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人请自重》 第1章 花魁 残照戏水,晚风南薰。 雕花木窗紧阖,花楼闺房里艳色浓韫。 中年妇人丰腴绰约,摇着缂丝红绸牡丹花团扇,探头朝屏风后头嚷嚷。 “媚芜,今日挂牌初夜,万不可迟了。” 桃浪绯绯的屏风后头,“哗啦”传来水声。 少女细腰丰臀,纤秾合度的身段跃然屏风背面。 月妈妈咽了口唾液,面上的焦急之色渐淡。 饶是她这见惯万种风情的鸨母,也不得不拍手叫声好。 调教八年的招财花,今朝必定赚得盆满钵溢。 少女披浅色轻纱衣缓步走出来,香气氤氲,韶华娇颜。 “妈妈,您急甚。” 苏檀眸如弯月,出浴后还含着水汽儿,朦胧可人。 右眼眼尾缀着一粒朱砂痣,白雪红梅,勾魂夺魄。 她端坐铜镜前,任由丫鬟绞干长发,添置妆容。 镜中佳人红唇翕张:“再者说,男人得先纵再擒,撂着他们多点些酒水,于妈妈也不亏。” 月妈妈摇扇的动作一顿,眼珠子一转,倏而又摇得更欢。 走到她身侧,握住姑娘嫩生生的手,满脸挂笑:“媚芜这话不假,妈妈没白疼你。” “多吊吊他们胃口,头一夜挣个高价儿。” 苏檀抬眸看向她,眼角眉梢皆是风情,“自然,媚芜当回报妈妈待我八年的好。” 好。 果真好。 寒冬腊月浸水牢、扎银针,几天水米不沾牙是常事。 腿折过,脚断过,再接了重新长起来。 夜半三更听龟公蹂躏、糟蹋姑娘,缩在墙角捂着耳朵,整宿整宿不敢闭眼。 自七岁起,苏檀便是这么熬过来的。 月妈妈眼皮子跳了跳,面色不虞但也没发作,只意味深长地重重拍两下她的手背。 “姑娘明白就好。” 她讪讪地瞪一眼伺候的丫鬟,恶狠狠:“贱蹄子,手脚给我麻利点儿!” 丫鬟颤声应是。 说罢,月妈妈扭着丰腴的腰肢,右手摇扇,左手上下摸弄满头珠翠,好不得意地走出去。 小妖精,再烈不还是被她调教得乖乖巧巧。 若不是那张脸和那副身子生得顶顶勾人,早给她扔去暗门子里头。 花魁名头好,银子要价高。 说到底,从今夜起也就是个千人骑、万人睡的贱籍玩意儿。 “砰”地一声,门重重阖上。 走廊外,有姑娘按捺不住满腔喜气和妒意:“月妈妈,楼下来贵客了,您可快着点去迎。” “京中那帮贵公子哥儿都来了?” “何止呀,是……”声音压低似是耳语。 就听得月妈妈连连哎哟两声,脚步仓促,“快快快,都去伺候着!” “备好酒好茶!” 这架势,似满天神佛驾临一般。 屋内。 铜镜中的美人神色无波,明艳皮囊之下清冷浮现,垂在膝头的葱白手指慢慢收紧。 “口脂我自己涂,你们先出去。” “是。” 暮色浓稠,永昌坊市人流如织,灯火阑珊。 流芳楼中红绸高悬,人影憧憧,管弦潇潇。 白衣琴师清俊儒雅,居高台一侧静心抚琴,遗世独立。 早早盈门的恩客们厅中三五围坐,怀里左拥右抱着轻纱薄裙的姑娘,眼睛却出奇一致地频频往楼梯口瞟。 “今夜可算能一睹媚芜姑娘的风姿了!” “唉,咱们也只有看看的份儿,据说叫价五百金起。” “五百金!” 精瘦男子瞪大眼睛,啧声。 他不过是外地货商,此行只净赚百金,今夜来此见见世面。 看来,连佳人的裙摆都摸不到。 皆说流芳楼是京中有名的销金窟,果真名不虚传。 陪客的粉裙姑娘提壶斟酒,软着嗓子,拈酸带醋:“媚芜姑娘的初夜,可是争破公子们的头呢。” 几人顺着她的视线看向珠帘雅座。 有穿石青锦袍的男子正慢摇折扇,姿态故作风流,生的却是肚大腰肥、脸圆脖粗。 林家是皇商,莫说五百金,就是千金也舍得。 更有着锦衣华服的纨绔公子哥们,三两合围,浪荡恣意,翘首以待谁能成为花魁娘子的首位入幕之宾。 货商心里默默啧声,暗叹佳人难求,又艳羡权贵多金可顺心万事。 “欸,那最里头的雅座是何人啊?” 他看向最里间。 楼里大大小小的散桌和雅座都挤满了,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唯那处幔帘低垂,遮得密密匝匝。 另一着绿裙的陪酒姑娘抬手指了指上头,压低声音:“那里头可不是咱们能谈论的主儿。” 老练圆滑的几人立时噤声。 幔帘雅座内。 蓝衫、玄衣两位年轻男子相对而坐,主位的紫袍公子背脊斜斜倚着雕栏。 姿态慵懒,颇有点玩世不恭的调调。 手指骨节分明,修长如玉,手背青筋虬起,指间把玩的白瓷杯倒是相形见绌。 蓝衫公子文质彬彬,看向他温声笑道:“你如今回京不久,圣眷正隆。” “就敢来这烟花柳巷,不怕那帮老迂腐借机参你一本?” 闻言,紫袍公子薄唇边噙着笑,散漫道:“参我?” 他浅浅啜了一口酒,抬眼。 “求之不得。” 男子眉弓极高,桀骜不驯的意味浓厚。 一双眸子长而深,染上酒气后,恣情深邃里潜藏着蛰伏的锐气。 撩起眼皮看人时,眼尾微微上翘,弯的弧度压得刚刚好。 眸中锐光化为粼粼碎光,瞧得人心神荡漾。 这幅好皮囊,纵使离京多年,依旧惹得世家贵女们芳心暗许。 守他回京,咬死不嫁的大有人在。 左手边的玄衣男子饮尽杯中酒,朗笑一声接话:“自然,修妄还怕那帮老家伙不成。” 他话锋一转,撂下酒杯,硬朗英挺的脸凑近他打量。 “不过你这八年外放邕城,怎的半分大将军的凌厉气势都没磨出来。” 一如当年那个洒脱不羁,尤爱听曲赏花、跑马品茶的小侯爷。 且长得愈发丰神玉面。 边塞苦寒并未磋磨他骨子里的矜傲,反更盛。 沈修妄往后撤了撤,倚着雕栏,长眉微挑:“程樾,你又不是姑娘,靠这么近作甚?本都督可对你毫无兴趣。” 他戏谑道:“再者,大魏有哪条律法匡定,将军必凌厉冷腕才当得。” 程樾悻悻地嘁了一声,怼他:“哦呦,沈大都督了不得,深藏不露。” 沈修妄长腿微敞,一派占上风的得意。 “自然。” 蓝衫男子齐清珩噗嗤一声笑出来:“哈哈,您二位从小斗到大,我瞧着都累。” 说笑罢,齐清珩敛起笑意:“修妄,你今夜来此处,怕是有的放矢吧。” 话音刚落。 外头调笑喧哗声渐止,惊呼、艳叹、神往,种种声音取而代之。 琴音袅袅,有美来仪。 三人纷纷看向外头。 从幔帘里可以清楚看到花厅高台,亭立一抹惊鸿艳影,姑娘似漫漫春夜中的一株柔枝嫩芽。 撩的人心头绵软。 沈修妄右手执杯,薄唇贴近杯沿,一饮而尽后轻佻地笑笑:“不错。” 是回应齐清珩,亦或不是。 第2章 恩客 乐声琳琅,轻歌曼舞。 苏檀身着一袭烟紫撒花曳地轻纱裙,肩若削成,腰若约素。 折腰舞于高台之上,流风回雪,百媚千娇。 少女一回头,眉如远黛,双瞳剪水,覆面的轻纱缓缓滑落。 花楼内众人同时屏气凝神,倒吸一口凉气。 方才还惊呼五百金价高的精瘦男子喃喃自语:“莫说五百金,若能得此美人卧榻一夜,便是舍我全部身家亦是甘之如饴!” 只此惊鸿一瞥,便馋得台下的男子们眼神发直,心神涣散。 从皮到骨酥成细细碎碎的渣。 惊叹过后便是汹涌上头的征服欲和占有欲,挥着手里的银票只为搏美人一笑。 苏檀端然立于花台之上。 目之所及,皆是贪婪的欲望和目光。 黏腻的、赤裸的、恨不能将她吞吃入腹的灼热。 饶是做过无数次心理建设,苏檀仍想吐。 眼下只得死死掐着掌心,强撑最后一丝尊严。 高台另一侧的白衣琴师与她视线相触,只一瞬,两人心照不宣地移开。 幔帘雅座内,程樾喃喃:“这花魁娘子怎么生得如此绝艳……” 并不掺杂情欲,只是对美的由衷赞叹。 齐清珩讳莫如深地笑笑,侧头看向沈修妄。 沈都督唇边轻佻地弧度微微放大,不疾不徐抬手斟酒。 月妈妈满脸喜气地走上花台,挥着香粉帕子,开始恭维恩客抬价儿。 为亮相首夜艳惊四座,初夜能砸下重价,八年来,苏檀一直以轻纱覆面。 今夜所获种种,皆为钱色二字。 底下叫价纷纷,声浪此起彼伏。 “一千金!” “一千五百金!” “两千金!” …… “哎哟,还有更高价吗?” 月妈妈乐得花枝乱颤,脸上敷的脂粉簌簌往下落。 苏檀心里森然,面上神色依旧。 强忍恶心,她将盈盈目光投向身穿石青长袍的林公子。 色心上头却呆蠢如猪的林胜,是苏檀今夜计划逃脱的关键人物。 按流芳楼惯例,竞下花魁初夜的恩客可携她同乘晏河画舫,春宵一度。 这也是八年来唯一能出楼的机会。 果然,美人垂眸。 林胜士气大振,大腹便便,摇着折扇扬声喊:“三千金!” “三……三千金。” 如沸水投进蚁窝,竞价的男子们又惊又恨。 “四千金!”又一声豪迈的加价。 苏檀目光投向那人,袖中指尖掐进掌心。 杨丞相的庶子,杨谦。 生的獐头鼠目,折磨人的腌臜手段让流芳楼中的姑娘们听而生畏。 次次不见血不罢休。 又是官家的人,从他手里逃脱的几率不大。 她蹙了蹙眉,好不可怜再次看向林胜。 美人泫然欲泣,简直痛煞满腔怜爱之心,林胜咬牙加码。 “五千金!” 月妈妈抚掌大笑,连声哎呦,“五千金!林公子出价五千金,诸位可还有更高的?” 这话更多是对杨谦说的。 虽是庶子,但杨丞相对他向来纵容,银钱方面亦是。 可高于五千金,着实扎眼。 杨谦眼珠子转了转,盯着花台上即将到嘴的美人,恼火至极。 怒骂一声,抽出腰间的倒刺鞭重重砸下。 “啪”,榆木桌面登时裂开。 旁边的人缩着头,吓得往后撤。 林胜只觉再争下去,那鞭子就落到他头上,悻悻地收起折扇。 杨谦恨恨地瞪着林胜,片刻后咬牙切齿:“五千八百金!” 底下已经不敢再有竞价的声音冒出来。 五千八百金,已是高于历届花魁初夜的两倍价。 纵使再财大气粗,也不可能有人出更高的。 何况士农工商,商为末,实在没必要和相爷的庶子一争高下。 苏檀身形微晃,一股寒意从脚底直蹿天灵盖。 让她落进杨谦那种人的手里,逃不掉还不如一死了之。 死。 想到这个字,心头大恸。 她咬牙坚持至今日,可不是为了死。 求生欲使然,她只得将目光再次投向林胜,对方却羞地低下头。 反观杨谦,昂首挺胸,细长的眯缝眼肆意上下打量苏檀。 恨不得立刻将她拖进画舫,剥得一干二净,掐着酥胸细腰,尽情压在身下凌虐。 苏檀被他盯得难受,有如毒蛇缠身。 “月妈妈,五千八百金。”杨谦昂起下巴,示意小厮奉上一沓厚厚的银票。 月妈妈接过银票,点得手指翻飞,眉飞色舞。 杨谦摸着下巴,直奔花台,腰间悬着油光水滑的鞭子,尾部倒刺尖利。 抽向凝脂雪肤时,必是一番好颜色。 他贱嗖嗖的淫笑,涎脸饧眼:“媚芜姑娘今夜可是本公子的人了。” 说罢,双臂张开就要当场上下其手。 苏檀嫌恶地皱眉,往后撤开半步。 杨谦扑个空,只一缕软袖纱从指尖擦过。 香软滋味叫人津液横生,血脉偾张。 苏檀身后便是花台雕栏,退无可退,后腰抵着冷硬的木质栏杆,隐隐生出一分绝望。 大庭广众便是如此,若跟他上了画舫,必得艰难周旋才能脱身。 白衣琴师按住琴头,紧绷的面庞愠色欲将喷薄。 苏檀眸色暗了暗,示意他勿轻举妄动。 杨谦阴测测地强势靠近,目的赤裸明确:“美人儿,别害怕,爷会好好疼你的……” 苏檀避无可避,眼看着脏手就要摸上来。 “咻——” 一只酒杯蓦地自远处飞来,“砰”的一声,准确砸上杨谦的膝盖,淫虫立时吃痛跪倒。 伸出的那只脏手堪堪躲开,苏檀只听到耳边一声清脆的瓷片碎裂声。 而后,男子清泠慵懒的语调传来。 “哪来的癞蛤蟆,聒噪。” 满楼的人循声望去。 最里头的雅座幔帘缓缓拉开。 紫袍年轻男子高居主位,丰标不凡,疏宕不拘。 右手撑着额角,没骨头似的歪在椅上。 左手有一下没一下,“嗒嗒嗒”的盘着一串赤红圆润的珊瑚珠。 有人低声惊呼:“是沈都督!” 沈修妄懒懒撩起眼皮,潋潋目光投向花台之上。 苏檀微怔,眸光一滞。 两人四目相对。 只一瞬,沈修妄便清浅地挪开视线。 杨谦摔了个狗吃屎,恨恨站起身,怒气冲冲:“沈修妄,你……你方才骂我是癞蛤蟆?酒杯是你……” 话还没说完,杨谦就被他骇人的目光压迫地生生咽下剩余的字。 父亲一而再再而三嘱咐他。 沈修妄早已不是八年前的纨绔小侯爷,如今虎崽长成猛虎,是比当年更狠的角色。 沈修妄不屑地轻笑一声:“不错,还有点自知之明。”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瞧瞧自己的德行。 程樾和齐清珩无奈相视一笑。 得,这位爷的嘴,今夜又不能消停了。 沈修妄微微坐直身子,再添一刀:“五千八百金,杨老儿得剥你一层皮罢。” 当朝宰辅在他口中也不过是个老头,何等狂妄。 然,方才还嚣张跋扈的杨谦被他怼得无话可说。 只恨恨地咬碎满口牙,不敢搭话。 最后满腔怒气改为扭头瞪着月妈妈:“老鸨,五千八百金数完没?爷要带……” 却听得那厢忽地悠悠开口:“一万金。” 杨谦目眦欲裂:“你!” 骂了他,打了他,还要抢他的人! 一!万!金! 月妈妈头晕目眩,攥着银票的手登时一松,塞还给杨谦。 两人一塞一接没拿稳,银票雪花片子似的簌簌往下落。 “死老鸨!”杨谦气急败坏。 见钱眼开的月妈妈讪讪地道了句抱歉,价高者得。 更何况位极人臣的沈都督和草包庶子,孰轻孰重她还是掂量的出的。 说罢,两腿立时如车辙,“嗖嗖嗖”直往财神爷那边蹿。 “一万金呐,沈都督,媚芜今儿就是您的人!” 底下看客议论纷纷,流芳楼的姑娘们妒得眼红牙酸。 沈修妄是何人。 便是不砸银子,只消勾勾手指头,想爬上他床榻的姑娘,多如过江之鲫。 众多艳羡目光中,唯一位身穿杏黄纱裙,面容温婉的姑娘忧心忡忡。 苏檀心头震动,袖中柔夷攥紧雕栏,她抬眸看向那矜傲无双的男子。 没有喜,全然忧。 色厉内荏的杨谦她尚且没把握搞定。 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看不透摸不准的沈都督,更是可怖。 今日至多算是他们第二次见面,何故就豪掷万金。 钟情于她? 想要她的身子? 并不尽然。 沈修妄扬手示意随行侍卫给银票。 一抬眸,花台上的美人遥遥相望。 水眸含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更像是警惕和畏惧。 不过掩饰尚可,旁人瞧不出破绽。 嗬,有点意思。 他甩了甩那串赤色珊瑚珠握于掌心,细细摩挲。 月妈妈捧着银票,乐得眉开眼笑,点头哈腰道:“沈都督,媚芜姑娘这就陪您入画舫,包您满意。” 沈修妄仍然坐着,嗯了一声,睥睨苏檀一眼。 有些人骨子里便是如此,气势迫人。 哪怕此刻苏檀立在花台高处,却好似低他数丈。 月妈妈焦声催促:“媚芜,还不快过来拜见都督。” 苏檀抿了抿唇,艰难迈步向他走去。 今夜,她还能逃得掉么? 第3章 诱吻 春夜漫漫,皓月当空。 晏河水波浩淼,薄雾弥弥。 数只画舫灯火灼灼,游于其间,泛起点点碎金涟漪,如星子倒泻。 远离其他画舫,遥遥缀于中央的那艘尤为宽敞华丽。 红帘帐暖,人影绰约。 舫内琉璃风灯四散而立,乌木边花梨心圆桌上摆着两盏赭石红釉烛台。 烛芯“荜拨”作响,烛火晃动,照亮姑娘桃羞杏让,莺惭燕妒的娇面。 苏檀素手执壶,玉指纤纤,斟满一杯酒奉给倚在美人榻上的俊美男子。 “大人,媚芜敬您。” 沈修妄盘玩着珊瑚珠串,眼皮子也没掀。 “且撂着罢。” 苏檀长睫颤了颤,只得恭敬放到一旁。 酒不喝,那果子总吃吧。 她拈起一粒浑圆紫葡萄,细细剥开皮,甜香汁水四溢。 粉白指尖藏匿的药粉,不动声色地蹭了蹭果肉,瞬间化为无形。 “大人,媚芜喂您。” 少女俯身榻前,胸前雪团似的紧紧裹束,犹抱琵琶的沟壑引人遐思,秀色可餐。 并非苏檀有意为之,这身衣裳已是最保守的了。 沈修妄撩起眼皮看向她,似笑非笑:“流芳楼出来的姑娘怎的不懂伺候人。” 那眼神好像在说:本都督花一万金,是来吃葡萄的? 苏檀僵了一僵。 四目相对,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 面前的男子身份、相貌优越至极,漫不经心瞧着人时,叫她凭空生出些惧意。 罢了,横竖不付出点,今儿是脱不了身的。 酒不喝、果子不吃,那就只剩口脂中混入的迷药。 苏檀浅笑盈盈,眼尾的朱砂痣艳红夺目,缓缓塌腰向他凑近。 呵气如兰:“大人说笑了,媚芜必尽全力伺候好您。” 沈修妄好整以暇地盯着她,歪着身子倚榻的姿势一动不动。 两人似乎形成无声的对峙。 一个故作媚态却迟迟不吻,一个笃定她不敢吻。 娇粉水润的唇瓣近在眼前,姑娘身上独有的香气萦绕鼻尖。 她并未用香。 流芳楼饲养姑娘的房中秘术果然有点意思。 画舫外烟花腾空,红紫芳菲,溢彩流光。 以烟花为号,便是一切安排顺利就等她脱身。 苏檀心下一横,手指收紧,双眸微阖,侧头对着那张微抿的薄唇吻了上去。 沈修妄身形一僵,喉结轻滚,唇边传来温热的触感,香软娇嫩。 有如浸透春雨的海棠花瓣,轻轻擦过,泛起细密涟漪。 电光火石间,“咻咻”两支利箭汹汹射来。 苏檀只觉腰间一沉,男子精壮有力的臂膀箍着她全然扑倒。 “唔。” 雪团压上他结实的胸膛,唇上的吻蓦地加重,砸得贝齿轻启,而后磕破了他的下唇。 腥甜气味霎时于口中弥漫。 “嗖嗖!”利箭钉入榻前雕柱。 沈修妄长眉一凛,挥袖两股劲风骤然扑灭烛火。 翻身而起,撞个满怀的温香软玉顺势滚进里榻。 两道寒芒应声劈来,刀光剑影,缠斗正酣。 苏檀缩进美人榻角落,借着幽微的月光,看向赤手空拳和两个蒙面黑衣刺客交手的紫袍男子。 一根银箸便是他的武器,甚至无需拔剑,身形敏锐,招招致命。 “锵……”银箸击断剑身,直直射进刺客胸膛。 另一刺客挥剑来刺。 沈修妄一个旋身飞起,兔起鹘落,右手拧着那人的脖子。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当……”长剑落地,那人破布口袋一般直直栽倒。 杳无声息。 晢晢月色破窗而入,照亮紫袍男子巍巍身姿。 突如其来的刺杀,尸体横陈,苏檀面色煞白并未发一声。 死人而已,她见得还少么。 让人震颤的是沈修妄。 面对刺客,这个男人审都不审,活口也不留,就地斩杀。 原因无他。 他早知会有行刺,也知晓对方是何人。 这等心机和身手。 她想,方才那点下药的小心思,他怕是早就洞察。 今夜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了。 须臾间,两名亲卫冲进画舫,烛灯复燃。 “主子,属下该死!” 沈修妄扯了块巾帕,慢条斯理逐根擦拭手指,并未见血,他仍觉得脏。 “长风、远泾,你二人自回京后可还记得当差二字如何写?” 他冷哼一声:“回府后抄千遍!” 两人硬着头皮“欸”了一声,挥手示意后头的人搬走尸首。 主子心思难测,他们宁可挨军棍也不想提笔写字。 果真“酷刑”! 长风抱剑拱手:“公子,外围已无刺客,但抓到一名行踪鬼祟之人。” 沈修妄轻佻地哦了一声,侧眸看向缩在榻上脸色煞白却强装镇定的姑娘。 “把人押进来瞧瞧。” 苏檀单薄的身形晃了晃,待看清被押进来的人,一颗心彻底坠入寒潭。 换上小厮装扮,跪地的人正是流芳楼那位白衣琴师,秦淮。 沈修妄扔掉擦手的巾帕,坐进青鸾牡丹纹紫檀椅中,居高临下。 漫不经心道:“小小流芳楼当真卧虎藏龙,前有花魁下药,后有琴师行刺。” 秦淮惊惶抬头分辨:“大人明察,我与媚芜并未想要行刺。” “嗬,不为行刺那想要作甚?” “我……”秦淮握紧拳头,想替媚芜扛下贵人责罚。 瞧他一副甘愿受罚的模样,沈修妄掸了掸宽袖,“既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便杀了。” 苏檀心头揪紧,迅速下榻,提起曳地裙摆疾步向前,“咚”的一声,屈膝跪于沈修妄面前。 “大人明察,今夜实属媚芜之过,但我和秦淮与那伙刺客当真不是一路。” 沈修妄挑眉,垂眸看着她:“那你们是哪路?想要迷晕本都督,双宿双飞?” 苏檀死死掐着掌心,指甲嵌进嫩肉,红唇动了动再要回话。 沈修妄耐心浅薄,大手一挥,示意长风把人拖下去。 看这架势,非杀不可。 “大人!” 苏檀跪着移步上前,素手攥着他宽袖一角。 华贵的紫袍衬得纤细指尖愈发苍白。 酝酿的热泪夺眶而出。 “媚芜知错,不该对大人行此手段。然秦淮并无过错,他只是不忍看我深陷泥淖,才出手助我逃离。” 美人梨花带雨,眼尾鼻尖泛着红,仰头望他,“若大人定要杀之以泄愤,那便杀我。” 误入这个世道,苦苦煎熬八年,苏檀前生所建立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早被磋磨的所剩无几。 身负贱籍之人,生杀予夺皆在位高权重之人的一念之间。 被人当做货物牲口明码标价,活下去都是奢望。 谈何尊严,谈何平等。 她知道沈修妄清楚他们并非刺客,亦明白这迷药只是为入画舫的恩客准备,并非针对于他。 可他心气不顺,想杀便杀了。 苏檀想逃,挣脱这吃人的牢笼,挣出一点生的希望。 眼下希望破灭,就不该再拉好心之人下水。 她不甘,亦或在赌。 沈修妄眉峰微挑。 仰头恳求的少女眸中珠泪滚滚,似是求饶又似求一份解脱。 他此生最是不喜女子的眼泪,麻烦。 拇指指腹重重揉上她眼尾的朱砂痣,薄唇翕张,语气恶劣。 “再哭,当真杀了你。” 第4章 攀他 苏檀被沈修妄恐吓的一句话噎住。 一双水蒙蒙的桃花眸憋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愣是强忍着没往下落。 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然心里却沉静两分,她赌对了。 沈修妄花万金,绝不是为了杀她。 同理,秦淮也不会真的被他发落。 果然,长风和远泾拽着琴师悄然退下,画舫内只剩苏檀和沈修妄两人。 一跪一坐。 苏檀抑制住哭意,哑着嗓音:“多谢大人。” 男子温热的指腹还贴在她眼尾处。 方才沈修妄也不知怎的,下意识就抚了上去,触之手感妙不可言。 这丫头,是用牛乳美玉浇铸而成么。 脑中突兀冒出这个想法,沈修妄立时鄙夷不已。 真真是女色误人,麻烦。 他定定神,收回手,下巴微抬:“倒不是个蠢笨的。” “起来罢。” “媚芜涕零,多谢大人不杀之恩。” 苏檀撑着膝头站起来,身形颤颤巍巍的垂首立于一旁。 像只藏拙的鹌鹑。 她双手交叠贴于腰前,只做恭顺乖巧模样。 男子喜欢伶俐的姑娘,却不喜过于聪敏的。 “过来。” 一声不耐烦窜进耳中,苏檀抬眸看向他。 沈修妄倚着椅背,长腿微敞,垂在膝头的手掌摊开,食指朝她弯了弯。 这人骨子里的懒怠和杀伐果决似乎能无缝切换。 苏檀颔首,柔嫩手心捂了捂腰间,迈步走上前。 距离很近,近到一个揽臂的距离沈修妄就能把她圈进怀中。 男子长臂一展,修长指尖勾住她腰间软烟罗,细腰仿佛一掐就断。 “大人……”苏檀再慌。 指尖再用力,腰带倏然离身,轻裳半敞。 “当……”一片锋利的薄铁应声落地。 沈修妄掀开眼皮睨她,“果然是个带刺儿的。” 最后一丝退路全然暴露,苏檀慌无可慌,反倒生出彻底认栽的淡然。 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沈修妄冷嗤:“又是迷药,又是刀片,媚芜姑娘出逃的决心颇深。” 苏檀眉心直跳,“噗通”一声再次跪下回话:“大人慧眼如炬,若有另一条路可走,媚芜不至于如此。” 另一条路。 好大的胆子,敢攀他。 沈修妄换了个坐姿,抬手揉揉眉心,戏谑道:“做花魁不好么?受万人追捧,穿金戴银。” 苏檀黯然摇头:“不好。” 她微微挽起袖子,露出皓白小臂,朱红守宫砂艳如云霞。 这是月妈妈早年为她种下的筹码。 “今夜媚芜受尽追捧,无非为此,能和大人共度一夜是我之幸。” 她自嘲清浅地笑道:“可明日呢,后日呢,便是无穷无尽的男子上榻下榻。” 哪有女子甘愿顶着贱籍,出卖肉体,被人玩弄。 这番赤诚坦然的话,倒没在沈修妄心里掀起多大波澜。 他自认为没有怜香惜玉的闲心,那些两情缱绻,非卿不可,救风尘的戏码,更是嗤之以鼻。 下唇传来细微刺痛,是方才被强吻磕破了皮。 有胆色有脑子,手段虽稚嫩却勉强有点趣儿。 望着那点殷红如血的守宫砂,沈修妄眸色暗沉。 “爷给你指条明路。” 生或死,皆看她自己的本事。 苏檀心下了然,盈盈一拜,“叩谢大人。” * 画舫轻摇慢晃整夜,晨光熹微方才平稳。 身量纤纤的姑娘是扶着腰上岸的。 苏檀坐着小轿回到流芳楼,月妈妈笑眯眯地迎上来。 一朵娇花俨然倦容满面。 “哎哟,沈都督可真是……快回房里歇着去。” 苏檀一个嗯字也不想回答,任由丫鬟搀扶上楼。 月妈妈哼哼两声,并未发怒。 方才沈家亲卫来送信,今夜沈都督还点媚芜。日进斗金,她能不乐得合不拢嘴嘛。 进房后,苏檀躺上床榻,挥手示意丫鬟出去。 这一夜,累得她够呛。 阖目揉着腰,脑海里暗自盘算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 “阿芜,你可还好?” 身穿杏黄纱裙的年轻女子走进来,手里捏着两瓶药膏,轻声细语唤她。 苏檀睁开眼,扯开嘴角对她温和笑笑:“采薇姐姐,我没事。” 瞧她眼下的乌青,哪像没事。 采薇叹了一口气,坐于榻边,把手里的药递给她。 “消肿祛瘀的。” 不说消肿祛瘀还好,一提到,苏檀就感觉膝盖传来一阵阵钝痛。 她撩起裙摆,果然膝头一片青紫。 昨夜跪得太狠了,“咚”的一声,船舱都能砸个洞。 采薇蹙了蹙眉,揭开药罐盖子,挑出些许白色膏体沾在指尖,轻轻为她上药。 “昨夜没能逃掉,你受苦了。” 苏檀疼得嘶了一声:“还是要多谢采薇姐姐和秦淮为我筹划,没有祸及你们就好。” 看她吃不得痛,采薇俯身吹了吹气,涂药的动作又轻两分。 “若是林胜还能逃得掉,偏偏是沈都督。” 采薇欲言又止:“他心气不顺,是不是折腾你了?” 看她膝盖跪得不轻,旁的地方估计更可怜。 苏檀身心俱疲,自顾自地躺倒。 给她七日时间查清七年前楼里发生的一桩旧事,真当她是狄公在世? 沈修妄怕是哪里有点问题,脑子还是身体? 旁人以为那画舫摇了整夜,里头定然是颠龙倒凤、欲色汹涌。 其实是沈修妄要求她在底舱晃跳了一整夜,美其名曰,振奋本都督的雄风。 隔着纱袖,姑娘玉臂上的守宫砂若隐若现。 苏檀重重叹出一口气:“折腾,折腾的我快死了。” 七日,若完不成他指的明路。 那就得困死在流芳楼。 这件事不能对采薇和秦淮透露,否则沈修妄一定会杀了他们。 一万金,买的哪是初夜,分明是她的命。 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心机深不可测。 苏檀眯着眼睛困意袭来,至少这七日不用担心被逼接客,沈修妄应当也不会碰她。 只能搏一搏。 一夜之间,沈都督豪掷万金和流芳楼花魁春宵一度的香艳情事,传遍京城各处。 早朝时,沈修妄顶着那张颠倒众生的俊脸,春风得意,旁若无人。 下唇那处磕碰,看的一众老臣拈须摇头。 有人旁敲侧击,意指其行为不端。 高高在上的圣人却只是不痛不痒地斥了一声“胡闹”。 沈修妄是何人。 出生簪缨世家,世袭罔替。 祖父功高伟业,是与先皇在马背上共过命的肱股之臣。 其祖母与当今太后亦是从闺中起,便情同姐妹的挚友。 再至沈父文武双杰、忠君勤勉,沈母乃崔氏高门贵女出身。 作为靖宁侯嫡出子,沈修妄甫一出生便是金尊玉贵,注定平步云端的主儿。 他自幼生的玉雪可爱,嘴甜机敏,深受太后喜爱。 便时常召他入宫,养在膝下。与诸皇孙同饮同学,称兄道弟。 哪怕把天捅个窟窿,太后她老人家也只会呼噜呼噜毛,吓不着的哄。 沈父当年贻误战机,连失城池,以致全军覆没。 滔天之罪下,圣人也并未迁怒斩杀沈氏全族。 然,年仅十五岁的沈修妄主动请缨,自请戍边征伐八年。 少年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挡百万师。? 如今凯旋归来,加封骠骑大将军,再振沈氏门楣。 祖父沈玄昌英雄迟暮,早已不管朝堂事,老侯爷投身庙中一心向佛。 沈修妄少时京中众人称他为小侯爷,现今领官职、掌兵权,诸人更是尊他一声大都督。 下朝后,沈修妄回到府中。 迈进门,自影壁右侧入内,走了不远就听到裕园里头莺莺燕燕,笑声吟吟。 “老太太,您今日的精气神可真好。” “姨母,行之哥哥何时回来呀?” 啧,他那好祖母和母亲又在选孙媳、儿媳。 自他回京之后,府里前来访亲走友的客人络绎不绝。 左一个表妹右一个表妹,更遑论京中曾与母亲交好的世家夫人的千金们。 沈修妄感觉把自个儿劈成十八瓣儿也不够分。 小厮展茗恭敬来请:“二少爷,老夫人和夫人都在裕园里头等您下朝呢。” 沈修妄摆摆手,“同祖母和母亲说一声,我昨夜倦了,晚些时候再去给她们请安。” 能避则避,他对娶妻这种事,毫无兴趣。 是嫌自己过得太散漫恣意了么,要和一个人朝夕相对数十年,再生三两个叫人操心的崽子。 守着一眼望到底的日子,倒好像蒙眼拉磨的驴。 成什么婚,没得找罪受。 沈修妄默然摇头,长腿迈开绕路而行。 走过一段,拐过抄手游廊,却还是遇上前簇后拥的老祖宗。 沈老夫人鬓发如银,佯装不悦,哼声:“我瞧瞧,沈大都督怎的如此繁忙。” 她左手边,椭圆脸眉眼雍容的妇人笑了笑:“修妄,回来不先去给祖母请安,没规矩。” 两人身后,是五六个年纪轻的娇小姐,一个个俏脸飞霞,爱慕视线落于沈修妄身上。 被堵个正着,沈修妄心里叫苦不迭,面上却是瞬间扬起笑脸,主动上前搀扶沈老太太,躬身哄道。 “祖母这是说的什么话,孙儿纵做再大的官,也永远是您的孙儿。” 他对中年妇人微微颔首:“多谢母亲提点,儿子该打。” 沈老太太被他哄得心花怒放,抬手轻捏孙子的脸颊,打趣:“就你能说会道。” 沈修妄顺杆爬,玩笑道:“孙儿还能文能武呢,都是祖母教得好。” 这话一出,方才的气氛大有缓和,个个眉开眼笑。 “你嘴唇怎的了?”老太太凑近了瞧。 昨夜的风流韵事,老太太那边还不知道。 沈母捏着帕子凑到唇边点了点,朝儿子使个眼色,示意他好好回话。 更何况后头还有几家的小姐。 沈修妄显然并不想好好回话,他勾了勾唇,道:“是猫儿咬的。” “猫?” 想到昨夜张开手臂叫她伺候宽衣沐浴,姑娘垂着头,秀颈皓白,解个腰封解了半晌。 他唇边玩味的弧度又放大了点。 “是只笨拙的白猫儿。” 沈老太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便好生抹点药,别落疤。” 几位表小姐的芳心立时碎成渣。 那青楼女子,竟真沾了他的身! 京中诸人皆知,沈修妄虽爱赏舞听曲,却从不碰姑娘。 怎的这次就碰了。 第5章 自污 暖煦攀升,春风拂槛。 晖光从雕花木窗的罅隙间溜进屋内,爬上姑娘恬淡睡颜。 苏檀蹙了蹙眉,强撑着掀开眼皮。 昨天彻夜未眠,现下也只能勉强眯半个时辰回回神。 想到沈修妄那杀人弹指一挥间的恶煞模样,苏檀打了个冷颤,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 该去办正事,否则真要彻底长眠! 深思一番,换身清爽衣裙,囫囵喝下半碗粥当作午膳,苏檀推开房门。 白日里花楼不开门迎客,姑娘们或是在房里练琴,或是在花厅练舞。 还有被折腾惨了的,勉强睡两个时辰养养神。 别看楼里一片静好,楼外大门、后门,各条巷口都有蹲守的龟公、健仆。 想逃,那就是以卵击石。 作为摇钱树,苏檀的一举一动更是被盯得死死的。 前脚迈出屋门,后脚两个小丫鬟就跟了上来。 穿绿裙的含翠开口道:“姑娘,月妈妈说让您在屋里好好休息养身,晚间还得陪沈都督。” 苏檀嗯了一声:“我歇得差不多了。” “那您要去何处?” 苏檀脚步轻缓,往楼下东头走,“昨夜都督对那道金桂芡实马蹄沙赞不绝口,我想着亲手制一碗,晚间呈给都督享用。” 哄男人,除了床榻之上的功夫,那便是口腹之欲。 月妈妈教授的,苏檀自然要学以致用。 不过她是为便宜行事瞎掰的。 沈大都督那张嘴金贵的很,真给他吃,怕是要连人带碗踹出去二里地。 含翠连连点头,“那奴陪姑娘一起去吧。” 说着偏头朝另一个穿蓝裙的小丫鬟看了一眼。 两人心照不宣,一个负责监视,一个负责实时向月妈妈汇报。 苏檀不动声色,自顾自走进庖屋。 流芳楼有三位掌勺师傅,川鲁粤淮扬,各菜系信手拈来。 除了姑娘美,佳肴也是出了名的。 此刻掌勺师傅在休息,若干厨娘和小厮正忙着备菜、洗切。 “哟,媚芜姑娘怎么来这儿了?”三人中,矮胖圆脸的陈师傅最为和气。 苏檀从袖中摸出一锭银递给他,笑道:“打扰陈师傅休息,我想做碗金桂芡实马蹄沙,借您灶上一用。” 昨夜沈都督一掷万金成为花魁娘子的首位入幕之宾,楼里上上下下都巴着攀一攀高枝。 现下苏檀主动找上他,出手阔绰,陈师傅收下银子自然愈发热络。 “姑娘客气了,做给都督吃的吧。” 苏檀故作羞赧地点点头。 “你们两个过来给姑娘打下手,动作麻利点。” 当着含翠的面,苏檀认真跟着陈师傅学做甜汤,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闲话。 庖屋里其他人见着陈师傅讨巧,又得了银子,也围过来搭话。 聊到床笫之间的荤话,不免有人愈发好奇沈都督的神勇。 一时间,话匣子便打开了。 跟着的蓝裙小丫鬟叫秋蝉,见含翠一直盯着,她便得了空去向月妈妈汇报。 月妈妈躺在榻上哼曲儿,听秋蝉利索叙述。 “媚芜这丫头果真不简单,这才接客第二日便开了窍。” 秋蝉应声:“是呢,她还向庖厨们讨教女子补形吃何物,男子喝鹿血什么的。” 小丫鬟红了脸,媚芜话里话外,巴不得沈都督缠死在她身上一般。 果真狐媚。 月妈妈哼声:“那些胡人的房事偏方,她倒钻研的透。” “罢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这几日沈都督对她稀罕的紧,她要在楼里作甚,都依她。” “只一点,万不可让她跑了。” “奴明白。” “嘎吱”一声后,房门阖紧。 月妈妈喜滋滋地起身,钻到屏风后头,推开浴桶,踩上其中一块方砖。 墙后徐徐拉开一扇黑洞洞的小门,她扭着丰腴的腰肢钻了进去。 楼下庖屋里,凡是搭把手帮忙的厨娘小厮,都得了苏檀的赏钱。 聊得愈发火热。 “要我说呀,那物什的雄风,可不是单靠东西补起来的,那都是天生的。” “胡人尤其天赋异禀。” 苏檀故作惊讶:“果真?” 年纪稍大的伙夫侃侃而谈:“自然,我记得六七年前常有两个胡商来楼里,回回搞得三五个姑娘要死要活。” 有人不怀好意:“你小子是不是扒门缝儿偷看了。” “去你的,我哪敢啊!” 满屋哄堂大笑,苏檀也不得不跟着扯了扯唇角。 另一做久的老厨娘接话:“不错,我记得那两人常管我们要鹿血喝呢,可惜咱大魏人喝不惯那劳什子。” 苏檀静静听着他们谈荤话,偶尔插一句。 看来七年前确实有胡商常出入楼中,她当时每天被训打,害怕都来不及,哪敢多看多听。 只可惜伺候过胡商的姑娘们,死的死疯的疯,一个个花枝妍丽的进来,蓬头垢面伤痕累累被草席裹着出去。 沈修妄要她找的东西,也不知道还在不在楼里。 若是找不到,那些姑娘的结局也就是她未来的下场。 思忖间,苏檀不由打了个寒颤。 有人讪笑问道:“媚芜姑娘,你是要给沈都督寻一盅新鲜鹿血么?” 这言外之意是说她嫌弃沈修妄不行?! 胆大包天。 这话但凡有一个字传到那人耳朵里,她也甭再挣扎求生,直接抹脖算了。 苏檀搅动甜汤的动作微顿,悻悻圆谎:“哎呀,我是想女子能不能喝,沈都督那般神武,难以招架。” 说罢,她揉了揉细腰,面露难色。 众人唏嘘,纷纷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在军中素了八年的少年将军,合该龙精虎猛。 京城昭善坊,皈依茶楼。 雅间里“龙精虎猛”的沈都督正在接受“三司会审”。 程樾从五城兵马司下职后,衣裳都没换,顺道从大理寺府衙把齐清珩揪了过来。 昨夜那场戏,可是瞧的他云里雾里。 “沈修妄,你怎么想的?还嫌名声不够风流呢。”程副指挥使豪饮一盏茶,重重搁下杯子。 沈都督啧了一声:“说你笨,果真不聪明。” 他朝右手边的齐少卿挑眉:“你猜猜,原因有三。” 齐清珩慢条斯理地咬下一口茶果子,淡声道:“行之如今回京军功赫赫,在朝地位如日中天,自然引得多方忌惮。” “水至清则无鱼,同理,人亦是。” “若是行之清心杂念,无欲无求,一心只专朝事,圣人怕是会多心他另有所图啊。” 这番弯弯绕绕,程樾方才悟出其中道理,一拍脑门看向沈修妄,道:“原来你小子是故意的,以此事自污。” 一个心系美娇娘的风流都督形象,倒是能挡去不少事。 贪财好色总得占一头,在朝中才显得不那么另类。 为官之道,可算叫他摸透了。 沈修妄轻笑一声,丢一颗脆枣进嘴里:“此为一,二呢?” 齐清珩敛去笑意,正色道:“二,便是你要暗查当年之事,媚芜姑娘是你棋盘上的一颗卒。” 八百双眼睛盯着沈修妄,他一点动作就会引得几方注意,倒不如用颗毫无背景根基的棋子,丢进去试试深浅。 闻言,程樾浓眉一拧,脸色绷紧:“昨夜太子那边又派人刺杀你了?” 沈修妄垂下眼帘,冷哼:“习以为常。” 程樾压低怒声:“他娘的也算个天潢贵胄,多少年了还和你过不去,那徐云舒不是已经当太子妃了么……” 突然提到徐云舒,齐清珩瞪向程樾。 程樾后知后觉,闭上嘴,悻悻噤声。 徐云舒这三个字是不能在沈修妄面前提的。 谁料沈都督掀起眼皮,神色无波,付之一哂:“她当不当太子妃与我何干。” 对面两人尴尬笑笑扯回话题,齐清珩又问:“第三是因为甚?” 齐少卿才高八斗,清风朗月,官场明暗面的利益关系能分析的头头是道,却摸不准沈大都督的纨绔心。 快言快语的程樾接话:“这还不简单,因为媚芜姑娘貌若天仙啊!” 他抓起碟中的果脯,挑中一颗最剔透圆嫩的,伸到他们面前晃了晃。 “喏,修妄自小就是个喜欢看皮囊的,吃果子点心都得挑盘里最好看的。” 既然选择自污,那沈都督也定要选一个最称心的。 看都看不顺眼,就不提旁的了。 果然,沈修妄唇角轻勾,伸手夺下那颗果脯丢进嘴里:“嗬,程兄聪明不少。” “那是自然。” 程樾总算扳回一城,不免得意。 想到正事,他从怀里掏出封密信。 “四殿下托我给你的,近些日子他陪太后娘娘南下广济佛寺祈福,待回京后再与你会面。” 沈修妄抬手接过:“嗯,那今儿就到这吧。” “嘿,连顿晚饭都不请?”程樾瞥一眼窗外西斜的日头。 齐清珩伸手拽着他走,“修妄还要去赴美人约呢,你自个儿回府吃。” 程樾讪笑起身:“某些人守了二十三年的童子身可算有交代咯。” 沈修妄挥拳:“滚。” “滚就滚,凶甚。” “清珩,咱俩去吃。” 齐少卿浅笑摇头:“不了,府衙里还有一堆公案。” 程樾腹诽:罢罢罢,一个两个的,兄弟没得做。 第6章 伺候 恰逢这日是农历二月十五,花朝节。 日薄西山,晏河中的画舫新添不少。 皆是各家公子、贵女结伴放花神灯,游湖赏月。 大魏民风开放,京中守备安全。才子佳人们趁着节日夜游,亦是一桩雅事。 苏檀被楼中健仆护送抵达,不过眼前的画舫却不是昨夜那艘。 这艘比流芳楼的那艘华丽精美数十倍。 想来是那位沈大都督嫌弃昨夜上头死了人,不干净,特意置办的新的。 苏檀叹了一口气,暗自啧声:这世道,人与人着实不能比,财大气粗四个字有了具象化的呈现。 她提着食盒,在诸多监视的目光中,轻移莲步踩着棕褐松木踏板走进舫内。 桌上已经布好新鲜烹制的佳肴,色香味俱全。 苏檀拎着食盒,正思忖放哪边。 身后悠悠传来人声:“鬼鬼祟祟作甚。” 六个字叫人寒毛直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苏檀只得先把食盒搁在桌边,转身对那道颀长的月白身影跪拜行礼。 “媚芜拜见大人。” 姑娘黛眉微蹙,可怜的膝盖,采薇的药膏白涂了。 沈修妄瞥她一眼,走过来,手里握着的竹骨撒金折扇随意挑开食盒盖子。 往里头觑了一眼,长眉微挑,“你这带的什么吃食?” 他没恕礼,苏檀只得继续跪着回话:“是金桂芡实马蹄沙,甜汤。” 楼里那么多双眼睛瞧着,做戏得做全套。 沈修妄撩开长袍坐下,语不惊人死不休:“什么鬼东西,怕是又下药了。” 苏檀掐着掌心,满腹话生生吞咽下去。 忍,她最会忍。 声调平稳解释道:“大人说笑了,这甜汤本就是为了探查消息打的幌子。吃食粗陋,不敢败坏都督胃口。” 沈修妄不置可否,垂眸看向跪在地上,乖顺可人的姑娘。 苏檀微微垂首,行礼规矩仪态一丝不错。 秦楼楚馆里的姑娘穿衣打扮,自然风情万种,抓人眼球。 今夜她穿了一身胭脂色绡绣春海棠裙,美鬓如云。 鲜花牛乳、秘药良方,日夜娇养出的一身雪肤,肩颈玉臂,勾人至极。 沈都督目光微顿,而后瞧向她右臂,好似少了什么东西。 他清清嗓子,随口问:“那红点呢?” “啊?”苏檀抬眸,略有疑惑。 对上他的视线,才后知后觉。 他问的是守宫砂。 “回大人的话,我用脂粉遮去了。” 若是不遮,被人瞧见,又得好一通编排。 损了沈大都督的雄风之名,她可担待不起。 姑娘这一抬头。 巴掌小脸、明眸皓齿,眼尾的朱砂痣又纯又媚,胭脂色的衣裙倒衬得她如出水芙蓉般清丽。 并无半点风尘味。 沈修妄挪开视线,语气不轻不重:“起来罢,还要低着头同你说话,本都督脖子疼了你可负责。” 苏檀:“……媚芜不敢。” 起身后,她便立在一旁为他斟酒、布菜。 这八年,苏檀伺候人的手段学得炉火纯青,纵使再挑剔的人,也寻不出错处。 不过,沈修妄终究是个异类。 他喝下一口酒,好整以暇地问:“月妈妈就教你像个丫鬟似的伺候恩客?” 苏檀动作一顿,明白了。 搁下银箸,她弯腰挪了挪旁边的圆凳,靠近他坐下。 重又提起银箸,夹起一块炙肉送到他唇边,极为乖巧,朱唇轻启:“大人请用。” 纤纤玉指捏着银箸递到他面前,坐的又近,姑娘身上若有似无的暗香浮动。 鲜嫩的炙肉好似也没那么可口。 沈修妄喉结滚了滚,张嘴吃下去。 “聊聊正事,查的如何?” 一顿饭,苏檀边汇报工作,边伺候沈大都督用饭。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个中滋味溢于言表。 再喂几筷后,沈修妄便抬手叫停。 拿起巾帕擦了擦嘴,他道:“没成想你还挺有本事,那便尽快找到东西,还剩六日。” 总算不用喂这尊佛,苏檀放下银箸点头应是。 沈修妄瞥一眼她那不堪一握的细腰,忽地问:“可吃过了?” 苏檀如实回答:“过来前曾在楼中吃过半碗碧粳粥。” 半碗?粥? 沈修妄撂下巾帕,随口问:“做花魁竟连饭都吃不饱?” 苏檀:“月妈妈说男子偏好细腰,故而对我要求严苛。” 想要成为花魁,从里到外,身子的每个部位都得出类拔萃。 除了相貌顶尖,酥胸曼妙、细腰纤纤、臀丰而翘、双腿修长,每一寸都有规制。 且琴棋书画、歌舞酒茶,皆要学至上乘。 苏檀只静静垂眸回话,不想再有何处惹恼这位爷。 面前忽然推来一盘玫瑰酥。 今日是花朝节,食花亦是风俗,想来是做菜的庖厨特意呈上讨好沈都督的。 “吃了,一个都不许剩。” 她抬眼,眸中满是不解。 沈修妄瞪着她,“看我作甚,就你那豆芽身板还怎么给爷办事。” 这一盘五六块,一块半个手掌大小,全吃完,定撑得不行。 苏檀向来不喜饼类甜食,且胃口不大,可又不敢惹恼他,只得硬着头皮谢恩。 拈起一块,乖巧地往嘴里送。 姑娘吃相很是斯文,不紧不慢,半点声响也没有。 沈修妄瞧了她两眼,又觉得自己这举动很无趣。 遂起身,摇着折扇自顾自去舫外赏灯望月。 余光瞧见那尊佛出去,苏檀立刻抓起两块酥饼塞进自己带来的食盒里藏起来。 噎死个人,又甜又干,全吃完她还活不活了。 舫外。 湖水澹澹,画舫只只,形态各异的花神灯散满湖面。 偶有丝竹管弦之声飘来。 沈修妄今夜穿着一身月白鹤纹长袍,倚栏观景,端的是丰神俊朗。 只现身半刻,就引得旁边数只画舫上的小姐们神往不已。 一个个捏着帕子、举着团扇,翘首以望。 距离最近的那艘画舫规制豪华,是官家私下出行的仪仗。 端庄淑美的年轻女子锦衣华裳,宝簪金钗,被一群官家小姐簇拥在中间。 正是太子妃,徐云舒。 今日花朝节,她向太子求了口谕,约上旧时闺中密友游湖赏灯。 只不过整晚兴致淡淡的,直到那抹朝思暮想的月白身影出现,才露出笑容。 恰巧对岸有人放烟花,徐云舒借着看烟花,遥遥望向沈修妄的目光越发炽热。 舫内,苏檀勉强吃完玫瑰酥,瞥了一眼在外头观景的人。 惊鸿照影,恍似谪仙。 前提是他不开口说话,也不杀人。 春夜寒凉,沈大都督还摇着折扇,怎么想的? 寒气侵体后怕是又得骂她不会伺候人。 苏檀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从这人手底下讨生路真难。 她踟躇片刻,起身取下衣桁上挂着的月白披风,往舫外走去。 第7章 再吻 周遭小姐们注视的目光,沈修妄早就习以为常。 一抬眸,恰巧和徐云舒隔水相望。 徐云舒对他莞尔一笑,明珠耀眼。 沈修妄却视若无睹,面色冷淡收回视线,敛了折扇打算进去。 一转身,苏檀捧着月白披风朝他走来。 姑娘恭顺开口道:“大人,春夜寒凉,在舫外太久小心寒气入体。” 沈修妄脚步顿住,不置可否,挑眉反问她:“玫瑰酥都吃完了?” 苏檀面不改色心不跳,颔首:“嗯,多谢大人赏赐。” 闻言,沈修妄垂眸再次打量她的腰腹。 怎的全吃完了还这么细,吃哪去了。 苏檀被他看的心虚,生怕被他发现自己偷藏。 摊开披风递到他面前,岔开话题道:“大人,媚芜为您披上吧。” 沈修妄没开口拒绝,苏檀绕到他身后,仰头看着男人挺拔的后背,忽然意识到她根本够不着! 勉强踮起脚才搭到他的肩头,又不敢叫这位矜贵的爷弯腰,努力为他披披风,倒像是要伏在他背上撒娇? 好吧,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 苏檀觉得自己愚蠢至极。 身前传来一声嗤笑,沈修妄转身看她,“真是笨的可以。” 姑娘身量单薄,纱裙衣袂飘飘。 他扯了扯唇角,夺过披风往她头上一丢,半分温和都没有。 “你先顾好自己吧,豆芽身板儿。” 说罢,款步走进舫内。 苏檀站在原地,被他怼的独自凌乱,胡乱扯下遮着脸的披风,忍着不敢吱声。 这人究竟怎么长这么大的,性格为何如此分裂?! 两人方才的举动落在远处人的眼里,却显得格外刺眼。 徐云舒身旁的女子满脸鄙夷:“到底是青楼出来的,狐媚手段多的很,大庭广众就这么谄媚求欢,难怪沈都督被蛊惑得连点她两日!” 这话落进徐云舒耳朵里,扎人的很。 发觉太子妃的脸色不太好看,又深知她和沈都督少年时期的纠葛,另一小姐赶忙接话。 “这种青楼女子终究上不得台面,沈都督不过跟她玩玩罢了。” “咱们谈论她,反倒给她脸面,她也配。” 徐云舒唇角微挑,没说话,眼底的落寞一闪而过。 没错,一个玩意儿罢了。 行之喜欢有几分姿色的玩意摆件,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看腻了也就转手丢开了。 他最是爱洁,怎么会碰腌臜物。 抬起下巴对侍女吩咐道:“叫船夫往那边去一点,本宫想靠近些看烟花。” 这厢。 沈都督一声令下,苏檀乖乖上前伺候他宽衣沐浴。 男人肩宽腿长,双臂张开,玉带束出一把劲腰。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苏檀灵巧的解开玉带,为他脱去外袍。 “本都督就这么进去沐浴?”身穿纯白里衣的美男子挑了挑眉,显然不满意。 苏檀垂首腹诽:脱就脱,你敢让我脱,我就敢看。 她继续近前伸手解他的里衣衣带,柔声细语:“是媚芜怠懒,都督莫怪。” 轻巧挑开他的衣带,侧身剥下里衣时,粉白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他的肌肤。 肌理分明的肩头,线条健美流畅,肤色匀净冷白。不像久经沙场的将军,倒像养尊处优的公子哥。 不过里衣完全脱下后,背脊上道道清晰狰狞的伤痕立刻打碎苏檀刚才的想法。 哪家的公子哥背上会有这么多刀枪剑戟的伤。 那些脂粉堆里娇养出来的纨绔子,手上划道口子,家里爹娘都得打罚一堆下人。 察觉到她微愣的动作,沈修妄侧头戏谑问道:“怎的,怕了?” 苏檀收好他的里衣,挂上衣桁,转头回话:“不怕,都督的每一道伤痕皆是镇守大魏的勋章,合该钦佩才是。” 这话虽有拍马屁的嫌疑,倒也没夸大其词。 征伐八年,从尸山血海里搏杀出来的大都督,名副其实。 沈修妄讶然。 本以为她会搪塞不安,亦或转开话题夸赞他身姿巍峨,毕竟那些伤痕连亲卫都不敢随意提。 她倒坦荡,流芳楼的姑娘还能有所见地。 并不知晓沈修妄的内心诧异,苏檀满脸正经,再次垂头示下:“都督,亵裤需要媚芜帮您脱么?” 沈修妄啧了一声,冷脸走向屏风后头的浴桶。 方才还觉得她有见地,转头就问要不要脱亵裤。 真是太会“伺候”。 瞧他避之不及地走进去,苏檀无声地勾了勾唇。 还真以为这位爷天不怕地不怕,竟也有窘迫的时候。 屏风后传来一声清喝:“愣着作甚,抚琴。” 沈大都督要求颇多,洗澡还要听曲。 苏檀:“……是,遵命。” 不多时,清泠悦耳的琴音弥漫舫内。 明艳动人的姑娘静心坐于月牙桌前抚琴,屏风后头,俊美无俦的男子浸在浴桶中,惬意安详。 案上沉水香袅袅蔓延,养心宁神。 突然,“砰”地一声巨响打破和谐,船体随之晃动。 沈修妄缓缓睁开眼睛,问:“怎的了?” 苏檀一惊,起身透过窗牖往外看。 答:“都督,有艘画舫许是船速过快撞了上来,外头的栏杆断了半截。” 话音甫落,就听到一连串的人声。 是女子细柔的嗓音:“船夫鲁莽,不慎冲撞沈都督的画舫。” “我携诸位小姐来给都督致歉一番。” 苏檀循声探头瞧了一眼,只见长风、远泾两名护卫正拦在撞上来的那艘画舫前头。 上面是一行衣裙光鲜的贵小姐,为首的那位姿态端雅,气质不俗。 长风、远泾抱拳行礼:“参见太子妃,我家都督此时不便见客,撞坏一截栏杆无伤大雅。” 太子妃? 来找沈修妄! 苏檀满头问号。 屏风后头,沈都督语气不悦:“看什么热闹,过来。” 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碍于身份低微,苏檀不敢造次。 她顿了顿,拐到屏风后头,垂首请示:“都督,有何吩咐?” 浴桶里的美男子开口道:“走近点。” 她往前小小挪了两步。 “再近点。”语气里耐心告罄。 苏檀硬着头皮,走到桶边,垂眼不看他。 这阴晴不定的人又想干嘛? 外头还有细细碎碎的人声传进来,似乎长风和远泾拦不住。 苏檀正分神,一只温热的手忽地捏住她的下巴。 还沾着水珠,手指修长有力。 这下避无可避,她只得抬眼看向面前的男子。 因为是坐浴,桶内温水堪堪没过沈修妄精壮挺阔的胸膛。 两横清冷突出的锁骨跃然眼前,热气熏蒸,缠绕而上。 俊美桀骜的脸庞微微仰起,一双深邃凤眸看向她,潋潋有神。 许是热气蒸腾,男子下唇的那处磕碰异常红艳,惹人注目。 苏檀抿了抿唇,心里冒出一股不妙的预感。 果然,捏着她下巴的手指缓缓移动,拇指指腹揉上她的唇瓣。 他的指腹略显粗粝,磨着她水润粉嫩的唇,激起一道道令人头皮发麻的颤栗。 沈修妄语气散漫:“昨夜的主动,媚芜姑娘可还记得?” 主动,主动吻他。 苏檀掐着掌心,长睫颤颤巍巍,支支吾吾道:“都督,舫外有客……您……” “啰嗦。” 揉着她唇瓣的手指忽地绕后,大掌扣住她白皙后颈,略一用力。 苏檀一个踉跄,双手下意识按上他的肩头。 沈修妄下巴微抬,右手扣着她的后颈强势往下压,两唇瞬间紧密相贴。 “唔——” 苏檀还没说完的话被他吞吃入腹。 她抵着他的肩,下意识想往后退。 沈修妄索性伸出左臂,一把揽着她的腰肢,往前一拽,完全将人禁锢起来。 水声“哗哗”。 这下,吻得更深了。 昨夜浅尝辄止,沈修妄现下才体会到她的唇究竟有多软甜。 让人触之即疯,一点即燃。 碰上之后理智全无,只想碾压、肆虐、辗转、纠缠。 扣着她腰间和后颈的力道逐渐加重。 蜻蜓点水变为唇齿相交,沈修妄撬开她的贝齿,肆意攻伐、吮吻。 青涩毫无技巧,却又气势汹汹。 苏檀被他吻得双腿发软,搭在他肩头的双手虚虚扣住。 雨打娇花,腰间一片水渍温湿。 沈修妄再用点力,大概就能把她拖进浴桶里了。 苏檀突然悔不当初,昨夜何苦主动勾引他,现下是还债么? 舫外,长风和远泾终究没拦住太子妃。 撩开幔帘,徐云舒脚步顿住,目光如炬。 三扇松柏梅兰纹屏风后头,两道交颈缠吻的影子清晰可见。 男人小半个身子探出浴桶,手臂紧搂着少女的细腰,大掌托着她的后颈。 仰头索吻,恨不能将怀里的姑娘揉进骨血。 旖旎春景,美不胜收。 少女细柔的喘息呜咽和男子低喘急促的闷声,交织缠绕,情意绵绵。 徐云舒如立针毡,脚步生生钉在原地,脸色霎时苍白。 他竟真的和一个妓子交颈缠绵,亲密无间! 长风、远泾也没料到主子正在行好事,慌忙撂下幔帘,再次挡在面前将人请出去。 “太子妃,我家都督确实不便见客,您请回吧。” 徐云舒如鲠在喉,强装镇定,脚步虚浮地转身离开。 “既然都督要事缠身,那撞坏栏杆一事便容后致歉。” 几人说话的声音也是能若有似无传到里面。 苏檀被吻得软成一团,换气空隙断断续续说道:“都督,人已经走了。” 也许一开始她还没明白沈修妄突然索吻是为何,但现在她很清楚。 因为太子妃。 他想让她看到这一幕。 所以他是主演,她是配角。 选择为沈修妄谋事之时,苏檀就已经把这些生死之外的羞耻感尽力抛出脑后了。 无非是肉碰肉,权当被狗咬了一口。 只要最终事成,他答应给她自由和良籍。 谁料沈修妄惩罚似的咬住她下唇,含糊不清道:“谁允许你分心了?” 话刚说出口,两人四目相触,皆是一怔。 苏檀想:这狗要的怕不是一点点。 沈修妄想:他是素太久了么,说什么浑话。 第8章 挣命 春雨贵如油,淅淅沥沥整夜。至晨起,灰蒙蒙的天仍未放晴。 大魏东宫。 太子抚过身旁美姬的脸庞,披衣起身走向殿外。 等候回话的汪公公行跪拜礼:“殿下,昨夜太子妃游湖赏灯于亥时回宫。” 太子冷哼:“她可是见过沈修妄了?” 汪公公顿首:“太子妃的画舫行速过快,不慎撞上沈都督的画舫。不过太子妃并未和他叙话,沈都督当时正和一名青楼女子亲热。” 太子背手,仰头看檐下断线的雨珠,露出抹玩味的笑:“亲热?” “那青楼女子是何人?” 汪公公垂头再答:“那女子出身低贱,自幼卖身流芳楼,经鸨母之手培育八载成为花魁。生的妩媚动人,据说极精通房中术,勾得沈都督神魂颠倒。” “据侍女紫玉所言,当时太子妃瞧见后脸色都白了,不像假的。” 能入沈修妄那双挑剔的眼,还能沾他的身,看来的确是美人中的翘楚。 赵镇呵了一声:“管他真假,盯着沈修妄的人继续。” “嗻。” 檐下雨打芭蕉,肥大油绿的叶片涤净尘埃,焕然一新。 太子赵镇眯了眯眼睛,许是他和杨丞相多虑了。 沈修妄从邕城那苦寒之地回来,逛两天秦楼楚馆,眠花宿柳很正常。 何况他少时便是个爱享乐的。 看来外头所言不虚,男人啊,一旦开了女色的头,那便泛滥不可收拾。 徐云舒瞧见也好,免得这太子妃之位,她成日坐的人在曹营心在汉。 赵镇冷嗤一声,返身回殿里,搂着美姬再赴巫山。 雨丝如雾,笼罩京城。 苏檀回到流芳楼,坐在妆台前,点了些肤色脂粉往小臂的守宫砂上遮涂。 抬眸看向镜中人,唇瓣微肿,她喃喃自语:“苏檀啊苏檀,你究竟造的什么孽。” 昨夜和沈修妄那吻开始的突然,结束的也突然。 幸好起风落雨,没再要她去底舱晃跳。 那位爷后来又不知怎的对她吹胡子瞪眼,她只在旁边的美人卧上睡了一觉。 再醒过来时,舫内空空如也,只剩一袋银锭放在琴案上。 遮完守宫砂,苏檀抬手拍拍脸颊,扯出一抹笑容。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还剩五日,早些找到东西,早些赎回自由身。” 离那位阴晴不定的沈大人远一点。 她起身走到清漆小几前,圆形陶盆里养了一只褐色小龟。 小小一团,没半个掌心大。 苏檀伸手轻轻戳它的硬壳,小龟伸出头,芝麻大的眼睛直愣愣看向她。 像是会认人,亲昵地蹭她的指尖。 苏檀被它逗笑,拈起一旁的饵食投喂,“抱歉呀快快,今日喂食晚了。” 小龟一口吞下虾米,大快朵颐,显然饿坏了。 苏檀再喂菜茎,小家伙缩着头不肯吃。 她眉眼弯弯,对它柔声道:“不许挑食,快快要快快长大呀。” 小龟像是听懂了,不情不愿地张嘴。 喂完快快,苏檀才想起来掂了掂装满银锭的钱袋。 给月妈妈的银子,沈修妄应当早就付过,这些是额外给她的小费? 为那场吻戏? 她微微勾唇,说不清是自嘲还是无奈。 也罢,权当任务的行动经费。 接连两日午间,苏檀自掏腰包请全楼上下的姑娘吃好酒好菜。 饭后又有人撺掇着打叶子牌、掷骰子、推牌九。 苏檀在楼里时间久,平时也和气不拿架子,八年来和大家相处的都熟,再加上最近得沈都督青睐。 有暗地里牙酸眼红的,但更多人还是想分一杯羹。 所以这个屋的绣娟姑娘拉一把,那个屋的菱荷姑娘来一局,又有紫星、红绡等等相继邀局。 姑娘们在楼里乐得自在,没人想着跑是好事,月妈妈自然不反对。 一来二往,苏檀在人情往来中,把流芳楼里的每个人从头到尾重新梳理一遍。 每间屋子的边边角角、砖砖缝缝摸得一清二楚。 沈修妄要她找的那东西不是稀世珍宝,落在谁手里都有可能。 转眼来到第五日,苏檀和采薇从喜蓉屋里输了钱,悻悻回房。 阖上门后,采薇拉着她的手,满脸忧色。 “阿芜,难得沈都督出手大方私下给了你一笔钱,省着点花销吧。” 媚芜哪里都好,就是为人太善,八年里没少吃苦头。 现在日子好不容易有点起色,又巴巴的输了不少银子给她们。 苏檀笑笑,抬手握住采薇的手,拉着她坐下。 “我明白姐姐为我打算的心,这不是想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所以先和大家处好关系。” 她拉开妆台抽屉,取出一支牡丹金钗递给她。 “姐姐,这些年我也没攒下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这支钗最贵重,送给你。” 城西富商孟源打算付给月妈妈一笔银子为采薇赎身,她很快就要脱离此处。 苏檀是真心为她高兴。 采薇横手推拒:“阿芜,这是你选中花魁得的彩头,我不能要。” 苏檀抬手簪在她乌压压的鬓间,郑重道:“多好看啊,以后你出了流芳楼就再也不要回来,想我的时候就看看这支钗。” 她还像几年前那般挽着采薇的手臂,歪着头倚在她肩上。 轻声细语:“姐姐以后会过得越来越好,我也会的。” 那年深秋,苏檀眼睛一睁就变成了一个七岁的逃荒孤女。 还没从惊慌失措中反应过来,就被迫跟着要饭的流民们一路求生。 粗布烂衣、麻绳草鞋,踩进泥泞土路,深一脚浅一脚,拔都拔不出来。 忍饥挨饿,半块硬馍十几个人抢,打的头破血流只为一口食。 那时候的苏檀才七岁,瘦的像只野猫,骨头架子上裹着一层皮。 她没有亲人朋友保护,也没有穿越后命定的身世和背景,活下去成了最艰难的事情。 虽然瘦却挡不住一双水汪汪的漂亮眼睛,她只得用锋利的铁片割短自己乱如麻草的长发,抹黑脸颊,伪装成小男孩。 就这么躲躲藏藏,跟着流民从荒凉边城一路乞讨,往繁华城池徒步走近。 可最后仍是难逃被人牙子迷晕卖到楼里。 清醒之后发现身在青楼,苏檀发疯一般反抗、想逃。 最后被龟公按住,抓起银针扎得奄奄一息,月妈妈把她丢进冰冷刺骨的水牢关禁闭。 不给食、不给衣,驯虐野狗一般。 水牢更像一口淹不死人的井,胸口以下泡在水里,泡得人皮肿肉烂。 下半身泡到麻木也不敢屈膝,只能背靠着生满青苔的湿滑石壁,勉强撑着身子才不至倒下去呛水淹死。 苏檀只记得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落在黑洞洞的水牢里,像碎了一池的冰。 她冻得几度昏死过去,浑身密密匝匝的疼,脏水往伤口和骨头缝里钻。 咬着牙直打冷战,胃里翻江倒海的绞痛,痉挛。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饿到极点时会吐。 吐出胆汁、苦水,再陷入下一轮的绞痛。 她好想回家。 好想父母。 母亲做饭时喜欢追剧,总是会把菜烧糊,可是她最爱的糖醋小排永远不会。 父亲走路很快,大步流星,可是接她上下学、下雨为她打伞时,永远又轻又缓。 倾斜的伞面,淋湿的肩头,还有时常挂在嘴边的话。 “我家念念平安快乐就好。” 苏母年过三十二才生下苏檀,小名念念,心心念念,念念不忘。 出生中产富裕家庭,又是独女独宠,四个老人宠得没边儿。 苏檀也曾是浸在蜜罐里的小公主。 结束十五年的苦读生涯后,她如愿考入顶尖学府,未来一片光明。 可是为什么现在她要承受这些。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苏檀浑身发抖,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滚。 沿着清瘦的脸颊,流至下巴,几滴泪水聚在一起摇摇欲坠,最终不堪重负,“咚”的一声砸进水中。 漾开一圈一圈的波纹。 她绝望的想,也许这样死了也好。 月亮仍然高挂在黑漆漆的天上,无悲无喜,普照众生。 苏檀又想到穿越那日的场景。 喧嚣热闹的游乐场,同行的男生清隽帅气,笑容青涩。 坐上过山车后,车体沿着轨道轰隆而过,激起阵阵劲风。 她吓得闭紧眼睛,失声尖叫。 身旁的乔煜覆上她的右手手背,掌心温暖,扯着嗓子安抚她:“念念别怕,我在。” 耳边的风,铺天盖地的尖叫,还有乔煜掌心的温度,逐渐消弭溃散…… 万物阒静,恍如隔世。 女孩仰头看着圆洞洞的井口,惨白虚瘦的脸颊上五条鲜红指印触目惊心。 忽然,有个瘦弱的人影闯入视线。 苏檀眼珠子木然的动了一下。 那人撑着井口,向下低声喊道:“小妹妹,你可还好?” “我给你带吃的了,接住啊。” 那人就是采薇,比她大三岁。 她丢给她一个馒头,上头有一排小小的牙印缺口。 估计是吃饭时她只咬了一口,偷摸藏下来的。 苏檀没接住,洁白松软的馒头“噗通”一声掉进水里。 吸饱脏水。 采薇看不清下面的情形,脑袋左右张望,又对她说了一句:“小妹妹,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活下去才有盼头。” 等到苏檀把馒头捞起来,再仰头看水牢上方时,已经不见人影了。 但耳畔一直回荡着那句话:好好活着。 这是来到这个世界,第二个对她说这话的人。 有一回苏檀跟不上流民们乞讨的队伍,饥寒交迫,晕倒在路边的烂草堆里。 就在半清醒半迷糊间,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来。 为首那人吁马,短暂停于她面前,丢下一袋干粮。 “往东走,好好活下去。” 苏檀饿得浑身骨头架子都散着,撑起眼皮看向那人。 只瞧见一个身披玄甲的男子策马远去,背影清癯挺拔。 她强撑着胳膊,连爬带抢的把干粮捡起来,藏进怀里。 目光机警扫视四周,确认没有被人看到,才重新钻进草窝里趴着身子,掏出袋里的糕饼往嘴里塞,狼吞虎咽。 蝼蚁尚且偷生。 她要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 也许还有重新回去的希望。 最后苏檀握着采薇丢给她的那块馒头,用力挤干脏水,然后一口一口的吃下去。 浸透脏水的馒头又馊又臭,混着眼泪后又变得很咸。 苏檀失去味觉一般,咀嚼吞咽,吃得一干二净。 八年磋磨,往事随风而去,可一块块无形的石头却始终压在苏檀心上。 逐年累加。 视线重新汇聚于眼前。 房里,苏檀靠在采薇肩上,声音淡淡的:“我只有姐姐了。” 采薇眼眶发酸,轻轻摸着她的头,哑声说道:“等姐姐在孟府立下脚,想办法凑钱救你出来。” 想为花魁赎身,谈何容易。 普通人怕是两辈子也掏不出那些银子。 更何况采薇是入孟府做妾,上头有正妻,还有另外一房妾室压着,她自己安身立命都艰难。 苏檀默默摇头,眼窝蹭着她的肩,不让自己眼泪流出来,云淡风轻的说道:“姐姐别担心,我可是春风一吹,随处可长的芜草,会活得很好。” 花名媚字她不喜,芜字却有股韧劲。 采薇重重叹了一口气,“实在不行攀一攀沈都督吧,我瞧着他对你是有点心思的。” 她握着她的手,艰难开口:“若是能哄得他离不开你,日后破例抬你入府做妾,也比耗死在这楼里强百倍。” 至少只要伺候那一个男人,不再受人凌辱。 可靖宁侯府的妾室和孟源那种富商的妾室完全不同,所以采薇才用“破例”二字。 苏檀只是靠在她肩头,垂眸不语。 为沈修妄谋事,已经是她置之死地而后生求得的机会。 旁的,她不想要,更不敢要。 身如浮萍,茕茕孑立。 朱门绣户、钟鸣鼎食之家,亦是锁人、噬人的牢笼。 她抬手圈着采薇的肩头,喃喃自语:“姐姐,我一定会努力活下去的。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带你去戈壁吹风,去西北赏雪……” 游遍天下,以脚步丈量广袤土地,再也不用被束缚在这方寸牢笼之中。 采薇温柔抚着她的秀发,随着她的话语进入美好的畅想。 她会心笑笑:“好,姐姐相信我们阿芜一定能做到。” 日头悠悠西斜,流芳楼很快又将恩客盈门,红帐翻浪。 沈府,书房。 长风和远泾提着五六个食盒,叩门得到应声后,满脸郁闷地走进去。 紫檀书案前,沈修妄正背身看城外练兵场的舆图。 听到脚步声,他转头瞥了两人一眼。 “手里拿的些什么破烂玩意儿?” 长风和远泾相视一眼,无声地对峙谁先上前回话。 沈修妄皱起眉头,看向远泾。 被主子翻牌,远泾只得硬着头皮答话:“公子,我们俩从进府开始就被几位表小姐围着。” “这些都是她们亲手做的吃食,一再嘱咐要送到您手上。” 沈修妄捡起桌上一团废纸丢向他,剑眉微挑:“你是我的亲卫,还是她们的亲卫。这么听话下个月俸禄甭领了!” 长风躲在一旁默默憋笑,远泾有苦难言。 都是表小姐,他们哪惹得起! 沈修妄长袍一掀,坐到黄花梨木太师椅上,随手翻开一卷书。 “拿下去分给手下人,再有下次定罚不饶。” 远泾咧开嘴笑了,连连应是。 “都督,这盒是流芳楼小厮送来的。”长风抬起右手提着的朱红食盒,请示道:“我们也拿去分了吗?” 这两日沈修妄没去,不过银子照给。 月妈妈叫苏檀懂点事,亲手做些糕点派人送过来,以笼络这位财神爷的心。 听到流芳楼三个字,沈都督翻书的手指一顿。 脑中蓦地闪过,那夜浸在浴桶里搂着姑娘亲吻的画面。 他随意摆摆手,示意他们出去。 长风得到示下,和远泾喜滋滋地提着一堆吃食往外走。 刚走到廊下,忽听到里头传来一声闷声。 “那盒不许吃。” 万一下了药,别害了他的人。 长风和远泾疑惑相视,哪盒? 第9章 夜至 七日之约转眼已至。 午后,日头偏斜挂在檐下。 流芳楼内,琴音袅袅,如鸣佩环。 尚未开门迎客,白衣琴师俯身琴桌前,耐心指导苏檀练习。 秦淮伸手,轻轻按上姑娘的玉指,提点道:“指触需轻些,挑拨随腕。” 经他指导,音调婉转不少。 苏檀若有所悟的笑道:“果然呢,徒儿受教了。” 秦淮的手掌已经覆住她的手,亲密交握。 两人似是讨教琴艺,又似调笑。 楼下花厅里来往准备开门迎客的姑娘、龟公偶尔瞥他们一眼。 不过也算正常,秦乐师对媚芜姑娘向来关照。 待摸到秦淮掌心的物品,苏檀唇边的笑意更盛了。她不动声色地接过,捏进手里。 却发觉触感不对。 药粉应是油纸包起来的,怎么如此冷硬。 秦淮仍旧握着她的手,就着弯腰假装揽她入怀的姿势,低语道。 “银戒嵌的珠子里头便是药粉,药效只够一个时辰。” 苏檀眉头蹙了蹙,“那银戒是你的家传之物……” 秦淮轻笑一声,眸色温和,“若你有朝一日能脱身此处,在外遇到任何麻烦,都可拿着这枚银戒去韶华乐坊找一位叫金五的掌柜。” “届时再还我也不迟。” 他顿了顿,垂眸看向与他如此近的姑娘,心里泛起苦涩。 “阿芜,愿你早日恢复自由身。” 苏檀怔了怔,又不敢叫旁人瞧出端倪,垂眸点头。 “秦淮,多谢你。” 她是不幸的,亦是幸运的。 有采薇和秦淮两位挚友,苦难的日子里也能有点点碎光漏进来。 两人作戏叙话,恰逢楼下花厅窗牖大开。 楼外长街驶过一辆马车,公子修长如玉的指尖随意挑起车帘一角。 漫不经心一瞥,入目正是白衣琴师和蓝裙少女“卿卿我我”的缱绻画面。 楼内,苏檀收回手,想藏起那枚银戒。 忽然感觉外头射来一道锐利如箭的目光。 刺人的很。 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转头看向窗牖外。 然而除了一闪而过的后车辙,并无任何人。 她晃神片刻,许是和沈修妄共处两夜,竟也生出草木皆兵的错觉。 苏檀站起身,微笑着和秦淮寒暄两句,无事发生一般走回楼上闺房。 天色渐晚,楼下人头攒动,调笑、叫好、娇吟声充斥整座流芳楼。 像是一座不死囚牢,将男男女女关押在此,糜烂的爱欲永不干涸。 苏檀坐在窗前,对那些声音充耳不闻,指尖把玩着一支海棠花。 这是沈修妄给她定的接头暗号,若是有发现,便将海棠花插进美人觚中,放在雕花窗前。 他付给月妈妈的银钱只够截止今夜,七日一过,若还是无果,她便要继续接客。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含翠和秋蝉提着食盒酒坛走进来。 “姑娘,您托陈师傅置办的菜肴和酒水都取来了。” 当然,她们也都验过了。 苏檀随手将海棠花搁在案上,并没有插进美人觚,转身走到桌前坐下。 语气恹恹的:“听说靖宁侯府今日设百花宴,今夜都督应当不会来了。” 含翠依次把菜碟往桌上摆,应声道:“沈都督虽人不能来,银子却是一天不差的往这儿送,姑娘莫灰心。” 嘴上是这么说,含翠却是在心里呛声。 沈都督是靖宁侯嫡子,纵使不承袭侯位,自己挣得官阶也是腾云之势。 侯府的老太太和夫人,必将会为他挑一位出身高贵、门当户对的世家女为正妻。 哪怕妾室之位,也有的是小官家的良家子翘首以盼。 不过贪新鲜点两日花魁玩玩罢了,媚芜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实属痴心妄想。 秋蝉也随即违心附和道:“是啊,可见都督对姑娘还是不一般的。” 苏檀弯了弯唇,似是被她们宽慰。 转念道:“前几日只顾着请姑娘们用饭饮酒,倒忘了体恤你们两个。” “这么多横竖我也吃不完,一起吧。” “这……” 含翠和秋蝉相视一眼,桌上的好酒好菜味道直往两人鼻子里钻。 她们虽然是月妈妈派来的,但终究是粗使丫鬟,吃穿用度一向不如姑娘们。 偶尔得些荤腥赏赐,都得舔的碗底儿发亮才舍得搁下。 苏檀抬手斟酒,眼波投向两人,嗔道:“什么这那的,吃两口菜、喝两口酒有什么相干。” “楼上楼下都是人,还怕我长翅膀飞了不成?” 这话正中两人下怀。 眼下是楼里龟公、楼外健仆把守最严苛的时候,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更何况这么大一个美人儿。 媚芜请大家吃饭连着好几日了,她们现下吃两口也不打紧。 思及此,含翠和秋蝉也就不再扭捏,依次坐下。 “那就多谢姑娘赐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苏檀似乎借酒浇愁,双颊酡红,倚着软榻阖目休息。 含翠和秋蝉并未多饮酒,美食饱腹后,看她乏了,心情不舒爽,两人便没再搅扰她。 收拾一番,出去廊外守着。 也不知怎的,眼皮子相继打起架来,最后双双倚着门框沉沉打盹。 屋内,苏檀睁开迷蒙的双眸,半分醉意也没有。 她轻巧起身,推开雕花窗,露出一条缝儿。 约摸数了十下,如期瞧见一个长髯的魁梧男人走进楼里。 月妈妈捏着嗓子,音调甜腻粘稠,“死鬼,你还记得我这流芳楼门朝哪儿呢?” 男人是月妈妈的姘头,这几年每逢月末都会来找她。 平日里月妈妈所住的三楼都有龟公把守,只有姘头来时,她会提前把人撤走。 两人有些不为人知的癖好,每每要在三楼暗室尽兴一番才回房安睡。 这几天苏檀将楼里上上下下都摸过,只剩月妈妈的房没进去。 掐着点,恰巧七日末。 苏檀定了定神,推开房门,秋蝉和含翠睡得正香。 她冷冷扫了两人一眼,阖上门,轻巧迈步往楼上走。 不出所料,三楼走廊的龟公都已肃清。隔壁暗室传来让人毛骨悚然的尖叫,似哭似笑。 最多一刻钟,那男人就得缴械。 苏檀眯了眯眸子,推开月妈妈的房门,轻巧掩好后,迅速翻找。 藏东西必然不会放在明面儿上,不外乎有什么机关密室。 苏檀细细摸过墙边每一寸、榻下暗格、立柜、摆件…… 除了首饰盒里有些值钱物件,旁的再多也瞧不见。 目光逡巡四周,她绕到屏风后头。浴桶、衣桁、盥盆,都是些常见的。 借着幽微的月光,忽地发现不寻常之处,她缓缓蹲下身子。 浴桶旁的地砖有几道深浅不一的痕迹,像是拖拽形成的。 浴桶鲜少会挪动,这些擦痕新旧不一,显然时常被人挪开。 下面一定有猫腻。 思及此,苏檀用力推开浴桶,果然发现压在最中间的那块砖似有松动。 她试着拿起,拿不出来,索性一脚踩上去。 “咔嚓”一声,墙上画卷后头徐徐打开一扇小门。 进入门里,苏檀瞬间被堆满架子的黄金玉石珍宝晃花了眼。 这些年姑娘们出卖皮肉赚来的银子,恩客赏的物件,全都被剥削下来,才造就这处藏宝洞。 时间紧迫,来不及腹诽月妈妈的贪婪,苏檀迅速弯腰从架子上翻找。 沈修妄要她找的那东西是沉香木镶金的圆形佛球挂坠。婴儿拳头大小,球面刻有观音像。 老鸨是风月场的老手,敛财收纳也只以价格贵重为首要。多是些宝石、明珠、金器。 那佛球形制精美,虽有镶碎金,却算不得昂贵。 她找了半晌也没瞧见,刚转过身再翻另一堆字画卷轴,就听到外头传来“咿咿呀呀”的唱声。 要死,那男人竟连一刻钟都没撑过就缴械了! 废物。 苏檀眉心直跳,月妈妈和那男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迅速从金洞里出来,将暗门关上,浴桶复位。 抬脚往门口走,外头的脚步声却已经到了眼前。 出不去了! 霎时,苏檀觉得自己就像那闷罐儿里的小虫,踩哪儿哪儿烫脚。 …… “吱呀”一声,房门推开,如胶似漆的两人走进来。 男人又说了好一嘴荤话,压着月妈妈躺倒在床榻上。 “方才数日不见我紧张了,现下定要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啊,峰郎好生疼惜我……” 嘎吱嘎吱的床板挤压声,合着两人的淫词浪语,响彻整间屋。 床榻底下,苏檀捂住耳朵咬紧牙关,默念清心咒。 脑中不断思索:如果连月妈妈的藏金洞都找不到,那佛球究竟会在哪里。 当年伺候胡人的姑娘们死的死,疯的疯…… 死! 苏檀蓦地睁圆眼睛,之前是她想岔方向了。 谁说死人就不能藏东西。 榻上两人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一回,双双累得气喘吁吁,没过多久便鼾声如雷。 苏檀心里直道晦气,撑着胳膊缓缓往外爬。为确认两人已经沉睡,她学着老鼠吱吱叫了两声。 没动静。 继续壮着胆子从床底下爬出来,猫着腰,缓缓走向门口,屏气凝神。 推开房门时,断断续续推了好几下,一回呲开一点缝,压着声儿。 最后勉强推到能容纳她侧身的宽度,迅速提着裙摆溜出去。 灰头土脸来不及擦干净,跳到嗓子眼儿的心脏也顾不得收。 苏檀一鼓作气,直奔阁楼。 那是上任花魁娘子的住处,她暴毙之后,里面就开始闹鬼,没人敢住。 月妈妈请了道士、巫师驱邪,贴了黄纸符条。 但还是不干净,最后索性就废弃了。 闹鬼都是无稽之谈,月妈妈和几个龟公是造孽太多,业障深重。 亏心事做多了自然怕鬼敲门。 苏檀记得,那位花魁娘子好像信佛,而且她也伺候过胡商。 拨开阁楼里七缠八绕的蛛网,尘粒飞扬,苏檀捂着口鼻四处摸寻。 果然,瞧见一座破旧的佛龛。 她心头一喜,也顾不得霉味呛鼻,上前翻找。 上任花魁死后,月妈妈一定把她所有的财物都占为己有。 但有一样东西,她抢不走。 那就是信仰。 一个深陷泥淖的人,摒弃一切,虔诚供奉的信仰。 摸到佛龛底部,轻轻敲击有闷响,便是有暗格了。 苏檀顺着框架找到机关,用力一按,木板闷声打开,露出一块四四方方的内部空间。 沉香木佛球静静躺在里面,还有几卷手抄经。 终于找到了! 苏檀颤抖着手把物件小心翼翼取出来,好像将自己的下半生捧在掌心。 这不是一颗普通的佛球,是可以为她换来梦寐以求的自由和良籍的无价之宝! 她把那几卷泛黄的手抄经也一并取出来,用帕子仔细包好。 上任花魁是暴毙而亡,一捆破席卷起来扔到乱葬岗,连座孤坟也没立。 以后若是能天高任鸟飞,苏檀想尽绵薄之力,为她立个碑。 前人今逢,也算缘。 今夜经历种种波折跌宕,但幸好功成身退。 苏檀平复心绪,拔腿回房。 然而走到廊外,却发现本该睡在房门口的含翠和秋蝉两人不见了。 难不成失了药效,两人已经发觉自己离房了? 不对,若是发现她不在,一定满楼嚷嚷着寻人。 那便是太困,自行回房去睡了? 苏檀半猜半疑,伸手摸向腰间藏着防身的刀片,缓缓推开房门。 满室阒静,一如她离开前。 轻轻呼出一口气,迈步走进去,转身阖门。 屋内烛火忽地燃起,身后传来男子含着酒气的散漫声调。 “去哪了?” 第10章 闺房 “去哪了?” 三个字,激得苏檀浑身的鸡皮疙瘩密密麻麻往外冒,心脏扑通扑通乱跳。 语气和声调都太熟悉,她只是被突兀地吓到。 转身看向歪在床榻之上的男子,苏檀强忍着没掏出腰间的刀片。 脱口而出:“都督,您怎么过来了?” 她还没来得及摆出信号呢! 莹莹晃动的烛火下,男子那张昳丽桀骜的脸庞愈发立体生动。 他指尖捏着那支淡粉海棠把玩,花苞颤颤巍巍,恰如被夜访香闺的纨绔子吓到的姑娘。 沈修妄掀起眼皮,不悦地看向她。 染上酒气的双眸,似乎在说:小爷在问你话,你还敢反问了? 姑娘穿着一身清凌凌的月白裙,不知道从哪里蹭了一身灰。 虽然没笑,但眼角眉梢皆是收敛的风情笑意。 她方才很快活。 七日之约丢到一边,反而夜半三更偷摸跑出去,回来以后快活的不行。 这般快活,和午后与那琴师眉来眼去时,别无二样。 最后一日仍没动静,反倒要他这一掷万金的雇主,亲自登门造访。 胆子不小。 沈大都督的目光松懒中藏着点锋芒。 感受到这人浑身上下散发的戾气,苏檀抿一下泛干的唇,恭敬行礼答话:“回都督的话,我方才去……” 话还没说完,沈修妄失了耐性,“过来。” 又是这般强势。 苏檀原地踟躇片刻,终是迫于威压缓步走近他。 又发什么疯?她何处惹到他了吗? 也罢,早点交差早点了事。 苏檀摸向袖中的佛球,还没来得及拿出来。腕上一吃力,沈修妄伸手拽着她,一把将人拖了过去。 惯性之下,苏檀重重跪倒在榻前,膝盖传来钝痛,姑娘黛眉紧蹙。 沈修妄垂眸看向拽着她凝脂白玉似的右臂,深色脂粉被蹭掉了一点,朱红守宫砂若隐若现。 男子眉头倏然一松,方才那点不舒畅随之散去。 掌心柔滑勾得他心里痒痒的。 离得近了,苏檀闻到一股酒香,他似乎饮得不少。 今日靖宁侯府百花宴,席上一定觥筹交错、美人如云。 沈都督挑花了眼,所以来寻她的不痛快? 不跟发酒疯的人计较,保命第一要义。 她轻叹一口气,忍着膝盖的痛,低声道:“都督,东西我方才刚寻到,您先松开行吗?” 沈修妄怔忪片刻,放开手。 “果真?” 苏檀从袖中取出佛球,摊开掌心奉上。 方才还玩世不恭倚在榻上的人,眼神忽地锐利,坐直身子拿过佛球。 暗棕色沉香木表面沁入一层血色,雕刻的观音像乍一看栩栩如生,然刀功略差火候。 沈修妄抚上其中一处细微凸起,心如擂鼓。 不错,这果真是当年父亲出征前,他亲手制作送给他的那枚! 少时,沈修妄独爱雕刻制作机巧玩意。 沈父领兵出征前两日,父子二人曾因他喜好玩乐大吵一架。 子逆父,多少有些倒反天罡。 然,沈修妄又是个不懂低头的,所以便使了个折中的法子。 他写下一张致歉的字条,藏在佛球内部机关里头。 出征那日,打马追出城外送行。 八万雄师之前,沈父翻身下马,走向他恨铁不成钢却疼爱有加的嫡子。 沈侯爷身披铠甲,红披烈烈如火,重重拍着少年的肩。 “臭小子,好好读书习武!待为父回来若再无进益,你可自备荆条!” 少时的沈世子恣意妄为,扬唇朗笑:“父亲放心,待您凯旋,切磋之时孩儿必让您三招!” 沈父收力朝他肩上锤了一拳头,“你这臭小子。” 沈修妄笑得恣意,而后将佛球挂坠双手奉给父亲,郑重其事道:“平安得胜。” 沈父接过,端详两眼而后大喇喇系在腰间,打了个死结。 “走了,回去好生孝顺爷奶、还有你母亲,多听长姐的话。” 那日冬至,朔风凛冽,刮骨刀一般,始终憋着没落一片雪花。 沈修妄目送父亲高大伟岸的身躯,逐渐隐入灰黑的长路之中。 再后来,全军覆没的急报传来。 靖宁侯府一朝没落,逐日式微。 沈修妄自请戴父之罪,毅然北赴邕城收复失地。 他将父亲的遗骸和遗物尽力收殓,却独独没有寻到那枚佛球。 边疆苦寒之地独坐枯守时,他总是固执地想,也许父亲也在里头给他留了话。 屋里,灯火葳蕤,烛芯“噼啪”炸开。 沈修妄仍然盯着那枚佛球,神色淡然,眼底却浮出不易察觉的伤恸。 苏檀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没再多话,起身退往屏风后头清洗身上的灰尘。 留下足够的空间,让他多散一会儿心神。 沈修妄酝酿好满腹心绪,食指指腹略一用力,终于按下那处旁人难以发现的机关。 微不可闻的“咔嗒”一声,佛球内敞开一条小缝,发黄的纸条静静夹在中间。 沈修妄眉心跳动,指尖捏着纸条一角将其缓缓拉出来,一枚暗红的血指印粘在上面。 他急促地喷出两股鼻息,颤抖着双手打开。 一行凌乱的血字闯进眼中…… 沈修妄胸膛剧烈起伏,果真是父亲的笔迹! 他忍不住眼眶发烫。 良久。 倚着床栏,他重重呼出一口气,阖目压制下满腔翻涌的情绪。 当年沈父率领八万将兵与北漠胡人交战,于封城关外天堑全军覆没。 佛球于战场之中遗失,几经辗转探查,沈修妄才偶然获得一丝线索。 据说曾有胡兵清扫战场时,拾取不少汉人的财物,卖给当地胡商,换取钱财。 偏巧两年后那胡商被沈氏暗探找到时,早就暴病身亡,佛球的线索彻底中断。 直到回京前,沈修妄才再次获得微末线索。 大海捞针,辗转八载。明猜暗想,一朝碰对。 富贵繁华处,销金迷人窟,绕了一圈竟真的藏在眼皮子底下。 沈修妄指尖颤抖,不由地再次攥紧手里的佛球。 不知过去多久,耳边只余叮叮咚咚的水声,满室柔香。 似乎无声抚平他心海泛起的褶皱和涟漪。 苏檀洗去灰尘,换了身干净的寝衣,穿好外裳才从屏风后头走出来。 倚在床榻边的男子仍然闭目养神,下颌线条紧绷流畅,薄唇微抿,无喜无悲。 苏檀见过他浪荡无羁的模样,也见过杀人如麻的冷面,却没想到不可一世的沈都督也有脆弱之态。 这样的男子,究竟哪一面才是真? 她扯了扯唇角,与她何干。 她只想要报酬。 轻步上前,苏檀柔声唤他:“都督。” 沈修妄缓缓睁开眼睛,声音微哑:“事情办的不错。” 难得,还能从他口中听到一句赞赏。 苏檀微微颔首:“媚芜不敢当。” 瞧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像只讨巧的猫儿。 沈修妄坐直身子,疲乏地按了按眉心,道:“答应你的条件,必定达成,本都督一诺千金。” 闻言。 苏檀唇角翘起,潋滟的眸中盛满笑意,云散月明,芙蕖嫣嫣。 “多谢都督,都督大义!” 沈修妄垂眸看向跪在踏板上谢恩的姑娘。 如瀑青丝垂在孱弱肩头,随着俯首的动作缓缓滑落,露出一小截白嫩的后颈。 身形娇小一团,阵阵柔香从深处散发出来。 她究竟是什么做成的? 月前,沈修妄回京不久,与友夜饮而归。 行至流芳楼外,一盆春海棠倏然落下。 “砰”的一声,马儿大惊,公子愠怒。 沈都督勒马回头,便看到雕花窗前婉婉动人的姑娘。 夜风吹落她覆面的轻纱,佳人惊鸿,仙子临世。 姑娘惊愕不已,眼含秋水,慌忙致歉。 一颗勉强看入眼的美人棋子,数日后却为他成全一桩大事。 伶俐可人,又知晓佛球一事,真就这么纵她离身? 沈修妄分了心,再一回神,才轻咳一声恕礼。 “起来罢,一晚上跪十八回。” 苏檀心情正好,自动忽略他的呛声。 能挣得恢复自由身,是迄今为止最畅快的一天! 沈修妄抬起胳膊,侧眸瞧她一眼。 姑娘立刻心领神会,上前扶着他的右臂,柔声问道:“都督,您要回府了吗?我送……” 沈大都督勾了勾唇,似乎又恢复往常玩世不恭的调调。 眸光含着晦暗不明的暧昧,道:“谁说我要回府,备水沐浴。” 第11章 留宿 月攀中天,花楼内恩爱缠绵,莺啼声声。 身着黑衣劲装的亲卫捧着一套衣裳送进楼里,半刻后红着脸走出来。 远泾抱剑倚在墙角边,朝他挑眉笑道:“长风,你是不是被哪个小娘子调戏了?” 不问还好,一问就让长风想到方才一路上春色满园关不住的景象。 阿弥陀佛,少爷今夜真要留宿流芳楼! 他没好气地瞪远泾一眼,“换洗衣裳我送的,老夫人和夫人那边你去回话。” 今日府中设百花宴,京中数家世家贵女上门赴宴,席间吟诗、作画、抚琴、烹茶,使出十八般武艺。 不过老夫人和夫人赞赏有加的,他们主子通通瞧不上眼。 席散后,本该回房休息的人,脚步一转又出府,直奔这处。 老夫人和夫人那边铁定收到信儿了,还要去回话吗? 是回话还是讨罚? 远泾方才还调笑的笑容顿时凝固在唇边,这差事,多当一天就多折一月的寿命。 造孽啊! 楼上闺房,苏檀心里也是直呼造孽。 沐浴后的沈大都督,身穿月白寝衣,歪在海棠纹圈椅里。 顶着一张妖孽的脸,随手拨弄她摆在案上的物件儿。 苏檀握着巾帕站在身后为他细细绞干头发,心里暗自思索。 沈修妄突然留宿究竟何意?方才看她的眼神,委实算不上清白。 本以为挂牌初夜就躲不过,结果他根本没打算碰她,那这最后一夜又为何想碰了? 喜怒不形于色,真是毫无逻辑可讲。 姑娘默默抿紧唇,若是等下他非要那什么,她抵死不从的后果会是什么? 答应的良籍和自由是不是就没了? 苏檀抬眸看向铜镜中的男子,骨相优越,皮囊顶级,怎么挑也挑不出一点瑕疵。 一个男人,还是一群男人,再简单不过的选择题。 世间诸事并非付出努力就一定有结果,机会稍纵即逝,若不抓住便是真的毫无出路。 正暗自思忖,手里绞干的长发往前一抽。 沈修妄倾身,伸手捏起陶盆里的小龟端详两眼,饶有兴致地扭头问她:“你养的?” 褐色小龟吓得缩在壳里不敢冒头,可怜兮兮。 苏檀心疼又不敢直接上手抢回来,皮笑肉不笑的“嗯”了一声。 “稀奇,别的姑娘都喜欢养个猫儿、狗儿,或是雀儿。”沈修妄似笑非笑,“你倒好,养只王八。” 躲在壳里的快快疯狂吐槽:你才是王八,人家是小龟龟! 苏檀无奈淡声解释:“让都督见笑了,楼里养不得那些娇贵物,我也养不起。” 她连自己活着都艰难,这只小龟还是两年前从庖厨手里买下的。 龟类寿命长,也好养,至少能比她活得久。 那便先囫囵搭伴儿活下去。 为了让快快尽早摆脱沈大都督的魔爪,苏檀答完话后就转身为他沏茶。 姑娘淡淡的一句话,倒让沈修妄兴致缺缺。他抬眼打量一圈儿这间房,委实太小,转个身都费劲。 府里的下人房都比这处宽敞,她究竟在里头拘了多久? 真是可怜。 和手里这只小王八一样可怜。 沈都督撇撇嘴,把小龟重新丢回陶盆里。擦净手,目光投向清漆几上的朱红小瓷瓶。 苏檀沏好一杯茶,端着茶盏转身。双手一陡,目光僵住。 “都督,那瓶不能闻……” 朱红小瓷瓶里是月妈妈昨日给她的秘药,由数种情花提取的房中助兴之物。 当时月妈妈咧着血盆大口,笑得淫荡:“媚芜啊,这可是好东西,你只需滴一滴在颈后,保管都督闻了便情不自已。” “懂点事,若你能长久攀上沈都督这尊大佛,妈妈还何苦逼你接其他客啊!” 苏檀当时收下根本没打算用,随手撂在一边。 横竖房里也没旁人进,谁知道现下真真是要“物尽其用”…… 沈修妄捏着小瓷瓶,手腕轻晃。 显然从姑娘仓促的神色中猜到里头是什么,不过仍然佯装不懂,道:“为何不能闻?有毒?” 他问的正经,眸中却含着轻佻和戏谑。 苏檀感觉自己真是斗不过这人。 她定了定神,端着茶盏走近他,轻轻搁在他面前,柔声道:“并无毒,只是怕有损都督的康健。” “您也知道,奴是楼里的姑娘,笼络恩客的手段罢了。” 姑娘窈窕有致的身段近在眼前,皓腕凝霜,玉质冰洁。 偏偏说出笼络恩客几个字,叫人听着着实不痛快。 沈修妄的眸色暗了暗,抬眼看向她,唇角微挑:“那便叫我瞧瞧,如何笼络。” 苏檀奉茶的动作一滞,四目相对。 眼波流转,灼热蔓延,四周似乎噼里啪啦燃起火来。 他想睡她,四个字昭然若揭。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姑娘粉唇张了张,还未说出话来。 腰间一紧,有力的臂膀箍住,强势的力道拽着她稳稳坐下。 臀肉之下,是他结实紧绷的大腿。 苏檀的身子颤了颤,双手搭着他的肩头,“大人。” 柔情婉转的两个字,像是浸透蜜汁。 传进沈修妄耳中,无疑是致命的勾引。 姑娘不光声音含着水儿,双眸亦是薄雾蒙蒙。 男子清冷突出的喉结忍不住滚了滚,舌尖扫过后槽牙。 大掌按着她的后腰,一下一下,轻揉慢捻。 恣情深邃的眸光,从她的眉眼间缓缓移至娇俏可人的琼鼻,再落到那两瓣丰润甜软的唇。 男子纤长睫羽笼下一片阴影,落拓于挺直的鼻梁骨,蛊得不行。 他在等待她的主动,像猎人耐心等待猎物。 苏檀身子软成一团,脑中却格外清醒。 搭在沈修妄肩头的双手改为环着他的脖子,她微微偏头,下定决心,主动对着男人的薄唇吻下去。 鼻尖擦碰,干柴烈火,炽热的喘息应声而起。 箍在腰间的大手肆意游走于姑娘纤薄的后背,沈修妄前倾深吻的气势逼人,最后直接将她抵在案前。 温香满怀,碍事的外裳随之剥落。 然后是里衣、小衣…… 沈大都督被眼前的玉团红梅怔得眼尾泛红,观了足足数秒才敢覆手、俯首。 谈何理智。 苏檀的后脊腰窝抵着长案边沿,木质纹理,由凉转温。 颈子微微后仰,左手攀着他的后颈,右手撑着案面。 欲拒还迎。 案上排布的瓶瓶罐罐方寸大乱,发出清脆碰响。 “大人。” 又是这两个字,实在勾得人心痒痒。 忍不了。 沈修妄一掌托起她的臀,轻巧抱起姑娘,大步往床榻走去。 罗衣遍地,红帐落下。 沈修妄额上青筋暴起,温热的手摩挲着。掌下这副身子,每一寸肌肤都跟嫩豆腐似的。 他不是重欲之人,亦不爱风月之事。 瞧归瞧,碰是碰,向来泾渭分明。 曾自诩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但是碰上她,偏偏生了占有掠夺的心思。 这颗最好看的果子,究竟是何滋味。 分明是春日,帐内却热得密不透风。 苏檀仰面躺着,胸膛剧烈起伏,红云爬满两颊,主动权完全不在手中。 沈修妄嘴上说着要领教她笼络恩客的本事,实际却霸道的很。 亵裤最终离身,双双坦诚相见。 灼热的吻再次落下,蓄势待发。 门外忽地传来急促的叩门声:“主子,圣上急召!” 第12章 雨急 一行快马自流芳楼下疾驰离去,踏碎满地酥雨。 听着渐远的马蹄声,苏檀久久回不过神。 她披衣下榻,坐在镜前。 姑娘雪白的肌肤上遍布红痕,双眸含春。 “苏檀啊苏檀,你可真是造孽。” 方才除了最后一步,什么都做了。 若不是皇帝一道急召,两人此刻已经翻云覆雨,觅爱追欢。 她抬手,圆润无瑕的赤色珊瑚珠串松松套在腕间。 方才沈修妄穿衣离开前,欲色难消却又圣命难违,哑声道:“等我回来。” 苏檀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胆子,拽着他的衣袖不松手,跪坐榻上,仰头望他:“大人,您别骗我。” 她指的是赎身和良籍。 然后,沈修妄就把那串近日常盘玩的珊瑚珠串塞进她手里。 眉眼桀骜,含着矜傲,“本都督说过一诺千金,以此为凭。” 苏檀再次瞧向镜中,美人黯然叹气。 这七日她想漏了最重要的一点,沈修妄答应带她出楼恢复良籍和放她走是两码事。 仅凭她知晓那枚佛球的存在并找到,沈修妄一开始就没有打算真的放她自由。 世人都怕秘密泄露,何况是位极人臣的沈大都督。 在他眼中只有两种人可以保守秘密。 一个,是身心完全忠于他的人。 另一个,是死人。 楼里其他房间又传来鞭打的哭喊声,男人粗嗓,姑娘求饶。 苏檀皱着眉,指尖发凉,微微颤抖。 总之先离开这里,只要能离开这里,哪里都好。 子时惊雷滚滚,春雨润物细无声。 然而随风潜入夜的除了絮雨,还有无尽杀机。 通州遇袭,流寇接连攻占两城,烧烧抢掠,无恶不作。 求援急报星夜传至京中,皇帝勃然大怒,下令沈修妄速速领兵夺回城池。 通州本是刘毅将军驻守管辖的地界,地处崇山峻岭不甚繁华,往年从未有过战袭。 披雨启程,快马加鞭,沈修妄一身玄甲融于暗夜。 区区流寇哪来的本事连占两城,通州又有何吸引他们必夺的宝贝? “驾!” 沈大都督锐利如鹰,对身旁的副将扬声大喝:“传令下去急行军,非必要辎重弃之!” “遵命!” 彻夜飞雨,京中有贵人辗转难眠,如坐针毡。 至天边泛起鱼肚白,京城这座繁华巍峨的城池,逐渐从街边早铺的白色炊烟中苏醒过来。 坊市渐次开放,车马通行,行人纷纷。 大魏东宫。 檐外槐树新绿丛生,将坠未坠的雨滴聚在树梢头。 画眉鸟扑棱棱飞来立在枝上,震得雨珠滴滴答答往下落。 黄蜡嘴张开,发出“啾啾”鸟鸣,清晰嘹亮。 步步锦朱红支摘窗中,框出女子立于案前,执笔练字的清雅姿态。 听到画眉的啼叫声,徐云舒提笔的动作微顿,侧头看向窗外枝头的鸟儿,唇边挂着一抹笑。 而后,对廊外伺候的内监开口吩咐道:“去把它舌头拔了。” 清淡温和的一句话,仍然保持着笑容,好似在说今日晨光明媚。 不多时,外头传来扑鸟的声响。 “啾……”画眉发出最后一声悲鸣,扑腾着翅羽,雀嘴血迹斑斑。 案旁伺候研墨的紫裙侍女脸色逐渐惨白,捏着墨锭的动作滞住。 徐云舒气定神闲,提笔蘸墨。 “紫玉,你说对待多嘴多舌的东西,本宫的处罚是轻还是重?” 侍女顿时两腿发软,扑通一声跪倒,以头抢地:“奴婢惶恐!” 徐云舒袖手一挥,身后一位高颧骨的嬷嬷走上前。 她接过案上的墨锭,往地上重重一摔。 板着脸,面无表情道:“紫玉胆敢损毁太子赏赐之物,按宫律当受五十杖刑!” “来人啊,拖下去!” 两寸厚,五尺长的板子。 不必杖五十,三十下就足以将人打的骨断筋离,一命呜呼。 紫玉抖似筛糠,声泪俱下:“奴婢知错,太子妃饶命!太子妃饶命啊……” “是汪公公——” 花朝节那夜游湖赏灯,要她监视太子妃的一举一动,分明是太子殿下的密令。 领命的两名内监捂住紫玉的嘴,架着她的胳膊将人径直往外拖。 案前,一个笔走龙蛇的“净”字跃然纸上。 徐云舒心平气舒,搁笔观赏。 姚嬷嬷古井无波的脸上漾开笑容,将洁白的帕子递给她擦手。 “大小姐的字又进益了。” 徐云舒接过帕子,浅笑:“行之哥哥常说字如其人,还不够好。” 姚嬷嬷欲言又止,揣度片刻开口劝道:“听说沈都督昨儿受召入宫前,刚从流芳楼姑娘的榻上起身。” “小姐如今贵为东宫太子妃也该放下了。” “今晨,老爷与殿下议事后递信进来,您得尽快怀上皇长孙才是。” 闻言,徐云舒眸中闪过厌恶。 姚嬷嬷这番话她提取到最戳心窝子的一句。 沈修妄流连于那妓子的床榻…… 不由再想到那日画舫之上亲眼所见的画面,他吻她,抱她,之后定会行鱼水之欢…… 擦手的帕子越绞越紧,温柔清丽的脸庞逐渐爬满阴鸷。 她肩上担的是徐氏满门荣耀,心里装的却是那矜傲绝艳的少年郎。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她的行之哥哥,无人能配得上! 那低贱肮脏的妓子,凭何与他共度春宵! 心头堵得她快要发疯,徐云舒拿起盛满墨汁的砚台,“砰”的一声倒扣于宣纸之上。 浓墨倾覆,“净”字瞬间消融于一片乌黑之中。 她抬眼看向姚嬷嬷,阴狠毕现。 “立刻派人去散出些话。” 姚嬷嬷叹一口气,心领神会:“老奴这就去安排。” 连绵春雨,落了停,停了又落。 大魏东市,永庆坊,沈府。 朱门高户,翘角飞檐,亭台楼阁,桐院深深。 园中迎春扶腰,杨柳掀帘。 青衣小厮刚从账房支取一大笔银子,收好公子给他的对牌,迈步往外走。 迎面遇上一位容长脸的管事婆子,穿深蓝锦褂,腕上一枚沉甸甸的镀金镯。 “展茗,你这小子着急忙慌的去哪?” 展茗笑道:“哎呦,孙嬷嬷您老人家大安,我去为公子办点事。” “等等。”孙嬷嬷扬声叫住他,脸色微沉:“公子可是叫你取了银子送去流芳楼?” 展茗脚步顿住。 孙嬷嬷双手交叠于腹前,垂眉耷眼,“甭去了,老夫人和夫人派我来传话儿,今后府里一个子儿都不许往那烟花柳巷丢。” 什么花啊魁的,下贱胚子也敢缠勾小侯爷。 平白玷污侯府名声,惹得老太太生好一顿气。 展茗梗着脖子,又碍于孙嬷嬷的身份,不敢大声质询。 “嬷嬷这可叫我难办,您就说前后脚儿没碰着我行么?” 公子临行前吩咐他办好这一桩事,若是银子没送到,回来定要重罚。 老夫人和夫人的命令要听从,可公子才是他的正经主子。 无奈长风和远泾都跟着公子去通州了,眼下来硬的行不通。 展茗打定主意,脚底抹油。 孙嬷嬷可不依,抬手招呼身后两个豪奴,扣住他。 展茗急骂:“孙嬷嬷,我可是公子的贴身小厮,您误我的事便是误公子的事,待他回来定饶不得你!” 听到定饶不得四个字,孙嬷嬷身形发颤,想到小侯爷雷厉行事的作风。 不多时又勉强镇定:“你这小子也莫顶着爷的名头张狂,我奉的是老夫人和夫人的命。” “你们看好他!” 第13章 无援 春意阑珊,李白桃红,三月转眼已至。 并非开门迎客时辰,流芳楼外停着一辆马车。 中等身材的男子迈步走下来,衣冠楚楚,眉宇间透着干练精明。 腰间挂一枚和田青玉貔貅玉佩。 月妈妈领着采薇欢天喜地走出去,接过最后一张赎身银票。 苏檀静静站在门后,与采薇四目相接。 姑娘赎身后终于换上大方得体的良家子衣裙,乌黑鬓间的牡丹钗栩栩如生,美而温雅。 苏檀无声弯起唇角,对她道:“愿姐姐今后平安顺遂。” 采薇鼻子一酸,眼眶发烫,重重点头。 “阿芜保重。” 目送马车拐过街角,彻底消失于眼前,苏檀心里空落落的。 曾救她于深渊的那束月光,往后定要幸福才是。 她欣慰采薇终于脱离火坑,亦为她担忧前路艰难。 哪怕,她尚未可知自己的前路。 楼里的姑娘们聚在大堂里瞧热闹,你一言我一语。 “刚才那位便是城西富商孟源吧,采薇可真是好命,点她伺候两回就赎身了!” “好不好命还另说呢,谁不知道孟家那位正室娘子凶如猛虎。” 几人扎堆笑起来。 苏檀冷眼瞪向她们,刚要上前辩白。 月妈妈数完银票瞥见她,招手道:“媚芜啊,随我来房里一趟。” 苏檀脚步顿住,捏紧袖中手指,“是。” 方才为首嘲笑采薇的红裙姑娘,朝苏檀离开的背影翻个白眼,不屑嗤道:“真当自己是金贵的娇小姐呢!” “仗着沈都督万金买下初夜,就推三阻四的称病不接客。” 另一人接话:“可她手里有沈都督赏赐的手串,总不是假的。钓男人,她确实有手段。” “嘁,一个手串能抵得上那群男人日后加起来的银子?月妈妈可不是善堂堂主。” “再说沈都督又没为她赎身。” 又一人幸灾乐祸道:“我估计呀,沈都督怕是早就腻了。” “床榻之上不就那点事,男人都会腻,何况是公侯之家的贵人。” …… 月妈妈房中。 老鸨斟满一杯茶推到苏檀面前,皮笑肉不笑:“五日癸水,七日风寒,如今姑娘的身子可是大好了。” 她长舒一口气,“今夜便准备接客吧,杨公子可是三番两次寻我。” 苏檀心里咯噔一下。 该来的总会来。 她伸手接过茶盏,皓白腕间,赤色珊瑚手串鲜妍精致。 强压下心底的不适,抬眸看向老鸨,道:“月妈妈,沈都督近些日子公事在身,总会再来的。” 她顿了顿,“您也知道,他最是不喜自己的东西被旁人染指。” “不是媚芜不接客,实在是不能得罪沈都督,您说呢?” 料到她会有这番说辞,月妈妈方才作戏的笑脸立时收回,不悦呛声。 “媚芜啊,你这话说的不对。咱们流芳楼的姑娘那都是开门迎八方客,若真有偏爱独宠的,大可以将人赎身带回去。” “侯府自那日之后,可是再也没人送银子过来。” 她单指挑起苏檀的下巴,涂满朱红蔻丹的指甲划过姑娘姣美脸颊。 凶态毕现:“窑子有窑子的规矩,我宽限你这么多天已经是给沈都督莫大的面子,说破大天,今夜你也得接客!” 苏檀攥紧袖中的拳头,死死咬着下唇。 她很清楚先礼后兵的下场是什么。 望向月妈妈那双贪婪浑浊的眼睛,姑娘轻声开口:“不敢隐瞒妈妈,其实是媚芜对沈都督痴心妄想,故而守着身子。” “媚芜知晓妈妈不会做赔本的买卖,索性前些日子都督赏了我一笔银子,媚芜全部孝敬给您,还望妈妈可怜我的一番痴心,再缓两日可好?” 姑娘泪水盈盈,软弱无依:“都督出手向来阔绰,只肖他再来,媚芜定不会让妈妈亏了银子。” 一番话,妥帖可怜,又直击要害。 月妈妈强硬的态度略有松动,垂眼思量。 论理来说,沈都督确实是座大金佛,她养着媚芜无非就是为了挣大把银子。 可是那头的客人实在催得紧,她两边儿都不想得罪,两边儿的银子都想挣! 媚芜横竖也不是个雏儿了,就算接完客,沈都督也察觉不出什么。 老鸨的嘴角抽搐两下,松开钳制她的手指,再次恢复笑容:“哎呦,好端端哭什么。” “月妈妈可舍不得弄花你这张漂亮小脸儿,成吧,那便再缓两日。” 她捏着香粉帕子,胡乱给苏檀抹去泪渍,“不过那些银子你可得给我,瞧瞧你这通身的穿戴,妈妈日子过得才是苦哟!” 苏檀恭顺点头,娇声应是。 走回自己房间,阖上门后,苏檀脱力地弯下膝头,瘦削背脊倚着门框。 长睫眨了眨,眸中娇软可欺消失殆尽,只剩满目清明。 姑娘抬头看向窗台案前那株枯萎的海棠花,心底森然。 沈修妄离开的第二日,侯府没送来银子,她便已经察觉到不妙。 故而她半夜用凉水擦身,不盖衾被,成功染上风寒。 又连日吃凉透的食物,激得癸水紊乱。 她无法断定沈修妄是真的毁约,还是生出其他变故。 可她也绝不能坐以待毙。 月妈妈收下银子未必会宽限她两日,接客,迫在眉睫。 都说失节事小,生死事大。 可真要被那些肮脏龌龊的男人轮番压在身下凌辱,苏檀磋磨多年的冷硬心肠终究忍不住逐渐崩裂。 姑娘缓缓蹲下身子,双臂环抱肩头。 秦淮几日前被楼里辞退,采薇也已赎身离开,她使出浑身解数才勉强拖延至今,还能怎么办? 雕花木窗半敞,澄净的日光透进来。无数粒尘埃在空中飞舞,宛如游魂。 窗外长街人来人往,贩夫走卒吆喝叫卖,孩童散学后拎着纸鸢三五嬉闹。 贵小姐从车马小轿里走下来逛铺子,前簇后拥,豪奴健仆驱散人群。 日光徐徐移动,落到屋里姑娘孱弱纤瘦的身子上。 她明明处于繁华喧哗之中,却被无形的罩网隔绝在外。 姑娘身形小小一团,像只被逼入暗巷的猫。 苏檀感觉不到春日的和暖,只觉再次掉入铺满碎冰的深井之中。 第14章 他至 金乌西坠,月升星起。 京中薄雾冥冥,遥夜沉沉。 相府后角门驶出一辆车驾,急急去往流芳楼。 车内,杨谦正心满意足地把玩着手里的倒刺鞭。 那日花魁初夜竞价失利,害得他被那帮公子哥儿们好一通明讽暗嘲。 近些日子更是不知道从哪传出些难听话,说他处处不如沈修妄。 连个妓子都睡不上。 简直奇耻大辱! 满京城里他玩姑娘的本事敢认第二,没人敢抢第一! 若不是杨丞相将他拘在府里数日,他早就去流芳楼大振雄风。 一个小妓子,当真给她脸了。 沈修妄睡过也无妨,能上他的人,自然要好好出口恶气! 杨谦边擦拭干净鞭子,边露出阴恻恻的笑。 今夜能从府中溜出来,必然要好好亵玩尽兴才是。 他大声对外头的车夫吆喝:“快点儿,爷等不及了!” 宫外坊市将毕,宫城内却是华光璀璨,绢灯林立。 马蹄声起,劲风扑面。 玄色身影一骑绝尘,撕开浓稠夜幕。 守门侍卫双眸圆睁,待看清后,立刻扬声高喊。 “是大都督回来了!” “速速开宫门,奏禀陛下!” 东宫主殿。 榻上人影纠缠。 汪公公侧身候在殿外,尖着嗓子:“太子殿下,陛下急召。” 赵镇俯首美人的颈窝,事后温存的兴致被扰,闷声道:“父皇可曾说所为何事?” “沈都督从通州回来了,大捷。” 赵镇动作僵住,迅速起身下榻。 目光晦暗不明,扫过床上的徐云舒。 “太子妃就不必起身了,早些安睡吧。” 帐外的宫女鱼贯入内,伺候太子宽衣整冠。 “臣妾恭送殿下。” 目送明黄蟒袍的身影消失门外,徐云舒方才缓缓拢好寝衣坐起身,眸色冷寒。 姚嬷嬷端来一盏暖身茶,轻声道:“小姐安心,杨家庶子已经去往流芳楼,沈都督回来那便是正巧瞧好戏。” 徐云舒冷哼,接过茶盏抿了一口,“脏了的玩意儿,根本不配行之再瞧上一眼。” 她动了动酸疼的身子,嫌恶万分。 “嬷嬷,备水沐浴。” 星前月下。 流芳楼内灯火通明,靡靡之音四散。 二楼最里间传来姑娘惊惶的怒声。 “别过来!” 月妈妈站在廊外掂了掂手中的金锭,揣进怀里,又往门上加一道锁。 这才眉飞色舞,笑嘻嘻地转身离开。 房内,苏檀一步步往后退,直到背脊抵着房门才惊觉再无退路。 她立刻返身推搡房门,连拽带踢,直撞得门外的铜锁哐哐作响。 榻上,杨谦已经脱去外袍,吊儿郎当地挥着鞭子。 他怒气冲冲站起身,啐了一口:“她娘的装什么贞洁烈女!” “沈修妄睡得,爷就睡不得是吧!” 苏檀撞得肩胛骨生疼,被锁在屋里头,插翅难飞。 恐惧和无力如同一盆凉水兜头袭来,从里到外浇透全身。 头皮发根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杨谦抓着她的长发,用力往后扯,拽着她一下子掼到榻板上。 “砰”的一声,姑娘额角撞上床头。 木刺挂上皮肉,猩红血珠子直往外冒。 男人欺身上前,掐着她的脖颈,撕扯姑娘的衣裙。 轻纱薄裙哪禁得住大力撕扯,右边半条袖子“嘶啦”一声拽断。 雪白的肌肤,柔腻滑嫩,鲜艳夺目的守宫砂闯进眼中。 杨谦如同嗜血的豺狼,浪荡淫笑:“好啊,沈修妄这个没种的东西,竟没碰你!” “那今日爷便受累给你开个苞!” 苏檀头痛欲裂,双腿扑腾挣扎。 喉部更是被掐的喘不过气,左手抬起用力掰扯他的手指。 杨谦色心上头,抬手就来扯她的衣襟。 苏檀红了眼,右手终于摸到腰间刀片,瞬间扬起手重重割向他! “刺啦!” 刀片早已磨得锋芒毕露,顿时在杨谦猥琐至极的脸上剌下一道长而深的血口子。 趁他吃痛捂脸,苏檀终于得到喘气的机会,抬起脚对着他的下盘狠狠踹下去。 “嗷!” 杨谦痛得大吼,一手捂脸,一手捂住下身。 姑娘迅速仓皇起身,双腿发软往窗边退,用力推开木窗。 楼下长街杳无人声,但壮汉和龟公仍然在巷口蹲守。 她不是没跳过,摔断了腿,瘸了脚再被拖回来。 可今夜怕是只要还剩一口气,都得被这个龌龊的男人蹂躏。 苏檀握住刀片,手止不住地抖。 前有狼,后有虎,寸步难行。 杨谦逐渐从吃痛中缓过来,抓起倒刺鞭,抹开脸颊流下的鲜血。 凶神恶煞发怒:“贱人!爷弄死你!” “啪!” 鞭子裹着劲风狠狠抽下。 苏檀侧身躲避,扬起手臂护住头,后背霎时传来火辣辣的剧痛。 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倒刺扎进嫩肉深处,抽出时剜出丝丝缕缕的血肉。 苏檀脸色惨白,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 她艰难迈腿跨上窗棱…… 今夜若真难逃一死,也要清清白白死在楼外! 杨谦满嘴腌臜,扬手挥起第二鞭。 苏檀抬手来挡,已做好纵身一跃的准备。 “砰!”房门忽地应声倒地。 “轰!”两扇门板随即重重砸下,激起一片灰尘。 门外的男子岿然如山,伟岸挺拔,玄甲银盔,锐利双眸盛满滔天怒意。 腰间佩剑已然出鞘,散出凛凛寒芒。 他只站在那处就好似劈开一切晦暗,震慑叱咤,气势熏灼。 苏檀斜于窗棱之上,摇摇欲坠。 她看向来人,胸腔忽地涌出一股接一股的酸涩憋闷。 无形的压力,摁得她喘不过气。 杨谦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怔得愣在原地,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来人抬脚踹进角落。 再要反抗,一柄利剑直直射去。 “噗嗤”,利剑重重穿透他的左肩,“当”的一声将他整个人钉在墙上。 如同砧板上的死鱼一般,挣脱不得分毫。 沈修妄踩上门板,大步迈进来,走向窗边,浑身上下裹挟着阴翳和冷厉。 望向苏檀的眼神莫测。 眼前的小姑娘与十几日前的花魁,恍若两人。 姑娘雪白光润的额角如今血迹斑斑,长发泼墨散于腰间,一身清凌凌的白轻纱裙染上血渍,宽袖扯断半边,襟前凌乱不堪。 红润娇嫩的唇,惨白如纸。 秀颈间紫红掐痕,清晰可见。 一手扶着窗棱,一手还死死抓着那枚刀片。 锋利的刃已经嵌进掌心指缝,她也不敢丢。 沈修妄朝她伸出右手,掌心朝上:“下来。” 是浅淡的命令口吻,是一如既往的强势和不容置疑。 苏檀浑身疼,脑中紧绷的弦仍然顽强撑着。 她突然很想问他。 都督不是一诺千金么。 为何接连十几日不闻不问,为何利用过后又弃她如敝履。 为何给她一点生的希望,又随意抹去。 现下,又为何突然神兵天降。 面对男子深邃的目光,苏檀下意识攥紧掌心。 谁料刀片嵌得更深了,她后知后觉,吃痛后才慌忙松手扔掉。 沈修妄眉头蹙紧,被吓傻了么? 不等她再慢吞吞应答,他长臂一展,搂住她的腰,轻巧把人抱下来。 温软的身子入怀,他这才惊觉,姑娘颤抖得有多厉害。 苏檀仰头望他,男子一身甲衣硌得皮肉生疼,可她不敢推开。 姑娘眉眼通红,嗓音沙哑:“多谢大人。” 溺水前的救命稻草再次出现,苏檀只能拼命抓住求生。 她不质问方才脑中闪过的种种,更不能闹脾气。 因为她没有资格。 第15章 别走 沈修妄星夜回京,详述军情。 按理说大都督凯旋归来,必得骑高头大马,领兵过长街,受百官迎接,万民欢呼。 但沈修妄最不耐烦那套,雷厉风行惯了。 从御书房出来后,他便打马回府,长风、远泾两人随行其后。 回到松鹤苑,甲衣还没来得及脱,便发觉房里伺候的小厮换了个新面孔。 盘问后才知道,展茗被老夫人那边扣下了。 为何扣下,已经昭然若揭。 他离京之前只交给展茗办一桩事。 沈修妄蓦地想起那夜红帐香暖,春意缠绵。 姑娘跪坐榻上,拽着他的衣袖,仰头望他。 眸中满是信赖与不舍。 “大人,您别骗我。” 掐指一算,已经过去半月。展茗被扣下,无人送银子去流芳楼。 作为摇钱树,她的处境定然岌岌可危。 沈大都督眉头微蹙,想到自己掷地有声的承诺,立马调转靴头,径直出府,打马去往流芳楼。 隔着半条街,他远远便瞧见那扇雕花木窗猛的被推开。 姑娘惊惶失措的躲避,额角鲜血淋漓。 沈修妄索性跃然马背之上,脚下生风,飞身掠过房屋,直奔花楼。 闯入楼中走廊后,月妈妈和几个龟公吓得瞠目结舌,屁滚尿流。 沈修妄直奔苏檀的房间,瞧见门外的铜锁,再听到里头杨谦腌臜喷粪的怒骂声。 登时火冒三丈,一脚踹开房门…… 此刻抱在怀里的姑娘,仍然没从惊惧中恢复过来,身子抖得不行。 他从衣桁上扯过一件外衫,将她严实的裹好,抱着人放到榻上。 刚要起身去处理那该死的杨谦,甲衣下摆忽地被拉住。 姑娘一双桃花眸红肿难消,额角血迹已经凝固,脆弱可怜。 小手抓着他的甲衣,颤颤巍巍,仍是那般仰头望着他:“大人,您别走……” 沈修妄顿住,心尖好似被人掐了一下,酸酸麻麻,奇异的感觉转瞬即逝。 他抬手轻轻抚过她毛茸茸的发顶,难得温和:“我不走,等着。” 得到肯定答复,苏檀终于镇定下来。 她松开手指,乖巧点头:“嗯,媚芜等着。” 屋外,长风和远泾随后赶到,擒住面无血色的月妈妈,押着她跪在地上。 被长剑钉在墙上的杨谦,此刻嗓子已经嚎哑了,开始搬出自家老爹的名头威胁。 “沈修妄,你敢为一个妓子伤我,明日我爹定要向圣人重重参你一本!” “治你的罪!” 沈修妄转身走向他,唇边噙着抹冷笑。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参我?” 他抬手握住剑柄,手腕转动,剑锋钻进肉里翻滚搅动。 鲜红的液体顺着血窟窿往下淌,瞬间浸透前胸。 杨谦痛到五官扭曲:“啊!你住手!” 沈修妄置若罔闻,幽幽开口:“究竟是谁给你的胆子,敢碰我的人?” 腕上的力道逐渐加重,杨谦痛得直喘粗气,脸色逐渐惨白。 再耗下去,他必得流尽全身的血。 他本以为沈修妄不敢杀他,现下感受到汩汩血液从身体中倾泻抽离出来,像要掏空他的寿数。 他怕了。 “是……是月妈妈。”杨谦疼得龇牙咧嘴:“她收了我的银子,她同意的!” 跪在外面的老鸨早就吓破胆,听到这话,扯着嗓子慌忙辩解:“都督,分明是杨公子硬要媚芜姑娘伺候!” “媚芜是您的人,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强迫她!” “都督,您明鉴啊!” 杨谦张口怒骂:“死老鸨,放你的屁!五百金可是你红口白牙,明晃晃开的价!” 他咬牙忍痛,苟延残喘的恳求沈修妄:“沈兄,我们都是官家人,可千万别被这个贱妇挑唆。” 月妈妈扯着嗓子还要再嚷,沈修妄侧头朝亲卫丢去一个眼神。 长风立刻心领神会,拾起地上的铜锁,举到她面前晃了晃。 “门是谁锁的?” 老鸨哑口无言。 远泾懒得再听她废话,夺过长风手里的铜锁照着她的脑门儿,劈头砸下去。 “砰”的一声,聒噪的老鸨额头登时破开一个大口子。 这种滚刀肉,不见血是不成的。 果然,被砸过之后,月妈妈缩成一团,连连磕头:“官爷饶命,是我错,是我糊涂……” 她鼻涕眼泪一大把,不知道是痛的还是吓得:“别杀我,别杀我。” 眼见着月妈妈认罪,杨谦心底浮出一丝希望。 陪着好继续认怂:“沈兄,你瞧瞧都是这贱妇的罪过,今日之事全是误会。” 闻言。 沈修妄轻笑一声,腕间稍一用力,拔出长剑。 杨谦痛得直翻白眼,忍着闷哼,捂住肩头的血窟窿,身子却不敢动。 沈修妄慢条斯理握住剑柄,锐利剑芒蹭着他的中衣,一下接一下,像是催命符,朱红血迹尽数擦在他衣上。 “不错,确实是误会。” 沈都督神色自若,话锋陡转:“今夜流芳楼有刺客潜入,偷袭本都督不成,误伤了杨公子。” 杨谦打掉牙齿和血吞,连连点头,“是…是刺客伤的我。” 沈修妄唇边的弧度逐渐扩大:“颇有自知之明。” 杨谦忽然瑟瑟发抖起来。 面前男子的笑,叫他心里泛起密密麻麻的恐慌,和对未知事态的惊惧。 然而下一瞬,不等他反应过来—— 剑柄晃动,寒芒闪过。 杨谦只觉裆间凉风嗖嗖,一股生命不能承受之痛骤然炸开。 血肉模糊的玩意儿离了身,他两腿发软,低头瞧向那处,绝望大叫一声彻底昏死过去! 沈修妄恰好挡住苏檀的视线。 再等床榻上的姑娘反应过来,长风和远泾已经拖起状如死狗的杨谦“公公”,扔给楼下的杨家小厮。 月妈妈捂住嘴,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 方才,沈都督他竟亲手阉了丞相府的公子! 就在她这楼里! 刹时间,老鸨感觉天都塌了。 如同丧家之犬般匍匐跪倒,摇尾乞怜:“沈都督饶命!” “饶命啊!” 沾着污血的剑刃徐徐抵上她的喉咙,森然凌厉。 命悬一线。 老鸨面如土色,一双爪子伸进怀里左翻又找,抖抖索索捧出保命符。 “都督,媚…媚芜姑娘的身契,老奴知晓您看重她,分…分文不要,您请笑纳。” 沈修妄提剑居高临下,置若罔闻,侧眸瞧向榻上的姑娘。 老鸨立刻会意,连爬带滚,直奔榻前。 将身契塞给苏檀,哭道:“媚芜啊,是妈妈不好,身契还给你,以后你便跟着都督!” 苏檀本就浑身疼痛难忍,此刻脑中更是嗡嗡作响。 一张薄纸落进掌心,轻如鸿毛,却足足囚禁了她八年之久。 她曾幻想过无数次夺回卖身契,却没想到,如今真正握在手中,心头却没有掀起想象中的波澜喜悦。 她在楼里耗得太久,久到快要忘记自己究竟是谁。 看姑娘似哭似笑的神色,月妈妈握着她的手嚎啕大哭:“媚芜,你说句话啊,都督要杀了妈妈!” “妈妈养育你八年……我……” 在老鸨杀猪般的哀嚎卖惨声中,苏檀缓缓回过神。 软弱可怜的目光逐渐变得犀利,汇聚射向老鸨,锐如刀剑。 如果眼神真能化为实质,怕是此刻月妈妈已经身首异处。 老鸨愣住,被她狠辣的视线怔得忘记求饶。 眼前的姑娘,像一头随时能扑上来,一口咬断她喉咙的小狼。 与当年那个七岁的倔丫头,分毫不差。 她惊惧万分,心头涌起一浪接一浪的绝望。 这个臭丫头,竟从来都没有被驯服过! 自知要她开口求情绝无可能,月妈妈全身的力气霎时被抽走,失魂落魄地瘫坐下去。 苏檀淡淡看向她,像是在看一个已经死透了的人。 沈修妄从身后一脚踹开月妈妈,老妇“嗷嗷”叫,撞上墙角后昏死过去。 好端端的赎身银子不挣,耍这么一通小聪明,死有余辜! 他垂眸看向榻上的姑娘,眉峰微挑,问道:“还能不能走?” 苏檀收起方才锐利的眼神,垂眸点头。 她扶着榻前木柱,艰难起身。 后背的鞭伤深入肉中,稍微一动便是撕裂皮肉的剧痛。 右脚刚落地,脚踝处又传来锥刺般的痛感。方才拼命挣扎,全身上下怕是没一处好地儿。 但她清楚沈修妄耐心不多,不可能多等她太久。 就算爬,她也要跟着他的脚步爬出楼。 永远脱离此处! 苏檀咬牙坚持:“还好,我可以——” 话音未落,身形陡轻,脚踝的痛感消失不见。 腰间、膝弯是男子劲而有力的手臂。 沈修妄打横抱起她,瓮声瓮气:“可以什么可以,逞能。” “再等你爬出去,小爷这一夜不用睡了。” 说话间,男子的胸腔微微震动,浓厚的安全感将她裹于其中。 姑娘垂首嗫嚅:“媚芜不敢造次,多谢大人。” 沈大都督没好气的哼了一声,大步流星径直往外走。 半刻多待的耐心也没有。 苏檀回头看了一眼妆台上的木匣,还有陶盆里的小龟。 抿了抿唇,终究没敢再开口。 满楼战战兢兢冒头看戏的人,瞧见沈修妄一身玄甲从屋子里走出来,盛气凌人。 纷纷跪拜行礼。 长风对诸人扬声大喝。 “今夜流芳楼鸨母勾结刺客意图不轨,杨公子不幸遇袭,幸而都督及时赶到,未伤及性命。” “现已上报五城兵马司,程副指挥使亲自领兵封楼严查!” 惹上这桩无妄之灾,恩客们此刻悔不当初,穿戴完毕想跑出去,官差便已经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过来。 沈修妄抱着姑娘走出楼,程樾正双手叉腰,杵在街拐角打哈欠。 瞧见他出来,程副指挥使大步上前,憋着笑急声问:“你小子真把杨谦给阉了啊?” “他老子好歹是丞相,就算是庶子也不会善罢甘休。” 程樾炮仗似的噼里啪啦炸起来,目光一顿,才发现他怀里还抱着个娇娇呢。 沈修妄抬手撩起披风,将苏檀挡了个严严实实。 “杨老儿若找上你,你只需二字便可叫他闭嘴。” “何字?” 沈修妄护着姑娘翻身上马,下巴微抬:“渠县。” 马蹄嘚嘚声渐渐远去,程樾立在原地双手抱胸,喃喃自语:“渠县?” 通州的渠县。 他背手缓步往楼里走,嗤笑:“死小子算你有后手,冲冠一怒为红颜,还得我来扫尾。” 不过杨谦平日里恃强凌弱,不仅囚虐烟花女子,更是多次将手伸向良家子。 普通百姓碍于他的身份,苦不堪言,只能打掉牙齿往肚里咽。 现下沈大都督收缴了他的命根子,也算为民除害! 再说这间逼良为娼的秦楼楚馆,他早瞧不顺眼。 封了也好,免得更多姑娘遭罪! 第16章 共乘 亥时三刻,长街之上阒静无人。 唯一匹青鬃汗血马闯入春夜,扬蹄踏月。 苏檀坐于马上,半倚在男子怀中。 纤薄后背时不时剐蹭到他的玄甲,鞭伤愈发难忍。 连日来提心吊胆,风寒加上癸水,再遭此一劫,身子骨已经强撑到极限。 终于离开噩梦般的囚笼,心里到底升起些许快意。 可一想到接下来要跟随沈修妄,定要进入靖宁侯府,又不免担忧。 那梧桐深院,富贵金山,怕是更加难以立足。 思虑多了,头更痛。 脑中混沌不堪。 她紧咬下唇,不至于让自己昏死过去。 然,眼皮子却是越来越沉。 沈修妄在她身后驭马持缰,半拥着怀里的姑娘。 永夜漫漫,晚风醉人。 姑娘的如墨长发吹散几缕,阵阵幽香裹着血腥味直往他鼻尖扑。 他忍不住皱眉。 伤的不轻,还挺能忍。 心里又不免恼怒几分,府里下人好大的胆子,仗着祖母和母亲的令,竟敢扣下他的贴身小厮。 怀里的姑娘身形晃了晃,再坚持不住的软下腰。 绵绵一团,小脸煞白。 沈修妄一手将人摁进怀里,双腿重夹马腹,疾驰回府。 松鹤苑彻夜烛火通明。 翌日。 晨光熹微,暖日东升。 青衣婢子掀开蕉叶帘,从房内走出位绿裙婢女,双手端着铜盆,随着往外走动的步伐,盆内淡血色的水漾开波纹。 掀帘的青衣婢子朝她努努嘴:“人醒了么?” 向竹捧着铜盆,抬手将污水泼去屋后的阴沟,回身道:“没呢,后半夜身子滚烫起来,伤口还有些渗血,香松正给她敷帕子。” 青衣婢子压低声音,嘟囔:“咱们都是老夫人拨来的一等丫鬟,专门服侍公子的。” “现下竟要伺候从青楼出来的姑娘,真真是。” “公子不会要将她收进房中吧……” 向竹目光扫过四周,伸手来堵她的嘴,“又萝,你这嘴上没把门儿的性子可得好好改。” “公子既然将人带回来,又交代我们好生伺候,听命行事就好。” 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又萝的眉心,“敢背后妄议公子的事,幸好姜嬷嬷近些日子告假不在,否则定重罚你。” 又萝悻悻地闭嘴,捉住向竹的腕子求饶:“好姐姐,我不敢再胡说了,可千万别叫姜嬷嬷知道。” 姜嬷嬷是松鹤苑的管事嬷嬷,为人一丝不苟,冷面严明。 更要紧的是,她曾是太后身边儿的老人。 幼时公子常入宫,便是由她伺候。 算是教养嬷嬷也不为过。 后来姜嬷嬷年岁已至特赦出宫,就被太后专门指派来继续伺候公子的日常起居。 府里不论大小奴仆,哪怕是老夫人和夫人身边的得力婆子,都得对她礼敬三分。 故而,松鹤苑中的婢女小厮们格外怕她。 向竹被又萝摇得直晃,噗嗤笑出声来:“那便只纵你这一次。” 雨槐提着食盒从西边月洞门进来,远远便瞧见两人插科打诨。 故意啐道:“好啊,遣我去药寮熬汤药,你们倒在这里躲清闲。” “还不趁热喂了去,人若迟迟不醒,公子又得发好一顿脾气。” 又萝朝她讪笑,接过食盒掀帘进屋。 向竹端着铜盆也欲回屋,雨槐拽住她的手臂。 “方才路过永寿堂那边,听说公子命人连夜捆了孙嬷嬷和几个小子,狠狠打过一顿扔去下面的庄子了。” “那几个可是老夫人院里的人”,雨槐朝向竹眨眨眼,下巴抬向里屋,道:“看来公子是真的看重这位。” 向竹叹一口气,话里有话:“那她的日子,以后可是愈发艰难了。” 两人站在廊下,远远便瞧见一袭嫩黄罗裙的小姐,从苑外垂花拱门提着药箱走来。 向竹忙含笑迎上前行礼:“五小姐安好。” 雨槐麻利接过药箱,道一声好后,笑问:“这药箱重的很,您怎么没遣个丫鬟婆子,奴婢帮您。” “哪就重了,许是我背习惯了。” 五小姐声似银铃,抬脚往屋里走,“那姑娘醒了么?” 向竹掀帘,应声:“还没醒,夜里已经喂下一副药。” “嗯,那我再给她瞧瞧。” 苏檀这一觉睡得极沉。 大概脱离了那处,身心都得到短暂的放松,紧绷的弦彻底断开后,人便异常疲累。 额上传来温凉的触感,随后襟前有人伸手解衣带。 她忽然一个激灵睁开眼,下意识攥住那人的手腕。 入目是一张甜美可人的鹅蛋脸。 女子穿嫩黄色罗裙,梳垂挂发髻,圆圆的杏目望向她。 约摸十四五岁。 通身的气度打扮,不像丫鬟,那便是小姐了。 苏檀这才回过神,昨夜她已经跟着沈修妄进府,现下没人轻薄她。 混沌中确实有人为她诊治,敷药,喂汤药。 她歉疚地松手,张了张干涩惨白的唇:“抱歉我睡迷糊了,多谢小姐。” 沈佩恩错愕片刻,笑笑:“别怕,我就想看看你后背的鞭伤如何了。” 沈府小姐竟懂医术,昨夜是她为她诊治的? 苏檀压下满腹疑惑,侧过身去,任由她褪下中衣,露出光裸的后背。 雪肌玉肤上,一条狰狞的血痕从左肩胛骨延伸到腰窝。 伤痕较深,愈合缓慢,下力最狠的地方虽然包扎过,却仍有血丝往外渗。 沈佩恩打开药箱,取出细布纱帛,药粉等物打算为她重新包扎。 “你且忍耐些。” 苏檀点头应是:“不敢劳烦小姐,我忍得。” 换药需要撕开之前包扎的细布,再将伤口重新清创,撒上药粉。 皮肉早已和细布粘在一处,有血液的黏合,揭下来必然犹如剥皮之痛。 苏檀咬紧牙关,愣是一声不吭,身子绝不晃动半分。 痛,但她最会忍。 等到换药重新包扎好后,额上已经沁出一层薄汗。 沈佩恩手上动作很快,这副身子娇嫩的很,毕竟是姑娘家,吃不得痛。 结果倒是叫她惊讶。 苏檀拢好中衣坐起身,便要抬脚下榻向她行礼致谢。 五小姐拦住她,调皮笑笑:“别折腾啦,你的脚踝扭伤还需养两日,好好躺着。” “哦不对,是趴着或是侧着更好些。” 苏檀只得再次微笑致谢,“多谢小姐,谨遵医嘱。” 美人病中不施粉黛,又是一番染着病气和脆弱之态的好颜色。 沈佩恩愣了神,小姑娘抿嘴浅笑:“姑娘生的真美,难怪二哥心急如焚。” 她收拾妥当药箱,轻快起身嘱咐道:“好生休息,早日恢复,可别砸了我的招牌。” 苏檀连连点头,含笑目送她出去。 第17章 念棠 沈五小姐离开后,苏檀粗略看遍身处的这间屋子。 占地较之前住的屋子大上许多。 桌椅柜案,烛台香炉,还有妆台,不至于奢靡豪华,却也是板正妥帖。 就连她睡的这张榻,也宽敞舒适不少。 外间传来人声,身段面容姣好的四个丫鬟依次走进来。 向竹向她大致介绍一番,便算暂且认识。 知晓她们都是沈修妄屋里的大丫鬟后,苏檀并未惊讶。 沈大都督身边伺候的人,出挑是必然的。 这样的人家,莫说四个丫鬟,十个围着他转也是寻常。 又萝将汤药递上,淡声道:“把药喝了吧,再晾就失了药性。” “多谢。” 苏檀伸手接过,深褐色的药汁盛在白瓷碗中,还没凑到唇边苦涩味就直往鼻子里钻。 她仰头一口气喝完,末了眉头也没皱。 她喝药时,几人也在暗自打量她。 昨夜昏睡着,又满头满身的血,只瞧得出是个姿容尚佳的。 现下清醒过来,端坐在她们面前,一举一动玉软花柔,眉眼间风雅万千。 四人不觉看痴了。 苏檀放下瓷碗,抬眸便发觉打量的目光。 她咽下口中的苦涩,唇瓣微抿。 向竹最是老成,率先回过神来,收走药碗对她笑道:“姑娘睡会吧,我们就不搅扰了。” “若有事你便朝窗口唤一声,院里有婢子小仆,我的屋子也在隔壁。” 苏檀颔首。 初来乍到,她能做的就是顺从和耳听六路眼观八方。 沈修妄应当是把她安置在丫鬟房中,这样也好,不至于太引人注目。 屋内重新恢复宁静,她徐徐呼出一口气。 迷迷糊糊睡着后,忽然听得前头正院中人声鼎沸,往来抬送的声响持续两三个时辰。 廊外有凑热闹的小仆谈话。 “方才前头接旨好生热闹,宫里来了乌泱泱的人。” “公子此次又立大功,圣人赏赐的金银财帛快要堆不下了,钟管家又忙着招呼人开新库呢!” “老夫人的永寿堂和夫人的寻岚苑好一通赏赐,凡是说句吉祥话儿的都有金叶子。” “嘿,咱们急甚。待公子从宫中回来,我们松鹤苑得的赏赐更多。” 苏檀听得他们三言两语便明白了。 看来昨夜沈修妄重伤杨谦,此事在皇帝面前已经尘埃落定,翻篇而过。 寥寥两字,渠县,便堵住当朝宰辅的嘴。 打蛇打七寸,沈大都督手段果真老辣。 苏檀又不免叹气,将贴身保管的身契塞回枕下。 只要杨谦仍苟活在世,杨丞相斗不过沈大都督,却会拿她泄愤。 现下,怕是前脚迈出沈府,后脚就被杨家人抓走弄死。 只能暂且留在沈修妄身边以待来日。 那点逃离的小心思,尚未燃起便被踩灭。 午间和晚间,饭食是由向竹送来的,两菜一汤,清淡养身。 从她口中苏檀得知,为她疗伤的五小姐是沈修妄特意叫来的。 府医都是男子,处理这种近身伤不方便。 她好奇又问:“五小姐怎的年纪轻轻便极通医理。” 向竹笑答:“五小姐乃何姨娘所出,何姨娘曾是乡野医药郎中家的独女,教授不少医理给她。” “论说五小姐学医到底不是侯门小姐的做派,耐不住真心喜欢,府中最支持她的莫过于大小姐和二公子。” “虽是庶出,大小姐和二公子向来维护五小姐。绝版的医书古籍、珍草名药,那是流水似的搜罗了往锦源苑送,府中诸人不敢怠慢。” 苏檀默然点头。 难怪五小姐如此活泼可人,虽为庶出却得长姐兄长庇护,能专心研学自己喜欢的事物。 以前曾听闻沈府大小姐是京中第一才女,出身尊贵,性情温婉纯良。 看来沈修妄矜傲之余的那点和善心性,随了长姐。也的确是个护短的,倒不是眼睛长头顶的真纨绔。 晚间趴在榻上,苏檀侧头盯着桌上晃动的烛火,百无聊赖。 好想快快,已经整整一日没给它喂食,将它留在楼中实在放心不下。 还有她装重要物品的木匣子,里头的物件虽不昂贵,却是她的全部念想。 晚间又服下一剂药,腹中热气灼烧,嗓子眼干得冒烟。 茶壶就在不远处的桌上。 苏檀撑着胳膊爬起身,左脚落地,单脚蹦跳着往桌边靠。 这点小事就不麻烦旁人了。 向竹她们是沈修妄的丫鬟,不是她的。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次数多了难免惹人厌烦。 口中渴得厉害,苏檀放弃再弯腰坐下折腾,索性倚在桌边,倒满一杯茶水,端起便喝。 刚饮两口,听得身后传来“笃笃笃”的叩门声。 她略回头,只见敞开的半扇门边倚着一人。 逆光而立,身形高大,遮去外头皎洁月色。 华贵紫袍颇有芝兰玉树之态。 烛火照亮他的脸,一双凤眸含着好整以暇的笑。 这人出现怎么半点声响都没有。 苏檀错愕,呛了一口茶水,放下杯子仓促行礼:“大人。” 姑娘半悬右脚看起来着实滑稽,衣衫单薄,满头青丝松松垂于腰际。 沈修妄走近,随意坐于圆凳之上,下巴微抬扫她一眼:“虚礼就免了,日后在府中叫公子。” 日后在府中。 想来是千真万确要把她留下。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她淡淡应道:“是。” 苏檀垂眸行礼才忽的反应过来,自己方才下来喝水只穿了件中衣,委实不妥。 她单脚蹦跳着往榻前靠,想捞一件外衫套上。 屋中和暖,倒是不冷,只是想遮一遮。 沈修妄手肘支于桌案之上,单手托腮看向她,慢悠悠道:“坐下罢,别折腾了,又不是没瞧过。” 苏檀转身蹦跳的动作僵住。 半月前的那夜,莫说瞧过,身子各处他都碰过,吻过…… 双颊腾得燃起火来。 她唯唯诺诺地低头挪到圆凳旁坐下,不敢再和他对视。 沈修妄方才只是随口之言,话音落地,喉结不免滚了两下。 他轻咳一声,问:“伤势可好些了?” “好多了,媚芜多谢公子挂怀。” 沈修妄长眉一凝,略加思索:“媚芜这花名不好,日后在府中叫起来不妥当。” “你本名叫什么?” 苏檀怔住,抬眼看向他。 沈修妄:“怎的了?不愿做丫鬟?” 做丫鬟已是板上钉钉的事,苏檀自然没得拒绝。 只是他问自己的原名,她却不想告知。 苏檀,檀为落叶乔木,质坚味香,可制成万物仍不改本色。 顶着父母精心为她取的名字,为奴为婢,心里总不是滋味。 这也是她唯一念想和底线。 苏檀垂眼答话:“公子明鉴,我是孤女,对过往之事记忆浅薄,不知原名也不知出身何处。” 她确实没有原身的记忆。 闻言,沈修妄沉吟片刻:“也罢,瞧你那身契上也没个正经名儿。” 他指尖轻叩桌案,稍加思索:“这样吧,日后便叫念棠,待伤好后就在我屋里伺候。” 那夜的春海棠,可不是叫人生了念想。 “念棠。” 苏檀反复咀嚼二字,垂首谢恩。 向竹、香松、又萝、雨槐,念棠,倒也随大流了。 沈修妄站起身,抬腿欲走方想起还有桩事,他从袖中掏出个小罐递给她。 “喏,你的小王八。” 面前推来一只拳头大小的琉璃罐,褐色小龟在里头悠哉悠哉地扒拉着。 苏檀瞬间眼睛睁大,失而复得般捧起罐子。 ”快快!” 姑娘忙挣扎着起身对他道谢:“多谢公子,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它了。” 姑娘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一双桃花眸弯成月牙。 沈修妄垂眸看向她,一只小王八,怎的就当成宝贝了。 竟还取名叫快快? 谁人不知龟类行速最是缓慢。 偏她特异。 他摇了摇头,噙着笑自行离去。 看来楼里那些破烂玩意儿还扔不得,改日叫长风给她搬回来。 第18章 近身 苏檀在屋里静静休养五六日,伤势已然好转。 虽然人闷在屋子里,思绪却活泛得很,从婢子们口中大致已经了解侯府的人口关系。 老侯爷和老夫人膝下育有三子。 沈修妄的父亲是长子,在世时建树颇多,堪为顶梁柱。 二叔资质平庸,碌碌无为,膝下有四个女儿。 年前他又接连纳了两房年轻貌美的妾室,只为再拼一个儿子。 三叔身子不好,汤药当饭吃,娶妻后更是常年缠绵病榻。 如今三房同居一府,沈修妄虽为子侄,却比两位叔叔实权更大。 老侯爷自长子离世后便投身于城外佛寺,一心遁入空门。 家中大小掌事自然由老夫人和长媳崔氏做主。 再说崔氏诞育一子一女,嫡女沈倾意嫁给杜国公世子已有八九载。 嫡子沈修妄龙章凤姿,不仅保住沈府满门荣耀,如今更添繁花。 已故沈父唯有一房妾室,便是何姨娘。 她自知出身不高,性子软弱无争,这些年倒也相安无事。 相较于二房院中莺燕成群,争风吃醋。 三房院中药气熏天,病病歪歪。 长房算是风头无两。 有得意儿女傍身,崔氏在两位妯娌面前,脸上有光,骨子里更傲气十足。 论说如今府中顶顶要紧的事,便是沈修妄的婚事。 所以府中现有三位客居的表小姐,皆是为正妻之位而来。 苏檀的突然出现,无疑是往她们眼中扎进一根刺。 豪掷万金,春宵一度,赎身入府。 随便一桩都够她喝一壶的。 这番分析下来,阖府上下应当没几个瞧她顺眼的人。 坐在廊下的杌凳,苏檀仰头看向头顶四四方方的天。 轻叹一口气。 想来各方的下马威就在不久之后了。 “念棠,你怎么坐在此处发呆?” 容貌清秀的小厮捧着朱红木匣从院外走进来,轻手轻脚蹿到她面前。 苏檀吓一跳,定睛看向他:“展茗,你走路怎的没声儿?” 和自家公子一模一样。 展茗笑眯眯,将怀中木匣递给她,“公子叫我拿给你的。” 苏檀垂眸,刹时间面露喜色。 是她留在楼中的木匣。 姑娘独坐时容色清冷,甫一露出笑容,明艳不可方物。 哪怕穿着婢女的衣裙,也挡不住好颜色。 展茗不由红了脸,讷讷道:“快些放好吧,公子今日要入宫赴宴,唤你去房中伺候沐浴更衣。” 苏檀微怔,向竹她们四个人还伺候不过来吗? 伤势刚好就要上岗工作,侯府果真不养闲人。 从西边仆房行至东边主屋,一事一物愈发工整。 碧瓦朱甍,层楼叠榭。 檐下轩阔疏朗,洒扫的小厮,整花弄草的婢子,熙来攘往各司其职。 瞧见苏檀走来,诸人虽好奇万分,却也只敢用余光瞥两眼,手上的活计有条不紊。 苏檀目不斜视,果真是侯门大院中的奴仆,规矩森严。 迈上台阶,向竹恰好掀帘朝她招手,轻声道:“念棠,你可算来了。” 只见又萝等三个大丫鬟静静恭候于外间,依次捧着红木托盘,里头摆有新裳、云锦皂靴、折扇、荷包、玉佩等物。 苏檀疑惑:“向竹姐姐,你们不进去伺候么?” 向竹朝她笑笑:“我们一向只做外头的事,往常都是展茗近身伺候公子。现下你来了,展茗可是松泛不少。” “快进去吧,莫耽误公子入宫时辰。” 苏檀颔首:“嗯,有劳姐姐指点。” 说话间,另外三人中,又萝忍不住抬头瞪她一眼,目光不善。 苏檀抿紧唇,迈步往里走。 沈大都督这是生怕她在府里日子过得太轻松,处处例外,处处树敌啊。 拐过黄花梨木莲花螭纹曲屏,偌大房内并无人,从净室传来淡淡水声。 净室与内室通连,沈修妄应当在沐浴。 苏檀原地踟躇片刻,他洗澡她还进去伺候什么? 忽然想到那夜画舫之上的浴桶吻,她更不想进去了。 奈何主不遂奴愿。 “念棠,愣在外头作甚,进来。” 这人耳朵可太灵了。 好好好,一回生二回熟。 横竖不该见的都见过了,有何可怕。 苏檀硬着头皮答应,袖中拳头握紧,视死如归般直奔净室。 净室内热气腾腾,淡白雾气里隐入一谪仙。 沈修妄浸在浴桶中闭目养神,面如冠玉。 听到苏檀入内的脚步声,他抬手随意指向后背,水珠顺着小臂的肌理线条滚落。 “叮咚”没入桶中。 苏檀会意,走近后拿起一旁的巾帕。 抬手覆上他的肩头,目光忽的顿住—— 一道嫩粉色伤口赫然爬上男子后背。 新长出来的肉芽狰狞可怖,像是从肉里翻出来的。 那些旧伤痕她曾见过,这道显然是新伤。 沈修妄那夜闯入楼中,穿着玄甲,气势磅礴,瞧不出半点负伤之态。 原来,神兵天降的救星亦是拥有血肉之躯的凡人。 苏檀为他揉搓后背的动作不由轻巧两分,避开伤痕。 低声问道:“公子,您为何不用去疤膏?” 三小姐配制的去疤膏药性温和,效果显着,她额头的伤已经恢复如初。 话问出口方觉不妥。 主子的事岂容她置喙。 沈修妄唇角上挑,双眸微睁:“怎么,我记得月前还有人说伤痕代表功勋卓着。” “如今又改了?” 苏檀哑口无言。 “奴婢知错,还请公子恕罪。” 她说不过他,逻辑也斗不过,还得再修炼才是。 男子嗤笑一声,默然阖目假寐。 亲自服侍他穿戴整齐,束好玉冠,将折扇递上。 苏檀的新手丫鬟任务总算圆满完成。 院里的婢女小厮们前簇后拥送小侯爷出门,接连道:“恭送公子。” 苏檀默默隐于人后,随大流。 主子入宫赴宴,长风和远泾随同,其余人留在院中各司其职。 倒也没有躲懒偷闲的。 和向竹她们一起收拾完净房,苏檀暂且得个喘气的空档。 刚想拔腿回房,去看看木匣中的物件。 有个伶俐的生脸丫鬟来递话儿:“老夫人唤念棠去永寿堂问话。” 果然,下马威比她料想中来的更快。 前脚沈修妄离府,后脚便跟来了。 向竹拉着她的腕子,悄声叮嘱道:“老夫人最是不喜装巧卖乖的,她说什么便如实应。” “左不过斥责几句,别怕。” 苏檀对她投以感激的目光,“多谢姐姐指点。” 话毕,跟随传话丫鬟掀帘出屋。 瞧着苏檀离开的背影,又萝忍不住凑到向竹面前嘀咕。 “你怎的对她如此和蔼,处处指点。” 向竹浅笑没回答,一向沉默寡言的香松接话道:“与人和善,与己方便。” 雨槐捧着铜鉴往外走,笑叹:“香松平日闷不做声,如今讲一句倒是正中话头。” 向竹擦洗干净浴桶,吆喝她们少贫嘴。 做奴婢最要紧的就是明白主子的喜好,顺者兴,逆者便是被杖打发卖的命。 侯府的天,姓沈。 第19章 磋磨 老夫人的永寿堂位于府中东南。 日照充足,占地颇大。 院中多植石榴和柿树,寓意子孙满堂,如愿如意。 此刻日薄西山,残阳撒下一片赤橙光华,好似自上而下镀了一层金。 堂外廊下立着两个穿锦褂的婆子,还有三四个年岁不大的婢子围着角落的肥猫儿逗弄。 说是逗弄,倒不如说伺候主子似的陪玩。 瞧见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领着位娇俏姑娘走来,两个婆子不由上下打量她。 领路丫鬟叫秋画,返身看向苏檀:“你且随我来。 “是。” 甫迈上台阶,便听到屋里笑声盈盈。 年轻小姐说话逗趣的声音,沉稳妇人的嗓音,还有老人醇厚从容的笑。 主屋门槛高,裙裾一扫而过,窸窸窣窣。 浓而不呛的檀香味扑面而来。 苏檀微微垂首跟随秋画的脚步,目不斜视。 满屋子繁简相宜,典雅秀丽的陈设摆件从余光之中掠过。 随着两人入内,方才众人谈笑的音调渐低。 秋画上前回话:“老夫人、夫人,念棠唤来了。” 苏檀随即跪下行正礼,不卑不亢道:“念棠拜见老夫人、夫人。” 一时间,数道视线“嗖嗖”落于她身上。 苏檀虽屈膝跪下,没抬头也能感觉到。 头顶正前方传来揭开茶盏的声响,杯盖轻拂三下杯口,便是饮者三点头,也算闻香品茗。 老夫人咂了一口,悠悠道:“今年的君山银针涩得很,到底是蛮烟瘴雾之地生出来的,难以入喉。” 说罢,随手将茶盏搁到一旁,底托碰上桌案,发出“砰”的刺耳声。 随即崔氏转头对婢女斥责道:“上不得台面的茶,以后就甭往上端了。” 这是对见礼充耳不闻,要苏檀继续跪。 出身蛮烟瘴雾之地,上不得台面,老太太和沈母对她可谓是极其瞧不顺眼。 众人好整以暇,看热闹。 苏檀心头悒悒,面上却不显,仍旧保持应有的行礼姿态,拔高音调。 “念棠拜见老夫人、夫人。” 礼不过三,她又没犯错。 但她也知道,沈修妄打罚了老夫人院里的孙嬷嬷和小厮。 这口气得从她身上出了。 她若恭敬,这口气出的便顺畅些。 她若不恭敬,这口气怕是一直都出不够。 伺候的丫鬟重新奉上新茶,众人细细品完。 如此僵持半晌,苏檀一对膝盖跪得涨疼,腰背依旧没晃动半分。 老夫人方才放下茶盏,垂眼发话。 “头抬起来,我瞧瞧。” “是。” 苏檀垂首许久,总算能端正颈项。 满屋子的人打量她,她亦淡然将众人的面容神色收入眼中。 上首的老夫人两鬓斑白,精神矍铄。 坐于金丝楠木祥云纹圈椅中,后面是一架如意八宝大座屏。 老夫人右手边是一位气质雍容的美妇,眉眼间彰显气度,便是沈修妄的母亲崔氏。 崔氏脸色无甚异样,下巴微抬,攥进掌心的帕子皱了两分。 是厌恶她的。 美妇下首依次坐着三位妙龄小姐,粉裙娇憨可人,白裙清丽脱俗,绿裙小家碧玉。 应当就是三位客居的表小姐。 望向她的神态各异,年纪轻还有些藏不住心性。 老夫人左手边是一位面如冠玉,眸似点漆的少年郎,清瘦一副身子骨,书卷气浓得很。 瞧着尚未及冠。 苏檀一时间没猜出他的身份。 倒也不重要。 寥寥几眼,曾练就的识人功夫便足以叫苏檀定下心神。 为人不喜是常态,就像命运总不会眷顾她,苏檀习惯了。 上首端坐的老夫人和崔氏垂眼审视。 底下跪着的年轻女子身段窈窕,容色出众,是天生会媚人的胚子。 偏偏一双眼睛清明的很,瞧不出半分浊气。 难怪妄儿那般护着。 虽知晓自家孙儿性情不羁,但也断然不是玩物丧志,能被随意蛊惑的主。 就算万般不喜这女子的出身,眼下也不能当真将她赶出去。 妄儿的性子,委屈不得。 老夫人掀起耷拉的眼皮,看向苏檀,开口道:“既入我靖宁侯府,有些规矩必得谨记。” “一则,后宅之中最忌讳宠妾灭妻。” “妄儿如今尚未迎娶正妻,断然不许先行纳妾。便是通房,也得摆在暗处。” 苏檀淡然颔首:“奴婢明白,念棠自知身份低微,绝无攀附公子的妄念。能做丫鬟得以安身果腹,便是感激涕零了。” 什么妾室通房,她唯恐避之不及。 沈修妄爱娶谁就娶谁,想纳谁便纳谁。 兴许哪天娇妻在侧,美妾相伴,一高兴自然就放她自由了。 闻言,三位表小姐默默互换眼神。 老夫人冷哼一声,再道:“二则,侯府不是寻常地。” “你在外头学的那些个行事手段,狐媚法子,通通忘干净。” “松鹤苑的姜嬷嬷会重新教你规矩,胆敢带坏二公子,可仔细你的皮。” 苏檀暗叹一口气,垂首应是。 恭顺的模样倒是乖巧,伸手不打笑脸人,老夫人话毕也没再多说。 她侧头看向崔氏,“你好歹是妄儿的母亲,他房里的人你再多训导几句也使得。” “是。” 崔氏一双美眸上下打量苏檀,片刻后不悦开口:“妄儿自幼娇惯,一饮一食皆精细。” “酒后需饮四解汤,晨起早膳必备时令鲜蔬。” “今夜他入宫赴宴,后头也难免有宴会,每次回府之前四解汤必须煮好温着。” “园中有菜圃,妄儿春日喜食枸杞芽儿、香椿、马兰、苜蓿等。” “这些菜蔬需得过子时,下过第一场晨露摘取最佳,早一刻晚一刻嫩度亦是不够的。” “每日不同样,每餐皆鲜嫩。” 她抬手抚过鬓边的珠钗,漫不经心道:“近些日子你便先做好这两桩事,旁的日后还多着呢。” 轻描淡写两件事,苏檀粗粗一算。 四解汤准备食材和熬煮至少需要三个时辰,再伺候沈修妄用完解酒汤安睡后,亥时将近。 府中菜圃距离松鹤苑足有两里路,匆匆赶去等待子时后的第一场晨露,摘取足量鲜蔬,再返回浸泡去涩。 最后交由厨娘烹制。 这一夜怕是能沾枕头的时辰不足半刻。 白天当差,夜间奔忙。 软刀子磨人,果真厉害。 她若是说一个不字,好嘛,竟敢不愿伺候主子,正中下怀。 怕是当即就给她扔出去。 若是没有杨谦那档子事,扔出去她求之不得,现下却不能。 苏檀垂首,再度恭敬应是。 屋内氛围愈发沉闷。 老夫人左手边的清隽少年郎,目光浅浅从苏檀身上打了个转儿,侧头看向老夫人,讨巧儿扯她衣袖。 笑道:“祖母,孙儿今日可要讨你的好酒吃,该传饭了罢。” 老妇人捏他脸颊,打趣:“馋嘴的皮猴儿,祖母知晓你今日从国子监回府,特意命人备着你喜欢的菜式呢。” 崔氏握着帕子,拭过唇边茶渍,祖孙的互动落进眼里,她神色轻蔑别过脸去。 冷声对跪在下方的苏檀喝道:“还不快退下,安分守己些。” “是。” 进去后便跪着,苏檀终于支着肿痛不堪的膝盖退出永寿堂。 天已经黑透了。 夜风往人身上扑,后背前襟传来丝丝凉意。 她弯腰掸去膝头裙摆的薄灰,地上拉长的细细人影儿与她同步同行。 不离不弃。 姑娘对着影子挥了挥手,影子也回以她热情。 她弯了弯唇,无声对自己说道。 苏檀,从前再苦再难的日子你都熬过来了,眼下这点磋磨又算什么。 她抬头望向夜幕中被一团暗灰色云层遮住的弯月。 风在流淌,薄云逐渐消散,从缝隙处漏出溶溶月色。 总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一日。 苏檀重重呼出一口郁积的浊气,脚步轻快往松鹤苑方向走去。 第20章 青梅 同是寂静春夜,数里之外的宫城却是好一番富贵繁华景。 雍和殿。 宫乐声声,烛亭林立。 自宝座往下分设两列席位长案,无数珍馐美食,琼浆玉液堆砌其上。 朝中位至高官厚爵的大臣们推杯换盏,谈笑晏晏。 黄门侍女,宦官近臣伺候在旁,俯首低眉莫敢造次。 今夜本就是为沈大都督夺回通州,击退贼寇设下的庆功宴,故而沈修妄自然坐于皇帝右手边下方首席。 赵镇的太子身份天然尊贵,坐于皇帝左手边首席之位。 五皇子、六皇子向来不受宠,母妃地位也不高,唯唯坐于太子之下。 圣人年过五十,鬓发染霜,一对剑眉之下漆目炯炯有神。 不怒自威。 多饮几杯后难免开怀,酒气倒遮去不少帝王威赫。 他单手执杯,看向下方的沈修妄,扬声朗笑:“行之啊,寡人敬你一杯。” 年轻都督端起酒杯,泰而不骄:“微臣不敢,多谢陛下。” 有圣人夸赞在前,惯会见风使舵的大臣们接连向沈都督敬酒。 沈修妄一时间左右逢源,饮了不少。 圣人又看向杨丞相,话中有话:“仲怀,行之星夜回京,负着伤救下你家庶子,可得多敬他一杯酒才是。” 坐于对面的杨丞相暗地里恨得牙根痒痒。 沈修妄因为一个妓子,竟敢断了谦儿的命根子! 害得他人不人鬼不鬼,在府中寻死觅活,打杀下人。 关起门来相府中祥和万分,其实内里早已闹得鸡犬不宁。 偏生又不能翻出一个字来。 通州渠县,按理说早已清理干净。 也不知沈修妄他是真拿住什么把柄,还是捕风捉影诈他一诈。 可他毕竟走了这一遭。 杨丞相不敢因为杨谦而赌上大业,若真误了太子殿下的事,那便是毁去杨氏满门。 十个庶子也填补不上。 太子赵镇状若无事般扫他一眼,与身旁的太子妃夹菜,恩爱有余。 仅一瞬,愤恨吞入肚中,杨丞相富态的双下巴抖了一下,扯开笑容。 “陛下提点极是,老臣贪饮几杯,头昏眼花怠慢了大都督,该罚该罚。” 他执杯起身,看向沈修妄,满脸端重笑意:“沈都督,多谢你出手救下犬子,老臣铭感于心。” 沈修妄忍不住鼻腔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嗤音,隔空举杯,道:“丞相客气,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杨丞相笑意不减:“待犬子痊愈后必将携重礼登门道谢,都督请。” 沈修妄仰头一饮而尽,懒得再同他假模假式的交锋。 数位绝色舞姬涌入殿内,一时间歌舞升平,宴至高潮。 沈修妄手肘支于案上,大掌撑着额角,略微抬眸瞧了两眼,兴致缺缺。 美则美矣,有形无神。 往常觉得宫里的舞姬已数上乘,现下竟不由想到那道折腰惊鸿的身影。 他懒懒收回视线,恰巧瞥过对面太子和太子妃恩爱同饮的画面。 眸色冷冷。 嗬,无趣。 沈修妄索性起身向皇帝和皇后告醉,出去殿外散散酒气。 当今皇后乃是继后,亲生的四皇子与沈修妄情同手足。 如今四皇子陪太后南下礼佛游春尚未回京,她瞧着沈修妄也欢喜。 指着四个得力内监吩咐道:“你们好生伺候都督,若是醉着了,叫风扑着了,可等罚!” “嗻。” 翩翩少年自行离席,自然有人忍不住余光追随。 徐云舒今夜耐着性子陪在太子身侧,心里却猫抓似的。 再赏一支舞,便悄然抬眼示意近身伺候的宫女。 沈修妄自幼常入宫,宫里的每条明道小道门儿清。 出了雍和殿后便遣散随同的太监,自顾自往御河柳堤旁走去。 此刻月明星稀,新柳依依,浓绿不甚,也自有一番风情惬意。 他少时便喜欢来这处。 玉石桥下别有洞天,公子倚栏独坐赏流水,指尖捏着几片薄石子儿。 轻巧甩出去,能在湖面接连飞出十几个漩儿。 幼时沈修妄是孩子王,每每夺魁,皇子们时常输得哇哇哭。 那时候,可没有如今这些明争暗斗。 他接连掷出好几片薄石子儿,无论在水面飞出多远,终究会“咚”的一声没入湖底。 不过片刻湖面又恢复如常。 就像当年溺死的九皇子,死便死了,掀不起半分波澜。 沈修妄如墨的眸子盯着深水沉思许久。 而后抬手拍掉掌心浮尘,打算返回殿中告退出宫。 一个人待着委实没趣,府里倒是有个伶牙俐齿的可以逗逗。 方才席间有道鲜花饼内造甚好,花朝节那夜她吃完一整盘玫瑰饼,想来是喜欢的。 那便顺手带一碟回去喂喂“猫儿”。 如此这般思量,沈都督唇角勾起,缓缓转身。 从碎石小径走来一位女子,身形纤瘦,手提绢灯,清秀楚楚的脸庞逐渐明晰。 沈修妄脚步顿住,眸光微凝。 这张脸,他再熟悉不过。 徐云舒走到近前,放下绢灯,朝他莞尔一笑:“行之哥哥,我就知道你在此处。” “上月花朝节,不慎撞断你的画舫栏杆,终究想寻个机会致歉一番。” 沈修妄错开两人相对而立的身形,往后撤开半步,淡声道:“无妨,太子妃不必介怀。” 徐云舒如鲠在喉。 他唤她太子妃,定是恼了她嫁给太子一事。 她声音哽咽,低声细语:“行之哥哥,你别不理我。” “千错万错都是舒儿的错,若我当初以命相抗,誓死不嫁,行之哥哥如今也不会对我如此避之不及。” 闻言,沈修妄忍不住皱起眉头。 “徐云舒,你如今已为太子妃,在其位谋其职,可别脑袋发昏说胡话。” 这番冷情,叫徐云舒始料不及,她错愕半晌,眸中蓄满泪水。 数年前沈徐两家曾交好,父母间便生了结亲的意图。 沈父定制了两枚如意佩,两个孩子各持一枚,约定待小姐及笄,公子及冠,便成其好事。 那时沈修妄才三四岁,徐云舒也不过是抱在襁褓之中。 他只当多了个妹妹。 再后来长大些,两人青梅竹马的名头越发传开。 彼时,沈修妄十三四岁,少年心性,鲜衣怒马恣意横行,心中哪里装得什么情爱之事。 他对徐云舒,至多是不讨厌。 后来沈父战败身死沙场,沈修妄毅然远赴邕城。 沈家岌岌可危之际,徐夫人却拿着如意佩上门退还。 两家关系至此一落千丈。 都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沈家独木难支,徐家却青云直上。 徐云舒嫁入东宫,便意味着徐氏一族彻底背弃当年沈徐两家的政局盟约,忠君事主变为夺嫡站队。 背叛二字,已成实质。 沈修妄抬手捏了捏眉心,语气不悦:“往后别再私下见面,于礼不合。” 徐云舒一时没忍住,热泪夺眶而出,簌簌往下落。 入心十几年的人,她怎么可能忘怀。 明明,他也曾唤她一声云舒妹妹,也曾对她笑脸相待。 徐云舒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衣袖。 “行之哥哥——” 沈修妄心头极不舒服,抬手抽出宽袖,一字一句道:“太子妃,请自重。” 他拔腿径直离开,走出几步后,略一驻足。 徐云舒哭得梨花带雨,泣不成声。 看他忽的停住,还以为他终是舍不得,也许还有缓和的机会。 结果只听男子冷声道:“若是当年你母亲不上门退玉佩,我回京后也是要登门取回的。” 春夜一道雷,平地落于耳畔。 徐云舒一个踉跄,失神落魄,险些站不稳。 第21章 夜遇 经过方才那么一通折腾,沈修妄彻底失了兴致。 回到雍和殿中又被大臣们围着好一通敬酒,本是酒量尚佳,推杯换盏间醉意陡增。 待到宴席散场,乘上马车出宫,阖府上下已经歇了。 长风和远泾扶着半醉的主子回到松鹤苑,远远便瞧见西阁廊下亮着一盏灯。 沈修妄醉眼朦胧。 只见灯下有位姑娘,坐在杌凳上低头绣花。 姑娘绿裙白衣,发髻简单利落,除了一根银簪,一朵小珠花,旁的再也瞧不见。 地上摆着一个红泥炉,炉上煨一紫陶罐,咕嘟咕嘟的热气儿微微顶开盖子,沿着锅沿往外吐白雾。 廊下的灯随风晃悠,人影婆娑,静谧安宁。 “念棠,你手可真巧,这迎春花绣得栩栩如生。” 向竹从廊外走来,凑到姑娘身旁观望。 苏檀抬起有些发酸的颈子,把手里的绣品大方递给她看,笑道:“我这点手艺难登大雅之堂。” 说起来她的刺绣还是采薇教的呢。 楼里岁月漫长,难熬的时候做做绣活儿,心就静了。 苏檀起身拿块净布,覆在罐盖上,揭开后抬手轻轻扇开冒出来的白色水汽,提起勺子放进罐中搅动。 向竹细细抚过绣花图案,愈发觉得精致。 忍不住问道:“这是要做成什么物件?” 苏檀端起汤罐放到一旁,拿起铁质火钳,从炉口一块块往外夹烧红了的碳。 边做事边回她的话:“打算做条软布套送给五小姐。” “前几日她每天两趟来为我换药,总想着还这份情。可我一个丫鬟,再好的东西也没有。” “瞧着她的药箱革带背着时会勒到肩,便想着系上软布垫会舒服点。” 向竹若有所思地点头,“还是你心细,我以为你是要绣了送给公子呢。” 苏檀夹完最后一块碳,捣碎炉中剩余热碳灰,这才放下火钳,重新端起汤罐放在炉上温着。 她自顾自忙活,低头笑答:“公子瞧不上我这粗陋的手艺,没得惹他生气。” 她可不敢绣东西送给沈修妄,一则被挑剔嫌弃是必然。 二则,老夫人和夫人知道后,怕是又要给她扣上一顶心术不正,攀龙附凤的大帽子。 她还想多活几年呢。 苏檀放稳汤罐,这才直起腰。 面前忽的笼罩下一大片阴影,遮去光亮,她下意识抬起头。 朱红廊柱旁不知何时倚着一位身形颀长的男子,如墨眸中酒气弥漫,眼尾眼圈泛着淡淡的红。 双手抱胸,神情倨傲。 这番天人之姿,却辅以纨绔行径,不是沈二公子又是哪个。 向竹早已吓得瞠目结舌,忙屈膝行礼。 苏檀一时没反应过来,慢半拍后才跟上行礼。 “公子,您回来了。” 沈修妄鼻孔看人,视线漫不经心瞥过那块绣品,嘁了一声。 确实奇丑。 他长腿迈开往主屋而去,理都不理。 苏檀和向竹立在原地,面面相觑。 他这是生气了? 她方才有说什么僭越的话么? “念棠你快进去伺候吧,我去遣婢子打水。” 向竹匆匆唤人去房外,苏檀也懒得多想,端起汤罐紧随其后。 先完成醒酒汤的差事再说,她还要赶第二趟呢! 主屋房内。 洗漱更衣一番,沈修妄换好寝衣,懒懒倚在榻上。 苏檀倒上一碗醒酒汤,稳稳端到榻前,躬身端给他:“公子,请用四解汤。” 沈二公子酒气渐盛,不免困乏,眼皮子也没掀,“不喝,拿走。” 熬了三个时辰,说不喝就不喝。 好好好。 苏檀强忍掰开他的嘴,直接将解酒汤灌下去的冲动。 好脾气道:“那公子好生安睡,奴婢告退。” 她端着瓷碗转身离开榻前,才走出两步又忽的听到榻上人喊住。 “慢着。” 这是又想喝了? 苏檀回头。 却听得他闷声闷气说了一句:“把糕饼拿走。” 姑娘随即看向桌案,上面赫然放着一包点心。 拿走?拿哪去? 苏檀思忖两秒。 榻上人又发话:“不吃扔了。” 噢,原来是他不想吃叫她顺便扔掉。 苏檀应声:“是。” …… 伺候完这尊佛,苏檀收好换洗衣物,悄然阖上房门。 月近中天,她一手挎着竹篮,一手提灯往西边菜圃赶。 明为听从夫人的命令去为公子采摘春菜,实则她有自己的盘算。 凡是高门大户之家,要紧府宅四周必定围得铁桶一般,其余荒僻之地难免有一两个疏漏缺口。 菜圃地处西北角,往来人少,又不甚要紧,摸熟这条道儿总没有坏处。 苏檀如此这般的想着,目光逡巡四周。 虽越往西北角越偏,石灯、凉亭却也不少。里头两道门看守的婆子小厮还算严谨,越往外走,值夜的婆子小厮越发躲懒偷闲。 更有偷摸吃酒赌钱的。 苏檀一路走一路记,待行至菜圃旁,脚底已经火热起来。 子时更漏还没打,她索性走进菜圃里头,沿着墙根儿再寻摸寻摸。 果然杂草丛生处有一排污通垢的口子,圆圆的,还没手中的小竹篮底儿大。 提着的灯影晃了一下,从东边走来一人。 她直起腰,往菜圃里走,只做寻找春菜的动作,余光暗自打量来人。 身形娇小应是女子,提着的灯比她的这盏亮堂许多,应是绢布糊的。 绢灯只有府中主子可用,她隐约瞧出是谁了。 欣然迎上前去,“五小姐,更深露重,您怎的过来了?” 两盏灯汇合到一处,照亮姑娘鹅蛋脸杏仁眼。 沈佩恩欣喜唤她:“念棠。” “我在屋里横竖睡不着,便来药圃瞧瞧。” “你这是?” 苏檀垂眼笑笑:“摘些春菜。” 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沈佩恩便猜到了。 大夫人虽不把坏模样摆脸上,但磨人的软刀子也不少。 小姑娘忍不住问她:“二哥可知道?” 苏檀摇头:“这点事哪至于让公子知晓,我若是这点磋磨都受不得,往后更无法在府里立足了。” 沈佩恩唔了一声,明白她的意思。 二哥纵然会护着房里人,但又不可能时时在府中,念棠想着自己立身,不一味媚上,倒是清醒。 “也对,那我先去看草药。” 苏檀颔首,接话道:“五小姐,奴婢帮您提着灯吧,晨露还没下,春菜还需过会才摘。” “好啊。” 药圃就在菜圃隔壁,两亩地,散发出淡淡药香。 叫人莫名心静。 沈佩恩蹲下身子一株株查看,苏檀便为她举着灯,两人搭伴同行。 苏檀目光投向一株幼苗,好奇问道:“五小姐,这株可是甘草?” “正是,你还识得草药?” 苏檀摇头,“只认识一两种罢了。” 她确实不认得,之所以认识甘草,还是乔煜教她的。 乔煜是隔壁乔叔叔的儿子,比苏檀大一岁,从小就对中草药感兴趣。 后来也确实考入了医学院。 如果两个世界时间流逝相同的话,八年过去,他现在应该已经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了吧。 那天在游乐场,乔煜说等坐完过山车就告诉她一个秘密。 秘密是什么,她不知道。 苏檀黯然垂眸,因为她回不去了。 沈佩恩的声音响起,打断她的回忆。 “念棠,你若是对草药有兴趣,我可以教你。” 苏檀回过神,欲言又止:“会不会搅扰五小姐……” 其实她很想学,楼中学会的歌舞琴棋虽雅致,却不如懂医更实用。 至少危急时刻可以保命。 沈佩恩拔去一株杂草,回眸看她:“有何搅扰,赶明儿带几本医书图鉴先给你瞧瞧。” “若有兴趣,再往深了读。” 五小姐顿了下,略有局促:“你可识字?” 倒不是嫌弃她的出身,只是担心她看不懂。 苏檀明白沈佩恩的意思,折中回答道:“勉强识得几个字,为附庸风雅,楼里有教过一些。” 这是实话。 培育一名出色的花魁,确实面面俱到。 提起念棠的过往,不是沈佩恩的本意,她对她友善笑笑:“若有不懂的,随时问我就好。” “或是问二哥,他啊博学多识,茶道药理都能高谈阔论一番。” 苏檀用力点头:“好。” 沈佩恩:“那咱们现在先认起来吧。” “你瞧这株是黄芩。” “那是当归。” 苏檀顺着沈佩恩手指的方向,一株株仔细辨认熟记,然后在角落刚冒芽儿的几棵草面前停住。 “五小姐,这是何种草药?” 沈佩恩努努嘴,眉头一皱:“我也不清楚,二哥前几日交给我几粒种子,叫我先种出来再看。” 小姑娘冲她眨眨眼,神秘兮兮:“可别告诉旁人,二哥行事向来隐秘。” 苏檀郑重颔首:“念棠明白。” 第22章 同屋 大半夜奔忙,苏檀跟着五小姐看完药圃,又采完鲜嫩的枸杞尖儿,这才回到松鹤苑。 略洗漱后便躺在榻上沉沉睡去。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就有人叩响她的房门。 入府多日,苏檀知道要早起,可这也着实太早了点。 起床气早被磋磨没了,她拖着疲乏的身子下榻。 披薄衫,趿着鞋,睡眼惺忪拉开房门栓。 “吱呀”一声轻响,抬眼看向门外的人。 老妇约摸五十出头,中等身材偏瘦,穿枣红锦褂深蓝布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 脸型圆长,眼窝深陷,眼尾细纹分明。 看向苏檀时,不似寻常嬷嬷从上到下打量,而是直直看向她的眼睛。 仅对视一瞬,就好像能瞧进人心里去。 通身的沉稳之气,显然是历经后宫沉浮,积淀数十年锤炼而成。 晨风扑人,透着丝丝缕缕的凉意。 苏檀一下子醒了瞌睡,不由站直些。 想必这位就是太后娘娘拨来伺候沈修妄的老宫人。 让松鹤苑众人谈之色变的—— 姜嬷嬷。 姜嬷嬷端看她两眼,不冷不热道:“每日卯初一刻去我屋里学规矩,现下你还有半刻钟梳洗换衣。” “若是迟了,后果自己担!” 苏檀睁大眼睛,默默吞下一口唾液,点头:“是,有劳姜嬷嬷。” 老妇瞥她一眼,转身便走,步伐有条不紊,腰背笔直。 苏檀扶着门框徐徐呼出一口气。 学新一轮的规矩,有的磨了。 姜嬷嬷在侯府中地位特殊,虽为仆,却有一个单独的小院供她住。 白墙黑瓦,古朴干净。 一只布谷鸟落在房顶上,刚站住脚,就被木雕窗里传出的斥责声吓得扇起翅膀飞走。 “腰身软成面条似的,直些。” “屈膝礼下盘要稳。” “啪!” 是戒尺打中小腿肚的声响。 “手也伸出来——” 屋里,苏檀额上冒汗,朝姜嬷嬷缓缓伸出右手,掌心朝上。 姜嬷嬷板着脸,一手捏着乌油木戒尺,再高高举起,挥下。 “啪!” 掌心一阵火辣。 苏檀紧紧抿着唇,感受着疼痛逐渐蔓延变为麻木。 她在流芳楼学的规矩应付恩客游刃有余,但在这规矩森严的侯府里显然不够。 更因为动作软而无力,显得不端重。 姜嬷嬷冷眼打量她,倒是个能忍的。 “继续练。” “是。” 一连数日。 苏檀夜里摘春菜,还不忘提着灯照着医书图鉴,一株株辨认药圃里的草药。 两亩地,上百种药,已经能认个大概。 凌晨学规矩,被姜嬷嬷训得大气不敢出。 白日里还要近身伺候沈修妄。 她时常抬头望着院里四四方方的天,默默鼓气。 若眼下暂且瞧不见出路,那便自己一步一步踩出条路来。 三月末,京中多雨。 又是午后。 檐外雨打芭蕉,滴滴嗒嗒,叫人昏昏欲睡。 窗外一陇翠竹,绿玉妆成,飒飒含姿。 紫檀书案前,沈修妄靠着太师椅,穿家常青白直缀,手中正捏着一卷书,垂眼细看。 读到趣味之处,便提笔蘸墨在旁边注释几行小字。 苏檀立在他身侧研墨递茶。 忙起来也就罢了,难得清闲,上下两层眼皮子越发往起粘。 她强撑着精神,暗暗掐自己一把,真怕困死一头栽倒。 为了缓解困意,她目光往沈修妄看的书上移去—— 《游川志》。 沈二公子果真闲情,待在家中筹划的也是游山玩水。 好生羡慕,她也想呢。 再多看几行苏檀便淡淡收回视线,望梅止渴,井中观月,没趣。 今日跟着姜嬷嬷学烹茶,虽然步骤还不够灵巧雅致,但好在有基础,总归没再被打手心。 偏偏姜嬷嬷为人又极为苛刻,相处近半月,纵使苏檀做的再好,也没对她露过一回笑脸。 不过严师出高徒,现在没人能再挑她不懂礼、不守礼的错儿了。 世家后宅的规矩越学越多,女子被缚于条条框框之中的无力感也越来越深。 苏檀在心里暗暗叹气。 采薇姐姐的境况应该会比她松泛些吧,也不知道她如今过得如何。 脑中搅成一团浆糊,有的没的想了一通,迷迷糊糊中又点头如捣蒜。 察觉到她的动作。 沈修妄撂下手里的书,侧头看向身旁的姑娘。 困成这番模样,手里还捏着墨锭呢。 果真尽责。 他单手撑着额角,饶有兴致地打量她。 被祖母和母亲磋磨,愣是一声不吭,他冷眼瞧着就等她哪日主动开口同他诉苦。 偏她倔强,就是硬撑着不说。 磨一磨也罢,他身边就缺能耐下性子的人。 再跟着姜嬷嬷多学些用人管事的本领,松鹤苑便能多一个伶俐掌事。 沈修妄盯着姑娘的侧脸,不觉就多看了一会儿。 小巧的鼻,微抿的红唇,头一下一下的磕着,活像小鸡吃米。 他忍不住唇角漾开笑纹,抬手点了一下她的鼻尖。 苏檀一个激灵睁开眼睛,鸦睫颤颤巍巍,眸光还没来得及聚焦,懵懵怔怔地看向他。 “公……公子,奴婢在研墨呢……” “没……没偷懒。” 这一眼,好似又回到初见那夜。 林间幼鹿,雪中玉兔。 她毫不设防,心头不装事时的眼神,真是瞧得人莫名心生怜爱。 沈修妄回过神,剑眉微挑,“甭磨了,本公子有些疲乏,伺候午睡。” “是。” 苏檀如释重负,放下墨锭后擦净手。 行至榻前,弯腰俯首细细铺开衾褥。 姑娘身量纤弱,入府近一月,也没多长二两肉。 细腰盈盈,俯身铺被时臀线隐于罗裙之下,两相对比,纤浓有度。 沈修妄别过眼去,忽又想到那夜酒后情动,在楼中花房和姑娘坦诚相见之景。 目光不由沉下两分,嗓音也低了。 “往后你就睡那张榻,白日黑夜的叫口茶都没人应声。” 闻言,苏檀回身看向他。 主屋有两张榻,一张是沈修妄平常睡的,另一张便是临窗的软榻。 姜嬷嬷不是说,二公子久经沙场,行事雷厉,最是厌烦婢女守夜屋中,便是小厮展茗也从没待过。 现下为一口茶的事,倒叫她同睡一屋了? 苏檀抿抿唇,心头滑过一丝诧异,好似哪里不对。 沈修妄仍坐在太师椅里,随意合上书,往后轻靠了下。 端的是漫不经心:“愣着作甚?你莫不是舍不得每夜摸黑去摘菜的活儿?” 闻言,苏檀恍然大悟。 他是变相为她解困,至少在屋里伺候不用星夜奔忙了。 倒是她多想。 姑娘含笑一拜:“是,念棠遵命,多谢公子体恤。” 体恤。 沈修妄下意识摸了摸鼻尖,悠然起身,声调无波:“嗯,歇了吧。” 春困恹恹,屋外水汽更盛,蒙蒙细雨织成一张网。 松鹤苑上下清净。 婢女三五围坐在廊下打络子,小厮们倚着墙角儿打盹,灶间厨娘婆子们偷咂两口老酒,压着声儿聊闲。 主屋正室。 姑娘匀长眠细的呼吸声微不可闻,身子蜷缩成小小一团,侧身睡于软榻之上。 她太困了,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主榻之上,嘴上说着要午休的沈二公子却半分睡意也没有。 他斜倚着靠枕,目光投向不远处的软榻。 姑娘一呼一吸间,绵密睫毛随之轻颤。 像一对展翅欲飞的墨蝶,说不定一眨眼就真的飞走了。 沈修妄唇角微微上扬,待完全勾起时,才后知后觉。 他迅速伸出手指,将不听话的唇角摁下去。 躺平后,冷着脸闭目养神。 沈修妄啊沈修妄,你是没见过女子么。 什么毛病。 纨绔至极。 第23章 内宅 人间四月芳菲尽,京中盛春已晚,早暑将至。 永昌坊富贵繁华,靖宁侯府十里绣户温香梦中。 天欲破晓,青灰云中劈开一道白光,朝日即将喷薄而出。 府内西北角,一道纤丽人影正俯身药圃,手指灵巧采摘药花。 苏檀往竹篓里放进最后一把,这才直起身子,手握成虚虚的拳头,往后腰砸了两下。 姑娘唇边噙着笑:“总算赶在日出前摘完忍冬。” 作为五小姐的“编外”学徒,苏檀尽职尽责。 目光随意扫过其他草木,有雨后新冒出来的杂草她也顺便除了。 先前被她错认成杂草的那几株药已然长大不少。 绿油油的,茎直立,有不少伸展的糙毛。 叶片长椭圆形,边缘是不规则状的波浪锯齿。 医药图鉴上确实找不到它的备注。 既然是沈修妄交给五小姐种植的,那肯定不是寻常物。 苏檀又蹲下身子细细观察。 墙内隐约传来打更声。 姑娘仰头看一眼天色,暗道不好,连忙起身拔腿往回赶。 待回到松鹤苑中,卯初一刻将近。 苏檀洗干净手,擦去沾上衣裙的晨露,换了双干净鞋,这才有条不紊去往姜嬷嬷的小院。 “嬷嬷早。” 苏檀准时抵达,恭敬有礼问好。 姜嬷嬷坐在小方桌前,案上摆着算盘、对牌、账簿等物。 没好气瞥她一眼,道:“二公子刚去上朝,你就得了闲儿,大清晨瞎跑。” 苏檀语塞,她分明已经换过沾满泥土的鞋,嬷嬷从何处发觉的? 姜嬷嬷好似能猜到她心中所想,招手示意她走近点。 “手伸出来。” 又要打手心。 苏檀心里叫苦不迭。 “举高点。” 姑娘乖乖听令,缓缓抬高右手。 姜嬷嬷睨她一眼,略微低头凑到她袖间,鼻翼动了下,淡淡道:“一股子青草药香。” 苏檀愣住。 原来是味道暴露了她。 早知道衣裙也换了才是。 明晃晃的乌油木戒尺就在姜嬷嬷手边,随时都能落下。 苏檀垂首,已经做好被打的准备。 不料老妇古井无波的音调响起:“坐吧。” 不打她了。 苏檀诧异抬头,遵礼坐于她对面。 姜嬷嬷抬眼看向她,语气莫测。 “在这后宅里若是不谨慎小心行事,哪怕一朵花儿一片叶儿也会出卖你。” 苏檀颔首,姜嬷嬷这是在提点她。 姑娘扬起笑脸:“念棠谨遵嬷嬷教导。” 花朵儿似的小姑娘,瓜子脸桃花眼,又是顶好的身段和品性,偏偏出身不好。 一开始姜嬷嬷并不想教她,奈何二公子觉得她是个能成管事的料子,这才勉强答应。 见第一面儿就知道是个剔透玲珑人,倒不污浊。 训了一月有余也算摸清她的所有脾气秉性,又倔又韧,和自己年轻时有些像。 姜嬷嬷不动声色,仍然板着脸,唬她:“少龇牙咧嘴的,没规矩。” “今儿学管事理账,上点心提点神!” 管事理账? 这些已经不算学规矩的范畴了吧。 苏檀悻悻收起笑,点头应是:“念棠明白。” …… 授课结束后,苏檀拜别姜嬷嬷。 看着姑娘规整得体的身姿,姜嬷嬷叫住她。 意味深长道:“二公子许你睡在房里,你该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 “若是赐恩于你,不可拒绝也不可媚上,事后必须要饮避子汤,你可明白?” 一语惊醒梦中人。 前些日子苏檀还以为是她自己多想,原来她没多想。 姑娘眼底的清冷一闪而过,垂首点头:“念棠明白。” 姜嬷嬷说过半晌话,端起茶饮了一口,“明白就好,若你懂事可心,日后等少夫人进门,熬个三年五载说不定还能抬位份。” 这番话是提点也是警示。 该她做的要做到最好,不该惦记的也绝不能惦记。 苏檀心头发冷。 抬位份,从通房变成妾? 果真是天大的恩赐。 原来教她学这么多,也不过是让她物尽其用,听话守己,安身立命。 她还天真的想要自己走出一条路来,也许时机成熟便能求得出府,原来主子已经严丝合缝给她限定好了。 从姜嬷嬷的小院一路走回松鹤苑,苏檀步伐平稳,心里却掀起轩然大波。 裕园内。 牡丹迎风盛放,姹紫嫣红,冠压群芳。 三位表小姐正搭伴赏花。 裕园临近松鹤苑,恰巧能看到苏檀从假山石后拐过来。 姑娘不施粉黛,唇红齿白,挡不住的好颜色。 穿粉裙的年轻女子哼了一声,满脸鄙夷:“听说表哥竟允许那个烟花女进房睡了,能从那样的地界儿爬进侯府,果真有手段。” 穿靛青裙的少女眉眼弯弯,俯身闻花香。 “玉芙姐姐,何必同一个丫鬟见气。” 罗玉芙颇有不满:“叶若,你少装大度,赏什么花儿草的,还不是为了等行之表哥下朝。” 少女心事被戳破,叶若脸颊升起红云,杏目眨了眨。 柔弱无奈道:“我装不装大度又如何,表哥喜欢她,愿意唤她伺候,岂是我能干预的。” “大夫人是姐姐的亲姨母,我不过是旁亲,姐姐才最有资格成为少夫人,自然也能管教她。” 一旁默默赏花的白裙少女垂眸不语,指尖捏着片花瓣把玩。 听到叶若的话,罗玉芙心里快慰不少。 她瞪向不远处逐渐走近的身影,计上心头。 “你们随我来。” 叶若朝白裙女子无声笑笑:“忆巧妹妹走吧,有热闹瞧了。” “好啊,你们先去,我随后便来。” 三人依次往假山活水池旁靠近,罗玉芙随手将帕子丢入水中。 苏檀心里正烦,迎面碰上三位表小姐。 为首那位罗小姐给她脸色瞧不止一两回了,料想也不会有好事。 她屈膝一拜,便打算走人。 “慢着。” 果然,来找茬的。 苏檀:“表小姐有何吩咐?” 罗玉芙抬手指向池中的帕子,趾高气昂:“去给我捡回来。” 绢帕轻飘飘浮在水面上,洁白一片惹眼得很。 池水不算深,最多半人高。 但还没到夏日,掉进去的话不仅丑态毕露,更会染上风寒。 苏檀心里哂笑,好拙劣的手段。 罗玉芙颐指气使:“怎么,本小姐使唤不动你一个丫鬟,还愣着做什么?” 以势压人,奴婢终究越不过主子。 避无可避,只能见招拆招。 苏檀目光逡巡四周,然后在墙角找到一根长竹竿,勉强能够到。 走到池边,目测距离帕子最近的落脚点,继而弯下腰往前微微探出半个身子,伸出竹竿尝试去挑帕子。 在她身后,罗玉芙扫视四周并无人,轻手轻脚上前,对着苏檀的背影,抬起就是狠狠一脚。 姑娘正弯腰捞帕子,后脑勺却好像长了眼睛,恰好身形灵巧一让,稳稳躲过。 “噗通”一阵巨响,池中瞬间炸开一朵大水花。 罗玉芙一脚踹空,重心不稳,径直跨进池水里。 大头朝下,咕嘟咕嘟灌进好几口水,才勉强扑腾着踩到池底站住脚。 “呜……救命!” “来人啊……” 叶小姐神色大变,紧随其后的钟小姐也慌忙吆喝人来救。 苏檀眼底的森冷一闪而过,急声道:“罗小姐您怎么跳下去了,就算要捡帕子也不必如此心急啊。” 罗玉芙一身绫罗衣裙全毁了,头发乱成一团粘在脸颊两侧,妆容更是花的像唱戏。“你……你敢暗算我!” 苏檀无奈:“奴婢方才一直在为您捞帕子,何来暗算之说。” 幸而是内院,听到有小姐落水,一干小厮们通通回避。 闻讯赶来的婆子婢女,救人的救人,披衣的披衣,行事有条不紊。 见到崔氏身旁的钱婆子,罗玉芙扑到她怀里失声痛哭:“嬷嬷,是这个贱婢害我!” 第24章 双簧 乾正大殿,文武百官退朝归家。 沈修妄行至殿外,左肩搭来一只臂膀。 “行之,下朝后一起去如意斋吃早膳啊!” 这般熟络,不回头也知道是谁。 沈大都督一把掸开他的大手,故作嫌弃:“不去,回回都是我请客,我家银子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程樾嬉皮笑脸凑过来,一张俊脸棱角分明:“今儿让齐少卿请客,不花你的银子。” 冤大头齐清珩不乐意了,大步上前走到沈修妄右手边。 “程副指挥使,你可是打的好一通如意算盘。” 沈修妄嗤笑:“程樾,你攒那么多银子留着娶妻么?” “瞎说甚。” 程樾面上滑过一丝不自然。 三人并肩往宫门口走,一路上不少朝臣上前打招呼。 沈修妄一手捏着象牙笏,侧眸朝两位好友笑笑:“明日我大姐和姐夫回府,祖母请了南广园的戏班子,来我府上赏光赏光?” 齐清珩欣然应约:“也好,近日办案办的我头疼,那便叨扰沈大都督了。” “谈什么叨扰,免得我祖母成日念叨,那程家小子和齐家小子许久不来,怕是忘了我这把老骨头呢。” 沈修妄煞有介事的学着自己祖母的口吻。 齐清珩朗然一笑:“哈哈,那我得好生备份重礼才是。” 两人有说有笑,向来话多的程樾反倒有些安静。 沈修妄抬起笏板戳了戳他,促狭道:“程副指挥使不肯赏光?” 程樾回过神,泰然自若:“大都督亲自相邀,自然要去的。” 沈修妄深看他两眼,总觉得这小子心里藏着事。 “你老盯着我瞧什么,我脸上又没花儿。”程樾被他看的越发不自然,抬手捶他一拳,“回府看你的娇娇去。” 娇娇。 沈修妄眉峰挑了一下,没否认。 三人谈笑间走到宫门口,各家的马车守在原地恭候。 “走吧,如意斋。” 沈修妄朝两人昂了昂下巴,矜傲豪爽。 他径直走向为首的车驾,长风迎上前来,附耳道:“公子,念棠姑娘她——” 方才还笑容满面,顷刻间笑意凝固在唇边,沈修妄眸色渐沉。 “回府。” 程樾和齐清珩立在原地,面面相觑:“欸?做东的人怎么跑了……” 留给他们的只有疾驰离去的车驾背影,还有二字。 “改日”。 * 靖宁侯府,寻岚苑。 崔氏端坐主位,罗玉芙已然换过衣裳,靠在她怀里哭得凄凄惨惨。 崔氏揽着她的肩柔声安抚:“好芙儿莫哭了,脸上还有擦伤,仔细留疤。” 听到留疤二字,罗玉芙止住哭泣,愤愤看向垂首站在下面的人。 “姨母,就是这个贱婢害我掉进池子里的,芙儿没脸见人了……” 苏檀无语凝噎,好一个恶人先告状。 崔氏秀眉倒竖,看向苏檀厉声斥责:“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犯下欺辱主子的罪过!” 苏檀不卑不亢回话:“夫人明鉴,奴婢当时背身站在池边为小姐捡帕子,何来害人之说。” 闻言,罗玉芙矢口否认:“你倒撇得干净!” 她拉住崔氏的手,哽咽解释:“我是叫她帮忙捞帕子,她迟迟捞不着,芙儿就走到她旁边耐心教导。” “谁料她心不甘情不愿,一扭身把我挤下去了!” 崔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便说的通了。 她又转头问坐在一旁的钟、叶二人,“你们当时在场,可是瞧清楚了?” 叶若起身盈盈一拜:“姨母,若儿瞧得清清楚楚,就是这个丫鬟把玉芙姐姐挤下去的。” 崔氏:“忆巧你呢?” 钟忆巧咳嗽两声,眼尾红彤彤的,“姨母,忆巧方才离两位姐姐有些远,没看清……” 罗玉芙得到叶若的力证,底气十足接话道:“姨母,叶妹妹已然瞧得清清楚楚,这丫头抵赖不得…” 说着她嫌恶地瞪了苏檀一眼。 不料对方却回以她一个极为不耻的眼神。 苏檀知道今日断然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从被拦下的那一刻起,等待她的要么就是被推下水奚落,要么就是护主不周受责罚。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崔氏本就对苏檀百般看不顺眼,现下抓住错处,自然要撒气。 她立刻挥手示下:“害得小姐落水还敢狡辩,把她给我摁住,掌嘴!” 罗玉芙靠在崔氏怀里,扬起快意的笑。 狠狠打,打花她那张狐媚惑主的脸! 苏檀冷冷盯着罗玉芙。 喜欢玩拙劣的争斗戏码是么,今日只要打不死她,下回定要拔掉她满嘴牙! 身健力壮的两个婆子领命上前,一人将苏檀摁着跪下。 姑娘势单力薄,“噗通”一声,膝盖狠狠砸到地上,挣脱不得分毫。 另一人抡圆了巴掌就准备往下扇。 “慢着——” 堂外突然传来一声喝止。 清冷无波,戾气骇人。 屋内众人顿时神色各异,罗玉芙慌忙整饬妆容衣裙,正襟危坐。 墨色官靴迈过朱红门槛,绛紫官袍缀绣金线麒麟,鹤骨松姿,携着劲风,凛然闯入众人视线。 沈修妄目光射向那两个婆子,健妇吓得立马松开手,垂眉耷眼让到一边。 视线又掠过跪在地上的姑娘,全须全尾,没伤。 崔氏忙起身迎他,“妄儿,刚下朝可曾吃——” 沈修妄略行一礼,面色冷峻:“母亲,我屋里的人,何时轮到这些刁妇动手打罚。” 知晓自家儿子的脾性,崔氏张了张口,脸色不虞:“她害得你表妹落水,尚未出阁的姑娘家,哪经得住这个。” “仆敢戏主,我若不罚,枉费芙儿唤我一声姨母。” “更枉费我担着掌家的责!” 罗玉芙忙起身见礼,又忍不住挤出几滴泪,“拜见表哥。” 沈修妄拧眉,懒得搭理她,垂眸看向跪在地上沉默不语的姑娘。 回来路上长风已经告知他来龙去脉。 若重罚,她委屈。 若不罚,府里上下人多口杂,母亲和表小姐的脸要是不要。 他才不想管什么表小姐的脸面,横竖烦人。 沈修妄怒声对跪地的姑娘喝道:“起来,随我去偏厅。” “是。” 随着偏厅的门重重阖上,正厅众人默默竖起耳朵旁听。 “跪下!” “你好大的胆子!” 两声怒喝从屋里传出来。 罗玉芙下意识打个冷颤。 崔氏拍拍她的手背,安抚道:“别怕,表哥会替你出气的。” 她的儿子,还能当真被一只小狐狸精迷住不成。 还不是要顾及她这亲生母亲的脸面。 一进偏厅,沈修妄就引着苏檀站到隔扇后头。 此处有遮挡,正厅瞧不见里头,却能听清楚两人的一言一语。 他故意扬声怒喝:“跪下!你好大的胆子!” 苏檀抬眸怔住,屈膝就要下跪。 男子一把拉住她,修长食指竖在薄唇前,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一双潋滟深邃的凤眸朝她眨了眨。 苏檀迟疑一瞬,微微点头,懂了。 沈修妄酝酿片刻,又一声怒喝:“不好好在院里做事,倒跑出来闯祸,你可知错!” 苏檀沉下嗓音,委屈应声:“奴婢知错。” “我看你是一点不知!毫无规矩!” 沈修妄目光扫视四周,随手抓起宝阁柜上一盏琉璃碗,侧过身重重砸向墙角。 “砰!” 晶莹剔透的碎片震得到处都是。 苏檀一时看傻了,不知道该怎么接戏。 男子弯腰凑到她耳畔,低声道:“哭。” 温热的气息喷吐在姑娘耳边,小巧圆润的耳垂白嫩可爱。 透着点粉。 苏檀立刻领会,指甲死死掐着掌心,酝酿哭腔哽咽求饶:“公子……奴婢真的知错了……” “呜……” 沈修妄默默扶额,太假了,笨得很。 他清了清嗓子:“闭嘴,哭什么哭!” 说着,抬起右手对着自己的左手背狠狠扇下一巴掌。 “啪!” 和掌掴的声音一模一样。 冷白如玉的手背登时现出五条红痕。 苏檀怔住。 这才止住哭声,继续假装哽咽求饶:“公子别打了,念棠知错……念棠知错。” 姑娘错愕的模样像极了受惊的兔子。 沈修妄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软软的,他继续发怒:“若再有下次,杖刑伺候!” 男子的掌心很暖,动作很轻柔。 苏檀忽然想起从前在家每每犯错时,怕被母亲责罚,父亲就是这样和她隔着门演双簧。 她今日为自保,躲过罗玉芙那一脚,让她落水,按理她没错。 可按礼,她有错。 主可戏仆,仆却不能戏主。 她低下头,继续假装抽泣,装着装着忽然眼眶一热,鼻头发酸,竟真的很想哭。 八年来,挨打比吃饭喝水都要寻常。 实打实的痛,打了伤,伤养好了再打。 一开始也会忍不住哭,再后来就知道眼泪是最没用的。 与其哭,不如省点力气。 她方才想,若今日真受一顿打,也不过是皮肉之苦,咬咬牙就过去了。 横竖她早就习惯。 可现在身体不痛,她不知为何却突然忍不住。 姑娘低着头,死死咬着下唇,瘦削的肩控制不住颤抖,泪珠一颗接一颗的往地上砸。 第25章 动怒 寻岚苑内外一片岑寂。 正厅里众人屏气凝神,能清楚听到从偏厅传出的打罚喝骂声。 罗玉芙唇边挂着冷笑。 呵,小贱蹄子,活该! 崔氏悠然坐回上位,端起茶盏咂了两口。 要不说是她的儿子,纵使房里人再狐媚也绝对不会偏私。 其余人亦是各怀心思,一时间堂内静得落针可闻。 偏厅里,沈修妄揉了揉的姑娘头顶,发觉她这回哭腔装得挺像。 这出戏演的差不多了,他抬脚欲引她出去。 甫一低头,却惊觉地下泅湿一小块泪点子。 姑娘仍然垂着头,肩头的颤抖逐渐平息。 沈修妄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指尖稍一用力,倔强的小脸缓缓抬起—— 果不其然,泪痕清晰,眼圈鼻尖泛着红。 眼尾那颗朱砂痣愈发明艳。 怎的真哭了? 被吓到了? 他方才那一巴掌打的可是自己的手背,胆子忒小了点。 沈修妄抿紧薄唇,拇指指腹重重揉上朱砂痣,俯身恐吓:“再哭,当真打你。” 这般恶劣口吻,与画舫那夜别无二样。 不过那时他说的是:再哭,当真杀了你。 不是杀就是打。 苏檀噎住,忙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手动静音。 双眼写满四个字:我不哭了。 瞧她这样,沈修妄又气又笑,真是惯会装巧卖乖。 他压低声音又说一句:“待会随我出去,只消垂头便好。” 姑娘连连点头,水汪汪的眼睛瞧得人心尖发软。 沈修妄忍不住又揉了揉她眼尾的朱砂痣,脸颊肌肤比剥了壳儿的鸡蛋还要软嫩。 究竟怎么生的。 他缓缓松开手,摩挲一下指尖残留的柔腻,这才正了正神色,双手背身大步往外走。 苏檀像只鹌鹑垂头耷脑,紧随其后。 “吱呀”一声轻响,偏厅门被推开。 怒气未消的沈二公子率先走出来,身后是方才刚被“训打”完的小婢女。 诸人视线凝于两人身上。 看着苏檀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罗玉芙心头快意至极。 她袅袅婷婷走上前,柔声细语对自家表哥行礼:“芙儿多谢表哥秉公处理,表哥息怒。” 沈修妄睨她一眼,懒得搭理,看向崔氏说道:“母亲,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对于自家这万里难挑一的儿子,崔氏向来宠溺纵容。 她略点头:“也罢,既然你已经管教过,母亲也不好多说甚。” 罗玉芙接连两回同表哥说话都被冷落,正垂眼伤神,却见男子转头看过来。 她忙扬起甜美可人的笑容。 却听得沈修妄不怒自威,掷地有声的警告:“念棠是我松鹤苑的人,她只当我的差,应我的事。” “一块帕子掉水里,这种事你叫她办,可是身边的丫鬟婆子都死绝了!” “若是手脚都断了,通通捆了发卖出去!” 公子一双鹰目扫过,屋子里霎时间跪下来乌泱泱的人。 沈修妄贵为当朝大都督,重权在握、杀伐果决。 平日和颜悦色时下人尚且不敢造次,更何况如今身披官袍、脚踩官靴。 气势愈发骇人。 生杀予夺只在一瞬。 一众奴仆吓得连连磕头求饶。 就连端坐着的钟、叶二位表小姐,也怔得不敢喘气。 罗玉芙直面暴怒,更是震颤不已,脸皮子一会青一会白,被雷劈了一般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苏檀跟在沈修妄身后,只垂头不语,亦是被他这番愠怒惊到。 他此刻生气,与方才在偏厅里演的截然不同。 沈修妄宽袖一挥,径直告退:“母亲,儿子回松鹤苑了。” 苏檀顾不得多想,忙跟上脚步。 崔氏默然叹气,就知晓他这性子。 又不免愈发看不顺眼后头的丫鬟,得早日为妄儿择定正妻才是。 两人已经彻底行出寻岚苑,满屋子的人迟迟没能从压迫震慑下回过神来。 罗玉芙失魂落魄站在原地,两行清泪后知后觉往下淌,不知是吓的还是恨的。 只死死掐着掌心,咬紧后槽牙。 * 苏檀一路跟随沈修妄回到松鹤苑。 阖上房门后,这才抬起头,移步上前:“公子,奴婢伺候您更衣用早膳。” 沈修妄恨铁不成钢,转身看向她:“气都气饱了,还用早膳。” 苏檀立在原地,思虑一瞬,屈膝跪下认错:“今日之事是奴婢僭越,便是表小姐要踢我入水,奴婢亦该欣然受着,不该耍小聪明坏了规矩。” “公子莫生气。” 这番逆来顺受,沈修妄一时间倒忘了自己气从何来。 他动了动唇,蹙眉:“起来,谁叫你跪了。” 不过是想叫她日后在内宅中行事机灵点,仗势避祸的道理还不懂么。 苏檀再拜一回方才起身,“多谢公子为奴婢解围。” 姑娘一口一个奴婢,谦卑恭顺。 沈修妄抿紧薄唇,满腹嘱咐她谨守规矩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若是谨守规矩,今日落水受尽奚落的人就是她。 他舒出一口气,张开双臂,“宽衣,传早膳。” “是。” 苏檀上前为他解腰间玉带。 她很清楚,此事在明面上就此揭过,但日后怕是会涌起更大的风浪。 今日是她一时心烦莽撞了,再有下回便得慎之又慎。 手里为公子宽衣的动作有条不紊,脑中也没停止思考。 “咕咕~” 腹中突兀传来抱怨。 奔忙一早晨,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沈修妄闻声垂眸看向她,两人视线相触。 他挑了挑眉:“偌大的靖宁侯府竟供不上你的吃食,肚子咕咕叫,要饭的花子不成?” 苏檀语塞,嗫嚅:“确实要过饭……” “嘀嘀咕咕说甚?” “奴婢说幼时从边城逃荒来此,确实要过饭。现下能吃饱穿暖,已经很感激公子了。” 沈修妄愣住。 眼前浮现出数年前边城寸草不生,饿殍遍野的惨状。 草根、树皮、芦苇絮,甚至是墙头土,饿极了的人,什么都往嘴里塞。 更有易子而食的。 他不免深看两眼为他穿衣的姑娘。 这副弱不禁风的小身板,是如何熬过去的。 沈修妄接过她手中的直裰,扬声道:“咕咕叫的吵死了,去吃饱再来。” 苏檀语塞…… “是。” 第26章 钥匙 翌日。 艳阳高照,碧空如洗。 南广园的戏班子一早便入了侯府,管事将人领至随梨大戏楼,上妆扮相皆已齐备。 府中奴仆忙而有序,洒扫熏香,侍花弄草。 大厨房里采买一众珍稀菜蔬,林中野味,湖海鲜货,御品佳酿,时兴美果。 送菜的长板车足有十数辆。 松鹤苑主屋。 苏檀立在桌旁伺候沈二公子用早膳。 姑娘手执银箸,夹起盘中一块品相最佳的翠玉卷,轻送到沈修妄面前的描金白瓷碟中。 沈修妄夹起送到嘴边,咬下一口,齿颊生香,滋味不错。 他呷一口清茶润嗓,开口道:“待会你拿了对牌钥匙,领几个人去院中府库挑选十件器物,细细包好。” 苏檀了然,今日大小姐和夫婿杜国公世子回府,这礼是赠给他们的。 她微微颔首:“念棠明白,不知大小姐和姑爷喜欢何种器物,或有偏好?” 沈修妄抬眸,不假思索:“我阿姐最不喜金银俗物,尽管挑古韵典雅的。” “前些日子陛下曾赏赐一幅望海潮生观景图,乃前人巨家所作,有市无价,她定喜欢。” “还有庄老先生的手记古籍,并通墨四宝,再有一斛龙团胜雪。” 苏檀一一记下,此四样已是价值连城。 可见他对长姐极为爱护敬重。 沈修妄顿了顿,随意道:“至于杜世子,挑副宝鞍金裘便是。” “旁的你循着礼制挑,面面俱到,姜嬷嬷可曾教过?” 苏檀舀一小碗清爽鲜亮百宜羹奉给他,道:“教过的,奴婢挑完再给公子过目一番。” 人情往来,礼从用度,苏檀早已烂熟于心倒背如流。 沈修妄摆手,“不必。” 姜嬷嬷亲自调教出来的人,本又是个玲珑剔透的,这点琐事他信得。 他颇为顺心,饮尽半碗百宜羹,这才接过帕子擦净唇角。 目光一转,落于姑娘身上。 衣裙是一等婢女的规制,偏生乌鸦鸦的鬓间太过素净。 两颊旁,白嫩剔透的耳垂亦是空空如也。 昨儿便觉得哪里不对。 府里上下纵使是年过半百的老妈子,耳下也挂着些许银坠子。 她未免太过简朴些。 沈二公子撂下巾帕,薄唇翕张:“顺道自己挑两件簪钗耳坠,形容这般潦草,旁人还以为我侯府揭不开锅了。” 潦草。 苏檀唇角轻微抽搐一下,她很潦草么? 素净些不是更有婢女的样么。 早膳过后,苏檀便领了对牌钥匙,唤上向竹、又萝、雨槐、香松四人同去府库。 钟管家亲自好生带路送进去,苏檀这才惊觉何为琼府金穴,膏腴贵游,富堪敌国。 她挑得眼花脖僵,腿木脚酸方才行至三分之一。 且此处是新库,另有一旧库与之不相上下。 靖宁侯府果真是富贵金山处,琼楼玉宇台。 除去偏爱沈大都督的人品风流,单凭这泼天荣华,小姐们争夺正妻之位理所必然。 然,苏檀的第一想法是:沈修妄如此多金,是不是可以向他提一提涨月银? 人总得有些目标,且是眼下踮一踮脚就能达成的,最为实际。 她需要银子,攒得越多越好。 如此忖度一番,苏檀捧着朱红托盘,和向竹四人回至松鹤苑。 将各式器物妥善包好后,她拿着府库的对牌钥匙交还给沈修妄。 沈二公子大手一挥,懒得收。 “往后松鹤苑的取拿用度你管着就成,我没得那些闲心。” “若有拿不准之处,只管去问姜嬷嬷。” 这话是站在主屋檐下说的,满院儿的婢子婆子听得一清二楚。 苏檀捏着对牌钥匙掌心发烫。 升职了。 加薪指日可待。 沈修妄掸了掸宽袖,打量她鬓间新添的玲珑山茶花簪。 耳垂下一对玉色水滴形坠子,微微颤动,晶莹透润。 这还勉强像话。 “今儿随我去前厅伺候,机灵些。” 苏檀垂首应声:“是。” 主仆一前一后出了院子,留下松鹤苑诸人各司其职。 婆子们退下后,不免躲在犄角旮旯里挤眉弄眼一番。 “瞧见没,往后这念棠姑娘可算咱们院儿里的一把手了。” “可得好生同她相处才是,以后的好儿肯定少不了。” “要我说,论资历也得是向竹、雨槐她们几个排的上号,怎的偏她后来居上。” “嘘,少胡吣!公子的上意岂是你一个死老婆子能质疑的……” 四五人说过一嘴闲话,便各自散开忙活去了。 墙后翠竹丛,一抹细瘦身形隐于其中。 * 侯府正厅,主客云集。 烹茶丫鬟们捧来茶盏,诸人身后的随侍婢女依次上前接过,再恭敬奉给各人主子。 苏檀虽入府近两月,尚未认全侯府里的所有主子。 此刻奉过茶,站在沈修妄坐席后面伺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恰好能将厅中众人收入眼中。 只见二叔沈昌相貌普通,圆脸粗脖,挺胸叠肚,显然供养颇丰。 二婶周氏亦是富态有余,姿容不胜,鼻头略大,虽精心打扮一番,倒底难掩眸中憔悴。 老夫人和颜悦色同二儿子说话,又暗戳戳宽慰周氏心大些。 “若那妾室有福来日诞下男丁,必定养在你膝下,主母的名头谁都越不去的。” 周氏扬笑点头:“母亲,儿媳省得。” 沈昌大为快意,不免喜悦朝沈修妄笑道:“妄儿,来日可得好生提携提携你堂弟才是。” 沈修妄勾唇:“自然,二叔放心。” 尚在腹中便已笃定是男胎,他这二叔心思忒急。 二房的四位小姐依次坐于下首垂眸不语。 父亲一心想要儿子,女儿便是可有可无了。 沈母崔氏默然品茶,隐有不屑。妾室生出来的庶子,也好意思叫她儿子提携。 坐于她下首的妇人生得柔弱,自带江南女子的小巧,两人年岁相近,气质迥然不同。 老夫人看向她,关心问道:“老三媳妇,我儿近些日子身体可还好?” 三婶梁氏眼下略有乌青,声调亦是江南女子的细柔:“回母亲的话,他好些了,只是还下不得榻。” 老夫人叹口气:“那便少劳动他些,人参灵芝尽管供着就是。” “多谢母亲。” 正说话间,厅外走来一位翩翩少年。 白衣长衫,身形俊逸。 老夫人眉开眼笑:“小七回来了。” 少年向众人行过礼,唤梁氏一声母亲,唤沈修妄一声二哥。 苏檀认得他。 那日她进永寿堂受训,见过一回。 老夫人拉着沈儒安坐于自己身侧,瞧他又瘦些许,不免嘱咐:“在学中读书也莫苛待身子,随着伺候的小子有敢不尽心的,尽管回祖母。” “你父亲体弱,膝下只你一个,可得好生保养。” 老夫人看向沈修妄,得意笑道:“若是缺什么要什么,或是学中有人欺负你,尽管告诉你二哥。” 沈儒安拱手谢恩:“多谢祖母关怀,那便仰仗二哥。” 他身子弱,从不得武,便只能主攻学文。 所幸天姿不错,只待明年春闱拼一拼蟾宫折桂。 沈修妄玩笑道:“瞧瞧,祖母这是拿我当百宝匣、护身符给小七贴补。” 老夫人嗔他:“属你油光嘴滑,我这把老骨头可使唤不动沈大都督。” “得尽快娶回一位贵小姐,好生约束约束你才是。” 沈修妄连连摇头,往椅背后轻靠一下:“祖母此言差矣,能约束我之人,怕是还未降生。” 众人忍俊不禁,捂嘴发笑。 苏檀站在他身后垂眼腹诽。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能降得住这尊魔王,确实得方外高人下凡不可。 二叔沈昌促狭一笑:“贤侄,此约束非彼约束啊。” 床笫之间,谁约束谁。 沈修妄自然会意,没应声。 端起茶盏抿过一口,无意侧眸瞥了一眼身旁站着的姑娘。 一家子坐下来叙话,倒也寻常。 屋外传来一声清亮笑音:“大姐姐和姐夫回来了。” 第27章 姐弟 屋外走来一众人。 五小姐沈佩恩扬着笑,唇边梨涡浅浅,三步并作两步先行进正厅报喜。 “大姐姐和世子姐夫回来了。” 苏檀随着众人的视线看向门口。 一对璧人联袂而至。 女子清雅绝尘,雪胎梅骨,穿月白青葱色云天水漾流仙裙,簪云鬓花颜步摇。 步摇垂下两串细珍珠串子,随着走动几乎分毫不晃。 柳眉入鬓,目若青莲。垂眼慈悲,回眸庄穆。 苏檀脑中恍惚闪过一句诗。 芳姿谪下佛宫来,长似观音自在。 身旁的男子便是杜国公世子,杜文湛。 他相貌堂堂,身形颀长,算是中上之姿。 临上正厅台阶,杜文湛主动托起沈倾意的小臂,柔声道:“夫人慢些。” 沈倾意浅笑:“有劳夫君。” 两人进入厅中,同行拜礼。 老夫人和崔氏乐得见牙不见眼,连声称好。 恰好齐清珩与程樾亦携着礼入府来拜,众人说过一番话便同去花厅用饭。 饭后踱步去往随梨大戏楼,消遣消遣。 金鼓喧阗,急管繁弦。 戏台上生旦净丑演得热热闹闹,台下看客瞧得津津有味。 每人面前一张墨色方角清漆梅花几,上置花茶、鲜果、各色点心。 果盘中摆有鲜嫩多汁的红樱桃、紫黑桑葚、澄黄枇杷。 更有一骑红尘妃子笑,清甜爽口的时兴荔枝。 沈修妄陪同程樾、齐清珩两人并排坐于众人席后。 沈二公子听到尽兴之处,右手中握着的竹骨扇,跟随锣鼓点一下一下轻敲左手掌心。 端的是潇洒怡然。 偶尔偏过头和左手边的齐清珩聊上一两句戏词。 一回眸,右手边的程樾已然剥好满碟白玉荔枝。 黑核去的干干净净,果肉分瓣完整。 沈修妄挑眉,问他:“戏不好听么?你闲着剥这么多荔枝作甚?” 程樾顿住一瞬,而后又扬起惯常的笑容:“吃啊,还能作甚。” 说着就往嘴里塞。 沈修妄狐疑,什么时候程副指挥使这大大咧咧的性子也变精致了。 目光收回,看向戏台之上,顺便掠过祖母旁边的席位。 杜文湛剥开一颗荔枝送到阿姐嘴边,阿姐低头吃进口中。 杜世子垂眸笑笑,亲昵之情不言而喻。 女子多数都喜食荔枝,此果价高路远,贵不可多得。 所以诸位小姐面前的鲜果盘中,亦是荔枝最受欢迎。 由丫鬟细细剥好,放进碟中,再用银钎子戳着送进口中。 沈修妄不由垂眼看向自己面前的鲜果,又侧眸瞥了一眼身后的姑娘。 苏檀站在后面静心等待吩咐,虽然眼下看戏没什么需要伺候的,但她也不敢掉以轻心。 当差当的好,加薪才能提的早。 席间充斥的荔枝味道甜香馥郁,她轻轻吸了吸鼻子。 每年夏天,她最喜欢吃荔枝。 除了鲜食,还可以将买来的荔枝放进冰箱。 冻实后剥开皮,玻璃杯中丢进几颗,再倒入满满一杯汽水。 气泡附着在杯壁上,冷热交替激出模糊水雾,湿哒哒,冰冰凉。 咕嘟咕嘟喝下一大口,简直人间极乐。 泡到最后荔枝会变软,复甜,吃起来又是另一番滋味。 真好,她已经忘记那是什么味道。 至少现在闻到了。 * 戏散场后,沈修妄陪同沈倾意去沈母屋中叙话。 母子三人也算享受片刻天伦。 一进屋,崔氏便拉着女儿的手,一番询问。 “近些日子药可曾吃?” “母亲又寻了一则送子良方,带回府中去。” 沈倾意淡淡颔首,“一直吃的,未曾断过。” 崔氏皱眉:“那怎的还是没有动静,这都九载了……” 沈修妄不悦打断:“母亲,阿姐好容易回府一趟,你可曾多关心她过得如何,心情愉悦否?” 成日里挂在嘴边的便是身孕身孕,阿姐已然瘦了一圈儿。 沈修妄比沈倾意小两岁,姐弟俩自幼感情便深厚。 小时候,旁人敢说阿姐一句不是,他能一拳冲上去打掉对方的牙。 崔母瞪他一眼,“妄儿,你是男子不明白。” “为夫家诞育子嗣乃女子头等大事,若无子嗣傍身,你阿姐日后如何在国公府立足。” 沈修妄不以为然,道:“阿姐才学甚高,品性绝佳,在内可执掌中馈,在外才名远扬。” “这么一个人,凭何仅用能否诞育子嗣来衡量?” 崔氏叹气:“女子嫁人便要为夫为纲,以子为倚仗。” “你可知杜文湛已纳有两房妾室,为何纳?” 还不是为子嗣。 闻言,沈倾意眼底划过落寞,稍纵即逝。 她弯唇浅笑,及时阻止母子二人的争论:“母亲,阿弟,别为了我的事徒增烦恼。” “我在国公府中一切都好,文湛他身为世子,纳两房妾室实属平常。” 沈倾意又拉着崔氏,安抚道:“我定会好生服用送子良方,还请母亲安心。” 崔氏真是对自家逆子又爱又恨,所幸女儿是个乖巧可心的。 她轻拍女儿的手背,和声细语:“行吧,那母亲去取那方子,你们两人稍候片刻。” 她出去后,屋中只剩姐弟二人。 沈修妄不免眉头紧蹙,认真看向沈倾意,问道:“阿姐,杜文湛对你好么?” 沈倾意心头滚过刀子,仍是那般温柔笑笑,重重点头:“自然。” 从她的眼神中,沈修妄一时感觉不出这回答是真还是假。 “莫再操心我的事了,阿姐倒有话想问你。” 沈大小姐岔开话题,道:“今日我瞧着近身伺候你的那名婢女不错,可是房里新进的人?” 沈二公子换了一下坐姿,展开竹骨扇把玩,“嗯,用着还算勉强合心意。” 大小姐会心点头。 自家阿弟向来眼高于顶,从小到大能近他身伺候的人,一只手数的过来。 想来是个百里挑一的。 她顿了顿又说:“自你回京后,各方说亲的人络绎不绝,如今府中更有几位客居的表妹,我瞧着母亲急得很,你是如何想的?” 听到这话,沈修妄一合折扇,正色对她说道:“阿姐,我此生并无娶妻的意愿。” 沈倾意颔首:“阿姐明白,可若是陛下赐婚呢?” 天子近臣,权柄熏天,更有诸多身不由己。 谁料沈修妄薄唇翕张,散漫不羁的弧度微微扩大:“不会的。” 至少如今陛下在位时不会为他指婚。 再说来日新帝即位,更加不可能。 沈倾意了然,不免快慰:“那就好,阿姐希望你舒心。” 姻缘与否皆看个人,强求不得。 沈修妄冲她璀然一笑:“阿姐,我也希望你舒心。” “若有事别自己扛,阿弟永远是你的后盾。” 沈倾意欣慰点头:“好。” 第28章 郁结 寻岚苑主屋内,母子三人仍在叙话。 苏檀静静在偏厅廊外等候,主子说话她自然要回避。 恰好杜世子从园子里头逛过来,远远便瞧见廊下站着一位模样标致、身段窈窕的姑娘。 他一眼就认出,是沈修妄的贴身丫鬟。 方才席间人众多,碍于礼节,又畏惧他那小舅子的行事作风,虽瞥过两眼却不敢细看。 