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之上,群星之下》 第1章 异世界 雨越下越大。 纪评借着雨水洗掉手上血迹,而后在狂风骤雨里千辛万苦才拉上颤巍巍的木板门,又顿了顿,四下一望,选择把这家徒四壁的屋子里唯一一件稍微值点钱的大水缸挪过去靠门。 于是,等他好不容易忙完,回身坐回去的时候,衣服已经湿了一半。 他小小打了个寒颤,决定不再委屈自己,转而拉开自己的背包,心疼的从罐子里数出两粒小小的咖啡速溶豆,加在杯子里,又提起水壶冲入开水,淡淡的咖啡香弥漫开,入口却寡淡无味,连苦涩都浅的仿佛没有。 纪评被烫的“嘶”了一声,下意识看向了已经快空了的罐子,最后不得不放弃了再加的想法。 他坐在地上……是的,这个简陋至极的屋子没有床,没有椅子,没有桌子,甚至没有窗户,只有脱落的斑驳的墙皮,随处可见的蜘蛛网,一地狼籍,和缩在角落一动不动的小生物。 小生物长了八只眼睛十二只触手,正乖乖巧巧的贴着墙面站好,所有触手温驯地紧贴地面,一动都不敢动。 小家伙不远处,是几堆……姑且用“堆”来描述,是数堆和它一模一样的同类,七仰八翻的躺在地上,它们由断裂的触手和肢体碎片组成,个别组成零件还在血滩里粘稠的蠕动着,一起一伏。 这都是纪评的杰作。 他也不想的,可他才来第一天就遇到了袭击,迫不得已动了手,等留下一个活口认认真真看了看,才发现这小家伙长得还挺可爱,比如说那八只滴溜溜转的红眼睛。 不过小家伙可能吓惨了,自闭地靠在角落。 纪评和颜悦色地说:“你好,可以请你出去探探路,回来再告诉我吗?当然,我也不是什么恶人,我会为你施加庇护。” 嗯,邪神的庇护。 如果小家伙会说话,它一定会大声叫屈:你都把我的同伴全杀了!你还不是恶人吗! 但它不会说话,所以它只能被迫一寸一寸的从墙边挪开,粘腻的触手一路留下水痕……有点像是全自动的拖地机,纪评无法避免的在心里吐槽起这个世界的不合理,按理来说触手应该会沾满灰尘,而不是像这样只留水痕,触手依然亮晶晶的。 小家伙挪到了门边,正当纪评打算起身挪开水缸开门的时候,就见小家伙慢慢融化成了一滩咕噜噜的血水,冒着泡就从缝隙里流出去了。 他无奈收回视线,真是出乎预料又无比省心的方式。 至于小家伙会不会趁机逃跑的问题,他不是很担心,因为他已经利用眷属的权柄灌输了邪神的尊名……不是,他已经成功把小家伙发展成了邪神的信徒,他相信虔诚的信仰会教会小家伙该怎么做。 那么,探路的诱饵放出去了,接下来就该……就该想办法搞晚饭了。 已经饿了大半天的纪评顿了顿,无法抑制地将视线移向了那几堆破碎的肢体,思考着这些东西究竟能不能吃。 最终理智占据了上风,他默默从背包里取出干而硬的黑面包,沾着面前的热咖啡,等面包变软再放入口中。 然后伟大的邪神眷属发出了今天的第一声叹息:真难吃啊。 再难吃也要下咽,他从背包里翻出纸张和笔,决定在行动前温习一遍之前搜集的资料。 纸张哗啦啦的翻,他有些心疼的把其中夹着的两枚符咒贴身放好……原本有三枚的,被他用掉了,用来杀面前这些“小家伙”。 如果最后两枚也用掉,他就只能借用邪神赋予眷属的权柄,暂时离开这里,下次再来了。 “异世界真危险啊……”他轻声嘟囔着。 他以前不属于这个世界。 在来这个世界之前,他还是一名沉迷于研究古代历史的研究生,尤其对民间流传的各种神话怪谈感兴趣。 他是坚定的无神论者,自然也一直坚定的认为凡怪谈必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就像是古代难以解释的“日升月落”其实只是正常自转公转,背后并没有神明操控一样。 可惜人活着总得吃饭,所以他业余兼职了怪谈投稿,从自己搜集的资料里获得灵感,写文投给各大报社,以求谋个稿费吃饭……顺便交各种学杂费。 他孑然一身,早就习惯了自力更生。 故事的转折始于某一天导师联系他,说有一队很出名的考古队需要人带路,而沉迷于各式怪谈经常申请公费外出的纪评无疑是最优选。 然后…… 然后是足以直接拿来拍恐怖片的经历,纪评甚至觉得如果这剧情真的拍出来了一定可以大卖,前提是改掉烂俗的大团圆结局…… 毕竟恐怖片哪有不死人的,但很可惜,那天的结果是无人伤亡,连里面的所有古怪之处都得到了科学证明。 但纪评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身为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他出于科学严谨的态度,完美复刻了他在陵墓里看见的一个祈求仪式,并在仪式完成的那一瞬间,真的听见了什么轻柔呓语。 纪评:…… 他好像听见了什么碎掉的声音。 大概是他的无神论吧。 纪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继续淡定的尝试和呓语沟通,只知道沟通了半天都是鸡同鸭讲,但貌似邪神回应信徒也不需要信徒理解…… 总之,纪评来到了这个异世界。 并且他脑子里还莫名多出来很多知识。呓语将这些知识统称为“邪神的馈赠”。 ……嗯,邪神自称自己是邪神,这很合理,没有问题。 这个异世界,与他所在的原世界,会在一些特殊的地点和时间交汇极短的瞬间,从而导致原世界的许多怪谈神话诞生。 那些怪谈神话,在这个异世界,统统都有可以对应、可以映射的片段或原型。而他如果同意交易,就可以每隔半月获得一枚邪神恩赐的符咒,符咒足以庇佑他全身而退。 纪评不得不承认他心动了。 身为一个坚定的无……唯物主义者,能亲身探查正史亦或野史上的东西是个令人难以拒绝的诱惑,更何况他还孑然一身,哪怕就此留在这个异世界也无后顾之忧。 唯一的问题是…… 达成交易后,邪神还没说祂的要求,就失联了。 这一失联,就是一整年。 其实这也没什么,但纪评经过教育的熏陶,是个很有契约精神的好孩子,他总感觉交易双方应该等价,比如说邪神为他提供了庇护,或许也需要他做些什么。 而且常理来说……没标明价码的往往最后需要付出的东西都会难以想象。 然后就在半个月前,邪神忽而又出现了。 具体表现为突然出现在空气中的血渍,颜色暗红,以一种古老复杂的文字形式向祂的眷属问了好,而纪评诡异地读懂了文字的意思,沉默三秒:“那是不是我什么都不做,不帮你传教也可以?” 血渍组成一行字:“可以。” “达成信徒所愿是我应尽的职责,”血渍并不停顿,继续扭曲,组成一行行语句,“我不应当向信徒索求回报。” 纪评:…… 你……你人还挺好的?真的有这样的邪神?有这样的觉悟你当什么邪神啊?你怎么不去真神队列? 他由衷道:“你看起来不像个邪神。我只能说,传教我尽力而为。” 于是邪神解答了眷属的困惑,血渍不再扭曲,颜色飞快淡下来,很快就消失的没有踪迹。 那之后,纪评攒够了四枚符咒,带上其中三枚,留一枚以备工作所需,便踏入了下一个目的地。 这一次的目的地很出名,有个响当当的名字,“桃花源”。 当然,在异世界,桃花源记里的桃花源并没有那么幸福美满,而是被步步扭曲向了另一个截然相反的方向。 比如说…… 纪评咽下最后一口黑面包,拿笔在写满字的纸上圈出两个字。 ——“长生”。 第2章 桃花源 渔人进入桃花源。 渔人得到桃花源众人的盛情宴请。 渔人离开桃花源。 ……此后再无人能寻到桃花源。 *** 雨越下越大。 咕噜噜的血水在泥泞地面里慢吞吞的移动,时而从高处流向低处渗入泥土,时而从泥土里析出,慢慢攀上破败的土墙。 小山村里没有人,大雨磅礴,所有人都在屋子里安安分分坐着等雨停——只有雨停了,他们才能去迎接外乡人。 纪评借着血水这一媒介“观察”这些村民,漆黑没有聚焦的眼睛,蛆虫在眼眶里爬进爬出,皮肤上是大块大块的黑斑…… 啊。 他在心里做了判断:活尸。 血水完美避开了所有村民的眼睛,最终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一个无比破败、没有窗户的小土房。一只触手从血水里面伸出来,礼貌地敲了敲门。 屋子里就很轻的呼吸声越发轻了起来,万籁俱寂中只有大雨在哗啦啦地下,没有半句人声回应。 触手缩回血水,在原地停了停,最终还是不敢违背眷属殿下的“礼貌”,遗憾放弃了甜美可口的活人点心,打算原路返回去汇报情况。 它继续流淌过泥泞。 恰在此时,本磅礴的倾盆大雨转眼停歇、放晴。安静无比的村庄里有了人声,本来静止不动的村民一个接着一个走出来,蛆虫渐渐虚化不见,黑斑蠕动着隐藏在皮肤之下。 村民分成两派,朝两个方向走。阳光从云层后洒落,照耀着他们格外统一的热情洋溢的笑脸,照耀着他们整齐划一的步伐,目的地不明,但估计一个是刚才血水探访的那个小土房,另一个,恐怕就是纪评了。 血水顿了顿,噌的一声彻底藏进了泥里。 离这里还有段距离的纪评:…… 他面无表情掰断了坚硬的黑面包,并吹灭了蜡烛。 *** 几乎同时,另一波活人也发现了雨停。 狭小的屋子里,几人背靠背站好,个个表情严肃,手紧紧握着统一制式的枪支,显然是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被他们围在中间的女孩子着一身绸缎长裙,软帽上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白纱遮住她容颜,金发柔顺的垂在脑后,她抬眸,湛蓝色瞳孔温柔而沉静,如同大海一般广阔无边,足以容纳一切。 她轻轻地说:“方才敲门的那位,身上有神明的气息,也许是某位……神明的仆从。” 那代表邪神的注视。而在联系不上教会和主教的当下,这是足够令人绝望的消息。 “不,不行!” “埃尔金斯小姐,您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您出了事,我们如何向主教交代?” “判断失误,连累您陷入这个村庄已经是我们的过失,我们绝不能再挥霍您的仁慈!” 旁边护着她的几人几乎是瞬间猜到了她的想法,不约而同接连出声,急切劝阻。 黛丽尔·埃尔金斯料到他们会这么说,浅笑着摇了摇头,温柔道:“我当然会爱惜好自己,只是……也许我们应该更小心。” 更小心什么,她没有详说。 但几人已肃容应道:“是!” 这位美丽的小姐见状,安抚似的弯了弯唇以做回应,并将视线投向了门口,在心里轻轻叹息。她当然没有打消她原本的想法,尽管她知道向一位未知的存在求援极其不可靠,但再危险的邪神也会垂爱纯粹的灵性。 ……她就是。 如果事不可为,如果无路可退,她会试图祈求邪神的注目,以求保全这些一路护送她的神职人员。 但在那之前…… 门被大力撞的砰砰响,随之响起的是村民热情而欢快的询问:“是客人吗?远道而来,我们要招待您呀……” “是呀是呀,我们要招待您,我们杀了鸡,摆了酒,就等您开席了……” “这雨真讨厌呀,幸好现在停了,不用躲雨了,您快出来呀?您怎么不出来?” “我敲门了,您为什么不答应?您说话!说话!” 提前被施加了“柔韧”特性的门在村民的大力撞击下弯出一个可怖的弧度,但却始终没有断裂开,坚定如一地履行着它的职责,做第一道防线。 但“柔韧”也会有被撕破的时候,比如此时此刻,门外的村民已然敏锐意识到了什么,改变了攻势,黑长的指甲“刺啦”一声轻易洞入门中,激的所有人为之一颤。 如同划破绢帕,指甲轻易向下一划,门外声音得见希望,越发激动喜悦起来:“我要来见您了!” “我们请您去参加宴席呀?外面是什么样的,您能和我们说说吗?” “您为什么还不说话!” 一只手从扩大的洞口里探出来,那手干老、痩瘪,青筋浮动,几乎能透过薄薄的一层皮看见里面蠕动着的血管,像是有虫子在爬。 黛丽尔神情沉静,伸手简单在身前划过,勾勒出海浪的样子,轻声说:“愿海神庇佑我们。” 余下几人压着颤抖的声音,庄重的,大声应道:“愿海神庇佑我们!” 第3章 见面 艳阳高照。 又浪费掉一张符咒的纪评摸着仅剩的一张颇觉心疼,他从一群已然散开又恢复漫无目的游荡状态的村民中顺利穿行而过,将还剩一半的黑面包塞进背包里放好。 危险解除,血水咕噜噜冒着泡,从他脚底下的泥泞里钻出来,又慢慢化作八个眼睛的样子,伸出一只触手,发着颤,讨好地蹭他的小腿。 纪评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一步。 小家伙一顿,触手蔫巴巴地垂下去。 纪评:“……衣服沾了雨水有点脏,回去要洗,就不要碰了,嗯,我现在也没有时间清理。” 他温和解释完,立刻转了话题:“我要去找那些人了,你要同行吗?” 依照他对这一异世界的了解,活尸并不难解决,是他终究对这些神秘力量有所警惕,一直没有想办法接触,才会缺乏对应的手段,一动手就要用符咒。 短短时间内他已经只剩一张符咒了,要是再独自一人,此行简直可以直接宣告结束。 小家伙眨了眨红宝石似的小眼睛,慢吞吞伸出一只触手,犹豫点了点,然后几乎只是一个瞬间,所有尘土雨水“簌簌”地落入泥泞,转眼纪评就恢复了才来时的干净清爽样子。 纪评有点惊讶,才启唇要道谢,就见小家伙又融化成了血水,默默藏进泥泞里。 他还是道了声谢,调整了一下背包的松紧带,这才迈步往前走,依照刚才小家伙走的方向…… 啊。 视线的尽头出现一行人。 纪评眼前一亮,这叫什么,这就叫缘分! *** “呼……哈……” “那些该死的东西!” “它们根本不是活尸!它们,它们是……” “好了,索伦,闭嘴!埃尔金斯小姐还在这里!” “诚挚地赞美您,尊敬的埃尔金斯小姐,如果没有您的‘祝福之誓’,也许误估情况的我们会尽数折在这里。” “对,尊敬的埃尔金斯小姐,这实在是我们的过失,明明应该我们来保护您……” 黛丽尔抬手抚了抚凌乱的发丝,温柔道:“大家同为海神的信徒,这是我应当做的。现在我们更应该考虑的,是如何离开。” 这语气温柔而沉静,轻易便让躁动不安的护送小队一个接一个冷静下来,开始顺着她的思路思考。 其中一个往前看了眼,惊道:“有人!” “索伦!不要乱叫!” “那是……” 黛丽尔平静往前看过去,视线随之一凝。 棕黑发,皮肤略微苍白,面容清秀。 无领衬衫,呢料外套,长裤,布面材质的鞋,周身不带任何装饰,右肩斜挎一个样式特别的背包。 坦白来说,这并不是体面的、绅士的打扮,但来客姿态格外从容,既无落入这种“灵境”的恐惧,也没有才从战斗脱身的狼狈,他悠闲的像是在风景秀丽的地方旅游。 分明是沐浴在盛日的阳光下,那人眼睛却像是沉沉的透不进一丝光,偏偏又目的明确的,朝他们这一行人走来。 是…… 是刚刚才遇见过的,邪神的气息! 黛丽尔觉得双眼一阵刺痛,本能垂下眼,在心里赞颂起这位存在的仁慈,否则擅自窥伺……也许就不只是刺痛那么简单了。 她想要出声提醒其他人,但这位先生已走至她面前,并慢条斯理欠身,行了个相当敷衍且不伦不类的绅士礼节:“尊敬的小姐,您好。能在这种地方,遇见您这样美丽而纯粹的小姐,这是我的荣幸。” 纪评努力仿照着报纸上的礼节仪式,字斟字酌地挤出来赞美之词,不管怎样,面对优雅的贵族小姐,先夸总归没错。 黛丽尔才从刺痛回神,面色有些苍白,半垂着视线,勉力笑了一下,提起裙摆,郑重回礼:“您好,感谢您的赞美,我是黛丽尔·埃尔金斯。” 这种地方?什么地方?刻意点出来…… 她要说什么,她该说什么? 能保持着整齐干净的仪表,姿态从容不迫,身上又有神明的气息,还能一眼看出来她的灵性,并评价其美丽而纯粹。 黛丽尔分明自小听惯了赞美之词,却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觉得毛骨悚然,觉得自己像一道美味的甜点在任人点评。 她该庆幸这位未知的存在还愿意走一走礼节的仪式吗,哪怕这仪式敷衍至极。 而纪评在为“埃尔金斯”这个姓震惊,这可是报纸上的常客!赫赫有名的王国第一大贵族,无论是主支还是旁系都非常人所能及。 他隐晦看了眼面色稍有些苍白,像是恐惧未褪的黛丽尔,觉得自己已经大概能猜出来前因后果了。 久居贵族府邸的小姐向往着小说里的精彩与刺激,并在千辛万苦之后终于获得父母的准许,可以带着属于她的护卫开启冒险之旅。自然,冒险总会伴随着一些惊吓。 ……这听起来,有点像时下畅销的爱情小说开头。 纪评深感自己失礼,立刻收回发散的思维,彬彬有礼地说:“我是纪评,很高兴认识您,尊敬的埃尔金斯小姐。” 只有贵族才能拥有姓氏,再加上这一身并不“绅士”的着装,随行护卫的小队没有黛丽尔那样纯粹的灵性,感应不到叵测的波动。 他们已经认定这是偶然误入、需要他们保护的平民,一时不免有些担忧,害怕尊敬的埃尔金斯小姐会认为平民卑贱,不允许平民同行。 教会的宗旨是保护所有普通人,让他们丢下平民有违他们的原则,但如果守卫的贵族小姐执意不应…… 他们便不知道要怎么办了,毕竟他们现在甚至都自身难保,还需要贵族小姐来保护。 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黛丽尔并未因为这个名字有所波动,她甚至不敢多想半个字,只极其谦卑地回应:“能认识您,也是我的荣幸。” 纪评对这态度始料未及,不免在心下感慨了一句好谦逊的贵族小姐,不愧是第一贵族埃尔金斯,教养好的令人称奇,一点也没有民间小报上写的那样高傲自大。 他顿了顿,斟酌词句:“也许这样说有些冒犯,尊敬的埃尔金斯小姐。如您所见,我在搜集一些资料的时候不幸误入这里,如果可以,我想请求与你们同行。” 他恰到好处的露出一丝苦笑:“否则,我想,也许我不能平安离开这里了。” ——否则,我想,你们都不能平安离开这里。 黛丽尔精准翻译出了这个意思,只觉得窒息,她勉强笑着,颤着指尖说:“理应如此,纪评先生。” 纪评再次诚恳行礼:“感谢您的宽容。” 于是随行小队里,索伦眼看交谈似乎结束,终于按捺不住,立刻欣喜道:“埃尔金斯小姐,您真是我见过最宽容的小姐!纪评先生,你说对不对?” 黛丽尔闻言两眼一黑。 如果不是有着良好教养,如果不是这位存在还在这里,她简直想无礼地让索伦闭嘴。 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这极有可能是……是一位伟大的未知存在! 然后她就绝望的看见,看见纪评一点点弯起唇角,温和地回复说:“是的,埃尔金斯小姐是我见过的最美丽善良的小姐。” 黛丽尔简直是用尽了自己想到的所有办法才控制好面部表情,僵硬地转开话题:“我想,也许我们现在更应该去考虑,怎么脱离这里的异常。” ——然后联系上主教。 她在心里默默补充一句。 在一位未知存在面前,她并不敢说出口,她甚至连这样的想法都只敢在心里转瞬即逝,因为据记载,某些存在可以轻易读取人心。 索伦并不明白自己护卫的小姐的良苦用心,他立刻热情接话:“对,然后我们就可以联系主教了,如果能联系上,一切都好说!” 黛丽尔:…… 海神在上,降一道闪电劈死这个家伙吧! 第4章 脑补猜测 纪评并未注意到黛丽尔心惊胆战看过来的视线,只真心实意地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笑着恭维道:“若能有教会出手,确也不必担忧了。几位是海神的信徒?” 这并不难得出结论,毕竟他面前这些人身上都有海神教会的徽章和印记,而海神作为此世界真神之一,麾下教会解决一个异常的小村庄肯定不成问题。 纪评从前几次外出都是独自一人,这还是第一次遇上教会人员。怎么说呢,感觉不错。 “是,”索伦暂时充当了小队的传声筒,爽快地说,“我叫索伦,这几位是我的队友,那位是切纳斯·帕西,我们的队长,我们一起负责护送埃尔金斯小姐。” 纪评看过去,只见切纳斯·帕西神情淡淡,对着他简单点了点头。 黛丽尔连忙温声:“帕西队长一向不善言辞。” 她暗暗看了眼纪评,依然只看见了这位先生从始至终都挂在脸上的温和笑意,没有半分情绪起伏,自然也就琢磨不出他有没有因切纳斯的态度而生气。 她心里有些七上八下,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提醒身边的人,只好竭力自然地转开话题:“纪评先生,您遇见过那些村民吗?” 纪评坦然:“遇见过,他们打算请我做客,我拒绝了。” 啊?这还能拒绝的啊? 切纳斯本就因埃尔金斯小姐隐约不安的态度而有些警惕,骤然听见这句话,几乎压不下眼底诧异,抬眸给索伦丢了个眼神。 索伦会意,故意语气夸张:“这还能拒绝的啊?纪评先生,你是不知道这些家伙有多难缠!我们几乎没有动过沟通的想法!” ……要不是因为有邪神,他也不敢。不过……活尸清醒的时候,本来也就可以沟通的吧? 纪评愈发成竹在胸,故意装出心有余悸的样子,装作自己只是侥幸,半真半假地说:“说来有些惭愧,我只在报纸上隐约看过一些记载,骤然遇到太害怕了,下意识就说了不,我也没想到他们会真的离开。” ……他并不害怕。 切纳斯冷静在心里做了判断。 自然垂放在身侧的手,整洁的着装,微微扬着笑意的神情,半分不颤的瞳孔,恐惧流于表面、流于内容,伪装是极其敷衍的不到位,只能让切纳斯读出“很有底气”的本质。 这就是埃尔金斯小姐态度恭敬的原因吗?他为自己的迟钝感到懊悔,明明是身经百战的“海浪者”队长,却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客极有可能是一位强者。 能有底气应对那些“村民”并全身而退……至少是“第四梯”的级别。 第四梯啊,还是至少。 一直困在第五梯、如果不出意外,大概这辈子都再无进步可能的切纳斯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开口道:“那些村民也许会再找过来,我们应该寻个地方短暂休息。” 他并不清楚这位的脾性如何,假如对方并不如展现出的那样谦逊,而是高傲到目空一切的地步,也许会因为此前的点头回应生出不满。 而在如此危险的境地,得罪一位高梯队的强者是很不理智的,毕竟也许他们还需要这位强者的帮忙。 但他确实不善言辞,是以也不知如何弥补。 纪评未多思考便指了指自己来时的方向,道:“那里可以。” 毕竟村民都散开了,有符咒效果在,短时间内也不会有村民会聚集。 黛丽尔抬手整理了下发丝,指尖不经意划过耳坠,微笑说:“既然如此,便听纪评先生的。” 看来这是一位友善的强者,切纳斯在心下稍微松了口气,明白埃尔金斯小姐已经用“祝福之誓”确认过没有危险,没多耽误时间,偏头示意其他人跟上。 索伦一边走一边嘟囔:“应该是晚上了吧?怎么这么热,日光晒的人烦。” “也许这里永远不会有夜晚,”纪评随意接了一句,笑意依然温和而不出挑,“……在那些村民迎来他们的客人之前。” 这是他根据《桃花源记》内容推断的,白日招待,晚上留宿,而当要招待的客人武德充沛,根本走不了招待环节时,自然永远不会有黑夜。 黛丽尔听着这位先生轻描淡写的温和口吻,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心尖窜上来,她又想摸自己的耳坠了,却担心过于频繁的小动作会引来纪评不喜,只好放弃这一想法,谨慎提问:“您对这里很了解?” 这语气简直像是…… 她隐晦扫过自己周围的几人。 简直像是,下一秒就要温温和和的,请一位去做村民的“客人”了。 纪评斟酌词句:“有一定了解,这里和我之前查访到的某篇古籍相似。” 他正愁怎么把这些事情告知面前的一行人,毕竟双方同行,信息共享也对他有利。 黛丽尔听出来他愿意透露些消息的意思,连忙追问:“古籍?” “嗯,”纪评没有详述来源,主要是他也不知道怎么编,“有点像某个人的随笔游记,但从进入这里开始,每一点都对应上了。” 他遥遥指向远方:“主人公渔人停船,溪水两岸,百步桃花林。桃林尽头,由山洞行至此,初始狭窄,而后豁然开朗,有桑树、竹林。我是追着记载到这里的。” 他偏了偏头:“然后是村民迎接渔人,设酒杀鸡,留宿数日……此后再无人寻得到桃花源了。” 黛丽尔小心翼翼地问:“那这篇游记里的客人,最后平安离开这里了?” 纪评想起来故事里那个答应村民保密最后却向太守告状的渔人就来气,淡淡道:“也许吧,他下场应该不太好。” 虽然《桃花源记》里没有过多着墨渔人的下场,但太守带了人去却没找到,即便不迁怒,渔人恐怕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切纳斯自然能读出来这话里的不满与冷漠,一时有些心惊肉跳。 他原本以为面前这位未知的强者是和他们一样误入,还想过至少双方现在算合作关系,都要离开这里,可以暂时信任彼此。 但他没想到对方会了解的如此详细……倒像是对这里本来就有所关注,特意寻来。 而且…… 他看着纪评从始至终未变分毫的温和笑意,既无因记载误入该有的的懊悔沮丧,也不见半分对自己境遇的担忧,只有淡淡的笃定与自信。 这几乎是板上钉钉,从始至终误入的,只有他们,没有纪评。 还有那句…… 下场应该不太好? 说谁?算客人的,似乎只有他们。 黛丽尔和他想到了一样的地方,几乎要以为这是警告了,顿了顿,才道:“我们来时也见了两岸的花,本以为翻过山就是目的地安斯特,谁知是一处地图上没有的村庄。” 纪评惊讶:“安斯特?” “是……”黛丽尔因这明显不同的语气紧张起来,“怎么了吗,纪评先生?” 没怎么,只是没想到这么巧,虽然安斯特的主信仰确实是海神没错,但信仰海神的又不止安斯特。 “我就是从安斯特来的,”纪评有点不好意思,慢吞吞从背包里取出一张手写的名片,“埃尔金斯小姐,也许这有些唐突,但我本职其实是一名侦探,如果您抵达安斯特后有类似方面的需求,或许可以优先考虑我。” “侦探?”索伦诧异叫了一声。 纪评慢慢看了他一眼,语气添了点无奈:“啊,我知道,侦探不太受官方待见,不过索伦先生,您其实不用表现的如此诧异。” 黛丽尔小心翼翼接过那张名片,视线才要移到上面的名字,耳坠就开始发烫,她眼神茫然一瞬,本能移开了视线,将名片翻到背面,妥善收好。 她认真说:“我会收好的,纪评先生。” 她说着,心里松了一口气。这张名片至少能证明,眼前的“人”有想过和她们一起离开。 索伦则解释道:“不是不是,我只是以为……” 他完全没注意到切纳斯和黛丽尔仿佛要杀人的视线,上上下下认认真真的打量了下纪评,笑着说:“我还以为纪评你是哪所大学的学者呢。” 不得不说你说对了……侦探只是为吃饭的副业,来这儿前我还真是个研究生。 纪评表面温和笑道:“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没错。我以前,确实还算个学者。” 学者…… 一直安静旁听的切纳斯眸光闪了闪,靠知识和见闻获得力量,真理高塔的那群疯子?不会吧……等等,以前算学者,那就要么是真理高塔的叛誓者,要么就是流派不同,主动退出。 流派不同啊。 说不定是爱惜弱小,爱惜平民的那一派? 当然,也有可能是行事疯狂,连真理高塔都无法接受的“叛誓者”。 但后者几乎都在海神教会内部的高危名单之上,如果纪评是,他不认为自己会认不出来。而且,像那些穷凶极恶的“叛誓者”,通常也没有耐心同弱小的猎物多费唇舌。 隐约觉得自己好像了解了一点的切纳斯稍微找回一点安心,打算等下找个机会就告诉埃尔金斯小姐。 殊不知尊敬的埃尔金斯小姐也有着类似的想法,等下……等下如果抓到机会,一定要警告索伦闭嘴! 第5章 小玛瑙 纪评抬眸指了指不远处的小破平:“那儿,这附近没有村民,短时间内他们应该不会找过来。抱歉,委屈你们了。” 黛丽尔下意识道:“不,纪评先生,这并不委屈,是我们应该感激您。” 话音刚落,她忽而看见纪评脚下的泥地蠕动起来,一点点血水渗出来,跟着化作黛丽尔一行人熟悉的、前不久才遇到过的,未知生物的模样。 !!! 这小家伙睁着八只眼睛,慢吞吞抬起触手,小心翼翼拽了拽纪评的衣袖,见纪评不动如山,又委委屈屈放下触手,随后八只眼睛,齐刷刷看向就在旁边的黛丽尔! 血色脉络在眼睛里活灵活现,如同一只只小虫游走,布满吸盘的触手在身侧摇晃着,吸盘时而张开时而闭合,露出其中锋利如刀刃的雪白旋齿。 齿缝中有血丝,粘液泛红,像是才历过一场屠杀,又或是才大餐一顿。 这场景实在是太有冲击力,黛丽尔没能忍住,呼吸一窒,心脏漏跳一拍。 海浪者小队的成员也没好到哪儿去,也就切纳斯队长还算有点冷静,余下的无不是张口结舌神情恍惚,还有两个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以一种极其恐惧警惕的眼神看向纪评。 黛丽尔深吸一口气,直觉告诉她不能这么放任下去,否则极有可能会惹恼面前的存在。 她再次碰上自己的耳饰,“祝福之誓”的安抚特性启动,如同一曲圣歌,润物无声间洗去所有恐慌。 而她消耗过度,脸色越发苍白起来。 于是当纪评和小家伙简单沟通完,看过去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脸色格外苍白的埃尔金斯小姐,和这位小姐身侧神色冷静的护卫。 不愧是第一贵族聘请的护卫人员,直接就是教会神职人员不说,个个也见惯了各种奇形怪状的生物体。 倒是埃尔金斯小姐……肯定被吓到了吧。 纪评深感歉意,余光狠狠瞪了小家伙一眼,才客客气气地说:“尊敬的埃尔金斯小姐,我很抱歉,它是我在这里结识的伙伴,我知道它的外表或许有些令人难以接受,但请您相信,它很可靠。” 黛丽尔看着正万般垂涎注视自己的“可靠伙伴”,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轻颤。 她尽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去看那可怖的旋齿,艰难维持着得体的仪态,微笑说:“纪评先生,您说得对。但我想,也许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 不愧是有着冒险精神的小姐! 纪评一边感叹一边按下小家伙不安分晃着的滑溜触手,微笑着说:“赞美您的善良与容忍,实际上它并不危险。” 纪评边说边有点若有所思,又没嘴又没吸盘,只有八只呆萌的红玛瑙似的小眼睛,他真的很好奇这种生物都是如何进食的,还是说异世界的生命形式和他理解的碳基生物不一样? 切纳斯强忍着冲上去保护埃尔金斯小姐的冲动,略有些麻木的想,或许在一位至少第四梯的强者眼里,这种东西真的不危险吧。 他的队员们神色各异,勉强因为“安抚”效果稳住了冷静的面具,眼神里却还是无可避免的露出一丝淡淡惊恐,尤其以刚刚很热情的索伦为最。 索伦简直想扇自己一耳光!叫你不长眼睛!埃尔金斯小姐和队长的态度都那么明显了!谁准你乱说话的! 黛丽尔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礼节性的笑了下,忽而顿了顿,鬼使神差问:“它叫什么?” 话音未落,耳坠发烫,她倏地清醒过来,惊出一身冷汗,却依然无法控制的把视线一点点挪向纪评身侧,直到视线同那八只好似每一只都有独立意识的眼睛对上。 “祝福之誓”烫的她耳朵疼,她心里忽而生出一种明悟……控制自己的,是第一只眼睛。 是那只,最活泼、最残忍、深渊一样的眼睛。 …… 纪评同小家伙对视了一眼,一转头发现黛丽尔也在看小家伙。贵族小姐唇边微微含着笑意,视线专注而认真。 他由衷地在心里赞美了一句埃尔金斯小姐的勇敢与善良,想了又想,犹豫着给小家伙取了个名字:“玛瑙。” 红色的眼睛,红玛瑙。 小家伙,不,玛瑙挥了挥触手,八只眼睛一闪一闪的,似乎对自己的新名字很满意。 纪评莫名觉得自己真是个取名天才。 第6章 客人 ——“玛瑙。” 仿佛垂死的鱼挣扎着接触到一汪清泉,话音落下后,黛丽尔终于再度获得了自己身体的掌控权,有些失态地粗喘了几口气。 她颤着手提起裙摆,夸奖道:“很美丽的名字。” 纪评觉出几分不对来,还没出声询问,便听见切纳斯语调平稳地说:“确实是个很美丽的名字。另外,埃尔金斯小姐,过度使用圣物,我想,您需要休息。” 频繁使用“祝福之誓”的动作瞒不过任何强者的眼睛,甚至可能会让对方以为自己在防备他,与其等这位不明来由的先生主动点出,不如自己先说以示坦荡。 更何况…… 埃尔金斯小姐刚才的状态确实不太对,切纳斯隐隐有些担忧,又不好出声问,只想尽快找个地方确认情况。 …… 圣物? 纪评对这种东西不是非常了解,只有所耳闻,据说是对抗一些“污秽”的利器,还会有一些其他的神奇效果。不过……按照这个定义来说,他手上的“邪神符咒”好像也能算圣物,无副作用的那种。 难怪从见面起就觉得这位埃尔金斯小姐透着淡淡的疲倦,仿佛一直在紧绷着精神,原来是因为圣物。 纪评顿觉自己茅塞顿开,很有礼貌的没有多问以打探详情,转而道:“我们进去吧,埃尔金斯小姐,帕西队长,请。” 这次没有个“热情的索伦”接话了,每个人都安安静静,试图当个不说话的摆件。 纪评当先一步推开门,等血潭入目才原地僵住,扶门的手跟着顿在那里,意识到他忘了什么。 啊啊啊啊啊啊刚来这里杀的那些东西还在里面啊!他根本没有条件打扫啊! 现在遮掩还来得及吗,好像来不及了…… 他有点心虚的想,试图侧身挡住,但又觉得那血潭面积太大,挡也挡不住,更何况血潭里还有一点点没死绝的半截触手犹在抽搐…… 切纳斯一眼看见里面的惨状,瞬间联想到了“叛誓者”的某些“杰出事迹”,瞳孔剧烈收缩,未多思考就下意识挡在了黛丽尔身前,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抬眸已迎上了纪评的视线。 糟了。 他既后悔自己的态度太过激,又不后悔,只暗自提高了警惕,打算如果事况不对,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护住埃尔金斯小姐。 ……海神在上,哪怕他们这一队“海浪者”都折损在这里,埃尔金斯小姐也不能出任何事。 黛丽尔只是在切纳斯身后,沉默而无声的注视着那一切,竟无端有点安心。反正她早就做好了献祭灵性的准备,眼下不过是直面了可能是“血祭”的现场。 献给海神是献祭,献给未知神明也是献祭,献给谁不是献?弱小羔羊却拥有着纯粹的灵性,这本身就是罪。 她沉默着、等待着纪评道出此行目的。 …… 电光火石间,纪评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他注视着切纳斯,诚恳地说:“很抱歉,帕西队长,请您体谅我没有精力打扫。我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只知道玛瑙保护了我。” 遇事不决,推给玛瑙。 他已经想好了最后一张符咒的用途,如果合作之下依然解决不掉这里的问题,他就用符咒送自己这一行人离开,并继续推给玛瑙。 他身侧的玛瑙很配合的,应声挥舞了下触手。 切纳斯勉强压下眼里的警惕,欠身致歉,艰难道:“是我过于紧张了,纪评先生,希望您不要怪罪。玛瑙确实如您所说,是很可靠的伙伴。” 他如此真诚,纪评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下意识又摆出来温和笑意,歉意道:“是我没有提前告知,请允许我打扫片刻……片刻就好。” 至于是谁打扫…… 那当然是可可爱爱,触手一点就能清洁衣服的小玛瑙啦。 *** 没过多久,一行人顺利关上门。 眼看暂时安全,切纳斯微微松了点心神,从随身背包里取出地图平铺开,点了只蜡烛,指了指安斯特的位置,沉吟道:“地图上没有标明这处村庄,按理说我们现在应该抵达安斯特了。” 纪评随之补充一句:“也可能这里离安斯特很远。” 他尽量把自己所知的东西杂糅进话里,语气适时掺几分不自信:“我听一些传闻说,有一些地方独立于现实存在,距离等都是紊乱的,也许这里就是这样。否则,偏远地方也罢,但这里就在安斯特周围,怎么可能会不在地图上?” 纪评说罢,等着别人反驳他。毕竟他只是个侥幸生还的普通平民,既不是贵族,又不是教会人员,这一设想更是来的毫无依据,这些人半信半疑乃至出声反驳才正常。 然而他只听见切纳斯致谢道:“很感谢您,纪评先生,您的想法令我恍然大悟,这应该也是我们迟迟联系不上教会的原因。” 黛丽尔紧随其后:“纪评先生,您的博学令我惊叹。” 索伦跟着出声,谨慎询问:“如果是这样,或许我们很难离开这里,您有什么建议吗?” 莫名其妙成了关注中心的纪评:…… 他为自己的小人之心感到深深的内疚,他居然担心教会小队和埃尔金斯小姐会下意识反驳他,甚至做好了之后要如何说服的准备。 不愧是第一贵族,不愧是海神教会。 他慢吞吞的,把自己原本就定好的计划和盘托出:“我想,或许可以先按照那篇文献的流程走一遍。现在停在招待环节,村民找不到客人,我们可以送客人给他们招待。” 这就是明晃晃的要送诱饵,或者叫人去陷阱送死了。 切纳斯内心一沉,正打算自告奋勇,就听见纪评几乎没有停顿地说:“我可以做这个客人。” 棕黑发色的先生边说着,边随意拨弄着身前摇晃的触手,他瞳孔倒映着微弱烛火,语气平淡无波。 “我想,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没有之一。 第7章 该死的群星 “玛瑙,你觉得活尸算长生吗?” 烈日炎炎,纪评一个人走的漫无目的,终于无聊起来,试图和又化成血水藏进泥泞里的小玛瑙说话。 小玛瑙颤巍巍探了只触手出来,左右摇晃了下,仿佛是要表明自己不知道。 纪评道:“应该算吧。毕竟这长生也没加限定词,没要求保留正常神智、保留正常人类身体乃至等等等,不过,据我对这个异世界的了解,只要祈求的对象错了,加再多限定词,结果也还是会很糟糕。” 他在心里补充一句。 随意祈求还完好无损……暂时完好无损,不知道算不算特例的,目前也就他一个。 大概理好思路,他随手把笔塞进包里,疑惑道:“都走这么久了,村民呢,怎么连个影子都见不到,刚刚不还成堆吗。” 玛瑙闻言,默默把触手缩了回去,安静在泥泞里当一滩无知无觉的血水。 纪评没注意到玛瑙的小动作,只抹了抹额上的汗。 此前他一直独来独往,行事自保为上。这次就不一样了,有教会小队亲自为他保驾护航,答应就缀在不远处时刻注意情况。 小队答应的很爽快,显然是有足够的实力应对活尸所以有恃无恐,他们唯一的难题大概是不知道如何离开。 纪评安全得了保证,便不想轻易放弃,他本来以为村民很容易找,却没想到居然会一个都遇不见。四下空空荡荡,好像不久之前这些村民倾巢而出抓客人的景象只是一场幻觉。 他眯了眯眼,回想了一下《桃花源记》的内容,用以耕种的土地、肥沃无比的田地、漂亮的池沼,桑树竹林…… 唔,这里几乎所有的“非正常”都和神明有关,那这样一想,确实少了个地方。 ——祭坛。 始终无法抓客人进行招待的村民不得不向信奉的邪神祈求赐予或帮助,这听起来相当正常。 纪评抬眸环顾四周。 祭坛……会在哪里呢。 *** 几乎同时,不远处,黛丽尔终于和切纳斯交换完了彼此的信息,纷纷沉默下来。 切纳斯默然须臾,在真理高塔和邪神眷者里反复横跳,一边觉得自己推理的没错,一边又认为埃尔金斯小姐的话理应听从。最终艰难提起了另一件、他觉得最重要的事情:“您是说,玛瑙控制了您?” “是,”黛丽尔道,“我不知道为什么。” 索伦心直口快,见不得这么沉重的氛围,遂在另一个队友的眼神怂恿下果断开口:“也许它就是想要个名字,我猜纪……那位先生之前肯定没给他取名。” 切纳斯对自己队员的天真感到十二万分的服气,叹道:“虽然我没有头绪,不过,索伦,事情显然不会如此简单。” 有个队员言简意赅:“那位先生走远了,我们该跟上去了。” 索伦耐不住性子,又嘟囔了一句:“这都是谁在保护谁啊……就算真出事了,我也打不过那些东西啊。” “谁知道呢,跟上吧,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出去啊。” “他是在往哪里走……嗯?那里居然有路?!” 小队边惊讶边跟上去,穿过桑树竹林,绕过池塘,跨过小溪,眼前景象令他们不约而同闭上了嘴,纷纷意识到出了大事。 腐朽的绿藓泛着血色攀附其上,盘曲错杂的古树撑天,扭扭曲曲的枝叶弯曲成不可思议的弧度,交叠着盘绕在一起,像是一个人拥抱自己。 在这古树之下,阳光照不进来一丝一毫,阴暗的风拂过枝叶、拂过不速之客的发梢,那祭坛华美地几近糜烂,不是教会认可的任何一种建造方式,古老的花纹足以让任何人目眩神迷。 不必切纳斯提醒,颇有经验的队员们已经飞快转开了视线,尽量不关注那些显然很有来头的东西。 至于黛丽尔…… 身负最纯粹的灵性,她不需要任何人关心她的安危。 “这是……” “邪神。” 万千村民仿佛木雕泥塑,了无生气地挂在古树之上,藏在枝叶的缝隙间,他们是那样的渺小,不认真观察根本寻觅不到。 切纳斯说:“他们向邪神祈求了某样东西,然后邪神以扭曲的方式实现了他们的愿望。” 这是很显而易见的事情,尽管还有许多疑点不明,但毫无疑问的是,这里很危险。毕竟谁也不知道那些村民会不会突然像成熟的果子一样落下来,然后继续招待他们的“客人”。 客人下场想必不会太好,也许也会成为挂在树上的一员。 索伦不自觉看向了纪评,想看看这位强者在做什么。然后他就看见纪评在祭坛前止步,从背包里不知道取出来什么,对着祭坛开始忙碌。 从没受过高等教育的索伦:“?” 从小熏陶艺术的黛丽尔:“他在临摹祭坛上的符号。我想,这应该很危险。” 何止是很危险啊!这还用想的吗!这完全就是找死! 索伦两眼一黑,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切纳斯沉吟须臾,也觉得这确实很危险,但如果对象是纪评,似乎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于是他还是决定留在这里,道:“我们再等等。” 也许是临摹符号触怒了古树,盘曲枝干轻轻晃了晃,下一瞬螺旋着的树干慢慢解开,无声无息滚落下数个村民,摇摇晃晃间却意外的安静,向纪评走去。 切纳斯专注的看着这一切,心里不知为何有点期待。终于看到这位未知的强者出手了吗?他自信,只要纪评动手,他立刻就能估算出纪评所处的梯队层次。 这很重要。 在教会的档案中,第四梯和第三梯是一个分水岭。 然后他就看见纪评仿佛没注意到,完全没动,依然在专注临摹着那些符号,只有他脚下的泥地慢吞吞伸出一只触手,然后…… 那触手张开血盆大口,猛地一下就把所有在地上的村民吞进去了!吞进去了! 天色骤暗! 有名队员忽而尖叫了一声:“埃尔金斯小姐!” …… 纪评手一抖。 原本流畅优美的线条彻底毁掉,他没功夫再管,匆匆转身,辨认着声音响起的方向。 天色暗的太快,夜色朦胧间,他只看见乖乖在他身旁摇晃的触手,更远的地方便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影子。 四下寂静无声的过分,仿佛刚才听见的那声尖叫只是幻觉。 纪评左手藏进衣兜里,不动声色捏紧了最后一枚符咒,然后循着记忆里声音的方向,迟疑的往周围走。 ——“嘎吱”。 是他踩到了一截“枯枝”。 有人抓住他的手腕,压着颤抖的声音唤:“纪评先生。” 是索伦。 纪评自然的顺着力度走近,看见这位队员脸色惨白,眼神中溢满惊恐,磕磕绊绊地和他说:“埃尔金斯小姐……和队长……不,不见了……” 纪评专注地看着他,温和地问:“不见了?” “就是……就是……”索伦语气夹杂了些哭腔,“我们原本一路跟在您后面过来的,然后,然后突然太阳不见了,一转眼他们都不见了,只……只剩下我一个了。” 他抓着纪评的手逐渐用力:“我们……我们去找教会帮忙吧?您……您一定有办法离开这里的?对不对?我们去联系主教吧……这里,这里的村民信奉神明!那——神明是不可战胜的!” 符咒还剩最后一枚,纪评确实有办法离开这里。 他偏头想了想,状若沉吟,道:“这样啊。” “是……是!”索伦几乎是迫不及待要拉着他走,用力的几乎要掐出红痕,“我们去向教会求援吧?纪评先生,您能离开这里的,对吗?” “嗯,”纪评看着索伦眼里渐渐现出的几分惊喜,温和地道,“玛瑙,杀了它。” 玛瑙应声而动。 交缠的触手死死绞紧,一并把“索伦”眼里所有的惊恐和不解都压下去。没有发出半分生息,原地已然只剩下几截枯萎的枝干,从触手间轻轻滑落下去,化作湮粉。 纪评沉着神色,再一看,手腕上哪里是红痕,黑色的印记是扭曲的枝叶形状,并不痛,但腐蚀般的样子极为吓人。 他低声问玛瑙:“他们还在这里吗。” 玛瑙向下晃了晃触手。 纪评稍微松了一口气,才准备继续找,便忽而听见树叶哗啦声,他猛地转过头去,看见扭曲的枝干步步拉直,露出挂在上面的无知无觉的人。 是村民,和…… 纪评一字一顿:“帕西队长。” 小队成员闭着眼睛,脸色惨白,一动不动,像是树上的甜美果实,只待成熟就会坠落下来反过来滋养树根。 原来这就是玛瑙所谓的“还在这里”,纪评觉得自己那口气松的太早了,他飞快确认完人数,发觉那位埃尔金斯小姐不在树上。 仿佛是知道他的困惑,玛瑙小幅度拽了拽他的衣袖。 黛丽尔躺在祭坛上。 黑夜里,枝繁叶茂的古树慵懒舒展开身姿,迎风盛开的每一朵花苞都在飞快开花结果。枝叶摇晃着缠绕上黛丽尔,捂住她的口鼻,连面容都完全遮盖,如同拖着满意的猎物,一步步拖向中心处。 ……是献祭。 来到这个异世界许久,早已不再一无所知的纪评挨个记住所有人的位置,抿紧唇,毫不犹豫取出最后一枚符咒。 符咒在他指尖无火而燃,散作纷纷扬扬的碎金尘屑,轻柔穿过树杈缝隙,所过之处灼烧一片,噼里啪啦之声不绝于耳。 很快,火焰边缘触及昏迷不醒的黛丽尔,火势在这一刻骤大,顷刻间便将黛丽尔完全包围了进去! 那火焰燃燃烈烈,几乎要照亮半边黑夜。 纪评侧脸映着火光,双手合十,喃喃念出咒语。 下一瞬,火焰悉数熄灭,风过之处,吹落几道残叶。“转移”特性启动,原地已无任何“客人”的身形。 错节盘根的树干树根扭曲着、嘶吼着,最终还是极为不甘心地收拢回所有舒展开的疯枝。被灼烧尽的树杈枝叶灰烬,随之“籁籁”抖落下来,在这寂静黑夜里格外明显。 那枝上无花无果,只有七零八碎的村民,火焰烧灼的痕迹清晰可见。 有声音响起,黏黏腻腻,层层叠叠,像是无数人的呐喊,又似是临死前绝望的痛苦呓语,模糊不清,几欲让人发疯。 ——“群星……该死的……群星……” 第8章 漂亮的八只眼睛 夜色朦胧。 原本只是在切纳斯等人旁边装昏迷,最后却真的睡过去的纪评才迷迷糊糊睁眼,就听见不知道是谁惊喜叫了一声:“醒了!有人醒了!” “天呐,海神在上!” “您感觉如何?您不必紧张,这里是安斯特海神教会,我们是在安斯特城郊发现您和教会小队的。因为您当时昏迷不醒,我们就擅作主张带您回了教会,很抱歉。” “或许这样问有些失礼,您还记得您昏迷前发生了什么吗?” 还没彻底清醒的纪评本能做出惊恐的样子,声音断断续续:“我……我……我不知道……” “这里没有人会逼迫您,”短暂喧嚣后,一名身着蓝白色长袍的牧师快步走过来,“我知道,您遇上了很糟糕的事情,您可以先喝一口水,然后我们再谈。” 他边说边施加了安神的术法,等见到人情绪稍微稳定后才小心问:“您认识切纳斯·帕西吗?” “认识,”纪评捧着热乎乎的水杯,“他是教会的人,他很可靠,如果……如果没有他,也许我会死在那里!您不知道那里有多可怕,有不会死的发疯一样的村民,还有永远……不会来的黑夜……我……” “如果不是遇到了别人,我觉得我会发疯!我只是想搜集一些资料……我不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好可怕……” 牧师继续施加安神术法,听着面前人断断续续不成逻辑的话语,初步确认了这只是一个无辜被卷入“污秽”事件的普通人。 真可怜啊。 他边想边耐心询问:“您是否记得您是如何离开的?” “污秽”事件的具体细节等教会小队醒后自然会写一份详细的文件汇报上去,还不至于要逼迫一个可怜的普通人努力回想。 是以牧师也并不抱多大希望,只打算例行公事问完并安抚完,就安排人送这位先生回家。 他也确实听到了预料中的答复。 纪评面带痛苦地说:“我……我不记得了,我只看见了好大……好大的树,然后……然后我就看见了你们……” 古树? 牧师把这个词记下,打算再安抚一轮就结束,然后他就听见纪评说:“也许……也许是玛瑙……” ??? 什么玛瑙,贵族钟爱的宝石么? 牧师镇定询问:“也许您可以说的再详细一点。” “玛瑙……玛瑙是名字,它是很可靠的伙伴……是的,伙伴,虽然玛瑙有八只眼睛,但是它救了我……” 纪评眨眨眼,尝试逼出不存在的眼泪:“在……在那些可怖的东西找到我的时候,是玛瑙救了我,也许,也许就是玛瑙送我们离开的!牧师大人,您要相信我,玛瑙真的是很可靠的伙伴!” 牧师被八只眼睛震撼到了。 他加强了安抚法术的施加力度,生平第一次对自己所学产生了些许怀疑。他之前究竟是要有多蠢笨,才能误判这位先生已经足够正常到可以直接送回去? 可怜的牧师一边忏悔一边庆幸自己多问了几句,他耐心听着纪评说完,不动声色的尝试着用言语引导:“您不会觉得八只眼睛很骇人听闻吗?我想,也许正常人应该有两只眼睛。” “不,”纪评态度出乎意料的坚定,“虽然玛瑙不是人,容貌有些奇特,但它会挥舞着触手和我交流,它很可靠,它救了我。” 居然还有触手…… 见多识广的牧师脑子里现在只有一个词:“污秽生物”。 与一名“污秽生物”近距离接触过,认为该生物很可靠以至于反复强调,还给该生物起了名字…… 牧师怀疑面前这个人可能已经半疯了,尽管他的灵性、他的所学都告诉他纪评的状态很正常很稳定……但正常人不会觉得八只眼睛的生物可靠! 纪评自顾自的推断已经到了尾声:“我想,我们不该以貌取人。牧师大人,您也听我说了,玛瑙真的很可靠,它只是外貌有些特别。” 牧师假笑一声,自暴自弃放弃了安抚术法,尽量以一种柔和的语气询问:“也许您会愿意在教会多住几日?” 纪评愣了一秒,道:“我不是海神的信徒。” 牧师的视线几乎称得上悲悯:“信仰自由。教会传教但不强求,我尊重您的信仰,教会愿意庇佑和守护所有民众。” 找不到理由拒绝的纪评:…… 他转念一想,似乎就相当于是多了几天包吃包住,这样一看,他瞬间豁然开朗,正要爽快答应的时候,就见一名修女快步走过来,俯身在牧师耳边说了什么。 牧师的视线瞬间就变了,立刻道:“当然,如果您更愿意回到您的居所,教会也尊重您的选择,并会安排马车送您离开。” 纪评茫然:“我……” 牧师已经爽快起身:“马车就在教会门口,请允许我为您带路。” 这…… 纪评不得不咽下即将出口的同意话语,转而道:“感谢您,感谢教会。” 那位修女到底说了什么!总不能是教会没钱了,养不下哪怕一个白吃白住的吧…… …… 牧师目送着接送纪评的马车离去,转身严肃地询问身旁的修女:“您确定教会要放他走?恕我直言,他的状态并不稳定,他和‘污秽’生物近距离接触过,您也知道那种东西有多可怕。他甚至还免疫了我的安抚和净化术法,仍然坚定的认为八只眼睛是美的代表。” 牧师看起来有些焦灼:“我们现在把马车叫回来还来得及。” 修女摇摇头:“这是主教的意思。” “可是他也许会污染其他平民!”牧师小小地拔高了音调,“我不觉得任由他离开是个好主意。至少……至少我们得保证他不会影响别人。” “请您冷静。也许您可以这样想,能从‘污秽’中存活下来的,往往都和‘污秽’有过或多或少的牵扯,我想,主教也是出于这样的考量。”修女说罢,不再多言,行了一个简单的祈祷礼,便转身去忙别的事情了。 徒留牧师一个人留在原地,还在思索修女那句话。 和“污秽”有牵扯,经历了“污秽”事件当然会有牵扯,这简直是废话……不,也许这句话真正的意思是…… 牧师悚然一惊。 那位纪评先生是个相当厉害的强者!并不是普通人!所以他谈起“污秽”生物时的姿态才会那么自然,也许连昏迷都是伪装! 牧师觉得自己不能再想了,那会让他重温片刻前的愚蠢,比如说,他居然试图给一位高梯队的强者施加安抚! 他甚至还想扣留下对方! “天呐……”牧师喃喃地说,“可能……我还需要更多的学习……” 第9章 第一个信徒 纪评正在马车里揉着眉心,思索起自己此行的收获,然后在几分钟后无奈承认,几乎为零。 他只临摹到了一些复杂的根本不知道来路的符文,甚至还没临摹完。 不过,探索本就需要耐心,至少他这次确认了桃花源起源于村民向某位邪神的请求,还了解到了那位邪神的部分象征。 马车停在诺瓦街第十九号,一座联排的小房子,它们整齐列在街道的两侧,是实惠租房的不二选择。 纪评小心翼翼地问:“车资应该不是我付吧?” 马车夫一愣,笑着摇头:“当然不是。” 纪评放下心来,和马车夫挥手告别,转身踏入自己阔别已久的小房子。他在门口取出不定期送达的报纸,推开门点上灯,放下随身的背包,并未注意到有只小触手从里面探了个小尖尖出来。 租住的房子并不大,仅供一人日常所需。纪评翻出来“事务委托营业中”的牌子,先挂到了外面的门上,才关上门,回身在桌子前坐下,取出笔和纸张。 报纸摊在桌子上,他随意翻了翻,觉得最近也没出什么大事,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报纸上的内容局限在安斯特及周边。 唯一算冲突的,大概就是某个名唤纳斯的地方,地方部族和海神教会发生了冲突,拒绝信仰海神。 “明明之前还挺风平浪静的……”虽然不信仰海神,但纪评对海神教会的好感颇高,因而有些困惑。 他印象中的海神教会传教向来追求自愿,而且愿意救助平民,竭力提高平民的生活质量,怎么看都挑不出毛病来。 “算了。” 他摇摇头,把报纸合上,转而考虑起另一件事。 “桃花源……下次还可以再去一趟,”他喃喃自语,写下需要注意的事项,“等符咒再攒三张,然后装作无知游人同村民交流,先顺着他们走,但如果方向指向祭坛就果断动手。” “也可以等教会出手,”纪评托腮想着,又觉得不对,“也许埃尔金斯小姐和帕西队长醒后,教会就会去接触那个村庄,这用不了几天,而三枚符咒需要等一个半月。” 他抿抿唇,再次意识到了自己应该主动接触那些力量,尽管他还有所抵触。 毕竟,在“污秽”事件中,普通人总能得到一些必要的保护和善意,比如说,如果他遇上切纳斯的时候已经接触过这些力量,切纳斯势必会对他有所警惕,双方就不可能同行。 纪评有些可惜的把临摹符咒的纸张夹在游记书里。 “可以去图书馆查一些资料,看古历史里有没有类似的文字,”纪评慢吞吞安排好了自己接下来几日的行程,“先琢磨符文,尝试得知一些教会的动静,可以增加去祷告的频率。” “至于生计,上次的雇主很大方,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省着点用,不接委托都没事。” 纪评无法避免的想到了自己的侦探事业,哀叹一声。虽然他大概能猜到,没有名气的小侦探最多也就接到找猫的委托,他也对这种委托很庆幸,毕竟他自认不擅长挖掘与推理。 但这也意味着钱少。 能再次遇到像上次那样出手阔绰的雇主恐怕是没希望了,期望对方再来一次说不定可能性还大一点。 “啪。” 正在沉思的纪评:??? 他回过头,只见不知道怎么摔下来的木质水杯在地上轻微晃动,除此之外,一切正常。 纪评默默把视线转向了拉开一半的背包,心想自己不会带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回来吧,要不要喊救命…… 他起身,做好了向邪神求救的准备,刚打算彻底把背包检查一遍,就觉得有什么东西碰了碰他。柔软黏糊,像触手。 是玛瑙。 小玛瑙袖珍的出奇,缩在灯罩旁,可怜巴巴地伸出触手去够纪评的衣角,八只眼睛一眨一眨的,有点像一朵朵的小红花。 纪评无言捡起水杯:“你碰掉的?” 玛瑙点了点触手。 纪评接着问:“你怎么变得这么小?” 随着一阵含糊不清、直接响在脑子里的呓语结束后,伟大的邪神眷者轻易理解了“污秽”生物的意思:这里是安斯特,有属于海神的信仰,和海神的眷顾。不变小的话,会引来关注。 纪评:“我应该已经给了你自由。” 这很简单,把灌输进去的尊名删掉就行。 又是一阵呓语。 纪评彻底沉默了,过了好几秒才确认般地问:“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想归属我所信奉的主?” 玛瑙迫不及待眨了眨亮闪闪的眼睛,触手疯狂的在身后摇晃,整一个狂信徒的模样。 纪评举起手:“我理解您的激动,但是……” 但是他也没干过传教啊?然后呢?他要怎么做?这也没圣典守约之类的东西啊? 他深沉地说:“我把尊名给你灌输回去,你直接跟祂说吧。” 他做完就没管小玛瑙了,转身回去继续写。他觉得他应该考虑一下传教的问题了,而如果要传教,肯定不能用现在这副样貌。 也就是说,以后他得攒四枚符咒,其中一枚用来改变外貌和气质。 他诚心诚意地念了一句:“赞美万能的符咒,赞美万能的神,如果符咒不限量供应就更好了。” 仁慈的邪神没有对这句话表现出任何回应。 纪评并不失望,只又想起来一件事,偏头和得了尊名后就仿佛得了帕金森一样不停抖动的小玛瑙说:“教会能找到你吗?我和他们说能离开是你的功劳,他们也许会想办法查找你。” 抖得不行的小玛瑙慢慢平静下来。 纪评了然:“他们找不到你呀,你真厉害。” 小玛瑙:…… 小玛瑙又开始抖了。 第10章 黛丽尔的梦境 “把你的一切都献给我吧。” 朦胧的灯火下,耳边呓语似有若无。 黛丽尔慢慢抬手,推开庄园的大门。 仆从站在道路两旁恭迎她,贴身侍女殷勤上前为她引路,年迈的管家侧后半步,语气沉稳地为她介绍。 介绍什么? 介绍夫人一切都好,赞颂神明的仁慈与眷顾,告诫她要信神崇神……她应当为神明献上自己纯粹的灵性,献上自己的生命,献上自己的一切。 ——唯有这样,她的母亲才能得到救赎。 耳边呓语声越来越大,她在恍惚中,仿佛看见了母亲就立在阁楼之上,羽扇掩唇,居高临下看着她,端庄微笑问着她:“你为什么不信奉我们的主?” 她急切起来,迫切向母亲表明自己的忠心:“不,妈妈,我信,我信……只要你能好起来,我信谁都可以。” ——那献上你的一切吧。 献上,我的,一切? 黛丽尔看着母亲向她伸出手。 那是她曾经幻想过无数次的,梦里才可能出现的画面。她的母亲平安康健,面色红润,就站在阁楼里,温柔关切地问候她。 黛丽尔在这样无边的幸福里顿了顿,提起裙摆,慢慢后退了一步。 母亲疑惑:“我亲爱的黛丽尔?怎么了?” 黛丽尔看着她,一字一顿说:“你不是她。” 这素来优雅端庄、温柔沉静的贵族小姐捏紧了裙摆,无所顾忌般仰起娇美面庞:“我的母亲只会告诉我,神明都是狗屁。” ——梦境轰然破碎。 黛丽尔在意识昏沉之际,看见了“母亲”扭曲的面容。那面容寸寸裂开,露出其后黝黑的、烂透了的树根,有虫子在上面爬。 “啪!” 黛丽尔从梦境中惊醒过来,猛地坐起身,大口喘着气。就放在床上,放在她身侧的“祝福之誓”因这过大的动作被撞着摔到了地上。 小耳饰仿佛有点茫然,悄悄在地上闪起了光,期许刚从噩梦里惊醒的主人可以尽早发现自己。 黛丽尔确实很快发现了它。 尊敬的贵族小姐回过神,缓慢向海神低声祈祷了几句,内容是一些她从小听到大的赞美之词,然后慢慢起身,捡起了“祝福之誓”。 门外有人听到了动静,敲门,毕恭毕敬地说:“尊敬的埃尔金斯小姐,如果您醒了的话,主教想见您。” *** 鳞次栉比的方尖塔上刻着海神的神徽,塔尖下是华美的玉石圆柱,有无声庄重的氛围笼罩于此,使得黛丽尔微微抓紧衣摆,有些微不安。 领路的执事并未察觉到黛丽尔的细微不安,只面带恭敬地说:“埃尔金斯小姐,到了。我只能带路到这里,请您宽恕我的失礼,前面并不是我能进入的地方。” 黛丽尔提起裙摆,回礼道:“您言重了,辛苦您送我到这里。” 她余光无声无息扫过大门旁守着的人,蓝线金缘,至少是“海浪者”队长级别,与切纳斯·帕西平级。 那两人沉默着为黛丽尔拉开门,内部焚香浅淡的气息飘出来些,清凉透彻,让人无端想起来无拘无束的海。 黛丽尔提裙致谢,小心步入。 四下点了成排的蜡烛,周围点缀着鲜花,天窗洒下清晨透亮的光,最前方无声祷告的主教闻听动静,抚了抚手上的戒指,转过身来。 这位独掌安斯特海边所有教会的主教已年逾古稀,面容苍老,皱纹密布,白发下那双湛蓝色的眼瞳却依然沉静而包容,慈祥地看着面前独身一人前来的贵族小姐。 在黛丽尔行礼前,他先致了礼,嗓音苍老而平静:“黛丽尔小姐,久仰您的名讳,我是这里的主教古斯特尔德,很高兴能见到您。” 黛丽尔愈发惴惴不安起来:“能见到您是我的荣幸,您言重了……” “不,”年迈的古斯特尔德主教摇头,以一种笃定而虔诚的口吻说,“您将会成为我主在大地之上的代行者,任何人都应当侍奉您如同侍奉神明。” 这是足以在外界掀起惊涛骇浪的内容! 任何人听到都会觉得说话的人是个不要命的疯子,甚至立刻就要以亵渎神明的罪名发起逮捕…… 但说这话的人是海神教会的主教。 他真的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黛丽尔勉强维持住端庄的仪态,尽量体现出一种惊喜与不安交杂的情绪,颤着声音说:“我想,也许……” 古斯特尔德主教打断她:“听说您才做了一场噩梦。” 他语气沉稳地像是从没说过刚才那句话。 “是的。”黛丽尔抓了抓裙摆,乖顺转移了注意力。 “我很抱歉,不能让您在一场危机后得到足够而充分的休息,”古斯特尔德主教神情依然慈祥而悲悯,边说边示意黛丽尔可以坐下慢慢交谈,“我与负责护送您的小队交流过,大概了解了一点内情。” “黛丽尔小姐,造成那处村庄惨剧的是一位不知来处的邪神,祂会在梦境中蛊惑您背叛伟大的海神,转而信仰祂。不过,我很高兴,您坚定了您对海神的信仰,靠自己冲破了梦境。” 黛丽尔不敢看古斯特尔德主教的眼神,双手不自觉抓着衣摆,显得格外拘谨且不安。 古斯特尔德主教宽容笑了笑:“我理解您现在的心情,但这是必须要告知您的信息。我希望您可以时刻将‘祝福之誓’带在身边,它也许可以帮到您。” “当然,请您放心,教会很重视您。在得知您失联的消息后,修道院院长,莎莉嘉·海女士就已经出发,预计三日后会抵达这里,届时会由她亲自带您前往主教会。” “教会认为,这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黛丽尔垂着头,轻声说:“教会的决定当然是最好的,我一直很尊敬莎莉嘉院长,很惊喜能有机会见到她。” 古斯特尔德主教微笑起来:“黛丽尔小姐,我想,这样的机会以后不会少。” 他微微正了正身子,提起最后一件事:“关于切纳斯提及的那位未知的‘第四梯’,教会已经初步有了眉目,请您安心。他帮助了小队,救下了您,教会不会吝啬应有的谢意。” 黛丽尔敛眉低目,起身提起裙摆,深深一礼:“感谢您。赞美伟大的海神。” 第11章 莎莉嘉的试探 目送着黛丽尔小姐离去,古斯特尔德主教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她不信仰任何神明。” 本该在三日后抵达的莎莉嘉院长从暗门走出来,长久地凝望着黛丽尔离开的方向,语气淡淡:“兰若夫人是王国当年最负盛名的明珠,她的女儿理应与众不同。” 古斯特尔德主教微笑:“您很喜欢黛丽尔小姐。” “她和她母亲很像,只有容貌像。”莎莉嘉说罢,转开话题,“你应该已经调查到了那位‘第四梯’的资料。” “是的,”年迈的主教轻咳了一声,回身取出一沓纸张,“这些东西出乎预料的容易收集,据小队反馈,这位纪评先生约一年前来到安斯特,居住在诺瓦街十九号,是一名私家侦探,但名声不响,生意只够糊口。” 他坦然笑道:“莎莉嘉院长,如果不是三天前才联系上时,黛丽尔小姐和切纳斯队长都不约而同率先强调了这位纪评先生,也许教会永远不会注意到一位默默无闻的侦探。” 莎莉嘉视线长久地停在黛丽尔与切纳斯的口述记录上,淡淡道:“他看起来不像‘第四梯’。” 古斯特尔德主教深以为然:“是的,能无视‘祝福之誓’,能有污秽仆从随侍,这都远非‘第四梯’能办到的。” “我会亲自去确认。” 古斯特尔德主教低下头:“赞美您。” “黛丽尔小姐身份贵重,和她有关的一切,教会都会留意,”莎莉嘉道,“这是我的职责。” 她翻过一页,目光在第五行停住,念道:“古力副丝?” 这发音拗口而奇怪。 古斯特尔德主教道:“音译是这样,由调查的小队记录。它的实际含义是‘算命’。这也是那位纪评先生的业务之一,他曾在一次委托中,将其描述为来自远方的、类似占卜的术法。” “计算命运?”莎莉嘉轻声说,“这听起来,很神秘,很狂妄,命运相关,是神明的威能。” 古斯特尔德主教笑起来:“您可以往后再看一眼。也许是因为纪评先生有意低调,所以罕有人知,他有关算命的委托,从无失手。” 莎莉嘉往后翻了一页,念出来:“值得一提的是,能联系上的雇主都对纪评先生致以十二万分的尊敬,并对小队打探的行为抱有警惕。” 古斯特尔德主教适时说:“如果您有意见他的话,现在就可以去。” 莎莉嘉愕然:“什么?” “虽然纪评先生自称是遥远国度神明的信徒,但在过去一年中,他依然经常会在特定的日子来教会领取救济粮。” 以前这无足轻重,但现在的古斯特尔德主教已经知道了那是一位高梯队的强者,自然对这种装模作样的行为有些无奈。 他以一种玩笑的口吻说:“莎莉嘉院长,很显然,一名侦探的收入不总是那么稳定。” 这算什么? 回过神的莎莉嘉同样觉得啼笑皆非,道:“这听起来很普通、很正常。” “是的,”古斯特尔德主教道,“所以此前,教会从没有特意关注过他。” *** 纪评把到手的黑面包珍惜地收好,盘算着去买一点黑布丁和豆子,晚上可以煮一锅大杂烩。 ……辣椒之类的调料可以向邪神祈求。 虽然这样做有些不太尊敬,但那位邪神是出乎人预料的有求必应,倒让纪评有些淡淡的愧疚,觉得传教真该尽早提上日程。 他带着东西,转身要走时,忽而有一名修女快步上前,叫住了他:“纪评先生,请您稍等。有一位客人想见您。” …… 修女口中的客人是一位优雅而端庄的贵族夫人。 深墨色厚重的裙摆上点缀着幽蓝色的宝石,长长的薄纱手套以波浪纹边收尾,她取下半遮面的黑纱礼帽,轻轻搅拌着汤匙,温声说:“您好,纪评先生。” 纪评在她对面落座:“您好。” 不是所有发布委托的雇主都愿意暴露自己姓甚名谁,是以,既然这位夫人没有自我介绍,纪评便也识趣的并未多问。 他谨慎打量着这位夫人的着装,揣测可能的委托内容。 一般来说,贵族夫人需要侦探去做的,多数与家产有关,这其中又以捉奸和查私生子女居多。 这是大侦探不屑于接,或者说不会正大光明接的活计,但却是小侦探业务的常客。 他微微定了定神,温和开口:“您似乎遇到了些难事,也许我可以为您分忧一二。” 这是惯用的开场白,毕竟委托的事情大多不光彩,贵族夫人自然也会带有些礼节性的含蓄与委婉,不可能指望她们主动全盘托出。 能从雇主那里尽可能的获得足够多的与委托有关的信息,以减小完成委托的难度,这同样是侦探的必修课。 莎莉嘉抿了一口咖啡,姿态还算放松,尽管她有一些奇怪,因为无论她怎么感应,面前的纪评都似乎只是一个普通人。 伪装么。 那就不能单刀直入了,在未知对方身份目的的情况下,拆穿对方的伪装,是一种极其不礼貌,且容易化友为敌的行为。 莎莉嘉决定顺着这个话题说:“是的。我是海神的信徒,最近才来到安斯特,对这里不太熟悉,听牧师介绍说,您是一位出色的侦探,接各种委托。” 经常来海神教会的纪评在心里默念了好几句赞美海神赞美牧师,并决定以后来的更勤快点。 他温和道:“出色不敢当,尽力而为。” 才来安斯特?能让一位贵族夫人远离家族所在的领地外出,还在自己并不熟悉的地方找侦探发布委托…… 他顿了顿,试探道:“您似乎有一些情感上的困扰。” 莎莉嘉想说没有。她身为修道院的院长,理应以身作则,将一切都献给她所侍奉的神明,也包括感情。 但她此时此刻不知为何有些恍惚,扣着咖啡杯柄的手指微微收紧,轻声道:“嗯。” 纪评敏锐判断出这绝不是怒意,而是一种哀愁的、无可奈何的悲伤与淡淡眷恋。他在心里默默把捉奸和查私生子女的选项剔除掉,继续道:“能让您如此困扰的那位,一定很出色。” 莎莉嘉笑了笑,道:“如您所说,纪评先生,她确实很优秀,值得所有人仰望倾慕。” 她??? 在这里的语言中,她、他、祂的发音区别非常明显,是以纪评立刻意识到那是一位小姐,亦或夫人。 这……怎么感觉不太像友情…… 纪评决定大胆一点:“您很爱她。” 对于修道院的院长来说,这是一句一旦承认,便足以立刻被定义为渎神的话。 但最惊人的,是面前纪评几乎笃定的语气。 莎莉嘉终于意识到谈话的节奏已经完全被纪评掌控。对方甚至极其了解她的过往,字字句句分明轻描淡写却一击即中,她本人几乎要因此被人捏住把柄。 是对她试探的威胁,还是警告? 有着类似“情绪诱导”的能力,很喜爱钻研文书文献,情报来源堪称无孔不入…… ——真理高塔。 只有真理高塔的那群疯子才喜欢隐姓埋名游历世间,研究他们喜欢的所谓“真理”。他们会为了“真理”保护弱小的普通人,乃至与普通人成为好友,但也可能仅因一场实验,就屠杀半个城镇。 莎莉嘉松开扣着杯柄的手,轻声问:“纪评先生,您看起来很有经验,您有深爱的人吗?” 身为教会修道院院长,她对收录在册的所有真理高塔“叛誓者”都熟谙于心,自信自己一旦遇到,不可能认不出来。 她了解泛泛的,只有真理高塔的十二席。 能诱导她的情绪……必在十二席之列。那么,一位十二席,会因为什么,在安斯特停留? 如果他在此地既没有相熟的人,也没有看起来值得挖掘的人际联系,那他隐姓埋名,是不是就是在等一个恰当的时机,毁了安斯特? 莎莉嘉沉静地看着纪评,在脑中推测最坏的可能性。她不能去赌一位真理高塔十二席的仁慈,天真的相信对方只是短暂停留,不会带走或破坏任何东西。 纪评则垂眸想了想,无师自通般领会了面前贵族夫人这一问题背后的真正含义:寻求类似感情观的认可。 他当即肃容道:“我只是见过一些例子,但我想,所有的感情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如果您有所困惑,也许可以试试算命。” 他适时把自己的兼职业务推出来,及时解释道:“它来自我的故乡,您可以将它理解为一种特别的占卜,它或许可以帮到您。” “您的故乡?” “是,”纪评微笑起来,“它在很远的,我无法抵达的地方。” …… (纪评特别提醒:抵制封建迷信,倡导崇尚科学) 第12章 代币 “它在很远的,我无法抵达的地方。” 无法抵达…… 这样的形容,只能让莎莉嘉想到遥远的上上个,乃至上上上个世代,真理高塔就起源于很久之前,久到有关它起源的记载已经快被岁月消磨干净。 她微微抿唇,尽量使自己态度坦然,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轻声道:“那么,您的算命,需要我提供什么信息吗?” 纪评取出纸和笔,推过去:“只需要您写下诞生日就可以了。” 莎莉嘉提起笔:“有什么讲究吗?” 根本一窍不通的纪评开始面不改色的胡扯:“当然,诞生日在我的故乡是一个很特别的日子。可以具体细分出‘年、月、日、时’,用以绘制命盘。” “命盘上则分年柱、月柱、日柱和时柱,每个柱包括天干和地支,分别代表阴阳和五行属性。”他顿了顿,继续道,“每个人的命盘都有着独特的含义,很遗憾现在时间短暂,我只能简单为您解说诞生日。如果您需要完整的命盘,或许需要给我一点时间绘制。” 长篇解说得等回去问邪神……符咒,算命就是个协助套话的小工具,真发挥“算命”作用还得看堪称无所不知的万能符咒。 之前的几次算命他也都是用符咒代替的,一枚符咒可以预测五次,据雇主反馈,相当准确。 …… 莎莉嘉若有所思的停笔。 她没有在教会的任何资料里看见过这种东西,但她能判断出,所谓的“算命”应当来自一个失落的、完备的世代。 从“算命”的发音来看,这极有可能就是那个世代的语言,甚至也许真理高塔也起源于同一个世代。 她把写的诞生日推过去。 修道院的院长当然不会写下自己的诞生日。 但鉴于面前之人出身真理高塔,胡编乱造一个也容易被看出来,所以她再三斟酌,最终写下了兰若夫人的诞生日。 ——黛丽尔的母亲,当年王国最璀璨的宝石,兰若·尼古拉斯。 这也算一种另类的诚意。 纪评扫了一眼诞生日,碰了碰随身的符咒,无声的呓语随他心意响在脑中,反馈出来的东西却让他有些面色古怪。 不属于这个世代? 什么意思?已逝世之人? 他决定实话实说:“这看起来,似乎并不是您的诞生日。” 脑中呓语还在继续,从“不属于这个世代”念到了“风口浪尖上的主角”,纪评左右一想,逐渐笃定起来。 贵族和平民之间几乎是旗帜鲜明的划出来三六九等,能与面前的贵族夫人相识的,必然同样是一位小姐,一位曾经要服从家族安排,出嫁的小姐。 违背家族的意志相识相拥…… 纪评注视着那行代表诞生日的文字,道:“我想,这个诞生日的主人,一定是一位相当坚定、勇敢的小姐。没能亲眼见到她,是我的遗憾。” 莎莉嘉当然能听出来这句话里的赞美,轻轻笑了下:“嗯。您所说的‘算命’很神奇。” 她好像明白为什么黛丽尔能平安归来了。 这是一位明明身处金字塔顶端,却仍愿意欣赏普通人的真理高塔十二席,哪怕时过境迁多年,哪怕他甚至没有见过兰若,也愿意因这份当年的“赏识与关注”,照拂故人之女。 莎莉嘉轻轻吐出一口气,决定结束这次无礼的、莽撞的试探。 对方已经在简单警告后,主动透露了背后的势力,并答复了她此行的来意,即,为什么没有对黛丽尔的灵性动手。 至于这种答复真假几分,以及为什么会留在安斯特…… 对方没有透露的意思,莎莉嘉便也没有进一步打探的打算。她只暗自准备加强安斯特的防守力量,提醒这里的教会多多注意。 除此之外…… 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是黛丽尔,是送黛丽尔抵达总教会,节外生枝的招惹只会徒添不确定性,是以,做到这一步就够了。 莎莉嘉起身:“我的困扰已经得到了完美的解决,感谢您的招待。” 纪评一头雾水:“我想,我并没有做什么。” “不,您已经给了我足够有份量的答复,”莎莉嘉意有所指,“感谢您的耐心,也许这可以作为报答。” 她取出小金盒,打开,出示了一枚早就备好的、刻有上一世代某皇室纹章的代币:“听说您经常会借阅教会有关历史的记载,我想,或许您会对这个感兴趣。” 她对纪评会收下谢礼这件事有足够的自信。 上一世代即将走向末路的时候,各大教会就联合出手收拢了绝大多数“污秽”物品,以保护普通人。 这枚代币就是其中之一,出自上一世代最强大的王朝,是相关试验、研究的优秀媒介。 当然,相对应的,它也容纳了不少“污秽”,足以轻易取走任何普通人的性命,相当危险。 不过,真理高塔最痛恨没有价值的死亡,莎莉嘉自信面前的十二席之一会妥善保管,不会让普通人靠近。 …… 装东西的盒子华美不俗,纯金雕刻,花纹华丽精致,些许宝石略作妆点,内衬的墨绿色绒布上托一枚样式古朴的代币,透着满满的岁月沉淀感。 好值钱…… 盒子卖了不知道能换多少布恩,代币显然也是个古董,又能研究又能换钱…… 纪评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这份礼物太贵重了,尊敬的夫人。” “我在您身上得到的答案价值远胜于它,请您收下,”莎莉嘉把东西推过去,“我稍后还有安排,请恕我失陪。” 她怕她再留下去,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对面前的先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目送着莎莉嘉离开的纪评则有些发愣,反思起自己之前是不是想太多了。也许这位夫人就是纯粹出来旅游散心。 又也许是此前从没有得到过支持,所以在得到旁人的肯定后,便已经很满意了。毕竟是足以被家族定性为“离经叛道”的爱情观。 “好吧。” 到手的委托飞了,纪评心情有点复杂。 他把无法拒绝的厚礼收好,决定以后还是按照正常频率来教会,顺带领救济粮。 第13章 索斯德爷爷 从教会离开,徒步抵达图书馆的时候已经快过半个钟头了。 “纪评先生,您又来了,这次来还书?”莱尔从书册间抬头,边做记录边笑着道,“您真是热爱学习。让我看这些书,我指定会睡过去。” 纪评将上次借阅的书放上去,闻言道:“只是每个人喜欢的方向不同。比如说那些某某法典,我想我翻两页就要睁不开眼了。” “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法典可是这儿的大热门,”莱尔道,“我觉得您也可以去试试,有这些需求的家庭不少。” 他挤眉弄眼:“毕竟,这儿可不是首都,教会很公平公正。发生矛盾的时候,他们总会支持符合法典,且听起来很有道理的一方。” 纪评回以苦笑:“我觉得我还是更喜欢历史。” “好吧,”莱尔叹气,打趣说,“多亏了您,不然说不定我们哪天就要把无人问津的历史类撤掉了。” 他边说着,边轻车熟路取出借书凭证递给纪评:“最近图书馆得了一大笔注资,购入了一批书,应该有您喜欢的。现在上面阅览室还有位子,就是可能不是最舒服的位置了。” “啊对了,还有,”莱尔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小声说,“一楼新开的咖啡馆在晚上快关门的时候会免费送一些边角料,您如果那时候还没离开图书馆的话,可以考虑去看看。从后门进去,悄悄和店员说,不要太大声了。” 纪评微怔,礼貌道:“谢谢。” 他大概能猜出来莱尔为什么会和他说这个,一是他经常来也算熟识,二是……每逢教会发救济粮,他都会在领完后顺路跑一趟图书馆。 莱尔摇了摇头:“应该的。像您这样的先生,没能去大学做一名教员真是太令人可惜了。” 纪评笑起来:“这评价可太高了,我不敢当。” “反正比那些贵族子弟好,”莱尔小声咕哝了一句,又用正常的音量说,“好吧,我下次不夸了。您快去阅览室吧,本来位子也不多。” “好的,”纪评说,“谢谢。” …… 图书馆的阅览室并不大。 毕竟安斯特只是一个临海的小城镇,能有图书馆坐落于此都得多亏海神教会,自然不会有多奢华的占地面积和装饰。 莱尔口中最舒服的位置,也仅仅是铺了层很薄的、破破烂烂的垫子。 纪评随意找了个角落的位置放下包,轻手轻脚去书架那里找书。 “一十三号……”他喃喃念着,有些意外的发现目标类别比以前多了两个大书架,大概就是莱尔所说的新进了一批,这可真是个意外之喜。 他目标明确的找到上个世代相关的海神教会历史,打算抽出来继续读。 毕竟是蒙海神教会庇佑才诞生的图书馆,馆内书籍绝大多数都和海神教会有关,几乎无人问津的历史文献类更加少之又少,仅有的和上个世代有关的,还全部都写的是教会相关历史的更迭。 ……还不得外借,只能在阅览室里读。 纪评在原地翻了翻,把书合上,才打算回去坐着慢慢看,便听见有人小声唤他:“纪评先生?” 那声音苍老而惊喜。 纪评应声回头,恍然大悟道:“索斯德爷爷,是您呀。” 索斯德·尼古拉斯,纪评在安斯特认识的第一位雇主。据说家族前身是某个小贵族,因着王国几番政权更迭才彻底没落下来,不得不在安斯特安家。 不过索斯德本人极其和善,没有一丝一毫没落贵族会有的习性,与邻里乡亲都很聊的来,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老人。 他的晚年生活也极其幸福,儿子很有出息,做了政务院的官员,有稳定的收入来源,儿媳也很孝顺,经营着一家花店,一家人时常会聚餐。 他还有一个正在念书的可爱孙子,只是据说已经送去了军队从小培养,纪评无缘得见。 这位老人日常生活中唯一需要别人帮忙的委托,就是他饲养的一只很普通的小黄狗,经常会跑丢掉。 这也是他成为纪评雇主的开始。 纪评永远不会忘记他那天找狗找的毫无头绪,最后不得不隆重推出名为“算命”实则符咒作弊的新业务,并在符咒的呓语下顺利逮住了狗。 狗显然在外面跑累了,冻坏了,被纪评抱起来的时候浑身都在发抖。 跟在后面的索斯德大概也很激动能看见自己的爱狗,欣喜的说不出话,接过狗后半天才哆哆嗦嗦地向纪评道了谢。 那天有点冷,所以那时纪评很能理解的建议说,让他们以后穿厚一点。 …… “爷爷?都说了别这么叫我,”索斯德拄着拐杖,不满起来,明明满头白发,却精神抖擞的很,“叫老喽叫老喽,用你上次教我的话怎么说的来着……‘折寿?’是这么念吗。” “虽然您的发音没错,但这词哪能这么用,我比您小,叫您是应当的。您叫别人长辈,那别人才折寿呢。”纪评有些哭笑不得,转身指了外面走廊的方向,示意出去聊,“我扶您。” 索斯德哪敢让他扶,又不敢太明显避开,只得佯装老小孩使性子:“我有拐杖,又不是走不动路。” 他在心里嘀咕,他觉得他的“折寿”用的一点错都没有。但纪评这么说了,他半个字也不敢反驳。 “好好好,”纪评举起双手以示清白,“我不扶您了,您走慢一点。” 走廊上同样摆了椅子供人交谈,就是有点少,仅有的几个或多或少坐了人,没有完全空着的位子。 纪评打眼一扫,有点犯难,正犹豫要和谁拼,便见最近的位子上,那两个人仿佛聊完了,纷纷起身,直接空了位子出来。 他目视前方,感叹道:“真巧呀。” 索斯德掐灭了刚刚点燃以隔空诱导那两人离开的语言之火,相当自然地接话:“说明今天是个幸运的日子,你看,我这不就遇到你了。” “是是是,”纪评笑着道,“今天真是个幸运的日子。我记得您先前和您儿子去南方旅游了,怎么突然回安斯特了?” 他随口抛出一个猜测:“因为那边太乱了?我想想,纳斯?” 他记得索斯德爷爷家的财政状况不是特别好,供衣食无忧可以,但其他的恐怕不行。即便要去南方旅游也跑不了太远,风景还算秀丽的纳斯无疑是个好选择。 就是那边这两天好像不太安稳…… 纪评想起来在报纸上看见的地方部族联合冲击教会信仰,深感这事情无解。地方部族固执,教会却不可能暴力镇压,这事恐怕还要徐徐图之。 他由衷感慨道:“我觉得那边的事情,一时半会恐怕解决不掉。” 索斯德的笑容险些僵在脸上。 王国财政吃紧,又已过了和教会的蜜月期,双方摩擦不断,不得不寻找其他的路赚钱,走私军火无疑便成了上策。 这还真是一时半会解决不掉的事情。 问题是王国才有这个意向,才瞄准纳斯,才准备找人代理,还没付诸行动呢,怎么面前的纪评先生又知道了? 连他都是因为本人就在纳斯才清楚的! “你说的很对,短时间之内确实很难解决,”索纳斯深吸一口气,面上流露出一点遗憾,“我还没待多久。” 他才动手诱导完地方部族,把他们的怒火都聚焦于海神教会,还没来得及好好欣赏欣赏自己的杰作,就得知了走私军火这一消息,不得不因为“低调”的发展路线返回了安斯特。 ……否则再留下去,只怕就要被牵扯进王国和教会的明争暗斗了,甚至还可能直接被迫站队王国。 他倒不是害怕,只是真理高塔现在的要求是“低调”,无故惹事不太合适。 “您可以下次换个时间再去一趟。”纪评也觉得遗憾,毕竟是难得的全家出去旅游,就这样匆匆返回了,都没来得及仔细逛逛。 “换个时间?”索斯德谨慎的问,“你觉得,什么时候再去合适?” 纪评想了想海神教会的作风,秉持着对海神教会的信任,开口:“最多一月,应当不会太久。老实说,我觉得他们的目标有些难以实现,毕竟他们还需要教会的帮助,总不能把教会赶出去。” 一月? 好短暂的时间。索斯德若有所思,也就是说,纪评先生觉得王国的军火走私不可能成功? 纪评笑了笑:“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周而复始,但总会有冷静期的。” 索斯德张了张嘴,又闭上。 这还真是王国,或者说新国王的现状,离不开教会,又想摆脱教会。 可不就是周而复始的循环吗?每一任国王上任都要经历一段和教会的蜜月期,再疏离、戒备、明争暗斗、和好如初。 索斯德有些感慨:“你概括的真精准。” 也只有历经数代国王的高梯队强者才能如此坦然的评价一个王国吧,在他们心目中这些都不过尔尔,不值一提。 纪评有点无奈:“毕竟他们离不开教会。” 教会带来了粮食与教育,带来了更完善的基础设施与制度,所要的却只是在当地传教。 索斯德当然听得出来这话里对海神教会的认可,道:“确实。” 他想,纪评先生果然是亲教会派。 只是,他在纳斯的所作所为必然瞒不过纪评先生的眼睛,但看纪评先生的态度,似乎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样子,依然温和、礼貌。 这也就佐证了他的某个猜想。 纪评先生或许只是曾经出身教会,也许还曾掌权过一段时间,后来才因为某些原因脱离教会,直至今日。 所以尽管他仍然对教会抱有善意,却更像是一种怀念,实际上他并不在乎教会怎么样。 索斯德摇摇头,转而道:“听说你这几日也出去旅游了?” 说实话,打探一位强者的行踪很不礼貌。 但认识了快一年,索斯德知道面前这位先生有多仁慈多宽容,愿意和所有人都以朋友的姿态相处,不会因为这些小事发怒。 “应该算旅游吧……”纪评沉吟须臾,坦白说,“旅游的目的是为了放松身心,但我觉得我一点都没放松,反而更头疼了。” 本来以为去一趟就能把桃花源的事情查的明明白白,结果数日跋涉好不容易找到了进入点,还没怎么样呢先稀里糊涂用了张符咒,而后又把剩下的两张也用掉了,还没多少收获。 简直是亏大了。 索斯德则是心里一紧,连纪评先生都无法处理的事件……怕不是已经到了神明级了吧? 安斯特周边怎么会有神明级的事件?他要不要回真理高塔报给首席? 他问:“我听说你是追着一篇游记过去的?没有找到地方吗?” “找到了,但是……”纪评顿了顿,想到索斯德爷爷只是个根本没有接触过污秽的普通人,只得含糊其辞,“但是那里和游记写的不太一样。我的意思是,我从游记里解读出来的风俗没有在那里得到验证。” 他现在只知道那里需要外来的“客人”,但并不清楚村民会对“客人”怎么样,又是为什么需要“客人”。 “我觉得我可能需要再去一趟,”纪评如是说,“不过,索斯德爷爷,我在那里遇到了安斯特教会的神职人员,我猜教会可能会去……嗯,去传教。” 如果那些村民还有救的话。 …… 索斯德心情略有些复杂,心想纪评先生果真是个极其恋旧的人,哪怕已经不在教会任职了,在遇见教会人员陷入险境后,仍愿意帮扶一把。 他同时在心里松了口气。 因为这意味着这件事其实没有他想的危险,大概只是纪评先生为了救教会的人才提前离开了,纪评先生也表示会再去一趟。 “你会和教会一起去吗?”索斯德问,“教会应该不会拒绝一名……热爱研究文献的学者。” “我想不会,”纪评道,“而且,短时间内,我也不打算再去,可能要再过半个月。嗯,我有点累了。” 去掉工作用的那枚,至少得有一枚符咒傍身他才敢出发,至于和教会同行……教会疯了才会默许平民涉足“污秽”,更何况他现在在教会眼里还是个无辜被牵连的普通人。 哪有让受害者重返故地的道理。 索斯德注意力全在“不会”那两个字上,眉心微微跳了跳。纪评先生和教会的关系比他想象中还要糟糕啊…… 教会么……明知危险也不打算请求曾经隶属于教会的纪评先生随行保护,纪评先生本人更是,直接为此推迟了自己的行程,避免和教会撞上…… 诶? 索斯德突然一个激灵。 那他是不是可以尝试一下,问问纪评先生想不想加入真理高塔? 第14章 幸福的一天 这要是以前,索斯德肯定不敢随随便便就邀请一名未知的强者加入真理高塔。 但真理高塔是一个很松散的组织,只是一群追求真理的学者互相交流沟通的地方,而他经过一年的接触,很敬佩纪评的博学,也相信高塔里的其他人一定会欢迎一名温和谦逊的成员。 唯一的问题只在于纪评先生本人或许意愿并不强烈。 索斯德在心里安慰自己慢慢来,不要操之过急,道:“听起来,你这段时间都会在诺瓦街十九号了?” 纪评苦笑:“其实我也不是经常长时间外出,但索斯德爷爷您这么一说,好像我乖乖待在家里是一件很罕见的事情似的。” 索斯德哈哈笑了一声:“大概是因为很少见到你。” 他适时把话题转到自己真正渴求的地方:“你上次教我的语言,我还有很多地方不太明白。” “学会一门全新的语言本来就是一件相当长期的事情,”纪评笑起来,“您不觉得它枯燥就好。” 不……您太谦虚了…… 索斯德心想,一位神秘存在的一对一指导这本身就是无价的!他疯了才会觉得枯燥! 更何况教授的还是一门极其玄妙复杂的知识!他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美丽的文字,每一个符号都像是历经了千年磨砺,让人忍不住去猜测它所代表的是一个多么美丽的世代。 一定是一个很久远的世代,久远到真理高塔毫无记载,久远到连纪评先生这样的存在都描述其为无法抵达。 如果不是害怕纪评觉得他太过打扰,他恨不能铺条毯子直接睡纪评门口,天天随叫随到,力求不浪费每一分钟。 在这样美丽的知识、美丽的世代面前,一丝一毫的懈怠都是亵渎。 他认真地说:“我觉得这是一门非常美丽的语言,是我见过最灿烂的符号,每一个图案都像是星空里璀璨的星辰。” 他已不是第一次这样说话了,纪评自然也渐渐有所习惯,他扬了扬怀里抱着的书,歉意道:“很高兴您这样评价它,不过,您也知道,我手里拿着的书历来不外借,或许您愿意再约个时间?” 他想了想:“今天晚上如何?” “当然,”索斯德求之不得,飞快答应,生怕纪评反悔,“晚上照旧炖一锅香辣水煮肉?” 在这个调料极其昂贵的世界,纪评略有几分不好意思:“我可以用过晚饭后再去,这太破费了。” “没关系,家里都是要烧的,”索斯德轻车熟路把自己的“儿子”拉出来当借口,“我儿子手艺很好,嘴也很挑,家里调料用的很多,你放心。” 纪评对此略有了解,笑道:“那就多谢您了,索斯德爷爷。” …… 纪评在坐回阅览室之前,帮索斯德找了一本《饲犬全录》。 这并不难找,确认大概的范围,然后……然后挨个书架地毯式搜索,他运气很好,很快就在第二个书架找到了。 老实说,他没想到图书馆里居然还会收录这种类别的书,因为太小众,连专门的类别都没有,只笼统归为“其他”类次。 但看那崭新的扉页,想必也是这次大批次进书买进来的。 感谢不知名的注资。 他把书递给索斯德:“看起来像是某位绅士饲养猎犬的日记,或者说心得。” 索斯德微有迟疑:“其实我饲养的那只……” “请恕我的冒犯,它看起来很可爱,”纪评笑着说,“但如果您说它具有大型犬血统的话,我也表示接受。嗯,它有些时候确实有点凶。” 索斯德默默把“恶魔犬”三个字咽下去,略有些感慨的想,对高梯队的强者而言,恶魔犬确实也只能称一句可爱,更何况他养的那只血统还不纯,相当稀薄。 他把书接过来,大致翻了翻,又小心用特殊手段感应了下,有藏在封印下的污秽波动,确实是真理高塔里那位许诺的东西。 他微松一口气,真情实感的说:“谢谢你,纪评先生。” 像这种东西,即便混进了图书馆收购的书目里,教会也可能察觉不对从而扣下。 所以一些隐藏的手段是必要的,他也理解,但他是真没想到封印措施如此完善,完善到他来了两个钟头了都没找到。 感谢纪评先生啊。 纪评笑了下:“应该的,这并不难,我扶您去办借阅手续吧?” “不,不……”索斯德说,“不用了,已经耽误你很多阅读的时间了,我还能走路,没到要人扶的地步。” 于是纪评在索斯德的极力推拒下,不得不放弃了亦步亦随扶着的想法,只得目送着老人拿着书下楼,去办借阅手续。 眼看着老人身影消失在门后,纪评抱着书回去,计划着看到晚上,然后去面包店拿边角料,再去索斯德爷爷家。 真是幸福的一天。 他弯起唇角,感慨的想着。 …… 纪评坐到位子上,翻开第一页。 “当群星的第一缕光辉撕破黑暗时,混沌衍生万物,从中诞生出太阳、大地,孕育出所有的生命。” “群星仁慈而怜悯,平等的照耀着大地与其上所有迷茫的生灵。” 又翻过一页无聊的创世神话,他已经快要能对下面的话倒背如流了。 “群星眷顾的地方,出现了江海河流与高山丛林,生灵在此栖息;群星漠视的地方,化为了贫瘠沙漠与黑水枯植,邪恶的力量将永远困守于此……” 刚来这个异世界的时候,纪评还对这些创世神话很感兴趣。毕竟这里可是真正意义上存在着非凡力量,在这种情况下,创世神话肯定不会乱写。 然后在研究了一个月之后,纪评发现不同教会的神话记载都不相同,比如说隔壁的命运教会说的是衔尾之蛇环绕世界,背负命运,命运之神从它的精神中诞生。 海神教会则推崇群星是一切的初始,是一切的源头,群星黯淡后,海神从中诞生,继续庇佑着大地上的羔羊。 ——问题是海怎么看都和群星没关系啊??? 还不如说月亮……不对,这个世界没有月亮,“月”就是个译过来的时间代称,实际上这里晚上只有繁星点点。 纪评哀叹一声。 他刚来的时候真的很不适应,偶尔还会脑子糊涂的在晚上脱口而出“月亮呢”,放在这个世界,大概就相当于在晚上说“诶,年耀呢,怎么没了。” 时间代称和照明形容词放在一起组词,只有四不像。 他跳过创世神话,直接翻到正文。 开头就是赞颂海神,纪评习以为常,继续跳过。 他边跳过边在心里想,各大教会没吵一架真是个奇迹。 要不是这个世界是真的有非凡力量,有神迹昭显,就靠这些教会难以统一的神话,恐怕一个信徒都捞不到。 等等。 纪评手一顿。 他差点忘了,他还要帮某位邪神传教。 那…… 那他首先,需要编一个看起来还算像样的创世神话,再复杂点,他或许还要再编一套勉强可行的教义。 纪评木着脸,又翻回到了创世神话那一页。 真是一个不幸的下午。 他想。 第15章 边角料 时至傍晚,透过窗户洒进来的昏暗灯光已经不足以支持纪评轻松看清每一个字,他终于停笔,对着面前还没编完的“神话”大致看了看,决定剩下的明天再写。 ……你不可能指望一个本来就是慈善性质的图书馆又供书又供灯,一般都是自带。 纪评把借阅的书放回书架,将纸张和笔都收进背包里,起身离开。 莱尔还没有走,点了一盏油灯,仍在那里尽职尽责的等待着下班。 劣质油灯上熏烟缭绕,他抬眸瞧见纪评,笑着招呼了一声,随口抱怨道:“我想下班。这么晚了,我觉得也没人会再来。” 纪评看了看时间,笑道:“快了。” “好吧,”莱尔有气无力,“纪评先生,慢走。等等,别忘了……” “我记得,”纪评道,“咖啡馆。谢谢。” …… 在图书馆里开咖啡馆真不是个好主意。 有能力消费的大都有自己的私人书房,不会来环境糟糕的图书馆。会来这里的呢,一般也不会奢侈的将布恩花在咖啡面包上面。 新咖啡馆装潢的很漂亮,白底银印风格,从半透明的玻璃窗能清楚看见里面的明亮。纪评绕了一圈,找到了莱尔所说的后门,轻轻推门进去。 店内没有客人,只有一名店员无所事事。 “莱尔先生?”店员随口唤了一声才抬头,见是位陌生的先生,愣了愣。 “您好,我是纪评,”纪评道,“莱尔先生告知我,这里晚上可以领一些边角料。” “哦,”她恍然大悟起来,“你稍等,我去给你打包。你可以去那边坐一会儿,很快就好。” 纪评礼貌说:“谢谢。” 他到旁边坐下,忍不住又翻出来自己写的东西,逐句审视,思考着哪里还能改,或者再加点内容。 …… “叮铃铃——” 与后门不同,正门上挂了铃铛,一推就响。 还在忙碌的店员闻声抬头,笑容满面的说;“您需要什么?一杯咖啡?您有喜欢的甜点面包吗?” 客人温柔道:“一杯卡诺奇,加蜂蜜。” 这语气温柔甜美的像是娇嫩的花。 店员看见她绣着金丝的裙裾,蕾丝花纹的手套,和半遮面的白纱软帽,终于认出来这是谁:“埃尔金斯小姐……” 纪评也随之抬眸看过去,发现是熟人,是那位向往冒险的贵族小姐。 三日未见,这位小姐看起来脸色略有些苍白,像是状态不佳,语声也轻飘飘的,大概是那日受到的冲击还没调养好。 店员匆忙打包好边角料,歉意道:“很抱歉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您,给您备的柠檬烤莓面包和夹心吐司还热着,您稍等,我立刻去取。” 黛丽尔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道:“没关系,本来也是我太唐突了。明明说了不必送到我那儿,等临了晚上,偏偏又有些嘴馋。” 她说到最后半句时,少了些贵族的矜贵,多了点独属于年轻少女的天真娇憨。 店员笑起来:“如果还有下次,您也可以叫人来取,不必亲自过来。本来店也是为了您开的。” 她说罢,唤道:“纪评先生,打包好了。” “纪评先生?”黛丽尔没有打量店内所有人的习惯,闻言微怔,顺着视线看过去,入目便是熟悉的无领衬衫、呢料外套。 啊…… 她下意识站起来,提起裙摆,盈盈一礼:“纪评先生,又见面了,晚上好。” “晚上好,尊敬的埃尔金斯小姐。”纪评不得不把自己的半吊子礼仪又搬出来,脑子里还回荡着店员刚才的那句话:本来店也是为了您开的。 好吧,难怪开在图书馆,原来抱得并不是盈利的打算。 店员左看看右看看,迟疑问:“纪评先生,您和埃尔金斯小姐认识?” 回答这一问题的是黛丽尔,小姐语调温柔:“纪评先生是一位相当博学的先生,我很敬佩他。” 不过,敬佩不代表想见面。 虽然她已从教会那里获知,救了自己的大概率就是纪评先生,但托纯粹灵性的福,她从没有得到过不带目的的善意。 母亲有一句话就很适合现在这个情况: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她这样想,面上笑意依然温婉得体:“您是才从图书馆借阅过书籍吗?如果您不嫌弃……埃尔金斯家族在安斯特有一处庄园,里面收纳了许多历史文献,也许您会感兴趣。” 纪评万万没想到会有意外之喜,他再三犹豫,不知道要不要接受。 黛丽尔适时说:“我知道这份礼物很轻,但您……的伙伴玛瑙救了我,我想感谢一二,只是恕我这三日都被教会看得紧,没有多少机会外出。” 她把自己的不情愿与请求掺杂进玩笑似的埋怨里,仿佛只是无奈:“他们总觉得我很易碎。” 纪评抽了抽嘴角,心想要是埃尔金斯家族的人在安斯特出了事,恐怕教会和王国第一贵族之间就有的掰扯了。 他们当然要看紧一点,否则若是又出事了,撞上了什么“污秽”,哭都没地方哭去。 他尽量委婉道:“这说明教会很重视您,埃尔金斯小姐,我同样觉得您应该多休息,您看起来……有些虚弱。” 黛丽尔湛蓝色的瞳孔轻颤,只从这话里读出来纪评先生并不打算插手的意思。她居然不知道该松一口气还是该失落。 她最终道:“或许吧,纪评先生。” “那么,”纪评道,“我先走了?我晚上同别人有约。” “当然,”黛丽尔微笑说,“再会,纪评先生。如果还有下次,或许您可以尝尝这里的柠檬烤莓面包。” “好的,埃尔金斯小姐,”纪评说,“再见。” 第16章 无意传教 店员打包的很实惠,粗略一掂都觉得很多。 纪评有些纠结的看了看自己的背包,发现可能装不下了,他尝试想往里面塞,却觉得还是有些勉强。 算了,拎手上吧。 笔,纸,代币,教会那儿拿的黑面包…… 糟了! 刚刚拿出来看的乱编的神话忘了收进去了! 纪评猛地反应过来,调头往咖啡馆走,觉得自己恐怕是迷了心智,怎么那么急着就想走,太急了不说还漏东西了。 咖啡馆还是刚才那副样子,门一推铃铛就响,店员刚要笑着开口招呼客人,看到来人是谁,顿了顿:“纪评先生?怎么了吗?” “有东西忘拿了。”纪评道。 他在心里默默补充一句:还是确凿无疑到可以直接拿去告他亵渎神灵的东西。 他怎么会粗心到连这种东西都忘掉? “哦,”店员恍然,“是埃尔金斯小姐正在读的那个吗?她刚刚还说要去还给您。” …… 上等的蜜蜡幽幽点燃,才做好的卡诺奇泛着热气,小银盘上装着点心,配有一副银制刀叉。 贵小姐坐在前面,脱了手套,背靠着柔软的椅背,正在专注阅读。湛蓝色的瞳孔一瞬不瞬,失神盯着纸上的内容,像是读的太入迷了,连纪评半路折返都不知道。 店员唤了一声:“埃尔金斯小姐?纪评先生回来了。” 黛丽尔没动。 她长久地保持着那一个姿势,对外界充耳不闻。 纪评已经快步走过去了:“埃尔金斯小姐?” 邪神在上,邪神保佑,保佑仁慈的埃尔金斯小姐不要向教会举报他乱写神话的事情,否则他只能搬家离开安斯特了,或者搬去另一个王国? 但他总不能每次都搬家…… 乱编?说这是另一个神明? 无中生有造信仰会不会真遭雷劈啊……不对啊他确实跟随着一名邪神?他也从没说过自己信仰海神?那好像没什么好慌的? 纪评后知后觉意识到他慌错了方向。 他好像更应该慌张的是邪神也许会对他胡编乱造的神话不满意…… …… “我……” 黛丽尔猛地把纸翻过来盖到桌上,粗喘了好几口气,垂下头,微微颤抖。 她不知道她读了多久,也许很久,又也许只有一瞬间,分明面前的卡诺奇还冒着热气,她却已觉得恍如隔世。 眼里脑里的最后一幕,都是那些扭曲着、变化着的文字,如歌如诉,粘腻的恶意如伺机而动的毒蛇,只待拖人一起坠入死亡。 她恍恍惚惚,好像看见了探不到头的深渊,背叛者挣扎着在淤泥里翻滚,苍老干瘪的手竭力向上试图求一分星光,却只碰到了永无止境的黑暗。 神罚浩荡。 它宣告着批评与恩赏,死亡亦不算终点! 这绝不是一位仁慈的神明! 视线余光处,她看见有人伸手,取走了那几张纸,温声问着:“埃尔金斯小姐?您看起来不太好。” 那是从深渊里唤醒她的声音。 这声音属于一位温和博学的未知存在,亦或是邪神眷属,他救下了自己和“海浪者”小队,从始至终态度都谦逊而礼貌。 这样的存在,侍奉的,怎会是一位如此残忍的神明? 黛丽尔听见自己“砰砰砰”的心跳声,听见自己哑着声音问道:“这是,您信仰的神明吗?” 她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希望那回答是“不”。 可是纪评说:“嗯。” 这位先生彬彬有礼地,和颜悦色地说:“很抱歉,埃尔金斯小姐,我走的有些匆忙,不小心将它遗忘在了这里。这位神明来自我的故乡,我只是默写了一部分,并无意传教。” 无意传教? 黛丽尔攥着裙裾的手一下子收紧,如果不是不合时宜,她简直想抛却所有礼仪与优雅端庄,大笑一场。 这算什么? 一名未知存在“不小心”漏下了写着他侍奉的主的神话的纸,这样的“匆忙”,这样的“无意”……是对她刚才请求的答复吗。 要么信仰海神,要么信仰一名未知的邪神。 这很公平,没有神明会庇佑非自己信徒的生灵。 黛丽尔轻声说:“您信仰的神明很伟大。” 纪评温和道:“当然,我虔诚的侍奉着我的主。” 他重新把纸张收入背包里,松了一口气,暗想还好埃尔金斯小姐没有再过多追问,否则他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他完完全全就是现编的,连逻辑都没理好,得亏真的真神教会彼此之间神话也不相容,否则就真要露馅了。 黛丽尔还有些失神。 她看见纪评转身要走,出声道:“纪评先生……” “怎么了?”纪评问。 贵族小姐沉默须臾,松开自己可怜的、已经出现明显褶皱的华丽裙摆,轻声说:“其实我一直对那日的事情有些后怕,尽管主教告知我不必多想。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也对您所研究的文献感兴趣,可以去找您探讨吗?” ——如果我还在摇摆不定,一时难以做出抉择,您会给我随时反悔、随时寻您的权力吗? 这太不虔诚了,黛丽尔想。 可神明从不缺忠诚的信仰,也不需要她来信仰,如果没有纯粹的灵性,她什么也不算。 她垂眸,安静等待纪评的答复。 纪评很坦然:“当然,埃尔金斯小姐,我就居住在诺瓦街第十九号。不过,我的见识也很浅薄,或许无法给您想要的答复。” 真是一位热爱冒险又勇敢的小姐啊。 直面了“污秽”也不放弃,仍然保持着向往,连带着对相关资料也上了心,教会恐怕要头痛死了。 纪评趁热打铁打广告:“我同样也接一些委托,如果您在安斯特有所需求的话,一样可以联系我。” 他也不知道贵族小姐会有哪些需要侦探做的委托,但先把广告打出去绝对没错,万一呢?即便黛丽尔·埃尔金斯小姐本人没有,说不定她身边会有人有需求呢? 黛丽尔闻言微怔,抿抿唇,轻声笑道:“我记住了,纪评先生。” 一位未知存在允诺的随时帮助啊…… 真是让人惶恐的友善馈赠。 第17章 家风如此 离开咖啡厅后,纪评有点犹豫要不要雇佣一辆马车,走过去……恐怕索斯德爷爷家的晚饭要凉了,雇马车,又略有点昂贵。 正犹豫着呢,一辆马车停到他边上。 松木制的车体轻薄便捷,家族纹章刻在其上,装饰品并不多,整体简洁明了。 车里的人下来,唤道:“纪评先生。” 他像是下班后匆匆赶过来,身上政务院官员的制服还没来得及换,说话间下意识微微弯着腰身,微垂着头,姿态略有几分拘谨,语气恭敬认真:“父亲让我来接您。” 索斯德·尼古拉斯的儿子,德曼·尼古拉斯。 他是索斯德爷爷的老来得子,今年大概二十多岁,以政务院官员的平均岁数来说,他还相当年轻。年轻无疑意味着优秀。 纪评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他了,却还是会因为他过分的礼节而感到不太自在,道:“德曼先生,您太客气了。” 这态度拘谨的…… 明明也不是第一次见了,怎么搞的好像他会吃人似的。 德曼道:“这是我应该做的。请您上来。” …… 马车里的气氛很难熬,纪评不得不开口尝试挑起话题:“听说你们和索斯德爷爷去纳斯旅游了?” “是的,”德曼正襟危坐,态度认真的像是等待老师考核的学生,“纳斯风景优美,尤以当地特色的风椰花闻名,以其为原料的风椰饼味道也上佳。” 果然,旅游真是个开启聊天的好话题。 “我只在报纸上看见过,”纪评笑道,“风椰饼很好吃吗?” 德曼想了想:“花馅的是一种微微泛酸的口感,回味甘甜。也有肉馅的,肉馅就和普通肉饼差不多,但表皮还是风椰花的酸甜。” 纪评评价道:“听起来肉馅的风椰饼像黑暗料理。” “黑暗料理?” 不小心又带上母语语法的纪评无奈解释:“意思就是味道很糟糕,嗯,让人联想到绝望的黑暗,差不多这样。” 德曼若有所思,认真道:“受教了,您很博学。” 你受教了什么啊?能不能也说出来给我听听啊? 纪评满心话想说,最后只憋出来一句:“你们下次还会去纳斯吗?我听索斯德爷爷说,你们走的有点匆忙。” 德曼略有些迟疑:“这要看父亲的意思,我不清楚。如果父亲想去,我当然随时陪同。” 于是又沉默下来。 纪评不得不再次道:“我听说纳斯当地的风椰花可以采摘下来直接食用?既可以观赏,又可以做食物。” “有的品种可以,绝大多数都不行,”德曼认认真真地说,“直接种在水里的,根部瘦小,茎约半掌高,相对其他品种其貌不扬且过分矮小的可以食用。” 他道:“不过味道不太妙,有些发涩,靠近根部的位置还有点发苦,煮熟后会更好。但如果一定要直接食用也没什么危害。” 纪评笑起来:“看起来你经过了专门的研究。” “也许父亲会想品尝,”德曼道,“我得保证父亲想尝试的时候,我可以说得出来,不至于张口结舌,一无所知。” 纪评由衷道:“你很认真。” “父亲不喜欢不认真的孩子,”德曼道,语气里不可避免的夹杂了一点苦涩,“而我还不够认真,只是……只是父亲没有别的选择。” 纪评还是第一次听见他这么说,有点诧异:“怎么会,索斯德爷爷肯定很喜欢你啊,你那么优秀,谁见了不夸索斯德爷爷一句有福气。” “您这样想?”德曼微微睁大眼,像是不敢置信。 “当然,”纪评理所应当地说,“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我不信玛丽夫人没有赞扬过你。” 玛丽夫人就住在索斯德爷爷隔壁,丈夫是一名海上的商人,收入丰厚但很少回家。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亲手做各种各样的甜点饼干送给邻居,顺带收获几句建议与评价。 德曼低声喃喃:“那怎么能一样……” “什么?”纪评没有听清。 “我……我是说,”德曼道,“玛丽夫人是一位很热情的夫人,她会热情的夸赞她认识的所有人。” …… 马车停在温尔斯街十三号,面前是一栋三层独栋小楼,索斯德爷爷正拄着拐杖等在前面,见马车一停,便出声道:“纪评先生。” 纪评下了马车,笑着道:“索斯德爷爷,您太客气了,晚上风凉,还是早些进去。” 德曼跟在他身后,规规矩矩唤了声父亲。 若光看两人神情不知内情,恐怕是个人都会觉得纪评才是亲生的孩子,德曼倒更像是个初来乍到的拘谨客人。 纪评也曾觉得这不太好,但他很快就发现德曼是真的不在意。这位年轻而出色的政务院官员对待他的父亲就像是对待领导,毕恭毕敬至极。 索斯德爷爷本人也对这样的态度习以为常,根本不觉得哪里不对劲。 对此,纪评只能认为,也许是家教家风如此。 索斯德拄着拐杖跟纪评并肩而行,笑眯眯地道:“我今天请了个厨师,他现在还在做,我们可以稍等一会儿。” 德曼已经自觉的去端茶水了。 纪评目送着德曼的身影消失在厨房里,又看了眼时间,说:“当然,我理解。政务院的下班时间有点晚,按理说不该这么晚的。” 索斯德面不改色:“总会有一些加班工作要做。比如说核对名单,处理一些罪犯。” ——总有些真理高塔的普通成员拎不清自己几斤几两亦或者是几个脑袋,还需要别人教教他们普通人通常只有一条命,死了就没了。 纪评感叹道:“安斯特明明临近海边却如此太平,真是离不开政务院和教会。” 索斯德有些微妙的想,这意思是说希望真理高塔可以安分一点,辅佐教会行动,不要给教会惹事吗。真是仁慈啊,都不在教会任职了,依然会挂念教会。 不过这也和真理高塔低调的行事理念没有冲突,或许这也是纪评先生一直抱有善意的原因之一。 他笑着说:“赞美海神。” 