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契》 楔子 1873年8月3日 我从未如此害怕。他们把我反锁在我的房间,四下漆黑一片,只能靠着点窗外的光写字。他们要露丝来锁门,她不肯,“什么?你们要我把主人锁起来?但她没干什么啊。”最后医生从她那儿拿来钥匙,锁上门,让她离开。现在屋里人声鼎沸,频频响起我的名字。要是闭眼去听,今晚其实与任何一个普通的夜晚没什么不同。我也许正在等布林克太太带我下楼去冥社,玛德琳或其他女孩子会在那儿,红着脸,想着彼得,想着他浓密的黑色胡须和泛着光的手。 但此刻,布林克太太正孤零零地躺在她冰冷的床上,玛德琳·西尔韦斯特在楼下号哭。彼得·奎克走了,我想是永远离开了。 彼得太过粗暴,玛德琳又太紧张。当我说我感觉他近了的时候,她只是不住地颤抖,紧闭双眼。我说:“只是彼得而已,你不怕他吧?这不,他来了,睁开眼,看看他。”她不听劝,只是说:“哦,我好怕!哦,道斯小姐,请不要让他再靠近了!” 当然了,很多女士第一次与彼得近距离接触时,都说过类似的话。听她这么说,彼得大笑,“怎么了?我远道而来,就是为了吃你的闭门羹?你知道我一路过来多艰辛吗?你知道为了你,我吃了多少苦?”玛德琳又哭了起来。当然这也不足为奇,确实有的姑娘会哭。我说:“彼得,玛德琳只是害怕而已,温柔一点,她会让你靠近的。”但当彼得轻轻地走上前,把手搭在她身上时,玛德琳发出一声尖叫,突然间身子僵直、脸色惨白。彼得问:“傻姑娘,你这是怎么了?这样不会有效果的,你还想变好吗?”但她只顾一个劲儿地尖叫,跌倒在地,乱踢乱蹬。我从没见过哪个淑女这样。我喊:“天哪!彼得!”他看了我一眼,扭头对玛德琳说:“你这个小贱货。”他按住她两条腿,我用手捂住她的嘴——我只是想让她消停会儿——挪开手时,手上却已血迹斑斑,她大概是咬了舌头或是把鼻子弄出了血。一开始我甚至没反应过来这是血,它如此漆黑,又似乎如此温润厚实,像是密封用的蜡。 即便满口鲜血,玛德琳还是凄厉地叫着,引来了布林克太太。走道里传来脚步声,她惊恐地喊:“道斯小姐,怎么啦?你受伤了吗?你哪儿弄疼了吗?”玛德琳听到布林克太太的声音,身子一扭,尖厉地叫道:“布林克太太!布林克太太!他们想把我弄死!” 彼得上前就是一巴掌,玛德琳了无生气地瘫在了地上。我想我们可能真的把她弄死了。我说:“彼得,你做了什么?快回去,快!”他朝柜子走去,这时,门把手一阵响动。门开了,布林克太太站在门口。她带上了自己的钥匙,手里拿着一盏灯。我说:“快关门!彼得在这儿,光线对他不好!”但她只是说:“怎么了?你们做了什么?”她看看僵硬地躺在客厅地板上、披头散发的玛德琳,又看看衬裙被扯破的我,再看看我手上并非黑色的鲜红血迹,又望了望彼得。彼得用手挡住脸,喊道:“把灯拿走!”他的长袍掀开,露出了白色的腿。布林克太太一直没动弹,最后提着灯的手开始颤抖。她“哦”了一声,朝我看,朝玛德琳看,手捂胸口,“不会她也……?哦!妈妈,妈妈啊!”她把灯放在一边,脸贴着墙壁,我走到她边上,但被她推开了。 我回头看彼得时,他已经不见了。只剩沾着他银色手印的黑色门帘微微颤动。 不过,死的毕竟是布林克太太,不是玛德琳。玛德琳只是晕了过去。 她的女仆给她穿上衣服,带她到另一个房间,我听到她在那儿徘徊、哭泣。但是布林克太太越来越虚弱,最后完全站不住了。露丝赶来,喊道:“怎么了?”扶她躺到沙发上,紧紧握着她的手,说:“您会好起来的,别担心。瞧,我在这儿,爱您的道斯小姐也在这儿呢。”布林克太太看上去像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露丝见状,说我们必须叫医生来。医生检查时,露丝一直握着布林克太太的手,啜泣着说她一定能挺过去。但布林克太太不久就咽了气。露丝说,除了喊妈妈,她没再说出一个字。医生说临终的女士常常会变得像孩子一样。他说布林克太太的心脏水肿得厉害,肯定一直都很虚弱,能活这么久已经是奇迹了。 他本来可能并不会费心过问布林克太太受惊的原因,谁知西尔韦斯特太太来了,她让他去看玛德琳。玛德琳的身上有一些印痕,医生一看,低沉地说,这事比他想的要古怪。西尔韦斯特太太说:“古怪?我看这简直是犯罪!”她叫来了警察,他们把我反锁在房间里,问玛德琳谁弄伤了她。她说彼得·奎克。警察问:“彼得·奎克?彼得·奎克?你在想什么啊?” 屋子里没有生火,虽然现在还是八月,我却觉得寒冷刺骨。我想我再也感觉不到温暖了!我再也无法平静,再也无法做自己了!我环顾房间,却看不见一件属于我的东西。布林克太太院子里的花香,她母亲桌上的香水味,木头上的上光剂,地毯的颜色,我给彼得卷的烟,珠宝盒里首饰的光泽,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似乎都变得陌生了。我希望我可以回到贝斯纳尔格林1,回到我那爱坐在木头躺椅上的小姨身边。我甚至宁愿回到文奇先生旅店里我那面朝秃墙的房间。我愿意千百次地回到那儿,也不愿待在这里。 已经很晚了,水晶宫2的灯熄灭了,只看得见它那掩映于天幕的巨大黑色轮廓。 警察在盘问,西尔韦斯特太太嚷嚷着,玛德琳哭哭啼啼。布林克太太的卧室是整栋房子唯一安静的地方。我知道,她正孤零零地躺在黑暗里,笔直地躺着,一动不动,头发放了下来,身上盖着毯子。她也许正侧耳倾听这些叫嚷声、哭喊声,可能还希望张口说话。我知道她会说什么。我对她要说的太熟悉了,我甚至可以听见她要说的。 她悄然的话声,只有我听得到,这是所有声音里,我最害怕的。 1874年9月24日 爸爸说,任何一段历史都可以写成故事,关键是决定故事的开端与结束。他说,这也正是他所擅长的,但也可能只是因为他接触的历史:那些伟人的生平、不凡的著作相对容易筛选分类,好似铅字盒里的金属字模,整齐、全面、光可鉴人。 我希望爸爸还在,我好问问他,今天开始的故事,他会如何来开这个头。我想问,他会怎样巧妙地叙述米尔班克监狱3的故事呢?那里有那么多不同的人,它的样子又是那么特别,走进去,要穿越那么浓重的黑暗,推开那么多道门,穿过那么多迂回的走廊。他会从建筑本身写起吗?我不会。我已记不起今早他们告诉我的监狱始建日期。况且,米尔班克如此坚不可摧、历史悠久,很难想象它不曾屹立在泰晤士河畔这块阴郁之地,朝黑色的大地掷下阴影的往昔岁月。也许,爸爸会拿希利托先生三周前的造访作为开头,或者,他会以今早七点作为故事的开篇。那会儿,埃利斯正替我把灰色的套装与大衣拿来。哦,不。他当然不可能从穿着衬裙、披头散发的小姐与她的仆人写起。 我想,他大概会从米尔班克的门口下笔。监狱大门是每位访客开启监狱之行的必经之地。那么,让我也从这里写起吧。监狱的看门人向我打招呼,把我的名字从庞大的登记簿上画去,一个男看守带我穿过狭窄的拱廊,正当我要正式踏入监狱地界时—— 我不得不停下脚步把裙子整了整,裙子虽然朴素,但裙摆很大,沾上了些砖灰或铁屑。我敢说爸爸肯定不会在裙子的细节上费笔墨。不过,也正是在低头摆弄宽大的裙摆后抬头的一瞬,我第一次看到了米尔班克五边形的监狱楼——它们如此之近,仿佛突然间扑到我跟前似的,我倒吸一口冷气,心扑通扑通地跳,胸中充满恐惧。 一周前,我从希利托先生那儿拿到一份米尔班克监狱的平面图,我把图钉在书桌旁的墙上。从图上看,这座监狱有一种独特的魅力,五角大楼好似一朵几何形花朵的花瓣,有时又像跳棋板上那些我们小时候会涂鸦的区域。近看,米尔班克可一点儿也不迷人。它体形庞大,当图纸上的线条与角度真变成了土黄色砖块砌成的高墙、塔楼与破碎的窗户时,只让人觉得反常或怪诞。这座监狱,仿佛是人坠入噩梦或被一阵狂乱攥住后的产物,又似乎是为了逼疯阶下囚而故意设计成这样的。要是我在这儿做看守,准会被逼疯的。就这样,我胆怯地跟着带路人,中途仅停下一次,张望身后的路与头顶的一线天空。米尔班克的内门开在两栋五角大楼之间,门前是一条愈来愈窄的沙石道,从上面走过,裙子擦过两面的墙,像是擦过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撞岩4。土黄色砖块投下的阴影泛着瘀青的颜色,高墙扎根的泥土似烟草一般潮湿、幽暗。 这样的土质使得空气中充斥着一股酸涩味,监狱大门在我身后关上后,这股气味越发浓重了。我被安排在一间简朴的小房间坐下,看守进进出出、皱眉低语,我的心脏跳得更厉害了。最后,终于等来了希利托先生,我握住他的手说:“真高兴见到您!我都开始担心看守是不是把我当成了刚到的犯人,等着把我带到囚室,扔在那儿不管了呢!”他大笑,说米尔班克监狱从没犯过这样的错误。 他认为最好还是直接带我去女囚区总看守长哈克斯比小姐的办公室,于是我们一起往监狱楼走去。路上,他把路线解释给我听,我试着把这条路线与脑海中的平面图匹配起来,但监狱的构造如此特别,我很快就迷失了方向。我只知道我们没有进男囚区,只是在位于中心地带的六角大楼内,途经通往那片区域的几扇大门。六角大楼内设有储藏室、医生住所、希利托先生的办公室及他手下所有职员的办公室、医务室以及一间小教堂。“您也许发现了,”他示意窗外几根正冒着黄烟的烟囱,说这些烟囱连接着监狱的洗衣房,“我们自给自足,就像一个小城市!哪怕兵临城下,应该也能过得很好吧。” 他颇为骄傲地说着,脸上挂着笑容,我也笑了笑。之前,当内门把光线与空气都隔绝在外时,我感到一阵害怕,而现在,当我们朝监狱深处走去,想到大门在我们身后那条昏暗、迂回的小道的另一端,我绝对没法独自找到来时的路时,我又紧张起来。上周,我在爸爸的书房整理论文,发现了一大卷宗皮拉内西5的监狱图。我花了一个小时焦虑地研究这些图,思忖着今天可能遇上的黑暗可怖的情形。当然,真实的监狱与我想象的并不一样。我们只是一次次穿过粉刷一新的走廊,身着黑袍的看守在不同区域的交界处向我们问好。但是,也正是这些一尘不染、似曾相识的走廊与看守,让我格外发怵。也许我已经十次经过相同的地方,却浑然不觉。监狱内可怕的噪声也让人心惊胆战。有看守的地方必有铁门,铁门统统上锁,只有请来看守才能开门,转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而后,看守会再用力将门推上,插上门闩。空荡荡的走廊回响着铁门、钥匙、门闩的声音,忽近忽远。整座监狱似乎处在一个永恒的秘密风暴的中央,我的耳膜长鸣不止。 我们来到一道镶有饰钉的陈旧大门前,门上带有另一扇低矮的小门。这里即通向女囚区。一个看守向我们致意,并向希利托先生行了一个屈膝礼。她是我在狱中遇到的第一位女性,我仔细地端详起她。她看上去挺年轻,脸色苍白,神情严肃,穿着灰色羊毛裙,系着黑色斗篷,头戴蓝色镶边的灰色软帽,穿着结实的黑色平跟靴。我很快就发现,这一身是女看守的制服。见我盯着她,她又行了个屈膝礼。希利托先生说:“这是里德利小姐,我们这儿的总看守,”接着向她介绍我,“这是普赖尔小姐,我们的新访客。” 她走在我们前面,只听金属叮当作响。我看到,她和其他看守一样,腰间也系着黄铜搭扣的宽皮带,搭扣下系着一串闪闪发亮的钥匙。 她带着我们穿过平淡无奇的走廊,沿着螺旋上升的楼梯往上爬。塔楼的顶部是哈克斯比小姐明亮洁白、窗户环绕的圆形办公室。我们爬得脸颊通红、气喘吁吁。希利托先生说:“您一会儿就会明白这么设计的目的了。”确实,我很快发现,这栋塔楼位于五边形监狱场地的中央位置,从这里望出去,女囚区所有内墙和上了栅栏的窗户一览无遗。房间本身非常普通。光秃秃的地板上竖着两根柱子,中间挂着一根绳子,被带上来的囚犯必须站在绳子后面。绳子另一头是一张书桌,哈克斯比小姐正在对着一本巨大的黑色簿子伏案书写。“来见见我们监狱的阿耳戈斯6。”希利托先生微笑着称呼她。见我们到了,她起身,摘下眼镜,也像里德利小姐那样行了个屈膝礼。 她个头矮小,头发全白,眼神犀利。在她的书桌后面,石灰粉刷的砖墙上紧紧镶着一块搪瓷制的板,上面是一行黑字: 你将我们的罪孽摆在你面前,将我们的隐恶摆在你面光之中。 一旦进入这个房间,就很难不被弧形窗户外的景象所吸引。希利托先生见我朝窗外张望,说:“普赖尔小姐,您走近点来看吧。”我走上前,仔细打量楼下楔形的场地、面朝我们的面目可憎的监狱内墙,以及那些遍布小孔般窗户的斜堤。希利托先生说,这幅画面,是不是壮观而可怕?举目所见,是整个的女囚监狱,每扇窗背后是一间单人囚室。希利托先生问哈克斯比小姐,“我们一共关押了多少女囚?” 她答,两百七十名。 “两百七十名!”希利托先生摇摇头,“普赖尔小姐,请您想象一下,这些可怜的女人会来做米尔班克的阶下囚,她们的过去该有多么的阴暗和扭曲!她们可能做过扒手、卖过身,可能受恶人影响变得凶残。但她们的共同点,就是不知羞耻,没有责任感,没有一丝一毫美好的感情,这一点您不用怀疑。这些邪恶的女人,社会给定了罪,送到这儿,交给哈克斯比小姐和我看管……” 但怎样监管她们合适呢?“我们给她们规定了常规要做的事情,我们教她们祷告,教她们谦逊恭谨。但是,出于必要,她们一天之中也有很大一块时间要独处。”他又朝我们对面的一扇扇窗户望去,“她们有的要蹲三年的班房,有的要六七年。她们就那样一个人待在囚室里沉思,不发一点声音。我们不准她们随意讲话,确保她们手里有活,但她们的心啊,我们可捆绑不住。她们悲惨的往事、低贱的思想、卑鄙的野心——这些我们可没法控制。哈克斯比小姐,您说是吗?” 她答:“确实。” 我问,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访客可以帮到她们? 他确信访客对女囚大有裨益。他说,她们可怜的未加看护的心灵,就像是孩子或是野蛮人的心灵。“她们很容易受影响,缺的是一个优质的模具,来铸造她们的心。我们的看守可以教导她们,”他说,“但我们的工作时间已经很长,负担也已经很重。这些女人有时对看守态度恶劣,有时还很粗暴。普赖尔小姐,让出身良好的淑女来劝导她们,让她们知道,这位淑女为了她们,离开了舒适的生活,只是为来见她们,来对她们卑微的过去投入些关注。这些女囚看到自己与访客在谈吐、举止上的差距,会软化,会学会控制自己——我见证过这样的成功案例!哈克斯比小姐也见证过!访客可以带来积极的影响,给她们带去慰问,抚慰她们的感情……”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但我已经在我家客厅听过这一席话。那会儿,母亲边听边皱眉,壁炉上的钟缓慢而清晰地嘀嗒作响。他对我说,普赖尔小姐,您父亲这一走,想必您一定很难受、很无所事事吧。他来是为了取爸爸从他那儿借的书,他不知道我其实是病了,并不是闲散无事。在这阴沉的监狱高墙之下,哈克斯比小姐注视着我,里德利小姐站在门口,双臂交叉抱在胸前,钥匙串叮当作响,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有那么一刻,我希望他们能看穿我的软弱,把我送回家,就像有那么几次,我在剧院里变得焦躁不安,母亲把我送回家一样——她觉得我要病了,会在鸦雀无声的剧场里叫出声来。 他们没有察觉。希利托先生继续说着,介绍米尔班克的历史、日常作息、监狱职工、过往访客。我站着,边听边点头,有时哈克斯比小姐也会点点头。过了一会儿,监狱楼的一个角落传来一阵钟声。一听到声响,希利托先生和看守都做出了相同的反应,希利托先生说他原本没打算说那么久,钟声提示犯人要到监狱大院放风了,现在他得告辞了。他请我一定要再去见见他,谈谈对女囚的看法。他与我握手道别,当我打算同他一起朝门口走去时,他说:“不用,不用,您在这儿再待一会儿吧。哈克斯比小姐,请您也来窗台这儿,陪一下普赖尔小姐。普赖尔小姐,您在这儿可以看到点东西!” 看守帮他开门,不一会儿他便消失在昏暗的楼梯中。哈克斯比小姐加入我们,和我一起从一个窗口望出去,里德利小姐则从另一扇窗往外看。塔楼下方延展出三个内院,被酷似马车辐条的高耸砖墙分割开,伦敦城脏兮兮的天空悬在我们头顶,几缕阳光射下。 “对于九月而言,天气还不错。”哈克斯比小姐说。 我们看着下方的这片区域,静候着。 有那么一瞬,一切都静止了。监狱大院,同监狱的其他区域一样,都是极其荒凉的,尽是泥土与沙石——没有一寸会随微风颤动的绿草,没有一只会被飞鸟啄食的蠕虫或甲虫。不过,过了大约一分钟的光景,一个院子的角落有了些动静,接着,其他院子也躁动起来。大门打开,女囚鱼贯而出。我从没见过这样极具冲击力的怪异画面。我们从高高的窗口往下望,她们看上去都好小,像时钟上的玩偶、项链上的串珠。她们涌入院子,形成了三个大椭圆,而当椭圆一形成,我就说不清谁是第一个,谁是最后一个进入的了。无缝衔接的队伍中,所有女囚都身着土黄色女裙,头戴白色女帽,颈部系着一条淡蓝色方巾,仅从她们的形态中透出一点点人性。尽管她们都拖着缓慢的步子,我注意到,但有的耷拉着脑袋,有的跛着脚,有的僵着身子,双手交叉在胸前,妄图抵挡突然的寒意,几个可怜人抬头望天,我似乎还看到一个朝我们这扇窗户无神地张望。 所有女囚都在这里了,近三百人,每九十人组成一支巨型轮子般的队伍。两个穿着黑袍的看守站在院子的角落,她们必须站在那里,一直监管到散步结束。 哈克斯比小姐注视着这些缓慢挪步的女人,显得颇为满意,她说:“看她们多了解自己的位置。看,每个女囚之间都需要保持一定的距离。”如果走得过近,违反规矩的女囚会被上报,因而丧失散步的特权。如果有特别年迈的、生病的或是虚弱的,或是年纪特别小的——“我们过去有十二三个这样的姑娘,是吗,里德利小姐?”——她们会被安排自成一个圈子散步。 “她们真安静啊!”我说。哈克斯比小姐告诉我,无论在监狱的哪个角落,女囚都必须保持安静。她们不可以说话,不可以吹口哨、唱歌、发出哼哼声,看守或访客没有要求她们说话,她们就不能“主动发出任何声音”。 “她们得走多久?”得走一个小时,“要是下雨呢?”那散步就取消了。下雨天对于看守们可不容易,长时间的囚禁只会让这些女囚“烦躁不安、寻衅滋事”。她一边解释,一边更投入地盯着囚犯,只见一个圈的移动缓慢下来,一会儿就与院子里其他队伍的节奏不一致了。她点了某个女囚的名,“她拖了那个圈子的后腿,里德利小姐,你巡视时切记要找她谈话。” 我说,她能认出这一个个女囚真了不起,她只是微微一笑,说这些女囚在这里服刑的每一天都在她的眼皮底下,“我在米尔班克做了七年看守长,之前是这儿的总看守。”她告诉我,在这之前,她在布瑞克斯顿7的一座监狱里担任普通看守。总之,她已经在监狱工作了二十一年,比许多罪犯的刑期都要长。不过,现在在院子里缓步的这些女人中间,有的面临的牢狱生涯比她的工作时间还要长。她见证了她们来到这儿,也敢说等其中一些人重获自由时,她可能已经不在这里了…… 我问,这些长刑犯想必十分熟悉监狱的规矩,做她们的看守是不是轻松些?她点头,“嗯,您说得没错。我们确实更欢迎长刑犯,是吗,里德利小姐?” “对,我们更喜欢长刑犯,”里德利小姐对我说,“就是那些投毒的,泼硫酸的,杀害儿童的,因那些地方法官宽宏大量而免于一死的犯人。要是我们监狱里都是这样的女囚,说不定看守们就能回家了。让她们关着自己,我们犯不着担心。反倒是那些罪行轻的,那些小偷、妓女、造假的,最让我们不得安生。普赖尔小姐,她们太坏了!生性狡诈,毫无悔改之心。如果说她们知道我们这儿的规定,那她们知道的只会是那些可以钻空子的地方,脑子里想的只有怎么给我们添乱。这些魔鬼!” 说这话时,她很平静,但她说的内容让我打了个激灵。她的钥匙串晃荡在腰带上,时不时碰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声响,也许是这声音让我不适,但她的嗓音里好像渗着钢铁的味道,像是支架上的螺栓。我想象她会或激烈或轻柔地把这螺栓抽回,但我确定她从没让它软化的念头。我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哈克斯比小姐。之前,哈克斯比小姐一直边听边点头,而现在,她的脸上几乎浮现出一抹笑容,说:“这下您看到了,这工作会让我的看守们变得多么情绪激动了吧!” 她目光锐利地看着我,过了会儿,她问:“您觉得我们严厉吗?”她说,我当然有权对女犯的品性有自己的理解。希利托先生请我来做访客,她心怀感激。我可以在我觉得合适的时间来这里。但有一点,她提醒过其他那些来到这里探访的女士、先生,对我当然也不能例外——“和米尔班克的女囚打交道,”哈克斯比小姐严肃地强调,“要留个心眼!”打个比方,我必须看管好财物。许多女囚从前就是小偷,要是我把手表或手帕放到她们碰得到的地方,等同于吸引她们重蹈覆辙。因此,她要求我不要把这些东西放在她们够得着的地方,这同我“把戒指和小饰品藏在仆人看不见的地方,以免让她滋生占有这些东西的想法”是一个道理。 她说,我也必须注意同女囚谈话的内容。监狱内外发生的事,我都不能说,就连报上的启事,也不能谈论。她提醒,尤其不能提报纸上的内容,“因为这里禁止传阅报纸。”也许我会发现有个女囚想同我交心,要我给她指导与意见,如果她们提出这样的要求,我必须“以看守的方式来指导她,即让她悔过犯下的罪行,思考出狱后如何去过一种更高尚的生活”。但是,我不可以对任何一个仍在服刑的女囚做出保证,也不可以为她与她的家人、朋友传递物品或讯息。 “要是哪个女囚对您说,她的母亲重病垂危,”她说道,“要是她剪下一缕头发,求您带给垂死的母亲,您必须拒绝。要是您接受了,普赖尔小姐,这个女囚就把您掌控了。她掌握了这个把柄,会借此胡作非为。” 她说米尔班克过去发生过一两件这样的丑闻,所有涉事人都下场悲惨…… 这些都是她的顾虑。我谢了她。在她说话的当儿,我发现我格外留意站在一旁的一个一言不发、姿态谦卑的看守,就好像我在感谢母亲对我的严词忠告时,常会留意到一旁端走盘子的埃利斯。我再次朝绕圈走路的女囚看去,沉默不语,想着心事。哈克斯比小姐说:“您喜欢盯着她们看。”她告诉我,但凡前来参观的访客,无不热衷于站在窗前看这些女人走路。她认为,这就像看水缸里的鱼,有治病的功效。听罢,我从窗边走开。 我们就监狱的日常作息又聊了会儿,之后她看看手表说,里德利小姐现在可以带我去参观一下牢房。“很抱歉无法陪您参观了,”她朝桌上厚厚的卷宗示意,“看这儿,这是我今天上午的工作,我得根据看守的报告,填写这本《品行记录册》。”她戴上眼镜,目光愈加犀利,“普赖尔小姐,现在我要看看,”她说,“哪些女囚在这周里是规矩的,哪些又放肆了。” 里德利小姐带着我沿着昏暗的楼梯往下走。在下一楼层,我们经过一道门。我问:“这儿的房间都做什么用呢,里德利小姐?”她说,这些是哈克斯比小姐自己的居室,她在这里用餐、就寝。我心想,不知躺卧在这样一栋被监狱围绕的寂静塔楼里,是怎样一种感受。 我看着桌边的图纸,看着图上绘出的楼宇,辨认得出里德利小姐带我走的一段路。她走得很快,在这千篇一律的走廊里坚定地沿着一条路线走,像是一根不停朝北摇摆的指针。她告诉我,整座监狱里这样的走廊有三英里长。我问,这些走廊对她而言,难道不会难以区分吗?她哼了一声说,新来的看守哪怕睡觉时在床上躺着,依然会觉得自己在不停地走,在同一条白色走廊里走啊走,“这种情况大概会持续一周时间,”她说,“那之后,看守就熟悉方向了。一年以后,她会希望重新尝尝迷路的新鲜感。”她在这儿担任看守的时间比哈克斯比小姐还要长。她说自己就是瞎了,也照样可以履行职责。 里德利小姐边说边苦涩地一笑。她的脸颊像猪油或蜡般苍白、扁平。瞳孔色浅,眼睑厚,睫毛稀疏。我注意到她的手非常干净、光滑,大概是用浮石洗的手,指甲修得很短。 往牢房区的一路她都没有说话。牢房区门口是一排栅栏,进去是一条长长的回廊式通道,清冷寂静,囚室就在里面。走廊大约有六英寸宽,地上散落着沙子,墙和天花板都刷得很白。左上方很高的地方——我也只能勉强看到——是一排上了护栏、装着厚玻璃的窗子。对面的墙通往一个个门廊,一个接着一个,全都一个样,像是那些出现在噩梦里,必须做出选择的一模一样的幽暗门廊。那里透出的光让走廊亮堂了些,但也飘来一股气味。那气味!我还在外面走廊的时候就闻到了,现在还闻得到!隐隐约约,但异常呛鼻,是她们所说的“污物桶”泄出的恶臭,混杂了这儿许许多多缺乏清洁的口腔与四肢散发的气味,久久不散。 里德利小姐告诉我,一共六个牢房区,每层两个,这里是第一个牢房区“一区”。关着最新进来的囚犯,称为“第三等”女囚。 她带我来到第一间空囚室前,开了两道门,示意我进去。两道门,一道是木门,插着门闩;另一道是铁门,上了锁。白天,铁门紧闭,木门开启。里德利小姐说:“这样,我们巡视时可以看到女囚的情况,也可以让空气不那么浑浊。”她边解释,边把两扇门关上,房内立刻更加晦暗,空间也似乎更为狭小。她叉着腰,环顾四周,说,这些囚室很体面,大小适宜,两间之间砌了两层砖,“十分牢固,好防止她们招呼邻居……” 我背过身去。这间囚室虽然晦暗,但墙壁刷得惨白,十分刺眼,四壁萧条。闭上眼,我依然能清晰地看见屋里的东西。墙壁上方有一扇小小的窗,镶着铁丝和黄色的玻璃——这是我和希利托先生从哈克斯比小姐的塔楼办公室望出去,看到的众多窗户中的一扇。门边上有一块搪瓷板,罗列着“囚犯须知”以及“囚犯祷告词”。一旁空空的木架上放着杯子、木盘、嗅盐、《圣经》,还有一本宗教书籍:《囚徒指南》。除此之外,屋里还有一副桌椅、一张折叠吊床、一盘帆布袋、一卷红线以及带有搪瓷盖的“污物桶”。狭窄的窗棂上放着一把监狱木梳,陈旧的梳齿掉的掉,断的断,缠着一缕卷发,沾着些许头屑。 原来,这把梳子是唯一可以区别不同牢房的东西。女囚不能把任何自己的东西带进来,分发给她们的杯、盘及《圣经》必须保证不得有任何污损,且必须根据监狱的要求摆放整齐。和里德利小姐一起行走于这一楼的牢房区,观察这些阴沉沉的、毫无特色的房间,可不是什么美妙的体验。这个地方的构造也让我觉得晕眩。牢房区与五角大楼的外墙一样,结构怪异。一条单调的白色走廊尽头,是另一条的开始,两条走廊由一个不自然的拐角相连,走廊相交之处有一段螺旋式楼梯。两个牢房区之间矗立着一座塔楼,每层楼面的看守在塔楼里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小房间。 我们一边走,一边听到窗外传来女囚一成不变的沉重脚步声。当我们走到底楼第二个牢房区的尽头时,钟声再次响起,女囚们的步速慢了下来,她们的脚步声不再整齐划一。过了一会儿,传来开门、拔出插销、靴子碾过地上沙粒的声音,不同声响在走廊里回荡。我看了看里德利小姐。“她们来了。”她说,声调里不带一丝兴奋。我们站在原地,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最后,几乎只能用震耳欲聋来形容。我们在这层楼已经转过三个拐角,所以尽管女囚步步逼近,我们依然看不见她们。我说:“她们像鬼魂一样!”我想到人们说的,城里那些大宅子的地窖有时听得见古罗马军队的行军声。我想,有朝一日,当米尔班克不复存在时,这片大地可能也会像那些地窖一样,余音回荡。 里德利小姐转过头,古怪地端详起我来,“鬼魂!”她说话的当儿,囚犯转过了拐角,霎时,她们变得异常真实——并不像听上去的那样,不是鬼魂,不是玩偶,不是穿着线绳的念珠。她们或年轻或年长,皮肤粗糙、没精打采。见我们在这儿,她们抬头朝我们看了看,一看到里德利小姐,就显得很顺从。不过对我,她们上下打量,无所顾忌。 她们盯着我,但还是依次回到了自己的囚室,坐在里面。看守走在她们后面,把牢门锁上。 这个看守似乎叫曼宁小姐。里德利小姐告诉她:“这是普赖尔小姐第一次来这里参观。”看守点头,微笑着说,她们知道我会来。她说,探望这些女人,好一件差事!她问我想不想现在就去与一位女囚谈谈。我说,好,请您带我去吧。她把我领到一间尚未上锁的囚室外,与里面的女囚打了声招呼。 “皮林,”她说,“这是我们新的访客女士,她来与你谈谈。过来,让她好好看看你,利索点,别拖拖拉拉的!” 女囚上前,行了一个屈膝礼。因为刚刚在院子里走动过,她双颊泛红,嘴唇也闪烁着些许光泽。曼宁小姐说:“报你的名字,说一下你的罪名。”女囚立刻开口,略微有些结巴:“您好,我叫苏珊皮林,因盗窃入狱。” 曼宁小姐指给我看挂在牢门旁链条上的一块搪瓷板,上面罗列了这个女囚的囚号、等级、罪行以及刑满释放的日期。我问:“皮林,你在米尔班克多久了?”她答,七个月了。我点点头,问她几岁——我猜她大概三十七八岁。但她说她今年二十一。我愣了一下,才点了点头。我又问她在这儿过得怎么样。 她说过得不错,曼宁小姐待她很好。 我说:“我想是这样的。” 然后我们就冷场了。我见女囚看着我,感到几个看守也盯着我。突然,我想到我二十二岁时,母亲教育我在拜访别人家时要健谈一点。我必须问问女士们的孩子可好,最近去了哪些有趣的地方游玩,是否新画或绣了什么作品,我可以称赞一位女士的裙子漂亮的剪裁…… 我看了看苏珊皮林土黄色的裙子,问,她喜欢这监狱制服吗?这是什么面料?哔叽还是麻毛织物?里德利小姐上前一步,抓起女囚的裙子,说裙子是麻毛织物的。蓝底暗红条纹的长袜是羊毛的,质地非常粗糙。里面的裙子一条法兰绒,一条哔叽。我注意到,她的鞋子非常结实,里德利小姐说,这是男囚在监狱工厂里做的。 当看守察看这一件件衣物时,女囚就像人体模特一样僵直地站着。我想我有必要俯身拿起裙子的一角,捏一捏感受一下。裙子闻上去就是一条麻毛织物裙被一个出汗的女人在这样一个地方穿上一整天会散发出的味道。我接着问,她们多久换一次衣服?看守说,外套一个月换一次,衬裙、背心、长袜则是每两个礼拜更换一次。 “你们多久可以洗一次澡呢?”我问女囚。 “我们想洗几次就几次,但一个月不可以超过两次。” 我看到她之前藏着的双手,手上坑坑洼洼,伤痕累累。我心想,她来米尔班克之前,多久洗一次澡呢。 我还想,如果牢房里只有我和她两个人,我们会谈些什么。不过我只是说:“我可能会再来看你。下次你可以和我说说你在这儿都做了些什么,好吗?” 她立刻说,好,她非常期待,又问,我是不是会给她们讲讲《圣经》的故事。 里德利小姐告诉我,每周三还会来一名访客女士,给这些女囚念《圣经》,还会针对讲述内容向她们提问。我告诉皮林,我不会给她们讲《圣经》故事,我只是来倾听她们的,可能会听听她们的故事。她看着我,没说什么。曼宁小姐走上前,让她回到牢房里,锁上了门。 我们离开那间牢房后,沿着另一座盘旋楼梯来到了上面一层,即牢房四区和五区的楼面。这里的女囚有的是重刑犯,有的难以管教,有的屡教不改,有的在米尔班克寻衅滋事,有的因为在其他监狱制造事端被移送到这里,或是再次被移送回来。牢房的房门都上了插销,过道也比其他几层要昏暗不少,空气也更加刺鼻。这层的看守是一个敦实、浓眉的女人,她偏偏姓普雷蒂8!她走在里德利小姐和我前面,像蜡像博物馆馆长一样,兴味索然地在最臭名昭著的或是罪行惊人的囚犯门前,停下脚步,介绍给我听,比如—— “这是简霍伊,谋杀儿童,真是丧尽天良。” “菲比雅各布,小偷。还在自己的牢房放火。” “德博拉格里菲思,扒手。因为向牧师吐口水被关到这里。” “简萨姆森,自杀未遂——” “自杀未遂。”我说。普雷蒂太太眨了眨眼,“七次服用鸦片酊,最后一次是个警察救了她。他们因她扰乱社会秩序把她关在了这儿。” 我默默听着,看着那道紧闭的门。过了会儿,看守歪着头,颇有把握地问:“您一定在想,我们怎么知道她在里面没掐自己的脖子呢。”当然,我想的其实并不是这个,“看这儿,”她指给我看每道门边上的一块垂直铁片,看守想什么时候打开就可以什么时候打开。她们管这叫“检查口”,女囚们则把它称为“牢眼”。我俯身向前一步,看着这块铁片。见我这么做,普雷蒂太太提醒我不可以凑得太近。她说,这些女囚阴险狡诈,曾经把看守戳瞎过,“有个女囚把她的木勺子磨出了一个尖头……”我打了个激灵,赶紧退回来。不过她轻轻地推开铁片,微笑着说:“我敢说萨姆森不会伤害您,您可以小心地看一眼。” 这间牢房的窗子装有铁制的百叶挡板,所以比楼下的牢房还要暗些。硬木板床代替了吊床。床上坐着简萨姆森,她的腿上放着一个浅浅的篮子,高高地堆着椰壳纤维,她的手在篮子里拨弄着。她已经拆拣了大约四分之一捆,床边还有另一个篮子,装的东西更多,等着她处理。几缕阳光挣扎着穿过挡板射入房间,仿佛凝结在棕色的纤维与空中飞旋的尘埃上。我心想,她也可以是童话故事里的角色——一个被赶下王座的公主,被迫在池底做苦工。 我观察她时,她也抬起了头,眨了眨眼,揉了揉被椰纤的灰尘弄得发痒的眼睛。我关上检查口,走开了,心想,她是否是在给我打手势,会不会叫我。 我请里德利小姐继续带我参观其他牢房。我们爬上三楼,也是那儿最高的楼层,见到了那层的看守杰尔夫太太,她长着一双乌黑的眼睛,看上去和蔼热心。“您是来看这些可怜的女人的吗?”里德利小姐介绍我后,她问。她管辖的囚犯是第二等、第一等和星级女囚。监狱允许她们在劳作时,享受一区、二区的女囚可以享受的待遇,保持牢门打开。不过她们的工作会轻松一些。她们会坐着编织袜子、缝制裙子,可以使用剪刀、针线、大头针——这也是监狱信任她们的一个表现。我发现,她们的囚室可以晒到早上的阳光,有的房间非常明亮,几乎是令人愉悦的了。我们经过时,这些女囚会起身行屈膝礼,也都对我兴趣颇浓。最后我意识到,当我研究她们的发型、服饰与女帽时,她们也在研究我的穿着。我想,即便是服丧的裙装,在米尔班克也是不常见的吧。 这里的许多囚犯就是哈克斯比小姐评价颇高的“长刑犯”。杰尔夫太太同样对她们赞誉有加,说她们是整个监狱里最安静的。她说,她们大多会在刑满之前,从这儿转移到富勒姆9监狱去,那儿的日常作息要轻松一些。“她们就像绵羊一样温顺,您说呢,里德利小姐?” 里德利小姐同意,说她们确实不像三区与四区的某些渣滓那样难以管束。 “可不是。我们这儿有一个,杀了待她蛮横的丈夫,但这人的出身真是非常好。”看守朝一间囚室示意了一下,里面一个脸颊狭长的囚犯正耐心地理顺一个纠结的线团,“我们这儿有淑女呢,”她继续说,“就是像您这样的淑女,普赖尔小姐。” 我微笑着听她说,继续往前走。这时,从前面一间牢房的门口传来细微的呼喊:“里德利小姐?噢,是里德利小姐吗?”只见一个女人坐在牢房门口,脸贴着栅栏,“噢,里德利小姐,您有没有在哈克斯比小姐跟前,替我说说话?” 我们朝她走去,里德利小姐在门口停下,拿钥匙串撞了下栅栏,铁门铿铿作响,囚犯往后退了一步。“你能否保持安静?”看守说,“你不知道我还有很多别的事要做,哈克斯比小姐还有别的事务要处理吗?我哪有空把你的话传给她听?” “只是,”那女人语速很快,但结结巴巴,“只是您说您会帮我说的。今早哈克斯比小姐来,她一半的时间都在贾维斯那里,没来见我。我哥哥已经把证据交给法院了,只要哈克斯比小姐一句话……” 里德利小姐又拿钥匙串敲了下门,囚犯又向后退了一步。杰尔夫太太悄悄告诉我:“这个女人会对任何一个路过她牢房的人纠缠不休。她希望能减刑早点出狱,可怜的人儿。但我觉得,她在这儿还得待上好多年呢。赛克斯,能不能放里德利小姐走?普赖尔小姐,我们得继续朝前走,否则她会缠上你的。赛克斯,你可以听话,做自己的事情了吗?” 赛克斯依然不肯罢休,里德利小姐站在一旁斥责她,杰尔夫太太摇着头,袖手旁观。我往远处走去。女人微弱的哀求声、看守的责骂声,因为监狱的回声被放大了,变得尖厉而怪异,每个我经过的囚犯都伸长了脖子希望听听清楚,尽管看到我经过她们门前,又会垂下目光,回到座位上继续做女红。她们的眼睛都特别无神,脸色苍白,脖子、手腕、手指十分纤细。我想起希利托先生说的,每个囚犯的心脏都是孱弱而易受影响的,需要一个优质的模具来铸造它。想到这里,我再次意识到自己心脏的跳动。我想象着,要是我的心脏被挖出来,而这些女人中的一个,把她粗糙的器官放进我光滑的胸腔,会是怎样的感受…… 我摸了摸脖颈,在突突跳动的胸前,摸了下我的挂坠盒,渐渐放慢脚步。我一直走到牢房区一个角落的拱门处,穿过拱门又往前走了几步,在一个看不见看守,又不到下一段走廊的位置停下了。我背靠粉刷过的墙面,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发生了件古怪的事。 我站在下一排囚室第一间的门口,肩旁就是这间囚室的检查口或所谓的“牢眼”,上方钉着一块搪瓷板,记录着这个囚犯的罪名。要不是这块板,我还以为里面空无一人。这个房间似乎散发着一种奇特的静滞的气息——一种似乎比米尔班克所有的躁动都要深邃的寂静。正当我思忖着这气息时,寂静被打破了。一声叹息打破了这种寂静,一声简单的叹息——对我来说,那是一声完美的叹息,像是故事里的叹息,如此熨帖我当时的心境,奇怪地直击我心。我忘了里德利小姐和杰尔夫太太,她们随时都可能过来继续领路。我把那个不够警惕的看守与削尖的木勺的故事抛在了脑后,挪开铁片,把眼睛凑了过去。我看到一个女孩坐里面,她的姿态是如此安静,我屏住呼吸,害怕会惊扰到她。 她坐在一把木椅上,头后仰着,双目紧闭。女红放在腿上,双手松弛地扣在一起,窗口的黄色玻璃充溢着明亮的阳光,她面朝阳光,希望汲取一些热量。土黄色裙子的袖口歪歪扭扭地缝着一颗毛毡布做成的星,这是监狱等级的徽章,阳光一照,分外引人注目。她的帽檐露出几缕头发,十分秀美,她的眉毛、嘴唇与睫毛轻轻地缀在苍白的脸上。我确信,她与克里韦利10画的圣人或天使有几分神似。 我大约打量了她一分钟光景。她自始至终闭着双眼,头颅静止不动。她的姿态里似乎带着一些虔诚的东西,一种静默……最后我终于意识到,她在祈祷!我突然感到一阵羞耻,正当我准备移开目光之时,她动了动,张开手掌,抬到面前。在她因劳作而变得粗糙的粉红色掌心里,一抹色彩掠过我的眼前。在她的指间,有一朵花——一朵紫罗兰,根茎已经有些耷拉。只见她把紫罗兰放到唇边,在上面轻呼了一口气,紫色的花瓣发出一阵颤动,似乎舒展了…… 看着她这么做,我才意识到她所处的世界是多么晦暗:这些牢房,这些被关押的女人,看守,甚至是我自己,我们的生活画布上尽是惨淡的兑了水的颜料,而这里唯一的色彩,仿佛是不小心落在上头的。 当时,我并没有纳闷为什么在这样一个阴暗的地方,一朵紫罗兰会落到这双苍白的手中。我只是突然害怕地想到,她能犯下什么罪呢?我想起了那块悬在一旁的搪瓷板,悄悄关上检查口,读着上面的字。 上面有她的囚号、等级,下方写着她的罪名:欺诈行骗?人身伤害。入狱的时间可以追溯到十一个月之前,她被判四年有期徒刑。 四年!在米尔班克待上四年,一定非常漫长吧。我想走到她的门口,叫她过来,给我讲讲她的故事。但这时,第一段走廊的那一头传来里德利小姐的声音,她的靴子摩擦着牢房寒冷的石板路上的沙粒。我犹豫了。我想,要是看守也发现女孩手里有花,她们会拿她怎样?我肯定她们会把花拿走,要是她们这么做,我会深感遗憾。于是,我走到她们看得到我的地方,在她们走近时说——当然也是实话——我有些累了,第一次参观,已经看到了我想看的。里德利小姐只是答了一声“好的”就带我回到走廊。这个牢房区的门在身后关上,我又回头张望了一下那个转角,心里半是满意、半是尖锐的遗憾。我心想,可怜的人儿!下周我来时,她还会在这里。 看守带我来到塔楼,我们小心地沿着螺旋向下的楼梯,走到更低洼、更阴郁的牢房区。我感觉自己像但丁11似的,跟随维吉尔12进入了地狱。我先是被转交给曼宁小姐,而后转给一个男看守,再被带着穿过五角大楼的二号楼和一号楼。我给希利托先生留了个口信,被带出监狱的内门,沿着楔形的沙石地往外走。监狱的高墙似乎在我面前不情愿地分开了。阳光比刚才更为强烈,也让瘀青色的阴影更显幽深。 我和看守并肩走着。我望着这片沉郁的监狱大地、贫瘠的黑色泥土和一块块蓑衣草,我问:“这儿是不是种不了什么花?有没有雏菊、紫罗兰之类的花呢?” 他说,没有雏菊,没有紫罗兰,甚至连蒲公英都没有。它们没法在米尔班克的泥土上存活。这里离泰晤士河太近,“和沼泽地差不多”。 我说我猜也是。思绪又回到了那朵花上。也许在女囚监狱的墙壁上,砖块间,能有那么些缝隙,可以让这样的植物扎根生长?我也不知道。 我没有思忖这事很久。看守带我走到大门口,看门人为我叫来马车。所有的牢房、门锁、阴影、监狱生活散发的恶臭,便统统在我身后了,真的很难不为自己的自由而心怀感激。我想,也许,我决定去一趟米尔班克是个正确的决定。我很高兴希利托先生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他什么都不知道,这些女人什么都不知道,我的过去可以安放在原来的地方。我想象他们拿着皮带把我的过去死死捆紧、牢牢扣好…… 今晚我和海伦说了话。我哥把她带来了,一起来的还有三四个他们的朋友。他们穿得十分隆重,准备去看戏。海伦身着灰色的礼服,格外引人注目。他们到时,我下了楼。与米尔班克以及我房间的寒冷寂静相比,这群人高谈阔论的声音、扬扬自得的脸庞,让我格外不适。海伦陪我走到屋子相对僻静的角落,我们简单地聊了聊监狱之旅。我向她描述了监狱千篇一律的走廊,说穿行其中让我分外紧张。我问她记不记得勒法努13有一篇小说,讲的是一个女继承人遭人陷害,被人弄成疯了的样子。我说:“我真的想过,要是母亲与希利托先生暗中勾结呢?要是希利托先生打算把我弄得找不到北,关进监狱呢?”海伦听罢,笑了笑,但也看了下四周,确保母亲听不到。我又和她说了点女囚的故事。海伦说女囚一定很吓人,我说其实她们一点也不吓人,只是意志薄弱罢了,“总之,希利托先生是这么说的。他说,我要给她们带去好的影响。这是我的任务。她们会从我这儿学到优秀的品质。” 她一边听我说,一边看着自己的手,转动着手指上的戒指。她说我很勇敢。她肯定这份工作会帮助我从“所有过去的悲伤”中走出来。 母亲问,我们为何如此严肃、如此安静?今天下午我把牢房的情况说给她听,她听得浑身发抖,告诫我有客人时,千万不要跟他们讲监狱的细节。她说:“海伦,你可不要让玛格丽特给你讲那些监狱故事。你丈夫在等你呢,你们看戏要迟到了。”海伦立刻走到斯蒂芬身边,斯蒂芬握起她的手,吻了一下。我站着,看着他们,然后溜了上来,回到自己房间。我心想,要是我不可以谈论我的见闻,至少可以写在日记里吧…… 现在我写了二十多页。我读了一遍自己写的,感到我的米尔班克之旅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曲折。这次监狱之旅,比我扭曲的想象要干净得多!而我上一本日记里,尽是那些扭曲的东西。至少这次,这本不会再像上一本一样了。 已经十二点半了。我听得到阁楼楼梯上女仆的动静。厨娘把门插好——从今往后,这个声音听上去都不同了! 博伊德关上她的房门,走到窗口拉上窗帘。我的天花板仿佛是玻璃做的,她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得真切。现在她解开了靴子的鞋带,让它们咚的一声落在地上。床垫咯吱作响。 窗外是泰晤士河,糖浆似的黝黑。那是艾伯特桥的灯光,巴特西14的树,没有星辰的天空…… 一小时前,母亲拿来药。我说我想再坐一会儿,希望她把瓶子留下,我一会儿喝。她不依,说我“那病”“还没完全好”。还没有好。 我只得坐着,任她把药片倒入杯子。母亲一边看着我吞下药水,一边点头。现在我太累了,写不动了——但还是焦躁万分,睡不着。 里德利小姐是对的。当我闭上眼,我就能看见米尔班克寒冷苍白的走廊与一道道囚室的门。不知那些女人在那儿感觉怎样。我想到了苏珊皮林、赛克斯、在鸦雀无声的塔楼里就寝的哈克斯比小姐,以及那个手捧紫罗兰的女孩,那个面庞如此精致的女孩。 不知她叫什么名字。 1872年9月2日 塞利娜道斯 塞利娜安道斯 s. a.道斯小姐 灵媒s.a.道斯小姐 知名灵媒塞利娜道斯小姐 每日举行降神会 知名灵媒塞利娜道斯小姐 于伦敦莱姆道15文奇心灵旅店 每日举行降神会 环境优雅私密度高 生者不闻不问,死则缄默不语 店里说再加一个先令,就可以加粗字体,做成黑色粗体字。 1874年9月30日 这周,母亲没能禁止我谈论监狱。毕竟,每个来家里的客人都想听听我的监狱见闻,听听囚犯的故事。他们感兴趣的,是那些会让他们毛骨悚然的细节,但是,尽管监狱之行记忆犹新,但这些完全不是让我难忘的内容。相反,倒是监狱的平凡与普通在我心头萦绕不去。让我感到可怕的,是米尔班克就在两英里开外,从切尔西16坐一辆马车即可到达,它可怕的地方,是它的庞大、阴沉、拖曳的阴影,关着的那一千五百名男男女女,全被要求闭上嘴,必须安静顺从。我发现,在做一些简单的事时,我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他们。渴了,我喝茶;无所事事,我看书;冷了,裹一条毯子;大声念出一些句子,只是因为想感受吟诵这些优美语句的愉悦之情。我做过这些事,我千百次地做过这些事,然而对那些囚犯来说,这些事情,他们一件都不能做。 不知有多少囚犯会在他们冰冷的囚室中,梦到瓷杯、书籍和诗篇?这周,我不止一次梦到米尔班克。我梦见我成了囚犯中的一员,在自己的囚室里,把刀、叉、《圣经》摆放在一条线上。 但这些,都不是人们希望了解的。他们知道我去过监狱一次,视之为一种休闲方式,他们惊讶于我还打算去第二、第三、第四次。只有海伦知道我是认真的。其他人则会喊:“噢!你不会打算与那些女人交朋友吧?她们肯定都是贼,甚至更糟!” 他们看看我和母亲,问她怎么能忍受我去那种地方。当然了,母亲会回答:“玛格丽特总是这个样子,做事随心所欲。我已经和她讲过了,她要是想找份差事,有件事她在家里就可以做,她父亲的信都是非常有价值的,需要好好收集整理……” 我说我打算在合适的时机整理这些信,但是现在,我更愿意尝试一些别的,看看自己能做得怎样。我这么对母亲的朋友华莱士太太说,她狐疑地看着我。不知她关于我的病和病因知道或猜到多少,只听她回答:“我听医生说,要治疗抑郁的心境,与做慈善工作相比,探访监狱似乎并不是最合适的吧。监狱的牢房——哦!光想想里面的空气就够受了!那地方准是各式各样疾病的温床!” 我又想到了那些单调的白色走廊和光秃秃的囚室,我说,事实正相反,这些牢房其实非常干净整洁。我妹妹说,如果监狱干净整洁,那里面的女人为何还需要我的怜悯?华莱士太太笑了。她一向喜欢普利西拉,觉得她比海伦还要俊俏。她说:“亲爱的,等你嫁给了巴克利先生,也许会想做点慈善活动。华威郡17有没有监狱呢?想象下你那可爱的脸蛋在那些女犯人当中,真叫是云泥之别啊!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玛格丽特,你肯定听到过的,是句诗,讲的是女人、天堂和地狱。” 她想说的是这句: 男人的好坏,是天地之别; 而最好的女人和最坏的女人,是天堂与地狱之别。 她一听就叫了起来,我就说嘛!瞧你多聪明!要是她把我读过的书都读了一遍,现在少说也得一千岁了。 母亲说丁尼生18说的关于女人的部分,无疑十分正确…… 这是今天早上的事,正好华莱士太太来与我们共进早餐。之后母亲带着普莉丝19给她的第一幅肖像画做模特。这是巴克利先生的点子,他希望在他们蜜月归来后,可以在沼府的客厅看到这幅画。他找了个在肯辛顿20有间工作室的画匠。母亲问,我是否也想过去看看。普莉丝说,论喜欢钻研绘画的,当然也只有我了。说这话时,她坐在镜子前,戴着手套的指尖划过眉宇。为了这幅肖像画,她拿眉笔把眉毛描得更深了,她黑色的大衣下,穿着一件淡蓝色礼服。母亲说裙子最好选蓝的,不要选灰的,毕竟除了画匠科恩沃利斯先生外,没人会看到她穿这身衣服。 我没有去看他们画画。我去了米尔班克,正式开始监狱探访。 在看守的指引下,独自一人去女囚监狱,并没有想象中的可怕。梦中的监狱墙比现实中更高耸阴森,走廊更窄。希利托先生建议我一周来一次,允许我选择合适的日子与拜访的时长。他说,如果我能各个角落都看一下,观察她们的日常起居,将帮助我更好地理解女囚的生活。上周我一大早就到了监狱,所以今天我去得较晚。我十二点三刻到了大门口,和上次一样,被交给冷冰冰的里德利小姐。她正在监督监狱午餐的发放,我与她并肩走着,直到所有午餐发放完毕。 午餐的流程让人眼界大开。我到时正逢钟声敲响,牢房区的看守一听到,就必须带四名女囚从囚室去监狱食堂。我们走到食堂门口,发现她们都聚在那儿:曼宁小姐、普雷蒂太太、杰尔夫太太,以及十二个面无血色的囚犯。她们盯着地板,手放在身前。女囚监狱没有食堂,所以,她们来男囚监狱领取食物。由于男子监狱与女子监狱区分严格,所以在男囚领了汤、食堂清洁干净之前,女囚都必须安静地等在门外。里德利小姐解释:“这里规定,她们不可以见男囚。”上了门闩的食堂大门后面,传来笨重的靴子摩擦地面的声音、低沉的说话声。突然间,我觉得这些男囚就像是一群长着长鼻子、拖着尾巴、蓄着胡须的妖怪…… 声音渐弱,里德利小姐拿起钥匙敲了敲木门,“劳伦斯先生,好了吗?”对方回答:“好了!”门开了,女囚鱼贯而入。监狱厨子双手交叉在胸前,沉着脸看着她们。 食堂看上去很大,与阴冷的走廊一比,显得热气腾腾。里面空气浑浊,气味不佳。地上的沙子与翻倒在地的液体混在一起结成黑块。房间中央是三张大桌子,上面放着供女囚食用的一罐罐肉汤和一盘盘面包。里德利小姐示意囚犯两两朝前走,每个人为她们的牢房区拿好罐子或面包,再摇摇晃晃地走出去。我走在曼宁小姐负责的几个女囚后面。我们看到,一楼的囚犯们已经在门口就位,手上捧着自己的锡杯与木盘。汤舀出来时,看守说“上帝保佑我们,赐予我们肉,愿我们能匹配他的恩赐!”或者之类的话。我觉得女囚完全无视了她,只是一声不吭地站着,脸贴着门,希望看清食物送来的过程。盛好后,她们把食物端上桌子,从架子上取下盐瓶,讲究地在上面撒上盐。 午餐是肉汤、土豆、六盎司21面包,烹饪得非常糟糕。粗糙的褐色面包烤过了头,像小砖一样。土豆是带皮煮的,带着一道道黑色条痕。汤很浑浊,浮着一层油脂,罐子一冷,油脂变得又厚又白。肉很油,带着太多软骨,女囚的钝刀几乎没法把肉切开,一些囚犯像野蛮人一样直接用牙咬。 不过,她们全都毫无异议地接受了这顿午餐,只是有些人会愁苦地盯着舀出来的汤,有些人猜疑地戳了戳羊肉。“你不喜欢你的午餐吗?”我问如此行为的女囚。她说她不会去想在男子监狱里,谁的手碰过这些肉。 “他们碰过脏东西,再为了好玩,把手指放进我们的汤里搅一搅……” 她重复说了两三遍,就不再和我说话了。我留她独自对着自己的杯子嘟囔,走到牢房区入口的看守那儿。 我与里德利小姐聊了聊女囚的伙食和菜单,了解到,因为信罗马天主教的囚犯人数众多,周五总会有鱼肉,周日则有板油布丁。我问,这儿有没有犹太教教徒呢?她说,这儿一直都有一些犹太教教徒,她们对于伙食总是“意见很大”。在其他监狱时,她也在犹太教囚犯中发现过类似的情况。 “但你总会发现,过了段时间这种无理取闹就消失了。至少,在我的监狱就是如此。”她说。 我向哥哥和海伦描述里德利小姐时,他们都笑了。海伦说:“你太夸张了,玛格丽特!”不过斯蒂芬摇了摇头,说他在法庭总能看到里德利小姐那样的看守。“他们很可怕,”他说,“天生的暴君,生来腰上就绑着铁链。他们的母亲让他们从小就用铁钥匙来吸吮、磨牙。” 他亮出自己的一口牙——与普利西拉一样,十分整齐,不像我的歪歪扭扭。海伦看着他笑。 我说:“这可说不准。说不定她不是天生如此,而是努力地改变自己,来适应工作的要求呢?说不定她偷偷地拿《新门监狱记事》22做剪报呢?她一定有本类似的剪报本,可能还做了个‘臭名昭著的狱卒’的标记。牢里的漫漫长夜,她会像牧师之女对待时尚杂志那样,一边翻看一边赞叹。”海伦笑得更欢了,睫毛扑闪,湛蓝的眼睛晶莹发亮。 今天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海伦的笑,但一想到里德利小姐要是知道我拿她来逗自己的嫂子,会投来怎样的眼光,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毕竟在米尔班克的牢房里,里德利小姐可不能随便拿来开玩笑。 不过,我想看守的生活,里德利小姐的,甚至哈克斯比小姐的,肯定都非常苦涩吧。她们日夜不离监狱,仿佛也成了囚犯。曼宁小姐今天告诉我,她们工作的时间与厨房女佣一样长。她们在监狱里有自己的房间可以休息,但一天的巡视过于辛苦,她们常常没有精力从事别的活动,倒头就睡。她们的伙食同女囚一样,也是监狱食堂烹饪的。她们的工作一点也不轻松,她们让我留意克雷文小姐的手臂,“上周在洗衣房,一个女囚打了她,到现在她的肩膀到手腕还肿着。”我后来见到了克雷文小姐本人,她看上去与她看守的女囚一样粗野。克雷文小姐说,这些女囚“像过街老鼠一样面目可憎”,她简直不愿多看她们一眼。我问,这份工作有没有艰难到让她希望另谋高就?她惆怅地说:“我也想知道,在米尔班克做了十一年,还能从事其他什么工作。”她说她大概会做看守做到死吧。 在我看来,只有管辖最高楼层牢房区的杰尔夫太太,才是真正心地善良的,甚至可以说是脾气温和的。她脸色苍白,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年龄在二十五到四十岁之间,对于监狱的工作与生活并无怨言,只是承认在牢房中,许多她不得不听的故事实在太悲惨了。 午餐后我来到她管辖的楼面,当时提醒女囚劳作开始的钟声正好响起。我说:“杰尔夫太太,今天起,我要正式开始履行我的访客职责了。我很紧张,希望您能多多指导。”我从来不会在切恩道23承认心中的焦虑。 “我很乐意帮您,小姐。”杰尔夫太太说道,并说有一个囚犯很想见见我,她这就带我去见她。这个星级女囚名叫埃伦鲍尔,年纪很大,实际上,她是监狱里年龄最大的女囚。见我来到她的囚室,她起身把自己的椅子让给我。我说我站着就行,她也不肯坐下。于是我们俩就站着说话。杰尔夫太太看了看我们,退了出去,朝我点点头,爽朗地说:“我去把门锁上,小姐。您好了叫我就行。”她说无论在牢房区的哪个角落,只要有人喊,她都听得到。她转身推上牢门,钥匙在锁眼转动,门锁紧了。 我这才想起来,上周在噩梦里频频梦见把我锁在囚室里的,正是杰尔夫太太。 我打量鲍尔,她微微一笑。她在监狱里已经待了三年,还有四个月就可以刑满释放,罪名是经营色情场所。不过当她把罪名告诉我时,高高扬着头,“色情场所!不过是个招待所罢了。男孩女孩有时候上这儿亲热亲热,不过如此。我自己的外孙女也进进出出,帮忙把这地方打理得干干净净,花瓶里总少不了鲜花。色情场所!总得有个地方让男孩子带心上人去吧?否则他们岂不是只能在街上亲热了?他们的确会在出门时给我一个先令,也是感谢我的好心,感谢那些漂亮的花儿——难道这也算犯罪吗?” 乍听上去,这确实不像是犯罪,但我想起所有的看守都告诫我说,我对罪行的判决是没有发言权的。她抬起一只手,我看到关节肿得厉害。她说她也明白,这事“男人们说了算”。 我在她那儿待了半个小时。有那么一两次,她希望把话题转回色情业上去,但我最终把话头引到了一些不那么有争议的话题上。我想起在曼宁小姐的牢房区看到的憔悴的苏珊皮林,我问鲍尔,她觉得米尔班克的日常作息怎样?这儿的制服怎样?她沉思了会儿,抬头说:“我没在别的监狱待过,不好说这里的日常作息怎么样,不过我觉得这里还是很严厉的——这点你可以写下来(她看到我带了笔记本),我不介意谁会读这些东西。制服嘛,说实话,真的很差。”她说让她头疼的是每次把衣服送去洗衣房清洗,回来的总不是同一套,“有时拿回来的污迹斑斑,我们还是得穿上,否则就冻死了。法兰绒的内衣也格外粗糙,穿着扎人。这些衣服洗了一遍又一遍,已经没有法兰绒的样子了。就像别的特别纤薄的布料一样,这些衣服没有保暖功能,只会让你浑身瘙痒。我对鞋子没有意见,不过请原谅我这么说,没有胸衣对于年轻人而言真是遭罪,对我这个老东西来说虽然没什么,不过一些年轻的姑娘啊,她们很需要胸衣……” 她继续说着,似乎很喜欢和我说话。不过同样的,说话对她而言并不容易。她时常停顿,有时显得迟疑,经常会舔舔嘴唇,或把手放在嘴唇上,有时还会咳嗽。一开始,我以为她语速慢是为了方便站在一旁的我可以时不时把讲话内容记在笔记本上。不过我渐渐发现,这些停顿来得十分古怪。我想起苏珊皮林,她说话也磕磕绊绊,不时咳嗽,一些简单的词语似乎也需要花时间去想,我以为这只是因为她没有什么文化……待我走到门口与鲍尔道别时,她想说一些平常的祝福话,却再次结巴了。她抬起肿胀的手,摸了摸脸颊,摇摇头。 “您肯定在想,真是个老糊涂!”她说,“您肯定觉得,我一定是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说了。从前,鲍尔先生总是说我语速太快,比闻到野兔气味的惠比特犬还要快。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他肯定会很得意吧。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里,没有一个人可以说说话。有时你会想,舌头是不是萎缩了或完全掉了?有时,你真会担心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住了。” 她脸上挂着笑,但目光闪烁而悲伤。我顿了顿说,她一定觉得我也很笨,竟没想到监狱生活的寂静和孤独对人的影响。我说:“如果你是我,周围永远都有人在喋喋不休,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言不发,倒成了一件乐事。” 她立刻说,要是我希望一言不发,请一定要多去那儿坐坐!我说,如果她欢迎我,我肯定会常来看望她,也请她想和我说多久,就说多久。她笑了,再一次祝福我。杰尔夫太太来开门时,她说:“小姐,希望很快能再见到您!” 我接着去看另一个女囚,也是看守推荐的,看守悄悄地说:“我很担心这个可怜的姑娘,她情绪低落,似乎很难适应监狱生活。”这个女孩确实情绪不佳,我进去时,她浑身发抖。她叫玛丽安库克,因为杀了自己的孩子被送进米尔班克,判了七年。她十六岁进的监狱,现在还不到二十,可能也曾妩媚动人,但现在已苍白枯槁得几乎叫人认不出她还是个孩子了,仿佛这些苍白的监狱高墙滤去了她生命的汁液与色彩,让整个人都萎靡了。我问起她的过去时,她的叙述是如此沉闷,仿佛对看守、访客、对自己已讲过无数遍,过去已经转化成了某个故事,比记忆更真实,但没有丝毫意义。我希望我能告诉她,我很清楚叙述这样一个故事是怎样的感受。 她说她生于一个天主教家庭,母亲去世,父亲再婚。她与妹妹在一栋大宅子里做女仆。那一家子的老爷、太太、三位千金都很好,还有一个少爷,“他就没有那么好了。小时候,还只是爱开开玩笑——等我们都上床了,他会在门外偷听,闯进来吓唬我们。我们并不介意。很快,他去读书了,我们几乎见不到他。一两年后他回来,变了许多,差不多像老爷那样高大,还变得更加狡猾……”她说,他强迫她与他幽会,还金屋藏娇让她当他的情妇,她不肯。接着她就发现他开始给她的妹妹塞钱,无奈,“为了救我年幼的妹妹”,她从了他。不久,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她离开了那栋宅子,而妹妹却因为这个年轻人与她反目。她只得投奔哥哥家,但大嫂不愿接纳她。她被迫求助于慈善医院。“我的女儿出生了,但我从未爱过她。她长得那么像他!我希望她死。”她带着孩子上教堂,央求牧师给她赐福,但牧师不答应,她就自己来。她小心翼翼地说,“在我们的教会里,可以自己来。”她假装单身,找了间屋子,把孩子裹在披巾里以掩盖哭声,不料裹得太紧,把孩子闷死了。库克把尸体藏在了窗帘背后,房东太太发现了这具小小的尸体,发现时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周。 “我希望她死,”她重复道,“但从没想要杀她,孩子没了我很难过。他们找到那个牧师,逼他在审判时说不利于我的话。给人的印象就是,我打一开始就想害死孩子……” “真是太可怕了。”我对放我出来的看守说。杰尔夫太太陪某个囚犯去哈克斯比小姐的办公室,所以来人是胳膊青肿、面相粗野的克雷文小姐。听到我的呼喊,她来开门,盯着库克看。库克已经顺从地回到原位,重拾女红,低垂着头。我们并肩往前走,她干脆地说,有的人也许会觉得库克的经历可怕可怜,但这种对年幼的孩子下毒手的犯人,至少她自己是绝不会为她们掉一滴眼泪的。 我说库克看上去非常年轻,不过哈克斯比小姐之前告诉我,这里有时会有年纪特别小的,还是孩子的女囚,是否果真如此? 克雷文小姐点点头,说这里确实会有年纪很小的囚犯,也算是一个奇观。曾有个小姑娘,来这里的头两周,每天晚上都因为没了玩具娃娃哭个不停,让人都不忍心巡视这段区域。“不过,”她大笑着补充,“一有脾气,她就是个魔鬼。她那个嘴巴,吐出来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那个小妖精说的话真是骇人听闻,您就算在男囚区,也听不到这样的话。” 她继续笑着,我看向别处。我们已经走过一整条走廊,前面是一道通向塔楼的拱门,后方露出一截囚室大门的黑色外沿。我认出来了,这道门就是我上周徘徊的地方,门后是那个拿着紫罗兰的女孩。 我放慢了脚步,轻声问,在这第二段走廊的第一间囚室里,有个头发秀美的女孩,很年轻,很清秀,克雷文小姐可否知道她。 我们谈论库克时,克雷文小姐的脸色已很阴沉,现在她的脸色更难看了。“她叫塞利娜道斯,”她说,“怪人一个。我只知道,她一点都不关心身边的事。听别人说她是整个监狱里最规矩的。她们说,她来这儿后没给看守添一点麻烦。要我看,她真是深不可测。” 深不可测? “对,像大海似的深不可测。” 我点点头,想起杰尔夫太太的话,我问,也许道斯之前也是个淑女?克雷文小姐一听就笑了,“她是有点淑女的做派!不过我觉得这里除了杰尔夫太太,没个看守把她当回事。不过杰尔夫太太心肠好,会为每个人讲好话。女囚们和道斯也没什么瓜葛。这是个所谓‘拉帮结派’的地方,但没人和她要好。我觉得她们都挺防着她的。有人从报纸上读到关于她的那些事儿,在监狱里传开——你看,我们做死做活,还是免不了外面的闲言碎语传进来!这些女囚还喜欢在晚上无理取闹。一天晚上,一个女囚发出了一声尖叫,说什么听到道斯的囚室里有古怪的声音……” 声音……? “鬼魂的声音!他们好像管这姑娘叫——灵媒?” 我停下脚步,盯着她,有些惊讶又有些错愕。我说,灵媒!不过,灵媒怎么会被关押在监狱里呢!她犯了什么罪?他们为什么把她抓起来? 克雷文小姐耸耸肩。她听说她弄伤了一位女士和一个女孩,其中一个还死了。不过这伤害比较特别,不能断定为谋杀,只能判为人身伤害。克雷文小姐还听说,对道斯的控告都是一个精明的律师搬弄些无中生有的东西…… 她哼了一声,补充说:“不过,在米尔班克,你总会听到这种说法。” 也许确实会有这些流言吧,我说。我们又开始沿着走廊朝前走。一会儿,到了那个转角,我看到了那个叫“道斯”的姑娘。她像先前一样,静静地坐着,阳光洒在身上。不过这会儿,她目光低垂,看着腿上的线团,正从里面拨出一根线头来。 我看了看克雷文小姐,问:“您觉得我可不可以……?” 我踏进囚室时,阳光更强烈了。在幽暗单调的走廊里行走多时,粉刷洁白的墙壁显得耀眼异常。我抬手遮挡光线,眨了眨眼,这才意识到,道斯没有像其他女囚那样站起来行屈膝礼,也没有把自己手上的活放到一边,她不笑,不发一语,仅仅带着些许耐心而好奇的目光,看着我。她的手指自始至终都在慢慢拨弄毛线,仿佛粗糙的毛线是一串念珠,而她,正在念诵经书。 克雷文小姐把门关上离开,我问:“你叫道斯,是吗?你好,道斯。” 她不作声,只是看着我。她的五官不像我上周想的那样端正,有一些不对称,眉毛与嘴角有些歪斜。囚服乏善可陈,与其他人的一样,帽子紧紧地箍着头,所以叫人难免就注意起女囚的相貌来。她们的手也容易吸引人的目光,道斯手指纤细,但粗糙泛红,指甲开裂,上面带着星星点点的白斑。 她依旧一言不发,静静坐着,投来无畏的目光。我心想,也许她头脑并不简单,也不愚笨。我说,我希望她可以与我谈谈,我来这里就是来和她们交朋友的…… 我的声音听上去很响。我想象这声音穿过寂静的牢房,仿佛看见囚徒们都停下了手中的劳作,抬起头,有的可能还笑了。我背过身,朝她囚室的窗户望去,指着那束晒在她白色女帽和袖口上那颗歪斜的星星上的阳光。我说:“你喜欢晒太阳。”她飞快地说:“我希望我劳作的同时能感受阳光,这是可以的吧?