面对儒祖画像静坐。 巳时前往私塾,教学生研习儒学经典。 调皮捣蛋和没完成预留课业的学生,受到打手心的惩罚;表现优异者,则是可以获得丹药等实物奖励。 午时学生进餐。 朱赞辟谷,只喝茶,不吃饭。 未时至酉时,以儒学经典为基础,教授学生修炼法门。 没跟上进度的学生,放学后要留堂清扫私塾。 进度超前的学生,同样可以收获丹药奖励。 朱赞离开私塾,习惯到茶馆中饮茶,与人谈天说地,尽显儒学门生风范。 多年来,也劝说不少路人入儒道,以之为问道求长生的法门。 看到此处,苏夜竟一时分不清,文字背后的那个人,究竟是否为魔教宣扬教义的使徒。 待得夜幕降临,潜藏在面具下的罪恶,才会显露真身。 通过卧房中的法阵,前往另一个空间结界。 (以朱赞之身份,其中必是类似于地下黑市的罪恶场所。 贫道不便入内,只能做出此等推论。 还有一种可能——法阵是个通道,可以将他传送到别处。) 苏夜暗自思量,认为第二种推论,更贴近于现实。 魔教发展徒众,不会冒着被镇妖司围剿的风险,上街拉拢心性纯良之人。 以自身经历延伸,可知妖邪相伴的三千世界,不比太平国度,势必有为数众多被妖邪害得家破人亡的悲凉之人。 仇恨的种子扎根在心里。 有人带着伤痛,仍旧稳固住道心,譬如选择走上有情大道的苏夜。 亦必有人愤世嫉俗,痛恨妖邪的同时,也会痛恨朝廷和未能及时施以援手的镇妖司。 他们心中的种子生根发芽,一旦接触到魔教宣扬的教义,便会野蛮生长,萌发出颠覆世界的想法。 身入魔道,践行近乎偏执的正义。 一位饱读诗书的儒学门生,家中老母健在,缘何会身入魔道,成为播撒罪恶的使者。 这件事,令苏夜尤为感到好奇。 观瞧窗外西沉的斜阳,恰好酉时光景。 欲解疑惑,只能亲自去寻找答案。 一本正经的人,最看重体面。 狭小脏乱的茶馆,配不上儒生身份,不屑光顾。 生意最红火的茶馆虽是鱼龙混杂,偶尔会有几位行脚货商口吐粗鄙之语,伤了儒生口中的风雅。 浪里淘金,终归能逢着几个气度不凡的生人。 因此朱赞饮茶,总去最热闹的茶馆。 不进雅间,不听伶人弹奏的靡靡之音。 专挑客人最多的桌位,边喝清茶,边听茶客们谈天说地。 上到宫闱秘事,下到百姓疾苦。 墙壁挂的“莫谈国事”牌子,只好困住奔走侍候的小二,困不住各怀其道的修士。 有人谈俗事,也有人谈修持大道,炼丹制符等修仙事宜。 每有人谈及不外传的专业领域,茶客们便会默契住口,静听其人高谈阔论。 “……炼丹之人,固守传统丹方炼制,是为庸才,”丰神俊逸的年轻人讲话时意气风发,“贫道私以为,承前人之旧识,开往日之新方,才可称为真才实学。” 茶馆里一片叫好声。 身材清瘦,气度风雅的男子起身拱手,声音清朗道: “鄙人朱赞,斗胆请兄台共饮清茶。” 剑起五行 第102章 有辱斯文 “兄台,看茶。”朱赞斟满茶杯,放到苏夜面前。 “您这茶干净吗?”苏夜瞥向茶杯里的茶水,鼻头轻皱,一脸嫌弃相。 “茶馆里上好的茶叶,如何不干净?” “您的手不干净。”苏夜趁机指桑骂槐。 朱赞皱起眉头:“兄台,鄙人好心请你喝茶。 不知感谢,反倒出言讥讽,实在有辱斯文。” “大乾修仙之风盛行,炼丹师就是高人一等。 您一介腐儒,我说什么,您都得听着。” 朱赞横了苏夜一眼,伪装出僵硬笑意: “大乾推崇儒道,身为皇家正统,比炼丹师更高贵。” “哦,真的吗?”苏夜嘴角挑起邪魅弧度,“您读几本酸臭到腐烂的旧书,一年能挣多少银子?” “庸俗!”朱赞冷哼道,“鄙人本以为你是个富有良才之人,没成想竟会如此不堪。” “您辟谷,就花不着银子了?”苏夜上身后仰,浅笑道,“炼制丹药的药材,装载法阵的罗盘,制符的黄纸和朱砂,护身的灵宝,哪一样不是白花花的银子?” 朱赞哑口无言。 额上青筋直跳。 “回到最初的问题,您一年能挣多少银子?” “兄台,如果你不想喝茶,尽可以离开。 没必要用你那粗浅的技艺,嘲讽我们这些脚踏实地的修仙之人。” “我没嘲讽您的意思,只是想让您认同,炼丹师高人一等。” “你这年轻人,刚才讲话还挺通达,怎的此时这般令人生厌?”茶客们闻听苏夜言语,对他的印象,从馨香堕落成恶臭。 “谁告诉你,炼丹师高人一等?”又有茶客附言。 “银子告诉我的,”苏夜提起放在桌面上的茶壶,在众人面前展示,“茶馆里这种上品茶叶,你们甘之如饴……说句得罪人的话,当漱口水都嫌它柴。” “出去!”店掌柜急赤白脸,轰赶口出狂言的苏夜,“小店盛不下您这尊大佛……觉得哪里的茶叶好喝,您就上哪儿去。” 苏夜召出一锭银子,扔给急了眼的店掌柜。 又是一锭银子。 “刚才一时语失,冒犯了客官,”店掌柜自掌嘴巴,陪着笑脸道,“您想喝什么茶,尽管吩咐。我立马让小二出去买。” “诸位,事实胜于雄辩,”苏夜摊开双手,满脸的意气风发,“现在我说炼丹师高人一等,还有人觉得不对吗?” 众人默然。 角落里的茶客,怨愤地骂了一句: “他娘的,有钱是好。” 沉默变得更加刺耳。 茶客们对苏夜的嘲讽,被铁一般的事实,打回到他们脸上。 说是出尘无为,可是玉葫芦里的兵器和法宝,一应物件都需要银两购买。 除非真能做到深山苦修,否则终难逃离尘世。 钱难挣,屎难吃。 大把捞金的炼丹师,确乎高人一等。 他们心里也明白,只是不想承认现实。 “先生,您现在还认为,能和我平起平坐吗?”苏夜满脸欠揍的表情,盯着面色铁青的朱赞。 朱赞眼底闪过一抹寒意,皮笑肉不笑道: “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鄙人也不再狡辩。 只是你这嚣张态度,容易给自己招来祸端。” “愿闻其详。”苏夜坐回条凳。 右脚踩在上边,一副浪荡公子作派。 “实话难听,忠言逆耳。你得懂得中庸之道,方能避免行差踏错。”朱赞坐得格外端正,语气儒雅得体。 苏夜不屑道: “只要有炼丹术,我走到哪儿都能当坐上宾。” 茶客们皱起的眉头,再没舒展开来。 畅谈炼丹术的少年,竟是个如此讨人嫌的存在。 只能当作瞎了眼,误听他的高谈阔论。 朱赞凝望得意笑谈的苏夜,眼神不易察觉的数度变幻,终于化作一抹笑意: “兄台,鄙人有不少好友急缺丹药……不知可否请你与我同行,赚一笔你最欢喜的银子?” “只要是银子,来者不拒。”苏夜立马起身,“赚得多了,请您喝绝品铁观音。” 朱赞召出几枚铜子,不顾店掌柜“不必客气”的客套话,照例付了茶钱。 文人风骨。 比银两更值钱。 苏夜跟随朱赞出了茶馆。 一阵黑风起,罩住苏夜周身。 动弹不得。 朱赞手中召出一粒魔丹,冷笑道: “这就是用炼丹术炼出的丹药……只要服下去,余生都得当鄙人的丹奴。” 苏夜装出一副惊恐表情。 朱赞掐住苏夜脸颊,迫他张口,将魔丹喂进口中。 魔丹入口即化,胸口一阵灼痛。 黑雾散去。 朱赞仰起头,爽朗大笑: “炼丹术,果然是绝妙。” 苏夜暗施慈悲引魂渡,包裹住魔丹中的怨魂之力,将其从指尖引进掌心中的八卦囚天盒。 八转阴阳镜古篆字亮起,吸收掉魔丹余毒。 仅凭妖毒就想取走苏夜性命的时光,已然一去不复返。 朱赞看着不住颤抖的苏夜,眼神中满是冰冷: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丹奴。 只要乖乖帮本大爷炼丹,伺候好了,还能发些慈悲,免你毒气侵蚀内脏之苦。” “求……求您。”苏夜暗掐大腿根,疼出满头汗,“我愿意为您赴汤蹈火……” 朱赞居高临下俯视苏夜: “现在是谁高人一等?” “我的主人……是您高人一等。” 朱赞仰天大笑。 喂苏夜服下没有效果的解药,带他穿街过巷,回到位于城西的私宅。 双手黑气萦绕,指尖凝聚黑色圆形魔印。 力量牵引,开启空间门。 苏夜跟随朱赞踏进门扉,瀑布淋身般的感觉,顷刻压制住对方位的判断。 身体恢复和暖,发现身处一座灯火通明的洞府。 身穿魔教黑衣的徒众,环绕中间高台打坐,静默修行魔教功法。 苏夜站在朱赞身侧,可以看清楚每个人的脸庞。 与常人无异。 “丹奴,炼制一炉固本培元丹,让本大爷瞧瞧你的本事。”朱赞对苏夜姓甚名谁,完全不感兴趣。 坐在石质高靠背椅,撕破伪装出的斯文,脸颊变得淡青。 苏夜当即召出玉葫芦中预先准备的凡品丹炉。 当即开炉炼丹。 八卦囚天盒里的怨魂邪力,外加被阴阳镜镇压的魔毒,尽皆回归丹炉。 还有一缕泻药。 丹成,炉启。 朱赞俯身观瞧: “怎的还有一粒金色丹药?” “晚辈一来为认错,”苏夜躬身道,“二来您身份尊贵,自然要享受最好的固本培元丹。 只望日后常分发解药,莫要让我受苦。” 朱赞召起金丹,放到鼻尖嗅闻,并未发觉异常。 立即服下丹药。 入口即化。 泻药与魔毒两相夹攻。 拉了一裤兜。 朱赞强忍痛苦,召出解药,迅疾服进口中。 右手黑印凝聚,眼中杀意盎然。 “您不能杀我。”苏夜大声打断施法。 “为何?”朱赞自认为随时可取苏夜性命,想听他如何诡辩。 “我只是服下魔丹,便模仿炼制出了类似丹药,”苏夜低声道,“您要留着我,日后能帮您炼多少丹药? 这笔账,您要算清楚。” 朱赞眼神闪烁,收敛黑雾魔印。 当务之急,是先换条裤子。 剑起五行 第103章 三个臭皮匠 “你为何要加入魔教?” “只有魔教给我发好衣裳。” “你呢?” “这里提供吃食,不必再忍饥挨饿。” “那你呢?” “我也不知道,”一双眼,同时看向两个方位的男人反问,“那你呢?” “我跟你们不一样,”苏夜笑道,“我是因为太有钱,到魔教来体验生活,找找刺激。” “有多少钱?”眼眸异常的男人,分明看着苏夜,却看到了两个重影。 “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我愿效忠于您。”异瞳男子立刻表达忠心。 “我也愿意效忠。” “不差我一个,我也加入。” “你们都叫什么?” “张强。” “马虎。” “周安。” “马虎?”苏夜望着两眼看向不同方位的男人。 其人点头。 “真是好名字。” “多谢大人夸奖。” “叫我苏无名吧。” “您是大人,不能无名。” “我叫苏无名。” “原来是这样,那就叫苏大人。” “你们可知道,”苏夜压低声音,“朱大人把你们带进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让我们成为教众,为魔教的终极理想添砖加瓦。”张强浓眉大眼,性格颇为憨厚。 周安腰比女人瘦,一看便知是吃不了苦的主,笑道: “跟着谁有饭吃,我就跟谁。他管我吃住,我就来了。” “我跟你们说,”苏夜压低声音,“朱大人是想把你们养肥了,然后宰来吃。” “我们又不是猪。”马虎一只眼看向坐在高台的朱赞,“而且又不是过年,不得养一年再吃吗?” 周安被苏夜吓住,伸手轻打马虎后脑勺: “朱大人是想等魔丹毒素在咱们体内搅匀了,然后再尽情享用。 我估摸着,也就这几天的事了。” 张强被周安的危言耸听,吓得头皮炸裂,声音慌乱道: “这可如何是好?” “我有个好主意。” “您说,”周安立马道,“只要能保住这条小命,我什么都愿意干。” 张强为难道:“只是身中魔毒,需要定期服用解药。 万一朱大人有个三长两短,咱们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能炼制解药,你们无需担心。”苏夜喂三个“人才”服下定心丸。 “原来您是炼丹师,难怪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银钱。”周安由衷赞叹,更是死心塌地,“您想让我做什么,尽管吩咐。” “朱大人可会公开宣扬教义?”苏夜低声询问。 “每月初一和十五,魔教徒众会进行大型集会,”张强低声道,“昨天朱大人还说,要找人修缮祭坛。” “祭品是什么?” “魔祖圣师喜欢女人和人肉,这两样必不可少。”张强如实回答。 “你好像很清楚。” “我可是泥瓦匠……要不是今年妖邪四起,不至于走投无路。” “好,有前途!”苏夜召出三锭纹银,买通了三位臭皮匠。 回到高台,帮结束修炼的朱赞捶背。 “你姓甚名谁?” “高强。”苏夜随意杜撰了个名字。 朱赞嗤笑一声: “你爹娘对你期许不小……只是你这人太过狂妄,能活着跟在我身边,实属你的幸运。” “这倒是……有大儒提携,晚辈定能有所长进。” 一个大儒,讲得朱赞心情大好。 “这就对了,”朱赞笑道,“你本事不小,学着收敛锋芒,日后也能混个舵主。” “多谢朱大人开恩,”苏夜殷勤道,“不知近来可有闲杂事务,让晚辈为您分忧。” 朱赞右手食指放在鼻端,沉吟半晌: “近来要修缮祭坛……你既然无俗尘身份,便帮我去办这件事。 千万别出纰漏。” 说罢,召出一小包解药。 “这是两次的量,切莫胡乱服用。” ———— 祭坛位于另一处空间结界。 同样是洞府,比朱赞盘踞之地宽敞数倍。 墙壁上悬挂着用人彘做装饰的铜灯。 灯盏里燃着人油,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居中有座幽绿深潭,没有任何波澜。 潭中的石台上,有个四周雕刻人体浮雕的石床。 表面暗红色,乃是由祭品七窍流出的鲜血浸染。 马虎分八次,用衣袍兜来八块石砖。 苏夜用削铁如泥的匕首,在其上镌刻八个字。 “剑仙当立,魔教倾覆。” 千叮咛,万嘱咐。 莫要摆错顺序。 马虎拍着胸脯做保证。 张强依照苏夜之言,重新排布几块邪气逼人的石砖。 周安则是拿着包袱,往深绿潭水中,撒进森白色粉末。 苏夜用湿布蒙住口鼻,站在一旁监工。 “你是何人?”一位身穿黑衣的女子,右手执鞭,叉着腰指向祭坛上的三人。 周安受到惊吓,手中盛装白色粉末的布袋,掉进了潭水之中。 石砖砸中马虎的脚,疼得他龇牙咧嘴。 苏夜从容微笑: “仙女姐姐,我们是朱大人的手下。 遵照他的吩咐,照例修缮祭坛。” 女子仔细端详苏夜脸庞,瞳孔不自觉放大。 “今天晚上,你给我侍寝。不然的话,一人三十重鞭。” 马虎探出头,问道: “仙女姐姐,您介意多一个人吗?” 苏夜伸出大手,盖住马虎抽象面庞,把他推回身后。 “仙女姐姐和我情投意合,你来凑什么热闹?” 女子一个瞬身,来至苏夜身前。 右手双指并拢,凝结粉色印记,打进苏夜手臂之中。 “今天晚上,到我洞府找我。”说罢,横了色眯眯观瞧她的三位臭皮匠,瞬身离开祭坛。 周安手肘轻碰苏夜,坏笑道: “老大,你今天晚上有艳福了。” 张强道:“她是魔教圣女……听人说,养了百十个男宠。 全瘦成皮包骨了。 您可得悠着点……” 马虎舔了舔嘴唇,眼眸中的迷醉差异明显: “如果有机会,我想跟您换。” 周安轻打马虎后脑: “老大的艳福,岂能轮到你享用?” “倒也不是不行。”苏夜轻声道,“我有难言之隐,你们帮我上阵。” 三人同时往下望。 一脸同情。 “没办法……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苏夜笑问道,“这个机会,谁想要?” “我!” “我!” “我!” “……百十个男宠,应该不差你们三个。”苏夜笑道,“今晚,我带你们去会会魔教圣女。” “老大,您是这个!”周安左手搭着苏夜肩膀,右手竖起大拇指。 马虎迷醉舔舐嘴唇。 张强红着脸,眼神里满是期待。 一个时辰的活,半个时辰完工。 跟随苏夜,径奔圣女洞府。 剑起五行 第104章 投名状 “来都来了,就别急着走了……” 圣女身长七尺,黑绸绣鸳鸯长袍紧致修身,前凸后翘,容颜姣好。 一双灵动大眼睛,诉尽女子柔情。 姿容和身材皆逊洛惊鸿一筹,却也算得美女。 相较于她,苏夜对圣女盘踞的洞府更感兴趣。 北面高台有座高靠背石椅,顶端赤红火焰装饰,气劲水纹呈涟漪状弥散开来。 石椅后方山壁悬挂一幅长达三丈的画轴,长袖翩跹的神女,飞向画顶的苍穹。 穿过水纹气劲观瞧,画作仿若真实场景。 落款处狂草题句:大夜梦回,神女飞天——乾道清。 朱白两个方形古篆印章,分别是“画圣”和“乾道清印”。 观瞧地面花草树木和点墨路人,可知是画圣真迹。 价值不菲。 “你们三个帮我将邪毒花碾成粉末,”圣女清朗呼喝声传进耳朵,拉回苏夜神思,“手脚麻利点,别饿着本宫的蛊虫。” 蛊修,西域传进来的神秘流派。 三位倒霉蛋刚下祭坛,又坐到药舂前埋头苦干。 不一会,马虎失手打碎药舂。 药舂复原,药材归位。 周安寻个机会溜到角落,躲起来偷懒。 唯一肯吃苦的张强,干惯泥瓦活,捣出来的药材不够精细。 圣女与苏夜坐在高台石桌两侧,背对三人,其动态于识海感应中铺展开来。 “你找这三人帮你干活,不怕坏了大事?”圣女灵动大眼观瞧苏夜。 她不独养了逾百男宠,更兼睡服全教有头有脸的人物。 名为双修,实则是用替身蛊,夺取狩猎目标的精魄。 苏夜初见圣女时,便知她是完璧之身。 任人采摘的名声,不过是夺取精魄的幌子。 虽则如此,肯放弃俗尘女子恪守的清誉,足可称得上狠人。 圣女一句话,透露出诸多信息。 苏夜顷刻领会。 召出结界罗盘,布设效力较差的屏蔽结界。 只却声息,不挡灵识。 “基础阵法由张强重构,周安撒了沉寂的积云粉,”苏夜轻笑道,“至于马虎大哥,只要识字就成。” “未必识字。”圣女泼了盆冷水。 魅惑外表下,有颗少女顽心。 “那也无妨。”苏夜成竹在胸。 “本宫已经洞察了你的全盘计划……如果想顺利施行,就得向本宫纳一件法宝。”圣女下巴微仰。 不由令苏夜想起好友陌尘。 苏夜微笑摇头:“恕在下不能从命。” 圣女上身前倾,眼神变得冰冷: “不怕本宫出手,给你下个终身被操纵的蛊?” “您是妙真境修为……想对我下蛊,我根本无力反抗,”苏夜从容应对,“说到底,您还是没有这种想法。” 圣女坐直身形,媚笑道: “齐舵主说你聪慧过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仙女姐姐,您也是个聪明人。” “你应该清楚,跟我对谈的是未来的你,”圣女声音淡漠中夹杂几分疏远,“以你现在的修为,连修仙者都不算,根本没资格和本宫同坐一桌……” “既然是与未来对谈,您想问我什么,尽管问便是。” “假如本宫保下朱赞……”圣女明眸注视苏夜,“你会如何应对?” “既然残存的意识无法抹除,唯有将盛装精神的躯体全部摧毁。”苏夜表情平静,“与剑魔有关的东西……除了曾经天下无敌的传说,尽皆不可留存于世。” “魔祖不是杀害你父母的仇人,”圣女道,“真正的仇敌,已经被你亲手葬送。 你的大仇,已然得报。” “许多人的悲剧因大衍造化诀而起,魔教尚存,百姓就会受害不止,”苏夜目视圣女灵动双眸,语气坚定道,“贵教一日不覆灭,我寝食难安。” “所以你设下此局,意欲诛心?” “神亡,或者形神俱灭,您可以自行挑选。” “这就是未来的你?” “不是。” “他会如何回答?” “无上神通,抬手灭教。” 圣女注视苏夜平静面庞。 恍惚间,仿佛看到了曾叱咤风云的魔祖。 他们的区别,只是杀戮的理由。 正因如此,方才区分出了剑仙与剑魔。 ———— 马虎双手捧着黑金钵盂,满脸迷醉地把捣好的药材,呈递到圣女身旁。 圣女瞥向马虎与常人有异的双眼,不敢奢求更多。 右手一挥,将递到她身侧的钵盂召到石桌。 “再去捣些药材。”圣女柔声吩咐。 马虎闭上双眼,迷醉嗅闻馨香口气。 仿若服下大还丹,立时恢复了活力。 “……是个人才。”苏夜汗颜。 圣女右手悬在镂刻魔印的钵盂上方,几只颜色各异的蛊虫,顺着纤长手指滑进钵盂,大口吞咽泛溢刺鼻药香的食料。 “苏先生贼不走空……” “换个说法。” “苏先生对法宝的执着,远超常人,”圣女浅笑道,“不知本宫可有资格,与您做笔交易?” “交易?说来听听。”苏夜提起了兴趣。 “本宫知你拥有一件魔宝,”圣女压低声音,“愿用两件灵宝,换取其物……不知苏先生可有意向?” “两件神宝,还是凡宝?” “佛宝。” 苏夜眼神陡然转亮。 佛教被大乾朝廷压制日久,诸多佛宝流入民间。 与佛门颇有渊源的苏夜,自是想瞧瞧圣女手中有何法宝。 当即召出八卦囚天盒,置于钵盂旁边。 蛊虫受到惊吓,逃往远离魔宝的方向。 圣女手中金光一闪,出现两个木盒。 静置于八卦囚天盒右侧,拦在它与黑金钵盂中间。 苏夜扫了一眼黑金钵盂,浅笑道: “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苏先生尽可直言。” “这个黑金钵盂,权当赠品如何?” 圣女莞尔笑道:“苏先生果然会做生意……成交。” 打开第一个木盒。 一本残经。 取出视之,写有《大罗金刚棍》。 将其放回木盒,收进玉葫芦。 打开第二个木盒,其中有根三寸长短的长棍。 隐约的空间之力,压制住了它的原本大小。 苏夜伸手探进木盒,将长棍取出。 迎风暴涨到八尺长短。 两侧盘龙箍铁,中间朱漆封阵。 金字雕刻五个梵文小字:盘龙护法棍。 苏夜抬头看向圣女,直言不讳道: “这两件佛宝的价值,远超八卦囚天盒。” 圣女巧笑嫣然,声音灵动柔和: “是交易,也是递交给未来的投名状……” 剑起五行 第105章 见好不收 苏夜静默无言,心意替他开口。 圣女笑道:“换成旁人,本宫会将类似行为称作贪得无厌。” “……”苏夜只是望着她。 这位独当一面的玲珑女人,绝非外表看起来那么简单。 若非她摆出乾道清的《神女飞天图》,又祭出几件佛宝,苏夜定会敬而远之。 没有足够实力之前,与城府深沉之人接触太多,似若飞蛾扑火,不知何时便会灼伤己身。 苏夜如是。 圣女亦如是。 “本宫修炼数千年,见过形形色色的男人和女人,”圣女讲这句话时,比寻常女子硬朗的眉毛扬起,隐有一股英气,“宋央的一飞冲天……魔祖的突飞猛进……” “我已经没有那种天赋了。”苏夜坦然接受现实。 “这世间英杰无数,你方唱罢我登场,”圣女浅笑,“你有许多人,包括我在内都没有的东西。” “什么?” “坦然面对杰出和平庸的勇气,一往无前的气概,坚信不疑的力量,还有破除万难的智慧……” 苏夜耳听圣女连串夸奖,终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仙女姐姐,您过誉了。” “你对所有人,都用敬称吗?” “看情况,”苏夜轻笑道,“只要不是太讨厌,一般都会用敬称。” “如果有个老前辈,一直想杀你……你如何称呼?”圣女饶有兴致地试探苏夜。 “我实力如何?” “不及老前辈。”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实力强于他呢?” “死人不会讲话。” “有趣。”圣女笑道,“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性格。” “前辈,道友和蝼蚁,修仙界不就只有这三种人吗?” “对你而言,不是。”圣女收敛笑意。 “你也信我是救世主?” “有些人是天命赋予……”圣女深望苏夜,“而有些人,最终成为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人。 如果我的情报网没有出现纰漏,你创造的第一个术法,就跟魂魄有关……” “只要我坚定不移,就能成为拯救世界的剑仙?”苏夜不禁莞尔。 圣女脸上全无笑意。 瞬息间。 微澜城的风雪,伴随欧阳先生的脸庞,与圣女的容颜交叠在一起。 两种声音,同时在识海中回荡。 彼时他曾豪言要超越剑圣宋央,成为三千世界第一剑修。 如今他又笑称要成为拯救世界的剑仙…… 两位对谈之人,皆没有嘲笑他的一时兴起。 疑惑在心底化开,变作嘴角一抹浅笑。 笑谈,终归化作了理想。 ———— 从春蚕吐丝,到织女编织成线。 磨铁成针,穿丝引线,成为纹路各异的丝绸。 再经裁缝妙手,裁剪缝制成贴合人体尺寸的衣服。 其间的每个人,都是制作衣物必不可少的一环。 成衣尚且如此,何况是拯救世界这种大事。 苏夜讲完缝制衣服,看着圣女: “救世主只是英雄辈出时代里,那颗最璀璨的明珠。 纵使它光芒再闪烁,也不会掩盖住为救世挺身而出的同行者……” “……你的格局,比魔祖要大……” “在我修行途中,有只黄皮子修炼成的鬼仙……起初将我与宋央前辈和欧阳志前辈类比,上次见他时,却提到了另一个人。” 圣女好奇心被勾起:“谁?” “人皇萧潜。” “你想当人皇?!” “当然不是,”苏夜笑道,“朝堂之上只能有一个人皇,就是萧潜。 我的出路……在江湖。” “你明知道这一点,还是要去云京?” “佛门讲求因果……我的问心局中,潜藏着需要完成的使命。 唯有成全因果,我才能迈入藏神境。” “杰出者的问心局,果然都很难……明知不可去之地,偏要义无反顾地前往……” …… 周安回到药舂旁,低声问张强: “强哥,你说苏老大和圣女要谈多久……还能有美事发生吗?” 张强右手拿着捣药杵,眉心带汗,大力捶捣邪毒花叶片,闷声道: “没啥指望了。” “呸,苏老大真是说一套,做一套。”周安啐了口唾沫,“不过也正常。 咱仨绑一起,都不一定有老大俊朗。” 马虎凑过来:“我觉着我比苏老大模样俊。” “你哪只眼看出你比苏老大俊?”周安挑起眉头。 “左眼,右眼,还有心眼……”马虎边说边比划,“苏老大这种人,用老话讲就是蛇蝎美人……” “你可拉倒吧,”周安嫌弃地轻打马虎后脑,“蛇蝎美人是用来形容妖怪的。” “呃……不是形容女人的吗?” “你比他强不到哪儿去。” …… 苏夜抓起一把石子,扔在一只蛊虫身上。 险些将它压死。 圣女赶忙施展术法,轻抬起石子,眉头轻皱: “你要做什么?” “如果将拯救世界类比为这堆石子,我便是那只蛊虫。”苏夜轻声解释。 圣女收起蛊虫,以免苏夜再突发奇想。 “绕了这么多弯,是时候回归正题了吧。” “不愧是妙真境,什么都瞒不过您。”苏夜咧嘴轻笑,“佛门身为三大主流教派之一,若是能恢复元气,不失为一件大功德。” “你想让本宫把所有珍藏的佛宝都拿出来,”圣女慵懒道,“可有对等法宝与我交换?” “没有。” “那我为何要做大善人?在魔教覆灭前,我始终还是魔教圣女。” “在下愿透支未来,给你一个承诺。” “你心属一人,做不了我的男宠。” “……” 圣女转头看向苏夜,惊问道:“你认真的?” “您有远见,不会因小失大……若是肯仗义扶助佛门,足可显示仁德。”苏夜浅笑,“身具此几种特质,有何不可?” “你啊……总能出乎本宫预料。”圣女轻叹一声,“你先回去……待你离去时,本宫会把所有收藏的佛宝尽数送给你。” 苏夜和三个臭皮匠离开圣女洞府。 银子摆平了不满。 留下的只有道谢声。 高台上黑雾凝聚,现出高大身影。 “南莲,你何时变得这么大方了?”舵主齐征双手负于身后,两根剑眉蹙到一起。 “吃醋了?”圣女南莲纤手轻触齐征雄壮胸膛,眼神娇媚。 齐征无言。 南莲转头看向苏夜消失的地方。 “你一定想不到,他许给本宫何物。” “何物?” “西域女帝之位。” 齐征错愕转头,眼神剧震。 剑起五行 第106章 惊蛰集会 惊蛰。 春雷初至,惊醒蛰伏地底的蛰虫。 气候回暖,雨水渐多。 捱过冬天的农民,褪去棉袍,展开手脚,准备新一年的农活。 幽若城的人,还会燃烧艾草,烟熏家中四角,驱赶蛇虫鼠蚁和霉味,祈愿“恶魔退散,妖邪不侵”。 沉寂的希望,在城中各处苏醒。 大乾这条冬眠的巨龙,焕发出勃勃生机。 儒生朱赞在惊蛰前天傍晚放学前惩罚和奖励完学生,宣布一个连年来从未变更的好消息。 惊蛰休学一天。 学生们欢呼雀跃。 朱赞沐浴更衣,叮嘱妻子照顾老母饮食起居,戴上挺括幞头,手执写就《神仙赋》的纸折扇。 见过礼,走出私宅。 身形幻化,来至魔教徒众集会的祭坛。 魔教中人有另外一种叫法,称之为圣坛。 苏夜身穿一袭白色长衫,立于人群之中,活像个富贵公子哥。 朱赞行至苏夜身前,掌心托举魔丹解药: “七次的剂量。” 苏夜微笑接过解药包,拱手笑道: “多谢朱大人开恩。” 朱赞前行几步,驻足转身,回头看向苏夜。 终是无言。 苏夜将解药分成三份,三个臭皮匠各两份。 自己余留一份。 张强心生不安:“我们哥仨比您多,怕是不好吧。” 周安轻声道:“你若是不愿要,可以让给我。” 张强赶忙把解药包收进玉葫芦。 马虎吃下一份。 吐出了胆汁。 苏夜取出最后一包,递给浪费一份的马虎。 马虎衣袖拭去嘴角秽物,憨笑道: “多谢苏老大。” 周安轻打马虎后脑勺:“真给咱们村丢脸!” “苏老大不是什么都没说嘛。”马虎揉着头发,一脸委屈。 黑雾飘荡,高大身形凝聚。 魔教幽若城分舵舵主齐征,凭空出现在高台之上。 纷乱声息,顿时无踪。 “今朝是惊蛰时节……万物生发,生机回转之日,”齐征声音雄浑,在圣坛中回响,“回望来时路,还有几人记得初心?” 无人应答。 苏夜双手负于身后,安静观瞧齐征。 看他如何御心。 “……修为提升多少……是否修成新术式……扪心自问,是否尽了全力?” 有人眼神放亮,满怀期待地看着立于高处的舵主。 也有人垂下脑袋,满脸羞愧之色。 “魔祖圣师建立新世界的愿景,需要上至教主,下至每位教众竭心尽力,”齐征转身看向北侧山壁上的剑魔画像,“唯有如此,才能让伟大的魔祖降下福祉。” 徒众整齐划一,抱拳躬身。 千百道声音汇聚:“愿为魔祖圣师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浩荡声浪,在宽阔山洞里飘飞。 层叠的声波中,苏夜分明听见了无限虔诚。 无论是对是错,魔教中的人,对自己所做之事,未曾产生出半分怀疑。 马虎热血沸腾。 众人安静下来时,抱拳躬身,声音洪亮: “……万死不辞!” 朱赞转头看向马虎,眉头轻皱。 其余教众似若未闻,全然没有移动分毫。 苏夜屏住呼吸,方才没有露出笑意。 周安脸颊憋成了紫茄子,身体不住颤抖。 袖子里的手,猛掐自己大腿,勉强将笑声转化成喜悦的疼痛。 齐征转身面对教众,一眼瞧见像急着上茅房的周安。 收回视线,故作不知。 “去岁幽若城分舵向总舵缴纳银两最多,”齐征朗声道,“今年的惊蛰集会,有位大人物驾临幽若城,与诸位共襄盛举……” 鸦雀无声。 苏夜身为外人,亦是不得不叹服于魔教御人的本事。 齐征向右侧倒退两步,抱拳躬身,声量陡然提升: “恭迎圣女!” 圣坛上凭空出现高靠背石椅,顶端火焰纹气劲涌动。 浓雾聚散间,走出一位身段曼妙的女子。 黑绸绣火焰纹长裙,面戴轻纱,玉簪束发,浑身上下散发出圣洁气息。 众皆单膝跪地,恭声见礼: “恭迎圣女!” 苏夜依样画葫芦,静等圣女南莲开口。 “平身。” 教众齐刷刷起身,脊梁挺直,略微垂首,以示对魔教圣女的尊崇。 南莲坐在高靠背座椅,玉手托腮,慵懒道: “齐舵主,可有叛徒或奸细的名单?” 齐征抬起右手,黑雾凝聚成一幅卷轴。 教众中有人身体不易察觉地轻动了一下。 南莲接过卷轴,解开绑缚的黑绳,徐徐铺展开来。 数道黑烟从卷轴飞出,径奔垂首静立的教众。 被吓破胆的教众慌忙转身,意欲脱离死境。 附近教众施展术法,毫不犹豫将其人禁锢。 黑烟入体,触发魔毒。 七窍流血而亡。 苏夜静默看着倒地的修士。 心中百感交集。 成就远大理想的途中,必会有人在半途靠岸。 意欲走到终点,就不能受仁心影响。 咬紧牙关,保持沉静。 “这些忘恩负义的歹人,混入圣教,玷污了魔祖圣师的尊荣,”南莲朗声道,“本宫不得已,只能以仇敌之血,平息魔祖怒火。” 教众齐声言:“圣女圣明!” 南莲右手起了一团黑火,焚毁写有叛徒名姓的卷轴。 张强脸色苍白。 周安低着头,一眼都不敢看南莲。 马虎也好不到哪儿去。 双腿抖如筛糠。 三个出于各种原因加入魔教的迷途之人,悉皆被发生在眼前的死亡吓破了胆。 南莲眼皮低垂,慵懒看向朱赞: “宣扬教义之人,可登魔祖圣坛。” 朱赞躬身前行。 穿过石桥,踏上雕刻四种荒古凶兽的阶梯。 垂首躬身,恭敬立于南莲左前方。 “魔祖圣师威名,不会因死亡消减,”圣女轻巧的声音,却在众人心头震响,“无论何时,皆不可遗忘此事!” “谨遵圣女圣喻!”教众整齐划一。 新入教的徒众,鲜有应答者。 “本宫看到了活泼跳动的新鲜血液……尚未经过魔神洗炼,不曾看透本心。”南莲居高临下望着潭边众人。 “鄙人有罪!” 话音落,朱赞从玉葫芦中召出一柄通体漆黑的匕首,迅疾插进了心脏。 双手握拳,仰天大吼。 吼声中隐含痛苦和暴戾。 匕首大口吸食血脉。 朱赞头发转瞬变白,疯长到腰间。 幞头掉落于地。 苏夜惊愕望向高台上外形巨变的朱赞,与他猩红疯狂的双眸不经意间相遇。 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儒雅的教书先生,竟变成了唯我独尊的欧阳志! 剑起五行 第107章 无处容身 狂躁的强大气场,横压整个祭坛洞府。 苏夜移开视线,不与以附魂法身现世的剑魔对望。 圣女下王座,垂首侍剑魔。 朱赞化身的魔祖圣师,在南莲搀扶下,坐于火焰纹石质高靠背椅。 千百教众并舵主齐征五体投地。 新纳入魔教的徒众立于原地,眼神中的茫然和恐惧,化作躯体的颤抖。 尚未搞清楚加入魔教意味着什么的新人,触摸到了令人脊骨生寒的冰冷。 隐藏在冰冷背后的男人,此刻就坐在高台王座。 冷漠地注视着他们。 剑魔是一个传说。 绝对恐怖的传说。 云天宗整整一代修士,人族中修炼资质绝佳的一批人,尽皆葬于其手。 他的恐怖,用鲜血和残暴铸就,化作难以磨灭的印记,镌刻在三千世界的史书之中。 苏夜天生胆量极大,面对剑魔附魂法身,心中亦无波澜。 欧阳先生所言的三位绝世剑修,绝非空穴来风。 存活于世的新星,没理由畏惧自往日升腾而起的烈焰。 “南莲,你今年多少岁?”剑魔的声线不如想象中嘶哑,听起来像儒雅青年。 “回魔祖的话,妾身今年正好一千岁了。” “哦。”剑魔猩红眼眸中异芒闪烁,并未多言。 舵主齐征微仰起头,扫了一眼南莲背影,即便收回视线。 剑魔注意到齐征举动,轻声道: “你穿着黑金绣服,想来便是此方舵主……抬起头来,让本尊看看你的样貌。” 齐征遵从命令,腰杆笔直,恭敬面对剑魔站立。 “我记得你,给我当过两年剑奴。”剑魔清朗声音中,掺杂着对过往岁月的怀念,“教你的本事,看来都学成了。” 齐征颔首躬身:“卑职能得魔祖圣师亲传,实乃天大福分。” “你资质太平庸,而且御下的本事,很难令本尊宽怀。”剑魔语气中的怀念,陡然转变成失望。 齐征对剑魔的恐惧,在剑奴时期已刻进骨髓。 修炼至玉虚境,潜意识里的意念,仍是未曾改变。 静默垂首,颤栗无言。 剑魔看向两只眼睛互不搭调的马虎,摇头道: “曾几何时,魔教只招收真正的精锐……想要入教,资质得比云天宗内院弟子更高。 现如今,实在是令本尊大失所望。” 话音落下几息,马虎方才意识到坐于石椅的剑魔,所言之人是他。 脸上瞬间没了血色。 惊恐垂下头,心脏仿佛要跳出喉咙。 周安跟着打了个寒颤。 其余徒众便如雕塑般跪伏于地。 静中的动,难逃剑魔灵识。 “你很害怕我?”欧阳志算得俊朗的面庞,转向不慎表现出恐惧的周安。 周安赶忙回道:“不……不怕。” “既然不怕,为何口吃?” 周安额头和鼻尖沁出了豆大汗珠。 传说中的恐怖具象,几近压垮他的识海。 口不能言。 “凡人亲眼见到传说,难保心如平湖,”苏夜出言回道,“魔祖圣师威名之下,若无异常反应,倒有点异常了。” “你是在说你自己吗?”剑魔猩红眼眸,转向一片暗红和漆黑中间的白。 魔教以红黑为主色调。 参与惊蛰集会,身穿一袭白衣。 本就是不敬。 剑魔附魂法身初现,便对苏夜起了杀心。 洞府中杀意皱起,仿若春暖还寒。 苏夜不只看清了剑魔,也看清了南莲。 人如其名。 圣女南莲的本体,是由莲花成精入道,以蛊修为术,修炼到如今的妙真境。 起于剑魔赏识,如今不甘于做剑魔附庸。 苏夜抱拳拱手,躬身回道: “您方才斥责舵主御人无方,实在有失偏颇。 自您现身,前辈们静跪不动,似若雕像。 放宽纳新条件,让更多人为建立新世界贡献力量,践行魔祖意志,岂是无能之举?” 剑魔目视苏夜,猩红眼眸微眯: “……从你身上,本尊感到了模糊的熟悉……你究竟是何人?” 苏夜微笑道: “晚辈去过微澜城,和欧阳玉有过一面之缘。” 剑魔听到欧阳玉的名字,脸上怅然若失。 出身将门之后,一生纵横无敌。 偏巧到渡劫的关键节点,诞生了无法逃脱的软肋。 他杀过无数的人,双手染满鲜血,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劝服自己杀死欧阳玉。 极致的迷惘,令坐在石椅上的剑魔,眼神变得动荡。 苏夜是觉醒魂系的高手,知晓以术法降世的剑魔,不过是一缕残魂。 执念越重,魂灵之力越强。 迷惘越深,实力越弱。 “你是她的什么人?”剑魔看向苏夜,观瞧他俊朗的面容,“道侣吗?” “可算她的半个门生,”苏夜如实道,“晚辈所学的儒家经典,皆是传承于她。” “儒家?”剑魔猩红眼眸中的迷惑,变得更甚。 陡然变得凌厉。 “不对!”剑魔声音中掺杂了几许疯狂,“本尊杀掉无数儒生……她不可能研习儒学! 你一定是混进魔教的奸细!” “晚辈是诚心投奔魔教,意欲承载魔祖您的意志,建立一个全新的世界。” “你究竟是谁?”剑魔转头看向齐征,“剑奴,他究竟是谁?” 齐征垂首,躬身回道: “他叫苏无名,是卑职招进魔教的炼丹师。 人虽有些狂妄,确有些真才实学。” “炼丹师?”剑魔回转头,“你是炼丹师?” “正是。” “难怪如此狂妄,”剑魔嘴角挑起邪魅笑意,“你们这种人固然令人讨厌,但却是不可或缺的人才。 能够弃暗投明,加入我魔教大军,也算得识时务的俊杰!” “晚辈要建立的新世界,与魔祖您所期待的……可能略有出入。” 剑魔笑意顿止:“此言何意?” “前所未有的妖邪灾祸,即将降临人世。 晚辈想尽绵薄之力,化解各派系间的过往宿怨……集结全部力量,抵御这次难以想象的巨大危机。” “区区一个炼丹师而已……连丹署都改变不了,还妄想改变整个世界?真是令人嗤笑。”剑魔发出一阵狂笑,“实不相瞒,妖邪遍地之时,便是魔教建立新世界的最佳契机。 只是那个世界,绝不会有你的容身之地!” “晚辈愚钝,不知魔祖您此话何意。” “很遗憾,你今天……没办法活着走出圣坛。” 三个臭皮匠,满是担忧地扫了苏夜一眼,赶忙收回视线。 平静有力的声音,在身旁倔强响起。 闻之如惊雷。 “这正是我想对您说的话。 如今的大乾,您已无处容身。” 剑起五行 第108章 水中月和天上月 一阵肆意狂笑在山洞中激荡。 “在口出狂言前,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哪怕是附魂法身,本尊也能轻松捏死你!” 剑魔的狂笑,转变为狰狞。 过度杀戮导致扭曲的面庞,写尽暴戾二字。 “若是您仍存活于世……在您看我不爽时,我能说出第二个字,便算您的仁慈。”苏夜笑意从容,“而今时移世易,已不再如您所愿。” 剑魔猩红眼眸眯成一条缝,聚敛神光,犹如地狱中爬出的恶魔。 “你认为凭你的造诣,也能威胁到我?半步藏神,区区蝼蚁……” “你只有其形,却没有魔祖圣师的无上神通。 不过是唬人的绣花枕头,也敢大放厥词。” 苏夜的笑容越灿烂,对残魂形态的欧阳志,杀伤力便越大。 他并非苍穹境大圆满的残魂,而是剑魔修行途中某个阶段,不经意间遗留在朱赞体内的一缕魂息。 与剑魔本尊,似若云泥。 他可以通过魔教秘法,钳制曾死心塌地效忠于他的信徒,却无法哄骗与之站在对立面的仇敌。 剑魔的猩红眼眸中,闪过一丝谨慎。 “即便是残魂,本尊也能轻松碾死你。” “未必。” “你到底有何种本尊猜不到的才事,可以令你狂妄到这种程度?” “剑法……”苏夜语气淡然,“登峰造极的剑法。” “哈哈哈……” 又是一阵肆意狂笑。 “小子,念在你年轻,没听过本尊的名号,”欧阳志残魂声色俱厉,“本尊名为剑魔——普天之下,古往今来剑术最强之人! 你那点三脚猫的本事,还是到九泉之下,给阎王献丑吧。” “咱们两人中,真正见过阎王的人,恐怕是剑魔前辈。” “你……”剑魔脸上的狰狞,变得更加恐怖。 “既然你一心求死,本尊便发个慈悲……在你死之前,让你见识一下,何为登峰造极的剑术。” 苏夜毫不犹豫,迈步穿过静止不动的魔教教众。 踏上青石铸造的石桥,来到高台之上。 立于剑魔左侧,与南莲和齐征相对而立: “魔祖大人,您有没有听说过三柄剑的传说?” 南莲右手凝聚黑雾,猛然挥舞玉臂。 黑雾飘荡,漫过幽静水面。 洞府中的寻常魔修,尽数陷入昏厥。 