现下,他昂首阔步,径直往廊下走去。 苏檀自然也看到他了,眼见着杜文湛已然近前,她微微屈膝行礼:“奴婢拜见世子。” 低头垂眼间,只觉一道目光肆意打量她。 自上而下,由表及里。 耐人寻味。 “免礼。” “多谢世子。” 苏檀直起身,并未与他平视,仍然垂着头。 方才那道眼神蕴含的深意,她隐约能察觉到。 内室突兀传来开门声,苏檀不动声色往后退出两步,拉开与杜文湛的距离。 崔氏母子三人先后走出来。 杜文湛见状含笑迎上前去,“可巧我刚逛完园子,母亲、二弟,我和倾意该回国公府了。” 说着便扬手来扶沈倾意的手臂。 大小姐半边身子一僵,面色不显,“是该回去了。” 崔氏满意点头:“也好,天色不早了。” 沈修妄目光扫过廊外,却见念棠远远避在一旁,方才只有杜文湛在外头。 他不免看向杜文湛,意味深长道:“好生照顾我阿姐。” 虽为小舅子,但他有骄矜的本钱。 沈修妄如今大权在握,杜文湛空顶着国公世子的名头并无实职,在他面前显然不够看。 杜文湛弯唇笑答:“自然,二弟放心。” 辞别老夫人之后,夫妇二人便登上回程的马车。 一应送出的礼品器物早已打点妥帖。 府里一众公子小姐出门来送,齐清珩和程樾也自然在列。 杜文湛亲自扶着沈倾意迈上马车,小姐裙裾轻晃,一枚玉坠子掉下。 骨碌碌滚了一圈儿,恰好停在程樾脚边。 程樾迅速弯腰捡起来,放在掌心掸去浮灰,这才扬着笑走上前。 “阿姐,你的坠子掉了。” 他同沈修妄亲如手足,从幼时起便也跟着叫一声阿姐。 沈倾意站在车驾高处回身看向他,眉眼含笑:“多谢小樾。” 程樾仰头望她,想要抬手送去,杜文湛从旁接过,“有劳程副指挥使。” 程樾讷讷:“无妨。” 帘子撂下,车驾缓缓从众人面前驶离。 透过窗牖缝隙,看着渐远的沈府,沈倾意怅然若失。 杜文湛伸手来握她的腕子,哄道:“今日陪你走一遭,可还开怀?” “瑶娘、琴娘她们年纪轻不懂事,莫跟她们计较,往后我们好生过日子。” 沈倾意置若罔闻,一张温柔脸清冷如霜雪。 她淡淡抽回手,“我同你演戏,顾得不是你的名声面子,是为我沈府满门。” “往后别再去我栖梧院,旁的随你。” 闻言,杜文湛一改和煦,凶态毕露。 “沈倾意,你我行至今日,全是因为你这副高高在上,冷冰冰的木头样子!” 沈倾意冷眼瞧着。 觉得如今他这副气急败坏,倒泼脏水的模样着实叫人恶心。 她向来如此,何曾变过。 只是他待她的心,变了。 及笄之年,京中上门求亲者恨不能踏平侯府门槛。 杜文湛为博她欢心,放出满城花灯,盏盏皆亲自上书:敬借东风,贺予倾意。 他说:得以遇你,三生有幸。 他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说:除去巫山不是云,沈倾意在我心中绝无仅有。 原来年少欢喜最终也会相看两厌。 情之一字,陷于岁月泥沼之中,再回头瞧,不过如此。 沈家世代功勋清贵,她作为长姐嫡女,本该为弟妹们做表率,却瞎了眼盲了心。 世家若出一个和离妇,是为门楣蒙羞。 弟妹们尚未嫁娶,她绝不能为沈府带去一丝污点,咬牙耗着就是。 沈倾意闭上眼,偏过头去,懒得再和他做无谓的争执。 沈府门前。 目送车驾驶远,一应公子小姐悉数回房。 沈修妄朝齐清珩挑挑眉,率先开路:“走吧,去我书房。” 今日邀他们看戏为次要,议事才是主要。 齐清珩欣然应是,抬脚跟上。 “走啊。”他拍了一下程樾的肩,“愣什么神呢。” 程副指挥使一张俊脸棱角分明,鬓如刀裁。 出神时锐气不甚,刚毅渐淡,好似换了个人。 他没好气地回过头,勾住齐清珩的肩,笑道:“谁愣神了,你现在竟敢捶我,要不要过两招?” 齐少卿巧舌如簧:“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要不和我文斗?” 早已走出半里地的沈二少耐心告罄,揶揄他们:“斗什么斗,你俩再磨叽半刻钟,孩子都要生出来了。” “咦~” 两人毫不犹豫推开对方,好像碰到了什么脏东西。 …… 松鹤苑书房。 沈修妄取出前日收到的飞鸽密信,递与两人。 “据暗探来报,近期有一笔数额巨大的银子从江淮两地秘密流出,后至兖州境内。” “太子坐不住了。” 齐清珩豁然顿悟:“兖州盛产铁矿,太子这是要造兵器。” 程樾灌下一口茶,冷哼:“他未免太心急。” “他当然急。” 沈修妄悠然坐下,“四殿下已在返京途中,待他回来朝局的分庭抗礼之势会愈演愈烈。” 近两年,太子与四皇子的皇位之争甚嚣尘上。 一位是前皇后之子,一位是继后之子。 圣人年岁渐长,身子大不如前。朝臣纷纷站队,以博来日。 程樾默然颔首:“那四殿下定会问你如何应对。” 沈修妄以手撑额,捏着竹骨扇在书案上缓缓划下一道。 气定神闲:“断财源,揭暗项。” 银子、兵器,他都要拿下。 齐清珩对此法表示赞同,又垂眼确认一遍银子数额,疑惑道:“太子在江淮的私产最多供他挥霍玩乐,打点党羽,怎么会突然生出这么多?” “那定然是又生了更见不得人的脏生意。”程樾靠着椅背,双手抱胸。 沈修妄仍然握着那把竹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桌案。 “等四殿下回来,想法子向圣人请个令,我得亲自去一趟。” 太子生母乃懿德皇后,因她早逝,皇帝对这位原配旧情难舍,故而对太子格外亲善纵容。 谋私产,结识朝臣,皇帝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若是太子敢行大逆不道之事,触了陛下逆鳞,不废也得废。 捉贼见赃,没有足够的筹码是扳不倒东宫的。 所以沈修妄要亲手拿下所有筹码。 他眼眸低垂,长睫遮去凌厉之色。 “届时京中时局你们尽力辅佐四殿下便是,死死盯着东宫。” 赵镇胆敢踩着父亲的骨血和八万虎贲军的英魂上位,真当他沈修妄是死的不成! 第29章 荔枝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沈修妄同他们议完事,顺便一起用过晚膳,送他们出府后,这才一面思索一面踱步回到松鹤苑。 推开屋门走进内室。 隐约可见姑娘坐在灯下看书。 软榻之上放一长条乌木小几,白釉莲瓣烛台,还有一本摊开看过大半的书。 垂眸认真的模样,倒叫人不忍心打搅。 沈修妄勾唇调侃道:“如此用功,我这屋里可是要出个女状元了。” 苏檀闻声抬头,看见男子从黄花梨莲花螭纹曲屏后面走来。 忙起身见礼,局促道:“公子莫打趣奴婢。” 沈修妄戏谑笑笑,走到榻前弯腰打量,“医书啊,可都能看懂?” 苏檀谦虚答话:“勉强识得几个字翻翻罢了,五小姐不嫌我愚笨,借了我许多书。” 公子直起腰,略垂眸看她,颇为赞同:“不错,多读点书总没有坏处,若有不懂的可以问我。” 又似笑非笑:“你说说,可去哪儿寻我这么通情达理的主子。” 难得他心情如此舒畅。 苏檀自然顺着他的意思,攀附道:“公子自然是天底下最好的主子,是念棠命好。” 姑娘眉眼弯弯,抬眸瞧着他。 今夜月朗星稀,天上躲起来的星子怕是都藏进她眸中了。 沈修妄忽的如此想。 “谄媚。” 他嗤笑一声,捏着竹骨扇,扇尖儿轻拍一下她的脑袋。 苏檀伸手接过折扇,又乖巧为他解腰间玉佩等物。 揣度试探道:“五小姐夸奴婢天姿不错,去药庄或草药铺子里谋个营生也能挣银子呢。” 沈修妄平铺手臂,由她宽衣解带。 听到这话,不免蹙眉,“成日里瞎想些什么,既入我侯府,哪有再出去抛头露脸的道理。” “好生待着,短不了你的吃喝。” 苏檀指尖一僵,暗嘲自己明知故问。 他是绝不可能放她离开的。 姑娘唇边噙着笑,小心翼翼褪下他的外裳。 哄道:“奴婢失言,公子别见气。” 沈修妄垂眸看她。 好端端的想着谋营生挣银子作甚? 发的月银不够使么? 他转念又想,府里婢女多数是家生子,有爹娘兄弟姐妹的帮衬。 独她是孤女,想来是缺银子了。 姑娘在他房里近身伺候,合该比旁人高出一截才是。 “以后你的月银翻倍,从入府那日算起。” 他俯身揉了揉她眼尾的朱砂痣,故作威胁:“若是再敢瞎盘算,定然是觉得活儿不够多,那就去柴房、浣房好生出点力气。” 话毕,沈二公子冷哼一声,抬脚走向净室。 苏檀眼底闪过错愕。 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也罢,加薪亦是收获。 至于柴房什么的还是算了吧。 她忙移步跟上去,“奴婢多谢公子。” 伺候沈修妄沐浴过后,有人叩响房门。 苏檀去应门,然后捧回一大盘荔枝鲜果。 她走回内室,向歪坐在太师椅中的人请示:“公子,可是现在要吃,我给您剥。” 沈二公子沐浴后换上雪白的中衣,衣带松松系着,襟前露出一小块冷白肌肤,两横锁骨若隐若现。 墨发绞干后仅用一支白玉簪束起。 他又换了一本游记捏在手中闲读,歪坐着,姿态慵懒。 美人无相,天神有形。 桀骜眉眼微抬,“嗯,你剥罢。” 苏檀便取来银钎子、描金碟子、净手的帕子、青瓷渣斗等一应用物。 坐在桌前专注剥起荔枝。 荔枝果皮凹凸暗红,果肉晶莹透亮,捏在姑娘粉白指尖,煞是好看。 甜香汁水四溢。 不多时,苏檀便剥好半碟子。 她擦净手,端起瓷碟送到沈修妄面前,“公子请用。” 沈修妄随手接过她递来的银钎子,戳一瓣果肉送到嘴里,方嚼两下,眉宇就挤成了川字。 “公子怎么了?” 姑娘见状忙去端来青瓷渣斗。 沈修妄偏过头去,尽数吐掉,不悦道:“难吃得很,一股子怪味。” 苏檀疑惑,分明是最新鲜的果子,她剥的时候没发现有坏的。 沈二公子像是看透她心中所想,将碟子推到她面前,嫌弃得很:“定然坏了,不信你尝一口。” “是。” 苏檀拈起一块送到口中,阔别已久的味道在嘴里炸开。 甜香得很,哪里坏了。 “公子,奴婢尝的这颗并无怪味。” 沈修妄撂下书,往椅背后头靠得更歪,唇角漾起弧度:“好吃么?” 姑娘如实点头。 “再吃几个,兴许你没尝到那个坏的。” “是。” 透明凝脂状的果肉送到姑娘唇边,咬下一口汁水丰沛,润泽了本就娇软红嫩的唇瓣。 亮晶晶,诱人至极。 沈修妄忍不住喉结上下滚动,待她吃下三四颗,又问:“甜么?” 苏檀不假思索:“很甜,奴婢还是没尝到哪颗是坏的。” 他招手,“过来,我尝尝。” 苏檀以为他是要她端过去,乖巧的绕过长桌,走到他身侧。 指尖捏着的银钎子还没递出去,腰上一重,精壮手臂已经箍着她稳稳坐下。 银钎子从指尖滑脱,应声落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叮”。 苏檀脑中也瞬间警铃大作,嗡嗡作响。 臀肉之下,是沈修妄结实紧绷的大腿。 姑娘低低惊呼一声,抬眸望向抱着她的人。 “公子——” 与两月前花楼那夜,如出一辙。 四目相对,温软在怀。 心跳声也随即缠在一处,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她的。 姑娘晶亮润泽的唇近在咫尺。 沈修妄呼吸渐促,一手掐着她的细腰,另一手掌沿着后背脊骨攀缘而上,直至摸到后颈软肉。 他重重揉捏两下,滑而不腻,嫩而不散。 指尖稍一用力,下巴抬起,两唇骤然紧密相贴。 软、甜。 果然比荔枝美味许多。 苏檀浑身早已激起酥酥麻麻的颤栗。 她感受着唇瓣被他吞吃、轻啮。 而后又长驱直入,攻占纠缠。 腰间禁锢的力道愈来愈大,扣着后颈的大掌已然四处游走。 他的吻太过霸道,噼里啪啦点燃四处的火。 扑不下来,灭不干净。 苏檀明白了,原来是这个尝。 姑娘娇吟溢出唇舌,呜咽不清:“公子……” 沈修妄微微撤开半分,鼻尖抵着她的,嗓音暗哑:“姜嬷嬷可曾同你说过。” 说过。 她该扮演好通房的角色。 苏檀心里清楚,早晚都有这一遭,拒绝不了那就坦然面对。 但她今晚当真不方便。 姑娘一双藕臂勾着他的脖子,媚眼含春,胸口微微起伏。 “念棠明白,可今日身子不干净,不能伺候公子。” 男子炽热浓烈的欲望尽数融化于眼神之中,他扣住她的后颈,凤目微阖,忍不住再次缠吻上去。 “无妨,我们来日方长。” 苏檀无声喟叹。 再吻会出事的。 紫檀长案之上,一应摆件噼里啪啦尽数扫落。 佳人衣衫半敞,玉体横陈。 公子以唇为笔,细细描摹出一幅美人春醉图。 层峦迭起,红梅初绽。 低喘裹着娇吟,直逼欲望深渊。 姑娘震颤不已,反客为主,指尖挑开他的中衣—— 对着块垒分明,精瘦有力的腰腹仰头啄下一口,“报复”回去。 沈修妄眼尾灼红,眸色深如幽潭。 他腾出一只手来,大掌虎口桎梏住姑娘小巧白皙的下巴,声调邪肆,含着些许浪荡轻佻。 “胆子不小。” 苏檀无辜望他,红唇肿得像樱桃,“公子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 “唔——” 伶牙俐齿换来的是以唇封口。 沈修妄握着她的腕子往自己身上摁,低喘道:“只允你这小百姓点一回灯。” 烛芯“噼啪”炸开灯花,摇曳一室靡丽。 再后来,苏檀终究用上了不用身子伺候的法子。 足足三回。 她想: 日后再也不“点灯”了。 他想放火那便放吧。 第30章 折花 二公子房里一夜要了三回水。 这桩叫人脸红心跳的秘事,终究渗过不透风的墙去。 起因是松鹤苑中负责烧水送水的婆子,两日后聊闲时不慎说秃噜嘴了。 底下的年轻婢子们自然是艳羡不来,上头的高位主子们也最多骂一句小狐媚子。 罗玉芙却是气得咬碎满口银牙,本就因为落水染上风寒,气急攻心,肝火旺盛。 现下捂着帕子连连咳嗽几声。 她苍白着一张脸靠在贵妃榻上,眼底燃起怒火。 叶若和钟忆巧前来探望她,看她咳得厉害,不动声色地侧过身子,或是用帕子掩了掩口鼻。 生怕沾上病气。 罗玉芙忿忿瞥她们两眼,“前两日你们吃酒听戏可是惬意得很,独独我这个病秧子窝在房里。” 叶若温声笑笑:“玉芙姐姐何必妄自菲薄,姨母体贴你身子不适,佳肴鲜果都是挑了最好的送到你房里。” 她面上略带无趣之态,“表姐和世子姐夫回府,我和忆巧不过是陪客罢了。” “那日,行之表哥半分笑脸都没朝我们露,倒是那小贱蹄子跟前随后的……” 叶若欲言又止,激得罗玉芙冒出一股无名邪火来。 她重重咳了一声没好气道:“叶若,你少煽风点火,前几日你怂恿我去教训那丫头,真当我事后悟不出来你的弯弯绕绕?” 罗玉芙虽性急,横冲直撞了些,但还没蠢到无可救药。 叶若语塞,悻悻地扯出抹笑。 “玉芙姐姐,若儿可是在姨母面前挺身而出为你作证了,姐姐千万别误会我。” 她眼珠一转,瞥向一直没说话的钟忆巧。 罗玉芙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哼了一声:“论起来还是钟妹妹心中有城府,隔岸观火、明哲保身学的不错。” 被这番嘲讽,钟忆巧仍是面色淡淡的,眸中满是清明。 “二位姐姐想来是被一个奴婢气昏了头,人没治住,我们却先内讧起来。” 叶若蹙眉,“你何意?” 钟小姐不紧不慢说道:“事发当时只有我们三人和那丫头在场,那么此事查证的立场便只有两方。” “我们三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罗姐姐一口咬定是那丫头挤你入水的,叶姐姐又极力旁证,此已成定局。” “三个主子治不住一个奴婢,叫人笑话。” “三个主子想治一个奴婢,却反被戏弄,更叫人笑话。” “我说不说又有何区别?再多加一道旁证,还不够打脸的么?” 钟忆巧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清茶入喉,抬眸看向罗玉芙。 “我是为姐姐的脸面着想,亦是为我们三人的脸面挽尊。” 罗玉芙面色忽的凝重起来,叶若亦是垂眸深思。 她们终究是嫩了点。 钟忆巧缓缓放下茶盏,顿了顿又说:“那日行之表哥下了朝,官服都没换便直奔寻岚苑,这就是他的态度。” 叶若反驳:“可表哥确实惩戒了那丫头。” 钟忆巧嗤笑一声:“在偏厅里头真打还是假打,你们瞧见了?” “世间诸事,眼见尚且不能为实,何况是耳听。” 一番话,鞭辟入里,叫罗、叶二人登时哑口无言。 好半晌,罗玉芙才咬牙切齿地重拍一下榻,“如今勉强算个通房就如此袒护,日后哪还有旁人的位置可言!” 她看向钟忆巧,询问道:“既然钟妹妹看的如此通透,想来已经有治她的法子了?” 钟忆巧叹了口气,摇头,“她是表哥房里的人,且松鹤苑上下滴水不漏,如何动得。” 话毕,她闭口不言。 叶若急了,忙侧过身子,拉她手腕,劝道:“妹妹,难道你对表哥无意么?就甘心看着他被一个下贱坯子纠缠。” 闻言,钟忆巧反握住她的手腕,笑道:“不瞒两位姐姐,我确实无意于你们所想的,忆巧心中早有良人。” 这话已然说的很是清楚。 她并不想争正妻之位,何必做得罪人的事情。 她轻拍叶若的手背,意味深长道:“我们如今客居侯府,并无大权。内宅里又有老夫人坐镇,她最是重家教规矩,不可再任意妄为。” 言尽于此。 说着,钟忆巧起身朝贵妃榻上的罗小姐福了一福:“我先回去了,姐姐好生休息。” 罗玉芙微微颔首,心中了然:“妹妹慢走。” 随着屋外的蕉叶帘撂下,屋里两位小姐四目相对。 并未多言,已有共识。 钟忆巧缓步往自己的院子走,内宅玉径并无嘈杂人等,小姐白裙轻晃,清丽脱俗。 身旁跟着的心腹丫鬟莲儿唇角挂笑,轻声说道:“小姐今日以退为进,可希望她们别辜负您的指点才是。” 钟忆巧听而不答,抬眸看向不远处的一丛芍药。 昨儿后半夜一阵急雨路过,打折不少出挑高昂的娇花。 残瓣断枝下,又冒出新的红粉花苞,瞧着别有意趣。 她似笑非笑:“这世间总有些人对自己所求之物不甚明晰。” 故而,将水搅得越浑越有趣儿。 她们想除草,而她从始至终只要折花。 草这种玩意儿,春风吹又生,能除得清么? * 日头渐暖,绵绵风中携来丝丝缕缕暑气。 苏檀抽空去药圃松土。 近些日子五小姐被何姨娘拘在屋中准备及笄之礼,她便替她多跑几趟药圃。 草木葱茏,浓郁的绿如涛如浪,滚滚袭来。 她弯腰深吸一口气,药草的清香味从鼻尖窜入,流往五脏六腑。 叫人神清气爽。 初夏为长赢,丰盈万物,充沛生命。 姑娘弯着腰一畦一畦,有序松土。 行至最后一角,又不免杵着小锄头盯着那几株奇怪草药愣神。 长得又大许多。 她伸手碰了碰硕大肥绿的叶片,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 但又想不起来。 “咻——” 一粒小石子儿从天而降,恰好落到姑娘脚边。 苏檀一抬头。 黑衣近卫正倚在远处的大槐树上朝她招手。 “远泾。” 她笑问他:“你寻我可是公子有吩咐?” 远泾嘴边叼着一小串素白槐花,一个飞身轻巧落地,“不错,是出府的事。” “出府?” 苏檀不自觉拔高音调,握紧小锄头的木质把柄。 “嗯,公子说要去鹿鸣别苑住两日,你随行伺候。” 闻言,姑娘收紧的手指又缓缓泄力松开。 淡声答应:“好的,我就来。” 远泾伸手接过她手里的小锄头,顺道背起地上的竹篓,冲她笑笑:“东西我帮你拿走,不过你得自己跑快点回去。” “公子催得急。” 他轻功了得,带着一个人飞回松鹤苑易如反掌。 但面前这位是公子的人,借他十万个胆子也不敢近身。 所以委屈念棠姑娘自己跑两里路咯。 看着他一溜烟消失的背影,苏檀哑然失笑。 成日里在侯府跑两千米,简直梦回前生晨跑打卡噩梦。 有时真分不清今夕何夕。 好端端的,沈二公子怎么心血来潮又想去别苑了? 姑娘无奈摇摇头,拔腿往回赶。 待回到苑中,公子的一应物件已经由展茗收拾妥当,她只需回仆屋取两件自己的用物和换洗衣裳。 往快快的陶盆里投入够两日的饵料,苏檀便起身往外走。 目光扫过小几上的香炉,她脚步顿住。 似有打算。 行至门外又瞥见不远处一丛翠竹,她随手从地上捡起一片细竹叶。 紧紧阖上房门后,苏檀拍去指尖薄灰,挽起包袱往主屋赶去。 沈修妄正站在廊下,抬手逗弄笼中的虎皮鹦哥儿。 公子穿一袭黛青鹤纹杭绸春衫,墨发束成少年郎的高马尾。 玉树芝兰,沈腰潘鬓。 这番昳丽俊俏,无需骑马倚斜桥,京城早已满楼红袖招。 他打量一眼走来的姑娘,略有不满:“你就穿这身儿出府?” 苏檀垂眸自查,衫是衫,裙是裙,干净利落,有何不妥? 她无辜看他,似乎求个明确示下。 沈修妄撇撇嘴,“罢了,路上再买。” 穿着一身儿婢女服同他出门,实在瞧不顺眼。 “走吧。” 苏檀抬脚跟上:“是。” 第31章 赠衣 车驾辚辚驶出永昌坊,往京中长安街南段而去。 长街之上行人熙熙攘攘,街面的铺子,摆摊的贩子,挑货叫卖的,支一口大锅沿街卖吃食的…… 喧闹嘈杂,一股子烟火气扑面而来。 苏檀坐在车驾内,偶尔透过帘子遮住的窗牖缝儿瞧一眼外头。 从前至多站在雕花木窗前往外远眺长街,后来进入侯府便只能抬头望天。 现下难得真正置身繁华市井之中,说不期待是假的。 她没逛过街市,一次都没有。 碍于上首坐着的公子,苏檀也只能静静坐着竖起耳朵听。 心中暗暗期待微风将帘子再次吹开,好叫她多看几眼。 沈修妄斜倚坐榻之上,右手支着隐几,侧头托腮,双目紧阖,不知是假寐还是真眯着了。 马车里燃一小炉沉香,烟气幽微,袅袅而起。 淡淡木质甜香,熨帖怡人。 南风知檀意,恰好吹开窗牖帘子。 一道浅金辉光跳跃进来,将外头的热闹喧嚣一并送上。 苏檀抬眼看得欢喜,只见一卖糖葫芦的货郎扛着一大垛,从车舆旁擦身而过。 “卖糖葫芦嘞……” 又大又红的山楂,用竹签子串起六七个为一串儿,在外头裹上一圈浅黄糖浆,有讲究的还会洒些白芝麻。 红果儿灯笼似的,亮晶晶的闪着光。 苏檀忍不住朝草垛把子上插的糖葫芦串儿多看了两眼。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你如今几岁了,哄孩子的玩意儿也盯着瞧。” 苏檀闻声回过头,只见方才还闭目养神的沈二公子已然睁开眼睛,正饶有兴致地看向她。 姑娘有些尴尬,不是孩童便不能喜欢糖葫芦了么。 她岔开话题,讪讪问:“公子可要饮茶?” “不用了。” 沈修妄抬眸往外觑一眼,扬声道:“停车。” 车夫随即吁马停稳。 下车后。 苏檀跟在沈修妄身后。 抬头看了一眼面前并无别苑的影子,却是一家名为赋华裳的成衣铺。 占地三层楼,画栋朱帘,玉除彤庭。 俨然是非富即贵之人出入的店铺。 一位穿罗衣长袍的中年男子满脸喜气迎出来,身后还跟着五六个店铺伙计。 刘掌柜对着沈修妄点头哈腰,满脸谄笑:“不知贵客驾临,小的该罚,大都督您里边儿请。” 又忙压低声儿,挥手示意伙计,“快快快,去把里头的人都清出来。” 大都督向来只做包场的生意。 沈修妄背身往里走,淡声道:“免了。” 刘掌柜喜不自胜:“好嘞,多谢大都督体恤,来人啊快上茶点。” 进入楼间坐定,刘掌柜躬身请示:“都督今日想要购置何物,若有需要差人来说一声儿,小的定亲自送去府中。” 沈修妄拈起一块上好的金丝糕,送到鼻尖嗅了嗅,又挑剔地丢入盘中。 抬手指向身旁的姑娘,对刘掌柜吩咐道:“给她挑几身衣裳平常穿,要最时兴最好的。” 有贵人这声令下,刘掌柜才敢看向他身旁站着的姑娘。 京中不少人私下暗谈,沈大都督将流芳楼的花魁娘子赎身带入侯府,夜夜笙歌,日日相伴。 如今打量姑娘这副花容玉貌,想来也寻不出第二个了。 “好嘞,您二位稍等。” 他忙扬手招呼伙计,“快去把新进的那批月影纱,浮云锦,银丝绡裙取来。” 不少官家小姐在楼中采买衣物,此刻皆分散在铺子各处心照不宣齐齐瞧向这边。 一则是为多看两眼沈大都督,二则也是对这位传说中狐媚惑主的姑娘好奇。 刚才瞧她走进来不过穿着婢女的衣裙,诸人心中不免嗤笑,传言有够离谱的。 不就是被收进侯府做个丫鬟。 现下却又听得沈修妄亲自开口要为她买衣裙,且刘掌柜张罗捧出来的,尽是顶级昂贵的珍稀新裙。 她们不免心惊。 纵使是官家小姐提前预定,也要等上两月之久。 前提还要付足够的银子。 随便一件便值百两。 除去三品以上大员家的小姐,穿戴用度所耗银钱能支撑。 底下品级低的官员家眷,断然供应不起如此昂贵的衣裙作为日常穿着。 很快,五个伙计就捧来七八套衣裙,用衣桁撑起。 衣袂飘飘,深浓浅淡,美不胜收。 刘掌柜献宝似的对苏檀说道:“姑娘,您瞧瞧如何?” 苏檀只观衣料做工也知道价格不菲。 美则美矣,但是太贵了,她穿不起。 她默然摇了摇头,转身对沈修妄请示:“公子,念棠随意挑两件寻常衣裙便可——” 闻言,沈二少撩起眼皮,不悦打断:“去试。” 那眼神好像在说:别磨蹭,爷哪有那么多功夫耗着。 苏檀悻悻吞下没说完的话,乖巧跟随引路的试衣女伙计去往隔间。 大生意即将做成,刘掌柜心里乐开了花,又点头哈腰地斟茶倒水。 沈修妄大喇喇靠着椅背,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轻叩桌案,目光随意扫过楼中各式衣物陈设。 那些小姐们暗暗打量和关注的眼神,他早已习惯,自行忽略。 少顷,隔间门重新打开。 女伙计喜气盈盈:“都督,姑娘换好了。” 沈修妄抬眼看去,只见一抹月白珠色身影窈窈动人。 轻叩桌案的指尖倏然停住。 刘掌柜眼冒惊叹,开口直夸:“都督,姑娘穿这身可真真是九天仙女下凡尘啊!” “本就肤白胜雪,再辅以东珠之色衬托,有如月出东方,皎皎其华。” “再说衣裙剪裁简直是为姑娘量身而作,纤秾合度,丝毫不错。” “总之,就是,就是极美极美!” 精于生意的掌柜,夸赞顾客本就妙语连珠,一番输出后被美人晃花了眼,竟也语塞词穷了。 苏檀略有尴尬,站在原地走也不是,换也不是。 刘掌柜这张嘴也太能说了,堪为销冠。 她下意识抬眸看向沈修妄,分明是局促的眼神,落进男子眼中,平添两分纯粹明媚。 沈修妄淡淡收回目光,指向剩下的那七套衣裙,随口问道:“尺寸都一样么?” 刘掌柜忙不迭点头:“一样,和姑娘身上穿着的一模一样!” 沈都督大手一挥,悠然起身,“那就全部包起来送到鹿鸣别苑。” 都!要!了! 刘掌柜连声应好:“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多谢都督!” 一下子卖出八件极品! 所收盈利抵得上他半年的进项,真真是财神爷。 他连忙招呼手下人做事,捧着衣裙像是供神。 苏檀不由地收紧袖中手指,买这么多名贵衣裳,她一个丫鬟受之无名。 更何况枪打出头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沈修妄对她施以的每一份恩惠,都将变成竞争少夫人之位的小姐们对她射出的明枪暗箭。 她怕自己八字不硬,承受不住。 姑娘满脑子想的都是保命,傻傻僵在原地。 沈修妄忍不住勾了勾唇,高兴傻了不成? 苏檀回过神,缓步走到他近前,轻声细语:“公子,念棠平日都在府中做事,这些衣裙买下也只能摆在柜中,到底辜负。” 她眉眼弯弯对他笑笑:“感恩公子好意,奴婢只要身上这一件便好。” 再挣扎一下吧,她真的很想保住这条小命。 谁料,沈修妄长眉一挑,伸手捂住她喋喋不休的小嘴。 微微俯身,压低嗓音轻佻开口:“谁说没机会穿,在房里单独穿给我瞧。” 如花美眷,岂可叫旁人看见。 苏檀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哑口无言。 沈二公子扬起玩味的笑,长腿一迈,悠然出门去。 故意拖着腔调:“我银子可还没付,再不走,将你留在此处抵债。” 苏檀暗嗔一声,提裙紧跟。 公子桀骜恣意,姑娘娇妍守矩。 两人背影犹如天造地设的一对,妒煞旁人。 第32章 鹿鸣 抵达城外鹿鸣别苑,已近黄昏。 枕山依水,绿树荫浓,果真是处雅居。 别苑并不时常来住,奴仆不多,只有四个守宅子的和蔼老妇迎出门外。 她们向沈修妄恭敬拜礼,并未发一声。 沈修妄亦是点点头,回了一个手势。 仆妇们看懂手势后,便开始有条不紊地搬马车上带来的物件。 其中一位精瘦矮个子的妇人上前来接苏檀挽着的包袱。 苏檀对她笑道:“有劳嬷嬷。” 仆妇没吱声,脸色板正,只顾着低头取走包袱。 姑娘疑惑。 沈修妄侧眸看她,“她们听不见也说不出,走吧。” 苏檀默然。 原来是聋哑人。 沈修妄雇佣如此特殊的奴仆安置在别苑,除了惜老怜贫,更大可能是因为她们能够保守别苑中发生的秘密。 这样想来,沈修妄今日来别苑绝非心血来潮。 明面上是带她来“寻欢”,实际是要秘密行正事。 何谓正事,放开了大胆猜,普天之下还有什么比得过皇宫里的。 苏檀不由打了个冷颤。 她不想知道太多秘密,知道的越多,越要绑定在他身边。 只希望沈修妄把她当空气,她不看不听不明白。 姑娘进主屋后便开始整理床铺、床帐。 别苑虽然不常有人居住,但一应陈设摆件一尘不染,如今内室更是全部换新。 虽不如松鹤苑布置考究,也算雅致。 奇怪的是这间屋子很大,却只有一张榻。 她不死心里外寻了一遍,确实只有一张榻。 那她今晚该睡何处? 拿条被褥打地铺? 苏檀脑中一时间冒出无数个想法,整理的动作不由停顿缓慢了些。 沈修妄凭窗远眺,目之所及美不胜收。 山峦点翠,余霞成绮。 这样好的景色,独赏未免太无趣。 他回身看向榻前的姑娘,此刻正俯身提着小熏炉,细细熏蒸薄衾。 新换的月白珠色银丝绡长裙衬得她愈发出挑,细细的腰,薄薄的背,曼妙起伏的身段。 就连垂在腰间的发丝,也格外赏心悦目。 沈修妄无声勾了勾唇,唤她:“念棠,过来。” 苏檀放下小熏炉,又将床帐轻轻拢好,缓步走近他。 “公子有何吩咐?” 沈修妄伸手握住她的腕子,将人拉到身边,对着窗外抬了抬下巴。 “你瞧。” 苏檀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桑榆暮影,好一片火烧云。 远山连绵,犹如泼墨山水画,偏偏山顶云蒸霞蔚。 两相辉映,蔚为壮观。 姑娘忍不住轻叹:“好美。” 白皙娇嫩的脸颊映出红晕,睫羽纤纤,唇边漾开好看的弧度。 沈修妄侧眸瞧着她,似乎心底某个角落有轻羽拂过。 他一掌握住她的手,姑娘的手软如柔夷,柔若无骨。 苏檀察觉到,转头看他,“公子?” 又是这副毫不设防,清澈纯净的眼神。 沈修妄握着她手的掌心愈发灼热,微微俯身靠近。 苏檀长睫颤了颤,看着男子俊美无俦的脸越来越近,她明白了。 姑娘缓缓闭上眼睛,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不自觉抓紧衣裙。 微凉的唇覆上,男子身上浅淡熟悉的月麟香强势将她包围。 鼻息纠缠不清。 远山景,屋中意。 残阳余晖,璧人拥吻。 轩阔木窗框出一幅天神仙子绘情图。 “笃笃笃。” 门外突兀传来叩门声。 随后,长风的声音传进来:“公子,成衣铺把念棠姑娘的衣裙送来了,刘掌柜还特意赠了一条杭绸披风。” 远泾又接话:“公子,您吩咐我买的东西也寻到了。” 沈修妄意犹未尽,再次重吮一下姑娘的唇瓣,才慢慢直起腰。 “进来。” 苏檀站在窗边转身偏过头去,抿了抿娇艳欲滴,略微红肿的唇。 唉。 男子都是这般食髓知味么。 “吱呀”一声,房门推开。 长风捧着一个清漆大木箱,轻手轻脚走进来,挨着黄花梨木大立柜放好。 远泾则是扛着一根木头稻草垛子,顶上插满红彤彤亮晶晶的糖葫芦串儿。 像棵糖葫芦树。 他把木头底座插进宽口深坛中,这样“树”可以直直立在地上。 好端端的劲飒亲卫,俨然变成货郎了。 沈修妄心情不错,挥手朝他们笑笑:“办的不错,下去吧。” “今夜别苑外围戒严。” “属下明白。” 长风和远泾退下后,沈修妄回头看向窗边的人。 姑娘仍低垂着头,玉指搭在窗台边,似乎羞涩尚未敛去。 他随手拔出一根糖葫芦,捏着竹签,递到她眼前。 “喏。” 方才苏檀打量自己的唇还没复原,嫣红微肿难免引人遐想,便没有回头看长风他们。 垂眼正瞧见院外一尾锦鲤从池中跃起,金灿灿的鳞片,煞是好看。 面前忽地伸出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 姑娘讶然,回身看向沈修妄。 公子长眉微挑,“方才过来路上,你不是紧盯着瞧的么?” 苏檀怔怔接过他递来的糖葫芦,这才看到不远处还有一株“糖葫芦树”! 比白日里见到的那货郎手中扛的还要大。 沈修妄捏了捏她的脸颊,揶揄道:“今儿让你吃个够,往后不许这般没见识,三岁孩童似的。” 酸甜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苏檀感觉胸口好似被塞进一小团棉花。 轻轻软软的堵在那处。 她唇角翘起,轻声谢恩:“多谢公子。” 沈修妄心满意足的嗯了一声,收回捏她脸颊的手指,指尖细细摩挲。 “晚间有客到访,届时你在外间烹茶。” 姑娘点头:“是。” 沈修妄又嘱咐一句:“今夜不论发生何事,听到什么或是见到何人——” 果然如她所想。 苏檀心头发紧,垂首应声:“奴婢定会守口如瓶,唯公子之命是从。” 沈修妄颇为满意,轻笑一声:“吃吧,我去书房。” 自寻到佛球之后就知道她是个伶俐的,如今多加调教果真越发省心。 公子款款离去,徒留一室岑寂。 还有整箱的绫罗衣裙,满树的糖葫芦。 苏檀黯然垂眸,盯着指尖那串沉思许久。 然后送到嘴边“咔嗞”咬下一口。 糖衣脆甜,山楂果酸涩清新,两者味道完美中和,恰到好处。 苏檀无奈地叹了口气,咀嚼两下,咽下去。 她如今扮演的角色,何尝不是裹着糖衣,恰到好处令沈修妄顺心满意。 她不是曲意逢迎的花魁媚芜,也不是谨小慎微的丫鬟念棠。 她是苏檀。 方才胸口那点轻软的棉花,继而消失不见。 第33章 故人 漏尽更阑,街衢静悄。 旷野四面来风。 鹿鸣别苑外围漆黑一片,禅室之中灯火通明,静候来客。 梆子敲过三声,聋哑仆妇领着两位裹玄色披风的人穿过隐蔽廊道,来到禅室门前。 仆妇轻叩三下门,苏檀从外间隔断打开。 两道颀长挺拔的身影依次走进来,玄色披风带有大帽,遮去来人面容。 为首那位脚蹬云锦皂靴,袍角绣祥云纹。 后头那位则穿着佛头青的玉绸袍子。 苏檀垂首行一礼,为首那人的目光从她身上浅淡掠过。 而后直奔内室。 已然迎进贵客,苏檀重新阖上门。 坐回外间的小铜炉前,往炉中投入银丝碳,取水烹茶。 隐约可见内室隔扇之后,有三位男子的身影。 说话声却是听不到的。 素屏内。 四皇子赵贤褪去玄色披风,身旁随行男子接过,小心放到一旁。 赵贤笑道:“行之,你可真有闲情,辟出如此雅居,妙哉妙哉。” 沈修妄起身迎他坐下,满脸故作无奈:“四殿下南下一趟倒学会吴侬软语了,我竟不知如何接话。” 再见旧友,赵贤心情大好,故意讽道:“哦?沈都督这张嘴竟还有接不上话的时候。” “哈哈。” 两人相视一笑,不免开怀。 沈修妄目光移向赵贤身旁的男子,看上去与他们年纪相仿,一身文雅清流打扮。 四皇子抬手介绍道:“这位便是我时常在信中同你提及的乔公子,雁门一带的富商。” 他朝男子递去一个眼神,男子上前对沈修妄拱手行礼。 “乔煜拜见大都督。” 沈修妄了然于心。 对于此人他三年前便已知晓,乔煜明为富商,实为赵贤的谋士。 这些年盘踞雁门,为四皇子立下数桩功劳。 挣银子,出点子,都是把好手。 本以为是位持重的青年人,没成想如此年轻,且仪表堂堂。 他抬手恕礼:“乔公子请入座。” 乔煜端然坐下,一双星目深邃有神。 言归正传,三人将近日朝中动态,以及对通州渠县,江淮两地的暗查线索进行分析。 赵贤漆眉微凝,意味深长道:“看来确实需要你去江州和淮州亲自跑一趟。” 沈修妄颔首:“此事宜早不宜迟,以防东宫那边惊了蛇。” 两位上位者说完,乔煜酝酿满腹筹谋,温声道:“殿下和都督所言极是,不过若是直接去往江、淮两地,意味太过明显,不如先转道从广陵入手。” “广陵?”沈修妄抬眸。 广陵地处江州、淮州之上,同饮淮扬运河之水,皆属鱼米之乡。 水运商道四通八达,随时可抵浙、闵、越各州。 若是江淮两地有何生意,必得行经广陵。 他颇为赞同乔煜所言,“不错,堪为绝佳之处。” 得此赞赏,乔煜谦逊颔首,从容有度。 沈修妄看向四皇子,“我记得陛下往年常派人微服暗查广陵盐市,若我领这职,也就师出有名了。” 赵贤抬手捏了捏眉心,思忖片刻打定主意:“此事不难办。” “待我寻个机会在父皇面前旁敲侧击一番,将你‘流放’广陵,领个‘闲差’。” 他似笑非笑:“了不得手底下的老臣们又得参沈都督一本,沉湎美色,放浪形骸,有失公侯风度。” 闻言。 沈修妄抿紧唇线,眸光潋潋,漫不经心道:“横竖我已坐实,随他们参去。”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登高必跌重。 参他一本,往下晾晾凉,也未为不可。 赵贤自然明白他的用意。 不由想到方才开门的那位女子,虽浅浅一瞥,足可感其形容万里挑一。 他问道:“你父亲的佛球便是她寻到的?” 沈修妄会意点头:“不错。” “难怪你会留她在身侧。” 赵贤话语中略有赞赏。 沈修妄不是纵容秘密泄露之人,想来一早就想将这女子培养成心腹。 说话间。 隔扇门外传来三声轻叩,姑娘温柔嗓音响起:“公子,茶已烹好。” 沈修妄:“进来。” “是。” 苏檀手捧柚木托盘,盘中稳稳放置三盏碧色冰纹莲瓣杯,杯中茶汤清亮。 进入内室后,她轻移莲步上前,将托盘置于桌案之上。 双手执杯,先行奉给主位之上的祥云锦袍男子。 继而是沈修妄。 最后是下首穿佛青玉绸袍的男子。 “公子请。” “多谢。” 姑娘寥寥三字,音调似有耳熟。 乔煜微微颔首,执杯饮茶的余光不经意往她面上落了一瞬。 只此一瞬,便在心中猝然掀起惊涛巨浪。 垂在膝头的左手猛地握紧,捏着杯子的指尖亦是发白。 怎会如此相像。 苏檀垂首奉完茶便拿起柚木盘,向三人福了一福,准备告退出去。 她秉承着不看不听保命至上的原则,一丝余光都没往两位贵客的脸上飘。 沈修妄抬眸望向她,姑娘这身衣裙极美,可夜间穿着又在外室独坐许久,不免发凉。 他随口嘱咐道:“回房里披件外衫,不晓得冷热么。” 苏檀好脾气应道:“是,念棠告退。” “吱呀”一声,内室隔扇门重又阖紧。 赵贤忍不住打趣沈修妄,“可真叫我吃惊,唇舌锐如剑的妄哥儿,如今竟也会怜香惜玉。” “想来不久后迎娶正妻,怕是房里有的闹了。” 赵贤不免想起他府中的皇妃姬妾,不是今儿她头痛,就是明儿她梦魇。 横竖离不得他。 沈修妄无奈摇头,“殿下此言差矣,不娶方可解千愁。” 四皇子漆眉一挑,“罢了,同你这独身老汉闲话委实没趣。” 独身老汉。 沈修妄哑然失笑。 赵贤执杯浅啜一口,茶汤入喉味清香淡,可见烹茶技艺极佳。 他看向下首端坐着的乔煜,顺口问道:“这几年你一直在寻的女子可有线索?” 乔煜压下方才涌起的满腔澎湃,淡然摇头:“多谢殿下关怀,尚未有眉目。” 沈修妄疑惑:“女子?” “正是,乔煜与青梅失散多年,他已辗转寻她八九载。”赵贤不由叹道:“此等痴心,非你我所能比。” 乔煜放下杯盏,拱手行一礼,谦和道:“乔某一桩琐事,有劳殿下挂怀,痴心不敢当,亦不敢同殿下与都督比肩。” 听到这番话,四皇子显然很是受用,昂了昂下巴:“尽管去寻,来日本殿为你证婚。” 乔煜感激:“多谢殿下。” 赵贤又借势揶揄沈修妄,“瞧瞧,这才是男儿应有的模样。” “你啊,成日恣意贪闲只观风月,不曾入心,迟早要还债。” 沈修妄垂眸撇了撇嘴,把玩冰纹莲瓣杯,只作耳旁风。 …… 饮茶闲话过后,三人又继续议定下诸多事。 太子一派根深蒂固,想要倾力扳倒,必得经历一番血雨腥风。 禅室之中和风细雨,烛火可亲。 别苑外围,黑衣剑客尸横旷野。 苏檀听从公子吩咐,回屋加了一件外衫。 走到窗前远眺片刻,夜露霖霖,湿哒哒飘进房内,她抬手打算阖紧窗扇。 忽的看到两名聋哑仆妇脚步匆匆,纵身一跃飞出别苑外墙。 随后数道森白剑影闪过,铿锵交击声四起。 手起剑落,不速之客溃散而逃,血洒满地。 仆妇飞身一剑,将其尽数了结。 其剑法身形,行云流水,杀气腾腾。 苏檀僵在原地,目瞪口呆,然后迅速关紧窗户。 靠着窗沿缓缓蹲下身子,晃神许久。 终究是她想的太过简单,沈修妄怎么可能养闲人。 第34章 磨人 惊魂甫定。 苏檀仍记得沈修妄的吩咐,重回禅室外间守着。 小铜炉中的碳尚有余温,热烘烘的。 她却感觉,不知何处有一丝凉意直往骨子里钻。 正垂首出神,内室隔扇门推开。 沈修妄陪同两位贵客出来,那两人仍是裹着玄色披风。 苏檀上前为他们打开外间的门,已有领路仆妇等候。 为首的男子朝沈修妄略一颔首,便抬步往外走。 身后的年轻男子对沈修妄拱手行礼:“今夜叨扰都督许久,乔某告退。” 乔某。 苏檀垂首立在一旁,听到这二字,忽的眉心直跳。 心头瞬间滑过一丝想法,她蓦地抓住。 两人先后出门,姑娘不经意抬眸看向那位自称“乔某”的男子。 披风大帽遮住他的眉眼,鼻梁山根极高,唇线清晰,下颌线条流畅凌厉。 男子恰好抬手整了整帽檐,一双深邃的眸子撞上她的。 似乎是笑着的。 又似乎蕴含着难以言说的隐忍和期盼。 仅瞬息之间,擦肩而过。 苏檀抬眼的动作极细微,再次垂眸掩去视线,已然怔得方寸大乱。 那人,为何如此像乔煜? 他为何自称乔某? 怎会如此巧合? 还有他看向她的眼神…… 难道…… 不可能…… 一瞬间,铺天盖地的想法冒出来,密密匝匝,堵得她暂时失去思考的能力。 等到她再回过神,两人已经跟随领路仆妇,悄然离去。 沈修妄自然发现她的脸色不对,俯身歪头盯着她瞧,问道:“怎的了,失神落魄的,见鬼了不成?” 苏檀抿了抿唇,隐下心绪,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方才回屋穿衣裳时,看到墙外她们——” “看见杀人了?” “嗯。” 沈修妄轻笑一声,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往主屋走。 “见血而已,本公子记得你胆子不小,那夜在画舫不是早就见过么。” 姑娘低头跟着,没吱声。 走回房内,一路无话。 进屋后,苏檀也只是安静地备水伺候他沐浴更衣。 洗净后沈修妄换上寝衣倚在榻上,手里握着一块圆形玉坠子上下抛玩。 余光瞥向刚从净室出来的姑娘。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苏檀也已经换好寝衣,此刻她犹豫是去立柜中取条被褥铺在踏板上睡,还是直接打地铺。 缓缓挪步过来,最终决定选前者。 她方向一转径直往立柜而去,却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磨磨蹭蹭的作甚,还不快过来早些安睡。” 苏檀脚步一顿—— 这是叫她同榻而眠的意思么。 沈二公子耐心告罄,又唤一声:“过来。” “是。” 姑娘听话地走到榻边,却见这人肩宽腿长的占去床榻外侧一大半,只剩里边儿稍微宽敞些。 卧榻以里侧为尊,男子先上榻,睡里侧。 女子后上榻,睡外侧,方便起夜或是茶水伺候。 夫妻之间尚且规矩众多,何况他们如今只是主仆。 苏檀思忖片刻,不知该怎么开口请这尊佛往里挪一挪。 要么干脆她还是睡踏板得了。 进退两难间,姑娘垂着头,秀眉微蹙。 沈修妄早已将她这番反应收入眼中,局促时颇有些可爱。 他缓缓收起长腿,屈膝,脚边留出一小块地方,唇边噙着抹玩味的笑:“去里头。” 独身惯了,八载边关生活,他早已习惯和衣便睡,闻号立醒。 叫他拘在床榻里侧委实不舒服。 苏檀下意识拒绝:“公子,于礼不合,姜嬷嬷教过……” 沈公子不耐烦打断:“再啰嗦一个字,当真收拾你。” 收拾。 打她么。 苏檀瑟缩一下,悻悻抿嘴。 姑娘脱去绣鞋,小心翼翼地避过他的长腿,屈膝跪坐上榻,爬进里侧。 及腰长发松松拢起,低低垂在腰间。 随着她靠近的动作,一缕不听话的发丝扫过公子手背,又轻又软。 沈修妄抬眸看着姑娘轻轻摊开薄衾,先为他盖好,又回身想取第二条自己盖。 他大手一伸,扣着她的细腰将人揽入怀中。 “麻烦。” 说着,掀开身上的薄被将姑娘裹进来。 两具身躯紧密相贴。 薄被早已经过熏蒸,松软含香,却不及怀里娇躯的万分之一。 沈修妄缓缓上移箍在她腰间的手臂,挪到颈后,手掌张开覆于幼滑瘦削的肩头。 拇指指腹一下一下,揉按着她肩头凸起的一小块肩峰骨。 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偏她丰肌秀骨,处处合心意至极。 苏檀靠在沈修妄胸前,能清楚听到他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 肩头传来他掌心的灼热,还有指尖摩挲带来的颤栗。 她僵着半边身子,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桌案之上,烛光炘炘。 姑娘欲从他怀中起身,嗫嚅道:“公子,奴婢去熄灯——” 话音未落,沈修妄弹指一挥间,“嗖”的一声,掸灭数步之外的烛火。 满室归于漆黑。 苏檀哑然。 没了脱离他怀抱的借口,只得乖巧躺着。 一双手交叠放于平坦小腹之上,呼吸浅浅。 须臾间。 男子胸膛微微震动,嗓音低哑:“念棠,你是否怕我?” 苏檀咬住下唇,不由绞紧手指头,摇了摇头,“奴婢不怕,公子待我极好。” 沈修妄嗤笑一声,侧过身子,贴得更近了。 “当真不怕?” 怀里这副小身板僵硬的不行,就差浑身写满畏惧二字。 从前在楼里,大胆撩拨的是她,如今束手束脚的也是她。 上回伺候他,一张白皙小脸涨得通红。 怕是贴块薄饼上头,能烙得喷香。 周遭漆黑,五感之中视觉受阻,触感和听觉无限放大。 苏檀只觉他贴近的瞬间,热气拂过脸颊和耳畔,红缨枪横戈马上。 激得人方寸大乱。 手指绞得更紧了。 今夜,她断然没有癸水在身的推拒理由。 姑娘深吸一口气,侧头面向他。 夜色暗涌,气息紊乱,唇与唇之间只差毫厘。 苏檀仰头贴上去,用行动证明,她不怕。 覆于肩头的手掌力道随即加重。 沈修妄指尖下移,挑开她的衣带,轻车熟路拨开小衣…… 一掌难覆。 他轻啮她的唇,犹爱吮吸下唇那片软肉。 京中诸人皆赞沈都督身手了得,剑术拔尖儿。 苏檀细细喘息着,忽的想,他应当最擅揉面才是。 擦,揉,压,挤,推。 姑娘香汗淋漓,快感交迭。 一双小手弱弱推他,又被强势举过头顶,摁在枕上动弹不得分毫。 磨人的硬刀子,却将将在最后一刻悬崖勒马。 沈修妄伏起身,侧头落在她耳畔,轻啄一下白嫩耳垂。 低喘道:“今儿地方不对。” 头一回,他定要择一良地。 苏檀努力平复剧烈起伏的胸膛,喘息断断续续。 面色潮红,发不出一言。 知他挑剔,却不知竟如此挑剔。 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么。 禁锢的双手得到解脱,他拉着她的腕子,一下一下浅啄吻她的锁骨,诱哄道。 “用上回的法子,你做的很好……” 第35章 是她 烛灯复燃,折腾到烛泪成堆,主屋之中才勉强安静下来。 苏檀揉着酸胀的手腕,眼皮沉重万分,脑中却半分睡意也没有。 借着窗牖缝透进的清冷月色,她转头看向身侧已然熟睡的男子。 一双桀骜不驯的凤眸阖上,掩去不少骄矜。 自山根蜿蜒至下巴的线条,起伏跌宕,俊美犹如画中仙。 她始终看不透他。 苏檀垂下长睫,默默转过身面向里侧床帐。 脑中浮现出今夜见到的那位“乔某”。 记忆中,乔煜比那人多了些青涩,少了些历练和沉稳之气。 可那张脸,真的像极了。 她叹出一口气,按了按腕骨,思绪涣散…… 月落参横,照尽离人愁绪。 三日前,一位雁门富商移居京城,偌大的乔宅赫赫扬扬。 足可观其家底颇丰。 此刻一辆马车停于乔宅门前,门房小厮赶忙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疾步上前迎接。 “少东家,您回来了。” 乔煜踩上马夫放好的马凳,大步迈下来,径直往宅内走。 玄色披风浸透彻夜霖露,男子身姿矫矫。 小厮提着灯,紧步跟上,“少东家,院里今日送来不少物什,尚未收拾妥当,您脚底下慢些。” “无妨。” 乔煜回身一手接过提灯,“你下去吧,不用跟着。” “是。” 小厮讷讷看着他疾步离去的背影,挠了挠头。 向来沉稳端方的少东家,今夜为何如此仓促匆忙。 乔煜直奔自己的卧房,打开多宝阁最顶端带锁的柜子。 从里头拿出一个黄花梨木小匣子,解开铜锁后,小心翼翼从匣中取出两枚泛旧的纸环。 一张是翠嫩的绿色。 一张是温柔的粉色。 乔煜捧着那枚绿色手环,坐于灯下,垂眸细看。 纸环有明显断裂的痕迹,又被小心修复过,隐约可见游乐二字。 耳边似乎又传来少女甜美的嗓音。 “小鱼哥,我不喜欢粉色,可以和你换么?” “是小煜哥,我才不是鱼。” 男生唇边挂着笑,将绿色手环递给她,主动戴上那枚粉嫩的。 少女心满意足扬了扬手腕,翠绿色衬得她皮肤愈发白皙透亮。 她调皮笑道:“小鱼哥最好了,哈哈。” 少女笑起来时,眼尾的朱砂痣犹如一点桃花蕊,明媚万分。 烛芯晃动。 少女的身影逐渐消散于眼前。 乔煜眨了眨眼睛,长睫掀开。 今夜离开前他故意当着那位姑娘的面,报出乔某二字,便是想试探一下她的反应。 姑娘抬眸看向他的那一瞬间,打量、疑惑、震惊。 那眼神,那张小脸,和他朝思暮想的人分毫不差。 只一眼,他几乎可以断定,她就是苏檀! 握着手环的手指不自觉收紧。 数年前,出事的一瞬间,乔煜死死抓住苏檀的手,结果眼睛一睁,除了破碎的手环,身边空无一人。 这些年,他固执又近乎决绝的坚信,她一定也还活着。 她真的还活着。 乔煜双手发抖,再也抑制不住剧烈翻涌的情绪。 喃喃道:“念念。” 随着听到前头少东家回来的动静,一名丫鬟迅速跑回南苑闺房报信。 “小姐,少东家回来了。” 窗前坐着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蜜合色衣裙,妆容清丽,正歪着头,手掌托腮打瞌睡。 听到丫鬟报信,她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煜哥哥回来了。” 少女腾地站起身,眉眼弯弯,疲惫一扫而空。 她迈腿往外走出两步,又想到了什么,迅速返回妆台前,提起细毫朱砂笔往右眼眼尾处轻点一下。 少女对镜整理好妆容衣着,确认一丝不错,这才心满意足出屋。 “喜铃,快去把我炖好的羹汤端来。” “是。” 乔烟提着灯,脚步轻快往东苑而去。 东苑主屋亮着灯,她唇角翘起,上前叩响门。 “阿兄。” 屋内,乔煜缓缓收起纸环,仔细抚平后放进小匣中,落锁。 淡声道:“进来吧。” 得到允许,乔烟转身接过丫鬟手上捧着的托盘,推门而入。 “阿兄,今日我在府中跟着厨娘学做了你最喜欢的碧涧羹。” “你尝尝可还入口……” 少女走到桌前,轻放下托盘,双手端起白瓷碗送到他面前。 一抬眸却发现男子清隽的面上似有忧色,甚至眼尾还有些泛红。 “阿兄,你怎么了?可是雁门生意转至京中不顺?” 乔煜抬眼笑笑,示意她坐下,“一切都好,只是从商会回来途中叫风沙扑了眼。” 他接过少女递来的瓷碗,“这么晚还不睡,女儿家的身子熬不得夜。” 乔烟抿了抿唇,目光瞥向桌上落锁的小匣子,而后又扬起笑:“阿兄先喝一口,我再回去睡。” “好。” 乔煜颔首,执勺舀起一口送到嘴边,长眉不经意挑了一下。 很咸。 他不动声色咽下,“嗯,味道不错。” 乔烟紧张地微微张开嘴,歪头盯着他瞧,听到这话不免心花怒放。 “那烟儿日后多多给阿兄煮。” 乔煜握勺的动作一滞,慈爱道:“阿兄可受用不起,日后你的夫君和婆母有福才是。” 闻言,少女鼓起嘴,偏过头去,“烟儿不嫁,烟儿要一辈子留在阿兄身边。” “你已及笄,莫再任性。” “那知府王家门第好,公子也对你真心,阿兄商贾出身,能为你谋的不多。” 乔烟扭头看他,倔强道:“是阿兄将我从人牙子手上救下的,也是阿兄赐我名姓,养我教导我,烟儿绝不抛下阿兄嫁予旁人。” 在她心里,只有煜哥哥,再容不下第二个人。 乔煜无奈叹气,忽然瞥见她眼尾的朱砂红点。 他抬手递给她帕子,示意她擦去,颇有些严厉:“阿兄说过,乔烟便是乔烟,往后不许再如此。” 小姑娘忿忿不平,咬着唇不想接,碍于他严厉的态度,不情不愿地接过擦去。 有一回她曾偷偷看见阿兄在描摹一幅美人图,深情款款,极为虔诚。 画中的姑娘眼尾就有一颗朱砂痣。 乔煜起身走向书案,“早些去睡吧,阿兄还有诸多事务处理。” “知道了。” 乔烟不免丧气,垂着头,眼圈红红的转身出去。 “嘎吱”一声,门关紧。 乔煜重重呼出一口气,抬手揉摁太阳穴。 忽然想到今夜苏檀跟在沈修妄身边,乖巧温顺的模样。 沈都督唤她念棠,又叮嘱她添衣,两人的主仆关系可见一斑。 她是他房里人。 暖榻近身的那种么。 乔煜缓缓收紧手指,屈起的关节隐隐泛白。 “叩,叩叩。” 门外传来节奏清晰的敲门声。 他正了正神色,翻开账簿,“进来。” 来人脚步无声,黑衣黑靴,腰间两柄短刃。 拱手拜道:“东家,雁门的货皆已销完,但是——” 乔煜抬眸,目光如炬:“货银数目不对。” 黑衣人跪地:“属下办事不力。” “经查实是张舵主他昧下两箱,现已人赃并获,还请东家示下。” 乔煜垂下长睫,唇边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悠悠开口:“乔氏商会的规矩,还需我再重申第二遍?” 黑衣人身形一颤,梗着脖子,轻声道:“可是张舵主……他毕竟跟随东家您数年之久……” 话音未落,只觉一道寒芒射来,他生生咽下剩余的字。 乔煜执笔翻看账簿,声调无波:“无问,当好你的差。” “遵命,属下僭越。” 黑衣人自知绝无求情可能,起身再行一礼,欲退出去。 “慢着。” 乔煜抬眸,叫住他。 “去暗查一人,我要知道她的全部。” 第36章 不见 一夜好眠,再醒时,帘外雨潺潺。 床榻之上,沈修妄半梦半醒,顺手摸向身侧。 除了软薄的衾褥,并无一人。 昨夜当真是春梦了无痕么。 还是姑娘怕睁眼面对他,索性提前起身了。他勾了勾唇,没好气唤道:“念棠。” 无人应答。 公子睡眼朦胧,撑着胳膊缓缓坐起身,拔高音调:“念棠。” 仍然无人应答。 这些日子她近身伺候,醒来后从不需要他开口唤第二声。 在榻上一个翻身,姑娘都能听到。 往常早会近前轻声细语问一句:“公子可是要起身了?” 现下,回答他的只有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 煞是烦人。 沈修妄睡意渐消,一双眸子完全睁开,他光脚踩下榻,扯过衣桁上挂着的外衫。 目光巡视空无一人的屋子。 “念棠。” 起床后嗓音微哑,隐隐含着不易察觉的急切。 这声唤出去,总算得到回应。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 沈修妄怒气已涨,转头看过去:“大清早瞎溜达什么,我唤你多少声了!” 却见长风一脸无辜站在门口,上前答话:“公子,念棠姑娘在灶间吩咐厨娘做早膳呢。” 自家主子从小口味就极其挑剔,香辛佐料一堆忌口。 早膳餐点羹汤,乃至小菜,样样皆要精致。 之前久征沙场,随便啃一口干粮便能果腹,如今回京后,口味再次无缝切换了。 这两个多月幸亏有念棠在,松鹤苑上下才能少挨一些骂。 沈修妄看着长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缓缓敛起怒色。 一个小丫鬟,还能跑哪去。 他当真是睡迷糊了。 轻咳一声,摆摆手:“无事,你下去吧。” 长风恭敬应一声是,退身出去,顺带阖紧门。 走出廊道拐角,就见到远泾揉着肚子嘲笑他:“又被骂了吧。” 长风伸出食指恶狠狠戳向他,“你早知道公子寻念棠姑娘,还推我去。” “冤枉,我比窦娥还冤。”远泾两手一摊,无奈道:“念棠不在房里么?” 长风一怔,“她不是去灶间了么?” 远泾收起玩笑的模样,神色逐渐凝重,缓缓摇头:“我刚从灶间过来,并没有遇到她。” …… 两人面面相觑,暗骂一声不妙,迅速往外飞身而去。 屋内。 沈修妄抬手推开窗,眺望雨幕中的水墨山景。 主屋位于别苑二楼,视野开阔,观景绝佳。 却见身边的两名亲卫脚步匆匆闯入视线,施展轻功飞出院墙。 而后又双双停住脚,落于别苑门外不远处的一株老榆树旁。 榆树下有一位白发花须老翁,怀里还搂着个瘦得像猫儿的孩子,两人显然已经被大雨浇透。 此刻正蹲在树下躲雨。 旁边有位穿杏色衣裙的姑娘撑起一把翠竹影桐油油纸伞,俯身将伞面遮到他们头上,似乎还在说些什么。 正是念棠。 沈二公子眉头一皱,双手抱胸。 好一个长风、远泾,人都跑到门外去了,还敢说在灶间。 看来又得罚抄“当差”二字! 一千遍不够,两千遍才能长记性。 数十米之外,长风和远泾后颈一凉,齐齐打了个喷嚏。 看到大宅子里出来这么多人,躲雨的老翁和孩童被吓到。 老翁慌忙起身收拾东西,连连道歉:“我们没弄脏官老爷的地界儿,这就走,这就走。” 苏檀俯身为祖孙俩打伞,对老翁笑道:“老人家,我不是来赶您走的,这把油纸伞给您。” 老翁抬起枯瘦如木枝的手抹去脸颊雨珠,连连摆手,拘谨极了。 “小姐,这伞太贵重了,我……我不能要。” 就算是一把普通的油纸伞也得十文钱。 更何况是面前这位衣裙华美,从大宅院里出来的小姐所赠。 苏檀笑笑,将伞柄塞到老翁手里,宽慰道:“我不是小姐,这伞是主子赏我的,我赠给您不要钱。” 老翁这才忐忑不安地接过,千恩万谢,将大部分伞面都遮在了身前的小孙女头上。 苏檀又从袖中掏出一包方才做的糕饼,样式已经算极精美,可惜蒸出来的颜色不好。 沈公子定然会嫌弃的不行。 原是她打算留着自己吃的,现下赠予需要的人也好。 姑娘眉眼弯弯,弯腰捧给老翁怀里的小女孩。 “还热着呢,送你吃。” 小女孩怯生生地盯着香喷喷的糕饼,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小手欲伸出来接。 又愣在半空中,收回去。仰头看向爷爷,眼神询问是否能拿。 老翁布满皱纹的脸上略有迟疑,然后轻轻点了一下头。 小女孩翘起唇角,迫不及待接过,凑到嘴边咬下一大口,准备狼吞虎咽。 又想到什么,先举起递到老翁嘴边,细声细气:“阿爷也吃。” 老翁握着她的小手腕推开,慈祥笑笑:“香儿吃,阿爷不饿。” “你还没对这位小姐道谢,阿奶在家是如何教你的。” 小女孩睁着一双大眼睛,清澈干净,咧开嘴露出一行洁白的小牙齿。 仰头对苏檀甜甜说道:“多谢仙女姐姐。” 苏檀抬手摸了摸她干枯毛躁的发顶,浅笑盈盈:“不用谢,快吃吧。” 她目光移向老翁肩上背着的几株小树苗,根系发达,主枝笔直。 老翁耷拉的嘴角扬起,对她解释道:“天还没亮时我带着香儿从村里出来,想着将这几株桃树苗背去城里集市卖掉,没成想一场大雨……” 他抬头望向连绵不绝的落雨,恹恹地叹口气:“今日早市怕是赶不及了。” 小女孩一时吃得太急有些呛住,老翁抬手给她轻拍后背,窘迫道:“她阿奶患了咳病,能换几个钱总是好的。” 如今已近五月,正是地里庄稼青黄不接的时候。 卖掉这几株桃树苗,还能换几个钱,为老婆子抓一副汤药。 苏檀不由自主捏了捏贴身的荷包,里头装着她所有的月例银子。 这世道的可怜人太多了,她帮不过来,更没有足够的底气帮。 重重掐两下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随后她又缓缓松开荷包。 姑娘忍不住垂眸看向狼吞虎咽的小女孩,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幼时忍饥挨饿的自己。 那时候没有仙女姐姐救她,也没有阿爷护着她,但是有一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天神丢下一袋干粮。 为她遥遥一指求生的方向。 苏檀无奈地抿紧唇,她成为不了天神,现下最多是个同情心泛滥的穷丫鬟。 纵使世道万分艰难,有些深埋于骨子里的东西终究不死不灭。 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下定决心后,她友好笑道:“老人家,这可真是赶巧了。” “我家主人正想着在后院种几棵果树,最好次年就能挂果才好呢!” 老翁一双浑浊泛黄的眼珠子瞬间亮了,忙不迭将桃树苗小心翼翼推到她面前,竭尽所能推销。 “小姐,您瞧瞧我家的果树苗,根好杆壮,保证明年就能挂果。” “一棵只要八文钱。” “若是结不出又脆又甜的桃子,您去下河沟村寻我葛老四……告官老爷也成……” 为卖出这几棵救命的桃树苗,老翁就差拍着胸脯签保证书了。 “要么七文一棵也成,小姐您买下吧……” 苏檀从荷包里摸出一块最大的银子递给老翁,浅笑道:“老人家,那我都要了。” 葛老四捧着白花花的银子,结结巴巴:“小姐,太……太多了,这些最多只值四十文钱。” “不多,正好,您就收下吧。” 苏檀直起身,上前想要抱起树苗。 却听到身后悠悠传来清冷人声:“不许收。” 姑娘被吓得一个激灵,忿忿腹诽,怎么忘了这尊魔王。 她转身看向来人。 沈修妄肩头松松披着一件薄衫,白玉簪随意束起墨发,形容纨绔,偏偏通身气度矜傲的不行。 聋哑仆妇一左为他撑伞。 一右垂首一旁等候吩咐。 老翁和小女孩早已吓得跪下行礼,高高捧过银子,双手颤抖。 苏檀手指绞紧,抿了抿唇,上前想要开口求情一番。 却见沈二公子长眉上挑,开口道:“那点银子也好意思给出手,能种入我鹿鸣别苑的果树,只值八文一株?” 他大手一挥,聋哑仆妇立马走上前,拿走老翁掌心的那锭银子,然后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重新放上去。 有多沉,明显能看出老翁的双手一颤。 沈修妄朝长风和远泾投去眼神。 亲卫立刻领命上前,一人扶起祖孙俩,一人扛起桃树苗。 “雇辆车送他们回去。” 沈修妄淡声吩咐,而后漫不经心瞥向一旁哑口无言的姑娘。 “你,随我进来。” 好大的胆子,仗着生了两条好腿,竟敢自己往外头跑。 第37章 愚善 “你,随我进去。” 沈二公子的目光在姑娘身上清淡打了个转儿。 不轻不重冷哼一声,而后昂起下巴,转身回别苑。 苏檀垂着头,只觉初夏的雨丝和风重叠在一处,竟犹如刮骨刀。 这尊魔王定然生气了。 她不由地打个冷颤,唯唯诺诺跟随沈修妄进门。 卧房八仙圆桌前,沈修妄斜倚于圈椅中,一张俊脸瞧不出表情,俨然清冷似仙。 苏檀酝酿片刻,想着如何开口说话比较妥当。 “呆头鹅似的杵着做甚。” 公子已然发话。 苏檀只得迈步近前,老老实实回话:“晨起奴婢去灶房查看早膳,恰巧从窗边看到方才那对祖孙。” “一时间起了怜悯之心,便私自做主出门。” 姑娘抬眸看向他,“奴婢对嬷嬷她们做了手势的,只是恰好没遇见长风和远泾。” “公子醒来屋中没人伺候,是奴婢之过,奴婢甘愿认罚。” 她说着便要屈膝下跪。 沈修妄适时轻咳一声,眼皮撩起,“我有说叫你跪?” 苏檀顿住。 姑娘今日又换上了杏色婢女衣裙,方才将油纸伞赠给那老翁,现下自己身上倒是淋湿不少。 愚善。 沈修妄正色问她:“你可曾想过,今日那对祖孙,你只帮得了一时,却帮不了一世。” 苏檀看向他,平静且温和地说:“奴婢知道一人之力极其微薄。” “可我亦相信,他们也许会在下一个避雨处,遇到更多像公子这般愿意慷慨解囊、助人度过困厄的贵人。” “念棠不过沧海一粟,可是许多个沧海一粟聚在一处,没准就能被更多人看到。” “譬如今日,公子便因为奴婢泛滥的好心而注意到他们。” 好一通冠冕堂皇的“谬论”。 却又叫人驳不出。 果真伶牙俐齿。 沈修妄啧了一声,抬手将方才那枚银子抛还给她,嫌弃道:“少贫嘴,说你一句回我十句,规矩都学哪去了。” 苏檀悻悻垂首:“公子息怒,是奴婢的错。” 姑娘乌黑的秀发还沾着雨珠。 沈修妄眉峰微挑:“我这屋里不收留落汤的猫儿,去把自己收拾得顺眼些。” 落汤的猫。 苏檀捏着银子重新塞回荷包,无奈点头应是。 转身走向清漆大木箱,翻开箱盖,里头的崭新衣裙叠放整齐。 她挑了一件偏素净的浅青色长裙,方拿在手中,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声令。 “穿那件娇粉锦绶缎裙。” 沈二公子以手撑额,饶有兴致地看过去。 海棠如春,必得娇嫩鲜妍更衬得她。 苏檀只得放下浅青长裙,拿起他钦点的那条。 抬脚想往净室去换衣裳,又听得公子悠悠开口:“就在屋里换,有何避讳。” 确实没什么可避讳的了。 苏檀咽了咽唾液,镇定自若:“是。” 姑娘掩好门,行至榻前,背身褪下淋湿的衣裙。 美人已然宽衣在前,若是不赏,可真真是为不通风月的蠢物。 沈二公子靠着椅背,目光由浅及深,眸色愈发暗沉。 姑娘后背纤薄,白润如羊脂玉。 细长且深的美人沟自颈后延伸至臀线之上,一寸一寸抚过的滋味,犹凝指尖。 她只穿着一件浅杏色小衣,衣带系于细瘦腰肢间。 虽是背身,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风情已然无法可挡。 沈修妄清冷突出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不免侧过头去。 随意端起手边的茶盏,递到嘴边饮下一大口,灌入喉中才惊觉是昨夜凉透的。 公子眉头紧锁,凉茶已然入腹,口中涩味越发浓郁。 他不悦地推开茶盏,再一抬头,姑娘已换好衣裙。 见他面色不好,还有手边推开的茶盏,苏檀自然明白了。 她忍住笑意,系好腰带,上前伺候:“公子更衣用早膳吧,念棠为您重新烹茶。” 沈修妄没好气睨她一眼,“今日之事尚未过去,待用过早膳,本公子要亲自监工。” 监工? 苏檀思忖。 而后恍然大悟。 买下的桃树苗可不是要有人栽种,既然是因她同情心泛滥,自然由她干苦力。 也罢,沈公子财大气粗捧个钱场,她自然要卖力气捧个人场。 姑娘微微一笑,温言软语:“公子今日大发善心,奴婢定然好生做工。” 闻言,沈修妄鼻腔发出一声嗤音:“少些谄媚。” 姑娘俯身收拾桌边茶具,两人距离极近。 公子抬手捏着她的下巴,指腹重重摩挲,恐吓道:“下回再敢乱跑,定打不饶。” 苏檀瑟缩一下身子,垂眸点头:“念棠明白。” 若她真要跑,也不会如此蠢笨的跑。 自然一跑以绝后患。 姑娘一双鸦睫垂下掩去心思,睫毛颤颤巍巍的,叫人蓦地心尖发软。 沈修妄深看她两眼,轻佻地勾唇,话音里拖着懒散的腔调:“看来昨夜你还不够累,今晨才有如此闲心。” 闻言,姑娘脸颊瞬间升腾起红云,咬了咬下唇没应声。 端的是羞涩惹人怜。 沈修妄甚喜她现下这副模样,乖巧可人,叫人顺心。 拇指指腹上移至樱粉唇瓣,重重揉摁两下,才心满意足地松开手。 “传膳吧。” “是。” 苏檀恭敬转身推开屋门。 心中早已暗自腹诽:长得妖孽,玩得更妖孽。 看来京中众人数年前对沈小侯爷的纨绔之称,也并非完全空穴来风。 床榻之上,他确实是当之无愧的“纨绔”。 …… 午后,雨势渐缓。 鹿鸣别苑后山坡上,一抹披着蓑衣,头戴斗笠的身影正挥着锄头埋头挖坑。 与此不远处的凉亭中,竹帘半悬,简雅返璞。 公子着锦衫悠然独坐,面前的石桌上焚一炉香,布一局棋,香茗佳点陈列在旁。 好生惬意。 沈修妄单手执一黑子,落定后又从另一钵中取一白子,思索一瞬,悄然落下。 “扑棱棱”。 一只通体雪白,琥珀色眼珠的信鸽突然落于凉亭旁的树梢上。 橙黄爪子抓紧枝桠,震得叶片上积攒的水珠子滴滴答答往下落。 远泾抱剑随侍一旁,见状立刻飞身而起,单手捉住信鸽,将脚杆上绑着的小信筒取下。 他拽出袖中随身的巾布,将其仔细擦干净后恭敬递上。 “公子。” 沈修妄再落一子,抬手接过。 抽出其中封卷的纸条,展开后上面空空如也。 细长如玉的指尖夹着纸条,置于香炉青烟之上缓缓烘熏。 少顷,两行细毫字迹浮现。 「广陵之行已定,陛下择日宣你。」 「另:太后有意为你赐婚,好事将近。」 第38章 敷面 沈修妄垂眼扫过,目光最终凝于赐婚二字。 微抿的薄唇动了动。 他料定陛下不会赐婚,却忘了还有太后这位老祖宗。 抬手将纸条丢进香炉,烟气舔噬,明火燃起,纸条逐渐化为灰烬。 沈修妄端起碧色小杯盏浅啜一口,抬眸望向山坡,若有所思。 山坡上,苏檀终于埋头苦挖出五个深浅相同的树坑。 她拿起其中一株桃树苗摆进坑里,扶正树干,手脚并用开始往里头填土。 “你们可得好好长大呀,别辜负葛爷爷对你们的保证和看重。” 姑娘念念有词:“论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往后你们要多开花多挂果,也别丢我这种树人的脸才是。” 一木独枝,两木成林,三木便为森。 若是漫山遍野种满桃树,那可真真是人间桃源。 遥遥数米。 沈修妄只看到姑娘披着褐色蓑衣,头戴竹青斗笠,姿态颇为滑稽。 一会站起,一会蹲下,还对着树苗喃喃自语些什么。 在府中成日往药圃跑,到了别苑,现下明为罚她种树,实则她又享受其中。 姑娘家向来不喜同泥地打交道,偏她特例。 这副诸事处之泰然的脾性,万事皆能忍,是否太过好拿捏。 公子抬手饮尽杯中茶,无奈地摇了摇头。 空中腾飞来一道玄色劲影。 长风脚尖轻点落地,上前拱手汇报:“公子,昨夜那些人的尸首已经堆到京兆府衙门外。” “马大人吓得站不稳,一直扶着乌纱帽连呼惶恐。” 沈修妄执起一枚黑子,似笑非笑:“马唯庸此人圆滑至极,最是擅长为东宫善后,这回倒要瞧瞧他如何秉公执法。” 太子近日过得未免太舒服了些,也该闹上一闹。 长风敛眸含笑:“公子运筹帷幄,马唯庸的官帽怕是保不住了。” 沈修妄微微勾唇,不置可否。 天子脚下,皇城根儿的父母官,确实得换个人来做。 话毕,他抬眼看向山坡,姑娘总算植完最后一棵。 苏檀撑着挖坑的锄头站起身,扫视面前五株亭亭玉立的桃树苗,颇有成就感。 “大功告成。” 她略微拍了拍掌心,才发现满是污泥,索性不拍了,直接下去洗就成。 姑娘小心翼翼转身,迈步往坡道走。 后山坡地不算陡,奈何经过雨水冲刷,湿滑不少。 她的鞋底早已沾有许多湿土,再踩上湿滑的坡道,刚走出两步就脚底打滑。 右脚猛的往前呲出一大步,身形顿时失去重心。 “啊!” 苏檀下意识撑起手里握着的锄头,想稳住身形,不料铁器一落地,竟杵个空。 坡道旁是半人高的草地,锄头落空后瞬间掉进去。 姑娘彻底失去借力的倚仗,脸朝下,径直朝坡下栽去。 瞬息之间。 苏檀两眼一闭,只恨不能化身四脚猫落地。 她自我安慰。 摔吧,反正摔不死。 若真摔死了,大不了就地栽这儿。 一股劲风霎时扑面而来,裹挟熟悉的月麟香气。 腰间一重,有人提着她的腰带一把将她拽入怀中。 苏檀下意识抬手抓住救命稻草。 这一爪子,好巧不巧挠上来人的脸。 她睁开眼睛,天青色锦衫前襟映入眼帘,再一抬眸—— “啊!” 姑娘像是被烫到了,吓得立马收回手。 方才还在数米之外的沈二公子,此刻正站在面前,黑脸瞪向她。 没错,就是黑脸。 昳丽俊俏的少年郎,脸上五道黑泥手印清晰可见。 一道落于左眼皮,一道落于鼻梁,剩余的更是抹黑了小半张脸。 线条清晰好看的薄唇亦是没能幸免于难。 已然涂上黑泥口脂。 “公……公子……” 苏檀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吓得都快哭了。 她抬手想用袖子为他擦去一些,触上去才惊觉穿了蓑衣。 姑娘手足无措,慌忙低头找帕子。 沈修妄缓缓闭上眼睛,一根一根收紧手指,握成拳头。 强忍怒火,重重呼出一口气。 黑泥的土腥气直往鼻子里钻。 公子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头顶似乎有一股接一股的怒气往外冒,即将喷薄,直冲云霄。 他咬牙切齿:“笨成这副模样,合该摔你一顿!” 方才飞身过来救她真是多此一举,现下为自己添不痛快。 凉亭中,长风和远泾吓得惊掉下巴,嘴巴能塞进两个鸡蛋。 公子最是爱洁。 这回可真是太岁头上动土了! 两人面面相觑,又忍不住强压上翘的嘴角。 哈哈哈,此生竟能见到公子如此落魄潦草的一面。 念棠姑娘,真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 给沈大都督以泥敷面的后果就是—— 伺候他沐浴清洗,又被拖进浴桶“残忍”、“蹂躏”一番。 闹得净室之中一片汪洋,姑娘小手抵着他的胸膛,连连认错。 “公子,念棠有错,您换个法子惩罚行么?” 沈修妄又往前倾,滚烫得骇人。 “不行。” 苏檀嗓子都哑了,尾椎骨发麻,身子软成一团。 早知如此,她方才还不如摔下去呢。 真是造孽。 闹至晚膳前,沈二公子仍未餍足。 看着姑娘水蒙蒙的双眸,泛着红,再闹真要哭出来了。 他才勉强结束调教。 好大的胆子,竟敢“抹黑”他。 * 在鹿鸣别苑又住一夜,翌日艳阳高照。 苏檀收拾好东西,随同沈修妄坐上返回侯府的车舆。 与来时不同,回程走的是城西官道。 苏檀揭开帘子往外看,一块标有城西的路碑赫然立在不远处。 她心头一喜。 采薇姐姐不就在城西孟家么。 若是能经过孟宅就好了,哪怕见不到她,远远瞧一眼她如今的住处也是好的。 分别已经两月有余,她想她了。 可惜一路走到城门口,半个人家都没瞧见。 长安街上依旧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想来也是,商贾的宅子又怎么可能临近官道而建。 姑娘闷闷撂下帘子,长睫低垂。 “哭丧着脸作甚,在外头心玩野了?” 沈修妄撩起眼皮,好整以暇。 苏檀摇头:“没有。” 沈修妄挑了一下眉。 女子说没有,那就是有了。 就像昨夜她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哽咽着说不要。 其实是要的。 两人各怀心思,转眼已行至侯府正门。 车舆停稳后,苏檀起身撩开帘子,却见西角门处一帮子人吵吵嚷嚷,推推搡搡。 五六个穿鸦青短打的小厮是府里人,正拦着一对中年夫妇。 夫妇俩穿粗布素服,又哭又嚎。 “我可怜的女儿,怎会好端端的血崩而亡……” 第39章 妾命 “沈昌纳我女儿为妾,才不过一年人就没了……” “我如花似玉的可怜女儿!” “我们今天就是豁出这条老命也要见到大都督,要见侯府的当家人!” “求个公道,求个王法……” 夫妇俩又哭又嚎,侯府小厮们眼见着堵不上他们的嘴,索性强行武力镇压。 周遭围着看的百姓堆个里三层外三层。 顾忌着侯府势大,众人虽不敢近前,却是隔着对街一个个伸长脖子瞅。 苏檀眉心直跳,回头看向沈修妄。 “公子。” 车舆内,沈修妄自然早已发觉不对劲。 他长眉拧起,对她吩咐道:“去把人领进府中,我先行去往祖母的永寿堂。” 他略抬眸,“你知轻重的。” 沈昌是他的二叔,身为子侄,处理他的内宅私事多有不便。 但如今出了人命,又在侯府角门闹开,这桩事他必得管下去。 且要当着祖母的面,管个清楚明白。 苏檀领命颔首:“是。” 姑娘踩下马凳,脚步匆匆径直往角门而去,裙裾轻扫。 守门管事的小厮们已经把夫妇两人摁倒在地,嘴里塞满了破布条子。 中年男人半张脸蹭在地上,挣扎着呜呜叫。 “呸,老东西,真想死是吧!” 为首的常大撸起袖子,还要扬手再打。 苏檀当即厉声喝止:“住手。” 几个刁奴闻声转头看向她,常大悻悻止住。 府里上下谁人不知,面前这位如花似玉的姑娘是二公子房里人。 若是得罪她,吹一吹枕头风也够他们狠狠喝一壶的。 常大忙放下衣袖,咧嘴陪笑:“念棠姑娘怎么来角门了,这俩老货口无遮拦,我们奉命料理他们。” 苏檀面色冷沉:“巧了,我也是奉命。” 姑娘秀眉上挑,厉色必现:“放开他们。” 常大语塞。 她竟也是奉命,奉谁的命显而易见。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常大垂下一双倒三角眼,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两圈,嘴角耷拉着。 权衡再三,颇有些为难,最终还是扬手示意:“放……放开。” 苏檀弯腰扶起摔倒在地的妇人,柔声对夫妇俩说道:“你们随我进来。” 妇人扯出嘴里塞的破布条,感激不已,握着她的手,声泪俱下:“多谢姑娘。” 苏檀领着他们进府,安排在靠近永寿堂的一处小厢房中。 找来粗使婆子,唤展茗从松鹤苑过来,领着六个得力健壮的小厮守着。 又将展茗带至一旁单独嘱咐他:“去把府医和接生婆以及近身伺候的丫鬟都叫来,且要盯着府医带足脉案、药案等一应记录簿子。” 展茗自然知晓事情严峻,当即应下,脚底功夫飞快去办。 一切安置妥当,苏檀进入永寿堂,随侍沈修妄身旁。 公子略一抬眸,姑娘悄然颔首。 此刻堂内有二叔沈昌夫妇俩,两人皆是喜气洋洋。 老夫人坐于上首,眉开眼笑,招手示意乳母走近些。 乳母怀里抱着上好的锦绸襁褓,襁褓里头裹着一个奶娃娃。 老夫人垂首笑看他,称赞道:“好孩子,生得壮实白净,是我沈家的丁。” “妄儿,你瞧瞧,前日你刚出门,后脚这孩子就降生了。” 老夫人对沈修妄笑道:“往后可得好生提携你这位小堂弟才是。” 沈修妄只略颔首,皮笑肉不笑,未发一言。 沈昌喜不自禁,年近五十老来得子,总算了却心头一桩大事。 他扬手示意乳母把孩子抱过来,动作略显笨拙接过,哄道:“哦呦,宝贝大胖儿子,爹爹抱。” 沈昌为这孩子起名沈仕盛,可见其看重之心甚笃。 一旁的周氏也陪着笑,难得见到她真心开怀的模样。 老夫人对周氏说道:“他生母是个没福的贱妾,日后盛哥儿便是你的亲儿子了,好生照养。” 周氏连连点头:“儿媳明白,定会视如己出。” 一家子好生和睦。 沈修妄忍不住出声打断,看向老夫人,问道:“祖母,盛哥儿的生母怎就是个没福的了?” 话问出口,沈昌和周氏笑容一僵。 老夫人略有不悦,显然嫌弃晦气,对沈修妄解释道:“妄哥儿莫再提那横死之人,对你不好。女子产于血崩而亡,此极为不祥。” 沈修妄长眉一凛,一字一顿,铿锵有力道:“祥与不祥不重要,可一条人命堙灭于我侯府,我却不得不问。” 沈老夫人愣住,沈昌夫妇二人登时沉了脸色,笑意散去。 沈修妄挥手示意所有奴仆先下去,只留念棠在旁听命。 他目光幽深看向沈昌,质问道:“二叔,方才我回府遇到一对老夫妇,可是口口声声控诉我侯府草菅人命。” “侄儿是否要报官,还请给个明示?” 沈昌眼皮子直跳,镇定自若回答:“侄儿,你此话何意?” “我那妾室芳娘确实是难产而亡,怎会沾上草菅人命四字。” 周氏也忙不迭点头附和:“是啊,我那院子里平日都是拿她当菩萨供着的,她福薄早去了,爹娘可不能红口白牙赖上我们。” 沈修妄冷哼一声:“赖或不赖,当堂对峙便是。” 他看向老夫人,请示道:“祖母,若今日不查清,孙儿亦做不到偏私,了不得要上报官府查案。” 大义灭亲四个字明晃晃摆出来了。 沈老夫人皱眉,又知道自家孙儿刚直不阿的脾性。 能在内宅处理好,又何必闹至府衙。 遂开口道:“那便依你。” 沈修妄侧眸看向念棠,“去把人都带进来。” 苏檀颔首:“是。” 少顷,苏檀领着妾室芳娘的爹娘,府医和接生婆,以及平日里伺候芳娘的小丫鬟,一众人乌泱泱进来。 诸人拜的拜,跪的跪。 恕礼起身后,苏檀端来两个圆凳放在下首,示意老夫妇俩坐。 两人互相搀扶着,抹去眼泪,佝偻着脊背坐下。 苏檀又接过府医带来的诊疗簿子,奉给沈修妄查看。 公子抬眸看她一眼,颇有些满意。 簿子记录一应脉案皆属正常,平日里坐胎开的药也无异常。 府医跪地阐述后,便轮到接生婆回话。 接生婆身子发抖,苍白着脸说道:“芳娘临盆当日难产,产门狭窄,娃娃又大,出血甚多迟迟生不出来。” “若再耽搁下去,必得一尸两命。奴婢就去求了二老爷和夫人的示下……” 沈修妄抬眸,“是何示下。” 接生婆深吸一口气,顿了顿,“保大还是保小。” 第40章 新丁 一时间,堂内静得落针可闻。 只听得芳娘母亲捂住嘴低声抽泣,老爹拍着她的肩背连连叹气。 襁褓里的奶娃娃忽的哇哇大哭起来,周氏抱着孩子轻声安抚。 苏檀掐紧掌心,只觉寒意裹挟周身。 自古女子生产本就要闯一趟鬼门关,再遇难产更是雪上加霜。 芳娘只是身份低贱的妾,主子自然要保小,此事毋庸置疑。 纵使闹到天王老子面前,也翻不过理去。 这便是命。 心头突然涌起一股接一股的酸胀无力感。 事实已清,沈昌坦然开口:“芳娘能为我二房诞下儿子,她当有功,你二老早该领了银子好生归家去。” “却还闹至我贤侄面前,实在是刁蛮至极!” 沈老夫人亦是出声对沈修妄说道:“妄儿,祖母知晓你向来心善公正,此事如今已然明朗,芳娘她命不好,盛哥儿才是我沈府的血脉。” 沈修妄握着簿子未发一声,面上暂且看不出表情。 沈老夫人又坐直身子,抬起下巴对芳娘的爹娘说道:“念在你们一时哀痛女儿,今日就饶过你们谣传诽谤之罪。” “我再另赏五十两银子,速速离开我侯府,永世不得再登门。” “若再敢缠找我孙儿,抹黑我儿沈昌的名声,后果自己担着!” 芳娘的爹娘软着膝盖双双跪下,腰背佝偻,颤声应是。 众人随即一一退出堂外,夫妇俩互相搀扶着缓缓离开。 沈修妄侧身对姑娘低声说道:“去我账上取一百两,雇辆车好生送他们走。” 苏檀点头,沉下性子跟随他们出去。 堂内又只剩四个主子。 周氏悻悻开口,七分玩笑,三分揶揄:“侄儿如今官威越发显赫,叔婶的面子说驳就驳也就罢了,怎的连老太太也不顾了……” 沈昌重重睨她一眼,“无知妇人瞎说甚,妄儿是为我们沈府满门的名声着想。” 他看向沈修妄笑道:“妄儿行事端正,二叔怎可能往心里去。” 夫妻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沈修妄唇边噙着冷笑,将记录芳娘饮食汤药的簿子往桌案上一丢。 语气莫测:“方才听接生婆所言,堂弟出生足有八斤八两,头大身壮。” “那妾室芳娘身形不足六尺,胎大自然会再添难产的几率。” 他抬眸看向两人,眸色冷沉:“为供养出身健体壮的儿子,二叔、二婶确实煞费苦心。” 一番话,不轻不重,却砸得沈昌夫妇二人喘不过气。 周氏脸上更是一阵青一阵白。 沈老夫人端坐主位,抻了抻胳膊,握住金丝楠木座椅的扶手。 颇有些严厉:“妄儿,往后不许再如此说。” 为一个花钱买来的贱妾闹得家宅不宁,是老夫人最不愿看到的。 没福气的死便死了,拿银子打发掉便是。 横竖保下沈家的血脉,她爹娘也没空手回。 何必再说这些。 沈修妄叹口气,悠然起身,掸了掸宽袖,对老夫人略行一礼。 “那便恭贺祖母又添一麒麟孙,我回院子了。” 多说无益,全凭良心。 沈修妄转眼不悦离去,堂内只剩沈昌夫妇俩和沈老夫人。 沈老夫人恨铁不成钢看向二儿子和二儿媳,斥道:“别以为你们的心思没人能悟出来,妄儿是小辈,他已然给你们留了脸面,往后好生教养盛哥儿。” 沈昌和周氏连连点头。 周氏又讨巧地抱着奶娃娃送到老夫人面前,咧嘴笑道:“盛儿多谢祖母关怀,待长大后定然孝敬祖母。” 老夫人年逾古稀,最爱儿孙绕膝,共享天伦。 此刻看见肉嘟嘟奶乎乎的男娃自然笑眯了眼。 面上不虞之色逐渐散去,不禁伸手抱过去,哄惯一番。 “好乖乖,回头祖母将那串开过光的红玉髓手串寻出来赏给你。” 沈昌喜不自胜,连声多谢母亲。 红玉髓珠串,可是御赐之物。 * 苏檀急匆匆从账房取出一百两银票,追上即将出府的夫妇俩。 她把银票塞到妇人手里,轻声道:“这是二公子给你们的。” “还请节哀。” 妇人睁着一双哭红肿的眼,握着银票又不禁热泪滚滚。 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她丈夫搀着她,连忙对苏檀鞠躬道谢:“多谢大都督,今日有劳姑娘了。” 苏檀摇头,“无需多礼,门外已经雇好一辆车,会送你们归家。” 三人跨出角门,苏檀站在原地目送他们。 妇人抹了一把眼泪,迈上车架后又扭身看向她。 颤声道:“姑娘,你是个好人。” “我斗胆多说一句,宁做农家妻,别做官家妾啊。” 苏檀心里咯噔一下,鼻头发酸,只站在原地微笑颔首。 车驾缓缓驶离,听不见哭声,也看不见沧桑悲伤的脸。 苏檀默然叹出一口气,回头看向身后的朱门大户,威赫深宅。 只觉骨头缝里都渗着些许寒气。 回到松鹤苑。 出了月洞门,便看到沈修妄站在廊下,指间捏一细长喂食勺,挖取些许精细鸟食,逗弄笼中的虎皮鹦哥儿。 鹦鹉羽毛鲜艳,又擅口技,能学人声逗趣儿。 是鸟类中的佼佼者。 却又因为如此突出的特点,注定要被囚于笼中豢养一世。 院子上空扑棱棱飞来几只灰扑扑的麻雀,散落各处啄食。 紫檀木笼中的鹦哥儿扭过头,眼珠子滴溜溜看向它们。 转而又瞧向不远处的苏檀。 而苏檀,也在看它。 沈修妄听闻脚步声,转身问道:“愣在那处作甚?” 一语惊飞地上的麻雀,转眼间便接连振翅远飞而去。 苏檀回过神,迈步近前,“公子可是要宽衣休息片刻?” “不用了。” 沈修妄捏着喂食勺,往鸟食罐中倒入,低声问:“人都送走了?” 苏檀颔首:“是的,银票也给了。” “今日之事你办得不错。” 苏檀垂眸不语。 她什么都没办成,只是一个冰冷无力的旁观者罢了。 沈修妄投完鸟食,顺手将骨制细长勺递给她,“今日午间不用伺候,你先回屋歇着去。” 公子翩然进屋,背影清越。 苏檀抬头看向笼中鸟,红唇抿紧。 回到仆屋之中,她推开房门,垂眸只见一片叶尖儿发黄的干枯竹叶静静躺在地上。 这片竹叶,两日前离开时,她特意紧紧夹于门缝中。 再一抬眼往里屋瞧,两枚清晰的足印赫然显现。 出府前她曾在地上撒过一层薄薄的香灰。 姑娘眸色暗了暗,回过身,不动声色关上门。 第41章 引蝶 翌日。 初入五月,昼长夜短,暑热渐袭。 松鹤苑外几树榴花葳蕤繁茂,花开正盛,灿若云霞。 垂花白墙内,夏蝉窝在玉兰树梢头、松柏枝桠间、竹影婆娑里声声鸣叫。 长廊下,苏檀坐在杌凳上低头绣花。 身旁向竹、又萝几人围着她瞧,叽叽喳喳闲聊些什么。 沈修妄在别苑休沐两日,归家后今晨便受召忙于城外新营练兵,暂住几日军帐。 松鹤苑上下不用伺候公子,皆是松泛不少。 姑娘纤细指尖针线翩飞,一朵含苞海棠花悄然跃于绢布面上。 栩栩如生,怕是裁下后放在树梢头真能诱蜂引蝶。 “呀,真好看!” 雨槐惊呼,好奇问道:“念棠,你是要用这绣布做鞋面儿么?” 苏檀微笑颔首:“嗯,公子说这样很是有新意。” 听到这话,向竹若有所思,“原来你是取名字中的棠字。” 松鹤苑的丫鬟们每季都会发放统一的婢女裙,同等级的除了颜色略有不同,规制款式皆一致。 姑娘们若想在主子面前表现的别出心裁些,也就只能从绣鞋入手了。 也有不为讨好主子的,只为美观也会多花些心思。 雨槐搭上苏檀的肩,藕臂轻晃,“念棠,你手如此巧,能帮我绣一下鞋面么?” 苏檀手上下针的动作不停,随意道:“姐姐喜欢什么花样儿的?就怕我手艺不精,成品叫人不满意。” 听她话音里没有拒绝的意思,雨槐大喜:“绣一枝槐花便好,同你这朵海棠一般大小,我这就去拿丝线和鞋来。” 说着便要起身。 苏檀抬头拦住她,嗔笑:“一点丝线和绢布而已,哪就要姐姐出,我绣就是。” 雨槐眨眨眼,“那可不成,咱们各人的鞋子都是自己做的,哪有叫你吃亏的道理,也不用绢布,我的直接绣鞋面儿上就成。” 她本就是个豪爽利落性子,话毕便疾步回屋了。 眼见着念棠答应为雨槐绣鞋面,剩下围在一旁的向竹、又萝、香松三人不免眼热。 念棠的女红刺绣,比外头某些铺子里的绣娘技艺还要精湛。 女子皆爱美。 向竹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开口。 苏檀抬眸朝她笑笑,又看向香松、又萝二人。 “横竖我这几日清闲,姐姐们若是都喜欢,我便一人为你们绣一副,皆按照你们的名字可好?” 三人大喜过望,接二连三应声。 “那就有劳念棠姑娘了!” “我们也各自取丝线和鞋去,不能叫你又贴工又赔本才是。” “我去寻一本花样册子来,照着描摹能事半功倍。” 一时间,午后的廊下热闹起来。 * 这日黄昏,苏檀背着小竹篓,扛着小锄头,照例去往府中药圃。 五小姐栽种的白芥子和肉苁蓉已然可以收获,晚膳时分她去还书时听她提过一嘴,便主动揽下这桩事。 方行至药圃西北角的偏僻凉亭旁,就见亭内坐着一位白衣白裙的年轻女子。 清雅秀丽,遥遥看向她。 苏檀目光一滞,钟忆巧。 那日罗玉芙出手想要戏弄她,这位钟小姐可是闭口不言,一推三不知。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苏檀对上她的目光,缓步走上前去,行一礼:“表小姐安好。” …… 流光悠悠,转眼三日已过。 晨起,一干婢子端水捧盂,掀帘依次进入永寿堂内伺候老夫人起身洗漱。 掌事大丫鬟秋画轻步近榻,拢好床帐挂上铜帐钩,弯腰扶起榻上的老夫人。 “今儿日头好,便迟了一刻唤您起身,睡得可还舒坦?” 老夫人银发满鬓,舒意地笑笑:“昨夜你推拿的手法不错,勉强睡个囫囵觉。” 秋画浅笑,搀她坐于妆台前,拿起梳篦为她梳头挽发髻。 老夫人闭目养神片刻,睁开皮肉松弛的双眸,问道:“妄儿去城外练兵已有四日,今儿该回府了罢?” 秋画思索一瞬,点头:“正是呢,二公子应当晚膳时分回。” 老夫人默然颔首。 前几日因那桩事,各人脸上闹得都不好看。 如今膝下几个孙儿孙女排位次,还得是妄哥儿最得她的心。 如今老二膝下也终于添丁,妄哥儿是小辈里最有出息的,也是侯府的顶梁柱,一家子总不能真真闹得不愉快。 思及此,她开口道:“你去大厨房那边说一声儿,今晚设宴永寿堂,再遣人去各主子院里传信。” “多添两道妄哥儿喜好的菜品。” 秋画应下:“奴婢明白。” 老夫人抬手扶了扶发髻,又说:“前儿我答应了把那串红玉髓珠赏给盛哥儿,你去寻出来。” “再把蟠玉雕取出来,妄哥儿最是喜好这些玩意。” “旁的小姐们每人备一副手镯便是,表小姐也照例。” 既是赏赐,老夫人也不能太过偏私。 秋画一一记下,笑答:“您老人家还成日里说眼花耳聋,如今料理得这般清明,寿及万年也使得。” “嘴滑,我若活万年,可不是个老妖怪。” 沈老夫人嗔骂她,笑着站起身,由着伺候穿衣。 满屋婢子嬷嬷唇角挂笑,老祖宗、老寿星的唤她。 由下面的丫鬟伺候老夫人洗漱、用早膳,秋画便先行去往内室多宝阁中取东西。 沈老夫人坐于鸡翅木雕花圆桌前,饮下半碗银丝燕窝羹,却见得秋画小脸煞白从内室走出来。 手里还捧着个空盒子。 “老夫人,红玉髓珠串不见了。” “当啷……” 瓷勺从指尖滑脱,掉入碗中。 沈老夫人方才和颜悦色的面上,登时沉了下去。 “所有柜子、匣子都寻过了?” 秋画捧着盒子颤声答话:“都寻过了,那日奴婢是当着您的面收起来的。” 老夫人推开碗,愠声道:“好啊,我永寿堂中竟生出贼了。” 闻声,满屋的婢子婆子,“噗通噗通”齐齐跪地磕头。 老夫人阴着一张脸扫视众人。 红玉髓珠串乃是陛下赏赐之物,又由老侯爷奉于佛前开过光。 贵不可言。 那日倾意与夫婿回府,她曾戴过一回,晚间摘下后就一直放于柜中好好收着。 后来她曾去府中佛堂斋戒一日,跟着的就只秋画并两个得力嬷嬷,旁的人都在院里。 想必极有可能是那日丢失的。 究竟是永寿堂内的人,还是侯府里头的人。 吃了熊心豹胆,怕是不整饬不行了! 老夫人浅浅擦了下嘴角,随手丢开帕子,不怒自威:“王嬷嬷,去请大夫人过来。” “通知钟管家,今日府内戒严,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动!” 第42章 捆缚 日上三竿,仲夏晨光愈发毒辣。 靖宁侯府内宅风声鹤唳,一众健壮仆妇气势汹汹,搜院查屋,只为锁死内贼。 由老夫人身边的王嬷嬷和大夫人身边的钱嬷嬷分别带人,兵分两路。 自永寿堂起为表率,又到寻岚苑,再至二房、三房各主子院里的仆屋。 虽暂未寻到红玉髓珠串的踪迹,却也或多或少搜出些意料之外的东西。 有贪昧财物的,有私相授受辱没侯府规矩的,还有藏着药酒、赌具等市井泼皮的玩意。 一干奴婢,打的打,罚的罚。 不论各人主子是谁,也不管主子是否袒护,老夫人做主一应发卖出去。 她坐镇后宅数十年,什么脏的臭的没见过,眼里容不得一粒沙。 搜查的一队仆妇们转眼来至松鹤苑。 院内,姜嬷嬷已然带领一众丫鬟婆子们静候。 为首搜查的是大夫人身边的钱嬷嬷。 她身后跟着七八个婆子,皆是府里素日有名的脸冷心硬。 钱嬷嬷率先开口:“诸位都是二公子院里的人,本不该轮得到我们来搜,但老夫人已然下令,就是永寿堂和寻岚苑也没得偏私。” 她又端着笑,看向姜嬷嬷,“有劳您提前将她们聚在一处,待我们查过一番,若无嫌疑自然无事。” 姜嬷嬷会意,悄然颔首:“既是内宅之中一视同仁,松鹤苑上下自当听命,查便是。” 她又拔高音调,不免厉声:“若真查出什么,我作为松鹤苑的掌事嬷嬷,头一个容不下她!” “那是自然。” 王嬷嬷应下一声,眼珠子一转,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角。 然后沉下脸来,挥手示意后面的仆妇进各屋搜查。 日光逐渐爬上众人肩头,不知不觉间屏气凝神,已有人鼻尖悄然冒出冷汗。 苏檀淡然站在姜嬷嬷身旁,似有一道若有似无的视线掠向她。 只一瞬,又心虚收回。 树梢夏蝉惊醒,噪声侵人耳孔,钻进脑中翻滚搅动。 搜查的仆妇从向竹的屋子依次往后搜,翻箱倒柜的声音“砰嗙”作响。 众人深吸一口气,敢怒不敢言。 半炷香的功夫过去,忽然听到有仆妇惊呼:“找到了,可是这串!” 一语激起千层浪,又如沸水溅入油锅。 站在院里等候的众人炸开了,纷纷扭头看过去。 钱嬷嬷听到声音更是从旁边的屋子里快步跑出来。 只见那仆妇手里捧着一串红艳艳的珠子从屋里走出来。 光泽耀眼,华贵无比。 一打眼便是珍品。 钱嬷嬷一手接过,粗看一眼,“正是!正是!” 今日虽为查找内贼,却是从头到尾都没说上头主子丢了何物。 眼下看到被搜出东西来,松鹤苑众人心里惴惴不安。 姜嬷嬷眉头一紧,侧身看向身边的姑娘。 钱嬷嬷小心收起珠串,立马横眉竖眼,指向捉贼见赃的这间屋,厉声大喝:“这是谁的屋子?” 一时间,松鹤苑不少人的视线犹如银针,齐刷刷射向苏檀。 苏檀犹如被惊雷击中,顶着火辣的目光如实走上前,不明所以道:“是我的屋子。” 钱嬷嬷咬牙切齿:“好你个小娼妇!手脚如此不干净!快把她捆了去回老夫人和夫人的话!” 钱嬷嬷本就是崔氏身边的人,上回罗玉芙在苏檀手里吃了亏,她作为忠仆自然要为表小姐鸣不平。 现下可算逮到机会。 苏檀抬眸,往后撤出半步,震惊疑惑至极,“嬷嬷,这串珠子不是我偷的。” 钱嬷嬷怒喝:“人赃俱获还敢狡辩!来人把她捆了!” 不等苏檀再开口说话,两个健妇冲上前,团起一块厚布狠狠堵住她的嘴,又用粗黄麻绳将手臂和手腕捆了个结结实实。 姜嬷嬷眉头紧皱,拦身上前:“钱嬷嬷,主子尚未定罪你便如此行事,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苏檀呜呜挣扎,一双无辜的眸子看向姜嬷嬷。 似是求救,又似乎不是。 钱嬷嬷翻个白眼,鼻孔看人,将那串珠子在众人面前晃了晃。 对姜嬷嬷趾高气昂道:“现已人赃并获,你是松鹤苑管事嬷嬷,竟教出这等丫头,才是有失您宫里出来的嬷嬷身份。” 钱嬷嬷平日里暗地就很是不服气,一个从宫里出来的老货,仗着吃过几年皇粮,就比她们这些几十年的侯府老仆都得脸。 凭甚。 如今也该打打她的脸! “你……” 姜嬷嬷冷哼一声,忿忿不平,不动声色又多看了两眼那串珠子。 而后声调无波,颇有些深明大义:“既然你如此笃定,那便去老夫人面前请个示下。” 她一把拽过被五花大绑的苏檀,松了松姑娘腕间的死结。 “我教导出来的丫头,我亲自押送!她若真的手脚不干净,我先断了她!” 钱嬷嬷已然胜券在握,嗤之以鼻,扬手吆喝仆妇们撤,“走,回永寿堂。” 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去,徒留松鹤苑中一干婢子站在原地怔怔相望。 有人悄然握紧拳头,掌心冷汗涔涔。 此刻永寿堂中主子齐聚。 除去老爷公子,内宅的夫人小姐们都已到场。 众人围坐于正堂外的阔檐之下,高阶之上。 庭院中掌刑的壮妇分立两侧,一应板子、长凳早已备下。 方才已当众打罚过几个奴婢,地上隐隐有一滩暗红血迹。 瞧得人胆战心惊。 苏檀被健妇押进院中,形容颇有些狼狈。 钱嬷嬷早已一溜小跑上前大声汇报:“老夫人,东西寻到了,就是这个贱蹄子偷的!” 此话一出,各位主子的目光齐刷刷射向苏檀。 健妇一把摁住苏檀的肩,控她跪下。 “噗通”一声,姑娘倔强地抬起头,视线直直看向上位诸人。 那些目光有痛恨的,有不耻的,还有疑惑不解的。 不过最耐人寻味的,就是两道得逞又得意的隐晦眼神。 罗玉芙强忍着勾唇的快意,恶狠狠剜她两眼。 贱蹄子,今日定治的你有命没魂! 老夫人整饬后宅的手段,非寻常人家可比。 她不经意扭头朝叶若看一眼,叶若同她眨了眨眼,两人抬起下巴,气定神闲看戏。 一旁端坐着的钟忆巧神色淡淡,垂眼看向下首跪着的姑娘。 与苏檀目光清浅触碰,仅瞬息间,两人便散开。 苏檀一双眸子蓄满泪花,奈何嘴里被塞了布,说不出一个字来。 可怜无助至极。 五小姐沈佩恩坐不住了,握着座椅扶手就要站起身,一旁清瘦素净的妇人按住她的手腕,无声摇头,示意稍安勿躁。 妇人是她的生母,何姨娘。 今日大整内宅,妾室姨娘们也被唤过来观刑。 沈佩恩绞着帕子无奈坐下,正思忖如何派人去给二哥报信。 若真坐实念棠偷盗之名,今日她难逃被杖打! 以她的为人,又怎可能偷盗。 二夫人周氏冷笑一声:“这贱蹄子果真不安生,眼皮子浅的东西,怕是那日母亲戴过一回就入了她的眼,她可是时常出入永寿堂呢!” 因着前几日,苏檀救下妾室芳娘的爹娘,又安排好一众人当堂对质,驳了她和沈昌的脸面,周氏自然恨不得料理了她。 何况红玉髓珠串本是要赏给盛哥儿的,敢偷盗她儿子的东西,实在该死! 周氏揶揄大夫人崔氏,阴阳怪气道:“嫂子这颗心也忒大了些,竟容得下这种不干不净的丫头留在妄哥儿房里。” 她故作忧心:“就不怕败坏妄哥儿的名声么?” 方才崔氏听到钱嬷嬷的话,早就怒从心头起,现又被周氏夹枪带棒的戳刺,更是坐不住了。 既已人赃并获,断然没有徇私的道理。 她扬声喝道:“把这个手脚不干净的丫头绑到长凳上,用板子!” “是!” 苏檀本就纤瘦,此刻小鸡仔似的被壮妇拎起来,摁倒长凳之上。 她使劲摇头,嘴里呜呜喊着模糊不清的冤枉。 眼睛却是一瞬不眨地看向主位的老夫人。 罗玉芙抬手,帕子遮在唇角边,实在是摁不下去扬起的弧度。 杖刑一受,她就是个腰断肉烂的废人! 还拿什么狐媚身子去勾缠表哥! 怕是恶心的人要吐,一脚踹出府才是。 真真大快人心! 想到这小贱人的如此下场,她就痛快淋漓至极。 健妇举起板子就要落下,有胆子小的小姐早已扭过头去不敢看。 苏檀目光一凝,只见主位之上的老夫人接过钱嬷嬷奉上的手串,端看两眼,忽的扬声大喊。 “慢着!” 闻言。 苏檀心头一松,嘴角的弧度微不可察,酝酿许久的热泪簌簌落下。 第43章 杖杀 “慢着!” 堂前惊飞几只雀鸟。 随着老夫人一声喝止,壮妇手里举起的板子生生顿在半空中。 众人转头看向老夫人,面上皆是划过不同程度的惊诧。 罗玉芙上翘的唇角僵住,缓缓放下帕子,已然人赃并获,为何不打? 崔氏起身行一礼,恭敬问道:“母亲,可是儿媳处置的不对?” 沈老夫人缓缓举起掌心的珠串,目光如炬,“这串珠子不是红玉髓。” 闻言,身旁谄媚献好的钱嬷嬷身子狠狠一颤。 方才她搜查的急,平日里也没近身伺候过老夫人,只远远瞧过一回,是串通体红润、珠子圆硕的珍品。 王嬷嬷也同她讲过。 这串,显然也确实是珍品。 崔氏上前接过,举起放在日头下好生查验,脸上怒意隐隐褪去,又陡增不悦。 “这……这是妄儿的红珊瑚珠串。” 红玉髓珠子内部有独特沁色,红珊瑚却是剔透无瑕的。 闻言,一旁看戏的周氏忍不住了,瞪向苏檀,质问:“你竟敢偷公子的贴身之物!” 二夫人此话一出,堂外众人不免唏嘘。 罗玉芙和叶若不由地攥紧扶手,惊的恨不能捏碎木头。 为何会这样? 派人放进她屋中的分明是老夫人的红玉髓珠串,怎会突然变为红珊瑚? 事态变化现已全然脱离控制,她们心头隐隐生出不安。 老夫人抬眼看向长凳上的丫头,扬手示意:“去把她嘴里的布摘了。” 方才站在一旁看着的姜嬷嬷领命走上前,扯去苏檀口中的布,又轻缓拉着她直起身。 姑娘一张小脸梨花带雨,跪下哑声回话:“老夫人和夫人明鉴,这手串是公子赏我的。” 此话一出,激起哗然。 二夫人周氏竖眼上下打量她,“还敢狡辩,此手串价高无比,你也配得!” 红玉髓和红珊瑚珠串,皆是陛下赏赐给沈修妄的众多珍品之二。 沈修妄当时只留下一串珊瑚珠把玩,品相更好的红玉髓便孝敬给了祖母。 其余的皆放入府库之中。 如此珍贵体面的东西,她们二房都没能到手,怎么可能赏她一个下人。 苏檀垂首哽咽道:“公子的东西奴婢又怎么敢偷,若真是偷来的,二公子断然不会留我。” 她抬头看向老夫人和崔氏。 姑娘满目凄然:“奴婢自知出身不好,自入府以来谨守规矩,听从老夫人和夫人的教诲,从不敢行差踏错半步。” “今日竟被扣以偷盗之名,奴婢冤枉。” “还请老夫人和夫人明查!” 沈老夫人审视的目光扫过她,若有所思。 崔氏此刻也已然明白。 此物必是妄儿赏赐不假,这丫头红口白牙的没那个胆子。 须臾后,老夫人沉声道:“此事我定然会向二公子求证,若有一句不实,你知道后果!” 苏檀磕头谢恩:“奴婢叩谢老夫人。” 这番曲折,方才口口声声人赃并获的钱嬷嬷吓得站不稳脚跟。 大夫人崔氏狠狠瞪她一眼,钱婆子唯唯诺诺正要开口解释。 却见到王嬷嬷一行人匆匆赶回来,后头还擒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婢女。 王嬷嬷抬眼打量院中情形,不紧不慢上前回话:“老太太,东西搜到了。” 说着,将真正的红玉髓珠串奉上。 老夫人抬手接过,打量两眼,确认无误。 王嬷嬷本就是老夫人身边的得力婆子,她办事自然更妥帖。 随即转身示意健妇把那婢子提进来。 众人的心齐齐提到嗓子眼儿,探头去看。 这回捉到的可是真内贼了! 罗玉芙自然也不例外,心头本就七上八下,结果抬头一看被抓到的婢女,眼前一黑,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怎么会是她的丫鬟,晓霜! 苏檀目光淡淡,随意瞥向罗玉芙,眼神更如刀尖淬冰。 罗玉芙身形一晃,不禁抚住胸口,铺天盖地的惊惧错愕压下来。 这贱蹄子,究竟做了什么! 王嬷嬷朗声说道:“我们方才从罗小姐的院子里搜过来,是在这丫头的仆屋床榻底下搜到的。” “藏得颇深,撬开一块松动的青砖才能瞧见。” 晓霜吓得两腿发软,瘫跪在地,涕泗横流:“奴婢没有偷,奴婢没有……” 王嬷嬷厉声喝骂:“人赃并获还说没有!永寿堂早已有粗使婆子见过你鬼鬼祟祟在外徘徊!” 她招手示意人证入内,那婆子跪下如实说来。 何时何地见到晓霜,她又做了甚,与老夫人离堂斋戒那日时辰丝毫不错。 可谓是板上钉钉! 话毕,院内众人噤若寒蝉。 老夫人面色冷沉,掀起耷拉的眼皮,缓缓吐出两个字:“杖杀。” 晓霜瞪大双眼,连哭带爬向罗玉芙那边。 “小姐,您救救我,小姐……” 她拽着罗玉芙的裙摆,声嘶力竭,想求一条生路。 罗玉芙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脸色煞白看不出一丝血色。 她用力抽走自己的裙摆,冷冰冰撇清关系:“晓霜,你胆敢犯下如此大祸,我……我怎能容你!” 晓霜如遭雷劈,被两名壮妇架着胳膊强行拉走。 丫鬟不死心,双手死死抠着地上的玉石板缝隙挣扎,指甲劈断,抠出血来。 她扯着嗓子哭嚎:“小姐,你不能如此对我!” “分明是你和叶小姐指使我……” “唔——” 壮妇处理这种事不是头一遭,也明白老夫人方才直命杖杀的深意。 眼疾手快堵住她的嘴,将人拖下去,但重点之词已然泄出。 数道锐利视线径直射向罗、叶二人。 两位年轻小姐登时僵住脸色,眼见着方才还上好的气色一寸一寸被惨白夺去。 面色如纸。 崔氏端坐上位默然垂下眼帘,恨铁不成钢,发不出一言。 老夫人更是嫌恶地皱眉,掐着腕间佛珠连连叹气。 罗玉芙和叶若失魂落魄,双双跪地,看向崔氏,泫然欲泣:“姨母,芙儿、若儿并不知晓此事。” “定是那丫头方才迫于求生,胡乱攀咬!” “姨母……” 钟忆巧气定神闲坐于旁边,捂着帕子轻咳一声,垂眼和下方仍然跪着的苏檀四目相接。 苏檀收回视线,掩下长睫。 计已成,事将了。 罗玉芙和叶若大势已去,哭哭啼啼。 众人侧目而视,皆是不耻不屑,窃窃私议。 丫鬟晓霜被杖杀前的只言片语,足可击碎她们一惯粉饰的嘴脸。 老夫人怒而起身:“闭嘴。” 罗、叶两人噎住满腔求饶,悻悻噤声。 老夫人扫视院中诸人,声调洪亮:“我靖宁侯府内宅,向来公私分明。” 众人纷纷起身跪地听训。 她垂眼看向两位表小姐,言辞犀利:“管不住下人,便是主子无能。” 老夫人浸淫后宅多年,又何尝不知道她们这些年轻小姐心里想什么。 为保下一丝遮羞布,杖杀晓霜势在必行。 但眼前这两位表小姐,已彻底在她眼中失去资格! 心思不往正道走,手段更使得歪斜。 这样的人如何能当得妄儿的正妻,简直愚蠢至极! 老夫人厉声对崔氏吩咐道:“即刻派人送她们回阳城,从今以后不许再踏入我侯府大门半步。” 崔氏怔住,想开口为她们讨饶,毕竟也是心尖儿上疼爱的孩子。 却听得老夫人不轻不重,砸下一句话:“侄女都教不好,你这掌事主母之位还能坐的稳当么。” 下梁已然歪了,上梁纵使摆得再正,也会被人戳脊梁骨。 崔氏周身一颤,如临大敌,前襟后背汗如雨下。 立马垂首应声:“儿媳省得,这就去办。” 第44章 护短 罗玉芙和叶若二人跌坐在地,惶惶不安,豆大的泪珠子接连往下掉。 完了,全完了。 母家费尽心力送她们来此,自然是奔着泼天富贵荣华而来。 从今以后不得再踏入侯府半步,她们还有何脸面再回阳城面见父母。 此等决绝,竟是断了母家的亲眷之路! 阳城一众旁亲嘲讽嗤笑的嘴脸,怕是能压死人。 崔氏叹出一口气,招手示意两个婆子把她们带下去,沉声道:“去收拾好各人物件,你们即刻离府。” “姨母……” 两人哭红了眼,抽抽嗒嗒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心不甘情不愿,在众人轻视的目光中,被婆子扯着离开永寿堂。 苏檀并未再抬眼朝她们看过去,意料之中,情理之内罢了。 院内,老夫人怒火未消,其余奴仆仍跪地不敢言语。 却听得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钟管家上气不接下气,喘道:“老夫人,二……二公子回府了。” “他回松鹤苑没见到人,穿着甲衣佩着剑直奔永寿堂来了。” 没见到人,这个人还能指谁。 一时间,院子里诸人心思乱成一团。 众人纷纷看向一旁还被捆着的姑娘。 老夫人沉下心来,使个眼色。 钱嬷嬷立马会意,吓得连滚带爬,跑到苏檀身边,手忙脚乱为她解绳索。 连连致歉:“念棠姑娘莫怪,我这个死婆子老眼昏花,今日之事是误会,全是误会……” 姜嬷嬷冷哼一声,一个扭身挤开她,上前为苏檀松绑。 姑娘皮肉本就娇嫩,被粗麻绳勒住腕子,又奋力挣扎过,现下羊脂玉似的手腕间已然被磨破了皮,红肿一圈儿。 身上的衣裙亦是皱皱巴巴,灰扑扑的。 就连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也散乱开来。 这番形容若是被二公子瞧见,方才拿下她的那群仆妇,一个都不用活了。 钱嬷嬷满脸讨好凑上来,“念棠姑娘,我去给你收拾收拾吧。” 苏檀垂下长睫,抹去眼泪,哑声道:“嬷嬷不用多礼,待会见到二公子,念棠一个字都不会乱说的。” 这般懂事,老夫人和崔氏看在眼里,未发一言。 刚解完麻绳,姜嬷嬷抬手为苏檀拢了拢头发,院门口便传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钱嬷嬷吓得半死,抓起麻绳往园圃里头一扔。 众人只见一道玄色身影迎面而来,劈开仲夏葳蕤绿意,携来浓浓热浪。 苏檀低着头,使劲眨两下眼睛,然后抬眸看向来人。 公子敛去骄矜和纨绔之气,玄衣玄甲,气势锐不可当。 眉眼如画,桀骜难驯。 沈修妄是从练兵场回来的,本是打算晚膳时分归家,恰好今日营中有人值守,他便提前回来沐浴更衣。 行至院中便惊觉不对,召人一问,各个支支吾吾。 声调再拔高些,向竹她们就差跪着哭出来了。 现下见到念棠,姑娘这番模样,眼睛比兔子还红,肿得比杏儿还大。 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上前对老夫人等人略一抱手行礼,直言不讳:“听闻今日祖母和母亲整饬内宅抓贼子,惩治不少下人,现下可曾肃清?” 老夫人对他浅笑,示意婆子搬来座椅,“妄儿出府公干多日,宅子里的事情我与你母亲自然处理妥当,皆已肃清。” 崔氏亦是颔首,慈爱道:“怎的刚回府外裳也不换,佩剑也不摘,便急急过来。” 沈修妄没好气,扭头看向下首站着的姑娘。 “院里没人伺候,我这不寻人来了。” 他抬眼看向众人,明知故问:“念棠可是犯了何错?” 鹰隼般的视线一一扫过,二婶周氏不自然地偏过头去,不敢搭话。 他又看向五妹妹,沈佩恩欲言又止,对着二哥悄悄使了个眼色。 沈修妄领会,目光移过去,落在老夫人身旁的丫鬟手里。 秋画拿着的,可不就是他曾赏给念棠的珊瑚手串。 她曾是花魁之时,便给她了。 察觉到二公子森冷的眼神,秋画瑟缩一下,感觉手里捧着块火炭。 沈修妄不悦至极,拔高音调:“念棠,爷赏你的东西竟敢不好生保管!” 苏檀身子一抖,乖乖垂首认错。 周氏僵住脚跟,只觉面上被人扇了两巴掌,无趣地摸了摸鼻子。 方才她可是首当其冲质疑念棠偷盗,现下沈修妄已然亲口证明,羞煞她这名义上的长辈。 上首,老夫人轻舒一口气,浅淡说道:“妄儿,方才我与你母亲唤念棠这丫头来问过一回话,现下查清已经无事。” “这丫头嘴紧得很,你赏她的手串愣是不提前讲清楚,闹得大家没趣儿。” 她挥手示意,“秋画,还不把东西还回去。” 秋画忙应声:“是。” 她捧着“火碳”,走下台阶,小心翼翼送到苏檀面前。 “念棠,你的手串收好了。” 苏檀摊开掌心接过,嗓音仍是哑的:“多谢秋画姐姐。” 上首,嬷嬷搬来金丝楠木椅,讨好地请公子落座。 沈修妄斜睨一眼,理都不理。 长腿迈下台阶,径直走到苏檀面前。 故意反问:“嗓子怎的了?祖母和母亲只是唤你来问句话,还说不得了。” 苏檀摇头,“奴婢不敢。” 他垂眼看向姑娘手腕,一圈儿皮肉都快渗出血来了。 又冒出一股无名火:“谁弄的?” 苏檀抿紧唇瓣,只眼泪汪汪摇头。 沈修妄捏起她的下巴一瞧,唇角两边也是通红的,显然被强硬堵过嘴。 这下沈二公子怒气渐涨,扬声问责站在一旁的姜嬷嬷,“好端端的人交给你,就给我折腾成这副模样,嬷嬷真是当得一手好差事啊!” 这话分明是冲着姜嬷嬷发怒,底下站着的一众健壮仆妇却莫名瑟瑟发抖。 钱嬷嬷垂着头,好像能听到自己上下两排牙齿打架的声儿。 姜嬷嬷屏气敛神,屈膝答话:“二公子息怒,今日之事是老奴的错,没能护好念棠姑娘。” 没能护好,那自然是有人强行下手。 沈修妄扶了扶腰间的佩剑,厉声:“既然方才祖母和母亲已然说明念棠并未犯错,便没有下令处罚之说。” 他一转身,甲衣铿锵作响,直直面向仆妇们。 啸问:“那她手腕的伤又是谁弄出来的?” 煞气骇人。 钱嬷嬷小腿肚直打颤,膝盖一软,再坚持不住,“噗通”一声跪下来。 身后接二连三跪了七八个婆子。 皆是以头抢地,连呼公子饶命。 沈修妄转身看向老夫人和崔氏,唇边噙着冷意:“这些刁奴平日里仗着一张老脸不听任用也就罢了,如今竟敢借着祖母和母亲的势横行无忌,今日我便顺手料理了!” 老夫人垂眼嗯了一声,只道无妨,横竖不是她院里的人。 崔氏却是心头不舒服,但自家儿子行事又极为妥帖,只问责下人,并未给她面上添堵。 她也只得咬咬牙,点头。 沈修妄扬声唤来随行小厮,怒气斐然:“把这几个忤逆主子的贱妇拖下去!杖责!” 松鹤苑的小厮,各个手上有一把子力气,擒走刁妇易如反掌。 钱嬷嬷哭喊求饶,小厮一个嘴巴子扇下去,当即打闷过去。 随同王嬷嬷一派搜检查抄的婆子们暗地里松出一口气,幸好她们没有得罪念棠姑娘。 钱婆子立功心切,东西都没瞧清楚就捆了人,又存着报私仇的心思,活该! 院里顷刻间清净不少。 沈修妄向老夫人和崔氏告退:“我先回院子了,祖母和母亲好生休息。” 老夫人叫住他,和蔼道:“晚间来永寿堂用膳,今儿府里人聚一聚。” 沈修妄敛了敛眉,“孙儿近几日练兵疲乏,就不必了。” 他话锋一转,又似笑非笑道:“何况我那院里现已乱成一锅粥,屋里的人更是蠢笨得很,可得费心教导一番,别成日只当软柿子,谁都能捏上一把。” 他抬眼看向周氏,“二婶,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蓦地被点名,周氏僵住上半身,咧着嘴讪笑:“是……贤侄说的极是。” 话毕,沈修妄一个眼神也懒得给,一把拉过站在原地的姑娘,径直带人离开。 第45章 撒娇 沈修妄拉着苏檀的手腕,拔腿就走。 丢下永寿堂满院的主子奴婢,随她们揣度去。 二夫人周氏脸上挂不住,捏着帕子,擦拭额头鼻尖冒出的汗。 侯府二公子自幼就是这性子,若是不高兴了,陛下太后拿着砍头的旨意威吓他都没用。 头可断,血可流,脾性绝对不将就。 凡是认准对错的事情,不妥协半分。 幼时,太后曾故意发火,拧着他的耳朵嗔骂:“小小的人儿,五十斤的身子,四十九斤的反骨。” “皇帝老儿都镇不住你,沈家怎就出了这么一个人精。” 日头升高,院中暑气渐涨,蝉鸣噪耳。 沈老夫人打着一家子团聚和好的算盘落了空,不悦地瞪向周氏。 周氏讪讪垂眼,不敢吱声。 老夫人拿着红玉髓珠串,转身悠然迈步走回堂内。 显然,早已没那个心情赏赐出去了。 大夫人崔氏站在高阶之上,隐隐蹙眉,腹中暗骂。 怎就生了这么个牙尖嘴利,逞性妄为的“孽障”。 他父亲为他取名修妄,便是希望他能修身养性,切勿妄为。 他倒好,儒雅性子没修成也就罢了,还徒增妄行。 虽是暗骂,崔氏却又把儿子捧在心尖尖。 毕竟是亲生的,且加官进爵,功勋卓着又极为给她长脸,傲便傲吧。 待老夫人进主屋后,崔氏轻跺两下脚,鞋尖儿一转回自己寻岚苑。 天干物燥,心火易旺,再被“孽障”气出个好歹来不划算。 还是好生歇着去,养养身子。 主事的老夫人和夫人都走了,其余各人自然依次散去不在话下。 五小姐沈佩恩挽着何姨娘的手臂回院子,待行至四下无人时,忍不住低声问道:“娘,你方才按住我,可是猜出来了念棠今日会平安无事?” 何姨娘轻拍她的手背,纠正道:“叫姨娘,没规矩。” 沈佩恩嘟囔:“现下又没旁人……” 她只能唤大夫人母亲,却不能唤自己的生母一声娘亲。 何姨娘叹出一口气,清瘦的脸颊缓缓漾起一抹笑,看向女儿。 “你啊,到底年岁小沉不住气。” “你二哥哥看上的人,会是那起子任人宰割的蠢货么?” 沈佩恩咬住下唇,若有所思。 二哥确实讨厌蠢货,身边儿的人一个比一个伶俐,念棠自然是拔尖儿的。 她杏目猛地睁大,顿住脚步,“姨娘,那今日之事……” 何姨娘讳莫如深地笑笑:“你啊,也得学着点。不主动害人,却也不能被人轻易害了去。” 说完,她颇有些担忧,握住女儿的手腕。 “待你及笄之后,大夫人定会做主为你相看未来夫家。” 沈佩恩一张甜美小脸垮了下去,拽着她的衣袖直晃:“姨娘,我不想见媒。” “女儿必得自己择一知心人,若有缘,他便是草莽寒门我亦甘之如饴。” “若无缘,他纵使是天潢贵胄我也不嫁。” 何姨娘伸手来捂她的嘴,“瞎说甚,怎就不盼自己些好。” “寒门之子莫说我不同意,你大姐姐、二哥哥也不会罢休。” 虽为庶女,沈佩恩的吃穿用度向来不差,比得上二房的嫡女。 大夫人也不是极度刁钻刻薄之人,再加之沈倾意和沈修妄对这个妹妹宝贝至极。 怎可能同意让她嫁入寒门。 沈佩恩缩了缩脖子,讨好道:“姨娘,我随口瞎说的……” 她和二哥一样,不信盲婚哑嫁。 小姑娘想到正事,松开挽着姨娘的手臂,拎起裙摆急急往自己院里走,丢下一句话。 “只顾着说话倒忘了正事,我去给念棠配药膏,她的手腕伤了。” 何姨娘没阻止,微笑着目送女儿远去。 片刻后,她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仰头看向澄澈如洗的碧空。 念棠那丫头并非池中之物,现下虽为奴婢,难保没有来日。 佩恩和她交好,总不会有坏处。 她看着骄阳,眯了眯眼。 这侯府的天呐,指不定哪日就变了。 沈修妄拉着苏檀的手,大步流星往松鹤苑去。 姑娘脚步匆匆,奈何这人腿长得很,她步子迈得再大也跟得艰难。 他又攥着她的手腕,掌心灼热稍许粗粝,磨得她那圈伤口生疼。 苏檀抬眸看向男子挺拔背影,弱弱唤道:“公子,您能否慢些?” 闻声,沈修妄脚步旋即停下,立在原地不动如松。 苏檀一个箭步没刹住,当即撞上他的后背。 公子穿着玄衣玄甲,硬邦邦的。 苏檀撞上的这一下,犹如豆腐碰生铁。 姑娘吃痛蹙眉,一抬头,他已然转过身,垂眼看向她。 眸光幽深,瞧不出是何情绪。 苏檀慌忙退后半步,顺便从他掌心抽回自己的手腕。 告罪道:“公子息怒,奴婢失态。” 长廊蜿蜒曲折,四下无人,朱红廊柱隔出公子和姑娘一前一后两道身影。 晌午的烈阳透过藤萝花架漏下来,细碎金光落在两人肩头。 有风,辉光跳跃着晃得人眼花。 沈修妄看向她,半分好语气都没有:“我只不在府中几日,你便叫人捆了去,就这么点本事?” 苏檀心里叫苦不迭,方才额头撞得生疼,手腕也疼。 她垂首忍着没吭声,乖巧听训。 “哑巴了?” 男子修长手指挑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他。 “你瞧瞧这番潦草模样。” 姑娘瘪了瘪嘴,嗫嚅:“她们气势汹汹上来就捆,奴婢又打不过……” 说着又红了眼眶。 她确实打不过,她若打得过,也不会憋屈这么多年。 沈修妄垂眸打量她这副娇弱可怜的样子,鼻尖泛红,眼圈也红红的,怕是再多说一句重话,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手指上移,挑开她鬓边散出的碎发,挽至耳后,又轻轻揉摁上姑娘的白皙额头。 方才应当撞的这个位置。 公子语气不轻不重:“痛,不会开口说么?” 苏檀动唇,闷闷回答:“奴婢能忍。” 听到她说能忍。 沈修妄又不知道从哪窜出股邪火,指尖力道微微加重,竟有些咬牙切齿:“忍,你要百忍成神,度化升仙不成。” 莫名想到数月前将她从楼中带出来,姑娘浑身是伤,鲜血淋漓,愣是咬着牙没吭声。 从前经历过多少伤痛,他管不了。 可如今待在他身边,何须如此忍耐。 姑娘家吃痛了娇嗔一嗓子,她也不敢么? 沈修妄心头不舒服。 苏檀感觉到额头上揉搓的力道加重,也听出他话音里的不悦,终是轻轻“嘶”了一声。 怯生生抬眼望他,细声软语:“公子,疼。” 姑娘眸中盛满盈盈水汽,这副模样,娇俏惹人怜。 沈修妄受用不少,不免傲娇,唇角勾起,指尖力道放缓,俯身哄道:“好,公子疼。” 第46章 黄雀 那厢。 罗玉芙和叶若匆匆收拾好自己的物件,领着各自从家里带来的贴身丫鬟,垂头丧气往府外走。 叶若身后是两个小丫鬟,罗玉芙身后只剩一个。 晓霜已被杖毙。 负责遣送她们归家的婆子竖着眉毛,耷拉嘴角,怨气冲天。 好差事轮不着她,这种苦差倒派给她。 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表小姐,竟捅了侯府的天,真是晦气。 仗着侯府势大,婆子这把老脸可是不给她们面子,没好气催促:“快些吧,迟了老夫人又得动怒。” 叶若哭哭啼啼,不住地拿着帕子抹眼泪。 罗玉芙却是哭够了,抬眼一扫,恰巧看到远处假山石后头的长廊。 藤萝花影里,男子长身玉立,鹤骨松姿。 他微微俯身,手指贴在面前姑娘的额上温柔揉动。 桀骜不驯的眉宇间染上笑意,薄唇轻动,似乎在说些什么。 男子站在错落光影里,俊美犹如天外仙,面前的姑娘亦是一番明媚好颜色。 巴掌小脸微抬,明眸皓齿,掀起长睫望向他,秀眉蹙了蹙,似乎在撒娇。 男子宠溺地勾唇,虽瞧不见正脸,足可想象眸中溢出的星光。 两人温和亲昵一番,同行离去。 罗玉芙瞬间红了眼。 脚下一个不稳,踩上一颗凸起的碎石子摔扑在地。 掌心蹭着石子路面,登时擦破一块皮,红艳艳的血珠子密密麻麻直往外冒。 方止住的眼泪又再次决了堤。 往后不能踏足侯府半步,此生与表哥再无缘分。 这般昳丽出众的好男儿,天底下再也寻不出第二个。 叫她如何不肝肠寸断,悔不当初。 抛开繁复的规矩枷锁,她再忍不住抽泣哭出声。 模糊视线中,忽的伸出一只细白手,是女子的。 罗玉芙顺着手伸出的方向,抬头看向来人。 只见钟忆巧噙着惯常的浅淡笑容,俯身询问道:“罗姐姐可还好?妹妹扶你起来。” 罗玉芙一把甩开她的手,由丫鬟扶着站起身,抬手狠狠拭去眼尾泪水。 “钟忆巧,你少装好人。” 她横眉冷对:“如今我和叶若返回阳城,独你留下,当真以为自己高枕无忧了么!” 钟忆巧无奈,真心诚意说道:“姐姐,妹妹只是好心来送你们一程。” 闻言,叶若也红着眼眶瞪她。 “钟妹妹,聪明太过则过犹不及,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好意二字咬得很重。 话毕,她挽着罗玉芙的手臂,径直往前走去。 被这番讽刺,钟忆巧轻叹两声,从袖中摸出一袋银子,塞到当差嬷嬷手里。 极为诚恳:“两位姐姐火气正盛,我也不好打搅你们启程。” “嬷嬷,劳您路上好生照料两位姐姐,这是忆巧的一点心意。” 婆子喜不自胜,抬手掂了掂荷包,悄然收进袖中。 “钟小姐这般仁善心肠,老奴明白。正午日头毒辣,您快回院子歇着去。” 钟小姐微笑颔首:“好。” 一行人匆匆远去,只余模糊背影。 钟忆巧无声勾了勾唇,悄然转身离开。 丫鬟莲儿跟上主子脚步,喜滋滋:“小姐不费吹灰之力就收拾了她们,离青云路又近一步。” 钟忆巧侧眸瞥她一眼,意味深长:“还早着呢。” 莲儿又低声叹道:“可惜终究便宜了念棠那个丫头,小姐您为何要帮她?” “帮她?” 钟忆巧眯了眯眸子,脚步放缓,不屑嗤道:“我可不是帮她,她也配。” 不过是想要对行之表哥投其所好,摆出爱屋及乌的姿态罢了。 日后最多是个下贱通房,连抬妾的资格都没有,顺手收买她总多个保障不是。 主仆俩悠然走回院子,只觉今日园内一草一木皆顺眼至极。 苏檀跟随沈修妄回到松鹤苑,一众奴婢早已候在院外。 瞧见苏檀毫发未损的回来,向竹几个大丫鬟欣喜若狂,红着眼眶冲她抿嘴笑。 其余底下年纪小的婢子,或是负责洒扫粗活的婆子们亦是眼睛亮亮的。 苏檀平日里待她们极好,宽和温柔,半点掌事大丫鬟的架子都没有。 虽然也有人艳羡她得公子青睐,但在大是大非面前,那点小私心也就算不上什么。 要知道方才钱嬷嬷把人抓走时,她们当真以为她在劫难逃了。 同为奴婢,谁人不惜命。 苏檀微笑看向她们,大有劫后余生的感觉。 沈修妄抬手挥散众人,长眉上挑:“一个个杵在这儿究竟迎接谁呢?” 一众婢子连忙齐齐屈膝见礼:“奴婢们恭迎公子回府。” 沈二公子颇为满意,双手背身,悠悠迈上主屋台阶,开口道:“免了,各自忙去吧。” 苑内再次恢复往常的融洽和乐。 苏檀缓舒出一口气,跟随沈修妄脚步。 他还穿着甲衣,回府后又折腾这一遭,得伺候他宽衣沐浴才是。 不料,沈修妄回身看向她。 他站在最高处的台阶,而苏檀刚迈上第一层。 男子本就身高腿长,如此一来更如天神睥睨。 一道阴影笼罩而下,他垂眸看她,薄唇翕张:“先回屋把自己收拾妥当再过来伺候,蓬头垢面的像只流浪猫。” 就猜到他说不出什么中听的话,果然不假。 苏檀暗自腹诽,乖乖点头应是。 回到自己的仆屋。 推门后,方才查抄翻检的一应物件早已被收拾妥当,各归原位。 想来是向竹她们帮忙的。 苏檀回身关上门,插上门栓,走近床榻边。 又放下青纱帐,这才解开衣裙腰带,从中衣贴身内袋中取出一个锦袋。 细白的手指抽出锦袋中卷起的一张纸,小心展开。 纸面上赫然是一枚拓印清晰的绣鞋鞋印。 姑娘垂眸,冷静沉思。 那日黄昏,钟忆巧在药圃外的凉亭等她。 先是对她的出身冷嘲热讽一番,又点破她如今在府中的处境,通房不像通房,丫鬟不像丫鬟,毫无身份地位。 继而又威吓她,已有人对她下手,要铲除她。 其实苏檀早已在屋中找到栽赃的红玉髓珠串,又在次日为众人绣鞋面儿之时,查出是谁作为内应放进她房中的。 本想直接将东西转移至那人房里,没想到钟忆巧自作聪明撞上来。 要收她入麾下,以谋来日助她讨好沈修妄。 更是给她许下抬为妾室的诱人筹码。 苏檀自然假意害怕至极,应下她的提议。 借力打力,未为不可。 如今外患已除去一半,内忧也该处理了。 她不主动害人,但也绝不轻易放过暗算她的人。 姑娘长睫颤了颤,拿定主意。 掀开床褥,将纸再次卷好塞入锦袋之中,塞进床板下的空隙里。 做完这些,苏檀从柜中取出一件干净的衣裙换上,又梳好发髻。 梳篦还没放下,便听到外头有婢女唤她。 “念棠,公子叫你去主屋。” 第47章 男色 苏檀收拾利落,对着铜镜确认再三,并无任何形容潦草之态,这才应声出去。 没办法,主子颜控至极,有一丁点不顺眼的地方都得“挨训”。 正午日头灼人得很,苏檀从仆屋往主屋而去,一路上挑着荫凉地走。 行至主屋院中,就听到五小姐银铃似的笑声。 “二哥哥,你方才走得急,可没瞧见二婶那张脸黑成什么样儿了……” “若是战场之上,不动刀剑只论口舌,二哥你也能以一敌千。” “哦不,以一敌万。” “哈哈哈……” 小姑娘笑得声儿发颤。 随即,沈修妄吊儿郎当的声音,腔调拖得长长的传出来。 “呵呵,很好笑么?再讽刺二哥一句试试。” 他恶狠狠道:“直接给你丢出去,丢到山坳里喂狼。” 小姑娘满不在乎的嘁了一声:“二哥,你总是这般毒舌,会吓跑姑娘的。” “也就念棠脾性好,能忍得。” 沈修妄似是而非的哼哼:“你二哥生来就不是哄人的人……” 沈佩恩翻个白眼,无力吐槽:“啊,对对对,从小到大都是姑娘家追着你跑,哄着你。” 又偏过头窃窃私语:“等着吧,总有一天你也会追着人跑,鞋子跑丢了都追不上……” “你嘀嘀咕咕说什么?” 沈佩恩拔高音调:“没有啊,我……我说念棠怎的还没来呢?” 苏檀无意间听到他们兄妹二人方才这番对话,也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站在台阶下踌躇不前。 现下又听到沈佩恩提及她怎么还没到,应当是有事找她。 便没再考虑,迈上台阶,抬手叩了叩门,听到应答,掀帘入内。 沈修妄已然换过衣裳,卸去甲衣,穿上了绛紫薄衫。 公子坐于沉香木月牙琴桌前,仍旧歪在圈椅里,左手肘撑着扶手,手掌摊开托起额头,右脚踩着小杌凳,随手拨弄古琴弦。 侧头垂眸,没发出声儿,就掸着玩。 这般闲散模样,与方才气势斐然的沈都督判若两人。 五小姐则趴在他的书案前,摆弄一排玉石雕刻的小玩意。 有飞禽走兽,也有奇花异草。 皆出自沈二公子,这位“闲散子弟”之手。 兄妹俩各忙各的。 听到苏檀进来的脚步声,两人先后抬头看向她。 苏檀见礼:“五小姐安好,公子您方才唤我?” 沈修妄不置可否,朝书案旁边的人飞去一个眼神。 苏檀随即看向五小姐,沈佩恩笑着接话,走上前:“是我寻你。” 她从袖中掏出一个白色小瓷瓶,递给她,垂眸看向她的手腕说道:“这是我刚配的药膏,治麻绳捆缚的伤最有效。” “每日早晚涂抹,别沾水,两三天就能痊愈。” 苏檀张开掌心,双手接过,唇角挂笑:“多谢五小姐。” “谢什么,你成日帮我料理药圃,我还没谢你呢。” 苏檀接过小瓷瓶,垂眸看了一眼,粉白指尖缓缓收紧,心里浮起丝丝暖意。 提到药圃,沈佩恩想到正事,扭头对沈修妄说道:“二哥,你交给我种下的那几株草药,似乎要开花了呢。” 她又向念棠求证,“前日你去过,可曾瞧见?” 苏檀颔首:“确实已经打了青色的花骨朵。” 闻言,沈修妄微微坐直了身子,手指随意拨动一根琴弦。 “铮~” 琴音泄出,他若有所思。 看来从通州带回来的种子,的确有点意思。 能开花便能结果。 既然寻不出医药记载,那就等它结出果子来,一试究竟。 他抬眸看向五妹妹,嘱咐道:“近些日子你多加看护,再过几日我要去广陵,届时有了结果再飞鸽传信。” 沈修妄隐隐猜测,此物必定和太子在江淮谋取暴利的私产脱不开干系。 五小姐点头,敏锐抓住他话语中的关键词,问道:“去广陵?” 沈修妄颔首:“不错。” 小姑娘两眼放光:“可是远在江南水乡,青石小巷,烟雨蒙蒙的广陵城?” “正是。” 苏檀心头微动,沈修妄要出远门了,那她是不是终于可以计划…… 沈佩恩上前一把拽住兄长的衣袖,可怜巴巴,摇晃道:“二哥,你带我一起去吧。” 沈修妄往椅背后头一靠,好整以暇地笑笑,一寸一寸,无情抽走姑娘指尖衣袖。 漂亮的嘴巴,一开一合间,说出世上最最冰冷无情的话:“带、不、了。” 小姑娘一张笑脸登时垮下来了,嘴撅得都能挂油瓶。 沈修妄俊眉一挑,笑得邪肆:“好生在府中待着准备及笄礼,女红刺绣、学掌中馈,总不能一概不通吧。” “说出去都要丢长姐和我的脸。” “我……” 沈佩恩语塞,鼓着嘴,悻悻扭头就走。 又不甘心地回头哼声:“就专门丢你的脸,反正又丑又硬。” 苏檀抿紧唇,抬脚送她出门。 沈佩恩回头对她挤了挤眼睛,故意扬声揶揄道:“我先走了,可怜你还要继续忍耐,双眼可要多加保重啊。” “若真受不住,去我那里取眼药。” 小姑娘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委实可爱。 这下,苏檀彻底憋不住笑意了。 咬着嘴唇,直忍得双肩发颤。 待沈佩恩离开后,再走回内室抬头一瞧,某位公子的脸都可以开染坊了。 青里透着白,红里透着黑,黑里还透着黄。 苏檀当即垂下头,憋笑真乃人间第一大酷刑。 沈修妄“怒气冲冲”站起身,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令人不适的刺耳声。 他几个大步迈过来,手掌虎口桎梏住姑娘的下巴,稍一用力迫使小脸抬起来。 两人四目相对。 苏檀抬眸,一张骨相极佳,皮囊顶级的俊脸大大方方摆在眼前。 公子潋潋凤眸盯着她,咬牙切齿质问:“丑么?” 她摇了摇头,如实回答:“不丑。” 下巴被禁锢的力道逐渐加重,他的语气变得危险:“仅仅是不丑?” 姑娘吞了吞唾液,保命第一。 搜肠刮肚,竭尽所能开口赞美道:“公子相貌之盛,足可叫潘安羞怯见人,又叫长恭甘拜下风。” “子都见之汗颜,嵇康赞之不绝。” “春风旖旎,星河杳杳,踏遍三山四海,翻过八州九界,再寻不出其二。” 苏檀看着沈修妄的眼睛,虔诚地说了一大堆。 她倒是没撒谎,最多是拍马屁的嫌疑大了点。 沈修妄垂眼看着她,似乎被姑娘轻轻柔柔的嗓音缓缓抚平炸毛。 方才被五妹妹嘲讽的那点小怒火也被灭得彻底。 念棠把他夸得如此好,天上有地下无,定是仰慕他的。 公子忍不住唇角上扬,又顾忌着此刻的威严形象,抿着嘴强行往下压。 苏檀抬头看着他这副似笑似凶的表情,有些摸不准,弱弱哄道:“公子,奴婢说的都是真心话。” 还剩一句真心话话吞进腹中: 快松开手吧,下巴还要呢。 第48章 宠妾 姑娘眼中满是真诚,眸子亮晶晶地望着他。 沈修妄被她哄得心情大好,缓缓松开虎口,手掌覆在她脸颊边,指腹擦过姑娘眼尾的朱砂痣。 顺心地揉了揉,压低声音:“暂且信你一回。” 屋外适时传来叩门声:“公子,我把药取回来了。” 是展茗。 苏檀终于得以抽身,脱离沈修妄的“魔爪”,走去外间开门。 刚撩开蕉叶帘,一股浓郁的混合药香扑鼻而来,呛得她忍不住偏过头咳嗽一声。 再回头看,展茗捧着满满一托盘的药。 堆积成山。 以她目前尚未出师的水准粗略一瞥,擦的、贴的、喝的、泡的……应有尽有。 内伤、外伤、跌打损伤……药量加起来大概可以救活半个伤兵营。 苏檀蹙眉。 沈修妄此次只是去练兵,并未实战,怎的又受伤了。 她伸手来接托盘,展茗却让过去,笑道:“太重了,我端进去就成。” 说完垂首走向里间。 苏檀收起疑惑,拢了拢袖子,跟着进去打算为沈修妄上药。 展茗放下托盘就躬身退出去了,房里只剩她和沈修妄两人。 苏檀大致看了一下托盘里的瓶瓶罐罐,转头问倚在软榻上的人,“公子,您何处受伤了?剑伤还是刀伤?” 说着便要对症取药。 沈修妄长眉一挑,懒懒的:“谁说我受伤了?” 苏檀疑惑地张了张口,指向托盘,眼神无辜好像在问:那这些药拿来做甚? 沈修妄似笑非笑:“收下佩恩的药膏,就瞧不上我的这些了?” 苏檀愣住,原来如此。 她只是手腕破皮肿了一圈,既然决定以身入局,那么这点小风险自然忽略不计。 这么多药,好像显得她命不久矣…… 姑娘抿了抿唇,站在原地,无从下手。 沈修妄随手指向托盘里的青玉小瓷瓶,对她说道:“把那个拿过来。”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苏檀拿起小瓷瓶,走到榻前。 沈公子随意拍了拍榻边的位置,“坐。” 这位置距离他极近,他又是半倚着软枕,身子侧着,坐过去倒好像往他怀里靠。 不过这人向来不喜欢重复第二遍命令,否则又得发火。 所以苏檀毫不扭捏地坐下了。 沈修妄接过她手里的药瓶,略微坐直了点,上半身往前倾,靠得就更近了。 他揭开盖子,倒出少许白色软膏蘸在指尖,薄唇轻动:“把手伸出来。” 苏檀乖乖照做,双手摊开,掌心朝上送到他面前。 男子长眉一挑,“这是何姿势,向我讨债呢?” 苏檀悻悻收回左手,嗫嚅:“公子,奴婢自己上药就行,不敢劳驾您……” 沈修妄垂眸,蘸有药膏的指尖触上她的腕间勒伤,语气莫名。 “本公子这双手降烈马,挽满弓,能持长剑,也能握笔杆,却从未给姑娘家上过药。” 他缓缓晕开乳膏,指尖力道轻柔,长睫低垂,“你不感激涕零也就罢了,还敢推三阻四?” 苏檀吃瘪,头摇得像拨浪鼓,“奴婢不敢,公子屈尊为我涂药,简直是奴婢三生有幸修来的福气。” 沈修妄抬眸睨她一眼,闲着的那只手竖起食指往她鼻尖点了一下,“少些谄媚,也不怕咬了舌头。” 又顺便倒出些许乳膏,苏檀忙换另一只手伸出去。 这般灵敏,公子忍不住轻笑一声,指尖动作不停。 他低头时,鼻梁山根异常高耸,面部轮廓越发立体。 唇边漾开的笑纹好看极了。 就连微微颤动的睫毛亦是根根分明,纤长浓黑。 苏檀静静看着面前为她涂药的男子,忽的生出一丝感慨。 原来桀骜不驯的沈大都督,耐心时竟是这副模样。 从小到大被姑娘家围着,追着哄的人,竟也会低头为她上药。 苏檀想:他不骂人,也不杀人时,好像也没那么坏。 不过,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希望他出远门后,自己可以顺利离开,奔赴自由新生。 也希望他行行好,就当养的鸟儿飞走了,别找别寻。 各自安好吧。 如此这般想了一通。 男子微抿的薄唇忽的动起来:“七日后我要启程去广陵——” 苏檀回过神,灵巧接话:“公子放心,奴婢一定为您打点好行装,在府中静候您归来。” 沈修妄指尖动作一顿,抬眸看向她:“届时你随我一起去。” 苏檀正潜心盘算,他说的话穿耳而过,只下意识点头答应:“好的。” 瞬息后才反应过来—— 沈修妄方才说什么了?! 是要她和他一起去?! 姑娘睁大眼睛,险些“啊?”出声。 沈修妄蹙眉,打量她这副惊喜异常,以致五官夸张的模样。 “怎的了,听到带你出府游玩,就这般雀跃?” 苏檀的嘴角微不可察的抽搐一下,悻悻点头:“奴婢喜不自胜,失态了。” 沈修妄轻笑一声,心情尚可。 苏檀垂死挣扎,努力酝酿一番措辞,旁敲侧击问道:“公子,您此番去广陵公干,奴婢跟着碍手碍脚,会不会给您拖后腿?” 言下之意,她一个丫鬟啥都不会,还是老老实实留在府里等他回来吧。 沈修妄已经给她涂完药,拿过一旁的帕子细细擦净手指,笑道:“不会,此行需要你作陪。” 他顿了顿,又说:“演出戏。” 苏檀试探问:“奴婢需要扮演谁?” “富商谢宣的宠妾。” 宠妾?! 苏檀头大,忍不住多问一句:“公子,谢宣是何人?” 她为什么要和他演戏,还要演他的宠妾?! 沈修妄擦干净手指,随手丢开帕子,眉峰上挑。 似笑非笑,看向她缓缓吐出一个字:“我。” …… 苏檀只觉自己的脑袋,“嗡”的一声炸开了。 好。 好。 好。 * 第49章 醉狗 五月初八,良辰吉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赶在沈修妄尚未离京之前,太后宣召他进宫赴晚宴。 名为晚宴,实则相亲宴。 太后请来四位与沈修妄同龄的已婚皇子携带各自正妃,恩爱坐镇。 太子赵镇、四皇子赵贤赫然在列。 又遍邀京中权贵府上的世家小姐们,皆是二八年华,待字闺中。 两相交击,只为撬开这个誓死不娶妻的“小纨绔”之口! 谁料席间,这位小纨绔只顾饮酒品酌,又或者夸赞哪道菜肴颇为可口,哪道糕饼甜香怡人。 半分视线也没往对面席位瞥。 对面席位的小姐们锦绣红妆,盛装出席。 出府前便多方打探,宋家嫡女穿何衣裙,赵家幼妹簪戴何钗。 只为冠压群芳,得一青睐目光。 谁料晚宴的竞争对象竟不是人,而是长案之上的菜肴糕点。 这如何争得? 当堂展示厨艺不成? 沈修妄夹起一块金缕翡翠卷,浅尝一口,剑眉上挑,“太后娘娘,您宫中的御厨手艺又精进了。” 太后本想叫他多看看世家小姐们,他倒好,像是在侯府中没吃过饱饭,眼皮子一垂,就知道吃。 他哪是不开窍,分明开得透透的,装呢。 太后尽收眼中,浅啜一口酒,对他慈爱笑道:“夜已将近,再好吃也不能贪食,仔细不克化。” “若当真喜欢,席散后我差人悉数送去你府上。” 沈修妄起身,讨巧儿地举杯敬酒:“多谢太后娘娘,行之却之不恭。” 四皇子赵贤打趣:“瞧瞧,如今我们都长大了,皇祖母还是最心疼行之。” 太后顺着他的话,叹口气,意有所指道:“没法子啊,你们身边儿都有知冷知热的人,独他单着,就当可怜可怜小妄儿罢了。” “哈哈哈。” 席上众人笑声纷纷。 小姐们拈着帕子捂唇,笑不露齿。 太子不冷不热地扯了扯唇角,太子妃徐云舒则沉默不语,皮笑肉不笑。 被太后调侃,沈修妄舒眉玩笑道:“太后娘娘可是瞧不起人了,行之才不是独身一人,我屋里的娇娇温柔小意,缠人得紧。” 此话一出,瞬间吸引殿内所有人的目光,也止住了不少笑脸。 屋里的娇娇。 小姐们早就听闻有这么一个女子的存在,现下亲耳听到从他嘴里说出来,突然感觉有些不是滋味。 偏他花心纨绔,又偏偏对他爱慕。 但不舒服也只能放在心里,面上仍是温婉端庄的。 太后不悦嗔他:“你这孩子,尚未迎娶正妻,不许没个正形。” 沈修妄勾了勾唇,不置可否。 他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放浪形骸的形象自然屹立不倒。 相亲? 不存在的。 赐婚? 大不了去广陵多躲些时日。 月影婆娑,夜风缠绵。 靖宁侯府内宅,松鹤苑。 被当做挡箭牌的“娇娇”,此刻正在廊下煮醒酒汤。 苏檀坐在小杌凳上,左手托腮支于膝头,右手摇着一把青蒲扇。 目光涣散,盯着红泥炉发呆,脑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地鼻腔发痒,耳根发热,侧过头重重打出一声喷嚏。 “啊切~” 姑娘揉了揉鼻子,嘟囔:“难道昨夜受凉了?” …… 亥时三刻,宫宴散去。 沈修妄回到府中,酒气熏灼,俨然饮了不少。 酒不醉人人自醉,何况他就要以醉躲婚,后面索性直接灌到不知今夕何夕。 长风和远泾扶着他送入屋内,将人好生安置在榻上,便匆匆告退另行他事去了。 苏檀在内室伺候,一众大丫鬟候在外间听吩咐。 往常为沈修妄宽衣都是她一个人来做,站着也不费力。 但今夜沈修妄喝得醉醺醺,莫说站着,坐着都费劲。 苏檀俯身榻前为他解开腰带,将外裳衣襟往两边拨,奈何他躺着实在脱不下来。 只得努力扣着他的肩膀尝试把人扶起来,四两想要拨千斤,她咬咬牙,用尽全身力气—— 成功让男子的后背短暂离开床榻两寸。 然后又“砰”的一声,直挺挺躺倒下去。 砸得床框轻震。 …… 沈修妄咂了咂嘴,长睫颤动,桀骜眉眼间透着些许可爱。 眼尾、脸颊已然泛起淡淡红晕,平日里浅粉的薄唇此刻更像是涂了姑娘家的嫣红口脂。 长腿长手,大喇喇躺倒。 扯开的衣襟平添两分浪荡不羁。 苏檀重重喘出两口粗气,直起身双手叉腰,瞪向醉如死狗的某位大都督。 究竟喝了多少酒,醉成这样。 真该找个画师,把他现下这副模样画出来,赶明儿贴满京城的大街小巷。 怎么宽衣? 怎么擦身? 她真的要撂挑子不干了! 开口想唤展茗来帮忙,又想到他今日告了假不在院中。 一干婆子嬷嬷别说近身伺候,平日里都不进正屋的。 就只剩向竹她们了。 苏檀垂眸想了想,走到外间隔扇门唤人:“向竹姐姐,你们现下谁有空,进里屋来帮把手,我实在搬不动公子。” 向竹、雨槐、又萝、香松四人都在,听到声音,几人面面相觑。 雨槐和香松避之不及,“我们去打水、取香露,还有碎冰盆子也得换了。” 公子向来不喜旁人近身,她们才不想找骂。 说完就脚底抹油忙去了。 只剩向竹和又萝站在外间。 苏檀看向她们,无奈地扬起笑:“那就有劳两位姐姐助我了。” 向竹点点头,又萝也没拒绝,跟随苏檀进入内室时,眸中隐隐生出几分期待。 向竹和又萝两人走近榻前,一左一右扶起沈修妄,然后偏过头去。 等苏檀为公子脱下衣裳,擦洗一番再换上干净的寝衣,这才轻吁一口气,转过头来。 沈修妄被伺候惯了,身上舒爽不少后,侧过身子面向床榻里侧安睡。 长臂一展,如常摸向身旁空位,嗓音低哑呓语:“念棠……怎的还不过来安睡……” 从鹿鸣别苑回府后,苏檀就痛失睡单人榻的机会,只要沈修妄在府内,每晚都要被拎上主榻。 一开始不习惯,后来也就放弃抵抗了。 横竖他也不做什么,最多缠闹一番,把她摁在怀里入睡。 公子一声低哑磁性的呓语,让向竹和又萝不禁红了脸。 苏檀俯身放下床帐,将“醉美男”隔绝在内,低声道:“奴婢稍后就来。” 榻上的人模糊不清的嗯了一声,便没再反应。 向竹冲她眨了眨眼:“那我们先出去了,你伺候着吧。” 苏檀无奈地擦去额头薄汗:“有劳两位姐姐。” 向竹还要去膳房清点一下明早菜式,便没再多说先行出屋。 忽听到院外有婆子来通报:“念棠姑娘,钟小姐派莲儿给公子送来了新鲜做的梨羹,咱们收吗?” 苏檀低低应答:“我这就去,你叫莲儿稍后片刻。” 又萝立在原地,瞧见一旁公子刚刚换下的衣物,对苏檀笑道:“我帮你把这些收了吧,横竖我现下没事。” 苏檀抬眸看她一眼,温和点头:“那就有劳你了。” 她抬脚出屋,余光掠向在榻前收拾的姑娘。 温声道:“又萝,你速速收好便出来,别搅扰公子休息。” 第50章 吃食 又萝弯腰收拾衣物,听到苏檀的嘱咐,甜甜的应了一声。 “嗯,你放心去忙吧,我收完就出去。” 苏檀颔首,转身出屋,眸中划过一抹意味深长。 关门的声音细不可闻,又萝低头做事,耳朵却竖起来听。 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远,她缓缓松了一口气,慢慢站起身,往榻前挪步。 月影帐内,男子俊美无俦的侧脸若隐若现。 又萝按捺不住怦怦乱跳的心脏,轻轻拨开帐幔,缓缓俯身榻前…… 苏檀出了正屋,行至院中垂花门。 莲儿一手提着灯,一手挽着食盒,站在松鹤苑墨底金字的牌匾之下。 苏檀容色清冷的面上扬起一抹笑,走上前去,“莲儿姑娘,久等了。” 莲儿也噙着疏离浅淡的笑,“大晚上打搅念棠姑娘休息,实在不好意思。” 她抬手将食盒递给她,柔声道:“这是我家小姐今晚亲手做的梨羹,解酒最有疗效,我家小姐一点心意,有劳念棠姑娘拿去奉给二公子。” 苏檀伸手接过,“钟小姐有心,奴婢一定转告公子。” 她这番听从任命的态度,莲儿打心里觉得快慰,唇角上翘:“好,那我明日再来取食盒。” 苏檀拦她,笑道:“何必劳烦姑娘走两趟,现下公子正是酒气呛喉的时候,我奉给他吃完再拿出来交给你便是。” “只是要等一盏茶的功夫了。” 莲儿心中暗暗盘算:方才出来前小姐便吩咐,若能看到二公子吃完就更好了,也算收下她一份心意。 现下念棠主动如此说,自然再好不过。 她连连点头,“那我便再多等一刻。” “去廊下等吧,你这提灯里的油也不多了,若是灯熄了一个人干站在这儿,没得吓坏巡院的婆子。” 苏檀半开玩笑,半是和她拉近关系。 莲儿喜笑颜开,“也好,念棠姑娘考虑周到。” 于是随着她一同行至偏阁廊下。 偏阁位于主屋北面,廊下灯火阑珊,恰好能看到主屋正门。 苏檀暂且辞了她,拎着食盒走过去。 莲儿坐在连廊凳上,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猜测那间主屋应当就是二公子的卧房。 果真气派精致至极呢。 她凝着视线,突然看见一个青衣婢子捧着男子的衣物推门而出。 容貌清秀,跳跃的烛火也挡不住她满脸的红晕。 那副少女怀春的模样,难以掩盖。 她认得,是松鹤苑的大丫鬟又萝。 莲儿皱眉,她怀里捧着的不就是二公子今日入宫赴宴穿的衣裳么。 方才念棠出来,房里是她在伺候? 府里诸人皆知,除了念棠,二公子向来不许旁人近身伺候。 今日二公子醉酒,神识不清还是由亲卫扶着入府的。 又萝这副狐媚样子,定然存着勾引醉酒主子的心! 也不知道这模样得逞没有! 莲儿恨恨咬着牙,念棠横竖已经是小姐的心腹了,她得脸还能助小姐成事。 这个又萝算哪门子的东西,她也配! 苏檀提着食盒和又萝迎面碰上,清淡看她一眼,随口问:“碎冰盆子不是摆进去了么,里头很热?” 又萝结巴一瞬,笑了笑:“不热,我把公子的衣裳送去浣房。” 苏檀不置可否,推门而入。 拐过落地曲面屏风,隐约可见榻上人睡得正香。 她将食盒搁在外头桌上,揭开盒盖,里头摆着一碗清亮澄黄的梨羹,熬的火候刚刚好,面上点缀三两颗红枸杞。 可谓用心至极。 苏檀抬头看向里间,显然叫醒沈二公子吃是不可能的。 可是他不吃,她如何交差。 钟忆巧那机关算尽的性子,不先糊弄着点,当真麻烦。 苏檀目光下移,看向桌子底下的渣斗。 端起瓷碗,一抬手想倾盆倒入,想了想又顿住手。 只倒去小半碗,还留了小半碗。 她抽出帕子,仔细擦去碗沿儿的汤渍,重又放进食盒,覆上盒盖。 做完这一切,苏檀看向墙边长条桌上的更漏,再过半盏茶功夫出去就行。 她轻巧移步走到内室榻前,撩开帐幔看向榻上的男子。 方才又萝在房里,不会真的“轻薄”他了吧? 苏檀细细打量他的寝衣,前襟领口并无异样,脸色也正常。 视线移至嫣红薄唇,她弯腰细看,怎么好像更红了? 姑娘眼睛睁大,不会吧,又萝亲他了?! 苏檀正全神贯注盯着研究,腰上忽的一紧,有力臂膀箍住,一把将她搂入怀中。 她低低惊呼一声,扑倒撞上他的胸膛。 男子胸膛微微震动,嗓音蛊惑人心:“做什么,想对本公子图谋不轨?” 苏檀噎住,轻轻挣扎,“公子,您醒了,可要喝茶?” 她越挣扎,沈修妄抱得越紧。 喃喃道:“念棠你好大的胆子,敢留旁人在房里伺候我。” 苏檀头大,脑中嗡嗡作响。 他究竟醉了还是没醉? 不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扣在她后腰的手掌已经开始游走。 夏衫凉薄,两人贴得严丝合缝,男子灼热的体温渗过布料,烫得她发颤。 前身烫,后腰更烫。 苏檀反手捉住他的手腕,轻声道:“公子恕罪,奴婢方才为您换寝衣,实在抱不起来您,只得唤又萝她们进来帮忙。” 沈修妄仍然闭着眼睛,微微垂下头,灼热的鼻息尽数喷吐于姑娘耳畔。 “那且饶你一回。” 他顿了顿,嗓音又低哑一度:“去把金缕翠玉糕吃了,明儿再热就失了口感。” 话毕,似乎又沉沉睡去,薄唇抿紧,并未再发一言。 落在姑娘臀肉之上的大掌却丝毫不动,只是一寸一寸的热浪接连退散不去。 苏檀僵着身子,试探地握着他的手腕慢慢推开…… 幸好他只清醒一瞬,又侧过身睡去。 姑娘双手撑着床铺,艰难挪起身,放下帐幔后离“不祥”之地速速退开。 幸亏她腰身软,自小练出来的,否则方才那一下真要折了不可。 她扭头看向内室的小圆桌,上头确实有两盒御制食盒。 方才长风似乎随手放在这里,当时只顾着照顾喝醉酒的主子,大家都没注意到。 苏檀走过去,打开一看,一盒里头装着菜肴,一盒里头装着油纸包好的内造糕点。 糕点的包装规制有些眼熟,好像上个月从宫里回来,沈修妄也带过。 当时他说:“把糕点拿走。” 又说:“不吃扔了。” 苏檀哑然失笑。 原来如此。 第51章 奉还 夏夜漫漫,流萤肆飞。 苏檀打开那包金缕翠玉卷,拈起一块送到嘴边。 乳香软绵,入口即化,不甜不腻,味道刚刚好。 宫廷内造的糕点,确实绝无仅有。 她转头看向榻上熟睡的人,想了想。 罢了,方才要把他醉酒窘态画成画像,张贴京城大街小巷的想法还是掐灭吧。 姑娘唇角弯弯,看在金缕翠玉卷的面子上。 她抬眼又看了一眼更漏,时辰差不多,这才行至外间,把莲儿送来的食盒归还给她。 枕霞苑主屋。 烛火炘炘。 钟忆巧揭开莲儿带回来的食盒,往里头一瞧,瓷碗中的梨羹显然浅下去一些,应当被吃了几勺。 她心满意足地勾起唇角。 念棠这丫头还勉强有点用处,算她识相。 行之表哥口味向来挑剔,全部吃完不可能,能入他的口,浅尝一小半已然很好。 看来从前在家母亲教导的不错,抓住男人的口腹之欲,便已经算是抓住一半胜算。 她端起茶盏浅饮一口,抬眸却发觉莲儿欲言又止的模样。 秀眉微皱,问:“怎的了?有话便说。” 莲儿想了想,如实将今晚所见细说分明,提到那又萝是如何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 趁着苏檀出门,自个儿在房里伺候醉酒的沈修妄…… 又捧着二公子的贴身衣物出来,脸颊绯红。 “砰!” 钟忆巧重重放下茶盏,面色冷沉,“呵,好一个不知死活的贱丫头。” 她略微盘算一番,掀起眼皮,对莲儿吩咐道:“你去寻二道门外的吴管事……” 莲儿附耳上前,随后去内室取了一样东西。 * 启程去广陵前一日。 松鹤苑。 一大早,姜嬷嬷就阴沉着脸直奔仆屋寻人。 老妇脚步匆匆,鲜少有这般急促的模样,身后更是跟着四位身强体健的仆妇。 拿板子,抬长凳。 满院的婢子、婆子侧目而视,伸长了脖子瞅,今日不知又是谁要倒霉了。 苏檀正在屋中收拾行装,忽听得隔壁屋传来一声“砰”的踹门声。 而后女子求饶哭泣声响起:“姜嬷嬷,我冤枉……” 苏檀手上动作一顿,长睫垂下。 钟忆巧出手速度如此快,出乎她的预料。 本以为去广陵前处置不了内奸,现下倒能尽快了结。 她放下手里的包袱,沉着性子推门而出。 仆屋院中已经挤满人,围成一圈窃窃私语。 只见姜嬷嬷站在廊下,手里拿着一枚玉佩,厉声责问瘫跪在地的婢女。 那婢女哭得可怜,左脸脸颊上五条鲜红的指印清晰可见。 穿青色衣裙,正是又萝。 向竹、雨槐、香松三人站在几步之外,慌得六神无主,想上前帮忙求情,又碍于姜嬷嬷的威严,不敢动弹。 看见苏檀出来,三人似乎有了主心骨,向竹忙向她使个眼色。 苏檀神色无波,淡定走向姜嬷嬷那边。 只听姜嬷嬷厉声斥责:“今儿一早万富赌坊的人就捧着这玉佩送到门房处,说是高忠用来抵赌债的!” “赌坊东家认出了这是侯府二公子的东西,他们不敢收,说是若要问责尽管去寻高家老大。” 她言辞犀利,质问又萝:“你倒是说说,高忠根本进不来侯府,他从何处得到这块玉佩的?” 众人顿悟。 又萝原姓高,她亲哥正是高家老大,高忠。 那是个有名的泼皮赌鬼,仗着老子娘为侯府看庄子,亲妹子又在府里当差,成日混吃等死,伸手要钱。 又萝失神落魄跪在地上,连连摇头:“姜嬷嬷,奴婢不知道,奴婢当真不知道……” 姜嬷嬷啐了一口,恨铁不成钢:“你这丫头当真不见棺材不落泪!” “我早已派人去问过高忠,他一口咬定就是自家妹子给的。”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帕子,扔到又萝面前。 “他说你就是用这帕子包着转交给他的,还有何可狡辩的!” 又萝慌忙捧起帕子端详,是她的没错,可她只放了银子在里头,根本没有放玉佩…… 人证物证俱在,她有口难辩。 又萝双膝跪地,拽着姜嬷嬷的袖子,仰头望向她,痛哭求饶:“嬷嬷,奴婢真的没有偷,奴婢从不近身伺候公子,如何偷得玉佩?” 此话一出,似是将矛头指向念棠。 松鹤苑上下,只有她近身伺候二公子。 苏檀心头一哂,好一个攀咬。 然而还未等她走上前开口说话,姜嬷嬷当即冷斥一声。 “又萝,你少攀咬旁人,二公子这枚玉佩半年前就已丢失,那时念棠尚未入府!” 闻言,旁观的向竹三人心头一紧。 确实是了。 当初公子这枚玉佩不知丢在府中何处,众人找过一番并未寻到,二公子便大手一挥示意无事,丢就丢了吧。 未成想,竟被又萝悄悄昧下。 如此一来,她们想要开口替她求情,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不问自取视为偷,不告而昧亦是偷。 又萝身子颤抖不止,脊背塌了下去,拽着姜嬷嬷衣袖的手指失去力气,缓缓滑下。 只是不停重复一遍又一遍:“奴婢没有偷……” 姜嬷嬷手段向来严明,毫不徇私,当着众人的面,朗声道:“你如今虽在松鹤苑当差,却是老夫人拨来的大丫鬟。” “一应去留我过来时已向老夫人请示过,她老人家顾及你爹娘是侯府的老仆,看守下面的庄子数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便只杖责你十下以儆效尤!” 她话锋一转又说:“不过这府里终究是容不下你当差了,受刑之后立即离府!” 又萝当即脸色煞白,趴伏在地,嚎啕大哭:“奴婢不出去,奴婢要伺候二公子,嬷嬷,您帮帮我……” 姜嬷嬷懒得再理,拂袖招来行刑的婆子,偏过头去,不再看她。 在松鹤苑中生出这种事,还敢说要留下伺候二公子,真当侯府是开善堂的么! 行刑的婆子上来拿人,又萝哪挣扎得过,被硬生生架着胳膊狠狠拖走。 她无助地看向众人,惊恐绝望的目光忽的投向念棠。 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 “念棠,你救救我,替我求求二公子……” “唔——” 行刑婆子用布堵住她的嘴,摁倒在长凳上。 板子重重落下,砸得皮肉发出闷响声。 苏檀未发一言,只是平静地看着她,一如那天她被绑走时,又萝看她的眼神。 第52章 问檀 用刑过后,又萝被婆子架着拖到房里,趴在床榻上等她爹娘带她离府。 虽说是丫鬟,但在侯府这等地界儿,平日里不用做粗活,吃穿更是胜过普通人家。 现下被打十大板,疼得她发不出声,只趴在榻上喘着粗气直哼哼,形容凄惨。 向竹不忍心看她这副样子,偷偷拿了净布和伤药为她包扎了一下,抹着眼泪劝她想开些,出府再谋个营生也罢。 又萝只觉得头晕目眩,疼得虚汗如雨下,眼睛闭紧不想说话。 “吱呀”一声,房门推开。 苏檀端着一个白瓷碗走进来,药味浓郁,苦涩扑鼻。 她走到榻前,将药碗放下,对向竹说道:“向竹姐姐,你先出去忙吧,这里有我。” 向竹红着眼眶,拈起帕子擦了擦眼尾,起身应答:“好,我先去前院了。” “嘎吱”一声,门关紧。 苏檀随意坐于榻前的圆凳上,垂眸看向又萝。 又萝也睁开眼睛看向她,两人相对无言。 片刻后,又萝张了张惨白的唇,哑声哀求:“念棠,你能帮我再向二公子求求情么?我真的不能出府……” 一旦出府,爹娘势必会将她嫁人,平日见惯了贵公子少爷们,她死都不愿再配个泥腿子。 苏檀不置可否,端起药碗递给她,淡淡的:“把药喝了吧,再晾就失了药性。” 又萝颤抖着伸出手,艰难接过,趴着喝得艰难,连洒带呛喝下去大半。 她心里存着一丝希望,既然念棠为她熬药,应当是对她存着善意的,只要她能开口替她求情,二公子定会答应。 又萝也顾不得满嘴苦涩,喝完后抬起手用袖子随意擦过嘴角,满怀希冀地看着她。 苏檀轻叹一口气,“又萝,记得我进府那日遍体鳞伤,清醒后是你端来汤药给我喝下,我心里一直很是感激。” 又萝挤出一抹笑,心底燃起的希望之火愈发蓬勃。 却听她突然话锋一转,又继续说道:“所以方才那碗药是我还你的人情,至此以后我们各不相欠。” 又萝怔住,愣愣地盯着她。 苏檀从袖中取出一个锦袋,抽出里面的纸,缓缓展开摊放于她面前。 拓印清晰的绣鞋鞋印赫然呈现。 又萝垂眼看去,神色大乱,下巴颤抖着问:“你,这……这是何意?” 松鹤苑几个大丫鬟的绣鞋都是自己做的,除去大小,每人纳鞋底的手艺和习惯都不一样。 譬如眼前这枚鞋印,通过粗针脚的落点和间隙,一眼就能认出是她的。 苏檀直视她的双眸,一字一顿道:“那晚摸黑进我房没敢上灯,否则你应该能看到地上撒了香灰才是。” 又萝忽的抓起那张纸揉得稀碎,身子趴着直往床榻里侧退。 “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腿一动却又痛得脸色惨白,汗珠子簌簌往外冒。 苏檀悠然站起身,目光锐如刀剑,语气波澜不惊。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好自为之。” 话毕,她迈步往外走,径直出屋。 站在廊外仰头看了一眼天,只听到屋内传来嚎啕大哭的凄惨之声。 …… 苏檀深吸一口气,调整好情绪。 缓步走下台阶,往前院去。 现下是沈修妄下朝回府的时辰,她得去前面盯着传早膳。 甫进正院,就看到远泾风风火火地大步进来。 两人恰好照面,远泾笑问:“念棠姑娘,你东西都收拾好了么?” 苏檀颔首:“都打点好了。” “那现下便出发吧,公子派我先行带你去渡口。” “现在?” 苏檀疑惑一瞬,又很快领会。 沈修妄行事向来果决,想必广陵之行宜早不宜迟。 此次出门本就轻装简行,微服南下。 除了贴身之物,其他的东西广陵那边都已安置妥当。 府里众人只知晓二公子要出门游山玩水,旁的一概不清楚。 苏檀回屋拿上收拾好的包袱,又把快快托付给向竹照料,便随同远泾坐上去往渡口的马车。 京城官渡位于北面,穿过长安街拐入朱雀巷,再一路直行便可抵达。 苏檀一人坐在马车内,百无聊赖,掀帘看向外头。 街上行人往来纷纷,路过车舆旁,又频频回头。 马车里的小娘子恍若神仙妃子,好生明艳动人。 苏檀自觉尴尬,她想看街景,倒好像反被旁人看了,遂悻悻撂下帘子。 刚坐稳,车身蓦地一顿,停在原地。 惯性之下,苏檀身子往前一窜,额头磕上车架里头的木条框。 幸好木条外头有软布包裹,尚可无事。 她揉了揉额头,掀开帘子,问外头的远泾:“发生何事了?” 驭马的车夫已然跳下去检查,远泾也蹲在一旁监工,扬声对她说道:“车辙滚轴好像被卡住了,车夫正在修整。” 远泾是个急性子,又问车夫:“需要多久修好,可别误了事。” 车夫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埋头做事:“半刻钟后应当就能走。” 半刻钟。 苏檀了解前因后果,那就只能等着了。 她目光逡巡四周,此处恰好是长安街和朱雀巷的交接路口。 路口左手边有家书斋,她抬眸看了一眼牌匾,问檀书斋。 「问檀」 莫名生出些许好感。 听沈修妄说,此行去往广陵要行船三日,待在船上定然无趣,买几本书看看也未尝不可。 思及此,苏檀踩上车凳,稳稳走下去。 朝远泾招呼了一声:“横竖也要等,我去那家书斋逛逛,买两本书。” 远泾抬头看向几步之外的书斋,距离如此近,没有任何问题。 他默然点头,“嗯,等车架修整好了我唤你。” 苏檀浅笑颔首,走向问檀书斋。 甫一入内,便闻到浓浓的墨香和竹纸香。 铺子内部分为上下两层,一楼整齐排列木质书架,架上分门别类,摆满各式书籍。 有纸张线装的,也有竹简卷成的。 二楼似乎还有雅座,布置得很是古朴纯粹。 苏檀走向其中一列书架,翻开一本《游仙窟》游记。 粗略看了目录,感觉颇为满意便拿在手中。 又转至医药类别,分别挑了《脉经》、《本草经》和《黄帝内经》三本书。 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 笨鸟先飞。 苏檀垂眸暗暗打量,贪多嚼不烂,就先看这些吧。 她转身寻找掌柜的结账,一抬头,迎前走来一位穿白衣,身形挺拔的男子。 男子眉眼清隽,玉树芝兰。 他抬手递给她一本书,笑道:“姑娘,你应当也喜欢这本。” 苏檀僵在原地,愣愣地盯着他的脸。 嘴巴张了张,不知该说什么。 乔……乔煜! 那夜在鹿鸣别苑,对神秘贵客的无意一瞥只能算是巧合或者怀疑。 可现下,和乔煜一模一样的男子站在面前,苏檀做不到冷静思考。 她捏着手里的书,捏得手指骨节隐隐泛白。 却见男子又走近一步,唇边噙着熟悉的笑:“在下乔煜,乃问檀书斋的东家,姑娘很像在下的一位故人。” “在下斗胆相问,不知姑娘可曾听过一句话?” 苏檀的大脑在此刻彻底宕机,只讷讷顺着他的意思,问道:“是何话?” 乔煜微微俯身,眉眼柔和如皎月,与她平视,轻声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啪嗒。” 苏檀捧在手里的书应声落地。 第53章 重逢 问檀书斋内寂静无声。 书香浓郁,轻尘流光。 离散八载的人终又重逢。 苏檀只觉浑身的力气瞬间被人抽走,只剩个空壳子如直木般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鼻头一酸,视线模糊,眼泪汹涌而出。 她以为,她永远都要孤身一人枯守一个小世界。 哭着哭着又忍不住笑了,她还活着,乔煜也还活着。 大家还能活着见面,挺好。 乔煜看向面前泣不成声的姑娘,恨不能一把将人抱进怀中。 他哽着喉头,眼角湿润:“念念,别怕。” 苏檀眨了一下眼,积攒于眼眶中的泪珠子簌簌往下滚,她哑着嗓音:“小鱼哥哥,好久不见。” 一声小鱼哥哥。 午夜梦回,牵肠挂肚不知多少年。 乔煜只觉心口被人瞬间狠狠揪住、揉搓,又酸又疼,他再也忍不住,张开双臂倾身上前。 尚未将姑娘拥入怀中,却听到铺子外传来人声。 “念棠,车舆快修整好了,买完书我们该启程了。” 乔煜动作止住,僵硬着双臂,竭力克制自己的冲动情绪。 他和苏檀的关系,暂时不能让沈修妄知道。 苏檀自然也明白,她现在的身份是孤女。 姑娘迅速抬手拭去眼泪,对着门外柔声回答:“我这就出来了。” 说着弯腰去捡地上散落的书。 乔煜先她一步,俯身一本一本捡起来,轻轻掸去面上的浮沉,双手递给她。 又把方才自己拿来的那本《山海经》一并搁在最上头。 幼时,苏檀就格外喜欢读些志怪故事,时常捧着山海经画册看得津津有味。 还会画下奇异的怪物吓唬他。 公子温润如玉,开口道:“姑娘若是喜欢,以后常来。” 苏檀伸手接过,唇角上扬:“多谢掌柜的。” 说着从荷包里取出银子递给他。 乔煜蹙了蹙眉,没接。 姑娘一手抱着书,一手径直将银子塞进他掌心,低声道:“如今我能挣银子,一码归一归。” 说完,对他得意地挑了一下眉。 一如当年青春烂漫。 乔煜再按捺不住,手掌张开,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红了眼眶:“念念。” 在这吃人的世道,这些年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无问一桩桩一件件呈给他看时,他捏断了指尖握着的狼毫笔…… 她坚韧的叫他心痛。 苏檀强忍着哭意,对他无声笑笑。 铺子外传来远泾的脚步声,乔煜万分不舍松开了手,低声对她说道:“日后再见。” 苏檀用力点头,转身离去。 目送姑娘窈窕背影出门,直至彻底消失于眼前,乔煜久久收不回视线。 他后知后觉,抬起右手,垂眸看向静静躺在掌心的小银锭。 那上面,似乎还留有姑娘指尖的温度。 他一根一根收起手指,直至全然将银子包裹于掌心之中,密不可分。 穿劲装短打的男子倏然出现于身后,拱手见礼道:“主子,方才那车辙只能卡半刻钟,若时间久了,恐怕那名亲卫生疑。” 乔煜弯了弯唇:“足够了。” 无问欲言又止,低声道:“主子,据属下查证,方才那位姑娘确实是沈都督府中的通房无疑,您……” 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主子坐拥乔氏商行,营产遍布大魏,如今又为贵人谋大事,前途不可限量。 何必对这样一位女子如此上心。 何况她早在花楼之中,便已经和沈都督夜夜厮守…… 闻言,乔煜眸中柔和之色立时退散,只余森冷锐利。 “无问,你这舌头若是不想要,尽管再多说一个字。” 男子自知触了逆鳞,垂首跪地认错,不敢再言语。 “属下该死!” 乔煜冷冷扫他一眼,“七日后我离京,去安排。” “是。”无问悄然退下。 乔煜抬腿往楼上雅间而去,掌心细细摩挲那块银锭。 犹如稀世珍宝。 贞洁,那是什么鬼东西。 他不在乎。 …… 苏檀捧着书,重又回到马车上,按捺不住满腔澎湃。 透过窗牖帘子,再次深看一眼问檀书斋,这才收回视线坐直了身子,指尖轻抚着书面。 姑娘唇角微微上扬,心头涌起阔别许久的踏实。 今后她终于有亲人了。 马车行至渡口稳稳停下,远泾引着苏檀走上踏板,登上一艘大船。 船体宽绰坚实,登舟的人皆是锦衣华服,气宇轩昂。 此行沈修妄并未安排乘坐官船,为贴合谢宣的富商身份,只坐商船。 苏檀跟着远泾一路行至舱房走廊,廊内铺满上好的清漆松木板,并无水腥异味,反倒有阵阵清淡熏香。 推开最里间的舱房屋门,远泾悄然退下,对她说道:“念棠姑娘,你先休息片刻,公子晚些时候就到。” 苏檀颔首:“好。” 远泾带上屋门,偌大的舱房里只有苏檀一人。 她放下包袱,细细看遍这间屋。 虽是在商船上,一应陈设摆件丝毫不落俗套,处处透着屋主的挑剔和审美。 是沈大都督的喜好无疑了。 苏檀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空蒙湖光映入眼帘。 水波盈盈荡漾,揉碎了满湖金。 煞是好看。 湖风裹挟着水汽柔柔扑来,吹散暑热。 苏檀眺望一瞬,深吸一口气。 是久违的短暂自由和惬意。 希望广陵之行回京后,能谋得脱身之法,届时她的盘缠银子也攒得差不多了。 可如今乔煜和沈修妄显然在为皇城之内的人共谋大业,她隐约能猜到。 若要脱身,乔煜定然会出手帮她,可她却不能连累乔煜,否则以沈修妄的性子,事后定然会翻脸不认人。 姑娘长吁一口气,暂时搁下思绪。 她转身拿过一本书,就近坐于窗前软榻,将书摊放在小几案之上,垂眸细看。 坐着等也是等,站着等也是等,胡思乱想亦没个好结果,莫不如利用细碎的时间多学点东西。 渡口并无太多嘈杂人等,不似货运码头人来人往,故而不甚喧嚣。 苏檀耐心看过四五页,门外传来“笃笃”叩门声。 “谢公子定的如意斋餐食,还请收下。” 谢公子? 苏檀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刚想开口说送错了,转念又想,不对,现在沈修妄就是谢宣。 她起身应答,打开门后,外头站着一个年轻小伙计。 小伙计恭敬地将两个大食盒递给她,“谢公子订的午膳,四荤三素一汤一甜点。” 苏檀伸手接过,沉甸甸的。 她微笑致谢:“有劳了,可要付银子?” 小伙计抬头看她一眼,登时红了脸,垂下眼皮,支支吾吾摆手道:“不……不用,谢公子已然付过。” “姑娘请慢用。” 说完挠了挠头,转身离开。 小伙计走出去的脚步虚浮,心跳扑通扑通。 方才过来前就听掌柜的吩咐,谢公子手下交代说他暂时不在船上,由他的小妾收餐。 没想到,这位小妾的姿色竟如此惊为天人。 想来谢公子定然是位腰缠万贯的富户,才养得起如此娇花美眷。 小伙计一时间艳羡不已,拍了拍心脏,速速下船。 苏檀提着食盒放到桌案之上,转身关好门。 食盒可以保温,她便没把菜肴端出来,等着沈修妄来了再说。 谁料又翻看过去数十页,仍没有等到人。 姑娘抬眼看向上客的码头,有两个船伙计已经开始吆喝准备起锚。 她坐不住了,忽地站起身…… 与此同时,屋门蓦地被人推开。 苏檀闻声转头。 只见公子穿着绯袍,脚蹬皂靴,面容昳丽俊俏,悠然入内。 沈修妄吊儿郎当,笑得荡漾,看向姑娘问道:“怎么一副着急忙慌的模样,怕本公子把你卖了?” 第54章 官人 船锚已起,大舟缓行。 湖风吹进舱房内,翻乱案上摊开的书卷。 书页掀起的“簌簌”声,清脆好听。 苏檀看向面前的人,沈修妄鲜少穿这般鲜艳出挑的衣衫,绯红色衬得他眉宇间的桀骜不驯愈发浓烈。 整个人张扬恣意至极,褪去生杀予夺的凌厉,犹似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少年郎。 姑娘抿了抿唇,屈膝行礼,亦是顺着他方才的话锋半开玩笑道:“公子若真要卖掉奴婢,念棠无力抗争,也只得替您数钱。” 姑娘临窗而立,身后便是滔滔连绵的流水。湖风吹乱她鬓边碎发,青丝拂面,温婉可人。 一副任君采撷,别无二话的淡然模样。 沈修妄心悸瞬息之间,忽的生出一丝悔意。 方才说什么卖不卖的,纵使有人出价千万两黄金,他也不卖。 奈何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 他无趣地勾了勾唇:“爷还不缺那点银子,勉强养着罢。” 苏檀心里默默腹诽,无声问候他一句。 沈修妄撩开袍角,坐于桌前,转移话题道:“午膳不是差人送过来了么,布菜。” “是。” 苏檀走上前揭开食盒盖子,依次将菜碟端出来,一如在府中伺候他那般,布菜过后就站在一旁候着。 沈修妄提箸动作一顿,抬眸看向她,似笑非笑:“你可知道何为宠妾?” 苏檀目光一滞。 宠妾,顾名思义,不就是很受宠爱的小妾? 但她没说出口,而是睁着漂亮的眸子望他,似乎寻个明确示下。 沈修妄搁下银箸,伸手拉着她的腕子,稍一用力将人拽入怀中。 姑娘稳稳当当坐于他腿上。 公子左手搂着她的腰,右手提筷,夹起一片脆笋送到她嘴边。 笋片白嫩轻薄,裹着油润的鸡汁,香气扑鼻。 苏檀愣住。 公子薄唇轻动:“张嘴。” 苏檀明白了。 “多谢公子。” 她乖巧低头将笋片吃入口中,缓慢咀嚼。红唇沾上少许鸡汁,油润诱人。 沈修妄饶有兴味地抬眼看向她,仔细端详,坐得近了这才发觉她眼尾略红。 似是哭过。 公子眉头拧起,“府中有人欺负你了?怎的又偷摸掉眼泪。” 苏檀咽下口中脆笋,揉了揉眼睛,摇头:“没有,奴婢方才站在窗边吹风,被迷了眼。” 沈修妄半信半疑,噢了一声,攥着她的腕子挪开手。 “别揉了,仔细越揉越红。” 姑娘停住动作,乖巧点头。 这般听话,沈修妄稍抬下巴,蜻蜓点水啄吻一下她的唇瓣。 眉峰上挑看她,语气温和,再次转回方才的话题:“现在明白什么是宠妾了?” 苏檀点头:“奴婢明白。” 同眠同起,同饮同食。 沈修妄蹙了蹙眉:“宠妾会自称奴婢?” 现下她这副模样如此正派,毫无亲昵之态。 沈公子端正神色,故作玄虚:“此次南下广陵,若是因你而露出马脚,后果可要自负。” 以她的聪慧自然能明白他话中的深意,沈修妄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姑娘长睫颤了颤,显然会意。 无妨,演戏她最会。 宠妾而已,信手拈来。 苏檀随后伸出藕臂怯生生搂住公子的脖子,嗓音甜软:“妾身知错,官人息怒。” 孺子可教也。 沈修妄受用至极,箍着她的细腰,循循善诱:“若是官人不息怒呢?” 苏檀本就坐于他腿上,身形视线皆略高于他。 姑娘抿了抿唇,微微垂眸与他对视。 沈二公子撩起眼皮看人时,眸中潋潋碎光晃得人心神荡漾。 眼尾弧度弯得刚刚好,多一分太过邪魅,少一分又太过坚毅。 总是被他处于上风压制,苏檀竟生出些许不服气的劲头。 姑娘壮着胆子,右手松开他的脖颈,沿着清晰的下颌线条往他下巴滑去。 粉白指尖捏住男子的下巴,巴掌小脸居高临下,樱唇微张。 一如他惯常对她的那番霸道模样。 沈修妄不禁眯了眯眸子,清冷凸出的喉结不受控制,上下滑动一下。 他向来不喜被人牵制,此刻却莫名燃起一丝兴奋。 阖目以待美人垂青,却不料预想的吻并没有落下。 姑娘拇指指腹打着转儿,浅浅揉上他的唇瓣。 一下一下,似乎瞬间挑逗起体内某根酥麻的筋脉。 小手柔若无骨,指腹滑腻,摁得他方寸大乱。 “官人,妾身真的知错了。” 姑娘轻柔嗓音响起,注入媚人蛊。 这一声官人可谓是百转千回。 沈修妄只觉脑中闪过一句话:温柔乡,英雄冢。 突然很想她一直这么唤自己。 也只许她这么唤他一人。 或许从广陵回来后,宠妾的名份给她坐实也无不可。 公子再忍不住,反客为主,抬手扣住姑娘雪白后颈,强势仰头索吻。 …… 一顿午膳,吃了足足一个时辰。 晌午过后,沈修妄更衣沐浴一番,倚在榻上闭目养神。 苏檀收拾他换下的外衫,船上有浣衣娘,给些铜板就能漂洗的干干净净。 伺候沈修妄几个月,除了近身的活儿,这些粗活是从不许她沾手的。 苏檀随手叠好外衫放进铜盆中,目光一顿。忽的瞥见他的袖口花纹处,有一道清晰的脂粉印迹。 因他的外衫本就是绯色,不容易看出来,不过苏檀还是能辨别的。 她自出了流芳楼之后,从不抹脂粉,所以断然不会是她蹭的。 难怪沈修妄这么一个向来守时的人,方才险些赶不上开船,定然是在何处绊住了脚。 好奇心驱使,姑娘低头轻嗅一下。 粉质细腻,香气幽微,经久不散,堪为上上佳品。 想来脂粉的主人,定然身份高贵。 苏檀挑了挑眉,轻轻将外衫放好只作不知,端去外头交给浣衣娘。 沈修妄临行前去见了谁,不在她的知情权限之内,她也不想知道,做好本职工作就行了。 毕竟领着一份价值不菲的月例。 晚间。 窗外水浪声渐缓,舱房内行路人沉沉入睡。 苏檀依旧睡于床榻里侧,沈修妄一手箍着她的腰,侧身将人拥在怀中。 夜梦来袭,苏檀只觉一片昏天黑地过后,再次坐于那辆失控的过山车之上。 耳边呼啸而过的疾风,旁人惊恐万分的尖叫,机械失控疯狂碰撞摩擦的金属音…… 她汗如雨下,却喊不出,动不了。 拼劲全力想要抓住身旁人的手,一转头却没看到人。 她慌了,彻底慌了,心跳砰砰,从嗓子深处硬生生挤出一声呼唤。 “小鱼哥哥!” 而后,劫后余生般忽地睁开眼睛。 泪湿满面。 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胸前剧烈起伏,犹如缺水濒死的鱼。 腰上禁锢的力道传来,她手中也确实紧紧抱着一个人的手臂,苏檀一个激灵从梦中回到现实。 她抬眸看向身旁的男子,沈修妄显然已经清醒。 掀开的凤眸中盛着滔天怒意。 清浅月色透过糊窗的明纸洒在两人身上,他凝着她的双眼,四周瞬间升腾起危险的气息。 沈修妄咬紧了后槽牙。 睡在他的榻上,躺在他的怀里,拉着他的手臂,口中唤的却是别的男子。 好,好的很。 他抬手扣住姑娘的下巴,双眸迸射寒意,一字一顿质问。 “谁,是你的小鱼哥哥?” 第55章 夜话 夜色浓稠,渔火可亲。 长河中一艘商船寂静独行。 两岸烟波浩渺,月华如银,一泻千里。 如此缱绻良夜,商船最里层的舱房内却硝烟弥漫。 虽不见金戈铁马,烽火狼烟,空气中炸开的危险气息已将人逼得不敢喘气。 轻纱罗帐内,姑娘仰头看向面前愠色满脸的男子。 沈修妄锐声质问:“谁,是你的小鱼哥哥?” 扣住她下巴的力道愈发加重。 苏檀一手抓着薄衾,上好的料子攥于掌心,浸湿了冷汗,瞬间皱成一团。 她艰难平定内心起伏的情绪,脑中飞速酝酿措辞。 粉唇张了张,满脸泪痕,又将泫然欲泣:“公子,奴婢方才梦到幼时被人推进泥坑里欺负,这才大声呼救。” “小鱼是奴婢幼时邻家的孩子,每次旁的孩子欺负我,他就会出手帮我。” 沈修妄神色无波,不置可否,依旧用审视的目光看她。 姑娘顿了顿,怯生生看他,继续说道:“因他比我大一岁,幼时便时常叫一声小鱼哥哥。” “这些细碎的记忆在奴婢逃荒求生后已然淡去不少,今夜许是梦魇发作,奴婢惊惧之下才又大声喊了出来。” 听完这番话,沈修妄敛起的眉心缓缓舒展。 早在数月前,他就已经派人彻查过她的身世背景,这样的说法倒也合得上。 村子遭灾倾覆后,与家人失散,生死难料,一路逃难。 想来那个什么小鱼哥哥,应当就是幼年的一个玩伴。 察觉到他的神态略有缓和,苏檀伸出小手,握住他钳制自己下巴的手腕,轻轻晃动。 秀眉蹙了蹙,好不可怜:“公子,疼。” 姑娘的嗓音又轻又软,含着睡醒后的松懒,撒起娇来叫人抵挡不住。 沈修妄徐徐敛去方才的盛怒之色,指尖力道放轻,又问一句。 “你和那个什么小鱼可是青梅竹马?” 话音未落,又觉得自己此番问话很蠢。 自幼为邻,当然是青梅竹马。 旁人欺负她,小鱼护着她。 若是村子当年没有遭灾,他们一直比邻而居,会不会如今早已结亲,两家变一家了?! 沈二公子如此这般往下想了一通,心头突然极不痛快。 苏檀哑着嗓子,无辜看他:“公子,奴婢和小鱼仅是幼时玩伴之宜。且如今离散多年,音讯全无。” 她知道沈修妄现下忌讳什么,又或者说为何气愤。 男子,绝对不会允许隶属于自己的女子心有旁人。 更何况是沈修妄这等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公侯权臣。 哪怕只是嘴上喊一声也不可以。 这是对他绝对权利的挑衅和背叛。 何况,还是在榻上。 她真的很怕,方才万一他的手掌下移,掐住的是她的脖子,那才真的是满盘皆输。 姑娘微微直起腰身,跪坐着向前倾,双手握着他的手腕。 “公子,奴婢知错,不该吵醒您。” 她眨了眨眼睛,泪珠滚滚,垂眸嗫嚅:“奴婢以后再也不做噩梦了……” 沈修妄缓缓叹出一口气,垂眼看她这般可怜无助的模样。 又不免让他想到,姑娘以往经历过多少磋磨和伤痛。 那夜闯入流芳楼,姑娘满身鲜血淋漓,跨坐在窗棱上摇摇欲坠。 若他再晚到一刻,她就跳下去了…… 她心里一直存着恐惧,所以才会做噩梦。 郁积于胸的那点怒火彻底被浇灭,沈修妄松开禁锢住她下巴的手指,转而长臂一展将人拥入怀中。 低哑着嗓音:“我知晓你害怕,但往后不许再叫旁人的名字。” 苏檀靠在他怀里乖巧点头。 沈修妄抬手,轻轻撩开姑娘粘在颊边的发丝,下巴抵在她额头处。 鼻息炽热:“若当真害怕,你就唤我,普天之下没人再敢欺负你。” 苏檀不由地收紧手指,一根一根攥进掌心,指甲掐进肉缝中。 她略抬头看他,柔声道:“奴婢不敢。” 姑娘长睫上还挂着泪珠,颤颤巍巍,沈修妄伸手用拇指为她揩去,难得如此温和。 “有何不敢。” “本都督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日后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唤我,我定救你。” 苏檀抿了抿唇,张开手臂主动抱住他的劲腰,侧脸贴着他的胸膛,柔婉恭顺至极。 “奴婢多谢公子。” 不管沈修妄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她都要装作受宠若惊。 这些日子,虽然偶尔也会有一两根情丝无意被拨动。 他屡屡为她破例,为她出气,护她在身后,现下又对她许下承诺。 凡人皆长着一颗肉心,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 但苏檀知道,她要的不是这些。 若要达成所愿,必须坚守本心,时时自省,事事清醒。 沈修妄抬手轻轻抚顺着姑娘的及腰长发,鼻尖萦绕她身上独有的幽香,凤眸微阖。 他想:只要她乖乖待在自己身边,定然会护她一世周全。 他愿意,亦欢喜。 皎月无声,晢晢如水。 帐内情人相互依偎,两颗心却南辕北辙。 翌日,天朗气清,风和日丽。 行船吃浅水,一路南下。 舱房后门处有一出口直通甲板,且是上等舱房独享的宽阔甲板。 苏檀端着铜盆,行至甲板旁,将里头的净面水尽数泼入运河之中。 不远处,长风和远泾正站在甲板凉棚下眺望两岸风光。 长风性子偏稳重些,只双手抱剑背倚着栏杆。 远泾却是个跳脱的,大大咧咧坐在栏杆上头,一只脚还悬在船舷之外,晃晃荡荡。 听到泼水声后,两人双双转过头来。 远泾腮帮子鼓鼓的,正咀嚼着什么,朝苏檀招手:“念棠姑娘,你可要吃鱼干?” 长风没好气瞥他一眼:“念棠姑娘怎么可能吃你的鱼干,又腥又咸。” 苏檀笑着走上前,“哪来的鱼干?” 远泾得意地朝长风挑了挑眉,从油纸袋中挑出一枚形态最好的鱼干递给她。 “昨夜我去找船老大闲聊,他给的,说是在江州买的。” 远泾边说边往嘴里又丢一块:“说来也奇怪,越嚼越香,越吃越想吃。” 苏檀微笑接过,闻了闻,咬下一小口。 指尖翻转,忽的发现鱼干背面粘有一小片某种香辛佐料的碎壳。 是草果么? 苏檀目光一顿,凑到鼻尖闻了闻,并没有闻到香辛佐料应有的香味。 那为何还要加入到食物中? 她抬眼看向远泾一片接一片往嘴里塞的模样,心头忽的浮起一丝怪异。 长风没好气地一把夺过远泾手中的油纸袋,怼他。 “从昨晚就开始吃,今晨眼睛一睁又吃,舱房里一股子腥味,你莫不是中了鱼干的蛊不成。” 第56章 簪刃 长风怼完远泾,又对苏檀歉意笑笑:“念棠姑娘,你别吃他给的东西。他呀,成日里什么都敢往嘴里塞。” 远泾嘴里塞得鼓鼓囊囊上来抢:“拿来吧你,信不信我揍你……” 长风背手将油纸袋藏在身后,左躲右闪,两人在甲板上闹得鸡飞狗跳。 苏檀神色渐渐凝重。 长风方才开玩笑说远泾这是中了鱼干的蛊。 也许,确实有“蛊”。 让人无意间上瘾的“蛊”。 苏檀上前一步打断两人的争夺,摊开右手对长风说道:“给我吧,我拿去扔掉。” 远泾瞪大了眼睛疑惑不解:“为何要扔?” 苏檀只得搬出某位魔王的威势,端正神色对他说道:“此行事关重大,若是公子知道你乱吃旁人给的东西,没生出问题倒也罢,若有问题,你当如何?” 远泾噎住,若生出问题,公子定然饶不了他。 苏檀如愿接过长风递来的纸袋,拿在手中捏住封口,想了想又对他们嘱咐一句。 “这两日在船上,一饮一食皆要注意,小心病从口入。” 两人鲜少见到念棠这般郑重的模样,不禁点了点头:“多谢姑娘提醒。” 往常在侯府飞来往去的得力亲卫,现下如听话的鹌鹑对她言听计从。 苏檀摸了摸鼻子,唇角微弯:“抱歉,方才没有训斥你们的意思。” 大家如今同为打工人,不存在谁指派谁。 长风、远泾二人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姑娘说的对。” 话毕,三人相视一笑。 苏檀看向他们方才搭好的凉棚,笑道:“那我去请公子出来透透气,今日日头不大,正好可以在甲板上吹吹风、下下棋。” 沈修妄已经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整天了,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长风忙伸手拦她,看向里侧舱房,压低声音说道:“公子不会出来的。” 苏檀疑惑:“为何?” 远泾悻悻笑着接话:“公子恐水。” 苏檀更疑惑了:“月前他不是还如常上画舫的么?” 远泾继续为她答疑解惑:“京城晏河水浅,画舫又行得慢,故而无事。” “可如今我们行于大运河之中,水深船急,公子是绝对不会来甲板的。” 他就差直接说出来,万一不慎掉下去,还得他们下水捞,可不是失了公子的大面子。 苏檀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 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沈大都督,竟然是个旱鸭子。 …… 舱房内,埋头案前的沈二公子耳根发烫。 他放下手里的玄铁锉刀,拿起一旁的墨色绢帕,轻轻擦拭刚改制完成的物件。 “吱呀”一声屋门被人推开,姑娘端着铜盆走进来。 沈修妄抬眸瞥她一眼,“出去倒水怎的去了这么久?” 苏檀将铜盆放于六足面盆架上,回身答道:“方才在甲板上同长风和远泾说了一会子话。” 对鱼干的猜测她暂且按下没提,毕竟现下只是猜测并无依据。 况且沈修妄也没告诉她,此行究竟要暗查什么,先作不知为妙。 姑娘心思一转,忍不住故意开口说道:“公子,远泾他们在甲板上搭了凉棚,运河之上风光极好,我帮您把棋盘搬去外头可好?” 沈修妄长眉一挑,勾了勾唇:“从哪学来的促狭手段,当我听不出你话语里的戏谑之意?” 苏檀无语。 这人是猴子成精么。 怎么脑筋转得如此快。 沈修妄淡声道:“过来。” 苏檀缩了缩脖子,不至于吧,这样也要收拾她。 姑娘挪着小碎步,缓缓走近他,隔着长案保持安全距离。 不料这人又一声令下:“到我身边来。” 苏檀抿紧唇,指尖捏着袖口,乖乖绕过长案走到他身旁。 公子悠然站起身,高大身形笼下面前一大片阴影。 随后,他右手高高举起,似要落下。 苏檀暗道不妙,早知道方才不逞口舌之快了。 姑娘闭紧眼睛,只待巴掌落下。 结果鬓间忽的一重,她倏然睁开眼睛…… 沈修妄垂眸看她,戏谑道:“怎的,以为我要打你?” 苏檀讷讷点头,轻微的幅度让她清楚感觉到鬓间簪子的晃动。 公子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力道不重。 “若是下次再敢揶揄本公子,定打不饶。” 苏檀鼓了鼓嘴:“奴婢再也不敢了。” 再也不明面上说他是旱鸭子了,背地里再说。 姑娘吃瘪认错的模样颇有些可爱,沈修妄轻笑一声,拉着人走到立柜的铜镜前。 苏檀抬头看向镜中,只见自己乌鸦鸦的鬓间缀着一支蝶恋花簪。 姑娘不施粉黛已然容色逼人,再名贵的簪钗也遮不去好颜色。 苏檀抬手摸了摸,对着镜子疑惑看向镜中的沈二公子。 这是不打反赏么? 沈修妄抬手,就着她的指尖拔下簪子,轻轻按上其中一颗妃色小宝石,笔直钝钝的簪柄忽的一收,弹出一根打磨锋利的缩小短刃。 瞬息之间,华贵簪子变为夺命利器。 刀刃闪着清亮的光。 苏檀眼睛都看直了,不知不觉间微微张开嘴巴。 沈修妄拿着簪子在姑娘眼前晃了晃,勉强召回她的神。 “日后别再把刀片藏在腰带里头了,没得割伤自己。” 他又摁了一下另一颗浅白色的宝石珠子,缩小的短刃立刻收回,又恢复成原本簪柄的模样。 演示过后,他捉住姑娘的右手,掌心朝上摊开,将簪子放进她手中。 “可曾学会了?” 苏檀缓缓收起手指,握着簪子,点头:“会了,多谢公子。” 沈修妄微微俯身,抬手揉了揉姑娘白皙的脸颊,指腹抚过她眼尾的朱砂痣。 叮嘱道:“日后若是我不在,便用它防身,平日里戴着也可以缓解些许害怕。” “利刃的机关有锁头加固,连摁两下才会弹出,不会伤到自己。” 他勾了勾唇角,语气轻佻中含着纵容:“若有人再敢伤你、欺负你,尽管出手。” “捅伤了,我出银子抚恤;捅死了,我负责摆平。” 苏檀抬头看向他,只觉得掌心的簪子沉甸甸的。 姑娘红唇动了动:“多谢公子。” 沈修妄一如往常那般揉了揉她眼尾的朱砂痣:“有我在,尽管亮出锋芒。” 第57章 夫人 三日后,行船抵达广陵渡口。 连日来漂浮于运河之上,忽的脚踩实地,叫人不禁生出终于要上岸的感慨。 广陵不愧为鱼米之乡,水运通达,渡口修建的丝毫不逊色于京城。 苏檀换上了宠妾应当穿戴的衣饰,姑娘绿鬓朱颜,楚腰纤纤。 沈修妄锦袍加身,招财貔貅纹,左手拇指戴一枚雪玉扳指,富商豪绅的派头十足。 他宽袖一展,手臂揽着姑娘的细腰,两人亲昵同行至岸上。 苏檀半是靠在他怀里,眉眼弯弯,浅笑盈盈。 任谁看到了都要说一句,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渡口早已有谢家的仆从驾着马车等候。 一位蓄着山羊胡的富态中年男子满脸堆笑迎上来,身后还跟着六个健壮仆从。 他走上前,略哈腰,对沈修妄拱手行礼:“少东家,老奴可算把您盼来了。” 他扬手示意身后:“车舆已然备好,还请少东家和姨娘移步。” 苏檀袖中手指动了一下,姨娘,这个称谓她真心接受不来。 沈修妄抬起下巴,嗯了一声,揽着姑娘的腰肢往前走两步,又顿足。 看向一众奴仆,对领头的中年男子说道:“老墨,日后不许唤念念为姨娘,委实难听,叫小夫人。” 老墨连连点头:“老奴明白,小夫人莫怪。” 苏檀笑容一僵,心跳霎时漏掉半拍。 倒不是因为姨娘或是小夫人的称谓,而是沈修妄方才竟然叫她—— 念念! 他……他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 坐进车舆内,马车缓缓行驶。 苏檀抬眸看向主位的谢东家,欲言又止。 抿了抿唇,终是问出口:“公子,您方才为何不唤我念棠?” 沈修妄把玩着指尖的玉扳指,俊眉微挑:“还叫公子?” 苏檀语塞。 这不是现下没旁人么?入戏未免太深。 沈修妄似笑非笑:“平日里便夸你聪慧,怎的今日反而愚钝了,既是微服,自然要改名换姓。” 苏檀静静颔首:“奴婢受教,公子所言极是。” 念棠念棠,看来他是择了前一个字做叠声。 方才那一声念念,真是吓她一跳。 姑娘长睫眨了眨,试探对他说道:“或许您可以唤……棠棠。” 闻言,沈修妄眉头一皱,“不妥,棠棠未免太孩子气了些。” 他撩起眼皮看向她,眸光潋滟:“古人有云。”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心心念念,念念不忘,念念二字,极好。” 沈修妄天生一双含情目,看山看水皆深情,再辅以说出这两句话,若是旁的姑娘早就酥了半边身子。 苏檀与他四目相对,却哑口无言。 他说出了父母为她取小名的深意,又戳中了潜藏在心底某处思家的酸涩情绪。 姑娘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确实极好。” 车舆由渡口一路驶入广陵城内主街,喧哗声渐起。 广陵多水,街道皆临河,一面是沿街铺子,另一面有诸多摊贩在河中划着小舟,只在船头兜售货物。 苏檀从来没见过这番景象,忍不住多看两眼。 此时已是午时,又近五月小暑,街面上的行人皆穿着轻衣薄衫。 姑娘家们多数喜好素色罗裙,如江南水墨中的雅竹。 有容色清秀的公子从车舆边走过,鬓边竟簪一两朵纯白色栀子或是茉莉。 清雅怡人,并不显女气。 书中曾说的簪花少年,大抵如此。 果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苏檀收回目光,转而看向车内某位阖目假寐的公子。 忽的想,若真要入乡随俗,他簪花会是什么样的? 姑娘无声地弯了弯唇角。 一炷香的功夫,车辙渐止。 苏檀随同沈修妄下车,进入谢宅。 名为谢宅,应当也是沈修妄为掩饰身份置办的私宅。 谢宅虽为商贾住处,却处处透着古韵和阴阳刚并的味道。 青砖,灰瓦,白墙,飞檐。 兼具南方的秀丽和北方的雄伟,自成一派,也足以体现广陵此处的贸易流通发达和人口博览四方。 一众仆妇和婢女已然候在门外,皆齐齐见礼问安:“少东家好,小夫人好。” 待行过山石堆叠的湖景,繁错有序的复道回廊,又过片石山房,方至内宅主楼。 主楼分为上下两层,雕栏玉柱。 正堂门上方挂一墨底金字牌匾,上书「自春回」三个笔走龙蛇的大字。 苏檀抬眸端看一眼,只觉风雅至极。 腰间传来力道,沈修妄已然搂着她大步走进主楼。 一众伺候的仆妇婢子暂且止住脚步,有立在楼外等伺候传召的,也有去忙别事的。 沈修妄最是不耐烦乘船,以往星夜奔袭百里都不觉得累,如今却觉得骨头架子都散了。 舟车劳顿,甫一落地就只想舒舒服服地躺下休息片刻。 当然了,还要搂着香软玉娇的姑娘。 推开主屋门,不等苏檀粗略看遍整间屋,公子就圈着人躺倒在软榻上。 下巴抵在姑娘颈窝处,匀净喘息。 苏檀轻问:“公子,您不用更衣么?” 沈修妄餍求不满地蹭了蹭她的脖颈,喃喃:“不用,让我好生抱着睡一会儿,午后我便要出门。” 苏檀暗自思忖:果然很忙,一来就要办事。 忙点好,这样就顾不到她了。 姑娘抿唇不语,任他抱着,胡思乱想间也沉沉睡去。 行船三日,总归没休息安稳。 再睁眼时,残阳西垂,天边已经染红一片。 苏檀转头看了一眼身侧,没人。 腰腹处盖了一条极薄的艾被,靠近榻前放置的冰盆也被挪到了远处。 显然沈修妄已经出门办事去了。 内室静谧舒适,窗外的归雀偶尔叽喳叫两声,岁月静好。 苏檀盯着床帐缓了一会儿神,揭开艾被,起身下榻,穿上绣鞋。 初来乍到第一要义,先摸清所有地形。 她推门而出,方行至楼下,就有两个伶俐的婢子并两名和蔼仆妇迎上来。 “小夫人可要用晚膳?” “少东家出门谈买卖去了,归家时辰不定,吩咐奴婢们好生伺候您。” 苏檀抬手抚了抚鬓间,一抬眼,就看到对面榕树上飞身而过暗卫的身影。 姑娘内心悻悻。 她真是想多了,沈修妄怎么可能真的留她一个人。 怕是这谢宅上下,五步一奴仆,十步一暗卫,守得如铁桶一般。 倒也不一定是防她跑,只是行事向来如此。 毕竟侯府里头可是三步一奴仆,五步一暗卫。 飞进来一只苍蝇都得折了翅膀。 想摸透宅子内部,再谋划的心思又只得搁浅。 姑娘悻悻转身回屋:“那就先传膳吧。” 人是铁,饭是钢,先吃饱再说。 第58章 欲起 沈修妄这一出门,至星夜尚未归。 主屋内室,姑娘双腿盘坐于窗前长几旁,案上摆着一堆有零有整的银子。 苏檀长睫低垂,葱白手指熟练拨动算盘。 乌黑油亮的算盘珠子“嗒嗒”作响。 按照如今的市价,再攒两个月应该能够她日后租下一间屋,开个小点的铺子,供应日常生活。 姑娘单手离了算盘,摸出贴身荷包,从里头取出一张大魏舆图。 舆图的纸张泛黄,边缘已经泛起毛边,折痕规整清晰,显然经历过无数次折叠。 这还是当初在流芳楼时,她拜托秦淮偷偷买回来的。 无数难熬的淫靡深夜,楼内那些浪词艳语不绝于耳。 她就着窗边的月光,一遍又一遍,一条又一条的计划未来可行之路。 舆图展开后,数道可行路线依次用不同颜色的墨汁绘出来,皆指向一处被朱砂笔圈上的地名。 苏檀目光微凝。 她想过,若要离开必得避开繁华城镇定居,她也不想再搅入繁华之中。 只想过一点清净自在的小日子,想笑就笑,想哭就哭。 可是又不免隐隐担忧,事不如人愿,生出诸多变故。 也不知杨家那些泼皮腌臜货会不会再为难她,毕竟杨谦丢了命根子,这颗毒瘤早晚要爆开。 苏檀重重呼出一口气,罢了,大不了跑得再远一些。 姑娘转念又想,届时要不要和乔煜说一声? 可如今他和她完全不同,乔煜有要谋的大业,也有需要管理的营产,注定要留在京城。 她这点小事,不该绊住他。 世道不善待女子又如何,男子走十步能达成的目标,那她就多走百步、千步,终有一天能走到。 思索间,院外石径传来脚步声。 苏檀忙收起舆图,又将银子重新塞进小匣中放进柜子里,算盘也一并归位。 院外。 沈修妄携一身夜露归来,公子巍巍身姿跃然于溶溶月色。 走到主屋楼下,他转身接过仆从递来的食盒,大步流星迈上台阶。 进入主楼内,走上最后一层木质台阶。 一抬眸就看到姑娘举着一盏小烛灯,站在主屋门外等他。 烛火馨黄,烛芯晃动,照亮姑娘的巴掌小脸。 她穿着水绿色薄裙,及腰长发松松挽起,不似白日梳起的发髻那般一丝不苟,透着股松弛和懒怠。 却格外好看。 沈修妄眉头一松,只觉今夜在外头所见的种种阑珊灯火,皆不如眼前这盏,叫他莫名心安。 唇角上扬,他问:“怎的还没睡?” 苏檀移步迎上前,眉眼如画:“奴……妾身等公子回来。” 沈修妄心情大好,笑着进了屋,将手里提着的食盒往桌上一搁。 “既然还没睡,那便有口福了,尝尝。” 姑娘打开食盒,只见里头摆着一碗乳白的冰酥酪。 上头还淋了少许透亮的桂花蜜。 她端出瓷碗轻轻嗅了嗅,坐在桌边,低头品尝。 沈修妄歪在圈椅里,以手撑额,侧头看着姑娘慢慢吃。 今夜他以富商谢宣的身份去见了广陵商行的曾老,曾老本名曾永富。 曾氏一族是广陵本地有名的豪绅,不仅垄断一半盐业,更涉及多方商货贸易。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既然决定摸清这趟水有多深,自然要先拜个码头。 席间便有这道广陵的特色甜点冰酥酪,如今刚入夏,正是品味的好时候。 沈修妄看着姑娘一口一口吃下去,忍不住咂了咂嘴。 他是何时有了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习惯。 出去吃顿席,勉强觉得还算入口的东西都要打包带回来。 公子抻了抻胳膊,随意问:“好吃么?” 姑娘咽下口中的酥酪,眉眼弯弯,点头:“好吃的。” 乳香味很足,入口一抿就化,桂花蜜也不是很甜,加之冰凉口感,消暑得很。 能称得上地方特色名点的食物,必然有它过人之处。 沈修妄心满意足勾了勾唇,“那便都吃完。” 吃过后,苏檀去净室之中照例伺候沈修妄沐浴更衣。 握着巾帕为他擦背时,门外传来叩门声。 是长风的声音:“公子。” 显然有要事禀报。 沈修妄浸在浴桶中,双目微阖,薄唇翕张:“进来说。” 苏檀为他擦背的动作一滞,下意识要回避。 公子轻声道:“无妨,待着。” 既然主子说无妨,那就无妨吧。 苏檀嗯了一声,继续尽忠职守。 “吱呀”一声推门声,长风走进来,隔着屏风如实汇报。 “公子,盐律司的明路子远泾已然去过,上头若是问起话也好答复。” “不过半月前,我们撒出去的暗线暂时没有收回太多有用的线索,那门生意藏得实在太深,目前只知道和一个名为醉登仙的东西有关。” 沈修妄不急不缓开口:“从何处听到醉登仙这三个字的?” 长风略一思索,答:“兰亭乐坊。” 又想到一条重要线索,接话道:“年前,杨丞相庶子杨谦南下广陵寻花问柳时,曾数次出入兰亭。” 再次听到杨谦的名字,一直站在浴桶后面的苏檀眸色暗了暗。 闻言,沈修妄冷嗤一声,果然不出他所料。 兰亭是广陵有名的乐坊,且只接待权贵名流,或是富甲豪绅。 里头的伶人演奏技艺独绝,相貌出众,堪比宫内的乐姬。 杨谦那个腌臜货来此,当真是来取乐,还是借着取乐的名义为东宫行别的事,谁又知道。 他微微掀开眼帘,“派出去的伶人,一个都进不了兰亭?” 长风垂首:“兰亭乐坊择人标准实在严苛,短时间难以深入……” 暗线也曾接二连三扮作贵客入内,奈何客人终究越不过里头的种种规矩防范,又怕打草惊蛇。 最终只知晓醉登仙三个字,旁的一无所知。 唯有出入楼内的高阶伶人,能够拥有查证的机会。 此行事关重大,却止步于最关键之处,实在叫人头大。 但也不是完全无人可用。 长风欲言又止,硬着头皮说道:“其实,以念……” 沈修妄不悦打断,“出去。” 长风吃了瘪,道了一声属下该死,悄然退出门外。 沈修妄薄唇抿紧,他知道方才长风要说什么。 以念棠的乐曲弹奏技艺,不论是琴、筝、琵琶,她都能信手拈来,且炉火纯青。 再说歌喉、舞姿、外貌,更是无从挑剔。 可沈修妄不愿意,也不想再让她进入鱼龙混杂的地方。 沈修妄抬手,拍了拍姑娘搭在他肩头的手背,回眸安抚道:“别害怕,不会让你去的。” 方才听到杨谦的名字,姑娘为他擦背的动作轻微一顿,他能察觉到。 不料,姑娘从浴桶后头,缓缓绕到他面前,屈膝行一礼,神色异常沉静。 “公子,奴婢斗胆问一句,若进入兰亭真的能查到杨谦乃至杨府的罪证么?” 沈修妄讶然。 她很通透。 片刻后,他默然颔首。 岂止杨府。 苏檀得到肯定的答复,再行一礼:“奴婢愿意去。” 