第18章 饿了 “姓名:纪评。” “估计实力范围:第二梯队。” “立场:中立善良。” “能力:可以诱导神明级以下所有梯队的情绪,程度及清醒时间视具体情况而定;有能无视‘祝福之誓’的‘污秽’生物做仆从;喜欢研究各类文献,推测另一能力与历史有关……” “疑似来自上上个世代,掌握有一门极其古老的语言,以及属于该古老世代的全部资料。” “疑似隶属真理高塔,为十二席之一。” “认识兰若·尼古拉斯,对黛丽尔表现友善。” “暂无资料对应。” …… 莎莉嘉落下最后一笔,把信纸叠好,随后伸手敲了敲窗户。 伴随着轻微的扑腾声,有一只浑身雪白,尾羽湛蓝的鸟儿落到窗户外面,它用鸟喙顶开没有锁的窗户,瞳孔灵动一转,看向了莎莉嘉。 莎莉嘉把信纸递过去,温声道:“送给大主教。” 鸟儿颇通灵性地点点头,咬住信纸一角,身影随之淡淡虚化,直到彻底消失在空气里。 这也是一只“污秽”生物,只不过是教会饲养,经由神明赐恩,去除了所有的“疯狂”“堕落”一类的混沌立场特性,只保留下“虚化”“穿梭”特性。 目睹这一切的古斯特尔德主教说:“黛丽尔小姐今晚在图书馆的咖啡馆里偶遇了纪评先生。” 莎莉嘉道:“只要黛丽尔一日在安斯特,这就无法避免。” 古斯特尔德主教颇为赞同地点点头,唇齿间溢出一声叹息:“只可惜小队不敢靠近,并不清楚他们谈了什么。当然,莎莉嘉院长,我只是想更好的保护黛丽尔小姐,并无意监视。” “小心为上,”莎莉嘉说,“你做的没错。” 这位修道院的院长抬手做了个祈祷手势,专注望着面前的柔和灯火,道:“我很快就会带黛丽尔离开。这些事情,用不了多久就会结束。” 古斯特尔德主教微笑着在身前勾勒出海浪的样子:“赞美海神。” *** 空气中还弥漫着未曾散尽的香辛料气味,辛辣与肉香交杂在一起,间或掺着些清淡的红茶气息。 仆人鱼贯而入,打开窗户,井然有序的收拾起餐桌,擦拭残留的痕迹,点燃蜜蜡与熏香。 吃饱喝足的纪评则跟着索斯德爷爷上了二楼的书房,要正式开始教学。 小黄狗摇摇尾巴,从桌子底下钻出来,颇为人性化的盯着纪评和索罗斯的背影看了几秒,才迈开短短的前腿想跟上去,就被眼疾手快的德曼一把抱起来。 “我想,父亲应该不希望你去捣乱,”德曼道,语气耐心,“你应该在外面稍微等一下,或者听我给你读书。我搜寻到了一些提纯血统的资料,也许对你有所帮助。” 小黄狗:…… 它死命蹬着腿,试图挣脱这个令狗窒息的怀抱,摆脱这个令狗窒息的提议,然而努力了半天却还是无用功。 所幸德曼很尊重他的父亲,也很尊重这条狗。他松开手,叹道:“好吧,亲爱的帕托,你看起来更想出去玩。” 帕托转身就跑,只留给他一个洒脱不羁的背影,身后的尾巴还在来回摇晃,一根,两根,三根,四根………… 等等? 多少根尾巴? 德曼愣愣的站在那里,目送着帕托跑远,又木然转身,他刚刚在想什么?嗯,帕托很可爱,尾巴摇的很快。 帕托跑去院子里玩了,不需要他跟着。 他现在应该继续去处理真理高塔的事情,并温故昨天父亲教给他的语言知识。 他得在纪评先生离开前学好,否则父亲会骂他蠢笨得连狗都不如,一无是处。 …… 帕托在院子里抓草。 一根触手从它身前伸出来,把断掉的草卷住缠紧,过了一会儿又嫌弃般的展开触手,丢掉已经沾上粘液的草。 帕托深深弯下身子,有些止不住的发抖。 这是下位者在面对上位者时天然的恐惧,是刻在它灵魂深处的天性与本能,警告它应当温驯、顺从,任何不恭敬的行为都将会招致它难以承担的可怕后果。 这位未知的存在有八只红宝石似的眼睛,它小小的一团,坐在帕托身上,细小的触手上旋齿依然清晰可见。 青草在里面被搅碎,又被“吐”出来。 这位未知存在显然不喜欢青草的口感,触手尝试了好几次,最后,有一只触手终于缠上了帕托的后腿,发出令人胆颤的骨骼“咯吱”声。 忽然,触手的动作停了,这绝不是因为帕托的哀嚎,而是因为不远处的草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忽而落下来一只洁白的鸟。 鸟的瞳孔是湛蓝色的,尾羽也是湛蓝色的,除此之外,周身无一处不雪白。它咬着一封信,优雅的立在草丛上,正默默看着这一切,眼里有十分人性化的疑惑。 未知存在眨了眨它的第一只眼睛。 “唰”的一声,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缠绕上去,勒住那对洁白的羽翼,将整只鸟拖了过来。 “哗——” 鸟在无声尖叫。 断掉的羽毛一片片落下来,一点点在空中虚化,又在即将虚化成功的前一刻骤然被迫凝实! 有一根触手飞舞着,扩大着,旋齿也在扩大,像是择鸟而噬,即将享用送上门来的美食。 无法逃脱。 无法祈祷。 无法求助。 什么都做不到的白鸟在剧痛中本能张开了嘴,咬着的信纸随之轻飘飘落到地上,被风吹开半边,露出一角,有两个字写在第一行,用黑线加粗:纪评。 触手一顿。 下一瞬,几乎所有触手心虚地缩了回去,只留下来四五只慢吞吞捡起散落一地的羽毛,尝试给白鸟再安回去。 按理说是安不回去的,但出人意料的是,手术很成功。 稀疏的羽翼又恢复了刚来时的洁白无瑕样子,不见分毫狼狈。白鸟在青青草地间咬着信纸,茫然扑棱了下翅膀,放眼望去,只有一只小黄狗在自顾自玩耍。 它有点奇怪。 它明明是要送信,为什么会在这里停留? 小白鸟摇了摇头,展开羽翼,身形逐渐虚化,再次开启了它的送信之旅。 此行一帆风顺。 第19章 存在即合理 二楼书房之中,灯火明亮。 柔软的毛毯铺满了整个房间,实木书架上罗列着大大小小的书,基本都和语言或历史相关。 “这真是一门神奇莫测的语言,”索斯德说,他停下临摹的笔,略有些不适的揉了揉眉心,“像是一幅画……我有些后悔当年没有好好研修相关的课程了。” 虽然他知道他研修了也没用,学到这里就已经是极限了。他的天资、他所处的梯队都不容许他再掌握更多,否则会失控的。 再学下去,恐怕就不是他操纵语言,而是语言操纵他了。 …… 纪评闻言,只相当自然而耐心的又重复了一遍:“是写,不是画。” 这是他重复的第不知道多少遍了。索斯德爷爷现在写的这个字也不知道是他临摹的第多少遍了。 但老人家上岁数了,记忆力不行很正常,索斯德爷爷已经很厉害了,依然怀揣着旺盛的求知欲,愿意花心思去研究去学习,真是活到老学到老的最佳范例。 索斯德略有些惶恐,道:“是……是写。” 纪评正为要编写的神话头疼,没注意这话里的微弱不安,只道:“也不急于一时,短时间内学太多也不好,会头昏脑胀,越学越糊涂的。” 他觉得索斯德爷爷的进度已经很快了,目前为止掌握了大概几十个词汇,只是发音不太标准,还有就是写的出来,但认不出来,好像只是记住了图案,只知道要怎么画。 ……然后现在陷入了瓶颈,始终记不住新的词汇怎么写,也不能利用这些东西造句。 这应该算正常,纪评想,从文字形式到语法构造,不同语言之间的区别都太大了。 即便不论母语会对新语言学习造成的干扰,光是索斯德爷爷本人,也已经年岁已高,记忆力有所衰减,不是很好。 纪评微微露出一个笑,温和道:“我们可以下次再写。” 索斯德有些不舍地看着面前的纸张和笔,很想出口挽留,却也明白自己到极限了。 正如纪评先生所说,再接触下去,他会头昏脑胀、失去理智,真正意义上的被文字、被语言所控制。 他应该感谢纪评先生的仁慈,愿意出声提醒,告知他已经到了临界点,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索斯德叹道:“纪评先生,你说得对,它们实在是太高深了。即便我穷尽一生,可能依然无法领会到半分真谛,只能掌握一点粗浅皮毛。” 纪评听出来他语气中的遗憾,笑着说:“不急于一时,学习本来就是一件很长期的事情。” 他放下笔,注视着自己写的东西,思索着要给一个什么样的结尾。 索斯德当然注意到了纪评一直在修修改改写着什么东西,犹豫再三,还是选择相信纪评的仁慈,放纵了自己的好奇心,出声询问:“你好像在写什么东西,我可以看看吗?” 纪评微怔,思及索斯德虽然信仰海神,却并不是十分虔诚的信徒,遂把纸递了过去,笑道:“一点……嗯,我所信仰神明的神话。” 他把说给黛丽尔听的那套说辞原封不动的搬出来:“来自我的故乡,说来惭愧,因为不够虔诚,尽管我一直在思索,但还是没能默写完。” 纪评先生信仰的神明? 索斯德心里一突,深吸一口气,以一种极其慎重严肃的态度接过了那几张纸,隐约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感觉自己好像撞上大事了。 但说都说了,总不能临场反悔又不看了。 他暗自提高警惕,小心用才学习的“语言”护住自己心神,才紧张无比地垂眸看去。 入目是纪评先生清秀的笔锋,时而有涂改的痕迹,洋洋洒洒写了满页,构造出一个瑰丽的、神奇的世界……这根本就不是默写! 索斯德只觉得一股子寒意从心底冒出来,拿着纸的手都在微微发颤,这……这是编篡!他甚至能从划掉的字里读出来纪评在编写过程中作废的思路! 这是亵渎!!! 不信仰神明和亵渎神明完全是两码事! 纪评仍在彬彬有礼地说:“因为不太记得了,所以边默写边思索着改……我知道,索斯德爷爷,这不太虔诚。” 索斯德没有立刻回答,他强迫自己将视线从纸上挪开。明明只是短暂看了几眼,他就已经感到一阵阵的头晕目眩,冷汗直冒,刺痛深入心灵,难以再坚持下去。 可以预见的是,如果不是他提前施加了防护,绝对连这几眼都撑不住! 纪评继续笑着说:“但如果我足够虔诚的话,说不定已经进教会了,也就不会在这里了。” 索斯德勉强扯出一个微笑:“教会宣传信仰自由,本也不会强迫每一个民众。” 这就是……纪评先生离开教会的原因吗? 不是因为什么内部争斗,也不是因为政权更迭,仅仅只是因为,纪评先生的信仰不再纯粹了。 身居教会高位,却不信仰神明。 难怪真理高塔里没有一丝一毫有关纪评先生的记载,背弃信仰者居然能安然无恙的离开……这是一旦传播出去就会动摇信仰的事情! 教会肯定会死死瞒住! 天啊…… 海神什么时候成了一位如此仁慈的神明了?居然能容忍背弃信仰者活着离开,那背弃者还可能是祂曾经的眷属!还是说纪评先生的实力足够强,强到他不必在意海神??? 索斯德觉得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 尽管他不信仰任何神明,但这不代表他不尊重神明,他只觉得他再想下去,哪天稀里糊涂遭了神罚都不知道。 像这种纯纯他自己惹出来的祸事,首席可不会为他报仇。 纪评看着微微有些发抖的索斯德,关怀问道:“索斯德爷爷,怎么了?晚上太冷了吗?” 他一边说,一边起身去关窗户。 “好像是有些晚了,”他说,“不过教会现在这个点肯定还灯火通明,他们晚上有固定的祷告。” 纪评有些感慨:“教会的神职人员,才是真真正正虔诚的信徒。” 他在心里默默补上一句:是他这种连调味料都想着邪神赐予的家伙根本比不了的。嗯,赞美邪神,赞美调味料。 索斯德有些恍惚地说:“是啊。” 真真正正虔诚…… 纪评先生曾经想必也是如此虔诚的信仰着海神的,可是……究竟是什么,才能让一位虔诚的信徒,背弃他的信仰? 索斯德不敢再深究,僵硬着伸手去摸索自己的拐杖,客客气气地说:“确实很晚了,我让德曼送你回去吧?” 纪评没有意见,收拾好东西,微笑说:“劳烦您和德曼先生了。” 不,一点都不劳烦。索斯德只怕德曼不够机灵,错过了同未知存在说话的机会。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转身和纪评一起下楼。 纪评随口聊着:“怎么不见娅丽夫人?” 娅丽是德曼的妻子,是位相当聪慧的小姐,二人在花店里结识,很快就步入爱河,在牧师的见证下举办了婚礼。 纪评记得娅丽经营的花店离这里并不远,又因为是自家经营,时常提前关门,只为了回来照顾索斯德爷爷。 但今天都这么晚了,却始终不见娅丽。 索斯德淡淡道:“她不会再回来了。” 背叛了真理高塔的叛徒要是还能有胆子回来,那只能说明她做好了生不如死的准备。 啊??? 纪评的微笑僵在脸上,头一次如此痛恨起自己那张嘴,觉得这嘴如此不会说话,不要也罢。 “什么叫……呃,”纪评字斟字酌,有点艰难地问,“不会再回来了?” 索斯德一提起这件事就头疼,在心里暗骂德曼的愚蠢和优柔寡断:“她觉得她和德曼理念不合。” 纪评眨了眨眼,心想这听起来好像没有那么严重啊?这不就是夫妻吵架的另一种表述吗?大概只是老人家不会用恰当的词汇表达? “听起来似乎并不严重,”纪评道,“只是理念不合,聊聊就好了。” 索斯德顿了顿:“聊聊?” “是啊,”纪评道,“娅丽夫人和德曼先生都是很出色的人,当然会有自己独一无二的观点与想法,有摩擦很正常吧。” 他漫不经心的说:“这并不是难以沟通的事情。存在即合理,理念存在就有它的道理,说明白就行了。” “存在即合理……”索斯德喃喃念着这句话,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明悟,竟忽而觉得困扰自己多年的晋升瓶颈松开了些! 他谨慎起来:“您是这样想的?” 如果是这样,放过娅丽就放过吧,纪评先生都这样说了,他也不能怎么办。 完全不知道索斯德爷爷为什么要突然用敬称的纪评:“……嗯。” 索斯德吐出一口气,缓缓道:“既然如此,遵循您的意志,我会告知德曼。” 这措辞真“正式”。 纪评有些迟疑,顿了半天,猜测索斯德爷爷可能只是用这种方式表达感谢。也许贵族都这样,在表示谢意的时候总会格外注重礼数。 他遂笑着道:“我相信娅丽夫人和德曼先生可以自己解决,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索斯德也笑着回复:“确实不是什么大问题。” 第20章 睡不了觉了 等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天边见不到一丝白日的光,倒是星光微闪,一颗颗的缀在夜幕上。 纪评在门前顿了顿,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他一边想,一边推开门,点亮油灯后关门,放下背包,取出黑面包和边角料,郑重地把它们放到架子上。 不出意外的话,这就是他接下来几天的口粮了。 然后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犹疑着缠上他的手腕,黏糊糊的,很柔软。 纪评:…… 老实说,这有点吓人,尤其是现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会让人联想到各种各样的诡异故事,比如说什么一回头眼睛就掉啦,一抬眼头又掉啦。 他深吸一口气,回头看去,看见可怜的小玛瑙蔫巴巴地瘫在桌子上,触手有气无力的垂在边上,只伸出来一只勉强搭上他的手腕。 八只眼睛闭了七只,还睁着的那只貌似状态也不怎么好,漂亮的眼珠子呆滞着,像是疲倦极了,动都不想动。 纪评下意识放轻语气:“我动静太大,吵到你了?对不起,我下次尽量轻一点,你快睡吧。” 独居太久,差点忘记现在家里多了一个。 玛瑙眨了眨它的第一只眼睛,然后依次睁开了剩下来的七只眼睛,八只一起缓慢移动眼珠子,将视线投向了纪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纪评居然觉得他从那里面读出来满满的怨念。 他叹了一口气,想起来自己要是睡觉被人吵醒估计也挺痛苦的,遂继续诚心诚意的道歉:“我下次会注意的,我保证,我不会再吵到你了。” 下一秒,难以名状的呓语倏地在心里炸响! 那声音像是隔着层层障碍,模模糊糊难以辨明,无数个声调叠加在一起,透着一种诡异的空灵浩荡之感! 纪评沉默了。 他沉默不是因为没听懂,恰恰是因为他听懂了。 “你……”他有点难以置信,“你饿了?” 他觉得他掌握的所有知识都在这一刻受到了冲击,“污秽”生物居然会饿? 玛瑙虚弱的眨了眨眼睛,满眼都写着对他这句话的控诉:没有人规定过“污秽”生物不能饿! “可我这儿也没什么食物给你,”自觉理亏的纪评默默去翻自己的黑面包和边角料,“只有这些,你吃吗?” 对上玛瑙一动不动的视线,他福至心灵:“哦,你不吃,那你一般吃什么?” 又是一段呓语。 纪评精准翻译:“在绝望中挣扎但绝不屈服的金色灵魂,永不凋谢的神性,生而纯粹的灵性,一捧夜色下的星光……”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这都是个啥…… 他嘴角抽了抽,诚心诚意提议:“要不你把我吃了吧,就当给你助助兴。” 玛瑙闻言当场呆住。 不得不说,八只眼睛一起呆滞的场景颇为壮观,触手也不动了。它就像是石化了似的,僵在那里愣了好几秒。 但它很快就反应过来,居然像是真的心动了,慢吞吞挪着自己缩小了好几倍的身子,拖着触手向纪评靠近。 纪评:??? 他立刻后退:“我只是开个玩笑。” 玛瑙蔫巴巴地停下来,显得颇为难过。 纪评竟然觉得自己有点愧疚,他晃晃脑袋把名为愧疚的情绪赶出去,语气费解地问:“你不觉得你说的这些东西太离谱了吗?” 何止是离谱啊。 他道:“只有一个……啊,夜色下的星光好像还算能理解,要不我现在开门抱你出去晒星星吧。” 他才要开门又顿住。 “不算?为什么不算?你说什么?因为星星现在不属于我?”他已经不知道要做出什么表情了,麻木地道,“我觉得星星属于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我还觉得你就是在逗我开心。” 玛瑙有气无力地抬了抬触手,以此表示它没有力气逗人开心,它说的全部都是实话,以及它真的要饿死过去了。 纪评:“那还有你能吃的吗?” 一人一“污秽”生物两眼对八眼,默默无语。 “那我给你放点血?”纪评叹气,“我看你刚才的表现,我应该是可以作为食物的吧?给你放点血你能喝饱吗?还是说光血不行?” 这很合理,“污秽”生物一般都喜欢活人血肉。 玛瑙想了想,摇了摇触手,表示拒绝。 ……好挑食的“污秽”生物。 纪评默默取出万能符咒,想了想,去掉上次给那位很有钱雇主用的,和今天给那位未知夫人用的,还剩下三次机会。 [玛瑙可以吃的食物在哪里能轻松获得。] 几乎在这个问题结尾的同时,熟悉的复杂呓语随之响起来,絮絮叨叨。 纪评安静听完,回身简单收拾了下,把背包里的东西都倒出去后,就向玛瑙伸出了手。 玛瑙有点不太情愿。 “虽然大晚上的外面没什么人,但万一有人呢?”纪评只好耐心劝它,“玛瑙,你会吓到别人的。你乖乖进背包,我保证马上就能给你找到吃的了。” 他想了想,又道:“你不相信我,还能不相信符咒吗?它可是你宣誓效忠的神明亲自赐予的。” 玛瑙被说服了。 它乖乖的钻进了背包里,触手一个不落,也全进去了。 纪评把背包拉上,贴心的给小玛瑙留了一个可供呼吸的小口,虽然他也不知道玛瑙需不需要呼吸,但留了总归没错。 外面夜色正好……这句话的意思是指星光并不黯淡,尽管没有月亮。 纪评回想着呓语的内容,喃喃自语:“出门右转直走到街道尽头,左转行二十九步,然后把符咒放在手心处,直行,直到看见白日为止。” 这描述听起来就不太对,尤其是最后一句话。 白日? 纪评抬头看了看夜幕上的繁星。 他嘴角抽了抽,觉得他今晚又将迎来一场刺激无比的旅程,还是像桃花源那样独立于外的紊乱空间,稍微一想都觉得危险。 “所以,”纪评道,“我今晚好像睡不了觉了。” 小玛瑙安安静静缩在背包里,没有一点点误人美梦的自觉。 算了,纪评自我安慰地想,大不了明天睡一整天,反正平时也没什么人会有委托找他。 …… 不,他还是很难过。 一个合格的“污秽”生物,应该学着自己觅食。 第21章 你真可怜 纪评最后是靠着对邪神的信任抵达这里的。 毕竟他在路上直直穿过了四面墙,如果没有那份信任的话,他会在第一面墙的时候就停下来,根本不会尝试撞上去。 眼前仍然是熟悉的安斯特的小镇景象,唯一不同的是这里是白日,而且四下都没有人,静悄悄的,有点像是一个现实映射过来的投影。 昼夜交替只在一瞬间,说不定真的就是个投影。 他小声问玛瑙:“你有感应到你能吃的食物吗?” 玛瑙很快给出答复:往前走。 纪评乖乖往前走,穿过寂静无声的街道,他好像还真的听见了交谈的人声。 他顿了顿,视线本能游移起来,寻找可以藏身的障碍物,并最终锁定了一个绝佳位置,躲到了拐角的房屋后面。 他小心翼翼探出视线,瞬间一愣。 ……娅丽夫人? 这么晚了,娅丽夫人怎么会在这里? 他顿时提起十二分的注意力,努力辨认着传到耳边的交谈内容,视线随之转向娅丽夫人对面的人。 分不清那人是男是女,只能看见那人穿着曳地的华丽长袍,兜帽挡住面容,周身垂着似乎相当昂贵的金饰,声音也很中性。 ……不认识。 纪评听见这个人说:“背叛了真理高塔,你居然还妄想着自己能逃出去。” 背叛?娅丽夫人?背叛什么?等等,真理高塔又是什么? 娅丽夫人的着装也和纪评平日里所见大不相同,没有那些昂贵复杂的饰品,也没有穿漂亮华美的宫廷裙,仅着一身朴素长袍,发丝藏在兜帽里。 她道,语气平平淡淡:“我只是做了我认为正确的事情。” “正确?”那个人像是觉得好笑,嘲讽着娅丽的天真,“你究竟明不明白,真理高塔追求的即为正确,第七席阁下认可的也是正确!你就在第七席阁下身侧,却还如此天真愚钝?” 娅丽冷笑:“天真愚钝?我看天真愚钝的是你才对!没有人规定过正确是什么,我凭什么要永远按着别人的意志行事!” 那人仿佛被这叛逆的话惊到了,压着火气说:“娅丽!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第七席阁下对你寄予厚望!” 果然是娅丽夫人! 纪评压下心里的困惑,心情略有些凝重。 真理高塔听起来像是个非凡势力的名字,第七席阁下又是谁?这……娅丽夫人显然接触到了非凡力量,索斯德爷爷和德曼先生知道吗?他们俩看起来很显然就是普通人啊。 还是说…… 纪评联想到今天索斯德爷爷说的“理念不合”,顿时一惊。 难道是娅丽夫人自认背叛了真理高塔,担忧索斯德爷爷和德曼先生会受到连累,所以随便找了个借口就借题发作,以此主动断开联系? 娅丽恰在这时道:“寄予厚望……听起来真好笑啊,别太傻了,他要的只是个听话的工具,听话的试验品罢了。你以为他在乎过谁?” 那人仿佛还想说话,娅丽却已在短暂停顿后,相当坚定地道:“随便你怎么说。我不会再回去了。” 那人沉声:“你对安斯特的一切一点都不留恋吗?” “真是令人诧异的优柔寡断,”娅丽感叹着,语气轻描淡写,“都是既定的安排,没什么值得留恋的,我不会回去,也不在乎。” 果然如此。 纪评抿抿唇,心情有点复杂。 如果他今天晚上没有外出,没有撞见这出,也许不久之后他就会听到娅丽夫人不告而别的消息,然后索斯德爷爷和德曼先生也许会难过,也许会埋怨,也许会在很久之后放下这件事…… ——但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娅丽夫人是为了保护他们,也永远不会知道,娅丽夫人或许已经逝世。 据纪评所知,绝大多数非教会的非凡势力,对待背叛者都并不仁慈。 可恶。 纪评默默把真理高塔划入了黑名单,尽管他还不知道真理高塔是什么势力。但他相信娅丽夫人是个好人,如果真理高塔确实足够好,娅丽夫人绝不会选择背叛。 他甚至怀疑娅丽夫人加入真理高塔也是被迫的,有些非凡势力缺人的时候就很喜欢抓无人问津的平民来拼命,死一百个都无所谓,只要出现一个非凡者就算赚。 而娅丽夫人就是平民出身。 纪评深吸一口气,恨自己手上仅剩的一枚符咒已经用作算命,不能攻击了。 生怕那两个人察觉到什么,他犹豫须臾,选择在脑子里和玛瑙沟通:[那个人你打得过吗?] 玛瑙伸出一根触手安抚地拍了拍他,表示这很简单,一秒搞定,绝对没问题。 纪评微松一口气,转过身继续旁听。 “真理高塔不会放过你的。”那人最终说。 “无所谓了,”娅丽道,“早在做出选择的时候,我就做好了承担代价的准备。” 她轻描淡写一笑:“我这一生都没办法自己做决定,像只可怜的提线木偶,连自己的喜怒哀乐都无能为力。但至少现在,我可以决定我的结局。” 那人沉声:“哪怕这结局生不如死?” 娅丽掷地有声:“哪怕这结局生不如死。” 那人怒道:“娅丽!” 娅丽却笑着,仿佛乐不可支:“我做了我一直想做的事情,这样就够了,总比你甘心永远困在真理高塔里好。你真的清楚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吗?不,你不清楚。” 她一句一顿:“你只是,按着别人规划好的轨迹在走,却还傻傻的以为那是你自己的选择。” 她谓叹着落下定论:“德曼,你真可怜。” 啊? 谁?? 德曼先生??? 正要叫玛瑙出手的纪评目瞪口呆。 一定是同名同姓且相同发音吧?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开始理思绪。 已知,娅丽夫人是非凡者,背叛了真理高塔。 已知,真理高塔是未知民间非凡势力。 再已知,那位未知的真理高塔成员似乎是德曼先生。 那这…… 纪评现在心里只有一个想法:索斯德爷爷知道吗?索斯德爷爷知道他的儿子儿媳妇极有可能不是因为爱情结婚,而是因为真理高塔结婚的吗? ……肯定不知道吧。 所以,当前的任务就是,娅丽夫人得救,索斯德爷爷也得瞒着。 索斯德爷爷都已经那么大岁数了,绝对受不了这么大的冲击,还不如继续一无所知下去,德曼先生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纪评微微松了一口气,自我宽慰的想,无论非凡世界立场如何,至少德曼先生和索斯德爷爷的父子感情还是挺好的。 他不再犹豫,准备让玛瑙出手,只是现在目标变成了送娅丽离开,然后拖住德曼,尽可能为娅丽夫人争取逃离的时间。 然后他就看见面前的空气像是忽而波动了一下,有一行血色的字飞快浮现,几乎同时在他脑中响起来的,是熟悉无比的邪神呓语。 纪评:…… 他忽而觉得他可以出去开一门课,名字就叫如何解读各种呓语。 第22章 约书亚 德曼正安静地注视着自己的妻子。 其实在来安斯特之前,他和娅丽没有过任何接触。这只是第七席阁下突然的一次心血来潮,决定在安斯特定居,决定伪造一个完美的家庭,然后娅丽就来了。 于是,两个陌生人尝试着伪装夫妻。 伪装夫妻的第二年,第七席阁下说,一对恩爱的夫妻,应该要有个孩子。 德曼只和那个孩子短暂相处了三天,娅丽也是。 他们都无能为力,目送着那个被称赞为“纯粹灵性”的、还躺在襁褓中的孩子被抱走,被送往真理高塔,送往首席身边。 这个孩子,将会由真理高塔的首席阁下,亲自抚养,而他们连取名的资格都没有,也不应该过问半个字。 他闭上眼睛,轻声说:“娅丽,你必须跟我回去,第七席阁下要见你。” “见我?”娅丽笑着反问,“你觉得这是件好事?我应该诚惶诚恐,为他还愿意见一个叛徒而感激涕零?” 德曼沉默了下:“你其实没有选择。” 他们都心知肚明,这里是真理高塔的“白日帷幕”,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到这里,包括在安斯特占据绝对主导地位的海神教会。 却有一个童声忽而响起:“可我觉得,还是有选择的吧。” 这是一位看起来只有八九岁的小绅士。 他穿着华丽的宫廷正装,戴着高高的礼帽,坐在房子的尖顶上,怀里抱着一个长有八个眼睛的小玩偶,小巧可爱的手杖随意放在边上。 他略微抬眸,露出一副粉雕玉琢的稚嫩眉眼来,明明是稚气未脱的可爱样子,眸子却冷冷淡淡,带着点非人的冷漠感。 小绅士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旁观了多久,他随意揉着怀里的玩偶,弯一弯唇,嗓音稚嫩却不容置疑:“我要带她走。” 这个她毋庸置疑,是指娅丽。 娅丽诧异的睁大眼,她当然没有天真的以为自己得救,只是困惑于自己何时招惹了如此一位未知存在。 倘若她没有背叛真理高塔,有真理高塔做后盾,当然不必担忧,但在她背叛真理高塔的当下,这就是前有狼后有虎。 可她并不后悔。 她想,她早就做好了承担所有后果的准备。 …… 小绅士费力的站起来,像是随时要摔倒。于是它怀里的玩偶担忧的睁大了眼睛,伸出一只触手扶好自己的主人,又送着自己的主人跳下屋顶。 那么高的高度,小绅士径直跳下来,却没有伤到分毫。他只是懒散拍了拍自己洁净的衣摆,又小小打了个哈欠,埋怨说:“为什么一定要晚上处理,这也太晚了。” 德曼听在耳里,只觉得浑身僵直。 “白日帷幕”在颤抖,在惧怕,在俯首称臣,像是遇见了食物链的顶端,明明怕得不行,却做不出任何动作,连逃跑都不敢。 而和“白日帷幕”关系密切的他,只会更加深刻的共享这一感受。 他颤着声音道:“您……” 八只眼睛的玩偶眨了眨第一只眼睛,轻而易举禁言了他。 小绅士对这一动作有所察觉,垂眸看了看自己怀里的小玩偶,眯着眼睛笑起来:“不要闹啦,你吓到这位……嗯,德曼哥哥?你吓到德曼哥哥了。” 几乎是小绅士话音刚落,德曼便发觉自己恢复了说话能力,他张开嘴,几乎是一句一迟疑,艰难道:“请您宽恕我的冒犯,但,娅丽是第七席阁下指名道姓要带回去的人。” 娅丽冷漠看着,没有开口的打算。 对她来说,无论是跟着德曼去见第七席,还是被这位能闯入“白日帷幕”的未知存在带走,结果都很糟糕,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第七席?”小绅士仿佛在沉思,然后很快露出一个稚嫩的微笑,“我不认识。所以,我不在乎。他要见娅丽,我也想见呢,我凭什么让他呀?” 最后一句尾音微微上扬,真像是什么小孩子在同大人赌气了,这也不让那也不让,幼稚的过分,又蛮横的过分。 德曼闭了嘴,冷汗直冒。 要知道真理高塔十二席,第七席可是已经到了第二梯队的层次! 即便是在得神明眷顾、非凡晋升之路全由神明提携,安全无比几乎没有死伤的教会中,明面上,教会的主教最高也就是这个梯队罢了! 他不信眼前人不知道,但眼前人依然用了如此随意的口吻去讨论一位“第二梯”,这只能证明,眼前看起来单纯天真的小绅士,至少也是同梯队。 娅丽也通过类似的逻辑推断出了面前不速之客的实力层级,她微微蹙眉,思索着自己什么时候招惹了这样一位存在,但无论她记忆搜刮的有多认真,也还是一无所获。 …… 小绅士说罢,仍保持着单手抱着玩偶的姿势,伸出另一只手去拿自己的手杖。 他没有弯腰,那只手却以诡异的方式伸长,扭曲成常人根本做不到的弧度,顺利捡到了随意扔在房顶上的手杖。 然后他拎起手杖,轻轻一点。 眼前的一切瞬间就像是一面破碎的镜子,明显的裂纹从天空蔓延开,一点点扩大,露出外界寂静无声的黑夜。 联系被强行中断,德曼情不自禁弯下腰,试图通过这种方式减轻痛楚,他恍惚间好像听到了“白日帷幕”的悲鸣,又似乎只是一个错觉。 手杖在空中散作点点碎屑,淡金色般洋洋洒洒落下来,慢慢虚无、消失,如同星光。 娅丽已在“白日帷幕”破碎的瞬间不见踪影,而德曼勉强直起身,哑着嗓音道:“我还不知该如何称呼您。” 他一无所获的狼狈回去,又丢失了“白日帷幕”,第七席一定会杀了他。 “称呼呀……” 夜幕之下,星光点点,小绅士偏头想了想。 “你可以叫我……约书亚。” 他微笑。 “约书亚·奥尔斯顿。” 他在这星光里行了一个脱帽礼,笑容愉悦而欢快,如同孩子得了喜爱的玩具:“德曼哥哥,再见啦。” 第23章 还是普通人好 娅丽在看不见尽头的黑夜里奔跑。 她的力量来自“幽夜之花”——一朵真理高塔第五席随手折腾出来的新鲜东西,倾注了“幽暗”“影子”等特性与数不尽的污秽力量。 如果不是这朵花开至最盛后就会凋亡,第五席想必会更愿意留着它做个观赏用的盆栽。 “幽暗”特性赋予了娅丽在黑夜中超乎想象的隐匿性,就如同此时此刻,“白日帷幕”的破碎吸引了教会的关注,但没有任何“海浪者”成员注意到从帷幕里逃出来的娅丽。 她像是这黑夜里随处可见的影子,不值一提,无足轻重,没有人会在乎影子跑到了哪里。 又拐过一个弯,娅丽在一处小巷内缓缓停步。 她面前是一位优雅、端庄的贵族夫人。 深墨色厚重的裙摆上点缀着幽蓝色的宝石,长长的薄纱手套以波浪纹边收尾,半遮面的黑纱礼帽很好遮住夫人神情,只露出形状优美的下半边脸。 这是一位看上去更应该出现在装潢精致的咖啡厅、精致雅观的贵族庄园等地方的夫人,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阴暗的小巷里。 娅丽一字一顿:“海神教会修道院院长,莎莉嘉。” 她仿佛冷笑:“一个海边的小城镇,也值得修道院院长注目?” “教会内部事务,恕我无法坦诚,”莎莉嘉礼节性弯了弯唇,“娅丽小姐,许久未见,你看起来不太好。” 她语气意有所指:“若非真理高塔的‘白日帷幕’忽而波动剧烈令教会察觉,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得蒙第五席眷顾的‘幽夜之花’娅丽小姐,居然会行背叛之举。” “真理高塔在抓你,而你在逃命。”浅淡的微笑像是一副完美的面具,镶嵌在了修道院院长的脸上,“做个商量,如何?只要你信仰海神,教会就愿意为你提供庇佑。” 娅丽冷冷道:“不虔诚的信仰,院长也要?” “虔诚或不虔诚,是由伟大的神明来断定,我没有资格评定。”莎莉嘉保持着无懈可击的微笑,“不过,娅丽小姐,我向你保证,你可以留下你的记忆、你的情感,届时,你依然是你。” 娅丽嗤之以鼻:“如果我愿意,就不会选择离开真理高塔了。” 莎莉嘉语气可惜:“我以为我的条件足够优渥。娅丽小姐,只要你想,修道院的下一任院长,就是你。” 她像个循循善诱的长辈:“海神教会在王国的所有势力、第二梯队的实力……只要你点头,这些都会是你的。” “真是丰厚的馈赠,”娅丽无动于衷,“我拒绝。” 莎莉嘉并不意外,她欠身一礼:“那么,娅丽小姐,得罪了。” 几乎是话音刚落。 娅丽下意识想转身遁入影子、想靠“幽暗”特性故技重施、想利用污秽力量藏住自己,但“雷暴”特性之下,黑暗无所遁形,不会给影子半点存活空间。 第二梯队与第五梯队交手,足足差了三个梯队,结果几乎是尘埃落定的碾压。 小巷外仍是沉沉黑夜,小巷内却亮如白昼。 所有手段悉数失效,娅丽困在中心处,却不见半分“人为刀狙我为鱼肉”的沮丧,只弯起一个略有些古怪的笑意:“你不关心‘白日帷幕’为什么突然动荡吗?” 莎莉嘉回应,语气冷静:“有所怀疑。” 空气渐渐潮湿起来,是这位“第二梯队”的修道院院长在着手改造,改造成更与她特性相符合的环境,以便更好迎接接下来的战斗。 她抬眸看了眼娅丽,笃定道:“那位未知存在不是为救你而来,否则你不会如此仓惶离开‘白日帷幕’的笼罩范围。” 娅丽勾起一个笑容:“总比你们好。失去自由、失去信念、失去一切,却还沾沾自喜,自认神的狂信徒。” 莎莉嘉神情古井无波:“娅丽小姐,慎言。” 娅丽还欲再说,却有一道稚嫩童声忽而响起,充斥着少年老成的无奈与稳重感:“娅丽姐姐,你可别说了。” 星光朦胧,屋顶上的小绅士舒展开四肢,悠闲抱起自己的八眼玩偶,轻轻叹息着自我介绍:“你好,莎莉嘉院长,我是约书亚·奥尔斯顿。” “初次见面,你好,约书亚,”莎莉嘉神情不见意外,“听起来,你和娅丽小姐关系不错。” “对娅丽姐姐来说,这也许是我和她第一次见面,”约书亚手上小动作不停,揪着玩偶的眼睛,语气漫不经心,“但对我来说,我很久之前就认识娅丽姐姐了。” 很久之前……? 娅丽漠然垂下视线。 不重要了,左右她也没得选。 …… 晚风习习,无端带了点海风的咸湿。 纪评抱着一动不动的小玛瑙,迎着莎莉嘉看似优雅端庄实则满怀戒备的视线,心里有点无奈。 他原本想的是让玛瑙出手,然后他就可以功成身退,回去睡觉。 结果邪神突然友情上线,积极主动无比热情地提醒他,玛瑙的食物是“白日帷幕”,并赠送了他两枚符咒。 一枚伪装,一枚击破“白日帷幕”。 ……规划的好好的。 纪评只好捏了一个马甲。 他记得娅丽夫……娅丽小姐很喜欢小孩子,所以并未过多犹豫就果断选择了孩子的外表,希冀这能降低些许娅丽小姐的警惕心。 虽然他也知道效果不好,但有总比没有好。否则只怕娅丽小姐见了陌生人出手,第一反应不是得救,而是刚出虎口又入狼口。 后来,“白日帷幕”被击破,他又担忧真理高塔会有后手,遂决定尾随娅丽小姐,打算跟一截确保没问题了就走。 也幸好是跟了一截,否则还遇不上面前这出。他万万没想到海神教会居然也打娅丽小姐的注意,态度还看似友好实则威胁。 ……他更没想到的是,白日见的那位夫人,竟然是海神教会修道院院长。 大概是来接埃尔金斯小姐的吧,顺便看看当时唯一的“外人”,看看这位可怜卷入的普通人有没有哪里有问题,需不需要治疗。 难怪当时牧师放他走放的那么痛快,原来不是教会没钱了,是有修道院院长亲至,压根不需要牧师细看。 所以……教会怎么就盯上娅丽小姐了? 如果不是时机不对,纪评真想捂住脸叹一口气。 他还是没能从“海神教会对待非凡者居然是这种态度”里回过神,满心都是,得亏他不信仰海神,否则只怕才听完刚刚那段莎莉嘉和娅丽的对话,信仰立刻就得塌。 ……还是普通人好。 起码教会对普通人很友善,从来不强买强卖,还会定期发放救济粮!!! 第24章 结束 “很久之前……”莎莉嘉轻声重复这四个字,微微一笑,“亲爱的约书亚,很遗憾,教会亦然。” 纪评眨了眨眼。 什么意思?教会也在很久之前就注意到娅丽小姐了?可他是假的啊,他只是随口一说,为自己之后博取娅丽信任的说辞做个铺垫! 感恩万能的邪神符咒,他很好的藏住自己心情,勾起一个天真笑意:“听起来确实很遗憾、很好玩。莎莉嘉姐姐,看来今天……是不能和平解决了。” 唉,想办法带娅丽小姐走吧。 安斯特就是海神教会的主场,他不会傻到在这里和教会玩持久战,要邪神牌万能符咒不限量供应说不定还可以一试,但那两张已经用完,他只有玛瑙这一张牌。 也许玛瑙牵扯住莎莉嘉没问题,可这儿还有个古斯特尔德主教没出现呢!谁知道教会主教是什么实力,哪怕是分教会主教都不容小觑,不如早点溜之大吉。 纪评面上天真笑意不变,松开抱着玛瑙的手。 于是可爱的小玩偶“吧唧”一声落地,伸出两只触手拍了拍身上的灰,支撑起自己慢吞吞往莎莉嘉的方向走。 这场面有些天真和污秽杂糅的诡异,像是童话书里的童趣画面染上了黑暗与邪异,分外的不协调。 “玩偶”特性?还是“操纵”?亦或“赋灵”? 莎莉嘉随意一扫,以为这是试探。她心里诸般猜测,并不把这小东西看在眼里,只冷淡抬手一点,“雷暴”特性顷刻降临,要将那小东西劈成灰烬碎屑! 电光一霎擦亮黑暗,愈映出小绅士精致而冷淡的侧脸,哪怕容貌再稚嫩,也不像个一无所知的懵懂孩童,肤色更是苍白的不像活物。 ——更像是“玩偶”特性。 莎莉嘉专注的看着约书亚,在心里下了定论。她并不好奇八眼玩偶的结果,在她心里,那已经和灰烬无异。 约书亚抬手行了个宫廷礼节,说:“或许您更应该看看我的小玩偶。它说它受伤了,很痛。” 雷电散去,尘土焦灼间,有一只触手灰溜溜的、应声蠕动着爬出来,两只触手一前一后,支撑着躯体,像人的双腿在交叉行走。 小玩偶抖了抖身子,抖下焦糊的黑屑,又是一副干净整洁、完好无损、可可爱爱的毛绒样子,红色的眼珠子缀在上好的面料上,像是一颗又一颗的红宝石。 如果那眼珠子只有两只的话,这一定会是个制作精湛、颇得贵族追捧的手艺品。 莎莉嘉只觉得悚然。 她看着那小东西无视电闪雷鸣的“雷暴”特性,如履平地略过满地的“深海”特性,看似脆弱的面料不曾划破分毫。 这是“玩偶”? 恐怕只有第一梯队的“玩偶”才能无视第二梯队! 可……可这怎么可能! 莎莉嘉宁愿相信这是“赋灵”特性的结果,也许这位约书亚小绅士已经将自身的所有灵性赋予给了小玩偶,才会造成这样的结果。 否则若当真是一位“第一梯”亲临,何必在此多说废话? 她抬手,指尖雷光闪烁,目标直指娅丽。 娅丽顿时笑了:“原来莎莉嘉院长也爱行灭口之举。怎么,古斯特尔德主教同你离心,不肯出手?” 她在打探古斯特尔德主教的行踪。 纪评揉了揉眉心。 玛瑙会意,径直揪掉自己一只眼珠子丢过去。 眼珠子落地炸开,相当乖顺且听话的炸成了一个将娅丽围在中间的空心圆圈。 莎莉嘉无动于衷看着这一切,道:“古斯特尔德主教行踪,亦属教会内部事务。” 娅丽轻声笑道:“哦,原来是在教会里保护黛丽尔·埃尔金斯。像黛丽尔那样生而纯粹的灵性举世罕见,是该多上心。” 纪评狠狠愣了愣。 生而纯粹的灵性?这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 他默默把目光转向了小玛瑙,满心无语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自我安慰“污秽”生物都是如此离谱……也许他默许玛瑙留下就是个错误。 莎莉嘉对这句话并不意外,毕竟一位疑似真理高塔十二席的存在就在安斯特,她白天也才刚刚接触过,自然早就做好了真理高塔知情的准备。 她只语气浅淡,轻轻道:“保护普通人,是教会的守则。” 纪评顿了顿。 教会在这上面确实没得说。 就像是几日前桃花源一样,虽然“海浪者”小队还肩负着保护埃尔金斯小姐的重任,但在遇见身为普通人的纪评时,他们也还是把纪评带上了。 但凡换个非教会的非凡者,在那种境地下遇见普通人,第一反应都是拿普通人去探路。无视都已经能称一句“善良”了。 他越想越觉得普通人好,诚心诚意的感慨道:“海神教会确实始终如一,坚守初心,从不曾亏待过普通人。” 莎莉嘉神情一滞。 明明这语气很真挚,似乎只是一句单纯的赞美,“始终如一”和“坚守初心”也不算贬义词,但她为什么会觉得这位小绅士语有深意,像是在阴阳怪气? 娅丽乐不可支:“是的呢,教会当然善良,平等的庇护着所有的普通人。” 她甚至鼓起掌:“一视同仁,值得赞叹。” 莎莉嘉轻轻叹息:“至少对普通人来说,教会已是最优选了。” 完全在状况外的纪评只觉得这氛围不太对,但如果硬要说具体哪里不对,他似乎也说不上来。 就这几句话的功夫,玛瑙已经快接近娅丽了。 纪评目送着小玛瑙越来越靠近娅丽小姐,有些诧异莎莉嘉没有出手阻拦。 不止是他诧异,娅丽也诧异:“我还以为莎莉嘉院长势在必得。” 莎莉嘉不置可否摇了摇头,并不介意透露出过多的信息:“我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做,在这里耗费过多精力,是极其不明智的行为。” “当然,”她目光转向约书亚,“如果我要面对的只是一位普通的第二梯,在这里斗上一场也无妨,不过我猜……您离第一梯队,不远了吧。” 精致可爱的小绅士又坐回了屋顶上,懒懒散散地说:“我也不知道。” 纪评对天发誓,这绝对是他的真心话,但莎莉嘉显然没有信。 修道院的院长眸色深深,语气似告别似威胁:“我们还会再见面的,约书亚小绅士。” 她提起裙摆,姿态优雅端庄:“真理高塔不会轻易罢手,我在此真诚的祝愿您,能留住娅丽小姐。” 纪评:…… 这听起来可不像祝愿。 第25章 白百合 最后,一场本该发生的大战以一种相当和平的方式落幕。 玛瑙探出一只触手拉住娅丽衣摆,一转眼便带着人返回了主人身边。 “雷暴”特性散去,夜色依然深沉,阴暗小巷之上,精致的小绅士浑身沐浴着星光,衣上的宝石闪闪发亮。 娅丽谨慎和他隔了段距离,率先开口:“如您所见,莎莉嘉院长要护送黛丽尔·埃尔金斯抵达主教会,如果您对纯粹的灵性感兴趣,现在就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纪评:……我觉得我们之间可能存在什么误会。 他在心里吸了一口气,继续生无可恋的演小孩子,并下定决心捂好这个身份,坚决不能掉,太尴尬了。 于是小绅士抱着自己心爱的八眼玩偶,笑眯了眼:“这有什么关系。纯粹的灵性也不是只有埃尔金斯家那位姐姐才有呀。” 要是只有黛丽尔才有纯粹的灵性,恐怕小玛瑙早就饿死了,根本活不到遇见他的那个时候。 他更觉得这是教会与王国贵族之间的勾心斗角,或者说是一场拉近彼此关系的交易。 虽然他还是不太明白纯粹灵性的意义,但他觉得那应该是一种契合“污秽”力量的天资,可以作为“污秽”生物的食物,也可以让主人不在“污秽”下失控,更好的成为非凡者。 一位向往冒险的贵族小姐恰恰具备了教会需要的纯粹灵性,自然理所应当,进入教会任职。 这本身或许并不需要修道院院长亲自处理,可如果这件事背后代表着贵族和教会之间的关系,那意义就大不一样了。 娅丽深吸一口气,虽是早有预料,却还是觉得心里不可避免的生出几分苍凉来。 她抿住唇,竭力微笑:“当然。” 确实不是只有黛丽尔才有纯粹灵性。 她的孩子,她那个养在真理高塔首席身侧的孩子,也具有生而纯粹的灵性。 眼前的未知强者一不对黛丽尔感兴趣,二执意留下她,所求为何,几乎昭然若揭。 她不是天真的小孩子了。不会去做借助未知势力救出自己孩子的美梦,也不会抱有不该有的奢望。 能知道真理高塔内也有个纯粹灵性的孩子,能知道她就是孩子的母亲,还能让莎莉嘉院长选择退步…… 娅丽心乱如麻。 这不可能是一个孤身一人的“第二梯队”!这位存在背后必然有几乎与真理高塔、教会平级的势力,否则不可能得知这么多事情! 真理高塔的情报封锁还没有那么不堪一击! 她听见自己颤着声音说:“如果这是您的意志,如您所愿,我会为您效力。” 纪评:“……我没有需要你做的事情。” 他满心茫然,强装镇定,脑子里极速划过刚刚莎莉嘉和娅丽的对话,再三确认他应该没有什么遗漏的事情。 等等,“幽暗之花?” 听起来很厉害,娅丽小姐恐怕也是觉得他和教会一样,想要一个厉害的非凡者效力。 好吧,纪评在内心腹诽,这听起来确实很糟糕,教会以外的非凡者都不太靠谱,换成他,他也会觉得对方怀有恶意。 他定了定心神,尝试为自己开脱:“我只是偶然路过于此。或许你没有印象了,但我记得你。” 他搬出自己瞎编的理由:“娅丽姐姐,我去你的花店里买过花,你当时给我包了一束白百合,还送了我两枝雏菊。” 他当然没有去过。 但娅丽小姐的花店生意那么好,娅丽小姐不可能记清楚自己所有的客人。 他相信,只要他说的足够笃定,娅丽就会开始回想,一回想就会半信半疑,最后真的也觉得有这么一位客人了。 精致可爱的小绅士仰起脸轻轻笑起来,姿态乖顺无害:“你送我的雏菊花很漂亮,我很喜欢。也许你可以就把那个,当做今天晚上出手的报酬。娅丽姐姐,我只是路过,看见,想插手,就这样简单。” 小绅士的表情太真挚,娅丽愣了愣,下意识真的回想起来。 ……应当是一个清晨。 店门被轻轻叩响,衣着整洁的小男孩攀着门沿,小心翼翼将视线移向了店内陈列的鲜花,姹紫嫣红,娇艳欲滴。 有一枝漂亮的白百合插在花篮里,花瓣柔软,晶莹剔透的露珠轻轻滑落下来,打湿了篮沿。 于是才开门的娅丽注意到小男孩,招呼说:“请进来吧。它们并不昂贵,如果你需要一束花送给你的母亲,或许可以看看那枝白百合。它纯洁、高雅,很适合作为礼物。” 男孩羞怯地说:“我没有要送的人。” “那么,你喜欢那枝白百合吗?” “……喜欢。” 于是娅丽微微笑着道:“那我帮你包起来,再送你两枝雏菊花,就当是送给今天第一位小客人的惊喜。” …… 所以…… 所以,确实有这么一件事吗? 娅丽有些恍惚。 ——确实有这么一位小客人,可爱、乖巧、内向,他在清晨叩响了花店的门,又羞怯的不敢入内。 花店的主人注意到这么一位特殊的客人,友善赠送了雏菊花,也因此在不知情的时候,结下了与未知存在的善缘。 这简直、简直……像一场编造出来的梦境。 她道:“也许……也许我确实见过您。” 计划通! 纪评心里一喜,无意识揉着小玛瑙的手都用力了一点,笑着道:“你记得就好啦。” 他思及真理高塔和教会不会善罢甘休,又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真理高塔和教会还想找你,你可以联系我,至于如何联系……” 小玛瑙默默把自己刚刚揪掉才长好的第八只眼睛又挖出来了,用触手捧着递到娅丽面前。 纪评一顿,神情如常,继续道:“就拿这颗……啊,就拿它联系好了,捏碎即可,随叫随到。” 脱离了母体,那眼睛更像是一颗漂亮的红玛瑙了。 不沾血不染尘,有血红色的纹路在其上慢慢游走,为这份璀璨的美丽平添几分生机。 娅丽慢慢伸出手,轻轻的,接过“红玛瑙”。 纪评道:“也许你可以把它当一个手链,项链?”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红玛瑙周围延伸出一根纯黑色的绳子,穿过红玛瑙,自主绕过娅丽手腕系在上面,无比乖巧地自行打了个结。 好家伙。 纪评沉默了下。 这也太乖了,乖的让他叹为观止,还有点掉san,但愿娅丽小姐没被吓到。 第26章 远行 娅丽没有被吓到。 她空茫地睁着眼,赞美道:“这个手链很漂亮。” “能得到你的称赞,是它的幸运,”纪评道,“娅丽姐姐,不要想那么多了。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的孩子在这里,肯定也不会愿意见他的母亲忧思太过。” 一回生二回熟,不就是喊姐姐吗,喊多了就熟了。 娅丽有些迟钝地重复:“孩子?” 她的,孩子,生而纯粹的灵性。 她在那一瞬间大梦初醒。 不……不! 她根本就没有接待过这样一位客人! 没有什么白百合,雏菊花,第一位小客人。 那全都是编造出来的回忆!是假的!像那样,突如其来灌输入她的脑海,所有细节都清晰的不可思议……那不是她的记忆! 记忆被无声无息的篡改,所有的一切在她反应过来之前都是那么的水到渠成、理所应当,没有半分疑点。 这是……“操纵”。 操纵玩偶,操纵记忆。 娅丽冷汗“唰”的一下冒出来,猛地垂下头去。 这样反常而突然的态度当然吸引了纪评的注意力。 “怎么了吗,”小绅士站起身,怀里仍抱着那只可爱的八眼玩偶,“娅丽姐姐,你看起来很不好。是我提到了你的伤心事吗,抱歉。” 小绅士像是很歉意:“是我的错。” 娅丽听见自己哑着声音说:“我……” 戴在腕上的红玛瑙寒凉入骨,她不受自己控制的,一个接一个吐出破碎的单词。 “我只是觉得,您不应该插手我的事情。真理高塔首席是神明级,并不是教会记载的第一梯队,至于他为什么不需要信仰,我也不知道。” 啊??? 这段话信息量过于密集,纪评一时竟不知是该先关注那个全新的名词“神明级”,还是该震惊教会也不知道、教会记载有误。 这两个加起来简直能让人脑补十万字勾心斗角。 他想着,并未意识到自己已不自觉轻声重复:“神明级?” “是,”娅丽垂首,“教会划分级别,从第七梯队开始,最高第一梯队,而第一梯队之上,统称神明级。” 神明级之上还有没有更厉害的级别呢? 除了抵达神明级的存在,恐怕没多少人知道。 纪评想了想刚刚莎莉嘉询问的那句“离第一梯队不远了吧”,终于意识到了这句话的份量。 妈呀。 原来玛瑙这么强??? 娅丽的介绍犹在继续:“除首席之外,真理高塔还有一位神明级的存在,但我并不知是余下十一席中的哪一位。亦或者,这位在十二席之外。” 纪评嘴角抽了抽。 两个神明级啊?这是不是有点超过普通势力的范畴了……还是说这个神明级和教会信仰的神明是两个东西? 一个需要信仰,一个不需要信仰,似乎确实应该是两个东西。 他艰难维持着人设不倒:“白百合和雏菊花很漂亮,我喜欢,这就够了。” 啊,天真的孩子行事全凭喜恶,行事不计得失,没问题,逻辑上完全说的过去。 不就是两个神明级吗! 不过如此。 背靠邪神,无所畏惧。他相信邪神,相信邪神的万能牌符咒。所以还是要尽快把传教提上日程吧……要不总有点心虚。 娅丽最后道:“您很仁慈。” 她低眉顺眼,心里已是惊涛骇浪。她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只能如面前人所希望的那样,说出面前人想听的东西。 在这种“操纵”之下,就连真理高塔专门设下用以防备搜脑刑讯一类手段的“隐藏”特性都失效了,不仅失效,连后续的“销毁”都无法启动。 这可不像是“第二梯”。 娅丽不敢多想,压下自己不该有的猜测,听见自己道:“我会记得的,如果遇到危险,我会记得向您求援。” 又是无法控制。 但这句话说的,有点像是告别。 纪评会意道:“那就再见了。” 唉,小玛瑙,记住了吗,随叫随到,辛苦你了。007而已,这是福报,我相信你可以,反正“污秽”生物也不需要休息。 可怜玛瑙不懂,如果它懂,它一定会悲愤且义正辞严的表示反对:我可以不休息,但我不能没有。“污秽”生物不需要休息,不是你随意剥削的理由! …… 纪评走后,娅丽在小巷里停留了很久。 久到旭日将升,清晨的空气里掺杂上海水涨潮的咸湿气,微凉的风拂过她发丝。 久到小巷外已经渐渐有了人声,搬货工人匆忙赶赴着新一轮的工作,而华贵马车同他们擦肩而过,“骨碌碌”的车轮声渐行渐远,驶向安斯特的中心。 她终于蹲下身。 她注视着手腕上那枚红玛瑙,想伸手把它摘下来,却总是在伸出去的下一刻浑身僵直。 罢了。 这样也好,她想,只是被“操纵”着说出了些真理高塔的密辛,只是身上留了个似保护似监视的东西,这并不妨碍她原本打算做的事,毕竟那位约书亚小绅士看起来和真理高塔是敌对势力。 她现在的状态已经是出乎预料的好了,本来,如果没有约书亚的话,她大概率要燃烧“幽暗之花”的某个特性撕开“白日帷幕”。 然后教会理所当然会关注过来,又因为首席要求的“低调”,第七席在如此情况下,不会轻易出手。 只有德曼的话,她有信心离开。 但如果这样做了,她至少也会跌落到第七梯队。 娅丽拢了拢自己的兜帽,离开了小巷。 码头之上,已有一艘刚刚停泊的船只在等候着约定好的客人。 她在上船之前,遥遥将目光投往更远的地方。 那里是纳斯。 那里的地方部族还在不眠不休地冲击着教会的海神信仰,自以为是自己的决定,全不知这只是因为真理高塔第七席施加的影响。 偏偏海神教会正忙于“纯粹灵性”,无暇他顾。 动乱、不安…… 有意也好,无意也罢。这是帝国走私军火的一大契机,而当战火从一个地方燃烧起来的时候,往往就成燎原之势,无可阻挡。 她告诉自己:“快了。” 很快,不需要太久,她就可以见到她的孩子。 第27章 投喂 纪评一觉睡到傍晚,醒过来的时候脑袋疼。 他揉着眉心起身下床,闭着眼睛去摸自己的水杯,摸到了一条粘腻湿滑且柔软的东西。 纪评:…… 很好,他一下子清醒了。 玛瑙靠着水杯,缩在桌子上,触手有气无力的垂下桌沿,八只眼睛闭了七只,只留一只站岗似的盯着纪评看。 “啊……你是说,娅丽小姐离开安斯特了?走了也好,没有人追过去吧?” 小玛瑙抬起一只触手摇了摇。 没有。 纪评点点头,端起水杯一饮而尽,揉了揉空荡荡的肚子,觉得有点饿。 玛瑙也饿了。 小玛瑙可怜巴巴盯着纪评看,同步模拟出肚子叫的“咕咕”声。 “可你才吃过那个什么,白日帷幕。不顶饿?那个只能算零食?你想吃纯粹灵性?停停停,打住,”纪评叫停玛瑙报食谱,头痛,“别说了,我也饿。” 他取出昨天店员打包的边角料,囫囵吞枣往肚子里咽,边叼着面包边,边伸手去翻找资料。 店员打包的很实惠,松软可口,奶香味四溢。 玛瑙犹疑着探出触手,像是也想尝一口。 纪评撕下来一点递过去,核对着资料问:“你以前吃什么来着?就是在桃花源……在我遇见你的那个村子。” 一阵呓语。 纪评恍然:“哦,村民……等等,村民?!” 玛瑙致以无辜的眼神,像是在问怎么了吗。 纪评嘴角抽了抽:“所以我后来一直没见到村民,是因为被你吃了吗?只剩下无法活动的,挂在树上的你没吃?好神奇啊,那棵巨树邪神都不找你算账的啊?” 玛瑙:…… 纪评犹在自言自语:“被‘污秽’侵染的普通人,这也算你的食谱?那边村民也不多呀,你和你同类需求量其实不大?啊?你们也是刚到?那为什么会盯上我?” 又是一阵呓语。 纪评:“啊???” 他茫然:“我是纯粹的灵性?” 这一瞬间,他脑子里无端出现了一个想法,投靠教会,拿到编制,然后不仅能混吃混喝,还能参与进教会插手的各大事情,不必再独来独往。 这才是他熟悉的科考探索流程!!! 纪评仿佛看见了熟悉的人生在向他招手!!! 但他很快就焉了,因为教会不轻易吸纳普通人,而他没办法向教会解释他为什么会知道纯粹灵性。 而且,他也做不到虔诚信仰海神,他甚至还背靠了一位不知名的邪神。 这里不是可以乱七八糟信仰睡教、不叠被子教、圣火喵喵教等等等的地方,在有非凡力量真实存在的世界,同时信仰两位神明,约等于找死。 纪评有点遗憾,因为他作死的心蠢蠢欲动,有点想试试……也许可以换个马甲去试。 咳,他相信仁慈的邪神不会计较这点细枝末节的。 纪评暂时把这个想法按下,合上资料,沉思了几息,问:“我昨晚问你要不要血,你说不要。但我应该是能放点血给你当食物的吧?你看,安斯特就这么点大,要不咱将就将就,你可千万别去教会找埃尔金斯小姐,我怕你被教会灭了。” 要真被教会灭了,他以后恐怕就找不到这么称心如意的……呃,同伴了。 玛瑙好像是想拒绝的,眼睛眨啊眨,最后颤颤巍巍点了点触手。 “放一次血能撑多久?两个月?这么长啊,比我想象中长……那你昨晚怎么拒绝啦,是不喜欢?”纪评把手递过去,有点纠结地强调,“我还是比较怕疼的。” 没什么感觉。 玛瑙小心翼翼缠上一只触手又很快放开,纪评认认真真找了找,才看到一个针孔似的小红点,然后那小红点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了。 耳畔呓语清浅。 “一滴血就够了啊……”纪评弯腰去数自己还剩多少布恩,语气有点漫不经心,“老实说,你比我想象中好养。” “我去买黑布丁和豆子,”纪评穿上鞋,拎起空了的背包,“我很快就回来,你在家里待着,别出门,会吓到邻居的。” 他转身要推门,又顿住:“有人敲门就当没听见,我在门口留了纸笔。如果是委托上门,可以直接写在上面,但我觉得可能不会有什么委托,你别出门就好啦。” 玛瑙若有所思眨了眨眼睛。 门吱吖一声打开又关上,锁好。 它又等了一会儿,确认纪评走远,才慢吞吞伸展起身子,越伸展越大,直到最后碰到了天花板,整个身躯已经足有大半个房子那么大。 当然,它很小心,没碰掉任何东西。 足有一人合抱粗的数条触手委委屈屈盘曲在一起,其上有血色纹路游走起伏,汇聚于触手尖端处,慢慢渗出来,聚在一起,是刚才纪评给的那滴血。 这滴血体积变小了一点。 玛瑙暂时只能消化这么多,它挖出自己的第七只眼睛,把剩下来的团一团塞进空荡荡的眼眶里,又把第七只眼睛原样按回去。 才刚刚按好,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 远道而来的客人望着设锁的房门,分明已经清楚无人在家,却还是伸出手敲了敲门。 是两位客人。 一个面容粗犷,右侧脸有一道刀疤,另一个高高瘦瘦,畏畏缩缩的跟在后面,背不自觉的佝偻着。 敲门声响了一声两声,玛瑙安安静静,血红色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门的方向。 它还记得纪评说过,不许它出门。 ……会吓到邻居。 第28章 破烂侦探 门外窃窃私语。 “好像没人。” “刚刚我们都看见他出门了,肯定没人!” “还是该小心为上……” “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在这儿的就是个小侦探,一年前才来的,恐怕是在其他地方混不下去了才会来沿海。” “‘污秽’物品会出现在这里本来就不正常……万一……” “他前几天被教会救下过,有人看见他坐着教会提供的马车回来的,说不定是在那些脏地方接触到的,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还是觉得……” “行了!”刀疤男终于丧失耐心,满脸不耐烦,看着自己的同伴,怒道,“‘污秽’物品来之不易,没被教会收走的更是少之又少,你还说,是想半途反悔吗?” “我……”高瘦男子不自觉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 见他这副做派,刀疤男心里更暴躁,面上却还是压着,尽力平静地说:“我都说了没什么危险,就是个普通人,还已经走了,我们进去抢就是了。他最多报警,还能怎么样吗?” 他谆谆教诲:“你要知道,对普通人来说,‘污秽’物品是很危险的,我们现在拿走它,是在救人。你不是已经半梯队了吗?说不定拿到那件‘污秽’物品,你就有望借它突破第七梯队了。” 第七梯队是教会划的最低线,他们有神明眷顾不必担忧,但民间的非凡者想接触这种力量,只能通过“污秽”。 “污秽”是很不可靠的,或强或弱,有人一步登天发了疯,也有人运气极好沾染一点,达不到教会划的第七梯队层次,就统称半梯队。 他们一般只比普通人特殊那么一点,好比高瘦男子,他可以模糊感应到“污秽”的波动,这种感应还很随机,不知强弱,不知类别,堪称鸡肋。 但在某些情况下,这种能力还算有用。 这也是刀疤男尽力压制火气的原因,如果高瘦男子不愿配合,他根本找不到“污秽”波动的源头,找不到“污秽”物品。 眼见高瘦男子还有些犹豫,他吸了一口气,低声说:“我记得你还有个弟弟在上学吧?如果你突破了第七梯队,你就可以去码头找那些该死的海盗应聘了。他们会付给非凡者不菲的雇佣金,这个数。” 刀疤男竖起一根手指,道:“你只需要今天跟我一起找到那个‘污秽’物品,再去海上走一趟,只要一趟,就足够你弟弟上学甚至衣食无忧了。” “就算你不想再碰这些东西了,你想和你弟弟好好生活,没关系,我懂。每一个‘污秽’物品在黑市上都是天价,我们也可以把它卖了,相信我,这同样够你弟弟上学了。” 眼见高瘦男子眼里的犹豫渐渐化为坚定,他满意一笑,抬脚直接踹开了门! 显然,他也是一位半梯队的非凡者,相较于普通人,他的力量得到了极大的增强,使得他可以踹开本就不牢固的锁。 四周并不是没有人,可惜会在这里租房的人大都境遇并不如意,听见动静也只是下意识看来一眼,又立刻收回视线快步离开。 他们无能为力管别人的闲事。 刀疤男满意一笑,拽着高瘦男子径直入内,反手关上了已经微有些变形的门,才眯起眼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 和他预料中一样,破烂侦探的破烂档案,一堆又一堆的废纸叠在角落,桌上同样满满当当放了不少书,有些杂七杂八的随意摊开,显然是主人近期才翻阅过。 地上有些湿滑的水渍,也许是打翻的水杯。 刀疤男不甚在意地略过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抱臂站在屋子中央,连翻一翻那堆破烂的兴致都没有,肯定没啥值钱东西。 高瘦男子神情略有些紧张,闭上眼仔细感应“污秽”波动,很快发现目标:“那里!” 这并不难找。 他们的目标被这里的主人用一张白纸仔细包裹,置于高架之上。 刀疤男迫不及待一个箭步冲过去,把东西拿进手里,三五下撕开白纸随意扔到地上。 他端详着手里华丽的盒子,暗笑这屋子主人的贪婪。把华丽的东西带走指望着换钱,却从没想过也许这东西会要了命。 他没有打开的打算:“是这个吗?以防万一我们回去再打开,我估计这盒子值不少钱,没想到还能有意外收获。哈,黑市肯定喜欢这种兼具美观和‘污秽’功能的东西。” 他畅想着美丽的未来:“好了,我们走吧,估计可怜的小侦探要回来了,你说我把那些废纸全部撕碎他会是什么表情?哈哈哈哈,哭着去报警?” 他随意翻找着东西,发觉这小侦探真是穷的可以,除了黑面包就是边角料,还有那堆废纸。 “你怎么不说话?”他道,心情极好的他愿意体谅一下自己同伴的高道德心,“好了,我不撕那些破烂了,我们走吧。” 没有人说话。 不知名的风吹过洁白的书页,发出翻动的哗啦声,四下寂静无人,连本该有的、时而出现在屋外的来往脚步声都不见。 这实在是太安静了。 刀疤男听见自己越来越剧烈的心跳声,强笑着说:“别闹了,你可以供你弟弟上学了,这不是很好吗?我们可以直接把这个东西卖掉,它肯定价值一笔不菲的布恩。” 仍然没有人回答他。 鸡皮疙瘩一丛又一丛的炸开,浑身上下的每一个部位都在叫嚣着危险,他不敢回头,捏着盒子的手臂不自觉发颤。 该死的! 刀疤男深吸一口气,猛地回头! 什么都没有,没有他想象中的脏东西,也没有他想象中的“污秽”失控。他只看见高瘦男子捧着一张纸,正在出神的阅读。 他松了一口气,骂自己胆小。 “我就说嘛,一个穷酸侦探家里能有什么危险的……” 他喃喃念着,大步过去拍高瘦男子的肩膀。 “喂!我刚刚和你说话怎么不回答我?你在看什么,这有什么好看的?你不会还觉得读书有用吧?别做梦了。政务院都是那些达官显贵,教会里也只要从小培养的孩子,据说这样才虔诚。哈——虔诚个狗屁!” 他大笑,高瘦男子也在笑,是那种斯文的、标准的,嘴角上扬,两侧弧度对称,除此之外的所有肌肉全都一动不动,眼睛死气沉沉的黏在书页上。 “你怎么不说话?”刀疤男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了,但比不对劲更猛烈的是恼怒,他觉得同伴忽视自己的话,重重拍了下同伴的肩膀,“我问你呢!你怎么不说话!” 也许是这一下拍的太重了。 他感受到什么柔软的、冰凉的东西倏地一下塌了。 是什么呢? 粘腻的东西沾上他的衣服,坚硬又脆弱的固体下坠,发出碰撞和断裂的声音,溅出白色的碎渣。 是人啊。 一个前一秒还在平静微笑的活人整个塌陷下去,肉泥杂糅着鲜血,像是贵族餐桌上精巧的番茄肉沫酱,白骨累累,杂七杂八的插在里面,个别断裂开,缺口参差不齐。 “啊——” 刀疤男瞪大眼睛,一下子跌坐到了地上,手摸到了粘腻湿滑的东西,大概是鲜血,又或者是肉酱——他没心思管了。 浑身都在发抖,他一下子扭头往门口冲,恐惧摧毁了他的理智,但没能摧毁这具经“污秽”淬炼过的躯体,生死当头,他拼尽全力,短短的路程却好像无限延长,永远走不到头。 湿滑粘腻的东西慢条斯理探过来,圈住他的后腰,把他整个人都卷过去,就像是卷住了一只无足轻重的小飞虫。 令人牙酸的骨头嘎吱声响起,他在骨头一点点粉碎的剧痛中逐渐窒息,临死前最后一眼,是一只漂亮而诡异的,红玛瑙一样的眼睛。 那眼睛是如此的巨大,大到他整个人都不足其万一。 ——“啪嗒。” 精致的盒子落在地上,不牢固的锁被轻轻震开,露出其中那枚样式古朴的古币,有一只手从肉泥里摸索着探出来,扣住盒子边缘,关上盒子。 以那只苍白的手为基础,那滩肉酱又渐渐蠕动着,凝聚成一个人样。 高瘦男子拖着沉重的步伐,把盒子放回原位,又茫然坐回去,手里捧着的白纸依然洁净如新。 他麻木的重复着上面的字句,轻声喃喃。 “伟大的……群星……” 第29章 非常礼貌的治安官 纪评没想到自己只是出去买个晚饭要用的黑布丁和豆子,家里就遭抢劫了。 虽然沿海治安确实不怎么好,烧杀抢掠都该是常态,安斯特已经算是比较不错的了,有教会坐镇,海盗不会在这里停留,偶尔停靠也只是在码头接人,但仍然无法避免普通居民的作案。 作案理由也五花八门,比如说看上了想要、有矛盾蓄意报复、亲人病重实在活不下去了等等等,但他们抢劫的对象绝对不包括纪评居住街道上的租客。 原因很简单,没油水。 相较而言,他们更青睐那些有一定收入的家庭,一来有布恩可抢,二来没有持枪的士兵或者教会保护,是最划算的作案对象。 所以纪评真的很震惊。 他满脑子问号,匆匆忙忙放下黑布丁和豆子,甚至没时间看一眼自己家里有没有丢东西,就跟着客气的治安官上了马车。 开玩笑,治安局离他家实在是太远了,错过治安官这趟马车,他就得自己去了。 治安官很客气,措辞甚至能称上一句毕恭毕敬:“纪评先生,很抱歉让您遭受到这样的恶性事件,这是我们的失职。” 这实在是太客气了,纪评想。 他此前也不是没和治安官打过交道,就在他来安斯特定居后不久,因为一单委托,治安官找上门说他违反了王国律法,请他去治安局走一趟。 至于何时回来,那就得看保释金的数额了。但很可惜,纪评穷的叮当响。 不过还好,索斯德爷爷足够热心,德曼先生人也很好,很快得到消息,半途截下马车。 有足够份量的保释人在,治安官跟纪评道了歉,而纪评本人则顺路跟着德曼先生去索斯德爷爷家蹭了一顿饭。 但那时已算客气的治安官也远没有现在这么诚惶诚恐,这态度就好像面对着什么掌握生杀大权的大人物。 纪评扫了眼治安官先生额前的冷汗,贴心地问:“您看起来很热,也许是马车里太闷了,需要我开窗吗?” “不,不,”治安官一个激灵,慌乱道,“我,我不热,这太麻烦您了,晚上风凉,还是不要开窗了吧。” 纪评:…… 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闭上了嘴。 也许这是一个新上任的治安官?所以才会如此紧张?但看起来不太像啊。 …… 马车几经周折,绕过小巷。 虽然马车没开窗户,但纪评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道:“这似乎不是去治安局的路,倒像是海神教会。” 他发誓他只是随口一说。 因为他对去海神教会的路径实在是太熟悉了,熟悉到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治安官又开始冷汗直冒,声音磕磕绊绊:“是……是教会,您……我是说,擅闯您居所的那位现在在教会,我们要先去见他,才方便做对比记录。” 他顿了顿,无比紧张地又补上一句:“纪……纪评先生,我,我是觉得,这也更利于核实您丢失了哪些东西。在教会的见证下,如果您对哪里有所不满,现场解决也会更彻底。” 听起来很有道理啊,但你不要这么紧张啊,我又不是什么恶人,我也不会吃人,该紧张的是我才对吧。 纪评嘴角抽了抽,决定询问另一个方面:“治安官先生,我有些不解。现在应该是教会的晚祈祷时间,那位……嗯,如果被抓捕,应当由治安局收押,为什么会在教会?” 这个问题似乎问到了治安官熟悉的领域,他肉眼可见的松懈了些,说起话来的姿态堪称迫不及待:“理论上来说确实应该由治安局收押,但他是主动投案自首的。” 纪评:“自首?” “是的,纪评先生。他叫做罗希徳,租住在贝塔街三十七号,有个正在上学的弟弟。”治安官道,“据他说,他是因为弟弟的学费无以为继,才会想出入室抢劫的昏招。” 纪评若有所思,心道这里的学费确实贵的离谱,一般人家都负担不起,相较而言,最经济的学习方式就是去图书馆借书。 治安官道:“但罗希徳同时也是一名海神的信徒,对海神的信仰时刻鞭策着他的内心,他觉得他对不起伟大而仁慈的神明,所以最终在煎熬之下,选择了去教会忏悔以及自首。这也是他会在教会的原因。” 哦,这听起来也很合理。如此虔诚的信仰着海神,恐怕他弟弟的学费是不用太担心了,教会为了嘉奖信徒,肯定会补贴一部分。 马车恰在此时停在了教会门口。 治安官松了一口气,忙道:“到了,您请下车。” 纪评疑惑问道:“我们不一起进去吗?” 不知道这句话又是哪里说错了,治安官先生猛地一抖,脸上艰难挤出个似哭非哭的微笑:“当然,如果您希望我同您一起去的话。” 这看起来略有些痛苦和心不甘情不愿啊,是因为已经到治安局下班时间了,不想加班吗? 纪评觉得这个猜测还算靠谱,遂道:“如果您晚上还有其他安排的话,现在离开,我也没有意见。” 治安官如蒙大赦,连连点头:“当然,当然,感谢您的体贴和谅解。” 纪评:…… 算了,也许这只是一位非常礼貌的治安官。 第30章 莎莉嘉的邀请 站在教会门口迎接的赫然是昨天夜里才见过的莎莉嘉院长。她面上挂着浅淡微笑,礼貌道:“纪评先生,您好,又见面了。” 纪评:“……您好。” 啊?这事有这么严重吗,严重到还需要修道院院长亲自关注?不会是玛瑙被发现了吧? 他有点心虚,主动开口:“您看上去比那日好多了,光彩照人犹胜今日夜幕上的繁星。不过,恕我直言,您怎么会在教会?” 心虚第一要素,装傻充愣。知道对面人是修道院院长莎莉嘉的人是约书亚,和小侦探纪评有什么关系。 …… 繁星…… 莎莉嘉与他并肩而行,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才微笑开口:“感谢您的关心,只是短暂停留,很快我就会启程离开这里。” 启程离开啊。 纪评道:“看来您在这里的困惑,已经解决了。” 抛开立场、秘密等不谈,他觉得他大概能拼凑出事情的始末了,身为修道院院长却仍抱有一段忘不掉的过去,想必这位莎莉嘉院长极其苦恼,才会外出散心。 至于接埃尔金斯小姐,恐怕是顺路,一举两得。 莎莉嘉柔和笑着:“感谢您的开导,我想,我已经想通了,我会在此后谨言慎行。” 她将话题移向别的方面:“听说您遭遇了恶性抢劫,很抱歉,这是教会的失职。相关事情古斯特尔德主教已经获知,他正在祈祷室等您。” 她边说边注视着面前的真理高塔第五席,期许着教会的诚意和补偿能安抚这位存在被弱小蝼蚁打扰的不悦,从而避免可能有的糟糕后果。 是的,她猜测面前之人就是真理高塔第五席,一来是因为娅丽现身于此,二来则是因为,根据教会记录,真理高塔中对古文献等相近方向研究感兴趣的,只有第五席和第七席。 纪评:…… 他尽量维持住温和笑意:“……能见到古斯特尔德主教,是我的荣幸。” 药丸。 尽管他对非凡世界并不了解,但他也大概能猜出来,教会主教恐怕就是教会明面上的最高战力,这样一位存在屈尊见一个籍籍无名的民间侦探,怎么看都不太对。 不会是玛瑙真的被发现了吧。 莎莉嘉笑着摇头:“您真是足够友善。” 愿意宽恕无知的普通人,愿意接受教会的善意。 这全都是好消息。 莎莉嘉微微松了一口气,心想这至少代表不用动手了。如果不到最后一步,教会绝不会愿意动手,那会污染神明的信仰。 两位高梯队的强者交手,哪怕双方再克制,都可能会影响附近的普通人,而普通人只要沾染“污秽”,就无法再成为神明的信徒了。 不过,这也不意味着教会软弱。 假如事不可为,教会不会吝啬于应有的威慑。 …… 穿过中厅,绕过两个钟楼,祷告声越来越近。 晚上教会和白天不太一样,没有形形色色的信徒,也没有牧师耐心细致的讲经声,只有空灵的祷告声轻轻回荡在夜幕里,庄重肃穆。 这里四处几乎都点了蜡烛,或者火把。火光盛在样子精致的盖罩里,彻夜不歇为来往的人提供照明。 祷告声未有一刻停歇,纪评却并不觉得吵闹,只无端感到身心通畅。 ……啊,大概是仁慈的海神平等的眷顾着所有人,包括信仰邪神的异端。 莎莉嘉与他并肩而行,微微笑道:“我听说您之前见过黛丽尔·埃尔金斯小姐。她也同我提起过您,称赞您是一位温和宽容、博学谦逊的学者。” 纪评眨了眨眼。这一听就是社交辞令,和“美丽”“荣幸”“高兴”之类的话一个意思,纯纯图个表面好听。 他静候莎莉嘉院长的下文,内心的不妙之感越来越浓,不会是玛瑙真的暴露了,今晚是什么鸿门宴吧。 莎莉嘉果然话锋一转:“听闻您对文献感兴趣,黛丽尔也因此想将埃尔金斯家族在安斯特的那处庄园献给您。” 纪评愣了愣,终于想起来这就是昨天晚上的事。大概是那时埃尔金斯小姐的语气太轻巧了,以至于他根本没把这件事当真。 莎莉嘉道:“本该在向您许诺之后立刻将相关的准入文书给您送过去,但……黛丽尔还未办完归族的全部手续,所以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 她语气柔和,是微微征询的态度:“我代她向您致歉,希望您可以宽容几日。” 纪评立刻道:“您太客气了,是我应该感谢埃尔金斯小姐的慷慨。” 莎莉嘉微笑:“能得到您的赞美,是黛丽尔的荣幸。实不相瞒,出于某些原因,黛丽尔虽然姓埃尔金斯,却一直养在族外,幼时更是吃过很多苦。” 这些消息并不算秘密,面前的第五席想查,肯定能查到,但对方查没查,和她说不说,是两码事。 她有意加重了“养在族外”四个字的语气,边说观察着纪评的神色,却只看见了从始至终的温和笑意。 这笑意像是一副完美的面具,镶嵌在了第五席的脸上,从未变过。 她暗自遗憾,表面从容道:“能结识您这样的先生,我替她感到高兴。但很遗憾,后日我就会带黛丽尔离开安斯特,那日临行前,您会来送别吗?” 如果黛丽尔和埃尔金斯家族没有什么联系,如果我向您提出邀请,如果我表明我的信仰并不纯粹,您会愿意为这份“纯粹灵性”得罪教会,亲自走一趟吗? 未竞之语是言下之意,莎莉嘉相信纪评听得懂。 纪评微怔。 这似乎是一个传统。流落在外的小姐接回家族,总要办一场华丽的宴会来展示小姐有多受重视宠爱,顺便再彰显一下家族的财力。 但无论是什么情况,这场宴会,都该在回埃尔金斯家族之后再办,而不是在偏僻的安斯特。 他谨慎问道:“您是打算办一场宴会?” “不,”莎莉嘉轻轻摇头,她大概能看出来眼前的第五席不喜欢热闹,道,“黛丽尔日后不会来安斯特了,没有必要在这里铺张。只是请您小坐片刻,听说您常去这里的图书馆,或许会喜欢那里新开的咖啡馆?” 哦。 纪评福至心灵。 他自认只是匆匆一面,临行告别这种事,一路护送埃尔金斯小姐的切纳斯队长和他的小队说不定更合适,那么面前莎莉嘉院长提出邀请的意图就很明显了:划清界限。 黛丽尔此后不会来安斯特,他却可能会在这里定居很长时间。 思及此,他道:“那就不必了,赞美您的热情,能和埃尔金斯家的小姐结识是我的荣幸,愿海神庇佑您和埃尔金斯小姐。” 他已经快要扯不出其他漂亮的社交辞令了,不得不把海神搬出来。反正面前的莎莉嘉院长和黛丽尔都是海神的信徒,这样说完全没问题。 莎莉嘉眸光暗了暗:“也许是我的邀请太唐突。” 她在祷告室前止步。 “纪评先生,到了,主教在里面等您。” 第31章 主教面谈 闻名海边的古斯特尔德主教是一位已年逾古稀的老人。 纪评看见他在灯火下动作缓慢而细致的擦拭着烛台,也许是听见了脚步声,放下工具,直起身。 “初次见面,您好,纪评先生。” 纪评打量着这位赫赫有名的主教,回礼道:“您好,古斯特尔德主教。” 他有些细微的紧张。 这间无人的祈祷室隔音效果实在是太好了,门一关上就几乎是与外界隔绝,又没设窗户,只有烛火幽幽。 他脑子里不合时宜的冒出来一个想法:封闭性如此完美,简直是个杀人放火、毁尸灭迹的好地方。 古斯特尔德主教目光沉静:“冒昧请您前来有些唐突。此次是教会对信徒约束不力,希望您没有因这次抢劫受到惊吓。” 他边说边示意纪评坐下,又轻轻咳了一声。 纪评条件性反射就想尊老爱幼过去扶老人,才提步又觉得哪里不太对,最后默默坐下来了。 这位主教似乎比索斯德爷爷还要年迈,索斯德爷爷好歹还能称一句老当益壮,每天都精神抖擞,相当爽朗。但面前这位看起来步履蹒跚,白发苍苍……是那种走路身边要有人扶的感觉。 ……啊,大概只是错觉。 纪评毫不怀疑古斯特尔德主教只是看起来年老,实际上真要动手的话,偌大一个安斯特,恐怕没人是对手。 他道:“您言重了,我并没有受到惊吓。” 他回去的时候抢劫都结束了,只看见了个等他的治安官,连抢劫的人都没见到,哪来的惊吓。 纪评接着道:“何况教会始终很关心我们,定期发布救济粮,还支持图书馆学校等的建立,我想,安斯特的所有人应当都对教会的仁慈铭记于心。那位……呃,罗希德先生只是个例。” 古斯特尔德主教像是诧异纪评会说这么多,顿了顿,才问:“您要见他吗?” 纪评反应过来主教说的是罗希德,谨慎道:“我支持教会的一切安排。” 古斯特尔德沉默了下,犹豫着道:“如果可以,我希望您能宽恕他。他只是一时冲动,因为他弟弟的学费难以补齐,但最后终究也迷途知返。教会会补偿您的所有损失,也会对他做出一定的惩戒。” 他有点忐忑,不知道纪评会不会同意。和莎莉嘉一样,他也没能看出面前人的具体梯队,但这恰恰证明了对方只可交善,不可交恶。 他抬眸看了眼纪评:“当然,教会尊重您的意愿,如果您觉得应当按照王国律法来办,这很公正,不会有人有意见。” 一位地位颇高的老人耐心请求,恐怕没谁会拒绝,何况是根正苗红尊老爱幼的纪评。 他在心里感叹了下教会对信徒的照顾,很快回复:“我相信教会给出的一定是最合理公正的解决办法。” 唉,要是他没挂靠在邪神名下,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怦然心动想加入教会了。没别的,海神教会对信徒真太好了,主教亲自出面诶。 他道:“我愿意谅解。” 最公正合理? 古斯特尔德目光微微一凝,很快自然笑道:“当然。听说您对文献很感兴趣,教会恰有一些与上一世代有关的历史书籍,就放在钟楼里,只是都是些容易损坏的孤本。请您谅解,只能赠送给您一些抄录本,希望您不会觉得失礼。” 这就是纪评始料未及的馈赠了。 他目光一亮,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一句“真的?”了,好险最后控制住了,维持住了温和面具,道:“感谢您和教会的慷慨。” 古斯特尔德接着道:“听说您前不久身陷一场险境。” 险境是个委婉客气的说法,对切纳斯那些小辈而言这危险足以要了他们性命,但对面前的纪评来说,那里恐怕只是一处值得考察的风景。 纪评道:“感谢您的关心,我在那里遇见了切纳斯队长和他的队员们,因为教会的庇佑才得以平安返回。” 他适时流露出几分后怕:“那里就像是一些故事里写的那样可怕。” 古斯特尔德:…… 他面对着这流于表面、相当虚假的恐惧,感觉自己的心情无比复杂,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缓了缓,才道:“都过去了,您无需担忧。” 纪评肃然起敬。 不愧是教会主教,对古斯特尔德主教来说,那些村民恐怕确实不过尔尔,不值一提。 古斯特尔德微微一顿,接着道:“事实上,教会打算扫清那里的障碍,此次请您前来,一是为了致歉,二也是邀请。” 其实都是一个目的,这也是补偿条件之一。 他道:“我听切纳斯说,您临摹过那里的符号?不知道您是否愿意再去一趟,我向您保证,此行绝对安全。” 就算教会不邀请,面前的真理高塔第五席恐怕也会瞒过教会自己去,倒不如顺水推舟邀请同往,既保证了同行人的安全,又释放了教会不打算独占的信号。 也没有必要独占。 教会的直系非凡者并不来源于“污秽”,只有些收编的需要,但需求量也不大。 很多时候,教会封锁都只是为了避免有心人推波助澜煽风点火,让事态进一步扩大,从而污染信仰。 纪评心里一跳。 差点忘了,当时“海浪者”小队在保护他来着,当然会关注到他临摹符号的行径……那这……不会古斯特尔德主教已经怀疑他被桃花源那儿的邪神蛊惑了,所以才要见他吧? 被邪神蛊惑可不是小事,若不早点防微杜渐,最后信仰邪神的只会越来越多,邪神可不爱讲什么规矩自愿,祂只会蛮横的强迫祂看上的所有人。 哦。 玛瑙一开始就是这样被纪评强硬灌输了尊名,被迫信仰的。虽然它现在似乎是个狂信徒了,但这也完全不能掩盖糟糕的开始。 纪评紧急回忆着自己和莎莉嘉的谈话,好像也没有哪里有问题…… 是他多想了? 和教会一起行动的机会难得,说不定能直面桃花源的真相,他有点心动,可是一个刚被吓到的普通人是不会愿意再去一趟的。 他最后忍痛道:“当时只是一时起意,您知道,我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但是……我有些不敢去第二趟了。” 古斯特尔德安静看着纪评。 不敢去当然是托词。 与其说是不敢去,不如说是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所以懒得再走一趟,更像是暗示教会的诚意不够,补偿也太过敷衍。 他轻微叹了一口气。 一时疏忽,酿成大祸,真该加强安斯特的安保力量。 他道:“既然如此,我不强求。教会的补偿明日会送到您的住所,期望您能满意。” 纪评连忙道:“您太客气了,赞美您和教会的慷慨。” 教会出手一向大方。 他已经开始畅想起了会有多少布恩了。 第32章 晚上风大 回去搭的还是教会的马车,不过这次马车前等了个熟人。纪评诧异道:“索伦?” “是我,纪评先生,”索伦看起来很高兴,“我听牧师说今晚教会来了位我认识的贵客,一猜就是您。” 纪评笑道:“叫我纪评就好。” 索伦跟着一起上了马车,闻言摇头道:“那不行,你可是我们救命恩人。” 他为自己先前警惕纪评感到深深的歉疚,这明明就是个很博学温和的存在!这位存在不仅没有计较他们的戒备,最后还把他们全须全尾的都救出来了! 提起往事,纪评略有些心虚:“是玛瑙的功劳。” “我听牧师说啦,”索伦只当这是纪评的托辞,兴致勃勃地道,“我们写进汇报文书里啦,负责审阅的老前辈还一脸难以置信的和队长反复确认。啊,他觉得这种生物不会救人。” 索伦说着,清清嗓子,惟妙惟肖地描述:“他当时是这么说的:‘天啊!海神在上!你们一定是得了失心疯!居然敢把这种不属实的糊涂东西写上来!’他说完还拍了下桌子,以此表达他的不满。” 本就心虚的纪评:…… 他笑不出来。 索伦道:“但不满也没什么用,最后主教亲自确认,还是写进去了。” 平白结个善缘没有人会拒绝,汇报的东西本来也是看情况斟酌着写,就按纪评说的那样记录,又不会怎么样。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老实说,这种生物救人也不是头一例。教会甚至还养了一些用来传信。” 只不过那些生物外观都很正常,最多就是飞的快了点、食物特别了点,既没有玛瑙那样清新脱俗的八只眼睛,也没有锋利沾血的可怖旋齿。 纪评默了默,艰难咳嗽一声,安慰自己起码教会相信了自己这套说辞,相信自己确实是个没什么用的普通人。 他诚挚道:“教会确实包容万物,赞美海神。” 他说完,立刻转移话题:“你今晚没有事情要做吗?说实话,已经有点晚了。” 索伦道:“有啊有啊,在码头那里,今早停靠了一只海盗船,到现在都没走,教会就安排了人过去监视,避免里面的家伙骚扰民众,我去换班。”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停靠码头的海盗船年年有,但敢下船的海盗不多,大部分都只是短暂休憩,很快就走。虽然今早这艘船停的是有点久。” 纪评顿了顿:“我要去诺瓦街,你顺路?” “我也不知道顺不顺路,”索伦相当坦诚,“没事,不急,还没有海盗敢在安斯特撒野,去晚点也没事,车夫先生认路就好啦。” 外面的车夫显然和索伦认识,闻言,声音略有些无奈的从外面传进来:“索伦先生,如果迟到的话,教会会记您的过的。” “多记一笔少记一笔又没区别,”索伦不甚在意,笑嘻嘻地说,“而且这不是省了一辆马车嘛!” 纪评正要说话,忽而抬手揉了揉额角,觉得自己肚子空荡荡的难受,几乎一整天都没进食的胃在翻腾着抗议,提醒主人该吃饭了。 如果没有那场突如其来的抢劫,他现在应该已经坐在了餐桌前,而不是在从教会出发的马车上。 他不动声色揉了揉肚子,还是道:“先去码头吧,不好耽误正事。” 他也从报纸上略微听过那些海盗的大名,并不希望出什么纰漏。教会人员轮值要紧,万一真因耽搁出事就不好了。 他边说,边挑起车帘看了眼天色,道:“感觉要下雨了,你带伞了吗?” 索伦嘻嘻哈哈的笑意僵在脸上。 啊? 他也探头探脑看了眼夜色,啥也没看出来,却又不敢忽视或反驳纪评的话,更不太敢追问,道:“没带。” 前面的马车夫接话:“车上有,一般都备着的。” 他没详说为什么常备,但索伦知道原因。 教会高梯队非凡者在海边动手时,或多或少会引起下雨,所以教会马车都会备伞,避免这些在非凡世界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淋着雨狼狈回去。 ……那太丢脸了。 纪评不知道这些,只以为是教会马车服务周到,道:“那就好。其实我出门的时候就觉得要下雨了,还带了伞,但傍晚没下,恐怕是晚上。” 这里的天气预报远没有纪评那里那么发达,不存在气压、天气阴沉、小动物预告等一系列的大雨将至现象概括。是以,纪评也无法解释下雨,只能描述为感觉。 听说在遥远的信仰生命之神的地界,生命教会的牧师可以提供天气预测之类的帮助,指导农民进行耕种劳作。 但海神教会绝不会提供这种指导,安斯特也不适合种植业发展,呃,它更适合海上贸易。 索伦强颜欢笑:“好的,我会注意的。” 要了个大命。 他刚才话没说全,停在码头的不是普通的海盗船,而是海上赫赫有名的“告死鸟”,又一整天都没有离开,教会自然严阵以待。 除了他们这些轮值的普通成员,教会还安排了两名队长,和一位“执事”过去。 当然,真起了冲突,动手的也是那三位,普通成员过去就是出事了给教会报个信。 一般都不会出事,毕竟海盗和教会本质上没有什么利益冲突,也有愿意供他们停靠的岛屿和城市,并不差一个安斯特。 但是…… 但是纪评先生提醒他注意有雨……不会今天撞了大运,真要亲眼目睹教会的高梯队前辈亲自出手吧…… 索伦木木坐在那儿,偶遇纪评的喜悦散了个干净,只觉得嘴里有点发苦,特别想现在折返回去。 也只是想,临阵脱逃不太好。 他谨慎问:“您还有其他要提醒我的东西吗?” 纪评想了想:“多穿点衣服。” 就算没有下雨,晚上寒凉风大,又是码头,肯定很冷。 他提议道:“趁现在还没走远,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可以考虑现在回去取厚点的外套。” 索伦:…… 他挤出一个微笑:“好。” 第33章 全让纪评先生说中了 夜里的码头没有白日工人们来回搬货的喧嚣,也没有客人上船下船的谈笑,显得格外安静,晚风拂过枝叶的“沙沙”声清晰明显。 切纳斯随意找了个角落坐着,旁边是他同样在啃着干面包的同伴,膝边放着一杯红椰汁。 这就是这两位“海浪者”小队队长的全部晚餐。 一辆突然到来的马车打破了这里的寂静,车轮声“骨碌碌”滚过并不平坦的地面,在不远处停好,然后从上面跳下来一个……一个…… 切纳斯眯了眯眼。 团子??? 夜色朦胧,等那团东西走近,他才借着码头灯塔的光,辨认出来这是谁。 ——“索伦?!” 他打量着面前的队员:内衬外搭,厚棉衣厚围脖厚手套,只露出来半张微微冒汗的脸,整个一副已经入冬的样子。 臂弯间还搭了几件厚外套,手里也拿着,全副武装的说是要长途跋涉爬雪山都有人信。 切纳斯有点匪夷所思,又觉得好笑:“你很冷吗?还是很热?怎么穿这么多?我知道晚上码头有些寒凉,但也不用如此夸张吧。” 更何况非凡者本来身体素质就高于常人,相较而言并不怕冷。 他旁边的伦温尔揶揄笑道:“看这副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安斯特今年冬天寒冷犹胜北大陆,即将摘下‘最冷之都’的桂冠。真亏你队长好脾气,换成我,我都不想认这是我队员。” 索伦指了指已经驶离的马车,闷声闷气地说:“纪评先生建议的。” 切纳斯皱了皱眉:“纪评先生?” 伦温尔则讶异道:“是你们在那个村庄里遇见的未知存在?我听说他很友善,救了你们所有人不说,还经常为普通人办事,就像是一个小侦探那样。” 他认真起来,打量着索伦的着装,困惑道:“既然是那位的建议,肯定有所道理,但我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要穿这么厚。” 切纳斯有着同样的困惑,摇了摇头,道:“你先去见执事大人吧,他就在灯塔里。” 索伦:“哦,好的。” 他又看了看自己臂弯间挂着的衣服,递过去:“喏,给你们带的。” 伦温尔哭笑不得:“谢谢,但不用了。” 切纳斯倒是接过去了:“都给我吧,你这样一身东西去见执事大人,不太好。” 他含糊其辞:“我的意思是,你尽量小心,这位执事的性情略微锋利。” “简称臭脾气,”伦温尔大笑,“切纳斯,你真是太会说话了。” …… 索伦并不知道教会特派的执事是那位,这一般都是机密。 他收了嬉皮笑脸,尽量态度严肃地进了灯塔,顺着楼梯一路往上,在门外垂首道:“执事大人,我是来轮班的普通成员索伦,在切纳斯队长名下。” “嗯,”里面传来一个浑厚声音,“你迟到了。” 索伦:? 他尝试为自己争辩:“我是准时到的……” “教会规定几点就几点,如果你始终这样缺乏主动性,永远不会有出头之日。” 不……就算我天天早到也不会有出头之日,教会里人才济济,哪里轮得到一个平民出身还天资一般的家伙…… 索伦在心里腹诽,低头认错:“我知道了。” 声音缓缓道:“知道了就好。” 索伦只觉得浑身不自在,道:“那我先退下了,不打扰您的清净。” “等等,”声音叫住他,“你穿的很厚,但码头应该没这么冷,这会影响你的行动。脱掉。” 这语气冷硬无比,是不容任何拒绝的口吻。 索伦小声道:“是纪评先生建议……” “纪评?什么纪评,我不认识。你身为教会‘海浪者’的一员,应该有基本的认知能力,而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信都听。我命令你,脱掉。” 索伦很想反驳那不是乱七八糟的话,但碍于执事位高,最后还是低下头,道:“是。” “你似乎很心不甘情不愿。” “没有,”索伦道,“执事大人,我这就去换。” ——换个屁。 离开灯塔之后,索伦根本没有要换衣服的打算,尽管他确实热的不行。他边走边怀念起纪评的平易近人和蔼可亲,越想越觉得难得。 如果在这里的执事大人有纪评先生一半的性格,肯定会体贴询问原因,最后再提出可以不听取的建议! 伦温尔远远看到索伦的表情就猜到事情原委,好笑的扬了扬手里的厚外套:“说真的,你不热吗,等真冷了再换上也不迟。” 切纳斯在旁边一口灌完红椰汁。 “我不。”索伦闷闷道。 “好吧,我尊重你的想法,”伦温尔耸耸肩,指了指远处的庞然大物,问,“看见了吗?” 索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目光一凝,道:“看见了。” 那是一艘在夜里看也足够令人震撼的庞然大物,巨大的船身迎着微亮灯塔,在水面和码头上投下狰狞的影子,如同一只藏在暗处择人欲噬的怪物。 ——“告死鸟”号。 伦温尔谓叹着道出它的威名:“痴迷于诡诞不经的一切,钟情着特殊的死亡,祈求着死神的恩赐。告死鸟是死神的使者,海上的王,所过之处,死亡如影随形。” 切纳斯冷冷道:“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们是死神的信徒。神明不会接纳沾染‘污秽’的人。” 伦温尔笑着举起手:“可怜的切纳斯,我知道,你讨厌海盗,但也不要这么说嘛,我们教会也有编外非凡者啊,是不是,索伦?” 索伦:“啊?啊,今天夜色真好看。” “好吧,”伦温尔可惜道,“不是我的队友就是不和我亲,切纳斯,真羡慕你。” 他说罢,笑着转移话题:“喏,索伦,那就是我们值班的目标了。时刻观察有没有人以任何方式离开船只,如果有,立刻告知执事大人。” 他漫不经心地道:“不过应该没有,今天一整天了,一点动静都没有,死气沉沉的……” 他话说到一半,索伦迟疑着伸手指了指:“那个……那位?” 夜色下,船帆无风而展,有一道瘦削的身形不知何时出现在甲班上,几步就到了船帆边,又是几步,不过瞬息,已然下了船只,站上码头。 伦温尔瞪大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切纳斯已当机立断降下“雷暴”特性,闪电击在那人不远处,而他沉声:“请您回到船上,码头不欢迎外客。” 并未见那人有动作。 雷电落下,也不闻劈砍声。 只有冰雪无声蔓延,顷刻间冻结了整个码头! 百里海水冻结,绿叶覆上一层薄霜,温度在这一刻急剧下降!裸露在外的肌肤逐渐僵硬失去知觉,呼出的空气也几乎要寸寸冻结。 索伦狠狠打了个寒颤,恨自己穿的还不够多。 余光看见冻的不行的伦温尔和切纳斯,他立刻上前,颤着指尖帮他们披外套,还未披好,忽而有雨水嘀嗒声渐起! 才冻结的海面颤抖着裂开,翻起巨浪!那巨浪滔天,剪影巨大,仿佛一个拍打,就能毁掉整个“告死鸟”号! 是执事大人动手了! 索伦呆呆的看着这一切…… 大雨大风冰天雪地很冷…… 我靠。 全让纪评先生说中了! 第34章 伞偏了偏 瘦削人影嗓音嘶哑,准确无误地道出执事身份:“海神教会高级执事,天灾级,霍特·帕斯。” 海盗的级别方式和教会不太一样,教会为了便于管理,从第七梯队开始,统一命名为第六、第五……直到第一梯队。 但有些海盗是不识数的,所以他们更愿意用更加简洁明了的方式,比如说普通级、控物级、天灾级、毁灭级。 他促狭而古怪的笑了一声:“我知道这样的见面方式不太友好。不过,安斯特有位船长的朋友,船长命我去拜访一二,还请执事大人放行。” 回应他的是一道沉默的巨浪。 “哗哗”水声之中,巨浪狠狠拍打下来,发出剧烈的冲击声! 大雨倾盆,电闪雷鸣,“告死鸟”号在这样极端的天气情况下却仍平稳落在浪涛之上,如履平地,主动远离了码头一段距离。 瘦削人影正面迎着巨浪,身侧飞快冻结出一层坚冰,较先前百倍的寒气蔓延开,近处的草木飞快枯萎至死。 他微笑:“船上还有些不懂事的孩子,他们才上船没多久,还没能直面大海的广阔无边,您下手轻点,要知道,一道浪花就会轻易毁了他们。” 他说着,目光缓缓移向已躲到远处的切纳斯三人,饶有兴致弯了弯唇:“那边那位,是您的后辈吗?切纳斯·帕西?” 霍特沉声:“你不敢伤教会人员,没必要在这里虚张声势。教会不可能允许海盗下船,容你们停靠已是最大的让步。至于船上的那些人……” 教会的执事眼里轻蔑渐显:“一群身负悬赏的海盗,死了也就死了。” 他话音未落,又有数道巨浪成形,天空间电闪雷鸣,丈粗的雷电倏地降落下来,被拔地而起的冰墙阻拦,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 ——“哗!” 缠绕着雷暴的巨浪咆哮着拍打下来,威势可怖,彰显着主人不容任何讨价还价的态度。 “告死鸟”号在海浪中轻微一晃,再度后退了数十里!离码头越来越远,几乎要被逼离安斯特周边! 瘦削人影叹息着摇头:“我还以为选在夜深人静的晚上着陆,已经足够有诚意了呢,海神教会的高级执事大人。” 他像是放弃了,身影轻巧一跃,再度出现在了“告死鸟”号之上。巨大的船帆偃旗息鼓,自然垂落下来。 他微微笑道:“请再宽限些停靠时间吧。告死鸟会在明早启程离开,请允许我代船长向你们的古斯特尔德主教问好。” 大雨仍然在下,码头上的坚冰正在缓慢融化,只有些枯萎的草植代表着不可磨灭的痕迹,无声宣告着此前这里发生过什么。 索伦撑着伞,有些诧异的看向平静的“告死鸟”号,难以置信这样就结束了。 “总觉得有诈,”他喃喃道,又打了个喷嚏,忍不住骂,“这该死的‘寒冰’特性!冻死我了!” 切纳斯和他秉持相同的观点,目光沉重的看着远处的‘告死鸟’号:“那位必然和执事大人同梯队,短暂交手后却轻易放弃了,这不像海盗。海盗总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他们……” 话未说完,他也打了个喷嚏,单薄的着装扛不住冰封温度,只有索伦拿过来的厚外套勉强提供一点暖意。 雨伞颤巍巍地挺立在大风里,活像是下一秒就要散架。偏偏又遮不了多少雨,风太大,雨滴被吹着送过来,全方位打击。 伦温尔早就抱膝蹲下了,整个人不住发抖,有气无力地说:“索伦,立功的机会来了。” 索伦懵了一瞬间:“啊?” 伦温尔示意他看远处的执事。 灯塔矗立在码头之上,大雨哗啦啦的下,而执事沉默着站在下面,没有撑伞,衣袂被风吹起,傲然挺直的身姿像一座冻坏了的雕像。 ……看着就很冷。 索伦顿了顿,忽而福至心灵,抓起自己多带的厚外套和伞,小步跑过去,殷勤递上外套,笑着道:“执事大人,多穿几件吧,别冻着了。” 他边说边慌乱用另外一只手打着伞,一副体贴无比、相当细心的姿态。 霍特:…… 他绷着脸冷哼一声,训道:“看你这副样子!若是日后每次遇到‘寒冰’特性的非凡者都成这个样子,还打什么打!” 他说完,一把拽过外套披在身上,大步往外走。 索伦憋住笑,连忙跟上,絮絮叨叨:“您走慢点,码头结冰了,容易摔跤。” 霍特骂道:“知道结冰了还不赶紧叫人来处理!再过会儿就要有人忙着来码头搬货了!” 索伦默默把伞往自己的方向偏了点,假笑道:“好好好,您说得对,我这就去叫人。” 他像是忘了自己还在为尊贵的执事打着伞,说完转身就要走,才举着伞迈出几步,身后传来一个打喷嚏声,和一道怒喝:“回来!” “好嘞,”索伦从善如流,“您看起来很冷,要不要再多穿几件?” 霍特:…… 他再度愤愤冷哼一声:“你说的那位纪评先生,主教可知道?” “知道知道,主教今晚才见过他,”索伦微笑,“或许您有所不知,那是一位很博学温和的存在,并不在乎弱者的冒犯,还救下了切纳斯队长和埃尔金斯小姐。” “切纳斯?”霍特皱了皱眉,下意识道,“能护送埃尔金斯小姐是他的荣幸!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还需要别人去救,教会教他的都喂了狗吗!” 索伦:…… 他保持着虚假的微笑,再度把伞偏了偏。 第35章 年轻人 纪评到家后不久,外面就下起了雨。 那时他还在准备自己的晚饭。 他把黑布丁和豆子放在锅里一起煮,又切了点向邪神讨要的葱姜蒜末,放入向邪神讨要的调味料,最后洒上生菜,一锅香辣大杂烩就热腾腾的出锅了。 玛瑙蜷缩在餐桌上等候良久,眼看着纪评端了一大锅红通通的不明物体出来,本还在随意摇晃的触手忽而顿住,像是一只炸毛的猫,立刻就跳下了餐桌。 纪评没功夫注意这些,更不知道这一锅大杂烩已经被玛瑙评定为了黑暗料理。 他在热腾腾的热气里无比满足地夹起一块黑布丁,又喝了一大口汤,入口鲜辣刺激,只觉得胃得到了很好的抚慰。 “雨下大了呢。” 他喃喃念着,起身去关窗,才关上,窗外一亮,随后就是一道惊雷声。 “有点像码头的方向,没想到雨下这么大,还打了雷,但愿索伦做足了准备,不会觉得冷。” 他又坐回餐桌前,给自己倒了杯热水。 玛瑙又犹疑着探上一只触手,扒上了餐桌边缘,像是想试一试。于是纪评抿了口水,夹了颗豆子给它:“你应该能吃吧?能吃的话我再给你夹块黑布丁?” 触手慢吞吞卷住豆子,然后僵住了。 一秒两秒,整只触手“唰”一下变得无比通红,一下子就缩到了餐桌下。 纪评:“……好吧,看起来你不能吃辣。” 他开开心心地咬了口生菜:“你想吃吗?我拿清水给你冲一冲?你不想?好的,我知道了。” 窗外又是一道惊雷声,今晚风雨略大。纪评目光才移向窗户,考虑着要不要找点东西压一下,便听见了突然响起的敲门声。 “笃、笃、笃。” 敲门声不急不缓,很有耐心,正好响了三声。 纪评问了声:“谁呀?” 这么晚了,又下这么大的雨,到底是多要紧的事,居然还会有客人上门拜访,怪辛苦的。 “是我,路易斯,”门外响起一个谨慎的、略有些不安的声音,“很抱歉,深夜来访,打扰您了。” 路易斯? 纪评连忙起身去开门。 是那位出手阔绰的大主顾!万万没想到居然真的再来一次了!今天真是个幸运日!又得到了教会许诺的补偿又有主顾上门! 打开门,入目是一位面容俊秀无比,肤色略有些苍白的年轻人,他身形修长,内搭白领巾,外穿一件修身外套,下摆外张。 年轻人显然是冒雨前来,连把伞都没打,浅金色的发丝上淌着水,衣摆也微湿。 纪评递了条干毛巾过去,拉开门示意对方进来,道:“下次下这么大的雨就不要来了,太辛苦了。” 万一冻感冒了怎么办?这可是他的大主顾,不容有失。 路易斯一顿,轻声道:“我知道了。只是觉得,来安斯特不容易,既然路过,有必要拜访一下您。” 年轻人拘谨的站在屋子里,手上拿着纪评递过来的干毛巾,视线规规矩矩的盯着自己脚尖看,声线都发颤,透露着紧张:“但如果您不愿意,我下次不会了。” “怎么会,”纪评笑道,招呼着他坐下来,“别站着了,你用过晚饭了吗?要不要一起吃点?” 他脚尖不动声色碰了碰缩在餐桌底下的玛瑙,示意对方藏好,千万不要吓到他的大主顾了,继续问:“你能吃辣吗?” 路易斯略微犹豫:“可以。” 得了纪评的允许,他这才敢在餐桌边坐下,脊背挺直,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膝盖上,才坐下便看见纪评给他放上用餐的东西,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这太失礼了。 怎么能让一位伟大存在帮他放东西? 不过,这两根木棍要怎么用? 他有点犯难,又不太敢出声问,毕竟他之前已经说话不妥了一次,生怕再度惹恼了纪评,只得拘谨坐好,暗暗祈祷自己这样不会太失礼。 纪评一眼看出他的为难,举起筷子,好心教他:“这样用。” 路易斯是个天赋极好的年轻人,只是抬眼看了几息,很快就明白了其中道理,修长手指执起筷子,夹了一块黑布丁。 纪评则打量着自己这位大主顾,思索着对方的来意。 他和路易斯结识于一场“算命”,那时他才为玛丽夫人解答了丈夫何时归来的疑惑,一转头就看见了路易斯站在后面,不知道看了多久。 这位年轻人衣着考究,身上的每一颗宝石都价值不菲,但又并不是贵族钟爱的款式,也没有带仆从之类,只是安静站在那里,身姿挺拔。 纪评于是问他是否感兴趣,要不要试一试。 年轻人安静与他对视须臾,轻轻颔首。 年轻人大概是什么上位者,连颔首也带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不像应允,倒像是在傲慢的发号施令。 安斯特盛行海上贸易,时常会有些贵人来到此地,有些是为了自己钟爱的昂贵货物,也有些是为了从中牟利。 纪评眨了眨眼,猜测这位年轻人可能是后者。 他在算命时得知了对方的名字:路易斯。 这并不是一个多特殊的名字,但在年轻人的矜贵气度之下,再平凡的东西也会显得格外高雅。更何况面前这位极大概率出身不凡,尽管他并没有说出姓氏。 在交谈中,纪评很快得知了对方确实是因为一桩交易来此,路易斯没有详述,但纪评能猜到前因后果。 出生贵族的年轻人不愿意局限在家族的富贵中,向往着海上的冒险与精彩,决心自己去闯一闯看一看,做出一番大事业。 他选择了海上贸易,并投入了一笔初始资金,但自幼浸透神学和各种礼仪课的年轻人或许是一个在上流社会享有盛誉的真正贵族,却绝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 这个问题就不需要浪费邪神符咒了。 那时的纪评回想了下自己曾经学过的东西,自信满满的开始传授贸易的心得与经验,并教导了对方如何沟通合作方,管理手下人。 纪评看着路易斯漫不经心的眼神逐渐变得凝重起来,声音也掺杂进几分小心翼翼。 直到最后他说完,年轻人已经完全以谦逊的学生态度自居,并近乎谦卑地询问他是否会长期留在安斯特,如果自己还有问题想要讨教,是否可以再度拜访。 纪评自无不可,告知了他自己的住址。 之后年轻人又小心翼翼询问了这次“算命”的报酬,在得知需要五布恩后犹豫须臾,支付了近百倍于此的报酬,并附赠了一把样式精致小巧的匕首。 支付了如此大的酬劳,年轻人态度却仍然是惶恐不安的,像是生怕纪评会觉得不满,字斟字酌地表示他以后会给出更令纪评满意的报酬。 然而事实上纪评已经很满意了,甚至能称一句惊喜。 他由衷感叹着路易斯的富有与慷慨,热情送走了这位大主顾,并欢迎他下次再来。 最好多来几次。 第36章 狸猫在后的约书亚 一块黑布丁入口,浓郁的辛辣刺激着味蕾,回味鲜香悠长,尽管食材朴素,滋味依然绝巅,显然,这一顿所用的调料,足值万金。 但路易斯在意的不是这个,他出身高贵,生活细致,从不会在这些方面亏待自己,他只是略有些诧异。 因为他品出了“林椒”的味道,那是生命教会才研究出来的东西,因其风味辛辣特别,备受贵族好评,并为那位信仰生命教会的博亚特吉公爵赢得了相当有份量的支持者。 可生命教会离此千里万里…… 难道他上次的猜测还是有误,面前并不是一位隐居的未知存在,而是某位抱有目的在此定居的生命教会“执牧”? 不,如果真是“执牧”在此,古斯特尔德主教不可能毫无所觉,更何况这里还有修道院的院长。 那…… 难道是,他对面的这位,连生命教会都要让步拉拢,为此不惜代价,千里迢迢投其所好,送来“林椒”? 路易斯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藏好这些繁杂心绪,只是深深低下头去,听见对面的纪评温和问道:“你这次费力辛苦前来,应该不只是为了拜访我?” 淋着这么大的雨上门,如何不算是辛苦呢。若说单纯没事,纯粹路过想来一趟恐怕不大可能。 纪评抿了口白开水,继续笑道:“毕竟外面雨这么大,电闪雷鸣,码头应当很冷。” 他有点感慨:“但愿明天日出后会升温,不然温差这么大,恐怕要有不少人感冒。” 路易斯心里一突。 他毫不怀疑纪评早已洞悉他的身份,只是对这句话里流露出来的态度有些拿捏不定。 码头怎么可能不冷呢。 他派出去的那位下属隶属“寒冰”特性,哪怕本意只是为了拖延时间掩人耳目,并不是真要撕破脸,动起手来亦足以令那一片瞬息入冬。 这会极大程度上牵扯教会的精力,毕竟去码头忙碌的工人很多,他们得确保那里在太阳升起前没有留下非凡力量的痕迹,以避免牵连普通人。 可面前的纪评先生…… 若纪评先生当真与生命教会有关,那他此番行事岂不是已经惹怒了对方而不自知? 众所周知,生命教会是最爱惜普通人的教会,没有之一。 路易斯额头上已经开始冒冷汗了,连忙道:“我向您保证,我下次不会了。” 纪评:啊。 