我可以拥有一些属于自己的阳光吗?天知道,这里的阳光多么稀有!” 她的声音里带着某种强烈的情绪,我愣住了,不知接下来说什么好。我又环视了四周。墙壁似乎没有那么明亮了,那道照在她身上的光似乎正在愈来愈细微,囚室愈发昏沉、阴冷。太阳正残酷地缓缓远离米尔班克的塔楼。她一定是每天这么看着,日复一日,看着白天愈来愈短,而她像晷针一样,静止不动,无声无息。监狱总是有一半的牢房一年到头远离日光,晦暗异常。 想到这里,我感到一阵尴尬,而她依旧坐着拨弄线团。我来到她折叠起来的吊床旁,把手放在上面。她说,如果我只是好奇,那还是看看别的东西吧,比如木盆或是杯子。因为床必须收拾整齐,毯子也必须叠成规定的样子,她说她不想等我走了,再收拾一次床铺。 我立刻收回手,“你说得对,真对不起。”她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木制织针。我问她正在织什么,她漠然地向我展示了一块浅灰褐色的织物。“给士兵的袜子。”她说。她口音优美,但有时也会像埃伦鲍尔或库克那样结巴,尽管很少,但一旦她磕磕绊绊,我就发现自己一阵心寒。 我接着说:“你在这里有一年时间了吧?你同我说话时,可以不做工,哈克斯比小姐允许的。”她把手上的毛线放了下来,但依然抚摸着,“你在这里一年了,你对此怎么看?” “我怎么看?”她嘴角上扬得更明显了,她看了看周围,问,“要是您,您怎么看?” 这问题把我问住了——就是现在想起来,我也依然觉得惊讶!我迟疑了,想起与哈克斯比小姐的会面。我说一开始会觉得很难适应米尔班克监狱,不过也应该知道自己犯了错。我希望能一个人待着,好好反思自己多么愧疚,也许会做一番规划。 规划? “让自己变得更好。” 她看向别处,没有问答。我很庆幸她没有作答,因为我的话就算是自己听来,也是空洞无物的。她的后颈露出几缕暗金色的卷发,我想她的发色应该比海伦的还要浅。要是能清洗干净、精心梳理,一定十分秀美。一缕阳光又明亮起来,但依然铁石心肠地慢慢远去,像是一张床单从一个手脚冰凉、睡不安稳的人身上滑落。我看见她感受到了阳光照在脸庞的温度,仰面迎着阳光。我说:“你愿和我聊聊吗?也许能让你心情好些。” 直到阳光消逝,她才开口。她转过头,静静打量起我,说,她不需要我来提振她的心情,她有“自己的慰藉”。并且,为什么应该由她来袒露心声?换作我,又会吐露多少我的过去呢? 她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强硬起来,但未如愿,反而打起战来。与其说是傲慢无礼,不如说是虚张声势,还把她内心的绝望暴露无遗。我心想,如果我温柔待你,你定会落泪。但我不愿她在我面前流泪。我轻快地说,确实,哈克斯比小姐严禁我谈论一些话题,不过没说不能谈自己。若她愿意聆听,我乐意向她介绍一下自己…… 我告诉她我的名字,说我家住切尔西的切恩道。我有一个哥哥,已婚,一个妹妹也马上要嫁人,我没有成家。我告诉她,我睡得不好,喜欢阅读、写作、站在卧室的窗口眺望泰晤士河。还有什么呢?我假做沉思状,“我想差不多就这些吧,没别的了……” 她忽闪着眼睛听我讲,末了,她转过头,莞尔一笑。她的牙齿匀整、洁白,像米开朗基罗在诗里写的:“如防风草般皓白。”不过她的嘴唇却粗糙不平。她慢慢开始更自然地同我对话。她问,我做访客多久了?为什么会想来监狱看看呢?既然可以闲散地在切尔西的家里打发时光,怎么又会想来米尔班克呢? “你觉得,女士们应该闲散地待在家中吗?” 她答,如果她是我,她愿意待在家里,哪怕无事可做。 “哦!”我说,“如果你是我,你可不愿意待在家里!” 我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门,惊了她一下,她终于放下手上的织物,细细打量起我。我希望她可以移开目光,因为她的凝视如此深沉,让人感到几分不安。我说,事实上,闲散的生活并不适合我。过去两年的无所事事,反让我“生了场大病”。“希利托先生推荐我来的,”我说,“他是先父的老朋友。他来我家拜访时,提到了米尔班克监狱。他介绍了这里的系统,介绍了访客这一职务,我想……” 我想了什么呢?在她的凝视下,我忘了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我将目光挪到别处,依然能感到她在看我,她平静地说:“您来米尔班克,是为了来看看这些比您更可悲的人们,希望借此让自己好起来。”这一字一句,如此充满恶意,却又如此接近事实真相,我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我一听到脸就唰一下红了。她继续说:“您可以看看我,我就是个可悲的人。全世界都可以看我,这是惩罚的一部分。”她又变得傲慢起来。我说,我希望我的探访可以减轻她的痛苦,而不是火上浇油。她像之前一样,迅速回答,她不需要我来安慰她。她说她有许多朋友,只要她需要,他们就会前来给予慰藉。 我瞪着她。“在这儿,”我问,“你有朋友?”她闭上眼,戏剧性地在眉前做了个手势,“对,普赖尔小姐,我在这里并非孤身一人。” 我把这给忘了。现在想起,只觉得脸颊发凉。她双目紧闭,坐在那里。一直等到她睁开双眼,我才问:“克雷文小姐告诉我,你是个通灵人。”她微微侧首,“那么,来看你的那些朋友……他们,是幽灵吗?”她点点头,“那他们……什么时候来找你?” 她答,这些幽灵友人常伴我们左右。 “总是在我们身边?”我笑了,“现在也在吗?这里也有吗?” 对,即便是现在,即便是这里。她说,他们只是“不愿彰显自己”,抑或“缺乏力量……” 我环顾四周,想起普雷蒂太太牢房区里自杀未遂的简萨姆森,她囚室的空气里布满了椰壳纤维的尘埃,道斯是不是把她的囚室当成了充盈着幽灵鬼怪的所在?我问:“如果你的朋友们想要显形,他们就能显形吗?”她说,他们会从她这里汲取力量,“然后呢?你能清楚地看见他们吗?”她说有时他们只是说话,“有时,我只会在这儿,听到一些话语。”她又把手放在眉心。 我问:“他们是不是会在你做工时来?”她摇摇头,说他们只会在牢房安静下来、她休息的时候来。 “他们对你好吗?” 她点点头:“很好,他们还会给我带来礼物。” “是吗,”我真的笑了,“他们还会给你带礼物?幽灵的礼物吗?” 她耸耸肩:幽灵的礼物,或是世间的礼物…… 世间的礼物!比如说……? “花儿,”她说,“有时是玫瑰,有时是紫罗兰……” 就在她说话时,牢房不知哪个角落传来一声重重的关门声,我惊得跳了起来,她却依然沉静地坐着。之前,她只是淡然地看着我笑,措辞简单随意,仿佛我怎么想对于她来说无关紧要。现在,就凭那一个词,她似乎把我钉住了。我眨眨眼,感到表情僵硬。我总不能说,我曾偷偷凝视着她,看见她把一朵花儿捧在唇前。我想过种种可能性,但依旧无法解开谜团。事情过去快一周了,我也快要淡忘了。我挪开目光,支支吾吾地说:“这样啊……好吧……”末了,我佯装愉悦地补充说,“希望哈克斯比小姐不要听到关于你的访客的事儿!她可能会觉得,让你在这儿接待这些客人,根本不算是什么惩罚吧……” 这还不算惩罚?她轻声说。难道我觉得,有什么可以减轻她所遭的罪?难道我,一个过着体面生活的淑女,在看了她们的生活环境、工作环境、衣着伙食之后,还觉得这不算惩罚?她说:“看守一直盯着你——像蜡一样,紧紧地、死死地盯着你!在这里,永远缺水、缺肥皂。在这里,最平常的字眼也会遭到遗忘。日常生活如此狭窄,百来个词就够了!石头、汤、梳子、《圣经》、针、暗、囚犯、走、立正、别拖拖拉拉、别拖拖拉拉!长夜无眠……您说您睡得不好,可您是躺在自己的床上,一旁生着火,您的家人,您的……您的仆人,都在身边。但这里,只能冷得发抖,还会听到两个楼层以下的女人半夜尖叫,她可能是做了噩梦,可能是犯了酒瘾,可能是新来的……她不敢相信她们剪了她的头发,把她锁在这个屋子里!”她说难道我觉得有什么能减轻她的痛苦吗?难道我觉得她现在面对的不算惩罚?就因为一个幽灵有时会来找她——来了,把唇贴在她的唇上,还没有等这个吻完成,就已经消散了,离开了,只剩她自己,在比之前更深的黑暗里,孤身一人。这,难道还不算惩罚? 这些话言犹在耳,我仿佛依然听得到她的声音,嘶嘶地响,结结巴巴。当然了,因为看守的缘故,她不能喊出声,不能尖叫,只能压抑自己的情绪,讲给我一个人听。我不笑了。我无法回答。我转过身,看着铁门之后光滑空白的石灰墙。 我听到她的脚步声。她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抬起手似乎想碰我一下。 但我走开了,我朝牢门走去,她的手垂下了。 我说希望我的探访没有让她难过。我说之前与我谈话的女囚可能没有她那样的思想深度,又或者是过去的生活把她们变得麻木冷漠了。 她说:“对不起。” “你不用抱歉!”要是她真觉得抱歉,那可太糟了!“不过,如果你希望我离开的话……”她什么都没有说。我继续凝视着愈加昏暗的走廊。我知道她不会再说什么了,我握着栅栏,叫看守来。 杰尔夫太太来了。她看了我一眼,又看看我身后。我听见道斯坐了下来。我回头,她已经把线团拾起,开始拨弄起来。我说:“再会。”她没有回答。直到看守把门锁上时,才抬起头,我看见她纤细的脖颈动了动,她喊了声:“普赖尔小姐。”她看了眼杰尔夫太太,喃喃说,“我们这儿的人都睡不踏实。下一次您睡不好时,就想想我们吧。” 她的脸颊刚才一直如雪花石膏般苍白,现在微微泛红。我说:“我会的,道斯。我会想想你们的。” 在我身旁,看守把手搭在我的臂膀上。“您想再转转吗,小姐?”她问,“要不要我带您去见见其他女囚?纳什、哈默……或查普林?” 我不想再探访其他人了。我离开了牢房,被带去男子监狱区。 在那儿,我正巧碰上了希利托先生。他问:“您觉得这儿怎么样?” 我说看守都待我很好,一两个囚犯似乎也很愿意与我说说话。 他问:“囚犯们还礼貌吧?她们都说些什么呢?” 我说,她们会谈谈自己的想法与感受。 他点点头,“这很好!当然,您得取得她们的信任。您得让她们看到,即便她们的处境如此卑微,您还是尊重她们的,这样能鼓励她们回过头来尊重您。” 我看着他。刚与塞利娜道斯的谈话让我有些不安,我说,我不知道是否能做到这点。“也许,我还不具备一个访客应有的知识和气质……” 知识?他说,我了解人的天性。在这里,有这点知识就够了!难道我觉得,这里的工作人员会比我更有知识?难道我觉得她们比我更有同情心? 我想到粗野的克雷文小姐,想到道斯因害怕她的责骂只能压抑情绪。我说:“不过,这儿有些女囚,似乎不好管束……” 他说,在米尔班克,总会有这样的囚犯!不过,最棘手的囚犯往往对于访客女士的反应最好,因为这些难以管束的囚犯恰恰也是最容易被影响的。如果我碰上了哪个不服管教的女囚,就得“把她作为我特殊关注的对象”。这样的人,是所有囚犯里最需要女士注意的…… 他误解了我的意思,不过我没有再和他谈下去。他说话时,一个看守把他喊走了。来了一些女士、先生,希利托先生得给他们带路。我看见他们聚集在大门外的碎石路上。几个男士凑近一面高墙,琢磨着黄色的砖块与泥浆。 走出女囚监狱,天空似乎也变得清澈了。过去一周,天气一直很清爽。太阳不再照耀女囚的窗棂,但依然悬在天际,这个下午风和日丽。看门人本想到外门的路上给我拦马车,我谢绝了,穿过马路,沿着河堤步行。我听说不远处有一座栈桥,过去监狱的船会从那里载了囚犯,远航去殖民地。我想过去看看。栈桥是木制的,底部有一道上着栅栏的漆黑拱门,通向连接监狱的地下隧道。我在那儿站了会儿,想象那些船的样子,揣测那些被囚禁在船上的女人的所思所想。我一边想着她们:道斯、鲍尔、库克,一边沿着河堤走,只是在一栋房子前停了停脚步。房前有一个男人拉着鱼钩和钓线站在河里钓鱼,他腰间的搭扣上吊着两条小鱼,鱼鳞在阳光下泛着银色,鱼嘴粉嫩。 我不紧不慢地走着,心想母亲一定还在和普莉丝忙碌着。没想到,母亲提早一个钟头回了家,看到我是走路回来的。她问我走了多久,她都打算让埃利斯来找我了。 我最近对她一直不太好,我决心这次收拾心情、端正态度,便说:“对不起,母亲。”为弥补过错,我坐着听普利西拉谈她与科恩沃利斯先生共度的数个小时。她又把那件蓝色礼服拿出来给我看,并演示了她为画像摆出的姿势:她扮成一个等待心上人的年轻女孩,端坐着,手上捧着花,面朝光的方向。她说科恩沃利斯先生让她先拿着油画笔代替鲜花,不过完成的作品里会是百合。我想到了道斯与她奇异的紫罗兰。“我们在国外那会儿,”她说,“他会把百合和背景画好……” 她告诉我他们将去哪儿。去意大利。她念着这个名字,浑不在意。意大利之于她恐怕没有意大利曾经对于我的那份含义吧。听她讲到这里,我想我已弥补了过错。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待到埃利斯摇晚餐铃时才下楼。 晚饭不是别的,偏偏是羊肉。上桌时,已经差不多凉了,上面结了一层油脂。我看着羊肉,想起米尔班克飘着酸味的汤水,想到女囚们对食物是不是经过不洁之手的狐疑态度,顿时没了胃口。我早早离席,在爸爸的房间待了一个小时,看着他的藏书和画作复制品,又在卧室窗口看了一小时来来往往的行人与车辆。我看见巴克利先生摇着手杖来接普莉丝。他在台阶上停了会儿,把手上的水擦拭到一片树叶上,捋了捋胡须。他不知道我正从这高高的窗口看着他。接着我读了会儿书,而后开始写这篇日记。 现在,我的房间已经很暗了,灯是唯一的光源,但许多物体的表面还是反射出点点微光,我若转头,便能在壁炉墙上的镜子里看见自己瘦削暗沉的脸。我不会转头去看,相反,我看着在米尔班克平面图旁,今晚钉上去的一幅画作复制品。这幅画是在爸爸书房里一本乌菲齐美术馆24的画册里找到的,克里韦利的作品。第一次看见塞利娜道斯时,我就想到了这幅画,不过我记错了,画上的不是天使,而是他晚期的《真理女神》。画上的女孩严肃而忧郁,手持犹如火轮的红日与一面镜子。我把这幅画拿了上来,挂在自己的房间。为什么不呢?这幅画很美。 1872年9月30日 高登小姐,怪痛,母因心脏病于1871年5月化灵。2/—— 凯恩太太,小女帕特里夏——皮克西——出生九周,于1870年2月化灵。3/—— 布鲁斯太太与亚历珊德拉布鲁斯小姐。父因胃病化灵。是否立有遗嘱?2/—— 刘易斯太太(不是克拉肯威尔25那个有个跛脚儿子的简刘易斯太太),这位女士不是主动来找我的,是文奇先生带来的。文奇先生说与她已有一定进展,但不便继续,且另一女士等候已久。她见到我时说:“噢!她可真年轻!”“年轻,但才华出众,”文奇先生立刻说,“我可以向您保证,她是我们这行冉冉升起的新星。”我们坐着谈了半小时,她苦恼的是—— 每天凌晨三点,她都会被一个幽灵惊醒,幽灵会按住她的胸口。她从未见过幽灵的面孔,只感觉得到他指尖冰冷的触碰。他来得非常频繁,甚至在她的皮肤上留下了印记。她不愿把这些印记给文奇先生看。我说:“您可以给我看一下。”她脱下裙子,露出清清楚楚的五个红色印记,像是烫上去的,不过印记扁平,并未凸起或化脓。我端详许久,说,“其实很明显,不是吗?幽灵要的是您的心。您想想看,是什么吸引幽灵来夺取您的心呢?”她说:“我想不出,我只希望它离我远点。我丈夫睡我旁边,我担心幽灵会吵醒他。”她新婚才四个月。我严肃地看着她,“握住我的手,诚实地回答我,您其实很清楚这个幽灵是谁,也知道他为何前来造访。” 当然了,她确实认识这个幽灵。这是一个她曾许下婚约的男孩,在她抛弃他投入他人怀抱后,他远赴印度,客死异乡。她哭着说:“您真觉得那是他吗?”我说她只需要去询问一下他过世的时间。我说:“我可以拿性命担保,他是英国时间早上三点去世的。”我解释,幽灵在另一个世界自由自在,但有时仍有可能被囚禁于他去世的时刻。 我把手放在她胸口的印记上,说:“他给您取过一个昵称,叫什么呢?”她说是“多莉”。我说:“对,我现在看清他了。他看上去很绅士,不过正在伤心垂泪。他给我看他的手,手上正是您的心,上面清楚地写着‘多莉’,字如柏油般漆黑。他还对您念念不忘,所以被困在一个非常黑暗的地方。他也想往前走,但您的心沉重得像一块铅,拖住他无法向前。”她问:“那我该怎么办哪,道斯小姐?”我说:“您曾把心给了他,他只是想留着这颗心,所以您不要哭了。不过我们必须劝他放手。在这之前,我想,每当您丈夫吻您的时候,那个男孩的幽灵都会夹在你们中间,试着盗您的吻。”我说我会尝试让他松手。她得周三再来。她问:“我应该付您多少钱?”我说她可以付一个硬币,不过她应付给文奇先生,毕竟她还是文奇先生的客人。我说:“在这种不止一个灵媒参与的情况下,我们必须坦诚相待。” 等她走后,文奇先生到我的房门前,给我她付的钱。他说:“道斯小姐,她一定对你非常满意。看她付了多少!一整个金币呢!”他把钱放在我手上。钱币还留有他手心的温度。他给我后笑道,这钱还热着呢。我说他应该收下,毕竟刘易斯太太是他的客人。他说:“道斯小姐,你一个人在这里,没依没靠,我一个男人,还是要多多照顾你的。”他握着我的手不放,手心揣着那枚钱。我试图抽手,他握得更紧了,“她有没有给你看那些印记?”我只能说我听见文奇太太在走廊里了。 他走后,我把那枚硬币放进盒子,余下的一天乏善可陈。 1872年10月4日 去法灵顿26见威尔逊小姐。兄发病跌倒、噎死,于1858年化灵。3/—— 刚在这里见了帕特里奇太太,五个孩子,埃米、埃尔茜、帕特里克、约翰、詹姆斯均已化灵,均存活不到一日时间。女士头披黑色蕾丝面纱,我让她把面纱掀起。我说,“我可以在您脖颈处看见您孩子的脸,您正把他们一张张发亮的脸穿成项链佩戴着,却浑然不觉。”但是项链上还有两个可以串联珠宝的位置。见状,我把她的面纱放了下来,说,“您很坚强……” 和那位女士共事,我情绪低落。我和楼下的人说我太累了,无法继续接待客人,之后一直待在自己房间。现在十点。文奇太太已经上床休息。卡特勒先生的房间在我楼下,他正用哑铃健身。希伯里小姐在唱歌。文奇先生来过一次,我听见他在楼梯口的动静,隔着房门传来呼吸声。他在门外站了五分钟。我喊:“文奇先生,有何贵干?”他说他只是来看看楼梯上的地毯,他担心地毯翻卷绊倒我。他说即使已经晚上十点,房东也应该操心这些事情。 他走后,我拿袜子堵住钥匙孔。 我坐着,想起小姨,明天距离她去世有四个月了。 1874年10月2日 雨下了三天三夜。寒冷、凄凉,搅得河面混沌漆黑,好似一张鳄鱼皮。河面上货船不住地摇晃,构成一幅无趣的图景。我披着毯子坐着,头戴爸爸的旧丝质无边帽。某个房间传来母亲大声斥责埃利斯的声音——八成是她摔了杯子或洒了水。现在,门“砰”的一声关上,鹦鹉发出刺耳的叫声。 鹦鹉是巴克利先生买给普利西拉的,正蹲在客厅的一根竹竿上。巴克利先生在训练它说普利西拉的名字,不过到现在它还只会发出尖厉的叫声。 今天,一屋子的人都拉长了脸。连日的雨水让厨房水漫金山,阁楼也漏水。最糟的是,我们的女仆博伊德还递交了辞呈。母亲怒气冲天,现在距离普莉丝大喜之日那么近了,要再找一个,还要培训她,多麻烦啊!博伊德服侍了我们三年,我们都以为她对这份工心满意足,她突然要走,真是件怪事。昨天,她对母亲说她找了个新东家,一周后就走。说话时她不愿看着母亲,母亲知道事有蹊跷,追问之下博伊德突然抽泣起来。她说,其实是因为她每次一个人待在家里,就觉得害怕。她说,自爸爸走后,这个地方就“变怪了”。她得打扫爸爸空荡荡的书房,每次都觉得心惊肉跳。她说晚上总是听到吱吱咯咯的声音和其他难以名状的声响,很难入睡。有一次,她甚至听到一个声音在喊她!好几次,她都夜不能寐、吓得要死,甚至连跑到埃利斯卧室的勇气也没有了。她很抱歉要走,但她的神经已饱受摧残。她在梅达韦尔27找到了新东家。 母亲说她这辈子都没听过这样的无稽之谈。 “闹鬼!”她对我们说,“这栋房子闹鬼!你们可怜的父亲的名誉竟然被博伊德这么个丫头给玷污了。” 普利西拉说她也觉得事有蹊跷,要是爸爸的鬼魂要散散步,也不应该晃悠到女仆的阁楼啊。她说:“玛格丽特,你睡得很晚,晚上你听到了什么声响吗?” 我说我常听到博伊德打鼾,我本以为是她熟睡发出的鼾声,其实说不定是她因恐惧发出的鼻息声…… 母亲说她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好笑。她现在任务艰巨,要找个女仆,把她训练好,可不是开开玩笑就能做到的! 她又把博伊德叫来,刁难了一番。 连夜的雨水把我们都困在了家里,关于仆人的事儿依然争执不休。今天下午,我再也受不了了,不顾天气恶劣,叫了马车去布鲁姆斯伯里28的大英博物馆29阅览室。我借了梅休30写的有关伦敦监狱的书、伊丽莎白弗莱31写新门监狱32的书,以及一两本希利托先生推荐给我的书。帮我搬书的男士看了看书脊,笑着说,为什么最温柔贤良的读者偏偏爱看那么吓人的书呢? 坐在那儿,想到爸爸已经不在了,我不禁有些难过。阅览室没有任何变化。两年前在这里见过的读者,依然还在这儿。他们依旧抓着同一本绵软的对开本,眯着眼看乏味的书,依旧与同一群冷淡的员工进行着琐碎、可怜的斗争,那位舔自己胡子的男士,那位咯咯笑的男士,那位邻座低声细语时会皱起眉头的抄写汉字的女士……他们都在这里,在苍穹之下,在他们的老位子上,好像琥珀镇纸里的一群苍蝇。 我心想,还有谁记得我吗?只有一个图书管理员有所表示。当我站在他的服务窗口前,他对一个年轻的员工说:“这是乔治普赖尔先生的女儿,普赖尔小姐与她的父亲是我们这里的常客。老先生来借书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呢。普赖尔小姐是她父亲做文艺复兴研究时的助手。”那个员工说他看过我爸爸的作品。 我注意到,其他不认识我的管理员都把我叫作“女士”,而不是“小姐”。两年的时间,我已从女孩变成了老姑娘。 如今的老姑娘其实不少,肯定比以前要多。不过,也许老姑娘和鬼魂一样,只有在成为其中的一员以后,才能发现同类的存在。 我静不下心,没在那儿待很久,而且下雨天光线本来就不好。但我又不愿回去面对母亲和博伊德。我叫了辆马车到花园苑,心想天气不好,海伦大概会一个人待在家里。果然,海伦在家,从昨天起就没有客人来,她坐在壁炉前烤着吐司,把面包皮喂给乔治吃。我进来时,海伦说:“玛格丽特阿姨来看你啦!”她把孩子抱给我,乔治坐在我怀里乱踢乱蹬。我说:“瞧,你这胖嘟嘟的脚踝。”看看他的小脸,我又说,“小脸蛋儿,红通通。”不过海伦说他脸蛋红只是因为长新牙疼的。乔治在我腿上没坐多久,又哭闹起来。海伦让保姆把他抱走了。 我告诉了她博伊德和家里闹鬼的事,而后我们聊起普莉丝和亚瑟的婚事。我问海伦是否知道他们蜜月要去意大利,我想,她肯定比我早知道这个消息,只是不肯承认而已。她只是说,要是别人想去意大利,他们当然可以去。她说:“你总不能因为自己想去意大利没去成,就要求其他人到了阿尔卑斯山就止步不前呀。别让普利西拉觉得过意不去。你父亲也是她的父亲啊。她那时推迟婚礼,也不好受。” 我说,当时爸爸刚被查出生了病,普利西拉哭得如何歇斯底里,我记忆犹新。她哭,是因为她刚刚定制了十几条漂亮裙子,这下全得返工改成黑的了。我问海伦,她还记不记得我当时哭,其他人是怎么对我的? 她没有看我,只是说我的情况与我妹妹不一样。她说:“普利西拉那时只有十九岁,一直过得顺风顺水。那两年她也非常苦。巴克利先生肯等她,我们应该高兴才是。” 我酸楚地说,她和斯蒂芬运气比较好。她平静地说:“对,玛格丽特,因为你父亲见证了我们结婚。虽然普利西拉出嫁你父亲看不到了,不过她的婚礼也不会因为父亲生病草草了事,她会光鲜得多。就让她开心一回吧,好吗?” 我站了起来,走到壁炉前,伸手取暖。最后我对海伦说,她今天很严厉,大概是做母亲、带孩子改变了她,“说真的,普赖尔太太,你说话的腔调就和我母亲一样。要是你一不留意,可能真会变成那样呢……” 听我这么一说,海伦脸上浮出一层红晕,叫我别说了。我在壁炉台上的镜子里看见她捂着嘴,咯咯地笑。我说,她上次乐成这样,还要追溯到她是吉布森小姐时。还记得吗,我们当年如何开怀大笑?“海伦,你记得吗,爸爸说你的脸蛋像是扑克牌上的红桃,我的像方块?” 她笑了,歪着头,像是注意到了什么声音。“乔治,”她说,我没有听到他的哭闹声,“长个牙,真疼呀!”她摇铃,让女仆伯恩斯把孩子抱了回来。之后,我没有久留。 1874年10月6日 我今晚不是很想写东西。我刚才下了床,和其他人说我头疼得厉害,母亲很快就会把我的药拿来吧。今天的米尔班克监狱之行真叫人心情阴郁。 他们现在都认得我了,看到我又来到大门口,很是高兴。“哎呀,普赖尔小姐又来了呀?”看门人见我说,“我以为您对这儿已经没兴趣了呢。不过,不在这儿干活的人哪,还都觉得大牢里特别有看头呢。” 我注意到,他喜欢用老式的叫法来称呼监狱,有时管男看守叫“狱卒”,女看守叫“女狱卒”。他告诉我,他在米尔班克已经做了三十五年的看门人,见过成千上万来往的囚犯,对这里最悲惨骇人的历史如数家珍。今天又是一个雨天,我见他站在门房间的窗口,骂这雨把米尔班克的土地淋成了泥浆路。他说,这里的土地积水,男囚要在上面做工非常不便。“这是块邪恶的土地,普赖尔小姐。”他让我也站到窗口来,指给我看一片区域,在大牢最初建成的岁月里,那还是一片干燥的沟渠,就像城堡外的壕沟,没有吊桥就无法通行,“不过,”他说,“这土地脾气可倔了。他们让囚犯刚把水汲走,泰晤士河的水又渗了进来,每天早上,又是一沟的黑水。最后没办法,他们只好用土将它填平。” 我在他那儿待了会儿,靠着火暖暖身子。后来到女囚区,和之前一样,里德利小姐给我带路。今天,她带我去看医务室。 同食堂一样,医务室也位于监狱中央那栋六角塔楼中,离女囚牢房区有段距离。房间里弥漫着刺鼻的气味,不过很暖和,地方也大。这可能是间让人心生愉快的房间,因为这是唯一一个与做工或祷告无关的地方。不过即使在这里,她们也必须保持安静。这里有一个看守,她的任务就是站着监视这些躺着的女囚,确保她们不发出声音。里面还有一些隔开的小病房,床上绑着带子,为那些不服管教的病人准备的。墙上是一幅基督画像,基督脚缠一条破碎的脚镣,图上还有一行字:你的爱激励我们。 这里一共五十个床位。我们看到了大约十二三个女囚,大多看上去病得不轻,在我们经过时,她们也无心抬头,只是睡着,或发着抖,或把脸埋进灰色的枕头里。里德利小姐严厉地看着她们。在一张床前,她停住了。“看这儿,”她指向一个躺着的女囚,女囚一条腿露在外面,脚踝发青、绑着绷带,肿得几乎有大腿那么粗,“我最反感这种病人。惠勒,你跟普赖尔小姐讲讲,怎么把脚弄成这样的。” 这个女人低着头说:“我这腿是被餐刀割伤的,小姐。”我想起那些钝刀,想起女囚需要花很大的力气来切的那一小块羊肉,我看了看里德利小姐。“告诉普赖尔小姐,”里德利小姐说,“你怎么把自己的伤口弄发炎的。” 惠勒的声调更加恭顺了,“铁锈碰到伤口,伤口就恶化了。” 里德利小姐哼了一声说,真是稀奇了,在米尔班克还会有那样奇怪的东西掉到伤口里,令伤势恶化。“医生发现那铁锈是从一枚纽扣上掉下来的,惠勒把那枚纽扣绑在脚踝,害伤口肿了起来!到最后,必须请医生用手术刀把纽扣挖出来。好像医生是专门来给她看病的!”她摇摇头,我又看了眼那肿胀的脚踝。绷带以下的脚已经发黑了,脚跟却是白的,像奶酪皮一样龟裂。 后来我与医务室的看守聊了会儿,她告诉我,囚犯会“想方设法”把自己弄进医务室。她说:“她们会装病,如果搞得到玻璃,会吞玻璃引发流血。她们还会上吊,只要算好能及时被发现。”她说至少有那么两三次,囚犯如意算盘没有打好,把自己给吊死了。她说这事不容易,但就是有人会那么做。有的是因为日子过得太无聊了,有的是发现自己的伙伴在医务室里,自己也想进来,再者,她们会“纯粹为了制造轰动,吸引别人的注意”。 我当然没告诉她我也曾“想方设法”过。但我一定是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她误解了,便说:“哦,小姐,她们可不像你我。这儿的女人!她们没把性命当回事……” 一旁站着一个正在为消毒房间做准备的年轻看守。她们是用几盘浇了醋的漂白粉来消毒的。只见她倾斜醋瓶,空气里立刻弥漫起一股刺鼻的气味。她像教堂里拿着香炉的牧师那样,端着盘子沿着一排排床位走。最后,空气变得越发刺鼻了,我觉得眼睛刺痛,转过了头。里德利小姐带我离开那儿去了牢房。 牢房的景象与之前两次所看到的截然不同,充满了各种动静与喃喃细语声。“发生了什么?”我揉着被消毒剂刺激的双眼问。里德利小姐介绍说,今天是周二——我还没在周二来过——每周的周二和周五,女囚都会在囚室里听课。我在杰尔夫太太的牢房区见到了其中一名教师。看守引见我时,她握住我的手,说听说过我。我以为她是从哪个女囚那儿听说我的,结果发现她原来读过爸爸的书。我记得她似乎是叫布拉德利太太。她受雇教这些女囚,还有三位年轻的女士担任她的助手。她说每次都是年轻的女士来协助她,她们常常做不了多久就嫁人了,所以每年都是几张新面孔。从她与我说话的态度看,我觉得她认为我有一点年纪了。 我们见到她时,她正在牢房里推着一辆小推车,上面装满了书籍、写字板和纸。她说米尔班克的女囚大多非常无知。“她们甚至对《圣经》都知之甚少。”不少囚犯认字,但不会写,有的读写都不会。她觉得,女囚的水平还不如男囚。“这些书,”她指着推车里的书籍说,“是给水平高一些的囚犯的。”我弯下腰瞧了瞧。这些书十分破旧,有的还散架了。我想象那些女人在米尔班克的服刑期里,在无所事事或沮丧抑郁的情绪里,用一双双因劳作而变得粗糙的手捏着、捻着这一页页纸。有的书我家可能也有:沙利文的《拼写课本》《英格兰历史教理问答》、布莱尔的《通识训导》。小时候,普尔弗小姐肯定让我背过这些书。斯蒂芬假期回来时会抓起几本这样的书,嘲笑说从上面什么也学不到。 “当然了,”布拉德利太太见我眯着眼看这些隐隐约约的书名,说,“我们不放心把崭新的书给她们。她们非常不小心!甚至会把书一页页撕下来,另做他用。”她说女囚会拿书页用作她们被剪短了的头发的卷发纸,藏在帽子下。 看守让布拉德利太太去一间附近的囚室,我拿起一本快散架的《通识训导》翻看。书上的问题在这个特定的环境下,显得不合时宜,却又富有几分独特的诗意。什么样的谷物最适合用坚硬的土壤培育?溶解银的是哪种酸?走廊远处传来沉闷、断断续续的低语,结实的靴子踩过地上的沙砾,里德利小姐喊:“按女士的要求来,站好了,读你的书!” 糖、油、天然橡胶从哪里来? 什么是浮雕?阴影是如何形成的? 最后,我把书放回推车,沿着走廊朝前走,偶尔停下脚步观察那些看着手中读物皱眉或低语的女囚。我经过热心肠的埃伦鲍尔,哭丧着脸的天主教姑娘玛丽安库克,就是把自己孩子闷死的那个,还有那个心怀不满、缠着看守希望早日出狱的赛克斯。走到牢房区的拱门处,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低语声,我又朝前走了几步。那是塞利娜道斯。她正对着一位女士背诵《圣经》段落,女士微笑地听着。 我忘了她背诵的什么,我被她的口音与姿势击中。她的口音在牢房里听来多么突兀啊,她的站姿如此温顺驯良——她被要求站起来,站在囚室的中央,她十指扣紧,齐整地放在围裙前,头垂得很低。之前想到她时,我把她想象成克里韦利的肖像画,纤瘦、坚定而忧郁。我有时会想起她说的话,那些幽灵、礼物、花朵,我会想起那让人不安的凝视。但今天,望着那监狱女帽丝带下纤细的喉咙的颤动、那粗糙不平的嘴唇的闭合、那低垂的目光,以及一旁监督的漂亮女教师,我觉得她似乎不过是个年轻的女孩罢了,手无寸铁、孤苦悲伤、食不果腹,我为她感到一阵难受。她不知道我一直站在那儿注视她。等我往前走了,她才抬头,低语停止了。她双颊飞红,我觉得我的脸颊也烧起来似的。我想起她对我说的,全世界都可以盯着她看,这是对她的惩罚。 我正准备走,但女教师看见了我,起身向我点头示意。我想和女囚说些什么吗?课很快就上好了,道斯把课文记得很牢。 “继续,”她说,“你背得很好。” 如果是其他人,我可能会在一旁听她们支支吾吾地背诵,表扬一番再安静离开,但我不想在旁边看着道斯背诵。我说:“你们先忙,我改日再来。”我向女教师点点头,请杰尔夫太太把我送到远一点的牢房去,我在那儿待了一小时。 啊!那一个小时是多么煎熬!那些女囚似乎都变得面目可憎。第一个囚犯见我来,把手上的活儿放到一边,行屈膝礼,点头问好,杰尔夫太太锁门时还畏缩地倒退一步。然而,等到只有我们两人独处时,她就把我拉到她身边,带着浓重的口气,压低嗓门说:“近点!再近点!不能让它们听到我说的!要是它们听到了,它们会咬我!噢!把我咬得嗷嗷叫!” “它们”指的是老鼠。她说老鼠晚上出没,她睡觉时感到它们冰冷的爪子摁在她脸上,醒来就看到了那些咬痕。她卷起袖子,给我看手上的咬痕。我很确定那是她自己用牙咬的。我问,老鼠怎么进的囚室呢?她说是看守带进来的,“她们把老鼠从牢眼里送进来,”她指的是牢门旁的检查口,“她们拎着老鼠的尾巴,我看见她们白白的手把老鼠送进来,把老鼠一只只,扔到石头地面上……” 她问,我能否让哈克斯比小姐把老鼠除掉? 为了抚慰她的情绪,我只得说我会的,而后赶紧离开了。接下来探视的女囚几乎和上一个一样疯癫,第三个是个叫贾维斯的妓女。一开始我还以为她只是愚笨低能,结果也没好到哪里去。我们说话时她一直焦躁地站着,不肯直视我,却又频频投来毫无神采的目光,游走在我的服饰与发型间。最后,她控制不了自己似的,突然劈头盖脸地问我怎么能忍受穿那么普通的裙子?为什么我这一身几乎和看守一样乏味!她们现在被迫穿成这样已经够糟了,要是重获自由,可以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却要穿成我这样,还不如让她去死! 我问,如果她是我,她会穿什么?她立马问答:“网纱礼服,水獭皮大衣,戴百合花草编帽。”鞋呢?“缎面平底鞋,丝带要到膝盖上!” 我委婉地表示异议,这样的打扮难道不是聚会或舞会的装束吗?来米尔班克这样的地方,她不会穿成这样吧? 怎么不会!有霍伊、奥多德看着,格里菲思、惠勒、班克斯看着,普雷蒂太太和里德利小姐看着!哦,不会才怪! 她兴奋异常,我不禁担忧起来。我想,她肯定每晚躺在囚室的床上,想着自己的华服,为上面的细枝末节操碎了心吧。不过,当我准备到门口叫看守时,她冲上前来,一下子离我很近。目光不再无神,而是变得鬼鬼祟祟。 “我们聊得挺好,是吧,小姐?”她说。我点点头,“是的。”我继续往门口走去。她贴得更近了,飞快地问我接下来打算去看谁,去二区吗?可不可以请我帮个忙,给她的朋友埃玛怀特捎个信?她伸手要拿我口袋里的本子和笔。她说,只要一页纸就可以了,我只要从栅栏的缝隙里塞进去就行。“只要一眨眼的工夫。”半张纸就行!“她是我的表亲,小姐,我发誓,您可以问任何一个看守。” 我赶紧离她远点,推开她的手。“捎个信?”我惊愕地说。她肯定知道我是不可以捎带消息的!要是我帮了她,哈克斯比小姐会怎样看我?她竟敢提这个要求,哈克斯比小姐会怎样看她?女囚退后几步,依旧锲而不舍。告诉怀特,简心里想着她,又不会对哈克斯比小姐有什么坏处!她说,她很抱歉前面要我撕一页纸来捎信,可不可以只是请我捎个话,就帮这一个忙。她问我可不可以就去和怀特说一句,希望她能知道,她的朋友简贾维斯一直想念着她。 我摇头,拍打栅栏,叫杰尔夫太太来把我放出去。“你知道你不应该叫我做这事,”我说,“这一点你心里清楚,我很遗憾你竟有这个想法。”听我这么说,鬼鬼祟祟的她恼怒起来,转过身,双手环抱胸前。“去你的!”她破口大骂,不过看守从沙子满地的走廊走来,没有听见。 我很惊讶她的粗言秽语竟对我毫无作用。之前她也爆过粗口,我还听得一惊一乍,不过现在我只是平静地直视她。她见状,脸色沉下来。看守把我放了出来,锁上门,轻声对她说:“继续你的针线活儿吧。”贾维斯犹疑了下,把椅子拉到跟前,拿起织物。她看上去似乎不再恼怒或阴郁了,而是像道斯一样,变得凄惨可怜、面带病容。 牢房五区传来布拉德利太太的助教们工作的声响,我离开这一层,来到一等牢房区,与该层的看守曼宁小姐并行。看着这些囚室里的女人,我发现自己十分好奇哪个是贾维斯念念不忘的女囚。最后,我悄悄地问:“看守,您这儿有没有个叫埃玛怀特的?”曼宁小姐说有的,问我是否想去见她。我摇摇头,犹豫了下,说有一个杰尔夫太太区域的女囚似乎很关心她,好像是她的表亲,叫简贾维斯的那个。 曼宁小姐哼了一声:“她的表亲?她这么跟您说的?她和埃玛怀特才不是什么表亲呢!” 她说怀特和贾维斯在监狱里是一对臭名昭著的“伙伴”,比“恋人还要甜腻”。她说我会在这儿发现女囚们“出双入对”,这个情况在她其他工作过的监狱也不少见。她说,这都是寂寞的牢狱生活害的。她亲眼见过一些性格强硬的女囚害上了相思病,常常是因为喜欢上一个见过的囚犯,可那个女的不理她,或是已经有另一个更中意的伙伴。她笑道:“小姐,您得当心了,可别让哪个囚犯把您看作她的伙伴,这里过去还有女囚喜欢上看守的,最后不得不转移到别的监狱去。她们给带走时,那大吵大闹真是笑死人了。” 她又大笑起来,继续领我朝前走,我跟在后面,觉得不自在。之前我就听她们说起“伙伴”,我自己也用过这个词,可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一层意思。我不敢去想,自己差点就无知地为贾维斯做了传递她黑暗激情的媒介…… 曼宁小姐把我带到一道牢门外,嘟囔道:“喏,这就是贾维斯心心念念的怀特。”我朝囚室看去,看到一个身材结实、脸色暗沉的年轻女子,眯着眼看着帆布包上歪歪扭扭的针脚。看到我们,她起身行了个屈膝礼。曼宁小姐说:“怀特,有关于你女儿的消息没?”她转头对我说,“小姐,怀特有个女儿,让姨妈监护了。不过我们觉得这姨妈不是个好人,是吧,怀特?我们担心她会让小姑娘也走上和她妈一样的路。” 怀特说她没有关于女儿的消息。见她看我,我转身离开。我问曼宁小姐告辞,请另一个看守把我带去男囚区。我庆幸能离开这个地方,即便是要踩上发黑的土地,雨水淋到我的脸上,我也庆幸终于可以走了。今天的见闻,那些生病的女人、自杀的女人、疯子的老鼠;那些“伙伴”、曼宁小姐的大笑……都让我心惊胆战。我记得第一次监狱之行后,我从里面走到室外干净的空气里,想象着自己把过去牢牢捆好,彻底遗忘。我的大衣被雨水淋得好沉,黑裙的褶边沾上了潮湿的泥土,显得越发暗沉。 我叫了马车回家,付钱时故意磨蹭了下,希望母亲可以看到,不过她没有,她在客厅考察我们的新女仆。那姑娘是博伊德的朋友,年长一些,没把鬼魂当一回事,只是表示希望填补这个空缺。我看博伊德是被母亲欺负得太久了,所以特地贿赂了朋友来做这份活儿,因为她朋友之前的报酬明明更好些。不过她说,可以接受一个月少一个先令的薪水,只要给她一间属于自己的小房间和一张床。她说在现在工作的地方,必须和厨子睡一间,而厨子“生活习惯很差”。除此以外,她说她有个朋友也住在泰晤士河附近,她希望能住得离她近些。母亲说:“让我想想。我们另一个女仆可不会喜欢你除了工作还有什么别的心思。你那朋友也应该明白,她不可以上这儿找你,我也不会让你提早收工去见她。”她说这些她都懂。母亲同意先试用一个月。她周六来。她是个长脸姑娘,叫瓦伊格斯。这个名字我还挺喜欢的,我从来就不怎么喜欢博伊德。 “真可惜她长得不好看!”普莉丝在她离开后望着窗帘的方向说。我笑了笑,但突然想到件可怕的事。我想到被家中少爷缠上的米尔班克的玛丽安库克。我想到了常在这里的巴克利先生,想到了华莱士先生,想到斯蒂芬那些时不时会登门拜访的朋友——我庆幸她貌不惊人。 也许母亲与我想法相同,听了普莉丝的点评,她摇摇头说,瓦伊格斯应该很能干。长得一般的姑娘通常都能干,也更加忠于主人。她的头脑应该很清楚,知道自己的位置,也不会为了点楼梯的咯吱声大惊小怪! 普莉丝脸色凝重。也难怪,她在沼府还有好些女仆要管教呢。 “在有些大宅子里,”今晚华莱士太太和母亲打牌时说,“女仆睡在厨房的货架上。我小时候,我们家总有个男仆睡在放碟子的箱子上。只有厨子才配有枕头。”她说她不知道我怎么能够受得了睡觉的时候,女仆在我楼上的房间里来回走动。我说为了泰晤士河的风景,我可以承受睡在女仆房下面。再说了,一直以来,只要女仆没被鬼魂吓坏,她们一天下来通常精疲力竭,回了房倒头就睡,根本做不了什么事。 “她们本来就应该这样!”华莱士太太大声说。 母亲请华莱士太太不要把任何我说的关于仆人的观点放在心上,她说:“和玛格丽特谈仆人,就像对牛弹琴。” 过了会儿,华莱士太太换了个主题,问我们能不能给她解释个奇特的现象。伦敦城里据说有三万名潦倒的缝纫女工,为什么她拿着不到一镑的工钱,连一个能在亚麻外套上笔直地缝一条线的女工都找不到…… 我以为斯蒂芬晚上会来,并把海伦一起带来,但他没来,也许是下雨的关系吧。我等到十点上了楼,母亲拿来我的药。我穿着睡衣,披了条毯子,因为我把裙子脱了,挂坠盒露了出来。她注意到,说:“哦,玛格丽特!你有那么多漂亮的珠宝首饰,怎么偏偏戴这么旧的一根呢!”我说:“这是爸爸留给我的。”我没说这里面还有一小绺淡色的卷发,她不知道我在里面放了东西。她说:“但也不用挑这个又普通又旧的呀!”她说如果我想佩戴父亲留下的物件,我可以戴她整理出来的那些胸针或戒指,为什么偏偏要戴这条?我没有回答,只是把挂坠盒塞进了睡衣。它冰冷地贴着我的胸口。 我为她把氯醛33药水喝了。她看着我钉在书桌旁的图片,又看了看这本日记本。我合上封面,笔依旧夹在本子里。“这是什么?”她问,“你在写什么?”她说长时间伏案写日记很不健康,一来会把我带回过去阴暗的思想里,二来会把我累倒。我心想,如果你不想让我疲乏,为什么还专门给我喂药让我感觉困倦想睡觉?我没说,只是把日记本放到一边,等她走后才拿出来。 两天前,巴克利先生拿起普利西拉丢下的一本小说,翻了几页,嘲笑了一番。他从不把女作家当回事。他说,女人能写的东西,无非是“心灵的日记”——这个词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我想到我的上一本日记,里面浸透了我的心血,烧掉它所花的时间,真与传说中人类心脏火化的时间一样长。我要这本日记不同于上一本。我要这本不再把我带回那些思绪,而是像氯醛一样,把那些思绪彻底抑制。 啊!要不是米尔班克今天投掷过来的那些古怪暗示,这本日记本来是可以做到的。像之前一样,我把探访一一记下,把监狱之行细细回溯,但这些都没能让我镇定下来,我的大脑反倒变得像鱼钩一般锋利,钩住了每一缕掠过心头、扭动挣扎的思绪。“下次您睡不好时,”上周道斯对我说,“想想我们吧。”此刻,我还真是了无睡意。我想到那里的女人,在黑影憧憧的囚室里必须保持安静,然而她们依然躁动不安地在囚室里踱步。她们寻找着可以系在喉口的绳索,把刀具磨亮,以备划开皮肤。妓女简贾维斯呼唤两层之下的怀特,道斯呢喃着牢房的诡异诗行。我的脑海里映出那些字句——我将和她一同吟诵,整宿不眠。 什么样的谷物最适合用坚硬的土壤培育? 溶解银的是哪种酸? 什么是浮雕?阴影是如何形成的? 1872年10月12日 灵域相关事宜常见问题解答 灵媒之友 著 当灵魂离开保有它的身体后,它去往何处? 它穿行至最低灵域,即所有新的灵魂的必经之处。 灵魂如何从那里移至下一灵域? 它会在一个指引者或守护之灵,即我们所说的“天使”的陪伴下,移至下一灵域。 对于刚离世的灵魂而言,最低灵域看上去是怎样的? 最低灵域宁静致远,充满光芒、色彩与欢乐,其他任何美好的元素均可在此找到。 在这一灵域,谁来迎接新的灵魂? 来到这一灵域,之前我们提到的指引者会将其带往一处地方,在他之前离世的所有亲朋好友均会在此集合,欢迎他的到来。他们将微笑致意,将其带往一个闪光之水汇集的水池让其沐浴。他们会给他衣物遮蔽肢体,会为他预备一间宅邸,且均为华服与豪宅。 当他停留于这一灵域时,灵魂需要做什么? 他的任务乃净化思想,为升至下一灵域做好准备。 离世之灵魂共需经过几层灵域? 一共七层,最高一层为爱之家,即我们所说的上帝! 一般虔诚、仁爱或是地位卑微之人的灵魂,为顺利通过这些灵域,需要符合何种要求? 性情和善之人,无论尘世地位贵贱,均可顺利通过灵域。而性情卑贱、暴烈、心怀恶意之人,则会面临——这里一块被撕掉了,我想漏掉的词应该是“阻碍”——尤为卑鄙之人甚至无法进入上文所述的最低灵域。他们将被带至一处黑暗之所做苦工,直至悔过。为达目的,此过程可持续千年之久。 灵媒在这些灵域之中地位如何? 灵媒不可进入七层灵域,但是,他或她有时可被带至灵域之门,窥看其中奇迹。他或她亦可被带至恶灵做苦力的黑暗之所,窥看其中情状。 何处为灵媒的真正家园? 灵媒的真正家园既非此处,亦非彼岸,而是两者之间模糊而具有争议之地——这里,文奇先生贴上了一个便签:你是否是正在寻求真正家园的灵媒?你可在此找到真正的家园。他给了旅店地址。他从哈克尼34的一位男士那里拿来的这本书,打算交给法灵顿路的另一个人。他悄悄把这本书塞给我,“收收好,我不会把这本书随便给其他人看,比如希伯里小姐。我只会把这本书借给我有感觉的人。” 防止花枯萎:在花瓶的水中加几滴甘油,能有效避免落叶或枯黄。 使物件发光:购买一定数量的发光涂料,建议选择在无人认识你的地方采购。用一些松脂稀释涂料,并将平纹细布条浸透其中。当布料染色完成待晾干后,抖动布料,收集抖落的发光粉末,可用于涂抹任何物件。松脂味可用少许香水掩盖。 1874年10月15日 去米尔班克。我到内门时发现一小群男看守正聚集在那里,其中有两个女看守:里德利小姐和曼宁小姐。她们在制服外罩了件熊皮大衣,戴上兜帽御寒。里德利小姐向我点头致意。她说,他们在等待一批新的囚犯,一些是从警察局来的,一些是其他监狱转来的,她和曼宁小姐来带走女囚。我说:“我可以和你们一起等吗?”我还没见过他们是怎么处理新来的囚犯的。我们站了一会儿,男看守对着掌心哈气。过了会儿,门房传来一声呼喊,马蹄声声,铁轮滚滚,一辆给人压抑感的无窗货车驶进了米尔班克铺满碎石的内院。里德利小姐和一个高级看守上前与车夫打了声招呼,打开车门。曼宁小姐对我说:“他们先放女囚下来。喏,就是她们。”她走上前,把大衣裹得更紧了。我退后一步,打量着下车的囚犯。 一共四个女囚,三个比较年轻,还有个中年女人,脸颊青肿。每个人的手都被牢牢铐在身前,只见她们踉踉跄跄地从高悬的车尾跳下来,环视四周,畏惧地看着苍白的天空、米尔班克可怕的塔楼以及土黄的高墙。只有那个中年女人不显慌张,显然早已习惯了这幅画面。女囚应看守要求排成歪歪扭扭的一列朝前走。里德利小姐眯缝着眼说:“又见到你了,威廉斯。”女囚青肿的脸庞更阴沉了。 我走在小团体的末尾,跟在曼宁小姐后面。几个年轻的女囚依旧害怕地环顾周围,其中一人与旁边一人小声嘟囔了几句,被看守斥责了。周围环境给她们带来的陌生感,我不到一个月前初访时也曾感受过。但现在,我是多么熟悉这些曾经让我摸不着头脑的平淡而单调的道路啊!还有这些看守,这些牢门、大门、锁和门闩——各自的力度和作用不同,发出的声音也带着细微的不同,或是沉重的关门声,或是轻轻一扣,或砰砰作响,或嘎吱一声。想到这里,我一边得意于自己观察敏锐,一边又生出了些警觉心。我想起里德利小姐说的,她在监狱的走廊里走了那么多回,蒙着眼也不会迷路。我想起我曾可怜过那些看守,可怜她们要像囚犯一样服从米尔班克监狱种种冷酷的清规戒律。 所以,当发现我们从一条我没走过的门廊进了女囚区,到了几间我没参观过的房间,我几乎感到一阵欣喜。我们进的第一个房间里坐着一个接待员,负责检查所有新进囚犯的材料,在一本厚厚的登记簿上记下她们的信息。她也狠狠地盯着那个肿着脸的女囚看。“不用报你的名字,”她边写边说,“里德利小姐,她又犯了什么大错?” 里德利小姐拿起一张纸。“偷窃,”她简短地说,“还蓄意攻击了逮捕她的警官。判四年。”接待员摇摇头,“你去年才从我们这儿出去啊,是吗,威廉斯?我记得,当时把你安排在一个基督徒太太家里,还对你抱了很大希望呢。后来怎么啦?” 里德利小姐说,她就是在那个基督徒太太家偷的东西,还拿了太太的财物攻击逮捕她的人。接待员记下,示意威廉斯后退,让另一个女囚站到前面来。这个女囚长着一头乌黑的头发,像吉卜赛人一样黑。接待员让她先站到一边,在本子上又写了些东西后,才温和地问:“黑眼苏35,你叫什么名字?” 这女孩叫简博恩,22岁,因堕胎被捕。 另一个,忘了叫什么,24岁,因当扒手被捕。 第三个,17岁,闯入一家商铺的地窖,还在那儿放了把火。接待员问她问题时,她就开始嘤嘤地哭,可怜地抹着涕泗横流的脸,曼宁小姐递上一条手帕。“好啦,好啦,”曼宁小姐说,“你哭是因为你还不熟悉这里,”她轻抚女孩苍白的眉头,梳了下她卷曲的头发,“好啦,别哭了。” 里德利小姐在一旁看着,一言不发。接待员“啊”地叫了声,她在这页的开头发现了个问题,皱着眉头,俯身重写。 在这个房间完事后,女囚们被带到另一个房间。没有人让我现在去牢房区,我想就一路跟着她们,把这个流程看完。房间里有一张长凳,女囚们被要求坐在上面。一把椅子不祥地支在房间中央,旁边的桌上放着梳子和剪刀。几个年轻女囚一见到桌上的东西,就集体颤抖起来。“就是这儿,”中年女人不怀好意地笑了,“抖也没用。她们会在这儿把你们的头发给剪了。”里德利小姐立刻让她闭嘴。但其他的姑娘已经听到了她的话,更加惶恐了。 “求您了,小姐,”其中一个哭喊道,“别剪我的头发!哦,求求您了!” 里德利小姐拿起剪刀,咔嚓几声,回头看我,“您会不会以为我要冲着她们的眼睛去,普赖尔小姐?”她拿着剪刀,指向这群浑身发抖的女孩里的第一个——那个放火的——示意她坐到椅子上来。“过来,快,”她说,见女孩犹豫,她大吼,“给我过来!”这吼声甚至让我也心生畏惧,“我们是不是要叫守卫来按住你的胳膊腿?他们可是刚刚对付过男囚的,不怕来硬的。” 听到这个,女孩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发着抖,坐到椅子上。里德利小姐把她的女帽拽走,手伸到她的头发里,松开头发,摘下发卡,把女帽递给接待员,后者在她的大本子上做了个记录,轻声吹着口哨,舌尖翻动着一颗白色的甜薄荷糖。女孩锈棕色的头发一部分因为汗水和发油变得又硬又黑。她意识到头发都被放下来时,又哭了起来。里德利小姐叹了口气,“傻丫头,我们就剪到下巴这儿啊。何况在这儿,谁来看你呢?”这话让女孩哭得更凶了。不顾女孩浑身颤抖,看守开始梳她油腻的长发,整把抓起,准备开剪。我突然想到,不到三个小时前,埃利斯以极其相似的动作,帮我梳头。我似乎感到每一根自己的发丝都竖了起来,挣扎着脱离发绳。剪刀噌噌,头发落下,脸色苍白的女孩止不住地啜泣颤抖,眼前的景象惨不忍睹。然而,我没法挪开视线,我与其他三个惊恐的犯人一起,似乎被这幅画面迷住了,又被深深的羞耻感紧攥着。末了,看守抓着一束了无生机的头发,几缕掉在女孩满是泪水的脸上,她和我都抽搐了下。 里德利小姐问,她希望把头发留下吗?原来,女囚在服刑结束后,可以把她们的断发和其他物件一并带走。那女孩看了眼抖动的辫子,摇摇头。“好。”里德利小姐说,把长发放到一个柳条编的篮子里,“在米尔班克,这些头发有别的用处。”她阴森地对我说。 其他女囚也一一剪了头发。年纪大的那个表现得非常淡定,扒手和第一个姑娘一样痛苦万分,堕胎的黑眼苏珊头发很长,又黑又浓密,像戴着顶柏油或是糖浆做的兜帽,轮到她时,她骂骂咧咧,又踢又躲。她们只得叫接待员协助曼宁小姐一起按住她的手腕,里德利小姐剪得气喘吁吁,脸涨得通红。“好了,你这个畜生!”她最后说,“头发真多,我一只手差点抓不过来!”她把剪下的黑色长发举得高高的,接待员靠近细细打量,抓了一两绺在手心摩挲。“发质真好!”她赞叹,“他们管这叫‘真正的西班牙头发’,曼宁小姐,我们得记着系根线在上面,准能编成一顶漂亮的假发。”她对那女孩说,“别拉长着脸!我们倒要看看,六年后你把头发拿回去,该有多高兴!”曼宁小姐用绳子捆好头发。女孩坐回长凳,脖子因被剪刀剐蹭到而微微发红。 我目睹全过程,愈觉尴尬别扭。其间,这些女人偶尔会偷偷摸摸地投来害怕的眼神,像是思考在今后的牢狱岁月里,我将扮演怎样可怕的角色。有一回,当吉卜赛女孩挣扎时,里德利小姐说:“羞不羞!访客女士看着呢!知道你脾气那么臭,之后她就不会来看你了!”剪完后,里德利小姐在边上拿着块布擦手。我上前轻声问,接下来是什么安排?她以稀松平常的语气说,她们要脱了衣服去洗澡,而后交给监狱医生检查健康状况。 “我们一会儿就能知道,”她说,“她们有没有贴身带什么东西。”她说,这些女人有时会企图藏些东西进来,“有的带烟,有的甚至会带刀。”检查完毕,她们得换上囚服,而后希利托先生和哈克斯比小姐会对她们训话,之后,监狱牧师会去这些女囚的囚室看她们,“接下来的一天一夜,没有人会再去看她们,以便她们反思犯下的罪行。” 她把毛巾挂回墙上的钩子,对我身后长凳上那几个可怜的女人说:“现在,把衣服脱了。快,别拖拖拉拉!”这些女人像是准备剃毛的绵羊般顺从而安静。她们立刻站起来,摸索衣裙的搭扣。曼宁小姐找来四个浅浅的木盘,放在她们脚边。我站着看了会儿这幅情景:小个子的纵火犯脱了束身上衣,露出底下肮脏的内衣;吉卜赛姑娘抬手时露出了浓密的腋窝,而后背过身去,无助而害羞地解开胸衣上的扣子。里德利小姐凑近我问:“您一会儿会和她们一起进去,看她们洗澡吗?”她的鼻息喷到我脸上,我吓了一跳,挪开目光。我说,不,我不会和她们一起进浴室,我准备去牢房区了。她直起腰,嘴巴扭曲,我觉得我在她那苍白、空洞的目光后抓住了一种一闪而过的东西——她感到了一种变质的心满意足,抑或觉得十分好笑。 不过她只说:“好的,小姐。” 我离开了这些女人,没有再看她们一眼。里德利小姐听到有看守经过,让她陪我去牢房区。路上经过一道半掩的门,应该就是医生的房间了。阴沉的房间里有一张高高的木制长榻,旁边桌子上摆着各种器械。里面坐着个男士,应该就是医生了,我们经过时他没有抬头。他正靠近灯光剪着指甲。 带路的是布鲁尔小姐,年纪很小——就看守而言实在太年轻了,一问,原来她并不是看守,而是辅助牧师的职员。她斗篷的颜色与其他看守的不一样,举止也比其他人柔和得多,说话也更温柔。她的一项职责是递送囚犯的信件。她告诉我,米尔班克的女囚每两个月可以收寄一封信。这儿的囚室那么多,她几乎每天都有信要送。她说她的工作让人愉快,是整个监狱最令人愉悦的工作了。她从来不会厌倦女囚看到她在自己的囚室前停下,给她们递信时露出的表情。 她正准备给女囚送信去,我便与她走了一程,也看到了一些她所说的表情。女囚见有信来,无不发出喜悦的尖叫,紧紧抓住来信,有的会把信按在胸口,有的会紧紧贴在唇上。只有一个在我们往她的方向走去时面露惶恐之色。布鲁尔小姐快速地跟她说:“没有你的信,班克斯,别害怕。”她告诉我,这个囚犯有个姐姐身体很不好,她每天都担心会收到坏消息。她说,这是她工作中唯一让人不悦的部分。要是真来了这封信,她也会非常难过的,“当然了,我会在班克斯之前就知道信里讲了什么。” 所有寄进来与寄出去的信都会经过牧师办公室,经过达布尼先生或她的检查。我说:“这么说来,您对这儿所有女囚的生活了如指掌!她们所有的秘密、所有的计划……” 她一听,脸红了,好像从没想到过这点。她说:“所有信件我们都要读一遍,这是规定。您知道,里面的内容其实都很普通……” 我们沿着塔楼的楼梯往上走,经过重刑犯的囚室,到了最高层。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那一沓信越来越薄了。一封是给年长的囚犯埃伦鲍尔的,她看到信,冲我眨眨眼,“我外孙女寄来的,她可不会把我忘了。”我们往前走,离转角越来越近。最后,我靠近布鲁尔小姐问,有没有给塞利娜道斯的信?她看看我,眨了眨眼。道斯?没有!我怎么会特地想到她呢?整个监狱只有她从没收到过一封信! 从没收到过?我问。从没,她答。她不知道她来之前道斯是不是收到过信,不过自打布鲁尔小姐在这儿工作起,确实没有一封信是给她的,在过去一年里,她也从没寄出过一封信。 我问:“难道没有亲友挂念她吗?”布鲁尔小姐耸耸肩,“就算有,她可能也与他们断绝了关系,或者,他们可能与她断绝了往来。这种情况在监狱里是会有的,”她的笑容有些僵硬,“这里有些人喜欢把秘密藏心里……” 她拘谨地说道,然后继续往前走。我赶上她时,她正在给一个可能不识字的女囚念信。她的话让我陷入了深思。我继续朝前走,走到了第二段囚室区。我的步子很轻,好在道斯抬头看见我前,有一两秒钟时间可以透过牢门栅栏,仔细打量她。 我之前未曾想过,在外面的世界,会有谁思念着塞利娜道斯,会有谁给她写些平常琐碎或善意的信。现在发现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她的孤独与囚室的死寂似乎更加深重了。我发现,布鲁尔小姐的话其实比她想象的还要在理:道斯确实把秘密都藏在心底,哪怕在米尔班克,她都不愿吐露自己的秘密。我又想起另一个看守说的,尽管道斯挺漂亮,但没有一个囚犯愿意和她成为“伙伴”。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我看着她,胸中涌出一股怜悯之情,心想,你就像我一样。 我希望我当即就走了。我希望我离开了她。但当我注视她时,她抬头捕捉到了我的目光,莞尔一笑,似乎是等着我来。我便不能离开了。我向牢房另一头的杰尔夫太太示意,待她拿出钥匙打开门,道斯已把针线活放在一边,起身向我问好。 这次,是她先开的口。看守放我进去,在我俩身后上了锁,磨磨蹭蹭地离开后,她说:“真高兴您能来!”她说上一次没有见到我,很遗憾。 我问,上一次?“噢,对,就是你忙着和你的老师上课那次。” 她猛地抬头,“她啊。”她说那些老师把她看作这里的神童,因为上午在教堂里教的《圣经》段落,她下午就能流利背诵。她说除此以外,她还能做什么度过这些空白的时间呢? 她说:“我更想同您说说话,普赖尔小姐。上次,您对我很好,我配不上您的好心。自上一次起,我就一直希望……您说,您是来做我的朋友的,不过在这儿,我已经记不清友情是什么样的了。” 她的话十分中听,我越发喜欢也越发可怜她了。我们聊了一会儿监狱的日常作息。我说:“你是不是以后会搬去条件好一些的监狱,比如,富勒姆的那个?”她只是耸耸肩,说监狱都是一样的。 我要是那时离开去看别的囚犯,现在也就不会那么心神不定了。但是,她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最后,我忍不住说,一个看守很好心地提到,她从没收到过什么信件…… 我问,那是真的吗?米尔班克之外,真的没有人关心她在这儿受的苦吗?她打量了我一阵,我以为她又要倨傲地沉默了,但过了会儿,她说,她有很多朋友。 没错,她提到过她的幽灵友人,不过,在她过去高墙之外的生活中,肯定还有别的人惦记着她吧?她又耸耸肩,不置可否。 “你有家人吗?” 她说她有个小姨,过世了,现在时不时会以“幽灵”之身来看她。 我问:“你就没有活着的朋友了吗?” 她冷冷地反问,要是我在这里,会有多少朋友来看我?她以前生活的地方并不富丽堂皇,但也并非像这里许多囚犯一样,被“小偷和恶霸”所包围。况且,她“不希望被人看到自己在这样一个地方”。她与幽灵更亲,他们不会对她指手画脚,而其他人,只会嘲笑她的“落魄”。 这番话似乎是字斟句酌的。听罢,我不情愿地想起她牢门外搪瓷板上写的罪名:欺诈行骗?人身伤害。我说,其他我探访的女囚都愿意聊聊她们的罪行……她立刻说:“您要我说我的罪。行啊,有什么要藏着掖着的呢?但问题是,我根本没有罪!不过是……” 不过什么? 她摇摇头,“不过是一个傻姑娘,被幽灵吓坏了,这姑娘又把一位女士吓坏了,女士死了。都怪罪于我。就是这样。” 这些我已从克雷文小姐那儿听说过。我问,为什么姑娘会被吓到?她犹豫了下答道,因为幽灵“不听话”——她用的就是这个词。幽灵不听话,而女士“布林克太太”看到了这一切,受到了惊吓。“我不知道她心脏不好。她晕了过去,后来就去世了。她是我的朋友。但整个审讯过程中,没有人考虑到这点。他们只是拼命去找理由,找他们能理解的理由。姑娘的母亲在法庭上说,女儿和可怜的布林克太太都受到了伤害。所有过错都归咎到我头上。” “其实都是那个不听话的幽灵干的?” “对,”她说,但哪个法官,哪个陪审团成员会相信她啊!除非整个陪审团都是通灵人组成的,天知道她多希望那样啊!“他们只是说,不可能有幽灵,因为幽灵不存在,”讲到这里,她的脸沉了下来,“最后,他们判我欺诈和人身伤害。” 我问,那么那个被袭击的姑娘说了什么吗?她答,那个姑娘确实感到了幽灵的存在,但整个人都神志不清。“她母亲有钱,请的律师巧舌如簧。我的不行,但请他还是花光了我所有积蓄——我靠着帮助别人赚的所有积蓄,一下子,全没了!” 但要是姑娘看见了幽灵……? “她无法看见他,只能感觉到他。他们说,她感到的那双手只有可能是我的……” 我记得她纤细的双手紧紧地合十,一只手抚摸着另一只手粗糙发红的关节。我问,没有别的朋友替她做证吗?她嘴角翘起,说她过去有很多的朋友,他们管她叫“殉道者”,但也只是在一开始罢了。她遗憾地发现,那些人其实嫉妒心重。“即便在通灵人的圈子里,”也有那么些人希望看见她跌落到谷底。其他的则是因为害怕不敢多言。最后,当她被判有罪时,没有人为她请愿…… 她看上去特别凄惨、脆弱无助、涉世未深。我说:“你坚持说是幽灵的错?”她点点头。我笑说,“那多不公平啊。你到这里受苦受累,他却跑了。” 噢,她说,我这么想“彼得奎克”就不对了!她的目光越过我,朝杰尔夫太太上了锁的铁门望去。“他们的世界自有一套惩罚办法,”她说,“彼得现在待的地方与这里一样暗无天日。他和我一样,也在等待,等待服刑期满,重获自由。” 这些是她的原话。写下来感觉奇怪,听她说时却没有违和感。她站在那儿,沉重但认真地娓娓道来,对我的提问一一答来,逻辑清楚、条理清晰。然而,即使这样,听她熟络地谈“彼得”或“彼得奎克”,我还是抑制不住笑容。我们先前站得很近,现在我往旁边挪了一步。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您觉得我傻,或在装模作样。您和他们一样,觉得我不过是个精明的小演员罢了……”“不,”我立刻说,“不,我没这么想。”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前,哪怕是和她说话的那会儿,我都不曾有这样的想法——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想过。我摇摇头说,只是因为我习惯思考的都是些平常的东西,与她说的很不一样,我“对一些令人惊叹的事物的认识非常有限”。 她难以察觉地笑了。她说,她知道太多令人惊叹的事物,“他们把我送到这里,作为对我的奖励……” 她说话时做了个微小的手势,似乎在形容这坚硬苍白的监狱和她在其中受的苦。 “这里的日子确实很不好过。”过了会儿,我说。 她点点头,“您觉得通灵术是我想象出来的。不过,现在您到了这儿,您可曾想过,连米尔班克都是真实的,还有什么可能不是真实的吗?” 我看了看空无一物的白墙、折叠的吊床、停着一只苍蝇的便盆。我说,我不知道。监狱是实实在在的,但这并不能令通灵术变得更加真实。对于监狱,我至少可以看,可以听,可以闻。她说的幽灵,即便是真实的,对我也意味不了什么。我无法与他们交谈,也不知道如何与他们交谈。 她说,只要我想,我就可以谈论他们。谈论他们,可以“给予他们力量”。她还建议我去倾听他们。“普赖尔小姐,您可能会听到他们谈论您。” 我笑了。谈论我?噢,我说,要是玛格丽特普赖尔都成了天堂的谈资,那天堂这日子该有多无聊! 她点点头,侧着脑袋。我之前就已经注意到,她的心情、声调或姿势的改变总是非常细微,她不会像演员在满是黑压压的人群的剧院里那样动作夸张,她的变化像一首静谧的曲子,微妙地改变着旋律。 我还在接着之前的话继续时,她出现了这种变化。她变得充满耐心,展露睿智的神情。她柔声而平静地说:“您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您很清楚您和有的幽灵关系亲密。您知道的,有那么个幽灵——他现在就和我们在一起,他距离您比我距离您还要近。普赖尔小姐,对他而言,您比谁都亲。” 我双目圆睁,喘不过气。这和听她谈论幽灵的礼物和花朵完全不同。