剑魔向南莲投去满含欣赏的微笑,轻声道: “本尊只听说过宋央的天鸿剑和本尊的神魂剑。 至于其它不入流的宝剑,名头再响,终究也不过是凡类。” 腰间玉葫芦金光一闪。 黑白分明的五尺长剑,落入苏夜掌握之中。 “此剑名为太初,吾之道侣亲手铸造。 有朝一日,它会与剑仙之名,共同响彻三千世界。” 剑魔闻言,看向苏夜。 一抹冷笑。 “你的意思是……你是这世间第三位天资卓绝的剑修?” “……也是三千世界最有天分的剑修。” “你还真幽默,”剑魔的冷笑,多了点温度,“在这万物生发的时节,总能令本尊忍不住发笑。” “当你败在我的剑下,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南莲,剑奴,你们退到一旁,不要干涉本尊,”剑魔声音平静如水,“本尊就单用剑术,让这小鬼知道何为天高地厚。” 南莲瞬身,离开高台。 于绑缚祭祀女人的石柱旁汇聚身形,抬起纤手,指尖黑雾飘进鼻孔。 惊恐过度的女人,眼珠向上一翻,陷入了昏厥。 齐征站在幽潭边,隔着深不见底的潭水,凝神观瞧高台上相对而立的两位绝世剑修。 剑魔,意味着恐惧和残暴。 剑仙,寓意着希望与光明。 太极图的两面,以中间的石质王座,分隔成了截然相反的两面。 欧阳志残魂的脸上,不再有目中无人的轻蔑。 由魂力凝聚而成的神魂剑,通体长达七尺,足有成人手掌粗细。 右手握持剑柄,进入天人合一的境界。 “本尊虽非全盛,对于剑道的理解,却是绝非你这种小辈可比,”剑魔轻声开言,“不用剑气,也能轻易将你击败。” 苏夜负手持剑。 心与意合,意与剑合。 “三剑之论,正是出自您的女儿欧阳玉之口。”苏夜便似天边浮云,孑然独立,云淡风轻,“宋央前辈是剑圣,您是剑魔……而我,被她冠以剑仙的名号。” 欧阳志眼神闪烁。 每次提到欧阳玉,皆会有此等反应。 潜移默化中,被慈悲引魂渡稀释力量。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即便只是某个阶段的欧阳志残魂,也不是没迈过问心局的苏夜,所能媲美的存在。 言语的力量,便是将他拉到同等档次。 然后再用丰富的经验,将其击败。 在云京时,苏夜曾用此法应对钦天监秦青玉。 如今在幽若城的魔教祭坛,又一次施展。 生性桀骜的绝世天才,不肯在决斗中占后辈便宜的傲骨,被苏夜顺利拿捏。 剑魔终归是剑修。 骨子里的东西,变不了。 “……剑仙,”欧阳志残魂猩红眼眸看着苏夜,轻声道,“真的很强吗?” “如果不够强,晚辈宁愿死在前辈的神魂剑下。”苏夜流利挽个剑花,调整手中宝剑,“若是侥幸得胜……崭新的世界里,将不再有前辈的意志。” “够狂!”欧阳志残魂笑道,“玉儿可能没那么优秀,但她的眼光,还不错。” “您一生杀孽深重,摧残了无数生灵,”苏夜右手轻动,剑尖斜指地面,“唯独在为人父亲这一点上,可令晚辈生出几分敬意。” “你和我一样,”欧阳志残魂畅快笑道,“咱们这种人,根本不会在意别人的眼光。 我也好,你也罢。 哪怕身死道消,也不是那些凡夫俗子,碌碌无为之辈所能媲美。 不必说出此等无聊话语。” “晚辈在问心途中遇到的诸多前辈,不止一次说过,我和您很像,”苏夜微笑道,“对您了解越多,便越认同此话。” “你与我,剑魔和剑仙,恰似水中月和天上月。 手中青锋,承载所有。” “深以为然。” “你练的是何种剑法?” “惊鸿剑诀,”苏夜如实道,“亦是由吾道侣所创。” “本尊万花丛中过,你却是痴心不改。 还真是有趣。 …… 我想要的新世界,和你欲要建立的新世界,究竟哪个能够成为现实。 是非成败,系于一剑。” 苏夜抬手起势,微笑淡然: “正有此意。” 剑起五行 第109章 克星 “南莲,无论谁胜谁负,都不要让他活着离开祭坛。” 欧阳志的传音,清晰回响在圣女南莲识海。 南莲面带神秘微笑。 她已知晓欧阳志意欲将其炼化,做成最完美的宿体,以附魂法身的形式,再次降临人世。 所有追寻大道者,皆畏惧死亡。 南莲不想死。 她已在洞府密谈时,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叮! 一声脆响,在高台祭坛上传出,于洞府中回荡。 接着是数重响动。 有快,亦有慢。 黑色神魂剑大开大合,状若咆哮恶龙。 每次出招,尽皆直取苏夜要害。 黑白分明的太初剑,矫若游龙,翩若惊鸿。 迅疾处似雷霆万钧,迟缓处如静水深流。 瞧见神魂剑斩击而下的剑势,右脚向后移动半步,身子飘逸后仰。 潇洒避开裹挟浩瀚腐蚀力的攻击。 神魂剑足有千钧重。 握于欧阳志之手,便如青草,全无半分滞涩。 剑身回旋,化竖为横。 右臂向外挥舞,斩向苏夜腰腹。 苏夜手腕轻抖,太初剑架住神魂剑。 右脚飞踢,迫使对手改变剑路。 转拨为刺,看准瞬息破绽,攻击欧阳志软肋。 “好剑法!”欧阳志残魂眼眸中精光大放,向右瞬移,躲开了苏夜志在必得的攻击。 “前辈这是耍赖。”苏夜一击未成。 再于话语中潜藏慈悲引魂渡,削弱残魂之力。 “本尊只说不用剑气,可没说过不会使用瞬移。”欧阳志诡辩完,语气突然一变,“小子,看剑!” 侧身半退,手臂蓄力。 身后留下一串残影。 神魂剑犹如离弦之箭,顷刻前刺数尺。 慈悲引魂渡感应到的危机,助苏夜逃过一劫。 瞬息间的剑势转变,令他大开眼界。 “能躲开我这一剑……你的剑修资质,确实值得称道。”欧阳志抛却善恶,回归于剑道本身。 苏夜识海中,悄然记下欧阳志方才的出招方式。 “你的功力,还是不够深厚。”欧阳志挺直身板,轻笑道,“假以时日,你定能成为无比杰出的剑修……可惜你不懂得收敛锋芒,盲目挑战一个你根本无法撼动的对手。” “谁说我的对手,不可撼动?” 苏夜侧身半退,手臂蓄力。 剑势如龙,转瞬即至。 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 叮的一声脆响。 太初剑的剑尖,被神魂剑宽厚剑身格挡。 “当着本尊的面,偷学我的剑法……这种行为,可是要受到蚀魂销骨的酷刑。” “当着面学,就不能叫偷学,”苏夜再度施展术法,“光明正大的学,有何不可?” “死到临头了,嘴还是这么硬。”欧阳志竖直掌握神魂剑,凝聚剑意,长发无风自动,“本尊让你开开眼,看看何为真正的剑修。” 苏夜凝神观瞧,不错过每个细节。 慈悲引魂渡似若裹缠住欧阳志的蛛网,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数传进识海。 宝剑前刺。 手腕旋转,脚步连退,以剑气凝聚九重护盾。 澎湃剑意如惊涛骇浪,伴随迅疾如电的神魂剑,顷刻间将剑气护盾碎成细粉。 森白如雪,在高台上飘荡。 “这是本尊数十年的功力,底子浅薄之人,根本无从模仿。”欧阳志看到逃出数丈的苏夜,不觉有些得意忘形。 话语之间,透露出它所处的年份,以及潜在的实力。 齐征眼中的畏惧,在欧阳志残魂泄露机密之时,转瞬间散于无形。 若迎回魔祖圣师,他将永堕魔渊,永世无法回头。 生活在恐怖的阴影之下,不知何日身死。 相较于令人看不到希望的未来,更愿意拥抱自由和阳光。 苏夜亦是杀伐果断之人。 与剑魔的区别在于,他的剑从不会加于真心帮助他和世人的盟友。 永远阳光灿烂,令人如沐春风。 不必对他俯首称臣,可以自由自在地修行认定的大道。 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在这密闭的魔教祭坛中,悄然汇聚成形。 转头看向南莲,发现她也在望着他。 两人相视一笑。 笑容中,不是对彼此的情意,而是对前所未见的未来的憧憬。 他们愿意把所有的一切,押给近在咫尺的未来。 高台之上的欧阳志残魂,并未察觉到危险来临的气息。 苏夜轻声开言: “体修的一招一式,来自于无限重复的修炼。 唯有捱过枯燥乏味的折磨,挺过冲破极限的苦痛,方能凝聚成无人能挡的剑意。 行过万里路,才能走到您今天这个位置。”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欧阳志看到了胜机,笑道,“如果你早些摆出这种态度,本尊或许可以留你一条性命。 我还真想看看,三剑之中,究竟谁的实力更强。” “必然是在下。”苏夜脸上的微笑,依旧淡然如水。 “你已领略到我的剑意,为何还有这般自信?”欧阳志残魂,不由提高了警觉。 “因为……我是你的克星。” 话音落,术法成。 慈悲引魂渡,可执一切魂灵。 数次对话,施加多重禁锢。 如今残魂剩余的力量,已不足初现世时的十分之一。 “你……”欧阳志感受到陡然变得虚弱的力量,眼神变得无比狂躁,“你这个卑贱的蝼蚁,竟敢用卑鄙手段,暗中偷袭本尊!” “晚辈只说过我是三剑中的剑仙,”苏夜平声静气,“还有一件事忘了介绍。 与正道人士相比,我有点邪性;与魔道中人相比,我又没那么堕落。 不高不低,不好不坏。 这就是我。 这就是剑仙。” “你这样的人,放在芸芸众生之中,又与他们有何不同?” 欧阳志残魂凝聚剑意。 衣袍猎猎作响,森白长发无风自动。 犹如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魔。 气势陡然提升至极限。 缥缈镜修为,足可碾压苏夜。 “小子,你的修行,到此为止了!”欧阳志残魂周身萦绕的煞气,致令平静潭水,掀起惊涛骇浪。 他已决意,要杀掉苏夜。 一道黑雾化作滔天剑气,径奔苏夜而来。 大罗火罩从玉葫芦中飞出,凝聚成火焰圆盾,拦阻毒辣攻击。 “两位前辈……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雄浑话语,在祭坛中清晰回响。 欧阳志残魂识海之中,出现两道强于己身的气息。 亲手培养出的宿体和剑奴,游过岁月长河,化作索命利刃…… 欧阳志放弃无谓的抵抗,收敛黑雾,一脸桀骜地环视与之敌对的三人。 “我身虽死,依旧是唯我独尊的剑中恶魔! 而你们,永远都是卑贱的蝼蚁!” 话音落。 爆体而亡。 泼溅出的潭水,洒在寂静无声的高台。 倾诉着故主的哀伤。 剑起五行 第110章 逢场作戏 苏夜收起太初剑,识海中仍在闪回剑魔残魂怒吼的场景。 他的吼声中,隐有几分遭人背叛的苦涩,却无半点悔意。 生则生,死则死。 皆是坦然面对。 抛去正邪,苏夜对这位剑道前辈的爽利风格,发自心底感到敬佩。 南莲和齐征驻足良久,亦是沉默无言。 北侧山壁悬挂的魔祖画像,忽地起了一阵赤红火焰。 从下方起烧,逐渐向上蔓延。 苏夜回过神,轻声道: “两位前辈,画像着火了。” 齐征抬头看向画像,眼神闪烁,沉默无言。 南莲瞥了一眼,即便收回视线: “苏先生,你原本打算如何泯灭我教教义?” “差不多就是这样。”苏夜打了个马虎眼,企图蒙混过关。 “惊蛰集会开始前,你并不知道朱赞是魔祖的附魂法身。”南莲戳穿了苏夜的伪装,“纵使有近妖的智慧,也不可能预料到此事。” “在下预先排布阵法,意欲在朱赞宣讲教义时,使用术法引来劫雷,将他当众劈死在祭坛之上。”苏夜如实讲述自己的计划, “只是没想到,他竟然是剑魔前辈的附魂法身。 将计就计,成了如今的局面。” 齐征收回视线,微笑道: “你的计划可谓杀人诛心……明知魔祖圣师是主动被九天玄雷劈死,还要在魔教圣坛故技重施,良心不会受到谴责吗?” 苏夜看向齐征: “齐舵主,你可以讲老实话。从你本心来讲,到底希不希望剑魔重回世间?” 齐征右手轻抚被剑魔惩罚留下的伤疤。 它们已不再作痛,可遗留的心理阴影,仍旧在识海中鲜活跳动。 因附魂法身出现而激活的恐惧,压过了其余情绪。 “沉默就是最明确的答复,”苏夜轻声道,“你们都发自内心,不希望剑魔再临凡尘。 既然如此,泯灭掉剑魔前辈遗留的所有痕迹……对你们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南莲从旁静观苏夜,眼神中满是赞许,浅笑道: “便依苏先生的计策,再进行一次惊蛰祭祀。” “附魂法身已死,何必再多此一举呢?”苏夜初创神国祭炼。 除非万不得已,不想在众人面前显露。 齐征道:“苏先生诛心之意,实为挽救堕入魔道之人。 若不让他们亲眼见证信仰破灭,如何能达成目的?” 沉默良久。 苏夜叹一口气,轻声道: “只是剑魔前辈自爆而亡,泯灭了朱赞的肉体……” 南莲抬起玉手,黑雾在指尖萦绕。 牵扯出万千丝线,于一尺外凝聚成人身。 由身外化身和变形术法塑成的人身,与剑魔法身别无二致。 “苏夜,你真以为我会就此消亡?”假剑魔的话语声,足可以假乱真。 苏夜不由心中一跳。 及至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喉咙。 “苏先生,请您依计策行事。”南莲声音柔和。 苏夜退至石椅左侧。 假剑魔坐回石椅。 南莲抬起右手,黑雾从教众印堂处飘飞而出,顷刻弥散开来。 悠然醒转的教众,纷纷站起身形,依教内地位高低,回归原本站立的位置。 绑在血魔柱上的祭祀女人,意识到即将被进献给剑魔。 口舌被术法束缚,发不出任何声音。 大颗泪珠滚落。 浸湿前襟。 三个臭皮匠反应各异。 张强看向高台,浓厚眉毛蹙到一起。 周安被剑魔吓破了胆,不敢抬头,盯着脚上磨损严重的草鞋。 马虎看到了八个人。 双倍恐惧。 两个剑魔站起身,吓得他不觉倒退一步。 脚后跟踢中山壁下方的石块,传来一阵剧痛。 赶忙抿紧嘴巴,以防发出声息。 额头渗出了豆大汗珠。 假剑魔走到祭坛前方,环视躬身站立的教众,声音清朗: “从魔教创立之初,本尊便有建立新世界的崇高理想。 将卑劣的下等人,彻底变成饵料……强者与群妖并存,不再因互相争斗而枉死。 如今,天赐良机终于来临!” 鸦雀无声。 只有假剑魔洪亮声音,在洞府中回响。 “周哥,咱们是下等人,还是强者?”马虎问向身旁的周安。 吓得周安面如白纸,声音细若蚊蝇: “安静听,不要讲话。” 马虎赶忙闭起嘴巴,学着周安垂下了头。 “……时逢甲子大破,三千世界将迎来前所未见的妖邪乱世。 灵脉晦暗,邪气横行。 只要我们积蓄起足够强大的力量,便可在支撑人类文明的大乾虚弱之际,给予它致命一击。 届时,一个崭新的世界,将会在人类最强大国度的废墟之上冉冉升起!” 幽绿潭水飘起白烟。 状似云雾。 马虎惊呼道: “魔祖显圣,把祭坛变成仙境了!” 周安被吓出一身冷汗。 不敢稍动。 预想中的惩罚没有降临。 祭坛上传来豪爽笑声。 “此人虽是愚笨,说出的话却是十分在理。 只要诸位尽心竭力,为魔教的终极理想添砖加瓦。终有一日,可将人间变为仙境。” “教主万岁!”圣女抬起玉臂,朗声高呼。 齐征依样照做。 “教主万岁!” 教众盲从。 隔了几次呼吸,马虎抬起了手臂。 “教主万岁!” “……” 剑魔仍是没有出言斥责。 周安心下好奇,偷眼看向高台,发觉洞壁上方有氤氲的雾气。 苏夜站在剑魔身旁,静默聆听他的宣讲。 石柱上供剑魔法身品尝的女人,仍旧被捆在原地。 每件事看似都很正常,可总觉着有些不妥。 周安暂时忘掉恐惧,看着高台祭坛。 “……那些卑贱之人,本就不该存活于世……他们唯一的价值,就是成为魔丹材料,助强者变得更强……” 一贯嫉恶如仇的苏夜,仍是没有开言。 事出反常必有妖。 周安死死盯着苏夜。 只见他垂下的右手隐晦抬起。 食指与中指并拢,猛地向下一挥。 一道巨蟒般的雷电,陡然从洞壁飞出。 落雷,顷刻临身! “啊!” 剑魔法身发出一声惨叫,魂灵凝聚而成的躯体,开始化作烟尘飘散。 教众抬起头,亲眼目睹传说中的天诛。 魔祖法身,亦不为天地所容。 众人心头浮现出近乎绝望的恐惧。 “难道……老天真的要灭杀我等?”南莲凄厉的声音,加剧了祭坛中的恐惧。 死一般寂静。 石砖转动的响声,刺痛着每根神经。 八块刻字石砖,进入识海感应。 「剑覆仙倾,魔教当立!」 剑起五行 第111章 拜见教主 魔教已近末路。 前任教主被内侍监,骠骑大将军李清秋斩杀。 以闭关突破之名,密而不发。 教内一应事宜,皆由圣女南莲代为管理。 她曾亲赴微澜城,邀请剑魔女儿欧阳玉出山,接管风雨飘摇的魔教。 以教授儒学为己任的欧阳先生,不想再与剑魔有太多的牵扯,断然拒绝了南莲的邀请。 在南莲央求之下,给她指明一条道路。 原本颠覆世界的预谋,亦是魔教脱胎换骨的绝佳时机。 “保留附魂法身,待到有人将其诛杀时,转机便会来临。”欧阳先生彼时之言,在惊蛰祭祀变为现实。 得到指引的南莲,在遮蔽现实的迷雾散去之时,即便看清了前路…… 苏夜前行几步,转到石砖前方,确认其上的文字。 他是以“剑仙当立,魔教倾覆”的顺序,在特定石砖上刻下了这八个字。 经“天才”马虎加工,变成了截然不同的意思。 齐征惊呼道: “这定是苍天赐给我辈的指引……魔教还有救!” 舵主之言,在祭坛中嘹亮回荡。 熄灭的火焰,在死寂中重生。 南莲走到石砖旁,朗声道: “‘剑覆仙倾,魔教当立’。 这便是天道赐予我们的垂怜。” 马虎满脸自豪,向周安笑道: “周大哥,这事办得漂亮吗?” 周安看过苏夜刻下的原文,不敢多言。 苏夜脸上的从容,始终未曾变改。 即便在蛊惑人心的环节,出现微小纰漏。 仍是难动其心。 南莲面朝眼神中燃烧希望之火的教众,朗声道: “魔祖圣师焚毁了自己的画像……在做此事时,他曾明确告知本宫:苏夜便是承袭魔祖意志之人……” 苏夜平静的眼眸,骤然掀起惊涛骇浪。 转头看向南莲,仿佛第一次认识她。 事态发展,已然开始脱离他的掌控。 教众视线纷纷落在苏夜身上。 挑战魔祖权威而不死……无形中印证了圣女之言。 站在祭坛洞府边缘的张强,嘴巴大张,看向表情与之相似的周安: “我没听错吧?” “没有,绝对没听错。”周安仍是没法合拢嘴巴。 马虎同时瞧着张强和同乡周安,问道: “不就是那个浪女子说了几句话……你们听出了何意?” 周安食指竖在嘴边,示意马虎噤声。 事出突然。 换作是谁,总该感到震惊。 苏夜旋即恢复了冷静。 心中权衡过后,决定顺水推舟。 “没错,”苏夜踏前一步,从容笑道,“在下正是获得魔祖圣师青睐,承袭天意之人。” 南莲顺势问道: “苏先生,圣坛中浮现出的八个篆字,隐含何意?” “微澜城中的高人,曾讲出过‘三剑之论’,”苏夜声音清朗,“分别是剑圣,剑魔和剑仙。 前两位已不问世事,天命自然垂降至在下肩头……” “‘剑覆仙倾’,应当如何理解?” 南莲问出众人疑惑。 这四个字,寓意不祥。 教众难免忐忑。 苏夜从容回道: “魔教因剑而立,又因魔祖圣师殒身而缓慢坠落……在关乎到生死存亡的危机时刻,剑仙横空出世……” 知悉石砖端倪的二人,互相对望一眼。 皆从对方眼神中,读出对苏夜掰扯能力的敬佩。 “看来……圣女大人和苏老大,在洞府中时已达成了某种交易,”张强低声道,“不然,她不会如此诚心地帮他。” “他们两个……不会已经有过肌肤之亲了吧? 苏老大真是……嘴上不近女色,其实比谁都猴急。” 马虎不满嘟囔道: “圣女没眼光。 论样貌,我不比苏老大强多了?” “……” “……” 柴度接到舵主传音,朗声问道: “苏先生,您果真是天命垂青的剑仙?” 值此当口。 即便不是剑仙,也不能出言否认。 太初剑进入掌握,利落挽个剑花。 侧身半退,手臂蓄力。 凌厉剑气如虹,刺穿远处山壁。 切口光滑,深达数尺。 “魔祖圣师已将全套剑法传授于我,”苏夜展露一手从对战中偷学到的剑招,“连带魔教复兴的希望,一并交托于我。” 柴度再问道: “您意欲将魔教,带往何方?” “春节前后,三千世界妖氛渐浓……平民百姓受妖邪侵害,乱象已经初现……” 教众欣喜。 苏夜必会带领众人,建立魔祖未曾成功践行的新世界。 孰料话锋一转。 “在下深思熟虑,绝知建立新世界之事难以做成……决定更改魔教之名,彻底与过往断绝。 没了魔教,便可不必逆天而行,为建立所谓新世界抛头颅,洒热血。 你们亦可卸下肩头重担,做你们想做的事。” 教众皆惊。 南莲顺势从玉葫芦中召出由天玄玉打造的教主令。 双手捧着令牌,行至苏夜身前,躬身道: “请教主接令。” 苏夜拿起温润玉牌,其上用古篆字镌刻“天命”二字。 冥冥之中,这块由剑魔欧阳志亲手打造的教主令,似乎就该属于他。 苏夜手握玉牌,径直走向跟随南莲降临圣坛的石椅。 “魔祖想要建立的世界,罔顾万千生灵性命……他的雷劫殒身,既是天意,也是警示。”苏夜坐上高靠背石椅,看向幽潭对面的教众,语气陡然变得凌厉,“数典忘祖之辈,天地不容!” 众人一阵颤栗。 苏夜把玩教主令,沉声道: “魔祖已成过往,腐朽的旧躯壳应当褪去,也必须褪去……从今天起,魔教更名为圣火教。 我们的理想,不再是建立新世界……” 南莲和齐征保持静默。 教众翘首以待。 “此番甲子荡魔,全教上下投入战斗。 以斩妖除魔之功绩,抵偿过往之罪孽。 脱去罪恶身,灵魂见天日。” 静默无声。 “本尊话讲完,可有不同意见?”苏夜右脚踩踏石椅,坐姿和语气尽显豪迈。 柴度扫了齐征一眼,朗声道: “谨遵教主圣命!” 一人呼,千人应。 苏夜坐于高台,心中百感交集。 剑魔心心念念的新世界,终归还是被他亲手葬送。 旧时代的王者躯壳碎裂,从中走出一位新王。 时代更替,各路英雄粉墨登场。 现如今,轮到他掌控雷电。 …… 因解决镇妖司潜在危机,化名踏进幽若城。 终以魔教教主身份,结束暗藏在暗影之中多年的罪恶。 哪怕在苏夜最疯狂的设想里,都从未出现。 世事,难料。 剑起五行 第112章 尘埃落定 朱赞家挂起丧幡。 私塾里的学生,自发到其家中吊唁。 一位身穿红黑长袍,头戴兜帽的男人来至朱赞家。 好奇观望的邻居,分明看见神秘男子,赠给遗孀几张盖压天下钱庄宝印的千两银票。 来者是谁? 与人为善,儒雅随和的儒学先生,又是葬身谁手? 直到身穿黑色金绣兽纹的镇妖师到来,方才解开疑惑。 儒生朱赞受魂息驱使,作为剑魔人间体,承载他罪恶的意志。 今朝榨干利用价值,将其送入黄泉。 闻者唏嘘,同时又带着恐惧。 他们怕朱赞留下的“孽种”,体内同样潜藏着恶魔的魂息。 第二天,朱赞家眷便举家离开了幽若城。 谁带走他们,搬去了哪儿。 没人知道实情。 这事便成了茶余饭后,人们的谈资。 一时间,流言四起。 有人说她们被魔教所害,也有人说一家人带着兜帽男子赠送的银票,到不认识她们的城镇,开启新生活。 无论是哪种情况。 有一点可以确定,与幽若城再无瓜葛。 酒馆厢房中,三人长桌对坐。 轻纱遮面的女子独坐在北侧。 镇妖师黄豹和苏夜并肩而坐。 女子提着一个玉葫芦,将之递到苏夜面前。 浅笑轻声: “苏道友,里边有您需要的东西。” 苏夜指尖轻触玉葫芦,剑气化灵,探进玉葫芦感知。 浩瀚佛力,深厚似海。 各类佛宝兼备,似若搬空了一座佛寺,将其尽数装进储藏灵宝。 “这里边的东西,可是你多年来的积累?”有黄豹在场,苏夜不便明言。 “若非苏道友开出天价,妾身可舍不得把这么多好材料卖给你,”南莲轻声道,“看在你帮忙改良丹方,又帮了妾身大忙。 故而抛却私藏欲念,优先成全先生。” 苏夜将佛宝玉葫芦,装进腰间玉葫芦。 抱拳拱手,嘴角咧到耳边: “有了这些药材,在下便能炼制出救命的灵丹……先行在此,替受惠者道声谢。” “苏道友不必客气,”南莲温和如水,“直到你有能力炼制出仙品丹药前,我会帮你谨慎守好那尊丹炉。 待时机成熟,您再来取这件灵宝。” “有劳仙女姐姐费心。” “妾身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 “再会。” 南莲站起身形,莲步轻移,离开了厢房。 待她身形消失,黄豹方才开言: “她好像对你有点意思。” “您想多了,”苏夜微笑道,“她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看来你的炼丹术,又帮你在魔教内部赢得了满堂彩。”黄豹见识过苏夜在地下黑市,利用卓绝炼丹术,折服魔教中人。 以为又是如此。 “不愧是黄大人,一猜即中。” “他们接下来,会在哪个城镇采取行动?” “魔教不会再有针对镇妖司的行动了。” “你可能确定?”黄豹任职镇妖师百余年,与魔教中人打过无数次交道。 他们便似打不死的蟑螂。 灭掉一波,复又会生出另一波。 至今仍盘踞在地下,堪称镇妖司的心腹大患。 在幽若城中数日,黄豹接收到关于妖邪袭击事件的报案次数,变得越来越多。 大批妖邪即将现世的征兆,压迫着他的神经。 眼下的妖邪攻击,镇妖司尚有余力应对。 可随着时间推移,天地间邪气横行,终将妖邪遍地。 届时,方才是对镇妖司最大的挑战。 若魔教积蓄力量,在彼时与妖邪暗中勾结,大乾将遭遇开国以来的最大危机。 事关重大,黄豹不敢轻信苏夜提供的情报。 “黄大人,此番来幽若城,已然超越了您的职权。”苏夜道,“我等在此间的事已了。 您可以将在下所做之事,表陈启奏,划为自己的功劳。 最低……也能混个鹰扬卫。” 黄豹看着苏夜,见他表情淡定,眼神如炬。 不由不相信,魔教的阴谋,已经被苏夜悄然化解。 他是如何做到? 终究成了个谜。 “或许……这就是他能被世人当作救世主的缘由……” 黄豹心中的低语,逐渐转变成劝服自己的理由。 ———— 十里春风镇的多宝阁,生意依旧红火。 人皇南巡时期排布下的防御法阵,不防小妖,专克制为害一方的大妖。 妖氛虽然浓郁,却对修士聚居的镇子无甚影响。 即便是寻常人家,家中镶嵌乾坤镜,出门佩戴佛门灵符,足可驱散实力不济的小妖。 此类法宝的销量,自然水涨船高。 店里的伙计小六子,依旧是往日风风火火的性格。 “叮铃铃……” 听见迎客铃响,踮起脚尖,越过人群看向正门。 瞧清楚进店者的脸庞,小六子立马绽放出有别于假笑的灿烂笑容,边迎过来边道: “什么风把您这大忙人吹来了?” 苏夜慢慢往店里挤,问道: “怎的店里有这许多客人?” 小六子伸出敦实右手,指向墙壁上悬挂的木牌。 「护身灵宝,清仓甩卖。 买一赠三,童叟无欺。」 苏夜不由笑道: “没想到胡掌柜这个铁公鸡,也舍得拔毛了。” “您还是低估了掌柜的家国情怀。 只有大乾屹立不倒,这家店才能生意兴隆。 这里边的门道,掌柜的比谁都清楚。” “小六哥之言,令在下受益匪浅。” “掌柜的在后院,您可自行去寻他。” 说话间,又挤进来几位购买灵宝的顾客。 小六子急着去招待客人。 苏夜顺势往前,毫不费力地被挤进了后院。 胡掌柜正在帮院中灵果树修剪枝条,看见苏夜,笑道: “出去没几天,身份地位大不相同了。 老夫现在,还得尊称你一声教主。” 苏夜笑道:“还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您。” “有些人的半步傲云境,只是这个境界,”胡掌柜意味深长道,“而有些人……只是不想应对劫雷,把修为压在了这个层级。” 苏夜立刻领会胡掌柜言外之意。 “原来只有上三境的人,能够窥探天机。” “没错,”胡掌柜放下剪刀,笑道,“是不是对欧阳玉有了全新的认知?” “她为何会有上三境的实力?” “欧阳志把修为传给了她,”胡掌柜揭开了掩盖住现实的面纱,“正因如此,才会被劫雷劈死。 否则以剑魔的实力,纵是强横百倍的劫雷,也奈何不了他。” “……” “剑魔附魂法身复生,不过是一句空谈,”胡掌柜道,“如今的魔教,与剑魔再无瓜葛……你作为圣火教的群龙之首,今后走向何方,全看你的心意。 你如何,圣火教便如何。” 苏夜此刻方知,剑魔留在世间的所有痕迹,尽数归于尘土。 只余下曾经天下无敌的传说。 因大衍造化诀生出的因果,彻底画上句点。 剑起五行 第113章 天意?实力 微澜城的生死较量,在苏夜知悉欧阳玉真实修为前,看似只有三种结局。 得知她的实力层级,便出现了另外两种结局。 其一是欧阳玉出手,助他杀死仇敌郑天道。 其二是欧阳玉出手,将堕入魔道的苏夜从世间泯灭。 郑天道必死无疑。 苏夜有两条生路,三条死路。 唯二的生路,唯一的共同点,皆是不改其道心。 综合所有选项,苏夜反推出欧阳玉和冯玉安卦象的差异。 欧阳玉可以看到五种。 冯玉安受更强者蒙蔽,只可以看到三种。 明里和暗里的区别。 自从离开桃花村,踏上寻找凡品五灵珠的旅途。 期间所有收获,多源于苏夜看似市侩,却又坚定不移的善良。 唯有以此问心藏神,才有可能在未来承接天命,成为引领三千世界对抗灭世浩劫的救世主。 苏夜的生死,尽系于善恶。 被强者决定命运的不爽,以及逐渐看清未来道路的欣喜在心中交杂。 起于微末的出身……十七年不知仙途为何物的心境锤炼,令他拥有远比常人更加稳固的道心。 所有情绪化作深呼吸,外加一个舒展到极致的懒腰。 洛惊鸿破碎的灵魂,等着他去重塑。 纵有疾风起,于他而言,也不过是路途中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抛掷手中石子,扔进春来化去冰层的泉水。 水面上泛起间隔均匀的数重涟漪。 石子飞上对岸,窜进了被雨水洗刷干净的水稻田。 树梢坐着的女子探出头,微笑道: “苏哥哥,你在这里作甚?” 苏夜仰起头,看见那张堪称沉鱼落雁的面庞,眼睛笑成了月牙: “近来有些感悟,需要静下心来沉淀,然后才好继续上路。” 与洛惊鸿相处,发自心底感到轻松惬意。 不需劳心算计,也不必计较该用哪种法宝御敌,更不用考虑遥远的苍生浩劫。 洛惊鸿稍加用力,羽毛般从枝头飘落到地面。 “你缺乏常识,”洛惊鸿召出一个练功用的毡垫,坐在苏夜身旁,“如果有不懂的地方,我可以勉为其难地帮你解答。” 苏夜坐到她身旁,心情放松而舒适。 这是除她以外的所有女子,无法给他的感觉。 “帮我分属应当,怎的还‘勉为其难’了?” “我现在是个很不错的炼器师……抽空来陪你,不就是牺牲宝贵的时间?” “还能这么算?”苏夜开怀大笑。 “我总觉得……只有不断地炼制法宝,供给镇妖司,心中的担忧才会消减……”洛惊鸿没笑,看着水面中的倒影,讲出心中忧虑。 苏夜笑意止息。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甲子之期,天道变得晦暗,妖邪之气横生……待得问心局结束,陪你去过灵犀岛,我也要投入战斗了。 只有在战斗中,我才能逐步提升剑意……” “你现在不就在战斗吗?”洛惊鸿玉手托腮,浅笑道,“消除潜在威胁,整合大乾各阵营的力量。” “这都被你发现了。”苏夜为防洛惊鸿忧心,特意没告知她实情。 “胡夫人什么话都跟我说……她说以你的心性,纵使千难万险加身,也不过是助你成长的磨炼。” “胡夫人对我的评价太高了。”苏夜拿起另一颗石子,打出第二串水漂,“我现在还没到藏神境……没有灵根的缺陷,会在正式修炼时放大。 日后的修炼,更是道阻且长。 谁也说不准,会不会死在中……” 洛惊鸿立马掩住了苏夜的嘴巴,撅起嘴道: “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她缓慢放开了手。 苏夜想起了不能死的理由。 他要以苏振山孙子的身份成仙……还要找到塑魂法,结束洛惊鸿的碎魂之苦…… 纵使天道崩塌,他也不能死。 ———— 洛惊鸿拿起颗石子,学着苏夜的样,丢进了泉水。 噗通。 沉入水底。 “呃……”苏夜刚想夸奖洛惊鸿的手法,赶忙假装头皮发痒,食指挠了挠头。 “看来……我不是全才,”洛惊鸿笑道,“以后专精炼器,一条道走到黑。” 苏夜笑道:“我比你强点,懂炼丹和剑法,还能创造些许术式。” 突然,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 从玉葫芦中召出《大罗金刚棍》。 正统的佛门武技,只有上卷,下卷遗失。 上卷内容主要是锻体御气,并无招式套路。 冯玉安的话,在头脑中回响。 洛惊鸿静观苏夜行止,没有打断他的突发奇想。 “鸿儿,你可听说过龙骧将军欧阳霸?”苏夜转头看向洛惊鸿。 虽是习惯了她的容颜,还是会被刹那间的神态所惊艳。 瞳孔不觉放大。 洛惊鸿莞尔一笑,语气柔和似水: “龙骧将军欧阳霸,最初是法相寺的护院武僧。 甲子荡魔时期下山还俗,一手枪棒打杀无数妖邪……以功绩入行伍,后又屡立战功。 虽则军衔不高,却留下一套适合平民体质的枪棒。 低品镇妖师中天赋拙劣者,修习的龙骧枪和龙骧棍,正是出自欧阳霸之手。” 佛门的修行经卷是《洗髓经》,锻体功法是《易筋经》。 从荒古传承至今,内外功法始终未变。 唯独护教的大罗金刚棍,在受大乾皇庭压制期间,断代遗失。 经地下黑市流转,未被销毁的半卷棍法,机缘巧合下落入苏夜之手。 “难道……这就是天意?”苏夜目视梵文写就的大罗金刚棍,心下明清。 冯玉安口中所说的机缘,破开层层迷雾,浮现于识海。 “……什么天意?”洛惊鸿过了几息,方才惊奇询问。 “我逐渐摸清术法创造路径之时……这本残缺的佛门本源棍法,落在了我手中,”苏夜双眼圆睁,“这不是天意,又是什么?” 洛惊鸿伸出纤手,拿过苏夜手中的大罗金刚棍残卷: “现在它在我手里了,我还懂龙骧棍法……可它是天意吗?” 苏夜看着洛惊鸿巧笑嫣然的面庞。 在她澄澈双眸中,更加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天赋。 龙骧棍和大罗金刚棍残卷,并非由苏夜创造,且流传世间日久。 时至今日,佛门仍未复原出整套大罗金刚棍。 综合各种缘由,只有苏夜会不辞辛劳,帮佛门重振声威。 洛惊鸿轻轻将大罗金刚棍残卷放回苏夜手中,轻笑道: “承接天命之人,亦必有承接天命的能耐。 期间的苦,寻常人扛不住。 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 苏夜看向洛惊鸿,脸上绽放出灿烂笑意。 为己为人,他都会成为天命之选。 不是也许,而是必然。 剑起五行 第114章 百难不悔 龙德殿。 廊檐滴雨。 萧潜侧躺在龙椅,右手搭在膝头,左手中伤亡汇报卷轴折成卷。 双目闭合,状似假寐。 胡皇后坐在右侧。 李清秋手执拂尘,略微躬身,坐在帝后侧后方。 身穿金色官服的冯玉安,大步穿过石径,径直进入龙德殿。 行至高台前十步,停住身形。 “启奏陛下,魔教中十恶不赦的大罪之人,已全数被老身清除。” 萧潜睁开双眼,将手中卷轴放在桌案。 “玉安,镇妖师和平民的伤亡数量,超出了朕的预期…… 苏夜发布的教主令,内容为何?” “取缔地下黑市,严禁炼制以器官为配料的魔丹,”冯玉安躬身回话,声音在宽阔大殿中回荡,“以圣火教的名义,征讨舵口所在地的妖邪。” “可有反对的声音?” “瞬间从魔教,转变为截然相反的教派,自然会有反对的声音。” “然后呢?” “南莲杀掉了几个反对者,下边的声音便止住了,”冯玉安声音压低,“还有几个实力凶悍的舵主,不肯相信教主会下达这般指令……吵嚷着要去总舵,亲自找南莲对质。” 萧潜转过头,看向侍立的李清秋: “李爱卿,你再走一趟。 尽快搞定这件事,让圣火教加入镇妖的战阵。” “诺。” 李清秋躬身回话。 身形虚幻,消失于无形。 冯玉安收回视线,躬身侍立。 “苏夜到哪儿了?”胡皇后开言问话。 “回皇后娘娘话,他带着南莲送还的佛宝,前往普陀山了。” “陛下,待得万佛归位,苏夜就会进云京。 可提前做准备了。” 胡皇后轻声细语。 萧潜坐直身子,呢喃低语: “三圣的禁锢,终于要解除了。” ———— 净月禅师和慈心师太立于普陀山径。 一阵微风起。 两道身影由虚就实。 苏夜搀扶洛惊鸿,出现在两位僧侣视野。 “阿弥陀佛。” 两人双手合十,迎接远道而来的香客。 洛惊鸿恢复神思,并苏夜同时合十,与得道高僧见礼。 慈心师太道: “苏施主,贫尼带洛施主去净水庵。 待事了,再行致谢。” 苏夜双手合十。 慈心师太轻握住洛惊鸿手腕,一缕淡粉色灵气,虚幻了二人身形。 须臾,消失不见。 净月禅师目送两人离开,方才收回视线: “苏施主,你随我进寺院。” 苏夜笑道:“禅师且先回寺,让弘忍到寺门等我。” 净月禅师面带微笑,双手合十,身形逐渐消失。 苏夜初次来到普陀山,是为了求取延寿丹的丹方。 直到解决掉鼓山的凶案,方才扫干净山径上的污秽。 通往慈恩寺的山径上,此时又落满菩提叶。 似若从未清扫。 换作修持无情大道者,见到此类情景,受到明悟影响,势必会放弃进行尝试。 秋去春来,寒来暑往。 无论三千世界是否有人族存在,大道皆存。 不因谁的飞升陨落而转移,亦不会受种族覆灭所制。 支撑时间长河,滋养万物生灵。 虽则天道不仁……意欲在妖邪乱世中生存下去,必要拼尽全力。 苏夜走进亭台,拿起静置在里边的扫帚。 从第一层石阶开始,缓慢向上清扫。 心中默数石阶。 到得慈恩寺所在的半山腰,并未停住脚步,而是径直迈向山顶。 心中默数,到山顶共有一千二百阶。 每一步,身体的疲劳都在累加。 明知还会有菩提叶掉落,可他并未片刻停下动作。 一直扫到山顶,看向远天骄阳。 …… 只要还有太阳,阴翳便只能躲在角落。 苏夜转过身形,看向来时的山径。 与初次来普陀山时相比,落叶速度慢了许多。 快步下山,回到慈恩寺正门。 弘忍站在门外,恭敬等候。 苏夜拿着扫帚,笑道: “弘忍,还记得我成全因果时,借你扫帚的事情吗?” 弘忍挠着头,眼睛眯成月牙: “每天要诵经念佛,还得练习棍法……早晨的事尚不记得,如何能想起很久之前的事?” “出家人不打诳语。”净月禅师的声音传出寺门,“去拿苏施主手中的扫帚,清扫山径。” 话语声虽不严厉,却隐含不容置疑的威严。 弘忍吐了吐舌头,小跑到苏夜身旁,双手接过他递来的扫帚: “苏施主,小僧知错了。 无论是练功,还是修行,每一滴汗水都不会白费。 我会扫干净山径,然后再来找您。” 说完,拿着扫帚踏上山径。 苏夜看着弘忍比初见时壮硕不少的身板,心中涌现出几许感触。 “苏施主,你可数清楚了山径的数量?”净月禅师轻声探询。 “共一千二百阶。” “其实是百个十二阶。” 苏夜听到不寻常的讲解,转头看向笑吟吟的净月禅师。 “俗尘修行分三个层级:上三境属于半仙行列,定期承受天道劫雷。 聚气和藏神,属于修行的前期准备阶段。 若以最严格的标准判断,算不得修仙者。 中间的十重境界,每一重分为十二层。 这一百二十层境界,便似登踏山途,一层难过一层……” 至此,苏夜方才了解三千世界修仙的完整体系。 “禅师,我未来的修行……是不是会很困难?” “你曾身具无穷天赋,可是它与恶紧密联结……出于种种尘因,只能放弃这种卓绝天赋。 现在的苏施主,修炼天赋难称出色……” 苏夜洒脱笑道: “对此,在下早有心理准备。 只是心中好奇……每个修炼层级,为何是十二层,而不是代表圆满的十层?” “尘世划分十二生肖,每年有十二个月,一天又是十二个时辰,故此,荒古时期创造修炼体系的先祖,将中间的十重境界,划分为了一百二十层。” “一千二百层……”苏夜看向山径,“您的意思是说,我的修炼会比常人困难十倍?” “有可能是百倍。”净月禅师如实相告,“灵根乃是凝聚灵气的根本,有它,未必是修炼奇才。 可若是没有,终归更接近于常人。” “方才弘忍讲的话,同样适用于己身。”苏夜微笑道,“我会一直前行,直到成仙为止。” “苏施主磐石之心,令老衲心生敬畏。”净月禅师单手合十,“若世间只有一人,能以凡人之躯登踏仙途,老衲愿相信那个人是苏施主。 阿弥陀佛。” 苏夜双手合十,明心见性。 纵百难,而不悔。 剑起五行 第115章 追本溯源 棍为百兵之祖。 在文明尚未生发的荒古时代,除了可供投掷的石子,人类先祖便是使用长棍防身。 以此为基础,逐渐衍生出武技。 相较于其他兵刃,更早出现在人类文明史,故而被称为“祖”。 通常的长棍,以齐眉为标准。 既有“棍扫一大片”的威力,在行使防守招式时,亦能不失灵活。 自然也有身型独特者,使用的长棍长度和重量,与普遍标准存在较大差异。 弘忍手持的长棍,较之头顶高出三寸。 “准备好了吗?”苏夜盘腿坐在高台毡垫,手中托着一个供宗门弟子修炼实战技法的拟妖盅,“准备好了的话,我就释放妖邪了。” 弘忍双手持棍,威风凛凛地摆出了架势。 苏夜右手轻挥,打开拟妖盅的铜盖。 一缕仿若实质的灰色烟雾,从灵宝中飘荡而出。 受到法阵防护的院落,唯有弘忍站立的位置,不会压制妖邪之力。 