所以他的大主顾是终于想到了这么晚了还淋雨出行可能会感冒吗……态度这么庄重啊。 他微笑着道:“并不是什么大事,以后小心就好了,雨大不宜出行。” 他在心里默默补充半句:如果实在要出行的话,至少得带把伞。 路易斯自动将后半句翻译成了:若海神教会盯得实在太紧,就别来了。 他忙道:“我记下了。” 纪评咬了口生菜,脑中飞快闪过先前对话的内容,猜测道:“你和那位小姐的交易出了差错?” 说起那位孑然一身和家族决裂,同样有意海上贸易的贵族小姐,纪评还是印象十分深刻的。 那位小姐和路易斯达成了一桩还算彼此得益的共识,即,小姐为路易斯提供一些特殊渠道的情报,路易斯则根据情报去收获珍稀货物。 当时的纪评建议路易斯最好不要太压价,因为对方占据独家情报。 信息差就是天然的资源与金钱,毕竟可以从事贸易的不止一个,即便这个合作不了,也可以再找下家。 但也只是建议,他并不知道那位小姐性情如何,现在看路易斯深夜来访,第一反应就是交易出了问题。 路易斯拿着筷子的手颤了颤,态度愈发恭顺起来:“是。” 他竭力克制,怕情绪泄露太多,惹了面前先生不快,心里却已经是翻江倒海,万万没想到纪评得到消息的速度这么快。 要知道,娅丽是今早才上的他的船! 连他先前都不知道娅丽会这么快就与真理高塔决裂,都是临时得到消息才赶来的安斯特,按道理说,现在知道这件事的应该只有真理高塔和教会。 还能从中推断出交易出了问题…… 路易斯不敢再想,沮丧道:“辜负了您的教导,我让您失望了。” 纪评:…… 大概是这个世界的贵族礼节很严苛,纪评遇到的所有贵族,包括德曼和面前的路易斯在内,态度都是无比的礼貌恭敬。 完全没有报纸上说的那样蛮横。 他颇为适应地安慰道:“任何事情都不会是一帆风顺的,总会有些我们难以预估的差错,这很正常,不是你的错。” 说完安慰的话,他语气郑重起来:“是有人向那位小姐开了更高的价?还是……有人胁迫了那位小姐?” 有竞争就有内卷,最后卷来卷去,价越开越高,这很正常,问题在于路易斯是个十分谦逊的人,不会太过分的压价。 那纪评根据报纸上一些有关海盗的、赫赫有名的恶劣行径,只能推断出来“胁迫”这个结果。 海上治安一直不太好,虽然有海神教会只庇佑信徒的因素,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海上利益链牵扯太大,涉及多个教会及许多贵族。 海上的乱,算是这个世界高层默认的结果。 这种情况下,海盗无视律法,为了高额利益进行绑架、威胁,也就成了司空见惯的手段,当然,很多海上行商的商人都会听话乖觉的缴纳一定费用,以获得一定范围内的安全。 比如说玛丽夫人那位海上行商的丈夫,据说他能次次平安归来,就是因为庇护他的是海上无人敢惹的“告死鸟”号。 虽然每次缴纳的布恩很高昂,但能换来去平安,也算是一笔相当划算的买卖。 …… 胁迫…… 路易斯苦笑:“是,您真是无所不知。” 如何不算胁迫呢。 那位自称“约书亚”的小绅士仿佛是凭空出现,没有一丝一毫的消息流露在外,连教会不知何时来到这里的修道院院长都吃了个闷亏。 这位小绅士在娅丽身上留了标记,显然是也对“纯粹灵性”感兴趣,打算分一杯羹,放任娅丽离开也不代表宽容,大概率只是想来一出狸猫在后。 鼠捕奶酪,狸猫在后。 路易斯并不惧怕一名保底也是第二梯队的强者,他敢盯上真理高塔里的纯粹灵性,就不会怕可能到来的任何威胁。 他只担忧“行走的情报”娅丽也许已经出了问题而不自知,毕竟那位小绅士展露出来的是…… ——“操纵”特性。 第37章 继续压榨小玛瑙 “是,您真是无所不知。” ……果然如此,还真是海盗胁迫。 纪评边在心里为海盗的猖狂叹息,边严肃道:“如果是这样,你应该寻求教会的帮助。” 路易斯有点迟疑:“教会?” 纪评笃定:“对,教会。” 他道:“你和那位小姐有信仰的神明吗?没有也没关系,教会庇佑信徒,只要把事情闹大,名义上能联系到威胁‘普通人安危’,就可以轻易拉教会入场。” “届时,三方势力彼此牵制,威胁自解。” 这算是很常见的制衡思路了,搞不过没关系,想办法拖一个搞得过的下水就行,海盗再猖狂也不敢和教会刚。 纪评说完,看着路易斯微微睁大的眼睛和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惊恐,后知后觉自己这段话有点太超前了。 他对神明没有什么敬畏之心,自然考虑事情也下意识流露出这样的态度,利用教会的事张口就来……这算不算渎神啊。 他有点心虚,刚打算说几句话来补救,就见路易斯猛地垂下视线,道:“感谢您的教导,我会遵循您的意愿行事。” 把水搅浑。 这实在是个大胆的想法。 那可不是类似于埃尔金斯家那位黛丽尔小姐那样自幼就被种下神印,早已有主的纯粹灵性,而是非神明级培养在身侧的。 一旦多个教会下场,谁的谋划都会成空,无论是藏在暗处的约书亚也好,还是不知会不会参与的海神教会也罢,都只能走到明面上对弈。 而下场的势力一旦多了,哪怕是真理高塔,也只能无奈交出“纯粹灵性”。 这会省去路易斯算计真理高塔、防备别人的精力,但也会导致场面混乱,届时谁能得到,就真的凭实力了。 ……但路易斯有信心。 他垂下头去,像是一个最恭敬不过的学生那样,向他的老师保证:“请您相信我,我会做好的。” “当然,”纪评笑道,语气温和,“我一直都很相信你。” 路易斯虽是保证的笃定,却没想到真能得到一位未知存在的肯定,心情一时有些复杂,只道:“感谢您。” 他说:“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纪评笑着应是,思及那些海盗很穷凶极恶,还是有点担心出安全问题,决定为这件事情再加一份保障。 邪神符咒没有了没关系,还有小玛瑙可以压榨。 于是缩在角落里的玛瑙又很懂事的挖了颗眼珠子下来,再用触手碾碎,揉成一枚方形的红色牌子,才默默放到了架子上。 得到呓语提醒的纪评于是道:“你稍等,我拿个东西。” 他装模作样的把那枚红色牌子翻找出来,推给路易斯,诚恳道:“请收下吧,也许这枚护身符可以为你提供好运。” 路易斯是以一种谨慎态度接过去的。 入手温凉,略微柔软,好像还有点粘腻,他忽而觉得有些恍惚,刻意避开的视线不受控制的一点点挪向上面的血色纹路。 那像是还流淌着血液的细小血管,好像生机勃勃,却又带着腐烂般的死气沉沉…… 路易斯竭尽全力才把视线偏移了些许,从这种茫然的状态里缓缓回神……他现在在纪评先生面前,他正在苦恼纯粹灵性…… 他反复念着这些东西,终于稳定住了自己动荡不安的灵性,反手盖上“护身符”。 这是…… 类似“操纵”特性的“污秽”物品! 纪评微笑着注视着路易斯,和颜悦色地说:“希望它可以帮助到你。嗯,帮助你解决那位小姐的问题。” “操纵”特性的问题自然只能“操纵”特性来解,但能和那位约书亚小绅士相比的高品质“操纵”特性却是举世难寻。 有这样东西在,娅丽的问题确实不用担忧了。 路易斯有些惶恐于这样丰厚的馈赠,尽量谨慎地道:“这太贵重了,也许……我有什么可以为您做 的吗?” 纪评摇头:“只是一枚护身符,就当是……我送给朋友的礼物吧。” 他在心里默默地道,你保护好自己别出事,经常来光顾我的生意,就是最大的回报了。 他想了想,又道:“但我确实有一件希望你提供帮助的事情。” 果然。 路易斯松了一口气。 有目的就好,有需要他做的事就好,明码标价的东西总会让人格外放心。 他问:“您需要我做什么?” 纪评道了句“稍等”,起身翻出来自己写的神话,将那薄薄几张纸递过去。 “我听说海上容易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他略有点不好意思,“所以想请你帮我看看,我有没有可能……为我所信仰的那位神明传教?” 考虑到那是个邪神,他又补充道:“当然,全凭自愿,如果不愿意,我也不强求,一定要自愿。” 路易斯本来就不太敢看那薄薄的几张纸内容,拿在手上分明轻巧也觉得重若千钧,此刻闻听“神明”二字,更加不敢看了,捏着纸张的手僵硬无比。 他注意到了纪评强调的“自愿”二字,字斟字酌地夸奖:“您信仰的真是一位仁慈的神明,只要自愿就可以吗?” 哪怕是沾染“污秽”的也可以? 纪评点头,他看出来路易斯的些微抵触,毕竟对方连一眼纸都不想看,一时只觉得传教之路任重而道远,补充道:“不用太上心,只是个请求,只要自愿的。” 路易斯暗暗松了一口气,将那几张纸叠起来,妥善收好,视线不经意扫了一眼,只觉得耳边忽起呓语,他连忙闭上眼转过头,道:“这是您亲手写的?” 纪评点头:“嗯。” 他拜托玛瑙抄写了好几份,也算他自己写的吧,总不能说这里有个任劳任怨的奇怪生物。 路易斯犹豫道:“我会注意,但自愿的……或许不会太多。” 纪评轻松笑道:“没关系,在精不在量嘛。” 第38章 巨人 送走了路易斯,纪评在后厨刷碗。玛瑙很贴心的爬上了餐桌,帮忙收拾干净。 不得不说,触手多就是方便,一只拿杯子一只拿抹布,还有好多只飞快清理着各个角落。 窗外夜色已深,雨势渐小,纪评开窗看了一眼,猜测大概用不了多久就要停了。 他打了个哈欠,拉开椅子坐下,摊开一张白纸,拧开笔帽,伸手去架子上找莎莉嘉院长赠送的那枚代币。 找了半天没找到,他有点诧异:“我记得我就放在这儿的……” 玛瑙用触手卷着盒子递过来了。 “哦,差点忘了白天遭了抢劫……”他问,“没丢东西?” 玛瑙给出了肯定的答复:没丢。 纪评放下心来,借着并不明显的灯光,凝神打量着那枚代币。 代币上花纹古朴,有点像是某个教会的神徽,右下角和侧面刻了纪评看不懂的文字,笔画弯弯曲曲,像是扭动着的蛇。 纪评眯着眼睛,提起笔,一笔一划,将这些东西全部认真描摹在纸张上,努力确保每一笔弯曲的弧度也一样。 他写着写着觉得有点熟悉,头也不抬便唤:“玛瑙,你帮我找一下,就那天,我在那个村庄临摹的符文。” 话音未落,小触手已把东西推过来了。 桃花源的符文有点类似于阿拉伯语,上点下点,隔几个圆圈后便会出现竖线,位置、大小都不尽相同。 纪评临摹完代币,比照着两种符文,微微蹙了蹙眉。 在文明发展的过程中,如果彼此之间所处的环境有所相似,那么语言也会出现一定程度上的相像。 比如说如果两个文明都强调人的主体性,那么语法中都出现主语,并将主语放在最前面,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当然,这个结论存在很大程度的偶然性。 但现在不是科学严谨的世界了,纪评决定采用一点神秘力量做个弊,以得出更百分百正确的结论。 他摸上随身带着的符咒,尝试询问这两种符文的来源。 他怀疑这两种符文出自同一个世代。 呓语在脑中轰然炸响! 纪评忽而感受到寒凉而凌冽的风,从他耳边呼啸而过,四下是惨叫和求饶,血腥味混杂着腐烂的气息,浓郁的令人作呕。 他恍然看见战火连绵,足有几十米高的巨人一脚一个房屋,手轻轻一抬,一片森林转眼倒塌,溪流被生生截断。 这是怎样的惨剧啊,蝼蚁似的小人在巨人脚下哭喊挣扎,却传不到这庞然大物的耳朵里。 巨人连低头的力气也懒,他只需要前进、前进,不必花心思捕猎,不必观察,只要他在动,就是一场再漂亮不过的大屠杀。 在这鲜血淋漓的炼狱里,一枚古币忽而显现在极高的地方,轻飘飘从纪评眼前坠落。 古币纹样熟悉,赫然就是莎莉嘉赠送的那枚! 它落地瞬间,此处千里寸寸冰封,将这一切悲剧悉数定格,鲜血不再流淌,惊恐的表情停在脸上,巨人抬起的手停在半空。 一阵风吹过,千里冰封的地面颤动起来,一点点碎开,像是冰块被顽皮的孩子摔碎那样,巨人连带着那些饱受痛苦的小人一起,无声裂成无数细小的碎块。 ——我靠。 纪评目瞪口呆。 他已经意识到这是邪神直接投影给他看的画面,类似3d身临其境,直接揭示古币来历,所以刚开始还算冷静。 他刚看见古币出现的时候,只以为这是这个世代拯救普通人的手段,正打算凝神细看,却万万没想到所谓的“拯救”是直接全杀,连巨人一起全部game over。 这算什么,只要能杀一个巨人,搭上多少人都无所谓? 他稳住心神,告诉自己这是无法改变的过去,继而意识到那枚古币真是个货真价实的“污秽”物品。 这,莎莉嘉院长知道吗? 肯定不知道吧。 要是知道的话,教会怎么可能会把这种东西送给普通人。那是后来被封印了?估计是,否则接收古币的他不会到现在都完好无损。 冰块破碎后,在阳光下渐渐融化,最终连带着里面的东西一起化作了污浊的水,残缺躯干杂糅着肉泥,潺潺流成一条肮脏血河。 而太阳依旧烈烈,照射着这里的一切。 …… 眼前画面在这一刻一转,转向了一群在巨人的大手下逃命的普通人。 他们是那样的渺小,破破烂烂的衣服上早已分不清是血还是肮脏的泥,没有人敢回头,没有人敢停留,哪怕他们明知他们不可能跑过巨人,却还是在一步两步,竭尽全力的狂奔。 巨人的手慢慢按下,就要碾死他眼里的蝼蚁。 一位抱着孩子的母亲忽而踉跄一步摔倒在地,她下意识转过身背对巨人,将孩子牢牢抱在怀里。 孩子在哭。 母亲也在哭。 她咬着唇,抱着孩子的手轻轻颤抖,满面悲怆的抬起头,像是在无声质问着她曾信仰的神明,无声质问着这个世界上的一切。 为何此时此刻,神明不曾出手庇护祂的信徒! 第39章 大型诱拐现场 纪评蹙了蹙眉。 他身处邪神提供的第三视角,看的清楚分明,那位母亲和普通人不太一样,身侧始终盘旋跟随着一道凝满恶意的影子。 那代表着一位邪恶存在的觊觎,意味着这位母亲身上一定有相当不得了的东西。 母亲眼里的悲怆渐渐化为死寂绝望,低下头去。 那位存在似乎就等着母亲心神崩溃的这一刻,朦胧的黑影如同四散的雾气,缓慢而小心的渗入母亲,而这位母亲仍抱着自己的孩子,毫无所觉。 巨人的大手就要压下,遮天黑暗,母亲闭上眼,单薄的脊背弯曲着匍匐下来,试图用血肉之躯保护自己的孩子。 却有一点嫩绿在她身侧悄悄舒展开身姿,微微一顿,极速生长起来! 像是经过千年百年,根部深深扎入泥土,转眼便有数人高,下一瞬间,血肉飞溅声响起,巨树撑天生生捅破了巨人手掌! 巨人吃痛,愤怒咆哮一声,尝试收回,手掌却像是被钉子钉住了,纹丝不动。 巨树枝叶轻轻摇晃间,粗壮的根从地底激射而出,缠绕着巨人,一步步吸收、消化…… 巨树高耸入云,而巨人再无踪迹。 纪评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桃花源的那棵古树! 他凝神细看,没有看见绿意盎然,只看见朦胧的黑色雾气弥漫着翻滚着,显然和觊觎那位母亲的是同一个存在。 …… 幸存下来的村民亲眼目睹了这一切,无不张口结舌,眼里并没有得救的喜悦,只有浓浓的惊恐之色,觉得他们下一刻也要成为这巨树的养分。 但巨树摇曳着他们眼中翠绿的枝叶,没有动他们,只有落叶轻轻,温柔拂过他们的伤处,治好了他们身上的所有伤口。 直面大型邪神做戏诱拐现场的纪评:…… 他嘴角抽了抽,无端有点唇亡齿寒,觉得他也是被邪神诱拐的一员。 这年头传教都这么卷了? 邪神亲自下场?前一秒动手血腥,后一秒居然还能若无其事,伪装成一副纯良无害的样子博取信任。 还是说传教就该这么干? 有声音被风送过来:“你们有什么心愿吗?” 这声音黏黏糊糊,听起来就让人头疼作呕,觉得不太妙,像是个不可信任的邪恶存在。 于是这邪恶存在一句说完后顿了顿,大概也是觉得这声音不行,很快又响起一个宏大、庄重、听起来就光辉灿烂的声音,内容一模一样。 “你们有什么心愿吗?” 村民们面面相觑,没有人敢应。 这要是敢应就怪了…… 纪评已经有点看不下去了,他捂住脸,觉得如果是自己只会有多远跑多远,跑不掉也要跑! 却有一句忽而响起,划破此地寂静! 纪评诧异看过去。 是那位抱着孩子的母亲。 她不知何时已跪伏在地,缓缓直起上身,在一片寂静里大声喊着,嗓音嘶哑,字字泣血,透着浓浓的绝望。 “我们……我想要活着!我想要……我想要我和我的孩子,都能,幸福平安,好好的活着!” 这大喊好像用完了这位母亲所有的力气,她跪在原地,止不住的喘息着,瘦弱的身躯一颤一颤,不住发着抖。 所有人都看着她,而她缓过来,深深低下头去,一字一顿:“我,兰若·尼古拉斯,我会向您献上我的一切,只求您的怜悯。” 尼古拉斯? 纪评悚然一惊。 在现在这个世代,贵族姓氏基本不会重复,他不确定上个世代是不是也这样,却还是下意识想起来索斯德爷爷。 索斯德·尼古拉斯。 面前这位母亲,不会是索斯德爷爷的先祖吧? …… 孩子也许是意识到了母亲情绪不对,在她怀里不安的哭泣,却没能动摇狂热的母亲一分一毫。 是那个巨树邪神。 黑雾缠绕其上,弥漫在此地,放大了这位母亲的激烈情绪,逼迫她做出不理智的举动,逼迫她宣誓效忠,并间接影响了其他人。 由她一人起,余下也像是没了理智,异口同声,眼睛发红,抛却了所有惊疑不定,几乎拼尽全力地喊:“活着!我们只想活着!” 声音重重叠叠,明明是一群已经虚弱至极的难民,却硬是喊出了破釜沉舟绝不退步的气势。 于是巨树抖了抖枝叶,声音重重叠叠,慢慢呓语。 ——“我赐你们长生。” …… 眼前的一切缓缓散去,入目又是熟悉的书桌和临摹着符文的白纸,笔轻轻放在边上。 邪神符咒飞快燃烧成虚无,很快就什么都不剩,轻飘飘散在空气里。 纪评:…… 他回神过来后,第一反应是心疼。这还能用几次呢,怎么就看这么一次就没了,是因为这次是3d吗…… 他尝试和邪神讨价还价:“我没请求你给我放3d影片……我觉得你应该赔偿我几枚符咒,太亏了。” 他没抱任何希望,却没想到话音刚落,面前的书桌上,空气忽而起了点涟漪,有两枚符咒“啪嗒”一声,凭空显现而出,掉了下来。 纪评:啊? 他嘴角略有些抽搐,拿起那两枚符咒,总觉得有诈。 “算了,不管了。”他摇摇头,目光落到那些符文上,心情略有些复杂。 他此前还以为桃花源是村民主动接触未知存在的结果,现在才发现他错的离谱,这根本就是未知存在早有预谋,根本逃脱不掉。 还真是个危险至极的世界,哪怕本意不想祈祷,只要被邪神盯上了,就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比如说那位母亲。 罢了,下次要是还能去桃花源的时候再看看,起码他现在知道了起源。 等等,桃花源记说的好像也是一群人在战乱年代隐居,巨人肆虐等于战乱年代,这毫无毛病。 纪评:……回头把桃花源记再研究研究。 他看着那些已经确定出自同一世代的符文,感到棘手:“这儿的图书馆肯定没有书籍记载,或许王国都城会有……当然也可能没有。” 这个世界所有世代结束的都相当蹊跷,普通人能接触到的所谓历史只怕也是经过加工后的失真,真正能接触真相的只有掌权阶层。 比如说教会主教、修道院院长之类。 这离纪评有点远,所以他决定搬家去王都的事情不急,先看看埃尔金斯小姐允准借阅书籍的那处庄园内资料多不多。 等都看完再搬去王都也不迟。 或者干脆去海上混,海上鱼龙混杂肯定什么消息都有,他觉得路易斯人挺好的,又礼貌又谦逊,应该会答应他同行。 纪评把那些临摹的符文叠起收好,决定先缓缓。 “也许我应该主动接触一些‘污秽’力量,”他暗自思忖,考虑得失,“这会引来教会的关注,但有助于我参与教会的行动,教会应该会收纳编外非凡者。” “我此前经常去参加祈祷和领救济,勉强算是亲海神教会派,一个普通人在经历危险后主动寻求相关方面的事情从而不幸成为非凡者……嗯,这很正常,没问题。” 越想越觉得可行,他眼睛有点发亮。 绝对不是因为去教会工作比做侦探稳定还不用愁日常衣食住行! 第40章 在你脚下 “去教会先不急。” 纪评打量着那两枚符咒,想再跑一趟桃花源的心蠢蠢欲动。 他下午醒的太晚,现在实在没什么睡意,更何况这是故地重游,又多了线索,再去应该不会无功而返。 更重要的是,他真的很想搞清楚。 “不知道教会有没有行动,不能用原本样貌去……”纪评有点犯难,目光一扫玛瑙,瞬间有了主意,“继续用约书亚身份去好了,撞上了就撞上了,反正教会也不是不知道。有玛瑙在,交手也不用担心。” 他转过身去清点要带什么:“带点面包、水、笔,纸,差不多了。” 两枚符咒嘛,一枚伪装,一枚留着当底牌。 他翻出一块写有“有委托留言”的小牌子挂在门外,随意披了件外套,捞起玛瑙带上包就转身出门。 夜色正深,星光微弱。 雨已经小的几乎感受不到,才淋过雨的地面湿漉漉的,远处码头上的灯塔格外明亮,遥遥一扫,一眼就能看见。 纪评打了个寒颤。 有点冷。 他把玛瑙往怀里又塞了塞,四处望了无人,便径直往前走了三步,心里默念桃花源。 熟悉的眩晕感袭来,他眨了眨眼,眼前已然换了一副景象,风柔和吹拂过枝叶,小溪上飘着落花,向远处流去。 是与外界截然相反的晴天白日,眼前则是熟悉的,山里的小洞口。 他取出一枚邪神符咒,熟练的开始捏脸,身量降低,衣服变形……最后显现出来的小绅士仍是一副精致模样,宫廷正装一丝不苟,怀里抱着他亲爱的玩偶。 “也不知道现在里面有没有村民,应该还有吧,活动的虽然没了,但树上还挂着不少,放下来就是了,”他随口嘟囔着,对自己没能临摹完的符文念念不忘,“上回走的太匆忙,这次至少得抄完。” 他无意识揉着怀里的玩偶,径直步入洞口,这次不是雨天,还没走到头,面前刚出现一点光,他就已经听见了里面的嬉笑玩闹声。 啊。 他眯了眯眼。 这是他熟悉的,桃花源描述的景象,男耕女织,孩童在树下田间玩闹,房屋整整齐齐列成一排,小路规整彼此相通。 有位坐在树下的老爷爷注意到他的到来,笑着迎上来,和蔼问他:“我们这里许久没有来过客人了,你是从外界来的?和你的家人走失了吗?” 上次来的纪评没遇见过这些,他刚进来就发现下了倾盆大雨,匆匆忙忙找避雨之所的时候只看见了有活蛆在爬、一动不动的“村民”。 后来终于找到了残破屋子避雨,又撞上了一群不知道什么东西的袭击。 他适时流露出一点很敷衍的不安,小声答道:“嗯,爷爷,这里是哪儿啊?” 爷爷仿佛看不见小绅士一尘不染又精致的着装,也看不见小绅士抱在怀里的,奇形怪状的玩偶,只笑意又真诚了几分,回答他说:“这里是桃花源。” 他张开双手,神情已是近乎狂热:“是我主的注目之处,我主为我们开辟的桃花源!这里没有战乱,没有巨人,也没有惨叫,悲剧,只有永远的安宁。” 田间的孩子无忧无虑的嬉戏,织着衣服的妇人闲谈家常,家禽在慢悠悠踱步,从上到下,无不轻松闲适。 纪评怀疑自己眼睛出了问题。 他默默紧了紧抱着玛瑙的手,心神一动,打算直接借玛瑙的眼睛来看,就和上次一样。 老爷爷并不等他回复,悲悯、热情,又迫不及待的话继续响起:“你不需要找家人了。” 他语调轻缓,诱哄着道:“你只要留在这里,留在桃花源,我们都会是你的家人,你的亲人。我主会永远注视着、庇佑着你。” 这…… 纪评嘴角微抽,这是不是有点太着急了?还是说因为他也是那什么纯粹灵性?这是打算等他答应就把他往祭坛带? 他这次还是走不完桃花源记里的全套留宿流程? 他小声道:“我……我有点饿了。” 老爷爷大手一挥:“当然!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都值得最好的对待,只要你愿意留在桃花源,我们就会为你提供你享用不尽的美食佳肴!” 纪评迎着老爷爷热切的眼神,看着一只蛆虫在那两只黑眼眶里爬进爬出,默默的低下了头,然而低头看见的除了他自己的鞋尖,还有老爷爷枯萎腐烂,已经成了骷髅架子的脚。 上半身是苍白的死肉,下半身是骨头架子。 ……真不怪玛瑙和它的同伴当初会直接找上纪评,这要是满村东西都能吃,一边是腐烂的蛆虫,一边是活人血肉,纪评自己都觉得后者更可口。 他道:“吃完饭之后呢?” 老爷爷热情解答:“当然是去向我们伟大的神明祈祷!感谢祂的仁慈,感谢祂的赐予!” 纪评微笑:“我还不知道如何祈祷呢,会不会惹怒神明啊?” “不会!”老爷爷断然道,“神明是仁慈的,哪怕你的祈祷词念错了也没有关系。” 他说着,居然真像个热心的传教士,要开始传教了:“迷途的孩子啊,你听好……我们伟大的主,伟大的旧梦之主!请您赐予我……” 老爷爷话没能说完,因为纪评当机立断选择用玛瑙的触手堵住他的嘴。 开玩笑,像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或多或少,只要提到就会引起祂们的注意,真要等老爷爷完整念一遍,这趟又算白来了。 他抚了抚玛瑙,并没有自己在压榨对方的自觉。 蛆虫从老爷爷眼眶里掉落,在落到触手的下一瞬间化作灰烬,而老爷爷面部扭曲,惨白的肌肤之上,大大小小的黑斑蠕动着,如同有什么东西在下面爬。 他发不出任何声音,柔软的触手贯穿了他的全部,尾端甚至已经从下半身的骷髅架子里探出。 面对这惨淡场景,纪评无动于衷,眼不见心不烦,缓缓揉着额角。 旧梦之主? 没有冠以“神”称,应该还不算什么神明,可能只是个离神明很近的邪异存在,然后具现的形式之一是巨树。 但似乎没有什么和巨树有关的传说。 他摇摇头,示意玛瑙加餐,然后目光转向那些田间玩闹的孩子,决定随机抓一个过来问。 村里的其他东西还没发现哪里不对,仍然在该忙的照忙,偶尔有编织的妇人好奇抬头看来一两眼又很快垂下视线,继续专注手里的工作。 在她们看来,老爷爷依然在耐心的和外客传颂着神明的仁慈,只是外客优柔寡断,始终没有给出决定。 纪评很快相中了一个目标,示意玛瑙把目标抓过来。 这是个大概七八岁的女孩子,她坐在田间,百无聊赖的晃着腿,没有参与进那些孩子的打闹中,只默默注视着那些人。 但纪评选择她不是因为她看起来不合群,而是纵观所有村民,这是唯一一个身上没有蛆虫爬进爬出的。 女孩子忽而被触手绑过来也不见惊慌,只是抬起空荡荡的眼眶,默默看着纪评。 她只有脑袋是完好的,从她的脑袋往下,全是骷髅。 纪评不确定她会不会回答自己,尝试问道:“你母亲在这里吗?” 他怀疑这女孩子特别,可能是因为对方是真真正正误入这里的路人,还没有彻底被同化。 女孩子偏了偏头,像是对他的问题感到不解,平静地说:“在。” “在那几位夫人当中吗?”纪评指了指那些专注编织衣物的妇人。 女孩子像是更困惑了,道:“不在。” 纪评怔了怔,脑中飞快闪过一个猜测:还挂在树上。 没谁规定邪神,不是,没谁规定旧梦之主放人必须以家庭为单位放,说不定人家就是随心所欲,随机投放幸运村民。 所以女孩子才会表示母亲在这里,但不在那些妇人里。 他准备跳过这个问题,却见女孩子慢慢跪坐下来,白骨十指轻轻触碰着地面,低着头,说:“在这里。” 他有点茫然,下意识蹲下来和女孩子平视,问:“在哪里?” 女孩子注视着他,平静道:“在你脚下。” 语气无波无澜。 第41章 我等的肥料来了 纪评愣了愣:“你是想说大地是你的母亲吗?我脚下只有大地。” 女孩子再度偏了偏头,指了指旁边一动不动的老爷爷,道:“我的母亲也在他的脚下。” 她又指了指那些田间玩闹的孩子,那些妇人……,等指了一圈,才继续道:“我的母亲,在他们所有人的脚下。这处桃花源,是依凭我母亲的血肉而生。” 纪评顿了顿,艰难道:“老爷爷说,桃花源是神明所赐。” “不,”女孩子执拗而坚定的反驳道,“不是,桃花源,是靠着吸食我母亲而存在的。” 纪评:…… 啊? 尊敬而伟大的旧梦之主,你放人的时候都不看看对方身份的吗?这种明显就很特别的女孩子你也敢让她乱跑?还是说就是拿来当诱饵的? 他强颜欢笑:“你母亲真伟大。” “我母亲并不伟大,她不想牺牲,”女孩子平静的说,“我也不想她牺牲,所以我希望找个人代替她,代替她埋在地下,做桃树的肥料。” 纪评:“……你是想说,我就是你选中的,可以代替你母亲的肥料?” 女孩子顿了顿,黑洞洞的眼眶默默转过来,不知为何,从中居然透露出了极为明显的疑惑:“你怎么会这么想?” 她认真道:“你杀了老村长,我们是同类。母亲教过我,同类要互帮互助,我不想伤害你。” 纪评望了眼老爷爷:“他是你们的村长?” “嗯,村长很喜欢你,”女孩子说,肋骨所在的部位一起一伏,像是这个骷髅架子真的在呼吸了,“以前来客人的时候,大多都是其他人迎接,村长只负责最后的享用,和向桃树的进献。” “怎么迎接?” “摆酒,杀家禽,设宴,吃了桃花源的东西,就永远都离开不了桃花源。” 听见了熟悉内容的纪评不再遗憾自己没走完桃花源的全套流程,转而问道:“我该怎么相信你?” 他打量着女孩子:“我不觉得守在这里的存在会任由你四处活动,帮助客人,这更像是个诱饵或者陷阱。” 他耸了耸肩:“互帮互助的前提是彼此信任。” 女孩子并不困惑他会有此问,只继续用平静的口吻说:“你还没有成年。” 纪评一愣,想起来自己现在是约书亚,是一个外表尚未成年的孩子模样。 他问:“这和成年有什么关系?” “有很重要的关系,这是……所有旧主与繁星的约定,祂们是这样说的,但我觉得……”女孩子仿佛在冷笑,“我觉得,这更像是一个繁星定下的、不容违背的铁则。” 纪评第一时间想起了海神教会的神话,那神话说的就是繁星之后,海神诞生,不由自主在心里道了句卧槽。 他尝试着问:“繁星?” “嗯……伟大,而不容亵渎的,同样也是可恶可憎至极的,繁星,”女孩子低着头,身上累累白骨在阳光下惨白无比,道,“铁则约束,所有旧主,皆不得动幼年孩童。” 听起来有点像未成年人保护法啊…… 纪评心道,忽而恍然大悟:“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还没有成年,那位存在不能动我,是以,你帮助我也没问题?” 他贴心提出一个建议:“我觉得可以把孩子圈养起来,等长大了再说。铁则没有规定不能圈养。” “曾经有旧主这样做过。” “然后呢?” “然后祂在祂付出行动后,连带着祂的名号祂的权柄一起……消散在了历史里,”女孩子神情不变,“繁星并不仁慈,祂不容任何形式的忤逆,傲慢而残忍。” 纪评忍不住道:“那你就这样直接说祂……呃,说祂不好?你不怕神罚吗?” 女孩子平静道:“这具躯体死在了还没成年的那一刻。” 纪评又看了看田野间玩闹的那些半血肉半骷髅的孩子,道:“那些孩子也没成年。” “他们是自愿信仰桃树的,不算桃树残害。” 好强盗的逻辑,纪评无言以对。 他感慨道:“你了解很多东西,我不确定这些东西是真是假,但我更不敢信任你了。” 女孩子平静淡漠地说:“无所谓。你有承担任何后果的实力,是否信任我都一样。” 她站起身,目光移向入口:“你需要回避一下吗?” 纪评:“?” 太阳恰在此时渐渐被乌云遮盖,天空一寸寸黯淡下来,像是要下雨了。 女孩子道:“我等的肥料来了。” 第42章 主动加班 今晚主动加班的不止纪评一个,还有个千里迢迢从码头赶过来,连轴转根本没休息,立志要扫除所有问题的霍特·帕斯。 被迫陪着加班的索伦毫不掩饰的打了个困倦的哈欠,看着神色不变的切纳斯队长只觉无比佩服。 他旁边的伦温尔不遑多让,半眯着眼睛,像是站着也能睡着。 霍特转过头,劈头盖脸一顿骂:“你们就以这种态度去面对‘污秽’?个个都是想死了不成?” 伦温尔虚假地扯出一个轻浮的笑意:“执事大人,瞧您说的,我当然爱惜我这条小命了,相信您无所不能,一定能全须全尾的把我们所有人都带回去。” 索伦:“对对对。” 切纳斯:“……” 霍特冷笑:“你也只剩这张嘴会说,顶撞执事,教会教你的规矩全都喂了狗?我看你是连这个队长都不想当了!” 切纳斯顿了顿,出言道:“执事大人,前面要到村庄了。” 索伦立刻点头,搬出黛丽尔小姐,道:“早日解决,埃尔金斯小姐也可以早点放心。” 霍特扫过这三人,终究移开了视线,语气严肃起来:“我希望你们可以严肃对待这次行动,这里存在于安斯特周围,早晚会有无辜的普通人卷入其中。我们肩负了神明的眷顾,就要承担起应有的责任。” 切纳斯很认可这段话,重重道:“当然!” 索伦左右一看,道:“我紧跟执事大人的脚步。” 伦温尔:…… 他小小打了个哈欠,道:“现在无雨,还没发生冲突,那边似乎有人迎接我们。” 赤足坐在树下的女孩子衣服上是大大小小的补丁,她背靠着桃树,遥遥看着田间玩闹的孩子却并不参与进去,神情极淡。 索伦眨了眨眼,无奈承担起交流的重担,径直走了过去。 切纳斯目送着索伦远离,冷静道:“我们上次来也是如此,他们一开始很正常,会热情邀请客人留宿,但经埃尔金斯小姐的‘祝福之誓’确认,那些东西不能食用。” “因此,当时我们和他们爆发了冲突,这些村民也开始露出异样,比如说尸斑,比如说骷髅架子,再比如说来回爬的蛆虫。他们露出异样之后,会拒绝一切交流。” 霍特道:“是人傀。” 被‘污秽’力量操纵的傀儡,表面上还维持个人样,实际上已经完全无药可救,从内到外都被‘污秽’浸染彻底。 伦温尔揉了揉眼睛,提议道:“执事大人,我觉得就我们这几个不够,不然联系主教,再增派点人过来。” 霍特淡淡道:“只是先行察看,后续自然还会增派人手处理。” 伦温尔笑着低下头,没再出声反驳。 此时索伦已经走到了女孩子对面。 他大概一扫,见女孩子并未流露出惊慌,便在女孩子边上坐下来,笑着搭话道:“我和那边三个是无意误入这里的旅人,看你们生活好幸福啊。” 他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不去和他们玩吗?” 女孩子淡淡道:“我不喜欢他们。他们很脏、很恶心,有虫子爬来爬去。” 听起来是个爱洁净的孩子,索伦笑道:“在田间玩,肯定会沾点泥土和小飞虫的嘛,你一个人在这里多孤独啊,你家里人看见也会担心你的。你母亲在那边?正在编织衣服?” 女孩子终于收回视线,施舍般偏头,看了他一眼:“不久之前,有人问过和你一样的问题。” 索伦面上笑容僵了僵,第一时间联想到可能无辜进入这里的普通人,连忙道:“那他现在在哪里?” 女孩子却垂下视线,又不说话了。 索伦只好安慰自己别急,执事大人在这里,不会无视所有遇到危险的普通人,转而道:“我想在你们村庄留宿一会儿,可以吗?你可以带我去见一见你家里的大人吗?” 女孩子抬头看着他,点了下头,又摇头。 索伦:“……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可以留宿,你不行。” “为什么我不行?” 女孩子语气淡淡:“作为肥料,你不合格。” 索伦微笑着道:“你需要很多肥料吗?还是你们村庄需要?肥料也要评级呀,虽然我知道自己很差劲,但你这样说,我还是有点难过的哦?” 女孩子终于流露出一点和平静无关的情绪,有点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你不害怕。” “嗨,这有什么好害怕的,我懂我懂,种花种草种树都要浇水施肥,”索伦笑着道,“虽然我不行,但既然他们可以留宿的话,应该是可以见你家大人的吧?” 女孩子平静道:“可以,你带他们过来。” 索伦于是折返回去,简单概括了谈话内容,道:“我们应该是被看成食物了,或者说滋养那棵巨树的养分。” 切纳斯紧随其后:“上次没有这个女孩子,没爆发冲突前,这里就和普通村庄一样。” 伦温尔:“我支持执事大人的所有决策。” 霍特道:“去见吧,尽量打探那个可能存在的普通人下落,能救则救。” 于是达成一致,仍由索伦去向女孩子传达回复。 女孩子对他们的决定并不意外,只平淡一颔首:“请随我来。” 他们路过田野,路过编织衣物的妇人。 女孩子途径之处,妇人不约而同都停了手里的工作,直愣愣看着女孩子,和女孩子身边的四个人。 索伦换了一个婉转的说法:“他们看起来很尊敬你呢,一定要行注目礼。” 女孩子道:“因为老村长死了。” 索伦愣了愣,下意识偏头寻找起之前遇过的村民,却没见到熟悉面孔,终于意识到这处村庄里的村民很可能已经大换血一次了,道:“这听起来真遗憾,我为我的冒失道歉。” 霍特与女孩子并肩而行,换了个他更关心的话题:“听说你之前接见了一位和我们一样的客人。” “他和你们不一样,”女孩子强调,“他不是肥料。” “哦,那他应该已经平安离开村庄了?” 女孩子沉默了下,又不说话了。 伦温尔和切纳斯交换了个眼神,才欲开口,便忽而听见一个软糯清脆的声音响起,是在叫他们。 “等一下!” 女孩子步伐微不可查的一滞,又很快回归自然,她原地停步,同霍特等人一起回头望回去,入目是个精致的小绅士。 宫廷正装,宝石璀璨。 他看起来像是个娇生惯养的贵族,从小就受尽偏爱,更应该娇纵的出现在什么聚会上,颐指气使的使唤着家仆,而不是出现在这里。 小绅士抱着自己心爱的玩偶,从远处一路小跑过来,最后停下来的时候连气都喘不匀,状若委屈的抬了抬眼:“怎么都不等我呀。” 女孩子沉默了下:“抱歉,我以为你更喜欢自己逛逛。” 索伦视线在他们二人间游移,问:“你们是要好的玩伴?” “不,我们不久之前才认识,”女孩子平视着霍特,道,“这就是你问的,那位我不久前才遇到的客人。” 这看起来可不像个需要救命的普通人。 索伦看了眼小绅士,又看向霍特,默默往执事的方向挪了一步,觉得他可能更需要执事来救。 小绅士也看向霍特,微笑着自我介绍:“你们好,我是……” 他眨了眨眼:“约书亚·奥尔斯顿。” 第43章 当然 约书亚? 霍特想起来莎莉嘉的话。 目的不明,只能确认也对纯粹灵性感兴趣,背靠一个未知势力。主特性“操纵”,保底第二梯队,离第一梯队极近。 这并不是一名教会执事能对付的存在。 霍特不确定自己是否能瞒过面前这位的耳目及时求援,却仍打算找机会一试,即便事不可为,至少他也得保证把旁边的那三个送出去。 他语调沉沉:“莎莉嘉院长和我提起过你。” “这样呀,”小绅士抱着自己心爱的玩偶,笑起来,“莎莉嘉姐姐还记得我,我很高兴。我以为那夜匆匆一别,会谁也不记得谁呢。” 霍特淡淡道:“教会永远会忠实记录下所有事实,不会有任何欺瞒、隐藏。” 话音刚落,索伦忍不住抬头,默默看了眼自己的执事大人,心想这话简直是断绝一切合作的可能性。 不要这么实诚啊…… 应该留有余地一点,暗示对方可以悄悄合作,谁也不知道谁,瞒着教会,不往结束后的记录上写。 伦温尔也有类似的想法,尝试出口挽救挽救自家执事大人不合时宜的“公正无私”:“倒也不是。啊,虽然这样说不太好,不过写报告记录挺累的,偶尔也容易漏一点错一点。” 索伦连忙点头,道:“那些堆起来的记录太多,平时也没什么人看。” 霍特冷冷看了这两个人一眼,似乎想发作,但忍住了,大概是准备秋后算账。 小绅士若有所思:“这样啊。” 他微笑:“听起来有点像我逃功课作业。因为写了也不会有人认真看,所以糊弄一点也可以,是这样吗?” 切纳斯接受到索伦的眼神示意,昧着良心,硬着头皮回答:“……嗯。” 女孩子默默看着他们交谈,没有插话的打算。 也许是孩子外表确实很容易让人放下警惕心,这个话题刚告一段落,伦温尔便将目光移向小绅士怀里的玩偶,有些新奇的出声询问。 “你怀里抱着的玩偶,是八只眼睛?看起来有点特别,如果它出现在王都,说不定会成为一些人争相角逐的收藏品。” “嗯?我替它感谢你的赞美。听起来,你很喜欢它。” “有一点,”伦温尔道,“忘了自我介绍,亲爱的约书亚,我是伦温尔·埃尔金斯,这是切纳斯·帕斯,那边是他的队员,索伦。嗯,这位是切纳斯的长辈。” 埃尔金斯? 抱着小玛瑙的纪评有些诧异的抬了抬眼睛,差点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王国第一贵族,如雷贯耳。看来贵族在教会任职确实不是个例,就是不知道这位和黛丽尔小姐的亲缘关系如何。 伦温尔像是真的十分喜欢小玛瑙,兴致勃勃地道:“也许这样说有点失礼,但如果我说我很喜欢,亲爱的约书亚,你会愿意借我一观吗?” 玛瑙动了动,耸拉下来的触手不动声色缠上了纪评的手腕,讨好似的蹭了蹭,像是很害怕纪评答应。 老实说,一个本该一动不动的玩偶突然伸出来不该属于它的触手,这件事应当是很吓人的,偏偏在场几位个个都像是瞎了眼睛,对此视若无睹。 纪评有些摸不准伦温尔在想什么,又察觉到了玛瑙的抗拒,遂开口回绝。 他偏了偏头,微笑着说:“真可惜,伦温尔哥哥,我喜欢的东西,不想沾上活人气息。” 不想沾上活人气息?意思是死人可以? 伦温尔顿了顿,相当从心的移开了眼睛:“这样啊,亲爱的约书亚,它真的很漂亮。可惜了,即便你愿意,我也没有什么可供交换的,只有数万布恩的存款,你应该也看不上。” 纪评:……? 多少? 你再说一遍? 数万? 这个世界的货币单位和原世界有些相似,存在六分之一布恩和十二分之一布恩之类的计量单位,数万布恩大概相当于原世界的几十万。 他简直想立刻反悔,强买强卖也要把玛瑙塞过去,好险最后控制住了,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提问:“你们要去哪里?” 闲扯了这么久,终于聊到了正题。 他原本是依言回避,甚至是不介意帮女孩子找找可以代替的“肥料”的,毕竟非凡者十个里杀九个半都不冤枉,但他没想到来的会是熟人,是教会人员。 女孩子大概明白他的意思,深深看了他一眼,语气却还是平静的:“去需要施肥的地方。” “需要施肥的地方?”纪评重复一遍,笑吟吟道,“我有点累了。” 他揉了揉肚子,懒散打了个哈欠,道:“很累了。远道而来的客人,不值得一点郑重的接待么?” 女孩子一眼看穿这拙劣的、拖延时间的伎俩,又沉默了下,最终道:“当然,如果你想的话。” 她低头做了个请的手势:“我们可以去屋子里面坐坐。请阿婶杀只牲畜,煮碗面汤。不过,时间最好不要太长。” 她不曾抬头,语气平铺直叙:“等太久了,需要施肥的花花草草,会生气的。” 纪评同她对视一眼,微笑道:“当然。” 第44章 面疙瘩 女孩子说的面汤,还真就是面汤。 可疑的白色粉末飘在上面,碗底是一团细软的白面疙瘩,这看起来比黑面包珍贵很多,但口感比黑面包还要糟糕。 黏黏糊糊,像是白面根本没熟。 纪评一言难尽的抿了一口,又用小木勺挑起面疙瘩咬了口,放下碗,评价道:“很特别的口感。我想,在我离开这里之后,大概就尝不到第二碗了。” 他相信除了桃花源,没谁会这么糟蹋细软的白面。 女孩子语气还是平静的:“它能食用,就够了。” 索伦咕噜噜喝完,两三口把面疙瘩咽下去,认同道:“对,能食用就行了。” 霍特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被索伦轻车熟路的无视掉了。 除了索伦和浅尝一口的纪评以外,其他三个人谁也没动,霍特和切纳斯是保持戒备没打算尝试,哪怕这东西和上次不一样,是真的可以食用的食物。 伦温尔则就是嫌弃,他和纪评一样,觉得黑面包远胜这半生不熟的玩意,他也从没见过有人能把白面糟蹋成这副样子。 女孩子盯着纪评看:“浪费食物不好。” 于是纪评眨了眨眼,又端起碗。 不大的木碗托在成人手里小巧玲珑,托在他手里却显得硕大,需要孩子用两只手捧。 他说:“其实我自认不算挑食,嗯,在遇到你这碗面汤前,我怀疑这碗汤根本没过火。” “过了,”女孩子说,“我盯着阿婶煮的,没有虫子掉进去,很干净。” 纪评:“……谢谢。” 他仰起头一饮而尽,用勺子戳着剩下的那团面疙瘩,勺柄指向霍特,像是挑食的孩子,在百无聊赖惹事:“那边几位也没吃,你怎么不叮嘱他们?” 女孩子视线动都没动:“我不关心肥料如何。” 纪评震惊住了。 这就直接不演了?毫不客气的?还是觉得胜券在握了无所谓别人会不会反击? 他又看了眼神色如常的霍特,后知后觉只有他在震惊,郁闷地又戳了下面疙瘩,继续道:“其实我不饿。” 他才吃过东西,肚子撑得很。 他更想拖延下时间,看看教会这几位需不需要帮助,顺便看看能不能再和那棵“桃树”比划比划。假设切纳斯那位长辈很厉害,那他或许就不用将邪神符咒用在送人离开上,可以用来切割点“纪念品”带回去。 比如祭坛上的所有符文和对应仪式?再捎朵桃花下来?桃花不行,可能会被追踪。 那就祭坛吧,临摹效率太低了。 小绅士一抬眼,语气认真:“我觉得,也许帕斯叔叔还是需要你关心的。” 又续了一碗面汤的索伦眉梢一挑,被呛住,连咳了好几声,才难以置信道:“帕斯叔叔?” “不是说他是长辈吗?还是说他不姓帕斯?”小绅士眼里像是纯然的困惑。 “不是不是,他姓帕斯……” 但你显然是一位未知强者啊?怎么叫起来态度这么自然熟稔? 索伦喝了口面汤压惊,含糊不清地说:“不说这个了,我没吃晚饭,我的意思是,小妹妹,我能再续一碗吗?” “不行。” “我觉得……” 女孩子还未答话,已有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前一道来自从进来起就没说话的霍特,后一道来自纪评。 两人对视一眼,霍特道:“你觉得?” 他视线沉沉,语气也带着点无声的压迫感,看起来就是教科书式的大家长型人物,掌控全局惯了,不喜欢任何忤逆。 伦温尔习惯了霍特这副做派,却有点担心对面的约书亚会感到冒犯,正打算出声圆个场,便见小绅士戳着面疙瘩,微微一笑:“我也觉得不行。” 他生了一副精致眉眼,粉雕玉琢可爱极了,哪怕再透着一种非人感,笑起来时也像是应该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爱的样子。 伦温尔张了张嘴,鬼使神差般道:“约书亚……” “嗯?”纪评抬眸看过去。 “你……”话在唇边转了几圈,他有点不确定地问,“你认识,兰若……” 兰若·尼古拉斯。 霍特喝道:“伦温尔!闭嘴!” 他叫停的已经算快,但伦温尔终究吐出来两个音节,以至于才看过3d影片的纪评几乎是立刻回想起了那个名字。 兰若·尼古拉斯。 ……果然。 他在心里默默吐槽,真正的历史只配掌权阶层掌握,一看教会这些人就是有备而来,恐怕已经把桃花源的来路翻了个底朝天,不像他,还要问问自家神明。 他彬彬有礼地回复:“虽然你没有说完,但,我想,我可能并不认识。” 若他说了认识,说不定就要被教会归入不可合作的行列了。他对教会好感度颇高,不希望自己纳入对方黑名单。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只是今天晚上睡不着,外出玩玩,没想到会进来这里。不过,能认识到相熟的玩伴,也算幸运吧?” 他莞尔一笑,目光挪向安安静静坐着的女孩子:“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女孩子平静道:“绯乔。” 绯乔??? 纪评骤然抬头。 在这个世界的语言风俗里,绯和乔很少会连在一起用作孩子的名字,但这两个字的发音连起来酷似他从前世界里的“救命”! 既像是精心挑了这两个字,又像是谁说了这个词,谐音成语言里对应的字。 也许只是巧合…… 纪评唇边的笑意有点僵硬:“很好听的名字。是你母亲给你取的吗?她真是一位博学美丽的夫人。” 女孩子与他对视,道:“我不知道,我出现的时候,我母亲已经死了。” 她像是在唠什么闲话家常,将这看作正常:“我去看望母亲的时候,母亲只会重复这个音节,也许是我的名字吧。” 索伦:? 死了还能去看望? 伦温尔强行插话:“亲爱的约书亚,你好像对绯乔很感兴趣呢,你认识这位小妹妹的母亲?” 纪评:“……不认识。” “是吗,太可惜了,”伦温尔道,“我还以为你和这位小妹妹当真有缘,沾亲带故。” 他暧昧笑了下:“而且这些事情一向常见,我和你说,我就经常在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捡弟弟妹妹,全是些我父亲兴致来了一夜情缘的产物……” 霍特冷冷看了他一眼:“伦温尔,闭嘴。” “好吧,执事大人看不惯,我就不说了。”伦温尔耸耸肩。 纪评:…… 于是一时沉默下来。 眼看着双方交锋好像落幕,索伦左看看右看看,一头雾水的按下了自己的好奇心,默默举手:“那个……如果不能再续一碗的话,这碗还能吃吗?” 这简直是救场的天籁之音。 纪评目光不动声色看了眼快要爬上索伦裤腿的蛆虫,道:“我觉得,这碗最好也别喝了。” 索伦有点恋恋不舍的乖乖放下,道了声“哦”。 霍特忽而抬了抬手,一道细微雷电轻快拂过索伦裤腿。蛆虫被这雷光电的半死不死,仰面摔在了地上,焦黑的身子微微抽搐。 这一切都发生在无声间,索伦毫无所觉。 他还在忧愁地盯着那碗面汤,咽了口口水。 第45章 阴沟里翻船 纪评看着地上那只焦黑的蛆虫,很快又若无其事移开视线。 待客的椅子很高,小孩子坐在上面,一双脚空悬着碰不到地,他垂眸盯着自己一晃一晃的脚尖,忽而问:“什么时候煮好啊?我有点无聊。” 他指了指外面:“想出去玩了。” 女孩子平静看着他:“如果你愿意,可以去田里。” “你和我一起吗?” “不,”女孩子斩钉截铁,“我不喜欢虫子,很恶心。” “那就不去田里啦,”小孩子想一出是一出,抱着玩偶跳下椅子,转过身时,向绯乔招了招手,“一起去吧,在这里等好无聊。” 女孩子不动:“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同龄人啊,同龄人更有共同话题。” 女孩子安静点了点头。 伦温尔眨眨眼,也站起身,笑嘻嘻道:“我也是同龄人,带我一个呗?” 索伦:? 他判断了下局势,无奈出声:“反正都带了一个伦温尔了,把我也带上吧。” 执事留在这里,出身埃尔金斯保命手段一堆的伦温尔去打探消息,那让他选一个跟着的……肯定伦温尔啊。 留在这里不知道得有多煎熬,恐怕说句话都战战兢兢,如果不是不合适,他恨不能把自己的队长也拉出去。 读不懂索伦眼色的切纳斯:? 同样茫然的纪评:? 他只是纯粹觉得切纳斯那位长辈似乎很厉害,能杀蛆虫,看得见这里的“真相”,并不需要谁帮忙,所以打算出去问问绯乔,顺便再晃晃。 但是…… 代入教会角度,一个未知存在突然要单独离开,似乎确实很让人不安,应该找位随行。 他深吸一口气,笑道:“好啊,人多热闹。” *** 门口的阿婶依然在闲聊八卦,织衣裳的进度和来时一模一样,没有进展分毫,田里的孩子也还是在活力四射的玩闹,来来回回都是同一个游戏,毫无新意。 纪评看了眼乌云密布的天:“好像要下雨了。” “不会下的。” “为什么?” 绯乔看了他一眼:“有你在就不会,我们是同龄人。” 说完这前言不搭后语的两句话,她率先往村后的方向走,纪评愣了一秒跟上,索伦和伦温尔缀在最后面,互相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不妙。 众所周知,下雨是海神教会非凡者动手的标志,但绯乔说不会下,还说约书亚在就不会,又强调了下同龄人…… 怎么听怎么像是这两个人结盟了,打算把其他人一网打尽,不给动手的机会,当然也就不会下雨。 伦温尔哈哈笑一声:“这是要去哪儿?” “桃林,”绯乔答道,“村子后山有一处常年不败的桃林,同日开花,同日结果,很漂亮。” 熟读九年义务教育的纪评立刻道:“这违背了自然规律。” 绯乔难得笑了下,略有些苍白的唇挑起一个上扬的弧度,面部肌肉却一动不动,看起来有些渗人。 她漫不经心地说:“我有点意外。你身为顶端存在,理应无视规律。” 纪评:? 他决定装傻充愣,这是孩子的特权,道:“什么顶端?那是大人的世界啦,和我没关系,离我还远。” 他对非凡层级的划分不是很清楚,但莎莉嘉院长评价约书亚为第二梯队,那第二梯队往上肯定还有,这可不算顶端。 而且那日莎莉嘉只是浅浅试探,双方并未真正交手,他怀疑是因为真正出手的玛瑙与邪神有关,才会致使修道院院长有所误判。 伦温尔:“……我离顶端更远。” 索伦无语:“不是说出来逛逛吗,怎么就聊到顶端了?” 他有点好笑,又有点郁闷:“都别说了,我是底端底端最底端行了吧,真是服了你们了。” 既不出身大贵族,又无绝佳灵性,更没有足够令谁垂目的绝对信仰,他这一辈子做个小队成员就到头了,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平安活过一次又一次任务,然后老了退下来做教会编外人员。 教会会保障他的生活。 对于平民来说,这已经是足够令人欣羡的人生,哪怕没有活到头,死在了哪次任务里,也是为神明献出自己的一切,死后自然去往神国,同样值得庆贺。 总比在街头饿死冻死的好。 他看了眼绯乔,在心里给自己望得到头的一生又加了个评价:做肥料都不够格。 伦温尔:“你是底端我也是底端,我俩加起来就是高端了,简称高端存在。” “啊?”索伦有点啼笑皆非,连连摇头,“算了算了,我觉得底端就很好,高端是个啥呀……” 绯乔看了索伦一眼:“底端也没什么不好的。不会被什么东西觊觎,不会莫名其妙牵扯上乱七八糟的事,更不会无缘无故,连命丢了都不知道。” 她语气平平,尾音一点点上扬,仿佛自嘲。 远离了孩童的玩闹声,阿婶们的闲聊声,四下越来越安静,不闻鸟叫虫鸣,也无枝叶婆娑声。 桃林已近在眼前。 纪评打量着绯乔,心里暗想:是他的错觉吗,怎么感觉自从离这处桃林越来越近开始,绯乔情感明显外露? 索伦:“好好好,谢谢你啊小妹妹,完全没有被安慰到……诶,那个桃子可以吃嘛?” 纪评不知道索伦眼里的桃枝长什么样,但在他看来,这里所有的桃子都是清一色的迷你版骷髅头,所以他控制自己不去看,此刻也尽量诚恳而婉转的道:“我建议不要。” 伦温尔兴致盎然:“那花呢?小妹妹,我摘一朵送你好不好?别在发上,王都的淑女都喜欢这样的礼物。” 绯乔平静道:“好。” 伦温尔没想到她会答应,迟疑道:“那我摘了?” 他边说边看纪评,像是想看看这位未知存在还愿不愿意出声提点,等了等没等到回复,只好道:“那你喜欢哪一朵?” “最大的那一朵。” 纪评道:“还是我帮你摘吧。” 除了骷髅头以外,叶子和花都很正常,绿叶翠绿,花也娇嫩宛若刚刚绽放,所有美丽都悉数定格在这一刻。 他踮起脚尖勉强够到一朵近的,轻微一用力便摘了下来,递给绯乔:“有点小,大的我够不到。” 花瓣触感柔软,似乎没有问题。 绯乔看了他一眼,原本平静的面容扯出一个像是欣喜的微笑:“嗯。” 她慢慢捧起那朵花,然后双手合拢,十指交叉,用力碾碎,按压—— 清脆的骨骼破碎声响起! 剧痛传来,纪评脸色骤变,无法控制的吐出一口血,落在青青草地之上,血色压抑,内脏碎块格外明显。 肋骨、腿骨、手骨、脑骨…… 玩偶已经滚落在地,沾了泥土鲜血,他说不出话,缺氧的窒息感和碎骨的剧痛同时逼迫着无法思考的大脑,而无形的挤压还在继续。 他连使用邪神符咒的机会都没有。 符咒就在随身的口袋里,但他取不出来,尝试开口喃语也发不出声……他清晰感受到自己的喉骨已经碎裂。 于是一个古怪的想法慢慢出现在脑海里。 为什么受了这么重的伤,他还没死呢? 充血的眼睛眨了眨,半残缺的大脑一片浆糊,艰难思考着这个伟大的问题。 为什么受了这么重的伤,我还没有死? 第46章 火锅食材买8送十二 绯乔松开手。 花瓣还没落到地上,已然在空中飞快消逝殆尽。 ——我靠。 伦温尔不自觉后退一步,瞠目结舌的看着这一切,看着那位前不久还神秘莫测的小绅士毫无反抗之力的碎成了一堆血渣,又飞快被土地吸收。 最终一丝血迹都不剩,只有掉落在地的玩偶昭示着他的记忆没出问题。 我靠我靠我靠—— 出大事了!要没命了! 他倒吸一口凉气,一把拉过索伦,毫不犹豫解下衣上挂链,还未松开手,此地所有桃树忽而无风自动! 哗啦啦声不绝于耳,他在这声音中行动逐渐迟缓,眼睁睁看着绯乔视线一点点移过来! 思维也迟缓了。 他艰难的想要念诵着什么,脑中却一片空白,很快连念诵的想法也消失,只看见绯乔又摘下一朵花,虚虚拢在手心。 也许是见猎物无法逃脱,绯乔语气很轻快:“其实呢,你,我是说你,不是你旁边那个东西。” 她缓慢合上掌心,并不急着用力。 “你和刚才那位一样,都很不错,我很喜欢,本来不应该浪费在这里,可花太饿了。你知道吗,我真的,太饿了!” “我在这里苦苦等了这么久!这么久!什么巨人、恩赐,都是骗人的,根本没有安宁!也没有巨人!” 她说到最后,面容狰狞起来,秀静的脸扭曲着,再无任何平静之色:“我真的,很饿,很饿!不应该浪费又怎么样?要献出去又怎么样?我偏要中途截走!你看,谁也不知道。” 她突然冷静下来。 皮肉剥离,花瓣从她的脸上冒出来,枝叶爬满全身,她慢慢用力,享受着虐杀的过程,轻声说。 “你看,只要我杀了你,你们,谁也不知道!呵,别说是那个树女了,就算是那位……那位也不会知道!” 她明明怕极了。 在说到“那位”的时候,语气溢满无法控制的心虚与惧怕,偏又要强撑着,像是这样就能显得自己很有底气一样,强调道:“谁也不会知道。” 树女应该指的是真正的绯乔吧。 到了这一步,再察觉不出个所以然来,就真是死了也白送的蠢货了。 伦温尔在恍惚中想。 那位……那位又是谁呢?掌控绯乔的存在?桃花源背后的“污秽”?巨人又是什么? 杂七杂八的想法充斥着脑海,唯独没有反抗。 他生不出任何反抗的意志,哪怕他知道自己正在被一点点挤压,知道自己正在窒息,可所有反抗都会在出现的下一秒消失无影,只留下虚幻的喜悦。 他居然是感到喜悦的。 花的馥郁,花的芬芳。 好像要死了,死了也没事吧,挺好的,死在花里,什么都不想了。 摸着挂链的手一点点下垂,他安详闭上眼。 “谁也不会知道的,”“绯乔”自言自语,满意看着自己不再挣扎的猎物,一字字强调,“谁也不会知道。” 却忽而有个声音插进来:“怎么会呢,我还知道啊。” 那声音天真、活泼,很熟悉,像是不久前才听过,伦温尔只觉所有凝滞一下散尽,喜悦顷刻间化为最深层的恐惧! 他脱力跪倒在地,周身隐隐发疼,大口喘着粗气。 索伦也没好到哪儿去,艰难抓着他的衣服,说:“那儿……那儿……” 是约书亚。 方才还死无葬身之地的小绅士靠在桃树上,两手随意垂在身侧,精致面容依然乖巧可爱,语气如同在和大人笑闹。 “别妄想啦,我还知道呢。” 他身后的桃树发癫似的抖个不停,被他拍一拍又慢慢平静下来,满树的骷髅头一个接一个的主动缩进叶子里,而他遥遥抬手。 “我知道你饿了,”他道,“我给你加餐。你看,八只眼睛,十二只触手,剁一剁够煮火锅,多完美,对吧。” 火锅? 什么东西?! “绯乔”怨毒地盯着他看,一把丢掉手上完好无损的花瓣,抬手又摘了一朵,飞快拢入掌中开始用力,娇嫩花朵此刻却好似金铸铜造,坚硬无比,边缘甚至划伤了她娇嫩手心。 她吃痛松开手,绿色的汁液顺着伤口一滴滴落下来,花瓣满满当当开了她满脸,遮住了这张秀美容颜,谁也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听见她几乎发狂的语气。 “这不可能!这……” 小玩偶摇摇晃晃站起来,体型依然小巧,是可以被孩子抱在手里把玩的样子,延伸出去的数只触手却硕大无比。 触手“唰”一声卷住她的肋骨,慢条斯理用力,绞断,然后是四肢、大脑……她满身的花瓣和枝叶被粘液腐蚀的坑坑洼洼,似肮脏沼泽。 小绅士微笑,模样天真至极:“真可惜,我给你食物了,但你好像没有制服食材的实力。” 第47章 痛死了 纪评很生气。 因为他没想到自己阴沟里翻了船,要不是死不掉,差点真要把小命搭在这里了。 他早该发觉不对的,绯乔那么反常,都怪他满心想着等下要怎么避开伦温尔和索伦问事情,居然不曾提起戒备。 越想越气,气自己。 痛死了。 他示意玛瑙停手,出声问:“绯乔在哪里?” “污秽”生物一般都搞不死,顶了天半死不活,他不打算多费力气。 桃林里的哗啦啦声早就停了,所有骷髅头都害怕的藏进了叶子里。 摆脱险境的伦温尔和索伦一路小跑着到纪评身旁,默默看着那一摊烂了的枝叶花瓣蠕动。 伦温尔:“它好像没有发声器官诶。” 你问了它真的能回答你吗! 索伦脸色有点苍白,刚喝过的面汤本来就半生不熟的在胃里翻滚,现在雪上加霜,他有点想吐。 那像是断肢血肉混着花泥尘土,总之就是糟糕透顶。 已经听完无声呓语的纪评排除掉无谓的尖叫、诅咒和求饶,从里面拼凑出有用的信息,简单概括:“它说它被骗了。” 伦温尔:“啊?” “有人承诺给它安宁,给它平安,给它永不凋谢的爱意,但最终只给了它孤独,给了它永远的饥饿,给了它虚幻的臣服。” 伦温尔一一对应上,想了想自己刚才的经历,道:“听起来没什么问题啊,安宁和孤独都代表无人打扰,平安和饥饿则都不会受到外在伤害,至于爱意……臣服和爱意难道不是一个东西吗?” 这位出身贵族的教会小队队长像是已经懒得掩饰自己过于丰富的社交履历,兴致勃勃道:“王都有些绅士就爱向淑女表达臣服,嗯,那是他们爱情的象征。” 索伦不想理会他,径直问:“那……那小妹妹呢。” 纪评摇了摇头:“它没说。” 玩偶三步一跳,摇摇晃晃又缩进了他怀里。 小绅士抱着自己心爱的玩偶却不见喜悦,面色沉凝,最终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真是亏大了。” 亏大发了! 他取出邪神符咒。 他瞳孔里倒映着符咒上重重叠叠的复杂符文,轻声喃语,于是浮在空中的符咒一点点延生,密密麻麻的符文舒展开,扭曲起来。 伦温尔只是下意识看了一眼便觉双目刺痛,下意识闭上眼。 索伦压根没他那么大的好奇心,在看见约书亚取符咒的时候就识趣闭上了眼睛,不准备为自己招惹祸端。 符文在空中扭曲,渐渐虚化出女孩子秀静的面孔,一双眼睛原本死气沉沉注视着前面,在整个人完全显现出来后骤然灵动起来! 她好像不太习惯这副新躯体,落地后有些不太适应的摸了摸自己长有眼珠的眼眶,和充盈血肉的肌肤。 伦温尔呆滞拉了拉还闭着眼的索伦:“见……” 索伦:“啊?” “我是说,”伦温尔艰难咽了口唾沫,“青天白日的,见神迹了。” *** 绯乔沉默了很久,久到纪评以为无往不利的邪神符咒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后,才艰难开口:“你不应该救我。” 她默默看着自己的肌肤。 其实在伦温尔和索伦眼里,她一直这样,年幼,秀静,最多比同龄的孩子冷静了些、早熟了些,缺乏一点活泼。 但她和纪评都知道,她原本不是这样的。 她说:“我经常会看见活人。” 她微微比划了下,语气有些起伏:“尖叫,求饶,只有温热的鲜血和这里不一样,这里很少会有温热的东西,即便有,也是假的。” 她偏了偏头,又道:“你不该救我,这会为你招致旧主的注视,也许祂现在已经在筹谋着,要如何把你做成祂喜欢的样子。” 纪评不动声色笑了下:“我记得你说过,祂不能动未成年。” 绯乔却道:“但对于祂而言,盯上了谁,结果就已注定,无非是时间的早晚。很不幸的是,所有旧主都不缺耐心和时间,可以慢慢等待收获果实的那一刻。” 繁星的庇护并不永恒,只是减少了受害者的数量,阻止了祂们随意出手,但对于足够珍贵的目标,祂们仍愿意耗费些时间和耐心,慢慢收网。 纪评看着她,问:“就像是你母亲那样?” 话音落下,一阵长久的沉默。 索伦努力缩小着自己的存在感,用眼神和旁边的伦温尔交流,满眼都写着惊恐和崩溃,恨不能把自己的眼睛戳瞎耳朵戳聋。 那两个,那两个是在聊神明级的事情吧? 这是他能听的吗!这是他一个低梯队的废物可以知道的吗! 伦温尔试图用眼神安抚他:没事的。 他相当洒脱的笑了下,做了个口型:大不了我们现在自杀。 …… 打破沉默的,是绯乔。 她垂下头,轻轻弯了弯唇:“我们先聊聊这里的事情吧。” 她伸出手,遥遥指向远方:“桃林的尽头在那里,除非我们远路返回,否则这段路会很长。” “尽头之后是哪里?” “你想去的地方,”绯乔道,“只要你想,哪里都可以是尽头之后的地方。” “就像是只要桃花源想,无论路过者在哪里,最终都会迷路到这里一样?” 绯乔轻轻笑了下,秀美面孔难得有了点生气,她没有回答,只是道:“刚才的那朵花,原本是个人。她是桃花源成立后的第一位客人,逃难来此,虽所求颇多,却也得到了最丰厚的馈赠。” 纪评腹诽:这最丰厚的馈赠真是不要也罢。 “我并不是故意把你带来这里的,我没想到她会失控,”绯乔道,“我知道她很痛苦,但她以前一直很听话,听话到对我……对我这种东西也客客气气,更不要说劫夺桃花源的肥料。” 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叫成肥料的伦温尔抬头望天,仿佛要数数天上到底挂了多少朵乌云,根本不敢插话。 索伦陪着他一起看天看树看桃花,就是不看那边的约书亚和绯乔。 “她掌控着这处桃林里所有的花,可以以花为媒介伤人,也可以诱惑控制别人放弃抵抗,不过,因为她注定饥饿,所以她几乎没有出手的机会。” 纪评客观评价:“这听起来真糟糕。” 绯乔深深看着他:“桃花源里的所有人,都怀揣着愿望踏入这里,但最后所有愿望都会化成同一个渴求,那就是希望有人可以终结他们的痛苦。” 能终结这一切的人就在面前。 她被桃林里的花代替以后,本该回归旧主重新孕育,却被面前这位生生拉了出来。 能和旧主抢人,却不准备终结别人的痛苦,那位掌控花的客人依然活着,再凄惨也会在漫长的岁月里慢慢恢复,然后陷入新一轮的孤独、饥饿。 这并不是一位仁慈的存在。 尽管他看似天真善良。 第48章 神明都是狗屁 纪评有些感慨,道:“可惜这很难。” 哪里是很难,几乎是没有可能。“污秽”生物基本上都死不掉,哪怕再渴望终结,也只是渴望,永远不会有成真的那一天。 绯乔慢慢收回视线,抬眸看着远处的桃林,轻声道:“是,很难。所以桃花源从成立起到今日,还从没有人能离开。” 纪评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起来。 沉默间,桃树微微摇晃,他怀里的玩偶慢吞吞探出一只触手,在枝叶间慢慢摸索,最后摘了颗“果子”下来。 触手缠紧,它已经足够小心,但果子被其上的锋利旋齿搅碎时,还是发出了点细微的崩碎声。 于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注意到了。 纪评:…… 他默默抱紧了小玛瑙,只能自我安慰刚才玛瑙动手也动手了,在场的人也全都看见了,贪嘴吃个零食而已,问题不大。 绯乔微微一怔,从刚才的思绪里脱离,望了眼已经全藏进枝叶间几乎看不到的“果子”,道:“我以为你不喜欢这些果子。” 她很平静的把玛瑙的行为归为了主人的意愿,在她看来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不会有存在会容忍附庸擅自行动。 她道:“如果我早知道的话,会为你备一些的。” 不……我确实不喜欢,但谢还是要谢的。 于是小绅士抱着玩偶,弯出一个有点无奈的笑:“谢谢,但我觉得,我还是更喜欢正常一点的果子。” ……而不是骷髅头。这东西到底有什么好,嚼起来嘎嘣脆吗! “那边有正常一点的,”绯乔以为对方是不满意这些果子的品质,平静抬手一指,“是新结的,果子品相很完好。” “新结的?” “对,”绯乔道,“大概是前不久才来过的客人。抱歉,我经常会失去意识,所以不记得确切时间。他们不适合做肥料,也没有得旧主垂青,一部分上了餐桌,剩下来的就做了果子。” “因为是才刚挂上去,所以没有被时间腐蚀很多,皮肉健全,都很新鲜,”绯乔说罢,看着纪评,有点奇怪,“你好像突然又不想去了。” 我本来就不想去好吗…… 纪评觉得对面的女孩子对自己有所误解,又不知这误解从何而来,最后沉沉叹了口气:“我们说点别的吧。” 他下意识回头看了眼伦温尔和索伦,那两个瞬间一个激灵,仿佛是很害怕,连着退了好几步,越退越远,直到纪评出声喊停。 伦温尔站直身子,自觉伸手捂住耳朵:“我们什么都听不见。” 他旁边的索伦连连点头:“对对对,您就当我是个聋子瞎子就好,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这两位说着,又退了好几步。 纪评默了默。 他觉得这两位也对他有所误解,试图解释几句又不知从何开口,最后自暴自弃的收回视线。 满地完好无损的枯枝败叶昭示着这里许久未曾有人踏足过,踩上去时的“嚓嚓声”格外明显。 而他面前的女孩子神情恬静,正安静等着他说出下文。 纪评试探性道:“你对桃花源很了解。” “也许,”绯乔轻轻弯了弯唇,坦然道,“我这一生都在旧主目光的注视下活着,只有和繁星有关的事情旧主不敢篡改,除此之外的东西,我并不能保证它们绝对正确。” “也许它们会误导你,”女孩子仰起头看了看天,眼里仿佛漾着盈盈水光,“比如说,我曾经以为离开桃花源的路在后山。但事实证明这是错的,代价是当时信任我的十三人。” 她伸手比了个数字,又往旁边指了指:“他们挂在那里,我偶尔会去看他们,一开始他们会疯狂骂我,后来这痛恨又变成求饶,再后来他们发了疯,周而复始困在永不会清醒的噩梦里。” 纪评道:“抱歉。” “谢谢,你有着和你外表不相衬的温柔。但像我刚才所说的,类似的事情在桃花源很常见,”女孩子安静道,“欺骗是这里的主旋律,我早已习惯,并不难过。” 她或许一开始并不习惯。可日子太长,她总会一点点变成旧主希望她成为的样子。 纪评叹了一口气:“那么,桃花源起源于上个世代?” 安斯特图书馆内和上个世代有关的书籍不多,但无一例外,全都对上个世代是如何终结的含糊其辞,只将其描述为天灾。 ……是神明眷顾,才使得这个世代得以摆脱过往阴霾,也是神明眷顾,才使得幸存的人们得以安家,连国王都要感恩神眷。 纪评时常觉得,若不是此界神明有多位,互相之间彼此制衡,否则只怕真正掌权的早就不是王国皇室,而是教会主教了。 什么叫君权神授。 这就叫。 绯乔道:“是。” 她不甚在意的一笑:“这应该不算秘密,很容易联系起来,毕竟上个世代就终结于巨人,刚才那朵发了疯的花也提到了巨人。” 她安静注视着纪评:“所以,我猜,你最想问我的事情不是这个。我想想,和我的名字有关?” 她轻松笑了下:“这也许是我唯一有价值的地方,我大概能猜出来我的母亲很特别。” 不会有人愿意发无谓的善心救人,费了力气把她拖出来,只能是她有着无可替代的价值。 纪评默了下:“你的母亲,是唤作兰若·尼古拉斯吗?” “是。” 纪评想起来那个抱着孩子的母亲,觉得眼前女孩子的身份已毋容置疑。 他不可避免的一叹:“那,你知道绯乔这个发音的含义吗?” “我知道,”绯乔轻轻笑了下,“救命,对吧?这是旧主教我的。也许这样说起来有些好笑,有些愚蠢,但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确实曾经信任过旧主。” 她偏了偏头,眼尾有些发红:“旧主告诉我,我应该去看看母亲,虽然她已经死了,已经发了疯。旧主告诉我,我应该对自己的骷髅身躯和头颅感到骄傲,这是神明的恩赐。也是旧主告诉我,绯乔这两个音节在母亲那里,是救命的意思。” “最后,还是旧主告诉我,我应该信仰祂。就像是信任教导自己颇多的老师,信任从小养育自己的亲人那样,理所当然而水到渠成的献出自己永远不变的信仰。” “但我没有信仰,”她说,“我母亲和我说过的话不多,我每句都记得清楚,除了她日复一日的救命,就只有一句。” 她莞尔笑起来:“神明都是狗屁。” 第49章 在聊什么啊 “你说他们在聊什么啊?”伦温尔有点忧愁地戳了戳旁边的索伦,“感觉都是绯乔妹妹在说,约书亚好像是在提问。” “绯乔妹妹在说什么啊,刚刚神明级的事情都没让我们滚,现在说的不会更……咳……我是说,更不能为外人知吧。” 索伦:“……你想死不要拉上我。” 梯队高的个个都耳聪目明,对周围的动静清楚的很,这么远的距离足够他们听不清,但对于那位小绅士而言估计和近在咫尺没什么区别。 他诚心诚意地说:“你要是真的特别特别想知道,可以靠近一点慢慢听,但我得提醒你一句,我不给你收尸。” 伦温尔哈哈笑了声,相当从心地道:“我好奇嘛。而且我俩这么一无所获回去,得挨执事骂吧。” 索伦脸色一黑:“别提了,我就知道慈祥和蔼的古斯特尔德主教才是教会里的个例,其他的一个赛一个脾气糟糕。” 伦温尔挑挑眉:“说不定执事大人只是嘴硬心软。” 索伦:“哦,真可惜,我是个俗人,只看表面。” 他们两个站在两棵桃树的中间,尽量保证平等地远离附近的所有桃树,没办法,实在是有心理阴影了。 眼看着远处的纪评和绯乔越走越远,他俩也跟上去,边走边聊着天,全都是些毫无营养的插科打诨,越聊越词穷。 最后伦温尔眨了眨眼,道:“你往后看。” 索伦:“我不。” “好吧,”伦温尔说,“那你记得帮我作证。” 索伦还没来得及问作证什么,便见伦温尔深吸一口气,大喊了一声:“亲爱的约书亚!救命啊!!!” 索伦:??? 他终于回头看了眼,然后便看见桃树上挂了满树的人头,皮肤纹理栩栩如生,五官健全,眼珠子整齐划一的移向他们的方向,默默盯着他们看。 他霎时冷汗直冒,几乎是脱口而出:“约书亚!救命!!!” *** 纪评脚步一滞。 怀里抱着的玩偶动了动,慢吞吞探出一只触手,而后飞快伸出去,不过一眨眼,就把伦温尔和索伦卷过来丢到地上。 两人狼狈的拍了拍身上的灰,扶着地站起来,并不介意小玩偶的不客气。 绯乔从他们来时的方向看了眼,不甚在意地评价道:“你们运气挺好。” 纪评还在状况外。 他满脑子都是刚才那句“神明都是狗屁”,大为震撼的同时对自己这位同乡肃然起敬,还没回过神就听见了别人喊的救命,根本没理清发生了什么。 伦温尔艰难道:“这算运气好?” “品相完好的果子很难遇见,它们在桃林里占的比例很小,”绯乔道,“大概是你们身上带了什么东西吸引了它们的兴趣,又远离了约书亚,它们察觉不到危险,就主动出击了。” 索伦难以置信:“果子???” 绯乔平静点头:“嗯。” 纪评看了眼周围葱葱绿绿的枝叶,依然没找到那些藏在里面的骷髅头,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是绯乔口中的“危险”,无奈道:“但他们已经是果子了。” “桃树只会向果子汲取营养,不会反过来供应,”绯乔道,“品相完好的营养丰富,会有些挣扎的余力,但并不厉害。” 伦温尔点点头,虚脱道:“谢谢你啊绯乔妹妹,怪我们太弱了。” 纪评揉了揉额角:“一起走吧。快到尽头了。” 索伦想了想之前绯乔说的话,有点迟疑地问:“桃林的尽头是桃花源的出口?” 他还记得绯乔说过,想去哪儿,哪儿就是桃林的尽头。 绯乔平静道:“可以这么说。” 索伦:“啊?” 伦温尔叹气搭上索伦的肩膀,拍了拍,道:“和你做同伴真丢脸。你怎么知道你想去哪儿?你怎么就能确定你到尽头的时候没有被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影响?我猜这也是个死路。” 想想就令人绝望,假如真有客人千辛万苦走到了这里,满心以为穿过桃林就可以回家,结果还是在尽头的时候就被扭曲了思想,最后永远困在了桃花源里。 索伦打了个寒颤,由衷道:“那我不如现在自杀,好歹也算个为教会而死,说不定还能捞个赞誉。” 纪评抱着玩偶沉思,和小玛瑙交流了几句,最终小玛瑙再度贡献出了自己的一颗眼睛,毫不犹豫的扔到了远处的地上。 红宝石似的眼睛落地碎成无数碎片,切面平整并无鲜血,清晰倒映出各个角度的桃林。 索伦瞠目结舌:“我……这……” 纪评对这全天候全角度的“污秽”摄像头很满意,转过身:“走吧,我们原路返回。” 绯乔平静道:“也许转录的东西会扭曲。” 纪评却很有信心:“不会的。” 他相信邪神会照顾小玛瑙,不会看着这目前唯一展现出狂热信仰的信徒被什么旧主薅走或者影响,那眼睛留在这里最多也就是看不到,而不会看错。 旧主和邪神正面刚,他相信自家邪神。 他话里的自信绯乔听出来了,索伦和切纳斯当然也听出来了。 这二位笑得勉强,彼此对视一眼,互相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这位小绅士肯定离神明级还远,却依然如此有底气,那他背后必然背靠着神明级的存在,甚至说不定此行都是出于神明授意。 这可比独来独往的未知强者糟糕多了。 至少这些强者的目的都很好猜,要么是想办法接触“污秽”以获得更高品质的特性,要么就是想办法抑制或者降低自身的特性品质。 但要是神明授意的话…… 如果是哪个教会,事先肯定会和海神教会打声招呼,合作前来,但海神教会完全没收到什么邀请,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 这是一位未知的邪神。 这这这……这真是他们能插手的事情吗! 第50章 红椰汁 且不论伦温尔和索伦在想什么,回去的路上倒是一帆风顺,桃林安安静静,很乖巧。 绯乔百无聊赖折下几朵花在手里把玩,眼看着要出了桃林,忽而道:“等下也许会出事。” 她语气平平淡淡:“旧主不会眷顾被抢走的玩具,我能感受到我和桃花源之间的联系正在逐步减弱,直到刚刚,这联系彻底消失。” 纪评不假思索:“这听起来挺不错的啊,意味着你自由了。” 索伦适时鼓了鼓掌,欢呼道:“此情此景,正适合一顿大餐,我想念酒馆里的金麦酒了。” 伦温尔颇为赞同的点头,附和道:“等离开这里我们可以庆祝一下,绯乔妹妹能喝酒吗,啊,你这么小,还是不要碰的好,你有其他喜欢的东西吗?” 绯乔:……? 她张了张嘴,那张一直少年老成的脸上流露出些不解与困惑,不知面前这些人的喜悦从何而来。 她试图强调:“我失去旧主眷顾后,就不能为你们提供帮助了。桃花源里千变万化,会很危险,我也无法预测全部。” “我还可能误导你们,”她冷静道,“过往的所有记忆会不再可靠,甚至化为引导我做出错误判断进而影响你们的利刃。” 索伦:“这听起来真糟糕啊,所以你喜欢果汁吗?” 伦温尔反驳道:“什么果汁,王都的淑女们更喜欢品茗咖啡,再配些甜点,就是一顿完美的下午茶。” 纪评适时道:“可咖啡真的很苦。” 小绅士仿佛想到了什么糟糕回忆,小脸皱成一团,一言难尽地说:“如果不是情非得已,我不想尝试这种饮品。” “我懂我懂,”索伦挤眉弄眼的说,“孩子都喜欢甜品,你下次来教会做客的话,我给你倒杯果汁呗?红椰汁怎么样?教会特产,绝对保甜。” 伦温尔无语:“你居然好意思说?红椰汁简直甜的发腻,怎么会有人喜欢这种东西?” “谁说的?”索伦不满,“我猜绯乔就肯定喜欢,是不是?” 绯乔:“啊?” 索伦不依不饶:“那你喜不喜欢甜?” 绯乔有点犹豫:“可能?” “那不就好了!”索伦一拍手,兴高采烈,“你肯定会喜欢红椰汁的!没有孩子可以拒绝这个!” 伦温尔:“收敛点吧,亲爱的索伦小弟弟,我知道你还没满月了。” 他又道:“绯乔妹妹,你别听这个人胡说,我和你讲,红椰汁真是甜的发腻,你就算喜欢甜,也可以选别的嘛,等离开了桃花源,我就请你去大吃一顿怎么样?” 索伦面无表情:“不怎么样,除非你带上我……再带上教会里的所有人。” 纪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补充道:“还有我。” 绯乔张了张嘴,还是无法理解,眼睁睁看着这几个人聊着离开桃花源后的事情,话题跟着越跑越偏。 从教会的红椰汁聊到了酒馆里不限量供应的水酒,最后又一路跑到教会发放的补助上。 看似出身高贵的小绅士出人意料的对此相当了解,看起来比对面两个教会人员都更清楚流程。 伦温尔有点诧异:“约书亚,你对安斯特好了解啊。” 这一点都不像是偶然路过亦或是短暂停留该有的了解水平,倒似是在安斯特停留许久,所以连教会补助的类别都清楚知晓。 他一想到对面的存在可能已在安斯特逗留许久就觉得毛骨悚然,因为教会此前对此一无所知! 索伦就淡定很多,他知道教会很多资料都不对外公开,只以为是自己无权知晓,也不知道伦温尔的心理历程,道:“毕竟安斯特就这么点大,我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每一条街道。” 走出桃林,没了树林遮盖,大片的刺目阳光洒下来,几人这才注意到已是万里放晴,不见半朵乌云。 纪评面上笑意凝了凝。 索伦哈哈笑两声,加快了往回走的步伐:“这日头真好啊。” 伦温尔紧随其后,不客气道:“是啊是啊,太好了,热得我冒汗。” 孩童还在田里周而复始的玩闹,妇人也还在廊下织着衣服,唯独本该在屋内的霍特和切纳斯不见踪影,如同凭空蒸发,半分痕迹都没留下。 现场没有任何“雷暴”特性亦或其他“特性”动手后留下的残痕。 索伦和伦温尔对视一眼,神情飞快冷肃下来。 霍特身为海神教会执事,天下间能让他无声无息消失的事情并不多,就算有,也不应当出现在安斯特附近。 绯乔望了望廊下挂着的腊肉,看着上面来回爬行的蛆虫,道:“他们应该是吃了阿婶煮的腊肉。抱歉,我不在,没有盯好,可能有虫子掉了进去。” 索伦急道:“吃了会怎么样?” “归村民,做肥料,或者献给旧主,”绯乔面色平静,“他们是后两者,现在可能在小溪那里。” 绯乔指了个和后山截然相反的方向:“虫子会控人心智,先去小溪清洗,然后过筛选确认质量,最后才是结果。” 纪评眨了眨眼:“这听起来,有点像是……” 伦温尔接话:“像是商贩处理食材,挑选食材,出售食材的全过程。” 纪评想了想,笑起来:“差不多这样。” 也许是他们两个足够冷静,索伦也稍微冷静了一点,道:“我相信执事不会犯这种错误。” “但你的切纳斯队长可能会不小心中了招,”伦温尔耸了耸肩,“走吧,应该不会出太大事,可能执事只是跟过去保护切纳斯。” 纪评瞥了眼空空荡荡的屋里,虽然也认可伦温尔的话,却还是有点点困惑。 在他看来,那位帕斯家的长辈是个很严格的人,在离开的时候必然会留下讯息提示其他人,而不是像这样什么都不留,听凭别人猜。 他目光闪了闪。 像现在这样,既可以说是走的太匆忙所以来不及留提示,也可以说是,对方觉得留提示没有必要。 比如说,留的提示会被什么力量误导扭曲,最终导向截然相反的结果,所以不如不留。 “等一下,”纪评忽而叫停,“不去小溪。” 他把目光转向来时的方向,道:“我们去后山,祭坛在那里。” 第51章 旧日之主 黛丽尔今晚睡的不太安稳。 在又一次从睡梦中惊醒后,她偏头看了眼床前幽幽燃着的蜜蜡,半撑起身,慢慢取下灯罩,轻轻吹灭。 她就这样安静而无声的,吹灭了所有灯。 其实那光并不亮,也算不得扰人清梦,只是古斯特尔德主教专门叮嘱了女仆,晚上务必要为埃尔金斯小姐在床前点灯。 灯呢,要按照定式,一共七盏,一盏床头,六盏床侧。 生怕这光太亮,女仆已是特意选了最小最精致的蜡烛,又置上灯罩,务求蜜蜡燃香幽幽,不扰安眠。 现在已经算是后半夜了,再过不久,在天快要亮起来的时候,贴身女仆就又会起来忙碌黛丽尔的早餐,最后都收拾好了,再到小姐门前恭候。 黛丽尔慢慢取下“祝福之誓”,丢到一边,在黑暗中赤足下床。 柜子里放着她这些天要穿的衣服,埃尔金斯家很重视她,这两天千里迢迢送来了许多华服珠宝,可以预见的是,等她真正抵达王都后只会更奢靡。 她选了一件遮风的斗篷,柔软的绒毛衬在颈侧,宝石挂扣在黑暗中也熠熠生辉。成套配饰就放在旁边,被她一样样拿起,仔细穿戴好。 而后,她无声无息推开门。 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轻轻合上,外面的光泄露一丝,黑暗房间里,被丢到床榻之上的“祝福之誓”终于反应过来,一闪一闪,亮起微光。 门外不是夜色下的教会,是正值白日的桃花源,阳光烈烈,田里孩子嬉戏玩闹,屋前妇人织着衣服。 一门之隔,空间变换,这堪称神迹。 黛丽尔目光平视前方。 湛蓝色的瞳孔微微放大,毫无焦距,神情死气沉沉,嘴角呆板的抿成直线,没有平日里半分温柔沉静。 但凡有个活人在这里看一眼,都能猜出来这位尊贵的小姐出了什么问题,可桃花源里没有活人,只有热情洋溢迎上来的妇人,拉着黛丽尔往旁边走。 不进屋、不入村、不停留。 妇人拉着她从村庄后面绕着走,绕过村庄,绕过远处桃林,最后抵达后山的古树丛林。 妇人松开手,谦卑跪伏在地,而黛丽尔提起斗篷一角,径直入内。 凌乱的树干根部接二连三的挪开让位,小心翼翼避开这位尊贵小姐的衣摆,生怕划伤了她的衣服或者脚踝。 直到最后抵达祭坛,尊贵的小姐提起衣摆跪下,毫不在意其上蔓延的苔藓枯枝,虔诚而卑微地拜了下去,尚未梳理的金色发丝依然柔顺至极,随着她低头的动作垂落在地。 “赞美您,伟大的,旧梦之主。” 她一字一顿。 “您是这世间一切梦境的源头与终点,您是这世间所有迷途灵性的归宿,您是安宁,也是庇护,我……” 她眼里有一瞬迷茫。 眸光剧烈的摇晃起来,隐隐约约,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这湛蓝色的瞳孔里沉浮。 “我,祈求您的眷顾,祈求您的庇护,祈求您赐予我一场永不凋谢的美梦,我愿为此献上……” 烫金色的符文飞快在眉心显现,是海神教会神徽的样子,散发出阵阵威慑。 祈祷声戛然而止,可怜的贵族小姐吃痛捂住额头,疯了似的不住摇头。 “我……” 她颤抖着后退,无法思考的大脑疯狂叫嚣着逃离,却有枝叶婆娑,按住她的肩膀,不容任何忤逆的,将她再度按倒于祭坛之上。 烫金色符文光芒大盛! 无来由的狂风骤然降临于此地,肆虐着枯萎败落的丛林,呼啸声尖锐刺耳,像是要将这所有东西连根拔起! 黛丽尔在狂风里勉强坐直身形,闭上眼睛,颤抖着道:“伟大的,海神。” 最后两字几不可闻的落在层层暴风中,贵族小姐合拢掌心,颤着身子,认清了自己的处境,无声启唇,重新开始祈祷。 ——伟大的,文字与知识之神。 ——您是世界海孕育而出的宠儿,您是真理与求知的化身,您洞悉所有的过去与将来。 ——我,黛丽尔·埃尔金斯,谦卑在此,祈求您的眷顾,祈求您的庇护,祈求您向您曾经的眷属血脉投来一眼,允她得以自由。 她恍惚听见一声轻轻叹息。 眼前的一切忽而放缓,拉长,如同一道长长的时间卷轴在此展开,画面一幕幕定格,她清晰看见风的形状、叶的颤动,连心跳声也放缓了。 眨眼的时间无限拉长,她听见那个苍老的声音,在她耳边喃喃低语,慢慢诉说:“可怜的孩子啊,你不该向我祈求。” 祂就像是一位年老和蔼的学者,在极其有耐心的,细细教着他认可喜欢的学生。 ——那应该,向谁? 这是一种很古怪的体验,黛丽尔清晰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几乎静止,唯有思绪在飞快转动。她说不出话,但降临的存在已洞悉她的意图。 那苍老声音说:“向你不久前才接触的那位祈求。祂有一位可以为你提供庇护的信徒,就在安斯特。” 深渊、淤泥,求不得一分星光。 熟悉的记忆复现在脑海,黛丽尔意识到对方说的是纪评先生,和那位不知来路的神明,不可避免的颤抖起来,可苍老声音已开始远离,耳边风声渐烈。 她抿抿唇,眸中闪过一丝决然,不再耽误时间,低下头,重新开始祈祷。 ——伟大的旧日之主。 ——您凌驾于世界之上,原初是您的意志具现,万千星河追随您的存在…… ——我…… 她喃喃念出声。 “我,黛丽尔·埃尔金斯,祈求您的眷顾,祈求您的庇护,祈求您允我归属自由。” 狂风尖啸起来,不再避开黛丽尔,像是某位存在终于暴怒,要不惜代价,将这背弃信仰的信徒撕碎成碎片灰烬! 巨树紧随其后,扭曲枯枝每一根都舒展开,飞快开花结果,沉甸甸的“果子”挂在上面,接二连三的炸开来,将这风消弭于无形中。 黛丽尔仍稳稳当当跪在祭坛之上,唇瓣咬的几乎出血,固执而坚定的说出最后一句话。 “我愿向您献上,我所有的,至纯至粹的灵性。” “求您垂目。” 第52章 神恩厚眷 ——求您垂目。 纪评脚步一滞! 是错觉吗?他怎么感觉好像听见了黛丽尔小姐的声音? 可这个时间点,虽然桃花源里是白日,但外界还是深夜,黛丽尔小姐应当还在教会休息,不会出现在这里。 伦温尔奇怪道:“怎么啦?亲爱的约书亚?” 他瞧着小绅士皱起眉,一副老大人的样子,心痒难耐,很想伸手揉一揉对方的头,但也只是想想,并不敢付诸行动。 绯乔一副看透的样子,淡淡道:“有人在向他追随的神明祈祷。” 索伦茫然:“那关约书亚什么事?” “你们信仰的不是同一位神明?”绯乔闻言皱了皱秀气的眉,困惑道,“约书亚身上神恩厚眷,你们都不知道?” 纪评:…… 别说了,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抱着小玩偶,仍维持着刚才那副思考大事的样子,慢慢放缓了步伐,看上去像是迁就同伴,体贴无比地等待绯乔为同伴解惑,实际上是因为他自己也一头雾水。 索伦更迷茫了:“神恩厚眷和祈祷有什么关系?” 纪评不说话,暗自希望索伦多问几句。 伦温尔生怕绯乔继续解说爆出来什么不该说的东西,暗暗看了眼纪评,道:“我来说吧。就像是世人偏爱自己的孩子,神明也会有他们偏爱的信徒。有些信徒因此权力极大,可以代神明回应祈祷。” 他简明扼要掐头去尾,不敢多说哪怕半个字。 事实上哪有这么简单呢,能代神明回应祈祷的条件极其苛刻,苛刻到海神教会至今都未有合适人选! 他知道索伦是个很聪明的人,看得清局势,也不贪心,却恰恰是太聪明了,容易推测出很多东西。 比如说,那位埃尔金斯家的小姐。 海神教会千里迢迢安排人护送,总不会真的只是为了多一个信徒,更不会是什么要与埃尔金斯家达成交易之类的、只有政客才信的缘由。 可这些东西,一个教会的普通成员,根本不该知道。 索伦显然读懂了他的言外之意,由衷道:“我觉得这不是我该知道的东西,还觉得我刚才的好奇心真该死啊。” 纪评:……不,求求你继续问吧,我想知道。 但谁也没有再详述的意思,只有绯乔有点奇怪的看向纪评,道:“他们和你追随的不是同一位神明,但你居然不杀他们。” 女孩子语调微微上扬,疑惑满的几乎要溢出来:“你是看不上,还是不喜欢?可肥料不会差到哪儿去,他们俩的灵性还算漂亮,索伦的不行,但伦温尔的上佳。” “这样上好品质的灵性,又是在神明很难投来注视的桃花源,你……”绯乔越说越费解,“你不取?” 纪评尚在懵圈。 他被这一连串的话砸懵了,才缓慢眨了眨眼,就看见绯乔思考几息,像是有了答案,道:“你是故意的,你知道桃花源不会动你,但你此行带着任务而来,不能一帆风顺的结束,所以你要为桃花源寻一个动手的事由。” “比如说他们,比如说我。” 她越说越笃定,越想越心惊,意识到面前这位看似天真的孩子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放过任何人。 开始杀老村长是向她证明立场,有意护霍特一行人是在物色诱饵,中途外出是为了让诱饵更快出事。 从头到尾,他没有做任何多余的举动,也不用做,别人天然会因他的实力警惕他,从而分开行动,导致一方陷入险境。 她居然还以为,以为面前人尽管不算仁慈,但好歹能称一句中立善良,愿意为信仰自家神明的信徒提供庇护。 结果完全不是这样,甚至连她自己都栽进去了。 那朵花出手的古怪而蹊跷,痛苦了那么久,忍了那么久,没道理今天就忍不住了不计后果打劫肥料,倒像是受了影响,要为别人的目的铺路。 现在,她,暂时离了旧主的孕育又怎样?只要她不想再被旧主抓回去,就必须为自己找一位靠山,比如说面前小绅士追随的那位存在。 她抿抿唇,再次觉得人心叵测,她要学的还有很多,由衷道:“如果是继续拿他们做诱饵的话,我不推荐。更合适的诱饵已经入网,切纳斯和霍特现在状况必然不妙。” 她认真建议:“还是杀了吧,没什么用了,免得等下碍你的事。” 靠。 伦温尔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顾不得难以置信刚刚还亲亲热热聊着出去后要做的事情,也顾不得难过绯乔妹妹提议灭口,毕竟他也是逢场作戏。 他立刻出声表忠心:“不不不,亲爱的约书亚,你听我说,我完全可以改信,活着的灵性肯定比死了更有价值。而且你已经得神眷顾,想必也不需要多一份品质还不如你的灵性添乱。” 索伦被这些乱七八糟“灵性”“品质”绕的晕晕乎乎,但没忘了跟着表忠心:“我也行,我也可以改信。” 他还不忘踩一捧一,慷慨激昂地道:“不瞒你说,我一开始就是为了吃顿饱饭才进的教会,也没有多牢靠的信仰,现在改信也不是不行,我立刻就可以祈祷给你看。” 伦温尔满脸谴责地看了眼索伦,然后回过头,相当从心地道:“我也是。” 他相信伟大而仁慈的海神不会计较这点细枝末节的,可怜的信徒为了求生小小撒几句谎也无伤大雅,就算!就算真的改信了! 那也不是他的错!他没得选! 纪评:…… 啊?你们在说什么? 他觉得这些人脑补了不得了的东西,一言难尽地说:“我认为你们可能误会了什么。我还小,没有什么目的,只是偶然路过。” 他举了举怀里的玩偶,试图为自己争辩一二:“长夜失眠,不小心就跑到这里了。” 索伦立刻道:“对对对,是我们误会了。” 伦温尔打了个哈哈:“真不好意思啊约书亚,等离开了我请你喝教会的红椰汁好不好?我保证所有孩子都喜欢。” 纪评:…… 他怎么听怎么觉得这两个还是没信他,长长叹了口气,无力道:“算了。” 他停下脚步,打算分开行动。 他对伦温尔的实力如何还是比较认可的,这位既然出身埃尔金斯,不可能没有保命的东西防身。 绯乔就更不用他担心了,除非旧主亲自干涉,否则他不认为对方能在桃花源出什么事。 他道:“我打算和你们分开走。” 他还记得传教的事情,黛丽尔小姐之前看过他写的神话,记得祈祷名讳不足为奇,问题是到底出了什么事,能让板上钉钉的海神信徒黛丽尔小姐向别的神明祈祷? 绯乔平静点头表示理解:“神明不可怠慢,我明白,你很得眷顾。” 总觉得你又给我加了什么不得了的人设…… 纪评在内心腹诽了一句,道:“以帕斯叔叔的本事,桃花源内能威胁他的东西只有祭坛那里,至于祭坛方位,索伦哥哥去过,他认路。” 他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约书亚不该知道索伦去过,只能自我安慰没事问题不大……就当是他推断出来的! 骤然被点名的索伦:??? 他确实认路,但……但他第一次去桃花源的详细经历,理论上来说只有同行之人和主教知道!任务记录都是完全密封,谁想查询都要得主教首肯! 面前的约书亚怎么会知道他认路??? 伦温尔也有点意外,他只知道有位温和存在出手搭救,闻言有点诧异的看了索伦一眼,又收回目光,厚着脸皮问纪评: “当然当然,我理解我理解,那个……亲爱的约书亚,我的意思是,咳,没有了你,我们要是遇到危险了怎么办?” 绯乔:…… 索伦:…… 纪评想了想:“带上这个吧。” 小玩偶任劳任怨的挖了三颗眼珠子下来,一人递了一颗,索伦看了这小玩偶一眼,想起来那位温和存在身侧的玛瑙。 怎么觉得有点像……都是八只眼睛。 他把疑惑按在心里,目送着纪评身影消失在树木间,这才顺着记忆里的路继续往祭坛走。 第53章 滴,神明限定体验卡 纪评没走远。 他随意寻了个地方靠着树木坐下来,放下怀里始终抱着的玛瑙,轻声开始祈祷。 呓语很快给出回应:闭上眼睛。 纪评:? 他本能坐正了身子,带着满心困惑闭上眼,短暂黑暗之后,眼前豁然开朗,这感觉有点像是他借了别人的耳目,就像是之前借小玛瑙的眼睛看桃花源那样。 他一边清楚的认识到自己还靠在树下,还闭着眼睛,一边又觉得自己仿佛无处不在,连空气也活起来,可以为他所控。 然后他“看见”了黛丽尔。 偌大的祭坛之上,贵族小姐斗篷曳地,露出半张娇美面庞,金色发丝柔顺垂落,她双手合十,神情不慌不忙,低声祈祷。 有浅淡金光蔓延于她周身,像是星光镀上她身,影影绰绰间,透着股难以言喻的圣洁。 巨树撑天,有藤蔓缠绕上她的脚踝和衣摆,尖刺深深扎入却不见鲜血,只有朵朵鲜花开在伤口处,烫金色符文在其间,若隐若现,隐隐对抗。 纪评忽而明悟:是灵性。 这是灵性上的直接伤害,代表着那位旧梦之主的觊觎和侵蚀,以及他和海神之间无声的争抢。 高空之上,不知道多远的地方,一道伟岸存在立于云端,祂没有确切的人形,下半身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汪洋,雷电与风暴萦绕在他身侧,有鱼虾时而跳出海面又落下。 祂目光投来此处,于是风暴再次肆虐,雷电隐而未发,海水即将倾倒! 纪评诧异挑了挑眉,读出这些举措里隐含的怒意蓬勃,是因为和旧梦之主有旧怨? 可黛丽尔还在下面,毋庸置疑的是,一旦这些举措悉数落下,无论最后胜负如何,毫无自保之力的黛丽尔一定是第一个死的那个! 这就是黛丽尔小姐选择向其他神明祈祷的原因?被自己信仰的神明视为战斗中可以随意抛弃的弃子,这确实有点动摇信仰。 纪评叹了口气,熟悉了下自己现在的状态,思索着要如何插手。 ……得先护住黛丽尔小姐。 他心念一动,远处夜幕下的星光被嫁接过来,星星点点落在祭坛之上,聚拢起来,攀附上藤蔓,轻易将藤蔓逼退,又飞快消磨掉所有的烫金色符文。 这么容易? 纪评一愣,他感觉自己仿佛在玩网页小游戏,只需要拿着鼠标点点点,把星光移在需要的地方,就能顺利夺冠。 他玩的开心,巨树却显然暴怒起来,枝叶疯了似的去扫那些星光,然后被星光接二连三的点燃,灼烧,最终化作灰烬。 ……有点弱啊。 纪评客观评价,和海神差的有点远,如果不是桃花源地理位置特殊,恐怕一个照面这位旧梦之主就败了。 所以没冠神称,果然是因为还没到神明级别吧。 海神同样察觉到了第三方势力入场,本还举措激进,倏地一顿,滔天巨浪在云层间缓慢平息,肆虐风暴则越发焦灼起来,在祭坛周围寸寸扫荡。 祂似乎在寻找什么,可最后一无所获,每一处空气都诉说着不配合,不愿为他提供答案。 于是高空之上,祂似乎说了什么。 那声音穿过遥远天际,穿过一层又一层无形的阻碍,最后千辛万苦,终于落到纪评耳边时,却只剩层层叠叠的杂音,尽管听起来庄严肃穆。 反正自认精通呓语学的纪评没听明白,他觉得这不是他的问题,是海神的问题。 而祭坛中间,黛丽尔已经察觉到此处交汇的叵测气机,轻轻抬起眼。 湛蓝色瞳孔沉静如昨,里面的疲惫一览无余,深夜未曾好好安眠的贵族小姐终于缓缓松懈下心神,低声祈祷:“伟大的,旧日之主,请您取走至纯至粹的灵性。” 纪评:……??? 他不确定自己说的话黛丽尔能不能听见,却还是尝试出声沟通。 “不必,”他模仿着邪神的口吻,尽量庄重,“达成信徒所愿是我应尽的职责,我不应当向信徒索求回报。” 对,就这样回答,完美。 第54章 结果 似有若无的喃语轻轻响起,黛丽尔一愣。 那更像是一段流传在古老世代的语言,她分辨不出,却轻易明白了其中意义。 ——达成信徒所愿是我应尽的职责,我不应当向信徒索求回报。 这语气有几分似曾相识的温和,并不是她熟悉的、神明应该有的毫无情绪。内容同样温柔的不可思议,但凡换个当真虔信的信徒过来,恐怕立刻便要激动献上自己的一切。 可黛丽尔不信仰任何神明。 她复杂垂下视线,终于道出了今天第一句诚心诚意的、不掺杂任何目的的祈祷:“赞美您的仁慈。” 肆虐的风逐渐平息,阴冷的藤蔓慢慢缩回祭坛之下,黛丽尔拢了拢衣裳,轻轻抬头,湛蓝色瞳孔里倒映着未曾散去的、属于外界的星空。 她微微失神,为这白日夜幕同在的奇观,也为神明不可测的伟力。 困住此地的界限被未知的神明撕开了一道洒落星光的口子,又在神明收回注视后缓慢愈合,于是天幕再度恢复了晴日万里的样子,灼烧殆尽的树枝抖了抖,飞快伸展,再次遮蔽成林。 黛丽尔竟从那举动里看出来几分劫后余生。 明明……是一场不抱任何期望的祈祷。 她迟疑摸上自己眉心,仔仔细细去用灵性感应本该在那里的东西,一无所获。困了她那么多年的,代表着“神恩”的印记不知何时已彻底消弥。 这是她从没有想过的结果。 她既没有被海神教会提前带走,也没有落到桃花源这位邪恶存在的手里,甚至没有付出任何东西,就轻而易举得到了自己祈求的庇护。 天下间不会有这么美好的事情的。 黛丽尔告诉自己,不会有仁慈的神明,也不会有不求回报的帮助,如果现在未曾言说……只能证明,她要付出的代价还在更远的未来。 就像是她幼时向海神祈求帮助,最终……最终害死了庄园里的所有人那样。 她踉跄从祭坛上站起来,衣上多余的配饰叮铃作响,柔顺的金色发丝被风吹开,耀眼的像是阳光下的金穗田。 她抬手拢了拢自己的长发,听见有人震惊叫她:“埃尔金斯小姐?!” 祭坛前的幽静丛林中拐出来三个人,年纪尚幼的女童模样清秀,个子还不及旁边大人的腰高,被护在中间,神情却冷冷淡淡,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冷漠。 黛丽尔同她对视一眼,下意识弯出一个得体而温柔的笑意,轻轻点头算打招呼,而后移开视线,看向刚才出声的索伦。 “您怎么会在这里?!”索伦看起来要崩溃了,“您有遇见执事大人和切纳斯队长吗?这里很危险,怎么没有人随行保护您?” 黛丽尔慢慢步下祭坛,轻声道:“我清醒过来之后,就已经在这里了。” 伦温尔上前,执起黛丽尔的手,做了个吻手礼后,才看似彬彬有礼地提起一抹虚假的笑意,客气道:“我亲爱的黛丽尔妹妹,您实在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道:“我有必要提醒您,再过几日,您就要回王都了。这时间并不长,不应该出什么祸事,我想,您应该也清楚家族重视您的原因。” “我当然清楚,”黛丽尔正如一位教养良好的小姐那样,神情温柔,“伦温尔,我相信,没有人会比我更想看见……埃尔金斯家族的败亡殆尽。” 这可不是一位教养良好的小姐该说的话。 本在旁观的索伦轻咳一声,飞快出声:“埃尔金斯小姐,您真幽默。对了,这位小妹妹叫绯乔,是我们在路上遇见的,她……” “我曾经是那位的眷属,”绯乔打断索伦,平静指了指祭坛的方向,“但现在不是了。” 黛丽尔看着她,唇边笑意一点点收起来,轻声道:“我想,要脱离眷属身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要在桃花源保住自己,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绯乔道,“你灵性之纯粹几乎是举世罕见,又被那位盯上,被控制着来到这里,却没有变成埋在地下的肥料……有某位存在护住了你。” 索伦立刻道:“那当然多亏了我们伟大而仁慈的海神。” “不是海神,”绯乔并不看索伦,平静道,“我能看见,你身上有星光。璀璨的、明亮的、外界才有的星光,这也是你能平安的原因。” 黛丽尔微怔。 绯乔语调缓缓,下了定论:“而星光,并不是海神的象征。” 索伦头痛:“……我们一定要在这里说这种事吗,要不要先找找执事大人和切纳斯队长?有什么事出去聊好不好?” 你俩能不能看看旁边伦温尔的表情啊! 他一点都不想知道温柔沉静的埃尔金斯小姐其实和教会离心,也根本不想知道对方很有可能已经另投神明,他只想平平安安的活过今晚,然后回教会补觉。 更何况这里还是祭坛,他已经有心理阴影了。 上次就是在这里,先是埃尔金斯小姐神秘失踪,再是他们全部中招,若非纪评先生出手,恐怕会全栽在这里。 伦温尔淡淡道:“约书亚并没有保证过切纳斯和执事一定在这里。” 索伦:“???那我们……” “他的意思是,全桃花源只有祭坛可能会威胁到执事,所以先来这里看,”伦温尔眸色渐沉,“除此之外,执事大人都能解决,我们去了,也只是添乱。” 黛丽尔微笑:“执事大人?” 索伦三言两语解释完前情,忧愁道:“大概就是这样,不过,埃尔金斯小姐,您在这里,这些都不重要。您的安全才是第一位的。” 黛丽尔难得似嘲似讽挑了挑唇:“索伦,教会现在不会在意我了。” 索伦装傻充愣:“您说笑了,我们护送您离开吧?执事大人必然已联系过教会,从这里离开后,我们去桃花源村前等就好。” 绯乔愣了下:“联系教会?” “对啊,我们这次携带了联系外界的神赐之物,”索伦道,“遇见了约……遇见了一位目的不明的未知存在,还刚好有和这位存在分开的时间,执事大人必然会通知教会。” 他摊了摊手,自嘲道:“虽然这样说不太好,但是……埃尔金斯小姐也在这里,就算执事没有通知教会,就算教会不清楚根源是桃花源,也必然会对今晚发生的所有事加倍重视,而曾展现出意图的桃花源更是重中之重。” 他最后给出结论:“所以,现在,我们只需要保证自己安全就行。” 绯乔淡淡垂下视线,伸手指了个方向:“那边离村口更近。” 伦温尔似笑非笑:“我觉得原路返回就行,反正都差不多。” 第55章 绯乔反水 回去的路上谁也没说话,索伦几次想随意扯个话题奈何没人理他,自说自话半天最后哈哈一笑,也选择保持沉默。 这样走了会儿,伦温尔蹙眉:“这不应该。按照我们来时的时间看,我们现在应该已经走出这里了。” 索伦默默抓紧先前约书亚赠送的眼珠子,提议道:“不然我们先睡一觉吧,轮流守夜,我困了。” 伦温尔:“……我在说正事。” “我也在说正事,”索伦语气上扬,带着点匪夷所思,“但你觉得这里出了问题,光靠我俩能解决掉吗?除非向约书亚求援。但左右都是等援助,还不如等等看教会会不会先来。” 绯乔冷静道:“我支持。我也觉得你们解决不掉。” 索伦无奈:“虽然这样说让人不太痛快,但是,伦温尔,你看,更了解桃花源的绯乔都这么说了。” 伦温尔顿了又顿,最终还是没能找到反驳的话,席地坐了下来。 正是晴日,太阳高悬,错落的阳光从枝叶缝隙间洒进来,有些刺目,但并不温暖,只有寒凉,好像那太阳也只是个虚假的幻影。 周围树木影影绰绰,和刚进来时一般无二,方向也没错,却偏偏就是走不出去。 伦温尔沉着脸,并没有索伦那样的好心态,只觉得些微焦灼,仿佛有小人在他的灵性上来回踱步,充满着徘徊的不安。 黛丽尔在他远处坐下,低头摆弄着自己的坠饰。 变故就是在这时发生的。 骤起的狂风卷起满地枯枝败叶,周围的每一棵大树上都浮现出一张痛苦挣扎的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他们睁着空洞虚无的眼眶,深植于地底的根部抽出泥土又插入,像是人的脚那样行走移动,步步逼近,带出一阵腐烂的气息。 索伦下意识要捏碎眼珠子,却觉四肢僵直,并不受他的意志控制。 落到他衣服上的片片落叶飞快由黄转绿,又转为嫩芽,根部穿破衣服,径直刺入血肉汲取养分。 他面容扭曲起来,竭力克制着,将所有注意力凝聚在拿着眼珠子的那只手上,灵性深处传来阵阵疲倦感,但他倾尽所有,最终也只是让一根手指轻微颤了颤。 伦温尔也没好到哪儿去。 绯乔反水的实在突然,突然到哪怕已经有所怀疑的伦温尔也来不及采取任何行动便中了招。 骤起的狂风致使他同样不可避免的碰到了落叶。这些落叶巧妙避开了大贵族身上所有防身物品的位置,根部扎入血肉,在其上开花,意在控制住他,好让他不求援。 于是在他近乎绝望的目光中,眼珠子滚落在地,像是一颗漂亮的红玛瑙,被女孩子素白的手指拾起。 她将眼珠子虚虚拢在手心,轻声道:“抱歉,索伦哥哥,伦温尔哥哥,我想带我母亲一起走。母亲埋在地下很久,太久了,久到我已经忘记了具体时间。” “但是,”说到这里,她微微笑起来,始终平静的脸上终于流露出几分孩子该有的欣悦,“我知道,只要有肥料替代,就不需要她了。” 而现在,眼前,就有这世上最完美的肥料。 “不过,”她道,“你们放心,约书亚不杀你们,我也不会这么干,擅自在强者之前动手是很愚蠢的行为,我不会犯这个错。” 在场唯一还能自由行动的,只有黛丽尔。 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贵族小姐小小沉默了下,大概能猜出来事情缘由,道:“其实你可以直接和我说,我习惯了。” 习惯被人盯上么? 绯乔看向她,道:“我很抱歉,但是,能不能请你,主动再回一趟祭坛呢?” 黛丽尔:“也许不能如你背后那位存在所愿,你也说了,我身上有星光庇佑。” “正因为你身上有星光庇佑,才给了我同那位谈价的机会,”绯乔平静回望,并不介意面前人拖延时间的举措,“星光只针对祂,不针对我。只要我将你身上的星光剔除掉,祂就能得偿所愿。” 她道:“出于这一目的,祂并不介意暂时将力量下放给我,以便我更好的为桃花源献上肥料。之后,我还会利用这力量离开这里,和母亲一起离开。” “我和你走,”黛丽尔道,“但能不能请你先放开索伦,他看起来很痛苦。他不出身贵族,没有珍贵物品随身,威胁不到你什么。” 绯乔想了想,点点头。枝叶随之卷走索伦手里的红眼珠,松开了对他的控制。 渗出的鲜血染红了衣服,他跌坐在地,呲牙咧嘴喘着气:“埃……埃尔金斯小姐,您……” 绯乔摇摇头,于是枝叶封口,索伦又被迫闭上嘴。 “索伦哥哥,不要说了,”她轻声,“安静一点,在我达成目的之后,这些树很快就会放开你们,然后你们就可以向约书亚求援,或者等你们的教会。这无所谓,听你们的。” 衣上的挂饰无风自动,伦温尔争取到一点微弱的、自由活动的空间,艰难道:“祂……祂并不可信……” 绯乔却道:“谁都不可信,我没得选。” 枝叶绕过一圈,再度加深了控制。 黛丽尔轻轻叹了口气,跟上绯乔,沉默往回走。 …… ——“砰”! 一棵大树轰然倒塌! 映在上面的人脸从扭曲痛苦转变为惊恐,隐隐约约还透出点解放了的喜悦,右半张脸无声尖叫,左半张脸嘴角微微上翘,仿佛在平静的微笑。 倒塌的大树在空中化为点点星芒四散在空气里,由这一棵起,接二连三倒塌的声响不绝于耳! 绯乔抿着唇,转过身。 视线所及,满地枯枝败叶被风吹起又落下,一道身影正立在远方,大树在他面前一棵棵倒下,没能撼动他半分精致衣角。 正是及时赶到的约书亚! 他抱着玩偶,微笑着抬起眼同绯乔对视:“绯乔妹妹,是可以这么叫你吧。” 他扫视一周,目光定格在自己送出去的眼珠子上,轻描淡写地道:“很抱歉,事先没有和你们说清楚,它还能负责监视。不过,我想,这点小事,你们应该是不会在意的吧?” “毕竟,绯乔妹妹是肯定不在意的,而大人呢,要有大人的气量,不能连小孩子都比不过。”小绅士似笑非笑,“是不是,绯乔妹妹,你生气吗?” 绯乔闭上眼:“不生气。” 第56章 竞争开价 “我我我我……”好不容易得到自由的索伦艰难喘口气,忙道,“我也不生气!” 他边说边咳,衣上渗了血迹,沾了尘也沾了泥,模样看起来分外狼狈且凄惨。 伦温尔也不遑多让,他直起身,没多在意自己,只下意识朝黛丽尔走近了几步又顿住,右手缓慢摸到了衣上挂饰的位置。 