她像是往我脸上泼了水,或是拧了我一下。我傻乎乎地想起了博伊德,她说在阁楼的楼梯上听到过爸爸的脚步声。我问:“你怎么知道他的?”她没说话。我说,“你看了我的黑外套,猜的……” “您很聪明。”她说,但她就与聪明无关。她必须做自己,就像她必须呼吸、做梦、吞食一样。哪怕在那儿,哪怕在米尔班克,她也必须做自己!“不过您知道吗,”她说,“那种感觉很奇怪,像是变成了一块海绵,或是……那种不想被发现,根据环境改变肤色的生物,叫什么来着?”我没作声。她继续说,“我曾认为,我就是那样一个生物。有时,会有人带着病体上门,同他们坐在一起,我也会变得不舒服。一个孕妇曾来找过我,我在自己的体内感觉到了她的孩子。还有一次,一位男士来,说想和儿子的幽灵说说话。当那可怜的男孩来时,我觉得呼吸被抽走了,头颅被压迫得好像要炸了似的!后来才知道这个男孩死于大楼倒塌。您瞧,我会感受到他最后的知觉。” 她把手放在胸前,走近我。她说:“普赖尔小姐,您来的时候,我感到了您的悲伤。我感到您的悲伤就像黑暗一样,就在这儿。那是怎样的痛苦啊!我开始以为这黑暗已经吞噬了您,您像一只挖去蛋黄的鸡蛋,被完全掏空了。您自己想必也这么想。但是,您的心其实并不是空洞的。您还是满满的,不过是紧锁了心门,像一个盒子上了锁。您这儿藏了什么,非得锁起来不可?”她叩了叩自己的胸口。而后,她抬起另一只手,轻轻触碰了我胸口那个她之前叩击自己胸口的地方…… 我颤抖了一下,仿佛她的手带着电流。她睁大眼,浅浅一笑。她发现——不过是最纯粹的巧合,最纯粹、最古怪的巧合——她发现我的衣服下藏着挂坠盒。她的指尖抚触着盒子的轮廓,我觉得链子拉紧了。这个动作如此亲密、如此具有暗示意味,我这会儿写下来,还仿佛觉得她沿着项链一路触摸到我的脖颈,手伸到衣领下,解开了项链的搭扣……她没有这么做,她的手停在我胸口,只是轻轻地按压着。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歪着头,仿佛在倾听金盒背后的心脏跳动。 然后她的表情又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她低语:“他在说,她把她在乎的挂在了脖子上,不肯放手。告诉她,她得把它搁到一边。”她点点头,“他在微笑。他聪明吗?像您吗?他很聪明!不过现在他又学到了许多新的——噢!他多希望您能和他一起啊,这样您也能学这些知识了!他在做什么呢?”她的脸色又变了,“他在摇头,在哭,他说,不是以那种方式!噢!佩吉36,不是以那种方式!你我会团聚,会的——但不是像那样!” 我发现我写下这些的时候依然在发抖。那会儿,她嘴里念念有词,手放在我胸前,表情那么古怪,我抖得比现在更厉害。我厉声说:“够了!”拉开她的手,走到旁边。我可能撞上了铁门,它吱吱作响。我把手放在她的手刚才按压的地方,“够了!”我重复道,“你在胡言乱语!”她的脸变得苍白,看我时表情里多了一丝恐惧,好像她什么都看见了——那些眼泪、那些尖叫、阿什医生和母亲、苦涩的吗啡、导管压迫导致的舌头肿大。我来见她,想的只有她,她却把我孱弱的自己扔到我跟前。她看着我,眼里竟有怜悯! 我受不了她的目光。我转过身,脸贴着栅栏,尖叫着喊杰尔夫太太来。 杰尔夫太太好像就在附近似的立刻出现了,一声不响地放我出来。开门时,她朝我身后投去锐利、忧心的一瞥,她可能听出了我声音的古怪。我来到走廊上,门重新上锁。道斯拿起一团羊毛,双手机械地穿梭其中。她抬头看我,眼神似乎依旧写满洞察。我希望我能说什么,说些平常的话。但是我非常害怕她会再次开口——会说起爸爸,为他,或作为他说话,我怕她说起他的悲伤、愤怒,或他的耻辱。 我转身,离开了她。 在一楼的牢房区我遇见了里德利小姐,她正在押送我早先看到的那批新囚犯。要不是年纪大的那个脸颊青肿,我差点没认出来。她们换上土黄色的囚衣,戴上监狱女帽,看上去和其他女囚一模一样。我站在原地看着她们,直到重重的牢门在她们身后关上,然后我回了家。海伦在,但我不想和她讲话,径直上了楼,把门锁上。我只让博伊德进来——噢,不,不是博伊德,博伊德已经走了,是新来的瓦伊格斯,她把洗澡水抬了上来。之前母亲把小瓶的氯醛送了上来。现在我冷极了,后背瑟瑟发抖。瓦伊格斯放的柴火太少,她不知道我有晚睡的习惯。但我还是坚持坐在这里,等待困意袭来。我把灯调得很暗,偶尔把手贴在灯罩上取暖。 我把挂坠盒挂在镜子旁的衣橱里,如此浓重的阴影里,这是唯一闪亮的东西。 1874年10月16日 昨晚做了一宿噩梦,醒来时整个人还迷糊着。我梦见爸爸还活着。我从窗口望去,看到他靠着艾伯特桥的栏杆,不满地看着我。我边跑边喊:“老天啊,爸爸,我们以为你死了呢!”“死了?”他答,“我被关在米尔班克两年!他们让我做苦力,鞋子都磨出了洞——你看。”他抬起脚,给我看那掉了底的鞋和他那开裂、消瘦的脚。我想,奇怪了,我好像从没见过爸爸的脚…… 荒诞的梦。当然和他去世后的那段时间折磨我的那些梦又很不一样。那时,我常梦见自己蹲在他的坟墓旁,隔着新翻的土呼唤他。有时醒来我会觉得土还嵌在我的指缝里。今早醒来,我心里慌得很,埃利斯把水端来,我让她别走,坐下来和我说说话,最后她说她必须得走了,否则水都要凉了。我起身把手浸在水里。水还不是很凉,不过镜子蒙上了一层雾气,我一边擦着镜子,一边像平常一样,想拿出我的挂坠盒——挂坠盒不见了!我不知道放哪儿了。我记得昨晚我挂在了镜子旁边,可能之后又把它摘下来把玩。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上床睡觉的。当然我常常会忘记什么时候睡的觉,这就是氯醛的效用吧!我肯定没有戴着它上床,因为生怕压坏了或掉在被子里,但我还是把被褥仔细地翻找了一遍,依然没找到。 今天一整天,我都觉得自己仿佛赤裸着,特别难受。少了这样东西,胸口似乎一直隐隐作痛。我问了埃利斯、瓦伊格斯,甚至问了普莉丝。但我没和母亲说。她可能一开始会觉得是女仆顺手牵羊,但她自己也说过,那个盒子那么普通,我以前也一直把盒子和许多更加精美的首饰放一块儿,没当回事。要是被她看见我这么六神无主,她肯定会觉得我小题大做,又犯病了。她不知道,她们都不知道事情多么蹊跷——我竟然在这么个晚上把它弄丢了!恰恰是在那样一场监狱之行,那样古怪的一次与塞利娜道斯的谈话之后! 现在,我都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真的病了,也许是氯醛的药效所致。也许我晚上起来,把盒子藏在了哪个角落里——就像《月亮宝石》37里富兰克林布莱克那样。我记得爸爸读到那一节时笑了,那天有个来拜访的女士,听到这里摇了摇头。她说她有个祖母,因为服了鸦片酊,半夜起来到厨房拿了菜刀就往腿上砍,然后又躺回床上。血浸透了床垫,差点要了她的命。 我觉得我不会这么做。可能还是哪个女仆拿走了。也许埃利斯取下时不小心弄断了项链,怕我知道。米尔班克有个囚犯不小心弄坏了女主人的胸针,拿去修时被当作小偷抓了起来。也许埃利斯是怕这个。也许她怕得要命,干脆把坏了的挂坠盒扔了。我想,盒子会不会被一个清洁工拾到?他给了妻子,妻子拿她脏兮兮的指甲拨开盒子,发现里面一缕闪光的头发,纳闷这是谁的头发,为什么会在盒子里…… 我不在乎是不是埃利斯摔坏了挂坠盒,不在乎盒子现在是不是落到了清洁工妻子的手里,她可以收着盒子,尽管这是爸爸留给我的。这个屋子里成千上万的东西都是爸爸留下的。我担心的是海伦那束卷发,那是她自己剪下给我的。她要我好好珍藏,那时她还爱着我。我怕失去那束头发——天啊!我已经失去太多的她了。 1872年11月3日 我本以为今天没人会来。天气非常糟,一连三天都没有人来,连来找文奇先生或希伯里小姐的客人也没有。我们只能自己安静地围坐在一起,在客厅进行冥社活动。我们尝试不同形式的冥社。他们说现在在美国,客人对形式的要求非常高。昨晚我们一直坐到九点,但幽灵依然没有来。最后,我们点上灯,请希伯里小姐唱歌。今天我们又试了一次,还是没效果。文奇先生向我们展示灵媒如何召唤肢体,但其实动的不过是他自己的手。他是这么做的—— 我按住他的左手手腕,希伯里小姐好像是按着他的右手。但事实上,我们按的是同一条胳膊,只不过文奇先生把周围弄得非常暗,我们看不清罢了。“我这只空着的手,”他说,“可以做任何事,就像这样……”他把手贴在我的脖子上,我感觉到他,便尖叫起来。他说,“道斯小姐,一个无良灵媒可以把人骗得团团转。想象一下,如果我的手之前搓热了,或是冰凉,或是沾了水,那感觉起来是不是更加超现实?”我说他应该演示给希伯里小姐看。我走到旁边的座位坐下。不过能学到这个把戏,我心里还是挺高兴的。 我们一直坐到四五点钟,雨越下越大,我们都觉得不会有人来了。希伯里小姐站在窗前说:“噢,谁会眼红我们这一行!任凭活人死人的差遣。 你们知道吗,今天早上五点我就被房间角落里幽灵的笑声给吵醒了。”她揉揉眼睛。我心想,“我听到那幽灵的动静了,它从瓶子里蹦出来,你还起来响应它的召唤,用了夜壶呢。”不过希伯里小姐在小姨去世后,一直待我不薄,我当然不会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文奇先生说:“人们召唤我们的时间确实掐不准。你觉得呢,道斯小姐?”他起身打了个哈欠说,既然没有人来,那我们不妨在桌上铺块布,打打牌。不过,他刚把牌拿出来,门铃就响了。他说,“女士们,我们的消遣暂告段落!我猜应该是来找我的吧。” 贝蒂开了门,回过头时,看的不是他,而是我。她身后跟了位女士和她的贴身女仆。女士见我起身,捂住胸口叫道:“你是道斯小姐吗?噢,我想你就是!”文奇太太、文奇先生、希伯里小姐,连贝蒂都盯着我。我其实和他们一样惊讶。我只能想到,这位女士也许是我一个月前见过的一位夫人的母亲,我对那位夫人说,她的孩子命不久矣。我心想,“我就不该那么诚实,我应该像文奇先生那样。那位夫人肯定是想不开,伤害了自己,现在她母亲来找我算账了。” 可是当我看着这位女士的脸庞,发现那上面除了些许痛苦的痕迹之外,还带着一丝欣喜。我说:“您还是来我的房间吧。不过我的房间在最高层,您介意爬爬楼梯吗?”她只是对着自己的仆人笑笑,说:“我已经找了你整整二十五年,几阶楼梯算什么?我可不会因为几阶楼梯而却步!” 我心想,她可能头脑有点不清楚。不过我还是把她带到房间。她看了看周围,看了看她的仆人,又死死盯着我。我发现她十分端庄,双手白皙整洁,戴着几枚虽然有点过时但依旧漂亮的戒指。她大约五十或五十一岁,穿着一身黑裙,质地比我的要好。她说:“你是不是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找你?真是奇怪了,我以为你会猜到的。”我说:“您是因为一些伤心事来找我的。”她答:“道斯小姐,我是因为一个梦来找你的。” 梦驱遣她来见我。她说三天前梦见了我的脸、我的名字和文奇先生旅店的地址。她一开始觉得这不是真的,但是今早她在《灵媒与拂晓》 上看到了那份两个月前刊登的启事,便来霍伊本38找我。现在她终于见到真人,方才醒悟幽灵想要得到什么。我说:“您说的,我还真不知道。”我看着她和她的女仆,默不作声。那女士说:“噢,露丝,你看见那张脸了吗?你看见了吗?我是不是应该把那个给她看?”女仆说:“我觉得您应给她看看,夫人。”女士从大衣里拿出一卷丝绒包着的东西,展开,亲吻了一下,再给我看。这是一幅镶了画框的肖像。她拿着这幅画,泫然欲泣。我看着画,她看着我,她的女仆也看着我。那夫人说:“现在你明白了吗?” 我真正注意到的其实是金色的画框。女士白皙的手不停地颤抖。不过她最后把画给我时,我叫了声:“噢!” 她点点头,又把手放在胸口,说:“我们要做的工作太多了,从哪儿开始呢?”我说我们应该立刻就开始。 于是,她让女仆到楼梯口等她,在这里待了一个小时。她叫布林克太太,家住西德纳姆39。她一路赶到霍伊本,就是为了见我。 1872年11月6日 去伊斯灵顿40见贝克太太,其姊妹简高夫于1868年3月化灵。脑膜炎。2/—— 去国王十字车站41见马丁夫妇,其子亚历克于游艇跌落——在深海中找到真相。2/—— 在此见布林克太太,为其特殊幽灵。1镑。 1872年11月13日 在此见布林克太太。两小时。1镑。 1872年11月17日 今天出神结束后,我不停地发抖。布林克太太让我躺在自己床上,摸了摸我的额头。她让女仆从文奇先生那儿拿来一杯酒,但酒来了后,她说这酒太差,又让贝蒂去外面的酒馆买了一瓶好些的。她说:“我让你累着了。”我说不是她的问题,是我自己经常晕倒或生病。她看看周围,说住在这么差的地方,不生病才怪。她对女仆说:“瞧那盏灯。”她指的是文奇先生涂了红漆,会冒烟的灯。她说:“瞧这脏兮兮的地毯,看这床单。”她指的是我从贝斯纳尔格林带来的小姨缝的旧绸缎被单。她摇摇头,握住我的手。她说我是一颗稀有的珠宝,不应该放在这样寒酸的匣子里。 1874年10月17日 今晚我们聊到了米尔班克、通灵术和塞利娜道斯,内容十分有趣。巴克利先生来用晚餐,晚些时候斯蒂芬、海伦、华莱士太太也来与母亲打牌。婚礼日近,我们现在都管巴克利先生叫“亚瑟”,只有普利西拉,反而简单地叫他巴克利。他们聊了很多关于沼府的房子和庭院的事,讨论普利西拉当了女主人后要做什么。她要学会骑马,还要会驾马车。我可以想象她坐在轻便双轮马车里挥动马鞭的生动画面。 她说婚礼结束后,沼府会为我们举行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那儿的房间特别多,就算我们所有人都住进去,也不显拥挤。显然,那家有一个未出嫁的表姐,他们觉得我和她会很有共同语言。那位女士很聪明,专门收集飞蛾和甲虫,还加入了昆虫学协会,“与男士一起”展示过收藏的标本。巴克利先生——亚瑟——说他已经写信向她介绍我探访监狱的工作,她回复说很想认识我。 华莱士太太问,上回去米尔班克是什么时候?“那个暴虐的里德利小姐还好吗?”她问,“那个说话结结巴巴的老太呢?”她指的是埃伦鲍尔,“可怜的老太!” “可怜的老太?”普莉丝说,“她听上去就是个愚蠢的老太,所有玛格丽特向我们描绘的囚犯听上去都头脑简单。”她不知道我怎能忍受和她们在一起,“你好像一直都受不了和我们在一起。”她盯着我,但其实是对亚瑟说的。亚瑟坐在她脚边的地毯上,立刻接话说,那是因为我知道她说的不值一听。“都是些没营养的东西,是不是呀,玛格丽特?”他现在这样称呼我。 我对他笑笑,看着普利西拉弯腰去抓他的手,捏了一下。我说她这么说不准确。女囚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们的人生与她的大相径庭。她想象得出有多不同吗? 她说她没有兴趣去想象,而我一天到晚就喜欢想象这想象那,这造成了我俩的不同。亚瑟用一只大手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说真的,玛格丽特,”华莱士太太接着说,“她们都来自下层阶级吗?她们的罪行都那么可怜吗?有没有著名的杀人犯呢?”她咧开嘴笑,露出一排带着好些黑色缝隙的牙齿,像是旧钢琴的琴键。 我说杀人犯通常是被绞死的,不过有个叫哈默的女囚,拿一只煎锅把女主人给打死了,而她能免于一死是因为女主人一直待她十分恶毒。我说普莉丝在沼府时可要当心一点。她干笑了两声。 “还有一个,”我继续说,“听说是出身名门,把丈夫给毒死了……” 亚瑟说,他当然不希望在沼府发生这档子事。大家大笑。 他们笑着转移了话题,我心想,要不要添一句:监狱里还有个有趣的姑娘,一个通灵人呢……我犹豫不决,但转念一想,说说又何妨?等我终于开口,不想我哥轻巧地接过话头:“噢,是啊,那个灵媒。叫什么来着?盖斯吗?” “道斯。”我有些惊讶。我从没在米尔班克监狱之外大声地说出过这个名字,也从没听看守之外的人提起过她。但斯蒂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当然了,他记得那个案子。他说,原告律师是洛克先生,“特别优秀,现在退休了。我真希望曾与他共事。” “哈尔福德洛克先生?”母亲说,“他来这儿吃过饭。你还记得吗,普利西拉?噢,你那时还太小,没和我们坐一桌。你记得吗,玛格丽特?” 我暗自庆幸已没有印象。我的目光从斯蒂芬转移到母亲身上,再转移到参加讨论的华莱士太太身上。“道斯,那个灵媒?”她说,“噢,我知道她!就是她敲了西尔韦斯特太太闺女的脑袋,还是想勒死她来着……反正差点把她弄死了……” 我想起那幅我有时喜欢看看的克里韦利的肖像画。现在,我仿佛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拿下来,却被旁人一把夺走给整个房间的人传阅,弄得污迹斑斑。我问华莱士太太,她真的认识案子里那个受了伤的女孩吗?她说她认识女孩的母亲,美国人,“名声不太好”,女儿一头漂亮的红发,但脸色差,雀斑多,“西尔韦斯特太太说起那灵媒来,话可真难听!不过我想她闺女也是吓得不轻。” 我复述道斯的说法:女孩只是被吓到了,并没有受伤,另一个被吓到的女士后来死了。那个女士叫布林克太太。华莱士太太认识她吗?她说她不认识。我说:“道斯一口咬定,是幽灵的错。” 斯蒂芬说,如果他是道斯,也会怪罪在幽灵身上。他很惊讶在法庭上担任辩护律师时不常听被告搬出这套说辞。我说,道斯看上去很无辜。他说,当然啦,灵媒总是看上去很无辜。工作所需,他们要训练自己表现出无辜的样子。 “他们用心险恶,”亚瑟轻快地说,“一群聪明的骗子。在傻瓜身上赚了不少钱。” 我的手放在胸前本应挂着挂坠盒的位置上。我不知道我是想让别人注意到我弄丢了盒子呢,还是想掩饰盒子不见了。我看看海伦,她和普莉丝一起笑着。华莱士太太说,不见得每个灵媒都很邪恶。她有朋友接触过一次通灵人的圈子,一个男灵媒道出很多他不可能知晓的事——她母亲的事,她那葬身火海的表亲儿子的事。 “他们自己有一本账,”亚瑟说,“也算是他们的一个标志。他们像记账一样,记录人名和他们的情况。恐怕您朋友榜上有名,可能还会有您的大名。” 华莱士太太倒吸一口冷气,“通灵人的蓝皮书?真的吗,巴克利先生?”普莉丝的鹦鹉摇了摇羽毛。海伦说:“有人说从我祖母家的楼梯转角望出去,可以看到一个女鬼,是个从那里摔下楼,折了脖子的女孩的鬼魂。她准备去跳舞来着,脚上还穿着双缎面鞋。” 母亲喊,鬼魂!这个家的人是不是特别热衷于聊这个话题啊?她差点就说我们为什么不到楼下去,和厨房里的仆人们一块儿聊妖魔鬼怪算了。 其他人于是各聊各的。过了会儿,我走到斯蒂芬身边问道,他当真觉得塞利娜道斯有罪吗? 他笑笑说:“她在米尔班克待着呢,她当然有罪。” 我说我们小时候,他就喜欢拿这种回答来搪塞我,原来他那时候都已经能做律师了。我看见海伦看着我们。她戴着一对像是蜡滴的珍珠耳环,我记得过去我会看着她,想象耳环在她炙热的脖颈下熔化。我坐到斯蒂芬座椅的扶手上说,我很难想象塞利娜道斯那么残暴、那么有心机,“她毕竟那么年轻呀……” 他说,那和她的年龄没有关系。在法院里,他经常会看到十三四岁的小女孩站在被告席,脚下得垫几个盒子,陪审团才看得见她们。他补充说,这些女孩背后总免不了还有个年龄较长的妇人或男子。如果道斯的年轻能说明什么问题的话,可能就是她“受了某种不好的影响”。我说,她一直声称唯一的影响就是幽灵的影响。他说:“她不说,可能是想保护什么人吧。” 为一个人牺牲生命里的五年时光?为一个人去米尔班克坐牢? 他说,不是没有这种事。道斯是不是年轻貌美?“你说的‘幽灵’是不是某个男士?许多降神会上的鬼魂显灵,其实都是男人穿着平纹细布做的衣服来演的。” 我摇头。我说他肯定搞错了,肯定搞错了! 但我说话时,他看着我,一定在想,你怎会理解那些甘为年轻男子蹲班房的漂亮女孩的一腔激情呢? 我怎么会知道这种感情呢?我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而后假装整理领口以掩饰这个动作。我问,他真的认为通灵术是无稽之谈吗?他真的认为所有灵媒都是骗人的吗?他举起一只手,“我没有说所有的都是骗人的,我说大多数。是巴克利说他们全是骗子。” 我不想去问巴克利先生。“你怎么想呢?”我追问。他说,他觉得所有神志清楚的人在看了所有证据后都会认为:毫无疑问,大多数灵媒只不过是会变几个戏法,但有一些可能是因为生病,或染上了某种狂躁症而变成这样的,道斯可能是第二种人。对于这些人,我们应该可怜他们,而不是嘲笑他们。至于其他人……“这个时代不同寻常。我可以去电报局,和大洋彼岸某个也在类似的电报局里的人取得联系。这是怎么做到的呢?我也不明白。五十年前,这种事情完全是天方夜谭,是违背所有自然法则的。但我不会因为这违反了自然法则,就觉得另一头的人发来电报是骗局。我不会认为,隔壁房间藏了个人,是他敲的信号。我也不会像某些牧师看通灵术那样,认为给我发讯息的人是魔鬼假扮的。” 我说,但是电报机是电线连着的啊。他说,现在已经有工程师相信,他们可以制造出一种类似的且不用连电线的机器。“也许自然界就有电线……极细的丝线……”他摇摇手指,“那些丝线细密而古怪,科学家都不知道怎么称呼它们,可能因为太细了,连科学家也看不到。也许只有那些体质纤弱的女孩子,比如你的朋友道斯,才能感知这些电线,听见传递的讯息。” 我说:“那可是死人发出的讯息啊,斯蒂芬!”他说,如果死人确实以另一种方式存在,那我们确实需要某种非常罕见的方式来听他们说话…… 我说如果真有这回事,那道斯就是无辜的…… 斯蒂芬说,他没说肯定就有这回事,他只是说有这种可能。“即便真有这回事,那也不能说明她一定没有撒谎。” “但如果她真是无辜的……” “那就让那些幽灵来证明!毕竟有个姑娘吓坏了,一位女士还给吓死了呢。我可不想和她们唱反调。”母亲摇铃叫来瓦伊格斯,斯蒂芬从她端着的盘子上拿了一块饼干,“我觉得,”他把饼干屑从背心上拍掉,“我的第一个推论应该是对的。相比看不见的电线,存在一个穿着平纹细布的情郎更有可能。” 我抬头时看见海伦正看着我们。她大概很高兴看到我对斯蒂芬的态度恢复友善正常了。但我自己知道,我并不会一直如此。我本准备找她说话,但母亲要她加入普莉丝、亚瑟和华莱士太太的牌桌。他们玩了半个小时的二十一点,华莱士太太说她要输得血本无归了,便起身上了楼。她下来时,我请她再和我讲讲西尔韦斯特母女。我问,她上次见这个女儿时,觉得她气色怎么样?她说这姑娘有过一段“痛不欲生”的日子,不过后来她母亲给她物色了一个蓄着大黑胡子,长了张血盆大口的男士。“后来,西尔韦斯特小姐一见来看望她的人就说‘我马上要结婚了’,把手上那颗鸡蛋大小的绿宝石秀给来人看。配上她那一头红发啊,还真有几分女继承人的样子。” 我问,西尔韦斯特一家现在住哪儿呢?华莱士太太露出一副狡黠的表情,“回美国了,亲爱的。”她说官司一结束,她们就卖了房子,遣散仆从。她从没见谁像西尔韦斯特太太那样,那么心急火燎地把女儿送回家嫁掉的,“但话说回来,有官司的地方,自然少不了风言风语。纽约的人大概不那么热衷于嚼舌根吧。” 一直在指挥瓦伊格斯的母亲说:“你们在聊什么?不会还在说鬼魂吧?”光线经桌面反射,把她的脖子照得像蛤蟆一样绿。 我摇摇头,让普利西拉先说。打牌的空当,只听她说:“在沼府……在意大利……”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蜜月旅行。我坐在壁炉边,盯着熊熊火焰。斯蒂芬手拿报纸打着盹。最后我听母亲说:“没去过,也不想去!我可受不了旅途的奔波、炎热的天气、糟糕的食物。”她还在和亚瑟聊意大利,告诉他在我们还小的时候,爸爸曾去过几次意大利,他原本还计划带海伦和我一起去,协助他的研究。亚瑟说他没看出来原来海伦也是个学者啊!母亲说,噢,还不是要感谢爸爸的研究工作,没有这些,海伦也不会成为我们家庭的一员了! 母亲说:“海伦听过普赖尔先生的讲座,玛格丽特在那儿认识了她,带她来做客。我们一直很喜欢她来坐坐,普赖尔先生也特别欣赏她。当然啦,我们那时可不知道,她都是冲着斯蒂芬来的。是吧,普利西拉?别脸红呀,海伦亲爱的!” 我坐在壁炉边,一字不落地听见他们的谈话。海伦脸上升起一朵红晕,我的脸颊依旧冰冷。这个故事我已经听过太多遍,听得自己都快相信了。刚才哥哥的话令我陷入了沉思。我没有和其他人说话,不过回房前,我把斯蒂芬从睡梦中叫醒,问:“你提到有可能有个穿长袍的男子,但我问过监狱里送信的人,你猜她说什么?她说塞利娜道斯从没收到过一封信,自打她入狱,她也从没有寄出过一封信。所以你说说看,谁会自愿跑到米尔班克来保护一个信都不肯寄,连只言片语都不肯给的爱人?” 他语塞。 1872年11月25日 今晚和他们大吵了一架!布林克太太来了一整个下午,我迟了一会儿去吃晚饭。卡特勒先生一向拖拉,从没人介意。但文奇先生见我迟到,说:“道斯小姐,我希望贝蒂留了点肉给你,而不是都喂狗了。我们还以为你现在不屑和我们一起用餐了呢。”我说不会有这一天的。他答:“噢,你不是天赋异禀吗,你倒是预见预见未来,和我们说说看。”他说四个月前,我还对于能在他的府邸有一处小小的落脚点感激涕零,现在我似乎已经心比天高了。他把盘子递来,上面是一点点兔肉和一只煮烂的土豆。我说:“要找个饭菜比文奇太太做得好的人家倒也不难。”所有人都放下刀叉看我。贝蒂大笑,文奇先生甩了她一巴掌,文奇太太喊:“噢!噢!我还从来没有在自家的桌上,被自己的房客这样侮辱过!”她说,“你这个小贱人,我先生好心收留你,房租只收一点点,别以为我没见你成天向他抛媚眼!”我说:“你丈夫就是个讨人厌的乡下人!”我抓过盘子里的土豆往文奇先生头上扔。我没去看是不是砸中了他,只是飞奔上楼,扑在床上哭,哭完又笑,最后难受极了。 只有希伯里小姐上来看我,她带来了一点面包、黄油和少量私藏的葡萄酒。楼下大厅传来文奇先生的声音。他说他再也不会收年轻女灵媒了,带着自己父亲幽灵的也不收。他说:“我听说这种人特别厉害,她们可能确实厉害,但一个被灵界的狂热控制住的年轻女子……老天啊,卡特勒先生,真是太可怕了!” 1874年10月21日 人体能逐渐习惯氯醛吗?为了让我疲倦,母亲给我的剂量似乎越来越大。可当我真正睡着时,又睡得很不踏实,似乎眼前有阴影飘过,耳中有喃喃细语。我会惊醒起身,困惑地环顾空荡荡的房间,再躺上一小时,希望能重获倦意。 我会这样,是因为丢了挂坠盒。找不着盒子,我夜里睡不着,白天没精神。今早,我又在一件有关普莉丝婚礼的小事上犯了糊涂,母亲说她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她说,米尔班克监狱里那些粗野的女人把我带傻了。为了气她,我又去了回米尔班克监狱。这一去,到现在我还格外清醒…… 一开始,她们带我去看监狱的洗衣房。这间房间瘆得慌,地势低,又热又湿,还弥漫着一股臭味。屋里摆着几台丑陋的大型脱水机,几罐沸腾的粉浆,连着天花板的晾衣架上挂着许多难以形容、形状全无的东西——床单、背心、衬裙,还有一些叫不上名的,有的白色,有的黄色,都晃晃悠悠地挂在架子上滴水。里面没法久留,一会儿我就感到阵阵热气直冲脸颊与头皮。但是,看守说女囚最喜欢在这儿做工,因为轮到做洗衣活时,伙食会比平时要好,有鸡蛋,有新鲜牛奶,还会有比平时更多的肉,好让她们有力气干活。当然了,一起干活时,说不定还能和别的女囚聊上几句。 和蒸汽腾腾、嘈杂喧哗的洗衣房一比,普通的牢房更显寒气逼人、沉郁愁苦。我没有看很多人,除了认识的以外,只去看了两个之前没探访过的囚犯。第一个女囚名叫塔利,是米尔班克监狱的一位“淑女”犯人,罪名是珠宝诈骗。当我去探访她时,她握住我的手说:“哦,终于有人来和我说说话了!”不过,她想知道的都是报上的消息,这些我自然是不可以告诉她的。 她问:“亲爱的女王可是别来无恙?这个您总能说吧。” 她说,她曾两次受邀参加奥斯本宫42的聚会,她提到了一两个贵妇人的名字——“您认识她们吗?”“我不认识。”她诧异“我来自哪个圈子”,我说我爸爸只是一名学者,然后我就感到她的态度变得有些冷淡。末了,她问我有没有可能与哈克斯比小姐谈谈有关合身的胸衣以及牙膏供给的事。 我没有在她那儿久留。我更喜欢第二个探访对象。她叫阿格尼丝纳什,三年前因为参与假币流通入狱。尽管她身形敦实,肤色黝黑,汗毛浓密,但一双眸子却十分湛蓝俊俏。我进去时,她没有行屈膝礼,而是起身把椅子让给了我,谈话时,她就靠在折叠的吊床上。她的双手十分苍白、非常干净。有一个手指只到第二关节,指尖“在自己还是个娃娃时,被屠夫家的狗咬了”。 谈起罪行,她并没有遮遮掩掩,而是饶有兴味地讲述起来:“我生活的地方小偷扎堆,普通人觉得我们非常坏,但我们对自己人很好。从小,大人就教育我不得不偷的时候,就要去偷。我也不介意告诉您,我偷了很多次。但其实,我并不需要一直做贼,因为我哥哥是这一行里顶能干的,我们的生活其实很滋润。”她说害她入狱的是假币,很多姑娘都干这行,因为这活轻松愉快,“他们把我关在这儿是因为他们认为我用了假币,但我其实没有,我只是在家里做做模具,怎么让这些钱流入市场是其他人的事。” 在这些牢房里,不少女囚都跟我讲过罪行在等级、种类、程度上的细微差别。我问,那么说来,她犯下的罪行就是比较轻的了?她答,她不是说她的罪行比较轻,她只是陈述事实罢了。她说:“人们对这个行当了解太少。正因如此,我今天才会在这里。” 我问她是什么意思,毕竟造假肯定是不对的啊!对那些收到假币的人,肯定是不公平的。 “对他们而言确实不公平。但是,上帝保佑您,您当真认为这些假币会到您的口袋里去?当然可能难免会有一些,摊上几个也算您倒霉了!大多数假币只是在自己人中间悄悄地用。我可能会塞这么个硬币给我一伙计,换罐烟草。我的伙计会把这个硬币再给他的伙计,那个人再给苏西或吉姆,可能是为了换点货船上的羊肉。苏西或吉姆最后只会把硬币再塞回给我。这其实就像家族产业,不会伤到谁。但是治安官一听到‘假币’就想到‘贼’,我就得付出蹲五年牢的代价……” 我说,我从没想到小偷还会有自己的经济形式,她这番话也颇有说服力。她点了点头,说我得相信她,在下一次与法官共进晚餐时,提提这件事。她说:“我要借着您这样的女士的帮助,一步步来,争取些改变。” 她没有笑。我不知道她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当我说以后肯定会仔细看看自己的先令时,她才笑道:“仔细检查下吧。谁说得准呢。说不定您的钱包里现在就有一个,还是我铸模、磨边的。” 当我问起怎样分辨真伪时,她谨慎地说,假币上有一个小小的标记,不过她不能告诉我,“您知道,就算在这儿,我也得做好保密工作。” 她看着我。我说,她不会打算出狱后重操旧业吧?她耸耸肩说,她还能指望做什么呢?之前她不就跟我说了,她是从小被培养做这一行的吗?要是洗心革面回去了,周围的人会瞧不起她的! 我说,她这样满脑子只想着两年后要犯什么法,真是太让人遗憾了。她答:“但在这儿我又能做什么呢?数墙壁上有几块砖?做针线活时数缝了几针?这些我也不是没有做过。或是想想我的孩子,母亲不在身边,他们在做什么呢?这我也想过,但想到就难受。” 我说,她可以想想她为什么不能陪在孩子身边;她可以想想那些错误、那些行为带来的后果。 “这些我都想过,”她大笑,“有那么一年时间,我脑子里只有这些问题。随便您问谁,您会发现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这里的第一年非常可怕。你愿意发任何誓,你会发誓宁愿带上全家老小挨饿,也不做犯法的勾当,也不要被抓回这里。你是那么懊悔,别人说什么,你都会答应。但也就第一年会这样。之后,你就不后悔了。你会思考你所做的,你想的不再是‘要是我没那么干,我可能就不在这儿了’,而是‘如果我能做得更好……’你会去想出去以后许许多多要去骗、去抢的东西。你会想,‘他们把我关在这儿是因为他们觉得我很坏,好吧!要是四年后我没给他们看看我到底有多厉害,我就不是人!’” 她对我眨眨眼。我瞪着她。最后我说:“你总不能指望我说,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吧。”她立刻面带微笑地说,她当然不会期望发生这样的事…… 我起身告辞,她也站了起来,与我并肩走了三四步路来到囚室门口,仿佛要送我一程似的。她说:“小姐,我很高兴能和您聊聊。您现在可得留心那些假币了!”我说我会的,然后望着走廊找看守,“您下一个看谁?”她问,见她似乎没什么恶意,我谨慎地回答:“可能是您的邻居,塞利娜道斯。” “啊,她!”她立马说,“那个阴森森的姑娘……”她翻了翻漂亮的蓝眼睛,又笑了起来。 我不太喜欢她这样。我透过铁栅栏把杰尔夫太太叫来,径直去见道斯。她的脸庞比上一次更苍白,手却更红、更粗糙了。我穿了件厚外套,紧紧地合在胸前。我没提掉了的挂坠盒,也没提上回她说的事。不过我说,这些天我都惦记着她,我一直思索她告诉我的关于她自己的事。我问,今天能否多告诉我一些呢? 她问,她应该告诉我什么呢? 我说她可以谈谈米尔班克监狱以前的生活。我问:“你变得像现在这样有多久?” “现在这样?”她歪着头问。 “像现在这样。你能看到鬼魂有多久了?” “啊,”她微微一笑,“我想,大约从我能看见这个世界起就这样了……” 她告诉我她小时候的情况。她儿时与姨妈住在一起,体弱多病,有一次病得特别重,一位女士前来看望她。那位女士正是她死去的母亲。 “小姨就是这么说的。”她说。 “你不害怕吗?” “小姨说我不用害怕,妈妈爱我,所以她才会回来看我……” 就这样,她母亲的探访持续了一段时间,后来,她姨妈感到她们应该“充分利用这个能力”,便开始带她加入招魂圈。而后,她感知到的内容越来越丰富:轻敲、尖叫,以及更多的幽灵。“我有些害怕了,”她说,“有些鬼魂可不像妈妈那样温和!”她那时几岁?“好像是十三岁……” 我脑海中浮现出她比现在更消瘦的模样,桌子翻倒时,脸色惨白地喊:“小姨!”我挺想听听那个带她接触这些事物的姨妈的情况,但道斯摇了摇头说,她的姨妈这样做,对她是好的。她说要是完全孤零零地面对这样的幽灵,情况只会更糟,她说一些灵媒不得不孤身一人面对这些情况。渐渐地,她同那些她看得到的事物熟络了起来。“小姨把我看得很紧,”她说,“其他姑娘都很乏味,谈的都是平淡无奇的东西,当然了,她们也觉得我是个怪人。我有时会遇上些人,会知道他们与我一样。但要是对方并不知情,我单方面发现也没什么用。更糟的情况是,她猜到了,却害怕接受这个事实……” 她凝视着我,我避开她的目光看向他处。她语气轻快了些,说:“招魂圈对我能力的提升帮助很大。”很快,她就懂得如何把“低等”的幽灵遣返,召唤高级的幽灵了。这些幽灵不久就开始给她捎讯息,“捎给他们世间的朋友。”当人们哀伤难过时,为他们带去这些好心的讯息,是件好事,对吗? 我想到不翼而飞的挂坠盒,想到她曾带给我的讯息,但我们暂且没提这些。我只是说:“由此,你就成了灵媒。人们来找你,付钱给你?” 她坚称从未为自己“拿过一分钱”,有时人们会送给她小礼物,那是另一回事了。不过无论怎样,幽灵有言,如果一个人为灵界做些事,收一些钱,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提起那段时光,她笑着说:“尽管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但那几个月我其实特别开心。姨妈离开了我——用我们的话说,就是去灵界了。我思念她,但是她在那儿比世间任何时候都要心满意足,我不能求她回来。我先是在霍伊本的一家旅店里住了段时间,与一个灵媒之家住在一块儿,他们对我很好。不过很遗憾,最后他们和我闹翻了。我做好我的工作,为人们带去快乐。我接触到许多有趣、聪明的人——就像普赖尔小姐您一样!有那么几次,我还登门拜访了切尔西的几户人家。” 我想到犯珠宝诈骗罪的女囚如何炫耀她的奥斯本宫之行。在这四面封闭的囚室高墙中,道斯那股自豪劲儿与环境非常不协调。我说:“你被控伤害那位姑娘和那位女士的事情,是不是就发生在那儿?” 她挪开目光,轻声说,不,是在另一栋位于西德纳姆的宅子里。 她问我怎么看今早晨祷上的大动静,曼宁小姐管辖区域的简帕蒂把祈祷书朝牧师扔了过去…… 她的心情变了。我知道她不会再谈有关过去的事了,我觉得很可惜,我还想多听听关于那个“不听话”的鬼魂“彼得奎克”的事。 我之前一直静静坐着听她讲,现在,思绪回到囚室,我突然觉得很冷,把外套又裹紧了些。这样一动,口袋里的笔记本露了出来,我注意到道斯也发现了笔记本。我们谈话的时候,她会时不时朝本子瞥一眼。最后,当我准备起身离开时,她问,我怎么会想到随身带本本子呢?我是不是打算写点关于女囚的东西? 我说,无论上哪儿我都会带本笔记本,这是我在协助爸爸工作时养成的习惯。要是没带本子,我会觉得浑身不对劲儿。笔记本上的内容我有时也会记在我的日记本里。我说,那本日记像是我最亲密的朋友。我告诉它自己所有最隐秘的想法,它帮我保守秘密。 她点了点头说,我的本子就像她一样,没有其他人可以倾诉。我也不妨在这儿,在她的囚室里讲讲我最隐秘的想法。她又能把这些话告诉给谁呢? 她说话时没有闷闷不乐,倒是一副闹着玩的样子。我说,她可能会把这些话告诉她的幽灵。“啊,”她歪着脑袋说,“他们什么都知道。即便是您秘密日记本上记的,即便是您——”说到这时她停顿了下,一根手指轻轻地划过嘴唇,“在自己那幽暗的,房门紧闭,灯光微弱的房间里写的东西。” 我眨了眨眼说,怪了,我恰巧就是这么写日记的。她凝视了我一会儿,微笑着说,其实每个人都是这么记日记的。她说她也曾经记日记,她总会在晚上写,写着写着就哈欠连连,睡意袭来。她说现在长夜无眠,有着大把的时间,却被禁止书写,她十分难过。 我想到海伦告诉我她要嫁给斯蒂芬时,那些痛苦的难眠之夜。从那天到爸爸过世之间的几周里,我好像一共睡了不到三天,爸爸过世的那天也是我第一次用吗啡。我想象着道斯在漆黑的囚室里睁着眼睛,我想象自己把吗啡或氯醛递给她,看她喝下去…… 我再次看她时,她还盯着我口袋里的笔记本,我不禁把手放在本子上。见状,她的神色有些黯然了。 她说我确实应该看紧这本本子。这儿的女囚无不疯了似的想要纸和笔。“他们把你带到监狱时,”她说,“让你在一本巨大的黑本子上写下姓名。”那是她最后一次拿着笔写自己的名字,也是最后一次听见人们叫她的名字,“在这儿他们叫我道斯,像叫仆人一样。如果这会儿有人叫我塞利娜,我可能都不一定会回头应答。塞利娜——塞利娜——我已经不记得那个女孩是谁了!她说不定已经死了。”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我想起妓女简贾维斯,她有一次也求我给她纸,她好写个条儿给她的伙伴怀特。那天以后,我没再去看过她。但是,想要一张纸,只是想写写自己的名字,只是想通过名字为自己注入些活力和生机…… 似乎是一个再微不足道不过的请求了。 我侧耳倾听,确保杰尔夫太太依旧在牢房另一头忙活。然后拿出笔记本,翻到一页空白页,把本子在桌子上放平,拿出笔给她。她看看笔,又看看我。她把笔握在手中,笨拙地转开。我想她对于笔的重量与形状,也已经很生疏了吧。她颤抖地拿起笔,在本子上方悬了会儿,等待笔尖形成一滴亮晶晶的墨水,然后写道:塞利娜。她写下她的全名:塞利娜安道斯。接着又单独写下教名:塞利娜。 她是来到桌旁写的,她的头与我挨得很近,开口说话时,声若蚊蚋,“我想问问您,普赖尔小姐,在您的日记里,您可曾写过这个名字?” 我一时间无法回答她。听着她的低语,在阴冷的囚室感受着她的温度,我被自己多少次在日记里写到她震惊了。但话说回来,我也写了这儿其他的女囚,凭什么就不能写她呢?况且,写她总比写海伦好吧。 我仅仅回答:“要是我写到你,你会介意吗?” 介意?她莞尔一笑。她说要是有人——尤其是我——能坐在书桌前写:塞利娜说了什么或是塞利娜做了什么,她会很开心。她笑道:“塞利娜跟我说了许多关于幽灵的无稽之谈……” 她笑着摇摇头。但笑声来得快,去得也快,当我再看她时,笑容消失了。她低沉地说:“当然了,您并不会这样说的。您只会与他们一样,叫我道斯。” 我告诉她,我愿意以任何一个她喜爱的名字来称呼她。 她问:“您当真?哦,您可不要认为我会拿除了‘普赖尔小姐’外的名字来称呼您……” 我犹豫了,说,估计看守也会认为这么做不太妥当。 “她们是会这么想的!但是,”她的目光移到了别处,“我不会在牢房里说这个名字。当我想到您时——我在夜深人静时,会想到您——我脑海中的并不是‘普赖尔小姐’,而是……因为您曾特别好心地对我说您是来和我交朋友的……” 她有些尴尬地再次拿起笔,在她的名字下方写下: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看到这名字,我心一沉,好似她在纸上下了一个魔咒,或是画了张滑稽的肖像画。她立刻说,哦!她不应该这么写的,太有失体统了!我说,不,不,不是这个原因,“只是我从没特别喜欢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似乎包含了我所有最坏的一面。我妹妹的名字就很好听。但当我听到玛格丽特,我总能听到我母亲的声音。我爸爸叫我‘佩吉’……” “那就让我叫您佩吉吧。”她说。但是我记起她已经这么叫过我一次,每每想起,我都不禁一阵打战。我摇了摇头。末了,她低声说,“那么给我一个可以称呼您的名字吧。给我一个除了‘普赖尔小姐’之外的名字吧。‘普赖尔小姐’听上去和看守的名字差不多,也可以是任何一个访客的名字,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给我一个有内容的名字吧。一个秘密的名字,一个没有您的缺点,而是饱含了您闪光点的名字……” 她继续说着,最后,突然间,一股与之前促使我把笔记本与笔递给她一样的鬼使神差的劲儿把我攥住,我说:“奥萝拉!你可以叫我奥萝拉!因为这个名字是……是……” 我当然没说这个名字是海伦嫁人前给我取的。我说“小时候”我就喜欢这么叫自己。听到自己愚蠢的话,我的脸唰的一下红了。 但她很严肃,拿起笔,画去玛格丽特,在一旁写下奥萝拉。 她说:“塞利娜,奥萝拉。这两个名字多好呀!像是天使的名字,您说是不是?” 牢房似乎一下子静得可怕。我听见远处传来关门的响声,门闩刺耳的声音,又听到靴子碾过沙石的声音,越来越近。我尴尬地从她手里把笔拿走,感觉到她依然握得很紧。我说:“抱歉我可能让你觉得累了。” “哦,没有的事。” “我得走了。”我站了起来,战战兢兢地走向门口,外面的走廊空空荡荡。我喊:“杰尔夫太太!”某个远处的囚室传来回应,“马上来,小姐!”我转过身,毕竟没有人能听见或看见我们。我伸出手,“再会了,塞利娜。” 她再次握住我的手,微笑着说:“再会,奥萝拉。”她轻轻吐出这个名字,在牢房冰冷的空气里,有那么长长的一秒的时间,这个名字就像一层薄纱悬在她的唇前。我抽回手,准备朝门口走,她的神色里似乎又失掉了些许天真。 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 “你指什么,奥萝拉?” 她为什么要这样神秘地笑? “我神秘地笑了吗?” “你知道你在笑。为什么呢?” 她似乎犹豫了下,说:“因为对于我们聊的这些关于幽灵的话,您听得那么认真,而且……” 而且什么? 她突然又变得很调皮,摇头笑我。 最后她说:“再给我笔。”不等我回答,她已经拿过笔,在笔记本上唰唰地写着。我确定听到了杰尔夫太太的靴子在走廊里的回声。“快!”我说,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胸口上方的衣服像鼓皮似的打了个战。但她微笑着继续写。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最后她终于合上笔记本、旋上笔还给我,杰尔夫太太也出现在门口。我看见杰尔夫太太黑色的眼睛以惯有的唬人方式搜寻着什么,但除了我起伏的胸口,并没有什么可看,而我也已在她开门之时,拿大衣将自己重新裹严实了。道斯往旁边挪了一步,双手交叉放在围裙前,低着头,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了。她只说了一句:“再见,普赖尔小姐。” 我朝她点了下头,随着看守离开囚室,默默无言地走了出去。 我走的时候一直都感觉到笔记本在腿旁晃来晃去,她让这本子变成了一个奇怪而可怕的负担。走到监狱的岔口,我摘下手套,裸露的手掌放在封面上,封皮上似乎还留着她粗糙的双手留下的余热。但是我不敢把本子拿出来。直到他们把我送上马车,关上车门,车夫朝马儿挥鞭之时,我才打开本子。我花了番功夫才找到她写字的那一页,又花了些时间把本子迎向路灯,好看清她写了些什么。我看见了,立刻合上本子,塞回口袋,但在这颠簸的一路,我的手一直放在笔记本上,最后封皮都变得有些湿润。 现在这本本子就摆在我面前。上面墨迹斑斑,有她写下的名字:她自己的,以及我从前的那个秘密名字。在那下方,有几行字: 我们只谈了幽魂,却只字不提您的挂坠盒。 您当真认为他们拿走时,会对我缄口不语? 奥萝拉找得辛苦啊,他们在一旁笑得可欢! 我倚着烛光写字,火苗微弱,淌着蜡油。今晚天气不好,狂风尽往门缝里钻,掀起了地毯的一角。母亲和普莉丝睡得很沉。整条切恩道,整个切尔西也许都已酣然入梦。只有我醒着。只有我,还有瓦伊格斯,她住在楼上博伊德的老房间,我听见自己的头上传来动静。是什么让她无法安眠?我曾以为夜里的屋子会岑寂无声,但现在我好像听得见每一座钟、每一块表的嘀嗒作响,听得见每一块地板,每一级台阶的咯吱声。我看着凸起的窗户里自己的脸——它像是陌生人的脸,我不敢看得太仔细。我也不敢看窗外的夜。这夜里有米尔班克,拖着那浓重的阴影,其中的一道阴影里躺着塞利娜——塞利娜——她让我在这里写下她的名字,随着笔尖在纸面的每一次摩挲,塞利娜,她越发真实,越发具体可感。其中的一道阴影里躺着塞利娜。她睁着眼睛,她看着我。 1872年11月26日 我希望小姨能看到我现在住的地方——我搬进了布林克太太西德纳姆的家!她一天之内就把我接了过来。她说她宁愿见我死都不愿看我在文奇先生家再待一个小时。文奇先生说:“您可以带她走,夫人!我希望她不要给您添麻烦!”只有希伯里小姐在她的房门口流泪,说她知道我会发展得很好。布林克太太让我和她一起坐在她的马车里,抵达时,我觉得我要晕过去了。这是我见到过的最华丽的大宅,有个大花园,一条沙石路直通前门。布林克太太见我四处张望,说:“我的孩子,你的脸色怎么和粉笔一样白!当然了,这对你来说肯定怪怪的。”她伸手带我来到门厅,而后静静地陪我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说:“这个怎么样?你知道这个吗?这个呢?”我说我不确定,因为脑子里还是一片迷雾,她说,“你还需要一点时间,然后你就会记起来了。” 她把我带进这个房间,原先是她母亲的,现在是我的。房间如此巨大,我一开始还以为又是一个门厅。房间里摆着一张床,我走过去,抚摸床柱。我的脸色可能又发白了,布林克太太说:“噢!这对你肯定刺激过大了!需不需要我带你回霍伊本?” 我说她千万不要有这种想法,我们都知道我可能会很虚弱。不过这不要紧,我会好起来的。她说:“你先休息一下,适应一下新家,我一小时后再来。”她吻了吻我的面颊。吻前她问,“我想我现在可以这么做了吧?”我想起过去半年那些我握着她们手的哭泣的女士,想起把手放在我的脖颈、在我门口流连的文奇先生。但是,自从小姨去世,还没有人,没有一个人吻过我。 直到今天在面颊上感觉她嘴唇的抚触,我才意识到这点。 她离开后,我来到窗前举目望去,除了树林就是水晶宫。我觉得水晶宫没有别人说的那么宏伟。不过这景色还是比霍伊本好多了!我欣赏着窗外的景色,在房间里慢慢踱步。这房间真大啊,我试着跳了几下波尔卡43舞步,我一直都渴望在一间大房间里跳波尔卡舞。我脱下鞋子,以免布林克太太在楼下听到声响,悄悄地跳了一刻钟。而后我环顾四周,打量房间里的东西。 这个房间有些古怪,尽是橱柜、抽屉,里面放着蕾丝、纸、画、手绢、纽扣等。还有一个大衣柜,里面满满地塞着各色长裙、一排排的小鞋子、叠好的袜子和薰衣草花袋。梳妆台上放着几把梳子,一瓶用了一半的香水,一个首饰盒,里面放着胸针、戒指和一串翡翠项链。尽管这些东西年代已久,但都一尘不染、光洁如新,也没有任何异味。任何不认识布林克太太的人看到这些东西,肯定都会觉得她的母亲一定是个很爱干净的女士。他们会想:“我不可以在这儿碰她的东西,她肯定一会儿就要回来了。”但实际上,布林克太太的母亲已经去世四十年了,他们可以想怎么碰就怎么碰。我知道真实的情况,但即便是我,也觉得不应该碰这些东西。我想要是碰了,我回过头便可以见她站在门口,看着我。 想到这里,我回过头,看了看门口,那儿竟然真有一个女人站着看着我!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是布林克太太的女仆露丝。露丝不像贝蒂,她的脚步非常轻,像个真正的贴身女仆,像个鬼魂。见我吓了一跳,她说:“噢,小姐,真抱歉!布林克太太说您可能在休息。”她拿来供我洗脸的水,倒到布林克太太母亲的瓷盆里,问:“您用晚餐准备换哪套裙子?您可以把裙子给我,我让人去熨一下。”她始终低着头,没有看我,不过我想她可能注意到我光着的脚,不知有没有猜到我在跳舞。她站着等我把裙子找出来。其实我也只有一条裙子比身上这条好一些。我说:“你真的觉得布林克太太要我换一套衣服吗?”她说:“我想她是这样想的,小姐。”我把天鹅绒的裙子给了她,之后她拿了回来,裙子熨好了,摸上去十分温暖。 我穿上裙子,一直等到八点钟声响起。这儿要等到八点才用晚餐。露丝过来,把我腰间的蝴蝶结解开,重新系紧,说:“您看上去真美!”她带我去餐厅,布林克太太见到我,说:“噢,你可真漂亮!”我看见露丝笑了。他们把我领到一个光可鉴人的大长桌的一边,布林克太太坐在另一边,边看我用餐,边说:“露丝,你给道斯小姐再盛一点土豆吧?道斯小姐,要不要露丝帮你切一点芝士?”她问我菜色如何,我最喜欢哪一道。这顿晚餐有一个鸡蛋,猪排、猪腰各一块,芝士和无花果若干。我想到文奇太太的兔肉,不禁笑出了声。布林克太太问我笑什么,我说因为我很开心。 餐后布林克太太说:“现在,让我们看看这栋房子对于你的力量是不是有什么影响吧?”我出神一小时,她很满意。她说明天会带我去买几条裙子,后天或大后天,她会让我为她的朋友们举行一个冥社,她的朋友都非常希望我能为她们服务。她把我带回这个房间,又吻了下我的脸颊。露丝把热水拿来,取走了夜壶。她的动作与贝蒂完全不一样,我脸唰一下红了。现在十一点,我依旧清醒,每次出神之后我都会这样,不过在这儿,我不想告诉他们。这个大房子里没有一丝声响。只有布林克太太、露丝、厨子、另一个仆人和我。我们就像是修道院里的一群修女。 布林克太太母亲的白色蕾丝裙放在这张高高的大床上,布林克太太希望我能穿上这条裙子。今晚若是一夜无眠,我也不会惊讶吧。我站在窗前,看着镇上的灯火。我思忖着这些突然发生在我身上的重大而美妙的变化,统统因为布林克太太的一场梦! 得承认,灯火璀璨的水晶宫,还真不同凡响。 1874年10月23日 这周天气更冷了。就像爸爸去世的那年,冬天来得早。和爸爸生病那痛苦的几周里一样,我也注意到了城市进入冬季的点滴变化。切恩道上的小贩跺着破旧不堪的靴子,咒骂寒冷的天气。马车不动时,会有一群孩子涌上来,聚在庞大的湿漉漉的马身两侧取暖。埃利斯说,前天,人们在河对岸发现有母子四人挨饿冻死。亚瑟说,他在天亮前驾车经过河岸街44,看到乞丐裹着结了霜的毛毯,蜷缩在商店门口。 雾很大。棕黄、焦黑的大雾,像是液态的煤烟,像是下水道里万恶的发动机的造物,从地面上汩汩升腾起来。雾弄脏了我们的衣服,充斥我们的脾肺,害我们咳嗽。大雾紧贴窗户,如果仔细看,在某些光线下,可以看见雾气从那些不够贴合的窗框钻进屋里。下午三四点,夜色就已降临。瓦伊格斯点亮灯,火焰被噎住似的,光线微弱。 现在我的灯也很暗。昏暗的光线让我不禁想起儿时晚上的蜡烛灯。我清楚地记得自己躺在床上,数着蜡烛灯灯罩上的光点。保姆在旁边的床上酣睡,斯蒂芬与普莉丝时不时发出鼾声或呜咽声,整栋屋子只有我还醒着。 这个房间依然有不少作为我们童年卧室的痕迹。天花板上的秋千挂钩印记仍在,书架上还有几本我们的幼儿读物。有一本——我这会儿能看清书脊——是斯蒂芬的最爱,里面画着栩栩如生的恶魔与幽灵。这本书的正确用法,是先长时间盯着图看,再立刻看白墙或天花板,就可以非常清晰地看见墙壁或天花板上飘浮的幽灵,只不过颜色与原画完全不同。 这些天满脑子尽是鬼魂了! 待在家里很无聊。今早,我又去了大英博物馆读书,不过因为大雾的关系,那儿比平时还要昏暗。两点的时候人们就在低声抱怨阅览室要关门了。每逢这时,人们总会有怨言,会呼吁多弄些灯来。我在那里读监狱史的书,做做笔记,算是研究,也算是消磨时间,所以并不介意。走出博物馆,天色如此灰暗浑浊,还带着些超现实的色彩,反倒令我倍感兴奋。我从没见过哪条街道像今天的大罗素街45这样,纵深和颜色都被夺走了似的。我几乎是犹豫着迈开的脚步,担心自己会像路面与屋顶一样,失去形状与色彩。 当然了,雾气本是距离越远,越显浓厚。我没有模糊,清晰依旧。我仿佛置身于一个移动的穹隆,可以清晰看见的一个薄纱穹隆,就是仆人夏季时扣在蛋糕上防黄蜂叮咬的那种薄纱。 不知其他行人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可以清晰看见薄纱般的穹隆。 然而,我突然发现这移动的穹隆非常压抑,于是琢磨着找一个扬招点拦辆车,放下窗帘直接到家。我朝托特纳姆宫路46走,看沿路的门牌与窗户。这些商铺与我搀着爸爸走过的时候比,并没有什么变化,悲伤里我又感到一丝欣慰…… 我发现一扇门旁的黄铜板似乎比别的更加闪亮,凑近看,上面的黑色铭文写道:不列颠国家通灵人协会——内设会议室、阅览室、图书室。 我肯定两年前这块名牌并不在这儿,又或是因为当时通灵术对我没有什么特殊意义,导致我从未留意。我停下脚步,凑近看,忍不住想到塞利娜,我还不太习惯写她的名字。我想,当她还是自由身的时候,兴许来过这里。也许,就在这条街上,她曾从我身边经过。我记得刚刚结识海伦时,我曾在那个路口等她。也许塞利娜就在那时与我擦肩而过。 我心生好奇,又看了眼黄铜名牌和门把手,上前转动把手,径直而入。 一开始除了一条狭窄的楼梯,什么也看不见。一楼是店面,房间都在二楼和三楼,必须爬楼梯上去。楼梯通往一间小小的办公室。墙上贴着精致的木制壁板,木百叶窗的叶片放平,抵御窗外的大雾。两窗之间是一幅拙劣的大型画作《扫罗在隐多珥女巫家中》47。猩红色的地毯上摆着一张书桌,桌旁坐着一男一女,女士手拿报纸,别着一枚银质胸针,上头刻着一双紧握的手,一些墓碑上也能看到这个图案。男士穿着一双缎面便鞋。见到我,他们面带歉意地笑了笑。男士说,很抱歉楼梯很陡,“真可惜,让您白跑一趟!您是来看展的吗?雾大,所以展览取消了。” 他相貌平平、态度和蔼。我说我不是来看展览的,而是——当然这是事实——无意来到他们门口,出于好奇上了楼。听罢,他们看上去不再不好意思,而显得非常了然。女士点点头,“巧合、好奇,多么奇妙的结合!”男士与我握手。他个头很小,我从没见过那么纤细的四肢。他说:“真抱歉我们可能没有什么让您感兴趣的东西,天气那么糟,门可罗雀。”我问,阅览室开放吗,我可以用吗?阅览室开放,可以用,不过得付一先令。一先令还可以接受。他们让我在桌上的本子上签名。“普——赖——尔小姐”男士歪着头念我的名字。他告诉我女士叫基斯林布里小姐,是此处的秘书。他是希瑟先生,这里的馆长。 他带我来到阅览室。房间很朴素,一些俱乐部或小型学院大概也会有这样一间图书室。三四排的书架塞得满满的,长木棍上挂着报纸和杂志,像是刚洗完还在滴水的衣物。房间里有一张桌子,几把皮椅,墙上挂着不少画,边上还有一个装着玻璃门的橱柜。这个橱柜是屋子里最有趣,也最可怕的东西,尽管这点我到后来才知道。一开始,我只想翻翻书。书让我安心。其实,我也纳闷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我想找什么呢?但是,站在书架前,尽管书里可能净是些古怪的东西,我至少知道怎样打开书本,怎样一行行阅读。 我看着书架,希瑟先生弯腰与桌旁的女士说话。她是这里唯一的读者,有些年纪了,按着册子的手上戴着脏兮兮的白手套。见希瑟先生进门,她示意他赶紧过来,说道:“这书写得真好!大受启发!” 她刚抬手,册子就合上了。我看见了书名:《生命之力》。 书架上塞满了有着类似书名的书。我抽出一两本,却发现他们给出的建议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例如,在“椅子”一章里,作者告诫灵媒不要碰那些塞着填充物,或带坐垫的椅子,因为这些椅子被鱼龙混杂的人群坐过,灵媒只可坐藤椅或木椅。读到这里,我不得不扭过头,以免希瑟先生看见我窃笑。接着我离开书架,往报架走去。我端详起报架上方墙上的照片,几张均属“通过灵媒穆雷太太所见的幽灵成像,1873年10月”系列。照片上,摄影师的手掌旁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女士,坐在椅子里,身后是三个迷雾状的白色人影,相框上写着他们的名字:“桑乔”“安娜贝尔”和“基普”。他们看上去比那些书还要滑稽。我突然间想到爸爸,感到一阵难受。哦,多希望爸爸也能看到这些啊! 正在这时,我的肘部突然被碰了一下,我一惊。原来是希瑟先生。 “这些是我们的骄傲,”他边说边对着照片点头,“穆雷太太的控制力非常强。注意到安娜贝尔礼服上的细节了吗?本来我们还有她的一部分颈圈,裱了画框,就挂在旁边。但一两个礼拜后,幽灵作祟,颈圈融化了,只剩下空空的画框。真可惜!”我吃惊地瞪着他。他说,“哦,这可是真事!”他朝带玻璃门的橱柜走去,招呼我也过去。他说,现在,请看他们真正的镇馆之宝!这些宝贝至少还维持了较长时间…… 他的嗓音和举动吊起了我的胃口。从远处看,橱柜像是摆满了破碎的雕塑品或白色的石块。走近看,才发现玻璃门后的并非大理石制品,而是石膏和蜡做成的铸件,有的是脸的模样,有的是手指、脚掌或手臂。不少都怪异地扭曲着。有的因为时间久远和暴露在光线下的关系,已经生出了裂缝,颜色泛黄。每个都与灵媒的照片一样,附带标签。 我又看了看希瑟先生。“想必您对这个流程很熟悉吧?”他说,“其实很简单,也很巧妙。灵媒先使幽灵显形,备两个桶,一个装水,一个装石蜡。等幽灵显出手、脚,或其他部分后,把肢体浸到蜡里面,再非常迅速地浸到水里。幽灵离开后,模具就留了下来。当然了,”他有些遗憾地说,“很少有十全十美的模具,也不是所有都能成形。” 在我看来,这些东西异常真实,从中可见那些细小怪诞的细节:一片脚趾甲、一道皱纹、一根凸起的眼球上的睫毛尤其栩栩如生。但这些模型都不完整,有的弯折了,有的奇怪地糊在一块儿,仿佛蜡还在幽灵的手上脚上温热尚未凝固时,这些幽灵就返回灵界了。“看到这个小铸件了吗?”希瑟先生说,“那是一个婴儿的幽灵做成的——喏,瞧这小手指,这肉鼓鼓的小手臂!”我看到了,感到一阵恶心。我觉得这不过是个早产儿,又丑又不完整。我想起小时候,我的小姨从人们手里接过这样一个小东西,大人们对着小东西窃窃私语,这幅画面纠缠着我,害我噩梦连连。我转移目光,朝最底层、最阴暗的角落望去。那里放着橱柜里最丑陋的东西:一只手的模型,一只蜡做的男人的手,但又不是文字意义上的手,肿得厉害——五根肿胀的手指、手腕浮肿、青筋暴起,煤气灯所照之处,模型发出亮晶晶的光,像要熔化了似的。婴儿的铸型让我不舒服,这只手却让我颤抖,我说不清为什么。 等我看清标签上的字,我真的颤抖了。 上面写着“幽灵控者‘彼得奎克’之手——由塞利娜道斯小姐显形”。 我瞥了眼希瑟先生,他还在端详那个凹凸不平的婴儿手臂。尽管浑身发抖,我还是忍不住凑近玻璃门。我看着那只肿胀的手,想起塞利娜纤细的手指,她整理织袜用的灰色毛线时一抬一落的手腕,手腕纤细的骨骼。对比是骇人的。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橱柜前弯腰驼背的窘状,急促的呼吸模糊了眼前的玻璃。我直起身,可能动作太快,等回过神来,希瑟先生正扶着我问:“您没事吧?”看书的女士抬起了头,戴肮脏手套的手捂住嘴巴。册子又合上了,还摔到了地上。 我说突然起身让我有些头晕,房间也有些太热了。希瑟先生搬来椅子,请我坐下,但坐着,我得与橱柜面对面,我又颤抖起来。一旁的女士半起身,问需不需要她去倒杯水,叫基斯林布里小姐来?我谢了她,说我没事,不用麻烦了。我能感到希瑟先生静静打量我的目光,他看了看我的衣裙。现在回想起来,当然了,也许许多女士都是穿着丧服来到这里,却拿巧合与好奇心当借口,也许其中也有那么几位,在这满是蜡制品的柜子前晕了过去。等我再次抬头看柜子里的铸型时,希瑟先生的语气与目光变得柔和了许多,他说:“这些东西是挺怪的,对吧?不过也真是了不起啊,您说呢?” 我不作声,任他揣想答案。他又讲了些有关蜡、水、浸泡的肢体的事情。最后,我平静下来,问道,那些能让鬼魂显形的灵媒,是不是都非常聪明?他沉思片刻。 “我觉得,与其说‘聪明’,不如说‘力量强大’。智力方面,他们并不比你我聪明多少,”他说,“但是说到幽灵,就是另一回事了。”他说,也正是这一点,那些不信的人会认为通灵术不过是“卑贱之人的把戏”。他说,幽灵不分年龄大小、地位高低,不会像“凡夫俗子一样把人分门别类”,有灵媒天赋的人散落在茫茫人海。他说,我可能会去拜访某个有名之士,他可能有这方面的才能,但也可能在他家厨房里忙着擦鞋的小姑娘才是真正有天赋的人。“看这儿,”他指着橱柜,“做这个模具的吉福德小姐是个女仆,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有灵媒的天赋,直到女主人生了肿瘤病倒了,她才知道自己有这个能力。她经人指导,把手放在女主人身上,不久,女士就康复了。这个是塞弗恩先生做的,他今年十六岁,打十岁起就能招魂了。我还见到过三四岁的灵媒,还听说过有的娃娃会在婴儿床里打手势,会拿笔写字,幽灵可喜欢他们了……” 我回头看橱柜。毕竟,我非常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我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我把手放在胸口,朝“彼得奎克”的蜡手点点头,问,这个灵媒,塞利娜道斯,是个怎样的人呢?希瑟先生是否了解她? 哦!他喊道——看书的女士再次投来目光——哦,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可怜的道斯小姐的不幸遭遇吗?“他们把她抓了进去!” 他摇摇头,神色凝重。我说,我听说过些许关于她的事儿,但不知道塞利娜道斯原来那么有名…… 有名?他说,啊,她可能在外面的世界并不有名,但是通灵人的圈子里……唉,这个国家任何一个通灵人都为道斯小姐被捕而深受震动啊!英格兰大地的每一个通灵人都密切关注她的案子,判决结果下来时,每个人都为她、为自己痛心疾首,不少人还伤心落泪了。“法律把我们定为‘无赖、游手好闲之徒’,”他说,“我们能做的无非‘看手相,或其他精细的手艺’。可他们判了道斯小姐什么?人身伤害,是这么说的吗?还有欺诈行骗?这也污蔑得太过分了!” 他脸涨得通红。我没有想到他会如此激动。他问我是否了解道斯小姐被捕和入狱的情况,我说我只听说了一些,但愿意了解更多。他来到书架前,扫过一套皮制装帧的书,抽出其中一册。“看这儿,”他举起封面,“这是《通灵人》,我们内部的刊物。这些都是去年的,七月到十二月。道斯小姐是几月被捕的来着?” “我记得是八月。”戴脏手套的女士说。她不仅听了我们全程的谈话,还盯着我们看。希瑟先生点点头,翻找着。