一头体长三米,高达一丈,鳞甲赤红的巨兽,咆哮着扑向弘忍。 苏夜双眼圆睁,凝神观瞧院落中的打斗。 他已看过完整的龙骧棍法套路,依据大罗金刚棍残卷反推,并未有符合纯阳之力的招数衍生。 不得已,只能在变中求真。 …… 妖邪发一声吼,四肢蹬踏蓄力,气劲激起烟尘。 瞬息如离弦之箭,眨眼来至弘忍身前。 磨盘大小的前爪向后挥舞,蓄满力量,猛砸向身量不高的小沙弥弘忍。 弘忍眼神陡然变亮,精气神顷刻暴涨。 双手擎举长棍,以肉体之躯,硬扛妖邪爪击。 长爪划过熟铁打造的棍身,火星迸溅,刺耳声响令人不适。 弘忍上身后翻,双臂蓄力,架走腾空而起的兽妖。 右脚踏地,石砖碎裂。 烟尘飘散而飞。 弘忍放弃有利地面,冒险尝试腾空。 双手滑到长棍一侧。 身形旋转,蓄满了力量。 犹如天降神兵,霎时击中兽妖磨盘大小的头颅。 鳞甲缝隙飘散出妖雾,呈涟漪状起伏。 兽妖发一声吼,前肢趴伏,迅疾向后逃遁。 弘忍不肯放松,痛打落水狗。 棍势如雨点,噼里啪啦落在兽妖身上。 鳞甲间的缝隙不断飘出妖雾,弥补受重击产生的伤害。 气息不断变弱。 苏夜看着足可称为小屁孩的弘忍,打得兽妖节节败退,不禁对龙骧棍的威力,产生全新认知。 “弘忍,放个必杀技。”苏夜清朗的声音,传遍整个院落。 弘忍单脚后撤,停住身形。 手中长棍漫舞,佛力氤氲生发。 一尊金光大佛,笼罩住怒目横眉的弘忍。 长棍绽放出金色光芒。 金身与本体共同举棍,觑准兽妖硕大头颅,猛力砸将下去。 咚的一声闷响。 匆忙闪避的兽妖,脊梁骨从中断裂,腰身瞬间塌了下去。 金光大佛的长棍,砸中无法动弹的兽妖。 金色佛光入体,瓦解兽妖体内邪气。 在地面扭曲挣扎,吐出大口鲜血。 苏夜打开拟妖盅,将失去效力的妖物收回,盖上铜盖,令它自行复原。 弘忍右手持棍,左手合十: “苏施主,方才那一招,便是龙骧棍里的三个必杀技之一。 虽然我已练得精熟,可非得到了实战中,才能顺利施展。” “弘忍,你是什么修为?” 苏夜曾在镇妖师队列中受过法阵加持,短暂迈入飞云境时,慈悲引魂渡方可凝聚出金光大佛。 弘忍释放的必杀技,呈现出相同效果。 不由心生好奇。 弘忍恭敬回道: “小僧幼时觉醒慧根,记事起第一件事,便是小僧的问心局。 剃度出家,成了师父的弟子,正式开始修行。 到得今朝,已是玉华境修为。” “比鸿儿修为还高一个层级。”苏夜心中嘀咕。 实则并不知道玉华境是何种状况。 弘忍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轻笑道: “玉华境的口诀是:金玉其外,华而不实。 这个阶段的修士,便似常人的叛逆期和更年期。 分明修炼方式与之前没有区别,却总能打出更加绚烂的招式,同时虚耗过量佛力。 只有迈入青峰境时,这种现象才会自动消失。” “难怪……”苏夜嘀咕道,“修炼之路,还真是千奇百变。” “苏施主,刚才的实战,你有看出新东西吗?” “有些模糊……不过得你解答,倒是对玉华境有了些许了解。”苏夜身在寺院,并不隐瞒。 “苏施主,可惜你身份独特,没人敢收你为徒,”弘忍苦笑道,“不然从开始修炼的第一天,便会被灌输这些常识。” “世界于我而言,便似一本厚重的典籍……缓慢翻开的感觉,其实也还不错。”苏夜并不急于知道所有事。 明知具备天下无敌的潜质。 亦知自身修炼难度远高于常人,必定道阻且长。 于他而言,已然足够。 过早知晓太多事,反而会成为前行的负担。 倒不如信马由缰,缓慢阅遍天下奇景。 唯有如此,方能时时感到惊喜。 心中想法悄然间化作涓流,涌进了识海。 弘忍未能在实战中展现出的必杀技,正如缓慢翻开的书页,揭开了龙骧棍法神秘的面纱。 荒古时期,佛道本是一家。 乾坤阴阳之数,万变不离其宗。 龙骧棍法共有十八个招式,对应纯阳之力。 欧阳霸创造招式的思路,跨越时间长河,与后世的参悟者,悄然间完美契合。 三十六天罡和七十二地煞,乃亘古不变的数理。 佛修出身的龙骧将军,将一百零八种变招凝聚浓缩,化作了十八种招式。 苏夜站起身形,召出太初剑。 走进院落之中。 势如流水,状似清风。 剑招流转间,想不通的关键,渐次冰消瓦解。 最后一招倦鸟归林使完,心中大彻大悟。 识海中闪现出弘忍施展的棍法,以倒放形式,延展出了其中缺失。 完整的大罗金刚棍法招式,印刻进识海。 霎时间,灵识中响起万千梵音。 化作六字箴言。 “唵嘛呢叭咪吽!” 弘忍看着浑身散发佛光的苏夜,惊讶地瞪大双眼,不敢搅扰。 赶忙迈开双腿,跑去大雄宝殿,寻找师父净月禅师。 “师父,您快去瞧瞧,苏施主是不是要涅槃了?”弘忍大口喘着粗气,声音吓得变了调。 净月禅师睁开双眼,斥道: “莫要胡言,且随为师去迎圣人。” 剑起五行 第116章 佛归正位 大乾最好的宣纸出产地,正是道祖像所在的纸砚城。 两排僧侣对坐于毡垫,朗声念诵金刚经。 净月禅师身披锦澜袈裟,穿过僧侣中间的通道……焚香沐浴过的双手,捧举纸砚城出产的空白文本。 苏夜周身萦绕的佛光,汇流涌入右臂,以并拢双指注进宣纸。 金光凝聚成纹路,书页自动翻飞,形成连串招式影图形。 失传已久的佛门护教武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回归到本源之中。 遥远的荣耀,跨过千山万水,顺时间长河漂泊直下,浓缩在现实的盏茶功夫之中。 最后一页空白文本印刻上招式影图形,完整的大罗金刚棍法,以有形形态,复归于人世。 净月禅师手捧大罗金刚棍原本上卷,以及全新烙印的棍法下卷。 浩瀚佛力涌动,助力两本经卷飞上半空,璀璨金色佛光绽放,令人目眩神迷。 僧侣们的诵经声,安定众人心境。 修为在青峰境以下的僧侣和沙弥,整齐列队在院落南侧,虔诚凝望上方的金光。 其中缓慢融合的经卷,不仅是一套棍法,更是佛门缺失已久的脊梁。 漫长寒冬过后,终于迎来暖春。 苏夜不只是冬去春来的见证者,亦是重振佛门荣光,重新焕发生机的深度参与者。 经净月禅师加持,全本大罗金刚棍秘典,蕴含庞大佛力。 从空中缓慢飘落,在僧侣瞩目下,落回高僧双手之上。 一块经过佛力加持的金色绸巾,盖住棍法经卷,以待纳进藏经阁。 收进须弥戒指,双手合十。 苏夜召出盛装佛宝的玉葫芦,行至净月禅师跟前,双手将其奉上。 “佛门受到压制,已有七百余载……只余济世救民之方,却无降妖自保手段。 弟子游历天下,搜罗到遗失的佛宝。今朝将其奉上,祝普陀和吉莲重新找回往日荣光。” 苏夜的说辞,悉皆发自内心。 净月禅师闭合双目,沉默诵经,向万佛传达苏夜功德。 佛门受到朝廷压制期间,佛宝成了不入流的东西,只得转而流入黑市。 操纵地下黑市的魔教圣女,收藏诸多强力佛宝。 因种种尘因过往,苏夜宿命天成般成为魔教教主……抹除掉剑魔欧阳志留下的邪恶烙印,蜕生成截然不同的圣火教。 诸多佛报因他之故,以最小的代价,重新回到佛门。 完成一桩因果。 净月禅师诵经结束,缓慢睁开双眼,郑重接过苏夜手捧的玉葫芦。 金光笼罩,即刻清点出其中的佛宝数量。 “苏施主,请你先行落座。”净月禅师伸手指引,示意苏夜坐在空置的毡垫。 苏夜依言坐好。 净月禅师踏前一步,朗声唤道: “弘忍。” 小沙弥弘忍,赶忙小跑到净月禅师身前。 玉葫芦金光一闪,从中飞出一个木盒。 其中蕴含的空间结界,压制着盘龙护法棍的能量波动。 “你身具修持棍法的绝顶天赋,理当扛起责任,”净月禅师的语气圣洁庄严,“人间将迎妖邪乱世,你需加倍努力,扛起属于佛门的荣耀。” 弘忍双手合十,躬身回话: “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盒中之物,乃是大贤禅师以炼天石为材料,亲手打造的神级灵宝。 为师将它传给你,莫要辜负了往圣先贤的期许。” 弘忍伸出双手,低下头,恭敬接纳净月禅师手中的木盒。 僧侣们心有羡慕,却又发自内心为小师弟感到高兴。 大罗护法棍归位,所有僧侣皆可修习。 学得五六招,足以对付同等修为的妖邪。 较之从前,可称云泥之别。 僧侣们平和的心境,掀起了名为豪情壮志的波澜。 净月禅师轻笑颔首。 弘忍回归本位。 “自当朝开国之初,佛门便被国教省打压,短暂辉煌过后,逐渐陷入沉寂。”净月禅师的声音很轻,却又传出极远,在院落上空飘荡,回响于众人心间, “七百年寒霜雨雪,佛门始终未改慈悲心肠。普陀之名,济世渡人。 如今,守得云开见月明。 佛宝重归慈恩寺。 既是天意,也在人为。” 大雄宝殿的宽敞院落,只有僧侣念诵的金刚经回应,全无半点杂音。 “贫僧向万佛祈愿,得到佛祖指引。”净月禅师道,“容许贫僧破古往今来之例,将俗家弟子苏夜,奉为佛门护法。” 苏夜稍有惊愕,即便回过神。 站起身形,来至净月禅师身前。 “苏施主,因俗尘因果之故,不能收你为正式弟子。 然汝之功绩,实难忽略。 加以护法之职,聊表佛门谢意。” 苏夜双手合十: “弟子以俗尘身,从佛祖处得到延寿丹方。与佛门的缘法,变得日益深厚。 愿以至诚之心,护佑佛门太平。” “阿弥陀佛。”净月禅师合十躬身。 苏夜以同等礼数还礼。 禅师右手金光萦绕,汇聚到双指: “贫僧今日就将佛门秘技,尽数传授于你。 无论行到何处,皆可以慈恩寺俗家弟子自称……只是……” “禅师尽管放心,在下必不会自称您的弟子……所有因果,我一例承担。” “苏施主宅心仁厚,日后必成大器。 善哉,善哉。” 苏夜坐回毡垫,静观净月禅师上座。 此番讲解的并非理论经卷,而是内洗经脉,外炼筋骨的洗髓经和易筋经。 一个时辰的开坛讲经,令苏夜受益匪浅。 僧侣撤席,各归本位。 苏夜将毡垫上交,行至净月禅师身前,微笑道: “多谢禅师讲解,令弟子对两本经卷的认知,有了极大进益。” 净月禅师左右观瞧,并无僧侣关注二人。 眼睛看向圆门。 苏夜心思明清,立刻领会禅师意图。 跟随高僧,行至东侧练功的院落。 日常练习身法的僧侣,将砖石踩踏到痕迹不清。 砖石间的缝隙,冒出了野草的嫩芽。 滴落的汗水,化作养分。 在尘埃落定时,令佛门可以更快速恢复生机。 “苏施主,大贤禅师顿悟功法之地,就在普陀山的山顶。 如果你有意向,可以到那里走一趟……或许会有些许明悟。”净月禅师讲完,眼含深意地望着苏夜。 诸多佛法印进识海,心思如春泉涌动。 前往山顶的想法,霎时变得无比强烈。 谢过净月禅师,径出山门。 踏山径,寻找大贤禅师静修之所。 剑起五行 第117章 诸像万法 另一座佛山,吉莲山的山顶有座因果门。 清澈泉水穿过彼岸桥,静静流淌至山下。 警醒信徒的同时,滋养万物生发。 普陀山的山顶,相较于吉莲山更为平坦。 除了冬来略显凋敝的植被,看不出丁点人为痕迹。 苏夜走过大乾几座城池,经历起落沉浮,人心冷暖,不再是躲在祖父羽翼下的少年。 看到山顶的环境,即便想到如何能找到隐藏起来的静室。 原地盘腿打坐,清空识海中的杂念,默诵由空观禅师传授,承袭千载厚重的般若波罗蜜心经。 烟尘般的金色佛力,以苏夜为原点,在广袤山顶缓慢盘旋扩散。 不多时,氤氲成云朵般的佛雾。 一道空间门,因佛力而凝聚成型。 苏夜行至空间门前,踏进其中。 热水浸润的感觉,从头顶弥漫至脚底。 浩瀚佛力禁锢的空间,犹如画卷般,缓慢铺展开来。 身处山洞之中,洞壁似有万千荧火虫趴伏,发出极为莹润的光芒。 洞壁上的壁画,看似只有数幅,然则随脚步迈动,仿佛活过来般,变化了形象。 苏夜收起惊奇,在静修山洞中缓慢移动,观瞧四周壁画。 并非出自画圣乾道清的手笔,也不是宫廷画师的真迹。 到底是何人所为? 疑问涌现于心底,在苏夜识海中缓慢弥散开来。 泛起朵朵涟漪,却又像潜藏在水底的月亮,伸手无法触及。 壁画中的高僧,有的横眉,有的怒目,有的慈悲,有的智慧…… 金刚经中的文字,以僧侣念诵的形式,飘荡于识海。 与苏夜心中涌现的念头,在无限空间中互相缠绕,幻化成极为模糊的影像。 身处幽静山洞之中,无人可以解他疑惑。 自从踏上仙途以来,除了厚脸皮学来的术法,其余的本领,悉皆是在原有基础上,感悟生发而来。 因对魂灵的执念,衍生出慈悲引魂渡和十方梦域。 基于奇门遁甲对天候和地理的记述,延伸至自然环境,创造出可以自然之力,受本身驱使的神国祭炼。 净月禅师传授的佛门秘法,与心中感悟,缓慢汇聚成型。 依然如水中月。 看得见,却是无法触及。 苏夜盘腿打坐,试图以入定状态,突破最后的屏障。 可识海中翻腾起的浪花,与耳中回响的金刚经声,令他神思无法安静下来。 只好站起身形,复又在山洞中缓慢踱步。 壁画里的高僧,似乎有许多话想对他讲。 是光线变幻的缘故吗? 苏夜走到洞壁边,伸手轻触趴伏在上边的“荧光虫”,以为能触摸到实体。 烟雾般的佛光,受到轻风吹拂,缓慢向四周飘荡。 手指触摸之处,出现短暂黑暗。 双眼看到的情景,推翻小虫趴伏的设想。 佛力…… 难以说清来源的壁画,出自何人之手,隐约有了答案。 苏夜撤回到山洞中心,抬头仰望四周壁画,发觉所有的高僧,并未有一人重复。 继续环绕山洞,看到了更多从未得见的高僧。 吉莲大佛出现的刹那,顷刻占满了整座山洞。 盘腿坐在莲台之上,右手合十,左手凝结莲花印。 双目圆睁,看不出喜怒哀乐。 苏夜继续往前走,吉莲大佛画像没有消失。 仰头望向他的眼睛,看到了对苍生的悲悯。 前行两步,再度仰观,却是瞧出了悲喜交加。 再往前行。 吉莲大佛眼含喜悦,看着与之对视的苏夜。 “无相……众生相……” 此时的壁画之上,吉莲大佛有众生相。 通过不同角度,可以看到迥异的情绪。 水中的月亮,似乎向水面漂浮了数尺。 还差一点…… 究竟差着什么呢? 苏夜继续前行,只看到了吉莲大佛更多的情绪。 并未有新的壁画出现。 苏夜曾经在吉莲山时,向高山般伟岸的吉莲大佛默祷,请求他护佑仙逝的祖父。 正是从那时起,他开始逐渐觉醒执魂天赋。 “吉莲佛祖,若您垂怜苍生,还望指点弟子一二……令我有更多能耐,应对发生在现在和未来的危机。”苏夜的声音,在寂静山洞中回响。 犹如梵音贯耳,自有一股浩瀚佛力。 这股力量,并非来自本身。 苏夜感受到了吉莲大佛的垂青。 静修山洞里的壁画,出自何人之手的疑问,同时有了答案。 所有壁画皆是在此静修过的高僧,遗留本身佛力,凝聚而成的图像。 听到苏夜虔诚呼唤,以回音形式,回答他的话语。 结束环绕,坐回洞中。 来自岁月长河远端的声音,缓慢在识海中回响。 梵音巍峨,又有凡音的差异。 有的清洌,有的雄浑,也有的隐含悲悯。 念诵的经文,有金刚经,有观音经,也有吉莲妙法经。 古往今来的佛门经典,走马观花般在识海中响起。 起于荒古者,传承至今。 由后人开创者,汇总古圣先贤之智慧,兼备当时历练之明悟。 古法今用,今法通向未来。 四季交替更迭,亘古并无常法。 六字箴言以古篆字的形式,逐一在识海中点亮,接着扭曲变形,幻化成梵文形态。 一时间,识海中犹如升起骄阳。 璀璨金光映照,看不清眼前和心中之物。 待得回过神思,被所见到的磅礴景象,震惊到哑口无言。 金光汇聚而成的法身,盘腿坐于云雾之上。 在更远处的高天,漫天神佛环绕,以不同情绪,注视着呼唤他们的后来者。 无比耀眼的光芒,正是来源于他们头颈后方的佛光。 “漫天诸佛神仙,古往今来之圣,可愿降下无穷力量,护佑天下苍生?” 苏夜的声音,经六字箴言加持,轻易响彻天际。 漫天神佛,并未回应。 “晚辈苏夜,祈请诸位先贤,以无上神通,护佑天下苍生。” 苏夜仰天呐喊。 依旧无人回应。 苏夜站起身形,眼神陡然变得坚定,朗声道: “晚辈苏夜,愿以毕生精力,护佑天下苍生。 漫天神佛,古圣先贤!听吾号令,显圣威灵!” 气势磅礴的话语,在山洞中回旋飘荡。 漫天神佛的回应,比山岳更显巍峨,比深潭更为幽静。 趴伏在洞壁的佛光,以及印刻在山石上的壁画,化作浩瀚佛力,百川汇海般涌进苏夜识海。 不需费心劳神,思索术法名称。 四个蕴含浩瀚力量的古篆字,飘荡在识海中。 诸像万法。 力量无穷。 剑起五行 第118章 进阶莲花印 从慈恩寺到普陀山顶的途中,苏夜仍未确定,是否可以奔赴云京。 待得离开古今高僧静修的山洞,掩盖未来的迷雾,便如一览无遗的天空。 再无遮拦。 是时候了……去云京,完成最后的试炼…… 回首望向进入静修山洞的地方,此时已无门径。 并无一人告知,心中却浮现出无比清晰的念头。 他进入静修山洞的机会,只此一次,不复再来。 直面不知位于哪个空间的洞府,双手合十,虔诚礼拜。 随即转过身,潇洒离开了山顶。 无论是悲是喜,苏夜总会在最短时间内消化吸收,然后踏上行途。 对他而言前路尚远,没时间挥霍…… 沿山径向下而行,菩提树被风从枝头吹下来的叶子,再度飘落于地。 三五身穿青衣的僧侣,手持扫帚,耐心将落叶清扫干净。 苏夜驻足几息,转身踏上前往净水庵的小径。 两侧的菩提树,因普陀山佛力氤氲,可保四季常青。 天际洒落的阳光,点缀林荫小路。 在路的尽头,苏夜看到了世间最美好的风景。 碎阳映衬的笑颜映入眼帘,夺走了他的呼吸和心跳。 永不停歇的时间,瞬时进入静止。 他在她的眼眸中,看到了整个世界。 “你的眼神,看上去更深邃了。”洛惊鸿的话,并没有破坏静谧酿造的氛围。 仿若轻柔和风,合上了书卷的最后一页。 苏夜面带笑意,轻声道: “我在山顶之上,又领悟了新的功法。” “好巧,”洛惊鸿笑起来时,两个梨涡藏满了温柔,“我在净水庵中静心诵经,对莲花印也有了全新理解。” 苏夜行至洛惊鸿身旁,浅笑道: “我葫芦中还有一尊观音像,亟需回归本位。 待交接完此事,定要向你讨教一番。” 洛惊鸿微笑颔首,与苏夜并肩而行。 净水庵的正门,有别于慈恩寺的宽敞大气,自有股清雅娟秀之感。 门廊高约丈二,青瓦搭成斜檐。 两侧悬挂木牌,其上由正楷写就一副对联: 「心融妙理虚空小,道契真如法界宽。」 对开玄色门扇,两个莲花状铜门环,全无半分锈迹。 踏上石阶,穿过三人宽的正门,复又下了阶梯。 院落砖石铺就,其上无半片落叶。 慈心师太身穿袈裟,双手合十道: “苏施主福缘造化,贫尼在此恭贺。” “在下还要多谢师太,摒弃门户之见,传鸿儿观音经。”苏夜合十还礼。 一番寒暄,皆寻常之言。 跟随慈心师太,进入洒扫整洁的宝殿。 居中莲台空置,静候其主。 庵中尼姑身穿整齐青衣,头戴居士帽,轻敲置于毡垫前的木鱼。 于素净中,平添几分佛韵。 苏夜将盛装黄金观音像的玉葫芦,恭敬呈递给慈心师太。 师太虔诚接过葫芦,双手捧举,脚步坚定地走到莲台之前。 右手轻拂,金光从葫芦口飞出。 通体高达两米的观音像,端坐于金质莲台。 右手执杨柳净瓶,左手结观音无畏印。 眼眸闭合的观音像,在均匀轻柔的木鱼敲击声中缓慢睁开佛目。 水纹般的佛力涟漪状扩散,涤荡由净水庵护佑的半山。 春来焕发生机的菩提树,变得愈加葱郁。 万物竞发的生命力,浸润心田。 苏夜在普陀山的因果,因延寿丹而起,至此告一段落。 …… 郑夫人看破红尘,遁入空门。 法号静尘。 “苏施主,微澜城之事,贫尼已从师太处了解到前因后果。”静尘特意留住苏夜,“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天下苍生皆苦,还望你能不忘来路,善用八转阴阳镜。” 苏夜看到身穿尼姑袍的郑夫人,霎时百感交集,顷刻又恢复如常。 过去终化尘泥,不宜再牵绊脚步。 “晚辈已逐渐看清自身与前路,定不负所托,用所学到的本领济世救民。” “若如此,贫尼也就放心了。”静尘道,“修行路远,祝你早日到达彼岸。” 说罢,转身踏上廊道。 长袍下摆翻飞。 转过弯,消失于视野。 ———— “莲华印太过绵柔,适合女子修炼,”洛惊鸿右手凝聚灵印,轻声道,“你属性刚猛,与之略有出入。 我在其中掺杂佛力运转,弱化绵柔属性,令其更贴合你的体魄……” 金色光芒从指尖飞出,缓慢融入印堂识海。 莲花印的修炼诀窍受到牵引,从遥不可及的深层,浮现于表面。 由洛惊鸿传授的新法门,犹如打进去的楔子,填充了看似圆融,实则缺失的部分。 可是…… 相较于他所知觉的圆满,还差着某些东西。 静修山洞中的感觉,再度萦绕于心间。 洛惊鸿见苏夜表情凝固,忧切问道: “苏哥哥,是哪里不对吗?” 苏夜轻声回道: “莲花印的起始,便是至纯绵柔……如今将其变得过于阳刚,反而失去了某些真谛。 若是照此练下去,很可能会经脉错乱。” “依苏哥哥之见,该如何调整?”洛惊鸿灵动大眼睛里,闪过无助和期待。 苏夜眉头微皱,在庵中练功的院落来回踱步。 洛惊鸿创造的术法,依循奇经八脉,天乾地坤数理,没有丝毫差错。 后添加的楔子,与莲花印原本的经脉流转,属性背道而驰。 名为中和,实则互冲。 将之应用于修炼功法,实乃大忌。 可是……该如何调整呢? 苏夜右手捏着下巴,在院中来回踱步。 许是在静修山洞中打开灵识,思维比平时更加敏锐。 莲花印的根本问题,正在于太过规整。 任何冗余的添加,都像是画蛇添足。 即便是创造术式之人,对其进行些许调整,亦像是某种破坏。 铜钟嗡鸣骤响。 苏夜不由停住脚步,垂下手臂,转头望向钟声传来的方位。 又有钟声传来。 识海中的困惑,被响起的钟声震碎,缓慢剥离脱落,现出明晰的出路。 两缕不属于常人的佛力,犹如涓涓细流,涌入苏夜识海。 上善若水…… 缓慢抬起双手,掌心向上,飘荡出蕴含至柔和至刚之力的两朵剑气莲花。 表层跳动的火焰,在澄澈而深邃的眼眸中跳跃。 苏夜惊愕抬头,看向远天上的云层。 旋即收回视线,面现灿烂笑容: “鸿儿,你的莲花印,进阶为仙品功法了。” 洛惊鸿目睹苏夜创造功法的举动,耳听其言,似若幻梦。 及至莲花印归于识海,不觉呆立当场。 天才与疯子之间,亘古至今,从未有太过明显的界限。 疯狂的想法,亦是天才不可取代的灵感。 术法创造领域,他是疯子,也是天才。 剑起五行 第119章 灵宠店 第二次来云京,还是会被它的巍峨壮观震撼。 洛惊鸿身为能够御剑飞行的元灵境修士,靠诛妖晋升品阶的前镇妖师,却从未踏足大乾龙首之地。 立于绵延数里,高达十数米的城墙下,久违的渺小感,压制修士心中野望。 “我曾无数次幻想过来云京的场景……只是从未想过,会以散修的身份,来到镇妖师的圣地。”洛惊鸿的眼神由亮转暗。 苏夜收回仰观城墙的视线,笑道: “你还记得是如何获取太乙造化鼎的吗?” “以未来资质,从胡掌柜手中换取。” “此番来到云京,你许是跟我一样的散修,其它身份未必依然如故……” 洛惊鸿错愕看向苏夜,随即眼现笑意: “苏哥哥,这里可是云京,莫要拿那套民间耍赖法子,应对此间的人。” “那我考考你,云京……乃至整个大乾,真正能呼风唤雨的人是谁?” “人皇陛下。” “只要抱紧他的大腿,此番云京之行,无往而不利。” “……” “故此不必忧心,”苏夜笑道,“既是你初次来云京,我就先带你逛逛这座闻名大乾的城池。” “嗯。”洛惊鸿甜笑颔首。 两人并肩而行,沿大路右侧进城南的朱雀门。 穿过城门时,感应到专属于四象兽的火焰炙烤。 镇妖师实力强悍的龙首之地,丝毫感觉不到甲子大破的氛围。 街市繁华,游客众多。 过往行人看到一对金童玉女,不觉驻足观瞧,只觉赏心悦目。 贩卖幼童玩器的掌柜,手摇拨浪鼓,笑道: “两位客官,要不要进店瞧瞧?” 若在十里春风镇,洛惊鸿会很乐意进店。 来到云京,总想表现得更成熟。 玩器店,充满童真,与她的想法差异极大。 婉拒。 继续往前行,看到了许多贩卖常人之物的铺子。 穿过数里长的朱雀大道,洛惊鸿手里拿着三根糖葫芦,还有一袋炒葵花籽。 玉葫芦中装有各类灵果。 “虽是能辟谷,却总也管不住这张嘴。”洛惊鸿吃下一颗包裹芝麻糖的山楂,边嚼边讲话。 “还好我没辟谷,可以尽享天下美食。”苏夜回应同时,看向交叉路口的两座巍峨木楼。 左手边是多宝阁。 右手边是灵宠店。 云京多宝阁里的法宝,必有稀罕之物。 灵宠,则是苏夜尚未开拓的领域。 “鸿儿,你认为应该光顾哪家店?”苏夜问向专注吃糖葫芦的洛惊鸿。 美食当前,她顾不得维持淑女形象,嘴角粘了几粒芝麻。 用嘴唇舔去一半,灵动大眼左右摇摆。 “咱们不是马上要去灵犀岛了吗?”洛惊鸿看向右侧光芒氤氲的灵宠店,“自从我的灵雀战死沙场,我就再没拥有过灵宠了。” 苏夜帮洛惊鸿揩去嘴角的芝麻,剑气将其焚化。 “浪费粮食……我还以为你会把它吃掉,还不如留给我……” “……咱们进店吧,你不是很久没有灵宠了吗?”苏夜迈步走向灵宠店,避开难以参与的话题。 法阵禁锢的感觉,只比皇宫的绝对压制略弱几许。 进了店的修士,悉皆无法胜过护卫。 木楼内部状似粽子,居中空间开阔,盛装灵宠的笼子施加空间法阵,嵌进墙壁之中。 只占据极小面积。 踏上环形楼梯,躯体缩减至巴掌大小。 原本体型迷你的灵宠,立时变成气势惊人的庞然大物。 浑身赤红鳞甲的三角赤焰兽……愤怒咆哮的紫晶狮子……在笼中练习拳脚功夫的熊猫…… 一时间,看花了眼。 “二位贵客,想买何种属性的灵宠?”身穿锦袍的伙计,悄无声息出现在身旁。 幞头上的图案,正是他最喜爱的灵宠。 苏夜开言问道:“有没有魂系灵宠?” 伙计脸上的笑容,立时止息,看向左右两侧,并无他人关注。 “魂系灵宠是违禁品……在云京卖,几乎是掉脑袋的险事。” “在下不懂此道,若有冒犯之处,还望海涵。”苏夜拱手致歉。 伙计上身前倾,压低声音道: “若是换作以前,地下渠道可以供给……前段时间不知为何,地下渠道突然中断了。 掌柜的多方打听,也不知道供货商缘何金盆洗手。” “这件事……恐怕是我做的。”苏夜如实相告。 “兄台,您可真会开玩笑。”伙计被逗乐,“依我看,实是因甲子大破,世道不太平。 若诚心想买魂系灵宠,可待甲子荡魔结束后,再到小店购买。” 苏夜不禁莞尔。 分明说的是实话,伙计偏不肯信。 洛惊鸿问道:“属性倒无妨……有没有漂亮点的灵宠?” 伙计挤出职业假笑: “店里的灵宠,每个都很漂亮。 有的威武雄壮,有的色彩斑斓,还有的……” 视线落在笼子里打拳的熊猫,声音顿住,顷刻又道, “……活泼好动,拥有生命力旺盛的美。” “这些都是战斗系的灵宠,鸿儿不需要,”苏夜打断了伙计的吹捧,“你这里有没有辅助系的灵宠?” “您这话可就露怯了,”伙计笑道,“大乾第一灵宠店的名头,岂是浪得虚名。” 玉葫芦中召出一方毯子。 右下角的犀角印记,表明它的原产地是灵犀岛。 苏夜和洛惊鸿踏上毯子,与伙计直飞三楼。 墙壁内嵌的笼子里,灵宠的形象与战斗系差异极大。 枝头啼鸣的灵雀……水中畅游的幼鲲……活泼灵动的玉鹿…… 洛惊鸿避开关着灵雀的笼子,去看水里的幼鲲: “它以后是不是会长得很大?” 伙计凑近,拿出一幅卷轴。 将其展开,手指向占据整个篇幅的鲲。 “它可吞噬进化……若能避免中途夭亡,或可有一座镇子大小。 品阶最高的鲲,更是大如山岳。” “……家中无处安放,还是看看别的灵宠。” 说着话,迈步走到关着玉鹿的笼子前。 苏夜方欲跟上脚步,忽然感应到一股格外强大的气息。 转身回望,看到一位身穿绣蟒锦袍的俊秀男子。 其人面带微笑,看着与之对视的苏夜。 “苏道友,今番在灵宠店的一应费用,贫道代为效劳。”尖声细气的嗓音,揭示了他的身份。 过往记忆与现实交叠。 苏夜不由睁大双眼,拱手道: “小民参见骠骑大将军。” “苏道友不必多礼……老身还要谢你,帮我除掉了一个潜藏在暗处,吸老身血的蛀虫。” 内侍监李清秋不改笑意,看不出喜怒哀乐。 苏夜语气从容淡定: “大将军不必客气……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话语声在楼层中回响。 镇住了鲜少见到李清秋的伙计。 两强相争,殃及池鱼。 剑起五行 第120章 神华丹方 伙计遵从李清秋吩咐,带洛惊鸿去远处观瞧灵宠。 人皇萧潜身边的大红人,随手一挥,召出两把楠木打造的太师椅。 “玉安所说的‘人靠衣裳马靠鞍’,苏道友并未领悟真谛。”李清秋位阶在冯玉安之上,直呼其名。 “游遍了大乾山水,历过起落沉浮,”苏夜从容笑道,“在下非是混迹朝堂的材料……逍遥天下,以肆意畅快为先。 文武袖短褂和宽松长裤更适合我。” “苏道友一贯豁达,心思灵清,贫道深感敬佩。” 李清秋的表情,始终安静淡然。 狭长的丹凤眼中,包藏天机苍穹,瞧不出喜怒哀乐。 御剑入道以来,苏夜所见之人中,只二人心境在他之上。 其一是人皇萧潜,其二是即将羽化飞升的天仓道人。 三人的修为,不言自明。 苏夜下可与村中孩童插科打诨,上能和九五之尊谈笑风生。 明知摘掉了李清秋一个“钱袋子”,面对绝顶修士,仍旧心无畏惧,轻声问道: “李将军,修炼到您这种境界的人,向来不肯背负俗尘因果。 圣火教之事,缘何亲自动手……” “老身得陛下提携,官拜正一品,身兼云天宗护法长老之职。 陛下遇到难处,老身纵万死亦不辞。” 伴君如伴虎。 跟随萧潜数百年,仍能得其信任。 李清秋的朝堂道行,绝非常人可比。 两句话,尽显深厚马屁功夫。 苏夜笑道:“恕在下冒昧……依我之见,李大人此举,必然别有动机。” 内侍监可养门客。 若只是得人皇令,诛除魔教前教主。 李清秋不必亲自出手,指派心腹代办即可。 南莲得到的情报无比明确,前教主冷天雄毙命于李清秋的虬龙锏。 “对他人动机妄加揣测,容易惹火上身。” “难道不是吗?”苏夜没被李清秋故作神秘的话语唬住,面带微笑。 李清秋笑意吟吟,伸出纤长右手。 掌心飘出金色细芒,凝聚成一颗充盈火属性灵气的金蛋。 修炼至上三境,已是半仙之躯。 可擎山驾海,移星搬月。 私纳灵宝这等小事,不需假借玉葫芦。 苏夜感应到金蛋气息,不由心下一惊: “这……这是……” “灵兽凤凰蛋……如果你感兴趣的话,老身可将此蛋赠送给你。” “正所谓无功不受禄……李将军美意,苏某恐难承受。” 李清秋收回凤凰金蛋,轻笑道: “苏道友为人直爽,老身亦不隐瞒。 虽则是替陛下卖命,终究背负了俗尘因果,于渡劫飞升不利。 老身出手击杀冷天雄,一为尽忠职守,二为寻觅玉阳子飞升前留下的一个丹方。” 玉阳子是丹阳城名称的由来,深谙炼丹之术。 虽无丹圣之名,却是公认的丹道大能。 懂得规避天道大劫的妙法,并不稀奇。 执掌大乾地下通商门路的魔教教主,得到其方的几率,确乎远高于常人。 李清秋之言,印证了苏夜的猜想。 “前辈可曾找到?” “玉阳子前辈神机妙算,恐三圣降罪,故而将丹方中的关键配料隐去。”李清秋声音轻柔,“老身不通丹道,手底下的那帮酒囊饭袋也是一言难尽。” “丹署之人,不肯帮李将军?” “朝堂里的事,不像俗世那般简单,”李清秋隐含深意道,“若到紧急处,丹署另有妙用。” 苏夜立刻会意。 此番甲子荡魔,若是延续数年,势必会影响大乾民生。 富到流油的丹署,自会成为备用钱袋。 身为人皇身边红人,李清秋心中拎得清,何时与何人亲近。 “方才李将军展示的凤凰金蛋,是许给在下的酬劳?” 李清秋右手轻抬,掌心金芒再起,凝聚成一幅玉轴绢纸卷轴。 “这幅卷轴里记载着神华丹的丹方……若你能补足空缺,老身可把凤凰金蛋赠于你。” 洛惊鸿小跑着回到苏夜身旁。 双手负在身后,笑问道: “苏哥哥,你猜我买到了何种灵宠?” “玉鹿?” 天性纯净灵动的小鹿,历来颇受三千世界女修士青睐。 画卷中的仙子,以骑鹿者居多。 “你再猜。”洛惊鸿面带灿烂笑容。 似是买到了称心如意的灵宠。 “和灵雀相似的灵宠?” “再猜。” “鲲?” “很接近,”洛惊鸿伸出手,展示购买到的灵宠大虾,“小二哥说,这是东海龙宫里的水族,水雷两系。 等体型再大点,可以施放术法。” “……” 苏夜转过头,果断说道: “李将军,您方才说的那件事,我答应了。” 洛惊鸿看到面带和善微笑的李清秋,立即收敛笑意,轻声道: “你们聊,卑职再去逛逛。” 说罢,转身快步离开。 行出十数步,假装看笼中灵宠,支棱起耳朵偷听。 “老身素闻苏夜和洛惊鸿的逸闻,没想到你的命定之人,竟然如此有趣。” “她生性纯良,为人率真。”苏夜不觉灿笑。 “互补比相似好,”李清秋笑道,“两个聪明人,反倒不易相处。” “多谢前辈赐教。”苏夜拱手致谢,抬头问道,“晚辈还有一个问题,希望李将军能帮我解惑。” “尽管问……只要不触犯禁忌,老身知无不言。” “大乾现存的三圣,可是儒释道三祖法身?” “你这个问题,老身不敢回答。” “三祖法身对高等级的修行者,施加了某种禁锢?” “老身不知。” “只有敢于承接天命之人,方能获得三祖垂青,解除此种禁锢?” “老身听不懂苏道友的话。” “晚辈明白了。”苏夜看向李清秋手握的卷轴,“李将军,若是信得过晚辈,可将卷轴交于我。” 金蛋和卷轴,尽皆收入玉葫芦。 “卷轴本就是江湖之物,老身只是代为保管……你今执掌教派,理应物归其主。 龙德殿再会。” 话音落下,李清秋身形虚幻。 连同召出的太师椅,一并消失于无形。 苏夜下盘稳固,撑住身体,嘀咕道: “这老头,要走也不说一声。” 洛惊鸿跑回苏夜身旁,谨慎问道: “李将军是谁,官职很高吗?” “金吾卫大将军知道吗?” “当然知道,”洛惊鸿眼含崇敬道,“那可是大乾镇妖司的最高长官!” “李将军的位阶,犹在金吾卫大将军之上。” “我刚才是不是很冒失,他没生气吧?”洛惊鸿小心翼翼望向楼梯口,仿若李清秋是顺楼梯离开。 “李将军不仅没生气,还很欣赏你乐天性格,赐你一只灵宠。”苏夜召出凤凰金蛋,随口安上名头。 打败洛惊鸿心属大虾,成为她的新灵宠。 剑起五行 第121章 龙德问剑 华清铺的裁缝,线舞银蛇,用最短时间缝制出水墨龙凤袍服。 依李清秋带来的口谕,帮苏夜和洛惊鸿准备朝觐的锦袍。 苏夜一袭黑袍,金丝云纹缀肩,金带缠腰,太极莲花冠束发。 洛惊鸿身穿清雅白色长袍,玉带束腰,发挽圆髻,莲花簪收束。 二人分别腰悬神凰与武凤玉佩,气度清雅,直如神仙眷侣。 受人皇宣召,沿朱雀大道进皇城。 禁军列队,夹道欢迎。 洛惊鸿被大场面吓住,挽着苏夜胳膊,麻木随他前行。 临近龙德殿时,身穿朝服的冯玉安悄然出现。 “苏道友,本将军遵皇后娘娘懿旨,暂将洛惊鸿带至武凤殿。”冯玉安轻声细气。 洛惊鸿求助般望向苏夜。 “这位便是本朝金吾卫大将军,统管大乾镇妖司的最高长官冯将军。”苏夜柔声介绍。 闻听冯玉安官职,洛惊鸿眼中的迷茫和恐惧,立时消解许多,怯声问道: “我跟大将军走?” 苏夜温柔颔首。 冯玉安身后的宫女,搀着洛惊鸿玉手,指引她前往胡皇后居住的武凤殿。 她方行远,冯玉安即便回转头,轻声道: “陛下在龙德殿等你……已经很久了。” 苏夜长出一口气,迈开大步。 尚未落脚之前,已然身处宽敞气派的武德殿。 人皇萧潜身穿黑龙袍,头戴十八珠冠冕,坐在高台龙椅之上。 全无苍穹境修士的慵懒随意,尽显皇者气派。 “苏爱卿,你可让朕好等啊。” 苏夜腰杆挺直,拱手道: “草民苏夜,参见陛下。” 萧潜大手一挥,冠冕不住摇摆。 “世人皆知你精通剑道……藏神在即,朕便在这大殿中,试试你的造诣。” 发丝般的金色灵气,于其身旁凝聚成分身。 相貌与端坐龙椅的人皇一般无二,身穿紧袖短褂和宽松长裤,龙目如电。 右手张开,灵气凝聚成一柄七尺长的长柄直刀。 分身气脉流转,亦是半步藏神。 “召出你的剑。”萧潜分身声音清朗,比高坐庙堂的人皇,更像浪迹天涯的修士。 金光一闪,黑白分明的太初剑落入掌握。 萧潜缓步走下台阶,与苏夜间隔数米,二人平视对望。 “你是剑道天才,”萧潜脸上带着少年特有的桀骜,“可是朕,曾与宋央和欧阳志对战。 刀剑之争,孰强孰弱,未有定论。” 苏夜默然无语。 他感受到了萧潜的狂暴。 这是霸刀流修士的明显特征。 数百年修持,即便踏进苍穹境的刀修,岂会是泛泛之辈。 萧潜衣袍猎猎摆动,长发飞舞,黑气从刀柄蔓延,缠绕肌肉遒劲的右臂。 黑气化鳞,金龙火手。 苏夜眼神骤然收缩,意与剑合,提气凝神。 萧潜右眼通红,长发飘至身后,留下一串残影。 “若敌不过朕,便做朕刀下亡魂!” 语气中的暴戾,震慑对手灵识。 苏夜未曾动用阴阳镜,于无声处,剑尖迅疾上挑,状如灵雀冲天。 拨开萧潜凌厉霸道的斩击。 相较于魔神像中的刀修,萧潜的窄身直刀更为灵活,招式若疾风骤雨。 龙鳞手赋予肉体的强大力量,足可斩断山石。 刀法快,剑法更快。 三十六天罡和七十二地煞之上,滋蔓衍生出的太极招数,似慢实快的架开斩击。 兵刃迸溅的火星,尽数被龙鳞手生出的黑雾吸收,进一步强化肉体力量。 萧潜久攻不下,怒喝一声,龙鳞手绽出岩浆纹路。 躁动之力,陡然直升。 澎湃刀意翻涌,凝聚成森白刀气,烟花绽放般点亮寂静大殿。 苏夜清亮双眸,瞬时变得无比凌厉。 剑意汇聚,飘出数朵莲花。 刀剑之气对撞,声浪和气劲席卷大殿。 坐于龙椅之上的人皇双手十指交叉,安静观瞧大殿中的决斗。 他已有许多年,没见过年少时的自己。 天下第一刀的名声,剥开人皇外衣,在龙德殿中铺展开来。 幼时仙侠梦,龙袍尽归藏。 “只会防守吗?”萧潜畅意吼声,在大殿中回响。 他的心中,浮现出与本体共鸣的畅快。 唯有全力与高手对敌,方能忘却帝王心术,甲子大破,以及所有俗尘烦累。 “不只是你,可在战斗中成长。”苏夜悠然回话。 惊鸿剑诀的一百零八招,早在苏夜诛除妖邪的过程中,萌生出诸多新芽。 在绝顶刀修压迫之下,识海中梦幻泡影般的想法,犹如莲花盛放。 开出无数硕果。 无招。 胜有招。 萧潜的攻势愈加凶悍,岩浆纹路的龙鳞手,飘散出腐蚀力极强的火星。 流星逐月,刀势如山。 拍向傲然挺立,如劲竹,又如青松的苏夜。 神龙刀即将加身之际,萧潜心中涌现出一阵狂喜。 龙鳞提刀,欲斩其首。 刀身划过脖颈,头颅飞上天际。 剑圣与剑魔,皆是剑道大能。 剑仙,不过浪得虚名。 “陛下,您年轻时,太大意了。”一句略带嘲讽的轻声传来。 剑气如虹,贯穿稍有松懈的萧潜。 黑白长剑萦绕凌厉剑意,从头顶落下,瞬时将萧潜斩为两段。 鲜血迸溅,横尸当场。 术法气劲散去,只余下难以消散的震撼场景。 “苏夜,你可知刚才的弑君举动,犯了诛九族的欺君之罪?”人皇话语,在龙德殿中缥缈回荡。 苏夜负手持剑,腰杆笔直: “草民斗胆背负救世者的名头……若无真才实学,方可称为欺君。 唯有敢杀至尊,方敢屠灭一切来犯之敌!” 人皇眼放精光,开怀大笑,半晌方止,豪迈道: “不愧是能在剑诀对拼中胜过欧阳志残魂的剑修。 你的剑法造诣,古今无二。” 苏夜抱拳拱手:“多谢陛下嘉奖。” 萧潜站起身形,双手负于身后,缓慢从石阶下行。 他的雄浑气脉,绝非苏夜所能抵敌。 “曾几何时,朕也想专精刀法,以无上神通,承接必将到来的天命,”萧潜眼神中,包藏着天下与过往,“只是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朕去肩负。 苏教主,你走了朕曾经想走,却走不了的路。” “草民定不负所托,以手中剑,承天道,护佑天下苍生!” “好!”萧潜走到方才分身站立的位置,“朕果然没看错你。 你要记住,你可弑君,亦可斩神诛佛。” 苏夜目光坚定,语气平淡: “凡以天下苍生为刍狗者,皆吾之仇敌。 一剑斩之。” 剑起五行 第122章 海阔天高 萧潜于无声中,给同等修为的“三剑”排了个名次。 宋央修仙资质最高,剑法造诣略低于苏夜,高于欧阳志。 欧阳志修仙资质略低于宋央,高于苏夜,剑法造诣最低。 行事不择手段,反倒提升最快。 苏夜修仙资质最差,剑法造诣最高。 其心隐现惋惜之情。 十几年前的春夜,一位亘古未见的绝世剑修诞生于世。 明知劫难将至,可知过去未来的大能,顺应天命,选择袖手旁观。 若非宋央果决抛弃世人,萧潜未必不会派人干涉。 俗尘因果,错乱纠缠。 命运的洪流,将天资只余些许的绝世剑修带到他的面前。 可悲,亦可叹。 两个金色毡垫出现在大殿之中。 “苏教主,请坐。”萧潜全无人皇威严,似若与苏夜是多年挚友。 苏夜盘腿坐于毡垫,直面九五之尊。 “你的问心局,已是全因全果,”萧潜声音清亮,在寂静大殿中回响,“将会在这龙首之地问心藏神,正式跻身修仙者行列。 你的天赋上限,超越了剑圣宋央,然则资质太差,远低于常人。 若宋央的修行可用百川归海来形容……你的修行过程,却是用葫芦瓢,装填比宋央更浩瀚的海洋……可谓难于上青天。” 苏夜早在普陀山时,便从净月禅师口中得知“噩耗”。 萧潜的坦诚,并未改变他的心境。 “如果你不想承接天道,亦可以圣火教教主身份,在民间呼风唤雨。 朕绝不勉强。” 