他担忧约书亚会动手。 对方能得神恩,灵性品质必然极高,不一定看得上其他灵性,但如果是纯粹灵性,结果就大不一样了。 更何况,他隐隐约约能猜出来,黛丽尔多半已经失去了“神恩”,那一个无主的纯粹灵性出现在高梯队强者面前,简直就和黑夜里的萤火虫一样耀眼。 这哪里是得救,分明是祸不单行。 索伦:……? 他终于后知后觉嗅到这风雨欲来的气氛,眨了眨眼,转而笑道:“约书亚!这位是黛丽尔·埃尔金斯小姐,是一位很温柔美丽的小姐。教会很重视她,很快就会接她去王都。” 所以求求你高抬贵手,为一个纯粹灵性和教会结仇真的不划算!相当不划算! 绯乔紧随其后,平静道:“她有纯粹灵性。” 女孩子抬眸,很快就为自己物色好了下一个庇护对象,语气干脆明了:“约书亚,我只想带母亲离开,除此之外,我都不在乎。我向你保证,只要你肯帮我,我就有办法为你瞒过教会耳目。” 她目光冷冷淡淡,扫过伦温尔和索伦:“只需要杀了这两个灭口,教会不会追查到你,他们只会认为是旧主垂涎纯粹灵性。” 索伦忍不住道:“伟大的……” “神明也不会,”绯乔语气是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坚定,“即便教会请了神谕,他们也只能得到,罪魁祸首是桃花源的结论。” 伦温尔目光看向神情不变的约书亚,看见他沉默不语,好像真的在思考绯乔这些话的真假,心里暗道一声不妙,立刻开价:“如果您感兴趣,教会内有很多‘污秽’物品。” 教会家大业大,又是民心所向,经手过的“污秽”事件不在少数,事后收纳的“污秽”物品更加如此,伦温尔自信面前的存在一定会心动。 他也很有底气,他了解的远比索伦的多,比谁都清楚黛丽尔的重要性,知道无论他此刻开什么价,只要保住了黛丽尔,教会都会默许。 主教说不定还会赞扬他的果断。 问题只在于要开什么价。 他思索了下,想起来眼前人之前有限的几次出手,道:“也许您会对‘红苹果’感兴趣,它来自一处沉没于海底的古森林。” “作为上一个世代的产物,教会对‘红苹果’的挖掘并不深刻,只能确认它与‘生命’特性相关,可以赋予死物以新生,但物极必反,对于生灵来说,它也是最有效的毒药。” 他已经不自觉用上了敬称。 “还有‘午夜提线’,这件东西有什么用,我想您应当有所耳闻,不需要我详述。” “午夜提线”衍生而出的玩偶剧场当年闹的不可谓不盛大,影响范围从一个偏僻村庄发展为整个夏特公国,还有继续蔓延的趋势,并间接导致了该公国的覆灭。 无数人因此惶惶而不可终日,连教会也头疼许久,最终数个教会联手才得以解决。 核心物品“午夜提线”也因此落入了出力最大的海神教会手里,封存等级极高。 伦温尔已尽力在有限的线索里做到最好。 “红苹果”可以用来制作玩偶,“午夜提线”则是操纵的最佳媒介。 无论是“玩偶”特性还是“操纵”特性,都会对这两样东西感兴趣的。 索伦原本是安静听着的,听着听着就慢慢睁大了眼睛,很想质问伦温尔一句“你是不是疯了”。 他不知道“红苹果”,但他知道“午夜提线”! 这是屠城屠国的利器!封存在教会里也就罢了,但若是再度流入民间,很有可能会造就一场更大的灾难! 当年的“午夜提线”无人操纵就能覆灭一个公国,而今若是有心之人徐徐图之藏在暗处,最后爆发出来的后果谁都无法想象! 伦温尔却尤觉不够:“我知道,对于您来说,这很轻。除了上述那两样,我还可以许诺给您一个名额。” 他微微低头,直视约书亚,掌心微微出汗:“教会于不久前,曾用捕梦网捕获到了一位伟大存在的梦境。” 没有神明的眷顾是永恒的,哪怕是信仰正神为其传教的教会也深感神明的喜怒无常,教会内得神眷顾者罕有人能长久。 伦温尔相信再虔诚的信徒也会忧心得不到神明的宠爱,更何况他面前的约书亚尽管神恩厚重,却明显是通过“污秽”途径成为的非凡者,而非神明赐恩! 这就像是海神教会的编外非凡者一样,究竟是因为信仰进的教会,还是想要谋求进一步的发展才进的教会…… 大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彼此笑一笑就过去了,深究起来谁都不好看。 伦温尔道:“经神谕确认,那是一个美梦,无论是谁涉足其中,都会得到那位伟大存在的赐恩。” “我想,您应该会对这个感兴趣。如果您愿意,这场美梦将永远为您保留。” 即便神明不再眷顾,它也将会成为一条永远的、永远的退路。 当然,这句话太冒犯了,伦温尔不会说出来,他只是道:“请您相信教会的信用,也请您相信我。” 明面上,教会从不出尔反尔,这也是教会神职人员得以和民间非凡者合作乃至谈判的基础。 尽管很多人对教会嗤之以鼻,但至少,他们会承认教会的守信。 唯一的问题只在于,伦温尔够不够格许诺这些。但很显然,无论是他,还是他旁边的贵族小姐,都自信他有这个资格。 黛丽尔看热闹似的,莞尔笑道:“伦温尔,但愿教会不会因为这些降罪于你。” 不远处的索伦闭了闭眼,险些两眼一翻直接晕过去。 他再不清楚这些教会对外封锁的消息,也大概能明白伦温尔开的价码到底有多丰厚。 听听那伟大存在的描述吧,他又不是傻子!这最后一项眼看着都已经要开到神明级了! 海神在上!伦温尔绝对是疯了! 第57章 解决 伦温尔疯没疯谁也不知道,但纪评觉得自己快疯了。 他眼睁睁看着伦温尔说完最后一句话后便安静闭上嘴,四周一片死了似的寂静,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答复。 纪评:…… 啊? 小绅士抱着玩偶,看似是在认真沉思权衡利弊,实则大脑已经过载。 已知纯粹灵性很珍贵,很多人觊觎。 已知旧梦之主觊觎这份灵性。绯乔的母亲在祂手上,因此有求于对方。 再已知,教会相当重视黛丽尔,而意外出现在此的约书亚立场不明。 纪评悟了。 他悟了根本没人信他只是随处走走的鬼话,所有人都认为他别有用心……虽然他确实是带着目的来的桃花源,但绝对不是这些人以为的目的! 他头疼的揉了揉怀里的小玩偶,先把目光移向绯乔,道:“绯乔妹妹。” 伦温尔心一沉,没想到那么丰厚的价码都收到了拒绝,当即决定开口尝试最后的补救,然后就听见小绅士道:“我对纯粹灵性并不感兴趣。” ……? 伦温尔眨了眨眼,好像有戏,不确定,再听听。 绯乔无声回望。 纪评在这注视下浑身不自在,强撑着露出一个天真可爱的笑意:“但是,绯乔妹妹,你的母亲,我可能找到了。” 救下黛丽尔后,他记起绯乔那位疑似同乡的母亲,当即便决定尝试找一下。 桃花源并不大,小到神明一眼足以望尽。他尝试着把视角缩小,如同打游戏那样,缩小再缩小,直到最后全貌落入眼中。 这里本质上是一片由某位存在出手切割下的土地,由泡泡似的半透明薄膜包裹,挂在一棵巨大的,纪评也无法看清全貌的树上,如同一颗小小的果实安眠在枝叶里。 周围是翻腾的看不清的东西,像是粘稠的液体,又像是虚无缥缈的气体,总之很诡异。 而在这些东西中,有个人蜷缩着睡在叶子上。 这是一位很典型的江南美人,乌发长睫,唇绯犹胜霞彩,肤白皎若明月,婉约端庄,似一朵柔嫩易碎的白茶花。 她睡在桃花源之下,眉目舒展,嘴角轻轻上扬,露出一个安稳甜蜜的笑,仿佛在做一场永远不想醒来的无边美梦。 熟悉的喃喃呓语随之响起,纪评轻易从中获知自己想要的答案。 这就是他要找的,绯乔那位埋在桃花源地下的母亲。 …… 听完他简单概括后的绯乔沉默了很久,道:“她睡的很安稳。” “嗯。” 纪评隐瞒了同乡,也隐瞒了邪神,只说自己是用未知手段窥见了桃花源的幕后一角,看见了一同安眠于树上的女子。 他问:“你想带她走吗?” 绯乔深深的看着他,反问:“如果我说想,你会帮我吗?” 纪评想了想,坦诚道:“我没有多少把握。” 绯乔垂下视线,轻声:“那就这样吧。现实让人痛苦不堪,但至少梦里安稳。” 她既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喃喃自语,唇角弯起苦涩的弧度:“……至少梦里安稳。” 纪评不知道该说什么,默默移开视线,看向旁边的伦温尔。 伦温尔尚在震惊刚才那段话,还在搜刮着自己的记忆,寻找和“树”有关的神明。 当然,他一无所获。 纪评道:“那位帕斯叔叔,还有切纳斯哥哥,我也找到了。” 这比绯乔的母亲好找,拉远视角后,他很快就轻易看见这两位的踪迹,是在祭坛周围的森林,两人被一圈黑色雾气隔断开,周而复始困在那个循环里。 和刚刚绯乔反水时采用的手段一模一样,困在其中者看似行动了,实际上是一直在原地踏步。 他没有详述,只道:“他们已经清楚了大概的规律,想必不久后就能脱险。” 切纳斯那位长辈足够厉害,一眼看出来问题,纪评发现的时候,周围的黑色雾气已经渐渐被海浪侵蚀,快要消散殆尽。 想必用不了多久,这位长辈就会带着切纳斯脱困,不需要别人帮忙。 伦温尔没想到会有意外收获,怔了怔,很快主动道:“感谢您。如果您愿意在安斯特停留片刻的话,许诺的东西会在离开这里后送到码头旁边的小酒馆,由那里的编外人员代为暂时保管。” “当然,如果您有其他的交易方法,或者指定地点,教会也没有意见。” 纪评:……其实我不要也可以。 但要是不要的话又显得他别有目的了。 “午夜提线”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伦温尔那时的语气笃定的好像别人不了解这个东西很奇怪,整得他也不好意思问。 倒是“红苹果”被明确指出来自上个世代,显然很有价值,也算意外收获吧。 毕竟他原本的目的只有桃花源和祭坛上的符文。 至于与“红苹果”有关的,海底的那处森林……有时间的话,也许可以找路易斯借借船,去跑一趟看看。 思及此,他欣然道:“可以。” 他想了想,又委婉道:“伦温尔哥哥,还有索伦哥哥,我觉得你们可能需要休息。” 一直忙着交谈这些,也顾不得打理自己,看上去伤的有点重,也很狼狈。 伦温尔同索伦对视一眼,应了声。 这正合他们的心意。慢慢拖着时间等教会过来,也等小绅士说的、很快就会过来的执事大人。 黛丽尔席地而坐,姿态轻松,微笑道:“约书亚,我可以这么喊你吗?” 纪评还以为黛丽尔会一直保持沉默直到教会来人,有些诧异,道,“当然,黛丽尔姐姐。” 黛丽尔笑着道:“约书亚,你会在安斯特久留吗?” “也许。” 纪评心想那得看之后打算去的地方适不适合默默无闻的小侦探跑。 黛丽尔微微眨眼:“那你会去王都吗?” 纪评想了想,给了个同样模糊的答案:“可能。” 伦温尔默默又提起了警惕。 他是知道黛丽尔性格的,相当清楚对方始终抱着的是什么想法:纯粹灵性献给谁都可以、闹成什么样子都无所谓、教会全没了最好、埃尔金斯灭了更好。 总之……总之不是埃尔金斯家族里那些长辈会想要看见的样子,尽管他们现在还在殷殷期待,因为黛丽尔对外形象相当的得体端庄,沉静优雅。 现在这位得体端庄、沉静优雅的小姐微笑着说:“我希望你能去王都多走走。小约书亚,你看上去很可爱,我想,王都很多夫人都会喜欢你的。” 她语气甚至算得上兴致盎然。 “如果你愿意往埃尔金斯家族多跑跑就更好了,埃尔金斯会欢迎你的,我保证。” 纪评不明所以。 小绅士抱着玩偶,看起来有点懵懂,有点乖:“我记下来了,黛丽尔姐姐。” 伦温尔:…… 他猜黛丽尔现在的想法一定是,多跑跑王都,多跑跑埃尔金斯,全灭了最好……谁也别留。 第58章 收尾 如纪评所料,霍特和切纳斯很快便脱险寻了过来。 ……就是有点太快了,也许是教会有什么不为外人知的特殊联系手段?似乎也不对,如果真有的话,伦温尔和索伦就不会那么焦急的去找人了。 纪评眯了眯眼,有些困惑。 那位帕斯家的长辈和之前一样威严,倒是他身后的切纳斯脸色惨白,唇色发青,垂在身侧的右手小指皮肉尽失,露出内里苍白的骨头。 ……这看起来有点不太妙啊。 纪评心想。 索伦焦急唤了声:“队长!” 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可能不需要他扶的切纳斯,视线盯着那节小指,满眼都写着担忧。 绯乔也看了眼,平静道:“那些虫子喜欢吃活人血肉,这只是些微腐蚀,并不严重,以他的实力,足以自行痊愈。” 切纳斯对着索伦点点头,又向绯乔道了谢。 霍特只死死看着不远处席地而坐的尊贵小姐,本就威严的神色再沉几分,像是随时都会发怒。 于是黛丽尔幽幽叹口气,提起衣摆站起身,盈盈一礼:“霍特叔叔,晚上好,很高兴能在这里看见您。” 霍特郑重回了礼:“尊敬的黛丽尔小姐,能在这里遇见您,是我的荣幸。不过,恕我直言,您不该出现在这里。” 执事大人语气尚算客气,偏偏目光锋锐如刀,完全没有和语声相衬的半分恭敬。 黛丽尔笑意不改,温柔道:“我醒来后就在这里了。如果您感到不妥,或许更应该问责今夜教会内所有的值夜成员。” 值夜成员哪有本事插手这种级别的事情,这段话分明就是在含沙射影主教不够称职。 “又或者……”她仍保持着无可挑剔的仪态,内容却半点也不客气,“您也可以直接上禀王都大主教,就说我肆意妄为,不应侍奉神前。” 霍特沉默了下。 纪评从没见过如此锋芒毕露的黛丽尔,一时有些诧异的抬了抬眼。 索伦巴不得见霍特难堪,自顾自拖着切纳斯在旁边坐下,顺便捂住自家队长的嘴,全然当做没听见。 伦温尔不得不出声道:“执事大人,不知道您和切纳斯之前去了哪里?我们一直没能见到你们,很担忧。” 他紧跟着三言两语交代完发生的事情,对绯乔反水一事一笔带过,着重强调了黛丽尔是被蛊惑来此,又提到了约书亚的出手相助。 可谓是面面俱全,谁也没落。 霍特一听就猜出来伦温尔想必向约书亚开了高价,却又碍于约书亚还在这里不能详问,只得道:“感谢您的帮助。” 纪评眨了眨眼:“你说笑啦,能帮上忙,我也很开心。” 霍特并不把这句话当真,严肃道:“教会感谢您的援助,也会付出应有的馈赠,请允许我……” 纪评摇了摇头。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帕斯叔叔,”他边说边打了个困倦的哈欠,“我有点困了,而且,教会的人似乎要来了呢。” 霍特骤然抬眸,看见眼前人笑着说了再见。 小绅士话音未落,身形仿佛熔于烈焰,面容错影着,顷刻间散作无数碎金尘屑,轻飘飘落在空气里,一点点归为虚无。 一只浑身雪白的鸟儿随后展翅飞来,停在枝头上,偏头叽喳叫了一声。 它目光所及之处,贵夫人轻执羽扇,缓步而来,抵唇而笑,轻声道:“真遗憾呢,看来,我们亲爱的约书亚,并不想和故人再见一面。” 霍特绷着脸:“尊敬的莎莉嘉院长,很抱歉,是我……” “不,不是你的错,”贵夫人摇了摇羽扇,微笑着道,“是他太敏锐了。有些可惜,我只是想再见见他,嗯……只差一点。” 教会执事当然没有办法在桃花源立刻定位其他人,但若是颇蒙神恩的修道院院长亲至,结果就大不一样了。 伦温尔后知后觉想到这一层,一时竟不知该震惊于修道院院长亲至,还是震惊于约书亚的洞察力。 浑身雪白的鸟飞落枝头,在羽扇周围绕了一圈,稳稳在扇沿立住。 而贵夫人抚着这雪白的羽毛,姿态优雅,目光扫过所有人,轻声自我介绍:“很高兴认识你们,我是修道院院长,莎莉嘉·海。” 她说着,视线略过其他人,温柔落到了黛丽尔身上:“亲爱的黛丽尔小姐,初次见面,你和你母亲很像,都是一样的温婉柔顺、优雅端庄。” 她又看向旁边的绯乔:“以及,亲爱的绯乔小姐,神谕已告知过我,教会欢迎你的加入,如果你愿意前往王都,后日,我们可以一起启程。” 绯乔:“……我并不认识你们的神明。” 莎莉嘉微笑着注视着绯乔,目光平静柔和:“伟大的海神平等的庇佑着他所有迷途的羔羊,包括曾信仰其余存在的信徒。只要迷途知返,教会的大门就永远会为其敞开。” 绯乔:…… 她还能说什么,这简直是威胁了。 天下神明一般黑,全都该死。 她沉默须臾:“那么,我承认我刚才说错了话,我听凭教会安排,没有异议。” *** 另一边,回到熟悉的家里,纪评松了口气。 他来不及休息,连口水也顾不上喝,立刻拉开椅子翻出纸笔,聚精会神开始回想桃花源里祭坛上的符文。 阵阵钝痛感袭上大脑,执笔的那只手不受控制的开始自行行动,直到将剩余的所有符文都原样绘在了白纸上。 纪评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腕,拿起纸张看了看,对今晚的收获还算满意。 感谢邪神。 他毫不虔诚地在心里赞颂了一句,起身关灯准备休息。 虽然他确实是猜到了教会可能来了很有份量的大人物,但那句“我困了”倒也不全是托词,也许是代神明回应祈祷的原因,他在结束后一直觉得大脑昏昏涨涨,并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不舒服。 “现在休息恐怕明天又是傍晚左右才能醒……” 纪评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生物钟是调不回来了,有点头疼。 ……熬夜真是条不归路。 第59章 封海邀请 纪评第二日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未曾得到充足休息的大脑阵阵钝痛,他闭着眼睛对外面喊了声稍等,揉着眼睛坐起来,醒醒神,意识到可能有委托上门,立刻翻身下床,飞快收拾好自己,打开了门。 玛瑙跟在后面,触手贴心帮他抚平了衣服上的每一处褶皱。 才开门,纪评就有点失望,不是委托。 门口站着的是玛丽夫人。 她穿着日常款式的碎花裙子,佩戴有绿玉耳饰,微卷的发盘在脑后,身后跟着臂弯挽有竹篮的贴身女仆。 “抱歉,纪评先生,打扰到你了么?” 玛丽夫人看着面前人着装得体,衣上没有一丝褶皱,似乎下午就有出行计划,微微松了口气。 这至少证明她来的时间不能算打扰。 “没有,”纪评维持住温和的笑意,不想暴露自己刚刚才起床的事实,“您有什么事吗?” 太阳穴突突的疼,不停提醒着纪评需要休息的事实,他下意识皱了皱眉又很快舒展开。 “您上次和我说了丈夫今天会回来,我一直很感激您……” 玛丽夫人边说边小心观察着纪评的神情,没有错过那一闪即逝的蹙眉,心下一沉。 还是来的时间不对吗?亦或是她来了太多次,对方已经感到不耐烦了? 可是…… 她硬着头皮把话说完,期许着面前的存在足够仁慈,还能像过去的一年那样,宽恕她所有的冒犯和无知:“我丈夫今晨带了些海兔回来,我简单烹饪了下,想送给您略表谢意。” 由于丈夫常年在外经商,还得到了“告死鸟”的庇护,玛丽夫人隐约清楚这世上存在一种神秘力量。这种力量就像是些不知来由的传说里写的那样神秘莫测、强大无匹。 教会依靠着这样的力量在天灾人祸下庇护着他们的信徒,不知名的存在则依靠着这样的力量,或轻蔑性命,或友爱平民。 玛丽夫人知道纪评是后者,因此对这位先生相当客气,时常会来送些礼物。 甚至为了避免对方觉得她别有目的,她每次送时,会连带周边所有人一起送,日久天长,还得了个热情的赞誉。 但其实一开始的时候,她并不把这位小侦探放在眼里。 安斯特地处海边,年年都会有人来,也会有人走,除了祖上就在此安家的本地居民外,外乡人流动性极高。 对于玛丽夫人来说,这只是又一个想要来此谋生的可怜平民,干的还是收入很不稳定的侦探事业,想必用不了多久就会做不下去。 她后来会找上纪评,纯粹是因为,那时她的丈夫已经离家足有两年未归,期间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对于在海上贸易的商人而言,两年的时间真的太长了,长到足够任何人笃定他们的死讯。 他们也许是死在了无人知晓的岛屿,又也许是被海盗劫货杀人,尸体丢进海里喂鱼……总之,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用尽了各种办法打探消息仍毫无线索的玛丽在近乎绝望的时候,听闻安斯特来了一个侦探,精通一种神秘的,来自遥远国度的东西,谓之算命。 她因此登门拜访,询问丈夫的下落。 她其实做好了没有结果的准备,却没想到会得到答复,并真的依言在三天后的码头,看见了她阔别两年的丈夫。 丈夫告诉她,“告死鸟”撞上了一桩大交易,需要识数且精明的商人负责对应的板块,他因此被绑上了船,跟随漂泊了两年。 所幸“告死鸟”还算海上比较有诚信的那一类,在事情结束后,虽杀了不少人灭口,但也放走了从前就向他们缴纳高额保护费的商人。 玛丽夫人的丈夫就在其中。 两人劫后余生,在码头上拥抱。 玛丽夫人因此记住了算命,也记住了纪评。 之后,算上那次,她一共向纪评询问了四次。 次次皆准。 除了传说中的、未知的神秘力量,还有其他的原因能得到这样的结果吗?不会有了,玛丽夫人想。 也许是她真的足够幸运,幸运的遇上了一位足够友善的强者,不仅愿意解答这种渺小的问题,还只肯收取微不足道的一点布恩作为报酬。 她略有些忐忑地道:“不知道您是否喜欢海兔,我做了两种口味,洒了黑胡椒和蜂蜜。” 好热心的玛丽夫人啊,可这礼物真的很昂贵啊,且不论价值颇高的黑胡椒,就是海兔本身也很昂贵,安斯特地处海边又怎样? 在码头被教会管控,出海不仅要申请许可,还要冒着生命危险的情况下,海产品个个高价。 纪评客气道:“这么珍贵的东西,您应该和您的丈夫一起享用,我只是提供了一点消息,实在是愧不敢当。” 果然看不上吗。 玛丽夫人在心里微微叹息,却不觉得失望,只觉得理所应当。 她从不奢望纪评能满意她的礼物。 对于拥有神秘力量的强者来说,这些东西大概只和地上的尘埃一样微不足道,纪评先生还愿意客气回绝只能证明他确实足够友善仁慈。 ……但她还是想挣扎一下,因为她此行其实抱有目的而来。 “还是请您收下吧,”玛丽夫人示意贴身女仆上前,道,“我的丈夫最近半年不会再出海了,大概五日后会办一场宴会邀请朋友,也算是庆祝封海,不知道您到时候有没有时间?” “封海”是海上商人常用的词,既意味着从此不再出海冒险,也意味着他们赚够了足够后半生安稳无忧的财富,从此不必再奔波忙碌。 这确实是个值得高兴的事情,无数人在封海前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死去,能得善终的人并不多。 纪评由衷的为玛丽夫人高兴,收下了海兔,笑着道:“这听起来真是个好消息,祝贺您。” 玛丽笑着道谢,亲手递上请柬:“我们租用了政务院一位高官的宴客厅,希望这不算失礼。” 尽管纪评收下了海兔,她仍觉得这样的请求很唐突,心里七上八下的,很担心纪评会拒绝。 纪评接过请柬看了看:“当然,我会去的。” 玛丽夫人没想到纪评会答应,有些惊喜:“您答应了?” 纪评点头,笑着道:“玛丽夫人,这么大的喜事,我当然会去,而且,我想,也不会有人拒绝您的邀请。” 玛丽喜出望外,勉强按捺住了自己的惊喜,生怕纪评反悔,连忙道:“我们到时候会安排马车来接您,真的很感谢您。” 玛丽夫人真是太热情了。 纪评想。 他笑着道:“是我应该感谢您的邀请。” 第60章 没钱了 送走了玛丽夫人,回屋时大脑仍在一阵阵的疼。纪评关上门,微微松懈下来,轻揉着眉心。 他放下收到的礼物,新鲜出锅的海兔被切成整齐的小块形状,整整齐齐摆在篮子里,旁边别出心裁的放了鲜花妆点。 纪评浅尝了一口,海兔没有多少腥味,蜂蜜微甜,黑胡椒微辣,整体相当可口。可惜他刚醒,暂时没多好的胃口。 他给自己倒了杯凉水,坐到桌旁,随意抽了本书展开,打算边尝边读。 是之前在图书馆借阅的杂书,由一位经验丰富的旅人所写,共由二十三个单元故事组成,涉及了不少风土人情。 这也是莱尔大力推荐的书籍,他高兴地将这本书称赞为他的“最佳上班搭档”,夸赞其通俗易懂幽默风趣,格外适合在工作时读。 纪评零零散散看完了大部分,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故事。 他一边翻开一边在心里估算着时间。 “大概还差两周就要去还书了,还剩最后一个故事,来得及。” 最后一个故事和前面的不太一样,旅人一反常态的在前半段使用了极其华丽夸张的辞藻来描述他看到的一幕戏剧,态度狂热而虔诚。 他甚至在评价的末尾写:我不敢目睹,只敢俯首称颂!瑰艳奇绝的色彩与剖人心魄的舞蹈共同于此奏响落幕的乐章!伟大的生命之神在上!这是神明也无法再现的奇迹! …… 纪评读到这里时嘴角微抽,心想你还不如不提生命之神……提了也就算了,居然还敢写神明也无法再现…… 他摇了摇头,继续往后看。 脱离了那出戏剧,后面的描写正常起来,旅人详细写了自己的所见所闻,间或穿插几句辛辣的点评。 可以明显看出来的是,旅人对这个地方相当满意,不止一次提了想要再来,想要再看一次戏剧。 “这戏剧得是多好看啊,让人惦念成这样。” 纪评抚过最后一行字,将那里提及的地名默默记了下来。 ——夏特公国。 听起来是个无人问津、依靠王国或者帝国庇护才得以存续的地方。 读完时已过了正午,纪评将最后一块海兔喂给不知何时已跳上桌子、眼巴巴盯着他看的小玛瑙,然后就看见玛瑙似乎是还算喜欢,吞了下去。 原来玛瑙喜欢海产品…… 他若有所思,把这一点记下来,道:“我下午准备去银行取一点布恩,回来路上会途经码头,可能要很晚才回来,你和我一起去还是在家等?” 他边说边开始收拾背包:“码头那里有一点乱,常年有教会人员驻守,我打算先去了解一下,看看怎么合理的……” ……合理的接触“污秽”。 话音未落,门外再度响起了敲门声。 今日客人有点多,纪评无奈再度起身去开门,没想到又是熟人,还是昨晚才见过的熟人。 索伦热情笑道:“纪评先生!又见面了,昨晚多亏了您,不然我肯定要在码头冻死了!” 谁能想到“告死鸟”号会胆大包天到和教会动手!出手的还是个“寒冰”特性的海盗!谁能想到!只有纪评先生能! “晚上降温很正常,”纪评看了眼今天的天气,笑道,“但今晚估计会暖和些,你今晚应该不用值班了吧?” “不用了不用了。”索伦忙道。 何止是今晚,“告死鸟”号已经离开,他还加班跑了桃花源,教会放了他五天的假,接下来什么事都没有。 如果不是教会内和纪评接触过的、适宜来跑这趟的人实在太少,他连纪评这趟都不用跑。 “我这次是奉主教的命令,来送东西的,是对您上次遭遇恶性事件的补偿,”他扬了扬手上油纸包裹的信封,道,“希望现在这个时间没有太打扰到您。” 信封看起来很轻薄,油皮纸也崭新,除了一枚印在上面的海神教会徽章外就再无他物。 纪评这才想起来昨晚古斯特尔德主教提到教会补偿明日就到,暗暗感叹教会的效率。 他边接过信封,边侧身请索伦进屋,道:“我理解,教会一向忙碌,安斯特得以平安多年都多亏了教会的庇护。” 忙的白天黑夜连轴转,昨晚才跑过桃花源今天就又来送补偿,做教会人员真累,怪不得效率高呢。 他是热情的态度,索伦却站在门外,不是很敢进去:“哈哈哈客气啦纪评先生……” 他眼睛不瞎,清晰看见了一道触手飞快从桌子上缩回底下的黑暗里,这他哪儿敢进去! 在他看来,这就是一种无声的回绝。 倘若纪评先生真的打算请他进去坐坐,肯定会约束好身侧的“污秽”生物,否则光凭他一个低梯队的教会人员,眼睛瞪瞎了也不可能捕获到存心藏好的“污秽”生物半分踪迹。 他不敢再多搅扰,立刻出声告辞:“纪评先生,我下午还有任务要忙,很抱歉不能与您再多聊几句了。” 还有事情要忙?教会这剥削的也太狠了吧? 纪评暗暗吸气,道:“这样啊,您辛苦了,那我不留您了。” …… 回身关上门,他迫不及待地开始拆补偿,撕开外面包裹的牛皮纸,入目是一个色泽陈旧、绘满精致花纹的信封。 纪评:? 这和他想象中的装满布恩的信封不一样。 是不是索伦送错东西了…… 他小心撕开粘贴起来的封口,从中倒出一张单薄的绢布,绢布上用褐色墨水写满了不知名的文字,总之不是现在这个世代的语言。 有淡淡的花香弥漫出来,清雅怡人。 纪评抬起绢布看了看,一眼认出来这和莎莉嘉送的那枚古币用的是一个语言!这绢布也是上个世代的东西! 好一个教会送礼送全套。 纪评木着脸把绢布赛回信封,妥善放回架子上。 他觉得他大概能猜到教会的意思了,恐怕是和蔼可亲的古斯特尔德主教太过善解人意体贴平民,认为他对文献感兴趣,所以专门送了这个。 贴心是贴心…… 他也确实有点惊喜,问题是他还是更想要布恩。 快没钱交租金了。 第61章 码头聊纳斯 纪评最后收拾完,步行去了银行。 玛瑙同他一起,继续缩在背包里。 安斯特的银行也很有几分“君权神授”的意思在,明明应当是很重要的,该由王国负责的地方,实际上的担保人却是教会。 比如说面前这家,外面刻了海神教会的神徽,入门右手侧就是可供翻阅的传教书籍。 话说这真的没有问题吗?就没有哪一任国王觉得教会势力太大了想打压一下吗?还是说只有安斯特这样? 纪评边腹诽边找工作人员登记,写好日期名字和账户,核对完毕后,趁工作人员去取布恩的空档,他在旁边坐下,随意翻了翻那些传教书籍。 这和他在图书馆里看见的没什么区别,只是图书馆的比较完善,而银行里的书日积月累放在这里,扉页被人翻的破破烂烂,模样有些凄惨。 他翻着翻着,思绪随之跑远。 他感觉这个世界的神话有点错综复杂。 他还是觉得神话不可能乱写,无论是海神教会的“群星”还是生命教会的“衔尾之蛇”曾经肯定都存在过,尽管这些存在彼此似乎并不认可。 那这背后的含义就有点发人深省了,总不能是所有神明彼此之间关系都差的离谱,所以信徒编篡圣经和神话的时候也随了自家神明的意思,不带别人玩吧? 纪评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有点异想天开,好笑地摇了摇头。他更愿意相信是因为他现在接触的还太少,所以一知半解。 “您的三百布恩。” 取布恩的工作人员走过来,目光扫过旁边的传教书籍,笑着开口:“您是海神的信徒?” “啊,不是,我信仰别的神明。” 工作人员闻言,看起来神情有点遗憾。 纪评对这表情太熟悉了,知道这是传教的征兆,立刻起身告辞:“抱歉,等下还有事,先走了。” 转身离开后,他算了算,新鲜的三百布恩揣在背包里,留两百作租金,还剩一百,要买不少东西。 纸笔蜡烛之类的必用品不必多说,还要给玛瑙准备一张小床,不能每次晚上都委屈人家躺桌子上或者挤一起。 纪评估了估预算,觉得有点头疼,不太够,又要讨价还价半天。 于是等他终于买齐,从店里走出来的时候,已经快日落夕阳了,稍后再去码头转一圈,到家妥妥天黑。 …… 晚上的码头比白天要冷清许多,只有些还没能搬完货物的船只犹在忙碌。 纪评在不远处停步,眯了眯眼,很意外的看见了德曼。 德曼就站在灯塔不远处,和一位富态商人低声交谈着什么。他看起来状态不是很好,间或咳嗽几声,眉目间都写着倦怠。 ……也许是因为没有把娅丽小姐带回去所以挨了罚? 德曼恰在这时抬头,看见了他,微怔,随后快步走过来道:“纪评先生,晚上好。” “晚上好,德曼先生,”纪评客气道,“我似乎打扰到您了。” 德曼摇头:“只是一点小事,您才是最重要的。” “小事?”纪评发誓他只是下意识重复了一遍,没有任何追问的意思,偏偏德曼太认真,居然真的解释了起来。 “海神教会和纳斯当地部落爆发了冲突,负责纳斯的官员就近向我们求援,希望可以调派一些军队过去镇守。” 哦,纪评想起来了。 安斯特离纳斯确实不远,如果要借军队,就近向附近比较安稳的地方提出请求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不过纳斯情况都已经这么严重了吗?严重到需要调派军队压阵的地步了?海神教会也没有多强买强卖吧……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当然,相关调派需要征询王都的首肯,他们同时也向王都递交了文书,”德曼有点犹豫,“但是王都无视了他们的申请文书,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勒令我们安排人护送那位商人。” 这当然是真理高塔的手笔。 王都总有些贵族唯利是图又眼高于顶,只需要安排人引导这些人,告诉他们有一桩能赚钱的贸易比如说走私军火,他们就会巴巴的公权私用,安排人护送只为自己牟利。 至于纳斯求援的文书…… 军队有限,贵族们当然更想护着自己的利益,会选择装聋作哑。但若是换成以前,还处在与教会的蜜月期时,国王一旦得知,肯定会勒令他们以大局为重。 可现在不是蜜月期了,这甚至还正好符合了国王的想法,军火一旦走私到地方部族手里,冲突必然全面升级。 在这方面,多方势力难得达成一致。 是以,负责这件事情的德曼几乎没费多少心力就成功办妥,但由于他才犯了错,所以他还是没能得到索斯德的赞扬,最多是将功抵罪。 德曼边说边紧张的观察着纪评的神色,害怕对方会觉得厌恶。 他相信纪评先生不可能不知道这些,那对方身为一个从前的教会高层,如今的亲教会派,出现在这里的目的就很值得深思。 也许是为了敲打,让他滚回去代为传达警告,但也有可能对方已经厌倦了这种来来往往的言语交锋,会选择更直接的办法。 比如说现在劫船,直接灭口码头上所有人。 对于高梯队强者来说,普通人性命一向轻贱,只是死一群人就能维护住海神教会在纳斯的形象,避免事态进一步升级,这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码头上才多少人?纳斯又有多少人? 教会重视信仰,在教会看来,权衡利弊无非是权衡可能收获的信徒多或少,人数是唯一的衡量标准。 所以他们友善平民,尽其所能的保障平民权益,为此得罪数量较少的贵族也在所不惜,全是权衡罢了。 德曼心里七上八下,实在摸不准纪评的态度,抬手指了指那边已经有些等的不耐烦的富态商人,道:“货物还没有搬完,我刚刚就是在和他聊护送事宜。” 纪评由衷道:“这么晚了还在忙,辛苦你了。” 哪里都免不了有人利欲熏心啊……他大概能猜出来肯定是王都哪个大贵族和商人有了什么交易,于是一道令下,下面全开始忙碌起来。 话说德曼先生不仅是政务院的官员,同时还是个未知非凡势力的成员,天天打两份工,这听起来貌似更辛苦了。 德曼忙道:“这是我份内之事。” 他顿了顿,谨慎道:“只是我资历尚浅,做起来难免有些不足之处,不知道对这件事,您有什么建议?” 纪评:……? 问我? 他有点茫然,最后还是保持住温和的笑意,道:“我并不熟悉这些,我想,这应当是您擅长的领域。” 这听起来像是不打算插手的态度。 德曼松了一口气,认真道:“您谦虚了,是我还有很多需要向您学习的地方。” 纪评沉默了下。 好吧,他承认,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接触了,但他还是有点不习惯对方过分的礼貌和谦逊。 第62章 又出事了 两人又交谈了几句,最后纪评眼看天色渐晚,主动提了告辞,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居然觉得德曼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好像松了口气。 ……大概是他确实打扰到了别人的工作,那边等着的富态商人眼看着耐心就要到极限了。 德曼主动道:“您接下来是打算回诺瓦街么?那边有马车,里面备了些茶点,希望您能喜欢。” “谢谢,德曼先生,您真是太贴心了,”纪评笑着道谢,又问,“我听说码头附近有酒馆,但也许是我今天来的太晚,所以没有看见。” 酒馆? 德曼相当清楚纪评先生并不爱酒,日常几乎不碰,除此之外的喜好也不太明显,以至于刚开始的时候,他每次都很犯难,不知道要准备什么饮品。 但现在对方主动问酒馆…… 码头附近的酒馆除了卖酒外还有个作用,那就是帮教会传达交易物品,这是……教会在向纪评先生求和?希望对方能出手相助? 德曼心里“咯噔”一下,只觉得本以为保住的小命好像又要丢了,连忙道:“有,您说的应该是那边那家,但那家今天关门的比往日要早上许多,天快黑的时候就关了,一般都会开到凌晨。” 德曼想了想:“开到凌晨天要再亮的时候吧。” 码头上搬货物的工人也差不多是天快黑的时候走,天快亮的时候开始。 其他时间段,灯塔照明没有白日好,除非实在搬不完,否则雇主还嫌弃工人笨手笨脚,生怕他们看不清从而摔了珍贵的货物。 他斟酌着又加上一句:“我明天还会再来码头,如果您对酒类感兴趣的话,或许我可以给您送些过去。” 他大概琢磨过来了,如果纪评先生已经答应教会了,肯定不可能继续在这里温和同他说话,倒像是纪评先生拒绝了,顺路过来提醒他要注意教会的阻力。 他这样想着,果然听见纪评说:“不用了,我并不爱酒。” 对方就那样温和笑着,同他道:“德曼先生,您太客气了,我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打算去酒馆,饮酒伤身。” ……父亲说的果然不假,纪评先生从前只怕和教会闹的很不愉快。 他放下心,认真道:“感谢您的指点,我记住了。” 记住什么,记住饮酒伤身吗? 纪评无奈摇了摇头,道:“那我不多占用您的时间了,德曼先生,您也要注意多休息,不要忙太晚了,容易出事。” 这是暗示教会晚上会插手? 德曼心头一凛,忙道:“我记住了,纪评先生,不会忙太久,等下就结束。” 纪评笑着应声。 …… 马车就停在不远处,这显然是政务院的马车,上面还有王国的印记,是一个水手立在船头直面海浪的简笔图。 这是王国创始人的故事,据说那位伟大的恩尔弥特·席曼国王曾经是海上一位饱经风雨无比英勇的船长,数次从骇人的海难中保全了自己和自己的下属,积累了令任何人都瞠目的财富。 后来他归属了伟大的海神,将自己的所有遭遇都称之为“海神的眷顾”,并以自己的姓氏建立了席曼王国,以海神为主信仰。 ……现在海上还会有海盗将恩尔弥特视为自己的偶像,梦想着自己也有那么一天可以洗手上岸甚至建立属于自己的王国,被冠以英勇的名声而非海盗恶名。 可惜至今除了恩尔弥特以外,还没谁实现这一梦想。 纪评坐上马车,莫名觉得自己也成了公权私用的既得利益者。 马车渐行渐远,他挑开车帘,终于找到了德曼刚才指的酒馆。 夜色下,小酒馆看起来很不起眼,只在门口立了块牌子,歪歪扭扭写了酒馆两个字,除此之外便再无它物。 屋里早已熄灯,但窗户没关,忽而有一阵风拂过,“啪”地一声吹开了窗户,而后在浓稠的黑暗里,有一只素白的手伸了出来,温柔将窗户轻轻关上。 里面有人??? 纪评一下坐直身子,下意识道:“等一下,停车。” 马车夫疑惑道:“怎么了?” 纪评指着那个酒馆:“我刚才看见里面有人,但是门已经……” 门已经锁了,按理说该走完了才对。 “哦哦哦,您说这个啊,”马车夫笑道,“那间酒馆晚上一直都有人值夜的,要不第二天再来看恐怕酒就全丢完了。放个人在里面,至少出事了还能喊一下,能挽回点损失。” 他活灵活现比划了下:“那门不太牢靠,像这样,一踹就开了。” 纪评还觉得哪里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只好道:“抱歉,我一惊一乍了。” “哎呀,哪能呢,”也许是见纪评好说话,并不像之前接过的那些贵人一样冷漠,马车夫忽而就健谈起来,“您很少来码头吧?” 纪评点头:“嗯。” “那就难怪了,”马车夫笑道,“码头附近的都知道酒馆晚上会守着人,一般都不会注意这些。” 他道:“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吓了一跳,虽然说蜡烛很珍贵,为了节省蜡烛所以不点灯也情有可原,但黑灯瞎火的时候发现里面有人确实很惊悚。” 纪评认同地叹道:“蜡烛确实不便宜。” 马车夫连连点头:“那可不嘛,我家娃还要读书,天天可造孽了,蜡烛贵还有烟,熏的人眼睛疼,但不点又不行,娃要念书啊。” 纪评也有同感,建议道:“放在窗户边上其实也还好,再拿本书挡着,免得被晚上的风吹灭了。” 马车夫笑着应是,抬手捋了捋头发,露出腕间一道红线。 注意到纪评的视线,他主动解释道:“是我早上出发的时候,娃非要给我系上的,她说这样好看,真是的,您说,我一个干粗活的,哪在乎什么好不好看啊。” 他嘴上说着埋怨,眼角却高兴的弯起来,脸上满满的都是幸福,显然很开心。 纪评收回视线,笑着道:“挺好看的,您家那位漂亮的小姐别出心裁。” 马车夫好奇了:“你咋知道我家是女儿?” 纪评微笑:“猜的,我猜错了吗?” “没有没有,”马车夫看起来更开心了,感慨道,“她可贴心了,我和您说,上回……” 于是就这样,纪评听了一路关于这位小姐到底有多贴心的故事,直到诺瓦街十九号近在眼前,马车夫才有些恋恋不舍地住了嘴。 纪评跳下马车,客气同他说了再见,目送着马车消失在视线里,才转身打开门,点燃蜡烛。 他放下背包,有些头疼。 他在想要不要管。 那间酒馆显然有问题。 德曼明确说了,酒馆是开到凌晨,也就是说,晚上天黑的时候,酒馆应当是点灯开业的,自然也就不会有马车夫说的什么,晚上安排人值守之类的事情。 换言之,那位马车夫有关酒馆的所有内容……全都是现编给纪评听的,目的就是让他放下心别多想。 再联想到伦温尔提到让约书亚去那里取东西,教会会在那里交易“污秽”物品,那里今晚提前关门…… 这一看就是“污秽”失控了。 至少大概率是哪个送到那儿的“污秽”物品失控了。 纪评在要不要多管闲事中间犹豫两秒,选择去洗漱睡觉。 开玩笑,教会不可能不知情,肯定已经在想办法解决了,甚至说不定现在已经快解决掉了。 至于没解决的可能性……要是连教会都解决不掉,难道他去了就行吗? 纪评拉开背包。 小玛瑙抖了抖身子从里面跳出来,爬到旁边的桌沿待好,安静看着纪评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类似床的木板篮子。 整体椭圆形,边沿用矮小的木板绕了一圈,里面铺有叠过好几次的被单。 纪评大概比了下大小,默默看了玛瑙一眼,委婉道:“你可以再变小点吗?好像还是有点放不下。” 玛瑙:…… 玛瑙默默缩小了身子,触手搭上边沿的木板,滑进去了。 这次刚刚好。 第63章 小淑女 窗户被温柔关上,素白的手在黑暗里摸索一阵,拾起刚刚掉落的绯色手套,食指轻微一动,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弯折下来,钻入手套。 于是,这只手靠自己穿好了手套。 如果那时的屋里足够明亮,彼时的纪评一定能轻易看见,看见这只手往上到胳膊肘的地方便齐根断去,截面是褐色的木头,上面有几圈年轮。 这只木手的手腕处系着一道红线,与红线相连的透明丝线一圈圈延伸进黑暗深处,被一位小淑女百无聊赖的绕在指尖把玩。 角落里蜷缩着的非凡者绝望的闭上眼,背在身后的手却还不死心,尝试再召出海边的风,不求多大,能掀开窗户便足以。 可惜他没能成功。 手指忽而僵直起来,行动间发出轻微“嘎吱”声,像是许久未曾得到过修理的玩偶,关节得不到足够的润滑,早已锈蚀不堪。 有人在轻声哼着歌。 “月光下的星星湖,月光下的白羽鱼,月光下的尖角鹿,陪着我跳呀跳呀跳起献灵的舞……”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穿着蓬蓬裙的小淑女快乐地踮起脚尖,在黑暗里旋转舞蹈,展开的裙摆上绘着卡通的森林与小鹿图案,蕾丝收尾的裙沿缀着碎金的闪粉。 她好像只会唱这一句,不停重复着同样的旋律,裙裾飞舞出漂亮的弧度,绑着红丝带的舞鞋鞋尖点地,轻盈旋转。 黑暗里,谁也看不见她的舞蹈,只有可怜的教会人员困在黑暗一角,只能听见这凌乱的、不成词的歌谣。 明明用的是他熟悉的语言,偏偏每个词他都听不明白,什么月光、白羽鱼、尖角鹿……这像是无知的孩子口中才会出现的杂糅体,既破碎又不成逻辑。 他只能祈祷,祈祷教会早早发现他的失联,早早意识到“午夜提线”的失控,早早派人过来处理…… 歌谣声戛然而止。 “你不专心。” 这声音清脆、稚嫩、甜美,语气乖巧中带着点埋怨,仿佛小孩子下一秒就要哭诉起大人的不专心,怎么能、怎么能不为她的歌声所迷? 黑暗中,桌上放置的镂金盒子打开一角,数道无形的丝线缠绕在小淑女的身上,控制着她抬头、抬手,落脚。 “你好讨厌,我曾经的所有观众都盛赞我的美丽与天真,所以,这是你的问题。” 小淑女歪了歪头。 “我不喜欢不专心的观众,不喜欢不专心的大人,你怎么能不喜欢我呢?我是戏剧的主角,所有人都应该喜欢我的。” 教会人员意识到自己能说话了,连忙道:“我喜欢,我喜欢……这是……这是我听过最美的歌谣!” “你骗人!”小淑女哭着道,“你根本不是这样想的!” 她语声忽而尖锐起来,又在下一瞬归于平静。 “没关系,”她自言自语,“我是主角,是所有人目光的焦点,我是最听话的孩子啦,我要体谅大人,我原谅你啦。” 她朝着教会人员伸出手。 那只手带着蕾丝手套,还有几分未曾褪去的婴儿肥,腕间同样系了一道红线。 小淑女说:“你陪我跳跳舞好不好?” 她又开心起来,在谁也看不见的黑暗里,漂亮的眼睛闪闪发光,带着理所当然的傲慢。 “今晚只有你一位观众,我准你和我一起舞蹈。怎么样,开不开心,不专心的大人?” 教会人员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 他磕磕绊绊地说:“我不太会跳舞,我可能会……” 话音未落,酒馆的门被人一脚踹开! 脆弱的木门发出清晰的断裂声,木渣子四溅,划破了小淑女漂亮的蓬蓬裙! 小淑女爆发出一声尖叫:“你!你怎么敢!你……” 回应她的是一道划破屋内黑暗的闪电,那闪电灵动异常,目标明确,径直劈断了围绕在她周围的所有透明丝线。 怒容定格在小淑女的脸上。她一动不动,忽而仰面倒了下去,在触碰到地面的前一刻化作四散的烟。 教会人员劫后余生,脱力靠着墙,喃喃道:“执事大人……” 得救了! 第64章 友善而平静地展露仁慈 第二天的纪评又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他困倦得打了个哈欠,艰难爬起来,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好穿戴整齐,揉了揉睡得迷蒙的眼,弯出一个微笑后,才打开门。 才开门他就难掩失望。 ……又不是委托。 正值清晨,浑身雪白的鸟儿落上枝头,婉转叫了一声。而昨日才见过的索伦等在门外,见纪评开门,忙道:“纪评先生,早上好,打扰您了。” 纪评保持住微笑,道:“早上好,您来的很早,是教会有什么急事吗?” 本该在享受假期其实也不想来这么早的索伦立刻就有一肚子苦水想倒,奈何最后忍了忍,还是憋了回去,迟疑道:“应当,算是急事?” 纪评看出来他的欲言又止止言又欲,贴心道:“如果您还没有用过早饭的话,我们可以边走边聊。现在街上应该会有商贩售卖一些面包。” 既然纪评先生都这么说了,索伦当然迫不及待一口答应,他仍是不知道怎么开口,一路踌躇着聊些有的没的,直到和纪评来到了摊贩前。 纪评买完面包回头递了个过去,温和道:“……如果您有什么想说的,不妨直言。” 屋檐上的雪白鸟儿随之叫了一声,引得纪评抬眸看了一眼,觉得这只小鸟看起来很有灵性……很聪明的样子。 鸟儿却像是因纪评那一眼受了惊,洁白羽翅慌不择路一扇,一眨眼的功夫便不知道飞哪儿去了。 纪评遗憾收回视线,听见索伦犹豫问:“听说您昨晚去过码头?” 他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慢慢说,不要急,纪评先生是位温和善良的存在,一定会耐心听人说完的。 纪评笑着道:“是。昨晚从银行回来后路过,与人聊了几句。” 他随意挑起话题:“驾驭马车的那位先生同他女儿感情很好,路上与我说了许多……他女儿也是位很别出心裁的小姐,在父亲腕间系了道红线,说这样好看。” 索伦下意识看向纪评手腕,这已经是他今天早上悄悄看的第三回了,是意料之中的干净,没有佩戴任何事物。 他松了口气,听见纪评笑着评价道:“说实话,我也觉得好看,我昨晚还在想,要不要给自己也买一条。” 索伦:??? 他悚然抬头,只看见纪评先生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深色瞳孔却无波无澜,令人只能从中读出冷漠与疏远。 可纪评先生明明是笑着的。 但是……他竟有些恍惚。 纪评先生什么时候不是笑着的呢?好像每时每分,他都只能从这张脸上看见亘古不变的温和笑意,可那也许只是高梯队者的一丝怜悯,友善而平静地向弱者展露仁慈。 他明明,不该当真。 他听见自己问:“您觉得……那条红线很好看?” 您觉得,象征“午夜提线”控制的红线,很好看? 那明明代表又一场腥风血雨! 在早已覆灭的夏特公国,不知道有多少人茫然无知地在腕间戴上红色丝线,再茫然无知地进入午夜剧场,最后继续茫然无知地丢了性命…… 血肉分离溅上舞台,尖叫惨叫混在欢快的乐曲里,最后都不过是一场华丽戏剧的妆点。 您不会不知道这些,却依然认为,那很好看? 索伦猛然低下头,终于控制住即将失控的情绪,意识到自己即将溢出喉间的质问有多冒犯。 他险些被纪评先生表面的温和惯坏,几乎要忘了对面是一位莫测的高梯队强者,而非真的可以随意交谈的温和学者。 纪评理所当然地点头:“当然。” 他是真的觉得很不错,因为他想起来了某些久远的回忆。 比如说红色代表着吉祥如意、幸福平安,在名为“本命年”的时候系一道红线,则意味着将好运和祝福传递给身边的人。 这勉强也能算异地旧俗,他当然喜欢。 他见索伦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木然低下头去,仿佛在发抖,于是问道:“怎么了?” 他扫过索伦略显单薄的着装,若有所思拢了拢衣服,温和道:“清晨天凉,如果你觉得冷的话,还是要多加几件。” “好。”索伦哑声说。 非凡者身体素质一般都比常人要好,更何况他还是得蒙神赐的教会直属,除非是那日码头上的天寒地冻,否则单单清晨微风,哪里会觉得冷呢? 不过是面前人足够宽容,允许了他的些微失态,还温和为他找了妥善的理由。 索伦想。 他也许还是不能接受,不能接受他眼里温和友善的纪评先生对“午夜提线”的失控无动于衷,但他明明没有立场置喙。 他一共也才和纪评见过几面? 寥寥而已,是他昏了头。 纪评咬了一口面包,主动问:“您还没说是什么事。” 刚出炉的面包稍微比黑面包松软一些,但依然比不上正经店里的,他稍微有点怀念之前打包的边角料,并考虑着要不要再跑一趟。 索伦也食不知味的咬了口面包,抬眸,轻声道:“昨晚码头出了点事……教会紧急封锁码头,但封锁的时候还是有艘商船已经出发了。” 接下来的话如鲠在喉,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这趟只是来试探态度的…… “污秽”物品失控是大事,教会并不想在处理的时候还要烦心于防备别人,一个搞不好就容易闹大。 如果不是约书亚行踪实在渺茫,教会采取了各种办法都毫无线索,只怕约书亚那趟不是他跑就是伦温尔跑。 所以,他现在已经明白纪评先生的态度了,他应该到此为止,应该插科打诨一笔带过说自己只是码头封锁后的例行询问,再抱怨几句教会的严苛。 纪评先生会愿意陪他装糊涂的,也许还会耐心提醒他几句。而这几句话将会变成此行最有价值的东西,和对方的态度一起被他带回教会。 索伦听见自己一字一字,道:“有个东西失控了。” 内心的真实想法不受控制地倾泻而出。 教会的非凡者迷茫睁着眼,定定看着面前的存在,梦游似的说:“是个漂亮的盒子。和上一个世代有关,我想……教会听说您是位热爱文献的侦探,想请您去看一看。” 一阵漫长的沉默。 索伦看见纪评先生面上的温和笑意渐渐变淡,随之骤然清醒过来,惶恐低下头,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他一定是疯了,才敢如此莽撞地提出这种请求。 …… 纪评脸上的笑意僵了僵。 他没听错吧?这是邀请他去协助处理的意思?等等,之前的古斯特尔德主教好像也表达过类似的意愿,问他要不要再跑一趟桃花源。 是因为觉得反正他也接触过“污秽”了,多接触几次也没关系吗??? 纪评无语凝噎,顿了又顿,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最后艰难道:“我在安斯特受了教会许多照顾,既然是教会的邀请,我可以去试一试,但我想,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 他习惯性的保持着面上的微笑,道:“我现在没有什么事,如果您想的话,我们立刻就能出发。” 索伦木然抬起头:“如果您不愿意……” 纪评:“?” 索伦终于反应过来刚才纪评说了什么,眼睛亮了亮,不可思议般确认:“您答应了?” 纪评不得不强调一遍:“我想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 “不不不,”索伦高兴的像是要跳起来了,“那我们现在就过去,盒子还在码头,您等一下,我联系教会安排马车……” 纪评:…… 他道:“好的,麻烦您了。” 第65章 提供解读思路 目的地赫然是昨天晚上匆匆一别的那间酒馆。 马车轻松穿过教会的封锁线,在酒馆前停下。 纪评与索伦并肩而行,偏头打量着码头,现在天已经亮了,但显然是因为教会封锁的原因,码头并没有工人忙着搬货。 只有两三艘还没来得及出发的船停靠在码头边上,远远望着应当也没人。 纪评眯着眼睛,看见了熟人。 是伦温尔。 他捧着杯红椰汁在慢吞吞的喝,注意到来了人也并不起身,依然悠闲的坐在酒馆外面,笑着道:“索伦?你怎么……” 他说着视线便移向纪评,下意识起身:“您好,我是伦温尔·埃尔金斯,被教会安排在这里值班。” 他边说边默默看了眼索伦,眼里满满的都是谴责,暗骂对方乱带人来,也不怕挨训。 纪评对这一切毫无所觉:“您好,我是纪评。” 伦温尔:??? 谁? 纪评? 那位据说很友善的未知存在? 他一时竟不知是该震惊本该去试探态度的索伦怎么就把人请过来了,还是该害怕会不会出事。 索伦看了眼伦温尔的手腕,确认上面光洁且空无一物,转头对纪评道:“盒子就在酒馆里面。” 伦温尔也看了眼索伦的手腕,接着道:“辛苦您跑这一趟。实在是,那个东西有点特殊,无法转移。” 所有直接或间接尝试接触过的人手腕上都会出现一道红线,在盒子一定范围内路过的普通人也会随机在腕间出现红线。 当年令“午夜提线”沉眠的编外执事已经得到消息,在赶来的路上,但至少也需要两三天。 现在教会要做的就是封锁好码头,跟踪调查所有腕间有红线的人,确保这些人暂时不要闹出什么大乱子。 “午夜提线”不会刻意控制这些人,只会在戏剧开场的时候请他们当观众,而现在戏剧尚未开场,只要能先一步令“午夜提线”沉眠,红线自然淡去。 这听起来很美好,按部就班就能控制住“午夜提线”,问题是教会到现在都没查出来“午夜提线”为什么会突然失控,也不知道戏剧什么时候会开场。 伦温尔隐晦看了纪评一眼。 也许这样猜测有点不太好,但是教会优先怀疑的确实是安斯特所有的民间非凡者,重中之重就是他面前的纪评先生。 真理高塔第五席忽而见到了当年引发风波的“午夜提线”,意识到这东西即将易主,从而兴致来了,打算一试这东西到底有多大威力。 这听起来就像是真理高塔会干的事。 他在心里暗暗叹息。 可惜索伦无权得知真理高塔,也无权得知第五席,否则必然不会邀请对方前来。 …… 酒馆可怜的木门被丢弃在边上,像是被人暴力踹开过,裂痕密布,纪评随意扫了一眼,跨入酒馆。 酒馆并不大但五脏俱全,琳琅满目放了酒和几张用作招待客人的木桌,前台上摆着一副日历,和一个已经关上的镂金盒子。 那盒子大约成人手掌大小,通体是梦幻的粉金色,边缘雕刻有花蔓缠绕其上,正前方是一枚小巧玲珑的铜锁,绿色锈迹就爬在接口处。 盒子侧面密密麻麻布有许多符文。 纪评一眼扫过去,视线凝住。 那些符文相当的似曾相识,是甲骨文的变形体,此前他只在一个地方见过,就是他发现邪神仪式的那个陵墓。 彼时考古队专家教授研究许久才确认陵墓采用的文字可能源于甲骨文,并根据甲骨文研究再三,勉强根据相似度写出来可供参考的对应译文。 ……这里怎么会有这东西? 更令人惊悚的还是内容。 那是一段祷告词,祷告的对象是…… 纪评艰难辨认出上面的文字,嘴唇不自觉微微翕动。 ——银月女神。 ??? 月? 这个世界是存在月这个概念的? 他心里百转千回,瞬息闪过无数念头又被他自己一一否定,分明已经惊涛骇浪,却还是勉强维持住面上的温和笑意,尽力不露出破绽。 ……否则他根本无法和教会解释他为什么会认识这些文字。 索伦见纪评许久没说话,谨慎问:“纪评先生,怎么了吗?您……认识这些符文?” 纪评大概记住祷告文内容,收回视线,露出一个略有些惭愧的笑意,温和道:“很抱歉,可能要让您失望了。我见识浅薄,此前没有见过那些符文,它们和我平素所见的形式也不太一样,像是另一套完善的体系。” 他想了想,友善道:“我觉得这些文字像是画,也许可以考虑通过图画的方式解读。比如说……” 他指向其中一个符文:“这个符文,它裂开歪斜,有些像是神秘的雷电形状,据我所知,在某些地方认为打雷闪电是天神在发怒,将这视为……神明的象征。” “它也许是神明的意思。” 这位存在一边说,一边温和地抬眸笑着,语气中带着些难以察觉的笃定,如同在耐心教导不懂事的孩子如何解读,并不像是不确定的推测。 索伦觉得嘴唇有点干涩。 很显然。 纪评先生认识这些符文,只是并不打算再友善的、耐心的指导他们所有内容。 这理所应当,他不该苛求更多。 毕竟对方已经足够仁慈的,提供了解读的思路。 第66章 好看的伞 纪评一一指过,延伸介绍了“神”“您”“祈”三个字,最后总结:“我猜测,这可能是一段向神明祷告的文字。” 索伦和伦温尔对望一眼,互相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凝重。 索伦的凝重是因为他以为这牵扯到了一位未知的邪神,伦温尔则想的要更深一层,比如说,如果“午夜提线”确实与一位神明有关,那为什么出事时,那么多教会请了那么多神谕,却无一字告知? 暗潮涌动时,有人轻声插话。 “这确实是一段祷告文。” 绯乔撑着一把骨伞跨入屋内。苍白的骨头撑着人皮做的伞面,姣好的面容开在伞上,张唇无声尖叫。 纪评眉心狠狠一跳! 不止是他,索伦和伦温尔脸色也不太好。 伦温尔轻咳一声:“那个,绯乔妹妹,这把伞……” “送给黛丽尔姐姐的礼物,莎莉嘉夫人帮我做的,”绯乔平静道,“我先拿来用一下,看看合不合手,不好看么?” 这根本就不是好不好看的问题吧! 索伦强颜欢笑着转开话题:“纪评先生,这位是绯乔,是……” “是俘虏,”女孩子在屋内也仍撑着伞,口吻漫不经心,“我不喜欢海神教会。” 这话便没人能接了。 伦温尔轻咳一声,硬着头皮接:“教会内规矩是多了些,有点严苛,我也不太喜欢,绯乔妹妹,回头等到了王都,我带你去玩呀?王都宴会很多,我保证你会喜欢的。” 他一一如数家珍:“王室的公主们总爱寻由头办各种各样的宴会,今日得了宝石明日裁了新裙,优瑟尔琳公主就很喜欢这些。” 绯乔恍若未觉,视伦温尔如无物,只微微压低伞沿,将伞面转向纪评的方向,问:“你觉得好看吗?” 纪评以一种温和的语气委婉道:“亲爱的绯乔小姐,它很特别,我相信会有人欣赏它的。嗯……比如说刚刚伦温尔提及的王都。” 当然,这当中不包括他。 伦温尔立刻逮住伞夸赞:“是的,绯乔妹妹,这真是一个伟大的工艺品,肯定会有人倾心乃至出高价试图收藏。” 绯乔终于看了伦温尔一眼,叹了口气:“我代这把伞感谢你的赞美。” “不客气。”伦温尔道。 于是绯乔看向纪评,继续自己没说完的话:“我听黛丽尔姐姐说,你是一位博学仁慈的学者,了解很多东西,也乐于解答别人的困惑。” 纪评意识到绯乔还有下文,没说话。 他果然听见女孩子并不停顿,轻声说:“正巧,我有些私人问题,很想单独请教你。” 伦温尔不假思索便道:“不……” ——不行。 他才出口一个字便接收到了纪评的注视,不自觉哑了声。 纪评困惑:“不行?” 啊,差点忘了,绯乔从前同桃花源联系密切,在教会看来危险性必然极高,想来会尽量避免对方脱离视线。 伦温尔:“……不错,挺好的。” 他飞快露出一个热情洋溢的笑容:“我也觉得纪评先生您很博学,我记得这附近就有一处教堂很清净,很适合您二位交谈,让马车带您过去?” 他知道这个提议有多冒犯,边说边冒冷汗,根本不敢看纪评。 绯乔看了他一眼,冷淡道:“不必。” “怎么能这么说呢,绯乔妹妹,”伦温尔勉强笑道,“码头风大,我是真怕冻着你,何不找个地方坐坐,再配些点心与咖啡?” 绯乔冷冷淡淡笑了:“多谢你的好意,但你怎么不问问纪评?问问他想不想去教会聊?” 纪评:“……” 他幽幽叹了一口气,头疼道:“有些远,坐马车太大张旗鼓了些,就去门外聊吧。当是清晨吹吹风,也清醒。” 他发了话,伦温尔不敢再有异议。 绯乔则慢条斯理收了伞,走近将伞递了过去,那伞柄白骨苍白,伞面人皮纹理细腻,近距离看更渗人了。 伦温尔看着递到面前的这把伞,不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 “那东西很快就会迎来又一次失控,”绯乔道,“封锁码头并非上策,戏剧未开场前,它会想尽一切办法找到足够的观众,你们离得最近,风险最大,不想被牵连就撑好伞。” 她看向索伦:“一把伞容纳两人。” “……谢谢,”索伦道,有点犹豫,“那个,很快是多久?” 绯乔坦然:“我也不知道,看它心情。” 索伦:…… 他:“……谢谢,我记住了。” 第67章 故事 出了小酒馆,码头上空无一人,但远处的封锁线看起来相当热闹,无数人围在那里,隐隐有教会人员劝告过往行人的声音传过来。 还有些大吵大闹声,远远地被风送过来时,只剩下模糊不清的咒骂和怒意。 纪评听着听着,略有些感慨。 安斯特沿海,许多人赖以生存的工作都和海上有关,教会此番封锁码头顶着的压力只怕难以想象,即便王国和政务院不插手,也还有平民在。 他和绯乔沉默着走了许久,眼看走的离小酒馆越来越远,绯乔终于开口道:“你认识盒子上那些符文。” 是笃定的语气。 纪评不置可否,只笑了下:“有所推测。” 这并不算撒谎,他确实不认识那些符文,只是根据先前专家们研究的甲骨文译本勉强推测了点大概意思出来。 …… 有所推测啊。 那就是认识了,只是换了个委婉的说法。 绯乔抬眸看了看他,又很快垂下视线,轻声问:“我想问,那段祷告词祷告的对象,是银月女神吗?” 纪评:……? 差点忘了,面前这位得蒙桃花源那位旧主教授过些许语言,肯定也对那种图画式的文字形式很熟悉。 这要怎么回答? 他索性维持住温和的神情,没说话。 绯乔看起来有点感慨:“应该不会有谁记得这个名字了,也不会有谁记得祂的祷告文。” 她轻声道:“伟大的银月女神,您是夜幕下不灭的光,您执掌着所有源海的魔力,您是魔法天网的缔造者,我们于大地之上谦卑仰望您的神国,祈求您的一丝垂青。” 明明是歌颂的内容,偏偏她的语气平淡无波,不带一丝一毫的尊敬,便显得敷衍至极。 ……那个盒子上的符文翻译出来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纪评一边感叹自己没翻错,一边继续保持沉默,直觉告诉他绯乔还有下文。 绯乔说罢笑了下,神情很快又淡下来:“在很久很久以前,银月女神曾经想过圈养一朵漂亮的花。那是一位漂亮的小姐,有着雪白的皮肤和殷红的唇。” 女孩子说起故事来,不自觉带了些咏叹式的语气,既像是称颂,又像是刻意夸大的嘲讽。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在那位漂亮的小姐成年之后,她毫无疑问将会成为银月女神最钟爱的眷属,共享神明的荣光。” 纪评顺着这个故事思考:“对于一个信徒而言,这听起来似乎很不错。” 何止是不错,多少信徒梦寐以求着能得神明半分垂青,却至死也不得偿愿。 “很多人都这样说,认为这是恩赐,信徒应当感激涕零,虔诚献上自己的一切以感恩神明的厚爱。” 绯乔道。 “但那位小姐不愿意。她不想做神明圈养的花,不想做神明的眷属,也不想睡在神明的神国里,得享神明的荣光。” 纪评继续发表看法:“人各有志,我理解,这是位很有主见的小姐。” “但神明不容忤逆,所以最后,银月女神还是如愿圈养了这朵美丽的花。” “祂给这朵花穿上漂亮的衣服,系上漂亮的提线,花日复一日,随祂的意愿起舞。人会忤逆祂,但花不会,玩偶更不会。” 纪评由衷道:“这位银月女神听起来,并不像是一位仁慈的神明。” 绯乔摇头:“这世上不存在仁慈的神明。不过是华丽辞藻堆砌出来的苍白信仰,只有被教会教的昏了头的信徒才会信。” 纪评:…… 他欲言又止,最后闭上了嘴。 绯乔继续说故事:“圈养花的第一年,银月女神送了一尾白羽鱼作为礼物,希望这样美丽的观赏品可以让祂的花笑起来。” “圈养花的第二年,银月女神送了一头尖角鹿,祂觉得祂的花闷闷不乐是因为缺少玩伴,希望有了玩伴,花可以更有活力一点。” “圈养花的第三年,银月女神惹怒了群星。那位小姐还未成年,而群星不容忍任何人伤害幼年孩童。银月女神因此被群星降下惩戒,带着自己的权柄一起,永远的消逝在了世界上。” 纪评想起来之前桃花源里绯乔提及的那位因圈养幼年孩童而消逝的所谓旧主,无端觉得这两位可能是同一个,嘴角抽了抽。 所以这个世界没有月亮是因为被群星惩戒?对应月亮的权柄也没了? 他叹为观止。 按这个逻辑来说,要是群星当年惩戒的是生命之神,对应的生命权柄没了,是不是所有人就直接去死? 好像有点离谱。 绯乔说完故事,平静抬起头:“你觉得呢?你觉得,群星是位怎样的存在?” 纪评没回答这个问题,只垂眸注视着面前的绯乔,道:“我觉得,你想和我单独谈的,应当不是这件事。” 长久的沉默后,绯乔道:“我刚刚第一眼见你时,就觉得你有些眼熟,很眼熟。” 纪评:? 啊?不是,他知道绯乔很特别,很敏锐,了解很多,但不会这么快就要掉马了吧?他哪里有破绽了? 但绯乔不是这个意思。 女孩子语气平静无波,仰着脸,认认真真盯着他,那眼神太过专注,几乎要让人感到毛骨悚然:“你身上有熟悉的气息……也许是我曾在梦里见过。” 她道:“我是被一位……伟大存在,可以这么称呼吧,被祂养大的。在不涉及母亲的事情上,祂一直都对我很宽容,宽容到能容忍我在祂的梦里放肆。” “就像是那位已经消逝的银月女神,我曾在梦里见过祂。那是一位很美的神明,我没有见过银月,没有见过祂对应的权柄,但我想,银月也许就像祂那样,圣洁无暇。” “祂是群星的从属,在相当遥远的过去,祂曾立于许多神明之上,只可惜肆意妄为太过僭越,最终什么都没能留下。” “我或许也曾在梦里见过你侍奉的神明,尽管我已不记得具体内容,也不知对方名讳,但……” 她平静道:“我知道,你信仰着一位伟大的神明。神恩之厚重……犹在我前日见到的那位之上。” “我前日见到的那位,虽然也有神明眷顾,但主特性为‘操纵’,一身实力并非直属神明赐恩,而是来源于‘污秽’。” “你和他不同,神明始终注视着你。” 纪评笑了笑:“所有伟大的神明都平等的垂怜着、注视着他们的信徒,神恩厚重……我想,我可能担不起。” 绯乔并不与他多纠缠这个问题,只仰起脸盯着他,直白的提出自己的诉求:“我想信仰你身后的那位。” 纪评:“……为什么?” “不为什么,”女孩子语气又出现几分似曾相识的,坚定和执拗,“只是,如果一定要信仰一位神明,我想信仰最厉害的那个。” 她道:“我知道约书亚是出自你的授意才去的桃花源。眷属亦有高低之分,低阶眷属永远无法忤逆高阶存在,就像是约书亚无法忤逆你那样。你既然授意约书亚救下我,至少证明,我还算有价值,不是吗?” ??? 纪评差点要保持不住微笑了。 他知道绯乔了解很多东西,也清楚绯乔得出这个结论大概是因为他俩有很严重的信息差,问题是这个结论真的很离谱啊? 而绯乔的“投诚”还在继续:“我曾在梦里见过神明的陨落,所有背叛过群星的旧主都被留在了那个终结的世代,永远无法脱身。” 她仿佛浑然不觉这句话有多大胆、多僭越,只平静抬起眼。 “连旧主梦境都难以描摹的存在,只有群星。” “我知道群星从不诉求信仰,但我想,身为祂眷属的你,想必还是有所求的吧?” 纪评嘴角微微抽搐。 不,我没有。 第68章 无所求 纪评认真思考了下,歉意道:“绯乔小姐,或许要让你失望了,我可能无所求。” 绯乔微怔。 她在来前,想过了无数种可能,矢口否认也好,威胁开价也罢,她自认都有准备,却唯独没想过对方会和她说,无所求。 可这世间,谁能无所求? 神明也不能。 她抬眸,看见眼前人微微笑起来,仍是一副温和的、不带任何攻击性的样子:“我想,我主足够仁慈,仁慈到愿意回应信徒的每一个祈愿,我没有必要向别人索求。” 她听见自己说:“神明的眷顾也非永恒。” 更何况是……群星。 你怎么敢称颂祂仁慈,你怎么敢笃定祂会永远眷顾你,你怎么能如此坦然,你……怎么可能无所求。 神明喜怒无常,得其眷顾者万中无一。 所有眷属从来都只有两种选择,没有折中的第三条路,要么永远得神明垂青,要么被其厌弃,坠入永无尽头的痛苦。 你理应算无遗策,理应深思熟虑,理应利用好一切资源,收拢纯粹灵性,收拢信仰以求世界海的认可与垂青。 可她又听见对方说:“那也没关系。” 对方微垂着眼睫,温和看着她,眼里淡然无波,似是真的、真的、真的对这样明明可以预见的悲惨结局毫不在意。 “绯乔小姐,这世上从不存在什么真正的永恒,”他道,语气温和平静,“海枯石烂,沧海桑田,不过是时间的长与短。” 绯乔急道:“但是……” 但是什么? 她说不出口了。 如果纪评是狂信徒,她大可以利用对方的狂热信仰为自己铺路,如果纪评是纯粹的逐利者,只是侥幸得了群星眷顾,她也大可以此为基础开出价码。 可纪评哪种也不是。 绯乔迎着对方的温和视线,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世人追求的名利钱财、金玉奢靡,无知者恳求的真相隐秘、世界尽头,乃至弱者妄想的强大无匹、位尊神明…… 她明明可以自信满满的提出那么多价码,却偏偏在此刻哑了声。 她该说什么? 群星的眷属同享神明的荣光,常人永不可求的真相隐秘不过是唾手可得,所谓强大实力也嗤之以鼻,更不会在意钱财名利。 不如说,谁敢试图用钱财去打动一位神明眷属,才真的是失了心智昏了头,死上万遍也是理应如此。 她最终问:“那你,为什么要插手桃花源?” 如果无所求,为什么要擅自插手旧主旧世代? 如果无所求,为什么要告知黛丽尔可以求救的祈祷仪式? 你难道……就不怕惹怒群星吗? 她仰起脸,目光专注,执着的想在那副已经看厌了的温和神情里,寻到些微波动,一分半点也好,可对方神情未变分毫。 “感兴趣,”对方道,神情依然温和,“偶然得览阅一篇游记,又知事实与游记不尽相同,便想去看看。” 他态度理所当然,语气轻松闲适,仿佛根本不觉得这个理由有多荒谬。 于是由桃花源延伸出来的所有疑虑算计,尽数只归为一句——感兴趣。 绯乔想。 这简直是……天底下最荒谬的事情。 *** 绯乔返回小酒馆时,伦温尔和索伦正在玩海筹。 一种无聊时打发时间的东西,规则简单,长短筹对应点数不等,依据规则出筹,输赢如何基本上全凭抓筹时的运气。 两个人相当听话的打了人皮伞撑在旁边,不知从哪里拉了张小方桌,旁边置了木凳,桌上全是散乱的筹,正玩的起劲。 伦温尔这局手气显然不太好,他愁眉苦脸盯着手上的筹看,迟迟不肯动,仿佛只要他不动,这局就永远不会有尘埃落定的时候,他也就永远不会输。 索伦则是意气风发,不停催促伦温尔早点认命,别垂死挣扎,挣扎了也没用。 伦温尔视线下意识游移起来,试图找点什么东西拖延时间,一偏头看见了无声走进来的绯乔,惊喜道:“绯乔妹妹!” 那神情活像是见了救星。 索伦无语:“绯乔妹妹回来了也不能改变你快要输了的事实,快出。” 伦温尔义正辞严:“话不能这样说,虽然我快输了,但这并不耽误我见到绯乔妹妹的时候觉得高兴。” 索伦不惯着他:“别废话了,快出。” 伦温尔:“……” 他闭着眼放下了手中的海筹,不太忍心看结局。 索伦和他截然相反,当即一拍桌子,得意道:“长筹满贯三倍底价,伦温尔啊伦温尔,你别忘了把输了的布恩付给我。”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看垂头丧气的伦温尔,视线往绯乔身后看,奇怪道:“纪评先生呢?他刚刚不是和你一起出去了吗?” “他搭乘马车去图书馆还书,”绯乔淡淡答完,一提裙摆,也在桌旁坐下,“我也要玩。” 伦温尔只当她是兴致来了,道:“好呀,绯乔妹妹,我和你说,这个长筹,是代表……” “我会玩。” 海筹几个人玩都行,区别只有一局的时间长短。 索伦没什么意见,闻言当即开始洗筹,边洗边问:“你怎么突然感兴趣了?我记得昨天教会里那些人玩的时候,你明明不感兴趣。” “我曾得赐恩,运气守恒,”绯乔低垂着视线,不看那堆筹,随手抓了一把,“我觉得我刚刚的运气很不好,那接下来必然是好运。” 她没说是什么赐恩,但在场另外两个人心知肚明。 索伦苦着脸抓筹,忍不住道:“这是作弊。” 他言之凿凿:“上回和命运教会的人合作时,我就不太爱玩这个,他们总有各种各样的花招,在全凭运气的海筹里几乎所向披靡。” 伦温尔已然输赢看淡,边翻开海筹边笑道:“布恩对我来说只是个数字,如果绯乔妹妹喜欢,全输了也无所谓。” 绯乔却忽而不说话了。 她盯着自己抓的筹,脸上的平静倏地碎开,微微睁大眼,流露出一种极端的难以置信来。 索伦疑惑:“怎么了?筹太大?稳赢?” 他笑起来:“那也不用这样吧,拜托,你是要赢了,我……” 未出口的话戛然而止。 绯乔抿着唇把筹推到中间,道:“不是,稳输。” 索伦定睛一看,霎时无言:“这……” 他艰难道:“其实……” “其实要把所有最小的组合拿到一起,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好运,”伦温尔兴致勃勃地提议,“也许我们这局可以玩谁最小。” 绯乔已然站起身:“不玩了,我认输。” 怎么可能? 她有点难以置信。 她今天的运气还不够糟糕吗? 这抓筹的结果简直像是……像是她已经用尽了这段时间所有的好运,可她好运在哪里? ……平安从群星眷属那里活下来??? 第69章 一直等下去 马车停在诺瓦街第十九号,纪评下车和马车夫打了声招呼,回身开门去找书。 他要去图书馆还的书共有三本。 除了莱尔推荐的那本旅记,还有两本有关文字的研究介绍,一本洋洋洒洒写了王国文字的演变历程,另一本则分析了为什么会诞生这种文字。 纪评原本看得认真,读到后面才发觉这两本书就是纯粹的政治产物,只有前半段还算有学术精神,后面就图穷匕见起来,时不时就要赞颂一句王室的远智和伟大。 ……他们连个别文字在交流过程中逐渐由繁化简都能说成是因为王室足够的体贴平民,明察民意,仁爱着所有王国的子民。 纪评一路忍着看到最后,然后发现他白忍了,他应该在看完有价值的前半段后就及时止损,而不是不死心的一定要看完。 他抱着书上马车,同马车夫说了地点。 *** 现在时间还算早,图书馆却早已有人在认真阅读,学习的无非是法典之类可以改变他们命运的东西。 早早上班的莱尔正在犯困,见了人来也没彻底清醒,只困倦打了个哈欠,半眯着眼。 他手边放着一杯尚冒着热气的褐色咖啡,但显然纯度不高,没能帮他提神免困。 纪评把书推过去:“莱尔先生。” 莱尔眨了眨眼:“啊,纪评先生。真抱歉,我实在是有点困,图书馆上班时间太早了,早的我总想把这地方烧了。” 纪评付以苦笑:“我理解您的心情,但我想,或许您应该收敛一点,至少不要让别人听见后半句。” 这里是教会明面上秉承神谕修建的图书馆,任何不敬之词都能算得上是对神明不敬,哪怕只是一句无心埋怨。 “我知道我知道,”莱尔也明白轻重,揉着眼睛开始登记,“我看看,您这次是要还完所有书了?” 他指着自己推荐的杂书笑道:“您看完了?您觉得如何?” “挺好看的,”纪评做出中肯评价,“作者去过很多地方,描写的风俗人情相当鲜明,很引人入胜。” “那最后一个故事呢?”莱尔问,“其实我觉得最后一个写的最好,尤其是前半段。我甚至觉得,他如果在教会任职,说不定会很得器重。” 他挤眉弄眼:“您知道的,教会的颂词就差不多是那个咏叹口吻,一般人也写不来。” 纪评笑道:“最后那个故事确实是和前面完全不同的风格,很华丽,足见作者的文学底蕴。” “那,如果您喜欢的话,我想再为您推荐一本书,也是才新购入的书,划在其他分类,如果我没记错,就在标号八的书架那里。” 莱尔边说,边笑着用笔在纸上写了个名字——《星星湖》。 他道:“虽然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像是幼稚的只供孩子读的梦幻故事,不过,纪评先生,请您相信我,它真的写的很好,插画也相当漂亮,很值得一览。” 纪评道:“我记住了,谢谢您。” …… 告别了莱尔,纪评转身去找那本《星星湖》。 找到的瞬间他就有点讶异,因为这本书看起来很昂贵,硬壳包装,上面带有漂亮的金色花纹,入手亦十分厚重……总之不像是该出现在图书馆里的类型。 图书馆里几乎不会有这样包装的书,即便有,也应当是教会圣洁的神话圣典。 于是纪评不自觉认真起来,小心翼翼带着书找了个位置坐下,再小心翼翼翻开第一页。 扉页同样相当漂亮,外沿是鲜花和星星做装点,正上方则用孩子般笨拙的笔触画了一头漂亮的生有长长尖角的四足鹿。 应当算是鹿,虽然它看起来更像是独角兽和梅花鹿的结合体。 纪评默念着下面的三行小字。 “我在星星湖和尖角鹿、白羽鱼做伴,每天睁眼就看见夜幕上的星星,闭眼也还是星星,无忧无虑,渴了喝湖水,饿了就摘花吃。” 这本书的扉页有点奇怪,一般扉页至少会注明作者和日期,但这里只有一段类似总起概括似的话。 倒是尖角鹿…… 纪评看了眼上面的简笔画。 这个称呼很传神。 他翻过一页,后一页入目就是大片大片漂亮的夜空,闪闪发亮的星辰占据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空间。 他定晴一扫,在右下角继续看见一行小字:“其实我有点无聊,可我不敢说,星星在看。我想见……哥哥了,但是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来找过我了。” 这像是谁的第一人称叙述,孩子的难过跃然纸上,明明只有几句话,纪评却无端觉得自己也跟着难过起来。 他指尖抚过哥哥前面的那两个字,有些遗憾。 那两个字被涂黑了,大概是此前借阅过这本书的读者,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涂黑,但在公共的图书馆里,这种事无法避免。 下一页是大片的空白,纪评视线往下,才在最下方看见一句话:“……哥哥来见我了,他陪我玩了一天,我很开心。” 哥哥前的那两个字还是被涂黑了。 纪评不知道是谁如此无聊,无奈翻过一页,准备等下去问问应该已经看完这本书的莱尔。 后一页画的是一位漂亮的小小姐。 大概也就五六岁的样子,神情懵懂,笨拙地提着对她来说相当厚重的裙摆,小小的身子埋进华丽的大裙子里,乌黑的长发扎了漂亮的双马尾,发上戴了一顶璀璨的宝石王冠。 这页和前面的简笔画不一样,色彩鲜艳斑斓,清晰勾勒出了这位小淑女身上衣裙的每一寸华丽细节。 纪评:…… 在这个颜料很贵的世界,他更觉得这本书昂贵了。 第二页还是这位小淑女,还是同样的裙子和王冠,只是懵懂的神情褪去。她目光专注看着前方,露出一个很乖巧可爱的笑意。 画这幅画的人实在功底深厚,画的太过传神,将小淑女眼里的每一分惊喜都描绘的栩栩如生,简直要让看这幅画的人误以为小淑女是在看自己。 纪评摇摇头,目光继续落到右下角的小字。 “……哥哥很久没来了。” “没关系,我很乖巧,我会一直,一直等下去。” 第70章 故事结束 ……我会一直,一直等下去。 …… 纪评微顿,第一反应是,如果永远等不到呢? 当然,这是一个类似童话的故事,所以他抱着美好的期待翻开下一页,以为下一页会是类似于小淑女等到了她心爱哥哥的大圆满发展。 结果下一页是一片漆黑。 纪评:? 他把视线投向右下角,艰难辨认出一行字:“他们说……哥哥不会来了。我不相信,我杀了他们。” 啊? 难道这其实是个黑童话? 纪评抱着复杂的心情看向旁边那页,入目是潦草至极的胡涂乱画,上面是几朵白云,下面是杂草。歪歪扭扭的线条画了数栋房屋,和一个几乎要与天齐高的巨人。 右下角端端正正写了一行字:“文字爷爷来了,他说……哥哥在忙很重要的事情,暂时不能来见我。他还告诉我外面很漂亮,是这样的漂亮吗?” 外面确实漂亮……但这页画的和漂亮毫不相干,各种比例一塌糊涂,以及,文字爷爷又是哪位? 纪评越看越糊涂,揉着眉心翻过一页,下一页恢复了之前的绘画水准,华丽的色彩倾泄在纸页之上,描绘出一出盛大的戏剧。 这是一出玩偶剧,似乎是要谢幕了,台下的观众如痴如醉高举着手里的鲜花与彩绸,视线追随着舞者的脚步,而高台上的小淑女提起裙摆,踮起脚尖,欠身一礼。 她看起来依然很小巧,整个人像是陷进了华丽的裙子里,夸张的蝴蝶结发饰几乎有她半张脸那么大。 纪评习以为常的去找右下角:“文字爷爷劝我跳舞。我不太会跳舞,但文字爷爷说,可以让别的东西替我跳。” “我想……哥哥了,……哥哥从不会让我跳舞。” 这么小的女孩子就开始上舞台表演了? 纪评略有点诧异,感觉不太合适,视线随之移向了下一页,夜幕降临,戏剧散场,观众依次离开,已无人注意的高台上,小淑女坐在地上,发饰散乱一地。 明明暗暗的光洒在小淑女身上,小淑女仰着脸,像是要透过高高的剧场穹顶,去望那夜里的星星。 仍是一行小字。 “文字爷爷说,在无边爱意里盛开的鲜花最动人。那,……哥哥会喜欢吗?”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后面全是空白。 纪评翻过一页空白,再翻一页还是空白,他难以置信地越翻越快,最终在最后一页的正中央看见了两行字。 “……哥哥,我不会再等了。” “新的世代,我要自己来见你。” 纪评:…… 他很难描述自己现在的心情。 他正打算把书合上,拿下去问一问莱尔,便见这一页上的两行字飞快消失,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手里忽而一轻。 昂贵的硬壳包装消弭于无形,书皮是纪评熟悉的简单纸质,扉页认认真真写了作者名号和出版日期,往后则是目录。 并没有一页空白,也没有什么色彩瑰丽的插画,更没有断断续续的小字。通篇只是叙述了中心为星星湖的童话故事,偶尔出现的插画也笔触简单,整体黑白色调。 纪评懵了一瞬,本能又翻了几页,什么都没有,仿佛之前的全是他的错觉。 他揉了揉眉心,意识到自己可能摊上“污秽”事件了,遂带上这本书,打算去找莱尔办借阅手续。 莱尔仍在犯困,耸拉着眉眼,一口一口抿着咖啡,放在手边的杂书才堪堪翻开第一页。 “纪评先生?”他勉强提了点精神,“您是打算借阅这本书吗?等我登记一下。啊,是《星星湖》,您觉得如何?是不是很好看?” 纪评保持着微笑点头。 事实上他打算带着这本书去教会转一圈,等教会发现不对劲后必然会向他提出借书的要求,然后他就可以顺理成章把这件事情拜托给教会。 所以为什么图书馆里会有这种东西? 看莱尔的表现就知道对方显然没有遇上,那……这是针对他?还是说是因为他满足了什么特殊条件,比如说纯粹灵性? 莱尔又打了个哈欠,埋怨道:“想下班。” “您昨晚似乎没有休息好,”纪评拿过登记好的书,笑道,“或许您可以找人调个班。” “昨晚在教小姑娘画画……是别人家的孩子,”莱尔垂眸喝了口咖啡,道,“老实说,她不太有画画天赋。” 纪评有点诧异:“没想到您精通绘画。” “略有了解,也就是在安斯特,会画画的人并不多,”莱尔边说边看了眼窗外,“现在还早,您要走了?我还以为您会继续待一整天。” 他揶揄笑道:“您以前每次来都是的,经常坐到闭馆。我很少会见到像您这么认真专注的学者,您真的不考虑研究研究法典?或者去大学应聘?” “莱尔先生,您过誉了,书看久了也会累的,还要感谢您推荐的书,”纪评只微微笑了下,“我也做不好研究,充其量算个爱好。” “好吧,”莱尔结束了每次必问的东西,遗憾道,“纪评先生,再会。” 第71章 小公主 离开图书馆时,街上已经有些热闹了。 纪评边走边翻着书,出神地回想着刚刚看见的那些东西。 他唯一熟悉的意象只有“巨人”,当时只以为是代表小孩子分不清尺寸才会画的一大一小,但现在看来,那说不定是幅纪实作品。 这样一看,上个世代末路真不是一般的水深火热,有巨人也就罢了,杂草都能长的比人高。 正出神着,忽而有小姑娘小幅度拉了拉他的衣袖。 “哥哥……”小姑娘怯生生的,神情格外惴惴不安,仰起脸看着他,“您……您想要一朵花吗?是清晨才摘的,很漂亮,您可以买它做餐桌上的装点。” 她穿着明显大了一圈的衣服,袖口和衣摆处全是补丁,小脸灰扑扑的,墨色瞳孔一眨不眨,清晰倒映出纪评的身影。 纪评来安斯特居住近一年,也不是没见过卖花的女孩子,但被拦下来询问是否要购买还真是头一回。 而且……对方很漂亮。 虽然她脸上似乎是刻意抹了泥,但依稀仍能分辨出未曾褪去的婴儿肥,和精致至极的眉眼,尤其是那双罕见的黑色眼睛,这是一副但凡稍微打扮些就能引起无数人注意的容貌。 哪怕对方还小,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 有些眼熟。 纪评顿了顿,据实以告:“这位漂亮的小姐,我可能付不起这些花的价格,或许您可以去教会附近看看,那里时常会有尊贵的夫人和先生前往祷告,他们会愿意在祷告前买束花的。” “您是不喜欢这些花吗?”小姑娘眨了眨眼,滚了颗晶莹剔透的泪珠下来,“我……我已经是努力挑了品相最好的花了……” “不是不喜欢,”纪评蹲下身,耐心道,“您很用心,没有人会不喜欢这些花的,是我觉得我无法给出和鲜花相衬的价格,您可以去教会附近卖。” 小姑娘揪着自己的衣角,小声问:“那,哥哥你会去教会吗?” “会,”纪评做出肯定答复,“教会离这里不远,如果您不认路的话,或许我们可以一起走。” 他边说边抬头往前指,然后眨了眨眼:“切纳斯队长?” “谁?”小姑娘没能听清,疑惑的抬起眼。 “是我认识的人,教会人员,或许您可以跟他去教会,教会人员应当比我可靠,”纪评打量着小姑娘,微笑道,“您用过早饭了吗?我想,教会会愿意为您提供一顿餐食的。” *** 切纳斯步履匆匆。 得蒙修道院院长眷顾,此前在桃花源受到腐蚀的小指已经复原如初,只是刚刚长好,还有些微不灵活。 因此,他最近一段时间都会留守教会,尽量避免陷入险境,毕竟“污秽”事件中,一点小过失都可能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失。 这也就导致了,在教会调派人手封锁码头的当下,他是唯一还算有点实力,可供安排去缉拿别人的对象。 据说码头那边已经出了事。 他虽然心急如焚,却也只能将注意力尽量集中在他接下来要做的任务。 教会已经查到了“午夜提线”失控的源头。 ——图书馆工作人员,莱尔。 那应当只是个普通的半梯队非凡者,侥幸沾染“污秽”做了某些高梯队者的棋子,被推出来给教会添乱。 切纳斯不止一次做过这种任务,是以心情还算轻松,他唯一需要注意的只有尽量不要把事情闹大,尤其是不要影响到图书馆里读书的平民。 图书馆已经不远,他分神想着码头现在怎么样了,一抬眼便看见了不远处的纪评,对方半蹲下身子,神情是他熟悉的温和,正耐心与对面的小姑娘说着什么话。 切纳斯视线一点点移过去,率先看见的是小姑娘华丽逶迤在地的长长拖尾,薄纱不沾尘不沾灰,碎金的粉在白日光照下亮闪闪的。 小姑娘乌黑的发扎了双马尾,蝴蝶结缀在发沿,她戴着一顶璀璨王冠,垂下来的珠链在耳侧轻轻摇晃,其上宝石熠熠生辉,梦幻的不似真实。 这是一副相当华丽奢侈的装扮! 偏偏行人纷纷,竟无一人注意到一位如此漂亮精致的公主,都目不斜视,径直从旁边路过,连好奇投来一眼的都没有。 切纳斯清楚认识到了自己的特别,缓缓掐紧掌心又松开,尽量神情自如的走上前。 他知道,这只能证明纪评先生已经注意到了他,并且也有话要和他说,否则那么多人,何以只有他一个注意到了小姑娘有多华丽? “纪评先生,您好,”他尽量保持微笑,“您怎么会在这里?” 刚说完他就觉得不对,想补救又不知该从何说起,这句话简直像是他在打探对方行踪乃至质问对方不该出现在这里。 所幸纪评先生本人看起来似乎并不在意。 他站起身,扬了扬手里的书:“去图书馆借阅了一本书,正打算去教会祷告,没想到能在路上遇见您。” 图书馆? 切纳斯心里重重一跳,这是什么意思? 他神情僵硬的接过那本看起来相当普通的书,心不在焉的翻了翻,夸赞道:“写的很好。” “这是莱尔先生推荐的,”纪评笑了下,“就是在图书馆工作的那位,除了这本,他还给我推荐过许多书,都很不错。” 纪评随意说完这句话,有点犯愁,不知道切纳斯有没有注意到这本书有问题,只好继续道:“您喜欢这本书吗?如果您喜欢的话,或许可以带回去看看?” 话音未落,卖花的小姑娘小幅度拉了拉他的衣袖。 纪评垂下视线,温和问:“怎么了?啊,请您稍等我一会儿,不会耽误太久,等下您可以和这位哥哥一起去教会,如果他有时间的话。” 他说着便抬起头,询问切纳斯:“抱歉,擅自替您做出了承诺。您是正在做教会安排的任务么?那样的话,我带这位小姑娘去教会也可以。” 切纳斯浑浑噩噩合上书,根本没看书上写了什么,递还给纪评,道:“我……” 他应该说什么? 他当然是有任务要做的,可纪评先生特意提了莱尔,是不是在笑着警告他不准动手?那纪评先生更愿意听见的回答几乎是显而易见。 切纳斯听见自己回复:“我没有什么任务,如果这位漂亮的小姐有需求的话,我可以带路。” 纪评道:“那真是太好了,感谢您的耐心。” 他一边接过书一边感到棘手,切纳斯没有注意到这本书有问题吗?还是说接触时间太短暂了? 他蹲下去耐心同小姑娘说:“让这位哥哥带你去教会好不好?他是教会人员,很可靠。嗯,教会附近有很多愿意买花的夫人,她们会喜欢你的花的。” 小姑娘睁着眼睛看他,沉默了好几息,才轻声道:“那,哥哥这么说,我就去。” 纪评:“……您是不想去教会卖花吗?” “……当然不,我想,”小姑娘眨了眨眼,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谢谢您。” 纪评还觉得哪里不太对,可小姑娘已然提着花篮,慢吞吞走到了切纳斯身前,挥手向他告别:“哥哥,再见。” 纪评也道:“再见。” …… 切纳斯觉得浑身不自在。 华丽奢侈的小公主提着花篮,沉默着走在旁边,是显而易见的心情不好。 对方不说话,他也不敢说话,直到教会隐隐约约在远方显出轮廓,小公主才终于停步,叫他的名字:“切纳斯·帕西。” 切纳斯谨慎道:“是,您……” “我本来想生气的,”小公主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一根红线,递给他,“但是,哥哥好像很喜欢你,那……” 小公主仰起脸笑起来,带着不谙世事的乖巧天真,精致的像是在橱窗里展览的漂亮玩偶。 “送你邀请函,你要记得来。当然,不来也没事。” 第72章 怀表炸了 纪评正在路上慢悠悠的步行,安斯特交通不便,出行方式无非是马车或者骑马,总之都不太亲民。 他已经习惯了边走路边思考问题,原本是在想那些符文的含义,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延伸到了刚才买花的小姑娘身上。 他总觉得那小姑娘有些眼熟。 很罕见也很漂亮的墨色眼睛、乌黑长发,杏眼形状弯弯,眼尾短而上翘,仰起脸笑时,给人一种极其乖巧无害的感觉。 有点像是…… 像是刚刚才看过的、《星星湖》里画的那位华丽的小公主稍微长大后的样子,如果换一身裙子再好好打扮下,指不定会更像。 纪评:…… 算了,就算他猜对了,好歹带着小姑娘走的是切纳斯,目的地也是教会,出不了什么事。要是他没猜对,那就更不用管了。 正想着呢,有人叫他:“纪评先生!” 简朴马车停在不远处,玛丽夫人搭着马车夫的手下了马车,提着裙摆小步跑过来,喘着气道:“终于找到您了。” 她道:“我原本是去诺瓦街寻您的,但没看见您,想起来您经常会去图书馆,便沿路找了过来。” 纪评打量着玛丽夫人这副行色匆匆的样子,礼貌询问:“您看起来像是有什么急事。” “是……是前几日和您提过的宴会邀请,”玛丽夫人艰难扯出一个微笑,看起来苦涩极了,“我……丈夫和我商量了一下,打算提前到今天举办,我就是想告诉您这件事,不知道您现在有没有时间。” 纪评略有点诧异,委婉道:“这听起来很仓促。” 玛丽夫人显然藏了话没说,当然,这也很正常。只是,什么样的急事能让一场本该精心准备的宴会仓促提前? 他想了半天也没理出个头绪来,最终迎着玛丽夫人迫切的眼神,还是温和道:“当然,我今天并没有什么事。” 一个无人问津的小侦探能有什么事,若不是有大主顾在,租金都快交不起了。 他一边想一边上了马车,贴身女仆和马车夫一起坐在外面,而马车里玛丽夫人神情局促,终于启唇道:“我和丈夫其实有事想拜托您。” 说实话,这句话太苍白了,不太有诚意,求人办事,总该有个求人的态度,至少也该说一说能付出的报酬。 可玛丽夫人不知道该开什么样的价码,她和丈夫都只是个普通人,充其量了解的东西比普通人多一些,但也仅此而已。 他们唯一拥有的,唯一能作为报酬的只有布恩,但面前的纪评先生会看得上吗?如果仓惶提出以布恩作为报酬,对方会不会觉得他们怠慢? 玛丽夫人只能赌纪评先生的仁慈。 她道:“如果您愿意帮忙的话,我和丈夫感激不尽,会拼尽全力报答您。” 纪评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最后反应过来,喜出望外。 这是有委托上门? 作为一个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的行业,每一份委托都格外难得且珍贵。 他遂按捺好心情,维持住面上的温和笑意,试探性问:“您客气了,能帮上忙是我的荣幸。只是您的丈夫应当刚刚才封海,正是最一帆风顺的时候,不知道什么事能让您如此苦恼?” “感谢您的仁慈!”玛丽夫人连忙道,“是,是一块怀表。” 怀表? 纪评诧异的挑了挑眉,委婉道:“如果您是想说怀表坏了的话,像怀表这样精巧贵重的东西,一旦损坏都很难复原。” 他不会修怀表啊……没有人规定过侦探必须既要会找猫找狗又要会修怀表啊?这难道不更应该联系手艺上佳的工匠吗? “您真是无所不知!”玛丽夫人仿佛见了救星,“就是怀表坏了。那是一块漂亮的,镶嵌有蓝色宝石,边缘镀金的怀表,此前我和丈夫都以为它会一直好好的,完好无损的躺在玻璃柜的绒毛里。” “世上很多事情都难以预测,”纪评一听就猜出来了这怀表有多贵重,心里一边难过委托飞了,一边安慰对方,“这不是您和您丈夫的错,只是一场意外。” 除了意外,还能有什么原因会导致那样贵重的怀表坏了呢。 但只因为这个就提前宴会,还是有点说不通。 纪评抱着最后一丝希冀开口,询问道:“您是因为这个才打算提前宴会的?” “是的,”玛丽夫人抿抿唇,不太敢和纪评对视,垂下视线,道,“我之前向您提出邀请就是因为这个。您肯定也记得我丈夫得以在海上次次平安归来是因为‘告死鸟’的庇佑,这次也是。” “封海前夕,我丈夫本打算自己和商船返回安斯特,却没想到会在路上遇见‘告死鸟’。‘告死鸟’在得知我丈夫的目的地是安斯特后,船长亲自接见了我丈夫。” 玛丽夫人顿了顿,对接下来的内容感到心虚,却还是坚持着说完:“那位……大人询问了我丈夫一些事情,向封海表达祝贺,并赠送了我丈夫一块可以预测吉凶的怀表。” 她没敢把话说明白,事实上,据丈夫口述,“告死鸟”的船长与其说是恭贺封海,不如说是只对纪评先生感兴趣,所有问题都只围绕着纪评先生开展,连最后赠送的怀表都像是封口费。 “据那位大人介绍,怀表通常是不转的,只有在感应到危险的时候,其上的指针才会开始走动,走的越快,也就代表危险越大。” 这描述有点像是“污秽”物品啊。 不过,既然是赠送的封海礼物,想必危险性并不大,倒是那位送出礼物的“告死鸟”船长有点出人意料,听起来并不如一些报纸上写的那样凶残。 纪评由衷道:“那位大人送了您丈夫一样厚礼,这简直是堪称神迹的东西。” ……等一下,他是不是称赞错了,这块怀表好像已经坏了来着。 玛丽夫人神情果然一下子就变了,看起来像是要哭了:“我刚听我丈夫说的时候,也觉得很惊喜。在刚回家的时候,那块怀表是不转的,谁知道第二天才一起床,那块怀表上的指针就开始缓慢转动了!” “我和丈夫实在是心惊胆战,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就想到了您,想向您寻求帮助,但您已经帮了我许多,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就想到了宴会邀请的昏招。” “我原本以为只是缓慢转动,应当不危险,到时候……到时候如果您愿意来宴会,再请求您也来得及,但是……但是我没想到仅仅一个晚上,那块怀表就炸了!” 说到这里,玛丽夫人的语气已隐见哭腔:“我和丈夫就看着,看着玻璃柜子里怀表的指针越转越快,最后……” ——最后轰然炸开。 巨大的冲击力打碎了精致的玻璃柜子,蓝色宝石炸成碎片,金屑扎进屋里铺着的柔软毛毯里,指针断成数截,在一声短促轻响后,落在了地上。 虽然玛丽夫人没有详述,但纪评能略微想象出那副场景,一时有些无言。 玛丽夫人哭着道:“我丈夫躲闪不及,脸上被划出一道血痕,虽然后来已经做了及时的包扎,但怀表坏了却不像人那样轻易,包扎就能好……” “纪评先生,我和我丈夫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来求您。” 第73章 吧 纪评第一时间想到了码头上失控的那样东西,委婉道:“很遗憾听见这样糟糕的事情,但如果您感到不安,或许更应该寻求教会的帮助。” 说不定教会现在已经处理完码头的事情了,即便没有想来也快了,像这些东西,教会显然很有经验,得心应手。 玛丽夫人只感到绝望,却也明白自己的请求有多唐突,连挽留的话都不好意思再说,只能嗫嚅着道:“我会的。” 纪评先生不愿再插手、不愿再提供帮助,这理所应当,是她贪心不足。她已经请求过对方很多事情了,不该再奢望更多。 两人说话的功夫,马车一路驶过街道,眼看着就要出城,玛丽夫人终于想起来,连忙道:“停车。” 她收拾好情绪,又转头望向纪评,小心翼翼地问:“我丈夫去通知别人了,宴会应当晚上六点才能来齐人,但现在也有些人在宴会厅里,您还愿意参加吗?” 纪评欣然道:“当然,封海是喜事。或许您也可以邀请一些教会人员过来,他们会愿意的。” 他小小提出一个请求:“不过,能否请您让马车顺路送我回诺瓦街?如您所见,我才从图书馆借了本书,正想好好读一读。” 他扬了扬手里的《星星湖》,微笑道:“我记得时间,晚上会准时到的。” 马车很快调转方向,停在诺瓦街,纪评拿着书下车,向依然有些魂不守舍的玛丽夫人礼貌告别。 玛丽夫人看起来状态不太好啊。 “请您相信我,教会会为您提供帮助的,”他道,目光不经意扫过对方,微怔,很快又笑道,“对了,您手腕上系着的红线很漂亮。” 他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这是最近才流行的风俗吗?除了您,我还遇见过一位也系有红线的先生。” “红线?” 玛丽夫人梦游般低头看向自己手腕。 “是呀,”纪评笃定道,“红线,它看起来真的很漂亮。” 我…… 玛丽夫人停在马车前,闻言有些茫然的抬起手腕,看着上面的一道红线。 “我……” 什么时候系了一道红线? “啊,是今天早上,我丈夫给我系的,他说这是他以前出海时,其他地方的风俗,代表祝福。” 祝福不被炸了的怀表影响吗? 纪评有些感慨,笑着道:“玛丽夫人,这可真是个美丽的风俗,美丽的寓意。” 玛丽夫人也微笑:“嗯。” *** 告别了玛丽夫人,纪评转身开门,把《星星湖》随意放在桌子上,伸手去翻找那枚古币。 托邪神符咒限量供应的福,他这一年自己瞎摸索,隐约悟了点规律,虽然这规律很乱七八糟且不成体系。 比如说,当你弄不明白一样东西到底是怎么发挥作用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局势搅乱,不同的力量聚在一起,总会出事的。 纪评拿出那枚古币,在指尖弹了弹,回身拿起笔,毫不虔诚地开始在上面写邪神的尊名。 乖乖缩在桌子上的玛瑙本很关注他的动作,八只眼睛随他的一举一动转来转去,然后纷纷在此刻僵住,整齐划一的睁大,并立刻闭上了眼。 纪评没注意玛瑙的动作,只觉得笔写起来不太有水,他疑惑的晃了晃笔,考虑起要不要在《星星湖》上写。 可他会选择古币的根本原因是,墨迹在这种东西上面很容易洗掉,不会造成令人心痛的瑕疵。 而且《星星湖》就算不还回图书馆,最后也得去教会,乱涂乱画不太好……他好像可以用母语写。 母语好啊,不是这里惯用的语言,写了谁也看不懂,虽然还是有乱涂乱画的嫌疑,但他可以努力写小。 纪评随意翻开一页,挑了个角落,认认真真的把祈祷词写上去,最后一笔落下,眼前的书再度扭曲起来,华丽硬壳崭新如初,洁白纸页一个字都没有。 他没想到会如此顺利,丢下笔往前翻。 跳过空白纸张,他发觉多了一面内容。 这一面画了一片一望无际的花海,上半部分是阳光白云,中间是姹紫嫣红,唯独褐色泥土下面是尸山血海,苍白的血肉浸在血水里,鲜花的根深植其上。 这可就一点不像是童话书了…… 明明画在同一页,画风却无比割裂,上半部分要多美丽有多美丽,下半部分要多血腥有多血腥…… 简直像是这本书也知道自己露馅了,所以干脆不演了。 纪评揉揉眉心,继续把视线移向右下角。 还是几行小字。 “原来梦也会骗人。梦里说这样种出来的花最漂亮,不需要无边爱意也足够灿烂,所有人都会喜欢。” “但……哥哥根本不喜欢。” 第74章 第四世代 温尔斯街十三号,三层独栋小楼。 索斯德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正悠闲的眯起眼睛,读着手里的《饲犬全录》。 “恶魔犬喜欢鲜血与火焰,他们偶尔会很挑剔,只钟爱‘火焰’特性或者偏暗特性者的鲜血,但这不意味着其他东西不能吃……大概就像是美味大餐和黑面包之于人类的区别吧。” 索斯德眯了眯眼。 偏暗特性? 可惜了,要是娅丽没脱离掌控,说不定还能叫过来放点血。 至于现在…… 他视线移到院子里。 名为帕托的小黄狗在院子里摇着尾巴欢快玩草,而男仆捧着厨房精心制作的肉沫小心翼翼跟在后面,只盼着这条狗能吃一口。 于是小帕托玩了许久终于玩累了,纡尊降贵回了回头。 男仆连忙把盘子放下来,小帕托却颇具灵性的抬了抬头,不看肉沫,只盯着男仆瞅。 瞅了几眼,它慢吞吞转过整个身子,下一瞬忽而张大嘴巴,一口将男仆整个吞了下去! 数倍于身体的嘴巴合上吧唧了几口,小帕托又恢复了原样。从始至终,可怜的食物连一声惨叫都没能发出。 索斯德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若有所思翻着书:“相较于沾染‘污秽’的东西,更喜欢神明的信徒?是因为血统不纯无法独立容纳‘污秽’?这听起来有点难养啊……” 海神可不好惹,安斯特这位主教更不好惹。 他带着点遗憾的评价道:“我可怜的小帕托啊,送上门的食物委实不多,你恐怕又要饿一段时间了。” 或许他应该泄点消息给其他教会?让他们不远万里千里迢迢过来安插人? 距离这么远,失联了也很正常,推给谁都行。 小帕托闻言看了索斯德一眼,低头把盘子里的肉沫舔干净,摇着尾巴转身又去玩草。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停在门口。 神情略有几分不安的先生穿了正装,袖扣一丝不苟的扣起来,头发仔细的梳在脑后。 索斯德隔着门看清了对方的着装,意味不明笑了下,拄着拐杖,亲自去开门,客气道:“许久不见,听玛丽夫人说,你要封海了?这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祝贺你。” 可怜的先生显然不觉得高兴,只僵硬扯出一个微笑:“谢谢您,索斯德爷爷。我知道玛丽已经送过邀请函了,但是出于某些原因,我们打算把宴会提前,不知道您今天有没有时间?” “你们告知纪评先生了吗?”索斯德没有立刻答应,视线不经意扫过对方手腕上的红线,道,“纪评先生帮过你们很多,这样值得祝贺的事情,你们应该第一时间询问他。” “他答应了,”提起这个,对方像是松了口气,“玛丽在图书馆沿路遇上的,纪评先生说晚上会到。” 晚上? 索斯德神情有点微妙。 这可真是个特别的时间。 昨晚德曼得了纪评先生提醒后便加紧装货出海,险之又险赶在了教会封锁码头之前,保住那一船的军火。 索斯德得知消息后,不确定教会是否是因为获知走私军火才会封锁码头,闲来无事又觉得德曼实在废物,便亲自去看了看,然后就发现有个东西失控了。 ——“午夜提线”。 纪评先生显然是预测到这样东西会失控,才会提醒德曼,问题在于这种一旦爆发便难以收场的东西对于教会来说显然是个大麻烦,更何况纯粹灵性还没离开安斯特,教会根本无法全力以赴。 那,纪评先生知情,却没管,这背后的原因就很值得人深思了。 比如说他一开始想的全部有错,纪评先生和教会早就已经闹得水火不容,根本没有半分婉转余地。 索斯德久不说话,对面的先生率先按捺不住,疑惑道:“索斯德爷爷?” 索斯德回神,笑呵呵地道:“抱歉,抱歉,上了岁数了,总容易走神,你刚才说什么?晚上?我记住了,我晚上会和德曼一起去的。嗯,娅丽最近不在安斯特,晚上可能无法前来。” “没关系,您不要忘了就好。” “老人家的记性还没那么差,”索斯德还是笑呵呵的,“晚上真是个好时间啊,年轻人都下班了,开开心心的聚在一起,吃吃玩玩的,我怎么可能忘。” 午夜剧场历来晚上开场,届时歌乐一响,不知道会有多漂亮。这么热闹的事情,纪评先生愿意去,他当然也不会缺席。 他甚至有种隐约的惊喜。 当年午夜提线在夏特公国闹得最沸沸扬扬的时候,他距离太远赶不过去,等终于腾出时间来,那件事情偏偏已经落幕了。 他只能从真理高塔的内部消息获知,“午夜提线”的本体是一位精通绘画和舞蹈的小公主,疑似来自第四世代。 不必说前半句,光是后半句就让他心痒难耐。 谁也不知道最开始的世代起源于什么,真理高塔也无法确定自己所知的就全部正确,又不愿学那些编篡历史的“专家”模样,毫不严谨的将“认知的最久远”当做“真正的最久远”。 最后索性约定,称呼上一世代为第一世代,上上世代为第二世代,以此类推,数字越大越久远。 而第四世代…… 这已经是真理高塔所有记录里,最远的世代了。 如果不是白日午夜剧场不会开场,连纪评先生都不感兴趣只准备晚上前往,索斯德恨不得现在就过去看看能不能有缘抓到那位“午夜提线”的神秘本体。 抓不住也没关系,安斯特并不似王都那样步步惊心,纪评先生又已然是不打算插手的态度,他不认为光凭海神教会就能立即结束。 即便海神教会真有能人,“午夜提线”在前,他并不介意扼杀一位优秀的年轻人,大不了事后离开安斯特避避风头。 越想越划算,索斯德笑起来,神情格外慈祥可亲,诚心诚意地道:“你放心,我晚上会去寻纪评先生,一同前往。” 第75章 反诈从我做起 天色渐渐转暗,纪评咽下最后一口面包,停下涂涂改改的笔,伸了个懒腰。 研究了一整天,他大概稍微读明白了点桃花源上那些符文的含义,虽然是连蒙带猜,但没办法,他手头可供参考的资料太少。 祭坛上的符文看似杂乱无序,但仔细研究可以划分为三大部分,即,它实际上是用三种语言书写了同一段内容。 这三种语言的书写方式还不太一样,存在从左到右和从上到下的情况,断句也不尽相同,只有一种有明确的语序,会用简单符号进行类似句号逗号的划分,剩下来两种全都是从头到尾不曾断过。 还算幸运的是,会断句的、最容易读的那种语言,纪评曾在图书馆见过相似的。 感谢教会传教时一丝不苟的态度,书写教会历史时还附上了对应时间段采用的语言,并用这些语言重写了一遍祷词。 纪评就靠这个解读,先将文字视为某种符号,再根据教会从古至今都几乎没变过的祷词,一一对应找出来每种符号的具体含义。 这样工作他此前已经做过,就是可惜资料不够,笔记上能解读出来的符号绝大多数都和“神”“祈求”“仁慈”有关。 但这也够了,因为桃花源也是这样。 对于桃花源,由于三种语言都不认识,符号法不再适用,纪评只得综合着已经解读的符号,对字形稍微有点相似的语言大胆猜测小心求证。 首先就是猜,综合词义,这个字可能怎么识读,在这个断句里是否说的通,然后就是一个字不可能只出现一次,桃花源里的符文也不是只有短短一点,继续去其他地方推测,最后找出来每一个短句都能说得通的词义。 