过了会儿,他说:“就在这儿。” 我看着他示意的那行字:“通灵人为道斯小姐请愿。警方逮捕显形灵媒,通灵人证词未予采纳”。报道篇幅不长,提到显形灵媒道斯小姐的赞助人布林克太太在位于其西德纳姆宅邸的提升会面中身亡,道斯小姐被捕。据称,会面对象玛德琳西尔韦斯特小姐在事故中受伤。伤害事故由道斯小姐的幽灵控者“彼得奎克”挑起,或是另一个低劣残暴的幽灵乔装成了控者…… 这个说法与我之前从看守克雷文小姐,从斯蒂芬、华莱士太太以及塞利娜自己那儿听到的一致。当然了,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与塞利娜一样,把矛头指向幽灵。我看着希瑟先生说:“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看待这事,我对通灵术一无所知。您认为,塞利娜道斯是被冤枉的……” 不白之冤啊,他信誓旦旦。我想起塞利娜的一些话,问:“您很确定,不过是不是所有通灵人都和您一样肯定呢?会不会有些人,没有那么肯定?” 他微微垂下头,“某些圈子的人”的确有过疑虑。 疑虑?他指的是对她诚实与否的疑虑吗? 他眨眨眼,有些惊讶和责备地压低嗓门说:“是对道斯小姐明智与否的疑虑。道斯小姐作为灵媒,能力很强,但她还很年轻。西尔韦斯特小姐年纪更小,大概只有十五岁。那些暴烈的幽灵通常会缠上这样的灵媒,而道斯小姐的幽灵控者彼得奎克,有时确实非常狂暴……” 他说,道斯小姐让她的客人在无人监护的情况下,单独与这样一个幽灵相处,恐怕不妥。她之前与别的女士共事过,应该有这方面的经验。当然,西尔韦斯特小姐自身未被提升的潜质也是一个问题。谁知道她们召唤来的到底是不是彼得奎克。我们知道的,无非是会面被某种基本的力量破坏了。这些力量盯上了那些经验甚少的人,利用他们,开他们玩笑。“正是这些玩笑,”他说,“被报纸抓住了把柄,他们从来都看不到通灵人工作积极的一面!从来看不到我们的闪光点!我恐怕,确实是有不少通灵人——其中一些曾是道斯小姐最忠实的拥趸——在她最需要他们的时候背弃了她!听说,她现在的日子不好过,她充满怨恨。她背弃了我们——甚至背弃了那些依然把她当作朋友的人。” 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听他这样为塞利娜辩护,听他尊敬地称她为“道斯小姐”“塞利娜道斯小姐”,而非“道斯”“囚犯”“女囚”,感到说不出的困惑。听她在那昏沉的仿佛与世隔绝的囚室里娓娓道来,和在这里从男士口中听到这个故事,实在是太不一样了。我这才意识到,她的世界与我习惯的有女囚、看守,我也在场的世界如此不同,她世界里的人们似乎都是虚无缥缈、影影绰绰的。末了我说:“那场审讯前,她真的事业有成?”希瑟先生激动地拍手,哦,那还用说,她的降神会极其精彩!“当然了,和伦敦最好的那些灵媒相比,比如哈克尼的谷比太太、霍姆先生、库克小姐,道斯小姐的名气还差了一点……” 我听说过这几个人。霍姆先生据说可以飘浮着穿过窗子,能直接摆弄炉火上的煤炭。谷比太太有一次则从海布里48穿越到霍伊本。我说:“听说她是在往购物单上写‘洋葱’的当儿穿越过去的?” “您笑了,”希瑟先生说,“您和其他人一样。我们的力量越是不可思议,你们就越介意,你们总能把这些力量视为无稽之谈。” 他的目光还是和蔼的。我说,也许他说的没错。不过回到塞利娜道斯,通常来说,她的力量是否就没有霍姆先生或谷比太太那么惊人呢? 他不置可否,说他对于“惊人”的定义与我的理解可能很不一样。他边说,边走到书架前,抽出另一本册子。还是《通灵人》,不过是更早的一期。他翻了一会儿才找到了要找的,递给我说,这算不算我理解中的“惊人”? 报道介绍了塞利娜在霍伊本主持的一次降神会,幽灵在黑暗里摇了摇铃铛,纸管里传出人声。希瑟先生递给我第二本,是另一本期刊,名字忘记了,报道描述了克拉肯威尔的一次私人会面,其间看不见的手投下鲜花,还在石板上拿粉笔写下人名。较早的一期则报道了一位失去亲人的女士,惊喜地发现在塞利娜裸露的手臂上显现一道暗红色的字迹,传达灵界的讯息…… 我想,这应该就是她向我提到过的那段岁月吧。她骄傲地把那段日子称为“快乐的时光”。那时,她的骄傲就让我觉得悲哀,现在看到这些鲜活的记忆,我的心里更加不是滋味。那些鲜花、纸管、显现在皮肤上的字——哪怕真是幽灵所为,也显得廉价而俗气。她在米尔班克就像一个女演员一样,回顾着了不起的职业生涯。看了这些报道,我算是知道这是怎样一段生涯了——蝴蝶或飞蛾般的短命,出入陌生人的屋檐,在败落的城区,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依靠一些俗丽的伎俩,赚点可怜的小钱,就像杂耍演出的戏子。 我想到她的小姨,是她让塞利娜走上了这条路。我想到那位死了的女士——布林克太太,要不是希瑟先生告诉我,我从没意识到塞利娜是与布林克太太一块儿住在后者家里的。“对,她们住在一起。”他告诉我,也正是这点使得人们给塞利娜定了非常恶劣的罪名,害得她被控欺诈和使用暴力。布林克太太其实非常崇拜塞利娜,甚至给了她一个家,“像母亲一样,对她视若己出”。正是在她的关心下,塞利娜的天赋得以发展,也正是在西德纳姆的家中,她第一次召唤出她的幽灵控者“彼得奎克”。 但也正是彼得奎克吓到了布林克太太,害她一命呜呼?我问道。 他摇摇头,“这事确实古怪,除了幽灵,没人能解释这个情况。唉,但没人传唤他们来为道斯小姐辩护。” 他的话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看着他给我的第一份期刊,即她被捕那周的。我问,之后的期刊他有吗?有没有对庭审、判决、她被带到米尔班克的后续报道?他说,当然有了。不一会儿,他把相关的期刊找了出来,再一丝不苟地把更早的几期整理摆好。我搬来椅子,找了个远离戴白手套的女士,且看不见放铸型的橱柜的书桌一角坐下。希瑟先生微微一笑,鞠躬离开。我坐下开始阅读。我带着笔记本,上面摘抄了些大英博物馆监狱史书籍的只言片语。现在,我翻到空白的一页,开始做塞利娜一案的笔记。 第一个问题问西尔韦斯特太太,即那个美国女人、焦躁女孩的母亲、华莱士太太的朋友:“您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听说塞利娜道斯的?”她答:“是七月在布林克太太家里的降神会上。之前我在伦敦听说她是个特别聪明的灵媒,所以想亲眼看看。” “您对她印象如何?”“我一眼就看出她确实十分聪颖。她看上去也很谦逊。在场的还有两个缺乏管教的年轻人,我以为她会和他们调情。我很高兴她没有这么做。她似乎很符合别人的描述。当然,我怎样都不应该允许她与我女儿走得很近。” “您为何想要鼓励她们走得近一些呢?”“出于治疗的目的。我希望道斯小姐可以帮助我的女儿恢复健康。我女儿已经病了好几年了。道斯小姐跟我说,她的病要归因于某种灵性上的失调,而非身体上的病症。” “道斯小姐是在西德纳姆的住处见您女儿的吗?”“是的。” “大约见了多久?”“见了两周。我女儿一周见道斯小姐两次,每次一小时,都是在一间黑暗的房间里。” “她是独自一人和道斯小姐在一起吗?”“不,我女儿很害怕,所以我都会陪着她。” “见道斯小姐的这两周,您女儿的健康状况怎样?”“她的健康有所改善,我也挺惊讶的。不过,现在回过头想,当时的改善应该是我女儿受道斯小姐的影响,感受到的一种不健康的兴奋所致。” “您为何作此推断?”“是根据道斯小姐最终伤害我女儿的那晚的情况,作出的推断。” “那晚是否是布林克太太不幸去世的那晚?1873年8月3日的晚上?”“对。” “那晚,您为何让女儿独自去见道斯小姐?”“道斯小姐说我在场阻碍了玛德琳健康的恢复。她声称,我女儿和她之间需要打通某些渠道,而我阻碍了这一渠道。她善于辞令,我听信了。” “当然了,这点要在场的男士们来判断。事实即,您让西尔韦斯特小姐独自一人前往西德纳姆。”“对,只有女仆陪着她,当然还有车夫。” “西尔韦斯特小姐出发前,状态如何?”“她看上去有点紧张。现在想来,正如我之前所说的,应该是道斯小姐对她的关注把她弄得有些兴奋得不正常了。” “如何‘兴奋’?”“受宠若惊。我女儿很单纯。道斯小姐鼓励她相信自己有灵媒的能力。她说一旦这些能力得到提升,她的身体就会变好。” “您相不相信您女儿有这样的能力呢?”“先生,和我说任何能解释我女儿毛病的话,我都愿意相信。” “您对她的信任会作为证据。”“希望如此。” “我也确信我们会考虑在内。您说了您女儿出发去见道斯小姐之前的健康状况。西尔韦斯特太太,那您之后是什么时候再见到女儿的呢?”“几个小时以后吧。我以为她九点会回来,但十点半了,还是毫无音讯。” “女儿还没到家,您作何感想?”“我担心死了!我让男仆坐马车去看看她是否安好,他回来说看到我女儿的女仆了,但他说我女儿受了伤,我必须立刻赶去。我立刻就去了。” “您到那儿时,对屋内的景象有什么印象吗?”“大家都心神不宁,仆人楼上楼下地跑,屋子里灯火通明。” “您女儿当时状态如何?”“我发现她……哦!我发现她刚从昏迷中醒来,衣衫不整,脸上、脖子上都有被施暴的痕迹。” “她见到您是什么反应?”“她神志不清,推开了我,说了些傻话。她被道斯小姐,这个招摇撞骗的小人害惨了!” “您见到道斯小姐了吗?”“见到了。” “她状态如何?”“她看上去六神无主。我说不清,我确定她在装模作样。她说我女儿被一个男幽灵粗暴地对待了。我说我从没听说过那么荒诞的说辞,她骂骂咧咧,让我闭嘴,然后哭了起来。她说我女儿很愚蠢,害得她什么都没了。也就是那时我才知道布林克太太发病正躺在楼上。我想她大约是我陪女儿的那会儿去世的。” “您确定道斯小姐说了这些话吗?您确定她说的是‘我什么都没了’?”“我确定。” “您怎么理解这句话?”“那时我没多想,我担心女儿的健康还来不及。不过现在我完全懂了。她的意思是玛德琳阻挠了她的野心。她本来想和我女儿套近乎,压榨她的每一分钱。但现在我女儿这个样子,布林克太太又死了,她还能怎么办呢?” 报道还有一些,我没有抄下来。这是其中一期的报道,后一周的报道记载了对那个女孩玛德琳西尔韦斯特小姐的问询。他们三次打算问询她案件的始末,三次她都情绪崩溃、痛哭不已。我不太喜欢西尔韦斯特太太,她让我想起我母亲。我厌恶她女儿,她让我想起我自己。 他们问:“西尔韦斯特小姐,您记得那晚发生的事情吗?”“我不知道,我记不清了。” “您记得您离开自己家时的情况吗?”“记得,先生。” “您记得您到达布林克太太家的情况吗?”“记得,先生。” “您到那里以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我和布林克太太、道斯小姐一起喝了茶。” “布林克太太那时看上去怎样?身体还好吗?”“哦,身体很好。” “您有没有注意到她对道斯小姐的态度?有没有特别冷淡或者不友好?”“她们还是很友好的。她和道斯小姐坐得很近,布林克太太还会时不时握住道斯小姐的手或是摸摸她的头发或脸颊。” “当时布林克太太或道斯小姐说了什么话,您还记得吗?”“布林克太太说,她猜我肯定挺兴奋的。我说我确实很兴奋。她说我很幸运,可以得到道斯小姐的真传。而后,道斯小姐请布林克太太离开,布林克太太便走了。” “布林克太太把你独自一人留在道斯小姐身旁?然后呢?”“道斯小姐把我带到我们会面时通常会用的房间,就是里面有个柜子的那间。” “是不是那个道斯小姐主持降神会的房间,即她所谓的‘冥社’?”“对。” “那个柜子是不是罩着布?道斯小姐出神后是不是会坐在里面?”“对。” “然后发生了什么呢,西尔韦斯特小姐?”(证人犹豫)“道斯小姐握着我的手,静坐了一会儿,然后说,她得准备一下。她走进柜子,出来时脱了裙子,身上只穿了衬裙。她说我必须也这么做,不过不是在柜子里脱,而是在她面前脱。” “她要求您脱去裙子?您认为她为什么会提这个要求?”“她说为了提升我的力量,我必须这么做。” “您脱了裙子吗?您必须告诉我们真相,不要介意这里的男士。”“我脱了。嗯,是道斯小姐帮我脱的,我的女仆在另一个房间。” “道斯小姐有没有让您摘下什么首饰呢?”“她让我摘下胸针,因为胸针扎进了我裙子下的衣服,不摘下没法脱裙子。” “她怎么处理胸针的?”“我不记得了,我的女仆卢平后来把胸针拿了回来。” “好,现在告诉我。道斯小姐劝您脱了裙子后,您感觉怎样?”“一开始我觉得怪怪的,但一会儿我就不介意了。那晚很热,道斯小姐还把房门锁了。” “房间里亮吗?还是漆黑一片?”“不完全暗,也不是很亮。” “您能清楚地看见道斯小姐吗?”“哦,能的。” “然后发生了什么?”“道斯小姐又握住我的手,说有个幽灵要来了。” “您感觉怎样?”“我很害怕。但道斯小姐说我不必害怕,来者不过是彼得而已。” “就是那个据说叫‘彼得奎克’的幽灵?”“是的。她说只是彼得而已,我之前在冥社已经见过他了,现在他只是来帮我提升我的力量。” “您有没有感觉好一些呢?”“没,我更加紧张了。我闭上眼。道斯小姐说:‘看,玛德琳,他来了。’我听到一个声响,仿佛屋子里多了一个人,我没敢看,我吓坏了。” “您确定您听见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我确定。” “然后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怕得要死,开始哭。我听到彼得奎克说:‘你为什么哭啊?’” “您确定,是另一个声音说的这话,不是道斯小姐?”“我确定。” “道斯小姐是否和这另外一个人同时说过话?”“我不知道,对不起,先生。” “西尔韦斯特小姐,您不必抱歉,您很勇敢。告诉我们,然后发生了什么?您还记得吗?”“先生,我记得有一只非常粗糙、冰冷的手放在了我身上。”(证人哭泣) “好的,西尔韦斯特小姐,非常感谢您的配合。我只有一两个问题了,您能回答一下吗?”“我尽量。” “好,您感到一只手放在您身上,这只手放在哪里?”“手臂上,先生,手肘上方。” “道斯小姐说,这时您开始喊叫。您记得吗?”“不记得,先生。” “道斯小姐说您突然像发病了一样,她试着让您镇定下来,所以抓着您的手。您还记得吗?”“不记得,先生。” “那您记得些什么?”“我什么都记不得了,先生。我只记得布林克太太开门以后的情况。” “后来布林克太太来了。您怎么知道是她?那时您睁眼看她了?”“不,我很害怕,一直闭着眼。我知道是布林克太太,因为我听到她在门口喊。我听到门开了,又听到了布林克太太的声音,这次离我很近。” “您的女仆说,在那时她听到您在呼救。您喊道:‘布林克太太!布林克太太!他们想把我弄死!’这个您还记得吗?”“不记得,先生。” “您肯定不记得喊过这些话?”“我不确定,先生。” “您想得出当时为什么会说这种话吗?”“想不出,先生,我只是非常怕彼得奎克。” “您是怕他伤害您吗?”“不,先生,我怕他因为他是个鬼魂。” “我明白了。那么,您能不能跟我们讲讲您听到布林克太太开门以后的情况?您记得她当时说了什么吗?”“她说:‘哦,道斯小姐,’而后她又喊了声‘哦!’我记得她喊她妈妈,她的声音有点怪。” “怎么个‘怪’法?”“非常尖细。然后我听到她晕倒了。” “然后发生了什么?”“我想道斯小姐的仆人来了,我听见道斯小姐叫她来帮忙照看布林克太太。” “那时您闭着眼,还是睁开了?”“我睁开眼了。” “房间里有幽灵的痕迹吗?”“没有。” “对比您闭眼之前,房间里有没有多出什么东西?有没有多出衣服之类的东西?”“没有。” “然后呢?”“我试着自己把衣服穿上,一会儿我的女仆卢平来了。她见我就哭了,我也又哭了。道斯小姐让我们安静,说我们必须和她一起帮助布林克太太。” “布林克太太倒在了地上?”“是的,道斯小姐和她的仆人试着把她扶起来。” “那您帮了她吗?”“没有,先生,卢平不让我帮她。她把我带到客厅里,帮我倒了一杯水。然后我就什么也不记得了,直到我母亲来。” “您记得和您母亲说了些什么吗?”“不记得,先生。” “您不记得对您母亲出言不逊?您不记得在道斯小姐的唆使下,说过什么不恰当的话?”“不记得,先生。” “您离开前,有没有再去见过道斯小姐?”“我看见她在和我妈妈说话。” “她那时状态如何?”“她在哭。” 其余还有几位证人:几个仆人、西尔韦斯特太太叫来的警察、救治布林克太太的医生、布林克太太的朋友,不过没有版面刊登他们的证词了。接下来是塞利娜的证词。我读前犹豫了一下,我想象着她被领着穿过晦暗法庭的画面。她漂亮的金发在穿着黑西装的男士中一定很显眼,她的脸色应该非常苍白吧。用《通灵人》的话说,她“表现得非常勇敢”。文章称,特意来看她受审的人群把法庭挤得满满当当。她说话声音很轻,时而发颤。 一开始,她的律师塞德里克威廉斯问了她几个问题,然后控方律师洛克先生开始发问,就是那个来切恩道吃过饭、我哥哥评价甚高的哈尔福德洛克。 洛克先生问:“道斯小姐,你与布林克太太一起住在她府上快一年了,对吗?”“对。” “你住在那里有什么条件?”“我是布林克太太的客人。” “你不付房租给布林克太太吗?”“不。” “你在搬到布林克太太的府邸之前住在哪儿?”“我住在霍伊本莱姆道的一家旅店。” “你打算在布林克太太这儿做多久的客人?”“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你对未来难道没有一点规划?”“我知道幽灵会指引我。” “我明白了。是不是幽灵把你指引到布林克太太那儿的呢?”“对。布林克太太到我之前提到的那家霍伊本的旅店来见我,被我打动,邀请我住到她家中。” “你同布林克太太进行过一对一的通灵会面?”“对。” “在布林克太太家,你继续进行这种私人的降神会,并收取费用,是这样的吗?”“一开始我没有收费。后来幽灵令我必须收费,不过我从没有强制要求我的会面人支付我报酬。” “你过去也主持过降神会,我想,你过去的访客也通常会在服务结束后支付一笔款项吧?”“是,如果他们愿意。” “你提供的究竟是怎样一种服务?”“我替他们请教幽灵。” “你是怎么做的?是让自己先出神,再与他们沟通吗?”“通常是这样的。” “你出神后会发生什么?”“我不知道,要靠会面人之后来告诉我。通常,一个幽灵会通过我发声。” “‘幽灵’通常会现身吗?”“会。” “你的客户——对不起,你的‘会面人’——大多是女士和女孩,对不对?”“除了女士当然也有男士会来。” “你会私下里接待男士吗?”“不,我从不私下接待男士。我仅仅在主持冥社时接受男士作为会面人,不过一定会有女士在场。” “但是你会私下接待女士,有时是为了私下里咨询幽灵,有时是为了一对一辅导通灵术?”“对。” “这些私人的会面让你可以对那些女士施加不小的影响吧?”“她们正是为了接受我的影响,才特意来找我的。” “道斯小姐,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影响?”“您是指?” “这种影响是有益的,还是有害身心的?”“是有益的,是高度灵性的。” “一些女士发现,这样的影响对于减轻某些不适有一定帮助。事实上,西尔韦斯特小姐也发现了这一点。”“是的,许多来访的女士都身体有恙。” “具体讲……?”“比如感到虚弱、紧张或身体疼痛。” “你的疗法是什么呢?(被告犹豫)顺势疗法?催眠疗法?还是电疗?”“是精神疗法。我常常发现,那些病征与西尔韦斯特小姐类似的女士通常在精神方面十分敏感,她们洞察力超群,但能力还需培养。” “这就是你提供的特定服务吗?”“对。” “具体是怎么做的?按摩?洗发?”“确实有相当数量是用手来按摩的。” “有按摩和洗发吗?”“有。” “这也要求你的访客脱去一些衣物?”“有时会。女士的衣裙通常非常繁复。我想任何医生都会这样来要求他的病人。” “不过,我希望他不会也把自己的衣服给脱了。”(笑)“精神疗法与普通的药物疗法所需的条件是不同的。”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道斯小姐,现在请你回答这个问题:你的这些女访客,这些来你这里寻求精神香波的女士,是不是大多家境殷实?”“有些是。” “我猜她们大多很富有吧?你不会把没有什么社会地位的女士带到布林克太太家来吧?”“是的,我不会那么做。” “你知道玛德琳西尔韦斯特家境非常好,就是因为这点,才和她走得很近?”“不,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觉得她很可怜,希望做点什么,让她身体好起来。” “我猜,你是不是帮助许多女士改善了健康?”“对。” “你能告诉我们分别有谁吗?”(被告犹豫)“我不便说,这涉及她们的隐私。” “我想你说得没错,道斯小姐。这确实涉及隐私,这件事如此私密,以至于我的朋友威廉斯先生连一个愿意上法庭证明你能力的女士都找不到。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被告不答) “道斯小姐,布林克太太位于西德纳姆的家有多大?共有多少间房间?”“九间还是十间吧。” “共有十三间。你在霍伊本住的旅店里,有几间房间可以为你所用?”“一间,先生。” “你与布林克太太的关系究竟怎样?”“您指的是?” “是职业关系,还是比较亲密的关系?”“我们关系很好。布林克太太一人寡居,膝下无子。我又是个孤儿。我们同病相怜。” “她是不是把你当作女儿来对待?”“也许吧。” “你知不知道她心脏不好?”“不知道。” “她从没提起过?”“没有。” “她有没有和你谈起她打算怎么处置遗产?”“她从不谈这个。” “你是不是经常长时间与布林克太太独处?”“我有时是会和她一起坐坐。” “她的女仆詹妮弗威尔森做证,你习惯每晚在布林克太太的房间待上一小时或更久。”“那是我在为她与幽灵沟通。” “你与布林克太太会每晚花一个小时与幽灵沟通?”“对。” “特定与一个幽灵沟通?”(被告犹豫)“对。” “你们通常会沟通什么?”“我不能说,这是布林克太太的隐私。” “幽灵没告诉你她心脏不好,没说什么关于她遗嘱的事?”(笑)“没有。” “布林克太太去世那晚,你对西尔韦斯特太太说,玛德琳西尔韦斯特‘愚蠢’,‘害得你什么都没了’?”“我不记得说过这话。” “你是在暗示,西尔韦斯特太太撒了谎吗?”“不,我只是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了。我当时想到布林克太太可能不行了,特别难过。我觉得,您拿这件事来开我玩笑真是太残酷了。” “布林克太太可能不行了,这让你很难过吗?”“当然了。” “她怎么会死的?”“她的心脏很不好。” “不过西尔韦斯特小姐做证,布林克太太去世前的两三个小时看上去还非常健康、平静。似乎是在开门的瞬间她突然不行的。当时是什么吓到她了?”“她看到西尔韦斯特小姐在大吵大闹。她看到幽灵非常粗暴地对待西尔韦斯特小姐。” “她看到的不是乔装打扮成幽灵的你?”“不。她看到的是彼得奎克。那幅景象吓到她了。” “那她看到了奎克先生——也许我们该叫他坏脾气先生。你在降神会使其显形的正是这个奎克先生,对吗?”“对。” “其实,你在每周一、三、五的晚上,以及其他时间段里,都会在一些与女士的私密会面里,让他显形,从今年二月到布林克太太去世这晚,这个活动持续了整整六个月?”“是的。” “你可以现在为我们请奎克先生‘显形’吗,道斯小姐?”(被告犹豫)“这里没有我需要的设备。” “你需要什么?”“我需要一个柜子,房间要暗。我没法在这里让他显形。” “不能吗?”“不能。” “看来奎克先生胆子很小。又或者是奎克先生害怕他要替你受指控?”“他不能在任何毫无灵性或气氛恶劣的环境里显形。没有幽灵可以。” “这可真遗憾,道斯小姐。没有奎克先生的证词,现在的证据对你是非常不利的。一个母亲把体弱多病的女儿托付给你照顾,结果女孩非但病没有好,反倒落得意气消沉。而这,全因为你那古怪的治疗方法!你把手放在她身上这个小小的举动,就足以把你的赞助人布林克太太惊吓得丧了命。”“您完全弄错了。西尔韦斯特小姐只是害怕彼得奎克而已。她对您也是这么说的。” “她受了你的影响,才说出那些话。我想她一定是吓坏了,才会喊你要害死她!这个问题,是不是很难圆了?我猜你一定会用任何粗暴的办法来制止她这么喊,因为你知道喊声会把布林克太太引过来,布林克太太会看到你打扮成幽灵、一次次欺骗她的样子。不过布林克太太还是来了。可怜的夫人,她看到的是怎样一幅景象啊!这幅可怖的景象害她犯了心脏病,害她在惶恐里直喊自己死去的母亲!然后她也许想起了,‘彼得奎克’怎样一夜接着一夜地来造访她,她还想起了,他是怎么说你,怎么称赞吹捧你的,他是怎么把你说成那个她不曾拥有的女儿,让她送你礼物,给你钱花。”“不!不是这样的!我从来没有让彼得奎克去见她。她给我东西,因为她对我好,因为她喜欢我。” “也许,她想到那些来找你的女士,想到你是怎样和她们走得很近,怎样赞美她们,用西尔韦斯特太太的话说,怎样在她们身上激起一种‘不正常的兴奋’。她也许想到了你是怎么从她们那里窃取礼物、金钱和好处的。”“不,不,不是那样的!” “要我说,这就是事实。否则的话,怎么解释你会对玛德琳西尔韦斯特这样一个孱弱的女孩有那么大的兴趣?她年龄比你小,但社会地位比你高得多了,有钱,体质差。如果不是为了钱,那是为了什么?”“我只是出于最崇高、最纯洁、最灵性的目的,希望能帮助西尔韦斯特小姐了解自己出众的洞察能力。” “这就是你的目的?”“对!不然是什么呢?” 旁听席上传来喊声与说话声。我在这里读到的,与塞利娜在米尔班克告诉我的一样:报道一开始是站在她这一边的,但随着审讯的进行,记者的信心动摇了。文章的开始,记者以一种近乎愤怒的笔调问:“为什么没有女士愿意谈谈自己从道斯小姐的通灵中受益的情况,为她做证?”但在洛克先生陈述后,记者再次重复了这个问题,口吻却大不一样了。接下来是一位叫文奇先生的证人的证词。他是塞利娜之前在霍伊本居住的旅店店长。他说:“我一直觉得道斯小姐特别工于心计。”他称她“狡猾”“妒忌心重”“挑拨离间”“喜怒无常”…… 文章最后附了一幅讽刺画,是从《潘趣》的页面重印的。画的是一个面部轮廓鲜明的灵媒拉着一个紧张的年轻女士脖子上的珍珠项链。紧张的女孩问:“珍珠也要摘下来吗?”这幅画叫《不迷人的影响》。也许,这是画匠在塞利娜面色苍白地站着听判决时画的,或是在她被铐上手铐带往监狱货车的路上画的,抑或在她颤抖地坐在里德利小姐的剪刀下时画的。 我并不喜欢盯着这画看,于是抬起头,正好迎上了坐在桌子那头的女士的目光。 当我埋头做笔记时,她也一直坐在那里读着《生命之力》。我想我们大概在那儿一起坐了两个半钟头,但我完全没意识到她的存在。见我抬头,她冲我一笑。她说她从没有见过哪个女士那么用功!她觉得,这个房间有一种鼓励人发奋学习的氛围。她朝我面前的期刊看了眼,“您在读有关可怜的道斯小姐的报道吧。好曲折的故事!您会替她辩护吗?跟您说,我之前经常去她主持的冥社呢。” 我看着她,差点笑了。仿佛突然间,我在大街上随便拍谁的肩膀,只要一提“塞利娜道斯”,他们就能讲出一段离奇的往事,或是道出一段她被投入大牢以前的遭遇与经历。 女士见我的表情,接着说,哦,她的确去过西德纳姆的降神会。她好几次目睹道斯小姐的出神,她见过“彼得奎克”,他甚至抓住过、亲吻过她的手! “道斯小姐温文尔雅,”她说,“您见到她的话肯定也会喜欢她。布林克太太带她来,她会穿一条简单的长裙,披着金色的长发。她和我们坐在一起,让我们先做祷告,不过在祷告之前,她就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神了。她非常利索,你都注意不到她出神了。只有在她开口说话时您才会发现,不过当然那时说话的已经不是她,而是幽灵了……” 她说她从塞利娜的嘴里听到自己的祖母和她说话。祖母告诉她不要难过,说她深爱着她。 我问,她会把这样的口信带给房间里的所有人吗? “她会带来这样的口信,直到她的声音太过微弱或太响,她才会停下来。有的时候,幽灵纠缠着她不放,您知道,幽灵可不是一直彬彬有礼的!那样的话,她会非常疲惫。这时,彼得奎克会过来,把这些幽灵赶走。当然,他有时也免不了与那些幽灵一样粗暴。道斯小姐会说,我们得赶紧把她带到柜子里去,彼得要来了,要是我们不立刻让她坐在她的柜子里,彼得会把她的生命活力给吸走的!” 她说“她的柜子”,就好像说“她的脚”“她的脸”“她的手”一样稀松寻常。当我问起时,她惊讶地说:“哦!每个灵媒都有自己的橱柜,幽灵就是从这些柜子里出来的!”她说幽灵不能在有光的地方现身,光线会伤到他们。她见过有的柜子是带锁的木柜,不过塞利娜的只是在墙壁凹陷处竖起一面屏风,屏风上挂了两块厚重的窗帘。塞利娜会坐在屏风与窗帘之间,她坐在暗处时,彼得奎克就会现身。 “现身?”我问,“怎么现身?” 她说,塞利娜会叫出声来,那样他们就知道他来了。“这是个让人不怎么舒服的环节,因为她得把自己的灵魂给他使用,她是很痛苦的。我想,彼得一急,对她就十分粗暴。您知道的,他一向野蛮,就连在可怜的布林克太太去世前依然是那个样子……” 她说他会现身,塞利娜会叫出声,他会在窗帘前出现——一开始,只有一团乙醚那么大,不过这团乙醚会逐渐生长、摇晃、拉长,直至与窗帘一样高,它会缓缓地呈现出一个男人的外形——至少,他在世时是一个男人,这个长着胡须的男子会鞠躬,比画着手势。“这是您能看到的最古怪离奇的画面了,”她说,“但是我跟您讲,我亲眼见过,还见过许多次。一开始谈的总是通灵术。他会说,新时代马上就要来临了,更多的人将认识到通灵术是真实的,幽灵将在白天行走于城市的人行道上。不过他就是这样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脾气。他会说一会儿话,而后就厌倦了。他四处张望,房间里点着一盏磷光灯,幽灵可以承受这点微弱的光。借着光,您可以看到他环视四周。您猜他在找什么?他在找最美的女士!他一发现目标,便挨得很近,问她愿不愿意与他一起在伦敦的街上走一遭?他请她绕着房间走,还会亲她一下。”她说他“总喜欢亲女士,或给她们带礼物,开开她们玩笑”。他从不关注在座的男士。她听说他掐过一位男士,或是拉过他胡子。她曾见他打了一个男人的鼻子,下手很重,对方都流血了。 她笑了,脸上泛出红晕。她说彼得奎克这样打打闹闹会持续半个小时,之后他又会疲倦了,会退回柜子的门帘后面,就像之前现身一样,又缩了回去。最后再也不见他的踪影,除了地板上一摊闪光的东西,不过这东西也会变小、变淡。她说:“然后,道斯小姐会再叫一声。四下里一片寂静。之后会传来敲门声,告诉我们可以把柜帘拉开了。我们中的一个会过去,帮道斯小姐松绑,带她出来……” 我问,松绑?女士的脸又红了。她说:“道斯小姐要求的。我想我们肯定不会介意让她自由自在地待着,或拿一条简单的丝带把她捆在椅子上。不过她说她有义务为人们,无论是信通灵术的还是持怀疑态度的,展示证据。她要求人们在每次召唤幽灵的仪式前将她死死地绑在椅子上。不过,她可从没让男士来做这事,每次都是请女士来做的,把她带到柜子里、搜身、绑起来的,无一不是女士……” 她说,一种做法是把塞利娜的手腕和脚踝绑在椅子上,用蜡封住打结的地方,另一种则是塞利娜双手交叉在身后,袖子缝在裙子上。她的眼、嘴都会拿丝巾蒙上,有时,她们还会拿棉绳穿过耳洞,固定在门帘外的地板上。但通常,她会让她们在她的脖颈处佩戴“一个小巧的天鹅绒颈圈”,棉绳穿过搭扣,由参加冥社的一个女士牵着。“彼得来时,绳子会动一下,不过我们最后去检查时,绳子总是扎得很紧,蜡固定的地方也纹丝不动。那时,她会非常疲惫、虚弱。我们把她扶到沙发上,给她酒喝。布林克太太也会过来搓她的手。有时,她会让一两个女孩陪陪她。不过,我从来不久留,我觉得我们已经把她弄得够辛苦了。” 她边说,边用她戴着肮脏白手套的手不停比画,演示给我看塞利娜把结打在哪里,她是怎么坐的,布林克太太怎么来帮她搓手。末了,我不得不转过身,挪开目光。她的话、她的动作,都让我浑身不适。我想到我的挂坠盒,想到斯蒂芬和华莱士太太,当然也想到我是怎么来到这间阅览室的——纯粹的机缘巧合,哪会想到这里竟藏着那么多关于塞利娜的点点滴滴……我不觉得好笑了,只觉得古怪。我听见女人起身穿上大衣,我还是不愿看她。她走近我,把书放回书架,看了眼我面前的期刊,摇摇头。 “他们画的是道斯小姐,”她对着讽刺画说,“但是如果亲眼见过她,绝不会把她画成这样。您可曾见过她?她有一张天使般姣好的脸庞。”她弯腰翻看期刊,找到了一张——确切地说,是两张塞利娜被捕前一个月刊登的图片。“瞧。”她说。她看我琢磨着图,走开了。 并排的两幅都是肖像画。第一幅是根据照片创作的版画,时间是1872年6月,塞利娜年方十七,看上去还有些婴儿肥,眉毛颜色深、眉形好看。她穿着一件可能是塔夫绸的高领长裙,脖颈与耳朵上都戴着首饰。发型有点夸张,像个女店员周日的发型,尽管如此,还是看得出她一头浓密的金发,非常美。她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克里韦利的《真理女神》了。我敢说她在被关进米尔班克之前,从不是一个神色严峻的人。 第二幅要不是画的内容那么古怪,简直会让人发笑。这是一幅通灵画家的铅笔画,画的是彼得奎克出现在布林克太太家冥社时的半身像。他的肩上罩着块白布,头戴白帽,脸色苍白,胡须浓密且颜色很深,眉宇、睫毛以及眼睛的颜色都很深。他占了四分之三的版面,对着塞利娜的肖像,像是直视着她,要求她转头看他。 这就是我今天下午的印象。女士走了,我仍坐着,细细揣摩两幅画,最后,刊物上的字迹似乎摇曳起来,两张面孔的肌肉也扭动起来。我盯着画,想起橱柜和里面黄蜡做的彼得奎克的手模,心想:“也许那只手也在颤抖?”我想象自己转过身,看见那只手抽搐着,贴着玻璃门,一根肿胀的手指扭曲着,诱我过去! 我没有转身,只是静静地又坐了一会儿。我看着彼得奎克漆黑的双眼。它们看上去……看上去竟有几分熟悉!太奇怪了……就好像,我已经直视过这双眼睛……也许是在我的梦里…… 1872年12月9日 布林克太太让我千万别急着在十点前起床。她说,我们必须竭尽全力保持我的力量,使之更加强大。她现在把她的女仆露丝完全给我差使了。她自己另找了个叫珍妮的女仆。她说她更关心我过得舒不舒服,她自己过得怎么样并不重要。现在,露丝会给我端来早餐,帮我穿衣,如果我不小心把餐巾或袜子或其他小东西落在地上,她会捡起来,如果我道谢,她会微微一笑说,“没关系,小姐,这是我应该做的。”她长我几岁。她是六年前布林克先生去世时来的。今早我问:“布林克太太打那时起,应该请过许多灵媒来吧?”她说:“她为了那一个可怜的幽灵,已经请了上千人了,小姐!但那些灵媒都没什么真本事,我们很快就看出来了。我们看穿了他们所有的把戏。您慢慢会懂,仆人对主人是掏心掏肺的。我宁愿自己心碎十次,也不愿那样的人伤我女主人一根头发。”她看着镜子里的我,把我的裙子束紧。我所有的新裙子都是从后面束腰的,所以缺不了她。 穿戴好后,我通常会到楼下布林克太太那儿坐着聊一个钟头,她有时也会带我去商店或是水晶宫里的花园。有时,她的朋友会加入我们的冥社。她们见我便说:“哦,您原来那么年轻!比我女儿还要小呢。”但是仪式开始后,她们便会握住我的手,摇头叹气。布林克太太逢人就说我好,说我不同凡响。不过,她肯定也这么评价之前的灵媒吧。客人会问:“道斯小姐,您能不能帮我看看,现在我边上有没有幽灵呀?能不能问问,它有什么话要捎给我吗?”这一行我已经做了五年多,倒立着也能招魂。但她们见我身穿漂亮的裙子,在布林克太太精美的客厅里这么做,就震惊得不行。她们在布林克太太耳边窃窃私语:“哦,玛格丽,她真是天赋异禀!你能不能带她去我家?能不能让她在我的聚会上主持冥社?” 布林克太太说她死也不会让我参加那些活动,就怕糟蹋了我的天赋。但我之前和她说过,她必须允许我在帮助她之余,也帮助其他人,这样才能不辜负我的力量。她总是说:“当然了,我知道,时机成熟时,你可以去帮其他人。但现在,你在我这里,我希望你只为我一人服务。我只希望你能再为我多做一点事,你不会觉得我很自私吧?”所以,她的朋友只在上午来,从不晚上来。晚上的时候,她让我为她招魂,仅仅在我累得晕倒时,偶尔会叫露丝拿来酒和饼干。 1874年10月28日 去米尔班克。距离上次来只有一周的时间,但可能因为季节变化,这里整个感觉都不一样了。监狱似乎从未如此昏暗与凄凉,塔楼似乎更加高耸宽阔,窗户却更加逼仄,这里的气味也和上次不同。监狱底层散发着雾气、烟灰、蓑衣草的气味,污物桶的恶臭在囚室里弥散不去,还有长久没有梳洗的打着结的头发、没有沐浴的身体、没有洗漱的口腔淤积的气味,混杂了瓦斯、铁锈与疾病的味道。转角处庞大的黑色供暖设备使走廊更加闭塞、不通风。但囚室依然寒冷如初,墙壁因为水汽变得十分潮湿,墙上的石灰泛起黏稠的泡沫,在囚服上抹上白色的带状印记。牢房里咳嗽声此起彼伏,女囚们愁眉苦脸,止不住地打战。 监狱内还多了一种我不曾见过的黑影。四点的时候就会点灯,狭窄的高窗外,天空已是漆黑一片。煤气灯的光落在沙石地上,影影绰绰。囚室光线昏暗,里面的女人像妖精一样弓着背,或是埋头做针线活,或是拨弄椰子壳的粗纤维,牢房更显悚然和古旧。看守似乎也被黑影附身,她们的脚步比之前要轻,煤气灯下,手和脸泛着昏黄,制服外罩着袍子,像把阴影披在了身上。 今天,她们把我带到探监室,女囚在这里见朋友、丈夫、孩子。这是监狱里我见过的房间里最凄凉的一间了。她们管这叫房间,但其实更像是给牛搭的棚屋:长长的走道两旁,各有一排狭窄的小隔间。看守会把要见访客的女囚带到隔间里,而女囚头上悬着一个沙漏,给探监计时。囚犯面前是一个装着栅栏的孔,在她们的正对面,即走道另一边,开着另一个孔,没有栅栏,只有一层网格,访客就站在那里。他们头顶也有一个小型沙漏,与另一个一起提醒他们探访时限。 隔间之间的走道大约七英尺宽,一个看守会一直在此地巡逻,确保他们之间不传递物品。囚犯与访客若想听见对方,则必须提高嗓门,所以这里可能会非常嘈杂。有时候,女囚与朋友说话必须喊出声,说话内容周围人听得一清二楚。沙漏定时十五分钟,结束后访客必须离开,女囚也必须回到囚室。 通过这种方式,米尔班克的囚犯一年之中,可以见四次亲友。 “他们不可以离得近一些吗?”我问陪我参观的看守,我们正走在隔间所在的走道上,“女囚连拥抱丈夫也不可以吗?抱一抱孩子也不可以吗?” 今天为我带路的不是里德利小姐,而是个年轻一些的金发看守,叫戈弗雷。她摇了摇头,“得照着规定来。”这句话我在这里听了多少遍了?“得照着规定来。我知道,这些规定在您看来有些不近人情,普赖尔小姐。但是一旦我们让囚犯和访客待在一块儿,她们就会把各式各样的东西带进监狱,钥匙啦,烟草啦……他们甚至会让襁褓里的婴儿在和母亲亲吻的时候,把刀片传给她们。” 我打量着这些囚犯。只见她们透过巡逻的看守投下的阴影,望着对面的亲友。她们并不像希望在拥抱时把刀具或钥匙偷偷带进来的样子,她们看上去比我之前见到她们时还要凄苦。一个脸颊上带着道像是剃刀留下的伤疤的女囚把脸紧紧贴在栅栏上,希望听清丈夫在讲什么。丈夫问她还好吗,她答:“她们让我怎么好我就怎么好,约翰……就是说,不怎么样……”另一个囚犯是杰尔夫太太牢房区的劳拉赛克斯,就是她求看守帮她向哈克斯比小姐求情的。她的母亲来看望她,这个看上去很邋遢的老妇人只顾缩在铁丝网后面啜泣。赛克斯说:“哦,妈,这可不行。和我讲讲你知道的情况啊,你和克洛斯先生谈了没有?”但是母亲听到女儿的声音,看到面前经过的看守,颤抖得更厉害了。赛克斯喊,唉!一半时间过去了!母亲把时间都哭光了!“下次,你一定得叫帕特里克来。为什么帕特里克没来?我可不要你来对着我哭……” 戈弗雷小姐见我看着她们,点点头说:“对女囚来说这确实怪难受的。有的还真承受不了。她们一心盼着亲友来,盼星星盼月亮,结果真让家人朋友来时,她们反倒无力承受了,最后还让对方不要再来了。” 我们往牢房区走去。我问,有没有女囚从未有人来探望过?她点点头,“是有一些从没有人来看望过。我猜她们没有朋友,家人也不在了。她们到了这里,就好像被遗忘了。真不知道她们出去后能做什么。柯林斯、伯恩斯、詹宁斯都是这样的,还有……”她努力地转动一把难开的门锁,“我记得还有五区的道斯。” 我早猜到会提到她。 我没有再问什么问题。她把我带去杰尔夫太太那儿。我像往常一样去见女囚。因为刚目睹了探监室的情形,一开始我觉得有些不自在。我心想,我与她们非亲非故,却可以想什么时候见她们就什么时候见,她们也必须和我说话,这真是耸人听闻。当然了,她们也可以保持沉默,我不能忘了这点。她们对我的到来还是心存感激的,也愿意和我聊聊近况。如我之前所说,很多人最近身体都不好。监狱墙高窗厚,但她们可能还是感觉到了季节的变换,加之身体欠佳,谈话里,她们频频提到“时间”,以及何时可以刑满释放,“今天距离我出狱还有十七个月!”“普赖尔小姐,我还有一年零一个星期!”“三个月,小姐,我还有三个月。您怎么看?” 最后说这话的是埃伦鲍尔,用她的话说,她是因为让男孩女孩在自己的招待所里亲热而不幸入狱的。自天气转凉,我就惦记着她。她看上去瘦了,微微发抖,但没我担心的那么严重。我让杰尔夫太太锁好门,与她谈了半个小时。末了,我握住她的手说,能看到她精神很好,也很健康,我觉得非常欣慰。 听我这么说,她变得贼头贼脑。她说:“您可不要说出去啊,小姐,千万不能告诉哈克斯比小姐或里德利小姐。抱歉我加这么一句,我知道您不会乱说的。其实,我身体好多亏了看守杰尔夫太太。她给我她自己盆里的肉吃,还给我了一块红色法兰绒布,让我晚上睡觉时系在脖子上御寒。天气特别冷的时候,她还会亲手给我一点涂的东西,帮我涂在这里……”她指了指胸口和肩膀,“所以我身体还好。她对我就像亲闺女一样贴心,事实上,她管我叫‘母亲’。她说:‘你快要出狱了,我们得把你照顾好,好让你适应外头的生活。’” 她眼睛里闪烁着熠熠的光芒。说完,她拿出一块粗糙的蓝色手绢,捂了一会儿脸。我说,我很高兴这儿至少有杰尔夫太太关心她。 “她对每个人都很好,她是监狱里心肠最好的看守了,”她摇摇头,“可怜的女士!她来这儿时间不长,还不熟悉米尔班克的做法。” 我有些惊讶。杰尔夫太太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我还真想象不出她在不久之前,还有一段在监狱以外的生活。鲍尔点点头,是啊,杰尔夫太太来这儿其实还不到一年。她觉得,像杰尔夫太太这样的女士就不应该来米尔班克监狱,她还从没看到过哪个看守,比杰尔夫太太还要不适合监狱工作的呢! 仿佛是这通感叹把杰尔夫太太招来了。我们听到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抬头见她本人正经过鲍尔的牢门。她见我们都看向她,便放慢脚步,朝我们微微一笑。 鲍尔脸红了,说:“您正好抓着我向普赖尔小姐说您的好心肠呢,杰尔夫太太,希望您不要介意。” 看守的笑容当即僵住了。她按着胸口,有点紧张地回头看了看走廊。我想她是害怕里德利小姐在附近吧。我没有提法兰绒布,也没有提额外的伙食,只是向鲍尔点了点头,示意看守开门。杰尔夫太太开了门,但还是不敢直视我,不敢回应我的笑容。最后,为了让她放松一些,我说我不知道原来她最近才来的米尔班克。我问,她之前的工作是在哪儿呢? 她花了点时间整理腰间的钥匙串,把袖子上的石灰粉拍掉,向我行了个屈膝礼。她说,她之前一直是一位女士的女仆,女士后来移居海外,她又无意另找一户人家。 我们在走廊里边走边聊。我问,她觉得这份工作适合她吗?她说,要是现在得离开米尔班克,她会感到非常遗憾。我问:“您不觉得这些职责非常苛刻吗?那么长的工作时间,您不介意吗?您的家人呢?您工作那么辛苦,他们也会有怨言的吧?” 她说,这儿的女看守都是孤家寡人,没有丈夫,有的是老小姐,有的则是像她这样的寡妇。她说:“你不能结婚了,还来做监狱的看守。”她说有孩子的看守,必须把孩子托管给其他当母亲的人。她自己膝下无子。说这话时,她一直低着头。我说,也许从这个角度讲,她可以把这份工作做得很好。她管辖的牢房区有上百名女囚,像婴孩一样手无缚鸡之力,她们都指望着她的关心和指导,她一定能成为她们的好母亲的。 终于,她正视我了,在帽檐投下的阴影里,她的眼睛写满了黯淡和愁苦。她说:“我希望我能做到,小姐。”她又拍了拍袖口的灰尘。她的手和我一样,很大,因为劳作或是失去的东西,变得瘦削而棱角分明。 我不想再追问什么,于是折返去了女囚区。我见了玛丽安库克和制造假币的阿格尼丝纳什,最后,同往常一样,见了塞利娜。 之前去第二段走廊时,我经过了她囚室的门口。不过我还是习惯把拜访她的部分放到最后,正如我习惯把关于她的部分写在日记的最后。我经过她的门口时,总是背过身,面朝墙壁不去看她。我想这是一种迷信吧。我想到了探监室,仿佛现在我们见面时也会有一个沙漏在计时。我不希望在计时开始之前,让一粒盐滑落下去。哪怕是与杰尔夫太太一起站在她的门前时,我也不去看她。只有当看守转动钥匙、整好腰带与钥匙圈、锁门离开后,我才抬头看她。当我真的看向她时,我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心平气和地凝视她身上的任何一处了。她帽檐下露出的发丝,曾几何时多么俊俏啊,现在却如此枯槁。我看着她的脖颈,那儿本来系着天鹅绒颈圈。她的手腕,曾被绳子紧紧捆住。她有些歪的小嘴,曾吐露不属于自己的声音。那段古怪的生涯留下的所有痕迹,似乎空悬在她可怜苍白的身体上,模糊了她的身体,宛如圣痕的印记49。但是她并没有变,是我变了。新的信息隐秘地、难以察觉地影响了我,像是一滴酒落于寡淡的水,或是酵母分散于面团中。 我看着她,心脏一阵悸动,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恐惧。我按住胸口,看向别处。 她说话了,还好,她的声音还是我所熟悉的、正常的声音。她说:“我以为您不会来了,我见您经过这儿,去了后面的牢房区。” 我来到桌边,摸了摸放在上面的羊毛。我说,除了见她,我也必须要探访其他人。她移开目光,似乎有些黯然神伤。我补充道,如果她希望,我每次最后都会来看她。 “谢谢。”她说。 当然了,她和其他女囚一样,愿意和我聊,而不是沉默地坐着。我们聊的都是监狱的事儿。天气潮湿,囚室里多了许多巨大的黑色甲虫,女囚给它们起名叫“黑杰克”,她觉得这些甲虫年年会来。她指给我看墙上的几块污迹,那是她拿靴子的鞋底打死的一些留下的。她听说一些天真单纯的女囚抓着甲虫当宠物,还有一些拿甲虫充饥。她听看守说起,不知是否属实…… 我听她讲,时而点头,时而做出嫌恶的表情。我没有问,她怎么知道我有个挂坠盒。我也没有提,我去了通灵人协会的办公室,在那儿坐了两个半小时,与其他人谈论她,做了很多关于她的笔记。但是,我依旧无法在看她时,把我所读的内容抛在脑后。我看着她的脸,想到报上的肖像画,看着她的手,想起橱柜里的蜡质铸型。 我知道不可能不提这事。我说,希望她能和我谈谈过去的生活。我说:“上次你提到去西德纳姆之前的生活。你可以和我说说你到那儿以后的日子吗?” 她皱了皱眉问我为什么想知道。我说我很好奇。我说,我对所有女囚的过去都很好奇,尤其是她的,“你也知道,你的故事与其他人的不太一样……” 过了半晌,她说,她的情况在我看来也许很特别,但是,要是我是个通灵人,要是我和她一样,一辈子都在与通灵人打交道,也就不会觉得她有什么特别了。“您应该去买一份通灵人报纸,看看上面的告示,您就会明白,我其实多么普通!您会想,其实这个世界的灵媒,比那个世界的幽灵还多呢!” 她说,她从来不是什么特别之人,无论是她与小姨一同生活的日子,还是在霍伊本灵媒之家的日子,她都不过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 “直到我见到了布林克太太,直到她带我去和她住在一块儿,奥萝拉,直到那时,我才变得特别。” 她的声音沉了下去,我凑上前希望听清楚。听她说出这个傻名字,我脸红了。我问:“布林克太太怎样改变了你呢?她做了什么?” 她说,布林克太太在她还在霍伊本的时候去找她,“她来找我,一开始,我以为她只是想与我进行一场普通会面,但事实上,她受到了指引,专程而来。她带着一个特别的目的,只有我可以给她答案。” 什么目的? 她闭上双眼,再睁开时,瞳仁似乎变大了,翠绿如猫眼。她开口,仿佛在说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她要求我把一个幽灵带给她。她要我舍弃自己的身体,供灵界占有。” 她直视我的眼睛。我从眼角看见她囚室地板上一个黑色的东西飞快地移动着。突然,我眼前浮现一幅生动的画面:饥肠辘辘的女囚揪下甲壳虫的壳,吸吮里面的肉、咀嚼扭动的腿。 我摇了摇头,说:“这个布林克太太,她把你留在那里,就因为一点幽灵的把戏?” “她把我带给了我的命运,”她说——我清晰地记得她的这段话,“她把我带给了我自己,那个在她的房子里等待着我的自己。她把我带到了一个能被寻找我的幽灵找到的地方。她把我带给了……” 带给了彼得奎克。我替她说了这个名字,她停下来,点点头。我想起了审讯时律师的话,想起他们怎么暗示她与布林克太太的友谊不同寻常。我缓慢地说:“她把你带到她那儿,以便他可以找到你。她把你带到那儿,以便你可以在夜里,悄悄地把他带给她……?” 听我这么一说,她的脸色变了,显得很震惊。“我从没有把他带给她,”她说,“我从没把彼得奎克带到布林克太太那儿。布林克太太来找我并不是因为他的缘故。” 不是为了彼得?那是为了谁?她一开始不肯回答,移开目光,摇着头。“不是彼得奎克,”我紧追不舍地问,“那是谁?她的丈夫?姐妹?她的孩子?” 最后,她用手罩着嘴,压低声音说:“奥萝拉,她让我把她的母亲带给她。布林克太太小时候,母亲就过世了。她母亲说不会弃她而去,她还会回来。不过她一直没有回来,布林克太太在二十年的时间里,一直在找能把她带回来的灵媒,但一无所获。然后,她找到了我。她在梦里梦到了我。我和她母亲有一些像。有一种……一种相同的感觉。布林克太太意识到了这种相似性,把我带到西德纳姆。她让我穿她母亲的衣服,而后她母亲通过我回到了她身边,在她的房间里见她。她母亲会在黑暗中现身,她会来,来安慰她。” 我知道,这些她都未曾在法庭里提起,现在告诉我,也是花了一番力气的。她似乎不愿再说下去了,但我觉得肯定还有隐情,她可能也希望我能猜出剩下的部分。我猜不到,我想象不出。我只觉得事情蹊跷,让人心里别扭,我想象中的那个布林克太太竟会在十七岁的塞利娜道斯身上看到亡母的影子,还让她在夜里见她,让黑夜的阴影更加浓重。 不过,我们没有继续谈这事。我问了彼得奎克的情况。我说,那么他是专程来找她塞利娜的了?她答,对,他是专程来找她的。他为什么会来?——为什么?因为他是她的守护者,是她熟悉的幽灵。他是她的控者。“他找上我,”她简单地说,“因为我属于他,我也无计可施。” 她脸色发白,只有双颊还剩一些血色。我觉得她有些兴奋,我能感到兴奋在她身体里升腾起来,在囚室污浊的空气里升腾起来。我几乎有些嫉妒她了。我悄悄地问:“他来找你时,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她摇摇头,哦!怎么说呢?像要失去自我,像自我从身体里被抽离出来,仿佛自我就是长裙、手套、袜子…… 我说:“听上去真可怕!”“对!”她说,“但也极为美妙。对我来说,那是所有,是人生的转折。我就像一个幽灵,从一个乏味的灵域来到了一个更高、更好的地方。” 我不懂,皱了皱眉。她说,怎样解释好呢?哦,她找不到准确的词句……她看向四周,思索着怎样展示给我看。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架上的一个东西上。她笑道:“你提到过幽灵的把戏,那么……” 她靠近我,伸出一只手,仿佛要我握住她的手似的。我后退一步,脑海中闪过挂坠盒与她在日记里留下的便条。但她只是笑笑,轻声说:“帮我把袖子往上提一下。” 我猜不到她接下来打算做什么。我看了她一眼,小心地把袖子往上提,直到露出整节小臂。她转动手臂,露出里侧的肌肤,白皙、光滑、温暖。“现在,”我盯着她的手臂,她说道,“你必须闭上眼睛。” 我犹豫了下,还是照着做了。我深吸一口气,猜不到她接下来会有什么古怪的举动。不过,她只不过是从我身后桌上的一堆羊毛里拿了些东西。我又听见她从架子上取下东西。而后是一段寂静。我紧闭双眼,眼睑跳起来。寂静愈长,我愈不安。“马上就好,”她见我眼皮抽搐,说道。又过了片刻,她说,“现在可以睁眼了。” 我小心地睁开眼。我只想象得出她拿钝刀把手臂割出了血。但手臂看上去好好的,光滑、沉静、毫发无伤。她还是抬着手,但不像刚才离得那么近了。之前见光的部分现在罩上了一层衣服的阴影。我心想,如果我仔细看,也许可以看到一些粗糙或红肿的地方。但是她没让我继续看下去。当我盯着她的手臂时,她抬起另一条胳膊,用手掌非常用力地在裸露的皮肤上摩擦。一次、两次、三次、四次,随着不断搓动,皮肤上显出一个词,一个深红的词刻在那里。尽管刻得比较粗,隐隐约约,但很好辨认。 那个词是:真相。 当那个词完全显示后,她挪开手,看着我问,这是不是很妙?我没法回答。她把手臂伸过来,说我必须摸一下。我触摸后,她又说,我必须尝一尝指尖的味道。 我迟疑地抬起手,看着指尖的东西,像是一种白色的物质。我想大概是乙醚,或是什么幽灵物质。我做不到,而且已经觉得反胃了。她见状,笑了起来。接着,她给我看刚才我闭眼时,她拿的东西。 一根木制的编织针和一盒盐。她拿针刻字,盐使字母呈现红色。 我抓住她的胳膊,上面的印记已经淡了。我想到在通灵人报纸上读到的内容,他们说这样的手法证明了她的力量,其他人都买账了,希瑟先生信,我也信了。我问:“对那些带着悲伤,上门来寻求帮助的可怜人,你也是这么做的吗?” 她抽回手,慢慢地把袖子放下来,耸耸肩。她说,如果他们没有从幽灵那儿看到这样的标记,他们便不应被许可重获幸福。但是,如果她有时往皮肤上抹一把盐,或是让鲜花在黑暗里落到女士的膝头,难道就能说明幽灵不是真实存在的吗?“我向您提到的那些灵媒,”她说,“没有一个会对这样的手法说不。”据她所知,有的女灵媒会把编织针藏在头发里,在皮肤上写幽灵的口信。有的男灵媒随身带一个锥形的纸筒,给自己的声音在黑暗中增添几分古怪的效果。她说,这些手法在这一行司空见惯,有的日子,幽灵会来,有的日子,还是需要借助一些外力的…… 这就是她去布林克太太家以前的情况。之后,那些把戏对她来说就毫无用处了。她去西德纳姆之前,所有的天赋可能不过是些小伎俩吧!“我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能力……你懂我的意思吗?这些小伎俩完全无法与我之后通过彼得奎克发现的自身的能力相比。” 我沉默地看着她。我知道她可能从未向其他人说过、展示过这些。至于她提到的更强大的能力,即她的特别之处,我确实有些切身体会。必须承认,她的确有些特别。但她依然是一个谜,依然有一层未道破的阴影,一道未言说的缝隙…… 我重复了对希瑟先生说的话,我说我不懂。既然她力量那么强大,为何还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被关在米尔班克?既然彼得奎克是她的守护者,为何他会伤害那个姑娘,吓得布林克太太一命呜呼!他害她身陷囹圄,这算什么守护?她能力再强,又有何用? 她看向别处,重复了希瑟先生的话:“幽灵自有他们的目的,我们无法揣测。” 我说,把她送到米尔班克能有什么目的,我是猜不出来!“除非,他们嫉妒你,要害死你,让你成为他们的一员。” 她皱了下眉,似乎不理解我。她缓缓地说,有的幽灵嫉妒生者,但就她现在的情况,连幽灵也不会嫉妒她。 她说话时,摸了摸脖颈苍白的皮肤。我又想到那曾几何时系紧的颈圈,那些曾绑在她手腕的绳子。 囚室里很冷,我打了个寒战。我不知道我们说了多久,我想我们聊的肯定比我写的多。我看向窗外,天色已经非常暗了。她的手还放在脖子上,她咳了几声,咽了咽口水。她说我让她说得太多了。她走到架子前,拿下水壶,喝了一小口,又咳嗽起来。 这时,杰尔夫太太正好经过门口,似乎在打量我们。我再次意识到我待得太久了。我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向看守点头示意,请她把我放出去。我看了看塞利娜,说下一次我们再多聊一会儿,她点点头。她继续摩挲喉咙,杰尔夫太太见状,和善的眼睛露出一丝忧虑,她让我先到走廊上后,来到塞利娜身边,问:“怎么了?有什么不舒服吗?要叫医生来吗?” 我看着杰尔夫太太,煤气灯昏暗的灯光映在塞利娜的脸上。这时,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看了看旁边的囚室,发现是制造假币的纳什。 “您还在啊,小姐?”她问。她瞅了瞅塞利娜的囚室,夸张地压低声音说:“我以为她让那些鬼怪把您变成了青蛙或老鼠呢,”她打了个战,“哦,那些鬼怪!您知道吗,他们晚上会来这儿找她。我听到过她囚室里的动静,我听到过他们说话,有时候笑,有时候哭。小姐,我跟您说,世界上任何一所别的监狱我都可以去,唯独不愿待在这里,大晚上的听鬼魂说话。”她又哆嗦了一下,露出厌恶的表情。我觉得她可能是在开玩笑,因为之前关于假币的事情,她也开过玩笑,但她没有笑。突然,我想起克雷文小姐的话,我说,也许是安静的牢房让女囚疑神疑鬼?她哼了一声,疑神疑鬼?她真希望碰上鬼怪是件好玩的事!疑神疑鬼?她说我真应该在她的囚室里睡一觉,隔壁就是道斯,睡过以后再来评价她是不是疑神疑鬼! 她拾起针线活,嘴里嘟囔着,连连摇头,我往回走。塞利娜与杰尔夫太太还坐在煤气灯下,杰尔夫太太在塞利娜的喉咙口系了一块方巾,轻拍她的脖颈。她们没有看我,也许以为我已经走了。我看见塞利娜把手放在印有褪色的红色字迹“真相”的手臂上,亚麻羊毛制的袖子盖住了字迹。我想起指尖的盐粒,舔了舔。 这时,看守走来,我们往外走,劳拉赛克斯贴着栅栏喊,哦,能不能帮她给哈克斯比小姐捎个信?如果哈克斯比小姐能让她兄弟来一趟,如果她能寄一封信给她兄弟,那她的案子肯定可以重审。只要哈克斯比小姐一句话,她就能在一个月内出狱了! 1872年12月17日 今天早上布林克太太在我更衣时来找我。她说:“道斯小姐,有件事情要和你说清楚。你确定一分工钱也不要吗?”自从她把我带到这儿,我就没再让她付我钱。听她又提这事,我把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我说她给我的华服与伙食,都已经是钱了,所以我怎么说也不能因为做了灵媒的工作,再收取费用。她说:“亲爱的孩子,我就猜到你会这么说。”她握住我的手,把我带到我的梳妆台前,拿起她母亲的珠宝盒,打开盒子,“你不肯收钱,但我想,你总不会拒绝一个老妇人的一点心意吧。这件东西,你一定得收下。”她说的是一串翡翠项链。她替我戴上的时候凑得非常近,“我本以为肯定不会把母亲的东西给别人,但我觉得,这串项链现在就属于你。哦!瞧你戴上多合适!真衬你的眼睛,以前也特别衬她的眼睛。” 我走到镜子前看佩戴效果,尽管项链已经很旧了,但果真非常适合我。我说,从没有人送给我那么漂亮的东西,我只是做了幽灵要求我做的,配不上那么贵重的礼物。这都是实话。她说要是我配不上,她不知道还有谁配得上。 她又靠近我,摸着项链的搭扣,说:“你知道,我只是希望你能更加强大。只要能增强你的力量,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你带来的那些讯息……哦!我以为我再也听不到她那么对我说话了!但是,道斯小姐,玛格丽也是越来越贪心的。要是她动了念头,那么除了听到那些话,她可能还想看到一些形状,还想感受手的触摸。她知道,世界上有的灵媒已经能做到了。对于能为她这么做的灵媒,就是送一箱珠宝,也在所不惜。” 她轻抚着项链和我的脖颈。当然了,每次我和文奇先生或是希伯里小姐尝试显形术,都一无所获。我说:“您知道,灵媒要这么做,一定得有个橱柜才行吧?这是件非常严肃的工作,还没有人完全领悟其中的道理。”她说这些她都知道。我看着镜子里的她。她直视着我。我的眼睛因珠宝的光芒显得格外翠绿,似乎已不是我的,而是别人的。我闭上眼,它们可能依然睁着。布林克太太看着我,看着我戴着项链的脖颈。珠宝盒不再是金的了,它变成了灰色,像是铅做的。 1872年12月19日 今天我到布林克太太的客厅时发现露丝在那儿,她在角落里支起一根杆子,在上面缝一匹布,一开始我以为是黑布,走近一看才发现是天鹅绒的。她见我抚摸布料,说:“这块布真不错,您觉得呢?我专门为您挑的,小姐。我觉得,您现在应该用丝绒布。今天对您、对布林克太太、对我们大家都是个大日子。毕竟,您已经不在霍伊本了。”我看着她,没说话。她笑笑,把布递给我,让我贴在脸上。我穿着那件旧的黑色天鹅绒裙,站在那块布前,她说:“哦,您这一身好像被阴影吞了似的,只看得到您的脸和金发。” 这时布林克太太来了,把露丝支开。她问我准备好了吗,我说我觉得自己准备好了,但是只有真正开始后才能知道。我们把灯调得很暗,坐了一会儿后我说:“我想可以开始了,现在就可以开始。”我走到帘子后面,布林克太太把灯光完全掐灭,有那么一会儿我有些害怕。我没有想到会那么暗、那么热,坐的地方那么窄,好像所有氧气一会儿就会被吸走,我会窒息而死。我喊:“布林克太太,我可能还没准备好!”但她只是回答:“道斯小姐,试一试,请看在玛格丽的分上,试一试吧!你有没有得到什么手势,有没有什么暗示,或其他讯息?”隔着天鹅绒门帘,她的声音很尖,好像被钩子钩住了似的,和平时不太一样。我觉得它开始拉我了,感觉它好像把我的裙子从背后扯了下来。突然间黑暗也似乎充满色彩。一个声音喊道:“哦!我在这儿。”布林克太太说:“我看到你了!哦,我看到你了!” 之后,我走了出去,看见她在哭。我说:“您不应该哭的。您应该高兴才是呀!”她说她是喜极而泣。她叫露丝来,对她说:“露丝,今晚我在这间屋子里见证了不可思议的事情。我看见我的妈妈站在那里,向我示意,她穿着一身闪耀的长袍。”露丝说她信,因为客厅无论是看上去,还是闻着,都怪怪的,有一股古怪的香水味。她说:“看来准是天使来过了。人们都说,天使来冥社会带来香气。”我说我从没听到过这种说法。她看着我点点头,“哦,真有这事儿。”她碰了碰嘴唇,说幽灵的嘴里含着香水。 1873年1月8日 我们这两周都没有出门,每天等着白天过去,等待客厅的光线暗到可以请幽灵造访。我对布林克太太说,她不能指望她母亲每晚都来,有时她可能只看得到她白色的手或脸。她说她知道,但每天晚上,她都情绪激动,会把我拉到身边,说:“哦,你能来吗?哦!你能再近一点吗?你认得我吗?你能吻我吗?” 三天前,当她终于得到了那个吻时,她突然尖叫起来,一只手抓住胸口,我差点被吓死了。当我走出来时,露丝在她身边,她一路跑来,点了盏灯。露丝说:“我就知道她会这样的。她等了太久了,现在承受不起了。”布林克太太从她那儿取过嗅盐,终于平静了一些。她说:“下一次,我不会再这样了,我会准备好。但是,露丝,你得坐在旁边陪我。你必须坐在我旁边,把你坚实的手给我握着,否则我会害怕的。”露丝说她会照做。那一晚我们没有再试第二次。但是今天,我走出柜子去看布林克太太时,露丝就坐在一旁看着。布林克太太问:“露丝,你看到她了吗?你看见我妈妈了吗?”她答:“我看见了,夫人。我看见她了。” 不过布林克太太似乎马上忘了她。她紧紧握着母亲的双手,问:“玛格丽乖吗?”她母亲答:“她很乖,非常乖。所以,我才来到这里。”她问:“她到底有乖?有十个吻,或二十个吻那么乖吗?”她母亲说:“有三十个吻那么乖。”她闭上眼,我弯腰,吻了她的眼睛和脸颊,但不会碰她的嘴。她得到了那三十个吻后,叹了一口气,拥着我,头靠着她母亲的胸膛。她保持这个姿态三十分钟,最后胸口周围的薄纱都湿润了,她说:“玛格丽很高兴”或“玛格丽很满足”。 露丝始终坐在旁边看着,但她从不碰我。