苏夜清朗开言: “我有成仙的夙愿……不论为己,还是为人,都非修成正果不可。 既有承接天命的可能,我不愿让机会旁落。” 萧潜双目如电,深深望了苏夜一眼,笑道: “修行有情大道之人,果然看重功名利禄。” “并非因功名利禄想要成仙……不能让心爱之人受苦,不想令看好我的人失望,不忍见苍生涂炭…… 凡此种种,皆化作成仙之决心。” “纵使难于上青天,也要成仙?” “非成不可。”苏夜目光坚定,语气亦无半点迟疑。 萧潜沉默良久,叹息道: “若我当年心胸更加开阔,如今坐在朕面前的,将会是一位惊世绝伦的无敌剑修。 可惜……” 苏夜轻声道: “凡尘劫难,天命赋予,岂是一两句话能够讲得清楚。 至少在我看来,您是位有道的明君。” 萧潜面现笑意,问道: “何为有道,何为无道?” “草民愚钝,不解天下大事……依我之愚见,不独断专行,以黎民百姓为重,已可算得明君。” “依你之见,何为无道昏君?” “酒池肉林,奢靡成风……举府库之钱粮,大兴宫闱建筑……忠奸不分,草菅人命…… 皆可算作无道昏君。” “你在儒学领域,亦有不俗天资。”萧潜道,“而今儒释道小有所成,朕可放心送你面见三祖法身。” “何时可见?” “明日午时,可登朝圣台。” 萧潜告知苏夜时辰,袍袖一挥,将其送至武凤殿前。 身穿白鹤道袍,头戴鱼尾冠的钦天监,大步走进解除禁制的大殿。 秦青玉雌雄莫辨的俏脸上,浮现出灿烂笑意。 “陛下与苏夜的决斗……应如实记述于史册,还是稍加粉饰?” “如实记述,”萧潜双手负于身后,“清秋,传朕旨意,改年号为太初。” 于虚空中现出身形的李清秋方欲领命,被秦青玉抬手阻止。 “陛下,世人皆知苏夜佩剑为太初,将年号改为太初,恐怕恩宠太过……” “太初意为无形无质,与太易,太始,太素,太极并称,”萧潜眼神沉凝,气息雄浑,“朕非是为褒奖苏夜,而是要打碎过往,以有道之心,应对此番人间劫难。” 秦青玉哑口无言。 随即抱拳拱手:“陛下圣明。” “清秋,传朕旨意。”萧潜望向殿门外的远天,眼光长远。 李清秋躬身应诺,复又隐去了身形。 ———— 苏夜跟随宫女,进入武凤殿。 到得殿门,正与笑吟吟的冯玉安打了个照面,拱手问道: “冯将军,鸿儿可在殿中?” 冯玉安面现浅笑,随即将苏夜拉至殿门右侧,轻声道: “微澜城之事,老身欠你一个解释。” “不需要解释,”苏夜笑道,“晚辈经风历雨,什么场面没见过?这种小事,过去就翻篇。” “……”冯玉安笑道,“这不是想求你办事吗?” 苏夜眼神瞬时放亮:“求人办事,可要拿出诚意才行。” “过会进殿,你定会感到惊喜,”冯玉安压低声音,“……若他日炼成神华丹,别忘了老身。” “原来是想要丹药。”苏夜心念转动,终归没趁机宰客。 冯玉安在普陀城降妖,说来承了他的面子,算作己身功德。 权且做个“亏本买卖”。 “若晚辈有炼成神华丹的造诣,必不会忘记冯将军。”苏夜抱拳拱手,“只是此番若离云京,未来多年不会再来。 到得那时,还得有劳您亲自跑一趟。” “天地无极,瞬息及至。”冯玉安笑道,“到了老身这个境界……十万八千里,只在一念间。” 苏夜微笑颔首。 他深知李清秋和冯玉安帮他,皆源于人皇指令。 问心局结束,将要开启修仙之旅,亦会脱离萧潜掌控。 没理由再来云京,受朝堂礼教桎梏,卷入俗尘纷争。 冯玉安声音清朗:“你若进殿,定会感到惊喜。” 苏夜心怀疑惑,迈过武凤殿高达尺许的门槛。 入目一件红色官袍,脚上的藕丝步云履样式大气。 抬起头,正与一双澄澈桃花眼相遇。 “鸿儿?!”苏夜瞧见洛惊鸿官袍肩膀处的貔貅纹路,不觉双眼圆睁。 “苏哥哥,我成金吾卫了!”洛惊鸿挥舞着手里的青绶银章,喜悦盈满眼眸。 “恭喜……” 金吾卫供职于云京镇妖司。 本以为即将脱离尘网束缚的苏夜,见此情景,不免有些愣神。 端坐于高台太师椅的胡皇后,感应苏夜心念,轻声浅笑: “苏夜,惊鸿乃是本宫御赐金吾卫,不受大将军节制,不需在云京履职。 明日过后,你可获身心自由。” 母仪天下的皇后,到底是起于十里春风镇的贵人。 终归没利用金吾卫的身份,栓束住一心渴望自由的苏夜。 苏夜躬身抱拳,衷心感谢胡皇后的成全。 问心藏神,亦是新生开端。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剑起五行 第123章 水滴石穿 胡皇后将苏夜和洛惊鸿,安排在云京馆驿下榻。 廊檐上的滴水兽,均匀喷吐雨水汇聚而成的水柱。 木窗开启,烛光映照出一道身材曼妙的倩影,迈着戏台八字步,手抚根本不存在的长须。 “大胆刁民,本官已有确凿证据,如何还敢狡辩?!”洛惊鸿圆睁桃花眼,佯装出一副怒容。 苏夜笑道:“我又没犯事,您哪儿找到的证据。” “你玉葫芦里那方手绢,从何而来,”洛惊鸿一拍大腿,不禁笑出声,“从实招来,免得一顿毒打。” “原来是要屈打成招……” 咚咚咚。 三下敲门声。 伙计声音响起。 “二位客官,有人拜访。” 洛惊鸿放下踩着条凳的脚,挺直腰杆,保持金吾卫的威仪。 苏夜行至门前,双手拉开门扉。 但见躬身含笑的馆驿伙计。 其后站立的高大男子,双手负于身后。 一双豹眼隐含精光,气息浑厚沉凝。 苏夜拱手见礼: “苏某与阁下素昧平生……雨夜至此,不知有何见教?” 高大男子口齿未动。 雄浑话语传音至苏夜灵识。 “老夫孟衍,当朝丞相。” 苏夜面现笑意: “原来是贵客……有失远迎,里边请。” 伙计身在云京,最先学会的是保持静默。 关好房门,悄然离开。 天字号房铺陈雅致,墙壁上悬挂仿古画作,增添几分韵味。 面积宽敞,分里外两间。 里屋楠木打造的床榻,其上毡垫内含驱灵阵,可增幅修炼时灵气于经脉运转的速度。 可谓事半功倍。 外屋北墙边摆着一张木板床,其上的衿被,与寻常人家无异。 居中的八仙桌,桌面摆放的茶壶里,泡着凝神静气的静心茶。 洛惊鸿还没过够金吾卫的瘾,穿束整齐,隐现的英气,令她的容颜显得雌雄莫辨。 她虽是生性纯良,却也懂得察言观色。 瞧见大乾金吾卫,仍能保持常态者,非富即贵。 洛惊鸿轻声道:“贫道去里屋修炼。” 苏夜颔首示意。 洛惊鸿脚步轻快进到里屋,盘腿坐于毡垫,凝神感应外屋里的动静。 本以为来者会施加结界,实则无任何防护。 “久闻苏道友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丰神俊逸。”孟衍声音浑厚有力。 “两次进云京,却无缘得见孟前辈……还得劳您亲自登门拜访,实在过意不去。” “你来云京,不过是命运洪流推你至此。既无心朝堂,自是不必拜见贫道,”孟衍微笑道,“贫道前来拜访,亦不为朝堂之事,不必顾忌俗尘身份。” “前辈,您可是来拷问晚辈,为何做那些事?” “三千世界的每个人,修行路径皆不相同……你的修行,贫道无权干涉。” “前辈……镇妖司受官署管辖之事,可是您……” “非也。” “可是朝堂中……” 孟衍伸出右手,虚悬下按: “苏道友,你非是庙堂中人,不需了解端详。” 苏夜立即收止话题。 脚步声轻响,一张绝美俏脸,探进了外屋。 “鸿儿,这位前辈是当朝丞相。”苏夜笑着介绍孟衍身份。 “哟!”惊呼一声,跑回了里屋。 过会又迈步出来,拱手道: “卑职洛惊鸿,见过丞相大人。” “不必拘礼,”孟衍看到苏夜挤眉弄眼,略显错愕,顷刻会意,“先退下吧。” “喏。” 里屋和外屋之间,支起了结界。 “常听人说苏夜和洛惊鸿是一对神仙眷侣,没想到……” “正如前辈所言,三千世界的修行路径五花八门……并非每个仙子,都是清冷高贵。” “这倒是贫道少见多怪了。”孟衍全无位极人臣的架子。 苏夜虽则好奇高阶镇妖师受限之由,终依孟衍之言。 非是朝堂中人,不论其事。 “前辈,晚辈可否请教您一些事?” “只要不涉及机密,贫道知无不言。” “三千世界修行路径迥然有异,却又遵循同一修为境界……其间,可有区别?” “看来苏道友对接下来的修炼,心中隐含忧虑。” “资质太差,又心比天高,总该有点忧患意识……” 孟衍笑道:“你若没讲出这句话,贫道差点都忘了,你只有十八岁。” 大乾仙朝国民,平均寿数二百余岁。 十七岁成年,直到四十岁,皆可称为少年。 若是修炼资质卓绝,寿元无限延伸。 年龄更是可以忽略不计。 修炼到上三境的修士,半仙之躯,早已淡忘年岁。 模糊的记忆,从灰暗角落爬出。 十八岁,锦绣年华。 孟衍犹在故乡,学习一种晦涩难懂的文字。 每个字都蕴含着难以估量的磅礴力量。 苏夜看着陷入回忆的孟衍,屏息凝神。 自从领悟出诸像万法,他对人心的感知,变得更加敏锐。 与孟衍的这番交谈,定能获益匪浅。 “贫道十八岁时,家父对我格外严厉……犹记得那时,曾在数九寒天,独自在院中反复写‘雪’这个字,写了十万八千遍。” “前辈是以文字入道?” “实不相瞒,家父文圣孟扬。”孟衍微笑道,“或许我从出生时,便注定走上这条路。” “文圣……孟扬……”苏夜双眼圆睁。 游历问心途中,他不只一次听说过这个已然飞升仙界的大能。 其子坐在对面,带给苏夜的震撼,不亚于知晓欧阳玉的真实身份。 有种古时月,照鉴今朝人的时空错位感。 身在修仙界,当知其如常。 苏夜心湖中波澜平息,随即意识到一件事。 孟衍看穿了他的心思: “从古圣造字开始,文字便成了记录事迹的重要工具。 彼时没有修炼功法和武技,先祖们便将丰沛的自然之力,藏贮于文字之中。 这便是古篆字的力量源泉。” “象形文字和甲骨文,力量岂不是更强?” “彼时的人不知修炼为何物,虽更古早,其内却无蕴含的力量。” “原来如此。”苏夜接触到古篆字知识,方觉见识浅薄。 并未生出惭愧心,而是被激发出无穷求知欲。 “除了古篆字以外,还有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承载力量?” “比较常见的符箓,法阵,法宝,灵丹等物,”孟衍轻声道,“罕见的画作,乐曲,蛊虫,御毒,田地等,皆可承载力量。” 苏夜识海中,先后浮现出几个名字。 乾道清,南莲,陈焕…… 皆是不走寻常路,另寻罕见修仙路径之人。 其中的画圣乾道清,绘制的画作,更是能包藏天机。 “看来每种路径的提升,都是从无到有的积累。” “苏道友悟性不凡。 便拿你即将面对的归元境来说,经过问心局之后,识海变得格外强大。 故此需对气海进行十二次淬炼,达至大圆满境界,与识海协同一致,故曰‘乾元归一’。 两海协同,身心通透,可御剑乘风。” “如何知晓到了哪一步?”苏夜继续追问。 “苏道友不必忧心,修炼之事,并不难理解。”孟衍手指向上一挥,茶杯里填满静心茶。 苏夜拿起茶杯,喝净里边的清茶。 “口渴时的感觉,便是一层境界的起始阶段。 喝下一杯茶,便算填进了半数。 待得喝到不想再喝,马上要吐出来,即便到达一层境界的终点。 需得突破到下一境界,撑大肚量,方能继续饮茶。” 孟衍以壶中静心茶,讲解修炼之道。 苏夜即刻领会修行妙意。 孟衍看着安静消化新知识的苏夜,眼含欣慰笑意。 教授悟性高的后生,不仅省心省力,心中成就感,亦非寻常可比。 苏夜抱拳道:“多谢前辈赐教。” “可还有疑问?” “不瞒前辈说,晚辈灵宝众多,其中最为卓绝者,当属八转阴阳镜和被禁锢住的霓裳羽衣,”苏夜知晓此事瞒不过当朝丞相,以实相请, “这两件法宝上的古篆字,当以何解?” “八转阴阳镜的强大力量,封存在古篆字之中。 以你目今修为,只能解出少许……不过到了极危难处,可以本源气血为引,释放出更为强大的力量。” “可有隐患?” “灵宝强于身体上限,会导致经脉破裂……轻则重伤,重则死亡。” “锦囊上的禁锢……” “只要你不偏离问心得出的修仙路径,待得时机成熟,自会得到灵宝。” 苏夜心中有了谱。 孟衍感应苏夜心念,笑道: “既是苏道友再无问题……贫道考考你,上限高,资质低,应当如何修炼?” “路虽远,行则将至。 以剑道积蓄剑意,挥剑斩妖除魔。 只要不曾懈怠,总有成功的那天!” 孟衍忧心消解,告辞离开苏夜下榻的馆驿。 留下的字帖上,四个遒劲古篆字: 滴水穿石。 剑起五行 第124章 风华正茂 朝圣台位于太极宫东北方位。 看似只是天玄石垒砌的丈许来高的石台,实则应合“乾坤”“巽震”“坎离”“艮兑”的伏羲八卦数理。 分别对应天地,风雷,水火,山泽。 午时正阳,万里无云。 此为奇门遁甲之术中的天候。 苏夜抬头仰观金乌,耀眼的光芒,映入眼帘。 在天际辉光中,比以往任何一次,更加清晰地看透了问心局。 此番来云京,并无更严苛的考验。 天命对他的问心,已在漫长的旅途中完成。 起自桃花山后山小崖的风,在识海中泛起几许涟漪。 再无波澜。 稚嫩的山村少年脱去外壳,蜕变成可堪大任的修行之人。 他已十分清楚,接下来应当如何去做。 朝圣台旁,只站着一个人。 正是当初与他在上书房比试丹道的秦青玉。 “贫道早就提醒过陛下,应该永远禁止你踏足云京,”秦青玉笑起来,比女子更显柔媚,话语间的腔调,却是令人不爽,“可是天道昭示,一切皆是命运使然。 到头来,你还是要把天捅个窟窿。” 苏夜停住脚步,转头看向身旁的秦青玉,展露出可比阳光的笑意: “到时再说。” 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一般无二的话语,在秦青玉识海中重合,继而分散开来。 秦青玉看向登上石阶的苏夜,但见衣袍随风摆动。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萧潜般的洒脱从容。 “难怪……”秦青玉收回视线,露出释然笑意。 ———— 踏足面积约莫五丈见方的宽阔石台,看到其上雕刻的日月星辰和四象兽。 刹那间,天地在视野中铺展开来。 苏夜左右观瞧,仿佛回到施展慈悲引魂渡和十方梦域,解救离魂状态的洛惊鸿的那天。 璀璨星云,似乎有人藏于其中。 单以凡尘躯,绝无面见三祖的可能。 苏夜行至朝圣台中心,盘腿打坐,依次施展自创的四种术法。 缓慢睁开眼眸,视野中浮现三道日轮般的圣洁辉光。 远天之上,儒释道三祖金身弥天亘地。 佛祖梵音响起: “苏夜,因你承接天命之决心,佛门数百年劫难终止。 全因全果,可做佛门护法。” 一缕金光,于天际缥缈飞落,罩住盘腿打坐的苏夜。 无上佛力流遍经脉,最终汇于灵窍。 所有佛门经卷,皆有了更为精进的理解。 三座金身轮转,儒祖直面拜谒之人。 “苏夜,踏过千山万水,见过时局人心,可还认为儒学只有中庸之道?” 苏夜对答如流: “弟子之追寻,已有了答案。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儒释道三教,并诸子百家,虽则各有推崇,皆不可脱离‘善’字。 汝之所行,间或背离常规,然心怀正义,亦无可指摘。” 苏夜的声音,起自于识海,故而闭上了双眼: “天道循环,生老病死……在这生死间,必有正邪善恶。 正义杀不尽,邪恶灭不绝。 二者皆因心起,心存则善恶生。” “儒学最高理想,便是无恶。”儒祖之言,郑重庄严。 “纵使渡劫飞升,每个仙人亦有强烈个性……彼此间的碰撞,产生出的倾轧,也会催生出善恶。 无恶,无为,无我,只适用于圣者,不遍存于世人。” “你的意思是……最高境界,只是空谈?” “弟子并非此意,”苏夜不卑不亢道,“可达成三教最高理想者,可谓圣人。 然世间圣人少,俗子多。” “你是圣人,还是俗子?” “只羡鸳鸯……不羡仙。” “若以功德论,汝可为真圣人。 若以心论,你纵使飞升仙界,亦是红尘之仙。” “弟子所求不多,天下太平,御无上神通,护佑天下黎民。 有三五香火,心甚慰藉。 无人瞻仰,弟子也不会变更此心。” “谨记本心之言,莫要忘却……”儒祖伸出无限大的金光手掌,轻抚苏夜头顶。 驾驭心灵的力量,犹如涓涓细流,汇进识海之中。 还有两句来自儒祖的叮咛。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苏夜恭敬合十: “弟子谨遵儒祖教诲。” 三圣金身再度轮转。 苏夜身前金光绽放,由无相道祖凝聚而成的幻象,站在他的面前。 不远不近。 笑意盎然的苏振山,眼神里满是欣慰和自豪。 “小夜,看到如今的你,爷爷很高兴。”甚至连音色,都与记忆中别无二致。 苏夜古井无波的识海,掀起滔天巨浪。 苏振山盘腿坐下: “你已经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主见。 我不教你道理,只想让你知道……从小到大,你一直是爷爷的骄傲。” 苏夜本以为自己会热泪盈眶,却是出奇平静。 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已是顶天立地的汉子。 “爷爷,不是我说您,把民间的小荤曲,当成了中原名调。”苏夜绽放出笑意。 “这重要吗?”苏振山含笑望着苏夜。 “不重要。” 真正重要的东西,是在疲累时背他前行……是舍不得吃,留给他的鱼虾……是夏夜里不知疲倦的蒲扇…… “老夫只是凡夫俗子,卖点山货,养活宝贝孙子。”苏振山笑道,“你可是不得了,都要当救世主了。” “在我出生那天,这或许就是注定会发生的事。 我……” “你不是大帝转世,也非圣人脱胎。 你就是你,一个俗尘世界偶然诞出,天赋又如昙花一现的凡人。” “还想着帮履历镀点金……没想到,咱老苏家没那个命。”苏夜灿烂欢笑。 苏振山也是笑容满面: “不需要借他人之力……你本就是能改变老苏家命运的人。” “看来……这救世主,我是非当不可了。” “你若是没下定决心,道祖也不会以无上神通,把我的一息残魂召唤至此地。” “我还以为……” “……以为我是道祖?”苏振山脸上的褶子里也满是笑意,“爷爷可没那么大能耐,把你抚养长大,几乎耗尽了我的全部力量。 就连做梦,都不敢做道祖哟。” “我来做道祖。”苏夜仿佛回到了往日。 不在乎三圣聆听心声。 说想说的话,做想做的事。 “你若成道统最强者,功盖寰宇,名震古今,未必不能做道祖。”苏振山看着苏夜,“只是无论目标大小,皆需竭尽全力去做。 唯有如此,方能不负今生。” “爷爷……真的有来世吗?” “信则有,不信则无。”苏振山笑道,“我感受到了你的决心。 对你而言,未必会有来世。” “我确实有在今生成仙的打算。” “资质这么差,也敢嚷嚷着成仙。不愧是我苏振山的孙子。” “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苏夜眼含笑意。 “终身大事。”苏振山还在笑。 “我和天下间最美的女人情定此生。” “好事……好事……” 苏振山已无遗憾的魂息,逐渐淡去。 爷孙二人的话题,最终落于红尘。 苏夜已无困惑,收起四重术法,回归现实。 站起身形,迈步走下朝圣台,边走边唱: “紧打鼓来慢打锣,停锣住鼓听唱歌……老年听见十八摸,少年之时也经过。后生听见十八摸,日夜贪花哭老婆……” “你在朝圣台上……唱荤曲?”秦青玉惊怒交加。 苏夜转头看向帅气与柔美并具的钦天监,咧嘴一笑: “那又如何?” 话音未落,三圣金身浮现于天际。 瞬息镇住了欲要发难的秦青玉。 “十八年前,天现异象,”苏夜的声音,隐含藏不住的豁达和洒脱,“十八年后,还是天现异象……” 念头通达,于识海中缥缈回荡。 “谁敢言,凡人不能成仙?” 问心。 藏神。 …… 这一年,苏夜十八岁。 风华正茂。 遨游四海 第125章 力斩血妖 噗的一声轻响,两个年轻人现身于灵犀岛传送渡口。 初现身,便被此间氤氲的妖氛所惊。 一道邪气极强的黑烟打着旋,冲向魂灵之力暗弱的洛惊鸿。 苏夜眼神陡变,太初剑落入掌握。 镇妖符燃烧烈焰,划出半月火影。 灵识穿透护体妖雾,指引手中宝剑。 猛然加力,将之挥为两段。 妖雾中掉出一条三尺长的斑斓彩蛇,于七寸处断开,猩臭血液泼洒在地面,腐蚀出百十个孔洞。 毒力极强。 三角形头颅上的猩红眼眸,恶狠狠瞪视苏夜。 蛇身蜷曲,如离弦之箭般飙射而来。 苏夜右手拢在嘴边,剑气化灵,喷出一道火柱。 其中蕴含的阳属性元力,顷刻将阴属性毒蛇小妖焚为无形。 毒气化作青烟,飘散于天地间。 “此间还有妖邪,切莫大意。”洛惊鸿抬起右手,提醒瞬杀小妖的苏夜。 在他背上,有道凝聚灵力的“天赋神力”黄纸符。 四个梵文金字,闪烁着涟漪般的微光。 苏夜灵识感应到的妖氛,在隐藏传送渡口的森林中密集点亮。 犹如万千萤火虫,在林中集会。 不过月余时间,甲子大破对三千世界的影响,已然超越了苏夜认知。 “玉葫芦中可有隐身符?”苏夜语气爽利。 “有。” 苏夜召出大罗火罩,将之递给她: “你在此等候,若遇危险,便以之御敌。 我去去就来。” 说罢,召出一枚隐身符。 灵气注入其中,点亮“神隐”二字,贴在本源丹田。 手持太初剑,毅然跑进密林。 四处氤氲的妖氛,像是给漫无边际的林子蒙上一层纱罩。 连带藏于印堂的灵识,也被雾妖所遮蔽。 风妖铃发出连串轻响,表面变得滚烫。 随着进一步深入,苏夜已不辨方位。 咔嚓。 右脚踩碎硬物,俯身视之,发现是尚余些许皮肉的人类颅骨。 换作常人,总该感到心惊。 苏夜胆量与心性,悉皆异于常人,心湖全无波澜。 只在识海深处,涌现出些许怒意。 五感和灵识皆被遮蔽之时,还有其它法子,可破除囚禁己身的牢笼。 十方梦域悄然展开,在灵识催生的梦境中,探寻其中最强大的闪光点。 玉华境初阶的妖气,比己身要强大数个层级。 大罗火罩不在身旁,能够指望的法宝,只有八转阴阳镜,以及各种增幅法阵。 脊背上的灵符,无形中增强肉体力量。 无法勘破的隐身符,便成了最大优势。 三千世界各大修仙宗门,皆以名门正派自居,不屑施展妙术。 苏夜的生存哲学,与高坐楼台之人不同。 首先得活着,然后才能谈活得长久。 在生死局里,顾不得许多。 悄然摸到妖邪盘踞之地。 只见一个半人形态,浑身赤红的妖邪,坐在堆成小山的骸骨之上。 手拿一副血淋淋的残躯,瘦骨嶙峋的大手微弯,攫取经脉中的血气。 汇聚成血色精球,将其吞进没有牙齿的大口之中。 眼里闪过一抹残忍和贪婪,浑身血雾澎湃。 细小血珠渗入四肢百骸,强化血妖本就强大的躯体。 正自享受吸食精血带来的提升时,脖颈的剧痛,打断了他的惬意。 惯会阴人的妖邪,被人偷袭了。 ———— 血妖顷刻化作血池,于远处重新汇聚身形,以免灰飞烟灭。 丈许来高的半人红体,虚悬在眼眶中的红点,恶狠狠瞪视方才头颅掉落的地方。 没有人踪。 也没有灵气波动。 “见鬼了?” 不可能! 时逢甲子大破,诡异与妖邪目标一致:意欲屠尽人类,将整个世界据为己有。 各显神通,互不敌对。 若非妖邪,便是最为痛恨的人类。 血妖张开血盆大口,发出一声刺耳尖啸。 血雾弥漫开来,如雨般掉落。 “你若想杀我,只能在这方林地,”血妖嗓音像是被粘稠血液糊住,听来格外滞涩,“血雨淋身之时,便是你的死期。” 剑气凝体,乃苏夜在龙德殿战胜萧潜分身的依凭。 附着于体表,制造玉衣境修士假象。 身后留下一串残影,剑气划过,沿途蚊蝇大小的血雨,瞬息被斩为两半。 血妖眼眸收缩成针孔。 右手虚握,血气凝聚成的长枪,裹挟着刺鼻腐臭气息。 “茅坑里捞出来的枪,你也敢使。” 剑气未至,嘲讽先行。 血妖怒意盎然,抬起长枪。 枪尖飚出一道血气,直冲出百丈距离。 轻易贯穿苏夜胸膛。 它最爱的鲜血,并未如喷泉般涌现。 空无一物。 只有重伤者脸上凝固的恐惧表情,在寂静夜空下供其观赏。 “你也是妖邪?”血妖粘腻话语中,蕴含几许惊愕。 “你才是妖邪!” 裹缠火焰的长剑,划出扇面般弧影,斩断了血妖头颅。 镇妖符贴在腔子处,镇住可化血池的身体。 横飞而出的头颅,吸收弥漫林地的血雾,凝聚成另一副身躯。 妖力大幅下降。 “我要你死!”血妖张开没有牙的巨口,发出愤怒咆哮。 苏夜体表的剑气火焰,始终未曾中断。 若被妖血沾染,定会被妖邪以奇特术法,送入黄泉地狱。 生死决斗,胜负只在一息间。 跌落到元灵境的血妖,大口喘着粗气,血珠在口鼻尖进出。 长枪挥舞,朝苏夜迅疾刺出。 苏夜眼神凌厉,嘴角挑起一抹弧度: “原来是个全靠妖术,不懂武技的小妖。 今朝便让你见识一下,何为无上妙法。” 格开血妖手中长枪,太初剑刺穿它通体赤红的身躯。 粘稠血丝犹如蛛网,瞬间裹住太初剑,迅疾向握持剑柄的右手蔓延。 血妖赤红面庞,残忍而狰狞。 若是被其入侵七窍,顷刻便会精血耗尽而亡。 悬挂在背后的风林火山阵,增幅洛惊鸿贴的符纸。 “天赋神力”四个梵文金字,绽放出异芒。 苏夜感受到暴涨的肉体力量,怒吼一声,全身肌肉绽出虬龙般的线条。 蛮横破除血丝禁锢,将虚弱状态的血妖挥为两段。 不待血妖再度凝体。 长剑挥舞,绽放出九朵剑气莲花。 花瓣迎风飘飞,与血丝牵引的血雾在半空交织。 火焰爆燃,焚尽凝体妖血。 汇身至肩膀的血妖,眼窝中的血色瞳仁剧震。 黑白长剑临身,顷刻斩断赤红色脖颈。 有一个人,抓住了他的头颅。 转目视之,正与一双澄澈而凌厉的眼眸相遇。 只见他微微一笑: “能死在我的剑下,算是你的造化。” 血妖直到死亡,都没能搞懂。 夤夜闯进领地的少年剑客,究竟是何许人也。 遨游四海 第126章 是人是诡难分清 苏夜识海中的空虚感,因剑斩血妖,变得略为充实。 正应了萧潜和孟衍之言,资质低而上限高,导致靠法宝斩高阶妖邪,提升亦不明显。 早有心理准备,故而并无忧虑。 右手泛溢微光,牵扯出妖邪体内血滴子般的内丹。 吸收日月精华凝结而成的天材地宝,反而没有血腥味。 将之收进玉葫芦,悬挂辟妖壶,原路回到洛惊鸿身旁。 她身前摆着三只红毛大耗子,一字排开,全无半分生气。 “大罗火罩果然好用,”洛惊鸿浅笑道,“可还及不上慈心师太传我的莲花玉净瓶。” “原来你有法宝。” “人们都说你悟性极高……炼器师缺法宝,岂不会被人笑掉大牙?” “这倒也是。”苏夜接过洛惊鸿递还的大罗火罩,轻声道,“如今大妖已除,咱们得尽快通过渡口,前往灵犀岛。” “随时准备拔剑。”洛惊鸿向苏夜发出示警。 苏夜立刻提高了警觉。 二人隐身进入密林,寻到传送阵法隐现之地。 特定灵气传入其中,现出一道泛溢微光的空间门。 弱小邪念忽生,从远处向空间门疾飞而来。 太初剑弧月斩击,洁白剑刃将其斩为两段。 更不多瞧,转身牵起洛惊鸿纤手,同时步入空间门。 浑身传来被暖阳炙烤的惬意,下个瞬息,立于建在云端之上的灵犀岛。 山村少年的想象力,被梦幻般的现实粗暴打开。 漫天飘飞的灯笼映照,全岛亮如白昼。 其内盛装的并非灯烛,而是产自东海的夜明珠。 大乾第一仙岛之名,不仅起于高耸云端的地理,亦因富到流油的排场。 炼器师的圣地,绝非浪得虚名。 “甲子荡魔中最难对付的不是实力凶悍的大妖,而是可附身夺舍的诡异和幻化成人形的精怪。”洛惊鸿全无初登仙岛的喜悦,秀眉微蹙,提醒苏夜保持警惕。 置身妖氛浓郁的场合,她的镇妖师本能觉醒。 便似察觉到鼠踪的猫儿。 苏夜本以为只要集合起大乾全部战力,就能轻易扛过甲子大破。 闻听洛惊鸿之言,对妖邪的恐怖程度,产生全新认知。 心念动转间,似若感应到琴弦般的心弦。 有的清透,有的浊重。 苏夜转头看向浊重心弦传来的方向。 东侧比入岛地点低数十丈的云朵之上,一座灯火通明的阁楼。 十余位衣着锦绣的男子,围坐在精致矮桌后方。 时而饮酒杯中的上品醉仙酒,时而抛掷出金灿灿的元宝。 洛惊鸿顺着苏夜目光望过去,不禁皱眉道: “传送渡口已被妖邪占据,这里的人还在醉生梦死……” “相比于尸山血海,谁能不爱温柔乡呢?”苏夜环顾四周,问道,“如何过去?” 洛惊鸿召出碧水剑,施展御剑术。 三尺长的剑身,增幅至七尺长短,停在她羊脂玉般的脚踝旁。 洛惊鸿踏上宝剑,伸手将苏夜拉了上去。 碧水剑并不排斥苏夜……甚至隐有臣服之意。 “带我飞。”苏夜手臂轻轻环住洛惊鸿纤细腰身,语气柔和。 洛惊鸿面带微笑,右手遥指云端阁楼。 圆月下,璧人御剑飞空。 ———— 阁楼延展出的石台,两角处的廊柱雕刻云纹,其上盘踞的天马栩栩如生。 碧水剑平稳驻停。 苏夜率先走下宝剑。 距石台最近的两位雄壮男子感应到声息,转过身形,看向夤夜拜访的两位客人。 苏夜的丰神俊逸,洛惊鸿的沉鱼落雁,不由令二人面现惊愕。 “两位……天上来的?”喝到醉醺醺的大汉,手指银月高悬的远天。 “算是吧。”苏夜顺水推舟,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模棱两可的回答。 进可攻,退可守。 巧妙的回答,顷刻将外来客,变为了座上宾。 两个雄壮男子共座一桌。 腾出的座位,供给苏夜和洛惊鸿。 苏夜左手边,有双穿着草鞋的脚。 其人脱掉一只鞋,脚趾挠另一个脚踝的痒。 继而往北望,发觉敞衣男子平躺在锦绣软垫之上,一人独占三个桌位。 苏夜并未打搅行为怪异的男子,抬头看向正北。 一位略施粉黛的女子,正在三层台阶高的台子上轻舞翩跹。 乐师坐在台子右侧,出神望着她。 神态像是喝下了迷魂汤。 苏夜感应到两个心弦。 一个在哭,另一个在笑。 两种心弦皆来自于高台曼舞的女子。 月下蟾宫的倩影里,藏着诛心的妖邪。 苏夜方才知晓,儒祖抚顶赋予他的能力,究竟有何等妙用。 十方梦域悄然展开,笼罩住整座阁楼。 平躺在软垫上的男子,蓦然坐直身形。 两只三角小眼的眼角处,糊着眼屎。 开襟短褂上缀着几个显眼的补丁。 似笑非笑地看着坐在末位的苏夜。 梦域之中,以魂灵之力凝聚出法身。 迈步走上高台,于幻梦中将佛骨念珠戴在舞女脖颈。 凄厉惨叫声中,附身于舞女体内的妖邪,被强行从舞女魂魄中剥离。 魂妖挣扎着从其躯体中爬出。 意欲抓住她的头发,规避即将临身的死亡。 黑白分明的太初剑,裹缠浩瀚魂力。 觑准妖邪变幻不定的脖颈,一剑将其斩断。 墨点般的血迹泼洒,夺走魂妖性命。 佛力纯净的念珠,将其全数吸收,化为无形。 十方梦域,悄然收止。 咚。 一声闷响。 阁楼里乱了营。 乐师们惊恐得瞪大眼睛,不敢稍动。 座位靠前的客人,迈步走上红毯铺就的高台,搀扶陷入昏厥的舞女。 “怎么了?”邻桌的雄壮男子,脸颊仍带着微醺的醉意。 “陈姑娘……好像晕倒了。”他的同伴探头张望,讲述高台上发生的事。 雄浑声音在阁楼中回响。 众人松弛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高台上搀扶舞女的男子,召出一面边缘雕刻两条青龙的铜镜,映照陷入昏厥之人。 苏夜看向铜镜,发觉其内现出十方梦域中的景象。 终归不是现实场景,看起来像蒙了一层雾,只能看清楚线条。 “好像有人袭击了陈姑娘。”手持铜镜的男子,语气略显迟疑。 在场众人从未离开过阁楼。 若是有人袭击,必不可能逃过他们的感知。 “老朽知道是谁干的……”身穿补丁短褂的男子,声音沙哑刺耳。 说着话,皮包骨头的右手犹如铁钳,箍住了苏夜手腕, “他就是解救陈姑娘的无名英雄。” 众人齐刷刷看向苏夜。 这个不速之客,好像有点本事。 遨游四海 第127章 十指 起初有人不信老汉之言。 苏夜登台,以安魂法唤醒陷入昏迷的舞女陈妙玲。 眼见为实。 众人不得不叹服。 “常说高手在民间,”手执铜镜的男子呢喃道,“这不……俗尘世界出了个执魂入道的高手。” 苏夜拱手道: “在下非是以执魂入道。” 灵犀岛的人住在云端,错认为身处仙界。 自视甚高,乃是此地住民通病。 “那是以何入道?”邋遢老汉拖长声问。 “以剑入道。” “体修,还是气修?”其人搓着脚踝,继续深挖细问。 “招式见长,剑意化灵……故而可称两者兼备。” “那你这修行,可是够难的。”说着话,男子站起身形,枯瘦手指抠掉眼屎。 指尖升腾火焰,将其焚为无形。 在场众人,神色俱是一变。 方才的火焰全无半点灵气波动,显然是由法阵催生。 即便是在灵犀岛,能做到此事者,一只手也能数得过来。 同处一座岛,抬头不见低头见。 稀奇的是,没人见过形象邋遢的老汉。 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摇摆。 苏夜笑道:“常言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资质差的人,只能用血汗来弥补。” “可曾用过法阵罗盘?” “每逢强手,几乎必用。” “召出来,让老朽瞧瞧。” 苏夜更不推辞,一缕灵气牵引,玉葫芦中飞出金光。 凝聚成半尺见方的罗盘。 “下界的人,还在用这种老掉牙的罗盘?”让座的雄壮男子,打了个酒嗝。 阁楼里响起一阵哄笑。 灵犀岛的住民,称大乾为下界。 另一种自认仙界之人的老毛病。 “在下才疏学浅,修为较低……只好用劣质罗盘,”苏夜拱手道,“若是诸位有更好的罗盘,愿以重金收购。” 邋遢老汉接过苏夜手中罗盘,嘬着牙花子,一副吊儿郎当的样: “这个增幅罗盘,只有风林火山阵,拿着又觉沉重。 浪费大量天玄石不说,效果也不好……” “在我们灵犀岛,有人做出这种罗盘,要被笑话一辈子。”手执铜镜的男子,做出公允点评。 “初接触法阵罗盘制作的孩童,都不会做这种东西,”雄壮男子打着酒嗝道,“只能说下界的人,包容度实在太高。” 洛惊鸿身为炼器师,对阵法领域的事,亦有浓厚兴趣。 一脸认真地问道: “前辈,怎样的法阵罗盘,才可称为好?” 邋遢老汉讲解道: “体积越小越好……威力越强越好。” 苏夜想起陌尘说过的话。 灵犀岛的顶尖阵法师,已能制作出指尖大小的法阵罗盘。 实战经验越多,便越清楚如此体积的罗盘,能够带给使用者多大优势。 洛惊鸿看向邋遢老汉右手食指,并未瞧见迷你罗盘,惊奇问道: “前辈,您方才焚烧秽物的罗盘,藏于何处?” “小姑娘,看来你对炼器制符很感兴趣,”邋遢老汉道,“老朽且问你,可知灵宝融身之说?” “听过。” 苏夜的八转阴阳镜认主之后,便融进了他的体内。 洛惊鸿知晓此事。 邋遢老汉含笑看着她,眼含深意。 洛惊鸿猛然意识到,灵犀岛的人能将法阵罗盘藏进指尖,不觉瞪大双眼: “难怪这里的人自称仙界……” 邋遢老汉看向保持沉默的苏夜,笑出满口黄牙: “方才你说愿重金收购法阵罗盘,不知能出多少银两?” 苏夜拱手回道: “您只管开价,晚辈会尽量满足。” “十万两黄金,买一个法阵罗盘,肯答应吗?” “自无不肯。” “看来你是个葫芦里有银子的主,可是炼丹师?” “前辈猜得真准,晚辈正是炼丹师。” 阁楼众人的神态,在听到“炼丹师”三字时,陡然急变。 雄壮男子额头渗出豆大汗珠,顿时酒醒了一半。 努力回忆,是否有得罪苏夜的地方。 除了几次口无遮拦的发言,与其并无冲突。 暗自松一口气。 “既是炼丹师,老朽愿千金买马骨。”邋遢老汉随手一挥,从腰悬龙纹玉佩中,飘出一缕金光。 十个指节大小的光球,泛溢各色光华。 其内存放的罗盘,大小尚不及小拇指尖。 “刺破左手无名指,以精血为引,可使法阵罗盘认主。”邋遢老汉的声音,只在识海中回响。 甚至连身旁的洛惊鸿,都在凝神观瞧光球里的迷你罗盘。 掌心凝聚剑气,刺破无名指尖。 渗出一滴鲜红色血珠。 曲指一弹,血珠飞向光球。 森白剑气飘荡,将其分成十等份。 瞬息间,被盛贮罗盘的光球吸收。 化作十道异芒,分别飞向苏夜十个指尖。 众人如提线木偶般转头看向同一个地方。 眼眸中出现一双泛溢微光的纤长手掌。 洛惊鸿站在苏夜身侧,低头凝望他的双手。 只见其左手五个指尖,分别闪烁着对应颜色的“金木水火土。” 右手大拇指上,浮现太极图案。 另外四个指尖,以古篆字形式,写就“风林火山”。 即便是外行人,也知藏进指尖的罗盘,可以互相配合。 打破古典法阵罗盘禁锢,由使用者随心生发出诸多法阵。 风助火威,力量可强十倍。 若在其中掺上木属性,或可增强百倍。 木与林相合,亦能增强单一属性…… 苏夜的识海中,顷刻涌现出无数灵感。 搭配体内的八转阴阳镜,有信心可战青峰境修士。 若再得霓裳羽衣护体,实力可更进一步。 只是以如今修为,难驾驭此等天地至宝。 “您这双手,如今可算得价值连城了。”雄壮男子趁机拍起了马屁。 邋遢老汉笑道:“你这可是在说,炼丹师的手不值钱……” 雄壮男子赶忙解释道: “贫道绝无此意。” 苏夜灿然笑道:“前辈,您迎晚辈入席,方能遇此机缘。 谢您还来不及,又岂会怪罪于您?” 雄壮男子闻听此言,喜上眉梢。 苏夜双手光芒收敛,罗盘归于平静。 “小姑娘,你需要什么……罗盘,还是玉鼎?”邋遢老汉问向眉开眼笑的洛惊鸿。 “她什么都不需要,”苏夜抢过了洛惊鸿的话头,“您若是还有灵宝,全卖给我便是。” 洛惊鸿虽觉诧异,却是未曾出言询问。 静观其变。 邋遢老汉道: “你倒是不贪……好,老朽就把好东西,全都卖给你。” 说罢,便欲从玉佩中召出更多玩意。 突然之间,一柄黑白分明的长剑,斩断老汉脖颈。 血溅三尺。 众人皆惊! 遨游四海 第128章 陌岛主 阁楼气氛,剑拔弩张。 “老先生好心卖给你罗盘……你倒好,反手就把他害了。 世间没这种理!”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雄壮男子怒目横眉,释放气劲阻住去路,“今天你们两个,谁也别想活着离开!” 手执铜镜的男子,悄悄将一缕灵气注入灵宝。 洛惊鸿见势不妙,从玉葫芦中召出金吾卫专属貔貅令牌,喝道: “全都不许乱动!” 看到貔貅令牌,几欲爆发的人众,像被泼了盆冷水,勉强压住躁动火气。 “你亲眼看到他无故杀人,还要徇私袒护!大乾有你这样的金吾卫,堪称耻辱!”雄壮男子咬牙切齿。 “谁告诉你……眼见一定为实?”苏夜面带从容微笑。 话音刚落,躺在地面的无头尸体,突然站起身形。 在众人惊骇注视下,将滚落在地的脑袋摄到手中。 双手按回脖颈。 宝剑切出的伤口萦绕寸芒,转瞬修复如初。 “这……”雄壮男子哑口无言。 心提到嗓子眼的洛惊鸿,仍是脸色刷白。 眼神里的担忧,倒是缓解了几分。 “年轻人,你的剑法还真不赖……再矮三寸,老头子的脑袋可就被你削平了。” 声音从邋遢老汉的胸膛中传出。 雄壮男子转头看向邋遢老汉,不觉瞪大眼睛,惊呼道: “陌……陌前辈?” “看来老头子在这座岛上,还有几分威名。” 邋遢老汉胸膛裂开,从中走出一位六尺高的白胡子老头。 身穿金绸皂罗袍,玉冠束发,山羊胡却是略显凌乱。 微仰起头,含笑看着立在身前不远处的苏夜: “年轻人,一个罗盘十万两……你欠我黄金百万。” 方才还意欲帮枉死者报仇的围观之人,不禁做起墙头草,替苏夜打抱不平。 “陌前辈,制作一个罗盘的成本不足千两白银……” “……是啊,哪怕是看在他救了您的份上,也不该收这么多银子。” 白胡子老头脸色一沉,鼻头发红,双手叉腰道: “灵犀岛最杰出的阵法师,炼器师,木雕师,人偶师在此……轮得到你们这些小辈,在这指指点点?” 像。 太像了。 苏夜忍不住发笑。 老头转头看向苏夜,惊奇问道: “你笑什么?” “我认识一个云天宗修士,跟您的神态举止,完全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老头澄澈眼眸上下打量苏夜,似若看透了他。 “少拿这话糊弄老夫,”老头冷笑道,“黄金百万,一个子都不能少。” “其人名叫陌尘,不知前辈可曾听过?”苏夜道明云天宗修士身份。 老头讶异的张大嘴巴,少时回过神,斜着头观瞧苏夜: “你指定是从哪儿打听到老夫身份,利用我乖孙的名号,跟老夫套近乎。 告诉你,我不吃这套。” 大手一挥,表明了态度。 “您孙子跟着一队镇妖师,在大乾境内游历捉妖,”苏夜面色平静,问道,“这事……您知道吗?” 老头像是被点燃的火药桶,由鼻头红遍整张脸。 活像只被气炸的老母鸡。 “你说什么?”老头声音高了两个调,“云天宗那帮老瘪犊子,把我宝贝孙子送下山捉妖?” “此事千真万确,”苏夜看着老头番茄般的脸,如实道,“只不过陌尘并不与妖邪对敌,仅是入世体验。 若是真遇到危险,他有法子遁回云天宗。” 老头见苏夜眼神坚定,语气四平八稳,揣测他想借机砍价的心思动摇: “你……你当真见过尘儿?” 苏夜微仰起头,鼻孔瞧人,吊儿郎当道: “小爷以卓绝炼器天赋入云天宗内院……就算是我师傅,也得帮我倒洗脚水。” “你真见过尘儿!”老头再无猜疑。 咽了口唾沫,眼珠在眼眶里打转。 “前辈放心,”苏夜不禁莞尔,“晚辈欠您的银子,一个子不会少您的。” 