沈修妄坐不住了,身子前倾,浴桶中水声哗哗,他近前与她对视。 一字一顿:“不许去。” 兰亭乐坊就是龙潭虎穴,纵使外围布置再严密,他也不敢保证伤不到她一根头发丝。 苏檀抬眼与他对视,眸中满是坚定:“公子,有些仇您已经帮我报了,可是还有些仇,奴婢得自己报。” “奴婢要去,既为助公子成事,亦是为我自己。” 姑娘一双眸子亮晶晶的,仍是玉软花柔,仙姿楚楚的模样。 但骨子里的韧劲,呼之欲出。 沈修妄不由怔住视线,这一瞬,他竟有些不认识她了。 姑娘转而轻声细语,一如往常噙着浅笑:“奴婢不会有事的,因为有公子在。” 杨家一直是隐患,没有机会也就罢了,如今有了铲除他们的机会,苏檀怎么可能不去做。 她要借此以绝后患,再无忧虑。 沈修妄伸出手,右手食指挑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我竟没想到,你的胆子如此大。” 语气里有揶揄,更有赞赏,不似方才斩钉截铁的拒绝。 苏檀知道,他松口了。 姑娘璀然一笑:“公子同意了,有您在身后,念棠什么都不怕。” 说着,姑娘又歪头讨巧道:“若公子当真体恤,那便事成后赏我些当差费?” 沈修妄被她这副古灵精怪的样子逗笑,长眉一挑,财大气粗问:“你要多少?” 苏檀不假思索,竖起两根手指。 她还差二十两。 沈修妄抬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宠溺道:“好,二百两银票。” 二百两,苏檀心头微动,意外之喜。 沈修妄又附加条款:“此事需从长计议,不急于近几日。” “还有,前提是你不许伤到一根头发丝,若不能成事便直接脱身,我会安排足够人手接应你。” “否则……” “倒欠我二百两!” 姑娘缩了缩脖子,莞尔一笑:“成交,公子一诺千金,小女子亦是。” 这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哪像猫儿了,竟似狐狸。 沈修妄扬了扬唇角,指尖触上她的脸颊,带着点温湿的水汽。 目光逐渐下移,落在姑娘卷起袖口的玉臂之上。 艳若云霞的守宫砂夺人眼球,两人独处时,她没有用脂粉遮去。 沈修妄的目光沉了沉,指尖愈发灼热。 他问:“今夜,可以么?” 第59章 鏖战 夜色缱绻,月影婆娑。 主楼外叠石异草,荡漾满池秀水。 皎皎月色掺了碎银,沁了白玉,染得楼阁台榭美如卷中画。 槐夏良夜,鸣虫声渐起,唧唧吱吱。 流萤漫天游逛,尾巴圆润肥大,亮如碎星子。 一只闪着莹绿光的小流萤,悄然附着于净室窗沿边。 似乎在偷偷朝里头张望。 室内灯火通明,俊美男子与窈窕姑娘一坐一站,两相对视。 沈修妄一张大掌抚着姑娘半边脸庞,眸中逐渐溢出不加掩饰的欲。 樱色薄唇动了动,他问:“今夜,可以么?” 苏檀只觉他的掌心滚烫得骇人,犹如烙铁覆在她颊边。 偏他此刻又不着寸缕,坐于浴桶之中,不似往常居高临下,而是仰头望她。 带着蛊惑。 此情此景,她若点头说可以,似乎有迫不及待媚主之嫌。 可她若是摇头说不可以,显然也过不去这一关。 横竖,早就该了的。 姑娘抿了抿唇,一双眸子含着水儿,长睫颤颤巍巍,只无声看着他。 沈修妄自然会意,抚在姑娘脸颊旁的手掌移至她的后颈,略一直起身,抬起下巴,热切攫取两瓣芳唇。 另一手臂搂着姑娘的腰,毫不费力将人抱进浴桶之中。 姑娘一双绣鞋“吧嗒”落地。 浴桶内水声哗哗。 苏檀身上只穿一件水绿色薄裙,落入其中,瞬间被浸个透。 薄裙贴着姑娘傲人曼妙的身形,犹如笔触描摹,起伏跌宕、惊心动魄,比宽衣解带更添两分媚态。 轻纱裙摆悠悠浮于水面,像极了荷塘中铺展柔软的莲叶。 姑娘被薄唇重重抵着吮吻的空隙,断断续续呜咽:“公子……衣裙……” 沈修妄音调渐哑:“我帮你。” 细长如玉的手指灵活挑开姑娘腰带,有如夏日剥莲蓬,又如池边剥菱角。 莲叶被掐了随手抛去一旁,只余一株亭亭玉立的菡萏摇曳生姿。 冰肌玉骨,纤浓有度,芙蓉出水,浑然天成。 他拥着她,靠在浴桶边沿,将姑娘细细的呜咽和柔情吞吃入腹。 苏檀的后背紧贴香柏木的坚硬桶壁。 浴桶经过上好的桐油清漆里外刷过晾透几遭,木质纹理的粗糙和颗粒感理当不甚明晰。 可她此刻感官放大,能清晰感受到桶沿凹凸不平的细小凸起,蹭扰着雪肤后背,激起一阵高过一阵的战栗。 浴桶底下又似被人架起柴火堆,燃烧熊熊火焰,荡漾水波被蒸煮得咕嘟咕嘟直冒泡。 热、烫。 她脸颊绯红。 沈修妄的吻亦是滚烫得骇人,深沉而急切。 水中菡萏分外荏弱,惹人怜爱,颤巍巍,嫩生生。 公子只觉自己要溺死于其中。 苏檀软着腰肢,双手交缠扣于他的后颈,男子肩头浸湿的乌发不安搔动于姑娘指间,叫嚣着诱她安抚。 腰间一紧,精壮手臂箍着她,一手托起臀,两人双双离了水中,哗然出浴。 唇却不得松懈。 姑娘低低惊呼一声,扣着他脖颈的双手愈发用力。 这番“主动”,令沈修妄险些喟叹出声。 沈修妄单手扯过衣桁上挂着的绸料沐巾,将姑娘粉白剔透的身子裹住。 赤着脚,脚下水渍声声,步步留痕,大步往内室主榻而去。 天旋地转间,苏檀被放躺于榻上,后背垫着沐巾,前身一览无余。 沈修妄垂眸观景,沐巾荼白,却不敌姑娘半寸雪肤。 他想:初见那回便该知道,她本就是由牛乳美玉浇塑而成。 公子一双墨眸又沉几分,他俯下身,手里攥着沐巾,为她细细擦遍身子的每一处水痕。 纵使隔着沐巾,苏檀也能感觉到他指尖的滚烫,他擦一回,她就不由自主跟着他颤抖一回。 沈修妄鲜少如此耐心伺候谁,然而耐心终究有限。 终是粗着鼻息,红了双眸,俯首。 姑娘退避不得,唤他:“公子。” 却不知这一声,落入男子耳中,无疑是直接下了一剂春情蛊。 …… 微弱的火星子迸出来,噼里啪啦瞬间燃起燎原大火。 公子肩背宽壮坚硬,腰身劲窄有型,整个人犹如攀缘而上的凌霄花。 姑娘细着嗓子,齿关溢出娇吟。 身子过电一般,滚过一道接一道的颤栗。 灼吻终于大发善心,挪了位置,落于姑娘腹间软肉,细如竹叶尖儿的肚脐颤抖一下。 沈修妄的耐心彻底告罄,红了眼,双肘撑于姑娘香肩两侧。 潋滟凤眸中淬了款款诱哄的毒,哑着嗓,他说:“看着我。” 欲海幻天。 榻前碎了一地妖冶月光,罗帐重影。 苏檀眼尾噙着浅浅泪花,抬眸看向男子,他桀骜眉眼间早已被浓稠欲色侵染。 化都化不开。 锋利流畅的下颌滚落颗颗汗珠,落在姑娘深凹的锁骨洼中。 与她的薄汗混在一处。 沈修妄喘息声急促。 他所有引以为傲的骄矜、风发、恣意,竟在方才通通落了下风。 涣散失神的瞳孔重又聚焦,他垂眸看着姑娘纯媚无双的小脸,盯着她泫然欲泣的眸子,心海中只缓缓漾出两个字。 完了。 他完了。 第60章 玉露 云娇雨怯,红烛堆泪。 榻上姑娘细弱的嗓音像猫儿,一声接一声,挠得贵公子脊骨寸断,矜持全无。 方才,苏檀心头隐隐生出总算结束了的希冀。 虽然风月之事她是头一遭,但从前教的多,学的也多。 她知道,男子若真是头一遭,不会很长久。 姑娘撑着绵软的身子想起身,一双细白的腿儿还打着颤。 却不料,沈修妄再次将她摁倒。 从榻边取出一块净布,轻柔为她收拾妥当后,又埋首于姑娘的耳鬓间缱绻厮磨。 气息中含有方才大失分寸的愠恼,还有餍足不满的贪欲。 他啄吻她的颈窝,轻啮她的锁骨,不消片刻,竟重又整装待发。 这第二遭,可谓锐气必现,大有攻城掠地,占山称王的意味。 姑娘颤栗,求饶,推拒……直到哑了嗓子。 又或者如现下这般。 公子长腿款迈,使坏一般下了榻,抱着她往立柜铜镜前走去。 每走一步,对苏檀来说都是毁天灭地的煎熬。 又或者说,是大为失控。 直到后背抵着微凉的镜面,姑娘才惊觉自己早已泪湿满面。 沈修妄快慰地喘息,低头吻她。 吻过她颊边的珠泪,吻过挺翘的鼻尖,最终落于嫣红唇瓣。 他重吮一下,低哑哄道:“乖,回眸看一眼镜中。” 苏檀只觉灵魂在逐渐抽离,身子失去本能的支配,只讷讷顺着他的话,侧头瞧向铜镜之中。 镜中男子早已不似往常谪仙般清冷矜贵,偾张鼓动的肌理线条清晰凌厉,身子浸出密密麻麻的薄汗。 俊美桀骜的面上欲色滔天。 深邃凤眸泛着红,里面全是她。 他堕神了。 成了海棠花下,欲望满身的魔。 忽的,再又天崩地裂。 姑娘双眸失神,意识涣散,一颗小脑袋倏然摇得像拨浪鼓。 粉唇微张,她断断续续,模模糊糊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不、要二字,百转千回,颤着音,绕梁不绝。 沈修妄动了情,发了狠,恨不能将她拆吃入腹,永世囚宠。 姑娘仰起细白脖颈,腰肢弓如弯月。 苏檀的神魂彻底漂浮于空中,犹如旁观者般看着她的主体失控、震颤、沉沦,以至于尖叫失声。 沈修妄一口含住姑娘的耳骨,乘胜逐北,一战告捷。 夜尽阑珊。 沈修妄抱起怀里软成一团的人,重又叫了水,双双浸入浴桶中,为她净身。 苏檀累到手指头都不想抬,只闭着眼睛靠在他怀里,随他去。 横竖她不伺候了,这狗男人哪是人。 不多时,沈修妄为她洗净后抬眼一看,姑娘已然沉沉睡去。 他无声地勾了勾唇,将人从桶里捞出来打横抱起,为她擦干身子后穿好寝衣,这才走向阁室的卧房。 内室的主榻已然不能再睡。 姑娘小猫儿似的蜷成一团,放到床榻上后便自动往里侧滚了滚。 沈修妄随即上榻,躺在外侧,手臂张开稍一碰到姑娘的肩,她就软着嗓子求饶。 “公子……真的不要了。” 这般抗拒害怕,睡着了也要呓语。 沈修妄哑然失笑,他好像真的变成“衣冠禽兽”了。 他抬手拍了拍她,力道轻缓,像是哄孩子安抚道:“今夜不碰你了,好生睡吧。” 似是得到保证,姑娘不再抗拒他的怀抱,呼吸绵长,神往梦乡。 沈修妄弯了弯唇角,双眸微阖,鼻尖仍是萦绕着姑娘身上特有的体香。 他想:今日不碰,明日再碰。 翌日,日上三竿。 谢宅主楼内仍是寂静一片。 小暑骄阳透过窗牖缝儿溜进来,窥探一室春光。 苏檀自从陷入这世道,就没有睡过几日安生觉,除了早起还是早起。 昨儿闹得未免太狠了些,姑娘一夜好梦,身子酸酸沉沉的,一时间竟也忘了早起这回事。 迷迷糊糊睁开眼,被窗外的光线晃了神。 身子一动,某处不太舒适,腰间的手臂仍然箍着。 她侧身蜷在沈修妄怀里,还没来得及抬头,便感受到他的胸腔微微震动。 男子沙哑慵懒的语调响起:“再睡会儿,不用急着起身。” 苏檀动了一下,她想起身,去解决三急。 沈修妄以为她没听清自己说的话,箍着细腰不松手,薄唇擦过姑娘头顶。 “你现在是小夫人,不用急着起身伺候,外头听你差遣的丫鬟婆子多的是。” 姑娘抬头,无奈看他,嗫嚅道:“公子,我要去净室如厕。” 拦在她腰间的手臂一滞,公子低笑一声,转而抱着她一个翻身,将人直接从自己身上抱挪到了外侧。 “去吧。” 方才静静躺着也就罢了,现下这么身贴身地滚一遭,昨夜种种翻云覆雨又涌上心头。 苏檀抿紧唇,撑着胳膊坐起身,只觉浑身的骨头架子都散了。 从阁室走到内室再到净室,一路上惨不忍睹。 衣裳扔的到处都是。 主屋榻上,平铺的玉簟上面满是泅湿干涸的水渍、斑斑点点,叫人面红耳赤、不忍直视。 立柜的铜镜镜面亦是布满触痕,凌乱不堪。 苏檀垂着头,目不斜视,眼不见心不乱。 直奔净室,速战速决。 之后又回到主屋翻出自己随身包袱中的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褐色小丸药丢进嘴中咽下。 淡淡苦涩意味弥漫。 姑娘轻叹一口气,抬眸望向镜中模糊的脸。 她孑然一身挺好,不该再折腾出一个身不由己、饱受束缚的新生命。 …… 接连两日,某位公子在楼中日日缠人。 大有君王从此不早朝,都督从今不理政的散漫。 姑娘暗自揉着腰,忿忿腹诽:要么直接给他下点药算了,一了百了。 但摸了摸发凉的后颈又悻悻收起想法。 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若为两者故,一切皆可抛。 这日晨起用过早膳,沈修妄终于敛了性子,拉着姑娘坐上出门的车舆。 苏檀有如倦鸟投林,游鲸入深海,撩开一角帘子,望向外头眉眼弯弯。 沈修妄看着姑娘雀跃的神情,心头忽的涌起一丝自责。 这几日一直拘着她,却忘了到底也还是个小姑娘,心性再玲珑剔透,也正是喜好热闹的年纪。 索性今日便带她逛个够,最后再去那处宅子也不迟。 公子轻咳一声,对车舆外的马夫吩咐道:“去七里街。” 马夫恭敬应答:“好的,少东家。” 听闻他们的对话,苏檀转头看向沈修妄,疑惑:“公……” 公子还没唤出口,姑娘立马意识到这是在外头,忙改口道。 “官人,我们不去青云巷了么?” 他方才不是说有关进入兰亭的事,要带她去青云巷的么。 沈修妄对她这声又娇又柔的官人很是满意,展臂将人拥进怀中。 心情颇为不错,解释道:“晚些时候再去不打紧,今儿先陪你逛一圈广陵城。” 闻言,姑娘眸子亮了亮。 又听他说:“你进入兰亭一事暂且急不来,还要再等一人接应。” 毕竟沈修妄这张脸怕是不能光明正大进兰亭乐坊。 苏檀问:“何人?” 沈修妄握着她细白的腕子,揉捏把玩,低声道:“那夜在京城鹿鸣别苑你应当见过。” “乔煜,乔氏商行的大东家。” 第61章 游街 从沈修妄口中听到乔煜的名字,苏檀一开始觉得意外,再转念一想又不意外了。 他们目前战线统一,权臣与谋士共事实属正常。 难怪离京那日在书斋内,乔煜对她说了一句改日再会。 语气充满笃定和斩钉截铁。 看来,他也要来广陵了。 姑娘垂眸思忖间,马车行至七里街。 七里街是广陵城有名的繁华主街。 虽不足以媲美京城长安街的繁荣昌盛,却也饱含浓郁江南水乡的婉约风情。 车舆停稳,沈修妄先行下来,站定后转身抬起右手,掌心朝上,想要接随后下来的姑娘。 苏檀提着裙摆,略弯腰走出厢轿,一抬眸便看到车前男子伸出的手。 他的手,掌骨修长有型,掌心宽大干燥泛着粉润的白,五指如笋,瘦长笔直蕴藏力量。 苏檀愣了一下,而后伸出粉白右手覆于其中。 她现在是他的“宠妾”,理当如此。 姑娘抬头看向公子,浅笑:“多谢官人。” 沈修妄弯了弯唇。 落在他掌心的小手柔若无骨,纤纤玉指,淡粉指甲未沾蔻丹,似是一颗颗泛着健康光泽的珠贝。 她立在车舆高处对他笑,迎着光,明艳不可方物。 肩头垂下的青丝也是美的。 公子手指略微收紧,拉着她走下来。 此处是进入七里街的路口,当中一条细长河流穿街而过,河两岸分植垂柳、水杉,绿树荫浓。 河岸旁边便是街道和沿街铺子。 街道很长,略一眺望足有数里。 每隔一段路,河面便会架起一座拱形小石桥,以供沿河相对的两条街市能够贯通。 河中往来各式乌篷小舟,有载人的,也有贩货的。 游人百姓们穿梭其中,热闹非凡。 苏檀站在沈修妄身侧,四周观望片刻的功夫,便有不少打量惊艳的目光频频向二人投来。 尤其是方才擦肩而过的一行年轻男子,若不是沈修妄冷着一双眼瞪他们,估计早迎上来对着美娇娘献殷勤了。 沈修妄侧眸打量身旁姑娘。 明眸皓齿,雪肤花貌,又是通身的绫罗衣裙,美簪华钗。 岂止招人二字。 就抬眼的片刻,又有一男子频频回头,以至于没看路,碰上迎面挑菜的货郎,双双撞个红脸。 沈修妄长臂一展,将姑娘直接揽进怀中。 自己私藏独享的宝贝被旁人觊觎的不悦感,直冲天灵盖。 沈修妄一双凤眸眯了眯,哪来的酸味。 定是河对岸的那家米醋铺子炸了缸。 目光逡巡四周,而后落定,他半拥着姑娘径直走向一处卖帷帽、面纱的摊位。 苏檀正瞧着两岸风光,被乌篷小舟吸引走了视线,腰间一紧就被公子揽着往前走。 几步之后在一处摊位前停住脚。 摊主是位和蔼可亲的中年大伯,瞧见生意上门,忙绕过摊子迎上前来。 开口便是一通夸赞:“公子夫人好,二位可真是一对璧人。” “今儿日头足,夫人这般好颜色可别晒伤了才是。” 说着拿起一顶轻纱帷帽递上前:“您二位瞧瞧,上好的堆纱料,又轻又透。” 沈修妄伸手接过,垂眸端详,指尖抚了抚纱料,勉强尚可。 苏檀蹙了蹙眉,侧头看向他。 好端端的要给她买帷帽作甚? 戴上看什么都是白蒙蒙的,委实没趣。 姑娘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会说话,沈修妄转头看向她,无声会意。 他撂下帷帽,指着最中间挂着的一条面纱,对摊主说道:“把那个拿下来给我夫人试试。” 夫人。 苏檀唇角抽搐一下,这称谓可真是一天十三变。 摊主满脸堆笑,边取边夸,“公子眼光真好,这条面纱出自我们广陵一等绣娘之手,上头一圈梨花卷纹栩栩如生。” “夫人戴上既防尘,又不遮挡眉眼,真真极好。” 沈修妄勾了勾唇,不置可否,接过摊主递来的面纱。 指尖捏住两条细带,微微俯身倾到姑娘面前,抬手将面纱覆于她眼下鼻梁间。 姑娘的窈窈仙姿顿时隐去一半,漂亮眉眼独领绝艳,眼尾一粒朱砂痣更如锦上添花。 恍惚间,似又回到春夜初见那一瞬。 姑娘立在花楼窗前,面上覆一轻纱,与他遥遥相望。 恍如画中仙。 再后来,夜风吹落轻纱,仙子临世,一貌倾城。 沈修妄心尖软了一下,收回神思。 手指灵活交叠于姑娘脑后,将细带轻轻系上。 苏檀眨了眨眼,戴面纱就无妨了,不挡着她看景就行。 她看着他,笑问:“好看么?” 沈修妄敛了神色,眉峰上挑,“勉强吧。” 说着扬手示意后头跟着的小厮付银子。 面纱之下,姑娘无声地撇了撇嘴。 勉强吧,嘁。 从路口进入七里街,一路上各种稀奇古怪的摊位都有。 有用蒲草编织蚂蚱、蛐蛐儿或是各种飞禽走兽的。 苏檀看上了一只编织的绿色小翠鸟,沈公子大手一挥买了一串儿,系在一起让她拎在手上玩儿。 又一路买了些吃的,零碎小物件儿,还有广陵城特产的脂粉蜜。 后头跟着的小厮婢女,拎着捧着,塞个满怀。 待行至乌篷小舟的渡口处,姑娘的步子又迈不动了。 她想坐。 但是又想到远泾曾说过,沈修妄怕水,宽敞华丽的画舫或是坚固有保障的商船也就罢了。 这么点大的小舟,他定然不愿意上去。 瞧她脚步微顿,沈修妄垂眸打量一眼,问:“想坐了?” 苏檀扯了扯嘴角,摇头:“没有,妾身就看看。” 沈修妄唇角攒起一抹笑,装也装不好。 她说不要就是要。 她说没有就是有。 公子挑了一下眉,打量河水,应当不深。 有揽客的船家已然吆喝起来,瞧见两人衣饰华美气度不凡,争先恐后上前抢生意。 “公子,坐我的船吧,干净结实。” “公子,坐我的吧,我摇橹可稳当了。” “公子……” 众人竭力向这位看起来就是当家做主的公子推销,唯有一位长须花白的老翁掸了掸袖子,上前对苏檀行礼。 “夫人,我的乌篷船不算大,但是里头收拾的利落,老头子摇橹几十年了,定然带您和夫君好生游逛一番。” “我还养了几只鸬鹚,届时抓两条鲜鱼,还能给您和夫君熬碗鱼汤尝尝鲜。” 这番恳切的说辞已然充满诱惑,苏檀自然心向往之。 鸬鹚擅捕鱼,从前只在书里看过,现下真想亲眼见见。 奈何她做不了主。 姑娘抿了抿唇,漾开一抹歉意的笑:“老人家,不……” 话未说完,身旁的公子拉着她的手腕,扬声对老船家说道:“既然我夫人喜欢,那便坐你的乌篷船。” 老船家喜不自胜,连连应是,躬着腰引两人去他船前。 诸位揽客的船夫,亲眼见着贵客的小厮塞给老船夫两锭沉甸甸的银子,不免眼红。 待几人走远后议论道。 “嘿,这老高的运气忒好了点,他怎么就知道寻上那位小娘子呢?” 有人懊悔:“早知道我也去向那位夫人示好了,谁知道那位看起来纨绔独断的公子哥,竟然如此惧内。” 往常的客人,大多都是公子说一不二,娘子紧随其后的。 还有人附和:“你也不瞧瞧那小娘子多好的身段样貌,戴着面纱都遮不住,夫君定然稀罕得紧。” “咱们呐,还得跟着老高练眼力劲儿。” “……” 第62章 喜船 苏檀显然没料到沈修妄会主动同意坐船,咽下满腔惊讶,登上乌篷小舟后她便主动坐在近水的外侧。 沈修妄以为她又要揶揄自己怕水,薄唇张了张就要说话。 姑娘讨巧儿的笑笑:“妾身想坐在近水处掬水玩儿,委屈官人坐里头了。” 这般妥帖,沈修妄到嘴的话倒没法说了,抬手轻抚了一下她的发顶,没再多言。 乌篷小舟晃晃悠悠缓行,老船夫沧桑嘹亮的摇橹歌声响起。 河面吹来丝丝缕缕的凉风,携着淡淡水腥气,不是鱼类的腥味而是水草浮荇的味道。 苏檀惬意地眯了眯眼,深吸一口气。 “扑棱棱”。 “噗通噗通”。 船尾突然传来东西入水的声音。 苏檀一怔,回头去看。 老船夫扬声笑道:“夫人莫怕,鸬鹚下水捕鱼了。” 苏檀颔首,转头看向水面。 只见四五只羽毛乌黑,泛着点绿色光泽的大鸟跳入水中。 像鸭子却又比鸭子生得更威武,嘴巴尖尖的带有倒钩。 猛的一下钻进水中,瞧不见身影,水面只漾开圈圈波纹。 忽的,又一下子破水而出,昂了昂头颅,大嘴中俨然衔着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鲫鱼。 苏檀眼睛一亮,不由自主轻轻晃着身旁人的手臂,喜悦惊呼:“啊,它真的抓到鱼了!” 沈修妄垂眸看着姑娘甜美的笑容,又看她紧紧攥着自己衣袖,隐约泛白的细嫩指尖。 唇角上扬,道:“嗯,抓到了。” 随着第一只鸬鹚捉到鱼,剩下的几只也接二连三浮出水面,嘴里或大或小都衔着鱼。 老船夫笑眯了眼,吹响哨子,鸬鹚们就像训练有素的士兵,衔着战利品依次往船尾飞。 苏檀来了兴致,小心站起身,对沈修妄说道:“我去船尾瞧瞧。” 沈修妄扶住她的手,没拒绝,语气中不免促狭中含着宠溺:“小心些,别热闹没看成,倒掉进河里叫鸬鹚下去捞了。” 姑娘笑眯了眼,连连点头。 掉下去她也不怕,以她的水性,从此处游出去两里都没问题。 从前各项游泳类的加分奖牌可不是白得的。 姑娘去了船尾,沈修妄自然也调转方向,坐朝船尾,看向他们。 船尾处,老船夫从鸬鹚嘴里取出活蹦乱跳的鲜鱼,又从船舱里拿出小鱼依次喂给它们。 鸬鹚们站在船两边属于它们的木架子上,张开大口一下子吞掉奖励的小鱼,昂首挺胸扑扇翅膀,好不威风。 看见贵客过来,老船夫忙说:“夫人,这里鱼腥味太重,又有污水,别弄脏您的衣裙。” 苏檀摆手示意无事,好奇地看向鸬鹚们,问道:“老人家,我可以喂吗?” “自然是可以的,就怕脏了您的手。” 姑娘莞尔一笑:“无妨,河里都是水,洗洗不就成了。” 老船夫憨厚地咧开嘴,将手里的小鱼递给她,“您朝它们抛过去就成,它们会接。” “好。” 苏檀略微挽起袖子,拿起一条小鱼,对准其中一只垂首用嘴剔羽毛的鸬鹚晃了晃。 “来咯,吃鱼。” 姑娘细白的手一丢,小鱼在空中划出一道半圆的弧线,鸬鹚张开大嘴,嗷呜一口精准逮住。 食物入口后,似乎还得意地对小姑娘扇起翅膀来了。 “哈哈。”苏檀开怀笑笑。 老船夫也没料到今日的贵客如此和善接地气,蹲着暂且收拾一下刚捉上来的鲜鱼,请示说道:“夫人,这两条顶好的板鲫炖汤极佳,您瞧瞧。” 苏檀便也微微提着裙摆,一同蹲下,伸手抓住一条快要跳到船舱边沿的鲫鱼。 “好啊,老人家有劳您了。” 说着,姑娘举起鲫鱼朝对面而坐的公子招招手,“你瞧啊,鸬鹚抓的鱼好大。” 鲫鱼好端端的在河中游得正欢,突遭偷袭上了岸自然挣扎,扳着脊背,扑扇鱼尾,直闹得水花鳞片四飞。 姑娘边笑边躲,眸子亮晶晶的。 沈修妄抬眼静静看着她,唇角就没垂下来过。 这般活泼开朗,与她平日的模样很不相同,却更加生动明艳了。 不是端庄一丝不苟的画中人,而是生动鲜活的眼中人。 待乌篷小船晃晃悠悠行至观景开阔处,老船夫暂且停了橹,宰鱼取水烹鱼汤。 不多时,船尾的砂锅小罐中便飘出阵阵鲜香。 与鲜香味一同传来的,还有吹吹打打的唢呐锣鼓声。 迎面驶来四五艘张灯结彩,披红挂锦的小舟。 为首的船上一行人穿红戴绿,好不喜庆。 立在船头的男子穿大红婚服,满脸春风得意。 身旁新娘亦是一身大红喜服,以团扇遮面,与男子并肩而立。 两岸挤满看热闹的百姓,一时间河道中热闹非凡。 苏檀探出舱外,眺望两眼,欣喜之余又疑惑道:“是娶亲么?怎的不是骑马抬花轿。” 沈修妄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应声:“不错,应当是娶亲。” “广陵自古以来多水乡,相较于北方的车马小轿,船只是当地百姓最常用的。” “且河道比陆路更发达便通,家家户户门前都有河,因此行船娶亲更为常见。” 这番通俗易懂的解释,苏檀默然颔首。 老船夫忙将船往边上靠了靠,笑着接话:“公子博学多识,正是此理,且行船娶亲每遇一舟,皆会抛送喜糖喜饼。” 说话间,喜船已近。 接亲的媒婆穿红抹绿,从喜篮中抓起一把喜糖喜饼就往两边的船上抛。 “今日周、王两家结亲,诸位沾沾喜气。” 一时间,“早生贵子”、“子孙满堂”等祝福不绝于耳。 苏檀摊开手,一下子就接到抛来的蜜糖和糕饼。 姑娘满心欢喜递给身旁的公子,又双手扩大放到唇边,对着船头的新人扬声祝贺。 “祝二位如鼓琴瑟,鸾凤和鸣。” 姑娘清亮好听的嗓音传过去,且又是不同于俗祝生之词的贺喜。 喜船上的两位新人齐齐转头看向她,新娘隔着团扇微屈一膝,新郎则抱拳拱手,又对着姑娘身旁的公子作揖回礼。 “亦祝两位永浴爱河。” 苏檀愣了一下,这话委实没法接,她只微微点了点头。 沈修妄却是抱拳回了一礼,朗声道:“祝二位同德同心,良缘夙缔。” 一对新人对视一眼,笑逐颜开。 喜船很快吹吹打打,穿河而过。 老船夫端起咕嘟咕嘟直冒泡的砂锅,放到船舱中的小几案上。 又取出两个白瓷碗,盛出奶白的鱼汤送到两人面前。 “二位请尝尝。” 苏檀微笑道声谢,问道:“老人家,可有胡椒?” 老船夫陪着笑:“此汤不腥,夫人放心喝。” 他以为贵人是嫌弃鱼腥味。 苏檀耐心解释:“我家官人口味独特,平日里无论是喝什么汤,都喜欢放点胡椒末。” 沈修妄俊眉微挑,侧眸看着她,只觉心底某处暖意融融。 老船夫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有的有的,我这便去寻来。” 老船夫转身去后头寻摸一番,很快将装有胡椒粉末的小瓶子递上,憨厚笑笑:“夫人和夫君的感情甚好,想来成亲之日的场面定然极热闹。” “听二位的口音不是广陵人,贵人那处的成婚习俗可是八抬大轿,十里红妆?” 闻言,苏檀捏着瓶子的手指一僵,没应声。 成婚么? 她没想过。 和沈修妄成婚? 更是不可能。 沈修妄亦是没作声,只动了动唇对老船夫说:“劳驾再带我们去清河畔游览一圈。” “欸,好嘞,二位慢用。” 老船夫极会察言观色,没再多言,退出舱外。 苏檀对着碗口轻轻抖了点胡椒末,提起小瓷勺搅动两下,推到沈修妄面前,神色如常。 “公子请用。” 沈修妄捏着小瓷勺,抬眸打量一眼姑娘的面色。 薄唇张了张,欲言又止。 终是低头喝下一口鱼汤,相坐无话。 第63章 入画 乌篷船缓缓行至清河畔,此处是广陵有名的水上集市。 各式并排停布的小舟,上头吃食玩乐应有尽有。 更有临水搭建的台子,上有瓦盖可遮风挡雨,台子中央放置一张长条桌,桌后摆一把直背乌木椅,桌椅上皆铺有红绸锦布。 端秀的女子穿一袭水墨素裙,手捧琵琶,坐于椅上,拨弦弹唱。 弦词皆是广陵语,曲调婉转,忽而软语细嗓,忽而悲中惆怅。 水台之下的看客们三两坐于各自小舟之上,听到动情处低声感慨,更有掷赏钱的。 船夫老高缓缓停下橹,以便舱内两位贵客赏听。 苏檀手肘支于桌案之上,两手托腮,抬眸细听。 她虽不懂广陵语,但听着音律韵调便知是好的。 沈修妄递给老高一锭银,差他去隔壁船摊上买些茶水和果子,又要了一碗冰酥酪。 老高满口答应,回身的功夫又被唤住。 沈修妄敛了敛眉,对他吩咐道:“酥酪不加冰。” 他若是没记错,念棠的小日子快来了。 这两日女子还是少吃些凉物为佳。 老高很快买来一应吃食,又将找回的碎银子悉数还给公子。 沈修妄摆了摆手,示意赏他的。 老高笑眯了眼,将银子揣进袖中,退去船尾。 水台之上,女子仍在弹唱弦词,苏檀听得入神,只觉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 江南女子的吴侬软语果真柔得能掐出水来。 面前推来一碗乳香酥酪,公子抬手递给她干净的白瓷勺,笑问:“听得这么入迷,可曾听懂弦词所讲的故事?” 苏檀没有扭捏,坦然接过他递来的勺子,暂且揭下面纱,挖了一小勺酥酪送到嘴边抿了抿。 依旧那么好吃,不过少了些许凉意。 姑娘摇头,回答他方才的提问:“妾身听不懂广陵语,只知道曲调极好。” 沈修妄端起一杯竹叶茶,送到唇边浅啜一口,略抬眸看向水台。 细听两句对她说道:“这曲弹词名为珍珠塔。” “珍珠塔?”姑娘好奇问:“可是古塔的名字?” 公子搁下茶杯,“此物乃是弹词中的一件宝贝。” “弹词中的男子名为方卿,家道中落后去往姑母家借银两进京赶考,奈何姑母嫌贫爱富,对他奚落一番不借毫分。” 苏檀蹙了蹙眉,指尖的瓷勺微顿。 又听他继续说:“虽然姑母吝啬,但表姐陈翠娥对方卿很是同情,便偷偷将宝物珍珠塔藏于糕点之中,赠予方卿,助他进京赶考。” “姑父慧眼识英才,便私下为女儿和方卿定下婚事。” “三载后,方卿金榜题名,高中状元。” 沈修妄顿了顿,吊足了胃口反问她:“你猜,后来如何了?” 苏檀眨了眨眼睛,思索一瞬,“我猜那方卿定然谨守诺言,回乡迎娶陈翠娥。” 沈修妄讶然:“你竟没猜他会同陈世美一般,怎的如此相信男子?” 小姑娘会不会太好骗了些。 姑娘勾了勾唇,指向自己耳朵,“因为我方才已然听到女子的细嗓唤了一声‘夫君重诺’。” 虽是广陵语,囫囵还是能听得出来。 沈修妄轻笑一声:“你倒务实。” “世人皆知陈世美喜新厌旧、忘恩负义,却忽略了亦有知恩图报的男子。” 苏檀一手捏着勺子,一手托腮侧眸看他。 “那官人有何高见?” 姑娘嘴边粘着一点点酥酪,像只偷吃后没抹嘴的猫儿。 公子从袖中取出巾帕,抬手凑过去,缓缓说道。 “贤妻扶我青云志,我还贤妻万两金。纵然我有万两金,亦待贤妻如初心。” “腾云直上,糟糠不下堂,才可为真男儿。” 他边说,边轻轻为她擦去唇边的酥酪,动作不疾不徐。 公子眼神专注,似乎在擦拭一件极细碎的珍品。 不知是因他方才那番话,还是因他现下的动作,苏檀唇边笑意僵住一瞬,接过帕子,“奴……妾身自己来。” 说话间,一曲弹毕,小舟继续向前缓行。 岸边一处凉棚下,聚集不少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铁桶一般。 不时传出惊呼声。 “怪哉怪哉,果真极像!” “阿爹,女儿小时候果真如画中这般?” “岂止像,当真一模一样!” “连画师,您画老返童的技艺又精湛了!” 苏檀擦过嘴,闻声看向岸边。 船夫老高边摇橹,边为他们介绍道:“那位是清河畔有名的连画师,他能观骨描形,绘出人的幼时模样或是衰老形容。” 苏檀微笑颔首:“果真是奇人,就是不知画人衰老确切与否。” 一旁的公子抬手饮尽杯中茶,看向那处凉棚,“瞧着有几分意思,横竖也闲坐,我唤他来画上一幅不就知道真假了?” 说着,将一锭金递给老高,“烦你老替我请来连画师,若他说不够,我再添。” 老高捧了金子,摇橹靠岸,不出半盏茶的功夫就将人请到了船上。 苏檀抬眸看向连画师,男子身形极瘦,两颊加起来似乎都凑不出二两肉。 三十出头的模样,头发挽成道士髻,以笔代簪,双眸格外有神。 拱手行礼时,袖口沾有不少五色墨渍,肩上还背着作画用的家伙事。 苏檀意会。 果然凡奇人者,不拘小节。 沈修妄抬手请他入座。 连画师坐定后打量二人不俗,笑问:“公子想要画垂老还是返童?” 沈修妄转头看向身旁的姑娘,略一思索,伸手揽过她。 道:“垂老,我与夫人共同入画。” 苏檀也正想看看奇人的技艺有多震撼,便顺着沈修妄的心意,半靠于他怀中,摆出亲昵温和的模样。 连画师当即应下,铺纸蘸墨,徐徐作画。 一炷香的功夫,搁笔捧画,奉与两位贵客看。 苏檀垂眼细看,只觉心惊。 画中二人是她和沈修妄,却又不是。 花白的鬓间,细纹密布的眼尾,还有略显松弛的下颌线条。 好似瞬间染上岁月的霜雪,坠入垂老之际。 沈修妄目光扫过两人斑白的鬓发,心头亦是升腾起一股异样。 今朝若得同入画,此生也算共白头。 原来偕老便是这副形容。 他收起画卷,对连画师说道:“此画应为四十年后的光景,待那时我与夫人再来找你对峙,若是不像……” 他欲言又止。 连画师成竹在胸,拍了拍胸脯保证道:“公子届时尽管来寻我,若是不像,今日收您一锭金,数年后还您十锭!” “好,君子一诺,五岳皆轻。” 乌篷小舟内传出清朗笑声。 苏檀重又覆上面纱,将勉强的笑意隐于面纱之后。 第64章 簪花 一番畅快淋漓的游船过后,已近晚膳时分。 残阳照水,火烧云从天际一直燎到碧河之中。 似乎要烹熟满河小舟。 老船夫摇着橹,将乌篷小船稳稳停于渡口处。 沈修妄拉着苏檀的手,迈步上岸。 临行前又赏给老船夫一锭金,感他今日游船辛劳,老船夫捧着金子千恩万谢。 目送一对璧人相携远去,老翁脸上挂着笑,抬手捋了一把花白的胡须。 年轻人呐,总要经历诸多考验,才能真正看清自己的心。 他低头掂了掂掌心的金锭,又叹出一口气。 不似他,如今垂垂老矣,纵有再多金银,除了买酒别无二用。 游河大半日,虽各项小食茶点没少吃,腹中倒底缺了主膳的填补。 没走几步路,苏檀的腹中便咕咕抗议起来。 沈修妄唇边噙着笑,垂眸看她。 姑娘无辜地眨了眨眼,悄然挪开与他对视的目光,佯装无事发生。 其实也不怪她肚子咕咕叫,此刻本就是晚膳时分。 沿街的食肆、酒楼似是明争暗斗,美酒佳肴香飘数里,气息长了脚一般,径直往街市上来往的行人鼻子里钻。 沈修妄抬手抚了抚姑娘的发顶,笑道:“走吧,带你去奉仙居。” 既然已经耗费一日时间闲逛,自然要尽兴,来一趟广陵,怎能不尝尝奉仙居的蟹粉狮子头、三套鸭、文思豆腐…… 奉仙居距离乌篷船渡口并不远。 本就冲着美酒美食去的,苏檀的脚步自然放快,行于公子身侧竟也没落多少下风。 不多时便看到石桥下,垂柳依依处,一栋占地三层的酒楼。 迎着残阳招晃的酒帘,犹似揽客。 琼花露。 蜜淋漓。 光看酒名就叫人甜醉三分。 苏檀想,那一定就是奉仙居了。 行至楼外,毗邻的巷口坐着一位卖花的老婆婆。 竹片编成的圆形宽口筛子,底下空隙很小,上头井然有序铺着花。 有栀子,有茉莉。 有单独一枝的,也有用细绳串成一串的。 可挂腰前,戴腕上。 或是如同苏檀初来广陵那日,在街市上见到的簪花少年,簪在鬓边。 此刻已近日落时分,老婆婆的竹筛中还有半数的花没卖完。 纯白清香,瞧得人心花怒放。 若是再放一夜,加之暑热,明日定然卖不出好价钱。 老婆婆自然不会错过每一个路过的客人,拈起一枝茉莉对着苏檀他们轻声吆喝。 “夫人,给您的夫君买一枝花吧,郎君如此俊俏,簪花最适合不过了。” 苏檀抿唇笑。 这倒稀奇。 往常多是卖花人向男子吆喝,买花赠姑娘。 如今在广陵,女子也可为男子买花戴。 姑娘存着作弄某位都督的心思,脚步放缓。 沈修妄自然也听到了卖花婆婆的话,公子俊眉一拧,拉着姑娘的手就要大步离开这“是非”之地。 叫他一个大男人簪花,成何体统。 苏檀欸了一声,不愿走:“买一枝吧。” 公子挑了一下眉就要开口。 却听卖花的老婆婆又说:“夫人买枝茉莉赠郎君最好不过。” “我们广陵有句旧俗语,送君茉莉,愿君莫离。” “这是夫人对郎君的一片心啊。” 闻言,沈公子方才满腹不愿簪花的话语悉数咽下,抬起的脚步也悄然止住。 他垂眸看向方才坚持要买花的小娘子,不紧不慢道:“既然是夫人的一片心意,那便买吧。” 苏檀却是脚步钉在原地了。 她方才只是想着逗逗他罢了,让桀骜不羁的沈大都督簪花,想想就很有趣。 却不料老婆婆说出这么一番深意,她却不太想买了。 送君茉莉,愿君莫离。 她很想问老婆婆,有没有那种寓意好聚好散,各自安好的花儿。 她要买十朵,插满沈都督的头顶…… 瞧她又愣神,沈修妄微微俯身与她平视,“怎的了,不是要买了送我的么?” 苏檀回过神,一摸腰间荷包,方才还水汪汪的眸子眼尾低垂。 嗫嚅道:“妾身忘记带银钱了,要不改日……” 话音未落,公子捏着一块银锭递给她,“喏,我有。” 苏檀:“……” 一枚银锭买下老婆婆的所有花还能绰绰有余,苏檀想着反正沈修妄财大气粗,不如做点好事把花都包圆儿了,这样老婆婆也能早些归家。 于是,姑娘就将银子递了过去,说道:“婆婆,您的花我都要了。” 老婆婆却连连摆手,“夫人,您买几朵就成,我给您找碎银子。” 苏檀蹙眉,“您不要早些卖完,早点回家么?” 老婆婆咧嘴笑了笑,开始从竹筛里挑选品相好的茉莉和栀子花。 边挑边眉飞色舞对她说道:“夫人有所不知,老婆子我出来卖花其实是躲家中的鸡飞狗跳。” “我家小孙儿如今开蒙读书,儿媳见天儿的逮着娃儿问功课,读的不好背不出来就得打手心儿。” “你说说我能瞧得下去么?” “护着孙儿嘛,儿媳说我溺爱,不护嘛,老婆子我这心里又不得劲儿。” “索性每日趁着他们管功课的时辰出来卖卖花散散心,待时辰差不多我就回去,路上再给孙儿买些零嘴玩意儿。” 苏檀弯了弯唇,原来如此,倒是她多想。 她点头赞同:“那您做得对,这般通透的婆母可太少见了,是您老有福,也是您儿媳有福。” 老婆婆眉眼弯弯,将挑选出来的茉莉和栀子递给她,又找好了碎银子,一并奉上。 “夫人更是个有福气的,您买花的这片刻,郎君可是一眼不错的瞧着呢。” 沈修妄立在不远处,只看到姑娘和老婆婆相谈甚欢,两人好似忘年交。 公子唇角上扬,这样好的性子,真真是谁都喜欢她。 苏檀拿着花,转身走向他。 “簪吗?”她问。 但姑娘心里却是:买了,必须给他戴上! 公子心满意足,颔首:“自然,劳驾夫人为我簪上。” 簪花而已,又不是砍他脑袋。 苏檀抿了抿唇,看他纹丝不动,长身玉立的身板,忍不住提醒:“我……够不着。” 姑娘话中潜台词:快点弯下你铁板一般的腰! 沈修妄自然会意,微微俯身与她面对面。 姑娘挑了一枝含苞微放的纯白茉莉,捏在指尖,小心簪在他左边鬓角处。 花朵颤颤巍巍,清雅无双,辅以公子桀骜昳丽的面庞,竟格外相配。 苏檀脑中忽的冒出一句诗:久愧蓬莱仙岛客,簪花多在少年头。 她没见过十五六岁,鲜衣怒马,恣意风发,名动大魏京城的沈小侯爷。 但仅此一瞬,似乎又见到了。 沈修妄勾了勾唇,问:“好看么?” 苏檀忽的想到买面纱时他的回答,狡黠笑笑:“勉强。” “你……” 没听到意料中的赞美,沈公子抬手就要捏她的脸颊。 却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清朗人声。 “谢兄。” 闻声,两人齐齐转头看向来人。 公子玉树芝兰,穿天水碧色薄衫,眉眼皎皎如朗月。 沈修妄直起身子,扬起笑:“乔兄。” 第65章 入瓮 五月广陵美如画,半卷残阳逐水流。 乔煜下了商船,便乘上车舆去往七里街的奉仙居。 奉仙居乃是广陵城的一大名楼地标,到达后自然要来品味一番。 没想到撩开车帘就看到故人。 姑娘面上覆一轻纱,绿鬓楚腰,窈窈动人。 粉白指尖捏一枝纯白茉莉,抬手为面前人簪花。 她面前的年轻公子长身玉立,微微俯身,眉眼含笑看向姑娘。 簪花过后,两人似是调笑说了些什么,姑娘眉眼俏丽含着点占上风的得意。 长街之上,归家的行路人过往纷纷,唯他二人原地驻足,亲昵相望,好似燕俦莺侣。 乔煜晃了一瞬的神,而后扬起一惯端方温和的笑,走上前出声唤沈修妄。 “谢兄。” 只不过隐于袖中的手指,微微攥紧。 三人本就是同为奉仙居而来,现下凑巧在楼外遇到,自然要了一间顶好的上房,一同用膳。 雅间内,临河的木雕窗推开半扇。 八仙小团圆桌前,苏檀坐于沈修妄身侧,乔煜则是坐在他们对面。 店小二殷勤地端茶递水,不消片刻,桌上摆满佳肴美酒。 领了赏钱后,伙计喜滋滋地退出去,为贵客关好门。 乔煜端起面前的茶盏,浅饮一小口,笑道:“今日乔某好口福,赶巧儿碰到谢兄。” 沈修妄勾了勾唇,问:“乔兄怎么提前两日到了?” 乔煜抬眸与他对视,意味深长:“家中主子催得急,我便提前来了广陵。” 提到主子二字,沈修妄没再多问,想来京中那位实在怕夜长梦多。 苏檀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叙话,眼神儿往谁身上放都不太对劲。 索性揭下面纱,提筷专心吃饭。 乔煜咽下口中茶水,目不斜视,又问:“谢兄可曾安排妥当,乔某进入兰亭后点赏哪位伶人?” 沈修妄抬手夹起一块皮肉匀净的三套鸭,送到身旁姑娘的碟中,“再过两日念棠会去兰亭应选。” 话题终于提及到姑娘,乔煜自然顺着沈修妄的视线,光明正大看向苏檀。 尽量掩去话语中的忧虑,坦言道:“念棠姑娘好气魄。” 察觉到两道目光同时落在自己身上,苏檀也不能当真一直吃饭不作声,抬头浅笑:“事情尚且未成,只希望别误了贵人的事便好。” 乔煜无声地弯了弯眸子,仅一瞬又恢复如常。 想来是念念自己愿意去的,她应当有打算。 沈修妄似乎投喂上瘾,又舀了半碗文思豆腐羹推到姑娘面前,嘱咐:“届时见机行事,只此一回,不成便罢。” 苏檀乖巧接过,点头:“公子放心,奴婢明白。” 一声奴婢,叫两位男子心头皆是漾起不痛快。 沈修妄拧眉,好端端的怎么又自称奴婢,如今他并未把她当作奴婢,今后亦不会。 乔煜垂下长睫,明知此间人分三六九等,他却不想听到念念自认低人一等的奴仆。 她本就不该是。 一时间,雅间内安静片刻。 苏檀低头喝羹汤,并未发觉自己方才所言有何不妥。 却不知,相对而坐的两位男子各怀心事。 晚膳期间,沈修妄与乔煜又大致议定广陵城内有嫌疑的商户,分出乔氏商行作为明线,沈氏暗探作为暗线,两股势力进行彻查。 饭后再走出奉仙居,天色悄然黑透了。 谢宅的车驾俨然恭候在楼外,乔煜立在原地拱手道别:“谢兄慢走,姑娘慢走。” 沈修妄略一颔首:“乔兄,再会。” 苏檀恪守礼节,对乔煜屈膝行一礼,两人并未对视。 车舆辚辚驶远,乔煜望着两人离开的方向,微微出神。 公子唇边的温和笑意散去,徒留黯然。 乔氏商行的马车也等候在旁,随行小厮上前请示:“东家,咱们回宅子么?” 乔煜敛起神思,“去兰亭乐坊。” 既然要坐实听曲寻乐的富商之名,自然要日日去。 七日后。 星移月起。 广陵城兰亭乐坊宾客盈门,座无虚席。 坊中伶人皆在各自屋中上妆,调拨乐器,以待贵客点赏。 一位穿靛蓝罗裙的女子踏上木质台阶,身后跟着一垂头耷脑的小丫鬟,两人径直往二楼最里侧的伶人屋中走去。 为首的女子乍一看保养得宜,再近些看俨然已有年岁,近四十的模样。 奈何气质上佳,不似寻常风月场所应有的媚态。 走廊内,来往的伶人姑娘皆是对她屈膝问安,极为恭敬:“婉娘好。” 婉娘是乐坊内的大管事,坊主不常见到,坊里大小事务都由她处理。 屋内,苏檀听到声音,对着铜镜再次确认妆容无误。 为确保万无一失,她遮去眼尾的朱砂痣,又用从前楼里学会的妆容技艺改造一番。 眼睛再柔媚一些,樱唇再浅淡些,从前是细细的柳叶眉,如今改成远山黛。 总之镜中人是她,又不是她。 姑娘沉下心,这样便极好。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苏檀扬起温柔笑意,转身看向来人,起身柔柔一拜,“婉娘好。” 婉娘端详面前容色倾城的伶人,只觉今夜铺天盖地的金子要溢出乐坊。 能入选兰亭的人,身世底细自然被查得一清二楚。 这么个可怜的美人儿,自幼被驯养,后来跟了个东家,没成想东家一朝暴病,她又被正妻再次发卖出来。 幸亏有乐理和舞技傍身,又天生一副好容貌,这才能进兰亭混口饭吃。 婉娘上前握着姑娘的手腕,极为和蔼:“别拜了,今夜你若能博得贵客们的青睐,坊主定会留下你,升为高阶伶人指日可待。” 苏檀面露感激,泫然欲泣:“雪柔多谢婉娘收留,定然好生弹奏。” 婉娘点头,又对门外的小丫鬟招手示意,“你进来。” 丫鬟移步入内,清秀的一张瓜子脸,瘦瘦单单。 苏檀打量她两眼。 婉娘说:“咱们乐坊的伶人都有近身丫头伺候,这个叫小秀,暂且帮你做点事。” 苏檀听话点头:“多谢婉娘照顾,日后有劳小秀姑娘了。” 小丫鬟对她怯生生地笑了笑,叫声雪柔姑娘好。 外间传来吆喝声。 “还请今日登台献艺的伶人入场。” 闻声,苏檀拿起桌案上的琵琶,对婉娘笑道:“那雪柔去了。” 第66章 雪柔 广陵三分明月夜,二分清晖入兰亭。 今夜,兰亭乐坊内一片哗然。 初登台的伶人雪柔,人如其名。 生得玉雪娇柔,看软了一众贵客的心尖尖。 未曾想如此美人,琵琶曲艺亦是空前绝后。 一曲相思泪,揉碎诸多爱慕心。 流水的银票打赏往台上抛。 婉娘更是被张、王、李、刘……诸位贵客轮流唤去雅座,只为竞价这位伶人进入自己的包间内再奏一曲。 乔煜悠然独坐台下正中位置,端起酒杯抿一口,目光紧盯台上的姑娘,挑眉对身旁伺候的小馆儿说。 “爷要这个进我的雅间,去抬价,不论他们出多高,我加双倍。” 小馆儿心里顿时乐开花,暗道又能赚一笔抽成。 这位乔东家可谓挥金如土,连逛三日乐坊,点不同伶人弹唱,出手极为阔绰。 今夜见到这位新上台的伶人,怕是又得砸下去一大笔。 小馆儿连连应声:“小的这就去办。” 乔煜侧眸瞥他一眼,继而看向台上的姑娘,星眸深邃有神。 兰亭坊内仙乐袅袅,坊外对街茶楼,雅间内传来噼里啪啦的硬壳碎裂声。 远泾摸了摸下巴,朝一旁站着的长风努努嘴。 歪在圈椅里的沈大都督已经捏碎两盘核桃了,可怜的硬壳和核桃仁霎时碎成渣,铺散在桌上。 公子一对好看的剑眉拧成了麻花。 如同仙乐的琵琶声就在耳畔,他甚至可以想象到姑娘眉眼弯弯,姝色无双的模样。 也可以想象到台下那帮男人是用何种目光追随她,仰慕她。 不用想象,他本来就见过。 已然七日没见到她,每晚独自一人躺在榻上翻来覆去,以至于半夜起身月下练剑。 沈修妄只觉心口堵得慌,怪哉,他莫不是病了。 抬手摸向盘中,只想再捏几颗核桃,谁料盘中空空如也。 远泾见状忙朝长风使个眼色,长风立马推门出去再要一碟干果子。 沈修妄没好气睨远泾一眼,哼声:“早前就叫你们去找福大师学易容术,愣是笨得一个都学不会。” 若是能易容,他大可改头换面进乐坊,何至于枯守外围。 远泾自知公子气大,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默默腹诽:您不也没学会么? 有其主必有其属下。 又默默腹诽:谁让您少时行事便如此高调,一张美男子画像传遍大魏贵女们的香闺。 然而腹诽归腹诽,远泾提起茶壶,为公子斟茶,笑道:“乐坊里头有乔公子,念棠姑娘定然无事。” “更何况主子守在此处,哪个不长眼的敢欺负念棠姑娘,明日定叫他尸横七里街!” 沈修妄端起茶盏,仰头一饮而尽,毫无品茗的雅兴。 早知就不该答应让她去,心里总是毛毛的,浑身不舒坦。 兰亭乐坊内。 苏檀一曲琵琶弹毕,收获满场叫好声。 “再来一曲。” “雪柔,弹得极妙。” 姑娘盈盈起身,对台下诸人略行一礼,退去后台。 重回此间喧嚣场,苏檀自然从心底抵触,不过面上的笑意却是一瞬不落。 婉娘已然等候在台下,欢天喜地的迎上来。 “乔东家方才出了一大笔银子,邀你进雅间单独奏一曲,可去?” 姑娘蹙眉,略有犹豫,“婉娘,乔东家是何人?单独进屋奏曲会不会……” 婉娘自然知晓她担忧何事,宽慰道:“尽管放心,外头有我们的人,客人饮过酒若是想摸个小手,抱一抱无妨,要做再过分的事你便唤人。” 姑娘仍是蹙眉,似有不愿。 婉娘面色稍沉:“你若不去,坊主不会同意将你留下,明儿便自寻生路去吧。” 头一遭就这么难管控,日后真捧成个角儿了还得了。 说着,她转身便走。 姑娘急了,伸手拉她衣袖,声调唯唯诺诺:“婉娘别见气,雪柔去便是。” 婉娘无声地勾了勾唇,转头又恢复笑意,“这便懂事了,速速过去,乔东家在满庭芳等你。” 苏檀听话地点点头,抱着琵琶往雅间而去。 行至满庭芳门外。 姑娘抬手轻叩门,听到里头传出应答声,方才悄然推门进入。 乐坊雅间的布局和花楼差不多,除去配色陈设稍显清雅。 浅碧色轻纱幔隔去内室和外间,隐隐约约可见一男子斜倚软榻之上。 苏檀自然知道那是乔煜,回眸看向门外,怕是有人偷听。 她上前青涩见礼:“乔东家安好,雪柔特来为您弹奏琵琶,您想听何曲目?” 榻上男子悠然出声,语调含有浓浓酒意,“离那么远,可是怕我?” 苏檀内心一怔,这副腔调,小鱼哥哥也太会演了。 姑娘抿抿唇,“雪柔不敢,贵客莫怪。” 说着轻移莲步,撩开纱幔,走近。 乔煜微微坐直身子,朝她无声笑笑。 “坐那处,弹一曲梅花三弄。” 苏檀弯了弯唇:“是。” 就着靠近软榻的圆凳坐下,姑娘抬手拨弦,悠扬曲调从指尖倾泻而出。 有琵琶音的掩饰,谈话便不怕旁人偷听了。 乔煜轻声问她:“念念,近七日在坊中过得可还好?” 苏檀悄然颔首,“一切都好。” 姑娘言归正传:“这几日我已然摸清乐坊内的布局,以及大致人员,表面看来并无异样,但有一处极为异常。” 乔煜皱眉,静等她缓缓说来。 姑娘拨弦的动作不停,绣口微张:“坊中采买菜蔬和米粮的数量……” 话未说完,房门忽的被人推开。 两人现下靠得如此近,轻声交谈,显然不像正经听曲的模样。 若被看到,定然会引人生疑。 乔煜眼疾手快,宽袖一展,揽着姑娘的肩,将人半拥入怀中。 俯首向她唇边贴近。 苏檀也很快会意,佯装羞怯,小手推他,“乔公子,您别这样……” 乔煜哑着嗓音:“爷方才花了那么多银子,怎的就不行了。” 进来的丫鬟是小秀,显然不知道贵客正在行好事,吓得放下手里捧着的茶点果子,红着脸支支吾吾。 “雪柔姑娘,婉娘遣我来给乔公子送些果子,奴……奴婢出去了……” 说着抬手遮住眼睛,踉踉跄跄退出去。 末了,“砰”的一声,仓促关紧门。 苏檀心头一松,险些露馅。 出师未捷身先死可不太行。 她抬眼看向男子近在咫尺的俊脸,才惊觉现下和乔煜的距离如此近。 近到他再靠近一寸,便能碰到她的唇。 男子独有的灼热气息吞吐在颊边,乔煜用的是苏合香,香浅味淡。 苏檀动了动身子,轻声道:“人走了……” 乔煜却没松手,一双深邃的眸子紧紧望着她的眼睛,似乎要看进姑娘的心里。 日思夜念的人就在眼前,甚至就在怀中。 上回在书斋没能给她一个拥抱,现下似乎如愿了。 他不想松开。 姑娘与他对视,一张小脸明媚耀眼,含水的眸子让人心甘情愿溺死其中。 也就是这一刻。 带她走,将她护在身后的念头一发不可收拾。 他用仅存的理智克制自己别再俯首,哑着嗓音问她。 “念念,你想离开吗?” 第67章 疤痕 乐坊内,空灵琴音不绝于耳。 如泣如诉,如怨如慕,恍如情人缠绵呓语。 满庭芳雅间内。 烛火葳蕤,风灯四立。 乔煜垂眸看向面前的姑娘,温声问道:“念念,你想离开吗?” 苏檀被他这句话问住,愣怔一瞬,而后如实点了一下头。 姑娘轻声细语:“你……你先松开我,人已经走了。” 方才对视的那一瞬,苏檀能感觉到,乔煜看她的眼神似乎透着些许不同。 她不能完全确定那是什么,但很显然不是朋友之间的。 现下两人的姿势太过暧昧,时间有限,她方才向他叙述的正事还没能说清楚。 得到期盼许久的答复,乔煜感觉心头充盈舒畅,他缓缓松开怀抱,重又回到两人方才坐着叙话的状态。 公子回神致歉:“抱歉,方才事出紧急。” 苏檀颔首,释怀笑笑:“无妨,幸好你反应迅速,否则真要功亏一篑。” 姑娘正了正神色,重又拨动琵琶弦,以乐掩声。 乔煜也恢复了状态,言归正传:“方才你说到坊内菜蔬和米粮的采买,可是发觉数量不对?” 苏檀点头:“正是。” “以坊内已知的人员耗用预估,不需要如此多。且采买多是分批次,分时间段送到,若不是我留心观测计算,鲜少有人会注意到这点异常。” 迎来送往的乐坊,常备吃食实属常见。 但苏檀自幼生活在流芳楼中,她深谙其中谋取暴利的道理。 越是迎来送往的所在,越会从吃食饮酒上面苛待,断然不会多花无用的银钱堆积。 乔煜沉思片刻,“所以你是怀疑?” 姑娘掀开眼帘,樱唇动了动:“恐怕兰亭内别有洞天,还有第二拨人的存在。” 那些人做的,应当就是见不得人的脏生意。 乔煜自然也能推断出来,却仍是心惊。 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成长为如今谨慎机敏,敢于孤身一人入贼窟的姑娘。 她所经历的,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多、还要艰难。 心头又不免泛起酸楚。 姑娘不在他面前自苦,他更不能揭她伤疤。 乔煜敛起神思,默然点头:“我明白了。” 苏檀又一沉吟,将自己的想法尽数说出:“菜蔬米粮仅是我猜测,此事还要交由沈修妄手底下的暗探去查实。” “我会尽快想办法摸清那帮人究竟藏身坊内何处,至于醉登仙,待我成为高阶伶人之后,定然能接触到。” 乔煜眉头一皱,“念念,你独自一人定要小心行事。” 他虽能以贵客的身份常来,却不能陪她深入其后。 姑娘笑了笑,眉眼如画:“放心吧,我会的。” 提到醉登仙,乔煜凝了凝神,悄然开口:“其实早前我猜测醉登仙应是……” 他无声比出一个口型。 苏檀抬眸一看,脑中所有思绪瞬间明晰。 也很快联想到侯府中种植的那些奇异草药,还有乘坐商船时,远泾为何会无故对小鱼干上瘾。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东西真的是莺子粟。 姑娘问:“你告诉沈修妄了么?” 乔煜点头:“他比我们更早怀疑,所以才会从通州带回种子,此物自古便有,只是异化生长多年。” “但是不管如何异化,药效恐怕都不会简单。” 闻言,苏檀心悸。 若真是那东西,哪怕不是十成像,只有五成也得将其灭尽。 何为登仙,醉于其中,飘飘欲仙。 粉饰美化的外表下,是令无数人堕入深渊,万劫不复的毒物。 屋内琵琶弦音不绝,似余情缱绻,弹奏之人却半分风月之心也无。 乔煜犹豫再三,终又开口:“念念,此事无论成功与否,安全为上。” 他看着她的眼睛,“待你出了兰亭,我寻机会助你离开。” 苏檀指尖拨弦,听到这句话,险些弹错音调。 她抿了抿唇:“乔煜,我确实要离开,但我不能连累你,若你助我,事发后该如何自保。” 士农工商,普天之下纵有万贯家财也斗不过一个权字。 姑娘镇定地看着他,“我可以一走了之,可我不能让你替我承受一走了之的后果。” 乔煜轻叹一口气。 沉浮八载,她竟还是这般良善。 公子宽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心,此事不会动用我的人或势力。” 言下之意,即使事发,也不会查到他身上。 苏檀微微定下心,不似方才那般决然,浅笑:“好,那等我出了兰亭再议。” 姑娘垂眸拨弦,视线忽地扫过乔煜的手腕。 方才他张开手臂揽着她的肩,宽袖的袖口往上抻了抻,此刻左手掌心朝上随意放在膝上,腕间一条触目惊心的疤痕悄然显现。 虽是旧伤依旧难掩狰狞,看着应是利刃所割,且下力极狠。 横亘于整个腕间。 苏檀眉心直跳。 这些年也不知乔煜是如何度过的。 他如今掌管偌大的乔氏商行,又为四皇子谋事,定然经历过诸多波折险阻。 察觉到姑娘的视线,乔煜垂下眼帘,不动声色整了整宽袖,挡住那条疤痕。 从身前佩袋中取出一枚湖水绿透润玉手镯,烛光下足可观其成色上佳,形制剔透。 一曲弹毕。 乔煜扬起声调赞赏:“勉强尚可,你既乖觉,爷便赏你个小玩意儿。” 这话是说给外头的人听的。 他轻握姑娘的腕子,从葱白指尖缓缓套入玉镯,直至完全戴到姑娘手腕之上。 姑娘玉璧雪腕,无需衬托已然叫人挪不开眼,戴上玉镯后更添清雅气质。 冰凉透润的触感甫一碰到肌肤,苏檀便抬眸看向他,用询问的眼神。 做戏而已,这已然太过贵重。 乔煜唇角上扬,轻声道:“好看,戴着。” 又故意扬声:“爷赏你东西,还不谢恩?” 苏檀只得清了清嗓子,柔声致谢:“雪柔多谢乔公子赏赐,还请公子好生休息,雪柔不敢叨扰。” 再久待,又不免引人注意。 乔煜颔首,眼神中隐有不舍,仍是染上酒气的腔调:“嗯,退下吧。” 他对姑娘无声笑了笑,目送她的背影退出雅间。 碧色轻纱幔随着姑娘的离去,晃晃悠悠,轻移慢荡。 似乎在提醒房中人,方才那些不是梦。 年轻公子坐于榻边,神情怅然若失,指尖抚触腕间疤痕,忽的又笑起来。 日后。 他会更加坚定活下去。 爬上去。 第68章 上瘾 苏檀退出满庭芳雅间,婉娘差人唤她去屋中说话。 屋内长案之上,摆着一个朱红托盘,盘中摆满碎金散银。 显然,都是方才台下看客抛上台打赏的。 婉娘正捏着一沓厚厚的银票,点数入账。 余光瞥见姑娘进来,她搁下银票,招手示意:“雪柔,过来坐。” 苏檀近前,“婉娘,您寻我何事?” 婉娘随手从托盘中拿起一锭银子,想了想又撂下,抓起几粒碎银递给她。 “今日你初次登台献艺收效颇丰,这是坊内给你的赏钱。” 苏檀双手摊开,笑眼盈盈去接:“多谢婉娘。” 姑娘腕间的玉镯成色喜人,婉娘一打眼便瞧出来了。 她提点道:“乔东家是大客,舍得撒银子,你若也舍得付出些许,对乐坊对你皆有好处。” 苏檀会意,略红了脸点头,俨然一副被占了便宜的娇气模样。 话毕,有丫鬟端着茶盘走进来。 柚木盘中仅放置一盏茶,茶汤清澈,散发浅香。 婉娘说道:“你今儿折腾一晚上,喝杯茶润润嗓。” 丫鬟端起杯子奉到苏檀面前。 姑娘垂眸打量一眼茶水,而后接过,递到唇边喝下一口。 “多谢婉娘赐茶,此茶入口好生清冽。” 婉娘微笑看她,“此茶乃坊中高阶伶人独享,今日特意赏你。” 姑娘噙着浅笑,许久没有茶水润喉,不免再多喝几口。 婉娘敛起神色,目光扫过空空如也的茶盏,这才继低头点账。 “回屋去吧,坊主已然同意将你留下,再登台两日,若能挣得今日这般多,就可升为高阶伶人。” 苏檀感激颔首:“雪柔明白,定会全力以赴。” 暂别婉娘,苏檀面色从容,缓步走回自己屋。 走廊里,遇到两位已然挂牌的高阶伶人,苏檀作为后辈对二人先行一礼,对方却用怜悯的目光注视着她。 未发一言,相携离去。 苏檀不由攥紧袖中手指。 皆说同行是冤家,可她如今来与她们争一杯羹,换来的不是厌恶、嫉妒而是同情和怜悯的目光。 这兰亭内部,果然特异。 推开屋门,丫鬟小秀正为她铺床,瞧见姑娘回来,陪着笑转头对她说话。 “姑娘今日累着了,早些安睡吧。” 苏檀轻点头,走近桌前坐下,静静看她忙活。 小秀铺完床又往窗前长条桌旁走去,取出坊内特有的安神香燃起。 “坊内嘈杂,此香安神静气,可让姑娘睡个好觉。” 苏檀对她投以感激笑意,从袖中摸出方才婉娘赏她的碎银,挑了一粒递给小秀。 “我初来乍到的,坊内一事不通,以后还有劳你多多帮衬。” 小秀搓了搓手,略显拘谨,但显然对银子充满渴望,双手接过。 “多谢姑娘赏。” 苏檀弯了弯唇角,浅浅收回目光,没再多说。 短短三日,雪柔姑娘的琵琶曲传遍广陵城。 广陵自古富商遍地,挥金如土,砸钱捧腕儿是稀松平常之事。 士族大夫亦是喜好品茗听曲,伶人只卖艺不卖身,自然也有官家捧场。 高阶伶人便时常出入诸多宅邸府衙,为宴会弹唱助兴。 但今日,苏檀身子很不舒爽,抱着琵琶手直打颤。 额上沁出一层接一层的薄汗,浑身如蚁噬虫爬。 姑娘苍白着一张脸趴在桌上,只听屋门被人推开,模糊视线中婉娘迈步走进来。 她轻摇团扇,语气莫测:“雪柔,你可还好?” 苏檀只觉上下两排牙齿都在打架,哆哆嗦嗦回话:“婉娘,我……我好难受,有虫子……虫子爬。” “您帮我……请个郎中吧……” 婉娘弯下腰,捏着姑娘的下巴打量她的面色,仍是那般和蔼,“此等症状,郎中可解不了。” 姑娘慌了,眼角通红,说话断断续续:“婉娘,求您救我……” 她真的难受得快死了。 对于现下这种境况,婉娘却是司空见惯,她慢条斯理坐下。 不紧不慢开口:“我救你,你便要听话。” “若敢不听坊内指派,便等着日日受此折磨,直至香消玉殒!” 闻言。 姑娘脸色霎时再度白了下去,唇色挤不出一滴血。 “你……是你……” 苏檀捂住快要裂开的头,艰难质问:“婉娘,难道是我的吃食中……” 婉娘嗤笑一声,还不算太蠢笨。 她故作好心提醒一番:“醉登仙入茶,只消一点,便是铜筋铁骨,热血浇筑的男儿也抵不住上瘾,你啊就甭挣扎了。” 姑娘汗如雨下,身子止不住颤抖,“你,你害我……” 婉娘耐心告罄,冷哼:“死到临头竟还纠结这些烂道理,那你便等死吧!” 冥顽不化的她见多了,识时务的也不少,她没功夫在这儿耗。 刚想抬腿,衣袖忽的被人抓住。 姑娘显然到达忍耐的极限,咬紧牙关,眼泪不受控制往下淌,点头如捣蒜。 “我……我听话,求你……” 婉娘抬手抚了抚鬓边,趾高气昂:“还敢再多问么?” 姑娘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敢了。” “再也不敢了。” “日……日后,婉娘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妇人得到满意的答复,这才气定神闲对外头的人唤道:“端茶进来。” 仍是那杯清汤茶水,苏檀哆嗦着手一把夺过杯子,仰起头,咕嘟咕嘟直往下灌。 这番上瘾发作的形容,哪还有前几日的俏丽模样。 婉娘轻蔑地瞥她两眼,下达命令:“今夜去往左大人府上弹奏,届时会有珍品放入琵琶箱中,务必一丝不错尽数交给主家。” 她厉声:“若有失,明日瘾再犯,你就好生受着吧!” 苏檀鬓边尽湿,形容凄惨,虚弱点头:“明白,雪柔明白。” 又打通一桩生意输送,婉娘心满意足离去,只留姑娘瘫坐在地,哆嗦惊惧。 她却不知,转身过后,姑娘娇俏面庞之上,惧意全消。 眸中的惶恐不安早已化为乌有。 缓神许久,姑娘才强撑着胳膊站起身。小秀守在门外战战兢兢,待婉娘走了才敢进来。 苏檀抿了抿干涩泛白的唇,对她说:“帮我打些水来,换身衣裳才能出坊。” 小秀欸了一声,连忙端着铜盆出去。 苏檀趁机推开半扇窗牖,晚辉跳跃进来,恰好落在案上一盆茉莉花之上。 接连几日,苏檀听令出坊,去往各宅院为富商豪绅弹奏,一并交付珍品。 每日定时饮茶,对婉娘言听计从,很快便挂上高阶伶人的牌子。 是夜。 丫鬟小秀照常为她铺好床褥,燃起安神香。 苏檀精神不济,睡意朦胧,很快进入梦乡。 小秀见她已然熟睡,轻手轻脚退出去,顺带关紧屋门。 随着吱呀一声细响后,榻上安睡的姑娘悄然睁开双眼,眸光有神,睡意全无。 …… 遥夜沉沉,丑时已至。 所谓黎明前的至暗时刻,亦是人最困顿疲乏之时。 与兰亭乐坊一街相隔的茶楼内。 沈修妄和乔煜对着一盏烛火,相对枯坐。 沈修妄以手撑额,阖目假寐。 乔煜背靠椅背,闭目养神。 忽的,门被推开,远泾焦急来报。 “公子,兰亭走水了,火势冲天!” 第69章 账簿 兰亭乐坊。 大火尚未燃起之前,子时末。 丫鬟小秀离开后,苏檀迅速从榻上坐起,从贴身内袋中摸出小药瓶,倒出一粒丢入口中。 进乐坊前,沈修妄曾将这瓶百解丹交给她,此物可解百毒、化千药。 姑娘一双桃花眸眯了眯。 高阶伶人明面上是乐坊招财揽客的工具,实际只是出入各大府邸送货的傀儡。 一个傀儡死了,就派另一个傀儡顶上。 这也是为何坊中从无交易,因为遍布广陵城各处的富户豪绅之家才是真正的交易点。 岂止狡兔三窟。 幕后筹谋之人,实在高明。 也好,蛰伏多日,今夜该去会会了。 苏檀轻声下榻,换上一身暗色长裙,软底绣鞋,又从妆台抽屉中取出火折子和梳头的桂花油揣入袖中。 将垂在肩头的长发尽数盘起,用蝶恋花发簪束紧。 做完这一切,她将窗户悄然推开一条缝儿,往外窥探一眼。 此刻已近丑时,是长夜中人最易犯困打盹儿的时辰,楼下守着的小厮已然靠着墙角哈欠连天。 姑娘略一思索,暂且关上窗扇。 先把重要物证寻到,再通知他们不迟。 万一生变,半个多月的功夫就全白费了。 苏檀沉下心,轻巧推门而出。 廊外一条长长的走道,只点两盏微弱烛灯。 此刻阒静无声,各屋的伶人早已在安神香的作用下沉沉入睡。 苏檀脚步无声,垂首仔细查看地上的细微荧亮痕迹。 沿着痕迹的走向,她一路走下木质台阶,辗转行至坊内马厩。 此地极为偏僻,又因是栓养马匹之处,时常有马粪堆积,环境杂乱,气味难闻。 除了马夫,平日鲜少有人出入。 苏檀目光一凝,看向马厩后墙处消失的痕迹,心中已有答案。 张望四周并无人,姑娘抬脚想走过去。 忽的,从马厩另一边传来石门移动的摩擦声,而后男子低哑的粗嗓声响起。 “他娘的,成天像阴沟里的老鼠,躲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半夜做活。” 另一人接话:“嗐,富贵险中求,咱干一夜挣得银子,能抵旁人干半年的。” 两人边说话,边有滋滋啦啦的声音传出来。 苏檀蹙了蹙眉,缩在墙后。 滋滋啦啦的声音渐止,又听那粗嗓男贼兮兮的说:“老幺,我方才偷拿了大管事的钥匙,打开锁库捏了一小撮出来,咱哥俩儿也尝尝。” “你不要命了,若是被发现可怎么好!” “怕甚,管事自己也昧,在里头仙得很呢,此刻哪管得了咱们……” 苏檀静静听着,本想趁他们回密室,再去后墙寻摸机关进入。 现下听到他们说身上有管事的钥匙,自然停下脚步多等片刻,以逸待劳。 不出多时,两人躲在暗处咿咿呀呀,神魂颠倒,俨然上了头,不知今夕何夕。 双双闭着眼睛,瘫靠在地,神魂游于虚妄之境,肉体形同死人。 苏檀屏气凝神,悄然靠近。 目光扫视两个男子行尸走肉的模样。 醉登仙上瘾后变成废人还算好的,只怕日渐疯魔,六亲不认,最终家毁人亡。 她矮身迅速从一人腰间拽下钥匙,脚步无声径直往后墙而去。 制造醉登仙的密室已然在此,查抄一处作坊不是最终目的,她要找的是主谋和背后东家勾结的铁证。 后墙的暗门更为隐蔽,若不是她跟随痕迹来此,就是在坊中再待半年,也不会这么轻易发现。 姑娘蹲下身子,潜心查看痕迹最后的落脚点,然后目光锁定墙角一颗凸起的石块。 伸手用力一按,没动静。 她转而握住石块,用力一扭。 “咔嗒”,暗门悄然敞开一条缝儿。 黑洞洞的暗门,像潜伏于暗处的巨兽,张开深渊巨口,要将姑娘的纤细身影吞噬其中。 苏檀缓缓站起身,转头看向墙角处堆积干草料的长板车。 目光一沉,掏出袖中的桂花油,揭开盖子将油尽数泼洒于草料之上。 做完这些,苏檀直面暗门深渊,移步走了进去。 甬道两旁的墙壁上设有烛灯台,不甚明亮,却也足够看清脚下的路。 走了约摸十几步,倏然有拐角,苏檀贴于墙边屏息静听片刻,没有人声。 她壮着胆子拐过去,面前豁然出现一扇上了锁的门。 备用的簪刃暂且无用武之地,苏檀拿出方才拽下的钥匙,戳进锁孔。 严丝合缝。 一扭,铜锁便打开了。 推门而入,内部别有洞天。 若非她经历一番波折才能进入此间,怕是寻常人进来后只以为是间普通的书房。 因为实在太普通了。 木格架,长条案,再加一把圈椅。 架上摆满成册的簿子,按地名精心排布,随手翻开一本,内容却是触目惊心。 成货、走货、上家、下线,乃至于江州、淮州在内,已然枢纽通达,规模有序。 苏檀秀眉紧皱,走到长案之前。 案上摆有算盘、笔墨纸砚等物,主事之人必然在此记录账簿。 既然桌面和木架上并没有账簿,那就只能在桌案之下。 姑娘伸手摸向长案底部,指尖一寸一寸抚过去,果然摸到一处凸起。 她抬手从发间拔下簪子,指尖连按两下,锋利的刃冒出来。 蹲下身子,对着那处凸起小心割下去。 “啪”的一声。 覆在上层的木板掉落,还有一本小册子。 苏檀迅速捡起小册子,拍去上头的木屑和浮尘。 翻开查看。 每一笔进项、出账,汇入哪家钱庄,详尽至极。 诸多钱庄店名中,出现次数最多,且进项最大的就是万祥钱庄。 苏檀捏着簿子的指尖隐隐发白。 万祥钱庄是京城有名的钱庄总铺。 进来前曾听沈修妄提过一嘴,万祥背后的东家就是杨家! 连上了! 姑娘内心雀跃。 半个多月的隐忍、蛰伏,总算得偿所愿! 她目光凝重,唇角微微上扬。 杨谦,乃至整个杨家,再也不会成为隐患! 她略微再一翻,账簿中间夹着的纸条掉出来。 上面赫然写着炼制醉登仙的方法。 苏檀迅速将册子合上,藏进贴身内袋中,起身往外走。 东西已然到手,接下来就是瓮中捉鳖,捉贼见赃。 姑娘脚步匆匆,出了密室进入甬道。 刚迈出两步,腰间忽的抵上一个坚硬利器。 苏檀心头一颤,脚步止住。 身后之人压着嗓音,语气森冷:“好奇心太重是会死人的!” 第70章 火起 苏檀当即僵直腰身,只觉那人再一用力,利刃便能径直没入她的皮肉之中。 姑娘不动声色,拽开袖口的缝线,声调镇定:“别装了,小秀。” 身后持刃之人的动作明显一顿。 苏檀避开利刃的锋芒,缓缓转过身,与那人面对面。 手持匕首之人蒙着面,披黑色披风。 苏檀直直看向她的眼睛,樱唇动了动:“或者说,我该叫你坊主。” 闻言,对面之人冷笑一声。 抬手一把揭下面具,露出清瘦秀气的瓜子脸。 正是丫鬟小秀。 她不复平日的装傻卖乖,神色之中满是居高临下和鄙夷。 “雪柔姑娘,是我小瞧了你。” 落在姑娘腰间的匕首,缓缓移向细白脖颈,犹如缠绕而上的毒蛇,吐着红信子。 仿佛下一瞬就要张开獠牙,死死咬下去。 小秀肆无忌惮打量她,手上利刃却没再用力,显然在割断这只待宰羔羊的喉咙之前,还有疑问。 她慢条斯理开口:“我很好奇,你是如何识破的?” 苏檀定了定神,尽量忽略命悬一线的恐惧,镇静开口。 “何须识破,你早已破绽百出。” 她垂眼看向她手持利刃的右手。 那日,苏檀赏碎银给她时,看到她右手虎口处有明显的茧子。 按理说,粗使丫鬟手上有茧子很正常,但多数在骨节处,或是指根处,断然不可能只在虎口磨出茧子。 只有长期舞刀弄剑之人,才会如此。 苏檀又说:“其次,你铺床时翻了我的东西,却能够几乎原封不动的复原,这不是一个普通丫头应有的细致。” 就算是贪财的小丫鬟,最多翻过后再收拾整齐。 绝不可能连胭脂盒盖起来的角度都严丝合缝对得上。 再联想到那日她突兀进入满庭芳,看似无异样,实则略显夸张的动作已然暴露。 作为风月场所使唤的丫鬟,见到客人对伶人搂搂抱抱已是稀松平常之事,何至于如同初次见世面的良家子一般,支支吾吾、踉踉跄跄。 且这些日子,婉娘虽然并未对她表现出恭敬,却也从未斥骂过。 显然,她的隐形地位高于婉娘,心思缜密又异于常人,非坊主莫属。 至于她为何用丫鬟的身份掩饰自己,苏檀猜测,之前每一位进入兰亭的伶人应当都曾经过她的亲自甄别。 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听她说完这番话,小秀挑了一下眉,语气中竟有一分敬佩:“呵,眼睛够毒的。” 这几年,能有这种见地的人,她还是头一个。 小秀垂眼看向自己的鞋,似笑非笑:“手段可真高明,我到了此处才发觉鞋底竟被你抹上了萤石粉。” 她握紧刀把,眼神逐渐变得狠厉,力道增加:“可惜啊,再高明也不可能活着出去了!” 霎时间,寒芒闪过。 苏檀扬手甩出衣袖夹层中藏匿的石灰粉,对着小秀的双眼狠狠撒下去。 刀刃从姑娘细嫩的脖颈间擦过,血痕毕现。 趁着小秀痛骂捂眼的瞬间,苏檀也顾不得脖颈间的疼痛,拔腿就往外跑。 甬道并不长,苏檀一鼓作气跑出暗门。 身后的小秀已然追赶上来。 与她同时追上来的,还有堵在外面虎背熊腰的壮汉打手。 前有恶狼,后有猛虎。 苏檀喘着粗气,一步一步,往墙角的长板车旁退。 小秀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恶狠狠瞪向她,怒骂:“贱人,你再跑啊!” “今夜你若能跑出兰亭乐坊,我陈阿秀就不用在这条道上混了!” 乌泱泱的人群中,苏檀被逼到角落,就像一只随时能被人掐着脖子,剥皮抽筋的幼兔。 除了蹬腿挣扎,毫无还手之力。 可偏偏,姑娘的唇边竟突然漾开一抹笑。 苏檀直视陈阿秀,扬声说道:“坊主,你方才忘了问我最重要的问题。” “究竟,是谁派我来的。” 话毕,陈阿秀的双眼瞬间瞪大,心头涌起不祥的预感。 “给我上”三个字还没喊出口。 “轰。” 苏檀抬手将火折子丢进长板车的干草堆中。 火星子碰上桂花油。 干柴遇烈火,烈火再烹油。 霎时间,一条火龙腾空而起,滚滚热浪熏灼骇人。 熊熊火光染红黎明前的至暗黑夜,噼啪作响的焚烧声振聋发聩,浓呛烧焦的气味直冲肺腑。 苏檀奋力推动长板车,将其挡在手持利刃的众人之前。 筑起一道不可逾越的火墙。 姑娘如瀑青丝垂散于腰际,身穿黛灰色长裙,倔强明艳的脸庞在融融火光映照之下,如精如魅,似仙似妖。 她是地狱深渊攀爬而上的曼陀罗,亦是九霄瑶池迎风而立的菡萏仙。 在这欲将破晓前夕,有两道身影劈开浓稠夜幕,接连飞身而至。 沈修妄脚下生风,心急如焚。 火光冲天,摇曳的热浪中,姑娘纤细孱弱的身影似要乘风归去。 又似要焚毁于其中,寸骨不剩。 他不知为何,突觉心头大恸。 他亦不知道,在不久之后,他将夜夜困此绝境之中。 受此绝望无力,经捱反复鞭笞、凌迟。 打断一寸一寸脊骨,再剥离一条一条筋脉。 生了锈的钝刀子,捅进心口,缓缓剖开胸膛,掏出“噗通噗通”跳动的心,再用钝刀子剌开一个小口。 无形的手捧着心,揉捏挤压,直到血液一滴一滴流尽,再将心脏重新放回胸膛,用针线细细缝好。 日复一日,夜继一夜。 …… 沈修妄脚尖轻点落地,一把将姑娘护在怀中,挥剑对着冒头喊打喊杀的贼子重重砍下。 “噗”。 一捧鲜血洒地。 公子侧脸溅上斑斑点点的殷红血迹,怀里的姑娘,不惹尘埃。 乔煜随后落地,目光掠向苏檀,见她安然无恙,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平。 奈何沈修妄护她入怀,他只得暂且收回关切的目光。 公子周身温润之气散去,厉色毕现。 他疾步冲上前,一脚踹开焚毁的长板车,飞身一剑直面欲逃的陈阿秀,将其死死擒于剑下。 无数暗卫织就天罗地网,顷刻间将兰亭乐坊围得水泄不通。 黑云散去,曦光破晓。 苏檀靠在沈修妄怀中,仰头看天,轻轻呼出一口浊气。 连日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日不敢松懈,夜不敢闭眼。 此刻脱力和疲乏感交织缠绕,缚上姑娘的整个身子,她疲累地闭上眼睛,未发一言。 接连三日,广陵县衙忙得不可开交。 不仅仅是广陵,江州、淮州,一应涉及醉登仙种植、加工、售卖等方面的人皆被悉数抓获。 所获充公银两,抵得上三年国库之损。 捷报尚未传回京中,圣人犯旧疾的消息率先传来。 朝中暗流涌动,局势紧张。 四皇子赵贤给沈修妄和乔煜分别亲手回了一封密信。 召他们即刻回京。 苏檀接连半月有余,每日饮一杯醉登仙茶水,虽有百解丹清毒,但单薄的身子骨到底架不住两相对冲。 从乐坊出来后,姑娘就极为嗜睡。 除了用膳时分被人半拥在怀里哄喂些许羹汤,其余时间都在补觉。 待她完全清醒,恢复元气之后,人已然身处回京的商船之上。 瞧她睁开眼睛,守在榻前伺候的小婢子喜笑颜开:“小夫人总算醒了,您可还有何处不适?” 苏檀动了动略微苍白的唇,摇头示意无事。 她只觉现下身子极为松快,这一觉似乎补足了八年欠下的所有困意。 小婢子扶她坐起身,又递上一盏清茶,“沈公子和乔公子在隔壁舱房议事,奴婢这就去通报。” 第71章 做妾 六月日头似流火。 船行运河,孤帆远影,如一叶浮萍,缀于鎏金碎银之中。 听到婢子来报,沈修妄暂缓与乔煜的议事,先行回隔壁舱房看望睡醒了的姑娘。 乔煜微笑颔首,起身目送他离去。 待男子背影彻底消失于门外,乔煜垂下眼帘,若有所思。 一直隐于暗处的无问走上前来,将一卷密信递上。 “主子,四殿下急令。” 乔煜接过,启开火漆印,将密信展开。 目光扫过数行小字。 「陛下有意保下东宫,此事绝不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卿可有良策?」 「另:行之生性端直,若行诡谲手段暂且勿让他知晓。回京后我与你密谈,事成再论。」 看过后,乔煜面无波澜,将密信丢入香炉之中。 手指搭在腕间,有一下没一下,轻抚狰狞弯曲的疤痕,脑中迅速运算筹谋。 不可小事化了,那便只有大肆渲染,以致不可收拾,民怨沸腾。 届时,皇帝不舍废太子也得废。 他款款迈步,临窗眺望船外浩渺水波,双眸寒芒毕现。 不复往日清雅。 沈修妄推开隔壁舱房的门,只见姑娘靠在榻前喝水,小脸白里透红,明眸皓齿。 公子唇边挂笑,几步走上前,促狭道:“若是再不醒,可真是睡仙转世了。” 他坐于榻前,抬手,手背轻轻触了触姑娘的额头,不烫。 苏檀放下茶盏,抿唇笑笑:“奴婢无事,公子不必挂怀。” 沈修妄抬了抬下巴,不免骄矜:“我何曾挂怀。” 苏檀无声腹诽:又开始了,沈都督好大的架子。 见她垂眸不语,沈修妄略低头,眼神打量:“我瞧瞧,脖颈间的血痕可曾结痂了?” 姑娘掀开眼帘,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 这人好生奇怪,前脚说不挂怀,后脚又问。 不过仍是小声嗫嚅回答道:“奴婢一切都好,一点小伤不算甚。” 姑娘左一个奴婢,右一个奴婢,俨然自行恢复先前贴身伺候他的大丫鬟身份。 沈修妄眉头一皱,指尖挑起她的下巴,侧头细细查看她细白颈上的那道伤痕。 虽然不深,当时瞧着却是触目惊心。 如今已然结痂,细细一条,掉痂后就可以抹祛疤膏了。 公子这才放下心,与她对视:“日后不许再自称奴婢,回京后我便向祖母和母亲说明,抬你为妾室。” 妾室二字一出口。 姑娘一双乌溜溜的瞳仁,微不可察的收缩一下。 苏檀僵住半边身子,我不做妾,四个字险些脱口而出,顿了顿又到嘴边转了个弯。 轻声道:“公子,念棠感激您的抬爱。” “可是您如今尚未迎娶正妻,为声名着想,暂且还不可先行纳妾。” “再说老夫人和夫人,亦是极看重后宅规矩。” 她伸手捏住沈修妄的衣袖,轻轻晃了晃:“念棠如今能在公子身边伺候已然心满意足,妾室之位,断然不敢肖想。” 姑娘这般温柔小意,懂事可人,一番话哄得公子心头熨帖至极。 沈修妄落在她下巴的指尖轻轻摩挲,拇指指腹触上姑娘樱色唇瓣。 他弯了弯唇角:“无妨,规矩都是人定的。” 可定,自然可改。 苏檀还想再说什么,公子俯首擒住她的唇,将满腔柔情含入口中。 细腻的啄吻变为炽热深吻,姑娘满脑子只有两个字。 妾室。 她不愿做笼中鸟,永世囚于后宅。 忽地,又想到那位难产而死的可怜妾室芳娘。 心头涌起一股接一股的森寒。 上位之人一句保小,便能轻松扼杀一位鲜活女子的性命。 芳娘离世,还有父母为她哭一哭,送一送。 可若是换成她,怕是一个记得的人都没有。 她不能,不甘心接受这样的命运安排。 她不做妾! 情绪骤起。 姑娘的贝齿猛然咬紧,当即咬破公子的嘴唇。 咸甜的血腥味瞬间弥漫于两人唇齿之间。 沈修妄吃痛,眉头微蹙,撤开半身距离。 问她:“怎的了?” 苏檀垂下眼帘,方才慌乱不堪的心神,一下子被拉了回来。 垂在身侧的左手缓缓收紧指尖,她哑声认错:“奴婢方才忽然头痛,不该冲撞公子,还望公子恕罪。” 话音未落,又想到妾室二字,姑娘鼻头一酸,眼眶发热,一时没忍住。 眼泪忽的失去控制,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吧嗒吧嗒”直往下掉。 沈修妄张开右掌捧着姑娘的小脸,拇指揩去眼角泪珠,左手试探轻揉她的太阳穴。 转头对门外的婢子吩咐:“速速去前舱请大夫。” 苏檀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摇头:“不用了,奴婢无事。” 说着,强行将充盈的眼泪憋回眼眶,直憋得眉梢眼尾通红。 沈修妄以为自己方才唐突了她,姑娘尚未修整元气,不该索吻。 遂长臂一展将人揽入怀中,轻抚她的长发安慰。 “莫哭了,我吩咐厨下做了你最喜欢的银丝面。” “如今仍在广陵地界儿,待回京之后可没有这般地道了。” 说着对门外的婢子唤道:“去底舱把小夫人的银丝面端来,加一勺米醋,不要葱花。” 婢女欸了一声,脚下生风去办差。 苏檀逐渐止住抽泣,抬头对他扯开一抹笑:“多谢公子。” 一抬眼,才看到男子的下唇破了好大一块皮,血迹凝固微微肿起。 甚至能看出牙印的痕迹。 她方才咬得着实有些狠。 沈修妄顺着她的视线,抬手摸向自己唇边,后知后觉,长眉一挑。 “在画舫的头一晚,你就咬破了我的唇,如今可算重蹈覆辙了。” 公子一双潋滟凤眸含着促狭的笑意,话中分明有责怪的意味,声调却藏着淡淡宠溺。 苏檀垂首:“念棠知错,公子您罚我吧。” “罚?”沈修妄意味深长,“自然要罚。” 说话间,婢女端来香气扑鼻的银丝面,悄然放到桌上,又无声退出门外。 公子随意指向面碗,好整以暇:“那便罚你把这碗银丝面全部吃完,一口汤都不许剩。” 苏檀噎住。 白瓷面碗比她脸还要大,连汤带水的,吃完可以管一整天的饱了。 果然,直到晚上临睡前,苏檀仍是饱的。 沈修妄独自在净室里头沐浴,惦记她还没恢复好,就没叫伺候。 苏檀得了空,便出了舱房透透气,行至上等舱房的专属甲板之上,多踱几步消消食。 第72章 阿兄 夜风怡人,又是行于运河之上,毫无白日的灼热之感。 挟着水汽的风扑面而来,却扑不灭姑娘心头肆意生长的忧愁。 苏檀倚着栏杆,低头看水。 夏夜星子格外多,颗颗荧亮,密密麻麻遍布穹宇。 又好似,落了满满一运河。 一轮弯月浅浅倒映水中,被水波搅得分崩离析,碎成一滩。 苏檀无声凝视,脑中思绪翻飞。 不远处驶来一艘亮着渔火的船只,船前的灯火极亮,照透一大片水域。 苏檀抬头看过去。 可以清楚看到船头站立两人,穿短衫长裤,“噗通噗通”接连跳入水中。 只见那两人潜入水底片刻,又接连从水面冒出头,对着船上的人扬声大喊。 “近日是汛期,水底飞沙走石,根本捞不到,看来只能下滚钩了!” 闻言,船上一年长男子扶着身旁的妇人走到船头,妇人痛哭颤声制止。 “不能,不能用滚钩啊。” “滚钩一下,我辰儿何来全尸……呜……” “我可怜的孩儿。” 那年长男子亦是怒声制止:“亏你们还是运河之上最擅捞尸的人,若要用滚钩,何必花重金请你们。” 滚钩。 苏檀眉心一凝。 听闻凡大江大河之处,常有落水丧生之人,便衍生出捞尸这一行当。 何为滚钩,便是布满铁刺和倒钩的捞尸网。 将网的两端缠于两条并行船只的底部,从落水丧生之人的大致位置轮番滚动拖拽,直至将尸体扎在网上,如死鱼烂虾一般拖上来。 凡用滚钩捞尸,必无全尸,且死者面容、身子损坏严重,难以辨别。 听到那对老夫妻的拒绝,水下的两个捞尸人无奈相视一眼,其中一人扬声道。 “您二老可想清楚,如今汛期水急,行船又多,运河中大鱼也多。” “若再耽搁一日,怕是用滚钩也拖不上来了。” 他们遇到的东家太多了,无功而返的一大把。 老夫妻俩当即抱头痛哭,儿子落水身亡已是晴天霹雳,如今竟连个全尸也保不下来。 苏檀默默收回视线,无声哀叹那个丧命于此的年轻性命。 转念一想,方才捞尸人说如今是汛期,捞不上来的…… 姑娘握着栏杆的手指忽的收紧。 目光当即沉了沉,似乎下定决心。 身后传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苏檀机敏转身,恰和乔煜四目相对。 “乔公子……” 苏檀顾忌着现下的身份,刚要依礼浅拜一下,却见乔煜竖起右手食指凑到唇边,示意她噤声。 而后眼神示意姑娘随他来。 两人一前一后行至甲板角落堆放货箱的位置。 有遮挡,有掩盖,是临时叙话的绝佳之地。 乔煜先行顿住脚步,转身看向姑娘,目光温和,轻声问:“身子可好了?” 苏檀悄然颔首,对他笑笑:“早就好了,只是人犯困了些。” 姑娘欲言又止,想了想措辞,问他:“乔煜,我们此行回京,身负重要物证,怕是会有人半途行刺吧?” 乔煜神色微怔,而后点头:“嗯,即便不带物证,东宫也容不下沈都督。” 得到肯定答复,证实自己的猜想,苏檀轻叹一口气。 刺客来袭,趁乱逃离,未为不可。 乔煜见她叹气,以为她是担忧沈修妄的安危,忍不住低声问出埋于心底许久的话。 “念念,你可是心悦于沈都督?” 苏檀哑然失笑。 心悦这个词太重了。 在关系不对等的境况下,低位者对高位者产生爱慕或是心悦之情,无异于自取灭亡。 她浑身上下写满求生二字,怎可能陷于只言片语、一时半刻的情爱之中。 姑娘正了正神色,抬眸看向乔煜,“小鱼哥,你忘了。” 乔煜不解,他忘了什么。 苏檀笑了一下,红唇翕张:“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 “当初我刻在桌上的座右铭,还被老师罚了一通。” 乔煜恍然大悟,蓦然记起。 他忘了,他当真忘了从前的苏檀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 沉浮八载,他变了。 他以为她也会或多或少被这个世道同化,也许会仰慕公侯王权,也许会为出色的上位者动心。 其实,她还是苏檀。 忽然为自己方才问出的话而感到懊悔。 乔煜致歉:“是我唐突了,方才你询问刺客一事,可是对离开已有打算?” 苏檀点头:“不是离开,而是死遁。” 乔煜讶然:“何至于死遁,万一……” 万一有危险。 姑娘无奈地勾了勾唇,“只有沈修妄确信我死了,才能彻底瞒过去。我最善泅水,无需担心。” 乔煜收敛神情,会意,“明日我们会行经雁渡,那处乃三城交界之地,常有水匪出没。若有刺客埋伏,多数在那处。” “雁渡滩以南有家运昌镖局,届时你跳船游至岸边,去那处报玄三的名字即可。” “是暗桩,对外与我无关。” 苏檀颔首,能有接应自然更好,她可以跑得更快更远,以绝后患。 乔煜顿了顿,垂眸看向她,“念念,这些年我行商大魏各处,你想去哪里,我……” 他想说,他都可以为她安排,为她换回苏檀的身份,开始新生活。 他想将她护在身后,留在身边。 姑娘一双潋滟的桃花眸眨了眨,抬头看他:“我早就计划好了,我要去宁州。” “宁州。” 乔煜喃喃。 与邻国南梁接壤,距离京城山高水远。 苏檀点头,眼神中满是希冀和坚定:“宁州四季如春,香花遍地。” “我已经攒够银子了,一间小屋,一家香粉铺子,再承包几亩花田和药田……” 她在楼中学会了制香制胭脂,在侯府里跟着五小姐也学会了种草药,经商养活自己不成问题。 何况如今乔煜也在,在大魏她总有亲人,指不定哪日她也能做成一番事业。 乔煜沉默不语。 是他想窄了。 念念,不会愿意从一方深宅转移至另一方后宅过活。 苏檀掐指一算时辰,沈修妄应当快沐浴好了,她匆匆又说几句。 “乔煜,不论我能遁逃与否,事后你只认不知。” 姑娘拱手正经作揖:“暂且一别,愿小鱼阿兄日后得偿所愿,官拜青云。” 她调皮笑笑:“届时,我也是有官家撑腰的人了。” 她知道乔煜身为四皇子的谋士,这些年隐忍蛰伏,运筹帷幄究竟想要什么。 一如她坚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虽不同路,却同样值得尊重。 一声阿兄,让乔煜心中苦不堪言。 动了动唇再要说什么,苏檀已然迈步要走,“我该回舱房了,不能让沈修妄生疑。” 乔煜只得点头,目送她离去。 天上星子明明灭灭,水中波涛起起伏伏。 年轻公子倚着栏杆,黯然神伤。 悄然抚上腕间伤痕。 每每阖上眼,受宫刑的暗房便出现在眼前。 浓烈的腥臭味,脏污的血迹,行刑老太监举着利刃,恶煞修罗般惨白的脸。 还有被捆在受刑台上拼死挣扎的他…… 若非四皇子出手相救,他早就成为…… 自此以后,他注定要往上爬。 他要站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再也不受人折辱。 为此,他甘愿付出一切。 乔煜深呼出一口气,眸色渐凝。 念念先离开也好,待大业功成,他再迎她回来。 第73章 坠船 一夜好眠,船行百里。 翌日午后。 天光云影共徘徊,日头藏匿于层云之中,是个难得舒爽的好日子。 水面波平浪静,行船顺畅。 长风和无问正在甲板上固定凉棚,两人虽然都是沉闷的性子,做起事来却颇为默契。 凉棚下。 沈修妄和乔煜对面而坐,当间摆一局棋,各执一色子。 今日难得风平浪静,沈大都督这个“旱鸭子”总算愿意到甲板上透口气。 苏檀坐在一旁,燃一小红泥炉,煮水烹茶。 上好的阳羡雪芽,绿润挺秀,茶汤清澈明亮,回甘生津。 姑娘斟出几杯,先奉给沈修妄和乔煜。 又端给长风和无问各一盏。 两位性格沉闷的近卫,愣是涨红了脸道声谢。 一直跨坐在栏杆边的远泾转过头,讨巧儿似的对苏檀笑笑:“念棠姑娘,可有我的?” 苏檀端起瓷杯,走近几步,揶揄他:“您这正忙着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呢,我哪敢打搅。” 说着,目光落在远泾手里握着的细长竹竿上头。 也不知从哪里寻到的,扯了一根鱼线绑在上头,已然钓了半日。 莫说鱼,鳞片都没瞧见一枚。 姑娘此话一出,对弈的两位公子忍俊不禁。 沈修妄已然落下一子,轻笑一声:“远泾,行船钓鱼,这鱼得早多少年托生,才能被你钓上来。” 乔煜略垂眸看棋局,随后落下一子,浅笑接话:“沈兄此话有理,兴许呢,总有早托生的鱼。” 众人笑作一团。 远泾讪讪,接过苏檀递来的茶水,好生品鉴一口。 清冽茶汤入喉,手中握着的鱼竿忽的重重一沉。 远泾垂眸往下看,神色大变。 “鱼”上钩了! 他大吼一声:“有刺客!” 手中茶杯“啪”的应声落地,碎得四分五裂,茶汤四迸。 刹那间,水面掀起剧烈波澜,数十名蒙面黑衣人破水而出,飞身而上。 冲进甲板。 剑锋直指沈修妄。 远泾等人迅速拔剑,隐于暗处的十几名暗卫齐齐举剑迎击。 顷刻,甲板上刀剑声四起,喊杀声震天,乱作一团。 沈修妄拍案而起,利剑出鞘,三五黑衣人瞬间将他团团围住。 公子剑势凌厉,斩杀一圈,再涌上一圈。 足可见背后之人,置他于死地之心何其强烈。 乔煜亦是被黑衣人缠上,剑尖染血,退至船头。 苏檀本就站在远泾身旁,距离栏杆边极近。 突遭惊变,姑娘侧身躲到货箱后头,并未惊叫。 刺客显然不是沈修妄的对手,更何况船上早已有一群暗卫埋伏,蒙面黑衣人逐渐落于下风。 沈修妄看向姑娘这边,举剑又杀一人,扬声喊:“莫怕。” 苏檀死死握紧拳头,只密切注视沈修妄何时不看自己,她要瞅准时机,纵身一跃。 缠斗正酣。 船身猛地剧烈晃动,似要崩坏,苏檀往下探出头看一眼。 不知从何处冒出四艘小舟,划得飞快,舟上之人凶神恶煞,挥动明晃晃的大刀、斧头。 俨然是落草为寇的水匪! 小舟迅速靠近商船,如同豺狼虎豹见到鲜肉,将其团团围住。 水匪特制的鹰爪钩深深嵌进木质船体之中,固定小舟盘绞两侧,巨大的冲击撞得商船左摇右晃。 又有水匪拖拽大网,潜入船舵底下,用网缠住舵桨、船橹,迫使商船停止前行。 水匪迅速控制局面,十数人手持利器,张牙舞爪冲进船内。 抢夺财物,见人便砍。 下舱、底舱的船客们尖叫连连,抱头鼠窜。 整条商船陷入呼天抢地的绝境之中。 苏檀眉头紧锁,心头大乱,竟是祸不单行。 刺客来袭皆在众人预料之中,却未曾想水匪猖狂至此,竟敢白日劫船。 两相对撞,险上加险。 有一尖嘴猴腮的水匪抬头往上扫视,正好看到苏檀。 顿时色心上头,咧嘴淫笑,粗声吆喝:“来几个兄弟跟我走,去顶上,有大美人儿!” 甲板之上,黑衣刺客已然死伤过半,暗卫亦有身负重伤的。 眼见近身斗不过,剩下的刺客纷纷掏出连弩对沈修妄射去。 短臂连弩迅疾狠厉,穿破风声,“嗖嗖嗖”接连不断。 公子举剑来挡,弩刃铿锵撞击凌寒剑身。 “铛” “铛” 有如催命诡铃。 蜂拥而至的水匪眼见顶舱死伤一片,只当械斗行凶,为首尖嘴猴腮的男人直奔苏檀而来。 死多少商人他不管,把这美人儿掳掠回去,定然欲仙欲死。 眼见着水匪头子步步紧逼,苏檀一寸一寸往近水的栏杆边退。 不远处,沈修妄怒从心起,一个旋身飞起,长剑转过一圈,见血封喉。 黑衣人簌簌倒地,抽搐不止。 公子脚尖轻点,直往姑娘这边飞来。 怒声对长风他们吼道:“把所有的水匪都杀了!” 话毕,手中长剑脱腕而出,径直射向为首的匪寇。 那腌臜货伸出的手还没能碰到姑娘的衣裙,便一剑穿胸,当场毙命。 只瞪着一双死鱼眼,“砰”的一声直挺挺倒下去,死不瞑目。 有剩下的水匪大叫大嚷:“他杀了二当家!为二当家报仇!” 近卫飞身来杀,又一阵激战。 沈修妄匆匆上前查看姑娘有无受伤,拉着她的手便要将她带离此处。 身后忽的冲出一个满身是血的黑衣人,脚步踉跄,抬手对着姑娘的背影射下连弩。 电光火石之间,沈修妄倾身来挡,一把将苏檀推至暂且安全的栏杆旁。 而后转身一脚踹飞负隅顽抗的死士。 ”咔嚓”一声,脚尖狠狠碾断他的喉骨。 苏檀重回近水处的栏杆,又一名落单的水匪对她举刀砍来。 姑娘咬紧牙关,心下一横,就着躲避的身形,腰间一软,径直从船边栽入水中。 “噗通”一声。 水花四溅。 沈修妄回眸的一瞬间,只觉面前一道纤细身影与他擦肩而过。 再定睛,方才护在身后的姑娘已然不见踪影! 他仓惶伏在栏杆边,探出半个身子。 只见水面溅起水花,姑娘瞬间没入其中,似有一双无形巨手将她抓走。 顷刻间,半缕发丝也瞧不见。 沈修妄彻底红了眼,他握住栏杆,险些折断。 只觉天旋地转间头晕目眩,继而方寸大乱,站不稳脚跟。 运河之水似从九霄云外倾泻而下,砸得人丢神落魄,烈日灼心。 他用尽全身力气,对着深渊水面失声大喊。 “念棠!” 第74章 死生 “噗通”一声,苏檀落入水中。 她屏气凝神,潜游而下。 六月的运河水毫无凉意,姑娘舒展四肢,只觉身轻如燕。 是久违的超脱和自由。 是江河任卿游,天高任她飞的畅快。 从今以后,她再也不用拘泥一方天地,再也不用谨小慎微,再也不用顶着一干无关紧要的人名过活。 她是苏檀。 是苏檀。 船上似乎传来一声绝望呐喊。 叫的是“念棠”。 是沈修妄的声音。 她沉下心,没有回头。 一蹬腿,继续往前游出去。 “砰。” 一声重物落水的声响,砸开层层水波。 不会吧,水匪竟然跳水来杀她,按道理早该被远泾他们屠尽才是。 苏檀讶然回头,透过尚且清澈的运河水,远远瞧见一人挣扎扑腾着往下沉。 那惊慌失措的样子,显然不会泅水。 再一定睛,淡紫薄衫。 腰间一串水滴形玉坠子,折射粼粼水光,晃得人眼花。 晨起,这身衣衫、这条坠子,是她亲手为他穿戴的。 姑娘目光怔住。 沈修妄,他疯了吗? 恐水之人跳下来做什么? 随着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那紫色身形缓缓往下沉没。 所过之处,隐有淡淡血迹四散开来。 苏檀强迫自己转过身去,继续往外游,不用管。 会有人救他的。 长风、远泾还有那么多暗卫。 哪怕是乔煜,也会救他。 他死不了。 他肯定死不了。 苏檀深憋一口气。 脑中忽的响起昨夜捞尸人的话。 “如今是汛期,水急船多,不用滚钩捞不上来。” “运河大鱼又多,再耽误下去……” 全尸难保。 苏檀紧紧咬住唇瓣。 脑中继而闪过他满背伤痕的画面。 那夜他百里奔袭回京,身负重伤,踹开花楼屋门,带她离开炼狱。 他不是神,他亦是凡夫俗子,方才为她挡的那一下,定然中了弩箭。 溺毙只需半刻钟。 待到沉底,为时已晚。 苏檀在心中暗骂自己:苏檀,收起你那该死的、泛滥的善心。 下一刻,姑娘一咬牙,转身朝着那道失去挣扎痕迹的身影游去。 沈修妄,我欠你的,这一次悉数还给你。 日后,再不相欠。 …… 运河浅滩。 苏檀用尽全力把人拖到岸上,来不及抹去脸上的水珠,跪在沈修妄身侧,低头检查他的鼻息和脉搏。 气息全无,脉搏微弱,几乎探不到。 姑娘迅速双手交叠,按压他的心口处。 一下一下,用力均匀,间次规律。 又掰开他的唇,确认口中无泥沙水草堵塞,俯首为他渡气。 如此反复三回,毫无动静。 苏檀急了,一边用力按压,一边口中毫不遮拦。 把平日里不敢说的话,尽数吐个痛快。 “沈修妄,你不是自认为天老大,你老二么?现在半死不活躺在这里算什么。” “恐水还敢往下跳,疯了是不是?” “想死别死我面前,折寿啊,折我的寿!” 姑娘手上按压的动作不停,气息越发急促,胸口剧烈起伏。 “你知不知道为了救你,我放弃了多好的机会。” “那夜在画舫上,你不是答应找到佛球就会放我走么?” “沈修妄,你就是个混蛋,骗子。” “什么一诺千金,你以权压人,恶贯满盈。” “待你醒过来后最好不要恩将仇报,我不做妾,苏檀不做妾!” 姑娘越骂越气,越气越急。 也不知为何,眼泪又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她俯首又为他渡进一口气。 平日里威风凛凛,桀骜不驯的沈都督此刻脸色惨白,一动不动,形如死人。 很久了。 苏檀已经快没有力气按压了。 最好的营救时间本就不多,心头忽然涌起深深的无力感。 姑娘脱离垂下手,又不死心地握成拳头,狠狠捶他胸口。 “沈修妄,你就是个纸老虎。” “什么少年将军,统帅都督,被一口水就呛死了,你有脸面去见阎王爷吗?” “你这疯子……” 苏檀的眼泪一颗接一颗的往下掉,落入浅滩旁的泥水洼中,漾开一圈一圈细小波纹。 姑娘凄惨无助至极。 她垂着头不再看他面如死灰的脸,暂时无法接受这条生命的逝去。 抬手再捶一拳,手腕忽的被人握住。 男子气若游丝的声音响起:“别打了,伤口很痛,咳咳咳……” 闻声,苏檀瞬间抬头,眸中满是错愕和惊颤。 两人四目相对。 沈修妄侧头咳出一口河水,虚弱地动了动唇:“确实挺没脸去见阎王爷的,所以,他又把我赶回来了。” 苏檀愣怔看向他,神情滞住一瞬,晶莹剔透的泪珠粘在睫毛上。 颤颤巍巍,脆弱至极。 姑娘眼角眉梢满是哭过的红晕。 沈修妄抬起手,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手指拈起姑娘粘在颊边的湿发,轻轻挽到耳后。 依旧是那般吊儿郎当的口吻:“胆子不小,竟敢直呼我的大名。” 方才昏迷之中,只感觉有人不停在对他说话。 声音若即若离,忽远忽近。 只听到沈修妄三个字,后面你如何如何模糊不清。 还有最后那句纸老虎,没脸见阎王。 苏檀无语凝噎。 她方才一通输出,究竟说了哪些…… 姑娘抿了抿唇,没吱声。 如今看他活了,唾手可及的自由转瞬即逝,铺天盖地的后悔如潮水般奔涌袭来。 此刻,她本该坐上去往宁州的马车,而不是瘫坐在泥滩上。 像只呆若木鸡的泥猴。 沈修妄忍着后背的箭伤,撑着胳膊坐起身,垂眸打量她,问道:“你会泅水?” 苏檀后悔不迭,悔不当初,恨不能立刻一头撞死在泥滩上。 看吧,赔了夫人又折兵。 又暴露一项技能。 日后再要筹谋,水遁断然用不了了,还得另寻他法。 她硬着头皮点点头:“勉强会,方才借着一大块浮木才把公子拖上来的。” 姑娘想到了什么,抬眸反问:“公子不是恐水么,为何跳下来?” 闻言,沈修妄的面色微不可察的僵住一瞬。 仅一瞬,又恢复如常。 他右手虚握成拳,凑到唇边轻咳一声,轻描淡写道:“我何曾跳下来了,方才刺客偷袭,这才不慎落水的。” 姑娘不疑有他,垂首噢了一声。 想来也是,他要真是自己跳下来的,定然是疯了。 说话间,搜救的大批人马已然赶到。 沈修妄张开双臂将衣裙尽湿的姑娘拥入怀中,挺拔后背挡住一切来人的视线。 懂事的婢女先行拿着披风,上前为小夫人裹住身子。 长风他们这才近前说话。 见主子无恙,长风拱手汇报:“公子,商船之上的刺客和水匪皆已肃清,船客们多是轻伤,并无大碍。” 沈修妄垂眸嗯了一声。 远泾忍不住上前说道:“公子,您方才跳下水的那一瞬,真的吓死人了。” “属下连殉葬埋哪儿都想好了……” 此话一出。 沈修妄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既然已经想好了埋哪儿,那便去吧。” 远泾一噎。 悻悻噤声。 苏檀垂首不语,暗骂一句。 疯子。 第75章 长命 一行人等待商船靠岸来接。 乔煜正在甲板上为受伤的船客和暗卫分发伤药,负责诸多善后之事。 公子一抬头便看到苏檀裹着披风站在岸边,沈修妄立于她身旁,半拥着姑娘。 虽形容略有潦草,但落在苏檀肩头的手指却握得紧紧的。 好似稀世珍宝失而复得。 乔煜默然,与苏檀短暂对视一瞬,便神色如常。 方才亲眼看到沈修妄跳入运河,那一刻,他就在猜。 苏檀会不会回来。 尽管他很不想承认,但心底早已有了答案。 她会。 哪怕无关情爱,只凭善心。 她也会回头救沈修妄。 船上的伙计很快搬着宽厚的松木跳板搭在岸边和船沿。 沈修妄回身为苏檀再次拢紧肩头的披风,这才拉着她的手,一起登舟。 苏檀慢他半步,右手被他牢牢握在掌心,重又踩上船板,心头忽的升起一股“再上贼船”的错觉。 乔煜迎上来,满是忧虑:“沈兄和念棠姑娘可还好?” 沈修妄颔首,目光扫过已然安顿好的船客和护卫们,对他笑笑:“无妨,有劳乔兄处置善后之事。” 说着,拉着姑娘的手先行回舱房。 擦肩而过,乔煜垂眸掠过苏檀,两人视线交错一瞬。 姑娘无声地抿了抿唇。 经此波折,再回到商船之上,苏檀已然不能再独自去甲板外头。 栏杆边更是靠都不许靠。 抵京还有两日行程,沈修妄就差将她时刻拴在眼前。 入夜。 公子侧身拥着姑娘,浅浅陷入好眠。 梦里,运河之水,波平浪静。 沈修妄坐于凉棚下饮茶,念棠站在栏杆边,眺望远景。 风和日丽,叫人心旷神怡。 下一瞬,波云诡谲,天色暗沉,浪涌船颠。 姑娘紧紧抓着栏杆,摇摇欲坠。 水底骤然卷起巨大漩涡,一只无形大手拉着她坠入深渊。 沈修妄大喊她的名字,想要飞身上前,脚底却被牢牢钉在原地。 仅仅几步之遥,他喊不出,跑不上前。 只能眼睁睁看着姑娘彻底被巨浪吞噬…… 狂风嘶吼,电闪雷鸣。 宽敞的甲板之上,徒留他一人,像失了声的红眼野兽。 嗓子眼堵得快要呼吸不过来,沈修妄冷汗涔涔,薄唇抿紧,下巴颤抖。 死死咬紧后槽牙。 他忽的睁开双眼,大喊一声。 “念棠!” 眼睛睁开的瞬间,梦魇褪去,胸前贴着一副温软玉香的身子。 他的手臂还枕在姑娘颈下,另一手箍在她腰间。 沈修妄重重喘出两口粗气,惊魂甫定。 原来只是梦。 苏檀已然被他唤醒,睁着惺忪睡眼抬头看向他,问道:“公子,念棠在,您怎么了?” 沈修妄一垂眸,便和她四目相对。 姑娘水眸迷蒙,不施粉黛的小脸微仰,樱唇动了动:“公子可是伤口疼,念棠给您瞧瞧……” 她挣扎着坐起身,沈修妄也随之半坐起身,一把抱紧她,箍在姑娘腰间的手臂逐渐收紧力道。 他俯首她的颈窝,深吸一口她的香气,哑声道:“我没事。” 突如其来的拥抱,叫苏檀反应不过来。 姑娘怔怔地任由他抱着,抬手轻轻搭在他腰间。 她猜,他大概是做噩梦了。 拥抱半晌,直至情绪平稳。 沈修妄缓缓开口:“念棠,你可还记得自己的生辰是哪日?” 怎的突然问她生辰。 苏檀在心里默默点头,她当然记得。 六月二十八。 距离今日还有半月之余。 她想了想,开口柔声回答:“奴婢只记得幼时过生辰时,院子里的石榴树已经开过花,要挂果了。” 沈修妄深吸一口气,榴花末,那便是六月末七月初了。 他微微撤开上半身,抬手抚着她的长发,垂眸看着她,认真说道:“今年我陪你过生辰。” 公子顿了顿,随即又改口:“不是今年,是往后每一年。” 苏檀讶然。 眉心忽的落下一吻。 他微抿的薄唇映在她眉宇间,温热轻柔。 “念棠,你定要长命百岁。” 苏檀心头一松,搭在他腰间的手指不由自主捏紧他的寝衣。 长命百岁。 从前每年六月二十八,她都会对着烛火许下心愿。 苏檀,你一定会长命百岁,苦尽甘来。 姑娘无声地弯了弯唇,点头:“好。” 落在额间的吻变得越发炽热,又挪至鼻尖、唇畔,最后猛的一下含住她右眼眼尾的朱砂痣。 苏檀睫毛一颤。 床笫之间,他每每情到深处,难以自持时,最喜欢舔吻这颗痣。 姑娘喉头哽了哽,细声细语:“公子,您的伤……” 沈修妄单手握住她的手腕,循循善诱,往某处引领。 哑声诱哄:“伤在后背,无关紧要,你只留心别抓到便是。” 别抓到。 苏檀忽觉脸烫得厉害。 眼波流转间,她已被放躺于榻上。 沈修妄倾下身子,与她四目相接。 眸中欲望毫不掩饰。 他想要她,就现在。 …… 两日后,行船顺利抵达京城渡口。 渡口外早已有沈府的人等候多时。 甫一下船,侯府的钟管家率领一众婆子小厮拥上前来。 “公子您可算回来了,老夫人和夫人成日念叨您。” “公子一路颠簸辛劳疲累,快些上车舆吧。” 另一边又有麾下一众急需主事的副手、营官专程捧着文书等候大都督的第一示下。 “都督,西营新兵已然操练有序,待您复核签发军籍,分派战营。” “南营军需还得您再出面催一催才是,属下嘴皮子都磨破了,那帮老顽固愣是拖拉。” “边城大旱,五城兵马司欲向我们帐下借人马去平息民患,都督可要批准?” 这架势,富商谢宣已然不复存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沈大都督重又归来。 被一干人围着,苏檀默默落后一步跟在他身后。 沈修妄捡了几个要紧的口头示下,旁的将他们通通赶回去了。 有完没完,刚回来就公务缠身。 早知如此,还不如在广陵多待些日子。 公子一扭头,方才还跟在身旁的姑娘,已然落后好几步之外了。 苏檀此刻正帮着府里的小厮婆子们,收整从船上搬下来的物品。 沈修妄顿足,回身走过去,拉起姑娘的手,没好气地说道:“这些琐事哪值得你动手去做,好生跟在我身边就行。” 苏檀被他拉着就走,匆匆搁下手中的匣子。 走出两步,沈修妄又一顿足。 虚虚挽起右臂,朝她挑了挑眉,示意:“挽着。” 苏檀没动:“公子,这不合规矩。” 在广陵,她要扮演谢宣的宠妾,怎么亲昵都无妨。 现下回到京城,还是各归原位的好。 沈修妄握住她的手腕,强势往臂弯里一扣,似笑非笑:“规矩,我就是侯府的规矩,谁敢说你一句不是。” 公子嗓音不大,却足以叫在场的人都能听清。 奉命来接人的都是侯府中有名有脸的奴仆,自然会意。 众人当即心下有数。 看来从今以后,念棠姑娘便也算是他们的主子了。 第76章 璧人 这厢在说话,那边乔宅的人也接到了少东家。 苏檀拗不过沈大都督的威势,只得听话挽着他的手臂,挨在他身旁。 两人并肩同行,出了渡口便看到乔煜和乔宅的一干人等。 苏檀抬头去看,只见一妙龄少女从车舆中走下来。 粉裙朱颜,俏丽可人。 乔烟像只欢快的鸟儿,直奔乔煜而去,姑娘脚步匆匆,裙摆轻晃。 行至近前,她眉眼弯弯,仰头看向乔煜。 “阿兄,你总算回来了。” 乔煜微笑颔首,用长兄慈爱的目光注视她,询问道:“这些日子没人拘束你,可曾惹是生非?” 乔烟鼓了鼓嘴,上前拉他衣袖,娇声娇气:“才没有,烟儿跟着林管事学经商呢。” 她眯着眼睛,狡黠反问:“阿兄从广陵回来,可曾给我带礼物?” 乔煜勾了勾唇,从袖中摸出一枚小巧簇新的金算盘递给她。 “喏,阿兄希望你当真精于行商,日后也能替我分担些许。” 看到金算盘,乔烟的一张秀丽小脸从满腔欢喜变为不喜不悦。 她还以为阿兄会为她带回簪子、手镯等送女子的专属物件呢。 不过只一瞬,小姑娘又扬起明媚笑容,双手接过金算盘,握在掌心把玩。 “多谢阿兄,烟儿不会让你失望的。” 兄妹俩正说着话,乔煜略一抬头,便看到不远处走来的两人。 目光随后落于苏檀挽着沈修妄的手臂之上。 眸光静凝了一瞬,转而消失不见。 眼见着二人走到近前,乔煜笑道:“沈兄,就此别过,改日再会。” 沈修妄悄然颔首,讳莫如深笑道:“大抵今夜晚些时候就得会面了。” 乔煜默然点头,又对身旁的乔烟示意:“烟儿,这二位是沈都督和念棠姑娘,上前见礼。” 小姑娘方才就观其二人形容不俗,现下听到兄长介绍,忙敛了神色,屈膝行礼。 “乔烟拜见沈都督,念棠姑娘安好。” 沈修妄淡淡应了一声,平常人见礼,他恕不恕都正常。 苏檀唇边噙着笑,对乔烟回了一礼:“乔小姐安好。” 乔烟这才得以近前端看她两眼。 只觉面前的女子标致异常,明眸皓齿,玉质天成。 一双眸子,美不胜收。 眼尾一粒细小朱砂痣,嫣红夺目。 乔烟目光一顿,只觉似乎在何处见过。 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 两位年岁相近的姑娘无声对视,打量对方。 乔煜上前为沈修妄二人介绍,又或者说是想特意对苏檀解释:“烟儿是我义妹,与我同姓乔。” 苏檀轻轻点头。 至少这些年乔煜不是一个人,能和义妹一同生活,弥补亲人朋友不在身边的缺失,她为他感到高兴和欣慰。 简单叙话过后,苏檀跟随沈修妄先行离去,侯府一大家子人还在等着二公子回去开席。 望着一对璧人相携离去的背影,乔烟若有所思。 忽的眼眸一亮。 她想起来了。 阿兄曾画过一幅美人图,方才那念棠姑娘可不就是画中之人。 尤其是右眼眼尾的朱砂痣。 小姑娘回眸,闷闷瞥向乔煜,男子正盯着方才两人离开的方向,似有出神。 原来阿兄心里的人,是她。 …… 靖宁侯府。 二公子从广陵回来,府中上下人等皆是喜气洋洋。 老夫人摆宴永寿堂,沈府三房的主子们齐聚一堂。 沈修妄心知这顿团圆饭又得耗时半日之久,便先让苏檀回松鹤苑休息用午膳。 横竖有的是伺候的婢子,行船劳顿,何必叫她跟着站半日。 苏檀得了空闲,自然愿意。 回到松鹤苑,婆子丫头们就围了上来。 她刚从广陵回来,自然不曾穿婢女衣裙,通身的打扮雅致精巧,若有不知其中缘故的人,瞧见她叫一声夫人也使得。 向竹、香松、雨槐三人围着苏檀打趣。 苏檀早有准备,拿出从广陵带回来的头花、珠串,时兴丝绸帕子等堵住她们的促狭嘴。 又给每位嬷嬷送了广陵产的绣花包头、夏衫褂子。 众人乐得合不拢嘴。 向竹拈着头花打量,“广陵地界儿的东西,当真精致,同京中大不相同呢。” 魏婆子咧着嘴接话:“这夏衫料子又轻又凉,成色也好。” 另一何婆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得意洋洋。 “前几日文伯府里有个老姊妹来角门寻我,戴着主子赏的包头,好一通炫耀,赶明儿我也找她炫耀炫耀去,她那块哪有念棠姑娘送我的好。” 雨槐拈着丝绸帕子,捂嘴笑:“哈哈,您老还记仇呢。” 这些东西苏檀本就都买好了,又按各人的名字分门别类放好,只是计划中不该由她自己分出去。 若那日真离开了,届时旁人收拾遗物也能发现,可自行领走。 到底相识一场,这几月她们也没给她苦头吃,留点念想未为不可。 如今亲眼瞧着她们喜欢的样子,又觉得心中快慰。 谈笑间,小小的仆屋被挤得水泄不通。 廊外传来姜嬷嬷的亮嗓:“一个两个皮都痒了罢!” “院子里不洒水,翠竹也没修整,厨下坐的水都快烧干了……” 众人“闻声丧胆”,连忙把东西塞进袖中,接连再次轻声对念棠姑娘致谢,继而走出仆屋,各自忙活去了。 苏檀无声地弯了弯唇,姜嬷嬷还是这般利落严明。 她起身打点行囊,从箱子最底下摸出一个包袱。 姜嬷嬷的脚步声悄然而至。 语气不轻不重:“回府了好生热闹,屋子里都是人,偏生嫌弃我了?” 苏檀闻声转过头,笑着上前迎她。 “嬷嬷这话吃味,您是念棠的师父,怎可能将您忘记。” 姑娘拉着老妇在桌前坐下,将包袱推到她面前。 “喏,这是专门儿给您带的。” 专门为她准备的。 姜嬷嬷心里舒坦,面上仍然绷着。 打开包袱一瞧,方才那些老货有的,她都有,且是双份儿。 又有一沓名为护膝贴的膏药。 苏檀笑了笑,拿起膏药贴递给她,“广陵有名的仁善药房所制,治陈年膝盖伤痛最有疗效。” 姜嬷嬷耷拉的眼帘低垂,从不轻易露笑的脸上,缓缓漾开一丝动容。 她在宫中沉浮数十年,对各位主子下跪比吃饭还要寻常,膝盖自然积累不少伤。 她从没说过,也没在这丫头面前表露过。 偏她机灵。 也算没白教她一场。 吃完午膳,苏檀小憩片刻,待到更漏指向午时末,便散了散神,起身。 廊外有小婢子听从吩咐,已经将二公子治箭伤的药熬好。 但沈修妄还没回院子。 苏檀本想倒头再睡,反正偷得浮生半日闲,无事自是小神仙。 转念想了想,还是作罢。 在其位谋其职,大夫说如今盛暑,他那箭伤若是不按时喝药,总好得慢些。 苏檀便盛了汤药,用小食盒装起,想起他对汤药苦涩味极其挑剔,又添一碟酸甜可口的果脯。 姑娘踩着日影,提着食盒,去往永寿堂。 永寿堂紧邻水榭,种满芙蕖。 池中莲叶翠碧,荷花亭立。 此刻府里的年轻公子、小姐们三五成群,都在水榭中纳凉赏玩。 苏檀远远看过去。 只见沈修妄坐在水榭最南边的凉亭中,倚着木栏品茗。 亭中只有两人。 他面前是一位年轻女子,身穿藕荷色襦裙,素手持莲叶为剑,一招一式柔中带韧。 少女在公子面前言笑晏晏,连说带比划,姿态毫不忸怩。 容色光彩出众,好不动人。 苏檀目光一顿。 那女子,并不是侯府里的小姐。 第77章 水榭 六月正值酷暑,未时已近,蝉鸣正盛。 苏檀站在水榭旁的榕树下,顿住脚步,犹豫该不该上前打搅。 榕树后头是一道垂花山石墙,墙上开一扇形月洞小窗。 隐约有婢女和婆子交谈的声音从窗口里头传出来。 “今日二公子回府,祝小姐一大早便从宫中巴巴的赶过来等着,听说太后娘娘要为他们赐婚呢。” “二公子早过了弱冠之年,赐婚也属正常。况且那祝小姐出身好,知书达礼还会些许功夫,与二公子很是相配。” “听府里以前的老人说,她父亲与咱们已故大老爷曾有同窗之谊。当年侯府式微,外头一帮人落井下石,听说祝老爷还曾上奏为我们侯府鸣不平。” “你没瞧见老夫人和夫人,纵使是二公子,对祝小姐的态度也较旁人好一些。” 有人不免好奇:“那当年和二公子定下旧亲的为何不是祝小姐而是徐……” “都说清弱文臣和叱咤武将最相合,若两家都是武,强强联手,不怕上头生疑么?” “且后来祝家从京城迁居郸城,祝老爷也散去不少兵权,朝中的事咱们哪敢瞎议论,两家山高路远便少了些许来往。” “那她如今又为何回京了,且还能住在太后娘娘宫中?” “你这脑袋怎的不灵光,今非昔比,你再想想咱们当今太后娘娘姓甚?” 那婢女沉默半晌,忽的啧声:“姓……祝!” “这便说的通了。” “是啊,京城这么多世家贵女,又有谁能争得过太后娘娘母家的小姐,她最是看重咱们二公子,定然会赐婚的。” “……” 树上蝉鸣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苏檀站在原地,未曾想听墙角,却一字不落的听完了。 郎才女貌,门当户对,赐婚自然是一桩喜上加喜的好事。 她默然垂下长睫,低头看向手中拎着的食盒。 缓缓迈开步子,往回走。 沈修妄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功夫喝药,待他这边会面结束,回院子再喝也不迟。 搅人好事,不好。 苏檀沿着池边小径往回走出两步,一粒滚圆的小石子忽的从远处飞来,“叮咚”一声准确落入池中,溅起一圈参差不齐的水花。 苏檀下意识转头去看,略一抬眸,便看到水榭凉亭中的公子正遥遥望向她。 微抿的薄唇轻动,听不清声音,只观口型也可分辨出。 他说的是,过来。 苏檀无奈地叹口气,握紧食盒的木质提手。 过去就过去,横竖她只是来送药的,待他喝完,她就离开。 穿过水榭长廊,又依次见礼府内诸位公子小姐,苏檀绕了一大圈儿才走到凉亭外。 沈修妄仍然半倚着邻池的木雕栏,目光紧盯走来的姑娘。 祝从欢坐在石桌旁,双手托腮面向沈修妄,乐此不疲说着话。 “你可还记得太后娘娘宫中的那株桂花树,当年我爬上去捡断了线的纸鸢,险些摔下来,是你……” 祝小姐兴致盎然看向沈修妄,却见他的目光并没有落在自己身上。 而是径直掠过自己,向更远处看去。 祝从欢顿住尚未说完的话,顺着他的视线转头,只见一貌美婢女拎着食盒走进凉亭。 苏檀迎着两人不同的目光走近,握紧食盒提手,上前见礼。 “二公子,小姐安好。” 沈修妄换了一下坐姿,开口道:“午后日头毒的很,怎么不好生在屋里歇着?” 苏檀抿了抿唇,将食盒搁在石桌上,“到喝药的时辰了,公子还没回院子,底下的小丫鬟熬好了药不知如何,奴婢便私自做主盛了汤药送过来。” 姑娘边说边揭开食盒盖子,端出白瓷碗。 里头盛着大半碗褐色汤药,散出阵阵苦涩味。 苏檀端着药碗,走到木雕栏旁边,双手奉给他。 “公子喝了吧,盛暑箭伤难愈。” 沈修妄垂眸看着汤药碗,没接。 祝从欢默默看着他们主仆二人,待看到这貌美婢女端着苦药给沈修妄,心头哂笑。 行之哥哥从小便极其讨厌喝药,尤其是苦涩汤药,向来不入喉。 谁哄都没用,一碗接一碗砸出去的数不胜数。 便是太后娘娘也拗不过他去。 后来就吩咐太医们特意为他制各种药丸,以替汤药。 这婢女真是愚不可及。 祝从欢好整以暇,动了动唇刚想要点拨一二。 却见行之哥哥将手中茶盏递给那婢女,而后接过药碗,皱着眉仰头一饮而尽。 她怔得睁大眼睛,要开口说的话彻底哽在喉咙里。 苏檀将空茶盏放回石桌上,随即端起食盒中的果脯递到沈修妄面前。 苦药已然入喉,公子皱了皱眉,撂下药碗。 但没伸手来拈果脯,而是抬眸看着她。 苏檀心下了然,将袖中绢帕递与他擦嘴,又从盘中挑了一颗最圆润好看的果脯,捏在指尖,送至他唇边。 公子心满意足的张开嘴含下,薄唇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碰到姑娘粉白指尖一瞬。 温温凉凉。 苏檀像被蜜蜂蛰到了,迅速收回手,垂首将带来的一应器皿再依次收进食盒中。 渍了蜜的果脯入口,冲散药味,沈修妄舒展眉头,对她笑道:“念棠,屋子里可是没放冰,瞧你热得满头大汗。” 苏檀腹诽:屋子里冰再多,出来走一圈自然也会热。 姑娘噙着浅笑,答话:“有冰的,姜嬷嬷她们安排周到。” 她迅速收好东西,提起食盒,对二人拜别。 “奴婢先下去了。” 短短一刻,那位祝小姐的眼神就没从她身上挪下来过。 苏檀被打量的不舒服,也不想再搅扰二人好事,索性打算提盒先行离开。 却不料沈修妄还没发话,祝小姐却是叫住了她。 祝从欢问:“你就是念棠?” 小姐问话,自然要答。 苏檀止住脚步,点头:“奴婢是。” 祝从欢站起身,含笑上前,拉着她坐下,“方才在席间就听行之哥哥夸赞身边人忠勇护主,他此番回京遇险,中箭落水后是念棠姑娘跳下去救了他。” “我还想着见见那位念棠姑娘,可巧你就来了。” 忠勇护主? 苏檀头大。 事件都对,但颠倒了顺序主次,讲出来就是另一番意思了。 转念又一想,若沈修妄没这般说,老夫人和夫人的发难怕是已在眼前。 第78章 风动 姑娘掩住心虚,瞥了一眼沈修妄,对祝从欢陪笑点头:“奴婢担不得忠勇二字,小姐谬赞了。” 祝从欢毫无架子,拉着她叙话:“不用如此拘束,我姓祝,日后叫我从欢便是。” “辛苦你用心侍候行之哥哥,他呀从小便是个极难伺候的,太后娘娘都对他‘嫌弃’的不行,有劳你了。” 苏檀自然明白她话中深意,他们应有幼时之宜,都是太后娘娘心尖儿上宠爱的孩子。 不过她只作不懂,浅笑点头。 祝小姐眉眼弯弯,态度亲昵和善,又说:“日后我也少不得要麻烦你,还望念棠姑娘赐教。” 这话一语双关。 苏檀心头冷冷,面上仍是恭顺。 她一个奴婢如何赐教未来主母,够折她的寿的。 “祝小姐言重了,念棠不敢。” “有何不敢,我呀最是好性子,行之哥哥看重的人,自然有你的妙处。” 两人说话靠得有些近,祝从欢身上的脂粉香蹿入苏檀鼻腔。 她本就在脂粉堆里长大,鼻子极灵,轻嗅两下便觉得这味道似曾相识。 再一思索,可不就是离京登舟那日,沈修妄袖口的那抹脂粉。 原来主人在此。 沈修妄坐在一旁没应声,只静静看着念棠如何应对。 却不料祝从欢明里暗里说了一大通,姑娘仍是浅笑盈盈答话。 她竟察觉不出危机么。 就这般心大。 还是说她根本就不在乎他同谁有交往。 沈二公子坐不住了,出声打断:“行了,折腾半日实在疲乏,我先回院子了。” 见他要走,祝从欢随即起身,极为温和懂事:“行之哥哥,那你好生休息,明日我们宫中见。” 沈修妄暂且不置可否,最后勉强应了一声。 转头看向“纯善可欺”的姑娘。 旁人都快耀武扬威踩到她头上了,她还是这般泰然自若。 日后这性子可怎么好。 纵使抬她侯府贵妾的身份,怕是在京中女儿家的圈子里也要被欺负。 指不定哪日被挤兑的哭哭啼啼,回来后红着眼睛还强忍说无事。 横竖她最会忍。 什么都往肚子里咽。 沈修妄只看了苏檀一眼,便如此这般想了众多。 多到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越界了。 返回松鹤苑途中,主仆二人一时无话。 待这一大圈儿走下来,沈修妄心里越琢磨越不舒爽,加之日头又热,进屋后就沉着脸坐在冰盆旁边。 苏檀以为自己去送药搅了他们二人的好事,公子不悦,她便只去里头主榻铺开芙蓉冰簟。 沈修妄看着姑娘俯身的背影,若有所思。 良久后开口说话,语气莫测:“念棠,你觉得祝从欢如何?” 苏檀指尖一顿,继续做事,答:“祝小姐很好,貌美如花,性格开朗。” 沈修妄又说:“那你可知,太后要为我和她赐婚,旨意兴许年前就下来了。” 闻言,苏檀指尖触上冰簟,只觉有些许凉意。 她正了正神色,回身看他,笑道:“那奴婢先行恭贺公子。” 他和祝从欢很合适,况且离京那日他险些赶不上商船,定是与她辞别绊住了脚。 她哪有什么立场和资格,再去说旁的。 只是趁着这颗心还能收拢,不再允许自己往外生出一丝妄念。 听到她的回答,沈修妄只觉心乱如麻。 恭贺。 好一句恭贺。 她大度的叫人无话可说。 公子索性不再开口,自顾自躺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苏檀早已在主榻上为他铺好芙蓉冰簟,他却一扭头睡在软榻上。 姑娘无奈,悄然退出内室,阖紧门。 内室中,沈修妄辗转反侧。 四皇子赵贤不是说,后宅女子最会争风吃醋,今儿你闹一场,明儿她闹一场。 为何听到他要被赐婚,要娶妻,念棠竟一点情绪起伏都没有。 她就不能磨一磨他,委屈一下,或是说两句祝从欢不好么。 念棠太乖顺了,恭顺的让人挑不出错处。 沈修妄侧了一下身,感觉心里更闷了。 什么劳什子赐婚。 纵使祝家对沈家有恩,他也不娶。 是夜。 四殿下密召沈修妄和乔煜议事。 如今陛下犯旧疾,年岁渐长越发看重父子骨血亲情,铁证如山之下,只动怒查抄杨府满门,剥去丞相之职。 仍是不舍得动东宫太子之位。 沈修妄提议再以群臣上谏,另外将太子这些年的其余罪状再列出呈上。 日积月累,水滴石穿。 想要拔掉一株扎根久远的大树,必得先松其土。 赵贤应下,表示尚可。 夜尽更澜,议事方才结束。 只是沈修妄走后,赵贤又将乔煜留下,二人再议一回。 赵贤上位之心颇为急切,水滴石穿的道理他懂,但眼下有更快的方式,何不放手去做。 乔煜深谙其心,顺势而为。 待回到乔宅后,便吩咐无问带手下人即刻去办。 公子眸光深沉,谨慎布局:“此事若成,可解半生之忧,东宫易主,天下太平。” 无问领命,推门而出,飞身消失于茫茫黑夜。 …… 夏日昼长夜短,入伏后更是叫人白日躲在屋中不愿出门。 晚间坊市应时而生。 长安街一入夜便化为十里欢乐场,百里纵情乡。 歌舞升平,灯火阑珊,人流攒动,好一番泱泱盛世景。 苏檀自从从广陵回来后,就没再出过府,在松鹤苑中待着做做事,多数时候还是看书。 也时常去往五小姐处,同她说说话,请教一二医术。 沈修妄的箭伤好得差不多之后,便又成日忙于公务,三五天宿在城外营帐中也是常事。 似乎一切又归于正轨。 但无人知道。 每每夜至,苏檀便坐在油灯下,捧着那张折叠多次的大魏舆图,暗自出神。 这日,苏檀收拾仆屋,翻出从广陵带回来的物件。 上好的胭脂蜜,还有蔷薇绡绣裙,这些是她专程给采薇姐姐买的。 奈何没有沈修妄的同意,她根本出不去府门。 东西是必须要送的,门也一定要出。 姑娘暗自筹谋,直到晚间沈修妄从营中回来。 为他沐浴更衣一番,半推半就间被摁倒在玉台之上。 情到浓时,姑娘娇喘微微。 “奴婢,想……想求公子一件事。” 此情此景,又是紧要关头,莫说一件事,一条命给她亦是心甘情愿。 沈修妄一口咬住姑娘耳软骨,额间青筋暴起,沉着嗓音:“说来听听。” 苏檀脑中极为清明,奈何被他磋磨的受不住,断断续续说道:“奴婢想去城西见一旧友,她……她是与我一同长大的姐姐。” 她张开手指想抓紧身下衾褥,指尖碰到湿滑的玉石台面才惊觉没有东西可受力。 无奈,只得箍紧男子劲瘦腰间。 沉了沉气息,又说:“她被崔姓富商赎身带入家中,我……我们许久没见了。” 沈修妄的吻又从她的耳畔移至下颌,直至烙在锁骨凹中。 良久听不到他的答复。 苏檀手指打转,揉着他的后腰窝,软磨硬泡:“公子,您可派人陪同奴婢一起去,定然早去早回。” 姑娘转轴拨弦的手法可谓炉火纯青,再坚毅的将军也终究落于下风。 沈修妄一把攥住她的腕子,咬紧后槽牙闷哼:“好……那便允了。” 姑娘心头一喜,“多谢公子。” 此番“谢”,叫厮磨许久的公子险些露怯,忍不住快慰轻叹一声。 而后仰头飞快攫住她的唇,潜心觅爱追欢。 第79章 云涌 都说男人在床榻之上的承诺不能作数,苏檀深谙其理。 虽然得到应允,姑娘仍想着翌日清晨再与沈修妄确认一番。 却不知眼睛一睁,身旁已然不见人影。 苏檀撑着胳膊坐起身,若非身子还有些酸疼,她当真要怀疑,沈修妄昨夜是否根本没回府。 他起身,她竟半分声响都没听到。 候在屏风外头的小丫鬟玉珠轻声近前,撩开轻纱床帐。 询问:“姑娘醒了,可要多睡会再起身?” “公子天还没亮便起身出府了,叮嘱奴婢别吵着您安睡。” 玉珠是在广陵就跟随伺候她的小婢子,沈修妄觉得她伺候的尽心,便提拔她将其带回侯府,日后专门伺候苏檀。 月例银子照着院子里的二等丫鬟发。 苏檀定了定神,略摆手:“不用了,我这就起身。” 沈修妄那么早就出门,那昨夜答应的事还作不作数。 人都不在,如何对峙。 苏檀只觉昨夜的柔情白白错付了。 她从里侧挪下榻,趿着鞋,接过玉珠递来的外衫长裙。 对她笑了笑:“玉珠你去歇会吧,我不用人伺候。” 小丫头定然从沈修妄走后就一直守着她,难免困倦。 玉珠欸了一声,“奴婢不用歇,那我下去为姑娘打点出门的车驾。” 出门。 苏檀系衣带的手指一顿。 只听玉珠说:“公子吩咐了,今日姑娘要出门访友,坐那辆新制的宽敞车舆。” “城西有逃荒的流民,又派六个健壮小厮,并两个婆子随同,叫奴婢好生陪着您去。” 小丫头顿了顿,又说:“公子还吩咐了,姑娘既然是拜访旧友,断然没有空手去的道理,您备的礼算您的,再另外去府库选两样顺眼的算他赠的。” “他说,只当谢您那位旧友素日对您的照顾。” 如此这般一通叙述,玉珠掐着手指算了算,应当都说全了。 不枉她一字不落背了许久。 苏檀垂下眼帘,穿戴完毕。 沈都督一诺千金,倒是她度君子之腹了。 能出府自然很好。 姑娘收拾利落,回自己屋中取了东西,想想又从银钱匣中取出几锭银子放进荷包。 简单用过早膳,便从府中角门而出,坐上车舆前往城西。 苏檀前脚出府,后脚枕霞苑中就收到了信儿。 钟忆巧身边的丫鬟莲儿,妒得横鼻子竖眼的。 “小姐,您说念棠那丫头跟着二公子去了一趟广陵,如今回府后可是身价渐涨。” “简单出一趟门,前簇后拥八九个人,这分明是贵妾应有的待遇。” 莲儿越说越眼红,凑近钟忆巧面前,低声道:“小姐,您说二公子不会真的要抬她做侯府贵妾吧,她也配?” 钟忆巧静静听她汇报,随手拈起盘中一枚浑圆紫葡萄,气定神闲:“贵或者贱,那就只是个妾。” 她眯了眯眼睛,“如今要紧的不是她,而是祝从欢。” 莲儿叹口气,点头:“小姐说的对,那祝小姐可是有太后做靠山,指不定哪日赐婚懿旨就下来了,届时,您可……” 可如何是好几个字她没敢再说。 钟忆巧不悦瞪她一眼,指尖捏着葡萄悄然用力。 “我不在意念棠那丫头是贵妾还是贱妾,但祝从欢的肚量可没那么大,你猜她会不会对咱们府里这位‘钦定’的妾室下手?” 莲儿犹被点拨,喃喃:“她会么?” 钟忆巧冷冷地勾了勾唇,没有回答。 那日水榭之事,她尽收眼底。 祝从欢要的是沈修妄的心和爱,而不仅仅是有名无实的正妻之位。 女子的嫉妒心是需要被激发的,越刺激就会越强烈。 越是身居高位,便会越看不惯出身低贱之人越过自己。 钟忆巧浅浅呼出一口气。 指尖葡萄被她彻底捏碎,甜腻汁液缓缓流下,滴滴答答,狼狈不堪。 …… 去往城西途中。 苏檀挑开车帘看向长街。 行过权贵之所,越往西,所见之景便越发简朴。 待过了西城门,外头的情形更是不容乐观。 回京那日,曾听沈修妄麾下一位营官提过一嘴。 边城大旱,又时常有战火、流寇侵袭,民不聊生。 酷暑难耐,逃荒的百姓三五成群,围在大树底下或是搭起的草棚下躲避烈日熬煎。 荒民太多,为保京中治安,每日只限一定数量的人进入,旁的只能在城外待着领取微薄救济。 见着有贵人的车驾驶来,不少灾民跪在路边乞讨。 “行行好吧,贵人行行好吧……” 看着他们蓬头垢面,面黄肌瘦的模样,苏檀又不由想起从前的自己。 更有穿破布烂衣的父母,扯着破竹篓里的幼儿向过路人售卖。 幼童有男有女,窝在竹篓里,或是没精打采跪在地上,头上插根草标,等待买主挑选询价。 日子当真过不下的时候,卖儿鬻女实属常见。 苏檀只觉心口发闷,强行将目光再投向别处,提醒自己今日难得出府,别忘了有何目的。 不远处,一阵争吵声传来。 一穿红着绿,涂脂抹粉的中年妇人摇着团扇,身后还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仆从。 妇人手持团扇掩着鼻子,看向地上坐着的小姑娘。小女孩约摸六七岁,大大的眼睛瓜子脸。 一个穿灰蓝粗布衣的汉子站起身挡住妇人的视线,不许她再看。 妇人朝汉子尖声嚷嚷:“你这人听不懂好赖话啊,我芬娘看中你后头的这小丫头了。卖给我,我保她日后穿金戴银、吃香喝辣。” 汉子个头挺大,可惜瘦了些,皮肤黝黑,脸颊瘦出两道凹痕。 他粗着嗓子,扯开干裂泛白的嘴皮子:“不卖!我家燕子头上没插草标,你去别家买吧。” 听到这话,芬娘叉着腰上下打量他,又瞥向后头护着女孩的另一年轻小伙子。 小伙稍白净些,约摸十八九岁。 芬娘嗤笑一声:“一个女娃,有什么好宝贝的,卖了还能给你们一笔银子。” 听到这话,后头的年轻小伙捡起地上的石头就要往她身上砸。 奈何脸色苍白,像是中暑了,手臂虚而无力,石头没扔出多远,自己反而气喘喘吁吁。 芬娘身后的壮仆见状就要冲上去揍他。 妇人冷哼一声,“罢了,死脑筋的穷鬼,守着赔钱货臭丫头,注定早死。” “打他们还脏了我们的手,走走走,别沾上晦气。” 说罢,扭着肥硕的肉臀去往别处挑人。 眼见着他们走远,黑瘦汉子蹲下来,揉了揉小姑娘的发顶,轻声安抚:“燕子别怕,大哥和二哥不会把你卖掉。” “再苦再难,我们也要在一起。” 第80章 流民 苏檀坐在车舆里默默注视他们,而后叫车夫停下。 转头对一旁的玉珠说道:“此处流民不算多,把方才我们从街上买的糕饼取出来分给他们,叫几个小厮在旁边维持好秩序。” 玉珠点头应是:“姑娘果真是菩萨心肠,您在车里坐着就成,我带他们下去发,万一冲撞了您就不好了。” 苏檀弯唇对她笑了笑:“玉珠,我也曾是流民,与他们并无二样,没有冲撞一说,不妨事的。” 小丫鬟讷讷点头。 不过为了避嫌,苏檀仍是戴上帷帽,才走下马车。 见到有好心的贵人施舍糕饼,不少流民纷纷起身过来领。 又因为有威武健壮的小厮在旁,众人不敢鲁莽,排好队依次等着。 两个婆子捧着食盒有条不紊发给他们。 苏檀从盒中拿出四块,迈步走向那兄妹三人。 玉珠紧随其后。 经过方才那一遭,兄妹三人仍有所警惕,生怕过来的这位女子又是来买人的。 黑瘦汉子拥着妹妹护在身后,满眼戒备。 苏檀摊开掌心,将手中糕饼递出去,“我不是来买你妹妹的,放心吃吧。” 那汉子打量面前的女子并无戾气,且旁边的流民们都捧着糕饼埋头啃食,想来只是心善的贵人广施救济。 他拘束的对她鞠躬致谢,双手接过糕饼,“多谢小姐赏。” 一共四块枣泥糕,汉子只掰开一块,一半儿大一半儿小。 先将大的递给身后的小姑娘,又将小的一半递给靠在石头边的弟弟。 随后将剩下的三块仔细包好,塞进衣裳胸前位置藏起来。 做完这些,他舔了舔指尖粘着的些许糕饼屑,直到全部舔干净,才咂了咂干裂起皮的嘴。 苏檀不动声色,将一切尽收眼底。 转头对身后的玉珠说道:“去车里倒些茶水来。” 玉珠看了一眼,那小姑娘捧着大半块糕饼吃的狼吞虎咽,显然有些噎人。 她当即会意,点头:“奴婢这便去。” 支开玉珠,苏檀缓缓蹲下身子,与兄妹三人平视。 她看向那黑瘦汉子,意有所指,开门见山说道:“出身难改,时运不济,你们日后是要继续这么活下去,还是想咬咬牙挣命一搏?” 汉子愣住,靠在石头旁中暑喘息的小伙亦是怔怔看向她。 隔着帷帽,他们并不能看清女子的面容,只觉她说出的话,一下子道破他们的心。 这世道,光脚不怕穿鞋的,他们通身上下除了这条命,再也没什么好豁出去的。 见他们没言语,苏檀心中已有答案。 她从荷包中摸出一锭银,还有一张纸笺,揉成一团。 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然后握住她的手,将东西悄然塞进她的手心。 “燕子,你有两个好哥哥,日后定会过上好日子的。” 话毕,姑娘便缓缓直起腰,站起身。 在旁人看来,她方才只不过是同可怜的孩子说了一句话。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燕子捏着姐姐塞给她的东西,愣是没吱声。 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轻声说一句谢谢。 彼时的她并不知道,若干年后,她该如何庆幸感激今日沉着冷静的自己。 这手里握着的,是他们兄妹三人的锦绣未来。 玉珠捧着茶水过来,苏檀整了整衣袖,径直走回车舆,只嘱咐她倒水给他们喝。 待布施完毕,车驾继续向前驶去。 苏檀透过窗牖回眸看了一眼那兄妹三人,袖中指尖默默收紧。 希望她没看错人。 人生在世,独木难支,孤掌难鸣。 说到底,万般皆是一个赌字。 车舆辚辚驶入城西商贾府宅的聚集地,出门前小厮已然查到孟宅具体位置。 马车尚未停稳,苏檀便忍不住撩开帘子,看向面前的大宅。 守门老仆看到阔气的马车,忙迎上前来询问一番。 陪同的魏嬷嬷掏出侯府腰牌在他面前晃了晃。 气势居高临下:“我家姑娘来寻一旧友,是你家老爷的姨娘,姓郑。” 明晃晃的侯府腰牌,一个龙飞凤舞的沈字,直叫老仆看花了眼。 连忙对着马车里的人又是作揖又是鞠躬:“贵人稍后,老奴这就进去通禀。” 说罢,脚下生风,往门里跑。 主屋正堂,檐外正跪着一孱弱女子,手里捧着一盏热茶,直烫得指尖泛红,也不敢松手。 正堂里头摆着冰盆,凉意习习,坐在主位的妇人生得圆脸圆身,富态毕现。 老仆慌忙上前,向她汇报:“夫人,外头来了一行人,要寻郑姨娘。” 闻言,孟夫人满脸鄙夷,撂下手里的果子,瞪向门外跪着的女子。 “狐狸精,怕是从前窑子里的恩客来寻她吧。” 采薇跪在砖石地上,一声不吭,豆大的汗珠布满额头鼻尖。 那老仆暗自抹了一把汗,压声道:“夫人,他们是沈府来的,来寻郑姨娘的是一位年轻姑娘。” 孟氏冷哼,满不在乎:“沈府,哪个沈府,打发走……” 话音未落,忽的眉心一跳。 沈府,满京城还有哪个沈府。 靖宁侯府,沈府啊! 她晃了一瞬的神,握紧圈椅扶手,强装镇定咳嗽两声,对着门外的采薇说道:“起来吧,既然有人来寻你那就去见见。” 采薇得到宽恕,这才颤抖着手放下滚烫的茶盏,撑着膝盖缓缓站起身。 又听孟夫人威胁恐吓:“不该说的话,你若是敢说出去一个字,可仔细日后怎么活!” 采薇垂首应是:“妾明白。” 她弯腰掸去膝头的尘土,仔细整了一下发髻,才跟着看门老仆往外走。 听到沈府的那一刻,采薇就知道,应当是阿芜来寻她了。 她忍着指尖的疼痛,强行压下心底的酸楚。 阿芜好不容易才来一回,她得高兴些,不能叫她担心。 采薇拐过影壁,迈出门槛,一抬头便看到车舆旁站着一位头戴帷帽的年轻姑娘。 鼻子一酸,险些当场落泪。 苏檀是侯府内宅的人,有规矩拘着不能随意进入旁人内宅见外男,所以便同采薇在车舆里说话。 两人数月没见,分明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奈何面对面之后,除了高兴的抹眼泪,竟一句也说不出来。 苏檀看着采薇,仔细端详她的脸,“姐姐瘦了不少。” 采薇浅笑,抬手抚着小腹:“嗯,害喜的厉害,吃什么吐什么。” 苏檀眼睛一亮,低头看向她的小腹,惊喜问道:“姐姐有孕了?” 采薇点头:“快三个月了,尚未显怀,明年春天她就能出生,届时可以和阿芜干娘打招呼了。” 苏檀弯起唇角,小心翼翼伸出右手,想碰又不敢碰。 目光扫过采薇泛红的指尖,膝头皱巴巴的裙摆,额上被汗渍冲花的薄粉,还有鬓间稀少可怜的珠花。 苏檀没有再开口多问别的,她知道,她过得不好。 她抬手轻轻覆于采薇的手背,似是安抚,又似是保证。 “姐姐,你好生养胎,切忌大补也尽量别摔着。等我们的小乖乖出生,阿芜干娘带她去见三山,跨五洋。” “我们不再受为人妾室的罪了,好不好?” 采薇吸了吸鼻子,垂首连连点头。 强忍的眼泪终究还是没忍不住,眼眶一热,簌簌直往下掉。 她哽咽道:“好。” 两人又在车内说了一会子话,孟夫人派仆人来催,说是郑姨娘到了喝安胎药的时辰。 苏檀将带来的一应东西交给采薇,还有两张价值不菲的银票,嘱咐她藏在贴身内袋里。 两人最后拉着手,依依不舍告别。 采薇走下马车,站在门前目送苏檀的车舆离开。 苏檀撩开帘子,探出半边身子朝她招手,“姐姐,多加保重,我还会再来看你的。” 残阳余晖落在采薇肩头,染红了她的温柔眉眼,她一手抚着小腹,一手朝她挥别。 “阿芜,保重。” 苏檀只想把这幅场景,永生永世刻于脑海之中。 她想,她的背后才不是空无一人。 金乌西坠,月轮攀升。 苏檀重又回到侯府。 沈修妄星夜归家,走到院中正巧碰到丫鬟玉珠,往前走了几步,他又回身问她。 “今日姑娘出府,可曾有何异常之事发生?” 玉珠思索再三,如实回答:“回公子的话,去城西的路上,姑娘听闻有流民,便特意买了些糕点接济他们。” “然后便是去见了孟家的郑姨娘,回来途中路过书斋,姑娘又买了两本书,旁的再也没有了。” 见旧友,买书,都是寻常事,不足为奇。 小丫鬟怯生生问:“公子,接济逃荒流民算是异常么?” 闻言,沈修妄松了松眉头,大手一挥:“不算。” 念棠本就心善,从前在别苑,遇到躲雨卖树的祖孙都要接济一番,何况是更可怜的流民。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突然惊起这根筋,她怎可能有什么异常。 想来是近日练兵太累了。 公子神情松懈,迈步往主屋而去。 第81章 错意 盛暑之夜,白日嚣灼褪去,徒留一院清风,半枕虫鸣。 主屋内室。 苏檀临窗而坐,面前的梅花纹清漆小几上摆一盏灯,姑娘捧着绣品,拈线落针。 窗外不时有鸣虫发出“唧唧吱、唧唧吱”的声响,那是蟋蟀。 又有鸣虫发出“轧织、轧织”的叫声,应当是纺织娘。 绣花针刺破绢面,彩线翻飞,活灵活现的巧物儿跃然其上。 灯芯“噼啪”炸了一下。 苏檀抬手揉了揉眼睛,等待视线重新聚焦的片刻功夫,微微晃神。 忽的想起今日去问檀书斋时,临走前乔煜对她说的话。 他说:“念念,近几日京中兴许会不太平,素日若没有要紧事,可少些出门。” 苏檀皱了皱眉,何为不太平。 想来又是上头的皇子龙孙斗得你来我往。 姑娘看着晃动的烛火,轻轻摇了摇头,清出脑中这些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拈起绣花针落下,右眼皮忽的一跳。 针尖瞬间戳破粉白手指,一滴滚圆的赤红血珠子迅速冒出来。 苏檀回过神,忙放下绣品,拿起一旁的帕子抹去指尖血珠。 眼皮子仍在跳。 “吱呀”一声,主屋门被人推开。 沈修妄从外头拐过曲面落地屏风走进内室,一抬眼便看到姑娘一手裹着帕子,低头看指尖。 他几步上前。 “怎的了,好端端的半夜做什么绣活儿,我瞧瞧可无事。” 说着便握住姑娘的手腕,垂眼细看她的伤口在哪儿。 苏檀抿了抿唇,嘟囔:“针尖刺破的,不妨事。” 沈修妄找了半天确实没看到伤口,那么点针眼,估摸着早愈合了。 他没好气地看她一眼,顺手拿起一旁的绣品,随口问道:“绣的什么?如此用心。” 拿在手里随意一展,竟是一件比他巴掌大不出多少的孩童肚兜。 当间一条栩栩如生的红鲤鱼,只差点睛。 这肚兜实在太小,拿在男子手中像是张帕子。 委实可爱。 沈修妄瞬间睁大眼睛,一双潋潋凤眸缓缓下移,视线落于姑娘平坦小腹之上。 薄唇微张,唇角露出不经意上扬的弧度,竟连声音也开始微微颤抖。 “念棠,你是不是有……” 苏檀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向自己纤细腰肢。 狐疑:有?有什么? 下一瞬,突然反应过来。 姑娘张了张口刚要说话,沈修妄已经张开双臂,俯身将她拥入怀中。 “念棠,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昨夜我不该那般不知轻重分寸。” “可曾叫府医来瞧?” “不成,府医庸碌,明日我将太医院的杏林圣手请来……” 越说越离谱了。 苏檀百口莫辩,清了清嗓子,连忙淡声解释:“公子,奴婢的癸水五日前刚结束,我……没有怀孕。” “今日我去看望采薇姐姐,她如今已有三个月身孕,这小肚兜是绣了送给她的孩儿的。” 闻言,身前抱着她的人似乎双臂一僵,片刻后又恢复如常。 沈修妄缓缓直起腰,垂眸看她,“果真?” 他不死心地捏着小肚兜又看两眼,如此可爱精巧。 苏檀认真点头:“当真。” 她次次事后服药,怎么可能怀孕。 沈修妄悻悻放下小肚兜,抬手揉了揉鼻尖。 “那你明日再绣吧,无需熬夜。” “我,我沐浴去了。” 匆匆撂下这句话,沈修妄转身往里头的净室走去。 内心自语。 念棠如此肯定,那定然是自己会错意了。 天知道,方才那一瞬间,他脑中已然浮现出孩儿的名字。 真是疯了。 是夜。 京中一处暗门楼子。 闭锁的屋内,男男女女瘫醉一片。 人人摇头晃脑,手悬在虚空中,捕捉极乐之源。 三三两两,又哭又笑,形如提线木偶。 有锦衣华服的男子语无伦次,感慨:“登仙,果真登仙……哈哈……” * 两日后,晨起。 伺候完沈修妄更衣出府上早朝,苏檀趁着日头还没升高,照例去往园中西北角的药圃。 盛夏草木葱茏,药草更是长势喜人。 姑娘埋身药圃中央,目光扫视四周,并无旁人,随即摸到墙角边。 拨开些许杂草,便能看到之前寻摸到的一处小排水口。 近几日无雨,里头干燥得很。 苏檀伸手往里头一摸,探了两下,果然摸到一个用油纸包好的物件。 借着葱茏草木的掩盖,她迅速打开油纸,露出里头的几块枣泥糕饼,与她那日分发给流民的一模一样。 还有一张纸,姑娘展开一看,上面只端端正正写了两个字。 「挣命」 苏檀无声地弯了弯唇角,果然她没看错人。 那日她布施走后,小姑娘燕子偷偷凑到大哥和二哥面前,四下张望并没有人注意他们,这才缓缓张开手指,给他们看方才那位好心小姐塞给她的东西。。 纸笺已被掌心手汗浸湿,银子却是闪着光。 黑瘦汉子满脸错愕,慌忙收起银子,又把那张纸条展开,递到靠在石头边的小伙面前。 “小川,你跟村头秀才读过几天书,瞅瞅写的什么?” 小伙强撑着睁大眼睛,一字一字,磕磕巴巴轻声读出来。 “三日为限,若你们能顺利进城,去往东市永庆坊,左数第一家,西北角有一排水渠口。” “将今日所赠糕点原样买一份放进去。” “我若没看见,只当你们认命,这锭银子全当丢入水。” 黑瘦汉子瞪大眼睛,喃喃自语:“这是啥意思……” 小川咳嗽一声,思索一瞬,抬眼看向他,耐心解释:“大江哥,那小姐应当是要考验我们。” “若我们愿意为她卖命,日后兴许能挣个前程;若我们不愿意,这锭银子拿走,往后就再无瓜葛。” 大江眉头一拧,轻声喃喃:“她就不怕我们拿着银子和纸条出去乱说……” 小川喘出一口粗气,唇色淡白,“哥,人家是高门大院出来的,咱们只是乞讨的流民。” “况且那位小姐面儿都没露,叫咱们办的事只是买糕点,犯法不?” 大江挠了挠头,面露愁容:“要不咱把银子还回去吧……” 虽然那位小姐看着不是大凶大恶之人,可替人卖命这种事,他能做,弟妹却不能一起被卷入。 蹲在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燕子摇头,眨巴着大眼睛看向他们。 “大哥、二哥,我们做。” 小姑娘异常坚定:“方才那位姐姐说的没错,命是我们自己的,自己都不去挣,谁还能替我们挣。” 中暑的小川也连连点头:“哥,咱们拼一回吧。” 他垂眼看向身上的粗布麻衣,还有三人脚上磨破了的草鞋。 再看远处大道上,迎来走往的富户权贵的马车。 眸色越发坚毅:“我不信命,我信人定胜天。” 第82章 明珠 风吹热浪,烈日越过高墙缓缓升起。 苏檀盯着纸上的挣命二字,良久。 她需要背景简单,心性纯直,撑着一口气拼命往上爬的人作为外应。 那两个男子宁可饿死,中暑而死,也不愿卖掉妹妹苟且偷生。 那小姑娘明知她给她了东西,却能沉住气,加以掩饰,是个聪明伶俐的。 这样的人,值得一试。 一来,在第二日就能拿到流民进城的名额。 可见他们与守城兵打交道有一点本事,圆滑尚可。 二来又从京中诸多铺子里,买到她那日分发的枣泥糕饼。 京中糕点铺子众多,能从中筛选出一模一样的,不仅要腿脚快,还要心细。 这点他们也做到了。 三来,便是躲过侯府外围家丁小厮的巡逻,顺利将东西放入此处通渠口。 足可见他们有胆有谋,且下定挣命的决心之深。 能过此三关,已大致满足苏檀目前所需用人标准。 她考虑过,遁逃之路远远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容易。 世道艰难,恶意滋生,独身女子怀揣金银细软上路必然遭人觊觎,她必须有自保和身份伪装的能力。 那兄妹三人,日后便是她的手脚。 开铺子做生意,哪怕看家护院都要人。 何况,如今内宅正有送上门的机会,将计就计,未为不可。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下定决心,姑娘迅速将纸条塞入贴身荷包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油纸包,重新放入通渠口中。 做完这一切,苏檀转身继续查看药圃,修整杂草。 不远处,玉珠迈着小碎步疾步跑来。 “姑娘,祝小姐在花厅等你,说是要同你说话。” 苏檀握着小锄头的把柄,指尖一紧,微笑点头:“好,你去同她说一声,我即刻便到。” “好嘞。” 回到屋中,苏檀洗干净手,又走到妆台铜镜前打开首饰匣子,翻出沈修妄送她的红珊瑚珠串套在腕上。 袖口轻轻拢下,半遮半露。 她抬眸看向镜中姑娘,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 行至花厅,祝从欢已然在里头。 有守门的小婢子撩开蕉叶帘,苏檀迈步跨过门槛,走进去。 上前行礼:“奴婢念棠,拜见祝小姐。” 两人坐下说话,约摸一盏茶的功夫,祝从欢便一口一个妹妹叫的亲热。 她又从袖中取出一盒胭脂递给苏檀看,笑道:“如今盛暑,平常的胭脂用着委实干燥,香气又重。” “这盒是宫中秘制的,太后娘娘独赏我一人,香味虽清淡却又经久不散。” 说着,便打开盖子,递与她闻。 苏檀不掩眸中羡慕之色,伸手接过,袖口微微抻起,露出圆润赤红的珊瑚珠。 祝从欢的目光掠过,晦暗一瞬,随后恢复如常。 苏檀闻了闻胭脂香,连连点头称赞:“果真上品。” 祝从欢心满意足,极为大度,开口道:“既然你喜欢,这盒便送你了。” “那日在宫中,行之哥哥对此香赞不绝口,与我多说了一会子话,听说险些没赶上去广陵的船呢。” 说着,抬手掩了掩略微泛红的娇面。 苏檀握着胭脂盒,柔声致谢:“奴婢多谢祝小姐赏赐,那便恭敬不如从命收下了。” 祝从欢抬手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又说:“客气甚,日后咱们见面的机会还多,就有劳你先伺候行之哥哥几日,这胭脂多用,他喜欢。” 这般明赏实贬,只差指着苏檀的鼻子说:在我未过门之前,好生做我的替身,你这通房丫头。 苏檀不动声色,只温顺听着。 不多时,外间传来玉珠的声音:“念棠姑娘,公子下朝了,唤您回院子。” 祝从欢悄然蹙了一下秀眉,随即笑道:“瞧我只顾着高兴拉你说话儿,倒忘了行之哥哥下朝要人伺候,快些去吧,莫叫他等急了,仔细受罚。” “是,奴婢先行告退。” 苏檀盈盈起身,对她拜别,恭敬有礼退出花厅。 待姑娘的身影彻底消失门外,祝从欢含笑的双眸缓缓沉下去。 她静静坐在花厅中,饮尽杯中茶水,若有所思。 不多时,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一妙龄清秀女子撩开蕉叶帘走进来。 钟忆巧面露意外之色,忙上前见礼:“祝小姐安好,瞧我这眼神儿,方才险些认错了人,原来您在此处……” 祝从欢微微一笑,抬眼打量她,“哦,钟小姐方才把何人认成我了?” 钟忆巧唇边噙着浅笑,淡声道:“方才在园中遇见表哥,他正弯腰对面前一姑娘轻声附耳说话。” “非礼勿视,我便没再敢多看,心下料想除了祝小姐,旁人哪有这等深情厚谊……” 她欲言又止,连连捂嘴:“是忆巧眼拙,祝小姐莫怪。” 听完这番话,祝从欢似笑非笑瞥她一眼,放下茶盏悄然走出花厅。 这厢。 沈修妄下朝回到府中,在游廊处遇到苏檀,瞧她穿戴一新,满面容光的模样不免开怀。 今日是她生辰,他推了一干琐事,只想陪她出府好好庆生一番。 见着姑娘娇俏动人,他倾身上前,对她耳语道:“今夜我们不回府,我订了长安街潇湘溪苑的上房。” 闻言,姑娘耳边一热,淡粉色云霞自耳畔蔓延至整张小脸。 她微微点头:“奴婢听公子的。” 沈修妄抬手揉了揉她的小脸,问:“晨起可曾吃长寿面?” 苏檀摇头。 沈修妄皱眉,长腿迈开,拉她走,“生辰不吃长寿面怎么行,走,我去厨下给你做一碗。” 姑娘狐疑:“公子竟会煮面?” 沈修妄:“不会,不过应当也不难。” 苏檀:……无语。 月落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侯府的马车稳稳停于京城万宝楼外。 楼中雅间,苏檀怔怔看向面前十几个大小不一的黄花梨木首饰盒。 一时哑口无言,不知从何处下手。 姑娘目光扫过排成一排的木匣子,轻声问:“公子,这些都是生辰礼?” 沈修妄坐于长案对面,撑着下巴,侧头瞧她。 俊眉微挑:“不错,一共十六样。” “为何是十六样?”姑娘抬眸望他。 沈修妄正了正神色,对上她的眸子,认真道:“因为要补上之前十五年所有的生辰礼。” “你们姑娘家的生辰,比男儿家还要重要,从前没有的,以后我悉数为你补上。” 苏檀不由抿紧唇瓣,没说话。 沈修妄拿起最中间的那枚方形盒子,揭开盖子推到她面前。 “这个,是贺你的及笄礼。” 苏檀垂眸看向盒中,里面端放一颗夜明珠。 浑圆白润,婴儿拳头般大小,绽放无尽华光。 姑娘垂眼看着,一时无言。 沈修妄勾了勾唇:“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今以明珠赠明珠。” “念棠,愿你生辰安康。” 生辰安康。 久违又亲切的话语。 可惜,这么好的夜明珠,她不会带走。 苏檀抬眸与他对视,莞尔一笑:“奴婢多谢公子。” 君竟不知终离别,赠妾琉璃夜明珠。 空妄念。 第83章 月光 从万宝楼出来,天色已然黑透。 晚间坊市热闹纷呈。 有头脑活泛的铺子掌柜在长街之上搭建竹制彩楼,绑上五颜六色的绸料带子,又或是插香花,挂铜锁,吸引年轻男女前来赏玩。 既卖了东西,又添了人气。 整条街市,一家看一家,暗戳戳下足了功夫。 夏夜流萤漫天,人头攒动之处,比之流萤更为繁多。 拖家带口,扶老携幼,百姓们趁着晚风清凉出门透口气。 演武卖艺的、唱皮影戏的,还有做夜宵的摊子。 夜色下的京城,比白日更多了些许烟火气。 苏檀满眼含笑,四处走走逛逛,沈修妄拥她于身侧,两人并肩走了大半条街。 “长命锁、同心锁、子母锁……应有尽有嘞。” “诸位走过路过别错过,锁心锁爱锁平安嘞……” 摊贩的叫卖声五花八门,唯独这两声格外朗朗上口。 苏檀闻声看向那小贩,只见半人高的摊位上,铺满各式各样的锁。 姑娘起了兴致,走近。 拈起两枚同等规制,一大一小的金镶玉锁,左右端看。 “小姐,您手中拿着的是子母锁,所谓母子同心。” “大的母亲戴,小的给孩儿戴,寓意平安团圆,是极好的。” 苏檀垂眸看得认真,这锁做工精细,寓意又好,送给采薇姐姐图个好意头应当不错。 姑娘一手捏着一根细链子,将子母锁举到沈修妄面前给他瞧,笑问:“好看么?” 姑娘笑靥如花,金镶玉的物件儿也比不过她的好颜色。 沈修妄悄然颔首:“极美。” 苏檀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掌柜的,我要了,烦你替我装好,我要送给姐姐的……” 话音未落,指尖的子母锁尚未递出去。 “砰!” 身后蓦地传来一声巨响。 随后尖叫声此起彼伏。 “啊!死人了!” “有人从楼上掉下来了!” 苏檀闻声转过头,只见十几步之外有一人倒在血泊之中。 猩红的血浆迸溅,汩汩流出体外,瞬间汇成一条赤色小河。 那女子手脚抽搐挣扎。 鬓发衣裙散乱不堪。 沈修妄抬手揽着姑娘的肩,对身后随行的长风眼神示意,叫他上前查看。 苏檀怔怔地被沈修妄揽着转身,惊魂甫定刚要收回目光,忽的被地上一枚亮闪闪的金钗锁住视线。 姑娘惊惧害怕的双眸逐渐瞪大,漆黑瞳仁骤然一缩。 是牡丹钗! 她从前在楼中赠给采薇姐姐的牡丹钗! 苏檀心口咯噔一下,霎时间被巨石堵住。 她不顾一切扭头细看地上那人,鲜血模糊了女子大半张脸,只依稀能辨出两分轮廓。 “呯嗙……” 捏在指尖的子母锁倏然落地,铿锵相撞,发出清脆玉碎之声。 苏檀一把推开沈修妄的手,用尽全身力气,跌跌撞撞、踉踉跄跄,拨开围观的百姓,径直往那人身边跑。 不是的。 不可能。 不会是采薇姐姐。 短短十几步,苏檀感觉脚底重得抬不起来,最后索性“噗通”一声跪倒在血泊中。 温凉的血液浸透她的裙摆。 姑娘颤抖着手,弯腰拨开女子粘在脸上的长发…… 血色模糊中,那张温婉柔和的脸悄然放大在她眼前。 苏檀有如被千斤巨石瞬间砸中。 “姐姐!” 采薇还在抽搐,不停有鲜血从她的脑后,身下渗出来。 苏檀手足无措,她甚至找不到她的伤口在哪里。 只紧紧捂着她血液喷涌最多的头部,泪如雨下:“救命啊……救人啊……” 采薇睁开眼睛,露出一条细小的缝。 瞳孔逐渐涣散,她扯了扯唇角,呢喃:“阿……阿芜……” 苏檀拼命点头:“姐姐,是我,我在。” 采薇气若游丝,从高处摔下来手脚都断了,她“哇”的一声呕出一口血。 “咳咳,孩……孩子……” 苏檀哭得浑身都在抖,慌忙用袖子擦去她嘴角的鲜血,颤声说:“孩子在,孩子在。” 她不敢去看。 采薇身下早已一片汪洋血海。 她咬着牙,连声安慰:“姐姐,你坚持一下,别说话,我叫人来救你……” 她抬头扫视四周,视线根本无法聚焦,只感觉四周乌泱泱全是人。 全是观望的,盯着她们看的眼睛。 铺天盖地的眼睛。 采薇开始抽息喘不上气,唇色一寸一寸惨白泛紫。 她艰难动了动唇,几乎发不出声音:“阿芜……别哭……” “今日是你生辰……要……” 她“哇”的一声再次呕出满满一口血,延续最后一缕气息,断断续续说:“要开怀……要……好好……活……” 苏檀用力点头,泪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 “好,阿芜都听姐姐的。” 听到她的保证,采薇无声地弯起唇角,而后滞住一瞬,直愣愣盯着她。 气息戛然而止,声线噎于喉中。 采薇终究没能闭上眼睛。 苏檀再也忍不住,俯身抱起她软成一滩的身子,崩溃痛哭。 “姐姐!” “姐姐!” 鲜血染透全身,怀里的身体尚有余温,鼻尖满是铁锈血腥味。 苏檀只觉这一刻天塌地陷,她再次被人扔进当年那口冰冷水牢之中。 她曾仰头望月,有一人逆着清冷月色趴在井口与她遥遥相望。 那人将偷偷省下的馒头丢给她,告诉她好好活着才有希望。 楼里姑娘到了十三四岁就有接客的,是采薇挡在她前面,为她应付那些男人。 她总是掩着满身的伤,对她温柔笑笑:“姐姐不疼。” 苏檀泣不成声,近乎晕厥。 她贴着采薇血肉模糊的脸,喃喃自语:“姐姐,你不可以丢下我。” 我还要带你和孩子去塞外、去广漠。 你还没有见过一望无际的海,还没种满一院子的蔷薇花。 冬日我们要在院子里堆雪人,春日我们要出门踏青,我们说好了都要好好活下去的。 这八载我的背后不是空无一人,因为总有姐姐在。 我以为姐姐永远都会在。 站在春光里,月色下,笑着对我招手。 这世间的团圆喜乐那么多,为何竟容不下我们。 为什么。 最后,苏檀哭到彻底麻木。 她抱着采薇母子的尸体,枯坐街头。 从今以后。 落在她肩头的月光。 灭了。 第84章 皇权 短短七日,大魏京城暴乱频发。 有人精神失常,频频跳楼、跳湖自尽身亡。 有人持械闯入人流密集的坊市,见人便砍,逢人就杀。 还有人半夜无故纵火烧屋,死伤的无辜百姓数十上百。 流离失所的更是不计其数。 五城兵马司日夜派兵巡查街道、坊市。 一时间,京城百姓人心惶惶,民不聊生。 商贾不敢开铺子做生意,生怕有暴徒窜入,打砸抢烧。 普通百姓不敢出门,生怕遇上杀人不长眼的疯子。 唯有棺材铺和义庄人满为患,悲哭声震天。 凡此上述种种恶犯,被抓后皆是精神恍惚,状如行尸走肉。 喜怒哀乐失常,形销骨立。 经大夫诊判,他们早已染上醉登仙的药瘾,且病入膏肓。 醉登仙乃大魏禁药,早在广陵、江州、淮州一带便已悉数清剿。 如今竟有一批流入京城,朝廷内外大为震惊。 有知情者在民间散布消息,广陵背后的毒窝之所以壮大,乃是当今东宫太子一手遮天。 如今流入京城的醉登仙,便是当初广陵毒窝流出来的漏网之鱼。 广陵一案,杨丞相满门已然问罪,但背后的东宫却丝毫不受影响。 若让这样的储君登位,大魏百姓日后还有何生路。 苦于迫害已久的百姓们奋起反击,联名上书万民血书,长跪于宫门之前,求皇帝为民除害,秉公执法。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废太子,难以平民愤。 一时间,朝野上下弹劾东宫的奏折犹如雪花片子,簌簌往皇帝的御书房飞去。 堆积如山,气势汹汹。 皇帝年岁渐长,本就身有旧疾,如今看着百官和万民对太子的弹劾,怒从心头起。 再随意翻开一封奏折,里头列出的罪状,桩桩件件,劣迹斑斑,罄竹难书! 皇帝一日间苍老下去,将自己关在御书房,对着先皇后的画像苦思许久。 他心知醉登仙只是一个引子,太子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 如今民怨沸腾,君不君,臣不臣。 国将难安,谈何父子亲情。 皇帝终究狠下心,扔出一道废太子诏书,昭告天下。 三日后,心疾加之旧疾一并发作,皇帝龙体欠安,退居乾渊宫养身。 特命四皇子赵贤监国,以扶正朝纲,肃清乱象。 东宫大势已去,朝中政局焕然一新,四皇子一派如日中天,大权在握。 是夜,四皇子府。 沈修妄一身戾气直奔主堂,腰间佩剑都没摘。 赵贤显然知道他会来,早已沏好茶等他。 同坐的还有乔煜。 迈进堂内,沈修妄看向赵贤开门见山:“殿下,醉登仙一事牵连甚广,为何事先不曾与我说过。” 赵贤知他是个急脾气,抬手示意他先坐下:“行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知你素日性子端直,便不曾提前道破。” 沈修妄一屁股坐下,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半分闲心也没有。 他搁下茶盏,看向乔煜,目光沉沉:“乔兄此计甚妙,只我是个蒙在鼓里的,成日被遣去军营练兵,真是好大一局棋。” 乔煜浅饮一口茶,开口道:“沈兄身处高位,有些诡谲手段入不得眼也属正常,乔某只一心为四殿下谋事,如今大业将成。” 他抬手对沈修妄略举杯,浅笑:“都督便先消消气吧。” 沈修妄张了张口,还要再说。 坐于主位的赵贤不悦打断:“好了,行之。” “此事大局已定,京中受苦百姓已然悉数给足银两安抚,如今民心所向,何愁没有来日。”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又说:“且赵镇现已被废,当年他与杨丞相故意迟送援兵,假传军情,害得你父亲身死沙场,此事我定然会为他平反。” “八万虎贲军的英魂,也该归乡了。” 沈修妄长眉一凛,心中越发闷。 他抬眸看向赵贤,眼前闪过的却是京中无辜枉死之人的鲜血。 是跪坐在地,抱着姐姐尸首痛哭流涕的姑娘。 他一直以来信赖有加的四殿下,他所坚信的政局立场,真的对么? 太傅曾说过,仁以治下。 战场之上的鲜血无可避免,皇城脚下也该如此么? 他大为受挫,满腔充斥着难以言说的憋闷。 见他沉默不语,赵贤只当他暂且缓过情绪。 抬手亲自为他斟一杯茶,笑道:“沈都督大人有大量,日后大魏还要多加仰赖你的支持。” 赵贤又转头看一眼乔煜,满意道:“你二人,是我赵贤的左膀右臂,来日大业功成,我保你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乔煜举杯,恭敬道:“今以茶代酒,愿与殿下共襄盛世。” 赵贤亦是举杯,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看向沈修妄。 沈修妄叹出一口气,端起茶杯,目光灼灼。 “愿殿下日后谨记太傅昔日教导,仁以治下,行之斗胆敬上。” 闻言,赵贤眼神闪烁一瞬,而后恢复如常。 朗声大笑:“自然,来,干杯共饮。” 回到松鹤苑。 夜已深沉。 沈修妄推开主屋的门,只见屋内还亮着一盏烛灯。 姑娘坐在灯下,捧着牡丹钗,黯然出神。 短短七日,她瘦了一大圈儿,衣裳松松挂在身上,瞧得人莫名心酸。 听到沈修妄进门的声音,苏檀转头看向他,焦急起身。 嗓音略有沙哑,问道:“公子,采薇姐姐的死因,官府查出来了吗?可有定论。” 沈修妄略微点头,开口道:“是食用过量醉登仙,导致心神恍惚不慎坠楼。” 苏檀双眸睁大:“醉登仙。” 那害人的东西不是早在广陵就被尽数销毁了么。 怎可能又在京城出现。 姑娘紧紧捏着牡丹钗,转念再想。 这几日京中暴乱频发,朝中局势也随之变动,她虽身在侯府内宅,却也不是完全眼盲耳聋。 四皇子得势。 太子因此被废。 与广陵兰亭乐坊相同配方制作出来的醉登仙。 脑中突然浮出一丝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的可能。 只听沈修妄又说:“采薇坠楼那日,楼中还有她的夫君,孟源。” 他顿了顿艰难开口:“两人应当是想服用醉登仙增加一些闺房之乐,未曾想酿成大祸。” 苏檀扯了扯嘴角,心中已有答案:“所以,采薇姐姐的死,无人能负责,对吗?” 第85章 蝼蚁 苏檀从未站在沈修妄面前,直视他的双眸,问出如此坚定又直白的话。 灯火灼灼,两人相对而立,此时无声胜有声。 沈修妄僵住一瞬,看着她的眼睛,镇定答道:“念棠,私自服用醉登仙的危害,采薇她应当清楚,坠楼身亡只是意外。” 此话一出,苏檀只觉可笑。 意外。 采薇姐姐如此惜命,如此珍爱腹中孩子,她怎么可能心甘情愿服下醉登仙。 苏檀眨了眨红肿酸胀的眼睛,缓缓开口:“公子是觉得从流芳楼出来的姑娘都很下贱,对不对?” “明知自己怀孕还服用醉登仙以娱男子,究竟是女子当真不堪,还是男子恬不知耻?” 这两句话可谓不恭敬至极,沈修妄眉头紧锁,“念棠,慎言。” 苏檀深吸一口气,手里握着的牡丹钗死死掐进掌心。 她近乎固执又决绝的,问出心底埋藏最深的话。 “沈都督,为何广陵已经清剿干净的醉登仙,又在京城出现?” “四殿下要上位,为那至高无上的帝位,所以这场必须上演的人间惨剧,一定要有人为此牺牲,对吗!” 没有鲜血哪来的改朝换代,新君如何换旧人。 沈修妄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近乎崩溃,歇斯底里的女子,他厉声喝止。 “念棠,你僭越了!” 闻言,苏檀屈膝,“咚”的一声,直直对他跪下。 “是,奴婢该死,奴婢大不敬。” 姑娘腰背挺直,梗着脖子,愣是憋着眼泪不往下流。 是她,豁出性命夺出配方和账簿。 也是她,亲手将它交给了沈修妄。 她天真的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却不知那是所有罪恶的开端! 该死的人是她才对,那夜她就该一把大火烧了整个兰亭乐坊。 烧了所有的醉登仙,烧了那张配方。 是她害死了采薇姐姐。 是她害了无辜百姓。 是她空有拯救性命的愚善之心,却手无缚鸡之力。 循规守矩,谨慎小心,她每走一步如履薄冰。 她以为一切都会变得更好。 其实,一切只会变得越来越糟。 在绝对的王侯君权面前,无论对错,众生皆如蝼蚁。 蝼蚁之死,掀不起半分涟漪。 她事事清醒,却无力抗争。 苏檀内心已然接近崩溃边缘。 面对姑娘声嘶力竭,句句戳心的诘问,沈修妄无力辩驳。 君行则臣行,他撇不清。 公子转身对着屋外怒声喊道:“玉珠,扶姑娘去休息,这两日不用来主屋伺候。” 眼下,他们都需要冷静。 无谓的争执和对峙,没有意义。 玉珠闻声跑进内室,拉着地上的姑娘起身。苏檀双眸无神,心如死灰,任由她搀扶着回到仆屋。 一夜辗转难眠。 直至烛火燃尽,苏檀想透一切。 两日后,姑娘照常梳妆穿衣,恢复一贯的淡定从容。 她对着铜镜,拿出祝从欢送她的脂粉,轻拈拂面。 沈修妄下朝回府后,便看到姑娘站在主屋廊下等他。 苏檀微笑上前,屈膝行一礼:“公子回来了,早膳已然备好,是先传膳还是先行沐浴更衣。” 沈修妄动了动唇,想要开口,却听她又说。 “公子恕罪,前几日奴婢悲伤过度以致出言不逊,闭门思过两日已然自省,还望公子勿疏远念棠才是。” 姑娘垂首认错,一如往常那般恭敬。 沈修妄垂眸看她,只觉心头难安。 他上前扶起她,双手握着她消瘦的肩头,柔声道:“念棠,我知你心中难过,此事已然过去。” 苏檀默然颔首:“奴婢明白,多谢公子宽恕。” 沈修妄拉起她的手,往主屋走,“先传膳吧,我们一同用饭。” 日子又恢复如常。 黑云压城,连日暴雨,下了足足三日才停。 这雨,足以洗刷一切。 这日午后,苏檀再次得了首肯,由婢子陪着出府买书。 抵达问檀书斋,苏檀如常选了三两本医书、游记。 外头又噼里啪啦下起雨来。 姑娘想了想,抬脚往楼上雅间去,对随同的玉珠吩咐道:“横竖雨大,回府也无事,我先去雅间看一会子书,你去帮我到对街买壶消暑茶来。” 玉珠应下。 公子吩咐过,姑娘近日难得心情不错,若想要个什么,做些寻常事尽管依着她。 更何况门外还有侯府的小厮和车夫守着,书斋内也无后门,姑娘平常也会在此看一会书。 思及此,她走到门外嘱咐小厮好生守着,这才撑着油纸伞去对街买消暑茶。 这边,苏檀进入雅间。 书架后头,敞开一扇密室的门,她抬脚走进去,乔煜已然沏好茶在等她。 苏檀平静走上前,坐下,与他相对而视。 乔煜推给她一盏茶,又将一个精致的红木盒子送到她面前。 笑道:“念念,前些日子是你的生辰,我也寻不到机会将生辰礼送给你,今日你总算过来了。” 苏檀垂眸看了一眼盒子,并没有打开。 只淡淡扯出一抹笑,看向他。 “乔大人有心了,礼物太过贵重,我不能收。” 乔煜唇边笑容一凝,“念念,你怎么了?” 她竟唤他乔大人。 不是乔煜,更不是小鱼哥哥。 苏檀端起茶杯,递到唇边喝下一口。 “如今四皇子胜券在握,你为他鞠躬尽瘁,运筹帷幄,日后自当封侯拜相,青云直上。” 姑娘缓缓掀开眼帘,“我唤您一声乔大人,有何不可。” 话已明朗,乔煜心下了然。 他轻叹一口气:“念念,皇权更迭,诸事皆有定数。” “你也知道,若太子即位,大魏才是真的陷于水火之中。” 苏檀扯了扯唇角,苦笑一声:“从前我以为你同他们不一样,是我天真。” “那张醉登仙的配方,只有你、我、沈修妄三人看过。” 她紧紧盯着乔煜的双眼,一字一顿:“太子无德,四皇子为上位如此行事,便可为仁君了么?” 那夜对峙,她忘记一点,乔煜和沈修妄都是四皇子的人。 只有她,是颗自恃聪明的棋子。 尽管对此心知肚明,但她仍是不死心,还是想当面问乔煜。 问他一句,为什么。 面对姑娘步步紧逼的话语,乔煜正了正神色,回答她。 “苏檀,若成大事,必有牺牲。” “上位者只需衡量值与不值,而不是做或不做。” “你要明白,没有血雨腥风,何来盛世太平。” 苏檀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她明知如此,何必再问。 姑娘面露失望,缓缓站起身,睁眼看向乔煜,抬手指向他身后的行书字挂。 笔走龙蛇,四个大字。 天下为公。 苏檀语气不掩凄凉,她说:“乔煜,何为公?” “此公是为皇权还是为万民?” “百姓何其无辜。” “牺牲,可曾有人张开金口,问过他们是否愿意牺牲!” 乔煜站起身,上前想握住她的双肩,安抚她冷静一点。 苏檀挣开了。 她从袖中掏出那枚湖水绿手镯,塞还给他。 冷然说道:“乔煜,我们早已不同路了。” 话毕,姑娘抽身离去,不再停留。 乔煜僵在原地,心如擂鼓。 苏檀疾步走出密室,却见雅间里站着一位年轻女子。 是那日在渡口见过的乔烟。 显然,她和乔煜方才的对话,她都听到了。 苏檀不愿再有牵扯,抬步径直走向屋门,却听乔烟叫住她。 “念棠姑娘,你不觉得自己方才说话太过伤人么。” 苏檀闻声转头看向她。 乔烟鼓足情绪,直面她。 “我阿兄沉浮八载,经历诸多困苦才得以行至今日。” “这些年,他行商赚钱接济穷苦百姓,散财无数,为四殿下谋求大事,你凭何指责他不为公?” 乔烟红了眼眶,“他寻你八载,日日对着你的画像睹物思人,阿兄他喜欢你,你是他心中之人!” 苏檀颤了颤眼睫,指尖缓缓掐进掌心肉缝。 淡淡开口:“乔烟,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情爱是世间最无用之物。” 话毕,多说无益。 她转身离开。 从前的苏檀,早在六月二十八那日就已经死了。 密室之内,乔煜失神跌坐于椅中。 无问闻声进来,酝酿许久,终是悄然开口。 “主子,念棠姑娘的姐姐曾于醉登仙之乱中坠楼身亡。” “上月二十八晚间,血溅长安街。” “念棠姑娘,亲眼目睹。” 一字一句,犹如刮骨刀。 乔煜的脸色,一寸一寸惨白下去。 他以为他与苏檀只是政见不同。 如今,覆水难收。 “呯!” 手中的翠玉镯滑脱落地,四碎而散。 第86章 缘尽 京中汛期,穹宇似乎被捅破一个大口子。 天水滔滔不绝,往下倒灌。 大雨暂停练兵,沈修妄枯坐营帐之中,心中苦闷难挡。 经此醉登仙一乱,他对四皇子的信赖隐有裂隙。 太后娘娘又召见两回,赐婚之事迫在眉睫。 朝事、婚事,两相碰撞。 直压得人喘不过气。 程樾知他苦闷,便邀局饮酒,又有齐清珩相陪。 三位好友聚于琼楼,索性饮至酣醉,不省人事。 长风和远泾是将沈修妄抬回松鹤苑的。 看着榻上烂醉如泥的人,苏檀面无波澜。 男子若有心事可饮酒疏解,女子呢? 哭哭啼啼伤身。 憋憋闷闷伤身。 若是痛痛快快发泄出来,又是悍妇,不守规矩。 苏檀无声叹出一口气,将手里的湿帕子丢入铜盆。 俯身的片刻,腰间忽的一紧,被他拉着扑倒入怀。 辛辣酒气迎面扑来,撞上滚烫胸膛。 苏檀挣扎一下,发现沈修妄并无动静,只是紧紧抱着她。 姑娘眉头皱起,醉成现下这副模样,竟还能有潜意识的动作。 她伸出手推他,想要坐起身。 忽见他鼻翼轻动,嗅了两下。 而后薄唇翕张,含糊不清开口说话。 “祝……祝从欢。” 三个字吐出口,苏檀半边身子瞬间僵住。 随后推搡他的力气愈发大,几乎是咬牙切齿从他怀里撤出去。 也不知是她挣扎的力气大,还是男子主动松开了手。 总之苏檀毫不犹豫地直起身。 她低头嗅了嗅身上的胭脂香,心头冷冷。 祝从欢说的不错,沈修妄能闻香识人,她如今正是好生扮演替身一角。 早就知道自己应该待在何等位置,现下又有什么可伤心的。 姑娘垂下眼帘不再管他,缓缓退离床榻,端起桌案之上的铜盆拔腿便走。 出了内室,又转身阖紧外间房门,只捏着门把手的指尖隐隐泛白。 她头也不回,径直走向自己的仆屋。 苏檀却不知道,往外退出的那一刻,榻上之人翻身转向里侧。 喃喃自语:“祝从欢,我绝对不会娶你。” “我,要抗旨。” …… 传说七月阴间鬼门大开,人间亦是不太平。 北境突遭进犯,圣人旧疾难愈,四皇子主政,派沈修妄领兵驰援。 沈大都督披甲戴盔,侯府诸人送至门外,面含不舍。 老夫人和沈母崔氏对他多加嘱咐,叮咛万千。 沈修妄一一应下。 翻身上马后,回眸看向人群中的姑娘。 苏檀站在一家主子后头,远远目送他。 都督看着姑娘,无声弯了弯唇角,心中呢喃。 念棠,待我回来。 以军功抵懿旨,娶你入主正房。 转眼九月已至。 沈修妄领兵出征北境,战况焦灼,老夫人决意带领侯府上下人等,去往寺庙拜佛祈福。 沈老侯爷投身京城郊外陵阳山栖禅寺数年,潜心礼佛,从不归家。 此行既为祈福,也为团圆。 侯府上下一干人等皆要出行,松鹤苑中一干奴仆自然也要为主子念经礼佛,以佑二公子平安得胜归来。 诸人在屋中各自收整行囊。 苏檀翻出床榻底下埋藏许久的油纸包,从里头取出一枚银戒。 脑中浮想起数月前在楼中,琴师秦淮对她说的话。 当时他将这枚银戒赠给她,对她说。 “阿芜,若有朝一日你能脱身此处,有任何麻烦,都可拿着这枚银戒去韶华乐坊找一个叫金五的掌柜。” 苏檀沉了沉心绪,铺纸蘸墨,提笔写来。 「执此银戒去韶华乐坊找金五掌柜,蒙面换装改口音,勿同行。」 「请他帮忙寻一具无主女尸,十六七岁,腿骨脚骨必须曾有旧伤。」 「不日将去往陵阳山栖禅寺,届时随行我后,待我传信。」 写完后,苏檀将信纸卷起来,银戒包裹于最中间,塞进荷包里,又放入几锭银子,最后外层用防水油纸缠紧。 趁着雨后去药圃采摘草药,将东西放入排水渠口。 做完这一切,苏檀回到屋中。 姑娘坐在铜镜前,默默筹谋。 还要再去钟忆巧那里拱把火,好让她激着祝从欢速速动手。 入寺祈福,如此良机,怎可错失。 镜中佳人姝色无双,只一双潋滟眸子,清冷沉静。 该是彻底离开的时候了。 姑娘黯然垂眸,看向妆台上摆着的陶盆。 褐色小龟只勉强长大了一点,探着头,芝麻大的眼睛盯着她瞅。 可惜,为了不留疑点,她不能带走快快。 幸好底下也有心善的小婢子,日后定然会照顾它。 九月二十六,侯府车驾浩浩荡荡驶向栖禅寺。 苏檀终究是仆,沈修妄不在她坐不得马车,只跟在一众婆子丫鬟身后,随于车舆后头步行。 不少百姓站在街边张望,苏檀余光掠过人群。 燕子兄妹三人已然换上寻常百姓的衣着,隐于人群中默默注视她。 苏檀心下沉静,挽紧手中的包袱。 刚出城门,五小姐沈佩恩便拉着苏檀上了她的马车。 抵达栖禅寺已是午后。 古寺庄严巍峨,红墙青瓦,钟楼宝殿,杏黄禅房错落有序。 佛塔斗拱重檐,肃立正中。 寺中随处可见参天菩提,蔽日遮天,郁郁葱葱。 一应女眷的禅房按主仆分开,苏檀分得的禅房靠近院墙最里侧。 两人一个屋,玉珠自然和她同宿。 午间用过素斋便是休憩时辰,苏檀胃口不错,吃了不少斋饭,便在禅房四周散步消食。 玉珠一路跟随车舆走来,自是困乏不堪,强撑着打架的眼皮子陪她走了一圈,便被苏檀遣回去小睡片刻。 寺中幽静,不是诵经念佛的时辰,禅意悄然隐于绿树鸟语之中。 苏檀沿着青石板小路一边踱步观景,一边熟悉四周地形。 不知不觉便走到一处小院门外,隐约瞧着有井台,还有葡萄架。 一阵嬉闹声从里头传出来。 “哈哈,你这傻子。” “打他打他,他不敢还手。” “快把木球给我们。” 听声音像是一群小沙弥。 第87章 将计 苏檀探头往里瞧了一眼,只见三五个穿灰色纳衣的小沙弥,不过八九岁的模样。 几人正围着当间一个穿黄色纳衣的僧人打闹。 又踢又踹,还有拿树枝打他的,只为争抢他手里握的一个木球。 那僧人约摸二十,虽体型为成年男子,却被几个孩子欺负的左右躲闪。 抱着木球,藏宝贝似的,支支吾吾喊:“别打我,别打我。” “我不是傻子。” 这番模样,与孩童无异。 苏檀眉头一皱,这僧人似乎天资不足,智力不似寻常人,所以这些小沙弥才敢欺负他。 打闹间,年轻僧人怀中的木球滚落,骨碌碌径直滚向门外,停于苏檀脚边。 姑娘弯腰捡起,板着脸看向那帮小沙弥。 沉声道:“方才在前面曾遇到明玄法师,法师笃静沉稳,正直无欺。” “怎的座下的你们如此顽劣,想来我要去同大师好生叙说一番才是。” 姑娘本就气质出尘,眸如净莲华。 几个小沙弥吓得怔怔不敢做声,双手合十略行一礼,匆匆退下去。 只剩那年轻僧人仍抱着头蹲在地上。 苏檀迈开脚步走上前,弯腰与他平视,将手中的木球双手递出去。 柔声道:“小师父,你的木球。” 年轻僧人这才抬起头,一张眉目隽秀,清朗俊俏的脸放大于苏檀眼前。 只可惜,眸色澄澈有余,灵光不多。 他一把接过苏檀手中的木球,唇边挂笑:“多谢施主姐姐。” 苏檀讷讷。 被比自己年岁大的男子叫姐姐,还真是头一遭。 身后传来女子清亮笑音:“念棠,观澄师父叫你姐姐,只管应下就是。” 苏檀转头,沈佩恩迎面走来,手中还端着一盘桂花糕。 午后山中清风徐来,林梢飒飒,秋意渐浓。 法号观澄的年轻僧人坐在石桌前吃桂花糕,时而抬头对沈佩恩笑笑。 两人似是旧友。 返回禅房的路上,沈佩恩告诉苏檀。 观澄幼时溺水闭气许久,救上来以后勉强留住一条命,可惜失了灵智。 虽年岁渐长,仍然如同八九岁的孩童。 不过他天资不差,沈老侯爷见他可怜,便收在身边教授佛理。 沈佩恩时常进佛寺看望祖父,故而逐渐与他相熟。 苏檀默然点头,想到医者仁心,不禁多问一句:“观澄既是后天失智,可有药能治愈?” 沈佩恩仰头看了一眼天,先是点头,而后又无奈摇头。 苏檀疑惑。 只听沈佩恩轻声解释:“能制返心丹的容医师已然离世。” “他的药方,当世无二,复刻不出来的。” 苏檀了然,暂且无话。 进入寺中礼佛祈福已有两日,诸位主子在大佛殿,苏檀等一干婢子只在小佛堂。 这日午后,苏檀捧着佛经去请教钟忆巧,丫鬟莲儿满脸忧色说姑娘身体不适,没让她见。 苏檀关心心切,好生问拂一番便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姑娘心中已然有数,想来对方动手就在今夜。 钟忆巧不见她,是为避嫌。 日后就算事发,她也能在沈修妄面前摘得干净。 苏檀无声地勾了勾唇,果真剔透玲珑心,可惜棋差一着。 她若能全身而退,钟忆巧必然祸临己身。 行至寺内佛塔之下,参天菩提已在眼前。 树下石桌旁坐一鹤发老者,仙风道骨,穿僧袍,却又蓄发留须。 他面前摆一盘棋,正自我博弈。 苏檀目光一滞。 寺中别无旁人,唯有沈老侯爷享此特例。 姑娘脚步顿住,一时犹豫,不知该不该近前行礼问安。 却见老侯爷转头看来,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佛经之上,声调温厚:“施主可是要问经?” 苏檀快步近前,屈膝恭敬行一礼:“奴婢拜见侯爷。” 沈玄昌摆手恕礼:“此间并无甚侯爷,贫僧法号寂山。” 苏檀会意,连忙改口,双手合上对他行一佛家礼:“寂山大师安好。” 沈玄昌略点头,示意她坐,又看向她手里的华严经。 老侯爷英雄垂暮,眉宇间染上禅意,精神矍铄,莫名叫人肃然起敬。 苏檀不敢造次,她本就以问经名义去寻钟忆巧的,现下遇到老侯爷,自然老老实实翻开经卷,递于他面前。 “还望寂山大师解惑。” 老侯爷接过经卷,目光看向她指出的一句佛语。 「佛曰众生平等,大地众生皆有如来智能德慧,与佛无异,只因妄想不能证得。」 老侯爷抬手捋了一把花白的胡须,讳莫如深,抬眸反问:“施主可信众生平等?” 苏檀想点头,但最终还是无奈地摇头。 老侯爷搁下经卷,悄然开口:“人之本性生而平等,奈何相上与习性众生不一,故分三六九等。” “佛法乃悟道,施主切勿过度深究而遮掩本心。” 苏檀讶然,老侯爷果真慧眼如炬。 她汗颜,答话:“寂山大师所言极是。” “品级高低皆是世俗之态,人自在问心。” 沈玄昌满意颔首,“施主有慧根,是个通透人,日后定能参透其中深意。” 说罢,将华严经递还给她。 苏檀垂首谢过,再次起身双手合十,拜别。 转身退下时,忽听得老侯爷问:“你是妄儿院中的?” 苏檀回身应是:“奴婢念棠,是二公子院中的。” 老侯爷又捋了一把胡须,对她摆手,“嗯,去吧。” “是。” 拜别老侯爷,苏檀心绪愈发平稳。 直至晚间,她推开临近院墙的半扇窗,眺望寺外群山。 倦鸟归林,余晖遍地。 此间好风景,最慰自由心。 姑娘唇角上扬,将一觚折枝桂花放于窗前。 入夜。 虫鸣渐起,薄雾弥弥。 苏檀躺在榻上,闭目安睡。 旁边床榻的玉珠已然沉沉入梦。 一支迷香悄然戳破窗纸,缕缕淡白烟气溜进屋内…… 不消片刻,门栓被刀刃拨开。 两名蒙面大汉先后进屋,直奔里榻的姑娘而去。 将人堵嘴,捆缚手脚,而后扛起直接塞进麻袋。 扛着麻袋,身手利落,翻墙而出,魁梧身影消失于茫茫暗夜。 在他们身后,有两人迅速从密林高处爬下来,猫着腰缓缓跟上…… 第88章 人散 寅时末。 夜浓如墨。 陵阳山脚下,有名的淫棍恶霸家中响起女子尖叫凄厉的哭喊声。 男子粗嗓谩骂,污言秽语。 随后激烈的打斗声传开,不多时人声渐止。 屋中燃起熊熊大火,火光冲天…… 左右四邻呼喊走水,端盆提桶扑灭火势。 断垣残壁下,只横七竖八,躺着两具面目全非的焦尸。 …… 远山小径中,四道身影结伴同行,前后两名男子各自负责开道和断后,中间是一高一矮两道纤瘦人影。 苏檀抬手抹去额角血渍,衣裙沾满黑灰,虽形容潦草,脸上满是难得一见的快意和兴奋。 已然逃离陵阳山脉,四人总算能歇下来喘口气。 大江和小川砍开一大片杂草,铺开一块布,请苏檀坐下。 燕子紧紧拉着苏檀的手,仰头看她,“姐姐,原来你生得如此好看。” 苏檀揉揉她的发顶浅笑,随后矮着身子坐下,拉着燕子一并坐于身侧,又叫大江和小川坐她们对面。 四人围成一团。 大江和小川怔怔看着面前的姑娘,这些日子他们只知道对方是个极有成算,又有善心的女子。 却不知道帷帽之下,竟是如此惊艳的面孔。 两人讷讷低下头,不敢造次。 见她额角有伤口,小川连忙从随身包袱中取出干净布条和伤药递过去。 苏檀微笑接过,对他们说道:“这些日子多谢两位相助,还有燕子。” “我叫苏檀,日后若是你们愿意,同我一起过活,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们的。” 兄妹三人忙不迭点头,“我们都听姑娘的。” 三人依次介绍自己,大江挠了挠头忍不住问:“苏姑娘,咱们以后去哪里?” 方才毕竟经此险事,他们还有些后怕。 苏檀倒出伤药往额上一敷,痛得眉头一皱,随后缓缓开口:“去青州。” 她摸向腰间,所有的细软都被她提前缠在身上,加上广陵之行赚得的两百两银票。 现在的苏檀,有足够立业的本钱。 宁州不可能再去了,青州是她的备选之地。 兄妹三人面面相觑,而后互相点头。 他们早就没有家了,日后苏姑娘在哪,家就在哪。 “来,苏姑娘吃些糕饼咱们再赶路。” 小川用袖子蹭干净手,从包袱里取出吃食和水囊。 四人席地而坐,分饼而食。 苏檀大口大口咬下糕饼咀嚼,只觉口舌生津。 这顿饭,比之从前任何一餐都要香甜。 姑娘眉眼弯弯看向三人。 从今以后,她是苏檀。 苏檀只为自己而活。 天高海阔万里沙,浪淘颠簸自天涯。 人间浩然自由气,快哉东风千里行。 …… 今夜月明,秋思散尽。 千里之外,北境沙场。 年轻都督夜袭敌营,手持银刃斩敌首于马下。 铁蹄横踏,碾碎满地敌军旌旗。 大魏国境,寸土不让。 迎胜的号角声终于吹响,沈修妄还剑入鞘。 他的左手臂膀甲衣已破,血肉翻出,鲜血淋漓。 年轻都督昂首坐于马上,振臂高呼。 “战必胜,归营!” 大魏将士齐声大喊:“战必胜!战必胜!” “都督威武!” “都督威武!” 天颤地动,威赫难挡。 脚下土地嗡嗡震动,气势如虹。 沈修妄长吁一口气,桀骜眉宇间满是傲气和快意。 他驭马持缰,先行领兵回营。 回营途中,遥遥可见远处土丘之上有匹狼。 沈修妄吁马停下,目光灼灼。 早前便曾听说,取狼牙制成项链,可震慑邪祟,以保佩戴之人不受梦魇缠身。 以往他对此说法嗤之以鼻,如今想想兴许有用呢。 眼前浮现出姑娘泪眼婆娑,紧紧抱着他的手臂从梦中惊醒的模样。 脆弱可怜至极。 也不知这两月他不在,她可曾再做噩梦。 念棠胆子那般小,做一条狼牙项链给她护护心未为不可。 思及此,沈修妄对身旁的长风伸出手,说道:“取弓来。” 长风硬着头皮劝谏:“公子,您的手臂伤势太重,改日再猎狼吧,还是先行回营包扎疗伤为好。” 沈修妄不悦睨他一眼:“啰嗦。” 一旁的远泾忙不迭递上弓箭,讪笑:“公子猎狼可不是起了玩心,而是惦记着狼牙吧。” 长风是个不通风月的,远泾可是瞧得真真儿的。 公子如今满心满眼都是念棠姑娘,为何要猎狼,昭然若揭。 沈修妄没好气嗤笑一声,难得没呛他。 抬手弯弓搭箭,瞄准欲逃的狼。 “嗖!” 利箭射出,一击即中。 翌日,天光大亮。 捷报飞鸽传至京中,朝野上下大喜,朝臣拍手称快,区区北漠胆敢犯上,打到他们服为止。 栖禅寺中,人声渐起。 膳堂内。 侯府诸位主子正在用早膳,沈老太太端起一盏茶还没送到唇边,就有一婆子连跑带爬,满脸喜气走进堂内。 “老夫人、夫人,大喜,大喜啊!” “二公子得胜凯旋,大获全胜,不日即将班师回朝。” “四殿下受皇命,要册封咱们二公子为一品镇国公!” 闻言,堂内众人喜上眉梢。 老夫人合不拢嘴,茶也不喝了,连连称赞。 “好,好啊。” 她看向崔氏,笑得见牙不见眼:“长媳,你生了个好儿子,我妄儿果真出息!” 崔氏连连点头,以帕捂唇,忍不住热泪盈眶。 儿行千里母担忧,出征两月有余,她盼他平安归来。 莫再像他父亲那般。 如今可算一颗心落了地。 甚好,甚好。 满屋子人纷纷起身拜贺,二房、三房的人又不免对崔氏多加巴结。 一众小辈侧目喜悦交谈,话里话外都是二哥哥勇武过人。 有沈修妄在,他们在京中的地位愈发高涨。 对于这位二哥哥,诸人皆是心悦诚服。 一派和睦喜庆之中,堂外突然传来女子哭声。 众人只见玉珠跌跌撞撞从外头爬进来,边哭边说:“老夫人、夫人,念棠姑娘不见了!” “昨夜有贼人闯进禅房,把她掳走了。” “奴婢,奴婢只在墙边捡到一只绣鞋……” 玉珠此刻已然顾不得礼仪规矩。 她只知道,公子叫她好生服侍念棠姑娘。 现在人没了。 这是塌天大祸! 听此丫鬟一通哭喊,堂内众人纷纷收起喜色,笑意倏然凝固于唇边。 五小姐沈佩恩更是径直站了起来,手中茶盏滑脱落地。 “呯嗙”,瓷片碎了一地。 老夫人重重搁下茶盏,眼皮子直跳。 若是寻常丫头没了就没了,怎偏偏是妄儿房里人。 府里上下谁人不知,念棠那丫头如今是妄儿的心头好。 她和崔氏也曾暗自商议过,日后若妄儿当真不移心,娶回正妻之后,抬她做妾也就罢了。 现下人没了。 妄儿那脾性,回京之后如何应付得来。 崔氏亦是绞紧手中帕子。 自家儿子的脾性她最清楚不过,若人真没了,怕是要闹得翻过天去。 她当即站起身,挥手示下:“还不派人去找!” 老夫人亦是接话:“将所有府丁小厮都派出去,再差人去京中报官,找五城兵马司的程都尉和大理寺的齐少卿!” “要快!” 管事婆子慌忙应是,风风火火出门去。 堂内诸人面面相觑,各怀心思。 沈佩恩已然坐不住了,跟着家丁出去寻人,自家姨娘也拦不住。 二哥出征前曾嘱咐她多加照顾念棠,若念棠当真出事,她还有何脸面见二哥。 崔氏心下难安,看向老夫人。 “母亲,那丫头……” 老夫人敛了眉,嘴角耷拉下来。 “活要见人,死……” 后头的话她顿住没说。 只缓缓叹出一口气。 若是死了,可如何是好。 第89章 剜心 十月初八。 沈修妄领兵凯旋归京。 长安街上张灯结彩,百官迎接,万民相庆。 不少朝臣想要巴结这位官至一品的年轻镇国公,设宴相邀的不计其数。 沈修妄一一婉拒,归心似箭。 临近府门前,他伸手摸向胸前的锦袋,里头装着他一路赶制完成的狼牙项链。 回京途中,每每深夜,他便独自坐于帐下,燃一盏灯,细细磋磨雕刻狼牙。 姑娘家都爱美,狼牙粗犷,需得精雕细琢才勉强衬得上念棠。 沈修妄自恃雕刻手艺精湛,如今临近要送给她,心头却不禁打起鼓。 念棠,应当会喜欢吧。 公子唇角上扬,驭马加快速度,行至沈府门前。 府中诸人早已接到消息,一众主仆早早候在门外迎他。 老夫人和崔氏站在正前居中,旁的人依次站于身后两侧。 面上虽然挂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众人似乎齐齐屏气凝神,有些不知所措。 崔氏捏紧手中帕子,看向老夫人,欲言又止。 二房的几位小姐更是缩在后头。 沈修妄头戴银盔,一身甲衣,腰间佩剑凛凛,端坐高头大马之上。 身后还跟着随行出征的一队亲卫。 见到祖母和母亲,以及二房、三房的叔婶都出来迎他,沈修妄翻身下马。 满脸笑意走上前:“孙儿请祖母的安,母亲安好。” 又依次对叔婶问好。 众人满脸喜气,拥着他进门。 老夫人握着沈修妄的手,心疼道:“瘦了些。” 沈修妄弯唇浅笑,目光逡巡四周。 乌泱泱的人群中,并没有他心心念念的身影。 他又看向松鹤苑诸人,为首的姜嬷嬷脸色苍白。 沈修妄开口问她:“念棠呢?” 姜嬷嬷身形一僵,苍白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众人亦是屏息以待,笑容凝固于唇边,鸦雀无声。 沈修妄眉心直跳,径直看向后头的小丫鬟玉珠,沉声问:“姑娘为何没出来迎我?可是病了。” 玉珠当即吓软了腿,跪地磕头:“公子,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见状,老夫人握着沈修妄的手,轻声道:“妄儿,咱们进去说。” 沈修妄只觉不对,站住脚跟,目光扫视一众人,最后落于五妹妹沈佩恩脸上。 哪怕特意用脂粉遮过,也挡不住她哭红肿的双眼。 兄妹二人两相对视,无声胜有声。 沈修妄心如擂鼓,一股凉意从后背油然升起。 沈佩恩扯开嘴角,艰难开口,哑声道:“二哥,对不起,我没能替你照顾好念棠。” “念棠她……她身故了……” 轰! 平地一声惊雷。 分明是和煦秋日,沈修妄却如坠冰窟。 他晃了一瞬的神,甚至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 双眸紧紧盯着沈佩恩,咬紧牙根:“你再说一遍。” 沈佩恩已经忍不住开始哽咽,眼泪汪汪,颤抖着声音:“二哥,你要节哀。” 沈修妄踉跄退出半步,难以置信怒视众人,无人应声,只垂首不语。 老夫人叹出一口气,崔氏看着儿子,不敢说话。 一阵马蹄声自身后响起,程樾和齐清珩翻身下马。 沈修妄如被雷击,尚未缓过来,僵在原地没动。 两人疾步上前,眉头紧锁,齐清珩对好友低语道:“行之,因着你在外征战,不能扰乱军心,便没有及时给你传信。” 程樾悄然叹气:“念棠姑娘的尸身如今还停放在大理寺殓房,你随我们过去吧。” 沈修妄抬眸看向他们,只觉两人的唇不停在动,说出的话他却一个字都听不懂。 他长眉一凛,推开两人,口中喃喃自语:“不可能。” “念棠分明在松鹤苑中等我。” 说着夺门而入,拔腿往府内去。 沈修妄心头大乱,飞身而至松鹤苑,院中一事一物与他出征前丝毫不差。 他看向主屋廊下,念棠总是喜欢坐在那处的杌凳上,捧着绣活或是盯着红泥炉熬煮羹汤。 此刻廊下清清爽爽,杌凳面上只有从树梢落下的三两片黄叶,被风低低吹动。 “吱呀”一声,他径直推开主屋门,绕过屏风往内室去。 一如往常那般唤她:“念棠。” 无人应答。 内室空无一人,窗前的软榻收拾一新。 沈修妄顿住视线。 平日念棠总喜欢放一张清漆小几,摊一本书,坐于那处细看。 见他回来,姑娘会转头对他笑,起身上前迎他。 公子步伐踉跄,拔高音调,再唤:“念棠。” 回应他的只有室内空洞而无措的回音。 不会的,念棠定然在自己屋中。 沈修妄喘着粗气,转头又奔向西边仆房。 一把推开屋门,室内阒静清爽。 桌椅妆台、床榻被褥、衣柜长案,满是姑娘素日常用之物。 她常穿的绣鞋还整整齐齐摆在踏板之上。 妆台陶盆中,褐色小龟悠然划水,一觚折枝桂花已然干透静静摆在一旁。 胭脂水粉、耳环、簪钗,安然躺于匣中,似乎在无声等待主人。 沈修妄扶住门框,小腿打晃。 她真的不在,念棠不在! 随后赶到的一众人站在院中,战战兢兢看他一处一处搜寻,又一次一次失望。 直至他再也说服不了自己,情绪失控。 沈修妄红了眼,拔出手中利剑,直指底下诸人。 怒声喝问:“究竟是谁,容不下念棠!” 满院子奴仆“噗通噗通”跪下求饶,以头抢地。 剩余站着的主子们亦是眉心直跳。 森然剑尖扫过众人,沈修妄只觉头晕目眩,天旋地转。 手中剑仿佛重达千钧。 他,第一次,握不住。 他抬头看向五妹妹,用近乎哀求恳求的语气。 “佩恩,念棠是不是去药圃做事了,你去帮二哥唤她回来,好不好?” 沈佩恩泣不成声,不知如何回答,只喃喃唤他:“二哥……” 沈修妄又看向钟管家,血色尽失的薄唇张了张:“速速派人去京中各处张贴寻人启事,悬赏万金重酬!” “只要谁能将我的念棠好端端送回来,莫说万金,多少金都行。” 钟管家惶恐不堪,看向老夫人和夫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崔氏以帕掩泪,老夫人抚着心口直喘气。 他这是入了心,彻底动了神魂了。 程樾再不忍心看下去,上前一把夺过沈修妄的剑,撑着他站起身。 “行之,念棠姑娘还在等你,你忍心让她躺在殓房中,迟迟不入土为安么。” 一字一句,砸得沈修妄再也直不起腰。 他早已万念俱灰。 明明,出征前夜他们还耳鬓厮磨,相拥而眠。 为何如今他得胜归来,却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他拿什么去接受,一个好端端的,活生生的人。 没了。 第90章 树死 大理寺敛房。 木床上摆着一具面目全非的焦黑女尸,旁边还有各式簪钗首饰。 赤红珊瑚手串,可变为簪刃的蝶恋花发簪,一一映入眼帘。 沈修妄走上前,脚步沉重,指尖颤抖揭开白布…… 良久,他摇头:“不,这不是念棠。” 记忆中的念棠,永远鲜活明媚。 是天底下最坚韧、最伶俐的姑娘。 她不该躺在冰冷的殓床之上,面目全非,孤孤单单。 齐清珩唤来仵作,请仵作详述。 仵作知道事关重大,上前行礼,朗声开口:“此女尸经验骨可知芳龄十五至十八岁之间。” “且她的左腿腿骨及右脚脚骨皆有陈年旧伤,我与沈五小姐确认过,当日沈五小姐为念棠姑娘诊过伤,陈旧骨伤位置一致。” “虽然死者面容难辨,但身形、年龄、尸骨皆相合,且又有众多物证,已然可以确认身份。” 沈修妄攥紧拳头,直至骨节泛白,仍然沉默不语。 念棠的旧伤,他知道。 仵作暂且说完,齐清珩又将那淫棍恶霸左右四邻的证言证词交给沈修妄。 沈修妄接过口供簿子,逐页翻开,一行行冰冷的字像是带着哭腔,向他如实讲述,姑娘当时有多么绝望、无助。 直到看到那句:依稀听到有女子大喊,都督,救我。 沈修妄再也绷不住,死死咬紧后槽牙,齿关嘎吱作响,下巴止不住地颤抖。 屋内众人一时沉寂无声。 仵作顿了顿,还要开口再说,沈佩恩摇头示意他先退下。 还有些话,只能由她来说。 她怕二哥承受不住。 众人依次退出殓房,沈修妄面朝尸体,背对沈佩恩,让人看不出他是何表情。 五小姐抿了抿唇,几步近前,轻声开口:“二哥,还有一件事,需得你来确认。” 沈修妄垂下头,哑声道:“何事?” 沈佩恩掐了掐掌心,轻声开口:“经仵作查验,她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 闻言,沈修妄心头一震。 略微弯下的背脊已有崩裂之势。 他扭头看向沈佩恩,神情阴鸷,眼尾猩红,双手握住她的肩,急声发问:“你说什么?念棠她有身孕了!” 落在肩头的手,力气很大,桎梏住沈佩恩叫她动弹不得。 五小姐眼眶通红,默然点头:“二哥,我问过玉珠,她说念棠已有两月没来癸水。” “玉珠说,念棠近几日食欲甚好,瞧着……” 她哽住,不再往下说。 闻言。 沈修妄的心一寸一寸沉了下去。 双眸黯淡,直至蒙尘。 他脱力垂下双手,低头盯着脚下的青石砖缝,痛苦回忆。 七月初出征,出征前夜他们同房过,算好时间,正是两个多月! 胸腔之中忽的涌起一股接一股的巨浪,直拍打得人动弹不得,喘息不过来。 沈修妄心如槁木,脸白如纸,脑中空蒙一片,恨不能当即一剑刺入心口。 以剧痛和鲜血证明,他还活着。 全身力气霎时被人尽数抽走,脊骨寸断,他彻底软下膝盖,直直跪下。 整整一个午后,沈修妄将自己关在大理寺狱中,亲自审问掳走念棠的两名嫌犯。 直至长袍染红,才拭尽满手鲜血,抽身出来。 之后又将那恶霸的尸首亲自监刑五马分尸,命人剁碎喂野狗。 最后持剑直奔太后殿中,拎出祝从欢,与她当面对峙。 太后拦在两人中间,看向神情阴翳,满身杀气的沈修妄。 严词、规劝,软硬兼施。 沈修妄形如修罗,扬声怒喝:“齐家治国平天下,自己妻儿都护不住,我枉为一军主将!” “太后要赐婚,那便赐我一死!” “太后要保这恶女,那便先手刃于我!” 无人知晓当时究竟发生何事,只知道镇国公离开后,祝小姐瘫坐在地,满身鲜血。 祝从欢痛不欲生,身体和心皆是。 沈修妄说:“祝氏曾对沈氏有恩,故而今日这条命暂且给你留下。” “但你暗算我妻儿,此仇不共戴天,下一回再见到便是利刃枭首!” 回到沈府,全府上下彻夜无人敢阖眼。 沈修妄派人抓住钟忆巧和丫鬟莲儿,堵住嘴按在刑凳上,直至打到血肉模糊,扔回老家。 死,最为便宜。 杀之不足以泄愤。 叫她们后半生生不如死! 才是煎熬。 一应事情了断后,沈修妄从头到尾没流一滴眼泪。 性子越发沉郁莫测。 老夫人和崔氏开口劝慰不了一句,便被他骇人冰冷的眼神堵了回去。 哪怕他以正妻之礼下葬念棠,旁人也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念棠的陵墓立于鹿鸣别苑后山。 沈修妄捧着汉白玉石墓碑,日夜雕刻。 碑文刻完,又刻牌位。 他不再入沈府,只每日枯守别苑之中,对着已逝正妻牌位一坐便是一天。 别苑处处无人,却处处皆是人。 姑娘在池边喂锦鲤,又或是去园中折花。 她的绫罗绣裙都在,不日还要回来穿的。 暮色渐沉,沈修妄靠着窗棱,闭上双眼。 轰! 一道惊雷横空砸下。 狰狞紫电撕裂长空。 顷刻间。 地动山摇,狂风骤起,暴雨如注。 京中秋后少雨,闷了这么些日子,总算痛快落下。 窗边公子如入无人之境,岿然不动。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 长风满身雨珠,难掩焦急:“公子,后山桃树突遭雷击,已被拦腰折断。” 沈修妄陡然睁开双眼。 风急雨骤,天色晦暗。 五株尚未长成的桃树横七竖八躺倒一地,有被狂风连根拔起,有被雷电击中,枝干乌黑。 沈修妄疯了一般,冲上坡地,扛起树干往下拖。 尖锐枝杈戳进他尚未愈合的皮肉之中,渗出丝丝缕缕血迹。 坡道湿滑,满是泥泞。 雨珠大如雹,噼里啪啦朝人身上砸。 狂风怒吼,拉扯得人站不住脚。 公子一身白衫湿透,肩头血淋淋,他就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牛,一趟又一趟从坡上扛着折断的桃树,将其放于亭中躲雨。 长风和远泾根本无法上前插手,只如泥胎木偶般站在雨幕下,心急如焚。 电闪雷鸣,轰隆轰隆。 老天爷似乎发了狠,紫电一道接一道划破苍穹,直叫人头皮发麻,神魂尽丧。 