我说过因为这是布林克太太请来的幽灵,除了布林克太太外,没有人可以碰她。所以,露丝只是睁着她黑色的眼睛,在一旁看着。 等我再次成为我自己后,她会陪我回房间,帮我脱衣。她说我不必费心自己收拾衣服,淑女是不会那么做的。她接过我的衣服,捋平,把我的鞋脱下,让我坐在椅子上,帮我梳头。她说:“我知道,漂亮的女士都喜欢梳头。看我的手臂多结实,我可以帮女士从头顶梳到腰间,让她的头发像水流或丝绸一样平顺。”她自己一头黑发,藏在帽子里。我见过她头发的分际线,像刀似的又白又直。今天晚上,她让我坐着给我梳头,我突然哭了。她问:“您为什么哭呀?”我说梳子拉到了我的头发。她说:“和梳子怄气!”她站着笑,更用力地梳了起来。她说给我梳一百下,让我自己数。 结束后,她把梳子放在一边,把我带到镜子前,她把手放在我的脑袋上,我的头发噼啪一声,吸到了她的手掌里。我不哭了,她看着我,说:“道斯小姐,您长得真俊俏呀!好个大家闺秀,就等绅士上门提亲了。” 1874年11月2日 楼下动静太大,我回了自己的房间。普莉丝大婚将近,他们总能冒出些新点子,好像嫌订货和筹备还不够乱似的。昨天女裁缝来,前天厨子和发型师来。没一个人我受得了。我说,我的发式还是让埃利斯按平时的式样来做吧。我同意把裙子腰围改得再窄一些,但坚持只穿灰裙、黑外套。当然,这又让母亲光火了。她冲我大发脾气,吐出的话像针刺一样伤人。我若不在身边,她就冲埃利斯或瓦伊格斯发火,甚至拿普莉丝的鹦鹉格列佛撒气,害得鹦鹉发出刺耳的叫声,沮丧地拍打着可怜的被剪短的翅膀,她方才罢休。 普莉丝是一切的中心,她像是面对狂风暴雨却岿然不动的一叶扁舟。她下定决心,在画像完成以前,绝不让情绪影响自己的容貌。她说,科恩沃利斯先生画风写实,她怕他不会漏掉任何一丝新添的阴影或皱纹。 我宁愿与米尔班克的囚犯一起,也不愿与普利西拉在一块儿。我宁愿与埃伦鲍尔说话,也不愿被母亲斥责。我宁愿去见塞利娜,也不愿到花园苑见海伦。海伦和他们一样,三句不离婚礼。但塞利娜她们同常规与习俗已很疏远,就是在月球表面,塞利娜也能冰冷而优雅地生活吧。 这是我前几天的想法,没想到今天下午到监狱时,监狱有些异样,塞利娜和其他女囚都心神不宁。“您今天来得不太巧,小姐,”门口的看守说,“一个囚犯发作了,牢房里不太平。”我瞪着她,想当然地以为她指的是有女囚越狱了。听了我这话,她笑了。她们所说的“发作”其实专指女囚间歇性发作的疯癫行为,她们会丧失理智,在囚室里大吵大闹、乱砸东西。我在塔楼遇见了费力爬楼梯的哈克斯比小姐,一旁跟着里德利小姐。哈克斯比小姐给我进行了详细的解释。 哈克斯比小姐说:“这事挺怪的,是女子监狱特有的情况。”她说,有人认为,发作是女囚天性的一部分。据她了解,在这里服刑期间,几乎每个女囚都会发作一次。“她们年轻力壮,铁了心要造反,和野蛮人没什么不同,尖叫啊,摔东西啊,我们都不能靠近她们,只能请男看守来。她们一吵,整个监狱都听得到。我得想尽办法平复其他囚犯的情绪。一个女囚发作了,就会有另一个跟着发作,一旦那种冲动、那种沉睡在体内的暴动被唤醒了,她就几乎无法控制自己了。” 她擦了擦脸上的汗说,这次发作的是四区的小偷菲比雅各布。她和里德利小姐要去检查囚室的损毁程度。 她问:“您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看看那间受损的囚室?” 我记得牢房四区。那里牢门紧锁,囚犯脸色阴沉,空气里散发着恶臭和椰壳味,走廊是整个监狱最阴森的。而现在,那里看上去更加阴郁,空气也更加凝滞。我们在走廊尽头遇到了普雷蒂太太,她正放下袖管,擦去嘴唇上的汗珠,像是刚从摔跤比赛中归来。她见到我,赞许地点点头,“您来查看残局吗?哈哈,这真是不常见的呢。”她示意我们向前走,我们跟着她,来到一间没上锁的囚室外,“女士们,当心裙子,”哈克斯比小姐与我快到门口时,她说,“那疯女人把污物桶打翻了……” 今天晚上,我试着给海伦和斯蒂芬描述雅各布囚室的混乱景象,他们边听边摇头,但看得出来并不上心。海伦问:“要是囚室已经非常阴森可怖了,那些女人怎么能使囚室更加可怖呢?”他们想象不出我今天看到的情形。那里就像地狱的某间小房间——甚至更可怕,像是造在一个发了癫痫的疯子脑子里的房间。 “真能干啊,”哈克斯比小姐轻声说,我和她环顾囚室周围,“您瞧,窗户,铁栅栏都给扳了下来,玻璃都碎了。煤气管断了,我们塞了块布,您看到了吗?免得煤气外泄。她不是撕了一下毯子,而是把整条毯子撕成片状了。她们是拿牙咬的。以前,我们还找到过牙齿,是她们发狂时掉的……” 她看上去像个房产中介人,但手擎一张暴行清单,把一个个可怕的细节指给我看,一项项勾去。硬木床被砸成碎片,木门被靴子踢打得凹下去一块,监狱规定被扯了下来,踩在地上。最糟糕的是《圣经》,我说到这里时海伦的脸唰地白了,《圣经》被压在翻倒的污物桶下,烂成恶心的糊状。哈克斯比小姐继续检查,念念有词,当我以平时的声调提问时,她举起手指靠在嘴巴前,“我们不可以说得太响。”她担心其他女囚听到她的话,依葫芦画瓢。 最后她同普雷蒂太太商量起囚室清洁的事,她掏出表问:“雅各布在黑牢里待了多久了,里德利小姐?”看守答,快一小时了。 “我们最好去看一下她,”她犹豫了下,回头问我,我愿意去看吗?我愿意和她们一起去黑牢吗? “黑牢?”我感觉来这五角形的监狱也来了好多次了,但从没听说过这样一个地方。黑牢?我又问了一句,那是什么地方? 我是四点出头到的监狱,在上到这间受损的囚室打探的光景里,走廊更加昏暗了。我还是不习惯米尔班克浓重的黑夜,煤气灯投下毛骨悚然的光线,寂静的囚室和塔楼突然显得异常陌生。里德利小姐、哈克斯比小姐和我走上一条我认不出的路,我惊讶地发现这条路不是通往牢房区,而是通往米尔班克的中心地带。我们经过几段螺旋向下的楼梯和带坡度的走廊,来到一个更加寒冷,散发着恶臭与一丝似有若无的咸腥味的地方。我肯定我们已经到了地面以下,也许比泰晤士河底还要低。最后,我们来到一条稍宽的走廊里,两旁是几扇老朽的矮木门。哈克斯比小姐在第一扇门前停下脚步,示意里德利小姐开门,让灯光照进里面的房间。 “既然到了这里,”哈克斯比小姐在我们往里走时对我说,“您不妨进来看看,这里存放着镣铐、束身外套之类的东西。” 她示意我看墙壁,我战战兢兢地望过去。这里的墙面不像上面的囚室那样粉刷过,而是相当粗糙,没有任何修饰,泛着湿漉漉的光。每堵墙上都挂满铁器:铁环、铁链、脚链,还有其他难以名状的东西,它们做什么用,我只能恐惧地猜测。 哈克斯比小姐看见我脸色变了,阴森一笑。 “这些铁器大多是米尔班克早期留下来的,”她说,“现在挂在这里只是个展示。您可以看到,它们很干净,我们会定期上油。不过,说不定哪天,某个女囚会逼得我们让这些家伙重见天日。这里有几副手铐,有专门给小姑娘的,您看,多小巧啊,就像女士的手镯!还有封口条。”封口条其实就是一块皮革,上面打了几个洞,让囚犯可以呼吸,但“叫不出声”。“这是脚铐。”她说脚铐是专供女囚用的,不给男囚用,“她们经常赖在地上,脚踢牢门!这时就要用脚铐了。您知道怎么固定脚铐吗?这条绑带把脚踝和大腿捆在一起,这条固定住手。这样,女囚只能顶着膝盖保持一个姿势,得靠看守拿勺子喂饭。很快,她们倔不过,就又听话了。” 我碰了下她拿起来的脚铐。从突出的地方和光滑、发黑的地方可以看出哪里是先前系紧搭扣的地方。我问,她们经常用到这些吗?哈克斯比小姐说,只有在逼不得已时才用,大概一年五六次。“对吧,里德利小姐?”里德利小姐点点头。 “限制行动的工具我们主要用这个,也够了,”她继续介绍,“就是这件外套。”她走到一个衣柜前,取出两件厚重的帆布制品,看着如此粗糙、没有棱角,我还以为是两个麻袋。她把一件递给里德利小姐,自己拿着另一件在镜子前比画,像是在试衣服。我这才注意到这东西确实像一件简陋的外套,只不过袖口和腰间系着绑带,而非镶边或蝴蝶结,“套在囚服外,防止她们撕自己的衣服,”她说,“看这里固定的东西。”这些不是搭扣,而是几个特大号的黄铜螺丝,“配套的钥匙可以把衣服系得特别紧。里德利小姐那儿是一件紧身背心。”看守把她那件抖出来,超长的袖筒由柏油色的皮革制成,袖口封死,连着绑带,就像脚铐的绑带一样,上面也带着反复扣紧留下的痕迹。我看着这些东西,觉得手套里的手变得汗津津,即便今晚寒冷刺骨,现在想来手心还是会冒汗。 看守把东西物归原位,我们离开这间瘆人的房间,继续往前走,来到一道低矮的石头拱门前,拱门后的走廊几乎不及我们的裙摆宽。没有煤气灯,只有哈克斯比小姐手上的烛台散发出的幽微的光。哈克斯比小姐走在前面,用手挡着地下咸腥的微风。我环视周遭,米尔班克竟有这样一个地方,世界上竟有这样一个地方,一阵恐惧掠过心头。我想,她们要把我杀了!她们会拿走蜡烛,把我扔在那里,任我一人在这里抓瞎,妄图寻找光明,或跌入疯癫深渊! 我们来到一面带四扇门的墙前,哈克斯比小姐在第一扇门前停下脚步。在摇曳的烛光中,里德利小姐摸索着腰间的钥匙串。 她一手转动钥匙,一手抓着门,我以为门开了,不料她只是把门往里推了一点。门很厚,加了厚厚的垫子,像床垫一样。这么一来,关在里面的囚犯的污言秽语与哭闹声就不会传到其他地方去了。当然,里面的人注意到了门的动静。突然间,从这阴暗、狭小、寂静的空间里,发出一声可怕的“砰”!又一声“砰”!里面传来哭喊:“你们这些贱人!来这里看我烂掉!只要我不在这里闷死,你们就等着瞧吧!”加了垫子的门完全敞开后,里德利小姐打开后面第二扇木门上的矮门,后方是一排栅栏,背后一片漆黑,密不透风、浓厚异常,我不知道应该看向哪里。我茫然地张望,只觉得头疼。叫声停歇,囚室似乎凝滞了。突然,栅栏背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出现一张脸。一张可怕的惨白的脸,涕泗横流,鼻青脸肿,嘴唇上沾着血珠和唾沫星子,眼睛圆睁,同时因为我们蜡烛微弱的光线眯缝起来。见这情形,哈克斯比小姐畏缩了下,我后退了几步。这张脸朝我看过来,女人叫道:“该死!还看我!”里德利小姐拍打栅栏,让她闭嘴。 “规矩点,雅各布,否则就关你一个月,听到了吗?” 女人把头贴在栅栏上,苍白的嘴唇紧紧抿着,继续用她那疯狂、骇人的目光死死盯着我们。哈克斯比小姐朝她走去。“你犯了大错,”她说,“普雷蒂太太、里德利小姐和我对你失望至极。你糟蹋了囚室,还伤了头。把自己的脑袋弄伤,是你想要的吗?” 女囚喘着粗气说:“我必须搞点破坏。至于普雷蒂太太,那个贱人!我要把她千刀万剐,我才无所谓你们关我多久呢!” “够了!”哈克斯比小姐说,“够了!我明天再来看你。我们倒要看看你在黑牢待上一晚,是不是会改变想法。里德利小姐,我们走吧。”里德利小姐拿着钥匙往回走,雅各布看上去更加癫狂了。 “别锁门,你这疯猫!别把蜡烛带走!哦!”她脸贴着栅栏,里德利小姐关上镶板时,我瞥到她领口露出的短上衣。我想那是件有着笨重的黑色袖管和搭扣的紧身背心。门上锁时只听一声“砰”,大概是她用头撞门了,接着传来一声发闷的哭喊,声调变了,更加凄厉,“哈克斯比小姐,别把我留在这儿!哦!哈克斯比小姐!我会听话的!” 哭声比之前的咒骂还要糟糕。我问看守,她们不会真的把她留在那儿吧?不会真的让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待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吧?哈克斯比小姐僵硬地站着,说会有工作人员去监视她,再过一个钟头,会有人给她送面包。“可是,这里也太暗了啊,哈克斯比小姐!”我重复道。 “黑暗是一种惩罚。”她简短地回答。她拿着蜡烛,走到远处,白发在阴影下愈显苍白。里德利小姐关上加了垫的大门。女囚的叫声被盖住了,但还听得见。“你们这群贱人!还有那个小姐!”她喊,“我诅咒你们!”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火苗微弱下去,然后,喊声竟然更加高亢,我赶紧跟上跳跃的火苗,差点跌倒。“你们这群贱人!贱人!”喊声久久不绝,她说不定现在还在叫喊,“我会死在黑暗里的——那个小姐,你听到了吗?我会死在这里,像老鼠一样烂掉!” “她们都这么说,”里德利小姐不快地说,“不过很可惜,没人真的死在里面。” 我以为哈克斯比小姐会警告她,但她没有,她只是继续向前走,经过存放各种链条的储藏室,回到通往楼上囚室的倾斜走道,她在那里与我们告辞,一个人回到自己明亮的办公室。里德利小姐把我带到楼上。我们经过重刑区,普雷蒂太太和另一个看守正靠在雅各布囚室门口,两个囚犯在里面用水和扫把清理地上的秽物。我被交给杰尔夫太太。里德利小姐走后,我揉了揉眼睛。杰尔夫太太低声说:“您一定刚去过黑牢吧。”我点点头。我说,那样对待这些女人,真的合适吗?她转移目光,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今天她的牢房区与其他的一样,也异常安静。女囚们呆板而警觉,我一进她们的牢门,她们就立刻说起这场发作。每个人都想知道什么给砸坏了,谁砸的,怎么处理那人的。“被投进黑牢了,是吗?”她们发着抖问。 “她被送进黑牢了是吗,普赖尔小姐?是莫里斯吗?” “是伯恩斯吗?” “她受伤了吗?” “我肯定她现在一定悔死了!” “我在黑牢待过一次,”玛丽安库克说,“这是我待过的最可怕的地方了。有的姑娘不怕黑,但我吓得要死,普赖尔小姐,我受不了黑暗。” “我也受不了,库克。”我说。 就连塞利娜都被这场风波搅得心神不定。她在囚室里来回踱步,手工活被晾在一边。见我到来,她惊了一下。她双手交叉在胸前,焦虑地停不下脚步。我希望我能上前握住她的手,让她平静下来。 “听说有个女囚发作了,”杰尔夫太太把门关上后,她问,“是谁?是霍伊吗?还是弗兰西斯?” “你知道我不能说的,”我有点惊愕地回答。她扭过头,说她只是想要试探一下,她很清楚,闹事的是菲比雅各布。她们把她投进了黑牢,给她穿上带螺丝的外套。她问,我觉得这么做好吗? 我犹豫了,反问她,对于像雅各布这样挑起事端的人,她觉得这么做好吗? “我想,在这里,我们早已忘了什么是善心,”她答,“要是没有您这样的女士来看看我们,以您的行为举止影响我们,我们早就胡作非为了。” 和雅各布及里德利小姐一样,她的嗓音很粗。我坐在她的椅子上,手放在她的桌上。当我伸展手指时,才意识到手在颤抖。我说,我希望她说的不是真心话。她立刻回答,她说的就是心里想的!她问我知不知道,当其他女囚拿起周围的棍棒和砖块打砸牢房,自己却只能坐着听,有多么可怕?就像有人朝你脸上扔沙子,你却连眼也不能眨。那是痒,是痛。“你必须要叫出来,否则就会死!但如果真的叫出声,那你也知道自己与禽兽没什么两样了!哈克斯比小姐会来,牧师会来,你会来,所以我们不能做禽兽,我们必须做女人。我希望你压根没有来过!” 我从未见过她那么局促不安、心烦意乱。我说,要是她觉得可以通过我的探访,成为一个端庄的女性,我会增加看望她的次数。“哦!”她喊道,抓着裙袖,直到发红的关节生出白色的斑点,“哦!这正是他们说的啊!” 她又开始在门与窗间踱步。袖子上的星标被煤气灯一照,醒目异常,似乎在发出警示的光。我想起哈克斯比小姐说的,有时女囚会被其他人的发作感染。我不敢想象塞利娜被投入黑牢,套上紧身外套,脸上写满狂乱、涂满鲜血的恐怖画面。我努力平静下来,问:“塞利娜,那是谁说的?哈克斯比小姐?牧师?” “哈!他们会讲那么有理的话倒好了!” 我赶紧说:“小声点。”我怕杰尔夫太太听到。我看着她,非常清楚她指的是谁,“你是说你的幽灵朋友吧。”“对,”她答,“他们。” 他们。他们在这儿,在夜里,在黑暗中,有时感觉特别真实。但是,在今天的米尔班克,在突然变得那么暴力、强硬的米尔班克,这些幽灵突然显得虚无缥缈,几乎变得毫无意义。我捂住脸说:“塞利娜,我今天太累了,不想听你说幽灵了……” “您觉得累!”她喊,“因为从没有幽灵压迫您,对您耳语、尖叫,揪着、拽着您不放……”她的睫毛上沾满了泪水。她停下了脚步,但依然双手抱胸、浑身颤抖。 我说我不知道她的朋友对她是这样的负担,我以为他们只是一种安慰。她痛苦地答道,他们确实给予她安慰,“只不过,他们就像您一样,来了,过了一会儿,又像您一样,走了。而我则被束缚得越来越紧,越来越可悲,”她看着其他的囚室,“变得比以往更像她们。” 她长叹一口气,合上眼。她闭着眼时,我走过去,握着她的手。我只是想借这个普通的动作宽慰一下她。我想她确实平静了一些。她睁开眼,手指在我的手中挪动。我惊了一下,她的手多么僵硬、多么冰冷啊。我不再思考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了。我摘下手套,套在她的手上,握着她的手。“您不可以这么做。”她说。但她没有抽走手,过了一会儿,我感到她手指的伸展,好像在熟悉贴着掌心的手套带给她的陌生温存。 我们这样站了一分钟的光景。“这双手套你留着吧,”见她摇摇头,我说,“你应该让你的幽灵们带来一些连指手套呀。比花儿实用多了呢。” 她转过身,轻轻地说要是我知道她曾让幽灵给她带了什么东西,她会觉得羞愧的。她曾让他们带来食物、水和肥皂,甚至要过一面镜子,好看清自己的脸。她说只要他们能够做到,他们就会带来这些东西,“不过,至于其他的……” 她说她曾要求他们给她米尔班克所有锁的钥匙、一套普通的衣服,以及钱。 “您觉得这么要求是不是很可怕?”她问。 我说我不觉得这些要求很可怕,但我很欣慰她的幽灵没有帮助她,因为从米尔班克越狱肯定是非常不对的。 她点点头:“我的朋友也是这么说的。” “你的朋友非常明智。” “他们确实非常明智。但有时,当我知道他们可以把这些东西带来,却依然让我日复一日地困在这里的时候,我真的非常难受。”听她这么说,我觉得整个人都僵住了,她继续说,“哦,是啊,他们可以易如反掌地放我出去,却把我困在这里!就是您在这里握着我的手的当儿,他们也可以把我带走,甚至不需要去弄钥匙之类的东西。” 她情绪激动。我松开手,说,如果琢磨这些能让她觉得轻松一些,她可以这么想,但她不应该让对他们的思虑影响到其他真实的事。我说:“塞利娜,把你关在这里的是哈克斯比小姐,还有希利托先生以及看守们。” “不,是幽灵,”她坚定地说,“他们把我留在这里。把我困在这里,直到……” 直到什么? “直到他们达到目的。” 我摇头问,什么目的?她指的是对她的惩罚吗?如果她是这个意思,那彼得奎克呢?受罚的不应该是他吗?她近乎不耐烦地说:“不是那个,我指的不是那个目的,那是哈克斯比小姐的目的!我指的是……” 她指的是,某种灵魂的目的。我说:“你之前也说过,我没懂,我现在还是不懂。我想,你大概也不懂。” 她转头看我,神色非常凝重。她喃喃低语,“我想我开始慢慢懂了。所以,我有些害怕……” 那些话、她的神色、那些积聚的沉郁,都让我不自在,我对她生硬起来,但我再次握起她的手,摘下手套,把她裸露的手指放在温暖的掌心。我问,怎么了,她害怕什么?她不说话,不看我。她把手抽走时,手套掉在地上,我弯腰去捡。 手套落在冰冷、干净的石板地上。拾起时,我看见一旁有一摊白色的东西。白色的物质发着光,我摁了下,它碎裂了,不是潮湿的墙壁脱落的石灰。 是蜡。 蜡。我盯着这摊东西,浑身发抖。我看了看塞利娜,她见我脸色煞白,但没看到我注意到的东西。“怎么了?”她问,“怎么了,奥萝拉?”这话让我胆寒,我听见了海伦的声音。海伦,她也曾拿书里的人名呼唤我,我说她的名字不用换,她的名字最适合她…… “怎么了?” 我抓着她的手。我想起制造假币的阿格尼丝纳什,她从塞利娜的囚室里听到过鬼魂的声音。我问:“你害怕什么?是他吗?他是不是还会来找你?哪怕是现在,哪怕在这里,他是不是还会在晚上来找你?” 囚服以下,我能感觉到她纤细的胳膊,她肌体下的骨头。她倒吸一口气,仿佛我弄疼她了,我松开手,走了开去,深感羞耻。我想到彼得奎克的蜡手。但橱柜上了锁,远在米尔班克一英里外的地方,何况,一个空落落的铸型是伤害不到她的。 尽管如此,哦,我依然觉得唯有这种骇人的解释才讲得通。就是现在,这种解释也令我战栗。那只手确实是蜡做的,但我想的是那间阅览室。那儿晚上什么样?寂静、幽冥、凝滞。摆满铸型的橱架却不会悄无声息。蜡模泛泡,幽灵面孔的嘴唇扭曲,眼睑翻动,婴儿手臂的肉窝因为伸展变得更深。我走到塞利娜囚室的角落,止不住地颤抖,这时,我看见了这一幕。我看见了,我看见彼得奎克拳头肿胀的手指伸展、曲张。那只手正跨过橱架,手指贴着木架牵引手掌,就要离开柜门了——手指在玻璃门上留下蜡迹。 我看见所有的铸型都悄悄匍匐,穿过寂静无声的阅览室,匍匐向前的时候,柔软融汇在一起,互相融合,汇成一股蜡流,渗进街道,渗入米尔班克,渗入死寂的监狱。沿着沙石地的道口,穿越监狱,透过门上枷锁的空隙、牢门的缝隙、矮门、钥匙孔。煤气灯照在惨白的蜡上,没人会多看一眼,悄无声息,潜行向前。所有沉睡的囚室里,唯有塞利娜一人,可以抓住牢房外走廊沙砾上蜡流的细碎滑行声。我看见蜡流缓缓爬上她门边的粉刷墙,轻轻推挤铁质的活板,流入幽冥的囚室,在冰冷的石板地上,蜡流汇聚,滋长增生,一开始像一株尖利的石笋,慢慢地,它变硬了。 他成了彼得奎克,他拥抱了她。 我在一秒的时间里看到了整个过程,一幕幕如此鲜活,我感到一阵不适。塞利娜又来到我身边,我再次远离她。我再看向她时,我笑了,笑声听来非常可怕。我说:“今天我无法帮你了,塞利娜,我希望能安慰一下你,但无缘无故把自己吓到了。” 不是无缘无故。我知道不是无缘无故。 她靴子旁的那块蜡,白得惊心,突兀地立在地上——它怎么到这里的?她向前一步,蜡迹被裙摆遮住,看不见了。 我在她那儿又待了一会儿,觉得反胃,无法集中精神。最后,我心想要是被看守看到我在里面,面如死灰、心事重重,该如何是好。她可能会看出我不对劲的迹象,某些凌乱的或是熠熠发光的迹象。我记得以前,我从海伦那儿回来后,我也害怕母亲发现异样的地方。我叫来杰尔夫太太,但她注意的是塞利娜,不是我。我们一路沉默地前行。一直到了牢房的底端,她才把手放在胸前,开口说话:“我敢说您今天肯定发现女囚们的状态比较不稳定吧?每逢有人发作,可怜的女人啊,她们总会这样。” 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在塞利娜向我倾吐了那么多之后,我还是可鄙地把她孤苦无依、担惊受怕地留在了那里!就因为一点点发亮的蜡,我就退缩了!但是,我不能再回到那里。我站在栅栏处踌躇,杰尔夫太太始终用她那双和善、耐心的深色眼睛看着我。我说,女囚确实情绪不稳,我觉得,道斯——塞利娜道斯——可能是里面最不安的一个了。 我说:“杰尔夫太太,我很高兴所有看守里,是由您来照看她。” 她谦虚地垂下目光,说希望自己能和所有女囚做朋友。“至于塞利娜道斯,普赖尔小姐,只要是我来看守她,您就不用担心她被欺负。” 她把钥匙插入大门,宽大的手在牢房的阴影下更显苍白。我再次想到那股蜡流,又觉得一阵不适。 监狱之外,天色已晚。浓重雾气的笼罩下,街道变得影影绰绰。看门人花了好些功夫才拦到马车,当我终于坐进车内,仿佛也带进了一身雾气,雾气浸透了我的裙子,裙子变得很重。现在,雾气还在升腾。它升得如此高,甚至从窗帘下透进来。今晚埃利斯被母亲差使来叫我用餐时,我正坐在镜子旁的地板上,把纸团塞进窗框。她问我在干什么,说我会着凉的,还会弄疼手。 我说,我怕雾气渗进来,在黑暗中,扼住我。 1873年1月25日 今早,我告诉布林克太太,有一件事我一定得跟她说。她问:“是不是关于幽灵的?”我说是。她把我带到她的房间,握着我的手坐下来。我说:“布林克太太,有幽灵来见我了。”她一听,脸色就变了。我知道她以为是谁,但我说:“不,不是她,我之前没见过这个幽灵。这个绅士是我的指引,布林克太太,是我自己的控者,每个灵媒都等待着自己的控者。他终于来了,向我现身了!”她立刻说:“一个绅士来找你?”我摇头,说:“绅士、小姐,并不重要。您应该知道,在灵域里,并没有什么区别。不过,这个幽灵在世时是一位绅士,现在以男士的外形来见我。他来,希望来展示通灵术的真谛。布林克太太,他希望在您的家里做这件事!” 听到这个消息,她并没有我猜想的那么高兴。她抽回她的手,转过头说:“噢,道斯小姐,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我们两人的通灵会就此结束了!我知道我不能一直把你留在身边,我知道我终会失去你,但我没想到,会是一个男士来把你带走!” 这下我知道她为什么看我看得那么紧了,为什么她只允许她的女性朋友来见我。我笑了,握住她的手说:“情况不是您想的那样。难道您觉得我没有额外的能力为您服务了吗?难道玛格丽认为,她的妈妈要离开她,再也不回来了?我倒觉得,要是我的指引者能够在这里搀扶她、帮助她,玛格丽的妈妈会来得更顺畅!但是,要是我们不让指引者来,我的力量可能受损,那样的话,我就无法预测会发生什么了。” 她看着我,脸色发白,小声地问:“我该怎么做?”我让她请六七个朋友明晚来冥社。她需要把柜子挪到墙壁的第二个凹室里,因为我得到讯息,柜子放在那个角落,通灵的效果更好。她还需要准备一罐荧光油,好让人们看清幽灵经过。为我,她只需要准备一些白肉和少许红酒。我说我非常确定,这次活动一定会成果卓越,效果惊人。 其实,我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相反,我害怕极了。她摇铃让露丝来,把我的要求复述给她。露丝登门邀请布林克太太的朋友,回来时说有七人一定会来,莫里斯太太问能不能带她的侄女阿代尔家的两个小姐来,她们正好在她家度假,也和大家一样热衷于冥社活动。所以,一共会有九个人来,比我之前主持的大型降神会的人数都要多。布林克太太看了我一眼,问:“怎么了?你刚才还自信满满,现在紧张了?”露丝说:“别害怕!肯定会很成功的。” 1873年1月26日 今天是周日,和往常一样,我早上陪布林克太太上教堂。但那之后,除了下楼拿一些露丝特地为我准备的冷鸡肉和一小块鱼外,我一直独自待在房间里。她们给我倒了一杯热乎乎的红酒,下肚以后我平静了许多。我听见人们走进客厅,说话声此起彼伏。布林克太太带我去见她们时,她们都已经在凹室前坐好。她们都看着我,我不禁发起抖来。我说:“我不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尤其是考虑到在场的各位我并不熟悉。但是,我的指引者让我为你们举行通灵会,我必须遵照他的指令。”其中一个问:“你们为什么把柜子挪到了带门的凹室那边?”布林克太太说那样效果更好,并让她们不要在意那扇门,自打一个女仆弄丢了门锁,那扇门就再也没有开过,而且她还在门前摆了一面屏风。 她们安静地看着我。我说我们应该坐在黑暗中,等待讯息的到来。我们这么坐了十分钟,传来几声敲击声。我说这是他告诉我,我应该进到柜子里去了,她们也应该把油罐的盖子掀开。她们照做了。我看见没被门帘罩住的凹室上方的天花板上映出浅蓝色的光晕。我让她们开始唱诵。她们哼了两首圣歌,我开始怀疑到底可不可行,我不知道自己是该伤心还是高兴。就在我起了疑心之时,身边传来一阵骚动,我喊:“啊,幽灵来了!” 这和我想象的完全不同。那里,确确实实站了一个男人,臂膀健壮、胡须乌黑、嘴唇鲜红。我看着他,浑身颤抖,嘶哑地问:“上帝啊,你是真的吗?”他听到我颤抖的声音,眉宇像水一样舒展开来,笑着点点头。布林克太太喊:“道斯小姐,发生了什么?谁在那儿?”我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俯身,嘴凑到我耳边,“说我是你的主人。”我照做。他离开我,走进房间。我听到她们喊:“噢!”“老天啊!”“真的是幽灵!”莫里斯太太问:“幽灵,你是谁?”他洪亮地说:“我的幽灵之名是不可抗拒,我的人世之名是彼得奎克。因我以男人之身来见你们,你等凡人必须以我的人世之名称呼我!”我听见一个人说了声“彼得奎克”,我和她一起说这名字,我也是直到那一刻才知道他叫什么。 接着,布林克太太说:“彼得,你可以走到我们中间来吗?”他不肯,只是站在原地,回答她们的问题。听到他给出那么多真实的答案,她们啧啧称奇。他抽了一支我们为他准备的烟,喝了一口柠檬水。他尝了尝柠檬水,大笑道:“你们至少应该放一滴幽灵50在里面吧。”有人问,他离开后,这些柠檬水会去向何方?他思忖片刻,说:“会留在道斯小姐的胃里。”见他拿着杯子,雷诺兹太太问:“彼得,我可以握你的手吗?我想感受一下握上去的感觉。”他犹豫了一下,让她走近。他问:“怎么样,你感觉如何?”她答:“温暖、结实!”他笑说:“哦,我希望你能握得久一些。我来自边界地,那里可没有像你这样美艳的妇人。”他说话时,朝门帘看了一眼,不是在取笑我,而是仿佛在说:“你听到了吗?她又怎么知道我眼里的美艳是什么样的?”听他这么说,雷诺兹太太发出一声近似于傻笑的声音。当他回到门帘后,他把手放在我的脸上,我似乎能从他的掌心闻到她的傻笑。我喊,她们应该再次高声唱诵。一个人问:“她还好吗?”布林克太太告诉她们,我现在正在把幽灵带回自己的身体,整个过程结束以前,她们不能打搅我。 然后,我又一个人了。我让她们把煤气灯点亮,走了出去。但我抖得太厉害,没法走路。她们见状,赶紧让我躺到沙发上。布林克太太喊仆人来,珍妮先来,接着露丝也来了。露丝问:“哦,发生了什么?成功了吗?道斯小姐为什么脸色那么差?”我听到她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布林克太太注意到了,摩挲着我的手,说:“你会不会把自己消耗得太厉害了?”露丝帮我把便鞋脱下,搓我的脚,俯身往脚上哈气。最后,年长的那个阿代尔小姐对她说:“让我来照顾她吧。”她坐在我身旁,另一个女士握住我的手。阿代尔小姐轻声说:“哦,道斯小姐,我从没见过像那个幽灵那样不可思议的东西!他在黑暗中向你走来时,是种怎样的感觉?” 她们离开时,两三个人把给我的钱递给了露丝。我听见她们把硬币放在她手上的声音。但是我太疲倦了,没有精力关心她们给的是便士还是英镑,我只想钻进暗处躺下来。我躺在沙发上,听见露丝把门闩好,布林克太太在她的房间来回踱步,然后上床继续等待。我知道她在等谁。我捂着脸爬上楼梯,露丝看了我一眼,点头说:“好姑娘。” 1874年11月5日 昨天是慈父去世两周年的忌日。今天我妹妹普利西拉终于在切尔西教堂嫁给了亚瑟巴克利。她离开伦敦了,至少会在外面待到明年社交季开始的时候。他们的蜜月大约十周,而后直接从意大利回华威郡。大家都在说明年一月到开春,要和他们一起在那儿度假。我对这个提议并不感冒。我和母亲、海伦坐在教堂里,普莉丝和斯蒂芬一起进来,巴克利家的孩子提着花篮。她从祭衣室出来,头戴白色蕾丝面纱,然后亚瑟掀起了她的面纱。过去一个半月里保持的扑克脸显然是有效果的,真不敢相信她竟能那么美艳动人。母亲拿手绢擦了擦眼睛,埃利斯在教堂门口啜泣。普莉丝现在有自己的女佣了,当然了,是沼府的管家分派给她的。 我以为看妹妹在教堂里从我身边走过会很难熬,但其实没有什么,只不过在和他俩亲吻道别时有些情绪。我看着他们把旅行箱系好,贴好标签,普利西拉身穿暗黄色大衣,容光焕发。当然了,这是我们家人两年来第一次穿上有颜色的衣服,她说会给我们从米兰寄包裹。我觉得她给我使了一两个意味深长,又有些怜悯的眼色,不过肯定没有她在斯蒂芬婚礼上使的多。好了,曾经我是母亲的累赘,现在我成了她的慰藉。人们早餐时说:“普赖尔太太,有玛格丽特在,您一定很欣慰吧。她那么像她父亲,肯定会是您贴心的小棉袄!” 但我对她并不是什么安慰。她并不想在女儿身上看见她丈夫的脸庞或是习惯的痕迹!等所有婚礼宾客离开后,我发现她在屋子里徘徊,摇头叹气,“真安静啊!”就好像我妹妹是个孩子,她想念她在楼梯上的尖叫似的。我跟着她来到普利西拉的卧室,看着空空荡荡的橱柜,上面的箱子都已经运往沼府了,连那些孩子气的东西也统统消失不见了,普利西拉大概想留给她的女儿吧。我说:“人去楼空。”母亲又叹了口气。 她走到床边,拉下一边的帘子,把床罩解下,说不能让这些东西在这里发潮发霉。她摇铃叫来瓦伊格斯,让她把床罩拆下,给地毯拍一拍灰,把炉栅擦干净。我们坐在客厅里,听着这陌生的动静。母亲一会儿愠怒地责骂瓦伊格斯“像牛一样笨拙”,一会儿对着壁炉上的钟叹气,“普利西拉到南安普顿了吧”或者“大概已经在英吉利海峡上了”。 “这钟真响!”她说,又过了会儿,她看着原来有鹦鹉的地方,说,“格列佛都不在了,这地方实在太静了。” 她说把东西带到屋里养的缺点,就是人们会慢慢习惯它们,失去了又难免伤心。 钟继续敲。我们谈论婚礼、宾客、沼府的房间、亚瑟那些漂亮的姐妹和她们的华服。之后,母亲开始做女红。九点的时候,我像往常一样起身向她道晚安——她却突然投来锐利而奇怪的一瞥,“我希望,你不会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变得年老痴呆。拿本书,念给我听。自打你父亲去世,就没人给我念过书。”我感到一阵汹涌的痛苦和惊恐,我说她肯定不会喜欢我的书的。她说,那就去拿一本她感兴趣的小说或是书信集。我还站在原地盯着她时,她起身从壁炉旁的书架上随意抽出一本,是《小杜丽》51的第一卷。 我读给她听。她拾起手工活,又望了几眼时钟,摇铃叫来蛋糕和茶,在瓦伊格斯倒茶的时候发出啧啧的声音。克雷蒙52方向传来断断续续的烟火声,街上时而飘来喊声和笑声。我读着书,她似乎并没有听进去,没有笑,也没有皱眉或歪着脑袋,但当我停顿下来,她又点点头说:“继续,玛格丽特。继续,下一章。”我读着,从眼角看着她,看到了一幅栩栩如生的可怕画面。 我看见了岁月的痕迹。她老了,有些驼背,爱发牢骚,可能还有些耳背。她变得闷闷不乐,儿子、偏爱的女儿都已经在别处有了自己的家,更快乐的家,有孩子,有生气,有年轻的男士,漂亮的衣服。要不是这个未嫁的女儿,这个相比华服与晚宴竟然更中意监狱与诗歌,根本谈不上是什么“慰藉”的女儿在,她也许早就被邀请去与他们共享天伦了。为什么普莉丝走时,我没有想到这一点?我心里只有妒忌。但现在我坐着,看着母亲,我觉得心慌,更因为心慌而羞愧不已。 她起身回房,我走到窗前,望着玻璃窗外。尽管在下雨,人们还是在克雷蒙旁边的树木后面放着烟火。 这是今晚。明晚海伦会和她的朋友帕尔默小姐来,帕尔默小姐也马上要嫁人了。 我二十九了。再过三个月,就三十了。母亲越发驼背、满腹怨言,而我呢,我会变成什么样? 干枯、苍白、瘦成纸片,变成一片叶子,夹在黑色的枯燥的书里,没有人会记得。昨天我就在父亲书桌后架子上的一本书里发现了这样一片叶子,一片常春藤叶。我和母亲说我计划开始整理爸爸的信件,但等我真的到了他的房间,我想的只有他。房间还是老样子,他的笔还在吸墨纸上,印章、雪茄刀、镜子都还在原位…… 我记得他站在镜前,扭过头,露出病恹恹的笑容,那时距离他们发现他患癌症已有两周。他小时候,他的保姆说,生病的人不可以看自己的镜像,否则灵魂会飞到镜子里杀死他们。 我久久地站在镜子前,希望找到一丝他的踪迹,希望找到任何他去世以前留在镜子里的东西,但只看到我自己。 1874年11月10日 今天下楼时,发现爸爸的三顶帽子挂在衣帽架上,拐杖靠在墙边的老地方。有那么一瞬,我想起挂坠盒,怕得要死,心想,“这是塞利娜捣的鬼,我怎么向家里人解释呢?”埃利斯出现了,神情古怪地望着我,说是母亲让她把这些东西放在这里的,母亲觉得这样可以给人一种家中有男士的错觉,可以吓走盗贼!她还要求在切恩道上增加一名警力。现在,每逢我出门,就能看到他向我脱帽致意,“下午好,普赖尔小姐。”下一步,我猜她大概要像卡莱尔家一样,让厨娘在枕头底下放一把上好膛的枪了。结果厨娘在晚上翻身时把自己爆头。然后母亲会说,啊呀,真可惜,像文森特太太那样烧得一手香喷喷的肉排和蔬菜炖肉的厨娘哪儿找去啊! 海伦说,我越来越愤世嫉俗了。今天晚上她和斯蒂芬在这里。我让他们和母亲聊去,但海伦一会儿就上来敲门,她经常上来与我道晚安,我也习惯了。但今天,她来的时候,我注意到她手上拿着东西,她面露难色。是我的一小瓶氯醛。她说话时没有看我,“你母亲见我上来,让我给你带药。我说你可能不喜欢我来送,但她腿痛,不想爬楼梯。她说相比仆人,更信赖我。” 我宁愿瓦伊格斯送也不愿海伦来送。我说:“接下来,她就会要求我在客厅里,在客人的注视下,一勺勺把药吞下去。她让你一个人从她房间里拿的药?你真有面子,知道药在哪儿。她都不肯跟我说。” 我看着她努力把粉末在玻璃杯里搅拌好。她把杯子递给我,我放在桌上,没动。她说:“我必须看你喝下去。”我说我一会儿就喝。我让她别担心,我拖着不喝,不是为了想让她多待一会儿。她脸红了,转过头。 今早,我们收到普莉丝和亚瑟来自巴黎的信,我们聊了聊这封信。我说:“你知道吗,婚礼之后,我在这里觉得有多压抑?你说,我有这种感觉,是不是很自私?”她犹豫半晌,说妹妹结婚了,我觉得日子难熬,当然也正常…… 我直视她,摇了摇头。哦,这样的说辞,我已经听过无数遍!斯蒂芬上学时,我十岁,他们说我会面临一段“难熬的日子”,因为我冰雪聪明,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只能由家庭教师来教。斯蒂芬上了剑桥,还是这番话。等他学成回家,当上律师,还是这番话。当普莉丝出落得楚楚动人,他们又说我要面临一段“难熬的日子”,我那么貌不惊人,日子当然难熬了。接着,斯蒂芬结婚,爸爸去世,乔治出生,一件接着一件,他们只是说,这些确实会让我觉得不好受,大龄未嫁的姐姐总会面临这些情况,但这都很正常。“但是,海伦,海伦,”我说,“他们既然能预判这些日子会很难,为什么不做出一些改变,让生活轻松一点呢?要是我能有一些自由……” 自由?她问,用来做什么?我没法回答她,她只是说,我应该多去花园苑走走。 “去看你和斯蒂芬吗?”我冷漠地说。“来看乔治呀。”她说,等普莉丝蜜月归来,沼府那儿肯定会邀请我们去,那样,我的日常生活也能有些变化。“沼府!”我喊,“晚餐桌上,他们会把我安排在牧师儿子的旁边,我要陪亚瑟那个没出嫁的表姐,帮她把黑色的甲虫固定到绿色的粗呢板上。” 她打量着我,说我愤世嫉俗。我说,我一直都愤世嫉俗,只不过她以前从未点出罢了。过去,她只是说我勇敢,说我不同一般,她似乎很喜欢我这样。 她又脸红了,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床边。我立刻说:“别离床太近!你不知道吗?这床被我们以前的吻纠缠得好惨?它们揪着你不放,一直回来吓唬你。” “哦!”她喊,拳头打在床柱上。她坐到床上,捂着脸说,我难道要折磨她一辈子吗?她之前是觉得我勇敢,现在也觉得我勇敢。我也曾觉得她勇敢,“玛格丽特,其实我并不勇敢啊,我走不到你要的那一步。现在,我们还是可以做好朋友的——噢!我多么渴望你的友谊啊!可你为何要把这弄得像一场战争!我觉得很累。” 她摇头,闭上眼。我能感到她的疲惫,也能感到自己的。我感觉到它黑压压、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身上,比任何药带给我的感觉还要黑暗,还要沉重。像死一样沉。我看着床。有的时候,我仿佛能看到我们的吻,它们像蝙蝠一样,悬在帘子上,随时准备俯冲下来。我想,现在我如果晃一下床柱,它们会冲下来,化为粉末,散落一地。 我说:“对不起。”话虽如此,我并不觉得抱歉,我从未觉得抱歉,“我很高兴,那么多人中是斯蒂芬拥有了你。我想他应该不错。”我绝不会为此感到高兴。 她答,他是她见过的心肠最好的人了。 接着,她犹犹豫豫地说,她希望,她觉得,要是我能找个伴……外面还是有一些好心的男士的…… 他们可能心地善良,我心想,他们可能人好、讲理,但他们不会像你一样。 我没有说。我知道说了,对她也没有意义。我只是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想不起来了。之后她过来亲了亲我的脸颊,离开了。 她带走了氯醛的瓶子,还是忘记了看我喝下去。药水还在我桌上,水很轻、很薄、很柔弱,像是一瓶眼泪。氯醛沉淀在杯子的底部。刚才我起身把里面的水倒了,我把药舀了起来,够不到底,我就把手指伸进去,吸了吸手指。现在我的嘴巴是苦的,口腔是麻的。我觉得我可以咬断舌头任其流血,也不会有丝毫感觉。 1874年11月14日 母亲和我已经读到《小杜丽》的第二十章了。整一周,我都非常听话、非常有耐心。我们去华莱士家喝下午茶,去花园苑和帕尔默小姐及其情郎共进晚餐,我们甚至一起去汉诺威街53的服装店购物。但是——噢!这是件多么讨厌的差事啊!那些下巴小巧、一本正经的胖姑娘凑在裙子前,看一个女士把裙褶掀起来,冲着下面的罗缎面料、醋栗色面料或是薄软绸的布料傻笑。我问,她们就没有灰色的裙子吗?那女士似乎不甚确定。她们没有合身、朴素、简洁的款式吗?她们给我看一个穿着带紧身上衣的长裙的女模特。模特个头很小,曲线优美,但看上去就像个塞在一只造型不错的靴子里的脚脖子。我要是穿上这条裙子,肯定看上去像把剑鞘里的剑。 我买了一副米色山羊皮手套,我想买一打,给冰冷囚室里的塞利娜带去。 不过,我觉得母亲还是认为我们进展颇大。今天用早餐时,她给了我一件装在银色盒子里的礼物。那是一套她印的名片,卡片边缘印着突出的黑边,上面有我俩的名字:她的在上面,我的在下面,字体要小一些。 我看着名片,觉得胃纠紧了,像是拧成了一个拳头。 我没有向她提起监狱的事,为了陪她拜访人家,我已经快两周没去那里了。我觉得她应该想到了这一点,对我也应心存感谢。但是她今早把名片给我,说计划去其他人家走走,问我是和她一起去呢,还是待在家里读书。我立刻说,我想我该去米尔班克了。她吃惊而锐利地瞥了我一眼。“米尔班克?”她问,“我以为这事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母亲,您怎么这么想呢?” 她啪的一声扣上手提袋,“你怎么高兴就怎么来吧。” 我说,普利西拉出嫁前我怎么生活,现在也怎么生活。“除了她嫁人外,什么都没改变啊,不是吗?”她不作声。 她最近的神经质、这几周耐心的串门、《小杜丽》,还有那可怕的、愚蠢的觉得我的监狱探访已然“结束”的论断,都压在我的胸口,让我深感苦闷。米尔班克和我上次来时一样,恶劣的环境不见改善,女囚们似乎更加凄惨了。埃伦鲍尔染上了风寒和咳嗽,咳得胸口都痉挛了,擦嘴巴的布条甚至沾上了咳出来的血。好心的杰尔夫太太给她加餐,给她红色法兰绒围巾,也无济于事。那个她们叫作“黑眼苏”的堕胎的吉卜赛女孩,脸上绑着一条肮脏的绷带,只能用手抓羊肉吃。三周前,在绝望和疯狂之中,她想用自己的餐刀把一颗眼珠子挖出来。看守说眼睛被戳瞎了。囚室依然像食品贮藏室一样冷。当里德利小姐带着我穿行在牢房时,我问,让女囚待在那么冷、那么无助的环境里,于她们有何好处?难道是要她们生病吗?她说:“我们这里不是帮助她们的,而是惩罚她们的。有太多的好人也在贫穷、疾病、饥饿里挣扎,帮助她们还来不及,没有精力来帮这些坏人。”她说要是她们勤快一点做女红,就不会太冷。 我先去看了鲍尔,然后去见库克和另一个叫哈默的女囚,之后去了塞利娜那儿。一听到我的脚步,她就抬起头,我们目光相遇,在看守耷拉的肩膀后面,她眼睛变亮了。我知道,不仅是忍住不去米尔班克难,不去见她,更难。我感到胸口一阵悸动。怀孕的女人,腹中的孩子踢她第一下时,想必也是这个感觉吧。 我的感觉,那么微小,那么悄无声息,那么隐秘,真的重要吗? 这一刻,在塞利娜的囚室里,似乎是无关紧要的。 她见到我多高兴啊!她说:“上一次,我心神不定,你待我特别耐心。后来,你好久没来。我知道没有那么久,但对我来说,在米尔班克,是多么漫长的时间啊。你一直不来,我心想,可能你想法变了,再也不会来了……” 我记得上回的情形,我变得奇怪、疑神疑鬼。我说,她千万不要那么想。我一边说,一边瞥了眼囚室的石板地,上面一点白色的印记也没有了,没有蜡、油脂,或是石灰的痕迹。我说我只是有事缠身,一时没法来。家里的事情让我有些忙不过来。 她点点头,但神色有些忧伤。她说,我有很多朋友吧?她想象得到,我不来米尔班克时和他们在一起的样子。 要是她知道我的生活多缓慢、乏味、空虚就好了!缓慢得和这里的日子一样度日如年。我坐到她的椅子上,手放在桌上。我告诉她,普利西拉出嫁了,妹妹一走,我母亲就需要我多在家陪陪她。她看着我,点点头,“你妹妹结婚了,他们幸福吗?”我说,他们很幸福。她说:“那你应该为她高兴才是。”我只是微笑着,不说话。她靠近了些。 她说:“奥萝拉,我觉得,你好像有点妒忌你妹妹。” 我笑笑,说她说得没错。我确实妒忌她。我补充道:“不过,不是因为她有了丈夫,当然不是因为这个!只是因为……怎么说呢?她的生活有进展,就像你的幽灵一样。她没有留恋往事。而我,则在过去的旋涡里越陷越深。” “这么说来,你有点像我,”她说,“你像我们这些困在米尔班克的人。” 我说,是的。但是,她们有刑期,刑期总有尽头…… 我低下头,感觉到她看着我。她问,我能多谈谈我妹妹吗?我说,谈多了,她会觉得我特别自私。“噢!”她立刻说,“我绝不会那么想。” “你会的。你知道吗,我妹妹启程度蜜月时,我都不愿多看她一眼,或道一句一路顺风。我妒忌的时候是那个样子的!噢,大概我的血管里,除了血,还有醋吧!” 我不说话了。她依然打量着我。最后,她轻轻地说,我不用为了在米尔班克道出内心的真实想法感到惭愧。在那里,只有墙上的石头能听见这些话——当然还有她自己。监狱要求她们像石头一样不出声,所以她们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她先前也说过相似的话,但是我从未像今天这样感觉到这话语中的力量。当我终于开口时,那些话仿佛是被一根绳子从胸中抽了出来。我说:“塞利娜,我妹妹走了,去了意大利。我以前和我爸爸以及……一个朋友,打算一起去意大利。”我从未在米尔班克提到过海伦。我只是说我们计划去佛罗伦萨,去罗马,爸爸打算在那里的文献馆和美术馆做研究,我和我朋友会过去协助他。我说,我变得非常痴迷意大利,意大利成了一种象征。“我们本打算在普利西拉结婚之前回来,这样我母亲也不会太孤单。现在普利西拉倒真的结婚了。她去了那里,对我先前的打算浑然不知。而我……” 我好几个月没有掉过一滴眼泪。而令我震惊和羞愧的是,我竟然鼻子发酸,泪水就要夺眶而出。我扭过头,看着泛着水泡的墙面。当我回过头,我发现她靠得更近了。她蹲在桌子一边,手肘倚着桌面,下巴靠着手腕。 她说我非常勇敢——海伦一周以前也这么说。一听这话,我差点破涕为笑。勇敢!我说。是勇敢!勇敢得忍受得了满腹牢骚的自己!我真的宁愿抛弃这个自己——但我不能,我试过,但不行,他们不许…… “你很勇敢,”她摇摇头,继续说,“把自己带到这里,带到米尔班克,带到我们这儿,我们都在等待着你……” 她离我很近,囚室很冷。我能感觉到她的温度,她的生机。没过一会儿,她就站起身,伸展四肢,尽管目光没有离开,她说:“你的妹妹,那个你那么妒忌的妹妹。你究竟妒忌她什么呢?她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吗?你觉得她的生活有进展,就因为这个?她做了其他人也能做到的?她不过做了普通人也会做的事,这很了不起吗?” 我想到普莉丝,她和斯蒂芬一样,长得像母亲,而我像爸爸。我想象二十年后,她斥责女儿的样子…… 我说,人们并不关心女人聪不聪明啊。我说:“女人生来就要人云亦云,这是她们的职责。只有我这样的人才会搞破坏,才唾弃这个体制……” 她说,和别人保持一致,让我们得以“与人世建立联系”。我们本为脱离束缚而生,唯有做出改变,才能脱离桎梏。解脱女人和男人身份的束缚,是需要做的第一件事。 我不懂她的意思。她微笑着说:“当我们升天时,你觉得我们还会把人世的模样带走吗?只有困惑的新的幽灵才会环顾周遭,寻找肉身的形体。见到指引者,幽灵不知如何开口,他们问:‘你是男人,还是女人?’指引者都不是,又都是,幽灵也都不是,又都是。只有当他们明了这点,才做好了往更高处去的准备。” 我尝试着想象她描绘的世界,那个她所说的爸爸身处的世界。我想象他衣不蔽体、没有性别,想象我站在他身边——骇人的画面吓得我直冒冷汗。 不,我说,她说得毫无道理,不可能是真的。怎么能那样?那个世界只会一片混乱。 “那个世界是自由的。” 那是一个不分性别、没有爱的世界。 “那是个由爱组成的世界。你觉得世上只有你妹妹与你妹夫的那种爱吗?你觉得,世界一定是由蓄须的男士和着裙的女士组成的吗?我不是已经说了,有幽灵的地方,没有胡须和裙装吗?如果你妹夫死了,你妹妹怎么办,再嫁吗?她穿越灵域时,会飞向谁?她会飞向一个人,我们都会飞向一个人,我们会回到那片闪光的物质里,那是我们的灵魂,我们的灵魂被分成一模一样的两半。你的妹夫可能拥有另一半的灵魂,与你妹妹的完全契合,希望如此吧。但也有可能是她另一个丈夫拥有她那一半的灵魂,也可能两个人都没有她那一半的灵魂。可能是一个这世上她从未想过去看一眼的某个人,可能是因为某些错误的分界所限,她无法接触到的某个人……” 我现在才意识到,这场对话多么非凡。但当牢门在我们身后锁上,杰尔夫太太在门外巡逻,周围此起彼伏地响彻三百个女囚的咳嗽、抱怨、叹息声,门闩钥匙碰撞作响,当塞利娜绿色的眸子望着我时,我并没有意识到。我只是看着她,听着她的声音。当我开口时,我问:“塞利娜,怎样才能知道与自己灵魂相契合的那个人就在自己身边呢?” 她答:“她自然而然就会知道。呼吸前,难道会去寻找空气吗?这份爱会被指引到她那儿,当这份爱出现时,她就知道了。她会竭尽全力守住这份爱,因为失去于她无异于死亡。” 她直视我,但目光有些异常。她看着我,却好像不认识我。她转过头,像是因为向我展露了太多内心世界而羞愧。 我又扫了一眼囚室的地板,看看有没有蜡迹——地上空无一物。 1874年11月20日 今天又收到普利西拉和亚瑟的来信,来自意大利皮亚琴察54。我告诉塞利娜,她让我把地名重复念了三四次:“皮亚琴察,皮亚琴察……”她笑着听我念,说,“听上去像一首诗里的词语。” 我说我也经常这么想。我说,爸爸在世时,我会醒着躺在床上,不背祷告词或者诗歌,而是默念意大利城镇的名字:维罗纳、雷焦、里米尼、帕尔马、皮亚琴察、科森扎、米兰……我会花上数个小时,想象我到了那儿的情形。 她说,我现在当然还是可以去的。 我笑,“我觉得我去不了了。” “但是你还有那么多年可以去意大利啊!”她说。 我说:“也许吧。但是你知道的,没法像当时一样了。” “现在也很好,奥萝拉。”她说,“说不定,你马上就能去了。” 她一直看着我,直到我移开目光。 她问,意大利为何让我如此痴迷?我立刻说:“哦,意大利!我觉得意大利是世上最美的地方……”我请她想象一下,我辅佐我父亲的工作那么多年,在书上、版画上,看见过那么多意大利美妙绝伦的绘画和雕塑作品,有的是黑白的,有的是灰色,有的是泥土似的深红。“如果能亲自去乌菲齐美术馆,去梵蒂冈看看,”我说,“如果能走进任何一座有湿壁画的简朴的乡村教堂——那简直就是走进了光和色彩的世界!”我告诉她,佛罗伦萨的皇帝党路55上有米开朗基罗的故居,能看到他的便鞋、拐杖、书桌。想象一下啊,在那里,我能亲眼看到这些!我能拜访但丁在拉韦纳56的墓。常年温暖,白日悠长!每一个转角都有喷泉,香橙花枝繁叶茂……这里街道上雾气弥漫,那儿则充盈着香橙花的芬芳!“那里的人们随和、率真。英国女人大概也可以在街上任意走动。那里的大海波光粼粼!想象一下威尼斯,河道环抱的城市,要雇船,才能在里面穿行……” 我滔滔不绝,直至突然意识到一直是自己在讲,她站在一旁听,见我高兴的样子,她盈盈地笑。她侧身站在窗前,光线落在脸上,轮廓鲜明,不对称的线条也楚楚动人。我想起第一次打量她时,她让我想起克里韦利的《真理女神》,可能是想到这里,我的神色变了,她问我为什么沉默了,我在想什么。 我说,我想到了一座佛罗伦萨的美术馆和里面的一幅画。 一幅我本打算与父亲和朋友一起研究的画吗?她问。 不,我说,与我先前的计划无关…… 她皱起眉,不懂我的意思,我不作声。她边摇头,边畅怀大笑。 下一次她必须小心不要笑出声。当杰尔夫太太把我放出来,我穿越牢房区,走到女囚区与男囚区交界处的门口时,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回头,只见哈克斯比小姐朝我走来,脸拉得很长。自打那次去看囚犯受罚后,我没再见过她,我想起当时在黑暗中抓着她不放,脸红了。她问,我现在方便吗?我点点头,她让陪我的看守先走,独自带我穿过大门和走廊。 “别来无恙,普赖尔小姐?”她问,“上回,我们因为一些特别不幸的事故碰了头,我没有机会与您谈谈您的进展,您肯定觉得我工作非常大意。”她说,她派她的下属来关心我,听取她们的汇报,“尤其是来自我的副手里德利小姐的汇报。”这话的意思是,没有她的帮助,我也做得不错。 我从未想到,我竟也是“汇报”的对象,竟是哈克斯比小姐交给她下属的任务。我想到她桌上的《品行记录册》,里面是不是有一栏专属“访客女士”? 我说,她的下属都非常关心我,都很和善。当一个男看守为我们开门的当儿,我们沉默了——当然了,她的钥匙开不了男子监狱的锁。 她又问,我觉得那些女囚怎么样?她提了一两个人名,说埃伦鲍尔、玛丽安库克对我评价很高。“我觉得,您和她们结下友谊了!她们也很在乎这份友谊。一个女士对她们的重视,会鼓励她们改过自新。” 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她看了我一眼,又看向别处。当然了,她说,这样的友谊也是有风险的,可能会误导囚犯,让她太把自己当回事。“我们这儿的女囚很多时候需要一个人待着,有时候,这也会让她们心思过于活络。一个出身很好的女士来看她,把她叫作‘朋友’,但女士一转身就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女囚却常常意识不到这点。”她希望我能意识到其中的危险。我心想,这些我都懂。她说,人们常常嘴上说懂,落到行动上又完全是另一个样子…… “我在想,”最后她说,“您对于某些人的关注是否……多了一些?” 有那么一秒,我的脚步慢了下来,但我很快回过神,加快步伐。我当然知道她指的是谁,我立刻就猜到了,但我故意问:“哈克斯比小姐,您指的是哪些囚犯?” 她说:“就一个囚犯,普赖尔小姐。” 我没有看她,说:“我猜,您指的是塞利娜道斯吧?” 她点点头,说有些看守报告我大多时间都花在了道斯一人身上。 准是里德利小姐告诉你的,我愤愤地想,她们当然做得出这种事。她们剪了她的头发,夺走她的衣服,让她穿着肮脏的囚服汗流浃背,让她的纤纤素手做无用的劳作,变得粗糙干裂——她们当然会把她从我这里得到的一点点宽慰夺走。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手里的那朵紫罗兰,我意识到——即使是那会儿,我也突然意识到——要是她们发现她身边放着这样一朵花,她们一定会拿走并且碾碎的。现在,她们也要这样来碾碎我们的友谊。就因为违反了她们的规定。 我当然不会表露自己的不满。我说,实际上,我确实在道斯身上多花了一些时间,我以为访客是可以对个别囚犯多给予一些关注的。哈克斯比小姐说,这确实也是可以的。很多女士都帮助了囚犯,帮助她们出狱后找到适合她们地位的工作,指导她们开始新生活,远离羞耻的过去,远离曾经的阴影,有时,还会帮她们嫁到殖民地,远离英格兰。 她尖锐地盯着我问,我有没有为塞利娜道斯制订这样一个计划呢? 我说我没有为塞利娜做过这样的计划。我只是希望根据她的需求,给她带去一点慰藉。“您知道她过去是什么样的,”我说,“您肯定也能猜到,她的情况很特别。”我说她这样的女孩,肯定是不合适做贴身女仆的。她有思想,情绪丰富,几乎和淑女没什么不同,“我觉得,严苛的监狱生活对她的惩罚,比对这里其他女人的都要重。” “您把自己的想法带到这里来了,”过了半晌,哈克斯比小姐说,“但是,您可以看到,我们在米尔班克的出路非常狭窄。”她笑了,因为我们正在经过一条逼仄的走廊,不得不拎起裙摆,一前一后地通过。她说,这里没有区别对待,除非监狱官觉得需要特别照顾哪些囚犯。那些福利,道斯早已全部享有。她说,要是我继续特别关照某个女囚,只会让她遭同伴妒忌,最后更会激起其他囚犯对现状的不满。 她总结说,所以,为了便于她与下属开展工作,我最好减少探访道斯的次数,大大缩短探访时间。 我转过头去。先前的不满变成了恐惧。我想到塞利娜开怀大笑的样子,一开始见她时,她微笑都很少,终日郁郁寡欢、哀伤凄苦。我想到她在米尔班克度日如年,想到她多么期盼我去看她,如果我没有去,又该多么神伤。我想,要是他们不让我见她,那和把她投进黑牢不管不顾,又有什么不同! 心里有个声音在小声嘀咕,她们干脆把我也投进黑牢算了。 我不想让哈克斯比小姐看透我的心思,但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我们到了一号塔楼,一个男看守也好奇地盯着我,我的脸烧得更红了。我捂住脸颊。这时,身后的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希利托先生。他喊我的名字。真巧,他说,今天碰到我了!他向哈克斯比小姐点头示意,握住我的手问,探访还顺利吗? 我答:“与我预期的一样顺利。”但我的声音非常冷淡,“不过,哈克斯比小姐正在告诫我呢。”“啊?”他有些讶异。 哈克斯比小姐解释说,她正在建议我不要给予某些人特殊照顾。我把一个女囚当作了“门生”——她怪腔怪调地说这个词——她觉得女囚没有之前那么心平气和了,就是道斯,那个“通灵人”。 听到这里,希利托先生又“啊”了一声,声调有些变了。他说,他常想起塞利娜道斯,不知她是否适应新环境。 我说她身子很弱,新环境让她备受折磨,他立刻接口说,这点他也想到了。他说,她那一类人大多体质虚弱,正是这样的特质让他们得以为不自然的力量做媒介,即那些所谓的“灵力”。它们可能是幽灵,但“没有半点上帝的影子”,没有一丝神圣、一丝美好,最后,它们总会露出邪恶的真面目。可不,道斯就是个明证!他倒是希望英格兰所有通灵人都被关进监狱,都来做她的邻居! 我瞪着他。在我身旁,哈克斯比小姐把她的斗篷领子竖得更高了。我慢慢地说,他说得没错。但我觉得,这个叫道斯的姑娘是被某种古怪的力量左右了。她性情温柔,孤独的牢狱生活让她很不好受。但凡有什么奇思怪想缠上她,她又甩不掉。她需要指引。 “她需要看守的指引,”哈克斯比小姐说,“所有女囚都需要。” 我说她需要的是一个访客,一个朋友,一个监狱高墙以外的人。她需要有一样东西来拴住她的思想,能让她在劳作时,或深夜独自在悄无声息的牢房里,静静地、一动不动地躺着时不胡思乱想。“我觉得,她最容易在那个时候被病态的影响纠缠。正如我说的,她很虚弱。我想,那些影响让她困惑无措。” 看守说,要是每次女囚觉得困惑无措时都要让着她们,那她们岂不是需要一群访客女士来做这事了! 希利托先生眯起双眼,沙沙地走在走廊的石板地上,若有所思。我看着他,哈克斯比小姐也看着他,就像在所罗门57面前争吵的真假母亲…… 末了,他对看守说,他想了一下,觉得“普赖尔小姐也有道理”。他们对于囚犯负有义务,有惩罚的义务,也有保护的义务。就道斯来说,可以多一些保护,当然也要合理。他们确实需要一群女士来助他们一臂之力!“我们应该感谢普赖尔小姐愿意投身这份工作。” 哈克斯比小姐感谢了我的帮助。她朝希利托先生行了个屈膝礼,腰间的钥匙哐哐作响。 她走后,希利托先生又握住我的手,“要是您父亲看到您现在的样子,该多么骄傲啊!” 1873年3月10日 来冥社的人特别多,门庭若市的时候,我们让珍妮站在门口收名片,欢迎他们以后再来。来人大多是女士,有的也会带着男伴。彼得更喜欢女士。他会在她们之中游走,让她们握他的手,摸他的胡须,帮他点烟。他会说:“哦,你真是天使下凡!你可是我在天堂这头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士了!”他会说这样的话,她们痴痴地笑,“哦,你真会说话!”她们觉得彼得奎克的吻是不算数的。 他会揶揄男士。他说:“我看见你上周去见了个漂亮姑娘,她真喜欢你给的花啊!”他又看看男士的妻子,吹着口哨说,“我看得见风向,无需多言。”他说,“我可会保守秘密了!”今天晚上的冥社有个戴了顶丝质帽子的哈维先生,彼得拿走他的帽子,戴在自己头上,在厅里来回走。他说,“现在我是个普通人了。你们可以叫我萨维尔街58的彼得奎克。真希望我的幽灵朋友能来看。”哈维先生说:“帽子你留着吧。”彼得惊讶地问:“真可以?”不过他回到柜子里时,给我看了帽子,问:“我拿这帽子怎么办好?放在布林克太太的夜壶里还是怎样?”我扑哧笑了,冥社的人听见了,我说:“哦,彼得在和我开玩笑呢!” 之后,当她们检查柜子时,柜子当然是空无一物的,大伙儿都不可思议地摇着头,心想彼得戴着哈维先生的帽子回灵界去了。但后来他们还是在厅里的挂镜线上找到了。帽缘破破烂烂、尖顶完全磨平了。哈维先生说,毕竟这个东西有实体,没法穿越灵域到另一个世界去,不过彼得愿意一试也是挺有胆量的。哈维先生端着帽子,好像端着一个玻璃品。他说他会裱起来,当作一件幽灵纪念品。 露丝后来告诉我,这帽子不是萨维尔街的,不过是贝斯沃特59某个廉价小作坊的产物。她说哈维先生可能觉得自己是个有钱人,但她觉得他挑礼帽的品位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1874年11月21日 还没到午夜,家里又冷又阴郁。氯醛药水下肚,我感到疲惫、迟钝。屋子很静,我必须把今天的事记下来。塞利娜的幽灵又来找我了,或者说,又显示了一些迹象。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说? 它是在我去花园苑的时候来的。我今早去的那儿,待到三点。回到家,我和往常一样,径直走进房间。我当即发现东西被碰过、拿走,或是挪动过。屋里很暗,看不清,但感觉得到。我的第一反应是,也许母亲翻了我的书桌,发现日记,坐在桌前读了日记。 动的不是日记,我向前一步,看见壁炉上的花瓶里有鲜花。花瓶原本放在桌上,现在里面竟插着香橙花——凛冬的英格兰,竟然出现了香橙花! 我不敢挪步。只能站在原地,大衣没脱,手套没摘。房间里生着火,空气闷热,弥漫着鲜花的馨香。我从前闻过这花香,但现在,这香味令我浑身颤抖,她想我高兴,可我吓坏了——它们让我害怕她了! 我又想,犯什么傻啊!就像上回衣帽架上出现爸爸的帽子一样,肯定是普利西拉送的,普利西拉从意大利给我们寄来的……我走上前,捧起花贴在脸上。只有普莉丝会送,我想,只有普莉丝。突然,失望就像恐惧一样尖锐地刺进心房。 但我还是不确定,觉得应该核实一下。我放下花瓶,摇铃叫埃利斯,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直到听到她敲门的声音。来人不是埃利斯,是瓦伊格斯,她的脸比平日更加狭长、苍白,袖子卷到手肘。她说埃利斯在客厅布置餐桌,只有她和厨娘能抽空上来。没关系,我说,她也可以。我问:“这些花……是谁拿来的?” 她呆头呆脑地朝书桌上的花瓶看,又看看我,“您说什么,小姐?” 花啊!我走的时候还没有呢。有人把花拿进屋,放在马略尔卡陶土花瓶60里了。是她吗?——不是。她一天都在家里吗?——对。那就是送包裹的男孩来过了,我说。包裹是从哪儿寄来的?是我妹妹普利西拉小姐——巴克利太太吗?是她从意大利寄来的吗? 她说她不知道。 我问,那她知道什么?我让她马上把埃利斯叫来。她很快出去了,一会儿埃利斯来了,她们俩站在那里,木讷地看着我来回踱步,指着花瓶问,谁送的花!谁把这些花拿到我房里来的?谁把花放在花瓶里的?我妹妹寄回的包裹是谁接收的? “什么包裹啊,小姐?”——根本没有包裹。 普利西拉没有寄来过东西?——没人寄来东西。 我又害怕了。我摸着嘴唇,埃利斯看见我的手在抖。