老头立马绽出灿烂笑意: “老夫非爱财之人……不过既然你坚持高风亮节,老夫也只能成全你。” 苏夜微笑点头。 众人皆不敢言。 实则内心偏向为人大度的苏夜。 老头转过身,拿起人偶皮囊腰间悬挂的玉佩。 手中飘出一道金光,皮囊瞬息缩小至米粒大小,飞进玉佩之中。 “你……你是何时察觉,老夫被……”老头回头看向苏夜,语气略显迟疑。 他的谨慎,非是惧怕,而是源于贪财。 黄金百万,舍不得一个子。 苏夜看穿老头心思,从容笑道: “您在人偶里察觉到我会执魂前,晚辈已经意识到您被妖邪囚禁之事。” 老头赤红消减的脸庞,再度添上几分颜色。 “岛主若是想请你降妖,你打算……开什么价码?” 雄壮男子终究没捺住直言性格: “陌前辈,您现在不就是轮值岛主?” 老头闻言,眼里飚出万丈怒火,斥道: “关雄,这儿哪有你插嘴的份! 再敢胡言,老夫就把你关进噬心地牢。” 邀请苏夜入席的关雄,立马垂首退至一旁。 醉意全无。 接着转头看向苏夜,神态陡转,挤出笑脸道: “你和尘儿年龄相仿,想必是投契好友……如今灵犀岛被诡异入侵,搞得人心惶惶……” 苏夜微仰起脸,笑容尽显少年意气: “在下虽是一介散修,却也不乏侠义心肠。 傍身的本事,若不扶危济困,学来又有何用?” 阁楼里响起喝彩声。 老头感到一阵尴尬,勉强笑道: “聊了这么久,未知你姓甚名谁……他日地方风物志,亦可记载汝之功德。” 苏夜抱拳拱手,朗声道: “在下苏无名。” 接着将洛惊鸿唤至身旁,“这位是在下道侣,名唤冷晴雪。” 洛惊鸿诧异瞥了苏夜一眼,随即行个万福礼: “陌岛主,晚辈冷晴雪,这厢有礼了。” 老头看着眼含深意的苏夜,又扫一眼向他行礼的女子,顷刻领会他的用意。 仿若卸下千斤重担,长舒一口气: “只要不是真金白银就好。” 众人汗颜,以手掩面。 不想承认视财如命的老头是岛主。 洛惊鸿轻拉苏夜衣袖,将他带至无人处: “你是何时发现有妖……又是如何除妖的?” “心声辨妖,以计诱杀。” “不怕中摄魂法?”洛惊鸿语气里半是钦佩,半是担忧。 苏夜面现宠溺微笑,豪爽道: “我曾在破败的宋央庙中,施展计策反制摄魂法。 那时的我,可是连聚气境都没有。” 遨游四海 第129章 风火显威 陈妙玲步下高台,追出阁楼,欲谢苏夜解救之恩。 老头呵斥道: “本岛主已邀请苏道友降妖……既是分内事,莫要平添枝节。” 陈妙玲摘下头上钗簪,匆忙递给洛惊鸿,随即退至一旁。 洛惊鸿更不推辞,将钗簪装进玉葫芦。 以免她过意不去。 老头瞧见二女举动,无奈转过身形,从玉佩中召出树叶大小的舟船。 注入一缕灵气,瞬息迎风暴涨。 悬停在阁楼高台之外,头尾正与护栏石柱上的天马像齐平。 关雄嬉笑道: “既然无事,不妨接着饮宴。” “如此甚好。”铜镜男已将法宝收回玉葫芦,拊掌附和。 余者纷纷赞同。 洛惊鸿轻皱起了眉头。 老头站在舟船之上,语气隐约有些不耐: “我说二位,再不走,可就没人教你们炼器术了。” 苏夜轻拉洛惊鸿衣袖,二人离开石质平台,翻越护栏,跳进老头召出的舟船。 本以为它只有看上去那么大。 置身其中,立即意识到这件飞行灵宝没那么简单。 龙骨格外厚重,“上天入地”四个古篆字,悄然增幅天玄石的威力。 洛惊鸿仔细观瞧舟船各处构造,不得不惊叹于老头的手艺。 苏夜拱手问道: “晚辈斗胆请问,前辈尊姓大名。” 老头随意挥了挥手,笑道: “我父亲当年望子成龙,给老夫起了个‘无极’的名字,故名陌无极。 你若乐意,可称老夫陌岛主;若不乐意,称前辈即可。” 苏夜笑道: “陌岛主炼器的功力,令晚辈大开眼界。 哪怕能学到万分之一,亦足可在人间横行。” 陌无极微扬起脸颊,笑道: “你们俩都识货……不像往日来的下界之人,总是头发长,见识短……” 洛惊鸿趁老头高兴,问道: “陌岛主,您造这艘舟船,需要多长时间?” 陌岛主伸出三根短胖手指。 “三天?” 陌岛主头摇得像拨浪鼓。 “三个时辰?” 浅笑摇头,道出了答案: “只需三刻钟,便可以造出这种舟船。 若是品阶低的飞行载具,意念转动间便可做成。” “这艘船,最大可到多大?” “可以盛装下界最大的山岳。” “天道山?” “不在话下。” 陌岛主言语间,必有自我吹捧的成分。 与陌尘打过交道的苏夜,深知这一点。 看破不说破,乃是身为晚辈的觉悟。 白石垒砌的宫殿式建筑映入眼帘时,三人抵达陌岛主的私宅。 舟船在云层上滑行,留下一行白色卷云。 一位身穿长裙,肩搭深蓝短披风的高大女子,左手叉着腰,语气洪亮道: “死老头,又跑到哪儿去鬼混了?” 陌岛主看到女子,表情像耗子见了猫,牙关打颤道: “没……没去哪儿……” 余光瞥见身旁二人,心虚地挺直腰杆,“老夫去接这两位贵客。” 女子看向苏夜和洛惊鸿,惊讶于他们的容颜,旋即又恢复如常: “你们是谁,为何擅闯灵犀岛?” “这位小友懂得执魂法,”陌岛主抬起手,搀着苏夜的胳膊,“岛上的险情,或可靠他消解。” 女子狭长眼眸微眯,感应到归元境初阶气劲。 虽是位于识海旁边,可称奇异,然而终究修为过低,难以应对魂力强大的妖邪。 “他……恐怕不行。”女子面对来客,傲慢态度稍减。 苏夜抱拳拱手,朗声道: “晚辈苏无名,见过岛主夫人。” 女子讶异道: “你我是初相见,贫道又保持少女姿容……你是如何得知,我与他的关系?” “晚辈曾见过陌尘,和他颇为投契。” “原来是尘儿的好友,”女子首次绽出笑意,“既是贵客到访,如何能在这里讲话。” 陌岛主赶忙道: “二位,请进。” 苏夜和洛惊鸿刻意放慢脚步,观察陌岛主和看上去像妙龄女子的陌夫人。 “下次再让我逮到你喝花酒,以后都别想再出门。”女子压低声音,仍是清晰可闻。 “我真是去接客人。”陌岛主强撑着扯谎。 真到不得已处,还能把囚禁他的妖邪搬出来。 “这老两口……还真有意思。”洛惊鸿眉眼含笑。 苏夜并未言语,而是仔细观瞧石门。 拱顶形建制,两侧四个石柱雕刻白象纹,一大两小共三道门。 居中人道,两侧兽道。 踏进石门的刹那,感应到一道沉重心弦。 “叮铃铃……” 腰悬的风妖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动。 表面温热。 一只通体漆黑的玄猫,尾巴朝天奔向女子。 颜色迥异的瞳仁,闪烁着智慧光芒。 苏夜笑道: “这只猫……还挺漂亮。” “它叫黑玄,是只通人性的猫儿。” “可否让我抱抱它?” “当然。”女子笑着将怀抱里不情愿被送出去的玄猫,递给面带笑容的苏夜。 苏夜接过颇为沉重的猫,假意抚摸它的头,顷刻将其带入十方梦域。 在真实与死寂之间,寻到夺舍玄猫魂息的妖邪。 “那个蠢女人,竟然把我交给了你,”妖邪化作黑雾,朝苏夜扑来,“不过也好,正好换一副身躯!” 苏夜右手五指闪烁微芒。 左手无名指与右手小指再次闪烁,构想中的风助火威,在十方梦域中化为现实。 意念构筑而成的太初剑,表面裹缠熊熊烈焰,迅猛迎击朝他飞来的妖邪。 威力强劲的浴火剑气,仿佛来自地狱的烈焰。 可焚化魂息梦境,乃至于世间万物。 妖邪见势不妙,匆忙向远处逃遁。 “阴阳镜,开!”苏夜断喝一声。 体内的阴阳镜,点亮第一个古篆字。 气势陡然暴涨。 一条剑气化成的火龙,咆哮着从剑尖飞出。 龙须飘散出火星,嘹亮龙吟声,在十方梦域中回响。 裹挟的乾坤阴阳之力,混杂浩然佛力,震慑住狼狈逃窜的魂妖。 火龙张开血盆大口,尖利獠牙咬穿它的身躯。 慈悲引魂渡的力量化开,幻成囚禁魂妖的牢笼。 一道清瘦身影,骤然出现在半空之中。 挥舞手中火剑,划出半月弧影。 阴阳火遁,即刻灭魂。 魂妖发出刺耳啸叫,像是星海中的余火,逐渐消散于无形。 火龙归于梦境,周围逐渐变亮。 苏夜停在玄猫头顶的手,丝滑向脖颈处平移,称赞道: “这只猫很乖。” “别看它是只猫,实则已经修炼近千年,”陌岛主自豪笑道,“它可以幻化人形……是个身材曼妙的少女呦。” 苏夜闻言,像扔烫手山芋般,把怀里的猫儿扔给了洛惊鸿。 这年头,连猫都不能乱摸。 遨游四海 第130章 五礼 “若论全能,老夫远胜过夫人。”陌岛主坐在桌边,仰着头吹捧自己。 余光瞥见陌夫人眼色,立马垂下高傲的头,“可若单论炼器术,老夫就要稍逊夫人一筹了。” 陌夫人脸上绽出笑意: “这还差不多。” 茶壶冒出水汽,飘荡一缕清香。 “苏道友,你说你是玉玄宗外院弟子,”陌夫人明媚双眸注视苏夜,“可是据我所知,玉玄宗没有叫苏无名的弟子。” 苏夜观瞧眼含深意的陌夫人,顺坡下驴: “进岛处人多眼杂,不得已隐藏身份。 晚辈苏夜……” “晚辈洛惊鸿……” “……见过二位前辈。” 意欲修行炼器之术,却要欺瞒教授术法之人。 于情于理,皆讲不通。 “原来是你们俩!”陌岛主激动到从石凳上跳了下来。 陌夫人依旧眉眼含笑: “我听说你是慈心师太的记名弟子。” “得师太传授,并没有师承。” “其实说白了,师太之所以传授你佛法,为的是还苏道友的人情。”陌岛主食指指尖敲击桌面,“苏道友为佛门做的那些事,绝非等闲功绩。 莫说是她,便是青莲师太在世,也不敢收洛道友为徒。” “她们不敢,老身敢。”陌夫人语气豪迈。 陌岛主闻听此言,敏捷转头看向夫人,惊道: “你真想好了?” “洛道友虽然天资愚钝,却有一颗努力向上的心。 只要肯下功夫,总有一天会成为闻名大乾的炼器师。” 洛惊鸿没想到灵犀岛排名首席的炼器师,会无视因果加身,开言收她为徒。 一时语失。 苏夜拱手道:“晚辈替道侣,谢过前辈。” 陌夫人含笑看着洛惊鸿,问道: “你可愿拜老身为师?” 洛惊鸿匆忙起身,踢倒了坐着的石凳。 顾不得扶正,语气急促道: “我愿意拜您为师。” 陌夫人右手轻抬,自动加热的茶壶起飞,将泡好的茶倒进紫砂杯。 苏夜从出桃花村,便是野路子。 逢着高人,总会央求教他两招。 乘着潜在救世主的身份,确乎习得了诸多灵术。 茫茫天命加身,却是无人敢收他为徒。 时至今日,不知拜师是何流程。 陌夫人恰巧是固守传统的守旧派。 可以一窥门径。 陌夫人抱着玄猫黑玄,带洛惊鸿穿过左侧圆门,前往她日常炼器的院落。 宽敞的正院,只余下陌岛主和苏夜。 “你和尘儿是好友,”陌岛主掰着手指头说,“我夫人又收了你道侣为徒……若按师徒辈分算,你倒成了尘儿的师叔。” “又不是我拜师,”苏夜道,“各论各的,不就没这种烦恼了?” “传统的师承,有着极其严格的规则,差一分一毫都不行。”陌岛主亦是守旧派, “既是尘儿他奶奶心意已决,也只好让他受点委屈了。” “这……” “你是不是没拜过师?”陌岛主观瞧面现迟疑的苏夜。 “不少人教过我本事,却无一人敢收我为徒。” “这就对了,”陌岛主笑道,“修仙乃是逆天而行,夺天地造化的大逆之事,本就会遭受天谴。 除了你以外,没人能承受得起天道的倾轧。 无论是杀掉你,还是收你为徒,此生修为都会尽废……” 苏夜暗自心惊。 原来承载天命,竟是如此凶险之事…… 陌岛主上身前倾,压低声音道: “在你拥有足够强大的实力之前,千万不要贸然去承接天命,否则很可能会粉身碎骨。 你要知道,潜在的天命之人,可是有三百之多……” 苏夜领会陌岛主之意,轻笑道: “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 “化名游历,确是聪明举动,”陌岛主再嘱道,“你的太初剑辨识度太高,容易暴露你的身份。” “可否请……” 尚未讲出诉求,便听得轻柔脚步声。 转头望去,不觉瞳孔放大。 洛惊鸿沐浴更衣,换了一套淡粉色长裙,犹如莲花出水,看起来像仙子落凡尘。 陌夫人已够俏丽,与洛惊鸿并肩而行,却被夺去了全部辉光。 陌岛主垂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家教甚严。 陌夫人立于石桌北侧,朗声道: “古来拜师有五道流程,分别是正衣冠,盥洗礼,叩首礼,赠送六礼和吉时献茶。 老身已收下鸿儿六礼,她也完成洗漱焚香……” 陌岛主接茬道: “献茶。” 洛惊鸿莲步轻移,走到桌边,端起配备底座的紫砂茶杯。 恭敬行至陌夫人身前,双手奉上茶水。 坐在太师椅上的陌夫人接过茶杯,浅抿一口温度适宜的茶水。 漱过口,然后将其吐进痰盂。 此名为漱口茶。 随即伸出手,将茶杯放在悄然出现的方桌之上。 “炼器大师华阳,乃是咱们这个行当的祖师爷,”陌夫人轻声道,“画圣乾道清曾亲自为他画像。” 说罢,召出一副卷轴画。 飘悬到空中,下端卷轴自然下坠。 整幅画铺展开来,在半空飘荡。 画中人气度非凡,状似二八少年郎。 在他的身旁,有尊双耳朱雀炼器鼎,其中飘出几道神芒。 观之栩栩如生,仿若华阳显圣。 不需辨认线条,便知是乾道清的真迹。 洛惊鸿双膝跪地,先拜养育世间万物的天与地。 然后再拜画像中的祖师爷。 最后向端坐太师椅上的师父,行三跪之礼。 陌夫人搀起洛惊鸿。 陌岛主道:“再献茶。” 洛惊鸿复行至桌边,亲手拿起茶壶,往陌岛主准备好的青花瓷茶杯中,倒上一杯清茶。 回到陌夫人身前,二度献茶。 此名为拜师茶。 陌夫人喝净杯中茶,随即将青瓷茶杯,放在紫砂茶杯旁边,缓慢开口道: “炼器师以炼制灵宝为本。在我门下,不可炼制魂系法宝,不可助纣为虐,不可炼制邪器。 需以一身本领,匡扶正义。 若是不遵师命,犯了禁忌,即便扫地出门,不许再用我教授的技法。”陌夫人神态郑重, “你都记下了吗?” 洛惊鸿抱拳拱手,躬身回话: “弟子定当谨记。” “苏道友,等你除尽灵犀岛上的妖邪,便独自离岛修行去吧。 老身要把鸿儿留在岛上,传她炼器之法。” 苏夜站起身形,抱拳道: “晚辈衷心感谢前辈恩德……鸿儿,就拜托您了。” 以潜在天命之人身份游历天下,凶险异常。 与洛惊鸿同行,身份暴露的几率翻倍,危险程度难以预料。 陌夫人此举,实为帮了苏夜一个大忙。 故此谢意真诚。 陌岛主灿笑道: “方才的生意,咱们可以接着谈。” 遨游四海 第131章 破例 陌夫人截住了话头。 狭长眼眸微眯,问道: “什么生意。” 陌岛主表情苦涩,像刚吞下一整颗极酸的柠檬,五官拧到了一起。 “我没说过生意……” 他的辩白,比脸色更加苍白无力。 陌夫人转头看向洛惊鸿,问道: “徒儿,老头子说的是什么生意?” 洛惊鸿更不隐瞒,将苏夜许诺黄金百万两,购买十个法阵罗盘的事,全盘讲给师父。 “苏道友,可否伸手于老身一看?”陌夫人与苏夜讲话时,全无平时的趾高气扬。 苏夜掌心向上,伸出双手。 陌夫人双指并拢,略微弯曲,已然认主的十个法阵罗盘,瞬息全部点亮。 顶级炼器师对器魂的压制,刷新了苏夜认知。 “制造这十个罗盘的天玄石,其中熔炼了凤凰精血,确乎比一般的法阵罗盘,价格要昂贵一些,”陌夫人如实道, “看在你和鸿儿的关系,老身把它们送给你。” 陌岛主脸颊涨红,双眼暴突。 陌夫人头也没回,轻声问道: “老头子,你对我的决定有意见吗?” 话语声仿佛银针,顷刻刺破了气球。 陌岛主瞬间萎靡: “你说白送,那就只能白送了。” “还是有意见。” “苏道友,十个法阵罗盘送给你,再帮你免费装饰太初剑。” 急促说完烫嘴的话,陌岛主嘴角不住抽搐。 苏夜修为不够,无法传音。 口型言道:“陌老放心,该给您的钱,一个子都不会少。” 陌夫人察觉,并不戳破: “你把太初剑召出来,老身帮你装饰。” 陌岛主惊讶到瞪大了眼睛: “你……你不是金盆洗手了吗?” “若真有天命之选,老身愿意相信苏道友就是那个人。”陌夫人轻声道,“金盆洗手,是为世态炎凉。此番破例,则是为天下苍生。” 陌岛主适时拍马屁道:“夫人大义。” 四人移步陌夫人炼制灵宝的院子。 半空中的淡蓝色纸鹤,被人为注入灵气,似活物般在比人略高的位置飞舞。 远天明月映照,观之格外烂漫。 陌夫人怀抱里的猫儿黑玄,仰起头,紧盯着不住飞舞的纸鹤。 尽管已能幻化成人形,仍旧未能脱离本性。 隐约的法阵之力,分割空气中的水火元素。 水汽上浮,火力下悬。 此间的环境,极其适合炼器。 陌夫人随手一挥,召出一方石台: “将太初剑放在台子上。” 苏夜依言行事。 太初剑鞘自动脱离,化作清气回归玉葫芦。 “你来的时机正好,”陌夫人视线扫过太初剑,低语道,“若再晚些,剑魂丧亡,可就没得救了。” 苏夜甚少出现惊慌,此刻却是心跳加速。 剑是他的立身之本。 太初剑承载的感情,以及沿途走来的风景。 非是寻常宝剑所能取代。 “陌夫人,晚辈愿做任何事,只求太初复原。” 陌岛主轻拍苏夜手腕,笑吟吟道: “放心,老婆子不是寻常的炼器师……只要她出手,绝不会出任何问题。” 苏夜心下稍安,难熬困惑,问道: “陌夫人,太初剑缘何会出现这种情况?” “这得问鸿儿。”陌夫人微笑看向洛惊鸿。 “我?”洛惊鸿的明眸中,闪过一丝错愕。 此时神态,便像是私塾里被先生点名的学生。 “这柄剑不是你打造的吗?”陌夫人眼神含笑。 “您是从何得知……江湖传言吗?”洛惊鸿声如细蚊。 “每个人的本性,从出生便已注定。无论是善是恶,本性难以移改,”陌夫人道,“炼器和炼丹也是如此。 终其一生,炼制出的东西,都会烙印其人特质。” “我的特质是什么?”洛惊鸿现出茫然神情。 虽则外表与常人无异,终归是魂碎之人,反应略慢。 “至真至纯,大爱无声。”陌夫人道,“你赠送给老身的六礼,皆没有超脱此理。” 洛惊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转头看向苏夜,眼睛弯成月牙。 苏夜才思敏捷,瞬间意识到哪里出了问题。 剑道的最高处,乃是天人合一。 剑法造诣天下第一的苏夜,在追寻五灵珠的过程中,即便觉醒剑气。 人与剑合,亦是颇为顺畅。 太初剑外观黑白分明,看似善恶并存,实则至真至纯。 苏夜的魂灵和自我意识太过强大,与之对敌的人,哪怕是刀法绝伦的人皇分身,气势都会被他压倒。 目今仍是凡品的太初剑,与苏夜合意之时,皆会服从主人。 加之杀孽过重,导致剑魂错乱。 故而陌夫人才会说出“剑魂丧亡”之言。 “陌夫人,这种情况,应当如何解决?”苏夜是聪明人,按习惯请教高人。 立马又意识到洛惊鸿需要学习,小声将忖度出的情况,完整向她讲解一遍。 洛惊鸿听完言语,只觉如大梦初醒。 面现崇拜道:“苏哥哥,你好厉害。” “正常发挥,不足挂齿。” 陌岛主含笑道: “你们接下来最好别眨眼,否则很容易错过老婆子的炼制过程。” “老头子,莫要胡言。”陌夫人笑道,“老身收了徒弟,岂能不让她看个明白?” 陌夫人召出一件灵宝,注入灵气,令其罩住石台。 三样物品,瞬息间飞进其中。 穿过灵气屏障时,速度明显变慢。 三团火焰将天玄石,天魔金和融合液熔化,以最为均衡的方式,倾注进太初剑之中。 制造一切灵宝的基础材料天玄石,化作守护神,守护二度熔炼的宝剑。 眨眼间完成的过程,在灵宝特意放慢之下,以格外清晰的形式,呈现在观者眼前。 陌岛主笑着看向苏夜: “洛惊鸿跟着老婆子,准能学到不少真本事。” 苏夜微笑回应。 识海中却是有一些东西在萌芽。 创造前四种术法时,心间皆有这种感觉。 一种微妙,而又无法言说的质感,在融合过往的经历和所学。 像是隔着一座山岳,却又拥有飞越山丘的能耐…… 洛惊鸿的笑颜,将苏夜从出神状态中唤回。 她双手捧着熔炼好的太初剑,轻笑道: “苏哥哥,请接剑。” 苏夜伸出纤长手掌,轻握住外观全无变化的太初剑。 亦正亦邪的气质中,有着状如山岳,无法撼动的至真至纯。 虽然还是凡品,却与之前有了天壤之别。 太初剑,焕然新生。 遨游四海 第132章 瞬时沙华 洛惊鸿回到客房,修炼莲花印。 镇魂珠和神凰玉佩的力量,镇守破碎的灵魂,消弥清醒时产生的痛苦。 苏夜独自坐在院外石桌旁,手中捧着青铜樽。 里边的醉仙酒,余留下一半。 低头观瞧,从里边看到了破碎的月亮。 每个人都有他的幸福,也有其不幸。 揭开伪装粉饰的面具,后边都有倒不尽的苦水。 故此世间修行无情大道者多,抛弃凡尘七情六欲,清心寡欲,不背负因果。 畅游山野间。 修身,修心,修仙。 苏夜从踏上这条路途的伊始,便注定只能走与众不同的有情大道。 主动承担因果,不惧天命倾轧。 这就是苏夜的路。 别人难以复制,也不会主动选择这条路。 正如寻常修士,或跟随师父学习术法,或在福地洞天中,寻到古圣先贤遗留的秘籍。 在这条路上,苏夜亦是独行者。 正如将文字蕴含的力量发扬光大的文圣孟扬,将画卷里的图景,传承至今的画圣乾道清。 原本并非修行路径,经过前人趟路,化作后人依循的修行法门。 凡事皆是从无到有。 修行如此,学艺如此。 究其根本,人生如此。 甚至于,连人本身,亦是从无到有。 顺应天道而生,成为世界的一份子。 以灵智和运用工具的能力,在荒古时期便成为三千世界的主导。 最初的游历过程中,苏夜总会向高人讨教,希求能够修习宗门里的术法。 时至今日,已不需再浪费心力。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传来。 苏夜的视线,从青铜樽里破碎的月亮上移开,转头看向前来拜访他的陌岛主。 “天越来越黑了。”陌岛主打招呼的方式与众不同。 苏夜面现微笑: “每当到了这种时候,说明黎明已经不远了。” “不只晨昏如此,便是放大到整个世界,亦是如此。”陌岛主抛开贪财欲念,不失为高人。 寻常炼器制符之人,终其一生,能够精通一种路径,足可称为大师。 精通数种炼制灵宝之法,除了卓绝天资,还得有足够高的悟性和持续多年的努力。 “陌前辈,你说时间前进的速度,会是始终如一的吗?”苏夜往青铜樽里倒满醉仙酒,递给了陌岛主。 “老夫问你,老婆子带着洛惊鸿离开了多久?”陌岛主接过酒杯,喝下半杯酒。 苏夜凝神回忆。 他和陌岛主只进行了几次对话,前去沐浴更衣的师徒二人,便回到进门处的正院。 如此短促的时间,绝不足以完成繁复冗杂的过程。 还有石台上太初剑的二度熔炼。 瞬息间完成的过程,在灵宝护罩之内,缓慢而清晰的发生。 时间流逝的速度,并不是一成不变。 苏夜识海中的山岳,有某种东西探出了头,意欲翻越山丘,与他完成会合。 “苏道友,除了时间以外,其实还有很多东西,并非一成不变。”陌岛主并不知晓苏夜心中所想。 只是顺着聊到的话题,继续深入畅谈。 “比如……”苏夜帮陌岛主填满青铜樽。 陌岛主笑道: “同样的风,在一望无垠的旷野上,行进的速度几乎一致。 可若是前方,分别是山丘,峡谷与河流,它的行进速度,是否会发生改变呢?” 苏夜即便回道: “被山丘阻住的风,行进速度会放缓……掀起波浪的风,可能会就此消散……” “还有古人常言,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前者是依据战场环境,敌我优劣,指挥将领不同而随时发生变化。 水则是可以融于万物,在杯中,它便是杯子的形状。在铜盆中,便是铜盆的样子。 若是在河道脉络,则会变作奔涌不息的河流。” 苏夜心中明悟,变得愈加强烈: “不只是形状,水还能改变其质。” “此话怎讲?”陌岛主生出好奇心。 “河流湖泊中的水,可以灌溉良田,滋润万物生灵,故而天道河被大乾人称作孕育万物的原初河流。 海洋中的水,却又无法饮用。 晾干之后,留下盐块。 作为调味品,在人间流通。 可若是化作水汽上升,凝聚成云雨,降下的甘霖,又能滋润万物。” “世人常说你悟性极佳,老夫尚且有些怀疑。 今朝与你对谈,方知他们所言非虚。” 苏夜浅笑道: “上善若水,本就是修士追求的极高境界。 水利万物而不争,却又有洪水猛兽之言。 世间万物……或许从诞生之初,便有乾坤阴阳之说,明暗善恶之辨。” “言之有理,”陌岛主短粗手指揉搓下巴,“同为人类,初降世时都是一张白纸。 儒学提出‘人之初,性本善’。 亦有人反对其说,言称‘人之初,性本恶’……” “实则正邪善恶,皆是遵从本心。 正如乾坤阴阳,白昼与黑夜,阳光与暗影。 相伴而生,彼不离此。”苏夜接过话茬。 饮尽杯中酒,识海中激荡起的清风,吹起成串涟漪。 苏夜站起身形,仰观天际月亮。 不知何时,它半藏进乌黑的云朵。 “快下雨了。”苏夜呢喃低语。 陌岛主错以为苏夜把灵犀岛当成了真仙界,微笑道: “虽然我们这里的人狂妄自大,称此间为上界,但绝非真正的仙宫。 位于云层之下,享受阴晴雨雪。” “我知道……仙界是仙人盘踞之地,这里是炼制灵宝的圣地。”苏夜自然回答。 实则他的识海中,出现了难以名状的奇景。 日月星辰飞过山岳,向着虚无缥缈飞来。 浩瀚无垠的识海之中,倒映出一般无二的日月星辰。 在粼粼波光中,相伴前行。 乾坤阴阳……万物生发……时间流逝……古今移转…… 种种情绪在心间荡漾,涌向印堂识海。 似若涌进海洋的河流,带来从未有过的全新知觉。 陌岛主看着屹立不动,仰观天际的苏夜,总觉有些不同寻常。 轻声唤道: “苏道友,你还好吗?” 苏夜浅笑轻声: “我很好……很好,很好……” 陌岛主和无数人打过交道,其中不乏稀奇古怪之辈,却是甚少听到这般回答。 心中的异样感,变得更加明显。 一声春雷。 天际泼洒下细雨。 陌岛主心中的好奇,促使他的视线,始终未曾离开苏夜。 缓慢下坠的雨滴,悄然向苏夜平伸出的右手汇聚。 凝聚成一颗无根的水珠。 噗的一声轻响,四散飘落。 “陌前辈,这个术法……名叫瞬时沙华。” 陌岛主瞪大双眼,激动到脸颊涨红。 听说苏夜会创造术法,与亲眼见证此等壮举。 带来的震撼,不可同日而语。 若是真有天命之选,陌岛主无条件相信: 苏夜正是那个人。 遨游四海 第133章 云生百妖 八仙桌面的灵犀岛沙盘约莫三尺长,一尺宽。 有别于尘世的凡品沙盘,其上的云朵和悬浮在半空的灯笼缓慢浮动,与真实景象完全一致。 寸许长的小旗子,插在感应到妖邪的位置。 密密匝匝,堆满了整个沙盘。 灵犀岛状如盘山,边缘混沌不清,实为无边界之地。 被人类激活使用的面积,大约相当于两座丹阳城。 多云层的地形,更为稀少的人群数量,给此间人带来极为广阔的生活空间。 施展新近领悟到的瞬时沙华,灵识化作清风,在灵犀岛中盘旋飞舞。 聆听到的心弦,比风妖铃更精准地呈现出岛上妖邪数量。 清点小旗数量,共有九十七个。 可附身于人体的妖邪数量与之相当。 加上苏夜诛杀掉的三只魂妖。 不多不少,正好百只。 百字属水,间接指明了魂妖生发起源。 陌无极作为轮值岛主,在沙盘旁来回踱步。 终于忍不住道: “苏道友,如此之多的魂妖,简直是要翻天。 这才是甲子大破的起始阶段,已有如此数量的妖邪……此番劫难,势必不小……” 苏夜收起术法,隐约有点气虚。 以他如今的修为,强行调动天地之力,着实有些勉强。 欲要发挥出神国祭炼,诸像万法和瞬时沙华的全部威力,非修炼到飞云境不可。 如今强行使用,导致气海消耗过度,故而眼前一黑。 “大乾镇妖司不再受官府管辖,作为有别于行伍的强大力量,提前做好了应对甲子荡魔的准备。”苏夜服下一粒大还丹,立时恢复如常,“如此态势,必然不容乐观。” 陌岛主闻听此言,掰着粗短指尖估算,不由惊叫连声: “不好,不好,不好……” “陌前辈,可是算到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苏道友,你有所不知。三千世界是一个无限广阔的空间,包括大乾在内的诸多人类国度,占据有限的空间。”陌岛主讲解道,“那些未曾开辟的鸿蒙之地,则是由仙家驰骋。 受边界禁锢,纵使两位仙人对战,发动毁天灭地的术式,也不会影响到俗尘世界分毫。” “灵犀岛是仿照三千世界建造的空中岛屿?”苏夜惊讶莫名。 “正因如此,”陌岛主自豪笑道,“生活在岛上的居民,才敢称这里为仙界。” “俗尘世界的妖邪,源自于天地大破,于晦暗处不断生发。”苏夜沉吟道,“以此类推,灵犀岛上的妖邪……” 陌岛主如梦初醒: “难道说……承载这座岛的云朵,便是妖邪生发的根源?” “云朵由水汽所聚,正应和岛上魂妖数量……若无意外,确如陌前辈所言。” “以法阵护持云朵,魂妖可会自动消亡?” “妖邪亦是天地衍生出的生灵……由气化躯,不会复散。” 陌岛主一拍脑门,暗骂自己糊涂。 随即召出云灵舟,载苏夜前往妖力最为强大之地降妖。 ———— 关雄是一位粗重灵宝炼器师。 资质平庸,靠努力和汗水在岛上谋生。 云朵上的私宅,与其性格相合,深宅大院,无甚多余装饰。 黑色对开正门,铜质门环的样式格外古朴。 “你确定关雄家中……潜藏着实力最强的魂妖?”陌岛主与苏夜初见是在花灯楼。 彼时关雄也在席间饮酒赏舞。 若有妖邪附体,苏夜必不可能放过它。 “岛主尽管放心,在下感应绝不会出错。” 苏夜抬手握住门环,轻轻叩响门扉。 啪嗒啪嗒。 传来脚步声。 吱呀一声响,宽板门开启。 关雄布满血丝的眼睛,视线从低到高。 看到身穿文武袖短褂的苏夜,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真是糊涂啊,竟然把您给忘了。” 陌岛主呵斥道: “昨夜还在一处攀谈,怎的今天就忘了?” 关雄满脸苦涩: “今天清晨,小女无故便欲自戕。贫道惊骇欲绝,赶忙拦住了她……” “接下来发生了何事?”苏夜追问。 “昏迷不醒,高烧不退。”关雄急切道,“咱们别在这聊了,随我去看小女。” 陌岛主提醒道: “关雄,松开你的手,莫要冲撞了贵客。” 关雄赶忙松开握住苏夜手腕的宽大手掌,顾不得道歉,迈开大步带着前来拜访的二人,穿过堆放数十个灵级炼器鼎的院落。 过了两道圆门,进入一座种植草药的院落。 行经石板小路,来到铺陈简洁的卧房。 梨木卧榻之上,躺着一位十三四岁的姑娘。 一位辨不出真实年龄的妇人,满含焦虑地握着女儿小手。 听完关雄描述,苏夜以为魂妖附身于其女体内,打眼一瞧,方知自己太过想当然。 梨木卧榻,正是魂妖栖身之所。 坏处是无法随时夺取生人精魄,好处是较为隐蔽,难于被修士察觉。 若非沉重心弦,苏夜也不会注意到卧榻有异。 关雄抱拳拱手,恭请苏夜: “苏道友,您是炼丹师,还望能替小女瞧瞧病。” 陌岛主没好气道: “你这莽夫,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变得聪明一点……老夫邀请苏道友降妖,还用你画蛇添足?” 关雄连忙垂下头:“岛主教训的是。” 关夫人站起身形,哭到红肿的眼睛看着苏夜: “苏道友,求您一定要救活小女。 我们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若她有个三……” “聒噪!”陌岛主训斥道,“安静待好,莫要搅扰苏道友施为。” 关夫人立马抿紧了嘴唇,再不发出半点声音。 双手握在一起,指节泛白。 苏夜心中清楚,她还是担心昏迷不醒的幼女,出言劝慰道: “不妨事……只要服下我的丹药,很快便会醒转。” 陌岛主挥了挥手: “你们先出去……待环儿醒了,老夫再叫你们进来。” 关雄抱拳拱手: “苏道友,小女就拜托您了。” 苏夜点头回应。 关雄搀着关夫人,二人行出卧房。 陌岛主轻声问道: “可找到妖邪了?” 苏夜回头看向陌岛主,眼神向他示意。 陌岛主心领神会。 苏夜装出遗憾语气: “恕贫道愚钝,并未在此间发现妖邪……喂此女服下几粒丹药,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沉重心弦,骤然间剧烈抖动。 妖邪暴露了自身位置。 陌岛主瞧见苏夜背在身后的手掌握拳,即便召出仙品五行符,贴在他的纤长脊背。 余下的事,只管交给苏夜。 遨游四海 第134章 愈斩愈烈 梨木卧榻之内,铺展开来一个新世界。 其中的白发魂妖,额头生着两根牛角般的犄角,青面獠牙,猩红眼眸里闪烁着疯狂神光。 “原来刚才的话,是哄骗本妖的计策,”白发魂妖语气中,隐含着难以抑制的怒火,“人类不愧为最卑劣的物种,撒谎成性,道貌岸然……” “妖物就是妖物,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苏夜斜伸出右手,太初剑以近真形态在指间汇聚成型。 相较于之前的剑魂,此时的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为契合。 握剑刹那,意与剑合。 白发魂妖双手小臂交叉,爆喝一声,肘关节向外凸起。 不过须臾之间,长出一对白骨森寒的骨刀。 自动从肘部脱落,被白发魂妖轻松接住。 长出骨刀的创口,顷刻愈合。 只是取刀这件小事,便暴露了白发魂妖的全部能力。 近乎变态的自愈力,双刀流,精通武技。 灵犀岛上最强大的妖邪,并非浪得虚名。 “本妖能感应到讨厌的法阵和符箓气息,”白发魂妖抬起右手,掌中骨刀直指苏夜,“你这个卑鄙小人,根本不是本妖的对手。” “是不是对手,打过了才知道。”苏夜心态沉稳,全不被白发魂妖的嘲讽影响,“再说了,创造出法阵和符箓的仙师,若知后辈以使用它们为耻,岂不是会喷出一口老血? 合理使用外物,正如气运加身,本就是实力的一部分。 你这种粗鄙的妖邪,又岂会知晓其中奥妙。” 白发魂妖眼神陡变,话语声变得凌厉: “你这个卑鄙小人,竟敢在话语中添加魂力禁锢。” 苏夜微笑道: “看来你还不蠢,能察觉到我的术法。” 白发魂妖咬碎钢牙,化作一团烟雾,径奔苏夜飞来。 两柄骨刀,分别蕴含阴阳遁的一种属性。 空中现出残影,恍惚间,似若有千百刀影。 虚实难辨! 一朵剑气莲花,从苏夜剑尖飞出。 既是试探,也是防御。 阴遁骨刀产生出一股吸力,在剑气莲花爆发之前,将其尽数吸收。 “小鬼,只会这点三脚猫功夫,也敢来挑战本妖,”白发魂妖怒吼道,“待本妖砍下你的头颅,定要喝光你的血液,然后再将你碎尸万段。” “口气倒不小。”苏夜闪身避开白发魂妖攻击,语气依旧轻松写意。 “等你死在我的刀下时,就不会这般狂妄了。”白发魂妖眼神陡然变得凌厉。 周身萦绕气劲,双刀充盈阴阳遁,变幻了颜色。 瞬息间,隐去了身形。 苏夜暗忖道: “若是人皇萧潜在此,看到这妖邪的刀法,必然会想和它战上一番。 只是它虽强,却也逃不过心念感应。” 铛。 一声轻响。 苏夜潇洒挥剑,格挡开一柄骨刀的攻击。 第二柄骨刀,径直劈砍他的腰身。 若是中招,当即会被斩为两段。 白发魂妖仿佛看到了喷溅而出的鲜血,眼神中闪烁疯狂的喜悦,狂躁道: “小鬼,死在本妖刀下,化作我的力量源泉,乃是你的荣幸。” 铛。 剑影婆娑,顷刻化解第二柄骨刀斩击。 白发魂妖更不迟疑,双刀犹如疾风骤雨,朝原地站定不动的苏夜,噼里啪啦地一顿狂砍。 残影浩荡,气劲裂空。 苏夜手中太初剑,舞出了双倍于骨刀的速度。 双脚未曾移动分毫,尽数接下白发魂妖近乎狂乱的刀法。 密不透风的金铁交击声中,出现了刹那破绽。 一道剑气飞出,劈中疏于防范的白发魂妖。 深达数寸的伤口,顷刻附着粘稠血液。 白发魂妖发一声喊,再度隐去身形。 空气中弥漫一股血腥味。 苏夜左手双指抹过剑身,眼神因激烈战斗而兴奋,轻声问道: “经过这场战斗,你能成长多少呢?” 识海中,仿若响起一阵欢喜之声。 陌夫人二度熔炼的太初剑,比之前的它,更加渴望战斗与杀戮。 人与剑之间的契合,达到了从未有过的巅峰。 白发魂妖胸前伤口弥合,身形出现在半空,俯视手持宝剑的苏夜: “本妖不过是一时大意,才会被你这卑鄙小人偷袭得逞。 胆敢跟双刀流拼出招速度的狂妄小子,接下来的回合,本妖便要你人头落地!” “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吧。” 阴阳镜的第一个古篆字,悄然点亮。 指尖闪烁微芒。 火焰顷刻包裹剑身。 “看来你也不是无名之辈,”白发魂妖的话语声骤然在耳畔响起,“杀掉你这样的敌人,更能令人感到兴奋。 死吧,成为本妖尊崇的战利品!” “聒噪。”苏夜眼神凌厉,手中剑如舞银蛇。 火光在与双刀碰撞中不断变幻。 金铁交击之声,比上次激情过招更加密集。 右手舞出残影,尽数接下白发魂妖的刀法。 全无半分破绽。 “啊!” 久攻不下的白发魂妖,发一声喊,再度提升刀势。 瞬息间,砍出了上百刀。 火焰破空的呼呼声,犹如无言的风凉话,刺激着白发魂妖的知觉。 “就这点能耐?”一句不咸不淡的轻声细语,便似无形利刃,顷刻刺进了它的妖识。 “啊!”白发魂妖再度爆发,将出刀速度提升至瞬息两百刀。 裹缠烈焰的长剑,与狂乱刀势同时陡增。 火星四散飞溅,遍地皆是明暗交杂的火蛇。 苏夜背在身后的左手,食指与无名指并拢,悄然向上一勾。 飘散在地面的火焰,变成赤红锁链,顷刻加于妖身。 绑缚住它的脖颈和双臂。 刀势戛然而止。 雨打芭蕉般的密集金铁交击之声,顷刻消散。 极致的动,转变为极致的静。 白发魂妖并不慌乱,自断双臂和头颅,再度隐去身形。 “你这个卑鄙小人,”他的声音中,多了几许狂乱,“胆敢如此忤逆本妖! 吾不再饮你之血,只在此间,将你剁成肉泥!” 话语声落,白发魂妖再度出现在半空之中。 六条粗壮手臂,各持一柄阴阳遁骨刀。 猩红眼眸之中的瞳仁,闪过太极鱼图案,随即变为雾蒙蒙的白。 “六刀流,你还接得住吗?”白发魂妖的声音中,多出几分凌人气场。 “我的剑势,愈斩愈烈,”苏夜握紧剑柄,“就算你有百刀流,我也能接住。” “先接住六刀流再说。” 话音未落,白发魂妖破空而来。 遨游四海 第135章 进阶灵级 白发魂妖极致的动,恍惚间,令苏夜想起了附魂法身重现的剑魔欧阳志。 相较于欧阳志重而稍缓的剑招,魂妖的刀法,追求极致的快。 其间缺乏变化。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可若一味追求招式速度,于武技修炼而言,绝非益事。 六柄骨刀分别从不同方位,劈砍被妖识笼罩的苏夜。 预想中疾如流星的剑招并未到来。 黑白分明的太初剑,出招如秋水惊鸿。 手腕一抖,轻柔而有力地拨乱一个骨刀的攻击。 一招错,而全盘皆乱。 白发魂妖高速砍出的斩击,并未临加敌手之身,而是砍中被苏夜缓慢拨开,横架格挡的骨刀。 魂骨凝聚而成的骨刀,顷刻接住千百刀影。 连串闷脆交杂的响声中,碎裂成齑粉。 身穿文武袖短褂,扎束马尾的翩翩少年,脸上的笑容,比狂言更加犀利地刺进魂妖心房。 太初剑又是轻柔一挑,左下方的骨刀顷刻改变轨迹,格挡右侧三柄骨刀的斩击。 “快速而有力的招式,固然可以助人取胜,”苏夜轻声道,“可是太过繁杂的招式,却会产生难以消弥的混乱……” 白发魂妖拉开身位,心中产生的犹豫,令他的妖力呈倍数消耗。 原本能稳压住苏夜的气息,已然出现被对方反压的迹象。 “你除了会在话语里施加魂力禁锢,还有什么本事?!”白发魂妖的躁狂,随着气息虚弱,变得更加明显。 “你的快刀,始终没有攻破我的防御……这还不叫本事?” 苏夜脸上的从容微笑,在白发魂妖看来,无异于不加掩饰的嘲讽。 肩膀凸起,延展出两条手臂。 握住下方手肘长出的骨刀,莹白色眼眸里的疯狂,比初见时更为强烈。 “六柄骨刀不是我的极限,”白发魂妖的面颊,像是傅上一层白色粉末,“八刀流才是我的极限!” “还不明白吗?”苏夜嘴角挑起一抹弧度,“你的问题不在于快慢,而是刀法套路间的破绽,根本无从弥补。” “无名小辈,少说大话!” 魂妖飘悬至腰间的长发铺展开来,状如白色披风。 漫天刀影,似若向他拍击而来的羽翼。 肩膀处的两条长臂,手中骨刀骤然刺出,袭向苏夜胸膛。 他的恨意,并非源自本心,而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外力,牵引出这种情绪。 黑白分明的长剑,在视野中清晰破开白色光幕。 骨刀斩击的乱流,席卷的不是从容淡定的苏夜,而是两柄直线刺出的骨刀。 万蚁啃噬般的刺耳响声,再将骨刀化作齑粉。 防御荡然无存。 黑白分明的长剑,裹缠附加魂力禁锢的火焰,落在肩膀处,斜向斩开它的身躯。 白发魂妖感受到无法复生的灼痛,妖识里的疯狂,便如火山喷发,再无半点压抑。 本源中积蓄的浩瀚妖力极限压缩,瞬息之后,以近乎疯狂的速度反弹。 强大的力量,破碎了白发魂妖骨甲护体的身躯。 自爆。 乃是修行者的凄厉绝唱。 一道有别于凡火的火焰,从玉葫芦口飘荡而出,化作圆环,顷刻展开光幕。 将苏夜魂息罩在其中。 可将魂魄尽数震碎的庞大力量,被大罗火罩规避死亡的因果门,尽数吸收。 