还剩最后一株。 沈修妄脚步匆匆,一个踉跄,摔下陡坡。 “砰!” 公子双膝触地,重重跌进坡下的泥坑之中。 泥花四溅。 本就折断的树,经此一摔,“哗啦”顶端又断一截。 沈修妄跪坐在地,垂头看向满身黑泥,忽的眼眶一热,低笑出声。 面前突然出现一双女子绣鞋,头顶遮来一顶油纸伞,雨珠砸在伞面上,啪啪作响。 沈修妄陡然抬头。 仅一瞬。 满眼希冀再次化为泡影。 入目是长姐心疼担忧的脸。 沈倾意弯下腰,将伞面遮于他头顶,轻声道:“阿弟,回去吧。” 沈修妄仰头看她。 胸口传来剧烈绞痛,一股压制不住的腥甜热流往喉咙口上涌。 “噗。” 他张口呕出一大口嫣红鲜血。 襟前斑驳,白衫便红衣。 沈修妄扯了扯唇角,血丝成线。 猩红眸中热泪溢出,滚滚而下。 他说:“阿姐,桃树死了。” 第91章 两败 庆丰二十六年,冬月。 帝薨逝。 四皇子赵贤即位,君威显赫,为表皇恩浩荡,大赦天下。 朝野上下百官变动,升迁贬拔。 一时间风头最盛的,必得是大魏历代最年轻的镇国公,沈修妄。 还有当朝一品右相,乔煜。 前者身居高位,再固门楣。 后者青云直上,新秀崛起。 是夜大雪。 国公府。 主屋中冷冷清清,炭盆也瞧不见一个。 榻上之人闭目浅眠,脸型瘦削,五官犹似刀劈斧凿。 他眉头紧皱,额头冷汗涔涔,双手揪紧身前锦被,似是噩梦缠身。 沈修妄连月以来夜夜梦魇。 梦中,姑娘的背影就在眼前。 他抬脚想追上去,却总是隔着天堑。他大声喊她,无论唤多少声念棠,姑娘都没有回头。 他原地焦急,疯魔。 而后一场天火落下来,当着他的面,将姑娘吞噬殆尽。 有婴孩的哭声,有女子喊救命…… 他红了眼,拼命往前冲,脚下突然踩空。 从高处“噗通”一声,径直坠入深不见底、冰冷刺骨的运河之中。 弥天漫地的窒息感兜头袭来,他挣扎不得,被水渊层层包裹,直至失去意识。 朦胧中,一年轻女子向他游来,拽着他游上浅滩。 心口处传来一阵接一阵的按压。 而后,唇瓣被她掰开。 女子温凉柔软的唇贴上来,渡进一口气。 她的吻,清晰可辨。 是念棠! 朝思暮想,思念成狂的人近在眼前。 沈修妄想要睁开眼睛,想要抬手将人拥入怀中,想紧紧抱住她,死生不离。 可惜,他什么都做不了。 心口处的按压越来越急促,念棠几乎含着哭腔声嘶力竭。 “沈修妄,你疯了不成,恐水还敢跳下来!” “你这骗子,你以权压人,不是说好找到佛球就放我走么?” “沈修妄,我不做妾!” “苏檀不做妾!” 姑娘的声音清晰有力,落在耳畔,激起一片颤栗。 沈修妄胸口剧烈起伏,头左摇右摆,手里攥着的锦被险些被扯断。 “呼”的一下,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倏然睁开双眼。 念棠消失了。 窗外月色映着雪色,洒下一地清白。 他孤零零躺在床榻上,惊魂未定。 脑中不停回荡着姑娘的声音。 她说:“沈修妄,我不做妾!” “苏檀不做妾!” 苏檀。 沈修妄反复咀嚼这二字,忽的一下从榻上坐起身,心头大恸。 她叫苏檀,念棠的本名叫苏檀! 沈修妄后知后觉,悻悻佝偻腰背,目光凄寒。 那日落水,她其实是想离开,她不愿做妾,不愿留在侯府,不愿留在他身边…… 一直以来,他似乎从未问过她,想要什么或是不想要什么。 他只遵照自己的意愿,对她主导、吩咐、安排…… 长久悲痛过后,沈修妄眸光一亮。 若是她当真想要离开,会不会还没有死! 她只是离开了,还好端端的活在人世! 脑中迅速浮现出姑娘离世后,他从玉珠那里问得的所有线索。 除去府中有交集的诸人,平日她只会出府买书。 书斋。 问檀书斋! 问檀。 只一个檀字,绝非意外。 沈修妄眉头蹙紧,转念又想,若是他没有记错,那书斋应当是乔氏商行的营产。 背后东家是乔煜。 去往广陵登船那日,远泾提过一嘴,他们的车舆行经乌衣巷时轮轴被卡,等候的时辰,姑娘曾进入问檀书斋。 当夜她便做了噩梦,口口声声呼唤小鱼哥哥。 沈修妄喘息渐促。 煜,鱼。 种种巧合已然不是巧合。 他又想起从前议事时,当今新君也就是赵贤曾问过乔煜。 寻找八载的青梅可曾有下落。 八载、青梅竹马、小鱼哥哥、问檀书斋…… 一切都对上了! 强烈的愤怒和被蒙蔽许久的憋闷直冲脑门。 若是苏檀没死,定然是乔煜助她离开了。 不,她一定没死。 沈修妄当即跳下榻,抽走衣桁上挂着的鹤氅,披上肩头,提剑径直出府。 雪落无声,遍地留痕,马蹄疾驰而过,坑洼毕现。 不消片刻,鹅毛雪片重又覆于其上,来路无踪,去路无影。 晨光熹微,当朝镇国公一脚踹开右相府门,直奔主堂。 面对手持利剑,怒气冲冲的沈修妄,乔煜似乎早有预料。 他屏退众人,与他站在庭院中对面而立。 雪片肆虐,染白两人双肩。 沈修妄单手执刃,剑锋对向他,开门见山:“乔煜,苏檀呢?” 乔煜目光冷沉,直言不讳:“沈修妄,我也想问你,苏檀呢?” 彼此已然心知肚明,沈修妄剑尖又近一寸,眼眶发红:“她现在在哪!” 乔煜迎着剑锋,走近一步:“从前你将她缚于侯府之中,现下竟跑来问我?” “从广陵回来她本可以安然无恙离开,是你,是你跳下运河!” “她曾说她要去宁州,这几个月我差人将宁州翻个底朝天,我多希望苏檀真的在宁州,那样我绝不会再让你找到她,我会永生永世护着她!” 乔煜言辞激烈,雪地之中气候极寒,两人对话呵气成烟。 沈修妄握住利剑的手腕发抖,“不,你一定将她藏起来了!” 乔煜深吸一口气,两颊瘦削:“我也希望苏檀没有死,能将她藏在身边。” 嗡…… 沈修妄手中长剑落下,嵌入雪地,他转身直奔内堂。 扬声大喊:“苏檀。” 内堂中烛火葳蕤,檀香袅袅,长案之上端放一座牌位,牌位前长明灯摇曳不息。 苏檀二字闯入眼帘,无声宣告。 沈修妄眸光一凝,脚步滞住。 方才一路疾驰赶来,所有的假设在此刻通通作废。 他何其愚蠢,何其无用。 苏檀,真的死了。 乔煜一把拽住他的手臂,将人拖出内堂。 “沈修妄,你不要再打搅她的芳魂长眠!” 沈修妄彻底失了力气,被他用力一拽,径直跌坐于堂外雪地之中,形容枯槁。 乔煜潸然落泪:“我与苏檀自幼相识,若非意外离散,你凭何后来居上!” 闻言,沈修妄抬头,倏然从雪地中站起身。 像只暴怒的狮子冲向他,揪着乔煜的衣襟不松手,“因为我心悦于她,我寸土必争!” 乔煜还手抓住他的衣襟,两相对峙,咬牙切齿:“那你争到了吗?” 沈修妄双眸圆睁,额角青筋暴起,厉声反问:“那你躲在后面等到了吗?” 北风呼啸,熹微晨光明明灭灭,雪虐冰饕。 两人的手冻得通红,拉扯成一团,气息交炽,四目相对,眸中燃起熊熊火焰。 气氛剑拔弩张。 几乎是同一时刻,双双挥拳相向。 乔煜怒不可遏:“你这废物!” 沈修妄横眉冷对:“你这懦夫!” “砰。” “砰。” 拳头接连撞上皮肉,发出闷声。 皑皑雪地,富贵华庭。 当朝镇国公和右相你来我往,挥拳相向,拳拳到肉,双双挂彩。 到最后,两人横七竖八躺在雪地中。 仰头望天,泪流满面,形如雪塑。 第92章 青州 四季轮转,光阴荏苒。 庆和五年,春。 京中鹿鸣别苑,后山桃花灼灼,十里飘香。 有一公子穿束袖玄色春衫,扛着锄头行于坡道之间,依次停于每株树前锄草培土。 春风拂面,落英缤纷,粉白花瓣犹似姑娘笑靥。 长风领着一老一幼两人走近,对坡上的主子扬声通报:“公子,葛老伯和他的孙女又来送树苗了。” 闻声,沈修妄停下手中动作,直起腰拍了拍手中浮土,抬头看向他们。 老翁头发花白,精神矍铄,小孙女也长大不少。 葛老四领着孩子上前行礼:“草民拜见国公爷,今年的桃树苗送到了,劳您验一验。” 沈修妄将锄头靠在树边,沿着修整平坦的坡道走下来。 公子眉宇间透着些许英气,桀骜依旧,不过端稳持重有增。 他语气温和:“这都几年了,无需如此多礼。” 葛老四憨厚点头,拉着小孙女的手,欲言又止。 沈修妄接过长风递来的帕子,擦净手,问:“怎的了,还有事?” 老翁壮着胆子开口:“国公爷,草民带了些香烛纸钱、鲜果糕点,想给夫人磕个头。” 老翁浑浊的眸子眨了一下,“当年夫人善心相助,草民一直心存感激,总想着多报答报答。” 他叹了一口气:“唉,奈何夫人红颜早逝……” 闻言,沈修妄指尖顿住。 片刻后默然点头:“去吧,我夫人她不喜食太干太甜腻的糕饼,旁的都好。” 葛老四抹了一把泪,连连点头,拉起小孙女,跟着长风去往后山陵墓祭拜。 沈修妄立在原地,看向他们刚带来的新鲜树苗,叶尖儿上还粘着晨露,晶润透亮。 公子眸色沉郁,神情怆然。 五载,她与孩儿离世已近五载。 南风吹动春衫袍角,公子遗世独立,踽踽一人。 晃神片刻,远泾从院外飞身来报。 “公子,陛下宣您即刻入宫,有要事相商。” 闻言,沈修妄长睫低垂。 要事。 这位旧时好友,今日帝王,近两年性子越发莫测,野心也逐日增大。 别国不来进犯,他偏要开战扩疆。 连年战火,边城百姓苦不堪言,国库再丰也架不住养战。 想来此番要事,一是为军费,二是为兵马。 正思虑间,丫鬟玉珠捧着陶盆焦急来报。 “公子,快快今日突然不愿进食了。” 陶盆里的褐色小龟长大不少,此刻缩着头躲在壳中,不愿见人。 沈修妄长眉一蹙,伸手接过陶盆,轻轻触了触它的壳,仍是没动静。 “怎的了,可是食料不新鲜?” 玉珠紧张摇头:“都是管事嬷嬷清早现买的鱼虾生肉,最好的品相。” 沈修妄长腿迈开,疾步往外走,对远泾说道:“备车。” 远泾应是:“进宫的马车已然候在门外。” 沈修妄:“先去医馆。” 远泾欸了一声,连忙跟上,忽的一愣。 先去医馆? 就因为快快不想吃饭? 近卫不敢吱声,立刻跟上脚步。 去到医馆折腾一通,大夫说小龟没病,只是犯懒不愿进食,待它睡够了腹中饥饿自然会吃。 沈修妄这才放下心,起身去往皇宫。 御书房内,乔煜已然陪着皇帝下完两局棋,沈国公总算到来。 见礼过后,赵贤宽袖一挥,赐坐。 茶过半盏,他朗声开口:“行之啊,朕近两日深思熟虑一番,意在青州戍一军营,任名青州卫。” 沈修妄仔细揣摩,“青州?” 青州自古非大魏要塞,是处依山傍水,民丰物饶的繁城。 不过青州临近东夷国。 去此处戍军营,皇帝怕是又动了扩征东夷疆土的心。 皇帝颔首:“青州易守难攻,戍卫军营极佳,且当地富商巨贾众多,军费筹措也较别处便宜些。” 闻言,沈修妄眉心一跳,看向乔煜。 乔煜抬眸与他对视,未发一言。 皇帝已然拍板定论:“行之,此事交由你办。” “青州之地,又有诸多江湖帮派云集,若能收拢为朝中所用,那便更好。”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赵贤早就对青州这块肥羊磨刀霍霍,如今为扩土开疆,正是大操大办之际。 沈修妄敛眉。 皇帝此番作为已不是第一回,上次郴州、沄州……派于尽良前去,武力行事闹出不少人命。 虽得所获,苦的还是百姓。 皇帝势在必行,他若不去,于尽良去了还是重蹈覆辙。 他去也罢,至少他手下有数。 思及此,沈修妄沉声应是。 皇帝龙颜大悦,又赐一盏茶,畅聊许久不免再次将目光投向沈、乔二人的婚姻大事之上。 “你二人皆要年近而立,怎的成日里孤身一人,守着偌大的宅子有何趣?” 赵贤的视线在两人之间轮流转换,“怎的,憋着劲儿的比谁能孤寡到老?” 沈修妄眼帘低垂:“臣有妻儿,不孤寡。” 皇帝无语:“你……” 乔煜默然垂首:“臣心中有人,亦不孤寡。” 赵贤彻底死心,大手一挥:“你俩出去出去,没得让朕生气。” 枉费朝中那些老臣成日里在他面前为各家女儿传情表意。 木头成双。 一个两个剃了头做和尚去罢。 两根木头先后起身拜别:“臣,告退。” 行至殿外,乔煜默然开口:“沈国公为何不拒青州之行?” 沈修妄回身瞥他一眼:“乔相为何不劝陛下戒骄戒躁?” 两人沉默相视,不欢而散。 今日已是君臣,而非旧友,帝心难测。 千里之外,青州。 苏宅。 大宅轩阔疏朗,气派端雅。 门前停一辆双辕青篷马车,车里走下来一位锦衣长衫的青年男子,手中捧着一个红木大书箱。 守门小厮殷勤迎上来:“大江管事,小的替您搬进去吧。” 大江摆手,“不用,这些都是苏小姐点名要的账簿,我得亲自送。” 说着猿臂一展,捧着书箱径直入内。 宅院内布置清雅考究,一事一物古韵浓郁。洒扫的仆妇,跑腿办事的小厮,还有端着香花捧着托盘往来廊下的婢子。 诸人脸上挂着笑,瞧见大江进来,一声接一声问候管事好。 行至正堂,有一慈眉善目的妇人提着食盒走出来。 大江对她笑道:“秋婶,今日小姐用饭如何?” 秋婶眉眼弯弯,揭开食盒盖子给他瞧,“喏,都吃完啦。” “我可是一眼不错盯着她吃的,那些个账簿、算盘,用饭的时候不许碰一下。” 大江忍不住对秋婶伸出大拇指,“还是您老厉害,苏小姐最听您的话。” 秋婶笑得开怀:“那可不,不同你说了,我得去给小姐备午后茶点。” 大江欸了一声,迈步进去。 拐过落地隔扇大屏风,隐隐可见堂内帘幔之后,一纤丽身影坐于书案前。 “哒哒哒”的拨算盘声清晰传出来。 大江抬脚近前,掀开幔帘。 只见姑娘穿一身浅青缎子纹绣长衣,同色织金连烟锦裙,云鬟姝颜,窈窈无双。 大江笑了笑,苏小姐当真与旧时别无二样,若有不同,那便是脸上眸中的笑意多了不少。 听到他进门的声音,苏檀停下手中算盘,抬头。 笑道:“大江哥,怎的不进来。” “欸,来了。”大江连忙搬着书箱上前,“十二家铺子的账簿,还有药田、花田的册子我都一并收来了。” 他打开箱盖,边把簿子往桌案上放,边说道:“酒庄和钱庄的掌柜说是午后亲自来交,我便没有拿。” 所有簿子搬出,他又从最底下取出个单独上锁的小匣子递给苏檀。 “这是盟里的收支簿子,还有人口入册。” 大江憨厚地咧开嘴:“听盟里的夏先生说,咱们已经有近八千的亲人了。” 苏檀微笑颔首,接过匣子,“夏先生坐镇盟中,平日里你和小川哥多去帮帮他,银钱支取尽管开口。” 大江郑重点头,随后坐于一旁。 苏檀抬手斟一盏茶递给他,大江接过喝下半盏,想到要紧事,又说:“京城那个叫孟源的商人,昨儿跳井自尽了。” “咱们不过略一出手,他那点营产哪够折腾。” 闻言,苏檀翻看账簿的手指一顿,睫羽垂下。 “他还能多苟活几年,便宜他了。” 希望采薇姐姐的在天之灵,能得到一丝慰藉。 说话间,屋外传来女娃的细细哭腔。 不多时,一个身穿藕粉襦裙,梳双丫髻的小姑娘跑进来。 约摸三四岁的模样,生得粉雕玉琢,唇红齿白。 小姑娘也不管亲爹还坐在一旁,径直扑进苏檀的怀里。 苏檀抱起小团子,让她坐于自己膝上,柔声问:“怎的了,谁欺负我家遥遥了?” 大江头痛地揉了揉鼻子,他这宝贝姑娘哪能被旁人欺负。 果然小姑娘边抽嗒,边哭诉:“呜呜呜,冬冬他们说姑姑成日做生意,泡在银钱堆里,没人要。” “遥遥就跟他们打了一架,我以后再也不同他们玩了。” 闻言,苏檀忍不住轻笑一声,拈起帕子为她抹泪:“他们说的玩笑话罢了,遥遥莫当真。” 小姑娘不依不饶,撅起嘴,奶声奶气:“我不管,姑姑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我不许他们说姑姑没人要!” 话音刚落,屋外传来清亮的公子笑音。 “谁说遥遥的姑姑没人要了,白姑父这不是来了么。” 听到这声音,屋内三人表态不一。 大江忙起身,走出去迎接来人。 遥遥一下子从苏檀膝上跳下去,扑腾着小短腿往屋外跑,破涕为笑。 “白姑父来了。” “哼,我要带他去给冬冬他们看,让他们瞧瞧我姑父有多年轻、多俊俏!” 父女俩先后走出正堂。 唯有苏檀独坐,无奈地叹了口气。 姑娘抬手揉摁太阳穴,目光逡巡四周,可有能躲的地方。 这冤家,不见不见。 第93章 新人 大江父女俩先后走出堂外迎人,只见一年轻公子身穿绯色春衫,满头青丝高束成马尾。 细长指尖握一柄小巧长剑,指尖灵活转动,墨绿剑鞘翻转成花。 他一路分花拂柳,自月洞门下走来,眸如点漆,面如冠玉,生得一双含情目。 比之貌美女子亦是胜出良多。 偏生半分阴柔之气也无,妖孽不可方物。 大江脚步一顿,对他拱手行礼:“白少庄主安好。” 青州天下二分,一分由官署管控,剩下一分则是由连城山庄做主。 眼前这位便是连城山庄的少庄主,白璟。 遥遥小姑娘一溜烟跑出来,白璟弯下腰将小人儿抱进怀中。 唇角上扬:“白姑父来了,日后谁要再敢乱说话,姑父和遥遥一起去打他们。” 小姑娘搂紧他的脖子,用力点头:“嗯,谁都不许说我姑姑的坏话。” 白璟与大江相视一笑,抬手捏了捏小姑娘粉嫩软糯的脸颊,迈步往里走,温声问道:“你姑姑人呢?” 小姑娘竖起肉肉的手指指向内堂,“姑姑在里头算账,她成日里好辛苦,姑父快去陪陪她。” 小家伙一口一个姑父,叫的白璟一张俊脸笑容灿烂。 挡不住的好颜色。 他郑重点头:“好,姑父进去陪她。” 大江上前抱过女儿,带着遥遥去外院玩儿,回头看向白璟走进内堂的背影,唇角噙着笑。 苏小姐这几年独身一人,希望白少庄主能够早日得到应允,多多呵护她。 这厢,白璟走进堂内,轻车熟路直奔书房。 他心情甚好,哼着小曲儿,抬手拨开帘幔,看向书案前的姑娘。 只一眼,又笑得心花怒放,他愉快唤她:“阿檀。” 苏檀照着账簿拨动算盘的动作不停,抬眸看他一眼,好整以暇。 “白璟,你阿爹提前解了你的禁足了?” 闻言,少庄主满不在乎地努努嘴,“腿长在我自个儿身上,他如何禁得住。” 说着,潇洒侧身于书案前坐下,抬手抽走姑娘面前的算盘,又将账簿顺手合上。 这套动作行云流水。 顷刻间,苏檀两手空空。 姑娘抬头瞪向他,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好像会说话。 “白璟,你作甚?” 少庄主勾了勾唇,就着侧身坐于案前的姿势,身子前倾与她对视。 “不作甚,只是想让阿檀空下来正眼瞧瞧我,难道我不如账簿好看么?” 这话说得委实娇气,分明是他霸道,却显得是她不近人情。 苏檀无奈。 真不愧为青州第一美男子,恃美逞凶,还惯会装无辜。 姑娘索性往椅背后头靠了靠,正经瞧他,从头到脚认认真真瞧了一遍。 最后,发表评论:“白少庄主天人之姿,好看得很。” 听到这话,白璟心满意足地点头。 继续循循善诱:“既然是天人之姿,那可否能勉强配得上你?” 迎着他热切的目光,苏檀往后撤了撤,没正面回答。 然后从长案抽屉里翻出一沓房契、地契、银票,依次摆在他面前。 正色说道:“白璟,当年我初到青州,机缘巧合下你曾救我一回,后来又帮我许多。” “这份恩情我无以为报,宅子、铺子、银子,只要你要,只要我有,一定倾力回报。” 白璟垂下眼帘,随意拿起一张房契,神色黯淡:“阿檀,我私以为我们的交情不该和这些俗物混为一谈。” 他眨了一下眼睛,含情双眸盯着她,“你知道,我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苏檀沉默。 她的这颗心,早已埋于深井之中,无波无浪,无悲无喜了。 姑娘轻轻呼出一口气,樱唇动了动,欲开口说话。 白璟却忽然轻笑一声,巧妙打断:“我方才故作高深的模样是不是吓到你了?” 说着,将手里的娟秀长剑递给她。 “喏,今儿我就是特意过来给你送青霜剑的。” 苏檀对他方才峰回路转的态度变化感到莫测,待看到眼前这柄剑,困顿情绪尽数退散。 姑娘眸光一亮,伸手接过,粉白指尖摩挲幽绿剑鞘,细细端详。 看她满眼喜欢,白璟勾唇笑笑:“你的剑法所学不久还很稚嫩,不过有青霜剑的加持,应当勉强能入眼。” 想到方才姑娘险些就要开口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模样,白璟竟隐隐生出些许后怕。 来日方长,他急什么。 若是一下子把人吓住了,如何谋来日。 苏檀虽然从未对他说过以前的事情,但他能感觉到,她许是被男子伤过心。 思忖间,姑娘已然将剑递还给他。 苏檀抿了抿唇,郑重道:“白璟,此剑是你连城山庄的私藏,我不能要。” 白璟唇角上扬,垂眸看她,“谁说便给了你。” 苏檀疑惑:“啊?” 白璟:“借你的,日后还要完好无损还给我才是。”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盘算:“好借好还,再借不难。你可莫要弄坏它,否则要重金赔偿的。” 苏檀哑然失笑。 姑娘仍是将剑塞还给他,“罢了,我可还不起。” 白璟略坐直了身子,双手抱胸,不接:“青州数一数二的富户巨贾苏小姐还缺银子不成?” “拿着吧,此行兴许还能用得上。” 苏檀蹙眉:“此行?” “嗯,你不是说想给无垢盟中的兄弟们置办一批刀剑兵器?” 苏檀会意笑了,凑近他,“有进展?” 白少庄主卖起关子,俊眉上挑,“你若收下青霜剑我便告诉你,你若不收……” 他欲言又止,竖起右手食指贴近唇边,以指封唇,坚决闭口不言。 傲娇又胜券在握的目光看向姑娘。 苏檀无奈,这冤家。 她连连点头,收回青霜剑,“好好好,就当我借的,日后若寻到趁手的剑,定然完璧归赵。” 白璟笑逐颜开,一把拉起她的腕子,“走,咱们去山庄试试剑,成日闷在屋子里算账,苏小姐你再赚下去就要富可敌国了。” “欸……”苏檀被他拽着就走,半分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你先告诉我啊,兵器的事儿,去何处?” “试完我就告诉你,顺便在我家用顿晚膳,阿爹阿娘看见你定然欢喜……” 苏檀沉声:“白璟!” 白少庄主笑得荡漾:“嗯,我在。” “阿檀叫我的名字就是好听,多唤两声。” 苏檀:“……” 这妖孽。 第94章 旧地 十日后,广陵近郊官道之上。 车舆内,苏檀掀开窗牖帘子,望向近在咫尺的广陵城门。 时隔五载,再临旧地,姑娘目光清浅,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车舆内,白璟拿起一粒樱桃递与怀里的小人儿吃,哄道:“遥遥乖,现下咱们到广陵了,你该改口唤我什么?” 遥遥张嘴咬下一口樱桃,红润的汁水顺着下巴往下淌,像只小花猫。 她眨着大眼睛,认真说道:“要唤白姑父爹爹,唤姑姑娘亲。” 白璟忍俊不禁,拿起一旁的帕子为小姑娘擦嘴,欣慰点头:“真好,我家遥遥最乖巧,最伶俐了。” 苏檀忍不住撂下帘子,回头看向这带坏小孩儿的人。 “白璟,我们一定要假扮成夫妻才能去买那批刀剑?” 年轻公子重重颔首,语重心长:“自然,江湖上的事情,你听我的准没错,免得暴露身份还有后顾之忧。” 姑娘仍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他。 心下思索,他说的也不无道理,奈何也确实很需要促成这单买卖。 片刻后苏檀点头:“那便先这样吧。” 说着,她抱起遥遥坐到自己膝上,略低头与小姑娘平视,柔声道:“遥遥,姑父这个称谓平日可不能随意乱用,会误了白叔叔的姻缘的。” 小姑娘懵懵地看着姑姑,抓起樱桃又往嘴里塞。 白璟倚着隐几撇撇嘴:“阿檀,遥遥才三岁多,何必如此上纲上线。” “再说了。”他似笑非笑,“如今她要唤我爹爹,唤你娘亲,姑父什么的咱们暂且先不提。” 苏檀没好气睨他一眼,怼道:“白少庄主如今不过二十有一,现下却有了一个三多岁的女儿。” “尚未及冠,十七八就当了爹,可是要把年少轻狂四字刻在脑门上?” 姑娘一本正经与他辩论,公子却是受用得很。 他一展手中折扇,连连点头:“不错,佳人难求,莫说十七八栽你手里,哪怕十四五岁就栽你手里,白某亦是甘之如饴。” 苏檀闭紧嘴巴,彻底无语。 索性放弃与他对话,抬手捂住遥遥的小耳朵,生怕他再“带坏”孩子。 本来遥遥不该随同他们出来的,奈何小家伙自幼黏她,比之爹娘感情更盛。 大江哥和嫂子要照应诸家铺子,小川哥忙于盟中事,燕子如今在女学念书。 临行前,小姑娘哭哭唧唧一番,白璟直接抱着她上了车舆。 如此一来,“一家三口”和和美美。 春入广陵,游河赏景的身份就更坐实了。 半路夫妻斗嘴间,车舆已过广陵城门,秀城秀水,花攒锦簇。 最美不过烟花三月艳阳天。 陆路柳绿桃红,水路浮光跃金。 运河。 规制豪华,声势显赫的官船之上,有公子凭栏远眺。 身后长风和远泾持剑分立两侧。 望着浩渺水波,沈修妄再无半分惧色。 这世间,早已没有令他恐惧或是退避的事物。 公子抬眸望向远处,纤长睫羽上下开合,眸色深深。 薄唇翕张,他问:“前方可是广陵渡?” 长风和远泾相视一眼,齐齐应声:“正是。” 广陵。 沈修妄细细咀嚼二字,只觉心头再次隐隐泛疼。 他想她了。 握着栏杆的手指悄然收紧合拢,片刻后他淡声吩咐:“传令下去,今日官船暂停广陵渡,休整一日再继续去往青州。” “是。” 广陵七里街。 繁春盛景,游人、百姓较平日愈发多。 人群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沈修妄换上玄色常服,独身一人行于其间,漫无目的闲逛,不知不觉便走到乌蓬小船的渡口处。 依旧是众多船夫围上前来热情揽客,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面前忽然出现一张白发老翁的脸,挂着笑意和惊讶。 “公子,时隔几载,您又来广陵游玩了。” 沈修妄回过神,视线聚焦于老翁脸上,随后便认出来,是那年为他和苏檀摇橹的船夫,老高。 他淡淡颔首:“嗯,行经广陵便来转转。” 老高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的薄汗,看向他身侧,热情问道:“公子,夫人此行没有同来?” “小老儿发现一处更好的观景点,还想着哪日若有缘再遇到你们,带二位好生游览一番。” 闻言,沈修妄垂下眼帘,掩去眸中凄寒之色。 音调越发低沉:“没有,我夫人……她在家中。” 老高会意点头,没再多问,满脸堆笑扬手道:“那公子今日一人坐船先赏吧,回去以后同夫人讲述一番,下回再来,小老儿不收银钱。” 上回公子出手阔绰赏赐颇多,这回遇上也算是缘。 老高热情相邀,沈修妄也没推辞,便登上他的乌蓬小船,打发打发煎熬的时辰也好。 小舟轻摇慢晃,漾开层层水波,两岸之景缓缓往后退去。 沈修妄目光掠过两边的商铺摊子,有新增的,也有旧时见过的。 生意最好的,还得是那位能画老返童的连画师。 他的摊位,照旧被游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沈修妄叹出一口气,想到昔日那幅偕老图。 这画师定然把苏檀画老了,他心里的姑娘,永远韶华娇颜,风华正茂。 再行一段,吹吹打打的锣鼓声愈发响亮,有三五喜船自河面驶来,喜庆喧哗。 今日是黄道吉日,民间百姓成婚嫁娶最喜图个好意头。 雨点似的喜糖喜饼往两边船上扔,祝贺声不绝于耳。 沈修妄弯腰捡起落在船舱里的一块喜饼,捏在指尖,薄唇微抿。 还记得那日苏檀接了许多,当成宝贝似的一股脑全塞给他。 后来他没吃,姑娘便带回去每日吃一块,直到吃完为止。 当时他还嗤笑她:又不是甚名贵饼糖,不吃便作罢。 姑娘认真说:新人好意,不可浪费。 沈修妄将喜饼递到唇边,张嘴咬下一口,细细咀嚼。 入口粗糙甜腻。 公子静静垂眸,咽下一口接一口。 船翁老高摇着橹,扬声与他闲话道:“公子可还记得那日我们遇到周、王两家的喜船?” “哎哟,他们两家可真是好福气,次年那新婚夫人一胎诞下龙凤双生子,爆竹连放三天嘞!” 沈修妄扯了扯唇角,噙着一抹淡笑,应声:“嗯,的确好福气。” 他咽下最后一口喜饼,只觉胸口堵得慌,问老高:“你船上可有酒?” 老高停了橹,猫着腰从船尾走进船舱,“公子,有是有,只是是我们贫苦人喝的烧刀子,怕是入不了您的口。” “我去岸上给您打一壶好酒吧!” 沈修妄摆手,“无妨,就要烧刀子。” 老高欸了一声,翻出舱里的酒坛子递给他,转身要为贵客取酒杯。 谁料拿着干净酒杯一回头,公子已经对准坛口,仰起头,“咕嘟咕嘟”接连灌下几大口。 老翁无奈地摇了摇头,想来这位公子失意至极。 他走到船尾继续摇橹,不敢再多言语。 两岸热闹依旧,笑音如过眼云烟,穿耳而过,一丝不留。 远处岸边有一卖糖人的摊子,粉雕玉琢的小女娃拉着爹娘的手,站在一堆糖人面前不愿走。 遥遥紧紧盯着那块最大的兔子糖人,两眼放光,奶声奶气:“爹爹、娘亲,我想要那个。” 沈修妄仰头又饮下一口烈酒,目光随意掠过岸边乌泱泱的人群,便瞧见糖人摊前亲昵相伴的一家三口。 仅是短暂一瞥背影,也能看出他们有多美满幸福。 沈修妄捧着酒坛子,悻悻收回目光。 他就像独守枯井的青蛙,渴望却又不敢窥视旁人的幸福,因为哪怕只一瞬,也会掀起惊涛骇浪的妒意。 公子黯然苦笑,眼眶早已湿润不堪。 第95章 翠鸟 暮色渐浓,桑榆晚,霞满天。 游逛的百姓不再徘徊于街面之上,而是被两边酒楼食肆飘出的菜香勾住腹中馋虫,接二连三涌入各家大快朵颐。 乌蓬小舟绕了大半座广陵城,阅遍烟火人间,终又晃晃悠悠回到渡口。 沈修妄在小几案上留下一锭金,沾染半身酒气,缓缓登岸。 两岸烛火炘炘,有住家也有商铺,澄黄烛光揉入水中,晃得人眼花。 万家灯火,阑珊绮丽,再也没有一盏为他而亮。 他归家或不归又如何。 再也不会有一姑娘穿一身水绿薄裙,端一盏小烛灯,眉眼含笑,站在廊下等他。 原来数载前的浮生一瞬,竟足以支撑他昏昏不可终日的余生。 沈修妄沿着青石砖街道往前走,脑中忽然浮现两个字。 活该。 路过蒲草编制小物的摊子,他驻足,将铺面上所有的绿色小翠鸟通通买了下来。 摊主满脸堆笑,特意用蒲草绳为贵客串起来,笑道:“公子买给孩儿的吧。” 沈修妄伸手接过,声调淡淡:“我夫人喜欢。” 末了又加一句:“孩儿……应当也喜欢。” 离开小摊,不知不觉行至奉仙居楼外。 沈修妄走进去,要了一间上房,抛给店小二几锭银,点名要酒,旁的随便上。 店小二掂量着沉甸甸的银子,对贵客点头哈腰,端茶倒水好不殷勤。 不消多时,便奉上满满一桌佳肴美酒。 沈修妄一人独酌,满室静谧。 奉仙居乃广陵美食一大地标,菜价较寻常处高出不少,故而多数游人皆在楼下大堂用餐。 楼上雅间清幽,要价极高,非富即贵才会上楼。 故而,在此用膳谈生意的富商豪贾更多些。 隔壁雅间,此刻一桩大生意即将拍板落成。 苏檀与白璟双双举杯,敬对面而坐的一络腮胡大汉。 “李掌柜痛快,明日定然货到款清,我再敬您一杯。” 苏檀从容有度,端起酒杯一仰头,先干为敬。 那络腮胡李掌柜哈哈大笑,看向他二人:“夫人精于生意,且为人豪迈,白兄你是个有福的。” 白璟受用匪浅,与有荣焉:“那是自然。” “来来来,干了。” 里间推杯换盏,相谈甚欢。 外间,遥遥小姑娘盘玩一通新买的玩具,没多时便撅着嘴失了兴趣。 趁着照顾她的嬷嬷转身盛饭夹菜的功夫,小姑娘爬下软榻,推门出去找新乐子。 走廊里铺满卷草纹绣金软毯,踩在上面软绵绵的。 软毯上头还有各式梨花纹、海棠纹、牡丹纹等等。 小姑娘低头看花样,穿着绣鞋的小脚左踩一朵,右踩一朵,玩得不亦乐乎。 待她跳累了想回去吃饭,一抬头却分不清是哪间屋了。 小姑娘仰着头,大眼睛忽闪忽闪看向面前一排一模一样的雅间门。 小脑袋瓜迅速思考。 片刻后伸出短短的小肉手,指着它们念念有词:“小门小门你别动,遥遥指到谁就是谁。” 手指最终停于右手边的那扇门上,小姑娘鼓鼓嘴,昂首挺胸走上前推开半掩的门。 “就是你啦,遥遥才不会迷路呢。” “吱呀”一声,雕花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沈修妄坐于桌前抬手斟酒,公子眼帘未掀,只当是小二又来献殷勤。 淡声道:“没有吩咐不用进来。” 话音未落,就听到一声奶声奶气的嗓音:“叔叔,你为何在我们的屋子里吃饭?” “我爹爹和娘亲他们去哪了?” 沈修妄斟酒的动作一滞,抬眼看去。 只见一三四岁的小女娃迈过门槛走进来,歪着小脑袋,乌丸似的大眼睛盯着他,好像他才是那个不速之客。 一大一小两相对视,气氛出奇的有些尴尬。 沈修妄搁下酒壶,垂眸看她,问道:“你是哪家的小姑娘?走错雅间了。” 遥遥努努嘴,张望四周。 奉仙居的雅间陈设和布置皆是一模一样,就连六角花架上摆的蝴蝶兰都是同一品类。 小姑娘走近两步,斩钉截铁:“我才没走错呢。” 遥遥是最聪明伶俐的小女娃,绝不会迷路。 沈修妄忍俊不禁,他还从未同这么小的娃娃打过交道,显然是问不出什么了。 想来定是哪间屋里客人的孩子,不多时应有人找来。 思及此,他也不再深究,只浅浅笑道:“既然没走错,那便暂且好生待在这里别乱跑,你爹爹娘亲很快就会来接你。” 遥遥盯着这位长相俊俏的叔叔多看几眼,看起来好像有点凶,但是说起话来又不凶。 听到爹爹娘亲会来接她,小姑娘放下心,打量他的眼神一转,落于案上的一串小翠鸟身上。 小姑娘玩心顿起,迈开小碎步,“哒哒哒”跑上前,站在比她还高的长案前踮起脚尖跃跃欲试。 想到姑姑平日的教导,不告而取是为偷。 遥遥又扭头看向桌前的叔叔,试探问:“叔叔,这些小鸟是你的吗,我可不可以看看。” 小姑娘生得玉雪可爱,站在沈修妄面前小小一团,漂亮的衣裙,精致的绣鞋,就连头上梳的小发髻也极为用心。 这样的小人儿总是格外惹人喜欢。 沈修妄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抬手从长案上取下那串小翠鸟递给她。 俯身与她平视:“喏,拿去玩吧。” 遥遥双手接过,甜甜笑道:“多谢叔叔。” 十来只翠鸟串在一处委实太长,小姑娘接过后直接拖地了。 沈修妄忍不住捏了一下她头顶的小揪揪,这小女娃娘亲的扎发手艺可真巧。 他笑问:“可要坐下玩?” 遥遥用力点头:“嗯,遥遥站累了。” 说着,小姑娘自来熟的往椅子上爬。 奈何椅子很高,她的腿不够长,右腿迈上去了,左腿还在下面垫着脚扑腾。 这番模样,委实可爱。 沈修妄索性好事做到底,大掌穿过她腋下,轻轻一提,将小人儿稳稳放于椅中。 遥遥得到解救,对这位俊俏的叔叔好感又增一分。 “多谢叔叔。” 甜甜致谢后,继续低头把玩小翠鸟。 沈修妄重回原位,坐定后想拿起酒杯,一抬眸便看到旁边位置的小姑娘。 酒气熏人,想想还是先不喝了。 却见小姑娘撅着嘴直嘟囔:“叔叔,为何要把小鸟们的翅膀都捆起来呀?” “我姑……我娘亲曾说过,小鸟天生就有翅膀,注定要在天上飞,若是被人关在笼子里,或是绑住翅膀,它们还怎么飞呀?” 沈修妄眉心一凝,随后默然颔首:“你娘亲说的不错,那你便解开它们吧,还它们自由。” 得到原主人的应允,遥遥小手灵活解开活绳结,将翠鸟一只一只依次排放在桌边。 沈修妄静静垂眸看着她摆放,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相邻而坐。 “哈哈,它们都自由啦。” 大功告成后,遥遥眼睛亮晶晶的,她看向沈修妄:“叔叔,你应当不是坏人,我们交个朋友吧。” “我叫遥遥,你叫什么?” 朋友。 沈修妄忍俊不禁,他这是也要有忘年交的好友了么。 公子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我姓沈……” 剩余的话尚未说完,外间走廊传来急切的呼唤声。 “遥遥,遥遥。” 第96章 叔叔 屋内,两位新认识的好友暂停自我介绍。 听到门外男子的呼唤声,遥遥扬声应答:“爹爹,我在这里。” 白璟听到她的声音,迅速确认方位,推门进来。 方才在内室饮过一轮酒,苏檀便和李掌柜当场开始拟定契约书。 白璟在里头待着闷,生意的事情他不如苏檀精通,便出来外间看遥遥,结果发现小家伙竟自己跑出去了。 苏檀和李掌柜还在写契约书,他便没惊动她,先行出来寻娃。 两声唤下去就听到回音,一颗心可算落了地。 白璟推门而入,便看到小姑娘和一男子坐在桌前相谈甚欢。 桌上还摆着些哄孩子的小玩意儿,一瞧便能猜到小姑娘这是自来熟,又寻到新的好友了。 只见遥遥身旁那男子玄衣锦衫,气度不凡,眉宇间矜贵之色难掩。 白璟与沈修妄互相对视一瞬。 遥遥从椅子上爬下来,张开双臂扑到白璟怀里,“爹爹。” 白璟将小人儿抱起来,对沈修妄略一颔首:“多谢这位公子暂且看护小女,小女年幼不懂事,打搅了。” 沈修妄略一点头,回礼:“无妨,幸而她没跑去旁的地方。” 白璟忍不住揉了揉小姑娘的脸颊,故作恐吓:“下回再敢乱跑,娘亲知道后定然罚你。” “快同这位叔叔拜别,我们不能再打搅他用饭。” 小姑娘听话地点点头,转头对沈修妄嘻嘻笑,小肉手连连摆动。 “沈叔叔再会。” 沈修妄站起身,拿起桌上一只小翠鸟,几步近前递给她,笑道:“小遥遥再会,这只自由的小鸟送你。” 小家伙喜欢得紧:“多谢沈叔叔。” 萍水相逢,两位男子再一颔首示意,便各自散了。 白璟抱着遥遥退出雅间,顺手阖上门。 往回走时,白少庄主略松手,将小家伙上下抛接两下,逗得遥遥“咯咯咯”直笑。 “日后可还敢自己一个人乱跑了?等下就告诉娘亲。” “不要,姑……爹爹,遥遥乖。” “再叫一声爹爹。” “爹爹,爹爹。” “好吧,那爹爹暂且为你保密。” …… 走廊内,“父女”俩亲昵的对话隐隐约约传进雅间内。 沈修妄重又坐回桌前,方才小姑娘存在的片刻欢愉和热闹尽数散去。 一切又归于冷清。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若是苏檀还好端端的活着,他们的孩儿定然也会如此可爱。 酒液入喉,解不了千愁。 目光落于桌边,小姑娘方才整齐排放的一行蒲草翠鸟之上。 鸟身来自有羽翼,本就该自由翱于天际。 自由。 从前苏檀被他缚在侯府,听之任之,乖巧恭顺,可不就是笼中鸟。 可是谁人甘愿做笼中鸟,若是身份调转,他也是要离开的。 何况,他竟还屡次说要抬她为妾。 屈居人下的妾室,真的辱没了她。 越想,沈修妄心中就越闷得慌,索性抬手握起酒壶,对着壶嘴饮个痛快。 …… 白璟抱着遥遥回到雅间,苏檀和李掌柜已然签好契约书,李掌柜还有要事先行离去,约定明日午时收货。 送走李掌柜,苏檀一把抱过小姑娘,正经问她:“我可曾说过,出门在外,遥遥若想去何处要先同我们说?” 小姑娘乖巧点头认错:“姑姑……不是,娘亲对不起,遥遥下次再也不乱跑了。” 小家伙角色扮演都快错乱了,姑姑娘亲轮着喊。 苏檀忍俊不禁,抬手整了整她头顶的小揪揪,有一撮有点歪。 她问:“肚子饿不饿?” 遥遥点头:“饿啦,饿的不得了……” 说着,将手里把玩的小翠鸟递给她,“这是方才认识的沈叔叔送我的,它叫自由的小鸟。” 苏檀为她整理头发的手指一顿,“沈叔叔?” “嗯,一个长得特别俊俏而且特别温柔的沈叔叔。” 温柔。 苏檀对自己方才心底升起的那点怀疑感到无语,那个人怎可能和温柔二字挂钩。 且又远在千里之外。 想来只是同姓罢了。 用过饭后,一家三口相携下楼,马车已然停于门口。 白璟先扶着苏檀登上马车,继而把遥遥抱起来送给她,最后自己才上去。 待三人坐稳后,车夫驭马缓缓行驶离去。 奉仙居楼外巷口,长风和远泾抱剑倚于马车旁,远泾低头踩着地上的小石子儿打发时间。 长风抬起胳膊肘戳了戳他,神色紧张:“你方才看到出来的那三人没?” 远泾漫不经心回答:“哪三人啊?” “就一对年轻夫妻带着一个小女娃。” 远泾摇头:“没有,怎的,羡慕人家了?” 长风没好气瞥他一眼,嘀嘀咕咕:“我只是觉得,那女子怎么如此眼熟,竟有些像已故夫人……” 听到这话,远泾“嗖”的一下抬起头,四处张望:“哪呢哪呢?” 长风悻悻:“早走了。” 远泾抬手挠了挠头,“世间这么大,有一二相像之人也正常,何况天这么黑隔得又远,兴许你眼花了。” 长风咂了咂嘴,不置可否。 夫人离世许久,怎可能突然复生,大概他真的看错了吧。 说话间,沈修妄从楼中走出来,虽不至于醉倒,看着踉跄脚步也不甚清醒。 两人赶忙迎了上去,将方才那点小插曲抛诸脑后。 第97章 酥酪 翌日,是一个灰蒙蒙的雨天。 江南的雨与京城的雨大不相同,春雨如烟似雾,含羞带怯,蒙蒙水汽润泽人心。 青砖黑瓦白石桥,桃红杏粉柳青青。 一段咿呀婉转的清扬小调随风绕过檐梢,有辆马车自街尾缓缓驶来。 车辙滚过石板路,碾碎满地酥雨,“哒哒”的马蹄声不急不缓,似从江南水墨晕染的画中走出来。 车舆内。 苏檀垂眸细看刀剑甲衣货单列项,一一确认无误后,这才小心折好放入贴身内袋之中。 居安思危。 在这世道须有足够的自保能力,才能避免从前诸多困厄处境。 如今她的身后再不是空无一人,她有营产,有苏宅,有家人,还有无垢盟。 姑娘素手纤纤,揭开窗牖帘子,蒙蒙水乡雨中景映入眼帘。 苏檀望向窗外,有执伞相携的游人两两同行,雨丝沾湿春衫绣裙,却滋润了少年人相对而视的笑靥。 姑娘淡淡收回视线,轻轻放下车帘,唇角微抿。 一盏茶的功夫,马车缓缓停于一家巷口药铺门前。 一鹤发老者撑着油纸伞等在门前,见到来人下车,忙迎了上来。 “东家,脚下小心些。” 苏檀看向老者,笑道:“吉叔,您怎么还亲自在门口候着了。” 吉叔上前为她撑伞,和蔼可亲:“东家这几年从未来过,旁人来接我不放心,咱们屋里说。” 苏檀略颔首,两人进入药铺中。 拐过正堂,进入偏堂一间清净雅致的屋子。有伶俐小药童上前奉茶,随后退身出去关上屋门。 吉叔从多宝阁后头的密格中取出信卷递给苏檀,矮声道:“东家,这信是从京城暗桩处发来的,本该递去青州,我想着您这几日来了广陵,便做主留下。” 苏檀秀眉微皱,接过密信启开,目光如炬。 「青州已在案板之上,皇帝已密派钦差督办。」 寥寥数语,叫人心头冷冷。 苏檀将信纸递给吉叔,端起茶盏未发一言。 吉叔看过后,语气不免愤懑:“去岁夏日郴州、秋末沄州……上头雷霆一动,底下商贾百姓,乃至江湖帮派元气大伤。” “为固国脉也就罢了,为何非要踩着百姓们的骨血大扩疆土。” “连年征战,四邻诸国怨气沸天,边城百姓水深火热、民不聊生……” 相较于吉叔的愤懑不平,苏檀却显得异常淡定。 早在这位帝王登基之前,她便能猜到,何为野心与天威。 百姓,与之吞并诸国疆土的雄心比起来,最是不值一提。 蝼蚁罢了。 成王败寇,史书公评也只在掌权者的手下书写。 她轻轻放下茶盏,若有所思:“青州怕是要步郴州和沄州的后尘了。” 吉叔叹气:“东家要及早抽身,另谋他处才是。” 苏檀捏着茶盏盖子,上下揭合,碗盖碰上杯口发出清脆的瓷声。 “不,先会会那位钦差再说。” 尚未见到对方底牌,不该自乱阵脚,若只是要银子筹措日常军费也就罢了。 破财消灾便是。 但其根本在于四处寻战,若惹得诸国群起而攻之,大魏不复,跑去何处也不得安身。 姑娘敛了神色,将内袋中的货单递给吉叔。 “午时派人去十里坡接货,走水路商船运至青州。” 吉叔双手接过,郑重颔首:“东家放心。” 苏檀又从荷包中摸出一个做工精致的纯金手镯,送到他面前。 吉叔连连摆手,“这……” 姑娘莞尔一笑:“吉婶下月生辰,送她的。” 广陵此地她是不愿多来的,这五载一向都由吉叔底下一干人负责铺子和消息传递。 此行归青州,日后还不知会不会再来,索性礼先提前送了。 吉叔满脸动容,双手接下,“那我便替老婆子谢谢东家,今日去我家中用饭吧。” 苏檀站起身,“不了,客栈里头还有白少庄主和遥遥在等着我,午后的事你多盯着些。” “是。” 大致交代清楚,苏檀便起身去往外间。 药童已然包好补身草药,将褐黄色纸包奉上,苏檀接过。 来药铺,自然要抓药。 姑娘从荷包中摸出碎银子递上,“多谢掌柜的。” 随后便出了门,重又登上马车,去往客栈。 一来一往,街上行人较晨起多了不少。 各家吃食铺子也逐渐热闹起来,尤其是寻味斋的糖水酥酪。 如今是春日,桂花冰酥酪非时令,但樱桃酥酪却别有风味。 苏檀瞧着寻味斋迎风招晃的旗子,心头一动:遥遥最是喜食樱桃,酥酪定然也喜欢。 此行辛苦白璟陪她跑这一趟,金银他最是不屑,吃份酥酪甜甜嘴未尝不可。 那便一大一小都给买一份带回去吧。 姑娘打定主意,轻声叫停马车,走入寻味斋。 烟雨蒙蒙,柳暗花明,长街之上车轿攘来熙往,行如流水。 一辆双骥齐驱的马车从河对岸长街由南往北驶来,车盖华美,车架宽大。 过路行人纷纷侧目而视,轻声议论,车驾之内究竟是何人。 有好奇心强的女子透过被风微微吹起的帘子,偶得一瞥车内之人。 登时怔在原地。 车内的公子好生昳丽俊美,可惜面若寒潭,气势骇人得很。 昨夜酒醉,沈修妄晨起头痛欲裂,稍加休息才略有好转,此时去往渡口乘船继续南下青州。 车舆外头喧嚣热闹声不绝于耳,他倚于隐几之上闭目养神,两眼不闻窗外事。 眼可不看,耳却不得不听。 沿街的叫卖声接二连三往车里涌。 “糖葫芦,卖糖葫芦嘞……” “桃花糕、艾草团……” 公子揉了揉太阳穴,无奈叹气。 忽又听得一声吆喝。 “樱桃酥酪,寻味斋镇店之宝,今日买双份再赠一份樱桃饼……” 酥酪。 沈修妄缓缓睁开眼睛。 眼前出现那夜灯下,姑娘坐在桌前,低头吃桂花冰酥酪,眉眼弯弯的模样。 他问:“好吃么?” 她浅笑点头,“当真是好吃的。” 公子一双鸦睫颤了一下,收回神思,低声对车舆外的远泾吩咐道:“你与长风去寻味斋买些酥酪,带至船上食用。” “是。” 主子有吩咐,车夫便将马车暂时停于街边等候。 长风和远泾两人脚底生风,直接飞身过河,脚尖点地落至对岸,进入寻味斋。 第98章 终逢 寻味斋内。 店小二将小食盒递给苏檀,又将一份现烙的樱桃饼装进油纸袋,一并递给贵客。 满脸堆笑:“小姐,您的三份樱桃酥酪已备齐,小店再赠送您一份樱桃饼,您若吃得好,下回再来。” 苏檀付过银子,接过食盒微笑颔首:“多谢。” “您慢走。” 小食盒略有重量,苏檀拎在手中掂了掂,唇角上扬,迈步往外走。 门外迎面走来一对年轻男女,相携相依,女子低头嗔笑,两人只顾着说话没注意看前面。 男子说笑到兴起,垂放身侧的手臂抬起一动,撞上苏檀手里的食盒。 男子吃痛,转头就要发作,一看是位极标致貌美的姑娘,愤懑之言噎于口中。 “哎呀,这位小姐可有事,抱歉抱歉。” 一旁的女子见男子如此殷勤,不乐意了,瞥向苏檀:“你说甚抱歉,撞上来的是她。” 苏檀无语,究竟是谁走路不长眼睛。 姑娘淡淡睨两人一眼,语气不轻不重:“横竖怪我这食盒不长眼了,该长着腿让二位才是。” “劳驾,借过。” 姑娘说完便潇洒离去,徒留两人面面相觑。 那女子气得一跺脚,狠狠剜男子一眼。 男子悻悻安抚,眼神却仍是不安分的往离去的倩影上瞟。 铺子里客人云集,三两围坐,瞧见这一幕,不免暗自发笑。 长风和远泾站在铺子另一处柜前等待,本来听从主子吩咐来买酥酪,没成想等候的功夫还能看出戏。 两人不免往门口多瞧了一眼,想见见怼得无理取闹之人哑口无言的女侠,可是生得英姿飒爽。 只一眼,霎时怔得两人瞠目结舌。 直至苏檀出门登上马车,款款离去。 两人仍僵在原地,懵懵相对。 “啪!” 远泾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想确认是不是在做梦。 痛,很痛。 他结结巴巴:“长风,你……你你看到了没,方才,那……那那女子!” 长风神色紧张,重重点头:“我看到了,昨夜我就说很像,今日又见到,何止是像……” 两人相对而视,异口同声:“简直一模一样!” 话毕,再不敢多加停留,双双飞身出门去汇报。 店小二喜滋滋从后厨搬来几大盒现做的樱桃酥酪,正要交到大主顾手上。 走到柜前一张望。 嘿,人没了! 那这金子他收是不收啊? 近卫的轻功可以说是转眼而至,长风、远泾两人回到车舆前,也顾不得规矩,上前一把掀开车帘。 沈修妄倚于案前,神色懒懒,不悦抬眸:“作甚,酥酪呢?” 远泾急得不行,这都啥时候了,还酥酪。 他急声道:“公子,我们方才在寻味斋见到夫人了!” 沈修妄坐直了身子:“什么?” 远泾连说带比划:“真的是夫人啊,身形、样貌,还有眼尾的朱砂痣!” 话音落地又觉得哪里不对,长风连忙接上改口:“公子,我们方才真的见到一个和夫人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子!” 沈修妄长眉一凛,旋即拨开两人,跳下车舆,他问:“人呢?” “人……人刚坐上马车,应当还没走远。” 长风遥遥一指方才那姑娘离开的方向。 “那辆车前挂有一盏兰草纹灯笼。” 沈修妄当即抽出腰间利剑,径直砍断套马的引子,“嗖”的一下翻身跃上马背,双腿重夹马腹。 “啪!” 大掌重拍马臀。 疾驰追去。 春雨渐密,银针似的淅淅沥沥直往人身上扑。 沈修妄也顾不得抹去脸上的雨珠,只凝着一双鹰眸,逡巡前路。 很像夫人。 一模一样。 朱砂痣。 随着马蹄极速奔驰,他感觉自己体内早已凝固森冷的血液也在逐渐沸腾,叫嚣。 一个疯狂又坚定的念头油然升起。 苏檀,一定是苏檀! 那厢,马车悠悠停于街口。 距离客栈还有一段青石小路,苏檀决意先行下车,撑一柄油纸伞慢慢走回去。 古往今来无数文人墨客倾其才华颂扬江南烟雨,如今既然亲临其中,自然要领略一二。 姑娘遣走车夫,一人缓缓踱步沉浸于其中。 巷口不远处,黑瓦宽檐下坐着一位躲雨的乞讨老者,双手抖动空空如也的破碗,对过路人连连唤着。 “行行好吧。” 苏檀掂了掂手中的食盒,迈步走过去。 沈修妄自长街之上一路疾驰,行人退避纷纷。 很快,他便发现那辆挂有兰草纹灯笼的马车。 一鼓作气冲上前去。 公子吁声勒马,径直横挡于马车正前方。 他努力平复剧烈起伏的胸膛,重重喘息。目光紧紧盯着靛蓝车帘,恨不能穿透帘子清楚看到里面的人。 真相近在眼前,是或不是,掀开帘子便能知晓。 沈修妄坐于马上,手指攥紧缰绳,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若是她,他该说些什么。 若不是她,又该如何失望。 驾车的车夫被这位突然拦路的公子吓到,连忙勒马停下。 疑声问:“公子,请问您有何贵干?” 沈修妄清冷突出的喉结上下滚动两下,薄唇翕张,睫羽沾满水雾,他朗声道:“我寻车内故人,可否请她下车一叙。” 话毕,公子仍旧紧紧盯着车帘,目不转睛。 他真的很希望苏檀听到他的声音,能够掀开帘子看看他。 车夫愈发疑惑,扭头看向车舆,顺手撩开帘子,解释道:“公子,我车内并无人。” 车夫撩开帘子的瞬间,沈修妄眸光一凝,而后琥珀色瞳仁骤然一缩。 车内空空如也。 方才胸腔屏住的那股气,忽的尽数泄个干净。 他咬紧后槽牙,不死心又问:“方才可是有位姑娘乘坐?” 车夫如实点头,指向不远处的街口,“方才那位姑娘到此处便下车了。” 沈修妄眸中燃起希望:“去了何处?” 车夫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客人雇车给银钱,想停何处就停何处,我是不敢多问的。” 闻言,公子满腔希冀碎得七零八落。 沈修妄驭马默然转身,直奔那处街口。 此处地势复杂,自街口延伸数条街道、巷口,有商铺有民居。 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雨丝早已浸湿他的周身,朦朦胧胧的珠雾像是为公子笼上一层易碎的水壳。 沈修妄满腹惆怅,目光扫过四周,却见远处巷口黑瓦宽檐下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正捧着一块樱桃饼狼吞虎咽,旁边还摆有一碗樱桃酥酪。 他眸光一亮,迅速翻身下马,“啪”的一声踩进水坑疾步走上前,顺手拽下腰间荷包。 “哐当”,掷入乞丐的讨饭破碗中。 装满银子的荷包又沉又大,别说砸死人,买十条命都行。 乞丐满嘴塞着饼,惊恐万状,抬头看向面前的财神爷亦或是阎王爷。 沈修妄语气急促,眸色幽深:“告诉我,方才给你饼和酥酪的姑娘走去哪边了?” …… 苏檀手执油纸伞,沿着青石板路缓缓而行,细密的雨珠落到伞面上,似有情人缠绵絮语。 姑娘略低着头,往前走时,绣鞋准确踩中每一条青石板缝。 笔直的一条,不偏不倚。 巷道不长,透着股静谧和安宁。 难得心情如此松快,苏檀不由轻声哼起小曲儿。 忽的,身后传来一串急促沉稳的脚步声。 可以清楚听到皂靴踩进水坑,再迅速拔起往前跑的动静。 姑娘音调一顿,直觉来人应是男子,且气势不凡。 她加快脚步,往前走。 突然,男子清泠、颤抖、急促的嗓音自身后响起。 “苏檀!” 这声音,如临旧梦,恍似故人。 怔得人不由顿住脚步。 许是被人唤了名字,苏檀下意识转身。 只见有一男子身形颀长挺拔,穿玄色锦衣春衫,立于天青色雨幕中。 逆着浅淡天光,瘦削清癯。 沈修妄望着她,似笑似哭,垂于身侧紧握的拳头颤抖不止。 潋潋眸中是浓郁化不开的水雾。 姑娘回头的那一瞬间,沈修妄已然分不清究竟是旧梦还是现实。 只是不停的,声线颤抖的,紧紧注视她,喃喃唤她。 “苏檀。” 看清来人,听到他唤出自己的名字。 苏檀眉心一跳,心悸一瞬,手中握着的油纸伞和食盒险些滑脱落地。 天光不明,云影尽散,暗巷回声悠悠,绵绵春雨将二人沉沉溺于其中。 第99章 不识 无边霏雨,漫天而下。 姑娘直直看向来人。 一声“苏檀”,犹似春雷炸于耳畔。 公子站在十几步开外,逆着天光,五官容貌朦胧于雨中,不甚明晰。 但只一眼,苏檀便能认出他是谁。 握着伞柄的手指不由收紧,直攥得指尖和骨节隐隐发白。 苏檀本想转身就走,但僵住的那一瞬,男子已然大步近前。 他的一身春衫早被淋透,湿漉漉粘在身上,是记忆中从未有过的狼狈和落魄。 沈修妄疾步近前,看向面前的姑娘,不知为何竟生出劫后余生的感慨。 他不再试探、怀疑,而是用陈述且斩钉截铁的语气唤她:“苏檀。” 只此一眼,他便足够确信,是她。 苏檀不动声色退后一步,拉开两人距离,眸色淡淡,“这位公子,你认错人了。” 沈修妄眨了一下眼睛,雨水顺着睫毛泪沟往下淌,眼尾通红。 姑娘退一步,他便上前一步。 “不,我没有认错。” 像是为了证明一般,他无比恳切说道:“运河落水那日,你将我救上浅滩,昏迷之际我曾听到你说过许多话。” “后来我想起来了,我全部都想起来了。” 苏檀稳住呼吸,拔腿欲离开,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这位公子,我当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还请让开。” 见她要走,沈修妄急了,上前一把握住姑娘的手腕,径直拉着人退到一处黑瓦屋檐下。 掌心手腕温软细柔,腕间跳动的脉搏叫他几欲落泪。 他本以为再见到苏檀,他会控制不住暴怒、质问。 可切切实实见到后,那些愠恼和不甘尽数褪散。 他想的只是。 活着就好。 活着就好。 苏檀被他抵于屋檐下,手中的油纸伞“啪”的一下落地。 只剩一个朱红小食盒还被她死死握在掌心。 似是无声为她助力。 身后是微凉的青石屋墙,身前是男子近乎融化她的炽热目光。 苏檀用力挣扎,想要抽出被他握紧的手腕。 男子的掌心温凉,指根指腹略有粗粝,持剑磨出的薄茧蹭着她的肌肤。 曾朝夕相对,密不可分的光景,有如封堵的大坝决开堤口。 回忆瞬涌成潮。 姑娘抬头怒视:“这位公子,还请你自重,放开我。” 她挣扎得厉害了,沈修妄才惊觉自己方才握住她的手腕有多用力。 纵使万般不舍,眼下也只得顺着她的意,缓缓松开。 得以解脱,苏檀松了松腕子,脑中只有三个字:走为上。 事发突然,她无法和他面对面相认,更不想再让自己陷入僵局之中。 动口,此情此景说什么都是苍白的。 动武,她这几年学的那点防身功夫根本奈何不了沈修妄。 她只得咬紧牙关,只作不认识。 察觉姑娘又要走,沈修妄倾身拦于她面前,男子高大挺拔的身形是座天然屏障。 将姑娘笼于屋墙与前胸之间,进退不得。 苏檀抬眸与他无声对峙,伸出右手用力推他。 似是反抗,又是发泄。 他凭何不让她走。 已然五载,他自做他的肱骨重臣,享公侯爵位,娶娇妻美妾。 她也安然经营苏氏营产,不问俗事,过快意自由的生活。 为何还要寻她! 她真的很想揪着他的衣襟大声质问:“沈修妄,各自安好不好么?” 胸前的推搡力道不大,但沈修妄知道她已然用尽全力。 用尽全力的要走。 一如当初用尽办法假死离开。 让他相信,让他认命,让他抱恨终身…… 沈修妄喉头哽住,任由她推搡,垂眸看着姑娘,手臂张了张却迟迟不敢往她肩头落。 他红着眼俯身,语气近乎恳求,开口道:“苏檀,你能否别装作不认识我……” 雨势渐大,隐隐伴随两声春雷,蠢蠢欲动。 苏檀站在里侧,水汽侵染不到分毫。 沈修妄挡于外侧,檐下水珠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滴滴答答径直落于他的后背肩头。 方才从手中滑脱的油纸伞已然倾倒于巷中,伞内聚起半指深的水洼,雨水坠落其中,漾开一圈套一圈,经久不息的涟漪。 苏檀深吸一口气,右手手指用力,快要捏碎食盒的木质提手。 左手推搡他坚硬如铁的前胸,动摇不得分毫。 两相对视,彼此眸中只有对方的身影。 无声,最为折磨。 忽然,一声清亮软糯的嗓音激散雨声,打破僵局。 “娘亲。” 对峙的两人几乎闻声转头看过去。 遥遥举着一把桃花纹小油纸伞,踩着皮质小靴子,从巷子那头欢快跑来。 白璟也撑着一把油纸伞,紧随小姑娘身后走来,目光紧盯巷中近身对峙的两人,眸色深邃。 一声娘亲,砸得沈修妄缓不过神。 他怔怔看向粉雕玉琢的小女娃,竟是昨夜见过的,她方才唤谁娘亲?! 趁着沈修妄分神的间隙,苏檀迅速从侧面抽身离开,迎面走向小姑娘。 遥遥欢快跑上前,扑进苏檀怀里,奶声奶气说道:“娘亲,你怎么还没回客栈呀,我和爹爹都等急了。” 苏檀收起方才跌宕起伏的情绪,揉了揉小人儿的发顶,宠溺笑笑:“这不是回来了么。” 小姑娘靠在她怀里蹭了蹭,一抬头又看到不远处站着的男子,圆圆的眼睛一亮,“咦,那不是沈叔叔吗?” 说着对他摆摆手,“沈叔叔好,我们又见面啦。” 沈修妄讷讷僵在原地,看着母女俩亲昵互动。 有如雷击。 她,竟有孩子了。 说话间,白璟已然走到苏檀身侧,抬手将手中的油纸伞挡于姑娘头顶。 温声道:“夫人可是路上耽搁了,遥遥在屋中嚷着要娘亲,我便带她出来接你。” 说着,抬手为她挽起颊边沾湿的一缕碎发,放至姑娘耳后。 动作极为自然。 公子浅笑晏晏:“可巧正遇上了。” 他目光一转,只见几步之外的屋檐下,玄衣男子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锐如刀剑的视线似乎要横空斩断他方才为姑娘挽发的手。 白璟迎上他的目光,显然也认出是昨夜有过一面之缘的公子。 昨日萍水相逢,两相对视并无异样。 今日再遇,彼此眸中冷意毕现。 白璟从容开口问苏檀:“那位可是夫人认识的人?” 苏檀紧紧咬住下嘴唇,唇瓣瞬间失了血色,一瞬后她立刻松开齿关,扯了扯唇角。 摇头:“不认识,我们走吧。” 第100章 旧主 春雷隆隆作响,这场雨毫无停息的征兆。 沈修妄站在原地,面色如纸。 耳畔自行过滤摒弃一切杂音,徒留三个字。 不认识。 他眼睁睁看着一家三口相依相偎,有说有笑的从他面前离去。 被男子护在伞下的姑娘,从始至终没有回头再看他一眼。 沈修妄大步迈出屋檐下,一脚踩进水洼中,溅起四散的水点子,皂靴湿透不堪。 公子泛白的薄唇张了张,喉咙口却像被棉花堵住一般。 跨出的脚再迈不出第二步,似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本想追上前去,还有很多话没说,还有很多事没做。 他尚且没来得及将苏檀拥入怀中,对她说一句,对不起。 但此刻,他彻底失去追上前去的理由。 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凭何打搅旁人的幸福生活。 春雨毫不吝啬,兜头往人身上浇。 浇灭方才体内重新沸腾叫嚣的热血,也浇灭他心底燃起的一丝希望。 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顷刻间模糊视线。 沈修妄独立天青色雨幕之下,垂首看向自己的右手。 方才握过姑娘手腕的右手。 余温不再,脉搏不再。 近在咫尺的人,亦不再。 他缓缓张开掌心,任由雨水倾覆,浸透浸凉。 唇角扯开一抹自嘲苦笑。 沈修妄。 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不战而败,你也有今日。 你,当真甘愿认了吗? 身后响起一连串脚步声,长风和远泾举着油纸伞,捧着披风快步近前。 急声问:“公子,您没事吧?” “您追到人了吗,她是不是夫人……” 沈修妄缓缓抬起头,雨水混合泪水,沿着下颚一寸一寸往下滴落。 他目光如炬,坚定异常。 薄唇上下开合,缓缓吐出两个字:“是她。” 为人妻为人母又如何,她还是苏檀。 还是他心里的姑娘。 只要她愿意回心转意。 什么名节,规矩,门第,这些该死的鬼东西,他通通不在乎。 公子一把接过油纸伞,深深凝望他们离开的方向,而后转身往回走。 既然不认识,那便先从认识开始。 前尘五载,是沈修妄和念棠、媚芜。 自今日之后,是苏檀与沈修妄。 …… 回到客栈。 苏檀把食盒递给白璟,独自一人进入净室换衣裙。 外衫并未湿透,只是湿漉漉的水汽逐渐往里沁,叫人不舒爽。 低头解腰带时,目光不由落在左手手腕之上。 皓腕凝霜,一圈红痕清晰可见。 沈修妄掌心的温凉和粗粝似乎仍覆于其上,随着红痕散去,渐渐隐于骨血深处。 苏檀别过眼去不再看。 当初的念棠已经死了,她如今是有正经身契的苏檀,沈修妄纵使要以权压人,也该过官府的明路。 现下,怕或不怕,已然不重要了。 换好衣裙,她走出净室,遥遥已然坐在桌前吃樱桃酥酪,吃的满嘴满脸都是。 白璟捏着帕子,一边为她擦拭,一边玩笑道:“瞧瞧我们遥遥这张嘴,可是漏了不成。” 小姑娘被逗得咯咯笑。 看见苏檀出来,遥遥用勺子挖出满满一勺酥酪,举手想要喂给她吃。 “娘亲,啊……张开嘴巴。” 苏檀微笑,坐于她身侧,张嘴很是捧场的吃下去。 “遥遥乖,我们扮演的任务到此结束,之后还叫姑姑,好吗?” 小姑娘听话地点头:“好。” 白璟起身倒了一杯姜茶递给苏檀,“喝了暖暖身子。” 苏檀接过,“多谢。” 遥遥又吃下一口酥酪,忽的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向苏檀,大眼睛眨巴眨巴。 “姑姑,方才沈叔叔是在同你说话吗?” 苏檀抿下一口姜茶,辛辣的味道刺激舌尖,她直接咽下去,暖意顺着喉咙一直蔓延至腹部。 暖身但呛喉。 她清了清嗓子,点头回答:“嗯,他……向我问路。” 遥遥鼓鼓嘴哦了一声,小勺子一下一下戳着碗里的酥酪,自言自语疑惑嘀咕:“可是问路为何要哭呀?” “他找不到家了吗?” “沈叔叔方才哭得好可怜,就像……就像遥遥最宝贝的娃娃被冬冬抢走时哭得一样可怜。” 童言无忌,这话苏檀没法再接,只得端起茶杯又喝下一大口姜茶。 白璟见状,抱起小姑娘,唤来屋外伺候的嬷嬷,对遥遥说道:“楼下大堂有皮影戏,让嬷嬷带你下去瞧好不好?” 小姑娘高兴地直拍手,“好,遥遥要看美猴王。” 乳母嬷嬷带着小小姐下楼,屋内只剩苏檀和白璟两人。 方才一路回来直到此刻,白璟并未多问一句话。 他能猜到,方才那名男子定然和苏檀认识,且两人曾经交情匪浅。 因为那位男子看向他时眼中蕴藏的深意,他再清楚不过。 白璟转身关上门,走回桌前坐下,想了想措辞,轻声开口问道:“阿檀,你可还好?” 苏檀握着茶杯,定定回过神,扯了扯唇角:“嗯,我无事。” 姑娘总是这般,喜放脸上,忧藏心间。 白璟叹一口气,正视她:“方才那位沈公子是何人,他为何将你堵于巷中?” 闻言,姑娘垂下眼睫,握着茶杯的手指越发收紧。 良久苏檀才缓缓开口:“他叫沈修妄,京城沈氏。” “沈?”白璟蹙眉,而后愕然:“他是当朝一品镇国公,沈修妄!” 朝廷和江湖向来泾渭分明,但这位镇国公不论在朝还是在野,皆是声名显赫。 原因无他。 征伐八年,领兵十三载从无败绩的玉面都督,何人不敬仰。 白璟忍不住再问:“你和他……” 苏檀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扇,长吁一口浊气。 春风携着丝丝凉意扑面而来。 姑娘容色清冷,淡声道:“我与他的关系,旧日主仆。” “或者说,我曾是他房里不想被抬为妾室便假死遁逃的通房丫鬟。” 闻言,白璟怔于原位,默默收紧拳头,沉默半晌。 他看着姑娘纤瘦坚韧的背影,愈发心疼。 良久,白璟起身走到她身侧,轻声道:“苏檀,日后若有任何事需要帮忙,你尽管同我说。” “你知道的,我一直在你身后。” 苏檀转头看向他,眉眼清明:“白璟,多谢你。” “但我和他的事,只能由我自己去面对。” 白璟默然,他就知道,苏檀从不喜欢躲在人后。 他释怀笑笑:“那我们明日回青州吧。” 苏檀点头,继续远眺雨景:“好。” 回青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沈修妄突然出现在广陵,也不知会不会和御派的钦差有关。 毕竟顺广陵渡而下也可至青州。 姑娘一双鸦睫颤了颤,眸色渐沉。 第101章 谋美 五日后,青州。 风细柳斜斜,半壕春水满城花,平芜尽处是春山。 青州多山,此地位于大魏极南之处,四季温热,物阜民丰。 青州府衙近日张灯结彩,整饬一新,上至知府,下至衙差,皆神采焕然整装以待御派钦差大人的到来。 谁料去渡口迎接扑个空不说,转头回去时,却听衙差来报,钦差大人已然抵达青州,且下榻于城内青云坊。 魏知府捋了一把山羊胡,扶正乌纱帽,略一思索,即刻带人转路去往青云坊。 青云坊是商贾住宅集聚之地,日前有一户高门大宅被人高价买下,想来定是那位大人的手笔。 不住官驿豪栈,也不住提前为他安排的府邸,却自行花银钱买商贾的宅子。 可见这位钦差不走寻常路,也并非寻常可拉拢之人。 行至青云坊,看到高门大宅外新挂的匾额,魏知府不由吞了吞唾液,再次整冠掸衣。 沈宅。 陛下可真是派了好大一尊佛前来青州。 这差,不好当。 他当即朝身后的柳通判使个眼色,派他上前叩门。 沈宅内,书房。 沈修妄穿家常玄色直裰坐于书案前,案上摆着一个紫檀陶盆。 他手持竹镊子,夹起新鲜河虾送到盆中,盆中小龟昂起头,慢条斯理张口吞下。 书案下首,长风恭敬汇报。 “公子,都已查清了。” “夫人她五年前来至青州,与另一行兄妹三人共住一宅,从盘下一家胭脂铺开始行商,逐步发展苏氏营产,形成今日规模。” 沈修妄掀开眼帘,“还有呢?” 长风顿了一下,知道公子想问什么,继续说道:“公子,那个叫遥遥的小女娃,如今三岁多,确实不是您的孩子……” 闻言,沈修妄面色一沉。 他知道遥遥不是他的孩子,岁数对不上。 那便是苏檀和旁人生的孩子…… 想到那日巷中一家三口相携离去的背影,他就心如刀绞。 遥遥很可爱,也不知后爹好不好当…… 想到后爹二字,沈修妄眉心一跳,他疯了不成。 只听长风连忙又说:“她,她也不是夫人的孩子。” 沈修妄忍不住偏过头咳嗽一声,带有轻微鼻音,不悦道:“说话大喘气的毛病从哪学的。” 长风悻悻颔首:“属下该死。” “夫人这五载并未婚嫁,遥遥是她手下一名叫大江管事的孩子,唤她姑姑,想来那日巷中应是误会。” 他挠了挠头,如实相告:“其实也不完全算是误会,陪在夫人身边的那名男子乃青州连城山庄的少庄主白璟,他与夫人五年前便认识,私交甚密。” 沈修妄徐徐呼出一口气,眸色暗了暗。 长风观他面色不虞,硬着头皮继续说道:“白璟如今二十有一,五年前单枪匹马从土匪手中救下夫人。” “他爱慕夫人,此事在青州不算秘密,且两人常在一处或是练剑或是游玩……” 沈修妄闭上眼睛,“咔嚓”一声捏断手中的竹镊子。 少年庄主,英雄救美,自此一见钟情。 年岁相仿,五载相伴,不是夫妻,胜似夫妻。 他和苏檀朝夕相处的那八个月,与之相比,似乎毫无胜算。 不行,徐徐图之委实太蠢。 沈修妄睁开眼睛,铺纸研墨,俯首案前。 远泾叩门进来:“公子,青州知府魏筠求见。” 沈修妄提笔写信的笔锋不辍,本想开口回绝,不见。 此番前来本就为公,在行公事之前,一干无关紧要的应酬奉承他最是不耐烦。 忽而转念又想,沉声道:“带他去厅中,稍候。” “是。” 写完信,沈修妄拿起细读一番,感觉不够好,撕了又再写。 如此反复三回,总算满意搁笔,轻轻吹干墨迹,折好放入信封之中。 他又起身从柜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黄花梨木小匣子,用玄色巾帕抹去上头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将两样东西交给长风。 吩咐道:“你亲自送去苏宅,确保送到苏檀手中。” “是。” 长风捧着匣子,又将信封小心揣好,脚步匆匆出门去。 沈修妄垂眸看向书案之上的小龟,喃喃说道:“快快,希望你娘亲早日愿意重新认识我。” 他思索一瞬间,拢了拢衣袖,起身往前厅走去。 谋事在人,先见见这位青州父母官。 前厅内,魏知府和柳通判正襟危坐,端起茶盏浅饮一口,忽听得堂外脚步声。 忙又放下茶盏,整了整官帽,起身恭候。 只见一位身姿巍巍的男子从堂外走进来,虽着轻衣便装,周身气势贵不可挡。 两人忙拱手见礼:“下官拜见国公爷。” 沈修妄目光清浅扫过二人,走去上位:“免礼,二位大人请入座。” 茶过半盏,经过魏、柳二人一番叙述,沈修妄已将青州大致情况了然于胸。 他端起茶盏浅啜一口,意有所指:“此行青州,陛下明令要戍一军营,名为青州卫。” 魏知府连连点头:“是,下官明白,会立刻派人协助大人选址,府衙一应衙差听您调配。” 沈修妄略颔首,杯盖拂了拂茶碗沿,又说:“最好能派个既熟悉青州地貌,又精通商贾贸易的向导随同。” “筹措军费一事,你们也知道。” 柳通判闻声连连应是:“大人放心,下官们定倾力支持。” 他眼珠子略往下看,思索一瞬,抬眸:“我们青州商会的邱大当家很是适合,下官派人去……” 闻言,沈修妄长眉一挑,隐有不悦:“我这人最是不耐烦同那些挺胸叠肚的男人打交道,俗不可耐。” 柳通判愣住:“这……” 听到这话,魏知府心头一动,侧头对柳通判使一眼色,接话道:“此事好办,咱们青州商会有位苏小姐,为人伶俐,模样更是万里挑一。” “她生意买卖做的好,庄子田地众多,又很熟悉各处地貌。” 魏知府试探地看向上位的国公爷,发觉他脸色没变,这才讨巧继续说道:“派她作为向导协助您公干,可好?” 沈修妄不置可否,端起茶盏送至嘴边又饮一口,才慢条斯理点头。 “既然魏大人如此推荐,那便是她了。” 魏、柳二人相视一笑,对这尊佛的喜好略有明白。 “不过。”沈修妄抬眸看向他们,“不急这两日,三日后再说。” 魏知府恭敬点头:“一切都听国公爷的。” 第102章 毗邻 长风捧着匣子匆匆出了沈宅大门,径直往斜对面走去。 苏宅亦是在青云坊,且与沈宅毗邻,这也是公子出高价连夜买下这座宅子的根本原因。 近水楼台先得月。 哪还管什么权贵商贾之分。 苏宅庭院内,苏檀正在练剑。 手中的青霜剑虽娟秀,倒底重了些,她身子骨和功夫底子都差。 照着剑谱练过两遍,额头便源源不断冒出热汗。 拿着帕子一边擦汗,一边研读剑谱时,大江匆匆走进来。 “小姐,大门外有人找你,他说他是对门沈宅的,手里还捧着一个匣子。” “沈宅?”苏檀蹙眉,“对门人家不是姓薛么?” 大江挠了挠头,说道:“正是呢,一夜之间换主人了,大门匾额也换了。” “我要是没看错,确实是个沈字。” 苏檀握剑的手指越发收紧,沈,还能有哪个沈。 沈修妄,你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姑娘敛眉,对大江说道:“就说我不在,东西也不收。” 说完,提着剑欲回身往屋里走。 院墙外忽的飞身进来一人,管家老林并两个小厮手持棍棒,扯着嗓子追在后头喊。 “你这臭小子快点下来,我家主人没许你进门!” 苏檀闻声转头,只见长风已然脚尖轻点落地,站于几步开外。 他捧着匣子送上前,开口说道:“夫人……呃,不是……” “苏小姐,您还是收下吧,不然我没法向公子交代。” 说完也不管苏檀要不要,径直往她手里一塞,脚底抹油。 “嗖”的一下又迅速越过高墙飞身出去了。 大江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怔在原地。 这可是用来防匪的高墙啊,方才那年轻人轻功也太好了吧。 苏檀气不打一处来,扬声对姗姗来迟的官家吩咐:“林叔,找匠人再加固高墙!” “从今日起,门口家丁十人轮番站岗,二十人巡逻苏宅四周,再有翻墙的贼子,直接拿住告官。” 简直欺人太甚,把苏宅当他们家后花园了?!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老林连声应是,拖着棍棒,气喘吁吁地退出去。 苏檀垂眸看向手中匣子,上头摆着一封信。 信封上书四字:苏檀亲启。 字迹笔走龙蛇,遒劲有力,与本人一般,骨子里透着矜傲。 她抬手将东西丢给站在一旁的大江,没好气道:“大江哥,拿去扔掉,丢在沈宅门口。” …… 接连三日,不是苏宅的一干家丁提着棍棒追赶翻墙的长风或是远泾,就是大江捧着各种信件物什丢到沈宅外头。 两边人累够呛,最后索性各自站在大门口,叉着腰,大眼瞪小眼。 大江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气喘吁吁,杵着棍棒对他们喊道:“有完没完,你们家主人究竟想做甚?” 远泾揉了揉头上的包,龇牙咧嘴:“你说作甚,想送信送礼物给苏小姐啊。” “下手可真狠,不就翻个墙么,疼死小爷了。” 长风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连连摇头:“太难了,我送封信比登天还难。” “不干了,公子就是罚我抄一万遍当差二字,我也不敢再闯苏宅了。” 两方人马僵持不下,一顶靛蓝小轿悄然而至。 轿夫撩开帘子,从里头走出来一位中年精瘦男子。 身穿鸭蛋青褂,戴一顶圆帽,留两撇八字小胡。 大江忙丢下手中棍棒,领着一众家丁行礼,“吴师爷,您怎的来了?” 吴师爷抬手摸着胡须,眼神打量他们,“你们这是?” 长风和远泾站在对面双手抱胸,义气得很:“我们两家人闹着玩罢了。” 吴师爷扭头一看,是沈国公身边的亲卫,忙拱手行礼:“小的见过二位。” 长风和远泾两人相视一眼,摆摆手往回走,“吴师爷你忙,我们走了。” 说完返身回沈宅,暂且先歇一会儿。 吴师爷转头看向大江他们,脸上挂笑:“快去通知你们苏小姐,天大的好差事。” …… 送走吴师爷,苏檀垂眸看向手中捏着的帖子。 「明日午时,至鹤回轩面见沈大人。」 魏知府竟派她去给沈修妄做向导,看来这位钦差大人果真要在青州大刀阔斧干一番了。 她无奈地抿了抿唇,沈国公好手段,不接他的私信,便走公家信。 知府大人的帖子,青州父母官的令,她一个商贾哪敢驳。 鸿门宴也好,问罪宴也罢,横竖是要提着脑袋去一回。 苏檀攥紧手中的帖子,若有所思。 正好她也想问问沈修妄,究竟还要助纣为虐多久。 翌日,韶光醉人,暖风扑面。 沈宅内室,两名近身伺候的小厮翻箱倒柜,忙前忙后。 公子站在铜镜前,默默审视衣着头冠。 良久,他长眉一挑,面露不虞。 转头对等候一旁的长风远泾问道:“这身衣裳是不是颜色深了些?” 长风一愣,没吱声。 自打夫人离世后,公子的衣裳便只有两种颜色,非黑即白。 今日这身玄色绣金春衫,好歹较以往还多了一小块金色卷草纹。 远泾悻悻摸了摸鼻子,笑道:“公子,您如今已近而立,穿玄色极是俊俏稳重,不深不深。” 闻言,沈修妄并未得到宽慰,反倒觉得远泾是在说自己岁数大。 而立,他哪有三十岁?! 忽的想到那日见到的白璟,一袭绯色春衫,招摇鲜亮,恣意蓬勃。 再抬眸看向镜中人,较五年前,他的五官容貌并无变化,只是这身黑,瞧着委实不顺眼。 老气横秋,他才不要穿。 如此一想,沈修妄当即脱下外衫,对伺候的小厮吩咐道:“去柜中寻一件绛紫春衫来。” 小厮想了想,唯唯诺诺:“公子,您从京城带来的衣物只有白色和玄色……” 沈修妄:“……” 午时,苏檀乘坐马车,如约来到鹤回轩门外。 巷口停着一辆两骥车舆,显然沈修妄已经早到了。 她收回目光,浅浅呼出一口气,迈步进入酒楼。 伙计领着她径直上楼,走到最里面的雅间前停下脚步,上前推开门,“苏小姐请进。” 苏檀浅浅颔首:“多谢。” 走入内室,沈修妄已经端然坐于圆桌前。 他穿着一件绛紫鹤纹春衫,墨发仅用一支白玉簪束起,恰好端起杯盏送至薄唇边。 撩起眼皮看向她时,眼尾微微上翘,眸中盛满粼粼碎光。 桀骜眉眼一如数年之前。 恍惚间,苏檀仿佛又回到流芳楼花台之上。 那夜,她站在高处,他坐在低处,漫不经心抬眸与她对视一瞬。 经年已逝,转眼五载。 只是这一回,沈修妄轻轻放下杯盏。 站起身主动走向她,唇边噙着笑,他说:“好久不见,苏檀。” 第103章 验身 日至中天,烂漫春晖透过雅间半敞的窗扇,跳进屋内。 苏檀站于桌前,抬眸看向近前的男子。 他说:“好久不见,苏檀。” 姑娘收紧袖中手指,悄然退后一步,不卑不亢屈膝恭敬行礼:“民女拜见沈大人。” 沈修妄眉头一皱,又进一步:“苏檀,你一定要装作不认识我么?” 姑娘容色清冷,抬头看向他:“沈大人,那日在广陵巷中,您当真认错人了,民女是叫苏檀,但不是您要找的那个苏檀。” 闻言,沈修妄啼笑皆非,他无奈颔首:“好,是否认错验过便知。” “苏小姐,得罪了。” 说着,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稍一用力便拉着人径直往内室软榻走。 苏檀哪里是他的对手,力气斗不过,身形也吃亏,踉踉跄跄被他拽走。 急声问:“沈大人,你做甚?” 沈修妄似乎态度强势,语气不容置疑:“验身。” “我夫人苏檀,后腰下脊骨处有一月牙型胎记。” “苏小姐纵使长相与我夫人一模一样,左不过胎记也一模一样。” 验身! 苏檀拖着步子用力挣扎,这个疯子。 “沈大人,还请自重!” “知府派我来做向导协助你,不是让你肆意羞辱的……” 说话间已然来至软榻前,沈修妄握着她的肩头,一把将她摁坐下来,随后俯身逼近。 桀骜眉宇间满是势在必得,他薄唇翕张:“苏小姐,您以为魏知府为何会安排这间房?” 苏檀心头一怔,顿悟。 沈修妄耐心解释完,大掌已然抚上她的脸颊,右眼眼尾的朱砂痣落入指尖。 这颗朱砂痣岂止长在她脸上,早已烙在他的心头。 男子的指尖滚烫骇人。 苏檀仰头看他,双手伸出想要拨开他的大手,却被沈修妄强行攥住手腕,禁锢她的动作,动弹不得分毫。 双手失去反抗的机会,苏檀下意识抬腿就要踹他,又被他重重压于身下。 顷刻间,天旋地转,姑娘仰面躺于软榻之上,身前是男子滚烫鼓动的胸膛。 沈修妄剧烈喘息垂眸紧盯她,闲着的右手已然游走向她的纤细腰肢。 指尖只消一勾,腰带便能瞬间扯断。 苏檀咬牙切齿,用尽全力挣扎,眸中逐渐溢出水雾。 这混蛋,这疯子! 见她仍是不松口,沈修妄心下一横,打算背水一战,指尖摸上她的腰带。 与此同时,身下的姑娘美眸圆睁,檀口张开怒声骂他:“沈修妄,你欺人太甚!” “你放开我!” 苏檀怒不可遏,像只炸毛的兔子,恨不得一抬头咬死他。 为所欲为,霸王硬上弓,简直,简直禽兽不如! 她骂出口的一瞬间,沈修妄的动作立时止住,只喘息着垂眸看她,唇边挂着好整以暇的笑。 他嗓音暗哑,如释重负:“苏檀,你总算愿意叫我名字了。” 男子呼出的鼻息炽热滚烫,一下接一下,激起颈窝周围肌肤密密麻麻的战栗。 苏檀后知后觉,待反应过来后,愤懑不平地瞪向他。 “沈大人,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果真好手段。” 沈修妄静静看着她,入了神。 方才两人拉扯间,姑娘的衣襟不经意敞开,胸前雪肤凝脂,叫人挪不开眼。 梳好的发髻已然散乱不堪,乌黑发丝垫于枕上。 衬得她整个人愈发娇俏明艳。 鼻尖浸透她周身的浅淡体香。 她与他四目相对,眼尾眉梢透着淡粉,潋滟眸中有怒气有水汽,还有他的脸。 阔别许久的亲密,无数次午夜梦回的场景,就这么真实的摆在眼前。 沈修妄心头软成一团,险些又红了眼眶。 他努力遏制自己不要再俯身,控制自己不要在这种情形下轻薄于她。 他松开禁锢她的手,缓缓撤开上半身距离,直起腰。 而后扶着苏檀的肩膀,将人小心从软榻上扶坐起来。 “抱歉。” 苏檀红了眼眶,一把推开他的手,不免委屈:“沈大人要验身是吗,民女自己脱……” 说着抬手便来扯自己的衣襟。 沈修妄一把握住她的手,矮下身子拦她。 苏檀垂下头,神情委屈至极,不想再看他。 沈修妄却想要看着她的脸,只得不停往下矮身,最后索性右腿屈膝半跪于榻前。 他仰头看向她的眼睛,目光灼灼,温声道:“苏檀,对不起,是我不好。” 他喉头哽了哽,薄唇抿紧又张开:“这些日子,我想尽一切办法,想让你理一理我,别装作不认识我。” “可是毫无进展。” “方才,是我失礼,我兵行险招,我向你赔罪。” 苏檀抿紧唇瓣偏过头去,仍不愿看他,一滴眼泪不受控制地顺着颊边流下。 验身,亏他想得出来。 沈修妄抬手覆上她的小脸,拇指指腹轻轻揩去她的眼泪,语气近乎哀求:“苏小姐,沈某真心为方才的失态致歉。” “从前过往种种事情,日后你再慢慢同我清算,行么?” 他实在愚笨得很,不会哄姑娘开心。 那些自以为聪明的手段,在她的眼泪面前,通通化为乌有。 面对她的冷漠和疏离,沈修妄真的手足无措。 屋内静得落针可闻,公子单膝跪在榻前,抬头看向面前的姑娘。 眸色深深,满脸局促。 沈修妄为她拢好衣襟,耐心安抚道:“方才怪我不好,吓到你了。” 苏檀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 转头正视他,“沈大人,民女不敢僭越,您起身吧,方才无事发生。” 公归公,私归私,她还是分得清的。 见她总算愿意开口对他说话,沈修妄如释重负,心头千斤巨石撤掉一点,他听话地点头站起身。 转身走进内室取来净面的温水帕子,梳头的桂花油等物。 因着室内没有铜镜,苏檀只能凭手感摸索着挽发,心头又不禁暗骂。 这疯子。 腹诽间,沈修妄执起案上梳篦,站于她身侧,“我帮你。” 苏檀下意识拒绝:“不敢劳驾沈大人。” 她一口一个沈大人,呛的沈修妄险些站不住脚跟。 公子语重心长道:“你这般摸索梳成的发髻终究不妥帖,我保证帮你一丝不苟复原。” 苏檀指尖一滞,目光狐疑看向他。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国公爷,何时学会挽发了? 她动了动举起发酸的胳膊,自己摸索确实难办,这几年有专门的梳头婢子在旁伺候,她的手法生疏不少。 若是发髻散乱的从酒楼出去,定然引人遐想。 姑娘垂下眼睫,不置可否。 他发疯弄乱的,合该由他收拾,有何好推拒。 沈修妄心领神会,知她拒绝的意愿不甚强烈,遂上前挽起姑娘柔顺秀发,细心梳理盘挽。 第104章 许诺 雅间内,淡淡檀香弥漫。 除了彼此细微的呼吸声,再无旁扰。 苏檀坐于圆凳之上,薄背挺直,葱白指尖百无聊赖地盘绞着帕子。 只感觉头顶有双手灵活摆弄她的长发。 也不知会被弄成何样,早知道还不如自己梳。 随着时间流逝,不安感逐渐增加。 沈修妄站于她身后,垂眸梳理发髻,神情专注。 乌发丝绕过指尖,含着馨香松软,光泽如绸缎。 显而易见,这几年她将自己养得很好。 沈修妄唇角上扬,过得好就好,总比从前在侯府中没日没夜伺候他要强得多。 日后,再不会那般。 此刻他无比庆幸这几年学会了挽发,起初只是听玉珠讲述,怀念苏檀曾挽过的发髻,后来索性慢慢学起来。 本以为再无机会,如今当真是老天垂怜。 一盏茶的功夫,漂亮的朝云近香髻便恢复原样,沈修妄抬手将最后一支珠花稳稳簪入云鬓间,这才心满意足地点头。 “可以了,你动一动,可有不适?” 苏檀动了动脖子,又伸手轻触发髻,似乎真的复原了。 担心她不信任自己的手艺,沈修妄索性绕到她面前,俯身与她平视。 眼眸亮亮地看着她,“以我的眼睛为镜,苏小姐可仔仔细细确认一番,若不好我再改。” 苏檀与他对视一瞬,可以清楚看到他眼中的自己,也仅一瞬,她便偏过头去站起身。 与他拉开距离。 “沈大人挽发手艺精湛,民女无可挑剔。” 她正了正神色,又恢复方才进屋公事公办的态度:“大人可还有旁的示下,若没有,苏檀便先行告退。” 沈修妄默然叹了一口气。 唉,慢慢来吧,至少现在愿意认识他了。 他放下梳篦,敛起无干神思,颔首浅笑:“自然还有旁的事,苏小姐请坐。” 说着扬手请她坐去外间圆桌旁,桌案之上摆有各色茶点、果子。 两人相对坐下,沈修妄提壶斟茶,先将第一杯送到苏檀面前。 随后搁下茶壶,又将一盘晶莹剔透的糕点往她那边推了推,“我从京城带来的庖厨所制,旧时口味。” 苏檀垂眸看了一眼,没伸手,并不想吃。 只淡淡言归正传:“昨日听吴师爷大致所述,沈大人此次身受皇命要在青州戍军营,遣我随同您选址。” 沈修妄如实颔首:“不错,再有便是商贾百姓上缴军费一事。” “苏小姐熟悉青州地貌,又是商贾代表中的翘楚,此职非你莫属。” 闻言,苏檀心头冷冷,忍不住看向他,直言不讳。 “恕民女大胆,青州卫戍立后,可是要对邻国东夷进行征伐,军费筹措是否要将青州当地商户百姓们的半生血汗钱搜刮一空?” “譬如郴州、沄州……” 她声调平稳,却蕴藏着锋芒。 沈修妄抬眸看她,右手端着茶盏顿住一瞬。 “苏小姐认为,我便是如此行事的人?” 苏檀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想要一个明确答案。 皇帝亲令,沈修妄既然接了差,自然要办。 可她仍是不死心,想亲耳听到他说。 两人无声对视,似乎又回到采薇身故后那夜灯下对峙。 沈修妄低头浅饮一口茶,淡声道:“若我赞同如此行事,便不会亲自来,于尽良、赵素宽……随便谁来都行。” “大魏如今的国力再承受不住连年征战,更不能与外为敌,与内动乱。” 他掀起眼皮,眸光深邃,“苏檀,于公,我不会让青州再步郴州、沄州的后尘。” 他顿了一下,语气恳切:“于私,我亦不会将战火、剥削,带至你的家乡。” 苏檀心头微动,从他的眼神中,她似乎看到了真诚。 他,或许没骗她。 苏檀端起茶盏送到唇边,听他又说:“青州卫必须要戍,不为扩战,而为防范。” “军费也要筹措,但只需一成便够,若商贾们豪气些,无需百姓再交。” 苏檀咽下口中茶水,欣喜之余不免忧虑:“一成?可别处都是要八成,剩下的七成你若交不上去,京城那边如何交差?” 闻言,沈修妄唇角轻勾,顾左右而言它:“苏小姐这是在担心沈某?” 苏檀没好气睨他一眼,不冷不热道:“沈大人如今贵为当朝一品镇国公,何须民女担心,我只是怕青州之后再重蹈覆辙。” 这番话不算恭敬,沈修妄却受用至极。 好多了,至少她愿意多说几句话怼他。 他语气从容:“既然苏小姐称我一声镇国公,那我以镇国公之名作保,青州定会无事。” 他举杯对向她,以茶代酒:“沈某一诺千金。” 苏檀踌躇,又是一诺千金。 五年前的一诺千金便是骗局,如今还要信吗? 似是猜透姑娘心中所想,沈修妄神色端正看着她,又说:“苏檀,若我此次再骗你,日后人神共愤,沙场之上死无全尸。” 他的语调掷地有声。 苏檀徐徐呼出一口气,信与不信又如何,官如何同民作保。 且做信,至少青州可保。 至于死无全尸这般狠厉的誓言,对于领兵十三载从无败绩的玉面都督而言,应当也不会实现。 思及此,她举起茶盏,与他隔空互碰。 “沈大人高义,言重了,我先替青州百姓谢过。” 两人四目相对,以茶代酒,仰头饮尽杯中水。 一诺,就此达成。 眼下公事已了,苏檀放下茶盏,起身拜别:“自明日起,大人若要巡查青州各处尽管吩咐,今日民女还有约,先行告退了。” 她要走,沈修妄想留也留不住,只得起身送她下楼。 行至楼外,已然有一辆车舆停于门口等候,车前倚着一位翩翩少年郎,天青色春衫随风曳曳。 看见苏檀出来了,白璟含笑朝她招手:“阿檀。” 苏檀浅笑回应,随后转身拜别沈修妄,径直朝白璟的车舆走去。 沈修妄眸光一凛,与白璟的目光隔空交错。 白璟唇角含笑,抱拳向他行一礼,“沈大人,再会。” 两人无声的较量并无火花产生,只是空气中弥漫些许焦灼的味道。 沈修妄勾了勾唇,朗声唤道:“苏小姐,我将快快从京城带来了,就在沈宅中,你若想它了随时可以去看。” 苏檀已然走到车舆旁,听到他说起快快,忍不住回头看向他。 沈修妄疾步近前,将腰间一块亲自雕刻的白玉小龟塞到她手里,意味深长道:“已然五载,快快想念娘亲了。” 一声娘亲,砸得苏檀瞠目结舌。 她垂眸看向手心的白玉小龟,确实是快快的样子。 长大了些,还是那般机灵可爱。 待她再反应过来,沈修妄已然退后几步。 微笑目送她:“明日见,苏小姐。” 话毕,似笑非笑又看了一眼白璟。 出奇制胜,唯攻心尔。 白璟面上笑意稍减,撩起车帘,扶着苏檀进入车舆内。 马车从面前辚辚驶过,沈修妄站在鹤回轩外,眸色渐冷。 长风和远泾迎上来,远泾轻声请示道:“公子,要不我跟上去瞧瞧,那小白脸把夫人带去何处。” “不用,她会不高兴的,日后不许再如此行事。” 远泾点头:“是。” 沈修妄后知后觉,他方才说甚,小白脸? 公子俊眉一挑,反问:“你方才何意?他是小白脸,那我是黑脸了?” 远泾悻悻闭上嘴,视线看向自家公子,昳丽俊俏,面如冠玉。 呃,也是小白脸。 就是年龄稍长一点。 长风默默偏过头去,抿嘴憋笑。 公子如今这是怎的了,竟对年龄和相貌如此看重? 第105章 望妻 午后春光叫人恹恹欲睡,一路上花香浓,绿成荫。 马车辚辚驶向连城山庄。 车内,苏檀垂眸盯着掌心的白玉小龟出神。 当年她不得已离开,留下快快,心头难免牵挂。 这些年,身边人迎来走往。 从方寸间挣出自由,仍然不能忘记,在漫长难熬的岁月里曾陪伴她最久的,除了采薇姐姐就是快快。 如今听到沈修妄说他把快快带来青州了,自然是想见的。 可是要见到快快,就得进沈宅,她不想进。 思及此,青葱手指不由缓缓收紧,轻叹一口气。 白璟坐于她对面,显然早就发觉她的神色不对。 手里握着的红果子上下抛接数回,心里措辞两三遍,这才扬起笑,开口道。 “阿檀,今日我家藏书阁开库晒书,你想寻什么古籍都有,看中了尽管同我说。” 苏檀回过神,朝他笑笑:“嗯,我只借阅。” 这几年除了经商,她便是专心研习医术了,从古至今的医书拜读不少,也跟着青州有名气的大夫学会不少。 只可惜一直没能寻到容医师的手稿真迹,这次听说连城山庄对外开启藏书阁,便想着来寻一寻,碰碰运气。 白璟对她笑笑,将手中的红果抛给她,“喏,你最喜欢的文林果,脆甜不面。” 苏檀灵巧接过,莞尔一笑:“多谢白少庄主。” 微风吹动窗牖帘子,澄黄晖光跳跃进来,吻上姑娘临窗的半张侧脸。 肌肤瓷白,脸颊的细小绒毛清晰可见,整个人明媚万分。 白璟眸光微晃,忍不住开口问道:“阿檀,方才那位沈大人可曾为难你?” 苏檀把玩着文林果,悄然摇头:“没有,只是谈论一些公事。” 姑娘不愿多说,白璟自然也不好多问,转念换了个话题。 “再过几日便是上巳节,届时我们去桃花坞游玩可好?” “那处本就临山傍水,听说今岁三月三不少摊贩都会去凑集市。” 闻言,苏檀思索一瞬,好像确实如此。 听大江哥说过一回,嫂嫂和遥遥他们也想去游玩一番。 她便点头:“好,届时若无别的事,那就去。” 得到肯定答复,白璟唇边的笑意更深了。 说话间,马车已然抵达连城山庄。 山庄外两株参天古柏威武耸立,拾级而上便可至山庄大门。 走进里头,随处可见手持长剑的侠士。 即便是小厮、婢女也透着股干练。 白璟领着苏檀往里走,一路之上遇到的人无不尊称一声“少庄主好”、“苏小姐好”。 待走至藏书阁,便看到两栋相对而立的三层瓦楼,楼间的石板路上铺满竹垫子。 绿衣婢子们从楼内捧出书卷依次摆放于垫子上头,轮流翻转,以便晒书祛霉气。 满院书卷,有竹简、牛皮、纸页各种,书墨香浓郁。 白璟大手一扬,对苏檀笑道:“请吧,你随意。” 苏檀微笑颔首迈步近前,俯身细细翻看。 刚粗略看过两三本,便听得院外传来一串急促脚步声。 有一近卫满脸焦急,他快步走向白璟,抱拳行礼急声说道:“少庄主,庄主请您即刻去正堂。” 白璟正想多陪苏檀一会儿,不免不耐烦随口问道:“父亲此刻寻我有何要紧之事?” 那近卫打量四周除了苏小姐并无其他闲杂人等,便压低声音回话。 “昨日有两位兄弟下山办事,一夜未归,方才有人在山脚下的竹林里发现他们的尸体,此刻人已抬回山庄。” 白璟面色一沉,竟敢杀连城山庄的人,胆子不小。 他回身对不远处挑书的姑娘说道:“阿檀,我去去便来,你先自己挑,多选一些不用拘礼。” 苏檀默然颔首,“你去忙吧,我自己挑。” “嗯。” 白璟随同亲卫匆匆离去,苏檀抚着手中的书若有所思。 方才亲卫的话她也听到了,连城山庄在青州势力庞大,莫说寻常江湖门派,便是府衙也是礼敬三分。 竟有人敢杀连城山庄的人,来路不明,居心叵测,背后又不知是何势力。 春日南风和煦,苏檀不禁拢了拢衣裳袖子,感觉不知从何处吹来丝丝缕缕的凉意。 临近申时中,白璟匆匆赶回藏书阁,苏檀已然挑好四本书。 她运气不错,寻到半本容医师的医书手稿。 原本是打算自行回去的,奈何白璟差人来传话,稍候片刻他亲自送她下山。 客随主便,苏檀便索性在藏书阁多看了一会儿书。 回去途中,白璟虽神色如常,心绪却不如从前松泛。 仍是对她笑着的,可惜笑意不达眼底。 苏檀猜测应当是为那两位兄弟的离世,可惜她不能多说什么。 本想问他是否要上报官府,想了想觉得不妥。 连城山庄自有江湖人行事的手段,血债血偿,手刃仇敌,不会依靠官家查找凶手。 一时间相对无话,两人只坐于马车内聊了些许平常。 日薄西山,残阳如血。 青云坊,沈宅。 庭院内最高处的观景阁之上,公子懒懒地倚着木雕栏,遥遥望向对门大宅。 霞光染红他的半边侧脸,高挺鼻峰拓出两边鲜明的交际线。 一半妖冶,一半沉稳。 远泾提着食盒轻巧飞身而上,落地后揭开盒盖,将盒中一应饭菜端出,摆放于阁中桌上。 转头对自家主子请示:“公子该用饭了,庖厨已然温过两回,再温便失了菜肴口味。” 沈修妄仍然望着苏宅大门,目不转睛,随口道:“我不饿,你们吃吧。” 这都出去大半日了,再不回来天都快黑了。 白璟那小子竟敢拐带姑娘夜不归宿?! 远泾无奈朝一旁的长风使个眼色,自家主子俨然变成望妻石了,茶不思饭不想,就盯着人家大门口。 长风无奈地耸耸肩,嘴角下撇,两手一摊表示无计可施。 沈修妄回眸扫他们一眼,“吃啊,全部都吃完,别杵在那儿大眼瞪小眼。” 丢下这句话,他又转头盯着苏宅大门。 长风和远泾也就不再客气,搓搓手,坐下提筷端碗,大快朵颐。 边吃边内心感慨:嗐,问世间情为何物,只叫人寝食难安。 他们不可一世的公子大人,竟也有今日。 怪哉。 妙哉。 第106章 缠郎 长风和远泾围坐桌案前吃得正欢,筷子碰到碗碟发出清脆瓷声。 沈修妄百无聊赖,索性站起身踱步。 来回踱了两圈,总算看到午后那辆马车朝苏宅缓缓驶来。 他眸光一凝,径直走到窗边,远远眺望。 只见白璟先迈下来,随后伸手扶着姑娘从车舆内走下,两人站在门前相对说几句话。 姑娘怀里捧着几本书,眉眼如画。 片刻后,白璟朝她摆手告别,目送姑娘走入苏宅后,才恋恋不舍转身离开。 沈修妄默默注视,面色渐冷,粒米未进仍觉腹中饱得很。 长风嘴里塞得满满的都是菜,正鼓着腮帮子咀嚼,一回头看到自家主子要吃人的脸色,下意识噎住,连忙抬手拍了拍远泾。 远泾捧起碗,举起筷子将沾着肉汤汁的软糯白米饭扒得一干二净,完事抹了抹嘴,向主子身边走近。 轻声劝谏道:“公子,像您这般守着是不行的,您得把自己心里的想法通通对夫人表明才行。” 沈修妄回眸看向他,细品一番,觉得有点道理,问道:“我……我该如何是好?” 长久以来他身居高位,自出生起便是众星捧月,他不是不愿,而是不知道该如何追求苏檀。 他怕自己头脑一热,又无意间做出令她厌恶之事。 譬如验身。 事后回想起来,内心的小人直骂愚蠢,适得其反只会让苏檀越来越远离他。 远泾一拍脑门,想到一个主意:“公子,我虽然没追过姑娘,但是闲下来喜欢看些话本子,那里头才子追求佳人的故事可多了!” 沈修妄长眉一挑:“话本子?” 靠谱么? 远泾忙不迭点头:“正是正是,那些风月野史本子多看无益,但有些正派的本子还是可以参详一二的。” 闻言,沈修妄稍加思索,心有成算。 “好,你即刻去书斋,把所有的话本子都买来。” 学无止境,书中自有注解。 当夜,沈宅书房彻夜烛火通明。 沈修妄坐于书案前认真研读,提笔蘸墨摘录要紧语句。 读到兴起之时,还会在旁注释一番。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没曾想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竟有这么多深意。 单凭这句“夫人说话我听得,夫人做事我省得”。 还有“心近则情近,心远则人远”。 就够他好生揣摩一番了。 沈修妄微微敛眉,从前他多以自己为主,不曾多加顾及苏檀心中所想。 不入心,如何生情。 思及此,提笔加粗注解,要改。 再看下一句:闭口不言,则行有误,爱慕之,则坦言之。 同理,有错应立改即认,旧结不解,新情难生。 沈修妄默默点头赞同……开始提笔列举自己的数桩过错,并在后面一一注解方法。 直到烛泪成堆,天色欲将破晓,他才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搁笔,回看记录簿子。 细细翻看一遍,心中总算有了些许成算,不再像个毛头小子,只知莽言壮行。 目光落在最后总结的一句话上面。 「烈女怕缠郎,真心换真心。」 公子唇角微微上翘,目光凝于一个“缠”字。 自今日起,沈修妄在苏檀面前只是沈修妄,没有国公爷、六军都督这些虚头巴脑的身份称谓。 他收起小簿子,缓缓站起身,抻了抻胳膊,而后推开窗扇,深吸一口草木清新之气。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苏宅,主屋。 日上三竿。 主榻之上铺着软衾罗毯,姑娘穿月牙白中衣,侧身面朝里,怀里抱着松软的长枕,睡梦正酣。 昨日熬夜看医书,今朝想睡多久便睡多久,这几年苏檀又将睡懒觉的习惯找回来了。 奈何春日鸟啼啾啾,窗外两只雀儿打架,扇动翅膀发出扑棱棱的响动。 姑娘翻了个身,转向床榻外头,眼睛缓缓睁开。 湖水绿轻纱床帐撩开半边,可以清楚看到晨光透过窗牖缝隙溜进屋内,照在窗边一盆春棠之上。 苏檀惬意地伸了伸胳膊,缓缓坐起身。 这一觉睡得真好,此刻感觉神清气爽,精神抖擞。 听到她起身的动静,一位粉衣婢女端着铜盆走进内室,笑道:“小姐,您醒了。” “嗯,今儿天气真好。” 苏檀浅笑着,趿鞋下榻,走到铜盆架前漱口净面。 “灵韵,遥遥可曾过来?” 粉衣婢女名唤灵韵,将手中巾帕递给她,转身去榻前收拾衾褥,答道:“小小姐来了,正在大门外玩呢。” 苏檀口中含着牙粉和水,咕噜咕噜两下,转过头看她,含糊不清问:“她怎的在大门外玩?” 灵韵叠好被褥,忽的想起正事,“遥遥在大门外和对门的沈大人玩。” “晨起,沈大人便来叩门拜访,听到您还没起身便说不打搅,他在门外候着就是。” “林叔哪敢让他在外头候着,大江管事也连番请他进来,但是他说客随主便,待小姐睡醒了应允他再进来。” 苏檀漱口的动作一顿,对着宽口唾壶吐掉水,沾湿温水帕子净面,疑声问:“他候了多久?” 灵韵掰着手指想了想,“快有两个时辰了。” 两个时辰,沈修妄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苏檀不置可否,慢慢擦完脸,走去屏风后头换衣裳。 片刻后才淡声道:“请他进来吧。” …… 花厅内,两人相对而坐。 苏檀垂眸看向面前的食盒,里头摆着一盘鲜嫩碧绿的清炒枸杞芽。 她抬眸看向沈修妄,“大人何意?” 沈修妄与她对视,薄唇翕张:“赔罪。” “我曾以为感同身受便是易地而处,其实不过是我纸上谈兵空想罢了。” “今晨,我循着你旧时的例子,从徒步赶路去田地中采摘枸杞芽,再到返回浸泡烹制。” “前后耗费两个时辰才明白,从前我眼里的一桩简单小事,是何等磋磨人心,而你却重复做了那么多遍。” 苏檀眨了眨眼睛,没说话,垂在膝头的手缓缓收紧。 沈修妄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你替我寻到佛球,我本该遵从承诺当即还你自由身,贻误时机后却又一意孤行将你带入府中。” “带入府中后不能时时护着你,让你为奴为婢,冷眼看着你经受祖母和母亲的磋磨……” 桩桩件件,皆是他恣意随心而为,未曾替她考虑。 他抬眸看向她,语气恳切:“苏檀,对不起。” “自今日起,每日一碟春菜,算我开始赔罪的第一则。” 苏檀动了动唇,容色清冷:“大人不必如此,过往之事我早已忘了。” 沈修妄温声道:“我没忘,每日我都会送来,你若喜欢就吃两口,不喜欢就放着。” 毕竟素日他也是这般任性。 说完,他又端起手边的陶盆推到她面前,“快快还给你,昨日我不该以它为‘要挟’诱你去我宅中。” 苏檀垂眸看向盆中小龟,心头微动,果真长大了许多。 说完这些,沈修妄便适时起身了。 “午后用过饭我们便去巡查青州地貌,届时我派人来唤你。” 苏檀随后站起身,面色无波,秉公对他行一礼:“民女知晓,大人慢走。” 沈修妄回眸深深看她一眼,这才恋恋不舍抬步离去。 今日仅先行第一步,一句对不起概括不了全部。 那些日积月累堆积的裂痕,得从头开始悉数填补才是。 花厅内重又恢复寂静无声。 苏檀坐回原位,指尖默默攥紧,只垂眸盯着那盘枸杞芽微微出神。 终究没伸出筷子。 第107章 难消 接连几日,每日早膳,都会有一碟鲜嫩的春菜摆上桌。 沈修妄送归送,苏檀却没吃。 倒是遥遥很捧场,用小勺子挖了不少放进米粥里头,大口大口吃得喷香。 小姑娘嘴边粘着米粥汤亮晶晶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盯着苏檀看,疑惑道:“姑姑,沈叔叔日日送春菜,你为何一口都不吃呀?” 苏檀夹起一只柳叶饺送到她面前的碟子里,柔声笑笑:“姑姑不吃,遥遥喜欢那就多吃。” 小姑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噢,我明白了。” “那日沈叔叔说他从前惹你生气了,如今是在赔礼,看来姑姑气还没消。” 闻言,苏檀唇边笑意凝固。 生气,气从何来。 一时间,她自己竟也说不出。 仅是因为他不守信没放她自由,还是也因为旁的? 苏檀端起粥碗闷闷喝下一大口,压下心底的情绪。 辰时末,长风前来请她,今日该去往青州之北勘察地貌。 沈修妄此行带有自己的人马和手下,无需青州府衙的人随同。 一行十几名亲卫骑高头大马,手持佩剑跟随车驾。 双骥宽大车舆坐进六个人都绰绰有余,如今车内只有他们两人,苏檀却觉得闷得慌。 尤其是沈修妄看向她的眼神,虽然不越界也不过分,但她不想对视。 索性摊开青州舆图,静心俯首投入公事。 姑娘这几日一直都是这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不冷不热,沈修妄也只得多耐下心来。 车舆行至青州北部湾区。 苏檀带着他们下去看了一圈,又将昨夜详细画出的舆图递给沈修妄。 沈修妄接过垂眸细看,已然不再惊讶。 要知道第一天去青州东边,看到她所绘制的舆图时,才是真的震惊。 笔触工整,线路清晰,乃至沿途各处无名小径、深潭小沟、年久生长的古树都绘得一清二楚。 且一手簪花小楷极娟秀熨帖。 莫说舆图,便是战时的沙场图,精细程度也不过如此。 苏檀,总是比他想象的还要出乎意料。 甚至趋于完美。 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苏檀恪尽职守,抬手指向对面一片开阔地对一众人说道。 “此处邻水,地势虽平坦,但遮蔽不多。” 她抬眸看向沈修妄,“大人若是要在此戍军营,规模太大恐有暴露之嫌。” 沈修妄默然颔首,与他所想一致,遂开口道:“那便只有南边林地了,有开阔地带,有悬崖峭壁为倚仗,瀑布小溪亦可提供水源。” 苏檀迎着韶光微微点头:“若大人觉得南边好,那便再去确认一番,早做规划。” 早点完成向导一职,她也可以早些不用再同他会面。 沈修妄与她对视一瞬,自然明白她心中所想。 转念开口道:“不急,明日再去。” “既然现下已至湾区,那便去坊市密集处熟悉一下青州本地风土人情。” “不知苏小姐可否领路?” 苏檀无奈地抿了抿唇,她本来就是做向导的,自然该去。 不然吴师爷又得亲自登门,对她好一通“夸赞奉承”。 想想耳朵都要生茧子了。 她点头应答:“领路无妨,不过坊市嘈杂,不比京城,大人别嫌弃。” 湾区并不是青州的城中区,偏北多贫户,好听点说是民风淳朴,其实倒底朴素了些。 沈修妄唇边噙一抹浅笑:“何来嫌弃之说,上车吧。” 他曾在寸草不生的北境沙地,一待就是八载,世间哪还有比那处更荒芜破败的。 眼下只要能和苏檀多待一会儿,处处皆是福地仙境。 约摸半个时辰,马车行驶至街口便被叫停了。 下车后,沈修妄对随行亲卫吩咐道:“我与苏小姐步行进入,你们分散各处去吧,不要扰民。” “是。” 苏檀默默打量他一眼,行事似乎比从前低调了些许。 两人并肩走入坊市,石板路上铺有一层灰土,摊贩拖着卖鱼的板车一路向前,稀稀拉拉的腥水往外溅。 沈修妄下意识便拉起姑娘的手,换位将她护于里侧。 苏檀正走得好好的,男子温热掌心忽的裹住她的手,一个转身的功夫,已然换了位置。 他握得很紧,苏檀动了动腕子,当即从他掌心抽出。 两人一拉一抽的动作都很迅速,似乎有某种默契。 牵手,只在瞬息之间,开始又结束。 沈修妄后知后觉地摩挲一下指尖,柔夷软嫩的触感仍残留一丝。 他垂眸看她,“抱歉苏小姐,方才唐突了。” 苏檀淡淡:“无妨,沈大人多看路,我自己能走。” 两人暂且无话,继续往前走出数十步,斜里巷口突然窜出两三个穿补丁衣衫的孩童。 约摸七八岁的模样。 许是跑动步伐太快,最中间的小男孩被两人挤着,一个大步踉跄,“砰”的一声,径直撞上沈修妄。 小男孩一脚踩过他的云锦皂靴,一手拽住他的天水碧春衫袍角。 顷刻间,污渍毕现。 他跪摔下来,双膝着地,重重磕在石板路面上,黑色补丁长裤“呲啦”豁开一个大口子,膝盖皮肉蹭伤,血珠子直往外冒。 眼见着撞到人,又受了伤,小男孩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人。 第一反应不是哭,而是赶快松开贵人的金线绣纹袍角,连连磕头致歉。 “大人,我不是故意的,大人饶命……” 在贫户区待久了的孩子,见到锦衣华服的权贵有如老鼠见到猫。 苏檀眉头一蹙,抬眸看向沈修妄。 这位国公爷向来爱洁,从前衣衫哪怕沾上一点水渍都得换掉,且要发好一通脾气。 现下被踩脏了靴子,抓黑了春衫,可千万别发作才好。 沈修妄已然垂下眼帘,目光扫过自己脏污的衣衫和皂靴,神色莫测。 随后视线转移,居高临下,桀骜眉眼审视面前浑身发抖的孩子。 苏檀想上前扶起小男孩,却见沈修妄先行对他伸出手。 公子俯下身,大掌握住小男孩的双肩,拔萝卜似的径直将他从地上拽起来,力道不大,动作勉强温和。 小男孩战战兢兢地看着他,身子直发抖。 面前的男子一看便是非富即贵的主,他弄脏了他的衣物,不知如何才赔得起。 第108章 旧结 沈修妄慢条斯理从袖中取出干净的玄色巾帕,指尖一扬,递给小男孩,语气不轻不重:“拿去自己捂住伤口。” 小男孩怔住一瞬,双手连忙摊开来接帕子,“多……多谢大人。” 下一刻,掌心又多出一锭沉甸甸的银子。 不是零碎的,更不是小块的,而是元宝似的大锭银子。 小男孩双眼睁大,仰头看向贵人,支支吾吾半天。 “这……这。” 沈修妄垂眸看向他鲜血淋漓的膝盖,抬手遥遥一指远处的药铺招牌,“去买一罐伤药,好生涂几天就没事了。” 小男孩后知后觉,方才强撑的勇气松懈殆尽,膝盖的疼痛感取而代之涌了上来,他鼻尖一酸,眼眶发热。 “多……多谢大人。” 沈修妄缓缓俯身与他平视,拍了拍他的肩,语气轻浅:“男子汉顶天立地,这点小伤不值得哭。” “去吧。” 小男孩重重点头,抬手用袖口抹了一把眼泪,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对他笑了笑。 然后才捧着银子,扭头和小伙伴一起往远处的药铺走去。 末了,沈修妄直起身,目光再次扫过鞋面,眉头微微一皱而后便松开了。 京中念慈善堂的孩子们也不过这般大,但早已安置他们读书习字,看来青州也得办两间善堂才行。 得派宋先生亲自来督办,他才放心。 苏檀默默看他一眼,方才似乎有些出乎她的预料。 沈修妄变了,又或没变? 一桩小意外就此落幕,两人又继续往坊市深处走去。 在苏檀的带领下,他们去了粮油米面店、布庄、铁铺等诸多关于百姓生计的铺子。 多数时候一方官员政绩如何,不在向上呈报的文书之中,而是藏在百姓平常的吃穿住行里头。 青州天高皇帝远,魏知府虽为人圆滑,但好在并未鱼肉乡里,为官勉强尚可。 但若是要求其一尘不染,也太过苛刻,把握度便是。 一圈转下来,沈修妄已然有数,心绪尚可。 午时将近,民以食为天,数条街道巷口家家户户飘出饭香。 苏檀本打算各回各家用饭,不想多陪的,奈何沈修妄说入乡随俗,就在此处吃。 苏檀也只得跟着他随意走进一家街边饭馆坐下。 寻常饭馆并没有雅间,两人便挑了大堂一个临窗的位置。 小方桌,长条凳,桌上摆着一壶便宜的茉莉花茶,瓷碗竹筷。 苏檀虽这几年养尊处优,但总归习惯市井,没想到沈修妄也不矫情,撩开衣摆径直坐下。 往常品咂一口龙团胜雪都得皱眉的人,端起茉莉花茶便喝了半盏。 从头到尾更是眉眼含笑地看向对面而坐的姑娘。 苏檀实在无法回应他的眼神,等候上菜的空隙,索性托着腮转头看向窗外。 窗外是一条长街,街边有紧密相连的民居,午间行人不多,三三两两穿街而过。 忽的,从街口一户人家门内传出喧哗吵闹声。 苏檀转头去看,沈修妄也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去。 “砰”的一声,黑色木门被人重重推开,一女子推搡着男子,将其推到门外。 两人似乎爆发矛盾,争吵拉扯愈演愈烈。 女子厉声质问:“你都要娶正妻了,何苦还来招惹我!” “我秀莲哪怕绞了头发去做姑子,也不会与你做妾!” 那男子压着声音哄道:“我心中只有你一人,那正妻不过父母命难违,娶回来也只是个摆设罢了……” 女子怒极,俨然是个烈性子:“摆设?心中只我一人?” “我可真是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你的真心便是叫我做妾?当真廉价!” “谁家好姑娘愿意做个屈居人下的妾室,连带日后的子女一辈子都被人压着。” 说着,不知举起棍棒还是砍柴刀,秀眉倒竖:“你速速滚远点,再晚一步,当真剁了你!” “你……你这悍妇!妒妇!” “纳你为妾便是抬举你了,凶神恶煞的母老虎,也不瞧瞧自己的出身家世!” 男子被当街驳了面子,站不住脚,随后气狠狠骂回去,悻悻拂袖离去。 “砰!” 女子用力甩上门,直撞得门栓哐哐作响。 片刻沉寂后,细微压抑的哭泣声隐隐从门内传出来…… 饭馆内目睹此景的人不少,皆窃窃私语。 苏檀默默收回目光,只欣慰那女子当断则断,是个值得敬佩的。 沈修妄却是心如擂鼓,如坐针毡,脑中思绪万千。 不停回荡苏檀曾声嘶力竭喊出来的话。 “我不做妾!” “苏檀不做妾!” 当初她没拿剑砍他,当真是好脾气了。 公子眉头紧皱,指尖稍一用力,险些将手中茶杯捏碎。 如今作为旁观者,才知自己昔日随意一举,对女子而言有多恶劣。 虽他出征前已动了娶她为妻的念头,却并未对她言明。 在苏檀心里,他只想纳她做妾。 一个处处仰人鼻息,日后子女也只得安上庶出名头的妾。 沈修妄只恨不能逆时过去,将从前的沈修妄从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美梦中打醒。 揪住他的衣襟,指着他的鼻子,好一通破口大骂。 你这自视甚高的蠢货。 他抬眸看向面前的姑娘,薄唇动了动便想开口说话。 却又听得旁边桌的两人议论。 “嗐,这年头,男子皆薄幸,你我二人虽为男子但也得说句公道话。” “可不是么,有些花花公子哥儿仗着有钱有势,那是怀里搂着一个,心里还想着另一个呢。” “就像那话本子里头说的,喝醉了酒抱着张姑娘喊李姑娘,你说说,他不孤寡一生,谁孤寡?” “女子也是有烈性子的……” “来,干一杯。” “……” 听到这二人的谈话,苏檀垂首喝完杯中的茶水,只觉心底某处隐隐有些闷。 沈修妄再要张口同她说话,店小二恰好又端着托盘来上菜。 “打搅二位,糖醋鱼、现切酱肉、油焖春笋、鲜蘑鸡汤、清炒菠菜。” “客官的菜都上齐了,请慢用。” 小二退下后,沈修妄动了动唇,话已到嘴边:“苏檀,我想同你说……” 苏檀提起筷子,淡淡看向他,“大人快用饭吧,午后我还要去商行查账,便不能再陪你逛了。” 这模样,显然不想听他多说甚。 一个字也不想听。 沈修妄被噎住,无形的拒绝让他不好再逆着姑娘的意。 只得咽下尚未说出口的满腔话语,默然点头:“好,用饭吧。” 两人相对而坐,满桌风味尚佳的民间菜肴,鸡鱼肉菜应有尽有,却偏偏入嘴吃不出个香甜滋味。 午后,苏檀乘坐车舆依旧与他无话,临近苏氏商行便先行告退了。 下车后,姑娘径直走入店铺中,容色清冷。 只消明日和他再去一趟南边林地,今后就不用再因公事不得不见面。 不见最好。 过往种种,皆为云烟。 她晃了晃头,强行将无关紧要的思绪剔除出去。 第109章 含光 午后春光烂漫,柳亸莺娇,暖风熏得人眼皮子直打架。 沈宅门外,一只狸花猫窝在墙角,敞着肚皮,舒服的直打盹。 宅子里头一片阒静。 堂外值守的小厮站得端正,宛若泥胎木偶,纹丝不动。 远泾手捧一沓文书,从游廊下走来,行至门前驻足,抬手叩响书房的门,得到应允才推门进去。 书房内有股淡淡的檀香味。 案前,青衣公子正提笔写奏章,背脊如松,侧脸昳丽,如琢如磨。 已然提笔写过两页,他长眉微蹙,神色专注。 听到远泾的脚步声,沈修妄眼帘未掀,随意开口问道:“都取来了?” 远泾将文书恭敬递上前去,“魏知府说此次青州所有的军费上缴记录都在这里了,公子要一成,诸多富商凑出一成有余。” “银两随时可送入京中。” 沈修妄略颔首:“嗯,搁这儿吧。” 远泾放下一沓文书,看了看公子,欲言又止。 “还有事?”沈修妄虽没抬眼,但余光已然发觉他有话说。 远泾犹豫再三,壮着胆子开口:“公子,陛下对您下的令是要收取青州八成军费,可这里只有一成,您如何交差啊?” 闻言,沈修妄笔锋一顿,抬眸。 “八成军费是为大肆征伐,一成是为保疆。” “我只收一成便是要让陛下知晓,大魏不可再对外宣战。” 远泾垂首点头,又不免担忧:“公子,朝中劝谏止战的大臣多的是,您又何必屈尊首当其冲?” “且那于尽良近两年极得圣心,明里暗里都盯着您呢。” 都说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这五载皇帝明面上照旧重用沈修妄,暗地里提拔的新人武将重臣也不少。 于尽良便是极得圣心的一位。 沈修妄眸色深深,冷嗤:“如今朝野上下哪还有明哲保身之处。” “征伐南梁一战损伤惨重,卫荀大将军手下的兵马折去大半,元气大伤。” “他,有苦难言呐……” 沈修妄垂眸看向奏章,意味深长:“这五载我避战不出,你猜陛下还能忍耐到几时?” 此次派他出行青州,不过就是要最后敲打敲打他罢了。 若他愿意低头,完差后便老老实实领兵四处起战征伐。 若不愿意…… 沈修妄挑了挑眉,沉默片刻。 他曾在尸山火海中搏杀八载,亦深刻明白两国无端开战对于双方百姓会是何等灭顶之灾。 战局之中,他不冒进,也不一味媾和。 若别国有犯,则打服为止,若无犯亦是井水不犯河水。 如今赵贤为帝的气势正盛,野心太大,而大魏国力渐衰。 朝廷新旧派朝臣内斗严重,赋税增重民心不稳,此时主战为大不利。 避无可避,沈修妄只能摆出自己的态度。 希望皇帝能有醒悟。 远泾默然颔首:“属下明白,是属下想得狭隘了。” 沈修妄拿起一旁的信件,抬手递给他,“速速发往京中,宋先生亲收。” 远泾接过信封,会心点头:“是。” 公子是要在青州再办善堂了。 京中的念慈善堂设立已有五载,由宋先生主事。 当初是为纪念夫人和早逝的小主子,如今夫人好端端地活着,冥冥之中这份善意似乎有了回应。 想到另一桩要紧事,沈修妄暂且搁笔,站起身,走到书案对面的红木兰锜前。 两柄长剑凛凛放置其上。 他抬手拿起其中一柄剑鞘鎏银的握于手中,剑柄微动,剑鞘褪下,如银似雪的剑芒悄然显露,照亮公子桀骜眉眼。 沈修妄深看一眼长剑,转身还剑入鞘,将其递与远泾。 说道:“将它送至箫九处,命他改制成一柄更为轻巧便携的长剑,适于无内力,剑法功底浅的女子使用。” 远泾目光一滞,讷讷道:“公子,含光长剑是老爷在世时亲手赠给您的,陪您征战十数载……” 且用料世难寻其二,剑身轻巧,削铁如泥,锋芒毕现。 沈修妄垂眸深看两眼,随后抬手将剑抛给他,俨然落定主意。 “去吧,便是改锻之后,它仍是含光。” 若他从无败绩是含光护佑的,那便希望它日后能护佑好新主人。 保她一生平安,长命百岁。 翌日清晨,鲜嫩春菜照常摆上苏宅的饭桌。 用过早膳,苏檀便换上一身水绿轻便骑装。 昨日黄昏时分,长风来通报,沈修妄决意骑马去往南边林地,询问她是否愿意同骑。 苏檀打量他的心思昭然若揭,当即拒绝,她自己会骑马,可同行不需同骑。 穿戴完毕,又带上一应随身之物,苏檀回眸看向墙边挂着的青霜剑。 已然迈出内室的人,又转头将剑取下,佩于纤细腰间。 待按约定时辰走出苏宅大门,沈修妄已然牵着马,在外等候多时。 不知是碰巧还是默契,两人竟都穿着同色骑装,不过苏檀的青色浅淡些,沈修妄的青色更深一点。 苏檀看向他,又往他身后看了一眼,竟一个亲卫随从也没有。 不禁开口问道:“沈大人公干不带人手么?” 沈修妄颔首,唇角上扬,“无妨,他们都在暗处。” 今日去浮丘山,山腰处有一片扶风林,据说景美人少,他想把该说的话,通通对她说清楚。 自然不会带人。 苏檀抬眸扫视一眼四周。 暗处?名为暗卫,难道真会隐身不成? 姑娘不置可否,他不带人自然也随他去,横竖只此今日一天。 两人各自翻身上马,策马扬鞭去往城南。 越远离主城区,四周绿意越浓。 乱花迷人眼,浅草没马蹄。 沈修妄特意落后半匹马的身距,让苏檀领先,驰骋的空隙,抬眸看向姑娘驭马持缰的纤丽身姿。 融融暖阳落于她的头顶和肩头,如瀑墨发高高竖起,随着骏马的跑动,每一缕发丝都在跳跃着闪着金光。 姑娘侧脸白皙娇美,身形灵巧,骑装衣摆迎风飒飒,整个人英姿明媚万分。 沈修妄摸向胸前放着的狼牙项链,忍不住再多深看她几眼,只觉这样的苏檀才是真正自由洒脱的。 远山重叠,层峦叠翠,不出片刻两人便置身其中。 第110章 坦白 到达浮丘山,啾啾的鸟鸣声不绝于耳,两人先后利落翻身下马,将缰绳拴于粗壮树干旁。 两匹马儿毗邻,垂头啃食地上的嫩草,油光水滑的马尾甩动不停。 苏檀从马鞍袋中取出浮丘山和扶风林的舆图,走到崖边,就近铺于一块平坦的巨石上,俯瞰下方平地的走势。 沈修妄顺手从地上捡了四五块石头,细心压于舆图四角,避免被风刮走。 两人并肩而立查看地势,青色衣角被崖边南风吹起,若即若离,纠缠不清。 苏檀目眺远处,开口说道:“此处位于浮丘山脉深处,知晓地形的人极少,底下平坦的开阔地得天独厚,戍营练兵有遮挡有倚仗。” 苏檀又指向不远处的茂密树林,“那边可设伏,东夷在浮丘山天堑东面,若有本事翻过天堑潜入青州,必得过扶风林。” 听她娓娓道来,沈修妄不免赞叹地点头:“苏小姐见解独到,不愧是无垢盟的建立者。” 苏檀回眸睨他一眼,开门见山:“无垢盟不过是收留众多流民、贫苦百姓的处所,大人这是动了征兵的念头?” 朝廷要对外开战,要银子不够,定然还要人。 沈修妄叹出一口气,意有所指:“我不征,但盟里人数众多,近些日子你最好将他们分散各处。” 他不征,也许会有旁人来强征,只是提前善意提醒一番。 苏檀垂眸,显然会意,语气松和了些:“我明白了,多谢大人提点。” 沈修妄微微一笑,回眸看向她,“苏檀,现下只有我们两人,你可以唤我名字。” 苏檀回身欲收卷舆图,拿开上头压着的石头,语气冷淡:“大人的名讳,民女不敢直呼,恐有僭越。” 她垂眸去取舆图,左手腕间一重,被人握住。 沈修妄低头看她:“苏檀,我有许多话想同你说。” 姑娘抬眸,语气浅淡:“若为公事,大人尽管说。若为私事,还请大人自重。” 说完,抬手拨开他的手,态度昭然若揭。 树上惊飞两只雀鸟,扑棱棱扇着翅膀,远离此地。 沈修妄深吸一口气,望着她,郑重开口:“苏檀,从前我说想抬你为妾,此事是我心血来潮,一意孤行。” “辱没了你,我向你郑重致歉。” 听到他说起从前的事,又是纳妾的事,苏檀并不想听,她卷好舆图,转身便要走。 沈修妄上前一步,倾身拦在她面前,神色恳切:“苏檀,我当真知错了。” “我承认年少轻狂时从未想过娶妻之事,对你心悦有多深却不自知,自以为许你贵妾之位已然足够。” “是我错。” 他垂眸看向她,“我不曾足够用心,待到听闻你的死讯,才知何为追悔莫及。” “此,亦是我错。” 苏檀偏过头并不与他对视,只垂着眼帘,默默攥紧手中的舆图。 沈修妄顿了顿,又继续说:“我还想同你解释,徐云舒、祝从欢,我对她们从无半分男女之情,亦没和她们有过半分亲近。” “府里的表小姐们,我亦是从未接触过。” “那日我故意用太后赐婚试探你,很愚蠢,只是想瞧瞧你心里是否在意是否喜欢我。” “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要娶祝从欢。” “出征那日,我本该对你说清楚。” 他俯下身子,盯着她的眼睛,与她平视。 一字一顿,极为虔诚:“苏檀,我只想娶你为妻。” “在我心里,在我沈修妄存活于世的二十八载中,心悦的——” “从始至终只有苏檀一个人。” “我愿意倾其所有,身心交付的,也只有苏檀一人。” 公子眸光潋潋,蓄满真心深情,只消与他对视一瞬,无人不溺于其中。 但苏檀,似乎不为所动。 沈修妄尝试着握住姑娘的肩头,俯身,近乎恳求:“檀儿,你理一理我,好吗?” “哪怕一个眼神,一个表情,都好。” 山间的风拂面而来,穿林过梢,吹落红紫芳菲,满山落英缤纷。 啁啾鸟鸣愈盛,溪涧潺潺。 男子低醇嗓音侵入耳畔,头顶肩头被暖阳晒得热烘烘的。 苏檀愈发握紧手中舆图,似乎能听到自己手指骨节嘎吱作响的声音。 心悦二字,未免太重。 从前她没有立场去指责质问沈修妄那些风月过往,如今她也不想再陷入其中。 至于未能如约放她自由,带她入府,她已然想通了。 沈修妄缚她是事实,多次护她亦是事实。 若非要论说对错,那便是他们的各自立场和思想不同。 一个生于此长于此的公侯子弟,行为准则和思想早已根深蒂固。 而她,坚定不移的三观和性格也早已铸就。 不该碰撞在一起的人,却因缘际会绑在一起,发生任何事情皆是预料之外。 她不会恨他,亦不会轻易爱上他。 各自安好,相逢一笑泯恩仇,最为妥当。 苏檀抿了抿唇,指尖微松,抬眸看向沈修妄。 “沈大人,你方才说的那些我都听到了。” “从前过往种种已经过去,你的歉意我也感知到了,日后不必再如此。” 她弯了弯唇,眉眼清明:“只是沈大人的心意太重,苏檀只是一介民女,不敢高攀。” 姑娘悄然退后半步,态度了然。 沈修妄握着她肩头的双手一松,长睫颤了颤,神色怅然若失片刻。 他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须臾后恢复如常。 无妨,她现下愿意收下歉意已然很好了,至少旧结在逐渐消退。 他可以等,等待旧痂脱落,新芽萌发。 苏檀回身往林中拴马那处走去,沈修妄站在原地望向她。 深邃眸光忽的一凛,耳廓轻动。 他脚尖点地迅速飞身上前,揽着姑娘的腰,一个旋身将其护于身侧,双双避身于粗壮树干后头。 突遭惊变,苏檀尚未来得及出声惊呼,便被他一手揽着腰,一手轻捂住嘴,抵于树后。 两人相拥而立,靠得很近,苏檀一抬眸便与沈修妄四目相对。 姑娘美眸圆睁,瞪向他,含着愠色。 你作甚三个字还未问出口,沈修妄神色凝重,俯首对她耳语道:“有人。” 第111章 林中 扶风林中草木葱茏,不知名的蓝色野花紧挨沃土,成片成片绽开。 白色粉蝶流连翩跹,采花蜜的蜂嗡嗡绕飞。 不远处的林中,却是惊飞数只鸟雀。 沈修妄一手揽着姑娘的腰,一手轻轻捂住她的嘴巴,事发突然怕她惊叫出声。 他低声耳语道:“有人。” 苏檀呼吸一滞,眼睫眨动一下,想要挣扎的动作停住,示意明白。 沈修妄这才轻轻拿开捂住她嘴巴的手。 两人躲于树后,只听到从不远处的林中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 脚步声很密集,至少有十人。 其中还伴随一两声压低的男子嗓音。 叽里咕噜,不知道说的什么,苏檀完全听不懂。 沈修妄长眉一凛,听出他们的口音,再次附耳对苏檀说道:“是东夷人,别动。” 东夷人。 苏檀眼睛睁大,心头大震,东夷人竟敢越过天堑疆土线出现在青州。 两人从树后探出一点视线。 只见那伙人表面做普通樵夫猎户装扮,但目露凶光,看起来便不是善茬。 腰间鼓鼓囊囊塞着的定是兵器无疑。 似乎在等人,三五分开而立,隐在林子深处四处警惕张望。 偶尔会说一两句东夷语。 敌在明我在暗,沈修妄决意按兵不动,先看看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不多时,从林中深处传来两声清脆鸟鸣,为首的东夷人也仰头回应一两声。 随后林中窸窸窣窣又传来脚步声,片刻后一个头戴斗笠,黑布蒙面的人走出来。 为首的东夷人立刻围了上去,其余东夷人四散警戒。 两人压低声音密切交谈,蒙面人又将一个囊袋递给东夷人。 勉强可以听到他们对话的内容,沈修妄眸色暗了暗,杀意毕露,缓缓摸向腰间佩剑。 他附耳对苏檀说道:“这些东夷人是先遣探子,那蒙面人是潜伏青州的细作,现下我出去将他们拿下,你躲在此处等我。” 苏檀郑重点头,不禁摸向腰间的青霜剑。 “你去吧,我能自保。” 沈修妄略一颔首,剑已然出鞘。 正欲飞身出去,拴在远处的马儿不知为何被惊。 “咴咴!” 打着响鼻,叫声震天。 那一行人瞬间被惊动,拔出刀剑警戒,匆匆便要离去。 沈修妄当即飞身出去,剑锋直指为首的东夷人。 蒙面人压着嗓音用东夷语大喊:“有人!快杀了他!” 顿时,林间刀剑交击,打作一团。 东夷人将沈修妄团团围住。 奈何他身法利落,剑势凌厉,以一敌十丝毫不落下风。 “锵!” 刀光剑影,兵刃相接。 林中草地顷刻间踩塌倒伏,锋芒过处剑气斩断,激起一片尘土。 为首的东夷人手持弯钩双刃,照着沈修妄的脸当头劈来。 沈修妄一个闪身撤步,避开锋刃,长剑一凛。 “噗嗤。” 一剑封喉,血溅三尺。 血腥味撞上草木清香,弥漫出浓郁的糜烂气息。 那东夷人手中的弯钩双刃,“砰嗙”落地,恐惧又不甘地捂住脖颈,抽搐倒地。 头领已死。 其余东夷人见状不禁握紧手中武器,目光狠厉中透着一丝畏惧,脚步逡巡试探,愈发往外扩散包围圈。 显然,沈修妄并不打算放过他们任何一个。 他剑锋一转,径直对准正南方向的东夷人。 金戈交击,缠斗正酣。 蒙面人一看情形不对,大势已去,趁着他们搏杀之时,脚底生风飞快窜到方才那个东夷人的尸首旁,摸到他腰间的囊袋,往怀里一揣便要跑路。 苏檀隐于树后,将此场面尽收眼底。 沈修妄的身手完全不用担心,莫说十个东夷人,便是百个在这林中,他也能杀完。 但那蒙面人趁乱拿走囊袋,既是细作,里面装的定然是对青州大不利的东西。 绝不可让他得逞,再次隐入青州暗处通敌! 苏檀拔出腰间的青霜剑。 那蒙面人恰好飞身往外逃,一眼便看到树后还有一个女子。 弱女子而已,蒙面人眼下只想尽快离去,无暇再管其他。 却不料寒芒一闪,一柄利剑迎面刺来。 他一个旋身,让出数米远,目光紧盯女子手中的剑! 青霜剑。 再一定睛看向女子的脸,瞳仁骤缩,顷刻间杀意毕现。 既是她,那便留不得了! 苏檀一个箭步冲上前,举剑厉声:“把囊袋交出来!” 蒙面人冷哼一声,拔出腰间利刃,朝着姑娘飞扑而去。 苏檀眸光一凝,瞬间矮身躲过,手腕翻转,青霜剑铿锵一声,截住利刃。 好歹也学了五载,若一点进益都没有,她与从前作为待宰的羔羊有何异。 蒙面人目露凶光,隐含惊诧。 趁着他晃神的一瞬,苏檀顺时抽回剑锋,一记扫势直攻其下盘,“唰唰”,剑气毕露。 险些刺伤那人双腿。 蒙面人连连后退两步,握紧手中利刃接招,不敢再轻敌。 两人自林中一路追缠,苏檀想的是纵使敌不过,也要拼尽全力拖延一刻。 沈修妄此刻分身乏术,待他解决完那些东夷人,自然会来收拾这个蒙面细作。 而蒙面人急于脱身,又欲灭口,招招狠厉,式式致命。 不出片刻,两人周身双双挂彩。 苏檀的左手臂被刺伤,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但姑娘丝毫不怯。 因为那细作更没落到好处。 前胸一道,肩头两道,其中一剑险些斩断他的耳朵,露出黑布下的脸。 苏檀出剑目的明确,这该死的通敌细作,定要揭了他的皮,看看是何人! 她迎刃而上,秀眉倒竖:“把囊袋交出来!” 蒙面人与她缠斗数十招,杀意汹汹。 估摸着那边的东夷人定然撑不住了,那男子剑法极高,功夫远在他之上。 若再耽搁,定难逃一死。 忽的,他眼神森冷,看向女子身后狂奔而来的巨大黑影,瞳孔一震。 压低嗓音怒吼:“既然你要,那便给你!” 说着从怀里掏出囊袋,用尽全力往她身后一掷。 苏檀并未被他虚晃一枪分心,仍旧持剑与他厮打。 突觉身后涌来一股强大气流,伴随土地震颤,野兽嘶吼。 趁着她分心的瞬间,蒙面人“嗖”的一下掷出手中利刃,拔腿往反方向飞身离去。 苏檀回身躲过利刃,恰巧往身后一瞥,只觉一座小山似的巨物朝她狂奔而来。 地动山摇,伴随“吭哧吭哧”的粗喘怒吼。 拦路的树枝树干“噼啪”折断,花草碾蹋成泥,腥臭的野兽气息冲得人喘不过气。 “嗡”的一下,她脑中瞬间空白。 而后男子声嘶力竭的嗓音炸开:“苏檀!” 第112章 活着 沈修妄杀光所有东夷人,迅速飞身往这边赶,远远就看到姑娘与蒙面人缠斗的身影。 蒙面人抛出利刃逃跑的那一瞬,他抬手对其掷出长剑,一剑穿胸。 细作血洒当场。 随后林中土地颤抖,一只巨大的黑熊从姑娘身后的密林中飞速窜出来。 他脚下生风,心急如焚,直奔姑娘而去,扬声喊她:“苏檀,快让开!” 黑熊被浓烈的血腥味和活人刺激,发了疯的张开熊掌朝苏檀扑去。 苏檀只觉有人声嘶力竭唤她的那一瞬,腰间同时一紧,落入一个温暖安全的怀抱。 浅淡的月麟香蹿入鼻中,激散野兽的腥臭味。 “砰”。 黑熊巨掌重重拍下。 耳边风声呼呼,含着男子忍痛的闷哼声。 浓郁的血腥味霎时冲散月麟香气,苏檀一下子回过神,下意识攀住男子后腰的双手已然浸透濡湿温热的液体。 上方还有暖液不停的往下滴落、流淌。 不用看她也知道那是什么。 沈修妄唇色煞白,强撑着运用内力,抱着姑娘一路轻功飞身出去数米。 直至面前断崖峭壁,水声哗哗,山涧瀑布挡住去路。 苏檀从沈修妄怀中挣脱落地,以身子撑着他勉强站稳。 沈修妄的后背已然血肉模糊,血流成河,她完全不敢再碰。 剧烈疼痛和失血过多,导致沈修妄全身紧绷的肌肉开始颤抖,脸色一寸一寸惨白下去,透明的汗珠子从额头鼻尖密密麻麻往外冒。 俨然,此刻再威赫一方的沈国公,无法再战。 饶是如此,他仍倾身挡在姑娘身前。 气息沉重:“别怕。” 发了疯的黑熊步步紧逼,“咚”、“咚”每走近一步,土地便加重抖动一分。 獠牙森森的巨口张开,它举起新鲜血迹尚未干涸的右爪,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 浓稠涎液顺着嘴角的毛,一滴一滴往下淌。 浑身是血的活人,无疑是它最喜欢的猎物。 两人现下手无寸铁,苏檀紧紧搀扶着沈修妄的手臂,回头往身后的瀑布急流看去。 与此同时,沈修妄亦回眸往后一瞥,两人抬头对视一瞬。 仅一瞬,便无声达成共识。 沈修妄扯了扯惨白的唇角,眉宇间神采恹恹。 他紧紧握住苏檀的手,对她笑道:“幸好,这回我学会了泅水。” 苏檀看向他,深吸一口气:“好,那就都活着。” 活着,胜于一切。 黑熊再按捺不住,原地跳起,张开肥硕锋利的前掌朝二人扑来。 腥风阵阵,骄阳灼灼。 崖边两道青衣人影早已染透血色,衣袂翩飞,紧密纠缠。 短暂相视一瞬,两人执手,毫不犹豫从崖边纵身一跃而下,齐齐坠入湍急的瀑布飞涧。 白练飞流直下,顷刻将二人身影吞噬殆尽。 山花依旧烂漫,点翠层峦巍峨耸立。 九天之水隆隆奔赴幽深远谷,浪声杳杳。 …… 不知在混沌中沉浮多久,苏檀艰难地撑开眼皮。 睁眼的一瞬,周身后知后觉的痛感噼里啪啦蔓延开来。 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待眼睛完全睁开,视线汇集,才看清头顶是一幅白色细布床帐,竹制框架撑起四周。 再垂眸,身下躺着的是一张竹床。 她略微动了一下身子,左肩的刀伤已然被人精心包扎过,其余各处擦伤瘀痕也已上过药。 就连身上的衣裳也被换过,一身灰色棉麻布衣,舒适干爽。 苏檀艰难撑着胳膊从竹床上坐起身,疼得龇牙咧嘴,五官皱成一团,她目光警惕打量身处的这间小屋。 占地不大,也并无诸多摆设,桌椅板凳皆是由竹子制成,远处矮凳旁煨着一个褐黄小泥炉。 随着热气喷吐,阵阵药香弥漫开来。 不像土匪窝,也不像贼寇巢。 看来,应是山中农户救了她。 大致判断眼下并无危险,苏檀才勉强喘匀了气。 她挪了挪酸疼肿胀的腿,想下床。 她分明是和沈修妄一起从崖边跳下来的,为何现在只有她一人。 屋外传来平缓脚步声,一位穿着靛蓝粗布裙的中年妇人走进来,手里还端着一个竹碗。 她抬头一看,发现竹床上的姑娘醒了,忙走上前去。 “姑娘,你可算醒了。” “躺了整整两天嘞,饿不饿?伤口还疼不疼了?” 苏檀抬眸看向她,妇人约摸四十出头,生得圆脸,皮肤匀净,五官温和。 眉眼弯弯笑着看向她,脸颊边还有两个酒窝。 通身的气度不像坏人,那便是救命恩人了。 苏檀脑中迅速措辞,唤救命恩人大娘不合适,大婶不好听。 她弯了弯唇,礼貌致谢:“多谢大姐相救,我感觉好多了。” 妇人被这漂亮姑娘的一声大姐叫得心花怒放,笑道:“哎哟,叫我大姐作甚,以后唤我穗香婶就好。” “你先坐着别着急走动,我把药倒给你喝了。” 说着,端着竹碗返身去小泥炉前忙活。 苏檀拍了拍酸疼的腿,才惊觉左腿自小腿往下,直至脚踝处肿了一圈儿。 敷了药,被细布夹竹板缠得紧紧的。 定然是从瀑布高处跳下来受的伤。 只记得落下的那一瞬,沈修妄似乎一把将她搂进怀中,然后便是双双坠入急流失去意识…… 现下,她还活着,沈修妄呢? 苏檀看向妇人,忍不住开口问道:“穗香婶,您可曾见过同我一起……” 话未说完,屋外又走来一人,是男子。 与穗香婶穿的是同一种靛蓝色粗布长衫,看模样很年轻,不过二十出头,清瘦秀气。 只是眉宇间隐隐含有不似年轻人的沉稳,气质倒像不惑之年的人。 那男子走进屋内看向里头,稀奇的咦了一声,向苏檀走近,“小丫头,你醒了,比我预料中醒的还要早嘛。” 小丫头? 苏檀蹙眉,他们应当差不多年纪吧,怎的称呼像是隔了辈分。 不等她疑惑完,那男子又说:“你这小丫头命大,隔壁屋那小子就不太行了……” 苏檀心头一颤,那小子,是沈修妄么? 她忙问:“这位公子,隔壁屋那人可是同我一起坠崖的?” 男子撇了撇嘴,随意坐于桌边竹椅上,翘起二郎腿,目光打量她。 “是啊,你俩漂到我们屋前这条河边时,还紧紧抱着嘞。” “哦不对,是那小子紧紧抱着你。” 男子似笑非笑:“年轻人可真能忍呐,后背被熊掌伤成那样,又垫着你摔下飞涧,伤口再经河水这么一泡……” 他连连啧声摇头:“真是神仙难救……” “哦,对了,既然你们是对苦命鸳鸯,他若死了你自个儿挖坑埋吧,我总不能管救还得管埋吧。” 听到他说的话,苏檀一颗心怦怦直跳,挣扎着就要站起身,“我……我去看看他。” 穗香婶倒完药,端着竹碗走过来,没好气地瞪男子一眼。 “你这张嘴能消停片刻么?姑娘刚醒,便说这些吓唬人的话。” 男子被骂反而笑的得意,悻悻地摸了摸鼻子,没吱声。 穗香婶将冒着热气的药碗递给苏檀,温声安抚道:“姑娘别怕,你的夫君定会无事。” 她回眸瞥那男子一眼,“有他在,放一万个心。” 苏檀心头不安,接过药碗放于一边,“穗香婶,他……不是我夫君,我能先去看看他么?” “行,我陪你去,看完再来喝药。” 男子起身将竹床边的木拐杖递给苏檀,语气不轻不重:“小丫头悠着点,他死了你可不能再瘸,别砸了我的招牌。” 苏檀恭敬垂首致谢,接过拐杖。 穗香婶抬脚踹了一下男子,骂道:“容霄,你再乱说话,信不信老娘现在出门挖坑把你埋了!” 第113章 重伤 苏檀拄着橼木拐杖,在穗香婶的搀扶下出了小屋,转而来到隔壁一间竹屋。 刚走到门口,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 拐杖杵到砖地上,发出“笃、笃”的细微声响,苏檀尽量放轻脚步,缓慢走进屋内。 药味越来越浓,纵使搬来半个药材铺子也不过如此,可以想见屋内之人伤得有多重。 隐约可见竹床上趴着一个人,上半身并未穿衣裳,后背肩头敷满药粉,由白色绢布包裹。 中间伤势最重之处已然肿起,像是一座隆起的小山丘。 再走得近些才发现雪白的绢布已被染红小半,殷红血迹仍不停往外渗。 他的左臂虚弱搭在枕上,右臂由竹板夹着垂放于身侧。 两条手臂肌理分明,肤色冷白,布满零碎的血口子和淤青。 有干涸结痂的,还有呲开露出血肉的,深可见到森森白骨。 许是上过药,但他无意间又动过,这才再次裂开。 由于失血过多,上半身裸露在外的肌肤惨白如纸,某些血管处近乎透明。 男子此刻面朝里侧,看不见脸。 若不是身躯仍有细微呼吸起伏,当真与已逝之人无异。 苏檀站在竹床边,胸口似乎隐隐被石头压住,闷得喘不过气。 实在无法将眼前之人与素日里威风凛凛的沈修妄联系到一处。 她懂医理,也明白方才那位叫容霄的男子所言不虚,若非遇到高人,当真神仙难救。 容霄随后走进屋内,捧着一堆药罐还有干净绢布,搁到床前桌上,回身看向床上半死不活的人。 净了手便准备再为他换药,对苏檀轻松说道:“这小子命大,幸亏是习武之人,身板底子好,内力深厚,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说着伸手轻轻揭开他后背的绢布,皮肉和血渍早已粘连到一处,再加上伤药的附着,揭下绢布时可以清楚听到粘稠的剥离声。 光听着就叫人毛骨悚然。 苏檀不由握紧腋下拐杖,看向沈修妄后背完全裸露出来的伤口。 五道爪印犹如五把尖锐匕首同时嵌进皮肉之中,自左肩往右下腰,划下七八寸的长口子。 看不到一块好皮,肉已然全部翻卷出来,隆起肿胀,惨不忍睹。 有些泛白糜烂的血肉已然不能再留,容霄拿起一旁淬过火的刀子,手法沉稳,一下一下尽数刮去。 血水不出片刻又往外涌,像是要流尽男子体内所有鲜血。 生理性的疼痛让沈修妄的身躯不停微微发抖,肤色越发惨白。 容霄动作很快,迅速清理完伤口,重新撒上白色药粉,拿起一旁的绢布。 苏檀紧紧咬住下唇,偏过头去,不忍再看。 这伤,本该落在她身上的。 姑娘垂下眼睫,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许是因为剧烈疼痛,沈修妄终于从昏睡中苏醒,猛地一下从里侧转过头。 迷迷糊糊,哑着嗓子呢喃:“苏檀,苏檀……” 他这一动,伤口又崩开。 容霄一把按住他,沉声道:“别动,再动当真要死了。” 苏檀方才已然偏过头去,现下似乎听到他的声音,后知后觉抬起头,不由地往竹床边又挪近两步。 轻声劝道:“沈修妄,你别动,我在。” 许是听到姑娘熟悉的声音,沈修妄不再剧烈挣扎,动了动泛白干裂的唇,眉头拧紧。 因剧痛渗出的汗珠子顺着额头颗颗往下淌,他重重喘出两口气,睫毛使劲颤动,终于挣扎着睁开双眼。 入目是姑娘站在床前垂眸看着他的模样,粗衣布衫,容色清雅。 眉宇间忧色难掩。 两相对视,沈修妄虚弱地弯了弯唇角,眸光微聚,抬头对她扯出一抹笑。 嗓音嘶哑:“苏檀,你没事就好。” 见他这副模样,苏檀眼眶微微泛红,轻声道:“你先别说话,也别动,容神医正在为你疗伤。” 沈修妄目光紧紧落在她脸上,见姑娘眼眶泛红,泫然欲泣,连忙勾了勾唇角,仍如旧时那般,噙着桀骜不驯的浅淡笑意。 “嗯,我没事,你别担心。” 他再一定睛往下看,才发觉姑娘拄着拐杖,左腿并未着地。 呼吸渐促,薄唇翕张:“你的腿……” 容霄总算忙活完,没好气地接话:“小丫头的腿没事,你先操心操心自己的小命吧,痴情种。” 说完扭头对苏檀命令道:“人也看了,暂时死不了,还不快回去坐着喝药。” 他边净手边嘟囔:“一天天的,在我这儿演梁山伯和祝英台呢。” 穗香抬头瞪容霄一眼,上前扶着苏檀,轻声道:“走吧,现下安心了。” 苏檀抿了抿唇,看向沈修妄,沈修妄对她微微颔首,唇角上扬,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虚弱。 待目送姑娘离开,他才缓缓闭上眼,额上的汗珠子直往下滚。 估摸着她还没走远,愣着忍住几声吃痛闷哼。 容霄擦干净手,回身看向他,似笑非笑:“还挺能忍。” 沈修妄敛了敛眉,现下无法起身行礼,只得先口头致谢:“多谢容神医相救。” 容霄不置可否,俯身桌前收拾药罐,又说:“神医什么的就免了,算我倒霉,把你们俩捡回来。” 他语气郑重:“不过我可有言在先,我不管你们是何身份,我也不想知道。” “但你们在此处绝对不许与外界联系,若想走,等伤养好了尽管走。” 沈修妄心中有数,凡世外隐居者皆不愿被人知晓行踪,他应声答应:“容神医放心,待好一些我们就离开,不会给你添麻烦。” 容霄打量他很识时务,无需过多点拨,遂不再多说。 他收拾片刻,药罐一搁,又忍不住开口:“不过你小子也忒蠢了些。” “这都半只脚踏进阎王殿了,还在姑娘面前强撑着说没事呢?” 沈修妄一滞,语塞。 容霄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模样,长辈训话似的指点他:“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没错,但偶尔也得在心上人面前学会示弱。” “行了,你先趴着吧,这两日不能躺着睡,也别随意乱动,伤口再崩我当真救不回来了。” 不等他再答话,容霄已然收好宝贝药箱,哼着小曲儿迈步出了屋。 沈修妄伏在竹枕上,疼得眯了眼睛,长睫颤了又颤。 示弱? 后背又一阵火辣痛感袭来,他抿紧唇,硬生生扛着。 幸好,这伤落在他身上。 第114章 示弱 青州城内各方势力乱作一团。 沈国公和苏姑娘林中遇袭,踪迹难寻,音讯全无。 魏知府自知乌纱难保,率领数百官差,举着火把彻夜搜山。 就差将整个浮丘山彻底翻过来,再细细犁一遍。 长风和远泾领着沈氏亲卫和暗卫亦是四处打探消息,相较于魏知府心急如焚,他们更愿相信公子和苏小姐应当负伤后身处某处养精蓄锐。 从林中尸首以及打斗痕迹判断,公子并未落于下风。 只是崖边的鲜血和巨兽脚印又不免让人心惊,可惜顺着崖边瀑布飞涧一路寻过去,半分踪迹也没有。 连城山庄、苏氏商行、无垢盟,各方势力倾巢而出,搜寻范围由浮丘山扩大至整个青州境内。 接连五日,外头乱成了一锅粥。 憩心谷。 农家小院。 暖阳当空,篱笆院外水涧潺潺,晶莹水浪你追我赶,揉碎了满河金。 院内,榆树葳蕤葱郁,覆下一大片斑驳陆离的光影。 树下随意摆着一张竹桌,四张竹凳。 年轻男女相邻而坐,虽穿粗布麻衣,难掩身姿清越,容色无双。 恍似画中人。 清风拂过,头顶榆钱簌簌作响,也吹起公子和姑娘肩头的墨发。 两人的面前煨着一个红泥炉。 炉上摆有一个瓦罐,里头咕嘟咕嘟冒着小泡,白色的烟火气息袅袅腾空, 苏檀提起竹勺放入里头轻轻搅动两下,党参鲜鸽药膳汤的香气扑鼻。 沈修妄掰断干树枝塞入炉口,垂眸看向姑娘的左腿,问道:“竹板已然拆掉了,你感觉可还好?” “嗯,容医师说未伤及骨头,没什么大事。”苏檀搁下竹勺,回眸看他,“倒是你为何不在屋里多歇会?” 那伤口虽然勉强愈合了,但想彻底长好,少说要两月。 沈修妄又拿起一根干树枝,拨了拨炉口的火,浅白唇瓣动了动。 “不想在屋里闷着,趴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苏檀抿了抿唇角,想到他还不能平躺着睡觉,确实挺难受的。 沈修妄话语略顿,又抬眸看向她,“况且眼下容神医他们二人上山采药去了,你一个人待在院中我放心不下。” 苏檀忍不住弯唇,这话说得有趣。 此处深藏于浮丘山天堑之下,外路不通,莫说野兽,便是生人也寻不到。 当真隔世而居。 她随口道:“我一人在院中无事,左不过你怕我再掉进门外那条河里不成?” 姑娘边说边回身从竹桌上取来盐罐子,捏了一撮,想了想又松手放回去大半。 盐巴的咸味会刺激他的伤口发痒,还是清淡些。 沈修妄默默看着她,听她打趣促狭自己,只觉心里暖融融的,格外熨帖。 他把玩着指尖的树枝,温声道:“你若是掉进去,我便再跳下去。” 话是寻常话,但辅以温情和欲言又止,便多了两分耐人寻味。 苏檀撒盐的动作一滞,没正面回答,岔开话题随口问:“那你之前为何会恐水?” 以他的行事胆量,泅水一桩小事,根本不足为惧。 如此恐水,似乎有些奇怪。 闻言,沈修妄捏紧干树枝,指尖稍一用力,“咔嚓”一声折断了。 他垂下长睫,淡声说道:“十四岁那年,我曾亲眼目睹小九溺毙,浮尸于御河中的惨状,自此便恐水。” 苏檀没料到随口一问,竟牵出一桩凄惨旧事,见他神色凝重,没再多问,只坐着听他静静叙说。 沈修妄缓缓开口:“小九其实就是早夭的九皇子。” “他天性纯善,聪敏过人,可惜母妃出身不高,其余皇子都不愿理他,幼时唯独喜欢跟着我。” “成日里沈哥哥长,沈哥哥短的唤着。” 他勾了勾唇,许是回忆起少年旧事,眸光潋潋。 “六七岁的毛头小孩儿,跟着我们一帮十来岁的少年,很会拖后腿。” “爬树爬不上去,翻墙溜出宫逛灯会更是不行,回回跟着我们暴露行踪,惹得先帝好一通重罚。” 苏檀听得认真,轻声问:“后来呢?” 炉中枯枝燃烧得噼啪作响,烟火气浓郁。 沈修妄抬眸望向她,隐有悲戚和悔意,“后来有一日,小九想跟着我们出宫游船,但另外几个皇子担心他年幼,又会暴露行踪,便说不带。” “当时他拉着我的衣袖恳求,很想去游船玩水,我便应允下回一定带他。” “他极为信赖我,兴冲冲点头,等着下一次。” 沈修妄哽了哽喉头,深吸一口气,看向院外的河流。 “可惜没有下一次了。” “第二日,他失踪了,后来宫人才从御河中捞出了他的浮尸。” “经查,许是小九一个人觉得孤单,当夜躲过嬷嬷和内监的看管,偷偷跑去御河边玩水,谁料失足溺毙……” 清风拂过林梢,榆钱叶簌簌往下落,像是下了一场绿色的铜钱雨。 沈修妄黯然垂首:“怪我,没带上他。” “他一个人孤零零泡在御河里那么久,一定很冷很害怕。” 苏檀轻轻叹出一口气,捡起桌案上的绿色榆钱叶,握在掌心,轻声道:“小九那般纯善,应当不会怪你的。” 沈修妄抬起头,自嘲地笑笑:“有时,真的不得不怪我自己。” “若是小九还在,如今的大魏天下,或许就会不一样了。” 赵贤有野心,有御下的能力,但他没有仁善之心。 或许曾经也是有的。 但高居云端的九五至尊之位,注定会改变人。 如今大魏百姓在赵贤眼中,不过是吞并疆土,侵吞诸国的踮脚石。 他要史书工笔,留下他成就雄图霸业浓墨重彩的一章。 苏檀抬眼看向沈修妄,两人无声对视。 突然想到数年前,她曾厉声质问沈修妄,四殿下为登上帝位,便要选择牺牲京中百姓,此行对吗? 那夜他没有正面回答,眸中隐忍,只是呵斥她僭越。 也许,那时的沈修妄,曾有过动摇。 也曾短暂迸发出和她一样的想法。 瓦罐里的药膳汤咕嘟咕嘟沸腾得更厉害了,似乎要将炉内蕴藏的所有热气尽数喷吐出来。 苏檀回过神,拿起桌边的厚布,握在手中便要去端瓦罐。 沈修妄适时从旁边伸出手,接过她手里的厚布,利落端起滚烫的瓦罐,小心放到桌面的厚木垫上。 他对苏檀笑笑,“小心些,很烫。” 瓦罐颇重,往常端这点东西本是小事一桩,但沈修妄做得顺手,忘记自己肩头的重伤仍不能随意活动。 不过转身的功夫,肩头隐隐有淡粉色血水透过薄薄的灰白春衫渗出来。 苏檀定睛一看,面露忧色:“你的伤口又裂开了……” 沈修妄回头垂眸瞥了一眼,本想漫不经心说无妨,这点痛已然不算什么。 但突然又想到容霄那日说过的话。 在心上人面前要学会示弱。 他当即抬手捂住那处,长眉紧皱,嘶了一声。 眼神好不可怜,看向苏檀:“好疼……” “容神医现下不在,能不能劳烦你帮我上药重新包扎一下?” 第115章 拥抱 远山依依,近水湲湲。 午后韶光烂漫,细碎暖阳透过榆树浓绿的枝杈洒下来。 斑驳光影下,公子捂住肩头伤口,长眉紧皱。 苏檀看向他苍白的脸,点头答应:“好,那我先给你换药,可能不如容神医手法好,你忍着点。” 闻言,沈修妄的唇角漾开微不可察的弧度,仅一瞬又压下。 他顺从点头:“嗯,那去我屋里吧。” 屋中淡淡药味经久不散,幸而没有前几日那般浓烈。 苏檀走到长案前,揭开药罐盖子,依次辨别出伤药种类,随后取出葛根白芷粉和绢布回身放到桌上的竹托盘里。 一回头,沈修妄已然坐于竹床边,衣带半解,前襟敞开。 男子的肤色匀净冷白,前胸肌理线条结实紧绷,再往下,腹部肌肉块垒分明,看似平整对称,随着他微微呼吸实则沟壑起伏,蓄满张力。 整个前身细小的伤口已然愈合,只剩青紫瘀痕布于其上,分明是伤痕,却多了两分任君采撷的风流之态。 此刻他略微抬高手,想要完全褪下上衣,奈何肩头伤口紧绷,不好使力。 艰难腾挪的片刻,沈修妄恰好抬眸与苏檀对视一瞬。 这一眼。 无辜、无助、艰难、透着一丝想要寻求帮助却不知如何开口的可怜。 苏檀捧着竹托盘近前,将其搁在床边小几上,开口道:“你别动了,我帮你脱。” 在她眼里,医者面前无男女之分,只有需要帮助的病人。 沈修妄乖乖停住手,略微颔首:“那就有劳了。” 他微微偏过头去,待两只柔软的小手触上他的肩头,唇边的笑意险些藏不住。 心海荡漾万分。 苏檀小心翼翼捏着衣襟,动作轻柔从前往后慢慢褪下他的春衫,脱到肩头和后背时尽量放缓动作,避免让衣料碰到他的伤口。 待完全脱去后,男子的宽肩窄腰坦然映入眼帘。 苏檀摸到包扎伤口的打结处,对他提醒道:“我要揭开绢布了,你忍着点。” 沈修妄顺从点头:“嗯,你尽管弄吧。” 能够再次和姑娘如此亲近,她对待自己如此温柔,这点痛又算得了什么。 苏檀解开活结,一寸一寸剥离粘着血迹和药粉的布,中途怕他疼得受不住,又俯身轻轻吹气,直到完全揭下来,才彻底松懈。 面前这副身子,天生的好皮囊,却布满新伤和旧痕。 从左肩横亘到右下腰的五道伤口勉强愈合,狰狞可怖,虽不如前几日那般肉烂肿起,仍是猩红骇人。 肩头那处确实崩开些许,幸好口子不大,无碍。 苏檀蹙了蹙眉,俯身拿起竹托盘里的药瓶,抬手轻轻往上撒药粉。 沈修妄坐得端正,身形纹丝不动,任由她上药。 方才姑娘温柔的口风轻轻吹着,简直让他心头一寸一寸融化开来。 竹屋敞开半扇窗,窗前梨树覆满纯白花朵,枝垂香浓。 暖风熏来,浅白花瓣簌簌吹进屋内,打着旋儿的落到两人脚边。 沈修妄垂下眼帘,只希望此刻时间可以拉长一点,再拉长一点。 奈何姑娘的动作真的很利落,已经上完药,拉开绢布小心包扎伤口。 末了,为了加固包裹,苏檀又转到他身前,探手将布条缠于他腰间,一圈一抱间,绕过两圈儿。 虽说是抱,并未当真碰到沈修妄,只是指尖轻轻触过,转瞬即逝。 苏檀一心想着包扎得稳妥一点,这样也可少些崩开,遂垂头于他身前,仔细打结。 沈修妄却有些心猿意马。 姑娘挨得太近了,身上若有似无的馨香直往他鼻子里钻。 这般亲近妥帖的模样,已然过去五载,他只觉恍如隔世。 沈修妄忍不住垂眼看向她。 姑娘乌发如绸,颈子白皙纤细,樱唇微抿,睫羽浓黑,随着包扎的动作,轻轻颤动。 这点细微颤动,似乎直接颤进了沈修妄的心里,一颗又一颗的小石子接连掷入心海,漾开层层涟漪,经久不息。 一瞬间,他想将她拥入怀中的欲望升腾至顶峰。 心中是这般想的,手上已然付诸行动。 大掌一覆,拥着姑娘的后腰便将人全然圈入怀中。 苏檀为沈修妄包扎好,刚打完活结欲直起身,腰间蓦地一重,身形受力前倾,一下子扑进男子怀里。 再要挣扎,他已经箍着她的腰,将她摁坐于腿上。 “沈修妄,你……你作甚?” 苏檀抬手想推开他,指尖尚未碰到他的肩,又顿住一瞬,握着拳头缓缓收回。 他有伤,不能碰。 挣扎的动作下意识小了不少,只得惊声质问。 阔别许久的拥抱,温香软玉再度入怀,沈修妄垂首抵于姑娘颈窝,几欲落泪。 他哑着嗓子,轻声道::“让我抱一会儿好吗?” 这些日子,不真实、不安感将他尽数围绕。 他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她,也很难过,姑娘对他冷淡如水。 现下好不容易挣命得来半刻亲近相处的机会,他当真舍不得放弃。 沈修妄喃喃恳求:“只抱一会儿……” 察觉他并无其他动作,只是拥着她说话,苏檀渐渐停止挣扎,没再推他。 她本以为他们可以各自安好,现下,又欠一份人情。 这些伤,她不能视若无睹。 人心,非石头。 姑娘垂下眼睫,温声道:“沈修妄,此次是你救了我,多谢你。” 箍在她腰间的手臂又加重半分力道,沈修妄轻轻摇头,“你也曾救过我,运河落水,你若是不回头我就葬身河底了。” 听到他提起旧事,苏檀抿了抿唇没说话。 她和沈修妄之间的“账”,已然难厘清。 沈修妄轻笑一声,落于她耳畔的声音低醇磁性:“此次你便当我挟恩图抱吧,拥抱的抱。” 好一个挟恩图“抱”。 苏檀无奈,轻轻动了动身子,问:“那,抱好了么?” 报恩可以,抱恩也罢,但得总有个期限不是。 沈修妄缓缓松开手臂,往后撤开半身距离,但大掌仍覆于她后腰处。 两相对视,他盯着姑娘的眸子,认真问道:“苏檀,我还有机会吗?” 苏檀看着他的眼睛,没说话。 身侧握成拳头的右手攥得很紧。 沈修妄没能得到想要的答案,眼神有些受伤,犹豫再三问她:“苏檀,你是不是喜欢白璟了?” “我知道你们年纪相仿,兴趣也相投,他救过你帮过你,又是一番潇洒倜傥的好模样。” 他喉头哽住,怅然失意:“你若喜欢他……也属正常。” 苏檀动了动唇,不知这话该从何说起。 沈修妄也不急着要她回答,只是转而微笑看向她,桀骜眉眼染上柔和。 “苏檀,我也不差的。” “除了虚长你几岁,这个我没办法改变,旁的都行,或许你再考虑我一下。” “好吗?” 第116章 机会 南风愈盛,屋内落花成溪。 苏檀看向沈修妄的眼睛,那里头星光熠熠,眸光灼灼,像是蛊惑人心的深潭。 他极尽温和,话语里埋着亮晶晶的小钩子,只等待姑娘轻点一下头,便钩着她,溺入无尽柔情深渊之中。 苏檀定了定神,樱唇翕张:“沈修妄,你现在问的这个问题还是在挟恩图报吗?” “报答的报。” 沈修妄唇角上扬,只觉那个聪明伶俐的姑娘又回来了。 他哄不到她。 一点花花心思也能被识破。 他正了正神色,认真道:“没有,现在我们不是恩人与报恩人的关系,仅仅是苏檀和沈修妄在对话。” “苏檀,给我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好吗?” 他要的只是一个机会。 不是要她点头答应立刻在一起,也不是强硬要求必须和他在一起。 只是想把握一次机会,过后,姑娘若再做任何选择,他都心甘情愿接受。 话已至此,苏檀避无可避,抿紧唇瓣,垂眸片刻。 过去两人之间发生的种种事情,若说忘得一干二净,亦是不可能的。 本以为各自安好便是最好的结果,可命运偏偏将他们再次拉近。 给沈修妄机会,或许也是给自己一个重新认识他的机会。 似乎,亦是一个新的迈步。 至于这个机会最终会发展变为什么样,经历过自然会有答案。 人,本就该有收放自如的勇气和能力。 苏檀轻轻呼出一口气,抬眸看向他,而后悄然点头。 沈修妄一直紧张注视着姑娘的神色变化,待看到她思索一瞬,终于抬眸点头的那一刻,竟有些喜不自胜。 他轻笑出声,眉眼如画。 随后缓缓松开覆于她后腰的手,两人相对而立,他起身对姑娘抬手行一平礼。 “多谢苏小姐。” 五载前,春夜偶遇,缘定当日。 五载后,春日重逢,再争缘起。 幽幽空谷,隐世小屋,唯他二人相对无言。 院外突然传来清朗人声:“嘿,党参鲜鸽汤炖好了怎的不喝,你们在屋里做甚呢?” 此话一听便知是容神医和穗香婶采药回来了。 苏檀收回与他对视的目光,先行走出屋子,沈修妄眉眼含笑,精神抖擞随后跟着出去。 …… 沈国公失踪的消息,七日后传至京中。 与之一同抵京的,还有青州上缴的军费,以及沈修妄亲笔上书的奏章。 御书房内。 赵贤翻开军费文书过目,脸色逐渐阴沉。再打开奏章瞥了一眼,脸色顷刻间黑了下去。 “啪!” 他捏着奏章,一把摔出去,龙颜大怒。 “好啊,果真是好!” “这些年朕也算是给足他脸面了,现在反倒敢忤逆朕!” 乔煜坐于下首,在他对面则是于尽良。 见皇帝勃然大怒,两人先后起身,躬身行礼劝慰。 “陛下息怒。” “息怒?朕如何息怒!”赵贤龙袍宽袖一甩,负手而立,威赫难挡,“你们把那奏章捡起来瞧瞧!” “是。” 于尽良低眉垂首,眼珠子一转,先行捡起地上的奏章,拿到手边掸了掸并不存在的薄灰,这才恭敬递给乔煜。 “右相,您请。” 乔煜无声看他一眼,没接,淡声道:“于将军先请吧。” 于尽良也不再多礼,翻开奏章端看全篇,越往后看,眉头皱得越紧。 “陛下,沈国公这是……以军费收缴一成明着向您示威,要求南梁征伐止战啊!” “右相,您瞧瞧。”说着将奏章递给乔煜,好不气愤。 乔煜伸手接过,垂眸细看。 只听那于尽良又同皇帝说道:“陛下,沈国公这五载避战不出,养尊处优也就罢了,怎的去了一趟青州人也失踪了,这军费也收不齐了……” 话里话外满是明枪暗箭。 皇帝背手踱步,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乔煜长眉微敛,合起奏章,双手奉于御前书案之上。 朗声开口:“于将军此话有误。” “其一,沈国公这五载虽未征战,但整治军务、练兵设营,乃至军马粮草,皆是他一手管束经营。” 他看向于尽良,意有所指,微微笑道:“若无沈国公坐镇大后方,于将军如何在前线不愁军需,奋勇杀敌?” 于尽良唇边胡须抽搐两下,悻悻应声:“是,右相所言极是。” 高位之上,皇帝已然坐下,看向乔煜和于尽良二人,眸光晦暗不明。 乔煜抬手恭敬对上行礼,又继续说道:“其二,沈国公此次失踪应是意外,他对陛下忠心不二,对大魏鞠躬尽瘁,朝廷上下,众臣皆知。” “陛下切勿气急。” 皇帝垂眸打量他两眼,神色莫名,端起一旁的茶盏浅饮半口。 “其三呢?他只收一成军费,乔卿如何看待?” 乔煜顿了顿,眸色深深:“陛下,征伐一事,暂缓几载未为不可……” 这五载,四处开战确实耗损大魏的半数国库,兵民皆要休整,国力才可回春。 然,话音未落,青瓷茶盏兜头砸下来。 “砰!” 乔煜身形不动如松,站在原地,温热茶水溅了满身,云青长袍之上满是碧绿的茶叶和水渍。 一旁的于尽良冷冷勾起唇角,竟敢劝谏陛下止战,当真胆大。 皇帝拍案而起,抬手指向乔煜,怒不可遏:“右相,你莫忘了朕的大业!” “素日,你与沈修妄政见不合之处颇多,私交亦是摩擦不断,如今竟为他辩白!” “还是说,你与他,皆是对朕的圣意有所质疑!” 乔煜屈膝跪地,俯首叩头:“陛下明鉴,臣与沈国公并非要忤逆陛下圣意。” “臣……” “罢了,无需多说。”皇帝大手一挥,并不想再听,他看向一旁的于尽良。 “于将军,即日起奉朕口谕,领兵前往青州收缴军费,九成。” “再征两万民兵,交付南境卫将军麾下,今夏之前必须拿下南梁以北十座城池!” 于尽良抱拳行礼,沉声应答:“是,下官遵旨。” 皇帝漆眉倒竖,厉声再说:“寻到沈修妄踪迹,将他即刻带回京中,不得有误。” 于尽良垂首领命,又不免试探多问一句:“陛下,若是沈国公不愿配合末将……” 皇帝冷哼一声:“若不配合,便是绑也要绑回来!” 于尽良拔高音调:“末将遵旨。” 随后气宇轩昂退出御书房。 乔煜跪在地上,无奈垂下眼帘,不再多言。 第117章 君臣 于尽良退出御书房后,殿内只剩皇帝和乔煜两人,一站一跪。 皇帝站在高处,居高临下,垂眸看向跪地的右相,威严中含着审视。 如今他早已不是当年夺嫡时谨言慎行的四皇子,他是九五之尊,无人能悖逆。 皇帝悠然坐下,沉声开口道:“乔煜,朕今日赏你的这盏茶,你可受用?” 乔煜敛起神思,垂首叩头:“臣,受用。” 皇帝冷哼一声,随手拈起案上一串念珠把玩,意味深长:“你别忘了当初是朕将你从地狱里捞出来的,如今官至丞相,你更得惜命才是。” 再次提及不堪回首的过去,警告意味极其浓厚。 乔煜默默收紧拳头,顿首:“臣明白,臣自当惜命,亦对陛下感激涕零。” 皇帝舒意长叹,撩起眼皮子,“沈修妄这个性子,朕已然忍耐许久,此次竟敢公然忤逆于朕,必饶不得他。” 他话锋陡转:“倘若你再为他说话求情,下回赏你的便不是一盏热茶了!” 此话掷地有声。 战局正酣,拿下南梁城池指日可待,他绝不允许任何颓靡士气的人或事发生。 哪怕是曾经助他上位的左膀右臂,亦不可左右于他! 乔煜胸口闷着一股气,点头应是:“微臣明白。” 皇帝放缓语气:“起来吧,今日无事允你休沐半日。” “多谢陛下,微臣告退。” 乔煜不卑不亢退出御书房,皇帝盯着他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乔煜为人心思缜密,筹谋颇多,劝谏实属常事,训诫一二,再如何也翻不过天去。 然,沈修妄却是一匹烈马,自幼时长至如今仍旧野性难驯,这些年也算给足他体面了。 如今他手中军权在握,又生了与他相悖的心思,怕是日后愈发难以掌控。 皇帝指尖摩挲,缓缓拨动一颗又一颗的珠子,眸色渐沉。 乔煜退出御书房后,站在玉石台阶前,望向脚下巍峨连绵的朱红宫城,神色愈发凝重。 天威难测,圣心难度。 从前的四皇子懂得审时度势,知人善任,有明君之相。 如今高居五载,愈发多疑武断,但凡开口劝谏之臣,十有八九皆受斥责。 乔煜徐徐呼出一口浊气,耳畔又再次回想起苏檀曾当面质问他的话。 那日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她满目怆然,说:“天下为公,何为公?此公究竟是为皇权还是为万民。” 天下为公。 这五载每每回想起来,次次振聋发聩。 他如今当真平步青云,官至宰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可他真的快活吗? 大魏的天下,有变得更好吗? 乔煜长眉紧蹙,沉吟片刻,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往台阶下方走去。 一路出了宫门,相府车舆已然在外等候多时。 亲卫无问迎上前来,看他满身茶渍,轻声问道:“大人可还好?” 乔煜淡淡摆手,“无妨。” 伴君如伴虎,这两年皇帝阴晴不定更是常态。 又不是头一回了。 他抬眸看向无问,“青州那边有信了没,沈国公可曾寻到?” 无问摇头:“尚未,只知道沈国公是和一名女子在山林中一同失踪的。” 乔煜蹙眉:“女子?” “是。” 沈修妄怎会无故同一女子独处,且还双双于林中失踪了。 他不免多问一句:“那女子是何人?” 无问思索一瞬,答道:“是青州当地的一位富商,为沈国公做向导的。” 向导? 沈修妄那高不可攀的性子,怎会愿意让一个商贾女子为他做向导。 乔煜凝眉:“那女子姓甚名谁?” 无问被他问的一愣,民间女子失踪而已,与沈国公相较,谁人又会多关注。 他挠了挠头,“属下这就去查。” 乔煜无奈瞥他一眼,“尽快。” “是。” 车夫撩开帘子,乔煜抬步入内,又对无问吩咐一句:“派人速速送急信至青州沈氏亲卫,于尽良即日领兵抵达,去者不善。” 无问颔首:“属下明白。” 他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问道:“您素日不是和沈国公……” 要知道那年冬月两人大打出手,挥拳相向,双方揍得鼻青脸肿,半月才消。 此事至今仍是京中的一大闲谈笑料,当朝镇国公与当朝宰辅,为一女子争风吃醋,最后双双挂彩,皆是落得两手空空。 乔煜冷嗤一声,撂下车帘子,没好气道:“公归公,私归私。” 若是易地而处,他相信沈修妄也会如此。 …… 京中晚春,花已近荼靡。 山中降下几夜料峭春寒,留春晚去,白日里花开正浓。 苏檀和沈修妄坐在院中的榆树下帮忙挑拣晾晒药草,满院青草香。 篱笆院墙外,红粉山花开得娇艳,迎着风,扶着腰,探头进来瞧。 沈修妄不如苏檀精于药理,拿起一株药草左右端详,温声问她:“此株名为何物?” 苏檀回眸看了一眼,不假思索:“此株名为紫菀,又名返魂草,归肺经。” 沈修妄微笑颔首,将其放入左手边的竹篓中,夸赞道:“檀儿果真博学。” 一声檀儿叫的极为顺口。 苏檀手上动作一顿,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忽听得屋内传出穗香婶和容霄的声音。 两人似乎很是欣喜。 屋内,穗香婶拈起容霄后脑勺的白发,仔细端详:“嘿,总算恢复两根白头发了。” 容霄扭着头往后瞄,“哪呢,哪呢?” “喏,这儿呢。”穗香婶拈着长发递给他瞧。 容霄定睛一看,长吁短叹:“太好了,总算快解了药效。” 穗香婶拿起一旁的蒲扇,扇了两下,接话:“可不是么,成天看着你这嫩得张能掐出水的脸,叫我好生焦虑。” 容霄似笑非笑,转头坐下,语气老成:“你焦虑甚,从前不是成日嫌弃我老,三十而立才娶了你,如今可算让你见识个够,我少年时的模样也不差。” 穗香冷哼一声,“你可拉倒吧,五六十岁的老头子装甚年轻人?” “若不是你试药试出错,险些丧命,哪会变成现在这样。” “陪你隐居在此,这都十载了,总算等到药效解除的这天。” 容霄探头往窗外瞧了一眼,瞪她,“你声调能否矮些,这是甚好事啊?要嚷的人尽皆知。” 堂堂容大神医,试药险些试的丧命,阴差阳错用过解药却又给自己返春了,药效再不退,他得返成婴孩不成?! 传出去简直要叫江湖中人笑掉大牙,他还有甚脸面自称神医。 巫医还差不多。 穗香哈哈大笑:“外头那对小夫妻眼明心亮,人家呀,早就瞧出来了。” “你个死老头子就甭装了。” 容霄气得吹胡子瞪眼,“你……” 第118章 尽力 听到屋内两人的对话,沈修妄与苏檀相视一笑。 早在那日苏醒过后,苏檀便已大致猜到容霄的身份。 医术如此高超,且为人风趣不羁,与江湖中广为流传的容神医颇为相似。 只是年龄外貌似乎对不上。 容神医年近六十,生得仙风道骨,必不可能是个年轻男子。 但这些日子苏檀见过他制药,也见过他编写药典的手稿,尤其是那手细瘦字迹,与她曾在连城山庄藏书阁寻到的半本手稿丝毫不差。 可见,必是容神医无疑了。 想来他隐居在此,应是有隐情的。 现下已然可知,最大的隐情就是面子,容神医果真风趣。 穗香婶拎着竹篮子从屋里走出来,朝沈修妄招招手,“小沈啊,草药的事你不精通,还是随我去摘菜吧。” 显然有话要同他说。 “好。”沈修妄略微颔首,放下手里的草药,起身走过去。 穗香婶又对苏檀笑笑,讳莫如深地眨了眨眼,“小苏把草药送进去吧,里头那个就是好面子,你有慧根,他会愿意教授医理的。” 苏檀乖巧点头,唇边噙着笑:“多谢穗香婶。” 这些日子她忍着心里对容神医的崇敬,不敢轻易叨扰高人,穗香婶知晓她的心事,显然在帮她。 兵分两路,苏檀捧着装满草药的竹筛子,径直走向容神医专门制药的那间屋。 沈修妄则是接过穗香婶手里的竹篮,两人往屋外菜圃走去。 走到屋门口,苏檀抬手叩了叩门框,听到容霄的应答声,这才迈步走进去。 容神医此刻正埋头案前编撰药方子,抬眸瞥她一眼,话里有话:“你这小丫头早就猜到了?” 苏檀捧着竹筛子将其搁到旁边长案上,恭敬道:“晚辈不敢造次,容神医选择隐居此处自然有您的道理。” 容霄嗤笑一声:“笑话我呢?” 苏檀唇角上翘,摇头:“晚辈不敢。” “行了,趁着本神医今日心情好,想问什么学什么,尽管开口。”容霄略一搁笔,双手抱胸,好整以暇看向她,“从前可曾看过我写的医书?” 苏檀屈膝行一拜礼:“晚辈自知天资不够,勤勉来凑,勉强读过些许书,容老的半本手稿前些日子刚寻到,只来得及翻看两遍。” 她欲言又止,没再说下去。 容霄挑了挑眉,“怎的,既已看过两遍,有何见解?” 苏檀抬头,语气郑重:“其中有一则对毒瘴侵体所开的方子,似乎……” “似乎如何?”容霄不动声色,叩了叩桌案,示意她坐于对面,“但说无妨。” 苏檀也不拘束,坐下后畅所欲言:“毒瘴侵体有两害,一则自口鼻入体内,伤及肺腑。” “二则衣衫遮蔽不到的肌肤也会被侵蚀损伤,所以此方应有外敷和内用,且表症不同,药量不可太烈……” 苏檀试探地看他一眼,大胆说道:“您的那则方子,药草搭配极佳,只是其中一味用量颇为猛烈,缺一丝中和。” 闻言,容霄神色莫名,似有愠恼。 苏檀正思忖是否该赔礼,却见他忽的仰头大笑:“哈哈,你这小丫头不简单呐,竟能揪出我的错处。” “思虑不错,考量有度。” “不过我那则方子是为野居行军之人所列,外头不比城中有药铺,药材有限,且皆是壮实汉子,药量下的猛一点,撑得才能久一些。” 苏檀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神医终究是神医。 她不过是一粒蜉蝣见苍天。 容霄心情大好,朗声问道:“说吧,你所求为何?” 话已至此,苏檀也不忸怩,恭敬起身对他再拜一回:“晚辈苏檀想拜容老为师,精学医理,济世救人。” “苏檀知晓容老平生不曾收一徒,且晚辈又是女流之辈,此等要求实在大胆。” 她微微抬头,看向他,“然,旧时曾有一年轻女子引导晚辈,医者仁心也,不分男女,不论老幼。” “若心向往之,则拼尽全力,达成所愿。” 容霄凝眸看向她,静静审视,暂未发一言。 良久,沉声开口道:“你若学无所成,出不了师,日后别在外头提我的名头,没得丢我的老脸。” 苏檀莞尔,感激跪地再拜:“徒儿多谢师父教诲!” 摸索医术数载,求学无数,今日总算得拜大拿。 容霄悠悠起身,绕过桌案走到她面前,弯腰扶起她,笑道:“曾引导你学医的那位年轻女子,也是个好样儿的。” 苏檀浅笑起身,连声点头:“不错,那位小姐医术远在我之上,很感激她曾经教我颇多。” 想到五小姐沈佩恩,苏檀唇边笑意更甚了。 又不禁想到离开那日午间,她们曾聊过的返心丹。 若说学无止境,那返心丹便是五小姐尚且未能攻克的高峰。 也不知她有没有帮助那位法师恢复灵智。 现下虽已拜容老为师,但也不能一口贪大,他愿意教授什么她便耐心学什么,终有能成之日。 届时,再帮五小姐。 容霄已然坐回案前继续编撰药方,见姑娘微愣,揶揄她:“怎的,拜过师反倒不干活了?” “那些药草今日都得分门别类研磨出来,我可不教偷懒的徒儿。” 苏檀立刻回过神,微微挽起袖口,转身去长案前忙活。 “自然要干的,师父莫怪。” 说着动作麻利,熟练鼓捣起药杵。 容霄扯了扯唇角,暗自发笑。 这丫头果真不扭捏,干活有干活的模样,讲文论理又是一副文绉绉的模样。 院外菜圃。 沈修妄割下一把春韭回身放入竹篮中,穗香婶弯着腰在另一旁的地中拔小青菜。 她甩了甩拔起带出的新泥,将菜抛给沈修妄。 沈修妄顺手接过,将碧绿的小青菜先放下,一棵一棵掐去根和黄叶,再依次整齐排放入竹篮中。 穗香婶笑道:“公子从前在家中定是养尊处优,怎的还会干这些?” 沈修妄手边动作不停,唇角上扬:“不瞒大姐,我也是刚干不久,还不太熟练。” “是为苏姑娘吧?” “嗯。”沈修妄如实点头。 穗香婶又拔了两棵菜,语重心长看向他:“这些日子我也瞧出来了,苏姑娘虽然有些远着你,但心里应当还是有你的。” 沈修妄抬眸,不掩欣喜,“大姐也看出来了。” “那当然了。”穗香婶眨了眨眼睛,“我瞧得真真儿的。” 她随手拿起一棵鲜嫩的小青菜,举到他眼前,“若是说苏小姐的心是这样完整的一棵,装满许多人和事,那么,你便是这个……” 沈修妄满眼希冀地盯着看,却见穗香婶“啪”的一下,掰下最外侧一片有虫眼的叶子。 递给他:“喏,你就是这个。” 沈修妄眸光一滞,语塞:他目前在苏檀心里就是片有虫眼的叶子? 穗香婶忍不住笑了:“小沈啊,你还别不服气,姑娘家的心思是要占的。” 她指了指青菜最里头的嫩芯,指点道:“若想成为这个,你得奋起直追,穷追不舍。” 沈修妄似懂非懂地点头:“我……在追呢。” 穗香婶把青菜放入篮中,直视他,“狼牙项链都没送出去,这也算追?” “那日把你们救回来,那项链就藏在你胸前内袋里呢,打磨雕刻的月牙形,还镶了珠子。” “你莫告诉我,是你自己留着戴的?” 沈修妄像被人揪住尾巴的猫,讷讷摘菜,摇头道:“自然不是,本就是要给她的。” 五年前就想给了。 “那不就得了,去送,今晚就送。” 穗香婶拍了拍指尖的泥土,“不要担心姑娘收不收,她不收你就想办法让她收,她若收了日后时刻睹物思人,你可不知不觉又近一步了。” 沈修妄垂眸看向地上,方才被掰下的虫眼菜叶可怜兮兮被扔到一边。 他又看向被放入篮中的鲜嫩菜心,若有所思。 穗香大姐说的不错,穷追猛打,乃兵家出奇制胜之道。 他重重点头。 送,今晚就送。 不温不火,温水耗着,耗到最后迟早得凉透。 第119章 赠酒 春夜漫漫,憩心谷中万籁俱寂,唯一条细长河流蜿蜒吟唱。 皎月晢晢如水,银辉遍地,恍若置身方外仙境。 竹屋后有一大片桃林,树龄久远,枝干粗壮,白日花开云蒸霞蔚,晚间幽香袭人。 桃花性平味苦可入药,春夜采摘沾有甘露的花苞极佳。 晚间闲来无事,苏檀便一手提着明角灯,一手挽着竹篮去林中摘花。 沈修妄坐于窗前,指尖捏着狼牙项链出神,余光看到姑娘去往后院的背影,不由收紧手指,随后起身跟出去。 穗香婶从旁边屋中走出来,低声叫住他,将手里的竹篮递给他。 说道:“后院桃林里头有个小亭子,同苏姑娘坐下好生聊聊,这里头是容霄亲手酿的桃花药酒和蜜渍桃干。” 她对他打趣笑笑:“两人独坐叙话没点酒和果子怎么能行,成不成的就这么着吧。” 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酒壮那什么人的胆,虽然沈公子不怂,但聊胜于无嘛。 沈修妄感激会意,伸手接过:“多谢大姐,那我便去了。” “去吧,快去。”穗香对他连连摆手,满脸和蔼。 看着沈修妄走出院门的背影,她立在原地舒意叹出一口气,眉眼弯弯。 若是这对璧人能终成眷属,作为过来人她看着也高兴。 回身走回屋内,却见容霄正猫着腰在屋中翻箱倒柜寻东西,嘴里嘀嘀咕咕:“咦,从前不是放在此处的吗……” 穗香问:“你大晚上寻什么呢?” “之前这柜中不是摆了坛药酒么,你可曾瞧见?”容霄就差把墙边的榆木柜子拆了,他单手叉腰挠了挠头,“真是奇了怪了,还说今夜饮一点呢。” 穗香没好气瞥他一眼:“好端端的你要喝那药酒作甚?成天作妖。” 容霄抬眸看向她,讳莫如深挑眉坏笑:“你说作甚,还不是某人嫌弃我床榻之上不成……” 穗香后知后觉,嗔怪瞪向他,“成日没个正行。” 她笑了笑,突然想到要紧事,猛地一拍脑门,脸色大变:“坏了,那药酒坛子是不是和桃花酿一模一样!” 容霄点头:“不错,你一惊一乍的作甚。” 穗香暗骂不好,那她方才可是给错了! 瞧她这副模样,容霄皱眉问道:“怎的了?” “我……我将那坛药酒送给小沈了,这会他和苏姑娘怕是在桃林里喝呢……” “啊?”容霄双眼瞪大。 穗香忙要起身,“我速速去拿回来吧,这要喝下去还得了。” 万一小沈借着药酒的劲儿,生扑苏姑娘可了不得! “甭去了,喝就喝吧。”容霄忍俊不禁,拦她,“喝了也无妨,只是暖身药酒,不会有甚大事。” “果真?” 容霄气定神闲坐下,“当然了,最多身子火热情难自禁,最后将藏在心底的话,有的没的尽数吐露干净。” 听他这般说,穗香总算放下心,顿足笑道:“那敢情好啊。” 两人若能借此敞开心扉,坦诚相待,再好不过了。 …… 桃林中。 苏檀将明角灯挂于树梢枝头照亮,仔细摘了半篮子含苞待放的桃花,再往另一棵树旁走去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一回眸,沈修妄已然走到近前。 公子身形清癯,温声道:“树梢高处的我帮你吧。” “容神医说如今我的伤口不会再崩裂,适当活动一番,有助于新肉生长。” 苏檀悄然颔首,是这个道理没错。 “好,那你尽量摘取尚未全部开放的花朵为佳。” “嗯。” 沈修妄浅笑点头,回身去往不远处石亭中将酒和果子放下,便陪同姑娘一起摘花。 两人合作有条不紊,不多时便摘满一整篮,摘过后时辰还早,便索性去往亭中取蕊。 石亭中有两盏烛灯,取出明角灯中的蜡烛燃一下芯子,烛火跳跃,亭中一下子亮了起来。 融融火光下,两人相邻而坐,拈花取蕊。 沈修妄默默侧眸看向姑娘,她垂着眼,乌黑睫羽笼罩下一大片阴影,纤细手指灵活动作,神情专注认真。 沈修妄忍不住摸向袖中的狼牙项链,清了清嗓子,开口对她说道:“苏檀,你瞧今晚月色真美……” 以月展开,总不会出错才是,才子会佳人的话本子里都是这般开始的。 况且他做的这条项链,也正是月牙形,简直贴情合意至极。 沈修妄正默默为自己良好的开端感到欣喜,却见姑娘抬头看了一眼夜空,疑惑道:“月亮好像被云层遮住了……” 何来美丽月色? 公子愕然,顺着她的视线抬头看去,方才还皎洁万里的弯月果真躲入云层之中,清辉淡淡。 他悻悻地摸了摸鼻尖,“兴许一会便能出来了。” 这天时颇有些不给面子。 苏檀不置可否,继续择花取蕊。 沈修妄垂眸看向石桌上方才穗香给他的酒和果子,唇角又缓缓上扬。 无妨,天时不行还有人和。 他从篮中取出两个小竹盏,拔开酒坛塞,浓郁药香淡淡酒气弥漫开来,抬手斟满两杯,先将其中一杯递予苏檀。 笑道:“山中夜间寒凉,此药酒对伤势恢复有利,且还能暖身,饮一杯吧。” 苏檀手中还有几朵桃花没摘完,点头应答:“好,我将这几朵取完蕊便饮,你先喝吧。” 沈修妄颔首,端起竹盏送到唇边,品了一下味道尚可,便仰头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聚于腹中,柔柔的温温的。 沈修妄感觉自己已然没有方才那般紧张了。 果真出自容神医之手,喝下去熨帖至极。 他抬手又给自己斟满一杯,啜饮两口,只觉心中暖暖的,这股暖意逐渐从心底蔓延到五脏六腑,最后传至四肢百骸。 暖得人心口痒痒的,忍不住想说很多,做很多。 脑中短暂思索一瞬,他便放下酒杯,转身面前身侧的姑娘。 温声唤她:“苏檀。” “嗯?”姑娘抬眸看向他,“怎的了?” 沈修妄从袖中取出弯月形的狼牙项链,摊放于掌心,小心翼翼捧到她面前,“这个送给你,是我亲手做的。” “狼牙项链可以驱散梦魇,日后你戴着,便不会再做噩梦了。” 苏檀垂眼看着打磨后洁白如玉的项链,睫毛颤了颤,暂且没接。 第120章 述情 见姑娘暂且没有收下的意愿,沈修妄微微俯身靠近她,心口的暖意愈发浓烈。 忍不住开口道:“苏檀,这条项链五年前就该送给你了,我凯旋回来那日,满心欢喜想见到你……” “可是,所有人都说你身故了,我不信,跑进松鹤苑四处找你。” 他喃喃自语,神色落寞:“后来在大理寺殓房,我见到那具焦尸,旁边摆着我送你的簪子、珊瑚珠串……” “那一刻,当真晴天霹雳。” 听到他说这些,苏檀眸光微凝,指尖捏着桃花没作声。 沈修妄叹出一口气,回神片刻,唇边缓缓漾开一抹笑,又说:“幸好,不是真的。” “但有一点,我险些当真了。” 苏檀讷讷,“什么?” 沈修妄笑笑:“孩子。” 孩子? 苏檀错愕。 “嗯,孩子。”沈修妄摩挲着项链吊坠,薄唇翕张:“玉珠说你两个月没来癸水,那具焦尸恰好有两月身孕。” 想到那日剜心断骨之痛,他又险些红了眼眶。 苏檀心头震动,没想到金六为她寻的替身女尸,竟有如此巧合。 沈修妄只觉心口的暖意已然漫了出来,他想说很多,于是便彻底敞开了话匣子。 公子眸色深邃,与姑娘对视:“檀儿,也许你不知道,我连那并未存在的孩儿名字都想好了。” “若是女儿,便叫沈绾,绾作同心结,你我两恩爱。” “若是儿子,便叫沈晏,如你我所愿,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苏檀怔怔看向他,好端端的送项链,怎的又说到孩子了,甚至已经取好了名字。 沈修妄这几年究竟是怎么过的,想的未免太多了些。 这么想当爹…… 她不知如何接话,只得轻咳一声,顺手端起桌边的竹盏,仰头饮下一大口。 沈修妄见状抬手斟了一杯,与她对饮。 不免歉意:“是我话多了,自罚一杯。” 大半坛酒,也不过两人几盏之间,转眼快见底。 山间春夜寒凉,这酒却是越喝身子越热,沈修妄抬手扇了扇掌风,侧眸看向一旁双手托腮闷闷发呆的姑娘。 问道:“檀儿,你可觉得热?” 苏檀懵懵地点了点头。 很热,热得她脑中迷迷糊糊,心头发痒,这些年压在心底的许多话似乎快压不住了。 “那我带你去林间树梢乘乘凉。” “啊?” 苏檀后知后觉,话音未落,已被人圈着腰,腾空飞起。 耳边风声呼呼,桃林尽数矮于脚下,她只觉身形微晃,随后便稳稳坐于粗壮的树桠之上。 目之所及,脚下皆是黑压压的树梢头,还有远处底下石亭中亮着的烛灯。 头顶上方便是湛蓝穹宇,皎月破云而出,清辉万里。 高处山风怡人,吹散周身一缕热气,但也仅仅是一缕,因为五脏六腑仍在不停往外疏散热气。 陡然腾空,又突然被架到高处,苏檀扭头看向身旁的人,他的手还箍在她的腰间。 沈修妄深吸一口气,对她笑笑:“此处果真凉快多了。” “檀儿,我帮你把项链戴上吧。” 苏檀没好气瞪他一眼,随着酒气发散,心底的话也藏不住了。 她说:“沈修妄,我不戴。” 沈修妄满眼希冀化为落寞,他动了动唇,问:“为何不戴?” “檀儿,你说过给我机会的。” 苏檀与他对视,从前的心事一股脑涌了出来:“沈修妄,我们确实可以重新认识,但有一件事始终过不去我心里的坎。” 沈修妄眉心一跳:“何事?” 苏檀顿了顿,开口道:“若我没有将计就计死遁,你和祝从欢会悔婚吗?” 沈修妄正色回答:“自然,我已然准备以军功抵赐婚懿旨。” 苏檀头脑一热,下一句脱口而出:“沈修妄,你少装了,若你对祝从欢毫无男女之情,去广陵那日为何与她会面甚至险些错过登船?” “你的衣袖上又为何会沾有她的脂粉?” “还有,出征前几日酒醉,你闻到脂粉香,便抱着我唤她的名字。” 姑娘越说声调越低,最后索性偏过头去。 苏檀从不愿做任何人的第二选择,也绝不做替身。 若没有这次从头开始的机会,这些话她永远都不会问出口,但现在,在酒劲刺激之下她憋不住了。 男人都是口是心非,三妻四妾更是寻常,趁着这颗心还在自己这里,她不想再糊里糊涂下去。 或者说是重蹈覆辙。 姑娘一连串发问,砸得沈修妄险些反应不过来。 这些事,他几乎毫无印象,甚至没往心里去过。 但她今夜一股脑说出来了,定然埋在心里好久,甚至变成了解不开的疙瘩。 沈修妄一边努力回想,一边张开大掌覆上她的脸颊两侧,捧着她的小脸转回来,与她四目相对。 温声开口:“苏檀,我仔细回想了一遍,去广陵那日我确实同祝从欢见过面。” “也正是因为同她见过面,我才即刻派远泾回府接你上船,提前一日去往广陵。” “她突然回京是太后的意思,那日太后便想要赐婚,我在太后殿中周旋许久才得以脱身。” 他无比诚恳看向她,眸光灼灼,“至于袖口粘上了脂粉,应当是她一见面就出拳同我切磋功夫时碰到的。” 他右手握成拳往苏檀头顶轻轻掠过去,袖口扫过姑娘额头一瞬,认真示意道:“当时应该是这样,我回了一掌,她矮身躲过,才碰到的。” “此事宫中不少侍女、内监皆是见证。” 苏檀静静看向他,没吱声。 脑中却泛起糊涂,方才那些酸不酸、闷不闷的话刚问出口,她就后悔了。 她这是怎么了,为何突然计较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当真醉了不成。 这酒…… 沈修妄见她垂眸不语,又倾下身子与她对视,解释另一桩事。 “至于醉酒唤她名字,我……我当真记不得。” “只记得她那香呛人的很,你若是用了,那我定然认错人了。” 沈修妄此刻很是焦头烂额,身子热得不行,脑中思绪也是越解释越乱,但他当真无辜,一颗真心天地可鉴。 喝酒误事果真不假,五年前,他喝醉后究竟说了甚? 公子俊眉微蹙,“檀儿,你信我,我一个字都没骗你。” 星前月下,山风习习,两人无声对视之间,酒气蔓延。 分明两人头脑都不甚清明,偏偏又在解决一桩最要紧的事,真真是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 苏檀抿了抿唇,强行恢复半分清明之态,嗫嚅道:“那便这样吧……” 她是信的,只是心里方才突然涌起一股念头,逼着她不吐不快。 容神医的酒,当真不能随便喝。 姑娘似是而非的回答,却叫沈修妄更加手足无措,他担心她不信。 当即竖起三根手指,郑重看向她,便要起誓:“我沈修妄此生若是对苏檀欺瞒一个字,那便叫我……” 苏檀伸手捂住他的嘴,揶揄:“罢了,这世间起誓的男子太多了,还是让雷公电母好生休息休息吧。” 温软的手心碰到唇瓣,一瞬后又松开,沈修妄这才放下心来,弯唇浅笑。 他从袖中摸出项链,捏在指尖,试探问道:“那现在愿意戴了么?” 苏檀莞尔一笑,无声应允。 沈修妄眉眼弯弯,为她小心戴于颈间,随后垂眸细细端详,心中舒意万分。 这份推迟五载的礼物,终于送出去了。 两人并肩坐于顶端树冠之上,抬头观月,阅遍星斗。 此时无声,曾隔着万水千山的两颗心,似乎逐渐拉近。 苏檀眨了眨眼睛,淡声道:“我们该回去了……” 沈修妄默默点头,应答:“确实该回去了。” 失踪半月有余,青州的天怕是要变了。 他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右手悄然覆上姑娘手背,“檀儿,待肃清一切,我们寻一处属于自己的桃花源吧。” 苏檀没抽回手,也没说话。 肃清一切的代价会是什么,她不敢憧憬。 只希望早日天下太平。 第121章 醉吻 寂静春夜,两人坐在桃树上望月谈心。 世俗纷扰在这一刻被尽数抛诸脑后,只觉风是自由的,他们亦是。 苏檀微微仰头,眯着眼睛,感觉漫天星子在眼前打转。 她抬手想要抓一颗,手一松,扑个空。 姑娘忍不住弯起唇角,懵懵轻笑。 沈修妄侧眸看向身旁姑娘,右手张开护于她的后腰。 姑娘白皙脸颊爬满绯色云霞,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唇瓣红润噙着笑意,明艳不可方物。 记忆中,她鲜少有这般开怀的时候,若是有,那便是曾于广陵游河之时。 沈修妄不禁想陪着她一起笑,唇边弧度逐渐扩大。 真好。 这样的苏檀,真好。 杯中酒醉人,眼前景醉人,心中人亦醉人。 最后,腹中酒气齐齐涌上头时,苏檀已然晕晕乎乎,不知今夕何夕。 只记得最后腰身一软,落入一个温热结实的怀抱,那人双臂轻柔拥着她。 耳畔风声潇潇,流水淙淙,满林花瓣任风吹拂,簌簌落地有声。 她被人一路抱着,送到榻上安稳入眠,浅淡的月麟香气若有似无。 最后眉心烙下一枚滚烫的吻。 那吻,柔软,炽热。 她被烫得嘤咛一声,侧身朝向里侧,握着胸前月牙吊坠,陷入酣甜睡梦。 沈修妄站在竹榻前,垂眸看向姑娘恬惔睡颜,唇角上扬。 他缓缓俯身屈膝榻前,伸手为她脱去脚上绣鞋,整齐摆于地上。 再拉过榻上薄衾为姑娘盖好,仔细掖了掖被角,才缓缓直起身。 姑娘的呼吸声平缓绵长,侧面看过去,睫毛纤长微弯,随着呼吸起伏轻轻颤动。 一如数年前午休那时所见,宛如振翅欲飞的蝶。 沈修妄深深看了她两眼,脚步轻缓转身掸灭桌案之上的烛火,随后退身出去,掩紧屋门。 回到自己屋中,酒气已散去大半,他随手倒了一杯微凉的清茶,走到竹制长案前坐下。 案上陈设不多,只有简单的纸笔等物。 沈修妄铺纸研墨,拧眉垂眸思索一瞬,提笔蘸墨,伏案书写。 月转星移,两声春雷隐于密云之中隆隆作响,大雨不日将至。 翌日。 晴空潋滟,山色苍翠。 沈修妄和苏檀向容霄二人拜别。 虽然沈修妄的伤势尚未痊愈,但停留时日太久,恐青州城内有变动,只得提前离开。 容霄观他二人行事不俗,应当不是寻常百姓,欣然同意,穗香婶便留他们再用过一餐午饭。 从院外河中捞两条肥鱼,林中猎只野鸡,拔一篮自家种的菜蔬,有荤有素,色香味俱全的农家饭便有了着落。 灶间烟火气袅袅,穗香婶熟练忙碌,沈修妄不会做饭,但烧柴勉强还行,就帮着她打打下手。 苏檀坐在院中洗菜,被容神医叫去屋中说话。 她站起身,甩了甩手上水渍,往腰间粗布围裙擦了擦,跟随容霄进了屋。 “师父,您有何事吩咐?” 苏檀看向容霄,近两日,他头上白发多了许多,显然身体正在逐渐恢复之前的状态。 容霄从案上拿起一本厚厚的簿子递给她,“喏,出山后也不可懒惰懈怠,好生勤勉研习。” 苏檀双手接过,垂眸,竟是容老亲手编撰的药学手稿。 粗略翻开看一眼,满是秘药良方,且有市无价。 苏檀只觉手中的簿子重达千斤,“师父,您将毕生所研便赠与我了……” 容霄掀开袍角随意坐下,仍如初见那日,翘起二郎腿,似笑非笑。 “丫头,知道自己日后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了吧?悬壶济世,可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苏檀不由收紧手指,重重点头,“徒儿明白,必不会让师父失望。” 容霄抬手拈了拈下巴,本想捋胡须的,结果手指触上后才发觉那一把好胡子还没长出来呢。 他悻悻地顿住手,摩挲指尖,想到要紧事又说:“这簿子里头有一则返心丹的方子,尚未完善,若要用,需得慎之又慎。” 返心丹。 苏檀默默颔首,是五小姐沈佩恩曾提过的返心丹。 没想到容老也尚未完善。 她敛了思绪,笑问:“徒儿明白,您老打算何日出山?” “出山?我这副模样出山还早呢。”容霄连连摆手,“随天意吧,届时出去了自然会同你会面。” 他佯装警告道:“可不许……” 苏檀狡黠笑笑接话:“保证不对任何人提起您。” 她一边说着,一边做出针线缝嘴的动作,朝容霄眨了眨眼,“师父放心,徒儿定然守口如瓶。” “哈哈,你这丫头。”容霄被她哄得心情大好,站起身掸了掸袍角,“走吧,出去做饭吃。” “吃完你们快点儿走,这半个多月,闹得我同你师娘没个清闲时候。” “对了,你和沈家那小子究竟如何了?若日后成了,师父可得坐主桌。” 容霄越说越得意,“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就算身份地位再高,也得跟着你叫我一声爹。” 苏檀收起簿子,被他老人家这一声“爹”砸得有点懵,讷讷道:“师父,八字还没一撇呢……”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容老方才说沈修妄身份地位高,那不是早就猜出了他们的来历。 姑娘神思一动,忙跟上脚步,“师父,您早就知道了?” 容霄笑答:“这天底下还有我不知道的事么,你当我真隐世了?” “同他说,待我出山了,没个三进三出的大宅子做回礼,我可不依。” “京城沈氏公侯贵胄,救他一命,只要一座宅子算便宜他了。” 苏檀轻笑:“是,徒儿定会转达。” 容老不愧是容老,丢老脸的事儿自己不干,叫徒儿去做。 苏檀忍俊不禁,同他先后出了屋子,去往灶间。 午间用饭,四人围坐于院中榆树下。 沈修妄和苏檀一齐举杯,再次敬谢二位长辈救命收留之恩。 幽幽深谷,僻静农家院,一桌菜,一坛酒,四张笑容灿烂的脸庞。 半两清风,五分春色,铸就人间十分缘深。 用过饭后,沈修妄和苏檀拜别二人相携离去,沿着容老他们指引的秘境之路,渐渐走出这片幽谷。 容霄和穗香站篱笆院外目送他们远去,直到两人的背影微如尘粒,才缓缓收回视线。 穗香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泪,“这就走了,怎的还有点舍不得。” 容霄揽过她的肩,宽慰道:“日后还有的见呢,哭甚。” 话是这么说,但他的眉头也不经意微微皱起。 远处山巅传来隆隆作响的雷声,韶光尽散,黑云沉沉压来。 穗香叹了一口气,“幸好方才叫他们带上了伞和蓑衣,应当不会被淋湿。” 容霄抬眸看向阴沉沉的天空,悠悠道:“这雨,怕是有的下了。” 第122章 好茶 沈修妄和苏檀走出憩心谷已经是黄昏时分。 往浮丘山地界看过去,才发觉为何外人无法寻到他们的踪迹。 憩心谷竟不在大魏青州界内,而是藏于与东夷交接的一处狭长幽涧中。 经此一遭,果真上天庇佑。 天色阴沉得厉害,隆隆雷声不断,雨却一滴没落。 小路崎岖难行,沈修妄拉着苏檀的手,一步一步往浮丘山道上走。 行至半山腰便见到不远处林中有火把亮光,人影憧憧,伴随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沈大人……” “苏小姐……” 闻声,苏檀浅浅呼出一口气,沈修妄与她相视一笑,两人并肩往林中走去。 “我们在这里。” 搜寻在最前头的人听到回应,立马抬起头竖起耳朵听,待看清从山道上走来的两人,满脸欣喜若狂,扯着嗓子对后头的人大喊。 “找到了,找到他们了!” 这一嗓子喊下去,回音久久盘旋于山林之中。 所有搜寻的人顿时停住动作,然后一窝蜂地往这边跑。 待看清苏宅的人,苏檀扬起笑容,松开沈修妄方才握着她的手,快步迎上去。 大江满脸胡茬,身高八尺的大男人险些泣不成声:“小姐,可算找到你了小姐!” 在他身后,小川满脸愁容地跑过来,清秀一张脸,瘦削不少。 看到姑娘现下好端端的,忍不住就红了眼眶,喃喃道:“没事就好,小姐没事就好。” 更有不少家丁、伙计,盟里的汉子都举着火把围上来,灯火灼灼,照亮每一张关切的脸。 从人群中跑出来一位十二三岁的年轻小姑娘,梳着双丫髻,一把扑进苏檀怀里嚎啕大哭。 “苏姐姐,你总算回来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呜……” 苏檀紧紧搂住她,温声安抚道:“燕子不哭,姐姐没事,这不是好端端的回来了么。” “山上不安全,你怎的跟着他们一起上来了?” 小姑娘哭得伤心,泣不成声。 大江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哭笑不得解释道:“燕子一听说你失踪了,死活要跟着上山来寻你,我和小川没办法,只得让她来了。” “后来遥遥哭闹着也要来,那小豆丁来了还得专人看管她,我叫你嫂子把她摁家里了。” 想到那么点大的小人儿竟也惦记着她,苏檀的眼眶逐渐湿润。 她感激看向众人,“我没事,叫大家操心了。” 这边众人围着苏檀嘘寒问暖,那边官差和亲卫也迎着沈修妄。 长风和远泾这些日子险些跑断四条腿,现下亲眼见到自家公子无事,一颗心总算吞回肚子里。 沈修妄被他们围着,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汇报那日善后之事,目光却忍不住频频往苏檀那边瞟。 林中又传来一连串急促稳健的脚步声。 苏檀刚把燕子哄好不哭,抬头便看到一抹月白身影飞身而至。 白璟身后跟着十几位剑客,方才在那边林中搜寻,听到动静后立马飞身往这边赶。 看到姑娘亭亭站在眼前,他忍不住眼尾泛红,几步上前,张开双臂俯身将人抱入怀中。 垂着头,下巴搁在苏檀肩头,嗓音沙哑:“阿檀,你终于回来了。” 一隔十数日,这些日子他每时每刻都在找她,就差将整个青州翻过来了。 渴望寻到她,又怕最终寻到的只是一具尸体。 现下感受到怀里姑娘的体温,他却忍不住哽住喉头。 阿檀能平安无事,最好不过。 突如其来的拥抱,让苏檀有些意外,感受到男子微微颤抖的身形,她猜测白璟看到林中染血的青霜剑后,定然担忧了。 伸出的手臂暂且没推开他,苏檀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抚道:“白璟,我没事,这些日子辛苦你四处寻我,让你担心了。” 白璟摇头,“只要阿檀没事,我做什么都可以。” 苏檀微微往后撤了撤身子,“多谢你。” 朋友之间劫后余生的一个拥抱无伤大雅,但抱久了似乎不太好。 白璟明白她的意思,适时松开手臂,仍旧垂眸看向她,两人相对而立。 他轻声询问她是否受伤,伤势如何。 白少庄主同苏小姐拥抱说话,周围众人纷纷很有眼力见的偏过头去。 沈修妄看向这边的眼神愈发幽深。 方才白璟抱着姑娘的画面似乎化作利剑,四处戳刺,扎得他浑身疼。 伤,好像更重了。 他当即摆手,示意两边的差役让开路,径直朝苏檀那边走去。 走到近前,步子逐渐放缓。 远泾紧随公子其后,见此情状立马会意,上前搀扶沈修妄,好像自家主子弱不禁风,下一瞬就会倒下去一般。 沈修妄右手虚握成拳,凑到唇边虚弱地咳嗽两声。 “咳咳……” 苏檀闻声看向他,方才还好端端一同赶路回来的人,此刻脸色似乎又苍白下去了。 伤口又不好了么。 她蹙了蹙眉,问:“沈大人,你可还好?” 沈修妄摆手,唇边噙着微笑:“檀儿,我能撑住。” “只是有劳你同我一起乘坐马车下山了,那日所发生之事还需详述给官府查清,我们可否路上说。” 短短两句话,他刚说完脸色又白下去一些。 苏檀眉心一跳,他伤口又崩了不成。 沈国公的一声檀儿,叫在场诸人面露惊诧之色。 他同苏小姐失踪的这些日子,两人究竟发生何事了,为何如此亲密称呼。 白璟忍不住将目光投向沈修妄,眸色不掩审视,他知道两人曾是旧识。 一声檀儿,让他品出浓烈的不安感。 沈修妄目光清浅,与他对视一瞬,唇边挂着胜券在握的笑意。 但笑意仅一瞬,苏檀看向他时,他又恢复了方才虚弱的模样。 苏檀思虑片刻,点头应答:“好吧,那日我毕竟同蒙面人交过手,是该对官差说清楚。” 得到姑娘首肯,沈修妄手一扬,对她笑道:“苏小姐,请。” 苏檀回眸对众人微微颔首,示意他们放心先回去,又对白璟笑笑。 白璟微笑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只是姑娘回头往沈修妄那边走去时,他无声侧眸瞥了一眼身旁的随从。 随从伶俐过人,当即明白主子的意思。 