她问,要把花拿走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跟她说,应该怎么做。她们等我发话。我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传来开门声,传来母亲裙摆窸窣的声响。“埃利斯,埃利斯,你在吗?”她前面一直在摇铃。 我赶紧说:“就这样吧!没事了!放着花吧,你们俩走吧!” 但是母亲比我快。她走到门厅,抬头看到仆人站在我的房门前。 “怎么了,埃利斯?玛格丽特,是你吗?”她的脚步声响彻楼梯。埃利斯转过身说,夫人,玛格丽特小姐在问关于花的事——母亲问:花?什么花? “没事了,母亲!”我喊。埃利斯与瓦伊格斯依然逗留在门口,“快走,”我说,“走啊。”但母亲已经上来了,堵住去路。她看看我,又看看书桌。啊呀,她说,多漂亮的花!她又朝我看,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我的脸色那么难看?为什么这里那么暗?她让瓦伊格斯从壁炉那里取来蜡烛点上灯。 我说,没什么事,我弄错了,抱歉麻烦她们了。 弄错?她问,弄错了什么?“埃利斯?” “普赖尔小姐说她不知道是谁把花送来的,夫人。” “不知道?玛格丽特,你怎么能不知道?” 我说我知道,只是一时糊涂。我说我自己拿的花。我没有看她,但感到她的目光非常锋利。最后她和女仆低语两句,她们立刻走了。她走进屋子,关上门。我心一沉,因为她通常只有晚上会来。她问,我在无理取闹些什么?我还是不敢看她,说,我没有无理取闹,只是犯了迷糊。她不需要在这儿陪我。我要脱鞋、换衣服了。我走开了,挂上自己的大衣,手套掉在了地上,我捡起手套,又再次弄掉在地上。 她问我什么意思?什么叫犯了迷糊?我怎么能带那么大束花进来,转眼忘得精光?我成天在想什么?我怎么能在女仆面前那么失态?…… 我说我没有失态,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她又走近一些。我双手交叉在胸前,在她能够碰到我的前一刻,扭过头。然后我看到那束花就在我眼前,我又闻到了香气,我再次扭过身子,不看那束花。要是她还不走,我就要哭了,我就要打她了! 但她依然步步紧逼。“你没事吧?”她问,我没吭声,“你明显不好……” 她说,她早就预料到了。我离家时间太长,但身体并不允许,以前的病症又复发了。 “我没事。”我说。 没事?我听听自己的声音就知道是不是没事!我有没有想过,仆人听见我这声音,会是什么个反应?她们已经下楼去了,聚在一起,交头接耳…… “我没病!”我喊道,“我很好,很健康,以前的毛病已经痊愈了。每个人都这么说。华莱士太太也这么说。” 她说,华莱士太太可没见过我这个样子。华莱士太太可没有见过我从米尔班克回来以后人苍白得跟个鬼似的。她可没有见过我毫无困意、神经紧绷地端坐桌前,直至子夜…… 我这才发现,尽管我一再小心,在我高高的房间里,几无动静、隐秘无声,她还是在监视我,就像里德利小姐、哈克斯比小姐一样监视我。我说,爸爸去世前,我还小的时候,就容易失眠。失眠并不意味着什么。况且,药有效果,能让我安神。她抓住我话里的弱点,说我小时候被惯坏了。爸爸照看我的时间太久,太宠我了。就是因为他的溺爱,导致了我现在无节制的悲伤。“我早就说过了!现在,看你又有意地重走这条病恹恹的老路……” 我吼,要是她不让我一个人待着,我真的会生病!我坚定地朝背离她的角落走去,脸贴着窗户。我不记得她说了什么,我不听不答。最后她说,我必须下楼,陪她坐着。如果我二十分钟内不下去,她会让埃利斯来叫我。她走了。 我看着窗外。河上有一艘轮船,船上的人用锤子敲打铁片,胳膊抬起放下,抬起放下。铁片溅出火星。每一次敲打要过一秒才有声音传来,声响传来以前,锤子已被抡起。 我默数锤声三十下,然后下楼去母亲那里。 她没说什么,只是盯着我的脸和手寻找生病的迹象,我没有流露出丝毫不适。我为她读《小杜丽》,声音平稳。现在我把灯调得非常暗,非常小心地写,就算喝了氯醛药水,也是可以保持小心谨慎的。她可能会来,会贴着房门听里面的动静,但她听不到我。她可能会跪着看钥匙孔,但我已经用布堵上了。 那束香橙花就在我面前。在闭塞的房间,熏得我头晕目眩。 1874年11月23日 今天我又回到了通灵人协会的阅览室。我想再看一下塞利娜的故事,再研究一下彼得奎克那张让人不安的画像,再看看橱柜里的铸型。我发现,那里与我上次来时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架子、蜡具以及石膏做的四肢覆上了一层灰尘而已。 正当我看着柜子里的东西时,希瑟先生走了过来。今天他穿了一双土耳其凉鞋,翻领上别了一朵花。他说,他和基斯林布里小姐都觉得我肯定会再来。“真高兴再次见到您,”他眯缝着眼看我,“怎么啦?您的神色好凝重!我想,我们的展品引起您的深思了。这是好事。不过它们不应该让您皱眉啊,普赖尔小姐,它们应该让您微笑才是。” 我微微一笑,他也笑了。他的眼神更加清澈、和蔼了。阅览室里没有别的读者,我们站着攀谈了近一个小时。我问,他把自己叫作通灵人有多久了?他为什么会成为通灵人呢? 他说:“我的兄弟先加入的。我觉得他容易轻信他人,才会去相信这些胡说八道的东西。他说他可以看见我们在天堂的父母,他们看着我们的所作所为。我觉得他真是信口雌黄。” 我问,什么转变了他的想法?他犹豫片刻,回答说是他兄弟的死。我立刻为提了他的伤心事而道歉,他摇摇头,几乎是笑着说:“不,您完全不必这么讲,尤其是在这里,您不需要这样想。他去世一个月后,就回来找我了。他回来拥抱了我。他对我,就像您现在对我一样真实,他比在世时健康,身上所有疾病的印记都悄然消失无踪了。不过,我还是不相信,认为那不过是幻象。后来迹象越来越多,我还是坚持寻找其他的解释。回头想想,一个人固执的时候,能找多少借口啊!但最后,我看清了。现在,我兄弟是我最亲的伙伴。” 我说:“您能感知到您身边的幽灵吗?”啊,他说,他们来的时候,他就能感知到。他没有灵媒那样强大的能力。“我只能抓到一些踪迹……拿丁尼生先生的话讲,就是‘一些火花、一些神秘的暗示’,但我看不到全部的景象,运气好的话,我能听到一些简单的曲调。普赖尔小姐,有的人能听到交响乐。” 我问,要意识到幽灵的存在…… “只要见过他们一次,就无法不意识到他们的存在了。”他笑道,“但是,直面他们,也是怪可怕的。”他交叉双臂,给我举了个有趣的例子。他请我想象一下,英格兰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患了某种眼疾,导致他们看不清某些颜色,比方说,红色。假如我也患有这个疾病,我驾着马车,穿越伦敦,看见蓝色的天空、黄色的花朵,会觉得这个世界风景怡人。但我不知道的是,眼疾使得我看不见世界的一些部分,当那些特别的人说,还有别的更美妙的色彩,我会觉得他们疯了。我的朋友都同意我,报纸也和我观点一致,每样读物都站在我的一边,说那些人是疯子。《潘趣》甚至画卡通画来嘲讽那些人的愚蠢!我会欣然翻阅漫画,深有同感。 “但是,”他继续说,“一天早上,你醒来后发现眼睛自我纠正了。现在你看得见红邮筒,看得见红唇,看得见罂粟花、樱桃和看门人的背心了。你看得见所有美妙绝伦的红色——深红、猩红、宝石红色、朱红、肉粉红、玫瑰红……起先,你会出于惊讶和害怕想蒙住双眼。但慢慢地,你愿意去看,还会把新发现告诉亲朋好友。他们嘲笑你,说你异想天开,让你去看外科医生或专治脑部疾病的大夫。认识到这些曼妙的红色的存在,是非常困难的。但是,普赖尔小姐,您跟我说说,见过一次红色以后,您还受得了自己只看得到蓝色、黄色和绿色吗?” 他的话如醍醐灌顶,让我陷入了沉思。末了,我说:“如果一个人真像您说的那样,”我心里想的当然是塞利娜,“如果她真的能看见猩红色,她应该怎么做呢?” “她必须寻找那些和她一样的人!”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他们会为她指路,帮助她远离危险……” 他说,灵媒是一项非常严肃的工作。人们对于灵媒知之甚少。我心里想的这个人,她让自己臣服于身体与思想的变化,经引导来到另一个世界的门口,受邀看上一眼那一头的景象。“英明的指引者”会在那里给予她帮助,但也会有“野蛮、纠缠不休的幽灵”。那些幽灵常常看上去魅力非凡、心地善良,但其实只会为了私欲利用她。他们让她牵线搭桥,以便重拾遗落人间的财富,以及那些他们望穿秋水的东西…… 我问,她如何保护自己不被恶灵所伤?他说,她必须在择友时分外当心,“多少年轻的女灵媒,因为能力使用不当,陷入绝望与疯狂!她们可能会被请去招魂,但仅仅是为了娱乐大众,碰上这种情况,她们万万是不能同意的。人们很可能会请她们在一些未加保护措施的众人聚集的场所,频率过高地举办降神会,那只会让她们精疲力竭、腐化堕落。人们让她们一个人待着,普赖尔小姐,这对于她们运用能力来说,是最不妥的。一次,我的医院牧师朋友带我去见一个年轻人,可以说是一个绅士。他被发现时脖颈上有一个大口子,已经奄奄一息了。他对我的牧师朋友坦白,他是一个被动书写者——您听说过这个词吗?他一个轻率的友人让他备好笔和纸,坐等幽灵捎信,再由手臂自动地在纸上写字……” 希瑟先生说,那是一种典型的通灵技能。他说我会发现不少灵媒都在合理范围内运用过这个技法。但是,年轻人的做法一点也不合理。一开始,他在夜里独自一人等待接收灵界的讯息,慢慢地,他发现讯息来得越来越迅疾,甚至会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他的手在床罩上不由自主地扭动,逼他拿笔写字——写在纸上,墙上,甚至是自己的皮肤上!他一直写,写到手指流血。一开始,他以为这些讯息是他死去的亲人捎来的,“但您要清楚,没有一个善灵会这样欺负灵媒,让他往死里写的,是恶灵所为。” 幽灵最后以一种最骇人的形式向年轻人展露了自己,希瑟先生说,它显出蟾蜍的模样,“在这里侵入他的身体,”他轻轻碰了下肩膀,“在脖颈的关节处。一旦低贱的幽灵侵入他的身体,就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中。普赖尔小姐,它要他做一系列耸人听闻的事情,年轻人却无力反抗……” 他说,这是真正的折磨。最后,幽灵凑在他的耳边,让他拿刀片割下自己的指头。年轻人拿了刀片,没割手指,但划伤了脖子。“您瞧,他想把这幽灵放出来。他们把他送进医院,捡回一条命。但那缠人的幽灵还是掌控着他,他旧习难改,被诊断为精神错乱,关进了疯人院。可怜的人哪!如果他能去寻找一下他的同类,听取他们的建议,他的人生也不会那么凄惨了!” 我记得他说最后一句话时,把声音压得很低,还似乎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他大概猜到了我心里想的是塞利娜道斯,毕竟我对她作为灵媒的最后一段时光兴趣颇浓。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他似乎希望我先开口,但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基斯林布里小姐突然敲了阅览室的门,让希瑟先生出来。他说:“马上就来,基斯林布里小姐!”他搭着我的手臂,轻声说,“我希望我们能进一步聊聊。您看呢?希望您能再来,好吗?如果我手头事情不多,就让我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吧。” 我也很遗憾不能继续聊下去。我很想听听他是怎么看待塞利娜的。我很想知道,她在被迫看见了这些鲜红的东西以后,生活发生了多大的变化。我知道她很害怕,但她也跟我说过,她是幸运的,她曾有英明的朋友来指引她,为她带来天赋,帮她塑造能力,让她成为特别的那一个。 我想她是相信他们的。但是,她又拥有谁呢?她有一个小姨,但已撒手人寰,她有西德纳姆的布林克太太,但布林克太太总让陌生人来见她,让她坐在一道门帘后,被天鹅绒的颈圈及绳索系着,为了能见自己的母亲,把她看得紧紧的,但也让彼得奎克找到了她。 他究竟对她做了什么,害她被关在米尔班克?或者,他唆使她做了什么? 现在还有谁在那儿保护她呢?她有哈克斯比小姐、里德利小姐、克雷文小姐。整个监狱里,除了和蔼的杰尔夫太太外,没有一个人对她好。 我听见希瑟先生、基斯林布里小姐,以及另一个访客在门外的说话声,但阅览室的门紧闭,没有人进来。我站在装着幽灵铸型的橱柜边,再次弯腰研究起来。彼得奎克的手还是放在最底层的架子上,平钝的手指、肿胀的拇指离玻璃门很近。上次看见这只手,觉得很真。今天,我做了一件上次没有做的事。我走到橱柜侧边,从那里观察它。我看见模型干净地终止在手腕的骨头处,里面完全是真空的。泛黄的蜡具表面,皱痕、掌纹、关节凹陷处清晰可见。 过去,我只是把它看作一只手,一只实在的手,但现在,它似乎更像是个手套。仿佛它刚才还套在手上,手指刚刚抽走,余温犹存……这个想法突然让这个空无一人的房间变得十分悚然,我赶紧离开回家。 现在,斯蒂芬还在,我听得见他和母亲说话的声音。他嗓门很大,很暴躁。他说本来明天有个案子要上庭,结果客户逃到法国去了,警察也没法追。斯蒂芬必须放弃案子,也拿不到佣金——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比刚才还要大声。 为什么男人的声音可以那么清晰,女人的却总是被压抑? 1874年11月24日 去米尔班克,去见塞利娜。我去见她——但还是先看望了一两个别的女囚,还装模作样地把和她们的谈话内容记在了我的笔记本里,但我最后还是去了她那儿。我一去她就问,喜欢花儿吗?她说希望花能让我想想意大利,想想那里温暖的日子。她说:“是幽灵把花带去的。可以放上一个月,不会凋谢。” 我说花把我吓坏了。 我在她那儿坐了半个小时。快到点时传来了牢房大门的开关声和脚步声。塞利娜悄悄地说:“里德利小姐来了。”我走到栅栏旁,看守经过时,示意她可以让我出来。我僵直地站着,只说了一句:“再会,道斯。”塞利娜的手放在身前,脸色平静,向我行了个屈膝礼,“再见,普赖尔小姐。”我知道她是做给看守看的。 我看着里德利小姐走到塞利娜的门前转动笨重的钥匙,我希望那把钥匙是我的。 1873年4月2日 彼得说,我应该把自己绑起来。他今晚又来了,手重重地按在我肩上,当他走出门帘时,他说:“我只有在完成一个任务后才能到你们中间来。你们知道,我来是向你们昭示通灵术是真实存在的。但这座城市还是有很多不信的人,质疑幽灵的存在。他们嘲笑我们灵媒的力量,觉得我们的灵媒离开了自己的位置,伪装成幽灵在冥社走来走去。在心中存疑的人中,我们是无法显形的。”我听见布林克太太说:“我们这儿没有不信的人,彼得,你可以像过去一样来到我们身边。”他拒绝了,说还有未竟之事。“你们会见到我的灵媒,你们要谈论看到的情况、把看到的情况记下来,那样,心存怀疑的群众才会相信。”然后他抓着门帘边,慢慢拉开…… 他从没做过这样的事。我正坐着出神,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一个女士问:“你看见她了吗?”一个答:“我看到她坐在位子上的轮廓。”彼得说:“当我在这里的时候,你们盯着我的灵媒看,那会伤害她。但因为有人心存疑惑,我才这么做,我还可以做另外一件事,让我给你们做一个测试。现在打开桌上的抽屉,把你们找到的东西拿给我。”我听到抽屉打开的声音,一个人说:“里面有绳子。”彼得说:“对,把绳子给我。”他俯下身,把我绑在椅子上,说:“现在,每次冥社你们都必须这么做。如果你们不这么做,我就不来。”他把我手腕、脚踝系紧,把我的眼睛蒙上。他又走进房间。我听到椅子剐蹭地板的声音。他说:“跟我来。”他让一个叫德伊丝黛尔的女士来到我身边,说,“德伊丝黛尔小姐,你看我的灵媒是不是已经被绑好了?摸一下,告诉我绳子紧吗?脱下你的手套。”我听见她把手套摘下,感觉到她的手指碰到了我。彼得的手按在她的手上,她的手变得温热。她说:“她在发抖!”彼得说,“这么做是为她好。”他让德伊丝黛尔小姐回到位子上,靠近我说,“这都是为了你好。”我说:“我知道,彼得。”他说,“我就是你的能力。”我说我知道。 他用一根丝带绑住了我的嘴,把帘子拉了起来,走到人群中。一个男士说:“彼得,我觉得这不是很妥。把道斯小姐捆得那么紧,不会损伤她的能力吗?”彼得大笑,“如果三四条丝带就可以削弱她的能力,那她作为灵媒,能力也太差了!”他说绳子只会捆绑住我的肉身,不会限制我的灵魂,我的灵魂永远不会被捆扎、被禁锢。他说:“你们不知道吗?这与让锁匠把灵魂或爱锁上是一样的道理。幽灵只会嘲笑他们的无用功。” 当他们来帮我解开绳索时,我的手腕、脚踝都流血了。露丝见状说道:“啊,这个幽灵真是野蛮,竟对我可怜的小姐如此狠心。”她说:“德伊丝黛尔小姐,您能帮我扶道斯小姐回房吗?”她们把我带回房间,露丝给我涂上药膏,德伊丝黛尔小姐拿着药瓶。德伊丝黛尔小姐说,彼得把她带到柜子里时,她震惊极了。露丝说,他一定是看到了德伊丝黛尔小姐的与众不同之处,才在众人中选择了她。德伊丝黛尔小姐看看露丝,看看我,问道:“你真这么觉得?”露丝说:“有时我也这么觉得。”说罢便低头看着地板。 我看见露丝看她的神情,彼得奎克的声音仿佛又在我的耳畔回响。我说:“露丝说得没错。彼得确实是看中了您的某些特质。也许您应该再来见他一次,挑一个不被旁人打扰的时间。您觉得呢?您看哪一天合适?到时,就我们俩,我看看有没有可能再把他召唤回来?”德伊丝黛尔小姐没说什么,默默盯着手上的药瓶。露丝顿了顿,说:“今晚您一个人在房间里,夜深人静的时候,想想他。他喜欢您,说不定不借助灵媒的帮助也能来见您呢。但我觉得,您还是应该在这里,在道斯小姐的陪同下见他,总比您一人在自己昏暗的房间里见他来得合适。”德伊丝黛尔小姐说:“我会睡到我妹妹的床上。”露丝说:“他会去那儿找您。”她合上药膏的盖子,对我说:“小姐,您应该觉得好多了。”德伊丝黛尔小姐沉默地下了楼。 当我去布林克太太那儿时,心里还是想着她。 1874年11月28日 今天去米尔班克,我羞于记下这趟可怕的探访。 由于里德利小姐在别处有事务要处理,今天他们派了面容沧桑的克雷文小姐在门口迎接我。我很高兴见到她,思忖着,终于可以在里德利小姐、哈克斯比小姐不知情的情况下,让她带我去塞利娜的牢房了…… 即便如此,我们并没有径直前往牢房区,克雷文小姐问我是否想在探访牢房前,先看看监狱的其他部分?她有些迟疑地问:“您还是只想去牢房那一带?”也许她只是觉得这差事颇为新鲜,想充分尽地主之谊吧。但她说这话时,似乎又有些心领神会之意。我心想,也许她是被派来监视我的,我应当多留个心眼才是。我说,她想带我去哪儿都可以,女囚大抵也不介意多等我一会儿吧。她答:“我确信她们愿意等,小姐。” 她带我先去了洗浴房,而后去了监狱的囚服间。 这两个房间没什么特别。洗浴房里有个大型水槽,女囚们在入狱之始,会被要求集体坐在那里,拿肥皂把自己洗干净。今天没有新进的囚犯,浴池空着,仅有五六只“黑杰克”甲虫匍匐在一道道污垢里。囚服间的衣架上,放着尺寸不同的土黄色囚服长袍、大小不一的白色女帽以及一双双装在盒子里、鞋带系好的靴子。 克雷文小姐拿起其中一双,说也许是我的号,似乎还微微一笑。靴子真大啊!她说,监狱里的鞋子顶结实,比士兵的还要耐穿。她听说,曾经有一个女囚打伤看守,偷走外套和钥匙,几乎逃到大门口,要不是看门人认出她的靴子,识破身份,她差一点就成功了。后来那个女囚被抓了回来,投入黑牢。 讲罢这个越狱未遂的故事,她把靴子放了回去,笑了起来。接着,她把我带向另一间储藏室,他们管这个房间叫“女囚私有衣物室”。我之前没想到,不过当然了,监狱里一定得有这么一个地方,用于放置女囚初到米尔班克监狱时穿戴的衣物、鞋帽以及其他东西。 房间本身以及其中储藏的东西,给人一种奇妙而惊悚的感觉。房间是六边形的,与米尔班克怪异的建筑风格一脉相承。靠墙的地方,从地板到天花板,净是一排排对齐的橱架,放着一个个盒子。盒子由一种米色的薄纸板制成,打着铆钉,四角钉有铜片。狭长的盒子上贴着囚犯的名牌,像极了小小的棺材,而这个我一踏入就打了个寒战的房间,看上去就像一座儿童陵墓或是停尸房。 见我有些发怵,克雷文小姐叉着腰,环视四周,说:“这房间确实挺诡异。您知道我进来时想到什么吗?我脑子里是‘嗡嗡’的声音,我想我终于知道蜜蜂回到它的小窝是什么感觉了。” 我们站着,看着四周。我问,是不是每个女囚都有她们的专属盒子?她点点头,“对,每个人都有,还有些备用的。”她走到橱架那儿,随意拉出一个盒子。房间里有一副桌椅,她把盒子放在桌上。当她掀起盒盖时,一股轻微的硫黄味弥漫开来。她说,因为大多数储存到这里来的衣物都有虫害,所以所有衣服都要熏干,不过,“一些衣物比其他的更耐烤”。 她把盒子里的衣服拿出来,是一条轻薄的印花女裙,熏蒸对其没有什么作用,裙子的领口破破烂烂地耷拉着,袖口似乎被烫焦了。裙子下面放着泛黄的内衣、磨损的红皮鞋、帽子、一颗脱落的珍珠以及一枚发黑的婚戒。名牌上写着“玛丽布林”。我见过她一次,她硬说手臂上自己咬的齿痕是老鼠咬的。 克雷文小姐关上盒子,物归原处。我走近橱架,漫不经心地看着名牌。她继续抚摸盒子,开盖,边瞅边说:“看看女囚进来时随身带的可怜兮兮的小玩意儿,您一定觉得怪有趣的吧。” 我走到她身边,看她向我展示的东西:褪了色的黑裙、帆布鞋、纠缠成一团的钥匙,不知这钥匙能打开什么?她合上盖子,发出了轻轻的咂嘴声:“连条包头巾都没有。”她继续抽出其他盒子,我跟在她后面,朝盒子里瞅去。其中一个里装着一条非常华美的裙子,一顶丝绒帽,上面带着一只僵硬的填充假鸟,鸟喙和眼珠子亮晶晶。但下面的内衣却发黑、发脆得厉害,仿佛被马匹踩踏过似的。另一个盒子里装着一条带着让人不安的棕色污渍的衬裙,我打了个激灵,心想这些准是血迹。另一个盒子里的东西让我吓了一跳,里面除了连衣裙、衬裙、鞋、袜,还有一束棕红色长发,像马尾或是古怪的马鞭,是衣物的主人在入狱之初剪下的。克雷文小姐说:“她可以出狱后拿它做顶假发。有顶假发对她也是件好事。这些都是查普林的东西,您可认识她?这个女囚差点上了绞刑架。等她把这些领回去,她那头漂亮红发不知该变得多白了!” 她盖上盒盖,熟练而粗暴地把盒子推回原处。她帽檐下露出几缕自己的头发,像鼠毛一样平淡无奇。我想起之前目睹的接待处看守摩挲吉卜赛女孩黑眼苏的断发的一幕,突然间,我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接待处看守与克雷文小姐对着一绺长发、连衣裙或是装饰着假鸟的帽子,窃窃私语:“换上试试——谁会发现啊?你穿上真美!你的追求者可不得为你神魂颠倒!四年后谁会知道,当年谁穿过这套衣服呢?” 这幅景象如此逼真,这些私语宛在耳际,我不得不转过头,把手摁在脸上才能驱散它们。当我再转向克雷文小姐时,她已经在窥看另一个盒子,并对里面的东西发出轻蔑的嘲笑。我看着她,突然意识到,偷窥这些女人平凡生命里那些可怜的、沉睡的部分,是多么不光彩的行为。这些盒子似乎真成了一个个灵柩,我们就好像在偷看里面小小的尸体,而它们的母亲正在楼上哭悼,对我们的所作所为浑然不觉。但是,这个行为的不光彩也恰恰成了其激动人心的所在。尽管被吓到几次,我还是忍不住跟着她一个个看过去。这个属于制造假币的阿格尼丝纳什,那个是可怜的埃伦鲍尔的,里面有幅小女孩的肖像画,大概是她的外孙女,也许她曾认为他们会允许她把照片带来吧。 我怎么能忍住不想呢?我开始找塞利娜的盒子,开始想象看着她的盒子将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我想,要是我能够看到她盒子里的东西,我一定能发现一些东西,我说不清是什么——一些属于她的东西,属于她的——无论是什么,都会帮助我了解她,都会把她带向我……克雷文小姐继续拉盒子出来看,对其中或破烂或华丽的服装评头论足,时而还对从前的时尚样式嘲笑一番。我站在一旁,但没有朝她指的方向看去。我抬头向上张望,寻觅着。最后我问:“盒子是按照什么规律排序的呢?你们是怎样安排盒子位置的?” 在她解释时,我已发现了我要找的。那个盒子在她够得着的范围以外,橱架旁竖着一架梯子,不见她用。而且,她已经擦拭着手,准备陪我去牢房区了,只见她叉着腰,看着上方的橱架,懒散地哼哼:“嗡嗡……” 我必须甩掉她,但只想得到一个办法。“噢!”我扶住额头说,可能是盯着看了太久,我有点头晕!因为害怕,我确实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我的脸一定是唰的一下白了,因为克雷文小姐看到我的脸色一下子喊出了声,急忙朝我走来。我扶着头说,我不会晕倒,但是能否劳烦她给我倒一杯水? 她把我扶到椅子旁,让我坐下,“我可不能离开您呀!医生的办公室好像有嗅盐,不过医生都在医务室,里德利小姐那儿有钥匙,但去她那儿要一两分钟。您要是晕过去了……” 我坚称我不会晕倒。她双手合十说,哦,她可没料到会发生这茬事儿!她速速离去。我听见她钥匙链叮叮当当的碰撞声、脚步声以及关门声。 我起身,抓来梯子,把它放到合适的位置。我提起层层叠叠的长裙,爬上梯子,抽出塞利娜的盒子,掀起盒盖。 一股硫黄的苦味扑面而来,我不得不扭过头,眯缝起眼睛。接着我意识到,由于光线从背后射来,影子投进盒子里,导致我完全看不清里面有什么,只得把身子挪开,把脸颊贴在橱架坚硬的边缘。终于,我辨别出了一些衣物:大衣、帽、黑色丝绒裙、鞋、衬裙、白色丝质长袜…… 我轻抚着它们,拿起来,翻过来……依然在寻找,尽管我说不清自己在找什么。这些衣物可能属于任何一个姑娘。长裙和大衣似乎是崭新的,几乎没有被穿过似的。鞋的质地很硬、光亮如新,鞋底亦没有什么污迹。哪怕是手帕包着的黑玉耳环,也是干干净净的,金属钩线亦没有失去光泽。黑色丝绸镶边的手帕也洁净平整。这里什么都没有。也许是丧服置办店的店员帮她准备的这身衣服。我找不到一丝她过去生活的踪影,没有一抹她那纤瘦的肢体在这其中活动舒展的痕迹。什么都没有。 我这么想着,最后一次翻动丝绒裙与丝质长袜,想看看盒子里,那隐藏在阴影里的是什么,它蜷曲着,像一条冬眠的蛇—— 她的头发。是她的头发,扎得紧紧的,编成厚厚的一束,剪断的地方被粗糙的监狱麻线打了结。我抚触着,头发沉重、干燥,像是蛇皮,看似光滑,据说摸上去却是干燥的。光线照到发束上,泛出黯淡的金色,但这金色之中还混合着别的颜色,有银色,有的则几乎是绿色的。 我想起塞利娜的那张照片,入狱前的她有一头漂亮的卷发。我手里的这一束头发让她栩栩如生,让她变得真实了。我突然意识到,这棺材似的盒子,这不通风的房间,多么不适合安放她的头发啊。我心想,要是它能呼吸一束日光,能感受几缕空气……看守窃窃私语的画面又浮现眼前。万一她们来这嘲笑她的长发呢,万一她们粗糙的手指来触摸她的长发呢? 当时我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要是我不把头发带走,她们一定会来毁了它。我一把抓起头发,折起来,是打算扔进大衣口袋,还是藏在胸前的纽扣后面,已经记不清了。但正当我手拿头发,笨手笨脚地与梯子保持着一段距离,脸颊依然紧紧靠在橱架上时,走廊尽头突然传来推门声与渐行渐近的说话声。克雷文小姐回来了,还带着里德利小姐!我惊恐万分,差点失足摔倒。那发束可能真是一条蛇,它似乎突然惊醒,向我亮出獠牙,我赶紧把它扔了回去,盖上盒盖,重重地踩到地上。看守的声音愈来愈近了,整个过程我都在慌张地让房间恢复原状。 她们进来时我的手扶在椅背上,因害怕与羞耻颤抖不已。脸颊上可能还有橱架的印痕,大衣上沾着灰尘。克雷文小姐递给我嗅盐,但里德利小姐眯缝着眼看我。她好像还朝梯子、橱架和盒子的方向看去。匆忙之中,我不知道有没有让它们回归原样。我没有回头看,仅仅朝她瞥了眼,就扭过头,颤抖得更剧烈了。里德利小姐不加掩饰的直视,让我真的成了一个需要克雷文小姐的嗅盐帮助的病人。我立刻想到,要是里德利小姐早来一步,她会看到怎样一幅景象。那幅画面,我现在都可以痛苦地、确定地看见—— 我,一个老姑娘,苍白、朴素、淌着汗水、发狂似的,在监狱里一把摇摇晃晃的梯子上,胡乱摸索,只为了一个标致的姑娘的一束黄色断发…… 我让克雷文小姐帮我扶着水杯,给我喝水。我知道,塞利娜正坐在她冰冷的牢房中,情绪低落,等着我去。但我不能。要是我现在去见她,我会恨自己。我说我今天不探访牢房了,里德利小姐表示赞同,亲自带我去门房。 今天晚上给母亲读书时,她问我脸上的痕迹是怎么回事?我照了镜子才发现脸颊上有一块瘀青,橱架把我擦伤了。再拿起书本,我的声音止不住颤抖,末了我把书放到一边,说要去洗澡。我让瓦伊格斯在火炉前打好水,我躺在里面,屈着腿,研究着自己的皮肤,把脸浸在清凉的水里。待我抬起头睁开眼时,发现瓦伊格斯拿着毛巾站在那儿,她的凝视似乎是晦暗无光的,她的脸和我的一样苍白,她和母亲一样,也跟我说:“您把脸颊弄伤了,小姐。”她说她会在伤口上抹一些醋。我坐着,任由她把毛巾敷在我的脸上,像孩子一样温顺。 她说,今天我不在家真可惜,因为普赖尔夫人——也就是嫁给我哥哥的海伦普赖尔夫人——上门拜访,还带来了娃娃,没能见着我,很是遗憾。“她真是个漂亮的夫人,小姐您说是不是呀?” 听到这话,我一把推开她,说醋让我不舒服。我让她立刻把澡盆拿走,并转告母亲把药拿来,我立刻就要我的药。母亲来了,问:“你这是怎么了?”我说:“没什么,母亲。”但我的手抖得厉害,她不让我自己拿玻璃杯,帮我拿着,就像克雷文小姐那样。 她问我是不是在监狱里看到了什么不堪的东西,所以才心烦意乱?她说,如果监狱探访给我带来的是这样的情绪,我就不该再去了。 她走后,我绞着双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心想,真傻、真傻……我拿起日记,翻看每一页。亚瑟说,女人记录的无非是她心灵的日记。我在前往米尔班克的路上,在记下监狱见闻的时候,都思考过这句话,希望能反驳他,证明他是错的。我原以为我可以把自己的生活注入一本书里,没有生命、没有爱,只是一个目录、一个列表。但现在,我看到这些字里行间里浸透了我的心。我看见我的心在这些扭曲的段落里,一页复一页,变得愈加坚决,最后它拼成一个名字—— 塞利娜。 今晚我差点烧了这本日记,差点像上次一样。但我下不了手。我抬头看见桌上花瓶里的香橙花,正如她保证的,依旧洁白芬芳。我把花从瓶子里抽出,掷入壁炉。我听见它们在木炭上的嘶嘶声,看着它们扭曲,焦黑。我只留下一朵,把它压在这儿,现在我要合上日记了。我若再打开日记本,它的香气会警醒我。它的香气迅捷、锋利、危险重重,宛如刀锋。 1874年12月2日 我不知道该如何下笔。不知道该怎么坐、站、走路、说话,怎么做任何平常的事情。我已经神志恍惚了一天半。医生来了,海伦来了,连斯蒂芬也来了,他站在我的床尾,看着穿着睡衣的我,他们以为我睡着了所以在一旁小声说话,但我都听到了。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只要他们让我一个人待着,让我思考,让我写字,我就会好。现在他们让瓦伊格斯坐在我的门外,留了一道缝,以免我喊他们。但我悄悄地来到书桌前,终于坐在了日记本前。这是我唯一可以诚实做自己的地方,但我不知该怎么下笔。 她们把塞利娜关进了黑牢!我是罪魁祸首。我应该去找她的,但我害怕。 我上一次见她,承诺说我会离她远一点。我知道去看她把我自己弄得奇怪,弄得不像自己,或者更糟,变得太像我自己,像过去的自己,像那个赤裸裸的奥萝拉。现在,我想做回玛格丽特,可我做不到了。就好像她变成了一件衣服,缩小不见了。我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不知道她是怎么移动、怎么说话的。我和母亲坐在一块儿,但更像一个娃娃,一个纸做的娃娃,坐在那里点着头。海伦来时,我不能直视她。当她吻我时,我会发抖,我的脸在她唇下多么干枯。 自上一次从米尔班克回来,日子一天天过去。昨天我一个人去了国家博物馆,希望看看画作,散散心。那一天是学生日,有个小女孩把画架放在克里韦利的《天使传报》前面。她拿着铅笔,在画布上描摹圣母的脸和手——那是塞利娜的脸,看上去比我自己的还要真实。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让自己去见她。那时五点半,母亲请了客人来用餐。我完全忘了这事,径直去米尔班克,让看守带我进去。我发现女囚已经用了晚餐,正在把面包屑倒入水槽。当我来到塞利娜的牢门前,我听到了杰尔夫太太的声音。她站在走廊的角落里,正在朗诵晚祷,整个牢房响彻着她的声音。 当她走来发现我在等她时,吓了一跳。她带我去见了两三个女囚,最后我去看埃伦鲍尔,她病得非常重,完全不像从前的样子了。她特别感激我能去看她,所以我也不忍心匆匆结束探访。我坐着握住她的手,抚摸她肿胀的关节,安慰她。她一说话就咳嗽。医生给她药,但她们不让她到医务室去。她说,因为年轻一点的女囚已经把那里的床位全都占掉了。她身旁放着一篮子羊毛和织了一半的袜子。她病得那么重,她们还要求她继续做活。她说她宁愿工作也不愿无所事事地躺着。我说:“这是不对的,我一定会和哈克斯比小姐讲。”但她马上说,我说了也没有用,她更希望我不要反映这个问题。 “我还有七周就自由了,”她说,“要是她们觉得我还在惹麻烦,很可能会把日子往后挪。”我说要说惹麻烦,那也是我,不是她。我说这话时,感觉到一阵羞耻的恐惧。如果我真的干涉了她的出狱,那哈克斯比小姐可能通过某种狡诈的方式来给我穿小鞋,阻止我探监…… 鲍尔说:“您千万不要这么想,小姐,千万别这么想。”她说她在散步时看到二十个女囚身体状况和她一样糟糕,要是她们修改了对她的规定,那么对那些姑娘的规定肯定也要跟着改,“她们可不会那么做,”她拍拍胸膛,眨眨眼,“我还有我的法兰绒围巾,感谢上帝!” 杰尔夫太太放我出来时,我问,她们是不是真的不肯给鲍尔一个床位?她说她曾试图为鲍尔咨询医生,医生直接对她说,谁能进来他说了算,他管鲍尔叫“那老鸨”。 “里德利小姐可能对他还有一点威信,”她继续说,“但是里德利小姐特别重视惩罚。我必须听她的话,而不是……”她看向别处,“而不是听从埃伦鲍尔,或是其他犯人的话。” 我心想,你就跟其他人一样,被米尔班克困住了。 她带我去塞利娜那儿。我把埃伦鲍尔抛在了脑后。我站在她的牢门前,浑身发抖。杰尔夫太太看着我说:“您看上去很冷啊,小姐!”我也是直到那时才意识到的。也许,直到那时,我都是冻住了,都是麻木的。但是塞利娜的目光一下子把生机注入了我的身体,那感觉美妙极了,却也异常疼痛。我知道我想远离她是痴人说梦,在我不去看她的期间,我的感觉非但没有被麻痹,没有变得寡淡,反而愈加渴望、愈加急切了。她害怕地看着我。“对不起。”她说。我问她为什么道歉?她答,也许,因为那些花?她只是想作为礼物送给我,没有别的意思。她说她想起了我上次的话,那些话让她害怕了,她以为我要惩罚她。 我说:“噢,塞利娜,你怎么能这么想呢?我没来只是因为,只是因为我怕……” 怕我自己的激情,我本可以这么说。但我没有。我再一次看到了那幅骇人的画面,一个老小姐胡乱地摸索发束的画面…… 我握住她的手,又放开了。“我不怕什么。”我说,背过身去。我说普利西拉出嫁,家里要处理的事情太多。 我们就这个话题又聊了一会儿。她高度警觉,依旧有几分害怕。我心烦意乱,害怕离她太近,甚至害怕与她对视。这时传来脚步声,杰尔夫太太出现在门口,身边跟着另一个看守。我看到她的皮包,认出是辅助牧师的职员布鲁尔小姐,她送信来了。她朝我和塞利娜笑笑,笑容意味深长。她像是带着礼物来,又把礼物藏藏掖掖。我心想——我立刻就猜到了!我想塞利娜也猜到了。来者不善。她有麻烦了。 现在我听到瓦伊格斯的声音,她在门口挪着位子,轻声叹气。我必须静悄悄地写,要静,否则她会进来把日记夺走,让我上床睡觉。可是那么重的心事,叫我怎么睡得着?布鲁尔小姐来到囚室里,杰尔夫太太推上门,但没有上锁。我听见她又朝前走了几步,停下来,可能是在检查另一个囚犯的情况。布鲁尔小姐说,很高兴我也在这里,她有个好消息要带给道斯,她想我也一定愿意听听这个好消息。塞利娜捂着胸口,问,什么消息?布鲁尔小姐脸红了,打心里为自己的差使高兴,“你要被转移到另一个监狱去了!”她说,“你三天以后就要被转移到富勒姆去了。” 转移?塞利娜问。转移?去富勒姆?布鲁尔小姐点点头。她说安排已经下来了,所有星级囚犯都要转移。哈克斯比小姐要求立刻通知所有人。 “想想看,”她对我说,“富勒姆的规矩特别贴心。女囚可以一起做工,甚至还可以说话。我觉得那里的伙食也会丰富一点。没有茶,但有热巧克力!你怎么想呀,道斯?” 塞利娜一声不吭,整个人都僵住了,手还是放在胸前,只有眼珠转动了一下,就像娃娃歪斜的眼睛。听了布鲁尔小姐的话,我的心一阵可怕的绞痛,但我知道我不能说,不能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我说:“塞利娜,你要去富勒姆了。”我怎样,我怎样才能去那里见你啊? 但是,我的声调、脸色暴露了我。看守看着我,一脸茫然。 塞利娜说话了:“我不去,我不要离开米尔班克。”布鲁尔小姐望了我一眼。不去?她问。道斯是什么意思?她不懂。他们这番安排,并不是惩罚呀,“我不想去。”塞利娜说。 “但你必须去啊!”“如果要求是这样,”我阴郁地重复看守的话,“你就必须去。”——“不。”她的眼珠还在转,但她没有看我。她问,为什么她们要把她送去那里?难道她不听话?难道她没有好好完成她的工作?难道她没有对她们毫无怨言地言听计从?她的声音有些奇怪,不像她的了。 “难道我没有在教堂里念完所有的祷告词?难道我没有听老师的话,学好所有的课文?难道我没有把汤喝完?没有把囚室收拾干净?” 布鲁尔小姐微笑着摇头说,正是因为道斯表现很好,她们才决定把她挪一个地方。难道道斯不希望得到嘉奖吗?她的声音很柔和,她说道斯只是还在消化这个消息。对米尔班克的女囚来说,能认识到世界上还有其他待她们更好的地方,并不容易。 她朝门口走去,“我让你们先聊,请普赖尔小姐给你讲讲道理。”她说,哈克斯比小姐一会儿来,告知塞利娜具体细节。 也许她在等待一个回应,但塞利娜毫无反应,她又迷惑了。我也不知道。我见她朝门口走去,也许她把手放在了门上,我不确定。我看到塞利娜动了起来,她的动作如此快,我以为她晕过去了,准备伸手扶她。但她没有晕。她一个箭步来到桌后的柜子前,抓住上面的东西。只听一阵叮当作响,她的水杯、勺子、书都翻倒了——听到声响,布鲁尔小姐当然回过了头。她脸色大变。只见塞利娜抡起胳膊,抓着木盘扔出去。布鲁尔小姐抬手护头,但慢了一拍,木盘的边缘似乎正中她的眼睛,只见她捂住双眼,挡住脸,以免再受攻击。 她倒下了,迷茫、可怜地倒在地上。裙子掀得高高的,露出粗糙的羊毛袜、吊袜带和粉色的大腿。 一切发生得飞快。但也比我想象得要安静许多。水杯和勺子的碰撞之后唯一的声音是木盘碎裂的可怕声响。布鲁尔小姐喘着粗气,背包的带扣在墙上划出一道剐痕。我双手掩面,“天啊!”我的指尖仿佛可以感到这些字。最后,我迫使自己挪到布鲁尔小姐身旁。我看到塞利娜的手还紧紧攥着木盘。她脸色惨白、流着汗水、表情古怪。 那一瞬间,我想起了那个受伤的姓西尔韦斯特的姑娘,你真的弄伤了她!而我和你共处一室!我恐惧地倒退几步,扶着一旁的椅子。 她松开手中的木盘,瘫倒在折叠好的吊床边。我看见她比我颤抖得还要厉害。 布鲁尔小姐小声说着什么,胡乱抓住身边的墙壁和桌子,我走过去,跪下来,把我颤抖的手放在她的额头上,说:“不要动,不要动,布鲁尔小姐。”她哭了起来。我对着走廊喊,“杰尔夫太太!哦,杰尔夫太太!您快来啊!” 杰尔夫太太立刻跑来,抓着牢门栅栏想调节一下呼吸。当她看清发生了什么,她叫出了声。“布鲁尔小姐受伤了,”我说,又压低些嗓音,“脸被砸到了。”杰尔夫太太脸色煞白,惊慌地看了一眼塞利娜,捂着胸口,推门而入。门被布鲁尔小姐的裙子和腿卡住了。我们手忙脚乱地帮她理好衣裙,让她坐得舒服一些。塞利娜看着我们,浑身发抖,全程一句话也没说。布鲁尔小姐的眼睛紧闭,肿了起来。脸颊和眉毛处出现了瘀青,裙子和女帽沾满墙壁的石灰。杰尔夫太太说:“您必须帮我把她带到我的办公室,普赖尔小姐,就在牢房区交界口。看守会去叫医生来,还有里德利小姐……”她直视我片刻,又看了看塞利娜。她蜷曲着两腿,双手抱膝,垂着头。袖子上歪斜的星标在阴影里格外醒目。突然间,我觉得要是我们就这样匆忙地离开她,让她一人在那里瑟瑟发抖,一句安慰的话也不说,该多么残酷啊。我不顾看守有没有听见我,唤了声:“塞利娜。”她抬起头,目光黯淡游离,不知在看我、杰尔夫太太,还是那个瘫倒在我们之间的受伤哭泣的姑娘。我想应该是在看我。但她什么也没说,最后看守让我走了。她给牢门上锁,犹豫了下,又给第二扇木门上了门闩。 我们往看守的办公室走去——那是怎样的一段路啊!女囚们听到了我的喊声、看守的惊叫、布鲁尔小姐的哭声,都站在牢门前,脸贴着栅栏,看着我们颜面丧尽、举步维艰。一个女囚喊,哦,谁伤了布鲁尔小姐吗?一个答:“是道斯!塞利娜道斯在囚室里打砸!塞利娜道斯砸伤了布鲁尔小姐的脸!”塞利娜道斯!这个名字一传十,十传百,像一摊污水上的涟漪。杰尔夫太太让她们安静,但她的要求更像是哀求,女囚们还是自顾自地嚷嚷着。最后,一个声音特别响,不是询问或好奇,而是嘲笑,“塞利娜道斯终于发作了!塞利娜道斯,轮到你尝尝束身外套和黑牢的滋味了!” 我说:“哦,上帝啊!她们就不能闭嘴吗?”我觉得她们要把她逼疯了。正在这时,传来推门声和吼声,我没有听清。女囚们的吵嚷立刻终止。来人是里德利小姐和普雷蒂太太。这里的吵闹声把她们从楼下的牢房引了上来。我们到了看守办公室。杰尔夫太太开门,让布鲁尔小姐坐到椅子上,弄湿手绢,敷在眼睛上。我飞快地问:“她们真的会把塞利娜关进黑牢吗?”“对。”她答,声音同样低沉。她再次俯身查看布鲁尔小姐的情况。这时,里德利小姐到了,问:“杰尔夫太太、普赖尔小姐,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的手毫不颤抖,神色亦很平静。 “塞利娜道斯,”她说,“拿木盘砸伤了布鲁尔小姐。” 里德利小姐收回手,走到布鲁尔小姐身边问,她是怎么受伤的?布鲁尔小姐说:“我看不见。”普雷蒂太太一听,凑得更近了。里德利小姐拿开手绢。“你的眼睛肿了,”她说,“不过伤得不是很严重。杰尔夫太太去把医生叫来吧。”杰尔夫太太立刻去了。里德利小姐换了一块布,一手按在眼睛上,另一只手放在布鲁尔小姐的脖颈。她没有看我,转头对普雷蒂太太说:“道斯。”当看守走到走廊上时,她补充了一句,“要是她撒野,叫我。” 我只能站在那里,听着她们对话。我听见普雷蒂太太踩在沙石地上快速、沉重的步子,听见塞利娜囚室木门门闩被抽出来的动静,听见牢门钥匙转动的声响。我听见低语和哭喊。接着,就是寂静,然后是一阵快速、沉重的步子,伴随着一个轻一点的踉跄的、被人拖着的脚步声。远处的门“砰”的一声关上。再无任何声响。 我感觉里德利小姐注视着我。她问:“冲突发生时,您和囚犯在一块儿,是吗?”我点点头。她又问,什么挑起了冲突?我说我不知道。她问:“那她为什么伤害布鲁尔小姐?不是伤害您?”我又说,我不知道,我不明白她怎么会动手的。 我说:“布鲁尔小姐来告诉她那个消息。”“那个消息让她突然发作?”“对。” “布鲁尔小姐,你跟她说什么了?” “她要被调到另一个监狱去。”布鲁尔小姐凄惨地回答。她的手放在身旁的桌子上。桌上原本放着杰尔夫太太消磨时间的一副牌,现在整个桌子都乱糟糟的,“我告诉她,她被安排去富勒姆的监狱了。” 里德利小姐哼了一声,“本来要去。”她说,带着挖苦的满足感。 然后她的脸突然一阵抽搐,像是时钟齿轮卡壳时,钟面会出现的情况一样。她看向我。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我的天啊。 我背过身。她不再问我话。一会儿杰尔夫太太带着医生来了。医生见到我,欠了欠身。他来到里德利小姐的位子上,看了看手绢后的情况,咂着嘴。他拿出一瓶粉末,让杰尔夫太太放在杯子里与水调和在一起。我熟悉这味道。我看着布鲁尔小姐小口地抿着药水,当她漏出几滴时,我发现自己希望上前接住她浪费的液体。 “你会有一点瘀青。”医生说。但他也说瘀青会消散,她很幸运,不是鼻子或面颊骨被割伤。他把她的眼睛包扎起来,回头问我:“您目睹了整个过程?犯人没有袭击您吗?”我说我没有受伤。他说他很怀疑,女士卷到这种事情里,总不是什么好事。他建议我让女仆现在就来把我接走。里德利小姐说,我还没有把事件的情况讲给哈克斯比小姐听,他说哈克斯比小姐“考虑到普赖尔小姐的情况”,不会介意推迟一下的。我现在才想起来,就是他不允许可怜的埃伦鲍尔住进病房。但那时我没有想到,哈克斯比小姐的拷问和猜测大概会把我逼死,所以我只是对他充满感激。我和他一起穿过走廊,经过塞利娜的囚室时,我放慢脚步,战战兢兢地看着那些混乱的细节:牢门大开,木盘、水杯、勺子掉在地上,吊床上的被子歪斜,《囚徒指南》散乱在四处,石灰粉落在书页里。我和医生并排看着眼前的一切,他摇了摇头。 “我听说,她是个挺安静的姑娘,”他说,“不过,哪怕是最安静的母狗,有时也会朝主人撒野。” 他让我叫仆人来,叫一辆马车回去。但我一想到塞利娜在逼仄的空间里,便不能忍受马车封闭的空间。我穿过黑夜,疾步走回家,没有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一直到了泰特街61,我才放慢脚步,让自己吹吹冷风,冷静下来。母亲会问,今天的探访怎么样?我知道我必须保持镇定,不能说“一个姑娘发作了,母亲,她打伤了看守,发了疯,引起了骚动”。我不能对她说这样的事。不单是因为她必须保持对女囚温顺驯服、没有攻击性且心怀忏悔之意的印象,不单是这点。还因为我无法在说的时候,不号啕大哭、不浑身颤抖、不把真相和盘托出—— 我不能说,塞利娜道斯砸伤了看守的眼睛,她们把她塞进束身外套,投进暗无天日的牢房,她那么做,是因为不能接受离开米尔班克,离开我。 所以,我决定保持平静,什么都不说,安静地退回自己的房间。我打算说,我不舒服,需要睡一觉。但是,埃利斯开门时,我看见她的表情就知道不能如愿以偿了。她让路给我,我看到餐厅桌上放满了鲜花、蜡烛、瓷器。母亲下楼,因担忧和气愤而面色苍白,“哦!你怎么能那么不顾及他人!你怎么能让我那样担心!” 这是普莉丝婚后我们第一次举办晚宴,客人快到了。我忘得一干二净。她走向我,抬起手——我退缩了,以为她要打我。 她没有打我,只是把外套取下,碰了碰衣领,喊:“埃利斯,快帮她把裙子脱了,不能把脏东西带到楼上,糟蹋了地毯。”我那才意识到,自己抹了一身石灰,肯定是在帮布鲁尔小姐时碰到的。我木讷地站在那里,任母亲拉着一只袖管,埃利斯拉着另一只。她们取下束身上衣,我踉跄地跨出裙子。她们取走帽子、手套、沾满泥巴的鞋。埃利斯把衣服拿走后,母亲抓着我长满粉刺的手臂,把我拉进餐厅,关上门。 照之前的计划,我说,我不舒服,但她一听,就发出一声苦笑,“不舒服?玛格丽特,把你这招收起来吧。你太随心所欲了,想什么时候不舒服就不舒服。” “我真的不舒服,”我说,“如果您让我更加不舒服……” “你去看米尔班克那些囚犯的时候,可是好好的!”我抱住头,她把我的手推开,“你太自私太任性。我不允许。” “求您了,”我说,“求您了,我只想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 她说我必须回房换衣服。我必须自己换,因为女仆太忙,没空帮我。我说不行,之前在监狱里目睹了非常悲惨的一幕,我现在心烦意乱。 “你应该待在这里!”她说,“而不是一天到晚去什么监狱。你现在应该懂这个道理了。普利西拉出嫁了,你就更应该承担起家里的责任。你的位置在这里,在这里。客人来时,你必须在你母亲身边,和他们打招呼……” 她喋喋不休。我说她还有斯蒂芬,还有海伦啊。这让她的声音更加尖锐了。不!她不能接受。她不能接受我们的朋友觉得我孱弱,觉得我是个怪人——她几乎唾沫飞溅,“你不是什么勃朗宁夫人62,玛格丽特,你不要一厢情愿。实际上,你根本不是什么夫人,你就是普赖尔小姐。你的位置——我要说多少遍?——你的位置在这里,在你母亲身边。” 在米尔班克时,我就头疼,现在已经疼得快裂成两半似的。但我跟她说时,她只是摆摆手,说我再喝一点氯醛药水就没事了。她没时间给我拿,我必须自己去拿。她告诉我药放在五斗橱的抽屉里。 我回到房间。我在厅里碰到了瓦伊格斯,我转头不去看她,不去看她是如何吃惊地看着我裸露的胳膊、衬裙和袜子的。我发现我的裙子铺在床上,一旁还放着必须佩戴的胸针。正当我手忙脚乱地收着裙子的绳带时,我听见第一辆马车已经到了,斯蒂芬和海伦已经到了。没有埃利斯的帮助,我非常不熟练。一根绳带在腰间露了出来,我不知道该如何把它系牢。我的头一跳一跳地疼,什么都看不清。我把头上的石灰梳走,但梳子仿佛是针做的。我看见镜中自己的脸,我的眼睛和瘀青一样黑,喉咙口的骨架像绳带一样突出。我听见斯蒂芬在两楼以下的声音。待我确定客厅门锁了,我来到母亲房间,找到氯醛。我吞服了二十吩63,然后坐着,等待拉扯感,但什么都没有感觉到。我又吞服了十吩。 而后我感到血液浓稠了,皮肤也变厚了,头疼也减轻了。我知道药效开始发作。我把氯醛放回原位,按照母亲的要求,不碰任何别的东西。我下楼,站在她身旁,笑迎宾客。我下楼时她看了我一眼,看看我打理得整洁与否,而后没看我第二眼。海伦要来吻我。“我知道你们前面在吵架。”她对我耳语。我说:“哦,海伦,我多希望普利西拉没走啊!”我害怕她闻到我口中的药味,我从瓦伊格斯的托盘里取过一杯酒,希望驱散嘴巴里的味道。 瓦伊格斯看着我,低声说:“小姐,您的发卡松了。”她一手把托盘顶在胯上,一手抬起整理我的头发。突然间,这几乎成了我所感受到的最善意的举动了。 埃利斯摇了晚餐铃。斯蒂芬和母亲、海伦和华莱士先生一起走进餐厅。陪我进去的是帕尔默小姐的情郎丹斯先生。丹斯先生蓄着胡子,前额特别宽。我说——现在想起来仿佛是另一个人说的似的——“丹斯先生,您的脸蛋真特别!我爸爸在我小时候,常会给我画像您这样的人脸。画纸倒过来,又是另一张面孔。斯蒂芬,你还记得那些画吗?”丹斯先生大笑几声。海伦投来诧异的目光。我说,“丹斯先生,您可一定得做个倒立,让我们看看您那儿藏着的另一张脸!” 丹斯先生又哈哈大笑。我记得他笑得非常厉害,整个晚宴都停不下来,最后我听厌了,揉了揉眼睛。华莱士太太见状说:“玛格丽特今晚累了。你觉得累吗,玛格丽特?你在那些女人身上投入了太多精力。”我睁开眼,餐桌上的烛光似乎非常刺眼。丹斯先生问,普赖尔小姐,你们说的是哪些女人?华莱士太太替我回答,说我去米尔班克探监,与那儿的所有女囚都做了朋友。丹斯先生擦了擦嘴,说,真有意思。我又感觉到那根掉出来的绳带,觉得扎得慌。“根据玛格丽特的说法,”华莱士太太继续说,“那儿的规矩非常严。不过那里的女人过去都做了非常恶毒的事情。”我盯着她,然后看向丹斯先生。“普赖尔小姐去,”他问,“是去研究她们吗?还是去辅导她们?”“去慰问她们,给她们做好榜样,”华莱士太太说,“作为淑女,给予她们指导。”“啊,作为淑女……” 现在轮到我哈哈大笑。丹斯先生惊讶地扭过头,说:“我想,您在那儿肯定目睹了很多惨状。” 我记得我看着他的餐盘,上面有一块饼干,一片蓝色细纹的奶酪,一把沾着黄油的象牙柄餐刀,餐刀上有几滴水,像是在冒汗。我缓缓地说,对,我目睹过惨状——我见过女囚说不出话,因为看守要她们保持肃静;我见过女囚用五花八门的方式自残;我见过女囚在那里奄奄一息,因为囚室特别冷,伙食非常差。还有一个,挖出自己的眼珠…… 丹斯先生原来拿起了象牙柄的餐刀,现在又放了下来。帕尔默小姐惊讶地叫出了声。母亲喊:“玛格丽特!”海伦朝斯蒂芬瞥了眼。话是我说的,我仿佛能感觉到话离开嘴巴时的形状和滋味。我可能会直接在餐桌上发病,他们可能都阻止不了我。 我说:“我见过各种锁链的保管室,见过黑牢。保管室里有各种手铐、有禁锢身体的紧身背心,还有把女囚的手腕和脚踝捆在大腿上的脚链。黑牢里,女囚只能靠别人用勺子喂东西给她吃,就像个婴儿一样。如果大小便失禁了,她必须待在秽物里。”母亲又发话了,声音比之前尖锐,斯蒂芬也加了进来。我继续说,“黑牢的门后面有门,后面还有门,都填了稻草做的垫子。里面的囚犯手被绑着,任黑暗吞噬她们。现在里面就关着个姑娘——丹斯先生,您知道最有意思的是什么吗?”我侧过身,压低声音说,“里面的人应该是我!不应该是她,怎样都不应该是她。” 他朝华莱士太太看去,后者听到我的话倒吸一口冷气。有人不自在地问,我这话什么意思? “你们不知道吗?”我说,“他们会把自杀未遂的人送进去。” 这时母亲飞快地说:“丹斯先生,玛格丽特在她可怜的父亲过世后就生病了。生病的时候——真是意外啊——她把药的剂量给搞错了……” “我吞了吗啡,丹斯先生!”我叫道,“要不是他们发现了,我本该一死了之。我真是太不小心了,怎么会被他们发现的。他们救了我,知道我要自杀,但您注意到了吗?什么麻烦都没有找上我。您不觉得奇怪吗?一个出身普通、长相平平的女人喝了吗啡,是要被送到监牢里的,我却被救活了,现在还去监牢探访——就因为我是位淑女!” 我大概从没那么疯癫过。我说话时思路清晰得可怕,就像在发脾气。我环视餐桌,除了母亲,没人看我。母亲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最后她只是微弱地说了句:“海伦,你把玛格丽特带上楼好吗?”她站了起来,所有女士也立马起身,由男士护送她们出去。椅子剐擦地面发出骇人的声响,桌上的盘子、玻璃杯都摇晃起来。海伦朝我走来。我说:“不要你来扶我!”她畏缩了下,可能是怕我接下来会口出狂言。但她还是搂住我的腰,让我站起来,我们经过斯蒂芬、华莱士先生、丹斯先生,以及站在门口的瓦伊格斯。母亲领着所有女士去客厅,我们跟在队伍后面,然后又越过了她们。海伦问:“玛格丽特,你怎么了?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个样子……太不像你了。” 我终于平静了一些。我说她不用担心,我不过是非常疲倦,头痛,裙子扎得慌。我没有让她进房间,只是说她必须回去,帮母亲一把。我说我要睡觉,第二天就好了。她怀疑地看着我,但当我摸了摸她的脸庞——我只是好心,要她不要担心!——她又哆嗦了下,我知道她是怕我,怕我可能要蹦出的话,怕这些话被人听见。我大笑起来。她下楼,频频回头,在楼梯的阴影里,她的脸越来越小,越来越苍白,越来越模糊不清。 房间里特别安静,只有壁炉里残火的微光,以及百叶窗渗进来的街头灯火。我喜欢这黑暗,没打算拿蜡烛点灯,只是从房门走到窗口,再从窗口走到房门。我想解开绷紧的束身上衣的扣子,想把上衣松开,但手拙,衣服顺着手臂滑了一下,似乎勒得更紧了。我又来回踱步,心想,这里不够暗!我要它更暗。何处有黑暗?我看见衣柜半掩的门,里面好像有一个比别处更加幽暗的角落。我钻了进去,蜷起身,头倚着膝盖。裙子像拳头一样攥着我,我越是扭动想要挣脱,它抓得越紧。最后我想,我衣服后面有个螺母!拧得越来越紧! 我知道我在哪儿了。我和她在一起,我离她如此近,那么近——她怎么说的?比蜡还要近。我的周遭就是囚室,束身背心就扣在我身上…… 我还感觉到,丝带绑着我的眼睛。天鹅绒的颈圈套在脖子上。 我不知道在那里蜷坐了多久。楼梯口传来脚步声和轻柔的敲门声,有人轻唤:“醒着吗?”可能是海伦,也可能是某个女仆,我觉得应该不是母亲。不管是谁,我都没有作答,她也没有再来,大概以为我在睡觉——我模糊地想,看着一张空床,她为什么还能下此结论?厅里传来说话声,斯蒂芬吹口哨叫来马车。我听到房间窗户下方的街道上传来丹斯先生的笑声,前门关上,插好门闩。母亲巡视一间间房间,看见灭掉的壁炉,说了一些尖刻的话。我捂住耳朵。后来听到的只有瓦伊格斯在头顶房间里的脚步声,以及她床铺的嘎吱作响。 我试着起身,但踉跄跌倒。腿冰冷地盘在那里,抽筋,直不起来。裙子还卡在手肘处。但当我直起身时,裙子倒是轻松滑了下来。我不知道药效是不是还在发作,或是已经退去了,但有那么一刻,我觉得我可能真的病了。我在黑暗里摸索着洗脸漱口,俯身靠在脸盆前直到那一阵恶心感过去。壁炉里还有两三块没有燃尽的煤炭,我走过去,手放在上头,然后点亮蜡烛。我的嘴唇、舌头、眼睛似乎都不是自己的了。我觉得应该到镜子前,看看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了。但等我转过身,我看到床上,看到枕头上闪烁着什么东西,我的手剧烈颤抖起来,蜡烛掉到了地上。 我觉得那里有一颗人头。我觉得我看见自己的头颅在床单上面。我惊恐地愣在原地无法动弹,确信躺在床上的人是我——我可能刚在柜子里蜷伏着睡了过去,现在醒了,起身,来到了现在站着的地方,拥抱我自己。我心想:你需要光!需要光!你不能让她从黑暗中来!我弯腰拾起蜡烛、点燃,双手捧着,怕它摇晃熄灭,我走到枕头前,睁眼看究竟是什么。 不是一颗头,是一把卷曲的金色长头,有我两个拳头那么粗。那是我本打算从米尔班克监狱偷出来的头发——塞利娜的头发。她把头发送来了,从她那阴暗的地方,穿越这座城市,穿越这个夜晚。我的脸贴着头发,它带着硫黄的气味。 今早我六点醒来,坚信自己听到了米尔班克的钟声。我像是从死亡中醒来,依旧黑暗缠身、身陷泥土。塞利娜的头发就在我的身边,辫子松散之处发色暗淡。我带着它入睡。现在,看见它,想起昨晚,我惊恐地发抖。但我还是足够机智,起身拿来一条丝巾包住头发,放到看不见的地方,放在藏这本日记的抽屉里。我跑过去塞头发的时候,地毯整个像船的甲板一样倾斜过来,现在我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地平躺在床上,地毯似乎还在倾斜。埃利斯来后,又马上去把母亲找来。母亲皱着眉上来,准备责骂一番,但见我脸色惨白、浑身发抖、楚楚可怜,她惊叫一声,让瓦伊格斯把阿什医生找来。他来以后,我哭个不停。我说只不过是来了例假,其实没什么。他说我现在不能服氯醛了,应该服鸦片酊,而且必须在家静养。 他走后,母亲让瓦伊格斯帮我热一个盘子敷在腹部,因为我说我肚子疼。然后她拿来鸦片酊,至少,尝起来比上一服药要好。 “当然了,”她说,“早知道你病得那么重,我昨天是不会要求你来陪我们的。”她说他们以后都要对我加倍注意。她把海伦、斯蒂芬叫来,三人窃窃私语。我睡了一阵,醒来开始哭,大约半个钟头都甩不掉那种迷糊的状态。后来我害怕了,不知道我要是发烧了,会说出什么胡话,而他们一直这样看着我。最后我说,他们应该让我一人待着,我会好的。他们说:“让你一个人待着?怎么可能!不管你,让你一个人生病?”母亲大概想陪夜。最后,我让自己躺好,平静下来。他们达成一致,认为留一个女仆看着我,应该没有大问题。现在瓦伊格斯要在门外一直守到清晨。母亲让她一定要确保我不多动,不要把自己累坏——不过,即便她听见了我翻动纸张的声音,也没有真的进来。今天,她悄悄地把热好的牛奶端进屋子,又加了糖浆和鸡蛋,让牛奶香甜而浓稠。她说,要是我能一天喝下这样一杯牛奶,马上就能康复。但我不喝。一小时后她把杯子拿走了。她平淡无奇的脸露出悲哀的神色。我除了喝了点水、吃了几口面包外,没吃任何东西。烛光之中,我躺着,百叶窗依旧垂落下来。见母亲点了盏亮一点的灯,我扭过头。光刺痛了我的眼。 1873年5月26日 今天下午,我安静地待在自己房间。门铃响了,露丝带来一位客人。来人是伊舍伍德小姐,上周三来过冥社。她见我就哭,说自打那晚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全都是因为彼得奎克。她说他摸过她的脸和手,她依旧能感觉到他的触摸,他留下了会渗出液体的隐形印记,仿佛有水流过身体。我说:“把您的手给我。您能感到手上流过液体吗?”她说能。我凝视了她一会儿,说“我也感觉到了。”她瞪着我,我笑了。当然,我知道她的麻烦是什么。我说:“伊舍伍德小姐,您像我一样,只是还没有意识到,您也有这个力量!您的身体充满了灵性物质,它们要溢出来了,这就是您感觉到的流质。我们必须发挥这个力量,您的能力才会像它应有的样子一样强大起来。需要的是提升。要是我们置之不理,您的力量会怠惰,或在您的身体里纠缠,致使您生病。”我看着她异常苍白的脸,说,“想必您已经感觉到这些力量在您体内的纠缠了吧?”她说是的。我说,“他们不会再来伤害您了。现在我握着您的手,您有没有觉得好一些?想想看,要是让彼得奎克的手来指导我的,对您会有多大益处。”我让露丝布置好客厅,让珍妮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内,不要靠近客厅及附近的其他房间。 稍等片刻后,我带伊舍伍德小姐下楼,途中遇到了布林克太太。我说伊舍伍德小姐是来参加私人会面的。她说:“哦,伊舍伍德小姐,您真幸运!我希望,您不会累着我的天使吧?”伊舍伍德小姐说不会的。我们来到客厅,露丝已经挂上门帘,但没有时间准备一罐荧光油,只放了一盏烧得非常暗的油灯。我说:“我们让这盏灯亮着。您必须告诉我您觉得彼得奎克什么时候会来。如果您真有能力,他会来见您。之前在冥社时,我是为了避开普通之人的眼神,才坐在门帘后的。”我们坐了大约二十分钟,伊舍伍德小姐一直十分紧张,最后墙壁传来一阵敲击,她小声问:“谁?”我说:“不知道。”敲击声愈来愈响。她说:“我觉得他来了!”彼得从柜子里出来,摇头呻吟:“为何在这个古怪的时辰把我叫来?”我说:“这儿有位女士需要你的帮助。我觉得她有召唤幽灵的力量,但现在这力量还很微弱,需要提升。我想是你把她引过来的。”彼得问:“是伊舍伍德小姐吗?对,我可以看到我留在她身上的印记。伊舍伍德小姐,这是一项大工程,可不是什么儿戏。你拥有的能力就是我们有时所说的致命天赋。这个房间发生的种种,也许对于不敏感的人们而言,会是天方夜谭。但你必须保守幽灵的秘密,否则可能引起他们的震怒。你能做到吗?”伊舍伍德小姐说:“我想我做得到,先生。我相信道斯小姐说的。我的天性可能特别像她,或者说,经过提升以后,能像她一样。” 彼得笑了,说:“我灵媒的天性非常特别。要成为灵媒,你必须把自己的灵魂让位给另一个灵魂。但之中的奥秘,远不止这些。你必须成为幽灵的仆从,必须成为任其摆布的器具。你必须让你的灵魂被他者使用,你的祷告词应该一直是愿我被使用。照这样说,塞利娜。”我说了,他对伊舍伍德小姐说:“让她说。”她说:“道斯小姐,您说。”我又说:“愿我被使用。”他说:“你看见了吗?我的灵媒必须做她被要求做的事。你以为她醒着,但她其实在出神。让她做件别的事。”我听见伊舍伍德小姐咽了口口水,“您能站起来吗,道斯小姐?”但彼得立刻打断,“你不可以问她能不能,你必须直接命令她。”伊舍伍德小姐于是说:“站起来,道斯小姐!”我站了起来。彼得说:“说点别的。”她说:“十指交叉,再打开,闭上眼,说‘阿门’。”我都照做了。彼得的笑声变得尖厉。他说:“让她吻你。”她说:“吻我,道斯小姐!”他说:“让她吻我!”她说:“道斯小姐,吻彼得!”他说:“让她把裙子脱了!”伊舍伍德小姐说:“哦,我不能这么说!”他说:“让她这么做!”她让我这么做了。彼得说:“帮她解扣子。”她一边解一边说:“她的心跳得真快啊!” 彼得说:“现在你看到我的灵媒脱下衣服的样子了。这就是肉体被带走以后灵魂的样子。把你的手放到她身上,伊舍伍德小姐,她热吗?”伊舍伍德小姐说我非常烫。彼得说:“那是因为她的灵魂和皮肤表面贴得非常近。你肯定也觉得很热。”她说:“是的,我觉得非常热。”他说:“这是好事,但你的身体还没有热到可以提升的程度。你必须让我的灵媒使你更热。你必须脱下裙子,抓住道斯小姐。”我感觉到她照做了,我的眼睛闭得死死的,因为彼得还没有说我可以睁眼。我感觉她的胳膊抱着我,她的脸紧紧贴着我的。