砵盂状的佛宝落在手掌,其上的梵文加持,变得黯淡无光。 缓慢吸收天地精华。 数月之后,因果门将会再度凝聚。 虽是仙品级佛宝,它的至阳属性,以及规避死亡的因果门,令其效力不亚于寻常神级灵宝。 苏夜收回助他脱险的大罗火罩。 随手轻挥宝剑,散去裹缠剑身的风火。 剑身萦绕水波般的涟漪,气息变得极度紊乱。 与他合意的剑魂,却是变得更为凝实。 灵识中的炼器典籍,有关于这种现象的明确记载。 此乃灵宝进阶的迹象。 太初剑从桃花山归属于苏夜,陪他走过数个城池,经历过多次战斗。 无形中汲取的精魄,令其快速成长。 由于剑魂虚弱,导致灵宝无法进阶。 添加进天魔金的宝剑,在与白发魂妖的战斗中,受火焰炙烤,炼化掉积蓄起来的精魄。 苏夜原地盘腿打坐,将太初剑平放在膝头,闭目运转莲花印。 引渡一缕佛力,注入突破进阶的宝剑之中。 金色佛光氤氲,受到剑格太极图阻挡,只好向剑身飘散。 居中的血槽,吸纳无状悬浮的佛力。 原本黑白分明的颜色,逐渐凝出纯净的金色。 剑格与尾端云朵护手之间的剑柄,裹缠的丝绦被突破晋升的力量化作齑粉。 剑柄表面生出绒毛般的奇物,分别呈黑白色,于中间横线分隔,亦应均衡之理。 原本剑魂之中,增添几许佛力,变得凝实而强劲。 与苏夜灵识沟通,再无被压制的萎靡。 苏夜停止引渡佛力,睁开清澈双眸,低头看向横放在膝头的太初剑。 伸出纤长右手,由剑尖抚至剑格。 视线随之而动。 灿金色的血槽,隐约萦绕的佛力,净化敌人血液余留下的怨念。 剑格处凸起的太极图案,仍旧维持着阴阳的均衡。 看到黑白分明的剑柄,苏夜眼神为之一亮。 右手轻握,只觉触感颇为舒适。 迅捷站起身形,轻舞惊鸿剑诀。 本就练到炉火纯青的剑法,用灵级太初剑使出来,别有一番领悟。 方才与白发魂妖的战斗,悟到武技修行忌讳过犹不及,将全新生发出的招式,减去冗余部分。 剑招如行云流水,身姿似霁月清风。 在十方梦域构筑的梦幻,以及慈悲引魂渡衔接的真实中,与晋升为灵级的太初剑,逐渐完美契合。 眼神亮如星辰,断喝一声。 剑尖凝聚而成的剑气,顷刻构筑成龙身。 一条栩栩如生的剑气长龙,围着立在中心的苏夜盘旋,发出清亮龙吟。 氤氲的佛力,驱散魂妖爆体后遗留的残存执念。 苏夜的灵识中,出现轻微饱腹般的感觉。 修为亦是提升了一大截。 只可惜资质太高,仍是未能触及归元境二层的门槛。 收剑入鞘,看着氤氲水纹的太初剑鞘。 心中的畅意,不亚于金榜题名。 以至于有些不想回归现实,而是藏在这梨木卧榻中,潜心修炼剑意。 怠惰念头闪过,瞬息消失无踪。 梦幻如泡影。 噗的一声破碎开来,复又回归了尘世。 遨游四海 第136章 华阳青龙丹炉 闺房中燃着烛火。 苏夜从玉葫芦中召出几粒清心丹,递给服侍关小姐的丫鬟。 丫鬟轻柔捏开小姐嘴唇,将淡青色丹药挨个喂进去。 所幸入口即化,不需搀扶喂水。 苏夜站起身形,看了眼窗外被夜明珠照亮的夜色。 他没想到,对付一个白发魂妖,竟浪费了整天时间。 屋外的关氏夫妇,皆是辟谷的高人,却因对女儿的忧心,显得格外疲惫。 苏夜朗声道: “关前辈,关夫人,你们的女儿脱离险境了。” 关雄听到苏夜雄浑清亮的声音,转头与夫人对望一眼。 两人三步并作两步,抢进了闺房之中。 关夫人含糊谢过苏夜,即便前往女儿床边,轻声呼唤她的小名。 关雄作为一家之主,不能怠慢了助女儿脱离危困的恩人。 “苏道友,若是你没来灵犀岛,后果不堪设想……”关雄引二人至招待客人的厢房。 一面雕刻《四海宾朋图》的楠木屏风,将八仙桌与过道隔开,以防走廊来人,搅了客人雅兴。 三人分宾主落座。 陌岛主随手一挥,半折叠的屏风铺展开来,呈现在三人面前。 “这面屏风虽然不是画圣前辈的手笔,可这线条纹路,颇有几分他的精髓。”苏夜游历天下,看多了乾道清真迹。 尤其是似若仿本,却是出自画圣本人的春风秘卷。 对于他的画作,闭着眼都能分清。 “这面屏风上的四海宾朋图,乃是出自画圣徒孙赵宇之手。”关雄右手拄着膝盖,语气难掩自豪道,“他在画作修行方面并非天才,倒是凭借模仿师祖画作,赚了个盆满钵满。” 陌岛主接茬道: “赵宇前辈用积蓄买下了一座岛屿,几百年后,这座岛被飞升之力,带上了半空……” “谁的飞升之力,竟有如此景象?”苏夜不禁生出几分好奇。 “那个人……你很熟悉。”陌岛主揉捏光秃秃的下巴,眼含笑意。 观他的习惯,便知以前蓄过山羊胡。 苏夜身为三千世界罕见的剑修天才,与另外两位剑道前辈,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剑魔欧阳志将满身修为,以大衍造化诀中的诡异术法,传承给尚在襁褓的女儿。 殒于九天玄雷,并未渡劫飞升。 余者只剩一人。 剑圣宋央。 “……也就是说,这座灵犀岛是由两位先贤缔造?” “正因有此等机缘,岛上的住民,才敢自称住在仙界,”关雄笑道,“毕竟宋央前辈飞升之时,连带着将这座岛带上了天空。” 尽管隔着数百年,苏夜也能想见,宋央飞升当日的景象,该是何等壮观。 “看来这座灵犀岛,不只是炼器圣地那么简单。”苏夜不禁呢喃低语。 “这座岛上的混沌之地凶险异常,就连上三境的修士,都没法进入其中。”陌岛主讲出秘辛。 关雄瞪大双眼,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岛主,就算苏道友是尊贵的炼丹师,您也不能出卖灵犀岛的秘密。” 陌岛主微扬起脸颊,鼻孔注视关雄,笑道: “好你个小子,当初学艺的时候对我言听计从,现在反倒教训起老夫来了!” 关雄垂下头,避开陌岛主视线: “时至今日,晚辈对您的敬意丝毫未减。只是……” “只是什么?”陌岛主笑道,“还有另一个秘密,老夫可以毫不犹豫地将其出卖。” 关雄抬起头,眼神中的讶异,变得尤为强烈。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陌岛主竟会连番做出损害灵犀岛利益之事。 及至听清他口中之言,豹眼圆睁,张大嘴巴指着苏夜,却是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没错,”苏夜接收到陌岛主递来的眼神,决定坦诚相待,“在下正是苏夜。” 震惊状态的关雄,拧了一下大腿,强行恢复神思: “你……你就是……在微澜城诛杀草菅人命的贪官……在龙德殿劈了人皇分身的那个人?” 他的声音始终在颤抖。 “确是在下所为。” “苏先生,你杀了朝廷命官,又当面亵渎人皇权威,不怕……” “……惹来杀身之祸?”苏夜眉眼含笑,“自古以来,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人皇需要一柄可诛戮奸佞,斩妖除魔的利剑,又岂会惧我之锋芒?” 陌岛主挥手道: “身为闲云野鹤之人,莫谈国事。” 关雄将到嘴边的话,重新咽了回去。 “苏道友,老夫记得,你炼制丹药的丹炉,好像只是仙品。” “火麒麟丹炉,灵气消耗降低三成,火焰增幅亦是三成。”苏夜更不隐瞒,将胡掌柜赠送的丹炉特质,讲述给两位卓绝炼器师。 关雄看向眉眼含笑的陌岛主,瞬间领会了他的意图。 长叹一声: “岛主大人,您也甭费心思了。晚辈给您个痛快话:珍藏的丹炉,可以送给苏先生。” 苏夜原本指望洛惊鸿炼制丹炉。 用过进阶过后的太初剑,方知何为事半功倍。 丹炉不只是另一个立身之本,更是弥合洛惊鸿破碎魂灵的希望,比佩剑品阶要求更高。 欲要寻求品质绝佳的丹炉,没有地方比灵犀岛更合适。 陌岛主郑重道: “你师父临终前,嘱你将青龙丹炉赠予有缘之人。这世间没有第二个炼丹师,比苏道友更贴合你师父的遗言。” 苏夜心下嘀咕。 麒麟丹炉和青龙丹炉,皆是四字名称。 纵使是神级灵宝,也未见得能强到哪儿去。 关雄再不迟疑。 召出一枚玉佩,从中召出一颗氤氲神光的光球。 其中的青玉色丹炉,周遭闪烁雷光,间或有灵气汇聚而成的青龙盘绕。 三足双耳,表面雕刻的五个古篆字,清晰映入眼帘。 「华阳青龙炉」 洛惊鸿拜陌夫人为师时,曾召出过一幅由画圣乾道清手绘的画像。 器祖华阳之名,已在彼时印刻进苏夜识海。 单是瞧见这两个文字,便知光球中的丹炉,绝非麒麟丹炉可比。 关雄语气坚定道: “家师乃是器祖徒孙,未能觅得长生。临终之际,嘱我将青龙丹炉赠予有缘人。 今朝,关某了却家师夙愿,将其赠送给你。” 苏夜看着盛装丹炉的光球,心脏剧烈跳动。 关雄抓住了苏夜手腕,目光坚定地望着他: “我师父只有一个诉求。” “前辈请讲,只要不违背原则,晚辈必会答应。” “奋无上神威,济天下苍生。”关雄声音洪亮。 陌岛主笑道: “苏道友,你方才之言,老夫给你改一部分。 仙长生不老,侠以武犯禁。 你的大道之行,必是仙侠之路。 违背此道,天理难容。” 苏夜站起身形,抱拳拱手: “两位前辈之言,晚辈定当谨记。” 关雄豪迈挥手,声若洪钟: “打今儿起,青龙丹炉就是你的了!” 遨游四海 第137章 盖世英雄 青龙诞于神话时代,四象兽,天之四灵之一,镇守东方。 大乾官衔建制,金吾卫大将军统管金吾卫和镇妖司,品阶却只有三品的缘由,乃是在其之上,还有四名直属于人皇的守卫。 分别是青龙卫,白虎卫,朱雀卫和玄武卫。 平时不涉尘世,隐于各地修行。 时逢甲子大破之年,复被人皇宣召进云京。 故此第二次踏进朱雀门时,会感应到火焰之力。 无论是仙界传说,还是民间故事话本,亦或朝廷官衔。 与天之四灵有关的人事物,皆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东方青色为木,生命力旺盛,古来便是恢宏王朝兴起之地。 环绕三千世界的七座与大乾面积相当的岛屿,被俗称为“七星宝岛”,又称“近仙界”。 拱卫三千世界,防止龙兴之气外泄。 二月二,龙抬头。 正是应和冬春之交,青龙显现的天象。 寓意“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经陌岛主讲解,苏夜方知灵宝命名序列中的例外。 华阳乃是以炼器入道的先驱。 彼时三千世界,并未有用炼器术法渡劫飞升之人。 由其开辟路径,成为同道者入道修行的指路明灯,故被尊为“器祖”。 炼制灵宝行当的修行者,拜师入门时,皆需先跪拜天地洪恩,然后叩谢祖师华阳,之后方能行拜师礼。 造化系列行横霸之道,属于灵宝中的君王。 以祖师华阳命名的灵宝,无一例外,皆是由其亲手炼制。 稀有度和威力,更是远胜过造化系列。 三千世界的东海之滨,龙宫位于其中。 神通境修士,有些会选择拜入龙宫门下,修习呼风唤雨的仙法。 盘踞龙宫的龙族,可繁衍生息,各自追寻长生不老之仙境。 四象兽之一的青龙,则是衍生于天道,无性别之分。 起自神话时代,仙躯永恒不灭。 故而从古至今,青龙只有一条。 便如天际月亮,东升西落,照鉴古人与今朝。 华阳青龙丹炉。 前两个字标明了它是由何人打造。 青龙二字,进一步印证,天地间只此一尊。 关雄肯将此等灵宝赠送给苏夜,并且分文不取,足见其心性。 若是换作心术不正之人,早将恩师之言抛诸脑后。 贩卖丹炉,以求一世荣华富贵。 命运捉弄过苏夜,却也给了他足令旁人艳羡的机遇。 正如古人之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 陌夫人和洛惊鸿接到陌岛主传信,一同来至关家私宅,观瞧神级灵宝认主。 陌岛主虚抚已然剃光的山羊胡,沉声道: “华阳青龙丹炉便如凡尘世界的烈马,以你现在的能耐,强行令其认主,反而容易被其所伤。 倒不如先行贮存,待时机成熟,再把它召出来。” “晚辈有预感,若能在此时令其认主,可如臂使指,”苏夜讲出心中所感,“待到实力强劲,反会被其排斥……” 陌夫人问道: “你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苏夜恭敬回道:“由心生发。” “随处而来的灵感,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机缘,便是区分天才与庸人的界限。”陌岛主声音清朗,“老夫倒要瞧瞧,你究竟是不是盖世英雄。” 洛惊鸿心生好奇,睁着清澈大眼,问道: “为何令丹炉认主,竟能区分出是不是英雄?” 陌岛主面带微笑,耐心讲解道: “青龙乃护佑人间的神兽,寻常不会将神识赋予灵宝。 加之这尊丹炉是由华阳祖师亲手炼制,极为刚猛霸道。非盖世豪杰,无从驾驭此等宝贝。 勉强使用,只会被其反噬修为。” 苏夜耳听陌岛主之言,全无半分惧意,反生出无限豪情。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若能做个青史留名的盖世英雄,远强于庸碌长生不老。 当即剑气化灵,破开包裹青龙丹炉的光球。 提前打开的屏蔽结界,阻断潜在的天生异象。 青龙丹炉回归原本大小,约到苏夜腰间,两只耳朵氤氲水雷之力。 一条通体靛青的巨龙,从虚空中飞出,暴涨至弥天亘地的体型,盘旋于天际。 “苏夜,你可知己身暗弱,难载沉舟?”青龙器魂之声,响彻于识海。 所有感知尽皆消失,只余下一人一龙。 苏夜面对上古神兽威压,腰杆挺得笔直,豪迈道: “小子不才,愿承前辈炼器之初衷,做个护佑天下苍生的盖世英雄。 纵使沉舟难载,吾亦不改此心。” 青龙器魂沉声道: “你可知背负苍生,需要多么强大的力量?” “天下无敌,盖世无双。”苏夜声音愈发雄浑,“若无通天彻地之能,只会被天道碾压,化作自不量力的尘泥。” “你坚信你可以天下无敌?” “身处九死一生之险境,若是一心求生,可催迫出人的全部潜能,完成看似不可能的壮举。 唯有天下无敌,方能救己渡人的境况,又何尝不是如此?” “小子,需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天下无敌,盖世无双的修为,可不是说两句豪言壮语,便能实现的幻梦!” “我愿行万里路,破万般险阻,踏雪山险滩,越千重难关,成就那天下无敌。”苏夜说完话,仰头注视青龙器魂,“你可愿听我之号令,以神兽魂识,护佑天下苍生?” “我不信你能天下无敌。” 苏夜知道空口白话,难令青龙器魂消除疑虑。 若无器魂襄助,以他目今的修为,绝无可能令青龙丹炉认主。 一股豪情冲天而起。 断喝一声。 “阴阳镜,开!” 话音落下,三个古篆字瞬息点亮。 经脉和根骨传来的剧痛,压不住澎湃而出的豪情。 攥紧双拳,强捱苦痛,声音响彻天地: “诸像万法!” 青龙器魂之上,现出瑞霭祥云。 神佛辉光,映照天际。 漫天浩瀚佛力,镇压青龙无比强大的气息。 六声梵音,清澈回响。 “唵嘛呢叭咪吽!” 青龙器魂骤然向地面下降百尺,声音比初进入灵识时稍显虚弱: “强行解除阴阳镜禁制,不怕爆体而亡?” “我已经说过,”苏夜喉咙一甜,嘴角流出一缕鲜血,“不妨再讲一遍。 我的修仙大道,没有任何退路。 不成功,便成仁。” “好一个狂妄的小子!”青龙器魂张开血盆大口,凝聚磅礴龙息。 水桶粗细的光柱从天而降,笼罩住傲然挺立的苏夜。 预想中的毁灭打击没有降临。 体内迅速愈合的创口,消弥强行解除阴阳镜禁锢的危害。 识海中的声音,犹如山谷间的回响。 “本尊认可,你就是盖世英雄。” 遨游四海 第138章 炉威 苏夜大口喘着粗气。 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疼痛,伴随额前剧烈跳动的青筋,将他的神思拉回了现实。 天际盛装夜明珠的灯笼,静默映照这座位于半空中的岛屿。 血雾从体表剥离,被发出微光的青龙丹炉吸收。 一条威武霸气的青龙,围绕丹炉盘旋六周,继而钻入炉壁,化作炉身浮雕。 鳞片闪烁星辰般的微芒,双目炯炯有神。 苏夜的灵识中,有条弥天亘地的巨型青龙,在天际翱翔。 继而发出一声清亮龙吟,潜进识海之中。 相较于身体的剧痛,收获至宝认主的欢欣,明显更胜一筹。 文武袖短褂和蓝布长裤,粘腻地贴在身上,浓郁的血腥味,提醒他曾发生过何事。 远处的洛惊鸿脸色煞白,扶着陌夫人的胳膊,方能勉强站立。 两人视线相遇。 两行清泪,从她眼角滑落。 苏夜强忍住皮肤碎裂重聚的余痛,轻笑道: “不打紧……我这不是没事吗?” 陌夫人柔声道: “苏道友福缘造化……这点小事,难不倒他。” 苏夜看向陌夫人,朗声道: “陌夫人,有劳您先带鸿儿去休息,等我炼制一炉丹药,再去寻她。” 陌夫人伸手帮洛惊鸿拭去脸上的泪水,掌心凝聚灵气,帮她固守心神。 苏夜衣衫被鲜血染红的场景,连她这个旁观者都感到心惊,更何况是心意相连的洛惊鸿。 她虽未看到苏夜经历的青龙威压,却也能猜出,强行令青龙丹炉认主,绝非寻常归元境修士所能做到。 狭路相逢勇者胜。 苏夜的强,不在于修为,而是那颗经历淬炼的心脏。 陌夫人行过万里路,见过万种人。 从无一人,带给她这般感觉。 包藏金矿的石头,远比寻常石块更加沉重。 用心去观察,总能发现不寻常之处。 “不愧是问心局受到三祖垂青之人……世间能有几人,扛得住苏夜的苦痛,还有他那般胆识与心志。”陌夫人不由心中暗想。 …… 苏夜原地盘腿打坐。 服下大还丹,特效金创药和固本培元丹,戴上佛骨念珠,调息恢复因强行释放古篆字力量而生出的内伤。 关雄走到陌岛主身边,弯着身子,用手挡住嘴巴,轻声道: “苏先生一直都是这么不惜身的吗?要不是青龙丹炉中途认主,他可就……” 陌岛主伸出右手,拦截关雄话头,灿笑道: “莫要用你那粗鄙的眼光和思维,揣测志在一飞冲天的年轻人。 他那副俊秀清瘦的身体里,装着一个拥有鸿鹄志的灵魂。” “我还是想不通,”关雄道,“但凡有一点闪失,他可就折在这了。” “除了过人胆识,你没发现他的另一个优点吗?”陌岛主转头看向身旁的关雄,眼含深意地望着他。 关雄努力回忆,识海中浮现出苏夜吞服数颗丹药的场景,猛地一拍大腿道: “我知道了!” “说来听听。” “他是优秀的炼丹师,葫芦里装着丹药,不怕身受重伤。” 陌岛主气得跳脚,向上一窜,肥胖的小拳头敲打关雄不够灵光的脑壳。 “庸俗的脑袋里,永远迸发不出令人惊艳的灵感。 不是他的身份……而是那份自信,对自己的绝对信心。 一般人在归元境的时候,可没有这种气度。” “自信和自负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 万一掌握不好平衡,被高修为者当成狂妄之辈,不就身死道消了?” “忘记说了,”陌岛主抬头盯着委屈挠头的关雄,“他还拥有过人头脑,以及随机应变的本事。 你这种莽夫,不会理解的。” 关雄听了陌岛主之言,仿佛有人重新勾勒苏夜的形象,嵌进他的灵识。 “难怪那么多修士,都相信他会是救世之人。” “发光的金子,不难看清。”陌岛主呢喃低语。 ———— 一团莹白莲花,从掌心飘至丹炉底部。 团簇的火焰,炙烤新认主的青龙丹炉。 灵识之中,多出操控温度变化的意念。 原本需精心操控的火焰,如今只需转动意念,即可通过神级丹炉轻松做到。 好处是炼制高品阶丹药,失败率可大幅下降。 坏处是对于处在成长阶段的苏夜来说,假借外物成丹,反而会有损丹道修行。 不到万不得已,暂不能使用这尊丹炉。 空间净瓶倾倒灵液,延寿丹的材料,有序添进丹炉。 火焰始终如一。 微操青龙丹炉,即可达成大火熬煮和文火慢炖的转换。 需全神贯注方能炼成的丹药,没费多少心神,即便凝聚成丹。 揭开铜雕青龙镇守的炉盖,闻到格外清新的丹香。 分明没下多少功夫,却比火麒麟丹炉中出产的延寿丹,品质和效力更为优秀。 没地说理。 苏夜召出六个净瓶,将炉中丹药装入其中。 青龙器魂释放威压,差点令他爆体而亡的事,仿佛已过了千万年之久,被苏夜完全抛到脑后。 陌岛主和关雄走下台阶。 二人有备而来。 陌岛主抱拳拱手,笑道: “苏道友,恭喜你收获青龙丹炉。日后的丹药炼制,定能事半功倍。” 关雄没陌岛主的灵性,粗声粗气道: “贫道不懂说漂亮话。 青龙丹炉交给你,恩师在天有灵,也会感到宽怀。” 拍马屁。 还是轮番拍马屁。 这里边指定有事。 苏夜身为鬼灵精,眼珠在眼眶里打个转,即便猜透了二人心思。 抱拳拱手,春风满面: “能够得到这尊神品丹炉,承了陌岛主的指引,受关前辈慷慨赠宝之恩。 第一炉丹药,在下帮道侣炼制延寿丹。 第二炉,怎的也该为两位前辈,炼制所需丹药。” 陌岛主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老夫可没勉强。” “不需加工费,您且放宽心。” 陌岛主开怀大笑。 关雄召出一个玉葫芦,谄媚笑道: “苏先生,这里边的药材,您看着给全部炼成丹药。” 苏夜接过玉葫芦,笑着看向陌岛主: “陌前辈,这银钱嘛,倒能免了。可这……” 陌岛主脸上的灿烂笑容,在听到苏夜话语里的拐弯处,立马消失无踪。 “您放宽心,晚辈只是想讨块玉佩,盛装那些格外珍贵的法宝。” 陌岛主勉强挤出一抹笑意。 “这种事,你倒不如求我师父。”洛惊鸿欢快的话语声,飘进了院落。 苏夜越过陌岛主头顶,看向重又回到院落的洛惊鸿,发自内心绽出笑意。 走在她身后的陌夫人,满脸宠溺和慈祥。 洛惊鸿眉眼含笑: “我刚闻到丹香,便知是由苏哥哥亲手炼制,央求师父跟我回来。 果不其然,被我猜中了。” “接着。”陌夫人右手轻推。 一块雕刻青龙纹饰的空间玉佩,蝴蝶般飞过小院,落进苏夜掌中。 入手微凉,品质上佳。 “多谢陌岛主和陌夫人慷慨,有需要炼制的丹药,尽管吩咐便是,”苏夜轻握玉佩,抱拳行礼。 关雄这才发觉,苏夜还有个优点: “这小子八面玲珑。” 遨游四海 第139章 暗局 陌岛主的爱财如命,和十里春风镇的胡掌柜有本质区别。 前者是被陌夫人严加管束,逐渐变成了彻头彻尾的财迷疯。 后者对银钱的喜爱,更多源于以生意入道的本心。 胡掌柜偶尔大度;陌岛主绝无可能慷慨解囊。 哪怕为灵犀岛诛除蚕食阳气的附身诡异,所需的灵宝和符箓,也得自行购买。 陌岛主驾驭舟船,带苏夜挨个为承载灵犀岛的云朵施加阵法。 以佛力镇魇,防止邪祟之气聚生。 “苏道友,青龙玉佩比佛门的须弥戒指品质更佳,”陌岛主犹豫良久,还是没过心里那关,“免费送给你,老夫心下难安。” 苏夜本以为胡掌柜是财迷疯中的高手。 见识到陌岛主的病情,方知何为天外天。 “按市场价算,陌夫人赠我的空间玉佩,合该值多少银子?”苏夜云淡风轻发问。 有炼丹之术傍身,获取银钱并非难事,故而可洒脱应对。 陌岛主搓着指尖,眼珠滴溜溜打了个转,试探道: “二万两白银,如何?” “成交。”苏夜爽快答应。 实则空间玉佩的价格,约莫只有万两。 苏夜心中明白,并不戳破。 况与黄金百万相比,二万两白银,几可忽略不计。 陌岛主喉结上下动了动,转头看向苏夜,面现为难之色。 苏夜观瞧陌岛主举动,不禁生出好奇,问道: “陌前辈,可是有难言之隐?” “苏道友,你买玉佩这二万两白银……千万别跟老婆子讲。”陌岛主知晓苏夜和洛惊鸿互相倾慕的相处模式。 身为灵犀岛人尽皆知的耙耳朵,总觉有点抬不起头。 “……” 二十张天下钱庄的银票,出现在苏夜掌握之中,继而递给满脸为难之色的“苦命人”。 陌岛主喜笑颜开,全无皱纹的脸蛋红扑扑,仿佛瞬间回到童年。 “苏道友,灵犀岛上的炼器师和制符师,更倾向于以炼器入道的白无涯是天命之选,”陌岛主清点完银票,将其收进玉佩,“老夫和你相处几日,与他们想法完全不同。” “白无涯是谁?”苏夜不禁生出好奇。 “身具三灵根,以炼器入道的后生,”陌岛主眼神中,隐现出羡慕和几分惧意,“他的问心局,以炼制出神级灵宝天地玄黄鼎结束。 那尊玉鼎,可是了不得。” 苏夜本以为自己能与三圣法身沟通,足可压制住其他潜在的天命之选。 闻听陌岛主之言,方知太过托大,不禁感慨道: “三千世界……还真是英杰辈出。” “你以为破局杀掉身为朝廷命官的仇敌,劈斩人皇分身,就能令所有人青睐于你?”陌岛主双指揉捏下巴,笑道, “还是太年轻了。” “这还不够过分?” “仙湖乱世和剑气九秋之前,你做的事算是天大的罪过。经历过之后,鲜少有人会觉得稀奇。 这两个没有一统的乱世,权贵几乎被斩尽杀绝。那些双手沾满鲜血的修士,有的飞升,有的现在还身居高位……” “可是骠骑大将军李清秋?” “要不老夫看好你呢,”陌岛主开怀大笑,“凡事一点就透。 李清秋正是以刺客身份入道,精通各种暗杀之术的修士。” “照您这么说,人皇陛下提携李清秋,有他的目的?” 陌岛主左右观瞧,压低声音道: “陛下是十八皇子,母亲是侍候人的宫女,全无母系宗族背景。 李清秋在他登基的路途上,可是出过大力的……” 苏夜猛地呆住了。 他还是第一次知晓内侍监李清秋的背景和本领。 陌岛主接着言道: “天命之选固然要承受难以想象的天道碾压,可若真成了那个人,千秋万代的威名……这种诱惑,未见得低于人皇之位。” 苏夜全身汗毛倒竖。 一个比微澜城生死局更浩大的暗局,悄然浮出水面。 “在下过了问心局,努力修行便是,不参与他这些劳什子事。”苏夜洒脱挥手。 二入云京,他便下定决心,今后要做云游天下的修行游侠。 不再卷入时局纷争。 “可是你打心底里,渴望承接天命。”陌岛主眼含深意道,“哪怕什么都不做,也是局中人。” “还以为修仙逍遥自在,没成想竟是这般麻烦。”苏夜甩了甩手,原地盘腿坐下。 “洛惊鸿魂碎之时,你便注定无法逍遥自在了,”陌岛主很快又推翻了自己的论断,“不,或许更早……早到你出生那天。” 苏夜拍了拍手,重新站起身形:“也罢,谁叫我生来就有了杀害父母的仇敌。” 陌岛主道:“你大仇已报,却也别懈怠。问心局结束之后,确乎有人认为你会成为天命之人。 仅是这种可能,都会带来意想不到的风险。 要知道,这三百后生,可都是与你类似或远胜于你的少年天才……” “天才?”苏夜突然生出不服输的豪气,嘴角挑起一抹弧度,“试问古往今来,谁的天赋能与我媲美?” “好汉不提当年勇。”陌岛主怕苏夜太过得意,泼了盆冷水,“你现在的天赋,连宗门外院弟子的标准都达不到。” “这不正好,”苏夜笑道,“一介凡人,更好隐藏身份。” “隐藏身份作甚?” 苏夜伸出右手食指,虚空画了个圈,笑道: “坐山观虎斗。” 陌岛主方欲笑骂,但见远处飘来一个云朵。 其上的人,正是关雄。 人还没到近前,已然听清他浑厚的话语。 “岛主,大事不好!白无风七窍流血,死在家中了!” 陌岛主闻言,不由大吃一惊,声音变了调: “快,随我去白府!” 关雄驾云来至灵舟旁,纵身一跃,跳进舟船之中。 “白无风……白无涯……”苏夜不由犯起嘀咕。 关雄听清苏夜之言,回头道: “没错,他们俩是亲兄弟,只是资质天差地别。 还记得你初来灵犀岛那晚吗?上台用铜镜照陈姑娘的公子哥,就是白无风。” “那面铜镜很厉害,可以照鉴梦境。”苏夜对那面边缘盘绕两条青龙的铜镜,可谓印象深刻。 “那面铜镜乃是白无涯炼制的灵宝,因嫌它不够完美,被他随手丢掉了,”关雄讲述铜镜端详,“白无风靠捡他哥的丢弃物,倒也在灵犀岛上,混成了名不符实的上宾。” “白无涯的师父是谁,陌夫人吗?” “所有潜在的天命之选,都没有师父。”陌岛主转头看向苏夜,“这是一个非常明显的身份特征。” 苏夜观瞧陌岛主,发觉他眼神中有掩藏不住的惊慌,问道: “白无涯很可怕吗?” “可以这么说,”关雄沉声道,“灵犀岛没人不怕他。” 遨游四海 第140章 恃才傲物 白府面积宽广,约略相当于十个陌宅。 门前镇魇的石狮子,足有两丈高,两尺宽,七尺短长。 怒目咆哮,气势惊人。 灵舟停在云朵边缘,即便收缩成树叶大小。 苏夜犹记得初次随陌岛主回家时,那条翻卷出的云径,不由心生疑惑: “在自家尚且如此,怎的到了别处,反倒变得谦谨?” 白府的丫鬟站在城门般宽广的石门前,瞧见轮值岛主,急忙迎上前,纳头便跪道: “岛主大人,您可千万要救小女子一命。” 说着话,眼里的泪滴像断线珍珠,扑簌簌滚落到下巴处。 陌岛主面现为难。 虚伸出双手,柔声道: “你先起来,咱们先看过白公子的尸身再说。” 丫鬟缓慢站起身形,用绸缎面的衣袖,擦拭掉脸颊上的泪滴。 “三位请进。” 苏夜进门时,凝神感应,并未察觉到属于妖邪的心弦。 风妖铃也是静止不动。 此间的命案,非是来自妖患,而是人祸。 “翠儿,你是何时发现你家公子亡身?”陌岛主隐藏起愁容,静下心来办正事。 唤作翠儿的丫鬟,不紧不慢地跟随在陌岛主侧后方,恭敬回道: “大约半个时辰前,小女子听到公子房间有异响,曾过去探问,却被痛骂一顿。” “何种类型的异响?”陌岛主继续追问。 “嗤嗤嗤……”丫鬟牙关并拢,试着模仿那种声音。 “七彩毒蛇,还是腐蚀毒烟?” “没有烟气。” “这倒是奇了,”陌岛主沉吟道,“没听说过白公子,有养毒的癖好。” “小女子也未曾见过。”丫鬟语气坚定。 陌岛主转头看向苏夜,问道: “可有妖气?” 他所说的妖邪,并非寻常妖物,而是潜藏在梦幻与真实之间的奇特邪祟。 苏夜摇了摇头。 他有模糊预感,今番可能会遇见那位叫白无涯的奇才。 太过招摇,反会对计划不利。 故此静默无声。 说话间,四人进入门外悬挂白绸的正屋。 刚迈过正屋高达尺余的门槛,便感应到一股熟悉气息。 “这小子……”苏夜不禁眉头轻皱。 白无风躺在灵床之上,身上盖着白布。 他的妻儿身穿孝服,跪在灵床边恸哭。 “夫人,你可曾动过他?”陌岛主问向白夫人。 白夫人抬起头,回道: “妾身吩咐丫鬟,擦拭掉了夫君七窍流出的鲜血。” 整理遗容,无可厚非。 只是于追查死因,却有莫大干扰。 苏夜只在黄豹处,习得追索探案的皮毛。 幸得有熟悉气息,方能心中有底。 陌岛主追问道:“你可曾用双龙玉面镜,照过白公子?” “照过。”白夫人答。 “看到了何种景象?” “他捅了自己一刀,然后有道黑影,顺着伤口进入体内。” 陌岛主眉头轻皱,迟疑问道: “黑影……家里的探妖盅,可曾有响动?” “未曾响过。” “如何便有黑影?”陌岛主双指揉捏下巴,兀自呢喃沉思。 话音刚落,正屋中陡然出现一片青羽。 伴随一声清脆轻响。 一位身长九尺,玉面长衫的俊朗修士,出现在众人视野。 白色道袍,玄色罩衫,太极玉冠束发,丹凤眼隐含精光。 刚出现,便夺走了屋中的势。 成为全场焦点。 ———— 白无涯坐在太师椅,观瞧手中玉竹简。 其上用隽秀行楷,罗列出白无风遭受的伤害。 记住所有信息,指尖即便生出一团青色烈火,将之焚为灰烬。 “你是何人?”白无涯眼珠转到狭长眼角,斜瞥立于陌岛主身后的苏夜。 “在下乃是下界之人,受师父指派,到贵岛求购几件灵宝。”苏夜抱拳拱手,扯谎应答。 白无涯瞧他身上的文武袖短褂材质粗糙,蓝布长裤和步云履也是稀松平常,料来不是大宗门的弟子。 即便是,也只是外院打杂的跑腿,不必放在眼里。 看着陌岛主,狭长眼眸微眯,眼神变得森寒: “陌岛主,在你轮值期间,愚弟家中遇害。 你要如何解释?” 陌岛主脸色微变,强撑着将恐惧压下去,心虚回道: “案情未调查清楚之前,不能断言令弟是受歹人所害。或许,是妖邪作祟……” “陌岛主,”白无涯故意拖长尾音,讽刺意味十足,“无论是歹人所害,还是妖邪作祟……愚弟之死,已成定数。” 苏夜观瞧白无涯神态,全无半分悲伤。 纵使如他一般心志,也该有些伤感才是。 “莫非……”苏夜心中思潮翻涌。 陌岛主垂首道: “令弟之死,老夫确是难辞其咎。无论你想要何补偿,老夫都答应你。” 白无涯眼神闪过一丝狡黠,反拍桌怒道: “陌无极,你把贫道当成什么人了?! 以吾之天资,需要你这种货色给什么补偿?” “老夫一时语失,”陌岛主额头见汗,全无出尘气度,“白道友,莫要见怪。” “你们不要忘了,谁才是能够承接天命之人。”白无涯看向关雄,似若无意道,“暴殄天物,可是会遭天谴的。” 关雄性子直,呛声道: “家师临终之前,嘱我把丹炉送给有缘之人。 不论那人是谁,绝不可能是你!” 白无涯怒火中烧,厉声道: “浩劫降临之时,你若是还活着,可不要跪下来求我。” “无非就是一个死字,谁稀罕求你?” “你是个英雄好汉,”白无涯沉声道,“你的家人呢?” 关雄脸色骤变,牙关紧咬。 强行忍住了怒火。 白无涯行事不择手段,虽有卓绝天赋,却是不肯行正道。 便如一条蕴含剧毒的毒蛇。 被他盯上,实为险事。 苏夜轻声道: “白道友,俗话说祸不及家人。关前辈若是言语冲撞了您,让他赔个不是,也便过去了。” 关雄看向苏夜,隐约接收到暗含深意的眼神。 潇洒站起身形,拱手道: “白道友,你若是能修身持正。以你的天资,足可成为青龙丹炉的主人。” 白无涯眼神凌厉内敛,轻声问道: “关雄,此话当真?” 关雄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白无涯仰天大笑,意气风发。 转头看向陌岛主,问道: “陌无极,除了要查清愚弟死亡真相……你打算出什么灵宝,抚慰贫道受伤的心?” 陌岛主脸色煞白,沉吟半晌方道: “老夫知道你惦记乾坤太阿塔……只是此宝正气凛然,恐会误伤了你。” 白无涯怒道: “陌无极,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若是不肯拿出太阿塔,别怪贫道不客气!” 苏夜亦是爱惜灵宝之人,可也懂得取之有道。 亲兄弟尸骨未寒,反被利用来敲诈勒索。 这般心性,岂会是好鸟? 苏夜杀心既起,顷刻想出一个妙计。 遨游四海 第141章 请君入瓮 “这位道友,你是哪个宗门的修士,师承何人?”白无涯眼瞅着要得到两件至宝,对出言暗助的苏夜印象颇佳。 苏夜抱拳拱手,略微躬身道: “贫道玉玄宗苏无名,乃是帮宗门跑商的外院弟子,暂未有师父收容。” “归元境初期,确乎实力弱了点,”白无涯感应苏夜气息,笑道,“平日里再努力些,争取晋升至元灵境。 可御剑飞行时,方好自称修行者。” “谨遵前辈教诲。”苏夜抱拳拱手。 白无风的死,相比于夺尽天地造化的灵宝,反显得无足轻重。 用白无涯的话讲,这叫人死不能复生,转世轮回之道。 杀害兄弟的凶手是谁,又是因何而死。 全不挂怀。 颇有种抛却七情六欲的出尘气度。 苏夜等四人乘驾灵舟,前往陌岛主私宅所在的云朵。 正值晌午,远天之上的骄阳,半藏在厚重云翳后方。 一场磅礴春雨,正在悄然酝酿。 苏夜仰观天上云朵。 云气排列整齐紧密,成行成群在天际飘荡,状似鱼鳞。 民间有谚云:鱼鳞天,不雨也风颠。 天时尽归苏夜,莫论白无涯有多大能耐,都逃不出天罗地网。 …… 灵舟在承载建筑的云层上滑行,留下一条长长的尾巴。 两侧翻卷的云朵,便似堆砌的积雪。 倒与远天卷积云有几分相似。 关雄身为灵犀岛居民,对白无涯又敬又怕。 缓步慢行,尽量不去靠近惹不起的主。 陌岛主头前引路,两条小短腿快速倒腾。 生怕稍有迟慢,就会被阴晴难定的白无涯赶上。 唯独苏夜,愿陪他逢场作戏。 “……你们玉玄宗,有没有急缺的灵宝?”白无涯奔钱程而来,意欲拉拢生意。 苏夜当即驻足,拱手言道: “甲子大破之势,厉害得紧。 执掌外院的邱长老,吩咐跑商弟子大批量加购灵宝。 多多益善,无有限制。” “妙哉,妙哉。”白无涯手挥拂尘。 跨过雕刻白象的石门,三位客人在正院石桌旁落座。 陌岛主前往炼制灵器的院落,恭请收藏乾坤太阿塔的陌夫人。 一来二去,将白府发生之事,尽数讲于夫人听。 洛惊鸿奇道:“苏夜一向疾恶如仇……纵是生人死于非命,他也不会坐视不理。 尚未调查清楚真相,即便离开白府。 此种行为,倒有些奇怪。” 陌夫人明眸转动,顷刻猜出苏夜想法。 “或许不是他奇怪,而是别有用心。”陌夫人道,“今朝老身就用乾坤太阿塔,帮他钓一条大鱼。” 陌岛主心虚道: “老婆子,白无涯绝非凡类……若是乾坤太阿塔认他为主,咱们可就赔大了。” “没出息的样儿,”陌夫人揶揄道,“身为炼器师,还怕赔灵宝?” 转头看向洛惊鸿,挑眉道,“徒儿,戴上面纱。 咱们去瞧瞧,苏夜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 乾坤在伏羲八卦中代表乾卦与坤卦,亦有天地,阴阳,日月之意。 太阿则是指代天地生机。 故而乾坤太阿塔,以其蕴含的磅礴生机而命名。 将妖邪囚禁于塔中,可通过浩瀚生命力,消解魂息中的躁动与邪念。 此宝于大夜年间,由器祖华阳三徒弟齐协炼制。 初为佛宝。 大乾开国以来,数百年间辗转流离。 几经易手,最终落入陌夫人手中。 白无涯觊觎此宝,不仅是为它本身,亦是想通过乾坤太阿塔,获取器祖华阳炼器之奥秘。 心思本不坏,奈何做出献祭胞弟之事。 实难为苏夜所容。 故而决计要令他葬身此地,去九泉之下,与他的兄弟相会。 白无涯见到保持少女姿容的陌夫人,眼中闪过一丝迷恋,拱手道: “陌前辈,您终于肯见晚辈了。” “你前番修身不正,”陌夫人横了白无涯一眼,“如今天下行将迎来又一次妖邪乱世。 世人皆需仰仗于你,老婆子又岂能不见?” “陌前辈,您看上去可是一点都不老。”白无涯的马屁中,隐有几分真诚。 苏夜暗自咂舌。 陌岛主脸颊涨红。 在苏夜看来,倒瞧出几许绿意。 “油腔滑调的小鬼,”陌夫人狭长眼眸微眯,“你这次来,仍是想要得到乾坤太阿塔?” 白无涯恭敬道:“求宝之心,不曾动摇。” “天地玄黄塔炼成多少年了?”陌夫人问。 “五十余载。” “正好是两个甲子大破之间,”陌夫人道,“你在修行路上历过了风雨,磨炼好心性。 若是能得到宝塔认可,老婆子便把它赠给你。” 白无涯腰杆挺直,傲然道: “凡天下灵宝,皆需向吾臣服。” 苏夜捧场道:“白前辈,好气魄!” 白无涯长了脸,愈发肆无忌惮。 深深瞟了陌夫人一眼。 陌岛主涨红的脸颊,添上几许苍白。 若不是怕背负必死的因果,无法飞升成仙,保准会出手扼杀掉这个过于嚣张的潜在威胁。 地利与人和,无形中亦归于苏夜。 三项尽失,纵是道中前辈,亦难保全此身。 陌夫人伸出纤长手掌,一缕金光汇聚成宝塔。 玲珑塔,十二层。 两倍六爻之数,应和修仙者修炼层级。 表面氤氲的佛光,涤荡周遭空间,将四下里的邪念震为齑粉。 苏夜眼眸不觉一亮。 这件佛宝,名为乾坤,中有太阿。 足以证明荒古时期,佛道本一家的古言,绝非空穴来风。 面见三圣法身,解除世俗禁锢之时,道祖并未现身…… 重重疑点,令苏夜陷入深思。 白无涯伸出右手,五指微弯,将乾坤太阿塔摄进掌中。 三缕黑色灵气,盘旋缠绕上升,裹住氤氲佛光的宝塔。 强大的邪念,压制住宝塔正气。 苏夜悄然铺展开十方梦域,感知宝塔器魂动态。 器魂被黑气缠绕,力量渐次虚弱。 象征眼睛的圆孔闭合,不再反抗入侵。 黑气状似蛛网,将器魂彻底囚禁。 便如强抢民女的恶汉,强行霸占了乾坤太阿塔。 看似只是佛光消失,实则完全改变了宝塔本质。 用不了多久,器魂便会衰亡。 这座凝聚匠心的乾坤太阿塔,将从世间彻底消失…… 炼器之人,全不爱惜灵宝。 便如剑修,不懂爱惜佩剑。 常人无可厚非。 意欲承接天命,拯救天下苍生之人,绝不可能是这般心性。 “陌前辈,多谢您的成全。”白无涯收起宝塔,语献殷勤。 陌岛主的脸色,气到煞白。 嘴唇发紫。 头冒绿光。 遨游四海 第142章 天谴 奇门遁甲将常识与玄学,尽皆囊括其中。 知天文,晓地理。 古来便是出将入相的绝佳辅佐。 懂得奇门遁甲,可知天公何时行云,何时落雨……春风如何送来嫩芽,秋意怎生带去萧瑟。 与二十四节气相呼应,囊括四季天时。 在三千世界不通晓此理,纵有万夫不当之勇,精通战阵布局,亦难称作智勇双全。 天际鱼鳞云变得愈加厚密,将远天金乌尽数遮挡。 灵犀岛上漂浮的灯笼,泛溢出莹白光芒,照亮这座悬浮在半空中的岛屿。 “关雄,陌前辈慷慨解囊,将珍藏的乾坤太阿塔献给天下苍生,”白无涯与关雄讲话时,神态尽显傲慢,隐有命令之意, “你身为灵犀岛民,该不会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吧?” 关雄在回陌宅途中,得到了苏夜递来的玉佩。 其中盛装着已然认主的华阳青龙丹炉。 这件灵宝,比关押妖邪的乾坤太阿塔,更强烈地吸引着白无涯。 若是只能择其一。 他会毫不犹豫舍弃宝塔,而选择青龙丹炉。 