效仿方才远泾那般,上前扶住自家公子,惊呼道:“少庄主没事吧,您的腿几日前就被山中毒物咬伤,伤口流脓红肿,还是回去再上点药吧。” 白璟瞪他,佯装不悦:“要你多嘴。” 闻言,苏檀回眸看向白璟,“你腿伤了?” 白璟一把推开随从,强行站定,右腿晃了一下,浅笑回答:“没事,一点小伤而已。” 苏檀抿了抿唇,“浮丘山毒物多,寻常药膏不顶用,回头我派人送一罐给你。” 白璟扬起笑容:“送去多麻烦呀,横竖我今日不回山庄,去苏宅自取也行。” “我同大江他们一起回去,等你。” 自取? 病人要自取,苏檀也不好多说甚,略微点头。 沈修妄站在一旁无声看向白璟,方才白少庄主的“等你”二字可谓字正腔圆。 白璟同样回以他微笑,与他方才胜券在握的笑容一模一样。 沈修妄面上不显,心中冷嗤。 好啊。 高明。 第123章 黑云 回城途中,压抑了大半日的雨总算噼里啪啦往下掉。 春雨湿冷,又是行于晚间山路,车舆内虽无风,到底比白日凉意更甚。 苏檀与沈修妄相邻而坐,车舆内再无旁人,姑娘这才反应过来。 方才说甚向官府详述那日事情经过,明显沈修妄框她来着,只是想邀她同乘。 遂不悦抬眸看向他,语气里含着好整以暇的意味:“沈大人,您方才说的话可比现下这浮丘山的山道还要绕。” “我现下该向哪位官差详述案情?” 听出姑娘话语里的促狭意思,沈修妄唇角上扬,从厢轿隔屉中取出一件上好的天青色绸料披风。 指尖一抖,展开,倾身上前为她披上。 “山间寒凉,你身子弱别冻着。” 柔软披风裹在肩头,衬得姑娘一张小脸愈发白皙娇美。 沈修妄垂眸,有条不紊为她系细带,轻声道:“没骗你,当真是关于那日的卷宗要给你看。” 有了披风的包裹,苏檀感觉身子暖了不少,抬头看向他。 他为她系细带的神情极为专注,修长手指灵活翻动,不消片刻,一枚考究的双联结便打好了。 素来挑剔之人,哪怕只是一个衣结也要好生整理妥当。 末了,沈修妄唇角漾开笑纹,满意打量:“好了,檀儿穿什么都美。” 这人,现下说话好生腻歪。 苏檀垂眼轻咳一声,岔开话题,问:“大人方才不是说要有卷宗给我看么?” “嗯。”沈修妄敛起神色,拿过一旁的文书递给她。 “那日同你交手的蒙面人已死,不过事后头颅似乎被黑熊咬掉了,官兵后来赶到只收殓了一具无头尸。” 苏檀接过卷宗,仔细翻看。 那蒙面人被沈修妄当胸一剑刺中,位置在心口处,定然没有活路。 至于被黑熊咬掉头颅,也有可能。 只是这样一来,无法判断他究竟是何人。 卷宗上详述了囊袋之中的物件,皆是青州城内各处布防图,还有各大江湖帮派的盘踞之所。 苏檀眉心一跳,若是这些东西当日被东夷人拿走,定然会危及青州。 沈修妄抬手捏了一下眉心,开口道:“两国之间常派细作互相刺探实属常事,但经此一事不得不防,青州军营必将戍卫。” 苏檀合上卷宗,默然颔首。 防敌之心必然要有,沈修妄顾虑得不错,幸好他们已然确定好地形,城内亦有屯兵,卫营转眼便可戍立。 她转念又想,说来也奇怪,那蒙面人当初交手时曾紧盯着她的青霜剑,似乎认识。 若能查出那人是谁,也许可顺藤摸瓜找出其他潜藏于青州城内的细作。 车外雷声轰隆隆,大雨瓢泼,两人相邻而坐,望着车内烛火一时无话。 抵达城内青云坊,车舆特意先停在苏宅前,早有奴仆撑着伞候在门外。 苏檀同沈修妄拜别,先行下车,秋嬷嬷和婢女灵韵撑着伞双双迎上来。 老林亦是眼睛红彤彤的佝偻着腰站在一旁,这十几日,宅子里上下众人愁眉苦脸,吃睡难安,总算将小姐平安盼回来了。 沈修妄面含微笑,看着姑娘被一大帮人前簇后拥迎进大宅内,心头逐渐安稳。 回到沈宅之后,他脸色渐沉,接过手下递来的密信,径直往书房而去。 长风和远泾两人急急跟上,轮番开口汇报。 “公子,此信是五日前收到的,乔相亲笔。” “京中暗线也发来消息,陛下派于尽良领兵前往青州。” “按日子算,他就快到了。” “还有一封信,是老侯爷寄来的,与乔相的信件同日抵达。” 方才人多口杂,长风和远泾知道事关重大没敢说,现下回到沈宅,脸上爬满忧虑之色。 沈修妄推门而入,依次拆开密信垂眸扫视,待看完祖父所书内容,心如擂鼓,震动不安,许久才平复下来。 再看过乔煜所书,他的眸色愈发幽深。 沈修妄捏着密信缓缓坐下,背脊靠着太师椅背,指尖轻轻摩挲片刻,若有所思。 不出所料,京城那位果真坐不住了。将奏章提送上去的那一日,他虽怀有希冀,但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现下,也许还会更坏。 沈修妄眉头渐凝,抬眸看向他二人,问道:“前线与南梁、北漠的战况如何?” 长风思索一瞬,恭声回答:“卫荀将军与南梁交战于长平关,连夺三座城池,奉陛下命令还在南上。” “孙彧将军与北漠交战于赤城,前日最新捷报,已然拿下。” 两地皆是捷报,难怪陛下乘胜追击之心如此强烈,一点悖逆之语都听不得。 沈修妄指尖轻叩桌案。 南梁尚文,敌不过卫将军尚且有几分道理。 北漠尚武,将兵向来凶悍,赤城乃北漠要塞,如此轻易就被孙彧拿下,是否有诈。 沈修妄眨了一下眼睛,指尖停住。 心头陡然升起强烈的不安。 须臾后,他落定主意,铺纸提笔伏案写信。 帘外雨潺潺,骤风不减,电闪雷鸣。 廊外芭蕉迎风倒伏,红瘦绿残。 屋内,案前烛火晃了一下,沈修妄搁笔将密信递给远泾,吩咐道: “速速秘密送至乔相府中,他看过后若同意便无需回信,若不同意则原封退回。” “是。” 远泾不敢耽搁,将信揣入怀中,即刻出门。 沈修妄坐于原位垂眸深思许久,片刻后轻轻呼出一口气,看向长风问道:“含光改铸可曾完成?” “前日刚取回,属下去拿。” 长风走近内室宝阁柜前,推开柜门,从里头取出一个长匣子,恭敬奉给主子。 沈修妄接过,推开匣盖。 一柄纤细秀气的长剑映入眼帘,剑锋凛凛。旁边还摆着一柄锐利的匕首,材质相同。 显然,潇九精简取材,化一为二。 他握起剑柄掂了掂轻重,而后满意点头,将其放回匣中。 长风看向自家公子欲言又止,忍不住开口问道:“主子,于尽良不日即将带兵抵达青州,届时您该如何应对……” 于尽良不过是个将军,在一品镇国公面前显然不够看,但他此行奉的是圣命,不得不防。 沈修妄轻轻抚着木匣子,长睫低垂,沉默不语。 第124章 同谋 苏檀回到宅中,白璟和大江他们已然骑马提前赶到。 前厅里,众人对她的伤势和近期经历嘘寒问暖一番,苏檀大致说了一些,但没提及容神医。 末了,她亲自配好药膏送与白璟。 担心她这些日子没休息好,白璟也没再多加叨扰,关切一番便告退出去,去往城中住处。 主心骨归家,苏宅上下人等都放下心来,做饭、捧衣、烧水,各自忙活开。 苏檀回到房中,谢绝婢女伺候,自行褪去一身疲累,仰躺于浴桶中闭目养神。 桶内热气熏蒸,水温舒适宜人,又撒了不少新鲜香花和香露,净房内泛起一圈圈馨香的纯白水雾。 苏檀靠着桶沿,双眸紧闭,清空脑中一切烦杂思绪,静心沐浴享受劫后余生独处的安宁。 雪白胸前忽的传来一阵凉意,她垂眸一看。 月牙形的项链乖巧挂在颈间,温水舔舐,漾开珠色光泽,好似男子月下温柔眼眸。 苏檀失神一瞬,伸手捉住,方才竟忘记摘下来了。 她捏着项链,手微微举起,放在眼前细细端看。 沈修妄的雕刻手艺当真精湛,月牙中间镂空成花,嵌进两颗圆润珍珠,星月相伴,煞是好看。 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月牙往下滴落,“叮咚叮咚”,落于水面漾开圈圈涟漪。 忽然想到这些日子沈修妄对她说的话,一字一句,记忆深刻。 那些心悦、爱慕、只钟情一人的话语,像是裹了蜜糖的山楂,看上去很是诱人,就是不知道咬上一口,究竟是酸还是涩。 又或者,当真如同所见一般,甜蜜。 姑娘抿了抿唇,敛起思绪,抬手将项链放于一旁的清漆小几之上。 拈起水面的红粉花瓣放在掌心把玩,殷红似血,又让她想到沈修妄后背的伤口。 方才坐于车内只顾着聊公事,忘记问他的伤势可还好了,那苍白脸色应当不是装的。 思及此,苏檀忍不住晃了晃脑袋,怎么回事,这一会想到他两回了。 正洗着澡呢,好端端的想他作甚。 她悻悻抛下花瓣,靠着桶沿继续闭目养神。 沐浴过后,苏檀换上松软寝衣悠闲坐于窗前,握着干帕子一边绞干长发,一边逗弄陶盆里的快快。 小家伙的胃口挑剔不少,非活蹦乱跳的河虾小鱼不吃,果然被挑剔的人养久了,自然而然也变得挑剔了。 姑娘绞发的动作一顿。 很好,今晚已经是第三回想到沈修妄。 苏檀看向铜镜中的人儿若有所思,从前一年也想不到几回,如今这是怎么了。 许是最近在憩心谷中,同他成日低头不见抬头见,一个人在面前出现的频率多了,自然会加深印象。 再远他几日,应当就能恢复正常。 窗外雨势不减,苏檀绞干长发后便窝在榻上看书,簌簌的翻页声持续半刻,屋内悄然归于宁静。 澄黄烛光下,姑娘侧身伏于枕上,睡颜恬静。手边的诗集翻开半页,左手压着的那一行,赫然一列簪花小楷。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青州春雨连绵两日未歇,京中却是骄阳当空。 乔府。 黑衣亲卫疾步走入后宅,径直往书房而去。 “笃笃笃”。 轻叩三声门后,听到主子应答,无问摸了摸怀中揣着的密信,推门而入。 乔煜正俯身案前拨弄战局沙盘,大魏两处疆界交战处,四股兵力缠斗。 关塞、要隘、城郭、路线,由沙土堆叠塑成,一览无余。 无问恭敬奉上信件,开口道:“主子,沈国公亲笔信,从青州快马加鞭传来。” 乔煜掸了掸手心里的沙子,接过,启开,抽出信纸展开细看。 越往后看,眉头拧得越紧,最后沈修妄附上的一张手画战场舆图,竟与他面前的沙盘预测一模一样。 甚至,更为戳中战局要害。 沈修妄最后一句:我与你曾道不同,如今却谋一致,望乔相秉大局。 乔煜将此信翻来覆去看了两遍,才定下神,确认自己没看错。 最后紧紧捏着信,半晌无言。 无问发觉主子脸色不好,轻声道:“传信密使说,若主子同意沈国公所言,那便无需回信,若不同意只当没看过,原封退回就是。” 乔煜踱步走回沙盘前,目光森严。 手中攥着信,犹豫再三,直至骨节失血泛白。 沈修妄此举九死无生。 若成,他死;若败,他亦死。 不知从何处刮来一股劲风,将窗扇吹开一条缝隙,一道烈阳登时劈窗而入,骤然落在乔煜肩头,烫得他惊醒,瞳仁微缩。 指尖捏皱的信纸“呲啦”作响。 他回过神,暂且坐回书案前,淡声问道:“可还有事?” 无问当即点头,还有一桩要紧事没说。 他开口道:“主子,当日和沈国公一同失踪的女子查到了。” “那女子名叫苏檀,是青州苏氏商会的大当家……” “什么?她叫苏檀!”乔煜尚未平复的心绪立刻澎湃而起,双眼难以置信地看向无问。 无问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液,迎着主子骇人的目光继续说道:“那女子虽然与您的……姓名相同,但兴许只是巧合……” 毕竟他们谁都没见过那女子的相貌,世间同名同姓之人还是很多的。 乔煜当即站起身,满脸写满笃定二字,声调微微颤抖:“不,她一定是苏檀。” 沈修妄与她独处已然足够说明问题,就算还没见到人,他也能肯定。 乔煜撑着桌案许久,掌心隐隐沁出一层薄汗,案面逐渐煨出淡淡水汽。 他总算明白,为何沈修妄于公于私都要保住青州! 乔煜眸光一凝,拿起一旁泛皱的密信径直丢入香炉之中。 烟气舔舐,明火瞬间燃起,有些东西确实该付之一炬了。 无问见他烧了密信,已然明白公子的意思,不原封返回,那便是同意了。 乔煜抬手整了整束发,沉下心绪,眸色深深,当即迈步往外走。 “备车,入宫觐见。” 第125章 强征 星夜长途,一列披甲戴盔的兵自昏暗的天际线边蚕食而来。 为首之人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脸方口正,眸光锐利,隐隐含有嗜血前的兴奋。 身旁副将落后于他半个身位,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士兵,驭马近前对男子讨好说道: “于将军,兄弟们彻夜赶路未免辛苦,距离青州至多还有三日行程,暂且让兄弟们休息半夜,也可避免人困马乏才是。” 闻言,于尽良瞥他一眼,神情倨傲:“一帮拖后腿的东西,成日歇不够,若本将军单枪匹马,从京城至青州不眠不休七日便能抵达。” 他啐了一口:“带着你们,十日了还没到!” 这几年一直被沈修妄压着,好不容易熬出头,如今拿住他的短处,又借着圣威,定然要一击将其摁住才是。 于尽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得到口谕的那一刻恨不得立马飞身至青州。 眼下虽然嫌弃这些兵拖延路程,但没有这些兵傍身,就算有圣上口谕,他也没把握能制住沈修妄。 因此嘴上骂归骂,于尽良回头又看了一眼身后的队伍,高高抬起右手扬声道:“就地休整,天亮再启程。” 人困马疲的黑甲兵得到示下,纷纷停下脚步,就地开始支帐篷。 副将平日就被于尽良呛惯了,方才被啐了一口,脸色很快又恢复如常,现下继续陪着笑对他说道。 “将军,那沈修妄如今已是瓮中之鳖,属下先贺将军再进一步。” 这话说的叫人快慰,于尽良翻身下马,面露得意之色:“咱们这些兄弟一直被姓沈的手下兵压着,有气没地出。” “这回抵达青州,可是要让他好生见识见识何为下马威!” 他同那青州魏知府一个鼻孔出气,净想着自保的万全美事,那便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副将忙不迭点头应答,恭敬递上肉干袋和水囊:“将军所言极是。” “听说青州此地比沄州、郴州更为富庶,这么大一块肥肉,将军自然要尽数收下。” 他色眯眯笑道:“除了银钱和征兵,姑娘也是水灵得很。” 军中汉子时常寡淡群居,能有这等肥差,自然想美事。 虽军纪严明,但上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哪有猫不碰腥的。 于尽良看向他,心照不宣抹了抹胡须,似笑非笑。 伸手接过肉干,送到嘴边咬下一大块,腮帮子鼓起用力咀嚼,目光幽深。 三日后,辰时。 天气阴沉,黑云压城。 青州城西一处民居聚集坊市。 黑瓦小屋中传出几声急促的咳嗽声,透过明纸糊的亮窗看进屋内,可见榻上躺着一位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妇人。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少年端来米粥,小心翼翼将碗放到榻边。 看老人咳嗽的厉害,立马上前轻拍她的后背,为她顺气。 轻声道:“阿奶,吃点热乎的吧。” “等下我便出门去抓药,夏先生昨儿支给我一些银钱。” 老妇人勉强喘匀气,开口说道:“小武,阿奶没事,咱们一家子承受盟里太多恩情了。” “这住的屋子,吃的、穿的,都是盟里给的,一点咳嗽小毛病,咱不能再要夏先生的银子。” “咳咳……苏小姐心善,家大业大,但盟里人也多,咱们得省着些。” 老妇人喘匀了气,小五端着米粥碗送到她嘴边,轻声道:“孙儿明白,夏先生说待我再长两岁,就能跟着苏小姐后面帮忙管铺子,那时孙儿努力挣银子,尽数还给盟里。” 老妇人喝下一口米粥,舒心笑笑:“好,人得知恩图报。” 服侍奶奶吃完粥,小武子便端着碗出了屋,又去隔壁屋取阿爹吃过的碗。 榻上汉子下半身完全不能动,上半身倚着墙,他手里正拿着一个竹篓子在编,榻上铺满竹篾片、竹筛子等物。 小武子对男人说道:“爹,我出门抓药去了,您编累了就歇会儿。” 汉子抬起头,骨瘦嶙峋的脸上漾开一抹笑意:“你去吧,路上慢点,爹多编一些回头多卖点钱。” 小武子欸了一声,拿起碗,精神抖擞走出去。 院子里,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正在洗衣服,粗衣布裙,梳着油光水滑的麻花辫。 小武子临出门前对她嘱咐,“小妹,在家把门关好。” 少女转头对他璀然一笑,眼睛亮晶晶的:“放心吧哥,别忘了帮我带丝线,这批绣活快做完了。” “好嘞。” 小武子微笑点头,走出院子,径直往城里药铺走去。 从药铺出来后,天色愈发阴沉,天上落下铜钱大的雨点子,不少人站在廊下避雨。 忽然,伴随隆隆雷声,整齐震颤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随后踹门、尖叫、反抗的声音从四周炸开。 有一个穿长衫的男子满头是血,捂着脸从隔壁巷口跑出来,跌跌跄跄,失声大喊。 “快跑,快跑啊!” “官府强行征兵,被逮到就再也回不来了!” 话音刚落,身后就追来两个凶神恶煞的兵,“格老子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朝廷征兵,凡年满十五岁以上男子皆要应征入伍,若有反抗,则是藐视朝廷,当场治罪!” 一边骂,一边举起手里的剑抵在那人脖子上,恶狠狠道:“想死是吧?” 说话间,更多黑甲兵朝这边的坊市涌来,刀剑铿锵声叫人闻风丧胆。 大雨倾盆,砸得瓦片噼啪作响。 奔逃、追赶,水洼四溅。 哭喊声、求饶声穿街过巷,叫人毛骨悚然。 众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黑甲兵见到男子就抓,不服就打。 更有反抗强烈的,血溅当场。 小武子慌忙把药揣进怀里,冒着大雨,趁着暴乱,一脚踩进水坑,大步往家跑。 边跑边回头看向方才那个长衫男子,此刻他被官兵摁在地上,半张脸糊满血水、泥水…… 眼睛死死盯着家门的方向。 就像鱼市档口被摁在砧板上的活鱼。 小武子浑身都在发抖,一脚深一脚浅往前奔命。 他不能被抓走,家里还有阿奶、阿爹、小妹在等着他…… 然而下一瞬。 旁里陡然冒出两个黑甲兵,将他一把摁住,半张脸贴着墙,剐得皮肉生疼。 怀里的药包“噗通”落地,瞬间被雨水浸透…… 第126章 屠兵 苏宅。 落雨纷纷,闲来无事。 苏檀坐在窗前给遥遥小姑娘扎头发,小姑娘坐在圈椅里头,脚丫晃啊晃的。 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笃笃笃”。 叩门声应时响起,传来小川焦急的声音:“小姐,盟里出事了!青州城里全乱套了!” 闻言,苏檀方才挂在唇边的笑意霎时退去。 “吧嗒”一下,她放下梳篦,命一旁的嬷嬷把遥遥抱出去。 小川随后推门而入,满身水渍,面色焦急。 气还没喘匀便开口道:“小姐,今早有一队黑甲兵入城后便开始四处抓壮丁,强征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入伍,不服从者当街惩治,以儆效尤。” “盟里不少汉子都被掳走了,他们都是家里的顶梁柱啊……世代只会种地,现在竟要被拉去前线打仗。” “这不就是叫他们白白去送死吗?” “留下老弱病残,家里人还怎么活。” 苏檀眉头紧皱,倒了一杯温茶递给他,冷静询问:“慢慢说,究竟是何人率兵强征?” 小川接过茶杯,仰头喝下一大口,勉强平复紧张的心绪。 “夏先生派我出来报信,领头的将军姓于,手底下的兵凶蛮无比。” “于?” 苏檀踱步深思。 早前曾听闻于尽良的名声,沄州和郴州皆是由他负责征兵征税,所到之处如蝗虫过境。 沈修妄和魏知府今日去城外军营布防,于尽良却恰在此时入城强征。 显然,能有这种胆子必然奉了圣命。 不顾国公和知府的脸面,可见于尽良是要借此狠狠打他们一记耳光。 行公事,泄私愤。 最终苦的还是老百姓。 苏檀默默攥紧拳头,沉声说道:“你去告诉夏先生,安抚盟里众人,若有官兵登门,能藏则藏,能避则避。” “若是躲不过,不可蛮横反抗,那些人手里的刀剑不会长眼的。” 先活下来,才能谋旁的。 小川重重点头。 苏檀敛眉一瞬,又说:“派人去府衙报官,就说请求出示征兵文书,以安民心。” 于尽良为泄私愤,给魏知府一个下马威,不知还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 此事必须过明路,他的手段才能暂且缓下来。 有百姓报官,魏知府才好借此行父母官职责,否则被于尽良这样的大将三言两语一压,根本无计可施。 至于沈修妄。 苏檀忍不住指尖掐进掌心肉缝。 此次剑锋,明显冲他而来。 圣命难违,若他死保青州,后果会当如何。 苏檀徐徐呼出一口气,看向小川,压低声音说道:“鸡鸣山的洞窟房加快进度,通知邻州各县市的铺子商行收拢银钱、粮米。” 若退无可退,内忧外患,必得谋一丝生路。 不仅为自己谋,也要为盟里的百姓,为苏氏旗下的人而谋。 苏檀的这番话轻重有序,镇定有度。 听完后小川犹如吃下一颗定心丸,郑重颔首:“我知道了,这就去告诉夏先生。” 小川匆匆告退,苏檀垂眸一瞬,立即扬声对外头的婢女喊道:“灵韵,取药箱来,随我一同出去。” 既是强征,必然有百姓受伤,盟里的各家顶梁柱已然被掳走不少,剩下的老弱病残不能没人管。 现下男子出门难逃被抓,她同灵韵不会引人注目。 灵韵很快取来一应用物,又将两柄短刃匕首贴身藏于腰间。 主仆二人换上粗布衣裙,束紧头发,只做乡野女的打扮,又往腰间塞了两圈厚布,腰身肥硕不少。 冒着倾盆大雨,披上蓑衣赶到城西民居。 黑甲兵还在挨家挨户搜查,户户大门敞开,有些人家的门槛上头布满嫣红血迹。 除了妇孺的哭声,男子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就算有也不敢发出声音。 灵韵一改往常温柔可人模样,对苏檀附耳轻声问道:“小姐,今日我可否能动武?” 灵韵平日在外人面前只是个普通婢女,其实是苏檀一直养在身边的护卫。 其身手极其了得。 苏檀眸色暗了暗,紧紧捏着肩上的药箱革带,摇头:“若无意外,暂且不可出手。” 这么多黑甲兵,纵使全部杀光,还会有下一批随后赶到,没必要暴露自己。 “是。” 她将头顶的斗笠往下按了按,两人往巷中走去。 征兵不会征女子,更何况是她们现下这副穷酸模样。 盟里几户有病患的人家都在此处,也不知道此刻家中是何境况。 来往的黑甲兵押着瑟瑟发抖的男子从巷子里往外走,目光扫过走来的两个乡野女,嗤了一声。 这种身形打扮的,看一眼都嫌多。 苏檀两人不动声色与之擦肩而过,很快行至小武子家门前。 刚拐过巷口,就听到老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官爷,官爷饶命啊……” “蓉儿她才十四,您放过她吧……” 苏檀眉心直跳,身形贴于外墙边。 只见院子里站着七八个手持刀剑的黑甲兵,为首的两人架着一个纤细少女。 少女脸色煞白,浑身发抖,其中一人的黑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 一双澄澈无瑕的眸子,未经人事的娇嫩脸庞,看得几人心痒难耐。 黑甲兵与同伙对视一瞬,舔了一下后槽牙,猥琐笑容瞬间爬满脸颊。 老妇人哆哆嗦嗦追出屋外,“噗通”一声跪下,拉着其中一人的衣角磕头求饶。 “官爷,您行行好……” 那黑甲兵一脚踹开老妇人,嘴里不干不净,“呸,老东西敢弄脏爷的衣裳!” “你家没男人能征兵,那就用这个女娃来抵!” “官爷,不能啊!” 老妇人被踹到一旁,直不起身,趴在满是雨水的地上,伸长了手想要去够孙女。 “走!” 黑甲兵架着少女就要离开,女孩惊恐大哭。 “阿奶、阿爹,救我……” 里屋叮里哐啷传来一阵杂物落地的声音。 一个黑瘦汉子从屋里爬了出来,他的腰部以下完全在地上拖着,左手肘撑着泥地往外爬,右手举着一把镰刀。 脸上满是拼死一搏的决绝,“放开我女儿!” 走在最后的黑甲兵回头看向他,嘿嘿坏笑:“哟,这里还有个半死不活的瘫子。” 说着几步上前,目光凶狠,“哐啷”一脚踹开汉子手里的镰刀。 抬起皮靴照着他的脸又是一脚。 “砰!” 汉子登时口鼻出血,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唯一能动的两只手死死撑着泥地,指甲抠进湿土里。 他满脸是血,仰头看向被拖走的女儿,声嘶力竭:“还我蓉儿,你们这些畜生!” “还敢骂,给我打死他们。” “一个老货,一个瘫子!” 苏檀怒火中烧,与灵韵对视一眼,摸向腰间匕首。 然而尚未拔出。 当空“嗖嗖嗖”射来三支羽箭。 上前围殴的三名黑甲兵应声倒地,捂住胸口抽搐,嘴里喷涌出鲜血,瞪大双眼死不瞑目。 其余人瞬间拔剑防范,目光警惕巡视四周,厉声怒吼:“是谁,胆敢杀害朝廷官兵?” 苏檀略一抬眸,只见一道玄色身影转瞬飞至。 人未到,凌厉剑气率先劈来。 当头一剑,直命怒吼的那人面门。 “噗嗤”,血溅三尺。 沈修妄转瞬落地,满身戾气。 他举剑指向剩余三人,森冷剑芒之上,鲜血混着雨水一滴一滴往下淌。 他说:“大魏律法,犯军令残害无辜、强抢民女者。” “死。” 第127章 罪臣 檐下两只春燕衔泥回巢,躲在窝中探头探脑,张望底下的剑拔弩张。 穹宇决堤,大雨滂沱,湿冷雨珠兜头往人身上浇。 待看清来人后,苏檀心头安定片刻,摸向腰间匕首的手缓缓放下,抬起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汽。 雨势太大,纵使穿着蓑衣和斗笠仍有雨水往下渗。 老妇人被当胸踹了一脚,此刻趴在地上,两眼紧闭陷入昏迷。 汉子满头是血,像血泥塑成的人。 苏檀和灵韵迅速压低头上的斗笠,进入院中救人。 两人轮番扶起他们,将人安置到屋檐下的干净地段。 苏檀打开药箱,立刻取出一应用物为他们止血包扎。 沈修妄提剑护在她们面前,气势熏灼,目光阴鸷。 剩下三个站着拔剑的黑甲兵定睛一看,吓得连连往后退,手里的剑忍不住发颤。 “沈……沈国公!” 军靴踩过泥水坑,同伴的尸首倒伏一旁,血水浆子混着泥水、雨水,黑红粘稠,汇成道道小流。 腥冲味道蔓延开来,叫人反胃作呕。 沈修妄目光骇人,凌厉剑锋仍旧对准擒住少女的两个兵。 有方才的前车之鉴,两人登时松开手,战战兢兢说道:“沈国公,饶……饶命啊!” 蓉儿得到释放,又亲眼见到面前的玄衣男子杀人,吓得腿软险些瘫倒在地,回过神后立马跌跌撞撞往阿爹、阿奶那边跑去。 少女身上衣裙尽湿,冻得瑟瑟发抖,灵韵跑进屋内给她寻了件外衫披上。 沈修妄余光掠向屋檐下为汉子治伤的姑娘,仅一瞬,便认出是苏檀。 他不动声色收回视线,握着剑柄的手指愈发收紧,缓步向面前黑甲兵逼近。 他往前进一步,那几个兵就吓得往后退三步,手里握着的剑早已拿不稳。 “哐啷”接二连三往地上扔。 气势交锋之下,最后退无可退,齐齐“噗通噗通”跪地求饶。 额头砸在地上,摇尾乞怜,方才嚣张跋扈的气焰彻底消失不见。 “沈国公,饶命啊!” “属下再也不敢了!” 沈修妄居高临下,声调冷沉,满眼不屑:“于尽良手底下养的尽是些欺软怕硬、贪生怕死的孬种。” 枉他们还担着大魏将兵的名头,简直败絮其中。 话毕,院外涌来乌泱泱的人,为首之人腰间佩剑碰上甲衣,发出沉闷摩擦声。 此等威风,非于尽良莫属。 沈修妄撩起眼皮看向院门外,薄唇抿紧。 他慢条斯理抬起剑尖,对准中间跪地求饶的黑甲兵。 下一瞬,“嗖”,一柄利剑自门口飞速射来。 “噗嗤”。 白剑进,红剑出,自后背猛然没入前胸,一剑刺穿中间的黑甲兵。 小兵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胸膛,“哇”的一声吐出鲜血。 随后僵硬地扭过头,双眼瞪大,看向从院外走来,亲手杀死自己的于将军。 于尽良面色不虞,冷哼一声,走上前一脚踹翻小兵,与沈修妄相对而立。 “沈国公,我的属下不懂事触犯军纪,就不劳您动手了。” 沈修妄下巴微抬,淡淡扫他一眼。 “于将军长途跋涉,一入青州不先做休整,反倒撒出如此大的火气。” 他冷嗤道:“真是一出好大的下马威。” 沈二公子说话向来不喜欢拐弯抹角,当即杵得于尽良哑口无言片刻。 “你……” 他抬手指向沈修妄,忽的不怒反笑,阴恻恻道:“既然沈国公快人快语,那末将也就不绕圈子了。” 于尽良双手抱拳,朝正前方虚空中恭敬行一礼,瞪向沈修妄。 “奉陛下口谕,沈修妄当差失职,青州军费收缴有误在先,上奏扰乱军心之谬论在后,此为大不敬!” “陛下天威震怒,命令本将军即刻押解大不敬之罪人回京受罚!” 他昂起头,鼻孔喘出粗气,大手一扬,“沈国公,请吧。” 闻言,沈修妄不屑嗤笑一声:“口谕?” 他目光含着轻蔑,眼神上下打量于尽良,厉声反问:“我怎知你不是假传口谕,妄图钳制朝廷重臣?” 料到沈修妄不是引颈待戮之人,于尽良沉下脸色,凶狠道:“沈国公,口谕假或不假你心中有数。” “此行我奉圣命领兵五千,你只带百十名亲卫,若真要硬碰硬,你可掂量掂量!” 先礼后兵,假模假式镇不住沈修妄,他索性也不装了。 撕破脸的这一天,他翘首以盼许久! 沈修妄唇边噙笑,右手腕动了一下,不紧不慢提起垂于身侧的长剑。 左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指腹缓缓擦拭剑刃,薄唇翕张。 语气中满是挑衅和威胁:“好啊,那你试试。” “你!”于尽良漆眉倒竖。 檐下,苏檀已为两人包扎好伤口,听到沈修妄和于尽良的对话,心头一下子揪紧。 她回眸看向雨幕中对峙的人。 于尽良头戴盔身披甲,虎目圆瞪,一副悍将模样。 沈修妄则穿着一身玄色长袍,满头墨发由一根白玉簪束起。 雨珠笼罩于他的周身,蒙上了一层剔透水壳。 男子手中仅握着一柄长剑,分明未着一寸甲,骨子里的杀伐之气却再也掩盖不住。 院外的黑甲兵乌泱泱围成铁桶一般,人影稠密,风声难侵。 众人屏气凝神,只待一声令下。 苏檀眉心直跳。 只觉下一瞬,整个院子都将付之一炬,血流成河。 “沈修妄,是你逼我的!陛下口谕你敢不遵!”于尽良粗着嗓子,大吼一声:“来人啊,将他拿下!” “慢着!” 院内气氛剑拔弩张,院外突然传来一声急喊。 只见魏知府领着两队官差,从黑甲兵的包围圈外走来,身后还跟着许多妇孺百姓。 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穿着粗布衣衫满脸泪痕。 众人齐齐挤开一条口子,以身体挡住黑甲兵。 魏知府扶正头上的乌纱帽,快步走上前去。 “且慢,二位息怒。” 于尽良扭头瞪向他,“姓魏的,此处哪有你说话的份?” 一个小小州官,也敢叫停他,还带着一帮要饭花子似的老百姓。 魏知府不卑不亢,上前行礼,朗声道:“于将军此言差矣。” “今日您入城征兵,未抵府衙出示文书,以致青州城内百姓惶恐不安。” “下官作为青州父母官,有向您询问之责。” 他不动声色站于沈修妄身旁,一副恪尽职守却又公然站队的模样。 第128章 圣旨 于尽良肆无忌惮打量他,冷笑一声:“询问之责?” “你一介小小州官,也敢向本将行询问之责?” 陛下确实给他征兵文书,但仅是征兵,而非强征。 若非要揪这个字眼儿,今日这一出反过来倒要打他的脸了。 询问之责,想都不要想。 于尽良眉头一皱,拔出腰间佩剑,径直对向魏知府。 语气极其恶劣:“来啊,你再询问一个试试?”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于尽良又岂止比魏知府高一级。 森冷剑刃抵上魏知府的脖颈,他忍不住颤了一下身子,握紧拳头。 沈修妄提剑便要上前,魏知府心一横,朝他无声地摇了摇头。 沈国公为保青州殚精竭虑,戍军营,减赋税。 肩上顶着陛下随时降下的雷霆之怒。 这些日子他都看在眼里,也是当真敬佩。 魏知府虽然对头上这顶乌纱帽极为看重,关键时候也不是贪生怕死,卖主求荣,弃青州百姓于不顾之人。 魏知府迎着于尽良剑锋,上前一大步。 目光如炬:“于将军,下官虽位卑言轻,亦是朝廷命官。” “你若要杀,也要交由陛下定夺!” “那便捆了下官进京复命,至于武力强征,致我青州无辜百姓死伤颇多,下官亦要去御前辩个分明!” “你!” 于尽良握住长剑,与他怒目对视。 他从前见惯了沄州、郴州知府卑躬屈膝,听之任之的盲从之态,却没料到这姓魏的竟还生着一根硬骨头。 杀几个老百姓无所谓,但当真杀了朝廷命官,可擦不干净。 不过杀不得,却伤得! 他敢阻挠长官办差,必将付出代价。 于尽良眸光一闪,手中剑势陡转,对准魏知府的肩头刺去。 “锵……” 沈修妄长眉一凛,一把推开魏知府,提剑挡住于尽良。 “大魏将军手中之剑,应对准外寇而不是忠贞之臣。” 于尽良嗤笑:“忠贞之臣,姓魏的怕是只对你忠心,南下青州勾连党羽悖逆陛下,沈修妄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来人啊,将他们二人通通拿下!” “是!” 沈修妄厉声大喝:“你敢!” 话音未落,院子四周的民宅屋顶出现无数名黑衣暗卫。 手持弓箭,弦已拉满。 于尽良满眼疯狂,“好啊,你这是要反了不成!” 堂堂镇国公不过如此,经此一激便要反叛,现下可不是捆缚就能了事的。 拥兵自重,此为抄家灭族之罪! 于尽良一声令下,外围黑甲兵蜂拥而至,青州府衙的官差和百姓们拼命阻拦,群情激愤。 大雨如注,城西民坊即将乱作一团。 苏檀站在檐下,紧紧护着蓉儿祖孙三人,目光投向沈修妄那边。 他当真要叛么。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破激烈喧嚷,有人自长街之上疾驰而来。 一手持缰,一手高举明黄圣旨,扬声大喊。 “住手!” “圣旨到!” 一队整肃骑兵劈开暴动人群,将黑甲兵与百姓官差分割开来。 为首之人穿天青长袍,披玄色披风,目光如炬,身形如松。 一路疾驰赶来,袍角满是脏污泥水,风尘仆仆。 苏檀眸光一滞。 竟是乔煜。 乔煜右手高举明黄圣旨,利落翻身下马,站在院门口。 沉声大喝:“陛下亲笔圣旨在此,尔等还敢造次。” 众人纷纷跪下。 乔煜下巴微抬,看向沈修妄,眸色晦暗。 斥道:“沈国公,还不速速放下长剑跪下接旨!” 闻言。 沈修妄面色渐沉。 腕间一动,指尖松脱,剑柄倏然离手,“哐啷”一声长剑落地。 他撩起袍角,屈膝弯腰,重重跪下。 “臣接旨。” 乔煜展开圣旨卷轴,扬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沈修妄贵为当朝国公,忝居高位。上不能解君忧,下不能安民心。青州之行一误再误,军费欠收,民兵不征,更上奏诸多溃散军心之谬论。」 「朕本顾及昔日君臣旧情,不忍鞭笞,未料沈修妄月前竟敢私自屯兵北境,妄图拥兵自重。」 「现已尽数查明,今褫夺沈修妄一品镇国公之衔,由乔相将罪臣即日押送返京,不容有误!」 「若罪臣胆敢反抗,格杀勿论!」 满巷寂静,唯有乔煜沉稳响亮的宣诏声盘旋上空。 格杀勿论。 天降惊雷,砸得众人目瞪口呆,僵住身形,一动不敢动。 苏檀跪在檐下,猛地抬头看向院中。 皇帝,当真无情。 乔煜上前两步,走到沈修妄身前,双手握住圣旨两端,冷声道:“沈国公,接旨吧。” 沈修妄仍跪于泥地之中,衣衫尽湿,墨发贴着后背肩头,俯首面地看不清是何表情。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两侧往下巴流淌,一缕一缕汇成小流,滴滴答答往下坠。 他握紧拳头垂于身体两侧,没动,也没应声。 乔煜拔高音调,居高临下再次厉声说道:“沈修妄,接旨!” 于尽良冷冷发笑,侧眸看向身旁跪在地上的男子。 方才不是不认口谕么,现下圣旨已到,看他还敢说不认! 他眼珠子转了一下,又看向乔煜。 好一个黄雀在后的右相,那日在御书房明面上与他作对,实际趁他离京后竟向陛下请旨抢功。 果真不能小瞧了他。 雨势太大,已然漫开层层雾气。 檐下春燕叽喳叫唤,似乎在宣泄人心不忿。 乔煜沉下声,耐心告罄。 “沈修妄,你究竟接不接旨,当真要叛不成!” 密集雨幕之下,苏檀抬眸看向院中跪着的玄衣男子。 只见沈修妄缓缓抬起手,张开紧握的拳头,举过头顶。 一字一顿说道: “臣,接旨。” “臣,谢主隆恩。” 明黄圣旨倏然落于他的手心。 戎马十三载,尸山血海立百功。 如今一句拥兵自重,凭空抹杀一切。 乌泱泱的人群中,唯有沈修妄一人久久跪地不起,捧着重达千钧的圣旨,身形凄凉。 第129章 羞辱 院子内外寂静一片,除了簌簌落下的雨声,再无人声。 沈修妄双手举过头顶,握着贬谪定罪的圣旨,脊背佝偻,长跪不起。 四周亲卫愤懑不平,握着剑弩,恨不能捏碎,似乎只待主子一声令下便覆了这道无情圣意。 纷纷低声唤他:“公子。” 青州官差和百姓满眼惋惜,喃喃低语:“沈大人。” 圣命难违,圣旨纵使能压制众人方才的暴动行径,却抑制不了滋生的愤慨情绪。 沈修妄摊开圣旨垂眼又看了一遍,雨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骨往下淌,一滴一滴溅落到圣旨绢布之上。 浓墨字迹徐徐晕染开来,最终模糊成一团,也彻底凉透了他对赵贤仅存的君臣旧友之谊。 周围亲卫呼唤他的声音愈发急促,沈修妄缓缓抬起头,看向他们。 眼睫沾雾,薄唇上下开合:“所有人不许妄动。” 他抬眸看向长风和远泾,“带他们退下去。” 长风、远泾愁眉紧锁,异口同声:“公子……” “退下。” 主子如此强硬,他们二人无计可施,硬着头皮领命。 “是!” 黑衣亲卫听命依次撤出外部包围圈,再无方才对峙反叛之势。 乔煜面色无波,随后扬手示意侍从,“立刻将沈修妄捆了押入青州府牢,不日启程回京。” “是!” 两名侍从领命,取出枷锁,铁锁链叮铃哐啷碰撞,沾上水珠,透着股森冷的铁腥味。 他们走到沈修妄面前,沉声道:“沈大人,得罪了。” 说着一把缚住沈修妄的双臂,用力往后掰,粗壮铁锁自肩头层层捆紧直至后腰。 又因他身手不凡,特意多加“照顾”,死死缠了三圈儿才锁上。 侍从一人一边,扯着他的臂膀要将人拽起来。 沈修妄挣开,自行起身。 右脚撑着先站起来,随后左脚稳稳落地。 随着他的动作,身上的铁锁链碰撞不停。 一身玄衣沾满泥水,阶下囚,锒铛态。 苏檀凝神屏气看向他,心底生出浓浓的无力感。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高楼起,高楼塌,皆在君王一念之间。 沈修妄回眸与她对视一瞬,目光深邃,淡白唇瓣动了动,口型无声。 他说:“快走。” 苏檀眉心直跳,原来他方才就认出她了。 沈修妄仅回眸一瞬,便抬脚往外走,两名侍从看押在旁。 于尽良满脸得意,痞笑着拦上前,对乔煜说道。 “乔相,长途策马赶来辛苦了,本将军亲自帮你押解罪臣。” 说着上前重重扣住沈修妄的后肩,指尖往皮肉里挖。 方才对峙时观他提剑动作,若是没猜错,沈修妄的后背应有尚未痊愈的重伤。 果不其然,于尽良指甲一碰就知道,他伤口新长出的嫩肉刚愈合。 于尽良手劲很大,重重往伤口深处一抠,暖热血流瞬间往外涌。 连续抠挖几下,一次比一次深。 沈修妄脸色煞白,奈何被铁锁死死捆缚,又被侍从架着,还不了手。 他侧过身,一双鹰眸狠狠剜向于尽良。 于尽良哈哈大笑,收回鲜血淋漓的手举起给众人看。 “不好意思,本将军竟不知道沈大人素日如此养尊处优,轻轻碰一下竟会如此……” 说着又将脏手往沈修妄的后肩处重重拍了两下,慢条斯理蹭去手上血渍。 “沈大人莫怪,您的血还给您。” 沈修妄扯了扯惨白唇角,额角汗珠混着水珠往下滚,漫不经心,似笑非笑:“见怪不怪,沈某改日必将百倍奉还。” 于尽良也不是平白吓大的,意味深长看向他。 “好啊,待回京后,本将军倒是要瞧瞧是沈大人的嘴硬还是脖子更硬!” 这番侮辱做派,当真叫人作呕。 苏檀站在檐下,险些遏制不住内心愤怒,死死掐住掌心往前窜出一步,又被灵韵适时拉了回去。 乔煜目光掠过檐下的姑娘,瞳仁骤缩一下,迅速不动声色转移视线看向于尽良。 语气冷硬:“押解罪臣之事就不劳于将军费心了,你还是先想想怎么向陛下交代今日强征民兵一事。” “免得来日御前震怒,功难抵过。” “你……我……”于尽良被他怼得哑口无言,愤愤拂袖。 乔煜懒得再理他,抬头扫视周围百姓,对魏知府吩咐道:“派官差好生安抚百姓,尤其是受惊了的女子,务必尽数安全送回家。” 魏知府连连点头:“是,下官遵命。” 话毕,他挥手示意侍从即刻将沈修妄押走,忍着没回头再看檐下的姑娘。 苏檀怔怔盯着官兵把沈修妄押走,动作粗暴蛮横。 男子向来挺拔的背脊此刻略有佝偻,因为穿着玄衣,看不见后肩渗出的血迹。 但她知道,于尽良方才撕裂了他的伤口。 她曾见过沈修妄骄矜不可一世的模样,却没想到有一日会亲眼见证他的落魄。 仅存的理智战胜情感,苏檀忍着没有再追出去。 只是走到檐外站在雨中,眸光深深,掌心掐得生疼。 沈修妄,你最好还有后手。 这场雨直至晚间才逐渐转停。 青州府衙大牢。 幽深的牢房甬道内不时传出嚎叫喊冤声,两壁悬挂熊熊燃起的火把。 犹如暗夜鬼魅,晃动摇曳。 乔煜屏退左右,独自一人裹着宽帽玄色披风走到牢门前。 除了看守的狱卒,于尽良还派了六个黑甲兵看守在牢门外。 说他是武夫,其实还算长了心眼,怕沈修妄被押再生事端,死死盯着。 乔煜走上前,几人见状恭敬行礼。 他随意扫他们一眼,看向狱卒,淡声道:“开门,本相要亲自审问罪臣。” “是。” 闻言,几个黑甲兵对视一眼,为首那人壮着胆子拱手说道:“右相,审问一事何必劳动您亲自前来,内牢污秽……” 乔煜转头看向他,眸色暗了暗,唇边噙着一抹淡笑。 “你倒挺会说话的。” “是……” 黑甲兵悻悻点头,还没反应过来。 “啪!” 一声脆响,一个巴掌迎面甩下。 掌风凌厉,裹挟着浓浓怒意,顿时扇得小兵头晕目眩,眼冒金星。 乔煜慢条斯理拢了拢衣袖,右手手指微微曲张,居高临下看向他。 “本相想做何事,你也配多嘴。” “滚远点。” “是……是。” 黑甲兵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悻悻退到一旁,不敢再多言语。 乔煜收回视线,恢复淡然模样,由狱卒领着径直往最里面的牢房走去。 第130章 夜会 乔煜走到最里面的牢房前停步驻足,狱卒躬身上前打开牢门,“右相,您请。” 乔煜淡淡嗯了一声,摆手示意,狱卒恭敬退下。 他抬眸看向里面,只见沈修妄坐在草席之上,背脊挺拔,闭目养神。 乔煜迈步走进去,掸了掸一旁的木质长条凳,悄然坐下。 开口问道:“今日若我没赶到,你当真要和于尽良刀剑相向?” 沈修妄缓缓睁开眼睛,面色欠佳,薄唇翕张:“你猜?” 乔煜拧眉,压低声音:“沈修妄,你疯了不成。” “你如何确保回京之后陛下一定会派你出征,就算南梁和北漠战事告急,朝中也不会无人可用。” “你就不怕当真被治罪,再无翻身余地?” 沈修妄勾了勾唇角,“我早就没有余地了。” “陛下最会用人,只要于大魏国土有益,他一定会榨干我最后的利用价值。” “更何况北漠和南梁必然反扑,届时朝中大将谁人能应对,又有谁敢立下军令状。” 乔煜叹了一口气,短暂沉默后算是同意他的说法,又不禁再问。 “可是若战胜,你功高震主,怕是回京都难。” “若战败,更是问斩之罪,当真要如此么?” 沈修妄垂眸看向草席底下的干草,伸手抽出一根,捏在指尖把玩。 “若这般,沈氏一族尚可保全,若不这般……” 他目光一沉,指尖稍微用力,拽着干草两端,“啪”,拽断。 也许他早就知道,只是不想承认。 父亲当年战死沙场有废太子一派人的手笔,也有父亲为保全沈氏家族的私心。 一个累世功勋之家,将才辈出,于皇帝而言,有利亦有威胁。 帝王高枕无忧的日子过惯了,顾忌、猜疑、防范会如雨后春笋般接二连三冒出来,掩盖曾经的功勋和利益。 乔煜自然也明白这些道理,最终没再多说,良久无言。 墙上火把呼呼燃烧,噼啪作响,两人各怀心事。 许久,沈修妄垂下眼帘,低声说道:“更何况要压下青州军费和征兵之事,此军令状非立不可。” 他答应过苏檀,青州可保,一诺千金。 乔煜默然颔首:“希望你可以赌赢。” 南梁和北漠战事远在千里之外,希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回京后还来得及。 沈修妄抬眸看向他,郑重道:“乔煜,今日之事多谢你。” 乔煜站起身,脱下身上的宽帽披风递给他:“你我之间谈不上谢,明日就要启程回京,去同她告个别吧。” 沈修妄眸光一凝,片刻后又恢复如常,苏檀没死这件事,乔煜如今知道也属正常。 他站起身,接过玄色披风,问道:“那你呢?” 乔煜抬手又开始解外衫衣带,长睫垂下看不清是何表情,“她不会想见我的。” 五载之前,利用醉登仙扳倒废太子,间接造成许多京城百姓无辜身死,其中更包括她的姐姐。 自那日书斋决裂开始,乔煜就明白,他再也无法同她并肩了。 如今还有何脸面开口求原谅,见面后又该说何话,只会惹得苏檀想起旧伤,徒增伤感。 何况今日将沈修妄押走之时,她的眼神已然说明一切。 乔煜自知自己能做的不多,若不能让她开怀,那便少惹她流泪也是好的。 两人换过外衫,沈修妄披上宽帽披风,将自己从头到脚裹起来。 他们两人本就身形相当,再加上玄色宽帽遮挡,模糊夜色下若不细看自然难以辨别。 乔煜盘腿坐于草席之上,面朝里侧,对他说道:“你只有一个时辰,狱卒换班时再回来,于尽良不会发现。” 沈修妄略微颔首:“知道了。” 他回眸深看了一眼乔煜,拢好披风走出大牢,一路压低帽檐,直至走出青州府衙。 随后飞身往青云坊赶去。 苏宅。 夜雨已歇,窗前屋后落英缤纷,红残绿肥。 苏檀坐在案前研磨药粉,手中石杵捣一阵停一阵,心不在焉。 今日乔煜为何突然携着圣旨赶到? 沈修妄被押进京中会是何等下场? 他当真是引颈就戮之人么? 又或者,他要做的事比引颈就戮,更危险。 秀眉一蹙,苏檀忽的猜到什么。 “笃。” 手中石杵倏然一偏,险些砸到扶着石臼的手指。 苏檀猛的一下回过神,心如擂鼓。 “笃笃笃”,面向后院的木雕窗传来轻叩声。 她撂下石杵,警惕问道:“谁?” 一声熟悉音调响起:“是我。” 寥寥二字,足可认出来人。 她仓促站起身,走到窗前拉开木栓,玄色人影瞬间映入眼帘。 清瘦脸颊,桀骜眉眼。 沈修妄对她弯唇笑了笑:“檀儿,深夜翻墙夜闯你的闺房,得罪了。” 话毕,一个利落翻身,进入屋内,披风褪下,长身玉立站于姑娘面前。 苏檀来不及惊讶,迅速关好窗户,转身压低声音问他:“你……你越狱了?” 姑娘双眸圆睁,怔怔看向他,四目相对,屋内只余压抑的、沉闷的、浅浅的呼吸声。 沈修妄心头一软,忍不住张开手臂将她拥入怀中。 下巴抵着她的肩窝,熟悉的馨香萦绕鼻尖,他轻声道:“檀儿,我来同你告别。” 时间所剩不多,短暂拥抱一瞬,沈修妄便不舍地松开手臂。 他取下肩头的包袱,放于桌案之上摊开,露出里头的物件。 率先拿起一枚鹤纹黄铜腰牌送到苏檀面前,“凭此牌可调动青州所有的沈氏暗卫和明卫,待我离开后,他们会留下保护你。” “人不多,近千名。” 他又拿起一个红木小匣子,揭开匣盖露出里头摆放的钥匙和印信。 “凭此二物去广源钱庄可随意取用我在大魏各州的私库,银钱不多但勉强够你用,日后我若不在,别委屈自己。” 最后又拿起一柄秀气长剑,“此剑名为含光,剑身轻巧,削铁如泥,最适合你用。” 他笑了笑,将剑柄塞到姑娘手中,“我知道檀儿向来不喜躲在旁人身后避祸,有此剑在手,你定能自保。” “对了,这是我为你编撰的剑谱,无需内力加持,日后勤加练习定能再精进。”他回身翻出包袱里一沓厚簿子,拍了拍书页。 “上头这半本是在憩心谷中写的,用了竹纸,下面的都是宣纸,不影响阅览。” 他垂眸看向她,眸色温和:“若是嫌弃我画技不精,可得轻点嘲笑才是。” 苏檀低头看向手中的剑,还有桌上摊放一堆的物件,鼻头忽然有些发酸。 她抬眸与他对视,闷闷开口:“沈修妄,你这是做什么,交代后事么?” 第131章 香囊 南风过窗,透过尚未闭紧的缝隙溜进来,拨扰烛火,晃动满室静谧。 苏檀默默握紧手中剑柄,抬眸看向沈修妄,一句交代后事问出口,两人相对无言。 沈修妄微微俯身,看向姑娘亮晶晶的眸子,唇角上扬,一如旧时那般吊儿郎当。 “沈某还没能追求到苏小姐,也未能一亲芳泽以解数载相思之苦,哪里就舍得安排后事了?” 他笑得荡漾,眉宇间满是柔情。 恍惚间,初见时那个纨绔恣意,疏宕不拘的沈小侯爷似乎又回来了。 苏檀没好气地睨他一眼,“沈修妄,你瞎说甚。” 什么一亲芳泽。 每次你同他正经时,他偏偏不正经,这都什么时候了。 沈修妄微微敛起笑意,正了正神色,双手握着她的肩头,低头与她平视。 “檀儿嗔的对,方才是我不好,瞎说什么我若不在的这些话叫你担心,我该罚。” 苏檀垂眼避开他的目光,嗫嚅:“我才没有担心……” 他本事大的很,还能从牢中出来,哪里需要她的担心。 沈修妄耐心哄道:“是,是我担心了,白日经此一遭我怕你生气怕你多想,所以今夜才扮做夜闯香闺的登徒子。” “不会有后事交代,眼下我们只是暂别,我同你保证。” 沈大人果真“口不择言”,夜闯香闺的登徒子这个称谓都毫不犹豫往自己头上扣了。 苏檀抿了抿唇,重又看向他。 男子脸色发白,唇色也淡,想来定是白日流血过多所致。 她又有何气可生,沈修妄有自己的谋局和打算,不告诉她,只是怕将她牵扯于其中。 她只是心里有点难过。 这种时候,他竟还跑来将暗卫、银钱、利剑通通交给她,事无巨细安排得清清楚楚。 她愿意相信他有后路,能自保。 可她又不得不担忧,人,都是会死的。 苏檀动了动唇,深吸一口气,开口说道:“沈修妄,你交给我的东西我会好好保管,腰牌和印信待你回来再还给你。” 沈修妄如释重负,点头:“好,待我回来。” 他看着姑娘眸中澄亮跳动的烛火,好似漫天星子溺于其中。 她在看着他,她说等他回来将东西再还给他,其实言下之意是: 沈修妄,你要平安回来。 她不说,他也能知道。 沈修妄唇角漾开笑,握在苏檀肩头的手指不由地缓缓收紧,倾身俯首的姿势越来越近。 气息吞吐之间,苏檀睫毛颤了颤,只觉男子一张俊脸在眼前放大,越来越近。 她不由握紧手中长剑的剑柄,只感觉掌心煨出一层又一层黏腻的薄汗。 退也不是,避也不是,只脚下生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距离近到彼此呼吸交炽之时,她下意识闭上眼睛,心跳抑制不住的加快。 沈修妄抬手轻轻覆于她的右脸颊,他的手掌很大,遮住了姑娘大半张脸。 拇指指腹蜻蜓点水般碰了碰她浅粉的唇瓣,比记忆中还要柔软盈润。 喉结上下滚动,他无声喟叹,随后撤开手指,俯首近前缩短最后一寸距离。 苏檀身子一颤,只觉炽热鼻息袭来,男子温凉的唇瓣从颊边擦过,贴着耳畔,往上蔓延。 最后轻轻落于头顶。 沈修妄拥着她,垂首落下一枚轻吻。 低声对她说道:“檀儿,我向你保证,一定平安回来。” 这吻有如轻羽拂过,很浅很淡; 却又好似一朵落花坠入古井无波的水面,忽的激起波纹,余韵悠长,经久不灭。 苏檀晃神一瞬,好似听到身体某处传出一丝细微的泥土崩裂声。 而后裂缝处开始发痒、发热,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萌芽。 她攥紧手指,无声点头:“好。” 得到回应,沈修妄抱得更紧了,他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说道:“檀儿,那我能向你要一样东西么?” “什么?” “其实我一直都想拥有一个你亲手为我做的绣品,香囊、荷包、腰带……什么都好。” “许久以前的那晚,你坐在廊下为佩恩绣制药箱革带,那时我嘴上说着好丑,其实心里好生羡慕。” “为何佩恩可以有,我却没有。” “你不在的这些年,松鹤苑上上下下的人都留着你昔日送她们的物件,穿的、戴的,大家还能睹物思人……” 他哽咽一下,语气可怜:“唯独我没有,一样独属于我的都没有。” “檀儿,我甚至羡慕姜嬷嬷她们,羡慕得快要发疯了……” 他抱着姑娘,心里也不知是委屈还是难过,索性一股脑的全部说了出来。 他曾以为自己高高在上什么都有,转头才发现,手中空空如也。 那种失落,无法用言语比拟。 苏檀静静听着他说完这些,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 他可是沈修妄啊。 是骄矜不可一世,五花马千金裘,一呼百应,横踏京城的沈修妄。 他,竟也会说出羡慕二字。 苏檀感觉心头像是被人用力揉摁了一下,酸酸麻麻的。 她抬手轻轻抚了抚沈修妄的后背,微微往后撤开身子,对他笑笑:“现做可来不及了,你若不嫌弃,我前几日刚做一个艾草香囊。” 沈修妄眼眸一亮,连连颔首:“不嫌弃。” 当然不嫌弃。 檀儿给他的,就是最好的。 苏檀抿嘴笑了笑,转身去后头的小绣篓翻找一番,然后取出一枚鼓鼓囊囊的绣浅草纹碧色香囊。 淡淡的艾草香很是清新宜人。 沈修妄眉眼弯弯,伸手来接,苏檀却没立刻给,想到了什么,对他说道:“你等一下。” 说着走入里间屏风后头,从枕头下面摸出一枚开过光的平安符。 指尖轻轻拉开香囊口,将平安符塞了进去,束紧,这才整理好走出外间。 苏檀双手拿着香囊递到沈修妄面前,“此次匆忙,下回送你一个更好的。” 沈修妄接过,爱不释手端详几眼,随后小心翼翼往怀中放,摸着胸口:“这个已然很好,现下我可不羡慕他们了。” 他现在这副神采奕奕,眼眸亮晶晶如获至宝的模样,与方才说出那些可怜兮兮的话语判若两人,苏檀险些被他逗笑。 沈修妄抚着胸口处的香囊,美滋滋地勾起唇角。 随后,转头看向墙边长案之上的更漏,笑意渐褪,眉头微蹙。 “檀儿,我该走了。” 第132章 有约 看到长案之上更漏的时辰,沈修妄回眸看向苏檀,轻轻拉起她的手。 “于尽良征兵一事你无需担心,经白日一闹,他不敢再胡来,届时京城旨意传来,青州百姓一定安然无恙。” 苏檀会意点头:“嗯。” 她信他。 沈修妄顿了顿,欲言又止,想到要紧事,指腹揉了揉她柔软的掌心,终是开口说道: “方才那包袱里还有一个木球,里头我给你留了信,机关你会开的。” “此事事关重大,我若瞒你,日后你知道后也许会埋怨我。可我若不瞒你,将你拖入这潭浑水,更非我所愿。” “所以我做了这个木球,开不开,何时开,都由你自己做主。” 他说得郑重,苏檀也听得郑重,颔首道:“我明白。” 沈修妄拉着她的手舍不得松开,指尖重重摩挲两下手背,终究放开了。 他抬手揉了揉苏檀的头顶,宠溺笑笑:“我家檀儿最伶俐,一定能照顾好自己。” “我还有何不放心的,我可放心了。” 苏檀眼眶有点发热,强忍着,没好气怼他:“我何时是你家的了……我姓苏,不姓沈。” 沈修妄使坏:“对,你是苏家的,以后我也是苏家的,我倒插门好不好?” 苏檀瞪他:“沈修妄!” “嗯,我在。” 沈修妄不敢再逗她了,收起散漫笑容,“下次再见面时一定要认识我,可以吗,苏小姐。” 苏檀抿紧唇,声若蚊讷的嗯了一声。 如此这般,沈修妄不再耽搁。 他拿起方才脱下的玄色宽帽披风,穿在身上,抬手系带子,外衫的宽袖袖口往下滑,露出他的大半截小臂。 苏檀转身走回到案前,将方才研磨好的药粉倒入小瓶中,塞紧瓶塞,小心擦去瓶身沾上的些许白色药粉,握在手心,回身递给他。 一抬眸,恰好看到他左手小臂内侧的刺青。 一个很小,很娟秀的「檀」字。 她目光一滞,沈修妄适时察觉,顺着她的视线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臂。 两颊倏然一热,红云一直爬到耳尖。 “这个……是……是在憩心谷时,穗香大姐拿我练针时随手刺上去的。” 许是担心姑娘不高兴,他又解释道。 “针尖沾了兰草汁,所以字迹和皮肉融为一体了,洗不掉的。” 苏檀不置可否,走到近前扶着他的手臂仔细看了两眼。 字迹工整,受力点集中于右侧,且手腕往手臂上方看,字是倒着的。 只有从手臂上方往下看,字才是正着的。 那几日她跟着容神医学药理时,穗香婶确实同沈修妄在院子外头琢磨什么来着,原来是这样。 不过这字迹和方位怎么看怎么像沈修妄自己刺上去的,穗香婶只会刺图案,不会写字。 沈大人的掩饰好生拙劣。 苏檀只作不知,将手中药瓶递给他,说道:“后背的伤不能再崩了,记得上药。” “嗯,多谢檀儿。”沈修妄接过,捏在掌心握了又握,心头暖暖的。 不再耽搁,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扇,探头往外瞧了一眼。 确认没有旁人,回头对苏檀笑了笑:“我走了,你好生歇息。” 苏檀站在原地目送他,静静点头。 沈修妄回眸再深看她一眼,抬手戴上宽帽,黑色帽檐遮去他的上半张脸,也遮住满含不舍的双眸。 他站在清冷月色与融融烛火交界的明暗边缘,巍巍身姿,一如数年以前。 最后,他说:“檀儿,明日我要被押送回京,别来送。” “待我凯旋之日,可以迎我吗?” 苏檀弯了弯唇,对他露出一抹笑,“好,我迎你。” 两人相视一笑,无声告别。 沈修妄回过头,脚尖一点飞身而出,彻底消失于茫茫暗夜。 满室阒静,窗前徒然洒下一地霜白清晖,似乎方才那片刻相见只在梦中。 苏檀恍惚片刻,有些怅然若失。 忽的,人影闪过,沈修妄摘下宽帽,回身倚在窗边,探头朝她招手。 唇边噙满笑意:“今年春已尽,等明年我们回鹿鸣别苑赏满山的桃花可好?” “都是我种的。” 公子眉眼如画,去而复返,竟是邀赏花。 苏檀回神一瞬,忍不住鼻头发酸,故意傲娇说道:“你若能凯旋,那本小姐便考虑考虑。” 沈修妄朝她挑了挑眉,志在必得:“在下可是大魏常胜玉面都督,苏小姐现在便可开始考虑,届时赏花该穿何衣裙,簪戴何钗了。” 苏檀险些绷不住,“你……” 这人好生得意,又好生“无赖”。 沈修妄摆了摆手,潇洒离去:“这回我可当真走了,快关好窗好生歇息。” 话毕,飞身离去。 窗前空空荡荡,徒留满地清冷月光,肥绿芭蕉摇曳,再无人影。 苏檀往窗前走近几步,手搭在窗棱边,抬头望向夜空。 星子闪烁,皎月高悬,她缓缓吁出一口气,悠悠出神许久。 沈修妄按时辰回到牢中,将外衫和披风与乔煜对换。 贴身携带的艾草香囊散发阵阵清香,他揣着香囊放到内衫最里头,不想让它沾染上牢狱里的半分污浊之气。 乔煜目光淡淡掠过,收回视线,整了整衣衫往外走。 沈修妄开口叫住他:“乔煜,多谢。” 乔煜弯了弯唇,回头:“好生休整一夜吧,等回了京,怕是睡牢房也是奢望。” 把头别在裤腰带上的日子,又要回来了。 沈修妄默然垂眸,抚着胸口的香囊,若有所思。 乔煜出了府牢,径直去往魏知府为他安排的卧房。 门外站着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红裙薄衫,楚楚动人。 见到贵人回来,连忙屈膝行礼,嗓音柔婉:“妙儿见过大人。” 乔煜眉头一皱,不悦看向她,“魏知府派你来的?” “是。” “下去吧。” “这……” 乔煜面色不虞,“本官不需要,顺便告诉魏知府,为官之道圆滑无错,但也得学会认人。” “是,奴明白。” 女子咬了一下红唇,目光不甘的从男子身上挪开,慢慢退下去。 这般出众的贵人,若能得一夜青睐,便是不拿银子也心甘情愿。 可惜。 乔煜面色无波,推门进入卧房,褪下披风后,坐于案前沉默许久。 最后铺纸提笔,蘸墨伏案书写。 片刻后,对门外唤道:“无问,明早派人将此信送去苏宅。” 第133章 同道 翌日。 晨光破晓。 苏宅主屋内,残烛堆泪成塚。 榻上,苏檀翻了个身面朝外侧,一点细微晨光便晃得她再也睡不着。 往常日上三竿仍睡不足,昨夜却像烙饼似的,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索性起身看了大半夜医书,才勉强催生出些许困意。 她睁眼看向更漏,时辰还早。 扯过薄衾想把头埋进去,耳朵却灵敏听到外头院子里的人声。 “灵韵姑娘,方才外头来人送了一封信,说是要交到小姐手上。” “是何人?” “一个挺精神的小伙子,穿黑衣,面色冷冷的,瞧着不像咱们青州本地人的打扮……” “好的,林叔我知道了,待小姐醒了我交给她。” 老林欲言又止,压低声音又对灵韵说道:“方才听街上人说,今日一早沈大人就要被押解回京了,坐的囚车。” “唉,好歹相识一场,又曾是对门邻居,咱们苏宅要不要遣人去送送……” 灵韵尚未来得及回话,屋内,苏檀掀开薄衾,一骨碌坐起身。 对着窗口唤道:“灵韵,你进来吧。” 闻声,老林叔和灵韵没再说话,一人往前门去,一人听小姐的唤,朝主屋过来。 等候灵韵进屋的片刻功夫,苏檀睡意全消,缓了一瞬的神便下榻穿鞋。 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凑到唇边喝下一口才知是凉的。 她后知后觉放下杯子,顺势坐下。 灵韵推开门走入内室,将手中的牛皮纸信封递给她。 温声道:“小姐,方才有人送到大门外的。” 苏檀接过信封,垂眼看向封面的红格竖框,只有苏檀亲启四个字。 字迹朴茂严整,透着股熟悉之态,犹如笔书之人站在眼前。 她淡淡嗯了一声,说道:“去替我沏壶茶来。” 灵韵会意退下,阖紧门。 苏檀启开信封,抽出里头的信纸,展开细看。 一行行隽秀字迹映入眼帘。 「苏檀」 「遥知你仍活于世,我心内百感交集。那日民宅之中一面,观你安好,我心甚慰。奈何再无颜见你,只得借此一信叨扰。」 「书斋一别,五载三月一十二天,每每想起悔之晚矣,哀之痛矣。」 「如今我已官至青云,终悟你当日所言何为本心。你问我,天下为公,此公为谁?」 「今日我答:天下为公,此公为万民。」 「你我曾同道,中路又殊途,我为之汗颜。迄今表心,为民请命,此誓至死不改。」 「信终:祝好祝安」 「乔煜敬上」 寥寥数行,笔酣墨饱,用词落笔慎之又慎。 苏檀眼睫眨了一下,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弯曲。 良久,徐徐呼出一口浊气。 乔煜,他如今当真要同沈修妄谋一件事,走一条路了么。 她静坐许久,想了很多,最终清醒理智战胜昔日情绪。 时间洪流滚滚而去。 有些人永远留在了过去,但还有更多的人在黑暗中期待未来。 逝者,应当也在盼望此间能够变得更好。 苏檀将信纸对折,重新塞入信封,起身走回宝阁柜前打开上锁的抽屉,把信放了进去。 灵韵适时端来茶水,浅斟一杯递给苏檀,试探问道:“小姐,今日沈大人……回京,您要不要去送送,或是派人去?” 苏檀接过茶杯,若有所思片刻,淡淡说道:“不必了。” 沈修妄有他的骄矜和傲骨,纵使短暂沦为阶下囚,也不会希望别人用怜悯的目光看他。 有时候真正让人难过、击溃心理防线的并不是恶人的刀剑相向,而是熟悉之人不经意间的点滴怜悯和同情。 他还有很多大事要做,心硬一点,心理防线再筑得坚固一点,会更安全。 若不能成为助力,她亦不会拖他的后腿。 灵韵会意点头,小姐行事自有她的道理。 苏檀啜饮一口茶水,想到昨夜沈修妄留给她的木球。 那木球的做工似曾相识,都有他特意留下的鹤纹图案。 只不过数年前在栖禅寺中为那僧人捡起来的木球,更旧一些。 因溺水失了灵智的年轻僧人、沈老侯爷常年将他带在身边教导、年岁似乎也对得上…… 结合从前诸多人事与猜测,她隐隐能猜到那里面的信上究竟写了什么,但始终缺少打开确认的勇气。 此事,是要捅了天的。 洗漱过后,喝了半碗粥,苏檀换上素净衣裙,亲自去灶房揉了一笼屉白面馒头,蒸制期间又做了几样精致小菜。 最后提着食盒,独自一人走进小佛堂。 佛堂内,烛亭林立,经幡密布,檀香味浓而不熏。 香案之上供奉两座牌位,面前燃着两盏长明灯,一大一小。还有若干碟新鲜果子、糕点。 苏檀揭开食盒盖,将馒头和小菜依次端出来,贡于牌位前。 大的牌位前放了碗筷,小的牌位放了碗勺。 做完这些,她从香案旁的匣中抽出三根长线香,拈起递到烛火前点燃,跪在蒲团上诚心磕头。 “采薇姐姐,阿芜又来打搅你和孩儿了。” 拜过三回,她将线香插进香炉中,继续跪在蒲团上,抬头静静看向两个牌位。 “姐姐,阿芜如今有些迷茫。” “从前我们的愿望很小,只要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苏檀叹了一口气:“可现在,我的愿望似乎越来越大了,我想帮助更多人活着。” “同我们一样有过痛苦遭遇的孤儿,或是贫苦百姓,能帮的我都想帮。” “想让他们活得开怀,活得恣意。” 她抬眸看向牌位,笑了笑:“姐姐,你说我是不是很贪心?” 长明灯无声摇曳,似是故人点头,又似与她玩笑。 苏檀垂下眼帘,声音压低继续说道:“可眼下,更大的考验摆在面前了。” “我要做的事也许不会再受我的控制,不再像从前救济助人那般简单。” “也许,失败后会死无葬身之地,还会连累苏宅的人……” “但是如果成功,一定可以救出更多身处于水深火热中的百姓,不仅是青州,乃至整个大魏。” 苏檀摸向袖中的木球,想给自己一份坚定的理由和勇气。 “姐姐,我究竟该不该做,该不该赌一把?” 她自知身处于此间,女子受诸多束缚,能力有限,但始终坚持不放弃。 不知不觉,这些年从为自己挣命、谋自由,变为为更多人挣命、谋生路。 有时候确实有些力不从心,也会感觉疲累,但更多时候她觉得开怀。 牌位前,香火气袅袅,混着饭菜香,冉冉升腾起一缕一缕的白雾。 窗外倏然来风,吹散白雾,经幡飘动,长案之上摆着的经书被吹开几页。 循着簌簌翻页声,苏檀起身近前,只见摆在最上面的经书被翻开,无数墨字中,唯一行字瞬间映入她的眼帘。 「但契本心,不用求法。」 苏檀目光一顿,而后唇边缓缓漾开笑意。 知她者,当属姐姐。 第134章 回京 沈修妄被押送回京,走的是官道。 白日坐囚车,晚间睡草席,辗转行至京郊。 夏日冗长,骄阳当空。 午后烈日晒得人皮肉生疼,汗珠子一串接一串往下滚。 负责押送的官兵队伍浩浩荡荡一条长队,顶着灼人热浪前行,人人面露疲态,满头大汗。 囚车行于队伍最中间,粗犷木架搭成,内里狭小逼仄,只够一个人勉强坐下。 沈修妄盘腿坐在里面,背脊微弯,墨发高高竖起,发尾垂于肩头。 随着囚车车辙向前滚动,肩头发丝颤动,身形却是岿然不动。 他的侧脸瘦削,眼眸低垂。 目光掩于长睫之下,看不清神色。 昔日猛虎囚于笼中,虽身形被压制,但骨子里的气势仍蓄势待发。 押解官兵不敢松懈,手持长枪分布囚车两旁,圣命不能违,将这尊“大佛”彻底押至御前才算完差。 一路上最担心的便是沈氏手底下的人马“劫囚”,眼下京城近在咫尺,众人顿觉希望就在眼前。 乔煜骑马行于队伍最前列,头戴席帽,夏衫凉薄。 他抬眸观日,大概知晓时辰,随后目光下移投向不远处的十里林,几息之间扬声喊停。 “进林中休整片刻,饮水喂马,整肃进城。” “是!” 队伍行进遮阳的密林中,官差有序停下,就地休息。 乔煜翻身下马,接过无问递来的水囊袋,转身随意看向后头的囚车。 他敛了神色,走近几步,对守在囚车旁的兵吩咐道:“下去吧。” 两个兵相视一眼,恭敬退下,往凉快地去了。 四下就近无人,乔煜拔开水囊塞,将其透过木架缝隙递进去。 “再过两个时辰就到西城门了,最后的机会,你当真还不跑?” 沈修妄伸手接过水囊,仰头喝下好几口,一双眸子迎着火热骄阳,忍不住眯了眯。 解渴的凉水入喉,润进腹中,他微微缓过劲来,干涩开裂的嘴唇上下开合:“不跑。” 乔煜眉头紧锁,“两境战况难测,若北漠和南梁并未如我们所预料那般,你在陛下面前当真再无价值,又该如何转圜?” 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就失去了搏命的筹码。 沈修妄没有立即应声,抬头又看了一眼日头的位置,唇角上扬,将水囊递还给乔煜,反问道:“你不信我,还是不信你自己?” 乔煜接过水囊握在掌中掂量两下,没再多说,随后转身离开。 沈修妄叹出一口气,背靠着囚车木架,缓缓阖上双眸。 细碎阳光透过林间树梢头落下,肆无忌惮照在他脸上。 他的下巴瘦削,已然冒出青灰胡茬,唇色干白无血色。 沈修妄思索良久,伸出右手轻轻抚着摆在心口处的香囊,静坐无声。 林中聒噪蝉鸣侵人耳孔,愈叫愈热。 他闻着胸前淡淡的艾草香,心如止水。 数十里之外,一阵密集如鼓点的马蹄踏入巍峨宫城。 “报!” “加急军情!” “加急军情!” 数位守城兵齐齐打开宫门,马蹄所过之处尘土飞扬,浓重血腥味混杂着汗味,叫人毛骨悚然。 太和殿,阴云密布。 皇帝火速召集一众大臣议事,说是议事,却是天威一怒,众人提着头胆战心惊听训。 “啪!” 赵贤将手中军报重重往御案上一摔,怒不可遏:“卫荀手下八万兵马,孙彧手下十万兵马,要军饷给军饷,要粮草给粮草,如今便是这般回报朕的!” “区区南梁、北漠,一国病夫,一国莽夫,竟落入他们的围歼圈套!” “本指望他们一鼓作气,连胜拿下,三日内竟节节败退,现已被对方反占两座城池,简直愚蠢无能至极!” 赵贤发泄怒骂仍觉不足,甩手掷下御案之上的铜胎鎏金珐琅镇纸。 “砰!” 底下五位大臣俯首跪拜:“陛下息怒。” “息怒,朕如何息怒!” 赵贤龙袍宽袖一甩,背身而立,“如此这般竟还有脸派人回朝求援兵,莫不是要将整个大魏的兵马都调与他们二人!” 本以为北漠、南梁十数座城池已是囊中之物,现下竟被人反算计,赵贤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若非卫荀和孙彧尚且在外应战,怕是此刻已被他斩首示众。 天子雷霆一怒,几位重臣噤若寒蝉,只得继续跪地求他息怒。 赵贤站在御台高处,深吸几口气,胸膛因动怒而剧烈起伏。 御书房内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一旁的太监总管蔡公公适时打破沉闷之气,捧着茶盏奉到皇帝面前。 捏着嗓子,轻声细语:“陛下息怒,北胡南蛮不过短暂萤烛之光,如何与陛下、与大魏日月之辉相较量。” 皇帝没有应声,但也没再发火,抬眸瞥了一眼蔡公公,缓缓坐于龙椅之上。 蔡公公最擅卑躬屈膝,谄媚讨好,又深谙帝心,算是心腹也不为过。 皇帝端起茶盏没喝,揭开盖子轻拂两下,垂眸看向底下仍然跪着的大臣们。 不轻不重道:“都起来吧,说说现下如何支援最佳。” 五位大臣自知此事甚大,且大魏如今前后受敌,能派出去的援兵有限,可担此大任的将领更有限。 若干不好,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一时间,几人你看我,我看你。 最终还是文伯侯戚从赟开口说道:“陛下,北漠胡人最是畏惧沈国公,他又曾于北境戍卫八载有余,派他领兵前去支援卫将军,最为妥当。” 另一人立马反驳:“文伯侯此言差矣,沈修妄有拥兵自重之嫌,若将军权再度交还给他,无异于养虎为患!” 戚从赟反唇相讥:“何大人,若是不放心沈国公驰援,那可得辛苦您跑一趟了,北漠或是南梁?” 何大人语塞:“你……” 他一介文臣如何舞刀弄枪,简直有辱斯文! 陈将军横眉一竖,上下拱手行礼:“陛下,末将愿领兵前去。” 另一大臣又说:“陛下不可,陈将军执掌京城周边布防,京都乃大魏国脉之所。” “这也不可,那也不可,你们说如何?” “各州皆有将军驻守,北面和南面与之相邻城池不可无主,以防不测。” “于将军又远在青州,驰援日程太久……” “……” 五位大臣各执一词,争执不下。 赵贤高居上位,抬手揉了揉眉心,若有所思片刻,似乎下定某种决心。 “啪”,他重重搁下茶盏,几人立时噤声。 赵贤悠悠站起身,踱步二三,随后看向戚从赟,说道:“即刻派人出城去迎接乔相,按时间算,也该到京郊了。” 戚从赟领命:“是,微臣这就去办。” 这是又要用沈国公的意思了。 待他退出去后,何大人欲言又止:“陛下……” 赵贤缓步往高台台阶下面走,面色沉郁:“何卿,朕明白你的意思,现下有另一桩要紧事交给你做。” 第135章 为质 京城沈府。 初夏已至,午后各院主子聚于老夫人的永寿堂中品鲜果。 内堂地上摆着铜鉴冰盆、冰缸,掀帘进屋,一阵舒爽凉意袭来,就连座椅面上都铺着触之生凉的玉簟。 自主位而下,依次坐满人。 老夫人满脸笑意,怀里搂着一个五六岁小男娃,男娃穿戴考究,胸间戴着明晃晃的长命金锁。 小男娃从果盘里拽下一颗圆润的紫玉葡萄送到老夫人嘴边儿,乖巧说道:“祖母吃。” 老夫人乐得见牙不见眼,“盛哥儿乖,府里上下就咱们盛哥儿最懂事。” 老二和二房媳妇周氏陪着笑:“可不是么,盛哥儿当真是个小人儿精呢!知道孝顺祖母……” 崔氏坐于老夫人下首,皮笑肉不笑地抿了抿唇。 二房如今也就指着这屁大点的小豆丁了,成日在老夫人面前讨巧卖乖。 偌大的沈府,还不是靠她的妄儿。 莫说府邸住宅,便只现下入口的时兴鲜果,哪一样不是因为刻上镇国公的名头才有京中头一份儿受用的资格。 也不知妄儿去青州公干如何了,何时才能归家。 崔氏拈起丫鬟剥好的荔枝,气定神闲往嘴边送,目光移向下面坐着的老三媳妇梁氏。 这几载老三仍是缠绵病榻,不过梁氏脸上却渐渐粉白起来。 要说女人除了有个好丈夫,便是生个好儿子更有盼头。 七公子沈儒安虽不如妄儿在朝建树多,但好歹也中了榜眼,如今在翰林院当值,领官晌,吃皇粮。 梁氏也算熬出头了。 察觉到崔氏的目光,梁氏抬眸对她笑笑:“大嫂。” 崔氏抬了抬下巴,略微颔首,“嗯。” 应罢仍是慢条斯理地拈起银钎子,戳起碟中剔透的荔枝果肉送入口。 主位之上,老夫人抱着盛哥儿,一口心肝一口宝贝肉的叫着。 堂内笑声不断,堂外蝉噪鼎沸。 守门掀帘的丫鬟婆子倚在廊下阴凉处,避着人聊闲儿,肥肥的橘猫窝在墙角眯缝眼打盹。 院里花圃葱绿肥沃,偶有热得晕头转向的粉蝶、蜜蜂,没头脑似的一头撞进花茎叶片间的隐蔽蛛丝网。 方才还是自由惬意身,转眼沦为瓮中鳖。 一抹纤丽杏色身影从院门外走来,步子匆匆,裙摆晃动。 沈佩恩捏紧袖中手指,强迫自己慢下步伐,面上摆出从容自若的表情。 看见来人,掀帘婆子忙站直了身子,掀开蕉叶帘,迎她:“五小姐。” 沈佩恩目不斜视嗯了一声,迈步走进堂内。 依次向堂内众人见过礼,她便落座一旁,噙着浅笑对主位的老夫人恭敬说道: “祖母,上月祖父交代我抄写的佛经皆已完成,孙女特来请您示下,今日能否出府去一趟栖禅寺?” 老夫人正揉着盛哥儿粉白软嫩的小脸蛋儿,唇角挂笑,眼皮子也没掀,随口答道:“这大日头的,非得今儿去?” 沈佩恩起身福了一福,“今儿是十六,最宜入寺,只要能将长寿经和祈福经送到祖父手上,孙女不怕暑气。” 老夫人抬眸看向她,若有所思。 这丫头虽是妾室所出,却也是个难得剔透的孩子。 这些年常去栖禅寺尽孝,老爷子对她甚是喜欢。 思及此,她抬手示下:“既然你有这份孝心,那便去吧。” “今儿府里新进的鲜果不错,你祖父喜欢,挑两篮好的带去。” 得到首肯,沈佩恩乖巧应答:“是,孙女明白,这便去了。” 话毕,她欲将转身退出去,崔氏忽的叫住她。 “小五啊,前几日提过的和秦府的那桩亲事,你可莫要再推脱了。” 崔氏意有所指:“你如今已有十八,又是何姨娘生的,若不是我出面,秦公子的正妻之位当真谋不来。” 她对这丫头,向来不喜不厌,奈何意儿和妄儿看重这庶妹。 她作为主母也不好苛待了她去,面子上算起来也是自已膝下出去的小姐,满京城里自然没有敢叫沈府小姐做妾的。 秦府,勉强配得上。 闻言,沈佩恩不动声色地点头:“女儿明白,多谢母亲。” 崔氏满意笑笑,挥手示意她下去。 沈佩恩对诸位长辈再拜一礼,这才由老夫人屋里的嬷嬷送出去。 嬷嬷去冰室中选了两三篮最新鲜的果子,遣小厮放到五小姐的马车里。 沈佩恩只带上贴身丫鬟木槿,背着自己随身携带的药箱,一如往常般出了府。 马车稳稳驶离京城繁华街市,往京郊陵阳山栖禅寺而去。 与此同时,何大人陪同五城兵马司正使,带领上百名侍卫前往沈府,奉圣令“护卫”国公府,乌泱泱的带刀侍卫将沈府外围得水泄不通。 外门婆子跌跌撞撞跑进沈府内宅报信时,诸位主子还在永寿堂内谈笑风生。 老夫人听闻噩耗,当即脸色一沉,没拿稳手中茶盏,“哐啷”一声,瓷杯摔个粉碎…… 马车内。 沈佩恩脸色渐白,握着药箱革带的手指紧紧攥着不松开。 许久后,她哑着嗓子问木槿:“可曾出城了?” 木槿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瞧,连连点头,低声道:“小姐,我们已经出城了。” 沈佩恩如释重负,重重呼出一口气:“好,那就好。” 总算抢先一步。 她迅速翻开药箱盖子,从最底下的夹层里头取出一封已经打开过的密信。 木槿会意转过身去,摁紧微微飘起的车帘子。 沈佩恩展开密信,晨起收到信时只仓促看过一回便心如擂鼓,现下离开府中,她终于有时间再次从头到尾细读一遍。 娟秀字迹太过熟悉,称呼她为五小姐,又附有返心丹的详细药方。 信中所言不多,但句句直叫人胆寒震颤,尤其最后几句话。 「试药需谨慎,我亦会再次多加研习相助于你。」 「昔日五小姐曾教我,人参乃百草之王,今日所需此方之人亦如“人参”。」 「你兄长自青州被押回京处境堪忧,已被监视,沈府恐会为质,但请放心,诸人应暂无性命之忧,但无行走自由。」 「他遣我递信于你,见此信后隐瞒诸人,即刻去往栖禅寺。」 落款:苏檀。 沈佩恩捏着信纸,指尖隐隐泛白。 这封信,重达千钧。 马车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似是迎面有官兵用道,车夫忙将马车往边上让了让。 沈佩恩迅速折好信,重新塞进药箱夹层,警惕问道:“木槿,看看外头发生何事了?” 木槿又掀开一角帘子,往外只看一眼,登时脸色大变,支支吾吾:“小姐……是……是二公子!” 沈佩恩当即捂住她的嘴,探头过去。 只见迎面走来一列穿甲衣,持长枪的官兵,队伍最中间押解一辆囚车。 囚车中,沈修妄似有感应,顺着她的视线望过来。 兄妹二人隔空相望一瞬。 沈佩恩当即眼眶通红,逐渐湿润。 记忆中鹤骨松姿的二哥哥,现下竟被当作罪人囚禁,那般矮小逼仄的囚车,他是如何从青州一路撑过来的。 沈修妄对她无声笑笑,口形动了动。 他说:“别哭,速速去找祖父。” 而后,不动声色别过脸去,不再看她。 沈佩恩使劲闭紧嘴巴,重重点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 她一把撂下车帘,低声对车夫吩咐道:“速速绕小路赶去栖禅寺。” 第136章 鹰犬 孟夏,榴花如火照宫闱。 午后的朱瓦金殿,犹如仙人炼丹炉中的巨兽,周身冒着光,张开深渊巨口吞噬来人。 御前侍卫押着沈修妄进入殿中。 高台之上,皇帝悠然独坐,垂眼品茗。 沈修妄跪于玉石台阶之下,袍角满是灰尘。 昔日挚友,今时君臣,一跪一坐,头顶一把刀上悬着的是沈府满门性命。 赵贤慢条斯理浅啜两口茶,手指捏着青瓷杯盖把玩。 许久,才掀起眼皮看向下方跪着的人。 语气不轻不重:“行之啊,此番将你从青州请回京,受委屈了。” 沈修妄不卑不亢俯首跪地,并未言语。 赵贤又继续说道:“屯兵北境一事,你确实未同朕言明,大臣们参你有拥兵自重之嫌,朕也得摆出态度,好叫他们闭嘴才是。” 他意味深长:“更何况青州的差,你也没能当好……” 沈修妄垂眸应是:“陛下所言甚是,臣有罪。” 赵贤搁下茶盏,起身往下走,沈修妄并未抬头,只感觉明黄龙袍逐渐靠近,最终停于面前。 赵贤俯身来扶他:“行之啊,你可莫要同朕有了嫌隙才是。” “今日北漠和南梁急报,朝中那帮老东西只会说不会做,还得你带兵驰援。” 顺着他搀扶的动作,沈修妄直起身,抬头看向他:“陛下是在为罪臣指一条将功赎罪的明路么?” 赵贤朗声笑笑:“你啊,还是这般机敏。” “若你此行能击败敌寇夺回城池,之前的过错朕便一笔勾销了!” 好一个一笔勾销。 沈修妄无声地握紧拳头:“微臣不敢,只求陛下一件事。” 赵贤眸光一闪,方才勉强装出的仁和险些崩裂,他不悦问道:“何事?” 如今沦为阶下囚,竟还敢谈条件。 沈修妄抿了一下苍白干裂的唇,拱手行礼:“臣恳请陛下收回青州征税九成的圣令,将所征民兵尽数留于青州驻守。” 赵贤冷哼一声,“朕为何要收回?行之,你这是在逼朕?” 沈修妄郑重开口:“陛下,微臣不敢。青州之地与东夷相邻,如今虽未交战,却不得不防。” “值此腹背受敌之际,若再扰动青州民心不安,恐东夷借机生变,届时大魏当真孤掌难鸣。” “臣,是为陛下大业所忧。” 赵贤缓缓踱步,目光如炬,肆意打量他:“若朕定要坚持,你又当如何,抗旨不遵么!” 沈修妄敛了神色,再次跪下:“臣以北漠、南梁战败为誓,若陛下愿稳固青州以安民心,臣百死莫辞,必将为国尽瘁。” “若陛下一意孤行——”他抬眸看向赵贤,薄唇翕张:“那现在便杀了臣吧。” 他的眼中满是坚定,即刻赴死或者战场之上为国捐躯,在他心中别无二致。 “你!” 赵贤怒从心头起,沈修妄现下的眼神,他再明白不过。 他如今已是皇帝,是九五之尊,所有人都必须对他俯首帖耳。 沈修妄竟还敢如此这般威胁于他。 杀了他,赵贤咬牙切齿恨不能立刻杀了他! 但理智终究战胜情绪,仍有利用价值的鹰犬,自然要用到极致。 为了他的大业。 皇帝踱步的步子稍微小了一些,方才暴怒的神色尽数褪下,又恢复惯常的和煦。 他回身看向沈修妄,讳莫如深:“好,那便如你所言。” 话锋陡转,他又说:“沈修妄,倘若你不能为朕打赢这场仗,后果自负。” 沈修妄以头叩地,一字一诺:“多谢陛下对青州百姓的仁爱之心,若臣不能战胜,必将以死谢罪!” 赵贤目光幽深盯着他片刻,忽的朗声大笑,再度俯身来扶他。 “唉,这尚未出战便说甚死不死的,行之啊,你的能力朕最清楚不过。” “起来吧,去后头偏殿取剑换甲衣,即刻领兵去往北境。” 沈修妄缓缓起身,恭敬应是。 赵贤拍了拍他的肩,笑得和蔼:“安心征战,沈府,朕已经派人好生照料看护了。” 沈修妄抬眸与他对视一瞬,已然心知肚明,若他领兵后胆敢行差踏错半步,沈府满门不会留一个活口。 他一字一顿,默然颔首:“臣,替府眷多谢陛下。” 赵贤收回手,掸了掸龙袍宽袖,转身往九五之尊的高台宝座走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语调深沉:“你明白就好,去吧。” “是。” 沈修妄步伐沉重,毫不犹豫退出殿外。 待他离开后,这场试探、威胁的君臣对话暂且结束,赵贤再也遏制不住内心的愤懑。 “啪!” 一把掷出御案上的青瓷茶盏,砸得粉碎。 他咬牙切齿:“沈修妄,是你逼我的。” 听到殿内摔杯子的动静,蔡公公陪着小心走进来,恭敬说道。 “陛下,何大人遣人来报,沈府已然被围起来了,府内诸人无诏不得擅动。” 赵贤目光凶狠:“盯死他们,若沈修妄敢有任何不敬的动向,立刻提出人来杀!” “是。” 蔡公公眼珠子转了一下:“方才他们入府点查,发现有一位行五的庶小姐午间出府去往栖禅寺看望老侯爷了,可要派人将她抓回……” 赵贤眉心一跳,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栖禅寺,险些忘了还有个沈老侯爷。 这位沈老侯爷当真英雄迟暮,当年亦是一方辅国重臣。 记得从前皇爷爷在位时,还曾御赐一把宝剑给他,上可斩公侯大臣,下可杀黎民百姓。 那剑能先斩后奏,世代相袭。 沈老侯爷避世多年,朝堂之事从不参与,但京城中累世积累的权贵人脉,却不可小觑。 如今尚未到与沈家彻底撕破脸面之时,没必要提前将话柄落下。 他清了清嗓子,有些疲乏,对蔡公公摆手:“罢了,暂且别去栖禅寺搅扰佛门清净。” 一个庶女而已,去看望祖父,能掀起什么浪来。 他想起要紧事,说道:“你派人去给于将军送信,青州之事暂缓,叫他立刻带兵北上,在尾巴后头盯着沈修妄,等朕示下。” 蔡公公会意:“是,老奴明白。” 他顿了顿,又说:“陛下,五城兵马司的副指挥使程樾、大理寺少卿齐清珩,还有翰林院大学士沈儒安皆跪在外头求见。” 赵贤没好气的冷嗤:“不见,他们要跪就让他们跪个够!” 求见,还不是要为沈修妄和沈府求情。 大魏的天下姓赵,日后没了他沈修妄,还当真不成了么! 第137章 难捱 沈修妄换好甲衣,腰间配上剑,便领命去往城外军营点兵出征。 饭未吃一口,茶未饮一盏,甚至经过沈府门前,也没下马进去看一眼。 他不进去,是为家人好,他若进去,徒增伤感。 “驾!” 他夹紧马腹,收起心绪,目光逐渐凝重,径直往城门而去。 刚出城门,从斜里拐角处忽的冲出一辆青蓬马车拦住去路。 “吁。”沈修妄勒紧缰绳,适时停下。 从马车内走出来一位穿素白长裙的女子,帷帽遮面,两边臂弯间挽着沉甸甸的大包袱。 沈修妄略一定睛看清来人,当即翻身下马迎上前去,“阿姐。” “阿姐,我一切都好,此刻日头毒辣,你出来作甚,快回杜府吧。” 现下他是戴罪之身,谁与他会面都会被连累,他不想阿姐在夫家难做。 热风微微吹开沈倾意头顶的帷帽纱帘,露出沈大小姐清丽出尘的半张脸。 她疾步走上前,两人相对而立:“二弟,阿姐来送送你,不会耽误你太多功夫。” 说着,抬手将包袱递给沈修妄,耐心说道:“这个墨蓝包袱里装的是些衣衫、鞋靴,我平常亲手为你做的。” 她闲来无事攒了许多,一直没给他,如今得知消息全部装来了。 沈修妄伸手接过包袱,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沈倾意又将另一个白色包袱递给他:“这里头有三个大口袋,装的都是糕饼、干粮,从前你每次出门打仗阿姐都会给你做,这回仓促了些,别嫌弃。” “还有这一袋里头装的都是药,金疮、跌打损伤、伤筋动骨,都能治。” 沈倾意对他笑笑:“阿姐不希望你用到,但是沙场刀剑无眼,又时常缺医少药,你带着,阿姐心安一些。” 沈修妄捧着满怀的东西,尤其是装有糕饼干粮的口袋里还散发着热气,不用想也知道大姐做完这些有多匆忙,又有多焦急的往城门口赶。 他心里忽的很难受。 但这种难受,无法言说。 沈修妄用力眨了一下眼睛,对她扯出抹笑,宽慰道:“多谢阿姐,我如今又不是十五岁的毛头小子了,能照顾好自己。” “别操心我,你快回去吧。” 沈倾意抿紧唇,眼眶有些泛红,重重拍了拍他的手臂,“好,姐姐等你凯旋,快去吧,莫误了行军时辰。” 她吸了吸鼻子,玩笑道:“糕饼干粮必须都吃了,可不许挑嘴。” “欸!弟弟遵命……”沈修妄听话地连连点头,转身将包袱安置在马上,捆得结结实实。 随后翻身上马,回头又郑重对她说道:“阿姐,家中你别担心,待我战胜,那些人就会撤了。” 沈倾意站在原地,抬头目送他:“小妄,你要平安归来。” 闻言,马背之上的沈将军对她挑了挑眉,一如少时那般顽劣骄傲:“放心吧,阎王爷轻易不敢收我。” 沈倾意被他逗笑,笑着笑着,帷帽之下的脸颊黯然滚落两行热泪。 沈修妄策马扬鞭,身形渐远,唯清亮嗓音悠悠传来:“姐,我走了,你快回去吧……” 道上尘土掩去男子挺拔身形,最后隐于长路,只剩一个越来越模糊的黑影。 沈倾意泪流满面,红着眼睛,久久舍不得转身。 自城内长街之上忽的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随行丫鬟慌忙近前唤她。 “夫人,世子来了,咱们快回去吧……若是被他发现咱们偷偷来送二公子,又得对您动怒……” 沈倾意摸出袖中帕子擦了擦眼泪,冷冷的:“动怒又如何,我这世子夫人向来形同虚设,左不过给他的新欢挪位子罢了。” 耗了这么多年,她当真累了。 沈府满门荣耀之时她不能锦上添花,如今势颓,她又岂能独善其身,偏安一隅。 话音未落,杜文湛骑马赶到,尚未勒马停稳便跳下马背,三步并作两步向她走来。 怒气冲冲:“沈倾意,你那二弟和沈府现下是何处境你不知道么?” “还敢来送他,是否要将我们杜国公府一并拉下水!” 说着伸手来拉她的手腕,“走,趁着没人瞧见,快随我回去。” 沈倾意用力挣脱,一把甩开他,平静说道:“杜文湛,你既如此害怕被连累,那我们和离吧。” 杜文湛难以置信,瞪大双眼看向她,“你说甚?和离!” 他嗤之以鼻:“沈倾意,你还当自己是十六七岁的娇小姐么?年近三十的妇人,和离过后你还有何脸面?谁又会再要你?” 这些年,再难听的话也说过,沈倾意早已心如止水。 她转身往自己的马车而去,淡淡说道:“三十的妇人也是从十六七岁过来的,你用年岁这种拙劣的借口羞辱不到我。” 年轻而已,谁人不曾年轻,谁人又能躲过老去。 这般四两拨千斤的态度叫杜文湛怒火中烧,他大步追上去,就要将沈倾意拽走。 男子力气终究大于女子,沈倾意被他握住手臂,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得。 眼见着就要被强行带走,不远处忽的飞来一颗石子。 “嗖!啪!”准确击中杜文湛手肘处的麻筋。 那力道又重又实,打得杜文湛当即痛呼出声,抬头搜寻行凶之人。 “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打本世子!” 不远处,程樾一身黑衣驭马驰来,不紧不慢翻身下马。 “五城兵马司职责所在,护卫京城百姓安危,方才程某远远看着似有登徒子强抢民女,这才出手。” 他似笑非笑,抱拳虚行一礼:“没想到竟是杜世子。” 杜文湛半条手臂都是麻的,又痛又脱力,奈何五城兵马司近年来在御前极受重用,他一个没有实职的清闲国公世子也不敢多加责骂。 遂,没好气怼他:“程副指挥使眼神不好,这位是我夫人,并非什么民女,本世子更不是什么登徒子!” 程樾敛了神色,看向一旁的女子,帷帽之下看不清面容,但他只远远一眼便认出是她。 当即对着杜文湛怼了回去:“杜世子此言差矣,果真是夫人更该以礼相待,何况夫人还是沈府的大小姐,陛下今日可是刚下圣旨,凡沈家的人,都要好生看护照料。” “要不,程某去同陛下通报一声。” 杜文湛的手臂终于恢复一丝感觉,尚未褪去疼痛,又被他这番话砸出一脑门子汗。 去御前通报,通报甚? 说他们夫妻二人因为沈修妄送行而发生口角? 他知道程樾和沈修妄两人从小到大好得穿一条裤子,若是去御前定没好话朝他。 平白招惹晦气。 杜文湛悻悻噤声,只对一旁的沈倾意说道:“夫人,走吧,咱们回府去,莫叫旁人看笑话。” 沈倾意揉了揉酸疼的腕子,并不搭理他,适时开口对程樾说道:“程副指挥使,方才多谢你出手相救。” 程樾对她笑笑,温声道:“沈小姐客气了,近日城内外常有贼子出没不安全,程某驭马护送您的车驾回去吧。” 沈倾意微微点头:“有劳。” “职责所在,沈小姐请。” 两人有来有往,完全将杜文湛丢到一边,气得他咬碎满口牙,碍于人家公事公办又揪不出错来。 漆眉一竖,瞪了沈倾意一眼,翻身上马先行走了。 她再有脾气也得回杜府,晚些时候关起门来再同她算账! 嘚嘚马蹄声远去,沈倾意如释重负呼出一口气,看向程樾说道: “小樾,方才之事多谢你。我刚送完小妄,他会平安归来的,近些日子你自己在朝中要多加小心。” 程樾点头,“我明白,沈府那边你也放心,兵马司的人不会太为难她们的。” 他一双星眸满是担忧,从袖中摸出一块干净帕子递给她:“方才哭了吧,等眼睛不红了再回去。” 沈倾意微微颔首,但没接帕子,声调淡淡的:“无妨,我先走了。” 程樾欲言又止,却没有恰当的身份和理由再追上去,只能站在原地目送丫鬟扶她坐进马车。 手里的帕子攥得很紧很紧。 第138章 斗奸 青州,苏宅。 晌午前落过一阵急雨,此刻灰云尚未完全散去,烈日便迫不及待往外探头。 两三只翠鸟从院落上空飞过,叽喳啁啾。葱郁挺直的银杏树被雨冲刷一新,树梢头聚着水珠子,滴滴答答往下落。 一阵风来,银杏树叶宛如绿蝶,你追我赶,前扑后拥,坠落地上积聚的透明小水坑里。 有一位穿戴整齐,打扮利落的嬷嬷从院外走来,脚步匆匆,一个没注意踩进水坑。 “啪”,水花四溅。 秋嬷嬷低头看了一眼,也顾不得鞋湿了,拧着眉头往后屋走去。 后屋是苏小姐的药房,这些日子她没日没夜将自己关在屋中制药,若无要紧事谁都不能随意搅扰她。 但今儿这事,不通禀是不行了。 屋内,药味弥漫。 满屋的木架子上摆满各式草药,炼药的炉子燃着火摆在正中间。 苏檀穿着束袖的白色衣裙,头发高高盘起,正俯身长案前,右手握着一把小刀,将刚做好的褐色丸药切分成小粒。 因为有炉子,又是夏日,屋内很闷热。 一颗接一颗的汗珠子从姑娘白皙额头上往下滚,她顺手拿起一旁的帕子随意擦了擦,又继续切分丸药。 返心丹的药效最是不能见风。 如今还在试药阶段,容师父说过那方子还不够完善,每一步都不能出差错。 分好丸药后,苏檀将褐色小粒尽数放入糕饼碟中混合。 随后端起碟子转身走去架子后面,揭开黑色绸布,露出里头四五个笼子,每个笼子里都有一只木讷的小白鼠。 苏檀用竹勺舀起混合药粒的糕饼碎,小心翼翼投入笼中食槽。 闻到糕饼的甜香味道,小白鼠接二连三挪到食槽旁大口吞吃。 苏檀浅浅叹出一口气,看向柜子底下已经空了的十几个笼子,希望这回能成功吧。 若有效,下一步便是以身试药了。 也不知道五小姐有没有试成功,想来也艰难的。 “笃笃笃”。 思索间,外头传来叩门声。 秋嬷嬷语调焦急:“小姐,官府差人来请您去赴宴,说是那位于将军要同青州诸位商行当家的洽谈征税一事。” 闻言,苏檀捏着竹勺子缓缓直起腰,撂下黑绸布,眸色暗了暗。 于尽良。 这些日子,他仗着沈修妄离开青州,对魏知府等一干官差吆五喝六,更是鱼肉乡里,处处搜刮挑衅。 她已然吩咐底下人尽量忍着些,能用钱财免去的灾祸,暂且避过去,耐下心等。 她相信,沈修妄抵京之后但凡有一丝转圜之法,就绝不会弃青州于不顾。 奈何人的贪婪野心是会被养大的,看来今晚的宴席,就是于尽良对青州诸位商会东家下最后通牒。 苏檀敛起神思,清了清嗓子,应答:“秋嬷嬷,你同大江哥说一声,他去就成。” 于尽良手底下的兵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更不是。 苏檀懒得看到他。 门外秋嬷嬷犹豫答道:“小姐,那官差说……于将军一定要苏檀苏小姐到场……” 苏檀秀眉一蹙,仅一瞬,忽的意识到对方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些日子凡商会和盟内事务,她全权交给大江和夏先生打理。 对外,她这个东家可有可无。 若只为钱财,于尽良向谁要都行,何必点名道姓要见她。 看来,他定然是从何处打听到,沈修妄在青州时与她私交甚密。 他对沈修妄恨之入骨,对她自然也不会存好心。 若真来硬的,她有沈修妄留下的千名暗卫护身,定然不怕。 不过,来硬的太过显眼,打草惊蛇提前暴露身边的势力不是好事。 若是来“软”的呢…… 苏檀冷冷勾唇,“秋嬷嬷,我知道了,劳您先去为我备一身衣裳。” “吩咐灵韵准备一下,与我同行。” “是,小姐,老奴这就去办。” 听着秋嬷嬷转身离开的脚步声,苏檀缓缓踱步走回架子前,盯着药炉中猩红的炭火若有所思。 于尽良今夜摆的是鸿门宴也好,设的是单刀会也罢,既然横竖避不过去,管他是人是鬼先去会上一会。 苏檀顺手拿起一旁的火钳,抬手送到炉口轻轻一拨,“吧嗒”封炉的铁片落下,瞬间隔去内外流通气流。 不出半刻钟,再烈的火不灭也得灭。 姑娘弯了弯唇角,双眸微眯。 *** 青州最大豪驿,上房。 屋内凉意习习,冰盆遍地。 于尽良仰面靠在软榻之上,衣衫大敞,露出满是红痕的胸膛。 粗糙黝黑的大手肆无忌惮游走于一双丰腴白腿之上,身旁艳丽女子衣着清凉,露着半边雪胸,手捧琉璃酒樽,小心翼翼喂他喝酒。 于尽良心满意足饮下一大口,重重捏了一把女子的腿根内侧,这才掀开眼皮子看向下面跪着回话的心腹小厮。 “你方才说苏宅的人回信儿了,苏檀今夜会来赴宴。” 小厮恭敬回话:“是,苏宅管事嬷嬷亲口答应的。” 于尽良冷哼一声,抹了一下胡子,“谅她一个小小商贾女也不敢拒绝本将军。” 他意有所指,淫笑:“待客的东西可都备下了?” 小厮连连点头:“都备好了,驿馆里头最大最清静的屋子,床榻极软。” “您吩咐去燕春楼买的颤声娇……还有一应物件用具都备妥了。” 听到小厮的话,一旁的女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手指微微发抖,又不敢让于尽良发现,仍然陪着笑。 这人,折磨女子的手段本就恶劣不堪。 若再配上那些东西,还有活路么。 于尽良一门心思都在苏檀身上,身旁用来泄火的女子是何反应他懒得管。 呵斥道:“你滚出去。” “是。” 女子如释重负,忙不迭放下酒樽,拾起一旁地上的衣物,脚底抹油速速退了出去。 这种下三滥若不是手里有刀,给多少银子也不想再伺候了! 于尽良翘起二郎腿,靠在软榻上,摸着胡须的手指来回摩挲,“听不少青州人说,那位苏小姐生得仙姿玉容、雪肤凝脂……想来床榻之上定然更是活色生香。” “沈修妄眼高于顶一世,竟栽在她的石榴裙下,该是何等妙人。” “啧……呵,妙啊……” 这般黏稠臆想,淫心昭然若揭。 心腹壮着胆子回话:“将军,那苏小姐纵使再好估计也不是个雏了,沈国公……沈修妄碰过的女人,您何必再沾……” “这青州城里没开过苞的姑娘多的是……” “闭嘴!” 于尽良扭头不悦打断他,隐有愠色:“你懂个屁!” 他就是要将沈修妄的女人玩弄于身下,凌虐她、侮辱她,手段越狠,沈修妄知道以后就会越心疼。 他不是把苏檀捧在手里当个宝么,那就把他的宝贝毁了。 最好让他痛不欲生,后半辈子疯疯癫癫! 只要想到他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样子,他就恨得牙根痒痒。 还有什么事,能比得上把沈修妄彻底踩进淤泥里更让人痛快! 越是这般想,于尽良眼底的疯狂越发汹涌,胸膛控制不住的剧烈起伏,好似一切已然成真。 他狞笑道:“去,给本将军取衣裳来。” 今夜就让他尝一尝,沈修妄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滋味。 第139章 维护 孟夏的夜晚,星河高悬,浩渺无垠。 月辉如水般倾泻而下,万象澄澈,偏偏人心最为污浊。 驿馆正厅里一片杯盘狼藉,受邀前来的商行东家们坐立难安一整晚,碍于于尽良的威势,不敢提出异议,只得打掉牙混着血水往肚里咽。 国家征战动荡之际,除了掏空家底用银钱买命,他们别无他法。 若有敢提出不遵之人,恐怕当即就会被于尽良撂了脸子,抓去府衙大牢关起来。 治下一个不遵圣命,抗旨挑衅的罪过,怕是一家子老小都没活路。 酒酣饭饱,于尽良大手一挥,得意笑道:“你们都回去吧,早日把银子都交上来,再有敢让本将军烦心的,那就先来问问我手里的刀!” 诸位商行东家你看我,我看你,连连点头应是。 苏檀坐于众人席位前排,整场宴席并未出头说话,随大流,从众心。 一身黛青衣裙,低调沉静,已然强压出挑,但还是躲不过于尽良鬣狗般毒辣淫邪的眼神。 只看一两眼便心痒难耐,再多看几眼,简直酥掉半边身子骨。 他自认平生阅女无数,见此绝色竟也猫爪挠心,急躁起来。 不等其余商贾依次退下,于尽良端起自认为公子派头十足的笑,起身叫住苏檀。 “苏小姐请留步。” 苏檀从容回头,略屈膝行礼,问道:“将军还有何事吩咐?” 于尽良意有所指:“据于某所知,苏小姐名下不仅有商行,更有无垢盟,想来军费要交双份才是。” “这样吧,你暂且留下,我与你再谋划谋划。” 谋划? 苏檀心头一哂,面不改色,“是,民女遵命。” 听到两人对话,方才与苏檀并肩同行的唐氏商会大当家的停下脚步,回身看向苏檀,浑浊眸中难掩忧色。 于尽良单独留下小苏,定然没安好心,欺负她一介弱质女流。 唐老略一顿足,扬起笑,上前对于尽良拱手行礼:“于将军,老朽恰好也有些许不明,能否借您和苏小姐的光,一同听听。” 于尽良方才同苏檀说好,正摩拳擦掌,要领着美人去房里,面对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阻拦好事的老帮菜,自然没有好脸色。 斥道:“你个老东西凑什么热闹,快滚。” “你……” 唐老虽不是官家人,但在各商会面前也是泰斗人物,被于尽良一句粗话骂得险些站不住脚。 苏檀适时转身对他笑笑:“唐老,您若有不懂的,待我听完于将军的指教再转述给您。” “天色不早了,您又饮了不少酒,早些回府哄孙儿睡觉吧。” 说着又对他无声地摇了摇头。 苏檀明白唐老这是在护着她,但是于尽良这种人六亲不认的,惹他不快,唐老会有危险。 看着姑娘坚定的眼神,唐老会意,没再多说什么,冷着一张老脸,似是被于尽良骂得没了骨气,悻悻退下去。 厅内众人散得一干二净,于尽良舔了一下嘴唇,笑嘻嘻上前,“请吧,苏小姐。” 苏檀恭敬颔首,跟着他往驿馆楼上的屋子走去。 驿馆四周楼顶暗处,灵韵与一个黑衣人密切注视楼内动向。 看着从里头走出来的东家们依次坐上马车离去,唯独苏小姐没出来。 灵韵身边容长脸的黑衣人蹲守不住了,站起身就要下去。 灵韵一把拦住他,压低声音:“锦夜,你作甚?” “我去救苏小姐啊,主子离开前交代过了,于尽良这个色胚子胆敢碰苏小姐一根头发丝,我们直接剁了他。” 说着又要起身往下飞,连带着后头各处的暗卫们只待一声令下。 灵韵揪着他的腰带一把将他拽了下来,没好气:“知道你们沈氏暗卫厉害,但我们小姐也不是吃素的,先老实待着吧,等小姐的信儿再去善后。” 锦夜还是不放心:“那里头可是于尽良啊,会有危险的……” 若是苏小姐出一点岔子,公子回来后一定会活剐了他们。 不对,是先剐了他。 谁让他是暗卫头子。 长风和远泾两位一路追随公子北上,青州的千斤重担交给他挑了。 灵韵却是气定神闲坐下,托着腮似笑非笑:“确实会有危险……” 小姐非整死那淫虫上脑的腌臜货不可。 “锦夜,你别忘了,现在你的主子可不是沈国公了。” “相信小姐,听从小姐的吩咐,这才是你要做的。” 锦夜被她一句话呛住,讷讷定住脚步,片刻后乖乖坐下。 “也对,我现在的主子是苏小姐。” 真要剐,也轮不到公子操刀。 两人静待佳音,忽的听到动静,双双转头,目光敏锐盯向屋后的巷子。 浓稠夜色中,只见一队穿玄红短打的青州差役挎着刀,步伐凌乱,鬼鬼祟祟的往驿馆靠近。 为首带领他们的人,正是青州府衙的吴师爷。 小老儿走在最前面,探头探脑,两撇八字胡一颠一颠的。 他扭头对身后的捕快头子说道:“知府大人同你们交代的可曾记清楚了?” 捕快头子忙不迭点头,“都记住了!” 说着,憨厚地伸出手逐一列举:“一,进入驿馆以后就说捉拿潜逃刺客,务必要找到苏小姐在哪间屋。” “二,若是于将军的人阻止,便说捉拿刺客要紧,抓捕朝廷钦犯不容有误,但最好别动粗。” “三,找到苏小姐以后随便给她安个罪名,呃……总之把她好生带出来,送到府衙安顿。” 吴师爷满意地点点头,“行吧,就这么办,快去快回,别耽搁了。” 捕快头子欸了一声,挥手示意后头的兄弟跟上,“快,跟我走。” 一行人步伐匆匆跟上。 吴师爷抬手捋了一把胡子,背过身去喘了一口气,忽的哒哒脚步声又回来了。 气还没喘匀,捕快头子一张方脸怼到他眼前,抓耳挠腮。 “呃……吴师爷,我还是没琢磨明白,咱到底要给苏小姐安个啥罪名啊?” 苏小姐平日遵纪守法,带头交税最积极,和睦乡邻,还经常请他和兄弟们喝茶吃饭,这么好的人安个啥罪呢。 好人罪么?! 第140章 阉货 吴师爷险些被他蠢死,气不打一处来,“啪”,赏他一脑瓜子。 “孙捕头,你能不能长点心,重要的是罪名吗?” “还不快去把人接出来,苏小姐真要有个好歹,你拿啥给知府大人交代,知府大人又拿啥给沈国公交代?” “你这捕头还想不想干了,长点心行不行?!” 孙捕头一下子被打醒,扶了扶帽子,连忙点头:“是是是,小的这就去。” “快快快,跟我走。” 哒哒哒的脚步声又继续往外。 吴师爷气得吹胡子瞪眼,叉着腰直喘粗气,这帮大聪明。 屋脊之上,灵韵捂着嘴险些笑出声。 青州府衙里出来的都是人才啊! 锦夜伸出胳膊肘戳了戳她,闷笑道:“是不是要下去拦住他们,真会捣乱。” 灵韵点头,忍俊不禁:“心意是好的,但头脑不太灵光,我下去吧……” 驿馆外精彩纷呈,几方人马深夜出动,各司其职,为的只是确保苏小姐无碍。 驿馆屋内,苏檀暂且无碍,但眼睛被辣得生疼,心也被荼毒得泛恶心。 于尽良长着一副粗糙莽夫模样,却偏偏学着贵公子拗造型,两缕垂于脸颊旁的龙须,像极了泥鳅胡子。 好死不死,他还昂起头甩了甩,故作风流潇洒,起身斟酒推给苏檀。 “苏小姐请,我们边喝边聊。” 苏檀倾尽毕生所学的忍耐功夫,压下恶心,垂眼看向杯中酒,笑了笑:“于将军客气了,民女不敢。” “您指点便是,民女洗耳恭听。” 见她不喝酒,于尽良有些不快,“听闻苏小姐前些日子同沈国公私交甚密,不对,他如今是罪臣,算哪门子国公爷。” 他目光有如毒蛇,肆意打量苏檀,“怎的,苏小姐能同罪臣春宵一度,却和本将军喝杯酒都不肯?” “啪!”他大掌一拍桌案,震得碗碟呯嗙作响,“这生意日后怕是都不想做了!” 苏檀身子一僵,佯装害怕,声音发抖说道:“将军,民女不敢。” 她壮着胆子抬头看向他,美眸盈盈,伸手想要端起酒杯,衣袖轻轻一扫,面前的筷子无意扫落在地。 筷子很是讨巧,簌簌落于姑娘脚旁。 于尽良低头顺着看过去。 绣鞋纤纤,一双莲足小巧可人,若是剥去罗袜该是何等玉色。 他瞬间心痒难耐,心头腾起一股无名燥火。 忽然想到话本子里头,西门大官人同潘金莲成其好事那一幕。 这小荡妇,当真有手段,难怪哄得沈修妄五迷三道。 他舔了舔嘴唇,俯身近前。 苏檀慌忙致歉,想要弯腰捡起筷子,却见于尽良从桌边先她一步过来了。 她迅速拿起桌上酒杯调换一下,又往于尽良面前的杯中投入药粉,药粉遇到酒水瞬间消融。 趁着于尽良伸手快要碰到她的脚时,苏檀适时轻巧往后一让,躲过,多了一丝欲拒还休的味道。 于尽良扑个空,还要再扑。 苏檀端起酒杯,垂头看他:“于将军,民女先敬您一杯,为方才的失礼致歉。” 美人在前,好事多磨。 于尽良直起身,看着她主动端起酒杯敬他,自然喜不自胜。 她那杯子里头,可被抹了足量的颤声娇,喝完以后再烈的女子都能柔成水。 于尽良当即站起身举杯,满脸邪笑,“好啊,来干一杯。” 苏檀仰头先干为敬,倒扣酒杯看向他,于尽良眼珠子一转随后一口闷。 快意的嘶了一声,“痛快!” 苏檀提起酒壶又为他斟满,“将军好酒量,民女再敬你一杯。” 如此三杯下去,于尽良只觉腹中烈火焚心,那点掩饰不住的欲望直冲天灵盖。 他踉跄站起身,朝姑娘身上扑:“来吧,小美人儿,让爷今夜好好疼惜你。” 苏檀坐在对面没动,看着他挺起肚腩,步履蹒跚一寸一寸逼近。 嫣红唇角弯了弯,轻数一个数。 “倒。” 话音落地。 “砰!” 于尽良两眼一闭,膝盖发软,大头朝下,笔直栽倒。 砸得木地板发出闷响,有如地动。 奈何这间屋子太隔音,于尽良又曾提前吩咐手下不许打搅他的好事。 莫说栽个跟头,就算床塌了,也不会有人闯进来。 苏檀沉下脸色,冷冷看向趴在地上状如死狗的男人,目光扫过桌上酒杯。 颤声娇,无色无味,春药之首。 喜欢下药是吧,那就药个够。 她从袖中摸出一瓶香露,握在手中掂量两下,拔开塞子,缓缓踱步到于尽良面前,微微俯身居高临下在他鼻子底下晃了晃。 颤声娇加上方才放进杯中的相思绕,再辅以现下的魂春露。 三管齐聚,掏空精气,神仙也救不回来。 保他一月之内变太监。 割掉,太粗鲁,还脏手。 化学阉割,很不错。 一月时间,神不知鬼不觉,也不会给自己添麻烦。 苏檀把香露重新收好,一脚将于尽良踹翻过来,仰面朝上。 三下五除二拨开他的外裳,扯下系于腰间的革袋。 革袋口朝下,里头的东西被哗哗尽数倒出来,苏檀一一查看确认。 于尽良这种人,狂妄自大,素日仗着武力逞凶,旁人根本不敢近他的身。 初来青州,相较于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暗处,他应当会选择将要紧的东西随身携带。 若能趁机找到他的把柄,日后才能一击即中。 苏檀尽力翻找,果不其然,革袋里头除了金锭银块等值钱物件,还有一个巴掌大的羊皮小簿子。 苏檀心头一动,揭开簿子垂眸细看。 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都说大魏国库近年来日渐空虚,除了征战所耗,其他虚到何处了? 苏檀捏紧手中簿子,恨恨咬住后槽牙,照着于尽良的脸又重重踹下去一脚。 该死的蠹虫。 中饱私囊,里外通吃! 皇帝不是对他极其看重么,有朝一日将这份罪状丢到他面前,苏檀很想看看皇帝究竟是何表情。 亲奸臣,远贤臣,他不垮台,天理难容。 找到想要的东西,苏檀不再多耽搁,走到窗前推开半扇,支着木栓没动。 不多时,灵韵和锦夜飞身而至,双双轻手轻脚进入屋内。 灵韵有条不紊,将便携于身的笔墨纸递给小姐,苏檀坐于案前就着小簿子逐页誊写。 锦夜蹲在地上,手里握着匕首,锋利森冷的刃蹭着于尽良面如死灰的脸颊。 左一下,右一下,似乎在酝酿如何剐了他最痛快。 “苏小姐,属下将他大卸八块扔到乱葬岗喂狗可好?” “不行,便宜他了。” “要不往嘴里灌噬心蚁,从内脏开始啃食,直至掏空……啧啧,叫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闻声,苏檀指尖一顿,笔下险些写错。 真不愧是沈修妄那煞神手底下的人,够狠、够利落。 第141章 拿捏 锦夜磨刀霍霍,盘算出一百种虐死于尽良的方法。 每一样,都让人头皮发麻。 苏檀对沈氏暗卫又多了一层认识,果真闻名不如见面。 长风和远泾作为明卫头子果真还是收敛了呀。 她端正神色,清了清嗓子,誊写的笔锋不停,开口对锦夜说道:“不必了,现下还不到取他这条狗命的时候。” 若是于尽良死在青州,弄脏这块地不说,还会连累不少人。 他不配。 “稍后你将他扒光,扔到冰盆旁边,屋子里弄得乱一些,越乱越好。” 锦夜只得暂且收敛起嗜血的神色,恭敬领命:“是。” 苏檀顿了顿,抬眸看向灵韵,示意她把东西交给锦夜。 吩咐道:“黎明前,派一个身形同我差不多的女暗卫,穿上这件衣服,头发散开遮住脸,当着楼下看守的人的面儿走出去。” 锦夜接过同她身上一模一样的黛青衣裙,有些疑惑:“苏小姐,您这是为何?” 这不是要坐实于尽良对她的轻薄么。 苏檀笑了笑,暂未回答,快速抄完最后一行,收笔。 将羊皮小簿子递给他,意味深长:“有时候装弱比逞强更容易成事,而且不会坏事。” 仅收拾一个于尽良很容易,但他毕竟是御派的将军,身份牵扯太多,没必要因为他搞得血流成河。 现阶段民与官斗,无异于鸡蛋碰石头。 若是赵贤因此提前起了猜忌之心,沈修妄的一番苦心筹谋就白费了。 魂春露有让人记忆混乱的功效,明日醒来,于尽良只会记起幻想的碎片春梦,旁的,一概不清。 她只是摆出受害者的姿态,让他暂时放松警惕罢了,若是让他提前发觉自己被暗算,还不知道会发疯做出何事。 毕竟,于尽良手里有兵马。 苏檀垂眸看向纸上尽数誊写下来的罪证,唇角上扬。 皇帝如今唯我独尊,对谁都持有怀疑、猜忌,生怕底下人不听话。 若是于尽良和蠹虫们的证据落入皇帝手中,他们定然会死得很惨。 于尽良不是自诩忠君么,到时候就看他舍不舍得用命忠了。 恶犬,还需更恶的犬撕咬磋磨才是。 苏檀缓缓折起纸张,睫毛颤了颤,眸色清冷。 在这个世道,只有先掐断对方咽喉的人,才有权利开口说话。 锦夜感慨苏小姐虽身为女子,境界却如此豁达,态度愈发恭敬,“是,属下遵命。” 苏檀收好东西悠悠起身,回眸瞥了一眼地上的死狗,对锦夜似笑非笑说道: “若想为你家公子先出口恶气,尽管招呼他,只要别留下明显伤痕,随便打。” 锦夜心领神会,指节捏得咔咔作响。 “是!” 这姓于的狗东西,胆大包天,今儿非得给他松筋动骨不可。 灵韵将玄色披风展开,披在苏檀肩头,半拥着她的肩,两人从窗口飞身下去。 顷刻间消失于浓浓黑夜。 苏檀不会轻功,怎么练也练不好,大抵体质有限。但灵韵轻功极佳,带着她轻飘飘飞过一段。 夏夜静谧,城中街道烛火通明,脚下掠过的万家灯火相继熄灭,深巷中传出几声懒洋洋的犬吠声。 “汪……汪……” 回声悠悠。 夜风拂过耳畔,褪去春日轻柔,多了一分夏日燥爽,苏檀忽的想起憩心谷的那片桃林。 那夜沈修妄酒后逞性,一把抱着她飞起来,似乎比今夜还快一些。 也不知此刻他是否完成计划,是否星夜兼程赶往战场。 恍惚出神的片刻功夫,灵韵拥着她悄然落地,回苏宅的马车已然等候多时。 苏檀晃了晃脑袋,将方才的思绪抛出脑后,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回到苏宅以后,苏檀将那份罪证再抄了一份,吩咐手下立刻秘密送往京城乔府。 沈修妄不在京城,乔煜是最洞悉朝中全貌的人,什么时候可以揭下于尽良的皮,他最清楚不过。 先撅折赵贤的一只爪子,免得以后碍事。 做完这些,苏檀重新将自己关进药房,查看笼中小白鼠状态尚可,又继续照比药方,一则一则耐心试药。 漫漫长夜,薄雾弥弥,看不清前路,也辨不清方向,但始终有一盏烛火亮于她眼前。 苏檀知道,这条路上不再只有她一个人。 翌日。 天光大亮,是个艳阳当空的好日子。 驿馆屋内,于尽良终于从美梦中醒来,眼珠子动了动,勉强掀开眼皮。 浑身炸裂开的酸痛感瞬间让他紧紧皱起眉头,一时间竟寻不出哪里痛,他撑起半边身子从榻上坐起身,垂眼一看,自己脱得光溜溜的。 屋内凌乱不堪,俨然昨夜此处有一场酣战。 脑中闪过香艳场景,他意犹未尽地抹了一把嘴唇,结果手指一碰,嘴唇就是一阵钻心的疼。 怎么回事,难道昨夜亲的用力过猛,竟有些吃不消了? 于尽良忽的心头一紧,感觉哪里不对劲,撑着身子摸向自己的衣物,待摸到革袋中的东西,这才放下心来。 扯着破锣嗓子大声唤外头的人:“都死哪去了?” 立刻有心腹小厮推门进来,看见他光溜溜的,慌忙又垂下眼睛回话:“将军,那姓苏的女子凌晨哭哭啼啼的走了,听到您的鼾声,小的便没进来打搅。” 听到小厮说苏檀凌晨才离开,于尽良彻底放下心来。 呵,滋味不错。 现在还觉得口舌生津,甜甜的。 他翻过身去,打算再睡个回笼觉回味回味,楼下忽的传来一阵马嘶。 少顷,身穿黑甲的士兵疾步冲上来,扬声喊道:“将军,陛下急令!” 这日午前,如同蝗虫过境的黑甲兵整队离开青州,于尽良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就下令急行军北上。 陛下命他暂缓青州一事,立刻北上监视沈修妄领军打仗,留守大营后方以备不测。 于尽良自然不会给沈修妄东山再起的机会,立刻像头饿狼追了上去。 青州城外的山坡之上,锦夜遥遥望向于尽良领兵离开的方向,笑容极为恶劣。 灵韵奉苏檀的命令,前来确认于尽良是否真的离开了,现下已然证实便打算回去禀报。 结果一转身,看到锦夜笑得极其瘆人。 忍不住好奇问道:“你昨夜究竟怎样整治那家伙的?” 锦夜冲她得意地打了一个响指,贱兮兮回答:“我啊,先给他全身的筋骨整饬了一遍,最后又喂了他一整坛猫尿。” 猫尿?! “噗……”灵韵捂着嘴,连连摇头,转身离开。 光听着就已经闻到味道了。 恶劣,真是太恶劣了! 但……莫名很解气啊! 锦夜来劲了,追上她喋喋不休:“灵韵,你知道吧,猫尿可难寻了。” “我把四周的小白、小黑、小黄、小花都打搅了一遍才凑够的……” “用一根粗粗的竹管子直接戳进他嘴里,我都是捏着鼻子往下灌的,那狗东西竟还喝得直咂嘴。” “咦,你别说了,午饭吃还是不吃?” “当然吃了,他喝尿了,我们又没喝……” “……” 第142章 想他 青州多雷雨,且在夜间居多,从孟夏直至季夏,三月间一共下过十六回。 为何是十六回,因为每逢雷雨夜,苏檀都会从梦中惊醒。 她梦到北境战场,战鼓声声,金戈铁马,铁蹄碾踏满地尸骸。 梦到沈修妄浑身是血,倒在沙地之中,气息全无。 烽火狼烟,刺鼻的焦臭味弥漫,狂风肆起,卷起地上的沙砾,刮得人皮肉生疼。 他就躺在那处,双眼紧闭,脸色惨白如纸,身上的血窟窿汩汩往外流血,殷红一滩,浸透了身下的沙地。 手中仍紧紧握着一把剑。 宝剑含锋,英雄不再。 黄沙瞬间聚拢成雾,将他的身体逐渐掩埋、吞噬。 好似世间再无此人。 青山无幸埋忠骨,将军含恨葬他乡。 窗外一道银色闪电劈开夜空,随后轰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震得耳膜嗡嗡疼,也将苏檀的思绪瞬间拉回现实。 大雨瓢泼,水汽氤氲,永夜漫长。 苏檀坐在窗前,垂眸看向掌心的项链,睡意全无。 长睫笼下一片阴影,她指尖摩挲着月牙形坠子,喃喃自语。 “骗子,不是说戴上就不会做噩梦了么?” 话音落地,喉咙忽的有些发痒,她忍不住咳出声。 “咳……” 这一声咳嗽好似坚固大坝上裂开的一条缝隙,越咳越止不住,最后索性牵动肺管子、肚子,猛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 苏檀抚着胸口往桌边走,想倒点茶水润润嗓。 “吱呀”,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又悄然阖紧。 灵韵快步走进来,趿着鞋,她迅速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递给苏檀,又轻抚着她瘦削的后背为她顺气。 满脸忧色,劝慰道:“小姐,您不能再以身试药了。” 苏檀接过茶杯喝下一大口,勉强止住咳嗽,坐下长舒一口气,揉了揉咳得发疼的肚子。 “不妨事,还差两天就成了。” 这几月,她与沈佩恩频繁往来书信,两人已经把议定的药引子给观澄每日服用,接下来就是正式服用返心丹的药程。 为保万全,自然要将药丸功效配至最佳。 毕竟那一位,事关大魏千秋。 灵韵自知此事重大,劝不动,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说。 转念问道:“小姐,今夜雷雨,您方才是否又做噩梦了?” 苏檀端起杯子又喝下一口,扯了扯唇角:“你听到了?” 灵韵点头:“嗯,方才似乎听到您叫沈国公的名字了……” 灵韵自幼习武,耳力极佳。 苏檀默默捏着茶杯,没说话。 她真的叫沈修妄的名字了么? 似乎,是有的。 见她不再咳嗽,灵韵返身从衣桁上取来一件水绿薄衫披在她肩头,安慰道:“小姐岂不知梦境与现实都是相反的。” “近三月,沈国公的捷报频频传至大魏各州,他率领大军犹如利剑将北漠兵马拦腰截断,与孙彧将军里应外合破除围歼,收拢失地,连战驱寇。” “北漠人注定打不过了,苦苦支撑于束城关,至多一月,沈国公定能拿下。” 灵韵越说越激动,语气满是崇拜:“沈国公是何人,那可是十数载以来从无败绩的玉面都督,北漠人眼中的煞星,我们大魏人心里的战神。” 苏檀放下茶杯,唇角弯了弯,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 “哪有什么战神,他也是肉体凡胎。” 受了伤会流血,伤重也会有性命之忧。 沈修妄从无败绩,除了能力使然,更是因为他不能败,也不敢败。 没有父兄在前,叔父庸碌,身后满门女眷,弟妹文弱,武将之家总要有一根顶梁柱,才能撑起满门荣华。 十五岁的少年,京中世家子弟还在养尊处优之时,他便要披甲上阵,肩头的担子重达千斤。 灵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握住苏檀微凉的手指,为她捂热。 “小姐说的对。” 苏檀抿了抿唇,抬眸,看向窗外骤雨。 明晨院中定然是一番断枝残叶,花落泥泞的光景。 但不等她出门,底下仆役就会收拾干净,该添的花,该补的草,定然恢复一新。 若非有心,雨过天晴万物明朗,除了亲历者,又有谁会记得那些雨后“伤痕”。 就像沈修妄身上的旧伤,每一道都是他不敢不能遗忘的警醒。 苏檀突然明白,为何他这么一个极度喜好完美的人,从来不用去疤膏。 留下伤痕,不是为了彰显战绩功勋。 而是因为。 命。 她叹了一口气,望着窗外夜雨,久久无言。 见小姐心事忡忡,不甚开怀。 灵韵拍了拍自己并不算宽广的肩膀,想要逗她笑,说道:“小姐,沈国公如今不在,您若害怕雷雨,属下暂且借您倚一下。” 苏檀回眸看她,忍不住笑了,“你家小姐是那般脆弱的人么?” 这丫头,竟还学会促狭她了。 再说了,她何时倚过沈修妄的肩膀? “你若当真好心,今夜同我挤一张榻吧。” 灵韵眉开眼笑:“求之不得!” 苏檀郑重约法三章:“但是不许将腿往我身上翘,也不许抢被子……” 灵韵小声嘟囔:“我……我尽量,谁让小姐身上又香又软呢。” 苏檀嗔笑:“灵韵,你若是男子,定然是个纨绔登徒子。” “哈哈哈。” 檐外风不减,雨未消,电闪雷鸣依次登场。 屋内,笑声盈盈,烛火葳蕤,离人不再孤单。 第143章 细作 三日午后,白璟上门来寻苏檀,神秘兮兮地说发现个好地方,带她去散散心。 苏檀起初不想去,但白璟说她再不出门当真要闷得发霉了,她才惊觉自己已经许久没出过苏宅。 返心丹已制作完成,药方也已完善,她派人尽数送去京城交给沈佩恩。 遥遥小姑娘跟着嫂子回娘家小住,商铺和盟里都有专人打理,她现在突然闲下来,似乎也无事可做。 耐不住白璟的三寸不烂之舌,将要去之处夸得天花乱坠,苏檀换了件寻常衣裙就被他催着上了马车。 到达目的地之后,绮霞铺满天,远山连绵如墨晕染。 面前几亩水塘一鉴开,天光霞影共徘徊。游鱼成群,油绿稻田里听取蛙声一片。 泥土芬芳混着青草味,从鼻尖钻入五脏六腑,苏檀深吸一口气,感觉闷在药房数月,胸中迂堵之气尽数散去。 果真是处散心取渔的好地方。 她一时间看得出神,下马车时险些没踩稳马凳,候在一旁的车夫适时扶住马凳,恭敬提醒她。 “苏小姐,小心脚下。” 苏檀收回视线,垂眸对他笑笑:“多谢。” 车夫憨厚地点点头,“这是小人应该做的。” 随后便收回目光,侧过脸去,待她下车后,收起马凳放到车架下面。 说话间,苏檀与车夫偶然对视一瞬,看向他的眼睛,心头忽的冒出一丝怪异。 细长,眼尾耷拉,最重要的是眼神,竟似曾相识。 这人是连城山庄的车夫,白璟出行多数时候骑马,只有少数与她同行时才会驾车。 从前并未注意这位车夫,况且她近几月闭门不出,更没坐过连城山庄的车。白璟来寻她也只是坐下喝盏茶,说会话就走。 今日,只看他一眼,何故突然生出不适和熟悉之感。 是在别的地方见过么? 苏檀神色自若,往车夫牵着马车离开的方向瞥了一眼。 白璟冲她挑了挑眉,打断她的沉思,笑问:“阿檀,此处如何,我可没忽悠你吧。” 他记得苏檀最是喜欢乡间野趣,也常说吃鱼不如取渔乐,同寻常姑娘的爱好委实不同。 苏檀暂且回过神,浅笑点头:“嗯,白少庄主选的地儿,自然不错。” 白璟眉眼含笑,扬了扬手:“那就走吧,去那处亭子里垂钓,钓上来的鲜物当场便可交给塘主烹制,讲究的就是鲜嫩。” 苏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亭子,果真雅致。 “好,既然你选了这地儿出了人力,那我便出财力好了。” 白璟玩笑:“哪有你出银子的道理,那我不成蹭吃蹭吃的小白脸了?” “小白脸?我怀疑你在夸自己。”苏檀似笑非笑,正色道:“朋友之间理当有来有往,花银子的事再互相客气就没意思了。” 两人边说边往亭中去,白璟落后半步,让苏檀走在前面。 听到她说朋友之间,白璟忍不住摸了摸袖中的发簪,心中隐隐期盼,又生出些许不安。 进入亭中落座,提竿不过半刻钟,苏檀便接连中鱼,一尾接一尾的黑金大板鲫轮番咬钩。 出水后四处扑腾,拽得鱼竿弯成了弦月,手感极好。 苏檀喜欢鱼儿上钩时的满足感,还有提竿时沉甸甸的劲儿。 从前体质差,拉不动,不是她溜鱼,而是鱼溜她,如今可算翻身了。 取渔够吃即可,再多就成了负累。钓得差不多,白璟便请鱼塘主将鱼获取走烹制。 等晚餐的空档,天色完全暗下来。 亭子四角挂有竹灯笼,小飞虫见着光,绕着灯笼直打转,时不时往上撞。 两人坐在亭中赏游鱼,听蛙鸣,流萤四散飞舞。 苏檀靠着木质躺椅闭目养神,脑中却仍在思索方才下车时与车夫对视的怪异之感。 究竟是在何处,何时,见过那双眼睛…… 如此良夜,两人独处,白璟酝酿满腹话语,再次摸向袖中的发簪。 他侧眸看向身旁躺椅上的人,鼓足勇气想要拿出来,苏檀却一个鲤鱼打挺突然从躺椅上坐起身。 她转头面朝白璟,然后提起两边衣袖,隔空遮住他的眉眼以下和额头。 目光炯炯有神,盯着他的双眼打量半晌。 秀眉紧蹙,神色逐渐凝重。 白璟一头雾水:“阿檀,你……你怎么了?” 苏檀心中直呼不妙,无力地垂下双手。 难怪方才觉得那车夫似曾相识,若是像这般将他的脸部五官遮去,只留下一双眼睛…… 那就更像了。 完了! 她好像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那日在扶风林中和她交手的蒙面人也许还没有死! 现在回想起来,林中那么多具新鲜尸首,为何偏偏是蒙面人的头被黑熊咬掉了? 他可是潜伏进青州的东夷细作啊! 若他侥幸活下来,那些舆图、城防图…… 塘中游鱼“啪”的一声跃出水面,“咚”一骨碌坠下去,荡开层层水波。 苏檀心头大震,不敢再往下想,面色一寸一寸苍白下去。 难怪那日蒙面人对她杀心如此重,剑剑致命,原来是怕被她认出来。 白璟被她苍白的脸色吓到,眉头紧皱,“阿檀,你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苏檀深吸一口气,掐着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细作蛰伏多年,伪装成连城山庄的车夫,平日驾车往来青州各处,对城内外每条线路无比熟悉,绘制舆图易如反掌。 如此这般推测,已有六成把握。 面对白璟的关心询问,苏檀看向他,平稳语调开口说道:“白璟,连城山庄内部也许有东夷细作。” 白璟霎时愕然,眼睛瞪大:“东夷细作,是何人?” 苏檀默然颔首:“我怀疑方才那名车夫,但我暂时没有足够确凿的证据。” “那日我在扶风林中同东夷细作交过手,他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细长阴狠,眼尾耷拉,还有看人的眼神,和车夫很像。” 白璟盯着苏檀的脸色,意识到此事颇为严重,若非有迹可循,她断然不会平白怀疑无辜之人。 数月前山庄的两个兄弟下山办事被人杀害,最终查实应是仇杀。行走江湖有一二仇家实属寻常,但现在再细想想或许也和细作有关。 若他没记错,山庄里不少兄弟时常同车夫老丁一处吃酒、掷骰子。 酒桌牌桌上,最是容易探听消息。 白璟当即沉下脸色:“我现在就去把他摁下,严审。” 苏檀摇头,拦住他:“不,暂且如常。” “现下我们还在外面,并不清楚他是否还有帮手,万一打草惊蛇再让他跑了。” “待回到山庄后,你再下令封锁,将他困住,搜查他的住处以及往来人际关系。” “那日我与他交手时,曾在他的肩头和前胸留下三道剑伤,沈修妄也刺中了他的胸口,哪怕他用过祛疤膏,也能验出新长的皮肉。” 白璟眯了眯眸子,颔首:“好,我明白了,此事我会禀明父亲,山庄内部确实需要整饬一番。” 他转念又问:“那你呢?” 苏檀:“我去找魏知府,确认一下仵作对那具无头尸的验尸记录。” “毕竟只是猜测,如果尸体各处伤痕无误,许是我误会了老丁,届时定向他赔罪。” “若当真如我所想,细作是他……”苏檀眸色深深,“青州恐怕危矣。” 这么长的时间,足够他再次绘制城防图和舆图,将其传递出去了。 第144章 传承 是夜大风。 与青州相隔千里之外,北境沙场军营。 旌旗猎猎,黄沙漫天。 主将帐中,蜡油火把分立两旁,猩红火苗窜起,照亮沙盘桌前围谈军情的众人。 “左将军,垯河以南乃北漠人的军营驻扎之所,那可是条通天河,想全军渡过去除非等旱期。” “走潼关陆路又绕路太多,恐怕有伏,右将军你说如何?” “嗐,那帮王八羔子,任凭如何叫阵就是不应战,卡死了咱们在这犄角旮旯猫着。” “中将军,稍安勿躁……” 几人争论不休,齐齐看向一旁作壁上观的于尽良。 于尽良脸色不好看,这两三月以来,身体底子似乎一日不如一日。 左将军上前拍了拍他的肩,“于兄,你见解独到,倒是说说眼下该如何撕开这战局口子?” 于尽良没好气地掸开他的手,“别烦老子,主将又不是我。” “嘿,你近日这是怎的了?脸也白净了点,嗓子也细了,像个娘们儿……” “去你的,你才是娘们儿!” 于尽良似是被戳到痛处,压着粗嗓骂他。 最近不知怎的,他觉得自己处处不对劲,尤其是下身…… 说话间,外帐帘子被人揭开,守门士兵恭敬向来人行礼。 “沈将军!” 帐内众将纷纷收敛神色,整了整头盔,于尽良满不在乎地嗤了一声,昂起下巴。 帐帘撩开,沈修妄身穿银铠走进来,墨色头发高束成马尾,面容冷峻,长眉凛凛。 似乎刚从营地外赶回来。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脚步沉实走到主位前坐下,薄唇翕张:“都坐吧。” “深夜召诸位前来,议定行军路线,明日晚间进攻束城。” 众人依次坐下,颔首:“是,末将遵命。” 沈修妄言简意赅,拈起战旗插于沙盘之上。 火光映红他的侧脸,山根挺立,线条分明,明暗交际晃动之时,眉宇间桀骜毕现,端稳加重。 “明日晚间,左将军领一万骑兵自潼关陆路而行,北漠人定会伏击,届时且打且退,拖延半刻钟即可。” “右将军领一万步兵去束城城下叫阵,他们打我们就撤,他们不出来就继续叫阵,声势越大越好。” “中将军带领五千水性好的兵,夜渡垯河,奇袭对方粮草营。” 这是要东、南、西三个方向分散逼近,有人不解,问道:“沈将军,那我们的主力部队究竟要从哪个方向攻进去?” 沈修妄拈起最后一个旗子,插在北面天堑之上。 “从这儿。” 于尽良泼冷水:“那里可都是峭壁,如何能过得去。” 沈修妄真是想赢想疯了吧。 北漠人便是仗着这道天然屏障,才敢屡次挑衅大魏。 甚至沈父当年战败,全军覆没,也是在此。 沈修妄掀起眼皮,冷冷看向于尽良,“北漠人和你一样蠢。” 蠢? 于尽良被当众堵得目瞪口呆,碍于如今他是主将,只能忍下。 沈修妄站起身,接过远泾递来的舆图,徐徐摊开展于众人眼前。 拔地而起的天堑峭壁,内里竟盘旋出一条隐蔽山道。 众将惊呼:“这……” 这太不可思议了! 若有此径,大魏主力军队可直捣黄龙,攻其不备! 于尽良当即坐直了身子,盯着舆图路线图,眼中震惊之色难以遮掩。 左将军喃喃发问:“沈将军,您这是如何办到的……” 当真请了大罗神仙下凡开山劈路不成! 沈修妄看向众人,神色凝重。 “十三载,四千七百四十九天,五万六千九百八十八个时辰,当年我父亲部下的后代,夜夜刀砍斧凿,以血肉搏顽石。” “直至今日,才将此径凿通。” “既然上天当年没有给我们的前辈留路,如今就由后辈亲手劈一条出来。” 帐内火把熊熊燃烧,红色火苗蓬勃跳跃,映入沈修妄的瞳仁之中。 厚积薄发,势不可挡的锐气锋芒毕现。 诸位将领纷纷对他投以钦佩目光,心中战胜的信念愈发高涨。 十三载,整整十三载,总算见到了光照进来的地方。 人生最多不过百年,可为何有些人能不死不灭,因为骨子里的东西世代传承。 驻守北境,屯兵北境,沈修妄那些年当真只甘心驻守了么。 面对大漠孤烟,眺望长河落日,仰头盯着横亘于眼前的天堑。 他暗暗磨此一剑,十三载。 “我沈修妄,誓死领兵冲破天堑,杀胡寇,悼我大魏十万英魂!” “还望诸位,莫要辜负。” 众将情绪激昂,起身抱拳,齐声高喊:“末将谨遵将军命令,此战必胜!” “杀胡寇,悼英魂!” 于尽良彻底哑口无言,随着众人缓缓站起身,他厌恶嫉妒沈修妄,此刻却又不得不被他的手段折服。 拿下北漠,也是他毕生夙愿。 又恨又妒的情绪交织缠绕,其余将领情绪高昂,于尽良只能攥紧拳头,默不作声。 沈修妄面色沉毅,对众将抱拳回礼:“明日,天堑变通途,诸位束城见。” 诸将红光满面,精神奕奕,“沈将军,束城见!” “届时庆功宴,一个都不能少啊!” “哈哈。” 战局布排完毕,沈修妄又命诸位将军详述麾下每支队伍的作战计划和定点位置,确保三军及时汇合。 最终议事完毕,众人依次告退,走出帐外。 帐内只剩两人。 于尽良仍坐在原位,眼神打量沈修妄。 沈修妄起身收卷身后的舆图,根本不屑看他,只当做没这个人。 最终于尽良憋不住了,缓缓站起来,走到他身旁,语气莫名:“沈将军,末将佩服您的高瞻远瞩,不光是在战场之上,挑姑娘也很在行。” 沈修妄手上动作一顿,回眸,视线如鹰隼般锁定他,“你找死?” 于尽良似笑非笑地舔了一下嘴唇,意犹未尽:“苏小姐很不错。” 憋了这么多天,他始终想找个恰当的时机好生打击沈修妄一番。 如今他对战事势在必得,却不知道后院起火。 亲口告诉他,他的女人,他碰过了,想想就痛快。 于尽良完全不怕他动手,他有圣令在身,激得沈修妄动手,他更有理由将其拿下,坐收渔翁之利。 说完这些,他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盯着沈修妄。 却不料,沈修妄却丝毫没有动怒,神色平静,余光扫他一眼,转过身去继续摆放舆图。 “说完了?说完了就滚吧。” “守好大营,若出差错,本将军砍了你!” 于尽良错愕:“你……” 他怎能如此无动于衷,不是都说他对苏檀情根深种么? 种哪去了? 闹着玩呢! 沈修妄丢给他一个背影,慢悠悠往内帐走去,对外头唤道:“长风,取些艾草进来熏一熏,这营帐里头怎么一股子尿骚味儿。” “你!” 怎么还拐弯抹角的骂人。 于尽良气不打一处来,嗓子更细了,一甩手,愤愤离去。 沈修妄懒得再搭理这跳梁丑角,走回内帐,脱下繁重甲衣。 洗面净手后,用帕子仔细擦干净,这才坐到长案前。 从胸前衣襟里头摸出碧色香囊,低头轻轻嗅了嗅。 烽火狼烟中,一抹清淡宜人的艾草香何其珍贵。 沈修妄唇角上扬,捧着宝贝似的。 他的檀儿,是世间最伶俐聪慧的姑娘,岂是蠢货能算计染指的。 第145章 验尸 青州城郊乱葬岗。 子时已过,夜枭啼啸,月色凄凄,惨白淡如水。 坟地枯树横生,大大小小的坟包聚在一起,满地白纸钱。 一阵夜风吹来,纸钱贴着地面悠悠打转儿,坟包的影子好似傀影摇摇晃晃。 孙捕头握着佩刀,躲在树后面,探头看向不远处被挖开的坟坑,嘴里默念:“阿弥陀佛,诸鬼退散,邪祟不近,百毒不侵……” “啪!” 肩头忽的搭上一只手,“师父,您站这儿干啥呢?” 孙捕头猛的一哆嗦,吓得三魂六魄险些不能归一,愤愤扭头瞪向身后。 “曹小米,你知不知道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圆脸小伙悻悻收回手,瘪了瘪嘴,嘟囔:“您胆子这么小,咋当上捕头的啊?” “你懂个甚。”孙捕头挺直腰杆,清了清嗓子,“为师这是在为苏小姐镇守大后方,以防有邪祟侵扰。” “去去去,知府大人派咱们来协助验尸,你不在坑里帮着苏小姐,上来干嘛?” 曹小米一拍脑门儿,往后头的马车走去,“俺都忘了,苏小姐叫俺再去拿把铁锹等会填土,嘿嘿。” 孙捕头恨铁不成钢:“你这小子,把你从乡屯儿里带出来的时候不是说了么,咱们青州城是大地界儿,不许成天俺俺的,要说我。” “俺知道了……” 啧,孺子不可教也。 孙捕头无奈地摇头,壮着胆子往坟坑那边挪了几步,探头看去。 只见苏檀口鼻处遮着一块白色厚巾布,旁边打下手的灵韵和锦夜也蒙着面,三人正对着那具无头尸研究。 尸体掩埋两三月,加之又是夏季,腐败严重,已然白骨化。 灵韵用银镊子拨开碎布烂衫:“小姐,这皮肉都烂没了,咱们还怎么看伤口啊?” 锦夜双手抱胸,若有所思:“只看这白骨,好像当真看不出来……” 苏檀皱紧眉头,暂且没说话。 方才她看过仵作的验尸簿子,尸体左肩、前胸确实有剑伤,而且当胸刺中的那一剑位置也对。 仅从伤口位置判断,这具尸体似乎就是和她交手的蒙面人。 但苏檀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那日沈修妄飞身过来,一剑射出去,腕力用了十成。 她亲眼所见,剑刃是当胸穿过去的,若是前胸有刺入伤,后背应当也有刺出伤才是。 但仵作的验尸簿子上面并没有标注后背有伤。 而且前胸有肋骨和胸骨保护,若长剑穿胸而过,必定刺伤体内骨头,留下剑痕。 苏檀眉心一跳,弯下腰,对灵韵说道:“明角灯再近一点。” “是。” 她手持小银杵,一寸一寸顺着尸体前胸的肋骨滑动,寻找顿挫感。 孙捕头忍不住探头,好奇问道:“苏小姐这是在作甚?” 锦夜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小姐在找剑痕!若是没有剑痕,这具尸体就绝对不是蒙面人。” “我家公子剑术无双,内力深厚,剑过不可能不留痕。” 孙捕头大为受教,“原来如此,苏小姐好生聪敏。” 灵韵得意哼声:“那当然了,我家小姐举世无双。” 曹小米扛着铁锹走来,憨笑接话:“嘿嘿,公子无双,小姐也无双,那凑一块就成双了呀。” “显着你了,机灵的。”孙捕头噎他。 “师父,你咋来了?不是镇守大后方的嘛……” “哈哈哈。” “锦夜,你笑声小点,别影响我家小姐做事。” 四人你一言我一语,苏檀全神贯注,很快将相对应的肋骨位置顺了一遍。 肋骨很平滑,寻不到丝毫剑痕。 她缓缓站起身,猜测得到证实,强烈的不安感汹涌袭来。 “小姐,他是不是蒙面人啊?” 苏檀摇头,“不是,细作应该还活着。” “细作还活着!那……那咱们青州城……” 苏檀垂眸不语,一颗心缓缓往下坠,城防图怕是早就落到东夷人手里了。 如今北境和南境都在打仗,大魏军队分身乏术,东夷在此刻跃跃欲试,恐怕…… 一时间,乱葬岗内越发沉寂,夜枭站在枯树枝头,歪着脖子,眼睛溜圆盯着他们瞅。 好像在物色不久后到此的新客。 几人合力重新将那具尸骨埋好,很有默契都没开口说话。 方才谈笑斗嘴的欢快氛围一扫而空。 一道黑影自远处飞身而至,暗卫上前对苏檀禀报:“苏小姐,白少庄主已然擒获细作老丁,从其住处翻出东夷细作每月要服用的解药,现已将其押送府衙。” 为确保细作绝对忠诚,派出来之前定然被喂下秘药控制。 苏檀抬头看了一眼天边残月,敛起神色,“走吧,我们去府衙,偌大的青州城绝不任人宰割。” 曹小米义愤填膺:“对,整死那个细作!” 从城郊赶到青州府衙,已近丑时。 府牢刑房内,老丁被剥去上衣捆在刑架之上,肩头和胸口愈合生长的新肉清晰可辨。 此刻虽然被打得口吐鲜血,愣是一个字都没往外吐,撬开一个细作的嘴,比杀了他要难千百倍。 柳通判和吴师爷轮番上阵,一个派人上去用刑,一个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说。 但老丁当真软硬不吃,横竖一句话,有种杀了他,他绝不背叛东夷。 魏知府气得满地打转,只觉天灵盖要冒出火来。 “来人啊!用烙刑!” 白璟坐在一旁,适时拦住他,“大人且慢。” 柳、吴二人也连连使眼色,若真弄死他,反倒亏了。 进退两难,四面楚歌,魏知府心急如焚。 孙捕头扛着铁锹从外面走进来,瞅见刑房里一屋子上官,连忙依次行礼。 “知府大人,小的把苏小姐带回来了。” 苏檀跟在他身后,步伐有条不紊。 闻声,绑在刑架上的老丁睁开眼睛死死剜向苏檀。 这个该死的女人,屡屡坏事,当初在林中就该杀了她! 苏檀淡然看了他一眼,丝毫不惧他满脸的杀意,审视老丁这副模样,定然誓死不会开口。 苏檀收回视线,上前对诸人屈膝行礼:“民女拜见各位大人。” 魏知府眼睛一亮,这可是贵人,她的话就是沈国公的意思。 连忙抬手恕礼:“免了,日后都免了。” “苏小姐,今日若非你主动告知此事,这个细作怕是还在为非作歹!” 孙捕头殷勤搬来干净椅子放在白璟座椅旁,请苏檀入座,苏檀颔首致谢,矮身坐下。 “大人言重了,城防图和舆图定然已经传递至东夷,现下拿到他的口供最要紧…” 不等她说完,老丁横眉怒骂,吐出一口血沫子:“呸,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女人做梦!” “在我们东夷,女人根本没有资格出门,大魏男子真是无用,朝廷官员竟跟一个商贾女搅和不清!” “呸!” 白璟唰的一下抽出剑,对向老丁,怒不可遏:“你当真想死是不是!” “白少庄主,克制一点。”魏知府抬起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随后抬眸看向老丁,言辞犀利:“苏小姐品行纯良,区区倭夷哪里配论,蛮荒之流。” 苏檀适时起身拦住白璟,缓步走上前,语气平静:“我自己来。” 第146章 燃眉 刑房内气氛紧绷,墙上火把燃得汹涌。 苏檀朝老丁一步一步走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淡然开口:“很愤怒吧,蛰伏隐忍多年,就快要功成名就,最后竟然栽在我一个弱女子手里。” 老丁胸膛剧烈起伏,被她三言两句激得更愤怒了。 苏檀笑了笑:“我不知道东夷女子是如何过日子的,但我相信不是所有女子都愿意屈于你这种废物之下。” 老丁嗤笑,嘴角裂开满是污血:“呵,等着吧,东夷铁骑很快就会踏平青州,乃至整个大魏。” “像你这样不知死活的大魏女子,会被狠狠践踏、蹂躏!” 他恶狠狠龇牙:“女子,天生下贱……” “啪!” 苏檀对着他的脸狠狠甩下一巴掌。 掌风很强,用尽全身力气。 老丁被打得偏过头去,眼冒金星,脖颈一转,刚想再骂回去,下巴忽的传来一阵剧痛。 吧嗒一响,下颌骨不受控制被掰开,嘴巴张得老大。 苏檀懒得同他再废话,卸掉他的下巴,掏出袖中药水尽数灌进去,末了抬起下颌骨,“咔嚓”一声粗暴合上。 手指一戳他的颈间穴道,药水被老丁尽数吞入腹中。 等他反应过来后,想吐也吐不出来。 挣扎着怒吼:“你……你究竟给我喝了什么?” 苏檀掏出手帕,慢条斯理擦拭手指,“毒药,等死吧。” 老丁两股战战:“你,你这个毒妇!” 苏檀微笑,语气危险:“不是想死么,害怕了?” 她一字一顿:“放心,一定会让你死得痛苦万分。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怕什么。” “啊——你,你!” 老丁顿觉腹中绞痛万分,神情恍惚,眼珠子爆了出来,手脚拼命挣扎。 刑房内众人被震得目瞪口呆,孙捕头的嘴巴张得快要塞进去两个鸡蛋了。 这这这……这是苏小姐。 白璟忍俊不禁,果然这才是他认识的阿檀,有仇必报,有气必出。 苏檀擦干净手指,对上首还没回过神的魏知府说道:“知府大人,这细作方才喝下吐真秘药,最多半个时辰后,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魏知府连连点头,抚掌大笑:“妙啊,还是苏小姐有办法。” 柳通判和吴师爷也随即松了一口气,捻着胡须相视一笑。 宁死不屈的细作面如死灰,不是毒药么?这个女人究竟给他喝了什么鬼东西! 然而,半个时辰后,众人虽然如愿拿到口供,却彻底陷入僵局。 六月二十九,东夷将举兵十五万自青州破城而入,一路东征,直抵京城。 府衙议事堂。 魏知府往椅子上一瘫,神情恍惚。 今日已过子时,已是六月二十九。 十五万兵马,即将来袭,两厢加在一起犹如五雷轰顶! 他捧着乌纱帽喃喃自语:“我青州城两千守城兵,沈国公建立的戍卫营中新兵初练,实战经验不够,除去不满二十岁的男子,加起来统共两万。” “两万新兵对抗十五万精锐,这仗如何打啊!” 吴师爷抹了一把八字胡,额头大汗淋漓,立马提笔疾书:“我立刻上书朝廷,求增援兵。” 白璟默然摇头:“根本来不及……” 京城至青州行军至少十日,且是骑兵急行军,若是步兵,至少二十日。 柳通判愁眉不展:“来不及也要上奏啊!若青州城破,不出半月,大魏必将沦陷半数城池。” 白璟叹了一口气:“眼下燃眉之急是青州城先要撑住。” “我们连城山庄上上下下加起来能打的有三四千人,我现在就派人传信集结他们下山,跟随守城兵布防。” 魏知府回过心神,“好!白少庄主大义!” “青州府衙还有上百差役,通通并入守城兵,所有人城门待命。” “我现在立刻书信给临近的峡州知府,时辰有限,只能请他再分派部分守城兵支援青州。” 众人集思广益,结合官家可用兵力和江湖可用势力,勉强凑出新的布防计划。 苏檀坐于一旁垂眸深思,指尖紧紧捏着衣袖缓缓摩挲,并未参与他们方才的筹划。 魏知府撑着椅子扶手站起身,缓步走近她,低声道:“苏小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苏檀颔首:“魏大人请。” 两人走到偏堂坐下,魏知府忍不住问道:“咱们要不要向沈国公求援?” 苏檀抿了抿唇,垂下眼帘:“他在北境,距离青州太远,况且与北漠战局正酣,赶不及。” 东夷也正是挑中这个时候才敢大举出兵。 沈修妄被钳制于北境,卫荀受制于南境,大魏骁勇善战的两位良将暂时都抽不出身。 朝廷再派其他的将军领兵驰援青州,并不能轻易压制住十五万东夷兵。 待沈修妄他们折回时,大势已去,大魏国土必将被三国瓜分殆尽。 若说奸诈,非东夷人莫属。 魏知府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苏檀明白他要说什么,看着魏知府满脸愁容,她点头答应:“我立刻写一封信派人送去北境。” “但是,我不确定是否能送到他手中。” 战场通信本就艰难,除非京城有圣意传达,旁的只会扰乱军心,更何况于尽良还在替皇帝监视沈修妄。 这几个月,他们并未有书信往来,偶尔暗卫会互相传几句话。 沈修妄不愿将她暴露在皇帝眼下。 但近一个月,音讯全无,想来战局到了紧要时刻。 魏知府不胜感激:“我明白,只是想把沈国公当作一个念头——” “想着他能来,我就更有信心能多撑一日。” 这话说得心酸,魏知府年近五十,入仕二十余年,无大功却也无大错,自认庸碌,不料这一遭竟直奔命门而来。 府衙外传来打更人的声音,穿透砖墙,醇厚悠长。 “早睡早起,保重身体,寅时。” “早睡早起,保重身体,寅时。” 梆子声咚咚作响,盘旋于长街上空,久久不散。 魏知府自嘲地摇了摇头,神色凝重:“我这父母官当的委实无能,往后再也不能让青州老百姓们睡个安稳觉了。” 苏檀顺着打更人的声音看向窗外,寅时,黎明前夕,天地间最黑暗混沌的时刻。 魏知府看向苏檀,略有歉意:“苏小姐,从前多有怠慢,起初还想着利用你的美貌笼络沈国公,却不料……唉,不说了,羞愧。” “写完信你就离开青州吧,我派人护送你出城,走的远一点,安全些。” 说完这些,魏知府一如往常,抬手整了整头顶的乌纱帽,捋了一把山羊胡,站起身背手往议事堂方向走。 堂外只亮着一盏风灯,光线明明灭灭,落在魏知府的肩头。 半老的官儿,腰板似乎一夜间弯了不少。 第147章 战起 看着魏知府的背影。 恍惚间,苏檀想起一桩旧事。 五年前,她初到青州,开铺子做生意,时常有地痞流氓上门寻衅滋事,她一怒之下到府衙报官。 当时魏知府坐在高堂之上,捋着山羊胡,腰板挺直:“苏掌柜莫怕,日后本官定安排捕快多加巡视,我青州商贾不论男女老幼,皆可安安稳稳做生意。” 起初,苏檀以为他只是打几句官腔,打发自己离开,却不料第二日孙捕头果真带着捕快们巡逻四五回。 事后苏檀送礼给魏知府,他照收不误,但在诸多大是大非面前,魏知府不算糊涂。 为官圆滑最爱头顶的乌纱帽,又难得清醒不助恶的父母官。 大敌当前,自当同进退。 收回神思,苏檀叫住他,语气松快:“魏大人。” 魏知府顿足,转身看向她,乌纱帽的黑色羽翅颤颤巍巍。 苏檀说:“我的无垢盟可以提供两千民兵,自备兵器。” “沈国公临走前曾留下一千暗卫,可以一当十。” “鸡鸣山中备有数十间洞窟房,粮草富足。” “青州境内的苏氏商铺、药铺库房常年备货,哪怕封城,也能撑两三个月。” “您当真要送我走?” 魏知府眼眶逐渐泛红,仍不忘打着官腔:“苏小姐,若你有个好歹,本官如何同沈国公交代。” 君子重诺,沈国公离开青州前,他曾承诺定会保苏小姐无虞,如今岂可背信弃义。 苏檀莞尔:“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若青州城破,我一人逃命独活,后半辈子如何同自己交代。” 魏知府看着苏檀久久无言,头顶官帽的羽翅悄然颤动。 他颔首:“苏小姐高义,魏宏汗颜。” 苏檀颔首回礼:“知府大人为民立命,民女亦敬佩。” 隔着堂外高高的门槛,官与民,相视一笑。 “吁!” 府衙外传来人声。 城门校尉郑勇推开大门扬声禀报:“大人,不好了,距离城门二十里外发现东夷军队!” 议事堂内众人闻讯跑出来,围作一团。 郑勇满脸焦色,大口喘着粗气:“先遣兵全……全副武装,据探路斥候估测,足有五万之多。” 苏檀一下子握紧拳头,竟来得如此之快,先遣兵就有五万,待后面的主力军队抵达…… 青州危如累卵! 魏知府当即摘下乌纱帽,预备换甲衣,对郑勇吩咐道:“传令下去,戍卫营立刻出兵应战,城门、浮丘山,严防死守。” “即刻派巡逻兵挨家挨户通知百姓们,收拾粮食细软撤离城中,去往鸡鸣山避难。” “是!” 魏知府转头看向苏檀,语气郑重:“苏小姐,安顿后方百姓,此重任便交由您和无垢盟了。” 苏檀重重点头。 魏知府又对吴师爷说道:“你和苏小姐一同去往鸡鸣山,务必将求援奏疏飞鸽送出。” “下官遵命!” 大军压境,激战在即。 东夷军队行至城外十里之处,许是警觉城中有变,并未立即发动进攻,而是就地安营扎寨,与青州城门守卫遥遥对峙,犹如野兽伺机而动。 青州城内人心惶惶,巡逻兵挨家挨户上门催促百姓撤离,往鸡鸣山避难的队伍越来越长。 临近二十九日傍晚,苏檀仍在带领手下的管事们安置百姓暂且落脚,老弱妇孺住进洞窟房,其余人住进林中搭建的窝棚。 苏檀一天一夜没有合眼,只在午间喝了半杯水,此刻扶着腰靠在树干旁喘息片刻。 残阳如血,赤红余晖透过林间树梢漏下来,斑驳陆离。 “嘭嘭嘭!” 远处青州城门口,战鼓声震动人心,脚下土地似乎也随之抖动。 苏檀掀开眼帘,极目远眺,连绵城墙烽烟四起,灰白烟气袅袅腾空。 风中弥漫着焦臭味道,林中鸟雀接二连三惊飞。 远处百姓们三五围坐,有人低声哭泣,有人抱着包袱窃窃私语,还有人尚未从开战的惊变中反应过来…… 苏檀叹出一口气,握着腰间的含光剑,指尖微微发抖。 战争,一个距离她很远又很近的词。 如今当真要面对,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但是害怕,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灵韵从林中走来,拿出一袋糕饼递给她,轻声道:“小姐,您先吃口东西吧,大江和小川带着人运来米粮和药材,城里百姓都上山了。” 苏檀伸手拿了一块,塞到嘴里,边咀嚼边点头:“嗯,那就好。” 糕饼有些干巴,没有茶水润喉,苏檀吃得急了点,忍不住呛咳两声。 “咳咳。” 灵韵连忙伸手拍她后背,苏檀摆手示意无事,压下气息,将喉中糕饼尽数咽下去。 扯了扯唇角,对灵韵笑道:“饿急了,果然狼吞虎咽要不得,我没事。” 说话间,洞窟房那面忽然传来吵闹声。 “你们苏小姐怎么安排的,凭什么这些穷鬼可以住屋子,我们反而要住窝棚?” “你知不知道老子是谁,滚出去,这间房我们刘家占了!” “刘掌柜,山上洞窟房有限,先紧着孩子妇孺住……” “你给我闭嘴,这里轮得到你说话么?老子有的是银子,今儿就要住这间房!” “把这些穷鬼赶出去,什么破烂玩意儿通通扔出去。” 一阵吵嚷摔打…… 苏檀眉头紧锁,将还没吃完的半块糕饼递给灵韵,提着腰间佩剑往洞窟房走去。 营地外面围满了百姓探头朝里看,里三层外三层,议论纷纷。 朝南的屋子门口,包袱衣裳被丢得到处都是,七八个孩童浑身发抖缩在外墙角落,还有四五个年迈妇人满脸泪痕蹲在一旁收拾东西。 反观另一边,刘掌柜膀大腰圆,正双手叉腰指挥小厮往屋里搬东西。 无垢盟的民兵在旁劝说,被刘掌柜骂得狗血淋头。 “你算个什么东西,就算你们苏当家来了,也得和爷好好说话。” 话音未落。 “嗖!” 一道剑芒直奔面门而来。 寒光一闪,长剑从刘掌柜脸颊旁擦过。 “铮!” 径直没入他身后的树干之中,剑柄微微抖动。 第148章 民心 霎时间,刘掌柜吓得腿都软了,后知后觉抱头蹲下,抬眼看向剑射来的方向。 苏檀面色沉郁,秀眉紧蹙,一身束袖骑装迎面走来。 “刘奉,你耍哪门子的威风!” 看清是苏檀,刘奉撑着膝盖缓缓站起身,面色不虞:“苏当家,大家同为青州商会的人,你竟然拔剑对我,此为何意?” 苏檀冷声诘问:“营地住所安排皆已妥当,你仗势欺人,抢夺老弱妇孺的屋子此为何意?” “我——”刘掌柜愤愤拂袖,竖起手指指向她,“苏檀,方才称你一声苏当家是给你面子,我刘某在青州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住一间屋子怎么了!” 他又转身居高临下指向角落的孩童、妇女,“这些贱民穷鬼,平日住惯了窝棚,给爷腾个地儿怎么了!” 说着抬脚便要上前踹人,威胁道:“你们说,是不是自愿让出屋子的?” 几人哪敢说不是,缩成一团讷讷点头,不敢应声。 刘奉撸起袖子,扭头就要同苏檀再分辩,颈间忽然一凉。 苏檀提起长剑,剑尖抵于他的喉咙,怒不可遏:“如今东夷大军压境,青州城岌岌可危。” “你堂堂七尺男儿,生得膀大腰圆,若当真有血性,拿出这份气势去同东夷人搏命去!” “贱民,穷鬼,你刘奉吃了几日饱饭便不知道何为天高地厚了是么!” “你有万贯家私又如何,大敌当前,所有人的命只有一条,不分贵贱!” 围观百姓议论纷纷,有人大声附和:“就是,摆什么谱,生死攸关还在仗势欺人。” 刘奉举起双手,怔怔往后退,苏檀提剑一步步紧逼。 刘家的小厮家丁见状,提起棍棒便要护主,被无垢盟的民兵摁下。 眼见势头不对,刘奉扬声大喊:“苏檀,你有本事就杀了我!” “你现下仗着自己人多势众,妄图在平民百姓里面称王称霸!” “大敌当前,你一介女流扮什么圣人,还不是为了满足自己好大喜功的私欲!” “父老乡亲们,可别被这个女人骗了,小心她手下的民兵抢了你们的身家细软,趁着战乱逃之夭夭……” 此话一出,有些百姓下意识捂紧荷包,目光警惕看向四周手持刀剑的人。 犹疑审视的目光尽数落在苏檀身上。 是啊,如今官兵都在城门防守,若是无垢盟的人起了坏心思,搜刮他们…… 听到刘奉的话,有些脸生的百姓开始窃窃私语。 苏檀眯了眯眸子,只觉一阵恶寒从心头升起。 人心,最是经不起考验。 人群后面忽然传来一声浑厚怒骂:“刘奉,你他娘的少放屁!” 围观百姓闻声让开一条路,只见吴师爷和青州商会唐老气势汹汹走来,身后还跟着商会诸位东家。 唐老怒骂一声,上前一脚踹翻刘奉,“你这个心眼烂透了的狗东西,还敢往苏小姐身上泼脏水。” “我今儿就替商会除了你这颗老鼠屎!” 刘奉哭爹喊娘,抱头求饶:“唐老……唐老我错了……” 吴师爷走到众人面前转身,看向百姓,安抚民心,扯着嗓子说道:“青州父老乡亲们,至此危难之际,我能明白你们的不安和惶恐。” “东夷突袭之事,若非苏小姐提前警觉,此刻我们怕是早就命丧东夷人的长枪之下。” “魏知府如今带领官兵在城门严防死守,他亲口拜托苏小姐安抚后方百姓,这鸡鸣山上每一处落脚点都是苏小姐和她的手下们提前布下的。” 他转头看向苏檀,目光含着敬重:“她本可以不管你们,只管苏氏的人安然无恙,但她默默为大家忙活了一天一夜,粒米未进,如今换来的竟是这般!” “我不求诸位能懂得感恩,只求别被谣言蛊惑。若还有不信的,不愿接受苏小姐安排的,尽管下山离去,救得了人,救不了某些烂透了的良心!” 吴师爷的一番话振聋发聩,营地中霎时静谧无声。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齐齐将目光投向苏檀。 残阳余晖下,女子的身形愈发纤瘦脆弱。 从晨起到日暮,苏小姐在山上前前后后忙碌,扶老携幼,安排大家落脚歇息。 又吩咐手下给大家分发吃食和清水,有受伤的,或是生病的,她还帮忙号脉给药。 桩桩件件大家都看在眼里。 如今有些人竟被刘奉的三言两语挑拨了,怀疑苏小姐的居心,简直羞愧难当。 不少人接二连三低下头,还有更多人从头到尾都很相信苏檀,此刻满眼感激地看向她。 人群中有一孱弱妇人颤颤巍巍说道:“老婆子谢谢苏小姐大恩,我们全家都跟着您!” 随着第一人的发声,越来越多的声音冒出来。 “对,我们相信苏小姐……” “苏小姐是我们青州的大善人,平日就乐善好施。” “那个姓刘的满嘴喷粪,把他赶下山去!” “苏小姐做的对,老弱妇孺住屋子,我们男人身强力壮,不怕日晒雨淋,窝棚已经很好了!” 苏檀还剑入鞘,深吸一口气,回身看向他们。 这些百姓有她认识的,也有从未见过的,但此刻每个人都在看着她,目光炽热而坚定。 苏檀看向众人,拔高音调,开口说道:“方才大家的质疑我都能理解,如今大敌当前,我们只有拧成一股绳,才能守住青州城!” 轰隆! 惊雷乍起,伴随轰隆隆的雷声,远处城门口传来呼喝厮杀声。 战鼓如雷,敲打在每个人头顶。 顷刻间火光冲天,东夷兵推着甲车强势攻城,青州守军砸下桐油罐,射出带火羽箭,顽强抵抗。 前锋营手持利刃,杀入敌军阵营,喊杀声震天响。 前面的人倒下去,后面的人踩着鲜血继续跟上。 昔日家园沦为炼狱,上一秒还活生生的人,下一秒就成了一具鲜血淋漓的尸首。 雷声越来越密,大风呼啸,林梢哗哗作响。所有百姓转头望向城墙外的火海,咬紧牙关,默默握紧拳头。 东夷人欺人太甚,攻城夺地,犯我疆土! 有人高喊:“守住青州城!苏小姐,请发给我一把兵器,我能上战场!” “我也能!” “我们也可以!” “老人孩子和妇女留下,所有有血性的男人都要拿起兵器,去守城!” 前线战局猛烈,后方百姓群情沸腾。 苏檀与吴师爷相视一眼,如释重负。 民心所向,共御敌寇,青州尚有一线生机。 第149章 割舍 连续两日交战,东夷先遣军强攻不下,幸亏提前布防,青州守军凭借顽强毅力险胜。 奈何死伤颇重,城内伤兵营满是伤员。 城中所有药铺的大夫都已进入伤兵营救治,所幸药材等一应用物暂时不缺,伤重不治者较少。 这日午后,苏檀安顿好营地的百姓,去找吴师爷询问向朝廷求援一事。 按理说已有两三日,飞鸽传信早该有结果。 吴师爷叹了一口气,看向空空如也的鸽笼子,忧心忡忡:“我每日都在等,奈何就是不见回信,莫不是鸽子中途被敌军截获了?” 苏檀垂眸盯着鸽笼,抿紧唇,若有所思。 如果信鸽没有被截获,朝廷收到求援却迟迟没有回信,皇帝究竟是怎么想的? 吴师爷转念问她:“苏小姐,沈国公那边有回应了么?” 苏檀敛起神思,不由地掐紧掌心,摇头:“还没有。” “北境战况不知如何,信能否送到还是个问题,现在只能盼京城援兵尽快抵达。” 吴师爷脸色苍白,连连叹气:“如今咱们粮草暂时不缺,但羽箭等应战之物已然不多,魏大人在前头急得焦头烂额。” “再耗几日下去,士兵们只能持大刀与敌人贴身肉搏了……” 说话间,外头传来急促脚步声。 来人是戍卫营中的新兵,小伙子年岁不大,神色慌张,面无血色,嘴唇干巴裂开了几道血口子。 看见苏檀后好像看见了救星,连忙说道:“苏小姐,我可算找到您了,城内伤兵营的张大夫请您过去一趟。” 苏檀将腰间水囊递给他,“发生何事了?你先坐下慢慢说。” 新兵来不及喝水,利索说道:“从昨夜至今日午间,已有几十个伤兵发高热,先是皮肉溃烂,最后口吐污血而亡。” “张大夫观测他们死因相同,怀疑有瘟疫……奈何实在找不到病因,才想请您去看看。” 闻言,苏檀眉心直跳,连声发问:“现下伤兵营内可曾设置隔离帐?还有多少人有此症状?” 新兵连连点头:“设了,都设了,但又有一批伤兵不太好,三四十人。” 苏檀思索片刻,当即转头对吴师爷说道:“山上的百姓就交给您和唐老照管了,若真是瘟疫,我应当不会再回来。” 吴师爷脸色苍白,喃喃道:“苏小姐,若真是瘟疫,你……” “我没事,此病绝不可大肆蔓延开来,您暂且要守口如瓶,不能让百姓们再次慌乱。” 苏檀顿了顿:“对我的手下们也暂且别说,就说我下山去找魏大人议事了。” 吴师爷郑重点头:“好,小老儿都明白。” 苏檀简单交代一番,便回住处取了药箱,跟随巡逻兵骑马下山。 青州危如累卵,大魏朝堂亦是乱作一团。 一日前。 北境捷报传来,沈国公于北漠天堑大败胡人,神兵天降一举夺下束城关,胡寇死伤惨重,落荒而逃。 赵贤捏着捷报,心头快慰至极,扬声高喊三声:“好!好!好!” 朝野上下喜气洋洋,百官争相拜贺:“陛下励精图治,知人善任,大魏必将洪福齐天,鼎盛千秋!” 赵贤舒心至极,坐于龙椅宝座,捧着捷报尚未放下,听得殿外又一声急令传来。 “报!青州遇袭,东夷十五万精锐倾巢出动。” “青州求援,青州求援!” 一石激起千层浪。 赵贤盯着求援奏疏,满脸笑意褪去,面色铁青。 “区区倭夷小国,胆敢犯境!” 乔煜立于御台下方首位,听到此消息忧心如焚,当即出列拱手谏言。 “陛下,青州乃东境首城,若被东夷攻下,一路举兵东进,则京城危矣!” “臣恳请陛下即刻派兵驰援,骑兵先行,步兵压阵,日夜急行军!” 话音刚落,兵部尚书出列谏言。 “陛下,青州遇袭乃六月二十九日,如今已七月初一,十五万东夷精锐压城,如今已然过去两日还不知青州是否已经城破。” “若此刻派兵驰援,骑兵最快赶至也要七日,前后加起来近十日,青州守军怎可能扛得住十五万东夷兵?” “若届时城已破,无倚仗,则驰援军队危矣!” “莫不如暂且舍青州,固京城,将驰援兵力布防于汴州。” “汴州易守难攻,又是东进京城的要塞,只要将所余兵力尽数囤聚于汴州,尽力拖延至北境大军折返,届时前后夹击,痛击倭夷,再夺回青州也不迟啊!” 听此一言,不少朝臣连连点头称是,赵贤显然也若有所思。 乔煜横眉冷对,当即转身瞪向兵部尚书,诘问: “所以,季尚书的意思是,青州城就是挡在东夷兵前面的活靶子,舍弃青州,固防汴州,以保京城是吗?” 他字字如针:“城破后疆土可以再收复,可是青州城内的数万官兵和百姓如何还魂!” 季尚书反唇相讥:“乔相忧国忧民,下官自然亦是!” “奈何如今将兵有限,北境的大部队折返需要时间,下官此计亦是为京城考虑,为陛下的安危考虑。” “折中暂舍青州,待主力归来再夺回,有何不可!” “青州百姓是命,京城百姓便不是命了么?” 乔煜冷然:“季尚书好一通冠冕堂皇,如今青州百姓的头上已经悬着东夷利刃,我们尚且远在京城,你已经怕死了是么?” “再者,你如何肯定青州定然会城破?” “沈国公离京前曾在青州设戍卫营,加上原本的守城军,乃至青州城内的江湖势力、百姓,数万人顽抗到底,撑过十日又有何不可能!” 季尚书语塞,抬手怒指:“乔相,你未免有失偏颇!” 乔煜不耐与他再辩,转身面朝龙椅,掀袍下跪,以头抢地:“陛下,臣愿领兵前往,驰援青州,万死莫辞!” 从武将列队中又走出一人,程樾阔步上前,笔直跪下:“陛下,臣身为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掌管京城布防,值此青州危难之际,亦愿领命前往支援。” 他垂首叩头:“青州,不可舍!” 文官队列中也依次走出来数人,齐清珩、沈儒安,还有数名忠正之士,纷纷跪地谏言。 “陛下,青州不可舍!” 然,亦有季尚书之流,群起叩拜谏言:“陛下,暂舍一青州,保京城无虞,届时大军折返再夺城池,此为万全上上之策!” 季尚书言辞恳切:“陛下,如今京城内外可用将兵不足十万,若尽数支援青州,京都如何自保啊!” “固防汴州,刻不容缓啊陛下!” 第150章 老将 赵贤端坐龙椅之上,漆眉紧皱,听完两方群臣谏言,忍不住起身踱步,心中暗暗忖度。 季尚书所言不假,如今沈修妄和卫荀,以及孙彧、于尽良等大将都在南、北境外征战。 京城可用将领不多,五城兵马司和御林军绝对不能离开京城,若再把剩余的兵力派去驰援青州,难保输赢。 莫不如退守汴州,固防京城,待到大将领兵折回,再夺回青州就是。 至于青州百姓和守卫军,只能说他们时运不济,若提前几日上书求援,总比现下来得好一些。 若为大局,必有牺牲。 赵贤打定主意,缓缓坐回上位,垂眸看向御台下跪着的一众大臣。 目光落在乔煜身上,朗声开口:“右相起身吧。” “朕知你为民请命,忠心可鉴,奈何如今时局莫测,京城为首不可不固防。” 话中深意,昭然若揭。 乔煜心头森然,仍不死心,再三叩首:“还请陛下三思,青州不可舍!” “数万守军与百姓正翘首以盼京城派兵驰援,东夷人性情残暴,若青州城破,百姓必将受尽凌辱绞杀。” “陛下!” 乔煜字字泣血,奈何赵贤圣意已定,不为所动。 沉声开口:“右相,莫要再让朕难做,速速起身。” 季尚书亦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乔相,起身吧,大局为重。” 乔煜还要抵死谏言,身后紧闭的大殿门忽的被人一把推开。 万丈天光瞬间涌入太和殿,明亮锐利。 有人逆光而来,身形板正,脚步稳健,腰间佩剑凛然生辉。 他直呼兵部尚书其名,扬声怒喝:“季载道,你枉为兵部尚书,竟如此贪生怕死,你死去老爹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百官闻声转头看向来人,有年纪大一些的认出了他,难以置信,喃喃自语:“是……是沈老侯爷啊!” 季尚书虎躯一震,犹如被雷击。 守门的黄门内侍慌忙上御前禀报:“陛下,沈老侯爷手持御赐尚方宝剑公然闯入,奴才……奴才不敢阻拦。” 赵贤眉头一皱,挥手示意他下去,略坐直了身子。 沈老侯爷昂首阔步走到御台之下,侧头瞪了一眼季尚书之流。 无论文官武将,顿时两股战战,冷汗涔涔。 沈继阊乃三朝元老,曾与赵贤的皇爷爷一同打江山,朝廷上下论资排辈,谁敢不给他两分薄面。 老侯爷不怒自威,收回眼神,这才对上首的皇帝拱手拜礼。 “老臣参见陛下,不请自来,还望陛下恕罪。” 赵贤端起笑意,恕礼:“老侯爷避世多年,如今再临太和殿,无需多礼。” “不知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沈老侯爷也不拐弯抹角,径直开口:“老臣听闻孙儿北境大捷喜讯,本欲归家,奈何行至府外才发觉沈府竟被五城兵马司的人包围。” “老臣便想进宫求陛下一个明示,何日解禁?” 闻言,赵贤眼神闪烁一瞬,仍端着笑意:“老侯爷言重了,何来解禁一说,朕不过是为行之考虑,他远征北境,府中家眷需要护卫。” 沈老侯爷精神矍铄,颔首:“原来是陛下体恤,老臣明白。” 他转念又说:“奈何方才在殿外听到季尚书议事,青州遭袭,竟要被舍,我大魏朝堂如今竟是无将可用了?” 老侯爷一番话不轻不重,砸得季载道诸人面色难堪。 赵贤敛起笑意,意有所指:“老侯爷有所不知,如今大局今非昔比,以退为进方能致胜。” 沈老侯爷据理力争,抱剑说道:“陛下,恕老臣直言。” “君如舟,民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舍一青州容易,但寒了天下百姓的心,得不偿失!民间百姓亦会猜想,今日为大局舍青州,明日为大局又要舍哪一州?” “若是民心惶惶,何来安定天下!” 赵贤面色渐冷,奈何沈老侯爷手中握着皇爷爷御赐的尚方宝剑,群臣百官面前,当真轻易动不得。 遂沉声反问:“沈老,您所言何意?” 沈继阊跪地,将宝剑高高举过头顶:“老臣恳请陛下即刻派兵驰援青州,老臣愿为主将!” “老臣年近八十,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甘为陛下力挽民心,万死莫辞。” 太和殿内阒静一片,唯独沈老侯爷铿锵有力的声调绕梁不绝。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他虽两鬓斑白,诵经礼佛十数载,骨子里的将军风骨,却丝毫未减。 方才一意孤行,力谏弃青州的众臣无人敢上前再辩。 赵贤握紧拳头,拇指上的玉扳指险些捏碎。 他这是以身相逼啊! 良久,赵贤松开拳头,故作痛心叹出一口气,起身往御台下走。 走到沈老侯爷面前,俯身扶起他,温声说道:“老侯爷一片赤胆忠心,朕深感惭愧,奈何如今京中兵力实在有限——” “朕只能拨一万兵马给您,若届时青州难保,您尽早返回,可好?” 一万兵马。 乔煜、程樾等人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一万能抵何用,陛下此举委实决绝。 沈继阊起身,抬眸看向皇帝,心中早有成算,他默然颔首:“老臣多谢陛下,定然不负所托。” 赵贤满眼动容:“沈老大义!” 百官闻言,纷纷行礼附和:“老侯爷大义,为民请命,微臣祝此行顺遂全胜!” 待太和殿百官散去,赵贤一人独坐龙椅之上,捏着北境捷报,眸色冷寒。 沈家,已然风光太久了。 青州城,伤兵营。 城内浓烟滚滚,城墙外还在应战,刀剑交击,喊杀嘶吼,不时有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伤兵被抬过来。 五日鏖战,东夷兵犹如鬣狗,滚轴般往上生扑硬咬。 青州守城兵已死伤数千,加之疫病蔓延,不少士兵已有咳血、力竭的症状出现。 一营隔离帐内,充斥着浓厚的药味和血腥味。 苏檀正在为一名染疫重伤兵诊脉,伤兵痛苦呻吟,脸上的皮肉烂掉了一大半。 有两名大夫正往外搬运刚刚咽气的伤兵尸首,黑红污血浸透裹尸布,叫人心头揪紧。 其中一人对苏檀轻声说道:“已是第一百零三个了,才二十一岁。” 苏檀点头,声调颤抖:“簿子上面登记清楚,好生烧了吧。” “唉。” 隔离帐外,张大夫脸上蒙着厚布,只露出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疲态眼睛。 他大声唤道:“苏小姐,三营中又有两名伤兵开始呕血!” 厚厚的蒙面巾布之下,苏檀眉头紧皱,重重喘息。 “我很快就来,张大夫你先将他们隔离开,千万别碰污血。” 第151章 生杀 隔离帐内,躺在病床上的伤兵强撑着睁开眼睛,扯着早已发不出声音的嗓子,艰难开口。 “救……救我……” 许是听到方才几人的对话,激起他的求生欲。 苏檀为他诊脉的指尖一顿,盯着他的眼睛,认真点头:“你放心,我一定救你。” 伤兵虚弱地闭上眼睛,再度陷入昏迷。 看他的模样,不过才二十出头,手腕间还绑着一根青州城月老庙里求姻缘的红绳。 红绳已经褪色颇多,又染上他的血渍,斑驳难辨。 苏檀强忍着心里泛起的酸楚,沉下心神继续为他诊脉。 此脉象确实很像疫病,但每隔一个时辰再诊,又与寻常瘟疫不同。 苏檀怀疑,似乎更像是中毒,可又是何种毒物竟会传染呢? 她收回手,拿起一旁的银镊子,小心拨开伤兵脸上的烂肉,露出里面溃烂的伤口,垂眸查看。 这毒能同时伤及皮肤和肺腑,并使内外同时溃烂。 苏檀心头一紧,忽然想起曾与容神医讨论过的瘴毒药方。 瘴毒多生于蛮荒毒物繁多之地,且气候湿热更易滋生。 此毒与瘟疫极像,一人染之,则诸人受侵袭。 但用药却与瘟疫大不相同,若诊错,定然会药到人亡。 青州并无瘴毒之地,反而东夷有处深山密林,常年湿热,毒虫野物甚多。 这些伤兵都是同东夷兵交手过后才开始发病的,定是东夷人投毒! 苏檀心头恨急,虽说战场之上不讲良善,只争生死,但用此阴招,实在令人发指。 她当即起身,走出帐外,对看守的几位大夫略做交代,去往苏氏药铺罗列药方。 一路之上,硝烟四起,来来往往的士兵扛着羽箭、桐油罐、长枪往城楼处支援。 人人脸色枯黄,沾着黑灰、血渍,一名矮个的兵跑着跑着忽然摔倒,蹲在地上喘息片刻又拔腿继续往前赶。 “砰!” 一颗巨大滚石蓦地从城墙外投射进来,猛的砸向街道,苏檀身形一闪堪堪躲过。 远处一抹人影飞身而至,拉着她跑进巷中。 巨石瞬间将面前道路砸出一道深坑,触目惊心。 苏檀稳住心神看向来人,问道:“灵韵,你怎么来了?”她下意识往后退,“我刚从隔离帐中出来,离我远一些。” 灵韵身后背着两个大包袱,鼓鼓囊囊沉甸甸的,她上前一步,“小姐,属下不怕疫病。” 她拍了拍身后的两个大包袱,“山上百姓都知道了,妇人们连夜做了数百条蒙面的厚布巾,还给您和大夫们做了围衣、围帽,这样近身诊治病患也能安全些。” “厚布巾先给没染上病的守城兵们戴上,剩下的她们还在赶制。” “眼下我们共克时艰,您一个人如何撑得住。” 苏檀接过装有围衣围帽的包袱,沉甸甸的,她心头揪紧,重重点头: “好,你先去城楼找魏知府,白璟和锦夜也在,你将蒙面巾交给他们分发,我去药铺与大夫们配制解药。” 灵韵沉声应是:“属下这就去办。” 冒着四散的石块,灵韵脚下生风去往城楼。 苏檀回身看了一眼浓烟滚滚的城门,夹紧包袱,迅速往药铺跑去。 一连三日,大碗汤药灌下去,伤兵营的疫病得到控制。 伤亡人数逐日递减。 幸亏苏檀还记得容神医的教导,去除瘴毒的药方虽然用得猛了些,但收效不错。 伤兵内服加外用,身体底子好,恢复的快得已然可以下床走动。 为防止东夷兵再次投毒,苏檀又研制出预防瘴毒的方子,每日熬一大锅汤药,送至城楼上给守城兵饮用。 这日午后,趁着东夷兵再次偃旗息鼓,停止攻城的片刻功夫,苏檀和灵韵立刻将今日的汤药桶搬上城楼。 城楼内,沙包石堆遍地,长枪短刃的残骸四散,激战数日的守城兵几乎站着都在打盹儿,疲乏至极。 魏宏、郑勇、白璟、锦夜还有新兵营的各营长正围在城门楼子里的方桌前研究下一轮防守。 人人灰头土脸,衣衫甲衣满是血渍和污痕。 滚轮战一般,不分日夜,顽抗数日,如今当真筋疲力尽。 灵韵在城楼上为大家盛汤药,守城兵依次过来领,苏檀端着托盘将四五碗送进城楼里。 魏宏等人依次接过饮下,再三道谢,气还没来得及喘匀,了望台的战鼓声再次响起。 “嘭嘭嘭。” 砸得人心头直颤,耳畔嗡嗡。 诸人纷纷撂下药碗,提剑往外跑,魏宏扯着嘶哑的嗓子大声喊道:“全军警戒,迎战!” 方才还撑着刀柄打盹的士兵们立刻抖擞精神,撑着疲惫不堪的身子站起来。 连攻青州不下,东夷此轮大肆增兵,以巨石投阵做掩护,冲撞城门的战车接连往上冲。 底下推动战车的东夷兵不要命了似的,迎着守城兵丢下的火油瓶蜂拥上前。 熊熊火苗遇油就着,人变成了行走的火球,伴随浓郁黑烟,皮肉烧焦的味道令人作呕。 “轰!轰!” 战车撞击城门的动静越来越大,仿佛整座城墙都要被震塌。 白璟扭头看向苏檀,急声说道:“阿檀,你快回营,此处危险。” 说完便提着剑,与连城山庄的众人飞身下去,杀入敌阵。 秋风嘶吼,土地震荡,城墙之外搭上无数条攀城梯,东夷人势不可挡,似乎耐心达到极点,今日非攻下不可。 城外敌阵,城内守门,数万青州兵被分成三路,留守城墙的人数有限,但对面的攀城梯却越来越多。 推倒一个冒出来三个,杀了冒头的东夷兵,又有四五个接连往上爬。 东夷兵爬上城墙后,掏出长枪,对着守城兵就是一通戳刺,又狠又快。 灵韵护着苏檀往城楼下方撤,奈何退路已然被堵死。 有不少东夷兵已经爬上城墙,进入楼内。 苏檀立即矮着身子抽出腰间佩剑,与灵韵相视一眼,到了这种关头,跑也没有用。 “小姐,小心!” 灵韵身形一转,手中长剑对着苏檀身后的东夷兵刺去。 身旁又传来凄惨叫声:“啊!老子杀了你们!” 苏檀扭头去看,只见一个年轻的守城兵被两个东夷兵前后夹击,一枪刺入他的胸口,一枪扎进他的后背。 守城兵口吐鲜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大刀砍向东夷兵的头。 迎面那个血溅当场。 身后那个见同伴已死,恼羞成怒,拔出长枪对着守城兵的身体又连续戳刺数回。 嘴里怒骂:“该死的魏狗,杀了你们,杀光你们!” 苏檀怒从心头起,一个箭步冲上前,对着戳刺友军的东夷兵就是一剑。 “噗嗤。” 一剑穿喉,当场毙命,腥热血液迎风溅了她满脸。 东夷兵捂着鲜血直淌的喉咙,从城墙头直直栽倒下去。 这是苏檀第一次杀人。 握在手中的剑微微颤抖,满脸的血迹让她头晕目眩。 但她来不及恐慌,连忙蹲下身子查看守城兵的伤势。 守城兵满身血窟窿,苏檀撕下衣袖布料,用手捂住他的腹部贯穿伤,为他止血。 男子因剧痛手脚挣扎抽搐不止,猩红血浆从口鼻处往外喷涌。 他的眼神逐渐涣散,撑着一口气,死死盯着苏檀,嘴巴张了张想要说话…… 但终究一个音也没发出来,就这么睁着眼睛。 死了。 苏檀竭力为他按住伤口,亲眼见证这具年轻的尸体逐渐停止挣扎,血液逐渐流尽。 透过他死死闭不上的眼睛,苏檀看到了满满的求生和不甘。 这些天见证太多的死亡,一具又一具年轻尸体从她眼前抬走,或是焚烧或是埋葬。 现在,又多了一具。 苏檀双手颤抖,直至整个肩膀都在颤抖。 她突然想破口大骂,想怒吼。 她学医又如何,为什么还是救不活眼前这条性命! 是不是要青州所有的人都死光,东夷兵才会罢手! 她咬紧牙关,满身满手沾满血迹,拿起一旁的含光剑,猛然抬头。 犯我疆土者,必死! 第152章 乱世 火光冲天,城墙残破的旌旗迎风烈烈。 金鼓齐鸣,汩汩热血似要冲破皮肉,沸腾燃烧。 东夷兵接二连三登上城楼,一抹细瘦人影斩杀其间,剑势凌厉,杀气腾腾。 其剑锋所过之处,直抵要害,一击毙命,倭夷血洒当场。 苏檀抬手抹开眼睫上粘着的血雾,眼神冷厉,手中握着的含光剑鲜血淋漓。 暗红血珠子顺着剑锋往下滚,一颗一颗,黏稠圆润。 学医也并非绝无益处。 至少,她清楚敌人身体的所有致命点。 不知是被眼前这个女子不要命的打法震住,还是从未在东夷见过如此不怕死的女子,四五个东夷兵握着长枪愣是与她原地对峙片刻。 其余守城兵们眼见苏小姐如此勇猛,顿感士气大振,提刀砍杀成一团。 随着战车的撞击,底下粗重结实的城门栓已然有些扛不住,东夷兵犹如蟑螂进屋,从缝隙里接连往内挤。 守门兵们用铁盾和血肉之躯撑着大门,堵死了不让进,咬紧牙关,死扛到底。 灵韵杀掉近前的两个东夷兵,往苏檀身旁靠,大声说道:“小姐,底下城门真的快要守不住了,我们该撤了!” “唰!” 苏檀手腕一转,剑尖挑破迎面杀来的东夷兵的手筋,长枪“呯嗙”落地。 趁着东夷兵吃痛的片刻功夫,灵韵一剑送他归西。 苏檀旋身侧过一旁,照着右侧偷袭的东夷兵又是一剑,剑尖径直刺入他的太阳穴。 登时血流如注。 “嗡——嗡——” 远处悠扬沉重的号角声响起。 了望塔上的哨兵拼命摇旗呐喊:“援兵至!援兵至!援兵至!” 苏檀抬起一脚将面前的东夷兵踹下城楼,回身看向城外。 红日即将没入天际线,远处尘烟滚滚,似有万马奔腾。 她迎着光眯着眼睛,紧紧盯着那一片黑点靠近,靠近,再靠近。 然后一面巨大的赤底虎纹战旗跳入眼帘,中间一个遒劲有力、笔走龙蛇的“沈”! 灵韵惊叫呐喊:“小姐,是沈家的虎贲军!” 苏檀心头震动,盯着那面旗久久回不过神。 虎贲军,不是沈修妄的鹰鹤军,竟是沈老侯爷领兵亲临! 青州城有救了! 她迅速收起神思,转身提剑继续斩杀东夷兵。 力道越发强大,落剑越发狠厉。 随着一声援兵至。 青州守卫全军像是打了鸡血,不要命的似的冲出去与东夷兵近身交战。 战至焦灼,士气便是致胜关键。 本以为城门将破,众人已然认命,现下战局逆转,青州守卫一鼓作气,与赶来的虎贲军里外夹击,痛杀倭夷。 打得他们丢盔弃甲,一盘散沙,逃回大营。 苏檀站在城墙之上,手里握着剑,脚下满是尸首和鲜血。 望着再一次溃散而逃的东夷兵,她心中升起劫后余生的感慨,却又在下一刻落下余庆,因为恶犬还会再回头。 下一轮,定然是比这回还要强烈凶猛的攻击。 秋风吹起她残破的衣角,后知后觉的凉意袭来,血腥味呛鼻。 苏檀垂眸看向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沉默许久。 此刻忽然明白了从前在书上看到,弃医从戎的杨将军曾说过的一段话。 “医者固然可以让病患摆脱伤痛,但沉疴宿疾不除,国运不昌,何来百姓的安乐太平?” 她幸运,曾生于和平年代;又不幸,再入乱世。 但这一遭,她无悔。 城门大开,虎贲军徐徐入城。 苏檀回过神,看向为首骑着高头大马的沈老侯爷。 老侯爷抬头,锐利深沉的双眸看向城楼之上,或者说是直直看向她。 只此一眼,无需多言,苏檀连忙迈步往下走。 待行至城门口,魏宏已然恭候在旁,找了一家城门附近的茶楼坐进大堂内,沈老侯爷与他亲切叙话。 方才一战,众人身上皆带伤,外头的士兵们正忙着搀扶伤患送去伤兵营,还有人专门负责打扫战场,收敛尸体。 看着板车里堆叠的尸体,沈老侯爷满目悲怆,惋惜道:“是我们来晚了,不然这些孩子不会殉国。” 在他眼里,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本来就是孩子。 魏宏忍不住抹了一把泪,连连摇头:“老侯爷亲自来援,下官已然感激不尽。” 他哽咽问道:“只是不知此次您带来多少兵马,东夷先遣军五万,还有十万精锐之师在后面。” 沈继阊叹了一口气:“一万兵马,已是我向陛下求来的。” “一万……”魏宏心里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火苗,霎时又被扑灭。 他喃喃自语,声调凄凉,这些日子其实也能猜到,固然很不想承认,奈何不得不承认:“陛下,这是要弃青州啊。” 沈老侯爷眉头紧锁,没说话。 为自保,弃自己臣民于不顾的皇帝,他还有何话可说。 赵老兄若是泉下有知,看到赵家的皇孙如此行事治天下,怕是要气得踹翻棺材板才是。 沉默间,沈继阊目光投向门外走来的女子。 苏檀一身血衣来不及更换,只用帕子仓促地擦干净脸,便缓步走进大堂内。 魏知府暂时收起心神,向沈老介绍道:“这位是我们青州……” 沈继阊扬了扬手,打断:“我知道她是谁。” 苏檀走上前,恭敬屈膝行礼,“栖禅寺一别五载,昔日念棠多谢寂山大师讲经点拨。” 话毕,她又恭敬跪拜:“今日苏檀拜见老侯爷。” 沈继阊抬手轻轻捋着花白的胡须,垂眸打量她,并未对她两次不同的称呼而感到意外。 “苏姑娘起身吧,请落座。” “是。”苏檀抿了抿唇,恭敬坐于一旁。 老侯爷又开口说道,不掩赞叹:“方才你在城楼之上与东夷兵交手打得很是漂亮,含光剑法颇得我孙儿的亲传。” 第153章 孙媳 茶楼大堂内,积尘颇多。天色渐晚,亮着一盏豆大的油灯。 灯火晃晃悠悠,拉长屋内人影。 老侯爷的一句话险些叫苏檀语塞,含光剑和剑谱确实是沈修妄赠她的。 但若是承认了亲传,又似乎不止承认了剑术方面。 还有旁的。 奈何碍于老侯爷的法眼,苏檀不敢隐瞒,只得硬着头皮点头:“是,沈大人不吝赐教。” “妄儿那小子可不是不吝赐教之人,素日对姑娘家傲得很。”老侯爷意有所指。 他那宝贝孙子是何秉性,他最清楚不过。 此生还能有一个叫他牵肠挂肚、用尽心思的人,当真祖坟冒青烟了。 苏檀下意识收紧指尖,有些尴尬,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这话。 却听得老侯爷又问:“苏姑娘懂医?” 苏檀颔首:“是,晚辈略懂。” 沈继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向她的目光又多两分赞赏。 那就是了,岂止略懂,她可是立下一桩顶天的大功。 魏知府坐在一旁满头雾水,这两人,早就认识? 沈继阊神色微凝,转头对魏知府说道:“魏大人,待会收拾完战场,立刻召集各营领头人议事布防,今夜定然还有一场恶战。” “下官明白。” 沈继阊抹了一把桌上的积尘,问道:“城中百姓都撤离了,现下安全否?” “百姓皆已撤离,此刻在鸡鸣山上,有住处有米粮。” 魏知府满眼感激看向苏檀,“多亏了苏小姐提早筹谋。” 沈继阊满意点头,亦是看向苏檀:“苏姑娘懂大局,能成事,青州此次遇袭,你提前预警功不可没。” 老侯爷一生阅人无数,慧眼识珠,对这位内定“孙媳”很是满意。 那“贼小子”,果真有眼光。 苏檀谦逊回话:“晚辈不敢,如今青州情势危急,还是要仰赖将兵们。” 闻言,魏知府忍不住沉沉叹气。 城门的火刚刚扑灭,残存的浓烟渐渐融入暮色。 前途未明。 沈老侯爷眸色深深:“北境大捷,希望妄儿早日回程来援。” 一万援军在东夷大军面前,只是杯水车薪,他只能尽力拖延。 听到北境大捷,苏檀心头松动,如释重负。 沈修妄胜了。 这是近日以来,唯一一桩让她感到欣喜的事情。 恰好柳通判进来有事禀报,向老侯爷见过礼,柳通判对魏知府说道:“大人,方才一战不少士兵的甲衣都破了,需要向您取钥匙开库发新的。” 魏知府将府库钥匙递给他,苏檀适时说道:“魏大人,能否也发一套甲衣给我和灵韵。” 闻言,魏知府犹豫,倒不是发不发甲衣的问题,他知道苏檀经此一战不会只留守后方。 奈何前线交战太过危险,若苏小姐有个好歹,没法向沈国公交代是一回事,他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 魏宏只得婉拒:“苏小姐,沈老侯爷也在这儿,您就别让我难做了……沈国公他……” 虽然欲言又止,但聪明人都能听出他话音里的意思。 苏檀还想要再说服他,沈老侯爷却先开口了。 “魏大人,女子并非只能深闺绣花鸟,苏姑娘巾帼不让须眉,此志难能可贵。” 没想到老侯爷会发话,魏宏愣怔一瞬,连连点头:“是,沈老说的极是,是下官愚昧了。” 苏檀莞尔,沈老侯爷果真非俗人。 认可女子的多样,尊重女子的抱负,一如数年前栖禅寺中菩提树下告诉她:众生平等,不在身份贵贱,而在本心。 她起身致谢告退:“那晚辈便跟着柳通判去取甲衣,随后去往伤兵营,不打扰老侯爷和魏大人议事。” 沈继阊微微颔首,目送她退出去。 五年前栖禅寺中见过一面,那时便知此女子非池中之物,从前做妄儿屋里的婢女,真是浪费了她的聪慧妥帖识大体。 府衙议事堂的灯火亮了整夜,后半夜三更天,东夷又发动一轮进攻。 老侯爷领兵多年,料兵如神,并未让东夷讨到好处,城外提前设两队伏兵,与城内守军里应外合,歼灭攻城敌军过半。 一时间,青州城内的伤兵营,人数又增加不少。 苏檀忙着救治伤兵,整夜没合眼,天亮后才被强行换下去,最后靠在摆满药材的营帐里昏昏睡着。 勉强补了一个时辰的觉,又被开战的鼓声吵醒,打起精神,拖着疲乏不堪的身子去往城楼应战救人。 如此重复三日。 长久围困与防守,不仅消耗大量物资,更消磨着所有人的意志和希望。 身边并肩作战的好友、兄弟,上一刻还能相视一眼,下一瞬就天人永隔。 生死,是每个人每日睁开眼,都要面对的惨痛现实。 东夷轮番攻势之下,青州守城兵的数量锐减不到一半,东夷十万精锐汹涌来袭,不出半日定然城破。 再无拖延可能,沈继阊决意背水一战,亲自领兵趁夜突袭敌方粮草营。 若无粮草补给,大军必将受挫。 星夜之下,黎明尚未破晓时分,轻骑长队从蜿蜒小道向敌阵包抄而去。 苏檀和剩余的守城兵留守城楼,止战的时候,能靠着城墙边闭目养神一会儿亦是奢侈。 三班哨兵轮流站岗,旁的人手里握着刀剑,席地而坐,或是撑着刀柄,或者互相倚着彼此的肩头,稍作休整。 城墙的火把熊熊燃烧,火苗荧荧燎起,干柴噼啪作响。 今时秋夜,比往年更凉些。 苏檀亦是席地而坐,背脊靠着城墙青砖,她盯着面前跳跃的火苗隐隐出神,静守片刻宁静。 左肩忽的一沉,她侧眸看去,只见灵韵紧闭双眼靠着她,满脸疲惫,似乎沉沉入睡。 苏檀往那边挪了挪,好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连日顽抗,其实她也很疲累,奈何身子很累,头脑却越累越清醒,毫无睡意。 若今夜不能捣毁敌方的粮草营,明日青州城就再也无力支撑下去了。 她抬头看了一眼漆黑的夜空,两三颗星子黯淡无光,月亮藏在云层后面,辨不清圆缺。 苏檀浅浅叹出一口气,低头,面前突然出现一串草编蚂蚱。 “苏小姐,别泄气,俺师傅说了咱们这串蚂蚱一定吉人有天相。” 第154章 蚂蚱 苏檀闻声看向递来草编蚂蚱的人,只见捕快曹小米挪到她右侧坐下,圆圆的一张脸灰扑扑的,瘦了不少。 他动了动手里一连串的蚂蚱,低声对苏檀说道:“俺师父刚才编的。” 苏檀伸手接过,端详,蚂蚱栩栩如生,好似落地就会蹦跳。 略一细数,十二只。 青州府衙近百名差役,这些天死的死、伤的伤,如今还坚守着的只剩十二人。 她抬眸看向不远处的孙捕头,孙捕头正抱着刀站在了望台上,背影说不出的萧瑟凄凉。 苏檀捏着为首的蚂蚱,对曹小米轻声说道:“你师父的手很巧,这十二只小蚂蚱定会吉人自有天相。” 曹小米重重点头,摸了摸怀里的火油瓶,抬手悄悄抹去眼角的泪。 月至中天,凉意更甚,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远处驰来。 为首的人挥动旗帜,对上暗语,急声道:“快开城门,沈老侯爷身受重伤!” 轻骑夜袭东夷粮草营,捣毁大半,奈何敌方人数众多,沈继阊领兵撤离时被敌方的羽箭射中左腿。 本以为只是寻常箭伤,没想到箭尖竟淬了毒。 老侯爷一路策马回城,愣是撑到进城后才从马背上翻下来。 苏檀立刻命人将他抬入伤兵营,检查伤口后,毒已经开始蔓延。 左腿胫骨不停流出浓黑的血,皮肉发紫变肿,整条腿无法动弹,人也陷入彻底昏迷。 魏宏等人围在帐外急得团团转,大夫们捧着药物、器具、水盆,接二连三出入营帐。 望着一盆接一盆倒出来的紫黑血水,还有榻上头发花白的老侯爷,众人眼眶发红,热泪滚滚。 他用命为青州又换来喘息的机会。 帐内,苏檀稳住心神,竭力为沈老拔毒。 张大夫擦去手上的血渍,眉头紧锁,“苏小姐,这毒太过凶猛,已然往上身蔓延,若是不能阻拦拔清,心脉必然被毁啊。” 另一位大夫接话:“若实在不行,只能将左腿截去,以火烙封毒保命。” 苏檀接过灵韵递来的药箱,取出银针,手指微颤。 “不可,尚未到绝境,断腿求生损耗太大,老侯爷年近八十,预后会很痛苦。” 沈老戎马一生,若最后落得一副残躯,将军风骨难安。 她只能尽力一搏。 帐内施救气氛紧绷,直到第二日天明,苏檀终于用针法抑制住毒的蔓延。 来不及多加喘息,帐外再次传来战鼓声。 顷刻间地动山摇,似乎有巨兽从城门口往内疯狂涌动。 东夷十万精锐以压倒性的侵袭之势扑来,泯灭人性,丧失耐心。 巨石、战车、火器,齐齐上阵,不计后果、不计成本的往城内砸。 城墙再也抵不住如此猛攻,守城兵们缺箭少枪,毫无还手之力。 前夜粮草被毁,激起东夷倭兵骨子里的癫狂,他们不撤反攻,誓要将青州剥皮抽筋,吞吃入腹! 土地分崩,天色晦暗,处处硝烟四起。 “砰!” 一声巨响,城门被撞开,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击溃。 “城门失守,快撤!” 东夷兵汹涌而入,嗜血虐杀。 青州守卫高举大刀长剑,贴身肉搏,血流成河! 伤兵营内众人迅速往鸡鸣山上撤,苏檀提前让无垢盟民兵安排的数辆马车派上用场。 将老侯爷抬上车,大江握着缰绳,扭头对苏檀大声喊道:“小姐,你同我们一起走吧!” 苏檀眉头紧锁,回身看了一眼长街,交战阻击已经蔓延过来。 “我稍后骑马离开,你们先走,让夏先生带领民兵在山脚下布防。” 马车行速不快,多一个人就多一份重量,她骑马断后要快一些。 “是!”大江一咬牙,挥鞭驾车离开。 城内喊杀声震天响,刀光剑影所过之处,人人杀红了眼。 青州守军势单力薄,边往后撤,边竭尽所能斩杀汹涌的敌军。 他们多拖延一刻,身后的百姓便多一分生机。 长街之上,一片狼藉。 孙捕头、曹小米和六七个差役与撤离大部队走散,此刻被近百名东夷倭兵追赶。 苏檀回头送走马车的片刻功夫,灵韵已然飞身过去救人,斩杀四五个东夷兵。 苏檀迅速跑回营内,翻身上马,攥住剩余几匹马的缰绳,疾驰接应。 孙捕头等七八个人在前面狂奔,身后东夷兵弯弓搭箭,誓要杀光所有人。 “嗖嗖嗖!” 羽箭接连射出,跑在最后的小郑身中数箭,噗通一声砸倒在地。 孙捕头转身要回头拉他起来,“小郑!” 小郑趴在地上,挣扎着冲他摇头:“走……你们快走……” 他“哇”的一下呕出一口鲜血,“老孙头,别……别忘了,我是抗倭义士……记得给我立个碑。” 说完用尽全力,对他扯出一抹笑,伸手摸向腰间的火油瓶和火折子。 曹小米双眼通红:“小郑!” 孙捕头强忍伤心,一把拽住曹小米,拉着他继续往前跑。 曹小米边跑边回头看,只见东夷兵涌上来,有人举起长枪戳向小郑。 “轰!” 一瞬间,火油瓶炸开,熊熊火光冲天燃起…… 孙捕头没有回头,咬紧牙关拽着曹小米往前奔命。 长街尽头,苏檀驰马赶来接应他们,数道马蹄声嘚嘚有力。 “快撤!所有人上马!” 有小郑的火油瓶阻拦,东夷兵脚步暂缓片刻,待到苏檀骑马迎来,他们又快步靠近,弯弓搭箭。 灵韵迅速飞身上马,跑在前面的几个差役也拼命往剩余马背上爬。 孙捕头回身看向东夷兵即将射出的第二轮羽箭,森寒箭尖直指他们所有人。 下一瞬即将射出! 不能再有人死了! 孙捕头横眉倒竖,一把将曹小米往前推去,然后义无反顾回身往后跑。 “小米,还有兄弟们,一定要跟着苏小姐活下去……” 他迎着东夷兵的箭阵,逆行而上。 “嗖嗖嗖!” 耳边箭声飒飒,凌厉箭头射入他的皮肉,他跑得更快了! 孙捕头边跑边扯开甲衣,露出胸前缠绕的自制火油瓶。 “啪!” 又一箭射中他的胸口,火油瓶混着鲜血,应声碎裂,流出汩汩桐油。 孙捕头拔开腰间火折子,拿起一瓶火油砸向东夷兵,飞身扑过去。 厉声大骂:“该死的倭寇,通通去死吧!” “轰!” 又一阵冲天火光腾空而起,孙捕头瞬间变成了一个火人冲进敌阵。 所过之处桐油四散,火苗迸发,东夷兵霎时间染上火焰,嘶吼喊痛,乱作一团。 灼烧的热浪澎湃难挡。 几名差役齐声唤他:“老孙头!” “师父!” 曹小米声泪俱下,拔腿就要去追他,灵韵揪着他的衣领一把将人拽上马。 苏檀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滔天火浪,孙捕头燃烧的身影久久不倒…… 恍惚间,那个信佛怕鬼的捕头似乎在朝他们挥手告别。 他这一生憨直板正,尽忠职守。 他怕鬼,怕尸体,但他不怕死。 苏檀颤抖着嗓音,泪如泉涌,挥动马鞭,大声喊道:“走!” 第155章 君归 天色晦暗不明,秋风乍起,闷雷滚滚将至。 山脚河滩,成片连绵的芦苇丛风中摇曳,蓬松褐黄的芦苇絮直往人脸上扑。 一连串嘚嘚马蹄声从蜿蜒山路传来,由远及近,溅起飞扬尘土。 “驾!” 苏檀单手持缰,抹去脸颊泪痕,又甩下一马鞭。 对身后几人扬声说道:“倭兵一直在追,我们散开绕过前面的山道汇合,先去浮丘山甩掉他们!” “绝不能让他们发现百姓们的藏身之所!” “是!” “驾!” 身后骑马的几名差役满脸泪渍,眼中恨意陡升,曹小米哭到嗓子沙哑,此刻眼睛通红,咬紧后槽牙。 众人疾驰散入山道小径,四处尘浪滚滚。 身后追赶的东夷兵不熟悉地形,为首骑兵将领大手一挥,眼神狠厉,脸上一道狰狞刀疤。 “分开追,你们跟着我去追领头那个女人!” “抓到她,一定能找到魏狗残兵的躲藏地!” “遵命!” 黑云压城,山路崎岖难行,惊雷劈开层云,轰隆隆! 秋雨如雹,铜钱大小的雨点子往下砸。 苏檀躬身伏在马背之上,耳畔风声呼喝,身后追兵汹汹。 似乎马蹄声格外密集,想必那一列倭兵轻骑半数都来追她了! 方才所有人四散开来,灵韵并未与她走同一条道。 追她一个人也好,将这帮兵引得越远越好,拖得越久,鸡鸣山越安全。 若无退路,她只能再跳一回崖边水涧…… 苏檀心思一沉,重甩马鞭,纵马跑入浮丘山道,直奔扶风林。 “驾!” “吼吼吼……” 身后倭兵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恍如狩猎。 刀疤骑兵大喊:“活捉那个女人,赏百金!” 倭兵从身后和两翼包抄过来,似是形成深渊巨口,要将女子纤瘦身影吞噬殆尽。 大雨如注,林中瓢泼起雾,枝杈横生。 苏檀凭借对地形的熟悉,驭马左挡右绕,再次冲出倭兵的包围。 “咻!咻!咻!” 锐利羽箭从身后射来,她近乎趴在马背之上,逆着风雨往扶风林的断崖疾驰。 眼前被雨水打得一片潮湿模糊,胯下马儿粗喘的嘶鸣声如拉风箱,身后饿狼穷追不舍。 苏檀心跳急骤,一股气堵在嗓子眼,浑身血液直往头上奔涌。 “咻!” “噗嗤……” 身后飞来一箭,射中胯下骏马,马儿吃痛嘶鸣,前蹄双双抬起,疾驰陡停惯性之下,强大力道瞬间将苏檀甩下马背。 苏檀迅速双手护头,蜷缩身子顺着林间侧面坡道滚下去。 坡道湿滑,加之大雨倾盆,她一下子滚出去数十米。 碎石嶙峋顷刻间割破腿肉,枯树枝扎进她的左手臂,幸好身上穿着甲衣,心口腹部没有受伤。 苏檀已顾不得四肢疼痛,用力拔出带血的枯树枝,捂住左臂流血的窟窿,脚步踉跄继续往崖边跑。 很近了,就在眼前…… 奈何身后的饿狼更近,两三个夺赏金心切的倭兵策马上前围住苏檀,争先恐后跳下马背,手持长枪步步紧逼。 “唰。” 苏檀立刻拔出腰间利剑,反身一剑封喉,杀掉最前面的倭兵。 剩下两人没料到这女子竟如此狠辣,相视一眼,当即左右交攻。 “锵!” 苏檀提剑灵活挡住枪尖,绕身侧面,一个旋踢踹翻左侧倭兵,夺下手中长枪,对准他的心口狠狠扎下。 “噗!”鲜血喷涌…… 了结一个,她眼神凌厉,扭头,飞身一剑再次直命右侧倭兵的人中死穴。 “啊!” 那倭兵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便当场毙命。 森白剑光闪烁两瞬,雨水混着血水染透脚下烂泥。 抢功心切的三人横尸脚下,苏檀头也不回,抹去眼前水雾,提剑继续往前奔去。 “该死的魏女!” 刀疤骑兵怒不可遏,从马背上飞身跃起,脚尖一踩,甩出腰间长鞭。 “啪!” 长鞭如同毒蛇,霎时缠住苏檀的双脚,她被捆住,重重扑摔在地,手中长剑滑脱出去。 “铮……”剑锋一下插进远处泥坑,剑柄微微回荡。 苏檀伸出手,忍着膝盖的疼痛,拼命够向含光剑。 刀疤骑兵面目狰狞蹿上来,拽着她的后衣领,将苏檀拉扯转身。 一张俏丽明艳的小脸瞬间映入眼帘,肤白胜雪,姝色无双。 雨水冲刷掉脸颊的泥水和血水,愈发衬得她不染尘埃。 刀疤瞳仁一震,方才汹涌的怒气转而化为浓郁色心。 这魏女,杀人如麻,没想到竟生得如此一副好模样! 他邪笑:“大魏男人都是些贪生怕死的孬种,没想到还有你这绝色佳人不怕死……” 说着,手就要往苏檀的脸上摸。 苏檀冷冷盯着他,忽的双眸一眯,右手悄然抬起,摸出袖中银针,飞速从指尖射出。 “嗖。” 刀疤躲避不及,银针一下戳进他的左眼,顿时鲜血直往下淌。 他捂住伤眼痛骂:“贱女人!” 苏檀适时扯开缠于脚踝的鞭子,一脚踹开倭兵,连跪带爬夺回泥坑中的含光剑,一步一步往后退。 刀疤扬手示下:“拿下她,老子要用她充军妓!” 