由此衍生而出的堪称千奇百怪的解读不在少数,但纪评习以为常乐此不彼,涂涂改改,建立再否定,最后真差不多弄明白了一点意思。 桃花源里的那位存在,在祷词中,被称为美梦之神,执掌世间所有梦境,是所有人的归宿,寓意庇护。 ……综合桃花源里的一切,这好像没什么大问题,只是稍微有点,呃,常人认知上的偏差。 与庇护在一起的还有个词,但纪评没能在已知的符号里找到相似字形,只能遗憾作罢。 除了祷词之外,这些符文似乎还简单记述了一些信徒的生平,称颂这些信徒的信仰是有多么的虔诚,并因此在最后得到了神恩,得享永生。 海神教会内也有类似的描述,无非是归入神明的神国,拥抱永恒的幸福,但纪评亲眼见证过桃花源里的“永生”,对这个词只感到些微应激。 值得一提的是,他好像找到了绯乔。 符文记录,这是一位年幼便信仰着美梦之神的女童,聪慧狡黠,自幼在美梦之神身边长大,神恩厚重,永远不会长大。她还有一位母亲,已经升入神明的神国,沐浴神明的荣光。 这个描述真的很像绯乔,就是纪评不太确定。 符文倒也不是没写信徒的名字,但名字不在祷词的惯用语范围之内,纪评只能对着那些字犯愁,猜也是没根据的猜,索性不看。 往下还有一句话,但内容有点不太对,纪评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译错。 这句话写的是:来自……的神明得到了……的垂青。 神明获得垂青的语序一看就不对,太亵渎了。 问题是,“神明”这个词在祷词里实在是太常见了,“垂青”和“得到”也是,纪评自信自己绝无可能译错。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在这个语言里,这些词在特定语境有截然不同的含义。 他深吸一口气,合上笔记本,再次感到寻找丰富且完善的资料这件事迫在眉睫。 “也不知道黛丽尔小姐许诺的那座庄园的准可什么时候能下来,”纪评边收拾东西边幽幽叹息,“图书馆差不多快读完了,再没有收获,真要考虑搬家了。” 搬家又能搬去哪儿…… 搬王都?恐怕王都图书馆也未必有他想要的东西。 他边收拾东西准备赴宴,边小心翼翼捧起小小床,玛瑙正蜷缩在里面,触手乖乖巧巧缩在身侧,八只眼睛闭上,好似睡得安稳。 也许是他还不够小心,玛瑙睁了睁眼睛,触手摸索着拽上背包,自己爬了进去。 纪评:“……谢谢。” 他拉上背包,才推开门便见门口的邮箱向外露出一角,好像有信件,抽出一看,正是他刚刚才嘟囔过的庄园文书!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送来的,是他今天看的太专注所以才毫无所觉吗? 文书一共三张,一张是盖有埃尔金斯家族公章的许可,洋洋洒洒写了庄园的历史,并介绍了他曾历经过的数任主人,最后赞美了现任主人黛丽尔小姐。 第二张则是黛丽尔小姐手写的许可。 纪评一字字读下去,神情渐渐讶异。 因为这份许可让渡的权利实在是太多了! 除了售卖权以外,这份许可几乎让渡了所有的权利! 包括准入权、居住权、经营权、出租权等等等,不夸张的说,纪评现在几乎就能算是庄园的半个主人。 甚至,假如他也是埃尔金斯姓氏,这个庄园恐怕就不是挂靠在黛丽尔名下,而是直接归他了。 就连售卖权没让渡,都是因为庄园本质上其实属于埃尔金斯家族所以不能对外出售,否则看这个架势,只怕黛丽尔连售卖权都想一起送给他。 突然暴富是什么感觉? 答:穷的没钱经营。 但凡换个有些闲钱的,现在肯定就会无比狂喜地联系人开始规划庄园承包业务,就算不承包业务,至少也会琢磨出租以牟利。 但纪评在想黛丽尔小姐是不是写错了…… 他觉得这个可能性很低,心情无比复杂地打开了最后一张,然后略有些呆滞地眨了眨眼睛。 最后一张来自海神教会,由修道院院长莎莉嘉亲自出面担保,代表埃尔金斯家族将庄园的售卖权转赠给纪评先生,末尾则是埃尔金斯家族、王国王室和海神教会共同的公章。 三枚公章紧邻在一起,昭示着这份文书的无可置疑。 ……纪评此前只在公告栏那里见过王室公章,这还是头一回近在咫尺。 突然暴富是什么感觉? 答:怀疑自己遇上了诈骗电话的异世界登录。 第76章 拦车 诈骗当然是不可能的,公章做不得假。 纪评将文书妥善收好,心情略有点复杂,还没等他复杂出个所以然来,一辆熟悉的马车从远方驶来,停在门口。 “索斯德爷爷?” 索斯德扶着德曼的手从马车上下来,笑呵呵地道:“我听说你也会去参加今晚的宴会,就想来接你。看来我来的时间还算巧,没错过你出发。” “麻烦您了,”纪评也笑,视线余光扫过马车里露出来的一截小尾巴,挑了挑眉,“小帕托也在呀?” 德曼站在后面,言简意赅:“家中无人照料。” 其实是索斯德想试试能不能遇到“午夜提线”的本体,打算使唤小帕托去找找,看看能不能靠嗅觉感应到。 纪评笑吟吟道:“今晚宴上肯定不缺夫人小姐,小帕托如此可爱,一定是全场中心。” 索斯德慢慢笑了:“那就多谢你了,真希望能如你所说,纪评先生。” …… 上了马车,纪评放下背包,本大摇大摆躺在马车中央的小帕托随之一个激灵,颤颤巍巍咬起自己的小尾巴,转头缩到了角落待好。 索斯德将这一切看得清楚,有些忌惮地看了背包一眼,猜出来纪评先生携带的东西,或者说活物恐怕不太一般。 能让具备恶魔犬血统的帕托怕成这样,一般的死物可做不到。 德曼乖觉的坐到了马车外面,车里便只剩下纪评和索斯德。 索斯德笑着道:“难得如此热闹,不知道今晚宴会会办到几点,你准备几点回去?” “客随主便,”纪评不是很在意这个,“封海是大事,提前走不太好,看玛丽夫人打算办多久。” 索斯德心里一沉。 ……连纪评先生也无法确定“午夜提线”的剧场何时落幕吗? “您呢?”纪评笑着建议,“恕我直言,太晚睡觉于身体有碍,如果今晚确实玩的太晚,或许您应该早些回去休息。” 原来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喜欢别人乱插手。 想来也对,“午夜提线”足够令人敏感,而真理高塔在外不少事迹都劣迹斑斑,纪评先生会隐晦劝他安分也是情理之中。 索斯德微松了口气,尽量委婉地提出请求:“说实话,虽然在安斯特定居多年,但参加封海宴会,我也是头一次。” 老人半眯着眼,笑呵呵笑起来:“闹得再晚也热闹,毕竟很少见。” 纪评于是不再劝,道:“确实,这也是我第一次参加宴会,玛丽夫人想必邀请了许多人。” 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他的熟人……比如说莱尔?或者教会的那几位? “你似乎想到了谁,是你的朋友吗?如果他就在安斯特,或许我们可以接上他一起去,玛丽不会在乎客人多或少的。” “感谢您的好意,不用了,”纪评有点无奈,“我想他可能不会愿意跑一趟的。” 还有对“午夜提线”亳不感兴趣的存在? 索斯德瞬间郑重起来:“听起来,你这位朋友很随性自然。” “您认识的,”纪评笑起来,“就是莱尔,他经常给我推荐书,每一本都很出彩。不过,他昨晚没有休息好,现在说不定正在庆祝即将下班,大概不想再外出了。” 莱尔??? 索斯德当然对这个人有印象,但这印象仅限于一个普通的图书馆工作人员! 能让纪评先生亲自开口称赞其推荐的每一本书都很出彩,对方必然不一般,至少绝无可能是个普通人! 纪评先生口中的“昨晚没有休息好”听起来也很微妙,昨晚……莫非“午夜提线”失控正是因为这个莱尔? 那纪评先生没能出手阻止这件事似乎忽而就理所当然了起来,一个是曾经待过的教会,另一个是现在还算投趣的朋友,纪评先生想必很为难。 然后,再三考虑之下,纪评先生最终不忍心出手阻止,默许了后者添乱,偏偏还是放不下安斯特的平民和教会,于是决定亲自前往控场。 思及这里,索斯德忍不住叹息。 他本对所有教会都是一视同仁的漠然,此刻却忍不住有些敌视起海神教会来,究竟是闹了多大的事,才能使得一位仁慈至此的强者选择脱离教会另信神明? 他相信纪评先生在任期间必然事事上心,平等的庇护着所有信徒和普通人,不可能会出错。 那就肯定是海神教会有问题! 能让一位如此仁慈宽容的存在心灰意冷到离开教会,背后的原因一定相当的难以启齿。好一个海神教会,真是该死。 纪评只觉得索斯德爷爷好像突然郑重了起来,神情间似乎无端带了点愤慨……? 他温和笑道:“索斯德爷爷?怎么了吗?” 索斯德看着对方从一而终的温和神情,沉默良久,道:“这一定很辛苦吧?” 他其实没有资格说这句话。 像这句话,像这样类似的语气,理应用在强者对弱者,上位者对下位者身上,而对于纪评先生来说,他是弱者,是下位者。 更何况,他身为真理高塔十二席之一,久居高位多年,也早就该抛弃这些无谓的情绪,只留下最纯粹的求知欲。 但也许是纪评先生实在太过温和仁慈,以至于他偶尔恍惚间会忘记对方的实力,忘记对方的地位,从而在心里滋生出些微不平。 凭什么呢? 凭什么教会对如此温和的存在毫不珍惜?凭什么明明已别多年,教会却还能坦然接受来自纪评先生的善意和仁慈? 又或许是些微隐约的惶恐。 他不知道纪评先生是否会答应自己,也不确定自己提出这样的邀请后对方是否会感到唐突……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纠结难安过了,上一次纠结,或许还要追溯到他很小很小,跟在老师身边学习的时候。 或者,不如就今天?就今晚,今晚“午夜提线”事情落幕后,就主动询问纪评先生的意愿……不问问怎么知道? 索斯德心里思绪万千,时而想这儿时而想那儿,他对面的纪评同样相当感慨:“确实辛苦。” 每天下班都那么晚,莱尔先生是,德曼先生也是,偶尔甚至还会加班,如何不算辛苦呢? “不过,”他笑着道,“再辛苦也没办法,世事如此。” 世事如此。 索斯德张了张嘴,只觉得说什么话都很苍白,最后只得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 如果我向您提出加入真理高塔的邀请,并向您承诺真理高塔只是个很松散的组织,您会答应吗? ——“吁!” 他没能说完,因为本平稳前进的马车忽而骤停! 所幸马车原本速度不快,惯性自然也不大。纪评注意力从索斯德爷爷身上移开,诧异询问:“怎么了?” 德曼迟疑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纪评先生,父亲,有位……小小姐拦车。” 第77章 哥哥 德曼口中的小小姐就站在道路中央。 她看起来和早晨没什么区别,缀满补丁的衣服,乌黑的发和眼睛,臂弯间仍挽着花篮,里面的花和早晨相比换了种类,但依然朵朵娇艳欲滴。 她抿着唇,明明嘴角是弯着的笑意乖巧,视线却只是无焦距的盯着马车看。 德曼被这副非人神态弄得毛骨悚然,不用细看都觉得这小小姐有问题,连忙又补了一句:“是位……是位有些固执,不太愿意让路的小小姐。” 闻言挑起车帘查看情况的纪评:…… 他无奈下了车。 小小姐见了他便跑过来,小心翼翼伸手拉他衣角:“哥哥。” 她说完这两个字后便轻轻抿着唇,像是根本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以喊完便哑了声,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纪评只好善解人意地问:“您来卖花?” 他微笑着,指了指小小姐挽着的花篮:“它们很漂亮,比早上那些还要漂亮,您很用心。” 小小姐眼里流露出一丝惊喜,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抬头道:“真的吗,那,哥哥也喜欢吗?” 纪评:“……是的,我喜欢。” 他们身后,索斯德在马车上咳了一声,笑呵呵道:“既然纪评你也认识,上来聊吧,再耽误下去,恐怕要赶不及宴会了。” 他视线隐晦扫过下面看似乖巧的卖花女孩,没有错过对方身侧似有若无的银白丝线,那丝线漂浮着,轻若无形,像雾气一样穿过许多实物,尽头不知道在哪里。 这是非高梯队者看不到的景象! 若是在其他地方遇见这样一位小姑娘,他必然会颇感兴趣,想办法去查,但在这里,答案昭然若揭。 ——“午夜提线”。 他又看向扶着小姑娘上马车的纪评,在心里暗暗感慨。 纪评先生果然是有备而来,哪怕没有阻止友人的动作,也做了万全的准备将后续影响降到最低,有这样一位强者愿意施以援手,真是安斯特最大的福气。 他笑呵呵道:“真是位漂亮的小小姐,如此漂亮的孩子,此前都不曾听你说起过。” 纪评于是道:“早上认识的。” 他边说边接过小姑娘挽着的花篮,放到旁边,又在低声询问过后,解下小姑娘腕间系着的红线,帮她把长发简单扎了起来。 索斯德边看边做评估。 情感表达鲜明,动作流畅不僵硬,虽然周身有常人看不见的丝线,但是抛掉这些,就像个活生生的人一样。 但这位应该依然不是“午夜提线”的本体,像这些东西大都十分谨慎,不会轻易出现在足以制服它们的强者面前,倒像是个和主体联系密切的人傀。 早上才认识的么?不愧是纪评先生,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博得了人傀的全部信任。 小小姐安安静静坐在马车里不说话,脊背自然挺直,手乖巧的放在膝盖上,整体呈现出一种极其端静的仪态来,像是哪个贵族精心教养大的小姐。 纪评则很头疼,他没想到对方会继续找上门来,思及对方目的,第一反应就是玛瑙说的纯粹灵性。 他还没忘记玛瑙的食谱里有一项就叫做“生而纯粹的灵性”,自然觉得自己危在旦夕。 至于小姑娘张口闭口的“哥哥”,老实说,桃花源也张口闭口就是“长生”“安宁”,异世界的东西绝大多数都不可靠。 除了不信任不行的自家邪神,纪评对这些都平等的抱有警惕。 倒是旁边的索斯德爷爷……德曼先生毕竟是个来自其他势力的非凡者,想必会护好自己的父亲,不需要他操心。 马车仍在前进,索斯德见纪评没继续说话,略加思索后恍然大悟,明白这是纪评先生给他的考验。 允许他在不闹出大乱子的情况下觊觎“午夜提线”,但究竟能从人傀那里琢磨多少东西出来,就全凭他本事。 索斯德自信满满询问:“这么晚了,怎么不见你家人?” 他大概清楚“午夜提线”挑选人傀的逻辑,可能是因为本体是个相当华丽的小公主,所以连带着挑选人傀也倾向于幼年女童,尤其钟爱那种家境圆满幸福的。 原因么,也许是因为越圆满的家庭打碎起来也就越凄惨? 一句出口,小姑娘抬眸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轻声道:“就在这里。” 索斯德:? 纪评:…… 小姑娘看着纪评,有点不安地问:“我说错了吗,哥哥?” 纪评揉了揉眉心,挤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当然没有,我和索斯德爷爷以及德曼先生都是你的家人,我们会照顾好你的。” 那之后,也许是因为上了年纪的老人都很喜欢小孩子,索斯德陆陆续续又和小姑娘交流了些问题。 老人聊的开心,小姑娘则是一如既往的乖巧,纪评判断不出来她心情。 马车平稳驶离街道,玛丽夫人租用的高官宴会厅所在的庄园显然已经不远。 纪评挑起窗帘朝外望去,夜幕已然降临,远离城镇的地方榜山依水,连绵的森林在夜色里静默无声,只有星光幽幽洒下。 索斯德以为他感兴趣,道:“那边是埃尔金斯家族的庄园,如果我没记错,现任主人似乎是黛丽尔小姐。那处庄园比这里要大很多,就是可惜主人并不常去,是以只有些负责清扫的仆人。” 纪评还记得索斯德爷爷出身落魄贵族,下意识从这段话里读出来些失落,连忙道:“安斯特也很好,这里终归太大了,也太安静了。” 小姑娘安静看着他:“哥哥不喜欢?” 纪评微怔,很快笑道:“死寂的安静容易让人想到连绵不绝的孤独。” 不过,一般大庄园都会雇佣许多仆人,倒和死寂搭不上边,恐怕只是因为现在较晚,夜色已深,才显得无比寂静。 小姑娘露出一个乖巧的微笑:“我记住了,哥哥。” 第78章 效率这么高 柔和的烛光摇曳生姿,乐声潺潺如流水倾泄。竖琴、小提琴在乐者的指尖奏响,节奏轻快明媚。 偌大的宴会厅内,描绘有教会场景的墙壁色彩鲜艳,虔诚信徒与仁慈神明在壁画里栩栩如生。 铺有温暖地毯的地面之上设有餐桌和舞池,水晶吊灯和烛台置于各个角落,侍者则端着托盘穿梭在客人中,为来宾奉上美酒。 有些微社恐的纪评没想到玛丽夫人邀请了这么多客人,四下一看也没能见到玛丽夫人和她的丈夫,索性带着小姑娘随意找了个角落坐下。 索斯德爷爷热情去同其他客人攀谈去了,德曼先生亦步亦随跟着,到头来到角落的只剩下背包里的玛瑙……和小帕托。 小帕托被小姑娘温柔抱在怀里,一动不动,尾巴焉巴巴的垂下,既像是精神不足,又像是在犯困。 “您似乎很喜欢小帕托。” 小姑娘温柔抚着怀里的宠物狗,轻声道:“喜欢。哥哥呢?哥哥喜欢这场宴会吗?” 其实眼下还没到宴会的点,但不知为何,宴会中心的舞池已经有人开始跳舞了。 这其实不太礼貌,理论上来说,跳舞应当在所有客人到齐后,由宴会的主人跳第一支开场舞,之后才是其他人。 不过,玛丽夫人一家并非纯正的贵族,这场宴会的本意也是庆祝而非社交,稍微有点不符合规矩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纪评视线转向舞池和周边的乐队,又看了眼餐饮台,温和笑道:“喜欢。” 没有人会不喜欢有吃有喝又很热闹的聚会,这里和外界的安静截然相反,暖暖的灯火映在每个人身上,饮品和美食蒸腾着热气。 “那,”小姑娘仰起脸看着他,试探性问,“如果是我跳舞的话,哥哥也会喜欢吗?” 如此诚恳乖巧的提问,恐怕很少会有人能给出否定的回复,纪评自然也不例外,他并未犹豫,道:“当然。” 话音未落,灯火骤暗,旧乐已歇,新乐又起。 慢悠悠,轻缓着,像是在夜色下散步。 朦胧灯火里,纪评微微一怔,低下头去,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另一只小手牵住了。 是小姑娘放下了宠物狗,不知从哪里取了根红绸带,低下头,认认真真系在他手腕上,末了还精心打了个蝴蝶结。 小姑娘手轻轻拂过,蝴蝶结中心随之出现一颗漂亮的红宝石,点缀在正中央。 纪评端详着手腕上的蝴蝶结,评价道:“它很漂亮,谢谢你。” ……也很值钱,可惜“污秽”而生的红宝石应当卖不得。 昏暗烛火下,小姑娘衣裙上的宝石熠熠生辉。她睁着漂亮的眼睛,不自觉揪上自己的衣摆,乖巧道:“哥哥喜欢就好。” 纪评:…… 他敢对邪神起誓,刚刚这位漂亮的小小姐绝对不是这副衣裙。 漂亮的小小姐拽住他的衣袖晃了晃,带着点期待地问他:“哥哥可以陪我跳舞吗?” 纪评:“我……” 他本来想说他不太会跳舞,他没接触过这个世界的宴会,也没学过报纸上写的社交舞蹈,恐怕要让小姑娘失望。 奈何视线一抬,仔细看去,才发现舞池里并不是他原先想的那样。 安斯特终究不是王都,哪里来那么多精致讲究的所谓贵族,是以,跳的舞蹈也各种各样,有母亲牵着女儿慢悠悠跳着自编的舞步,也有女孩子手拉手亲昵旋转,还有大老爷们拉在一起跳的“搬货歌”…… 也有人什么都不干纯粹觉得好玩去凑热闹,时而模仿这个时而模仿那个,乐在其中。 总之…… 这些舞各有千秋,看起来很有趣,很能体现安斯特的城市风貌,唯独不带浪漫与优雅,更不太适合面前这位着装精致的小公主。 小公主当然看出来了他的犹豫,当即松开手,低下头,嗫嚅着说:“那,那我跳给哥哥看也可以。” 她又笑起来,仰起头,眼里水波盈盈:“我很擅长跳舞的,哥哥,他们都夸我。” 纪评居然无端感受到一种歉疚,弯下腰重新牵起对方的手,温声道:“我陪你跳。但我会的舞蹈不多,可能不能跳你会的那些。” “哥哥想跳什么?我都听哥哥的。” “这个……” 纪评想了想。 “彩虹的约定?” 这还是他当年在校做志愿时学的,后来又陪小朋友玩了许久,又唱又跳,是以印象深刻。 啊…… 小孩子应该都会喜欢这首歌吧? 他忽而有点不确定起来。 大概是因为面前的小小姐严格意义上来说不能算是小孩子,虽然他已经下意识把对方当小孩子看了。 小小姐却近乎迫不及待地说:“那就这个,我都听哥哥的。” …… 索斯德还在和人愉快的交谈,时不时轻咳一声,再继续挂上一副慈祥笑意,关怀这个关怀那个。他向来擅长人情世故,同谁都聊的开心。 德曼则跟在身边,乖乖做个孝顺模样的摆件。 乐声交替,他视线不经意一抬,下意识道:“父……父亲。” “怎么了?”索斯德笑呵呵看他一眼。 “是……纪评先生。”德曼说的很不确定,大概是怀疑自己看错了。 索斯德:……? 他视线一抬,真在舞池那堆乱七八糟里看见了纪评先生。 对方正牵着一位衣裙华丽的小淑女,耐心带着她踩舞步和动作,整体看起来很活泼,只是这舞蹈索斯德从没见过。 他只能努力辨认着纪评的口型,慢慢读出来几句歌词:……我用雨后的桥和你约定,风雨过后阳光会微笑…… 结合动作来看,这是首很有童趣的歌。 更有意思的是,所有人都避开了纪评先生和那位小淑女,给他们留了一大片空地,没有人上去打扰半分,也没有人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件事本身就很不对劲。 索斯德慢慢看向小淑女。 粉色蝴蝶结,黑发黑瞳,蓬松到夸张的华丽裙子,长长拖尾逶迤在地,金线勾勒花样,珠链点缀其间。 是…… 是“午夜提线”的本体! 索斯德有些震惊。 纪评先生效率这么高?! 第79章 乐声慢悠悠 乐声慢悠悠的响,轻而缓的萦绕在耳侧。 无人在意的角落,绯乔捧着红椰汁小口小口的抿,神情淡淡,并不打算参与这些热闹,却忽而在某一刻抬了眼,目光专注地盯着舞池中心看。 伦温尔在玩筹间隙注意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微惊:“纪评先生?!” 也跟着看过去的索伦更震惊:“对面……对面那位,那位尊敬的小小姐又是哪位?安斯特什么时候来的大贵族?我怎么不知道?” 伦温尔:“……有没有可能,那不是个人。” “是‘午夜提线’,”绯乔语气平静,“这在教会内部应当有对应资料,很好辨认。” 无权查询的索伦默默咽下到嘴的疑问,转而道:“绯乔妹妹,你认识她?” “就像是你和其他教会的神职人员一样,知道对方存在,可能认识,但不熟悉。”绯乔转身又拿了杯红椰汁,继续道,“更准确的来说,我是认识她的本体,而不是‘午夜提线’的本体。如果不是在这里看见,我也很难想象,‘午夜提线’会和她有关系。” 女孩子轻轻闭了闭眼:“她不喜欢跳舞。” 伦温尔觉得自己在听什么隐秘,微微睁大眼,正要继续询问的时候,索伦轻咳了一声,也端了杯红椰汁,调头就走:“我去外面吹吹风。” 绯乔目送着他离开,平静喝了口红椰汁,道:“在那位杳无音讯之后,她已经沉睡很久了。如果我没猜错,这里所谓的‘午夜提线’大概只是她的一段记忆,或者一缕情感的化身,等执念得偿,‘午夜提线’自然消散。” 她笑一声:“这还挺常见的,就是我不太清楚能让她挂怀于心的记忆长什么样。也许是幼时的无拘无束?我不知道。” 伦温尔沉默了下,艰难道:“‘午夜提线’害死了很多人。” “你许诺给约书亚的那场梦,也曾经害死过很多人。”绯乔语气平静,“在这个世界上,弱者能否平安,本来也就是看运气。我以为你身为教会人员,见多了死亡,应当早已麻木才对。” “生命无价,”伦温尔垂眸看着她,“教会永不会对死亡麻木,我不会,仁慈的神明更不会。” “你对神明的信仰之坚定倒是超乎我的想象,”绯乔意味不明笑了一声,抬手指了指纪评的方向,“我劝你尽早找好退路,你毕竟不是黛丽尔,没有无可替代的纯粹灵性。” “当然,只是劝,采不采纳在你,”她拿起靠在墙上的人皮伞,再度递过去,“要出事了,撑把伞吧,你如果不喜欢,就出去避一避。” “避一避?” “血腥味会很重,”绯乔不以为意,“或者,你也可以去问问你背后的教会。” 伦温尔:“你看起来像是觉得这里的所有人都没救了。” “‘午夜提线’本体背后的,是一位相当漂亮的小小姐。她曾向一位神明许愿,祈求一场永不背弃的无边爱意。”绯乔垂着眼睫,语气中流露出些微冷意,“仁慈而伟大的神明不求回报,慷慨地满足了她的心愿。” 她不像在称颂仁慈亦或伟大,倒像是在嘲讽神明的残忍。 戏剧落幕,观众散场,无人在乎的角落,戏剧的主角在夜色下抱紧自己,散去的稀薄爱意轻的不值一提。 于是,戏剧的主角提出了请求。 可惜人心易变,这世上从没有什么永不背弃的爱意,唯一能保证万无一失的只有死亡。 只要让那颗易变的心脏停止跳动,永远停在充满爱意的那一刻,所谓背弃自然无从谈起。 伦温尔有点恍惚:“所以……” 他竟觉得好笑。 昔年那么多教会都无功而返,为此死伤无数后才终于明白,“午夜提线”不是他们能阻止的东西。 他们能且只能做的,就是控制观众的数量,逐步控制、缩小范围,直到再也没有观众的“午夜提线”在安静中“死”去。 而现在…… 绯乔轻描淡写:“所以,这就是‘午夜提线’只能控制,却无法阻止的原因。” ——那源自一位伟大神明的伟力,任谁都无能为力。 …… 伦温尔慢慢抿紧唇,视线扫过四周,指向宴会里的客人,道:“算上他们,再算上码头,无法阻止只能控制……就看着这些人去死?” 他和索伦有人皮伞庇佑得以从码头脱身,甚至被教会安排到这里观察情况,其他人却没有。 他现在甚至不知道码头情况究竟如何。 绯乔慢慢道:“那你去问纪评?” 去问问他,愿不愿意出手帮忙,救下宴会厅里的所有客人,再或者,愿不愿意移步去看看码头,顺便救下那里的所有人。 …… 纪评发觉他对面的小小姐很有舞蹈天赋。 时隔多年,他已经快要跳不准那些东西了,教也是硬着头皮教,偏偏小小姐无师自通,掌握得快,改良的也快,动作流畅活泼,是那种放在学校里足以让老师一眼爱上,拎出来领舞的类型。 对方歪了歪头,乖巧道:“哥哥,是我跳的不够好吗?” “你跳的很好,”纪评由衷赞叹,“我第一次遇上学的像你这么快,这么好的。” “那哥哥在想什么?” “我在想,宴会的时间到了,怎么迟迟不见玛丽夫人,”纪评道,“也没有看见他的丈夫,按理说,他们应该会和来客交谈的。” 哪有主人迟迟不到场的道理。 烛火似乎又暗了数盏,乐声越发轻缓起来,漂亮的小小姐垂首理了理自己的裙子,没有对这个问题做出回答,只继续语气乖巧:“哥哥,我们接着跳吧,好不好?” 好像有重物落地的声音。 纪评下意识转头却一无所获,入目仍是热闹的舞会,热闹的人群,唯一还算特别的,只有他周围的一大片空地。 但面前的小小姐毕竟出身“污秽”,有点特殊似乎也是理所应当? 他道:“我们换首歌吧?” “好啊,哥哥教的,我都喜欢。” 学新舞的间隙,他牵着小小姐,轻声问:“玛丽夫人在哪里?” 乐声轻缓,素来乖巧的小小姐第一次哑了声。 第80章 都听哥哥的 昏黄的烛火带着点朦胧温暖的意思,纪评就在这烛火里,认认真真端详着面前沉默不语的小小姐。 他温和道:“您比以前更漂亮了。” 这听起来像是夸赞,又像是批评前的欲抑先扬,只是因为足够温柔,所以连措辞也妥帖起来,细心照顾着别人的心情。 小小姐颤了颤眼睫,没敢抬头。 纪评也没期待能获得答复,但他确实是在真心实意地感慨。 《星星湖》里描绘的小公主不过堪堪刚上幼儿园的年纪,小小的身子套着华丽庞大的衣裙,上面点缀着沉重的宝石,简直要让人疑心这位可爱的小公主会不会走一步摔一步。 而现在,他面前的这位,幼时的稚嫩茫然已在眉眼间散去,只留下乖巧和刻入骨子里的优雅,哪怕跳着极具现代童趣风格的舞蹈,脊背依然挺直,姿态从礼,让人恍惚想起书里写的仪静体闲。 当然,若以《星星湖》里唯一可确认时间的巨人来判断,他面前的这位跨越的便不止十年岁月,而是……整整两个世代。 这中间隔的,又是多么漫长的岁月呢? 纪评不知道。 他只是尽量诚恳的,提出自己的请求:“玛丽夫人很热情,邻里街坊,或多或少都受过她的恩惠。” 舞蹈仍在继续,小小姐垂下视线,沉默不语,只有被纪评牵着的手指在微微发颤。 她听着纪评一个个历数今日前来宴会的客人,听着对方一件件玩笑似的同她聊一年来的每一件事,最后终于抬起通红的眼睛,哽咽道:“哥哥,我只是……我只是想见你。” 她像是吃够了苦,连哭也哭的小心谨慎,眼泪挂在眼睫处欲落不落,偏偏还保持着乖巧的微笑,唇角自然上扬。 纪评微怔。 对方抓住了他的衣角。 他忽而想起来,从第一眼见起直到现在,这位漂亮的小小姐一直一直,只敢抓他的衣角,力道也轻的似有若无,似乎只要他一转身,就能毫无感觉的甩开。 这不是受尽宠爱长大的孩子该有的作风。 她乖巧的不像一位精致公主。 血腥味似有若无,纪评很快调整好自己那一瞬的悸然,做出判断,不动声色的释放安抚,如常温和道:“嗯,我就在这里。” 依赖性人格障碍啊。 仔细想想《星星湖》上画的故事,简直和这一人格障碍的病因完美吻合。 那么小的孩子,幼时就离开父母,独自居住在星星湖,只有白羽鱼和尖角鹿做伴,哪怕听起来再浪漫,日子久了也会无助的。 当然,光凭这个还不能下定论。 纪评小心周旋,以温和的语气商量着:“我们不跳舞了,好吗?大家都很累了,去吃吃东西,怎么样?那边有甜点,有水果派,也有甜甜的果汁。” 心理学上认为,依赖性人格障碍源于人类发展早期,孩童幼年难以脱离父母独立生存,便将保护ta的父母视为无所不能的神,从而在长大后依然缺乏独立性,感到无助,害怕被别人抛弃。 这里的父母代换成哥哥一样说的通。 小小姐果然毫不犹豫:“好,都听哥哥的。” 舞池里依然有人在跳舞,烛火微微亮起来,是又换了一首乐曲。 纪评牵着她离开舞池,暗自祈祷别人不要发现不对劲,谁知才走没几步,一抬眼就看见了在舞池附近若有所思的索斯德爷爷。 纪评:“……索斯德爷爷。” “啊,”索斯德笑呵呵地道,“你跳的舞蹈很特别,我此前从没有见过,很好看。这位漂亮的小小姐也是,这身裙子同样漂亮,是刚刚去后面换的吗?” “后面?”纪评微诧。 “玛丽夫人租用了一些裙子,放在后面,今日来场的客人只需要交付一定布恩作为押金就可以更换,”索斯德道,“看起来,是这位漂亮的小小姐主动去换的了?这条裙子很漂亮,配饰也是。” 纪评没想到会有这么巧合的借口,连忙道:“嗯。” 看来索斯德爷爷没发现哪里不对劲,想想也对,对方毕竟上了年纪,应该没有那么敏锐。 他牵着小小姐,有意侧身挡了挡:“怎么不见德曼先生?” “他啊,”索斯德道,“刚刚见了政务院的高官,现在两个人出去说话去了,大概是在谈公事。” 纪评代入了一下自己,忽而觉得窒息,连忙转移话题:“您一直在这里吗?” “刚刚和邻居聊了几句,”索斯德仍然是笑呵呵的,“然后就看见了你上去跳舞,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你很博学。” 纪评无奈:“……您可别取笑我了。” 他示意了下一直保持安静的小小姐,笑着道:“我们有点累了,去取点东西吃。” 他牵着小小姐到了甜点区,放轻声音询问她的喜好,得到的答案无一例外都是“我听哥哥的”。 纪评只好替她做决定,拿了苹果派和红椰汁。理论上来说,这是最不会出错的搭配。 他转身要走,又看见一碟星星状的小饼干,制作精致,小巧玲珑,于是他把这碟饼干也拿上了。 小小姐乖顺跟在他身后,真像是一个十足乖巧的妹妹了。 不远处的人群一阵骚动,纪评认认真真听了听,发现是有位客人突然发作了心热病,晕倒在地昏迷不醒,所幸来客中有医生,已确认过只是暂时的,很快就醒。 这也是刚才重物倒地声的来源。 听说这位可怜的客人还吐了血。 纪评不确定这是不是今晚最后一位可怜的客人,只得向似乎很喜欢星星饼干的小小姐求证,温和道:“我想,今晚应当不会有第二位像这样的客人了吧?如此热闹的宴会,因病痛缺席,有些可惜。” 小小姐垂下头,揪着裙摆的手轻轻松开。 “我都听哥哥的。” 第81章 一位长者 码头,黑暗中。 一座华丽剧院坐落于此,它以石质材料为主,彩色玻璃窗流光溢彩,雕塑沉默无声的立在窗下。整体呈现流畅的小船形状,微高右沿之下挂着一丛星星饰品,风一吹便叮铃作响。 这是充满童趣的外表,里面表演的也应当是童话。 鲜花开在角落,半圆形的观众席上,栏杆和座位隔开。正前方则是垂着层层厚重幕布的舞台,其上绘有精致图案。 乐声悠扬,节奏明快,伴着心跳一起响。 戏剧许久未曾开场,等候的观众却不见半分焦急,偶有几声窃窃私语,也是在称赞剧院的漂亮,和这出戏剧的精彩。 ……尽管他们明明是第一次来。 切纳斯得了戏剧主角亲自赠送的门票,被面带微笑的侍者引到了最前排,同样坐在最前排的还有他的熟人。 是教会安排封锁码头的成员,除了索伦和伦温尔外,全在这里,无一例外腕间系着红线,一动不动垂着头。 如果不是他们胸口处还有起伏,切纳斯真的会以为自己的同伴已全部殉职,并觉得自己也快疯了。 他僵硬坐在属于自己的位子上,明白他的职责所在,尽量拖延时间,等待教会的行动。 “午夜提线”的本体不知为何并未出现在这里,而教会正在想办法锁定对方行踪,只要控制住了本体,戏剧难以开幕,就不会有人死去。 他坐立难安,小声叫着身侧人的名字,意料之中,没有丝毫回应,只有后排人兴奋的窃窃私语,无非是在夸赞这里的美丽与漂亮。 这里看起来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充其量是所有观众都很开心,整个剧院都笼罩在一种名为幸福的氛围之下,所有人都深爱着这里,深爱着即将出场的戏剧主角。 切纳斯却只觉得不安。 来之前,主教已反复确认过,红线安安静静躺在他的手腕上,真的只是“午夜提线”友善赠送的入场券,不携带半分控制意图。 但他仍觉得不安,身处在这样的氛围之下,压抑的几欲窒息。 旧乐已歇,新乐又起。 戏剧似乎是要开幕了。 灯火交映着,聚焦于一点,厚重的幕布拉起,舞台中央出现一名穿着玩偶服的大人。 他高举着彩球,玩偶服的嘴角夸张咧开到最大,像是这张脸被笑容撕裂。 他一蹦一跳走下舞台,又摇摇晃晃摔倒在地,玩偶服的丝线断裂开,玩偶头滚落一地,接口血流如注! 那头颅就停在切纳斯不远处,夸张的微笑近在咫尺,眼睛盯着切纳斯看。 切纳斯按捺住自己的神情,尽量平静的抬起头,却忽而听见一声“噗呲”。 那来自一位同样摇摇晃晃站起身的观众,对方颤着手剖开自己的胸膛,捧出一颗鲜红的心脏。 而乐声未停。 骤然出现在舞台上的舞者一步一个节拍,嘴角僵硬扯出一个乖巧微笑。她手腕脚踝间悉数缠有丝线,尽头遥遥延伸在剧场的穹顶之上。 这是一个木偶。 “开始了!” “天啊!” “好漂亮……” 剧场里欢呼如潮水般涌出,没有任何人在意穿着玩偶服的大人,剖出心脏的可怜观众,所有人都只如痴如醉看着舞台上木偶的舞蹈,嘴角上扬,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 切纳斯再也按捺不住,就在他想要想办法阻止时,忽而看见那位观众在原地颤了颤,沾满鲜血的双手缓缓把心脏放回空洞的胸膛,然后若无其事坐了下来。 ??? 切纳斯愣愣看着这一切,看不明白这是个什么发展。 他来之前读过“午夜提线”的资料,这是一个处于真实和虚妄间的剧场。弱小时,“午夜提线”会以红线为引,控制观众来到虚妄之间,一旦在这里死去,现实中也将同步。 然后,等死的人足够多了,等“午夜提线”成长后,它就会演化成真实的剧场,届时乐曲一响,戏剧开幕,哪里都可以是剧场。 ……但这些资料中绝对不包括,虚妄中的观众会把自己的心脏再塞回去。 台上木偶的动作忽而僵硬起来,发出“卡、卡、卡”的声音,头部不自然的旋转,膝关节难以弯曲,丝线似乎也开始抖动起来,像是不堪重负。 烛火骤暗! 伴随一声响在心底的“吧嗒”声,四下归为一片无边黑暗。 …… 咸腥味的海风裹挟着寒冷,小酒馆的门早就碎的不成样子,拦不住这风。不速之客穿的单薄,忍不住咳嗽一声。 他慢悠悠合上粉金色的盒子,指尖微动,锈迹重新爬上铜锁接口。 码头寂静无声,只有风在呼啸。 于是不速之客摇头叹气,做了个抓取的动作。 一道虚影从无变有,直到最后化为实体,被他生生从盒子里拽了出来! 是切纳斯。 切纳斯还有点茫然,落地瞬间本能稳住平衡,抬眸看去,而后瞳孔骤缩! “有点摸不准那位性子,打算来收场,就是来的太晚,事情已经结束了,”不速之客抚了抚下颌,笑着道,“我忽而觉得,我这一年,像个乐子给别人瞧。” 切纳斯不敢说话。 他当然认识面前这位,他见过对方的画像,也曾在巡守时撞见过对方下班,与对方打过招呼,甚至还浅浅聊过几句有关海神的信仰。 ……图书馆工作人员,莱尔。 显然,对方并非教会一开始猜测的可怜棋子,而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执棋者。 他不敢想自己白天如果真的无波无澜平安到了图书馆会有什么后果,只深深低下了头。 可惜对面的人不打算放过他。 “我要提前离开安斯特了,”莱尔注视着切纳斯,语气轻柔,“乖孩子,听我说,你不需要背叛你的教会,你只需要在恰当的时候,做出一点恰当的事。” “什么算恰当的事?” 切纳斯恍恍惚惚,几乎要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只模糊记着,他应该听对面这位长者的话。 这很容易理解,他是晚辈,理应听从长者的教导,长者也没有必要害他。 于是他自然而然问出了口,像是晚辈虚心求教那样顺其自然、水到渠成。 长者笑了,也许是满意他的顺从:“比如说,今夜得以平安,是因为你认识纪评先生,所以‘午夜提线’主动放过了你。” “好孩子,不要怕,这是事实,不是吗?” 切纳斯听见自己恭敬地说:“是,遵从……您的意志。” 第82章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莱尔坐上了离开安斯特的船。 那真是一艘很神奇的船,船帆迎风飞扬,旁若无人的停靠在明明已经封锁的码头旁,甲板和船室都空无一人。 显然,这是一艘无人驾驶的空船。 他慢慢走上船头,安静的空气里响起一道语声沉稳的提醒:“今日温度适宜,一切平稳。生命教会邀请您洽谈菽粟的相关事宜,表示时间可以由您来定。” 莱尔于是从自己漫长的记忆里把这件事翻出来,恍然记起自己似乎是答应过。 那又怎么样,没人说过答应了就不能反悔。 “不去。” “好的,请问回绝理由是?” “心情不好。” 船不再言语。 船帆开始自行调整角度和大小,在微风里微微颤了颤。随后整只船渐渐褪色,从黑白再到整齐严密的线稿,最后连线稿也消失。 码头前空无一物。 …… 小酒馆前,切纳斯眨了眨眼,终于回神。 刚刚…… 刚刚他如约前往观赏戏剧,亲眼目睹一位剖心观众放回心脏,猜测纪评先生可能插手其中,然后就被剧场赶了出来。 再然后呢? 他忽而觉得头痛欲裂,抚上额头,神情一点点平静下来。 再然后,他应该向教会汇报这件事情,再向纪评先生表达感谢,虽然纪评先生本人可能并不在意……但这不是他失礼的理由。 海风一吹,切纳斯更清醒了些,正要付诸行动,忽而听见有不速之客唤他。 “切纳斯队长。” 来者穿着曳地的长袍,兜帽遮挡住面容,周身垂着看起来很昂贵的金饰,声音相当中性。 他慢悠悠在切纳斯面前立定,笑着道:“很高兴能看见您平安从‘午夜提线’的盒子里脱身,不过,怎么只有您一个人?您的同伴呢?” 切纳斯冷淡道:“与你无关。” 对方举起手:“我无意和您为敌,只是我的老师有要求,一定要见一见那盒子,可以请您让行吗。” 切纳斯:“做梦。” 他这样说,背地里已经提高了警惕,时刻防备着对方出手,右手跟着微动,打算先发制人。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 老师? 纵观无数势力,什么称号都有,唯独只有真理高塔会慎之又慎地这样称呼自己的上级为“老师”,也只有真理高塔会无比嚣张,金饰不要钱地挂在身上。 那对方称呼的老师究竟是谁,答案简直是昭然若揭了,在安斯特的真理高塔十二席只有一位,第五席,纪评先生。 切纳斯问:“你是真理高塔的人?” 他一时竟觉得棘手。 理论上来说,他应当尽职尽责守住“午夜提线”,不让这东西落入任何人手里,可对“午夜提线”感兴趣的是纪评先生。 而纪评先生救过他,教过他,为人温和友善,是一位再仁慈耐心不过的高梯队存在,也是教会盖章的不可交恶只可为善。 那他到底要怎么做? 对方顿了下:“是,您有高见?” 切纳斯:…… 他只能说:“我不可能无视教会规章制度。” ??? 这语气一点都不像是要大打出手或者誓死守护的样子,倒像是可以商量,或者说可以不留痕迹的放点水。 藏在兜帽里的德曼古怪地想,几乎要怀疑对方是不是已经被“午夜提线”控制了在这儿陪他做戏,否则怎么会这么离谱? 据他所知,海神教会的切纳斯对海神信仰纯粹,为人古板守礼,冷漠不知变通,算是最难交流的那一类。 他也做好了强抢的准备,却没想到切纳斯居然是这个态度?那他到底要不要动手? 咸腥味的海风吹过,两个人面对面沉默。 “你……”“这……” “您先说。”“您先说。” 德曼:…… 切纳斯:…… 最后打破沉默的是一只飞上枝头的白鸟,白鸟展了展羽翼,从枝头上又飞下来,落上切纳斯肩头,轻轻叫了一声。 切纳斯松了口气,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开口说:“你可以带走。但是明天早上之前要还回酒馆。” 他指了指自己肩上的白鸟。 “这位白鸟前辈会一直跟着。” 德曼更觉得古怪了。 真理高塔和教会完全不能算是友善势力,哪怕偶尔合作也是各有各的目的,谁都不信任谁。 那这…… 这简直算是托付了极大信任的让步。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第83章 我想你了 宴会厅。 玛丽夫人姗姗来迟时,脸色略有些苍白。 她挽着自己的丈夫,端着酒,正在挨个问候前来的客人,提及为什么会来迟时,便抱歉笑笑,坦言是略有倦意想小寐一会儿,却不想睡过了头不说,还没有人叫她。 这时便会有过来人笑着打趣她身旁的丈夫,再关怀几句要多休息,最后杯子一碰,宾主尽欢。 来的客人很多,一一问候花了不少时间。 玛丽夫人同丈夫这样一路笑着,等终于来到纪评面前时,她深吸一口气,刚要表达感谢,事先打好的腹稿却忽而卡在喉咙间,视线无法控制,先一步移向旁边正在吃饼干的小小姐。 小小姐乖乖巧巧坐在那里,姿态优雅,连捧着红椰汁喝都像是在仔细品茗,几乎要让人以为那是什么上好的酒品。 纪评不动声色侧身挡了挡,笑了下,客气问:“玛丽夫人,怎么了吗?” “我……” 玛丽夫人一时难以回神,倒是她挽着的丈夫绷紧了身子,紧张道:“这位小姐实在漂亮,犹胜无数宝石。她是您在远方的妹妹?此前……此前似乎没有听您提起过。” 纪评从侍者的托盘里端起一杯酒,与他碰了碰,笑着道:“早上刚刚结识。我替她感谢您的赞美,科则先生。许久未见,您看起来风采依旧,祝贺您封海。” 玛丽夫人僵硬收回视线,颤着声音道:“我觉得这位漂亮的小姐有些眼熟。” 她竭力笑了笑,挽住丈夫的手不自觉用力:“抱歉,失礼了,我刚刚在梦里见了一场美丽的戏剧,还没能彻底清醒。” 纪评保持微笑:“我明白,玛丽夫人,您这几天太过劳累了。” 玛丽夫人匆匆垂下视线,不敢看他:“感谢您的理解和帮助,希望您……和您身边这位漂亮的小姐能对今晚的宴会感到满意。如果你们有哪里感到不快,请务必告知我。” 纪评:“当然,您太谦虚了,今晚的宴会足够完美,我想再挑剔的人都难以对此发表任何批评。” 玛丽夫人笑着点头。 小小姐吃完了饼干,仍然坐在那里,本来在慢慢抿着红椰汁喝,喝着喝着,视线不自觉就移向了纪评端着的酒。 告别了玛丽夫人和科则先生,纪评随意把酒放到面前的桌子上,注意到了小小姐的视线,只好叹了口气,耐心道:“你红椰汁喝完了么?要不要换杯其他的什么果汁?” 刚说完,他就感觉自己的衣摆被什么东西拽了拽,一回头,正看见一条小小的触手飞快缩回背包,只在外面露出一点点尖角。 是玛瑙,玛瑙有事找他? 小小姐捧着红椰汁:“谢谢哥哥,还没喝完。” 她歪了歪头:“哥哥,你要出去吗?” 正有此意的纪评:…… 玛瑙没给他传呓语,他不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意思,自己也没直接脑中交流的能力,就想出去问问。 他尴尬咳了一声,余光看了眼背包,忽而觉得他好像陷入了思维怪圈,玛瑙和眼前的小小姐都和“污秽”有关,有什么好避讳的? 他豁然开朗,立刻道:“是想出去吹会儿风,你和我一起吗?” 他拉上背包,扫了眼旁边一动不动好像已经睡着的小帕托,便放弃了把狗也抱出去的想法,觉得应该也不会有人偷狗,道:“也许今晚的星星会很漂亮?” “是……是这里不够热闹吗?” 纪评笑道:“这和热闹不热闹有什么关系,只是……不是所有人都永远喜欢一成不变的环境,你可以把我当成不喜欢的那个。” 小小姐不说话了。 昏暗烛火下,乐曲节奏又恢复了一开始的明媚轻快,有不知道谁的歌声遥遥传过来,调子杂不成曲,也难以辨认出歌词。 这里很热闹,非常热闹,有免费供应的甜点和饮品,也有可供邀舞的舞池,来的客人都很开心。 ……没有人不开心。 小小姐微微抬眸,她眼睛里晃着烛火的光,像旭日初升的朝阳,像黑夜里一捧无足轻重的荧火,也像一点微弱的火星,不需要任何外力便会慢慢灭掉。 她不说话,纪评也不说话,只是耐心等待着对方的回复,哪怕这次的等待有点漫长。 最终,小小姐说:“哥哥。” 纪评:“嗯?” ……依赖性人格障碍的表现里是不是有缺乏独立性难以自己做出决定来着?他是不是应该帮小小姐做决定? “哥哥,我今晚很开心。” 她低着头,语气认认真真。 “我今晚也很开心,”纪评不自觉放柔了语气,“封海是大事,安斯特很少会有宴会,大家都很开心。” 他用余光瞅了眼玛瑙已经缩回去的小尖尖,猜测也许这件事也不是十分紧急,干脆又坐到了小小姐身边,笑着道:“你有话要和我说吗?” ——[你有话要和我说?] 晦夜沉沉,苍莽大地之上,追逐着星光的旅人疲倦不堪,麻木重复着前进的步伐。 而在漫长队伍的最后方,青年察觉到可怜小姐的注目,逐渐放慢脚步,笑着转过头,柔声问她。 ——[嗯。] 小小姐轻声道:“哥哥,没事,我只是……想在这里再坐坐。” 啊。 纪评有点诧异。 这应该算是见面以来,这位小小姐在他面前做出的第一个完全出于自己意志的决定?值得庆贺。 他维持住温和的微笑,顺手拿起背包,道:“那我先出去啦,很快就回来,你在这里等一下我?红椰汁如果喝完了也不要急,你往那边看。” 他指了指远处的某个角落。 “那边那个和你同岁的姐姐,看见了吗?刚刚我们在舞池里跳舞的时候有转到过那个方向。如果你有什么需求,可以去找她,或者找她旁边的那个哥哥。” 舞池位于宴会厅中心,跳舞的时候四周更是一览无余,哪怕烛火不算明亮,但认个人还是没问题的。 他早就看见了站在角落里的绯乔和伦温尔,只是没想好要说什么话,干脆当成没看见。 自觉已经交代完毕,纪评转身正要出去,忽而又听见小小姐唤他。 也许是在唤他,因为他没能听清内容。 那声音太轻了,轻的像是水面上一圈涟漪,等人好不容易注意到时,已连最后一丝痕迹都消散殆尽。 “什么?”他温和道,“抱歉,这里有些太热闹了,我没听清,可以再说一遍吗?” 小小姐说。 这次他听清了。 对方说:“哥哥,我想你了。” 纪评哑然失笑:“嗯,我就在这里,跑不了。只是出去走走,很快就回来,我发誓。” …… …… ——[他们都喊你祭品,祭品是什么意思?] 可怜的小姐懵懂无知,手指不自觉划过水面。水面之下,白羽鱼亲昵绕过那圈小小涟漪,安抚似的一摆鱼尾,吻了吻她的指尖。 ——[祭品就是祭品呀,是我的名字。] 青年耐心作答,伸手把小小姐发上歪斜戴着的鲜花扶正。 ——[你的,名字?] 可怜的小姐不解其意,像是不明白名字这个概念似的,茫然睁大了眼睛。 ——[是的呀,纪念的纪,评定的评。你会写这两个字吗?我教你。慢慢来,不要急。] 青年随手捡了块石头,对着绿草地不甚满意的皱了皱眉,于是绿草转眼褪去化作沙土,任他握着可怜小姐的手,用石块一点点写字。 ——[纪……评……哥哥?] ——[对,真聪明。] “纪评,哥哥。” 小小姐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裙摆上落下两道水痕。 她现在记得,可很多很多年之后,她还会继续记得这个名字吗?她还会留住这份记忆,继续记得这份温和耐心吗? 如果不记得了,她会对这份失落的记忆感到好奇吗?她会知道……知道…… “哥哥,我想你了。” “嗯,我就在这里,跑不了。只是出去走走,很快就回来,我发誓。” 第84章 宴会尾声 纪评离开宴会厅,四下一望,鬼鬼祟祟找了个靠树的角落蹲好,拉开背包把缩在里面的小玛瑙抱了出来。 “怎么了?”他躲在树影婆娑里,以为是什么大事,神情严肃地听着小玛瑙的呓语,听着听着嘴角不自觉抽了抽,无奈道,“那我去给你拿点红椰汁过来……还要小饼干?这东西也在你食谱里?你只是想试试?行,行,等我。” 正要起身,外边传来说话声,他下意识又坐了回去。 是索伦。 对方捧着红椰汁,正在和……和树上的一只白鸟说话,白鸟优雅立在树杈上,叽喳地叫,索伦则在旁边毕恭毕敬陪着笑。 “伦温尔在里面……是,您说得对,我会多注意的……咳,我是觉得,今晚客人太多,怕出什么事,干脆在门口守着……” 纪评进退维谷,无论是出去还是不出去,好像都不太对,正犹豫着,那边提到了一个熟悉名字。 “……埃尔金斯小姐?她不是明天就会前往王都吗?啊,时间上是有点迟……但毕竟是才出了事,她总是需要休息的。” 听起来这只白鸟像上级,也许是教会中一些不为外人知的联系手段,尽管对着鸟说话真的很像一个人在神经质的自问自答。 “是,我明白了,我这就进去。” 是索伦行了个礼,转身进了宴会厅。 纪评松了一口气,正要出去,便见枝头上的小鸟扑了扑翅膀,飞到了他面前。 纪评:…… 果然,偷听不可取,会被逮的。 他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歉:“您好,真的很抱歉,我不是故意偷听的,也许您不相信,但这真的只是个巧合。” 白鸟眨了眨眼,叽喳叫了几声。 纪评:……? 不是,索伦呢,能不能再请人家再过来一趟翻译一下,他有点听不懂。 “您好……也许是我所学尚浅,沟通上有点困难,或许您可以等我去请索伦过来?” 白鸟又叫了几声,它看起来有点急躁,焦躁不安的在树杈上来回踱步,翅膀微颤。 纪评更困惑了,他实在读不准这是什么意思,短暂犹豫的功夫,眼前一道残影闪过,是等不及的小玛瑙伸出触手缠住白鸟,硬生生给它拽了下来! 纪评:! 脱落的羽毛在眼前飞舞,他第一反应掉头去叫玛瑙住手,却见玛瑙松开触手,小白鸟在空中踉踉跄跄停稳,而后振翅飞离。 纪评:…… “你把它记忆删了……?” 这是可以的吗?好像也没什么大问题,因为他本来也没抱有多大目的?还为彼此省了事…… “罢了罢了,我去给你拿红椰汁。” 宴会厅里和他刚离开时没什么两样,小小姐仍乖巧坐在那里,揪着自己的蝴蝶结玩,逶迤在地的裙摆边缘处微微透明,像是镀着一层流水似的光圈。 她似乎没想到纪评会回来这么快,空茫抬起眼睛,呐呐道:“哥哥。” 小小姐眼圈微红,仿佛刚刚哭过。 纪评情不自禁放柔声音:“怎么了吗?” “我想去看星星,哥哥,你可以陪我去吗。” “没问题啊,”纪评道,“你等我去拿点小饼干,你还有喜欢的吗?” 小小姐垂下视线:“我都听哥哥的。” …… 纪评先拿过红椰汁和小饼干给玛瑙送过去,才带着小小姐寻了个地方看星星。 庄园里很安静,只有不远处宴会的喧闹声音偶尔传来几句,但因为距离太远,也轻的几不可闻。 纪评道:“你要走了?” 小小姐的情绪流于表面,实在是太容易看出来了,连猜都不需要猜。 小小姐明显愣了愣,流水似的裙摆在星光下显得愈发似有若无,她抿紧唇,终于道:“嗯。” 纪评看着她,问:“我从图书馆借阅的那本《星星湖》,是你画的吗?” 小小姐有点忐忑,张口想为自己辩驳,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最后出口时,声音已近乎哽咽了:“嗯。” 纪评:……? 他反思了下自己的语气,好像没有哪里有问题啊? 他只好道:“我只是想和你说,你画的很好看,很漂亮。我还没有见过那么精致的绘本,从构图到色彩都很完美,你很厉害。嗯,真的很厉害,你是自学的吗?” “不是的,”小小姐微微放松了些,认真道,“有人教我那样画的。” “这样啊,”纪评若有所思,笑着问,“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吗?” 小小姐这次毫不犹豫,用力的点了点头。 身后的绿草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有一碟饼干被触手推到两人中间,小玛瑙从碟子边缘探出一只眼睛,用触手卷了块饼干递给小小姐。 小小姐接过,礼貌道了声谢。 纪评于是道:“你看起来还挺喜欢它的。我的意思是,它有八只眼睛。” 而一般人只有两只。 他也拿了块饼干。 小小姐咬着饼干,认同道:“八只眼睛是有点少。我身边的尖角鹿有三十二只眼睛,长满了全身,很漂亮。” 纪评拿着饼干的手颤了颤。 “三十二只眼睛?” “是呀。” “我似乎没有在《星星湖》的插画里看到呢。” “是别人让我不要那么画的,他说,尖角鹿应该有两只眼睛,四只腿,和一对角,一对耳朵。我觉得他说的不对,但我不会画画,只能按他的来。” 纪评:…… 他温和笑道:“……嗯,我也觉得这个人说的不对。” …… 等纪评回去的时候,宴会已接近尾声了,他向玛丽夫人打了声招呼,打包了一点甜点和饮料,而后提前离开了宴会。 索斯德爷爷已经走了,据说是岁数大了,还是熬不住,因而决定提前回去休息,但他没忘记给纪评留辆马车送他回去。 纪评坐上马车,在马车上翻开那本《星星湖》。 意料之中,又多了一页。 湖水倒映着满天星辰,翠绿草地和远处丛林静谧无声,漂亮的小公主枕在尖角鹿身上,眉眼舒展开,睡得安稳。 这想必是个美梦。 尽管后面还是大片大片的空白,纪评却无端觉得,这就是最后一页,不会再有后续了。 他合上书。 “嗯……明天去还书吧。” 第85章 图书馆被烧啦 第二天纪评难得起了个大早,简单收拾了下就打算去图书馆还书,还那本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了的《星星湖》。 不知道为什么,今早街上人很多,他路过公告栏,看见那边一堆人挤着看,踌躇须臾,还是没去凑这个热闹。 公告栏又不会飞,等他去完图书馆了再来看也一样。 又绕过一道弯,他习以为常的抬眼,然后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起太早了,出了幻觉。 入目是一片狼藉,原本该坐落在这里的图书馆不翼而飞,断裂的横梁被烧的焦糊,还有火星隐隐约约尚未扑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周围拉了封锁线,禁止接近,线内是来回忙碌的专派人员,线外则是闲杂人等。 纪评默默驻足在封锁线外,有些呆滞的看着这一切,万万没想到昨日见图书馆的最后一面竟是死别。 这可是陪了他足足一整年的地方啊…… 也许是他站的太久,有熟人注意到了他。 “哎呦,是小纪评啊?”阿婶很热情,“最近委托做的怎么样啦?我就知道你有出息,上回要不是你,我家小梨肯定丢了。” 小梨是阿婶养的一只身上有花斑的猫,活泼爱闹,经常跑丢,平日里也不挑食,喂什么吃什么,脾气很好。 纪评并不觉得找猫和有出息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苦笑着道:“您说笑了。” 阿婶看热闹看得开心,聊起来也很热络:“我记得你也经常去看书的是吧?哎呦,法典要好好背啊,你学的怎么样?有借书在家吗?现在图书馆烧了好啊,书都不用还了。” 纪评:“……多谢您的鼓励,但我平时不怎么看法典。” 为防阿婶劝学,他连忙转移话题:“图书馆怎么会烧的?我还想着今天来还书,怎么会这样?有蜡烛打翻了?” “你没看公告栏啊?” “来的时候注意到了,但是人有点多。” “难怪难怪,也没什么,就是说昨天有海盗潜伏安斯特,然后好像还杀了人来着,我和你说,怪瘆人的,好好一个大胖小子,大晚上的,人还在睡呢,愣是给人一刀断了头,啧啧啧,据说那个血呀,血流如注……” 阿婶乐呵呵的,语出惊人。 “要我说,杀的好!就那混小子无恶不作,成天仗着他政务院的父亲在外凌弱暴寡,他父亲看也不看的,现在好了,听说他父亲直接哭晕过去了……” 阿婶滔滔不绝,越说越激动,把这件事夸的不行,直说海盗干得好。 纪评则是满心问号。 海盗??? 哪家海盗胆大包天到敢往安斯特跑?还杀人?这是有仇特意来报复的吗?命都不要了? 他有心细问几句,奈何阿婶滔滔不绝并不给他插话的余地,只好安静闭上嘴,准备等会儿自己去看看公告栏。 …… 封锁线内,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了纪评。 “那位是不是……” “纪评先生?” “我们是不是应该去打声招呼再问声好?” 话音落下,几个人面面相觑。 谁去是个大问题。 “我不去,之前我和那几个调查的时候走访过这位阿婶,你是不知道她有多能聊,”一位同事道,“我当时脸都要笑僵了!这位纪评先生真是脾气好,能耐心听她说那么久。” 他旁边的索伦不假思索:“纪评先生当然温和耐心。” 同事就等他这句话:“那……你去问问?我们不太敢去,实在没有见过他,真怕哪句话说的不对,死也死的稀里糊涂。” 索伦:…… 他很想反驳一句纪评先生并不嗜杀,但又觉得同事说的也有道理,双方实力差距过大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恐惧,谁也无法避免。 要去和一位并不认识的高梯队存在交谈危险性实在是太大了,谁都会害怕。 而在这里认识纪评先生的只有他一个。 道理是这个道理,好处还是得讨:“我去也不是不行,但是……” “午饭给你包了!” “还有晚饭!不成问题,海筹故意输你几把都行。” “去去去,哪用你故意,索伦本来就经常赢。” …… 另一边,说了半天,阿婶总算聊到了正事:“图书馆也是给海盗烧的。你看看,这不就是造孽了嘛!那么多孩子还指着这儿念书呢,这下好了,全完了。也就些借过书的开心,记录什么的全没了,书都不用还了。倒是没借书的,吃大亏喽。” “早知道图书馆会烧,我非得借它个几十本不可,要真有个几十本书不用还,那岂不是发财了!” 阿婶说着说着视线一转,看见穿过封锁线走过来的索伦,眼前一亮,立刻道:“小索伦啊,现在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你在教会里怎么样?教会待你好吗?” 还没来得及和纪评先生打招呼的索伦:“……嗯,我很喜欢教会。” “那就好,我们好久没见了吧?你说教会真过分,我也没少过哪次祈祷啊,怎么总见不到你。索伦啊,你真该提点心,说不定教会里谁谁谁存心藏着你不让你晋升呢。” 索伦:“……没有,阿婶。” “什么没有啊,你看看你,笨嘴拙舌的,一看就不知道怎么说话,不会说话怎么行呢,难怪教会不提拔你,你得自己抢抢机会呀。” 索伦:“……嗯。” …… 祈祷那是修女和牧师的工作,主教偶尔也会出席,唯独和教会里的非凡者不搭边。 纪评有点好笑的看着索伦陷入和他的一样的手足无措,最后还是出声道:“我和索伦还有事情要说,就不耽误您时间了。” “没事,没大事,”阿婶爽快一挥手,“去忙吧。小索伦,你要记着我说的呀,平时积极主动点,真希望我下次参加祈祷的时候能看见你。” “哦哦哦,还有小纪评,你也是,不能总看那些书呀,没什么用,你看你,成日里还是个侦探,收入也不稳定,老这样怎么行呢?你得为自己打算打算呀……” 索伦顿时一个激灵,刚才的不自在全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听的心里七上八下,忍不住悄悄看纪评,生怕对方会觉得冒犯。 意料之中的,纪评先生只是带着点微微苦笑,客气应着阿婶的每一句。 索伦把心又放了回去。 纪评先生温和仁慈,当然不会在意这点小事。 第86章 颇具童趣 坐上教会来接人的马车后,索伦看见纪评手里抱着的书,笑着询问道:“纪评先生,您是来图书馆还书的吗?” 他道:“图书馆烧的突然,早上好几个打算来还书的,可惜记录册也烧的一干二净,谁也没办法登记,只能默认不用还了。” 他说着,无奈的耸了耸肩:“唯一的好消息是,之前投资图书馆的商人是位友善慷慨的先生,他表示会继续无偿捐赠以重建图书馆。根据这位先生目前追加的数字来看,重建后的图书馆大概会比之前的漂亮很多,就是需要时间来建设。” “也许书籍的门类也会更多,”索伦想了想,“毕竟除了那位先生以外,政务院和教会也会拨款。虽然占地面积不可能再扩大,但内部陈设和书籍上还是能下点功夫的。” “这听起来真是个好消息,那也真是位慷慨大方的绅士,希望图书馆能越来越好。”纪评赞扬了一句后,终于问道,“图书馆是怎么烧的?” 他唯一能想到的火源只有蜡烛,可像蜡烛这样珍贵的东西,谁不小心翼翼捧着?哪怕困了头一磕直接磕青肿,也不会把蜡烛打翻掉。 “不知道,”索伦微顿,答的有些忐忑,道,“教会发现的时候已经成大火绵延之势了,费了力气也挽救不了,最后只能尽量避免火势扩大。” 他相当清楚纪评先生经常去图书馆,很担心对方会因此觉得不快,尽管问题本身并不在教会上,但若不是教会看管不力,也不会出事。 或者说,若是教会能再有能耐一点及时保住图书馆,至少也不会沦落到一地狼籍的地步。 若非这句问话听起来并不像问责,他只怕会更忐忑。 他顿了顿,略一犹豫,尝试祸水东引:“应该是夜里起的火,当时图书馆已经闭馆,所以里面只有一个人,听说是图书馆的工作人员,那天晚上加班清点书册,走的迟了些。” 图书馆工作人员有很多,负责记录借还书的,负责清点书存量的,还有修补破损书籍的……其实并不止莱尔一个。 但纪评无端就觉得……是莱尔。 图书馆本来就经常加班,他也不止一次听莱尔抱怨过,那时对方无甚精神地坐着,还戏称早晚有一天要把图书馆烧了。 结果现在图书馆真的烧了。 索伦道:“听说叫莱尔……抱歉,纪评先生,很遗憾告诉您这个消息,我听说他和您关系很好。” 他说着,大概能猜出来这是什么诈死脱身的戏码,所以实在哭不出来,也悲伤不起来,只好放轻声音,低下头,装作自己在难过。 不然他要怎么做? 兴高采烈地和纪评先生说莱尔死了? 生死是很严肃的事情,他干不出来。 纪评沉默了下,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又恍惚觉得他应该是要难过的,于是也低了低眼睛,尽量放轻声音:“嗯。” 死亡离生活太近了,除非是非凡者,否则普通人的生命多脆弱啊,脆弱到只需要一场大火就可以轻易带走。 索伦从这个字里读出来几分并不悲痛欲绝的感慨,暗想纪评先生果然知情。 他顿了顿,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庄重肃穆一点:“根据王国法律,政务院会依法给莱尔先生的家人发放一定抚恤金,但很遗憾,根据我们查访,莱尔先生自幼被遗弃在救济院门口,并没有亲人。” 也许是因为教会在乎平民,王国对底层的保障制度相当完善,但执行的彻不彻底就又是另外一码事了,得看教会在当地的威信如何。 毫无疑问,安斯特是教会的一言堂。 这些都是纪评清楚的事情,所以他安静点了点头,猜测结局大概是会把抚恤金给救济院。 索伦道:“我们早上去拜访了莱尔先生的家,在他的遗书……是遗书,虽然这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不排除莱尔先生是个悲观主义者。总之,这份遗书写于半年前,详细描写了他和您的友谊和他对您的敬佩,所以……” 说到这里,索伦忍不住悄悄看了眼纪评的神色,意料之中的又没看出来什么,他习以为常,继续道:“所以教会,呃,政务院已在今早决定将抚恤金发给您,本来如果早上没见到您的话,我下午也要去寻您的。” 唉,谁能想到他其实现在理应还应该在放假呢? 纪评:……? 他有点诧异:“给我?” “当然,”索伦道,“您是莱尔先生生前最亲近的人,我想如果莱尔先生还在,也会对这个决定表示支持的。” “那么,”纪评回过神,慢慢道,“感谢教会的信任,我会用这笔钱为莱尔办一个风光的葬礼的。” 这句话索伦就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他心里甚至莫名其妙冒出来一个古怪的想法:假如还活着的莱尔偶然听到这一消息会怎么样?这可是一位未知的存在亲自为他操办一场骗局后的葬礼。 还是说纪评先生就是故意的? 为莱尔故意把他写进遗书,故意把他牵扯起来这件事表达不满? 索伦居然觉得自己有点幸灾乐祸。 再神秘莫测,再让教会查不到行踪又怎么样?偏偏要惹事,要惹纪评先生,现在好了,指不定哪天葬礼和死讯就一起成真了。 他轻咳一声,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和神情都足够真挚:“赞美您的仁慈和大度,我会和教会的牧师一起去参加葬礼的。” 说话的功夫,马车停在诺瓦街。 纪评向索伦告别,回身进屋关门,坐在桌子前,取出邪神符咒。 ——莱尔。 耳边并未响起呓语,只凭空升起一团朦胧雾气,在他面前轻轻颤了颤,无声展开斑斓画面。 纪评第一反应是:哦,3d影片退化成2d了。 画面先是极远,仿佛居于高空之上,地面上的一切都一览无余。然后逐渐拉近,放大,直到巍峨宫殿入眼。 风格宏伟壮丽,以坚固的石材为基础,墙壁厚实,屋顶高耸,整体坚实而庄重。用作装饰的彩色玻璃流光溢彩,在日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 画面继续拉近,放大,聚焦在一行人上。 位于侧前方的侍者推开镶嵌宝石的厚重大门,毕恭毕敬弯下腰低下头,做了个请的姿势。 正前方须发皆白的老者慈祥点了点头,正要入内忽而又顿住,微微偏头,无声同纪评对上视线! 纪评:…… 画面内传来声音。 “您刚刚在看什么?” “咳……见那边花园修的漂亮,一时有些感慨。我们这位陛下呀,实在是颇具童趣。” “若陛下听到您这样说,想必……” 想必什么? 纪评没能听见。 画面至此戛然而止,停在老者走入门的那一刻。悬浮在空中的符咒随之“啪”一声碎成三块,失去光芒坠落在桌子上。 纪评还是头一次看见这副景象,以前符咒用完时都会直接散为虚无,还从没有碎成碎片过。 虚空忽而一阵涟漪,像一块幕布似的,裂开一道口子,露出其后的混沌黑暗。纪评还没看清,便见那口子一颤,将桌子上的碎片猛地吞了进去! 纪评:? 口子合上,空气中逐渐显现出三枚符咒,又落了下来。 纪评:。 他无言把符咒收好,拿起笔,趁着记忆还在,在纸上把刚才一开始看见的东西尽可能的画下来。 他对这里的地理位置不太熟悉,也不清楚各国分布,但相关的资料并不难找,这里航海文化发达,只要寻一本图册一一比对,或许就可以推断出来莱尔在哪里。 ……不过,原来莱尔是一位老者吗? 纪评竟不知自己该不该庆幸对方确实没出事,只回想起过往一年,幽幽叹了口气。若这样看,何止小花园修的有童趣,莱尔本人也相当有童心。 “等下去图书馆找找书册……” 等等。 图书馆是不是已经烧了来着? 第87章 都归您所有 最后雇了辆马车打算去庄园的纪评苦中作乐地想,至少他还可以去庄园那边看看有没有资料,反正本来就有这个打算,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了。 他这次没带上玛瑙,倒不是他不想带,而是背包装了太多东西,有些拥挤,是以在征询过对方意见后,他表示天黑前一定回来。 当然,玛瑙并不在意他什么时候回去。 马车夫在外面向他确认目的地:“您真要去那处庄园?我的意思不是我不认路,而是那里只对埃尔金斯家族的人开放,留守的仆人也不太客气,如果您不是埃尔金斯家族的人,也许此行会不太愉快。” “听您的口吻,似乎习以为常,见惯了别人被拒之门外。” 马车夫有些尴尬的咳了声:“您真是位宽容的先生,确实如此。” 埃尔金斯家族毕竟是王国第一大贵族,有庄园坐落于此,无论是谁抱有怎样的目的,试图去拜访的必然不在少数。 哪怕是留封口信也好,万一主人家就看见了呢? 纪评思及此,自己居然也有点忐忑起来,只能祈祷自己带的文书有用,温声对马车夫道:“没关系,我确认我去。” “好的。” …… 熟悉的山脉入眼,马车停在庄园前,正在门口聊天的守卫头也不抬,不耐烦道:“不欢迎客……” 他话未说完,另一个抬眸看了眼,然后顿住,拽了拽他,赔笑道:“纪评先生,您来怎么也不提前告知一声……我们好安排人去接您呀……” 刚下马车的纪评:…… 至少文书不用拿了。 他回过守卫,又轻声和马车夫道谢,布恩已提前结算过,倒不必再给。马车夫却欲言又止,小声道:“您看起来真不像个贵族。” 纪评微笑:“这算夸奖?” “当然,”马车夫道,“我从没见过像您这样平易近人的贵族。” 纪评心想他真不是。 …… 这处庄园原先属于埃尔金斯家族一位伯爵,后来不知为何,移到了当时还算年幼的黛丽尔小姐名下。 不过黛丽尔好似已经忘了自己名下还有个庄园,从没有来过这里,只有前任伯爵留下的管家还在尽职尽责的招纳仆人,打理内外。 工资自然是由埃尔金斯家族来付。 两名守卫一个去汇报管家,另一个则陪着纪评聊天,提及这里时,道:“以前有想过联系那位尊贵的小姐,但或许小姐是名下的财产太多,所以不太在乎这里,答复也很简单,总之是打理就行的意思。” 名下的财产太多…… 纪评对这句话叹为观止,温和道:“辛苦你们了。” 管家到的很快,纪评还没说几句话就来了。 对方穿着相当考究,一身深色天鹅绒制作而成的长袍,外有同色修身外套,领结一丝不苟,花白的发整齐梳在脑后。 他表情严肃而庄重:“您好,纪评先生。能在此见到您是我的荣幸,很抱歉没能及时安排人去迎接您,这是我的过失。” 纪评:“……您客气了。” 为防话题越扯越远,他连忙道:“我听说这里收纳了许多文献,我这次来主要是希望可以借阅几本。” 管家神情严肃,做了个请的手势:“庄园内的所有东西都应当归您所有,如果您晚上不打算在庄园留宿的话,或许您愿意允许我安排人把书给您送过去?” 他道:“如果您有意住下的话,所有房间每天都会安排人打扫,只是不知您喜好,也许摆设会不如您的心意,请您给我一点时间,允许我重新布置。” 纪评:“……不用了,只是借阅几本。” 管家点点头,道:“请允许我为您介绍这处庄园,埃尔金斯家族历史悠久财力丰厚,可以追溯到王国建立之初……” 他絮絮叨叨讲了许久历史后,才终于话锋一转。 “在这里,请允许我向您介绍这处庄园的上一位主人,那是一位热爱学习的伯爵,他收购了许多书籍存放于此,其中不乏有些外界难觅的珍品孤本,我想,里面应当会有您需要的答案。” 已经走累了的纪评无心听他说什么,满脑子都是这庄园真大。 “当然,”管家最后总结,道,“这些现在都归您所有。” 纪评:……谢谢,不用提醒我这件事了。 第88章 兰茗丽尔 书房就位于主楼旁边,是一栋三层的小楼,二层和三层放了书,一层则是可供阅读的地方。墙上挂着埃尔金斯家族历任公爵的肖像画,和一些名家风景画,地上铺了毛毯。 纪评到二三层粗略看过,发觉这里的书和图书馆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概念,囊括门类不多,集中在礼仪、历史和神学三个方面,大都包装精美,一尘不染,漂亮的像艺术品。 地理一类的显然是没指望了,他踌躇须臾,略过礼仪,在架子上抽出来一本历史书。 这本讲的是尼古拉斯家族的兴衰。 书封和侧面上的烫金“尼古拉斯”四个字格外明显,以至于纪评一眼就选中了它。 回到一层,刚还空无一物的桌子上已及时放上了热气腾腾的咖啡和精致的水果派与甜点,新摘的鲜花与绿植插在瓷瓶里,娇艳欲滴。 他坐下,取了方糖搅拌进咖啡里,入口是速溶远比不了的醇厚悠长。大概是因为他提前表达过独自阅读的意愿,四下并没有人。 他跳过扉页,大概扫了眼序论,有些震撼。 他此前对尼古拉斯这个姓氏的了解都来自于索斯德爷爷,只知道这来自一个已经落败的贵族,后来再加上从符咒里看到的,最多也就是猜测这个姓氏在上一世代就存在…… 但他从来没想到尼古拉斯家族曾经那么辉煌! 这上面明明白白写了,这一世代开始之初的第一个伟大帝国就起源于尼古拉斯! 创始人为信仰命运之神的兰茗丽尔·尼古拉斯,她是一个传奇,以血腥手段扫平了所有不服者,在最短的时间里建立起了一个无人可以反对的伟大帝国。这位陛下在政期间,尼古拉斯家族堪称世无其二。 但很可惜,也许是因为建立时间太短,在兰茗丽尔逝世后,她的继承者根本坐不稳这个位置,在位短暂七年后便匆匆传位于大臣,至此拉开了帝国覆灭的序幕。 书中对这段历史不无感慨,认为这全都是因为兰茗丽尔选了一个昏庸的继承人,否则帝国根本不可能覆灭。 但,一个建立之初根基就不稳的帝国,后来者再有能耐,力挽狂澜也很难吧,与其埋怨继承人昏庸,不如埋怨兰茗丽尔为什么不多活几年…… 纪评略有点感慨的翻过一页,随后视线一凝。 那是三个熟悉的拼音字母,相依为命地躺在并不起眼的角落里,书写不算十分规范,看起来更像是谁无聊时随手乱画的符号,只是恰好撞上。 他盯着看了须臾,慢慢拼出来,san三? ……又撞上同乡了? 他继续往后翻,从精读变成粗读,一目十行的扫,很快就找到了第二个第三个音节,等最后一本书翻完,他把音节连起来读。 三层四书架五行,轻谈杨。 ??? 纪评恍恍惚惚放下书,起身去三层。 四书架在偏中间的位置,第五行已经是最底层了,整整齐齐放着一排书,这应该算是整个书房里最特别的一批书,和自然科学有关。 ……也许是因为神明真实存在的原因,自然科学反而被打为异端,只有很少一部分千辛万苦才和神明扯上关系、不停夸赞神明的书籍能得以出版。 纪评对着这些书无从下手,脑中回想着那三个字……唔,自然科学?不会是元素周期表吧,氢第一位,碳第六位,氧第八位。 他依次抽出第一本、第六本和第八本书,书名首字连起来发音正好是“奇变偶”。 纪评只好试探性道:“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 一沓信件凭空显现而出,哗啦啦落了一地。 纪评忙把书放回去,又把信件捡起来带回去。 他坐好,抽出第一封信件,拆开一看,入目是一行飘逸洒脱的字迹,给人一种相当无拘无束,自由灵动的感觉。 “文明发展至今,我们得以摆脱蛮荒,得以有群体荣辱观念,乃至如今分出三六九等,都逃不开一件事,知识。” “有人掌握知识,所以他们在以前会成为部落的首领、智者亦或是大巫,而有人空有孤勇,便只能做所谓披荆斩棘的勇士,这些人呢,运气好的,会得享荣誉,运气差的,死在捕猎途中也无人收尸。” “在现在,这些差距更为明显。掌握知识者先一步拉开差距,成为伟大英明的君主,成为贵族,无知者就只能处于下层,哪怕后天突然醒悟,在资源已经被瓜分殆尽的时候也无力回天。” “这是个体的角度,而如果从群体的角度来看,至少现在的平民不需要太担忧自己会不会在睡梦中死于猛兽的捕食。因为有知识,整个群体才得以进步。” “显而易见,知识是一切的源头,文字也不过是承载它的载体。” “亲爱的小姐,我明白你的顾虑,但事实上,在我看来,无法传播的知识毫无意义。” 信件至此戛然而止,末尾署名是le。 第89章 le信件 le又是哪位?拼出来……乐? 纪评抱着疑惑的心情,略一犹豫,踌躇须臾,还是按不下好奇心,拆开下一封信。 仍是和上一封一模一样的字迹。 “很意外这么快就收到了你的来信,看起来你已经对你的处境有一定的了解。但很遗憾的告诉你,在这件事上,我无法为你提供帮助。另外,如果你此后仍打算和我保持长期交流,就请你将所有信件收好,统一置于一个特定的地点。最好再设一个只有你认识的暗号,为别人提供提示。” 署名仍是le。 纪评:…… 啊? 他把视线移向下一封信,一时竟然不知道要不要继续拆了,拆或不拆都有种好像被人算计了的感觉…… 他一边想一边毫无负担地拆开了下一封信。 再揣测也是诡辩陷阱,毫无意义。 “不用谢,我也没想到我教的学生会有那么蠢笨的,根本不看形势就决定帮你,我已经罚过她了。” 这封同样简短,由于只有回信,纪评只能从这里面猜另一封信的内容。 显而易见,是写信的小姐因为帮助解决了遇上的困难从而专门致谢。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困难,也许另外一封信写的会更详细一点,可惜看不见。 之后林林总总,无非都是些关于哲学关于王国的探讨,纪评飞快跳过,终于拆到一封有点意思的。 “暗号当然是由你来设置,设置成什么样子都没关系。至于为什么……你可以将这理解为一时兴起?哈哈哈,开玩笑,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不会糊弄你。” “准确的来说,应该算是任务,我也是在撞运气,撞上了最好,撞不上也没关系。” 任务? 纪评莫名想起来自己读《星星湖》时的心情,觉得真是和现在一模一样,看的一头雾水,偏偏又想看完。 他拆开下一封。 “祈求命运的眷顾?也许是命运该向我祈求眷顾呢?啊,我亲爱的孩子,这也是个玩笑。虽然你之前有指出过我是个无信仰者,但很遗憾,我确实有侍奉的神明,只是祂没有神话流传在世。” 纪评心想那要这么说,谁都是虔诚的信徒,比如说圣火喵喵教,没确切神话流传在世怎么了,又不耽误人信仰。 “你的想法很有趣,确实,甜点蛋糕没有神话流传在世,但这和别人信仰它们并不冲突。受教了。” 纪评没想到自己的脑回路居然能对上,有点诧异的看向了下一行。 “不过,我侍奉的那位有真实的伟力,并不是虚假的托辞。我说过,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不会糊弄你。” 后面几封又是家长里短,耐心的长者认真解答着小姐人情世故上的种种问题,比如说应该怎样穿戴去见国王才得体,应该怎样同心上人说话,应该怎样应付死板的长辈…… 纪评脑中忍不住勾勒出了一个看似优雅端庄,实则内在相当活泼的贵族小姐形象…… 这怎么看起来有点像黛丽尔小姐? 他拆开下一封,刚开头就震撼到了。 “兰若·尼古拉斯。我希望你能记住你的姓氏,并且明白你在说什么。” 谁?兰若·尼古拉斯? 纪评略带震惊地往下看。 “你能有现在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姓氏,一旦抛弃这个姓氏,你将一无所有。你有见过为活着挣扎的平民吗?他们赤着脚跋涉在崎岖的土地上,只为赚一点微薄的薪水,一场随便什么意外都足以催垮他们。” “当然,如果你在认真考虑后,仍然坚持你本来的选择,并愿意为此承担所有后果——我欢迎勇敢的小姐。只要你有决心,真理高塔将永远为你敞开大门。” 终于看到了熟悉的词汇,纪评忍不住微微蹙眉。他对真理高塔的印象不太好,准确的来说,他对绝大多数非教会的势力印象都不太好。 这些势力或多或少都抱有自己的目的,为此不择手段不惜代价,与始终坚定保障平民权益的教会是两个极端。 毫无疑问,他是教会保障平民权益的既得利益者。 这是最后一封信了,后续大概是这位小姐加入真理高塔,联系方式也随之换成了比书信更隐蔽的手段……又或者她没加入真理高塔,那理所当然,更不会有后续了。 纪评把信件收好,起身放回原位,回来的路上仍有点魂不守舍,目光扫过书架,又抽了一本书过去。 这本是礼仪学。 众所周知,贵族的礼仪学类书籍内或多或少都会包含一些上流社会的趣事,有些甚至就是真实故事改编,以帮助读者更好的体会什么样的言辞才算得体。 还没烧掉的图书馆内也有几本,里面的礼仪部分枯燥无味,故事却写的很有意思,充斥着一种独属于这个世代的幽默。 比如说贵族向国王提议少打猎多治理国家,国王则很给面子的高度赞美了这个建议,并表示自己不打算付诸行动,因为如果这样做了,就没有时间打猎了。 再比如说,在一场宴会上,一位绅士的舞跳的很糟糕,与他搭档的淑女在结束后诚恳赞美他说:“您的舞跳的真好,每一个步伐都巧妙的与节拍错开,我此前从没有见过这样精彩特别的舞蹈。” …… 纪评觉得自己现在可能看不下去其他书籍,遂打算拿过来当杂书看。 他翻开第一页,漫不经心读了三页,然后又在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了熟悉的拼音字母。 纪评:…… 相同的流程走完后,他抱着信件回来,得心应手的开始拆,快速过目了好几封,看见了一封有点特别的。 “你的思考很有意思。我可以坦白告诉你,你想的是正确的。你确实被一位神明注目,是祂投放在大地上的苗,苗总会开花结果的,而祂时刻期待着收获这甜美的果实。” “不过,这其实也没什么,毕竟,谁又能确定,我们所处的就一定是真实,而不是又一位神明的伟大梦境?” 后半段有点意思啊,是那种越想越容易陷入死胡同的悖论。 纪评无端想起来自己从前看过的“二十年”文学,大概就是说你已经昏迷二十年了,不知道这段文字会出现在梦境的哪里,如果你看见了请尽快醒来。 他摇摇头,继续读下一封。 “上一次给你回信是什么时候来着?没想到会隔这么久。可怜的孩子,我想你恐怕已经时日无多,走投无路了。为什么不想一想别的出路呢?你和你的孩子都注定永远无法彻底摆脱神明,那不如多扯点神明下水,待价而沽,价高者得。” 这段话听起来可真是一点也不虔诚,纪评边拆开下一封信边无奈的想,是他的问题吗?怎么好像他遇上的绝大多数都是无信者,真正无比虔诚的信徒少之又少,就算有也是表面虔诚。 如果这个世界信仰的大环境就是这样,那他目前还没有什么成果的传教未来简直是一眼望得到尽头的没希望啊…… “亲爱的兰若小姐,很高兴能看见你的来信。关于你在信里写的东西……那算交易?我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有意思,没想到你学以致用的这么快。没关系,我可以许给你一个承诺,如果你的孩子有需求,她的所有祈祷都将得到回应。” “你有想好要给那位漂亮的小姐起什么名字吗?不如我来起一个?黛丽尔怎么样?我真诚地祝愿她,愿她未来鲜花铺路,永远光明灿烂,幸福平安。” 黛……黛黛黛丽尔? 纪评手一抖。 第90章 一些谋划 如果…… 纪评勉强捋了捋思路。 如果上一世代的那位兰若·尼古拉斯,和现在写信的这位是一个人,那故事似乎就完全说的通了。 他当然不会忘记他是纯粹灵性,根据信里的意思来看,显然,黛丽尔是纯粹灵性,她母亲兰若也是纯粹灵性。 只是对方明显比他惨上许多,不幸落入其他世界又无神明庇佑,还倒霉赶上了世代末路,并遭到了桃花源那棵树的觊觎…… 一旦根据这个思路思考下去,谁把兰若当苗,答案就很显而易见了。 桃花源里那位还需要更多的纯粹灵性,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让兰若再活了一世,并孕育了黛丽尔,本来呢,一切算得好好的,只等黛丽尔长大就可以把人水到渠成弄去桃花源。 结果等弄到桃花源里之后,最满怀喜悦的时候,才发现好好的果实长着长着……被海神截胡了。 这样看来,在桃花源的时候,黛丽尔选择向自家邪神祈祷就也显得相当合理了起来,人家其实祈祷了不止一个,打的就是水越混越好的主意。 倒是真理高塔……有点厉害啊。 纪评摇头叹了口气,礼仪书也读不下去了,书一合就去翻书架,连着翻了七八本也没再看见熟悉的字母,甚至桌子上咖啡都快凉了。 他一口喝尽咖啡,打算专心看书。 …… 温尔斯街十三号。 索斯德用过早饭,笑呵呵谢过给他搬椅子的仆人,也开始看书,看那本《饲犬全录》。 自从昨晚宴会回来后,小帕托就有点蔫蔫的没精神,无精打采的缩在窝里,只有吃饭的时候才肯探探头,其他时间段全程一动不动。 索斯德不清楚原因,实在很担心它,决定过几天再看看,届时如果小帕托还是这样,就把它杀了提纯血液。 尽管小帕托的恶魔犬血统还不纯,但多提炼几次,还是能淬点精华出来,勉强也算有价值,不枉他养了这么久。 日头正好,手边是才热好的蜂蜜酒,他悠闲翻过一页,忽而觉得有些困倦。 索斯德一顿,意识到有人找他,遂轻叹一口气,合上书,任由自己沉入梦境。 短暂恍惚后,眼前现出一片葱郁丛林,鲜花就开在旁边,他百无聊赖摘下一朵又在指尖揉碎,终于道:“小五呀,你请人做客,至少要给我泡杯花蜜。” “呵……可以啊,你说地点,我立刻让人给你送过去,只怕你不敢喝。” 葱郁丛林中走出一道拖着浓重黑雾的影子,他面容裹在黑雾里看不分明,只有一截外露的墨黑衣角上,绘了朵粉嫩桃花。 他在索斯德面前坐下,嗓音微微沙哑如同沙砾磨过锡纸:“我听说你现在在席曼王国。” 索斯德点头,好笑道:“如果你是为娅丽叛逃一事而来,就不必再说了,我也没办法。” “她逃的再远也脱离不了首席的注目,”那人语气淡淡,并不拖泥带水,相当直截了当的道出自己的目的,“我想向你询问两个人。” 他把凭空出现的两张画像推过去。 一张画的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绅士,背景是一片桃林,他侧身站在那里,怀里抱着什么东西,露出来的半张脸眉眼精致,唇角似笑非笑挑了一点,透着股疏离的冷漠。 第二张则以祭坛为背景,带着背包的青年棕黑发色,皮肤略微苍白,立在巨树之下,正侧身看过来,唇边一抹温和笑意,似乎很容易接近。 索斯德:! 他对面的人对此毫无所觉,沉声道:“你有去过安斯特吗?这两位曾在席曼王国境内的安斯特附近出现过。” 索斯德心想那何止是出现过,纪评先生都快在安斯特定居整整一年了…… 他道:“去过。” “……第一张是约书亚,德曼写给你的报告里应该详细描述了他的外貌,精致的小绅士,随身抱着玩偶,来历不明。” 索斯德说着,慢慢收回视线。 “至于第二张,是纪评先生。” 他没有加多余的形容词,因为他相信对面能听明白他的意思。 对方果然沉默了下:“你唤他先生,是敬佩他的学识,还是……笃信对方实力远胜于你?” “都有,”索斯德正了正身子,语气严肃起来:“我知道,十二席之间只偶尔互通有无,彼此绝不干涉他人行事。但是,小五,第五席,我劝你不要招惹纪评先生。那后果将严重到你难以承受。” 几乎是索斯德话音刚落,对方便毫不犹豫,用嘶哑的声音说:“我主降谕,要我击杀这二人。祂会庇佑我。” 这便是没得谈的意思了。 真理高塔内部成员来历复杂,有一步步爬上来的普通人,有中途背叛家族的贵族,也有无信者,和信仰哪位神明的狂信徒。 显然,眼前这位第五席是后者。 “好吧,”索斯德想了想,“也好,空一个位置出来,底下的孩子就能往上爬了。” 他笑了笑:“祝你死的不那么痛苦。” 第91章 往事一 管家来敲门时,纪评才堪堪读完一半。他揉了揉眼睛,终于意识到已经正午,起身去开门。 管家是来询问他是否要用午餐的,身后还跟了餐车。仆人把餐车推进去,管家本人则相当严肃的报了一长串餐品名字,并在最后附上一句“希望您能感到满意”。 纪评:…… 他认真看了看,和颜悦色地留下了炙烤羊肉之类的肉食,又把视线转向了鳕鱼一类的海鲜……最后干脆直接留下了餐车。 ……他怀疑他在用完这顿午饭之后可能就再也啃不下黑面包了。 就像是他刚来这里时的那样,左右为难,最后实在是饿的没办法,在经历了漫长的斗争后,终于适应了这里的食物。 他婉言谢绝了管家留人来服侍的建议,扬了扬手里的书:“您今早和我说了很多埃尔金斯家族的过往,说实话,那真是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我深感向往,并希望能了解更多。只是,我现在有一点困惑不明。” 管家神情仍然严肃恭敬:“能为您提供帮助是我的荣幸,您请说。” 纪评注视着对方,微笑着展开手里的书,问道:“您认识兰若·尼古拉斯小姐吗?” 管家神情不变:“当然,她曾是王国最璀璨的宝石,承袭有一位尊贵陛下的血脉。” 除此之外,却是一句都不肯再多说了。 这在纪评的意料之中,他本来也没期待一句话能问出什么,他毕竟只是个突然来访的客人,没姓氏没出身,对方只是碍于文书才维持住表面的恭敬,但若想只靠这个就让对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才真是异想天开。 唯一的收获恐怕就是,管家这副反应,更让他确信了对方确实知道些什么。 想来也对,对方毕竟在上流社会服务多年,也耳濡目染多年,若是真一无所知才叫人奇怪。 “这样啊,尊贵陛下……”纪评意味深长地道,“我自幼便听说过兰茗丽尔大帝,无论是长辈还是史书,无一例外都称赞她是一位超前绝后的伟大君主,卓绝千古。” “在兰茗丽尔大帝之前,还没有帝国这一概念,是她一手建立了这一制度,并条理分明地逐级完善。现在后世的帝国、王国等,不过都是她当年理念的承袭。” 这些东西纪评刚刚才看过,印象也很深刻,现在胡诌起来更加有模有样,好似他真的自幼耳闻,相当感慨。 管家低下头去:“您真是一位博学的绅士,只是我见识太少,恐怕无法与您尽兴畅谈,请您原谅我的失礼。” 纪评示意他坐下,笑吟吟地道:“怎么会,不过是聊几句,我也仅仅局限于这些,再深入的却是有心……也无力了。” 他偏了偏头,示意还守在这里的仆人可以离开了。 这一动作大概挑动了面前管家哪根紧张的神经,多年察言观色的本领告诉他局面不妙,应该想办法离开,他也确实立刻开口,试图为自己找一个脱身的理由:“您太谦虚了,和您说话真是一件相当愉快的事情,但很遗憾庄园内事务繁杂,不能再久留,我……” 纪评看着始终不坐的管家,笑着道:“我倒觉得是你太会说话,这么大的庄园总不会是离了我们资历颇深的管家就运转不开了吧?还是说……底下的人都不会办事,悉数只听您的指点?” 这顶帽子就扣的太大了。 所有贵族都希望自己的管家足够面面俱到足够优秀,但绝不会希望对方优秀到把控仆人,优秀到自己的地方离了管家就无法运转。 管家沉默须臾:“您说笑了,他们都是很优秀的孩子,当然足以应对所有事情,是我太过关心,在您面前失礼了。” 他是个聪明的人,不会不明白纪评的言外之意,只得顺着对方的意思,谨慎在对面靠边缘的位置坐下,还不忘先行个礼。 尽管纪评不是很懂这些乱七八糟的礼仪,却也能看出来对方是有多精通多熟悉,礼节流畅自然,严肃古板。 他笑着道:“您觉得兰茗丽尔大帝怎么样?事先说明,我不想听精心堆砌起来的歌功颂德,我想听你真实的想法,或者说,我想,你的上一任主家,应当有不同的观点吧?” 管家张了张嘴,哑声道:“这是我的职业操守,不会泄露……” 不会泄露上一任主家的任何隐私亦或政治立场、政治观点,他说着,心里稍安,以为对方只是为了王国内部的政斗而来。 “当然,当然,我理解,”纪评把展开的书推到他面前,“我换一个问题,您认识兰若·尼古拉斯小姐吗?” 曾经有位伟人,他说了一句至理名言,那就是,很多人的性情都是喜欢折中的,当你想开窗的时候,直接说,别人未必会答应,但如果你说想把屋顶掀了……别人就会同意你开窗了。 他猜管家现在一定以为他是王国哪个派系,是打算来抓埃尔金斯家族的政治把柄。 相较于上一任主家来说,明显属于“外人”的兰若·尼古拉斯,就显得简单许多,也更容易说出口。 管家这次踌躇须臾,果然道:“那位夫人……兰若小姐出身王室,母亲是尼古拉斯家族的后代,父亲则是那时王室一位还算得宠的王子殿下。” 贵族之间彼此联姻并不少见,也许是为了利益,也许是为了正统,就像是平民出身的国王迎娶王室公主那样,当然,这只是个例子。 而兰茗丽尔实在地位超然,她在政时,试图和尼古拉斯联姻的贵族就不在少数,等到后来帝国覆灭,尼古拉斯家族也不复从前荣光时,试图联姻的人反而更多了。 娶一个无关紧要的花瓶回家养着就能表现出自己追随兰茗丽尔大帝的政治立场,这实在是一笔再划算不过的交易。更何况尼古拉斯家族还已经趋于败落,婚后玩些别的,花瓶也无力制止。 那应该算是尼古拉斯家族的又一个辉煌时期,纪评刚刚才在书上读过,可惜这一依靠联姻的短暂辉煌很快就消逝了,没有维持太久。 之后尼古拉斯家族就一直苟延残喘着,一步步败落。直至今日,平民没有读过书,不知兰茗丽尔,更不知尼古拉斯,贵族知道兰茗丽尔,但没有谁会好心去帮扶一个落败家族。 所以,当年席曼王国决意为王子迎娶尼古拉斯家族的小姐时,许多贵族都感到震惊,这份震惊又在国王下了某命令后达到了顶峰。 “后来,兰若小姐诞生,本该跟随王室姓氏,但国王下令,感念兰茗丽尔大帝,准其延续尼古拉斯姓氏。” 就是这个命令,那时很多贵族大为震撼,有些贵族甚至因此以为自家的国王是兰茗丽尔大帝的狂热追随者,还想办法送了礼。 纪评适时道:“我想听的并不是这些。” 他才在书上看过,再听一遍就要背下来了。 “是,”管家深吸一口气,“兰若小姐自幼在万千宠爱中长大,后来与埃尔金斯家族的少爷两情相悦,在神明的祝福下走向婚姻的殿堂。很多书都这样写,很多人也都这样说……但这其实是假的。” “婚礼当天,兰若小姐根本没有出席,替她出席的是王室紧急找来的体型相仿的女仆。” “而兰若小姐本人……和人私奔了。” 第92章 往事二 无论在哪里,私奔都是个天大的丑闻,更何况主角之一还是从出生到长大都万众瞩目的兰若·尼古拉斯。 她的私奔,只能让别人以为是埃尔金斯家族做了什么肮脏龌龊的事情,否则一位一直以来都乖顺懂礼的小姐,何以做出这么大胆的事情呢? 再或者,埃尔金斯家族为何要极力强调两情相悦,一定要求娶对方呢?当年主动提出联姻意愿的可不是兰若,而是埃尔金斯家族。 这无疑是埃尔金斯家族的一个把柄,也许看起来并不特别严重,但只要稍加运作,再同其他的事情放在一起,便足以在政斗中占据先机。 管家以为到此为止了,立刻就想起身告辞,却没想到纪评看着他笑了笑,温声问道:“兰若·尼古拉斯是同谁私奔的?” 原来是这个。 他稍微松了一口气,道:“我也不知道。” 这并不是托辞,他也曾经困惑过,留心过相关的消息,但很遗憾,一无所获。 于是他更想不明白了,他不是没见过兰若小姐,正是因为见过才会更不明白,那样一位守礼规矩的小姐,怎么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他甚至也曾阴暗揣测过,或许他侍奉的主家,埃尔金斯家族真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否则兰若小姐怎么会在才嫁过去没多久就逝世了呢? 可惜都是揣测。 他道:“也许这听起来不够有诚意,但我确实不知道。咳……那可能并不是一位贵族,而是个无名无姓的平民女孩。您知道的,贵族里的肮脏很多,他们在找到兰若小姐后选择灭口也不足为奇。” 纪评点了点头,心里无端却想起来了莎莉嘉。他在书里看见了兰若的诞生日,与那时莎莉嘉写给他的一模一样。 如果和兰若私奔的那位真是年轻时的莎莉嘉院长,那管家要是能得知只言片语才真是奇也怪哉。 管家谨慎道:“如果您的困惑都有了合理的解答,我想我应该告退了。时间太长,菜品会放凉。也许再耽误下去,您会错过品尝它们的最佳时机。” 纪评瞥了眼餐车:“我觉得它们不会凉。” 餐车下方是烧着的火炉,侧面用挡板好好挡着,热气腾腾,就为了保证上面的菜品始终保持着它们应该有的温度。 管家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神情一滞,头一次觉得自己的敬业和贴心害了自己。 但他实在疑惑,不明白对方还想问什么。 纪评把书翻过一页,轻声道:“当年兰若小姐虽荣宠盛极,但许多贵族都知道,这只是空中楼阁,她的父亲情人无数,她的母亲又出身落魄家族,迎娶这位小姐只能换来名义上的风光,实际上毫无作用。” “因此,当年尝试求取兰若小姐的贵族,大都选择家中并非很受重视的孩子,唯独埃尔金斯……” 唯独埃尔金斯,将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继承人推了出去,要他想尽办法迎娶兰若·尼古拉斯,哪怕得不到兰若首肯,至少也要传出情深的消息。 纪评轻笑一声,没有继续说下去,只问道:“埃尔金斯家族为何如此执意求娶兰若小姐,我想,您应该有答案。” 管家指尖不着痕迹地颤了颤:“兰若小姐是王国最璀璨的宝石……” 他话没能说完,因为纪评轻描淡写打断了他:“让我猜猜,是因为……纯粹灵性么?” 对方怎么会知道这个?! 管家终于控制不住表情,眼里鲜明流露出惊骇,等他终于反应过来,强行压下去的时候,已经为时晚矣。 纪评眨了眨眼。 啊啊啊啊啊啊意外收获! 他还以为纯粹灵性要成无头悬案了!永远找不到人解答了!伟大的邪神在上,保佑对方多知道点东西。 他稳住表情,笑着道:“看来您知道。” …… 这语气分明依然礼貌、温和,管家却不自觉抓紧了衣服,在上面留下一道浅浅褶皱。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滔天大错,过往十几年太过一帆风顺,庄园的日子也太过安逸,安逸到他几乎要忘了自己留在这里的目的,甚至先入为主认为对面的纪评先生只是个普通人,认为对方是为政斗而来。 可怎么可能! 对方甚至一口叫破了“纯粹灵性”! 在那个世界,像那些、那些怪物,或者说非凡者,想在一个普通人面前伪装自己简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他早就该提起警惕! 在对方刚出声询问兰若时,就该提起警惕!而不是以为这只是一场有关政斗的打探! 多年的闲适磨光了他所有的敏锐……他怎么会松懈至此! 管家干涩道:“如果……如果您是为这个而来……” 他不敢抬头,却能感受到对方正在安静注视着自己,那是一种温和的、不带任何威压的注视,好像对方真的只是一位寻常的先生。 管家不是没见过大人物。 上位者身居高位多年,气势不怒自威,哪怕是礼貌微笑着,也让人感到诚惶诚恐,战战兢兢。 而面前的纪评先生…… 太温和了,温和的不像任何一位大人物,也不像他印象中那些怪物该有的样子,礼貌谦逊,言语偶有逼迫也点到即止,宽容地等对方主动给出答案。 却恰恰是这样,最恐怖。 读不出对方心情到底如何,也不明白对方有没有不耐烦,偏偏对方还掌握着足以决定自己生死的力量…… 上位者发怒,至多令守卫把人拖出去。可这些人发怒……无声无息间,他会死的痛苦不堪! 管家咽了口唾沫,引以为傲的冷静早就消散干净,他颤抖着出声,听见自己磕磕绊绊地道:“如您所说,那位……那位兰若小姐,确实是纯粹灵性。” 纪评笑着颔首,并不说话。 他对自己几斤几两略微有点数,对面这位毕竟是一位久经岁月磨砺的老者,必然相当世故圆滑,又天然占据信息差,光问根本问不出来东西。 即便问出来了,他也无法确定这些话里几分真假,不确定对方隐瞒多少,那当前来看,最有效的手段,只有恐吓。 比如说一位神秘莫测还抱有未知目的的非凡者?管家既然知道纯粹灵性,肯定也对这些力量有所耳闻。 纪评想着想着,忽而有些遗憾,如果今天抱了玛瑙过来,说不定恐吓力度更佳。 还有就是,这样恐吓一位老人……是不是不太好。 第93章 往事三 管家心里七上八下。 他不明白对方知道多少,也不明白对方想知道什么,只能尽可能的,把自己清楚的都倒出来,希冀这位看上去似乎很好说话的纪评先生愿意因他这份坦诚放过他。 那么,从哪里说起呢? 他深吸一口气,道:“我在来这里之前,黛丽尔小姐的父亲,明译尔少爷……明译尔公爵大人曾约见过我。那时,他还没有承袭爵位。” 明译尔·埃尔金斯。 纪评在报纸上见过这个名字,那是一位相当风流的公爵大人,情人无数,甚至经常闹出私生子女找上门的绯闻。当然,在上流社会,这仅是无关紧要的装点,别人最多笑一句明译尔多情。 但管家此刻声音微微发紧,谈的却不是这位公爵大人的风流:“明译尔少爷,抱歉,请您允许我这样称呼他。他是一位很真诚、善良、温柔的贵族,那时……许多人都很喜欢他。” 管家恍惚想起来自己的过去。 他的父亲就是埃尔金斯家族的仆人,连带着他自幼学习的也是如何察言观色,他因此顺利做了伯爵的贴身男仆,并在岁数渐长后,成了管家。 这样的资历,无论如何,都不该困守在庄园里。 他留在这处庄园的唯一意义,就是替埃尔金斯家族盯好那位黛丽尔小姐,时时刻刻以询问庄园事宜为由去打探对方现状,再及时汇报给伯爵。 本该如此。 但明译尔找到了他。 “那时兰若小姐才刚刚逝世没几天,明译尔少爷便以黛丽尔小姐规矩不端需要教养为由,要求把年幼的黛丽尔小姐送往边界。” 原来缘由是这个…… 这也是纪评先前有所困惑的地方,假设纯粹灵性足够珍贵的话,黛丽尔小姐理应从出生起就养在王都,而不是外放多年后才迎回家族。 管家的叙述还在继续:“当时许多族老都大为震怒,其他贵族间也起了点波澜,所有人都认为明译尔不念旧情喜新厌旧,连那么年幼的黛丽尔都忍心送离。” 于是,只是一处污点,之前的所有优秀就都成了罪证,成了假模假样的伪装,曾经有多少人仰望着明译尔,那时就有多少人迫不及待落井下石。 纪评太明白其中道理了,安静听管家说。 管家说到这里,苦笑了下:“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直到……明译尔少爷找到我。” 他打量着纪评的神色,后知后觉自己似乎说多了,略有些忐忑不安,担心对方会觉得不耐烦:“抱歉……我说的有些多。” 纪评从餐车上取了饮品,倒了杯蜂蜜推过去:“没关系,您可以慢慢说。” 管家望着纪评推过来的蜂蜜,心里竟无端出现了一个想法:真是位仁慈的先生。 他接过蜂蜜,道了谢,没有喝,只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这处庄园原本的主人,那位伯爵是一个自信仆人不敢背叛的人,他并不在乎仆人知道多少。是以,我此前在伯爵身边服侍时,见过……类似您一样的人。” 一些怪物、疯子,时常精神不正常的低笑喃语,行事荒诞无稽又无所顾忌,杀人随心所欲,手段千奇百怪。 管家不敢详说,匆匆带过:“有这个作为基础,后来明译尔少爷找上我时,我第一反应就想到了相关的东西。” “明译尔少爷知道我将会来到这处庄园,请求我可以多看顾黛丽尔小姐,他还着手挑选了足够忠诚的仆人……”管家苦笑起来,“或许这样说有些奇怪,毕竟送离黛丽尔小姐的就是他,但……” “但他只是想保护。” 纪评转念一想,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明贬暗保。 送黛丽尔到千里万里之外,送她远离王都这个风口浪尖,又敲打了家族送来监视的人,背地里悄悄挑选要跟去服侍的人。 明译尔做的太不动声色,也太隐晦,以至于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年轻气盛不满家族安排,顺带着迁怒了可怜的幼女。 可这分明是……分明是一位父亲,在重重压力之下,对自己女儿最后的爱护。 “很高兴您能这样想,”管家道,“明译尔少爷是一位很真诚的贵族,尽管提出了这样的请求,他也没有胁迫我答应,而是诚恳地向我介绍了其中的缘由,希望我权衡之后,可以做出自己的决定。如果那决定不如他意,他也不会勉强。” “我正是在那时得知纯粹灵性的。明译尔少爷告诉我,每个人都有灵性,有人的灵性至纯至净,如同一杯清水,也有人的灵性像沾了墨的水,或浓或淡,总之不清澈,而兰若小姐和黛丽尔小姐……都是前者。” 管家字斟字酌,尽量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原原本本的说出来:“明译尔少爷说,墨很难从水中再原封不动的提取出来,所以,想让水变得更加清澈,就只剩下一种办法,那就是找一杯清水,两者混合。只是这样一来,清水就没了。” 绝妙的比喻。 纪评暗自思忖,觉得纯粹灵性的效果应该不止这样,比如说,人都有灵性,那神明呢?就是这个想法有点太亵渎了。 他默默把这个念头按下去,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蜂蜜。 “明译尔少爷告诉我,埃尔金斯家族和教会都有非凡者,这些人都需要纯粹灵性,而他并不希望黛丽尔小姐成为牺牲品。他说,我如果答应他的话,或许会惹上大麻烦。” 纪评抬了抬眼:“您答应了?” “……不,我拒绝了,纪评先生,”管家抿了抿唇,坦然道,“我还有家人在世,我不能拿他们的安危去赌。” “那么,”纪评接着问,“在您来到这处庄园的这么多年里,您向多少人说了这些事?” 管家:!!! 他万万没想到纪评会问这个,心神大乱间,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难看,忍不住颤着手去摸那杯蜂蜜,仿佛是想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失态。 “……只在刚开始的那一年有四位客人来访,之后便再也没有了。我真心实意地为此向您致歉,没能主动向您提起这些,是我的失礼。” 四位客人?四个势力?真的假的?怎么感觉这位明译尔少爷也是打算水越浑越好,越多人牵扯进去越好…… 纪评习惯性追问了一句:“没有了?” 管家又颤巍巍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意来:“只有一件很奇怪的事情,黛丽尔小姐八岁那年,忽而大病了一场,遍寻良医无果后,又很奇怪的好了。但是……那之后,庄园里其他人全部接二连三病死了。” “埃尔金斯家族封锁了这一消息,并又调派了人来服侍。” 这件事在常人的观念来看诡异的邪门,但管家只猜测恐怕是哪个非凡者动了手,也许在暗处还有他不知道的交锋。 但和他没关系,他只负责记录汇报。 纪评点点头,估计这次是真的没了,习惯性搬出客套的社交辞令,温和道:“感谢您的解答,想必您也没有用过午餐,我就不多耽误您时间了。” 管家如蒙大赦,忙不迭道:“感谢您的关心,祝您能愉快的度过午餐时间。” 第94章 效率很高的第五席 天色渐暗。 纪评合上手头的书,有点头痛。 这里的书确实比图书馆的要多很多,但内容基本上都集中在各个贵族的家族史一类,详细描述了家族风貌、纹章、成员组成、血缘关系等等,虽然详尽,但却不是纪评想看的东西。 他本以为在这里会有收获,又考虑到路远,干脆把家里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部带过来了,早上来之前有多期待,现在就有多沮丧。 他叹口气,安慰自己至少听了纯粹灵性,还吃了大餐,起身揉了揉眼睛,把书放回去,带上背包,推开门。 门设计的很有巧思,青色绸带尾端坠了个琉璃罩子,罩子里放着铃铛,平时还好,安安静静。但一旦推开门,琉璃罩子一晃,铃铛便会跟着响。 纪评刚瞧了这铃铛一眼,便听见有人遥遥道:“纪评先生。” 匆忙赶来的仆人小步跑近,他手上提着灯,垂着眼睛行了礼,道:“没能及时发现您已经结束阅读,来晚了。您现在需要用晚餐吗?管家很快就来。” ……这还算来晚啊。 纪评觉得那铃铛就响了几个呼吸,声音也轻,这是怎么听清的? “不用了,”他往前走了几步,“庄园里有马车吗?” “有,您想去哪儿?” “诺瓦街第十九号。” 刚到的管家闻言差点摔一跤。 诺瓦街?那不是平民才会住的地方吗?不对不对……这只是纪评先生想去的地方,未必是对方在此的居住地。 怎么可能会有人在拥有了那种力量之后还艰苦朴素! 他谨慎道:“马车已经在候着了……我送您回去?” 其实他也不太敢送,可庄园里其他人还太年轻,大都是这些年新招进来的,什么都不知道,他实在害怕这些孩子说了些不该说的,平白无故丢了性命。 纪评大概能猜出来对方的想法,笑着道:“好啊,如果您有时间的话。” …… 埃尔金斯家族的马车也带着点低调的奢华,整体看上去平平无奇,实际上无一处不细致。 纪评踩上软枕木,扫了眼漆面的扶手,目光短暂在上面的宝石上停留了一息。 管家注意到了,小心翼翼地道:“如果您对这辆马车不满意的话,请您原谅,庄园许久不曾有过尊贵的客人来访,匆忙之间也来不及准备……” 纪评:“……不,它很漂亮。” …… 即将驶入街道的时候,纪评挑起窗帘一看,正打算出声让马车就停在前面的十九号,视线一扫,忽而在自己家门口看见一个人。 说实话,这有点吓人。 因为那个人浑身上下都笼罩在纯黑色的兜帽和长袍里,只有衣袖边缘和衣角处绣了朵娇嫩的桃花……这看起来有点奇怪。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前面,死气沉沉的像是雕塑,忽而察觉到什么,猛地转头迎上纪评的视线! 纪评于是在漆黑的兜帽里,看见一双漆白的目。 四周忽而安静下来。