接过青龙玉佩,白无涯面露兴奋神情,似是十分得意: “青龙玉佩盛装青龙丹炉,果是绝配。” “白前辈,今朝你那资质庸碌的兄弟,转世轮回,不再搅扰你的修行,”苏夜畅快笑道, “方才得到宝塔,仍是不够畅快。不如趁热打铁,把这青龙丹炉也收为己用。” 白无涯眼底闪烁一抹寒光,扫了苏夜一眼,假意笑道: “苏道友之言,正合贫道心意。” 关雄胸膛打鼓,暗自替苏夜捏了把汗。 白无涯历来心狠手辣,为了炼制血魂玉,几乎令白府的丫鬟和家丁换了一茬人。 此等心肠,岂会心慈手软? 玉玄宗外门弟子身份,与名动天下的苏夜不同。 因白无涯身份独特,纵使亮明真身,也难令其收止杀意。 灵识感应苏夜,只见他气息均匀,不曾有半分慌乱。 不过归元境修为,已有如此沉稳气度。 关雄暗自叹服,心中忖道: “苏道友念头通达,城府深似海……比那嚣张跋扈的白无涯,不知高到了哪儿去。” 即便身为同乡,关雄亦是更加倾向于明辨是非,从不欺人的苏夜。 白无涯指尖萦绕黑气,从玉佩中召出青玉色的神级丹炉。 三足立于地面,千钧重量落地,将虚悬的烟气尽数驱散。 现出方圆三尺的清晰石砖。 其上的纹路,隐约可辨出梵文字样,构筑成某种法阵。 白无涯眼神放光,脚步横移,缓缓围着丹炉绕了个圈。 “不愧是器祖亲手炼制的丹炉,暗藏风林火山阵,火灵玉加持,可助其主轻松驾驭火焰。”白无涯的话语声中满是兴奋, “炉壁中的浑然天成阵,可令丹药炼制自然生发。 纵使没有炼丹天赋的修士,亦可使用此丹炉,炼制出丹药……” 眼神中的贪婪,毫不遮掩地显露出来。 轰隆隆…… 天际阴翳云层中,隐约传出闷雷声。 被气到失语的陌岛主,攥紧肥胖双拳,暗自骂遍了白无涯的祖宗十八代。 “……你这个小杂碎,多行不义必自毙,等着被雷劈成齑粉吧!” 虽在心中咒骂,却是不敢显露分毫。 咂摸滋味,亦觉有点窝囊。 问道求长生者,比常人更畏惧死亡。 除了那些出尘得道的高人,鲜少有修士能超脱此理。 陌岛主贪念未褪,舍不得府库中的法宝,全然生不出男儿血气。 不由暗骂自己:“陌无极啊陌无极,修炼了一辈子,没迈入妙真境不说,反倒把阳刚之气修炼没了。 这事若传出去,以后还如何有颜面见人?” 懊丧垂下头,不去看令他气恼的白无涯。 灵识中,隐约传来一句话。 “陌前辈不需忧心,此人必死无疑。” 似梦如幻,不辨真假。 声音的来源,正是双手背在身后的苏夜。 只见他右手拇指贴于掌心,余下四指如水波荡漾。 不觉间,叠加了十二重风林火山阵。 并非增幅气海,而是加持灵识。 十方梦域之中,院内众人便似蛛网上的猎物,通过蛛丝振动,可解他们的心意。 洛惊鸿只有好奇,并无担心。 陌夫人心生恼怒,不光气白无极,也在气没替她出头的陌岛主。 关雄比初见时,更加钦佩于他。 白无涯有三道念头,分别是霸占灵宝和陌夫人,还有面带轻纱的陌生女子。 杀掉令他不快的陌岛主和关雄。 第三个念头,是要抹杀知晓太多内情的苏夜。 无论何种想法,皆是足令苏夜将他碎尸万段。 “咦~”白无涯发出一道轻声。 对于炼丹术的执迷,以及欺男霸女的设想,令他放松了警惕。 释放灵识,笼罩住不肯归服的青龙丹炉。 “慈悲引魂渡。”苏夜轻声细语。 一道金光涌现,丹炉中隐约发出清亮龙吟。 白无涯的魂识,被丹炉囚禁在浑然天成阵之中。 咔嚓! 厚重云层,降落下一道儿臂粗细的雷电。 照亮了半片天空。 四下里起了狂风,卷集从云层洒落的骤雨。 洛惊鸿眼神中的疑惑,霎时消失无踪。 转过身形,不去看令她心生厌恶的白无涯。 苏夜左手施展瞬时沙华,凝聚云层中的天雷。 右手大拇指,无名指和小拇指蜷曲,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向站立不动的白无涯。 凌厉眼神,全无半分悲悯。 原本意欲在魔教祭坛杀私塾先生的术法,由双指远程控制。 天际雷电汇聚成团,发出呲啦轰隆的爆响。 “神国祭炼!”苏夜清亮声音,在雨声中回响。 双指向下一弯,被瞬时沙华截住势头,从而变得狂暴的雷电,顷刻劈中动弹不得的白无涯。 白无涯的护体灵宝发动,反被破除禁制的乾坤太阿塔镇压,无法发挥效力。 须发瞬间被焚为虚无。 白嫩的肌肤,被天雷轰为焦炭。 一柄黑白分明的长剑,伴随少年留下残影的身形,穿透从天而降的雨幕…… 混沌初辟之时,天地间便分出了阴阳日月。 邪气横行的乱世,必有治世之人诞生。 白无涯坐拥天意眷顾,却行出杀弟做局,只为谋取灵宝的歹事。 不仅不知悔改,还要荼害更多无辜之人。 “天地容,我不容!”苏夜声音清冷。 纤长手指捏住白无涯黢黑头皮,砍下了他的首级。 再挥一剑,将气海一分为二。 白无涯的魂魄,在十方梦域中,发出一声凄厉而暴戾的惨叫。 “不……!” 不世出的炼器天才,身死道消。 遨游四海 第143章 歹心魔胎 海中有鲸鱼。 当它的生命抵达终点,尸体便会沉入海底,长达数百年的时间内,滋养海底的海族。 所谓一鲸落,万物生。 白府门口的巨型石狮子,依旧威风凛凛地注视着天地万物。 陌岛主将灵犀岛有头有脸的人物,尽皆聚集在白府门前的广场。 头顶百米张开一道金光屏障,将天际鱼鳞云泼洒下的雷雨,尽皆挡在高空。 边缘处瀑布般的水流,沿云朵间的缝隙直坠而下,滋养生活于地面的万物生灵。 电闪雷鸣之时,夜明珠的白光中,便会添上几许暖黄。 苏夜已将案件经过,以及所有细节,尽数告知洛惊鸿。 未来很长时间内,她都会在灵犀岛学艺。 金吾卫身份,可保她畅通无阻。 今番由她来破获白府命案,实为上佳选择。 灵犀岛大长老萧宏毅,身穿素色八卦道袍,太极金冠束发,肌肤粉嫩似婴儿,一双澄澈眼眸,分明能看清楚过去未来。 上三境的半仙,对“劫雷”的忌惮,令他气息较之平时略显紊乱。 陌岛主拱手作揖,声音中装出几许悲伤: “大长老,岛上杰出的后生白无涯,亲手布局杀害兄弟白无风,被金吾卫洛惊鸿戳破,恼羞成怒,意欲杀人灭口。 最终殒于天雷,被轰成了齑粉。” 换言之,尸骨无存。 “镇妖师稽查命案,需得列举证据,坐实凶手罪行,方能结案入简。”萧宏毅悠然道, “无极,只有你的一面之词,恐难令岛上住民心服口服。” 陌岛主转身面向洛惊鸿,恭请道: “洛大人,请您还原案情,令真相大白于天下。” 洛惊鸿行至被封存的白无风尸身旁,朗声道: “经本卫勘验尸身,发现白无风是中奇毒而亡。” 萧宏毅话音缥缈: “尽管白家后生心性歹毒,却不曾炼制过毒药。 白无风身中奇毒,反不能证明是他杀害了自己的兄弟。” 洛惊鸿想起苏夜教她的话,轻笑道: “前辈有所不知,令白无风毙命的奇毒,却也有着大幅增持修为的效力。 如若方法得当,白无风可凭借此物,一跃成为以奇诡术法入道的修持之人。” 萧宏毅道:“这种法子,似乎是前些年流传于世间的魔教法门。” “没错,正是大衍造化诀。”洛惊鸿微笑道,“致令白无风死于非命的东西,非是它物,乃是包藏无穷怨念的魔胎。” “白无风心生恶念,白家后生大义灭亲,如何能以罪孽论处?” 洛惊鸿随手一挥,从玉佩中召出一尊乌金色神鼎。 四足双耳,矩形玉鼎,表面雕刻四象兽云纹。 正面的凹槽中,以古篆字形态,写就“天地玄黄”四字。 “此宝乃白家后生五十多年前炼制的天地玄黄鼎,”萧宏毅认出玉鼎端详,疑惑道,“它又与此命案,有何干系?” “凡是白无涯炼制的灵宝,皆可看到大衍造化诀残存的痕迹。” “贫道曾亲眼目睹剑魔欧阳志大开杀戒……那种恐怖场景,至今回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萧宏毅澄澈如幽潭的眼眸中,神光闪烁, “如若白家后生是以此法炼制,贫道不可能没有察觉。” “白无涯曾深入研究过欧阳志这个人,从那些歹毒的魔丹中,反推出残缺的大衍造化诀。” “两者之间,还是存在极大区别。”萧宏毅道,“你不能单凭这点,便断言白家后生是有意为之。” “问题正是出在这里,”洛惊鸿熟记苏夜之言,对答如流,“魔胎化气,需得以歹毒至极的大衍造化诀炼化,将魔气归于本源。 白无涯提供给兄弟的功法,却在极致歹毒之中,留有几分余地。” 魔胎尽数炼化,是为进补功法;残存怨念,便是害人的毒药。 “原来如此。”萧宏毅手抚长须,慨叹一声。 不独为白无涯,亦有自责之意。 …… 过了大长老这关,这个案子即便有了定论。 洛惊鸿长出一口气,心中的压力,顿时消失无踪。 萧宏毅微笑道: “洛道友,你方才的模仿,可谓尽得精髓。” 岛上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有的露出会心笑容,有的则是一脸茫然。 “晚辈心思,果然难逃前辈法眼。”洛惊鸿毫不遮掩,灿烂笑道,“方才的神态语气,正是模仿我的道侣。” 满脑子浆糊的长者,捺不住性子,扬声问道: “小丫头,别卖关子!你道侣是谁?” 身旁长者赶忙拉扯他的衣襟,低声道: “洛惊鸿和苏夜,没听说过吗?” 发问者尚未回过神,只听得一道雄浑清亮的声音: “洛大人的道侣,正是在下。” 云台上的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风度翩翩的少年郎,身穿短打劲装,脚踩步云履,青丝绦扎束马尾。 五官端正,眼神清亮中透出一股倔强的少年意气。 “你是何人?”发问的长者,仍是没反应过来。 “小子苏夜,丹阳城桃花村人氏。” “下界之人,有甚稀奇。”长者知悉苏夜出身,眼神中涌现出源自心底的傲慢。 “苏夜……就是那个在龙德殿将人皇分身斩为两段的后生。”旁边长者跺着脚,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长者眼神中的傲慢,正如来时一般,顷刻消失无踪。 “原来是他……” “看来前辈已经搞清楚了在下身份,”苏夜浅笑道,“诸位如若还有疑问,可当即提出。” 萧宏毅抚须道:“既然铁证如山,元凶又已伏诛。贫道敢请洛道友陈列证据,整理成卷宗,以便封存进灵机阁。” 洛惊鸿拱手答应。 萧宏毅身形缥缈,顷刻出现在身穿缟素的白夫人身前,轻声道: “白家后生不曾缔结道侣。他的身后事,听凭你的安排。” 白夫人凄然道: “白家遭逢此等变故,还请大长老为妾身主持大局。” 萧宏毅转过身,双手负于身后: “白家后生铸成大错,我等皆有管教不严之责。未能在他行差踏错时,将他拉回正道。” 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满面惭愧地垂首叹息。 “今朝又有潜在的天命之选来到了灵犀岛,”萧宏毅转头看向苏夜,衷心叮嘱道, “贫道姑且以前辈自居:希望你能以白家后生为戒。 守持本心,莫要被邪念所染。” 苏夜抱拳拱手,面对灵犀岛的诸位前辈,爽朗言道: “诸位前辈,苏某在此立下誓言。 绝不辜负此身,行侠仗义,坚守正道。” 萧宏毅传音道: “苏道友放心,贫道定当护佑洛道友,令她不陷险境。” 苏夜面带微笑,拱手再谢。 此间事已了,心中无挂牵。 分完法宝,即便下界降妖。 遨游四海 第144章 无终死寂 白夫人做主,将白无涯炼制的天地玄黄鼎,赠予破获命案的洛惊鸿。 苏夜帮她夫君报仇,得到白无风遗留的双龙玉面镜。 陌宅飘舞蓝色纸鹤的院落,施加了法阵禁锢,屏蔽所有气劲波动。 “真没想到,我竟然还会有使用大衍造化诀的一天。”苏夜不由心中感叹命运无常。 洛惊鸿坐在石桌边,巧笑嫣然: “你不是一直对自己很自信吗?只要是你使用,哪怕是魔宝,也得帮你办正事。” “话虽如此,可若是强行令它们行正义之举,便与白无涯所行之事无异,会导致魔宝器魂的丧亡。” “你不是炼器师,有把握重塑天地玄黄鼎吗?”洛惊鸿手托香腮,“白无涯虽生性残暴,可他在炼器领域,毫无疑问是个绝世天才。” “天地玄黄,实则是天高地阔之意。包藏天地至理,便无法超脱乾坤阴阳之数。”苏夜笑道,“我不懂炼器,却是深谙此道。” 洛惊鸿眼神放光,迷醉地看着苏夜。 她崇拜过许多人。 云天宗的长老和内院师父……那些修仙路途中遇见的绝世天才……镇妖师中的精锐……还有无法企及,堪称神奇的种种能力…… 苏夜身上似乎有种魔力。 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分明只有归元境初阶修为,可是他的心性,以及对天地自然的理解,却要远超出那些宗门里高高在上的师父。 剑气簇成的莹白火焰,在华阳青龙丹炉底部活跃跳动。 苏夜盘腿打坐,双手拈出进阶过后的莲花印。 以风林火山阵做引,加持心念灵通。 曾在普陀山寻觅改良莲花印之法时,难于调和刚与柔之间的平衡,灵识中涌现的梵音。 正是佛祖与菩萨。 佛祖加持的佛力,刚猛神威;菩萨加持的佛力,以静制动。 天地玄黄鼎被光球包裹,盘旋在青龙丹炉上方。 左手边的佛祖金光法身端坐莲台,法相庄严。 右手边的菩萨金光法身立于莲台,眼含慈悲。 “佛祖,菩萨,弟子欲倒行极度邪恶的大衍造化诀,抹除天地玄黄鼎中的阴邪之力。还望两位大能垂降无上佛法,助弟子重塑器魂。” 唯有破而后立,从根源改变玉鼎器魂,方能免于在被抽出阴邪之力后,器魂的缓慢衰亡。 两位荒古大能绽放佛光,从中行出一位慈眉善目的菩萨金身。 金光太过耀眼,不知她怎生装扮。 菩萨声音清朗,轻声言道: “贫僧谨遵佛祖法旨,特来助你重塑灵宝器魂。” 苏夜恭敬问道: “弟子请问菩萨法号。” “贫僧乃青莲菩萨,受佛祖分封,护持三千世界俗尘佛子。” “弟子先行谢过青莲菩萨。” 苏夜曾在净水庵中,看到过青莲师太的舍利子。 尚未成圣的菩萨,与俗尘关系最为密切。 苏夜剑气化灵,依照神魂剑鞘中遗留的功法,逆向运转大衍造化诀。 邪气流转经脉时,深谙奇门遁甲的苏夜,察觉到了这套功法的厉害之处。 倒转乾坤,阴阳逆变。 与神级功法相对应,可称邪恶功法的极致。 生对应死,正对应邪…… 苏夜掌心中浮现出一个圆形黑点,对准在半空中缓慢旋转的天地玄黄鼎。 无穷无尽的吸力,缓慢剥离器魂中邪恶的部分。 黑色粉尘从玉鼎表面剥离,汇聚成烟气状物质,向苏夜凝聚黑点的掌心飘荡。 青莲菩萨声音清朗道: “苏施主可增加印记威力。 贫僧会在邪念脱离之时,注入等量佛力,不会伤及器魂。” 有菩萨之言,苏夜放下心中忧虑。 功法运行的速度,悄然间提升数倍。 掌心中的黑点,增大到盈满整个手掌的大小。 玉鼎表面飘出的烟尘,形成两道黑烟,盘绕着融进黑球。 没有任何能量波动,也未曾得到半点提升。 这颗黑球仿佛就是死寂。 它所代表的,正是死亡本身。 无增无减,只会将融入其中的物质,同化为死亡。 天地玄黄鼎器魂中的邪念,最终殒于造就它的术法。 因果,便是这般无常。 最后一缕黑色烟尘飘出,器魂陡然变得虚弱。 正在迷茫之际,一道蕴含磅礴佛力的金光从天而降,笼罩住位于其中的玉鼎。 一条青色巨龙盘旋,张开血盆大口,尽数吸收天际佛光。 喷出一道吐息,注入玉鼎之中。 须臾之间,焕然新生。 苏夜灵识体站起身形,合十躬身道: “弟子多谢青莲菩萨。” 青莲菩萨合十还礼,口中轻诵佛号: “阿弥陀佛。” 伴随两位大能金身,从苏夜施展开来的十方梦域中逐渐淡去。 洛惊鸿感应到天地玄黄鼎散发出的佛力,惊喜道: “苏哥哥,你用佛力取代鼎中的阴邪之力,促成了新的平衡。 真不愧是天才!” “如今你再使用这尊御鼎,便不需害怕被它反噬了。”苏夜笑道,“加上你原有的太乙造化鼎。 合理运用两尊炼器鼎,足可炼制天底下绝大多数的灵宝。” “我未必能镇住这尊玉鼎。” “我相信你,定可令其认主。” “为何?” “它的器魂焕然新生,便如刚出生的婴儿,希望找到一个依托。 在此时进行认主,不会有任何阻碍。” “真的吗?”洛惊鸿面现喜色。 收服太乙造化鼎时,胡掌柜出了大力。 布下法阵,压制太乙造化鼎的器魂,同时通过秘法,增幅洛惊鸿的血脉之力。 令太乙造化鼎,误以为她是位半仙级别的炼器师,方才成功认主。 这个过程,用诈骗来形容也不为过。 天地玄黄鼎的认主过程,比之容易百倍。 刺破无名指,滴入一滴精血。 新生的器魂,感应到修行者的灵气,在尚未意识到自己有多强大之前,稀里糊涂地认了主人。 洛惊鸿感应到灵识中出现的另一道气息。 令她惊喜的是,此前无法彻底降服的太乙造化鼎,因之而归顺。 “咯咯咯……” 苏夜循声望去,只见洛惊鸿笑声不止,听起来像大鹅叫声。 半晌方止。 洛惊鸿问道: “我坐拥两个神级炼器鼎。你呢,得到了什么好处?” “双龙玉面镜。” “跟天地玄黄鼎可没法比。”洛惊鸿凝神道,“……需不需要,我再帮你炼制几件灵宝?” “跟我不用这么客气,而且,”苏夜顿了一下,接着道,“方才的炼制过程中,我又领悟了一个功法。 唤作「无终死寂」。” 遨游四海 第145章 道人林太玄 雨幕泼天,黑云压城。 道人肩头的狰狞伤口,受到雨水冲刷,鲜血浸染八卦太极道袍。 半空中的妖物,在风雨飘摇的境地中,气势比平时更盛。 黑烟凝聚成实形,黑色鳞甲密布的肌体,观之像被扒净了皮囊。 丑陋至极。 关节处的尖刺中,蕴含着极为强大的妖毒。 口部线条粗糙,不似人类那般红润,嗓音更是尖利刺耳: “本妖杀过不少牛鼻子老道……不得不承认,你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 只可惜身中妖毒,终难逃被本妖吞噬灵元的悲惨命运。” 道人狭长丹凤眼中,全无半分惧意,仰天望向虚悬在雨幕中的妖邪,语气坚定道: “纵身死,亦不改除魔卫道之心! 你这天生邪恶的妖物,还不速速上前受死!” 妖物猩红眼眸陡然变得凌厉,看向道人护在身后的师弟师妹,化作一缕黑烟,直奔他们而去。 自甲子年伊始,各宗门便选派内院与外院精锐弟子,成立诛妖小队。 四下游历降妖,扶济世人。 因妖邪遍地横行,战斗连续不止,不敢有片时懈怠。 到得此时,皆有人困马乏之意。 此妖邪气凛然,实力更是达到了玉衣境大圆满。 众道人围攻不下,反受其制。 此时见它化烟攻过来,霹雳闪电映照,恍如末日降临。 个个心念俱灰,不知反抗。 道人厉声道: “师弟,师妹,打起精神! 今日虽死,亦不能折了云天宗的威名!” 话语声中,蕴藏着磅礴意志。 众道人本已濒临崩溃的道心,顷刻又恢复了生机。 擎举手中剑刃翻卷的宝剑,凝聚所剩无几的灵气,布设从入宗时便已练习的阵法。 “七星北斗,降妖伏魔。” 磅礴大雨中的声音,被密集落地的雨点,破碎成了数片。 妖邪以骨为刀,斩下一位年轻道人首级,顷刻破去已近末路的七星北斗阵。 尖利长手弯曲,将血气凝聚成殷红血球,吞进扭曲变形的口腔。 气势陡然又增强几分。 “赵师弟!”肩膀负伤的道人发一声喊,泪水染红布满血丝的双眼,怒恨交加,奋起余下不多的灵气。 一道莹白森然的剑气从剑尖飞出,径奔远空妖邪而去。 妖邪轻笑一声,写意化作轻烟。 剑气直上九霄,渗进漫天雨幕之中。 又是一团血雾。 “程师妹!” “女修士的血,果然更加香甜。”妖邪长舌舔舐嘴唇,嘲讽意味十足地看着怒目圆睁的道人。 它在等。 等着瞧这位实力强大的道人,何时才会道心破碎。 道人气海已空,无力再打败虚悬在半空中的妖邪。 手中剑从染满鲜血的手掌中,缓慢掉落地面。 “你若是有怨恨,只管冲我来,只求能放过我的师弟和师妹。” “师兄,不要求他!”愤怒盈满心田的道人,强行透支气海,御剑飞上半空,“贫道今日……跟你拼了!” 妖邪本不在意,感应到疯狂躁动的灵气,瞳孔骤然收缩。 血雾弥散开来,被从天际泼洒下来的雨水,瞬间冲刷为无形。 妖邪尽管不住吞噬血气,终是激战过后,妖力略显空虚。 又被自爆气浪冲击,本就紊乱的妖气,再生几许波动。 “原来你已是强弩之末,”受伤道人脸颊被雨水冲刷,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师弟,师妹,不许妄动!” 有一人以身赴死,削弱妖邪力量。 其余成员,意欲效仿。 道人感应到他们的心念,赶忙大声制止。 临下山时,师父千叮咛万嘱咐,要他照料好年幼的师弟师妹。 纵使有人要以死削弱妖邪,助他人获取一线生机,也当由他挺身而出。 余下师弟师妹,不过六人。 皆唯受伤道人是从。 举剑注视半空中的妖邪,提防他再度发难。 “好一个人间真情。”妖邪面现嘲讽。 暗中运转内丹,补充几近空虚的妖力。 一朵祥云自道人足底生发,飞上半空,与妖邪齐平。 “我知你这是缓兵之计,”道人表情恢复清冷,“今日无事,便与你多聊上几句。” “云天宗号称大乾第一宗门,你身为妙真境的内院弟子,又岂会无事?”妖邪语气豪迈,“不过是用计赚我,想像你师弟一样,用自爆来害本妖。” “师兄……” 受伤道人伸出未曾受伤的左手,拦住师弟话头,微笑道: “不需多言,贫道已有决断。” “你是妙真境,本妖只有玉衣境实力。你跟我一换一,对大乾而言,可不是件好事。” “贫道愿为天下苍生,舍去九尺长躯!” 话音刚落,受伤道人眼神陡然变得凌厉。 天际猛然降下一道巨龙般的雷电,劈中虚悬半空,凝神感应受伤道人的妖邪。 雷电爆响声中,妖邪跌落地面。 一位身穿短打劲装的少年,从树丛中跑出来,挥舞手中古铜剑,毫不犹豫斩下妖邪首级。 尚有余力的云天宗弟子,赶忙跑到妖邪身旁,用镇妖符压制妖邪力量。 待它形神俱灭,悬着的心方才放下。 受伤道人心神松弛下来,维持不住祥云,从半空直坠而下。 五名道人伸臂成网,将其接住。 受伤道人强撑着打起精神,站起身形。 脚尖插进宝剑下方,向上一踢。 七星剑平行翻转,瞧准时机,探手握住丝绦绑缚的剑柄。 倒提宝剑,左手双指并拢,恭声问道: “敢问道友何门何派,姓甚名谁?” 少年郎待雨水冲刷净剑身妖血,负手持剑,抱拳拱手道: “在下玉玄宗弟子苏无名,感应到此间妖气,躲在树后偷看。 眼见妖邪被天雷劈中,不忍坐失良机,故此冲出来诛妖。 若是抢了各位道友的风头,还请莫要见怪。” 受伤道人抱拳拱手。 其余道人跟从效仿。 “贫道乃云天宗内院弟子林太玄,在此谢过苏道友救命之恩。” 余者附和道: “谢苏道友救命之恩。” 苏夜赶忙道: “同是为天下苍生尽力,何谈救命之恩。 诸位道友受伤不轻,不妨先找个隐蔽处,由贫道帮你们疗伤。” 林太玄面现喜色,抱拳道: “那就有劳苏道友,救治贫道的师弟师妹。” 苏夜心中暗道: “这道人分明受伤最重,心中首先想的却是他人。这样的心性,方可称作剑侠。” 当即开言道,“贫道虽才疏学浅,亦会力保诸位道友无恙。 遨游四海 第146章 洞中知旧事 山洞之中燃着火把。 天地泼洒下的雨水,只漫到洞内两尺范围,再不能深入。 七位云天宗道人盘腿打坐,运功调息。 苏夜坐于一块方形圆盘山石,往火堆中添上几根木柴。 火苗舔舐柴薪,短暂虚弱过后,火势猛然旺盛。 “木生火……古人诚不欺我。”苏夜观瞧火苗,不由呢喃低语。 “伏羲八卦,本就源自伏羲氏对天地的观察。从荒古时代至今,时移世易,然天时不变,人心亦是一轮又一轮的轮回。” 林太玄气海恢复如初。 不知为何,却是感应不到苏夜心念。 虽然心中疑惑,身为被解救之人,并未对此事过多纠缠。 “不知林前辈,师从于何人,修行的又是哪套功法?”苏夜对林太玄的印象颇佳。 妖邪乱世之中,难得遇到同道中人。 每次相逢,心中都会有种畅意。 “贫道师从松鹤道人,修行的是名为长春功的功法。”林太玄为人坦荡,更不隐瞒。 苏夜道: “观林前辈行止,亦知松鹤仙师,是位修身持正的高人。” “正邪自古不分家,”林太玄道,“云天宗身为大乾第一宗门,上扶人皇天子,下保黎民百姓。 每个合格的宗门弟子,都是修身持正的高人。” 苏夜心中敬佩,兀自多了几分。 正如他之所想,每个生活在三千世界的人,都可以是拯救苍生的救世主。 林太玄的言论和他的行止,完美印证了这句话。 “苏道友,你玉葫芦里可有酒?”林太玄打破了片时的沉默。 苏夜临离开灵犀岛之前,将玉葫芦里的好酒送给陌岛主抵债,另行购置一批粗粮酒,以便更好地隐藏身份。 玉葫芦金光一闪,手中多出一个红绳绑缚木塞的酒葫芦。 “小宗门外院弟子,身上钱粮不丰,只有些粗粮酿造的粗酒。” “不妨事。”林太玄接过酒葫芦,拔出木塞,将些许酒液倒在地面,轻声道,“师弟师妹,贫道未能尽到职责,到了九泉之下,再向你们赔罪。” 早已结束调息的道人们,齐声言道: “师兄,您天资卓绝,定能证道飞升。 这是我等,还有仙逝的师兄弟,心中所愿。” 林太玄气度出尘,领悟大道,终是难抵众道人真挚言语。 鼻头一酸,眼眶泛红。 抬起头,看向山洞顶悬挂水珠的洞壁。 拿起玉葫芦,从葫芦口倒出清洌辛辣的粗酒。 从未品尝过的粗劣口感,带来截然不同的感受。 云天宗内院弟子,皆是方圆数百里,乃至数千里境内的天才。 真正深入尘世,方知修为高低,并不能决定生死斗的成败。 气海虚耗,身中邪毒,连续作战…… 甚至于晨时午后,傍晚黑夜降妖,皆会令局势转变。 妙真境修为,不足以护佑所有人的周全。 不够强。 还是不够强…… 苏夜从儒祖法身处,获得聆听心弦之能。 聆听林太玄心声,更加确定他是个光明磊落之人。 弱肉强食。 不够强,就只能被强大的妖邪所害。 后山小崖中被野猪精吃掉的光棍汉……村中妖邪入侵,惨遭横死的几位同村之人…… 种种令苏夜怒气翻涌的场景,以及在夜色篝火中,向全村人立下的誓言,分开记忆水面,在识海上空飘浮回荡。 强大到无人可敌的苦,与忍受亲朋好友丧亡之苦。 在乱世中,总要品尝一种。 苏夜宁愿忍受挥剑到手臂抬不起来,掌心茧子破了又生,生了又破的苦,也不想经历林太玄此时的心境。 千思万绪化作一句轻言。 “林前辈,节哀。” ———— 林太玄取出两幅玉简。 双指凝聚灵气,对准左手边的玉简,将殒于降妖途中的师弟与师妹的姓名写于其上。 备陈其功德,以供刻入云天宗功德碑。 与古圣先贤一道,护佑天下生灵。 缓慢合上玉简。 转过头,灵气凝聚,在玉简上刻下“毒骨妖”的名号。 字迹消散之时,殒于苏夜剑下的妖邪虚影浮现。 片刻之后,化作影图形,与名号相对应。 林太玄收起两幅玉简,闭合双目。 静默良久,方才缓缓睁开眼。 “苏道友,多谢你出手相助。我等已恢复元气,需再踏行程了。”林太玄语气坚定。 伤痛没有消失,只是被他掩藏在了心底。 乱世之人,不得不学会的本事。 余下六个道人抱拳拱手,齐声道: “苏道友,大恩不言谢,后会有期。” 苏夜赶忙道: “贫道斗胆问一句,你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家师派下任务,说是斗牛城有黄泉教主座下小头目现身。此番本欲直抵斗牛城,途中感应到浓郁妖气,知此间暂无人接管,故此驻足降妖。”林太玄信任苏夜,对他毫不隐瞒。 苏夜闻听林太玄之言,不由一怔。 问心局期间,他曾跑遍大乾的大江南北,从未听说过与黄泉教主有关的传闻。 在林间山洞之中,未曾预料之地,终于摸到了线索。 “苏道友,可是有心事?”林太玄只能模糊感知苏夜心念,见他眼神呆滞,故而发问。 苏夜回过神,抱拳拱手,恭敬问道: “林前辈,贫道是否能加入您的战阵?” “你不是云天宗弟子。”一位斜背宝剑的云天宗弟子,感念苏夜出手相助,却仍怀有门户之见。 云天宗中自会有弟子,在斗牛城与他们会合。 不需借助外宗弟子之力。 林太玄比之师弟,思维更加开阔,笑道: “和平年代中,云天宗会束之高阁。而今妖邪四起,平日里那些老掉牙的规矩,也该抛到一边了。 如若不嫌弃,贫道愿带苏道友一同前往斗牛城。” 方才发言的道人,闻听师兄之言,即便闭紧嘴巴,不敢再胡言。 苏夜抱拳拱手,谢道: “多谢林前辈成全。” 林太玄观瞧苏夜面相,不由问道: “苏道友,你为何不拜入云天宗?” “和平年代时,被云天宗的高门槛挡在外面了。” 众人皆没料到苏夜会借用林太玄之言,回应他抛出的问题。 不觉莞尔。 “你这小子,还真是油腔滑调。”方才开言的道人,笑着揶揄苏夜。 林太玄笑道: “可惜你生早了……若是晚生十几年,定是云天宗弟子。” 弥漫在山洞中的凄惨氛围,化作一池春水,向遥远的东方流淌。 那里有座斗牛城。 遨游四海 第147章 斗牛破妖阵 斗为北斗星,牛是牵牛星。 此城原本不叫斗牛,因宋央曾在此地问剑。 剑气冲入霄汉,将天际云翳驱散。 霞光映照天地,因之而成了宋央的定语。 数十年后,宋央飞升成仙。 除将黄雀楼更改为问剑楼外,亦将城名定为斗牛城。 看似瞻仰星辰,实则纪念剑圣壮举。 宋央出身云天宗。 天道山玄清峰上,至今仍屹立着高达数十丈的剑圣像。 宗门内院弟子,纵然不认同剑圣前辈修持的大道,亦需在每年的六月初六沐浴更衣,到玄清峰礼拜先贤。 平日里,则是绝不容许踏足的禁地。 苏夜尚未混元归一,身子似凡人般沉重。 无法驾云。 依据林太玄指派,与抱持门户之见的道人陈沐同乘一柄宝剑。 有林太玄压阵,陈沐只得收起傲慢。 只是不肯增幅剑身,令苏夜舒服御剑。 苏夜瞧见萦绕在斗牛城上空的浓郁妖气,心中愤怒与期待参半。 “下剑!”林太玄声音清朗。 苏夜心神放飞,闻听这两个字,不由心下暗惊: “林道人骂谁呢?” 只见他按落云头。 御剑的陈沐嗓音生硬: “站好了,别摔下去。” 话音刚落,剑尖斜向地面。 苏夜方才明白过来,原来是下剑。 八人回到地面。 林太玄问道: “众位师弟师妹,可知斗牛城典故?” “宋师祖曾在此间问剑。”六名道人齐声应答。 “礼拜宋师祖。”林太玄轻声下令。 众道人依言照做。 苏夜负手而立,看着城顶邪气发呆。 其中年纪最幼的师妹,转头看向苏夜,低声问道: “你既入队,为何不礼拜?” 苏夜轻声回道: “我不拜宋前辈。” “三剑”走了三种道。 除了手中所持兵刃皆为剑,几乎没有共同点。 道不同,不相为谋。 猛然想起此时身份并非苏夜,而是玉玄宗的苏无名。 赶忙装傻,问向秀眉轻蹙的女道人:“你们说的宋师祖,究竟是何人?” “到底是小宗门拿不上台面的外院弟子,”陈沐语气略显不耐道,“剑圣前辈,没听过吗?” “原来是剑圣前辈,失敬失敬。”苏夜闭目拈印,并非礼拜宋央,而是心中盘点斗牛城上空的异象。 浓郁妖气之中,似乎隐藏着极其凶险的阵法。 奇门遁甲中没有记载。 伏羲八卦里也未曾提及。 只是看那妖云形状,总觉有些熟悉。 思来想去,倒忘了是在礼拜宋央。 啪嗒。 陈沐轻敲苏夜胳膊,笑道: “再崇敬宋师祖,也不必礼拜这么久……准备好护身灵宝,咱们要进斗牛城了。” 苏夜睁开双眼,心中仍是不安。 “林前辈,这斗牛城上的妖气有点邪门。 最好还是别急着进城。” 陈沐哂笑道: “你说你个苏无名,不过归元境初阶修为,胆量又只有雀儿蛋那么小。 为啥非要硬着头皮,往云天宗捉妖小队里凑。 难不成还能背叛师门,改投云天宗不成?” 林太玄眉头轻皱,斥道: “陈沐,不得无礼!” 陈沐眼神一凛,正身抱拳,颤声道: “谨遵师兄法令。” 林太玄转头看向苏夜,问道: “苏道友,你从哪儿瞧出斗牛城上空的妖云邪门?” 苏夜伸出右手,指向远天飞鸟形态的黑云。 “林前辈,你看此云,状似飞鸟,却是无头……无头的鸟,能是好鸟吗?” 林太玄看向苏夜所指妖云,发现果如他所言。 妖云呈鸟状,却又无足无头。 看似只是天地偶然生成,却是透出一股不易察觉的邪气。 陈沐迟疑道: “云气乃是自然汇聚,本就千奇百怪……不应以其形态,断言吉凶之兆。” “陈前辈,难道林中众位道友的鲜血,还没泼醒你吗?”苏夜对陈沐的冥顽不灵,生出几分怒意。 分明经历了血的教训,仍是不改大宗门弟子的傲气。 陈沐眼神怒悲交集,又觉有几分羞惭,避开苏夜视线,不敢再胡言乱语。 年纪稍轻的云天宗女道修,不觉对苏夜刮目相看。 觉他面容俊朗,自然生出几分好感。 只是与陈沐师兄一般,嫌弃小宗门弟子的本心不会改变,故而只是欣赏,生不出爱慕心理。 林太玄与道心浅薄的师弟师妹不同,隐约窥见苏夜的心念,便似幽深的大海,隐有深不可测之感。 虽不知苏夜真实身份,却是知他能耐绝不是归元境初阶那般简单。 寂静沉默之中,苏夜识海中灵光一闪。 空中妖云凝聚,正应大衍造化诀中生死门的数理。 「正道灵脉,邪毒之引,中则必亡。」 苏夜心中默诵这句定语,暗自庆幸林太玄是听劝之人。 若是陈沐这种性格的人领队,瞧不起苏夜,从而不听劝阻。 七位道人必会死于非命。 “贫道在游历途中,曾在机缘巧合下遇到过一位高人,”苏夜随意扯谎道,“酒至半酣时,他曾谈及这种妖云……” 林太玄开言道: “降妖伏魔,切忌婆婆妈妈。 苏道友不必解释,既然知晓这种妖云端倪,破了它便是。” 苏夜闻言,不仅没觉得林太玄性子太直,反而更为欣喜。 正所谓志同道合。 林太玄伸出右手,轻按苏夜肩膀。 瞬息之后,两人来至斗牛城边。 其余六位道人,御剑乘风而来。 苏夜召出大罗火罩,右手掌心向上,将火环推上天际。 化作一只火鸟,从南向北飞行,火势弥漫天际,吞噬邪气凛然的妖云。 一道黑烟自地面升腾而起,犹如喷薄而出的逆流,冲击大罗火罩的禁制。 仅是一瞬,便足见城中邪气厉害。 林太玄眉头轻皱,观瞧黑云冲天之气。 陈沐感应到滔天怨念,脊背一阵发凉,暗自庆幸受到师兄训诫。 若是贸然进城,纵使身入轮回,下一世也会极苦。 大罗火罩的乾罡佛力,冲散邪云死阵怨念。 苏夜收回佛宝,没有得胜般的快乐,反而心中疑惑更重。 欧阳志创造的大衍造化诀中,缘何会有关于妖邪阵法的记载? 剑魔几十年便达到苍穹境大圆满的修炼神话,其中又藏着什么猫腻? 黄泉教主座下的小头领,是否知晓黄泉教主的情报? …… 识海中的疑惑,便似纷乱线团,总也理不出头绪。 林太玄率先迈开步,踏进略显颓败的斗牛城南门。 陈沐自觉惭愧,绕过苏夜,追随师兄脚步进了城。 女道修轻声道: “苏道友,咱们也该进城了。” 苏夜回过神,发觉只余下他们二人。 不得已,只好与女道修一同进城。 方踏进城池,只觉天地白茫茫一片。 更不见其他人的踪影。 遨游四海 第148章 死寂显威 苏夜召出古铜剑,本能将女道修护在身后: “莫要……” 话未讲完,便被女道修拨开。 “不必担心,我会尽量护你周全。” 苏夜被女道修抢白,倒也不气不恼。 手持伪装过的太初剑,悄然展开十方梦域。 此间浓雾,乃是雾妖吞吐所致。 隐含邪毒瘴气,压制寻常修士体内的气海。 女道修显然也发现了这点,面色沉凝,似有不好的预感,轻声问道: “玉玄宗的小子,你们宗门……可曾为随时降临的死亡,做好了充分准备?” 苏夜施展术法寻找雾妖本体,同时回答女道修: “每逢甲子荡魔,都会有无数修士壮烈牺牲。宗门里立的功德碑,便是因此而来。” “有死的觉悟就成,”女道修声音中隐含几分决绝,“否则临死吓破了胆,贫道还得帮你保留体面。” 苏夜听出女道修话语间的诀别意味。 若是以本真身份,倒可随口讲几句豪言壮语。 如今装作玉玄宗外院弟子,总该做出符合身份之事。 “前辈,您都有何种法宝?”苏夜从踏上修仙路途开始,便深谙运用灵宝之道。 “只有手中剑,外加一面镇魇的乾坤镜。”女道修不懂炼丹或炼器之术。 纯粹剑修,囊中羞涩。 苏夜召出佛骨念珠,递给身前的女道修。 “此间邪气太盛,戴上这串念珠。可守住识海,不被邪气所侵。” 女道修眼神激荡,心下暗自叹服于炼丹师的阔气。 可佛道之间的芥蒂,终归难以摒弃。 苏夜心下急躁,不由提高声量: “可记得林前辈之言?” 踟蹰片刻,女道修伸出长满茧子的手,接过氤氲磅礴佛力的念珠。 “我欠你一份人情,待出得迷雾,定当奉还。” 苏夜沉心感应迷雾。 天地苍茫,化作连成一片的白。 无始无终,无边无际。 女道修用剑柄轻触苏夜,轻声道: “这雾里似乎没有妖邪,只是困人的术法。” 相较于林太玄,女道修的灵智实属平庸。 苏夜料定其余六位道人也被困在迷雾之中,只是在这漫无边际的雾瘴里,实难感应到旁人气息。 无妖气,亦无灵气。 佛骨念珠发出的淡薄金光,竟成了浓雾中唯一的灯塔。 一根灵气凝聚而成的青羽飘落。 女道修眼神放亮,“林师兄”三个字瞬息冲到嘴边。 苏夜感应到一缕似有若无的杀气。 古铜剑恍若惊鸿,横架在女道修身前。 铛的一声脆响,迸溅出几许碎裂成火花的妖雾。 一头瀑布水流般身体变幻不定的妖邪,蓦然出现在二人身前。 雾妖两只猩红眼眸疯狂暴躁,口腔状似裂纹,两条苍白的长手,各有五根长达尺许的利爪。 长爪水波般荡漾,猩红眼眸注视立于妖雾中的二人。 “分明弱小不堪,却有此等厉害的佛宝,”雾妖的声音,仿若梦境般不真实,“她不死,你先死。” 苏夜拔腿就跑。 女道修没想到苏夜竟是这般胆小,握在手中的念珠,根本来不及塞回给他。 眼见雾妖追逐苏夜而去,她赶忙迈开脚步,意欲寻回修为浅薄的同伴。 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的浓雾,顷刻将她吞没,再感应不到那一道一妖。 ———— 雾妖便似彩带,半空中蛇行飞舞,疾追仓皇出逃的苏夜。 身子融入周围环境,肉眼难以观瞧。 悄然弥散开来,构成一道困锁逃亡者的囚牢。 “臭小子,你已无路可逃,乖乖献上你的灵魂。” 苏夜转过身,脸上笑容灿烂,眼神中全无恐惧。 “你……”雾妖看着苏夜发出微芒的指尖,猩红眼眸收缩成针孔。 “当着外人,施展不开拳脚。”苏夜声音清朗,“关门打狗,才更痛快。” 雾妖感应苏夜气息,虽经法阵加持,却未提升多少实力。 狂妄笑声,犹如气喘。 “呋呋呋……你这种硬骨头,吃起来可是嘎嘣脆。”雾妖身形骤然飙出,厉声道,“受死吧!” 古铜剑横纵翻转,陡然升腾起烈焰。 半月弧斩,带出九朵飘荡火焰的剑气莲花。 顷刻爆发绽放,在一片莹白之中,勾勒出绚烂烟花。 雾妖始终未曾把苏夜放在眼内,及至佛力临身,已然无法逃离险境。 “你这个卑鄙小人!”被佛力灼伤本源的雾妖,吼声凄厉不甘。 苏夜收回宝剑。 逆行乾坤,转正为邪。 掌心中浮现出一颗充满死气的黑球。 雾妖感应到黑球中令人绝望的死寂。 瞳孔骤然收缩,慌忙向身后逃窜。 彩带般的身躯,不提防落入浩然火环。 佛力禁锢,动弹不得。 怒目横眉的苏夜,身后留下一串残影,双脚猛踏地面,跃至雾妖身前。 曲肘后拉,积蓄强大力量。 “为黄泉教主效力,便是吾之死敌。”苏夜声音清朗,“魂飞魄散,即是你们的终局!” 呐喊声中,雄厚掌力拍击雾妖头颅,将无终死寂打进其识海。 雾妖的身体顷刻崩裂,从头颅处开始坍塌。 “不……不要……饶了我……” 苏夜收回大罗火罩,站在地面,冷目注视挣扎丧亡的雾妖。 不过几次呼吸,霸道的无终死寂便将元灵境初阶的妖邪,尽数化为齑粉。 荡然无存。 苏夜惊讶于无终死寂的威力,同时心中暗加禁锢: 非诛除妖邪,不可使用此等全然没有退路的霸道术法。 雾妖消亡。 维持漫天雾瘴的力量,开始迅速衰弱。 “苏道友,是你吗?”女道修的声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 苏夜尚未来得及回答,便听得一道雄浑声音: “苏道友,陈师妹,你们没事吧?” 循声望去,发现率先进城的六位道人,距他不过几步之遥。 女道修则是走到了他身旁,语气略显恼怒: “下次再遇到妖邪,千万别乱跑,否则贫道根本无从施救。” 她打心眼里,不认为苏夜有能力除掉雾妖。 解除危机的功劳,自然被她安在了神通广大的林师兄身上。 林太玄召集众人,说道: “赤霞妖已占据此城,看似只有方圆数里,却是无限广阔。 从现在起,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以免再陷重围。” “赤霞妖何等修为,有甚能耐?”苏夜急于获取有关黄泉教主的情报,忍不住开言探问。 陈沐意欲讥讽两句,瞧见林太玄的眼神,赶忙咽回冲到嘴边的话语。 然其心意未改: 「苏夜了解赤霞妖,纯属多此一举。 无甚用处。」 遨游四海 第149章 无路可退 林太玄接到了师父松鹤道人传信。 因微澜城大妖现世,临时调集大批人手,围攻尚未凝练意识的妖邪。 无力再驰援斗牛城。 突来的变故,令几位修为浅薄的弟子,感到一阵沮丧。 眼眸中神光黯淡,信心随叹息声流逝。 林太玄凛然道: “赤霞妖不过妙真境修为,与贫道相差无几。只要不中其计,贫道有把握将其击杀。” “师兄,只凭咱们七人,真能对付得了赤霞妖吗?”陈沐凡念未消,心高气傲,易被外物动摇。 修炼百余年,修为仍是未达青峰境。 停步在「金玉其外,华而不实」的玉华境。 “陈前辈,不是还有贫道?”