一声令下,身后近百名倭兵冲涌上前,犹如蝗虫过境,目光凶狠,要将女子侵吞入腹。 苏檀一步一步往崖边退,风雨飘摇,水汽逼人。 她攥紧手中剑柄,目光如炬,已然做好纵身一跃的准备。 忽然间,山峦耸动,林海翻浪,脚下土地嗡嗡颤动。 “嗖嗖嗖!” 密林中射出数支羽箭,箭气裹挟雨珠,穿透风幕,靠近苏檀的一排倭兵应声倒地。 “有埋伏!” 刀疤倭兵捂住瞎眼,当即大喊,所有人围成一团,以盾做掩护。 苏檀抬头看向密林深处,汹涌澎湃的气浪和马蹄声纷至沓来。 犹如地动。 “轰隆!” 惊雷滚滚。 一道黑色劲影凌空腾飞,劈开浓密雨幕,满身煞气,巍巍袭来。 来人身形拓拔,玄甲玄盔,鹤骨松姿,持长剑,面上覆一张银色面具。 晦暗天光中,只露出一双桀骜鹰眸,半边凌厉颔骨。 有倭兵瞠目结舌,吱哇乱叫:“是……是玉面都督……” “玉面阎王!” 第156章 我在 一声玉面都督,比山巅惊雷更让人丧胆。 那倭兵话音未落,就被当头一剑斩杀于无形。 沈修妄飞身落入敌阵中,杀人如砍柴,所过之处尸横血涌。 断肢残骸,遍地开花。 密林中接连涌出无数大魏雄兵,高举鹰鹤旗,墨底银纹,面上一个斗大的沈字,迎风飒飒。 杀完挡在面前的最后一个东夷兵,沈修妄收起剑锋,紧紧盯着崖边的姑娘,脚步仓促,向她奔去。 苏檀立在崖边,怔怔看向沈修妄,手中长剑握得很紧很紧。 他戴着银质面具,披甲戴盔,有如杀神降下穹宇。 秋雨绵绵,凄寒萧瑟,林中红枫残叶纷飞,身后水涧声声潺湲,一泻千里。 苏檀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自己,脚步一如旧时那般沉实稳健,又带着迫切和溢于言表的期许。 她好像听到自己的心跳,怦怦欲出。 最后几步,沈修妄再按耐不住,疾跑上前,抛下手中长剑,张开双臂,一把将姑娘抱进怀中。 温凉柔软的触感阔别许久。 他搂着她的腰,拥着她的肩,埋首于她的耳畔,嗓音低沉。 “檀儿,对不起,我来晚了。” 苏檀眸光一滞,心头一软,手中长剑松脱,她张开双手紧紧回抱住他的腰。 连月以来的疲惫和艰难情绪瞬间汹涌而出,她眼眶发热,鼻头发酸,强撑许久的坚强险些崩裂。 “沈修妄……” 她以为,她方才看错了。 她以为,她撑不到他回援了。 察觉到怀中这副身子止不住颤抖,沈修妄心疼不已。 他俯下腰,抚着她的后背,连声安慰:“别怕。” “我回来了。” 他想拥着她很久很久,但知道她身上有伤,又淋了雨,此处不是长久停留之地。 待她情绪有所缓和,沈修妄缓缓直起身,恋恋不舍松开手,解下肩头的披风展开披在姑娘身上。 垂首看向她,拇指指腹轻轻揩去她眼尾的水渍和泪痕。 温声道:“檀儿别怕,我在。” 苏檀吸了吸鼻子,声音沙哑,抬眸看着他:“都结束了吗?” “鸡鸣山上的百姓是否安全?” “还有你的祖父,要派人去接他……” 沈修妄看着她通红的眼睛,水汪汪,脆弱至极。 分明也是个需要呵护宠爱的姑娘家,却咬着牙为自己塑了一身铁骨,生生护住那么多人。 若是他迟来片刻,她是不是又要跳下去生死未卜。 沈修妄心疼至极,一颗心像是被人搓揉碾压,他忍不住又倾身抱着她,连连点头:“都结束了,一切都好。” “我率领八万北境军回援,已将城内东夷兵尽数剿杀,鸡鸣山无碍,祖父也无碍。” 听到他说一切都好,苏檀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她后知后觉,身上的伤开始大肆疼痛起来。 身体似乎在对她这些天的透支进行强烈抗议和谴责,痛感蔓延,疲累席卷。 苏檀忍不住捂住左臂的伤口,吃痛嘶了一声。 沈修妄闻声松开她,扶着她的手臂,低头仔细查看,“我瞧瞧,可还好?” 话刚出口又觉得不太妥,荒山野岭的下着雨,瞧什么伤口,后头还有一堆尸体。 他思索一瞬,迅速脱掉身上的玄铁甲衣,露出里面的劲衣黑袍。 苏檀微怔,偏过头去,“沈修妄,你……你脱衣服作甚?” 话音刚落,她腰间一紧,身形轻巧腾空。 沈修妄打横抱起她,耐心解释:“甲衣坚硬,我怕再碰疼你。回程暂且没有马车,委屈你和我同骑一匹马了。” 说着,手臂又往身前收了收,苏檀被迫贴向他的胸口,很近。 好像确实没有方才那般硌人了。 她没挣扎拒绝,安静地窝在他怀里。 明白姑娘的默许,沈修妄心头松快至极,轻巧掂了两下,忍不住眉头紧蹙。 瘦了,较从前又轻几分。 以后可得好生养回来才行。 他边筹谋以后怎么给姑娘养身,边大步往林中走去。 苏檀抬眸看向沈修妄,却只看到银色面具和凌厉的下颌线。 她动了动唇,轻声问道:“沈修妄,你为何要戴面具,脸受伤了吗?” 这番温柔关心,叫沈将军心头百花齐放,千舟竞渡,万马奔腾。 他勾了勾唇,长眉上挑,温声回答:“没有,莫担心,战场之上戴着面具可以遮挡风沙和血迹。” 苏檀颔首,原来如此。 行至马前,沈修妄略一抬手,将苏檀稳稳送上马背坐好,随即自己翻身而上,坐在她身后,双手圈着她的腰握住前面的缰绳。 这番亲近,恍如把姑娘抱在怀里,前胸贴后背,密不可分。 他垂眸看她,循循善诱:“檀儿,方才我忘了摘面具,一直戴着委实不舒服,劳你帮我摘下来,可好?” 这番恳切言辞,苏檀从何处说一句不好。 她点头,上半身微微转过来,面朝他,伸手往他头后面探去。 “你……你略低一些。” “好。”沈修妄听话俯首,这一低,薄唇险些就要碰到苏檀的眉心。 “够低了吗,还可以再低一些……” 他心猿意马,假装漫不经心。 苏檀语塞,没好气瞪他一眼,手指灵活一掰,摘下他的面具。 阔别许久的一张脸重又映入眼帘,眉眼依旧桀骜俊美,鼻若悬胆,轮廓越发立体深邃,似乎瘦了些。 沈修妄对她璀然一笑,眉峰上挑:“如何?我可还是檀儿记忆中的模样?” 苏檀清浅收回目光,转身背对他,指尖捏着面具把玩。 故意说道:“你好像老了些。” 老?! 沈修妄一愣,不知如何接话,悻悻驭马。 老了吗? 数月不见他就已经老了? 难不成北境的风水当真磋磨容貌?! 他本就虚长几岁,檀儿依旧明艳娇俏,他却已近衰老,这可如何是好! 一时间,方才那点花花心思又被容貌和年龄焦虑再次席卷。 他却不知道,身前的姑娘已然“计谋得逞”,堵住他的纨绔嘴,换来半刻宁静。 雨势渐止,扶风林中被惊飞的鸟雀又壮着胆子回巢,啁啾啼鸣。 苏檀坐在沈修妄怀里,身上裹着他的披风,背脊暖暖的,心里也安定不少。 长久未曾好眠,此刻马儿慢慢悠悠下山,晃得她上下的眼皮子直打架。 困倦袭来,她不经意往后靠了靠。 沈修妄抬手为她拢了拢披风,身子前倾胸膛给她尽情倚靠。 “累了就睡会儿,有我在。” 他说话时胸膛微微震动,安全感、踏实感紧密包围。 苏檀嗯了一声,唇角上扬:“那便多谢沈大人借我倚靠。” 却听得某人吊儿郎当接话:“不谢,又谈何借字,我本就是你的。” 苏檀再次语塞,没同他再争口舌。 你的我的还重要么,她现下当真累到不想动弹。 …… 浮丘山上收整战场的鹰鹤军们目不斜视,只敢偷偷瞄两眼沈将军的背影。 原来杀神也有如此柔情一面,当真绝世罕见。 长风和远泾在城中领兵激战许久,结束后迟迟赶来,结果除了把自家公子撂在地上的甲衣和长剑捡回去,旁的,一件事儿都没得干。 还想着多杀几个倭兵出出气呢! 不知死活的东夷人,害得他们像追命鬼一样从北境往青州赶。 没战死,险些日夜急行军忙死! 第157章 余殇 雷雨停息,云影徘徊,秋阳并未露面,瑟瑟风起,吹乱满山黄叶枯花。 秋日的浮丘山,多了一丝沧桑。 山道之上,一匹汗血宝马扬蹄而行,英姿矫健,似常胜威武将军。 沈修妄一手持缰,一手拥着身前的姑娘,控制马儿行速,不至于跑得太快颠簸,也不至于走得太慢耽误回城。 秋风撩起苏檀胸前微湿的发丝,透着些许凉意。 她微眯着眼睛靠在沈修妄怀里,循着热源,下意识往他滚烫的胸膛又蹭了蹭。 胯下的骏马跑动稳健,坐在上面如履平地,真不愧为大魏第一名马,承影。 世人皆知,玉面都督沈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有两样宝贝如虎添翼。 一样是含光剑,一样便是千里良驹承影。 苏檀轻轻抚摸着承影顺滑的鬃毛,耳畔是沈修妄清晰有力的心跳声。 经历诸多,风雨后的宁静独处显得格外宝贵。 但只要一想到那些牺牲的人,那些活生生死在眼前的士兵好友,苏檀又忍不住无声流泪。 这样好的秋风,他们再也吹不到了。 十二只蚂蚱,终究只剩四五个。 数万青州守城兵,最后保下的不足三成…… 进城后,满目疮痍,街道上横七竖八堆叠无数尸体。 鹰鹤军和剩余的青州军正在收拾战场,搬运尸体。 百姓们也从鸡鸣山上下来陆续归家,有年迈的父母扒开尸体堆,背影佝偻,双手颤抖,寻找参军未归的儿子。 有年轻姑娘跪坐在地,抱着一个中箭身亡的守城兵尸体放声痛哭:“骗子,不是说好了赶走东夷兵就同我成婚的么……” 还有妇人抱着孩子,大声呼唤孩子他爹,逢人就问:“你可曾见到戍卫营三营的全子?” 一连问了十数人,都是摆手说不知道。 妇人一次次满怀希望,又一次次失望。 突然从街拐角蹿出一个满身是血的青州兵,他噗通一声跪在妇人面前。 妇人抱紧孩子,焦急惊问:“阿阳,你全子哥呢?” “嫂子!全子哥他……” “是我无能,我没办法救他!” 妇人抱着孩子失魂落魄跌坐在地,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响彻整个青州城上空。 这一场战争结束了,逝去的人再无生还可能,活下来的人又该如何走出痛苦回忆。 苏檀深吸一口气,泪水汹涌模糊双眼,肩头隐隐颤动。 战争的残酷,不仅仅是眼前的成败,残留下来的更是漫长痛苦的修复岁月。 沈修妄深知无能为力,却次次痛心,这一回只能紧紧抱住苏檀,无声安慰她。 回到青云坊苏宅,天已经擦黑。 宅子里大半人已提前归家,他们都是孤民,除了苏檀再无亲人。 终于等到小姐回来,众人抹着眼泪迎上前,灵韵更是哭成了泪人。 和苏檀跑散后,她真的预设了所有不好的结果,幸好甩开追兵往回找的时候遇到了鹰鹤军。 沈修妄先行翻身下马,站定后朝马背上的姑娘伸出手,温暖干燥的掌心朝上。 仰头看她,“檀儿,你身上有伤,我抱你进去。” 苏檀微微颔首,抬起右手轻轻放到他的掌心。 沈修妄浅笑,略一用力,握住她的手腕,把人抱下来。 左手手掌穿过她的腋下,箍紧腰,右手手臂挽于膝弯,轻巧打横抱起她,大步迈进宅子。 苏檀心绪低落,乖巧靠在他胸前,任凭他抱着走向主堂内室。 看到小姐满身泥泞,又受了伤,众人顾不得伤心,连忙去烧水取衣裳,各司其职。 苏宅门外巷口,一抹落寞身影转身离开。 连城山庄的亲卫疾步跟上,低声道:“少庄主,您不进去了吗?” 白璟淡淡摇头,翻身上马。 阿檀方才看沈修妄的眼神和亲昵态度已然无需多说,心悦一个人,就算捂住嘴巴,爱意也会从眼睛里跑出来。 这五年他总觉得阿檀和他之间隔着一段距离,一道无形的屏障。 现在他才明白,人之一生,每个人在生命中出现的顺序何其重要。 从前不论好坏,沈修妄都曾在阿檀心里留下了一席之地。 那块地方,别人闯不进去。 但是白璟没觉得输给沈修妄什么,也不觉得自己没被选择就是不好的。 他很好,阿檀也很好,沈修妄也很好。 只是,感情的事,不可能处处如意。 他回头再看了一眼苏宅,眸色温和,唇角上扬,最后如释重负漾开一抹笑。 阿檀,日后我可就不管你了。 白璟悄然收回视线,扬鞭驾马,“走,回山庄。” 少年郎一袭绯色长袍,青丝高束,发带翩飞。 潇洒身影溶于缱绻暮色,宽袖盛满半两金风,此情一别,自有来日新篇。 暮色如雾,夜凉如水,亥时末。 苏宅堂前烛火摇曳,主屋内人陷入沉眠。 苏檀沐浴过后换上了干爽的衣衫,身上的伤口悉数上过药,倚在榻边同灵韵说话的片刻功夫就眯着眼睛睡着了。 方才沈修妄把她送进内室,奈何碍于现下男女有别,沐浴更衣的事情他不太好出手做,便全权交付给灵韵,嘱咐她照顾小姐。 安顿好苏檀,沈修妄和她暂时告别,出了苏宅去往府衙同魏宏主事。 大战刚结束,城内动乱纷纷,需要处理的事情还有很多,要尽快恢复民生才是。 从府衙议事结束出来后,子时将近,月色皎皎。 沈修妄牵着马,独自一人走在阒静长街之上。 夜枭掠过头顶,时不时啼叫一两声,叫声嘶哑凄厉。 街上的残局已经收拾干净,血水经过冲刷褪去不少,淡淡腥气弥漫。 城墙灰黑的火烧痕迹无法复原,只得来日再行翻修。 街边不少民居门口燃着火盆,焚烧纸钱纸元宝一类丧葬物。 压抑的哭声不绝于耳。 沈修妄眉头紧皱,沉沉吁出一口气,心口愈发闷得慌。 他久经沙场,论理说对于战后的民生疾苦早该司空见惯,但每次走过边境城池,心头仍会压上一块又一块巨石。 常胜的背后是由无数鲜血和白骨堆砌而成,他恨透了这般征战的日子。 想到今日苏檀哭成那般,隐忍、艰难,好似十五岁那年初次亲眼见到战场残酷的自己。 沈修妄突然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多,还不够好。 赵贤急令他回援布防汴州,于尽良更是像狗一样咬着他,若非他坚持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一意孤行驰援青州,今日便要为满城百姓收尸。 有这样的君主,大魏迟早要亡。 他自嘲地冷嗤一声。 昔日千辛万苦捧上位的旧友,如今竟忌惮、恨他入骨。 沈修妄仰头看向夜空半轮残月,眸光逐渐冷沉。 第158章 忍者 回到沈宅,沈修妄衣不解带,腹中无食,先行去往东苑看望祖父。 随行军医恰好背着药箱从屋中出来,见到沈修妄上前行礼。 “将军,老侯爷已经无碍,体内余毒已清,为他拔毒疗伤的大夫手法了得。” 沈修妄默然颔首:“有劳胡大夫,您下去好生休息。” “是,属下告退。” 沈修妄原地踌躇片刻,上前推开门,走入内室。 屋内桌上点着一盏烛灯,不甚明亮。 他走近床前,只见祖父躺在榻上,双目紧闭。 脸上沟壑纵横,皮肤蜡黄,头发胡须灰白,寻不出半分黑色。 沈修妄静静看着他,对祖父的深刻印象仍停留于少年时期。 记忆中,祖父总是不苟言笑,家中其他弟妹都很怕他,唯独他和五妹妹不怕。 自幼,父亲就对他寄予厚望,奈何他天生一副喜好玩乐、扶不上墙的纨绔心肠。 父亲时常气急败坏,多加训斥,唯独祖父说他生了一副习武的好根骨,又机敏聪慧,日后必是重臣之才。 所以,祖父对他倾囊相授,学武、用兵、打仗、从政。 使他无一不精。 那时候,他与祖父最是亲近。 后来,父亲战死沙场,祖父同年遁入佛门,自此鲜少再同他见面。 十五岁的少年,一下子肩负起支撑门庭的重责,他也曾一度感到害怕彷徨。 自请领兵戍守北境,为父赎罪前夜,沈修妄策马去往栖禅寺,寻求祖父开解指路。 那夜他叩门许久,守在寺门外,北风呼啸,积雪满地。 直至天明,祖父始终没有开门同他见最后一面。 沈修妄蜷缩在门口,浑身冻得僵硬,心也逐渐冷下来。 那时的他不解、迷茫,乃至怨恨祖父为何如此狠心。 再后来,北境磋磨八年,脱胎换骨后,他的心智也逐渐成熟。 他不再怨恨祖父,也不会再依赖他,栖禅寺他再也没去过。 直到数月前,突然收到祖父写给他的信,那一刻他才明白,这十几年以来,祖父所有的隐忍和蛰伏。 “咳咳咳……” 榻上的人发出急促咳嗽声,打破沈修妄的沉思。 他转身倒了一杯温水,放在榻前,弯腰扶起老人,拿起一旁的软枕垫在他背后,这才重新端起水杯递到他嘴边。 “阿爷,喝点水。” 沈老侯爷掀开眼皮,混沌眼珠子转了一下,看向身前的孙子,嗓音低沉:“妄儿。” 喝下一口水后,沈老侯爷喘息顺畅了些,招手示意沈修妄坐下。 低声问道:“善后之事都处理好了?” 沈修妄点头:“嗯,方才已经和魏知府议定。” 他顿了顿:“阿爷,此次驰援青州,多谢您。” 沈老侯爷叹了一口气,看向自己的伤腿:“唉,老喽。” 他抬眸,慈祥地看向沈修妄,“妄儿,阿爷日后能帮你的不多了,以后的路,你要踏踏实实地走。” 沈修妄重重点头:“孙儿明白。” 老侯爷意味深长:“从前小九没有恢复灵智,阿爷只能死守这个秘密。你扶持四皇子上位是大势所趋,他变成今日这样不是你的错。” “皇位惑人心智啊!” “如今小九渐渐恢复,当年他溺水之事与如今的皇帝和太后脱不开干系,我沈家如今既为自保,又为匡扶明君——” 老侯爷转头看向桌案上的烛灯,眯了眯眼睛:“妄儿,若事败,叛臣的帽子,你敢戴吗?” 沈修妄握着茶杯垂眸半晌,苦涩无奈开口道:“如今我尚未叛,帽子已经扣在头上了。” 他抬头,似笑非笑:“阿爷,您教过我的,宁为明君刀俎,不为昏君鱼肉。” “成王败寇,不是么?” 沈继阊回头看向他,爷孙俩相视一眼,老侯爷朗声大笑。 “你啊,不愧是我沈继阊的孙子!” 沈修妄勾了勾唇:“阿爷运筹帷幄,孙儿还得修炼。” “嗯,是得修炼……”老侯爷意有所指:“小檀姑娘那般伶俐通透的人,竟被你错当鱼目,失之数年。” 姜,果真是老的辣。 沈修妄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悻悻点头:“阿爷教训的是,如今好不容易哄回来些。” “你啊……”老侯爷伸出手指点了点他,“快歇着去吧,一身儿的血腥味,新伤叠旧伤不晓得痛?” 他这孙子,娇气的时候是真娇气,能忍的时候也是真能忍。 沈修妄这才起身放下茶杯,恭敬告退。 “那您好生休息,有事唤人。” 老侯爷打发他走:“去吧去吧,阿爷暂时死不了。” “吱呀”一声,房门阖紧。 沈继阊盯着门栓若有所思,许久后重重叹出一口气。 喃喃自语:“奉述,你若还在世该有多好啊!瞧瞧你的儿子,比咱父子俩有魄力多了。” 案上烛火晃了一下,好似早逝沈父无声点头。 这臭小子,没给沈家丢脸。 沈修妄回到自己屋中,小厮已经为他备好热水和换洗衣服。 脱去外衫和中衣,他侧过身看向铜镜中的后背。 左后肩的贯穿箭伤已然有化脓的趋势,腰脊上两道刀伤新愈合的嫩肉崩开半边,血迹斑斑。 他低头看向前胸,这道剑伤勉强还行,幸亏让胡大夫提前用针线给他缝合了一下,这样抱着檀儿撑再久也不会裂开。 若是裂了,檀儿看到又得哭。 远泾从外屋捧进来一堆药,看向自家公子惨不忍睹的上半身,忍不住替他疼。 不要命似的日夜赶路,伤也不管,药也不换,是真的怕他半路死了。 “公子,您的箭伤不能再拖了,沐浴后就得上药。” 沈修妄转身走向净室,应声:“知道了,你搁着吧。” “你和长风近日辛苦了,早点去睡。” 远泾哎了一声,不放心,又说一句:“我还是给您上完药再走。” “厨下做了饭食,您稍后用些吧。” 这些日子,他们没吃过一餐正经饭,那些干粮,馊透了。 沈修妄半晌没回复,忽的冒出来一声:“我这点小伤不许告诉夫人,免得她担心。” 远泾的脑子一时没转过来。 夫人?公子成天领着他们打仗何时成亲了? 他原地愣了一下,猛地一拍脑门儿。 这脑子,对门住的不就是夫人。 内定的,认定的,正牌夫人! 远泾欲言又止,他可以不说啊,但苏小姐可是火眼金睛,公子大人又不用祛疤膏…… 这些伤痕,早晚坦诚相见不都得看到? 啧…… 第159章 哄她 一夜无风也无雨,只是人静灯落之后,簌簌掉落满院焦黄枯叶。 苏檀整夜睡得并不安稳,许是白日淋过急雨,后半夜身子不适,一会儿如坠冰窟,一会儿又如同被架在火上烤。 寒热相交,虚汗发过两回,临近破晓时分开始咳嗽不止。 昨夜上榻前,她打发灵韵回屋睡,想着近些日子大家都累着了,这一夜煎熬愣是自己撑着没唤人。 虽说医者不能自医,但苏檀早前曾做过一些治风寒的丸药备着,趁着还算清醒,她摸着下榻倒了杯清茶,混着丸药囫囵吞下。 一剂丸药吃下去,等待药效挥发的时辰,身子越发觉得冷。 嗓子眼又干又痒,好似芦苇絮塞了进去,勾的人不停咳嗽。 哪怕憋着气也不管用,横竖要咳出声来,肺管子才算舒坦些。 “咳咳咳。” 苏檀又困又想咳,瑟瑟发抖蜷缩成一团靠在榻上,裹着衾被沉沉打盹儿。 咳一会儿眯一会儿,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过着景。 许是精神长久紧绷,加之现下病来如山倒,她昏睡过去,陷入沉沉梦魇。 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家中,躺在自己的床上。 母亲又给她晒过被子,换上了香喷喷的床单,一股阳光的味道。 床头的小狐狸玩偶紧挨着她的脸,软绵绵的,苏檀下意识伸手把它揽进怀里蹭了蹭。 门外传来父亲压低的声音。 “念念生病了,不想吃饭,我给她做个糖水枇杷。” 母亲随后说话:“那你快做,等会儿哄她把止咳冲剂喝了,这孩子,从小到大最怕吃药。” “冰糖少放几颗,枇杷多剥点,甜了齁嗓子……” 听到父母熟悉的声音,苏檀心头瞬间雀跃起来,她努力想睁开眼睛,奈何眼皮子好像被粘上,她动不了也说不出话。 只能感觉到,他们和她仅一门之隔。 她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可是越想控制,越无能为力,失重和虚空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苏檀挣扎着,好似漂浮在床上,她张开双手迫切想要抓住什么。 嗓子里憋着一股气,她几次调整呼吸,张开嘴巴,那一声堵在胸口的“爸”、“妈”,终究没能喊出口…… 忽然间,一束白色强光射进窗户,击碎身边所有事物,她的书桌、衣柜、玩偶……所有的一切开始破碎消失。 父母的声音变得缥缈,她被一股无形的吸力强势拉扯升空,直到再也听不到、感受不到…… 主屋内,苏檀蜷缩在榻上,双眼紧闭,脸色煞白,额上冒出一层又一层细密冷汗。 “咳咳咳。” “咳咳咳。” 一声接一声的咳嗽,呛得她喘不匀气。 灵韵推门进来时,沈修妄已经到了院中,听到咳嗽声,他没有停顿,大步流星迈进屋,透过屏风看到姑娘蜷缩成一小团靠在床榻边。 脆弱可怜。 嘴里喃喃自语:“不要……我不要离开……” “爸、妈,救我!” 沈修妄心头揪紧,立刻大步走近榻前,俯身唤她:“檀儿。” 苏檀没有任何回应,只是伸出手拼命想要抓住什么,整个人陷入深沉梦魇之中。 “不要!” “我害怕……” 沈修妄当即倾身抱住她,给她一点安全感。 姑娘立刻像落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趴进沈修妄怀里,紧紧箍着他的腰。 她面色惨白,两颊又泛起病态的潮红,身子发烫绵软无力。 沈修妄一边安抚,一边摊手测了测苏檀的额温,“不怕,檀儿不怕,我在。” 手心传来灼烫感,激得沈修妄心头揪紧。 他扭头接过灵韵递来的湿帕子,急声吩咐:“快去请胡大夫,檀儿病了。” “是。”灵韵慌忙退下。 屋内只剩苏檀和沈修妄两人。 沈修妄坐在榻边抱着她,怀里的姑娘浑身发抖,死死抓住他的腰间革带,指尖骨节隐隐泛白。 他单手拥着她,右手拿起帕子为她擦汗,轻声细语:“檀儿不怕,大夫很快就到。” 苏檀咬紧齿关,分不清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只感觉到现下这个怀抱温暖踏实,就像小时候生病时父亲抱着自己那般。 她在虚空中被那股吸力拽走,画面一转又被丢进流芳楼的水牢。 月色凄惨,死水冰冷发臭,老鸨和龟公凶神恶煞的脸就在眼前。 她忍不住流泪,边哭边哑着嗓子呼喊:“爸爸,念念害怕,你带我回家……” “念念在这里一个人都不认识,都是坏人,全部都是坏人……” “我要回家。” 轻声呜咽最终变为放声大哭,她抱着沈修妄泣不成声。 怀里的姑娘哭成了泪人,眼泪浸湿胸前衣襟。 沈修妄连忙抱着哄:“檀儿不哭,不会再有坏人欺负你,永远都不会有,我保证。” 苏檀闭着眼睛一边咳嗽,一边抽泣:“咳咳……就是有,他骗我……” 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她浑浑噩噩又想到从前发生的事。 沈修妄不放她自由,要纳她做妾,在广陵宅子里,她被他压着欺负。 那时她没有不愿意,也没有很愿意,总之想到了就会感觉委屈想哭。 纵使骨子里再坚强,她也会害怕。 害怕高门大宅的残酷束缚,害怕那些条条框框和封建礼教会将她吃干抹净,害怕她会像妾室芳娘一样,沦为为当家主母生儿育女的替代品。 现下身体不舒服,整个人昏昏沉沉,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趁机窜出来,借着眼泪宣泄个痛快。 苏檀哭得伤心,沈修妄刚为她擦干泪痕,滚烫的泪珠子又掉在手背上。 他忍不住也跟着红了眼眶,一颗心又酸又涨。 从前她鲜少哭,总是乖顺恭敬,温柔可人,现下才知道她心里埋藏的情绪究竟有多深。 她很难过,躲在明媚背后的难过。 沈修妄只得紧紧搂着她,抚着后背为她顺气,“檀儿,从前都是我不好,让你想到就伤心,不哭了。” “你现下生病了,伤心会更难受,等你病好了再同我算账发脾气,好吗?” 沈修妄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轻声诱哄:“檀儿乖。” 第160章 怜爱 许是哭累了,又或是吃下去的药丸开始发挥药效。 沈修妄哄惯许久,苏檀逐渐放缓喘息声,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最终靠着他的胸膛浅浅睡着。 察觉到怀里的人只断断续续抽嗒一两声,不再挣扎哭喊,沈修妄垂眸看向她。 姑娘满脸泪渍,眼角眉梢还有鼻头皆泛着红晕,纤长睫毛被泪水打湿,沾成一簇一簇。 唇瓣抿得很紧,显然还是难受的。 沈修妄拿起帕子,小心为她拭去泪痕,动作轻柔,擦干后垂首又吻了吻她的头顶。 方才,她哭得他心都碎了。 外间传来灵韵的声音:“沈大人,大夫到了。” 沈修妄回过神,轻轻把苏檀放躺下,揭过一旁的锦被为她盖好,俯身掖了掖被角,这才低低应声。 “进来。” 胡大夫入内后,很快为苏檀诊好脉,只说风寒侵体,加之精力耗尽,心头沉郁堆积,这才导致梦魇反复,人疲累困乏。 开了几剂药,嘱咐好生静养休息,最好能多吃些补血益气的药膳。 若再发热,可用湿帕子多擦一擦额头、手心,人会舒服些。 沈修妄一一记下,认真点头。 却见胡大夫欲言又止,似是不敢再往下多说。 “怎么了,檀儿可是还有何处不好?”沈修妄盯着大夫,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丝细微表情。 胡大夫不敢隐瞒,掀起衣袍,对着沈修妄径直跪下。 “大人,苏小姐体质本就孱弱,脉象细且缓,脉势弱而无力,此为气血不足之表症。” 沈修妄眉头紧锁,“还有呢?” 胡大夫顿了一下:“苏小姐自幼受寒颇多,女子体质本阴,若寒凉侵体,则积蓄旧疾。” “加之……加之她数年前似乎服用过一段时间的避子药,那药性极烈……” 胡大夫压低声音,硬着头皮挤出剩余的话:“日后,苏小姐怕是难以有孕。” 听完胡大夫一席话,沈修妄怔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 自幼受寒。 定是从前在楼中经受诸多折磨积下来的旧疾。 避子药。 他缓缓收紧拳头,垂下眼帘。 若非他当初恣情随性,并未多加考虑她那时的身份处境,何至于如此。 沈修妄回眸看向榻上的姑娘,嗓音微哑:“胡大夫,日后能否有孕不重要,只要把她的身子调养好,确保性命无虞安享百年。” 胡大夫得到示下,郑重颔首:“属下明白。” 他站起身,收拾药箱,想了想又转头对沈修妄说道:“大人,属下毕竟不是杏林圣手,子嗣一事事关沈氏千秋,若您和苏小姐有意,还是寻一位杏林圣手再诊治一番。” 闻言,沈修妄不悦看向他,“胡大夫,子嗣一事仅你我二人知道,我不希望这世间还有第三人以此诟病于她。” “女子并非只有生儿育女是唯一本分,我不在乎。” 胡大夫连连垂首告罪:“是属下僭越,日后绝不敢妄言。” “下去吧。” 沈修妄大手一挥,不再多言。 他走回榻前,拧干铜盆里的巾帕,俯身为苏檀擦汗。 日后只要她安好,旁的都不重要。 半个时辰后,灵韵端着药碗走进内室,只见沈大人坐在榻边,手里拿着湿帕子为小姐擦拭额头和手心散热。 她放轻脚步走上前,“大人,小姐的药熬好了。” 沈修妄撂下手里的帕子,微微扶起苏檀的肩头,往她身后垫了两个软枕,确保她靠着舒服,喂药不会被呛到。 “给我吧。” 他回身,伸手接过灵韵端来的白瓷碗,苦涩的药味有些呛鼻。 捏着勺柄轻轻搅动两下,药味更浓郁了。 “去给檀儿备一身干净寝衣,待会用过药为她擦洗换衣。” 灵韵欲言又止,探头看了一眼榻上的小姐,恭敬应是。 小姐向来不爱喝苦药汁,能吃药丸绝不碰汤剂,沈大人怕是喂不进去。 从前都是她伺候在旁,现在沈大人把她的活儿都给抢了。 幸好换衣擦身这件事他没揽去办。 灵韵退身出了屋子,刚阖上门,守在院子里的人呼啦啦围上来问东问西。 管家老林叔急着搓了搓手:“小姐没事吧,沈大人在里头,咱们也不敢问。” 秋嬷嬷拉住灵韵,“药可曾喝下去了?” 底下两个小丫鬟也满脸焦急,“灵韵姐姐,小姐还没醒过来吗?” 一时间七嘴八舌,灵韵皱了皱眉,不知该先回答谁,当即伸手捂住老林和秋嬷嬷的嘴。 无奈道:“您二老就别跟着凑热闹了,小姐没事,只是太过劳累需要静养。” “沈大人在里头喂药呢,你们忙各自的事去吧,别在院里聚着。” 她又对两个小丫鬟吩咐:“去打些热水来,待会儿伺候小姐擦身。” 小丫鬟们听话应是,去往后头水房。 这边,听到小姐没事,秋嬷嬷拨开灵韵的手,压低声音,喜笑颜开:“没事就好,那我去炖药膳了,小姐醒过来后定然要喝汤。” 老林也连连点头:“那咱们都散了吧,别吵着小姐。” 几人一起往院外走,拐弯各自散去,管家老林忽的想到一桩小事,回身对灵韵说道。 “昨儿小姐回来后,打扫大门的小厮捡到一个绢布袋子,上头还绣着花儿和字,一看就是姑娘家的绣功,但不是咱们小姐的手法。” “那布袋子也不知是从谁的马褡裢里面掉出来的,我瞧着做工不像寻常人能用得起的料子,但里头只有干粮,而且馊了许久。” 听到老林叔这番话,灵韵眉头一皱,思索片刻,昨日只有沈大人送小姐回来。 姑娘家绣的绢布袋子…… 难道沈大人在青州之外还有别的女子! 灵韵扭头看向内院,心绪翻涌为苏檀打抱不平,权臣公侯三妻四妾果真寻常,花心纨绔子。 小姐才不能受这委屈! 她当即看向老林,低声道:“把那绢布袋子拿给我,此事别叫旁人知晓。” 老林颔首:“好,我这就去取。” …… 主屋内,尚且不知道已被冠上“花心”名头的沈大人,正为如何喂药焦灼不已。 第161章 药吻 一副药,三碗水,煎出半碗浓浓的褐色苦药汁。 虽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奈何根本入不了口,病如何能好。 沈修妄尝试两回,一勺药送到苏檀嘴边,半滴都没能喂进去,顺着嘴角尽数吐了出来。 虽然头脑昏沉,但苏檀味觉还在,皱着眉头喊苦。 沈修妄无计可施,只得暂且为她擦干净嘴角残留的药汁,垂首盯着药碗发呆。 总得喂进去才是。 他抬眸,目光上移最后落到苏檀的嘴唇上面。 因着病中发热,她的唇色较往常更嫣红了些,似甜蜜多汁的红樱桃。 沈修妄清冷突出的喉结上下滚动两下,薄唇张了张。 似是下定某种决心。 他低头饮下一大口苦药含在嘴里,放下药碗,俯身靠近苏檀。 厚重药味刺激舌尖味觉,姑娘一张毫不设防的小脸近在眼前。 沈修妄心跳加快,屏气凝神,一手捏着苏檀的下巴,轻轻掰开一点嘴巴—— 低头吻了上去。 唇瓣紧密相接,软得不像话。 这个吻,阔别多年,比记忆中反复咀嚼品味的还要温软百倍。 沈修妄顾不得心猿意马,轻启薄唇,将口中汤药缓缓渡进去。 一分苦,两人尝。 苦涩沾唇,苏檀轻轻唔了一声,眉头紧蹙。奈何沈修妄嘴上喂药的功夫实在强势,她的舌头推拒两下又被他的挡了回去。 舌战不过,最后索性齿关失守,喉头滚动,汤药咕嘟咕嘟尽数吞入腹中。 口中苦涩味渐淡,沈修妄松了一口气,总算喂进去了。 他直起腰暂且离了她的唇,端起碗又将剩余的汤药饮下。 如法炮制,以口渡药,重复三回,终于碗中一滴不剩。 唇舌相交,苦中带甜。 沈修妄按耐满腔情动打算功成身退,再次蜻蜓点水般碰了碰苏檀的唇,微微往后撤。 却不料身前的人被“强行”灌下满肚子苦药,心中正不快着呢,忽的不肯罢休,纵使昏睡着也得凶回去。 苏檀红唇上下开合,一口咬住他的下唇,成功袭住软肉,叼在齿间重重碾了碾。 这是什么勺子,如此软。 沈修妄当即怔住,唇被她死死咬住,似乎命门也一并交代了。 他僵着半边身子近也不是,退也不是。 只觉浑身热血都往头上涌。 这算不算是檀儿主动吻他? 他凝眸看向面前放大的娇美小脸,姑娘双眼紧闭,睫毛纤长如蝶翼,脸颊粉白,颊上细细的绒毛尽收眼底。 几息之间,口鼻内呼出的热气尽数喷散于沈修妄脸上。 又软又热,激得他方寸大乱,额头颈间青筋暴起。 姑娘似乎咬啮上瘾,吮着他的唇瓣不松口,细细的牙齿每碾磨一下唇肉,就对沈修妄造成天雷勾地火的灭顶之灾。 沈修妄急促喘息,喉结滚动,脑中空白一大半。 他不敢回吻,怕自己忍不住趁人之危,做出“禽兽不如”之事。 更不舍推开,这番温存,莫说咬疼了嘴唇,纵使咬死他也甘之如饴。 进退两难,呼吸交缠。 沈修妄张开手臂环住她的肩,含糊不清轻声唤她:“檀儿。” 苏檀正和“软勺”较着劲,该死的勺子,就是它把药通通塞进她肚子里去的。 忽的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她下意识抿紧唇,牙齿咬得更紧了。 软肉被磕破,腥甜的血腥味瞬间涌入口中,冲散苦味,拨动她仅存清醒的某根神经。 恍惚间,似乎又重回五载前,京城晏河画舫。 画舫软榻之上,沈修妄勾着她的腰,女子在上男子在下,她俯身一口吻住他的唇,牙齿磕破了他的下嘴唇。 当时那股腥甜味道,与今日丝毫不差。 神回旧时旧景,苏檀不禁伸手往身前探了探,抵住他的胸膛,松开口,下意识嗫嚅:“沈修妄,你别欺负我……” 沈修妄唇上一松,胸口又被一双小手胡乱上下横摸,越是毫无章法,越是要人命。 但她在意识模糊中还能唤出他的名字,又叫沈修妄心底泛起甜蜜的水浪。 至少在苏檀的潜意识里,吻的人是他。 沈修妄一把握住姑娘作乱的手腕,眼尾泛红垂眸紧盯着她。 姑娘身上的绸料寝衣紧贴胴体,月白软滑,领口因为动作微微敞开,一小块雪肤跃出来,深深沟壑隐隐藏于其下。 披散于肩头的秀发欲撩还拒,蹭着他的手背,细微触碰有如过电,叫他后脊处窜起一阵接一阵的酥麻。 沈修妄咬紧后槽牙,心底突然冒出一句阿弥陀佛。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檀儿还在病中,他怎么能想这些……简直,简直禽兽不如、纨绔浪荡。 沈修妄正了正心神,扶着苏檀的肩把她小心放躺下去,盖上被子遮去蛊人春色。 哑着嗓子轻声安抚:“不欺负你,安心睡吧。” 似是得到保证,苏檀侧过身子面朝里榻,低声嘟囔:“好苦,我想吃糖水枇杷……” 沈修妄为她掖好被角,又把她散于枕上的长发拨到一旁捋顺放好。 听到她说想吃糖水枇杷,轻声答应:“好,我去做。” 趁着屋里有小丫鬟伺候,沈修妄去往外间廊下,命人摘来一篮新鲜枇杷,并一干炉子等用具。 红泥炉燃着文火,上头摆着一个紫陶罐,罐内水尚未煮沸,细密的水波纹缓缓漾开。 沈修妄坐在廊下长条桌前,拈起篮子里的白玉枇杷细细剥皮去核。 他垂眸剥得认真,眼睫偶尔眨动一下,又追求完美,尽量去核后保持整颗圆润完整。 不多时便剥出来小半碟。 长风和远泾奉命协同魏知府整饬城内战后事务,两人轮番来请示。 沈修妄边干着细活儿,边筹谋吩咐:“战亡的军兵和民兵,若有亲人收殓尸首,便按例拨抚恤银。” “若没有亲人的,找个风水先生挑块好地方,将他们一起下葬,立碑刻字。” “至于受伤的人,按程度给予银钱补贴,总不能叫他们躺在家里养伤连饭都吃不饱。” 长风点头应是,略有愁容:“公子说的极是,奈何青州府库不丰,城楼城门破损严重,城中各处也需休整,处处都要用银子。” “魏知府上奏朝廷,也不知道何时才能拨下抚恤银……” 沈修妄眸色暗了暗,要让赵贤拨这笔银子,无异于老虎嘴上拔毛。 他还要征下南梁城池,哪有多余饷银给战亡亲属? 不再强征税收,已然算好的了。 那些伤兵亡兵家人的死活,又与他的皇位何干。 沈修妄剥完手里的枇杷,放入碟中,“这样吧,你去告诉魏知府,一干抚恤银和亡兵入殓银钱我出了,府衙的银子留作休整城楼。” “是。” 长风得到示下,脚步匆匆先行出去,远泾仍旧站在廊下。 沈修妄抬眸瞥他一眼,“怎么,还有事?” 远泾盯着他的下唇憋住笑意,问道:“公子,您嘴怎么了?” 第162章 咬唇 远泾本就是个皮猴子,平日里胆大包天,方才就盯着自家公子被咬破的嘴唇半晌。 心中暗自感慨:夫人果真女中豪杰,得用多大的力气才能把公子的嘴咬成这样? 沈修妄被他促狭的语气问的一愣,没好气瞪向他:“你很闲?” 说着,指尖捏住一枚果核,对着远泾“嗖”的一下掸出去。 远泾迅速抱头躲开,飞身往外逃:“属下很忙,公子您好生陪夫人吧……” 人影脚底抹油转瞬不见,最后一声夫人久久徘徊于内院上空。 沈修妄唇角上扬。 死小子,算他跑得快。 现在竟还敢揶揄他了。 沈修妄起身端起剥好的枇杷,执勺搅动已经沸腾煮开的糖水,将果肉尽数倒进紫陶罐。 热气蒸腾,果子的清香和糖水的甜香慢慢融合,沈修妄盯着沉浮的糖水枇杷微微出神。 方才苏檀陷入梦魇之中,模糊间说了许多话,尤其是那一声响亮的“爸、妈,救我!” 还有我要回家。 沈修妄眉头紧锁,爸妈究竟是何称谓,他们是檀儿家中的人么? 虽然不能完全理解她口中的爸妈是何人,但在梦魇之中大声呼唤求救,定然是对她极为重要的人。 可是从前派人查过檀儿的身世,她是孤女,举家遭灾倾覆,她在大魏没有家,也没查到有任何亲人在世。 若要回家,当年她假死离开京城之后足可以归家,又为何落户青州? 还有那些奇怪的称谓,莫非她不是大魏人? 若不是大魏人,檀儿究竟来自何处? 沈修妄敛眸深思,神情愈发凝重。既然檀儿和乔煜曾为邻居且自幼相识,那他们应当来自一处。 一时间,脑中冒出无数疑窦。 紫陶罐中的糖水枇杷咕嘟咕嘟泛起大泡,阵阵甜香白汽扑面而来。 沈修妄勉强回过神,拿过长案之上的净布包起罐柄,将陶罐从炉子上撤了下来,放到一旁晾凉。 沈修妄盖上罐子,等候放凉的功夫,转身看向庭院,心中思绪万千。 院中金桂飘香,松柏常青,园圃里成片秋菊蓊郁葱绿,含苞待放。 秋意浓,凉意增。 一个多时辰,廊下已然吹落不少树叶。 叶落归根,人远思家。 公子立在廊下沉默许久,檀儿心里那么想回家,若是可以他也很想帮她回家。 主屋内传出灵韵细微的声音:“小姐,您醒了。” 沈修妄闻声回头,敛起神思,从紫陶罐里盛出一碗半凉的糖水枇杷,端着往屋里走。 屋内。 苏檀方才吃过药,药性慢慢挥发出来,人也渐渐清醒。 她起身倚在榻边,精神尚可,接过灵韵递来的帕子,自行擦拭额头的薄汗。 脑中混沌逐渐清明,她动了动干涩的唇,问道:“什么时辰了?” 灵韵恭敬回答:“小姐,巳时将尽了。” 苏檀浅浅呼出一口气,她竟睡了这么久,许久没生病,这一遭可算尽数发作出来了。 外头天光明朗,她看了一眼木雕窗,忽的想起正事,忙开口问灵韵。 “盟里的百姓可都还好,城中战事刚了,许多民居怕是有损。” “还有受伤、身亡的民兵,可都曾安置了?” 灵韵正要点头应答,沈修妄轻叩两下房门,适时走进来。 朗声答话:“城里一切都好,你手下的管事们处理妥当,一应善后之事你暂且可以放下心。” 苏檀转头,只见沈修妄小心翼翼捧着瓷碗朝她走来。 灵韵见状自知久留不好,收拾了一下方才为小姐换下来的寝衣,便告退出去。 沈修妄一步一步走近榻前,矮身坐下,手中细勺轻轻搅动两下糖水枇杷。 再三确认不烫,这才舀起一粒送到苏檀嘴边,轻声道:“如今你还在病中,少些忧虑,养好身子为佳。” 苏檀怔怔看着他,澄黄圆润的枇杷果肉近在嘴边。 方才,她好像在梦中说过要吃糖水枇杷? 难道,不是梦! 看着她这副发懵的模样,沈修妄唇角轻勾,哄道:“放心吃吧,没毒。” 他诱惑似的捏着勺子往前面送了送,“药太苦了,吃点润润嗓。” 他不说还好,稍微提一下,苏檀感觉嗓子里确实要冒烟了。 她便没再拘谨,张开嘴,咬下一口清甜枇杷,细细咀嚼。 脑中盘算方才沈修妄说的话——药太苦? 零碎的记忆忽然开始拼凑,迷迷糊糊中似乎是有人给她喂药了,那药汁苦的不行,她是被软勺强行抵着舌头吞下去的。 软勺?! 此地何来软勺?! 苏檀咀嚼的齿关一顿,抬眸看向沈修妄,目光被他下唇的伤口牢牢吸引。 他的唇色并不嫣红,淡水粉色,但伤口红艳新鲜,边缘似乎还有浅显的牙印痕迹。 牙印? 苏檀忍不住呛咳一声,尴尬之色逐渐爬上脸颊。 那“软勺”究竟是何物已昭然若揭。 沈修妄放下瓷碗,抬手为她拍了拍后背,“慢点吃,都是你的。” 最后这一句都是你的又叫人浮想联翩,昨日他也曾说过他是她的。 “咳咳咳。” 苏檀咳得更厉害了,方才的尴尬又被随之而来的羞稔占据。 她微微平稳气息,看向沈修妄,似是求证问道:“你,方才给我喂药了?” “嗯,胡大夫开的药。”沈修妄如实交代:“你昏睡着不愿喝,我……我费了一番功夫才喂进去。” “功夫”二字可谓字正腔圆,公子下唇的咬痕愈发鲜艳。 猜测得到证实,苏檀忽的懊悔自己干嘛要问。 落得现下这般尴尬处境。 她暂且垂首不语,手心攥着锦被揉成一团。 这人……嘴对嘴…… 真真是服了。 若是怪他,显得自己被照顾了还不近人情,若是当做不知道,他的嘴伤也太明显了! 察觉到她的情绪,沈修妄弯腰侧头看向她,无比正人君子的说道:“事急从权,方才没忍住一亲芳泽是我之过,向檀儿赔罪。” 一亲芳泽?! 苏檀脑中嗡的一下炸开,他在口出什么狂言。 虽说从前再亲密的事情也做过,但毕竟时隔久远,现下再把男女之事摆在眼前,苏檀不知如何接他的话。 遂拿过一旁的瓷碗,一张脸恨不得埋进碗里,佯装吃糖水枇杷。 扯开话题说道:“你……你先出去吧,我吃完要换身衣裳去盟里看看。” 沈修妄浅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好,我先出去。” 他耐心劝慰:“不过今日还是先好生休息一番,明日我陪你一起去。” 苏檀眨了眨眼睛,确实还有些头重脚轻的感觉,不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此为生存第一要义。 她略点头:“嗯。” 盟里有小川他们,明日再去也无妨。 沈修妄愉快颔首,恋恋不舍收回手,“那你慢慢吃,我去外间批阅军报,有事唤我。” 再待下去,姑娘一张脸当真要埋在碗里了。 第163章 是他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阖紧。 沈修妄虽然人暂时出去了,身上浅淡的月麟香仍残留榻前。 苏檀抬起头,长长吁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叹完气,她忽然拧眉疑惑。 好生奇怪,自己这是怎的了,唇碰唇而已,从前又不是没有过,这回竟害羞了? 她缓缓垂眸看向碗里的糖水,口中甜津津的,枇杷很好吃。 味道虽不是很像父亲做的,总体也挑不出错。 看这一颗颗浑圆完整的漂亮模样,不用问也知道定出于沈大人之手。 苏檀无声地弯了弯唇角,心底好似被塞满了软软的棉花。 之前破土而出的幼芽,又茁壮生长不少。 晚间。 许是白日补眠许久,苏檀反倒睡不着了。 躺在榻上辗转反侧片刻,索性起身披衣穿鞋,来至书案前坐下。 她翻开傍晚时分大江送来的账簿和民兵记录册子,垂眸一一细看。 无垢盟中两千零一十三名民兵,除去留守鸡鸣山保护百姓的六百人安然无恙,其余一千四百一十三名加入青州守城军。 经此一战,战亡九百六十二人,重伤五十一人,轻伤三百三十八人。 每一个战亡民兵的名字都被朱红笔墨记录下来,一页又一页,密密麻麻,似是满目鲜血。 纸页翻动,簌簌有声,这些义士的热血,流淌无声。 苏檀垂首凝眉,看着这些熟悉的名字,仿佛看到了他们昔日一张张鲜活淳朴的脸庞。 两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此起彼伏,头更痛了。 心情沉重万分,她沉思许久,铺纸提笔,写下告慰书和亲属抚恤金下发计划。 最后合上厚厚的册子,苏檀捏着牛皮纸封面,心里闷得喘不过气来。 寥寥几字,却是他们短暂的一生。 他们生得平凡,长得平凡,如芜草,如浮萍,精神却是渺小而伟大的。 勉强平复下心绪,苏檀又拿过一旁的账簿翻看。 逝者已矣,生者当更加努力活下去,盟里还有那么多张嘴等着吃饭。 因战事搁置下来的营产生意,除青州境内的受损失颇重,其余各州皆正常收支。 苏檀大致看完账簿,轻叹出一口气,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她垂下眼帘,素手嗒嗒拨动算盘,开始清算近些日子的战时支出和后续所需银钱数量。 烛火葳蕤,照亮满室静谧,女子俯身案前的秀影被拉长,纤细、柔弱,却又蕴藏锋芒。 “笃笃——” 屋外传来叩门声,“小姐,您可是有何处不适?” 灵韵没敢再回屋,睡在外间,许是看到里屋又亮了灯,生怕小姐身子不适没人在旁边伺候,连忙披衣起身询问。 苏檀手上动作不停,扬声回应她:“灵韵,你进来吧,我无事。” 灵韵推门进来,夜霜随后而至,她转身阖上门,拢了拢肩头的外衫。 单手举着一盏烛灯,拐过落地屏风向长案边走近。 夜已深沉,灵韵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将烛灯放在长案边,看向精神抖擞的苏檀。 睡眼惺忪:“小姐,您身子还没好全呢,怎的又开始算账了?” 伴随着嗒嗒的拨算盘声,苏檀动了动唇:“不妨事,我白日里睡太久了。” 灵韵唔了一声,知道劝不住。 她转身从衣桁上取来一件秋芙蓉杏色外衫,绕到苏檀背后,抬手为她披上。 “那我陪小姐一会儿。” 说着又去沏茶。 苏檀算完一笔,停手再次核对,肩头暖融融的。 阵阵桂花香直往鼻子里钻,方才就闻到了,她还以为是院中飘来的。 现下烛火熏蒸,香气更浓了一些。 她抬眸,循着味道看向远处的榆木长条柜,柜上摆着一个白玉美人觚,里头立着三五枝金桂,绿衬黄浓,姿态端雅。 苏檀问道:“灵韵,那瓶花是你插的吗?” 灵韵已然沏好一杯茶,转身过来,“是沈大人回去前亲手摆的,他说桂花香助眠,当时您睡得正沉。” 苏檀默然。 难怪呢,插花也如此讲求对称。 她弯了弯唇,接过灵韵递来的茶盏,浅浅喝下一口。 灵韵垂眸看着自家小姐满眼柔和,便知道沈大人在她心里已然很占分量。 可是想到老林叔交给她的绢布袋子,有些话又不得不说。 纵使沈大人出身再好,再位高权重,自家小姐也委屈不得。 思及此,灵韵再三措辞,硬着头皮开口问道:“小姐,若是日后您和沈大人成婚了,您同意他纳几房妾?” 成婚? 纳妾?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苏檀饮茶的动作一滞,茶水呛进喉咙。 “咳咳咳……” 灵韵连忙上前轻拍她的后背,“小姐,我就是这么一问,您别着急呀。” 苏檀勉强稳住呛咳声,连连摆手,“咳……我没事,你想说什么便直说。” 苏檀知道,灵韵最是维护她,且并非乱嚼舌根之人,她方才突然说出关于沈修妄三妻四妾的事,那定然有个出处。 奈何现在沈修妄在她眼里也不是热衷于三妻四妾的人,这里头定然有些什么。 不如问个清楚。 两相对视,面对苏檀的疑惑,灵韵坦诚点头:“小姐您稍候片刻,我去取一样东西来给您瞧。”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灵韵将绢布袋送到苏檀手上,认真解释一番来历。 末了指着袋子上的梅花绣纹和娟秀的平安二字忿忿不平:“您瞧,这一看就知道是年轻姑娘家的手笔。” 苏檀捏着绢袋打量半晌,最后目光落定在灵韵所指的那两处。 心头忽的掀起轩然大波。 她站起身,凑近烛火下,生怕自己看错,再三确认那朵梅花的刺绣针法。 实在是太像了。 还有平安二字的笔锋柔中带韧,字后有一个微不可察的点,类似于书写习惯最后落下的墨点。 几乎就是了—— 苏檀心乱如麻,忍不住双手微颤,盯着绢袋神情无比凝重。 灵韵见状不知如何是好,小姐生气是自然,但现下这般模样,她却慌了。 “小姐,您先别动怒,这种事还是要当面和沈大人问清楚……” 苏檀深吸一口气,眸子亮晶晶的,她看向灵韵:“你可还记得我同你说过,幼时逃荒曾遇到一个好心人,他给了我一大袋干粮,我才能活下来。” 灵韵怔怔点头:“自然记得,小姐说过那是您的第一位救命恩人,您为了找到他,一直把那个干粮袋带在身上,后来遇到坏人东西全没了……” 灵韵说着说着忽的反应过来,捂住嘴,垂眼看向绢袋:“小姐,难道那位恩人的干粮袋子……就是这个吗?” 第164章 初遇 月影渐沉,屋内长案之上,烛星噼啪炸开。 苏檀扶着圈椅缓缓坐下,将绢布袋子轻轻铺平放在案前。 “历经十数年,只是相似,并不是同一个。” “我记得当年那个干粮袋子,上面也绣有这样一朵梅花,和平安二字,且针法字迹笔锋皆相同。” 灵韵双手撑着案面,目光紧盯苏檀,大胆推测:“竟有如此巧合,定然不仅仅是巧合。当年给您干粮的人,极有可能就是沈大人!” 她按耐不住满腔激动,“真真是无巧不成书,谁能想到您和沈大人十几年前就见过……” 苏檀暂且垂眸不语,脑中记忆不断翻转,将埋在最深处的黑色身影挖了出来。 那年秋日她跟随逃荒流民从边城往外走,因为实在体弱,最后饿到晕厥,倒在烂草堆里。 只记得后来有一串急促的马蹄声将她震醒。 眼睛一睁,一袋干粮摆在她眼前,还有一匹骏马,四蹄健壮,踩入烂草坑。 马背之上,男子居高临下:“往东走,好好活下去。” 不等苏檀再反应过来说一声谢,那人已转身策马远去。 她撑着散了架的身子骨努力抬头看向那人,只看得见一个清癯挺拔的男子背影,一身玄甲,骑着高头大马,好不威风。 面前烛火晃动,苏檀心头一紧。 若刻意把当年记忆中的那个背影与沈修妄进行对比,竟当真很像。 玄甲骏马,行经边城去往北境戍守,又是一样的干粮袋子…… 若非要说不像,那便是当年的那位男子更年轻,更朝气,身形更瘦,语气更加桀骜。 苏檀缓缓蜷起手指,指甲掐进掌心软肉。 灵韵见自家小姐一直坐着发呆,遂低头唤她回神:“小姐,小姐……” 苏檀敛起涣散的眸光,抬头看向她,似是最终求证,问道:“门房小厮捡到时,这袋子里有什么?” 灵韵不假思索:“里头都是些馊了的干粮……” 馊了的干粮,苏檀心头一沉。 城内粮草充足,青州军断然不会食用馊坏的食物,只有鹰鹤军长途奔袭,才会食不果腹。 定是沈修妄的无疑了。 他驰援千里赶赴青州,就是靠这些馊了的干粮撑过来的么。 一时间,苏檀感觉心里闷得慌。 灵韵想到了什么,继续低声对她说道:“我私下问过远泾,他说沈大人亲自率领骑兵急行军先行赶来青州,路上粮草不丰,为节约时间,到最后只能吃馊的……” “昨夜又只有他骑着马送您回来,定是他不慎掉落的……” 说着说着,灵韵忽然生出懊悔。 沈大人自北境征战数月,疲累相交,本该凯旋回京,却昼夜赶路,不辞劳苦驰援青州。 她怎么能因为一个绢袋,就怀疑沈大人对小姐的心意。 委实武断。 如此这般想,灵韵有些心虚地闭上嘴巴。 苏檀心里早已涌出密密麻麻的酸涩,她收起绢袋,对灵韵吩咐道:“你去睡吧,食用馊粮之事,除了你我知道,别再外传。” 沈修妄那般心性,自然不愿示窘迫于人前。 “是,属下明白,小姐您也早些睡吧。” 灵韵收走茶盏,不再多言,恭敬退身出了屋。 屋里只剩苏檀一人,她静坐于书案前许久,垂眸看向手中叠好的绢袋。 原来她早就见过十五岁的沈修妄。 那年他赴北境戍守征战,路遇快要饿死的她,将随身干粮尽数给了她。 而她,吃饱了肚子捡回一条命,却又不幸被卖进花楼。 八年后,她成了花魁,沈修妄凯旋回京,阴差阳错又救她一回。 命运轮转,果真万般不由人。 苏檀无奈勾起一抹苦笑,笑着笑着颊边潸然滚下两行泪。 无论是十五岁的沈修妄,还是二十八岁的沈修妄,他依旧善良桀骜,带着锋芒又藏着柔情。 他没变,他骨子里本就是一个很好的人。 苏檀抬手抹去眼泪,释怀笑笑。 至于这个绢袋,出自哪位姑娘之手并不是最重要的,她相信沈修妄,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有些事情无需求证,答案其实早就摆在那处,奈何她发现的实在有些晚。 夜至梦酣时分,苏檀握着胸前的狼牙项链陷入沉沉好眠。 榻前小几,白玉美人觚被挪到近前,桂香馥郁,似男子温柔安抚。 转眼,中秋已至。 青州义陵修建完工,以身殉国的士兵们被悉数下葬,刻义士碑,享青州百姓每年清明祭祀烧香。 义陵位于浮丘山脚下,依山傍水,春日山花遍野,秋日硕果琳琅。 这日午后,苏檀穿素服,除钗环,依次俯身每座墓前,放下一枝白菊。 在她身旁,沈修妄亦是一袭白衣,怀里捧着大束新鲜白菊,井然有序递给她。 义陵空旷寂静,苍翠柏树环抱四周,偶尔有一两声鸟雀啾啼。 两人并肩而行,相携无声,将白菊尽数供于每座坟前。 走出义陵后,他们站在山腰低处俯瞰。 秋风萧瑟,透着股寒意。 沈修妄展开臂弯的披风,俯身披在苏檀肩头,垂首为她系带子。 听到姑娘低声说道:“你看,义陵里的每一座墓都像守城的青州军,他们就站在那里领命待发。” 沈修妄重重叹出一口气:“檀儿,逝者已矣,我们能做的不多,希望英魂早日轮回归乡。” 苏檀目光一顿,看向柏树丛旁,是孙捕头的墓,捕快曹小米正在墓前祭扫。 “师父,烧鸡和汾酒都买来了,掌柜的死活不收钱,还送了一碟酒鬼花生和炒鲜蘑,他说您最喜欢了。” 曹小米跪在墓前,斟满一杯酒撒到地上,喃喃自语:“好喝不?” 酒液很快渗进土里,濡湿一小块,似乎有人在底下开怀痛饮。 曹小米抹了一把鼻子,嘿嘿憨笑:“我就知道您喜欢,再来一杯。” 说着又斟满一杯往下倒。 倒着倒着,眼泪没止住,断了线似的和酒水一起往下淌。 他说:“师父你听,我现在不说俺了,不会给您和咱们靠山屯儿丢人了。” “魏大人说,以后让我接您的班,升做捕头。” 曹小米眼泪哗哗,捧着腰间的挎刀泣不成声:“师父,小米想你了,我不想做捕头,只想永远跟着你做个小捕快。” “您来梦里看看我好不好……” 林间风声簌簌,孙捕头爽朗的笑声似乎从远处飘来。 他说:臭小子,捕头可得好好当,别给为师丢人。 苏檀静静看向曹小米那边,使劲深吸几口气,仰头看天,眼泪又在眼眶里直打转。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这样好的天光,再也听不到孙捕头那一声: 苏小姐,我又带着小米来你家铺子蹭饭了…… 沈修妄抬手揽过苏檀的肩,让她的脸往自己胸膛埋了埋,轻声安抚:“想哭就哭吧,会憋坏的。” 战争带来死亡,死亡又带给活人无尽创伤,眼泪虽然抚平不了一切,至少可以发泄出来。 苏檀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攥着他的腰带,肩头颤抖。 孙捕头和捕快小郑自焚拖延敌寇的悲壮场景犹在眼前。 熊熊火光染红了半边天,他们站在大火里对他们呐喊、嘶吼:快走! 苏檀泣不成声:“沈修妄,我想救,可是我真的救不了他们。” “今日中秋,他们的家人要如何过节……” 第165章 中秋 中秋暮色,银盘高悬,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苏檀和沈修妄坐着马车从义陵回到青云坊,今岁中秋不复往年热闹,城中虽张灯结彩,但街上观景赏月的百姓少了小半。 苏檀神情恹恹,靠着厢轿垂眸养神,一路无话。 沈修妄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只得将满腔相邀吞入腹中。 虽是中秋佳节,奈何檀儿兴致不高,他还是暂缓花前月下的心思吧。 车舆稳稳停于苏宅门前,沈修妄先行下车,伸手扶着苏檀随后迈步下来。 两人在门前相对而立,苏檀抬手来解肩头的披风,想还给他,沈修妄按住她的手腕。 “披着进去吧,秋夜露重,别再着凉。” 苏檀没再拒绝,微微点头,“嗯,那我进去了。” 沈修妄不动声色握住她的手腕,拇指指腹揉了揉她细细的腕骨,恋恋不舍:“檀儿,明日见。” 玉轮攀升,婵娟千里,如水月色下,公子佳人的衣袂翩飞相触。 两道拉长的身影,似纠似缠,如追如赶。 腕间传来一阵暖意,苏檀抬眸,对他漾开一抹笑:“明日见。” 沈修妄颔首,手指松开,目送她转身迈上台阶往宅子里走。 待要跨过门槛,苏檀脚步一顿,回眸看向身后的人。 她对他说:“沈修妄,中秋安康。” 沈修妄抬头看着站在高处的姑娘,一袭白衣,三千墨发,遗世独立不染尘埃。 她对他弯唇浅笑,足以叫月华失色,天地黯然。 月下仙子,不外乎如此。 沈修妄心头软成一片,唇角上扬,对她回礼:“苏檀,中秋安康。” 两人相视一笑,寥寥几字,胜却无数。 苏檀不再停留,收回目光转身回头,抬脚迈过门槛,走进宅子里。 沈修妄站在原地,直到看不见她的背影,这才眉眼含笑转身去往对门的沈宅。 苏宅的两个门房小厮守在外头大气也不敢出,眼下见两人分别各自归家,这才双双抚着胸口长长吁出一口气。 方才沈大人和自家小姐情意绵绵,他们恨不得会隐身术,缩在门房里迎也不是退也不是。 明明啥也没干,怎的看得他们面红心跳。 今日可是中秋,并非七夕呀。 沈修妄回到宅子,只见正厅大堂里烛火通明,传菜小厮捧着朱红食盒进进出出。 他迈步走进大堂,祖父正端坐主位,端着一盏茶品咂。 面前的圆桌上摆布佳肴和美酒,冒着热气,香味扑鼻。 听到脚步声,老侯爷掀开眼皮看向门口,唇角微微上扬,目光往来人的身后偏了偏,结果发现除了自家孙儿,再无旁人。 唇角笑意当即淡了下去。 直直盯着沈修妄,不悦问道:“人呢?” 沈修妄皱眉,“阿爷,我不是人么?” 老爷子这是要找谁呢? 他近前坐下,接过下人奉上的茶盏,揭盖浅饮半口。 只听老侯爷哼了一声,撂下茶盏,意有所指:“我要见孙媳妇儿,不是你。” “今日中秋,阖家团圆才是正理,你怎么没把小檀请来用饭赏月?” 孙媳妇儿! 沈修妄咽下口中茶水,视线掠过满桌酒菜,还以为阿爷是等他回来用饭的呢…… 对上老侯爷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沈修妄讷讷答话:“阿爷,今日我们在义陵待了许久,檀儿心绪不佳,孙儿便没有邀她前来。” 闻言,老侯爷敛眉,叹了一口气:“小檀这姑娘心善,战事经历颇少,头一遭难免心里缓不过来。” “如今青州已稳固,东夷元气大伤近几年应不敢再轻易犯境,京城那位怕是不会许你久留于此。” 老侯爷意味深长:“该提早做的准备必得一样不漏才是。” 沈修妄颔首:“孙儿明白。” 老侯爷端起杯盏饮下一口茶,揶揄:“公事你确实明白,唯独人生大事稀里糊涂。” 他伸手指向沈修妄,训话道:“姑娘家心绪不佳,更要哄着些,让小檀自己个儿回去消磨,你怕是过了而立之年都娶不回来人。” 老侯爷越训越来气,板着一张脸,就差说他“泥巴扶不上墙”。 沈修妄轻咳两声,摸了摸鼻子没吱声,行军打仗他能独当一面,成家娶妻,阿爷还得是指路人。 “从前不是挺能说的,如今哑巴了?”老侯爷睨他,继续呛声。 为堵老爷子的嘴,沈修妄连忙拱手装作求饶:“阿爷,孙儿当真知错,一定尽快把孙媳给您领回来。” “靠你领,怕是黄花菜都凉了。”老侯爷没好气噎他。 眸光一凝,正巧抓住堂外路过的远泾,扬声吩咐道:“远泾,速速去对门苏宅请苏小姐,你知晓如何说辞。” 远泾手里捏着一块红豆月团,正美滋滋咬下一口,尚未来得及咽下,猛不丁又被抓了壮丁。 他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心里叫苦不迭,早知道绕路走了,偷吃都吃不安稳。 心里虽是这般想,脚下却是抹了油,应声:“是,属下这就去。” 说着把手里剩下的月团一股脑塞进嘴里,飞身出了院子。 老侯爷忍俊不禁,回头看向沈修妄:“你瞧瞧,远泾可比你伶俐多了。” 妄儿这臭小子,若温温吞吞的再把到手的孙媳妇弄丢,以后当真别进府门! 苏檀回到家中,秋嬷嬷他们已经做好月团和菜肴,月团咸甜馅儿的都有,黄澄澄胖乎乎,看着就叫人高兴。 她先回屋净面洗手,换了身家常衣裙去往饭厅,院外恰好传来管家老林叔的通传声。 “小姐,远泾来了,正急着要见您呢。” 话音刚落,远泾从老林叔身后探出头来,迫不及待走上前,满脸焦急:“苏小姐,我家老侯爷身上感觉不太好,也不知是不是体内余毒复发,劳您再去给他扎两针。” 苏檀眉头紧蹙,老侯爷年事已高,耽误不得。 她当即答应,差人回屋取来药箱银针,吩咐宅子里其他人先用饭不用等她,便独自一人去往对门沈宅。 远泾眼见差事达成,倒不急着回去了。 恰好秋嬷嬷捧着新出锅的菜肴往饭厅里端,灵韵手里也端着两盘精致月团。 馋猫鼻子尖,他嗅了嗅,夸赞道:“秋婶儿做的饭真香,比我们对门伙夫做得香多了……” 秋嬷嬷被夸得眉开眼笑,“远泾还没吃饭吧,若是不嫌弃就在我们这里吃一些。” “当然不嫌弃,求之不得。”远泾嘿嘿笑道,上前帮忙端菜,“我来帮你们。” 灵韵没好气瞥他一眼,嘟囔:“你们沈家亲卫怎么和暗卫一样,成日里吃不饱。” 和锦夜那家伙一模一样,不愧都出自沈氏。 远泾自然听出她话里有话,顺手从灵韵端着的碟子里拿起一枚月团,咬下一口,冲她挑眉笑道: “你可别促狭我,锦夜他作为暗卫头子有要事在身,待他回来,你说他去……” “你……”灵韵语塞,索性把碟子放在他面前,走到饭桌另一边坐下,“嘁,谁要等他回来。” 成天来无影去无踪,青州战事刚结束,一句再会都没有,人就彻底消失了。 远泾满脑子都是美食,只顾着埋头吃东西,咸香火腿馅儿的月团确实比红豆馅儿的更好吃,灵韵回身的功夫,他又拿起第二枚。 嘴里含糊不清:“你们家饭还多不,我能不能把长风也叫来?” 灵韵彻底无语。 沈大人的手下怎么好像“饭桶”?! 第166章 妖星 大魏京中,皇宫,安泰殿。 中秋晚宴已毕,席间献艺的绝色舞姬荣获皇帝青睐。 此刻内殿中娇啼婉转,雨露承恩。榻上人影纠缠,活色生香。 殿外廊道,一名内官神色凝重,步履匆匆,拖着官袍几次欲绊倒,跌跌撞撞行至殿门。 守门的内监总管蔡公公上前拦住他,压低尖嗓:“万大人,陛下此刻正在兴头上,若钦天监无急事,暂不可搅扰。” 万大人站定,扶正了头顶的官帽,连连拱手作揖:“蔡公公,出大事了,下官必得即刻禀告陛下。” 蔡公公细长的眼睛一眯,阴白脸色沉下来,“您随我来。” 殿中内室主榻,舞姬极尽谄媚缠绵,娇声不断。 “陛下……” “您好生勇猛……” 奋战正酣,赵贤居高临下,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意思。 他粗粗喘息,掐着舞姬细白的颈子抚摸,听到内殿屏风后头传来蔡公公小心翼翼的声音。 “陛下,钦天监当值官万大人求见,他说有急事禀报。” 钦天监。 赵贤心头一顿,沉声开口:“传。” 满室靡靡之音,浓稠艳气。 万大人两耳放空,双眼低垂,硬着头皮站在屏风后头禀报:“陛下,臣夜观天象,惊觉东南方位紫薇星骤亮。” “今日乃中秋,圆月之夜,星子夺月之光,此为妖星,且主位帝星因此黯淡,更为大不祥啊!” 赵贤身形一顿,手指愈发用力,掐着舞姬的脖颈,语气危险:“帝星黯淡,紫薇星起?” 万大人“噗通”一声跪下,以头抢地:“陛下,下官不敢妄言,此星象乃钦天监内数位同僚多加研习证实。” 赵贤越发收紧手指,身下的舞姬喘息不过来,握住他的手腕艰难挣扎:“陛……陛下……” 赵贤横眉倒竖,眸中狠厉毕现。 “咔嚓”一声,眼睛眨都不眨,掐断舞姬脖颈。 女子方才还玉软生香的娇躯瞬间瘫成一团,口鼻间只剩出气不见进气。 赵贤目光冷冷扫过,没有丝毫留恋,起身,拽下衣桁之上的明黄龙袍披在身上,赤脚下榻,踩着金丝软毯走到屏风后面的御案前坐下。 厉声对万大人说道:“将此星象详述,紫薇妖星究竟是何人?谁敢动摇朕的帝星之位!” 万大人以膝跪地挪到御案前,额头冷汗直冒,恭声回话:“启禀陛下,经卦象来看,此妖星祸起东南,命中带煞,出身簪缨名门。” 赵贤双眼微眯,攥紧拳头。 祸起东南,如今军权在握,盘亘大魏东南的不正是沈修妄。 命中带煞,簪缨名门,除他之外朝廷上下还有何人能对他的皇位有威胁! 从前念及旧友之情,不忍当即将他砍杀,如今天降示警,妖星祸及帝星,若再不除掉,皇位危矣! 赵贤咬紧后槽牙,齿关碾磨,大手一挥示意万大人退下。 意味深长:“此事除朕和钦天监之外,若再有旁人知晓,你满门难保。” “是,下官明白。”万大人连连磕头,告罪退出殿外。 赵贤眉头紧锁,坐在御案前垂眸深思,忽的扬声大喊:“蔡公公,速速召饮剑回话。” 饮剑乃潜龙卫暗卫之首,赵贤即位后设暗卫司直属皇权,只受命于他,专门调查处理见不得人的脏事。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饮剑便极速赶到御前,将密报呈上。 “陛下,据青州暗线所述,沈国公此行执意驰援青州,于公有理可依,于私却是与一名女子送出的求援信有关。” “女子?” 赵贤眉心一动,沈修妄此人刀枪不入,心思莫测,若真有女子在身旁,岂不是他的致命软肋。 他厉声追问:“那女子究竟是何人?” 饮剑从袖中掏出一卷小像图,双手奉上,送到赵贤眼前,“暗线将那名女子的容貌、年岁、家世悉数记下,请陛下过目。” 赵贤接过小像图,徐徐展开,女子娇如舜华的面容身段跃然纸上。 虽是黑墨白纸,已然美艳绝伦,当真是天姿尤物。 他勾了勾唇角,目光落在女子眼尾的朱砂痣之上。 这女子的模样似曾相识,数年前在沈修妄的鹿鸣别院会面时,好像见过一回。 那时作为奉茶女婢尚且有些青涩拘谨,碍于沈修妄的脸面,当初他也不好多看两眼,只知道是个养眼的。 如今再瞧,果真佳人倾城。 也不怪沈修妄那般牵肠挂肚,又是不娶,又是立碑,原来这丫头没死,跑去青州改名换姓了。 赵贤松开手掌,指尖顺着画上女子的轮廓一寸一寸描摹,唇边笑意森冷。 沈修妄啊沈修妄,没想到你还是个痴情种。 他指尖抚着画中女子的娇面,抬头看向饮剑,眸中阴鸷一览无余,如此这般吩咐一番。 饮剑领命退下。 赵贤心中已然落定打算,又手书一封军令,派人即刻送往青州。 皇帝静心理事时,蔡公公已然派小太监把榻上舞姬的尸首拖走,女子衣衫不整,死不瞑目,眼睛睁得溜圆。 也许在咽气的最后时刻,她仍不敢相信,本以为承龙恩一夜,能飞上枝头,结果却是一脚踩进黄泉路。 写完军令,赵贤靠着龙椅闭目养神片刻。殿内恢复如常,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蔡公公陪着小心上前求个示下:“陛下,夜尚且漫长,是否要宣哪位娘娘前来伴驾?” 赵贤深吸一口气,缓缓掀开眼皮,目光幽深投向御案之上的女子小像。 姑娘一双含水眸,娇而不妖,柔中带韧,清冽惑人。 赵贤饶有兴味,似笑非笑:“这宫里的女人,朕早就腻了。” 皎月无声,月华千里。 青州。 这厢,苏檀提着药箱走向沈宅,刚到大门口,管家和小厮就满脸堆笑迎上来。 又是引路,又是帮忙拿药箱,好不热络。 见到苏檀,小厮们就差将“夫人好”三个字喊出口,管家连连朝他们使眼色,才把这称谓压了下去,改为“苏小姐安好”。 没规矩,夫人第一次登门,阵仗太大会让她不适的。 谁料拐过影壁,进入主院,院中石灯林立,丫鬟婆子们依次站于两侧。 人人眉眼含笑看向苏檀,恭敬屈膝垂首行礼,齐声唤道:“恭迎少夫人,愿少夫人中秋安康。” 苏檀脚步一滞,这礼受得委实突然。 若开口恕礼,似是承认自己就是少夫人,若是不恕礼,她们一直拘着。 正踌躇间,一直在正堂檐下立着的公子悄然近前。 沈修妄已然换去素服,一袭绛紫长袍,端方俊美。 他眉眼如画,脚步稳健走向苏檀,随意抬手对两旁奴婢恕礼:“起身各自忙去,少夫人被你们唤得不好意思了。” “是。” 众人依礼退下,忍不住多瞧两眼少夫人,笑眼盈盈。 待下人散去,苏檀抬眸瞪向沈修妄,这人好生不怕羞。 沈宅的人若没有他的示下,谁敢随意唤她少夫人。 这份心思,当真一丝都不想藏了。 沈修妄迎着佳人的眼神,含笑开口:“檀儿,我等不及再到明日见你了。” 他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走吧,祖父在主堂等我们。” 自方才那阵势,苏檀已了然,由他牵着,求证问道:“所以老侯爷身子无事?” “自然无事,今日中秋,他老人家设宴想请你吃顿饭。” 苏檀默然,心里暗自嘀咕。 这该死的远泾,诓骗她老侯爷余毒复发,她作为小辈头一回匆忙登门,没带中秋节礼孝敬长者也就罢了,带一药箱的银针算哪门子礼节! 第167章 阿爷 清冷圆月独占鳌头,细碎星子漫天点缀。 沈宅主堂内灯火葳蕤,笑声朗朗。 “妄儿他自幼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约摸三岁时,也是中秋夜,阖府上下赏月观景被他闹得人仰马翻。” 老侯爷谈起旧事,说到兴起,拈着花白的胡须,眉眼上扬看向苏檀,“小檀,你猜猜,他这皮猴儿为何缘故大闹天宫?” 苏檀抿唇浅笑,认真思索。 一旁的沈修妄如坐针毡,老爷子一整晚都在抖落他幼时的糗事,从十五岁往前倒,现下已说到三岁,若再往回倒,怕是奶娃娃时期的事情都兜不住了。 他在檀儿面前当真一点好形象都没了。 遂,当即倒了一杯菊花茶递到祖父面前,似要堵住他的嘴:“阿爷,您歇会儿吧。” 老侯爷略微领情,接过茶盏浅饮一口,瞥他一眼,“我可以歇会儿,你别歇,继续剥蟹啊,小檀爱吃。” 沈修妄语塞,忍笑点头。 好好好。 如此甚好,孙子是捡的,孙媳才是亲的。 老侯爷扭头又同苏檀聊得开怀,眼尾褶子堆成了花。 “小檀可曾想出来了?” 苏檀点头,眸子亮晶晶的,透着股灵气,“我猜他定然是想摘下天上的圆月,中秋月似玉盘,这世间没有什么比它更珍贵难得的了。” “哈哈,果然还是你伶俐。”老侯爷朗笑颔首,“猜的不错,他呀闹了一整晚要摘月亮。” 苏檀猜对,含着果然如此的笑意。她顿了顿,还有下半句没说出来,抬眸看向沈修妄。 毕竟三岁看老,沈大人强迫症加极品颜控,定然是自幼骨子里带的。 闹着要摘月亮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儿。 沈修妄剥出一只蟹,雪白的蟹肉和浓郁蟹黄摆布分明,他擦净手,往碟中倒入些许姜醋汁,送到苏檀面前。 抬眼回给她一个无辜的眼神,潋潋双眸好似在说话:幼时不懂事,夫人莫笑话。 苏檀忍俊不禁,顺着老侯爷的话开口道:“沈大人果真自幼便是个要摘月亮绝不要星星的犟脾气。” 老侯爷连连吐槽:“可不是么,天老大,他老二。” 沈修妄汗颜,又夹起一块桂花糖藕送到老侯爷碗里,压低嗓音:“阿爷,您在檀儿面前好歹给我留点面子,如今我的脾性早都改了……” 老侯爷嗯了一声,收起玩笑揶揄他的心意:“也罢,不谈你了。” “你闲着也是闲着,去后头屋子里帮我把披风取来,骨头缝儿里凉得很。” 沈修妄明白祖父的意思,这是要支开他,单独和檀儿说话。 这老爷子。 他只作不知应了一声起身出去,留下一老一少两人对坐。 老侯爷看向苏檀,神色微凝,意有所指:“小檀啊,今日阿爷设宴请你用饭,不仅为求中秋团圆,更是要替贵人敬你一杯。” 说着,他双手执杯,面向苏檀,老态浑浊的眸子格外清明。 苏檀很快明白其话中深意,自然也知道那位贵人是谁。 她端起酒杯,起身以晚辈礼相敬:“小辈不敢,承蒙老侯爷青眼,贵人无恙则大魏有福,小辈略尽绵薄之力担不得如此。” 她浅笑:“我干了您随意。” 话毕,举杯仰头一饮而尽,杯中见底。 老侯爷连赞两声好,这姑娘当真合他眼缘。 痛快利落。 在外持刃杀敌有勇有谋,在内行事有度胸怀沟壑。 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纵使旁人指摘她的出身或是从前境遇如何如何不好,在他眼里皆是虚无。 身处淤泥还能长得这般好,本就难能可贵,如此心性坚韧岂非常人能懂。 他看向苏檀的眼神满是赞赏,连带着对沈修妄也更满意了些。 臭小子,算他眼尖,千挑万选,择了个最好的。 老侯爷随后饮尽杯中酒,招手示意苏檀坐,和蔼道:“日后别再唤老侯爷,同妄儿一般叫我阿爷。” 苏檀微怔,只听沈老叹了一口气又说。 “我们公侯人家外头瞧着是风光,其实内里动辄便是满门之灾。妄儿对你喜欢得紧,同他挣命在一处,委屈你了。” “他到底是男子,粗心难免,日后能有你助他鞭策他,我也放心些。” “日后若他敢待你不好,或是委屈了你,阿爷为你做主。” 许是酒气上涌,呛喉,沈老咳嗽两声,苏檀起身上前为他轻拍后背顺顺气。 沈老喘匀了些,继续对她说道:“咳咳……若是我这老头子有一日不在了,不能再为你做主。那柄御赐宝剑留给你,妄儿若敢犯浑,你治他。” 他回眸看向苏檀,脸颊皮肤松弛泛皱,带着和蔼的笑意。 “小檀,日后不论你是否愿意和妄儿在一起,阿爷都为你撑腰。” “若有福,能得个好孙媳妇;又或是得个义孙女儿,都好。” “你背后无甚亲人,阿爷就做你的亲人,普天之下大魏境内,断然不会再叫谁看轻你去。” “可好?” 亲人,为她撑腰。 苏檀指尖一僵。 许久没人对她说过这般亲切,又让人心里格外踏实的话。 做自己的靠山太久,强忍着坚强独立,早已忘了被家人偏爱是何滋味。 她看着面前头发花白的老人,虽老态龙钟,但老将的英雄风骨仍在,说出的话满心满眼皆是郑重。 老侯爷给她的是一份尊重底气,一份坚固承诺。 能得此敬重长者认可,亦是她之幸。 苏檀心头动容,暖意蔓延,眼眶有些发烫,轻声点头:“阿爷,苏檀多谢您。” 姑娘一声阿爷唤出口,沈继阊满眼欣慰不掩慈爱,点头答应:“好孩子,你从前受苦了。” 苏檀心里暖意融融,微微摇头,语气松快:“阿爷曾说过,众生平等,人之一生要经受的苦亦是平等,我就当先苦后甜了。” 闻言,沈老朗声大笑:“哈哈,不错,你倒是比我这入佛十几载的人还通透。” 众生皆苦,唯有自渡,她将自己渡得很好。 “来,再陪阿爷饮一杯,方才的话只咱们爷孙俩知道,就不告诉妄儿了。” 苏檀抬手提壶斟酒,浅笑颔首:“是。” 第168章 情定 沈修妄为祖父取来披风,堂内老少两人相谈甚欢,已然饮下去三四杯。 放下酒杯后,老侯爷轻咳一声,因着腿伤旧疾,唤来堂外小厮扶他回屋。 对两人说道:“阿爷这把老骨头就不陪你们耗了,回屋睡去,今夜赏月你们去赏吧。” 说着意味深长看向沈修妄。 沈修妄会意点头,和苏檀两人一齐起身恭送老侯爷。 待老爷子略微佝偻的背影消失堂外,沈修妄微微俯身拉起苏檀的手,近前轻声道:“去观景楼走走?” 他的掌心宽大干燥温暖,指腹略有粗粝,将苏檀的右手轻松包裹其中,拇指抚着她的虎口处轻轻摩挲,一下一下。 好似将她整个人都拥住了。 苏檀只觉心跳怦怦,点头:“好。” 观景楼之上,四面围有朱红栏杆。 八角影纱灯分散各处,金色云纹,灯火灼灼,底下的穗边流苏随风飘荡。 苏檀和沈修妄凭栏而立,远眺城内灯火长街,犹如烛龙夜游。 有人家开始陆陆续续放爆竹奉贡品敬月光,空气里一股燃烧过后的硫磺味。 苏檀深吸一口气,心中澄静。 万幸,青州挺过来了。 她仰头看向稠黑夜空,圆月硕大如盘,流云徘徊,皎洁银辉倾泻遍地。 果真良夜。 脑中忽的冒出从前背得滚瓜烂熟的诗,想到了,她不禁低声吟出来。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苏檀双睫轻轻颤了颤,也不知父母家人此刻有没有仰头看着天上月亮,想她。 肩头微微一沉,上好的绸料披风将她笼住,男子身上浅淡熟悉的月麟香莫名叫人安心。 沈修妄垂首看着她,轻声问:“可是想家了?” 苏檀扯了扯唇角,点头。 平日忙起来还好,但每逢这种团圆节日,她就会很想很想。 沈修妄看着姑娘乖巧点头的模样,心里有些难过,伸手揽过她的肩把人拥进怀中。 喃喃细语:“檀儿,对不起,我一定会命人多方查找你家人的下落,定然送你归家。” 不在大魏就是别国,这世间总能寻到。 苏檀靠着他的胸膛,闷闷鼓动的声音传入耳中,她咬紧下唇,不知如何回答。 她回不去了。 沈修妄纵使有天大的本领,也寻不到那个世界。 他对她知无不言,毫无隐瞒,诸事皆坦白告知于她。 可她这一抹异世孤魂,如何同他解释。 他若知道了,会不会把她当作妖邪异类。 苏檀脑中纠结万分,环在沈修妄腰间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一些。 头顶忽然落下一枚轻如羽毛拂过的吻。 蜻蜓点水般,克制。 沈修妄撤开一点身形,双手扶着她的肩头,垂首对她说话,眸中满是宠溺。 “檀儿,本不该如此仓促就同你说接下来的话,但我着实忍不住了。” 苏檀怔怔看向他,男子那一开一合的漂亮薄唇娓娓道来。 “苏檀,我钟情于你,真心诚意想娶你为妻。” “日后,不做头顶为你带来风雨的天,只做你脚下平坦坚实的地。” “诸事万般,支持你而不支配你;人海沉浮,爱护你而不束缚你。” “苏檀,只要你愿意,一回头,我永远在你身后。” “你,愿不愿意同我在一起?” 说到最后一句话,沈修妄的语调略微发抖,他渴望她的点头,又担忧她的拒绝。 向来桀骜自信的沈大人,此刻却像被人死死捏住命门,等待宣判。 苏檀的心海早已波翻浪涌,她看着沈修妄深邃的双眸,喉头哽住。 他说出的每一个字好似演练过无数回,虽简单赤诚,细听才知字斟句酌,每一个音调都透着对她的浓浓爱慕和呵护。 心动怦然,浑身上下每一处感官都在催促她点头答应。 苏檀紧紧握住垂于身侧的手,掐得掌心隐隐作痛,下定决心一般,开口。 “沈修妄,我想先告诉你一件事,听完以后你再决定是否还要和我在一起,好吗?” 若是从前,她可以选择继续隐瞒,也可以欣然接受。 但现在,她不想再对沈修妄有所保留,感情的纯粹从来不是只靠一方的主动,而是双方经营。 她喜欢沈修妄,所以她也要尊重他。 沈修妄认真点头,“好,你说,我听着。” 苏檀深吸一口气,看向他平静开口:“沈修妄,我不是此间人,更不是大魏人。” “我从很远的异世来到这里,眼睛一睁就变成了一个七岁的逃荒幼女。” 她垂下眼帘,艰难地顿了顿,“我,只是一缕寄身于此的孤魂。” 或者说,连孤魂都算不上。 或许,她在那个世界早就死了。 苏檀说完这些,没再抬眸看沈修妄。沈修妄也良久没说话,异常沉默。 两人第一次相对无言。 檐下的青铜铃随风轻响,跌宕悠扬的铃音久久徘徊。 苏檀迟迟没听到他的回应。 从一开始的忐忑不安,到逐渐摆平心态,沈修妄没有回答也属正常,若今日身份调转,或许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接受心上人是异世孤魂。 她自我释怀笑笑,抬头想对沈修妄故作轻松说:沈大人一时反应不过来很正常,吓到你了。 却不料一抬眼,只见沈修妄泪眼婆娑看着她。 眼尾泛红,满脸疼惜。 这是苏檀第一次见到他哭。 她动了动唇尚来得及开口,就被沈修妄一把抱住,摁进怀里,箍得很紧很紧。 他下巴抵着她的肩窝,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嗓音低哑。 他说:“檀儿,对不起,我早该想到的。” “你一个人来到这个举目无亲的乱世,一定很害怕很孤独。” “怪我,从前对你那般不好。” 他总觉得她遗世独立,恍若世外之人,她的行事她的思想她的固执,原来一切皆是有据可依。 沈修妄自诩聪明,算无遗策,此刻却感觉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苏檀。 他的爱慕,忽然显得如此轻,如此缥缈。 听到苏檀说出自己是孤魂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猛地生疼。 他不害怕,他心痛,甚至痛楚之余生出一丝侥幸的喜悦。 世间之大,他能遇到苏檀,是他之幸。 隔着岁月流转的千里,他爱上她,是他之命。 他认命,他庆幸,心痛又自责,种种情绪交织缠绕,最后通通化为无声泪水。 苏檀被他抱得很紧,紧到彼此心跳交互,她深呼吸几回,鼻头越来越酸,终是忍不住哭了。 双臂张开回抱住沈修妄的腰,她泪水涟涟,问道:“沈修妄,你当真不怕么?” 沈修妄控制不住哽咽,抱得更紧了。 无比镇静回答她:“苏檀,不论你是人是鬼,是妖还是神,对我而言你就是苏檀。” “沈修妄爱慕苏檀,沈修妄此生不负苏檀,沈修妄之妻非苏檀莫属。” “我对你之心,坚如磐石不转移,你也义无反顾选择我一次,好吗?” 皎月晢晢,星河杳杳,满楼影纱灯阑珊如火。 夜风吹过,有情人衣袂成双,倩影相缠。 苏檀泪湿双颊,脸上凉意阵阵,她靠着的胸膛温暖怡人。 心底的幼苗终于长成参天大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风一过,满树枝叶簌簌作响,对她招手呐喊:愿意,你愿意。 苏檀勉强止住哭泣,身子往后撤了撤,与沈修妄相对而立,抬头看向他。 她踮起脚,手里握着绢帕为他拭去两颊热泪,唇角翘起,漾开温柔笑意。 她说:“好。” 沈修妄心悸难挡,满腔热血沸腾澎湃。 他倾身上前,大掌抚着姑娘的脸颊,气息渐促,两人眼泛泪光,视线流转间无声胜有声。 苏檀扶着他的手臂,再次垫脚,双眸微阖,对着男子的唇吻了上去。 婵娟千里,月落情人怀。 沈修妄三岁时想摘的明月,数十载后终究得偿所愿。 第169章 君子 深秋山中雾霭缭绕,晨起霖露涔涔。连城山庄内练剑声起,正是早课时辰。 白璟身穿一袭青衣练功服,背手行走于新收的弟子行列间,时不时停下来指点一二剑势。 青州一战,山庄内牺牲人数不少,老庄主颇受打击,深感力不从心,已闭关多日。 山庄内如今由白璟主事,从前散漫不羁的江湖少庄主,逐渐担起肩头重任,褪去浮躁越发沉稳。 东夷犯境一战,使城内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觉醒要习武保家。一时间众多新鲜血液涌入连城山庄,弟子行列愈发壮大。 “腕间太僵,以肘发力。”白璟停于一位年轻弟子面前,伸手掸了一下他的剑刃,对方就有些拿不稳了。 “用剑必要人剑合一,它是你的意念锋芒,太松太僵都不行。” “是。” 年轻小伙重新握住剑柄,改换发力点。 白璟微微颔首,继续指导下一位弟子。 院外,属下脚步匆匆走进门内,面色凝重上前说道:“公子,山庄门外有客到访,您是否要见?” 白璟眉心一动,有客。 连城山庄养心亭。 天光黯淡,雾霭渐重,雾气逐渐化为绵绵水汽,秋雨无声而至。 亭子四面环水,唯一条水上廊道通连。 池中水波清浅,残荷擎立,枯叶无花,与夏日的无穷碧相较,深秋亦别有一番意趣。 一道玄青身影凭栏观景,恍若入画。 白璟已派人先行将贵客请候于此,他从练武堂赶来,踏上水上廊道便认出亭中人。 行至亭中,栏边男子恰好回身看向他,两人相视一眼。 白璟勾了勾唇角:“沈大人好耳力,白某故意收了脚步声,你竟还能察觉到。” 沈修妄回以清浅目光,“白少庄主轻功了得,沈某不过恰巧罢了。” 两人似寒暄,又似较劲,不过如今又有何劲可较。 没必要过不去。 白璟自觉无趣地笑了笑,扬手请他入座,提壶斟茶:“沈大人贵人临门,我山庄招待不周,此处僻静空旷,必不会人多嘴杂。” 此话深意,即是叫沈修妄有话便说,隔墙无耳。 同聪明人打交道,最是省心。 沈修妄也不再拐弯抹角,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递给他。 “此次青州城受袭,贵帮弟子挺身而出,为国捐躯者过半,名录我已悉数上报朝廷。” 白璟眉头紧蹙,接过文书翻看。 他们连城山庄和朝廷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帮内收纳的江湖弟子有出身清白的,也有身上带有污迹的。 这个世道并非只有黑白,更有游离于黑白之间的灰色人影。 他们的本性并非穷凶极恶,只是迫于无奈曾做过违背大魏律法之事,朝廷容不下他们,但江湖可以。 这些人或是杀过压迫剥削穷苦百姓的地主老财,或是为保护家中女子清白反抗过官绅富户,又或是无辜的受害者被逼到绝境,愤起提刀灭了仇人。 他们逃到连城山庄寻求收留庇护,习武行侠仗义于江湖,获得新生。 而现在这些人的名字出现在战亡文书中,还被悉数画上了圈,显然昔日身份已被拆穿,这不是要让他们死后还被朝廷翻出旧账唾骂么? 白璟捏着文书指尖微微发抖,侧目看向沈修妄,语气不敬:“沈大人究竟何意?” 沈修妄端起茶杯浅饮一口,目光幽深:“京城大理寺齐少卿乃我挚友,文书中人从前犯过的案子我皆嘱咐他翻出细查,若有冤屈和不公,自会下达各州县的父母官,为其翻案。” “有过则受,有功则赏。纵使他们曾犯过案,但今时为保青州百姓,流的血送的命也不能白白算了。” 沈修妄视线掠过满池残荷,淡淡道:“义士之魂不可寒,他们的后代家人需要这份交代支撑下半辈子。” “义陵,也应该留下他们的名字。” 人生百年最后不过一捧黄土,但是死了,也该死得清楚清白。 众生皆是。 白璟捏着文书紧紧不松手,看着沈修妄,听他说完这番话,目光逐渐从不解怨愤,变为钦佩感慨。 他良久无言,随后双手抱拳对他行了一礼:“白某替那些兄弟,谢过沈大人。” 沈修妄放下茶杯,又将一叠银票递给他,“伤亡兄弟的抚恤银。” 白璟推拒:“银子就不必了,山庄已经发放给诸人。” 沈修妄坚持:“江湖归江湖,这份算我的。” 他对他无声地勾了勾唇:“我知道连城山庄颇为富饶,这点银子权当心意。”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白璟释然,没再拒绝。 他将手里物品悉数放到一旁,双手执杯,对沈修妄说道:“今日仓促,以茶代酒敬沈大人一杯。” 沈修妄亦是端起茶盏回礼,“于公之事我应受这一杯,但于私之事,该我敬你。” 他神色郑重,端方有度:“白璟,这五载多谢你对檀儿照顾有加,君子雅量,沈某敬你。” 听到他提起苏檀,白璟心里忍不住再次泛起波澜,随后又缓缓平息。 他稳住心绪,淡然开口:“既是如此,白某自当多说两句。” “从前我待阿檀好皆出自本心,不图谢字。” 他顿了顿:“日后,你别叫她再受委屈。” 沈修妄默然颔首:“自然。” 两人相视一笑,以茶代酒,仰头一饮而尽,直至杯中见底。 沈修妄随后便起身自行离开连城山庄,白璟送他出了水亭就被叫停止住脚步。 既为私访,自当一切从简。 亭外秋雨潇潇,残荷细听雨眠。白璟垂眸看向手中的文书和银票,长长吁出一口气。 沈修妄和京城那帮权臣,当真不太一样。 沈修妄下山回到沈宅,已是午后。 甫一进门便发觉宅中气氛紧绷,他随手将马鞭丢给迎面而来的长风,不等他开口便先行问道:“阿爷有急事寻我?” 长风点头:“是,老侯爷在书房等您。” “公子,京中军令已至,连下三道急令。” 闻言,沈修妄毫无意外之色,冷冷嗯了一声。 也该到了,赵贤的耐心不过如此。 第170章 吾妻 缠绵秋雨不同于急骤夏雨,来得慢去得也慢,滴滴答答直至日暮时分渐止。 青云坊内,家家户户的灶屋飘出饭香,炊烟袅袅。 苏宅檐下,褐色小龟爬下石阶,昂着头好不威风巡视偌大的庭院。 在它身后,玉雪可爱的小姑娘紧追不舍,“快快,你等等我呀。” 跟随伺候的婆子丫鬟紧声嘱咐:“小小姐,您慢些跑,外头湿滑,仔细摔着。” 内室窗边,清漆小几上摆着一盏明灯,苏檀正斜倚着天光垂眼做刺绣。 听到遥遥银铃似的笑声,她忍不住抬眸看向院中,眉眼弯弯。 遥遥前段日子跟着母亲蒋蓉回乡下庄子避战去了,如今局势安稳,大江又将她们母女俩接了回来。 夫妇俩作为掌柜的忙活苏氏各家铺子,苏檀又如往常般将遥遥亲自带在身边教养,姑侄俩的感情本就深厚,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数月不见,小家伙长高了些,愈发可爱。 有丫鬟婆子在后头跟着,苏檀也就放心随她玩去,看了一眼遥遥跑出去的背影,便继续低头做手上的活计。 院外,快快被追得到处跑,慢吞吞出门散步的小龟愣是被遥遥撵得四脚并用。 遥遥四岁,爱玩爱闹,皮猴子一般,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被她追上难逃“蹂躏”。 奈何快快的四脚仍是跑不过双足,遥遥一把捉住小龟,将手里捏着一枚五色羽的毽子放到它背上。 玩心顿起:“快快别动呀,我瞧瞧你能驮着它走多远。” 快快伸长了脖子扭头抗议:它又不是骡子马,谁家乌龟还得驮货! 它眨巴着绿豆小眼儿瞪向遥遥,小姑娘白生生肉乎乎的小手就在嘴边,奈何真的不忍心咬下去。 最后索性眼睛眯了眯,似是认命般随她摆弄,眼不见为净: 唉,驮就驮吧! 自己家的孩子,除了宠着还是宠着。 一娃一龟“愉快”玩耍起来,快快驮着毽子稳稳迈步,像只花枝招展的雀儿。 遥遥乐得哈哈直笑,小脸红扑扑的,玩得正兴起,眼前不远处出现一双云锦皂靴。 她抬头,看向来人,哒哒哒一路小跑扑进男子怀里。 甜甜唤道:“姑父!” 沈修妄弯腰一把抱起小姑娘,轻巧掂了掂,满脸笑容:“今儿可是又贪吃了,姑父都快抱不动了。” 遥遥鼓了鼓嘴,机灵道:“姑父是大将军,力大无穷,遥遥不管吃多少姑父都能抱得动!” 这股伶俐劲儿,真真像极了她姑姑。 沈修妄宠溺点头:“好,我们遥遥说得都对。” 他垂眼看向地上把五色毽子撇下,直往他靴面上扒拉的小龟。 莫名有些委屈的样子。 忍俊不禁,问:“又欺负快快不会开口说话了?” 遥遥老实摇头:“才没有,快快方才和我玩的可高兴了……” 某只不会说话的小龟,委屈直冲天灵盖,扒着沈修妄的靴子死不放爪。 似是声泪俱下,无声控诉:阿爹,遥遥把我当驴…… 最后,沈修妄单手抱着遥遥,又俯身把小龟捧在另一只手里,一碗水端平,这才平息了快快的“满腹委屈”。 苏檀绣完最后一针,放好成品,揉了揉发酸的颈子,一抬头就看到沈修妄从院外垂花门下走来。 男子一身玄青长袍,俊美无双,怀里抱着的小姑娘粉雕玉琢,两人细细说着话,恍惚一瞬好似亲父女。 似是察觉到苏檀的视线,沈修妄适时抬眸与她对视,弯唇浅笑。 遥遥招着手唤道:“姑姑,姑父来看你啦!” 苏檀眉眼含笑,回应小姑娘,也朝她挥了挥手。 沈修妄轻轻放下小姑娘,又将小龟一并交给她,低声道:“遥遥乖,把快快送进他的山水池里吧。”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遥遥明白。” 说着推着他进去,“姑父快去吧,莫叫姑姑等急了,快快有我照顾。” 她喜欢沈姑父,因为近日每次他来过,姑姑脸上的笑容都会变多。 她最喜欢姑姑笑了,每天都要笑才好。 苏檀收好窗边小几上的凌乱物件,将存放女红绣品的漆盒放入柜中,合上柜门,坐于屏风外的圆桌前斟茶。 不多时,沈修妄的脚步声传进内室,每走一步似乎还有一丝细微铃声伴随。 待走到近前,他掀袍挨着苏檀坐下,随着动作清亮铃声愈发清晰。 苏檀抬眸打量沈修妄,何处的铃音? 沈修妄顺手接过她递来的茶杯,眉眼含笑:“今日事多,来瞧你晚了些,正赶上晚膳,檀儿可否能收留我用饭?” 苏檀忍俊不禁,促狭他,“沈大人如今也做起讨饭的营生了?” “不白讨,以此抵饭钱可行?”说着,沈修妄从怀中摸出一枚玉色镂空海棠纹手镯送到她眼前。 镯身通体剔透无瑕,玉色沁润,雕镂刻花的手艺极精巧,海棠缠枝栩栩如生。 手镯下端系着两颗纯银铃铛,银铃虽小,圆滑表面刻有的图纹却清晰可辨,好像是鹿角和卷草纹。 玉镯雅致,银铃铛又添一分异域味道,两厢碰撞却也不突兀。 随着沈修妄握住苏檀的手,轻轻为她戴上,银铃铛清脆碰响,有如玉泣。 原来方才的铃音出自于此。 姑娘本就皓腕凝霜,戴上无瑕玉镯愈发柔婉,沈修妄目不转睛,极为满意,赞道:“果真好看。” 苏檀抬起手腕细细端详,唇角翘起,问:“你做的吗?” “嗯,雕破了两回玉石,这第三枚总算完好无缺。” 沈修妄倾身上前,一把圈着她的腰,熟练把人抱坐到自己腿上,下巴抵着她的肩窝,耐心解释。 “底下的银铃铛是我从北境边城一家银器铺买到的,那老婆婆说鹿纹和卷草纹代表祥瑞。” “纯洁、美好、光明和永生。” 沈修妄缓缓握住她的手腕,顺着掌心纹理滑到手指前端与她十指相扣。 指尖温热相触,他侧头与苏檀对视,长睫低垂,目光深邃。 “但我觉得还有一层深意。” 靠得太近了,苏檀被他看得心跳停滞,指尖一紧,他晃动手,她的手也随之轻动,清脆铃音倏然而起。 沈修妄对她说:“送尔铃铛,一步一响,一步一想。” “念念吾妻,记得想我。” 第171章 温存 苏檀盯着沈修妄深邃如水的双眸,耳边余音未散。 念念吾妻。 他让她记得想他,所以预料之中的事情,提前来到了。 苏檀动了动唇,轻声确认道:“沈修妄,你要走了?” “嗯。”沈修妄抱紧她,“赵贤命我领兵去往南境,明日启程。” 苏檀没说话,心里闷闷的。 虽是计划中理应发生的事,但摆到眼前还是会让人不安。 沈修妄继续说道:“檀儿,因着之前从青州发出的那封求援信,赵贤怕是已经知晓你的存在。” 他声音沉重:“檀儿,对不起,最终还是没能保护好你,反将你卷入此间。” 苏檀拍了拍他的手背,温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早已身在此间,与你无关。” 若没有沈修妄,她也不过是死在赵贤暴政之下的一个小百姓,或早或晚。 至少现在,他们还有机会。 沈修妄眸色渐凝,轻声安慰:“别怕,此行虽险,却也不是全无胜算。” “午后我同阿爷商议过,现下来问问你的意愿。” “待我离开青州去往南境,阿爷也将领兵回京,届时你能否……” 沈修妄欲言又止,他知道,苏檀不喜欢京城。 那处,让她不快的人和事太多了。 可是眼下赵贤已经知道她的存在,大魏各处都不安全,只有留在祖父身边才能暂且护她无虞。 他正踌躇如何说出接下来的话,却听得怀里的姑娘释怀笑笑。 “沈修妄,我明白你的意思。若你离开青州,赵贤极有可能会以我为质逼迫于你——” 苏檀回眸看向他,“我虽为女子,若不能成为助力,也断然不会成为拖累。” “放心吧,我愿意随阿爷回京。有他老人家的庇佑,赵贤暂且动不了我。” 她顿了顿:“况且若我不离开青州,雷霆降下,我死事小,苏氏底下的人也会被牵连。” “与其东躲西藏,避无可避,莫不如直面猛虎,伺机而动。” 听她一番柔韧有力的话,沈修妄欣慰不已。 与之比肩,与有荣焉。 他颔首:“好,那便如此,小九和小五都在京中等你。” 苏檀亦是点头,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沈修妄,我也在京城等你。” 京城若是龙潭虎穴,南境便是阎王殿前。 沈修妄比她的处境,还要艰险万分。 看着姑娘双眸溢出的担忧,沈修妄抬手抚着她的脸,郑重承诺:“放心,我一定会平安回京。” 他唇角上扬,笑意明朗:“檀儿,我还要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娶你呢。” 苏檀仍被他抱坐于腿上,身形相贴,目光相触,分别前的不舍与担忧笼罩而下。 沈修妄抚着她的脸颊,掌心灼热,倾身向前,缱绻目光从姑娘的双眸缓缓掠过山根鼻尖,最后落定于她嫣红的唇瓣之上。 此心昭然。 苏檀颤了颤睫毛,垂下眼帘,静待唇吻落下。 得到无声允准,沈修妄拥着她的腰,再次缩短两人之间的最后一寸距离,芳泽近在咫尺。 门外忽的传来声音:“小姐,晚膳好了,该用饭了。” 苏檀身子一僵,刚要开口回话,沈修妄却强势攫住她的唇,将那声应答吞吃入腹。 “唔——” 这吻不同于往常的温柔缠绵,带着浓重的欲念。 齿关相抵,唇舌纠缠不清,吞咽与重吮应接不暇。 苏檀抱着沈修妄的肩颈,只觉游走于腰间与后背的手掌滚烫灼人。 隔着衣裙仍烫得她后脊骨窜起一阵接一阵的痒意。 屋外传饭的丫鬟没听到她的回应,以为小姐午休未醒,遂上前轻叩房门,拔高声调。 “小姐,该用饭了。” 屋内,交颈缠吻已近失控边缘。 苏檀软了骨头似的坐在沈修妄怀里,腕间手镯银铃发出微微轻响。沈修妄力尽所能,含着芳唇,细细品鉴。 他的大掌算规矩又不规矩,沿着姑娘的脊骨一寸一寸上移,抚过腰窝、蝴蝶骨,又托着细白的后颈轻揉慢捻。 苏檀快被他的手上功夫撩得方寸大乱,脑中紧绷的最后一根弦还要顾及一门之隔的丫鬟。 若她再不回应,小丫鬟定会推门进来。 急促呼吸间,她脸颊酡红,双眸含水看着沈修妄。 奈何唇被封堵,呜呜咽咽含糊不清,只得右手拍了两下他的肩以作提醒。 沈修妄沾上她,已然欲从心头起,压了这么些年,若从前没尝过滋味也就罢了,如今两情相悦仍只能浅尝辄止当真要了命。 只恨大事尚且未定不能即刻迎娶苏檀过门,届时成婚,定要日夜痴缠、不下床榻。 他重吮两下唇瓣,这才恋恋不舍松开,哑着嗓音替她对即将推门而入的丫鬟回话。 “去摆饭,我们随后便来。” 男子压低的嗓音传出,门口的丫鬟如遭雷击。 天老爷,沈大人竟然在里头! 听这声音,俨然有些暧昧意味。 她这是……搅扰小姐和大人的好事了…… 真是罪过! 丫鬟连连致歉,捂着通红的小脸退下去。 屋内,苏檀尚且得以均匀喘息,小脸亦是泛着潮红。 她动了动臀,想从沈修妄腿上下去,某处跃跃欲试的家伙委实叫人心惊胆战。 她往后避了避,又被沈修妄箍着腰强行拉回。 “你……” 苏檀抬眸嗔他一眼。 沈修妄餍足不满,拇指指腹揩上她的唇,抹去唇边亮晶晶的水渍,艰难平复欲念。 纨绔子似的,哑声逗她:“檀儿今日的口脂好生清甜。” 这般浪荡作派,又勾起从前诸多亲密。 苏檀像是被蜜蜂蛰到,推他,扯开话题嘟囔:“沈修妄,你究竟还要不要用晚膳,我饿了。” 沈修妄意味深长,撩她:“当然要,我也饿了。” 啧,此饿非彼饿。 苏檀无语凝噎。 下一瞬,沈修妄轻笑一声放她下来,起身为姑娘整理衣裙,俯首哄她。 “今日是沈某孟浪,檀儿莫生气,我们去用饭吧。” “下一回再同席,就在京中了。” 第172章 送军 用过晚膳,沈修妄又同苏檀说了一会儿话,时辰将至方才离开苏宅去往城外军营点将数兵,为次日一早启程奔袭南境做准备。 洗漱过后,苏檀窝在软榻上陪着遥遥玩了半个时辰的九连环和鲁班锁。 小家伙白日跑跑跳跳累着了,玩着玩着就点头如捣蒜,困得歪歪扭扭,像只小晕鸡。 苏檀抱着遥遥把她送到床榻上安睡,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小家伙软乎乎的肚子,哄她睡熟。 小家伙细细的鼾声渐起,时不时还咂咂嘴回味一番梦里的糖葫芦。 苏檀笑了笑,拉过一旁的锦被为她盖好,腕间手镯随之晃动,底下的银铃垂着,发出细碎铃音。 铃音并不尖锐吵人,反而莫名生出些许安稳和踏实。 苏檀缓缓起身离了榻,站在窗前,借着清白月光盯着镯子出神。 坊外巷中,打更人敲打的梆子声由远及近:“亥时,关门关窗,防火防盗。” 苏檀收了神思,走到多宝阁柜前,拉开最上面的柜门,从匣中取出盛放干粮的绢布口袋。 这是上回从沈修妄的马褡裢里掉出来,又被老林叔捡到的。 现已清洗干净,泛着淡淡皂香。 她拿着绢袋,轻手轻脚出了屋,嘱咐婆子睡在外间守着遥遥,独自一人去往灶屋。 灶屋炉膛里的火彻夜未息,白色锅气蒸腾间,一笼接一笼的糕饼软和喷香。 翌日,天刚蒙蒙亮。 城外数万鹰鹤军拔营启程,玄甲玄盔列阵有序,如石雕棋布,浩浩荡荡绵延无尽。 天边泛起鱼肚白,青州城尚未完全苏醒,但城内的百姓们却扶老携幼,自发前来送军。 城外土道之上密密麻麻满是探着头,伸长脖子的人。 “最前面那位穿玄铠戴红披的就是沈将军。” “唉,又要打仗了,何日才能天下太平。” “天高皇帝远,再怎么打仗也打不到京城去,底下有多乱同上面有甚关系,谈何太平?” “你少说几句,小命还要不要了!” “就是苦了咱们大魏的兵,鹰鹤军定要凯旋啊!” “沈将军好生威武,此战必胜!” “……” 百姓们议论纷纷,你一言我一语,最后汇聚成铿锵有力的助威声。 奈何天地浩渺,地势宽广,声音聚聚散散,最后有如晨起林中的鸟雀啁啾。 阵前,魏知府整冠掸衣,郑重对着沈修妄再三拜别。 “沈将军,鹰鹤军于青州城有大恩,下官无以为报,惟愿诸将士此行顺遂,南境大捷。” 在他身后,青州府衙的官差皆躬身拱手行礼,附言道: “愿将军凯旋!” 沈修妄两步上前,重重拍上魏宏的肩,眉目清明。 “魏大人,你我之间无需多礼,行军在即,沈某不再久留。” 他抬手抱拳,面向诸人,“各位保重。” 话毕,回眸看了一眼肃穆静谧的青州城,此刻城门大开,秋雾未散。 城楼犹如镇守一方的青兽,古朴敦厚,与他遥遥相望。 他曾同苏檀说过,别来送行,只待凯旋迎他。 他深知送军最是叫人伤感,相较于分别,他更期待重逢。 只是为何这一回心里竟有些空落落的。 沈修妄无声地弯了弯唇,收回目光,转身走向阵前战马。 接过缰绳,踩上马镫,一个翻身跨上马背。 眸中温情渐渐变为凌厉肃杀,他单手扣上银制面具,战场之上叫敌寇闻风丧胆的玉面阎王又回来了。 沈修妄振臂,欲呼“开拔”二字,身后城门处忽然传来急促马蹄声。 似是有所感应,他循声回头。 只见薄薄晨雾之中,一抹黛青人影驭马而来。 骏马蹄下生风,马背之上的女子衣裙迎风翩飞,满头青丝无繁复珠钗,容貌渐渐明晰。 她径直看向沈修妄,扬声唤道:“沈修妄,我来送你。” 沈修妄眉头一松,方才心底的空荡倏然被填满,纵使戴着面具,一双眼睛早已溢出笑意。 他当即跃下马背,疾步迎上前去。 “吁!” 苏檀驰骋到近前,熟练勒马停下,踩着脚蹬翻身下来。 从马背之上利落地拽下一个包袱和一大袋干粮挽在臂间,脚步匆匆与沈修妄迎面相碰。 知晓大军启程不容拖延,她顾不得多说一句话,将手里的东西尽数塞给他。 气息急促:“抱歉,本来答应了你不来送军的,但还是赶来了,这些东西你带着行军途中有备无患。” 沈修妄顺从接过,目光落在她冒着汗珠的额上,有一颗顺着太阳穴滑下脸颊。 他忍不住伸出右手为她揩去,轻声道:“檀儿,辛苦你了。” 苏檀抬眸看向他,又看向他身后的千军万马,睫毛颤了颤,满腔话语只化为三个字,她催促道:“快走吧。” 沈修妄收回手,点头,“好。” 两人都明白战事无情,军令如山,一刻都误不得。 沈修妄不再犹豫,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苏檀站在原地,看着男子威武挺拔的身姿端坐于马背之上。 天光破晓,沈修妄逆着晨辉的背影被镀上一层模糊白光,与记忆中的少年将军完全融为一体。 她心悸一瞬,抬手行礼,一字一顿扬声道: “祝沈都督径行直遂,青云万里。” “此战,缚苍龙,凯歌归,为万世开太平!” 沈修妄回眸又看她一眼,只见姑娘眸色坚定,笑靥如花。 笑着笑着,眼尾隐隐泛红。 她对他说:“沈行之,往前走,要活着。” 沈修妄只觉心口一瞬间堵得很紧,叫人喘不过气来。 他重重颔首,隔着银质面具无声回答她。 檀儿,你要好好活着,长命百岁。 随即,他扭过头去,振臂高呼:“启程!” 万军拔营,旌旗猎猎,号角声穿透天际,嗡嗡震响每一个人的耳膜。 整齐步伐声起,巨大起伏的人潮一波接一波涌动褪去。 脚下的土地在颤抖,心也跟着不安。 苏檀站在城门口,直到红日跃出天际线,才牵着马儿慢慢往回走。 深秋已至,枯叶遍地。踩在上面发出“呲啦呲啦”的脆响,引人遐思。 苏檀深吸一口气,翻身上马。 大军离去,老侯爷带来的援军也该凯旋回京了。 南境是刀光剑影的修罗场,而京城则是看不见硝烟的另一处战场。 她要做的,还有很多。 “驾!” 第173章 离前 回京定于九月十六日。 沈老侯爷带来的一万援军死伤过半,经过休整,伤好的兵有近千。 来时一万,回程加起来只有六千。 不过能从战场上拼杀下来,告胜回京,亦是荣耀。 回京前夜,青州军为他们饯行,围篝火,吃炙肉,军中好生热闹一番。 然而,苏宅中却处处弥漫着离情别绪。 屋内,一家子围坐。 大江夫妇俩、小川、燕子,都来送行。 苏檀将青州的所有营产悉数交给他们打理。 回京一事,虽然苏檀没有详细明说,但他们也大概能猜到事关重大,只要她决定的事情,大家都赞同。 大江连连点头,抹了一把鼻子,看向苏檀说道:“你放心,只要有我在,苏氏保管好好的。” 他顿了顿,又说:“苏小姐,从前你总叫我一声大江哥,我却不敢舔着脸当真叫你妹子。” “不过今日大江哥给你一句准话。” “妹子,回京以后若是有人再敢欺负你,给你委屈受,派人捎个信儿,大江哥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宰了他们,接你回家。” 小川也跟着点头,闷下一盏茶,清秀面上满是郑重,他对苏檀笑笑:“杀人放火,在所不辞。” 燕子如今出落成大姑娘了,愈发理智聪慧,拦住他俩的话头,拉着苏檀的手: “檀姐姐,你别听他们的莽夫之语,若有事,知会一声,咱们一起想办法。” “再说了,檀姐姐是何人,十个男子加起来也算不过檀姐姐。” 大江媳妇蒋蓉连连称赞,“还是燕子说得对,大江和小川就是莽撞汉子。” 她从随身带来的包袱里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首饰匣递给苏檀。 说道:“你啊,向来不喜欢簪金戴银,素惯了。不过京城不比咱们青州,那地界儿先敬罗衣后敬人,嫂子特地托人从珍宝楼定制的。” 她往苏檀手里一塞,语重心长:“咱可以不戴,但不能没有,谁都不能小瞧了我家妹子。”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围着苏檀轮番说话。 苏檀静静听着,手里捧着的首饰匣子越发沉重。 如今她不需要忠心护主的死士,也不喜欢华丽沉重的金簪,更不在乎在别人眼里的地位高低。 但依旧有人为她在乎,为她操心,为她铺后路。 因为他们都是家人。 “吱呀”一声,屋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小小的人影哒哒哒跑进来,遥遥大哭不止,扑进苏檀怀里。 “姑姑不要走,遥遥要和姑姑在一起,呜呜呜……” 遥遥哭得声泪俱下,好不可怜,苏檀本就眼眶发红,鼻头一酸再也憋不住打转的泪花。 好好的告别,最后大家都红了眼睛。 前院厢房,灵韵正在收拾进京的行装,一回头,秋嬷嬷抹着眼泪走进来。 “灵韵啊,小姐这回只带你一个人去京城,你可得好好照顾她。” 灵韵忙扶着她坐下,倒了杯茶递过去:“小姐又不是不回来了,您老别哭成这般。” 秋嬷嬷摆了摆手,仍是难受,接连嘱咐她:“小姐进京以后,一日三餐要按时提醒她吃。” “补血的汤药每两日一副,药膳七日炖一回,你要亲自看着。” “晓不晓得?” 灵韵连连点头:“我知道,都记着呢,您老喝口茶。” 秋嬷嬷勉强咂了一口,又叹气:“小姐素日忙起来饭都吃不上,我哪里放心的下……” 在秋嬷嬷眼里,把苏檀养得白白胖胖就是她最大的追求和成就。 可惜,好不容易养起来的漂亮小姐,要回京城了。 灵韵也不知从何安慰,整个苏宅除了她,人人皆是满脸愁容。 也难怪,若是小姐不带她去,她肯定也要哭。 这般想,忽的生出一点庆幸。 秋嬷嬷这厢仍对她念叨着各项嘱咐,廊外传来老林管家的声音。 “灵韵姑娘,你可在?” 灵韵只得先应声出去,“老林叔,有何事吗?” 廊下,老林手里捧着两封信,原地踱步。 见她出来,迎上前说道:“青州府衙和连城山庄送来的,你拿去后院给小姐吧。” 灵韵伸手接过,看向信封的朱红条框。 一封是魏宏亲笔,一封是白璟亲笔。 老林说道:“府衙的人说,知府大人不便登门进女宅,明日城外相送。” “连城山庄的人说,白少庄主远行历练,此信是得知小姐要回京,飞鸽传回来的,明日怕是赶不上送行了。” 灵韵点头,“好,我待会就拿去给小姐。” 说着,便要转身回房,房里还有个哭天抹地的秋嬷嬷要安抚呢。 还是老林叔稳稳当当的,小姐不过出趟远门。 “哎,你等等……”老林忽然叫住她,欲言又止。 “还有事?” 老林从袖中摸出一枚鼓鼓囊囊的平安符袋递给她,“我同小厮们一起去庙里求的,一共十张,叠在一处了,你拿去给小姐贴身戴着,保平安。” “十张?!”灵韵狐疑接过,一张保一条命,十张保十条。 都说猫有九条命,小姐这是比猫儿的命还多一条。 她忍不住唇角抽搐一下,老林叔可真夸张,随口问道:“您怎么不自己给小姐啊?” 老林偏过头去,有些不自然:“我这老头子就不去见了,见了又惹得小姐哭。” 灵韵坏笑,歪头盯着他满是皱纹的双眼打量,“您怕是自己忍不住哭吧……” “去去去,你这小丫头片子。”老林一甩袖,转身离开,又掏出另一枚平安符袋丢给她,比苏檀那个稍微薄一些。 哼声道:“这是你的,别仗着身手好不当回事。” 灵韵一把接住,上下掂量两回握在手心,看着老林背手离开的背影笑了笑。 这怪老头儿,还挺有心。 即将离开青州的这一夜,似乎和当初离开京城的那一夜相同。 苏檀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坐在灯下打开魏宏和白璟的信看了又看。 都说诸葛先生有锦囊妙计,如今她可也有两条。 一则通官,一则通江湖。 这条路,越走越宽。 第174章 抵京 从青州回京城,沈老侯爷腿伤暂愈不宜骑马,苏檀便陪着他一同坐马车。 更是为了坐实他重伤难愈的病情,一路上苏檀没闲着,又为他造了一辆可由人推行的双轮坐椅。 待行至京城城郊,已入十月。 看着近在咫尺的皇城盛景,苏檀已然逐渐从忐忑变为坦然。 历经五载多,如今再回来,她绝不会再任人宰割。 虽然明面上只带了灵韵一个婢女,实则京城的苏氏暗桩早已提前到位。 十月已近初冬,京城偏北,寒意更甚。 掀帘的片刻功夫,北风呼呼,吹得指尖凉嗖嗖的。 马车内也被灌进两分寒风。 她忽然想到沈修妄此刻应该到南境了,那处比京城暖和。 清漆小几前垂眸看经书的沈老侯爷循着凉风,抬头看向外面,清咳两声:“小檀,快到城门口了吧?” 听到老侯爷的咳嗽声,苏檀松开手,撂下帘子。 从茶笼中提壶倒了杯温茶递给他,“阿爷,还有三四里就要到了。” “嗯,午时前能到,咱们那位陛下怕是会在城门口等着呢。” 沈老接过茶杯,喝下两口,意味深长。 苏檀抿了抿唇,颔首:“自然,于他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京城城门。 文武百官皆华服冠带一新,此刻按官职高低依次排列两边,迎着嗖嗖冷风,屏气搓手。 不少人怨气暗生,抬头看向最前面的御驾暖帐,躲在行列中窃窃私语。 “瞧瞧,论说还是乔相最得圣心,同是迎接沈老凯旋,文武百官都在吹冷风,独他能够坐在暖帐里头陪陛下下棋。” “他能想出那等计策为陛下除去心腹大患,我们如何能比得上?” 有人压低声音似笑非笑:“只盼可别步沈……的后尘才是。” “欸,慎重,言多必失。” 明黄暖帐内。 乔煜坐于皇帝下首,二人面前摆一盘棋,黑白相争,已到白子落定紧要之处。 赵贤以手撑额,饶有兴致:“乔相,你可莫要含糊,故意让于朕才是。” 乔煜浅笑,回以淡然:“自然不会,若陛下胜,自当是钻研有数。” 说话间,他落下一粒白子。 赵贤目光一顿,眸子眯了眯,“两枚真眼,这棋又让你盘活三分。” 乔煜谦虚:“微臣负隅顽抗,不想输太惨,让陛下见笑了。” 赵贤:“哈哈,你啊,棋艺了得。” 说话间,蔡公公走进帐内,臂弯搭着拂尘恭敬禀报:“陛下,沈老侯爷快到城门口了,前头的先行兵冒头了。” 赵贤暂且撂下指尖黑子,站起身,掸了掸龙袍,意味深长:“那就走吧,迎一迎。” 乔煜随后站起来跟在赵贤身后,移步出了暖帐。 眸底冷意一闪而过。 圣驾亲迎,文武百官跪接,究竟是敬重还是捧杀。 帐外冷风习习,加上城内百姓长街之上两面相迎,因着皇帝亲临,一时间鸦雀无声。 赵贤满心不耐站在最前面,脸上却是挂着欣慰欣喜的笑意。 乔煜站于他身侧后位,默默收紧袖中手指,看向长路。 先行兵已然出现,并未看到主将骑马,在后面却是一辆宽敞的马车。 赵贤眸色暗了暗。 沈老头伤势果真如此重,马都骑不了了? 待到近前,马车稳稳停住,车夫跳下来,摆好马凳,掀开厚布帘子。 众人目光皆凝于帘子后头。 一抹水绿天青人影从厢轿中矮身出来,云鬓楚腰,垂首低眉,只露出额头一小块瓷白肌肤。 她稳稳踩着马凳落定,直起身。 雪肤花貌,冰肌玉骨,端美皎皎如青云出釉,仙子不染尘。 文武百官怔在原地,面面相觑。 老侯爷的车中怎的出来一个年轻姑娘。 而且这女子,委实太过美貌。 赵贤发暗的眸子陡然亮了亮,果真是她,想来派去青州拿人的暗卫可以召回了。 乔煜袖中手指攥得越发紧了,他知道苏檀会回来,此刻亲眼所见,虽喜悦却更担忧。 苏檀下车后,便立刻吩咐从旁伺候的侍从搬出双轮座椅,再同他们一起搀着厢轿里的老侯爷下来,安顿老爷子坐稳。 做完这一切,沈老回头朝她点了点头,苏檀会意,推着他径直朝皇帝而去。 待到相隔十数步,沈老撑着双臂欲要站起身向皇帝行跪拜礼。 “老臣,叩谢陛下圣恩。” 赵贤端起满眼动容之色,迎上前,扶他坐下,“老侯爷何出此言,您老凯旋乃我大魏之福!” 文武百官当即附和,群声震天:“下官恭迎老侯爷班师回朝!” 苏檀只觉耳畔嗡嗡作响。 如此君臣一心,敬重爱护老将,果真叫人感动。 赵贤同沈继阊叙话几句,目光自然而然投向苏檀,佯作不知,问他道:“这位姑娘是?” 苏檀从座椅后头绕过来,屈膝行跪拜礼:“民女苏檀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沈老朗声笑笑接话:“这是我此行青州收的义孙女,小檀。” 他指向自己的伤腿,“若没有小檀替我拔毒疗伤,老臣恐怕没命回来面见陛下了!” 赵贤若有所思点点头,看向苏檀的目光越发灼热,弯腰伸手欲扶她,“既是沈老的救命恩人,那便是我大魏的恩人,起来吧。” 苏檀垂首敛眉,心中厌恶不已,面上却装作惶恐畏惧。 几不可察的偏了过去。 沈老适时拉着她的手臂,“这孩子,青州地界儿小,没见过甚大世面,此战她家中至亲丧命,还在守孝。” “现下又亲眼面圣,吓着了。” “陛下莫怪。” 闻言,赵贤目光移向苏檀鬓间簪的一朵小白花。 义孙女。 守孝。 挺会护着的。 他故作大方,龙袍一挥,只道无事,随口道:“既是害怕,改日有幸多进宫瞧瞧,也就不怕了。” 此言一出,身后乔煜的目光恨不能当即射死他。 不过赵贤正装腔作势上瘾,并未发觉,显得格外明君。 “城门口风大,沈老还是先行回府,府眷们可是翘首以盼多日了。” “朕还有政事,便不再多扰,三日后设宴庆和殿,还请沈老届时入宫。” 他眸光一闪看向苏檀,兴趣不减:“苏姑娘既是义孙女,自可一同前来,朕有赏。” 有赏二字,耐人寻味。 老侯爷抱拳颔首:“老臣遵旨。” 苏檀垂首行礼:“民女多谢陛下。” 第175章 回府 赵贤在文武百官和京城百姓面前演完一出明君戏码,便不再多言,意味深长看过沈老侯爷和苏檀两人,转身坐上御辇起驾回宫。 乔煜欲随行离去,上前对沈老侯爷敬行一礼,回身跟上御驾。 抬头的片刻功夫,他看了苏檀一眼。 苏檀恰好也抬眸望向他,两人视线交汇一瞬,没有说话。 乔煜对她无声地弯了弯唇角,转身离开。 如今再见到乔煜,苏檀已然没有了当初的愤慨和绝望。 旧人如故,同行此间,该往前看了。 苏檀握着坐椅的椅背扶手缓缓收紧指尖,思索赵贤方才说的三日后庆功宴如何应对。 回京,果真步步艰险。 百官依次跟随圣驾离开,从队伍里走出来一位穿朱红官袍的年轻男子,清隽端雅。 他走向沈老侯爷躬身行礼:“祖父,孙儿迎您回府。” 老侯爷看向他,嗯了一声,露出些许和蔼笑意,老三家的独子,入仕后愈发沉稳。 沈儒安又抬眸看向苏檀,显然早就认出了她,说道:“苏小姐,请。” 五载前,苏檀同沈儒安在沈府中见过几回,若她没记错,头一回老太太和夫人崔氏刁难她时,这位七公子曾为她拐着弯儿的避了些许。 不过终究是男子,旁的就再没交集了。 此刻沈儒安唤她一声苏小姐,而非念棠,可见其人心思灵巧。 苏檀浅浅颔首,回礼:“多谢。” “走吧,咱们先回府用饭。”老侯爷意味深长,毕竟此处不是叙话之地。 京中沈府。 仍是一番朱门高户,富贵彤庭之景。 数月前,沈修妄一战告捷,拿下北境,皇帝方才解了沈府的围禁。 此刻府中诸人穿戴整齐,按辈分高低等候于府门外,迎接凯旋的老侯爷。 大房、二房、三房,各院主子还有得脸的一等奴仆,乌泱泱站了一大群。 众人面色皆喜气洋洋,一扫往日阴霾。 沈老夫人被众人拥在最前面,手里还牵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娃。 男娃生得白胖敦实,头戴东珠抹额,胸前金项圈,身穿云锦袍,俨然富家子弟的豪奢装扮。 此刻有些不耐烦地跺脚,嘴里嘟嘟囔囔:“好累,盛儿站不动了。” 沈老夫人拍了拍他的手,耐心哄道:“好乖乖再站一会儿,你阿爷就快到了。” 一旁的周氏也附和道:“好儿子听话,咱们迎接祖父呢。” 老二沈昌弯下腰,笑嘻嘻教他:“儿子,届时阿爷到了府门前,你懂事些上去搀他,叫阿爷稀罕稀罕你。” 盛儿鼓鼓嘴,脸胖得像馒头:“知道了。” 老夫人身侧的崔氏拈起帕子送到唇边碰了碰,目光扫过他们,颇有些不悦。 她的妄儿六七岁时练剑能耍一上午,这沈仕盛如今才站半刻钟就喊累,都宠成甚了。 她嗤之以鼻扭过头去,心底又涌起担忧,也不知她的儿子在外征战可还顺利,近日眼皮子总跳。 众人各怀心思,唯独站在后面的五小姐沈佩恩默默攥紧了袖中帕子。 何姨娘看向女儿,低声问:“怎的了?” 沈佩恩扯了扯唇角,颊边梨涡深深,“没事,阿爷要回来了,我……欣喜得很。” 说话间。 报信小厮从街拐角跑过来,跪向诸位主子,气喘吁吁,满脸喜气说道:“老侯爷的马车进坊了!” 闻讯,老夫人一展笑颜,急声吩咐道:“快,将红纸炮仗拉起来准备放!” “接风祈福的火盆、柚叶都备好!” “是!” 近卫开道,马车辚辚驶入永庆坊。苏檀揭开窗牖帘子一角,瞥向街市。 这条路曾在梦中重现过无数回,或是被沈府刁奴抓回去,或是突然遇到沈修妄,他红着眼问她:为何不辞而别。 苏檀无奈地抿了抿唇,驱散胡思乱想,如今她回来了,他却不在。 若是说念想,便是想见见沈佩恩和姜嬷嬷她们。 “砰啪砰啪!” 震耳欲聋的炮仗声响起,是从沈府的方向传来。 苏檀指尖一顿,放下帘子。 沈老侯爷侧眸看向她,安抚道:“这回别怕,有阿爷在。” 苏檀微笑颔首,既然决意回京,她早就不怕了。 随着炮仗声越来越近,马车驻足停稳。苏檀扶着老侯爷一同下去,注意他的伤腿放缓脚步。 沈府外,众人翘首以盼,接二连三说些吉利话儿。 “恭迎老侯爷凯旋。” “父亲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祖父万安。” 众人行礼间,却见一年轻貌美女子扶着老侯爷走下来。 沈老夫人的脸色当即黑沉了下去,这是从何处带回来的小妖精! 待看清那女子容貌时,却又陡然生出愕然之色。 这丫头怎么长得…… 其余众人更是,尤其是崔氏,一双眼睛缓缓睁大。 她怕是看错了罢! 站在后头的丫鬟婆子们面面相觑,还有人吓得哑然出声。 其中一人伸出胳膊肘戳了戳发呆愣神的姜嬷嬷,支支吾吾:“这……这不是从前你们松鹤苑的念棠姑娘么?” 又一人低声接话:“可是念棠姑娘不是早就……二公子当年大闹京城一场,险些癔症。” 难不成……见鬼了?! 姜嬷嬷怔怔盯着女子那张鲜活娇美的脸庞打量,看着看着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她抬手用袖子抹了一把,对几个婆子沉声怼道:“闭嘴罢。” 一时间,主仆众人惊诧不已,好似青天白日见到回魂之人。 凡是见过念棠的,又深知沈修妄在念棠死后的所作所为,没人敢喘一口大气。 盛儿突然一溜小跑冲上前,大力推开苏檀的手臂,“你这个丫鬟,让开!” 说着,肥硕敦实的身子又将她往旁边一挤,如愿扶到老侯爷。 仰起头,讨着巧儿的唤道:“阿爷,您回来了!” 第176章 训斥 沈仕盛如今就是沈府的小霸王,不认识苏檀,更不可能在乎她是谁。 苏檀一时不察,尚未看清迎面跑来的小肉墩子就被挤到旁边去了。 瞧着六七岁的模样,通身又是这样的穿戴,想必就是妾室芳娘当年生下的那个孩子了。 想到芳娘惨死,她同这孩子又有何可计较,遂没说话,揉了揉胳膊。 沈儒安陪同他们回来,见状,轻声呵斥沈仕盛,“幼弟,你方才言行冲撞,不得无礼。” 沈仕盛自幼被宠惯了,自然不会把这文弱堂兄的话放在眼里,傲慢偏过头去。 诸人暗自打量眼前变故,见老侯爷神色无恙,便松了一口气。 想来,那女子只是一个容貌相似的伺候丫鬟罢了。 无需介怀。 沈老夫人迎上前:“老爷一路辛苦,快些入府吧。” 又看向沈儒安,偏心道:“盛儿他如今还小,懂什么,你做兄长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凶他作甚。” 二房周氏也跟上接话,瞥了苏檀一眼,“是啊,父亲平安归来是大喜事,别为一个下人闹得一家子不高兴,咱们进去吧。” 从前她对念棠没好脸色,现在对这个女子更没有。 从哪冒出来的野丫头,裹着这种妖艳皮囊的,一看就不是甚好东西。 沈老侯爷一直默不作声,忽的冷眼瞪向她们,沉声喊道:“老二!” 被老父亲点名,二叔沈昌吓得虎躯一震,当即迎上来,唯唯诺诺:“儿子在。” “跪下!” “噗通!”沈昌以膝砸地,额上冷汗簌簌往外冒,“爹,儿子……儿子何错之有?” 老父亲最是严苛,对他们兄弟三人向来没什么好脸色,尤其不喜他。 可如今好端端地叫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跪下为哪般。 他虽满腹狐疑,却不敢问,呵斥一声,便跪得利索。 老侯爷虎目凝视,一把甩开沈仕盛挽着的手臂,厉声斥道:“子不教,父之过!” “妻不贤,更是你之过!” “你为父,为夫,皆有大错。” “盛儿年幼言行无状,你是否也年幼?也不知礼数?” 他又看向老夫人,满含失望:“好端端的一家子,都教成什么模样了!” 老侯爷中气十足,此话一出,众人吓得两腿发软站不住脚跟。 后面的奴仆乌泱泱跪了满地。 老夫人僵在原地由嬷嬷扶着,脸色一阵灰白,吐不出一个字。 周氏像是被人隔空扇了一巴掌,脸皮子火辣辣的,慌忙拽着盛儿跪下,“爹,儿媳知错。” 老侯爷冷冷哼了一声,怒气未消,转头看向苏檀,语气温和两分:“小檀,你过来扶着我。” 苏檀迎着众人的目光走上前,搀着老侯爷,听他朗声说道: “苏檀姑娘,乃青州苏氏商会的大当家,仁善大义,巾帼不让须眉。” “此次青州战事,我身受东夷毒箭,若非她出手相救,何来今时重逢。你们怕是迎回一具腐尸!” “日后,沈府上下不论主子奴才,谁若再敢轻视她,辱没她——” 老侯爷目光逡巡四周,面色冷厉:“莫怪我不容人!” 底下的奴仆纷纷磕头应是:“奴婢遵命。” 姜嬷嬷率先抬头看向苏檀,扬声道:“老奴恭迎苏小姐。” 苏檀循声看向她,姜嬷嬷比记忆中老了些许,两鬓白了些,但精气神尚可。 还是那般严肃。 恍如举着戒尺教她规矩,学理事、管账就在昨日。 姜嬷嬷很凶,但教她的东西,样样有用。 苏檀无声地弯了弯唇角,“多谢嬷嬷。” 其余奴仆纷纷效仿,恭敬行礼:“苏小姐安好。” 沈佩恩站在人群中,眉眼含笑,朝苏檀默默眨眼致意。 她说:欢迎回来,苏檀。 苏檀浅笑回应:终于再见,五小姐。 老侯爷雷霆一怒,给足了老二一房下马威,盛儿不敢再在祖父面前逞做小霸王,垂头耷脑跟着爹娘进了门。 沈母崔氏站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神,突然想起沈修妄许久前寄回来的一封家书。 信中曾问及她那枚只传儿媳不传儿子的宝戒,似是又有了想娶的心上人,她还因此欣喜一番。 妄儿终于从念棠的死里面走出来了。 如今再想,原来如此。 自从念棠死后,妄儿未曾同她大吵大闹,只是沉默着要搬去鹿鸣别苑。 她拦着他,那日,妄儿只对她说了一句话。 他说:“娘,念棠她真的很好,是你的儿子配不上,不是她攀不起。” 当时,她这个做母亲的听着心如刀绞。 本以为自己最懂自己的孩子,结果到头来她一点都不了解妄儿究竟要的是什么。 如今再见到苏檀,她的心情极为复杂。 崔氏绞着手里的帕子,眉头紧锁,最后似是落定某种决心,召来身旁伺候的婆子,附耳道:“去饭厅再添一例上座,派人将松鹤苑旁的大院子收拾出来。” “是,老奴这就去办。” 吩咐下去,崔氏抬眸看向女子进门的窈窕背影,徐徐叹出一口气。 席间用饭,无人再敢挑苏檀的不是。二婶周氏仿佛会变脸,一个劲儿的往她碗中夹菜。 苏檀不太习惯,略吃了一点,待众人搁筷后便告退净手。 老侯爷还有些话要同家里人交代,便嘱咐下人好生领着苏檀逛逛园子休息一番。 苏檀总算得了闲儿,不用同那一大家子人拘着。 若不是要在赵贤面前坐实身份,她是不进沈府的。 出了饭厅,便是游廊,朱红廊柱雕梁画栋,紫竹卷帘一步一景。 廊外奇石异树繁多,午后初冬阳光不甚热烈,透着亮,落在身上觉不出暖意。 在旁伺候的小婢子垂首低眉领路,不敢造次,打眼一瞧是副生面孔。 苏檀与她一前一后走着,暂且无话。 拐过前头的廊道,遇上迎面而来的姜嬷嬷,她身后还跟着三个穿风毛褂子的大丫鬟,几人瞧见她,难掩满眼喜悦。 姜嬷嬷上前对领路的小婢子说道:“你且下去吧,我们领着苏小姐逛园子也是一样的。” 小婢子犹豫片刻,因着眼前的人是松鹤苑的管事嬷嬷,不敢多说甚,遂点头应是。 “那就有劳姜嬷嬷照顾苏小姐,苏小姐您若有事随时差人唤我。” 苏檀颔首:“多谢。” 待小婢子离去,姜嬷嬷身后的三个大丫鬟迫不及待蹿出来,一窝蜂围住苏檀,挽住她的手臂,左张右望。 “念……不对,是苏小姐,我们好生想你!” “你还活着当真极好,没想到咱们还能再见面。” “你还记得我们吗?” 三人争先恐后同她说话,苏檀将目光一一投向她们,准确说出每个人的名字。 稳重和蔼的是向竹。 伶俐过人的是雨槐。 还有性子最慢的就是香松。 苏檀浅笑:“我当然记得了,怎么会忘了你们。” “太好了,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姜嬷嬷适时重重咳嗽两声,提点道:“没规矩,园子里人来人往的,要说话回咱院子里再说。” 三人悻悻噤声,拥着苏檀,轻声道:“走走走,我们回松鹤苑。” 第177章 存情 松鹤苑内的陈设一如五载前苏檀离开时那般,无增无减,怕是除了松柏又加深几圈年轮,旁的似乎静止了。 院子里伺候的旧人都在,没有主子,依旧有条不紊做事。 婆子们负责修枝培土,小丫鬟们忙着洒扫熏香,一事一物犹如昔日复刻。 见到苏檀,无人再唤她念棠姑娘,而是称呼一声:“苏小姐好。” 路过沈修妄的主屋,从前檐下时常挂着的名贵鸟笼不见身影。 向竹她们说,念棠尸骨下葬那日,公子打开笼子把鸟儿全放了。 苏檀看向那处,睫毛颤了颤。 北风吹动屋前丛丛翠竹,投下薄影拉长摇曳,好似公子随风飘荡的衣袂。 沈修妄就是站在那处,打开笼子,放出那些鸟儿的吗? 或许还会仰头目送它们飞远,轻声说道,走吧,自由了。 联想到那般场景,苏檀忍不住唇角上扬,沈修妄确实是那样的人。 她抬眸看向主屋紧闭的门,好似下一刻,那位桀骜不驯的沈二公子便会摇着折扇从里头走出来。 脚步松款,姿态慵懒,撩起眼皮,故意漫不经心看向她:“去何处了,叫我好一通找。” 出神间,主屋门“吱呀”一声轻响,忽的被人从里头推开。 苏檀眸光一滞,预想中的清癯人影没有出现,一名青衣小厮提着扫帚等物走出来。 她悻悻收回目光,垂眼,还以为…… 那人现下在南境呢。 同向竹她们说过一会子话,姜嬷嬷唤她们去做事,让苏檀去从前的仆屋里瞧瞧。 待看到梳妆长案上摆满的玉石娃娃,苏檀才明白姜嬷嬷的深意。 这些娃娃都是她的模样,有蒙着面站在雕花窗前的。 有手里捏着墨石,边研磨边眯眼打瞌睡的。 还有她笑着看鹿鸣别院外的晚霞、蹲在乌篷船舱里捉鱼、穿着斗笠扛着桃树苗往后山坡道爬…… 太多了,多到她自己也记不清,每一个玉石娃娃究竟出自何种瞬间。 姜嬷嬷适时推门进来,轻声说道:“二公子也不知从何处听人说,每年七月十五,死去人的魂魄会回到生前住过的屋子,若是能有玉石娃娃附身,摆在镜前可以同活人说话。” “那段日子,公子每日都在刻,魔怔了一般。” 苏檀拿起一枚娃娃握在手心,触手滑凉,她叹了一口气。 原来她不在的时候,沈修妄竟是靠着这些活下去。 苏檀正了正神色,回身看向姜嬷嬷,老婆子眼眶红红的。 苏檀上前轻轻抱住她,低声道:“嬷嬷,对不起,当初不辞而别。” “叫你们都伤心了。” 姜嬷嬷没好气地推她,压根儿没舍得用力,“我这老婆子伤什么心,就知道你是个主意大的,胆子比天都大。” 苏檀破涕为笑,耍无赖粘着她不松手,“都是嬷嬷从前教得好。” “臭丫头。”姜嬷嬷吸了一下鼻子,不再推她,轻轻抚着她肩头柔顺的长发。 死丫头,还活着就好。 又在松鹤苑各处转了转,苏檀瞧着天色不早,便不再多耽搁,向老侯爷辞行一番打算出府。 她在京城置了宅子,不住沈府。 老侯爷也不强留于她,派去保护苏宅的暗卫人手充裕。明日他就回栖禅寺,届时借着治伤腿的名义,诸人寺中再见就是。 为避人,苏檀和沈佩恩暂且也不敢在府中会面谈及小九病情,毕竟人多口杂。 暂且完成回府这桩差事,苏檀脚步轻快跟着领路的婆子往府外去,快出府门时,身后有一个嬷嬷追上来。 “苏小姐,夫人已为您安排了院子,您这是?” 夫人? 苏檀回头看向嬷嬷,觉得有些许眼熟,好像是沈修妄母亲崔氏身边的老仆夏嬷嬷。 沈夫人当家主母的威风和磋磨手段她曾领略过,从前就不喜欢她的人,她也不指望如今会有多喜欢她。 保持应有的距离对彼此都好。 苏檀浅笑回绝:“有劳嬷嬷跑一趟,我在京中有一处宅子,暂且不叨扰贵府。” “承蒙夫人关心,苏檀先行告退。” 说罢,礼节周全出了府,灵韵已然和车夫在府外等她。 夏嬷嬷没留住人,和领路婆子相视一眼,悻悻回崔氏的寻岚苑复命去了。 崔氏本存着再瞧瞧苏檀的心思,谁料姑娘如今可不是从前那般好拿捏,有银子有人手,并不想沾沈府的光。 夏嬷嬷有些为夫人抱不平,沏了一杯热茶奉上:“夫人,您何必主动向苏小姐示好,纵使公子再喜欢,要娶她进沈府的门,还得您这位婆母首肯。” “哪有未过门的儿媳敢驳婆母面儿的……” 听她说这话,崔氏不怒反笑,接过茶盏,掀盖轻轻拂了拂。 “夏嬷嬷,你也是看着妄儿长大的老人了,他的性子你还不清楚?” 她叹了一口气:“若是这回和苏檀的事再出点差错,我这儿子怕是当真一辈子寡着了。” “他爹去得早,我当娘的从前心思放重了,如今该敞开些。” “妄儿从小到大就只喜欢过这一个姑娘,他真心想娶,不是闹着玩。” 夏嬷嬷细思深觉此话有理,遂悻了悻,点头:“夫人说的是,是老奴多言了。您别太想多,仔细伤神。” “日后二公子成了家,您享福就成。” 崔氏低头抿了一口茶,放下杯盏,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略有疲惫。 “我有何福可享,意儿此生怕是不能有孩子了,她那夫君近些年添了两个庶子,虽说都养在她这正妻膝下,到底不是亲生的。” “两个妾室虎视眈眈盯着呢。” “意儿,命苦啊。” “再说妄儿,连年在外征战,沙场刀剑无眼,我真怕有一日他步了他爹的后尘……” 想到战死沙场的夫君,崔氏心里就闷得慌。 她人前有多风光,人后就有多难过。 二房、三房再不济,亦是夫妻举案齐眉,同寝同食,回屋能有个说话的人。 而她呢,除了给牌位上香别无他事。 夏嬷嬷连忙上前为夫人揉捏头部穴位,舒缓气血,缓声安慰,宽她的心:“不会的,大小姐和二公子吉人自有天相,都是有后福的孩子。” 崔氏不再多言,倚着软榻闭目养神些许,摆手示意不用再按,“把那祈福经书拿过来给我再颂一颂吧,妄儿一日不凯旋,我这心一日放不下。” “是。” …… 翌日,晨起寒露逼人。 苏檀在温暖的被窝里滚了两圈儿便果断起身,今日要去栖禅寺为那位贵主号脉诊治。 也不知返心丹药效如何,最后进程还需辅以施针,马虎不得。 第178章 观澄 初冬的陵阳山,草被凋零,清晨寒霜覆于其上,白涔涔,清凌凌。 熹微晨光透过树桠漏下来,两相碰撞,似乎泛起淡淡雾气。 有钟声传来,庄严肃穆,回荡于悠悠山谷之中。玄音朗朗,人身在其中,沉闷心胸不知不觉随之豁达宽广。 苏檀走下马车,拢了拢肩头的棉绸披风,抬眸看向面前古刹。 黄墙红瓦,梵音袅袅。 有位灰袍僧人立于门前,见她到来,走近迎她,双手合十问道:“姑娘可是苏檀苏施主?” 苏檀点头,双手合十回礼:“正是,我来为寂山大师诊治伤腿。” 寂山是沈老侯爷在寺中的法号。 灰袍僧人扬手请她入内,说道:“苏施主请随我来,寂山大师尚且未归,嘱咐小僧恭候于此,请您先去禅房一坐。” “好,有劳师父。”苏檀接过灵韵递来的药箱,独自跟随僧人入内。 栖禅寺历经百年,脚下踩着的青砖石板透着古朴,苏檀跟随僧人脚步一路往禅房而去。 待行至一座杏黄围墙小院门外,僧人驻足回身,“苏施主请进,小僧不再搅扰。” 话毕,对她再行一佛家礼转身离去。 苏檀抬眸看向面前的朱红小门,门上只悬着一块小木匾,上书「雁归」二字,墨字笔锋矫若惊龙。 好字好意。 她伸手轻轻推开门,见方的小院映入眼帘。 院中陈设简朴,一株菩提绿树参天而立,虽入冬仍不见枯黄之色。 簌簌风起,叶片从树梢头悠悠坠落,落于树下石桌案上。 石桌前背身坐着一位穿青灰袍的僧人,背影清瘦出尘,似是在垂首诵经。 风势渐大,桌上摆着的旧木球被吹得滚到案沿边,“啪”轻巧落地,又继续顺着石板缝儿骨碌碌一直往前滚,最后停于苏檀面前。 诵经的僧人闻声顿住,起身想要捡回木球,一回头才发现院中多了一位女施主。 苏檀先行一步弯腰捡起,抬眸看向面前走来的年轻僧人。 男子身形高大瘦削,面若冠玉,泛着病态的白皙之色。 长眉凤眼,清冷贵不可言。 和她五载前在寺中见过的那张脸并无甚差别,只是眼神变了。 澄澈之余,灵气逼人,隐隐含着睥睨天下的气度。 苏檀捡起木球递给他,不再如上回那般称呼他小师父,恭敬道:“观澄大师,您的球。” 观澄身形远远高于她,略垂眸打量面前的女子,目光落在她眼尾的朱砂痣之上。 原来是她。 眸中防范之色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清朗笑意,他唇角微微扬起,伸手接过木球。 语调清越:“多谢施主…姐姐。” 苏檀刚想回他无需多礼,却听他又如五载前唤她一声姐姐。 当即噎在原地,目光疑惑,试探着打量他。 不会吧,返心丹吃了没用? 可是这眼神和通身的气度看起来,委实和从前不同啊。 似是看出她眼中的不解,观澄笑了笑,正色道: “我以为苏小姐会同从前一样,叫我小师父,看来五载悠悠而过,记忆却好似还不如我这愚疾未愈之人了。” 听他这话,苏檀方才放下心来,只要返心丹有效用就好。 她浅笑:“今时不同往日,观澄大师莫怪。” 知道内情之后,她还如何有胆子,再称呼曾经的九皇子为小师父。 观澄不置可否,俯身掸去一旁石凳上的落叶,扬手请她入座,“苏小姐请。” 苏檀恭敬不如从命,放下药箱坐下。 观澄扶正盘中两枚倒扣的素杯,从一旁煨着火的泥炉上提起茶壶,斟出两杯热气腾腾的茶水,推了一杯送到苏檀面前。 “山中寒凉,一路过来辛苦。” 苏檀双手接过,轻声道:“多谢。” 观澄收起方才诵读的经书,微微敛眉:“苏小姐无需多礼,在栖禅寺中,只有僧人观澄。” “更何况,是我要多谢你的药。”他顿了顿,语气凉薄:“否则,只有傻子观澄了。” 苏檀垂眼一时不知如何答话,从身受圣恩的皇子沦为失智僧人,身份地位天翻地覆,个中滋味似乎记起来比忘了更让人难受。 她抿了抿唇,宽慰道:“大师不必妄自菲薄,天降大任于斯人,必有来日。” 观澄浅啜一口清茶,默然颔首,眸色渐凝。 当然有来日,赵贤母子当年暗中残害他和母妃,扮足了好人模样。 如今上位,原相毕露,苛政独断,残酷不仁,哪里配得一国之君。 多疑猜忌,亲奸臣,灭忠正,竟还要对沈修妄痛下杀手,当真心智泯灭。 十数载,他日日诵经,守的是清规戒律,修的是善恶本心。 如今刀剑可放亦可再提,皇权天下,他誓要从赵贤手里夺回来! 观澄又饮一口茶,收起神思,抬眸看向苏檀,问道:“昨日服药已结束,从今日起是否要施针了?” 苏檀点头,“待五小姐过来,我与她再议定如何行针,以保万全。” 说着打开药箱,取出脉枕放于案上,抬手请他。 无需苏檀再多说,观澄微微撩起僧袍袖口,将右手摊开掌心朝上,手背搭上脉枕,伸到她面前。 “有劳。” 苏檀又从药箱中取出一条干净的诊脉巾,盖住他的手腕,这才抬手触上,指尖为目静心切脉,分辨虚实浮沉。 观澄垂眸看她一眼,如此恪守礼节,男女大防分明。 他忽的想起沈佩恩,那个总是眉眼弯弯,唇边挂着梨涡的娇俏姑娘。 从前他失智时,她为他诊脉从不避讳。 可如今,也像这般,拘束得隔着一层。 苏小姐与行之哥两情相悦,与他有大防理所当然,可沈五小姐是为何? 难不成,她也有心上人了。 观澄思绪难解,姑娘芳龄已过十八,有心上人也属正常。 可是只要想到日后沈佩恩会同他越来越疏远,对他的笑容和好意也会尽数转移给另一个男子,他就觉得心里有些闷得慌。 此闷不同于生病,更不同于恨与怒。 他悟不明白,只觉甚是怪异。 苏檀只顾垂眸静心诊脉,并未察觉他的神色。两人对坐无言,只余耳边传来的早课诵经声。 第179章 前尘 不多时,院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老侯爷和沈佩恩一同走进来。 苏檀为观澄诊过脉,四人进入禅房。 因着此次施针穴位皆位于头部,她与沈佩恩细细斟酌一番,才共同下针。 禅房内室榻上,观澄仰面平卧,数根银针立于头部,他阖目睡去,俨然对两位医者极为信任。 苏檀继沈佩恩之后,灸入最后一根银针,总算尽数完成。 她如释重负,缓缓让到一旁,低声对沈佩恩说道:“五小姐,那我就先出去了。” 沈佩恩悄然点头,对她笑笑:“嗯,我在这里看着,你去同阿爷说话吧,昨儿在府中人多眼杂。” 她顿了顿,又说:“现下没有旁人,别叫我五小姐,叫我小五就行。” 苏檀可是她的准二嫂,叫小五显得更加亲近。 苏檀唇角微微扬起,没拒绝。 她转头看了一眼榻上的人暂且无异样,便放轻脚步推门出去外间向老侯爷禀报。 禅室内只剩沈佩恩和观澄两人,一坐一躺。 沈佩恩搬开椅子,坐得离榻边有些距离,只远远瞧着榻上男子。 柔白晖光透过明纸糊的窗洒上他的脸,绘出男子起伏分明的轮廓。 眉骨、山根、唇形,犹如玉石雕刻。 观澄生得很好看,不论从前还是现在。 七八岁时,沈佩恩来栖禅寺看望阿爷,初次见观澄,他不过八九岁的模样。 两人年岁相近,性子也合得来,久而久之成了朋友。 奈何这些年逐渐长大,她的心智已然成熟,而观澄仍然停留于八九岁时的心性。 从前不知道观澄的真实身份,她把他当作最坦诚的好友,自从知道他的身份,除了送药看诊,她不再敢同他拉近距离了。 沈佩恩淡淡收回视线,垂眸绞着手指。 观澄日后是要做皇帝的,高高在上的大魏天子,她一个庶女怎能和他再做朋友。 届时那些过往,皇室总归会想办法抹去粉饰。 桥要归桥,路终究还要回路。 自及笄之后,夫人和姨娘为她的婚事操了不少心,千挑万选都是好人家的儿郎。 她任性躲也好拒也罢,硬是将自己年岁拖大了。 想到姨娘半夜数次偷偷抹红的眼睛,沈佩恩叹了一口气。 她该领情,不该再让姨娘伤心。 待大事结束,她嫁便是。 苏檀走出禅房内室,去往外间。 沈老侯爷独自临窗而坐,背脊略佝偻,满头银发泛着光。 也只有无人时,他才会毫不掩饰垂垂老矣的暮年之态。 此刻他双眼放空望向窗外连绵群山,雾气缭绕间,好似看到了幼时的自己。 五六岁的孩童背着单薄行囊,提着剑,被父亲赶上山拜在宗师门下学武。 白日练,夜里哭,那时他不明白为何同是出身世家,别家儿郎养尊处优,他却要吃这些苦。 有一回月圆之夜,他实在思家心切,趁着同门师兄弟睡熟后,躲在树下偷偷哭。 哭着哭着,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那笑声甚是好听,宛如银铃。 他眼泪汪汪一抬头,只见树杈间坐着一位穿白衣白裙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比他大两岁,是他的同门师姐,也是他师父的独女,柳映寒。 柳映寒高坐着,抛给他一枚红彤彤的野果子,双手抱胸挑眉道:“小师弟别哭了,日后在山上我罩着你。” 沈继阊仰头看着她,好像看到了下凡的仙子。 白驹过隙,一晃而过已是十年。 再后来,沈继阊学成下山,临行前夜师兄弟们为他饯行。 酒席散去,他壮着胆子红着脸,鼓足勇气拉起柳映寒的手对她说:等我回来。 姑娘杏眼低垂,含羞点头:我等你。 这一等,却是无疾而终。 沈继阊下山后,就被父母压着成了婚,他反抗过、逃过,却终究敌不过一个命字。 肩负沈氏门楣就是他的宿命,哪怕是死,他也没得选。 再后来,郎已婚不敢相告,妾久等无果下山才知此事,悲愤相交,最后死了心,遵从父命嫁予他人。 可惜柳映寒生女不过三载,便因旧时郁结颇深,气血两亏,早早仙逝。 老侯爷重重叹出一口气,浑浊视线逐渐模糊。 这一生他上不愧君王,下不愧父母,夫妻举案,子孙满堂。 芸芸众生,唯独对不起柳映寒。 在大魏百姓眼里,他是将军英雄,在柳映寒面前他却是言而无信、永世抬不起头的懦夫…… 山间雾气越聚越浓,消散不开,恍惚间似是有一位白衣白裙女剑客悄然而立。 老侯爷盯着那处黯然出神,喃喃自语:“师姐,你放心,我就是豁出这条老命也要保你的孙儿上位。” “只是如昭还在宫里受苦,为保烨儿,我尚且救不出她。” “是我无能。” 老侯爷以手掩面,肩头微微颤动,身形越发佝偻。 听到苏檀渐渐走近的脚步声,他缓缓直起腰,袍袖拭去泪渍,面色如常看向她。 问道:“小檀,施针可还顺利?” 苏檀自然瞧出老侯爷心中有事,不过作为晚辈她不好多问,遂只作不知。 走到近前坐下,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说道:“阿爷,一切顺利。” 她顿了顿,“不过医者可治表象内症,却治不了心病。” “观澄心中郁结颇深,已深入脉象,若长此以往,纵使神智恢复,恐怕寿数也会有损。” 寿数有损。 老侯爷眉心一跳,不由地握紧了茶杯。 良久,他低声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小九心性纯良,自从恢复神识后每日都在思念宫中的母亲郑太妃。” 苏檀蹙眉,“郑太妃乃先帝后妃,先帝薨逝,诸位太妃可迁宫别处颐养天年,也可自请守皇陵,若想见,或许可一试。” 她看了看老侯爷凝重的神色,继续将猜想往下说:“可是如果您也无法促成,想必太妃娘娘已经身陷囹圄,脱身不得。” 宫中能让郑太妃脱身不得的人或势力,只有当今太后或是皇帝,所以老侯爷才无计可施。 可是郑太妃早年丧子,对他们已经没有威胁,为何还要禁锢于她。 除非! 苏檀眉心一跳,骤然想到要紧处,她看向老侯爷,试探推测:“所以当年九皇子并非失足落水,而是……” 第180章 与谋 禅房内静得落针可闻,祖孙二人相对而坐。 老侯爷抬眸看向苏檀,目光含着赞许,点头:“你猜的不错,当年正是赵贤的生母高琼兰设计想要除掉小九。” “小九天资聪颖,诸位皇子中,除了太子,先帝最为赏识他的文治武功,曾有意先封他为王。” 苏檀了然,身在皇家,得到帝王的青睐也许并不是好事,更是催命符。 她轻声叹气:“郑太妃如今定然活得很辛苦。” 高琼兰上位成为太后,掌后宫大权,纵使是皇后也不及她的权势和手段。 老侯爷放下杯盏,抬手捏着眉心,沉声开口:“赵贤斗赢太子即位之后,高太后凶相毕露,她将郑太妃押进掖庭,与罪奴关在一处,逼她每日倒夜香、干粗活、食猪食,用尽一切法子作践她。” “如昭当真生过得不如死。” 想到旧人之女如此境遇,沈继阊痛心不已,但为大局计,他不能打草惊蛇。 苏檀默默攥紧拳头,高氏如此狠毒,谋害皇子在先,羞辱先帝嫔妃在后,枉顾律法与人伦。 教养出的赵贤更是阴险。 她想到要紧事,急声道:“阿爷,郑太妃不能再待在掖庭了,若到逼宫那日,赵贤母子定然会拿她为质。” 老侯爷拧眉应声:“我自然知道,奈何宫中盯得太紧,太妃脱身实在艰难,若是因此让他们惊觉小九还活着更为不妙。” 苏檀垂下眼帘,盯着杯中漂浮的茶叶许久,眯了眯眸子。 冷静开口:“阿爷,宫中掖庭的规矩我曾有所耳闻,凡罪奴入内,是否绝无活着出来的先例?” 老侯爷颔首:“正是。” 他也曾想过李代桃僵,奈何规矩在此,安插再多人也没用。 苏檀计上心来,抬眸,“若是死了能出来么?” 死。 老侯爷眉头一皱,抬眼与她对视,浑浊眸中清明顿现。 若掖庭罪奴身死,经仵作验尸确认,会被长板车拉去宫外乱葬岗,草草掩埋。 祖孙二人相视无话,此时无声胜有声。 只肖一眼,老侯爷便知道苏檀要做什么,他尚未来得及欢喜,又转念连连摆手拒绝。 “不可,如今宫中处处都是赵贤母子的人,掖庭中更是险象环生,若是不成,你也会有性命之忧!” 苏檀郑重其事:“阿爷,此计乃今唯一之计。” “除了女眷,旁人进不去后宫,纵使能进,也会被盯死。” “赵贤既然宣我入宫赴宴,这便是机会。” 老侯爷并未松口,目光沉重,“此事太过凶险,你若是落到赵贤手里……” 只是入宫赴宴,他尚且能护着,倘若小檀孤身行险事,那就难了。 苏檀端起茶杯喝下一口,动了动唇:“阿爷,行之尚在,出于震慑或是以我为质,赵贤应当不会急于杀我。” “若是当真动我——” 她略一停顿,语气淡然,眼中杀气毕现:“那我就借机提前杀了他。” 弑君的下场她清楚,但若是能杀掉一个残暴不仁的昏君,造福大魏。 这买卖,值。 老侯爷面色凝重,没有说话。 于大局而言,此确为良计。 但于苏檀个人安危而言,险之又险。 苏檀目光坚定,言辞恳切,继续劝他:“阿爷,如今大局已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郑太妃必须提前离开,绝不能落在他们手里。” 老侯爷看着面前的姑娘,眼中溢出动容和赞赏。 曾几何时,少时的妄儿站在他面前,亦是这般无畏无惧。 此女虽未出生于将门之家,却有一身傲骨与胆气。 他重重点头:“好,我们从长计议,确保万无一失。” 离开栖禅寺,已是午后。 马车慢慢驶下山,行过一段路,进入城内长街。 苏檀坐在车舆里,抬手靠着隐几,闭目沉思。 进宫赴宴不比在外,每一步都要慎之又慎,稍不留神就是万劫不复。 隔着窗牖帘子,长街之上的热闹声响传进来,天下熙攘,若论繁华,第一非京城莫属。 拐过朱雀巷,临街的书斋正在揽客。 长案摆在铺子外面,案上摆满各式书籍,书斋伙计对着过往百姓招揽。 “今日问檀书斋新增话本、游记、诗文,欢迎有喜好的贵客驻足一赏。” “问檀?这书斋名字也有个檀字。”坐在苏檀对面的灵韵好奇掀帘看向外头。 苏檀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对面,立刻有书斋伙计小跑迎上前,举着话本游记向她尽力招揽,“小姐,咱们书斋是全京城品类最齐全的,您想寻什么书都有,进去瞧瞧吧。” 苏檀抬眸看向书斋二楼微敞的半扇窗,旧时回忆涌上心头。 既是故人相邀,必然与大局有关,那就去见见。 她稍加思索,对灵韵说道:“我下去挑几本书,你在外面等我。” “是。” 苏檀跟随书斋伙计进入店铺,站在陈列书架前,拿起一本医书垂眸细看,不多时便有一位掌柜模样的人走上前。 “小姐,我瞧着您对医理颇有兴趣,不过您手里的这本医书乃后人摘录,并不完整。” “另有一份原稿真迹珍藏于小店,若您有意可去楼上雅间一赏。” 苏檀会意,点头:“原稿珍贵,自然值得一赏,有劳掌柜的。” 男子满脸堆笑,扬手请她上楼,“小姐这边请。” 待行至楼上,穿过熟悉的雅间暗道,苏檀跟着他来到暗室门前。 掌柜的收起笑容,向她恭敬行一礼,低声道:“苏小姐,公子在里面等您,属下先行告退。” 苏檀悄然颔首,推门而入。 屋内陈设与旧时无异,天下为公的字挂高悬于墙壁正中。 乔煜临窗而立,身穿月白长袍,温润如玉,回头看向她。 显然,方才在楼上等她许久。 苏檀能来,已是极难得。 乔煜几步上前,请她坐下。 斟茶饮过半盏,结合从前沈修妄寄给他的那封密信,乔煜将与之相关计划的线索和布局悉数告知苏檀。 如今作为一枚烙在赵贤身边的暗棋,他只做自己该做的。 至于旁的没有多问,也没有多说。 苏檀将他所说的一一记下,刻在心里。 听乔煜说完头一桩正事,她端起茶杯喝一下口,想到另一件要紧事,抬眸看向他。 “朝中诸事你一清二楚,那对后宫中事可有所了解?” 乔煜微怔,“后宫,你是指太后还是赵贤的嫔妃?” 苏檀抿了抿唇,太后是何角色昭然若揭,她需要知道别的。 她言简意赅:“嫔妃,如今后宫中最得宠的是谁?” 乔煜垂眼,仔细分析一番:“赵贤心性不定,皇后年前因谏言他少些沉迷女色,惹得他大怒,不顾前朝大臣阻拦,一意孤行废了皇后。” “如今尚未立新后,后宫嫔妃为夺凤位明争暗斗,前朝母家也有不少大臣暗中参与,若说最得宠的,应该是容妃。” 苏檀认真听着,能从后宫三千佳丽中厮杀出来,这位容妃绝非等闲之辈。 乔煜顿了顿,“其实说起容妃,你应当认得。” 苏檀眉心一跳,是她认识的人? 第181章 险境 苏檀面露诧异,显然没有预料到容妃竟会是她认识的人。 似要为她答疑解惑,乔煜起身去往书案前,提笔写下关于容妃的详细信息递给她。 苏檀接过垂眼细看,眸色愈发凝重。 少顷,她收起纸张,看向一旁的更漏,轻声说道:“乔煜,此事多谢你告知,时辰不早我先走了。” “好,这套书你拿去。” 乔煜将那册医书原稿递给她,毕竟打着买书的幌子。 苏檀接过书,目光无意扫过他袖口抻起的手腕,只一瞬,乔煜便迅速搭下袖子。 苏檀欲言又止,终究没再多说话,对他微微颔首,转身欲要出门。 乔煜站在原地,犹豫再三,在她推门离开前开口喊住她。 “苏檀。” 苏檀脚步顿住。 只听乔煜沉声说道:“采薇的事,我真的很抱歉。” 再次听到采薇姐姐的名字,苏檀不由自主攥紧手里的书。 乔煜哽了哽喉头,看着姑娘的背影,终是将这声埋在心底许久的抱歉说出口。 对苏檀而言,采薇曾是她生命的救赎,她不恨他已是最大的宽容。 旁的,他不再奢求。 苏檀深吸一口气,回头看向乔煜,目光淡淡:“乔煜,人都是要朝前看的。” 逝者已矣,她没资格替采薇和那些枉死的百姓接受道歉,也不能重回过去改变什么,眼下唯一能做的只有联合各方势力,推翻苛政暴君。 乔煜亦深谙此理。 他默然点头:“我明白,此路艰险,你要护好自己。” 苏檀弯了弯唇角,“好。” 手里的医书沉甸甸的,她忍不住问出疑惑许久的话:“乔煜,以前你最是擅长医理,志愿也是治病救人,为何来到大魏以后却选择行商从政?” 乔煜垂下眼帘,自嘲地笑笑:“读得了圣贤书,却管不了窗外事。” “当年我以为如此乱世,医者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有权利才是至高无上。” “但是,我错了。”他看向苏檀,“你做得比我好太多。” 苏檀垂眸看向乔煜身侧的手,低声道:“其实我做得没有多好,只是你那段时日迷失了本心。” 她叹了一口气:“从前我也太过天真,只记得自己来到这里经历过的伤痛和折磨,却从未考虑过你的隐忍和立场。” 有些伤留会在身体上,而有些伤会永远烙在心里。 一直以来,乔煜并没有比她好过到哪里去。 乔煜垂于身侧的手指弯曲了一下,手腕深处的丑陋疤痕随之跳动。 他唇色淡白,喃喃问:“你都知道了?” 苏檀抬眼看向他,眸色清亮,“嗯,就像你知道我曾经历的一样。” “那些磋磨、折辱,杀不死我们的,终将使我们强大。” 她璀然一笑,语气含着轻快与释然:“都过去了,不是么?” 听到这番话,乔煜心中隐隐泛起苦涩,原来执念太深的那个人,一直都是他自己。 他眼眶泛红,释怀笑笑:“你说的对。” 都过去了。 苏檀冲他摆摆手,“那我走了。” 期待天下太平那日,届时,他们也许就能心平气和坐下来,聊一聊这些年。 苦也好,累也罢,万般皆是人生。 乔煜目送苏檀出门远去,随后低头拉起袖子,凝视着腕间的疤痕,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檀走出书斋,走向对街等待她的马车。 不远处的路口驶来另一辆马车,车内乔烟掀开帘子,满怀欣喜看向书斋。 忽的目光一凝,瞥见一抹熟悉身影从书斋内走出来,路过眼前。 女子身段姣好,面容昳丽,眼尾的朱砂痣嫣红夺目。 乔烟怔在原地,用力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直到女子登上马车,悠然离去,她才愣愣回过神。 苏檀不是死了么? 阿兄家中还立着她的牌位…… 难道! 乔烟再次抬头看向书斋,心底升起强烈的不安。 她沉下心来,招手示意随行的丫鬟靠近,对她耳语吩咐一番。 苏檀离开书斋后,在京中各处逛了逛,绸缎铺、首饰铺,又去成衣店精挑细选了一身衣裳,直至天色擦黑方才回宅子。 是夜,一场湿冷冬雨袭来。 苏檀向来畏寒,伺候的丫鬟早早燃起火盆,煨在榻前,屋内温暖如春。 榻前小几上亮着一盏灯,苏檀伏在枕上看书,颈间贴身戴着的狼牙项链低低垂下,星月相映,熠熠生辉。 翻书的手指随之一顿,她垂眼看着颤颤巍巍的吊坠,突然很想沈修妄。 看书的兴致淡了,满脑子都是那张桀骜俊美的脸。 也不知他现下境况如何。 苏檀抬头吹灭榻前蜡烛,仰面躺下,指尖抚着项链,听着窗外潇潇雨声闭目养神。 只有一个人待着时,她才会纵容自己把心里的想念放大一点,再放大一点。 天亮以后,再收起那些脆弱依赖情绪,面对现实。 沈修妄在南境撑着,她也要在京中撑住,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不知过去多久,半梦半醒间,苏檀陷入浅浅睡眠。 屋外,灵韵过来瞧过两回,隔着窗看到屋子里的灯熄了,总算放下心准备回自己屋。 一回头,耳中敏锐捕捉到有人凌空飞来的动向,她警惕抬头,腰间利刃蓄势待发。 一道黑色身影冲出雨幕迎面而来。 灵韵拔剑的动作一滞,看清来人的脸。 是暗卫锦夜。 拔剑的动作缓缓收回。 锦夜身形微晃,脚步虚浮落地,单手撑着廊外的柱子,嘴角鲜血淋漓。 灵韵上前扶住他,急声问:“锦夜你怎么了,发生何事了?” 锦夜呛咳一声,气息紊乱:“鹰鹤军在……在南境遭遇伏击,幸好公子早有防范,突围成功。” “未料山中又频发地动,山体崩裂,巨石滚落,公子带领突围的一队精锐兵,于南梁深山中失踪了!” “咳咳……我来向苏小姐报个信,再召集剩余的暗卫部下,去寻公子。” 灵韵眉头紧皱,“朝廷派去南境的援军呢,他们没有去寻人吗?” 锦夜脸色苍白,嘴角又溢出一口血。 灵韵话刚问出口,才惊觉自己有多蠢。 皇帝派出去的哪是援军,那是与南梁军前后夹击,剿杀沈大人的催命鬼。 锦夜不再多停留,强行运气稳住身形,对灵韵说道:“我先走了,你务必将此变故告知苏小姐,别误了大事。” 灵韵拽住他,低声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要包扎用药才是” 锦夜摆手,“一点小伤无妨,公子失踪的消息明日宫中就会收到,届时京中局势瞬息万变,你一定要保护好苏小姐。” 说着,他深看了一眼灵韵,语气渐沉,“也要保护好自己。” 话毕,他不再久留,飞身离开,好似从未来过。 冬雨冷冽刺骨,站在廊下吹透过衣裳,叫人瑟瑟发抖。 灵韵垂眸看向指尖粘稠血迹,心如擂鼓。 屋内,苏檀睡得并不安稳,她揪紧胸前的被褥,猛地睁开眼睛。 惊出一身冷汗。 梦里,沈修妄死了。 第182章 入宫 转眼已至宫宴当日。 苏檀坐在铜镜前,锦衣华裳,美鬓如云。 她抬手为自己簪上最后一支钗,目光坚定。 房中苦涩药味蔓延,灵韵小心翼翼端着一个土陶碗走近,里头的褐色药汁散发出阵阵热气。 苏檀回头伸手来接,灵韵端着碗暂且没松,神色凝重极为担忧,“小姐,这药一定要喝么?” “沈大人如今下落不明,是否要缓一缓……” 苏檀起身接过药碗,碗中药汁缓缓荡漾,她垂眸看着,语气平静:“一切按计划行事。” 话毕,吹散面上热气,屏气一口喝完汤药,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药性刚烈又苦涩,苏檀憋得眼眶通红,生生忍下了打转的泪花。 眼下不是哭的时候。 她相信沈修妄能平安脱险,若是不能……这些事她更要做。 “走吧,该进宫了。” 入夜,皇城太和殿,华灯初上,气派恢宏。 甫一进入宫门便有专人上前搜身,查验是否有利器毒物携带入宫。 就连苏檀头上的簪子也要摘下验一验是否尖锐,哪怕些许尖锐也要用锉刀磨钝后才可放行。 如此谨慎,绝无近身行刺可能。 苏檀跟随沈老侯爷进殿入席,其余赴宴的皆是赵贤麾下的权臣心腹。 殿内宫乐琳琅,一派天家祥和之景。 多么讽刺,南境将士浴血奋战,死伤无数,尚有近千人坠入地动山缝不知所踪。 而繁华上京,却在开庆功宴,歌舞升平。 赵贤高坐金銮宝座之上,柔婉清丽的容妃娘娘陪侍在旁。 众人行礼时,容妃瞥见苏檀那张脸,一向沉静自持的眼神隐有崩裂。 她端着高高在上的笑容,似是再三确认,不经意扫了苏檀好几眼。 苏檀垂眸只作不知。 酒过三巡,明面的金银珠宝赏赐尽数颁下。 赵贤酒意上脸,又饮下一杯,垂眼看向席位下方的女子。 今夜苏檀盛装出席,本就倾城容貌,极尽装扮之后更是艳色无双。 有美欣赏乃赵贤兴致盎然之其二,其一便是沈修妄终于落入陷阱。 南梁突发地动,属实是上天助他一臂之力,天时地利人和,除掉沈修妄,大魏再无旁人能撼动他的皇位。 赵贤虽得意,仍存着谨慎,一日不见到沈修妄的尸首,他一日不能安心。 眼下既然有美人,自然没有放过的道理。 他漆眸一转,放下酒杯,朗声开口:“朕听闻苏姑娘才貌双全,懂医理更懂舞曲,今夜不知能否一饱眼福?” 闻言,殿内众人纷纷向苏檀投去目光。 有意味深长的,也有好整以暇看热闹的。 容妃心头一紧,面上不显,也随之看向苏檀。 突然成为众人瞩目的对象,苏檀提箸的动作一顿,随后轻巧放下玉箸,起身行礼。 “陛下谬赞,民女出身乡野,舞姿粗俗难登大雅之堂,恐污了贵人的眼睛。” 赵贤不悦,小小女子敢驳天子,又将开口,却见姑娘抬眸朝他盈盈浅笑。 “若陛下恕民女舞技不精,民女愿尽力献上一舞,只愿陛下赏得开怀,吾皇万安。” 赵贤眸光暗了暗,此女果真有手段,虽叫人瞧得出做戏,却又不忍心点破她。 明知她是沈修妄的女人,心思莫测,却又按捺不住想碰。 相较于后宫里言听计从的女人,征服这个,委实刺激。 纵使她再伶俐过人,也不过是个女子,巍巍深宫飞不起跳不高。 赵贤目光含着些许轻视和渴望,扬手道:“朕恕你,只管放心跳。” “民女多谢陛下。” 苏檀莞尔一笑,起身出席,对奏乐的宫人娇声吩咐:“请奏绿腰舞曲。” 悠扬琴声缓缓倾泻而出,大殿内赤金缫丝牡丹绣毯之上,女子随乐起舞。 楚腰袅娜,姿态蹁跹。 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 随着女子动人舞姿,众人清浅的目光逐渐变得浓稠。 赵贤更是目不转睛,饶有兴致数次抚掌。 一旁的容妃心头冷冷:几载未见,贱人的手段只增不减。 苏檀早已发觉她的目光不善,终于得了空抬看向容妃。 钟忆巧。 只听说五载前她被沈修妄勒令用刑赶回老家,没成想竟还能从绝境之中翻身入宫,是个值得敬佩的对手。 如此一来,倒也省事。 她敛起眸色,潜心献舞。 一舞将毕,苏檀折腰对着高台宝座回眸一笑,娇而不妖的女儿家情态一览无余。 眼波流转间,叫人心尖莫名发软。 赵贤忍不住站起身,抚掌赞赏,一步一步向她走近。 “妙啊!” “苏姑娘太过谦逊,如此倾城舞姿若是乡野之流,宫中的舞姬们怕是没有活路了……” 苏檀收起长袖,屈膝:“陛下谬赞,民女不敢。” 她轻轻喘息,雪肤酥胸微微起伏,脸颊泛起红晕。 赵贤上前伸手扶她,苏檀抬眸浅笑,“多谢陛下。” 尚未搭上赵贤的手掌,苏檀双眸忽的一僵,神色涣散,腰身骤然不受控制软了下去。 整个人瘫倒在地,一只手滑脱,只攥着明黄龙袍一角。 她痛苦嘤咛,“陛下,民女失仪……” 尚未说完后面的话,便彻底晕死过去。 事发突然,赵贤疑心极重,并未再上前扶她,站在原地垂眼打量。 席间众人哗然,老侯爷坐不住了,急声道:“陛下,苏姑娘体弱,怕是旧疾又犯了。” “老臣即刻带她出宫看诊。” 赵贤垂眼看着脚边晕倒的女子,娇美小脸惨白如纸,痛苦蜷缩成一团。 攥着他龙袍的那只素手握得很紧,好似抓住的是救命稻草。 他目光如炬,眉头紧锁,“来人啊,宣太医。” “将苏小姐立刻送往凝露宫。” “是。” 薛公公连忙吩咐宫女和内监好生将人抬走。 凝露宫,那可是距离皇帝寝宫最近的后宫宫室。 席间众人只敢意会。 沈老侯爷当即跪下阻拦,“陛下不可,小檀尚在孝期中,旧疾沉重,恐怕冲撞龙气,还是由老臣带她出宫吧。” 赵贤不悦。 到手的美人哪有飞走的道理,沈老头无非是在为沈修妄保人罢了,真是笑话。 钟忆巧蹙着眉头走到赵贤身旁,柔声开口:“陛下,臣妾宫中尚有一间偏殿,若是您放心,将苏小姐交给臣妾照料。” “如此一来,她的病气不会冲撞了您的龙体;二来,若陛下放心不下,也可随时去臣妾宫中看望苏小姐。” “臣妾一人独居偌大的翎祥宫,正想有个伴。” 听闻容妃这番妥帖安排,赵贤思索一瞬,含笑点头。 此既全了他的心思,又可对苏檀持有的怀疑深度考量,甚好。 “不错,爱妃思虑周到,去吧。” “是,臣妾遵旨。” 容妃端庄有度,屈膝告退,美眸闪过精光。 赵贤大手一挥,扶着沈老侯爷起来,意味深长道:“沈老放心,行之失踪难寻,朕已派人多方救援,如今您老养好身子就是,朕也会好生照料苏檀。” 沈继阊无计可施,沉着脸,愁眉难展,哀声应是。 …… 钟忆巧回到翎祥宫中,派人将苏檀安置下来,太医随后赶到,为她诊脉。 钟忆巧面露焦急,关切问道:“刘太医,苏姑娘病势如何?” 刘太医沉吟一瞬,躬身答道:“启禀容妃娘娘,此女子面色如纸,脉象孱弱,确是旧疾发作之象。” 钟忆巧又问:“是何旧疾?” “血亏,阴寒。” 闻言,钟忆巧心头疑虑尚未散去,又故作关心:“刘太医,本宫不懂医理,倘或吃错了东西或是药,会致如此么?” 刘太医细细揣摩,坚定摇头,“不会,此女子并无食用污物或是药物之象,此乃旧疾。” “容妃娘娘,微臣先行下去开药方,只要服下一剂,多加休养就可无事。” 钟忆巧颔首,语气淡淡:“嗯。” 待太医离去,她抬眸,眼神示意一旁的贴身嬷嬷,“去,把她的衣物首饰通通检查一遍,可有异样。” “是。” 殿内其余伺候的人依次退出去,钟忆巧缓缓走到榻前,居高临下,盯着榻上昏睡的女子,面色冷沉。 第183章 九死 南梁边境,姑逢山城。 天色阴沉,轰隆隆的巨响犹如雷声,不是从头顶的天空降下,而是脚踩的山道嗡嗡震动。 朔风凛冽,干巴巴的冷意就像刮骨刀,剌得人脸皮子生疼。 一列近百人的玄甲兵穿梭于崎岖山道之间,身后番兵汹涌,穷追不舍。 玄甲兵脚步仓促,且打且退,一路厮杀声不绝于耳。 他们突围成功后与大营失去联络,后遭遇地动,奔命多日,又被南梁军寻到踪迹。 沈修妄扬剑砍杀一人,“嗖!”身后猛然射来一箭,“噗嗤”一声狠狠没入肩头,鲜血直淌。 “公子!” 长风目眦欲裂,从后面追上来,为他打掩护。 沈修妄身形晃动,肿胀的右腿险些脱力跪下,他以剑驻地,回头看向身后羽箭,强忍着剧痛,反手拔了出来。 箭头鲜血淋漓,倒刺剜出一大块皮肉。 沈修妄闷哼一声,迅速撕下一块袍角,穿过腋下,垂头咬住布条一端,另一只手用力拽紧打结,勒住伤口。 山间打斗声此起彼伏,倒地的玄甲兵越来越多,南梁番兵数千人的包围圈即将把他们吞没。 沈修妄提剑继续拼杀,目光锐利,逡巡四周,眸中血丝清晰可见。 头上的银盔早在突围之时就掉了,此刻墨发高束,发丝凌乱。 犹如一只猛虎被逼入绝境。 涌上来的番兵将领高举长刀,用南梁语呼喝:“魏军已到绝路!斩杀沈修妄,立头功!” 南梁军人多势众,喊杀冲阵,羽箭如蝗,兜头袭来。 百十玄甲兵无法匹敌,弹尽粮绝之际,除了手中长剑和盾牌,别无退路。 英雄末路。 沈修妄咬紧牙关,扬声怒吼:“鹰鹤军,布阵!” 突然,派出去求援的斥候从对面群山的土丘上奔下来。 摇着军旗,声嘶力竭呐喊:“援军至,援军至!” 众人闻讯满怀期望看向对面,沈修妄抬头盯着对面山腰处,只见黑黢黢的兵阵压城而至。 大魏军旗迎风猎猎,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 数千南梁军惊诧不已,他们这是中了魏军的埋伏?! 有玄甲兵忍不住抹去一把血泪,“太好了,我们终于撑到援军来了……” 沈修妄眉头紧锁,待看清为首将领,瞳孔骤然一缩。 于尽良骑着高头大马,昂首挺胸。 不像援军,更像从地狱深渊爬出来索命的煞神。 于尽良忽的邪笑,扬手,对身后的弓弩手重重一放。 沈修妄,今日你纵使有上天遁地之能,也在劫难逃! “嗖嗖嗖!” 顷刻间,森寒箭矢穿透山间雾霭,铺天盖地袭来。 沈修妄声嘶力竭大吼:“隐蔽,快躲!” 尚未反应过来的玄甲兵只知躲避身前南梁军的进攻,却不料身后突兀射来冷箭。 “噗通噗通!”接二连三倒下十数人,口吐鲜血。 他们撑着最后一口气回头看向身后援军方向,难以置信瞪大了双眼。 为何,本该射向敌人的箭会射进他们的身体? 他们苦撑多日,食不果腹,遍体鳞伤,眼看援军已至,心头好不容易燃起一丝生的希望…… 剧痛蔓延,和鲜血一同流出体外的,还有他们的不甘和绝望。 这究竟是为何! 他们分明同出于大魏,同气连枝啊! 倒地的玄甲兵大口大口呕出鲜血,粗喘出最后一口气,瞳孔渐渐扩散。 年轻军人死不瞑目。 箭镞如雹,毫无间歇之意,再次飞速射来。 近乎背身行刑式的屠杀,玄甲兵遭遇前后夹击,近百人转眼只剩二三十人。 长风一把拔出腿肉里的箭矢,瘸着腿往后撤。 另一边,远泾重伤倒地,掩体全无,彻底暴露于南梁军战线之前。 两边夹击,刀剑无眼,一个玄甲兵当即探身出去想把远泾拉回来,却不料刚一冒头就被一箭穿喉。 远泾折了半边手臂,腰间刀伤汩汩流血,脊椎动弹不得分毫。 看着为救他而牺牲的兵,他红着眼大喊:“兄弟们都躲好了,别出来!” “找下山的路,护卫公子离开!” 长风伏在树后矮着身子想要救他。 手刚伸出去,“嗖!”又一箭射来,穿透他的掌心。 远处密林,南梁军首领弯弓搭箭,瞄准远泾躺倒的那处。 他故意没杀远泾,而是以他为饵,引剩下的玄甲兵出来救他。 大魏人自诩重情义,那就瞧瞧这份情义能助他杀几个人。 长风忍痛退去树后,掌心皮开肉绽。 远泾扯破嗓子冲他吼:“长风,不要管我我!” “对面在围点打援,你们快护着公子离开!” “噗!” 又一箭射中远泾的左肩,将他整个人钉在地上。 远泾咬紧牙关痛骂:“该死的番兵,有种杀了老子!” 长风倚在树后,血泪并流,残破的手掌用力握成拳头。 几步之遥,恍如隔着天堑,他救不了远泾! 南梁军首领扬声大喊:“沈修妄,本将军敬你是条汉子,你若立刻出来投降,我可以放过你的人。” “若是再不出来!”他举起弓箭对准远泾的头,“那我即刻射杀他!” 沈修妄方才被箭阵阻击于数十米之外,眼下趁着对面弓弩手换阵间隙,他捡起地上的残破盾牌飞身而来。 “公子,别过来……有埋伏!”远泾目眦欲裂,拼命摇着仅能动弹的一只手。 “沈修妄在那,杀了他!”对面,于尽良一把夺过箭,弯弓瞄准迅速移动的人影。 “嗖!” “嗖!” 南梁军的箭和于尽良的箭同时射出,沈修妄凌空旋身,一脚蹬上粗壮树干,飞扑向远泾。 “锵!”箭尖撞上铁盾,发出嗡鸣。 沈修妄一把拉起远泾,反身将他背在肩上,沉声喝骂:“死小子,谁允许你充英雄好汉的!” 远泾趴在沈修妄肩头,用尽全力举着盾牌,痛哭出声:“公子,您带着我跑不远!您快走吧……” “闭嘴,你就算死也要死在大魏,走!” 沈修妄拖着伤腿,额间青筋暴起,用尽全力一个闪身将他背到树后面。 长风立刻上前扶住他们。 前有狼后有虎,无路可退。 沈修妄破釜沉舟,往崖边斜方跑,“所有人跟着我,从枯草碎石径滑下去,鹰鹤军宁死不降!” “是!遵命!” 仅存的十几人视死如归,冒着箭雨,往碎石嶙峋的枯草小径俯冲而去。 “别让他们跑了,杀光他们!” 于尽良快马加鞭,抬手又是一箭,对准沈修妄。 “嗖!”这一回铁盾没有挡住。 利刃瞬间击碎盾牌,森寒箭尖径直没入沈修妄的心口。 “噗……”一捧热血撒出,染红脚底大片枯草。 沈修妄身形一僵,犹如断线风筝失去平衡,栽倒滚下。 “公子!” “将军!” 血人追赶着血人接二连三往下跳,尘土飞扬。 “咔嚓咔嚓!” 地动山摇,巨石挤压的声音骤然响起。 天色混沌,轰隆轰隆。 黝黑山脊瞬间裂开一条深渊巨口,石块簌簌往下滚,砸断树干,掀毁地皮,似乎要将一切毁灭殆尽。 所有人影瞬间被黑气吞没。 南梁军趁着地动四散而逃,震势平稳后,姑逢山一片狼藉。 于尽良立刻派兵封山,他方才亲手射中沈修妄,一箭穿心,死要见尸。 “所有人搬开巨石,挖开山缝,谁先找到沈修妄的尸体,封官厚赏!” 第184章 狐狸 “咳咳咳……” 苏檀猛烈咳嗽,只觉心口针扎一般疼。 她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 入目是考究奢靡的月影幔帐,鼻尖淡淡沉水香味。 身前锦被松软暖和,上好的料子,触之顺滑。 “姑娘,你醒了?” 苏檀闻声转头,只见一双素手撩开幔帐,穿绿裙的宫女低头看向她。 苏檀眼波微转,晕倒前的记忆悉数涌上心头,这宫女是钟忆巧身边的,昨夜宴席之上她见过。 看来,钟忆巧果真将她带到自己宫中。 苏檀佯装略有不安,撑着胳膊便坐起身,哑声道:“这位姐姐,我……我是不是失礼了。” 说着便要下榻。 这一动作,她不动声色发觉自己的衣裳也被换了,从里到外。 钟忆巧此人果真心细如发,处处提防。 出神间,珠帘轻晃,念叨曹操,曹操便到。 钟忆巧一身妃色长裙悠然入内,她仍旧端着笑意,一双杏眼淡淡看向苏檀。 “苏姑娘还是躺着吧,陛下有旨,命本宫好生照顾你。” 此话虽客气,字里行间难掩高高在上之态。 苏檀抿唇,下榻穿鞋,屈膝对她行了一礼:“民女拜见容妃娘娘,昨夜多有叨扰,如今已恢复尚可,多谢娘娘。” 钟忆巧缓缓踱步至主座前坐下,掸了掸云锦袖摆,不轻不重:“起来吧。” 她抬眼瞥向绿裙宫女,面色不虞:“绿桐,还快去取外裳外裙来给苏姑娘穿上,仔细冻着,陛下拿你问罪。” “是,奴婢该死。” 苏檀垂首冷冷勾唇,谢恩。 穿戴洗漱过后,钟忆巧领着苏檀去偏殿用早膳,待菜点粥品上齐,她挥手遣退满屋伺候的人。 “苏姑娘旧疾未愈,趁热喝了药再用饭。”钟忆巧将盛满药汁的瓷碗推到苏檀面前。 药汁黑黢黢的,也不知里头放了什么,竟熬出这么浓一碗。 苏檀颔首,端起碗凑到唇边,试了试温,张口刚要喝,却听得钟忆巧意有所指。 “你还真敢喝本宫给你递的药啊。”她嫣红唇瓣微微上扬,低声轻笑:“不怕有毒?” 苏檀顿住,抬眸看了她一眼,迎着钟忆巧挑衅的目光,她毫不犹豫仰头一饮而尽。 钟忆巧若真是如此无脑之人,在后宫中断然活不过三天,又谈何争宠。 喝完后,苏檀拈起帕子轻轻擦拭嘴角,气定神闲答道:“民女自然不怕。” 她璀然一笑:“容妃娘娘,您如今宠冠六宫,怎会为难我一个身份低微的民女。” “多谢赐药。” 钟忆巧含着笑,冷冷赞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民女。” 她话锋陡转,意味深长:“你说,本宫究竟该唤你苏檀,还是念棠呢?” 苏檀浅笑垂首:“只是一个名字罢了,不重要,娘娘喜欢唤我什么都好。” 钟忆巧睨了她一眼。 从前当真小瞧了她,本以为自己机关算尽,没想到最后却是为她假死为了嫁衣。 还受了那顿叫她生不如死的杖刑。 若非高人赐灵丹妙方,她此生只能瘫痪在床,受尽凌辱与白眼。 谈何不恨。 钟忆巧敛了神色,直言不讳:“你入宫究竟有何目的?” 苏檀心头一哂,不过三个来回,这就不装了么。从前见惯了她用阴谋,如今改用阳谋了? 她抬眸看向钟忆巧,目光澄澈,“民女进宫并无目的,只是陛下抬爱,有幸见识一番罢了。” 钟忆巧没说话,悠然提勺,轻轻搅动面前的燕窝羹。 “你觉得本宫会信?” 苏檀微微一笑:“那民女说确有目的,是为陛下而来,您信么?” 钟忆巧指尖一顿,掀开眼帘:“怎么,沈大人出征失踪不久,你就急着攀高枝了?” 她如鲠在喉,语气干涩:“枉他对你,一片深情。” 表子无情,戏子无义,亘古不变的道理,沈修妄真是瞎了眼。 苏檀不置可否,垂眼提起筷箸,“容妃娘娘,人往高处走,不是么?” 她抬眼看她,“民女已饮过药,可以用饭了吗?” 这四两拨千斤的态度并未让钟忆巧生气,心绪百转千回一番,她悠然点头:“当然,苏姑娘随意。” 今日不过开口试探一二,事实上无论苏檀说什么,她都不信。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来投。 既然敢撞到她的门下,岂有全身而退之理。 如今的后宫,可不是从前沈府。 用过早膳,皇帝派内务府的公公送来好些东西赏赐给苏檀。 穿的戴的,还有趁手用的物件儿,皆是遵照后宫从六品美人的份例。 又遣嬷嬷来照看苏檀的身子恢复如何,旧疾是否严重。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六宫全传遍了。 诸位嫔妃借着向容妃请安的名头,左一波又一波,险些踏平翎祥宫的门槛。 只为瞧一眼这个苏檀,究竟是什么模样的狐狸精。 待到看见真人,众人愈发觉得她就是个狐狸精。 这场心照不宣的“赏狸”大会,直至午后方才结束。 翎祥宫主殿卧房,钟忆巧斜倚着贵妃榻,阖目假寐,姿态慵懒。 榻前跪着一个小宫女,双手握着精致的美人锤,轻轻为她捶腿。 珠帘晃动,一位容长脸的嬷嬷缓步走进来,垂眼瞥了小宫女一眼,小宫女立刻会意起身退出去。 钟忆巧舒心地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常嬷嬷,都安排好了么?” 常嬷嬷应声:“回娘娘的话,瑾梅和佩儿已经派去偏殿伺候,您保管放心。” “俪妃和淳嫔怕是如何也想不到,她们苦心安插进翎祥宫的眼线,最后会成为娘娘的助力。” 钟忆巧哼了一声,似笑非笑,轻轻抚着尾指的纯金护甲,若有所思。 这宫里有的是蠢女人,若是那些蠢女人斗不过苏檀,自然还有太后老人家治她。 怎么轮,也不用脏了自己的手。 她纵使再恨苏檀,也绝不会在争夺后位这种关键时候惹陛下不快。 一个小贱人,她也配。 三日后,苏檀的身子已快要大好。 赵贤派来查身的嬷嬷一日两回,临幸之意昭然若揭。 这日午后,偏殿。 苏檀坐在案前摆弄着内务府新送来的首饰和玉石,叮叮当当声中,随意抬眸打量屋里的燃着香炉。 避子香、摄魂香、凝痴香……这三日换着法子的熏她。 苏檀无声摇头,宫里的女人真是太癫了。 只为了争赵贤那个喜怒无常之人的宠爱,值得么。 她百无聊赖,盯着更漏暗暗计算时辰差不多了,遂转头看向贴身伺候的两个宫女。 瑾梅和佩儿两人一个在外间忙碌沏茶,一个在里头为她铺床熏香。 苏檀稍加思索,唤她们过来,随手递给两人一副玉手镯。 瑾梅犹豫不敢要,“姑娘,您这是?” 苏檀笑得温柔:“赏你们的,我这会儿在屋子里闷得难受,能否劳驾你们领我出去转一转?” 陛下钦定的美人想逛一逛御花园,谁又敢说一句不可。 瑾梅和佩儿两人分外“尽心”,为苏檀引路,赏梅观菊。 苏檀从未见过如此气派的皇家园景,走一路歇一路,逛着逛着悄然临近寿康宫。 她一路欣喜万分,瑾梅和佩儿在身后跟着并不多加劝诫,暗自发笑,这位苏姑娘的言行举止实在小家子气。 纵使承蒙一时圣恩,定也不会长久。 苏檀一路且走且看,待看到不远处两名内监捧着猫主子款款散步,她唇角上扬,不动声色按了一下腕上的银手镯。 细碎香粉尽数落于掌心,她悄然涂抹开来,迎风站在园圃旁赏梅花。 “喵……喵……” 内监怀里的猫儿忽的睁大了眼睛,四处张望。 然后猛地一跃而下,径直朝苏檀奔来,脖子里挂着的金铃叮叮当当。 内监慌忙追赶,尖声细气:“踏雪,猫主子,您慢点儿跑。” 此猫乃西域进贡,大魏仅此一只,太后娘娘珍爱无比。 平日里但凡能抱着,绝不让它自个儿下来走。 通体雪白的狮猫才不管身后的呼喊声,一鼓作气跑到苏檀面前,昂起头,漂亮的蓝色眼珠子盯着她打量。 叫它欲仙欲死的香气愈发浓郁,它终于耐不住诱惑,放下骄矜,挠着苏檀的鞋面,一声接一声的夹着嗓子:“喵……喵……” 撒娇求她抱抱。 苏檀俯身将它抱起来,顺着它的小脑袋缓缓撸着。 踏雪一头埋进苏檀怀里,无比乖巧,似是久旱逢甘霖。 …… 傍晚,寿康宫。 殿里乌泱泱跪着满屋子奴才,个个面如土色,以头抢地。 高太后怀里抱着恹恹不醒的猫儿,怒不可遏,“一群废物,治不好哀家的踏雪,你们通通去陪葬!” “太后娘娘饶命,奴才尽心伺候猫主子,从不敢有二心,还望太后娘娘明鉴。” “拖下去!还敢狡辩!” 高太后剜他一眼,挥手示下。 小内监吓得魂不附体,搜肠刮肚想活命的法子。 猫主子的吃食和饮水日日皆有专人试毒,绝不可能出差错。 今日午膳过后,他照常捧着猫主子去御花园散心……直到,遇到了那位苏姑娘! 小内监被架着胳膊往外拖,使劲掰着门框,慌忙开口:“太后娘娘,是苏姑娘,苏姑娘她抱了猫主子!” “一定是她克坏了猫主子……太后娘娘饶命啊!” 听到这声,高太后缓缓抬眸,眯了眯眼睛,“慢着,让他说。” 小内监如临大赦,“噗通”一声跪下如实回话。 “太后娘娘,今日午后猫主子用过午膳,奴才就和小全子一起伺候它散步。” “起初一切如常,直至在御花园中遇到那位苏姑娘,猫主子就像发了疯一样往她怀里扑,后来奴才费了好大的劲才将猫主子抱回来。” “回来后猫主子如常午睡,谁知……谁知,却一睡不醒了。” 小内监抹了一把泪,“奴才不敢隐瞒太后娘娘,民间有传说,说是狐狸子最克猫儿……” 高太后眉头紧锁,苏姑娘,狐狸? 她身旁的老嬷嬷适时开口:“太后娘娘,您近日吃斋念佛有所不知,宫里新添了一位貌若天仙的美人,陛下对她嘘寒问暖甚是上心。” “也有不少风言风语传出来,说她是勾魂夺魄的狐狸精。” “就连伺候她的小宫女也曾见过半夜露出来的狐狸尾巴……” 越说越邪乎了,高太后眸色一寒,岂有此理! 皇帝如今真是越发随性,什么来路不明的妖精也敢碰。管她是妖是鬼,宫里容不得这些脏东西! 她沉声吩咐:“去,把那小妖精给哀家捆来!” “另,召诸葛方士速来!” “是。” 高太后抚着怀里的猫儿,心疼不已:踏雪,你可要撑住啊,奶奶为你驱邪。 第185章 计成 天色已晚,冬夜寂寥,京城相府传出呜咽箫声。 夜凉,箫声亦凉,如泣如诉。 无问飞身进入内院,循着箫声行至水榭,只见公子披着玄色轻裘,独自凭栏。 无问略一顿足,只觉公子的箫声虽然好听却又叫人心里莫名难过。 一时间,他怔在原地。 乔煜显然已发觉他驻足原地,吹箫的动作一滞,沉声问道:“情况如何?” 无问立马收起方才那点莫名情绪,走近,向乔煜禀报:“主子,苏小姐已被捆去寿康宫,太后急召诸葛方士。” 乔煜敛眉:“你可曾同诸葛方士都交代清楚了?” “临走前属下又让他背了一回,保管一字不差,断然不敢误苏小姐的事。” 乔煜垂手握住玉箫把玩,凝眸,语气冷厉:“他若敢说错一个字,灭了他全府。” “是,属下遵命。” 无问飞身离开,乔煜重又孤身一人立于水榭之中。 四周粼粼水波乍起,他仰头看向天上月,皎皎月色令他恍神一瞬。 乔煜眯了眯眸子,又缓缓垂首看向水中月。 风一动,漾碎满池玉轮,拼凑不全,破碎不堪。 他盯着水面怅然若失。 苏檀,希望你平安顺利。 北风冷冽刺骨,散落京城千家万户。最是凉薄之所,当属幽幽深宫。 皇城寿康宫。 苏檀双手被捆,跪在廊外寒凉石阶之上,瑟瑟发抖。 她苍白着一张脸,连声喊冤:“太后娘娘,民女并未对踏雪行不轨之事,民女冤枉。” 高太后气急败坏:“还敢狡辩!” “来人啊,堵了她的嘴,莫影响道长施法!” “唔——” 苏檀挣脱无法,被两个嬷嬷压着肩头,口中狠狠塞进一坨粗布。 堵得嘴角生疼。 术士指捏黄符,手捧圣水,对着香案念念有词,忽的怒目圆睁,回身一洒,半瓶圣水尽数泼向苏檀。 冰冷刺骨。 他扬声大喝:“散!” 香烛火焰瞬间熄灭。 诸葛方士又拿起香案桌上的黄铜铃铛,左右摇晃,铃声顿起,刺耳鬼魅。 他举着铃铛,绕着苏檀转了两圈,正一圈反一圈,而后指尖一捻,符纸“噌”的一下,燃起火来。 他凑到香烛前,再次以符纸火焰点燃烛芯,放下铃铛。 口中嘀嘀咕咕:“怪哉,怪哉!” 坐于主位的高太后早已不耐,扬声问:“诸葛方士,究竟如何了?” 那术士连忙上前,行一道家礼,恭敬回话:“启禀太后娘娘,方才圣水泼洒,烛火熄灭,证实此女身上确有浊气。” 浊气?高太后冷眼看向苏檀。 果真不干净。 她问:“该当如何,即刻杀之能否驱邪?” 诸葛方士略一沉吟,摆手:“太后娘娘,不可操之过急。” “小道方才又用铜铃试之,此女虽身沾浊气命格却极佳,不曾遁妖。” “踏雪曾吸入她周身的一缕浊气,才会如此。若是此刻见血,浊气侵体,恐怕当真于踏雪无益。” 高太后垂眼看向怀里昏睡不醒的猫儿,心疼不已,恨不能立刻杀苏檀以泄愤,奈何诸葛方士乃得道高人,她最是信赖。 遂急声又问:“那该如何才能救回哀家的踏雪?” 方士拈着胡须拧眉思索,片刻后郑重开口:“太后娘娘,此女身上浊气不除,踏雪恐怕难以恢复元气。” “以小道愚见,若想除去浊气也容易。只需将其单独关入不见天日之所,最好是恶人颇多,阴气浓郁之处。” “以浊引浊,七日为佳,届时涤清浊气,踏雪亦可随之无恙。” 闻言,高太后眯了眯眼睛,稍加思索:“果真只要如此,便可驱除邪气?” “太后娘娘明鉴,小道不敢妄言。” “只是引浊七日间,此女女体不得受损见血,否则会遭邪物反噬。” “只需安稳度过,必保踏雪长命千秋。” 高太后冷哼一声,放下心,若有所思地点头,只要她的踏雪能够安然无恙就好。 至于苏檀的死活,她本就没当回事。 她抬眸看向身边的老嬷嬷,老嬷嬷俯首对她低声说道:“太后娘娘,宫中掖庭的牢狱最是不见天日,那里头脏的臭的恶奴也多,阴气盛,定能引浊。” 此话正中高太后下怀,要除就除个干净。 她掀开眼皮,嫌恶瞪苏檀一眼,“来人啊,把这个妖女即刻丢进掖庭,七日以内,别叫她见血死了。” “是!” 两名太监领命上前,架起苏檀的胳膊,将人往外拖。 苏檀浑身发抖,脸色惨白,眼泪汪汪。她拼命地摇头,口中发出呜呜咽咽的模糊声音。 双脚用尽全力挣扎,被毫不留情拖着走,绣鞋鞋底磨着石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此刻各宫嫔妃借着请安的时辰,闻讯先后赶到,恰好在殿外遇到这一幕。 众人好整以暇,拈着帕子捂唇看戏。 啧,妖精的尾巴藏不住了,还得太后老人家出手。 钟忆巧匆忙进殿,跪朝太后,泣不成声:“太后娘娘,臣妾有罪,不知此女竟邪气缠身,还将其养护于宫中数日。” “伤及踏雪,臣妾惶恐不安,心痛不已,太后娘娘您治臣妾的罪吧!” 高太后垂眼看着脚下哭成泪人的容妃,叹了一口气,念她向来孝顺恭敬,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是皇帝被这妖女迷了眼,与你何干。” “起来吧,莫哭了,哀家知你难办。贤儿若是找你要人,只管叫他来见我就是。” “是,臣妾多谢太后娘娘体恤。” 钟忆巧跪地拜了又拜,这才满脸泪痕由嬷嬷扶着起身落座。 她拈起帕子,垂首拭去眼尾泪渍,眸中划过一丝痛快。 高太后抱着宝贝猫儿不松手,对底下人吩咐道:“外头请安的嫔妃们叫她们散了吧,哀家乏了。” “晓谕各宫,日后不许再传些狐狸精的风言风语,怪力乱神!” 横竖七日后,踏雪恢复元气,就让那丫头死在掖庭一了百了。 穿过深宫甬道,呼呼风声似是野兽在咆哮嘶吼,越往掖庭西北暗处去,身子冷得越发厉害。 苏檀挣扎不动,任由太监将她拖进暗牢,扔在草席之上。 为她粗暴解开捆缚的麻绳后,两个太监连声怒骂晦气,生怕沾染上她身上的邪气,前后脚忙不迭走出去,锁紧牢门,仓皇离开。 待到牢房廊道里的脚步声渐渐散去,苏檀方才缓缓直起腰,她抬手扯出嘴里塞的粗布,鼓了鼓酸胀的腮帮子。 呼,总算进来了。 摸上腕间的手镯,毫发无损,她勾了勾唇,抬头打量身处的这间暗牢。 有睡觉的草席,有如厕的木桶,除了黑了点,尚可。 第186章 掖庭 苏檀在暗牢中度过的第一夜尚且安稳,暂且没人敢违背太后的懿旨伤了她。 后半夜又冷又饿,身上被泼的凉水只能靠体温捂干,幸亏她从前逃荒苦惯了,知道如何取暖。 将草席全部摊开裹在身上,又用底下铺着的干草编出薄薄一片,塞到中衣与外衣中间维持体温。 最后整个人缩成一团,靠在墙角,听着牢狱里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痛哭声,囫囵打盹。 远在数十里之外的栖禅寺,观澄禅房内的烛火彻夜未灭。 老侯爷与观澄相对而坐,手中盘着佛珠默默诵经。 观澄盯着面前的沙漏拧眉出神,低声道:“苏姐姐此刻已进入掖庭,也不知这七日她该如何撑过来……” “希望她和母妃都能全身而退。” 老侯爷沉沉叹出一口气:“殿下安心,小檀有勇有谋,如今我们能做的就是绝对信任她。” “派去乱葬岗的暗卫已日夜蹲守,稍安勿躁。” 观澄颔首,垂眸看向面前的治国策论,神色黯然:“行之哥为了替我争军权,孤身犯险,身陷南梁,生死不明。” “数万鹰鹤军,被南梁军和朝廷军围歼,我只要一闭上眼睛面前就是枯骨成山,血流成河。” “这条路,是他们用血肉之躯托着我往上走的。” 观澄声线微微颤抖:“沈老,我觉得自己好生无能。” 他只能躲在栖禅寺,眼睁睁看着他们为他冲锋陷阵,为他登临帝位铺路。 他曾不止一次想过,亲手提着剑冲进皇宫,手刃赵贤母子。 奈何,现在的他还做不到。 沈老侯爷拨动佛珠的手指一僵,掀起松垂的眼皮,看向他。 语重心长道:“殿下,老臣知你心中憋闷。于大局而言,如今隐而不发只为一击即中,并非无能。” “妄儿也好,鹰鹤军也罢,或是朝中诸位忠正之臣,他们翘首以盼的是大魏能有一位真正的明君执掌江山。” “救万民于水火,止战乱于将倾。” “他们扶你上位是心甘情愿,寄予厚望,纵使百死亦无悔。” “您要坚定的只有一件事,日后做一个明君仁君,保赵氏基业,造万民之福。” 沈老侯爷哽了哽喉咙,眸光微动:“无论修妄能不能平安回京,他为殿下准备的兵马皆已待命。” “只是沈府满门,日后还望殿下照拂垂怜一二。” 长子身死战场,他一夜白头,如今孙儿若再为国捐躯,大事功成后,他也能安心下去同他们相聚了。 观澄心如擂鼓,握紧了垂于身侧的拳头,他盯着晃动的烛火,重重点头:“沈老放心,我定不负众望,不再妄自菲薄。” “好。”沈继阊欣慰笑笑。 拨动佛珠的手指仍然僵着,妄儿,也不知究竟如何了。 观澄垂眸继续研读治国策论,两人对坐无言。 翌日。 暗牢之中无法辨别天亮或天黑,只终日亮着一盏豆大的油腻烛灯。 昏昏黄黄。 苏檀只能听牢中的脚步声和人声勉强辨别时辰。 因着大部分罪奴白日要被押着出去干粗活,想来动静最大的时候便是寅时末卯时初。 晨起巡查换班的狱卒走到苏檀的牢房门前,探头朝里面瞥了一眼,五大三粗的那人嘿嘿邪笑:“这娇美人儿是昨夜刚来的?” 苏檀扭头又往墙边缩了缩,双手抱膝垂下头,佯装害怕发抖不已。 另一人说道:“寿康宫那边送来的,太后暂时不许见血有损,七日后咱哥俩儿可以放开手脚好好玩一玩。” “啧,真馋人。” “走吧走吧,后头还有那么多间要巡呢!半月前进来的那个宫女勉强还能玩玩儿,走走走……” 约摸过去半刻钟,内牢深处传来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嚎,狱卒满口喷粪的粗喘淫虐声…… 苏檀只觉额角两边的太阳穴嗡嗡作痛,拳头攥紧,恨不能立刻冲出去杀了他们。 天子脚下,皇城内宫,小小狱卒便敢如此行事,可见上位者残暴不仁,肆意碾踏人命,下面的蝇犬也越发为所欲为。 简直从里到外的烂透了! 她愤懑不已,更气自己现下无能为力,流芳楼中的残酷记忆蜂拥而至。 普天之下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经受非人折磨的女子实在太多了。 不知过去多久,一阵拖沓沉重的脚步由远及近,一声接一声,还有铁锁磨蹭砖地的声音。 苏檀探头朝外望去。 只见一个背脊佝偻的人提着一个大木桶缓缓走来,每到一处牢房前便会停顿片刻,铁勺碰上瓷碗,倒出稀稀拉拉的食物。 是专门放饭的狱奴。 苏檀心头一跳,迅速从地上拿起自己的破碗,挪到木栅栏旁边。 那人逐渐靠近,舀起一勺水米烂菜叶混合物准备倒进她碗中,酸涩味道扑鼻而来。 离得近了,苏檀才勉强看清来人确实是个妇人,粗布烂衣,蓬头垢面。 她并未直愣愣看向来人,而是扫过一眼,倚着木头喃喃低吟: 大蜈蚣,小蜈蚣, 尽是人间业毒虫。 夤缘扳附有百足, 若使飞天能食龙。 她的声音低微,只供两人之间勉强听清。 待念完最后一句,为她放饭那人明显手腕一僵,抬起乱糟糟的头,看向她。 苏檀接过饭碗,与放饭妇人对视一眼,饶是已做过心理准备,还是被妇人脸上触目惊心的伤痕怔住。 刀伤、烙伤,一条狰狞蜈蚣疤从嘴角一直划到右耳垂。 唯有那双深凹的大眼睛,依稀能辨出昔日的美人模样,与观澄的眼睛像极了。 妇人下巴颤抖,难以置信盯着苏檀,嗓音沙哑:“姑娘,你……你怎会知道这首民谣?” 苏檀低声应道:“郑太妃,是故人托我前来。” 听到郑太妃三个字,妇人的瞳孔骤然一缩。 久违的称呼,还有故人…… 知晓这首民谣的只有她和烨儿两人,幼时每夜睡前,她都会抱着烨儿,轻轻哼唱。 教导他日后要做个好王爷,助陛下涤清危害人间的毒物。 郑如昭嘴角抽搐一瞬,险些喜极而泣,她低声呢喃:“烨儿,是我的烨儿!” 见她如此反应,唤出观澄的本名,苏檀心中瞬间燃起希望,她伸出手一把握住郑太妃的手腕。 压低嗓音,急声道:“太妃娘娘,九殿下对您思念至极,我是来助您出去的。” “赵贤为君不仁,他们母子的好日子快到头了。” 郑太妃止不住双手颤抖,她连连点头,太好了,她的烨儿还活着! 原来沈老侯爷没有骗她,烨儿真的要回宫了,要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她忽的又垂眼看向自己残破不堪的身子,羞愧和屈辱感兜头袭来,她慌忙埋下头,佝偻起腰背。 不,烨儿不该有她这样的母亲,肮脏,会令他为天下人耻笑。 “死婆子,放饭动作快点,磨蹭什么!” 甬道口突兀传来狱卒的喝骂,郑太妃闻声打了个冷战,她迅速收回自己的手腕,对着苏檀连连摇头,“姑娘你找错人了,我不是……” 说着,提起木桶,拖着沉重的铁链缓缓离开。 第187章 脱身 “哗啦…哗啦…”铁链磨着地砖的声音越来越远,像是女人从心底发出的抽泣呜咽。 苏檀背倚着木栅栏,垂眸看向地上的粥碗,指尖还残留些许粗糙黏腻之感。 方才她握过郑太妃的手腕,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她的腕伤化脓了。 方才郑太妃否认的那一瞬间,苏檀很不解,为何生的希望就在眼前,她却否认自己的身份。 难道她不想活着出去,不想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儿子么。 也仅一瞬,苏檀想通了。 苏檀只在掖庭中待了一日一夜,便耳听目睹这么多惨状,郑太妃被关了几年,可以想见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高太后定是派人时时密切“关照”于她,郑太妃身上的累累伤痕就是无声控诉。 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 郑太妃不是不愿,她是害怕、惊惧,她怕自己这几载不堪的经历会让儿子蒙羞。 若是赵烨登基为帝,一个曾经在掖庭中被人当作猪狗虐待的母亲,她活着会是他的耻辱。 她可以受辱,为人诟病,但她的孩子不能。 所以她宁可死在掖庭。 苏檀重重叹出一口气,为母之心,何其刚烈。 腹中饥饿难耐,隐隐绞痛,苏檀强忍着恶心,端起地上的粥碗,屏气一口喝完。 无论如何,她也要劝服郑太妃。 肮脏的从来都不是受辱的女子,而是那些施以恶行,加以恶意的施暴者! 接连两日,郑太妃为苏檀放饭皆是匆匆而过,低着头欲言又止,不敢再问关于赵烨的事情。 苏檀也不主动同她搭话,只是脸色日渐苍白,接过饭碗后,会对她轻轻道一声谢。 直到第四日,趁着看守的狱卒坐在外头喝大酒,郑太妃舀起粥,看着苏檀越来越单薄的身子,忍不住开口道: “姑娘,你尽快想办法出去吧,别在里头耗着了,掖庭不是人待的地方。” 苏檀动了动干涩开裂的唇:“太妃娘娘,您总算愿意再同我说话了。” “此行我身受九殿下之命,若您不出去,我也就不出去了。” 郑太妃蹙眉:“他……他逼你了?烨儿,不是这般狠心的孩子。” 苏檀虚弱摇头:“没有,九殿下没有逼我,是我自己拍着胸脯向他保证。” 郑太妃捞了一勺厚实的粥菜放进她碗里,哑声道:“姑娘,你是个好人。” 苏檀扯了扯唇角:“可我从七岁起就在花楼里学着卖笑,您说,我还是好人吗?” 郑太妃手腕一僵,须臾后仍是坚定点头:“是,纵使出身不好,经历不好,那些不是姑娘的错。” 能为她一个罪奴孤身进入掖庭,足可见她的勇气和善心。 这样的女子,自然是好的。 苏檀接过碗,认真看向她,“所以太妃娘娘也是好人,身处污浊不是您的错,经历痛苦折磨也不是您的错。” “大局当前,您落在赵贤母子手中,于九殿下而言才是真正的刻骨剜心之痛。” “民女斗胆同您说些话,就是想告诉您,九殿下需要母亲。” “若是他败了,您愿意和他一起死吗?” 郑太妃无声流泪,重重地点头。 她当然愿意,那是她的孩子。 苏檀动了一下身子,靠近她,压低嗓音:“同理,若是九殿下胜了,他也希望您和他一起活着。” “您若为顾及殿下日后的声誉而选择继续待在掖庭了此残生,这才是亲者痛,仇者快。” “殿下,日后纵使成为了九五之尊,也不会坐得安稳。” 苏檀这番话,一字一句直往人心里钻,郑太妃蹲在地上,沉默无言,佝偻的肩头无声颤抖。 眼泪一滴一滴往地上掉。 蝼蚁尚且偷生,她当然想见儿子,想陪着烨儿将母子间错过的十几载尽数补回来。 苏檀迅速掰开腕间手镯,从里头倒出一粒褐色小药丸塞给她。 边探头盯着狱卒动向,边谨慎嘱咐:“今夜子时把它吃下去,再醒过来您就能见到九殿下了。” 郑太妃颤抖着手捏得很紧很紧,她急声问:“那你呢,要如何出去?” 苏檀捧起粥碗冲她笑了笑:“太妃娘娘放心,我们宫外见。” 话毕,挪着逐渐酸胀麻木的双腿往牢房里头去。 外面狱卒喝酒划拳的声音渐止,郑太妃不再耽搁,提起木桶继续给后面的牢房放饭。 是夜,尚未至罪奴起身干粗活的时辰,掖庭甬道内突然脚步纷纷。 “快,去禀报太后娘娘,郑婆子暴病身亡了!” 约摸半个时辰,又一阵急促脚步声起,太医和仵作前后脚赶到。 “此乃急症,气衰心竭而亡,嘴唇黑紫,尸身僵直,已死去多时。” 太监细长的声音响起:“太后娘娘有令,郑婆子既然死透了就快些拖去乱葬岗喂狗!” “你们掖庭狱卒大清早的敢跑去寿康宫禀报,寻晦气!” “报信之人也立刻打死!” “闫公公,饶命啊,小的……小的是为太后娘娘尽忠职守啊!” “还敢多嘴,太后娘娘需要你这只脏狗尽忠?来人啊,堵了他的嘴打死!” “唔——” “啪!砰!” 此起彼伏的杖刑声响起。 不多时,两个太监抬着破木板,将郑太妃的尸体拖了出去。 苏檀倚着墙壁闭目养神,悬着许久的心总算落地。 容神医亲传给她的假死药,可以维持一日之久。 届时沈佩恩再给郑太妃行针,苏醒后喂过解药便可无虞。 苏檀如释重负,独自坐在阴冷黑暗中,唇角上扬。 想到郑太妃和赵烨不久后团聚的场面,她就感觉心里暖暖的。 然而,郑太妃脱身了,她还需再捱两日。 四肢麻木酸胀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头也很痛,连日来没有精细食物入腹,每日只能吃一碗稀水粥,肚肠绞痛频繁,干呕反酸随之而来。 苏檀吃力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入宫前的那碗药的剂量她还是没能拿捏精准。 为免赵贤母子怀疑,还要再捱两日,再捱两日才能毒发。 这副身子,跟着她委实遭罪了。 如今初冬已过,仲冬严寒。暗牢里不见日光,更别谈炭火取暖。 又阴又冷,苏檀只得裹紧身上的草席,挨着墙角哈气搓手。 眼皮子越来越沉,迷迷糊糊间她沉沉睡了过去。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四周墙壁突然变得明亮,“吱呀”一声,牢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男子身披鹤氅,发束一根白玉簪,巍巍身姿逆光而立。 苏檀抬起头看向来人,但是无论她怎么努力也看不清他的脸,只知道他很高很高,与她记忆中的男子身形一模一样。 男子几步近前,俯身弯腰将她抱进怀中。 熟悉的月麟香弥漫鼻尖。 他说:“檀儿,我回来了。” 听出他的声音,苏檀眼眶发热,泪水簌簌滚下,她用尽全力抱住面前的人。 一声又一声唤他的名字:“沈修妄,沈修妄……” 暗牢中昏黄烛火跳动,拉长女子单薄无依的身影,她靠在墙角蜷缩成小小一团,紧紧抱着双膝。 口中喃喃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沈修妄。 我等你回来。 第188章 死讯 七日之末,黎明。 “嘚嘚”马蹄声踏碎长夜,自城门口一路疾驰直奔皇宫神武门。 马上黑甲兵手持军令,扬声大喊:“南境急报,于将军亲笔手信,急呈陛下!” 宫门大开,承乾殿烛火通明,亮如白昼。 