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仿佛意识浸入粘稠的汤汁里,藕断丝连,黏黏糊糊,思考什么东西都像是隔了一层混沌迷蒙的雾。 他缓慢眨了眨眼,觉得脑袋疼痛欲裂,忽而有种强烈的、想写下什么东西的冲动,下意识回过头去翻找包里的纸笔,匆匆落下一行字后,耳边传来管家的问询:“是那个吗?十九号?” 纪评来不及看自己写了什么,随手把东西放好,揉了揉眉心,觉得那疼痛来的快走的也快……大概是因为这段日子作息实在是不太规律。 他应了一声,又道:“在这里停下就好。” 他视线不经意一扫,眨了眨眼。 门口有位客人,一位着装奇怪的客人,纯黑色的衣摆上绘着娇嫩的桃花,金饰遍身……怎么感觉有些似曾相识…… 对了,德曼也差不多是这个打扮,去掉桃花外几乎一模一样……真理高塔?还是说就是个巧合? 纪评边在心里嘀咕边下马车,正打算去交谈几句,便见同时下来的管家愣在原地。 细细看去,这位可怜的管家在发抖。他视线一眨不眨地看着门口那位奇怪的客人,眼白渐渐扩大到几乎整只眼睛全部上翻…… 纪评:! …… 刚下马车的时候,老管家是有点庆幸的,他顺利的陪对方度过了这段路程,期间也交谈甚欢,没有出现任何令他难以接受的发展。 最多是要下马车的时候纪评先生忽而写了什么东西,但那也不重要。他一向很能管得住自己的好奇心,不会对不该知道的东西刨根问底。 他抱着愉悦的心情下了马车,带上愉悦的笑容,眼角的细纹也随之加深了些,正要告别时,忽而看见一个人。 他看见那人通身的长袍,和很违和的粉色桃花,视线却只凝固在金饰上,后知后觉一种惊惧从心底生出来。 真真真……真理高塔!!! 管家瞪大眼睛,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楚能救他的只有纪评先生,张了张嘴就想求援,却感到轻微窒息。他说不出话,眼前一片朦胧,仿佛有人正把他举高,在他耳边轻声唱着童谣—— “哎呀,我今天还要去服侍夫人……” “我来哄,我来哄……” 父亲、母亲? “砰、砰、砰……” 心脏一声一声的跳,他喘不上气,下意识闭上眼,就要顺着这温柔的童谣睡过去,那会是一场美梦的。孩子就应该听话,乖巧,不要掺和大人之间的事。 理应如此。 却忽而有人拉住了他:“您还好吗?” …… 纪评不动声色拉过神情有些恍惚的老管家,符咒在指尖燃作灰烬,他偏了偏头,温声问道:“您要进马车休息一会儿吗?” 是温和的语气,动作却并不客气,他拉着略有些踉跄的管家,将对方直接推入了马车里。 耳边童谣渐渐散去,眼前一切随之清晰,管家睁开眼,意识到自己已经坐进了马车里,苍老十指颤抖着慢慢扣住车栏边沿,听见那个人说,听见外面的纪评先生说:“很快就好。” 很快……就好? 管家张了张嘴,竟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那是真理高塔,是可以轻易击杀他眼中怪物的真理高塔! 他昔年跟在伯爵大人身侧服侍时,就曾经历过一次来自真理高塔的伏杀,若非教会及时出手援助,只怕第二日伯爵大人的死亡就会出现在报纸上,成为一桩无头悬案! 第95章 精神损失费 有点麻烦。好像不是客人,是敌人。 ……就知道小侦探不会有委托登门。 纪评回身看向那位不速之客,认真回想了下自己这几日,好像也没干什么啊?他安安分分留在安斯特,安安分分定时定点打卡,招谁惹谁了? 约书亚的马甲掉了?所以真理高塔来找他算账?那也不对啊,怎么可能会掉…… 他叹口气,客客气气地问:“您找我……” 啊,这样问是不是太客气了,问对方是不是来杀他的? 纪评为自己的天真哑然失笑,摇了摇头,转而道:“或许我们可以换个地方聊。” 他扫了眼周围,正值傍晚,还是有些来往的邻居,他们行色匆匆,不会专门为了什么事情停留……前提是这事情不大。 若是在这里动手,即便不论极大可能会误伤无辜路人,光是事情流传出去、被很多人目睹动手现场的后果,纪评就难以接受。 那时候他恐怕就不是他自己想走,而是被动的,必须得离开安斯特,选择新的地方搬家了。 于是他和颜悦色,尝试和对方谈一谈利弊:“这里人很多,不远处就是教堂,如果出了什么事……” 如果出了什么事,教会会发现,会插手的,无论你抱有什么目的,应该都不希望教会涉足其中吧? 纪评没有说完,只委婉一笑,轻声道:“我们去码头那里聊吧,怎么样?” 然后他还可以顺路去酒馆取之前说的那些“红苹果”之类,现在码头的事情也处理好了,正是拿东西的最佳时机。 对方沉默了下,点头表示默许。 纪评于是调头吩咐马车离开,本人则慢慢往码头的方向走。 “你打算步行去?”黑袍人开口,声音有些过分的沙哑,但还没到难听到要捂住耳朵的地步。 “当然,”纪评笑着看他一眼,礼貌道,“如果您有可以立刻抵达的办法,您可以先去,我也没有意见,但如您所见……” 他摊了摊手:“显然,我没有办法立刻抵达码头。” ——你骗谁呢。 这是黑袍人脑中浮现出的第一个想法。 一个能轻松抵抗住“混沌之梦”还直接豁免了所有影响,还能在之后游刃有余救下已经半沉梦境的普通人,甚至明明已经清楚的认出了他的来历,却依然一派悠闲自然……这样一个人,你说你没有办法只能步行??? 他只感到荒谬。 可纪评还在悠闲的和他聊天:“老实说,我觉得我最近很安分,应该没有惹上什么人。您是因为什么来的?” 对方笑起来,神情相当温和、自然:“我想,这应当不是出自您的本意。当然,假使我确实在无意时得罪过您……我对此感到歉意。” 短暂的沉默后,对方开口了,相当干脆地道:“这是我第一次见你。” 哦,又是真理高塔的胁迫,果然,非凡势力只有教会还勉强靠谱,剩下来有一个算一个,都不太干净。 所以真理高塔到底是因为什么盯上他的? 纪评想起来了那位现在已不在安斯特的娅丽小姐,遗憾道:“这听起来真糟糕……您想回头吗?” 回头? 黑袍人觉得好笑,为眼前人那轻飘飘的语气……怎么可能回头!从信仰神明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要么为神明而死,要么因神明而死,没什么别的路可以选。 他道:“这是神谕。” 码头已近在眼前,是他利用眷属权柄模糊了现实与梦境的界限,梦中一切都是扭曲的、可以随意更改的,这其中当然也包括距离。 他不假思索,孤注一掷:“请你去死。” 现实像是水面一样荡漾出圈圈涟漪,位于涟漪中心的那个人却偏偏毫发无伤,依然安安分分站在那里。 他忽而感觉一种空洞的虚无感从心口弥漫而出,低头一看,是他的胸腔破了一个大口。海风穿胸而过,不沾分毫血腥。 这就是梦啊。 他在梦中死去,也当于现实陨命。 对面的人礼貌问他:“您有什么遗言吗?” 仍然是温和、自然,不带任何威压的语气。 他听见自己说:“杀了祂。” 求你,杀了祂,我恨祂。 …… 纪评甩了甩手,邪神符咒散作朦胧雾气,顷刻间便消散干净。 他看着空无一物的面前,脑中想的是对方的最后一句话。 杀了祂。 祂?真理高塔里的那位神明级?还是说另有其他神明? 还没等他琢磨出个所以然,变故又起。 眼前的一切忽而放缓,拉长,远处码头上搬货的工人动作渐渐定格,飘落的叶子停在空中,风也凝滞起来。 纪评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您杀了我的第五席,难道,不该赔我一个第五席吗?” ??? 刚刚那个,第五席?听起来有点厉害啊。 纪评幽幽叹气:“您说的看起来很有道理,但是,您应该知道,是您的第五席先想杀我,我只是无奈自保。” 他几乎就要把精神损失费脱口而出了,最后想了想,换了个更容易理解的说法:“您的第五席执意要杀我,我因此受到了惊吓。我认为,是您该付我补偿。” 他目光一动不动,并不打算去寻找声音的源头,那没有意义,对方想隐藏自己,有一千一万种办法。 ……还不如在心里祈祷祈祷,问问自家邪神,虽然对方不一定会回应,但试一试又没代价。 “您说得对,确实是我应该付您补偿,我为我此前的不恰当言论感到抱歉。” 那道声音很痛快地回答道:“在这里,我代已经死去的上一任第五席向您表达诚挚的歉意,同时邀请您成为真理高塔的新一任第五席。希望您可以接受我的这份诚意。” 纪评:??? 啊?这和刚才有区别吗?我怀疑你认出且看上了我身上的所谓纯粹灵性,并且我有证据。 他道:“您的语气很有诚意,可这内容听上去不带一点诚意。” “您是觉得第五席的席次低了?”声音笑吟吟地道,“事实上,除了首席和第十二席外,真理高塔并不以席次划分实力层级,席次高不代表强,反之也不意味着弱。比如说,真理高塔现任第九席的那位,就是余下十席中,最强的那个。” 纪评默了默。 这和席次低不低根本没关系,而是这些位置看上去根本就不是能轻易许给外人的!你怎么说许就许? 他问:“为什么首席和第十二席除外?” “因为第十二席是个普通人,至于首席……如果您愿意接受我的邀请,等见到首席的时候,您自然会明白的。” 纪评不带温度地笑了一声:“我猜猜,因为首席是神明级?” 那声音微顿,很快道:“您很博……” ——“还是说,你就是首席?” 声音倏地一顿,彻底沉寂下去了。 第96章 加入真理高塔 沉默。 还是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异界康桥。 一片死寂中,就在纪评默默考虑起了要不要威胁几句的时候,那声音又响起来了,他诚心诚意无比真挚地把纪评夸的天花乱坠,才道:“那,您愿意加入真理高塔吗?” ??? 这个是过不去了是吧?你到底对邀请这件事有什么执念?真理高塔有这么缺人吗? 纪评道:“我想,真理高塔应当不缺人。” ……也不缺适合推上第五席位置的。态度如此殷勤,只能证明其中有问题,比如说不缺人,但缺纯粹灵性之类的。 那声音仿佛无奈似的,只悠悠叹道:“第五席是桃花源那位的信徒,也是那位指使的第五席行动。纪评先生,我实在冤枉,您不能因为这个就迁怒我、或者迁怒真理高塔呀。” 纪评想起来那朵粉嫩桃花,终于反应过来那好像是桃花源的象征,轻微一顿:“您是神明级,却约束不好底下的人?” 潜台词:谁信啊。 他即便没有接触过神明级,从这个名字里也能看出来这代表的是怎样的伟力,在这样的伟力之下,不可能会有人阳奉阴违。 “您怎么能这样说呢?”声音仿佛很委屈,“真理高塔是一个很松散的组织,并没有实际意义上的掌权者。” “我只是倒霉被推到了明面上,实则内部派系林立,根本没人听我的。那些孩子只有惹祸了的时候才会想到我,着急忙慌拉我去给他们收拾烂摊子,然后等收拾完了就立马翻脸。” 他长吁短叹:“我成天忙来忙去,净忙这些了,没一个省心的。” 纪评:“您看我信吗?” “啊……”声音丝毫不觉得尴尬,又笑吟吟地道,“听说您对上个世代的事情很感兴趣?不是我妄言,真理高塔内有最全的资料,也许您会愿意看一看?” “当然,这算补偿,即便您不愿意加入真理高塔,补偿依然有效,第五席的位置也会永远为您保留。” 这听起来挺优渥的啊。 最全的资料……纪评有点心动了,却还是觉得有诈,只好摇了摇头:“我拒绝。” “您似乎对真理高塔很抵触,”声音不疾不徐,“我可以问一问原因么?若当真有哪位得罪了您,我把他杀了向您赔罪如何?还是说……” 他声音戛然而止。 “纪评先生,这是不是有点……太重视我了。” 是纪评拿出了最后一张邪神符咒,闻言没急着用,抬了抬眼:“您认识?” 这怎么可能不认识? 可怜的首席只觉得无可奈何,还有些隐隐约约的恐惧,最后顿了又顿,终于道:“是我不够有诚意吗?纪评先生?” “你的诚意只体现在把我骗进真理高塔里,”纪评摇了摇头,叹道,“还有就是,码头寒凉,我真有点冷。” 他已经不想再谈,连精神损失费也不打算要了,面前这位实在是太能和稀泥,怎么说都能扯上加入真理高塔,还不如等以后看看能不能把这破势力灭了。 唔……看当时教会的态度似乎也不太待见真理高塔,说不定可以借借力,然后再去阅读里面存着的资料,也更安心些。 纪评心里闪过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指尖一动便打算破开此间凝固的所有时间。 眼看着停滞的一切似乎又要开始流转,可怜的首席尖叫道:“等等!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 这语气又急又快,抛弃了之前所有的游刃有余,仿佛只要迟上一息就会没了性命。 纪评顿住了。 其实他也猜到了对方可能会说些其他的什么东西来挽留,本也做好了不管的准备,但这其中绝对不包括“奇偶”这句话。 啊……如果对方其实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只是偶然从什么地方听说有心试探,那他这样停下,岂不是隐晦地告知了对方他确实有点秘密? 草率了。 纪评决定先发制人:“您认识兰若·尼古拉斯?” “当……当然,”声音明显谨慎起来,“那是一位很美丽的小姐,我和她有过一些书信往来,为她提供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帮助。但很遗憾,最后依然没能改变她既定的结局。” 他主动解释道:“我和兰若约定时,书信上留下的东西只允许一个人阅读。书信读完即毁。我正是感应到了才会留意这里,却没想到会正好撞上……撞上前一任第五席的糟心事。” 他一口气也不喘,像是担心纪评又动手,毫不停顿,接着道:“我是诚心诚意的向您道歉。真理高塔内不分信仰、来历,只是一群追求真理的人。像您这样的存在,正是真理高塔欢迎的对象。” 这么长一段话,看上去什么都说了,实际上什么都没说啊,全是稍微一想就可以推断出来的东西,纪评有心想再问几句,又怕被对方看出来自己其实也一无所知,只好道:“我不想和任何势力扯上关系。” “我明白,我向您保证,不会有任何人知道真理高塔的第五席是您。资料会对您开放,您也可以通过特殊联系方式进行内部交流,当然,过程绝对保密。” 纪评无言:“……我好像并没有答应。” “只是挂个名字,”对方道,“您今天就可以通过联系方式查询到部分文献,不过,有一些文献很特殊,无法用任何方式直接或间接记录,如果您对它们感兴趣,也许要亲自来一趟真理高塔。” 好吧,姑且不论后半句,纪评对前半句还是挺感兴趣的:“什么联系方式?” “一个符号,您只需要在本子或者白纸上画下它即可。” 这是一个看起来并不复杂的符号,它微微发着亮浮现在虚空中,两个圆圈,几张书页,看起来像是孩子撞运气就可能会画出来的东西。 ……还是说只有特定的人画了才有效果?否则世界上这么多人,难保不会撞上。 纪评道:“家里养了位可爱的客人,也许有些时候会让它代为交流。” 声音很快明白了纪评的意思:“如果您希望您的那位客人也可以使用这个符号的话,让它在符号下方写下名字即可,符号会自动收录。” 纪评点了点头。 首席松了一口气:“如果您没有其他疑问的话,我就不多打扰您了。尊敬的纪评先生,祝您能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等一下,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纪评抬了抬眼,问,“我们之前遇见过吗?” “……您为什么会这样问?” “唔,”纪评边听着脑中的邪神呓语,边微微笑道,“觉得有些熟悉,您很像我一位朋友。” “是吗?这听起来真……”真令人荣幸。 “很遗憾,他已经死了。” 声音一顿:“……真令人难过,请您节哀。” “我打算举办他的葬礼,您会到场吗?”纪评挑了挑眉,几乎要藏不住眼底轻微笑意,“我们现在应当算朋友了吧?如果您不来的话,我会很难过的。” 正在找借口并已经要找好了的首席:…… “我的荣幸,纪评先生,不知……您打算什么时候举办?如果时间短暂的话,我可能无法……” 无法及时到场。 他还是没能说完,纪评端着一副温温和和的笑,温温和和地说:“您什么时候抵达安斯特,我就什么时候举办。您准备什么时候动身呢?” 首席无言以对,不得不道:“也许需要几天……” “那就三天后,祝您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首席:…… 他彻底不想说话了,愤而断开了连接。 停滞的时间重新开始流动,莫名的感觉散去,纪评意识到对方已经离开,笑容顷刻间散的一干二净。 ……莱尔。 真能藏,堂堂真理高塔首席屈尊降贵去图书馆上班,临了还把图书馆烧的一干二净……你是不是闲的发慌? 第97章 吧 大晚上的真冷。 这次没了亲爱的第五席贴心缩短路程,纪评一路小跑着回了诺瓦街,等到了家门口才意识到自己忘了什么事情。 哦,小酒馆,忘了去。都怪码头太冷。 他推开门,放下背包,点上蜡烛,瞧见玛瑙闭着八只眼睛似乎睡的安稳时,又下意识吹灭了蜡烛。 黑暗里,他深沉的反思了自己。 理论上来说,“污秽”生物是不需要睡觉的。于是他又把蜡烛点上了,轻声唤着玛瑙。 玛瑙睁了一只眼睛,耷拉着垂在小床外的触手微微抬了抬,向他挥了挥。 也许是对方的体型太迷你,纪评无端有种使唤童工的愧疚感,道:“你现在可以去一趟码头吗?” 他耐心的向对方描绘了码头上小酒馆的样子,又说了前因后果和要拿的东西,最后总结道:“不要误伤别人,也不要让别人发现……我的意思是,不是所有人都会赞美八只眼睛的美丽。” 玛瑙歪着身子想了想,点了点触手,渐渐化作一滩血水,慢吞吞渗入地下,挪了出去。 纪评坐到桌子前,抽出一张白纸,提笔写下了那个符号,几乎是写完的瞬间,圆圈微颤,草草几笔勾勒出的书页由虚化实,自动翻开第一页。 其上浮现出一行字:[欢迎您,尊敬的第五席,请在下方写出您的需求。] 纪评注视着这行字,想了想,还是有点不放心,于是提笔在符号旁边写了自家邪神的名讳,停笔瞬间,符号扭曲了下,颤了颤,又保持住了原状。 纪评于是写:所有需求都可以? [您好,无法读取,请您采用其他方式再描述一次。] …… 纪评无言写道:查询文献。 [您好,无法读取,请您采用其他方式再描述一次。] ??? 这会让他想起来某些人工智障。 摸索了好一会儿,纪评总算弄清了正确方式,他得清楚而具体的写出需求,比如说查文献就要写出哪个方面的,要针对性地问,同时语言也得保证简洁。 像是“查询xxx菜怎么做”就可行,但如果问“哪些菜是甜口”,就只能得到无法读取的答复。 纪评想了想,提笔写道:查询娅丽叛逃后的行踪。 书翻过一页。 [叛逃原因不明。目标经追踪手段和相关人员汇报两种途径显示,其先被约书亚救下,双方短暂交流后又分开。之后,目标在安斯特的码头上船……最近一次行踪是在昨天,目标曾现身于“告死鸟”号上,下船抵达纳斯,疑似已与船长达成合作。] 纳斯?好像是那个地方部族和教会爆发激烈冲突的地方?纪评顿了顿,顺便问了问纳斯。 [经走私军火帮助,地方部族已单方面和教会全面开战,尝试击杀教会内所有神职人员。教会采取回避措施,收缩传教范围,尽量避免发生正面冲突。] 走私军火? 纪评震惊住了,万万没想到这才几天居然就已经闹这么大了……怎么看起来像是有人在推波助澜?不会是王国吧…… 他早就感觉教会势力太大了,王室忍不下去想借机打压一下也是有可能的? 山高路远,左右和自己没关系,纪评放下这件事,又查询了一下德曼的,是类似的实力介绍,简明扼要写了对方在真理高塔的成长史,详细写了梯队层级和能力。 这看起来有点像是百科全书。 ……真理高塔以外的人行不行? 他起了点兴致,写:查询桃花源那位存在的名字。 书页微颤,只显现出一行字:[您好,无法读取,请您采用其他方式再描述一次。] 意料之中。 纪评沉吟了下,思及纯粹灵性,写上了黛丽尔小姐的名字,问什么呢……查询黛丽尔小姐幼时的那次大病后,庄园里的人为什么会全部逝去。 书页再次一颤。 [您好,无法读取,请您采用其他方式再描述一次。] ……人工智障。 纪评写:和海神有关? [是。] 他再次写:黛丽尔小姐向海神祈祷了什么?代价是什么?庄园里的所有人吗? [您好,无法读取,请您采用其他方式再描述一次。] 纪评:…… 第98章 我是一朵没有脑子的牛奶味的小柚子 玛瑙回来时已近深夜,纪评则还在研究那个符号,垂眸苦想,直到“红苹果”和“午夜提线”都推到了桌子上才反应过来。 他揉了揉眉心,先道了声谢。 “红苹果”就是正常的苹果样子,最多是红了点,看起来很可口,倒是旁边的午夜提线……原来这还真的是前几天码头失控的缘由。 纪评伸手取过那个不久前才见过的盒子,指尖拂过铜锁上的锈渍,略微犹豫须臾,正想着暴力破锁有没有可行性,便听“啪嗒”一声,锁自行打开了。 绒垫之上,一根红绸带静静躺在那里,穿在其上的红宝石流光溢彩。 纪评顿了顿。 他忽而想起来那个晚上,小小姐说困了,说想睡一会儿,靠一会儿,一会儿就好,然后星光无声洒落,丛林静谧,他最终只捕捉到一缕散去的烟。 在小小姐睡去之前,他们还在讨论三十二只眼睛和八只眼睛究竟哪个更漂亮。小小姐觉得多就是美,纪评则认为……多就是美的东西有千千万,当中绝对不包括眼睛。 小玛瑙爬上桌子,眨了眨眼,触手拉了拉他的衣角。 纪评听见小玛瑙嘟嘟囔囔,在和他说小酒馆里的人很烦很讨厌,非要追着叮嘱,又说,那些人表示这个盒子已经失了灵性,没什么用,愿意再换个东西。 “那倒不用了。” 纪评垂眸笑了下,伸手取出那个红绸带,入手瞬间,他眼前一晃,原本空荡荡的房间里忽而出现了许多无形的丝线,尾端连着许许多多的东西,有水杯、桌子等等,而丝线尽头就在手中的红绸带之上。 纪评:? 他尝试伸手拽了一根,入手似乎什么都没有,眼睛却告诉他他拽动了,于是尾端连着的水杯凭空漂浮起来,轻飘飘落在面前。 纪评若有所思,又把视线移向了玛瑙,目光所及,蓦然有一道丝线缠绕在玛瑙身上,虚虚拢在触手上绕了个圈。 玛瑙的嘟嘟囔囔戛然而止。 纪评轻咳一声,试探性拽了拽,成功了,玛瑙被他拽的一个踉跄,用另外几只触手撑住桌面才站稳。 “对不起。”他诚心诚意的道了歉。 这红绸带看起来挺厉害的啊,要是去表演什么隔空取物的街头戏法一定能大赚一笔……嘘头他都想好了,就写“从没有人能看穿!” 这样一定能吸引不少具有逆反心理的客人……唯一的弊端是也可能吸引来大佬,然后他就会顺利玩脱,指不定命都要丢了。 纪评摇头叹了口气,又研究了会儿才把绸带放回盒子里,把目光移向旁边安安静静的“红苹果”。 小玛瑙忽而激动起来,八只漂亮的红色眼睛齐齐睁开,触手探向“红苹果”却没触碰,只是在周围围了个圈。 “你想要?”纪评确认道,“那你拿吧。” 小玛瑙眨了眨眼睛,忽而大口一张……纪评没看清它嘴巴到底在哪里,只觉得眼前一闪,瞬间“红苹果”就被它吞进去了。 他没听见咀嚼声,只看见玛瑙眯了眯眼睛,八只眼睛懒散闭了几只,看起来似乎是很愉悦。 纪评:“……我怀疑你之前给我报的食谱就是图个逗我开心。” 玛瑙不说话,玛瑙慢吞吞拖着触手,玛瑙转身爬回了小床。 纪评见状叹了口气,又把注意力移向刚刚在研究的东西,托那个很难沟通的符号的福,他已经基本弄明白了桃花源那些符文的含义。 首先就是,之前译作的梦神有误,那位的真实称呼有两个,一个是司梦之灵,还有一个就是旧梦之主。 根据其他的记载推时间线,可以发现前者的称呼集中在较早的时间,而后者的称呼则在有关绯乔的记录里首次出现,往后就全都以旧梦之主代称。 对此,纪评拐着弯用了不少方式询问符号,得到的结果无一例外都是无法读取。 ……司梦之灵?理论上来说,世代会更迭,称呼也会更迭,但世界估计不会变,相应的一些“权柄”大概也是万世不移。 那是不是海神在过去也会有个对应的称呼叫做“司海之灵”? 纪评有点想问问自家邪神,但他之前已经尝试祈祷过几次了,一无所获,只好遗憾放弃这个想法,转而合上书,大概看了看现在的时间,准备睡觉。 ……怎么又感觉他好像忘了什么事情? 纪评拉开背包,想起来自己之前在马车上写过什么东西,当时没觉得不对劲,但现在越想越不对,那个第五席是冲着他来的,说不定他其实早就中招了,只是因为什么原因豁免掉了而不自知。 他循着记忆取出纸笔,没来得及看上面的内容,先感受到似曾相识的头痛,只是一息,记忆在心间复原,匆匆一眼,他想起来那双漆白的目。 说实话,印象深刻。果然是中招了不自知。 他有点头疼的揉了揉眉心,发现自己好像已经下过不止一次要主动接触那些东西的决心,但始终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他垂眸扫了眼纸上的内容,又蹙起眉。 纸上只有很简单的四个字:夙愿迢迢。 唯一不简单的就是,这四个字用的是他的母语,同时字迹歪歪扭扭,不太好看。 ……唔。 纪评忽而觉得有点好笑,想起来自己小时候有一次高烧不退,途中迷迷糊糊醒了,感觉自己悟了什么真理,还觉得这是一个能够改变世界、只要写下来就足以让他流芳万年的真理! 于是他半夜三更撑着酸软的身子,踉踉跄跄下了床,跑到桌子前翻找纸笔,郑重的写下了那个真理,才回床继续睡觉。 然后等他第二天清醒了一看…… 纸上只有一行歪歪斜斜的字:我是一朵没有脑子的牛奶味的小柚子。 好一个能够改变世界的真理。 量词都用错了。 第99章 愿莱尔先生在神国永安 第二天,纪评洗漱完,随意收拾了下,还有点不死心,打算继续去那个庄园看看,顺便再蹭顿饭。 出去的时候,他才注意到门口停了辆熟悉的马车,安分站在旁边的德曼见他出来,立刻上前道:“纪评先生,上午好。” 纪评眨了眨眼,客气道:“您好,德曼先生,今天似乎并不是休息日,辛苦您跑这一趟,是有紧急的事情要找我?” 总感觉德曼先生看起来似乎已经等了很久了,不会是莱尔不守信用,转眼就告知了德曼第五席已经换人? 德曼看上去也确实很礼貌且诚惶诚恐……不,从认识到现在,对方每次都是礼貌客气、诚惶诚恐的拘谨样子,从没变过。 纪评暗暗叹气,听见对方回答说:“今天上午政务院没有事情需要处理,正巧父亲想……想邀请您再聊一聊文字,我就顺路跑一趟。” 那这可太顺路了,政务院离这里可不近,从政务院到此更是要绕不知道多少街道……那种地方一般离富足的街道更近,比如说索斯德爷爷一家居住的温尔斯街。 德曼小心翼翼:“您今天有其他的事?如果不方便的话……” “方便,”纪评回神,在哪儿蹭饭不是蹭饭,他相当和颜悦色地道,“我的荣幸,德曼先生。” 马车还是政务院的马车,连马车夫都是熟人,纪评下意识看了眼对方的手腕,没有看到红线。 ……话说德曼先生自家就有马车,却总是用政务院的,算不算公权私用? 他为这个想法感到好笑,客气道:“又见面了,记得您上次说过,您家那位漂亮的小姐还在读书?如果图书馆的书烧了无法借阅,也许可以去教会问一下。” 对方显然有些茫然,卡了一下才道:“是、是的,感谢您的提醒。” 他看起来有些诚惶诚恐,远没有那天晚上的健谈与自然,所以码头的那天晚上果然是出了什么事吧……所幸现在看起来是解决了。 纪评回身上了马车,没注意到身后德曼瞳孔的一瞬轻颤。 …… 温尔斯街。 小楼安安静静,索斯德爷爷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悠闲读着书,见了纪评来,笑呵呵招呼一声:“纪评先生,你今天看起来气色不错,要尝尝这杯蜂蜜酒吗?好不容易收购到的,可惜成色不太好。” 德曼已经自觉的又默默去了别的地方,避开了。 纪评在索斯德爷爷旁边坐下,看了眼那杯蜂蜜酒,整体并不是全然澄清的样子,有些细微混浊,看起来确实没有昨天庄园提供的那杯好。 落败贵族啊。 他又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四个字,端起来抿了口,口感倒是出乎预料的好,虽说是蜂蜜酒,却并不带酒香,只有甘甜。 他小心放下:“挺好的,可惜我看不出来什么成色,只觉回甘,不错的饮品。” 索斯德也抿了口:“你喜欢就好。” 千辛万苦弄来的灵杍蜜也只喝了一口……好在纪评先生看起来心情不错,应该没有因为昨天的事情发怒。 他当然不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小五死了,因为他今早正想着要不要最后提醒对方几句的时候……尝试了下,没联系上。 小五胜就胜在这点,效率太高,是十二席里最年轻的那个,但效率太高有时候也不太好,比如说死的会很早。 他也放下灵杍蜜,又笑着道:“上回托你找的那本书,我有些地方不太明白,想问问你,正巧德曼今天没事,便让他去请你,希望没有太打扰你。” 有事是真的,但没到需要打扰一位未知存在的地步,他真正的目的其实是想顺便赔个罪……尽管纪评先生看起来并没有因为小五迁怒他。 纪评想了想:“《饲犬全录》?” “是的,在楼上书房,帕托也在那里。” 索斯德边说边慢吞吞从躺椅上起身,纪评见状连忙过来扶他,道:“今天太阳这么好,帕托应该会喜欢在院子里玩。” “它最近精神有点萎靡,”索斯德笑了笑,轻描淡写道,“我正想加顿餐,如果你下午没事,也许中午可以留下来用顿午餐?” “我的荣幸,索斯德爷爷。”纪评笑道。 加顿餐啊,也对,说不定小帕托吃点丰盛的东西就会稍微打起点精神了?虽然他还是不知道小帕托为什么会萎靡。 上楼的时候,他又想起来一件事,迟疑道:“索斯德爷爷,您……未来几天有时间吗?” 他想邀请对方出席莱尔的葬礼。 当然,他知道莱尔没死,可抚恤金是教会和政务院发的,葬礼办的太敷衍不太好,莱尔本人又并无亲友,最多喊上救济院的工作人员,再加上教会、政务院可能礼节性到场的参与者……显然人有点少。 纪评只能再邀请一些自己的熟人,比如说索斯德爷爷……再比如说也出身真理高塔的德曼先生。 …… 索斯德闻言顿了顿,有点感慨,暗想这么久的馈赠终于有了明确的代价,长期以来提着的心微微放下了些,他并不觉得失望,只觉得理所当然。 纪评先生教了他这么多东西,他本就应该想办法报答,现在只是终于找到了机会,他很欣喜。 于是他相当积极地回复:“当然,是有什么事吗?” 安斯特周围能有什么事……啊!纳斯! 依照那里现在的情况来看,没点类似“安抚”或者引导情绪特性的非凡者到场,根本压不下去,而最近的合适对象…… 除了他好像没别人了。 举手之劳。索斯德很快放平心态,这代价不大,毕竟纳斯也只是他随口吩咐了几句的事情。假如纳斯动不了的话,换个地方做试验就好了,也还是吩咐几句就行。 然后他就听见纪评道:“我为我的冒犯感到抱歉,事实上,我想邀请您出席……我朋友的葬礼。” 索斯德只捕捉到了葬礼两个字。 谁的葬礼?小五的?啊?纪评先生这么宽容仁慈? 然后他注意到了前半句,花了不到半息回想了安斯特最近是否有人死亡,最后真找到了个名字:莱尔。 图书馆烧毁事件的唯一受害者,也是“午夜提线”事件的幕后主使,更是纪评先生的朋友。 像这种人,绝对不可能死于火焚,应该是诈死脱身,那纪评先生要举办葬礼…… 咳。 索斯德竭力压住即将上翘的嘴角,尽量保持住哀悼悲伤的口吻,回应道:“是莱尔先生吗?是的,我也有所耳闻,那真是一位杰出的年轻人,他在图书馆内工作时一向勤勉认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 索斯德边说边想,或许他可以邀请些最近无聊的朋友也来看看热闹?还可以顺便打探一下莱尔的身份,他不知道没关系,真理高塔内不缺人,想必会有人有所了解。 他认真道:“感谢您的邀请,愿莱尔先生在神国永安。我会到场的,纪评先生。” 第100章 工匠 聊完了葬礼的事情,纪评跟着索斯德上楼。 小帕托缩在书房角落里,耳朵和尾巴都蔫巴巴地垂着,看起来确实是相当的萎靡不振……是不是生病了? 纪评立刻排除了这个想法,索斯德爷爷家中定期会有医生上门,如果真的生病,医生肯定能看出来。 他走到角落里把小帕托抱起来,温柔抚了抚,感觉怀里的小东西在发抖……是错觉吧,屋里这么舒服。 蜜蜡幽幽,四下似乎还点了熏香。 他抱着小帕托在索斯德爷爷对面坐下来,看见索斯德爷爷捧着那本《饲犬全录》,愁眉苦脸地说:“那日从宴会回来后就一直这样。” 他打量着小帕托,又笑呵呵地道:“不过它现在似乎精神了点。” 纪评沉吟须臾,道:“也许是缺人陪着玩了?” 索斯德爷爷年纪这么大了,不可能还陪着狗去跑,德曼先生呢,成日里又很忙,大概也没时间。帕托这么活泼爱闹,老缩在院子里拔草也没什么意思。 他道:“帕托是个活泼的孩子,大概也不喜欢总困在家里,会想出去跑跑。” 索斯德若有所思点头:“你说得对,我会注意的。” 是他先前疏忽了,恶魔犬都爱鲜血与火焰,自然也应当喜欢自己捕猎,怪他圈养的太狠,把捕猎本能都圈养没了。 会不会影响血统?失算了。 他有点担心,又有点感激纪评,问道:“你觉得,我让佣人陪它玩玩呢?唔,多找几个。” 不然吃完了怎么办。 纪评表示赞同,道:“还可以做点玩具之类的,我记得码头附近就有定做玩具的工匠,可以做个骨头,或者飞盘?” “啊,就是那位工匠并不是长期定居安斯特,但他近期也要回来了。” 纪评说着,温柔抚摸着怀里的狗,深色瞳孔里映着烛火轻晃,语气也温和:“您也可以陪它玩玩,飞盘呢,丢出去,再让帕托咬回来就好,还可以顺便增进感情。” 也是个好主意,锻炼锻炼敏锐度和奔跑力。索斯德边想边谨慎问:“你觉得,什么样的飞盘或者骨头合适?” “差不多就行吧,适合帕托的最好,骨头倒是……”纪评想了想,“结实一点的最好。” 也不知道帕托啃咬力如何,若是骨头玩具还没咬几天就裂了,那真是令狗难过。 索斯德陷入沉思。 结实一点的?对于恶魔犬来说,足够结实的东西只有一些难到手的“污秽”物品,其中和鲜血火焰有关的更是少之又少。 等等! 纪评先生刚刚是不是说让他去码头找工匠定做? 索斯德瞬间激动起来,轻咳几声按捺住自己,问:“您刚才提到的那位工匠,是您的朋友?” 纪评“唔”了一声:“这个,他在我这里有过委托,所以我对他有所了解。” 他以为索斯德爷爷是不信任陌生工匠的手艺,毕竟一般人定做什么东西都会有固定的合作对象,对于从前贵族出身的索斯德爷爷就更是如此了。 听说这间书房就是出自王都某位名家之手,可惜那位名家名字太长,纪评没记住。 思及那位工匠,纪评笑着道:“请您相信我,虽然他名声不显,但他的手艺真的很好,而且他接的活也不止定做玩具或者家具之类,很多东西都可以做。我现在的背包就是他做的。” 谈起自己的背包,纪评还是很满意的,容量大看着小,外形也美观,还很耐脏,几乎不用洗,更重要的是,背起来也很轻。 索斯德一惊。 他当然对纪评先生的背包有印象,说实话,那真的很难不印象深刻。因为一般“污秽”物品都有严格的保存措施,随意一放指不定就要出事,可能互相影响着就失控,偏偏…… 偏偏纪评先生的背包明明看起来普普通通,所有东西却都能在放进去的瞬间销声匿迹,乖乖巧巧,安安分分。 他一开始以为是纪评先生的位格压制,直到后来有一次撞见纪评先生随意把包放下转身去买东西后,才意识到位格压制是一部分,另一部分……则是这背包也不普通。 是他看走了眼。 而能制作出这样一个背包的工匠……至少也得是个第二梯队起步,否则根本不可能连他都感应不到任何气息。 当然,真理高塔里也不是没有能做东西的存在,只是那位第三席素来沉默寡言、深居简出,旁人开再大价格也难得他垂目,甚至联系都联系不上,只有首席使唤的动。 索斯德就铩羽而归过不止一次,后来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去找了首席出面才终于得偿所愿。 当然,首席借此敲了他不少东西,他很心痛。 纪评道:“我包还在院子里,您想看一下吗?我是真的觉得他手艺很好,可惜为人不太喜欢说话,是以没多少人知道。” “不用了,”索斯德强颜欢笑,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看纪评先生带着的东西,只道,“我记住了,感谢你,我下午就去。” “下午就去?那倒不用了……” “是太晚了?”索斯德心里一突,几乎立刻便要起身,“那我现在就去。” “不是,不是,”纪评笑道,“索斯德爷爷,我知道您疼爱帕托,但他现在不在安斯特呢,他应该是今晚搭船回来,您可以明天早上去。” 索斯德一愣,终于意识到自己太紧张了,忘了纪评先生前面刚刚说过,那位工匠并不是长期定居安斯特。 “我与他也许久未见了,”纪评想了想上次见面的时间,只觉得恍如隔世,“我当时甚至不是在安斯特遇见的他,是在……唔,也有大半年了,不知道您还有没有印象了,我当时外出了足有半月。”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历史上出了名的典故不在少数,那时的纪评挑挑拣拣,最终选定了这个,因为他觉得,代入这里的世界观,这件事如果真有类似背景,恐怕会很有意思。 ……事实上确实很有意思。 思及那次遭遇,他轻咳一声,委婉道:“那里的飞蝶很多,很漂亮。” 丢了脑袋没了翅膀,只留下身躯麻木的在空中蠕动,一只尚且容易接受,但若是成千上万只……那真是,盛况。 更何况还有不知名的眼睛尾随…… 纪评头痛揉了揉眉心,不愿详细描述自己的遭遇,匆匆带过,道:“我是在那里偶遇这位工匠的,后来又在安斯特的街头撞上,他初来乍到,有事委托,一来二去便熟悉了。” …… 安斯特,码头。 历经过封锁风波的码头已然恢复了原本的盛况,忙忙碌碌热热闹闹,又有一艘货船停靠在码头边,等候的工人一拥而上抢着搬运。 等到人流散尽,顺路搭乘的客人终于逮到了空闲的机会,拖着自己的行李下了船。 那是一位面容刚毅深邃的客人,肤色微微黝黑,浓密的眉毛仿佛两道墨线落在这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岁月无声沉淀在眼角的细微皱纹间,带着点细微沧桑感。 他穿着一套破旧的工作服,和一双已有些破损的皮鞋,身材高大健壮,肌肉线条分明,默不作声拖着身后足有两人高的行李,双手粗糙而布满老茧。 有人骤然被挡了光,回头就要骂,骂字才出口,看见他时又自觉收了声,乖乖闭嘴后退。 货船的船长追出来喝骂他:“蠢货!孬子!你还没付款!” 他木然回过头,视线敛在破旧帽子之下,神情看不分明,旁人只看见他微微动了动唇,嗓音粗犷低沉,仿佛从胸腔间发出的低吼:“付了。” 船长恼怒:“你他娘的什么时候付了!以为到码头了我拿你没办法了是不是!信不信我丢你下去喂鱼!” “就是付了,”他很坚持,“上船前,你说的,一金粒,我给过你。” “什么一金粒!”船长冷笑,“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搁这儿癞蛤蟆叫呢?早就不是了!我告诉你,现在是十金粒!你不补齐,今天别想完整的出这个码头!” 黑货船顺路带客人,临时涨价是常有的事,左右上了货船命不由己也反驳不了,虽然这不太好,但勉强也算双方认可的交易,是以除非货船踢上了钢板,否则一般没什么人管。 他对着船长说:“你骗我。” 眼看着手下的人也下了船,船长这时候冷静点了,气定神闲:“随你,十金粒就是十金粒,一分都不能少,你看看你那么大的行李,我收这个数都是便宜你了!” 明明已经被人包围,可怜的客人看起来却没什么反应,只又动了动唇,木然道:“违反公平交易……另一方定责,责你,应死。” 这声音很轻。 船长没听清,张口又要喝骂,却忽而觉得有撕裂般的痛感从四肢蔓延上心口,有虫子在血管里爬,在噬咬、在争抢,周而复始……他动不了,出不了声,一切都在无限拉长…… 惊恐和惧怕困在方寸之间,情绪冲荡的再剧烈也挣脱不了肉体的束缚,直到他发疯、失去理智,于是时间流速恢复正常,看似没有尽头的折磨到了终点。 他猝然倒下,鲜血一地。 “——船长!” 今日码头,只死一人。 …… 拖着巨大行李的客人木然转身,背对着码头的骚乱动静,一步步往安斯特的方向走,行李上的金属片来回碰撞,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色泽…… 他喃喃自语,神情严肃。 “公平交易,但愿这次,纪评先生会满意。” 第101章 纪评在索斯德爷爷家用完了午餐,配的饮品仍是那杯蜂蜜酒,纪评对这口感尚算满意,一顿饭吃下来喝了两小杯。 倒是德曼先生大概是不太爱甜,只浅抿了两口。他也很安静,吃完了饭就又匆匆告退,说是政务院有事要忙。 ……政务院似乎天天都有事。 纪评吃完,和索斯德爷爷在楼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天,顺便请教了下葬礼应当如何安排才算合适得体。 索斯德也有点犯难,倒不是犯难要怎么办,而是犯难纪评先生想听见什么回复,不知道对方是想办的奢侈一点,还是简朴一点,想了想,只好道:“要请教会的牧师,祈祷,诵读经文。” 他大概简单介绍了下整个流程,斟酌须臾,道:“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家的管家可以帮忙。” 遇事不决,丢给别人。 纪评有点惊喜:“那真是太感谢您了,索斯德爷爷。” “应该的,应该的,”索斯德笑呵呵道,又道,“你下午有时间吗?不如我们出去走走?” 他轻咳一声,再次有点不好意思的,委婉表达了自己的需求:“上次你教我的那种语言,这些天我总觉得忘的厉害,反复温习也无法延长记忆时间……” 哦,纪评恍然,笑道:“正常。” 毕竟是日常生活中根本用不到的语言,还支离破碎全是一些连不起来的词句,时间一长当然会忘,这太正常了。 索斯德爷爷真的很好学啊,还花时间努力温习。 他笑着道:“我们可以路上边走边聊,您有想去的地方吗?再带上帕托?” 索斯德松了口气:“好。” …… 温尔斯街算是富人的聚集地之一,街道很干净,也很漂亮,偶尔有烤面包的香气传来,远远望去,店铺雅致,窗前插着花。 纪评扶着索斯德爷爷说话,帕托就在旁边亦步亦随的慢吞吞跟着。街道很安静,偶尔有行人也是低声细语交谈,就像纪评这样。 他走着走着,视线往前一扫,一顿。 索斯德爷爷也跟着他视线看过去,恍然道:“是切纳斯和伦温尔呀?旁边那位……是绯乔小姐吧。” 他随口聊道:“伦温尔大概很快就要回王都了,倒是切纳斯有点悬,王都那边不喜欢不会说话的人。” 纪评有点诧异的抬了抬眼:“很少听您聊这些。” 索斯德有点尴尬的咳了一声,心想也不是他不想聊,问题是和纪评先生交谈的每分每秒都挺珍贵,他不想浪费在无足轻重的事情上。 开了头,不说又不太好,他感觉纪评先生似乎是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为什么?对伦温尔吗?还是绯乔?亦或是他没在意过的切纳斯? 他道:“其实伦温尔回王都也有点悬……明译尔公爵虽然承认了伦温尔的地位,承认对方是他的孩子,但也没确切流露出允诺继承权的意图,前两年还把伦温尔赶来了安斯特。” 纪评:??? 明译尔公爵是黛丽尔的父亲……那伦温尔和黛丽尔还是同父异母的亲人?这完全看不出来啊…… 他由衷道:“我倒觉得这件事板上钉钉。” 黛丽尔小姐已经启程回王都了,光从兰若的信件里也能大概看出来王都的家族都是什么样子,明译尔公爵想必不会留自己女儿一人面对,最好的处理方案就是再推一个出来分关注。 比如……伦温尔。 第102章 可索斯德爷爷只是个普通人 索斯德微怔,电光火石间,也明白了纪评先生的意思。 他大概清楚兰若当年的那一堆事,也对明译尔当年的一意孤行有些猜测,但终究是猜测。理智上来说,他并不相信明译尔会那么冲动,他更愿意相信,对方只是打算借此跟海神教会谈价。 ……明译尔能顺利接掌整个埃尔金斯,可少不了海神教会的鼎力支持。 可纪评先生这么说…… 他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声。不管明译尔再优秀,终究还是个孩子啊,年纪轻轻的,感情用事,轻易冲动,想必纪评先生也是这样认为的。 他正欲再聊几句,那边的伦温尔注意到了他们,扬声道:“纪评先生!” 等到了眼前,他又对着索斯德行了个礼,客客气气地说:“您也好,索斯德爷爷。” 贵族之间互相认识,即便不熟悉也要做出一见如故的样子,他幼时熟记过各大家族族谱,其中也包括索斯德。 出身尼古拉斯家族支系,可惜生错了时间,没赶上尼古拉斯最风光的时候。 切纳斯和他一起问了好,站在旁边不说话。 索斯德“嗯”了一声,问:“你们要回王都了?” “是呢,大概几日后,”伦温尔笑道,“不过切纳斯不会久留,大概参加完宴席就会返回安斯特。” 这意思便是他会久留了。 绯乔也轻声问了好,安安静静站在后面,索斯德于是笑呵呵道:“听说埃尔金斯家族最近多了位漂亮的小姐,是这位了?” “是,”提及绯乔,伦温尔知道索斯德爷爷只是个普通人,于是不动声色挡了挡,尝试岔开话题,道,“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您和纪评先生,是我们唐突,打扰了您和纪评先生的悠闲时光。” 他还有一句话欲言又止,最后咽了下去。 他和索斯德交际不多,只偶尔遇上才客气问个好,是以他现在有点受到惊吓,没想到索斯德爷爷会和纪评先生相熟。 两人看起来关系还很好。 这太要命了,他承认纪评先生确实是一位足够仁慈宽容的存在,可索斯德爷爷只是个普通人!啊啊啊啊普通人! 索斯德笑着道:“不打扰不打扰,真是位美丽漂亮的小姐呢,何必站在后面?来,过来,我有礼物给你。” 骤然被点名的绯乔:? 她平静走上前,看见索斯德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晶莹剔透的糖果,示意她伸手。 她有些发愣,平静面具碎开,默默伸手,又怔怔抬眼:“糖果?” “是呀,”索斯德笑眯眯的,“没想到今日能遇到你,来不及备什么厚礼了,只有这些,手工做的糖果,或许没有埃尔金斯家族送你的宝石漂亮,只是点心意。” 伦温尔连忙道:“您说笑了,宝石无非是橱柜里一抓一把的东西,哪有手工的精美糖果来得重呢?本来也是偶然相遇,我替绯乔妹妹感谢您,说起来,一直没带绯乔妹妹去拜访您,真是失礼。” 绯乔缓慢收拢五指,垂下视线:“……谢谢。” 纪评适时道:“能遇上真是缘分,我正想去教会寻你们。” 他目光扫过这三个人,心下微微奇怪他们为什么会同行,稍微斟酌了下,将莱尔的事情娓娓道来,提出参加葬礼的邀请。 索斯德:…… 他已经能预料到那场葬礼会有多热闹了,一时又想笑了,不得不低低头试图藏住自己的笑意,但也不能光低头,于是他目光移向帕托,抱起了自己的宠物狗。 伦温尔:“当然,您真是一位仁慈的先生。莱尔早些时候也和我说过这件事情,我和切纳斯都会到场的,感谢您的邀请,愿莱尔先生在神国永安。” 切纳斯跟着附和了一句祝词。 最后只剩下绯乔。女孩子抬眼看了看纪评,轻声问道:“你邀请了很多人吗?” 纪评想了想,回复道:“很遗憾,莱尔先生的亲友并不多,所以我还邀请了我的一些朋友……愿莱尔能在神国永安。” 纪评先生的朋友? 索斯德连忙藏住自己的惊喜,装作自己不打算插话的样子,安静抚着怀里的小帕托,心里则开始考量起他要喊谁来聊天。 首席算一个,对方来不来不要紧,主要是想在邀请的时候顺便问问莱尔到底是谁,怎么一点影子都查不到,真跟死了似的。 至于其他人,三天后就办有点赶,只能看看谁离安斯特最近且最无聊了……全问一遍吧,他最近有点无聊。 绯乔同样若有所思,平静道:“那么,祝莱尔先生永享荣光。我会记得到场。” 永享荣光?这个祝词听起来有点微妙啊。 纪评笑着说:“当然,海神在上,愿他同享神明荣光,在神国永安。” 伦温尔咽了口唾沫,无端回想起了当时桃花源里的事,觉得这可能不是他能插话的东西,于是默默地闭上了嘴。 索斯德左右一看,笑呵呵地:“话也说完了,想必教会事务繁杂,我便不耽搁你们时间了。我和纪评先生还有些问题想探讨。” 伦温当然点头,略带忧虑的想着要不要暗示索斯德爷爷几句,却又不知道从何开口,只好道:“祝你们交谈愉快。” 也许他可以挑个时机,委婉暗示索斯德爷爷少和纪评先生来往? 可理由有些难想。 第103章 工匠什么都不知道 等探讨完又蹭完饭,回去时天色已晚,纪评挑起马车车帘,远远看见家门口似乎有个庞大黑影,瞬间一激灵,连忙道:“停车停车!” 马车夫奇怪:“还没到……” “没事,就在这儿,辛苦您了,”纪评下了马车,笑着道,“晚风舒适,我散散步。” 这么晚了还在门外等着、又如此巨大的,总之不太可能是雇主,而庄园那位可怜管家当时的状态他还记忆犹新,自然不希望继续有人牵扯进去。 他现在手上并无符咒,救不了,假如当真出了事,恐怕只能去教会求援。 马车远去,他从背包里取出红丝绸系在手腕上又用袖子盖住,视线一抬,清晰看见千万丝线,其中有一条,正缠在那道黑影之上。 纪评于是松了口气,小心靠近。 还没靠近多少,他听见那道黑影沉声问好:“纪评先生。” 这嗓音低沉,隐约给人一种野兽低吼之感,压迫感十足,纪评微愣,很快认出这熟悉的音色,惊喜道:“工匠先生?您今天就回来了?” 倒不是他想叫工匠先生,而是对方坚持自己没有名字,于是纪评再三斟酌,只能选了这个称呼,所幸工匠先生看起来并不反感。 对方嗯了一声,认真道:“您说过,早到是礼节。” 那也不是这么个礼节法……而且他当时明明说的是某些情况下! 纪评头疼道:“您是什么时候在这儿等的?” 直觉和对眼前人的了解都告诉他,这时间只怕不会短,事实证明他也没想错,对方答道:“上午。” 纪评感到头晕目眩:“您用过午餐了吗?” “没有。” 很好,合着是从早等到晚,足足一整天。 他木着脸转过身,商量着说:“家里没什么东西,我们出去吃吧,您想吃点什么?” 意料之中,他听见对方说:“听您的安排。” 纪评不多废话,立刻做了决定:“我们可以去店里买点半成品烤肉,然后带回来烹饪,您有忌口吗?” 买半成品呢,一是没钱,二是他实在嫌弃店里的佐料,想着自己回来可以加点调味料。至于忌口就是纯纯礼节性问一句,因为他知道对方的回复一定是…… ——“听您的安排。” 他叹口气,决定帮对方把旁边的东西搬进去,然后刚抬眼就顿住了,默默抬起头,虽看不清细节,却也能看出来这东西似乎有他两个人高。 “这是……您的行李?” “不,”工匠严肃道,“公平交易……” 纪评一听见他的公平交易就头痛,已经能猜到下一句话,连忙抢在之前出声打断,道:“先搬进去吧。” 他走近打开门,点了根蜡烛,对着那个显然比门高的东西犯难,还没琢磨出办法,便见工匠扛起东西,径直进了门。 流畅的肌肉线条绷紧时愈发轮廓分明,像起伏的山脉,工匠弯下腰穿过房门,轻轻松松便将东西放进了屋内。 微弱烛火之下,纪评来不及细细观察那庞然大物全貌,只回首吹灭烛火,和工匠一起出了门。 晚上还开着的店并不多,纪评记忆里最近的一家也要走不短一截,可夜风微凉,沉默总带着点难捱的尴尬,于是他想了想,先挑着讲了些高兴的事,然后笑着道:“我今日才和朋友提起过您,还以为明日才能见到。” 工匠微微绷紧了神色,低声道:“是我的错,没能守时。” 纪评选择性无视了这句话,继续道:“上回匆匆一别,很感谢您给我做的包,我很喜欢。” 一位未知存在不可能喜欢那种小东西,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对方足够友善,选了最得体的方式表示赞许。 工匠当然不会以此为傲,只道:“这是我的荣幸。” 这天是聊不下去了。 纪评微微叹气,问:“您呢?相别如此之久,没有值得分享的事情吗?我想,海上应当很热闹。” 热闹吗?工匠不知道。 他始终守在狭窄船舱之中埋头制作,有时候船会翻,滔天巨浪对每一艘船只都毫不留情,也有时候船会被劫获,肆虐的海盗哈哈大笑,举着火枪威胁船长交出所有金银财宝…… 还有时候,风平浪静,蓝天放晴,船只停靠在码头,有人把他的门砸的震天响,说到了,说可以下船去玩了,说你是不是死了,怎么永远都不出门…… 当然,更多的时候,是麻木的船员来回穿梭,日复一日重复着机械的清点与保护工作,尽管那些货物在工匠眼中价值轻如浮尘,不值一提。 船长会在对账本时破口大骂,于是所有人都战战兢兢不敢多说,生怕自己做了被立威的出头鸟,可还是会有人被拎出来,遭一场无妄之灾。 工匠知道纪评先生不会喜欢听这些,可他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才能得纪评先生的赞许或者认可。 说海盗划拳喝酒互相诋毁谩骂,说海浪低沉咏叹,咆哮着覆灭船只,还是说海上充斥着血腥的所谓浪漫传说,无数人奔赴传说中的宝藏,妄想着一步登天,最后却只是一场妄想。 也许纪评先生会对后者感兴趣,可惜可怜的工匠只对自己的图纸能如数家珍,甚至连这也要人步步询问步步引导。 他说不出那些传说的浪漫,也赞颂不出这伟大的、前赴后继般赴死的所谓海盗精神,更对这愚蠢行径感到困惑。 于是他最后只说:“很漂亮。” 他知道,这才是纪评先生想听的答案。 宽容温和的存在从不吝啬于赞美与奖赏,他们喜欢鲜花、阳光与温暖,厌憎枯萎、阴暗与腐朽。尽管他们身居高处,尽管他们对世上的一切都抱有平等的仁慈和怜悯,可上位者的仁慈最不可靠。 工匠不会犯这个蠢,他低下头,尽量努力扩写自己的所谓漂亮:“有飘扬的船帆,晴日时闪着光的海,还有连着水的天。” 他又哑了声,最后艰难说:“以及,优雅的客人,烤鱼的香气,酒的醇厚。” 海上的日子里,工匠不喜欢搭乘海盗船。 有名的海盗船大都有神秘的来历,船长也声名赫赫,总能第一时间敏锐察觉到工匠的特别,从而勒令船员谨言慎行。 他们偶尔会敲响工匠的房门,谦逊有礼又婉转至极的提出自己的需求,交谈优雅,姿态高贵,只能让人想起来平静小溪岸边的鲜花。 他们会自带美酒、美食,还会着装精致,袖扣衣扣都一丝不苟,他们站在那里,连工匠的破烂工装似乎也辉煌起来,仿佛是上流社会流行的时尚。 工匠厌烦这些,所以他总会选择货船,哪怕货船唯利是图,贪婪至极,船上环境也吵吵嚷嚷,糟糕透顶……但他喜欢,尽管他不知道原因。 可喜欢本不需要理由。 第104章 木头兔子 纪评毫不意外自己会得到这样的答复,他甚至怀疑工匠略去了所有细节,只说了美好的单词。如果海上当真如此,那封海会成为习以为常,就绝不会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喜事了。 但他转念一想,似乎他也是只挑了有趣的事来说,那半斤八两,也没什么可讲的。 于是他道:“听起来很有趣,您在海上的经历一定很愉快,让人心生向往。” 工匠道:“是的。” 纪评接着问:“除了这些,您没什么其他要说的了吗?比如说……故事,见闻?您有遇见有意思的、值得称赞的事情吗?” 工匠果然犹豫起来:“也许……有?” 纪评以微笑表示鼓励。 工匠抿了抿唇,尝试回想:“在……途经利丝切嘉尔海岸时,货船出现了船体的破损,又遇上一场很大的风暴……” 纪评难得听工匠说这么多话,提了点精神:“然后呢?” “然后船淹没了,我在海底看见一处海底森林。” “再然后呢?”纪评问。 “森林很漂亮。” …… 纪评觉得自己服气了。 他看着已经距离不远的店铺,默默加快了步伐,推开门,烛火入眼,烤肉香气传来,令人食指大动。 店里没什么客人,只有一位衣着朴素的小女孩埋首在书页间,似乎正在认真阅读。 纪评不自觉放轻声音和脚步,在前面说完了需求,回头看向工匠,低声道:“很快就好。” 工匠默默点头。 纪评要的是半成品,去除昂贵的佐料后,价格显得稍微亲民一点,他提起东西转身正要走,店门打开,进来位认识的人。 是白日才见过的政务院那位马车夫,他大概也很诧异能在这里看见纪评,愣了愣才连忙问好:“纪评先生。” 也许是这声音有些大,小女孩从书页间抬起头,眼睛亮了亮,开心道:“爸爸!” “这是您家里那位漂亮的小姐?” “是,是的,”马车夫有点拘谨,过去牵小女孩的手,声音也透着紧张,“最近蜡烛贵,晚上只能送她来这里借点光,正好我下班顺路来接,还要谢谢好心的夫人。” “顺便帮个忙而已,”店主人擦了擦柜台,笑着道,“反正晚上也会点蜡烛。” “嗯!谢谢阿姨!”,小女孩牵着父亲的手,高高兴兴说,“还有,纪评先生好,这位……” 她仰起头,看到工匠的体型,明显有些害怕,朝父亲身后缩了缩,却还是探了个小脑袋,怯生生地说:“这位先生,您好。” 工匠点头:“您好。” 他犹豫了下,主动从衣服口袋里取出几块大小不一的木块,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只见他手指上下翻转,很快小木块就拼凑成了小兔子的模样,结合处严丝合缝,看起来相当结实。 他弯下腰低下头,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小心翼翼捧着木头兔子,把这东西送到小女孩眼前。 小女孩惊喜叫了一声:“送给我的吗?” 工匠低低道:“嗯。” “谢谢您!”小女孩显然很高兴,接过那个兔子翻来覆去的看,眼睛亮闪闪的,“它好可爱!” 工匠:“您喜欢就好。” 他这时候倒不强调什么公平交易了。 纪评在旁边看着好笑,好笑着好笑着忽而觉得自己似乎也要做点什么,于是他看了眼自己拎着的半成品,有些心疼的分了点出去:“给你。” “这是肉吗!也给我吗!”小女孩惊喜完了有点惶恐,“是不是不太好。” “没事,带回去加热一下就好,读书这么辛苦,应该多吃一点。” …… 最后离开店返回诺瓦街的时候更晚了。 纪评点了蜡烛,满心满眼都是自己拎着的半成品肉,绕过房间中央的庞然大物,问:“你要甜的还是辣的?” “听您的安排。” “那我做辣的了?” “好。” 木匠跟在后面进屋,目光落在自己带的东西上,眼里流露出一缕微不可察的落寞,心想纪评先生果然还是不满意。 他缓慢拉下遮挡用的东西,忽而听见一声惊叹。 昏黄的烛火之下,去而复返的纪评先生手里拿着火石,微微睁大眼,终于得以窥见这庞然大物的全貌。 它整体呈现流畅的水滴形状,不知名的材质是淡淡银白色,在烛火照射下,表面像是有圈圈涟漪,如同流动液体。 繁复的纹路在表面时隐时现,像是装饰用的花纹,又像是某些书里写的那些所谓神秘莫测的符文,仿佛真具有什么非同凡响的力量。 “这……”纪评听见自己问,“这是什么?” “出行工具,可以作船、马车等。” 可……可它看起来有点……不同凡响啊。 第105章 祖慈孙孝 海上。 今天是美好的一天,如果不需要坐船的话。 莱尔佝偻着背,似乎病痛的很厉害,海风从窗户一吹都发抖,止不住的咳嗽。 于是他身后的路易斯揉着眉心,无奈示意下属关掉所有和外界联通的东西,又让下属滚出去后,才状若关怀地道:“祖父,您还好吗?” 他嘴上这样问,步子一动不动,根本没想上前看。 莱尔回头颤着手指着他,嗫嚅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最后愤而摔了手杖,道:“混账东西。” 路易斯习以为常:“还有两天到达安斯特,我上次因为一些私事刚在那儿停靠过,这次又来,教会应当会戒备拉满,当然,如果您有办法搞定的话,就当我没说。” 莱尔深吸一口气:“我是你祖父!” “您稍安勿躁,具体是不是,您心里也清楚,”路易斯语气客客气气的,“倒是您上次说要拨给我的款项,不知道什么时候到账?” 莱尔:“……你怎么不找陛下要?” “陛下同生命教会关系密切,在争夺纯粹灵性的风口浪尖上,我不敢。” 莱尔被他气笑了:“我还和真理高塔关系匪浅呢!你盯着真理高塔的东西,怎么还好意思找我?” “您刚刚不是说,您是我祖父吗?祖父关怀后辈,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莱尔又想砸手杖,手边一摸空了,才发现自己已经摔过了,挑挑拣拣拽了个黄金摆件,兜头就砸:“你怎么不死在海上!啊?” “还没参加过您的葬礼呢,晚辈不敢死,太失礼了。” 莱尔盯着他看,深吸一口气,不停告诉自己杀了就没了,人死了也没了,终于好不容易压下火,耐着性子问:“娅丽跑了,你打算怎么办?” 路易斯看起来相当镇定,一副大局在握的样子:“海神教会、生命教会、战争教会、命运教会等等都在找她,更不要说暗地里还有势力,她和教会有无可调和的矛盾,但和我没有。” 潜台词就是,她会回来的。 莱尔又被他气笑了:“你挺行啊,拖这么多教会下水还挺得意是吧?啊?我都要被你……我都要被首席骂死了!你气死我了!” “这样不好吗?”路易斯条理分明的分析利弊,“原本只有我的话,真理高塔不一定会放手,但如果多方教会下场,真理高塔早晚会扛不住。而娅丽小姐在我这里,她和纯粹灵性母子同心,我可以轻易确认位置,再加上……” 他淡淡笑了。 “主战场在大海,海上是海盗的天下,教会势力在这里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得不考虑诸多,可我不用,‘告死鸟’想要,去抢去杀就是了,也不须任何理由,做了便是做了,海盗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莱尔不得不承认,路易斯很自信。 更离谱的是,这份自信有理有据,他根本无法反驳,只能颤着手,问:“那约书亚呢?‘操纵’特性虎视眈眈,你如何保证娅丽没出问题?” 这确实是问题的核心所在,但路易斯对此更自信了,他相信纪评先生给的护身符,因而不假思索:“我有办法,请您安心。” “是你的那个朋友?”莱尔看起来像是要疯了,“我觉得你昏了头,你对我都没这么信任过!” 路易斯轻咳一声,小声反驳:“我也很信任您。” 莱尔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他神情阴沉下来,问:“你想不出这个主意,谁给你出的?” 路易斯彬彬有礼:“是一位很伟大仁慈的存在。” 莱尔:“又是你的那个朋友?好、好,我不逼你,我就问你,你知道这样一来……真理高塔压力会有多大吗!” “您说过,真理高塔是个很松散的组织,并不像外界以为的那样等级森严,只是因为首席才聚在一起,实则各自都有目的,那,压力再大,也是首席的事情,和您又有什么关系?” 莱尔:…… 路易斯走完铺垫,诚恳地看着自己的祖父,道:“您知道的,我很需要纯粹灵性。我困在第二梯队已久,碍于灵性品质太低,始终无法突破第一梯队……” “我教了你提高灵性品质的办法。” “那需要多久?”路易斯反问自己的祖父,“在您看来,时间是最无足轻重的东西,可对我而言,它们弥足珍贵。” 他道:“我不需要太多纯粹灵性,完全剥离掉,那个孩子会死,这也违背了我和娅丽的约定。我只需要一点点,而一旦白璧有瑕,纯粹灵性不再纯粹,所有角逐自然无风而歇。” 莱尔忍不住道:“你太自信了。你如何保证你有本事护住娅丽、有本事履行约定?” “这不是还有您吗?”路易斯上前一步,表情真挚,“长辈提携晚辈天经地义,您应当是愿意施以援手的吧?” 莱尔一想到这段日子激增的各种事情就恨不得把路易斯丢到海里喂鱼,他抬了抬头,闭了闭眼,道:“真理高塔最近的行事方针是‘低调’,但现在,托你的福,所有人都在盯着真理高塔看,制裁举措日胜一日。好,恭喜你,你赢了,首席确实打算放掉纯粹灵性这个烫手山芋。” 路易斯并不意外:“那真是个好消息。” “但我向你保证,你不会得偿所愿的,”莱尔看着自己的新徒弟,道,“这也是一份有主的纯粹灵性,它所属的神明不是在世传唱的任何一位。” 路易斯看起来更不以为然了:“如果您说的是那些……难以记载,遗落在久远世代的存在,那,恕我直言,腐朽枯萎的东西,就该乖乖滚回所在的世代,陪着世代一起湮灭成灰。” 莱尔:“……你挺嚣张啊路易斯,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你觉得你的那位朋友,是位怎样的存在?” “友善,仁慈,博学。” “那你觉得他像当前世代的吗?” “不像,”路易斯并不犹豫,“当前世代,不会有一位博学至此的伟大存在。” 莱尔呵呵笑一声:“那你刚才的话……” 路易斯语气坚定:“他不一样。” 纪评先生友善仁慈,温和宽容,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长者,乐于指点后生晚辈,耐心解答晚辈的所有疑问,却只对此象征性收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报酬。 甚至也许那报酬也只是纪评先生为使晚辈心安才收取的,毕竟像纪评先生那样的存在,根本不可能看得上这些东西。 莱尔彻底无言以对,揉了揉眉心,道:“我听说,你那位朋友,委托了你传教。” “是,您感兴趣?”提到这个,路易斯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愁容,“他希望完全自愿,但我蠢笨愚钝,实在不知该从何下手,是以虽然日日焦急,却求不得解决办法。” 莱尔:“……你想让我帮忙就直说。” 路易斯轻咳一声:“您想看看吗?” “废话,拿过来,我念念,”莱尔道,“我会成为你传教的第一个信徒。” 路易斯:“啊???” 莱尔:“信腻了生命之神,偶尔换个神明信仰一下,不行?” “行,”路易斯道,“您开心就好,但愿我能在有生之年等到您的葬礼。” “你等不到的,”莱尔冷笑,“我熬死了那么多后代,不差你一个,想接手家族?做梦去吧,梦里更快。” 路易斯习以为常,彬彬有礼:“您总这样说,太孩子气了。” 莱尔指着门:“滚。” 第106章 祖慈孙孝2.0 路易斯并不愿意走,因为他还没问出来他亲爱的祖父为什么会突然兴致大发,想前往安斯特不说,还要求必须在三日内抵达,害得他不得不跨越重洋,不远万里来接人。 行踪还要保持隐秘,否则第一贵族的老不死突然离开王城,即便不提生命教会会作何反应,光是陛下只怕就要即刻下令,配一应车队,表面体贴背地关注,风风光光的把人送出王城。 这真的很让人头疼,所以他真的很好奇,他家祖父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想去其他地方了,是王城不够好?餐点不够精致?还是又有什么惹到他家祖父了? 他这样想,也就这样问了出来。 “去参加葬礼。”莱尔道。 “谁的?” “我的。” 一时氛围沉凝,路易斯哑口无言,顿了好久才道:“您终于打算去死了?” “你死了我都不会死,”莱尔道,“你要不要再猜猜举办葬礼的是谁?” 路易斯:“谁?” “纪评先生。” ??? 路易斯忍不住重复:“纪评先生?” “是啊,就要见到你朋友了,开心吗?哦,是老师,是吧?”莱尔连笑都懒得笑了,“长长心吧小路易斯,你看看人家有给你送邀请函吗?人家根本就没拿你当回事。” 不是……葬礼送邀请函也太奇怪了吧,这种一般都是邀请亲友,再加上可能有的教会人员吧? 路易斯默然须臾,道:“您和纪评先生认识?” 莱尔想了想:“我们有共同的兴趣爱好,我们曾经行走在同一片土地上……我的意思是,我推荐的书他都喜欢,我们曾经在同一个地方一起读过书。” 路易斯无言鼓了鼓掌,恭维道:“您真厉害,这听起来就像是您体验人生……结果最后翻了船。” 莱尔不想说话,狠瞪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滚回来?在海上漂久了,连自己姓氏都忘了?” “说不准,我挺喜欢海上的,”路易斯轻轻笑了笑,“怎么,大哥办事不合您心意?” “那倒不是,我劝你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莱尔咳嗽一声,又是一副年迈虚弱的样子,“陛下有意嫁一位公主过来,族中联姻的牌太少,唯一合适的只有你。” 帝国公主下嫁,必是直系,还要是颇受重视的直系,否则就算陛下和公主都愿意,其他贵族也得指着这件事说上一辈子,痛斥他们不成体统,辜负陛下厚望又委屈了公主。 路易斯:“……帝国的公主珠辉玉丽,想求娶者千千万,何必强迫意愿不强的人。” 往近了说,帝国又不是只有第一贵族易林尔斯,不还有个近来风头正盛的博亚特吉吗?想必那位公爵不会吝惜于贡献出自己的长子。 往远了说……还有其他皇室王室的王子呢。 即便是有意打压亦或试探,也不该用下嫁公主的法子。更何况,那位陛下即位以来雷厉风行,想达成目的,有千千万万种办法,也不会愿意牺牲皇室公主。 路易斯道:“以及,如果我没记错,家族为避陛下锋芒,已乖顺多年。” “哦,好有道理啊,那你去和陛下说吧,糟老头子岁数大了,管不了,”莱尔笑一声,“不过,路易斯,我警告你,安斯特此行结束,你立刻就得跟我滚回去。人家一国公主都没委屈嫁一个纨绔子弟,你抵抗个什么劲?” 路易斯神色不明:“我怕委屈了公主殿下。” 莱尔幽幽道:“我也觉得委屈,那么好的小公主,怎么偏偏摊上了你这么个混账东西。但凡族中还有其他选择,我都不会选你。” 两个人对视一眼,路易斯先叹了一口气,妥协道:“我可以跟您走,但在那之前,我想先见一见纪评先生,我还需要向他汇报一些事情。” 莱尔觉得好笑:“我看你汇报是假,另有目的是真。” 话音未落,船身微微摇晃,烛火随之无声摇曳起来,投在书上的影子在无人注目处扭曲成人的形状,一步步从书页间站起来,再慢慢迈步,身子拉长,走到地面。 这道影子狭窄、瘦长,侧面薄的几乎没有厚度,透过它还能隐约可见其后的华贵陈设。 路易斯不假思索便一把拉过莱尔,将人拽到了自己身后才抬起头,打量着那道影子,漂亮的眼睛里显出一点无声冷意,道:“命运教会。” 居然能找到这儿来。 影子哑声:“您……” 他来不及说完,因为路易斯轻一抬眼,柔和的烛火随之一盏盏灭掉,转息间整间房都暗了下来! 乌漆麻黑中,莱尔从他身后探出头,疑问道:“你怎么不听人家说完?” “无非是开价要我撤手,或者是希望我阴一下其他教会,没什么好听的,更没什么好谈的,”路易斯慢慢后退,神情依然冷的很,“三、二……” 他在倒数那个影子的死期。 “告死鸟”能在海上声名赫赫,靠的只有毋庸置疑的实力。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个是怎么混上船的,甚至还混到了这里,但没关系,等杀了之后,他自有足够的时间去挨个排查。 他道:“一。” 没有意料中的破碎声,只听轻微“嚓”一声,是才暗下去的房间又亮了。 被他护在身后的莱尔轻描淡写掸了掸衣袖,道:“忘了和你说,真理高塔第七席就是命运教会的人,所以……亲爱的路易斯,这是找我的。” 他笑着道:“真遗憾,我觉得你该去看看脑子,在海上待久了,以为谁都想害你?” 路易斯:“。” “行啦。”莱尔捡起自己的手杖,慢慢走到烛火下,合上书,也把书上的影子合在里面,房间里的随之消匿无形。 “我要读信了,”莱尔头也不回,摆了摆手,“再见,记得带上门。” 第107章 没有月亮 深夜,码头。 纪评鬼鬼祟祟四下望了望,确认足够偏僻后才转头对工匠小声说:“这里?” 他指了指眼前一望无际的汪洋,玛瑙从他衣兜里探了点头,又被他若无其事轻轻压了下去。 “安斯特这边偷渡现象还是稍微有点严重的,有的小船不走码头,在其他地方停靠,避免交些乱七八糟的费用,教会看管并不严,有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没看见。” 不过像一些体积巨大的货船之类……远远的谁都能看见,停哪儿都很显眼,像这种交的费用最昂贵,也只能停在码头。 刚刚吃过烤肉,纪评揉了揉还有些撑的肚子,却没听见工匠说话,抬起眼睛,只见对方盯着他的衣兜看。 “哦,是……朋友,”他选了个恰当的词汇,“已经单独晾家里一天了,再晾着不太好。” 工匠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却莫名觉得朋友这个形容词也不对,但如果要换个形容词……宠物?他一时只能想到贵妇人怀里抱着的浅色贵宾犬。 可那些精细的小东西,明显不能和纪评先生带着的这只比,比如说,那些小东西只能用作观赏或撒娇,而眼前这位……明显很得纪评先生喜欢,也明显很强。 工匠最终只道:“听您的安排。” 纪评抬起手:“那我们现在试试?” 平心而论,他其实并不乐意大晚上出门,可是工匠在给他认真介绍了那颗巨大水滴的种种作用效果后,又默默抬起眼睛看着他,仿佛在询问他要不要试一试,验证验证。 纪评很想说不用,可这样太辜负别人的心血了。 工匠先生费心费力做了这么个大东西出来,希望得到的也一定是积极正面且包含有效内容的反馈,而不是试都没试、空有赞美的敷衍词句。 他从衣袋里取出那枚小水滴。 根据工匠口述,小水滴所用的材料是海上特有的“流水金属”,同时具备柔软性和坚韧性,既可以像流水那样变幻形状,也可以充当载具。 ……还可以自由放大缩小,不需要时能缩小几百倍,变成一个轻的不能再轻的小饰品随身携带,工匠还格外贴心的给缩小后的水滴钻了孔。 至于为什么在路上没缩小,一定要拖着庞然大物走……纪评询问了这个问题,只从工匠脸上读出来茫然之色。 好吧,他选择闭嘴。 纪评从没有听说过“流水金属”的大名,但他大概能猜出来这应该很珍贵。而且,尽管是在异世界,这听起来也真的很神奇,很反常识,很反常理。 他端详着手上的小水滴,有点犯难要怎么用。其实如何缩小他也很犯难,工匠似乎默认他会用,只简单介绍了材料和作用,除此之外半个字没多说。 能小成这个样子还多亏了玛瑙伸出援手。 工匠就在旁边安安静静等着,纪评叹了口气正准备转头去问他,询问还没出声,感觉到玛瑙小幅度拉了拉自己的衣袋。 他以为玛瑙是要和自己说怎么用,仔细一听才发现对方说的是“肚子疼”,重重叠叠的呓语断断续续支离破碎,只在一味重复“肚子疼”这个意思。 ??? 纪评感到茫然。你一个“污秽”生物肚子疼?那我要怎么办?给你请医生还是请牧师? 工匠道:“您的朋友,似乎,有事找您。” 纪评回神,温和道:“是的,请您稍等我片刻。” 他默默在心里飞快念了祷词,尝试向邪神求援,又安静听了会儿二重奏的呓语,随后伸出手。 小水滴在空中延伸蠕动,展开成小木船的样子,轻轻落在水面之上,通体是温柔浅色,其下漾着水波盈盈。 大概正好能乘坐两个人。 纪评看了看夜幕,估算了下时间,和工匠上了小船。 小船的速度并不快,纪评伸手,衣袖下滑半截,露出他腕间系着的红丝绸。有一条只有他能看见的丝线,正通过红丝绸连着小船。 这感觉有点奇妙,他尝试让小船加速,像是尝试伸出手、尝试加快步伐跑步那样,安斯特的海岸很快被甩在身后,船稳稳的行在海面上,哪怕是骤然加快速度也没掀起海面半分浪花。 能做出这样的东西,不可能和“污秽”毫无关系,肯定是个非凡者。不过,纪评对此也有所预料,毕竟他与工匠初见的场景糟糕透顶,对方能在那些“蝴蝶”中安然无恙,本身就不可能是普通人。 只是之前的纪评有意避开了这个话题,只当对方是朋友相处,并欣然收下了对方赠送的包,还为对方友情做了次“算命”。 而现在……他悄悄看了眼工匠,忽而问:“您做这样东西,花了多久?” 其实他更想问问对方是第几梯队,可这样问太唐突太失礼了,如此直白明了的刺探别人,他做不出来。 他忽而又觉得自己这样问也有点冒犯,连忙补救道:“如果您不方便,不说也可以。” 依然是温和的语气。 工匠却怔住了。 他坐在自己制造的东西上,布满老茧的粗糙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听见这句话时,不自觉抓紧了衣裤。 他难得的再次感到茫然。 就像是之前纪评先生询问他,为什么不缩小水滴以便于携带那样,应该缩小吗?可是献给别人的东西,理应以最完美的状态呈现出来。 那现在,他应该怎么回答? 有人教过他,谈起类似问题时,应当尽量夸大自己付出的时间与心力,强调自己的辛苦,只有这样才能达到公平交易的目的,否则只会得到远低于物品价值的报价。 那他现在是不是,也该这样做?可他本能不想,因为他明明……是希望纪评先生可以感到满意。 那,工匠突然混沌起来,他这样做,纪评先生会满意,可他为什么不想?为什么不想用多余的繁杂词句? 工匠沉默的时间太长,长到纪评等了又等,他安抚了下已经渐渐安静的玛瑙,以为工匠不想谈这个问题,贴心转移了话题:“是我唐突了,很抱歉,今晚的星星很漂亮。我想,您以前在海上时,应当经常见这样的风景吧?” 星星闪烁着柔和的光芒,海面宁静而祥和,波光粼粼,交织着夜的静谧。 “可惜,”纪评笑了下,轻声道,“没有月亮。” 第108章 漂亮月亮 “月亮……”工匠道,“月亮是什么。” 疑问的内容,平静的语气,如果不是工匠抬起的眼睛里透着点求知的困惑,纪评会觉得这不像个疑问句。 他想了想,道:“圆形,白色,像玉盘那样?和那些星星一样挂在天上,散发着皎洁的光辉……当然,我只是随口一提,从前偶然在哪里看见过。” 工匠没再继续追问,这让纪评很是松了一口气。 小船悠悠行驶在海面之上,速度越来越快,也越漂越远,一片安静中忽而有轻微破碎声传来,像是撞上了什么东西,但四周仍是平静海面的样子。 纪评坐正身子,下意识提高警惕,抬起眼,海面之上,不远处影影绰绰,渐渐显出一片森林。 ……到了,玛瑙一路上,一直在隐隐指着的,和它疼痛有关的地方。 纪评拽了拽红丝绸延伸出来的线,船随之放缓速度,慢慢停下。极目远眺间,森林郁郁葱葱,相当生机勃勃,看起来毫无威胁。 工匠忽而抬手指了指天:“您刚才说的,是那个吗?” 哪个? 纪评下意识抬起眼。 夜空浩瀚无垠,深邃黑暗看不到头,许多闪闪发光的星星挂在上面,就在群星中间,皎洁朦胧的光晕圈圈漾开,正中央围着的,是一颗硕大无比的白色玉盘。 那玉盘完美的没有一丝瑕疵,通透的玉白色漂亮极了,它在夜幕上是那样显眼,显眼到几乎要掩下所有黯淡星辰的光辉,让任何人抬头时第一眼能看到的只剩它,也只有它。 是…… 纪评先想起来白色玉盘的描述,再想起月亮的定义,最后怔怔凝视着那个月亮看。 是月亮。 玛瑙已经不再叫着疼痛了,它从衣兜里探出一只眼睛,180度一转,也在看月亮。 工匠犹豫道:“您说的月亮,很漂亮。” 纪评听见自己说:“谢谢。” 他终于回过神,低下头,许久未见过明月,哪怕明知是虚幻,搭在膝上的手仍有些轻颤,他抚了抚玛瑙,再度轻轻把对方按了下去,才道:“您做的这样东西,很厉害。” 何止是厉害! 他已经意识到,这里是独立于现实存在的“灵境”。说是“灵境”,其实用“污秽之境”来称呼更为合适,纪评刚开始一无所知的时候,就是直接用后者冠名。 只是他在他所去的第一个“灵境”里认识了一位行将朽木、浑身长满脓疱与疙瘩的老人,老人为他详细介绍了“灵境”,但提及为什么要如此称呼时,老人只说,这是心照不宣的默契。 老人说完就咽了气,没给纪评追问的机会。 连带桃花源在内,纪评此前只去过三个“灵境”,无一例外,都是依靠邪神进行穿梭,不靠邪神,这还是头一次。 他没想到玛瑙疼痛的根源会是“灵境”,没想到小船居然就这样轻而易举的穿透了“灵境”与现实的屏障,稳稳抵达,更没想到……这里居然会有月亮。 为什么?不是说,银月女神已经彻底陨落在了历史里,所以这世间都不会再有月亮这一概念产生吗? 他还以为他这辈子都看不见月亮了。 他沉思的时候,还不忘夸工匠,像是写什么要收钱的彩虹小作文似的,从外观再夸到功能,言辞诚恳表情真挚。 于是工匠眼里终于流露出一丝欣喜:“谢谢您。” 他为寻合适的材料,接连换乘了不知道多少艘船,找过许多地方,其中不乏险境,最后才终于寻到了“流水金属”。 后来又再三斟酌,询问了许多人意见,才做出现在的东西。这已经很认真,很细致了,他此前经手过的交易千千万,从没有一个会像现在这个这样,让他上心至此。 但他仍然会有些忐忑,不知道纪评先生是否会对这样的东西感到满意,但还好,目前看来,纪评尚算喜欢。 他显然没有在意这里已不是现实,又或者说,他觉得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因为眼前是纪评先生,而“灵境”对于历经无数岁月的未知存在来说,和个看风景、又或是怀念过去的地方没什么区别。 纪评先生刚刚才提到月亮,现在就目标明确的抵达了有月亮存在的地方,这没什么,不值得大惊小怪。 工匠的注意力只在纪评先生刚刚的点评上,认真而反复的想了想,迟疑询问:“您是觉得,速度不行吗?” 失算了,他想。 他也不是不能做类似空间转换的东西,这并不难,只需要联系具备相关特性的第一梯队出手添加就行,但他觉得,纪评先生是一位热爱研读文献、热爱风景、享受生活的人,对于这样一位存在,旅途的终点并非目的,只在过程。 他就此询问了其他人,也得到了认可,自以为万无一失,没想到会在这里出问题。 他有点难过,道:“抱歉,我会重新为您做一个。” ??? 纪评的注意力顺利从月亮上移开了,尽量维持住微笑:“您误会了,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他在电光火石间反思了自己前面说的话,意识到问题出在了哪里,他夸了外观夸了功能,唯独没提速度,那对于精益求精的工匠先生来说,东西只要没夸,就是不行。 他揉了揉眉心,觉得有点无奈,慢慢道:“您做的很用心,很精致,可我觉得,像这样贵重的东西,送给我,有些不妥当。” 这时候最好的解决方案不是和工匠辩驳东西很好,而是说点别的转移对方注意力,让对方换个方向纠结,否则今天晚上就说不清了。 工匠果然转移了注意力:“为什么?” 纪评笑着道:“我并没有帮过您什么,却收到了如此贵重的馈赠。” 工匠果然反驳道:“不……” 纪评及时追问:“什么?” 工匠说不出话了,他怔怔半天,道:“您为我提供了‘算命’。” “如果是说这个,”纪评笑了笑,“作为酬劳的布恩,您当时已经支付过了。” “可是……”工匠喃喃着,又说不出话了。 纪评明白他的可是,耐心道:“我明白您的意思,但这样东西很贵重,贵重到我无法坦然接受。当然,如果您希望我收下这个的话,您还有什么其他需求吗?总要为您提供了足够的帮助,我才会感到心安。” 眼看着工匠陷入了沉思,纪评松了口气,询问:“您这次回来,会在安斯特待几天呢?” 工匠下意识道:“不知道。” 要看会不会有公平交易,也要看他会不会有心血来潮的设计图纸。工匠从来都是随遇而安,顺波逐流,没有明确的方向,也没有一定要抵达的地方。 他的回答在纪评意料之中。 温和的青年拉了拉自己手腕上的红丝绸,不再留恋地收回望向月亮的目光,转而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不如,暂时将这样东西寄存在您那里如何?” “如果哪天,我为您提供的帮助和这样物品等价,我再取回它,可以吗?当然,在这段时间中,您可以自由选择出售它,或者转赠它。” 这实在是太符合工匠公平交易的理念了,他觉得有哪里不对,却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只能慢慢抬起眼睛,点了点头。 纪评于是笑吟吟道:“那我们回去?”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玛瑙已经不再疼痛,事情的紧急程度也跟着放缓。更何况,擅自探访“灵境”是很危险的事情,他现在手上没有符咒作为保障。 他只能记下这个灵境,准备着下次拉拉外援一起过来,比如说真理高塔。 很快就要举办葬礼了,莱尔应该会来,他可以在葬礼上和对方提起这件事情,然后邀请对方一起。 至于出行的问题,可以请……路易斯?莱尔会有突破“灵境”的办法,借路易斯的船抵达附近就行,对方应该不会拒绝。 干脆……葬礼也邀请路易斯试试?问问对方最近有没有时间。 船慢慢返程,又是轻微破碎声响起,月亮淡化成虚影,很快消失在夜空之上,森林只是一闪便倏地不见,远方再次出现了熟悉的安斯特岸边。 纪评出声询问工匠:“您两天之后有时间吗?我想请您参加一场葬礼,当然,只是参加,不需要您走那些复杂的仪式,您可以只把它当成一场宴会。” 工匠迟疑:“葬礼……” “是,”纪评已经习惯了工匠时而迟钝木讷的表现,道,“就在安斯特,如果您短时间内不准备离开,可以来看看。” 工匠顿了顿,点头。 葬礼?怎么感觉,好像就在不久之前,也有个从书里爬起来的影子问他有没有空,有没有时间?他似乎没有听影子说完就木然盖上了书,直接把书丢进了海里。 很多人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找他,有点烦。 为此,船长找他要求赔偿书,出于公平交易的原则,他觉得船长的报价合理,遂支付了两金粒。 两金粒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 第109章 葬礼筹备 在某个远离现实的地方,古森林腐朽破败,独立在海水间,枯萎枝丫上偶尔挂了片残破的,将落不落的叶子,落满灰尘,干燥至极。 海面之下的某一片水波盈盈间,隐约映出这一片虚幻的森林,有复杂层叠的交谈从幻影传出来,惊了游走在周围的鱼。 “是公主来了吗?” “不!不是!我才是公主!你疯了!” “是公主来了呀,公主又走了,为什么走了?” “你疯了!我明明就在这里!” 声音渐渐远去,沉入海底。 …… 纪评在海边和工匠先生告别后,目送着工匠远去,从怀里捧起有些萎靡不振的小玛瑙,耐心听着对方持续不断的呓语诉苦。 纪评无奈:“你不是已经不疼了吗……可那种地方一般都很危险,我也不敢去呀……好好好,葬礼结束后我就去,可不可以?” 葬礼…… 他忽而觉得明天会很忙,他要先去教会询问葬礼场所的事宜,然后再去采购可能需要的物品……怎么想一天都忙不完,他到底为什么要说办葬礼。 纪评揉了揉眉心,决定先去睡觉。 ……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边打哈欠边收拾好自己,转身刚推开门,便见门口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辆马车。 衣着整齐,面容慈祥的老者站在马车旁边,见了纪评出来立刻迎上来,道:“您好,我是索斯德·尼古拉斯先生家的管家科罗则,此次打扰,主要是跟随主人家的意思来协助您筹办葬礼。” 他适时做出情绪低落的样子:“很遗憾听到这样悲伤的消息,我会尽全力令葬礼足够风光体面,愿那位莱尔先生能在神国永安。” “您用过早饭了吗?或许我们可以在马车上详聊这些,我已经为您备好了奶酪和黄油,”对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客客气气地道,“您今天有时间吗?” 纪评迟疑:“有?” “那真是太好了,我已提前询问过教会,考察过目前安斯特内适合举办葬礼的教堂,我认为其中有两处比较合适。一处是位于安斯特中心的主教堂,主教堂是安斯特占地最广的一处,举办葬礼最得体。古斯特尔德主教在听闻我的来意后,表示他愿意亲自主持以告慰亡者在神国的灵。” “另一处则是位于图书馆不远的教堂,考虑到莱尔先生在图书馆任职许久还热爱读书,我认为,在图书馆附近举办更能向来宾传达他生前奉行的意志以及他高尚的人格。” “当然,这些都是我的个人建议,如果您上午有时间的话,或许您可以亲自去看一下,以做出恰当的决定。” 纪评:“……古斯特尔德主教?” “是,”科罗则管家露出完美的礼节性微笑,“如果您对此有所疑问,或者有需要商谈的事情的话,马车很快就到教会。” 纪评道:“据我所知,主持葬礼的以牧师居多,古斯特尔德主教忙于虔诚地侍奉着神明,不会操心这些事。” “是的,我也很震惊,”科罗则管家说,“也许是您和莱尔先生的真挚友情感动了伟大的海神,在此,请允许我为您献上祝贺。” 他真诚而富有感情的说:“希望您不再沉浸在挚友逝去的痛苦中,也祝愿莱尔先生在神国永安。” 纪评:…… 他沉默了下,也道:“愿莱尔先生在神国永安。” 第110章 和科罗则管家确认完所有葬礼事宜后已近天黑,纪评和对方告别,转身时卸下端了一天的微笑,脚步有些虚浮地推开了门,点上蜡烛。 几乎是蜡烛点燃的瞬间,玛瑙上蹦下跳,很快翻下桌子抓住了他衣领,触手一扒就爬到了他肩膀上。 纪评:“……怎么了。” 他很少见玛瑙情绪如此激动,也很少听见如此迫不及待的呓语,带着浓烈情绪,像是有好多道声音混在一起叫,闹的他脑袋疼。 他只好安抚道:“乖,冷静一下,慢点说。” 这句话奇迹般地奏效,玛瑙真的冷静了下来,触手缠绕上手腕,于是洒满烛光的屋子里,纪评抬起眼睛。 画面始一入眼,他立刻反应过来,是桃花源里的那片桃林,和当时留下的一滩眼睛。 是地上的视角,从下往上看,盛日耀耀,桃花灼灼,颜色艳极,失了皮肉的头颅不见踪影,似是已经藏进了枝叶里。 枝叶无风而动发出细微声响,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画面忽而开始不稳定起来,出现凌乱的线条和色彩。 满地眼珠子的碎片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逼迫着聚在一起,恢复成完整眼睛的样子。然后有一只手进入画面,拾起了这颗眼珠子,握在手里,轻轻用力。 画面剧烈颤动,光线一点点消失,一片黑暗中,似是有粘稠液体缓缓流淌而下,纪评听见破碎声,还有玛瑙再度响起的控诉。 小玛瑙就缩在肩膀上,呓语明明是直接响在脑里,声音却像是贴着耳边说,激动时还重重蹦了蹦。 它说这件事就发生在上午纪评出门后不久,它说它是一直在乖乖盯着桃花源,可是!可是有人把它的眼睛碾碎了!虽然眼珠子不重要!虽然它也不痛!但它很难过! 纪评连忙安抚了几句,等玛瑙情绪稍微稳定了一点之后,才道:“那个人是……” 他顿了顿,有点迟疑:“绯乔?” 那只手显然属于一个还未成年的女孩子,而纵观桃花源那位的所有眷属,除非那位又新收了什么眷属,或者有眷属不在桃花源祭坛上的符文记录里,否则,只有绯乔符合这个条件。 绯乔啊。 纪评本能觉得这件事估计有问题,这件事既可以读成绯乔最后还是投靠了桃花源,也可以读成是教会指使绯乔干的,毕竟教会不信任约书亚。 还可以读成是绯乔表面上顺着教会实际上依然在为桃花源办事,怎么读都说的通,毕竟没人知道绯乔是怎么想的,纪评也不喜欢猜人心思。 他只好安抚道:“葬礼当天绯乔会出席,不会太久,就在后天。” 猜来猜去不如直接去找本人。 他今天上午给路易斯也写了邀请,送信借的是教会的渠道,教会很热情、很友善,信送的也很快,路易斯下午就回了信,表示会和祖父一起抵达。 纪评头疼揉了揉眉心,道:“还有上次的那个地方,也是葬礼之后……啊,你还有其他事要和我说?” 玛瑙看起来更委屈了,从他的肩膀跳下桌子,举起颤着的触手,絮絮叨叨地念。 纪评听见了娅丽小姐的名字,还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地名,纳斯,时间仍是今天上午。 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略有点多啊……纪评头痛的揉了揉眉心,他那个时候在干什么来着……哦,他在微笑聆听科罗则管家的介绍,还要绞尽脑汁及时附和,避免对方感到被敷衍。 然而事实上,科罗则管家说的诸如礼节仪式,体面细节等等等,他一个也没听明白。 些微走神的功夫,呓语没听清,玛瑙已经说完了。迎上那八只眼睛,纪评轻咳一声,温和道:“我想看看画面,你有办法吗?” 玛瑙当然有办法,陌生画面入眼,是和安斯特截然相反的风貌,没有高高的堪称地标建筑的教会,只有风格迥异的房屋并不整齐的列在那里。 纪评看见了许久未见的娅丽小姐。 她似乎是在和什么存在说话,尽管她面前空无一人,说着说着就慢慢蹙起了眉,与此同时,画面出现熟悉的紊乱和扭曲的色彩线条…… 纪评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先一步看见她身后有个人摇摇晃晃站起来,抬起枪,射击。 画面定格在这里,长久的黑暗后,传来一道模糊的、熟悉的语声。 是祈祷,是娅丽小姐,在轻声祈祷,她说:“……您是这世间一切梦境的源头与终点,您是这世间所有迷途灵性的归宿,您是安宁,也是庇护……” 语声至此戛然而止,归为一片寂静。 纪评深深的皱起眉,出声询问:“娅丽小姐没有捏碎你的眼珠子吗?” 根据此前的约定,如果遇事,捏碎眼珠子,随叫随到,尽管他上午并不在玛瑙身边,但玛瑙应该是有这个能力的。 玛瑙的答复是没有。 它只感觉到联系突然断开,这和桃花源那种不一样,像是有什么力量封印住了它遗留在外的眼睛,眼睛只来得及在封印前传回最后一段信息。 纪评:…… 他想到了具有纯粹灵性的黛丽尔小姐。 第111章 西西伊农阁下 葬礼举行的那天,纪评起了个大早,天还有些昏沉无光的时候,他就已经收拾好出了门。 依照安斯特的葬礼风俗,他应当着黑色衣服以表对死者的哀悼与尊重。作为葬礼的主筹办人,他还需要在胸口处佩戴海神教会的徽章,这和他是否信仰海神没有关系,纯粹是因为葬礼是在海神教会举办的。 他并没有科罗则管家口中说的足够体面的正装,现在身上这套还是前天管家带着他去临时采购的,因为是现货而非定制,尺码略微有点不合身。 纪评随手抚了抚褶皱,回身关上门。 已经有马车在门前等候了。 纪评以为是贴心的科罗则管家,也确实在马车旁看见了这位管家,他笑着打了声招呼,然后发现马车里还坐着一位老者。 老者须发皆白,面容和蔼慈祥,穿着深紫色的长袍,上面绣有精致的金色花纹,旁边则放着镶嵌有华美宝石的手杖。 紫色染料在这里相当昂贵,仅有一些罕见的稀有贝类可以采集到很少一点,以至于这种颜色成了贵族的专属,日常生活里基本看不见。 起码纪评在这里定居的一年来,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紫色。 他认出了这位老者是谁,毕竟他前几天才在符咒展现出来的画面里看到过,但旁边还有毫不知情的科罗则管家,所以他弯了弯唇,温声问好:“尊敬的阁下,您好。” 对方也笑着道:“您好,初次见面,很高兴认识您。” 科罗则管家在旁边介绍:“纪评先生,请允许我为您介绍,您面前这位尊贵的长者来自朵图靳帝国的第一贵族易林尔斯,全名为西西伊农·莱尔·尼古拉斯·易林尔斯·朵图靳,他曾在帝国对外的战场上立下不世之功,因此被皇帝亲赐‘朵图靳’冠姓,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长者。” 纪评对这长长的名字叹为观止。 如果是一年前的他一定一头雾水,但他现在研究了不少书,大概能明白这一串名字什么意思。西西伊农是名,易林尔斯是姓,朵图靳是加封。 莱尔和尼古拉斯则都是中间名,用于纪念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或者是标榜自身的尊贵,比如说血脉承继兰茗丽尔·尼古拉斯? 他不清楚是不是这个意思,但尼古拉斯是四音节,重合概率不大,指的估计就是那个尼古拉斯家族。 尊贵的阁下笑呵呵地道:“科罗则,你言重了,都是过去式了,不过是英明的陛下看在易林尔斯家族的面子上才加的封,当时在战场上拼杀的除了贵族还有平民,所谓的战绩都是他们的功劳,我实在是愧不敢当。” 科罗则连忙道:“您太谦虚了!” 纪评默默上了马车,看着他俩商业吹捧了好几句,又被迫听了不少易林尔斯家族的辉煌历史后,终于无奈出声,道:“能在这里见到帝国尊贵的大人物是我的荣幸,不过,我能否请问一个问题,像您这样尊贵的大人物,为什么会屈尊参加葬礼呢?也许这样说有些冒犯,但莱尔先生毕竟只是个平民。” 他倒要看看莱尔找了什么合情合理的理由。 莱尔笑呵呵道:“您千万不能这么说,您是索斯德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莱尔先生是您的朋友,那就更是我的朋友了。” 他看起来格外的真诚且问心无愧,真像是一位平易近人又无比谦逊的大贵族,很有阅历丰富的长者风范。 纪评揉了揉眉心,对他能平静说出最后一句话感到佩服,出声询问:“听起来,您和索斯德爷爷关系密切?” 莱尔微笑:“这说起来有点远。我的祖母是尼古拉斯家族直系的菲琳·尼古拉斯·易林尔斯夫人,祖母与她的旁系表妹兰朵娜·尼古拉斯小姐关系密切,兰朵娜小姐的哥哥镜尔先生迎娶的萝拉尔夫人则是索斯德阁下的祖母。所以,尽管镜尔先生和我祖母并没有血缘关系,但我和索斯德仍是关系亲近的表兄弟。” 纪评:没有血缘关系但关系亲近? 不是,这都什么,他要绕晕了。 科罗则管家在旁边补充道:“是这样,尊贵的西西伊农阁下与索斯德阁下平日里一直有所来往,打算拜访索斯德阁下,并正好在今天早上抵达了安斯特码头。码头风凉,我按照主人家的意思先去码头迎接了他才来接您,希望您可以体谅我的过失,不会因此感到冒犯。” 纪评温和笑道:“当然,长者理应为先。” “感谢您的谅解,我跟西西伊农阁下介绍了葬礼的事情,很幸运的是,莱尔先生恰好与易林尔斯祖上一位尊贵的公爵大人重名,所以西西伊农阁下打算顺路参加,这是值得庆贺的事情。” 科罗则管家表情庄重:“愿莱尔先生在神国永安。” 他说罢,注意到尊贵的西西伊农阁下似乎表情凝重,于是立刻感同身受的道:“您看起来很悲痛。您真是一位尊贵而平易近人的阁下,我听闻那位莱尔先生还没逝世的时候兢兢业业,在图书馆工作时一直都很勤奋,没想到会遭此大祸,您一定也觉得很惋惜吧?” 当一个人逝世后,无论别人对他是了解还是不了解,出于礼节和社交需要,都会尽可能的将所有赞美的词汇加诸在他的身上,以此使得自己的哀悼更加顺理成章且真诚。 是以,纪评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类似这段的话了,也不是第一次听到“神国永安”之类的词汇了。 但习惯成不了自然,他现在差点笑出声,连忙附和道:“确如科罗则管家所说,莱尔先生是我的挚友,他此前一直相当勤劳,没想到会突逢厄运。我很悲痛。” 莱尔:……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在科罗则管家殷殷期待的视线里艰难吐出一句话:“是的……很遗憾听见这个消息,愿,愿莱尔先生在神国永安。” 科罗则管家表情真挚的应了几句,又想到了什么,转身对纪评道:“与西西伊农阁下同行的还有一位他家族中杰出的年轻人,但那位先生已经先行前往了教会,所以或许您要在之后的葬礼上才能见到他。” 纪评微怔,道:“好。” 莱尔家族中的年轻人?真理高塔里的某个谁? …… 马车上的气氛很沉凝,科罗则管家还有一堆事要忙,已经搭乘了另一辆马车先行告退了,所以现在马车上只有纪评和莱尔。 莱尔轻咳一声,率先道:“我为我先前的隐瞒感到歉意,事实上……” 纪评早已领教过他的圆滑,并不想听他的废话,单刀直入,道:“娅丽小姐出事了。” 莱尔被迫停止自己打过腹稿的场面话,一顿:“您又知道了?” 虽然有点意外,但他叹了一口气,觉得这也挺正常的,遂抱怨道:“纪评先生,您不能因为这个怪我。这真不是我的错,别人想搞事,我能有什么办法?” 纪评:??? 第112章 不用谢 莱尔越说越理直气壮:“有那么多种可能的未来,我又无法笃定未来发生的事情,完全就是别人搞事,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纪评顿了顿,大概理了理思路,根据娅丽小姐最后那句祈祷来看,这件事十有八九和桃花源脱不了关系。 莱尔显然也很清楚这件事,并且不打算出手管,才会在这里叫屈,说和他没关系。似乎也对,娅丽小姐已然叛离真理高塔,那莱尔作为首席,不追杀叛徒已经算是仁慈了,不可能再提供帮助。 他只能叹道:“我并没有怪罪您的意思,这很正常,我理解您的选择。” 可桃花源那位为什么会盯上娅丽小姐? 纪评理不明白,闭了闭眼,决定聊另外一件事情:“您当真和索斯德爷爷关系密切?” 索斯德爷爷只是一个普通人,儿子和儿媳妇都瞒着他做了真理高塔的成员,这件事情本身已经足够令人崩溃了,若是再加一个以为的好友…… 纪评宁可莱尔只是随口一扯。毕竟很多贵族都沾亲带故,八百年不联系,偶尔碰一次面还能装得亲亲热热,而他从没听索斯德爷爷提起过莱尔。 莱尔相当坦然地道:“如您所说,也不能算密切,索斯德对我来说还是个孩子呢。” 他抬起手,大致比了个高度:“我当年第一次见索斯德的时候他才这么点大,没我膝盖高,小小年纪就愁眉苦脸,什么风雅的事情都不喜欢,只爱研究东西。其实我觉得挺好的,但他父母很头疼。” 纪评没想到莱尔会说到这个,微微一愣,转念一想,索斯德爷爷现在也很喜欢看书学习,是学到老活到老的最佳典范。 他由衷道:“索斯德爷爷现在也这样。” 于是聊天的主题莫名偏移,等马车在教堂前面停下时,纪评已经听莱尔一路谈到了索斯德爷爷的第一位情人。 “……那真是位美丽温柔的小姐,唯一可惜的就是出身略低,并非有名的大贵族,是以有些被上流社会排挤,哦,当时毫不懂事的索斯德也被排挤了宴会角落,然后他俩就认识……” “西西伊农阁下,纪评先生,教堂到了。” 莱尔有些意犹未尽的住了嘴,遗憾道:“看来其他故事,我只能下次说给您听了。” “倒不用等下次,”纪评付之一笑,“稍后葬礼上就有很多时间,我也有不少故事想说给您听。比如说,《星星湖》里那位小小姐。” 莱尔:“……我的荣幸。” …… 已经抵达的人并不多,索斯德算一个。 他被德曼搀扶着站在路边,眯着眼睛看马车在面前停下,隐隐约约听见交谈甚欢的声音,再一看下马车的人…… 首席?纪评先生? 纪评先生先下的马车,又回身客客气气地去搀扶老者,于是老者也礼貌道谢,两个人不知道聊了什么,看起来都很愉悦。 索斯德竟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意外。 这好像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像纪评先生那样的存在,在之前的世代里不可能一直默默无闻,只是他不知道而已。那纪评先生和首席看起来像是旧友,就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德曼很毕恭毕敬的行礼:“向您问安,尊敬的西西伊农阁下。也向您问安,尊敬的纪评先生。” 索斯德笑呵呵道:“很少见你穿的这样正式,我远远的看着,差点要认不出来了。” 纪评先回了德曼才看向索斯德,咳了一声:“毕竟是葬礼。” 花的全都是政务院发的抚恤金,足足三千布恩,租教堂免费,一应置办比如说棺木等花了一千九,服装花了一百,雇佣马车接送宾客花了两百……最后出账两千五,他还净赚五百,所以一点也不心疼。 在此格外感谢科罗则管家的辛勤付出。 想到这个纪评有点疑惑,问道:“怎么不见科罗则管家?他应该到的比我们早。” 德曼低着头,道:“来了位贵重的客人,您不在,为了避免失礼,科罗则管家就先过去代您接待了。” “贵重的客人?”纪评道,“我想,我的邀请名单内,应该不包括贵重二字。” 除了莱尔,剩下来的全是他认识的人,和“贵重”二字绝对搭不上边。 “那就是不速之客,”索斯德凭这句话下了定义,“他们在教堂后方,除了科罗则外,古斯特尔德主教也在那里。” 啊?这得是多贵重的客人啊,古斯特尔德主教也在? 纪评顿觉大事不妙,立刻道:“那么,索斯德爷爷,请容我失陪一下。这位……西西伊农阁下,听说是您的旧识。” 莱尔笑眯眯补充:“没有血缘关系的堂兄弟。” …… 纪评刚走不久,德曼也识趣找了理由离开,给两位尊贵的长者留足够的私人空间交谈。 早晨天还没彻底亮,教堂外人也不多,索斯德和莱尔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远离了教堂,不打算去凑那所谓尊贵客人的热闹。 索斯德道:“你看见信了怎么没回我,莱尔是哪个?我真是,费了不少力气也没查到,好不容易找到个切纳斯,他记忆还直接给人改了。做的太彻底,依然没结果。” 他说着就觉得好笑,道:“也不知道这个莱尔今天会不会出现在葬礼上,这么多人来参加他的葬礼,我粗略一看,纪评先生只怕请了不少人。” 莱尔幽幽道:“然后你也请了很多人。” “太无聊了,拉人聊聊天也好,”索斯德道,“你就定个‘低调’的要求,谁也不敢闹,我好不容易在纳斯玩了玩,又赶上教会和王室的明争暗斗,只好立马就跑。” 莱尔:“……我劝你们‘低调’有用吗,你们又不听我的。你不照样让德曼协助走私军火?” “那不是没出纰漏嘛,”索斯德轻咳一声,“所以莱尔到底是谁啊?” “你把我现在用的身份的全名念一遍。” 索斯德愣了愣:“我想想,西西伊农·莱……莱尔?” 他有点震惊。 莱尔面无表情:“谢谢你啊,喊了那么多人。” 索斯德:…… 他有点想笑,忍住了短暂一息,还是没忍住,笑出来了:“不客气,应该的,不用谢。” 第113章 好像要发财啦 教堂内现在已经有人到了,来客坐在排列整齐的数排长椅之上,间或低声交谈几句。中央给唱诗班预留的领域由于还没到时间,依然空空荡荡。 棺材被安置在临时搭建的台子上,当然,由于是火灾,处理人员并没能在现场找到可怜的莱尔先生的任何躯体,所以那是具空棺。 教堂的顶修的很高很大,以至于任何人走入其中,仰起头时,都会油然而生一种渺小之感。白日的光透过彩色的玻璃窗在地上投射出并不明显的光影,焚香悠悠混杂着蜡烛的气味,偶尔传来一点火焰的“噼啪”声。 纪评不自觉放轻了脚步,却还是有人注意到他。早早抵达的玛丽夫人热情洋溢迎上来,略显苍白的脸色被脂粉掩盖,她抿着唇微笑:“纪评先生,很感谢您的邀请,这是我的荣幸。但很抱歉,我的丈夫与他海上的一位故友刚刚离开了教堂,希望您能谅解。” 纪评对此当然是道:“遇见友人值得庆贺,很高兴能听到这个消息。” 玛丽夫人松了一口气,接着小心翼翼地道:“我听说……莱尔先生是逝世在封海宴会当晚,很遗憾听见这个消息,没想到那天晚上,就在庆贺的同时,会发生如此恐怖的事情……” 她已经和丈夫反应过来,“告死鸟”船长赠送的怀表就是在报死,那晚若非纪评先生参加了宴会,只怕宴会上所有人连带他们在内都要玩完! 假如有关戏剧的梦成真…… 可怜的玛丽夫人不敢想这个后果,脸色苍白到连脂粉也没能完全掩下,颤着声音,连礼数也顾不上,出声询问:“像、像这种事情,还会再发生吗?” 已经死了一个莱尔了,后续还会再死人吗?她无法笃定自己是不是下一个,看见葬礼邀请时就提着的心在此刻辗转反侧,迫切寻求一个答案。 纪评连忙道:“当然不会了,这只是一场意外。” 这场意外应该是安斯特近来最恶劣的事件,虽然只死亡一人,可烧的是图书馆,难免不让人后怕,担忧会不会下次再在什么公共场所爆发一场火灾。 若是那时的时间不是夜晚,而是白天呢? 纪评清楚的知道这是一场人为的意外,可别人不知道,所以他完全理解玛丽夫人的忧虑和焦灼,温和笑道:“请您安心,我想此事过后,政务院和教会都将提高警惕,避免类似事件再次发生。” 对,对,还有教会……可是教会不一定会理会自己!玛丽夫人知道教会对前往海上寻求财富的人一向冷淡,不可能施加援手,是以表情一时依然难以松懈,却不敢再问,垂下视线。 纪评一眼就看出来对方的心情,维持住温和安抚的语气:“如果您依然不安,或许可以找点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比如说您热爱制作的甜点?或者其他的?” “那,那如果我做好了甜点面包,可以再给您送过去吗?” 完全不是这个意思的纪评顿了顿,还是接受了玛丽夫人的好意:“您真是一位热情的夫人,感谢您的慷慨。” 得到承诺的玛丽夫人松了口气,识趣的不再过多废话,出声告辞。 …… 纪评继续往教堂后面走,穿过后门,绕过几棵参天大树,教堂后方是一片墓地,简单用木栏围起,设有石碑以纪念。 纪评在远方看见了科罗则管家,古斯特尔德主教,以及……一位看起来出身高贵、身姿挺拔的客人。 “纪评先生,”科罗则管家率先迎上来,“我以为您会和西西伊农阁下再多聊几句,对了,这位是……” “您好,尊敬的纪评先生,我是黛丽尔的父亲,明译尔·埃尔金斯·海。” 那位客人并不等科罗则介绍,只是转过身来,姿态从容优雅,穿了一身得体正装,宝石作扣,鬓角微白,面容却仍是俊美儒雅的,只在眼角有些许岁月沉淀下的细纹。 纪评顿了顿。 明译尔……王国第一贵族埃尔金斯家族的公爵,毋庸置疑的掌权者,亦是报纸和公告栏钟爱的常客。哪怕是不识字的平民也会对这个名字耳熟能详,更遑论不久前才读过对方往事的纪评。 他完全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下意识端出微笑:“尊敬的明译尔公爵阁下,很荣幸见到您。” 对方微一颔首:“我听黛丽尔在书信中夸赞过您的博学与温和,很遗憾听见您挚友逝世的消息,愿您能早日摆脱悲痛,也愿那位勤劳的莱尔先生在神国永安。” 