苏夜忍不住开口提醒。 “再加上个累赘,更打不过了。”陈沐对苏夜的嫌弃发自内心,轻易无法变改。 林太玄不理会陈沐之言,看向苏夜道: “苏道友,赤霞妖浑身奇毒无比,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接触他的妖体。” 女道修道: “林师兄,不必跟他多言。到了危急处,他自会脚底抹油。” 林太玄错愕看向女道修。 他所感应到的模糊心念,其中全无退却之意。 不仅如此,反比他更渴望见到赤霞妖。 苏夜便似浓雾遮蔽的月亮,瞧不清楚,看不明白。 “多谢林前辈提醒,”苏夜拱手道,“贫道自有法子应对。”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陈沐嘀咕道,“小宗门就是这点好,逃避责任,也没人数落你们的不是。 云天宗弟子若是临阵脱逃,不仅师门声望受损,其人一辈子也抬不起头。” 女道修实在忍不了陈沐的抱怨,厉声道: “陈师兄,你若是对宗门不满。尽可以归剑还俗,离去便是。” 陈沐没想到女道修会嗔责于他,满脸错愕,终归是没敢接话茬。 隐晦横了苏夜一眼,眼神乖戾暴躁。 苏夜心思缜密,从不放过不起眼的细节。 陈沐的抱怨,女道修的嗔责,皆比平时更为强烈。 林太玄也察觉到异常,朗声喝令: “师弟,师妹,布设天罡北斗阵,御气护持心神!” 七声脆响归一,七位道人以身布阵。 充当阵眼的林太玄,眼含愧意地望向苏夜: “苏道友,天罡北斗阵需以七人布设。贫道再无余力……” 苏夜召出女道修归还的佛骨念珠,将其戴在颈项: “贫道身为炼丹师,无钱买酒,便是用在了它处。两件佛门秘宝,便花去大半积蓄。” 林太玄见苏夜有佛宝护体,悬着的心放下,问道: “苏道友,可还有旁的法宝,助我等脱去危困?” 他修为颇高,可以术法破除妖氛酿制的心魔。 同门师弟师妹,却是无此能耐。 只好向始终信心满满的苏夜求助。 陈沐不忍见林太玄气度蒙尘,不耐道: “林师兄,这小子不过是会炼制两粒丹丸,有甚稀奇之处。 依托天罡北斗阵的乾罡正气,足以驱除心魔。” 林太玄厉声斥道: “陈师弟,没贫道许可,不许再多言!” 陈沐心怀不满,可是不敢违逆心目中神明般的师兄。 意欲强忍怒火,只觉怒意更盛。 情知心魔厉害,不由暗自心惊。 ———— 天罡北斗阵对应天际北斗七星,分别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和摇光。 界分四季,制定天地秩序。 无论是奇门遁甲,还是伏羲八卦,亦或是天罡北斗。 皆由天地至理而来,以道法自然,创无上神威。 然心魔自心念生发,于识海滋养成型。 纵天罡北斗阵成,亦无法脱离困境。 林太玄驱散入体心魔,眼见师弟师妹乖戾更甚,负剑抱拳道: “苏道友,你若是有良法,还请救助愚师弟师妹。” 陈沐不敢违令,瞪视苏夜。 “陈前辈似乎很是舒爽,不欲令贫道出手。”苏夜正话反说。 林太玄道: “既如此,那就最后救他,先救另外几人。” 陈沐不成想林太玄会道出此言。 一阵错愕,垂首不言。 若非事态紧急,以师兄林太玄的心性,定不会出此下策。 猛醒身处十足险恶的斗牛城。 心中羞愧难当,不敢看诸位师兄弟。 苏夜魂力和心志非比寻常,此等妖术难伤他分毫,摘下念珠,戴在陈沐颈项。 右手轻按他宽厚的肩头,悄然施展慈悲引魂渡,将入体邪念引进佛骨念珠。 顷刻之间,如烈焰融冰,将其消弥于无形。 “家师常言:修行之人当虚怀若谷。”苏夜摘下陈沐颈上念珠,浅笑道,“陈前辈的心志,仍未脱离俗尘。 修炼百年,千年,乃至万年,若不改此心,纵深山修行,避开世人,亦不过徒增岁月耳。” 一番话,把个傲气的道人,说得面红耳赤。 终归是同一阵营的伙伴,苏夜点到即止。 复又施展五次慈悲引魂渡,化去其余五人所生心魔恶念。 方踏进被邪法笼罩的斗牛城,便被妖雾侵蚀灵气,心魔虚耗识海。 众道人只得原地调息。 苏夜负手而立。 一根萦绕黑气的箭矢,划破虚空,径奔他面门而来。 铛。 星蓝色长剑横在苏夜面前,挡住远空射来的邪箭。 苏夜预判到林太玄心念,故意不出手,让他借机抵偿人情。 抬头望向天际,一只身穿锦绣劲装的红面妖邪,两根下獠牙竖在唇边。 面目狰狞,红眼可怖。 背后的骨翼,是为猩红的血色。 修为比雾妖高不到哪儿去,绝非林太玄的对手。 “哪儿来的鸟怪,敢偷袭道爷?”苏夜语气中全无畏惧。 林太玄身形缥缈,顷刻现于半空。 挥舞七星剑,斩断鸟翼妖身体。 鲜血并未喷溅而出。 鸟翼妖被斩开的身躯,氤氲水纹般的波动,逐渐淡去形体。 “糟了,是幻术!”林太玄赶忙收敛灵气,以免妖术追踪。 苏夜施展十方梦域,发觉在箭矢临身时,识海便中了幻术。 阴阳镜上的古篆字点亮,将施加在灵识中的妖术消解。 “苏道友,你可有恙?”林太玄回到苏夜身旁,关切询问。 苏夜抱拳道: “承蒙前辈出手相救,又有念珠护持,这才没遭了毒手。” 林太玄信以为真,凝眉道: “赤霞妖比料想中还要厉害……贸然进城,实非明智之举。” 苏夜坦然道: “是吉是凶,都得硬着头皮往前闯……” 林太玄看向来时路。 已然没了城墙和城门。 不破赤霞妖,此城便是众人的埋骨之地。 遨游四海 第150章 尘世苦海 妙真境与玉衣境之间,最显著的区别,便是对人心念的感知。 林太玄初登妙真境,识海不够稳固。 然而绝不至于瞧不出翼妖实为幻术所化。 赤霞妖对斗牛城的掌控,超出了林太玄的想象。 恐惧与担忧,在众位道人心底悄然涌现。 一时激愤而赴死,奋全身勇气,死而后已,不会有胆怯生发的土壤。 逐步迈向死亡,慢慢蚕食,直至道心破碎,反更易消磨人的意志。 赤霞妖不独想杀人,还要诛心。 苏夜恍惚间,似若回到了微澜城的生死局。 势不两立的处境,只有胜者能够存活。 “林前辈,这座城布下了邪阵,持续影响心神。”苏夜凝声提醒。 本欲直接指挥七位道人,想起此时身份并非“剑仙”苏夜,而是玉玄宗外院弟子。 适时中止话语。 林太玄伸出右手,掐指一算,两道朝天眉不觉皱到一起。 “赤霞妖改变了此城之势,乾坤逆转,倒白为黑,于我等不利……师弟师妹,万不可走散!” 众道人齐声道: “谨遵师兄号令!” 林太玄转头看向苏夜: “苏道友,你跟定陈师妹,若真到了危急处……” 本想说让他逃跑,猛然想起已被赤霞妖困在城中,离开七位道人,反而会陷入必死之境。 “无论局势如何,千万别随意乱跑。贫道若有余力,定当护你周全。” 陈沐本欲嘲讽几句,碍于林太玄道令,不敢随口胡言。 女道修自告奋勇道: “林师兄,我来照看苏道友,令他不落死境。” 陈沐终究没忍住: “修仙问道的修士,还得劳烦他人照顾,简直荒唐。” “陈师弟!”林太玄厉声喝止陈沐。 一阵沉默。 苏夜知七人方能组成北斗七星阵,缺一不可,故而不去计较陈沐言语间的冒犯。 心下暗叹世态炎凉。 非以常人身份,体验不到这般人情冷暖。 隐约之间,又有些许明悟。 第七个术法,开始在识海中萌芽。 “现如今,已无退却之路,唯有杀掉赤霞妖,方能离开此地。”林太玄沉声道, “若杀不了它,咱们的修行,就到此为止了。” 陈沐朗声道: “师兄,贫道愿做您的马前卒,踏平一切阻碍。” 苏夜心中暗道: “媚上欺下,这道人绝了!” 实不知,此亦是常人凡态。 …… 苏夜的十方梦域,以强悍灵识为引,在真实之上,创造出连接现实的梦境。 在术法中杀掉妖邪,其在真实世界的本体,亦会因之而魂亡。 与黄泉教主震碎洛惊鸿魂魄,有几分相似之处。 苏夜跟随七位道人,缓步向前而行。 本该生机盎然的春天,荒寂地表之下,掩藏着无数怨魂。 他们争着抢着,欲要向苏夜倾诉经历的悲痛。 苏夜忘却陈沐的嘲讽,只余下一个心思:诛除赤霞妖,替全城死于妖患的百姓报仇雪恨。 以妖之血,祭奠亡魂! 怒意涌现的刹那,一缕不易察觉的恶念自地下升腾而起,化作天地邪气。 刹那的惊觉,定住苏夜脚步。 眼神变幻不定。 “原来……” 女道修肩负照看苏夜之责,始终关注他的动态,见他突然驻足,脸色骤变,问道: “苏道友,可是察觉到了异常?” “甲子大破,竟是因人而起?”苏夜瞳孔仍在震颤。 七位道人皆清晰听闻苏夜之言,不由笑出声。 林太玄收敛笑意,驻足道: “凡人和妖邪的罪恶与怨念,会在天地间沉积。 邪气太盛,便会导致天道暗弱。三千世界虽然无限广阔,可混沌未分之地为仙家所据。 无法外泄的邪气,只能向内消耗。此时邪气生成妖物,遍地妖邪横行,就是甲子大破了。” “果然是这样……”苏夜心中恍然。 “到底是外院弟子,没师父口传心授,就是见识短浅。”陈沐语气中满是得意, “云天宗内院弟子,入院之初,便会了解天下大势。 内院和外院的差距,可不只修炼天资那般简单。” 苏夜领悟功法的感觉,变得愈发强烈。 随口回道:“追本溯源,皆是天道循环。 六十一甲子,甲子一轮回……” 女道修看向陈沐,秀眉轻蹙道: “陈师兄,在这凶险之地,你就莫要再刺激他了。真被你逼疯了,于玉玄宗那儿,面子上恐不好看。” 另一位道人轻声问道: “真的会有宗门……在乎外院弟子吗?” 又是一阵沉默。 苏夜视线扫过七位道人面庞,聆听他们的心声。 有人表里如一……有人明面关切,实则暗怀嘲讽…… 迷瘴之中,可遮蔽修持而来的妙真感应,却无法瞒过儒祖赋予的慧心明辨。 如是我闻。 乃佛门经卷金刚经的开篇。 所有感悟,皆来自亲身体会。 正如常人皆知山楂酸,糖葫芦甜,可唯有亲自品尝,方知山楂有多酸,糖葫芦有多甜。 不独灵识印刻,亦会勾动味蕾。 望梅止渴,便是由此而来。 林太玄出尘持正,心性纯良,故而修行路畅通无阻,少许年华便修到妙真境。 陈沐怨妒心重,心念落在歪处,纵熟记道家经典,然始终未悟真谛,天地不予其造化。 徒寿数百年,仍是停在玉华境。 苏夜不忍耽搁众人,与七位道人再踏行途。 足动念转,除林太玄和女道修之外,其余五位道人心思又变。 陈沐生出甩脱累赘的念头。 纵然只是片刻,亦无法逃脱感知。 女道修与苏夜并肩而行。 苏夜转头问她: “陈前辈,您说……修士和妖邪最畏惧的东西是何物?” “死亡。” “除了死亡呢?” “背负因果。” 苏夜回转头看向前方,灵识中隐有梵音飘荡。 「……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青莲菩萨虚幻的身影,在识海中闪烁。 直到如今,苏夜仍是瞧不清她的长相。 女道修见苏夜出神,便没出声打搅。 死亡…… 泼天雨幕遮蔽天地,师兄和师姐死在妖邪手下的惨状,将这两个恐怖的字眼,转化为灼心蚀骨的疼痛…… 苏夜感应到女道修心念,最后的迷惘消散。 灵识中梵音消退,反而涌现出尘世之音。 “如果我死了,请不要为我悲伤。”花红身着红装,温文尔雅地看着他。 时间冲淡浓烈的情绪,化作铭刻进生命长河的印记。 永生难以忘怀。 是为「尘世苦海」。 第七个术法,悄然成型。 遨游四海 第151章 神明 枯井不祥。 砖石垒砌的井边,卧着一头羊的尸骸,脖颈和颅骨之间的角度,昭示曾被暴力打断。 其上趴着几只毒蝇。 苏夜曾在青灯城,降伏过井中鱼妖。 看到方台石井,便觉其中有妖邪。 陈沐指向枯井,笑道: “苏道友,你走了一路,想必已经渴了。倒不如去这井中打点水,解一下困乏。” 名为关心,实则是在暗讽苏夜修为低下,尚不能辟谷。 林太玄屡禁不止,见苏夜全不在意,倒也不再多言。 苏夜只觉枯井中有古怪,又不知如今的斗牛城有多大面积……恐错过一处细节,导致满盘皆输。 仅是进城时的雾瘴和心魔恶念,便知赤霞妖的布局与能耐,绝非一般人可比。 精通各种布局的苏夜,深知环环相扣为何意。 事关生死大事,傲慢之心,从不曾在他心中生发。 “贫道被雾妖吓出了一身汗,又经心魔虚耗,确乎有点口渴,”苏夜装出几分憨厚道,“几位前辈稍等,我取些水来。” “去吧。”女道修说。 林太玄对苏夜十足好奇,静观其变。 苏夜迈步走向枯井,十方梦域感知周围异动。 井底有只妖邪。 魂系。 在梦域感知中,比现实世界更为真实。 虚大于实。 故而探查不到妖气。 苏夜没急着上钩,而是俯下身子,观瞧井边山羊尸骸。 挥手带出剑气火焰,将扑向他的毒蝇,焚化为虚无。 “这些毒蝇……也非实体之物。”苏夜心中呢喃,伸手轻触森白骨骼。 女道修意欲提醒,被林太玄伸臂阻拦。 强龙不压地头蛇。 身处逆转乾坤的斗牛城,本该处处当心,谨慎提防。 苏夜却似不怕邪气入体,直接以肌肤触摸死状诡异的羊骨。 若非有异,便是苏夜有所隐藏。 他想瞧个清楚明白。 一缕黑烟凝聚在苏夜指尖,被肉眼几不可见的莹白火焰焚化。 经佛祖法身亲传之后,佛力有所精进。 剑气莲花镇魇的功效,比以往更为厉害。 井中妖邪,并未察觉到苏夜用十方梦域隐藏起来的火焰。 感应到正道气息,妖力变得躁动。 因不被灵识感知,故而毫不遮掩。 苏夜召出一个木葫芦,放长红绳,探到井底打水。 陈沐不由哂笑道: “枯井之中,岂有水哉?” 话音未落,只见苏夜身形倒转,栽进了枯井。 “师兄,那小子被妖邪掳走了!”陈沐语气中并无喜悦,而是惊恐。 虽则明嘲暗讽不止,却也不忍见一位救治过他的丹修死于非命。 林太玄瞬息出现在井边,右手双指并拢,磅礴灵气抹过眼眸。 睁开法眼,探查空无一物的井底。 未曾找到苏夜身形。 “苏道友……去哪儿了?” 林太玄凝神沉思,想起刚进城时的漫天雾瘴。 赤霞妖加持之下,似比大乾还要广阔。 “师兄,怎么办?”女道修没了主意。 林太玄长出一口气: “苏道友这次,怕是凶多吉少了。” “应该等他,还是……”陈沐心中隐有几分愧疚,语气不再嚣张。 林太玄左脚踏着井沿,右手大拇指揉搓食指指尖,半晌方才轻声言道: “贫道需要搞清楚一件事……” “请师兄明示。”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井底中的空间无限广阔。 正与城门雾瘴相对。 妖气不生,寻常灵识感知难以察觉。 “本妖已经很久……没尝过活人滋味了,”一头鳞甲密布的妖物,斜立于井壁,竖缝眼眸盯视苏夜,猩红长舌舔舐嘴唇, “羊血的膻味,实在令本妖厌恶。 你的血,一定很美味。” “你是靠喝血进阶?”苏夜微笑仰观立于垂直井壁的妖邪。 妖邪竖缝瞳孔收缩,闪过一抹乖戾: “死到临头,你为何不惧?” “你死,又不是我死,我为何要惧?”苏夜语气轻快。 “什么?!”妖邪暗吃一惊,探查苏夜,全然感应不到气海波动,“你这小鬼,原来是被吓傻了。” “我说的是实话……你死到临头了。” “等我拧下你的脑袋时,你就不会这般狂妄了!”妖邪语气陡然变得冷峻,杀意盎然。 苏夜灿笑道: “在你吃我之前,能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们的头领布下斗牛城这个局,究竟是想做何事?” “小鬼,这种事,你可没资格打听,”妖邪双脚猛踹井壁,犹如离弦之箭,顷刻欺身而至,语气凛然道,“受死吧!” “你不肯说,”苏夜手中出现一柄五尺长的古铜剑,眼神陡然变得凌厉,“可就没有任何价值了。” 妖邪感应到苏夜瞬间暴涨的气息,身子一滞,妖魂进入一个由漫天神佛镇压的空间。 它能感应到,长剑斩向布满鳞甲的身躯。 一座金色水球般的牢笼,将它困在神佛殿。 眼睁睁看着本体身首异处。 完全无法动弹。 血液喷溅,泼洒砖石垒砌的枯井。 挥剑的苏夜在外,缓慢收起宝剑。 在金色囚笼的下方,还有另一个苏夜。 他站在浅水之上,双脚泛溢一串串涟漪,面色古井无波: “我说过你已死到临头,现在还有疑问吗?” “你……你究竟是谁?” “苏夜。” 妖邪竖缝眼眸剧震:“原来是你!” “我再问你一次:你们的头领,究竟意欲何为?” “教主算准有一个人可能会杀掉它,派出赤霞大王,到这斗牛城中布下死局,引那条大鱼上钩。”妖邪魂魄受神佛镇压,难以保守秘密。 “没想到声名在外的黄泉教主,也会怕掉了脑袋。” “谁不怕掉脑袋,你不怕吗?” 妖邪魂魄的疑问,令苏夜不禁莞尔。 “我可以告诉你,命中注定诛杀黄泉教主的人,正是在下。” 妖邪环顾远天上的神佛金身,心底悚惧道: “这是哪儿?” “十方梦域。” “你说你能杀黄泉教主,你又是何人?” “我的未婚妻被黄泉教主震碎了灵魂,”苏夜看着右手,缓慢紧握成拳,轻声道,“从那时起,一个能够杀掉它的宿命仇敌,即便应运而生。” “你……你当真能杀掉教主圣王?” “同为魂系,你心中应有答案。” “本妖的魂力,跟教主圣王可称云泥之别,”红鳞妖笑道,“以你的修为,不可能杀得了他。 那位妙真境的道人,倒有几分可能。” “正如方才我告诉你,你已死到临头,”苏夜声音坚定道,“我再说一次:注定杀掉黄泉教主的人,正是在下。” “你,”红鳞妖魂魄竖缝眼眸打量苏夜,“凭什么?” 苏夜嘴角挑起一抹弧度,潇洒转身,语气清朗: “凭在魂系领域,我就是神明。” 脚步声渐远。 红鳞妖魂飞魄散。 遨游四海 第152章 冰镜迷宫 林太玄见到井底的苏夜,揉搓指尖的动作旋即停止。 “林前辈,可否助我上去?”苏夜拍散裤腿上的灰土,起了一阵烟尘,嬉笑朝井口呐喊。 林太玄右手轻挥,一缕金光缥缈飞下。 萦绕苏夜周身,将其带至枯井外。 “你没遇到妖邪?”女道修看着脸上有道泥印的苏夜,心中不免生出疑惑。 苏夜抬手擦拭粘在脸上的泥巴,苦涩道: “我把木葫芦探进枯井,想要打些水上来……不料身子不稳,栽进了枯井。” “那里边有什么?” “井底有条隐蔽的暗道,尽头是堵石墙,”苏夜摆手道,“除了几具枯骨和烂泥,无甚稀奇之物。” 陈沐开言道:“以他的修为,若真有妖邪,恐怕早已化作亡魂。” 林太玄始终未曾言语,凝神观瞧苏夜举止神态,以及讲话时的气息波动。 全无说谎迹象。 心中暗忖道: “以我之识海威势,尽管受到妖城压制,也不可能感应不到他的气息。 确乎有段时间,苏道友脱离了感知……” 若苏夜说的是实话,城中之行,凶多吉少;若是谎言,苏夜的心志之坚,实乃平生所仅见。 “此城中险象环生,不宜久耽,咱们继续前行。”林太玄不急于摸清苏夜底细,发下道令。 女道修双指并拢,召出一条手指粗细的水蛇。 水蛇钻进木葫芦,化作清冽甘泉。 苏夜道一声谢,跟随七位道人前行。 寻常的自然风,从一处生发,径直吹向对立方位。 天地势头变更,风向随之而转变。 可生出台风,龙卷等变种。 斗牛城中的风,却是完全颠覆奇门遁甲中对天候的记载。 起于四面八方,无法预知其动向。 遇墙势头不减,向南的风,忽而刮回东南。 “诸位前辈,你们有没有觉得……这周围有古怪?”苏夜轻声提醒几位道人。 女道修莞尔笑道: “此城乃是妖邪盘踞之地,若是没古怪,反倒不寻常了。” “我说的不是妖氛,而是气温。” 林太玄聆听端详。 食指横向划过虚空,留下一行水迹。 冰晶迅速凝结,变作一条冰柱。 瞬息之间,漫天雪花飞舞。 四道厚重玄冰凝结成的高墙,将八人困在其中。 “小心地面!”林太玄大声示警。 众位道人匆忙闪避。 冰刀雪剑如雨后春笋,顷刻冒出了头。 不过几次呼吸,暴涨到数尺短长。 陈沐性子急,召出剑刃残缺的宝剑,劈砍身体附近的冰刀。 宝剑砍进冰柱,冰晶迅疾凝结,眨眼间便冲至剑柄。 林太玄双指汇聚先天真火,斩断剑身,助反应不及的师弟脱困。 朗声喝道:“玄火护体!” 七位道人双手拈诀,召唤出先天真火,护持住周身。 以防冰晶入体,被冻成冰雕。 大罗火罩变作凝体火盾,融化不住袭来的寒气。 林太玄释放身外化身,腾上半空,观瞧四下环境。 只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尽是玄冰雪原。 若不知身处斗牛城,难免误以为闯进了极北寒山。 “师兄,情况如何?”女道修凝神护持躯体,问向身旁的林太玄。 苏夜感应到一股杀气,心神一滞,太初剑迟慢片刻。 林太玄手中长剑,削掉了女道修一条臂膀。 血雾飞溅,被寒气凝成冰珠。 女道修以手掩住伤口,惊恐交集,脸色惨白。 ———— 苏夜驱动指尖法阵罗盘,剑身携火,将冰晶凝结成的“林太玄”斩为了齑粉。 只这刹那功夫,女道修被削去的臂膀凝进玄冰,轻易无法取出。 鲜血从女道修指缝间渗出,疼到面颊盈满汗珠。 玄冰以水为引,暗弱真火难以抵御。 苏夜顾不得隐瞒身份,驱使大罗火罩,护住濒死状态的女道修。 召出一粒凝血丹,喂进她口中。 “啊……” 一声凄厉哀嚎,穿过漫天飞雪,直令人头皮发麻。 拱门般的冰镜中,苏夜看到了陈沐的身影。 他双眼通红,手里拿着一柄带血的宝剑。 “不对!” 苏夜霎时反应过来。 挥舞浴火宝剑,斩出数朵火焰莲花。 佛力侵入玄冰镜,将其焚为浊水。 妖气上涌,亦是如梦似幻。 “冰镜中的人是妖邪所化,千万不要轻信。”苏夜朗声提醒。 女道修只余左手,已无平日里的威风。 本能依赖唯一可信任的同伴。 数个冰镜化作齑粉,手持七星剑的林太玄破冰而来。 瞧见女道修被鲜血染红的道袍,惊问道: “陈师妹,你这是……” “一时大意,被妖邪斩断了右臂。”女道修强撑着回答林太玄的问题。 “方才的喊声,是怎么回事?”苏夜不由探问。 林太玄眼神一黯道: “马师弟误信镜中妖邪,不幸罹难了。” 女道修流下两行清泪,绝望道: “没想到这赤霞妖竟这般厉害,咱们怕是没活路了。” 林太玄看向陈师妹,眼中映出她往日活泼开朗的形象。 如今见她凄惨,不由心生沮丧。 尽管平日亦曾游历降妖,却未逢着这般险境。 纵有妙真境修为,只觉像是笼中之鸟,网中之鱼,翻腾不起浪花。 其余四位道人,狼狈逃至林太玄身旁,齐声问道: “师兄,现在该怎么办?” 林太玄召出法宝,护持师弟师妹。 强打起精神,沉声道: “适才我曾释放身外化身,到这上空探查。 只若身处漫无边际的雪原,看不到出路。” “林师兄,你不要管我们了,自己逃吧。”陈沐虽则态度傲慢,对林太玄却是忠心耿耿。 林太玄正色道: “云天宗只有以身殉道的修士,没有临阵脱逃的胆小鬼。莫要再出此无志气之言。” 苏夜帮女道修伤处敷上特效金创药,轻声言道: “待逃离此城,你可寻宗门上师,以莲藕重塑臂膀,可令躯体复原。” 陈沐听到苏夜话语,不由转过头。 看见缺失一条臂膀的女道修,面现凄惨笑容: “师妹,咱们此番倒是要和这玉玄宗的傻小子,葬身一处了……” “谁要跟你葬身一处,”苏夜从未想过死,截住陈沐话头,“贫道还要取出赤霞妖的内丹,看它内里藏着什么秘密。” 林太玄终于忍耐不住,朗声言道: “如今已到生死关头……苏道友,你若是还有能耐,就别藏着掖着了。” 陈沐疑惑看向师兄。 “不瞒林前辈,晚辈确姓苏,本名却非无名。” 众人望向苏夜。 女道修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苏夜。” 此名一出,众道人皆惊。 唯独林太玄,心中瞬间生出扭转颓势的希望。 遨游四海 第153章 地火破冰 “苏夜,”陈沐眼神呆滞道,“哪个苏夜?” “世间唤作苏夜的人有很多,有把握活着走出斗牛城的只我一个,”苏夜悠然道, “有的人称我为‘剑仙’,也有很多人不这么认为。” “你就是剑仙?!”陈沐牛眼差点瞪出眼眶,“有没有可能……贫道对你的那些嘲讽,只是无心之言。” “你嘲讽的是苏无名,与我何干?” 沉浸在师弟身死的悲痛中的林太玄闻言,勉强挤出一抹笑意: “苏道友,你可有解脱危困之法。” 苏夜观瞧女道修伤口,见她皮肉复生,指派陈沐帮她包扎,以免受凉。 陈沐对苏夜指摘颇多,恐他记恨,赶忙依言照做,以减轻心下隐忧。 扯断衣袍,帮女道修裹缠伤口。 苏夜收回视线,面朝林太玄,抱拳拱手: “晚辈苏夜,正式见过林前辈。” 林太玄亦是抱拳见礼,问道: “苏道友,林中天雷,可是由你引来?” “过往之事,已无浪费时间之必要,”苏夜道,“欲要解脱此身危困,需得沿用五行相克之理。” 林太玄猛然想起苏夜在山洞中的言语,心中慌乱顿消,疑惑却更浓厚: “苏道友,你不过归元境修为,缘何从不会心生惧意?” “林前辈,同样是逮耗子,捕鸟雀为食。 为何那些野猫,便比家猫厉害许多?” “原来如此。”林太玄听了苏夜通俗比拟,疑惑顿消,“需贫道如何助你?” “赤霞妖足有妙真境实力,剪除此等邪魔,还需仰仗前辈力量。” “常闻苏道友智慧近妖,今处同一阵线,贫道倒要好生瞧瞧。” “便用这些许灵识,先破除眼下困住咱们的冰境迷宫。” 行胜于言。 欲要众人认可“剑仙”身份,光有嘴皮子功夫不成,还得拿出真才实学。 林太玄感知尽失,维持灵宝,护持几位师弟师妹。 苏夜离开法宝防护,体表萦绕薄冰般的火焰。 闭上双眼,展开心神。 十方梦域的范围,扩展到目今实力极限。 正如这座被赤霞妖占据的斗牛城,还有初进城时感应到的迷雾…… 渺渺茫茫,漫无边际…… 有限空间之上,构建出无限空间。 可称仙家无上神通。 赤霞妖若真有这般能耐,黄泉教主便是给他提鞋,都得瞧瞧自己有没有资格。 既非真实存在,便是幻象术法。 苏夜盘腿打坐,大罗火罩护持周身,首次尝试天人合一。 纵使乾坤逆转,转白为黑,亦需无上神通加持。 念及曾在普陀山上,以灵识感知,窥探冯玉安降妖的端详。 打开心念,与周遭邪祟丛生的冰境迷宫,逐渐融为一体。 苏夜体内无灵气,暂时屏去正气善念,以晦暗之念与冰镜相融。 忽而一念天地宽。 整个冰境迷宫,变作了水墨形式。 迅疾流转的邪气,纷纷杂杂,比飘荡在天地间的雪花,还要更显凌乱。 只是在这乱中,终归有着人为塑造的痕迹。 脊背之处,突然有手掌附着。 一缕经过粉饰的灵气,渡入苏夜气海。 佐以风林火山加持,再踏飞云妙境。 冰境迷宫里的风,霎时不再迷惘。 ———— 飞云境是术法蜕变的境界。 可腾云驾雾,似神仙般逍遥世间。 八转阴阳镜的两个古篆字,悄然间点亮。 “八卦”由伏羲氏创造,蕴含天地至理,绝非多加一字那般简单。 赤霞妖如何倒转乾坤,妖风从何而来……还有包藏邪念的玄冰,又是因何生发。 悉皆在识海中罗列清楚。 平生之所学,三祖之所授,以及承袭自仇敌欧阳志的大衍造化诀,亦为己身所用。 天地万物,皆受十方梦域所驱使。 甚至于连己身,亦从天地万物。 妖冰非从天而降,而是自地生发。 赤霞妖趁正道中人不备,荼害一方生灵,封存其怨魂。 借天地大破之机,杀伤体蕴灵气的修士。 此妖之用心,太过歹毒。 苏夜剑气凝体,受本心驱使,虚悬于半空。 默诵观音经卷,超度埋藏在此地之下的亡魂。 效力不佳。 撤销剑气凝体,施展诸像万法。 远天之上金光现,神佛漫天镇邪祟。 因魂而生的怨念,顷刻被涤荡为齑粉。 附加慈悲引魂渡的禅经,由神佛金光法身念诵,净化冰境迷宫中聚而不散的邪念。 梦域之中生发,无人可感知。 “师兄,这小子真能成吗?可别是个假冒苏夜之名的江湖骗子。”陈沐见苏夜盘腿打坐良久,瞧不出冰境迷宫有何改变,不由心生怀疑。 林太玄附掌附灵,笑道: “陈师弟,嘲讽苏无名可以,千万莫要嘲讽苏夜。 他有弑君的决心,未必不敢杀你。” 陈沐赶忙闭紧嘴巴,不再多言。 生怕祸从口出。 女道修言道: “你们有没有觉得,好像没那么冷了。” “有吗?”陈沐始终未曾感到气温有过变化。 林太玄想清楚其中关键。 苏夜尚未辟谷,寒暑尚能侵体,故而最先察觉到周遭温度变化。 女道修丢了条胳膊,灵气损耗严重。 身处生死险境,不敢运功调息。 虚弱之际,感知到寒暑移改。 “这么说……苏道友真是那个人?”陈沐谨慎语气中,多出几分敬意。 狂乱躁动的风,没有任何征兆的忽然止息。 耳中再无呼呼风声,只觉天地变得安宁。 不安的道心,亦因之而归于平静。 林太玄感应到澎湃欲出的火焰之力,左手凝聚咒印,水气呈漩涡状汇聚。 莹蓝水球飘荡于指尖。 林太玄眼中神光绽放,五根纤长手指张开。 水球盾扩展开来,将七人护在其中。 漫天火光,由地生发,瞬息吞没了周围的一切。 水球盾冒出白烟,又因灵气维持,源源不绝地增添水纹障壁。 冻在玄冰中的尸身,还有女道修的断臂,皆为天地真火所焚。 困住众人的冰境迷宫,不多时便化作春水,浸润寸草不生的大地。 “这赤霞妖……竟做出这等歹毒之事!”林太玄感应到魂灵渡化时生出的磅礴因果之力,不由皱起眉头。 “它做了何事?”几位道人皆是不知端详,出言探问。 “赤霞妖以邪法杀了百人,将其尸骨埋于地下,故而此地怨念滔天。”林太玄耐心向同门师弟师妹解释, “还有凝结成冰的水,正是来自那口枯井。” “……又是百这个数字……”苏夜站起身形,兀自呢喃低语。 众道人瞧见苏夜手段,已是叹服于他。 更无一人搅扰。 遨游四海 第154章 焰狗捉妖兽 一行人未经商讨,即便形成默契。 林太玄护佑众道人。 苏夜以其神诡妙法,破解赤霞妖在斗牛城中施加的种种禁锢。 同处险象环生的妖城,稍有不慎便会丢掉性命。 名为“同生共死”的丝线,消解掉心中隔阂,凝聚成一股绳。 林太玄出身云天宗,实为松鹤道人关门弟子。 苏夜出言探询,其亦不曾听师父言及“百”之数理,不解其含义。 “你还在哪里逢着过此等邪诡术法?”女道修不免好奇。 苏夜含糊回道: “曾在游历途中,进入一座城。其中的妖邪,也是因‘百’而生发。” “周易理学中,没有这个数理。”陈沐浸淫玄学易理多年,曾尝试推演天机。 推算出某个人,会在未来将天捅个窟窿。 自觉怪诞,不以为意。 后得师父点拨,习得易理精巧,发觉卦象非虚。 初测怀疑自己,再算深信不疑。 只这周易仅到八十一,并无更大数理。 林太玄沉吟道: “‘百’这个数,许是有人专门创造出来,以之驱使天地灵气,令其存容邪念盘踞的妖力。” 苏夜跟镇妖师黄豹,学到过点追索探案的本事。 万种猜想,及不上一个真相。 相较于妄加推测,他更倾向于亲身解开这个谜题。 苏夜给六位道人分发大还丹和固本培元丹,助其在邪阵镇压灵气的城中,快速恢复灵气。 待众人恢复元气,方又接着踏上行途。 城中空间被赤霞妖布设的妖阵扩展到无边无际,时间与方位,亦是出现了混乱。 “林前辈,松鹤仙师可曾说过……仙家盘踞的混沌之地,可有时间流动?” 苏夜创造的瞬时沙华,若到得飞云境,可驱使长河逆流而上;修至神通境,可以天地为引,改变时间流动的速度。 术法尚且如此。 仙界更难揣测。 林太玄回道: “贫道七十岁那年,曾有幸见过剑圣法身一面。” “他可曾言及仙界?”苏夜闻言,不觉眼放神光。 “宋师祖只说,仙界中万物不朽不化,日月星辰不曾移改。四季如一,不辨年历。” 苏夜记住林太玄之言。 仅这几个字,他便有把握,在时机成熟时创造出威力惊人的术法。 “你们看!”女道修抬起仅剩的左手,指向土山方向。 众人循声望去,只瞧见一条墨绿色的小尾巴。 “只是头小兽,不必管它。”陈沐遭过灵宠背叛,对灵兽无甚好感。 苏夜为人谨慎,不肯放过任何一处细节,抱拳道: “林前辈,晚辈破了冰镜迷宫,目今气海空虚……有劳您施展神通,把那只小兽抓回来。” 林太玄身形虚幻,倏忽从众人眼中消失不见。 苏夜尝试与此间天地沟通,灵识为眼,观瞧林太玄捕兽能耐。 ———— 林太玄虚悬天际,周身灵气成衣,护住全身体表。 右手掌心运转灵气,凝聚成的黑色空间门,逐渐扩展开来。 从中奔出一条通体赤红的龙犬,体长丈二,肩高五尺,额头处烙印金色火焰纹。 全身鳞甲密布,脖颈处的鬃毛,飘荡猎猎火焰。 “魁斗,去捉住那头妖兽。只是捉住,莫要伤它性命。”林太玄轻声回响。 名为魁斗的赤红龙犬,发出一声吠叫。 脚踩云朵,斜行下踏,飞逐感应到危险的猎物。 通体碧绿的小妖兽,察觉天地异动,迈开四只蹄子,疾如流星般奔逃。 魁斗腾云驾雾,终是比小兽速度更快。 几次呼吸的功夫,便接近了动如脱兔的小兽。 张开尖长大嘴,獠牙表面凝聚两道金光,意欲伸口衔住小兽。 林太玄面现几分赞许。 下个瞬间,变故突生! 碧绿小妖兽化作一缕尘沙,融进遍地黄沙之中。 魁斗扑了个空,原地腾跳,躁狂地吠叫不止。 林太玄惊奇道: “这小妖兽可身化尘沙,想来灵智不低……只是大乾《灵兽宝鉴》中,没有关于这种妖兽的记载。 难道……又是幻术不成?” 及至收回神思,发觉魁斗腾云至更远处,发狂般扑咬一阵清风。 风受气劲影响,灵巧在魁斗唇齿间穿梭,不曾被伤到分毫。 林太玄见灵兽魁斗吃瘪,双指抹过眼眸。 眼皮浮现金色烙印,睁开法眼。 观瞧那阵邪风,正是通体碧绿的小妖兽。 身形虚幻,霎时出现在灵宠魁斗身旁。 五指张开,水囚笼将一人两兽困在其中。 苏夜和五位道人翻过土山,看到天际奇幻场景。 心中不只有叹服,还有几分憧憬。 羡慕情绪,只在苏夜识海停留片时。 继而,演变成分析局势。 林太玄擅长水遁,故而收赤焰龙犬为灵宠,弥补属性空缺。 施展的水囚笼,看似不可突破,却有一个缺陷。 眨眼间,小妖兽果然化作清水,与水囚笼融为一体。 轻松逃脱禁锢。 气急败坏的魁斗,感应到小妖兽气息,立时伸出獠牙尖口,叼住狡猾多变的小妖兽。 林太玄方欲出声喝止,以防怒火中烧的魁斗,伤了小妖兽性命。 灵识感知中,忽起一阵火焰,从魁斗口齿间逃脱。 魁斗上下獠牙碰撞,发出躁狂闷响。 百尺外汇聚成风。 这下精彩的逃脱,不只惹恼了龙犬魁斗,亦是触怒手下留情的道人林太玄。 身化金光,瞬息间赶上小妖兽。 “既然不愿意归服,那便化作齑粉!”手中七星剑挥动,裹挟磅礴灵气,劈斩小妖兽化作的清风。 剑气中施加禁锢,震慑小妖兽魂识。 眼瞅着要被斩为两段之时,忽又起了一道火光。 铛的一声脆响,阻住杀意已决的七星剑。 林太玄感应到火光中蕴含的佛力,方才想起,为何要留小妖兽一条性命。 当即打声呼哨,将龙犬召回身边。 苏夜收回大罗火罩,看向轻巧落下地面的碧绿小妖兽。 只见它大约巴掌大小,两只小圆眼睛又黑又亮。 最奇异的是它的尾巴,此时转换成了代表水元素的莹蓝。 小妖兽在原地打转,一会看向天际云朵上朝它呲牙的龙犬,以及龙犬身旁不怒自威的道人。 一会看向立于土山之上的六人。 女道修道: “仔细瞧它,倒像只小松鼠。 只是尾巴不似那般蓬松。” 小妖兽仿佛听见了女道修的话,忽而迎风暴涨。 原本只有巴掌大小的妖兽,顷刻长到两丈高,碧绿色身躯犹如一座小山。 势头不减,蹄下生风。 径奔六人站立的山头而来。 苏夜骤然提起兴趣,朗声言道: “诸位前辈请莫动手,让我来会会它。” 遨游四海 第155章 双剑相会 五位道人毫不含糊。 听见苏夜话语,立时弃他而去。 “我……”苏夜未及痛骂众道人不仗义,召出包裹古铜衣的太初剑,冷眸注视朝他扑来的妖兽。 虚悬天际的林太玄,收止狂吠的魁斗。 微澜城毗邻天道山。 苏夜诛杀郑天道的事,早已传进宗门之中。 包括剑魔独女欧阳玉做出的“三剑”论断,亦在云天宗引发过不少争论。 有的弟子认为,剑圣和剑魔都曾横压一世,属于不世出的绝顶修仙天才。 得欧阳玉认可的苏夜,在天资方面绝不至于太差。 可世间豪杰遍地,每年出现的天灵根,数量可逾千数。 林太玄叹服于苏夜近妖的智慧,却又不知,他在修仙领域,究竟有多厉害。 五位道人心中,亦有探查底细之意。 小妖兽实力非比寻常,纵使开启阴阳镜和双手十指的法阵罗盘,此时的苏夜也不是它的对手。 “恩将仇报,可不是好事。”苏夜左手托举大罗火罩,言语间附带魂力。 妖兽眨动漆黑眼眸,观瞧化作火环的大罗火罩,意识到方才将死之时,是身前人族将其救下。 它是由斗牛城中邪气所化,却又隐含问剑楼中不腐的正气。 亦正亦邪的小妖兽,受到浩瀚魂力震慑,霎时蹄化土柱,停在苏夜身前三尺处。 身形变回巴掌大小,抬头仰望巨人般的苏夜。 瞬息间,一人一兽进入梦域世界。 “你跟我很像,正中带邪,邪中有正。”苏夜抬手一挥,撤掉镇守梦域的诸像万法,轻声向小妖兽言。 小妖兽的眼神中,隐有几分亲昵。 身处十方梦域构筑的空间,苏夜的魂息,毫不隐藏地展示给小妖兽。 通读《灵兽宝鉴》,不曾见过这种灵兽。 世间万物,皆是讲求缘法。 苏夜曾在云京灵宠店,逢着内侍监李清秋,许以帮忙炼制神华丹的条件,帮洛惊鸿换得神兽凤凰蛋。 可他自己,却未曾想过购买一只灵宠。 以苏夜当时想法,认为自己更宜独行千里,以免祸害灵兽。 观瞧小妖兽逃脱龙犬魁斗捕捉,不由生出几分喜爱。 施展大罗火罩救它,不独为探查斗牛城中妖阵端倪,更是想将其收为宠兽。 小妖兽仍在凝聚灵识,两条后腿下蹲,前腿并拢,细长小尾巴盘着前腿。 漆黑眼眸中,倒映出一位俊逸少年。 苏夜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似曾相识的面容。 总觉有几分熟悉。 却又一时想不起,曾在哪儿见过。 正在疑惑之际,只见小妖兽仰起头,张开生着四颗虎牙的小嘴,吐出一道云雾般的吐息。 逐渐凝聚成人形。 正是小妖兽眼眸中的俊逸少年。 苏夜看清了他的相貌。 忽与往日景象,完美重合在一起。 苏夜瞳孔剧震,呆立当场。 ———— “苏夜,幸会。” 俊逸少年讲话声如春风化雨。 身长九尺,一袭白色长衫。 束发的玉冠,没有任何装饰。 双手负于身后,恍惚间惊为天人。 “不对,他就是天人!”苏夜心中暗忖,抱拳拱手道,“宋前辈,久仰大名。 晚辈做梦都没想到,竟会在这种境况下,与前辈相见。” 宋央的笑容温文尔雅,雍容气度似是与生俱来: “你可知这小妖兽,究竟是何物所化?” “天地生成,正邪相间。” “赤霞妖在斗牛城中作祟,布下邪诡阵法,荼害一方生灵。 这只小妖兽,躯体便是由妖阵邪气所化,得五行阴阳之数,成就邪毒魔体。” “斗牛城是前辈问剑之地……这么说,小妖兽体内蕴藏的正气,乃是前辈遗留?” “当初留下的一缕剑意,化作了小妖兽的魂识。正因如此,才会造就这只奇异的小妖兽。” 苏夜闻言,不由暗自心惊。 赤霞妖在斗牛城中布下的妖阵,可令妙真境的林太玄,心中生出绝望。 其后不知更有何等凶险,在前方等候众人。 小妖兽既为妖阵邪气所化,便是深得其道,恶念非比寻常。 只是残存世间多年的一缕剑意,足可抵敌这般厉害的“恶”。 宋央的强大,超越了苏夜的想象。 “不用心急,”宋央从容微笑,“总有一天,你的剑意也会雄厚到无人能挡。” 苏夜精通太极易理和伏羲八卦,可是不想预知未来,故而从未动用其能。 对于仙界的好奇,最终还是强行压制下去。 宋央可以读懂苏夜心念,微笑道: “你的十方梦域,和仙界有几分相似之处。 起于凡尘,却又超脱于凡尘,故而肉眼凡胎不可窥视。” “宋前辈,您为何要对我如此坦诚?” 宋央郑重看着苏夜,脸上笑意收敛: “无论在人间,还是仙界,无敌皆为寂寞。 我在等一位能与我匹敌,让我感受到决斗乐趣的强者。” “您在等我?” “我本以为欧阳志会来挑战我。可惜他坠落红尘,被埋进了英雄冢……”宋央轻叹一声。 叹息声中,隐有几分惋惜之意。 苏夜方才踏上修仙行途,不知无敌有多寂寞。 但见出尘的宋央,竟有几分寂寥之感。 不由生出万丈豪情。 “宋前辈,总有一天,我会带着五尺太初剑,前去挑战您。” “有趣,”宋央面带微笑,“我在路的尽头等你……” 剑意所化的宋央,逐渐消弥于无形。 苏夜看着宋央消失的地方,心中波涛汹涌。 剑圣的“有趣”和剑魔的“无趣”,竟如他们各自的道,通向了相反的两端。 侠义之心,有情有义,将苏夜置于了二人之间。 他们已功成名就,而苏夜,正在路上。 …… 镇压小妖兽邪念的剑圣意志,被慈悲引魂渡所化。 到得此刻,小妖兽方才具备自我意识。 两只铜铃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苏夜。 苏夜斜伸出右手,掌心向下。 黑白分明的太初剑,在掌握中汇聚成型。 “我身负‘剑仙’之名,乃修持剑道的天才,亦有成为天下第一的决心。 你若认我为主,当不辱没了你的出身。” 小妖兽听懂了苏夜的话,张开小嘴,朝苏夜右手喷出一道吐息。 空间门开启,内里的山水,可供灵兽栖居。 十方梦域悄然散去。 苏夜走到小妖兽身前,伸出右手,将它从地面托起,置于和视线齐平的位置,轻声言道: “你与我是因剑而识,以意相会……从今往后,你就叫‘水浣’吧。” 小妖兽闻言,碧绿的身子,霎时转变为莹蓝色。 额生双角,体现鳞片。 众道人暗自称奇。 林太玄收回不再吠叫的魁斗,落至苏夜身旁,观瞧被他收服的灵宠。 小妖兽假意凑近,猛地张口咬向林太玄脚腕。 林太玄敏捷收脚,不由笑道: “这小东西,还挺记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