彼得说:“伊舍伍德小姐,你现在感觉怎样?”她答:“我说不清,先生。”“再说一遍,你的祷告词是什么?”“愿我被使用。”“那就说。”她说了,他让她说得快一些,她也照做。他走过来,手放在她的脖颈上,她打了个激灵。他说:“哦,你的灵魂还不够烫!它应该滚烫,你应该感觉到它在融化,你应该感觉到我进来了,占据了它的位置!”他张开双臂,抱住她,他的手碰到了我,她僵直地站在我们中间,浑身颤抖。他说:“灵媒的祷告词是什么,伊舍伍德小姐?灵媒的祷告词是什么?”她说了一遍又一遍,直至声音虚弱下去。而后,彼得对我低语:“睁开你的眼。” 1874年12月11日 我这周醒来时都会听到米尔班克让囚犯做工的钟声。我想象她们起身,把羊毛织袜和麻毛裙放在一边,端着餐刀和木盘站在囚室门口,捧着水杯取暖,再重拾织物,手渐渐变得冰凉。我想塞利娜应该已回到她们中间了,我感到笼罩着她囚室的黑暗消散了一些。但是我知道她还是很痛苦,我也没有去探望过她。 一开始,我只是觉得害怕、羞耻,不敢去见她。现在是母亲的关系。随着我身体的恢复,她又开始数落我。医生诊断后的第二天,她坐到我床边,看见瓦伊格斯又端了个盘子来,她摇着头说:“要是你结婚了,就不会像这样生病了。”昨天我洗澡时,她站在一旁监督,不让我换正装。她要求我必须穿睡衣,并且不能出房门。专为探监做的便于行走的套装自那次晚宴以后就忘在了柜子里,瓦伊格斯取出来,大概是打算拿去清洗。我看到沾在衣服上的石灰,布鲁尔小姐踉跄跌倒在墙角的画面浮现眼前。母亲扫了我一眼,向瓦伊格斯点点头,让她拿去洗,然后放到别的地方去。我让她等一等,说我还要穿这套衣服去米尔班克。母亲问,上次那事发生后,我不会还想去那里继续探访活动吧? 她压低音量,对瓦伊格斯说:“你把裙子拿走吧。”瓦伊格斯看了我一眼,走了。我听见她迅速下楼。 于是又是一场不愉快的争执。“你不可以再去探监了,”母亲说,“你看你自从去了那里,病得多重。”我说要是我坚持要去,她也无法阻拦。她说,“你应该清楚分寸,那里不可以再去了。你也应该尊重你母亲的意愿!” 我说,我的探访没有不成体统的地方,也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她怎么能下此结论?她说,晚宴上,当着丹斯先生、帕尔默小姐的面让她难堪,怎么算对得起她了?她早就有预感,阿什医生的话更是印证了她的猜测:米尔班克只会让我旧病复发。我本是要好转的,结果被探监弄垮了。我之前太过自由,这样的脾气,本不该有那么多人身自由。我也太容易受影响,牢房里那些粗野的囚犯,让我把待人接物的礼仪忘得精光。太多的时间无所事事,让我想入非非,云云。 “希利托先生,”她最后说,“来信询问你的情况。”原来我上次探访后他寄过一封信。母亲说她会回信,说我病得太重,没法继续探监了。 我抗议,但身子发虚。我总算知道和她一起生活是什么滋味了,只觉怒气直冲心头。我心想:见鬼去吧,你这个贱人!这句话在脑袋里清晰地滋滋作响,有那么一瞬,我觉得我似乎说了出来。这句话那么直白,我打了个哆嗦,以为母亲肯定会听到。但她只是走到房门口,没再回头。我看见她的步子那么坚决,我的心意也定了。我拿来手帕,擦了擦嘴。我让她不要回信,说自己会亲自回复给希利托先生。 我说,她说得没错。我不会再去米尔班克了。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她可能以为我心怀愧疚,折返回来,摸着我的脸说:“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 她的戒指冰冷地划过我的脸颊。我想起当时他们把我从吗啡中救活时,她来看我的样子。她一身黑,披头散发,抵着我胸口,最后,泪水浸透了我的睡衣。 她把纸笔递给我,站在床脚看我写。 我写: 塞利娜道斯 塞利娜道斯 塞利娜道斯 塞利娜道斯 见我的笔一直在动,她便离开了。她一走,我就把纸投进壁炉。 我叫来瓦伊格斯,说整件事是个误会,我请她现在就把裙子擦洗干净。等母亲一走,就把裙子给我。此事无须告知普赖尔太太,也无须告知埃利斯。 我又问,她有信准备寄送吗?她点点头,说有一封要送,我让她现在就去寄,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是替我寄的。她低头行了个屈膝礼。以上都是昨天的事。后来母亲来了,又摸摸我的脸。我闭眼假装熟睡。 切恩道上传来马车经过的声音。华莱士太太来了,与母亲一起去听音乐会。我想母亲出门前会来一趟,把药给我。 我已去过米尔班克,见到塞利娜。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当然,他们已经在那里等候我了。看门人好像一直在等我,似乎知道我要来找他。当我到女囚区时,门口的看守也在等我,她立刻把我带到哈克斯比小姐的办公室。希利托先生、里德利小姐都在那里。仿佛时光倒转回我来这里的第一天——但现在,我仿佛是活在另一段人生里,尽管下午时还不是那样。即便如此,我还是感到了这次和当时的区别,哈克斯比小姐没有笑,希利托先生神色凝重。 希利托先生说他很高兴再次看到我。他迟迟没收到回应,开始担心上周的意外是否把我吓得再也不敢来了。我说我只是身体抱恙,粗心的仆人没有及时把信给我。我说话时,哈克斯比小姐端详着我暗沉的双颊与黑眼圈。可能是鸦片酊的缘故,我瞳孔的颜色变得很深。但我想,要是不服药,我只会更糟。今天以前的整一个礼拜,我没有踏出卧室半步,药也确实给了我一些力气。 她说希望我已康复如初,对事发以后没能联络上我深感抱歉。“除了可怜的布鲁尔小姐,没人能告诉我们事发经过,而道斯一直都非常顽固。” 里德利小姐调整了下站姿,站得舒服了点,鞋子摩擦地面发出剐蹭声。希利托先生沉默不语。我问,他们把塞利娜关在黑牢里关了多久?“三天。”他们说。三天是他们在“未经法律许可”可以把囚犯关押其中的最长时限。 我说:“三天算特别严厉了。” 对于袭击看守,哈克斯比小姐觉得算不上特别严厉。她说,布鲁尔小姐伤得不轻,还受到了严重的惊吓,已经离开了米尔班克,永远告别了监狱工作。希利托先生摇着头,“性质非常恶劣。” 我点点头,“道斯现在怎么样?”哈克斯比小姐说:“她一团糟,不过也活该。”他们安排她在普雷蒂太太的牢房区拣椰壳纤维。她补充,本来打算送她去富勒姆的,但现在已经不提了。她直视着我,说:“我猜,您应该很高兴听到这个吧。” 我猜到她会这么说。我平静地说,我很高兴她们这样安排,现在的道斯,比以往更需要朋友的帮助。她现在更加需要访客的同情…… “不,”哈克斯比小姐说,“您的想法是不对的,普赖尔小姐。”她质问我,正是因为我的同情,道斯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还能提出这样的要求?她说,“您把自己说成她的朋友,但在您看她以前,她可是全狱最安静的一个!您和她之间究竟算什么友谊,竟让她变得如此激动?” 我说:“您是要禁止我去探访她吗?” “我要让她心绪平静,为她好。您在她旁边,她就心思过于活络。” “没有我,她不会平静!” “那她就要适应。” 我说:“哈克斯比小姐……”我结巴了,差点脱口喊出母亲!64我捂住胸口,望了望希利托先生。他说:“这次事态特别严重。普赖尔小姐,您想一下,要是她下次攻击您,可如何是好?” “她不会攻击我的!”我说。我问,难道他们不明白吗,她过得多苦啊,我去看她才能让她好受一些。他们得从她的立场来想一想,她聪慧温柔,用哈克斯比小姐的话说,是全米尔班克最安静的姑娘!他们应该想想,监狱把她折磨成了什么样子,她不能想象囚室外的世界,才会对告诉她转狱消息的看守动手!“不许她说话,不许别人看她,”我说,“只会把她逼疯,甚至更糟,把她逼死……” 我慷慨陈词,就像在为自己争取一样——我幡然醒悟,我争取的就是我的人生,就好像其他人在替我开口。希利托先生又像先前一样陷入沉思。我忘了我们当时说了什么,只记得最后他同意我去见她,但他们会在一旁监督,看她的表现如何。他说:“她的看守杰尔夫太太也与您观点一致。”这似乎让他站在了我这一边。 哈克斯比小姐目光低垂。希利托先生走后,我朝牢房走去,她方才正眼看我。我惊讶地发现,她的表情里更多的是尴尬和不自在,倒不是愤怒。我心想,她当着我的面被驳回了,有这个反应也不奇怪。我说:“让我们言归于好吧,哈克斯比小姐。”她立刻说,她并不想与我吵架,只不过我到她的牢房区来,但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停住了,飞快地扫了一眼里德利小姐,“当然,我必须向希利托先生汇报工作,但希利托先生并不是这里的负责人,这里是女囚监狱,希利托先生不了解女囚的脾气和习惯。我以前与您开玩笑,说我在这里被判了很多年的徒刑,普赖尔小姐,确实如此,我深知牢狱生活对犯人造成的影响。我觉得,您和希利托先生一样,并不清楚这个情况,也猜不到,”她似乎在寻思一个合适的字眼,“您猜不到像道斯这样被关在这里的姑娘性情多么诡异……” 她似乎在苦思冥想合适的措辞,仿佛成了女囚中的一员,试图在监狱的常用语中找出一个合适的词,却苦思不得。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她说的那种性情,是不堪的,是常见的,简贾维斯或埃玛怀特是那样的人,但塞利娜不是,我也不是。我抢在她开口前说,我会把她的告诫放在心上。她又端详了我一阵,才让里德利小姐带我去囚室。 我们沿着白色走廊往前走,我之前服下的药的药效开始发作了,越往里走,药效越强,飘过的微风让煤气灯的火焰影影绰绰,所有坚固的表面似乎都在飘移、鼓胀、抖动。和以前一样,我又一次被重刑区阴沉、腐臭的空气与寂静击中。普雷蒂太太见我走来,不怀好意地一笑。她的表情狂野古怪,像是变形金属片上的投影。“普赖尔小姐,”她开口,我猜到她会这么说,“回来看您邪恶的小绵羊啦?”她把我带到牢门前,自己偷偷通过牢眼朝里瞅。她打开锁,抽出门闩,“进去吧,小姐,”她说,“她从黑牢回来以后就温顺得跟个什么似的了。” 这间囚室比一般的要狭小,极为阴森,小小的窗子前竖着铁栅栏,煤气灯上罩着网纱,防止囚犯接触火,没有桌椅。我见她坐在硬板床上,困难地在一盘椰壳纤维前躬着背。见我来,她把盘子摆到一边,准备起身,但摇晃了下,不得不扶住墙稳住自己。她们把她袖子上的星标摘了,给了她一件大号的囚服。她双颊苍白,太阳穴和嘴唇泛着蓝色,前额有一块黄色的瘀青。因为剥椰壳,她的指甲坑洼不齐。椰纤散落在帽子、围裙、手腕以及整张床铺上。 普雷蒂太太把门锁上,我朝她走了一步。我们一言未发,只是惊恐地看着对方。现在想来,我当时悄悄吐出一句:“她们对你做了什么?她们做了什么啊?”她头一扭,笑了。她的笑多么凄凉,多么惨淡,像是蜡做的。她掩面恸哭。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走到她身旁,拥住她,让她坐回床上,摸着她可怜的、伤痕累累的脸,直到她平静了一点。她的头一直靠在我大衣的领口,她紧紧抓着我。最后她终于说话了,低声道:“你肯定觉得我很软弱。” “为什么会觉得你软弱,塞利娜?” “因为我多么希望你能来啊。” 她打了个寒战,但终于平复了心情。我握起她的手,对着她破碎的指甲哈气。她说,她们必须一天剥出四公斤椰纤,“否则普雷蒂太太第二天会拿更多的来。椰纤飞舞,都要窒息了。”她们只有水和黑面包可以吃,去教堂的时候,必须套着脚链……我听不下去了。但当我再次握起她的手时,她身子绷紧,抽走了手,“普雷蒂太太,”她喃喃低语,“普雷蒂太太来监视我们了……” 我听到门外一阵动静,检查口松动了,一只迟钝、雪白的手指缓慢拨动拨片。我说:“您不需要监视我们,普雷蒂太太!”看守大笑,说这个牢房必须监视。不过拨片还是推上了,我听见她走开,去检查别的囚室。 我们悄无声息地坐着。塞利娜头上有一块瘀青,她说这是她们把她关进黑牢时她一个踉跄碰伤的。回想起来,她不禁打了个寒噤。我说:“那儿非常可怕。”她点点头,“你知道那儿有多可怕……要不是你也在那里,受着黑暗的苦,我是没法独自承受的。” 我瞪着她。她继续说:“我知道了你多么好心,经历了那么多,还愿意来看我。她们把我关在那里时,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哦,真是折磨!比他们的折磨还要可怕。我怕你会从此远离我,我怕你被吓走了,被那本是为了把你留在我身边的意外给吓走了!” 我早已猜到,但真相让我浑身不适,我无法听她说下去,“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她声音很轻,但很激动:她必须说!哦,一想到那可怜的女士,那个布鲁尔小姐!她说自己完全没有伤她的意思。但是换一个监狱……所谓的自由,所谓的可以与其他狱友说话!“在这儿我可以和你说话,为什么要去其他地方和其他囚犯说话?” 我捂住她的嘴,再次说,她不应该说这样的话,她不可以。最后,她推开我的手,说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伤害了布鲁尔小姐,正是因为这,她才饱受了束身外套和黑牢之苦。在那之后,我还要让她闭嘴吗? 我抓着她的手臂,嘶哑地问,从那之中她得到了什么?她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让她们更加密切地监视我们罢了!难道她不知道哈克斯比小姐不让我见她吗?难道她不知道里德利小姐会来检查我们一起待了多久?她不知道普雷蒂太太会监视我们?连希利托先生也会监视我们?“你不知道我们现在需要多么小心、多么偷偷摸摸吗?” 我拉着她说这些话。我注意到了她的眼睛、她的嘴、她温热而酸涩的呼吸。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听到自己的承认。 我松开手,背过身。她唤:“奥萝拉。” 我立刻说:“别说这名字。” 她又唤。奥萝拉。奥萝拉。 “不要这么说。” “为什么不能这么说?我在黑牢里这样叫你,你听到很高兴,还回应了!为什么现在又要和我保持距离?” 我站起来说:“我必须这么做。” “为什么?” 我说我们走那么近是不对的,是违反规定的,是米尔班克不允许的。她站了起来。囚室那么逼仄,我退到哪里她都依然可以碰到我。我的裙摆碰到了她的椰纤盘,把灰弄得到处都是,但她只是一脚跨过,来到我身边,贴得很近,抓住我的手臂,“你想要我近一些。”我立刻说,不,不是这样的——“你要我,”她说,“否则,为什么在日记里写我的名字?为什么留下我的花?奥萝拉,为什么你会把我的头发留在身边?” “是你捎来这些东西的!”我说,“我没有要求你给我啊。” “要是你不渴望得到它们,我也不会把这些东西送去。”她简洁地回答。 我不知如何回答。她见我的脸色,往旁边挪了一步,表情变了。她说,我必须打起精神、尽量平静,普雷蒂太太都看在眼里。她要我站着,听她一定要说的话。她一直身处黑暗,知晓所有事情,现在我一定也看出来了…… 她微微低下头,但目光没有离开我,她的眼睛似乎比平时更大,像魔术师的眼睛一样乌黑。她说,她之前不是告诉过我,她在这里是有目的的。她不是曾说,幽灵会来,给她启示?“奥萝拉,我独自躺在囚室时,他们来过,他们告诉我——你猜他们说了什么?我想我猜到了。他们的话让我非常害怕。” 她舔了舔双唇,咽了口口水。我看着她,无法动弹。我问,他们说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把她困在这里? 她说:“我在这里,是因为你。在这里,我们可以见面,可以说话,可以知道……知道那些事,我们可以在这里相聚……” 她仿佛把刀插入我的心窝,搅动刀柄。我只觉得心跳得飞快,在那跳动之后,又有一阵更加锋利的动静——一阵悸动,比以往更激烈。我感受着那种感觉,感受她呼之欲出的答案。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楚。 我被她的话吓到了。“你不应该讲这样的话,”我说,“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幽灵告诉你的东西,有什么用处?只是一些胡言乱语罢了……我们不可以丧失理智,我们必须平静,必须头脑清晰。倘若我就这样一直来看你,直到你服刑期满……” “四年,”她说。那场事故后,难道我觉得她们还会允许我来探访她吗?难道我觉得哈克斯比小姐还会让我进来吗?我母亲会允许吗?即使她们允许,我一周来一次,一个月来一次,一次半个小时——难道我能够接受这种安排吗? 我说,我一直都接受这样的事实。我说我们可以上诉。我说只要我们小心谨慎…… “难道今天以后,”她打断我,“你还可以接受这样的安排吗?难道你会就这样小心谨慎、心平气和地继续下去?别过来……”我准备朝她走去,“别过来,不要动!镇定一些,保持距离。普雷蒂太太会看到的……” 我绞着双手,手套把皮肤都磨痛了。可我们有什么选择啊?我喊。她在折磨我!说什么我们必须相聚——在那里相聚——在米尔班克相聚!我重复道,幽灵为什么这么对她?为什么她要把他们的说辞告诉我? “我告诉你,”她的声音如此轻,唯有把头凑到飞舞的尘埃里才听得到,“因为现在有一个选择,而你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我可以从这里逃脱。” 我捂着嘴,笑了。她看着我,等待着。她表情凝重,我头一次想,也许黑牢里的日子把她弄糊涂了。我看着她惨白的脸,瘀青未退的眉头,不笑了。我悄声说:“你说得太多了。” “我可以逃脱。”她平静地回答。 不,我说。她不可以,那是绝对错误的。 “依据他们的规定,当然是错误的。”可是,她怎么能从米尔班克逃出去呢?每条走廊都有带锁的门,那么多的看守……我环视四周,看着木门和窗上的铁栅栏。“你得有锁,”我说,“你要……很多想象不到的东西。即使你逃出来,然后呢?去哪儿?” 她看着我,瞳孔似乎更加深邃。“有幽灵的帮助,”她说,“我便不需要锁。我会到你这儿来,奥萝拉。然后我们就一起离开。” 就这样,她说。就这么简单。我笑不出。我问,她凭什么觉得我会跟她走? 她说,她觉得我必须那么做。 她觉得我会抛弃…… “抛弃什么?抛弃谁?” 抛弃母亲。抛弃海伦和斯蒂芬,抛弃他们的孩子乔治和他们未来的孩子。抛弃我父亲的墓,抛弃我去大英博物馆的阅览证……“抛弃我的生活。”我说。 她说,她可以给我更好的生活。 我说:“我们什么也没有啊。” “我们有你的钱。” “那是我母亲的钱!” “你肯定有自己的钱。肯定有可以卖掉的东西……” 太傻了,我说,比傻更糟——太蠢了,太乱来了!就我们俩,怎么一起生活?我们可以去哪儿? 但我看着她,便知道她要说什么…… “想一想!”她说,“想想住在那些阳光明媚的地方的感觉。想想那些你向往已久的明亮的地方——雷焦、帕尔马、米兰,还有威尼斯。我们可以住在任何地方。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 我惊愕地看着她。门口传来普雷蒂太太的脚步声,她的靴子碾过沙石。“你疯了,塞利娜。逃出米尔班克!你做不到的。你一下子就会被抓住。”她说她的幽灵朋友会保证她的安全。我厉声说,我不相信。她说,为什么不?她说我必须想想那些她带给我的东西。凭什么她就不能把自己带给我? 我说,不,这不可能。“如果可能,你一年前就可以逃出去了。”她说她在等,她说她需要我接受她。她说她需要我,帮她把自己带给我。 “如果你不帮助我,”她说,“那么,当他们不再允许你踏入监狱的大门,你将何去何从?继续羡慕你妹妹的人生吗?还是继续做被囚禁在自己的黑牢里的囚徒?” 我眼前再次浮现那幅阴郁的画面:母亲日渐衰老,牢骚满腹,我穿着一身土黄色的裙子,坐在她身边为她读书,念得过轻或过快,她都会斥责一番。 但我们会被发现的,我说,警察会抓住我们。 “一旦离开英格兰,他们就抓不到我们了。” 人们会知道我们做了什么。人们会看见我,认出我。我们会被社交圈扫地出门! 她说,我什么时候关心起自己是不是社交圈的一部分了?为何要在意其他人怎么想?我们会找到一个远离这一切的地方,一个真正属于我们的地方。她会从事真正属于她的那份工作…… 她摇着头,“我的一生,年年岁岁,我曾以为我懂,但我其实什么都不懂。我以为我在光明下,但其实我一直闭着眼!来找我的可怜的女士们,她们握过我的手,把我的一点点精神带走——她们,其实只不过是阴影。奥萝拉,她们都是你的阴影啊!我在找寻你,如同你在找寻我。你在找寻我,找寻你自己的灵契。要是你让他们把你我分开,我想我们都会死!” 我自己的灵契。我可曾意识到?她说我意识到了。她说:“你猜到了,你感受到了。我知道你在我之前就感受到了!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你就已经感受到了。”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她身处自己明亮囚室的情形——她的脸向上抬起,迎着阳光,紫罗兰花捧在掌心。我的张望里,是不是如她所言,带着几分目的性。 我捂住嘴,“我不确定,我不确定。” “不确定?看看你的手指。你确定这是自己的手指吗?看看你的身体,任何一个部分,可能也是我!你和我,我们是相同的。我们是一个闪光的物体被切成的两半。哦,我可以说,我爱你——这是最简单的说法了,是你的妹妹会说给她丈夫听的话。我可以在寄给外面的信里,一年说上四回。但是我的幽灵并不爱你的幽灵——它们互相纠缠。我们并不爱对方的肉体:我们的肉身是一样的,都渴望拥抱自己。它必须那么做,否则就会枯萎而死!你就像我。你早已感受过了,离开你的生活,离开自己,像脱下衣裳一样离开,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在你还未完全脱离那个自己的时候,他们发现了,是吗?他们发现了你,把你拉了回去——但你并不愿意回来……” 她问,难道我觉得,幽灵会任凭他们把我拉回阳间而不抱任何目的?难道我不明白,如果我的父亲认为我该离开,他会不带我走?“他把你送回来,”她说,“是为了让我拥有你。你对自己的生命太漫不经心了,现在,让我来好好珍惜你。你还要继续争辩吗?” 我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它在我的挂坠盒原先挂的地方突突地跳。它跳动着,像一种疼痛,像锤子在击打。我说:“你说我像你。你说我的肢体,可能也是你的。你说我是由闪光的东西生成的。我想大概你从没好好看过我……” “我看过你,”她静静地说,“但你觉得,我会以他们的眼光来看你吗?难道我没有看到过你脱下灰色条纹裙的样子?没有看到过你在黑暗里,放下头发,平躺着,肌肤如牛奶般洁白……” “难道你认为,”她最后说,“我会像她一样——像她那样,选择你哥哥而不是你?” 我什么都明白了。我知道了她曾经说的,她说的所有,都是真的。我站在那里,眼泪簌簌地掉下来。我站着,哭得浑身颤抖。她没有要来安慰我的样子,只是在一旁看着,点头说:“现在你明白了。现在你知道了,为什么我们不可以仅仅小心翼翼、偷偷摸摸。现在你明白了,为什么你被我吸引……为什么你的肉身会匍匐而来,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让它来吧,奥萝拉。让它到我这儿吧,让它匍匐而来……” 她的声音变成狂热、缓慢的低声细语。我身体里沉甸甸的药开始发挥药效,血管突突跳动。我感到她的牵引,她的诱惑,她的掌控,我觉得自己好像穿越了厚重的布满椰纤的空气,被吸进了她低语的口中。我抵着她囚室的墙,但是上了石灰的墙壁十分平滑。我靠着墙,却觉得墙要从背后抽身离去。我感到我的身体在张开、膨胀——我的脸自领口膨胀,手指要填满手套…… 我看着自己的手。她说这是她的手,但它们庞大又陌生。我感觉到肌肤,感觉到手指上的褶皱和螺纹。 我感到它们变硬变脆。 我感到它们变软滴水。 然后我意识到这是谁的手。这不是她的,是他的——他们给这双手做铸型,这双手在监狱的夜里于她的囚室留下印记。这是我的手,这是彼得奎克的手!我顿觉毛骨悚然。 我说:“不,不行。我不能帮你!”肿胀与悸动立刻停止。我走到远处,扶着牢门。这是我自己的手,套在黑色丝绸手套里。她唤了声:“奥萝拉。”“别那么叫我!都是假的!这都是假的!”我捶打牢门,喊,“普雷蒂太太!普雷蒂太太!”等我再回头,我发现她满脸通红,仿佛被扇了一个巴掌似的。她僵直地站在那里,一脸惊骇、痛苦万分。她哭了。 “我们想想别的办法。”我说。但她摇头,低声说:“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吗?你难道没有看出来,没有别的办法吗?”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颤抖地滑下,落入地上的尘埃。 普雷蒂太太来了,向我点头示意。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知道,要是回头,塞利娜的眼泪、她的瘀青、我强烈的渴望,都会让我回到她身边,我又会迷失方向。牢门上了锁。我走开了,像是一个受了巨大折磨的人,被驱策着缄默地离开,每一步,都好像肉被人从骨头上撕扯下来。 我一直走到塔楼楼梯口。普雷蒂太太在那儿与我告别,大概是觉得我可以自己下楼。但是我并未下楼。我站在阴影中,头靠冰冷的白墙。我一直没有挪步,最后听到楼上传来脚步声。我以为来人是里德利小姐,转过身,擦了擦脸,怕被看到脸上的泪水或石灰。脚步声愈来愈近。 来人不是里德利小姐,是杰尔夫太太。 她看到我,怔住了。她说她听到楼梯上有动静,想来看看……我摇了摇脑袋。当我告诉她我刚去看了塞利娜道斯后,她打了个冷战。她看上去几乎与我一样痛苦不堪。她说:“自打他们把她带走,我的牢房区大变样了。所有星级囚犯都转移了,来了一批新的女囚,里面有一些还是新面孔。埃伦鲍尔,埃伦鲍尔也走了。” “鲍尔走了?”我沉闷地说,“我为她高兴。可能在富勒姆,他们会待她好一些。” 她却露出更加痛苦的神色。“不是去富勒姆,小姐。”她很遗憾我还不知道这个消息,五天前,他们终于把鲍尔送去了医务室,她在那里去世了。她外孙女来把遗体带走了。杰尔夫太太那么煞费苦心地关心她,最终还是功亏一篑。他们在鲍尔的衣服里发现了一段红色法兰绒,还因此斥责了她,扣了她工资,以示惩罚。 我震惊地说不出话来。最后我说:“天啊,我们怎么承受得了?这叫我们如何忍受?”叫我如何承受那四年的时间。 她摇着头,捂着脸,转身上楼,脚步声渐行渐远。 我走下楼,穿过曼宁小姐的牢房区,看着坐在囚室里的女人。每一个都佝偻着瑟瑟发抖,每一个都凄惨可怜,所有人都生病了,或是有生病的迹象,饥肠辘辘或是恶心反胃,手指因劳作与寒冷而干裂。在牢房尽头我请另一个看守把我带去二号塔楼,在那里,一名男看守一路护送我穿过男囚区,我没有与他们说话。我来到通往门房的沙石道口,天色已晚,下着冰雹,河水翻滚。我抓着帽檐,顶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米尔班克从我四周拔地而起,墓冢一般的阴沉与寂寥,里面却关了几百名凄苦可怜的男女。我来了那么多次,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感觉他们拧在一起的绝望沉沉地压在我身上。我想到鲍尔,她曾经祝福我,但现在已经撒手人寰。我想到塞利娜,满身瘀青,泪水涟涟,管我叫她的灵契,她说,我们一直在找寻对方,要是现在失去了彼此,我们都会死。我想到了我那可以俯瞰泰晤士河的房间,想到瓦伊格斯坐在门外的椅子上……看门人摇动手上的钥匙,他已经派人为我喊马车了。我心想,现在几点?可能六点,可能已经午夜,母亲可能已经到家,我要怎么解释?我的衣服沾了石灰,浑身牢房的气味。要是她写信给希利托先生,要是她喊阿什医生来,我该怎么办? 我站在门房门口,犹豫了。头顶上悬着肮脏、灰霾的伦敦天空,脚下是散发着腐臭,没有一朵花可以生长的米尔班克大地。冰粒像针一样拍打着我的脸。看门人在门口站着,准备带我进他的小屋。但我还是迟疑。他问:“普赖尔小姐?怎么了,小姐?”他拂去脸上的雨雪。 我说:“等一下。”一开始我说得很轻,他皱着眉,朝前一步,没有听清,“等一下,”我喊得响了一点,“等一下,您必须等一等我。我回去一趟,我必须回去一趟!”我说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做完,我必须回去! 也许他又说了什么,我没有听见。我转过身,径直朝监狱的阴影走去——几乎在沙石地上跑了起来。我对碰到的所有男看守都说同样的话:我必须回去!我必须再去一下女囚区!他们都惊讶地看着我,但都给我放行。到女囚区,我遇上了克雷文小姐,她正在牢门口值勤。她和我很熟,也让我过去。我说我不需要看守陪,只是还有一件小事没有完成,她点点头,不再看我。在底层牢房区,我也重复了同样的话,我爬上塔楼楼梯,听着普雷蒂太太的脚步声,当她走到更远的牢房时,我跑到塞利娜的囚室门前,贴着门上的牢眼,推动拨片,看见了她。她低落地坐在椰纤盘的旁边,用她那流血的手指拨弄着椰纤。眼睛红肿湿润,肩膀还在抽动。我没有叫她,她抬头看见我,猝然一动。我嘶哑地说:“快过来,到门口来!”她跑过来,贴着墙壁,她的脸紧贴着我的,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 我说:“我愿意帮你,愿意和你一起走。我爱你,我不能放弃你。告诉我要做什么,我这就去做!” 我看见她的眼睛,乌黑的眸子里摇曳着我的脸,珍珠般苍白。我想起爸爸和那面镜子。我的灵魂飞离了我——我让它走,让它栖息在她的身上。 1873年5月30日 昨晚我做了个可怕的梦。我梦见自己醒来,四肢僵硬无法动弹,眼睛被糊上了,睁不开。嘴巴也被糊上了,无法说话。我想喊露丝或布林克太太,但发不出声,只有一阵呜咽。我害怕我会一直躺着,直到噎死或饿死,这么一想我就开始流泪。眼泪冲刷掉眼睛上的东西,我可以从缝隙里看外面了,我想:“我终于可以看到自己的房间了。”但我想见的不是西德纳姆的房间,而是我在文奇先生旅店的那间。 我努力看,却发现躺着的地方是完全黑暗的,我在棺材里,他们觉得我已经死了,把我关了进去。我在棺材里哭啊哭,眼泪溶化了嘴上的东西,终于可以发声了,我想:“只要我叫得够响,一定会有人听见,放我出来。”但是没有人来,我抬头撞到上面的木板,听这声音我知道棺材上还有泥土,我知道我已经进了坟墓。叫得再响,也没人能听见。 我一动不动地躺着,琢磨着如何是好,这时身边传来一阵细语,就在我的耳边,吓了我一跳。声音说:“你以为你是孤身一人?你觉得我不在这里吗?”我寻找说话的人,但太暗了看不见,只感觉到一张嘴,就在我耳旁。我不知道那是露丝、布林克太太、小姨,还是其他人。我只知道,听这话的语调,这张嘴在笑。 1874年12月21日 塞利娜现在每天都给我带来礼物。有时是花束,有时是气味,有时我的房间会发生一些细微的变化,我回房后会发现某个装饰物挪了位置,摆得歪歪扭扭,衣柜的门留了一条缝,我的天鹅绒和丝绸的裙子上沾了手印,靠垫凹下去一块,仿佛有个脑袋曾靠在那里。我在这里的时候,他们从不会来。我希望他们来,他们不会吓到我。要是他们突然停止,我才会害怕。他们来了,我会知道他们在增加我们之间的空间厚度,从米尔班克到切恩道,他们拉起了一条颤抖的黑色绳索,她会顺着这条绳索,把她自己带来。 晚上,当我服下鸦片酊睡着时,也是绳索最粗的时候。为什么我之前没有想到?现在我欣然服药。有时,当母亲出门,我想到绳索肯定也需要在白天拉起,会从她的抽屉里拿出药,加一点剂量。 当然了,等我到意大利,就不会再需要我的药了。 母亲现在对我很有耐心。“玛格丽特已经三周没有去米尔班克了。”她对海伦和华莱士夫妇说,“看她变化多大呀!”她说自爸爸去世,她从没见我气色那么好过。她不知道我背着她偷偷去监狱,她不知道我的灰色探监服熨烫得整整齐齐。多亏了明事理的瓦伊格斯,从不向母亲告密。现在我让瓦伊格斯代替埃利斯给我更衣。她不知道我做出的承诺,不知道我大胆而可怕的计划将抛弃她、令她蒙羞。 有时想到这个,还是会有一阵忧虑掠过我的心头。 然而,我必须思考这个问题。黑色的绳索在慢慢地形成,如果我们真的铁下心要走,如果她真的要逃脱——哦!这个词听上去多么怪异,就好像我们是八卦小报上报道的一双拦路贼!如果她要来,那必须尽快,并且精心策划。前程艰险,我必须做好准备。我会失去一条生命,获得另一条,像是死一回。 我曾以为死很容易,但其实非常难。想必这一次会更加艰难? 今天,母亲一出门,我就去找塞利娜。他们依然把她关在普雷蒂太太的牢房区,她依然憔悴不堪,手指龟裂出血得比以往都要严重,但她没有哭。她像我一样。她说:“现在我知道为何要受这苦,我便吃得了这苦。”她依然坚强,但坚强就像灯罩背后的烛光,是勉强维系的。我怕看守会有所察觉,会猜到。今天,她们看我时,我怕极了,几乎是畏首畏尾地穿过走廊,仿佛是我第一次到这里,它的庞大、它骇人的高墙、门闩、栅栏、锁,似乎都要沉沉地压下来,它那穿着羊毛与皮革织成的制服的看守,那刺鼻的气味,那仿佛是切割铅块的杂音。我边走边想,我们真傻,竟然觉得她可以逃出去!只有等我感受到她的坚定,才重新相信这是可能的。 我们谈论了我必须做的准备。她说我们必须要钱,要我可以拿到的所有钱。我们需要衣服、鞋子,还有装这些东西的盒子。她说我们不能等到了法国再买,否则我们在火车上会显得非常突兀。我们必须扮成女士和随从,要有箱子做道具。我没有她想得那么细致。有时想到这些东西在我的房间里,觉得有些荒谬可笑。但看着她忽闪双眼,把计划和要求娓娓道来,又感觉一点也不愚蠢了。 “我们要火车票和船票。”她轻声说,“还需要护照。”我想到亚瑟谈起过这些,我说我弄得到。我妹妹对她的蜜月行如数家珍,于是我知道去意大利旅行需要准备些什么。 她又说:“待我来时,你一定要准备好。”她没有说她怎么来,我发现自己战栗了。我说:“我害怕的就是这个!你怎么来?通过很奇怪的途径吗?我要坐在黑暗里念念有词吗?” 她浅笑,“你觉得我会通过什么过来?通过爱啊。你只要耐心等候,只要心里有我,我就会来。” 她说,我必须只做那些她要我做的事。 今晚,母亲让我给她读书。我拿了她的《奥萝拉莉》65。要是一个月前,我肯定不敢那么做。她见我拿了那本,说:“给我读罗姆尼回来的那段,可怜人!受了那么大的惊吓,还瞎了眼睛。”但我不肯,我觉得我再也不会读那一部分了。我给她读了第七册,里面有奥萝拉对玛丽安厄尔说的那段话。我读了一小时,母亲微笑着说:“你今晚嗓音真甜美,玛格丽特!” 我今天没有握塞利娜的手。她现在以防被看守撞见,不让我握她的手了。但我们说话时,她离我特别近,我的腿贴着她的腿,我硬邦邦的鞋子抵着她更硬邦邦的监狱靴。我们把毛麻裙和丝质裙撩起一些,就一点点,好让两双皮靴亲吻。 1874年12月23日 今天收到了普莉丝和亚瑟寄来的包裹,信里说他们1月6日一定能回国,还邀请我们所有人,包括母亲、我、斯蒂芬、海伦、乔治, ;去沼府住,一直住到开春。过去几个月来,他们反复提出希望我们过去,但我没想到母亲要我们这么早就过去。她说新年的第二周9号就走,也就是说,只剩不到三周的时间了。我一听就慌了,问,他们真的蜜月一回来就要我们搬去住吗?我说,普莉丝现在是大宅的女主人了,还有自己的佣人,难道不应该多给她一点时间,让她好好适应新环境吗?母亲说,现在正是新婚妻子需要母亲指导之时,“我们可不能指望亚瑟的姐妹会好好待她。” 母亲又补充说,希望相比普莉丝结婚那天我这次能对妹妹态度好一些。 她觉得她已经看穿了我的弱点,但她并不知道我最大的弱点。现在的情况是,一个多月来,我没有再想过普莉丝或她平凡的胜利。我已经走在了他们前面,已经把过去的生活抛在了身后,把母亲、斯蒂芬、乔治抛在了身后…… 甚至对海伦,我都觉得我们之间生出了一道鸿沟。昨晚她来这里,问道:“你母亲说你现在平静、坚强了许多,是真的吗?”她忍不住担忧我是否只是更沉默了,只是把苦恼埋在了心底。 我凝视着这张善良、平凡的脸,心想,我要不要告诉你?你会怎么想?有那么一刻,我想,我要告诉她,这再简单、再微不足道不过!毕竟,如果这世上有人能懂我,那也只有她。我只需要说:“我恋爱了,海伦!我爱上了一个人!那个奇特的女孩,多么不同寻常、不可思议啊——海伦,她知晓我整个生命!” 我想象自己说出这话,鲜活的画面与澎湃的话语让泪水充盈眼眶,我几乎以为已经告诉她了。但我没有说,海伦焦虑、好心地望着我,等我开口。我指给她看书桌上方钉着的克里韦利的画,想试探她一下,我问:“你觉得这画美吗?” 她眨了下眼睛,说这画确实有其独特的美感。 她凑得更近些,“但是,我几乎看不清这女孩的五官。可怜的人儿!她的脸蛋,好像快从画纸上给擦掉了似的。” 然后我明白了,我永远也不应该和她提塞利娜。就算提了,她也听不进去。即使我把塞利娜带到她面前,她也看不见——就像她对《真理女神》锐利、深色的线条熟视无睹一样。它们之于她,实在太过细微了。 我也在变得细微,变得虚无缥缈。我在进化。他们是注意不到的。他们只看到我脸上泛出红晕,看到我笑脸盈盈。母亲说我胖了!他们不知道,我和他们在一起时,我依靠着纯粹的意念,让自己远离他们。很累。当我独自一人时,就像现在,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我看着我的身体,看着肌肤以下苍白的骨头,一天天变得愈加苍白。 我的身体在抽离,我正在成为我自己的鬼魂! 我想,当我开始新的人生时,依旧会如鬼魅一般,纠缠着这个房间。 但是,在旧的肉身里,我还得待上一段时间。今天下午在花园苑,母亲和海伦在逗乔治玩,我去找斯蒂芬,说有一些事要请教他。我说:“请你给我讲解一下母亲与我的财产的问题,有一些地方我还不太懂。”他的回答与过去并无二致,他说,我不需要懂,他是我的受托人,会管理好财产。但这次我态度坚决。我说,爸爸去世后,他帮助我们处理这些繁杂的事务,我非常感谢,但是我也应该提升自己的认识。我说:“我觉得母亲在担心,待她百年后,我们的房产将会如何处置,而我到时又靠什么收入为生。”我说要是我能有所了解,就可以与母亲再讨论。 他犹豫了,轻抚我的手腕,悄声说,他也猜到我会有一些忧虑,他希望我明白,无论母亲发生什么事,他们都非常愿意接纳我,欢迎我住到他和海伦的家。 他是我认识的人里心地最善良的。海伦有一次那么评价他。现在,他的善良对我来说却如当头一棒。我突然意识到,当我把计划付诸实践,会怎样伤害到他?会对于他的律师身份造成怎样的伤害?待我们一走,他们当然会想到,是我,而不是幽灵,帮助了塞利娜越狱。他们可能还会发现那些车票船票,那些签证…… 然后我想起那些律师是怎么伤害她的。我谢了他,沉默了。他继续说:“至于母亲的房子,你大可不必担心!”他说爸爸想得很周到,他希望他客户里的那些为父者有一半能像家父那样考虑周全就好了!他说母亲财务状况很好,以后也很有保障。他还说:“玛格丽特,你也是,你可以支配的财富也非常多。” 这我当然知道,但一直以来,只要我的财富没有用武之地,这个信息对我而言,就是空洞无物、毫无用处的。我瞥了母亲一眼,她遥控着黑色的木偶娃娃给乔治跳舞,娃娃陶瓷的双脚碰到桌面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我凑近斯蒂芬,说,我想知道我具体有多少钱,想知道我的积蓄里包含了什么,我能如何使用这笔钱。 “当然我只是想知道,理论上我可以怎样操作。”我飞快地补充道。他笑着说,他就知道,我一直都对万事万物的理论兴趣甚浓。 但他没有立刻告诉我金额,因为大部分他需要的文件都在爸爸的书房。我们约了明晚花一小时来研究这个问题。他问:“你不介意吗,在平安夜研究这个?”我都忘记了明天是平安夜,他一听又笑了。 这时,母亲喊我们去看乔治笑得多开心。她见我心事重重的样子,说:“斯蒂芬,你对你妹妹说了些什么?你不能让她心情那么沉重!接下来的一两个月,不要让你妹妹这个样子了。” 她说在新年里,对我有一番打算。 1874年12月24日 斯蒂芬刚给我上完课。他把数字写在纸上,我看了不禁浑身颤抖。“没想到那么多吧。”他说。但其实,我只是想到那么多年来,爸爸一直替我把财产管理得井井有条,仿佛病榻上的他早已明了我最终会怎么用这笔钱,仿佛冥冥之中,他在助我一臂之力。塞利娜说,她能看到他微笑地注视我,但我将信将疑。他怎么能目睹了我的心悸,我吊诡的渴望,我疯狂的计划,我犯下的一个又一个的错误,还只是微笑?她说他通过灵魂之眼看到的尘世,所见之物与我们看到的是不同的。 彼时我坐在他的书房,斯蒂芬说:“没想到那么多吧。没猜到你会那么富有吧。”我拥有的大部分当然只是名义资产,与房产、股票有关。但这些资产,与爸爸另外留给我的钱,组成了我的专属收入,“除非你嫁人。”斯蒂芬说。 我们相视一笑,但我想我们想的不是一回事。我问,我的收入可以在任何我住的地方取现吗?他说,我不一定非得在切恩道取钱。但这并非我想得到的答案,我又问,在国外能不能取?他双目圆睁。我说没什么好吃惊的,我不过在想,要是母亲同意,我可能会“找个伴儿”,去欧洲大陆转一圈。 他也许认为我在米尔班克或大英博物馆,结识了某个热忱的老小姐。他说我的想法特别好。至于收入问题,那都是我的钱,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在哪儿取都可以。地点不影响我提取自己的钱。 我颤声问,要是我要把这钱花在某些我们母亲反对的事情上,会有影响吗? 他重复,钱是我的,不是她的。但凡他还是我的受托人,就没有人能干扰我花自己的钱。 “但要是我把钱花在你反对的事情上呢,斯蒂芬?” 他茫然地看着我。某个房间里,海伦呼唤着乔治。母亲在他们那儿。我说我们要讨论一下爸爸的房产,看一些相关的材料,母亲嘟囔了两句,海伦微笑默许。他轻抚面前的文件,说,在我花钱这件事上,他的立场和爸爸一样。他说:“只要你头脑清楚——除非被坏人蛊惑了,除非把钱花在了有害你自身的事情上!——我都可以向你保证,我绝不会反对你花钱。” 这是他的原话。他边说,边扑哧一声笑了。有那么一瞬,我心想他是不是早已猜到了我的秘密,才说了那么残忍的话,是不是他的好心都不过是佯装出来的。我不知道。我接着问,要是现在,在伦敦,我就要这钱呢?要比母亲给我的更多的钱,怎样才能得到? 他说,我只需去银行,给他们看一张有他签名的汇票就行。他一边说,一边从文件里抽出一张汇票,旋开笔头,在上面写下字。我只需要在他的名字旁签名,补充细节即可。 我揣摩着他的签名,想这是不是他真实的签名。他看着我说:“你任何时候都可以向我要汇票。” 我拿着这张纸。上面有一个空白处供填写金额,斯蒂芬把文件整理起来时,我坐着,看着空白处发愣,空白栏似乎一直在扩大,变得和我的手一样大。也许他瞧见了我怪异的眼神,末了,他捏着汇票,压低嗓门:“当然,不用我提醒,你也知道这不能乱放吧。一定不能让女佣看到,”他浅浅一笑,“你不会带去米尔班克吧?” 我怕他会把纸拿走。我把它折叠起来,藏在裙子的束绳后面。我们起身。我说:“你知道,我已经不去米尔班克了。”我们关上爸爸书房的门,朝厅里走。我说,正是因为我不再去了,我现在已经痊愈。 他说,对对,瞧他这记性。海伦已经提过多次,说我好多了……他又观察起我来,我笑了笑,想继续走,他抓住我的手臂,飞快地说:“玛格丽特,不是我干涉。母亲和阿什医生是照顾你的专家。但海伦说,他们现在让你服用大剂量的鸦片酊,你之前又在服氯醛,我忍不住担心……我不知道这些药混在一起,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我看着他。他脸红了,我觉得自己的脸也烧了起来。他说,“你没什么症状吧?有没有夜游?有没有无端害怕什么?有没有胡思乱想?” 我心想,他要的不是钱。他要的是药!他要阻止塞利娜来找我!他要用药,夺走塞利娜,让她去找他! 他没有松手,手背上青筋暴起,毛发浓密。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一个女仆走了过来——瓦伊格斯拎着一桶煤走过来。斯蒂芬见她,抽回手,我背过身。我说,我已经完全康复了,他可以问了解我的人。“你可以问瓦伊格斯。瓦伊格斯,你跟普赖尔先生说,我现在身体是否好些了。” 瓦伊格斯眨着眼睛看我,把桶挪到一边,好让我们看不到里面的煤。她脸上泛起红晕——我们仨都脸红了!她说:“我想您身体很好,小姐。”她瞅了斯蒂芬一眼,我也看着他。他越发尴尬,只说了一句:“好吧,很高兴听你这么说。”他知道,他不能强迫她说实话。他朝我点点头,径直往客厅走去,门开,门关。 听到门已关上,我小心翼翼地爬上楼梯,回到这里。我坐下,拿出汇票,死死盯着要填金额的空白处,那块区域似乎又在逐渐扩大,最后,这个空白好像变成了一块沾着霜的窗玻璃,就在我盯着玻璃看的时候,上面的霜渐渐消融了。然后我意识到在冰霜之后,我可以模糊地看到咯咯作响的冰凌,以及自己未来越发深沉的色彩。 我楼下的房间传来动静,我立即拉开抽屉,翻动日记,想把汇票塞进去。但是日记本似乎鼓了出来,我把本子斜过来,有东西掉了出来……一个黑乎乎的光滑的东西毫无生气地落在我的裙子上,我摸了一下,还带着余热。 我从没见到过这样的东西,但一看就明白了。那是一个带着铜锁的天鹅绒颈圈,是塞利娜戴过的。我猜,她送来,是奖励我与斯蒂芬周旋时聪明过人的表现! 我在镜子前,把颈圈系在脖颈。大小正好,略有些紧。我的心怦怦直跳,我觉得它攥住了我,仿佛有绳索系着项圈,她抓着绳索的另一头,时而牵拉,提醒我,她近了。 1875年1月6日 距离上次去米尔班克已有五天,但现在不去那里已不再艰难,因为我知道塞利娜要来见我了,她马上会来,再也不离开!我安心地待在家里,与客人寒暄,甚至单独同母亲说话。母亲待在家里的时间比以往更长。多数时间,她忙着精心挑选去沼府的衣服,她让仆人到阁楼里把行李箱拎下来,让她们把我们走后,需要铺在家具上的床单拿出来。 我们走后。我这样写,但至少,之前就会有一次告别。她的计划正是我的计划的障目叶。 上周的一个晚上,我们一同坐着。她写着清单,我腿上放了本书和一把小刀。我把书一页页裁下,目光停在炉火上,坐着一动不动。母亲抬头,啧啧地咂嘴,我怎么能那么平静淡定、无所事事地坐在那里?还有十天就要去沼府了,走之前还有一堆事要做呢。我有没有让埃利斯把衣服放好? 我没有挪开目光,也没有减缓裁纸的动作。我说:“母亲,我比以前有所长进了。一个月前,您还说我不得安生,现在您倒责怪起我心如止水,是不是有些苛刻?” 我写日记是这个口气,但在她听来是另一个样子。她一听,放下清单说,她看不出我心如止水,她要骂的是我目中无人! 我盯着她看,一定也不淡定了。我感到一股不是我的,完全不属于我的荣光照耀着我,也许是塞利娜在代我开口!我说:“我不是佣人,不是您可以随意斥责、任意处置的。我不像其他的姑娘,这是您自己说的,但您还是把我当佣人一样使唤。” “够了!”她立刻说,“我不允许在我家,自己的女儿说这样的话。我不允许在沼府——” 她不会听到的,我说。因为我不会去沼府,至少那一个月不会去。我说我决定一人待在这里,她可以与斯蒂芬、海伦同去。 一个人待在这里?她问我胡言乱语些什么?我说那不是胡言乱语,相反,这是一个十分明智的决定。 “你又像从前那样想一出是一出了!玛格丽特,我们已经就这个问题吵过太多次……” “所以,现在更没有必要吵。”确实没有什么可说的。我愿意一个人待上一两周时间。我想,沼府的人应该也会很欣慰我留在切尔西吧! 她不置可否。我再次裁起书来,比先前更快。她听到撕书的声音不适地眨了眨眼。她问,要是她一个人去,把我留在这里,我们的朋友会怎么看她。我说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她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她可以说我在整理爸爸的书信,为了以后出版——说真的,家里没人的时候,我真可以着手做这件事。 她摇摇头。“你大病初愈,”她说,“万一又病了呢?身边没人照应。” 我说我不会病的,我也不完全是一个人。厨娘在,她晚上会让一个小男孩睡在楼下,爸爸刚去世的几周里她也这么做。瓦伊格斯也在。她可以让瓦伊格斯留下,带埃利斯去华威郡…… 我并未思量过,顺口说出这些,就好像在一次次快速简洁的动作里,我让置于腿上的书本里的字飞了出来。母亲若有所思,紧锁双眉,“万一你病了……” “怎么可能?看我现在多好!” 她打量我。她看着我的眼睛因为服用鸦片酊而变得炯炯有神;她看我的脸颊,因为熊熊的炉火或是没有闲下的手,变得红光满面;她看我的裙子,是条旧的紫红色长裙,我让瓦伊格斯熨烫过,把腰身改细,因为其他灰色、黑色的裙子领口都不够高,没法藏住天鹅绒颈圈。 我想我的裙子说服了她。我说:“母亲,我就不去了。我们不需要去哪儿都一块儿,不是吗?我不在,您和斯蒂芬、海伦一块儿去度假,不是很开心吗?” 这话听上去恶意满满,但我并无此意。出口前,我并不清楚母亲在我对海伦的感情上有过什么想法。我绝不会想到她曾看着我凝视她,听我提起她,或注意到我在她吻斯蒂芬时别过头去。现在,她听到我轻松、平静的口吻,我看见她的神色——不是松了口气,不是满意,但非常接近,非常相似——我立刻明白,过去的两年半,这些事她都做过。 我心想,要是我把这份爱藏匿,要是我未曾坠入爱河,我们母女的关系会有多么不同。 她靠着椅背,捋顺腿上的裙子。她不太同意,但是,如果瓦伊格斯留下来,如果三四周以后,我和她一起来…… 她说她还要与海伦和斯蒂芬商量下,才能给我答复。新年夜我们去看他们。现在斯蒂芬在午夜吻海伦时,我已经几乎不用挪开目光了,我只是微笑地看着他们。母亲告诉他们我的计划,他们看着我说,我常常一人在家,现在让我独自留下似乎也没什么不妥。与我们一同用餐的华莱士太太说,待在切恩道比火车旅行更有益健康。 我们两点到的家。门上锁后,我披着大衣在窗前站了许久。我把窗子推上去,露出缝隙感受新一年的雨水。三点时依然有船鸣笛,河上人声不绝,男孩在切恩道飞快跑过。但有那么一瞬,熙熙攘攘的声音消失了,清晨静谧,小雨淅沥,河面不兴,像镜面一般发光,桥上灯盏、水下台阶倒映出红黄光晕的颤动水蛇,人行道映出瓷器般的蓝色。 我从不知道漆黑的夜里竟能有如此丰富的色彩。 第二天,母亲出门,我去米尔班克见塞利娜。他们把她放回了普通牢房,现在她可以用监狱餐,可以拨弄羊毛,不用和椰纤打交道了。她的看守杰尔夫太太待她很好。我来到她的囚室,想到曾几何时,我会欣然推迟去看她的时间,先到别的女囚那儿,最后才到她那里,把她好好端详。现在,我怎么能忍住不先去见她?其他女人怎么想,和我有什么干系?我在一两个女囚的门前驻足,祝她们“新年快乐”,和她们握手。但这个牢房区似乎不一样了。一路上,我看到的只是那么多穿着土黄色囚服的脸色苍白的女人。我过去经常看望的两三个转去了富勒姆。埃伦鲍尔死了。她囚室的女囚不认识我。玛丽安库克和制造假币的阿格尼丝纳什很高兴我能来。但我真正要见的,是塞利娜。 她悄悄问:“你为我们做了什么准备?”我把斯蒂芬的话转述给她。她说钱的事情说不准,我最好还是去一趟银行,取出尽量多的钱,在我们万事齐备以前,把钱保管好。我说母亲会去沼府,她笑了,说:“奥萝拉,你真聪明。”我说我的聪明都是她的,我不过是个传递她聪慧的介质罢了。 “你是我的灵媒。”她说。 她靠得更近了,看看我的裙子,又看看我的颈部,问:“你可曾感到我来到你的附近?可曾感到我就在你的周围?我的幽灵会在晚上来找你。” “是的。”我说。 她问:“你戴着那个颈圈吗?让我瞧瞧。”我翻开领口,露出一截温暖的、紧贴肌肤的天鹅绒。她点点头,我的项圈更紧了。 “非常好,”她低语,她的声音像手指拂过我的心田,“黑夜里,这会把我牵引向你。不——”我上前一步,希望离她更近,“不要过来。她们会看到我们的,会把我支开。你必须再等待。马上,你就能拥有我了。然后,你可以把我留在身边,多近,都可以。” 我直视她,猝然一惊。我问:“什么时候,塞利娜?” 她说我可以来决定。必须是一个我肯定孤身一人的晚上,一个我把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好,母亲已出发离开的晚上。我说:“母亲9号走,之后哪一天都可以……”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笑了,我可能笑得很大声,她说:“轻一点,杰尔夫太太会听到的!” 我说:“抱歉。只是,有一晚,我们可以选,只要你不觉得傻,”她茫然地看着我。我几乎又放声大笑,“1月20日,塞利娜——正好是圣亚尼节前夜!” 而她依旧茫然,过了会儿问,那天是我的生日吗……? 我摇头,是圣亚尼节前夕!《圣亚尼节前夕》66!“他俩幽灵般潜入宽大的厅堂,”我吟道—— 幽灵般,他俩走近铁筑的大门, 司阍正摊开四肢躺在大门旁, 门闩一个个抽出, 没一点声音, 钥匙转动了!大门的铰链嘎吱地一叫……67 我吟诵着,而她只是茫然地站在那里,一无所知!最后我不说话了,心中一阵纠结,部分失望,部分害怕,部分纯粹的爱。然后我想,为什么要求她知道?谁会在这里教她这些东西? 我又想,总有一天,她会懂。 1873年6月14日 冥社结束,德莱福小姐留了下来。她是上周单独来见彼得的伊舍伍德小姐的好友。她说伊舍伍德小姐的状态从未如此好,得归功于幽灵。她说:“道斯小姐,能否帮我看看彼得是否也能帮帮我?我很焦躁,常常乱发脾气。我想我大概与伊舍伍德小姐一样,需要提升。”她待了一个半小时,治疗过程与她友人相同,但持续时间更长。彼得让她再来。1镑。 1873年6月21日 提升。德莱福小姐一小时。2镑。 第一场会面。蒂尔尼夫人、诺克斯小姐。后者关节疼痛。1镑。 1873年6月25日 提升。诺克斯小姐。彼得扶着她头部,我跪下,朝她呼气。两小时。3镑。 1873年7月3日 莫迪玛小姐,脊柱不适。神经紧张。威尔逊小姐,痛。对彼得而言太普通。 1875年1月15日 他们去华威郡一周了。我在门口看他们把行李搬上马车,看他们渐行渐远,朝我挥手道别。我回到房间,眼泪汩汩而下。我让母亲吻了我,把海伦拉到一边,说:“上帝保佑你!”我想不出还能说什么。她只是爽朗地笑,觉得我这话十分滑稽。她说:“一个月后我就能见到你了。记得给我写信!”我们还从未分别那么久。我说我会写,但一周过去,我只字未落。时候到了,我会写。但不是现在。 家里从未如此安静。厨娘让她的侄子睡到了楼下,今晚他们都已入寝。瓦伊格斯搬来煤块和水,她们不再需要做什么。九点半,家门已锁。 多么寂寥无声哪!若我的笔会窃窃私语,我会让它现在低语。我拿到我们的钱了,我有一千三百镑,昨天从银行取出来的。这是我自己的钱,我揣在怀里,却感觉像个贼。我把斯蒂芬的汇票给他们,他们的态度有些反常。柜员离开柜台与一个职位更高的男士说了几句话,再回头问我,不觉得开张支票更好吗?我说,不,支票不合适——整个过程我都在发抖,就怕他们看穿我的意图,怕他们把斯蒂芬叫来。但他们又能怎样?我是个有身份的女士,钱也是我的。他们把钱装在一个纸包里给我,柜员向我鞠了个躬。 我说,钱是给慈善事业的,是给一些可怜的改过自新的女孩子去海外生活的路费。他沉着脸说,这确实花在了实处。 之后我叫车去滑铁卢68,买了临港火车的车票,而后再去维多利亚69的出入境办公室,他们给了我和我同伴的护照。我说,我同伴叫玛丽安爱丽,秘书只问了问怎么拼,没发现任何蹊跷!打那以后,我一直在想我还要去多少间办公室,还要撒多少次谎。我纳闷,在被揭穿以前,我可以愚弄多少人? 今早我站在窗前时看到一名警察在切恩道上巡逻。母亲请他在这段我独自在家的时间里加强巡逻。他朝我点点头,我的心一阵猛跳。今天,当我与塞利娜提起他时,她却只是一笑而过。“你害怕?”她说,“不用害怕!当他们发现我不见了,他们怎么会想到我是和你一块儿走的?”她说,等他们意识到这点,有好长一段时间呢。 1875年1月16日 华莱士太太登门拜访。我说我在忙父亲那些信,我希望可以专心致志地投身这份工作。要是她再来,我就让瓦伊格斯说我出门了。要是她五天以后来,当然,那时候我已经走了。噢,我太渴望了!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一切的一切都在分崩离析。苍白钟面上的指针每摆动一次,我就离这个地方更远一些。母亲给我留了点鸦片酊,我全部带上了,另外还备了些。毕竟,去药房买药再容易不过了!我现在想做什么都可以。我可以一整晚不合眼,可以白天睡觉。我想起儿时玩的游戏:等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房子,你会做什么?——我会在屋顶造个尖塔,向外发射大炮!只吃甘草!把小狗藏在管家的衣服里!让老鼠睡在我的枕头上……现在我拥有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却做着一直做的事。之前这些事情是空洞无物的,但塞利娜赐予了它们意义,我为她做这些事。我为她等待。但“等待”实在是个太贫乏的词。我体悟着逝去的每一分钟。我感到肉体的颤动,仿佛月亮贴近大海时,海平面会产生的感觉一样。我打开书,仿佛从没有读过印刷品,书页充盈着只对我讲的讯息。一个小时前,我发现了这句: 血液在我体内静心倾听 拥挤的阴影,又快又密 落至我感情洋溢的眼睛……70 仿佛每一个为自己爱人写作的诗人,都在默默为我执笔,为塞利娜执笔。我的血液——甚至是现在,在我写字的现在——我的血液、我的肌肉、我的每一丝纤维,都在侧耳倾听她的到来。我睡觉时,梦到的是她。我现在晓得了,当阴影掠过双眼,那是她的阴影。我的房间毫无动静,但绝不安静——夜里,我听见她的心脏,和着我的,一同跳动。我的房间很暗,但这黑暗已有了新的意义。我知晓了它的深度、它的肌理,毛毡一样的暗,椰纤或监狱羊毛一样扎手的暗。 屋子因我而发生了变化,静滞下来,像被施了咒语似的。仆人像报时钟表上的小人,履行着自己的义务:给空荡荡的房间生火,晚上放下窗帘,第二天再拉起窗帘。没有人会张望窗外,但窗帘依然会被拉起。厨娘给我送来丰盛的食物。我说她不需要准备全套饭菜,只需给我准备汤或鱼或鸡肉,就可以了。但她改不了老习惯,我只能像小孩一样,把肉藏在萝卜和土豆的下面,内疚地把餐盘原封不动地送回去。我没有胃口。她的侄子可以吃。大概他们在厨房里都吃得很好吧。我想对他们说,吃吧!统统吃光!他们吃什么,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瓦伊格斯也还是按照她平时的作息来,我已经跟她说,她可以睡到七点再起来,无需配合我的习惯,但她还是六点就起床了,仿佛她也感觉得到米尔班克的钟声响彻,唤她起来。有那么一两次她到我的房间来,怪异地盯着我。昨晚她看到我一动没动的餐盘,说:“您必须吃一点啊,小姐!要是普赖尔太太看到您胃口那么差,她会怎么说我啊。” 我扑哧一声笑了,她也报以浅浅一笑。她的笑容平淡无奇,但双目几乎是生动好看的。她没有再来烦我。我见她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好奇地看着天鹅绒颈圈上的锁,有那么一次,她壮了胆问我,这是不是我为悼念父亲而戴的? 有时我觉得自己的激情也影响到了她。有时我觉得自己的梦境如此凶猛,她肯定也在睡眠里感受到它们的形状与色彩。 有的时候,我想对她把所有计划和盘托出,她肯定会默默点头,神色黯然。我还想,要是我邀请她,她说不定会和我们一起走…… 但那样的话,我肯定会妒忌多了一双触碰塞利娜的手,哪怕只是仆人的手。今天我去牛津街71的一家大商场,在一排排成衣里穿梭,替她选购大衣、帽子、鞋子、内衣。我想象不出为她做这些事,替她在这个平凡世界里造出一个位置,会是怎样的感觉。当我给自己挑衣服时,我从没有像普利西拉或母亲那样热衷于染色、剪裁、布料。但是,为塞利娜挑衣服时,我觉得很轻松。当然,我不知道她的尺码,但又发现自己是知道的。她的脸颊曾贴着我的下巴,所以我知道她身高几何,我曾把她拥入怀中,所以我知道她形销骨立。一开始,我挑选了一件低调的酒红色旅行裙装。我想,这应该就行了,等我们到法国时再买别的。但我拿着这条裙子的时候,又看到了另一条珍珠灰的山羊绒裙,里裙是绿色绸缎的,正好与她的一双明眸相称。在意大利的冬天,山羊绒想必也足够温暖了。 我两条都买了,还买了一条天鹅绒镶边、腰身很细的白裙。这条裙子,要把所有被米尔班克压抑的少女情怀都解放出来。 有了裙子,就不能没有衬裙,所以我还买了衬裙、胸衣、贴身内衣和黑色长袜。没有鞋,袜子也白搭。于是我又买了配这少女气质裙子的鞋,黑色的鞋、浅黄色的靴子、白色天鹅绒便鞋。我买了帽子,几顶带面纱的宽大帽子,好遮住她可怜的短发,直到头发留长。我买了大衣,配山羊绒裙的披风,还有一件黄色丝绸镶边斗篷,待她与我并行在意大利的阳光下,这件斗篷将自由飘逸、光彩夺目。 这些衣服依然在它们的盒子里,静静地躺在我的衣柜里。有时我会轻抚衣服上的卡片。我似乎能听到丝绸和羊毛绒的呼吸,似乎能感受到布匹的缓慢脉搏。 我知道它们在等,像我一样,等待塞利娜来认领,来让它们变得生机盎然、真实可信、华彩熠熠。 1875年1月19日 我已为我们的旅程做了所有准备,但今天,我还要为自己做一件事。我去了西敏墓地72,在爸爸的墓前站了一小时,思念他。这是新年里最冷的一天。有一群送终的人经过,声音清晰回荡在一月稀薄凝滞的空气里。冬天的雪花纷纷飘落,我们的大衣,每个吊唁人的大衣上都落满了白色。我曾打算和爸爸一起给济慈与雪莱在罗马的墓上放一束花。今天,我在他自己的墓上放了冬青花圈。雪花坠于其上,掩住深红的浆果,树叶锋利依旧。我听着牧师布道,他们开始往尚未封起墓地里铲土。坚硬的泥土松动了,吊唁的人发出咕哝声,一个女人发出一声哭喊。棺材很小,大概是个孩子的。 我完全不知道爸爸是不是在我身边,但这反而是件好事。我是来和他告别的,我想,到了意大利,我会再次找到他。 我从墓地往市中心走,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看着所有我可能在许多年里都不会再见的东西,从两点一直走到六点半。 然后我去了米尔班克,做最后的探访。我来到监狱的时间比以往都晚得多,已经过了晚餐时间,餐盘也已清理完毕。杰尔夫太太牢房的女囚还在做当天最后一部分劳作。这是待她们最和善的一段时间。七点钟声响起,她们把手上的活儿放到一边,看守带着她囚室的女囚巡视走廊,收好并清点囚犯一天里使用的针、别针以及钝头剪刀。我看着杰尔夫太太的一举一动。她穿了一条毛毡围裙,把针、别针扎在上面,把剪刀像鱼一样穿在线上。七点三刻,吊床展开,床铺整理完毕。八点门上锁,煤气灯熄灭。不过在那之前,她们随便做什么都可以。这个时候观察她们非常有意思。有的读信,有的钻研《圣经》,有的把水倒到碗里洗脸。只见一个脱下女帽,拿白天做针线活剩下来的可怜兮兮的几缕羊毛扎起自己的卷发。我在切恩道的时候,已经逐渐感到自己成了那儿的游魂,今晚,我可能成了米尔班克的幽灵。我途经两个牢房区,里面的女人几乎都不抬头看我一眼,当我和那些熟悉的女囚打招呼,她们行了屈膝礼,但看上去心不在焉。曾经,她们看到我会停下手上的事,情绪高涨。但在一天中最后一个专属她们的小时里,我也明白她们为何不肯把时间拱手让出。 当然,对于塞利娜,我并不是幽灵。她看见我经过她囚室的门口,等我折回来时,她已经在等我了。她的脸庞依然苍白宁静,但下巴的阴影里一根血管突突地跳。我见状,心头一紧。 现在,我想在她那儿待多久,我们被谁撞见在一块儿,都无关紧要了。我们站得非常近,她压低声音,把明晚会发生的事娓娓道来。 