儒雅的掌权者边说边不动声色的打量着眼前的人,并不合体的正装,略带褶皱的衣摆,廉价的饰品……这看起来正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贫穷平民,靠可能会有的委托艰苦度日,是王国里多的不能再多的基石,一场可能有的动乱就足以带走大半。 可明译尔知道,不是的。 他在心里轻轻一叹,轻声道:“黛丽尔也会来。她是在去往王都的路上折返回来的,返程时出了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许会迟到……” 他沉静的看着纪评,就在古斯特尔德主教的注视下,从容而淡定地说出自己的诉求:“希望您可以原谅黛丽尔的失礼,她毕竟还只是一个孩子,许多事情做的都不够妥当。” ——希望您可以原谅她的摇摆不定、犹犹豫豫,她毕竟只是个孩子,孩子做任何事都值得被大人原谅,不是吗? 古斯特尔德主教慢慢松了松苍老的眉毛,道:“尊敬的明译尔公爵阁下,葬礼是很严肃的事情,假如黛丽尔小姐确实赶不上,误了时间远比不到更加失礼。” 明译尔微笑:“但纪评先生帮助了黛丽尔许多,她是个懂得感恩的孩子,不希望错过这样重要的事。” 他又看向纪评:“我代黛丽尔感谢您的帮助,我为您准备了一份谢礼,会在葬礼结束后送到您的居所,期望您能满意。” 纪评沉默了下。 他看了看古斯特尔德主教和明译尔公爵,总觉得这两个好像在他不知道的方向无声交锋,交锋的焦点就在于黛丽尔来不来葬礼。 不过,反正也没人问他的意见,所以和他应该没关系,思及此,纪评痛快道谢:“当然,尊敬的明译尔公爵阁下,感谢您的慷慨。” 好像要发财啦。 第114章 只是轻伤 眼看着明译尔公爵和古斯特尔德主教似乎还有话要说,招呼也已经打完了不算失礼,纪评决定先告辞。 回到前面的教堂时,唱诗班的负责人已经到了,见了他便迎上来,是有些细节还希望再商榷确定一二。 纪评只得端出礼节性的微笑:“我对这些不太了解,或许您可以稍等我片刻,等我去请科罗则管家过来?” 话说科罗则管家应该也很忙……纪评想着想着视线一抬,忽而眼前一亮,看见了救星:“那边有一位出身贵族的先生,他应当会清楚,您稍等,我去叫他。” …… 排列整齐的长椅旁,伦温尔随手把包放下给霍特执事占了位子,才转头和切纳斯道:“这排是不是有点靠前?” 他目测了下距离,感到些许头疼:“我不太想听葬礼前面那些冗长的发言,本来还打算在后排和索伦玩玩海筹呢。” 而且和执事坐在一起,不用想都知道会有多无聊多令人崩溃,恐怕打个盹都不行。 切纳斯只淡淡道:“主教阁下和执事大人都在。” 这就是没法谈的意思了。 伦温尔慢吞吞收回了往前看的视线,道:“我刚刚和纪评先生对视了一下……我发誓我只是随便一看。” “然后?” 然后纪评先生在往这边走。 伦温尔没来得及把回答说出去,只笑着迎上去,道:“纪评先生,早上好。很荣幸能参加这次葬礼,愿莱尔先生在神国永安。” 他在心里揣摩着对方的来意,总不可能是特意来打个招呼,他自认自己还没那个份量,那是……?他忽而有点心虚。 纪评先生面上仍是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笑意,侧一侧身让出身后的唱诗班负责人,道:“早上好,伦温尔先生。是这样的……” 他简单说了一下自己的需求。 伦温尔恍然:“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自幼接受贵族教育的他很快找到问题的关窍所在,道:“三天筹备葬礼确实有些仓促,但借用前人的悼词也不算失礼。事实上,王都也经常这么干,甚至会将这视为一种有要求的荣誉,比如说只有什么什么身份才能借用什么什么词,一般是借用赞美的词汇。” 他道:“毕竟美德总是相似的,和英明贤德的已逝长者拥有类似的赞词,无疑是一种值得称颂的荣誉。” 他边说边揣摩着纪评的脸色,又补充了好几句,等唱诗班的人一脸恍然大悟的离开后,才复又提心吊胆起来,等纪评先生的正文。 切纳斯同他一样神情严肃,显然是也觉得纪评先生不可能只为这么点事专程来一趟。 对方果然温和问道:“怎么不见绯乔小姐?” 说实话,这句话并不带压迫感,本就心虚的伦温尔却心头一凛,不知道是该感慨纪评先生果真已经知情,还是该纠结这句话要如何答。 切纳斯正欲开口,又听见纪评道:“索伦先生也不在,他没和你们一起吗?” 伦温尔松了口气,连忙道:“他确实不是和我们一起走的,他早上好像有什么事……” “邻居奶奶的面包煎糊了,他去帮人重做了一份。绯乔也去帮忙了。”切纳斯在旁边补充道。 “对对对,”伦温尔笑着道,“煎个面包不需要很长时间,他应该马上就……” “马上也到不了,”姗姗来迟的绯乔出声打断,面无表情理了理衣服,将自己焦糊的衣角再次内折翻进去后,道,“他也煎糊了,还不小心打翻了昂贵的油,起了一场小火。” 伦温尔有点震惊:“啊?可我明明记得索伦的厨艺不错……或许也不能称之为不错,但至少不会到惹祸的地步吧?” 跟在绯乔身后走过来的霍特执事阴沉着脸,闻言冷笑一声:“那我不得不说,伦温尔你真是瞎了眼了。” 他深吸一口气:“我帮索伦把火扑灭了,又给了那位奶奶补偿。然后我们上了马车,路上马受了惊,马车不稳当,他正好又从马车上翻下去了。” 他说完才向纪评先生礼貌打了招呼,补充道:“索伦伤的不是很重,但或许会再迟会儿才能到。” 非凡者哪有那么容易受伤,是索伦摔的实在太巧,正正好撞上了路边的硬石,当场血流如注。 纪评不知详情,迟疑道:“如果确实有难处,缺席也可以……辛苦您了。” “不,”霍特摇头,神情严肃,“您足够宽容,但缺席是一件很失礼的事情。索伦受的只是一点小伤,很快就能到,不会误时。” 啊,纪评心想,既然霍特执事都这么说了,那可能或许真的伤的并不重?只是轻伤? 第115章 运气还是不够好 等索伦到时,唱诗班已经就位,葬礼快开始了,他几乎是卡着点迈进教会,一眼就看见了纪评。 “纪评先生!”他看起来很崩溃,“您不知道我这一路有多倒霉!煎面包的时候油浇进了火里,还有从马车上摔下来,我还在来的路上差点撞上别人的马车,又被一位年老眼花的奶奶认成她的儿子要拉回家,好不容易摆脱了奶奶又被漂亮的小姐询问是否要买花……” 他一口气说完,道:“我今天运气真的太不好了,差点就要迟到了!就差一点!” 纪评打量着他,并没有明显的外伤,只有着装有些褶皱,一时有些好笑,提着的心倒是放了下去,温和笑着应了几句。 伦温尔眼看着他们说完,立马起身拉着索伦坐到了后排。索伦还想和纪评再聊几句,猝不及防之下只能目送纪评先生离开,道:“你……” 伦温尔示意他闭嘴。 他们的位置是最后一排,整个教会里最偏僻的位置,索伦一眼扫过去,发现大部分都是熟面孔,基本上都是教会人员,更远的地方坐着的几位不认识,但应该也来自某个教会。 是纪评先生邀请的?好像也不对…… 他有点疑惑:“古斯特尔德主教在前面发言,你们怎么敢坐后排的……” 旁边的切纳斯面无表情:“前排理应长者入座,中间是普通平民和一些贵族,最后才是我们。” 这长者一词用的微妙,索伦坐在位子上,下意识探头往前看,可惜只有重重叠叠的人影,并看不清前排都有哪些人。 伦温尔幽幽道:“我还不想那么早听到你的死讯,所以我劝你安分一点。” 已经下意识在摸衣袋里海筹的索伦有点茫然,下意识压低了声音:“怎么了?” 有人笑眯眯的插入了谈话。 那人坐在切纳斯旁边,和索伦就隔了一个空位,闻言饶有兴致的道:“没怎么,就是前排坐了好多好多长者……” 索伦:“……伊米休,说人话。” 伊米休是命运教会的小队长,也是和安斯特海神教会来往最密切的一位,绝大多数合作都有他的身影在,所以索伦和他勉强算是熟人。 伊米休道:“喏,前面,第一排,从左往右数,第一个,是你们席曼王国的明译尔·埃尔金斯·海公爵大人。” 索伦吓了一跳:“明译尔公爵大人?他怎么也……” 啊,可这是纪评先生筹办的葬礼,那明译尔公爵会出现在这里似乎也不是很难以理解? 伦温尔道:“第二位是来自朵图靳帝国的西西伊农阁下,全名为西西伊农·莱尔·尼古拉斯·易林尔斯·朵图靳。” 索伦只知道这一长串名字估计很厉害,也知道朵图靳帝国的第一贵族易林尔斯,但除此之外就是满脸茫然,只道:“这位阁下……” “我只在上流社会的口耳相传中听过他的名字,”伦温尔道,“你懂吗,就连王都那些自视甚高的贵族,绝大多数都没资格也没机会见到他,就连远的不能再远的亲缘关系都攀扯不上。” 眼看着索伦还有点糊涂,他想了想,换了个更贴切的形容来表达:“就像是安斯特和王国王都,虽然相距甚远,但终归像一些大人物,比如说古斯特尔德主教肯定和王室、明译尔公爵见过,但是像我们……” 他嘲讽一笑:“你见过明译尔公爵?” 那答案必然是没有。索伦木木摇了摇头。 伊米休摇头叹气:“虽然我就直属朵图靳帝国的命运教会,但说实话也从来没撞上过他,这位出行历来都是浩浩荡荡一堆人簇拥,想巴结着说话的不知道有多少,反正我数不清。” “我说句冒犯的,”他道,“如果不是因为这是在王国,恐怕西西伊农阁下才该坐首位。他当年在战场上拼杀的时候,这儿绝大多数人都还没出生。” 切纳斯表示认可:“我听族中长辈提起过,西西伊农阁下的决策从无失误,总能事先预料到一切,当年由他主导的东战场几乎是压倒性的胜利,甚至还有余力去支援其他战场。” 索伦下意识道:“这听起来……” 有点像命运教会“命运”特性的非凡者啊。 伊米休咳嗽一声打断他:“听听就好,别乱说。你要知道,西西伊农阁下是生命之神的信徒。” 伦温尔则道:“西西伊农阁下旁边那位,索伦你一定认识,那位还是你的熟识,也是我的。” 这语气听起来有点古怪,索伦下意识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自己认识的所有人,糊里糊涂道:“我有认识过这么尊贵的存在吗?” 伦温尔正要揭晓谜底,切纳斯道:“是索斯德爷爷。西西伊农阁下说他和索斯德爷爷自幼相识,是亲的不能再亲的表兄弟,硬是把人拉到身边坐下来了,但是……” “但是没人信这份说辞,起码我不信,”伊米休摊了摊手,“尼古拉斯家族的血脉流传太广,谁都能扯出个一二三四,也不见西西伊农阁下在意过谁。” “这只能证明,”他好笑道,“你们的安斯特实在是颇受长者青睐。” 索伦:…… 索伦觉得天塌了地陷了,他旁边的伦温尔也没好到哪儿去,因为对方前不久刚刚想起来自己昨天还委婉提醒过索斯德爷爷要尽量和纪评先生少接触。 可索斯德爷爷明明从出生到长大,所有的经历都清楚明白得不行,明显就是一个普通人! 切纳斯作为与外人接触最少的一个,现在反而是最淡定的:“安斯特再怎样,也没有王都亦或王城那样厉害。” 王都才是真正的人才辈出之地,三步一长者五步一未知存在,恐怕只有普通平民和底层贵族才能在那里活得无知无觉。 索伦在恍恍惚惚中提出质疑:“可是索斯德爷爷和纪评先生是朋友,西西伊农阁下就不能是因为这个才关注索斯德爷爷的吗?” “也有道理,”伊米休道,“在你来前,我听切纳斯和伦温尔提起过纪评先生,称赞他的博学温和与宽容仁慈。” 索伦道:“那你去见过纪评先生了?” “没有啊,我哪有那个胆子,”伊米休坦坦荡荡,“你以为谁都是你啊,运气好的仿佛神明眷顾,连带着你身边的人都沾光。我哪有荣幸与那样一位存在相识。” 他适时挖墙脚:“你真不考虑来命运教会?你看你留在海神教会,恐怕终此一生也只是第七梯队,教会不大可能批准你再往上晋升,不如……” 切纳斯面无表情打断,道:“伊米休,如果你想说这个,至少不要当着我的面说。” 伦温尔扑哧一下笑了,摇摇头继续介绍:“第四位是舒温夫人……咳,她是朵图靳帝国那位伟大的皇帝陛下的情人。” 索伦震惊的抬起头:“啊?” 伊米休摊了摊手:“我和我的同伴就是跟随这位舒温夫人而来,教会特意叮嘱,务必保证她的平安。而且,如果不是舒温夫人在这里认出了西西伊农阁下,我会以为这位长者还在王城。” 索伦从这段话里品出了点政治斗争的味道来,连忙转移话题:“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还有其他要注意的尊贵长者吗?” “那可就太多了。”伦温尔道。 眼看着切纳斯似乎正要开始一板一眼的数,索伦立刻道:“好的,我知道了,不用和我说了,我会乖乖坐在这里不乱跑,葬礼结束立马就走。” 不愧是纪评先生,哪怕是一场玩笑似的葬礼也有这么多大人物到场,就是不知道那位显然诈死的莱尔先生有没有来。 “说不定葬礼结束后就走不成了,我刚刚看你进来时就有这个想法,也许你今天的运气确实糟糕透顶,导致你一路千辛万苦……还是顺利抵达了这里。” 伊米休说着,挑了挑唇,像是玩笑,又像是认真:“如果你的运气足够好,或许今天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当然,”他笑着,“我也只是随口一说,谁知道呢。” 第116章 感谢 教堂内唱诗班语声悠扬,正在颂词。 纪评无声无息从后门溜出来,回身小心翼翼关上门。入目是一片墓地,阳光洒落下来,照着其上刻字,纤毫毕现。 绕过墓碑,绯乔正如约在石椅上等他。 女孩子垂着眼睛,搭在石椅上的十指被太阳照的几近透明,隐隐约约间,白骨仿佛清晰可见。 纪评在她不远处止步,没有坐下来谈的意思,只端详了她须臾,做出了一个客观评价:“你被桃花源侵蚀的更严重了。” 这简直是肉眼可见的事情,尽管他有点不理解,不明白海神教会为什么对此置之不理。他忽而又有点心疼,心疼自己那枚拽人的符咒。 绯乔抬起眼睛,没有反驳,露出一个微笑:“是,很遗憾,辜负了您的期许。” 这便是纪评意料之外的答复了。他站在原地,一时竟然不知道要说什么。期许?什么期许?如果是说桃花源的搭救,那他当初拉绯乔出来只是为了询问一些事情。 他叹一口气,语气温和:“如果您是说桃花源,那么,很多时候,期许是比命令还要残酷的剥削,我从未这样想过。” 他道:“您的决定都出于您自身,我无权干涉,也不想干涉。” 氛围到这里酝酿的差不多了,他能感觉到玛瑙已经有点不耐烦了,正打算提一提桃林的那只眼睛,便见绯乔站起了身。 “您很宽容,”对方道,缀着奢华宝石的裙袂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微微抿唇,语气难得带了点真诚,“我为我先前的无礼向您道歉,很感谢您给我的这个机会。” 纪评有点摸不透这句话的意思,只能道:“您言重了,我理解您的立场。” 机会?什么意思…… 他在心里苦笑,指他给了绯乔离开桃花源搞事的机会么?那还真不如别谢,玛瑙前天吵的他简直是脑袋嗡嗡的疼。 绯乔微怔:“感谢您的谅解。” 她似乎只会说感谢这句话了似的,往日的冷静镇定和逻辑缜密全都消弭无形,安静站在那里,像是谁家精心养着的小姐。 玛瑙从衣袋里探了只眼睛出来,小眼睛长了漆黑的、长长的几条黑线,攀住衣袋边沿,像荡秋千似的一荡,很快就荡远出去,落到了绯乔旁边。 纪评没能注意到这个,但绯乔注意到了。 她感受到小眼睛在顺着裙袂往上爬,闭了闭眼,轻声道:“感谢您提供的帮助。” 女孩子笑起来,语气带了点似曾相识的温柔和释然,和之前的冷静疏漠态度截然相反,她指尖勾上自己衣裙的挂链,道:“黛丽尔姐姐很快就要到了。我知道,葬礼已经开始,她这算是迟到。” “或许我没有这个资格,但是……请允许我替她说几句吧,黛丽尔姐姐的灵性至纯至粹,又有世界海的洗涤,天然亲近世界海,是所有神明承载联系的最好载体。” 啊??? 纪评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在心里跟玛瑙默默道了歉,决定先就这段话发问:“那……” “纪评先生!” 匆忙赶过来的科罗则管家神情焦急:“您怎么还在这里?古斯特尔德主教的祈祷已近尾声,葬礼快要到您致辞了。” 他边说边抖开长长的宾客名单:“来了好些尊贵的客人,他们是您的友人吗?致辞稍后还要再做修改,这些尊贵的阁下都要提一遍,否则会很失礼……” 管家忙着还不忘朝绯乔行了一礼。 纪评接过宾客名单,在看向上面长长的名字后眉心一跳,生平第一次希望教会的祷词再长点,全然忘了他从前去教会领救济粮的时候,每次都会感慨牧师的祷词为什么会那么长。 他只好同绯乔提了葬礼后再聊,转身和科罗则管家往教堂的方向走。 他身后,绯乔垂首捧起那只千辛万苦才从裙摆爬到挂链的小眼睛,嗓音很轻:“谢谢。” 小眼睛用黑线撑着身子,在她手心上重重跳了跳,像是对这轻描淡写的感谢很不满。 阳光洒下来,墓地依然如常安静。 第117章 周旋 “今日来的宾客这么多,怎么不见黛丽尔小姐?” 莱尔坐在第一排,笑呵呵地与旁边的明译尔搭话,像是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者关怀小辈那样,神情真挚无比:“我和黛丽尔小姐也算是血脉相连,都有着尼古拉斯家族的血脉,当年更是久仰她母亲兰若夫人却不得一见。” 明译尔客客气气:“亲爱的西西伊农阁下,感谢您的挂念,听闻您曾游历各国,若是兰若当年能得您的指点,想必也不会早早而终。” 这便是内涵对方只是嘴上挂念的意思了,否则有能力游历各国看风景,怎么偏偏就没时间见见兰若·尼古拉斯? 莱尔面不改色:“是啊,真遗憾,不过,听闻兰若夫人和您都是海神的信徒,想必兰若夫人也必会得神明眷顾,在神国永安。” 索斯德闲闲插话:“你说得对,那也愿勤劳的莱尔先生在神国永安。说起来,莱尔先生还与你一位祖先同名呢,真是缘分。” 明译尔微怔,也露出一个微笑来:“确实,愿莱尔先生在神国永安。” 莱尔没话说了,回头瞪了索斯德一眼,抬手布下“屏蔽”特性,将范围拉小到笼罩三人,道:“我可以为你提供帮助。” 明译尔扫了眼毫无所觉的其他人,慢条斯理笑了下:“我甚至不知你在那个世界的身份,如何信你?” 莱尔:“凭我缺金子。” 旁听的索斯德一口气没上来猛咳了好几声,一脸难以置信的看着莱尔:“你缺金子?” 明译尔:“你要多少。” “五万金币,不要布恩,”莱尔微微笑了下,坦然道,“有个不省心的晚辈找我闹。在海上,金子才是硬通货。” 明译尔久居高位多年,当然能读出来这段话的意思,朵图靳帝国第一贵族的长者协助晚辈建立海上势力……这是送给他以取信于他的把柄。 或者说,他已经知道了,就由不得他拒绝了。 明译尔微微沉了沉神色,道:“您看起来,可不像传闻里那样和蔼可亲。” 莱尔回敬:“您看起来,也不似传闻里那样风流昏庸,我来前还听说,您的情人多到每天都有私生子女试图认亲。” 明译尔不说话了。 平心而论,他是想要拒绝的。这利弊并不难权衡,他要保黛丽尔,要寻求别人的帮助,而现在眼前就有一个明晃晃的、有莎莉嘉亲自担保的对象在,纪评。 对方此前帮助过黛丽尔不止一次,又出身真理高塔,和兰若是友方,还相当博学温和。 无论从哪里看,都远比面前的西西伊农靠谱。没有人会无缘无故提供帮助,这突如其来的邀请倒像是对方已经知晓黛丽尔身上的神印已经消失,故而起了心思,要为自己信仰的神明谋求。 他忽而道:“您说这些,纪评先生知情吗?” 莱尔面不改色:“当然,我和他关系很好。” “好到他专门为你办了场葬礼?”索斯德笑了声,摇头道,“别胡扯了。纪评先生对他认识的所有人都很上心,其中自然也包括黛丽尔。” 明译尔看向索斯德,忽而问:“您是?” “真理高塔,第七席,”索斯德很坦然,“兰若尚在真理高塔时,和我提起过你。她说你是一位谦逊优雅的绅士,活该一辈子顺风顺水,谁知突然倒霉一次,遇上了她。” 明译尔微怔,很快垂下视线,轻轻笑道:“您很幽默。” “实话实说,兰若确实很讨人喜欢,”索斯德道,“以及,她曾经位居真理高塔第十二席,不可能没为黛丽尔筹谋。” 比如说,纪评先生。 他已经大概能理个脉络出来了,纪评先生曾经必然在教会任职过,极有可能是信仰海神的编外非凡者,在暗处掌权,也因此认识了当时被海神教会盯上的兰若·尼古拉斯。 兰若当年毕竟只是个普通人,能顺利从教会的搜捕下次次惊险脱身,必然是因为有一位教会高层,若那位高层是纪评先生,这就完全说得通了。 纪评先生为人仁慈友善,不一定会认可教会背地里的龌龊,也许早有动摇,又逢上兰若一事,索性当不知情,任由兰若离开。他本人也因此彻底离开教会。 然后纪评先生离开教会,游览多年,终于在一年前履行当年和兰若的约定,提前来到安斯特定居,并在一年后的现在,出手帮助黛丽尔。 ……这恐怕也是纪评先生为什么能顺利解决“午夜提线”的原因之一,据说当年海神教会得以在所有教会之前令“午夜提线”沉睡就是因为内部一位关键人物,只是多年来这位关键人物信息封锁,哪怕是真理高塔也不得闻。 说不定这位关键人物也是纪评先生。 索斯德越想越觉得莱尔活该,他知道自家首席不是个好东西,也知道自家首席同样对纯粹灵性感兴趣,自然也隐约能猜出来对方为什么要引发“午夜提线”。 无非是想吸引教会注意力,等教会焦头烂额的时候再不动声色带走黛丽尔,结果没想到纪评先生解决的那么快。 无论是还没有被牵扯进戏剧的,还是已经被牵扯进戏剧的,除了一个确实该死的纨绔外,全部平安,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 如此伟力…… 索斯德在心里暗暗叹息,深觉教会愚蠢,逼走如此一位人物。要是换成他,肯定会把教会的龌龊藏的死死的,只让纪评先生负责平日的祈祷,如此焉愁留不住人? 明译尔神情冷静:“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兰若有为黛丽尔筹谋,也知道兰若当年得以和教会周旋的倚仗是谁,是当时就已经颇得海神青睐、如今还位居修道院院长的莎莉嘉·海。 问题在于莎莉嘉现在已经被教会怀疑,自身难保,黛丽尔迟迟未能抵达这场葬礼就是最好的证明。 神印已经消逝,海神教会是最急的那个,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尽快让黛丽尔抵达总教会,重新接受神印,不会容忍任何中途返回的合理理由。 他沉沉叹气:“总之,谢谢您,索斯德阁下。” 至少他面前这位兰若的故友似乎与西西伊农相熟,帮他挡下了西西伊农并不客气的交易。 为今之计,只能祈祷同属真理高塔的纪评先生在已经提供了办法解除神印后,还能及时出手,继续救下黛丽尔。 否则……他恐怕就要想想该如何同教会周旋了。 第118章 主动行动 纪评在背演讲稿。 其实他先前已经记熟,但是谁都没想到会临时多了这么多客人,每个人还都合情合理,比如说和索斯德爷爷相熟的莱尔,打算拜访王室公主所以正好路过安斯特的舒温夫人,以及跟着舒温夫人来的教会“执牧”,还有例行拜访安斯特的诸教会…… ……总觉得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会出大事啊。 他摇摇头,视线在稿子上游移,有些心不在焉,默默回想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从头开始理,桃花源那位一手主导了兰若和黛丽尔的出生,目标毫无疑问是黛丽尔具有的纯粹灵性。但黛丽尔本人并不想和任何神明有所接触,态度是希望尽量把水搅浑。 桃花源的时候,他有留意到灵性上的侵蚀,扫除了桃花源里那位侵蚀的同时,似乎把海神的也给解决掉了。 如果以这个为基础考虑,现在黛丽尔身上的灵性简直可以称一句无添加无污染,只怕现在更引人注意了。 那,这么多教会齐聚一堂,会不会是他无意中已经做了别人争斗的媒介,葬礼成了明面上聚会的理由了? 毕竟这些人来的理由实在太巧,巧合太多就显得像是刻意为之,各大教会为了争夺信仰历来不太和平,能刚刚好齐聚一堂简直是天底下最离谱的事情。 纪评一顿,越想越觉得有可能,稿子也看不下去了,转身塞给科罗则管家。可怜的科罗则管家看起来有点懵:“怎么了,纪评先生?” “我觉得这个环节可以跳过,”纪评道,“举办葬礼的目的是为了哀悼死者,而不是我装模作样的上去颂念悼词,他们不会听的。” 一群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不速之客,会安安静静听葬礼悼词就真是奇也怪哉了。 科罗则管家一想,也有道理,尊贵的客人不会为平民的逝去而难过,他们只会尽量维持住礼节上的体面,难怪纪评先生会突然改变主意,想必是难过于挚友的葬礼混进来一群并不真诚的贵族。 同样身为平民的他感同身受,只有点踌躇:“可这样一来葬礼的流程会有所缩减,您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吗?如果省去您演讲的时间,或许我们可以请唱诗班再来一遍?” “不,不,”纪评道,“分发纸笔,请他们各写一份献给莱尔的悼词,以表达难过与哀悼之情。” 科罗则管家一愣:“这……” “不够得体?” “不是……”科罗则管家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完美,由衷感叹道,“您真是一位博学的先生,莱尔先生能拥有您这样一位挚友,想必在神国也会心安的。” “那辛苦您了,”纪评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忙,请恕我失陪片刻,当然,我会在他们写完悼词之前赶回来。” 和科罗则先生告别,纪评扭头寻了个清净地方和自家邪神有理有据说完了自己的想法,顺利得到了呓语的支持,符咒到手,立刻转身去找工匠。 工匠坐在教堂最右侧,一个人沉默无声的坐在那里,硕大的个子投下一片阴影,周围隔了一个空位,愣是没人敢挨着他坐。 科罗则管家效率很高,在前方和祈祷完的古斯特尔德主教耳语,不知道说了什么,古斯特尔德主教有些忍俊不禁的弯了弯唇,随后重新站回去宣布了每人都要写悼词的消息。 坐席上出现一阵细微骚动、修女开始分发纸笔的同时,纪评拉上工匠,从教堂旁边溜了出去。 …… 外面阳光正好,工匠还有些茫然,低声确认:“您希望可以找一个人?” “是,”纪评道,“我想和您借用您做的那个漂亮水滴,作为报酬,我再为您提供一次‘算命’如何?” 符咒在手,他许起承诺来还算有底气,只是有点觉得自己在诓骗真诚的工匠先生。算命只需要一点布恩,而借用东西完全不是一点布恩能解决的。 假设工匠先生和他说公平交易,要支付布恩才能借用,恐怕他今天就要倾家荡产了。 工匠几乎是不假思索的道:“如果能帮上您,我都听您的安排。” 纪评眨了眨眼,更愧疚了。 小水滴到手,他左右一望,刻意往墓地后退了几步,这样小水滴幻化出马车时,外边的路人看起来会像是从树后的墓地里拉出来的。 墓地后是大片还没有主的空地,地方很大,路人最多谴责一句马车不停在该停的地方非要停墓地,除此之外也不会怎么样。 工匠有点犹豫:“您是要去……” “去凑热闹,”纪评幽幽道,“或者去砸场子,怎样说都行,反正我也准备搬家了。” 安斯特图书馆烧了,唯一还存有书或文献的埃尔金斯家族的庄园也去过了,再加上玛瑙的事情,他确实准备葬礼后和路易斯商量出海。然后先解决问题,再找其他地方定居。 纪评瞥了眼手上的符咒,准备在工匠离开后用约书亚的身份去。 如果那些教会只是短暂借葬礼见了个面,黛丽尔小姐是因为别的事情耽误了,是他想多了,那他就是去凑热闹的。 但如果黛丽尔小姐是因为纠纷才至今未到的,那他就是去砸场子的。 他刚刚和玛瑙沟通过了,假设纯粹灵性是一杯清水,那玛瑙所谓的食物就是喝清水,它可以选择不留余地的把清水喝光,也可以选择喝一半留一半……这样留下来的灵性不再纯粹,但杯子还在,人也不会有事。 庄园里交往的信件写的明明白白,价高者得。左右是价高者得,为什么他和他家邪神不行?他也可以为黛丽尔小姐提供庇护,甚至不需要对方的信仰。 小玛瑙帮了他很多,他帮忙找对方需求的东西比如说纯粹灵性,既是帮对方,也是帮他自己。 “早去早回,”纪评道,“还赶得上他们写的悼词,赶不上也没事,就是不知道那位现在是什么心情。” “哪位?” “西西伊农·莱尔阁下。” 毕竟是自己写自己的悼词。 第119章 收割所有宾客的梦境 索伦对着面前的纸笔犯难,左右一看,切纳斯表情认真,一笔一划写的缓慢而坚定,就是似乎并不是什么赞美之词。而伦温尔已经语笑盈盈地招来修女,将写好的东西递过去。 再往前看,中排居然还有人在昏昏欲睡,也不知道昨晚几点歇的。 索伦揉了揉眼睛,愁眉苦脸道:“我能不能只写很遗憾,愿莱尔先生在神国永安。” 旁边正好搁笔的伊米休道:“可以吧。实在写不出来,要不你悄悄溜走?后面正好来了对没有位置坐的母子。” 那是一位带有面纱的夫人,衣着朴素,似乎很怯懦,低着头,牵着自己年幼的孩子,在最后一排座椅后踌躇。已经有修女注意到这两位客人,迎上去轻声交谈。 索伦果断起身:“我去……” “不,”切纳斯把自己写的东西翻过来盖在位子上,道,“你先写,我去喊他们过来坐。” 索伦:“???不行不行,还是得我去。” 切纳斯哪有什么和人沟通的经验,往常也不见切纳斯如此积极,他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开心道:“我们早退葬礼应该没事吧?就当是请那位夫人和她的孩子入座,唔……都怪教堂不够大。” 前面两排倒是有空位置,可惜不太合适。反正索伦做不出来这种请平民去尊贵长者身边坐的事情,他猜修女也不敢。 走近一听,修女果然是在劝那对母子离开。索伦跟在切纳斯旁边,笑着道:“修女姐姐,总归是一片心意,怎么好辛苦这位夫人白跑一趟,正巧我和切纳斯队长还有教会的任务要做,不如请他们去我们那排?” 夫人没说话,倒是她牵着的孩子抬了抬眼,纯黑色的瞳孔微微放大,渐渐占据整个眼眶,眼白毫无生存空间,被挤的一点不剩。于是索伦最终只看见乌漆麻黑、无比吓人的一双眼。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听见修女疑惑:“怎么了?索伦先生?” 索伦一顿,重新定了定心神,意识到他好像确实是不小心看错。 男孩子眼眶空洞洞的,是两只眼睛都没了眼珠,看起来像是因为什么意外从而被迫失去了自己的眼睛。 无论前因如何,这都真是个悲惨的故事,索伦深感自己失礼,连忙道歉,殷勤道:“位置在那边,最后一排靠中间,我送你们过去吧?” 旁边的蜡烛忽而灭了一排,又正逢晴日转阴,彩色玻璃窗洒进来的光也渐渐暗沉下来,索伦说罢,觉得有点冷。 母亲没有说话,孩子开口了:“那,谢谢你,索伦哥哥。” 索伦有点惊讶:“你认识我?哎呀,抱歉,可能是邻居太多,我没有很多印象了,你怎么会和母亲迟到呀?明明早上教会有马车接送……” “没人邀请我们。” 索伦一滞:“那你们是打算来教会祷告的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可以请修女姐姐带你们去。今天教堂在办葬礼。” 他并不想回去写他根本诌不出来的悼词,有点不死心,尝试劝说:“或者参加葬礼也可以?即便不认识,但那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先生,适时表达哀思也无不可。” 面纱遮面,母亲仍然不说话。小孩子牵着母亲的手指,隐隐像是站在母亲身前,居于主导地位:“谢谢。你认识纪评先生吗?我是来找他的,听说他在葬礼。” “纪评先生啊……”索伦心里一突,直觉敏锐起来,又开始怀疑自己刚才其实没有看错,道,“他等下会有演讲,你可以稍等片刻……你为什么想找他啊?” “他帮过母亲,”小孩子静静的道,“我也有事情想找他帮忙,我书读不完了。” “啊……”索伦默默提心吊胆起来,笑道,“我看报纸上写,有些书确实能做到供目盲的人阅读,还以为安斯特没有,只有王都才有。” 小孩子轻轻摇了摇头:“是有人读给我听。” “哦。”索伦松了口气,发现自己可能确实想多了,面前这个应该不是什么隐藏身份的长者。毕竟纪评先生如此友善仁慈,给许多人都提供过帮助,或许面前的母子就是其中之一。 不过……因为读不完书找纪评先生? 索伦暗叹现在的孩子都在想什么,目送着修女姐姐带这对母子过去,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切纳斯,小声道:“他真该感谢纪评先生足够仁慈,但凡换其他人,敢冒昧提出请求,恐怕命就要丢了。” 切纳斯没说话,他长久的注视着母子的背影,直到他们坐下后,才收回视线。 蜡烛又灭了一排,从最后面往前看,整个教堂像是在中间泾渭分明的划了条线,一半是有些昏暗的后几排,另一半则是依然烛火明晃晃着的前排。 索伦扫了眼忙碌的修女们,笑着和切纳斯说:“我去取火镰来点蜡烛,等下就回来。” 离开教堂,外面是晴日,太阳正好。索伦慢慢收了笑意,几步一跳立刻远离教堂,头一次觉得外面的花花草草如此令人安心。 他又不是蠢货!伊米休的暗示都那么明显了!命运教会的那些人虽然说话喜欢藏着掖着,但很少会故意误导人。 他只是没有想到问题会出在自家队长身上。 …… 教堂内,伊米休和伦温尔正在小声说悄悄话:“索伦好像不打算回来了。” “他历来很看得清形势,你又提醒过他,肯定跑了,”伦温尔低着头,视线并不敢往身边那对母子那里移,道,“我猜他去找纪评先生救命了。” “为什么?”伊米休颇感兴趣地提问,“我记得索伦明明一直对所有尊贵的存在都敬而远之。” “谁知道,”伦温尔道,“但他和切纳斯关系很好。他若想求谁救切纳斯,只有纪评先生一个选择。” “听起来海神教会真冷酷。我回头一定要拿这个劝说索伦,让他早点加入命运教会。” 说的好像命运教会就很干净似的…… 伦温尔懒得反驳,轻声道:“要怪只能怪,当时去桃花源的一行人,只有切纳斯一人倒霉,遭了桃花源的侵蚀。” “这可不算倒霉,”伊米休道,“对于切纳斯所在的帕斯家族而言,这明明是泼天的富贵。教会肯定会补偿他们。” …… 孩子松开和母亲相牵的那只手。 他低下头,看见椅子上躺着一张白纸,听见母亲语气很轻,说给他听:“你应该把这张纸拿起来,颂念上面的语句,表达你的虔诚。” 孩子仍是站着,而母亲是坐着,于是他得以平视自己母亲藏在面纱后的面容,问道:“我这样做的话,您会开心吗?” 母亲没有回答他,只淡淡重复了上面那句话。来自同一血脉的压力催促着孩子做出抉择,催促着他听话乖巧,履行血亲母亲的意志。 于是孩子低下头,拿起那张纸,慢慢翻过来。 “伟大的旧梦之主。” 他微微动唇,声音稚嫩,淹没在唇齿间,很轻,只有离他最近的、就在他面前的母亲能听清。 “您是这世间一切梦境的源头与终点,您是这世间所有迷途灵性的归宿,您是安宁,也是庇护。” 蜡烛摇晃不定,中间昏昏欲睡的人越来越多,似乎有桃花的香气萦绕在鼻尖,最后一排,有教会的非凡者似有所觉,诧异抬起眼睛。 “我虔诚的信仰着您,愿向您献上我的纯粹灵性,祈求您眷顾于我,眷顾安斯特。” 孩子已经不再看那张纸,只执着看着自己的血亲母亲,语声并不停歇,篡改了纸上的内容,补上最后一句:“……祈求您,收割这座教堂里,所有宾客的梦境。” 第120章 学习语言 “哎呀。” 还在写字的莱尔慢悠悠停了笔,看上去写了很久,实际上面前空白干净,一个字也没有。 索斯德倒是洋洋洒洒写了很多,笔一直没停过,他随意看了眼莱尔面前的空白,评价道:“你真敷衍。” “又没人会认真看,”莱尔镇定自若地把纸笔交付给修女,“你记得看顾一下德曼,他终究是我身边那孩子的父亲。” 索斯德当然点头,他已经能隐约察觉到有种无形的、不属于这个世代的意志借由某种媒介突破了束缚,无声关注着这里。 这关注带着冷漠的恶意,目标似乎是葬礼上的所有宾客。 纪评先生刚走这关注就来了……简直像是之前有所忌惮所以一直都没出现,还像是纪评先生在钓鱼,就等着足够肥美的猎物咬他的饵。 他有点担心纪评先生,却又觉得自己似乎不该担心。对方毕竟是能从海神教会那里全身而退的存在,而眼下不过是又一起源于“纯粹灵性”的争夺。 他揉了揉眉心,感到些微困倦,放眼看去,教堂里已经睡了一大半,中间的普通人不用说,全军覆没,后排的非凡者也趴了不少,倒是前排个个清醒……四目相对间有点尴尬。 也不能说个个,明译尔公爵和舒温夫人已然沉沉睡去,前者旁边有古斯特尔德主教亲自护着,后者旁边则是来自生命教会的“执牧”。 这位不知名的可怜“执牧”大概接受了什么死命令,面无表情,专注顾着美丽的舒温夫人,始终紧绷着不敢松懈,起伏的灵性波动几乎没停过。 索斯德正待收回视线,便见那位主教忽而偏头看向他,语气冷静:“您是非教会的高梯队非凡者?尼古拉斯家族果然永远不缺强大的存在。” 他道:“我代表生命教会向您提出请求,希望您可以帮忙保证西西伊农阁下的安危,我知道这样的请求很唐突,但教会会付足够令您满意的报酬。而且,西西伊农阁下应当也是您认识的人。” 索斯德:……啊? 他下意识转头,就看见莱尔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趴在了那里,沉静的闭着眼睛,一副熟睡许久的样子。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漂浮,问:“您说什么?” 那位可怜“执牧”立刻道:“我想请……” 索斯德空茫睁着的眼睛慢慢闭上,等执牧说到第三个字的时候,他已经彻底闭上了眼睛,呼吸清浅均匀,同样一副睡熟的样子。 执牧于是闭上嘴,不得不把视线转向了古斯特尔德主教。 …… 索斯德在装睡。 装睡并不枯燥,他可以在脑子里调出以前读过的东西消磨时间,也可以调出不懂的问题仔细研究,比如说他从纪评先生那里学习的“语言”。 这门“语言”很特殊,特殊到以他的梯队也只能掌握很少一部分不说,还会出现严重的“遗忘”情况,最糟糕的是,这些“语言”似乎被恒定附加了“不存在”特性,如无一些存在认可,用任何直接或间接的方式都无法记载。 这也就导致了,除非纪评先生在场,否则索斯德根本无法写下这些文字,他可以利用文字的力量,却不能记载它们,而先前有纪评先生认可的记载也有期限。 比如说,最开始学习时,最早的那一张记载文字的纸在前不久已经变成了空白。 这也就意味着,一旦索斯德出现“遗忘”现象,他将无法得到及时的重复学习,并随之失去这些文字代表着的力量。 可越是这样,索斯德越不想放弃。越难得到、越难长久持有的东西越珍贵,他深谙这个道理,所以只会更认真、更努力。 他不知道纪评先生在履行了当年约定后还会在安斯特停留多久,但显而易见,如果他想永远拥有这种“语言”,纪评先生的指导和帮助必不可少。 索斯德想。 也许他可以邀请纪评先生加入真理高塔,他此前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但一直没有付诸行动。他还可以尝试向纪评先生祈求一个跟随的资格,离开安斯特,和纪评先生同行。 有人拍了拍他,是莱尔。 索斯德睁开眼,眼前的教堂依然明亮整洁,葬礼即将落幕,唱诗班在做最后的收尾,而莱尔随手布下“屏蔽”特性,道:“纪评先生已经解决了。” 索斯德有点恍惚,蜜蜡和香料的香气在四周弥漫,让人想起来漂亮的鲜花。 面前的莱尔摊了摊手,埋怨道:“我这三天一直在海上赶路,还以为来这一趟能顺便补觉,结果呢……结果这么快!” 对方絮絮叨叨着,还说了许多许多,索斯德却只觉得理所应当,他从不认为这些事情会成为纪评先生的阻碍,最多只是解决时间的长短而已。 葬礼结束后,他去找了纪评先生。 对方一如既往的仁慈宽容,在听说他的来意后,笑着告诉他:“我已经是第五席了。” 温和的青年背对着阳光,指尖慢慢碾着朵桃花玩,说了所有前情,包括他杀了小五,又接受了首席的邀请。 他耐心的答应了索斯德所有的请求,并表示自己会留在安斯特,直到索斯德彻底掌握这种语言,也拥有认可语言记载下来的能力为止。 后来的日子,索斯德一直在学习这种语言。 他渐渐突破了梯队的限制,掌握了这门“语言”的全貌,他也拥有了认可语言记载下来的能力,并靠这个突破了神明级。 他拒绝了莱尔要让位首席的提议,仍然成日里追寻着语言与文献,他走遍了整个世界,弄明白了所有世代的样貌,也知道了纪评先生的来历。 如他所想。 纪评先生是一位足够博学的学者,因教会对平民的善举而加入海神教会,又因理念不合而选择离开。 能遇到这样一位宽容温和的长者,是他之幸。 第121章 我想请你做一场美梦 索斯德掌握了全部的东西。 无所不知的枯燥日子里,他最喜欢去寻纪评先生聊天,因为只有纪评先生仍然神秘,每次聊天,他都仍能收获新的思想。 这天,纪评先生告诉他,说自己信仰着一位神明。那是一位伟大的,庇佑着所有生灵的仁慈神明。 纪评先生话未说完,索斯德面前的一切忽而化作一片朦胧的光影,声音也断断续续,像是嘈杂的吵闹声。 他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不安,却仍认真的听着这团已不能称之为人的光影说话,从那断断续续的声音里,拼凑出正确的、伟大的词汇。 他由衷的感到喜悦,颂念出这称谓:“旧梦之主。” 他说赞美,也说称颂,认真道:“赞美伟大的旧梦之主。祈求纪评先生,教导我还不知道的、世界之外的知识。” 光影顿住了,又凝聚成纪评先生的形状,温和道:“你应当向神明祈求。” 索斯德不假思索:“只有博学的长者才能赐给我想要的东西。” 只会庇佑生灵的神明毫无用处,也和他没有关系。当然,这句话太冒犯,他不会说给纪评先生听。 纪评道:“那是一位伟大的神明。” “当然,我知道,”索斯德说,“那是您信仰的神明,我当然尊敬祂,承认祂的伟大,但这和我没有关系。我只信仰文字与知识。” 面前的人不笑了。 漫长的沉默里,索斯德渐渐觉得头晕目眩,无边的花香充斥着已经无法思考的大脑,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变成了错落的光影。 他听见自己说:“伟大的旧梦之主……我虔诚的信仰着您……” *** 马车停在熟悉的埃尔金斯庄园前。 纪评下了马车,一路控制马车的丝线渐渐虚化消失。马车随之恢复成小水滴的样子,被他拢在手心。 庄园前仍是熟悉的守卫,也依然在聊天,只是才刚吐一个字就戛然而止,转而道:“尊贵的小少爷,您好,很遗憾……庄园不欢迎客人,和您同来的长辈呢?” 他小心打量着面前这位小绅士的着装,从做工到袖扣都格外精致,安斯特不会有这样尊贵的小少爷,大概率是从外面来的,只是不知道是谁,也不见带对方来的长辈。 就是小少爷怀里抱着的玩偶有点吓人,但听说上流社会就爱追逐些与众不同的东西,平民难以理解似乎也很正常。 小绅士看着他不说话。 那目光带着点守卫读不出来的东西,他无端感到一种压力,下意识避开这目光,迟疑道:“尊贵的小少爷,希望您可以谅解,除非有许可文书,否则庄园不欢迎……” 蛆虫爬进爬出。纪评看着面前的骷髅架子说话,难得的感到沉默,他默默注视着守卫,听着守卫不停说着道歉之词,最终决定还是不道破,指尖轻轻挑了挑丝线,守卫顿时住嘴,让开了路。 他没立刻走进去,问:“黛丽尔小姐在里面吗?” 守卫颤着声音回复:“不在,黛……黛丽尔小姐从没来过这处庄园……” 天呐,这是什么怪物! 他动也动不了,觉得四肢都不受自己控制,恐惧压的他喘不过气,哪怕面前的小绅士样貌精致,唇边带笑,正是一副……谁都会喜欢的孩子样子。 对方礼貌道:“这样啊,那就是在了。” 不不不怎么可以这样理解!!! 守卫瞪大眼睛,看见小绅士抱着自己心爱的玩偶,旁若无人般迈入庄园,控制不住的想扑上去阻止,四肢却像是生锈般,他甚至似乎听见了骨骼摩擦的嘎吱声,却依然动不了分毫。 八只眼睛的玩偶骨碌碌转着红玛瑙似的眼珠子,看了他一眼,可怜的守卫说不出话,只觉得意识也暗沉起来,世界渐渐黑暗,清醒前最后一刻,听见小绅士和他说:“抱歉。” …… 纪评对着眼前的庄园犯难。 从外面看,除了门口的两个骷髅守卫外,庄园毫无异常,但进来才发现,只有门口一截是正常的土地,其余的地面都被蠕动着的血肉覆盖。 这像是一层剥了皮的血肉,脉络和血管清晰可见,血液在其间流动,一起一伏。 这应该是个好消息,证明他没找错地方,但他有点不太想踩上去,太恶心了。 他在原地略一踌躇的功夫,忽而血肉翻滚起来,挣扎着露出底下苍白的骨骼,随后骨骼无声裂开,菌菌绿草在其上飞快生长,很快延伸出一条长长的小路。 这怎么看怎么像是陷阱啊。 纪评心里一边嘀咕一边走上去,还无端联想到了些不能践踏草地的规定。小路上不止有绿草,旁边开了不知名的野花,以此为界,血肉仍在外蠕动。 纪评悄悄捏紧了符咒,还没见到黛丽尔,符咒仍在尽职尽责的指路,他无端有种明悟,小路的终点,就是黛丽尔所在之处。 晴朗的天渐渐被乌云覆盖,有雨水一滴滴落下来,初始细微雾雨朦胧,而后渐渐转大。 纪评没想到会下雨,自然也没带伞,他有点诧异地抬起头,忽而看见眼前落下一道阴影。 是绯乔走在血肉之上,在他身侧撑开了那把熟悉的人皮伞,帮他挡雨。 纪评偏头,入目的绯乔已经是初见的那副样子了,从脑袋往下都是骨头架子,指骨扣着伞,静默无声地看着他。 “祂让我来拦你,黛丽尔姐姐很顽固。” 纪评笑了下,道:“你总喊她姐姐,但你才应该是做姐姐的那个。” 上一世代,被巨人追杀仍牢牢护着孩子的母亲,这一世代,被海神盯上,不愿服从安排的贵族小姐,再到沉睡在桃花源之下的,那位“母亲”。 ……都是兰若·尼古拉斯。 绯乔是上一世代的产物,如果没有巨人的追杀,如果不是当时已至所谓的世代末路,如果没有桃花源那位的觊觎……但世上没有如果。 绯乔神色依然平静:“是纪评先生告诉你的?” “嗯……”纪评本人顿了顿,“是的。” 绯乔于是道:“虽然有点遗憾,但是……” 周遭的血肉忽而疯狂颤动起来,铺满青草的小路随之像地震似的颤动着。无边血肉飞速垒高宛如高耸城墙—— 然后这“城墙”动起来,血肉摩擦的粘腻声混着不知何时响起来的心跳声,雨水冲刷着“城墙”,只化作血水汪洋。 绯乔一点点松开扣着伞的指骨,说:“我想请你做一场美梦。” 第122章 备受纪评先生眷顾 指骨松开,伞还未倒下就被另一只手重新扣住。 浓郁的血腥味和桃花的香气混杂着充斥鼻间,不想淋雨的纪评有点想吐,艰难道:“我认为,你信仰的那位应该改名,叫血肉与骷髅之主,这个名字很适合祂。” 叫什么旧梦之主啊要命……这一堆玩意和梦有关系吗!? 绯乔沉默无声的看着他,没有回复,只抬起手,苍白的指骨缓缓弯曲,血肉“城墙”随之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弧度,几乎就要弯下、要抓起纪评,将这唐突冒犯的闯入者变成同它们一样的肉酱! 纪评松开抱着小玩偶的手,抽出符咒。符咒飞快在他指尖燃成灰烬,满天乌云散去,夜幕于此地降临,比平日浓郁百倍的星光洒下,仿佛星辰近在咫尺。 雨也停了,此地唯余无边黑夜,和群星。 绯乔微微张了张唇,空荡荡的眼眶表达不出任何情绪,纪评只能从这面部表情里读出女孩子很讶异。 ……其实他也是第一次见这么大场面,他也很讶异,桃花源那位恐怕确实很厉害,厉害到他现在有点担心安斯特那边的普通人会察觉。 白日瞬间转黑,但凡有一个人看到都是大问题,也许教会会做遮掩,说这是什么难得一见的奇观?这样一想……报纸上写的那些奇观是不是都有问题啊? 绯乔道:“是纪评先生眷顾你?” 她空荡荡的眼眶盯着纪评看,轻声呢喃:“他喜欢漂亮精致的孩子?” 星光下,“城墙”仍在蠕动着,只是这次的蠕动成了消亡,如白雪见烈阳,飞快融化成崩塌的血水。 纪评一言难尽:“很感谢您的称赞……但这和,和纪评先生应当没有关系?” 绯乔却摇头:“没有任何存在会随叫随到,你备受高阶眷属眷顾而不自知。他分得了部分那位的权柄,又用这权柄庇护你。” “令人艳羡的庇护,”绯乔道,“真可惜,可惜整个安斯特的人都在这里,不完整的权柄……毫无意义。” 什么叫做整个安斯特的人都在这里? 纪评睁大眼睛,下意识便想就这个问题追问,还来不及说,绯乔却像是已经看出他的困惑,淡淡道:“有人在安斯特向旧梦之主祈祷,祈祷祂的眷顾与垂青。” 女孩子轻轻弯了弯唇,慢慢道:“现在整个安斯特,应该都睡着了。这会是一场安稳的美梦。” 纪评默了默,很想回一句你母亲也在做美梦,又觉得这样说有些失礼,遂闭上嘴。 他还有点难以置信,因为祈祷所以降临……这个逻辑链看起来无懈可击,可安斯特又不是没有神明庇护!海神呢! 绯乔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情,道:“我有点意外,你看起来很在乎安斯特。是因为纪评先生在乎,所以你也在乎?还是说……因为纪评先生,就喜欢良善的人?” 纪评不想回答这个问题,道:“安斯特还有海神教会。” “海神啊……” 血肉“城墙”已几乎消失,连蠕动着血肉的地面都开始融化,露出其下白骨,绯乔的神情却依然淡定,语气也冷静:“一个纯粹灵性足以抵百万人,而且纯粹灵性还能带来……信仰也无能为力的东西。这是个很简单的取舍问题。” “比如世界海?”纪评问道。 绯乔沉默了下:“这也是纪评先生告知你的?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受眷顾。” 纪评觉得这句话没法回,闭上嘴,默默想着葬礼上的那一堆人,觉得安斯特现在的情况应该也不是特别糟糕……极有可能是有能力喊家长的人都在旁观,或者等待什么时机。 他不说话,绯乔也沉默。 血肉再次蠕动起来,覆盖住累累白骨,像是有什么浩如烟海的意志于此降临,纪评感到阴冷的窥视感,恶意如影随形。 骤亮的星光在短暂几息后渐渐变暗,血肉重新蠕动凝聚起“城墙”。纪评微微睁大眼,第一次看到符咒的极限。 现在最好的选择应该是立刻叫人,比如说自家邪神,但他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道:“祂不会放过兰若夫人的。” 提起自己心心念念的母亲,绯乔嘴唇颤了颤,正要开口,忽而一道触手逮住机会,猛地拽住她,将她拽入血水里! 伴随着“咕噜噜”声,一滩明显颜色深于蠕动血肉的血水凝聚成玛瑙的样子,八只眼睛重新睁开,而绯乔已不见踪影。 窥视感迅速褪去,满天星光随之大亮,小绅士站在原地抱起自己心爱的玩偶,若有所思。 神明的意志降临果然和眷属有关系。 他此前就疑惑过,假如神明的意志降临不受任何限制,那为什么黛丽尔小姐第一次陷入桃花源的时候不见海神出手。 海神那么在乎纯粹灵性,也在黛丽尔小姐身上留过印记,应当是重视至极。但如果说是因为桃花源自带阻碍效果……第二次黛丽尔小姐被卷入桃花源的时候,海神偏偏又来了。 现在看来,应该是需要眷属祈祷,就像打电话一样,不给通知不给位置,神明也无能为力。眷属就像个定位的媒介,一旦眷属不在,神明的意志就无法通过媒介降临,会随之离开。 这个世界的神明对眷属的控制力远比他想象中要微弱,所谓“神明的注视”也不像事实,更像是一种表达重视的形容。 这想必也是绯乔之前试图和他谈交易,乃至敢公然和他说“神明的眷顾也非永恒”的原因,因为对方笃定神明不会知道,所以敢冒险。 可好像又有哪里不对,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对于眷属来说,神明未免也太没有威慑力了……只要胆子够大,就可以一边享受荣光,一边暗自谋算。 也许有其它他还没注意到的地方? 第123章 梦境 纪评沿着青草小路走,不知名的小花轻轻摇晃。这条路长的仿佛没有尽头,路过主楼、教堂、农舍……建筑物在视线里越来越小,四周的树木渐渐化作一成不变的血肉,小路却仍不见终点,这距离已经远超过他记忆里庄园应有的大小。 他抱着玛瑙,沉思起这条路究竟是谁的手笔,脑子里把今天参加葬礼的势力全部过了一遍,最后迟疑喃喃:“生命之神?” 安斯特只信仰海神,并没有生命之神的信仰。大概是为了避免信仰流失,图书馆里也只有一些“全录”之类的书籍会介绍概况,而这概况中绝不包含如何祈祷。 但纪评曾见过一群生命之神的信徒。 在他去的第二个“灵境”里,在丢了脑袋没了翅膀的一群飞蝶里,朦胧雾气似有若无,一群会说话的花扎根在黑土里,早上唱着生命之神,晚上也唱着生命之神。 他也是在那里结识了工匠,工匠似乎听不见花在唱歌,拿着小刀一朵一朵地收割。花们尖叫出声,求饶声此起彼伏,并最终求上了正好路过的纪评。 于是工匠抬起头,转过身,手中只有巴掌大的小刀节节变长,光滑刀身映着一群战战兢兢的花,刃尖就指着纪评,流转着冷冽的光。 那并不是多友好的见面,所以纪评印象深刻。 他捂住脑袋,回忆起那些花的唱词,道:“伟大的生命之神,您眷顾着大地之上的所有生灵……” 唱词还未念诵完,有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你看起来有所疑问。” “是的,伟大的生命之神,感谢您的耐心与帮助,”纪评有些戒备,“我想知道,我现在是否,身处梦境?” 然而生命之神不按常理出牌,明明回应了却对这个问题视若无睹,自顾自道:“你怎么就能确定,你认真听令的那位纪评先生,真的……一直都是他自己?” 神明的语气飘飘渺渺,轻柔的响在耳边,用的是安斯特的通用语言,任谁来都能听明白,听清楚,不带任何歧义。 纪评眨了眨眼,按捺住追问的本能,生命之神似乎也没打算回应可能有的追问,语声渐渐远去,消弭于无形。 他在原地闭了闭眼,依然无法确定刚才那位是否是真正的生命之神,但能肯定自己现在确实在梦境,尽管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陷进去的。 这并不是很难想到的事情,首先,现实里的空间和距离都有定数,只有“灵境”可以紊乱这一限制,而他确信自己不在“灵境”。 其次,小路的终点是黛丽尔小姐,桃花源那位不会如此好心,这只能出自一位至少暂时是友方的手笔,假设小路毁不掉,那能做的阻拦手段,就是让这条路永远不见终点。 当然,最根本的原因,是在他刚刚向生命之神问出“是否梦境”的时候,自家邪神做了同步解答,猜测随之变成笃定。 如果是梦的话,那位的称谓是“旧梦之主”,理应享有梦境的绝对控制权,但星光仍在,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也可以尝试控制一下自己的梦境? …… …… 莱尔睁开眼时,看见的是意料之中,空空荡荡的教堂。 早就已经不再装睡,半靠在椅子上拨弄花瓣的舒温夫人懒懒瞥他一眼,笑道:“真是有缘分,西西伊农阁下。” 这位朵图靳帝国皇帝陛下的美丽情人生的其实并不十分艳丽,而是一种温柔的,令人见了便心生好感的长相。 圆润小巧的下颌线条柔和,唇线分明,嘴角始终上翘,眼型略长,稀有的粉紫色瞳孔里漾着温柔的光。她笑吟吟坐在那里,姿态优雅矜贵。 “我久仰您的盛名,我爷爷的爷爷曾有幸得到过您的教导,就是不知,您是否还记得了。” 莱尔认真思考了下,坦然道:“记忆太多,找不出来。不过,我记得你这双眼睛,稀有的粉紫色,还算漂亮。” 舒温夫人微微前倾身子,温柔道:“如果您喜欢的话,后面有房间,那些人的意识在梦里沉眠,身体被控制离开……不会有人打扰我们的。” 美丽的夫人视线专注,仿佛她面前的并不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而是她思慕许久,求而不得的心上人。 恐怕没谁能拒绝这样的邀请,莱尔也不例外,他轻咳一声,笑道:“虽然我很想答应您……但是在孩子面前谈论这些,有些失礼。” 舒温夫人一怔,抬眸看去。 大开的教堂正门,抱着玩偶的小绅士安静立在那里,漂亮的眼睛直直往这边看过来,并不带半分天真,只有无声打量,仿佛上位者般居高临下。 舒温夫人安静与他对视几息,轻笑一声,脱下佩戴着的白色蕾丝手套。亚麻材质的上衣衣摆蹭过长椅边缘,逶迤在地的锦缎光滑如流水,拖曳着一室烛光。 她朝小绅士走过去,半蹲下身,白皙的指尖牵过小绅士的手,语气柔和,嗓音清甜:“如果您有兴趣,我们可以一起。” 第124章 真倒霉 什么有兴趣? 纪评在状况外。 他当然认识这位在他面前蹲下来的美丽夫人,朵图靳帝国贝贝塔伯爵的妻子,在贝贝塔伯爵逝世后继承了伯爵的所有财富,并将大多数财富都捐献了出去,仅留部分供给生活,是一位在帝国享有盛誉的夫人。 他抬眸看了眼不远处看着这里的莱尔,又回头看了眼来时的青草小路和外面蠕动的血肉,最后看向温柔笑着的舒温夫人,重复道:“一起?” 什么一起,一起行动,一起离开这里或者达成各自目的? 舒温夫人理所应当道:“如您所见,我只是一位柔弱的夫人,假设无人保护,会死在这里的。” 柔弱……纪评再次回头看了看门外蠕动着的血肉,选择保持沉默。您开心就好。 舒温夫人笑吟吟着,语气征询:“差点忘了自我介绍,您可以称呼我舒温。后面有房间,我和您,还有西西伊农阁下,可以一起……去聊聊天?” 夫人说着站起身,温柔牵过小绅士的手,像是牵着孩子的大人,夸赞道:“您的玩偶真别致,我从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想必那八只宝石似的眼睛价值不菲。” 玛瑙显然很少得到外人的夸赞,一时也忘了装玩偶了,第一只眼睛一转一抬看向舒温夫人,眨了眨眼。 舒温夫人面不改色:“看起来它很喜欢我的夸赞,您呢?这位亲爱的小绅士?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 “约书亚·奥尔斯顿。” “奥尔斯顿……”舒温夫人咀嚼着这个姓氏,轻柔一笑,“罕有人知的姓氏,您真是一位警惕的绅士。” 莱尔敲了敲自己的手杖:“亲爱的舒温夫人,您是没有看见外面翻涌着的脏东西吗?” 舒温夫人语笑晏晏:“看见了,鲜艳的红色,我很喜欢。” 纪评默默抽出了自己的手,抱紧了怀里的小玛瑙,选择提问:“为什么你们会在这里?” 空荡荡的教堂安静的过分,没有血肉覆盖也没有青草侵入,更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花香,只有烛火明亮,哪怕是在梦里,这里也显然是一处很特别的地方。 至于这里为什么特别……要么是莱尔,要么就是舒温夫人,纪评倾向于两个都是。 他摸了摸空荡荡的口袋,很想再要几个,奈何自家邪神时有时无,只有回应调味料的时候积极,除此之外全看祂心情。 他本来觉得三枚符咒绰绰有余,一枚伪装一枚找人,剩下一枚横扫全场也完全没问题,结果还没见到黛丽尔,就已经用完了。 目光所及,红丝绸延伸出的无形丝线也失了效,和绯乔一样,这种丝线都在面前的舒温夫人和莱尔身前倏地断开,连接不起来。 没办法轻而易举得到实话,纪评感到遗憾。 莱尔道:“我一睁眼就在这里了。” 小绅士道:“听说安斯特今天在举办你的葬礼,我原本想来,结果被一点事情耽误了。但是,现在见到你,也不算遗憾。” 莱尔:“……好吧,我坦诚,我不太想去深层凑热闹。” 舒温夫人弯了弯唇,笑意明显:“我是奉皇帝陛下的命令来监视西西伊农阁下的,没想到会卷入‘污秽’事件,不想插手,只打算在浅层看看戏。当然,如果您希望我插手,我也愿意效劳。” 夫人的语气温柔而无奈,显然,她把纪评的疑问误解为质问,以为小绅士在质询自己为什么袖手旁观。 纪评立刻捕捉到关键词,意识到自己是从深层梦境来到了浅层,而黛丽尔所在的主战场多半还在深层梦境。所以兜兜绕绕半天,他越走越远。 ……保佑纯粹灵性现在还平安无恙。 莱尔叹道:“好吧,那去深层也可以,估计我亲爱的兄弟索斯德也在那里迷迷糊糊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权当拉他一把了。” 他又埋怨起来:“都不见纪评……他恐怕也在深层梦境。” 骤然听到自己名字的纪评:??? 感谢万能的邪神符咒,谁都猜不出来。 他保持冷静,余光看见舒温夫人启唇,笑着道:“今日葬礼如此热闹,那里熟人不会少。” 美丽的夫人轻轻叹息,心里想的是那位纪评先生。她只在葬礼前和纪评匆匆见过一面,当时只以为这是位可怜的、被利用的普通人,结果现在回想,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太巧合了。 刚刚好这么多势力齐聚一堂彼此戒备彼此内讧,刚刚好两个纯粹灵性都来到了附近,又刚刚好有眷属引发了神明意志的降临…… 最后还是刚刚好,梦境切割了来此的所有宾客,力量分散各处,层层叠叠的梦境里,谁也无法精准定位,给那位神明营造了充裕的时间。 突如其来抵达葬礼的客人太多,哪怕是可以调用整个帝国情报势力的舒温夫人也难以预料,偏偏掌握所有宾客名单的纪评现在不见踪影…… 舒温夫人从唇齿间泄出一丝似有若无的叹息,知道那位在安斯特名声很好的纪评多半就是旧梦之主的眷属,看上去仁慈宽容,实则所有的付出都标注了价格,而这价格在今日得到体现。 刚刚西西伊农阁下的话也印证了她的猜测,纪评先生在深层梦境,可对方不可能是中招的客人。 她原先其实并未怀疑纪评,但在她知道的,有限的情报内,纪评嫌疑最大。先是救下黛丽尔博取教会信任,暗示教会桃花源危险极大,而后生性冲动的霍特执事带人前往,切纳斯刚刚好受到了腐蚀…… 神明的信仰传播需要媒介,出身教会的切纳斯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留下信仰,又由某位眷属颂念出声。 当然,后半段只是舒温夫人的猜测,但她估计八九不离十。这一长串过程从头看到尾,都太巧合了,而纪评本人始终置身事外,最多是无辜卷入了桃花源。 可有时常外出的前提,这一“无辜卷入”一点都不突然,只让人觉得理所应当。 除此之外,还有些零零碎碎的线索辅证,比如说面前约书亚怀里抱着的八眼玩偶,据海神教会内部密探透露,纪评曾对牧师说过八只眼睛。而从桃花源带走绯乔的,正是约书亚。 还有无端爆发的“午夜提线”,极大程度损伤了教会在安斯特的实力,不少教会人员都卷入其中,尽管最后得以平安脱身,却终究是灵性受损,需要很长的时间恢复。 此消彼长之下,很难说不是有人故意为之。海神教会或许也察觉到了此间种种,才会焦急送黛丽尔离开,结果黛丽尔那里不知为何又出了事,马车迟迟未能抵达王都。 舒温夫人猜测这也和纪评有关,黛丽尔的所有情报都很重要,密探就汇报过,黛丽尔曾在咖啡店中和纪评交谈了好一会儿才离开,离开时神情恍惚。 那时的舒温并不重视这个情报,她日常要过目的消息太多,黛丽尔见过的人也太多,但现在,她格外感谢自己过目不忘的能力,以至于她可以在这里推断出事情全貌。 这可真是无妄之灾,她遗憾的想。 她明明没有打过黛丽尔的主意,明明只是听命来监视西西伊农阁下,结果先是发现了西西伊农阁下并非普通人,再是碰到“污秽”才后知后觉推知全貌。 如果她能在来安斯特前就推断出这些,明白一切都会在葬礼上引爆的话,她一定会言辞恳切地请皇帝陛下换个人来。 哪像现在。 真倒霉。 她一点都不想知道西西伊农阁下是个高梯队的非凡者,也一点都不想阻拦一位神明对纯粹灵性的算计,更不想和那位步步为营,看似惊心动魄实则完美避开所有变数的纪评先生为敌。 这一切都太糟糕了,明明出发的时候,命运教会的大主教还在庆贺她此行一帆风顺。 结果呢?大主教的话真不能信。 第125章 各聊各的 小绅士绷着脸问:“教堂里的客人都在深层?” “当然,”舒温夫人笑着道,“我们可以找个房间慢慢聊天。”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提这件事了,纪评偏头望了眼大开的教堂正门以及门外蠕动着、蠢蠢欲动想侵入的血肉,也觉得这里不太安全,于是道:“好。” 两个人达成共识,莱尔当然不会有异议,他掂着自己的手杖,道:“也不全是,还有几位不在。我那位挺叛逆的后辈就不在,葬礼开始前,我说想吃点海产,他就亲自去给我抓了。” 纪评一听就觉得莱尔是故意的。 舒温夫人温温柔柔地道:“这样巧合的好运气,您真应该去信仰命运之神。是路易斯少爷吗?实不相瞒,正是他向陛下检举了您的行踪。” 路易斯?纪评有点诧异,想起来那位出身贵族却从事海上贸易的优雅年轻人,心想这世界不会真这么小,教他撞上了熟人的熟人。 莱尔笑呵呵道:“我理解,他缺钱。” 舒温夫人的挑拨无功而返,她看起来也不觉得遗憾,笑盈盈带着路,很快离开教堂侧门,从长廊里进入了一个用以祷告忏悔的告解室。 跟在最后面进来的莱尔提起手杖敲了敲门沿,“唰”的一声门帘放下,屋内烛火盏盏燃起,照出这里全貌:蜡烛、香炉、跪凳,和挂在墙上的,绘有朦胧雾气和桃树的图像。 纪评仰起头看着那副图像,微微出神。这是代表着旧梦之主信仰的意象?海神教会也有类似的象征物,他熟读海神教会演变的历史,还算清楚。 早些年,海神教会的告解意象是海浪、汪洋之类的具体实物,然后渐渐发展成规整统一的神徽之类,再到后来,就渐渐变成一个拟人的形象。 这一形象在不同教会不尽相同,但都有共同点,就是魁梧强壮、手持细长弯刀,被海洋拱立在中央,威风凛凛。 他看着图像,舒温夫人也在看。 美丽的夫人观察着他的神色,字斟字酌:“真是漂亮的雾气,和漂亮的花,想必这一定是一位伟大仁慈的神明。” 纪评先生是那位神明的眷属,约书亚没道理不是,而在信徒面前称赞对方所信仰的神明,是一件永远不会出错的事情。 她笑吟吟地蹲下身,去拉约书亚的手:“时间还长,我们可以慢慢聊天,您觉得呢?” 她相信对方前来一定是纪评授意,目的无非就是监视不安分因素,而她已经表达了不打算插手的意愿,自然时间还长,需要找些事情消磨时间。 对方却缩回了手:“我觉得时间很赶。” 天知道黛丽尔还能撑多久,他急需拉几个转移桃花源那位的注意力,添点乱也好,总不能让肉眼可见的战力一直清闲。 莱尔还好说,唯独面前的舒温夫人……对方刚刚甚至还表现出了对桃花源那位的赞美,怎么看都不像友方,最多中立。 也许是他的缩回手令美丽的夫人感到冒犯,对方直起身,沉默了下,问道:“恕我失礼,不过,您今年几岁呢?” 纪评面不改色:“和外貌一致。” 那就是……真的小孩子? 舒温夫人笑容一滞。总有些强者喜欢保持孩子模样,外貌并不能作为评定存在年限的唯一标准,所以她从未想过这个可能性。 除了一些天生就幸运得神明眷顾的眷属,或是接触“污秽”从而“一步登天”的倒霉蛋外,也很少会有人年幼就实力莫测。 她只好道:“您看起来有话要和我说。” 纪评单刀直入:“我希望您去深层梦境。” 这是……? 舒温夫人心念一转,很快明白了原因,唇边笑意略深了些,不知该如何评价这种难得一见的、矛盾的“善良”。 明明已经将所有认识的人都牵连进去了,却还挂念着这些人的安危,为此不惜瞒着神明,偷偷安排约书亚前来,希望那些人可以得救…… 平心而论,舒温夫人不想管,可人在别人家的地盘,又是举手之劳,只是跑一趟的功夫,那些人中可没有神明在乎的纯粹灵性,不会费太大功夫。顺路还能结交一份人情…… 一位神秘莫测的神明眷属的人情。 这看起来并不亏,于是她愉快道:“好呀,亲爱的约书亚,愿意为您效劳。” 纪评没想到她答应的这么痛快,原本还想着简单提一下然后就放弃,有些诧异的抬了抬眼睛,撞入对方粉紫色的温柔瞳孔。 这真是稀有的瞳色,他在心里漫无目的的想着,出声道:“谢谢。” 莱尔收回打量密封门帘的目光,道:“那我们现在去深层梦境?我估计深层梦境也只是浅层梦境的另一个映射,那里很大……” “去教堂。”纪评并不犹豫。 青草小路的终点毋庸置疑是教堂,不是浅层梦境的就是深层梦境的,总之地点绝不会变。 本想偷懒的莱尔:“……好的。” 他提起手杖,门帘轻轻颤动后自行拉开,门帘外蠕动着的血肉失了阻隔,迫不及待就要冲入告解室内,却又在莱尔身前三寸止住。 星光照入室内,血肉消弭成血水,舒温夫人身后,小绅士放下手,继续抱着自己的小玩偶。 莱尔缓缓抬眸,略带深意的看了眼小绅士,道:“看起来,此行必将一帆风顺。” 舒温夫人心想当然了,这可是桃花源那位神明底下的人开路,只要神明没发现就出不了事。至于黑夜,梦境中白天夜晚一般都是紊乱的,她习以为常,率先踏上了室外那条小路。 纪评紧随其后,抬头看了眼还未褪去的星星,稍微有点心安,虽然符咒没了,但至少星星还陪着他。 也只有星星一直陪着他。 第126章 各怀心思 开在血肉上的青草小路和周围的一切都形成鲜明对比,跟在最后面的莱尔停在告解室门口处,弯下腰放下手杖,诚恳拜了拜,才又拿起自己的手杖,踏上小路。 迎着纪评疑惑的视线,他轻咳一声:“我是生命之神的信徒。” 舒温夫人对他这样装模作样的行为表示强烈谴责,表情带笑,语气却隐有不满:“除了教会直属,只有普通人才能成为神明的信徒。” 而您这位瞒过了整个朵图靳帝国皇室的大功臣大贵族,现在看起来,无论如何都和普通人扯不上边。 不过,她确实有点困惑,为什么这里会有生命之神的痕迹,而且约书亚明显是在接受这位神明的帮助。 莱尔轻咳一声,认真道:“可能您不相信,但我其实是生命教会的高层。我来葬礼,一方面是……咳,被人拿捏了把柄,不得不来,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奉神谕而来。” 纪评:…… 他看了看陷入沉思的舒温夫人,又看了看表情认真的莱尔,一时只觉得满心无力,不知道该怎么说。 既是真理高塔首席又是教会高层?这太离谱了,就像是民间暴力组织带头人是政务院官员一样离谱,他保证,无论是真是假,天底下都只有莱尔敢这么说。 舒温夫人现在很崩溃,她已经不太敢看约书亚了,她觉得自己卷入了什么大事,比如说生命之神和桃花源那位存在的恩怨情仇。 纯粹灵性或许能看看热闹,但这种事情,无论想不想看热闹,扯上一点关系都是死。 所以她决定膈应一下对方,问道:“您确定后者是更重要的原因?” 美丽的夫人微笑,眼神分明说着:亲爱的约书亚还在这里,我劝你谨言慎行。 “……感谢您的提醒,前者是更重要的原因,”莱尔强行把话题扯回来,情真意切地道,“但是,神谕确实告知我,让我在今天抵达安斯特,分散那位的注意力……不惜代价。” 他咳了一声,坦然道:“我想我们没有根本上的冲突,勉强可以合作,我也相信你们会明白有的东西该永远封存心底。” 他道:“这是权柄之争。” 他这句话并不重,语气和嗓音都很轻,最后四个字更是如同封在唇齿间,只能通过口型依稀辨认。 舒温夫人认出来了,纪评也认出来了。 他心里重重一跳,一瞬间联想到了很多东西,比如说为什么明显该掌握梦境权柄的旧梦之主还有些别的代表意象,像是桃树、血肉,乃至于骷髅和蛆虫。 如果说是因为梦中包含万物,那也应该出现万物,而不是反反复复只剩这些。但如果说,这是来自“生命”权柄的东西,就明显说得通了。 甚至想得更远一点,血肉、骷髅和蛆虫都是生命的黑暗面,这其中可能是掺杂了其他的东西,也可能是因为那位旧梦之主无力掌控,从而导致了这些东西向“恶”的一面滑落,间接影响了祂本职的权柄。 纪评还记得桃花源祭坛上符文里有类似庇护的描述,也许这庇护一开始是正面的,只是神明出了问题,以至于庇护也开始以“不正常”的形式实现。 他及时止住发散的思维,他毕竟不知道世界全貌,这些东西也全都是无根据的乱猜,偶尔猜猜有助思考,再猜下去恐怕就要干扰他的判断了。 舒温夫人张了张嘴又闭上,艰难看了眼神情淡定的纪评,意识到只有她不知情,莱尔也只是说给她一个人听。 她早该想到的……这么繁杂的梦境,纪评先生敢放心让约书亚这么小的孩子过来寻人,必然是已经提前铺好了路。 但这谁想得到?一位替自家神明步步为营的眷属会勾结其他神明只求救下旧识故人?是她想的太浅了?那位纪评先生别有目的?还是说,对方本来就不认可神明的所作所为,只是被迫执行神明意志? 不行不行……越想事情越大…… 舒温夫人闭上眼,吐出一口气,默默瞪了莱尔一眼,温柔道:“我们继续走吧。” 现在跑也跑不掉了,还能怎样,总不能杀了约书亚和西西伊农,她要有这本事早动手了,诱哄也没用,一个还是孩子,另一个……呵,不提也罢。 他们走过之处,青草小路旁,蠕动的血肉里,忽而显出一张略有模糊,只剩嘴巴和下颌的人脸来,那人脸始一出现,便艰难道:“玛丽……见……” 这声音太轻,可纪评顿了顿,回头时,只看见一截下颌,随后连那下颌也被血肉吞噬干净。 莱尔慢悠悠抬了抬手杖。 血肉翻滚起来,密密麻麻的血管扭曲着,像是呕吐一样吐出那截下颌和嘴巴,于是嘴巴再次喃喃:“玛丽……码头……要到了……” 舒温夫人笑着道:“您认识?” 运气这么好?还没出发多久,浅层梦境也能撞上纪评先生认识的人?如果之后一直都能这么顺遂,那她决定不怪命运教会大主教了,就当对方的话换了个方式应验。 小绅士紧了紧抱着玩偶的手:“那是一位才封海不久的先生,玛丽夫人是他的妻子。” 莱尔放下手杖,道:“封海啊,难怪呢,在海上经历多了,意志力都比别人强。稍微能冲破一丝浅层梦境,可惜也只有一丝。” 舒温夫人眼睁睁看着那张嘴巴和下颌重新被血肉吞噬,又看了看约书亚也没有阻拦的意思,顿时明白自己误解了,那不是纪评先生想救的人。 ……行,回去继续找大主教算账。 她道:“只是个梦境。” “梦境要成真也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莱尔看起来像是觉得这很有趣,“如果这场梦永远醒不过来,说不定以后安斯特就要改名为血肉之都了。” 纪评猝然抬起眼,道:“这里还有教会人员。” 那么多教会,又是来争夺纯粹灵性的,一定会有强者,否则桃花源那位早就该腾出手来清扫不安分因素,而不是至今也只有一个绯乔现身。就算当真出事,至少教会也该有支援。 这场充满恶意的、血腥至极的梦一定会醒,只是时间的长短问题。 舒温夫人眨了眨眼,却有些诧异对方的笃定,心想这位小绅士还真的只是个孩子,一位颇受神明眷顾的孩子,受宠的不行,以至于从没有考虑过自己会被换掉的可能性,也跟着坚定教会不会放弃任何人。 她笑着道:“教会那些人的力量不过是源自神明,哪天信仰不纯粹了、出事了,换个人来继承就行。力量有定数,人可没定数。” 这话说的很有道理,纪评怀里的玛瑙却跳了起来,数只触手胡乱的搅成一团,似乎是在比划什么东西。 纪评迟疑:“它说……” 舒温夫人困惑:“说什么?” 纪评尽量以一种委婉的口吻表达:“它说您说的不对。还说有的……有的教会不是这样。” 第127章 捕食本能 玛瑙的原话当然没纪评描述的那样温和,相反,可爱的小玩偶语气激烈态度坚定,比任何人都像个狂信徒,爆炸似的絮絮叨叨了许多赞美颂词。 神明不会抛弃信徒、神明庇佑信徒……不成逻辑的短句闹的人头疼,纪评想捂住耳朵又意识到捂住了也没用,遂默默把玛瑙按回了怀里,试图让对方冷静。 舒温夫人听不见玛瑙的呓语,只从这纷乱的触手里隐约读出激动,又看到约书亚将玩偶按了下去,一时略微挑了挑眉,心想难不成是她又遗漏了什么重要细节。 比如说,小玩偶并非小绅士的附庸,而是桃花源那位的附庸,那这……假设纪评先生并不忠诚,等于约书亚不太忠诚,偏偏玩偶又很忠诚…… 舒温夫人叹息:“漂亮的玩偶阁下,我向您道歉,言语不妥,恳求您的谅解。” “没有,没有,”小绅士抿着微笑,代自己的玩偶回复,道,“不关您的事。” 星光仍在一路跟随,青草小路已隐隐约约能看到终点,巨大的桃花树挡在路上,树杈被沉甸甸的果实压弯,有花香传过来,浓的不像话。 莱尔眯起眼睛打量那些果实,然后感慨了一句:“如果这树长在帝国的议事厅里,想必所有大臣都会脸色苍白诚惶诚恐,生怕自己的脑袋哪天也挂在上面,从此乖乖听话,拥护所有决定。” 舒温夫人:“……这是恐吓。” 纪评感到有点头晕,意识到是那些花香有问题,指尖微动,只有他能看见的,缠绕住桃树的丝线被拉动,粗大的树干弯曲成不可思议的弧度,果实一个个摔落在血肉里又被吞噬,却始终没有传来断裂声。 小绅士神色不变,略一用力,唇边无意识带着笑,神情偏偏冷漠专注,轻微断裂声传来,桃树似乎要坚持不住了,又有个果实摔落在地——小绅士忽而收了手。 那是难得的,品相完好的果实。皮肉一分不缺,眼睛紧紧闭着,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五官熟悉的今天才刚刚见过。 舒温夫人注意到小绅士的神情,没想到会再次遇上熟人,垂眸扫了扫果实,认出来这是谁。 唯一受到桃花源腐蚀的切纳斯。腐蚀可不好摆脱,哪怕表面治好,只要联系仍在,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切纳斯刚刚第五梯队,就这还是家族执事争取的结果。可惜了,如果是个第三梯队的孩子,说不定还有点救。 她不无遗憾的开口:“听闻这是位优秀的教会人员,可惜它已经成了梦的一部分,没希望了。” 纪评当然听得出来美丽的夫人用的人称代词是“它”而非“他”,正要开口,又听见莱尔悠悠道:“要怪就怪它向那位献上了一切,信仰可不是能轻易撤回的东西,否则……” 他笑了笑,没继续说下去。 果实睁开了眼睛,齐整的断面紧贴着地面,它眨着眼睛,眼中忽而爆发出惊喜,渴求道:“约书亚……你是来救我的吗?” “我受不了了……求你……求你,这里太可怕太可怕了!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救我啊!救我啊!” 切纳斯队长从没说过这么多话,他表情扭曲,又哭又笑,像皮球一样弹弹跳跳,越来越近,不正常的癫狂里混着求救的话,直到最后弹起高有一米多,几乎就贴着小绅士的脸说话。 它张开了布满尖齿的嘴,然后被小绅士怀里抱着的玩偶当成果子那样一口吞下。 几乎同时,桃树轰然倒塌在血肉里,只剩一截还扎根于草地上,又被青草缠绕住,拖入泥土里。 还以为约书亚会带走果实的舒温夫人深切反思了下自己不正常的想法,谴责了自己的天真,笑着道:“那位好像分不出余力了。” 不然他们该迎接的是暴力虐杀,而不是温馨的感情与家常话。 莱尔表示认可:“毕竟是两个纯粹灵性。” 桃树倒下,小路的尽头仍是教堂,不需要细看,谁都能认出来那绝不是深层梦境的目的地。 小绅士忽而抬起手,半截衣袖下滑,露出他腕上系着的小水滴。那水滴被他拢入手心,圆滑边缘渐渐锋利,划破掌心的瞬间,鲜血一滴滴落下来。 星光一点点褪去,如同昼夜交替,在鲜血落下的瞬间换了白日。青草小路瞬间散开,所有血无一例外都流淌到了蠕动着的血肉里,一息两息,血肉顿住,忽而急不可耐般沸腾起来。 舒温夫人迟疑:“这是……” “捕食的本能。” 莱尔笑了下,举起手杖,慢悠悠地指向了约书亚:“时间短暂,再见。” 再长一点,捕食的本能就要被镇压下去了。 他大概是有意隐藏身份,舒温夫人虽对这变故始料未及但也已本能提高了注意,却还是未能看出西西伊农的主特性是什么。 她只看见小绅士垂首吐出一口鲜血,血肉翻腾着如同猛兽张开的大口,将虚弱的猎物一口咬下。 电光火石之间,她只来得及判断基本局势,伸出手,和瞳孔颜色一样的荧光温柔飘落,血肉一顿,给她留了一息时间,让她得以带走那只长有八只眼睛的玩偶。 随后血肉覆盖而下,徒留玩偶愣在原地,八只眼睛艰难转了转,仿佛是难以置信自己会离开主人,忽而身躯飞快膨胀起来,触手直直指向舒温夫人,似乎要将这罪魁祸首搅碎! 莱尔不紧不慢转了转手杖的方向,道:“冷静,是你主人主动松的手。” 玩偶顿住,终于恢复成正常大小。 于是纷争落幕,烈日炎炎,青草小路已然消失不见,舒温夫人悬空一段距离立在血肉之上,双手提着自己的裙摆,和莱尔面面相觑。 对视了会儿,莱尔道:“你为什么出手?” 这还用问吗。 约书亚显然别有谋划,又已经做了结交人情的打算了,干脆一了百了,就留下对方身边显然立场不对劲的小家伙又如何? 舒温夫人扫了眼缩在肩膀上萎靡不振的小玛瑙,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善心好的不得了,冒着神明级别的风险扣下对方的狂信徒。 她不答反问:“那你呢?西西伊农阁下,最先动手的可是你。” 莱尔:“……他说要参加我的葬礼。” 舒温夫人觉得这句话离谱:“今日参加葬礼的不在少数,您是不是要一个个杀过去?更何况那只是个孩子,一个精致可爱,乖巧懂事的孩子,您不愿意说大可以不说,何必扯到孩子身上。” 莱尔笑吟吟道:“粉紫色的瞳孔稀有,真挚的爱意一样稀有,今日葬礼上的夫妻不在少数,我哪里忍心。” 舒温夫人:…… 她并不意外自己会被对方看出底细,但凡是个知情者,看到粉紫色瞳色的第一反应都会是“爱情”,她只是有点遗憾对方藏的太好。 她能也只能道:“我的父亲很尊敬莱尔公爵。” 只因为她爷爷的爷爷受过莱尔公爵的教导,对于小贵族来说,这已经是相当值得一提的风光往事了。 但谁都没想到莱尔公爵其实没死,还和现在的西西伊农是一个人。 莱尔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微笑:“看来我们达成了共识。” 这里是血腥的梦境,也是最不可能有人窃听的地方,舒温夫人淡淡垂下视线,说:“我希望我的孩子继承帝国的皇位。” “当然,只要您愿意保守秘密,易林尔斯家族将永远忠诚于您的孩子,忠诚于帝国未来的伟大陛下。” 第128章 到了 纪评眼前是一片漆黑。 他摸了摸完整的眼眶,意识到不是自己失明,而是这里就是没有光,周围湿滑的触感让人想起来血肉,但考虑到看不见,所以纪评勉强能当做不知情。 玛瑙不在、没有符咒、看不见丝线,这听起来并不算什么,毕竟玛瑙其实也就陪了他很短的时间,在桃花源之前的两个“灵境”,他一直独来独往,也早习惯了一个人。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是突然想到鲜血的,他和桃花源地位并不对等,又身处对方主场的梦境,要保自己平安不难,试图插手却不简单。唯一可行的方式,就是梦境主动想见自己。 他最开始想到的是自己也是纯粹灵性,可以作诱饵,但这想法很快就被否决掉,在他初见黛丽尔时,在都是纯粹灵性的情况下,桃花源没有动他,只动了黛丽尔。 那就只能赌那位旧梦之主确实如莱尔和舒温夫人所说,注意力分散大半,以至于短时间内不会在意梦里的捕食本能。 ……现在应该算是在深层梦境了吧? 他摸着黑往前走,心里在想现在的安斯特是个什么情况,是所有人都沉睡不醒,还是说干脆就梦境和现实的界限模糊,空空荡荡一座死城。 脑袋疼。 换往常在“灵境”的时候,要是碰上类似的境地,他就直接跑了,想不明白难不成还跑不掉吗,但现在,纪评想揉揉眉心又放下手,总觉得自己肯定是满手鲜血。 然后他又想到自己刚刚才摸过眼眶,于是决定顺从本心,抬手揉了揉眉心。 似是有清风拂面,一个人突然扑上来,抱住了他,这应当是个孩子,因为对方和他身高差不多,微微喘着气,像是在来前经历过长时间的运动。 纪评压下即将出口的震惊,礼节性回抱了一下,感觉这应该是个完整的人形,没有多不该多的东西,也没有少不该少的东西。 “娅丽是我母亲,我是纯粹灵性,我知道你是约书亚,你帮过妈妈,”孩子附在他耳边说话,语气又急又快,“你怎么才来……” 他像是要哭了,他也真的哭了,纪评感觉到自己的肩膀一阵湿润,不得不扶着对方拉开一点距离,无奈道:“我想,这不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 “对不起,”孩子一息就收拾好情绪,和他道歉,“我太着急了。” 纪评闭了闭眼睛,先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你送过我母亲东西,”孩子的语气理所当然,“我靠这联系找到你的。” 纪评:…… 他恨这些乱七八糟玄之又玄的“联系论”,因为他就做不到靠联系找人,这都是怎么办到的。 对方似乎急得不行,拉上他就走,又似乎对这里很熟悉,目的地也很明确,拉着纪评熟练绕弯,不带半分迟疑。 两个孩子手拉手一起走,纪评边走边问:“你认识真理高塔首席吗?” “我讨厌他,”孩子语气斩钉截铁,“他总逼我读书写字,我不喜欢。” “好吧,那你找我做什么?” 孩子犹豫了下,坦白说:“我其实更想找纪评先生。但我抵达葬礼的时候,他并不在教堂,后来梦境蔓延,我只在梦里发现了你。” 纪评捂住脑袋:“你找纪评先生做什么?” 孩子这次答的很快:“我和黛丽尔姐姐现在是同样的境遇。而他似乎和兰若夫人有着相似的语言,也许是兰若夫人为自己女儿做的准备之一,我总得见见他才能有考量。” 纪评于是想起来自己教索斯德爷爷的东西,心想等离开安斯特后,母语不能乱教了,回头还要提醒索斯德爷爷最好也少用……谁知道母语牵扯这么多事情,这么危险。 他一言难尽地道:“可能你不相信,但纪评……先生和兰若夫人其实并不认识。” 孩子道:“他不在梦境里,不重要了。” 纪评:“……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前面有人扛着,我们去那位真正的所在之处,然后终结这场梦境。” 纪评顿时肃然起敬,心想莫非面前这个孩子是具有杀手锏的大佬,遂诚恳道:“那我能为您提供什么帮助吗?” 孩子毫不犹豫:“毁了那个藏身之处。” 纪评:啊?谁毁?我毁? 也许是他的沉默让孩子意识到了什么,对方立刻道:“我可以把我的纯粹灵性献给你。我不在乎这个,也不在乎我这条命。” 纪评艰难道:“有没有可能……” “你觉得不够?”孩子语气疑惑,“可现在会主动掺和进梦境里的,应该都是对纯粹灵性感兴趣的吧?如果你是还想要黛丽尔姐姐的,这个我许诺不了,但你可以在事后杀了梦里的所有人,这样两份都归你。” “但我有个小小的请求,就当是我带路的回报好不好?约书亚哥哥,我想求你放过我的爸爸妈妈,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妨碍不到你。” 纪评尝试挣扎:“我的意思是……” 孩子忽而说:“到了。” 第129章 祂在这里 到了? 纪评眼前还是一片漆黑,他只嗅到潮湿又馥郁的香气,黏黏糊糊,带着点血腥味。 他反手扣住孩子手腕,道:“我的意思是,我也无能为力。以及,我想,或许不是这里。” 他对自己的直觉尚算自信,他并没有本能感觉到某种浩如烟海的意志,也感受不到任何如影随形的恶意。这是一种很难用语言描述出来的直觉,类似于被人注视时,忽而出现的被窥视感。 孩子抬起眼皮。 血红色的天空之下,悬崖边上,他看见面前的约书亚睁着眼睛,视线却是无焦距的,像是在透过他,冷静打量着什么萦绕在他身侧的东西。 这可不是无能为力该有的反应。 孩子见过很多人的无能为力,绝望,崩溃,大哭……就像他现在这样,眼泪从空荡荡的眼眶里不停滚落,只因为什么都做不了。 他忽而很想知道,在对方眼里,这里是什么样子,于是他说:“我刚出生的时候,眼球就被挖掉了。首席说,要想侍奉那位,眼睛是不必要的东西,理应舍弃。” 纪评不明白孩子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聊天,耐心道:“那位?” “我不知道,祂的名讳并不流传在世。” 纪评于是报了个词出来:“群星?” “我不知道,我对那位一无所知,首席也不曾提过,”孩子说,“我只知道我没了眼睛。在你眼里,这里是什么样子?” 纪评微怔,听见孩子和他平铺直叙的描述:“在我眼里,这里是血红色的天空,死去的枯萎大树,和遍地的红色。这是小塔……真理高塔呈现给我的东西,它的意志始终悄无声息藏在我身上,提供保护,也提供监视。” 小塔?真理高塔?这个居然不只是势力名,而是什么具有意识的活物吗? 纪评顿了顿:“我什么也没看见。” 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他觉得大概是因为玛瑙不在,没办法共享视野。 什么也没看见……孩子咀嚼着这句话,低头致歉:“没能带你到正确的位置,对不起,我没考虑到小塔会害怕。它肯定知道位置,只是不敢,但正确的位置肯定就在附近。” 他说罢,忽而听见眼前人喃喃低语,有点疑惑:“你说什么?蜡胶?胶水?” “……一种调味料,”纪评面不改色,坦然道,“我饿了,念几句解解馋。” 一片漆黑里,他抬手指了指身前,指了指那个孩子眼里的悬崖底下,指了指那片深渊,笃定道:“祂在这里。” 那是探不到头的深渊,任何光芒都无法照亮,除了永无尽头的黑暗外什么都没有,让人望一眼便心生恐惧,不敢靠近半分。 孩子沉默了下,看着眼前的小绅士松开手,抬步要往那里走,连忙跟上,迟疑问:“那里……看起来只有黑暗。” 纪评习惯性碾了碾脚底,不想具体描述这种一路行来的粘稠感,也不想说出血肉两个字,于是道:“不止黑暗,还有淤泥。” 他什么也看不见,自信往前走,感受到孩子亦步亦随跟了上来,牵住他的手。 孩子似乎很害怕,在发颤,小声说:“那我听你的。” 纪评刚要安抚几句,脚下忽而传来失重感,他把惊呼咽进喉咙里,反手把孩子推上去,也来不及确认自己有没有推成功,耳边只剩下风声。 他后知后觉了然:难怪人家孩子那么害怕……等一下,他似乎还没问对方的名字。 但是。 为什么这里会有悬崖峭壁?! 第130章 夺下梦权柄 索伦正闭着眼睛享受着自己的美好假期。 他躺在花园里的躺椅上,沐浴着温暖的阳光,随手可及的地方放着红椰汁和水果派,身上盖着暖和的羊毛毯。 门被人叩响,美好的生活戛然而止,他闭着眼睛有点崩溃:“真的有事这么急吗……教会不止我一个执事吧……”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掀开了羊毛毯,哭丧着脸去拉开大门,然后诧异抬了抬眼睛:“伦温尔?你不是和优瑟尔琳公主殿下去游玩了吗?” 伦温尔二话不说,把一直拿在手上的挂链给他带上去了,于是一息两息……索伦的脸色渐渐惨白,踉跄一步想干呕,偏偏又吐不出来。 他看着周围蠕动着的血肉,恍惚着道:“我……我……” 他又回头看了看自己刚才喝的红椰汁,那已经是一杯浑浊的血水了,旁边的水果派是腐烂许久的骷髅架子,蛆虫在里面爬进爬出。 他越看越崩溃,抖着声音问:“这……这……桃花源?教会已经处理掉了?你来救我?” 提起这个,伦温尔就抓狂。 他冷笑一声:“别说什么处理不处理了,没救了,靠自己。” 索伦:“啊???” 伦温尔从头和他说:“莎莉嘉院长公然反叛教会,不愿意带黛丽尔妹妹前往王都,所幸她们带着绯乔妹妹送的人皮伞,所以教会还是成功在今天早上发现了她们的踪迹。” “人皮伞送还绯乔妹妹,除此之外,教会好像还和她达成了什么交易,安排了三名执事和一位我不清楚的存在陪同她去桃花源。” 伦温尔摊了摊手:“你不用这么惊讶,虽然事出突然,但纪评先生绝对知情,他今天向我问了绯乔妹妹,后来葬礼间隙,绯乔妹妹又专程出去见了他一趟。” 这都是索伦不知道,或者没有注意的事情,他只是个普通成员,教会绝大多数信息都不对他公开。 他怔怔抬起眼睛,呐呐说:“所以……” “绯乔背叛了,”伦温尔面无表情,“教会原计划是拿切纳斯做诱饵,再根据绯乔提供的东西,彻底绝了桃花源那位和黛丽尔妹妹的联系。但……” 他笑了笑:“如你所见,玩脱了。” “我猜绯乔应该是在继续为桃花源效力,这恐怕也是约书亚问完事情就走,没有带她一起离开的原因。约书亚觉得烫手的东西,结果教会接了。” “绕了这么大圈子,谋求的还是黛丽尔妹妹。她不能被送去王都,也不能远离安斯特,因为桃花源与安斯特连接,而今天就是最好的时机。” 索伦忽而觉得毛骨悚然:“那……” “现在的安斯特应该和平常差不多,我和你都依然在现实里重复着日常会做的事情,正常聊天、正常嬉笑……无论任何人来看,那就是我们。” “但我们真正的意识在梦里,”索伦颤着嘴唇,“这场梦难道不会醒吗?” 伦温尔反问他:“你醒来之后,还会把梦里的一切都记清楚吗?你会清楚记得你做过的所有梦的每一处细节吗?” 索伦木木摇头。 “祂也是啊,”伦温尔道,“祂是这场梦的主人,我们只是无关紧要的细节,细节嘛,忘了就忘了。梦醒之后……祂认可的才是现实。安斯特会改名为血肉之城的,或者永梦之城?怎么样,这个名字棒不棒?” ——棒个屁。 索伦哭丧着脸:“纪评先生也在安斯特啊?他会管吧?” “也许纪评先生在葬礼间隙和绯乔聊的就是这些,但现在……结果显而易见,”伦温尔微微叹气,摆弄着自己的挂链,道,“来,你先,你带路。” “我?”索伦看着面前一望无际的蠕动血肉,整个人都透露着拒绝,“我觉得我一脚踩上去,它们会把我吃了的。” “不会的,梦还没醒,细节还有存在的必要。” 索伦:“那为什么是我带路啊?我知道的明显比你少吧。” “我知道的刚刚都说完了,”伦温尔道,“他们都说你运气好,现在实在没办法,赌一赌运气也不错。说不定你刚刚说的纪评先生也在梦里,然后我们走着走着,就遇见他了呢?” 索伦满脸写着抗拒:“我觉得运气一点也不可靠。” 伦温尔推着他走:“你赢海筹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对了,你要不要把眼睛闭上,就靠直觉走?” 索伦看着他疑神疑鬼:“你真的是伦温尔吗?” 伦温尔:“我告诉你够了啊。” “不,你不是,”索伦冷静道,“伦温尔不会让我做决定,他觉得我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只会做出错误的判断。” 伦温尔:“好好好都是我的错,能不能走了,我们唯一的生路就是在梦醒之前遇到个足够厉害且友善的存在,否则我们就真要成无关紧要的细节了。而梦随时会醒,我可不知道现在黛丽尔妹妹那里是什么样子。” 索伦闭上眼,真开始靠直觉漫无目的地走了:“我记得葬礼上还有很多尊贵的长者。” “你会专门去捞即将溺死在水里的蚂蚁吗?”伦温尔不抱任何指望地道,“友方只有古斯特尔德主教和莎莉嘉院长,后者还已经背叛,态度是个未知数。其他长者呢,我猜都在袖手旁观,尽量保全自己就好。” “小伦温尔,这样说可真让人难过。” 索伦:??? 这是一道苍老且熟悉的声音,他睁开眼,看见远处白发苍苍的老人慢悠悠走过来。老人精神抖擞,神情和语气都轻松的像是在参加什么宴会。 索伦喜出望外:“索斯德爷爷!” 伦温尔也愣住了:“索斯德爷爷?” “是,”索斯德叹气,四下望了望,遗憾道:“纪评先生有来找过你们吗?” 索伦继续哭丧着脸:“没有……” 索斯德稍稍讶异:“那你们……” 他视线转到伦温尔手中的挂链上,眯了眯眼,恍然:“‘圣物’。安宁之链,是叫这个名字吗?” “真幸运啊,”他感慨道,“我差点就要一梦不醒了。” 索伦还保持着之前的聊天习惯,闻言也就下意识问出了声:“那您是怎么醒的?” 伦温尔默默捂住了脸。 索斯德并不在意这个看起来有点冒犯的问题,语气却带了点气愤,道:“那梦太荒诞了。纪评先生是一位足够宽容温和的存在,他怎么可能强迫我信仰别的神明?” 伦温尔看向索伦:“……你刚才说你是执事,你在梦里做了谁的执事?” “这个……”索伦有点尴尬,“美梦之神……我发誓这不是背叛信仰,梦里你们全部都成了这位的信徒!” “美梦之神?”索斯德扫了眼索伦,道,“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称呼了,现在‘梦’的权柄并不归祂所有,只是这一权柄暂时没有新的主人,祂才代为执掌。” 索伦觉得自己在听什么惊天动地的隐秘,又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听过的已经很多了,太多了,也不差这一件两件,于是心态很好,追问:“为什么权柄不归……唔,唔唔唔唔唔!” 伦温尔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索斯德看了他俩一眼,笑呵呵道:“没事的,不是什么大事,如果你们去问纪评先生,他也会给你们解答的。” 伦温尔笑的勉强:“这还是在梦里……” “祂不会注意梦里无关紧要的蝼蚁,”索斯德神情不以为意,“或者说,对祂而言,濒临灭亡的意志,不重要了。” “权柄这东西呢,其实有点像家养的猫猫狗狗,你得和它打好关系,它才会允许你摸摸它,然后关系更进一步,你就可以抱着它发号施令。但如果你对它不好,虐待它了,它随时都可以跑。” 索伦瞪大眼睛:“这……” “我和纪评先生学的,”索斯德笑笑,“那位温和的存在总有些巧妙的比喻,比如说,他教导我的时候,会把符号比喻成动物。” 他有点遗憾:“其实猫猫狗狗的比喻不是非常妥当,但你们是纪评先生的朋友,我不能说的再细了,再细会出事。” 这意思就是如果自己不认识纪评先生,对方就会说的很细很细,而不在乎听众的生死?这样热衷传授知识的“好心行径”……不会是真理高塔吧。 伦温尔强颜欢笑:“感谢您的教导,您是准备离开这场梦境吗?” “有这个打算,但我有个不争气的学生还在这里,”索斯德道,“不用这么谨慎,在找到他之后,我会带你们一起走。” “我还有个疑问,”老人抬了抬眼睛,笑呵呵地问,“葬礼前,纪评先生有和你们说什么话吗?” 伦温尔和索伦对视一眼,后者还在努力回想的时候,前者已经反应过来,立刻把唱诗班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索伦立刻道:“我觉得这段话有深意,就像是之前码头,纪评先生提醒我多穿衣服那样。” 伦温尔诧异:“什么深意?” 索伦理直气壮:“伟大存在的深意哪里是我这种小人物可以读出来的。” 于是两个人一起看向若有所思的索斯德。老人沉吟着抬起头,唇渐渐抿成一条直线,显出几分严肃来:“你们信仰海神,对吗?” 两个人愣愣点头。 “那改信吧,”索斯德道,“放弃海神赐予你们的力量,改信。” 伦温尔难以置信睁大眼:“您……” 您疯了吧?良好的教养和对活命的渴望让他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而是转变成了更委婉的内容:“您说的东西,我不太明白。” “唱诗班唱悼词,也唱颂词,”索斯德道,“和猫猫狗狗亲近的条件之一就是信仰。这也不难理解,毕竟一个不得人喜欢的主人,也不可能得到猫猫狗狗的喜欢。” “一两个信仰应该也没什么用……” “所以祂说的含蓄,”索斯德道,“你们可以不改,但我也不会向其他神明的信徒提供帮助。” “您的意思是……”索伦被这个人称吓住了,死死低着头,不敢把那个可能性说出来。 “纪评先生在试图夺下‘梦’这一权柄,”索斯德面无表情,“借用前人的颂词,借用前人的权柄。祂只是言辞习惯温和。” “祂要于今日成神。” 第131章 一无所知 剧烈的坠落感总让人想抓什么东西,纪评下意识伸出手,一片漆黑里,好像真抓到了什么湿滑粘腻的圆柱形物体。 物体正好有他合抱粗,触感黏滑柔软,透着点咸湿的血腥气,任由他抱住,然后缓慢移动,直到他双脚踩到了实心的地面。 纪评松开手,下意识说了声谢谢。 风声褪去,耳边渐渐传来重重叠叠的人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尖叫求饶也有惊喜欢呼,层层叠加在一起,纪评只能隐约从语气中判断出情绪,但听不出来内容究竟是什么。 他抬起手,想摸一摸自己所在的地方,指尖扫过的地方凹凸不平、冰凉坚硬,让人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悬崖下的石壁。 但普通的悬崖底下不会有杂糅在一起的声音。 下一瞬,指尖滑过一截温热柔软、尚在蠕动的物体,这物体明显有意识,主动蹭了蹭纪评的指尖,于是纪评心态很好,尝试沟通:“您好,我是约书亚。” 大概“污秽”沟通的方式只有呓语,纪评尽量保持注意力,排除掉耳边声音的干扰,再排除掉脑中另一个呓语的干扰,努力理解着这未知物体的意思:“啊……看不见很难生存,想要看见,就需要得到……谁的庇佑?” 纪评微笑着说:“如您所说,我应该向谁祈求庇佑呢?向……您吗?但这里应当是没有光的。” 他抓着那截柔软的东西,强迫对方去碰自己的眼睛,道:“如您所见,我的眼睛很好,很正常,我看不见是因为这里没有光,不需要谁的庇佑。或者说……您可以让这里亮起来?” 回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 终于不用听三重奏,纪评晃了晃脑袋,礼貌道:“没关系,我喜欢黑暗。这应该是我和您的……第几次见面了?我有点记不清了,但,您应该对我还有印象?” 他其实记得是几次,刚认识黛丽尔小姐的时候一次,半夜去的时候一次,现在则是第三次。就是这几次的相处都不太愉快,所以他不打算认真回想。 仍然是沉默。 纪评略有点尴尬,又觉得正常,他抿抿唇,脑中飞快捋了捋过往的所有事情,大胆试探:“其实我想改信。” 神明喜怒无常,眷属为自己筹谋打算实在是太正常的事情了,他觉得这逻辑无懈可击,虽然事实可能有点漏洞百出,但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忽略掉脑中的阵阵刺痛,他一边在心里和自家邪神解释,一边嘴上表达自己的虔诚:“在有关黛丽尔小姐的事情上,我可以起点作用。” 考虑到联系论,他只能尽量避免实质意义上的承诺,期许面前这位当年能伪装“庄重肃穆”的存在还愿意收纳新的信徒亦或眷属。 但大概是他看起来确实太没诚意了,仍是一片安静……也不能称之为安静,起码耳边的嘈杂声从没停过。 也许是因为什么都看不见,听力变得格外灵敏,听得久了,他甚至能模糊辨出些熟悉的音色来,比如说他听见玛丽夫人惊喜道“神明保佑!” 可见这声音应当是梦的层层回响,而对还没清醒的玛丽夫人来说,那无疑是个让人沉溺其中,不愿醒来的美梦。 呓语忽而道:“第五次。” 祂这次用的是安斯特的通用语,声音像是贴在纪评耳边响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深邃感,硬要描述的话,大概就像是长长的无光隧道深处传来的声音。 纪评微顿,意识到这个第五次指的什么,又有点困惑不解,心想哪来的五次,嘴上则继续道:“不止是黛丽尔小姐,还有刚刚那个孩子,我都可以起到一定……” 耳边的吵闹声倏忽归为整齐统一的惨叫,扑面而来的恐惧充斥着接收声音的大脑,他无法控制的骤然止声,感受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大恐惧。 有声音在质问他,你为什么不害怕? 无缘无故陷入未知梦境,被血肉围绕的时候,你应该害怕。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你应该害怕。被不知来由的孩子带路的时候,你应该多疑,应该战战兢兢,应该害怕。坠入悬崖的时候,碰到粘腻湿滑活物的时候,你更应该害怕。 人类总会在黑暗和无知里恐惧的,你也应当感到恐惧,然后颤抖,向这些颠覆常识的东西表示臣服,祈求庇护。 纪评:…… 他叹了一口气,幽幽道:“其实我最害怕的,啊,我是说,在我以前学习背书的时候,在以前实践探查的时候,在现在亲身参与的时候,我最害怕的,是我穷极一生掌握的、获知的东西毫无意义。” “比如说,在一年前,在那个仪式应验的时候,我当时在想,我之前彻夜不眠背的、学的东西,是不是,全都是错的?” 声音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在无休止重复恐惧。 纪评摊了摊手,笑着道:“你不明白没关系。我确信我现在在追寻真相,我也确信,我的结局,绝不会是一无所知。” 有灿金的光束洒落下来,他眼前的黑暗被璀璨的光芒撕裂,他仍然什么都看不见,只本能抬起指尖,像是这样就能感受到星光。 呼,终于来了。 他又想到一个词,有点好笑的自言自语:“我这算不算是人假神威?” 他信仰的神明没有回复他,脑中的呓语也彻底沉寂,也许是因为星光穿透梦境直达这里需要不少心力,又也许是,没有神明会陪自己的眷属聊天。 “这是我的梦境,我在睡觉,”他道,然后平静的睁开眼睛,“现在,梦醒了。” 眼前是熟悉的马车内部构造,半放下的车帘和牵引着马匹的丝线,而他半靠在马车壁上,终于从一场美梦里醒了过来。伸手一摸衣袋,还剩两枚符咒。 他若有所思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想大概是梦里消耗的不算数……啊,突然觉得自己赚了。这可是足足两枚! 马车外是熟悉的景貌,埃尔金斯家族的那处庄园就在不远处,大门外,躯体正常的守卫正靠坐在门旁昏昏欲睡。 纪评认真看了看,唔,没有异常。于是他放心往里面走,边走边想,感觉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东西。 …… 几乎同时,不知名的地方。 莱尔仍在血肉之上行走,和身边的舒温夫人笑呵呵的聊天,他们看起来实在太像一对要好的朋友,双方都面带笑意,随意聊些不重要的趣事。 莱尔却忽而沉下神色,面无表情抬眸。 舒温夫人于是也微微收了笑意,顺着他的视线抬起头,目光所及,血红色的天空不知何时已布满裂纹,黯淡的光芒像是即将燃尽的蜡烛,在不稳定的摇晃。 血肉也不蠕动了,它们泛着一种凝固后的暗红色,一动不动的血管经络藏在血肉里,呈现出一种枯萎的青白色。 “啊,”舒温夫人微笑着说,“好像出了大事,是有人要来救我们了吗?” 莱尔握紧自己的手杖,收回凝视着天空的目光,对这句话表示认可:“是出大事了。美丽的夫人,我向你保证,这是这个世代这么多年以来,最大的事。” 上一次权柄更替是什么时候了? 莱尔静下心,感知到世界海里熟悉的振撼之感,难以抑制的想到了数个世代之前的那个有趣比喻,在心里悲哀地想,又一只猫猫狗狗易主了。 舒温夫人从他的神色里读出了点什么,虽然还是有点糊涂,但聪慧的夫人不打算深究,只微笑道:“听您的语气,这是一件好事,我应该祝贺您吗?” 莱尔道:“我建议您在离开这里之后,去祝贺纪评先生。” 舒温夫人笑着点头:“我会的,但在那之前,也祝贺您完成了您的任务,我想……您此行奉行的神谕,现在也算结束了吧?” 莱尔默了默:“当然,感谢您的祝贺。” “梦”之权柄易主,不属于这一权柄的东西理应重新回归世界海的怀抱,回归……生命之神的怀抱。 而原属于旧主的纯粹灵性,假如接掌权柄的那位不在意,也将重新归属到各自原先对应的神明。这应当算个大团圆结局,神明都没失去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莱尔抬起手杖,对着布满裂纹的天空轻轻一划。舒温夫人料到他要做什么,遗憾道:“您不准备带我一起离开吗?” 这语气和神情都活像是在哭诉丢下她不管的负心人。 “生命教会的人自然会来找你。” “那,您冒险在这时候离开,不担心亚杰森执牧找不到您从而疑心您的身份吗?还是说,有什么非常紧要的事情?” 莱尔笑了下:“算吧。我去……见一位故人。” 第132章 记忆 纪评再次到了庄园前。 刻意放重的脚步声惊醒了守卫,这次没有伪装,守卫都认识他,对方慌乱站起身,低着头道歉:“纪评先生,对不起……我们……” 另一个守卫梦游似的说:“刚刚好像也来了位客人……是个精致可爱的小少爷……是恶魔!” 他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刚吼完就被自己的同伴狠狠敲了下脑袋。同伴把他拉过来咬牙低声说:“你如果梦没醒就去海里洗洗你这糟糕透顶的脑子……” 纪评默默绕过他们往庄园里面走,其中一个立刻跟上来,亦步亦随地道:“恳求您的谅解……” 纪评笑道:“我理解你们的辛苦,今天庄园有客人吗?” “有有有……”另一个人道,“感谢您的宽容,早上先是黛丽尔小姐和一位夫人进了庄园,然后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位尊贵的先生,他们带有埃尔金斯家族的许可令,我们不敢拦。” 目送着纪评远去,他松了一口气,下意识甩了甩腿动了动手,余光看见同伴和自己做了同样的动作,忍不住道:“我刚才真的……” “我也梦见了,”同伴道,“一位漂亮精致的小少爷,是不是?我到现在都能清晰记得我当时的恐惧,但这不是我们在纪评先生面前失礼的理由。” “我们……我们为什么会做一样的梦?” “也许是因为我们懈怠了自己的本职,”同伴诚恳的开始祈祷,“这是伟大的海神给予的警醒,我们应该在之后谨言慎行,认真做好自己的本职。” *** 庄园内,纪评再次摸了摸衣袋里的符咒,感到信心满满,觉得虽然过程出现了很多波折,但总归现在回到了正轨上。 和他之前想的一样,黛丽尔小姐确实是因为争夺才无法抵达葬礼的,现在应该暂时也没有人达成目的,他完全可以……等一下,玛瑙呢。 难道梦里的东西还是会影响现实…… 他有点踌躇,最后继续往前走,决定等回去了再找,然后他迎面遇上了熟悉的管家。 管家看起来神情有点恍惚,连衣扣子没扣都没注意到,外翻的袖角更是相当不得体贴。纪评打量对方须臾,还是主动道:“您看起来……有点劳累。” “我……”管家慌忙道,“对不起,没注意到您来,可能是因为昨晚休息的不够充分。” 事实上他觉得他今天早上从起床到现在的所有举动都令人无法理解,他没能在早上处理完庄园里的所有采购事宜,也没有及时给尊贵的客人奉上精致的茶点,比如说黛丽尔小姐最爱的卡诺奇,他居然迟了半分钟才端上去,还忘了加蜂蜜。 