赵贤披着明黄龙袍高坐宝座之上,手里捧着军报,再三细看。 他的表情似哭似笑,眸中悲怆与欣喜若狂交替缠绕,整个人疯魔了一般。 目光钉在两行字上面,他翻来覆去,咀嚼数遍。 「沈修妄与鹰鹤军残部于南梁姑逢山被我军尽数歼灭,沈之尸身经三日奋力挖掘已寻到,面容确认无误。」 「臣已将尸身收殓带回,不日返京,以慰陛下之心。」 「另,附一封勾结南梁军的密信,乃仿之沈修妄的笔迹,如出一辙,绝无差错。若陛下首肯,可坐实其通敌罪名,一举歼灭沈氏全族,以绝后患。」 赵贤目光炙热,似乎要把军报瞪出一个洞来。 他确认再三,猛地站起身,原地踱步两转,喃喃自语:“沈修妄,你怎么就死了?” 忽然,他脚步又一顿,双手撑着御案仰头大笑。 “哈哈哈,沈修妄,你终于死了!” 笑着笑着,眼尾逐渐泛红,额头青筋暴起,赵贤像是被人瞬间抽去了筋骨一般,瘫坐下来。 他缓缓抚着宝座上的纯金龙头,目光骇人。 不知静坐多久,久到殿外冒出熹微晨光。 赵贤木然地眨了眨眼睛。 沈修妄死了。 普天之下,再也不会有人对他的皇位构成威胁,他也不用再忌惮他手握重权功高盖主。 为何,他却没有预料之中的那般痛快开怀。 脑中忽的冒出少时骑马出宫,结伴同游的场景。 金秋送爽,桂子飘香。 沈修妄一袭华贵紫袍,高束的马尾随风飞扬,清澈张扬的少年意气扑面而来。 赵贤打马去追他,扬声高喊:“行之,你慢些。” 沈修妄回身冲他挑眉,“楚仁,我可不会因为你是四殿下就相让于你,谁落后,今日的桂花酒谁出银子。” 他扬起马鞭重重挥下,“走咯。” “驾!” 楚仁,是赵贤身为皇子时的表字。 除了沈修妄,鲜少有人敢那般亲近无拘的唤他。 殿宇浩大,玉石台阶高不可攀,烛火葳蕤,照亮皇帝高高在上的姿态。 赵贤扯开唇角,似笑非笑。 孤家寡人,孤家寡人。 从今以后,这天下再也没有人唤他一声,楚仁。 “砰!” 赵贤发了疯一般,挥袖一把扫落御案之上的所有物件,笔架、镇纸、玺印,骨碌碌滚了满地。 他眸中血丝毕现,沉声大吼:“薛公公,给朕上桂花酒!” 沈修妄的死讯传至栖禅寺时,老侯爷手中盘着的佛珠“啪”的一下断开。 褐色浑圆珠子滚得到处都是,散落一滩。 赵烨扶着长案,踉跄站起身,目光失神一瞬,而后双眸瞪大了看向报信之人。 连连摇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行之武功盖世,乃大魏第一名将,他领兵征战十三载,从无败绩!” 怎么会轻易死去。 锦夜跪在地上,双眼赤红:“是属下无能!” “公子与鹰鹤军残部被南梁军和于尽良的兵马合围,交战即将脱身之时又遇山崩地动,公子被于尽良一箭穿心,落入山缝,被巨石……” 老侯爷绝望闭上双眼。 赵烨捏紧拳头,指节泛白,手止不住地颤抖。 他还是不能相信,自幼时起便在他心中如神只般的沈哥哥,死了。 于尽良那种渣滓,南梁军那帮乌合之众,怎配是他的对手。 锦夜咬紧后槽牙,眸中恨意毕露:“公子的尸体挖了三日才被挖出来,于尽良亲自领兵看守,他们人多势众,属下实在无法抢回。” “长风和远泾两人的尸体与公子相隔不远,属下已派人好生收敛带回来了。” “公子尸身封棺那日,属下偷偷看了一眼,棺材里面……里面确实是公子。” 想到那番场景,锦夜忍不住痛苦地抱住头,“公子的半边身子被巨石砸成了肉泥,残肢只能拼在一旁,他的脸,他的脸……” 锦夜再不忍心说下去。 他无法接受,光风霁月的公子,会变成那般模样。 赵烨脱力瘫坐下来,存着的唯一侥幸心理也被击溃,他神识涣散,恍如木雕泥偶。 他还有好多话想对沈修妄说,还需要他指点政事,还想跟着他学剑术。 他更想当面告诉他,那夜虽然没有带他出宫游湖,但是他真的没有生气。 在他心里,沈修妄永远是最亲近的兄长。 排在第一位的兄长。 赵烨失魂落魄,眼眶通红。 禅房内沉静许久。 半晌,老侯爷低声开口:“锦夜,此行来回奔波辛苦你了,长风和远泾都是好孩子,以礼厚葬他们。” 他哽住喉头,沉声问:“妄儿,何时能抵京?” 锦夜叩首:“五日后,于尽良护送棺椁回京面圣。” 老侯爷撑着长案缓缓站起身,浑浊眸中空洞无神。 “好,回来就好。” 窗外北风乍起,肃杀凛冽,恍惚间又回到长子战死沙场的那一年。 他一步一步往门外走,喃喃低语:“妄儿和他爹一样,怕寒,待他回府后多备几个火盆供在灵前。” “我去接小檀出宫,她囚居掖庭数日,身子不好受不得刺激,妄儿的事缓缓再让她知晓。” “是。” 耄耋老人努力挺直佝偻的背脊,一身粗衣布袍迈入凛冽风中。 他还不能倒下,还不到时候。 …… 掖庭暗牢。 当值太医眉头紧锁,为倒地不醒的女子把脉,忽的身子一震连连往后撤。 旁边围着的两名狱卒不明所以,要不是太后娘娘有旨,这女子莫说已晕倒半日,就算死了也无妨。 太医捂住口鼻,急声道:“这是时疫之症!” 时疫?! 两名狱卒闻言连忙往后退,时疫可是会传染死人的大症候,一旦蔓延开来,莫说整个掖庭,怕是皇宫大内亦不能幸免。 “这……这可如何是好?” 太医心有余悸,退出牢房:“此事必须即刻禀明陛下,此女不能再留在宫中,否则时疫蔓延,后果不堪设想。” 苏檀突发时疫之事很快传到御前,恰逢宫门守卫来报,沈老侯爷大清早便跪在宫门外,手捧尚方宝剑,恳请陛下将他的义孙女苏檀放出宫。 那日庆功宴之上,众多朝臣都曾亲眼所见苏檀被留下,如今已然过去数日,老侯爷来接人理所当然。 赵贤本就因沈修妄的死讯而情绪起伏跌宕,至于那封通敌信,他尚未想好如何定夺。 如今又添一烦心事,时疫可大可小,留在宫中终究是个祸害。 虽然他对苏檀的美貌有些兴趣,但和自身性命相比,美色什么的,不过尔尔。 既然沈老头要接人,那就把这个祸害接走。 待到沈修妄的尸骨回京那日,沈氏才是真正塌了天。 至于太后那边,御猫踏雪早已恢复活蹦乱跳,显然邪气已除。 至于苏檀是死是活,高太后漠不关心,与她何干。 赵贤大手一挥,下令掖庭内监将人裹好,一应隔离干净即刻送出去。 第189章 苏醒 两日后,京城苏宅。 主屋榻上的人仍在昏睡。 灵韵愁眉紧锁,紧紧盯着沈五小姐切脉的表情,生怕她说一句不妙。 那日,沈老侯爷将苏檀从宫中接出来,便派人快马加鞭赶到苏宅。 安顿下来后,灵韵立刻将苏檀入宫前提前备好的解药悉数给她喂下,一日三回。 解药一剂接一剂的吃下去,病势得到控制,人却迟迟不醒。 五小姐沈佩恩一日跑两趟,为苏檀诊脉施针,旁的医者她不放心。 确认苏檀只是近日体弱嗜睡了些,众人方才稍微放下心。 可一想到待她醒了,究竟该告知她沈大人的死讯,还是要再瞒几日,灵韵一筹莫展,又偷偷红了眼。 瞒,又能瞒几日,再有两日棺椁就要进京了。 她吸了一下鼻子,低声问沈佩恩,“五小姐,我家小姐身子如何了,今日能醒过来吗?” 沈佩恩微微敛眉,收起切脉的手指,握着苏檀细瘦苍白的手腕,小心翼翼放进被褥下,轻轻掖了掖。 回身看向灵韵,“今日晚些时候应当就能醒了,檀姐姐体质孱弱,如今入冬更要好生保养。” 灵韵连连点头,注意到五小姐眼下的乌青,她忖度开口:“沈大人的事,我该同小姐说么?” “还是……再缓缓。” 沈佩恩难掩哀戚之色,眼睫颤了颤,“待她醒来后便告诉她吧。” 苏檀是她此生见过最坚韧、最果敢的女子,无论结果好坏,她有权知道,也有坦然接受的魄力。 “只是千万劝着她,少哭些,别受凉。” 灵韵点头:“好。” 沈佩恩抬手抹去眼尾泪滴,背起药箱,“那我先走了,府中灵堂还需再整饬一番。” 她特意寻花农订了二十八株新鲜红梅,二哥曾对她说过,做人嘛,生当洒脱不羁,死亦当绚烂多彩。 后日,恰好是他二十八岁的生辰。 他喜欢赏心悦目的东西。 灵韵含着泪送五小姐出门,外头寒风呼嚎。 说来也奇怪,京中阴沉数日,愣是憋着没落下一片雪花。 送走五小姐,灵韵往回走,撩开厚厚的门帘子,便听到内室传来几声咳嗽。 她当即撂下帘子,加快脚步,走进去。 绕过屏风便看到苏檀躺在榻上,眼睛微微睁开,抚着胸口剧烈咳嗽。 灵韵立刻倒了杯温水,近前,俯身扶起苏檀,“小姐,喝点水润润嗓。” 温水入口,苏檀吞咽下去,连喝几口,喉咙里头燃起的烟气总算勉强熄灭。 她摆了摆手,示意不喝了。 灵韵会意,扶着她的肩,小心把人放躺下去,掖了掖被角。 她尽量满面笑容看向苏檀,“小姐,您总算醒了。” 苏檀扯开淡白的唇瓣,冲她眨了眨眼睛,嗓音略有沙哑:“我没事,让你担心了。” “我睡了多久?” 灵韵乖乖竖起两根手指。 苏檀皱了一下眉,看来她当真累到了。 她回过神,张了张口想问郑太妃是否安好,灵韵便已经抢先开口汇报。 “小姐您放心,太妃娘娘一切都好,如今已然在好生休养,一切都有五小姐照料妥当。” 她顿了顿,“您现下不用操心旁的,只管养好自己的身子,这可是老侯爷给我下的令。” 听她这般“义正言辞”,苏檀乖乖闭嘴,不敢再多操心。 煎熬数日,总算苦尽甘来,能从掖庭中救出郑太妃,苏檀心里宽慰不少。 她抬眸看向窗外,没有日光,天色浅淡。 忽的想起在掖庭中的那个梦。 也不知是梦还是现实,她看到沈修妄了。 或者说,她想沈修妄了。 苏檀若有所思片刻,侧眸看向灵韵,轻声问道:“这几日有南境的消息么,沈大人如何了?” 闻言,灵韵回身放茶杯的动作一僵,双足霎时间重达千斤,她怔在原地,心提到了嗓子眼。 苏檀以为她没听到,拔高音调又问了一句:“灵韵,近日有沈大人的消息么?” 入宫前只知道沈修妄突围成功又遇地动,与大营暂且失去联络,如今应当有音讯了。 她相信沈修妄定能化险为夷。 灵韵缓缓转过身,挪步到榻前坐下,她凝着一张脸看向苏檀。 欲言又止:“小姐……” 看她这副模样,苏檀心里莫名不安起来。 她眉心直跳,急声问:“究竟怎么了?” 灵韵艰难地动了动唇,“小姐,沈大人他,为国捐躯了。” 嗡。 苏檀只觉脑中紧绷的一根弦瞬间断开,耳畔嗡嗡作响,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当即一把抓住灵韵的手,“你说什么?” 灵韵霎时红了眼睛,“小姐,沈大人不在了。” “他死了,死在南梁姑逢山,尸首再有两日就到京城了。” 轰! 苏檀怔怔盯着她,大脑陡然停止运转,想从这寥寥数句里面揪出些什么。 什么都好,只要能证明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她眼珠子木然地转了一下,忽的连声问:“这是沈修妄的计划对不对?” “他是假死,以此博取赵贤的信任,好让他卸下防备,对不对?” “老侯爷呢,老侯爷一定知道!”她一把扯开被褥就要下榻,“我去栖禅寺问问清楚,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苏檀双脚甫一落地,膝盖立刻酸软无力,险些站不稳。 灵韵起身扶住她,泪如雨下:“小姐,是真的,沈府已经布置好灵堂了。” “您从掖庭出来那日,沈大人的死讯已经传遍京中,老侯爷怕您知道后急火攻心,一再嘱咐我缓着些告诉您。” “小姐,您大病未愈不能受寒,灵韵求您了……” 苏檀身影一晃,再站不住脚跟,踉跄跌坐榻前。 不可能,她不信。 沈修妄怎么可能死了。 灵韵迅速拿过榻上的被褥,展开搭在苏檀的肩上把她拥起来。 被褥里的姑娘一动不动,像是白瓷塑成的。 无悲无喜,只是木然地睁着眼睛,定定看向某一处。 灵韵一时间不知如何安慰她。 本以为小姐会放声痛哭一场,现下她如此冷静,冷静得令人害怕。 平静潭水之下,不知该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见她不言不语,灵韵心疼不已,低声道:“小姐,您想哭就哭出来吧,会憋坏的。” 苏檀失神许久,随后摇了摇头,眼神逐渐聚焦,看向她,“灵韵,我没事。” “你先出去歇着吧,我想自己静一静。” 灵韵犹豫,生怕自己一出去,苏檀就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 她想陪着小姐。 苏檀眨了一下眼睛,对她弯了弯唇,“我答应过沈修妄,会好好在京城等他回来。” “我不会骗他。” “他,也不会骗我。” 灵韵眼眶一热,泪水忍不住直往下淌,她重重点头。 “那我出去了,小姐您自己待一会儿。” 第190章 和离 “吱呀”一声,房门悄然阖紧。 苏檀坐在原处愣愣出神,不知过去多久,她动了动略微僵直的脖颈,缓缓垂下眼帘,摸出胸前佩戴的项链。 因为一直贴身戴着,项链的吊坠还有些许温热。 她垂眼静静看着,看着看着视线开始模糊。 “吧嗒”,一滴泪落到珠子上面,晕了晕又悄然滑落。 “吧嗒吧嗒”,两滴、三滴,泪珠接连汹涌往下滚。 苏檀的双手开始颤抖,然后是肩头,最后蔓延至整个身子。 她不由自主地裹紧了周身的被子,把头和脸尽数埋进去,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良久,被褥里的气息快被消耗殆尽,苏檀闷在里面用力摒了摒呼吸。 脑中极端空净的时候,人会抛开一切杂念静心思考。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不能让自己先慌乱起来。 临近窒息极点,泪水也被尽数逼了回去。 呼,苏檀一把揭开被褥,眼睫湿润,整个人看起来脆弱不堪。 不多时,灵韵小心端来饭食和药膳,苏檀面色澄静,坐在桌前慢慢用饭。 她答应过沈修妄,会好好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她不能病殃殃的去迎他。 沈修妄战死南境的消息数日间传遍京中,朝臣议论颇多,局势不甚明朗。 忠正派之流扼腕惋惜,中立派一脉隐有震动,唯有拥君一派成日趾高气昂,压在头顶的大山倒了,日后朝中还有谁再敢和他们对着干。 杜国公府,议事内堂。 杜国公与夫人秦氏坐于上位,愁眉不展,两人接连向下首坐着的杜世子施压。 杜国公年逾五十,无甚建树,占着一个国公头衔,领虚职。 仗着祖上荫封,勉强立足于京中世家之间。又因着与沈氏结亲,平日里也颇有些脸面。 如今沈氏没落在即,沈府满门岿然不动,杜国公却是先急了。 他阴沉着脸,看向自家儿子。 “文湛,沈修妄死于南梁,陛下怕是要对沈氏动手了,如今沈府危如累卵,与之相干的一应世家大族皆在撇清关系。” “我们杜府,容不下罪臣长姐,你必须早做决断。” 秦氏也随后急声开口:“文湛,为娘的好儿子,你就当为杜府满门积福了,趁早将那沈倾意休了吧!” “她入府十数载,膝下无一子半女,早已犯了七出之一,你如今休她有名有份,还能同沈府断清干系,日后陛下也不会迁怒于我们杜家啊!” 杜文湛被爹娘左右夹攻,连声唉气,眉头拧成一团乱麻。 “爹娘,孩儿明白你们的意思。” “可我……我,我不想休妻。” 秦氏站起身,一跺脚,恨铁不成钢:“你们夫妻二人早已离心,从前仗着沈家势大,虚与委蛇也就罢了,如今还纠结什么。” “你院里的两房姨娘哪个不比她性子和软,休了她,娘再为你寻一位好的。” “一旦沈修妄的尸首进京,咱们可就撇不清关系了。” 她愈说愈怒急,伸手推了一下杜文湛的额头,“我的傻儿子,你能否长点心?” 杜文湛一时间语塞,梗着脖子没应声。 一家子扯不清的官司。 正议论间,沈倾意推门而入。 撞个正着,杜国公夫妇索性也不装了,板着两张老脸朝向她。 杜文湛面上闪过愧色,起身想对沈倾意说话,沈倾意走上前,目不斜视。 抬手将文书递给他,淡声道:“签了吧。” 杜文湛伸手接过,垂眼一看,心头大乱,“和……和离书!” 杜国公夫妇随之面色一怔,互视一眼,秦氏不悦:“沈倾意,你纵使要离了我国公府,也该拿着休妻书,和离于我儿名声有碍。” 沈倾意面不改色,冷冷扫她一眼,“急于与我母家撇清关系,你们临阵递休书有想过要脸面?” “沈府煊赫之时,你们敢么?” 秦氏瞠目结舌:“你……” 杜国公面色不虞,“好了好了,都少说些。” 他看向沈倾意,沉声道:“既然要走,那便尽快离府。” “文湛,速速签了和离书,自此杜沈两家绝无瓜葛。” 杜文湛进退两难,纵使他再花心,心底里到底对沈倾意还是存着两分真情。 从前无论如何他也不会签下和离书。 奈何今时不同往日,爹娘的话言之有理,沈家没落,杜府不能受到牵连。 他抬眸看向面前娴静端庄的女子,沈倾意却懒得再看他一眼。 杜文湛最终咬了咬牙,提笔落下名字。 和离书一式两份,各执一张。沈倾意将自己的那份叠好,收进袖中。 她面向杜国公夫妇,行了一礼,从容有度说道:“还请杜夫人开府库,我要将从母家带来的嫁妆尽数带回。” 秦氏当即像点燃的炮仗,“噌”的一下站起身,“沈倾意,你嫁入国公府十数载,一应吃穿用度皆是府里的,哪还有多余嫁妆给你带走。” 就算有,她也不肯放。 那十里红妆,金银宝山搬进来的,哪有退回去的道理。 沈倾意微微一笑,语气森冷:“国公爷,夫人,既然杜府要与沈府断绝关系,若日后查出来府中私藏沈府的东西,陛下该当如何处置?” “这。”秦氏被反将一军,回身看向自家老爷。 杜国公脸面挂不住,再怎么说他也是国公爷,传出去霸着和离儿媳的嫁妆算怎么回事。 沈倾意也不咄咄逼人,取出一本账册递给他们。 “这些年我在府中的吃穿用度皆记录在案,包括我陪嫁带来的十二名奴仆,尽数除去我们所用银两,旁的请分毫不差交还给我。” 她进退有度,有条不紊:“沈家女,不占杜家一分一毫;同理,杜家也别想侵占我沈府一针一线。” 老两口翻看账簿,愣在当场。 杜文湛脸色铁青,怒声质问:“沈倾意,原来你早就生出和离的心思,这种账也记得清清楚楚!” 沈倾意略抬眸,对上他扭曲的神情,一字一顿:“不错,若不是为沈府的脸面着想,数年前我就该同你分道扬镳。” 杜文湛俨然被她这句话刺激到,针扎一般,极尽恶毒之词驳回:“哦?也难怪!” “如今你的好二弟死了,剩下满门老弱病残,你们沈府就等着一起陪葬吧,还要何脸面?” “沈修妄不是神通广大么,怎么也会死,像一条死狗一样被人拖回来!” “脸面早就扫地了!” “真是可笑,哈哈哈。” “啪!” 沈倾意忍无可忍,扬手对着他阴狠的笑脸狠狠扇下一巴掌。 “你有何资格辱我二弟,辱我沈府满门!” 杜文湛霎时懵在原地,脸颊火辣辣的痛,顷刻凶相毕露,“你竟敢打我!” 他一把推倒沈倾意,高高扬起拳头,朝她挥去。 “砰!” 一块碎石应声落地。 随后响起杜文湛杀猪般的嚎叫声,“啊,我的手……” 门外骤然传来男子雄厚的嗓音:“老子打的就是你这只脏手!” 第191章 蛇鼠 沈倾意被杜文湛重重推倒在地,半边身子摔得生疼。 她眼眶泛红,强行忍着没掉下泪来。 下意识抬手挡他的拳头,却迟迟没有力道落下。 忽的听他嚎叫喊痛,下一瞬,门外乍起一道浑厚嗓音。 她艰难地撑着半边身子回头看向来人。 只见程樾大步迈进来,一袭黑袍甲衣,脚踩革靴,腰间挎一把凛然长剑。 他面色冷沉,剑眉星目,随着走动,面部肌肉线条愈发紧绷凌厉。 方才那句话,几乎是咬紧后槽牙吼出来的。 程樾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沈倾意身旁,弯腰单膝触地,顺手拍去掌心浮灰,这才伸出手握着她的肩膀,小心翼翼把人从地上扶起来。 “慢点,疼不疼?” 沈倾意微微摇头,面露诧异:“小樾,你怎么来了?” “我…我来接你回家。” 程樾眸光一滞,重说了一遍:“我替行之接阿姐回家。” 提到阿弟,沈倾意心头揪紧,眼睛又红了两分。 这厢,杜国公夫妇早已围着杜文湛,眼看他的手腕被折断,心疼不已。 杜国公扬声质问程樾,“程副指挥使,你贸然闯入我杜府,行凶伤人,此为何意?” 程樾闻言扭头看向他,气势凛然:“杜国公,我受沈老侯爷之托,前来迎接沈家大小姐回府。” “不曾想堂堂国公世子,关起门来竟是如此猪狗不如,对女子拳脚相加,敢问杜国公府家教何在!” “五城兵马司本就为守护京中百姓安危,我身为司内副指挥使,惩治欺辱女子的恶霸有何不可?” “还是说,杜国公要与我去御前细说分辩一回,程某奉陪到底!” 杜国公险些被噎得一口气上不来,他伸手指向程樾,好半晌,愤愤连说三声好。 怒下逐客令:“走,你们立刻给我走!离开国公府!” 程樾丝毫不怵,“走,自然要走,这种豺狼虎豹窝哪是沈家大小姐该待的地方。” “阿姐,我带你走。” 说着扶稳了沈倾意,两人并肩往外。 外面匆忙赶来的两个贴身丫鬟立刻迎上前,“小姐,您没事吧?” 沈倾意摆手,脸色苍白,“没事,叫何伯伯和安嬷嬷立刻去府库点数嫁妆,悉数带走。” “是。” 那面,杜文湛疼得哭鸡尿嚎,秦氏心疼难挡,“我的儿,府医呢,怎的还没来!” 此刻她也顾不得当家夫人的脸面和修养,冲着沈倾意和程樾两人离开的背影怒骂。 “残花败柳之身,再回府也装不回世家贵女的派头。” “生不出儿子的女人,莫说满京城,纵使传遍整个大魏,也抬不起头来。” 她睨着程樾方才的做派,夹枪带棒,“我说为何早早便有了与我儿和离的打算,原来早就暗度陈仓!” 如此不干不净的话语,不亚于扯下世家头上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程樾杀心顿起,握着剑柄就要回身。 沈倾意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冷静道:“犬吠而已,不必理会。” 程樾深吸一口气,强行按下杀心,他颔首:“我听阿姐的。” 随即侧眸看向另一边的丫鬟,吩咐道:“去帮大小姐把贴身之物收拾好,马车已在外面等着。” “是。” 程樾张开大掌,一把圈住沈倾意细瘦的肩头,见她身形微晃,显然脚站不稳,定是方才摔倒扭伤了。 艰难走出去只会加重伤势。 他剑眉微蹙,低声对沈倾意说道:“阿姐,得罪了。” 说着,当着杜家众人的面,一把拦腰抱起沈倾意。 陡然入怀,沈倾意低低惊呼一声。 奈何程樾本就生得人高马大,加之常年习武,舞刀弄枪,练出一身结实的腱子肉。 抱着沈倾意,犹如捧着一只小白兔。 沈倾意一点挣扎动作,反被摁进怀里抱得更紧了。 武将血性烈,阳刚之气扑面而来,她拧不过。 知他如此这般存着好胜心,也是想为她出口气,沈倾意心下一横,随他去了。 杜文湛见此场景,痛愤相交,一张脸活生生涨成了猪肝红。 他的妻子,凭何被程樾抱着! 他忍痛到极点,歇斯底里怒吼:“姓程的,放开倾意!” 程樾高高昂起下巴,大掌又搂紧细腰两分,无比挑衅。 “杜文湛,沈倾意自始至终都是沈家大小姐,你配不上她!” “有福之女不入无福之门,你这只蠹虫岂知明珠璀璨。” “滚回后院搂着鱼目过一辈子吧!” 他语气恶劣含着戏谑之意,转而直视秦氏:“国公夫人那般看重男丁,要不要去验验,后院的孙子是否真的出自杜家?” “你!简直大放厥词!”秦氏险些被气晕过去。 话毕,程樾才懒得再看他们一阵青一阵红的脸色,轻巧抱着女子,潇洒转身,一脚踹开宅院大门,昂首阔步往外走。 这方吃人的后宅牢笼,他要亲自拆了,送她出去。 程樾扬声对院外守着的下属吩咐道:“去,帮着何伯搬嫁妆,属于沈家大小姐的东西,一样都不许落下!” “是,属下遵命!” 两列巡防兵立刻整装出发,那架势,不知情的还以为杜府被抄家了。 沈倾意被程樾稳稳当当抱在怀里,目光掠过身侧经过的游廊石径,这些路她曾在府中走过成百上千回。 唯有今日,她行于此间彻底心安、放松。 她终于可以做回沈倾意。 就算沈府满门戴罪,她也要和家人待在一起。 她要以沈家长女的身份,堂堂正正迎接二弟回京。 耳畔程樾的心跳声铿锵有力,沈修妄与他同岁,本来也该这般年轻鲜活。 数月前,城门口匆匆一面,没想到竟是姐弟二人此生最后一面。 沈倾意垂下眼帘,方才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 她哭得无声,小心翼翼侧过脸,避免泪水沾湿程樾的前襟。 程樾稳稳抱着沈倾意走出杜府大门,将她送进马车安坐。 见她眼眶湿润,方才粗心察觉她哭了,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伸进怀里想摸出块帕子,手指僵了又僵才惊觉,自己何时有过带帕子的习惯。 他悻悻致歉:“阿姐,方才我莽撞了。” 沈倾意摇头,“无妨,今日多谢你为我解围。” 若不是程樾及时赶到,她定然要吃一点苦头。 人心,果真凉薄又可笑。 彻底撕掉面具以后,都是兽。 沈倾意转念尽数摒弃无关紧要的人和事,从今以后,她与杜家毫无瓜葛。 随后哽声问道:“小樾,行之的棺椁明日何时抵京?” 程樾眸色黯淡,面上阴霾密布,艰难开口:“最迟午后。” 第192章 灵归 翌日清早,京中长街落满厚厚白霜,沿街楼阁屋舍檐下坠着小冰锥。 天光不明,北风呼啸。 早起的行路人缩着脖子,双手揣进袖中,熙攘而过。 临街开着的铺子多是卖早点、早茶,羊汤滚热,烙饼喷香,铁锅前扬起熏人的白色雾气。 不过今日晨起生意最好的铺子并不是早食店,而是卖灯笼纸扎的寿材铺。 归鹤堂门面不大,来往进出的人越聚越多,外头排起了长队。 葛老四一大早就从下河沟村赶进城,不为赶早市,只为到纸扎铺买一盏梅花灯笼。 他站在长队中间,裹紧了身上的棉衣,伸头看前面还有多少人。 有人接二连三从里面走出来,人人手中提着一盏梅花灯笼。 葛老四浑浊眸中隐隐泛红,轻声嘀咕:“也不知还买不买的到,唉……” 他辗转各处打听,别家的都售空了,只有这家还有存货。 要说今日京中有何重大丧事,那便是沈将军的灵柩回京。 买灯笼的人这么多,不用问也能猜到为何。 排在他前面商贾模样的中年男子回头,似是听到他的嘀咕,打量两眼,问道:“老爷子,你也是来买梅花灯笼的?” “你认得沈将军?” 葛老四吸了吸冻红的鼻子,点头。 他自然认识,他还认识沈夫人,五载前鹿鸣别苑外曾对他们祖孙二人施以援手。 一对璧人都是顶顶好的品行。 据说梅花灯笼能照亮英魂轮回的路,葛老四对此深信不疑,他来送一送,希望沈将军下辈子长命百岁。 葛老四听商贾口音不像京城附近的人,反问道:“后生,你也知道沈将军?” 商贾侃侃而谈:“当然,那年沈将军领兵经过献城,顺手拔了一座土匪寨,救下了被打劫绑架的近百名商贾,我就是其中一个。” “后来,他还特地安排献城的巡防兵多加巡视山道,以保我们这些过路商人的安危。” 他愤愤咬牙:“唉,你说这么好的人,为何……” 站在葛老四身后的一个妇人叹了一口气接话,北境边城口音:“好人不长久,祸害活千年呐。” 她拉着孙儿的手,面露凄然:“要不是沈将军打赢了北漠人,我们一家子都要死在边城了,哪来现在的好日子。” 她身旁的小男娃穿戴暖和,脸蛋圆乎乎的,手里还握着把木剑,举起来呼呼喝喝:“沈将军是英雄,辰儿长大了也要做那样的大英雄!” 童言无忌,清亮的嗓音在队伍里传开。 又有几个学子装束的人从纸扎铺里走出来,清秀书生气。 无一例外,手中都提着梅花灯笼。 “快些吧,我们去沈府外的长街等着。” 天上飘起柳絮般的雪点子,不一会儿变为鹅毛状,越飘越大,越飘越密。 街上排队买纸灯笼的队伍,也越续越长。 人群中时不时听到沈将军的名头,谈论的人有京城本土百姓,也有来自大魏各州的。 无一例外,他们都曾亲眼见证过沈将军和他麾下士兵的勇猛和忠正。 将军戍卫四方,百姓心中有数,乾坤朗朗,心眼明净。 葛老四揉了揉酸胀眼睛,迎沈将军的人真多,他那般喜好热闹的人,应当不会觉得孤单了。 京城初雪自晨起至午前,片刻未停。 满地清白,厚厚沉沉,密密匝匝。 比开道官兵更早等候的,是满城百姓。 繁华京城长街无人喧哗,无车马乱涌,只有窸窸窣窣落下的白雪映着一张张朴实无华,冻红的脸庞。 城门大开,铿锵坚实的脚步声阵阵逼近,有将军骑着高头大马威武而来。 葛老四站在人群里翘首以盼,从前凯旋归来的都是沈将军,但如今回来的人,不是他。 黑色棺木车缓缓跟在后面,棺椁没有棚顶没有遮盖,是最寻常的木材。 堆积的雪被覆在棺材盖上,厚厚一层,看着很轻很软,实则又冰又冷。 有百姓疑惑出声:“那是沈将军的灵柩吗?为何如此潦草。” 有懂寿材的人窃窃私语:“是啊,沈将军是为国捐躯,这棺木未免太过敷衍了。” 于尽良目空一切,睥睨两旁站着的百姓。 一群愚民,死人有什么好迎的。 队伍径直往沈府而去,百姓们自发跟上,步伐沉重,踩着厚厚的雪地嘎吱作响。 沈府大门外白幔高悬,白纸黑墨的奠字灯笼迎风摇摆,岌岌可危。 府内众人穿白如素,皆是红着眼睛,互相搀扶立于门前。 沈母崔氏已经哭晕过去两回,现下由沈倾意扶着,才勉强不至于倒地。 待到棺木车停于府宅前,众人哀恸不已,哭声悲怆。 “二公子。” “妄儿。” “我的孙儿。” 主仆上下泣不成声,闻者伤心,见者落泪,旁观的百姓们扯着袖子抹眼泪。 于尽良居高临下,坐在马上扫视沈府满门,噙着浅淡笑意。 现在就哭成这样,才哪到哪儿啊。 沈老侯爷杵着螭首拐杖,颤颤巍巍迎上前,“敢问于将军,可否将我孙儿的棺椁交于府内。” 于尽良眼见时辰差不多,翻身下马。 意味深长道:“老侯爷何须多礼,自然可以。” 沈老侯爷微微颔首,扬手示意底下人去接。 等候抬棺的十几人起步上前,尚未走出两步,就听得一连串激烈马蹄声传来。 “慢着。” “陛下有旨!” 薛公公翻身下马,抖了抖肩头厚厚的风毛披风,扬起手中明黄圣旨面向沈府众人。 嗓音细长:“陛下有旨,沈府众人听旨!” 在场诸人纷纷暂止了哭声,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沈修妄贵为一国公侯,骁勇善战,身死战场,朕心甚殇。」 「然,今查获通敌密信一封,乃出于沈修妄之手,其内饱含通敌之策,交战之计,乃至我大魏将兵于南境连战告败皆由于此。」 「沈修妄与南梁首领谋划城池分赃不均,方遭其暗算剿杀,以至数万鹰鹤军埋骨他乡。」 「朕得此信,日不能食,夜不能寐,痛心疾首。」 「国固有法,公侯世家犯法皆与庶民同罪。沈修妄叛国通敌,乃沈氏满门教导无方,门楣不正之过。」 「按律,当满门戴罪,男子流放岭南,女子没入教坊司!」 寒风刺骨,吹翻袍袖,跪地听旨的沈氏众人犹如待宰羔羊。 薛公公顿了顿,又继续念下去。 「然,沈氏乃辅国世家,于大魏江山社稷有功,朕实在不忍多加苛责。」 「沈修妄远于千里之外通敌叛国,念在沈氏全族不知其行,遂从轻发落。罚没沈氏族产,褫夺公侯命妇之位,贬为庶人。」 「赐沈修妄一百鞭笞,当众行刑,以正国法!」 「不得有人哭丧守灵,闻声斩之!」 薛公公悠然念毕,居高临下,双手递上圣旨。 看向沈老侯爷,尾调拉长:“沈继阊,接旨吧。” 沈老侯爷僵着脊背,双手颤颤巍巍举过花白头顶,一字一顿:“老臣接旨,谢主隆恩!” 在他身后,众人肩头不停颤抖,却不敢哭出一丝声响,捂着嘴瑟瑟发抖。 薛公公面色阴白,凉声道:“改日还是上门多谢乔相吧,毕竟是乔相为陛下分忧,否则,沈府满门可比现下惨多了。” 他抬头与于尽良相视一笑:“于将军放手行刑吧,一百鞭刑。” “天寒地冻,咱家先行回宫了。” 话毕,一帮子人威风凛凛地骑马离开。 于尽良扫视众人,呵,显赫一世的沈家,不过如此。 他舔了舔嘴唇,语气狠厉:“来人啊!” “开棺,鞭尸!” 第193章 鞭尸 于尽良一声令下,鞭尸。 犹如惊雷劈开静谧长空。 沈母崔氏当即挣脱搀扶,踉踉跄跄跑到棺木前,张开双臂护着,声嘶力竭:“不,不要打我儿!” 沈倾意跟随母亲的脚步,毫不犹豫追上去。 她死都不信阿弟会叛国通敌。 沈佩恩朝姨娘看了一眼,何姨娘眼眶湿润,抬手抚了抚她额前的碎发。 “去吧,姨娘不拦着你保护你二哥。” 沈佩恩重重点头,往棺椁而去。 从前都是二哥护着她,如今也该由她护一回二哥了。 他那么爱美的一个人,怎么可以暴尸街头,任人凌辱。 沈儒安眉头一拧,当即起身要跟着走上前,母亲死死拽着他的袍袖,对他摇头。 “安儿,别去。” 陛下雷霆一怒,真的会死。 沈儒安拂去母亲的手,“娘,二哥不该独自受辱,沈氏的脊骨不能断。” 贬为庶人,或是流放岭南,于他而言,都一样。 他虽未入伍而改从文,但骨子里流的永远是簪缨世家的血。 文臣,也有铮骨。 沈儒安上前毅然挡在女眷面前,护着棺椁。 黑漆漆的棺,终于不再孤零零的摆在那处,有一众亲人围着他,护着他。 于尽良眸中狠厉之色顿现,威胁道:“如今沈府众人已被贬为庶民,胆敢公然违抗圣旨,你们可是找死!” 此话一出,二房夫妇俩相视一眼,赶忙上前拽崔氏,“嫂子,圣旨已下,您可千万不能哭,别惹官兵。” 他们还想活着。 崔氏双眼赤红,瞪向他们,“你们说的是人话吗?” “若没有我的妄儿浴血奋战,苦守门楣,哪有你们二房的快活日子过!” “滚开,你们不配被他唤一声二叔二婶!” 二房夫妇俩被骂得羞愧满脸,小儿子沈仕盛跟在后面不知所措。 也许他还没意识到,二哥一死,他养尊处优的小霸王日子彻底到头了。 沈老太太深受打击,旧疾复发,苍白着一张脸,靠在婆子身上直哼哼,哭不出声,也喊不出话。 没了,什么都没了。 沈氏塌了,孙儿死了。 眼见乱作一团,于尽良耐心全无,抽出腰间马鞭。 “啪!” 他率先狠狠挥下一鞭,朝向挡在棺椁前的几人。 杀鸡儆猴。 沈儒安下意识张开双臂替女眷挡,不料一阵闷声落下,却是祖父沈继阊挡在他身前。 “啪。” 这一鞭结结实实抽在老侯爷肩头,他虽穿着厚袍子,不出片刻伤口已渗出血。 “祖父!” “爹!” 老侯爷年事已高,生生受下于尽良这个莽夫一鞭,身形踉跄,满头银发纷乱散开。 昔日功臣老将,垂老不堪。 沈继阊用尽全力挺直脊骨,一字一顿:“妄儿一人受辱,沈氏满门蒙羞。”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于尽良心头快慰至极,冷哼一声:“好啊,既然沈家众人要为已死的罪人受刑,那这一百鞭就一起受吧!” “来人啊,把棺材板撬开,谁还敢拦着就一起打!” 士兵听令,纷纷抽出腰间长鞭,“是!” “不要,不要辱没我的妄儿……” 崔氏扒着棺材板痛哭,被于尽良手下的兵一脚踹翻在地。 “啪!”长鞭重重挥下。 “娘……” 沈倾意俯身上前,张开双臂将母亲护在身下,这一鞭大半落在她身上。 “啪。” 消瘦后背当即皮开肉绽,“噗通”一声,沈倾意跪伏倒地。 “意儿!” 越来越多的鞭子落下,含着杀意毫不留情抽向沈府众人。 “啪!” “啪!” 鞭声交错,此起彼伏。 沈府众人被当街打翻在地,鲜血四溅。 落在雪地里,猩红点点,蜿蜒流淌。 虎落平阳被犬欺,手无寸铁的人,又怎么抵挡得过凶神恶煞的兵。 沈府一干忠勇护主的奴仆再忍耐不住,咬紧牙关,一股脑冲出去,护着自家主子,用身体抵挡这些恶兵。 喧嚷混乱不堪,血肉绽开撕裂的声音,手脚骨头折断碾碎的声音。 还有一声高过一声,铿锵有力的诉冤声。 “沈家二公子,没有叛国,没有通敌……” “噗……” 一干老幼被挞伐倒地,口吐鲜血,痛哭流涕,恍如人间炼狱。 围观的百姓人群中异动纷纷,人人攥紧了拳头,面色狰狞挣扎。 沈将军怎么可能叛国通敌! “住手!” 一声厉喝冲破桎梏。 程樾目眦欲裂,单枪匹马冲进行刑的人群,一脚踹开挥鞭士兵。 他勃然大怒,剜向于尽良,“圣旨并未述明要对沈家众人下死手,于尽良你这是以公徇私,公报私仇!” 于尽良抬手抹去脸颊溅上的血迹,阴恻恻:“程副指挥使,本将军劝你少管闲事,胆敢仗着五城兵马司的势阻挠圣意,可是想拉着程氏满门被陛下一同问罪!” “想来也是,你向来同沈修妄好得穿一条裤子,说不准他通敌,你也知晓!” 程樾目眦欲裂,“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 沈倾意撑起身子,用尽全力推程樾离开,阻止他再为沈氏说话。 “程樾,你走,立刻走。” 她嘴角流血,面色惨白,努力拔高声调对于尽良和围观众人说道: “沈家的事与程家无关,沈修妄自领兵在外,早已与京中断了书信往来。” “此事一查便知。” “苍天可鉴,日月可表,别再冤枉无辜之人。” 程樾痛心疾首,“阿姐——” 于尽良眼珠子一转,物极必反,程家如今还有些势力,一口气定然拽不下来,还是先治沈家要紧。 他扬手示下:“来人,把程副指挥使的武器缴了,拖下去!” 程樾又岂是乖乖束手就擒之人,一脚踹翻,一拳打飞,奈何衣摆被人死死拽住。 沈倾意近乎哀求:“小樾,听阿姐的,你快走。” 老侯爷身形佝偻,怒声骂他:“程家小子,当下不是逞义气的时候,妄儿不要共苦赴死的兄弟!” “他更不愿牵扯旁人,咳咳……” “走,走得远远的,回司里当值去!” “阿爷……阿姐……” 程樾捏紧了拳头,抬眸看向黑色棺椁,直攥得骨节嘎吱作响。 他直直跪下,眼眶猩红,热泪滚滚。 “行之,是兄弟无能!” 他看向于尽良,“既是一百鞭,我与沈家人一同受,兄弟同甘共苦,人伦之情,圣意还要斥责吗?” 于尽良冷冷发笑,避之不及逃命的人他见多了,主动撞上来讨打的当真罕见。 蠢货,既然要挨,那就打。 他大手一挥,“继续行刑!” 狂风骤雨般的鞭子成片落下,程樾弯腰尽力护着沈倾意,硬生生扛住外围。 场面再度陷入焦灼,于尽良飞身而起,一脚踹开棺材盖。 “砰。” 漆黑棺木轰然落地,底下的车架侧重倾斜,棺箱轰隆一声砸下来。 里头的尸首瞬间滚落,骨碌碌掉进雪地。 第194章 叛臣 棺椁砸得四分五裂,尸首滚出来,一下子摔出去数米远。 一条残腿,两段残臂,还有凝满暗红血迹的尸身。 就这么七零八落,拆开破布草人一般,暴露在众人面前。 尸身滚了两圈,脸朝上,半边脸已经挤压变形,边缘白骨清晰可见,狰狞可怖。 另外半边脸稍显完整,依稀可辨男子的清隽容貌。 “给我打!” 于尽良一声令下,数条鞭子齐齐抽向残躯。 尸体早已流干了血,漫天飞舞的雪花混着细碎皮肉四处飞溅。 残忍冰冷。 “妄儿,我的妄儿!” 沈母崔氏发了疯一般往儿子身前爬,奈何被鞭打脱力,最后趴在地上只勉强够到断臂的手指。 断臂冰冷、僵直,就像一根冰柱子。末端的手指微曲,仍保持着握剑的姿势。 崔氏发出绝望痛苦的哀嚎,她的孩子,她的孩子戎马一生,忠君爱国。 至死却连全尸都不能保全,还要当众被鞭笞、凌辱。 天理何在! 天理究竟何在! 沈家人越伤心,落在身上的鞭子就越狠。 这比枭首、流放、抄家灭族,更叫人丧尽尊严。 冷风倒灌,雪花如席,漫卷而下,好似要将太多的鲜血和污浊尽数挡去。 围观的百姓们再也按耐不住满腔愤慨和绝望,他们手无寸铁无法和官兵相斗,最后只能接二连三跪在雪地里磕头求情。 “不要再打沈将军了!” “不要再打了,会死人的……” 于尽良满脸玩味扫视眼前一切,盯着雪地里残破不堪的尸首,他恨不得仰天大笑。 沈修妄,你也有今日! 老子总算出了这口恶气。 “嗖。” “嗖。” 凌空突然投来数道木楔子。 于尽良闻声扭头,只见尖锐的木楔子并未朝向人,而是直直射进门柱外墙。 转眼间沿街两边的砖墙皆已钉满木楔子,数丈高的白布红字条幅铺天盖地垂下。 朱红字体夺人眼球。 条幅之上,一列一行,一笔一划,写满沈修妄短暂而不平凡的一生。 庆丰十一年,戍北漠,固边城。 同年,冬月。斩敌寇过万,救流民数千。 庆丰十二年,赤水渡,罡风陵。 庆丰十三年,古蔺苦战半年,死守退寇。 庆丰十四年,鹿邑天灾大旱,北漠贼寇抢道,鹰鹤军以身为饵,运送援粮,救活三城百姓。 庆丰十五年…… 再至如今…… 庆和五年,北境大胜,东夷退兵,沈修妄所率鹰鹤军战无不胜,名震天下。 庆和五年,冬。 沈修妄叛国通敌,死于南梁。 一时间,众人纷纷停下手中动作,抬头看向两面高墙。 条幅所书无功无表,只是工整客观的将现实摆给众人看。 公道天理就在那处。 人人心中激荡难平,就连行刑的士兵,握着长鞭的手亦是止不住发抖。 长街尽头,一抹杏粉色身影悄然而来。 人群中央,葛老四看着来人,再也忍不住跪地痛哭。 他不识字,看不懂条幅上究竟写了什么。 但他知道。 沈将军的夫人来了,任谁都不能再欺负沈将军了。 苏檀一步一步走近,逆着风雪,迎着满地猩红血迹。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唇如凝霜,瘦削的身形似乎下一刻就要直直栽倒—— 却仍固执坚定地走过来,缓缓屈膝跪在沈修妄残缺的尸首面前。 她轻声说道:“沈修妄,我来迎你凯旋了。” 挥鞭行刑的士兵们缓过神来,当即就要再打。 于尽良却饶有兴致扬手示意暂停。 哭丧的戏码,最是叫人看着心里痛快。 苏檀跪在雪地里,伸手轻轻拂开沈修妄脸上凌乱的发丝,小心翼翼捋顺送到耳后。 白骨狰狞的左半张脸阴森可怖,右半张脸依稀可以辨认出轮廓。 苏檀颤了颤手指,不敢呼吸,生怕弄疼了他,碰碎了他。 指尖隔空抚过他的长眉,墨睫,高耸山根,深邃眼窝。 他好似彻底陷入永久的沉睡。 再也醒不过来。 苏檀死死咬着嘴唇,没哭,目光继续往下,躯体的四肢只剩左臂还连着。 旁的,七零八落,散落一地。 苏檀想。 若是沈修妄能看到,此刻一定会叉着腰连连摇头,啧声。 “本公子相貌之盛,足可叫潘安羞怯见人,又叫长恭甘拜下风。” “我不要这般,太丑了。” 北风凛冽,好似传来远方公子低语。 苏檀如梦初醒,踉跄起身,捡起残肢,努力想将它们拼起来。 沈修妄最爱美了。 不多时,苏檀冻僵了双手,额头却冒出细密汗珠。 她大病未愈,拼尽全力,才勉强将尸体恢复人形。 最后苏檀重又屈膝跪坐下来,如释重负,掏出帕子,仔细擦干净沈修妄脸颊的血迹。 弯唇笑笑对他,“好了,潇洒俊美的沈二公子又回来了。” 只是笑着笑着,眸中热泪随之滚滚落下。 滑落脸颊,直坠而下,然后砸进身下的雪地,氤氲出一个又一个小坑。 旁边众人早已泣不成声。 为沈修妄净面后,苏檀用力吸了吸鼻子,抬手拔下发髻上簪着的一朵纯白茉莉花。 她捏着细长的花枝,垂眸看向沈修妄。 “行之,这一回不用你弯腰,我也能替你簪花了。” 说着俯下身子,把茉莉花轻轻簪到他的鬓边。 花朵迎风颤颤巍巍,冷香四溢。 苏檀眨了眨湿润的眼睛,好似又看到了广陵七里街的河边。 灯火阑珊处,有位年轻昳丽的公子,缠着她买花戴。 她垂眸看向地上的人,唇瓣动了动:“送君茉莉,愿君莫离。” 沈修妄,你又骗我。 于尽良耐心耗尽,这出哭丧的戏码,也不过如此。 他冷哼一声,挥手示意:“继续打!一百鞭还没够数!” “啪!”刺耳鞭声再次响起。 苏檀护在尸首面前,任凭狂风暴雪,岿然不动。 只坚毅地昂起头,盯着墙上的条幅大声念诵。 “庆丰十一年,沈修妄戍北漠,固边城……” 皇帝判了他的罪又如何,这天下底总会有眼明心亮的人! 围观的百姓们泪流满面,不知不觉自发跟随念诵。 一个人的微渺声响也许激不起水花,但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其中。 聚沙成塔,星火燎原,涓涓细流,汇成汪洋。 于尽良怒不可遏,疯了一般示意手下甩鞭。 然而鞭声越响,念诵声越大。 他这种人又怎么会知道。 鞭笞的声音纵使再响,也响不过铿锵嘹亮的民心。 落下的鞭子羞辱不到每一根傲骨,只会让意志的脊梁越挺越直,永不坍塌。 人群中不知是谁大喊一声:“点灯,为沈将军照亮轮回路。” 泱泱长街,天子脚下,梅花灯笼从街头燃至巷尾。 银装素裹,万里河山,百姓虔心跪拜,恭迎将军英魂。 谁说,叛臣就一定是叛臣了? 第195章 赐婚 沈府门前一事,不出半个时辰便传到皇帝赵贤的耳中。 赵贤一气之下掀翻御案,龙颜大怒。 “好啊,沈修妄就连死了也要摆朕一道!” “还有那个苏檀,朕当真小看了她,病得都快死了还能写出那些东西!” “砰!” 赵贤一脚踹翻盘龙香炉,鎏金盖笼顺着玉石台阶滚出去老远。 殿内伺候的太监宫女早已悉数退下,就连心腹薛公公也不敢近前。 御台之侧,乔煜安然独立,静静垂眸待他发泄完毕。 良久,赵贤似乎摔够了,骂够了,倚着龙椅宝座缓缓坐下,胸膛起伏不定。 显然余怒未消。 乔煜不卑不亢,躬身行礼:“陛下息怒。” “沈氏满门在大魏根基颇深,一朝没落,民望一时间散不去实属寻常。” “如今沈修妄已死,任何风吹草动皆是徒劳。” “愚民素来爱吵闹跳脚,寻个由头发泄出来,一阵风的功夫也就过了,陛下没必要为了一个已经死了的叛臣动怒伤身。” 乔煜抬眸看向赵贤,看他脸色虽未变,但攥紧的拳头松了两分。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沈家如此不忠不义,陛下仍宽仁留他们一命,此乃民心所致之处,故而京中百姓见到沈修妄的尸首,生出些许怜悯之心乃顺上意纯善。” “凡大国者,自上而下皆有气度,我大魏何愁不兴。” 一番话,谆谆有理,叫人听着心头颇有安慰。 赵贤起伏不定的胸膛逐渐平缓,他动了一下眼珠子,怒气渐消。 是了,他为了一个死人置什么气。 难不成要杀了全京城的百姓泄愤。 他没那么蠢。 赵贤掀起眼皮,看向乔煜,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乔相言之有理,起身吧。” “多谢陛下。” 乔煜施然直起腰身,却听赵贤又说:“虽说愚民之行无关紧要,可是苏檀此女子委实有些头脑。” 那些条幅围布所书,桩桩件件皆是现实,乃至最后一件,沈修妄叛国通敌死于南梁,她都写上了。 赵贤意味深长:“她没有忤逆朕的旨意,却仍能引起愚民共鸣,此女驾驭人心之术可见一斑。” “朕知晓她对沈修妄有些旧情,也略欣赏她的胆识聪慧。” 赵贤虽爱美人,也曾生出过纳了苏檀进后宫的心思,但如今他却不想了。 帝王榻上,岂容如此玲珑心的女人安睡。 她带有邪气,克化御猫的流言不甚重要。重要的是,她不能克到他的九五之尊之位。 任何一丝异向,都不行。 赵贤敛眉,意有所指:“乔相,你说,此女,朕该杀还是该留?” 闻言,乔煜心头一紧,袖中手指微微发僵。 他掀开长袍,屈膝跪地,恭敬面圣。 “陛下,臣有一事埋于心底数年,不知如今陛下可否应诺?” “哦?”赵贤眉峰微挑。 乔煜沉声开口:“陛下知晓,臣至今未娶妻纳妾,乃是因为心中有人。” “臣对幼时青梅情根深种,非她不可。” 他抬眸,目光坚定,“苏檀便是臣苦寻数年的心上人。” 此话一出,赵贤眼神变得莫名玩味。 乔煜朗声继续:“从前苏檀与沈修妄两情相悦,臣只能退守一旁。如今沈修妄已死,臣的满腔爱慕之心不想再压抑下去。” 他郑重一拜:“求陛下,为我二人,赐婚。” 赵贤悠然起身,踱步审视乔煜,“原来如此,难怪从前你同沈修妄的政见一直不合,醉登仙一事还生出嫌隙。” 乔煜垂首应是:“臣微末之心,瞒不过陛下慧眼。” 赵贤忽的想发笑:“看来旧时朕在鹿鸣别苑中的承诺该当应验才是。” 那日他们三人围坐喝茶,他取笑沈修妄只赏风月不曾入心,叫他向乔煜好生请教,如何专心专意。 后来,他又许诺只要乔煜寻到自己的青梅,一定会为他们二人证婚。 如今兜兜转转,似乎都应验了。 赵贤并非喜好点鸳鸯谱,只是觉得在沈修妄的丧期之间,为他心爱的女人赐婚,颇有些意思。 乔煜十数年来一直对他忠心耿耿,殚精竭虑。 一个女子罢了,既能羞辱沈修妄,又能全了天子一诺,何乐而不为。 他款步迈下玉石台阶,伸手示意乔煜起身。 “乔相,难得你一片赤诚之心,此番又为朕想出两全其美之法。” “赐婚,朕应你就是。” 乔煜心头怔忪,唇角漾开笑意,再次恭敬谢恩。 “臣,叩谢陛下。” …… 后宫,翎祥宫。 钟忆巧斜倚在贵妃榻上,手里捏着一串圆润东珠,缓缓拨弄。 一旁的掌事嬷嬷将宫外发生的事情悉数向她汇报。 听到苏檀亲自收殓沈修妄的尸骨时,钟忆巧红润姣美的面上露出厌恶和憎恨。 “叭!”指尖盘玩的珠子顿住,被她掐得死紧。 “呵,苏檀。” “她不是染了时疫被扔出宫了么?” 嬷嬷点头:“正是呢,不过据咱们的人说,她瞧着确实病殃殃的,脸色苍白,整个人瘦了两圈儿。” “收殓残肢时,累得气喘吁吁,瞧着也不是个长寿模样。” 钟忆巧没做声,苏檀长不长寿与她何干。 她垂下眼帘,良久问道:“行之哥哥……真的死了?” 嬷嬷不敢隐瞒:“是真的,面容不错,身形也对得上。” 闻言,钟忆巧闭上双眼,指尖握着的东珠越攥越紧。 难过么? 或是可惜,亦或是不甘? 闺阁女儿家时,她对沈修妄确实存着欢喜爱慕之情。 奈何,行之哥哥眼里从未有过她。 至始至终,只有苏檀那个贱人! 若不是那个贱人装弱示好,叫她掉以轻心,栽了一个大跟头,她何至于苦心孤诣进宫争宠。 钟忆巧神思一转,忽的睁开眼睛。 苏檀那个贱人最会洞察人心,耍手段用心机,前段日子她入宫,真的是迫于无可奈何? 还是……另有所谋! 纵使后宫那些嫔妃暗地里使了些手段,给她扣上狐狸精的帽子,又买通钦天监证实妖邪之说。 但……未免太顺了些。 那个贱人,当真是无计可施,才被关进掖庭的么? 以她的心机手段,会这么轻易中计? 还是说,她根本就是将计就计,她的目的就是要进入掖庭。 可是掖庭里又有什么东西,令她不顾性命,非去不可。 钟忆巧眉头紧锁,想到了什么,忽的一拍软榻。 “去,立刻查清楚郑太妃在掖庭中暴病身亡的确切日子!” 第196章 婆媳 这场冬雪,三日后方才渐止。 雪窖冰天,寒风侵肌。 沈家众人被贬为庶民,尽数罚没家产,头无片瓦遮挡,身无分文又负鞭伤。 撑着一口气为沈修妄下葬后,众人围抱成一团,哭在坟前,惶惶如丧家之犬。 京中一应权贵世家无人敢将他们接济入府,避之不及,唯恐受牵连。 流落之际,苏檀派人将他们接入城外的私宅庄子,为他们治病疗伤,供应炭火、吃食。 私宅庄子自然不如沈府气派豪华,但住下一家老小还是绰绰有余。 有些无处可去的忠仆,苏檀也一并将他们留下。 外头天寒地冻,从罪臣府邸出来的奴婢,更是没有活路。 这日晨起,苏檀先去查看老侯爷的伤势。 为护着家中孩子,老侯爷伤势最重,加之年事已高,昏迷了一日方才苏醒。 一老一少相视无言,沈老侯爷混沌的眸子眨了眨,浊泪潸然。 他说:“小檀,如今咱们可再没有退路了。” 苏檀轻轻颔首,为老爷子掖了掖被角,“阿爷,您放心,还有我在。” 老侯爷喉头哽住:“孩子,苦了你了。” 苏檀强忍着没掉眼泪,懂事摇头:“阿爷我没事,您好好歇着吧,身子痊愈了才能撑到最后。” 沈继阊沉沉叹出一口气,闭目点头,“好,阿爷听你的。” 就算是死,他也要撑到那一日。 苏檀查看了一下炭盆,热气腾腾,这才放心嘱咐小厮盯着些,轻手轻脚退出屋。 屋外白雪皑皑,有两个婆子提着扫帚扫雪。雪堆处,一个裹着厚棉衣的小男娃正撅着屁股,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苏檀抬眸看了他一眼,是沈仕盛,那个天不怕地不怕,被惯坏了的小霸王。 此刻早已换上寻常孩童的衣物,穿得鼓鼓囊囊。 苏檀收回视线,穿过廊下往自己院中走,两个扫雪的婆子看见了她,恭敬行礼。 “苏小姐。” 苏檀微微颔首,脚步不停。 又走出几步,身后突然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而后小男娃怯生生的声音响起。 “苏……苏姐姐。” 苏檀一顿,回身,只见沈仕盛不知何时追了上来,脸蛋冻得红扑扑的,手里还捧着一团看不出模样的雪团子。 “你叫我?”苏檀皱了一下眉。 沈仕盛连连点头,小跑上前,“苏姐姐,这个……这个送给你。” 说着直接将雪团子往苏檀手里塞,似是有些尴尬,他怕苏檀不要,塞给她以后,立刻转身就跑。 苏檀有些疑惑,垂眸看着手里冰冰凉凉的雪团子,约摸瞧出像是只兔子。 沈仕盛不是最讨厌她了么,也会送礼物的? 苏檀抿了抿唇,一抬眸,却见小男孩躲在不远处的廊柱后面探头偷看她。 低声道:“苏姐姐,上一回我推了你,对不起。” 他认错的模样有些拘谨,显然从前鲜少说对不起。 但又格外认真,显然,也是真心的。 苏檀弯了弯唇,“那好吧,这个道歉礼我收下了。 她自然不会同一个孩子计较,何况,是一个能够逐渐正常成长变好的孩子。 听到苏檀愿意原谅他,沈仕盛露出笑容,拍着胖乎乎的胸脯保证:“苏姐姐,你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等我长大挣钱了,我一定送你一只纯玉做的兔子。” 苏檀恍神一瞬。 这般小模样,竟有些像沈修妄从前给她画大饼的做派。 沈家的人,都是这般人精么。 她点头,“一言为定。” 达成协议后,小盛儿欢快地跑远了。 回屋后,苏檀把那只小兔子放在窗外檐下。 她坐在案前,单手托腮盯着兔子微微出神。 不知何时,灵韵悄声进来,将补好的银丝软甲叠好了放进柜中。 回身看见小姐又在暗自神伤,灵韵倒了一杯热茶递上。 “小姐,今日感觉身子可好?” 苏檀回过神,接过茶盏,“无事,那日我穿着银丝甲衣,鞭子没留伤。” “只是……沈家人的鞭伤,吩咐他们好生照料。” “是,属下明白。” 苏檀捧着茶盏,微凉指尖隐隐生出两分暖意。 老侯爷说,总要见血的,沈家人几代下来,养尊处优惯了,流点血也能长点记性。 她端起茶盏,揭盖拂了拂,送到唇边轻啜一口。 屋外传来叩门声。 “苏小姐,您在屋里么,我家夫人想和您说说话。” 是沈修妄母亲的贴身嬷嬷。 苏檀轻轻搁下茶盏,应声。 打开门后,撩开厚厚帘子,孙嬷嬷搀着沈母崔宁珍缓缓挪步进来。 灵韵搬了张松软的椅子送上前,安顿崔宁珍靠着坐下,又奉上一盏茶,随后和孙嬷嬷一起退出了屋子。 屋里只剩苏檀和崔氏两人。 崔宁珍鞭伤未愈,苍白着一张脸,她看向苏檀,动了动唇,一时间又不知先说何话。 苏檀坐于对面,抬眸看她,清浅道:“夫人先喝茶。” “好。”崔氏颔首,端起桌上的茶盏。 她送到唇边抿了抿,忽然想起头一回见到苏檀时,她也是在品茗。 那日她睨着跪在底下的苏檀,指桑骂槐:上不得台面的茶就别往上端了。 思及此,妇人苍白的脸上忽的燃起火烧云。 以势压人,居高临下,时至今日,她方才知晓愧从何来。 今日她只是一介民妇,罪臣之母,苏檀仍对她以礼相待。 后辈心胸阔达如此,她当真汗颜。 崔氏放下茶盏,弯了弯膝盖就要跪地。 苏檀眼疾手快扶住她,“夫人,你这是何意?” “我……我想替你妄儿谢谢你。”崔氏泪水倏然滚落,她握住苏檀的手腕,声调颤抖。 “从前在府里,我苛待你颇多。瞧不上你的出身,更觉得你配不上妄儿。” “如今你不计前嫌,将我们满府的老弱病残收纳进宅,我……我当真愧疚难安。” “我应当同你说一声抱歉才是。” 苏檀抿紧唇,扶着她坐下,“夫人不必如此,你就当我是为报二公子的恩情。” 崔氏泪水涟涟,“苏檀,多谢你为妄儿做的一切。” “如今他不在了,我做母亲的真是悔不当初。” “你不知道,五年前他出征北境前几日,曾同我提过,要娶你为妻。” “我当时没有点头,想着抬你为妾室也就够了。” “谁知道……这一晃,就叫你们错过五载。” 她泣不成声:“后来啊,妄儿好不容易又再次寻到你了,这一回我是打心眼里赞同,还想着怎么才能同你拉近一点距离。” “谁能料到,他……” “呜……”崔氏再也说不下去,捂着帕子痛哭。 苏檀心里也难受,她这么一哭,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没憋住,跟着一起往下掉。 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夫人,万事朝前看。” “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 姑娘轻轻柔柔的嗓音胜过疾言厉色,崔氏心里紧固的大坝彻底决了堤,她紧紧握着苏檀的手。 泪如雨下:“好孩子,是母亲从前对不住你,咱们这辈子再也没有婆媳的缘分了。” “你日后要好好的,好好的过……妄儿说过,他希望你长命百岁。” 苏檀落着泪连连点头,哑着嗓子迟迟说不出那一声好字。 屋外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 灵韵叩门:“小姐,宫里派人去城中苏宅宣旨了!您速速回去!” 第197章 遗书 苏檀从城外匆忙赶至苏宅接旨,宫里派来宣旨的太监是薛公公的徒弟小全子。 他念诵完毕,将赐婚圣旨递给苏檀,尖声道:“苏小姐大喜,能做当朝丞相正妻,您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论说乔相对您委实一番真心,十数载不娶妻不纳妾,咱家瞧着都感动。” 苏檀跪在原地,僵着好半晌才回过神,讷讷接过圣旨,指尖隐隐泛白。 “民女接旨,谢主隆恩。” 灵韵扶着她站起身,苏檀回眸示意,灵韵了然,从袖中摸出一袋沉甸甸的银子递给她。 苏檀接过银袋子,双手奉给小全子。 “民女一点心意,雪天路滑,劳烦全公公走一趟。” 小全子不动声色接过银袋子,掂了掂,唇角上扬,揣进袖中。 “丞相夫人客气,小的不过沾些喜气罢了。” 他扬手示意后面的太监将东西捧过来,皮笑肉不笑,道:“陛下钦赐嫁衣珠冠,贺乔相与苏小姐结发之喜。” 端庄肃穆的正红色绸布遮盖住托盘,满满八样,映着满地清白积雪,分外夺目。 好似鲜血。 苏檀示意底下的人依次接过,再三致谢。 旨意传到,东西送到,小全子领着一帮太监转身离开,临行前又丢下句话:“哦哟,咱家险些忘了。” “陛下说,开春二月十八是吉日,宜嫁娶。乔相拟了婚书请陛下证婚,这段时日你们这对鸳鸯可得好生准备着。” 苏檀心中发闷,微微颔首:“多谢公公提点,全公公慢走。” 一行人大摇大摆离开,车驾缓缓驶离苏宅。 院中,苏檀面上端着的澄静自持险些崩裂,她呼出一口气,盯着朱红绸布若有所思。 灵韵急得直搓手,“小姐,您真的要和乔丞相成亲么?” 她险些脱口而出,那沈大人怎么办……他还尸骨未寒呐! 苏檀定了定神,不置可否,对底下人吩咐道:“把东西都送进我房里,好生摆好,别出差错。” “是。” 灵韵不解,“小姐……” 苏檀抬眸看向她,神色凝重,“这是赐婚,我若拒了,满门抄斩。” 灵韵只得将剩下的话尽数吞入腹中,目送小姐走进主屋,她站在原地眉头紧锁。 最后索性对着一旁园圃里的石雕一通出气。 该死的赐婚。 天威之下,除了俯首帖耳,再无他法。 灵韵蹲在外头生闷气,为小姐打抱不平,忽的听到身后有人唤她。 “灵韵姑娘,门外有人寻你。” 她闷闷不乐:“不见。” 哪个不长眼的,寻她作甚。 那人又说:“是锦夜派人快马加鞭从南梁送来一样东西,要亲自交给小姐。” 灵韵眉心一动,南梁,她立马起身往门房去。 “我这就来!” 主屋内。 苏檀褪下肩头披风,走到火盆前烘了烘手。 赵贤赏赐的一应物件已悉数摆在案上,满满当当,铺了满桌。 苏檀走到桌前坐下,撩开红绸布,精美华贵的大红嫁衣露出真容。 摆在一旁的珠冠熠熠生辉,顶端东珠圆润硕大,华光难挡。 苏檀伸手抚了抚珠子,只觉冰冷。 “小姐!”灵韵气喘吁吁,推门而入。 她捧着一枚陈旧的佛球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苏檀面前,“搜山的暗卫寻到的,锦夜说许是沈大人的遗物。” 苏檀眸光一滞,当即伸手接过。 佛球婴儿拳头般大小,有碎金镶嵌,雕工精湛熟悉。 与数载前沈修妄要她寻回的那枚佛球一模一样! 苏檀紧紧握住,急声确认:“果真是从南梁姑逢山寻到的?” 灵韵连连点头:“正是。” 苏檀捧着佛球心潮澎湃,险些喜极而泣。 是沈修妄的东西,一定是他的! 灵韵吸了吸鼻子,自觉退出去,“小姐,那您好生收着,我出去了。” 苏檀默然点头,垂眸紧紧盯着手中的佛球。 她还记得从前在流芳楼中寻到这枚佛球,交给沈修妄之后,他似是打开了机关,从中取出了他父亲留给他的绝笔信。 苏檀心头怦怦乱跳,这里面会不会也有沈修妄留给她的信件? 思及此,她屏气凝神,小心翼翼抚过佛球表面每一寸。 忽的指尖一顿,摸到一点细微凸起,指尖用力一摁,“吧嗒”,佛球从中裂开。 一枚泛黄的纸块紧紧夹在中间。 苏檀顾不得多想,拿出纸,轻轻铺展开来,垂眸细看。 信上所书: 「吾妻苏檀,见信安好。」 「南境已入深秋,若你收到此信,京中怕是已至冬月。」 「冬月寒凉,你身弱气虚,赏雪观梅时多穿些,不必爱美单衣薄履。檀儿纵使熊裘裹身,亦是人间绝色。」 「此刻我坐于营帐之外,面前篝火熊熊,仰头星子满天,美则美矣,却不抵我万分之一思卿之情。」 「我之一生富贵颠沛,繁华浮云里,歌舞升平乡,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爱一人深入骨髓,刻入心扉。」 「昨夜做一美梦,梦中我与你同饮交杯,结发为夫妻,檀儿凤冠霞帔,美若九天仙子。」 「梦醒后,竟不知枕湿半边。」 「吾妻苏檀,纵我轻浮再唤最后一回,吾妻。」 「对不起,此行南梁我有瞒于你。若你能读此遗信,我恐怕已不在人世。」 「你说过,为大业牺牲者乃英雄。可惜,我死后定然会背上叛臣之名,做不成英雄了。」 「不过无妨,本公子向来不在乎,是否?」 「若看至此处,且忍忍再骂我。」 「于大事我光明磊落,落子无悔。于你,我思之甚之,辗转反侧。」 「想来遗憾,终是未能允诺与你大婚。」 「再想却又庆幸,若是大婚后留你守寡,我更当心如刀绞。」 「檀儿,人生百年,过客匆匆,不必为我之死伤怀哀恸。」 「待朝堂尘埃落定,万民和乐。悄然忘记我,去过你的自由生活。」 「若有知心呵护之人,人品上佳者,能伴你左右,陪你一生,我心甚慰。」 「檀儿配得起这世间最好的儿郎,当享尽红尘极乐,阅遍世间万象。」 「莫哭,莫念。」 「唯愿苏檀此生长命百岁,福寿绵延。」 「沈修妄敬上。」 看完最后一句,苏檀忍不住浑身颤抖,双手捂脸,泣不成声。 “沈修妄,你这个骗子……” “我再也不要相信你了。” 第198章 新生 京中冬月冗长,一茬雪接着一茬雪往下落,沈将军的死讯渐渐淡去街头巷尾。 除夕前日,放晴吉时。 乔府下聘苏宅,八十八抬彩礼,浩浩荡荡,占去两条长街。 当朝丞相亲自上门下聘,引得百姓们纷纷凑热闹,蹭喜气。 人群中议论纷纷。 “嘿,听说了么,丞相大人与苏小姐是失散多年的青梅竹马,他一直不娶妻,就是等着苏小姐呢!” “那苏小姐和已逝的沈将军,又是何关系?” “这你都不知道,苏小姐陪着沈老爷子回京那日,沈老爷子在城门口亲口说,苏小姐是他的义孙女。” “那与从前的沈将军,可不是就是义兄妹。” “原来如此。” “这排场可真大呀,也不知成亲那日要轰动成什么模样……” “陛下赐婚,自然隆重。” 围观百姓你一言我一语,趁着年关热闹,长安大街再次恢复往日繁荣。 乔府隔壁的凌烟园却是砸碎了满宅的醋缸。 酸味冲天。 乔烟一把甩下案上的首饰妆奁,左一个青瓷瓶,右一个琉璃盏。 乒铃乓啷碎了一地渣子。 伺候的丫鬟缩在一旁,不敢动弹,更不敢上前劝说。 乔烟满脸泪痕,声嘶力竭:“阿兄为何非要娶苏檀!” “一个早已失了清白身的女子,就那么好吗!” 年纪稍长的嬷嬷上前劝慰道:“小姐,这话您可千万不能再说,相爷听到后定然动怒。” “及笄后您不愿嫁人,相爷也不勉强,单独买了宅子给您分开住,其实就是为了避嫌。” “您安安生生的做相府小姐,不好么?” 乔烟扭过头,一把推倒地上的绢灯。 面容隐隐有些扭曲:“不好,我要的从来都不是相府二小姐的身份!” “我要做丞相夫人!” “为什么,我陪伴他身边这么多年,为何他从来都看不到我……” “为什么!” 乔烟越说越激动,推开门边的丫鬟就要往外跑。 奈何门外早有家丁把守,她根本出不去。 嬷嬷自知劝不动,无奈摇头,“小姐,既然您还没想通,暂且先在凌烟园中待着吧。” “你敢囚禁我?”乔烟瞪向她。 嬷嬷屈膝行一礼告退:“老奴只听命于相爷,相爷有令,小姐心绪不稳恐会冲撞府中喜事,待大婚结束自然会解了您的禁足。” 说罢,她转身退出去。 乔烟气急败坏,却又无计可施,最后心如死灰脱力跪地。 口中不停咬牙切齿念叨着:“苏檀,苏檀……” 苏宅,正堂。 苏檀端起茶盏尚未送到唇边,忽的侧过头去,捂着帕子连声咳嗽。 乔煜起身近前,温声问道:“怎的了,可是旧疾又犯了。” 苏檀屏息一瞬,喝下一口茶压住喉咙里的痒意,朝他摆手,“我没事。” 她正了正神色,看向堂外密密麻麻的彩礼箱抬。 低声道:“下聘,也太多了,六十六抬足够了。” “不多,若不是有规制压着,我原本是想备九十九抬的。”乔煜对她浅笑,眸色深邃:“苏檀,若是可以,我想把我所有的东西都给你。” 乔煜的目光仍旧那般温和柔软,多看一眼,便会叫人沉溺其中。 这些年,京中对他芳心暗许的千金小姐不在少数,奈何他虽瞧着月朗风清,一言一行间早已拒人于千里之外。 若要将就,不如独身。耽误旁人,蹉跎自己。 苏檀抿了抿唇,看向他的眼睛,淡声道:“乔煜,我们只……” “我知道。”乔煜不忍心再听她说下去,苦涩地勾了勾唇,“至少这段日子,好吗?” 苏檀浅浅叹了一口气,良久,对他扬起一丝笑意:“好。” 乔煜眉眼含笑,点头:“那我们去园子里走走吧,关于大婚当日,还有诸多事情需要计划。” “嗯。” 腊月三十,除夕夜。 除旧年,迎新岁,家家户户贴桃符,挂灯笼。 入夜,用过晚膳,苏檀登上阁楼高处,凭栏远眺京城一片赤色长河。 千家万户烛火葳蕤,炮仗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淡淡的硫磺味道随着冷冽北风一起刮过,苏檀轻轻嗅了嗅,拢紧肩头披风。 她仰头想看看向天上的月亮,然而除了墨蓝浩渺的云层,并无一丝新月痕迹。 她怅然若失,后知后觉。 除夕是看不到月亮的。 胸口的项链吊坠轻轻贴着肌肤摩擦,苏檀回过神,伸手摸出来,握在指尖。 坠子是星月相伴的图样,沈修妄说,这样无论何时何地,无论阴晴圆缺,她都看到月亮。 苏檀弯了弯唇,双手合十,握着项链,闭目轻声道:“沈修妄,新年快乐呀。” 好风凭借力,送语至青云。 大魏京中的一缕寒风,终是越过山丘高原,淌过河流浅滩,一往无前,直抵千里之外的南梁山脉。 黑漆漆的石洞口隐隐有光亮透出来。 洞外远处传来树枝拖拽的声音,“哗啦哗啦”,不多时,一个人形模样渐渐靠近。 来人一瘸一拐,身上裹着兽皮,腰间还挂着一串冻僵的兔子和野鸡,足有五六只。 听到声响,洞里另一人举着剑爬出来,满眼警惕。 “谁?” “是我。” 长风揭下脸上的兽皮面具,将野物丢给远泾,“喏,快点拿去煮了。” 远泾收起剑,长吁一口气,“吓死我了,要真是贼寇,我一个瘫子怎么打得过。” 长风用力拖着干树枝往洞里走,左臂耷拉垂下,只有右臂能使上劲。 他边走边问:“公子如何了,今日有苏醒迹象么?” “没有,还是那般。” 远泾拖着伤腿往里面挪,洞口最里头靠墙的地方铺着一张厚厚的兽皮床。 男子仰面躺着,脸色苍白,面部轮廓消瘦锐利。 远泾轻轻将盖在他身上的兽皮往上拉了拉, “唉,幸亏有夫人的秘药傍身,不然咱们这回可真是死无全尸了。” 长风燃起火堆,一瘸一拐走到床前坐下。 “是啊,也幸亏我们学会了易容术,这才勉强以假乱真,躲过搜捕。” 说起易容术,还要多谢公子的一番怒骂。 当年去广陵兰亭乐坊破获醉登仙一案,因着他们都不会易容,所以只能由苏檀扮做伶人入内。 事后,长风和远泾便发愤图强,誓要成为公子身边的全能亲卫,愣是咬牙切齿闭关多日,跟着福大师学会了易容术。 俗话说,书到用时方恨少,技多不压身。 这回,也算捡了三条命。 长风用净水洗了洗布条,重新搭在沈修妄额上。 愁眉不展:“只是公子迟迟不醒,如何是好。” “先做吃食吧,给公子炖点汤。” 远泾忙着处理野物,长风回身坐回火堆前,添枝加柴。 “噼啪噼啪”,干柴烧得裂开,洞里火光融融。 床上之人忽的长眉一蹙,急促喘息。 他猛地睁开眼睛,嗓音嘶哑,喊道:“檀儿!” 第199章 势均 山洞里火堆燃起半人高,驱散严寒,映在石壁之上,像只张牙舞爪摇摆的巨兽。 长风和远泾两人听到声音,扔下手里东西,急忙往床边靠近。 “公子,您终于醒了!” 沈修妄头痛欲裂,用力撑开酸涩的眼皮,长睫颤了颤,模糊视线逐渐汇聚。 眼前突然出现两个蓬头垢面的“兽人”,鼻涕眼泪一大把,形容凄惨又有些滑稽。 他木然地动了一下眼珠子,看着他们,眼神放空,搁置许久的记忆潮水般汹涌而至。 远泾看他迟迟没反应,还以为公子撞上石头后撞傻了,眼泪汪汪凑到沈修妄面前。 “公子,您真的不认识我们了吗?” “天呐,这可如何是好?” “长风,公子脑子真的被摔坏了……呜呜……” 远泾一把抱住沈修妄,埋头痛哭。 他心中勇武过人,天下无双的公子,怎么能变成一个傻子。 正哭得伤心,额头被人轻轻推开,耳边响起低哑嗓音。 “远泾,你好吵。” 远泾当即噎住,抬头看向沈修妄,笑得比哭还难看:“公子,原来您没傻啊!太好了,太好了……” 沈修妄长眉紧蹙,忍住轻咳一声,呛他:“臭小子,你才傻了,是想把我压死么?” 远泾破涕为笑,还好,还会骂人,看来公子没事了。 长风拽着远泾起身让到一旁,俯身床前,难掩激动:“公子,你可算醒过来了。” 他一股脑将这段时日的经历,悉数告知沈修妄。 如何逃离搜捕,如何藏身,又如何丢出易容后的尸首假死。 沈修妄动了动僵直的身子,心口处隐隐作痛,晕厥前被于尽良一箭穿心的痛感倏然袭来。 他下意识抚上心口,动了动唇,问长风:“那一箭没有射穿我的心口么?” 长风抹了一把眼泪,摇头:“没有,您贴身穿着苏小姐送的银丝甲衣,箭尖偏了一寸,未伤及要害。” 闻言,沈修妄心尖一软,酸涩难挡。 满腔充盈的思念之情,在提及姑娘的名字后,瞬间化为铺天盖地的浪潮。 将他包裹其中。 沈修妄下意识摸向腰间,然而空空如也,佛球早已不见。 他忽的慌乱起来,挣扎着要起身。 “有苏檀的消息么?大魏京中一切可还好?” “我昏睡了多久?于尽良是否已将尸首带回京城复命?” 长风和远泾相视一眼,随后无奈摇头,上前扶着沈修妄起身。 “公子,我们此刻身处南梁山脉深处,因着伤势太重,不敢轻易与外界联系。” 远泾指向石壁上的划痕,“在山中每过一日,我便划一刀。” 沈修妄眉头紧锁,石壁上赫然数十道印痕。 过去这么多天,无论是于尽良的兵还是南梁的兵,搜不到他的尸骨断然不会罢休。 如今他们还能安然无恙,只能证明,丢出去的易容尸首让他们确信了。 确信他已经死了。 思及此,沈修妄不由攥紧了身前的兽皮。 于尽良极有可能早已将他的尸首带回京中,向赵贤请功邀赏。 他一死,沈家定然会被连累,也不知祖父他们境况如何。 再说佛球也不知会被哪方人马捡走,那里面还有他突围前曾写下的绝笔信。 若是被檀儿看到,再加上那具以假乱真的尸首。 两相结合,她定是要哭成泪人。 想到姑娘肝肠寸断的模样,沈修妄一时间心如刀绞,血气翻涌。 恨不能立刻飞回大魏。 他掀开兽皮就要下床,奈何躺得时间太久了,皮肉松软,骨头僵硬,加之伤势未痊愈,刚站起身立马头晕目眩,身形晃了晃又跌坐下来。 “公子,身子为重,不必急于一时。” 远泾和长风一个瘸着腿,一个垂下手臂,撑着他稳稳坐下。 沈修妄眼前一片漆黑,缓了半晌才勉强恢复,他抬眸看向两人。 沉沉叹气:“这些时日辛苦你们了,再多休整两日就出山。” “出山赶回京城么?” “对。” 沈修妄眸光凝了凝,桀骜眉眼寒芒毕现,失了血色的面容欺霜赛雪,下颌线条愈发凌厉。 他薄削唇瓣翕张,缓缓吐出几个字:“杀回京城,覆了皇权。” 新春伊始。 大魏朝堂休沐半月有余,赵贤成日醉倒在后宫中。 三千佳丽左拥右抱,酒池肉林穷奢极侈,快活似神仙。 直至元宵过后方才恢复早朝临政。 辅一开朝,各州界的奏疏雪花片子似的直往御案上飞。 郴州受灾缺粮,冀州边境附属小国频频犯境滋事,豫州匪寇日渐猖獗,州兵不济,恳请京中派人清剿…… 要人的,要银子的,要粮的,层出不穷。 赵贤烦不胜烦,幸而有乔煜从旁辅佐,六部尚书齐齐听命,底下的人各司其职,才暂且解了燃眉之急。 再至元月末午后,皇帝与新晋的美人在殿中交颈相缠,寻欢作乐。 钟忆巧候在殿外求见,薛公公面露难色,“容妃娘娘,陛下正在兴头上,吩咐奴才不许打搅,您可否再等等?” 钟忆巧丝毫不恼,噙着浅笑:“薛公公,若是寻常之事本宫自然等得,陛下难得好兴致。但今日之事,事关重大,还请即刻通传一声。” 她近前一步,眨了眨眸子,轻轻说出一个人名。 薛公公细长的眯缝眼瞬间睁大,连连作揖:“娘娘您稍候,奴才这就去禀告陛下。” 钟忆巧满意地勾起嘴角。 不出片刻,薛公公领着新晋的美人退出殿外。 “娘娘,陛下宣您即刻入内。” 美人面上难掩不悦,不情不愿对着钟忆巧行了一礼。 “臣妾见过容妃娘娘。” 钟忆巧轻蔑瞥她一眼,十六岁的姑娘,果真娇艳鲜嫩。 可惜,也就只配尝个鲜。 皇后之位,非她莫属。 钟忆巧抬手抚了抚鬓边的五头凤钗,笑容和煦:“妹妹免礼,退下吧。” 说着,施施然迈步走进殿内。 殿内扑面而来一股暖香,钟忆巧面不改色,对着榻上之人屈膝行礼。 “陛下。” 赵贤披着明黄龙袍径直起身,急声发问:“爱妃免礼,方才你让薛公公通传之人,当真仍存活于世?” 钟忆巧垂首:“陛下,臣妾妇人之见,只是那日福至心灵便派人去多问了几句,委实觉得巧合。” 赵贤长眉一凛,招手,“过来,与朕详说。” 钟忆巧抬眸,上前扑进赵贤怀里,温柔婉转,叙说一番。 末了,轻言细语:“可是哪怕只是猜测,陛下也应当多加防范,臣妾为您担忧。” 赵贤眸色深深,抚着她的肩头若有所思。 “爱妃心思细巧,所说不无道理,此事朕必当严查到底。” 钟忆巧眉眼含笑,“能为陛下解忧,是臣妾之幸。” 赵贤垂眸看向她,意味深长:“朕的皇后,理当如此。” “若此事属实,他日朕一举拿下,必将封你为后。” 钟忆巧心底乐开了花,面上依旧不谄不媚,“只要陛下安好,臣妾如何都好。” 赵贤笑了笑不置可否,手指缓缓收紧,眸中阴鸷毕现。 第200章 入局 二月初,新柳抽芽,迎春含苞。 冬日沉闷一扫而空,初春暖阳乍泻千里。 皇宫御花园。 乔煜陪着皇帝坐在亭中对弈。 玉制棋子颗颗剔透晶莹,你来我往,有条不紊落于交叉线点之上。 黑势气成一片,白子紧咬不放。 赵贤朗声笑笑,打趣道:“丞相啊,这局棋,朕快胜不过你喽。” 乔煜浅笑颔首:“岂敢,是陛下让着微臣。” “欸,何来相让一说。”赵贤端起茶盏,“朕觉着你倒是喜事将近,春风得意,棋艺也跟着起来了。” 乔煜笑容愈盛,不假思索:“陛下说的极是,能娶到苏檀,是我此生之幸。” “能得陛下亲自到场证婚,更是我与夫人的荣耀。” “瞧瞧,到底是快成亲的人了,称呼夫人如此亲昵。”赵贤饮下一口茶,随口问道:“邀请朕去证婚,可曾拟定成婚喜堂布置何处,就在乔府?” 乔煜捻了一下指尖棋子,“尚未,苏檀喜好不拘,我与她皆无双亲在世,无需拘于俗常,在府中摆寻常婚宴怕是俗了些。” 他戛然而止,并未再多说下去。 赵贤垂眸思忖,兴致盎然,“朕记得,去岁不是赐了你一座隐山园林么?” “那处依山傍水,如今又是春日,山花烂漫,溪涧潺湲。” 乔煜指尖一凝,笑了笑,“陛下所言极是。” “若是设婚宴于园林之中,颇有意趣,定能让宾客们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赵贤显然很是赞同,微微点头,“朕也觉得甚好。” “那便多谢陛下,臣与夫人商榷一番,隐山园林恭候圣驾。” 乔煜拱手致谢。 “行了,你还同朕行什么虚礼。”赵贤笑得越发平易近人,“算起来我们已相交十数载,朝堂之上是君臣,旁的算兄弟。” 乔煜心头微微起伏,垂首退却,一如往常般恭敬:“臣,不敢。” “臣,始终是陛下的臂膀,甘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赵贤满意打量他一眼,嗯了一声,执子落下:“行了,朕知你忠心。” “快,继续,这一局,朕必要赢你。” 御花园中春和景明,君臣对弈,一派祥和。 隐于云层深处的春雷蠢蠢欲动,波云诡谲,山雨欲来。 转眼已至二月十五,婚期前三日。 京城珲春茶楼,雅间。 桌案之上铺着隐山园林的内外舆图,包括整座隐山的山道和小径。 皆标注清晰,布置详尽。 苏檀提起朱砂笔,将几处要隘圈出来,抬眸看向乔煜。 “暗兵已然安排在这些位置,只待喜宴的烟花燃起,他们就开始行动。” “赵贤身边的御林军不过两千,分段截开,逐一击破。” 乔煜仔细揣摩,颇为赞同:“嗯,如此一来他定然插翅难飞。” “苏檀,你们计划得很是周密。” 苏檀弯了弯唇,“也要感谢你,帮我们布这个局。” 她略一踌躇:“乔煜——” “你,你可知道一旦事成,当朝丞相的位置也许就不会是你的了。” 没有任何帝王,会重用叛主的前朝臣子。 她清楚,乔煜也清楚,她还是很想问出口。 “你真的不会后悔么?” 毕竟,为了站到这个位置,乔煜用了十几年的时间。 换做是旁人,宁可与昏君共沉沦,也不会行此险招。 乔煜没有回答,缓缓收卷起舆图,送到烛火前点燃。 男子清风朗月的模样,随着烟气舔舐,渐渐变得生动。 他的眸中,有火焰。 乔煜反问苏檀:“那你会后悔吗?” 苏檀一时无言,片刻后两人同时摇了摇头,而后相视一笑。 是了,他们当然不会后悔。 成也好败也好,总有个结果,那就坦然接受。 苏檀静静看着乔煜将秘密舆图焚烧殆尽,黑色残灰熔成一团,她心头忽的揪紧,有些不适。 怔了许久,轻声问:“乔煜,将婚宴设在隐山园林,当真是你主动对赵贤说的么?” 乔煜抬眸,语调平常:“自然,我请他去隐山园林证婚,合情合理。” 苏檀抿了抿唇,她知道赵贤对乔煜本就有此承诺,乔煜如此行事并不突兀。 可不知为何,她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乔煜拿起帕子擦去指尖残灰,倒了一杯茶递给她,“日期将近,我知道你紧张,放松点,我们会成功的。” 苏檀看向他的双眼,想要再看出些什么,奈何除了柔和赤诚,旁的情绪她读不出一星半点。 兴许真的是她多想了。 最后苏檀只得压下那点因为紧张而产生的不安,伸手接过茶杯。 “好,那事成之后我请你喝酒。” 乔煜欣然答应:“好啊,说起来,来到大魏这么久,咱们好像还没一起喝过酒。” 他举起茶杯敬她,“三日后,你可要陪我饮尽兴。” 苏檀与他豪迈碰杯:“一言为定。” 两人仰头喝完杯中茶水,又说了些许话,苏檀看着时辰不早了,便起身准备离开。 按大魏嫁娶习俗,新人成婚前三日不能见面。 今日,是他们大婚前的最后一面。 乔煜起身送她至门外,苏檀回眸对他笑了笑,“不用送了,二月十八见。” 乔煜默然点头。 再见。 他目送姑娘走出雅间,穿过长廊,迈步往楼下走。 盛满笑意的眸中隐隐溢出不舍,喉结滚了滚,他追出两步,扶着楼梯栏杆,对苏檀的背影哑声唤道: “念念,你能否再叫我一声,小鱼哥哥。” 苏檀闻声回头,距离有些远,加之楼下大堂茶客嘈杂,后面的话她没听清楚,只听到他叫她念念。 苏檀疑惑蹙眉,“乔煜,你说什么?” 姑娘回眸一面,已胜万千。 乔煜整了整心神,对她摆手示意,“没事,回府路上注意安全。” 苏檀浅笑点头,也对他摆了摆手,随后款款离去。 直至背影彻底消失于眼前,乔煜仍站在原地,愣愣出神。 方才苏檀回头的那一瞬,让他想起旧时。 许多年前,他们同行上下学,走到家门口苏檀也会这般对他摆手。 她笑着说,小鱼哥哥,明天见。 乔煜缓缓垂下眼帘,双手撑着栏杆,细长手指攥得很紧很紧。 对不起,念念。 无问从楼下上来,走到近前,低声道:“公子,您可还好?” 乔煜没有抬头,沉声问:“都布置好了么?” “一切都已妥当,只是——”无问不敢多言,面露挣扎之色,又满含不甘和殷切挽留。 “没有只是。”乔煜直起腰身,眸色坚定打断他要说的话。 “记住你只需要听令,完成我的任务,而不是指挥我。” 无问梗着脖子,固执地问了一句:“那日后属下该听谁的令?” 乔煜怔忪片刻,没有回答,毅然转身。 只是眼尾隐隐泛红,压抑一片湿润。 第201章 隐山 二月十八,天光破晓,注定是个春光明媚的好日子。 距离京城百里的林间山道之上,三道黑色身影驭马疾驰。 为首之人鹤骨松姿,劲瘦腰身宛如一把蓄力张满的弓,危险禁欲,矫矫不群。 黑巾覆面,只露出一双鹰眸。 进入密林之中,三人勒马缓行,逡巡四周。 不多时为首之人从马鞍中掏出一枚风箭,对着头顶上方“嗖”的一声射出去。 风箭迎风直上,发出清脆嗡鸣声,犹如鸟雀啾啼,响彻林间。 不多时,隐于暗处的人闻声而至。 锦夜大步流星走上前,对着为首的男子恭敬行礼:“公子,您终于回来了!” 他满眼希冀,盯着面前之人仔细认看,生怕是场梦。 沈修妄抬手揭下覆面的黑巾,露出容貌。 他问:“锦夜,暗卫营一切可好?” 锦夜连连点头,激动不已,“一切都好,三千暗卫已进京埋伏完毕,只待公子令下。” “好。”沈修妄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这些时日辛苦了。” “属下不辛苦,是属下无能,若是能从南梁救回公子,你们也不必受此苦。” 一旁的远泾和长风走上前来,一人搭着他一边的肩膀,戏谑道。 “怎么回事,数月不见,你怎的像女子似的哭哭啼啼。” “我们不都还活着么,快些把刀剑和吃食拿上来。” “谁念叨你们了,我是担心公子。” 锦夜被他们揶揄一阵,抢白回去,立马招手示意身后随从捧来甲衣长剑等物。 他们三人说着话。 沈修妄独自走去树后换装,褪去布衣,穿甲戴盔,威风凛凛的玉面都督重又现身。 他扬声问道:“锦夜,京中形势如何,今日九殿下与祖父那边何时动手?” 锦夜暂停与长风远泾的口舌之争,连忙近前回话。 “公子,您调遣给九殿下的兵马已悉数布防于隐山园林外,今夜只待烟花号令,便一举围攻。” 沈修妄眉心一蹙,“隐山园林?” 他们当初计划的不是春猎围场么。 他又问:“赵贤为何会去隐山园林,是檀儿与九殿下他们商榷后决定的么?” 提及苏檀,锦夜脸颊一颤,忽的像被蜜蜂蛰了一下。 硬着头皮说道:“计划有变,公子的替身尸首进京后,苏小姐当街为您正名,百姓们深受鼓舞,万人送葬。” “此举惹得赵贤大怒,意要杀了苏小姐。乔丞相为保苏小姐,也为大局谋,便主动请旨赐婚——” 锦夜说着,抬眸看向自家公子的脸色。 听到赐婚二字,沈修妄垂下眼帘,长睫颤了颤。 整理甲衣的手指不由自主僵住。 不消片刻,便很快想明白一切,沉声接着锦夜的话继续说下去。 “所以,檀儿和乔煜故意将婚宴设在隐山园林,赵贤要去证婚。” 锦夜如释重负,颔首:“正是。” 沈修妄没再说话,束紧腰封,手握长剑,大步往战马而去。 远泾正捧着酥饼大快朵颐,听到两人的对话,目瞪口呆,生怕自己听错了,凑近锦夜再三确认: “你,你刚才说什么,夫人要跟乔相成亲了?就今晚!” 锦夜耸了耸肩,点头。 无可奈何,又不得不承认。 长风绑紧袖带,掂了掂手中的剑,转身去牵马,没好气瞥远泾一眼,“还问,快跟上,立刻进京!” 目光落在他手上的酥饼,又骂一句:“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记得吃,要是今晚出点纰漏,我去坟前供给你。” 说话间,沈修妄早已翻身上马,挥鞭跑出去数十米。 长风和锦夜紧随其后。 远泾噎了一下,急忙把酥饼揣进怀里,翻身上马,打马追赶。 干完大事再吃不迟! 日出东方,灼耀九州。春水东流,月移星起。 栖禅寺内,暮鼓已止,经声琅琅,焚香袅袅。 观澄跪在佛前,诵完最后一日晚课经文,起身离去。 自此僧人观澄彻底消失,九殿下赵烨,提剑入红尘。 皇城宫灯开道,朱门大开,御驾出行,明黄车辇浩浩荡荡。 车舆内,赵贤安然独坐正位,钟忆巧坐在一旁,侧身倚在他怀里。 柔声道:“陛下,今夜狩猎危机重重,你何必亲自上阵,臣妾害怕。” 赵贤不以为然,抚着她的脸颊,笑了笑:“爱妃此言差矣,猎者不入围场,何来狩猎之趣。” “隐山内外都是朕的人,只要他们敢冒头,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他眯了眯眼睛,阴狠毕现,“朕也很期待,九皇弟如今是何模样。” 从前沈修妄选他,如今乔煜竟然也选他,他究竟有何处比得过! 既然一回杀不死他,那就再杀第二回。 钟忆巧垂眸,靠在赵贤怀里没有再多说话。 今夜也是她拼一把皇后之位的最佳机会,就算有风险,她也要和赵贤共进退。 叛上作乱的贼子罢了,又怎么敌得过数万御林军和潜龙卫。 她柔声应答:“陛下果真运筹帷幄,坐收渔翁之利,臣妾敬佩。” 赵贤满意地勾唇笑笑,眸色愈发幽深。 隐山园林内宅,闺房。 梳头嬷嬷和添妆丫鬟轮番上阵,伺候新娘子。 几人对新娘的美貌赞不绝口,各种吉利话层出不穷。 苏檀坐在妆台前,偶尔弯唇笑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她抬眸看向铜镜中的女子,神色放空,脑中思绪万千,心头的不安感更是越积越多。 火红嫁衣中,她攥紧拳头,指尖掐进掌心肉缝。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灵韵端着一碗燕窝羹走进来。 “小姐,婚俗繁重冗杂,你今日都没怎么吃东西,仪式前好歹先垫一垫,仔细腹疼。” 苏檀垂眸看向瓷碗,胃里确实隐隐作痛,没办法,自晨起后她真的吃不下。 但一想到晚间还有诸多要事,不能让身子拖了后腿,还是端起碗,舀了两勺强迫自己吃下去。 燕窝入喉,顺滑微甜。 苏檀吃了一小半,便放下碗,灵韵收拾了端下去。 梳头嬷嬷继续上前为新娘整理发髻,每梳一下,说一句吉祥话。 起初苏檀还能听清楚她说的什么,再过了一会儿,感觉头脑越来越昏沉,只看到镜中嬷嬷的嘴皮子在动。 她直觉不妙,下意识想要喊人,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后眼前一黑,彻底昏死过去。 第202章 谋士 喜堂正厅张灯结彩,火红绸幔高高悬于穹顶上方,众星捧月般托起鎏金双喜。 红绢灯分列两旁,喜桌之上花团锦簇,琼浆玉液,珍馐美馔,数不胜数。 外面的观景台上,弹唱演奏的伶人亦是穿着玄红戏服。 丝竹管弦之声相交,琴瑟和鸣。 受邀前来的朝廷大臣们三五围坐,拈须谈笑,一派和乐。 乔煜身穿正红绣金喜袍,头戴玉冠,整个人神采奕奕,春风满面。 众人纷纷对他抱拳恭贺。 “乔相大喜啊!” “恭喜乔相,缔结良缘。” “燕尔新婚,今日乔相神采飞扬啊,哈哈。” 乔煜行走于宾客间,依次拱手致谢,“多谢诸位,乔某照顾不周,还望海涵。” 主客相谈甚欢,不多时正门外有太监通传。 “陛下驾到,容妃娘娘驾到。” 闻讯,众人纷纷整冠束袍,起身行礼。 乔煜迎至正门外,只见皇帝与容妃缓步走下车舆,面色红润,容光焕发。 他上前行礼,“陛下,容妃娘娘。” 赵贤抬手恕礼,笑道:“今日你是主角,不必拘礼。走吧,领朕瞧瞧你们的喜堂。” “是,陛下这边请。”乔煜扬手引路。 一行人穿过庭院,进入正厅落座,皇帝和容妃自然坐于主位。 满堂喜色,红光耀人。 婢女捧着托盘依次上前奉茶,乔煜亲自为赵贤奉上杯盏。 “陛下请,今岁的雨前新茶,清香冷冽,口舌生津。” 赵贤端起杯盏,揭盖抚了抚,并未送到嘴边。 目光逡巡厅内,随口问道:“乔相啊,今日大婚,你的新娘子怎的还没出来?” 乔煜目光掠过他揭盖的手上,笑了笑,啜饮一口茶,答道:“陛下有所不知,吉时未到,夫人尚在妆容。” 钟忆巧浅笑接话:“丞相夫人好大的面子呀,陛下亲临,还得等到吉时,她才出来见礼。” 一句话轻轻柔柔,却暗藏锋芒,字字藏针。 闻言,乔煜的脸色当即沉下去不少。 他抬眸瞥了一眼角落的更漏,唇边笑意褪去。 “容妃娘娘何意,要治我夫人的罪不成?” 赵贤搁下茶盏,不轻不重,“乔相,你僭越了。” 乔煜神色自若:“臣只是为夫人正名,就算是容妃娘娘也不能随意加罪于她。” 钟忆巧面露难堪,不悦地皱眉,嗔看向皇帝,似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赵贤怒从心头起,起身踱步,自上而下打量乔煜,“乔相,你这是已经不愿在朕面前再演戏了?” 话中深意,显而易见。 乔煜抬手又饮了一口茶,目光定定确认更漏时辰已至,他悠然起身。 “陛下,臣自始至终只是谋士,不会演戏。” 君与臣,两人相对而立,剑拔弩张之势不言而喻。 赵贤冷哼一声,亦是看向更漏:“好啊,既然这样那就开门见山。” “今夜隐山上下都是朕的人,你纠集的那些叛贼兵马,休想攻破一道门。” “不出半刻钟,围歼成功,于尽良会提着九弟的头来见朕。” 赵贤很清楚隐山的布局,这处园林根本无法藏匿数千反贼,他们只能潜伏外围的山道和要隘,伺机突袭。 可惜,那些藏在外围的兵马,早已被他的人前后包围,莫说是人,今夜就算是一只雀也飞不上来。 至于他,进入园林后又有御林军护卫,双重保障,根本不怕在园内遇袭。 从始至终,叛贼的计划注定要落空。 赵贤胜券在握,眼含杀意,不慌不忙问道:“乔煜,你可曾想过背叛朕的后果是什么?” 乔煜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然而唇边森然笑意却缓缓绽开。 “陛下,臣当真敬佩您的心智。” 诚然,赵贤早已将他们的原定计划识破,并且能将计就计,一举歼灭。 “可惜。”他似笑非笑,“陛下可曾听过一句话?” 赵贤眉心一跳,“何话?” 乔煜轻轻叹出一口气,整了整衣袖,最后再行一回君臣之礼。 “陛下忘了,臣是谋士。” “谋士以身入局,举棋胜天半子。” 他长身玉立,岿然如山。 “臣,自始至终没有兵马,只有一人。” 闻言。 赵贤眸中瞳仁骤然一缩,一丝慌乱悄然划过。 “你……你何意!” 君臣之间,气氛瞬间变得极度危险。 堂下坐着的诸位大臣已然察觉不对劲,面面相觑间,突然发现一个疏漏。 方才谈笑开怀,此刻才惊觉席间的宾客似乎都是保皇派,什么程家、齐家之流,那些人并未入席。 当朝丞相大婚之喜,谁敢不来。若是没来,只能证明,乔相不想让他们来。 可又为何不想…… 意图昭然若揭! 席间迅速乱了起来,不少大臣反身想往外跑。 一回头,正厅大门早已落锁紧闭。 他们手无寸铁,用尽全力推门叫嚷。 “陛下,乔煜这是反了!” “来人啊,护驾!” “咚!咚!” 门外依稀可以听到御林军正在砸门。 一声接一声,像是索命鼓声。 赵贤目眦欲裂,抽出腰间长剑,直直冲向乔煜。 “你真是疯了,朕杀了你!” “嗖嗖嗖!” 正厅两边隔室机关触发,无数火矢倾巢射出,烛台、香亭、鲜花、美酒,倏然爆起冲天烈焰。 箭雨火光中,一片哀嚎。 乔煜旋身躲过赵贤的剑芒,对他笑了笑。 冷情决绝:“陛下,带着你的这些奸臣佞官一起下地狱吧!” 话毕,他一把拽下穹顶红绸,鎏金双喜“轰”的一声砸落在地。 尘烟四起,硫磺硝石的刺鼻味道席卷而来。 赵贤心头大怒,一把扯过钟忆巧挡在身前。 “嘭!” 焮天铄地之间,热浪轰然炸开,灼气掀翻穹顶,汹涌气浪震飞无数残肢断腿。 “嘭!” 毁天灭地的绝望彻底灌入喜堂,人间炼狱,百鬼锁魂。 “嘭!” 一朵举世赞叹的硕大烟火杳杳升空。 “啪!”绽开万紫千红,流光溢彩,荡气回肠。 回望皇权富贵影,不过人间白骨窟! 隐山脚下,柴草屋。 草垫上躺着两个昏睡的女子,一人穿着火红的嫁衣,一人婢女打扮。 苏檀晕倒不知多久,渐渐恢复意识,此刻只觉头晕目眩,眼皮子被粘上了一般。 她死死掐着掌心,直到掐出血,才勉强让自己清醒过来。 一睁眼,便是灵韵昏倒在旁。 幸好手脚没有被捆绑,苏檀艰难爬起身,对着灵韵的人中重重摁下去。 “唔……咳咳……” 灵韵粗喘一口气,猛地惊醒。 “小姐!”她环顾四周,后颈酸痛不已,“我好像被人打晕了,怎么会在这里……” 苏檀心头大乱,她再次掐着流血的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整理好思绪,急声问灵韵。 “你端给我的那碗燕窝羹,可曾经过谁人之手?” 灵韵使劲拍了拍头,尽力回想:“我出了灶房,然后……遇到了乔丞相身边的嬷嬷,她同我说了句话……旁的再没了。” 她眼睛忽的睁大,“难道,那个嬷嬷往碗里……可她是乔丞相的人啊!” 乔煜。 苏檀霎时间脸色大变,她顾不得多说。撑着酸软的双腿站起身,推门往外走。 “灵韵,我们快回去!” 灵韵立刻扶起苏檀走出屋子,两人艰难辨认方位。确认仍在隐山范围内,立刻沿着山道往上跑。 刚跑出去两步,头顶上空便传来炸裂的轰鸣声。 “嘭!嘭!嘭!” 山顶烟花绚烂腾空,炸开数道光晕,漆黑天际一片绯丽。 随后人声鼎沸,万马奔腾,金戈交战。 两人脚步震在原地,灵韵惊恐万状,“小姐,隐山园林里是不是出事了?” 苏檀心如乱麻,这几日心底所有的不安瞬间交汇成一个可能。 最后猛然在脑中爆开。 乔煜…… 苏檀红了眼睛,发疯一般往山上跑。 “不可以,不可以!” 第203章 相逢 春夜寒凉,山中气候较白日阴冷不少。 战马疾驰,打着响鼻呼哧呼哧直奔隐山山道。 黑墨似的天空忽然绽开朵朵烟火,炸裂声异乎寻常。 沈修妄躬身伏于马背上,抬眸看了一眼,心下暗道不妙。 烟火信号早于预计时辰,局势必然有变。 他挥鞭再次提速,冲出前方雾瘴。 隐山峰峦近在眼前,青岫连绵。此刻山顶园林一片火光,自山腰至山顶,喊杀声空谷回荡。 锦夜神色凝重:“公子,园林内部起火,苏小姐他们怕是……九殿下他们定然已经打起来了。” 沈修妄沉了沉心神,扬手攥拳,对身后的数千暗卫发布军令: “所有人听令,分左、右、中三径杀奔山顶,左腕绑红巾者为友军,其余保皇党反抗则杀之!” “上山的各处卡口要隘定然已被设伏,注意辨清敌我。” “冲至园林内部,杀赵贤,救苏小姐和乔丞相!” 众暗卫领命:“是!” “驾!” 沈修妄率先领一队人马取中径上山,长风远泾和锦夜各自领一队分道包抄。 山道尘土飞扬,无数矫健身影隐入黑夜,侵袭而上。 沈修妄驭马疾驰,看着山顶火光,心中忐忑难安。 檀儿,你一定不能有事! 等我。 山路蜿蜒,脚下碎石滚滚,苏檀迎着明明灭灭的火光一路往上跑。 灵韵虽有功夫在身,但也做不到直接用轻功,将她带至山顶。 隐山实在太高太过空旷。 “小姐,那边荒草地有匹落单的马,我去牵来!”灵韵张望四周,总算发现一丝生机。 苏檀气喘吁吁应答:“好,你速去速回。” 灵韵飞身进入岔路,去骑马。 苏檀咬紧牙关沿着山路继续往前跑,体内残留的迷药尚未散尽药效。 夜风吹乱大红嫁衣裙摆,苏檀身形踉跄,脚步凌乱。 她心里很明白,爆炸发生的那一刻,一切早就来不及了。 但她还是要回去。 耳畔风声呼呼,心跳急骤,不多时一阵密集危险的马蹄声逐渐逼近。 山道一面紧临崖壁,另一边荒草萋萋,并无巨石树木躲藏。 黑夜中难以分清是敌是友,苏檀“唰”的一下,抽出袖中防身的含光匕首。 她边跑边往荒草地旁避让,奈何双腿怎跑得过四蹄,兵马转瞬即至。 仓促间,她一脚踏空,踩进凹陷的小石坑中,双膝重重摔扑在地,锋利碎石刺入小腿。 “前方何人!” 是男子冷冽震慑的声音,还有利剑出鞘。 苏檀顾不得钻心疼痛,闷声滚到路边。 她迅速转过身举起利刃对向来人,警惕沉声质问: “你是哪路兵马,合围来迟,该当何罪!” 两声碰撞,毫不相让,危机试探中含着一丝熟悉的味道。 “嘭。” 又一朵烟花适时升空炸开,短暂照亮天地。 也照亮山道上拔剑对峙的两人。 苏檀紧紧握着含光匕首,抬眸紧盯马背上的人。 目光瞬间落定在他左手腕绑着的红巾之上,方才稍微放下戒心。 幸好,是友军。 再一抬眸看向他的脸,手中匕首险些滑脱落地。 烟火流光之下,男子头戴银盔,桀骜昳丽的面庞有如镌刻。 生动、冷峻、瘦削。 一双深邃眸子,直直望向她。 惊诧、狂喜、难以置信,眼中杀意最后化为一汪深不见底的湖水,有水光隐隐漾开。 苏檀喉头瞬间哽住,似是被人擒住要害,四肢百骸僵在原地。 与此同时,烟花绽开的那一瞬。 沈修妄高居马上,手中长剑森然,他垂眸看向面前的女子。 火红嫁衣艳色无双,及腰墨发随风飘散。 双瞳剪水,冷峻澄静,脸色苍白,不掩杀气。 她就像从深渊里爬出来的一朵血色曼陀罗。 “当啷。” 手中长剑倏然落地。 沈修妄跃下马背,几乎是飞向姑娘。 “苏檀!” 他一把揽过她的肩,将她紧紧摁进怀中。 姑娘瘦了,薄薄一片,他甚至不忍心用力。 只喃喃唤着她的名字:“苏檀,苏檀。” “我回来晚了。” “对不起。” 苏檀是撞进沈修妄怀中的。 直到熟悉的身形贴着她跳动的心口,彼此呼吸急促交炽,她才敢相信。 真的是沈修妄。 他回来了。 她收紧双手,硬是沉下几口气憋着眼泪,低低怒骂一声: “混蛋。” 烟火坠下,山间重回清黑。 此刻不是诉情之时。 沈修妄抬手为姑娘拢紧发丝,束紧发带,“嗯,我是混蛋,事后再同我算账。” 苏檀抿了抿唇,收拾好情绪,顾不得说旁的,急声开口:“沈修妄,乔煜布局炸了喜堂,合围提前了!” “我知道,方才过来的路上已经猜到了。”沈修妄垂首应她,一把揽过细腰,随即捡起地上的长剑,两人双双上马。 他说:“我们一起杀上去!” “好!” 尘烟滚滚,灵韵骑着马追赶上来。 方才看到小姐和沈大人重逢,她险些喜极而泣,举起长剑对苏檀唤道。 “小姐,接剑!” 苏檀回头伸手,稳稳接住,眸中气势陡增。 一行人直冲要隘,很快与友军汇集,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一路鲜血染尽,尸首遍地。 沈修妄右手持缰,左手举剑,所过之处一剑封喉。 苏檀坐于他身前,提剑斩杀右侧来敌。气势汹汹,剑势如虹。 连月以来她照着沈修妄送的剑谱苦练剑术,为的不止大战之时能是有自保能力,而是与敌人交手确保占据制胜点。 她要赢。 “噗嗤!”又一剑直中黑甲兵的心口。 苏檀用力抽回长剑,一捧热血溅上衣袍,右侧来敌尽数屠灭。 沈修妄侧眸看她。 他不在的这些日子,她的剑术突飞猛进,可见吃了多少苦。 拼杀间,两人心照不宣,虽未多言,默契配合越打越顺。 半刻钟后,终于冲上山顶园林。 苏檀抬眸看向不远处坍塌的大片屋舍,断垣残壁,火势已弱。 “喜堂就在那处,乔煜定然还在里面!” 沈修妄当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纵马驰去。 “嗖!嗖!嗖!” 斜里射出无数冷箭。 沈修妄长眉一凛,躬身按倒苏檀,以身为盾,手挽剑花。 “锵锵锵……”,尽数扫落箭雨。 一杆长枪当头劈来。 于尽良怒目圆睁,虎喝熊咆:“沈修妄,你这个反贼当真阴魂不散!” “为何还没死!” 沈修妄仰面躲过,飞身下马,一鞭挥去。 “檀儿,你先进去寻乔煜,我断后。” 于尽良这个渣滓还敢在他面前蹦跳,今日定要斩了他。 “好,你多加小心!” 苏檀攥紧缰绳,双腿重夹马腹,径直冲出包围圈。 第204章 乔煜 夜枭呼嚎,风中满是焦臭味。 越靠近园林,焦尸越多,脚下的路变得粘稠。 行至残缺不全的正门外,苏檀翻身下马,跨过门槛,三步并作两步往大堂跑。 面目疮痍。 都是死人。 地上横七竖八堆叠无数死人,血流成河。 除了被炸身亡的焦尸,还有许多死于利箭、刀伤。 有御林军模样,也有左手腕绑着红巾的友军。 显然,此处爆炸后又有一场激烈拼杀。 定是九殿下赵烨领兵先行冲上来了! 苏檀直奔喜堂,堂内焦黑一片,陈设摆件碎片铺了满地。 更有辨不清形态的残肢断臂,七零八落,惨不忍睹。 爆炸中心,能存活下来的机会微乎其微。 苏檀心急如焚,失声大喊:“乔煜!乔煜!”她一边喊他的名字,一边翻找倒地的桌子长案。 “乔煜,你出来啊。” 回答她的只有一片死寂。 苏檀越找越急,最后索性跪在地上翻看趴伏的尸体。 她用尽全力翻开一具焦尸,映入眼帘的只是面目全非。 第二具、第三具、第四具…… “乔煜,你究竟在哪里!” 苏檀发了狠,跪在地上一个一个辨认,嫁衣沾满灰烬和鲜血,揉成一团。 尸体的死状一个比一个惨烈,她越找心底越沉,好似冰窟。 她希望能找到他,又害怕翻开的下一具尸首就是他。 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掉,苏檀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会没事的,乔煜那般聪明,他一定有脱身之法。 “救……救命……”死人堆里突然传出微弱呼救声。 苏檀身形一僵,竖起耳朵辨别是从何处发出来的声音。 忽的手脚并用直往那处奔去。 “乔煜,是你吗乔煜……” 她用力推开堆在上面的尸体,从死人堆里扒出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穿着甲衣,戴着御林军的帽盔,不是乔煜。 苏檀踉跄跌坐在地,浑身上下被一股绝望的阴影笼罩。 她真的找不到乔煜了。 找不到和她一起来到这个世界的同伴。 就像当初眼睛一睁,只剩自己一个人。 苏檀失声痛哭:“乔煜,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把我支开!死就死啊,你一个人逞英雄算什么!” “是我想的太简单了,对不起,是我计划得太简单……” “你出来啊,你别吓我,不要再丢下我……” 她一边哭,一边继续翻找尸体,就算炸成碎片,她也要找到乔煜。 “叩……叩……” 一阵微弱的敲击声从不远处倒地的实木屏风下面传出来,规律有序。 苏檀瞬间屏住呼吸,心头燃起希望,她几步上前,一把掀开焦黑的木板。 底下赫然躺着一个身穿正红喜袍的男子,手中攥着一块碎瓷片,轻轻敲击。 “乔煜!” 苏檀双眼睁大,再度喜极而泣,俯身跪下,“乔煜,你没事吧?” 乔煜虚弱地睁开双眼,似乎已经用尽全身力气,他对她勾唇笑了笑。 断断续续说道:“念念,你还是回来了……” “对不起啊,没提前告诉你。” 苏檀使劲摇头,吸了一下鼻子:“先不说这些,我带你走。” 说着,握着他的肩膀想要把他扶起来。 乔煜却摇了摇头,“不了。” 苏檀手指一动,这才惊觉他的后背满是粘稠濡湿的血迹。 “你伤哪了?我为你止血!” 苏檀垂眸仔细检查他的身体可有异样,奈何周遭一片焦黑,他又穿着大红喜袍,只能靠手指轻轻摸索。 指尖碰到他的腹部,一个拳头大的血窟窿陷了进去。 温凉的液体像水一样往外淌。 苏檀头皮发麻,立刻撕下裙摆里衬的干净布,死死压住他的伤口。 声调颤抖安慰他:“乔煜,你别怕,我现在医术可好了。” “你这点小伤,没有问题的……别怕……” 乔煜动了动惨白的唇,仍是噙着笑意:“念念,我不怕。你忘了,我也是学医的。” 苏檀拼命摇头,眼泪汪汪,“乔煜,你坚持住。” 她扭头对着大厅门外怒吼:“来人啊!取药箱,来人啊!” 此刻外面鏖战正酣,众人命悬一线,根本无人回应。 乔煜的手虚浮抬起,握住苏檀的手腕,掌心一片冰凉。 他气若游丝:“不用了,陪我说说话吧。” 苏檀收回鲜血淋漓的双手,咬紧牙关,又扯下一块厚布,紧紧覆上去。 她连连点头,泪珠顺着脸颊往下滚,“好,我陪你说话,一直陪你说话。” “你坚持住,不要睡。” “好,我不睡。”乔煜满眼温柔看向她,“这么漂亮的新娘,我真是好福气呀。” “念念,你知道吗,就算是假成婚,我也很高兴。” “我好舍不得啊,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咳咳。”他咳出一口血,漾开笑容继续说道:“可是我更舍不得你和我一起死……” “念念,对不起。” “我本想带着赵贤一起下地狱,但他还是跑了。” “要是我能把你的采薇姐姐换回来就好了,可惜啊,坏人的命是换不回好人的命的。” “沈修妄回来了对吗?他一定能杀了赵贤,我在地狱等着。” 乔煜努力抬手,想抹去苏檀眼角的泪水,奈何手上沾满鲜血,他不能。 “念念乖,别哭。” “笑着送我走,好吗?” 苏檀抱着他泣不成声:“你不是坏人,你不是,你不会下地狱的。” “乔煜,你别死,我求你了。” “你别死……” 乔煜的喘息越来越急促,血似乎都快流尽了,脸色惨白如纸。 “不哭,念念不哭,小鱼哥哥在。” 他靠在苏檀怀里,浑身颤抖,意识逐渐模糊不清:“念念,我好困,好累。” “大魏一点都不好玩。” “下一回,我可不来了……” 可是如果你来,我一定陪你到底。 他弯了弯唇,握着苏檀手腕的手悄然滑落。 坠地,定格,凝固于一滩血泊之中。 “小鱼哥哥!” 苏檀无助地抱着乔煜的尸首,泪水决堤。 “小鱼哥哥,你不要丢下我,小鱼哥哥……” 她瘫跪在地,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最后哭到崩溃不能自已。 乔煜的身体好冰好冷,所有的温度都跟着血液一同流出了体外。 那张脸,白得近乎透明,就像睡着了一样,安静恬淡。 苏檀怔怔看向他,只觉浑身的力气都被人抽走了。 两件喜袍交织依偎,浸满血泪,满堂玄红,尸骸遍野。 第205章 末路 园林开阔地外围,沈修妄率领的一队人马正和于尽良埋伏的兵殊死交战。 真刀真枪正面交手,于尽良根本不是沈修妄的对手。 百十回合过去,于尽良渐渐落于下风。 他似是被对方遛狗迂回的打法刺激到,举起手中长枪,用尽全力朝沈修妄捅刺。 “老子今日定要杀了你!” 沈修妄一个鹞子翻身,凌空躲过,脚尖踩上他的肩头,回身一剑穿透他的心口。 “噗嗤。” 利刃绞断心脉,血流如注。 沈修妄反手一抽,白刃进红刃出,血水滴滴答答往脚下灌。 “砰!” 于尽良手中长枪脱力滑落。 他捂住胸口,踉踉跄跄转身,血红双眼瞪向沈修妄,目眦欲裂。 “你……你……” 沈修妄提起长剑,一步一步走近他,剑尖慢条斯理对准他的喉咙。 “容你苟活数月,仍是没有长进,枉为大魏将军!” 于尽良身形发颤,一步一步往后退。 “不……不……” 沈修妄耐心耗尽,懒得同他再费口舌。 “唰!”一剑封喉。 于尽良双瞳扩散,最后一个“啊”字都没发出来,“噗通”一声,直挺挺倒下去。 沈修妄居高临下,剑尖缓缓擦拭过他的衣摆,薄唇开合,语气森然: “本将军说过,有朝一日,定然加倍奉还。” 于尽良状如死狗,仰面倒地,有出气无进气。 涣散惊惧的瞳仁中映出男子形如修罗的模样。 主将已死,保皇派大势已去。 剩下负隅顽抗的残兵败将士气锐减,轮番攻势之下丢盔弃甲,投降保命。 随后赶到的大批人马负责扫尾战场,沈修妄不再停留,立即翻身上马径直往园林而去。 冲进正厅,便看到苏檀跪坐在地上,抱着乔煜的尸首痛哭流涕。 两人周围血流成河。 赤红血液混着焦黑木灰,渐渐凝固。 “檀儿。” 沈修妄心头大恸,毫不犹豫冲过去。 苏檀木然抬头望向他,满脸泪痕,声音嘶哑:“沈修妄,你救救他……” 沈修妄跪下来,俯身伸手去探乔煜的脉搏和气息。 脉搏全无,气息全无。 毫无生机。 他僵着手指,一颗心瞬间沉到谷底。 最后看着苏檀哭红的双眼,艰难开口:“檀儿,乔煜他……他已经走了。” 似是等待这份迟来的宣判,苏檀痛苦地闭上双眼,脊背一软,整个人脱力瘫坐下去。 沈修妄适时扶住她。 苏檀失神落魄,喃喃自语:“都怪我,都怪我。” “我早该想到的,都是我不好……” 她索性捧着头,痛苦捶打,满身满手都是血。 沈修妄一把握住苏檀的双手,拦住她不再伤害自己,满眼心疼:“檀儿,你清醒一点。” “这一切不是你的错,是赵贤的错,该死的人是他!” “不要让乔煜白白牺牲,我们去找赵贤,亲手杀了他!” “赵贤。” 苏檀忽的僵住,她猛然抬头,眼底满是恨意:“对,赵贤还没死,他跑了。” “不能让他跑了!” 否则还会有更多的人死。 苏檀咬紧牙关,将方才那些不理智的情绪暂且压下,抬手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痕。 沉声说道:“隐山园林内有一条密径通向后山,他一定往那里跑了。” “抄近路去堵截应该来得及。” 沈修妄扶着她,目光逡巡正厅内的打斗残景走向,冷静分析:“不错,小九应当也领兵追过去了,我们速速追上。” 沈修妄说着,抬手解开肩头的玄色披风,铺展开来,俯身小心翼翼盖住乔煜的遗体。 低声道:“乔相,你且再委屈片刻,待我提着赵贤的人头回来祭你。” 苏檀垂眸看向地上陷入长眠的乔煜,鼻尖一酸,又滚下两行泪。 她捡起地上掉落的长剑,挣扎着站起身。 “走吧。” 大事未了,还不到痛哭不起的时候。 园林后山秘径。 一队御林军护着赵贤且打且退,往山下撤。 赵贤被护在中间,此刻抱着被炸伤的左臂,脚步仓皇。 在他们身后,九殿下赵烨领兵紧追不舍,利箭嗖嗖袭来。 “废物,给朕挡住!”赵贤一把扯过身旁的御林军,当作人肉盾牌。 “快!布阵迎敌,掩护陛下撤退!” 兵器交击声四起,刀光剑影,杀机四伏。 赵贤顾不得自己的雄心壮志,哪敢再回身与九弟交手,满脑子都是逃命。 有一半御林军断后,暂时阻击,剩下一半人护着他一股脑沿着小径往下跑。 左臂钻心的疼,怕是经脉和骨头都被炸伤了。 该死的乔煜,背叛他,还敢拿命相搏! 幸亏他拉着容妃挡在身前,这才没有殒命当场。 身后的喊杀声越来越近,那些御林军也没能抵挡太久。 他这九弟当真是个狠角色,隐忍蛰伏这么多年,今夜必要分出个你死我活。 赵贤怒吼:“援兵呢,援兵怎么还没到!五城兵马司那帮废物呢?” “陛下,这……属下不知啊!信号早就发出去了。”御林军统领一时间也回答不上来。 他们当然不知道,本该被正指挥使控制的程樾,早就反手拿下五城兵马司内的军权。 此刻莫说是援军,怕是整装来弑君! 再说京中各部人马,也被大理寺的官差团团围住。 少卿齐清珩闷声干大事,保皇派的文官之流岂是他的对手。 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谁人甘心被昏君掣肘一世。 “陛下,快了,前方便是出口!”打头的御林军扬声高喊。 “噗……” 剩下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箭射中心口。 赵贤凝眸一看,心中大乱。 岔路口突然出现一队人马,张弓搭箭,堵住去路。 为首之人面色冷寒,身旁的红衣女子更是杀气腾腾。 “沈……沈修妄!”赵贤恍惚一瞬以为自己见鬼了,但很快就理清头绪。 是了,天老大他老二的沈行之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死。 沈修妄缓缓提起长剑,语气危险:“陛下,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前有堵塞,后有追兵,赵贤插翅难飞。 他怒目圆睁,吼道:“沈修妄,你当真要叛了朕不成!” “你莫要忘了,是谁提拔你为镇国公!” 沈修妄轻蔑勾唇,“陛下,你才是忘了,沈修妄通敌叛国早就死在南梁。” “鞭尸一百,圣旨,是你下的!” “于尽良假意救援,实则屠杀大魏鹰鹤军,军令,是你授予的!” “赵贤,皇帝做到头了,你该让位了。” 第206章 功成 听到沈修妄的话,赵贤面如死灰。 他很清楚,一切都晚了。 方才装出来的一点动容顷刻化为乌有,他拔出腰间佩剑,面露凶狠。 “杀光他们,朕赏万金,封侯拜相!” “是!” 沈修妄随即挥手示下,“放箭,尽数全歼。” “嗖嗖嗖!” “锵!” 对峙之间,身后九殿下领兵追来,两相夹击,赵贤退无可退。 只得一路往侧面的山崖撤退。 身边的御林军接二连三中箭,护着他的人越来越少。 两轮箭阵过后,只剩十数人围在赵贤身旁。 他们一直退到崖壁边,稍一回身,脚下便是万劫不复的天堑深渊。 手腕绑着红巾的士兵们高举火把,照亮漆黑山道。 赵烨迎着火光从人群走出来,手持长剑,血染青袍。 眉眼间含着怜悯众生的慈悲,又蕴藏遇神杀神的锐气。 他径直看向赵贤,朗声开口:“四哥,好久不见。” 赵贤节节败退,此刻退无可退,反倒生出些许淡然。 他抬眸对上赵烨的双眼,鄙夷不屑:“九弟,没想到你做了十几载的和尚还是不安生,举起屠刀残杀手足,你配得上皇位吗?” 赵烨冷嗤一声:“这话应当我问你才对,当年你同高太后合谋溺死我之时,可曾想过手足情深。” “生在皇家,少些虚情假意,对你我都好。” 他提着剑缓步逼近,“四哥,你该上路了。” 话毕,身后的弓弩手齐齐射出最后一道箭阵。 围在赵贤四周的御林军纷纷倒地。 九五之尊,高高在上的天子,转眼间变为孤身一人。 孤立无援,赵贤忽然有些疯魔,目光掠过逐渐逼近的几人,仰头大笑。 赵烨,沈修妄,苏檀。 他提剑对向穿着鲜红嫁衣的女子,脖颈歪了一下,诡异说道:“他们都和朕有生死之仇,你呢,你又是为何想杀朕?” “因为你的情郎沈修妄,还是因为你的竹马乔煜。又或者,你还想攀上我的九弟,做皇后?” 他哈哈大笑:“女子啊,能做到如此这般地步,朕当真佩服你!” 这番话,讽刺意味嚣张至顶峰。 沈修妄眉头紧蹙,当即就要一剑杀了他。 赵烨亦是面露不悦,手中剑柄紧握,仿佛下一瞬就要冲出去。 苏檀却是毫不在意,她拦在二人面前,抢先走近一步。 迎着赵贤轻蔑审视的目光,冷声开口:“本来我以为能登上帝位的人,至少见识卓越,城府高深。” 她轻笑了下:“没想到,一朝没落,同市井泼皮并无区别。” “我对沈修妄有情又如何,我和乔煜是发小又怎样,亦或是,我对后位有想法。” “这些人之常情,女子便不配拥有了?” 赵贤显然没料到她会这般说,怔在原地。 苏檀扯了扯唇角,满眼不屑,“我想杀你,早在醉登仙祸乱京城那日就想了。” “我想杀你,在你即位后尸位素餐,四处征伐,强权治国那日更甚。” “我想杀你之心,早在青州城孤立无援,官民以血肉之身为墙之时深入骨髓!” “你以为,想杀你的只是一个小小女子么?” “在我身后,有无数个和我一样恨极了昏君暴政的百姓!” 苏檀提剑走向他,“若有可能,人手一刀,你必将受尽凌迟而死!” 赵贤怔忪片刻,死死盯着苏檀那张脸,一字一句从她口中说出来。 就像一枚接一枚银针,径直射向他。 他无法接受,踉跄两步,失声大吼:“放肆!朕是大魏皇帝,谁敢叛朕!” “谁敢叛朕,朕诛他九族!” 他的面容变得异常狰狞扭曲,眸光一闪,手执长剑飞身冲向苏檀。 “你这个妖女,胆敢妖言惑众,朕杀了你!” 电光火石间,三柄利剑齐齐刺入赵贤体内。 一剑封喉,一剑当胸,还有一剑直抵眉心。 “噗……” 热血喷涌,明黄龙袍转瞬变红。 赵贤手中的长剑倏然落下。 他睁大眼睛,双膝跪地,重重摔扑在地。 身体因剧痛而猛烈抽搐,鲜血从伤口和七窍中疯狂渗出。 迅速染红身下一片芳草。 他张大了嘴巴,想要发出声音,右手死死抠着地皮。 最后浑身的力气彻底泄尽,像一条死鱼,僵躺在砧板之上。 死不瞑目。 苏檀紧紧握在手中的剑柄晃了晃,血珠垂下,剑尖笔直坠地,插进土中。 她垂眸看向赵贤的尸体,眼前突然闪过许多人的脸庞。 采薇姐姐、青州守城兵、孙捕头、小凌、乔煜…… 耳畔响起乔煜曾对她说过的话。 “苏檀,若成大事,必有牺牲。” “没有血雨腥风,何来盛世太平。” 她平摊双手送到眼前,凝固的血迹,新鲜的血迹,暗红的,嫣红的…… 是啊,都是血肉堆出来的。 夜风拂过发梢,山间春寒料峭,周身后知后觉,泛起密密麻麻的凉意。 她见证了皇权的更替,亲手斩杀了昏君。 为何,心里却空落落的。 想哭,很想痛痛快快的哭一场。 这一路,走了好远,走得好累。 皇帝已死,立刻有人上来确认,最后收殓尸身,清剿残余。 苏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知过去多久,脱力瘫倒。 赵烨连忙蹲下,想要扶她,目光恳切:“苏姐姐,你没事吧?” 苏檀摇了摇头,对他弯唇:“没事,有些腿软。” 沈修妄早已一把将人抱进怀中,轻轻按着她的头贴近胸膛。 转头对赵烨说道:“小九,领军进皇宫刻不容缓,你先行,我随后到。” 赵烨顿了顿,颔首:“也好,行之哥你安顿好苏姐姐,进皇宫我自己可以。” “嗯。” 赵烨随即起身,点召兵马后带着赵贤的尸体,直奔皇城。 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苏檀靠在沈修妄怀里,默不作声,只轻声催促他:“你去忙吧,赵贤已死,京中多少会乱,别再有无辜伤亡了。” 沈修妄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满眼心疼:“檀儿,我真的很心疼你永远这般清醒自持。” “一定很累吧。”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想哭就哭出来,我在。” 第207章 再会 漫长寒凉的春夜终究要过去,许多人永远留在了昨天,他们应当受到缅怀和纪念,因为有了他们,才有更多的人能够迎来新生活。 那一夜,悬崖边,苏檀抱着沈修妄哭了很久。 发泄过后,仍要继续朝前走。 苏檀护送乔煜的尸首回到乔府,为他布置灵堂,吊唁守灵。 前来送别上香祭奠的人络绎不绝。 乔府上下众人哀恸不已,乔烟更是数次哭晕在灵前。 灵期已满,苏檀为乔煜筹备火葬,奈何民风民俗不同,遭到乔烟的强烈反对。 她哭肿了双眼,恨不得扑上来,撕打苏檀。 “你凭何决定我阿兄的葬仪!” “都是因为你这个女人,我阿兄才会丧命,你不配他用命保护你!” 乔烟情绪崩溃,抓起一旁的烛台就朝苏檀身上砸。 “滚啊,离开我们乔府,这里不欢迎你!” 苏檀没有避开,眼神示意随同的人也不要插手,任凭乔烟将满腔怨愤发泄在自己身上。 如果可以,她甘愿承受一切,换乔煜复生。 乔烟又有何错,她只是希望阿兄回来,死的人不该是他。 灵堂偏厅痛哭怒骂声一片,乔烟肝肠寸断,下手越发没有轻重。 手边顺手能砸出去的东西都扔了。 一直守在灵柩旁的无问起身过去,挡在苏檀面前,护着她。 沉声对乔烟说道:“二小姐,请你克制。” “公子曾留下遗志,今后乔府一切以苏小姐的决策为主,其他人不得违逆!” “他的身后事,全权交由苏小姐操办,有遗书为凭。”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撕开信封当着众人的面念诵。 满堂寂静,只余无问的声音。 听着他的念诵,乔烟的脸色一寸一寸惨白下去。 她一把夺过遗信,拼命确认笔迹,最后踉跄着跌坐下来。 “为什么,阿兄为什么临死还要为这个女人铺好路?” “为什么,分明我才是你的妹妹啊!” 她捂脸痛哭,泪水顺着指缝往下淌。 无问叹了一口气,将另一封信递给她,“二小姐,这是公子留给你的,他说希望你能够振作,乔氏的铺子留了半数给你。” 乔烟抬起头,怔怔接过,双手颤抖捧着信如获至宝,贴着胸口舍不得拆。 “阿兄……阿兄……” 这番大闹总算暂时停止,灵前诵经念佛的僧侣继续超度亡魂。 苏檀重重叹出一口气,垂下眼帘,眼眶湿润。 无问近前,对她低声说道:“苏小姐,您随我这边来,公子有一样遗物想交给您。” “好。” 苏檀抬手拭去泪水,跟着他出了前厅灵堂,往后宅去。 进入乔煜的书房后,无问从最顶上的宝阁柜中拿出一个精致小木盒。 他将木盒递给苏檀,又将开锁的钥匙一并奉上,便躬身退了出去。 “苏小姐,您慢慢看,属下先去前面了。” “好。”苏檀颔首。 身后的房门轻轻合上。 苏檀拿起钥匙,插入锁孔中,“咔嗒”一声轻响,铜锁打开。 她揭开盒盖,里面摆放的东西映入眼帘。 只一眼,她鼻头一酸,泪水再度夺眶而出。 两枚游乐场的手环摆在一处。 一枚浅粉,一枚水绿。 旁边还有一张叠放整齐的信纸。 苏檀小心拿出来,摊开细看。 纸上字迹娟秀。 「念念,那天我说坐完过山车就告诉你一个秘密,现在看来好像不能说了。」 「那就换一个秘密吧:年前我曾寻到一个方士,他说你我皆来自异世,于此间人的寿数等同有限,且多灾多难。」 「因缘际会,过完一生方可了断。」 「不过若一人先离去,则可带走灾厄,将剩余寿数与福泽加给另一人,安度余生。」 「我很抱歉,过去的八年时间里没能找到你,让你经受那么多磨难。」 「我也很汗颜,你唤我一声小鱼哥哥,我却没有尽到做哥哥的义务。」 「所以从方士口中得知这一消息后,我便决定了,我要先走。」 「对不起,没有提前告诉你这一切。可能是心里残存的英雄主义作祟吧,我希望最后在你心里,我还是那个很好的小鱼哥哥。」 「而不是惯用阴诡谋略,不择手段的权臣。」 「在大魏的这十几年,我好累。至高无上的权利和封建制度枷锁快要将我吞没,所以我拼了命的往上爬,爬到最顶端才发现,不过如此。」 「我走了,自以为很勇敢很洒脱的走了。别怪我,别骂我是懦夫。」 「于私,我舍不得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于公我同样也很放心你在这里。」 「沈修妄是一个值得信赖托付的人,他和我不一样,他虽身在此间却鲜活明媚,不论顺境逆境好像永远都能站在阳光下,站在你身旁。」 「一开始,我嫉妒他,甚至不解。为何我们明明来自一个世界,却不能在一起。」 「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因为我们的心境太过相像,两块冰川聚在一起,只会堆成越来越高的冰堑,最后死气沉沉。」 「而沈修妄,他是阳光,是春风,他可以融化冰雪,捂暖你的心。」 「你的喜怒哀乐,你的小情绪会因他变得生动。」 「如此一来,我确实没有什么不死心的了。」 「念念,别哭,也别害怕,我只是跳出大魏这个世界的空间维度,也许在未来我们还能再见面。」 「最后这封信不想再咬文嚼字,文文绉绉的了。」 「念念小姑娘,苦尽甘来了,接下来请好好享受你平安荣华的人生。」 「小鱼哥哥先溜为敬,对了,记得把我的骨灰撒进大海,我不想埋进黑漆漆的地下,幽闭恐惧。」 「哈哈,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江湖再见。」 苏檀捧着信,一字一句认真看下来,泪水涟涟。 看到最后几句话,却险些让她破涕为笑。 是了,记忆中的乔煜本该是这样才对。 她缓缓吁出一口浊气,如释重负,伸手拿起那枚粉色手环,喃喃自语:“小鱼哥哥,你放心,我会带着你的那一份期许好好活下去。” “在大魏,过得很好。” 乔煜的尸身最后还是遵照遗愿,火葬。 将他的骨灰撒进大海那日,海面波平浪静,金光璀璨。 成群结队的海鸟绕着船只盘旋,仿佛在迎接一个自由洒脱的灵魂。 沈修妄站在苏檀身旁,轻轻拥着她的肩,好似守着一件失而复得,又会随时消失不见的稀世珍宝。 第208章 皇家 盛泽元年三月。 大魏新帝登基,皇恩浩荡,大赦天下。 赵烨临朝首日,封官行赏。凡助力之人,皆升两级。 已逝者,行追封之礼。 乔煜虽为前朝丞相,赵烨亦保全他的殊荣,以一品重臣之礼追思。 最后下旨册封沈修妄为肃亲王。 赐辅国大权,亲王之尊,赏王府宅邸,户邑千封。 满门家眷沉冤得雪,重回沈府。恢复诸人诰命封号,官爵职位,一时间沈氏之名煊赫鼎盛。 水涨船高,向沈家小姐求亲保媒之人险些踏破门槛。 沈家七公子沈儒安出府公干一回,往车驾里抛香囊、扔手绢的年轻姑娘数不胜数。 至于沈修妄,小姐们只敢远观不敢近前。 原因无他,王爷心有所属,死心塌地,坚不可摧。 谁敢上去触碰逆鳞。 朝野上下整饬一新,贪官奸佞大多数早在园林爆炸那日便被除尽,如今官位空缺,急需举贤用能,再振朝纲。 恰逢春闱,无数年轻学子崭露头角。 沈修妄主张用人唯贤,赵烨便将此重任交给他全权督办,翰林院、礼部等全力配合。 沈修妄本以为大事已了,可以歇下来好好陪苏檀,谁料成日里要务缠身,有苦难言。 每每想甩膀子不干,对上赵烨那双无辜澄澈的眼睛又不忍心拒绝。 罢了,再帮帮他,小九刚登基,诸事不稳。 等他能撂开手了,再和苏檀二人久久独处。 毕竟,他满脑子风花雪月。 憋得快炸了。 这日,郑太后派太监总管请苏檀入宫说话。 坤宁宫内,海棠嫣红,梧桐葱郁。 苏檀跟随海公公刚迈入宫门,郑太后便起身从正殿走出来迎她。 郑太后满眼慈爱,面上的陈旧伤痕逐渐变淡,本就是美人模样。 加之沈佩恩和苏檀为她调制伤药,将养数月,整个人神采奕奕,肌肤红润。 苏檀对她笑了笑,屈膝便要行礼,郑太后一把拉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嗔道:“同我如此见外,可是要与我生分。” 她不以哀家自称,只说我,可见对苏檀看重之心。 苏檀抿了抿唇:“太后娘娘,如今在宫中,该守的礼节,民女还是要守的。” 郑太后不以为然,拉着她走到玉石桌前坐下,“好啊,那我便下一道懿旨,从今以后,许小檀儿任意行走于后宫,无需向任何人行礼。” “可好?” 苏檀忍俊不禁,玩笑道:“太后娘娘这般偏爱,民女受宠若惊,可是又觉得心里好生痛快。” “哈哈,你呀,就喜欢你这般纯粹。” 两人说笑一回,掌事嬷嬷奉上新贡的名茶。 苏檀礼貌致谢,端起茶盏,细细品茗。 郑太后默默打量苏檀,姑娘穿着一身浅碧色绣裙,容貌清丽出尘,举手投足间妥帖端庄,越看越喜欢。 眉眼弯弯说道:“小檀,今日召你进宫其实有桩事想同你说。” 苏檀轻轻放下茶盏,“太后娘娘请说,民女洗耳恭听。” “别再自称民女了,哀家听着都心疼。”郑太后敛了笑,看向她,“其实烨儿早就想为你赐封,我没同意,先拦了下来。” “思来想去还是想先问问你的意见,不能以皇权叫你点头不是。” 苏檀颔首,袖中指尖摩挲了一下,“您说。” 郑太后抬手抚了抚她的脸,意味深长:“哀家此生只有烨儿一个孩子,母子缘分也浅。自从在掖庭遇到你,哀家就觉得咱俩投缘,横竖看着喜欢。” “苏檀,哀家想认你做义女,你可愿意?” 苏檀抬眸看向美妇人一双湿润的眼睛,温柔慈爱。 她轻轻抚着她的脸庞,将鬓边碎发小心挽到耳后,让她恍惚一瞬,感觉到久违的母亲关怀。 她抿紧唇瓣,鼻尖泛酸,开口问道:“太后娘娘,我可以吗?” 郑太后看着姑娘水汪汪的眸子,乖巧漂亮的一张小脸满是期待和动容。 又想到听过她曾经历的那些事,忍不住心尖发软,张开双臂抱住她。 “傻孩子,当然可以了。” “以后你就母后的女儿,大魏的长公主,没人再敢欺负你。” “也没人再敢说你出身不好。” “母后要给你天底下最高的女儿家身份,让那些恶语中伤你的人,通通跪下告罪求饶。” 郑太后的怀抱又香又暖,像极了母亲。 纵使苏檀再坚强,也会渴望有母亲疼爱,不高兴的时候能靠在母亲怀里撒娇,就算是义母,也很好啊。 苏檀一时间没忍住,回手抱紧她,眼尾泛红。 她哽咽道:“苏檀多谢太后娘娘,多谢……母后。” “傻姑娘,以后可不要再担惊受怕了。”郑太后轻轻抚着她披散肩头的长发,柔声安慰:“有母后在,有你皇弟在,谁都不能欺负你。” “就算是沈修妄那个臭小子,也不行。” 苏檀控制不住流泪,瘦削的身子轻轻颤抖,她吸了吸鼻子,重重点头。 “好。” 有这么多爱她的人,她什么都不怕了。 那些孤立无援,为人轻贱,痛苦绝望的日子,她再也不要过了。 葳蕤茂盛的梧桐树下,母女二人相拥而泣。 候在一旁的太监总管和掌事嬷嬷,也忍不住抬手抹了抹眼泪。 谁说天家没有骨肉亲情,有情之人,处处皆和乐。 殿外传来太监通传声:“陛下驾到。” 赵烨身着一袭明黄龙袍走进来,玉树芝兰,端雅无双。 苏檀适时止住哭意,拈起帕子擦了擦眼泪,便要行礼。 赵烨伸手扶她,打趣道:“姐姐可是想母后责罚于我,这礼我可不受。” 郑太后笑着骂他,“讨巧。” 她起身,拍了拍苏檀的的肩,说道:“你们姐弟二人说会儿话吧,母后进去净面。” 苏檀浅笑点头:“嗯。” 她目送太后娘娘进殿,一回眸,只见赵烨对她眨了眨眼,掀袍悠悠坐下:“看来母后认亲成功了,以后朕也是有长姐护着的人了。” 他勾起唇角,想到了什么,颇有些顽劣:“这下可好了,沈王爷要为朕鞠躬尽瘁一辈子才行。” 他要是敢不干,皇姐就不嫁他。 嘿;-) 苏檀被他这副不着调的模样逗笑,分明在文武百官面前颇有威严,私下竟这般顽劣。 沈修妄究竟是怎么辅佐陛下的? 此刻,某位埋首政务堆里,被一帮文臣吵得脑瓜子嗡嗡疼的王爷,响亮地打出一个喷嚏。 这帮老头子,好烦好烦好烦,他只想见夫人! 第209章 公主 册封长公主的仪式经由礼部全权操办,自拟定封号至冠冕吉服,每一样都必须面呈皇帝和太后过目。 最后挑来挑去,赵烨仍是不满意礼部那些华而不实的封号。 亲自拟定,临安二字。 长公主吉服裙摆的金丝孔雀线牡丹图样,也是由太后娘娘亲手绣上去的。 可见爱重。 朝野上下自知这位长公主于社稷有功,又对新帝和太后有恩,纵使有人私下觉得太过恩宠,也不敢摆到明面上乱说。 更何况,仪制全程有肃亲王坐镇。 莫说提出一句疑议,就是脸上的笑容不真诚,也会被剜下几个眼刀子,以儆效尤。 韶光明媚,满城和煦。 宫城内外华帐千里,大殿朱门缓缓推开。 苏檀一身锦衣华裳,逆着光,从汉白玉石阶上一步一步登高行来。 清露明珠,颜如舜华。 她端庄持重,不疾不徐稳步迈上属于她的人生新台阶。 直至走到殿内,按照礼官教导,对着高位之上的皇帝和太后恭敬参拜。 沈修妄坐于圣驾之侧观礼,满心满眼都是苏檀。 他的檀儿哪怕头发丝也是美的。 身旁的程樾悄悄戳了戳他的胳膊,低声笑问:“行之,你现在可有危机感?” 沈修妄蹙了蹙眉,顺着他的视线,抬眸看向对面席位。 朝中不少新提拔上来的青年才俊正齐刷刷看向苏檀,眸中丝毫不掩惊艳爱慕之色。 男子看女子的眼神,沈修妄再清楚不过。 他当即眸色暗了暗,“恶狠狠”记住那些人。 入朝为官不想着怎样精忠报国,敢打长公主的主意,看来还是要务太少,要给他们多安排些。 对面的年轻臣子们哪里知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却不曾想已被某人列入重点关注名册。 这厢,礼官扬声汇报:“礼成。” “请文武百官向长公主殿下致礼问安。” 席间观礼诸人纷纷起身,抬手躬身齐声拜贺:“愿临安长公主殿下千岁长乐,大魏万世太平。” 苏檀回过身,目光含笑,一一掠过众人。 待到与沈修妄四目相对,端庄持重紧绷了一日,险些破功。 她眨了眨眼睛。 这人怎么一副可怜兮兮,委屈巴巴的模样? 晚间,宫内举办盛宴。 虽为皇家庆贺,席间却不肆意铺张豪奢,酒菜佳肴皆遵循礼制。 宴上,苏檀坐在太后娘娘身旁。 郑太后瞧着每样菜肴都好,左一筷,右一勺,快要将苏檀面前的碟子堆成小山。 “小檀,多吃些补补,身子太过孱弱。” 苏檀乖巧点头:“多谢母后。” 赵烨也讨巧儿地凑过来,“母后,儿臣身子也弱,您怎的不疼疼我?” 郑太后侧眸看他,“你何处弱了,身强体健的。” 妄图唤醒母爱的皇帝哑口无言,啧。 沈修妄坐在赵烨左侧,忍不住轻咳一声,提醒他,“小九,群臣面前端重些。” 郑太后与苏檀相视一笑,继续赏舞用膳。 赵烨坐回原位,撇了撇嘴,转过头轻声怼沈修妄:“哦,肃亲王倒是端重,一整日眼睛都快粘在朕的皇姐身上了。” “你可是想做驸马?” 他意有所指:“那可不行,你要排队,今日可有好几位年轻臣子向朕示意了。” “咳咳咳。”沈修妄险些被口中酒水呛住,一双潋滟桃花眸看向赵烨。 似乎在问:谁胆子那么大,敢跟本王抢? 赵烨故作高深,抬眸看向席位之下,“那位穿靛蓝长袍的,吏部副使,青年才俊,二十有一。” 沈修妄眯了眯眸子,呵,小白脸。 赵烨又抬了抬下巴,“喏,那位穿玄青衣裳的,五城兵马司新副使,程樾将军如今的手下。二十有二,年轻力壮。” 沈修妄攥了攥拳头,呵,小狼犬。 赵烨对他的反应颇为得意,又将目光挪向另一个穿玄红长袍的俊美男子。 “这位你认得,敦王世子,对我皇姐一见倾心。唔,似乎今年刚及冠……” 沈修妄险些捏碎手中杯盏,呵,小桃花! 赵烨逗他上瘾,还想再说,鼻子嗅了嗅,身侧一股冲天扑鼻的酸味。 怕是满宫的醋缸都炸开了。 沈修妄似笑非笑看向他,好像在说:陛下,你若是再说下去,臣可真就解甲归田,撒手不管朝事了。 赵烨顿了顿,见好就收,端起杯盏浅浅啜了一口清茶,暗自抿唇发笑。 沈修妄岂是甘心被揶揄而不还口之人,哪怕对方是皇帝也不行。 他心思一转,便端起酒杯敬郑太后。 “太后娘娘,臣敬您一杯。” 郑太后含笑举杯,“肃亲王不必客气,哀家与你同饮。” 沈修妄仰头一饮而尽,悠悠开口:“太后娘娘,如今朝局已稳,后宫亦是重要之所,尤其是中宫之位,怕是要为陛下安排选秀了。” 闻言,赵烨面上的笑容登时僵住,心里咯噔一下。 好好好,他的好行之哥哥,竟在此处等着他。 郑太后若有所思,点头:“正是呢,烨儿也该到了选妃立后的年纪。” 毕竟后宫与前朝向来密不可分,国母之位,重之又重。 赵烨忙敛了神色,端重接话:“母后,儿臣如今政事繁忙,且要学的治国策甚多,选秀一事委实不着急。” “再缓缓。” 郑太后显然不认同这番推辞,执意道:“烨儿,国事重要,皇嗣后妃之事也同样重要。” “此事无需你多费心,母后自然会操办好,届时你挑一挑便可。” 赵烨无法,朝苏檀递去求救眼神:沈修妄不讲武德,唆使母后催婚,姐姐救我。 苏檀会意,目光凝了沈修妄一眼,这个老狐狸。 她盛了一碗羹汤送到太后面前,柔声开口:“母后,这道碧玉羹不错,您尝尝。” 郑太后满意接过,浅浅品尝,暂且没再多说赵烨。 苏檀适时开口:“母后,其实关于选秀一事,皇弟许是有他自己的打算。” “您想呀,这十几载他与女子接触甚少,忽的要纳满三宫六院的嫔妃,难免局促。” 郑太后喝下一口羹汤,思索一瞬,觉得苏檀此话有理,点了点头。 苏檀笑了笑,继续说:“若是母后想着先瞧瞧世家的千金小姐们,探探诸人的品行才情,或许可以办一场赏花宴。” “赏花宴。”郑太后若有所思,“确实不错,不过如今春末,芳菲殆尽,那便等着新夏赏荷吧。” “芙蕖宴,极好。” 苏檀浅笑颔首:“母后所言极是。” “嗯,那便再缓上两个月。”郑太后满意地拍了拍苏檀的手背,“届时你同哀家一起瞧瞧,为烨儿选几位好姑娘。” “是。” 一番温婉和顺的劝解,顺利为皇帝解决燃眉之急,赵烨忍不住对苏檀投以钦佩、感恩的目光。 沈修妄“挑衅”失败,可不敢触苏檀的逆鳞,悻悻地斟了一杯酒自罚。 席位之下,程樾和齐清珩忍不住笑成一片,“瞧瞧行之吃瘪的模样,你说他惹咱们小皇帝干嘛,不知道临安长公主护着呢。” 齐清珩挑了挑眉,讳莫如深:“可不是,就该让长公主好生拿捏拿捏他,前半生可叫他潇洒不羁坏了……” “哈哈哈,有趣有趣。” 程樾笑得开怀,齐清珩适时戳他软肋,“不过你也别高兴太早啊,这个小舅子可不容易搞定,若是行之知道你对他阿姐蓄意多年……你猜他会怎么样?” 程樾如临大敌,像被踩到了尾巴的猫,浑身的毛都快炸开了。 一把捂住齐清珩的嘴巴。 “你可闭嘴吧……你瞎说甚!” 齐清珩被他捂住嘴,含糊不清继续说道:“我可没瞎说,那日杜府门外长街,我可都看到了。” “程樾啊程樾,你小子可真能装……行之和我竟都被你瞒得滴水不漏……” “我……唔……” 眼见着堵不上齐清珩的嘴,程樾索性端起酒杯往他嘴里灌。 然后席间便出现这么一幕,威武健壮的程将军,揽着清秀文雅的齐寺卿拼命灌酒。 不少臣子抿唇偷笑,这算怎么个事。 知道他们素日交情好,可这也未免太好了些。 沈修妄回眸看向两人,眉头紧皱。 这俩人什么毛病,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果然年近而立还不娶妻,脑子都不太正常。 他回头看向苏檀,对她目送秋波,横竖他很快就是有夫人的人了,才不同他们一处瞎胡闹。 第210章 情事 宴席散去之后,苏檀陪着郑太后回到坤宁宫,母女俩说了一会儿话,方才依依不舍告别。 皇帝赐了一座长公主府给苏檀,宫里也有一处宫殿留给她,不过苏檀还是喜欢住在宫外,进出行事更方便些。 出了坤宁宫本该往宫门口去,皇帝身边的百川公公又来请,说是陛下有要事与长公主相商。 苏檀便坐上步辇跟着他去往赵烨的乾清殿。 乾清殿内烛火通明,殿外廊下候着数位太监和宫女。 见到苏檀进来,纷纷行礼:“长公主万安。” 进入内殿,赵烨正坐在案前批阅奏折。 烛火焮焮,映着他专注俊美的侧脸,清冷,独卓。 与方才席间谈笑风生的模样截然不同,此刻俨然是一位勤勉政事的皇帝。 苏檀轻咳一声,走到近前:“陛下召我来有何要事?” 赵烨闻声抬头,放下手中的朱红笔,笑了笑:“姐姐来了,请坐。” 两人相邻坐下,小宫女捧着托盘上前依次奉茶,端给皇帝时柔声细语:“陛下,您口味清淡,这盏西湖龙井是奴婢新烹的。” 赵烨淡淡嗯了一声,并未掀眸看向如花似玉的小宫女。 小宫女又将另一盏奉给苏檀,恭顺有礼:“长公主,太后娘娘吩咐,您身子孱弱,晚间不宜饮茶,奴婢为您兑了一杯牛乳微甜。” 苏檀含笑接过道谢,心知是个妥帖的,定然是太后娘娘有意安排。 可惜,小皇帝不领情。 待宫女退下,苏檀抬眸看向赵烨,似笑非笑:“当真入佛了不成,这般玲珑剔透的都不愿看一眼?” 赵烨眉头一凝,对上苏檀含笑的双眼,眸中似有无辜和局促之色划过。 苏檀忖度一瞬,抿了抿唇,再想到今日席间他那般抗拒选秀,遂大胆猜测:“陛下,不会是有心悦的姑娘了吧?” 此话一出,赵烨目光怔了怔,垂首喝茶。 讷讷:“姐姐,你是生了一双参透人心的眼睛不成……” 见他这般反应,苏檀便知自己猜对了。 再略往深了想,这些年与他接触颇多的姑娘,除了小五再无旁人。 苏檀忽的恍然大悟,眉眼弯弯,侧着头追问证实:“陛下喜欢沈五小姐,沈佩恩。” 她用的是陈述语气。 “咳。”赵烨不自然咳嗽一声,“姐姐,你小声些。” 苏檀无奈:“你如今是皇帝,喜欢何人还要偷偷摸摸?” “不是,只是怕给佩恩带去困扰,她……她好似有心上人了。” 赵烨轻轻放下杯盏,怅然若失:“自从我恢复心智和身份,她便鲜少同我见面,后来我的病彻底治愈后,更是对我避之不及。” 他垂下眼帘,盘动腕间佛珠,“她这般也属正常,毕竟从前我傻傻的……” 哪有人会喜欢傻子,沈佩恩自然另有心上人才是。 苏檀轻轻叹了一口气,看他这副黯然模样也不好多说,遂转念问道:“那你今夜召我究竟有何要事?” 赵烨定了定神,起身从御案之上取来一个黄花梨木的长条首饰盒递给她。 “姐姐,你帮我把这件迟到的及笄贺礼送给她吧。” “佩恩及笄那年我尚在寺中,身无分文且身无长术,只做了一串菩提珠子送给她。” “如今想来好生俗气。” “奈何如今又不能大行赏赐,恐坏了她的姻缘,惹她不快。” 他弯了弯唇,“只能有劳姐姐替我走一趟了。” 苏檀伸手接过,颔首:“这点小事自然不算劳烦……” 她欲言又止。 可是小五若真有心上人,为何这些年一直待嫁闺中,莫非? 苏檀吞下剩余的话,起身无比豪迈地拍了拍赵烨的肩,“放心吧,此事姐姐帮你办妥。” “好。” “那我便出宫了,你继续用功,勤奋努力的皇帝陛下。”苏檀打趣道。 “姐姐慢走。”赵烨送她至殿外,想了想又说一句:“你今夜避着些行之哥,免得沾上一身醋味。” 醋? 苏檀皱了皱眉头,沈修妄吃的哪门子醋。 她坐上步辇出了宫门,车舆已然恭候在外。 随行侍女为她掀开车帘,苏檀踩着马凳矮身进入厢轿。 甫一入内,便闻到一股清淡熟悉的月麟香,含着淡淡酒气。 下一瞬,苏檀只觉腰间一紧,口鼻随即被一只温热干燥的手掌轻轻捂住。 炽热燥烈的男子气息瞬间将她包围,后背贴前胸,肢体紧密相触。 一片幽光之中,感官无限放大。 车舆辚辚行驶,春裳单薄,两具身体紧密相贴,微微摩挲,苏檀只觉尾椎骨陡然蹿起一阵接一阵酥麻。 耳畔滚烫的气息拂过,男子熟悉低哑的嗓音响起:“长公主殿下,微臣恭候您多时了。” 第211章 算账 长街寂寂,坊市已清,如银月色之下,车影拉长。 宽大华美的车舆内,暗香浮动。 苏檀低低惊呼一声,瞬间落进男子怀抱。 几乎无需多问,便知道这个登徒子是何人。 她张开嘴巴,一口咬住捂着她口鼻的手,正中虎口的软肉。 齿关上下用力碾磨,身后之人当即倒吸一口凉气。 “嘶,檀儿你咬我。” 听着语气还有些委屈。 半夜扮做登徒子偷偷藏在她的车舆里,他还委屈上了? 苏檀毫不犹豫又咬了一下,以示惩罚。 含糊不清,威胁道:“你这采花贼再不松手,我可喊人了。” 捂着她口鼻的大掌似是知难而退,缓缓往下撤,苏檀刚想起身,细长有力的手指忽的落在她下巴处。 稍一用力,捏住她的下巴。 与此同时,细腰间箍着的力道加重,大掌翻转,轻而易举将她整个人调了一下方位。 这回前胸贴前胸,四目相对。 苏檀被他强势抱坐在腿上,动弹不得分毫。 车舆内光线幽暗,帘子偶尔被夜风吹起一角,晢晢如水的清冷月光偷偷溜进来。 照亮男子含情深邃的双眸。 沈修妄紧紧凝着怀里的姑娘,薄唇开合,依旧是那般桀骜散漫的语气:“既然檀儿都说我是采花贼了,那我定要采一采,坐实了身份才是。” 他边说着,边倾身靠近,潋潋目光顺着苏檀的双眸、鼻梁,缓缓下移,最后落定在她唇上。 眸光强势又极具侵略性,好似狩猎的鹰隼。 苏檀怔忪一下,默默咽下一口唾液。 年前阔别许久,如今连月以来他们又都在各自忙要事,似乎很久没有这般亲近过了,竟莫名有些羞赧。 她双手轻轻抵着他的肩,撤开一小寸距离,强装镇定:“沈修妄,你醉了。” 沈修妄迎着她的目光,又逼近两寸,高挺的鼻尖几乎贴上她的。 “我没醉。” 托着她后腰的大手炽热无比,似乎要把她揉化了。 沈修妄眨了一下眼睛,鼻尖蹭着她,语调含着莫名的蛊惑和委屈。 “檀儿,你就一点都不想我么?” 他又蹭了一下她的鼻尖,两瓣唇险些就要贴上。 “这些日子,我想你想得快要发疯,你却总是在忙,理一理我,好不好?” 美色在前,男子一张俊脸好看得不像话。 偏偏强势中又透着些许勾引的味道,简直叫人说不出一个不字。 苏檀抿了一下唇,嘟囔道:“分明你也很忙啊,哪是我一个人……” “唔——” 唇瞬间被人攫住,湿热弥漫,齿关失守。 箍着她后腰的手掌蜿蜒而上,顺着脊骨一寸一寸游走抚摸。 另一只手强势托着她的后颈,手指没入她的发间,发了狠一般不容她退却,不容她拒绝。 舔舐,轻嗫,重吮。 唇舌过招,极尽缠绵与讨好之意。 苏檀应接不暇,只觉被他步步紧逼,胸口剧烈起伏,双臂早已攀上他的脖颈。 察觉苏檀情动,沈修妄满意地勾了勾唇角,蜻蜓点水收敛一瞬,再次凶猛攻城掠地。 她的唇实在太过诱人,红润饱满,方才说话上下开合间像一枚汁水甜香的樱桃。 沈修妄憋了半晌,哪还听得清楚她说了什么,满脑子最后只剩一个念头。 吻她。 深吻。 恨不能吞吃入腹。 啧啧呜咽与细密水声充斥车舆内每个角落,引人遐思,叫人面红耳赤。 苏檀被他吻得舌根发麻,软着腰往后撤,却发觉他的手不知何时扯开了她的腰带,略有粗粝的指尖已探上她的腰间软肉。 苏檀被烫得瑟缩,一把握住他作乱的手腕,断断续续道:“沈修妄,你……你慢着。” 沈修妄仰头一口含住她的耳骨,哑声厮磨:“檀儿,我真快忍不了了,嫁给我好不好?” “或者,我入赘,尚公主。” “只要你同意,怎么都好。” 他喘息炽热,吻再次落于苏檀耳后,沿着细白脖颈一路往下,最后定在锁骨处,轻轻舔吻。 “长公主殿下发发善心吧,微臣真的会死的……” 苏檀被他缠磨得骨头都酥了,脑中紧紧绷着的那根弦险些当即断裂。 她喘息着,抬手抚过沈修妄的脸颊,摁着他清晰凌厉的下颌线,勉强捧起他的脸,让他抬头看她。 “那我问你,那封绝笔信是何意思。” “你离开青州奔赴南梁那日,当真存着以身殉国,让我另择他人的想法?” 沈修妄眸光一滞,眼尾泛着情动的潮红:“檀儿,那时我不能保证自己可以全身而退,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眸中有泪花:“可我写完便后悔了,我怎么舍得死,怎么舍得让你伤心难过,更舍不得让你和旁人在一起。” 他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笑:“我承认我真的做不到完美无缺,心底的劣根性不停地告诉我——” “檀儿,我要你永远都是我的。” 苏檀抬眸看向他,视线两相触碰,已无需多言。 她弯了弯唇,倾身靠近沈修妄,主动吻上他的唇。 齿间略一用力,腥甜味道爆开,她捏着他的下巴,咬破他的下唇。 语气不容置喙:“沈修妄,我也要你,永远都是我的。” 一丝疼痛,一串血珠,无疑是点燃干草枯柴的火星子。 燎原大火冲天而起。 沈修妄微红的双眼瞬间变得愈发绯红靡丽,深邃眸中欲海滔天。 他反客为主,握着苏檀的腰肢,一把将她摁倒,压在身下。 饶是箭在弦上,仍是颤声发问:“檀儿,你答应我了?” 苏檀面如云霞,红唇轻启,反问他:“你不是说鹿鸣别苑中有晚桃可赏,去么?” “去。” 沈修妄俯身吻住她的唇,再续热切。 “今夜便去。” 身下姑娘衣襟散乱,腰带半解,雪峰层峦呼之欲出。 沈修妄气血翻涌,观之赏之,攀附其上。 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忽然捂住他的眼睛,苏檀咬紧牙关,泄出一句。 “车里……不行,你自重些……” 沈修妄眼前一片黑暗,指尖却似长了眼睛,低声哄她:“我当真不做什么。” “你……沈修妄。” “我在。” “殿下声音小些,长夜寂静,别让车外的人听到了。” 苏檀颤着声:“你……你哄骗我,我不去鹿鸣别苑了。” 沈修妄低笑,吻她:“晚了。” 第212章 春夜 车驾稳稳停在鹿鸣别苑外,随行伺候的众人早已极为知趣的退下离开。 沈修妄取出披风把苏檀裹得严严实实,这才拦腰抱起她,大步迈下来。 苏檀靠在沈修妄怀里,只露出一张娇俏红艳的小脸,含水眸子打量面前的别苑。 与数年前倒是没什么变化,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别苑里伺候的哑奴哑婢恭敬站在两旁,垂首低眉。 沈修妄一路抱着苏檀,绕过前面的宅子,径直往后山而去。 苏檀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襟,忍不住问道:“去后山做甚?” 她记得,卧房在前院啊。 沈修妄垂眸看她,唇边笑意更甚,“檀儿方才不是说了要赏桃花,我怎敢违逆。” 他垂首靠近她,语气危险,“还是说檀儿不想赏花了,我们也可以直接……” 反正,他求之不得。 苏檀秒懂他话中和眼中的深意,像被蜜蜂蛰到一般,挣扎着从他怀里跳下来。 “我,谁说我不要赏花了,当然要赏。” 说着循着旧时记忆,抢在沈修妄前面往后山走去。 看着面前姑娘窈窕倔强的背影,沈修妄原地观赏片刻,忍不住摇头发笑。 他的小檀儿,怎还是这般纯善好哄。 若是她知道,后山桃花林中早已修建了一栋宽敞的楼宇静静等候她的莅临,会是何反应? 若是见到里面的汤泉玉池,拔步千工床,藤萝花架秋千椅,芙蓉软衾风月案…… 又会是何表情。 所谓万事俱备,只待美人归矣。 沈修妄抬腿跟上,斗志昂扬。主动走进陷阱的小兔子,今夜可再也没有脱身的机会了。 苏檀沿着平整的坡道走进林中,满山红粉混着醉人清香扑面而来。 林中有灯,道旁也有灯,光影之下,成片连绵的桃树一眼望不到头。 春夜漫漫,皓月当空,夜风拂过林梢,簌簌作响,犹如天籁。 粉白桃花悠然散落,落了苏檀满身,乌黑发髻间坠满花瓣,人比花娇。 她随意拈起枝头一朵,送到鼻尖嗅了嗅,回眸看向沈修妄,笑问:“那年我种的桃花在何处?” 沈修妄斜斜倚着树干,姿态慵懒,满眼都是她。 闻言,无奈地摊了摊手,“你走后不久,它们没能撑过雷电暴雨,早夭了。” 苏檀愣住,“一株都没活下来?” “嗯,全军覆没。” 苏檀回身走近他,抬手尽力拍了拍他的肩,“那你当时一定很难过吧。” 沈修妄俯下身子,看着她的双眼,无比可怜地点头:“很难过,难过得快死了。” “恨不得和那些桃树一起死。” 他张开双臂抱住苏檀,下巴抵着她柔软芬芳的发丝,轻声说道:“不过还好上天眷顾,桃树可以重新栽种。” “夫人,也让我重新追回来了。” 苏檀抿唇浅笑,抬手轻轻捶了一下他,“谁是你夫人,还没成婚呢。” “已经是了,早就是了。”沈修妄无比认真地强调一遍。 他抬手握住苏檀的手腕,眼神无辜,“夫人别打了,伤口疼。” 苏檀指尖一僵,目光落在他的肩胛处。 “我忘了,你有伤。” 她满眼紧张,“没事吧,可曾崩裂?” 沈修妄郑重点头,“有事,好痛好痛。” “夫人帮我瞧瞧,定然流了好多血。”他面露痛苦之色。 苏檀不疑有他,毕竟沈修妄确实有伤,她急声道:“那我们回前院吧,我给你瞧瞧。” “前院太远了,林子那边有间屋子,我们去那里好不好?”沈修妄适时引着她看向那处楼宇。 “好,那我扶着你过……” 苏檀尚未说完剩余的话,腰间一紧,已经被他抱起来,凌空腾飞而去。 一瞬间,突然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苏檀反应过来,沉声质问:“沈修妄,你不是说伤口很疼么!” 沈修妄对她附耳道:“确实很疼,但我更急……” “你!” 女子轻柔愠恼的嗓音久久盘旋于桃林上空。 落地后,被沈修妄摁在门板上深吻时,苏檀脑中只闪过一句至理名言。 事实证明,心疼男人,就是和自己过不去。 何况是沈修妄这只修行千年的老狐狸! 两人一路交颈缠吻,你来我往,直至转战汤泉玉池。 已是轻衣薄衫,春色满园关不住。 苏檀占据主动,一把将沈修妄按倒在玉台上,满脸潮红。 “脱了。” 沈修妄粗粗喘息,调笑:“夫人,竟然比我还急?” “你,你少废话,我要看你伤口。” 苏檀顺手拍了他一下。 似乎偏了。 “嘶。” 不知是痛的,还是什么,沈修妄欲说还休,蹙爽了一下眉头,乖乖褪去贴身中衣。 “我脱就是了。” 随着雪白中衣落地,精壮挺括,肌理分明的男性躯体映入苏檀眼帘。 肤白貌美,伤口更是狰狞,较从前又多了数道蜿蜒疤痕。 但幸好并无崩裂的新伤,只是几处伤痕冒出粉色肉芽。 像是一块美玉之上,点缀几缕云霞。 苏檀抬手轻轻触了触,问道:“疼吗?” 沈修妄摇头,“不疼。” 苏檀不信,眸中隐有泪光,伤口之深,怎么可能不疼。 “真的不疼,早都好了。”沈修妄抬手抚住她的脸,温声道:“别哭,以后我都用祛疤膏,不叫你看了伤心,好不好?” 苏檀伸手环住他的劲腰,侧脸贴着他的胸膛,耳畔心跳声砰砰有力。 她轻声道:“沈修妄,你答应我,以后尽量别再让自己身陷危险了。” 她真的害怕。 害怕失去他。 害怕再见到一回尸首。 沈修妄俯身回抱紧苏檀,重重点头:“好,我向夫人保证。” 两人紧密相拥,沈修妄几乎不着寸缕,欲望不再压抑。他反手剥下苏檀身上最后一件衣裳,拦腰抱起。 “不聊这些不开心的了,我们做点愉快的事情。” 天旋地转间,苏檀被他打横抱起来,两人一起没入汤泉玉池之中。 水温宜人,暖而不燥。 热气蒸腾而上,满室春意盎然。 沈修妄低头含住苏檀的唇,轻咬两口,便沿着细白的颈子往下。 苏檀仰头微喘,目光迷离,双手紧紧攀着他的脖颈。 指尖没入乌发之中。 右手腕间一紧,大手握着她的手往下拽,沈修妄循循善诱,又哄又骗。 “夫人,我的身上不疼,这处疼,你妙手回春治一治吧。” “沈修妄你好生无赖……” “夫人喜欢不是么。” “唤我夫君好不好?” 水波浩渺,烛火泼洒成金,碎了满池。 荡漾。 天阴有绝色,此情无绝期。 情动至天崩地裂之时,苏檀哑着嗓子告饶:“夫君,夫君。” 月至中天,烛泪成堆。 屋外落花成阵,美人骨,英雄慕。 沈修妄恋恋不舍一战告捷,抱起怀里软成一滩的姑娘走出玉池。 他餍足未满,烙下一吻:“夫人,夜还长着呢。” 第213章 独处 夜,确实还很漫长。 苏檀总算见识到了什么叫花样百出。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块喷香松软的饼,烙在火炉子上,从里到外散着热气。 被沈修妄摊平,叠起,翻转。 几度灭顶的快感令她崩溃,痉挛。 而后新的意识和五感重新塑造拼凑,脆弱,敏感,毫无招架之力。 最凶的时候,沈修妄哑声诱哄她:“檀儿,往后你能否别看那些小白脸、小桃花。” “我比他们都好,对不对?” 苏檀的声音已然支离破碎,哪里说得出一个不字。 似摇头又似点头。 她揪紧身下的软绸褥单,白嫩额头汗水涔涔。 那些什么小白脸,小桃花与她何干。 眼前这只老狐狸才是真的要命。 沈修妄却显然不满意她的回复,更凶了。 眸光深得能滴出水:“檀儿,你答应我,好不好?” 苏檀深吸一口气,背水一战,仰头咬住他清冷突出的喉结,犬齿重重碾磨。 哑着破锣嗓子,恶狠狠威胁道:“沈修妄,你……你再无理取闹折腾我,我就咬死你。” 兔子急了确实会咬人,但是咬起人来更像撒娇了。 沈修妄甘之如饴,一把捞起身娇体软的小白兔,起身下榻,边走边垂首轻嗫她的锁骨。 挑衅勾唇,意有所指:“那檀儿便咬死我吧。” 苏檀气急,抬起头再要收拾他,下一瞬身形已然稳稳落进藤萝花架秋千椅中。 沈修妄居高临下,眸光湛亮,似是欣赏自己的囊中猎物。 目光相触,苏檀顿感不妙,不由自主咽了一口唾液,往后缩。 “你……你干嘛?” 下一刻,细白脚踝被大手握住,拽回。 滚烫禁锢。 沈修妄弯腰深深吻住她,苏檀满腹话语尽数被吞没。 “唔——” “沈……沈修妄……” “宝贝乖,唤我夫君。” 月影纠缠,桃枝凝露。 凌空。 荡漾。 挞伐。 苏檀终于理解了赵烨所说的醋味,以及今夜离沈修妄远一点究竟是何深意。 乱吃飞醋的沈修妄真不是人。 哪里是人。 完全不是人。 他,他无恶不作。 罄竹难书! 缠闹整夜,最后还是苏檀满脸泪痕,嚷嚷着再这般就不要同他成婚,才勉强作罢。 翌日,日上三竿,阳光里悄然藏着临近初夏的微热。 罗帐微晃,一小束亮光透进帐子里。 苏檀轻轻嘟囔一声,埋下头,往身前的怀抱里又钻了钻。 沈修妄睁开眼睛,怀里的人儿紧紧贴着他,心情大好。 他眉眼含笑,垂首吻了吻苏檀的发顶,伸手拢紧床榻外侧的罗帐,轻哄道:“继续睡吧。” 苏檀正是半醒半睡,瓮声瓮气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你今日不用上早朝么?” “不用,我告假了。”沈修妄缓缓收紧环在她腰间的手臂,下巴抵着她的颈窝,“快巳时正了,饿不饿,吃点早膳再睡好不好。” 因为刚醒,他的嗓音不如往常清泠,反倒增了两分鼻音和磁性。 传进苏檀耳朵里,性感勾人得要命。 耳畔不由自主回响起昨夜,他闷哼低喘,额际青筋暴起,长长喟叹。 甚至还故意一瞬猛地,顽劣问她,“宝贝,如何?” 男子勾起魂来,当真没有女子施展的余地。 真是妖孽。 苏檀晃了晃脑袋,把这些大清早就盘踞脑海的颜色思想强行逼退出去。 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喃喃道:“饿了,要吃。” 早就前胸贴后背了。 “好,夫人稍候,夫君伺候你。” 沈修妄低头又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这才恋恋不舍松开手臂,起身下榻。 他一离了榻,苏檀身旁便空了出来,她睁着惺忪的眼睛看向罗帐外。 男子鹤骨松姿,肌如美玉,背影宽肩窄腰,双腿修长有力。 随意披了一件长袍,更是犹抱琵琶半遮面。 貌美得很。 苏檀盯着美男子看了一会儿,待看清他脖颈和后背的红痕,脸颊忽然升起两坨红云。 她拉过衾被,整个人躲了进去。 怎么回事,又不是头一遭,怎的还害羞起来了。 不由自主深吸一口气,被子里满是馨香。 有她自己常用的香,还有沈修妄的月麟香。 苏檀心脏怦怦直跳,又被层层暖流包裹住。 她好像,更加喜欢沈修妄了。 转念又想,昨夜他那般,她竟然更喜欢他了? 额,她昨夜好像确实咬着他的肩膀,上气不接下气说喜欢来着。 啊……这些都算什么。 哪跟哪啊! 苏檀抬手捂住自己发烫的脸,恨铁不成钢。 毁了毁了全毁了。 一时间,脑中想法乱如麻。 她躲在被子里翻来滚去,扭来扭去,好像麻花。 正深感自我“矫情”外加“唾弃”时,被子头顶被人掀开,新鲜气流涌入。 沈修妄俯身看她,“怎的了,可是何处不舒服?” 苏檀摇头,“没,没有。” 沈修妄看她脸颊泛红,身子僵着,目光逐渐下移,轻声问道:“可是那处疼了,我瞧瞧……” 昨夜怪他没节制,事后趁着苏檀睡着他已然为她上过一回药,怕是她娇嫩,还没恢复。 沈修妄说着便从榻前小阁柜中取出一瓶药,伸手就要剥苏檀的亵裤。 “没有,你,你别……”苏檀一个激灵坐起身,抱着被子捂在身前,好似良家妇女。 沈修妄微微蹙眉,“嗯?” 苏檀清了清嗓子,强装镇定:“我不疼,真不疼,你把药收起来吧。” “那你方才……”沈修妄欲言又止,忽的领悟,唇边转而漾开促狭的笑意。 “檀儿害羞了,方才是在回味不成?” “你!”小心思被直截了当地戳破,苏檀气急败坏,顺手捞起榻上软枕丢向他。 “沈修妄,你好烦啊。” 沈修妄忍俊不禁,轻巧侧身躲过,顺势半跪在榻边哄她:“是是是,我可真烦,惹夫人不高兴了。” “是我错,别生气了。”他恭敬奉上净面的帕子和漱口青盐水,“夫人请。” 人前威风凛凛不苟言笑的肃亲王,私下却这般伏低做小的模样。 苏檀抿了抿唇,没憋住,噗嗤一下笑出来,接过帕子擦脸。 沈修妄仍是半跪在榻前,伏在案上单手支颚,歪头看向苏檀。 连声赞同:“我夫人可真美,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我真是太有福气了。” “檀儿怎么生得这般好看呢,难怪第一眼就被你勾了魂去。” 他的眼神丝毫不掩饰快要溢出来的爱慕,偏又说的极认真。 苏檀含着漱口水咕嘟咕嘟几下,鼓着腮帮子像只胖鼠看向他。 眼神示意,接水的漱盂呢? 她吐哪儿? 这小妄子口甜如蜜,伺候人的功夫还得多练才是。 沈修妄伸出手指戳了戳她鼓鼓的脸颊,故意逗弄一番,这才拿起一旁的漱盂递到她嘴边。 苏檀低头一吐为快,记下一笔,“你不是有意的,你是故意的对吧。” 沈修妄不置可否,冲她得意地挑了一下眉。 简单洗漱一番,也得你来我往。 用帕子擦去嘴角水渍,沈修妄便一把抱起苏檀,放到窗前的软榻上用早膳。 当然了,基本都是他喂,她吃。 偶尔还要腻歪亲一下。 第214章 交心 早膳过后,苏檀坐在妆台前享受“小妄子”伺候挽发。 许是近半年来忙于奔战沙场,长风和远泾这两个倒霉下属也没空给公子做陪练,沈修妄挽发的手艺生疏不少。 梳理头发时指尖力道没控制好,一不小心扯下苏檀两根长发。 苏檀自然察觉到了,通过铜镜,清晰可见沈二公子捏着掉落的头发,眼神中闪过慌乱。 她抿了抿唇,劝慰道:“要不,还是唤梳头婢女吧。” “不必,我能行。” 男子岂有说自己不行的道理,他方才只是手生了些。 沈修妄将指尖的两根长发递给她,又从自己发间拽下两根乌发,同样交给苏檀。 “喏,赔给你。” 苏檀啼笑皆非,抬眸睨他一眼,“沈修妄,你如今几岁了?” 某位二十有九的公子岔开话题,“咳,不是都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俗制虽旧,寓意却好,咱们如今有现成的先结两根,待到大婚时再结一束,好不好?” 听他这般弯弯绕绕还能圆回来,苏檀简直想对他竖起大拇指。 她唇角翘起,垂眸捏着几根发丝把玩,沈修妄的那两根头发较她的更粗一点,同样黝黑发亮,柔软顺滑。 头上挽发的动作愈发轻柔,身后传来沈修妄的声音,他说:“檀儿,我们将婚期定在今年好不好?” “今年?”苏檀指尖一顿。 “嗯,论理来说是急了些。毕竟三书六礼,按大婚仪制走一遍,纵使一年半载也寻常。” 沈修妄一边为她挽发,一边看向镜中姑娘。 “不过我如今就开始准备着,元月时定然可以成婚。” “至于太后和皇上那边,我哪怕跪也好,求也罢,定是要个首肯的” “还有入赘,或是嫁娶,我也听你的。” “只是诸事都需要你点头,你愿意,我才能放手去办。” 说话间,沈修妄已经灵巧地挽出一个随云髻,对着镜子为苏檀整理。 随后俯身拿起案上的一支海棠簪,为她稳稳簪入发中。 “好了,我的手艺不精,好在夫人极美。” 苏檀抬眸看向镜中,满意地弯了弯唇,回头看向沈修妄。 “若是成了婚,你日后可没有回旋的余地。” 沈修妄自知有戏,拉过一旁的玫瑰圈椅挨着她坐下,握住苏檀的双手。 郑重点头:“夫人有话便说,我都听着。” 苏檀也不忸怩,坦诚相告:“其一,既然决意成婚,嫁娶或者入赘,于我而言都一样,婚后总是要两边走动的,我不会安于沈府。” 沈修妄郑重颔首:“我明白。” “其二,沈氏是大族,你又是长房嫡孙。”苏檀抿了抿唇,“但我的身子自幼受寒凉颇多,积有旧疾,子嗣方面怕是艰难。” “若要成婚,此事我不想瞒你,也不想瞒沈家长辈。” 虽然生孩子对苏檀而言不是人生必须的,但她不能将这种可有可无的态度强加给旁人。 毕竟,每个人根深蒂固的思想不同。 别人不能影响她,她也同样不愿凌驾于任何人之上。 她静静说完,垂下眼帘,只觉双手被沈修妄握得更紧了。 她想,沈修妄定然是想要有自己的子嗣的。 他难过,也属正常。 见他迟迟不语,苏檀抬眸看向他,努力漾开一抹笑:“没关系的,我们如今这般也挺好,不必成婚……” 话音未落,沈修妄已经把她抱进怀中,抱得很紧。 紧到能感觉到沈修妄的身子在微微颤抖,苏檀心头一怔,轻轻回抱住他。 “你怎么了?” 埋首于她颈肩的那处悄然濡湿,温凉的触感,是眼泪。 沈修妄哑着嗓子开口:“檀儿,我不在乎能否有子嗣,我只希望你此生平安康健。” 他心疼,心疼她从前受的诸多苦楚。 更加心疼,她本没有任何错,却还要承受这些苦楚给她带来的伤害和后果。 如今,还要为他和他的家族考虑,甚至不惜放弃名正言顺的名分,只是与他在一起。 这般委屈,她这么轻松的说出来,甚至还要对他保持笑意。 沈修妄百感交集,内心酸涩无比。 其实苏檀不知道,早在青州他便知晓此事了。 他重重吸了一口气,直起腰身,双手扶着苏檀的肩,与她四目相对。 “檀儿,我要的从始至终只有你。” “我心悦你,爱慕你,此生只想与你共白首。” “子嗣一事我会和家中长辈约定清楚,族中子弟众多,若日后有合你眼缘的孩子,我们可以过继回来当作亲子抚养。” “若你不喜欢,我们便不养,沈氏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孙子。我可以为家族支撑门楣,光宗耀祖,做任何事情都可以。” “唯有一件,涉及到你的事情,我不会让你受到一丝一毫的委屈。” 沈修妄眼尾泛红,泪光闪烁,对苏檀笑了笑:“所以,你也坚定的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苏檀静静看向他,抬手为他拭去眼尾滑下的泪珠,鼻头发酸。 她努力含着笑意,轻声道:“我信你便是了,哭什么。” 话音刚落地,眼眶发烫,逐渐湿润,自己也没忍住滚下两行泪。 沈修妄又倾身将她拥入怀中,“怪我不好,惹得檀儿流泪,不哭了,我们都不哭了。” “还有其三么,你继续说,我听着。” 苏檀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带着鼻音,“当然有其三。” 她说:“沈修妄,我是一个很自私固执的人。” “你若是和我成婚了,不许纳妾,不许召通房,更不许养外室。就是再像从前那般出去喝花酒,也不许的。” “若是你犯了,我就……” 她脑中盘算一阵,却被沈修妄抢先接了话。 他说:“若我胆敢犯半条,夫人就休了我,晓谕整个大魏,让我孤寡一世。” 苏檀竟听出他话音里的喜悦,蹙眉问道:“休夫,你竟很高兴?” 沈修妄收紧手臂,下巴抵着她的肩,语气含着莫名的轻快和满足。 “我自然高兴,这是你第一次这般郑重直接的告诉我,你会吃醋,你很在意我。” “被夫人珍视的感觉真好。” 他歪头蹭了蹭,“不过夫人别冤枉我,我从前去风月地,只喝酒,不花的。” 他蹭啊蹭,像只示好求饶的小狗。 苏檀忍不住破涕为笑,故意呛他:“谁知道你从前花不花,如今便这般凑合着过吧。” “凑合,岂能凑合。”沈修妄急了,极力证明自己的忠贞,“夫人不信我现在就叫程樾和齐清珩过来,他们最清楚不过了……” 苏檀循循善诱,“他们最清楚何事?” 沈修妄脱口而出:“清楚我同你在一起时,确实是童子——” !! 话到嘴边没能收回,他险些咬了舌头。 苏檀抿紧唇,憋笑得身子乱颤,断断续续道:“好,好的,这回我知道了。” 说着还摸了摸他的头,以示安抚。 沈修妄俊脸煞红。 他拦腰抱起苏檀,大步往床榻走去,急于找回自己的场子。 “沈修妄,我还没说完,还有其四……” “夫人说便是,不影响,我听着呢。” “唔——” 苏檀像只小鹿扑腾着挣扎于虎口之下,“其四,不许,不许白日宣……” “宣什么?” “沈,沈修妄,你……” “夫人治我的罪吧,其四当真忍不了。” “我还要回府有要事呢……嗯……你是狗吗,沈修妄!” 某只狗食髓知味:“不急,午后我亲自送夫人回去。” 第215章 财神 直至午时末,苏檀方才乘坐车舆启程回长公主府。 因着车舆实在宽大,午膳便摆在车里吃,一路走的都是平坦官道,并不颠簸。 沈修妄特意吩咐别苑的嬷嬷炖了养身补气血的药膳汤。 作为厮闹缠磨的赔罪,他恭恭敬敬伺候苏檀喝了两碗。 到达长公主府外,门口赫然停着四五辆车,十几个小厮进进出出搬运行李和箱子。 苏檀见状大喜,迫不及待掀开帘子走下去,沈修妄紧随其后。 守在门口的管家宋伯满脸喜气迎上来,“小姐,王爷,你们回来了。” 苏檀如今虽被封为长公主,但还是嘱咐府里人平日唤她小姐就好,亲切点。 苏檀目光掠过门外的行李车架,笑问:“宋伯,青州那边的人都到了吗?” “都到了,刚到片刻,我已经差人领着他们进府休息。” 闻言,苏檀侧眸瞪了沈修妄一眼,都怪他缠着她闹,没能接到大川他们。 沈修妄自知理亏,乖巧扶她,笑道:“走吧,咱们快些进去,别叫他们等急了。” 苏檀顿足,“你不是要进宫么,进我府里做甚?” “夫人娘家来人了,我当然得去打声招呼,此为礼节。” 沈修妄言之凿凿。 “横竖皇宫就在那处,小九一时半会又跑不了,早一刻晚一刻无妨。” 苏檀忍俊不禁,懒得再和他打嘴仗,两人并肩迈过门槛往里走。 待行至后宅花园旁,一个藕粉色小人儿身影从斜里的玉石小径跑出来,“姑姑,姑父!” 苏檀喜笑颜开,弯下腰,张开双臂,“遥遥,快给姑姑抱抱。” 小姑娘一下子扑进苏檀怀里,又亲又抱:“姑姑,遥遥好想你啊!” “姑姑也想你。”苏檀心头一阵绵软,毕竟是自己从小带到大的孩子,她摸了摸遥遥的头,欣慰不已:“我家乖乖长高了些,更漂亮了。” “嘻嘻,遥遥要长得和姑姑一样好看。” 小姑娘靠着苏檀的颈窝蹭啊蹭,目光一顿,“姑姑,你受伤了吗?脖子上好多红印子呀,疼吗?” 苏檀身子僵了一下,清清嗓子:“没事,过两天就好了。” 身旁的始作俑者接过遥遥,一把抱起来,“姑姑没事,都怪姑父没照顾好她,现在让她歇一会儿,姑父抱着进去好不好?” “好。”遥遥懂事地点头,她喜欢姑父。 沈修妄抱着遥遥走在前面,苏檀落后一步,不动声色抬手拢了拢衣襟,将脖子下方遮住。 沈狗子,是真狗。 沈修妄回眸对苏檀眨了一下眼睛,歉疚难挡。 苏檀抿紧唇,不搭理他。 沈修妄只得转头看向遥遥,“瞧你,都吃成小花猫了。” 边说,边抬手蹭去小姑娘脸颊旁沾着的糖糕碎屑。 遥遥鼓了鼓嘴,意犹未尽:“京城的糖糕太好吃了,比青州的更香甜,我一不小心就吃了许多……” “原来如此,都怪糖糕太诱人。”沈修妄浅笑,“那这样吧,姑父送你一家京城糕饼铺子,里面有糖水、糖人、糖葫芦,遥遥可以随时去吃,以后还可以请新认识的小伙伴们,好不好?” “真的吗?一整间铺子都给遥遥,那我就是大掌柜啦!” 小姑娘高兴地直拍手,“姑父最好了!” “他们说的都不对,姑父才不是凶巴巴的王爷,姑父是财神爷!” 沈修妄抱起她掂了掂,举高高,“不错,以后在京城里,我们遥遥大掌柜可以横着走路,姑父保你。” “哈哈,横着走路是像螃蟹那般吗?” 苏檀扬唇轻笑:“遥遥,别听他的,带坏小娃娃。” 沈修妄喊冤:“我冤枉……” 两大一小边走边说笑,从玉石小径穿过花园,便走到正厅。 厅里大川他们正在饮茶休息,双方见面后问安一番,纷纷坐下闲谈,满堂喜气融融。 此次苏檀将他们从青州接过来,日后一大家子便久居京城了。 青州的生意也会渐渐往京城转移,转不过来的交由当地主事掌柜负责。 大川和小川每半年跑一趟收账便可。 沈修妄陪着他们说了好一会儿话,眼见着入宫时辰不能再拖,方才起身告退。 众人立刻站起身送他出门,连声说道:“王爷慢走。” 沈修妄回身笑了笑:“诸位留步,哥嫂弟妹如今到了京城不必拘束,有任何事和檀儿说或是同我说都一样。” “午后我有些要事缠身,晚间设宴琼林楼,为诸位接风洗尘,届时赏光。” 大川夫妇俩,还有小川、燕子他们连连点头。 喜不自胜:“一定去,多谢王爷。” 沈修妄微微颔首,转头看向苏檀,走到近前轻轻拉住她的手,摩挲一下她的手背。 温声说道:“檀儿我先走了,晚点见。” “嗯。” 两人亲昵之态极其自然,待到沈修妄离开后,大川他们立刻七嘴八舌围住了她。 “妹子,婚期可曾定了?” “王爷可真是平易近人,比从前更和善了。” “前些日子我们待在青州听闻京中巨变,真是愁死了,成天求神拜佛,还好你们平安无事。” “檀姐姐,我们好想你!” “从青州带来许多你从前爱吃的菜干子,秋婶儿亲手晒的。” “灵韵呢,怎的半日没见到她,她喜欢的青州烧饼再摆可就不好吃了。” “……” 苏檀听着他们一言我一语,虽然耳边乱糟糟的,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盛。 有亲人在的地方,就是家。 长公主府占地颇大,内里院落屋舍更是繁多,从前纵使奴仆再多,苏檀一个人住着也很空旷。 如今他们到了,安置好院子,府里各处一下子热闹起来。 烟火气也更足了。 次日一早。 苏檀起身后,便坐在案前写帖子。 如今身份有变,她贸然去沈府寻五小姐难免突兀,便循例先下帖子,请沈佩恩午后饮茶。 灵韵推开屋门,怀里捧着一大摞清香扑鼻的帖子。 她整齐堆好搁到小姐案上,气喘吁吁。 “今日递到门房处的拜帖、请帖、礼帖……各种帖,都在这里了。” “小姐,长公主府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这些贵夫人贵小姐们不累么,成日举办这宴那宴的,还非得邀您去。” 苏檀气定神闲,搁笔,拿起写完的帖子轻轻吹了吹尚未干涸的墨。 感叹道:“所以说长公主也没那么容易当啊。” 京中各世家贵族的眼睛如今都盯着后位呢,邀请她赴宴,其实是想通过她,探听太后娘娘和皇帝的心思罢了。 第216章 贵圈 灵韵搬完帖子,一屁股坐到苏檀对面的椅子上喝茶,瘫着。 眼神放空,不想动弹。 苏檀确认帖子上的字迹已经干涸,抬手递给她。 灵韵摆烂,一动不动,拖着长长的懒调:“小姐,容我缓缓。” “哦,那好吧,我派旁人送去沈府。”苏檀故意咬重沈府二字。 “沈府!”灵韵一个激灵弹起身,夺过帖子,“小姐,你早说呀,我正好要出去一趟,去沈府可太顺路了。” 苏檀憋着笑意,没戳穿她的小心思,嘱咐道:“交给沈府门房小厮就好,低调些。”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当然了,你若是能交给更妥帖的人,那再好不过。” 灵韵满脸雀跃,心里藏不住的小鹿乱撞。 妥帖之人,那肯定是锦夜了。 不过她虽欣喜,仍不忘自己的本职,不解问道:“小姐,您约沈五小姐喝茶为何要这般谨慎?” 苏檀单手托腮,侧眸看她,“你啊,方才还说了,咱们府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若让那些贵夫人贵小姐们知道,我不赴她们的宴,却主动约五小姐,你猜她们会如何想?” 灵韵思索再三,方才悟出其中的弯弯绕绕。 赞不绝口:“原来如此,小姐果真谨慎聪慧。” 苏檀弯了弯唇,“罢了,聪慧谈不上。” 她只是不想让五小姐那么快成为众矢之的,不管她和皇帝最后如何。 所以眼下就算要见面,也避着人为佳。 “小姐,那我去啦。”灵韵脚底抹油,略整了整妆发,便飞身出门。 一阵风掠过,苏檀看着敞开的木雕门,无奈摇头哑笑。 情之一字,无解。 她转头看向案上堆成了小山似的帖子,抬手取下最上面的一叠翻看。 纵使不去赴宴,也该看一看,究竟是哪些人送来的请帖。 京城的圈子,水定然浅不了。 沈府,永寿堂。 晨起用过早膳,满府女眷,接二连三向老夫人请安。 长媳崔氏带着沈倾意和沈佩恩先到。 坐着吃了半盏茶,二儿媳周氏方才带着自己的两个女儿,六小姐沈如蒙和八小姐沈如潇,匆匆赶到。 周氏育有四女,三小姐和四小姐早已出嫁,如今待字闺中的只剩两女。 她满脸笑容,领着两个女儿上前:“给母亲请安。” “给祖母请安。” 老夫人的精气神早已大不如前,斜斜倚着软枕,掀了掀眼皮子,“坐吧。” 母女三人依次落座,丫鬟奉上新茶。 崔氏慢条斯理放下茶盏,抬眸看向对面下首坐着的两位小姐。 花团锦簇,打扮得甚是光彩照人。 显然近些日子周氏对两个女儿出手阔绰不少,舍得花大价钱为她们裁衣买首饰。 不似从前,只把儿子当作宝。 看来,是想为她们谋一个好夫家了。 崔氏没说话,周氏却喝饮下一口茶先开口了。 “哟,嫂子,咱们倾意今日怎么穿得这般素净,如今纵使和离回府了,也是沈家大小姐啊。” 崔氏不悦,掀开眼皮子凝向她,似笑非笑:“意儿向来喜好素净,红啊绿的难免俗气。”“大道至简,弟媳妇这都不懂?” “再说了,妄儿对他长姐最是上心,什么好的贵的不先紧着意儿挑。” 周氏噎了噎,刚要再说什么。 老夫人适时咳嗽一声,“老二媳妇,你再不喝,茶都快凉了。” 周氏笑着应了一声是,这话便暂且搪过去了。 沈倾意转头看向母亲,对她略微摇了摇头,后宅妇人口舌之争,她不希望母亲因此不快。 崔氏朝她递去眼神,以示安抚:无妨,谁都不能辱没我的女儿。 周氏方才被呛,悻了悻,饮了两口茶,又转头看向一旁沉默不语,只垂头喝茶的沈佩恩。 她眼珠子一转,开口问道:“母亲,小五的婚事如今可曾落定了?她呀毕竟是姐姐,我家小六和小八可是排在后头呢。” 沈佩恩手指一僵,便听老夫人说道:“这丫头,不知是不是自幼和姨娘待惯了,竟生了些不入流的心思。” 老夫人看向沈佩恩,目光犀利:“这一回和陈家公子的婚事,你若是再推,可别怪我对你姨娘撂脸子。” 沈佩恩脸色发白,屈膝跪下,“祖母,您别为难我姨娘,是佩恩不好。” 周氏趁机煽风点火,“小五啊,不是二婶说你。纵使妄哥儿再纵着你,女儿家的也该心中有数,赖在沈府再久,总要嫁人不是。” 沈佩恩垂首不语,袖中手指紧紧掐着掌心。 她是否真的该认命了。 陈家已是京城中排的上名号的世家。 她顶着庶出的身份,嫁入陈家做正妻,已是沾了二哥哥莫大的光。 她不能再让姨娘为她担心,若是不听老夫人的话,日后姨娘的日子会更难过。 沈佩恩沉下心,便要点头。手臂一紧,却是嫡姐沈倾意拉住她。 沈倾意悄然起身,对着老夫人福了福,“祖母,陈家公子算不得良配,小五不能嫁过去。” 老夫人拧眉,“此话怎讲?” “陈家公子在外养了两房外室,且已有了一位庶长子,小五若嫁过去,不是叫他们陈家打我们沈家的脸么。” 周氏讶然:“此事究竟真假?陈家的秘辛,倾意你怎会知道。” 沈倾意顿了顿,坦然回答:“旧时陈家公子和杜文湛是好友,他养外室的事情是杜文湛亲口说的。” 她自揭伤口,扯了扯唇角:“毕竟,能与杜文湛称兄道弟的,会是何好人。” 此话一出,老夫人当即变了脸色。 好啊,陈老夫人竟还敢这般隐瞒于她。 哪怕是庶女,也是沈家的人,哪里轮得到外头人作筏子! 她随意摆了摆手,“五丫头先起来吧,陈家不行,再看别家。” “是。” 沈佩恩如释重负,慢慢站起身。 沈倾意伸手扶住她,姐妹俩挽着手,相邻坐下。 老夫人思索片刻,看向崔氏,沉声开口:“你是主母,再给五丫头好生相看相看,只有一桩,别丢了沈府的面子。” “是,儿媳明白。” 老夫人眸光一转,又看向沈倾意,“意儿也还年轻,虽是和离身,上门求亲的人也有。” “你再长长眼为她择一户好的,总不能就这么蹉跎了后半生。” 闻言,崔氏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微微点头。 出了永寿堂,走到园中假山石处,沈佩恩再也忍不住挽着长姐的手臂流下眼泪。 “阿姐,方才多谢你。” 沈倾意拈起帕子为她擦拭,柔声安抚:“姐妹之间无需言谢,小五,你推拒婚事可是因为心中有人?” 沈佩恩泪水簌簌往下滚,咬紧下唇,点了点头。 很快又摇头。 那个人如今距离她太远了。 第217章 姻缘 朱门高户,葳蕤园景,满眼望去尽是富贵繁华。 两位身着锦衣华服的千金小姐却站在碧水池旁黯然神伤。 沈倾意知道沈佩恩难过,便不再追问,抚了抚她的后背,轻声劝慰。 “罢了,日后你想说了再同阿姐说,先回院子吧。” “嗯。”沈佩恩点头,又抬眸看向她,满是担忧:“阿姐,祖母还想把你再嫁出去,你要怎么办?” “不嫁。”沈倾意语气浅淡,“她若执意逼我,我就自请另立女户,搬出府。” “这世道,总饿不死有手有脚的人。” 沈佩恩默然颔首:“阿姐说的对。” 可她却不能像长姐这般硬气,她身后还有姨娘,若她不管不顾了,姨娘怎么活。 沈佩恩心情沉重无比,叹了一口气:“我突然想起苏檀了。” “她从前比我们过得艰难,却比我们都勇敢。” 沈倾意点头,眸光温和:“是啊,阿姐真羡慕你能和她成为好友。” 那样的女子,不论何时身处何地,身上都有一股子韧劲儿。 哪怕从前做婢女时,她也能感觉到她的不同之处。 如今苏檀身居高位,却丝毫不令沈倾意嫉妒,她反而为她感到开心。 欣慰她历经诸多磨砺,终于苦尽甘来,与二弟修成正果。 也借此默默勉励自己,人之一生并非一成不变,有苦便有甜,有甜亦会有苦,打破也是一种新生。 姐妹二人又说了一会话,便各自回去院子。 沈佩恩闷闷不乐,推开房门后挪步到窗前的软榻上歪着。 窗缝忽的嘎吱响了一下。 沈佩恩警惕起身,探头朝外看,一封信忽然从窗缝里塞了进来。 随后男子压低的声音响起:“五小姐,这是长公主命属下交给你的。” 长公主,是苏檀。 沈佩恩心下一喜,接过。 她轻轻推开窗扇,只见猫在外头的人正是锦夜。 难怪方才觉得他的声音这么熟悉,原来是二哥身边的人。 锦夜略一颔首,迅速闪身离开,好似一阵风。 窗外顿时空空如也,只剩几株翠绿芭蕉迎风摇摆。 沈佩恩关上窗户,揭开信封,展开帖子垂眸细看。 「五小姐,今日申时,三润居茶楼,走廊最里侧的雅间一见。」 「喜获一斛名茶,邀你品鉴。」 「暂掩行程,低调而至。」 落款苏檀。 沈佩恩眉头一皱,苏檀约她见面如此谨慎,定然有要事。 她正了正神色,抬手将信纸和帖子丢进香炉里烧掉。 然后起身在屋子里踱步一圈,最后停在梳妆台前,扬手打翻两盒上好的胭脂。 胭脂盒哐啷坠地,屋外的丫鬟雪柳听到声音慌忙推门进来。 “五小姐,发生何事了?” 沈佩恩满脸沮丧,“我上妆手法太笨了,二哥送我的胭脂水粉全没了,他知道了定然又要骂我笨。” 雪柳连忙上前收拾,安慰道:“不妨事的,二公子素日最是喜欢小姐,再买一份就是。” 午后沈佩恩向崔氏请示了一下,便拿着沈修妄之前给她的腰牌,带着贴身丫鬟雪柳乘车出府买胭脂。 她们前脚刚走,屋子里另一个叫莺儿的小丫鬟便鬼鬼祟祟去往二房周氏那处。 周氏正在屋中和两个女儿说话,听闻莺儿汇报,一拍长案,目露精光。 “不对劲,五丫头平白无故出府,绝不是为了买胭脂这么简单。” 六小姐沈如蒙撇了撇嘴,不解道:“娘,五姐姐出府也不是甚奇事,二哥给她腰牌了。” 八小姐沈如潇浅笑,慢条斯理抬手抚了抚发髻,“六姐,这些年你怎么光长些白胖的肉,却不长脑子。” “你……”沈如蒙被她说得面红耳赤。 周氏摆手示意她闭嘴,“听你妹妹说。” 小六自幼就不如小八有心思,识人眉头眼目。 八小姐漫不经心瞥了一眼沈如蒙气鼓鼓的模样,继续缓缓说道: “沈佩恩出府是寻常,可你别忘了她从前经常去往栖禅寺看望祖父,好巧不巧咱们当今陛下就是从栖禅寺出来的。” “你说,她出府会去见谁?” 沈如蒙恍然大悟,她怔怔道:“五姐她不会和陛下……” 沈如潇眯了眯眸子,“兴许现在还没有,但以后就不好说了。” “否则,娘前些日子为何那般费尽心力把莺儿安插进她的院子。” 周氏冷哼一声接话:“正是呢,还是如潇懂为娘的心。” “如今陛下登基不久,后宫无人,选秀指日可待。” “为娘自然对你们寄予厚望。” “小五不过是大房姨娘生出来的贱丫头,哪里比得过你们出身好。” “绝不能让她捷足先登!” “对,娘说的极是。” …… 三润居茶楼,雅间。 沈佩恩垂眸静静看向面前的首饰盒,怔怔问苏檀,再三确认:“这是观澄……不是,这是陛下让你给我的?” 苏檀抿唇轻笑,郑重其事说道:“当然是陛下让我送给你的,他金口玉言,一言九鼎,我哪敢假传圣旨啊!” “还不快打开瞧瞧,究竟是何宝贝?我可是守口如瓶,原封未动呢。” “嗯。”沈佩恩唇角翘起,按捺不住心悸,轻轻揭开盒盖。 一枚金玉相间的宝石簪子赫然出现在眼前。 整根簪子虽用料名贵,但点缀装饰的花型却极简雅灵动。 细长的花瓣蕊儿,两两相缠,有金质的,有玉质的。 纹理清晰可辨,栩栩如生。 沈佩恩一眼便认出了这花是金银花。 就是众多药草里最常见,最普通,她最喜欢的金银花。 那年及笄,她去寺中看望祖父,又带了许多仪制前制作的糕点。 她和观澄坐在菩提树下吃糕点,两人谈笑如常,后来她告诉观澄,今日是她的十五岁生辰及笄礼。 观澄险些噎住,局促不安地摸了摸口袋,最后直接把手腕的一串菩提珠子摘下来。 他说:“佩恩,我不知道今日是你生辰。” “师父说了,生辰是要送贺礼的,我……我把最喜欢的菩提珠子送你好不好,是我自己串起来的。” 说着,他一把握住沈佩恩的手,小心翼翼为她戴上。 “真好看,佩恩手腕白,珠子衬得更好看了。” 那时的观澄并不明白夸姑娘皮肤白是何深意,他只是喜欢佩恩,很喜欢。 山间的风吹起两人的衣角,也吹皱沈佩恩平静的心海。 她静静看向面前的男子,有种说不清的情绪在蔓延。 戴好手串后,观澄又问她,“佩恩喜欢什么花?” 沈佩恩抚摸着菩提手串,不假思索:“金银花。” “就是可以泡茶喝的那种金银花吗?”观澄疑惑,“佩恩为何不喜欢桃花,牡丹,嗯……或是菊花呢?” 沈佩恩耐心解释:“因为喜欢就是唯一喜欢呀,没有那么多为何作为备选。” “噢。”观澄似懂非懂,认真地点了点头。 往事随风,没想到有些东西却留下来了。 沈佩恩轻轻拿起首饰盒里的簪子,眼眶逐渐湿润。 原来他还记得。 第218章 面首 茶楼雅间里很安静。 苏檀没有打搅沈佩恩,耐心等着她慢慢恢复情绪。 片刻后,沈佩恩回过神,吸了一下鼻子,垂首拭泪,“抱歉,我失态了。” 苏檀为她倒了一杯茶递过去,“你我之间谈何失态。” “你想不想知道,陛下托我将贺礼送给你时,可曾说什么?” 沈佩恩握着茶杯愣了一下,而后轻轻点头。 苏檀勾唇,清了清嗓子,学着赵烨的口吻,适时开口:“咳咳,陛下说。” “从前佩恩及笄之年,朕尚且在寺中,神识不灵,身无分文且身无长物,只能赠了一串菩提珠子以做贺礼,如今想来委实俗气。” “今日朕将此礼赠予沈五小姐,再贺她及笄,望她欣喜。” 苏檀学得很像,可谓入木三分,完事还冲沈佩恩挑了挑眉。 方才还泪汪汪的沈五小姐忍不住破涕为笑。 两人说笑一回,饮了半盏茶,苏檀微微收敛笑意,问道:“佩恩,你是否有心上人了?” 沈佩恩面色一怔。 苏檀又说:“这话我是替陛下问的。” “他说你已经有了心上人,明面上再行赏赐怕你不悦,误了你和心上人的姻缘,所以才辗转托我。” 沈佩恩震惊得有口难言,她何时对观澄说过她有心上人了,当即连连摆手解释,“不是的,我没有。” “我没有旁的心上人,我只对他……” 苏檀适时抓住重点,丝毫没有出乎预料:“只对他?” “原来小五的心上人是陛下!” “二嫂,你轻声些。”姑娘急得起身要来堵苏檀的嘴,脱口而出唤她二嫂。 苏檀眉眼含笑看向她,果然如此。 这一圈兜兜绕绕,可算理清了头绪。 “好好好,我不说了,真不说了。”她如释重负,一口气喝完杯中的茶水。 如此一来确实没有她的事了,两个爱在心口难开的家伙,自个儿对峙去吧。 苏檀对她说道:“再过一段时日,太后娘娘会在宫中举办芙蕖宴,届时你入宫赴宴,陛下自然会和你见面,好好谈谈,可别再生出误会。” 沈佩恩抿了抿唇,捏紧手中的簪子,“二嫂,我……我害怕后宫的争斗。” 自幼看着姨娘为人妾室,艰难转圜,她不敢想象若是真进了后宫,她的余生该如何度过。 苏檀叹了一口气,握住她的手,意味深长:“小五,我明白的想法,此事决定权在你。” “一入宫门深似海,若你真的不想,那便不去。” “可若是你不死心,不舍得放弃和陛下的昔日情谊,那便给彼此一个机会。” “总之,万事以自己为首,哪怕他是皇帝。” 苏檀的一番话柔韧有力,沈佩恩似是吃下一颗定心丸,她缓了缓,认真点头。 “好,我回府后再想想。” 苏檀弯唇,“嗯,来日方长,距离芙蕖宴还有段时日。” 两人又喝了半盏茶,便起身告别。 临行前,苏檀托沈佩恩给沈倾意带句话,她有心创办女学,此事皇帝已然同意。 不过苏檀自知自己实力不足,急需沈大小姐这位名冠大魏的才女鼎力相助,主持大局。 沈佩恩满口答应,欢欢喜喜的先回去了。 苏檀又在雅间里多坐了一会,待到残阳西斜,方才慢慢悠悠下楼。 弯腰踏上车舆时,街边不远处一位白衣男子忽的轻声唤她。 “阿芜。” 缥缈惊喜的声音穿透尘嚣,恍如隔世。 苏檀身形僵住,缓缓转过头,两人四目相对。 残阳如血,绮丽晚霞染红了半边天。 沈修妄从御书房出来,已近晚膳时辰。皇帝留他用膳,沈修妄急着出宫见夫人,自然婉拒了。 他满心欢喜,掂了掂袖中盖了玺印的婚书和圣旨,不由加快脚步。 甫一迈出宫门,就钻进车舆,急声吩咐:“去长公主府。” 正是晚坊市热闹的时候,行至京城主街,车速渐渐慢了下来。 透过窗牖帘子,可以清楚听到长街上的各种声音。 沿街的馄饨面条小摊坐满了食客,你一言我一语,谈天说地。 沈修妄靠着厢轿闭目养神,一阵议论猛不丁窜进耳中。 “欸,你们听说了么,今日长公主殿下领着一位貌美年轻的男子入府了!” “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了!我亲眼所见,就在三润居茶楼外头,那男子生得文弱风流。” “那不就是小白脸吗?怕是被长公主带进府里做面首了吧。” “听说后来还从府中传出琴音,定然是个懂风月有本事的。” “再有本事做了面首还有何男子尊严……” “欸,此言差矣。长公主那般貌美,仙女下凡似的,又深受陛下和太后娘娘喜爱,保不准那男子就能谋个名分呢。” “此话有理啊!” 几人正谈得热火朝天,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青瓷杯。 “嗖!” 一击即中,砸翻饭桌。 胡侃乱侃的几人被溅了满身汤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瞪口呆直呼晦气。 沈修妄几乎是一路运轻功,飞到了长公主府。 直奔后宅主堂,果不其然,听到了那该死的琴音! 迈步近前推门的那几瞬,他努力压抑怨气,提醒自己要摆好正夫的态度。 他是正房,这一点不容置疑。 无论如何,檀儿最多只是被外头的花花草草迷了眼,贪玩点罢了。 谁家夫人不贪玩,听个曲儿不算甚。 无事无事,他要大度。 如此这般,最后推门的力道仍是没降到最轻。 门一开,沈修妄眸光一凝,便看到坐在月牙琴桌前抚琴的男子。 下首,遥遥小姑娘正托着腮,听得津津有味。 目光再一转,并没有看到苏檀。 身后蓦地响起女子熟悉的声音:“你今日怎么来的这般早,后厨晚膳还没好呢。” 沈修妄回头,只见苏檀正捧着一盘新鲜果子走进来,水灵灵的,显然是刚洗过。 苏檀趁手挑了一颗最红最好看的递给他,浅笑:“喏,先吃一枚垫垫肚子,可甜了。” 沈修妄怔怔接过,咬了一口,确实很甜,一点都不酸。 苏檀对他笑了笑,视线投向抚琴的男子,对他解释道:“那位是秦淮,从前在楼里的朋友,他是琴师。” “你……应当认识吧?” 沈修妄思索一瞬,点头,“认识。” 那夜苏檀计划逃跑,秦淮为她接应,还被长风和远泾当作刺客抓了。 苏檀轻声说道:“后来楼被查封,秦淮就去四处游历了,近日才回到京城重新将乐器铺子开张。” “今日我在街上遇到他,闲话了一会,想到如今遥遥也到了学琴的年纪,便请秦淮进府为她启蒙一番。” 她欣慰道:“目前来看还不错,小姑娘听得挺认真。” 两人说话间,秦淮一曲弹毕,起身对沈修妄见礼。 “拜见王爷。” 沈修妄对他已然没有了方才的敌意,摆手恕礼,淡声道:“不必了,有劳琴师为遥遥授课。” “是。” 秦淮便再次落座,这一回开始教导遥遥方才弹奏的指法。 师父教得认真,徒儿也学得认真。 沈修妄接过苏檀手里的果盘,轻轻放下,拉起她的手退出正堂,往她的主屋去。 苏檀心下纳罕,“有何急事么?” 沈修妄讳莫如深:“很急。” 甫一进屋,他立刻反手关上门。 二话不说。 直接抵着苏檀摁在门板后面,捏着她的下巴,低头吻了上去。 第219章 饿了 主屋内,隐忍的喘息声越发急促。 苏檀被沈修妄抵在门后,单薄背脊紧贴着花梨木,身前是他滚烫的身子和热切缠吻。 不同于从前吻得循序渐进,今日沈修妄特别急,攥着一股想将她吞吃入腹的狠劲儿。 苏檀毫无准备,唇舌早已被攻陷,脑中一片空寂,轻轻软软塞满棉花。 沈修妄气势压迫急切,自上而下的吞噬感令苏檀险些喘不过气。 她抬起双手轻轻抵着沈修妄的胸膛,却又被他的大手一把攥住,拉过头顶,摁在门板上动弹不得。 苏檀的腰身只得顺势前倾,胸膛挺起,两副身子贴得更紧了。 另一只游于她细腰间的手掌同样灼热难耐,一上一下,仿佛禁锢的铁链子。 如此来回之下,苏檀毫无招架之力,被男子高大精壮的身形笼罩,分明是该死的压抑却生出强烈的刺激感。 直吻得她双腿发软,情动不已。 喘息化为娇声呻吟,从唇齿间溢出。 沈修妄含住她的下唇瓣重重碾磨两下,顺着细白颈子吻至锁骨。 手指灵活挑开苏檀的腰带,往里探去。 触之温香软玉,细腻幼滑,妙不可言。 炽热鼻息从颈窝往胸前蔓延,又痒又麻,激得苏檀微微颤抖,细腻凝脂般的肌肤绽开朵朵红梅。 她呜咽着轻声问道:“沈修妄,你……你今日怎么了?” 为何这般急。 沈修妄俯首攀着美玉雪岚认真啄吻,唇如轻羽抚过,时轻时重。 最后强势攫取含住,啧啧有声,含糊不清回答她:“檀儿,我方才以为你纳新欢了。” 他的吻技实在高超,苏檀浑身都麻了,所有的血液尽数往胸前涌。 双手被钳制,不由自主仰起脖颈,腰身弯成了半盏弦月。 任君采撷。 她抵着门板,颤声摇头:“我没有……” 她还有何余力寻新欢。 沈修妄喃喃点头:“我知道,是我醋了。” 他缓缓松开箍着她腕子的大手。 稍一脱离禁锢,重获自由,苏檀下意识抬手抱住身前作乱的脑袋。 手指瞬间没入沈修妄的发间,指尖艰难蜷缩,欲拒还迎。 “嗯……你别。” 话音未落,身子一颤,面色如春花含露。 沈修妄薄唇翕张,顽劣勾唇。 显然,对姑娘方才的反应很是满意。 他低喘,抬眸看向苏檀,意有所指:“很甜,比方才檀儿给我的果子还要甜百倍。” 苏檀神思涣散,颊边云蒸霞蔚,失神垂眸对上他那双桀骜深邃的眸子。 身子不受控制又软了两分。 沈修妄的眼里含着几丝妖冶的邪笑,又满是轻佻和欲色。 越看越令人沉沦,最后彻底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两人短暂对视一瞬,沈修妄欲色毕现。 他一把抱起苏檀,不是拦腰抱,而是轻巧扛在肩头,大步往床榻走去。 就像,叼着小白兔回窝的鹰隼。 苏檀趴在他肩上,握拳捶他,力道绵软:“沈修妄,我说了,白日不许……” 这点挣扎,更像调情。 沈修妄抬手用力揉了一下她的臀,语气暧昧至极:“夫人,天色已晚,此时可不是白日。” 苏檀语塞,急声反问:“你……快到晚膳时辰了,你不饿吗?” 沈修妄将她放躺在榻上,饿虎扑食一般倾身袭来,月麟香扑鼻。 他扶着苏檀的手,放在自己的玉带腰封上,喉结滚动,眼神火热。 “确实饿了。” “檀儿帮我,好不好?” 苏檀仰面看向他,男子居高临下,长睫拓下一片阴影,落在高挺的鼻梁骨上面。 烛火下的面容轮廓昳丽无双,俊美近妖。 美男当前,谁能说出不好二字。 苏檀指尖一勾,“吧嗒”解开他的玉带腰封。 同时也解开了沈修妄心里蛰伏的野兽。 华裳满地,罗帐落下。 床架四周垂着的香囊铜钩,如遭雷雨,摇曳生姿,晃出残影。 帐里帐外似是两方天地。 苏檀流出满脸生理性的泪水,浸没在一阵接一阵的浪潮中。 临近摧天灭地之时,身形猛地调转,苏檀险些尖叫失控。 暗海沉浮,神思涣散,唯有一支定海神木供她依靠,倾轧。 沈修妄热汗滚滚,青筋暴起,他近乎虔诚疯魔地仰头看向苏檀。 高高在上的仙子睥睨众生,唯有对他,度化妄念,谪降雨露。 救他于无尽业火深渊。 他扶着细腰,抛去俗常理智,红着眼睛哑声渴求:“求长公主殿下,怜爱。” 沃野千里,良驹驰骋,女子满头青丝泼墨成画。 晓看天色,暮看流云。 行则与君,坐亦与君。 此间红尘极乐,香腮雪汗,娇喘微微,九天之水滂沱凛冽。 直至月上柳梢头,星子满天,苏檀终于得以浸入浴桶中,洗去酸胀和疲乏,舒缓筋骨皮肉。 她靠在沈修妄怀里,任他擦洗伺候,只懒懒地闭着眼睛喊饿。 方才喊出一声,便悻悻抿嘴。 好哑的嗓音。 好惨。 沐浴过后,苏檀坐在桌前愉快用膳。 许是方才出力颇多,她的胃口很不错,喝了两碗羹汤。 身后,沈修妄正在为她绞干长发,松松挽好整理妥当。 “今日的鱼脍好鲜嫩呀,你尝尝。”苏檀夹起一片,扭头送到他嘴边,“啊……” 投喂时,她的嘴巴也不由自主微微张开,满眼期待沈修妄品尝后的回复。 沈修妄垂眸看着姑娘这般灵动可爱的模样,唇边噙着笑意,听话地俯身凑过去一口吃下,细细咀嚼。 片刻后认真点头赞同:“嗯,确实很鲜美,夫人喂得真好吃。” 他顿了顿,欲言又止,“不过我觉得最鲜美的当属——” 苏檀眨了眨眼,脱口而出:“当属在广陵的乌篷船上喝的那碗鱼汤,对不对?” “正是。”沈修妄颔首。 “我也挺想念船家爷爷做的那碗鱼汤……”苏檀被勾起回忆,眼睛亮晶晶的,“你说那些鸬鹚还会在河里捕鱼吗?” 沈修妄想了想,手中为她绞发的动作缓而有序。 “应该会吧,待京中事务处理的差不多,我们南下好好逛逛。” “好呀!” “我头发干了,你快些坐下吃吧。” “不急,发尾还有些许水渍,我为夫人绞干,免得沾湿衣裳。” 第220章 静好 用过晚膳,沈修妄出去一趟,苏檀以为他回府了。 饭饱后睡意全无,腿脚有些酸也不想出屋溜达,苏檀便趁着头脑尚且活跃,坐在窗前软榻上筹划兴办女学的各项细节。 正捏着笔杆子暗自沉思,却见沈修妄捧着一沓奏章又回来了。 苏檀疑惑:“你今夜不回府么?” “不了,就想赖在你这儿,殿下能否收留?”沈修妄顺手把奏章放下,与她对面而坐,颇有些赖上她的架势。 苏檀弯了弯唇,托腮歪头看着他,轻笑:“既然王爷都用了赖这个字,我还有何话可说。” 沈修妄如愿留下,摆好奏章还对苏檀有模有样的行了一礼。 “那便多谢殿下收留。” 苏檀忍俊不禁,目光掠过案上的文书,问他:“你这要帮陛下再审阅一遍奏章吗?” “是啊,近日公文堆积如山,陛下担心有所疏漏。”沈修妄无奈地耸了耸肩,两手一摊:“所以我是王爷名,打杂命啊。” 苏檀被他这般模样逗得哈哈直笑,从前怎么不知道,沈修妄如此风趣幽默。 大抵是被毒舌本性遮盖了。 苏檀笑得身子歪歪扭扭,沈修妄顺手扶了她一下,垂眸看向她面前写写画画的簿子,笑问:“女学的事这么快就上手了?” “嗯,既然决定做,自然要全权负责到底。”苏檀略微正了正神色。 “那就祝夫人此事顺遂,若是需要帮忙……” 苏檀狡黠地挑了一下眉,打断他的话:“暂时不需要,我可是寻到了极有能力的同盟。” “哦?那么厉害。”沈修妄好奇,“是何人?” 竟能比得过他在檀儿心里的分量。 苏檀讳莫如深,摇头晃脑:“天机不可泄露也。” 自是闭口不说。 沈修妄无法:“也罢,夫人聪颖妙算,那我便不问了。” “哈哈,分明是你问了我也不告诉你,沈大人好会找台阶下呀……” “啧,夫人若真是这般想的,那沈某与你再探讨探讨。” 某只小兽又蠢蠢欲动,危险逼近。 苏檀惹不起躲得起,连忙往后撤,紧急避险,连连摆手:“别,别!正事要紧,暂且休兵。” 这人疯起来没完没了。 男人,沾多了,真是扰乱事业心。 “好,那先忙完正事,我们再忙正事。”沈修妄似笑非笑逗她,“横竖,夜还长着呢。” “你……沈修妄你真是太烦了!” “哦?我是当真烦,不过夫人也是当真喜欢得紧呢。” 沈修妄着重咬准喜欢二字,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你,你闭嘴。”苏檀脸上腾的一下升起红晕,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自顾自翻开自己面前的书垂头埋进去。 “好啦,是我错。”沈修妄不再逗她,求饶:“夫人莫生气了。” “谁要生你的气,沈大人再啰嗦,还是回府去吧。” “是是是,我不说了,忙正事。” 两人唇枪舌战过一回,以沈修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而告终,随后便低头各自忙手里的事情。 一方乌木长案,数盏灼灼烛灯,俊俏男女两相对坐,虔心各司其职。 岁月静好。 屋里只余书页纸张翻开的簌簌声,或是下笔书写的着墨声。 偶尔夹杂一两声交谈。 “行之,你说女学的课业设置这几项可好?” “嗯,尚可,若是加上骑射更好。” “我也是这般想的!” …… 春去夏至,园中海棠离枝,艳红榴花高高挂起。 蝉儿躲在葱郁高树上,声声嘹亮。 日子便这般愉快的度过。 沈修妄成婚心切,有关婚事的各项细节一一确认。 哪怕是当日用的杯盏碗碟,彩绸红缎,出自何窑,产自何地,是何款式,也要同苏檀商议一番定下。 至于新娘的嫁衣盖头,沈修妄早已雇佣近百名苏绣娘子,日夜赶工,力求华美举世无双。 更遑论头冠钗环,等一应首饰,皆由宫内御制,太后娘娘亲自过目。 苏檀摇头惊叹太过奢侈,大可不必。 一转头却见府里的阿兄嫂嫂们为一颗枣子、桂圆、花生等争得不亦乐乎。 “小檀大婚用的红枣桂圆,必须产自盛州,你瞧瞧你们选的一个个歪瓜裂枣。” “应季暖棚中培育的果子,好看和滋味足都是首要,婚期在元月,冬季冗长,选达州的最好!” “你们男人懂什么?大婚最要紧的是好意头,安城的花生那是人尽皆知,食之必生,子孙满堂。买安城的!” “不是我说……” 苏檀默默缩回看热闹的脑袋,感觉再多听两句,就要被拉进去强行站队了。 结婚,果然很可怕。 她咂了咂嘴,得罪不起,一个都得罪不起。 苏檀蹑手蹑脚往回走,肩头猛地被人一拍,灵韵从后面冒出来。 “小姐。” “嘘!”苏檀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一把将人拖进假山石后面,惊魂甫定:“你神出鬼没的吓我干啥?” 灵韵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小姐,你这是在自己府里,怎的好像做贼似的……” 苏檀后知后觉,是啊,她有些莫名其妙了。 她清了清嗓子,恢复如常:“咳咳,你找我何事?” 灵韵突然变得忸怩起来,绞着手指,垂头轻声说道:“小姐明日我不能陪你入宫赴芙蕖宴了,方才……锦夜约我明日游湖。” 