她说:“你必须坐着等我,心里想我。你不能离开自己的房间,必须点一盏蜡烛,护住烛光。灯灭以前,我会来……” 她如此热切,如此凝重。我不禁惶恐起来,我问:“可是你要怎么做呢?噢,塞利娜,这如何能实现?你如何能穿过空无一物的空气,来到我身边呢?” 她看着我,莞尔一笑,抓住我的手,把手套往上拔出一截,把手腕靠近她嘴前,说:“我的嘴和你裸露的手臂间又有什么呢?但我这么做,你还不是能感觉到我吗?”她朝蓝色的血管哈气,似乎把我身体的所有热量都集中在了这一点,我浑身一颤。 “明晚,我会这样来。”她说。 我开始想象那会是什么样子。也许她会拉长身子,像箭、发丝,像小提琴的弦,像迷宫里的线,绵长、颤动、紧实,那么紧,仿佛粗糙的阴影落下,就可以折断它!见我发抖,她说,我千万不能害怕,如果我害怕,她的旅程只会更加艰辛。我突然被一阵恐惧擒住——那是对恐惧本身的恐惧,怕我的感受可能会加重她的负担,会令她疲惫不堪,会伤害她,让她无法靠近。我说,要是我无意间破坏了她的力量,那该如何是好?要是她失败了呢?我想,要是她没能过来,事情会变成怎样。我想的不是她会怎样,而是我会怎样。我突然看清自己在她的影响下变成了什么样子。我惊恐地看清了事实。 我说:“塞利娜,要是你不来,我会死。”当然,她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但现在我那么简单、木然的一句,让她变了脸色。她的脸唰的一下白了,拉长了,变得十分空洞。她抱住我,脸贴着我的脖颈。“我的灵契啊。”她低声说。她静静站了一会儿,挪开时,我的衣领上沾满泪水。 这时传来杰尔夫太太提醒休息时间结束的喊声,塞利娜捂住脸,背过身去。我抓着牢门栅栏,看着她把吊床系到墙上,抖开被褥和毯子,拍下灰色枕头的尘埃。我知道,她的心也跳得剧烈,她的手也有些颤抖。但她还是像个玩具娃娃一样,利索地铺好床,把床绳打结,把毯子翻出一条白边。一年以来都井井有条,哪怕是今天,也要井井有条——也许永远都那么井井有条。 我无法再看她。我转过头,整条走廊传来女囚相同的动静。等我再回头,她已经把外衣的扣子解开了。“我们必须在煤气灯熄灭前上床。”她不自在地说,没有看我。我没有叫杰尔夫太太,只是说:“让我看看你。”我被自己的声音震惊了,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她也紧张地眨眨眼,迟疑了。她让外衣滑落下来,脱下里裙和靴子,犹豫半晌,摘下帽子。她站着,微微颤抖,身上只剩羊毛袜和衬裙。她僵硬地站着,看着旁边,仿佛我的目光伤到了她,但她肯为我承受这份伤害。她的锁骨突出,像某些不同寻常的乐器的象牙色琴键。她的手臂比发黄的内衣要白,能看见手腕到肘关节的青色血管。我第一次看见她没有遮盖的头颅,头发贴着耳朵,像个男孩子,她的金发,在呼出的雾气中若隐若现。 我说:“你好美!”她讶异地望着我。 “你不觉得我变了吗?”她低语。 我说,我怎么会那么觉得呢?她摇摇头,又颤抖了一下。 牢房深处传来关上牢门、门闩滑动的声音,一声呼喊,一声细语,越来越近。我听见杰尔夫太太在每一扇由她锁上的门外问:“你们都还好吧?”女囚答:“很好,夫人!”我依旧死死凝视着塞利娜,说不出话,大概也无法呼吸。她听到牢门上锁的动静越来越近,颤抖得更厉害了。末了,她看到了看守的身影,钻进被子里,把毯子拉得高高的。 杰尔夫太太来了,转动钥匙,推开栅栏,有那么一刻,我和她都站在那里,看躺在床上的塞利娜,像是育婴室外焦躁的父母。 “您看她睡姿多好啊,普赖尔小姐!”看守小声说。接着,她柔声问塞利娜,“还好吧?” 塞利娜点点头。她望着我,依旧颤抖。我想她可以感到我的身体,被她牵引的我的身体。“晚安,”她说,“晚安,普赖尔小姐。”她声调严肃,大概是做给看守看的。我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她,直至大门关上,门闩横卧在我俩之间。杰尔夫太太把木门推上,插上门闩,朝下一个囚室走去。 我怔怔地盯着木门、门闩、铁钉,而后才跟上她的脚步,我们一起穿过五号牢房区其余的囚室,再沿着六号区走。她与所有女囚打招呼,她们的回答颇为风雅:“晚安,夫人!”“上帝保佑您,夫人!”“看守,我离出狱又近了一天!” 尽管情绪激动、紧张,我还是从她规律的带路、喊声、门砰的一声关上的声响中得到了一些慰藉。最后,在二号牢房区的最底端,她关上煤气灯的总开关。灯一暗,看起来整条走廊似乎抖动了一下,反而显得比之前亮了。她轻轻地说:“卡德曼小姐是我们的夜班看守,她来换我。你好,卡德曼小姐。这是普赖尔小姐,我们的访客。”卡德曼小姐向我道晚安,摘下手套,打了个哈欠。她穿着一身看守的熊皮大衣,帽子垂在肩上。“今天有谁不守规矩吗,杰尔夫太太?”她问,又打了个哈欠。当她离开我们,往看守办公室走去时,我注意到她的靴子底是橡胶的,踩在沙石上无声无息。她们给这样的靴子起了个专门的名字,叫“潜行鞋”。 我握住杰尔夫太太的手,突然发现很难和她告别,她留在那个地方,而我将继续我的生活。“您真好,”我说,“您是全监狱里心地最善良的。”她紧紧握住我的手,摇了摇头,我的话或是我的心境,或是她晚上带的路,似乎让她陷入了沉郁。“上帝保佑您,小姐!”她说。 我没有在穿过监狱的路上遇到里德利小姐,我都有些希望碰见她了。我看见了普雷蒂太太,一边与她牢房区的夜班看守在塔楼楼梯上说话,一边戴上黑色皮手套,活动着手指。还碰到了哈克斯比小姐。她被人叫去向底楼一个引起骚动的女囚训话。“您待得真晚啊,普赖尔小姐!”她说。 如果我说,我发现几乎很难离开这个地方,因而慢慢吞吞地走,在沙石地的门口徘徊不前,还把陪同我的人给打发走,会不会很奇怪?我一直以为,这些探访把我变成了石灰或是铁块——可能我真的成了这样的东西,因为今晚米尔班克就像磁铁一样地吸引着我。我走到大门口,停下脚步,回过身。过了一会儿,看门人过来看谁在门口逗留。他在夜色里认出我,向我道晚安。他朝我凝视的方向望去,搓着手,可能是为了驱寒,但也带着些满足感。 “真是个阴沉的老家伙啊,是不是,小姐?”他说,面朝闪烁着微光的高墙与没有灯火的窗棂点点头,“尽管我是看守她的,但我还是要说,这真是个可怕的生物。您知道吗,她还漏水。早些年,这里曾经水漫金山——哦,不下一次。都要怪这里的土地,这片不毛之地。没有东西可以在上面生长,在这里挺直腰杆。就连米尔班克,这个古老、阴沉、庞大的野兽也不行。” 我沉默地看着他。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黑烟斗,捏住斗钵,往墙边走去,在砖墙上划火柴,站在墙的阴影里。他的双颊凹陷下去,火焰忽升忽降。他扔了火柴,又朝监狱点点头。“您觉得,”他继续说,“这样一个东西会不会在它的根基上剧烈地晃动?”我摇摇头,“别人也觉得不会。但之前的看门人说见过她晃动,见过那水浪滔天的情形!他说那崩裂的声音,就像夜里的雷鸣!主管一早到时,发现一座塔楼从正中给劈开了,十个人从裂缝里逃了过去!污水管爆裂,泰晤士河的河水流了进来,六个人在夜里被活活淹死。后来人们往地基里灌了许多水泥,但哪里阻止得了她挣脱?您去问看守,大门晃动,链条纠结,锁就没有问题吗?吱吱作响的破窗旁边,有人看管吗?您肯定觉得她很安静。但是那些个没有风的晚上啊,普赖尔小姐,我就站在您现在站的位置上,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她的呻吟——像个女士一样。” 他抬手举到耳根。远处河水拍岸,马车叮当……他摇摇头,“总有一天,她会带着我们一起垮掉,确凿无疑!又或者,这邪门的土地会把我们都给吞下去。” 他吸了口烟,咳嗽了声。我们又屏息静听……但监狱依旧悄然无声,大地坚实,蓑衣草叶片锋利依旧。最后,夜风凛冽,我开始瑟瑟发抖。他带我进他的小屋,我在壁炉前暖着身子,等待看门人拦到马车。 当我在小屋里等车时,只见一个看守走了过来,我一开始没认出是谁,等她拉开一些外衣露出脸,我才认出是杰尔夫太太。她朝我点头致意,看门人放她出去。后来透过马车窗,我又看到她在空荡荡的街上赶路,似乎是迫切地要夺回那通往普通生活的暗色细带。 那样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我猜不出。 1875年1月20日 圣亚尼节前夕。终于到了这一天。 今晚凄风苦雨。北风在烟囱里呜咽,窗棂咯吱作响。冰雹落在壁炉里的煤块上,发出嘶嘶声。现在晚上九点,房子里空寂无声。我让文森特太太和她的侄子今晚住出去,只留下瓦伊格斯。“要是我害怕了,叫你来,”我说,“你会来的吧?”“怕入室盗窃吗,小姐?”她问,然后给我看她结实的臂膀,笑道,她会把所有房门和窗户都关紧,我不必担心。先前听到过她上门闩,现在她好像又下楼去了,可能是在检查是不是都锁好了……她正蹑手蹑脚地上楼,转动自己卧室门的钥匙…… 我疑神疑鬼,吓到她了。 此时在米尔班克,夜班看守卡德曼小姐正在巡视牢房。那里已经熄灯一小时。塞利娜说,我会在天亮之前到来。窗外的夜是我从未见过的幽深,我简直无法想象还会有黎明到来。 要是她不先来,我也不再需要破晓的到来了。 下午四点,当日光开始消逝,我便不再走出房门。书架空空的,房间都不一样了。我已经把一半的书打包装箱。一开始,我把所有书塞进一个旅行箱,当然,箱子是提不起来的。我之前没有考虑到,我们只能带我俩提得动的东西。我希望我能把一箱子的书寄到巴黎——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我只能挑挑拣拣,哪些可以带,哪些只能放弃。我带走了《圣经》,留下了柯勒律治73,只是因为《圣经》里写着海伦的首字母,至于柯勒律治,我想到时候也能买吧。我从爸爸的书房拿了一个小时候特别喜欢把玩的镇纸,那是个玻璃制的半圆,上面有一对海马。我把塞利娜的衣服都放在了一个箱子里,除了酒红色旅行裙装、大衣以及一双鞋和袜子,所有衣服都在里面了。没有装箱的铺在了床上,影影绰绰里,我看着它们,仿佛看到她躺在那里,酣睡或是晕倒了。 我甚至不知道他们会让她身穿囚服来,还是让她像个婴孩一样,赤裸地来。 瓦伊格斯的床吱咯一声,煤炭噼啪作响。 九点四十五。 快十一点了。 今早海伦从沼府来信,说房子非常豪华,但亚瑟的姐妹盛气凌人。她说普利西拉说自己可能有喜了。宅邸里有一片冻住的湖,他们在上面溜冰。我边读,边合上眼,我可以清晰看见塞利娜长发及肩,戴着深红色的帽子,身穿天鹅绒大衣,脚踩溜冰鞋——我肯定是想起了别的照片。我想象自己站在她身旁,寒风钻进我们的嘴。我想象要是我没有带她去意大利,而是去了我妹妹在沼府的家,要是我和她并肩用餐,要是我和她住一个房间,吻她…… 我不知道什么最让他们恐惧:她灵媒的身份,罪犯的身份,还是她是个姑娘这个事实。 “我们从华莱士太太那儿听说,”海伦写道,“你工作很忙,脾气不好。看来你恢复得很棒!不过,你可不要太卖力,忘了来这里。我需要小姑子把我从普利西拉家拯救出来呢!你至少也给我回个信吧?” 今天下午我写了回信,让瓦伊格斯去寄。我看着她小心地拿着信封去邮局——我已无路可退。但我没有写给沼府,而是寄到了花园苑,注明:“待普赖尔太太回家后亲启。”我写道: 亲爱的海伦: 这封信多么特别啊!可能是我写的所有信里最不同寻常的一封了——当然要是我的计划成功了,我也许再也不会给你写信了!我希望我可以把这封信写好。 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的所作所为恨我,可怜我。我的一部分是恨自己的,我知道我的决定给母亲、斯蒂芬、普莉丝蒙羞了。我希望你只是难过我离开你们了,而不要痛斥我选择的方式。我希望你能友好地,而不是痛苦地,回忆起我。你的痛苦在我要去的地方并无帮助。相信你的善良能像过去一样,再一次帮助我的母亲和哥哥渡过难关。 要是有人一定要追究,我希望他们能把一切过错归咎于我和我的古怪性情。我和这个世界,和这世上所有平常的清规戒律格格不入。我找不到一个容身之处,一个可以让我心满意足的地方。我一直都有这种感受——你当然清楚,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但是你不知道我曾经瞥见的景象,不知道还有另一个世界,一个光彩熠熠、似乎欢迎我的地方!海伦,在一个超凡脱俗、不同凡响的人的指引下,我到了那里。你不会明白的。他们会说她低贱平凡,他们会把我的激情说成粗俗而不道德的。你会懂,他们说的不是真相。只是爱,海伦,只是爱。 不在她的身旁,我就活不下去! 母亲曾说我自私任性。她会觉得这是自私任性的。但是,她怎么能那么想呢?我并没有驱使这件事发生,我只是屈服了!我放弃一个生命,来获得一个全新的、更好的生命。我要远走高飞了,我想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渴望。我要—— ……匆匆飞向日冕 彼方有更好的睡眠。74 海伦,我哥哥人好,我真为你高兴。 我签了名。那句引语让我颇为满意,我写的时候带着些奇怪的感觉,心想,这是我最后一次引用那样的话了。塞利娜一来,我将要重生! 她什么时候来?现在十二点。夜更加凄苦,风更加凛冽。为何狂暴的夜晚总会在午夜更加狂野?在米尔班克的囚室里,她听不见这午夜风声。她可能没有准备好就来了,她可能会被折磨,会鼻青脸肿、神志不清……我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干等。她何时来?她说,天亮以前。何时天亮?还有六小时。 我服了一剂鸦片酊,也许这可以指引她来吧。 我摸了摸喉咙口颈圈上的天鹅绒……她说颈圈会帮助她来。 一点。 两点。又一个小时过去了。写在纸上,时间过得真快!今晚对我却仿佛有一年那么长。 她何时来?现在三点半,人们说这是人去世的时辰,不过爸爸不是这个点去世的,而是在白天。自从最后一晚陪夜以来,在这个点上,我还没有这么坚定地清醒过。我还从没像那晚希望把他留在我身边那样,如此渴望她来到我的身边。他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在看我吗?他可以看见笔在纸上写吗?噢父亲,如果您看得见我,如果您看见她在晦暗的夜色里苦苦寻找我——就把我俩的灵魂带到一起吧!要是您爱我,请您把那个我爱的她带给我吧。 我开始害怕了,但这是我万万不能够的。我知道她会来,她不可能感受到我的渴念,却无动于衷。但她怎么来呢?我想象她衰弱地来,面如死灰,病了或疯了!我拿出她的衣服——所有衣服,不单单是旅行裙装,还有那条里裙与她眼睛的颜色特别相称的珍珠灰连衣裙,以及那条天鹅绒镶边的白裙。我把衣服铺在房间里,烛光幽幽地落在衣服上。她像是棱镜里的镜像,围绕在我的周身。 我拿出她的发束,编好辫子,我把它放在身边,时而亲吻。 她什么时候来?现在五点,漆黑依旧。哦!这揪心的等待让人痛苦不已!我来到窗旁,推开窗框,狂风呼啸,烛光摇摆,头发胡乱飞舞,我任冰雹打在脸上,脸颊几乎流血,我探身向前,在夜色里苦苦寻找她。我唤她,大风似乎带来了回声。我浑身发抖,似乎整栋房子也被带动着颤抖,就连瓦伊格斯也能感觉到我……我听见她床下的地板咯吱作响,她在梦境里辗转反侧,仿佛我的颈圈一紧,她就会翻一个身。她也可能听到了我的呼喊,梦中惊起。你何时来?你何时来?我又喊:塞利娜!冰雹又带来回声…… 只不过,我觉得我真的听到了塞利娜的声音,她在唤我的名字。我呆呆地站着,希望再听一遍。瓦伊格斯没有动静了,她的噩梦离开了她。风也小了些,冰雹渐息。河水黝黑,波澜不兴。 我没有再听到她的声音,但我感觉得到她,她就在我的身边。如果她来,应该快了。 快了,马上就来了。就在天亮前最后的一个小时。 快七点了。夜晚已逝。街上马车来往,鸡鸣犬吠。塞利娜的裙子铺在我的周围,光彩似乎消逝了。过了一会儿,我把它们叠好,重新用纸包好。大风平息,冰雹化成雪花飘落。泰晤士河上起了雾。瓦伊格斯起床,为新的一天生火。好奇怪!我没有听到米尔班克的钟声。 她没有来。 1875年1月21日 两年前的一天,我吞服吗啡,决心自行了断。咽气前,被母亲发现,医生拿灌肠器把毒药从胃里抽出来。我哭着醒来。我希望睁眼就是天堂,就是父亲在的地方,他们却把我拉回地狱。“你对自己的生命太漫不经心了,”塞利娜一个月前对我说,“但现在,让我来好好珍惜你。”于是我知道了他们为何会把我救回来。她在那天拿走了我的生命,我能感到我的生命朝她飞奔过去!她已经开始拉动绳索。我看见她,纤细的手指在米尔班克的阴影里缠绕绳索,又小心翼翼地松开。毕竟,抛弃生命,是多么缓慢、精细的工作!是不能一蹴而就的。 时候到了,这双手会停下。她可以做到,我可以等。 我去米尔班克见她。我还能做什么?她说她会来,会从黑暗里来,但她没有。除了去找她,我还能做什么?我穿着裙子,因为整晚都没有换上家居服。我没叫瓦伊格斯,我不能让她看到我这个样子。门外雪白空旷,我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意识到要喊马车,心想,我还是冷静的。一夜没睡,头脑混沌。 坐在马车里,我甚至听到一个声音在耳畔嘟囔。一只癞蛤蟆就凑在我耳旁,“对,这就对了!这样更好!就算要等四年,也合情合理。你真以为会有别的方式?你真这么想?你会这么想?” 这个声音似乎有些耳熟。也许一开始就在那里,我只是一直充耳不闻。现在我听到它口齿不清的絮叨,我坐直了。它说什么又怎样?我心里只有塞利娜。我想象着她苍白、崩溃、受挫的样子——可能还病了。 除了去找她,我还能做什么?当然,她知道我会去,她在等。 昨夜雹烈风骤,今晨风平浪静。车夫把我送到米尔班克的大门,天色还早。大雾笼罩塔楼尖顶,墙上留下一道道雪痕,看门人在屋里耙平煤灰,投入木条。他来应门时,神色古怪,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脸色一定很差。他说:“哦,小姐,没想到这么快又见到您了!”他若有所思地说,猜是女子监狱的人请我来的。他边说边摇头:“普赖尔小姐,我们可有苦头吃了。” 我心事重重,没有作答,也不明白他的意思。当我行走其中时,监狱似乎也不一样了。但我已经预料到。我想都是我自己的缘故,因为我,因为我的紧张兮兮让看守变得十分警觉。一个看守问我是否有证明的文件,说没有希利托先生签发的文件,他不能让我通行。从没有看守对我说这样的话,无名的恐惧涌上心头。我怔怔地看着他,心想,他们终于决定不让我见她了…… 另一个人跑过来,说:“这是访客女士,傻瓜!让她过去!”他们碰了碰帽檐,解下门锁。大门关上时,他们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女子监狱也气氛怪异。克雷文小姐来迎接我,也和看门人一样,眼神异样地打量我,还和他说了一样的话,“他们让您来了!哟!您怎么看这件事?我想您可没想到会在这么一天,又这么快回到这里吧!” 我说不出话,只能摇头。她与我迅速地穿越走廊,牢房安静异常,女囚们神情怪异。我开始害怕了。不是怕看守的话,这些话对我毫无意义,我只怕看到身陷囹圄无法挣脱的塞利娜。 我们继续朝前走,我扶着墙,以免晕倒。我已经一天粒米未进,一直清醒,发过狂,在冰冷的夜里探出身子流泪,又呆坐在只剩灰烬的壁炉前。克雷文小姐再开口时,我必须盯着她才能听进她的话。 她问:“您来是想看看那间囚室吗?” “那间囚室?” 她点头:“对,那间。”我注意到她脸颊通红,嗓音发紧。 我说:“看守,我来是想见见塞利娜道斯的。”听到这儿,她大吃一惊,紧紧抓住我的臂膀。 哦!她喊,难道我还不知道? 道斯不见了。 “逃走了!凭空消失了!囚室里所有东西都在原位,整个牢房区,没有一把锁被撬!看守一头雾水,囚犯说魔鬼把她接走了。” “逃走了,”我喃喃,“不!她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哈克斯比小姐今晨也这么说。我们都这么说!” 她继续喋喋不休。我转过身,害怕得浑身发抖,心想,上帝啊,她真的来找我了,她去切恩道找我了!但我不在那儿,她会迷路的!我必须回家!必须回家! 我又听见克雷文小姐在说:哈克斯比小姐今晨也这么说…… 现在轮到我抓着她问,她们什么时候发现塞利娜不见了? 六点,她说,她们摇铃叫早的时候。 “六点?那她什么时候消失的呢?” 她们不知道。卡德曼小姐听到她的囚室半夜有动静,但她过去看时,道斯还睡在床上。杰尔夫太太六点开门时发现吊床空空如也。她们只知道她是夜里某个时辰逃跑的…… 夜里某个时辰。但是,夜里的分分秒秒,我都是清醒的,我数着分秒,亲吻她的发束,抚摸她的颈圈,感到她就在周围,然后又失去了她。 如果幽灵没有把她带给我,他们把她带到哪儿去了? 我看着看守,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克雷文小姐,我该怎么办哪?” 她茫然地眨眨眼。她也不知道。要不要把我带去看囚室?哈克斯比小姐和希利托先生可能在那儿……我没有说话。她搭着我的手臂,“啊,您在发抖啊,小姐!”她带我爬上塔楼楼梯。在三楼的牢房区门口,我让她停下,我打了个寒战。那里的囚室和我们经过的其他房间一样,气氛怪异、异常安静。女囚坐在门口,面朝栅栏,没有焦躁不安,没有小声议论,只是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警觉地看着来人。似乎没有人要求她们做手工活。当我和克雷文小姐出现时,她们齐刷刷地看向我,其中一个,大概是玛丽安库克,还做了个手势。但我没有看她们,只是跟在克雷文小姐身后,踉踉跄跄地挪着脚步,我们来到了牢房转角的拱门处,来到塞利娜的囚室。 锁开着,挂在门上。哈克斯比小姐和希利托先生站在门口,朝里面张望,脸色凝重苍白。有一阵,我还以为克雷文小姐搞错了。我肯定,塞利娜终究还在里面,因为计划失败,她绝望地拿吊床的绳子上吊,我来得太晚了。 哈克斯比小姐回头看见了我,倒吸一口气,看起来很愤怒。但等我开口,我憔悴的容颜和沙哑的声音又让她犹豫了。我问,克雷文小姐说的是真的吗?她不作声,只是挪到一边,好让我看清她身后的景象。塞利娜的囚室空空如也。吊床张开,毯子整齐地铺着,地上一尘不染,杯子、餐盘都在老地方。 我叫了声,希利托先生赶来扶我。“您必须离开这儿,”他说,“这事惊吓到您了,我们都非常震惊。”他瞥了哈克斯比小姐一眼,拍拍我的背,仿佛我的震惊和低落给我加了分。我说:“塞利娜道斯啊,先生,塞利娜道斯!”他答:“普赖尔小姐,我们要吸取这个教训!您给她规划了大好前程,看她是怎么背弃您的。我想,哈克斯比小姐先前对我们的警告还是有理的。但是,谁又能想到她如此狡猾奸诈呢?竟然能从米尔班克逃脱,好像我们的门锁是黄油做的!” 我看着两扇牢门和窗上的栅栏,说:“整个监狱,就没有一个人在清晨以前,见她离开,听见动静,发现人不见了?” 他又看了眼哈克斯比小姐。她声音压得很低,“肯定有人见过她,有人见到她走,还帮了她。”监狱仓库里少了一件斗篷、一双鞋,他们推测道斯应该是扮成看守溜了出去。 我想象过她绷紧成一支箭的样子,我以为她会赤身裸体、满身乌青、浑身颤抖地过来。我问:“扮成看守?”哈克斯比小姐终于拉下了脸:还能怎样?除非我和那些女人一样,觉得魔鬼把她扛走了! 她转过身,与希利托先生压着声音说话。我依然盯着空荡荡的囚室。我不再感到迷糊了,只觉得非常难受。我感到越发恶心,想自己大概真的病了。我说:“我必须回去,希利托先生。我的惊骇,难以诉诸言语。” 他同我握手,示意克雷文小姐陪我出去。但他把我交给她时,问道:“道斯没有向您透露些什么吗,普赖尔小姐?有没有什么可以证明她早有越狱的打算?” 我看着他,摇摇头。这动作让我更加不适。哈克斯比小姐的目光没离开我。他继续说:“下次等您平静一些了,我们得再谈一谈。我们很可能抓得到道斯——希望如此!但无论能否抓到她,肯定会有问询会,还不止一场。您可能需在监狱委员会前为她的品行做证……”他问,我承受得住吗?我能不能再回想一下,她是不是流露过什么……某种昭示意图的迹象……某些线索,比如谁是帮手?谁会接头? 我说我会去想,我会的,但现在无法思考。如果说我害怕,那依旧是为她害怕,不是……不是为我自己。 我扶住克雷文小姐的手臂,与她走过一排注视我们的囚犯。在塞利娜囚室的旁边,阿格尼丝纳什与我眼神相汇,她缓缓地点点头。我挪开目光,问:“杰尔夫太太呢?”看守说杰尔夫太太受惊病倒,被医生送回家休养了。但我实在太难受了,已经听不清她的话。 然而,磨难还没有结束。楼下牢房的路口——就是我曾经让普雷蒂太太先通过,让我可以奔向塞利娜的囚室,我的生命飞向她的地方——我遇到了里德利小姐。她见我,一惊,笑了。 “啊!”她说,“真巧,普赖尔小姐,在这个日子碰到您!别是道斯找您去了,您把她带回来了?”她双手抱胸,站得比平时挺直,钥匙滑向链条一边,皮靴发出咯吱声。克雷文小姐停下脚步。 我说:“请让我过去,里德利小姐。”我依然觉得我要吐了,要哭出声,要晕过去。我依然觉得,要是我可以到家,回到我的房间,他们会把她从迷失的地方带给我,我会好起来。我依旧不死心! 里德利小姐见我脸色不对,往右边挪了挪,但也只留出一条缝隙,我不得不侧身钻进她和粉刷墙之前的缝隙,我的裙子摩擦着她的,我们的脸凑得很近,她眯缝双眼。 “那么,”她轻轻地说,“她在您那儿吗?您肯定知道,交出她是您的义务。” 我已经打算转身离开了,但她的样子、她的声音,却像一个转动的螺栓,又把我拉近。“交出她?”我问,“把她交给你,交到这里?我希望上帝能让她到我那儿,这样我可以把她藏得远远的!要我交出她?那简直就是要我把羊羔送到屠刀下!” 她依旧面无表情。“羊羔就是要下肚的,”她立刻接口,“恶毒的姑娘必须被纠正。” 我摇着头说,她是怎样一个恶魔啊!我真是可怜那些被她锁在深牢里的女人,以及那些必须以她为榜样的看守。“恶毒的人是你。是你,还有这个地方……” 听到我这番话,她的脸色阴沉,浅色眼睛上稀疏的睫毛一抖。“我恶毒?”她说,我咽了一口口水,深吸一口气,“您是不是可怜那些必须被我关着的女人?现在道斯消失了,您可以那么说了。我们把她看得那么紧,要求她规规矩矩,让您可以看她,您却觉得我们的锁根本不算什么,我们的看守也没什么了不起,是不是被我说中了?” 我仿佛被她揪了一下,或被扇了一记耳光。我后退几步,手扶狱墙。一旁的克雷文小姐一动不动,像一扇门似的,面无表情。她身后不远处,普雷蒂太太在转角处停下来,观察我们。里德利小姐朝我逼近,摸了摸没有血色的嘴唇。她说她不知道我对哈克斯比小姐和主管说了什么。也许他们考虑到我出身良好,必须尊重我,这她不想评论。但是,她可以确定,我可能耍了他俩,但我没有骗到其他人。据她了解,道斯这件事肯定有鬼!哪怕我在其中做了一点点的顺水推舟——“其实,”她看了看围观我们的几个人,“我们这里也关名门闺秀的,是吗,普雷蒂太太?哦对,我们在米尔班克,有一套办法可以让淑女宾至如归!” 她的呼吸热腾腾地扑到我的脸颊,又热,又厚,带着羊肉的膻气。走廊那头普雷蒂太太大笑了几声。 我逃走了,奔下旋转楼梯,穿越底楼牢房,穿越五角楼宇。仿佛在那里再待一会儿,她们就会找个办法把我关在那里,永世不得脱身。她们会把我关在里面,把塞利娜的囚衣套在我身上,与此同时,塞利娜孤苦无依地在外面,找不着方向,看不清前路,寻寻觅觅,哪里猜得到我被关进了她曾经待的地方。 我一边逃,却似乎一边能听见里德利小姐的声音,感到她猎犬般的炙热鼻息。我在门口停下脚步,倚着墙,拿套着手套的手抹去嘴边苦涩的东西。 看门人与他手下的人拦不到马车。大雪纷飞,马车无法到这里来。他们让我再等一下,说扫地人会清扫积雪,但在我看来,他们只是想把我困在那里,让塞利娜继续迷失。我心想,说不定是哈克斯比小姐或里德利小姐给门卫捎了口信?口信早我一步到了。我喊,让我出去,我不能等——我肯定是吓到了他们,对他们的震慑比里德利小姐的还要大,他们放我走了。我撒腿就跑,他们从小屋里看着我。我跑到河堤,沿着墙,紧贴着那条荒凉之路。我看着河,河水湍急,比我的步子还要快,我希望上一艘船,逃离此地。 尽管我已经步子飞快,无奈归途迢迢。大雪扎在裙子上,我踉踉跄跄,很快就累了。我在皮姆利科码头停下脚步,腰像被针刺一样的痛,我手扶腰际看了眼身后,再走起来,一直走到艾伯特桥。 我不再朝身后看,而是抬头看切恩道上的房屋,寻找我卧室的窗户。现在树叶稀疏,窗子一眼就能看到。 我抬头张望,希望看到塞利娜,但是窗户空荡荡的,只看得到白色的十字窗框。窗户下是房子苍白的前庭、台阶和灌木,落满白雪。 台阶上,一个黑色的人影停下了脚步,不知应该上前,还是应该离开…… 是个披着看守斗篷的女人。 我狂奔,差点被街道冰冻的车辙绊倒,我拼命飞奔,空气凛冽刺骨,像是冰钻进胃里,让我窒息。我朝房前的栏杆飞奔——黑衣女人还在那里,她终于爬上台阶,预备敲门——听到我的动静,她回过头,帽子高高的,遮住了脸。见我奔来,她身子一震,我喊:“塞利娜!”她颤抖得更厉害了。帽子滑落,只听她说:“哦,普赖尔小姐!” 不是塞利娜,不是她。是米尔班克监狱的杰尔夫太太。 杰尔夫太太。在第一时间的震惊和失望后,我想他们要把我送回监狱了。她朝我走来,我把她一推,转身踉跄地再次狂奔。但我的裙子那么重,胃里的冰块那么沉——我能奔向哪里?她还是来了,伸手碰到我,我回过头抓住她,她拥住我,我泪如雨下。我在她的怀里瑟瑟发抖。那会儿,她可以是我的任何人。她可以是我的护士,或是我的生母。 “您来了,”末了我说,“是为她来的吧。”她点点头。我看着她的脸,仿佛是在看镜子里的自己,白雪映衬下,她双颊蜡黄,眼眶红肿,像是刚哭过或一夜没睡。尽管塞利娜对她来说可能无足轻重,但她还是通过某种古怪、可怕的途径,感到了她的走带来的痛苦,所以她来找我,寻求帮助和慰藉。 那一刻,她是我拥有的最接近塞利娜的人了。我又抬头看了眼空空如也的窗户,向她伸出手。她扶我到门口,我把钥匙给她,让她开门——我已经抓不住钥匙了。我们像贼一样蹑手蹑脚,瓦伊格斯没有来。屋里似乎还留有我苦苦等待的痕迹,依旧阴冷寂静。 我带她到爸爸的书房,关上门。她似乎很不安,但还是颤抖着双手解开斗篷。我看见她穿着皱巴巴的制服,但没戴女帽,斑白的棕发贴在耳际,我点亮灯,但不敢让瓦伊格斯来生火。我们坐下来,没脱大衣、没摘手套,瑟瑟发抖。 她说:“我这样来您家,您会怎样看我啊?要不是我早知道您心地善良……哦!”她捂住脸,在椅子上摇晃起来,“哦,普赖尔小姐!”她哭着说,手套盖住了声音,“您绝对想不到我做了什么!您肯定想不到,想不到……” 她捂着脸哭,就像我刚才靠在她的肩膀上哭。她不知所以然的悲痛让我害怕起来。我问,怎么了?怎么了?我说:“无论什么,您都可以跟我讲。” “我想我也许可以,”听了我的话,她平静了些,“我想我一定得说出来!哦!他们要拿我怎么样,现在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红肿的双眼看我,“您去过米尔班克了吧?”她问,“您知道她走了吧?您知不知道,她们有没有说,她是怎么做到的?” 我头一次警醒起来。我突然想到,也许她知道,知道船票,知道我们的计划,她是来要钱的,想捞个便宜或骚扰我。我说:“囚犯说是魔鬼带走了她。”她打了个哆嗦,“但哈克斯比小姐和希利托先生说她可能是扮成了看守,因为她偷走了斗篷和靴子。” 我摇摇头。她捂住嘴,咬着嘴唇,黑色的眼睛看着我。我说:“他们认为监狱内部有人帮了她一把。但是,啊,杰尔夫太太,为什么有人会那么做呢?那里没人关心她,哪里都没有人关心她!只有我觉得她好,只有我啊,杰尔夫太太,而且……” 她直视我,咬着嘴唇。然后她眼神闪烁,透过指缝嗫嗫嚅嚅。 “普赖尔小姐,只有您,”她说,“……和我。” 她避开我的目光,看向别处。我叫:“我的天啊!”她哭喊:“您肯定觉得我很坏!哦!而且她保证,保证……” 六个小时前,我探身向冰冷的夜里呼喊,好像从那一刻起,我就再也不曾感受到温暖。现在,我只觉得自己变得像大理石一样冰凉,冰冷、不能动弹,但心却要跳出胸膛,把我击得粉碎。我轻声问:“保证什么?”“她说您会很高兴她这么安排!”她喊,“说您猜得到,而且不会说出去!我也觉得您猜得到。有的时候,您来探访时,您看我的眼神像是在说您心知肚明……” “是幽灵把她带走的,”我说,“是她的幽灵朋友……” 这些话突然变得令人作呕。我语塞了。杰尔夫太太一听,发出一声呜咽,哦,是他们就好了!“普赖尔小姐,其实是我啊!是我为她偷的斗篷,是我偷的靴子,是我把那些东西都藏得好好的!是我一路陪着她穿越监狱的走廊,是我告诉男看守我身边的是戈弗雷小姐,她喉咙痛,所以裹了条围巾!” 我说:“你陪她走的?”她点头:就在九点。她说,她怕得要命,觉得自己可能要吓病了,或尖叫起来。 九点?但是值夜班的卡德曼小姐不是说她在午夜时分听见声响,去查看时塞利娜还睡得好好的吗…… 杰尔夫太太低下头。“卡德曼小姐什么都没看到,”她说,“一直等我们准备好,她才开始巡逻,并且撒了个谎。普赖尔小姐,我给了她钱,叫她犯了错。现在,要是他们抓了她,她就要坐牢。上帝啊,还会追究到我!” 她呜咽着流泪,抓着自己,颤抖起来。我盯着她,试图弄懂她的意思。她的话像是某种尖利、滚烫的东西——我抓不住,只能绝望地,在膨胀的恐惧中,一遍遍思索她的话。没有幽灵的帮忙——只有看守。只有杰尔夫太太,只有肮脏的贿赂和偷窃。我如石雕般呆坐,心突突直跳,目瞪口呆。 最后我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为她做这些?” 她的目光清晰了,她注视着我说:“您不知道吗?您难道猜不到吗?”她深吸一口气,打了个激灵,“她把我的孩子带给了我,普赖尔小姐!她把我天国里的宝贝儿子的话捎给了我!她给我捎话,还给我礼物,就像她给您带来您父亲的话!” 我张口结舌。她不流泪了,嘶哑的嗓音几乎变得快活起来。“他们米尔班克的以为我是个寡妇,”见我不作声,不动弹,她又接着说。可我的心狂跳着,每听她吐露一个字,我的心就跳得更快。她以为我静滞的目光是鼓励她,她说下去,道出了所有。 “他们米尔班克的以为我是个寡妇,我曾跟您说,我以前是佣人。小姐,这些都不是实话。我嫁过人,丈夫没有死——至少据我所知没有死。我很多年没有见他了。我嫁他的时候年纪轻,后来后悔了,再后来,我遇上了另一个男人,是个绅士!他似乎更爱我。我和我丈夫有两个女儿,我也很关心她们。然后我又怀上了,小姐,我也觉得很羞耻,孩子是那个绅士的……” 她说那个绅士离开了她,她的丈夫打她,把她赶出门,不让她见女儿。她对腹里的孩子动了恶念。后来在米尔班克,她从没训诫过那些可怜的弑婴女犯。上帝知道,她曾经差点成为她们中的一员! 她打了个战。我依旧看着她,不说话。 “那时我过得非常苦,”她继续说,“我很低落。但孩子生下来,我疼爱得不得了!他是早产儿,体质很弱,要是我稍加伤害,他大概就会没命。但是他活了下来。我为了他,拼命干活。您瞧,我一点也不关心自己。我在恶劣的工作场所里,没日没夜地工作,都是为了他,”她吞咽了下,“但是……”但是,他四岁的时候,还是死了。她觉得她的生命也结束了,“普赖尔小姐,您以后会懂,您最爱的人被夺走后,是什么滋味。”她在更糟糕的地方又打了些零工。她说就是让她在地狱劳作,她也不介意…… 一个她认识的姑娘向她提到米尔班克。由于没人肯做那活儿,所以薪水不菲。她说,有伙食,有生了火、带椅子的房间,她心满意足。一开始,里面的囚犯看起来一模一样。“哪怕是她,小姐,看上去也没什么不同!过了一个月,有一天,她摸着我的脸颊问:‘您为什么那么难过,您不知道他正看着您吗?见您在本该快乐的时候哭,他也在流泪哪。’她把我吓得啊!我从没听说过什么通灵术。那时,我也不知道她有这个天赋……” 我颤抖了。她歪着头看我,“没有人像我俩那么清楚她的本事,是吗,小姐?每次我去看她,她都会为我捎点话。他晚上来找她——他是个大孩子,快八岁了!我真希望能看他一眼啊!她对我多好啊!我多爱她啊,也帮了她许多忙,做了些可能不应该做的事……您懂的……都是为了我的孩子啊……然后您来了,哦!我多么嫉妒啊!我真受不了看到您和她在一起!但是,她说她有力量,把我儿子甜蜜的话捎给我,她也能把您父亲的话带给您。” 我如一尊石雕般毫无生气地问:“她跟你这么说的?” “她说您经常去看她,想听他捎来什么话。打您来看她以后,我儿子来得更加频繁了!他由她的嘴,递来吻,他带给我——哦,普赖尔小姐,那真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天!他带给我这个,让我可以一直带在身边。”她把手伸到领子里,拉着一根金链。 我胸口痉挛,石雕般僵硬的四肢似乎终于碎裂了,我所有的力气、我的生命、我的爱、我的希望——都消散了,我一无所有了。那以前,我还在想:她撒谎,她疯了,都是胡说——塞利娜一来,一切就讲通了!她把挂坠盒摘下来,捧在手里,不吝溢美之词。她泪眼婆娑,容光焕发。 “看,”她给我看海伦的浅发,“天使在天堂里从他的小脑袋上剪的!” 我号啕大哭,她以为我在为她死去的孩子哭,“普赖尔小姐!想到他去囚室把这绺头发给她,想到他和她执着手,亲吻她的脸颊,让她把吻带给我——哦,握着他的手,我的心痛啊!”她合上挂坠盒,塞进衣服,拍了拍。我去了那么多趟监狱,原来挂坠盒一直在那儿,就在她的胸口挂着。 后来,塞利娜说她有办法,但不能在米尔班克的监狱里做。杰尔夫太太首先需要帮她出来,然后她就能把她的孩子带来。她发誓,会把孩子带到杰尔夫太太的住所。 她只要等待一晚,天亮以前,塞利娜就会来。 “您千万不要觉得我帮了她,普赖尔小姐,我真的不是在帮她!我还能怎么办?要是我不让我的孩子来……她说他在的地方有很多女士,她们很乐意照顾一个没娘的孩子。小姐,她边哭边跟我说的。她心肠那么好,不应该被关在米尔班克!您自己不也是这么对里德利小姐说的吗?哦!里德利小姐!我怕死她了!我怕她会抓到我,抓到我接受我孩子的吻,怕她发现我对女囚心慈手软,把我转移去别的地方。” 我说:“塞利娜不肯去富勒姆的那次,原来是为了你。为了你,她打了布鲁尔小姐……为了你,她在黑牢里受苦受难。” 她带着些怪诞的谦虚,又垂下头,发现要失去塞利娜时,她难过得无以复加,后来听说布鲁尔小姐受了伤,她又难过,又心怀感激……哦,满怀羞耻,但心怀感激! “但现在,”她抬起那双清澈、黝黑、不加掩饰的眼睛看着我,“但现在,想到要经过她从前的囚室,却看到另外一个女人坐在里面,多艰难啊!”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怎么能这么说?塞利娜现在就在她那儿,她怎么还能那么想? “在我这儿?”她摇头,问我什么意思?我觉得她来这里是什么目的?“她没有来,根本没有!我等了一夜,守了一夜,她根本没有出现!” 但是,她们是一起离开监狱的啊!她摇头说,在大门口,她们就分开了,塞利娜一个人走的。“她说她有东西要取,有了那些东西,她可以更顺利地把我的孩子带来。她说我只要等着守着,她会把他带来。我等啊等,最后确定他们一定是把她抓了回去。除了去米尔班克找她,我还能怎么办?结果他们根本没有抓到她,我也没有听到她的一点风声,没有得到一点迹象,什么也没有。我好怕,小姐,好为她担心,为自己担心,为我亲爱的孩子担心!我简直要怕死了,普赖尔小姐!” 我早已起身,听到这里,我靠在爸爸的书桌上,背对她。她的话里还是有讲不通的地方。她说塞利娜待在米尔班克是为了她能放自己出去。但是,我明明在黑暗里多次感觉到塞利娜就在我身边啊。塞利娜知道那些我除了这本日记外从没告诉过其他人的事情。她吻过杰尔夫太太,但她给我送来花束啊。她给我送来颈圈和头发。我们灵肉相契——我是她的灵契啊。我们本就相连,来自同一块晶莹之物。 我说:“她对你撒谎了,杰尔夫太太。她对我们俩都撒谎了。但我想,要是我们找得到她,她会给我们一个解释。她那么做,总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目的。你想得出来吗,她可能会去哪儿,谁会收留她。” 她点点头,说就是因为想到这个,才来这里。 “可我一无所知啊!”我说,“杰尔夫太太,我比你还要蒙在鼓里!” 我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尤其响亮。她犹豫了下,投来诡谲的目光,“您是一无所知,小姐,但我不是来找您的,我是来找另一位女士的。” 还有别的女士?我问,她肯定不是指我的母亲吧? 她摇摇头,神色更古怪了。要是她的嘴里吐出蟾蜍、石头,都不会比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更让我魂飞魄散。 她说,她根本不是来找我的。她是来找塞利娜的佣人露丝瓦伊格斯的。 我盯着她。壁炉上爸爸的钟轻轻敲打,他曾站在钟前拿怀表对时。除此以外,屋子里寂静无声。 瓦伊格斯,我说。我的仆人。我的仆人瓦伊格斯,塞利娜的女仆。 “当然您说的也没错,小姐。”她看着我,问我难道不知道吗?她一直以为我是为了塞利娜,才把瓦伊格斯小姐留在身边…… “我不知道瓦伊格斯从何而来,”我说,“不知她从何而来。”母亲把露丝瓦伊格斯带来的那天,我那时对塞利娜道斯有些什么想法?把瓦伊格斯安插在我身边,对塞利娜能有什么好处? 杰尔夫太太说,她以为我出于好心,才把塞利娜的佣人作为我自己的佣人,也好看到佣人就想起塞利娜。除此之外,她也知道塞利娜有时会给我带点礼物,这些都在她和瓦伊格斯小姐的信里写得清清楚楚…… “信。”我说。现在我终于有些看清了这件事完整的、浓密的、魔鬼般的轮廓。我问,塞利娜和瓦伊格斯之间有信件来往? 噢,她立刻说,一直都有!在我探访监狱以前她们就经常通信。塞利娜不想要瓦伊格斯小姐来米尔班克,杰尔夫太太也理解女士不希望仆人看到自己窘迫的境遇。“她对我的孩子那么好,帮她递个信,实在不足为道。其他看守还给囚犯带朋友的包裹。但您千万不要说我这么说过,她们只会矢口否认!”她说,她们都是为了钱,而对杰尔夫太太来说,帮塞利娜传信,让她开心一点,已经让她心满意足,况且“里面没有任何有害的内容”,无非是一些友好的寒暄,无非是偶尔提到花什么的。她经常看见塞利娜对着送来的花落泪。她会转过头去,以免自己也垂泪。 这些对塞利娜有什么坏处?杰尔夫太太帮她从囚室里带信,对她能有什么坏处?给她纸,给她笔墨和蜡烛,能有什么坏处?夜班看守是从不在意的,只要杰尔夫太太给她一个先令就摆平了。清晨时蜡烛就燃尽了,唯一需要当心的无非是溅出的蜡滴…… “然后,我发现她在信里开始提到您,小姐。一次,她说她希望给您捎个礼物,一个她自己的衣物盒里的东西……”说到这儿,她苍白的脸有些泛红,“您不会管这叫偷吧?毕竟只是从她自己的盒子里拿出她的东西。” “她的头发。”我低语。 “那是她自己的!”她立刻说,“谁会注意到呢……?” 她用棕色的纸包好,寄给瓦伊格斯。是瓦伊格斯把发束放在我的枕头上。“一直以来,塞利娜都说,是幽灵把发束带来的……” 杰尔夫太太歪着脑袋,皱起了眉,“她说是幽灵?普赖尔小姐,她为什么要那么说呢?” 我不吱声,又开始发抖,从书桌走到壁炉前,头靠着大理石台面,杰尔夫太太起身,来到我身边,手放在我的臂膀上。我说:“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你知道吗?她们把我们两个骗得团团转,你却帮助了她们!用你的心慈手软!” 骗?她说,哦不,我还不懂…… 我说我终于懂了。但其实我在那时都还没完全弄明白。但我知道的已经足够要了我的命。我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抬起头,又垂下。 我的前额撞到台面,我感到颈圈紧紧锁住我的喉咙。我跳起来,抓着脖子,想把它扯下。杰尔夫太太捂着嘴呆呆地看我。我背过身,继续猛扯颈圈,鲁钝的指甲拽着天鹅绒和上面的锁。拉不下来——拉不下来,反倒把我越箍越紧!我看四周有没有东西可以帮我。要不是看到爸爸的雪茄刀,我简直要抓着杰尔夫太太,让她咬我的脖子,让她把颈圈给我咬下来。我拿起刀冲脖子割去。 杰尔夫太太尖叫起来,她说我会伤到自己!我会割到喉咙!她连连尖叫,刀刃一滑。我感到手指上冒出了血,流过冰冷的皮肤,温暖异常。我感觉到颈圈终于松开。我把它扔到地上,它在地毯上抖了一下,呈s状。 我丢下刀,在桌子旁抽搐,撞到了木桌,震动了爸爸的钢笔和铅笔。杰尔夫太太再次不安地走来,抓住我的手,用手绢压在我流血的颈部。 “普赖尔小姐,”她说,“我想您病得很重。让我把瓦伊格斯小姐叫来,瓦伊格斯小姐会安慰您的。她会安慰我们俩的!只要把瓦伊格斯小姐叫来,听听她怎么说……” 她继续叨叨那个名字:瓦伊格斯小姐,瓦伊格斯小姐——那名字像要把我一劈为二。我又想到放在枕头上的塞利娜的头发,想到我的挂坠盒,是我睡觉时从我的屋子里拿出去的。 我不停颤抖,桌上又有东西翻倒。我说:“她们为什么要那样做啊,杰尔夫太太?她们为什么要那样做啊,那么处心积虑!” 我想到香橙花,想到夹在日记里的颈圈。 想到日记,我写下所有秘密,所有激情,所有爱,所有我们远走高飞的细枝末节的日记…… 桌子不再抖动了,我捂住嘴,“不,噢,杰尔夫太太,不要,不要啊!” 她又来扶我,但我推开她,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间,走到寂静昏暗的大厅里。我喊:“瓦伊格斯!”骇人的嘶哑的喊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响,被更加骇人的寂静盖住。我摇铃,扯断了线绳。我走到楼梯旁的门前,对漆黑的地下室喊。我走回大厅,杰尔夫太太惊恐地看着我,沾着血的手帕在空中发颤。我上楼,去客厅,再去母亲的房间,去普莉丝的房间,瓦伊格斯!瓦伊格斯! 没有回答,除去我刺耳的喘息、沉重踉跄的脚步,没有任何声音。 最后我来到自己的房间,门开着。她走得那么匆忙,忘了把门关上。 她拿走了所有东西,除了书。她把书从箱子里搬出去,随意地堆在地毯上。本来放书的地方,她塞进的是我衣帽间里的东西。她带走了裙子、大衣、帽子、靴子、手套、胸针——那些也许能让她装成淑女的东西,那些她在这里抚摸过的东西,那些她清洗、熨烫、折叠,收拾得一丝不苟、井井有条的东西。当然,还有我给塞利娜买的衣服、钱、船票,以及印着玛格丽特普赖尔和玛丽安爱丽的名字的护照。 她甚至拿走了那束头发,那束我梳顺的,预备盘在塞利娜头上来掩盖监狱短发的头发。她只留下了这本日记。她放得整整齐齐,没在封皮上留下一个手印。就像一个好仆人拿走菜谱,把夹着菜谱的本子原封不动地留下一样。 瓦伊格斯。我又念了遍这个名字,我吐出这个名字,它就像我体内的毒药,在我体内升腾,把我的身体熏得发黑。瓦伊格斯。对我而言,她是谁啊?我甚至想不起她的长相,她的神色,她的举止。我过去不知道,现在也说不出,她的发型是什么样的,她的瞳孔是什么颜色的,她的嘴型是怎样的弧度……我只知道她相貌平平,甚至还不如我。但我必须认识到,她把塞利娜从我身边夺走了。我必须认识到,塞利娜的眼泪,是为她而流的。 我必须认识到,塞利娜夺走了我的生命,为的是可以和瓦伊格斯共同生活! 现在我知道了。我之前是不知道的。我本来以为她欺骗了我,她定是抓住了逼迫塞利娜这么做的吊诡把柄。我依然以为,塞利娜爱的是我。所以当我从房间里走出,我没有去杰尔夫太太等着的一楼大厅,相反,我沿着狭窄的阁楼楼梯,朝仆人寝室走去。我不记得上一次爬这段楼梯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也许,我很小的时候爬过。我记得有个女仆逮着我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拧痛了我,把我弄哭。之后,这里的楼梯就让我心慌。我曾对普莉丝说,有只妖怪住在楼顶,仆人回房,不是去睡觉,而是去给他做工。 我踩在咯吱作响的楼梯上,仿佛重回童年。我想,如果她在那儿呢?如果她回来了,发现了我呢? 当然她不在上面。她的房间很冷,很空——我一开始想,这里可能是人能够想到的最空旷的房间了:空无一物,就像米尔班克的囚室,这个房间让“空无一物”成了一种实质的存在、一种肌理、一种气味。四面的墙是无色的,光秃秃的地板上只有一条破旧不堪的地毯。墙边的架子上有一个洗脸盆和一只暗淡的水壶,床上发黄的被褥胡乱地堆成一团。 她留下的只有一只仆人用的镀锡旅行箱,这个她来时带的箱子,粗糙地凿着她姓名的首字母:r.v. 我呆呆地看着,想象她把这行字凿在塞利娜柔软的红色心房。 要是她真要这么做,我想塞利娜也会扳开她的胸骨,任她凿刻吧。她一定是流着泪,抓着自己的骨头,扯开自己的胸膛……就像我现在,掀开箱盖,看到里面的东西,泪流不止。 米尔班克的土黄色制服,女仆的黑色工作服和白色围裙,纠缠在一起,仿佛一对熟睡的恋人。我想把监狱服和女仆服分开,但它紧紧缠绕黑裙,绝不松开。 两件衣服,也许是被恶意地放置在一起的,也可能只是匆忙地随意一扔。无论怎样,我已看清其中的讯息。瓦伊格斯并没有耍什么花招,她不过是狡诈地得逞了而已。她把塞利娜带到这里,就在我的头顶。她带她进我家的门,带她踩着没有地毯的楼梯。与此同时,我可悲地守着一支加了罩的蜡烛,浑然不知。当我在漫漫长夜焦急等待时,她们就在这里,躺在这张床上,轻声细语或不发一言。她们能听见我踱步、呻吟、对着窗外呼喊,她们也呜咽呼喊来嘲笑我,她们抓着我一腔揪心的激情,把那变成了她们的激情。 话说回来,那份激情,从来都是她们的。每当我站在塞利娜的囚室里,觉得我的肉身渴望着她时,也可能是瓦伊格斯在牢门口,望着她,从我那里偷走塞利娜的凝视。所有我写下的字,她都在黑暗里拿着灯一一读过,她给塞利娜写信,把那些字变成了她的。每当我服下药,在床上辗转反侧,觉得塞利娜来到了我的身边,其实来的只是瓦伊格斯,我看到的是她的身影,她的心和着塞利娜而跳,而我的,只是某些孱弱、不规律的跳动罢了。 我看清了一切。我爬上她们并肩躺卧的床,翻开被褥,寻找印记和污点。我去看橱架上的洗脸盆,里面依然有残余的污水,把水筛去,留下一根黑发和一根金发。我把洗脸盆往地上一扔,摔成碎片,水溅到地板上。我拿起水壶,意欲砸碎,但它是锡做的,摔不碎,只能砸到弯曲变形。我抓起床垫,抓起床,撕扯被子。撕碎的棉花——怎么形容呢——像是倾倒在身上的药。我拼命撕,直到被褥粉碎,手指酸痛,我把线缝塞进嘴里,拿牙齿咬。我蹲在地上撕扯地毯,拿来仆人的箱子,拉出里面的裙子,撕得粉碎。我想要是我最后没有对着窗口喘气,没有把脸颊贴着玻璃,没有抓着窗框,没有瑟瑟发抖,我大概会撕自己的裙子,扯自己的头发。窗外,伦敦洁白安详。大雪纷飞,像是永远不会停止。远处是泰晤士河,那儿,是巴特西的树林,远处左手边,我楼下的房间看不到的远方,是米尔班克塔楼并不锐利的尖顶。 切恩道上有一个黑色的身影。警察正在巡逻。 看见他,母亲的声音回响在我的脑海。我被抢劫了,我心想,我的仆人把我洗劫一空!让我和警察说,他会阻止她……他会让她的火车停运!我要把她们两个都送进米尔班克!我要把她们两个投到不同的囚室里,让塞利娜再次成为我的! 我冲出房间,下到大厅。杰尔夫太太在那儿踱步、啜泣,我把她推开,拉开门,跑到人行道上喊他,用完全不像是我发出的,战栗的尖叫声。他回头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奔过来。我抓住他的臂膀,他盯着我散乱的头发,骇人的面孔,还有被我遗忘的喉咙口的割伤,剧烈的动作让伤口流血不止。 我说我被抢劫了,两个贼到过我家。她们正在滑铁卢到法国的火车上——两个女的,穿着我的衣服! 他古怪地看着我。两个女的?“两个女的,对,一个是我的女仆,诡计多端,心狠手辣,把我骗得团团转!还有一个……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从米尔班克监狱逃跑了!我本打算这么说,但我没有,我深吸一口冰一样的空气,捂住嘴。 我怎么解释我知道这些? 谁替她准备的衣服? 哪来的钱?谁买的票? 谁准备的假名护照……? 警察等我说下去。但我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环视四周,放下链子上的口哨,向我点头致意,“您可能神志不太清楚,不应该到街上来,小姐。让我带您到家里去,您可以在暖和的屋子里,跟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看,您伤到脖子了,外面太冷,伤口会疼的。” 他伸手让我扶着他。我走到旁边,“您不用过来。”我说我弄错了,没有抢劫,屋里没有发生任何古怪的事。我转身走远。他还是跟着我,念叨我的名字,想抓住我——但他没能再碰到我。我当着他的面推上院子的门,他愣了一下。趁那空当,我飞奔进屋,关上大门,插上门闩,背紧紧靠在门上,脸颊贴着木头。 他拉门铃,昏暗的厨房里铃在响,他发红的脸贴在门玻璃上,合着手掌冲黑暗里张望,喊我的名字,喊仆人来。过了会儿,他走开了。我保持靠门的姿势又站了一会儿,才贴着地砖爬到爸爸的书房,眯眼朝百叶窗外看。他站在门口,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写着什么。他写了一行字,看看手表,瞥了眼这栋阴沉的大宅,看了看四周,缓缓离开。 那时我才想起杰尔夫太太。她已踪影全无。我轻轻朝厨房走去,门没有上锁,她也许是从这里走的。她定是被我跑去找警察,还朝屋子比画,给吓跑了。可怜的人!我想象她今晚听到警察的脚步声,吓得直冒汗的样子——就在昨晚,她还和我一样,对着一片虚无流泪。 1873年7月18日 今晚冥社好一顿吵闹!一共只有七人在场:我、布林克太太、诺克斯小姐,还有四个陌生人。其中两位是一位女士和她的红发女儿,另外两位是男士,我想只是找乐子来的。他们打量四周,八成是在找密门或是桌子下安装的转轮。我觉得他们是来砸场子的,或者是没过多久就有了捣乱的念头。他们把大衣给露丝时说:“小姐,我们在里面的时候,别让幽灵碰我们的东西,我们给你半个克朗。”他们见我就鞠躬,大笑,一个握着我的手说:“您肯定觉着我们特粗鲁,道斯小姐。我们听说您美,但我想您准是又肥又老。那样的女灵媒啊,您别说,还真不少。”我说:“我只通过幽灵之目来看,先生。”他答:“那您照镜子可不是太浪费了。您必须让我们以凡人的眼看您,好好补偿我们。”他留着一绺可怜的胡须,胳膊和女士一样细。我们坐下来时,他拼命要坐在我身边,当我说我们要执手祈祷时,他说:“我非得牵斯坦利的手吗?不能牵您的手吗?”带女儿来的女士露出厌恶的表情,布林克太太说:“今晚的冥社好像不太和睦啊,道斯小姐。也许您不该来主持的。”但不主持这场,我肯定也心有不甘。 那个先生坐得离我很近。等待时,他说:“我觉得,他们管这叫情投意合的幽灵。”最后他把另一只手从朋友那里抽出,放在我裸露的胳膊上。我立刻开口:“冥社断了!”他说:“啊呀,不是我和斯坦利弄的。我能感觉到斯坦利正紧紧抓着我的衬衫边呢。”见我朝橱柜走去,他起身要来帮我,但诺克斯小姐说:“今晚轮到我协助道斯小姐。”她系紧颈圈,牵着绳子。那个先生的朋友斯坦利先生见状,说:“老天,有这个必要吗?非得把她绑成个鹅似的?”诺克斯小姐答:“就是为了您这样的人,我们才这么做。您难道觉得我们愿意把她绑起来吗?” 彼得奎克现身,一只手放在我肩上,他们一声不响地坐着。他出来时,一个先生笑道:“他忘把睡袍换了!”彼得问,有没有什么要请教幽灵的,他们有一个问题:幽灵能不能暗示一下,宝藏都藏哪儿了呢? 彼得生气了。他说:“我想你们是来嘲笑我的灵媒的,你们难道觉得她让我穿越边界地,是来给你们找乐子的?”第一个先生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来。”彼得说:“我来是向你们彰显惊人之举,让你们认识到通灵术真实存在!”他又说,“我也给你们带来了礼物。”他来到诺克斯小姐身旁,“这是给你的玫瑰,诺克斯小姐。”他来到布林克太太身旁,“这是给你的水果,布林克太太。”是一只梨。他绕冥社走了一圈,走到男士身边,停下了脚步。斯坦利先生说:“你要给我花还是水果?”彼得说:“我没有为你准备东西,先生,但我给你朋友准备了,就是这个!” 男士一声惨叫,我听见他的椅子在地板上剐擦。他说:“去你的,你这混蛋,往我身上倒了什么?”原来是一只螃蟹。彼得把螃蟹扔到那人腿上,那人感觉到黑暗里一对钳子在他身上爬,还以为是魔鬼呢。蟹是厨房里那只大的,总共有两只浸在盐水里,要三磅重的盘子压着才不至于乱爬——当然了,我也是之后才知道的。彼得在男士还在黑暗里嚷嚷时回到柜中,斯坦利先生起身找灯。彼得把手伸到我面前,气味古怪,我只能凭空猜测他扔了什么。等他们把我带出去,螃蟹已经被椅子轧过,大部分的壳都碎了,粉红的肉露了出来,钳子还在动。男士擦着沾了盐水的裤腿,说:“耍我耍得开心啊!”布林克太太立刻打断他,“您本就不应该来这里,因为您,彼得才那么粗鲁,您把恶劣的影响带过来了。” 但是等两位男士一走,我们就开怀大笑。诺克斯小姐说:“噢,道斯小姐,彼得真是为您吃醋啊!他就是为您杀人,我也不觉得奇怪!”我拿过酒杯时,一位女士走来,她让我到边上和她说话。她说很遗憾男士竟如此无礼,她见过别的年轻的女灵媒,碰上这样的男宾,总是一副搔首弄姿之态,她很高兴我没有这么做。她问:“道斯小姐,我在想,您能不能看看我的小女儿?”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她哭个不停。今年十五岁,打十二岁起,没一天不哭,眼珠子都要哭出来了。”我说我必须近距离看一下她。她喊:“玛德琳,过来一下。”女孩走来,我握起她的手,“您觉得今晚彼得做得怎么样?”她说,她大开眼界,他给了她一颗无花果。她不是从伦敦来的,是从美国波士顿来的。她说她在那儿见到过许多灵媒,但没有一个有我那么聪明。我觉得她年纪还太小。她母亲说:“您能看看有什么办法吗?”我说我不确定。犹豫时,露丝过来,取走我的酒杯,她见到女孩,摸摸她的脑袋,说:“噢,瞧您一头漂亮的红发!我敢肯定,彼得奎克肯定希望再见您一次。” 她说只要她能有一些离开母亲独处的时间,一定会做得很好。她的名字叫玛德琳安吉拉萝丝西尔韦斯特,明天下午两点半再来。 我不知道现在几点。没人上发条,钟已停摆。城市多静啊,现在大约三四点吧——夜间马车还没开始奔波,去往集市的货车还没有上路,留下这一刻的宁静。没有风雨。窗上生了霜,我这么坐着,盯着看了一个多小时,它的变换如此隐秘柔软,我察觉不到。 塞利娜在哪儿呢?她现在怎么样?我让思绪飞向夜空,把手伸向暗夜之线,那根曾经联系着她和我的线,那根紧绷得颤抖的线。但夜如此深,我的思绪衰弱、迷失了,那根暗夜之线…… 从来就没有什么暗夜之线,从来就没有我们灵魂的交融之所。有的只是我的渴望,还有她的,她的和我的多么相像啊,仿佛成了我自己的。现在我心里已经没有渴望,没有悸动,她把一切都夺走了,留下虚空——静滞轻盈的虚空。我的身体已被虚空灌满,笔已经很难落在纸上。看我的手!这是孩子的手。 这是我写的最后一页。我已把日记烧毁,我在壁炉里生了火,把本子投进去,当这页写满扭曲的字行时,它也将加入它的同伴。多么诡谲啊,为了一缕青烟而写!但我若尚在呼吸,就必须写。我只是无法再读之前落下的字句。当我尝试阅读,就仿佛看见瓦伊格斯的视线污染了纸,留下黏稠的白痕。 我今天想到她。想到她上门那天,普利西拉笑她长得难看。我想到前一个女佣博伊德,想到她哭,说屋子里闹鬼。她大概并没有真的听到鬼怪吧,兴许是瓦伊格斯找上门,威逼利诱…… 我想到瓦伊格斯,不中用的瓦伊格斯,在我质问谁把香橙花带进屋时眨巴着眼,坐在我敞开的房门外,听见我的叹息、落泪、书写,那时,她似乎待我友善。我想到她给我端水、点灯、从厨房里拿来饭菜。现在没有人送餐来了,可怜兮兮的一团火飘着烟,吐着火星,化为灰烬。我的便盆没有倒,空气幽黑酸臭。 我想到她为我更衣、梳头,想到她仆人标志性的粗壮四肢。现在我知道幽灵的蜡制手模是依据谁的手来做的了,我想到她的手指,肿胀、关节处发黄的手指。我想象她把手放在我身上,手指变暖,变软,污浊了我的身体。 我想到所有这双苍白的手触摸过、污染过的女士——当然还有塞利娜,她一定吻过她淌着水的手。恐惧、妒忌、悲伤充斥了我的心,因为我没有被触摸,没有被寻找,茕茕孑立。今晚我看见警察又回到这栋屋子。他按了门铃,观察门厅的动静,也许他以为我去华威郡找母亲了,也许他没有这么想,明天还会回来。他会发现厨娘在,会让她来敲我的门。她会发现我状态异样。会叫阿什医生来,可能还会喊邻居,比如华莱士太太。他们会让人把母亲叫回来。然后呢?泪眼婆娑、悲伤难抑,更多鸦片酊,或者又是氯醛,吗啡,止痛药——我从没试过止痛药。然后是卧床半年,一如之前,访客小心翼翼地来到我的卧室门口……然后渐渐随着母亲的习惯生活:和华莱士夫妇打牌,给钟上发条,收到普莉丝孩子们洗礼的邀请信。与此同时,去米尔班克参加问询会。现在塞利娜走了,也许我不会有那份勇气,替她撒谎,替自己撒谎…… 不。 我把四散的书放回了原位,合上衣帽间的门,锁好窗。我把楼上整理干净,藏起摔坏的水壶和洗脸盆,把床单、地毯、衣裙扔在我房间的壁炉里焚烧干净。我烧了克里韦利的画、米尔班克的平面图、藏在日记里的香橙花。我烧了天鹅绒颈圈、杰尔夫太太掉在地毯上的沾着血迹的手绢。我把爸爸的雪茄刀仔细地放回原位。桌上已经落了一层灰。 我想,哪个新仆人会来扫这里的灰呢?我再也无法看着佣人行屈膝礼而不脊背发凉了。 我端了一盆子水,洗了脸。把脖颈的伤口擦拭干净,梳头。我想,没有别的需要清理或带走的了。这里以及所有地方,所有东西都物归原位。 除了我给海伦写的信,现在一定是在花园苑大厅的搁物架上了。我想起瓦伊格斯小心地把信带到邮局,我想过去那里,要海伦的佣人把信给我,但后来,我又想到所有那些她从这个屋子寄出的信、所有寄来这里的包裹、所有那些她在我头顶那间幽阒的房间里,与我一样,将满腔的爱付诸笔墨的日日夜夜。 她笔下的爱是什么样子的?我想象不出。我太疲倦了。 噢,我多么疲倦啊!我想,整个伦敦,再也没有一人一物,有我那么疲倦——也许除了这条河,这条在冷漠天穹下滚滚东去的河。今晚的河水,多么幽深、墨黑、黏稠!河面多么柔软啊,河床又该多么冰冷。 塞利娜,你马上会行到艳阳之下。你的牵扯已经结束。你拽着我心最后的线。待这线松了,你感觉得到吗? 1873年8月1日 天色已晚,屋里很静。布林克太太在她的房间,放下头发,用一根丝带扎着。她等我去。让她再等一会儿吧。 露丝踢了鞋,躺在我的床上。她抽着彼得的烟,问:“你为什么一直在写?”我说我为我的护者而写,凡事我都为他而做。“他。”她说,笑了。黑色的眉毛聚在一起,肩膀颤抖。布林克太太可不能听到我们的动静。 现在她盯着天花板,不出声了。我问:“你想什么呢?”她说她在想玛德琳西尔韦斯特。过去两周她来了四次,但还是神经紧张。我想,她可能还太小了,彼得没法提升她。但露丝说:“只要让他在她身上留下一次印记,她就会一直来找我们。你知道她多有钱吗?” 我听见布林克太太在嘤嘤地哭。屋外,月亮高悬,那是一弯新月,臂弯环抱着旧月。水晶宫的灯还没熄灭,黑色天际下灯火辉煌。露丝脸上还挂着笑。她这会儿在想什么呢?她说她在想小西尔韦斯特的财产,要是我们能得到这么多钱,要如何处置。她说:“你觉得我会愿意让你一辈子待在西德纳姆吗?留着世界上其他阳光灿烂的地方不去?我在想,在法国,或意大利,你会多美啊。那里会有多少死死盯着你的女士。会有多少苍白的英格兰女士,去到那些地方,渴望那里的阳光帮助她们重拾健康。” 她熄灭手上的烟。现在我必须去布林克太太那儿了。 “记住,”露丝说,“你是谁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