苏檀歪头看向她这般少女心事的模样,欣慰弯唇笑笑:“哎呀,是我不好,忘了我们灵韵姑娘如今红鸾正旺。” 她轻轻捏了捏灵韵的脸蛋儿,“安心去游湖吧,芙蕖宴我随便带两个伺候的人就行了。” 横竖在宫里,也没什么要紧事。 灵韵略有羞涩,拽着苏檀的衣袖晃了晃,难得小女儿家情态。 “小姐,你说什么红鸾……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好好好,不说了,我们灵韵姑娘怕羞。”苏檀抬手挽着她的臂弯,“走吧,我给你挑挑明日穿的衣裳,还有发髻啊,簪子。” “那套天水碧的上回送你都没见戴,明日戴上,水滴形的耳坠子最衬你了。” “呜呜,多谢小姐。”灵韵化身嘤嘤小猫,黏着苏檀舍不得松手,“要不明日我还是陪你吧……” 她突然觉得还是小姐更重要。 苏檀对她笑笑:“不用啦,明日芙蕖宴沈修妄也去,京中各世家的公子和小姐皆在受邀之列,我就陪着陛下和太后娘娘走走过场罢了。” 毕竟有想为皇帝选秀的打算,她这个皇姐自然要在的。 听到沈修妄也去,灵韵彻底放心了。 “那就好,有王爷在,小姐怎么都好。” 第221章 生米 六月初八,芙蕖宴。 宴设宫中清凉殿,殿宇四面环水,水中芙蕖亭亭玉立,莲叶接天映日。 放眼望去,翡绿无边无际,清新宜人,是独属于酷暑夏日的一番好景象。 丝竹之声自水榭长廊缥缈传来,空灵悦耳。 水汽袅袅,凉意扑面。 景好,人面更妙。 诸位贵公子小姐们盛装出席,郎君俊俏,姑娘窈窕,三两同行,落座席间轻声细语。 小姐们自是不用说,接到邀宴帖子之后,各府上下便忙碌起来,只为宴上能得陛下青睐,入主后宫。 至于公子们,更是期盼席间能得到陛下重视,谋个一官半职,日后能为家中助力。 听说肃亲王也会来赴宴,更是卯足了劲儿想出头。 虽然也仍有不少人对长公主和肃亲王抱有幻想,奈何这金尊玉贵的二位情比金坚,且婚事将近。 纵使再喜欢,也没人敢再冒头撬铁墙角。 除非,他们不想活了。 宫乐阵阵,满殿笑语盈盈。 主位之上,皇帝赵烨目光低垂,略微扫过殿内众人,却没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面容。 一时间,半分笑脸也露不出来。 容色愈发清冷。 底下坐着的诸位小姐们却是心花怒放,各怀心事。 未曾想新帝竟如此出尘绝世,只论这张脸,便叫人生出爱慕之心。 更遑论还有后位、妃位,等一众尊贵头衔以待争夺。 有野心毕露想着献艺出头的,也有沉默不语静待时机的,还有仗着姿容出众大胆向陛下暗送秋波的…… 百花齐放,美不胜收。 苏檀坐在太后娘娘身侧,于高处将席中诸景尽收眼中。 郑太后温婉大方,眉眼温和看向下面的小姐们,轻声问苏檀。 “行之那孩子怎的还没来,他们沈家的姊妹也没到呢。” 苏檀弯唇:“母后,许是他们路上耽搁了,自然要来的。” “嗯,那定然是了。”郑太后笑了笑,“哀家还有些想念佩恩呢,那孩子和你一样贴心善良。” “听说沈家大姑娘也是个万里挑一的,可惜和离了呀,年岁耽误大了。” 苏檀颔首,淡声道:“遇人不淑,仍敢于及时止损,沈大小姐是个通透人。” “不错,沈家教女有方,哀家也喜欢拿得起放得下的女子。” 郑太后哼声叹了口气,“杜国公一家也算把路走到头了,纵子宠妾灭妻,家风不正。” 待到杜氏祖辈的那点荫封被消磨殆尽后,京城权贵可再也没有他们的位置了。 苏檀抬手斟了一杯花茶奉给太后,“母后说的极是,故而创办女学实乃重中之重,希望日后能有更多的大魏姑娘不拘于俗常,敢于新生。” “今日沈大小姐应当也入宫,届时我与她详谈女学之事。” “好,母后倾力支持你们。”郑太后满意点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临安啊,你莫担心,行之那小子日后若敢始乱终弃,母后必定治他。” 说曹操,曹操到。 苏檀尚未来得及点头应是,殿外便传来通传声。 沈修妄长身玉立款步进来,沈倾意与他并肩而行,身后还跟着沈府的其他三位小姐。 肃亲王到,席间诸人纷纷起身行礼,暗自感慨沈家的儿女果真出众。 皇帝抬眸看向几人,目光猛然一凝,落定在沈修妄右后侧的女子身上。 极淡湖水蓝长裙衬得她肤白胜雪,一把纤腰,楚楚动人。 每走一步,好似走在他的心上。 佩恩真的来了! 赵烨怔忪片刻,忍不住站起身,迈步往主位高台下走。 待到下了最后一层玉石台阶,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席中诸人都在看他。 沈修妄并几位小姐当即向他行礼,沈佩恩亦是垂首低眉,不敢抬头直视。 倒是她身旁的六小姐飞快地看了一眼皇帝,以为赵烨方才一直在看她,当即红了脸。 赵烨敛起视线,不动声色扬手恕礼:“免了,沈家诸位小姐请入座。” 沈倾意便领着三位妹妹去席间坐下。 随后赵烨径直上前拍了拍沈修妄的肩,拉着他坐到自己近前的席位,朗声笑笑:“行之来晚了,按理当先罚三杯。” 沈修妄长眉一蹙。 有点奇怪,这是亲自走下来迎他。 还是迎他家的妹妹? 他抬眸看向苏檀,却见姑娘满眼笑意,好似成了一桩莫大的喜事。 看来,他猜对了。 席间方才还存着艳压四方心思的小姐们,看到沈府几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心头又妒又恨。 陛下又亲自下高台迎接,更是绞紧了手中帕子。 偏他沈家最得圣心,女眷也最易受宠。 宴起,美酒佳肴奉上,歌舞升平。 无人注意,侍郎家的肖千金面露阴狠之色。 更是无意与沈家二房的八小姐沈如潇相视两眼。 宴席过半,郑太后便接连唤了几位小姐到御前说话。 轮到沈佩恩上前,赵烨捏着手中的酒杯,直至骨节隐隐泛白,才压下不自觉上扬的唇角。 皇姐说了,若佩恩愿意来赴宴,便成了一半。 他欣喜若狂。 以至于姑娘站在下首说了什么,如何答话,通通没能过耳,满眼满脑子都是她的模样。 瘦了些,白了些,更漂亮了。 唇边的梨涡深得要把他的魂给吸进去一般。 皇帝虽克制了许多,仍逃不过太后的法眼,难怪这么多姑娘,他一个都不要。 原来早就对沈家小五存了心思。 这孩子,竟瞒得一丝不漏。 郑太后招手示意沈佩恩近前,拉着她的手慈祥打量。 “好孩子,日后可愿时常入宫,陪陪哀家。” 沈佩恩乖巧点头:“若能有幸陪伴太后娘娘,是臣女之福。” 太后满意点头,顺势撸下腕间的玉镯放进她的手心。 “太后娘娘,这太贵重了……”沈佩恩不敢贸然收下。 郑太后不容她推拒,握着她的手给她戴上。 “女孩子家的不必这般素净,你年纪轻花朵似的,比哀家戴着好看多了。” 她略微抬高了些沈佩恩的手腕,除了这枚成色上好的玉镯,她只戴着一串乌黑发亮的菩提珠子。 珠子颗颗圆润,贴着细白肌肤,分外相称。 郑太后意味深长:“你这串佛珠成色倒是极好,想来时时摩挲盘玩,当作宝贝了。” 沈佩恩面露羞稔,低低应了一声是。 略一抬眸,便和赵烨四目相对。 第222章 熟饭 御前弥漫着一股粉色甜香的味道,就像夏日水蜜桃。 苏檀坐在中间,快被甜饱了。 她的视线来回折返于赵烨和沈佩恩之间,嘴角的姨母笑压不住,完全压不住。 待到沈佩恩回完话,坐回自己的席位,泛起的无形粉红泡泡方才散去一些。 苏檀吃噎了,先行起身告退,对郑太后说道:“母后,我和沈大小姐出去走走,聊些女学的事。” 又朝赵烨递去一个快点趁热打铁的眼神。 最后路过小五面前对她微微颔首,怕是一会儿皇帝就要私下寻她说话了。 沈佩恩粉面如桃,微微点头。 苏檀这才与沈倾意有说有笑走出清凉殿,沈修妄也跟着离了席,追上来:“檀儿,我和你们一起,殿里太闷了。” 谁料后面又跟着一个,程樾叉着腰黏上来,“也带我一个呗,出去透透气。” 沈修妄没好气赶他,“你跟着我们作甚。” “我为何不能跟着?” 程樾趾高气扬抬了抬下巴,“这位我未来嫂子,这位倾意阿姐,我怎就不能跟了?” 许是未来嫂子的称呼惹得沈修妄心头大悦,他撇了撇嘴,颇有些暗爽。 “那行吧,一起吧。” 又扭头看向苏檀和沈倾意,请示问道:“可以带他吧?” 苏檀与沈倾意相视一眼,抿唇轻笑,“自然可以。” 毕竟女学落定后,还需要程将军在京城五城兵马司内打好招呼,日后多多照顾女学子和学堂呢。 四人有说有笑决定去往御花园的纳凉水阁,途经玉石小径,两两分道而行。 沈修妄接过宫女手中的伞,亲自为苏檀撑着,走在前面。 在他们身后,程樾也如法炮制,为沈倾意撑伞遮阳。 小径不宽,一路绿肥荫浓,撑伞而行好似并肩。 程樾身形壮硕,玄色袍角行走间时常与沈倾意的裙摆窸窸窣窣擦过。 刚毅的黑,与清冷浅淡的白,时而纠缠,时而分开,莫名和谐。 程樾心里美得紧,只希望这条路能够长点,再长点。 小时候他最爱哼唱一首童谣,月儿走,我也走,我与月儿共白头。 后来长大了,他才明白其实月儿才不会跟着他走,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人在走。 沈倾意就是他心里的一轮明月,高不可攀,却又忍不住心存幻想。 他想,哪怕只是为她撑一辈子的伞。 也挺好。 沈倾意垂眸慢慢走着,身侧一片高大阴影笼罩而下,哪怕程樾不撑伞,只靠身影也能为她严丝合缝挡去所有烈阳。 他太高大了。 莫名令她想起岿然不动的高山。 稳健,挺拔,安全。 两人一时无言。 沈修妄和苏檀走在前面,却是一路说个不停。 从园中美景又聊到婚宴布置,当日要摆什么花儿,点什么灯,沈大人好一通喋喋不休。 说累了无意间回眸看向阿姐他们,却见程樾那小子满眼含春的模样。 忽的与他视线相触,又一个激灵恢复原样,装作无事发生。 沈修妄扭过头,眯了眯眸子,心头疑窦丛生。 不对劲。 程樾这小子很不对劲。 方才他看阿姐的那一瞬眼神,像极了赵烨看小五。 清凉殿内。 皇帝不出多时便称醉回乾清殿休息,太后娘娘也乏了,离席前特意恩准席间的公子小姐们畅游御花园,或是在殿外的芙蕖湖中游船赏花,不必拘束。 宫中自有众多太监与宫女伺候,更有当班的侍卫来回巡逻,故而为了散酒气,自行结伴游园的人还不少。 沈佩恩被沈如濛挽着手臂起身,一不小心碰洒了案上的酒杯,残酒洒了沈佩恩满裙摆。 沈佩恩连忙俯身擦拭,奈何酒渍浸入,酒气难挡。 “哎呀,五姐姐,真是抱歉。我……我不是故意的。”沈如濛也连忙掏出随身帕子为她尽力擦拭。 裙子越发皱皱巴巴。 沈佩恩心疼不已,又不能当场对她发作,遂摆手道:“算了,无事。” 只是方才有个奉酒的小宫女趁着倒酒时对她轻声说,一刻钟后陛下在芷粹殿见她。 这条裙子,怕是有碍瞻观。 正手忙脚乱间,工部侍郎家的肖小姐恰巧路过。 热心肠说道:“沈五小姐的这条裙子是杭绸吧,沾了酒怕是穿不得了。” “若是此刻出宫也就罢了,怕是越久耽搁的越皱,莫不如去专供女眷休息的偏房换去,也免得失了仪态。” 听闻此话,沈佩恩擦拭的动作一顿,似是有些道理。 她确实不想这般潦草去见皇帝。 “是啊,要不五姐姐快些换了去吧。”沈如潇面露担忧,“若是二哥哥回来看到了,又该说小六言行不端了。” 看着沈如濛怕挨骂的模样,沈佩恩终究心软了些,“也好。” 出谋划策的肖小姐微微一笑,慢慢走开。 …… 御花园水阁中。 苏檀正和他们对女学的选拔生源条件议论不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润润嗓,便见到陛下身边的海公公领着一班太监急匆匆走过来。 目光逡巡,似是在寻人。 “长公主,王爷,程将军,沈小姐,老奴斗胆打搅诸位了。” “请问沈五小姐可曾与诸位一起?陛下正在芷粹殿中等她,奈何一刻钟了还没见到人。” 闻言,沈修妄眉头一紧,“小五不是一直在清凉殿中么?” “正是呢,方才还在,也不知是不是去游湖了,老奴再去找找。” 苏檀眉心直跳,不知为何,不安的感觉瞬间袭来。 这般找人不妥。 她放下茶盏,低声道:“海公公,传令下去,就说我在清凉殿中丢了一块御赐的玉佩,即刻聚集所有赴宴的公子小姐们。” “若有人不能及时到场,互相指证。” “尤其是各家公子!” 海公公眼珠子一转,脸色煞白,当即明白了其中深意:“是,老奴这就去办!” 太监们退下后,沈倾意坐不住了,愁眉紧锁。 “小五不是不懂规矩乱跑的人,更何况她说了今日要与陛下见面,不会无故离席。” 沈修妄面露阴翳,“所以不是她要离席,而是有人故意设计。” 程樾后知后觉:“那……那五小姐会被如何?” 苏檀和沈修妄对视一眼,后脊背蹿起一阵冷意,不再犹豫。 “我们去清凉殿东面找人,那处偏房极多!” “南面偏房也多,我……我和阿姐一起去吧!”程樾终于明白事态有多严重,且自己人若能找到小五,比旁人找到更好。 “嗯,走!” 程樾人高马大,步子也大,沈倾意心急如焚,提起裙摆跑得比他还快。 早知道她就守着小五了! 谁能预料尚未确定选秀,这些脏污手段便接踵而至。 他们一路往南边去,约摸搜查了五六间屋子,走到第七间门外。 便听到里面传出女子绵软无力呜咽的声音:“不要……” 随之伴随着男子深沉压抑的粗喘,“乖,很快就好。” 沈倾意立刻认出了是五妹的声音,这该死的男人,一瞬间,她杀人的心都有了。 一把拔出程樾腰间的佩剑,踹开房门,举着剑绕过屏风就要往最里面的内室冲。 腰身忽然一紧被人拦住,程樾面红耳赤,指着地上散落一地的男子衣袍。 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沈倾意垂眸一看,手中长剑险些拿不住。 明黄织金,张牙舞爪的龙纹…… 还有明黄云锦的中衣,衣带都被扯坏了…… 显然,里面的男人是皇上! 沈倾意脚步定住,进退两难。 耳畔又传来屋外来人的脚步声和谈笑声。 不用想也知道,定是设局之人故意引来的见证者。 怕是他们见到地上的龙袍定要吓死过去,进是不敢进了。 只是,她和程樾仓促对视一眼,这下他们才是真的进不得,退不得。 他们两人在此处,算怎么回事,似乎更说不过去。 下一瞬,腰间再次一紧,程樾一把抱住她,飞身躲进靠墙摆着的红木大立柜中。 “啪。”眼疾手快合起柜门。 密闭昏暗的狭小空间,两人身躯紧贴,大气也不敢喘。 第223章 炽夏 沈倾意几乎是被程樾捉进柜中的。 速度之快,就像猛虎一口咬住鹿的脖子,拖进洞里。 沈倾意惊到忘记发出声音,待到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窝在程樾怀里,两副身子贴得严丝合缝。 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她动了一下身子想往后撤,奈何背脊抵着梆硬的柜板子,毫无退路。 “小樾……” “嘘,他们快进来了。”程樾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又顺势把沈倾意朝怀里摁了摁,“姐姐别动。” 他的手掌太过炽热,胸膛更是硬硬邦邦鼓鼓囊囊的腱子肉。 沈倾意怔了怔没再动。 手腕一转,忽的想起方才进来得急,剑掉在外面了! 她只得压低声音,努力抬起头靠近程樾耳边,急声道:“剑,你的剑还在外面……” 沈倾意凑上来的这一瞬,温热的鼻息擦过程樾耳边,几乎是“蹭”的一下着起火,绯红从耳尖一直烧到脖颈。 烧得程樾浑身紧绷,僵硬。 他使劲闭紧嘴巴,感觉心快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他无比庆幸柜中灰暗,为他掩盖面红耳赤。 也正是因为晦暗不明,五感之中,除了视线,旁的感觉被无限放大。 逐渐放大至难以控制的范围。 姐姐身上的香好好闻。 姐姐的腰好像比他想象的还要软百倍。 姐姐的声音比从前听着更温柔软和。 姐姐的唇……又会是何味道…… 嗡。 脑中紧绷的弦嗡嗡作响,程樾极力克制将自己的胡思乱想狂拉回来。 疯了,他是疯了。 他艰难收回脱缰的欲望,喉结上下滚动,磕磕绊绊,支支吾吾挤出几个字:“无……无妨。” 沈倾意便没再多说,低头恢复方才的姿势。 相对安全。 只是夏衫单薄,两人挤在一处,柜中好似越来越热。 外头的声音也听不太真切了。 苏檀和沈修妄赶到时,偏屋外鸦雀无声跪了一圈人。 海公公带领巡逻的侍卫将无关人等尽数隔绝在外,谁若是觉得自己个儿多长一个舌头,或是多长了一个脑袋,尽管嚷嚷。 看这阵势,苏檀终于没那么慌了。 显然是小五和皇帝在里头,万幸不是旁的男子。 内室传出赵烨低沉的声音:“于海,备御辇。” 海公公连忙应声,“是,陛下,老奴早就备好了。” 说着连忙招手示意太监们抬着御辇上前,又有十数位宫女嬷嬷拉起明黄的帷幔,将四周围起遮得严严实实。 外面跪着的人头越发低下去,甚至有些人恨不得当场埋进地里。 海公公确认无误,这才朝里恭声请示:“陛下,一切妥当。” 不多时,沉稳脚步声款款出来,赵烨将怀中女子护得严严实实,一根头发丝也没露。 走进明黄帷幔之内,他轻轻将沈佩恩放躺进御辇,落下四周厚重的纱幔。 沉声开口:“今日宴中异象,皆交由皇姐与肃亲王一力查清。” “有人胆敢在宫里行肮脏手段,莫要怪朕杀心太重!” 外面的人听着皇帝天威震怒已然吓得魂不附体,谁又敢想御辇内里,清冷自持的帝王却被小姑娘紧紧缠着,上下其手。 赵烨曾被佛意笼罩的眉眼染透了欲色,隐忍喷薄。 佩恩的药效自然要解,但绝不可委屈她在这偏屋里。 只说了两句话,姑娘红润欲滴的唇又贴了上来。 赵烨垂首吻住安抚一番,抢在娇吟声溢出之时,抬手捂住沈佩恩的嘴巴。 附耳哄道:“乖,很快给你。” 这话外人自然听不到。 他暗声吩咐:“速回乾清殿!” “是,起驾。” 苏檀和沈修妄站在原地目送御辇离开,本想赶过来救小五,眼下怕是他们救不了了。 苏檀通药理,自然明白某些房事催情药物无解,只能行鱼水之欢。 至于沈修妄,也不是个傻的。 他就算冲上去把五妹妹抢回来也没办法,只得……唉! 做二哥的真是气到要杀人! 沈修妄脸色铁青,目光扫过屋外跪着的人群。 究竟是谁胆子那么大,敢动手算计沈家小姐。 真当他这个兄长是死的! “来人啊,将一干赴宴人等分开问询。” “是。” 一时间,众人纷纷起身被带往各处。 无辜被牵连的公子小姐们自然满腹委屈,奈何畏惧于天家皇权,不敢造次,乖乖配合问询。 至于做贼心虚的几人胆子都要吓破了,表面却是随大流装淡定。 待人散的差不多,领头侍卫躬身上前请示:“王爷,六小姐和八小姐哭哭啼啼,说是要寻长姐和五妹,怕是吓坏了,是否先带她们下去好生歇息。” 沈修妄与苏檀相视一眼,心照不宣。 吓坏了? 苏檀无奈叹了一口气,“罢了,姑娘家之间的事,还是我去吧。” “你去查那些公子哥。” 就怕最后的结果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同气连枝,未免让人心寒。 沈修妄眸色暗了暗,看向苏檀的眼神存着感激和信赖。 “好,辛苦你了。” 只是两人又有些疑惑,阿姐和程樾去哪了? 不过眼下他们定然没什么大事,还是小五这边要紧。 片刻后,偏屋外面的人尽数散去,好似此处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宫墙深深,骄阳似火,梧桐上的鸣蝉声嘶力竭嚷着好热好热。 藏身柜中的两个人才是真热。 沈倾意只觉自己好像挨着一团火炭暖炉,程樾身上一阵接一阵的热气穿透皮肉,朝她骨子里钻。 男子这般怕热吗。 不过除了杜文湛,她也没同旁的男子接触过。 许是程樾体质特殊,真的很怕热。 两人一动不动,格外默契,好像与世隔绝了一般。 沈倾意忍不住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子,轻声问道:“小樾,你还能听到外头的声音吗?” “人走了没?” “我们现下可以出去了吗?” 程樾此刻早已神游太虚,确实在和小樾做艰难斗争。 沈倾意稍微一动,对他来说就是毁天灭地的煎熬。 鼻腔压抑的喘息一声粗过一声。 他真的高估了自己的定力,什么年近不惑清心寡欲。 什么远远守着她护着她就好。 通通狗屁啊。 他现在怕是能生吞了怀里的人。 第224章 磨情 见他没有回应,身子好像更热了,怕是闷得慌。 沈倾意不再犹豫,伸手轻轻推开一点柜门缝儿,想看看外头的情形,顺便透口气。 “吱呀……”一抹光亮瞬间跳跃进来。 沈倾意大致看了一眼没有人,也听不到声音,定然是二弟他们俩赶到后暂且已经处理好了。 她如释重负,长吁一口气,便要推开柜门出去。 腕间骤然一紧,烫得她一怔。 沈倾意回眸,“小樾,可以出去了,人都散了。” 借着那束微弱的光亮,她这才发现程樾的脸怎么这般红。 不光是红,额际的青筋也暴起来了。 还有握着她手腕的大掌,骨节匀称,脉络清晰,指腹粗粝,磨着她的肌肤,泛起一阵酥麻。 沈倾意不是未通人事的小姑娘,她有所感应。 神思瞬间回笼,她下意识想要避开眼前的局促场面,程樾却不给她丝毫机会。 另一只手箍紧了她的腰,倾身靠近。 喃喃问道:“姐姐,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此刻的程将军,就像一只低头求关注的大狗狗。 随着他的动作和这句话说问出口,沈倾意脑中霎时空白片刻。 好像,今日从躲进柜中开始,程樾就一直唤她姐姐。 而不是,阿姐。 他—— 沈倾意心跳怦怦,靠得太近了,真的越界了。 小樾他怎么会对她…… 沈倾意深吸一口气,柔声道:“程樾,你是不是不舒服,阿姐带你出去透口气,先松开好吗?” “我不。” 程樾似是下定了莫大的决心,鼓足勇气,盯着沈倾意的眼睛,一字一顿。 “我很清醒。” “皎皎,我爱慕你许久。” 皎皎,是沈倾意的小名。 月初东方,皎皎其华。 很多年没人这般唤她了。 沈倾意狠狠僵住,张了张口,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程樾,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 “我知道。” “从十岁起我就知道,我喜欢你。” “可是你只把我当弟弟,和行之一样的弟弟。” 程樾顿了顿,眼里有光,“我就暗暗想啊,若是我长大了再出色一些,姐姐是不是就能另眼看我了。” “可我真的很笨,诗书文学怎么也学不好,就算挖空了脑袋往里面填墨水,也比不上那些向你写诗作赋、表情达意的贵公子。” “我就是个莽夫。” 只会舞刀弄枪的莽夫,怎么配得上京城第一才女。 程樾落寞垂眸,“后来看到杜文湛与你越走越近,你的笑容越多越多,我更不敢说了。” “你成婚那日,是我此生最难过的时候。” “可我虽然难过,想想又为你高兴,只要杜文湛好好爱护你,我一辈子不说出来也罢。” “可他!”程樾愤愤,“那个人渣。” 沈倾意眉心直跳,程樾说了这么多,她一下子当真揣摩不过来。 只是听到杜文湛的名字,下意识厌恶难忍,“别说他。” “好,我不说他了。”得到回应,程樾眉眼弯弯看向她,“姐姐,那我说我们好不好?” 我们? 沈倾意抬眼看着面前满腔赤诚的男子。 他们自幼一起长大,小时候沈修妄是她的左护法,程樾就是她的右护法,齐清珩是军师。 在她眼里,都是弟弟。 她竟从未发觉,小樾喜欢她。 又或者说,他藏得太深了。 这番颇白,太热烈,太清澈,满含少年人的情深。 自和离之后,她便没再想过与任何男子共度余生。 因为,爱人的能力会随着时间减退、会消失。 爱到最后,良心也会没了。 太可怕。 小樾很好,可就是因为太好了。 她不想让他失望。 不想最后连朋友都做不成。 沈倾意落定主意,抬头看他,“程樾,你的心意我明白。” “只是我们……” 刚说出四个字,程樾忽的俯首直下,猛然吻住她的唇。 将话堵住。 “唔——” 这个吻很重,满含野性和征服的欲望。 是毫不掩饰的男性气息。 程樾的表白很温柔,吻却很凶。 一个明明脾气很大却又愿意装乖的弟弟。 沈倾意彻底慌了,推不开他,更避不开。 被抵在柜门上,吻到脑中缺氧,舌根发麻。 疯了,她大抵也疯了。 彻底被吻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听到程樾一声接一声唤她。 “姐姐,别拒绝我。” “姐姐,我很好的,你试一试好吗?” 最后,沈倾意眼泛泪花,心中酸涩不已,用尽全力推开他,转身离开。 “可是,我不好了。” 她早已不是纯洁无瑕的沈倾意。 沾上了杜文湛,很脏。 洗不干净。 有情最是两消磨,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这厢隐忍而散。 那厢,帝王佛子破红尘。 乾清殿龙榻,明黄床帐翻涌成浪,喘息呻吟勾魂夺魄。 赵烨紧紧抱着身前的姑娘,眸光迷离,任她居高临下,抚着自己的头顶,诱他堕入红尘极乐。 沈佩恩似梦似醒,一叶之舟逐浪颠簸而行。 她摸着赵烨头上生出的硬茬头发,呜呜咽咽:“观澄法师,我的心太不净了。” “我……我从前竟敢想着这般抱着你,亵渎你。” “我有罪,阿弥陀佛。” 赵烨收着力忍到极致,没想到沈佩恩竟直呼他从前的法号。 更是“口出狂言”,大胆撩拨。 很好,她定然还受得住。 方才强行收住的力,立刻尽数撒了出去。 “呃……观澄法师,你别!” 沈佩恩泫然欲泣,下巴被人用力捏住,有男子的嗓音低声哄她问她。 “佩恩,我是谁?” “观,观澄法师。” 明黄缎带晃出残影。 “观澄法师又是何人?” “嗯……不要。” 赵烨揉着她的腰间软肉,“好姑娘,告诉我,观澄法师是何人?” 沈佩恩感觉自己真的快死了,撑着一口气睁开迷蒙双眼。 “是你,赵烨。” “赵烨就是观澄法师,当今皇帝就是赵烨。” “那佩恩做赵烨的皇后好不好?” “不……” “嗯?” 清冷帝王咬紧了一下后槽牙。 沈佩恩的话音都扭曲得变了调,“不”字被生生吞下,只剩一个好字百转千回。 “朕的乖皇后。” 殿内冰盆尽数融化,凉意阵阵,却抵不过热情似火。 好一个炽夏。 清凉殿中。 苏檀和沈修妄看着查证出来的记录文书,也同样火冒三丈。 —— 题外话: 妄妄叉腰无奈:程樾,好好好,我拿你当兄弟,你要做我姐夫? 赵烨,好好好,我辅佐你做皇帝,你却想做我妹夫? * 正文部分预计还有几万字,定然圆圆满满了。 番外有想看的内容可以随便点出来,我看到留言后琢磨琢磨。 能写的尽量写,咱是亲妈。 嘿,最近又在设定下一本书,预告还是纯古言。 嗯,感觉会比这本更爽一点?(也许吧) 第225章 闹剧 经彻查,肖府小姐为此计主谋,而沈府六小姐沈如濛和八小姐沈如潇,纵使大呼冤枉,跪在苏檀面前痛哭求饶,也难以撇清关系。 与外人联合对堂姐下手,委实无耻。 这些年府中的教养和诗书礼仪,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沈修妄气到恨不能当场拔剑相对,又被苏檀按下去,劝住了。 至于本计划和沈佩恩共处一室的花花公子,早被海公公命人带走,由陛下亲自惩处。 怕是命根难保。 世家小姐为了后位竟敢大行手段,妄图秽乱后宫,这些脏事传到太后娘娘耳朵里,她老家又生了好大一场气。 怒下一道懿旨,按大魏律法宫刑将三位小姐尽数下了狱。 沈如濛和沈如潇哭着求二哥相救,恳求太后娘娘放过她们,她们只是一时被蒙蔽,下回再也不敢了。 沈修妄目眦欲裂,厉声质问:“针扎不到自己身上,自然不痛。你们可曾想过放过佩恩,可曾想过她中了你们的计,会有何下场?” “秽乱后宫,罪不容诛!” 直到侍卫将她们拖走,沈修妄也没回头再看一眼。 大魏律法不是虚设,纵使扣上了沈府的帽子,也保不了心思不正之人。 受此牢狱之灾,她们早该想到。 芙蕖宴散去。 晚间,惊闻巨变,沈府上下乱成了一锅粥。 周氏跑去何姨娘院中,又是喝药又是上吊,百般作态,就要逼着何姨娘就范。 她头发散乱,拽着悬在梁上的白绫又哭又嚎:“都是一家子骨肉啊,何姨娘,你同小五说一说,她六妹妹和八妹妹就是年纪小不懂事,误听了旁人的撺掇!” “她们没想害小五,就是不懂事。” “姑娘家家的怎么能下狱呢,你叫小五和陛下说说,放了她们吧!” 周氏鼻涕眼泪一大把,平日又是个泼辣货性子,身边跟着伺候的嬷嬷和丫鬟们也是跟着嚎啕大哭。 何姨娘院子里被闹得鸡飞狗跳,旁人听了去,怕是还以为沈府要抄家灭族了。 何姨娘势单力薄,院子里伺候的人手也有限,根本拦不住,左右为难间,攥着帕子被逼的眼泪直流。 “二嫂,六小姐和八小姐年纪小,是你的心头肉。” “可佩恩也是我的心头肉啊,她们和外人那般算计她,若是没有遇上陛下,我的小五以后怎么活!” 周氏圆眼一瞪,气势汹汹:“何姨娘,你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 “你是妾室,佩恩也不过是个庶出,她就算为两个妹妹受点委屈又怎么了!” “再说了,横竖她也没受委屈,碰上陛下了,这以后飞上枝头变凤凰,她怕是还要感激天时地利人和才对。” “非要将我的小六和小八下狱,你们母女俩存的什么恶毒心思!” 她说着就扯开白绫,伸头往里套,“你们若是要逼死我的女儿,我就死在你们院子里,最后落得大家干净!” “夫人,您不能啊,夫人!” 底下的丫鬟婆子嚎成一片,主仆们一唱一和。 “二嫂,你何必这般咄咄逼人……”何姨娘气愤难挡,顺手抄起绣篓里的银剪子对准自己。 “既然二嫂要逼死我一个姨娘,那我就死了干净,免得连累我的佩恩受人算计还要受人辱骂!” “姨娘,不要……”屋里伺候的丫鬟哭着扑上来抢剪子。 场面乱作一团。 “都闹什么!寻死觅活,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 沈老太太拄着拐杖,一声怒喝,走进屋子里,身后跟着乌泱泱的人。 周氏恶人先告状,一扭脸扑倒在老夫人脚边,痛哭流涕。 “母亲,儿媳没活路了。何姨娘她不给小六和小八活路,我们二房的姑娘全完了!” “母亲,儿媳的命好苦啊……” 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垂眼看向脚边哭得不成样子的周氏。 又抬头看向被抢下银剪子,丫鬟死死抱住的何姨娘。 不悦开口:“何氏,你不过是个妾,怎么敢同二夫人顶撞。” 她重重杵了一下拐杖,笃笃作响,“还敢以死相逼,当真以为府里没人做主了不成!还是你仗着小五如今要有出息了,就敢摆脸子给我们瞧了!” “你可别忘了,小五再有出息那也是姓沈,我沈家的种,你再怎么样也越不过妾室的身份。” 何姨娘失神落魄瘫跪下,磕头:“老夫人,妾身不敢。” “哼,你还不敢。”沈老太太又指向满屋子的丫鬟婆子,怒骂:“一个个皮都痒了罢,主子闹些脾气,你们不好生劝着些,却跟着起哄架秧子。” “来人啊,把何姨娘院里伺候的刁奴都拖出去打板子!” 话里话外,偏心周氏偏得分明。 “老夫人饶命啊,老夫人……” 可怜护主的婢子们被毫不留情拖下去,反倒参与挑头闹事的二房奴仆们屁事没有。 冷眼瞧着他们被打。 周氏期期艾艾由人扶着站起来,装模作样抹眼泪,“母亲,您帮帮二房吧,盛儿上头的两个姐姐若真在狱里待久了,日后还如何许人家。” “盛儿的脸面,没法要了……呜……” 沈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行了,别哭了,叫盛儿看见成什么样子。” 她居高临下,垂眼低眉对何姨娘吩咐道:“何氏,关于小五的事情,就是个误会。害她的是肖家小姐,小六和小八懂什么。” “你务必对小五说清楚,叫她好生求着陛下,尽快把小六和小八放出来。” “若是明日人还不能回府,我唯你是问!” 说完,又狠狠杵了一下拐杖,以示威严。 何姨娘被磋磨了一世,身子不由自主颤了颤,却是头一回梗着脖子没应声。 “何氏。”沈老太太又加重语气,“你敢忤逆不孝,可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何姨娘死死咬着嘴唇,不点头。 她这一世命贱,可是她的女儿不会再步后尘。 蓄意害佩恩的人,凭何轻飘飘放过! “来人啊……”老太太扬手示下,就要动手。 周氏嘴角抽搐一下,目露凶光。下贱的妾室,还敢拧脾气。 有老夫人在,谁都不能动她们二房的人。 嬷嬷正要动手掌何姨娘的嘴,屋外忽的传来一声喝止。 “慢着。” 第226章 打脸 沈老太太闻声转头看向门外。 主母崔氏急步迈过门槛走进来,“母亲,您此举未免太有失偏颇。” 周氏不悦,阴阳怪气:“大嫂,教训一个贱妾罢了,哪值得您来护着。” “我只对事,不对人。”崔氏横眉冷眼看她,“小六和小八年纪小不懂事,二弟媳也不懂事么?” “旁人三言两语就能挑唆她们害自家姐妹,这究竟是不懂事,还是打心眼的坏?” “又或者说,又坏又蠢!” “你……”周氏气到脸红脖子粗,拽着老夫人的衣袖又哭了起来。 “母亲,大嫂自然要帮着她们大房的人。如今沈府上下谁人不对大房恭恭敬敬,哪还有二爷和我的位置,现下更是指着鼻子骂我们了……” “我可怜的女儿们,我可怜的盛儿,怪我。没能生出个顶梁柱,叫人轻贱!” 崔氏对她这哭天喊地的做派简直没眼看,忍不住翻了一下白眼望天。 沈老夫人偏心二房向来不是秘密,但也不能轻易驳了崔氏的面子。 毕竟她有妄儿。 老太太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这样吧,小六和小八自然有不对之处,只要小五把她们从狱里救出来,我亲自主持公道,叫她们当面赔罪。” “毕竟是内宅的事情,若真闹到满城风雨,对沈家的子女都不好。” “况且妄儿婚事将近,意儿也待在家中,出府就被人指指点点定然不好。”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呐。” “长媳啊,你说呢?” 崔氏捏着帕子被噎得一时间无话可说。 说来说去,回回都要拿她的孩子来填补这些蠢货犯的错。 一大家子,绑死在一块得了! 眼见着崔氏没再说话,老太太对周氏使了个眼色,周氏立马贴过去,陪着笑脸。 “大嫂,这回的事儿是我不好,回头我一定狠狠教训小六和小八。您点点头,给何姨娘说一声,这事儿能过去。” 崔氏冷笑一下,刚要开口,外头传来通传声。 “长公主殿下到。” 屋里众人脸色惊变,随着锦衣华裳的女子款步进来,纷纷恭敬跪下行礼。 “参见长公主。” 苏檀目光扫过众人,剜了周氏一眼,走到何姨娘面前,伸手扶她。 “佩恩尚且在宫中,遣我先来向您说一声,她很好,姨娘莫担心。” “起身吧。” 何姨娘霎时间泪如雨下,握住苏檀的手颤抖不已,“妾身多谢长公主,多谢您对小五照拂有加。” “无事,您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苏檀意有所指,返身看向尚未恕礼仍跪着的众人,淡声道:“都起来吧,免了。” 沈老太太神色复杂,周氏搀着她,更是大气也不敢喘。 倒是崔氏满眼含笑看向苏檀,万幸,儿媳妇提前赶到了。 否则,她还得同她们口干舌燥纠缠一番。 苏檀看向梁上悬着的白绫,故意疑声问道:“这是怎的了,谁想不开要寻短见?” 周氏不敢吱声,僵着身子。 从前苏檀在府中身份低微时,她没少给她白眼,如今贵为长公主,周氏看都不敢看她一眼,生怕被报复。 苏檀却只当没她这个人,转头看向何姨娘,意味深长:“您可不能想偏了,陛下与五小姐情投意合,封后圣旨这几日就到,好日子就快来了,您得欢喜些。” 何姨娘喜极而泣,连连点头,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封……封后!”周氏一怔,吓得险些咬了舌头。 原以为按照小五的出身,最多被收进后宫做个低等宫妃罢了,哪曾想直接封后! 这……这…… 一时间,屋里众人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精彩纷呈,尤其是沈老太太。 苏檀慢条斯理坐下,柔声道:“老夫人请坐。” 又看向崔氏,“伯母请入座,何姨娘也快坐吧。” 唯独留周氏像个跳梁小丑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老太太面色不宁地坐下,微笑说道:“长公主殿下屈尊入府,老身有失远迎。” “来人啊,上茶。” “不必了。”苏檀浅笑摆手,“不渴,我就是来替母后跑腿传个话儿。” 老太太眉心一跳,“太后娘娘有何要事吩咐,老身携沈府女眷洗耳恭听。” 苏檀弯了弯唇,“也不是甚大事,两桩而已。” “其一,六小姐和八小姐所行之事不会牵连府内诸人,既然行为不端,那这牢狱之苦,她们自作自受。” 沈老夫人面色凝重,却又不敢悖逆,沉声点头:“是。” 周氏急得咬牙切齿,方才那些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可不敢再演了。 “其二,”苏檀顿了一下,径直看向周氏,“母后说了,子女德行有失,则为人父母有过。” “教不成形,一并罚之。” “罚?”老夫人紧紧握着拐杖,心里七上八下,“太后娘娘可曾示下要如何罚。” 苏檀摇头,气定神闲:“并未,不过母后听闻老夫人素来掌家有度,教子有方,如何罚二爷和二夫人您做主。” 她笑了笑,“您定夺以后,我回宫禀告母后一声便罢。” 苏檀四两拨千斤,将这烫手山芋当面扔了回去。 周氏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跪下求饶:“母亲,您手下留情啊……” 苏檀抿了抿唇,看戏,这回怕是留情不了了。 果然,沈老夫人皱着眉头思索一瞬,沉下脸色。 “二房老爷和夫人教女无方,言行不端,即刻派人送他们回祖庙戒斋守灵五年!” “没有吩咐不得回京,若行为仍不改,加之十年!” “母亲……我们不能回祖庙,还有盛儿啊!母亲!” 沈老夫人扬起拐杖推开扑上来的周氏,“盛儿自然留在府中由我和长房夫人教养,你们夫妇二人好生修整品行,以待太后娘娘日后检阅!” 言下之意,别再连累沈府旁人遭受陛下和太后的打压。 皇权重压之下,唯有独善其身。 任凭周氏再如何哭闹,两个健壮婆子毫不留情把她拖了下去。 知道老夫人向来面冷心狠,果真不假。 苏檀抿了抿唇,对此惩罚还算满意,起身准备离开。 “那便这般吧,我还要回宫陪母后,诸位好生安歇。” 众人纷纷起身送她,随侍的宫女上前拦住。 唯独崔氏跟着出了屋子,邀苏檀去她屋中喝杯茶。 “小檀,母亲有样东西要亲手给你,趁着今日妄儿不在,咱们说会子话。” 没了旁人,崔氏一改寻常称呼,本着未来婆母的口吻,同苏檀亲昵说话。 苏檀却之不恭,浅笑点头:“好,那就去婆母屋里略坐一坐。” 婚期将近,成婚后难免时时见面,幸而从前关系修补尚可。 崔氏满眼含笑,与她并肩,没走两步路,膝盖颤了颤。 “婆母怎么了?” “唉,怕是旧疾犯了,无事。”崔氏摆了摆手,眼神却无奈。 苏檀会意,伸手挽住她的臂弯,“我扶着您吧。” “好啊。”崔氏心满意足挽着她。 苏檀垂眸掩去笑意,要不说沈修妄是亲生的呢。 母子俩想与人亲近的招数如出一辙。 从前只觉得沈母高高在上,回京后与她相处颇多,才发现这位后宅美妇人竟还有些可爱之处。 两人边走边说话儿。 “小檀啊,你长姐午后从宫里回来,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你们女学的事情这般忙么,她晚膳都没吃。” 苏檀压下满腔狐疑,点了点头:“嗯,长姐许是压力有些大,毕竟女学处处都要她费心思。” “唔,也是。意儿自幼就是个好强的性子……” “母亲亲手做了两盒绿豆糕,一盒少糖的,你喜欢,等会儿走的时候带回去。” “有蜜豆的你长姐喜欢。” “好,婆母不给行之留些吗?” 崔氏嫌弃道:“他都多大的人了,还吃什么糕点,以后我只管你和意儿的两张嘴。” “妄儿喜欢吃什么他自己外头买去。” “听他说你还喜欢酥酪,广陵地界儿的那种,母亲寻了一位广陵厨娘,这两日跟她学呢。” 苏檀挽着她的手臂收紧了些,“婆母,这些吃食琐事交给厨娘做就好了。” “嗐,我闲着也无事,你喜欢母亲就做些,只要别嫌难吃就好。” 苏檀忍俊不禁:“不嫌,哪儿敢呀。” 两人有说有笑,一路缓行,穿过花园回廊。 天上皎月杳杳,星子闪烁,地上人影婆娑,夜风婀娜。 第227章 封后 沈佩恩完全清醒过来已是次日。 一睁眼躺在龙榻上,身子像被车马来来回回碾压了无数次。 虽然酸痛无比,穿着的衣裳却干爽舒适。 再一扭头,满殿地上跪满了宫女,还有位面容慈善,衣着考究的嬷嬷守着她。 看到贵人醒了,众人一声接一声的唤着娘娘万福金安。 沈佩恩只觉脑子嗡的一下炸开了。 那些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的靡丽画面瞬间喷涌而出。 她和观澄…… 不对! 是她和陛下。 昨日他们好像见了面话都没能说两句,就…… 完了,完了,全完了! 这这这……也太快了吧。 沈佩恩又羞又慌,恨不得立马找块嫩点的豆腐撞死。 慎嬷嬷近前,满脸笑容对她说道:“娘娘,陛下晨起去上早朝了,吩咐奴婢们好生伺候您。” “娘娘不必担忧,昨日之事长公主殿下和肃亲王已悉数料理妥当,晚间长公主又亲自去了一趟府中,安顿好您的姨娘。” “娘娘可要起身用些早膳,太医候在殿外等着给您请平安脉呢。” 听到沈修妄和苏檀处理好了昨天的事情,沈佩恩心里安定了些许。 有哥哥嫂嫂在,她不用太慌乱,也不用太担心姨娘。 只是眼前这位嬷嬷一直唤她娘娘,委实有些不自在,她……哪里是娘娘了。 沈佩恩动了动唇,“我自己起身就好,不必请脉了,我想出宫回府。” 话音落地,沙哑的嗓音又让她脸色一红。 这一夜,她是说了多少话么。 没脸和皇帝面对面的羞赧顿时涌上心头,她只想逃。 然而,怎么逃得掉。 慎嬷嬷面色含笑,招手示意一排宫女上前伺候她起身宽衣。 “娘娘,陛下有令,待他下朝后亲自送您回沈府。” “届时老奴一同陪您,入府教导封后仪制,以待大婚。” 封后? 大婚! 沈佩恩蓦地睁大了双眼。 不出半日,整个京城的老百姓都知道了这桩天作之合的大喜事。 沈家五小姐凤命在身,虽为庶女出身,但陛下对她情深义重,非卿不可。 大魏的国母之位,非她莫属。 朝野上下自然众说纷纭,更有胆大的御史言官极力劝谏。 沈修妄本就掌辅国大权,若是沈氏女再做皇后,他日诞育子嗣,于赵姓江山大有威胁。 本以为朝堂里会掀起一阵血雨腥风,或是言官死谏,或是肃亲王翻脸不认人,当场整治这些出言不逊的老臣。 却没料到,两派人马吵得不可开交之时,身处舆论漩涡的沈修妄主动出列,上前请命。 “陛下,臣认为吴御史所言极是。” 站在一旁,梗着脖子想一刚到底的吴御史彻底愣住了。 谁人不知,肃亲王生了一张能杀人的嘴。 这怎么不按常理痛骂他呢? 下面分列两派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大臣们也愣住了。 支持沈家女为皇后的一派臣子目瞪口呆,王爷这是怎么了,不战而降? 皇帝高坐龙椅之上,狭长凤眸眯了眯,心中暗道不妙。 被压迫着理政这么些日子,国舅爷这是要借坡下驴,趁机撒手不干了。 果不其然,下一瞬,沈修妄躬身行礼,面带微笑。 “臣掌权颇多,确实于礼制不合,况且陛下如今理政治国有方,已无需臣从旁辅佐。” “再说臣与长公主殿下婚期将近,成婚后自然要多陪夫人,为长公主洗手作羹汤,天冷添衣裳。” “断然不能再像如今这般,没日没夜扎在政务堆里才是。” “况且朝中人才辈出,自当百花齐放,万家争鸣,岂能沈氏一家独大。” “至于日后若逢战局之事,臣自然会管。” “在京城中臣还是勉强舔着脸面,占个肃亲王的名头享享清福就挺好。” “臣自请卸任辅国大权,愿陛下与臣妹帝后齐心,共襄大魏。” 一番话听得众臣一愣又一愣,好像被齐齐使了定身术。 吴御史彻底哑口无言,肃亲王把他要说的话全说了,他还能再说甚?! 这这这,简直是瞌睡了送枕头嘛。 然而支持肃亲王一派的朝臣们也很快理清头绪。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登高必跌重。 肃亲王这是急流勇退,保沈氏基业万世太平。 辅国大权,于忠臣而言,本就可有可无。 他又不想反,也不可能反。 陛下仁厚治国,沈修妄没必要攥着权柄不放。 赵烨又何尝不明白沈修妄的一番苦心。 他们是君臣,亦是兄弟,但大魏朝堂之大并非只有他们二人。 只是从今以后,他要更加勤勉努力,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君王。 这条路,沈修妄已经尽力为他铺得平坦通达。 他该独立了。 赵烨轻轻叹了一口气,站起身缓缓走下玉石台阶,抬手扶沈修妄平身。 “既然如此,朕便允了王爷所求。” 沈修妄唇角上扬:“多谢陛下体恤。” 君臣和睦,方才底下扯着嗓子喊不同意立沈五小姐为后的朝臣们彻底哑口无言。 沈修妄主动放权,以绝后患,他们若是再敢忤逆陛下的旨意,当真不想活了。 三日后,封后圣旨颁下,普天同庆,万民共贺。 封后大典定于元月初一,帝后大婚万象更新,吉时天成。 沈府的门槛险些被登门送礼的人踏平。 往日瞧不上沈佩恩庶出身份的京城贵女日日送帖子上门,巴不得和未来皇后亲近亲近。 何姨娘虽为妾,但主母崔氏也没有仗着正室嫡母身份压她一头,婚事安排处处与她有商有量。 至于沈老夫人更是一反常态,和各家的老太君老太太们饮茶时,对五孙女赞不绝口。 话里话外都是沈家教导有方,才能出了这么一位贤后。 旁人心知肚明从前五小姐在府中受得是什么待遇,却不敢点破,陪着笑点头附和。 私下里议论起来,却是感慨讥讽。 人的时运天命真真不好断。 就譬如沈老夫人,一世嚣张跋扈,拿下巴看人,可偏她命好。 夫君、长子、孙子、孙女,哪一个都能叫她坐享荣华。 不过世事到底难两全,她偏心了半辈子的二房尽出孽障,而长房势头越来越强劲,且孙子孙女们都与她渐渐离了心。 沈老夫人也不过人前佯装风光无限,关起门来膝下无人,倚着软榻,直喊心口疼。 第228章 夫君 仲夏,季夏,接踵而过。 转眼京中秋意渐浓。 风乍起,吹皱满池秋水,长公主府后院的银杏树叶镀满了金,风吹簌簌落地,铺了厚厚一层。 一双男子的云锦皂靴稳健踩着走过去,窸窸窣窣,微微掀起绛紫鹤纹袍角。 苏檀坐在窗前书案边提笔写字,听到细碎脚步声抬头。 只见沈修妄身姿如松如鹤,芝兰玉树般从月洞门下逆光走来。 在他身后残阳绮丽,华光难掩。 唯他劈开霞光,稳步走向她。 恍惚间,一如曾经鲜衣明媚的少年郎,风姿不减,纤尘不染,昳丽无双。 他怀里抱着一个圆木盒,宝贝似的。薄唇抿成微笑的弧度,藏不住的喜悦和期待。 似乎心有灵犀,他一抬眸便与苏檀四目相对。 随后迫不及待朝她招手笑笑:“夫人,看为夫给你带什么了。” 他笑起来生动俊美极了,好像从画里走出来的谪仙。 不清冷,不高傲。 而是活着的,有生命气息的,仙。 苏檀提笔的姿势顿住,笔尖渗出的浑圆墨汁悄然滴下。 方才平静如水的心,骤然怦怦乱跳。 原来,乍见之欢,久处亦怦然,便是如此。 她搁下笔,起身,提起裙摆就往堂外跑,去迎他。 “夫君。” 她一把投进沈修妄的怀抱,攀着他的脖颈,好像挂在他身上一般。 沈修妄眉眼含笑,一手捧着盒子,一手箍着她的细腰,用力加深了这个拥抱。 温声问:“檀儿唤我什么?” 苏檀伏在他的肩头,细细嗅着他身上好闻的月麟香,心满意足蹭了蹭。 “我唤你夫君啊。” “哎,为夫在。” 沈修妄如愿以偿,单手托起她的臀,往上掂了掂,轻巧抱着人往屋里走。 苏檀搂紧了他的脖子,浅笑问道:“你带什么宝贝来啦?抱着我竟还舍不得放下它。” 沈修妄走进内室,侧头吻了吻她的脸颊,轻巧把她放在软榻上,“这就打开给夫人尝尝。” 苏檀坐下来双手托腮,手肘撑着软榻上的小几案面,静静垂眸看向沈修妄。 他揭开圆盒盖子,露出里头摆放整齐的荔枝鲜果。 底下还垫着些许碎冰和柔软绿叶,红绿相间煞是好看。 荔枝果子又泛着馥郁甜香,叫人闻之口舌生津。 苏檀惊讶:“如今可不是荔枝季节,你从哪弄来的?” 沈修妄用帕子擦了擦手,仔细剥出来一颗,去了核送到苏檀嘴边。 “岭南百里加急方才送到的,这一株是晚荔,十年才结一次果,乃御贡之物。” 苏檀唔了一声,愉快张嘴吃下。 齿关上下一碰,甜香汁水爆开,口中气息瞬间变成了荔枝香。 她忍不住好吃得眯了眯眼睛。 沈修妄宠溺笑笑,又继续为她剥第二颗。 对苏檀挑了一下眉,邀功道:“我可是从陛下嘴里抢下来的,他只尝了一颗就被我连盒子搬回来了。” 从嘴里抢下来? 这话听着委实奇怪。 “咳咳咳……”苏檀被呛住了,蹙了一下眉头,“陛下要赏给小五的吧,你这做兄长的怎么还夺食。” “哪有,小五不爱荔枝。”沈修妄拿起帕子为她擦了擦唇角,“慢些吃都是你的,别呛着。” “我可是当朝国舅爷,赵烨他把我妹连哄带骗的入了宫,我抢他一盒荔枝,他能奈我何?” 沈修妄冷哼一声:“下回还抢,好的东西全部抢回来给我家檀儿吃。” 苏檀被他这副有理走遍天下都不怕的“蛮横”模样逗乐,噗嗤一声笑出来。 “沈行之,你这张嘴呀,谁能说的过。” 沈修妄也忍俊不禁,又喂了一枚白嫩剔透的荔枝肉给她。 指腹顺便蹭了一下苏檀红润饱满的唇瓣,意有所指:“谁说无人说得过,我就说不过你这张嘴啊。” “檀儿若是生了气,小嘴一张,随便丢下一个字,怕是都能判我死刑。” “沈行之,你好生油嘴滑舌啊,和谁学的?” “为夫自学成才。” 沈修妄歪着头凑近苏檀,目光逐渐锁定她的唇瓣,诱哄道:“夫人赏我一下,让我尝尝十年一熟的荔枝是何滋味,好不好?” “我,我剥给你吃。”苏檀胡乱拒绝。 “我不,我要共尝。”沈修妄得寸进尺,直接挑明了意图。 见苏檀不为所动,没点头。 他又垂眼无辜看着她,长睫颤了颤,好不可怜,“还是说夫人嫌弃我了……” “也对,如今我年近而立,可不如从前鲜嫩了,夫人不愿与我共尝也罢。” “我安分些就是了……” 某人声音越说越低。 苏檀盯着面前的怨夫,好笑又无奈,抬手挑起他的下巴,幽幽说道:“谁说沈大人不鲜嫩了。” 这副皮囊,当真勾人得紧。 她略一近前,闭眼主动吻了上去。 “唔——” 两唇相碰,苏檀的这点主动转瞬被吞噬。 沈修妄反客为主,如愿扑倒了上钩的猎物。 甜香弥漫,气息渐促,他拈起一枚荔枝果肉渡进两人唇齿之间。 哑声道:“乖,再含一颗。” 苏檀从来不知,原来吃荔枝的花样也这么多。 “你……你别留印子,明日女学开课,我要去的。” “好,你放松些。” 再到最后,苏檀满脸酡红已然不敢再正眼看荔枝…… 沈修妄,此人真是,真是太纨绔了! 翌日。 京城女学正式开课,九思学堂落座于国子监对街。 学堂里首批招募的女学生已达近百名,共分为四个班舍进行授课。 堂内所收女学生不论家世背景,只考较品行端正,积极进取者为先。 如此一来,女学生中有半数来自京中各官家、世家,还有半数则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儿。 因是陛下与太后娘娘倾力赞同,且由长公主殿下创办,京城第一才女沈倾意担任主教夫子。 且学堂内又招募琴棋书画诗酒茶,骑射、经义、策问、算数、律法等诸界的大拿学者为学生授课。 故而女学开课首日备受瞩目,规模宏大。 惹得不少百姓围观驻足,包括对街国子监的监生们也伸长了脖子看热闹。 苏檀清晨赶至学堂,与诸位夫子、学生共同挂匾入学。 直到午后各班舍授课如常,巡视过后,方才进宫复命。 陛下已然册封沈倾意为执教女官,学堂中有她坐镇,苏檀很放心。 虽然苏檀是创办者,但她只承接了每七日一次的初学医理课,旁的课业她不是佼佼者,在诸位大拿夫子面前就不班门弄斧了。 无论才学还是能力,沈家大小姐当之无愧。 申时末。 沈倾意结束诗文授课,女学生们起身循礼拜别散学,三三两两走出学堂。 沈倾意随后也收拾好书册和笔墨,提着书箧往外走。 方才迈出学堂大门,就被一群人紧紧围住去路。 为首男子正是与她早已和离数月的杜文湛。 杜文湛眼眶发红,眼下乌青,手里还提着一盏精美花灯,笑着迎上前。 “倾意,我总算等到你了。” 第229章 贱人 沈倾意脚步顿住,看着面前惺惺作态的杜文湛,警惕侧身避开。 冷声道:“请让开,别挡路。” 杜文湛显然有备而来,怎可能让路。 他迎上去,后面跟着的家丁婆子们也纷纷拦住了沈倾意的去路。 “倾意,我知道你这些日子心绪不佳,特意为你带了亲手制作的花灯。” 杜文湛满脸哀求之色,“我当真知道错了,夫人,你随我回府吧。” “是啊,少夫人,公子每日都在府中思念您,求您回去吧!” 随行的人接二连三扑通扑通跪下求情。 沈倾意感觉自己像吃了蝇虫般恶心,一把拂开杜文湛递过来的花灯。 厉声道:“杜文湛,我与你早已和离,休要纠缠不清!” “让开!” 杜文湛怎么可能死心,上前一步就要拉沈倾意的手,又被很快躲开,他满脸受伤哀哀戚戚。 “倾意,夫妻终究还是原配的好,何况是十几载的情分,我们复合吧。” “复合?你做梦!” “倾意,院里的两房姨娘我都休了,后宅收拾得干干净净就等你回去。” 杜文湛举手对天发誓:“我保证,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旁人,我只要你!” “倾意,你离开我的这些时日,我日不能食夜不能寐,梦中唤的都是你的名字。” “我当真知道错了,从前是我鬼迷心窍,不知道珍惜这么好的夫人。” “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定然对你百倍千倍万倍的好!” 杜文湛越说越急,眼睛红得吓人,涕泗横流。 数月过去,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从前清俊的容貌消退不少,变得萎靡颓废。 更因痛哭哀求,形容显得越发可笑。 那双眼睛里,也许还藏着些许旧情,流下的眼泪或许也有悔恨,可是这样的杜文湛只会让人觉得恶心。 沈倾意冷眼看着他,心底一片森寒。 她宁可杜文湛永远像和离那日那般凶神恶煞,至少还能落个敢爱敢恨。 如今这般拿得起放不下的样子,当真戳了她的心口,时时提醒她,从前是如何眼盲心盲,喜欢过这样的男子! 好似被钉在了耻辱柱上,供人观赏讥讽。 “杜文湛,我们之间早已是过去了,不可能复合。” “请你收起荒唐,别再出现在我眼前!” 沈倾意不愿再与他多纠缠,一把推开他,大步往前走。 下一瞬,杜文湛死死拽着她的裙摆当街跪下。 “倾意,我真的知错了。” “你原谅我,我知道你只是对我失望了,心里还是有我的。” “我会改,我都会改!” “你走后,我身边一个女子都没有,此生我只爱慕你,求你了……” 杜文湛哭得声嘶力竭,乃至于舍弃了男子的尊严,将一片真心公之于众。 也许年少的欢喜和爱慕都是真的,可随着时间流逝磋磨,那些裂痕、伤疤,也一并留下了。 他见过沈倾意对他心悦的模样,也知道沈倾意不爱他时是真的不爱了。 可他还是不死心。 父母因为忌惮沈家东山再起,劝他做做戏来哄回沈倾意。 可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真的悔了。 此刻正是散学时辰,学堂外车来轿往,女学生们见状纷纷好奇驻足,路过的百姓们也围观看热闹。 “这位不是杜世子么?他这是来求前夫人复合啊。” “又哭又跪这般惨呢。” “呸,活该,他惨个屁!想当年求娶沈大小姐的人从城南排到城北,他能得此夫人竟还不珍惜,活该!” “唉,论理说男子三妻四妾也正常,何况沈大小姐一直无所出……” “是啊,这杜世子如今确实改了,不逛花楼,也不养外室了。前几月还听说把后院的两个姨娘都赶走了,就连通房丫头也没留。” “浪子回头金不换啊!” “啧,女人呐,见好就收呗。做了十几年杜夫人,就算和离了,出身再高又能再嫁什么真心人?保不准下一个还不如杜世子呢……” “女学的主教夫子私事都断不干净,还能心无旁骛教习女学生么?” “不会日后教导出来的女学生都像她这般狠心绝情吧,那以后咱们男子还有何威信可言呐!” “……” 一时间流言议论满天飞,化作根根银针,接二连三射向旋涡中心的人。 沈倾意如芒在背,又气又急,拽着自己的裙摆,拼命想要从杜文湛的手里扯出来。 “杜文湛,你别发疯了!” “我没疯,倾意你跟我回去,我们好好过日子,以后我都听你的。” 杜文湛不管不顾,抱紧了她的裙摆和小腿。 仰头看向她,近乎癫狂:“倾意,我还记得大婚那日你说过,此生我是你的第一个男人,也会是唯一一个。” “你闭嘴!”沈倾意眼泪夺眶而出,“你不配。” “杜文湛,你太脏了。” 她分明已经用尽全力跳出内宅,离开了那个让她喘不过气,做不回自己的狼窟。 为何还要缠着她,为何要在她开始新的人生的时候跑出来恶心她! 给她当头一棒,再次拉回从前憋屈不耻的回忆。 就像烂泥沼泽,踩过一脚,就要拽着她共沉沦一世。 周围人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像凌迟的刀子,轻飘飘击碎她好不容易长出来的保护壳。 撕开那些愈合的伤口,让旧痂重新流血、溃烂。 沈倾意无力、绝望、痛恨。 她所有的骄傲、端庄、娴淑,通通都被粉碎了。 “放开她!” 一声怒喝击退潮水般的流言蜚语。 铿锵马蹄急促而至,程樾迅速翻身下马,一脚踹翻杜文湛,拔剑相对,怒不可遏。 “杜文湛,你找死!” 他张开左臂将沈倾意牢牢护在身后,剑尖抵上杜文湛的喉咙,咬牙切齿:“我有没有说过,别再碰她。” 杜文湛被一脚踹翻在地,口吐鲜血,状如死狗,程樾的力道用了十成十,这回他断了右腿。 “呸。”杜文湛偏过头吐出一口血沫子,挑衅看向程樾,“好啊,那程将军就杀了我。” 程樾瞬间加重力道,沈倾意一把握住他的手腕,苍白着脸摇头,“小樾,不要。” 杀了杜文湛容易,可当街无故杀人,且对方又是挂着国公世子名头的人,按大魏律法不会轻纵。 沈倾意不想连累程樾,他如今官拜二品骠骑大将军,前程似锦,不该沾上污点。 程樾回眸看向她,神色晦暗,“姐姐……” 杜文湛得意地咧嘴笑了,“看吧,倾意心里还是有我的,她不舍得。” “程樾,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就算和离了,沈倾意也曾是我的夫人。” 他笑得恶劣:“我是她的第一个男人,永远都是。” “你这辈子都比不上!” “砰!” 程樾抬脚对着他那张臭嘴又是一下。 “拿女子的贞洁当作炫耀的筹码,杜文湛,你这辈子注定是个废物!” 血洒满地,这一回,杜文湛掉了两颗牙。 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程樾懒得再看废物,还剑入鞘,回身看向沈倾意,对她伸出右手,掌心朝上。 “姐姐,我带你走。” 第230章 私奔 学堂外围观的人群鸦雀无声。 夕阳西下,染红了半边天。 沈倾意抬头看向面前的男子,他赤诚、真实,干净得像清冽湖水。 他对她伸出手,只要她点头,投进湖水的怀抱,就能涤荡污浊,澄清灵魂。 可她害怕,弄脏了湖水。 程樾又近前一步,弯腰低头与她四目相对,“沈倾意,尽管朝前看吧,我陪你昼夜不息奔向山海。” 沈倾意紧紧盯着他的眸子,两行泪“唰”的一下滚下来。 是了。 小樾才不是一潭死水,他是奔腾澎湃的长河。 利用也好,渴望也罢,此刻她只想感受活着,不顾一切地活着。 沈倾意伸出右手放进他的掌心,重重点头。 “好,我跟你走。” 程樾抑制不住地喜悦,他紧紧握住掌心柔夷,好似抓住了整个世界。 随后拦腰抱起沈倾意,将她送到马背上坐好,翻身其后,半拥着她,持缰策马。 马蹄飞溅的尘土喷了杜文湛一脸,他握起拳头无能狂吼,重重捶着地。 围观的百姓中不少人后知后觉大声叫好,对街国子监的监生们更是探出窗口,扯着嗓子叫嚷。 “程将军威武!”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情人终成眷属。” 有些顽劣风趣的,边喊还边朝女学生们目送秋波。 最后一个一个的被夫子揪着耳朵,龇牙咧嘴拎回去听课。 而女学生们面露祝福和羡慕之色,目送沈夫子和程将军远去。 人之一生,若论快哉,大抵也只是活几个瞬间罢了。 很快巡逻的兵赶到善后,将杜文湛一干人等驱逐学堂门口,围观的人群嗤笑一回,便相继散去了。 一切重新归于平静,而此刻沈倾意和程樾同骑一匹马,却是心跳加速,小鹿乱撞。 他们一路穿过长街,往人流稀少处而去。 沈倾意不知道程樾会带她去往何处,只知道耳畔风声呼呼,身后心跳怦怦,安全感满满。 夕阳快落山了。 程樾将她摁进怀里的那一刻,她听到他低笑着说:“姐姐,你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晚膳时分。 杜国公府的门被人一脚踹开。 杜国公和夫人正围着宝贝儿子的病榻唉声叹气,门房小厮屁滚尿流地跑进去通报。 “老爷,夫人,不好了!” “肃亲王和长公主带着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来了!” 杜文湛被揍得鼻青脸肿,一听肃亲王来了,就像老鼠见到了猫,慌忙往爹娘身后躲。 抖抖索索:“沈修妄一定是来杀我的,一定是!爹娘,救命……” 杜国公愁眉不展,如临大敌,沉声安慰道:“湛儿莫怕,纵使他是肃亲王,也不得随意加害于你,我杜家再不济也有先皇的荫封在。” 杜夫人拈起帕子,擦了擦眼泪,佯装镇定:“是,有大魏律法在,谁敢乱杀人。” 一家三口慌作一团,打算去迎。 下一瞬,门已经被人重重推开。 沈修妄和苏檀并肩走进来,身后还跟着数位医官和随从。 杜国公三人连忙行拜礼,杜文湛有伤在身也不敢不跪。 “王爷和长公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沈修妄冷冷哼了一声,面色阴鸷,扫向他们,“杜国公教子有方啊,还敢去学堂围堵我阿姐,大肆发疯,真当我沈家没人了?” “误会,皆是误会,犬子对沈家大小姐旧情难舍,并无冒犯之意。” “呵,他也配!”沈修妄懒得废话,看见杜文湛那个贱人样子就气打不一处来。 早知道当初他恬不知耻求娶阿姐时,就该打断他的腿。 三条! 苏檀适时拉了一下他的衣袖,眼神示意沈修妄稍安勿躁,别忘了今日过来可不是为了动粗。 沈修妄深吸一口气,垂眸听话,暂且压下杀心。 苏檀两步上前,淡声道:“都起来吧。” “多谢长公主。” 三人唯唯诺诺起身,杜文湛倚着病榻脸色惨白。 也不知是吓的还是疼的。 苏檀对着身后扬了扬手,两名太医和提箱药童走上前。 “陛下听闻杜世子受了伤,特意指派两位太医前来看诊。” “程将军是武人,轻轻磕碰难免,治好了便是。” 看到太医,杜夫人眸中明显闪过惊慌之色,连连陪着笑,说道: “多谢陛下体恤,长公主有所不知,府中府医已为湛儿诊治过,小伤而已,就不敢劳烦太医们了。” 苏檀浅笑,不轻不重反问:“杜夫人这是要抗旨不遵?” 杜夫人一怔,与杜国公相视一眼,缩着头:“不敢不敢。” 沈修妄没再客气,“许太医,方太医,去吧。” “务必将杜世子的病症一条一条详细记录在案,若有所隐瞒,误了国公独子的伤,可得仔细你们的脑袋。” “是!” 两位太医谨慎上前,围着杜文湛望闻问切,详尽得当。 两名药童一一记录在案,仔细万分。 杜国公和杜夫人不停互相看向对方,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面色白得像鬼。 好像太医不是在为儿子诊脉,而是在迎接他们一家子的死期。 沈修妄侧头对苏檀挑了一下眉,两人坐在主位悠闲品茶。 杀人放火容易,诛心才是上上策。 半个时辰后,沈修妄和苏檀走出杜宅,手里握着杜文湛的病案。 只待明日回赠杜家一份大礼。 他心满意足扶着苏檀先上了马车,回身问赶过来的远泾,“阿姐可曾回府了?” 远泾摇头,“没有,大小姐和程将军去城外了。” 沈修妄眉头一皱,坐进马车里啧了一声,顺手揽着苏檀的腰,捞进自己怀里。 “怎的了,你还不放心程将军?”苏檀轻笑问道。 “哼,我拿他当兄弟,他却想做我姐夫,这小子!”沈修妄垂头蹭了蹭苏檀的颈窝,馨香软滑。 苏檀抬手戳了戳他鼓鼓的脸颊,“在这件事上你的意见不重要,阿姐喜欢就好。” 沈修妄唔了一声,嘟嘟囔囔:“那你说阿姐喜欢程樾吗?” 苏檀抿了抿唇,“应该喜欢吧。” 不过这个问题当然由他们当事双方确认最好,旁人猜测再多都是无用功。 城郊临河小筑。 秋夜渐寒,星子零碎四散,弯月挂得又高又俏。 独栋三层精致小竹楼内,灯火灼灼。 第231章 试试 已近酉时。 “吁!”行至临河小筑院门前,程樾稳稳勒马停下。 他利落翻身下马,抬手来扶沈倾意,眉眼含笑:“姐姐,到了。” 下马后,沈倾意抬眸看向面前的竹楼,门前挂着的小木匾写着四字。 临河小筑。 笔墨横姿,铁画银钩。 她眸光微凝,这字迹笔锋很像她十几岁时的行笔习惯。 不过后来杜文湛旁敲侧击,意指女子的书法还是多些灵动飘逸的柔美更妙。 那段时日,沈倾意便多临了一些行云流水的字帖。 久而久之,从前笔下蕴藏的锋芒与坚毅,也随之失了几分棱角。 就像她。 观旧字,忆旧我。 物是人非。 察觉沈倾意盯着门匾看,程樾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轻声解释:“姐姐,确实是你的字。” “从前我偷偷存了许多你练字丢掉的手稿,这四个字最喜欢。” 沈倾意抿唇笑了一下,收回目光,随意垂眼看向自己的裙摆。 眉头紧蹙。 那处被留下了两个脏手印,裙角皱皱巴巴。 程樾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拉起她的手,温声说道:“换了吧。” 沈倾意看向他,程樾满脸真诚,“我给姐姐备了干净衣裙。” “好。”沈倾意点头。 握着她的宽厚手掌收紧了些越发滚烫,肉眼可见程樾耳尖泛红,哑声道:“姐姐进去了,今夜可不许走了。” 沈倾意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程樾却不给她太多的时间,不拒绝就是默认同意。 程将军眸光湛亮,指尖几不可察的抖了抖,紧紧拉着她的手,大步往里走。 两人进入楼内,程樾带着沈倾意来到主屋,随后从柜中为她取出一套干净的衣裳。 “姐姐先换吧,我,我回避。” 说完脸颊隐隐泛红,不敢再多停留,转身出了屋子,关紧门。 沈倾意垂眸看向面前叠放整齐的衣物,心里暖意融融。 换完衣裳,她走到铜镜前整理发髻,一抬眸便看到墙边挂着一个断线纸鸢。 纸鸢很旧,褪色颇多,燕子形态,剪刀尾巴处落款一个小小的「意」字。 沈倾意神思恍惚一瞬,已经记不清楚这是她14岁还是15岁那年春日被风刮跑的纸鸢。 墙边长条案上还摆着一把旧琴,一把浅杏油纸伞。 东郊不比城内,风大尘多,而它们却一尘不染,显然时时被擦拭。 沈倾意伸手轻轻拨了一下琴弦,琴音乍起,旧时回忆纷涌而至。 10岁那年仲春,程樾生辰,他缠着她要一首曲子做贺礼。 沈倾意就用这把琴,为他奏了曲。 12岁那年酷暑暴雨,程樾和沈修妄在外头和一帮纨绔子弟打架,鼻青脸肿不敢回家。 沈倾意抱着两把伞去接他们,给程樾的那把正是杏色。 窗外风来,掀起一阵淅淅沥沥。 秋雨绵绵不绝的水汽被裹着吹进屋里。 沈倾意微微回过神,后知后觉。 原来,少年的爱意曾经藏得那么深,那么隐蔽。 “姐姐,你换好了吗,我烤了鱼出来吃吧。” 沈倾意敛了神色,抬手关紧窗扇,应声:“我这就来。” 两人围坐小圆桌前,喷香的烤鱼和炙肉摆在中间,还有一盘解腻的果子。 程樾拿起竹筷用帕子擦了又擦,方才递给沈倾意,“今日仓促,外头又突然下雨,吃食不多,姐姐勉强用一些吧。” 沈倾意接过,抬眸问道:“小樾,有酒吗?” “有,不过太烈了,入口糙辣。”程樾坦诚回答,毕竟从前都是他自己一个人过来。 他嘛,多糙都无所谓。 姐姐不行。 沈倾意弯了弯唇:“就要烈的。” 她循规蹈矩小半生,喝一壶烈酒的胆子该有。 对饮两杯下肚,火辣浓醇的酒气立刻充斥五脏六腑,强烈灼热的刺激又猛又凶。 仰头饮下第三杯,沈倾意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是淌下来。 她双眸湿润看向程樾,“小樾,今日学堂前多谢你。” “姐姐,你少饮一些,不用对我说谢。”见她哭了,程樾慌忙掏出帕子为她拭泪。 谁料越擦越多,泪水决堤。 沈倾意对他摇了摇头,往后撤开:“芙蕖宴之后,我确实有意避着你。” “当日仓促离开,有些话没能对你说清楚。” “那日你说的一切,我全部都相信。” “可是,我害怕自己没有再全心全意喜欢一个人的能力了。” 沈倾意努力压抑哭腔,“程樾,不是你的问题,你很好,是我不好,我不想让你失望。” “或许,你值得更好的姑娘。” 沈倾意往后让,程樾却倾身近前,执意为她擦泪。 他一手握住沈倾意的肩头,盯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那姐姐今日为何要跟我走?” “我——”沈倾意欲言又止。 程樾笑了笑,歪头看向她,“沈倾意,你说了很多,却没有正面说,你不喜欢我。” “要不,你说一句,叫我死心好不好?” 沈倾意怔怔看向他,烛光之下,男子凌厉阳刚的面容如刀劈斧凿,眉眼英朗,板正至极。 偏偏看着她的目光满含柔情,如水般快要溢出来。 这样一个默默守着她近二十载的男子,满腔热忱和守望都留给了她。 她怎么可能毫无感触,内心怎么可能毫无波澜。 可是…… 沈倾意努力避开程樾那双能融化他的双眼,默默掐着掌心,张了张口。 “我——” “姐姐,你真的忍心说不喜欢我吗?”程樾打断她的话,压着身子不断逼近,眼神好不可怜。 他突然拉近最后几寸距离,沈倾意不由自主地慌了一下。 但是这一回身形丝毫没让。 程樾满意地勾了勾唇,“所以姐姐不是不喜欢我。” “小樾,我们……”沈倾意想说,或许我们再冷静一段时日,确认好彼此的心性再谈以后。 但程樾不再给她拒绝的机会了。 抬手禁锢住她的下巴,哑声说道:“姐姐,你试试我吧,我真的很好很听话。” “就今夜。” 话毕,一下子攫住沈倾意的唇。 他不想再听她说拒绝,以后,缓缓,再看。 或是他值得更好的姑娘这些话。 没有更好,沈倾意在他心里就是最好,永远都是。 第232章 喜事 龙精虎猛的将军一旦放开了手,沈倾意哪有半分退避力气。 酒气蔓延,深吻热烈。 程樾大手一挥,桌上的杯盘碗盏尽数扫落。 噼里啪啦,碎了满地。 沈倾意被他放倒在桌上,仰面,随后小山一般的身形笼罩而下。 热的,处处都着起火来。 “姐姐好美。” 吻开始变调。 舌根发麻,身形发颤。 屋外秋雨倾盆,雨霖霖,湿漉漉,四处潮气蔓延。 沈倾意从未这般疯狂过。 强烈的背德感和礼仪教条冲击令她气喘吁吁,好像濒死的鱼儿,胸膛剧烈起伏。 指尖揪紧的不是床褥,而是桌布。 他们上一刻明明还在用饭。 地动山摇,头顶的房梁旋转模糊不清,沈倾意感觉这栋竹屋都要塌了。 摇摇欲坠。 最后她浑身犹如过电,双眸含泪,死死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却又被程樾强势按住手腕。 他哑声喘息:“姐姐,雨好大,小路好滑,方才我去外面烤鱼都没有被淋湿。” “可是,姐姐却做到了。” 沈倾意真的快要疯了。 这完全不是她认识的程樾,他真的太疯了。 “姐姐,我比他好,对不对?” “姐姐,这里他到过吗?” “嗯?” 沈倾意彻底崩溃,仰头一口咬住程樾的肩膀,气若游丝,失神摇头。 “没,没有……” 她虽和杜文湛成婚许久,但数年前就已经分房而居。 成婚前几年也不过是举案齐眉,遵按礼制。 从未。 从未这般令她死去活来,活来死去。 某匹狼总算得到满意回答,蓄了近三十载的力,他要来日方长。 秋雨缠绵絮絮整夜,直到翌日晨起方才放晴。 坊市初开,街头巷尾的早食铺子便聚满了凑热闹的百姓。 从前茶余饭后的谈资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事,今晨可了不得。 “嘿,听说了么,原来杜国公世子的两个庶子都不是他的种!” “都是那两个姨娘偷汉子生的吗?” “正是啊!听说杜世子身上藏着好大一个症候,那方面虽与寻常男子无异,但房事后根本不能令妇人有孕。” “那是甚症候,怎的听起来这般玄乎。” “哪里玄乎,这是由宫里御医诊治出来的,可不敢胡说。” “啧,若是这般想想也对,庄稼人撒去地里的种子坏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发芽长苗呀!可不是这个道理!” “哈哈,原来是活太监呀,真丢人。” “甭说了,那活太监昨日还去学堂纠缠前夫人。” “他怎么有脸去的,想想从前还敢嫌弃人家沈大小姐不能怀孕生子,你让人家好好的姑娘怎么生?” “可不是嘛,这打铁还需自身硬,汉子不行怪女子,杜家可真是叫人看不起。” “头上绿帽戴两顶,满京城谁比得过啊,哈哈哈……” 不出一日,杜国公府就成了整个京城的笑话。 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他们。 本就无甚功勋建树,陛下不喜,如今又失了民心。 一家子如丧家之犬不敢出门,杜文湛崩溃发疯,一开始还想打杀府里下人,后来下人见状不妙跑的跑,散的散,他又自残。 老两口拖不住,被打的满头是血,抱头痛哭。 最后杜文湛人不人,鬼不鬼,自此患上癫症被锁在家中。 碾死杜家不过微不足道的小事,沈府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日子悠悠而过,中秋家宴当日,程樾上门提亲,求娶沈家大小姐。 满堂和乐,除了沈修妄还“记恨”他翻身做他姐夫。 沈母捧着聘礼单子,眼泪汪汪,倒不是在意钱财,只是难得了程樾这孩子一番真心。 程樾跪在沈家众人面前,郑重立誓,“我此生只娶沈倾意一人,爱她护她,永不纳妾,永无通房。” “将军府人口简单,母亲早逝,阿爹开明专情,并无各房姨娘纷争。” “两房叔伯皆不是好事之人,婶婶也和蔼,堂姊妹兄弟们都赞倾意为人品格高贵。” “倾意入府后,便直掌主家之权,无人敢委屈她。” 说完,又取出自己的印信钥匙当着众人的面交给沈倾意。 “我所有的一切,尽数交由倾意做主,这些年在朝虽不如行之位高权重,但也勉强积下了丰厚家底。” 沈修妄挑了一下眉,看向未来姐夫。 难怪程樾从前花银子那般抠搜,回回叫他做东付账,敢情存着金山银山来求娶阿姐呢。 思及此,勉强还是原谅他吧。 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这银子又回来了。 沈倾意握着印信眼眶泛红,崔氏抹了抹泪拉程樾起身。 “好孩子,伯母信你。” 自幼在眼前长大的孩子,她又怎能不知他好。 她又拉起沈倾意的手,把他们二人的手贴在一处,和蔼说道:“日后好好过。” 程樾紧紧握住沈倾意的手,揉在掌心,两人四目相接,微微一笑。 自那夜之后,沈倾意不再惆怅犹豫,人生最多百年,她只希望剩下的数十载,不要再和程樾错过了。 因着沈府本就有两桩大喜事定在元月,初一沈佩恩封后大典,十八日沈修妄迎娶苏檀。 程樾和沈倾意的婚事便定在明年三月初六。 转眼间双喜临门变三喜交加,沈府上下忙得人仰马翻,无论主仆,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京城第一场雪落下那日,苏檀提议围炉赏雪,皇帝便直接赐宴汤泉行宫小聚。 当日三辆宽大车舆前后相接,并着近百名随侍,浩浩荡荡出行。 御驾在首,赵烨拥着沈佩恩解九连环玩儿,两人你侬我侬,说不完的话。 沈倾意和程樾的车舆在第二,窗牖缝里飘出忽高忽低的难听琴音。 程樾满头大汗,哼哧哼哧,拨弄琴弦怎么比舞剑还难,他苦着一张俊脸眼巴巴凑到沈倾意面前。 “姐姐,太难了,我学不会。” “亲一下好不好?” 沈倾意义正言辞的拒绝,“不好,说了弹会才许亲。” “程将军,别装了。” 谁让他前日疯了一般,又将她摁在书案之上,简直无法无天。 最后一辆车舆落后好大一段距离方才赶上他们。 车驾内,苏檀一脚踹开沈修妄,没好气的和他拉开距离。 裹紧厚厚的毛毯,气鼓鼓偏头看向窗外。 沈修妄揉了揉腰,可怜巴巴贴上去,“檀儿,我错了。” “晨起不该闹你来着,害得咱们险些迟到去不了汤泉行宫。” 苏檀静心赏雪,不理他。 岂止一点闹啊,这小子。 哦不,这“老当益壮”的小子。 “檀儿,为夫当真知错了,你理一理我……” “叮——诤——噹——” 沈修妄正抓耳挠腮,使出浑身解数哄呢,前车突然传来的刺耳琴音一浪高过一浪,打断他的话。 沈修妄扭头掀帘射出一粒小金饼,嚷道:“程樾,旁人弹琴要银子,你弹琴要人命,歇一歇成吗?” 不多时,前车射回两粒小金饼,伴随程樾的嘲笑声:“我弹琴能逗得皎皎开怀,你嘞,长公主怎么还没给你踹下车呢?” “我——”沈修妄顿时像只斗败的公鸡。 苏檀早已耳朵竖起来旁听,余光瞥见他那副吃瘪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沈修妄一下子扑过去,抱着她的腰蹭啊蹭,“檀儿,他骂我!” 第233章 惊喜 车舆外,白雪皑皑,素裹银妆。 马车内,沉香袅袅,暖意氤氲。 沈修妄箍着苏檀的腰不松手,借机示弱求和。 “夫人,别赶我下车好不好?程樾都敢笑话我了……” 苏檀高冷:“沈修妄,我们尚且在冷战……请你保持距离。” “我不要冷战,外头下雪已然够冷了。”沈修妄黏着她不松手,“为夫将功折罪,提前告诉你一个惊喜,你就不生气了可好?” 苏檀蹙眉,“惊喜,何事?” 他怕是又想哄她。 才不上当。 “我跟你说啊……”沈修妄略直起身子凑到苏檀耳边。 薄唇翕张,低声说了一句话。 只一瞬,苏檀脸上那点高冷彻底消失不见,她抬眼看向沈修妄,眸子亮晶晶的。 “真的吗?” “为夫哪敢骗夫人。”沈修妄愉快地挑了一下眉,“七日后你就能见到他们了。” “行之哥哥,你太好了!”苏檀捧起他的脸吧唧亲了一口,笑逐颜开:“将功补过,冷战结束。” 沈修妄被她主动亲得心花怒放,一声行之哥哥更是叫软了他的心。 从前曾有女子唤他行之哥哥,他只觉得浑身难受,被噎得慌。 然而苏檀叫他,怎的就这般好听呢。 腰脊窝都酥了。 他抱起苏檀坐进自己怀里,眸子暗了暗,哑声道:“下一回檀儿在榻上也这般唤我好不好?” 苏檀抬手搂着他的脖颈,璀然一笑:“原来沈大人喜欢别人叫你行之哥哥?” “没有别人,只喜欢听苏檀这般叫我。”沈修妄眸光潋潋,长睫低垂,俯首吻了吻近在咫尺的红唇。 “为何?” “因为你叫得我——横刀立马了。” 说着好似向她证明一般,挺了挺腰身。 苏檀张口咬住他的下唇,碾磨一下松开,强行提醒道:“沈行之,你正经些。” 这人时而越发没正形了。 沈修妄听话点头,眉眼如画,认真意有所指道:“檀儿,我真的很正了。” 嗯,很正。 形态正,位置也正。 苏檀为自己的秒懂而脸颊泛红,索性不和他唇枪舌战,扭头掀开半边窗牖帘子强行给车内降温。 帘子撩开,寒气伴随着晶莹洁白的雪花一起飘进来,像五月的柳絮杨花。 远山连绵层叠,雪盖遍野。 白得发亮,乍然一眼望去,晃得人眼睛睁不开。 山河无恙,人间值得。 苏檀眉眼弯弯,口鼻呼出一缕白烟,“好美啊。” 沈修妄抱着她往怀里紧了紧,两人虽裹着一张厚毛毯,但沈修妄怕她受寒大半张几乎都给了她。 苏檀被裹得只剩一颗毛茸茸的脑袋露在外头,舒服地靠着身后的人形暖垫。 沈修妄俯首,下巴抵着她的肩头,与她一同看向窗外。 怀里是满的,心里更是满的,雪景也变得格外赏心悦目。 他侧头吻了一下苏檀的脸颊,“檀儿,我好幸福。” “还有一月我们就要成婚,我沈修妄终于能娶到心爱的姑娘了。” 苏檀唇角上扬,回眸看他,“沈修妄,我也很幸福。” 沈修妄微凉的薄唇贴了上来,轻柔吻她。 “往后余生,多多指教。” “我们风雪同舟,永不分离。” 苏檀闭上眼睛,与他回应交颈。 北风萧萧,雪花点缀青丝,有情人同淋雪,共白首。 在汤泉行宫中小住五日,一行人便回京了。 出发前赵烨和沈修妄、程樾他们的计划本是各自与夫人共浴同宿,培养感情。 谁料三位姑娘齐齐拒绝,丢下他们三个大老爷们儿共享闺中密友时刻。 这五日寝同榻,食同桌,泡汤泉亦是形影不离。 生生把皇帝陛下,肃亲王,程将军撂到一旁,耗成了举杯同饮的怨夫。 行宫自然是一刻都不愿多待了,三人连哄带骗把夫人们各自拐回了家。 苏檀回到长公主府后,方才饮了半盏茶,便听到院外笑声朗朗,灵韵连跑带蹦地走进来。 “小姐,府中来贵客了!” 话音未落,苏檀透过明绢窗看到她身后跟着的两人。 男子五十多岁,仙风道骨,精神矍铄。妇人年近四十,面上挂笑,生得温婉和蔼,身量匀称。 苏檀眸光一滞,端着茶盏的手僵住,随后心头喜悦万分,连忙搁下茶盏,起身迈出正堂迎他们。 “师父,师娘!” 漫天的风霜雪气扑面而来,苏檀眼眶泛红看向二人。 容神医试药的副作用已然尽数消退,恢复了本来的年岁和面貌,比苏檀想象中的还要慈祥些。 容霄捋了一把胡须,拱手行礼笑道:“憩心谷一别,长公主别来无恙,草民见过。” 穗香婶还是和以前一样,笑盈盈,跟着容霄向苏檀行礼。 “民妇见过长公主。” 苏檀连忙扶住两人,喜极而泣:“师父和师娘这是要折煞我,免了,日后都免了。” “好,那就听徒儿的。”容霄朗声一笑。 穗香握住苏檀的手,捂在掌心暖了暖,“好孩子,外头天儿冷,怎的穿这般单薄就跑出来了。” 苏檀吸了一下鼻子,这才后知后觉,迎他们进屋,“师父和师娘别在雪地里站着了,快进去吧。” 又转头对一旁的灵韵吩咐,“午膳叫灶房添一道锅子,羊肉汤锅,要烧滚了炭端上来。” “多放些白玉萝卜。” “哎!我这就去。”灵韵笑嘻嘻飞身出了院墙。 守门婆子为贵客撩开厚重的门帘,进入正堂后暖气融融。 又有丫鬟上前为他们掸去肩头碎雪,奉上脚炭盆和手炉,最后捧着热茶放到两人案前手边。 一番侍奉下来,苏檀摆手命她们先行退下,只与师父和师娘坐着说话儿。 “五日前,行之同我说已经派人接到你们出山了,本以为还要再等两日,师父师娘脚程好快啊。” 容霄惬意地靠着暖座椅,笑眯眯回道:“这不是早些到,早些享我徒儿的福嘛。” 穗香啜了一口茶,嗔他:“老东西,成日只知道享福。” 她转头看向苏檀,笑容满面:“我和你师父听说了你与沈大人婚期将近,特意来京城贺你们。” “沈大人客气,又送宅子,又送药庄,眼下我们决定暂且先在京城落户了。” 苏檀双眼放光,连连点头:“如此这般再好不过了,收拾宅子总需时日,若是师父师娘不嫌弃,先在我府中住几日吧。” “那敢情好呀,日日都有羊肉萝卜汤锅吃么?”容霄打趣道。 “自然,师父要什么都有。”苏檀轻笑。 “还是为师的好徒儿懂事,记着我好这口呢。” 穗香睨他,笑道:“哈哈,你啊。” 容霄兴致盎然:“小檀,同我们讲讲你们离开憩心谷后发生的事吧,青州啊,京城呐,还有你和沈大人……” “好啊,这些故事说来可就话长了,师父师娘听我慢慢道来。” 第234章 抢婚 盛泽二年,元月初一,帝后大婚,普天同庆隆贺七日。 爆竹声声,直至闹过元宵,方才渐止。 也不过止三日。 元月十八,肃亲王与长公主大婚,满城尽带红绸彩灯,彻夜鱼龙舞。 十八日清晨,苏檀打着哈欠睡眼惺忪被喜嬷嬷们从榻上挖了起来。 开脸,上妆,盘发,换装。 本以为会紧张万分,谁料一早晨忙碌根本无暇紧张。 燕子妹妹,蒋蓉嫂嫂,还有穗香师娘全程陪着她。 沈倾意则是专门负责迎接京中各家小姐前来送嫁添妆。 只这一样,便收了半日,入账收纳,首饰珠宝填满三间大屋。 沈佩恩如今贵为皇后,想帮忙处理琐事又于理不合,于是就陪着太后娘娘坐镇宾客席上,作为长公主的娘家人料理人情往来。 众人为新娘子在外头忙得团团转,拦门的才子佳人围了又一圈儿。 沈修妄被堵在十道门开外,齐清珩一人难敌百张嘴,纵使才高八斗也对不过那么多句诗啊! 程樾急得团团转,又不敢用拳头开路,捧起拦门酒喝了一碗又一碗。 没办法,今儿若是不帮沈修妄娶回苏檀,明年三月,他上门娶沈倾意怕是要被整得脱层皮呀! 奈何长公主府的拦门架势太猛了,陪着沈修妄迎亲的公子团被喝得七倒八歪。 要知道,十八人中随便挑一位出来都是京中翘楚。 吟诗作赋,吃喝弹唱,沈修妄自幼结交的那帮跟班儿,哪有对手。 但今日,可真是怕了怕了。 看来太后娘娘和陛下,下了十成的功夫。 程樾脸色酡红,撑着沈修妄的肩膀,口齿不清:“行之,嗝……兄弟真喝不下了……呕……” 话没说完就被两位公子架到一边儿吐去了,“程将军,我们也不行了,呕……” 沈修妄抬手送到口鼻边挥了挥,恨铁不成钢无奈叹气。 “王爷,再来啊,他们喝趴了您还得继续。” 拦门大军穷追不舍,围追堵截。 “王爷,拦门酒,拦门诗,您再选。” 沈修妄以手支额,脚步踉跄,原因无他,他也喝了不少酒。 要怪就怪这公主府的门怎么如此多啊。 娶妻之路难于上青天。 另一扇门口,齐清珩和另外几个才学尚可的公子被十来个才子团团围住,“齐寺卿,这些诗你们不替王爷对完,可不许走!” 一时间闹闹嚷嚷,热闹非凡。 海公公扒着门缝儿瞧热闹,一张白脸笑得通红,扯着小碎步回主厅禀报皇帝。 “陛下请放心,王爷还被拦着呢。” 赵烨气定神闲嗯了一声,转头与太后相视一笑,“母后可放心了,娶我皇姐没这般容易。” “且再堵他们一会儿吧,诗作足了,酒饮够了才许开门。” 郑太后拈起帕子,眉开眼笑,“皇帝啊,你这般折腾行之,日后可得受他好一通气。” “今日先扳回一局再说。”赵烨兴致盎然,要算账那也是以后的事儿。 沈行之啊沈行之,叫你放权那么痛快,当真一点忙都不帮,害得朕处理公务忙不过来。 今儿也叫你忙不过来一回。 赵烨转头看向坐在他身旁的沈佩恩,拉过她的手,柔声说道:“今日叫你二哥哥吃瘪了,小恩别怪我。” 沈佩恩抿了抿唇,笑道:“自然不会。” 不知为何,她心底陡然划过一丝疑惑。 二哥那般人精,八面玲珑,当真会被陛下和太后娘娘算计住了? 后宅闺房。 苏檀早已换好嫁衣,端坐妆台前,月眉星眼,皓齿朱唇。 嫁衣正红苏绣,雍容华贵。主绣牡丹国色天香,辅以莲花、祥云、五福,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喜嬷嬷们赞不绝口,吉祥话说完一箩筐再来两箩筐。 “咱们四个都是宫里积古的老人儿,什么美人不曾见过,长公主当真天姿国色。” “肃亲王好福气呀!” 燕子和蒋蓉嫂嫂她们也围着苏檀笑得合不拢嘴。 遥遥轻轻拉了拉苏檀的手,眼睛亮晶晶:“姑姑太美了,遥遥竟有些舍不得了呢。” 苏檀哄她:“姑姑只是成婚,日后还会时常与遥遥见面呢。” “那就好。”小姑娘乐得见牙不见眼。 众人笑了笑,喜气洋洋,便相继退出去守在门外,让新娘子静坐休息片刻。 屋里重回安静。 苏檀抬眸看向镜中的自己,华冠宝钗,红妆娇艳,嫁衣艳如云霞。 这般看来,好像真的有了新娘子的模样。 后知后觉的紧张随之蔓延而来。 她抿了抿唇,默默收紧手指,有些期待沈修妄看到会是何表情。 前院接亲的鞭炮声吵嚷声太过热闹,隐隐传来,也不知沈修妄走过几道门了。 苏檀垂眸微微出神,身后窗扇忽的传出“笃笃笃”的轻叩声。 她疑惑回头。 “吱呀”一丝细微声响,窗扇被人从外面小心推开。 天光乍泄,有美来仪。 沈修妄一袭正红婚袍翩然独立,头束玉冠,腰缠玉带。 雪胎梅骨,矫矫若游龙之姿。 这副皮囊,简直好看得不像话。 此刻潋滟双眸怔怔看向苏檀,好似被人使了定身术。 苏檀愕然震惊,蓦地站起身,“你,你怎么在这里,翻窗?” 什么情况? 他不是在正门吗? 分身隐身飞天遁地了? 那前头是何人在迎亲闯关啊?! 两两对望,空余惊诧。 苏檀很是不解,而沈修妄却是被美色狠狠震住了。 他一时间僵着忘了回话,仍是盯着苏檀瞧。 好半晌,喉结滚了滚,方才回过神,一个利落翻身飞进屋里。 “嘘,小声些。”沈修妄几步近前,手指抵在唇上。 苏檀就这么俏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嫁衣红妆,明艳不可方物。 一双漂亮眸子瞪大了看着他,红唇微张,生动明媚。 婚宴前三日不能见面,三日不见如隔九秋。 沈修妄瞬间爱意涌上头,一把抱住苏檀,声线微微颤抖:“檀儿,你今日好美。” 美得他词穷。 心里怒吼一万遍,沈行之,你真是天大的好命。 难怪陛下和太后娘娘百般为难,换做是他也舍不得。 苏檀惊诧一瞬,很快理清头绪,她低声问道:“前院拦门根本过不来,你金蝉脱壳了?” “嗯,我家夫人果真冰雪聪明。” 沈修妄情动一瞬,又很快清醒,此处不宜久留,他要尽快把他的新娘带走。 外面拦门的人太疯了! 他一把揽过苏檀的细腰,打横抱起,“所以,现在我要抢新娘了。” “长公主殿下,你愿意吗?” 第235章 大乱 闺房内红光照人,苏檀低低惊呼一声,便被沈修妄拦腰抱起,她抬眸看向他。 俊美新郎蛊惑万分,薄唇开合:“长公主殿下,你愿意跟我走吗?” 这双深邃含情眼,不知淬进多少湛亮星光。 苏檀怔怔看着沈修妄的眼睛,掐着自己的掌心,勉强扼制住被美色诱惑而点头的冲动,红唇张了张。 “可我若随你这般走了,是不是轻纵了你去?” 于婚俗礼制而言,此举似乎多了些另辟蹊径,投机取巧的味道。 门都不用过,直接走窗。 谁家好郎君接亲翻窗的? 沈修妄似乎早有预料,美人难娶,聪明的夫人更难哄。 他垂下长睫,示意苏檀看向他的胸口,意有所指勾引道:“你摸摸。” “沈行之,你,此处不是洞房。” 沈修妄循循善诱:“夫人,你信我,摸一摸便知道了。” 他舍不得放下美娇娘,一直抱着不撒手。 苏檀无奈,抿了抿唇,伸手探进他的胸口前襟。 有些鼓。 指尖触到一幅卷着的绢布。 苏檀疑惑一瞬,将其取出来,竟是明黄龙纹图样。 这分明是圣旨去掉卷轴后的内页。 “展开瞧一瞧。”沈修妄笑道。 苏檀突然有些紧张,徐徐展开细看,与此同时沈修妄附耳对她轻声念诵。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肃亲王沈修妄对长公主苏檀情根深种,爱若珍宝。」 「大婚在即,心潮澎湃,唯恐日后令爱妻不悦,遂自请圣旨一封,请朕为其证言,立誓盖信,以表忠贞。」 「沈修妄此生只娶苏檀一人为正妻,与之一生一世一双人。」 「不论时局变迁,沧海桑田。」 「此志匪石不可转,此心匪席不可卷,死之亦然。」 「悉已敬告沈氏族中官眷,再已晓谕大魏百姓,此诏敬呈苏檀保管,以示虔诚。」 「若沈修妄有违此诏,陛下天威一怒,世间人神共弃,百死……」 苏檀一下子捂住沈修妄的嘴,不让他念诵后面的话。 “不吉利,大婚之日不许说死。” 沈修妄抬眸看她,“我若不违誓,就不怕。” 苏檀心头软成一团,悄声说道:“何必求圣旨呢,我并非不信你。” “你何时请陛下赐的?” “拿下婚书那日,本想洞房之时念诵与你,奈何此时要抢新娘,可不得先给夫人服一粒定心丸。” 沈修妄蜻蜓点水吻了一下她的唇,“男子求之不易才会珍惜,我明白夫人顾虑。今日翻窗容易实乃我心急如焚,并非造次。” “檀儿,随我走吧,我们拜堂成婚祭宗祖,我等不及了……” 苏檀忍俊不禁,抬头重吻一下他的薄唇,口脂印了上去。 红艳艳,明晃晃的盖章。 “好。” 得到首肯,沈修妄夙愿达成,连忙拿过案上的鸳鸯戏水红盖头为苏檀遮好。 “夫人仙姿玉容,不叫旁人看去。” 话音未落,屋外传来密集脚步声。 “长公主,奴婢们为您送平安果来了。” 两人身形一震,苏檀催促:“喜嬷嬷来了,快走。” 电光火石间,房门推开一瞬,沈修妄抱着苏檀飞窗而出。 只留一道红火残影于众人眼前。 喜嬷嬷们何曾见过这架势,吓得目瞪口呆,跌跌撞撞连二连三跑出去喊人。 “不好了!有人抢新娘子!” “快来人呐,有宵小之徒抢亲!” “抢亲了,保护长公主!” 前院闹成一罐汤,后宅乱成了一锅粥,满府奴仆就地寻趁手的家伙什救公主。 负责外院的护卫们集体仰头看天,双手抱胸,个个腰间挂着沉甸甸的金袋子。 封口费和保护费都收了,他们追啥追。 以灵韵和锦夜为首,甚至就地嗑起了瓜子。 灵韵手搭凉棚,惊呼:“嚯,王爷的轻功又精进了,抱着咱们长公主还能飞这么高。” “那是,我家王爷轻功当世第一。”锦夜冲她挑了挑眉。 “长风和远泾怎的没来看热闹?” 锦夜嗤笑:“远泾易容成假王爷了,还在前院被灌得晕三倒四呢!” “长风守在府外接应,喜轿人马一应俱全。” 灵韵连连摇头啧舌:“王爷这出金蝉脱壳、声东击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连环计使得太妙了!” “打得陛下和太后娘娘措手不及呀。” “哈哈,那自然……” 两人聊得愉快,忽的一愣,相视一眼,嘴里的瓜子都不香了。 还有陛下和太后在呢,他们眼睁睁看着新娘被抢走,这是玩忽职守! 灵韵嗖的一下站起身,吆喝:“快快快,所有人立刻装模作样拦一拦,动起来动起来。” “是!” 于是,乱成了一锅粥的后宅又加入了一群上蹿下跳的侍卫。 “速速放下新娘,束手就擒……” 海公公老脸煞白,花容失色,小跑着进入正厅,“不好了,肃亲王把长公主抢走了……” 太后和皇帝笑容消失,面面相觑,“啊?!” 沈佩恩掩唇偷笑,果然还是二哥威武。 府宅上空,两道飘逸身影飞过众人眼前。 满庭白雪皑皑,唯一对新人红衣如火,美如画卷。 苏檀靠在沈修妄怀里,左耳风声呼呼,右耳则是他加速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虽然头上蒙着红盖头,看不清周遭一切,但她很放心也很安全。 鼻尖依旧是熟悉的月麟香气,她握紧袖中那方圣旨,往沈修妄怀中又靠了靠。 一颗心被蜜糖水浸得满满当当。 她终于,嫁给他了。 飞跃重重布防,沈修妄如愿抱得美人归,平稳落地后将苏檀送入花轿。 皇帝一行人已然到达正门。 沈修妄翻身上马,对他们遥遥一拜,大获全胜不掩得意:“肃亲王府恭候陛下主持观礼,臣先携夫人告退。” 赵烨遥遥一指他,揶揄笑笑:“沈行之,朕可真服了你了!” 吹拉弹奏声起,鞭炮齐鸣,仪仗开道。 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启程。 长街两边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孩童骑在大人肩上,一个劲儿地拍手。 随行喜婆婆往两边抛洒喜糖喜钱,人人来接好彩头,万民同乐。 “祝王爷和长公主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夫妻伉俪,情深似海!” 沈修妄端坐马上,拱手致谢,不时回头看向身后花轿,春风满面。 他的妻,与他一同回家了。 第236章 礼成 一路奏乐,一路鞭炮,待到迎亲队伍行至沈府前街,门前彩楼刹时点灯,数丈长的红纸鞭炮噼里啪啦炸开。 迎礼观礼的人乌泱泱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拍手叫好,笑容满面。 苏檀被姜嬷嬷扶着下轿,立刻有喜婆婆递上红绸给她。 苏檀伸手接过,紧紧握在掌心。 她知道,另一端是沈修妄。 踩上红毡毯,跨火盆,过正门,一路辗转各廊道,九曲十八弯。 总算行至正堂。 天地桌龙凤烛,喜幛贺联,香亭吉画。 堂内观礼人锦衣华裳,盛装出席。沈母崔氏与太后高坐主位,皇帝皇后依礼而坐。 沈老侯爷满面含笑,老夫人坐在他身旁。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容霄与穗香亦在受礼上位。 嬷嬷扶着苏檀走到拜礼位置站定,便恭敬退下。 苏檀能感觉到满堂都是人,且都盯着她看,幸而头上蒙着盖头,不会太过紧张。 奈何手中捏紧了的红绸子仍是露出一两分心性。 大婚当日,不紧张是假的。 下一瞬,一只温暖的大手顺着红绸另一端移过来,握住她的手。 “别怕,为夫在。” 沈修妄的掌心并不干燥,微微沁出一层薄汗。 显而易见,他也很紧张。 苏檀唇角上扬,头上的盖头晃了晃,低低嗯了一声。 礼官立于一旁朗声宣礼: “一拜天地。” 新人转身面向正堂庭院,躬身一拜。 “二拜高堂。” 沈修妄拉着苏檀的手转过来,面朝高堂之上,齐齐一拜。 沈母崔氏当即红了眼睛,眼泪滚滚。 “夫妻对拜。” 苏檀侧身正面转向沈修妄,目之所及只能看到一双云锦精绣靴子。 正红婚袍的袍角轻轻曳动。 沈修妄轻声对她说道:“夫人,这厢有礼了。” “夫君有礼。” 两人躬身对拜,新娘窈窕纤细,新郎清隽挺拔。 天作之合,羡煞旁人。 “礼成,送入洞房!” 不等喜嬷嬷们上来扶人,沈修妄抢先一步拦腰抱起苏檀。 “既已礼成,我送夫人回洞房,诸位宾客自请入席,吃好喝好照顾不周。” 话毕,脚底抹油,直奔婚房。 身后一众等着闹洞房的小年轻们始料不及,嚷嚷:“嘿,王爷不讲武德!” “闹洞房,快快快,跟着去……” “把王爷拖出来,灌酒!” 上位的长辈亲眷们喜笑颜开,沈老侯爷拈须摇头,“哈哈,妄儿这个臭小子……” 这半日,苏檀几乎是沈修妄怀里度过的,抢亲,逃跑,躲避闹洞房。 等到甩掉身后的尾巴,饶是沈修妄如此好的身体也有些气喘吁吁。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将暗卫都撒出去把院子围成铁桶,沈修妄终于如愿和苏檀二人相处。 婚房设在松鹤苑。 推门进入主屋,绕过落地和合二仙如意屏风,沈修妄将苏檀小心放到床榻边坐下。 自个儿也顺势坐到一旁,微喘:“早料到今日成婚会闹,没曾想京城这帮子人比我所想的更闹腾。” “这一通过五关闯六将,叫檀儿受惊了。” 苏檀轻笑摇头,“未曾受惊,只是头顶珠冠好生重,压得脖颈酸疼。” 话音刚落地,头顶遮着的盖头被揭开,久违的视线重新豁然开朗。 苏檀愕然:“不用等到晚间再摘么?” 沈修妄小心翼翼拿走盖头,又扶着她的细白后颈轻轻揉按,“繁文缛节不必在意,夫人舒服为上。” “既然珠冠压得头疼,那我帮夫人取下好不好?” 苏檀本想点头,想了想还是作罢,对他眨了一下眼睛:“算了,万一还要见客,不妥。” “再说了,难得这般庄重的美貌,再让你多瞧两眼。” 一点生动小动作,显得越发明艳动人。 沈修妄眸色暗了暗,为她揉后颈的动作放缓,手掌托起她的后脑勺,略一用力,俯首压上两瓣娇软盈润的唇。 含糊不清道:“瞧哪够啊,还想吃。” 吞吃入腹,一口不留。 “唔——现在还是白日呢……”苏檀嘴上支支吾吾,手却诚实,环上了劲腰。 沈修妄重重嘬了一口,痞笑:“是啊,所以为夫只是想一亲芳泽,夫人想哪去了?” “你……”苏檀被揶揄到了,红了脸,想把手收回来。 奈何被沈修妄一把扑倒,居高临下:“夫人,想了?” 苏檀面上的羞怯一闪而过,仰头看他,哼声道:“贼喊捉贼。” “原来刚刚礼成,沈大人的真面目就露出来了,装都不想装了?” “还是说回到松鹤苑中,二公子的势又起来了,拐着弯儿揶揄我。” “那我还是回公主府好了,不同你闹。” 说着作势就要推开他起身。 这人堂而皇之逗弄她,还不许回击不成。 “哎哎哎,是我错,为夫错了。”沈修妄连连告饶:“哪来的二公子起势啊,从今儿起我就是长公主殿下的人,吩咐往东绝不往西,吩咐逗狗绝不遛鸡。” 他说得郑重,就要举手问天了。 苏檀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什么逗狗遛鸡,纨绔做派。” 沈修妄抬手为她挽了一下鬓边的头发,眉眼带笑:“如今成了家,我定然收起从前的纨绔,好生和夫人一起过日子。” 他垂首又吻了吻苏檀的唇,不带情欲,满满温柔:“肚子可曾饿了,折腾了大半日,我先陪你用饭。” “你不出去陪宾客么?” “你我成婚的大喜日子,我自然要全心全意陪夫人,外头宾客有的是人陪。” 苏檀柔柔一笑,“好。” 她本以为要遵循礼制独坐婚房到深夜,直至婚宴结束沈修妄才能回房掀盖头。 原来,他安排的比自己想的更妥帖。 外院婚宴热闹非凡,宾客觥筹交错,相谈甚欢。 内院,两人围坐桌前,有说有笑,共享一餐。 何为成婚,不过一屋,两人,三餐而已。 松鹤苑小厨房烹制的菜肴极为清淡爽口,苏檀很喜欢。 沈修妄特意把药膳汤放到温热适口方才端给她,“这是按照容神医的方子炖制的,他老人家说养身补气血效用极好。” “嗯,这几日我在府中也吃,手脚发寒有所缓解了。” 苏檀接过喝下两口,“还是师父医术更高超,我自己配制的不成。” “有句俗话说得好,医者不能自医,我家夫人已然很出色了。”沈修妄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多喝一些,等会儿我们出府。” “还要出府吗,去何处?”苏檀抬眸,眼睛亮晶晶的。 沈修妄讳莫如深,宠溺笑笑:“秘密。” 第237章 婚夜 日暮时分,天空飘起零星雪花,越攒越密,不多时便形如鹅毛。 长街之上玉壶光转,鱼龙灯舞,连绵高挂的红灯笼横亘数里。 万户曈曈,夜坊灯火葳蕤,游人如织。 沈修妄扶着苏檀走下马车,两人相对而立,他俯身为她系斗篷的软带。 蓬松暄软的赤色斗篷,衬得苏檀愈发白皙俏丽。 沈修妄为她系好软带,两人十指相扣,并肩沿着长街慢慢走。 新婚之夜夫妇双双落跑,丢下府里一众想听洞房墙角的人。 苏檀握着沈修妄的手,掌心温暖又紧密。 奈何二人相貌实在太出众,走在街上频频有人回首。 苏檀四处张望,最后目光落在卖面具的摊位上,拉着沈修妄愉快走近。 再一转身,两人已经戴上一对狐狸面具,赤白相间的狐狸脸图样。 苏檀踮起脚尖为沈修妄戴好,凑到他的耳畔轻声说道:“行之哥哥好生俊美,像为祸人间的狐狸精。” 沈修妄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弯腰宠溺笑道:“那现在狐狸精要引诱姑娘了,檀儿妹妹愿意随我去秘境么?” “愿意。”苏檀歪头对他眨了一下眼睛,“与夫同游,心向往之。” 两人相视一笑。 沈修妄揽着苏檀的腰,带着她往晏河渡口而去。 走过一段路,彻底远离繁华长街和人群后,两人方才揭下面具。 远远的,苏檀便瞧见渡口边停着一艘乌蓬青舟,船棚前后各自挂着两盏黄澄澄的灯笼。 一斛圆月,满河碎金,鹅毛雪花纷纷扬扬,有一船翁坐在船头捧着酒坛仰面豪饮。 画中景,酒中仙,活脱脱一幅雪夜临河图。 待走得近了,苏檀忽然发觉那老翁的相貌好生眼熟。 不等她疑惑开口,老翁已放下酒坛,起身跳下船向两人迎来。 笑容满面:“王爷夫人安好,草民恭候多时了!” “老高?”苏檀瞬间认出他,惊愕:“您是广陵七里街,淮河摇橹的乌篷船夫老高吗?” “正是。”老高虽年迈了些,但精神头儿极好,连连点头:“托王爷和夫人的福,这遭儿竟有幸受邀入京赴您二位的婚宴。” “早几年小老儿我不过多嘴问了一句二位成婚热闹否,谁知王爷好记性,竟派人送了喜帖给我,将我接进京来。” “白日的迎亲礼真热闹,喜宴酒席也阔气。”他扭头指了指船头的酒坛,笑嘻嘻的:“这不,家丁伙计还特意搬了几坛给我。” “小老儿这回当真见世面了!” 说话间,船舱里又走出来一人。 “老高,还有我呢。你这老头儿,王爷和夫人到了也不叫我,自己先眼巴巴凑上前卖好!” 那人对着苏檀和沈修妄恭敬行礼:“画师连鹊拜见王爷、长公主。” “一别数年,贵人容色依旧,今日两位燕尔新婚,祝贵人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苏檀怔了一下,而后惊喜问道:“您就是那位可以画老返童的连画师?” “正是。”连鹊点头。 苏檀恍然大悟,莞尔笑笑,侧眸看向沈修妄。 这人好生有心,竟然将广陵的老高和连画师也请来了。 沈修妄与她相视一笑,抬手恕礼:“二位无需多礼,在京中多留几日,游喝尽兴。” “哎,多谢王爷!”老高扬手请他们,“雪落大了,夫人快些上船吧,仔细受寒。” “是,上船吧,草民已然都备好了。”连鹊满脸堆笑。 “好。”苏檀颔首,沈修妄为她拢紧了披风,两人坐上青舟。 岸边渔火缓速倒退,雪落纷纷,入水即化,湖面烟波浩淼。 船舱内暖炉滚烫,热茶在旁,丝毫不觉寒意。 连鹊将一沓画卷递给苏檀二人,“王爷长公主请过目,这是草民今日所绘。” 苏檀接过,与沈修妄一同翻阅。 接亲、游街、过礼、拜堂,每一幕都绘制得栩栩如生,热闹非凡。 似乎隔着画卷也能听到白日的炮仗声。 苏檀弯了弯唇,赞道:“连画师的技艺又精湛了,极妙。” “能得长公主赞誉,乃草民之福。” 二人寒暄时,沈修妄为苏檀轻轻掸去发丝上的雪花,整了整簪钗,回眸看向连鹊。 “再画今日最后一幅,我与夫人同入画,只画此刻之像。” “是。”连鹊立刻铺纸研墨。 沈修妄揽着苏檀的腰又往自己怀里靠了靠,苏檀也恰好抬眸看向他,眉眼弯弯:“所以这是成婚图吗?” “是,日后要挂在咱们卧房,时时观瞻。”沈修妄认真点头,握着她的手仔细捂暖。 好像婚纱照啊,苏檀暗暗想道。 她突然仰头亲了一下沈修妄的脸颊,肉眼可见男子的耳尖“噌”的一下红了。 沈修妄愣怔一瞬,骤然惊喜。 他垂眸看向苏檀得逞的小眼神,鸦睫颤了颤,这好歹还有人呢。 夫人爱他之心,未免太赤诚了一些。 但,他好生喜欢。 坐在对面的连鹊低声感叹:“太好了,就方才那一幕,恩爱甜蜜,亲昵而不落俗。” 他立即唰唰落笔。 一时间船舱内只闻笔墨声起,苏檀倚在沈修妄怀中,笑靥如花。 船尾,老高正摇橹哼曲儿。 词调不清,但音律透着股莫名的祥和,叫人听着格外舒心平静。 梦回广陵水乡。 不知过去多久,在这摇摇晃晃,墨香浓郁,温暖如春的船舱内,苏檀靠着沈修妄的胸膛浅浅睡着。 再醒来时,已经躺在宽敞的暖榻之上。 环顾四周,不似卧房布置,沈修妄也不在她身旁。 苏檀起身走到窗前,撩开红幔锦帘,险些惊呼出声。 四面环水,她身处一艘游舫之上。 眼前是一片镜湖,湖面铺满莲花灯,影影绰绰,一眼望不到边。 雪花纷飞,铺天盖地,好似绽开一场盛大的纯白花瓣雨。 “嘭……啪!” 远岸连成一片,升起五彩斑斓,溢彩流光的烟火。 炸亮墨蓝天幕,雪花染上烟火气,骤然漫天化作红紫芳菲。 天地浩茫,美不胜收。 “醒了。” 苏檀肩头一沉,熟悉浅淡的月麟香从身后环抱四周。 沈修妄拥着她,垂首头顶落下一吻。 “夫人,新婚快乐。” 漫天流火,好似银河倒泻。 苏檀回身抱住沈修妄,踮脚吻上他的唇,“夫君,新婚快乐。” 一吻情深,再吻情浓。 辗转暖榻前,已不知谁脱了谁的衣裳,谁又解了谁的衣带。 满地红裳金玉,绫罗锦衣。 “为夫先伺候你沐浴。” 沈修妄指尖灵活挑开苏檀的中衣,剥落,然后小衣、亵裤。 肌肤相贴被抵在浴桶边沿时,苏檀惬意地眯了眯眼睛。 沈修妄攀咬上她的唇,细细舔舐,哑声说道:“檀儿,你可还记得我们初次亲吻是何感觉?” 初次。 苏檀晕晕乎乎,尽力回想。 那夜沈修妄一掷万金,她踌躇不安随他上了画舫。 敬酒给他不喝,喂葡萄给他不吃,最后没办法她只得利用唇脂里的迷药。 谁料鼓足勇气吻上去,又突遇行刺。 如今再问她感觉,当真不知。 谁家好人命悬一线,还记得吻是何感觉。 苏檀无奈摇头,抱着沈修妄的脖子,“记不清了,只记得你好凶……” 沈修妄轻笑一声,掐着她的细腰抚着两侧软肉,细细摩挲。 “莫非你还记得?”苏檀使坏一般贴近他,惹得火气蹭然。 “呃。”沈修妄被她厮磨的险些失控,低头轻咬住她的锁骨,舌尖滑过,“自然记得,与夫人经历的每一桩事,都在我脑中回过千万遍。” “那一吻,又香又软。”他缱绻回忆,“当时心中突然就冒出一个声音,原来姑娘家的唇这么软。” “从前虽占着纨绔的名头可真是白活了。” 苏檀忍俊不禁,握拳捶他,“混球。” 沈修妄回手握住她的纤细手腕,往下拽,意味深长:“哪是混球,混‘杖’才是。” “沈行之,你……你当真纨绔。”苏檀被烫到,“唔……” 满腔话语尽数被吞没,“夫人,春宵一刻值千金。” 苏檀气喘吁吁:“交杯酒还没喝呢。” “等下喝,换个花样儿。” …… 半刻钟后,苏檀满脸通红,抵死不从,“沈修妄,那处如何可以盛酒!” “檀儿放松些,信我。” “今夜镜湖无人,夫人嗓音尽管放开些……” “沈、修、妄!你……” “嗯……我在。” 皎月羞红了脸,偷偷躲进云层,徒留满湖花灯,荡漾不息。 长夜漫漫,有情人对影成双,红帐翻浪。 第238章 羁绊 京郊,一偏僻民宅。 屋檐外纸灯笼飘飘荡荡,寒风刮过,阴气逼人。 提灯丫鬟抖落肩头飘雪,“吱呀”推开屋门,走进去。 屋里主堂供着牌位和长明灯,牌位上书「已故夫君乔煜之灵位」。 屋内贴满符箓黄纸,最中间的玉石台上摆着一个栩栩如生的人偶,场面要多鬼魅有多鬼魅。 丫鬟放下提灯,捧着陶土坛子小心翼翼走上前,对跪在蒲团上诵经的女子低声说道。 “小姐,今日的圣血取回来了。” 乔烟缓缓抬头,昔日一张秀美脸蛋隐隐透着苍白可怖,红唇动了动。 “给我吧。” 丫鬟恭敬奉上。 乔烟站起身,捧着坛子走到人偶面前,揭盖倒出里面的红色液体,缓缓淋到人偶四周。 粘稠血液散发阵阵腥气。 丫鬟躲在后面,害怕地瑟缩一下,不敢多看。 乔烟却面无表情,眸中隐隐有疯狂之色。 她喃喃自语:“乔煜,大师说你很快就能回到我身边了。” “回来吧,从你的那方异世再度回来吧。” “我在等你啊,你怎么能不要我呢……” 低低诉声宛如鬼泣,如怨如慕,令人头皮发麻。 坛中血液被尽数倒出,她又敬了三束香,拿出袖中手帕,慢条斯理擦拭血渍。 转头看向丫鬟,问道:“今日苏檀那个贱人成婚了?” 丫鬟连连点头,努力压制颤抖的声音回话:“是,今日城中热闹了一整天,都为庆贺肃亲王和长公主大婚。” “呸!她算哪门子长公主。”乔烟怒目圆睁,面色狰狞至极。 丫鬟吓得噗通一声跪下磕头:“奴婢说错话了,小姐饶命!” “她,她不是长公主,就是一个害死公子的贱人!” “若不是因为她,公子不会死,更不会连全尸都没留下。” “一切都怪那个贱人!” 丫鬟为求活命,一股脑顺着乔烟昔日咒骂的话语重复。 乔烟这才勉强收起杀意,目露凶光。 她似笑非笑,咬牙切齿:“对,一切都是因为苏檀那个贱人,她就是妖女。” “且让她先得意段时日吧,待到时辰将至,我要用她的命格换回阿煜!” “哈哈哈。” 屋外寒风呼啸,鬼哭狼嚎。 霜雪凝成了冰,刺人肺腑。 另一时空,乔煜趴在桌上睡着了,忽的头痛欲裂,浑身如被针刺。 他猛然睁开眼睛,额上冷汗直流,大口喘着粗气。 “乔医生,你怎么了?” 同科室另一位值班的年轻女医生慌忙起身,走到他桌前,满脸担忧。 乔煜失神片刻,揉着太阳穴,淡声道:“没事,做噩梦了。” 女医生无措顿了顿,笑笑:“那好吧,你要吃宵夜么,我点了外卖。” “不了,我出去透口气缓缓。”乔煜拿起桌上的金丝眼镜戴上,走出办公室。 最后站在走廊窗前微微出神。 马路上车来车往,路灯明亮,行人三两。 窗户玻璃倒映出男人挺拔的身形,白衬衣白大褂,黑色长裤,清冷禁欲。 他只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或许,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想起什么。 * 大魏京都。 冬去春来,三月韶光醉人。 程将军府邸热闹非凡,婚宴之上觥筹交错。 程樾被灌红了脸压在桌前不许走,吵吵嚷嚷,闹成一团。 女眷席上,苏檀与沈佩恩坐在一处。 沈佩恩皱着眉头似是没什么胃口,苏檀夹了一块酸角奶糕送到她碟中。 “尝尝这个,半口都不吃,你身子也吃不消。” 沈佩恩垮着一张小脸,“二嫂,你说旁的妇人怀孕也害喜,怎的偏偏我这般厉害,前日苦水都倒干净了。” 苏檀笑了笑:“医者不能自医啊,待他出世后,好生拍两下屁股蛋子。” 她垂眸看向沈佩恩的小腹,尚未隆起,但已然有新生命诞育其中。 真好。 第239章 孩儿 冬去春来,时光荏苒。 转眼已至盛泽四年,夏。 京城长公主府。 晨起日头高挂,蝉鸣声声,扰人好梦。 主屋内凉意宜人。 苏檀躺在榻上翻了个身,玉簟清凉,她仍是没来由地觉得很热。 左右睡不着了,半眯着眼睛随意摸向身侧,竟空空如也。 沈修妄呢。 苏檀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微微恍神,刚想开口唤人。 沈修妄推门进来,走到桌前放下手里捧着柚木托盘,几步近前坐到榻边,熟稔伸手把她揉进了怀里。 “醒了,怎的没多睡会儿。” “睡不着了,好热,屋里冰盆撤了吗?”苏檀眯着眼睛,靠在他怀里蹭了蹭。 一股清淡皂香,嗅了嗅,莫名令她舒服两分。 看来大清早他起床练剑去了,沐浴过后衣裳也换了。 “没撤呀,知晓你近日怕热,都搁着呢。”沈修妄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可是何处不舒服,我派人去请容神医来给你瞧瞧。” “无事,大抵天太热了吧,昨日女学课训久了些。”苏檀弯了弯唇,“如今师父和师娘的药庄忙得很,不用劳烦他老人家跑一趟。” “好,听夫人的。”沈修妄侧头亲了一下她的脸颊,“方才练完剑给你煮了荔枝糖水,待会喝一些。” “嗯。”苏檀搂着他的腰,眉眼弯弯,“得此贤惠夫君,当真我之幸。” 秋日枇杷露、冬日暖身汤、春日百草煎、夏日鲜果糖水。 但凡苏檀入口的东西,沈修妄能自己做就绝不假手他人。 容神医说药补不如食补,再名贵的养身药,吃多了,日积月累也有副毒。 沈修妄便牢牢记住了,谨遵时令食补,这四年来把苏檀的身子养得越来越好。 红润透白,整个人滋润得像朵娇艳欲滴的春海棠。 “那更衣起身吧。”沈修妄摸了摸她的头,“母亲方才派人来请,今日回府用早膳,随后便一同去往长姐府上,给黎儿贺周岁生辰。” 沈倾意与程樾成婚两年后怀孕,生下一个健壮结实的小男娃。 取名程年归,寓意朝暮之昔,年岁同归。 又因诞时恰逢日出东方,黎明渐起,遂取乳名为黎儿。 “哎呀,我这舅母当的,竟险些忘了今日黎儿周岁宴!” “若真忘了,小家伙可得怪我了。” 苏檀一拍脑门儿,最近迷迷糊糊的,幸好礼物早就备下。 沈修妄轻笑,抱起她往侧居室走,“谁人不知黎儿最喜欢舅母,怎会怪你。” “还有稷儿和祁儿,回回见面扎堆往你怀里钻,我这做舅舅的都眼热呢。” 苏檀得意地挑了挑眉,抿唇笑笑,“那自然。” 稷儿和祁儿是赵烨和沈佩恩的皇子,帝后恩爱,三年抱俩。 两个小皇子如今一个四岁,一个两岁,生得灵秀可爱,却又活泼得紧。 苏檀和沈修妄收拾妥当,便回沈府用过早膳,随后陪同沈母崔氏一行人去往程府。 嫡长子周岁宴,程樾特意大操大办。 皇帝和皇后亲临,更遑论京中各世家大族,持着礼帖登门庆贺的宾客络绎不绝。 苏檀扶着崔氏进入内院,沈修妄则是去往前厅,和皇帝、程樾他们一处饮茶。 苏檀刚迈过门槛儿,稷儿和祁儿就从内堂里跑出来。 “外祖母,舅母!” 大的利落些,小的跑得跌跌撞撞。 身后跟着的乳娘嬷嬷连呼小皇子慢些。 “好乖乖,慢着点儿。”崔氏乐得眉开眼笑,上前拉着稷儿的手,问道:“你母后呢?” “回外祖母的话,母后在屋里陪姨母和小弟弟呢。” 稷儿虽然才四岁,但生在天家,又是大皇子,自幼教导有方,端重有礼,小大人似的。 “好,真乖。” 祁儿跟在他身后哼哧哼哧跑半天,奶声奶气扑进苏檀怀里,“舅母,抱,抱抱。” 不过才两岁多的小人儿,路还没走稳,就开始跑了。 苏檀一把抱起他,搂进怀里亲了亲,“哎呀,我们祁儿小肉墩儿又重了些呢。” 说着掂了掂,小臂竟有些发软。 祁儿被逗得咯咯直笑,手脚扑腾。 苏檀突觉小腹一阵紧绷,不过仅一瞬,她也没多在意。 “走吧,咱们进去瞧瞧黎儿弟弟。” 乳娘嬷嬷很快将二皇子抱过去,几人走进内堂。 沈倾意正在为黎儿戴长命锁,沈佩恩坐在一旁和她说话。 沈倾意气色不错,两颊红润。生完黎儿后,程樾对她越发娇惯,恨不能上天摘星星捧给母子俩。 沈佩恩自是不用说,一国之母气韵越发雍容,左右瞧不出已是生过两个娃的妇人。 苏檀挽着崔氏走进来,几人亲亲热热围着说话儿。 随后苏檀走到坐床前,俯身哄逗今日的小寿星。 黎儿生得虎头虎脑,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像母亲,小体格子实打实遗传了父亲。 他方才在坐床里头摇着拨浪鼓,一抬头看到苏檀,拨浪鼓也不要了,往旁边一丢,肉乎乎的小手直拍,嘴角流出一串亮晶晶的口水。 苏檀拈起帕子为他擦去,眉眼弯弯,“小黎儿,舅母来咯。” “抱,抱……”黎儿扶着坐床栏杆站起来,藕节似的小腿有劲得很。 沈母崔氏慈爱笑笑:“这几个孩子,就是和小檀投缘呢。” 沈倾意与沈佩恩相视一笑,莫说孩子,她们也与她甚是投缘呢。 奶团子求抱抱,苏檀自然要抱,她一手穿过小家伙腋下托着后腰,一手托着他的小屁股,抱起来哄惯。 “小黎儿,以后就是大宝宝了,要乖乖的,不能闹你娘亲,知道不?” 黎儿趴在她肩上啃手,咿咿呀呀,蹦出几个字儿,“嗯,嗯。” “舅母,要,弟弟……妹妹……” 苏檀忍俊不禁,转身看向沈倾意,笑道:“阿姐可曾听到了,黎儿要弟弟妹妹呢。” 沈倾意脸颊泛红,眼眸明亮柔和,“他一个小娃娃懂甚。” 沈佩恩也跟着拈起帕子掩唇笑了笑。 黎儿趴在苏檀肩头啃了一会手,又扭头看向案上摆放的佛手金桔果盘,身子扑腾往前够。 “要,要。” 他动得欢了,苏檀抱着他又觉小腹一阵紧绷,忍不住蹙了蹙眉头。 “你怎么了,可是何处不舒服?”沈倾意看苏檀神色不对,连忙上前接过黎儿。 崔氏也起身,拉起苏檀的手,问:“怎的了,哪儿疼了?脸色有些白。” “不妨事。”苏檀摇了摇头,心中琢磨一番,这月癸水好像还没来,怕是将近了,小腹隐痛罢了。 崔氏拉着她坐下,“歇会儿,方才抱了祁儿,这会又抱黎儿,两个小肉团子一个比一个实在,累到了吧。” 苏檀笑了笑,“母亲,我没那么娇惯。” “许是最近女学中事务繁多,瞎忙。”苏檀浅笑,看向沈倾意,“若是阿姐的假快休得差不多了,容我歇两日也成。” 沈倾意莞尔,连连颔首,“自然,这一年多把我闷坏了,日后我们错开去女学,可不能累坏了你。” 几人又说了一会体己话,前头派嬷嬷来请,瞧着见客的时辰差不多了,便一同去往前厅。 第240章 晕倒 程年归小公子的周岁宴正式开始,仪式有条不紊进行,净手、冠衣、抓周、封酒,满堂喜气。 待到抓周时,黎儿一把抓起小木剑,乐得程樾喜上眉梢。 黎儿握着小木剑对他比比划划,“嘿,嘿,爹爹。” 程樾一手揽着沈倾意,一边俯首亲上小家伙肉嘟嘟的脸蛋,“真是爹爹的好儿子。” 沈倾意摸了摸孩儿的头,看着父子俩亲昵互动,眉眼弯弯。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周遭似乎都泛着幸福柔和的光芒。 苏檀抬眸看向他们,满面笑容。而后目光微转,看向身侧的沈修妄。 他的侧脸俊美如往昔,线条凌厉,鼻峰高耸,微抿上扬的唇角恰到好处。 潋潋眸中闪着光,看着阿姐和好友一家三口幸福美满,他自然是欣喜的。 苏檀心中忽然泛起一丝淡淡苦涩,垂眸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 可惜,她和沈修妄不能有孩子。 遗憾和自责一起涌上心头,她眨了眨眼睛,吸了一口气,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右手忽然被握住,大掌的掌心温暖干燥。 苏檀抬眼,一下子撞进沈修妄深邃温柔的眸中。 沈修妄握紧了她的手,轻轻摩挲手背,附耳道:“我很幸福,有夫人就够了。” 苏檀重重咬紧下唇,心口被揉了一下。 酸酸的,甜甜的。 他总是能第一时间就感受到她的情绪,这个人怎么可以这么好。 苏檀轻轻点头回应:“嗯。” 沈修妄夹起一块水晶脍送到她碟中,眉眼如画,“吃吧,这是你最喜欢的。” 苏檀转忧为喜,吸了一下鼻子,方才提起筷子。 沈修妄却又夹起送到她嘴边,逗趣道:“我喂你。” “大庭广众的……”苏檀嘟囔。 “大庭广众又如何,我们是夫妻,名正言顺。” “乖,吃吧。”话音里满是宠溺。 苏檀这下彻底被他逗笑了,好吧,这人总把她当作很好哄的孩子。 没办法,她也确实很吃这一套。 午膳结束后,程府后宅请了戏班子在棠梨楼唱戏,内宅女眷们可以过去饮茶听戏,或是去往专设休息的屋中小憩片刻,以待晚间筵席。 皇帝要务颇多,便和皇后带着两位皇子先行回宫,旁的宾客各尽余兴。 沈修妄和程樾、齐清珩三人旧友有说不完的话,饭后去往前院书房饮茶,苏檀则是陪着沈倾意母子俩去后院午休。 沈母崔氏爱听戏,身后跟着伺候的丫鬟婆子,与一众宾客女眷们去往棠梨楼。 廊外槐树蝉鸣声声,燥而不乱。屋内丫鬟摇着放风轮缓缓摇传,凉意习习。 沈倾意俯身坐床前,撤去乳母嬷嬷,亲自哄拍黎儿入睡。 小家伙咂了咂嘴,半梦半醒。 苏檀躺在隔壁居室榻上闭目养神,虽说心静自然凉,奈何额上薄汗不断,便自顾自摇着绢扇。 不知过去多久昏昏欲睡,又被廊外一阵脚步声吵醒。 丫鬟晚南守在门外,来请示的嬷嬷面色焦急,对她好生叙说一番。 晚南掂量一番,感觉事态严重,轻手轻脚进门禀报。 “长公主,程府的嬷嬷来说,沈夫人在棠梨楼与宾客夫人们发生龃龉,闹得不太好看,要不要去瞧瞧?” 苏檀闻讯睁开眼睛,起身,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嘴唇有些发干:“我去吧,阿姐在哄小公子午睡,莫吵着他们。” “是。” 待到赶至棠梨楼,隐约可以听到花厅传出人声。 身后跟着的婆子刚要开口禀报长公主驾到,苏檀扭头按下了,不动声色走进去。 花厅中女眷二三十位,皆是京中高门大户的主母夫人之流,携着自家女儿或是儿媳前来赴宴听戏。 此刻外圈坐着几位默不作声,中间围着十来人,你劝我说,似是平息口舌。 苏檀看到沈母面色不虞,正和一位打扮光鲜的贵夫人对峙。 贵夫人身旁还站着一位柔弱可人的女子,梳着夫人髻,小腹隆起,两边丫鬟扶着她,似是泫然欲倒。 苏檀认得,那位年长些的夫人是去岁新上任柳丞相的夫人。年轻些的,则是她家长媳,听说已有孕五月。 柳丞相寒门出身,鱼跃龙门,颇受倚重之后,自以为不流于俗,更是瞧不上京中世族。 沈夫人瞪向丞相夫人,怒气难掩:“看戏就看戏,有些人借着戏文指桑骂槐,谁能容你。” 丞相夫人也不甘示弱:“沈夫人,我不过与我家媳妇讨论戏文说了句话,要说人这子嗣命与权贵命数到底有限,一头通了天,一头可不就被堵着了。您这般见气,以势压人作甚?” “你!你明讽暗刺谁呢?” “天地良心,诸位都是夫人小姐们,我讽刺谁了?”丞相夫人莞尔一笑,“沈夫人,您想多了。” 沈夫人拂袖冷哼,寸步不让:“究竟是我想多了,还是你们说多了,大家眼明心亮!” 丞相夫人拉起儿媳的手,意味深长道:“唉,我家云儿还怀着孙子呢。既是不懂事说错话,我替她和孙子向沈夫人赔个不是。” “沈夫人见谅,愿您家子孙满堂,富贵万代。” 这话更刺儿了。 京中谁人不知,长公主与肃亲王成婚后,四年无所出。 沈家嫡孙并无子嗣。 沈夫人脸色更加难看了,伸手指向丞相夫人,“你……你今日定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拆我沈府的台,下我儿媳的脸面是么!” “我家儿媳百好千好,品格贵重,才学甚高,京中何人不赞她。” “偏你黑了心肠,拿个挺着肚子的弱质女流来挑衅!” “自是了,旁的一概比不上,也只得拿些后宅妇人不入流的手段倾轧。呵,可笑!” 此话一出,丞相夫人脸色大变,她家儿媳更是小脸煞白,说话间就要倒下去。 “母亲,我,我腹中疼……” 丞相夫人急了,“本以为沈夫人出身名门好教养,没成想我们道了歉赔了好,却还要被指着鼻子骂。” “我的云儿,我的孙子可不能有事啊!来人呐,传府医。” 说着上前就搡开了沈夫人。 崔氏身边的人又岂会看着夫人受委屈,当即挡在前头。 口舌变为推搡,两方各不相让。 苏檀眉头紧锁,只觉吵得她头痛,脑中混混沌沌,她快步走向沈母,“母亲,您没事吧?” 身后跟着的嬷嬷适时朗声喊道:“长公主殿下到!” 闻声,方才厮闹的人群回头看向苏檀,也不知哪个不长眼没止住推搡的动作,脚下一滑,不小心扭头撞了上去。 苏檀身形微晃,脑中当即混沌一片,膝盖一软,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长公主!” “小檀,我儿媳怎么了?” “今日长公主若有什么不好,你们柳家吃不了兜着走!” “叫府医,即刻请王爷过来!” 第241章 有喜 程府书房。 程樾满面红光,饮了一口茶,抬眸对沈修妄笑道:“今日叫你和弟媳破费了,黎儿的周岁礼太过贵重。” 沈修妄冷哼一声:“给黎儿的又不是给你的,少得意了啊。” 程樾这家伙,如今一口一个弟弟,弟媳,好大的姐夫派头。 对面的齐清珩不免啧声:“程将军这是没把我的贺礼放眼中,也是啊,我这两袖清风的……” “哈哈,你小子,我致谢不得一个一个来嘛。”程樾随手抛给他一颗脆桃,“喏,我替黎儿多谢少卿干爹送的贺礼了。” “若是你这干爹何时给黎儿找一位干娘,那才好呢!”程樾冲他挑了挑眉。 齐清珩凌空一把接过脆桃,握在手中掂了两下把玩,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 “我此生没有娶妻的意愿,府衙案牍堆积如山,等待昭雪沉冤的亡魂数不胜数。” 他叹了一口气:“唉,我做一辈子大理寺寺卿已然很好。” 程樾努努嘴,“话虽如此说,但公归公私归私,总要有自己的日子不是。” 他转而看向沈修妄,“喏,从前就属他叫得最凶,死都不娶妻,如今呢……恨不得把自己拴在弟媳身边。” 沈修妄啧了一声,掀眸:“你莫非以为有了阿姐和黎儿傍身,我就不揍你了。” “嘁。” 两人你来我往,唇枪舌战,齐清珩也忍不住勾唇笑了笑。 沈修妄放下茶盏,敛起玩笑的神色,看向齐清珩,问道:“近日京中有何大案要案,可与社稷有关?” “若说大案并不多,只是诡案倒有一桩。”齐清珩眉头紧锁,“此案发生离奇,死者的死状更是离奇。” 程樾往前靠了靠,接话道:“诡案?有多离奇,说来听听。” “半月前,城北民宅发现一具男尸,死状可怖,唯一致命伤在脖颈处,浑身上下一滴血都没有,形如干柴,似是死去多日。” “然经仵作验尸,那人却是身亡不超过五个时辰。” 程樾满头雾水:“这不符合常理啊,纵使杀人后放血,仅仅五个时辰也不会变为干尸啊。” “所以说是诡案,此案交由两位少卿主查,至今尚未破获。” 齐清珩意味深长:“不过翻查大魏各地卷宗时,却发现自盛泽元年冬月开始,许多荒僻村镇、城郊,皆发生过无血干尸命案。” “无一例外,皆成悬案,更有鬼魂杀人的无稽之谈流传出来。” 沈修妄蹙了蹙眉,声调微冷:“鬼魂,若是鬼能杀人,世间岂不乱套了。” “定是装神弄鬼,摆弄邪祟的人。” 程樾连连点头:“不错。” 齐清珩咬下一口脆桃,嘎吱咀嚼,未发一言,只是眸色越发幽深。 此案,他必破不可。 “桃子好吃么?”沈修妄忽的问道。 “啊?”齐清珩一愣,这话锋转得也太快了点吧,他下意识点头,“嗯,甚好,脆甜多汁。” “那我挑几个好的给檀儿送去。” “……” 程樾和齐清珩面面相觑,无语。 这爱妻狂魔。 沈修妄正挑了两个品相好的脆桃拿在手里,屋外传来小厮急促地报信声。 “王爷,王妃晕倒了!” “什么!” 手中脆桃“啪”的一声砸下来,骨碌碌滚出去老远。 沈修妄大步流星跑出去,“王妃怎会无故晕倒,现在何处?” “速速拿腰牌去宫中宣太医!” “快马加鞭接容神医过来!” “是。” 领命的领命去办事,负责禀报的小厮跟在沈修妄后头一路跑一路断断续续说清楚来龙去脉。 此刻后宅厢房外面围满了人,贵夫人和小姐们守在外头,苏檀突然晕倒,她们在场一个都撇不开。 丞相夫人和她家儿媳早已吓得面色惨白,互相搀扶着强装镇定。 “王爷来了!” 看到沈修妄满脸焦急,怒气难掩的模样,两人更是吓得一颤。 沈修妄冷眼剜过去,大步迈进屋里,直奔榻前。 “檀儿。” 苏檀躺在榻上面无血色,双眼紧闭,眉头微蹙,并未苏醒。 沈修妄俯身,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眸色深得能滴出水来。 “别怕,没事的,师父很快就到了。” 他一个眼风扫到下首,丫鬟晚南当即噗通一声跪下哭诉。 “王爷,是奴婢无能,旁人恶语中伤王妃,又推搡撞倒王妃,王妃这才晕倒。” 沈修妄一字一顿,语气要杀人一般:“是谁恶语相向,又是谁撞的,如实说来。” “是柳夫人,她话里藏针说王妃不能有孕,沈家无后嗣。” “柳夫人先推了沈夫人一把,王妃上前想护着夫人,被柳家的奴仆撞倒了。” 晚南三言两句,一针见血道明。 柳夫人和儿媳吓得面无血色,眼泪直淌,跪下:“王爷,臣妇未曾想过中伤王妃。” 门外又噗通噗通跪下四五个婆子,连连磕头:“王爷饶命,老奴并非有意冲撞王妃。” 沈修妄目光如炬,厉色毕现:“你们最好拿命祈祷我夫人无事,若她有事,沈氏与柳氏不共戴天!” 此话掷地有声,犹如雷击。 柳夫人三魂七魄吓得久久不能归一。 沈母崔氏站在一旁急得绞紧了手里的帕子,眼含泪花,“妄儿,是母亲不好……没能护住小檀。” 沈修妄不想再说话,只是半跪榻前,紧紧握着苏檀的手。 不多时,容神医火速赶到,宫里也来了两个太医。 一位是专侍陛下的肖太医,一位是专侍太后的薛太医。 可见宫里那二位主子闻讯后亦是心急如焚。 “王爷,一切交由我们。”三人轮番上前为苏檀看诊切脉,围在榻前。 沈修妄只得错身让开一些,目光紧盯。 绢帕搭上细白手腕,容神医先行诊脉,指尖触上停顿几下,眉心忽的一跳。 再诊,神色莫测,眉头又皱了一下。 如此两回,又触上三诊,左手方才缓缓抬起,拈着花白的胡须未发一言。 随后起身让到一旁,对二位太医扬手,“请。” 肖、薛二位太医依次上前,诊脉再三,互视一眼,神色也同样莫名。 似是迟迟不敢确认。 沈修妄心急如焚,看他们三人久久不语,唯恐不好。 近前问容神医:“师父,檀儿她究竟如何了,您直言便是。” 容霄抬眸看向肖、薛二位太医,随手伸出三根手指,二位太医连连点头确认赞同。 满屋子人战战兢兢,看不懂他们打的哑谜,生怕听到一个不好。 容霄收回视线,正色看向沈修妄,清了清嗓子。 拱手行礼:“恭喜王爷,您要当爹了。” 第242章 宝贝 “你说什么!” 沈修妄难以置信,一双眸子紧紧盯着容霄。 再问出口,声线竟隐隐有些颤抖,“您是说檀儿她,有喜了!” 容霄含笑点头,“正是。” 肖、薛二位太医双双拱手拜贺,肖太医满面笑容:“微臣恭喜王爷,王妃已有身孕一月有余,滑脉如珠滚玉盘,胎像稳固。” 有孕一月多! 沈修妄僵在原地,脚步踉跄一瞬,突然被喜讯砸中有些不知所措。 慌忙走到榻边俯身坐下,握着苏檀的手,不知该怎么好。 焦声问道:“那檀儿何时可以醒来?” “王妃无妨,许是近日疲累,加之女子有孕后惧热嗜睡,睡足了自然能醒。” “好,那就好。”沈修妄连连点头。 后知后觉的喜悦从心头冒出,瞬间汹涌充斥五脏六腑,流遍全身。 指尖竟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和檀儿有孩子了! 薛太医上前再说:“恭喜王爷,王妃此胎大喜,臣等仔细斟酌,经脉息可以确认王妃腹中胎儿有三。” “有三!”一旁的沈母崔氏接连被喜讯砸懵,捧着心口连呼老天爷,最后捂着帕子喜极而泣。 随行嬷嬷抹着眼泪扶住她,“夫人,这是大喜事,莫哭……” 满屋子人方才大气都不敢喘,顷刻间个个喜上眉梢,屋外跪着的人惊得瞠目结舌。 王妃有孕了,竟是三胎! 沈修妄显然没料到诊出喜脉竟有三个孩子,从起初的满腔欢喜一瞬变为担忧,转而沉下心问道: “我曾听闻,妇人有孕双生已然艰难,若是三生子,岂不是对母体亏损甚大。” 苏檀有孕他自然欣喜若狂,可是看着她苍白的脸,沈修妄此刻担忧胜过欢喜。 肖太医颔首回话:“王爷放心,三胎于母体确实有些艰难,但好在坐胎顺利安稳。” “且王妃的身子近几年将养极好,孕期多加注意休养,无需大肆进补,控制胎儿体重增加,再日日诊脉饮坐胎药,届时临盆定能无虞。” 听完太医一番话,沈修妄稍加放心,又转头看向容霄,“师父,檀儿的身子当真无事么?” 容神医早已气定神闲拟完坐胎药的方子了,拈须含笑:“无事,小老儿我四年前来至京城便开始为我徒儿调养,再不济的底子,旧疾也都痊愈了。” “只是一胎三子受孕极为不易,养胎期间更是要精细谨慎,这段时日我便不去药庄了,潜心照顾她。” 沈修妄这才彻底转忧为喜,颔首:“多谢师父。” 他垂眸看着苏檀,握着她的手背轻轻靠在脸颊边,喃喃细语:“檀儿,我们有孩子了。” 苏檀的小腹依旧平坦如初,谁能想到里面竟有三条新生命悄然诞生。 沈修妄看了又看,有些难以置信,终究没敢伸手去碰。 太金贵了,现在苏檀在他眼里更是稀世珍宝,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 沈母崔氏谢天谢地,阿弥陀佛一番,方才稍微敛了情绪。 走到榻前好生看了两眼宝贝儿媳,满脸慈爱。 她拍了拍沈修妄的肩膀,轻声说道:“妄儿,你好生陪着小檀,母亲出去收拾柳夫人那帮人。” “嗯。”沈修妄点头。 沈夫人又深看了两眼苏檀,不舍得收回视线,这才扭头往外走,气势汹汹去收拾方才那些嘴毒心黑的货。 屋里的人极有眼力见儿,纷纷跟着她退出去,只留王爷陪着王妃。 屋外,围观闻讯的众人见到沈夫人立即陪笑拜贺。 “恭喜沈夫人,王妃有孕,一胎喜获三麟儿,此乃吉兆啊!” 沈夫人满面春风,抬手恕礼:“诸位夫人不必客气,只是今日之事叫我儿媳好生委屈,说三道四之风若是不止,下一个不知倒霉的该是谁了。” 闻言,仍跪地的柳夫人身形狠狠一颤。 有易夫人附和道:“沈夫人说的极是,总是有些自恃眼高于顶之人,看不清自己的位置。” “长公主有孕或是无孕,皆是大魏女子楷模,从前守青州救百姓,如今办女学培育出色女官,桩桩件件咱们耳熟能详啊。” 剩下的夫人也纷纷点头应是。 沈夫人气定神闲,垂眸看向柳夫人,“所以,方才丞相夫人的致歉恕我不能接受,更不能替长公主接受。” 她又目光扫过陪着柳夫人跪下的少夫人,扬声示下:“来人啊,好生扶着有孕的少夫人下去休息,念在她身子重,就不罚了。” “至于柳夫人,当众掌嘴二十,以儆效尤!” 打人不打脸,掌嘴伤得可就不只是脸面了。 柳夫人神色惊惧,抬头嚷道:“沈夫人,你我同为命妇,凭何打我?” 沈夫人怒极反笑:“我儿媳贵为大魏长公主,陛下和太后娘娘放在心尖儿宝贝的人,你有何资格含沙影射?” “于公我乃当今皇后嫡母,我儿乃正一品亲王,同为命妇,我身份自然高于你。” “打你便打你,还要理由!” “于私,你害得我儿媳气急攻心,险些伤及身子,害我三个孙儿。” “更要打你!” “嬷嬷,上刑掌嘴!” “是。” “唔——啪!啪!”扇巴掌声响彻整间院子。 围观的夫人们心有余悸。 沈夫人大手一挥,继续吩咐:“方才撞倒长公主的刁奴,杖刑三十,捂着嘴拖下去即刻行刑!” “别吵到我儿媳安睡。” “是!” 料理完毕,沈夫人目光悠悠扫过众人,气定神闲:“自今日起,若再有人敢言语中伤我家人,我豁出这张脸去,抽死她。” “为我孙儿积福,也是为外孙黎儿周岁之喜,今日便不再计较了。” “诸位散了继续听戏去,别围在此处徒增热浪,扰了我家儿媳安睡养胎。” “是,沈夫人莫生气,气大伤身,咱们走吧。” 热闹看毕,接二连三散去,只剩柳夫人被打肿了脸,颜面尽失垂眼低眉被下人搀走。 沈夫人长长吁出一口气。 自今日起,苏檀和腹中孙儿们就是她的宝贝命根子。 谁碰她们,就是戳她的眼珠。 待到日头悠悠西斜,暑气渐散,苏檀方才舒服地睡醒。 眼睛一睁,竟发现自己已然回到沈府松鹤苑了。 沈修妄坐在榻前为她摇扇祛热,房内凉意习习。 见到苏檀睁眼,他俯身柔声询问:“饿了没,可有何处不舒服?” “肚子疼不疼,想不想吐?” 苏檀蹙眉,她只是太累晕了一会儿,怎么会肚子疼想吐。 撑着胳膊就要坐起身,沈修妄眼疾手快,捧着瓷娃娃般扶住她。 “起身慢一点,缓一些。” 苏檀轻笑:“夫君,我没事。” 这般小心,是把她当易碎品了么。 沈修妄扶着她坐稳,身后垫了好几个软枕,摁了又摁,方才妥帖。 他拉起苏檀的手,两人面对面,眸中盛满温柔笑意。 开口说道:“檀儿,我们有孩子了,你要做母亲了。” “孩子?!”苏檀一觉睡醒脑袋空空,闻言陡然睁大双眼,四处张望,“哪来的孩子?” “沈修妄,你何时在外头与人生了孩子,还领回来了!” 沈修妄目瞪口呆,满心筹谋的温馨场面瞬间失控。 脑中只冒出容霄方才嘱咐过的话。 女子有孕,体内气血变动频繁,头脑反应时而迷糊。 所想更是异于平常,心绪极易不稳。 怎么办,肚子里的三个小家伙好像不太灵光,把他素来清醒聪明的檀儿影响坏了。 第243章 养胎 沈修妄被苏檀的两句质问逗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捋顺睡得毛绒绒的鬓发。 宠溺笑道:“夫人,睡迷了。” “我岂敢在外头和旁人生孩子。” 他拉起苏檀的手,轻轻放到她的小腹上,眸色深邃,柔声说道:“我们的孩儿在这里。” 苏檀指尖一顿,难以置信垂眸看向自己的小腹,孩儿在这里。 怔怔道:“我,我怀孕了?” 沈修妄点头:“嗯,已一月有余。” “方才在程府,师父和宫里的太医都为你诊过脉,胎像稳固,孩儿们很好。” “孩儿们?”苏檀再次讶然。 沈修妄轻轻摩挲她的手背,眉眼含笑:“檀儿,你辛苦了,腹中三个小崽子。” “三个……”苏檀缓了好一会儿,心里突然五味杂陈,鼻尖发酸,双手小心翼翼摸着肚子。 喃喃自语:“我……真的做母亲了。” 话音未落,热泪跟着往下滚。 她抬头看向沈修妄,泪眼婆娑:“夫君,你告诉我这不是做梦,是真的。” 沈修妄抬手为苏檀拭泪,指腹温热略有粗粝,看着她的眼睛郑重点头。 “是真的,我家夫人好生厉害。” 看她哭了,沈修妄调整半日的情绪又被牵动,眼眶泛红。 “日后,为夫定拼尽全力护好你们母子四人。” 苏檀眨了一下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滑落,破涕为笑:“母子四人,一定要儿子么,女儿不好?” “自然好,我们的孩儿,男女都好。”沈修妄垂首吻了吻她,“只要你们平安康健。” 苏檀唇角翘起,轻轻抚着肚子。 虽然尚未隆起,但是知道里头有了新生命之后,一切突然变得新奇且充满希望。 从前她对生儿育女没有执念,随缘便是。 如今婚后数年,夫妻恩爱有加,能和沈修妄有他们自己的孩儿,自然高兴。 方才一月有余,小腹自然没什么动静,肚中却适时咕咕叫了两声。 两人相视一眼,苏檀吸了一下鼻子,有些尴尬:“我饿了。” “好,我们用饭去。”沈修妄轻笑,扶着她起身,“师父一整个午后都在忙碌,定制了许多孕期膳食,嘱咐厨娘依着方子做。” “嗯,师娘来了吗?” “来了,从药庄带了两大车药材赶过来,你坐胎这段时日,二老就不走了,等你临盆后他们再回药庄。” “师父和师娘真好。”苏檀心里暖暖的,肚子又咕咕叫了两声,“好饿,想吃糖醋炙肉。” “吃,咱们吃大碗的。” 两人说说笑笑往饭厅去。 枝头最后一片绿叶泛黄落地时,苏檀显怀了,三四个月开外小腹逐渐隆起。 不过除了腹部有变化,四肢依旧纤细,肌肤也比素日更白皙细腻了些。 这日用过早膳,沈夫人的寻岚苑中热闹非常。 沈夫人与何姨娘坐在长案前缝制小衣小鞋小帽儿,旁边好几个婆子丫鬟帮忙打下手,穿针引线,描花样儿,裁衣量尺寸。 苏檀则靠在窗边软榻前翻看花样册子,面前小几上摆着一堆零嘴儿。 酸甜的果脯,辣嘴喷香的肉脯,还有时兴的糕点果子,现做现调的乳茶。 沈倾意坐在她对面的案前提笔备课,今日女学休沐,她带黎儿回门玩一趟。 黎儿坐在小坐床里,旁边自有乳母和丫鬟看顾着,小家伙玩够了,正埋头捧着红彤彤的柰果磨牙。 沈夫人绣完一件锦鲤福娃小肚兜,拎起来展开给她们看,“小檀,你给咱孙儿们瞧瞧,这个花样儿可喜欢?” 苏檀嘴里嚼着酸果脯,腮帮子鼓鼓的:“母亲,您做的都好,他们哪就挑上了。” 小黎儿咿咿呀呀:“好看,弟弟妹妹,喜欢!” 沈夫人笑得合不拢嘴:“瞧瞧,咱们黎儿都有做阿兄的模样了,会给弟弟妹妹挑了。” 沈倾意边写边抬眸望过来,笑了笑:“他们小孩子家家的反倒通灵性,上回黎儿还说,弟弟妹妹在舅母肚子里同他笑呢。” 何姨娘手中绣活儿不停,接话道:“是呢,早两年佩恩怀着祁儿的时候,稷儿就常说母后肚子里的是弟弟,小孩子灵光着呢。” “唉,男女都好,只要他们健健康康的落地。”沈夫人欣慰地叹了口气,“幸好啊,小檀没孕吐,不然折腾身子。” “这一点和意儿像,不闹腾人就舒服些,佩恩头一胎,稷儿可能闹腾了。” 何姨娘边落针,边点头:“可不是。” 沈倾意写完最后两行,便搁笔歇了歇,转身抱起坐床里的黎儿。 说道:“我听说小檀没害喜,二弟倒是吐了好几回?” “他是怎的了?” 沈倾意不问还好,一问出口,屋里的主仆忍不住笑作一团。 苏檀抚着肚子,止不住笑意。 还是沈夫人身边的老嬷嬷开口解惑:“大小姐,您有所不知,自从少夫人有孕,二公子宝贝的跟眼珠子似的。” “他成日担心少夫人会孕吐不适,以致心绪时时紧绷,最后自己反倒吐了。” “容神医说他这是同理心过强,以致症候转移,潜意识替代少夫人害喜了。” “老奴记得在民间也有过这种说法,不过并不太多,咱二公子性情中人呢。” 听嬷嬷这番叙说,沈倾意抱着黎儿哈哈大笑,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我这二弟,可真是得了个稀奇病,可治得?” 沈夫人又无奈又好笑:“那死小子随他去,容神医说,待檀儿产育后,症候自然就消了。” 沈倾意抱着黎儿坐到软榻上,冲苏檀挑了挑眉,“快同我说说,二弟他是如何‘害喜’的。” 苏檀笑得肩头直抖,还不忘拈起一块奶糕塞到黎儿嘴里。 “他呀,头一回吐是两个月前的事了。那一日厨娘炖了鱼汤,香气扑鼻,他怕我嫌腥会吐。” “结果我喝了一大碗并无事,他胃里一阵翻腾,最后白着一张脸捂着嘴扭头跑出去了……” 屋里众人又再次笑成一团。 谁能想到,素日里雷厉风行的沈二公子,这般“柔弱不能自理”。 然而此刻“柔弱不能自理”的王爷,正在府衙与府官议事。 一阵鼻尖发痒,耳根发红,连打两个喷嚏。 沈修妄抬头揉了揉鼻子,喜上眉梢,轻声嘟囔:“定是夫人和孩儿们又想我了。” …… 这厢寻岚院。 不多时,有一位穿枣红褂子的嬷嬷走进来,行礼回话: “夫人,六位乳母和六位稳婆皆已入府,安置在松鹤苑旁的院子里住下了。” 沈夫人颔首:“那就好,着人好生伺候着。” “是。” 沈倾意对苏檀笑笑:“瞧瞧,不光二弟宝贝,母亲也心疼得紧。” 苏檀莞尔,垂眸看向肚子,既欢喜又期待。 第244章 胎动 秋已深,冬将至。 京城地处大魏偏北,虽是秋日,也比往年冷得早了些。 日头偏西,正是女学散学时辰。 一辆规制豪华宽大的车舆停在学堂门口,身形挺拔清越的男子立在车旁,手臂间搭着一条天水碧斗篷,显然在等人。 女学生们三三两两走出学堂,打量惊艳的目光接二连三朝他投过去。 “那位就是肃亲王吗,好生俊美。” “肃亲王乃大魏第一美男子,沙场之上又称玉面都督,仅用俊美二字赞之委实乏味。”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他定然又在等苏夫子下课,苏夫子有孕在身,每七日如常授课,肃亲王每次都来接她。” “这般家世人品,又对夫人如此痴情专一,好生羡慕啊。” “嘿,收收你的风花雪月头脑,莫不如羡慕苏夫子或是沈夫子的才学和品格呢。” “你若盛开,清风自来。” “哈哈,所言极是。” 细碎议论声随风而来随风而去,女学生们虽憧憬向往,却也明确知晓自己如今该追求的是什么。 女学,教导她们的不仅仅是学识。 然而清醒自持中,总有些许人想着拔尖儿博上位。 两位年轻俏丽的女学生说说笑笑,其中一位倒着小碎步往后退,说到兴起,娇柔银铃般的笑声响起。 两人似是聊得很投缘,没注意脚下,其中一位不小心被绊到,身形一歪,朝沈修妄站的方向摔去。 又或者说,是朝他怀里扑去。 “啊!”女学生惊慌失措,吓得闭紧了眼睛。 慌乱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年轻懵懂、青涩娇柔。 然而下一瞬,整个人“噗通”一声,重重摔扑在地。 灰头土脸。 预料中男子宽广结实的怀抱连个边边都没碰到。 女学生不死心地抬头,结果方才站在此处的美男子,早就走到学堂台阶前接人去了。 好像,根本没看到她。 沈修妄满眼都是苏檀,看到夫人缓步从学堂里走出来,连忙快步迎上前,展开手里的披风为她裹好。 随后揽着她的后腰,两人并肩而行,温声说道:“今日授课累不累,车里煨着雪燕羹,火候刚好,尝两口垫垫肚子。” 苏檀眉眼含笑:“不累,倒是有些饿了。” 两人几步走到车舆前,那女学生的同伴正好扶着她起身。 女学生摔得不轻,裙摆灰扑扑的,手心也擦破了皮。 苏檀自然认得学生,当即驻足,关心问道:“妙琳,你怎么了?” 妙琳咬了咬唇,好不可怜抬眸看了一眼沈修妄,又迅速收回视线,故作坚强摇了摇头。 “没事,学生不小心绊倒摔了一跤,多谢苏夫子关心。” 苏檀嗯了一声,不动声色,对她身旁的同伴笑笑:“怀静,那你陪妙琳回家吧,记得手心破了皮擦点药。” “是,苏夫子慢走。” 沈修妄扶着苏檀坐进马车,往她身后垫了两个软枕,小心安顿好,这才揭开暖屉准备取出雪燕羹。 一抬眸却见苏檀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瞧。 “怎么了,半日不见夫人想我了。”沈修妄勾唇笑笑,一手端着瓷碗,一手执勺小心搅动两下,送到苏檀嘴边。 “来,尝尝。” 苏檀没张嘴,伸手接过碗勺放到一边的案几上,“不急,晾一下。” 她双手托腮看向沈修妄,男子这张脸当真勾人得紧,俊俏非凡。 二十出头时桀骜不驯,张扬恣意。如今三十多,又添了两分沉稳落拓。 苏檀叹了一口气:“沈修妄,你都不会老的么。” 完全不让她省心,勾得小姑娘芳心乱动。 沈修妄不明所以,眼巴巴凑到她跟前儿,“怎么了,为夫何处做得不好么?” ”方才学堂门口,小姑娘摔倒冲着你去的。”苏檀如实相告。 “啊?我,我根本没瞧见她。”沈修妄一脸懵,转而正色道:“再说了,瞧见了我也不会碰她,大街上搂抱,成何体统。” 他近前亲了一下苏檀,“我要为夫人守男德。” 苏檀捏着他的下巴回吻过去,“沈行之,你真是正得令人发指。” 得到回应,沈修妄愉快地抱住她,一手扶着后腰,一手落在苏檀隆起的肚子上面。 轻柔地加深了这个吻。 缱绻道:“我才不正,檀儿不知道,我这颗心为你都歪成什么模样了。” 苏檀轻笑:“你来时吃蜜糖了么?” “没吃,不过此刻正在吃。”沈修妄俯首咬了一下她的唇,浅尝辄止。 贴着苏檀肚子的手掌心忽的被踢了一下。 力道还不小。 两人相视一瞬。 沈修妄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手掌抚了抚苏檀的肚子作为回应。 “叭~”里头又一下轻踹。 “动了,他们在动!”沈修妄弯下腰,盯着瞧。 紧张兮兮:“檀儿,你疼不疼?” 苏檀摇头,亦是满脸欣喜:“不疼。” 这是头一回感受到这么明显的胎动,从前最多像小鱼吐泡泡。 沈修妄小心翼翼再次摸了摸,对着肚子轻声道:“宝宝们,我是爹爹。” “啪~” 这回踢到了他的指尖处,算是回应。 “他们当真可以听到,太乖了吧。”沈修妄的一颗老父亲心脏,顷刻间软得一塌糊涂。 说着说着,眼尾隐隐泛红,轻轻环住苏檀的腰。 “夫人,你辛苦了。” 苏檀揉了揉他的脑袋,唇角上扬:“我饿了,再不吃,三个小家伙当真要大闹天宫了。” “噢,对对对,快吃些。”沈修妄连忙直起腰,端起雪燕羹递给她,“堵住他们的嘴。” “待他们出世后,喂饭便交给我了,这段时日只能委屈檀儿。” 苏檀吃了两口,忍俊不禁,“沈行之,你先别说话了,逗我笑。” “嗯,我不说了,我来听听他们有没有在吃饭。”沈修妄乖乖闭嘴,弯腰低头贴着苏檀的肚子小心听声音。 苏檀唇角翘起,无奈地摇了摇头。 罢了,三十四岁才当爹,难为他这般新鲜。 不知道孩儿们出世后,他这老父亲该如何宝贝呢。 第245章 暖冬 冬月,女学课程结束,休冬假。 苏檀身子渐重,太后娘娘担忧她拘在府中养胎发闷,便时常遣宫人抬着软轿接她进宫,听听曲儿,说说话。 又至年关,今年休战诸国来朝进献岁贡,向大魏示和。 沈修妄负责一应接待事宜,皇宫与馆驿两边跑。 明面儿接待,实则无形镇压各国使臣。 毕竟有这位悍将在,北漠、南梁、东夷、西域,诸国皆是不敢不服。 苏檀与沈修妄商议一番,便决定住在昱阳宫一段时日,这样沈修妄忙完也不必出宫,直奔她那儿便好。 昱阳宫是皇帝赐给她的长公主宫殿,宫内一应物件皆齐全,太监宫女们收拾半日,便打理得井井有条。 颇有些家的味道。 这样白日里苏檀与太后和皇后她们一处,晚间沈修妄接她回昱阳宫,如此一来倒也妥帖。 是日大雪,皇城内外银装素裹。 朱墙黄瓦,殿宇林立,白雪皑皑,深宫幽幽。 冬月的皇城,威严庄重中透着清冷肃杀。 太后宫中东暖阁。 地龙烧得很旺,加之燃着暖炉,阁内温暖如春,只肖穿一件绫绸小袄便极舒适。 苏檀如今月份大了,肚子里三个宝贝,走到哪儿都备受宠爱。 太后特意命内务府打造一床舒适的软榻,方便苏檀侧卧休息,不累腰脊,也不压肚子。 榻上铺毛绒毡毯,松软厚实。 如今正经坐着确实累人,苏檀索性也不拘束,舒服地倚着软榻。 身上穿着月白浅青色梅花纹袄裙,肚子大了许多。 两腮粉白,眉眼间增添两分温婉之色,整个人散发着淡淡的柔和珠光。 太后娘娘眉眼含笑,“哀家瞧着,临安这胎极稳,虽是三生子,除了肚子较寻常月份大些,旁的都好。” 苏檀抿了抿唇,无奈道:“只此肚子大这一桩,就诸多不便,从前我最爱躺着睡,如今再躺着气都喘不匀,只能侧着。” 养儿方知父母恩,这些日子她时常梦到母亲。 沈佩恩饮了一口茶,浅笑:“二嫂安心养着,横竖明年春三月便能舒坦些了。” “幸而你身子保养得不错,饶是这般二哥仍时时担忧,怕是孩子们落地后他那颗心才能安稳。” 闻言,苏檀垂眸笑了笑。 沈修妄待她如珠如宝,倒也缓解些许孕期不适。 太后抚了抚袖炉:“佩恩这话说的极是,肃亲王可宝贝着呢。” 她抬眸看向沈佩恩,意味深长:“皇后啊,陛下待你也极好,这几载你们帝后同心,哀家甚是欢喜。” “不过后宫总要进新人,哀家说过几回,烨儿坚决不肯,你作为一国之母理当劝着些。” 沈佩恩恭敬点头,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是,臣妾明白,母后放心。” “嗯,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太后不掩欣慰。 苏檀抬眸望向沈佩恩,欲言又止。 如今各国进贡,除了金银宝物,更有诸多美人。 且皆出身高贵,容色绝丽。 天子的独宠,就像镜中花水中月。 于私,她想替沈佩恩说句话。于公,她想说的话又变得苍白。 皇权之下,权衡诸多,一生一世一双人委实艰难。 天色将晚,苏檀陪着太后和皇后又说了一会话,沈修妄在前朝忙完便来接她回昱阳宫。 宫道甬长,暖轿行得缓慢平稳,沈修妄带着两个手炉脚炉备着,待回到昱阳宫,苏檀的指尖仍热乎乎的。 用过晚膳,梳洗上榻,内殿熏笼热气正好。 苏檀靠在榻前,沈修妄为她解了中衣,露出雪白浑圆的肚子。 “每日都瞧,仍觉得又大了些呢。”沈修妄轻轻摸了摸,拿过一旁的小玉瓶,手掌摊开倒出晶莹剔透的精油。 手掌揉搓生热,随后轻轻抹上苏檀的肚子。 一下一下,柔柔抚过。 苏檀的肌肤天生雪白,本就凝脂白玉似的,再辅以容神医炼制的花草精油,日日涂抹腹部,避免随着胎儿长大,皮肉被撑开,留下沉纹。 沈修妄擦得极认真,日日娇养,腹中的孩儿们似是有所感应,与素未见面的爹爹渐渐熟络起来。 这里动一下,那里戳一下,同爹爹逗着玩儿。 沈修妄乐得合不拢嘴,一抬眸,却见苏檀手里正捏着一枚平安符把玩,神色若有所思。 “檀儿怎么了,今日不高兴?” 苏檀叹了一口气,抬眸看向沈修妄,问道:“陛下后宫是不是要进新人了?” 沈修妄为她涂完精油,垂首对着肚子轻轻吹气,加快精油吸收。 闻言,有些诧异:“你听说了?” “嗯,太后娘娘亲口对佩恩说的,我瞧着佩恩心里大抵很难受,我也跟着难受。” 沈修妄拿过帕子擦干净手,轻轻为她拢好中衣,系上衣带。 随后褪去自己身上的外衫,坐到床榻上,把苏檀环抱进怀里,胸膛贴着她的后背。 两人相依偎着窝在被褥里。 沈修妄握着她的手,温声说道:“诸国进贡,不纳视为不尊,不过尽数收下也不可能。” “陛下应当会留下西域圣女,以堵使臣口舌,旁的如数退回。” “西域圣女?就是那位极善舞艺,长得最美的?” “正是,不过据说她的本领可不止这些。”沈修妄讳莫如深。 苏檀疑惑:“圣女,莫非能通神灵?” 沈修妄眸色一沉,没再多说,只囫囵点了点头:“也许吧。” 他转念宽慰道:“陛下与小五情意深重,断然不会喜新厌旧,我们要相信陛下。” “好吧。” 苏檀蹙了蹙眉,没再多说,仍是捏着平安符。 沈修妄垂眸看去,侧头吻了吻她的脸颊,“你的女学生送的平安符,这般宝贝呢,日日戴着不离身。” “嗯,那是自然。”这枚平安符是苏檀最喜欢的女学生所赠,小姑娘赶在冬月放假前,特意去永安寺为她求的。 苏檀随手把平安符塞到了枕头下面,回身抱住沈修妄的腰,往胸膛前靠了靠。 软软唤他一声:“夫君。” “嗯,我在。”沈修妄箍着她的后腰,炽热鼻息擦过耳畔,垂首一吻落在她的唇边。 “困了?为夫陪你睡。” “好。”苏檀弯唇,仰头回吻一下他。 狡黠笑笑:“睡素的。” 沈修妄无可奈何,一点火气压了又压,“自然睡素的。” 他目光缱绻,落在她的小腹,“等孩儿们出生后,咱们好好睡一顿荤的。” “你这人,顺杆就爬。”苏檀脸热,嗔他一回,躺下侧过身去。 什么荤的。 沈修妄唇角上扬,随之躺下去,展臂从后面环着她。 “睡吧,我一直在。” “若要起夜,随时唤我。” 苏檀含糊不清应了一声,身子往后挪了挪,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后背臀部紧贴着沈修妄前身。 她喜欢身后有人的安全感。 沈修妄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人圈在怀里,温香软玉,下巴贴着苏檀的头顶,鼻尖满是淡淡馨香。 大掌轻轻放在她的肚子上,里面的小家伙们也睡了。 沈修妄心满意足闭上眼睛,唇角弧度久久不散。 第246章 临盆 除夕宫宴,苏檀见到了那位西域圣女,兰纳。 少女一头栗色长发,琥珀色的眼睛宛如戈壁沙滩的月牙泉。 美丽,神秘,不忍亵渎。 苏檀想,这样的女子,或许真的可以通神灵。 兰纳安安静静坐在皇帝身侧,眸中毫无波澜,就像一个无悲无喜的瓷娃娃。 显然对皇帝没有半分爱慕之情,与大魏宫廷更是格格不入。 只一瞬,目光似是在某个清隽的身影上停留片刻。 后来苏檀才知道,赵烨将兰纳留在大魏并非想纳她为妃,而是看中了她的观天术。 大魏钦天监需要这样的能人异士。 这样的圣女在西域并不是绝顶稀有,若大魏皇帝不要她,失去利用价值,她跟随使臣回去的下场只能是沦为权贵的玩物。 既为媾和,又为谋生,所以兰纳没得选。 盛泽五年,新春伊始,万象更新。 春风一夜来,万树梨花开,京都最美不过三月阳春。 预计快到临盆日子了,苏檀便暂停去学堂授课,安心待产。 近几载,女学创办得很是成功,不仅有数十名杰出女子考入大魏朝堂担任女官,更培育上百名女商巨贾涌入大魏各行各业。 自此,除了嫁人相夫教子,女子也能尽力争取过上不同的生活。 苏檀虽在府中待产,身子笨重了些,脑中又在盘算女学的扩张。 由京都往周围城关逐步扩散,最后将九思学堂开遍大魏每一处州县,让普天之下的女子们不再拘泥于方寸之间。 诚然,这条路还很漫长,也很艰难,但只要不停往前走,总会一年比一年好。 将相应的计划文书列好成册,苏檀搁下笔,抬手伸了伸懒腰。 窗外午后韶光正好,暖阳透过蔷薇花架撒下细碎金光。 松鹤苑园圃中又栽种了一批奇花异草,葳蕤繁茂,姹紫嫣红。 彩蜂、戏蝶流连蹁跹。 苏檀深吸一口气,清香宜人。 她一手托着后腰,一手扶着肚子,慢慢站起身。 丫鬟晚南连忙上前搀扶她,“少夫人,您要去廊下走走么?” “嗯,逛逛吧。” 主仆两人迈步往外走,门外守着四五个婆子丫鬟,见状连忙掀帘,又去廊下长座铺垫子,斟茶摆点心。 苏檀绕着园圃只走了半圈儿,身子沉得厉害,又去廊下坐着了。 端起安胎茶喝下一口,就见姜嬷嬷满脸喜色走进院子,身后还跟着许久不见的灵韵。 姜嬷嬷精神矍铄,几步上前,“少夫人,灵韵姑娘从青州回来了。” “小姐,您想我了没?”灵韵肩上背着包袱,笑嘻嘻迎上来,走到苏檀面前行了一礼。 苏檀喜笑颜开,伸手拉她,“快坐,何时回来的,半分信儿都没透。” 灵韵这两年和锦夜常驻沈氏暗卫营,新暗卫营驻扎距离青州不远,她有空便去帮忙打点打点苏氏从前的营产,又时常去无垢盟里找夏先生聊聊天。 如今盟里多数青壮汉子都投身青州军中,妇孺们也生活得很好,安居乐业。 灵韵一屁股坐下,挨着苏檀亲昵地靠了靠,“紧赶慢赶,就想赶上小主子们降生呢。” 她打开包袱,从里头取出不少金银器物,有条不紊介绍道: “这个长命锁是白少庄主托我带来的。” “如意环是魏大人送的,还有这枚镀金送子观音像,是曹小米捕头和底下的捕快们凑钱定制的,特意嘱咐我一定要送到您手上。” 苏檀垂眸看着,拿起一样细细赏玩,唇角上扬,“他们如今过得好么?” 灵韵连连点头:“好的很呢!” 她伸出手指如数家珍:“白璟如今可是江湖中有名的大侠,接了他爹庄主的位置,将连城山庄发扬光大至两倍有余。” “曹小米如今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曹捕头,破案快,为人又热心,说是今冬要成婚了。” “魏大人老了些,临近卸任,成日抱着官帽擦了又擦,舍不得呢。” “他家的孙儿顽皮得很,成日在青州城里逗狗遛鸡,魏大人气得吹胡子瞪眼,一边摇头晃脑喊着有辱斯文,一边戒尺又打断两根……” “哈哈,还有……” 灵韵兴致盎然地讲着,苏檀认真听着,唇边的笑意越来越盛。 大家都过得很好,那就再好不过了。 “明年,我与你一起回青州。”苏檀拈起如意环握在手中把玩。 “好呀,小姐,咱们干脆顺着大魏舆图,一路游历过去。” 苏檀挑了挑眉,“正有此意。” 正好她还能实地走访各州县,确定女学落址。 两人谈得开怀,苏檀端起安胎茶又喝了一口,肚子忽的一阵紧绷。 随后,一声微不可闻的“啪”,好像水囊被针刺破。 一股热流随后淌出。 苏檀脸色陡然一变,垂眼看向逐渐被浸湿的裙子。 这是,要生了。 比预计临盆之日提早了八日有余呢! 姜嬷嬷当即上前扶住她,沉声吩咐:“少夫人要生了,快去前面告诉夫人。” “你去请容神医过来,你去前头告诉远泾侍卫,请公子即刻回府。” “你拿着腰牌去宫里请太医,陛下和太后娘娘钦定的那两位。” “你们把隔壁院子的稳婆都叫来,所有物件已经备好。” “少夫人临盆在即,不许慌乱,立刻去办!” “是。” 姜嬷嬷一边利落交代好,一边已经和三四个婆子搀着苏檀回到屋中躺下。 她握住苏檀的手,轻声安抚:“少夫人别怕,早就安排妥当了,一切都会平安顺利。” 阵痛尚未开始,羊水先破了,苏檀尚且没那么害怕,只是突然要生,有些心慌。 她深呼吸几下,摸着肚子镇定点头。 容霄和穗香很快赶到,六个稳婆迅速到位。 因着羊水已破,不能耽搁太久,穗香喂她吃下容霄提前配好的药丸,不伤身有助于产程,还能减轻半数疼痛。 几乎前后脚,府里女眷全部赶到,沈夫人和何姨娘进去陪苏檀说话,安抚她别害怕。 三房夫人梁氏陪着沈老夫人守在外头,沈老夫人拄着拐杖坐在廊外双手合十求天,嘴里不停念着阿弥陀佛。 另一边,远泾运用毕生所学的轻功极速飞到府衙。 也顾不得礼节请示了,推门气喘吁吁嚷道:“公子,少夫人要生了!” 沈修妄正被五六个老官围着分说,听到远泾叫嚷,一把丢下手里的东西。 顾不得多想,迅速飞身往外。 老官们一抬头还要再争论,劲风闪过,只看到一道绛紫色残影消失眼前。 呃,人呢。 第247章 生子 沈修妄心急如焚,飞速赶回府。 松鹤苑上下忙作一团,丫鬟婆子捧着黄铜盆接热水,进进出出。 沈修妄眉头紧锁,径直奔向主屋,沈老夫人拦他:“妄儿,妇人临盆血腥污秽,你不能进。” 沈修妄不为所动,一把拂开,“祖母,你在外头待着吧,别管我。” 话毕,迅速掀帘进去。 主屋内人影憧憧,两大扇落地屏风隔开内室,肖太医、薛太医正守在屏风后面,指挥稳婆接生,密切听着里头的动静。 容神医静坐一旁,悬丝诊脉,时刻关注苏檀的脉象。 沈修妄快步绕过屏风走进内室。 “少夫人,加把劲儿,就快了!” 榻上,苏檀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咬紧牙关身下用力。 一阵长劲过去,脱力喘息,胸口起起伏伏。 “檀儿!”沈修妄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半跪榻前,“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苏檀侧头看向他,眨了眨眼睛,生理性的泪水簌簌往下滚。 方才只咬紧牙关憋着,看到沈修妄,她再也忍不住了。 满腔委屈心酸倾巢而出:“夫君。” “我在!”沈修妄接过姜嬷嬷递来的热帕子,为她擦眼泪,手指隐隐颤抖,“檀儿别怕,我在此处守着你和孩儿们。” “嗯。” 穗香往苏檀嘴里又喂了一枚药丸,安抚道:“小檀,含在舌下,下一阵疼过来的时候,用长劲。” 苏檀用力点头。 痛感接二连三袭来,她抓紧沈修妄的手,撑着一口气努力用劲。 “快了,看到头了,少夫人很厉害!” “再加把劲儿!” 沈修妄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手为苏檀擦汗,一手任由她紧紧捏着。 “啊……” 苏檀攥得指尖泛白,指节咔咔作响,面色因为用力变得格外潮红,额头的青筋尽数暴起。 沈修妄咬紧牙关,泪流满面,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恨不能尽数替她受了。 如此三四回,一声清亮啼哭陡然冲破天际。 “哇……哇……” “生了!” 稳婆抱起第一个孩子,大声报喜:“是个小公子!” 不多时,第二个孩子顺利出生,啼声清脆。 稳婆满脸喜色:“还是小公子!” “哎哟,好福气啊!天大的好福气!” “双龙护凤,最后一个是小小姐!” 等到最后一个小宝贝出生,满屋子的人终于长长吁了一口气。 众人喜上眉梢,热泪盈眶。 沈夫人的膝盖一软没站稳,瘫坐下来,抚着心口又哭又笑:“上天庇佑,上天庇佑啊……” 院外众人喜笑颜开,“两位小公子,一位小小姐,母子四人平安!” 沈修妄泪眼模糊,也顾不得去看孩子,只低头贴着苏檀的额头,捧着她的脸泣不成声。 不停说道:“檀儿,你受苦了。” 苏檀只觉此刻忽然神清气爽,所有的痛感尽数褪去,肚子空了,身子轻了。 好像劫后余生。 她轻轻喘了一口气,抬眸与沈修妄四目相对,唇角翘起,嗓音沙哑:“我是不是好厉害?” 沈修妄连连点头,胡乱抹去眼泪。 他接过穗香递来的气血汤饮小心翼翼喂她,双眼通红,温声说道:“我夫人最厉害。” 苏檀如释重负地笑了。 很快,稳婆们为苏檀收拾妥帖,换上干爽衣物,戴上防风抹额,一切都好。 灵韵帮忙收拾,端起血水盆往外走,一个稳婆从旁拦住她,低声道:“姑娘,你一个黄花闺女碰不得这些,还是交给我吧。” 灵韵似懂非懂唔了一声,也没多想,便交给了她。 容霄又为苏檀把过两回脉,确认她产后的身子无虞,只是虚弱了一些,要多加休息。 沈修妄这才终于放下心来,陪在苏檀身边舍不得松手。 乳母把小公子小小姐抱去隔壁暖间清洗,用襁褓细心裹好,半刻钟老大和老二先洗完抱到了榻前。 苏檀难掩激动,挣扎着要起身,“快给我看看。” “小心一点,我扶你。”沈修妄轻轻扶起她拥着,往腰后垫了软枕,又将被子往上拉了拉,掖好被角。 两个乳母依次近前。 沈修妄后知后觉,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比苏檀还紧张。 “这位是大公子。” 两人一起垂眸看向襁褓里的小娃娃。 老大胎发浓密,皮肤粉白,乌溜溜的眼睛已然睁开,正好奇地盯着他们两人看。 屋里旁的人赞不绝口:“好生乖巧啊,眼睛很像少夫人。” 苏檀抿了抿唇,有些想流泪,伸手接过抱在怀里。 这竟然是她生的。 第二位乳母上前:“二公子见过王爷王妃。” 老二只睁开了右眼,左眼眯着似乎还没睡醒,懒懒的。眉宇间像极了沈修妄,尤其是两横桀骜长眉。 沈夫人瞧了一眼弯唇笑笑:“和妄儿小时候一模一样。” 沈修妄盯着缩小版的自己一阵猛瞧,有些难以置信。 这懒乎乎的小团子就是他的儿子呀?还没他的手臂长呢。 他伸了伸胳膊,提前摆出要抱孩子的姿势,有些僵硬。 乳母轻轻把襁褓放到他怀里,他的姿势更僵了,不敢用力,更像捧着。 结果小老二觉得不舒服,嘴巴一瘪就开始哭。 “哇……哇……” 声音又脆又响。 沈修妄当即像被人点了穴,慌得六神无主,回头看向苏檀,支支吾吾:“我,我没掐他啊……” 众人忍俊不禁。 苏檀拍了拍身侧的空位,轻笑道:“把孩子放下吧。” 新晋阿爹还不太会抱。 小老二如愿挨着母亲和大哥睡,一放下,贴着苏檀,果然就不哭了。 沈修妄无奈地啧了一声,这小家伙,初次见面就父子不和? 他抬眸张望隔壁暖间,急声问道:“小小姐呢,还没沐浴好吗?” 里头的乳母喜声应答:“王爷,小小姐这就来了。” 话音落定,妇人抱着藕粉云锦襁褓缓缓走出来,众人纷纷朝她怀里看。 “哎哟,好漂亮的娃娃。” “小小姐怎么生得这般好看。” 沈修妄大步迎上前,伸手接过襁褓,垂眸一看。 眸光凝住,一颗老父亲的心险些当场被软化。 他回身榻前,拥着苏檀的肩,爱不释手,难掩激动:“檀儿,这是我们的女儿。” 小女娃香香软软,粉雕玉琢似的。 大眼睛忽闪忽闪,睫毛又长又密,卷卷的。 鼻子粉嫩挺翘,小嘴巴肉嘟嘟,红艳艳,就像枝头挂着的小樱桃。 像是认出了眼前的人就是娘亲和爹爹,小女娃对着他们笑了一下。 弯弯的眼睛像月牙,纯洁神圣,又甜又软。 苏檀眉眼舒展,觉得自己的心也要跟着一起融化了。 她抬眸看了一眼窗外的夜空,春夜月色缱绻,美不胜收。 苏檀与沈修妄相视一笑:“女儿乳名叫临月,好不好?” 沈修妄抱着女儿满眼温柔,对她微笑颔首:“好。” “故人临月应相望,一夕寒光特为明。” 临月临月,必将一生光明。 第248章 回家 小小姐乳名临月,沈修妄为她取大名,沈以绾。 绾作同心结,恩爱两不离。 老大和老二的名字则是由苏檀取的。 老大乳名暮沉,大名沈如琢。君子端方,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陌上人如玉,长子当如是。 老二乳名星起,大名沈为珏。仲春日丙辰,锡玉适连珏。玉珏为宝,珍之爱之。 三个孩子的乳名交相辉映,与诞辰相符。 日暮西沉星起临月,春夜何其浪漫。 洗三那日,沈府宾客盈门,喜气满堂。 陛下与太后亲临,所赠奇珍异宝无数,样样皆三份。 稷儿、祁儿、黎儿,三个小男子围着弟弟妹妹的摇篮打转,看到比自己还小的娃娃新奇极了。 最后齐齐围着临月的摇篮,争先恐后地想要抱妹妹。 二皇子赵祁如今快四岁了,跃跃欲试:“妹妹好漂亮,哥哥抱。” “我是长兄,应该由我先抱临月妹妹。”大皇子赵稷向来让着二弟,但这回也争了。 程年归虽然才两岁多,却也不甘示弱,“我,妹妹在肚子里就和我见过面了,我先抱。” 赵稷哼声:“你才多大,你会把临月妹妹摔了的。” “我不会,我能行。” “嘁,皇兄以势压人,我偏不让。” 三个小屁孩儿为了争谁先抱,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最后吵得一旁躺在摇篮里的星起哇哇大哭,凶的嘞,好像在说:你们通通闭嘴,临月是我妹。 向来乖巧的暮沉也哼哼唧唧,似是同胞骨血有所感应。 而团宠小姑娘临月,眨巴着眼睛,津津有味地啃手指。 他们五个在吵什么,与我无关。 大人们在一旁看得哈哈大笑。 沈倾意走到榻前拉起苏檀的手,眉眼含笑:“瞧瞧,临月生得多讨人喜欢,我都眼热,好想要个香香软软的闺女。” 沈佩恩上前拉架,回眸笑笑:“可不是,小子们长大了委实没趣儿,又皮又难教。” “日后我们都羡慕你,身边儿有临月这个贴心闺女。” 苏檀浅笑,声音透着虚弱:“男女都好,瞧着稷儿他们一眨眼长这么大,觉得时间过得真快啊。” 她忽然想,她的三个孩子再长大点会是何模样呢? 沈倾意点头,接话道:“是啊,时间如流水,等孩子们长大了,咱们就老了。” 她抬眸看了一眼苏檀的面色,关切问道:“是不是孩子们吵着你了,瞧着没睡好,眼下有些乌青。” 苏檀恹恹的:“估计是吧,这两日总睡不够。” 沈佩恩一手拉着稷儿,一手拉着祁儿,见状说道:“那我们先出去吧,让二嫂好好休息,月子里不宜劳累。” “嗯,也好。”沈倾意招手示意儿子过来,“稷儿,来同舅母道别。” 三个小子凑到苏檀榻前,恭敬有礼的告别一番,临走前又对妹妹招了招手。 屋子里的人尽数散去,乳母把孩子们也抱去隔壁屋子,让苏檀好生安睡。 沈修妄在前院送走皇帝,便匆匆赶回来陪苏檀,轻手轻脚走到榻前坐下,为她掖了掖被子。 温声问道:“要不要喝点汤再睡?” 苏檀眨了眨沉重的眼皮子,摇头,“不用了,不想吃。” 说完这话,便沉沉睡去。 沈修妄轻轻为她挽了一下颊边长发,送到耳后,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 不知为何,从产后那夜开始,苏檀越来越困倦。 容神医与太医为她把过脉都说身子恢复尚好,产程中也并未流血过多。 可是,她的精气神却一日不如一日,饮食胃口也不佳。 沈修妄握着苏檀的手腕轻轻摩挲,长睫低垂,眸色深沉。 不知为何,他心里很不安,莫名不安。 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逐渐消失。 又过七日,苏檀嗜睡越来越严重,有时候一日也清醒不了一个时辰。 这显然与产后虚弱的症状完全不同。 沈修妄心急如焚,宫里的太医轮番来瞧,容神医寸步不离,每隔半个时辰请一次平安脉。 然而所有的脉象都显示苏檀的身子恢复得越来越好,并不是产后虚弱导致嗜睡。 且没有旧疾复发的迹象,也没有误食何种嗜睡食物。 一时间,众多名医束手无策。 至于苏檀本人,只能感觉到脑中成天混混沌沌,无法集中精神思考。 冥冥之中,好像她的身体越来越健康,精神就越来越差,意识也开始模糊。 有几次深夜,她甚至感觉到灵魂抽离了肉体,漂浮在半空中,险些飞走。 每一次,又被沈修妄一声接一声的呼唤拉回。 这日容霄为苏檀请过平安脉,眉头紧锁,一筹莫展。 “实在太怪了。” 沈修妄面色晦暗,下巴的青色胡茬清晰可见,整个人瘦了一圈。 他焦急万分:“师父,檀儿究竟怎么了?” “还需要什么药,人参、灵芝、雪莲、鹿茸……只要您说,我立刻去弄来最好的。” 容霄无声地摇了摇头:“与药材无关,小檀的身子根本不需要治疗,她没有任何疾病。” “我怀疑,是神魂……” 虽然容霄是医者,纵使是神医,也只医得了病,医不了命。 “神魂。”沈修妄细细咀嚼二字,后背猛然蹿起密密麻麻的凉意。 是了,檀儿曾告诉过他。 她是从异世来的,所以现在神魂要回异世去了吗? 沈修妄如遭雷击,随后返身跑出去,亲自策马去请京中最德高望重的无量法师。 无量法师听他所述,决意随他走一趟,待见到苏檀之后,亦是愁眉紧锁。 连呼三声:“怪哉。” 随后便吩咐寺中设香案祭台,亲自坐镇一探究竟。 沈修妄不分昼夜,衣不解带,坐在榻前拉着苏檀的手和她说话。 几乎所有的时辰,都是他一个人自言自语。 讲他们过去经历的一切,聊他们未来的生活还有孩子们。 他不敢睡,更不敢闭眼睛,生怕眼睛一闭,苏檀就彻底消失不见了。 三日后,无量法师走下法坛,请沈修妄单独一叙。 禅房门紧闭,屋内沉香袅袅。 无量法师拈着花白的长须若有所思,“王爷,王妃的神魂确实不属于大魏,如今已至离体边缘。” “不过,若是您要留下她,也不是毫无办法。” 闻言,沈修妄心中狂喜,捏着紫陶杯就要点头。 可他恍惚一瞬,又顿住了。 檀儿曾说过,她来到此间绝非她所愿,身不由己,受尽冷眼和磋磨。 她想念家人,想念那个世界的朋友。 她想回家。 怀着孩子们的时候,她曾不止一次做梦说梦话,喊着爸妈。 她也是爹娘亲人捧在掌心呵护,如珠如宝的孩子,怎么会不想家呢。 沈修妄喉咙发紧,心如擂鼓。 两个世界的人,不仅隔着万水千山,更隔着跨越不过的时间长河。 他和苏檀的这段姻缘本就是从天道手中偷来的,这几载,他幸福快乐地有些得意忘形了。 沈修妄低下头,肩头隐隐颤抖,任凭心中苦涩蔓延。 他不能。 不能这么无赖蛮横地阻止檀儿回家。 两行清泪缓缓滑下,滴落,浸湿前襟。 沈修妄哑着嗓音,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无量法师,若我不强留,您可否运用功法好生护送我夫人回家。” 第249章 圣女 禅房内一时间阒静无声。 沈修妄抬眸看向无量法师,泪痕依稀,“法师,晚辈厚颜恳求,请您好生护送我夫人的神魂归家。” 无量法师沉沉叹了一口气,眸光幽微,“王爷,恕老衲无能为力。” 沈修妄愕然:“为何?” “方才老衲所说,夫人的神魂已近离体边缘,并非指其神魂要归去来处。” “她如今应是被某股邪力牵引,神魂根本不受控制,才会导致肉身无虞,而精气神逐渐消耗殆尽。” “若是再不应对将其神魂唤回,不出七日,必将魂飞魄散,回天乏术啊!” “什么!”沈修妄恍然大悟,怒从心头起,急声问道:“法师,您能否探知究竟是何人用邪术害我夫人?” “可能尽快将她的魂魄唤回,以保性命无虞?” 无量法师思索一瞬,意味深长:“王爷,此诡术应为邪道秘法,老衲若用毕生所学探知,也需得七日之久。” “唯恐王妃撑不住,眼下只得先设法稳固她的魂魄,尽量拖延时间,待对方最终施法之时,我与之隔空斗法方有转机。” 沈修妄心头揪紧,死死握着拳头,“好,一切谨遵法师安排。” 他起身对着无量法师行了一跪拜大礼,额头触地,字字铿锵:“求法师保我夫人无虞,晚辈此生愿以命相奉。” 无量法师连忙起身,扶他,“王爷不必如此,老衲定尽全力。” “只是老衲闭关期间,还需王爷清查近期王妃身边的人,若行邪术必要近身。” 近身之人。 沈修妄眸光凛寒,怆然起身,都怪他没有保护好苏檀,才叫奸人有可乘之机。 他点头应是:“晚辈明白。” 转身欲离开之时,脑中忽的想起一人,他急忙返身问道:“无量法师,传说西域圣女可通神佛,若是请她相助,能否对我夫人大有助益?” 无量法师双手合十,点头:“自然,天下佛法大同,能人异士皆有可为。” “好。”沈修妄沉下心,离开佛寺,策马赶往皇城。 得到陛下首肯,沈修妄带着兰纳圣女即刻出宫去往沈府。 上马车前,兰纳拦住沈修妄,要与他做一桩交易。 沈修妄垂眼看向面前的女子,强忍心急,沉声开口:“只要能救回我夫人,圣女所求一切,本王皆能应允。” 兰纳目光淡淡,容色清冷,难得露出笑意,意味深长道:“王爷,若是我要您呢?” 沈修妄一眼看透,不为所动,“圣女不必揣测本王心性,我与夫人情比金坚,断然不是喜新好色之徒。” “你不必担忧入我府中会遭强留,也不必担忧自身安危,本王会派暗卫护你。” 听闻此话,兰纳也不再拐弯抹角,她收起笑意,“王爷睿智,万望事成后说服大魏皇帝,恕我出宫,还我自由。” “本王答应你,速速启程。”沈修妄一口应下,返身上马。 后面的侍卫立刻迎上前护送兰纳上马车。 兰纳回眸看了一眼皇宫,转身撂下车帘,对金灿灿的笼子当真毫无留恋。 兰纳确实不喜欢沈修妄,纵使她装得再像,也被沈修妄识破了。 只不过她一个弱女子独身在异国,要时刻确保身边没有危险,故意试探罢了。 至少在皇宫里,皇帝不会碰她。 谁知道出了宫,会不会有宵小之徒。 在宫外有肃亲王作保,她才放心。 到达沈府后,兰纳立刻去看望苏檀,闭门焚香通灵半个时辰,说出的话与无量法师所言丝毫不错。 自知有些棘手,兰纳咬破指尖连画十张护魂符,分别放到苏檀枕下,贴满屋内门窗。 又迅速命人清空屋内物件,寻找可疑的邪物。 等待间,兰纳坐在榻前,盯着苏檀看。 喃喃自语:“好漂亮的女子,你是从何处来的,是否也曾像我一样孤身无助。” 回答她的,只有苏檀安静的睡颜。 与此同时,沈修妄命人彻查府里上下人口,有嫌疑的悉数挑出来审问。 层层筛查之下,最后灵韵惊觉苏檀临盆那日有些不对,稳婆非要把那盆血水接走。 与血相关,必有蹊跷。 沈修妄大手一挥,派出暗卫去寻稳婆,结果发现她早已死在家中数日。 最后丫鬟们翻箱倒柜,将苏檀近一年的所用之物悉数找出来,在一枚香囊中,兰纳发现了平安符。 看着她手里展开的黄纸符,沈修妄震惊不已:“这分明是檀儿的学生所赠,竟是邪物?” 自去岁冬月,苏檀时常贴身带着,此平安符出自广济寺,很是寻常。 兰纳冷笑一声,琥珀色的眸子隐隐发亮:“是个自以为很高明的蠢货,将画平安符的朱砂滴入血,为邪引。” “若我没有猜错,此诡术应设有傀儡,且每月需要用活人血液祭祀傀儡。” 兰纳缓缓踱步,若有所思。 换命术,可惜换命之人早已脱离此间。 原来西域邪道嗤之以鼻的禁术,流入大魏也不过如此。 一语惊醒梦中人,活人血液几个字,忽然让沈修妄想到去岁与齐清珩讨论的那桩诡案。 如今仍未勘破,大理寺抓了好几个犯人,都不是直接凶手。 他沉声说道:“若是能找到傀儡,擒获背后之人,我夫人是否就能脱险?” “自然,破了阵法,王妃一定平安。”兰纳顿了顿,“不过大魏国土辽阔,以我之力很难短期寻到。” 沈修妄转念又问:“若是给你圈定范围呢?” 兰纳:“百里之内,七日。” 又是七日,这七日就像悬在颈上索命的绳索。 “好,我即刻请人与我们一同去查。”沈修妄扬手唤来长风,“速速去大理寺请齐寺卿。” “是!” 兰纳蹙了蹙眉,提醒道:“王爷,一旦找到傀儡阵法,必然激战。” “届时王妃神魂游离不安,你是此间与她牵绊最深之人,自今日起你得寸步不离守着王妃。” 沈修妄心头揪紧,郑重颔首:“嗯,那之后的事只能有劳圣女。” “大理寺寺卿齐清珩乃我挚友,他能依据被取血之人的陈尸处圈定大致范围,届时在范围内由圣女引路,你们一同寻找阵法。” “嗯。” 兰纳动了动唇,漂亮的眸子垂下长睫。 齐清珩? 是那日宫宴上见到的,儒雅清隽的大魏文官吗。 第250章 祸福 一连六日,齐清珩带领大批便衣差役沿着京郊各村镇摸排。 为避免打草惊蛇,兰纳圣女也换上了大魏女子的服饰,与齐清珩同进同出。 转眼又近日落时分,仍是一无所获。 齐清珩听完手下的汇报,示意他们先下去歇息一会再找,回身走向街边的凉茶摊子。 兰纳坐在高高的长凳上,双脚微微悬空,轻轻晃了晃。 一袭月白长裙圣洁纯净,及腰栗色长发随风飘起,残阳余晖落在她的肩头,恍似仙女。 她抬眸朝齐清珩笑了一下,琥珀色的眼睛弯弯的。 然而,齐寺卿眸中毫无波澜,径直走过去。 “兰纳姑娘,你确定指引的方向没有错吗?” 兰纳端起一碗凉茶递给他,一脸无辜:“齐大人不相信我?” 齐清珩接也不是,不接也是,迎着她的目光,最后还是端了过去。 压低声音说道:“我知道兰纳姑娘是西域圣女,有些神通,可是百里范围之内,方位一旦错了,便是失之交臂。” 这些年他一直关注着干尸一案,迟迟未破,也是他的心结。 加之如今肃亲王妃性命攸关,更不能再有失误了。 兰纳勾了勾唇,瓷白的面上泛着柔光:“我相信齐大人,所以希望齐大人也相信我的判断。” 她伸出一根手指,遥遥指向远处,“今夜东南方位,你随我去。” 齐清珩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除了成片密林,什么也没有。 阵法会堂而皇之设在那边,不应该是某间密室屋子么? “叮。”瓷碗碰撞。 齐清珩一回眸,只见纳兰端着凉茶碗,仰头对他笑了笑,“齐大人,心急可抓不到坏人。” “大魏凉茶很好喝,比西域的甜。” “我先干了。” 齐清珩敛起焦虑的情绪,与她相对而坐,端起茶碗仰头也喝下一大口。 好像是有点甜。 入夜,圆月硕大如盘。 时已入夏,风中却透着股阴冷寒意,大批人马埋伏在密林周围。 临近子时,林中传出脚步声。 兰纳掏出怀里的小镜子,对着月色晃了晃,随后转头对齐清珩点头。 时辰正确,地点正确。 若要完成换命术最后一劫,必须选择圆月普照之下的极阴之地,阴时阴日阴月。 果然,一群穿黑袍的人很快搭好祭台和香案,抬着一具人形模样的东西摆到最中间。 就算隔得很远,埋伏的众人也能闻到一股浓郁的恶臭血腥味。 随后黑袍人又抬着一个不停挣扎的人走出来,那人被死死堵着嘴,显然是一个活人。 为首的黑袍人点燃香火,跪在蒲团上低声吟诵,声音嘶哑诡谲。 齐清珩屏住呼吸,与兰纳相视一眼,两人无声确认,那个应当就是邪道。 半刻钟后,邪道停止吟诵,抬头看向身旁一个矮小纤细的身影,无声示意。 那人起身拔出腰间的匕首,随后缓缓揭下头顶的帷幔,露出一张苍白狰狞的女子面容。 正是乔烟。 得到示意,她举起锋利的匕首一步一步向捆绑的活人走去。 要被生祭的人吓得呜呜直抖。 齐清珩回头看向身后差役,扬手示意围攻,再一回头,兰纳已经飞身出去。 “齐大人,邪道交给我了,你注意安全。” 少女一袭白衣凌空而去,就像一束清冷月光投进黑云。 迅速和黑袍邪道缠斗在一处。 齐清珩眸光凝滞,拔剑跟上,差役团团围住法阵。 刀光剑影,阴火摇曳。 与此同时,无量法师亦在闭关与邪道隔空斗法。 明处有圣女缠斗,暗处有佛僧压制,邪道根本无法脱身。 场面霎时乱作一团,阴风阵阵。 沈府松鹤苑。 沈修妄寸步不离守在榻前,屋内无风,案上烛火却明明灭灭,兰纳贴得护魂符纸也被簌簌吹动。 苏檀的额上忽然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整个人面色青白,痛苦挣扎。 沈修妄紧紧抱着她,不停安抚:“檀儿不怕,我在。” “会没事的,你一定会没事的。” …… 不知过去多久,苏檀的身子停止颤抖,呼吸也逐渐平缓。 屋里的烛火不再晦暗不明,护魂符纸也悄然掉下。 满室静谧。 沈修妄不敢松手,后背早已湿透。 “咳咳咳……”怀里的人发出轻微咳嗽,苏檀嗓音沙哑:“夫君,你抱得我快喘不过气了……” 闻声,沈修妄惊喜不已,连忙松开禁锢的手,垂眸看向苏檀。 她的脸色仍然有些苍白,但总算睁开眼睛了。 沈修妄喜极而泣,声音发抖:“檀儿,你终于醒了!” 苏檀沉沉喘了两口气,缓缓抬手摸向他的脸颊,唇角弯弯:“沈修妄,你怎么回事啊?几日不见,把自己弄得这般潦草。” 两滴悄然落在她的手背上,烫人得很。 沈修妄破涕为笑,将她再次搂进怀里,恨不能揉进骨血。 “夫人教训的是。” “檀儿,多谢你回来……” 苏檀回抱住沈修妄的腰,抓着腰封攥得很紧很紧。 这一觉睡了好久。 她好像走过了万水千山,看遍了世事变迁。 而且,好像又回家了。 荒郊密林,燃起冲天大火。 阵法被破,邪道被擒,乔烟发了疯,冲进祭台大火中,抱着地上血肉模糊的傀儡嚎啕大哭。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我就能见到他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火光冲天,烧得噼啪作响,她好像感觉不到疼痛,声嘶力竭:“乔煜,我来寻你了!” “下一世,我们定要提早遇见啊……” 火势太大,热浪熏天,差役们根本不能靠近救人。 最后一道凄厉声音划破长空,久久回荡,随后那抹身影逐渐模糊。 一切重新归于平静。 齐清珩扶着受伤的手臂,脚步踉跄两下,扬声道:“把涉案嫌犯押回大理寺待审,留下一队人清理林火,避免蔓延。” “是。”衙差有条不紊做事。 兰纳久久盯着乔烟自燃而亡的那边。 她想不通,这个女子为何如此执拗,以致误入歧途。 有自由有金银,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不好么?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罢了,尊重他人命运。 不过这回救了肃亲王妃,她的自由就要来了! 兰纳收起法器软鞭,转头往回走,却见齐清珩受了伤,忍着痛还在吩咐手下做事。 遂上前扶了他一把,语气凉凉的:“齐大人,大魏文官都像你这般弱么?” 齐清珩脸色泛白,扯了扯唇角:“兰纳姑娘,西域女子都像你这般厉害么?” 两人相视一笑,没再多言。 慢慢往回走时,兰纳若有所思。 方才破阵法之时,她好像偶然参破其中一丝诡秘。 虽为邪道,但亦是在道的基础之上。 若是结合天时地利,也许肃亲王说的送王妃回原本的世界并非完全没办法。 容她再和无量法师钻研一番,兴许真能成功。 没准儿,王爷还能陪着王妃一起回家呢! 第251章 终章 两载后。 大魏河清海晏,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 早朝金殿内,群臣畅所欲言,争执最多的当属如今遍布大魏各州的女学和女官选拔。 有守旧派老臣说:“女学之盛,于大魏无益,从前京中设立一座,作为表率已然足够。” 又有大臣说:“长公主所设女学初衷大抵是为女子争些权利,供她们多见见世面,适可而止便好。” 更有大臣直言不讳:“女学若成规模,大批女官入仕,我大魏朝堂岂容女子乱政?” “何人深闺绣花鸟,又有何人洗手作羹汤相夫教子?” 宝座之上,皇帝赵烨面色不虞。 自幼跟在老侯爷身边吃斋念佛,众生平等的佛念早已深入内心。 以男子和女子的身份对比议事本就不妥。 他尚未开口。 沈修妄一身华贵紫袍屹立御前,以一当十,已然舌战群儒。 “庸碌自大,大魏律法可曾规定深闺绣花鸟,洗手作羹汤的必须是女子?男子没长手?” “女学的成功大魏百姓有目共睹,你们不是看不上女子的能力,你们是畏惧了。” “若真顶天立地无所畏惧,自认能力超群,何必担忧被女官取代?” 几人瞠目结舌,支支吾吾。 又开始扯旁的:“肃亲王,你与长公主夫妻感情甚笃,向着长公主说话实属偏颇。” 沈修妄冷哼一声:“本王向着长公主又如何,许你们抨击她的用心,就不许本王戳破你们的伪善?” “天下大同,众生皆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上进好学者,不论男女,凭何被扼制被压迫。” “大魏官籍中目前仅有七十八名女官,人人政绩卓然,两袖清风。饶是如此她们仍要每月接受监察。” “何大人口口声声控诉女子乱政,可还记得去岁本王亲自监斩的贪官,十一位可都是男子!” 沈修妄不怒自威,字字句句落地有声,砸得那几位跳得最凶的大臣无话可说。 “这……这……” 支持一派的朝臣们当即出列附和,无一不赞女学甚优,不可一叶障目,阻碍大魏繁荣发展。 赵烨唇角上扬,看了沈修妄一眼,面露喜色。 这猛虎,凶起来当真厉害。 这几载沈修妄嘴上喊着不帮他理政,实际还不是助他处处推行新政。 如今涉及皇姐之事,更是勇往直前,不知退路为何了。 赵烨抬眸扫向那几位大臣,沉声开口:“行了,朕心中有数。” “诸位爱卿若真为大魏着想,该把心思放到要处,而不是成日揪着自己人不松口。” “大魏无论男子出色还是女子出众,亦是我国力强盛之表率。” “长公主劳苦功高,为避嫌从不入朝议事,只专心女学之事,若再有人怀疑她的用心。” “朕必不轻饶!” “是……老臣遵旨。” 此议结束,再续下一话。 沈修妄长眉凛凛,掸了掸朝服袍袖。 这帮老东西,成日眼珠子盯着他夫人,不骂不快。 散朝后,程樾与齐清珩如常走在沈修妄身旁。 青葱少年郎已然变得沉稳端重,不复往年青涩意气,三人并肩而立便是大魏朝堂的半壁江山。 走出宫门,三个软萌的雪团子朝他们扑来。 “爹爹~” 身后还跟着沈夫人宠溺的声音:“乖乖们,慢些哟。” 暮沉和星起拉着临月的手,三个小家伙迈着短腿儿,哒哒直往沈修妄这边跑。 两三岁,正是可爱得叫人发懵的年纪。 更何况三个孩子长得粉雕玉琢,惹得朝臣们频频回头。 “是肃亲王和长公主家的吧,生得真讨人喜欢。” 沈修妄眉眼弯弯,慈父的爱意快要溢出眼眶,连忙快步迎上去,张开双臂,弯腰捞起三个小人儿。 就像老鹰抓小兔子一样,一下子搂三个。 “你们怎么来宫门口啦?” 临月搂着他的脖子不撒手,奶声奶气的:“我想爹爹啦~祖母带我们来的哦~” “哦~原来如此。”沈修妄忍不住亲了亲小女儿的脸蛋,声线也不由自主跟着夹起来,“爹爹也想临月。” 暮沉小大人似的接话:“爹爹上朝辛苦了。” 沈修妄一脸欣慰看向长子,“爹爹不辛苦。” 星起这个“逆子”,扒着沈修妄的胳膊就想往肩头爬,“阿爹,我要骑高高。” “沈为珏,爹爹有没有说过,这样危险。”沈修妄怀里抱着仨,两个乖巧的,还有这个皮猴子。 实在腾不出手来打他的屁股。 一旁看戏的程樾忍俊不禁,伸手上来要抱走临月,“小月儿,姑父抱抱。” 他可“眼馋”好久了。 沈修妄身子一侧,把星起递给他,“去找姑父骑高高。” “姑父!”星起高兴地手脚并用,腾地往程樾怀里跳。 “哎哟!这大小子。”程樾想要软糯女儿没成功,只得扛着星起往肩上搁,“沈行之,星起真是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沈修妄挑了一下眉,可不是,星起这小子就是来治他的。 齐清珩走在沈修妄后面,伸手拉了拉临月的小手,满眼慈爱。 “齐叔叔好~”小临月甜甜地叫他。 “月儿好,真乖。”齐清珩又揉了揉她的头。 小姑娘对他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齐叔叔,兰纳姑姑今早来我家啦,你快去看看她~” 齐清珩眸光一滞,一丝红晕划过脸颊。 程樾笑着揶揄他,“瞧瞧,临月都替你操心,还不主动一点,真要打一辈子光棍儿啊!” 沈修妄喜滋滋地抽回小女儿的手,冲齐清珩得意地挑了一下眉:“喜欢女儿自己生呐。” “咳……你们……真是同你们没话说。”齐清珩悻悻迈步走开,“我……我府衙还有案子,先走了。” “啧,看他还能装到几时。” 程樾与沈修妄相视一笑,随后扛着星起往沈夫人那边去,嘴甜得很:“母亲,您来了,要不要去我府里看看倾意和黎儿。” 沈夫人点头,“是想去呢,不过小檀去学堂了,孩子们交给婆子丫鬟我不放心。” 沈修妄抱着两个孩子送到车舆里,回身说道:“母亲,你跟姐夫去吧,我带着孩子们去学堂接檀儿。” 程樾连连点头,抬手把星起抱下来,送到沈修妄那辆车里。 “母亲你放心吧,行之带孩子比咱们都宝贝。” “那行吧。” 沈夫人矮身进入车舆,抱着三个小人儿依次亲了亲,“奶奶去看看你们姑母和堂兄,晚些时候回家,好不好?” “嗯,好~”三个小家伙仰头看向她,乌溜溜的眼睛漂亮极了。 “真乖,奶奶去尚甜坊给你们买许多糖回来,咱们悄悄的。” 听到糖果,三个小娃娃眼睛更亮了,连连点头。 “太好啦!” 沈修妄悠悠探头进来,“娘,你又同他们说什么了?” “没,没有。”沈夫人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嘴唇前,示意保密。 “嘘~” 娃娃们连连点头,学着她的样子,别提多可爱了。 沈夫人眉开眼笑,返身出去,对沈修妄吩咐一番:“带好孩子们,若是有个磕碰,你等我回府看我不收拾你。” “是是是,我哪儿敢啊。”沈修妄撇了撇嘴,扭头上车。 好生无奈啊,以前不管多么胡闹,母亲从没说过收拾他的话。 怎么有了孙子孙女,就不把他当人了? 所以爱不会消失,只会转移啊。 午后,结束上午的授课,苏檀脚步轻快走出学堂。 一抬眸,就看到一大三小整齐站在学堂门口等她。 “娘亲~” “夫人~” 四人争先恐后往她怀里钻。 苏檀哑然失笑,一把推开沈修妄,“你别闹。” 沈修妄“怨气冲天”:“果然啊,爱真的会转移呢。” “沈行之,你好幼稚啊。”苏檀眉眼含笑,环着三个奶娃娃。 下一瞬整个人腾空而起,怀里的三个小家伙高兴惊呼。 “哇,爹爹抱了~” “爹爹好威武!” “爹爹可以抱起我们四个人耶~” 苏檀又惊又喜,嗔他:“沈行之,这是在学堂门口。” 沈修妄唇角轻勾,“那又如何,我抱着自己的妻儿,羡煞旁人也算罪过?” “夫人,孩儿们,我们回家喽。” “哈哈~回家~” 长街韶光流转,有暖风拂过。 岁月如昨,爱意不散。 行文至此,落笔为终。 ——正文完—— 第252章 番外(回家) 兰纳圣女与无量法师虔心苦研两载,结合大魏佛法,西域圣法,总算参透往来异世的奥义。 只不过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并非谁人都能穿越时空。 苏檀本就特异,加之与沈修妄在大魏有了不可磨灭的羁绊,两人早已形如一体。 在无量法师和兰纳圣女的多次确认之下,应当可以完成他们同回异世的阵法。 盛泽七年,中秋圆月之夜。 天时地利人和,阵法终于启动。 苏檀紧紧牵着沈修妄的手,与他相视一笑:“沈修妄,这一次,欢迎你去往我的世界。” 沈修妄眉眼如画,点头:“心向往之,激动万分。” 兰纳坐在香案前,双手托腮,友情提醒:“王爷王妃,记得时限一月哦,九月十五子时,我与无量法师接你们回来。” 无量法师浅笑颔首:“若此行顺利,每隔五载便可往回一次,愿二位一路顺遂。” “多谢。” 琼宇之下,虚空光圈出现。 苏檀深吸一口气,手被沈修妄的手掌牢牢包裹,温暖有力。 这一回,她不再是一个人了。 …… 华国,2024年9月17日,农历中秋佳节。 高楼大厦华光点点,万家团圆,饭菜飘香。 苏家。 苏父苏母坐在桌前,桌上摆满刚做好的菜,三碗饭,三双筷子。 苏父夹起糖醋小排往中间的碗里放,满眼慈爱:“念念,今天中秋节,多吃点。” 苏母偏过头去,无声地抹了一把眼泪,盛了一碗汤放到中间位置。 “念念,在外面吃得饱吗?” “要是哪天找到回家的路了,就回来看看爸爸妈妈。” 苏父叹了一口气,抬手拍了拍妻子的手背,温声安慰:“念念一定会回来的,就像乔煜一样,失踪以后不是好端端回来了吗。” 苏母忍不住泪如雨下,靠在丈夫肩头泣不成声:“老苏啊,我真怕等不到她,五年了……” “会回来的,我的女儿我知道。”苏父喃喃自语。 “叮咚叮咚。”门铃适时响起。 苏父起身抽了一张面纸递给妻子,“素琴,擦擦眼泪,估计是爸妈来了,中秋节别叫他们跟着哭了。” 他走到门口,按下门把手,吧嗒一声。 大门悄然打开,门外站着一对年轻的男女。 “你们找……”谁字还没说出口,苏父目光顿住,怔在原地。 女子的脸,再熟悉不过。 苏檀强忍哭意,奈何看到父亲以后,一瞬间泪水决堤。 “爸爸。” “是念念,是我家念念啊!” “素琴,女儿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砰。”餐厅传来椅子倒地的声音。 苏母踉踉跄跄跑出来,难以置信地盯着苏檀看了两秒钟,然后抱住她嚎啕大哭。 “念念啊,我的念念……” “妈妈。”苏檀泪流满面。 一家三口相拥而泣,久久不能平静。 沈修妄静静站在苏檀身后,亦是满脸泪痕。 真好,檀儿终于回家了。 彻夜长谈,苏父苏母经历了女儿的无故失踪,这些年心理接受程度早已锻炼出来。 看着跪在面前行礼的女婿,二老又想哭又想笑。 苏檀也从父母口中得知,乔煜也顺利回家了,不过对从前在大魏的经历并没有任何记忆。 苏檀叹了一口气,有些欣慰。 那些身处底层的痛苦挣扎,乔煜不记得也好。 所幸两个时空的时间流逝速度并不相对相同,所以无量法师所说的每五载可往返一回,在这个世界也不过间隔一年。 一年回来一个月,苏父苏母互相安慰,就当女儿远嫁了。 只要苏檀还活着,过得好,他们就心满意足了。 只是苏父对沈修妄多方考察,又因风俗不同,习惯了大半月才勉强将这女婿看顺眼。 要说回来以后苏檀沈修妄和乔煜的第一次见面,委实匆忙。 到家第三天,沈修妄就因为水土不服上吐下泻,苏檀急忙带着他去医院。 “我去急诊挂号,你坐在这里等我!”苏檀拍了拍沈修妄苍白的脸。 “嗯。”沈修妄虚弱点头,乖乖靠着座椅背。 苏檀立刻小跑离开。 沈修妄适应新世界的能力很快,穿衣打扮也入乡随俗,因着此间无论怎么变化,回到大魏也不会改变形态,他索性发型也变了。 此刻穿着黑色冲锋衣,黑色长裤,休闲鞋。 一头凌乱前刺短发,黑色口罩遮去大半张脸,只露出眉毛和眼睛。 桀骜帅气,深邃惑人。 “你没事吧,需要帮忙吗?”踌躇不安的女生声音从头顶传来。 第三个了。 沈修妄恹恹摆手,“不用了,我夫……我老婆马上就来。” “哦。”听到帅哥有老婆,女生无奈离开。 一分钟后,又一阵脚步靠近。 沈修妄抬眸就要开口拒绝,却生生愣住。 穿着白大褂的男医生站在他面前,一身从容气度。 只一眼,沈修妄就认出了他。 “这位患者,我刚才在那边看你很难受,挂急诊号了吗?” 沈修妄下意识说出口:“乔煜。” 乔煜皱眉,“你认识我?” “认识。”沈修妄话到嘴边又拐了弯,乔煜不记得大魏的事,“我在医生公示栏看到过你。” 乔煜微微颔首。 “沈修妄,快到你的号了,我们快过去。”苏檀一路小跑过来。 然后三人齐齐碰面了。 …… 没有了在大魏的那份执念,看到苏檀回来又结了婚,乔煜早已放下从前青涩少年的心意,坦然祝福他们。 以后回家,三人偶尔还会一起吃个饭。 每次乔煜看到沈修妄,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不是讨厌,好像是生死与共后的惺惺相惜。 乔医生是坚定的唯物主义,他将此归类于——自来熟。 嗯,一定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