这些记忆明明就存在于他的脑海中,但他就是觉得不真实,认为自己做不出这么蠢的事情,如果不是黛丽尔小姐足够温柔,做出错误行为的仆人直接赶出庄园都不会有人提出质疑。 他忽而感受到脑里好像闪过了什么美好的片段,本来焦躁的心情被奇妙安抚,但仔细回想又觉得是自己的错觉。 管家只能继续道歉,说:“您这次还是来阅读文献的吗?庄园今天来了很多位尊贵的客人……” 敬职的管家很快从莫名的思绪里脱离出来,立刻想到了黛丽尔小姐的特殊性,道:“他们在庄园的议事厅内,离这里不远,我为您引路?” 纪评笑道:“辛苦您了。” 第133章 争吵 议事厅内似乎在爆发什么激烈的争吵,纪评跟在管家后面,还未走近,远远的就听见了喧闹声,迎面端着茶点退出来的侍者也一脸难色,见了纪评和管家慌张行礼。 管家问了几句,可怜的侍者只迟疑描述应当是因为黛丽尔小姐,除此之外便摇头不知。尊贵的大人物争吵起来,服侍的人只恨自己多生了两只耳朵,哪里敢细听。 管家偷瞄了眼纪评的神色,犹豫须臾,还是上前敲响了门,于是议事厅内的所有争吵声戛然而止,几息安静后,有人推开了门。 莎莉嘉立在门边,看向纪评,微笑道:“纪评先生,您好,真高兴能在这里见到您。” 她侧身让开路,轻声询问:“您是来找黛丽尔的吗?真抱歉,因为有些不听话的孩子吵闹,失约了出席葬礼。” 纪评道:“您看起来状态不太好。” 莎莉嘉抿出一个苍白的微笑:“感谢您的关心,也许是赶路多日,没有休息好。” 议事厅内设了一张长桌和围绕在周围的数把椅子,墙壁上挂了埃尔金斯家族着名人物的肖像画,和出自名家之手的风景画。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墙壁和地面都呈现一种枯萎腐朽的青白色,失去活性的血肉不再蠕动,现场隐隐约约散发一种糜烂的味道。而此刻身在议事厅中沉默的,或多或少都有些部分不太完整。 比如说某只胳膊、某只腿只剩骨头,而其他完好,类似这些,现场还有疑似动手后的痕迹:若隐若现的雷光在画像上跳跃,违反常理开在椅背上的娇嫩鲜花,角落噼里啪啦在火焰里蹦蹦跳跳的匕首…… 纪评看着这遍地狼藉,和所有人镇定自若的神色,有点怀疑是不是他大惊小怪了,又觉得他是不是不该看见这些。 毕竟刚刚才离开这里的侍者就很正常,面上只有些微慌张,这慌张也只来源于大人物在争吵害怕被迁怒。此刻身旁的管家同样神情淡定,没有半分失态。 所以……一个正常的普通人……是看不见这些东西的? 于是他道:“很抱歉打扰到你们……” 他总会在不合时宜的时候遗忘掉必要的社交辞令,再三斟酌也只能勉强道:“我核对了宾客名单,得知埃尔金斯小姐路上有事耽误,会晚到,便想着来一趟,以免失礼。” 莎莉嘉在旁边微笑:“辛苦您走这一趟。几位客人该说的也说完了,想必不会有什么异议。” 纪评于是抬眸看去,都是陌生人,他只能从衣着上简单分辨出对方的来历,比如说带有海浪印记的一定是海神教会,以此类推,生命教会、命运教会、战争教会……正好和宾客名单一一对应。 预想中的反驳并没有出现,甚至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所有人都只是目光一致的看向了首位。 黛丽尔正靠坐在那里,流光溢彩的裙裾愈发衬出她苍白的脸色,长睫垂落,湛蓝色的眸子失了神采,只无焦距的盯着前方看。 面前的卡诺奇已经不再冒着热气,尽职尽责的管家已示意侍者为小姐重新更换了一杯。静默无声的气氛里,所有人都不说话,纪评也跟着难捱起来,不明白这种诡异的沉默从何而来。 他隐晦看了眼身边状态良好的莎莉嘉,刚才看是神色不佳,但现在和议事厅里这些人比,莎莉嘉居然已经算是状态最好、躯体最完整的那一类了。 也许是他来迟一步,经过梦境的洗涤,这里早已决出胜负,获胜者就是莎莉嘉夫人。 等了几息,仍没有人表示异议,于是莎莉嘉夫人看了眼纪评,微笑着道:“那么,我和黛丽尔就先走了,祝各位在庄园里玩的愉快。” 有人迟疑点头。 黛丽尔小姐在侍者的搀扶下离开首位,抬眼看向纪评,轻声道:“辛苦您了。” 纪评礼貌回复:“您言重了,这是我的荣幸。” 议事厅的大门重新合上,浩如烟海的恐怖威压随着来者的离开散去,侍者也在客人的示意下全部退离,于是尊贵的客人终于不再掩饰,脱力倒在椅子上。 没有谁想去碰青白色的地面,椅子不够就坐到桌子上,衣服摩擦声渐渐止住,短暂安静后,很快有人迟疑:“我们就任由……黛丽尔离开吗?” 有人喘着气嗤笑:“你的意思是,要顶着这样盛大的恐惧和威慑,去和那位未知的存在抢人?我可到现在还没回过神。” “也许那只是一个普通人,神情自若也不能代表强大,我们施加了‘隐藏’特性,普通人确实看不见这里的一切,他们只会模糊觉得议事厅有些混乱。” “那突如其来的恐惧和不敢直视呢?” “……也许是因为这些血肉没有死干净,毕竟我们也不知道那些东西是怎么碎开的,面对它们的时候感到无法言喻的颤抖是理所当然的。” “哦,你说的有道理,所以你要去试试吗?” …… 短暂沉默后,一个人无奈道:“你们是都忘了刚刚的东西吗?现在我们中只有莎莉嘉院长状态最好,而且她看起来很镇定,相当清楚这场灾难因什么而终结。” ……说不定就是刚刚那位突然到访的先生,对方看起来和莎莉嘉院长很熟悉,两个人交谈起来态度也很自然。莎莉嘉久居高位多年,一朝反叛必然有做准备,也许她的底气就是那位先生。 “可执牧大人要求务必带走黛丽尔小姐,你们背后的势力也一定是如此要求的,就算……” “我觉得你现在的状态就是最好的答复。”一个声音冷冷道。 岁数不大的少年穿着白丝绸做成的长袍,半张脸的皮肉尽数消失,一双左红右黑的异色瞳孔却仍然鲜明。 “而且,”他指了指地上那团无根之火,道,“看不见异常的普通人会一脚踩上去,而不是顿了顿,然后绕开。” 他一说话,所有质疑都哑了声,只有人笑着应和:“附议,让主教和执事去忧心吧。我们可是经历了场超级恐怖的灾难,我觉得我以后都无法接受葡萄酒了,我看见它就会想起乱爬的蛆虫。” 最开始说话的那个人短暂沉默了下,道:“这是对信仰的辜负和亵渎。” “你可以和伊米休倾诉你的苦恼,我记得他现在就在安斯特参加个什么葬礼。” “是那个既倒霉又幸运,迎来了很多大人物关注的葬礼?这一定是举办者最风光的时候,他以后都不会见到那么多大人物了。” 长者下场,动起手来必然覆盖面极广,势必会影响普通平民,是以各大教会早已约定俗成,除非必要,否则彼此之间内斗只有低梯队非凡者下场,绝不扩大事态。 当然,为表威慑和重视,以及预防某些不可测的意外,该到的存在还是会到,时刻准备着收拾残局。 没有参加葬礼、留在这里和莎莉嘉院长兑子的只有一位,就是刚刚异色瞳孔的少年,他是命运教会记载以来最年轻的“占命”,很得命运之神宠爱。 此刻他冷冷道:“举办葬礼之人名为纪评,方才莎莉嘉尊敬喊着的也是纪评,我看最倒霉的人是你,没有脑子不如向别人借一个,免得在这里脏我的眼睛。” 理所应当,没人敢说话。 第134章 如此喜事 纪评还没上马车就听见了祈祷声,有了之前桃花源经验的他很快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只得和似乎有话要说的黛丽尔小姐说了抱歉,目送着马车离开后,在周围绕了绕,选了个还算偏僻的地点坐下来,闭上眼睛。 熟悉的东西入眼,泡泡似的半透明薄膜,和巨大的无法看清全貌的树都一如往昔,连周围翻腾着的,看不清的诡异东西都很亲切。 纪评一边看一边感到疑惑,心想会祈祷的应该只有黛丽尔小姐,最多再加一个路易斯可能传教的信徒,但前者在马车上,后者无论如何都应该掺和不进桃花源这破事。 他很快搜寻到祈祷的源头,是一个全圆形,长有数条漆黑的、长长黑线的小东西。小东西用自己的黑线攀住叶子边缘,在空中荡啊荡,仿佛随时都可能摔下来。 纪评又认真看了看……这是一颗红玛瑙似的眼睛,于是他想起来玛瑙也可以祈祷,顺便疑惑起这又是什么时候丢掉的眼睛。 小眼睛在空中荡啊荡,仿佛察觉到某个未知的注视,兴奋地松开黑线,要晃一晃打招呼,但它可能忘了它就是靠黑线固定的,于是理所应当……开始它飞速坠落的冒险之旅。 旋转的数条黑线在空中拉成长长的直线,小眼睛本体坠在最下方,纪评的视野也跟着飞速下坠,他尝试着想接住小眼睛,但怎样努力都是徒劳,这一片天地仿佛不容任何存在插手,哪怕是星光。 树很高,很大,纪评再次看见了桃花源。惊鸿一瞥,他敏锐捕捉到了里面的枯败气象,继而感觉似乎少了什么。 眼睛仍在坠落,直到坠落进周围翻腾着的,像液体又像雾气的诡异东西里,视野戛然而止,纪评被迫退出,眼前一晃,耳边响起了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 是小眼睛短暂一生经历过的一切。 先是从衣袋里爬出来,荡到目标的裙摆上,然后爬上目标手心,跟随着目标行动。 它看着目标聆听神谕,看着目标伏杀身侧的教会人员,看着目标听令截杀抱着玩偶的小绅士,然后从一滩血水里,把目标完完整整地拉出来,听见目标和它说谢谢。 小眼睛始终藏在目标身上的繁复饰品里,像是一颗稀有罕见的宝石,亮闪闪的,没有谁会注意这样一颗普普通通的宝石,也包括高高在上的神明。 最后的最后,如目标所愿,所有人全部就位。伟大神明的注意力全在不听话的纯粹灵性之上,力量也被多方分散,无暇顾及自己有一只不起眼的,乖巧听话的东西起了别的心思。 也许祂注意到了,可小眼睛跟随着的目标太乖巧,太听话,何时何地都在奉行祂的意志,为祂谋划,所以祂喜悦奖赏了许可却没能及时收回,以至于目标靠着这联系闯入了属于祂的领土。 但真可惜,连伟大的神明也有力不能及的地方,那不是祂的领土,祂只是暂时借用了这里很小的地方,安放祂的桃花源,也安放祂不听话的肥料。 所以目标倾尽一切也只能到达这里,无法再用这许可或是联系做别的事情,小眼睛同样也只能停驻在这里,直到此地因莫名的振撼摇晃起来,翻腾着的诡异东西不安分地颤动起来露出缝隙…… 目标抓住了这一刻,送走了她的母亲。 小眼睛没有继续跟随目标了,它还有未尽的使命,它要安静等待未知存在的眷顾,于是它在那一刻攀住了最近的叶子,目送着目标坠入黑暗。 现在它等到了。 残留的喜悦停在脑海里,纪评睁开眼,第一次感到了深切的愧疚感。他此前一直以为玛瑙的眼睛没有意识,只是个可再生的物品…… 那…… 纪评捂住脑袋,先想起了丢在桃花源桃林深处的眼睛,再想起来了送给娅丽小姐的眼睛,感觉自己真过分啊,一个有意识的东西……居然就那样弃若敝屣。 他揉着眼睛,缓了缓,梳理起刚才看到的东西,最明显的事情毫无疑问是桃花源下睡着的人离开了。 兰若·尼古拉斯。 但他不知道这位小姐现在是个什么状态,也不知道对方会在哪里,只能将这件事放下,继而沉吟起那棵巨大的树。 然后他在几息后确认自己不太清楚,再沉吟也没用,遂站起身决定去庄园找马车返回葬礼所在的教会。 “真希望现在葬礼已经结束了。” 纪评喃喃念着,看了眼天色,悠悠叹气。 他现在根本没有心情回去掺和那堆破事了,他只想回到自己的出租屋里,拿出纸笔,然后把今天的一切写下来整理。 ………… 不知道离安斯特多远的地方。 爬满青苔的破败建筑无声诉说着岁月易逝,精美的浮雕画早已被腐朽成面目可憎的模样,偶尔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小动物穿梭在这残缺不全的地方里搜寻着食物。 美丽的小姐坐在一块断裂的石柱上,乌发长睫,唇绯犹胜霞彩,肤白皎若明月,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洁白无瑕的裙裾沾了肮脏尘泥,令人惋惜。 有脚步声传来。 小动物们受了惊,猛地一下就缩进了所有阴暗的角落里,唯有坐在石柱上的人仍然怔怔看着这片断壁残垣,没做出任何反应。 她没反应,来者也不急。 直到小动物重新从角落里探出头,“窸窸窣窣”的声音再度响起后,她才终于提起裙摆,站起身,轻声道:“莱尔。” “用你的话来说,许久未见,故人重逢,一大喜事,”莱尔看着她,笑吟吟道,“亲爱的兰若小姐,如此喜事,何不随我回真理高塔,寒暄几句?” 第135章 爸爸 纪评回去时,在路上看见了路易斯。 他没坐马车,因为希望回去的时候葬礼所有流程都已经走完,所以刻意磨蹭时间,否则估计也遇不上路易斯。 优雅矜贵的年轻人脊背挺直,垂着手,停在一处花店旁,身旁则跟了位体型瘦削的先生,两人正轻声交谈着什么。 纪评于是歇了打招呼的心思,不打算过去打扰,奈何刚要收回视线的时候,路易斯忽而抬起眼睛看过来,视线在空中交汇,纪评下意识露出一个微笑。 真巧啊,他不无感慨的想,以为路易斯也会回应一个微笑,却见对方几乎是立刻低下了头。依路易斯往日一丝不苟的礼节来说,这已经算是失礼了。 然后他就看见路易斯似乎是说了什么,看见体型瘦削的先生随之转身离开,意识到对方是在和身边的人交代。 “纪评先生。” 太阳正盛,迈步而来的年轻人仍然衣着考究,里三层外三层,内衬外搭一样不落,以至于额头出了点细微薄汗。 可见礼节真是件让人遭大罪的事情,纪评想。 他笑着点头,客套道:“希望我没有打扰到您和那位先生的交谈。” “只是一些贸易的事情,”似有若无的威压近在咫尺,路易斯哪能不知道面前存在的意思,立刻表忠心,“原定的计划出了些意外,他来询问我处理方法。有些遗憾,但不算大事,很感谢您的教导。” 其实他难过死了。 百般算计千防万防,还是没能防住他原本并不在意的久远存在,他以为在信仰几乎分割完毕的当下,教会必然比他更警惕,结果教会的警惕像是喂了海鱼,居然就眼睁睁看着一位久远存在的眷属出手带走娅丽。 偏偏那时候祖父太烦,时不时就要指使他抓鱼,抓完鱼又烤鱼,烤完鱼又不吃嫌弃腥气太重…… 祖父怎么就不想想!海上又不是王城!有的吃饿不死就不错了!自己没烤糊就已经很不错了! 总之,他心力交瘁,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娅丽已经失联了。他怀疑自己的祖父就是故意的,所以他果断向陛下检举了祖父离开王城这件事。 就是很可惜,来的是最会观察形势,也是最没野心的舒温夫人。美丽的夫人只是个普通人,奉命前来为的也是政治目的,对背后藏着的非凡之争全然不知。 路易斯做不到将这样一位美丽亲切的夫人卷入其中,不得不遗憾放弃了威胁生命教会的主意,就要继续找纪评先生求援的时候,祖父又指使他去捞海产。 长者是心血来潮,根本不想去的后辈却是苦不堪言,等海产捞完,安斯特的事情也跟着落幕,他连个尾声都没赶上。 不过,现在看来,最大获益者,应当是纪评先生?像这样渺远宏大的感觉,似有若无的威压,他此前从没有在对方身上感受到过。 而且,前不久刚找过来的,具有纯粹灵性的孩子,也挑明了是因为纪评先生而来。 他感到羞愧,明明当初向纪评先生承诺了自己可以,结果没盯好娅丽也就算了,甚至还被自家祖父调走,无能为力继续参与,末了仍要依赖纪评先生提供的帮助。 他想了想,又小心补充道:“很遗憾没能待到葬礼结束,希望您能谅解……祖父突然想念起水里的沫鱼,身为后辈不敢拒绝。” 这句话太像是为自己的无能找理由了,额头上又冒出细微薄汗,其实威压已浅的近乎没有,他只是感到紧张。 纪评当然明白莱尔为什么会“突然想念”,无非是猜到了要出事,所以随便找了个由头打发了只是个普通人的路易斯,意在保护。 可惜他不能详说,只能一边感慨这对祖孙关系真好,一边迂回婉转地道:“我理解,您和您的祖父关系很好。他很疼爱您,想必曾经也为您提供了不少经验。” 祖父确实教过自己很多,路易斯不否认这句话,听见纪评先生接着道:“至于葬礼,其实不参加也可以。” 有什么参加的必要,没得命还搭进去了,更何况……那本质上还是路易斯祖父的葬礼,虽然路易斯不知情。 纪评为自己这句话找了个合适的理由:“悼念在心里就好,莱尔先生以前不在意礼节,现在更不会在意,您无需为此上心。” 旁边的花店里忽而冲出来一个孩子。孩子捧着一束色彩鲜艳的金盏花,人还未至,先一步问:“这个适合悼念用吗?” 孩子的脸红扑扑的,看起来相当兴奋,目光扫过路易斯又停在纪评身上,最后毕恭毕敬弯下腰,行了个九十度的大礼:“您好。” 纪评:“……您好。” 他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却一时半会想不起来。目光在已经起身的孩子的眼眶上停留半息,忍不住开始揣测起这个自己应不应该看见。 他差不多琢磨过来了,“污秽”在这个世界并不罕见,但许多平民依然一无所知,这既是因为教会封锁,也是因为很多时候,普通人根本看不见异常。 就像是刚刚的庄园,面对着铺满青白色血肉的议事厅,管家和侍者都神情正常,前者还可以理解为经历丰富,后者呢? 余光扫到神情自若的路易斯,纪评决定无视孩子空荡荡的眼眶,转而道:“您是要去悼念长辈吗?” 他本想习惯性加个很遗憾,但扫见孩子红扑扑的脸蛋后,又觉得对方一点也不难过,不如不加,遂委婉道:“金盏颜色艳丽,悼念还是避免色彩鲜艳为好。” 谁料孩子看了他一眼,显然是想反驳又不太敢说话的样子,最后焉焉低下头,道:“那……那我去换一束。” 纪评忍不住开始反思起自己刚才的神色,感觉也没有很吓人啊,只能道:“我只是建议。您选金盏,是因为要悼念的人喜欢这种花吗?” “不是,”孩子道,“我是觉得色彩艳丽点赏心悦目,对,就是这样。但您说的也很有道理,我去再买几束。” 这孩子言词成熟的完全没有这个岁数该有的样子,说罢又转身跑进了花店。停在原地的纪评直起身,抬起头看向这家花店,刚才没有注意,现在才觉得眼熟。 熟悉的木质花架上摆放着许多色彩鲜艳的植株,最上端用绳子系了块木牌,刻有海神的祷词。就放在旁边的牌子简单写了价格和注意事项,字迹优美。 ……这是娅丽小姐开的花店,只是在娅丽小姐离开后,他并没有过多注意这些事情,也不知道花店现在由谁经营或代理。 路易斯道:“您经常来这家花店?” “这里以前是娅丽小姐经营的,她是我的朋友,”纪评收回视线,轻声道,“不过,娅丽小姐大概不会回来了。我现在也不知道这间花店是谁在经营。” 他已经通过声音认出了孩子的身份,不久前才在梦境见过的,自称为娅丽小姐血脉的孩子。可惜花店的窗户关上,他看不见里面的一切。 孩子又蹦蹦跳跳抱着许多花出来,高高兴兴地给纪评递了朵金盏花,道:“我们租辆马车去吧,好不好?” 并不想回葬礼的纪评不打算谢绝孩子的好意,心想路上去个别的地方也没关系,回头就看见路易斯在那儿深思,显然是没听见孩子的话。 孩子拉了拉纪评,小声道:“爸爸总是这样,我们等等他就好了。” 爸爸? 哪里不对吧…… 纪评感到荒谬,本能道:“d……” 他甚至没能吐出一个完整的单词,只有一个破碎的、急促的气音在空中消散干净,而孩子目光询问:“什么?” 纪评沉默了下:“只是觉得,路易斯不该是你的爸爸。” 他也只能说觉得。他只知道娅丽小姐有一个孩子,从前也从没有在意过孩子的父亲是谁,现在孩子亲口认证……他没有理由反驳。 可他就是觉得荒谬,觉得不对劲,短暂沉思的时间,路易斯走过来接过孩子手里满满当当捧着的花,道:“马车很快就到。” 联系马车的人毋庸置疑,是刚刚离开的,那位体型瘦削的先生。 孩子忽而道:“我也觉得。” 他在回复纪评刚才那句话。然后露出一个有点悲伤的、痛苦的,完全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笑意,抬起眼的时候,像是有眼泪从空洞洞的眼眶里滚落,又被孩子不经意间抬手抹去。 纪评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错觉,只看见孩子又是笑着,脸蛋红扑扑的,道:“我不认可他是我的爸爸。可是……” 孩子顿了顿:“我只能说给你听。” 纪评微怔,道:“为什么?” “因为母亲和我提起过你呀,”孩子笑道,“我母亲现在在一个很安全、很安全的地方,她忘掉了很多事情,不会回来了,只能把我托付给爸爸。” 对非凡者而言,只要有心,再小声的交谈也和当面说差不多,所以安静旁听的路易斯几度欲言又止,不知道要不要强调自己也不知道这孩子的父亲是谁,尤其是在听到纪评先生说“不该”的时候,他特别想说这孩子就是在胡扯。 奈何一犹豫,再一听,纪评先生语气已经像是认可了,他只能安静闭上嘴。 似乎也对,他想,没有得了好处而不承担任何代价的道理,他收了孩子的灵性,理应照顾好孩子,断没有丢开的道理。 也许这就是纪评先生的本意? 第136章 把你照顾得很好 索斯德在教会门口被舒温夫人拦住了。 美丽的夫人姿态柔弱,眼里还充斥着些微做了噩梦的惊惧,但总归形体还算完整。反观她身后亦步亦随跟着的教会“执牧”,右半只腿已只剩苍白骨头,血肉不知道拿去填充了梦境哪里,甚至被消耗殆尽到梦境结束也未能恢复。 索斯德不知道是该感慨舒温夫人好运,还是该感慨纪评先生果然一如既往在乎普通人的安危,只客气道:“您有事要和我说?” 教会“执牧”已认定了索斯德是高梯队的非凡者,神情始终警惕,哪怕自身状态不佳也坚持护着舒温夫人,恐怕只要索斯德有一点异常,他就会豁出一切。 舒温夫人温柔道:“西西伊农阁下因为急事不得不提前离开安斯特,甚至没有时间回到教会,只有一封信托给身侧侍者,又由侍者给我,最终转交给您。” 索斯德接过信,目送着舒温夫人离开,转身打算在马车上看,抵达空荡的教堂门口后才意识到自己在犯蠢,又退回去,联系牧师,雇佣了教会的马车。 空荡荡的车厢里,他坐在最右侧,左侧留的空间足够另一人入座,而他全无坐到中间的自觉,一边拆开信,一边头疼过几天离开安斯特后,又要忙一堆事。 信用了某种方式加密,索斯德习以为常以手作笔,简单画了真理高塔的印记后,才看见熟悉的字迹,确实出自莱尔的手笔。 “二十四年前,有个倒霉的孩子出生在一个信仰邪异存在的农户家中,险些被父母虐杀。幸运的是,当时恰巧路过的第八席认出这孩子的灵性品质,将其带回真理高塔。” “十六年前,这个孩子有了一个你取的名字,德曼·尼古拉斯。你慷慨地赠予了他尼古拉斯的姓氏,打算让他去做一场陷阱的诱饵。” “谁也没有想到,德曼活下来了。他靠着他过往学习的所有东西,精准推断出了所有旧主遵行的铁律,保全了自己。” “彼时,在真理高塔的所有同龄人中,他并不是最优秀的那个,但你看中了他的这份价值,仍决定收他为弟子。” “他很认真听话,把你照顾得很好。” …… 索斯德先是感到荒谬,然后看见纸张上的一点水痕,才意识到自己在哭泣,这封信并不长,他的目光长久的停在“照顾”二字上,遗失的记忆喷涌而来,他感到自己的指尖在发颤。 “你很喜欢德曼,向他开放了许多知识,其中也包括他本不该掌握的东西。” “所以,一个小时前,无人关注的梦境里,德曼用他不该掌握的东西,短暂交换了他与娅丽的命运,代价是交换结束之后,他将彻底消失。” “除了神明和具有纯粹灵性的血亲,无人会知。” “我只给你一封信的时间回想你和德曼的一切。当你读到这里时,你会彻底遗忘德曼的所有痕迹。” “此后,你将不会有任何的‘下意识’或是‘直觉’,不会存在任何令你间接或直接感到异常的可能性。那都是你成就更高层次的阻碍。” “亲爱的索斯德,我们是挚友,所以,我会为你重新挑选一位足够优秀的年轻人。” “你的挚友,西西伊农·莱尔。” 第137章 干饭人,干饭魂 葬礼上唱诗班的颂词被沉重大门隔开,古斯特尔德主教亲自在门口迎接,目光停在渐近的马车上,目送着马车里的人下来,微笑道:“莎莉嘉院长,还有黛丽尔小姐,你们好。” 他微笑,莎莉嘉也微笑。美丽的夫人姿态一如既往得体优雅,轻声道:“如果您不希望我在门口和您吵得话,最好换个地方聊。” “您说笑了,”古斯特尔德主教慢慢掀起半截衣袖,露出其中苍白的骨头后又很快放下,道,“我这个状态,还能和您吵什么呢?您也不必担心黛丽尔小姐。” 主教神情平和,语气也舒缓至极:“她现在是另一位伟大存在的眷属,谁都不会敢再动手,您可以安心。” “这听起来不像个好消息。”莎莉嘉牢牢护着黛丽尔,道。 古斯特尔德主教不置可否,从容道:“对我来说,这是个糟糕透顶的消息,但对您身后的黛丽尔小姐而言,这应当是她自己的选择?您何不问问她,问问她在最痛苦的时候,向谁寻求了庇护?” 莎莉嘉甚至没有回头,继续面不改色:“对我来说,所有存在都一样,无非是愿意做戏,和不愿意做戏的区别。” 她说的毫不客气,话里的亵渎也太显而易见,于是跟随在主教身旁的人下意识低下头颅,以此掩盖眼里的愤怒。若非主教就在旁边,他们几乎要按捺不住扞卫信仰的本能。 古斯特尔德主教看起来却很淡定,他神情平静如水,甚至轻一颔首:“您还是一如既往坦诚直率。不过,恕我直言,听起来您对教会积怨已久,是因为兰若夫人?” 莎莉嘉笑了下:“不,是因为教会宽容大度,连不虔诚的信仰都愿意一并收纳,甚至不计较信徒是否怨恨。” 古斯特尔德主教笑着叹气:“您真是幽默。在这里叙旧未免太过失礼,请,明译尔公爵已在接待室内等候许久。” 始终低头的黛丽尔下意识抬起眼睛,正迎上古斯特尔德主教投向她的目光,那目光和初见时一模一样,虔诚慈祥,沉静包容。 她重复询问:“明译尔公爵?” “是,”古斯特尔德主教道,“如果您平安抵达了王都,也许疼爱女儿的父亲就不必千里迢迢赶来安斯特了。” 黛丽尔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如果我顺利抵达王都的话,也许父亲就要向他疼爱的女儿行礼了。” 古斯特尔德主教于是出声夸赞:“您真是一位有舍有得,坚强勇敢的小姐。葬礼即将结束,我还需要去致辞,请原谅我无法陪同,将会由修女带你们前往。” …… 宽敞的接待室内设有桌椅和壁炉,明译尔正等在那里,他出神盯着面前侍者奉上的红椰汁看,等开门声响起后才回过头,起身,微笑道:“黛丽尔,许久不见。” 岁月只苍白了公爵的鬓角,为他沉淀下眼角细纹,但未损毁这副儒雅容貌。他仍和黛丽尔曾见过的画像里一模一样,只是少了年轻时的朝气,多了久居高位的稳重老成。 但黛丽尔的变化就太大了。从幼童长至今日的美丽小姐,只有湛蓝色瞳孔一如往昔,熟悉又陌生,充斥着的不再是幼年的孺慕,全是无声的警惕。 明译尔打量着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儿,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将红椰汁推过去,轻声道:“抱歉,并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只让他们拿了你小时候喜爱的红椰汁。” 黛丽尔道:“谢谢。” 显然,年轻的小姐并不知道该如何与自己陌生的父亲交谈,所幸她的父亲足够适应社交场合,关怀道:“莎莉嘉没有和你一起过来吗?” “她和古斯特尔德主教在说话。” “这样啊,”明译尔悠然叹息,“她是你母亲最宠爱的情人,为你母亲做了许多事情,我十分感激她对你的照拂,还以为今日可以亲自感谢她。不过,稍后也不算晚。” “嗯……”他问,“你之后打算做什么呢?如果你愿意定居王都的话,埃尔金斯家族将全部归属于你,你会是我唯一的、无可置疑的继承人,谁也不会动摇你的地位,我会为你扫平障碍。” “像是……伦温尔?”公爵的孩子太多,多到他想了想才记起全名,微笑道,“你应当见过他了?他只是你的替代品。我会解决掉他的,请你安心。” 黛丽尔从没想到自己和父亲的第一段谈话就涉及血腥的利益交割,仓惶抬起眼睛,接触到自己父亲平静漠然的视线,呐呐道:“我不想去王都。” 公爵看起来对这句话接受程度良好,甚至开始温柔的为黛丽尔规划未来:“如果你想去其他地方的话,我也会为你提供支持。曾经的兰若也喜欢出去游玩,不爱待在府邸里,更不乐意掺和聚会。亲爱的黛丽尔,你和你母亲很像。” 提起自己的妻子,明译尔脸上出现了点怀念,他温柔而专注的看着黛丽尔,看着自己妻子最后留给自己的东西,轻声道:“你似乎已经不喜欢红椰汁了。” 黛丽尔很难拒绝血亲父亲的好意,也很难招架这种无声的怀念和遗憾,只能端起面前的饮品,食不知味的抿了一口:“它很美味,我很喜欢。” 入口是浓郁的血腥味,她感到头晕目眩,勉强抬起眼睛看向自己的父亲,翕动着嘴唇想说什么,最后都只化为无力破碎的呜咽。 “红椰汁”摔在地上流淌了一地,周围的一切都在飞速变幻,布满湿滑水渍的地面,支离破碎的陈设,彩色玻璃窗已化作一片漆黑,巨大的触手委委屈屈蜷缩在一起,蜷缩在窗边,向黛丽尔探出一截。 它是这样的庞大,庞大到接待厅难以容纳它的全部,只有一半触手在此地盘桓,而它的全貌在窗外的无边黑暗。 黛丽尔看见自己视线无神的父亲,如何还能不明白自己遭遇了什么,颤抖着的思绪勉强汇聚一点,求生的本能逼迫她在心里默念,向那位存在求救。 ——伟大的,旧日之主。 她忽而觉得脑中阵阵嗡鸣,视线无法抑制的呆滞起来,祈祷碎成毫无意义的呜咽,不存在的理智叫嚣着危险,又被不该存在的恐惧碾成灰烬。 难以言喻的存在垂下半只眼睛,身躯飞速缩小,直到最后全貌呈现在桌子前。数只触手从桌沿耷拉下去,垂到地面,其上密布的锋利旋齿间隐现血丝。 它平静地和黛丽尔对视,轻眨了眨自己红玛瑙似的漂亮眼睛,最后抬起触手,圈住对方的手腕又松开。 美丽的小姐终于清醒过来,她本能闭上眼睛,第一反应就是继续未尽的祈祷,于是熟悉的嗡鸣声再度在脑中炸响,她在某种难以抗拒的力量中睁开眼睛,看见面前乖巧坐着的未知生物。 这未知生物眨了眨第八只眼睛,然后用触手勾起不知何时掉落的耳饰,递还给了黛丽尔。 是“祝福之誓”。小耳饰不知道受到了什么摧残,安静躺在触手上,早没了以往的活跃。 黛丽尔颤着手接过自己母亲的遗物,理智回笼,再次抓紧机会开始祈祷,这次对面的生物终于像是失去了耐心,刺耳的尖锐声搅乱了黛丽尔所有思绪。 她喘着气抬起眼睛,眼前的模糊重影渐渐清晰,看见了漂亮的八只眼睛。一共八只,没有数错。 “玛……玛瑙?” 玛瑙拍了拍两只触手,学着人类的方式,对此表示祝贺。 它还活灵活现的用两只眼睛上翻,显现出一片苍白后又恢复红色眼睛的样子,仿佛在模仿人类的方式来表达自己这么久才被认出来的不满。 黛丽尔无端从这举措里读出个显而易见的意思:为什么要叫大人,是不是玩不起? 是啊。 黛丽尔苦笑着想。 她真的玩不起,也受不住。 第138章 轻松愉快 纪评抵达教堂时,葬礼已近尾声,古斯特尔德主教正在做最后的致辞,他从后门探头无声无息看了一眼,并不打算进去。 倒是同行的孩子兴致盎然,特别想上去献花,踮着脚似乎在打量五颜六色的花应该放到哪里,又在扫过第一排后流露出失望之色。 带着鲜艳花朵的路易斯同样有点失望,在合上门离开教堂后礼貌询问:“是有客人提前离开了吗?” 科罗则管家在旁边翻着长长的名单,道:“有。听说是朵图靳帝国急召,西西伊农阁下已提前离开,还有几位教会的大人,据说是有任务,也提前告辞了。” 他回答完后便指着名单给纪评看,神情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兴奋,笑着道:“至于您先前提到的让他们写祷词,出乎意料,所有人都写了,哪怕是不识字的平民也简单表达了自己的悲伤之情,现场由修女教了书写。” “那么多尊贵的阁下居然都写了,这真是不可思议,一定是因为您的荣光,”管家看起来与有荣焉,荣幸至极,“古斯特尔德主教亲自和我商量,托我询问您能否将这些东西贴在墙壁上,既彰显了对逝者的怀念,又体现了贵族的平易近人。” 贴在教堂内?纪评真怕哪天莱尔知道了把教堂也烧了,揉了揉眉心,头疼道:“当然可以,我都听主教的。西西伊农阁下也写了?” “是!”科罗则管家道,“舒温夫人还表示会令侍者把其他人的祷词抄录一遍,递交给提前离开的西西伊农阁下,不留遗憾。” 纪评无言以对,出声询问:“你名册上勾了黛丽尔·埃尔金斯小姐的名字,但我刚刚在教堂内并未见到这位小姐。” “哦,”管家恍然,“她正在和明译尔公爵大人在接待室内叙旧。” 路易斯闻言望向东面的接待室,也许是因为刚分到点纯粹灵性的原因,感知在短时间内得到大幅度提高,他本能感觉接待室那里有什么“污秽”徘徊,但只是感觉。 这感觉稍纵即逝,快的像错觉。再看的时候,无论从任何地方判断,那都是一间普普通通的接待室。 身边就有纪评先生,何必自己判断。路易斯心态很好的把注意力转向了纪评先生,听见纪评先生笑着道:“这样啊,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一直跟在路易斯身边的孩子默默收回自己同情的视线,小声道:“这一点也不值得高兴。” 他语气里有点感同身受的惋惜,像是在感慨白璧有瑕,还像是在感慨有相同遭遇的自己。 这声音轻的如同耳语,就在旁边的科罗则管家毫无所觉,路易斯却听得清楚,和孩子眼神交流了几个瞬间,立刻恍然大悟。 要取纯粹灵性并不容易,他是有个出身真理高塔的祖父,习有第四世代的传承,可以取的不动声色,连事后混合都有办法不留任何副作用。 但其他人未必,会专门找个地方也是情理之中。想到这儿,路易斯一边感慨纪评先生的神秘莫测,连属于教会的纯粹灵性都能到手,一边又有点隐隐约约的骄傲,为自己的悠久传承。 但一想到那个不着调的祖父……他心情又低落下来了。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就是祖父走的匆忙,想必短时间内不会把他绑回帝国迎娶公主。 …… 纪评与科罗则管家交涉完所有事项,吐了口气,心想这乌龙葬礼终于彻底结束了。就是可惜他还没找到玛瑙。 他怀疑玛瑙可能先回家了,遂回身和路易斯简单告别,搭乘教会的马车回了诺瓦街。 门前和他离开时差不多,就是多了一堆东西。 守着东西的侍者显然从没到这么寒酸的地方送过东西,既没仆人开门又没地方暂时寄存,又不敢走怕珍贵的物品遗失,只得生无可恋的站在那里,等候主人归家。 纪评略有点尴尬的和侍者道谢,然后在侍者毕恭毕敬一丝不苟的礼节里接过这些东西,回身开门。 点亮蜡烛的瞬间,有个小东西扑了过来。触手缠上衣角,活像只粘人的宠物,手舞足蹈的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 顺利在家中看见玛瑙,纪评松了口气,然后在呓语里得知了玛瑙失踪这么久以及它如此喜悦的原因。 它去找了黛丽尔小姐,聪慧的小姐答应给它纯粹灵性,于是小玛瑙吃饱喝足才回的家,过程轻松愉快。 第139章 短暂的爱意 放下玛瑙和抱着的一堆东西,纪评打量着这些大大小小包装精美的盒子,莫名有种以前拆盲盒的感觉。 他大致打量了下这些东西上的纹章,认出来它们分别属于埃尔金斯家族和王国王室。前者应该是明译尔公爵早就打过招呼的所谓谢礼,倒是后者…… 王国王室为什么会给他送东西? 纪评先挑了个最小的信封拆开,展开一看还真是一封信,一堆冠冕堂皇的套话,措辞相当礼貌客气,说是王都三月后会举行王子继位的加冕仪式,邀请他参加。 信件的落款是王室的优瑟尔琳公主。纪评对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仔细想了想才记起来伦温尔提起过一次,评价这位公主喜欢办宴会裁新裙。 但优瑟尔林公主并非报纸上的常客,所以纪评也只能勉强找出来这一件。他有点困惑王室为什么邀请他,猜测是因为黛丽尔小姐。毕竟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黛丽尔会是埃尔金斯家族唯一的继承人。 倒是……王子继位?现在这位国王应该正值中年?也没听说过什么重病年老之类的消息,居然就已经要继位了? 信封里除了信还有封纯金的邀请函,正面用华丽的笔触描画出王室宫殿的模样,反面则是邀请词汇,以及一些用作点缀的花纹。 纪评目光扫过信件最后一行,读出了不去也没事,甚至不必特意回信拒绝的意思,一边感慨这位优瑟尔琳公主善解人意,一边把邀请函和信件都妥帖收好。 其他的东西零零散散,都是些不能短时间变现的贵重物品:雕刻有精美花纹、镶嵌着蓝宝石的手杖、用来喝酒品茗的纯银器具、一根纯做装饰的不知名羽毛。 还有数盒材质全冷石,触手寒凉,看起来相当不一般的东西。纪评开了第一盒,香辛味扑面而来,他又开了第二盒,半透明的细小白色颗粒安安分分躺在其中,尝了点是咸的……一共五盒,前四盒大致能一一对应香辣粉、盐、料酒、糖。 唯有第五盒是浅蓝色的粉末质地,没有味道,纪评摸不准这有什么用,只猜测这应该也是调味料。 他郑重的把这五盒东西妥善收好,认为这是他收到的最让人激动的东西,然后看向了最后一个盒子。 最后一样东西是个纯木质的盒子,外表没有任何可以表明身份的东西,里面铺了层雪白的绒布,流光溢彩的玻璃瓶躺在上面,不知名的浅粉色液体在其中流转着漂亮的光。 纪评看见下面放了张小卡片。 “爱意的保质期和花香一样短暂。不过,幸运的是,花香可以通过某种方式永久保存。希望您会喜欢这瓶甜蜜的馈赠(o^^o)。” 后面简单画了个笑脸,落款是舒温·贝贝塔。 出身平民的舒温夫人并没有自己的姓氏,她以平民的身份嫁给伯爵,又在伯爵死后继承了一切,包括“贝贝塔”这一显赫姓氏。 纪评四下看了看,没找到干净的绸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选择用衣袖来擦。他拍了拍衣袖上的灰,简单擦拭了下玻璃瓶口周围,缓慢旋转木塞,将其拔了出来。 几乎瞬间,一种浓郁而不醉人的香气轻缓散开,带有一种甜美的芬芳,让人想起春日盛开的花海,心情也随之安定下来。 居然真是香水。纪评立刻盖上了木塞,对这种对他来说实用性不强的东西感到苦恼,但他扫了眼旁边放着的手杖、银器和羽毛,又觉得也没什么好苦恼的。 也许这就是贵族送礼的传统,务求华美精致不失礼,高雅奢华不落俗。 香水在玻璃瓶里装的满满当当,转动瓶身塞上木塞时不小心溅出来几滴。纪评在弥漫着的香气里木着脸放好玻璃瓶,转头瞧见桌上的几滴浅粉色液体,正要伸手去擦,便见一条触手快了一步,先擦了干净。 玛瑙慢吞吞缩回触手,漂亮的红色眼睛映着烛火,像是黑夜将尽时初升的黎明,像是坠落在海平面的云霞,更像是一场永不会熄灭的烟火。 纪评与它对视须臾,慢慢眨了眨眼,仿佛听见了自己怦然炸开的心跳。 他下意识弯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想伸手去抱玛瑙,姿态轻柔小心,如同对待自己的心爱之物那样。距离近在咫尺,玛瑙却倏地一下,从桌子上滑到了桌底下。 动作急到撞翻了蜡烛。 骤然黑暗的屋子里,香气渐渐散尽,纪评摸着黑重新点上蜡烛,面无表情把玛瑙从桌子底下提拉了出来,决定再试一次。 他把窗户大开,取出玻璃瓶,倒了几滴香水在玛瑙身上,然后故事重演,他保留着这两次的记忆,木着脸把玻璃瓶从下面一层提到了最高一层,放到了古币边上。 他决定为这瓶香水取名为“短暂的爱意”。 第140章 一点总结 放好“短暂的爱意”,纪评开始清点自己的东西。 搬家的话,需要带的东西并不多,不少纸张都是无意义的草稿,架子上放的书也都是找别人借的,或者干脆就是在图书馆抄录的,有价值的东西已经总结了下来,不需要带上。 唔,倒有几本书还没看,是之前遭盗窃时,古斯特尔德主教许诺的抄录孤本,前段时间就送过来了,但这些日子太忙,一直没读,只能明后两天尽快看完,看不完就带上。 纪评翻了翻自己记的笔记,意识到自己真正必须带的居然只有这个本子。 再剩下来的,就都是些别人赠送的东西。比如莎莉嘉院长的那枚“古币”,教会赠送的古旧“绢布”,还有大主顾路易斯送的小巧匕首…… 纪评盯着可以变现的华美盒子看了几眼,还是一并塞进了背包里。古币显然和“污秽”有关系,那装着古币的盒子……还是不卖出去害人的好,万一呢? 背包收拾完,纪评回望这个定居了一年、乱七八糟的家,居然莫名有种自豪和不舍感。 刚到安斯特,刚住进来的时候,这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残破的木板床,是他自力更生,在许多善良之人的帮助下一点点让这里充实起来。 比如床、桌子、椅子,还有锅碗杯子,有些是他披荆斩棘特价买下的,还有些是友善的邻居帮他提供的,像是放在桌子上的水杯,是…… 纪评忽而一愣,是索斯德爷爷身边的谁来着?他揉了揉眉心,感到一种古怪的抽离感,很快这抽离感散去,他想起来是索斯德爷爷家雇佣的男仆。 ……那是位礼貌认真的男仆,帮了他很多事情。 可惜现在要离开安斯特,家里的这些东西不可能全部带走,只能看看是否能够折价出售或者赠送,明天还要找房东夫人商讨退租事宜。 等都清点完已经深夜了,纪评喝了口水啃了口黑面包,没打算睡觉,继续取出纸笔,准备理一理目前已知的东西。 他简单画了个时间轴,考虑了下,起身翻出装着“午夜提线”的盒子,看了眼上面的符文,回忆了下当时绯乔说的东西,然后把银月女神写在了时间轴的最前面。 他在称谓上画了个圈,打了个箭头,标注了三个关键词“源海”“魔力”和“魔法天网”,顺手又加了个月牙似的符号。 现在毫不了解没关系,前不久因为玛瑙肚子痛才撞上个有月亮的秘境,那里必然存在相关联的东西,等离开安斯特前往海上后,做好准备再去一趟就行。 只要存在过就必然会留下痕迹。就算到时仍然无法解读这三个词,至少也能短暂了解那个世代的风貌,记下一些特征,为以后可能有的再次撞见做准备。 他然后想了想,在中间的位置写上了星星湖和午夜提线,这是和银月女神紧连着的时间线,前后贯穿着月亮的存在和消失。 从《星星湖》那本书的故事叙述来看,小小姐在星星湖那里待了很长很长的时间,这时间长到跨越了数个世代,因为在最后末尾几段,她离开星星湖跳舞的时候,外面出现的是上个世代末尾的巨人。 纪评遂画了个圈引一条横线拉长,表示这件事情存在到现在。 兰若小姐的时间线则紧跟之后,在上一世代末尾穿越过来,育有绯乔,然后被桃花源那位盯上。之后出于某种原因再次失忆降生,育有黛丽尔。 纪评盯着空白的中间一段,想了想其他事情,然后发现这些事情都没办法确定具体的时间线。比如说他在桃花源前面去的那两个灵境,再比如说生命之神是何时遗失了部分权柄,桃花源那位又是怎么得到的这部分权柄。 不同教会的那些起源史话光从描述来看同样难以确定时间线……就算能确定,纪评也不会写上去,因为这些神话彼此冲突。 他只能默默把目光移向银月女神四个字旁边,时间轴的最前面,画了几个五角星,接着郑重标注上“群星”两个字。 翻过一页,他画上之前真理高塔的符号,准备边求证边整理一些东西。 先是纯粹灵性,绯乔将这描述为“亲近世界海”“承载神明联系的最好载体”,再根据这些天各方没停过的争夺,几乎可以推断出对于神明来说,“世界海”至关重要。 他们的威能极有可能建立在与“世界海”的联系之上,即便没有这么绝对,至少也密切相关。 只是有多重要为什么重要,尚没有实锤的东西,都是些没有依据的猜想,纪评顺便问了问小符号,意料之中得到了“无法读取”的答复。 人工智障。他在心里嘟囔了一句。 然后就是根据埃尔金斯庄园那位管家的答复,和之前桃花源里,伦温尔及索伦的话来看,所有人都具备灵性,灵性又分品质的高和低。 越纯粹品质越高越厉害,越混浊品质越低越糟糕,纯粹灵性可以通过清水稀释脏水的原理来提高灵性品质,但这样做显然有点暴殄天物。 “也不算暴殄天物,”纪评揉着脑袋想了想,“对于不信仰神明的非凡者来说,纯粹灵性唯一的价值就是提高自身品质。” 那如果按照这个理论来看……高品质的灵性应该也能起到类似的作用?较清澈的水稀释较脏的水,较纯粹的灵性稀释较混浊的灵性,似乎也可以? “应该没这么简单,否则非凡者的世界简直就是弱肉强食的升级版,谁都在掠夺,长此以往只会存在越来越纯粹的灵性,应该会有一些副作用或者限制。” 纪评顺便问了问符号,这次居然得到了答案。 [灵性被***记载为感应及联系世界海的能力,用以借用世界海的力量完成种种不可思议之事。能力有高有低,生而定性很难改变。在某些情况下,低级能力可以掠夺高级能力提升自己,高级能力同样可以掠夺低级能力。] 又是个全新的观点。 纪评抬手捂住脑袋,觉得不如不问。如果是按照纯粹灵性等于清水,劣等灵性等于脏水的理念来看的话,只有低品质灵性掠夺高品质的道理,高品质掠夺低品质只会让自己的品质降低。 就像是一杯脏水倒入清水,本来干净的水立刻就会变得肮脏,清水品质降低。 纪评只能把理由归结为“某些情况”,安慰自己世上无绝对。 他空了一段空白,接着写下桃花源三个字。葬礼上的宾客名单他过了好几遍,现在还算有点印象,这些没什么好说的,目标明确,就是奔着纯粹灵性而来。 唯有莱尔立场模糊,既是真理高塔首席又是朵图靳帝国的长者,还自称生命之神的信徒,什么话都是张口就来,后来又突然…… 等等。 纪评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在庄园时看见的兰若与别人交谈的信件,真理高塔加上le,le则是自己母语莱尔两字的缩写。 再联系到绯乔费尽心思把兰若换了出来……他不知道兰若现在会在哪里,但莱尔未必,说不定对方匆忙离开就是去找人。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有其他急事。 纪评摇了摇头,想了想自己明天要做的事,找房东夫人退租,提醒索斯德爷爷少用那些语言,然后去码头打探出海船只……路易斯应该还没走,可惜今天忘了问他。 纪评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吹灭了蜡烛。 明天再说吧。 第141章 第二天纪评和房东夫人讨论好退租事宜,抵达索斯德爷爷家时,已经是下午了。他看着内外的人进进出出,才得知索斯德爷爷也要搬家。 科罗则管家专程推了事情迎上来,引着他去见索斯德爷爷,路上聊起报纸刊登的王位更迭。 据说是因为国王突发重病昏迷不醒,王子不得不临时接权,处理国家事务。海神教会王都大主教将此描述为神明的意志。 平民并不关心国王是谁,他们甚至记不清王室有哪些成员,但他们能记住经常发放救济粮的修女和牧师,然后记住主教,再记住主教支持的王子。 纪评踩着毛毯上了二楼,敲了门后推开,索斯德爷爷合上书,笑呵呵地道:“你看起来心情很好。” 窗帘拉开,书房内相当明亮,还有些浓厚醇香的苦涩气息,来自两份一模一样的下午茶。科罗则管家办事周到,早已快速准备好。 纪评在索斯德爷爷对面坐下,闻言笑起来,道:“其实昨天没怎么休息,但今天精神确实不错。” ——昨天筹谋很累,所幸收获颇丰,因而心情也佳。 索斯德意料之中的笑了笑,已然笃定权柄多半是落入了纪评先生手中,恐怕过不了多久,他就能在某些地方听到一位新神的信仰传唱。 也可能不会,毕竟不是所有权柄都会诞生神明,而他……并不确定纪评先生是否抱有分割信仰的野心。 更不确定,这份权柄,对方究竟是不是,为了他自己而图谋。 咖啡蒸腾着朦胧的雾气,瓷勺碰着杯壁发出清脆响声,纪评垂首加了点糖,道:“您是也打算离开安斯特了吗?” 索斯德敏锐捕捉到“也”这个词汇,道:“听起来,你也打算走了。” “嗯,”纪评抿了口,又加了点糖,“我打算去其他地方看看,也许能收获新东西。” 他说着,像是一个不懂事的年轻人面对长辈那样,不好意思笑了笑:“您也知道,我不太闲得住。” 索斯德食不知味抿了口咖啡,下意识开始思索起面前人的下一个目的地,试探性问:“听说你信仰的神明来自很遥远的地方,这是……” 这是祂的意思吗? 祂让你离开安斯特,让你前往下一个目标地点,然后就像是昨日那样,耐心筹谋以图收获。 询问在唇齿间转了一圈,最终还是换成了迂回婉转的询问:“这是守则吗?还是一些戒律?比如说勤奋、博学、热爱冒险之类?就像是海神教会希望信徒勇敢那样。” 索斯德以玩笑似的收尾掩盖内心的紧张和细微颤抖,尽量让这番疑问显得没有那么不安,轻声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真是一位出色虔诚的信徒。” 如果是这样的话,面对一位早就抱有目的的神明眷属,面对一位远谋深算的博学长者……或者是,面对一位自己以为的朋友。 索斯德低下视线,装作认真品茗咖啡的样子,思绪无声无息间,已然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可以坦然笑着和后辈说,轻描淡写道出“祂要于今日成神”,但当真正正视这个话题的时候,却难免觉得无措。 如果—— 如果他一开始的预设就已经出错,如果这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神明之间争夺权柄的局。 那便意味着,黛丽尔的出生就是神明之间的博弈,纪评先生从加入到退出海神教会都是别有目的。十几年前的兰若以为她在危急关头抓住了可以救她和她女儿的机遇,但其实这机遇本就奔她而来。 一位虔诚信仰着神明的眷属,为自己的神明图谋权柄,为此不惜加入海神教会打探消息,又在之后全身而退获得了兰若的信任,并终在昨日收获了甜美的果实。 包括他在内,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场有关“纯粹灵性”的争夺,甚至会觉得纪评先生就是受兰若邀请而来护住黛丽尔。 没有任何人想得到,“纯粹灵性”只是表面伪装,或者说只是一个诱引神明的诱饵,而纪评先生的真正目的,在神明身上。 如此胆大包天,谁能想到,谁敢想。 索斯德听见纪评轻松道:“嗯。” 温和的青年端着咖啡,唇角上挑,笑着回复道:“博学恐怕谈不上,但勤奋……” 纪评莫名想到了自己的九年寒窗苦读,以及九年之后的又数年寒窗,真心实意地道:“我不敢称勤奋。我……从前的一些朋友都很努力。” 在索斯德眼中,“从前”无疑是“已经逝世”的意思,他听出了这前面的细微停顿和语气中的感慨,于是微怔,然后笑了下:“你太谦虚了。” 获胜者从不会为失去生命的败者停顿,但纪评先生停了。友善温和,对方始终如初,从未改过。 “是您太会夸人了,”纪评又扒拉了点糖放进咖啡,心想手磨的就是和速溶的不一样,苦都苦的醇厚悠长,道,“那您呢?您为什么打算离开安斯特?” 我啊。 索斯德道:“安斯特的风景看厌了,打算换个地方。” 他准备回真理高塔了。 席曼王国政权更迭,纳斯成了导火索。走私军火以抗争教会是很多人心照不宣的默契,但当这件事情被戳破的时候,收获巨额利润的贵族又迫不及待盼着找一个替罪羊。 默许军火走私的国王就是最好的借口。 谁知道那位国王是真病重还是假病重,总之教会占了上风,政权的更迭会在三月后的加冕仪式上彻底结束,而三个月内…… 也插手过军火走私并干涉过纳斯的索斯德极有可能成为注意对象,哪怕他并无意支持现任国王,可做了就是做了。 这严重违背了真理高塔现在的“低调”要求,所以莱尔在昨日的信里希望他尽早返回真理高塔,即便不回去,至少也该离开席曼王国。 但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最重要的是,他与纪评先生相识整整一年,在安斯特停留了不止一年,却还是在最后一切都要落幕的时候才明悟一切。 这不是真理高塔第七席该有的洞察力。 索斯德道:“我准备先去朵图靳帝国境内走一走,然后在新的地方定居,王国许可通行的文书已经下来了。” 纪评由衷赞叹了声,也交代了自己的打算:“我会去海上,飘一会儿吧,之后要不要定居,还没想好。” 海上啊。 索斯德在心里数了数海上牵扯的无数势力,麻木抿了口咖啡,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能道:“祝你一路平安。” 纪评笑道:“谢谢您,我会的。” 他想起来此行的目的,提醒道:“其实我今天来,主要是想和您说,我之前告知您的语言,您最好不要使用太多。” 他正要为这段话找理由,就看见索斯德平静点头,道:“我明白。我理解你对神明的虔诚信仰,也尊重这一要求。” 啊……不用找借口当然是好事,纪评决定将错就错,道:“谢谢您的理解。” 他举了举咖啡,和索斯德爷爷小小碰了一下:“祝愿我们以后还有机会再见面。” 第142章 找呀找呀找星星 离开书房,外面依然忙忙碌碌。科罗则管家听说纪评打算去码头后,相当热情地推掉了手中的事情,安排了马车,陪着一起去了。 阅历丰富的管家负责过海上的采买事宜,确认纪评是第一次出海后更是有一堆话想说,从商船货船不靠谱说到客船收费昂贵,最后喝了口水润润嗓子,提议道:“我还是建议您跟着熟人的船只走。否则到时候海上四下无援,很容易出事。” 纪评诚恳道谢,想了想工匠和路易斯,迟疑道:“应该会有人和我同行。” 码头一如既往的热闹,今日正好有艘客船在此停靠,衣裙精致的淑女和绅士在侍者的簇拥下上船,周围拉了条警戒线,显得格外招眼。 纪评终于明白了客船收费昂贵是什么意思。 秩序井然的队伍却忽而出了一点骚乱,半大的孩子被侍者架着拖下船,毫不留情的扔到了地上。 孩子艰难爬起来后仍不服气,大声道:“我有钱!我凭什么不能上去!” 匆忙赶来的夫人连帽子歪了都顾不得,示意女仆把男孩带走,又微笑着与站岗的人赔不是。 孩子力气很大,一把甩开了娇弱的女仆,仰起脸道:“哥哥都去了!为什么我不能也去!” 夫人耐心安抚了几句,牵着孩子离开,他们的马车就停在纪评附近,迎面遇上,双方都有些惊讶。 纪评道:“玛丽夫人,下午好,这位是?” “哦,他叫西塔,他哥哥去出海了,”玛丽夫人叹了口气,“临走前给我送了一大笔钱,希望我可以代为照顾这孩子。祝愿他哥哥可以在海上收获足够庞大的财富。” “才不是……” “什么?”纪评听见了西塔的反驳,蹲下身来,轻声询问,“什么才不是?” “我……哥哥……他……”西塔眼泪开始掉,“哥哥从来不会离开我,他根本不会为了财富出海,他害怕危险的,他明明是……” “明明是什么?”纪评开始给孩子擦眼泪。 也许是这样耐心的态度给了西塔勇气,孩子飞快抬起眼睛看了看蹲在他面前的纪评,又垂下目光,小声道:“他说他要去找星星。” 那时夜色沉沉,罗希德哥哥最后拥抱了他,然后在夜色下头也不回的上了船,只留给他最后一句坚定的话——[我要去找星星。伟大的星星。] 玛丽夫人用哄孩子的语气道:“对的,西塔说的才对,瞧我这记性,是我记错了。” 纪评遂笑着和玛丽夫人寒暄了几句,目送着对方离开,才听见科罗则管家惋惜道:“应该是那位先生编了什么美好的故事。我看西塔也是要读书的岁数了,上学需要一大笔钱,绝大多数平民靠自己根本凑不出来。” 他很快跳过这个话题,询问:“您刚刚说有位朋友住在码头附近?” “嗯,您也认识,”纪评道,“他是位优秀的工匠,我向索斯德爷爷推荐了他。” 科罗则:…… 他万万没想到那位朴素艰苦又报价奇高,还很得自家老爷尊敬的奇怪工匠是纪评先生推荐的,张了张嘴又闭上,只能道:“我确实认识。” …… 工匠的家是随便搭的,破败不堪,既漏风又漏雨,参差不齐的石块勉强垒成个墙样,门则是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木板。 科罗则管家相当有礼节意识的轻轻敲了敲门,得到许可后才和纪评一起移开木板。屋子里除了工匠还有路易斯,前者毫不在乎的坐在地上,后者则矜贵地站在那里,姿态优雅地活像是处在什么高贵的宴会厅上。 科罗则:“您是……易林尔斯少爷?” 路易斯淡笑着打过招呼,礼节完美的无可挑剔,从科罗则管家越来越惊叹的眼神中就可以看出来,路易斯正是他最欣赏的那一类贵族。 纪评也拍拍衣服坐到了工匠边上,看着路易斯和科罗则管家聊天,小声问工匠:“您认识路易斯?” 工匠有点疑惑:“路易斯是谁?” “……刚刚在和您说话的那位。” 工匠表情严肃,纠正道:“是他说话,我没有说话。” “好吧,”纪评揉了揉眉心,无奈道,“那他找您说了什么呢?” 工匠想了想,有点不安:“我没听。” 纪评:…… 看似和科罗则耐心交谈礼节的路易斯:…… 姿态优雅的年轻人抓紧时间结束了交谈,顺便打发走了科罗则管家让他先回马车等候,转过身立刻道:“我是想邀请您陪同我出海。” 趁着纪评先生没走,工匠会认真听,他一股脑说完了所有熟谙于心的诚恳的邀请辞令,然后紧张的看着工匠。 又是一阵沉默,工匠看了看保持微笑的纪评和路易斯,迟疑道:“好?” 纪评:…… 能遇见路易斯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惊喜,他干脆借此机会也说了自己想搭乘船只出海的需求。 工匠在旁边听得认真,紧随其后道:“我也去。” 路易斯:…… 明明此行目的也达成了,甚至还惊喜遇见了纪评先生,但他为什么开心不起来? 第143章 新起点 出海的日期定在七天后。 届时会有一只来自新尼德尔港口,满载葡萄酒等货物的商船驶过森特海域后,在安斯特码头停靠一整天。 工匠在海上漂泊久了,很无所谓,路易斯更是在海上多年,也没多少感受,是以最后最兴奋的只剩下纪评。 他和房东夫人早早对好了账,出海那天起了个大早,玛瑙缩的小小的待在衣袋里,随着他一起上了雇佣的马车。 到了码头时,约定的船只还没有来,纪评眺望了下广阔的大海又收回视线,在附近购买了报纸,然后找了个地方席地而坐,准备边读边等。 玛瑙无声无息探了只眼睛出来,和他一起看。 报纸上写的没什么大事,无非是教会昨日又救助了什么平民、政务院又解决了什么纠纷,再加一些安斯特当地特色的航海报告,和不知道谁写的贸易分析,以及些有趣的小故事,大概这些。 读着读着,面前投下一阵阴影,工匠在纪评旁边默不作声的坐下来,略显犹豫的也递过来一份报纸:“听索斯德说,您喜欢看这个。” 工匠这份报纸显然不来自安斯特,边角有些暗红色的痕迹,像是不小心沾了什么染料,也可能是有饮品溅了上去。 纪评道了谢,一眼扫到上面的加大加粗字迹。 第一贵族埃尔金斯已确定继承人。 …… 席曼王国王都。 宴会尚未开始,侍者还在辛苦做着准备,黛丽尔摆脱了随身跟着的女仆,穿过宽敞明亮的大厅,一路追了出去。 莫名的感应停在小花园前,服侍花草的花匠诚惶诚恐站起来行了个礼,殷勤说着讨好的话。浅淡花香被风送过来,黛丽尔揉了揉眼睛,喃喃道:“……妈妈?” 没有人回应她。 只有晨间温柔的风轻轻吹拂起她绸缎似的长发,朦胧的天光洒落而下,路过女仆的问安声响在耳旁。 黛丽尔低下头,转身走了回去。 终于寻过来的女仆焦急道:“伦温尔少爷都打扮好了,您如果想赏花,叫他们挑了美丽的送上来就是,何必自己亲自来。” 回到房间,花瓶里已插了数枝漂亮的白百合,敲门进来的女仆手中捧着娇艳的花枝,愣了下,认错道:“黛丽尔小姐,我不知道您这里已经插了花枝,我……” “没事,”黛丽尔轻声道,“辛苦你了。” 钟声缓慢敲响。 等候下楼的伦温尔向女仆要了饮品。 英俊风趣的少爷虽是情妇所生,却与他风流多情的公爵父亲如出一辙,请求也款款温柔,仿佛是在和女仆调情。 女仆粉面含羞,取过红椰汁递给他,好奇道:“我记得您以前不喜欢这些。” “喜好总是会变化的,”伦温尔示意女仆也取一杯饮品,微笑着碰了碰,“就当是庆祝我终于离开安斯特,回了王都。” 女仆连忙接话:“也祝贺您获得了家族的继承权!” …… 太阳一点点升起,安斯特一点点热闹,教堂内是虔诚祈祷的信徒,安宁祥和的氛围经久不散。 教堂后方无人注意的地方,数名直属非凡者站成一排。索伦把伦纳斯歪斜的头拿起来重新摆正,又认真整理了下领口处的领结,然后退后远离。 牧师宣读着必要的礼仪,捧着湛蓝液体的霍特执事神情紧绷,在牧师说完后抬手泼了上去。 幽蓝色的液体在那一滩只剩完整头颅的血肉上缓缓流淌,慢慢升腾起白色的雾气。索伦默默背过身子,不忍心再看,却忽而听见一阵惊吓似的惊呼! ??? 索伦又转过了身子。 霍特执事神情严肃,蓝色幽芒在指尖隐而不发,而本该毫无意识的伦纳斯不知怎么回事闭着眼睛坐了起来,上半身完好无缺。 幽蓝色的液体缓缓散去,露出他腕间一截不知来路的鲜艳红线。迎着日光,这红线无声断开,在空中散作灰烬。 伦纳斯睁开眼,刺目的日光逼得他流下泪来,耳边像是有谁在轻轻唱着歌,嗓音稚嫩天真,可惜他没听明白。 等他再次看清事物时,先看见的是一脸杀意的霍特执事。对方冷冷质问:“你记得什么。” “我……”切纳斯下意识道,“索伦帮奶奶做饭,把面包煎糊了。” 索伦:啊? 他下意识辩解:“没有!我厨艺明明很好!” 周围爆发一阵笑声。 …… 时近中午,同天出海的索斯德下了马车,途径一家花店时微微一怔,驻足看了须臾。 科罗则管家连忙道:“您想进去购买几枝吗?” “不用了,”索斯德道,“这里以前是娅丽的花店。” 他抬起手,指尖拭到眼角一点晶莹。 …… 码头上,纪评终于住进了商船的客房。 客房比他想象中条件要好,整洁的床榻上是厚实的被褥,天鹅绒装饰的椅子上铺有绣花绸缎,平整的桌面上放着纸笔,拱形的窗户大小合适,窗帘拉起,下午的阳光洒进来,整个房间都暖融融的。 还有独立的盥洗室、储物间,纪评走近看了看,居然还有衣帽间和书房。 总结就是,比他在安斯特租住的要好上太多太多,好到根本就不是海上该有的条件。 他放下行李,简单收拾了下后便听见有人敲门,是船上的水手,对方端着托盘,恭敬道:“您好,我来送下午茶。” 瓷制的托盘上放有覆盆子果酱面包、一碟晶莹剔透的葡萄,以及一杯透着香甜气息的果汁。 纪评:“……给我?” 对方笃定:“是的。船长交代,您和工匠先生都是贵客。” 纪评客气接过,然后到了晚上,又收获了一顿同样精致无比的晚餐,仿佛他是在度假。 可惜路易斯已提前交代过说要和这只商船的船长恩系托商讨一些事情,现下不见踪影,找不到人,也就无法当面致谢。 用完晚餐后,船只已然起航,纪评透过窗户看着平静的海面,伸手抱起玛瑙放入衣袋里,走到了船尾的甲板上。 安斯特在视线里越来越远。 纪评把衣袋往下压了点,以使得玛瑙可以看的更清楚,然后举起没喝完的果汁,做了个碰杯的动作。 他望着广阔海面。 “又是一个新起点。” (第一卷完) 第1章 只有海兔在哭 海上的第半个月。 夜色已深,工匠正待在屋子里构思新的图纸,忽而门被人“砰砰”敲响,他恍若未闻,手依然很稳,直到门外喊:“纪评先生让我叫你去吃烤鱼!!!” 工匠开了门。 路易斯给他准备了十几套衣服,款式囊括双排扣的大衣、便于行动的简装工装,乃至领结礼帽等应有尽有,可惜工匠一套也没看。 他身上还是那套破旧的工作服,与精致的房间格格不入,个子又高,沉默无声站在那里时,压迫感很强。 刚刚还兴高采烈的船员呐呐道:“那个……纪评先生让我来的。” “他在哪里。” “船尾甲板。” …… 闪烁的星星挂在天上,无波无澜的海面容纳着平稳行驶的船只,松弛的船帆在微风中轻轻摇晃,维持着船的稳定。 今晚的甲板比往日要热闹很多,不仅是因为海面平静,还因为纪评下午百无聊赖,搬个椅子钓鱼的时候,钓出了大货。 那是个表面光滑,头部很大足有身体三分之二,上端长有十对分叉触角的大家伙,约有一米长,柔软的躯体外不着生任何附足,肥厚短平,正半死不活的躺在那里,看起来就很鲜美。 经验老道的水手一眼认出,笃定道:“海兔!” 刚上船没多久的船员:“啊?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海兔?” “这你就不懂了吧,”难得离开船舱的工程师乐呵呵地道,“有的海兔就是能长这么大,是不是?老修托?我记得去年也有人抓了个这么大的,就是没这么长,大概只有四分之三。” 修托正在和纪评一起切割海兔,剥离肥厚白肉,抽出软骨,再切成小块,闻言没好气道:“你看看你们!光顾着等我做!怎么好意思就看着客人帮忙!” 纪评把剁好的肉穿上木签,笑道:“没关系。” 他在海上待了半个月,已经渐渐混熟,船员也从一开始的谨慎小心变成现在的随性自然,随意聊天打趣。 第一串肉架上火烤。路易斯就是这个时候到的,他仍然保持着优雅的姿态,问完礼后才坐下,然后看向地上躺着的不明生物,视线凝住一息,又若无其事移开。 可怜的生物已经只剩下一串软骨和一半还没来得及切的肉,剁下的触角被人切的稀碎,一股脑倒进了旁边滚烫的汤水里。 新船员还在好奇:“大海兔和小海兔是一个味道吗?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 老船员老神在在:“差不多,就是肉质更紧实些。” 路易斯麻木坐在那里,左边一句是新老成员交谈“海兔”,右边是纪评先生请教修托切多薄多厚合适,只觉得自己素来游刃有余的大脑像是被鱼吃了,一时竟然不知道要做什么。 诚惶诚恐感谢纪评先生愿意亲自动手处理吃食?可周围船员其乐融融,纪评先生看起来也乐在其中,他要是不笑不自然,会显得他很煞风景。 可是……可是这特么不是一般的海兔啊? 如果不是纪评先生就在这里,他真想把老船员丢回去好好骂一顿,一般的海兔不会长这么大,也不会有十对触角,更不会被鱼线钓上来……海兔是深海动物。 而且……他感应的清楚分明,这是“污秽”生物。 “污秽”生物是能乱吃的东西吗!就算纪评先生已经把这东西弄死了也不能吃!普通人吃一个死一个,非凡者要是没吃到自己特性的,多半也是个痛苦而亡的下场。 路易斯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冷汗直冒,又想走又不敢走,绷紧了脸,满心紧张。 纪评在身后的东西里翻找,翻出几盒漂亮的冷玉盒子,抬头就看见路易斯神色紧绷,正要出口询问又顿住,觉得对方估计是认为海兔寡淡。 他大概了解了点路易斯平时的生活品质,出身贵族的年轻人哪怕在海上也照样保持着高水准的生活,更不会尝试不加任何调味料的餐食。 于是他晃了晃手里的盒子,笑着开口:“我这有些调味料,加了会更好吃。” 修托眼前一亮:“好东西啊!纪评先生,太感谢你了,这一定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一餐。” 盐和香辣粉洒上去,香辛料的气味弥散开,围观的船员倒吸一口气,哪怕晚饭已经吃饱也觉得垂涎欲滴,迫不及待追问:“好了没?” “快了快了,瞧你们馋的。” 修托先盛了碗汤水端给路易斯,又拿了两串肉,笑着道:“您先。” 路易斯保持微笑:“谢谢。” 入手的汤水和串串已经不带半点“污秽”气息了,显然是那些调味料的功劳。他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心想纪评先生果然有办法,小心翼翼咬了一口。 处理干净的肉鲜美异常,盐和香辣粉极好的中和了些许腥气,只留下食材本身的鲜甜,咬起来微微q弹,汁水充沛。 纪评一直留意着路易斯的神色,笑着问:“您觉得怎么样?” “很好吃。”路易斯连忙道,“您考虑的很全面,这串肉样样皆佳。” 他有点忐忑,他不该质疑“污秽”生物该不该吃。纪评先生肯定看到了他之前的犹豫,也许会因为他最开始的担忧而不满。 纪评温和笑道:“那就好。” 感谢明译尔公爵赠送的调味料,除了那盒淡蓝色的至今不知作用的粉末外,这就是他目前最喜欢的礼物。 路易斯明白这句话是宽恕他的意思,遂松了口气,低头安心开始喝汤。 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传来,去叫工匠的船员见到这边的热闹景象,连忙加快脚步,不满道:“你们怎么也不等等我!” “哈哈哈,”工程师道,“别急别急,这不是还有吗,也给我们的工匠先生来一份。” 工匠默默落座,道了声谢谢,目光在略过炖着的肉时同样目光一凝,然后低下头,也开始默默吃串喝汤。 不知道谁提了酒过来,问道要不要喝点,然后被老修托一顿臭骂,最后才得到许可说只许一点点。 船员一阵欢呼,开始分酒,有人倒了满满一大杯递给纪评又被纪评婉言谢绝,于是他们打起了工匠的主意,试图软磨硬泡对方好歹喝一点。 工匠难以招架,稀里糊涂真把一杯酒一饮而尽,目光却依然清明,显然酒量极好。 无人在意的地方,纪评退远了点,偷偷藏了几块肉投递进衣袋里,被衣袋里藏着的小东西挨个吞掉,然后他再次确认…… 玛瑙真的很喜欢吃海兔。 第2章 找到了 喝倒了两个晕乎乎的船员时,工匠还很清醒。他默不作声的一手提起一个,准备把船员送回房间。早就待不下去的路易斯连忙追上去说要帮忙,扶了其中一个越走越远。 纪评倒出最后一碗肉汤递给旁边安静坐着的孩子,道:“我们过几天就要到美利拉克尼西亚群岛了,路易斯的船队就在那边。你之后打算跟着你父亲继续出海,还是认祖归宗?” 工程师和修托碰了酒,道:“要我说呀,还是不在海上漂泊的好啊,路易斯先生肯定出身贵族,小泽西卡不回去那是平民!但回去了就是贵族!” 修托也表示认同,认真道:“趁现在还没其他孩子,小泽西卡回去了就是长子,否则真在外面养一辈子吗。” 他低头整理着残局,没好气的招手喊船员过来打扫卫生,然后道:“我以前也是在贵族家做过厨活的,只有接回去从小养大的那才是少爷,等成人的再接回去的都不算数了。” 有帮忙的新船员没忍住,问:“那您怎么不继续干下去了?来海上做厨可不舒坦。” 修托瞪他一眼:“我还用你说么!实在是触到了贵族的霉头没活路了,迫不得已往海上跑。” 工程师点头:“那小泽西卡要回去,还要请路易斯先生陪着,最好多住几年,不然出事了可怎么搞。” 他们心照不宣的规避了路易斯尚未结婚这一问题,没有过分深究这显然不光彩的、未婚有子的行为,生怕伤害到了孩子幼小的心灵。 泽西卡快速看了纪评一眼,有点小心的问道:“您也觉得我应该去朵图靳帝国?” 这语气听起来有点不情不愿,纪评望了望宽阔大海,心想大概是因为小泽西卡喜欢海,道:“我只是觉得,在朵图靳帝国,你可以接受到更好的教育。” 泽西卡焉焉道:“我知道了。” 工程师于是道:“其实朵图靳帝国没有那么糟。三大帝国之一呢,有很多好玩的好吃的,小泽西卡,我保证你去了就不想走了。” 泽西卡苦着脸,只能想到朵图靳帝国的易林尔斯,和易林尔斯里的某位长者,很想反驳好吃的没有,好玩的也绝不会有,只会有一堆等着他做的功课。 可纪评先生也开始催他早点回去学习了。 他只好道:“……我知道了。对了,修托叔您不是有事要问纪评先生吗?我就先走啦!” 他跑的飞快。 工程师摇头笑了笑,也开始招呼船员离开,于是最终甲板上只剩下纪评和修托。晚上的大海还是挺寒凉的,纪评拢了拢衣服,笑着道:“您看起来并不想去房间说。” 原因很简单,他都觉得冷,而修托穿的比他还少。 修托沉默了下,轻声道:“是的。” 这是一只归属“告死鸟”号的商船,船上的所有人和物都理应归属“告死鸟”号所有,而比其他人知道更多东西的他,早就不信任自己的居所了。 只有直接与海接触的,每天来来往往有着许多货物和生人交换的甲板勉强算是最后的可信之地。毕竟如果甲板有问题的话,大陆上的教会不会善罢甘休。 修托轻声问:“我想知道,您是……非凡者吗?” 纪评有点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温和笑道:“虽然不知道您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但我现在还不是非凡者。当然,我确实与非凡有所关系,所以如果您有困惑的话,也许我可以提供一点帮助。” 现在还不是…… 修托慢慢收紧手指,不知该惶恐自己确实遇上了一位大人物,还是该紧张对方会否提供帮助,最终只不抱希望地问道:“如果我和您说,这和‘告死鸟’号有关,您还愿意管吗?” “告死鸟”? 纪评一怔。他对“告死鸟”最初的了解来自玛丽夫人的丈夫科则先生,再就是报纸,现在出了海,又在船员偶尔的交谈中听过“告死鸟”的大名。 传说这是一艘无影无踪的死灵之船,没有人能找到这艘船的过去,仿佛它一出现就有了响彻所有海域的威名。 至于这艘船的主人,更是没人知道了,有人说那是一个千娇百媚的风月美人,也有人说那是个凶恶残忍的魁梧大汉。 总之,纪评很遗憾自己没向科则先生八卦这位船长的性别和外貌,否则他至少能确认有关性别外貌的传闻是真是假。 他边想边微笑:“当然,您可以说来听听。” 也许是纪评的镇定给了修托信心,他缓缓低下头,视线渐渐迷惘,开口道:“您知道……‘告死鸟’的传说吗?” 纪评想了想:“痴迷于诡诞不经的一切,钟情着特殊的死亡,祈求着死神的恩赐。告死鸟是死神的使者,海上的王,所过之处,死亡如影随形。” 修托激动道:“但他们根本就和死神毫无关系!” 纪评不是第一次面对别人的激动了,安抚起来得心应手,笑着道:“我理解您的激动,但要将事情说清楚总需要一定的冷静。不过没关系,今晚时间很久,足够我们慢慢说。” 这是一段不长的故事,来源于一个曾经虔诚的信徒。修托年轻的时候是个信仰生命之神的平民,正常娶妻生子,正常工作养家。 可惜生命之神没能眷顾祂的信徒,先是儿子溺水而亡,再是妻子重病去世,接二连三的打击几乎毁了修托。他将生命之神奉为最后的信仰,却在祷告求助时被牧师告知,这都是因为他的信仰不够虔诚。 因为被牧师盖章不虔诚,雇佣他的贵族家庭辞退了他。 而后,死神的信徒找到了他,告知他死者都在死神的神国里永享极乐,邀请他加入“告死鸟”号,以报偿神明的恩典。 修托在“告死鸟”上勤勤恳恳工作,专门负责处理捞上来的,各种奇形怪状的海生物。他以为这样做自己的妻子就可以永远在神国极乐,却在一个月后于梦中见到了神明。 他看见了自己的妻子痛苦不堪,听见了神明冷酷的判决。仁慈的神明宽容眷顾了他的妻子,他却懵懂无知为虚假的死神使者“告死鸟”工作。 海浪拍打着船舷,纪评若有所思的询问道:“然后……您报复回去了?” 答案当然是没有。普通人哪有能力撼动巍峨的“告死鸟”号,但死神仁慈眷顾了迷途知返的信徒,赐予了他庞大神秘的力量,要他大闹一场。 修托没能闹成功,因为船上的力量远超他的想象。 他最终只来得及获知一些秘密,并依靠着神明的赐予平安离开,在海上漂泊。但在那之后,神明再没眷顾过他。 “这只商船归属‘告死鸟’,”修托一字一顿,紧张的尾音散在空气里,“所有的房间都有‘告死鸟’的标识,他们以此确保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我上这只船的时候,并不知道这是‘告死鸟’的东西,直到有人找到我,告知我终有一日会死于溺亡。” “我想过回大陆定居,可我始终离不开这只船。每当试图离开时,我都会呼吸急促,浑身剧痛,只有回到船上才能好转。” 修托在叙述时已不自觉前倾身子,神情激动,眼珠子微微充血,嘶哑道:“我知道很多有关‘告死鸟’的事,只要您能让我离开这只船,我都可以告知您。我还知道神明的秘密,我……” 纪评指尖摸到夹层里的符咒,略一犹豫的时候,修托身子前倾的更加厉害,使得他不得不往后靠了靠,伸手去扶对方,无奈道:“我理解您的激动,但是……” 修托已顺势抓住纪评的衣袖。他苍白的眼珠子死死盯着纪评看,嗓音沙哑,语气轻柔的不可思议:“找到了。” 祂说:“……群星。” 下一瞬间,剧烈的爆炸声轰然响起! 第3章 送完了醉酒的船员,工匠正在回房间的路上,闻声脚步一滞,意识到爆炸的方向是甲板,头也不回就要往那里赶,却被身边的路易斯死死拉住。 “你冷静点,”年轻人无奈,“纪评先生在那里,不会出事,我们擅自过去也只是添乱,不如在这里琢磨琢磨刚才有什么异常。” 工匠认真想了想:“海兔很大。” 路易斯认可点头,随口爆了个秘密:“处理海兔的修托以前是我手底下的人,他和权柄有关,我一直没杀,但也没放他走。” 能和权柄有牵扯的人太难遇上了,难得撞见一个,即便暂时没什么打算也要留着,说不定以后哪天就有用了。 现在不就起用处了吗?纪评先生感兴趣,这就是最大的用处。 “现在看来,”路易斯表面苦恼,笑道,“修托似乎不长眼惹上了不该惹的存在,我要烦恼该怎么向纪评先生赔罪了。” 工匠冷冷看着他:“你在说谎。” 无声的对峙中,路易斯慢条斯理露出一个微笑:“这是纪评先生定的日期。他说的七天后,而当时合适的船只,只有这一只商船。我承认我隐瞒了一些事情,可除了纪评先生,我没必要向任何人坦诚。” 两个人对视一眼,工匠道:“船要沉了。” 路易斯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纪评先生半夜搞了烤海兔,现在所有人都没睡,有时间抢救,不会出事的。就算来不及抢救,离这里不远的货船同样是我的,转移过去就好。人都醒着,很方便。” 而且船上还有他的属下,现在属下肯定有的在主持大局,也有的已经去追那些在远方盯着的小老鼠了,无论如何都出不了事。 工匠看他一眼,上前几步打算去攀栏杆。 路易斯:“……您要做什么?” “去找纪评先生。” 路易斯:??? “您知道纪评先生要去哪儿?等等,我也去!” …… 远处。 勘察情况的船员回来汇报,说是没找到说的东西,甲板上只有两个人,这两个人也已经被炸药炸的尸骨无存。 应该是尸骨无存,那么大的火光,又是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不可能活下来。问题是炸完后没看见需要的东西。 闻言,体型魁梧的海盗船长一脚开踹,怒道:“我真想把你的脑袋挖空了盛酒!你不是说那里有非凡力量的波动吗!东西呢!那可是‘告死鸟’庇护的商船!” 被他一脚踹飞的高瘦男子趴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摇摇晃晃撑着地板想站起来,还未成功又被一脚踩住脑袋。 冰凉的枪口威胁性的拍了拍这苍白的脸颊,大海盗弯下腰冷笑道:“罗希德,我可是冒着惹‘告死鸟’的风险干的……你要是敢耍我,你……” 看似毫无反抗之力的高瘦男子却忽而爆起,一把夺过枪支,干脆利落击杀了方才威胁他的人,接着抬起枪,毫不犹豫开始扫射。 子弹仿佛无穷无尽,“砰砰”声不绝于耳,船员接二连三的倒下,站在中间的罗希德却毫发无伤。 见多识广的大副哪能认不出来这是非凡力量,彻底歇了要为老大报仇的心思,哆哆嗦嗦地跪趴在地,强笑:“老大……” 他正要投诚,罗希德却枪口一低,干脆利落爆了他的头。 夜色沉沉,满地尸体,星光无声注视着这一切。罗希德就在星光下,虔诚跪在血泊里,用血液飞快画出复杂的纹路阵法,然后看见一行血红的,难以描述的符号。 剧烈的疼痛中,他明白了这一行符号的意思。 神明嘉奖他的行为,将赐予他神秘强大的力量。从今天起,他就是第六梯队的非凡者。 罗希德抹花纹路,头也不回的翻过栏杆跳下大海,离开了这里。 等路易斯下属抵达的时候,血液都有些凝固了。 他们认出了这是一场血腥的大屠杀,也认出了这极有可能是某个邪恶的祷告神明的仪式。信徒从仪式中获得了力量,已经早早离开。 人证死绝,下属们对视一眼,只能任劳任怨的开始翻物证,以确认他们有东西汇报,也找到了引发爆炸的罪魁祸首。 第4章 群星的眷顾 纪评是在一片沙滩上醒过来的。 除了眼睛,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不适感,他伸出手,颗粒状的物体从指尖滑落,带着未曾散尽的日光余温,抬起手时也觉得身上暖融融的,恐怕是太阳还没下山。 他缓慢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微微沉默了下,轻轻吐出一口气。 记忆里的最后一幕还停在神色癫狂的修托脸上。他那时清晰看见对方的身后有个朦胧模糊的影子,身形掩盖在破旧兜帽之下,头戴黑色尖帽,手持巨大的镰刀,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死神? 爆炸声就响在耳侧,冲天火光几乎划破夜幕,灼烧感逼近身侧,喉咙也胀痛不堪逼得人连咳不止。 彼时的纪评指尖摸着符咒,却还有心情想着要尝试问问修托是否留存理智。 他当然没有得到答复,修托在火焰里变成灰烬。玛瑙早已化出原形尝试卷住他跳入海里,向来无所畏惧的“污秽”生物圆睁着八只眼睛,先他一步预料到了危机,恐惧体现在颤抖的每根触手之上。 符咒在指尖燃尽,点点星光散开的同时,虚影漠然举起手,巨大的镰刀像是一轮弯弯月亮,贯彻天地,要宣判生灵的生死。 纪评清晰的看见了这一切,温热的液体从眼边滑落,伸手一摸,是粘腻的鲜血。眼前的一切渐渐充斥上血色,他和玛瑙一起坠入海中,冰凉的海水灌入口鼻,窒息感蔓延上全身。 记忆到此为止。 纪评揉了揉眉心,心情颇好的自言自语:“第二次死亡,唔,第二次死里逃生,值得留念。” 虽然事发突然,但工匠先生应该会顾及船上的其他普通人,大家又都没睡,想必也来得及跑路,不会出事。 ……唯一遗憾的就是留在房间里的杂物多半保不住了,幸好符咒是贴身携带的,否则这也太亏了。 他指尖往衣袋里搭了搭,摸到了小玛瑙。对方轻轻一动,顺着手指爬上手背,表示自己状态很好。 纪评和它商量了借视野的事情,打算先看一看周围是什么情况,联系搭上的瞬间眼前却还是一片黑暗,只能感受到咸腥的海风扑面而来。 ……? 遇事不决,就问邪神。 纪评揉了揉空荡荡的肚子,让玛瑙帮忙抓点鱼上来,然后开始摇人。结果摇了半天都是无用功,连调味料都要不到了。 他摸着黑给鱼剥鳞以及开膛破肚,从侧面摸到了几根细长的柔软东西,像是海兔那样的触角……估计是哪个他不认识的水生生物。 水生生物的鲜血流淌在指尖,纪评开始在地上画纹路。除了第一次,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么复杂的事情了,每次都是试探性念念祷词问几句,从不会如此庄重。 他回忆起当年在陵墓看见的祈求仪式,指尖流畅的在沙滩上勾勒出线条和对应符文,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画错行,但在落笔的瞬间,听见了熟悉的轻柔呓语。 ……这不是能联系上吗! 纪评又好气又好笑,他刚刚还以为自己不是在普通沙滩上,而是落入了什么与外界隔绝以至于神明都无法投注视线的绝境,都快要发愁怎么绝境求生了。 有冰凉的触感拂过眼睛,呓语并不吝啬的分享了有关神明的部分常识,表示这是直视后的腐蚀,只能等待时间慢慢恢复。 纪评正要反驳他此前见过神明,转念一想,第一次桃花源里是刷了神明体验卡,第二次在梦境里后半段又是全程目盲,只能无奈提问:“那要多久?” 显然,就连伟大的邪神都无法对这个问题做出确切答复,只含糊表示至少三月。 纪评发誓他下次一定乖乖闭上眼睛,转而道:“祂的目标是群星。” 潮水声起起伏伏,海浪拍打着沙滩又退去,落日余晖仍温柔眷顾着这片沙滩,托付玛瑙搭起的火堆“噼里啪啦”的响,纪评摸索着架上第二串烤鱼,终于听见了回复。 呓语温柔的告诉他调味料在左手侧一点点,是他之前祷告的那些,包含盐、胡椒粉、姜蒜。 纪评捂住脑袋,决定接着提问:“我要怎样才能不被神明发现?或者说,有没有办法,让这些存在认为,我追随的存在,不是群星?” 呓语这次回答的很快:传教。 话题兜兜转转绕回原位,纪评问了问玛瑙现在烤鱼的颜色,翻了个面,轻声问:“因为群星从不诉求信仰?” 群星从不诉求信仰,追随群星的眷属也理应漠视信仰,而非积极传播神明的威名。 纪评认真思考起这个思路,开始无奈:“这个世界的信仰基本上已经被各大教会瓜分完毕,大规模的传播只会招来教会的针对。要无视教会压力还能让平民改信的话,需要的是切实有效的神迹。” 他开始摸索着盐和胡椒粉递给玛瑙,道:“更方便的办法是其他教会协助传教,但有点不切实际。” 向所有人坚定自己的信仰不算传教,递出写有神话的纸供别人阅读也不算传教,那就…… 纪评把另一串鱼也翻了个面,开始头疼:“我要自己造神迹招摇撞……不是,造神迹抢信仰?” 呓语对这个思路表示认可,并指出祂无所谓信仰多少。 纪评接过玛瑙新打捞的不明生物,熟练开始拆软骨,又沉吟起来:“绯乔当初直接指出了群星,她都能认出来的东西,我在海神信仰传唱的地方留了那么久,甚至和修道院院长及地方主教都有接触,海神不应该一无所知。” 由此推出的猜测稍微让人心安一点,他舒了一口气,求证道:“神明也分友方敌方?” 呓语否定了这一猜测,表示只是因为死神更强。 纪评:…… 他莫名从未尽之语里读出了点举世皆敌的味道。 “好吧,那,死神还会再找到我吗?” 呓语表示承载神明联系的生命已经消失,在炸药下没留下任何痕迹,答案是不会。 “如果没有炸药呢?他还会死吗?还是说……”名字在唇齿间转了一圈,纪评顿了顿,道,“像切纳斯那样?” 呓语:嗯。 “这样啊,”纪评笑着叹了口气,“总觉得他们是我的前车之鉴呢。” 第5章 公主殿下 交谈告一段落,烤鱼的香气已经弥漫开,纪评闻着香气,空荡荡的肚子又开始叫。 他边啃着烤鱼,边听着玛瑙七零八落的和他描述这里的一切,然后深切意识到了教育的必要性。 “污秽”生物大概没念过文学一类的课程,虽然知道基本的东西名字,比如说树林和沙滩,但也就止步于此,需要纪评细细询问。 等问完也差不多吃饱喝足,他接过玛瑙递过来的液体,轻抿一口,浓郁的草木香气充斥着唇齿间,夹杂着难以言喻的臭味,微涩发苦,唯一的优点就是比海水解渴。 据玛瑙表述这是从附近一棵树上薅下来的果实液体。纪评则从追问获知的“叶子细长呈羽毛形状”“茎粗壮”等形容词里猜出来那应该是绿页树。 他大概拼凑出了自己所在的地方,海上的岛屿,有着郁郁葱葱的森林和沙滩,树木高大,有小动物在森林间穿梭,除了婆娑声和海浪声外都很安静,森林也没有草木被踩踏、行人经过的痕迹。 这就表明,这不是一个经常有人来往的、船只会停靠的码头,也可能在岛屿的另一端有人活动,但至少在这里,他现在暂时得不到外人的救助。 纪评摸了摸自己身上的东西,符咒半月一枚,之前在安斯特加上海上半个月,到手两枚,梦境闲置一枚,刚刚用掉一枚,还剩三枚。 然后是一直系在腕上的红绸带,这东西太好用了,又方便携带不会被发现,纪评遂随身带着,没丢进房间里。 除此之外,还有些零零散散的金子,是用之前在安斯特攒下来的布恩换的,因为不同国家通行的货币不同,只有金子是绝对的硬通货。 想起那些布恩纪评就难过。取了300交租金后,银行里剩300左右,葬礼净赚500,再加上日常带着的136,及托房东夫人折价出售并二八分成的种种家具的收入,最后换成金子就堪堪16金币,再缩小单位,也就大概160金粒。 他想了想,先排除了用符咒变船的选项,觉得这太浪费了。然后排除在原地等待救援的选项,觉得自己等不到,最后转头问玛瑙能不能造船,刚说完就听见了沉重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洪亮而均匀,整齐划一,每一步都精准而稳定,呈现出一种军队才会有的,严明的纪律性。 什么也看不见,纪评只听见这只队伍在整齐划一喊着什么口号,随后应该是是类似“立定”的喝声,脚步声停下,金属盔甲碰撞的声音响亮而有力。 他想了想,用不太熟练的通用语打招呼,简单介绍了自己是谁,为什么会流落到这里,顺便表明了自己的眼睛看不见。 托安斯特就在海边贸易频繁的福,除了席曼王国本国语言,日常生活中,通用语也很常见,连没受过教育的工人都能说上几句。 然而回应纪评的是一片死寂。 他在这难耐的安静中骤然想起来玛瑙就在边上,八只眼睛显然异于常人,唯一的出路就是这支军队不了解“污秽”,只以为那是什么奇形怪状的水生生物。 纪评尝试出声为玛瑙辩驳几句,却忽而听见了“扑通”跪地的声音,然后是玛瑙骤然响起的呓语,说这些人在向它的方向跪拜。 为首一个单膝下跪的骑士紧跟着郑重开口,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纪评一个字也没听明白。 短暂安静后,玛瑙同步传译。 “公主殿下!终于找到您了!” 纪评:??? “您怎么会在海滩上?您知道国王和王后有多担心您吗!国王陛下甚至为此拒见大臣一整天!您也太任性了!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玛瑙同步传译的语气毫无起伏,但纪评能从听不懂的叽里呱啦里脑补出应有的语气,大脑随之一片空白,不明白这是个什么发展。 玛瑙只能靠呓语表达意思,说不了话。骑士不明白这些,将这沉默当成了无声的拒绝或是反抗,立刻放柔了语气:“美丽的公主殿下,我知道您不想远赴别国,可这是两国之间的友谊……我也无能为力。您不要再任性了,好吗?” 他言辞恳切的劝说:“您是那样一位美丽优雅的公主,您的品性和举止都完美的无可挑剔,您的臣民都深切地爱戴着您,您难道忍心辜负他们吗?” 纪评彻底读不懂这是个什么情况了,自闭的坐在原地,然而他不说话却有人注意到他,迟迟没能等到“公主殿下”回复的骑士一腔情绪无处发泄,全指向了纪评。 “是因为这个人吗?他甚至不是我们国家的人!这样一个外乡人都能入您的眼?您是要和他私奔吗!不,优雅的公主不会做出如此行径,一定是他蛊惑您!” 骑士立刻勒令:“快把这个家伙押下去!关入监狱!” 纪评:啊??? 他稀里糊涂的被人拽起来,动作却并不粗暴。这些士兵大概也以为他是“公主殿下”的情人,边小声嘟囔边半推着他往前走。 离此遥远的玛瑙贴心传译。 “这就是公主殿下喜欢的人?还没我魁梧强壮呢!” “行了行了,你不怕公主殿下之后找你麻烦吗?动作轻点吧,真受罪,叶尔塔大人同公主殿下斗气,出事的还是我们。” 纪评:…… 那边的叶尔塔大人勒令完,又转过身,语气柔和:“我知道您不愿意。但请您随我回去吧,国王和王后真的很想念您,您的臣民们也很想念您,他们都很担心您的安危。” 玛瑙已经按捺不住想动手杀人了,纪评一边无声安抚,一边想着要不要顺着他们走,先弄清这是什么情况。 然而他思考的功夫,叶尔塔大人已经无法忍受这样的沉默,不知道脑补了什么东西,悲痛道:“您就这样离不开这个外乡人吗!我向您承诺我不会对他做什么的。是的,我看出来他眼睛瞎了,我会为他请最好的医生,请求您和我回去吧。” 还是沉默。 叶尔塔大人听起来像是在哭泣,哽咽道:“如果……如果您想和这个人……的话,至少,至少也要问过王后和国王的意见,请求您和我回去吧。” 仍是沉默。 叶尔塔终于忍不下去了,哭着威胁:“您如果不想看这个外乡人在这里失去生命的话,就请和我回去吧。” 纪评:…… 第6章 戒指要有一米宽 玛瑙最终委曲求全点了点触手,叶尔塔大概将这理解为委婉的点头,立刻吩咐人牵马车过来。 纪评也上了马车,他和玛瑙去的是两个相反的方向,没了同步传译,耳边的交谈没人翻译,他只能从语气里猜测这些士兵没有恶意。 马车很快停下,马车前似乎起了什么纠纷,纪评从士兵毕恭毕敬的语气里猜测来了个大人物,很快纠纷结束,马车掉头,他靠在车厢里,感到无奈。 他来安斯特时并没有为语言烦过神,现在才发觉语言不通真是个大麻烦,再加上看不见,简直是一筹莫展一无所知。 马车驶过静谧森林,一路始终安静,最后应当是驶入了某个安静森严的地方,车帘被挑起,有人拉住纪评的衣袖,牵引着他往前走。 纪评乖顺跟着,忽而闻到一阵花香,他下意识微微偏头,又意识到自己看不见,遗憾转回去。才走了没几步,有人给他递了东西。 花香近在咫尺,柔软的花瓣触感细腻,纪评有点诧异,本能道了声谢,说完才想起来语言不通,却听见那个人语声柔美的用通用语和他说应该的。 “这是红玫瑰,我最爱的花,”她语气温柔,“我很高兴您会对它感兴趣。” 眼前一片黑暗,纪评只能从周围人下意识的屏息里判断出眼前人身份高贵,于是礼貌道:“尊贵的殿下,玫瑰花馥郁美丽,与您的身份相衬。” “难怪我女儿喜欢你呢,”对方温柔笑了笑,“你是今年的第六个外乡人了,也是他们当中最有礼貌的那个。” 哦,王后。 纪评选择性跳过玛瑙是公主这件糟心事,尽量诚恳的道:“感谢您的赞美,但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也没有见过您的女儿。我真是无意误入这里,恳求您的谅解。” 一个真正无意误入的人可不会如此冷静的在这里辩驳,即便表面冷静,至少细节处也应当流露出些微慌张。 王后只觉得这个拙劣借口十分敷衍,意味深长抿唇微笑,温柔道:“我理解您的难处。我们这里确实很偏僻,很多人都只会本国语言,很容易造成误解。” 这是王后最擅长的游戏,无非是装糊涂演戏,彼此试探着对方来意,她游刃有余,乐在其中。 “是以,我也有想请求您的事情,士兵和骑士是太过担忧公主殿下的安危,行事失了分寸,希望您能原谅他们的鲁莽。” 纪评立刻表示:“您言重了。他们只是尽了职责范围之内的事情。” “我替他们感谢您的大度,”王后扫过青年清秀的面孔,微笑道,“您的眼睛似乎有些问题,或许您会需要一位医生?” 真遗憾啊。 她眯起眼睛,看了看天上那轮皎洁的月亮,又扫过四下噤若寒蝉的侍者,最后停在青年无神的眼睛上,打量的视线冷漠而锐利。 故意瞎的吗?聪明的选择。可之前的外人都已经杀绝,不应当有消息流传在外,还是说……负责处理的士兵出了纰漏? 王后的视线锐利至极,语气却依然温柔:“如果您忧心离开也不必这么急,来者是客,您可以在王宫里多住几日。” 纪评想了想,礼貌道:“尊贵的殿下,感谢您的慷慨。” 王宫里想必不会有发臭发苦的绿页树汁液。 …… 目送着青年远去,王后微笑招了招手,侍女立刻上前,低下头,弯着身子道:“医生已经在门外候着了,带毒的苹果会准点出现在银盘上。” “不,这只会引起他的警惕。”王后道,“他和之前的外乡人都不一样,他很强,知道的也很多,甚至提前蛊惑了我心爱的女儿。” 富丽堂皇的宫殿之中,王后随手丢弃了自己心爱的玫瑰花,神情冷的可怕:“你们认真服侍,自会有东西解决他。” 侍女瞬间想到了宫廷里流传着的传说。传闻这位远嫁而来的王后有一面陪嫁的邪恶魔镜,能诅咒任何人死于无尽的痛苦之中,不得解脱。 她竭力控制发颤的指尖,深深一礼:“是,我明白了,王后殿下。” “去见见我们可怜的小公主吧,”王后想到自己心爱的女儿,神情中流露出几分爱怜,“在外面折腾了那么久,肯定吃了很多苦。” 她在路上想起来一件事,同侍女确认:“为公主准备的珠宝和王冠送过去了吗?半个月后邻国的王子殿下就要来拜访了,务必要保证不失礼。” “当然,公主殿下美丽大方,所有珠宝都是她容颜上的点缀,”侍女低着头,小心翼翼道,“珠宝王冠以及礼服,已经送过去请公主挑选了,只是……” 王后温柔道:“我不想听只是。” 侍女战战兢兢保持住声音不发抖,汇报道:“令匠人打造的红绯石戒指大小有些不合适,数量也不对……” 王后漫不经心道:“那就令他们重新打造。” 镶嵌有华美宝石的金色大门被侍者拉开,王后提起裙摆,温柔唤道:“宝贝,妈妈来看你了。” 巨大的宫殿内早已有一只不明生物蜷缩在此,身躯的最上端紧贴着屋顶,八只足有人高的红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来者看,十二只触手肆意在空中飞舞,琉璃窗已然被击碎,贵重的陈设也成了满地碎片。 入目是无边血色,所有人却都习以为常,没有人流露出任何惧怕之色。刚刚还战战兢兢的侍女甚至抬起头赞叹道:“公主殿下,您的皮肤像雪一样白,您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服侍的人不见踪影,无人在意。 角落里遗留的头颅是什么啊,那是公主殿下吃剩的甜点,是理应打扫干净的残渣。没能被公主殿下享用,是这肮脏头颅的不幸。 王后矮下身子,慢慢捡起红绯石戒指,语气依然温柔:“宝贝,侍女说大小不合适,你手探过来,妈妈看看。” 触手高抬起来,锋利的旋齿大开着要将王后也吞进去,落下来的瞬间却忽而乖顺,任由王后抱住这触角的尖尖,试图将戒指戴进去。 王后没能成功,她比量着大小,夸赞道:“宝贝,你又长大了,也高了。” 她丢掉戒指,吩咐旁边的侍女:“令匠人重新打造,戒指要有一米宽,王冠也需要重新配置,再让制衣师来为公主丈量尺寸,礼服重新做几套贴身的。还有……” 王后顿了顿,抬起眼睛,视线专注的数了数,笑着道:“手套和戒指都要做十二份,一份也不能少,款式提前送来给公主过目,记住了?” 侍女战战兢兢地点头。 转身要走的时候,王后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圈住了,她低下头,看见是自己心爱女儿的手指,遂无奈回过头,耐心道:“宝贝,妈妈知道你喜欢那个外乡人,可是外乡人就是外乡人,他们狡诈恶毒,不可信任。他们一定抱有目的,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他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 “宝贝,你要记住,尽管你喜欢的那位看起来温和博学,谦逊有礼,但这都是假的。” “……那只是他伪装出来,用以博取你喜欢的表象。一位强者不可能温和,所有与污秽牵扯的东西都扭曲而恶意,你明白这个道理,对吗?” 王后轻声说着,微笑同自己的宝贝告别:“那么,晚安,好好休息,我会再安排人来服侍你。” 第7章 镜子绝望,镜子不说 纪评被引进了为他准备的房间。 领他进来的侍女同样精通通用语,简单介绍了王国的情况,将这里描述为一个落后的偏僻海岛,同时表达了迎接客人的喜悦之情。 纪评没从这话里找出明显的纰漏,试探性询问了几个有名的海上岛屿,也一一得到了回复,他甚至从回复里摸清了这里的地理位置。 他之前乘坐的商船从新尼德尔港口出发,途经安斯特、纳斯等地,目的地是美利拉克尼西亚群岛,航行路线整体呈l形。 但根据侍女的描述,可以推断这里位于新尼德尔港口上游,那里有一个着名的旅游海岛,侍女刚刚提过这海岛在王国不远处。 ……需要商船行驶足足半个月的距离,他昏迷一段时间就到了?纪评不确定自己昏迷了多久,但绝对没到半个月。 因为符咒半月一给,而他身上没多出来一枚。 侍女仍在尽职尽责的介绍房间的布局,纪评在她介绍完后顺势提出自己想独处的请求,本以为会收到拒绝,却没想到侍女答应的很快。 他听见门轻轻关上的声音,摸着墙壁,慢慢挪到了椅子上坐好,手指插入衣袋,将一枚符咒藏入手心,然后站起来,决定继续摸索。 如侍女介绍的那样,柔软的床榻和桌椅,窗户边是娇艳的玫瑰花。只有一样特殊,是个约有人高的,长方形坚硬的,被布料遮挡住的东西。 它位于床边,很容易就能碰到,但侍女没有介绍。 纪评摩挲了下布料,略作沉吟,还是一把拽了下来,拽下来的瞬间,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东西僵硬冰冷,拉着他的手指贴上了表面。 纪评摸到凸起的凝固状痕迹,摸索了很久才读出来:“我是……” 他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读盲文的一天,头疼的揉了揉眉心,觉得离开这里之后要训练阅读盲文的能力。 万一哪天又瞎了呢。 后面那个词太复杂了,他实在是认不出来,只能凭直觉猜测:“你是镜子?” 显然他猜对了,痕迹扭曲起来,在他指尖下化为一段很长的,粗略一摸绝对有几十字的段落。 纪评:…… 他道:“您见谅,我没练习过盲文,恐怕要辛苦您想办法读给我听。” 他安然若素的站在那里,无神的眼睛无焦距的看着前方,看不见镜子里有一张和他一模一样却满带恶意的脸,也看不见上面的血字。 [你将痛苦不堪,支离破碎地死去。你的皮肤会裂开,鲜血会成为红玫瑰的装点。你的四肢将主动撕扯起你的眼睛、嘴巴、鼻子、心、肝、肺和肠子。它们会成为侍女扫出房间的垃圾。] 镜子里一模一样的“人”率先碎开,镜子外的人却毫无反应,他甚至在等待许久后,弯出一个温和的微笑,轻声询问:“看起来,您没办法说话?” “真令人遗憾,”青年摇头叹息,“我看不见,读不出,难以和您交流,或许……” “不,不,我可以说话,”镜子里碎开的人急忙开始拼凑四肢,捡起嘴巴安到肠子上,也顾不得有没有安对,飞快开口,“您要和我交流什么?” 纪评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等了好一会儿,以为这镜子确实没办法说话,正打算说或许他可以请谁过来帮着看,比如说大概率就在王宫里的玛瑙公主殿下。 结果现在镜子真说话了,他有点迟疑:“难道不是,您有事情要和我说吗?” 他指了指镜子上的痕迹,语气中带着询问:“我没读出来,您要和我说什么?” “我,我……”镜子里说话的嘴巴在发抖,肠子也在痉挛,遍地的鲜血抖动起来,心脏有规律的一起一伏,脱离的四肢在无意识的乱舞。 镜子明白这是眼前存在宽容的恩赐,赐予它一个讨饶的机会,允许它为自己冒犯的行径作出解释。 伟大而未知的神秘存在怎么可能读不出这些字迹,不过是宽容大度的陪着孩子玩闹,高高在上地注视着这场闹剧。 嘴巴开开合合,语气带着点讨好:“一点无关紧要的东西罢了。王宫很漂亮,尤其是红玫瑰,我想向您介绍一下这里的美景,不小心说多了。” 纪评略微沉默了下:“我们的声音好像一样。” 镜子:!!! 完蛋了!强大存在的外表怎么能随便用!它真是这段时间太顺风顺水失了心智! 它正要换副样子继续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就听见面前的存在温和道:“是因为你是镜子么?镜子倒映着我,你在用我的样子说话?” 纪评想象着那个场景,真心实意的感慨:“这很神奇。” 他温和笑道:“我以前听过一些不切实际的故事。但现在看来,和镜子里的自己剪刀石头布居然是真实可行的事情。” 刚长舒一口气的镜子立刻警醒起来,连忙开始安装七零八落的零件,势必要快速装成完整无缺的样子。 伟大的存在愿意帮它找借口那是对方的仁慈和宽容,但如果真信了这个借口就是蠢钝无脑。 它边装边有点绝望。 王后明明告诉过它……这个人很容易杀啊。 结果全都是伪装和谎言! 第8章 纪评正要把遮挡镜子的布料放到旁边的床上,门恰在此刻轻轻一响。 侍女带着清洁工具,做好了心理准备后推门而入,看见的却不是想象中的残肢断臂的血腥画面。 整洁柔软的房间里,目盲的青年站在镜子前,腕间搭着用以遮挡镜子的绸布,脸上挂着浅淡微笑,闻声微微偏头,轻声询问:“您好,是有什么事情吗?” 侍女说不出话。 ……最大的事情就是你为什么没死。 遮挡镜子的绸布明明已经扯下,王后殿下也吩咐了要将房间打扫干净,拿外乡人的鲜血去浇灌她最爱的玫瑰花。 可为什么外乡人还好好的? 她有些拿不稳清洁工具,甚至怀疑自己走不出这间房间,视线所及,外乡人还站在那里,语气温和,神情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疑惑,是在耐心等她的回复。 一切都很正常。 她低下头,用通用语回答:“主厨令我来询问您的口味,您有偏好的食物吗?” 纪评温和答道:“辛苦您了,没有,我都可以。” 侍女谦恭一礼:“我明白了。” 她一步步小心的往门口退,等回身关上门时才脱力滑坐下来,难以置信自己就这样轻松脱身。 不、不,外乡人都狡诈恶毒,现在的宽容未必不是为了以后更狠毒的谋划,不能被表象蒙骗……侍女晃了晃脑袋,决定去汇报王后。 …… 纪评听见门关上的声音,扶着墙坐到床榻上,放下绸布,感慨道:“真贴心。” 居然还专程来问他有没有喜欢的食物,太感动了,他差点就想报出一堆名字,好险最后刹住,知道自己是在别人家作客,不能太放肆。 镜子则战战兢兢,根本不敢接这个话。 什么贴心?贴心的提供诅咒杀人和处理房间等一系列服务吗?这也能感慨?这到底有什么好感慨的! 它勉强从布满裂纹的脸上挤出一个惨兮兮的微笑:“您说得对。” 纪评一听这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就浑身不自在,无奈道:“……我们还是不要这么客气了吧。你是王后殿下的镜子吗?” 会说话的镜子并不罕见,这会让他想到某个耳熟能详的故事。 “是的,”镜子毫不犹豫将自己的主人出卖了个干净,“不过,请您……请你相信,她其实并不算我的主人,我只是暂时跟随着她。” 纪评:“好的,我明白了。” “污秽”生物特有的傲气嘛,有意识可以交流的更是如此,绝不会轻易承认谁是自己的主人。 他问:“那你有名字吗?我叫纪评,嗯……我知道这个名字的发音有点难念,抱歉。” 镜子立刻赞美:“不,这是我听过最美的名字。至于我……王后殿下称呼我为魔镜。” 还真是白雪公主的故事呀,纪评揉了揉眉心,微笑:“魔镜?” “是的,”镜子有点犹豫,“我之前追随其他主人时,也有人给我取过名字,就刻在背面,但我看不见,也忘了怎么念了。” 纪评于是伸手去摸索,很快摸到了凹凸不平的痕迹,他还以为又是通用语,认真碰了碰,才感觉好像不是。 这是…… 他有点难以置信,既觉得是自己认错,又觉得不可能,只恨自己瞎了眼睛无法好好看上一看。 这是……隶书?有点接近行书的风格,第一个字笔画简单,摸起来比较好认,应该是火,第二个字……他斟酌再三,还是觉得更像齐。 火齐? 行书起源于汉朝,在东晋时期达到顶峰,隶书则始创于秦朝,在东汉时期达到顶峰。 纪评陷入了思考。他先过了一遍学过的所有古诗文,然后开始回忆正史野史,包含无法确认的传说奇谈,着重关注秦汉晋,最后终于在记忆的角落里翻出来这个名字,迟疑喃喃:“渠胥国?” 镜子没能听清,颤颤巍巍地道:“什么?” 纪评轻轻一笑:“渠胥。一个国家的名字。” 东晋《拾遗记》里曾记载,小国渠胥向东周献火齐镜,此镜广三尺,不仅可令黑夜亮同白昼,还能与人交谈,回答各种问题。 这是难以考究到可以盖棺定论文学作品的异闻史料,曾经的纪评只当故事看,但现在……他温和笑道:“有点意外会在这里看到这种文字,你叫火齐镜?” 火齐镜等于童话故事里的魔镜……嗯,反正都是会说话的镜子,没区别,等于就等于吧。 镜子一顿,犹疑道:“我……” 沉封的记忆被轻轻撬开一角,但也只有一角。可怜的镜子坦白说了实话:“是这个名字。但我已经不记得那一任主人是谁,以及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了。” 纪评若有所思,笑道:“没关系。久仰大名,听说你能照亮黑夜,还能解答世间疑难,无所不知。” 咳咳咳,有求于人,先夸再问,他相信没有人会拒绝合理的赞美。 镜子确实被这句话夸的有些飘飘然,这可是一位神秘莫测到可以轻描淡写无视它诅咒的伟大存在的夸赞! 它好不容易稳住心情:“我也只是知道一点微不足道的事情。” 纪评露出一个微笑,温声:“这里很多人都不会通用语,但你会,这本就证明了你的无所不知。当时去寻找公主的骑士和士兵,他们可都不会。” “说起来,”纪评道,“那真是一位美丽的公主呢。” 耳边镜子的声音几乎是立刻激动起来,兴高采烈地道:“白雪公主是最高贵、优雅的公主!” 它开始歌颂起白雪公主的美貌:“她的皮肤像最纯净的雪花那样洁白,她的头发如同乌鸦的黑色羽翼那样漆黑,她的嘴唇宛如清晨刚刚绽放的玫瑰花那样娇艳欲滴……” “白雪公主是王国里所有人的瑰宝,所有人都会爱戴她,尊敬她,并希望她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纪评难以想象这段描述形容的是玛瑙,沉默须臾,提出了一个经典问题:“我听侍女说王后同样是一位高贵优雅的殿下,你觉得谁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人?” 镜子不假思索,欢快地道:“当然是王后殿下!” 哦。 看来故事还没开始,纪评松了口气,转念一想又觉得他松的太早,谁知道故事什么时候开始?谁知道公主什么时候遇上小矮人? 这意味着他要等很久才能看见这一故事的全貌,还不如故事已经开始的好。 或者他也可以直接走,这里必然是“灵境”,只要是“灵境”他就可以脱身,唯一的难点只在于要带玛瑙一起离开。 纪评掐了掐手心,微笑道:“刚刚来时路上,听侍女夸赞夜色很美,说今晚的月亮是……” 他微微顿住,做出回想的样子。 镜子立刻抢答:“是圆形的。” 它说罢就觉得氛围不太对,眼前的青年轻轻挑起唇角,但并不像是高兴的样子,仿佛它说错了话。是它不该接话? 不存在的冷汗直冒,镜子几乎要忍不住出声道歉,却听见青年笑着道:“这样啊,真罕见,想必很漂亮,可惜我看不见。” 真的有月亮。 纪评想。 ……真的有月亮。 第9章 如果有月亮的话,就意味着……这里大概率会存在银月女神的概念。“灵境”独立于现实存在,可以是特殊的空间,也可以是过去某个片段的剪影。 纪评没想到目标“灵境”这么容易撞上,稍微平复了下心情,试探道:“我其实是银月女神的信徒。” ??? 镜子将注意力移向青年无神的双眼,不敢出声反驳也不敢说话,等了一息两息,无处不在的魔法天网却仿佛消失了似的,连细微的颤抖都没有,更遑论降下神罚劈死亵渎者。 镜子:…… 它诚恳的在心里赞颂了银月女神的威能,然后不敢再多想,默默把自己所有的小心思都藏了起来,满心绝望的听着纪评说话。 目盲者不可能成为女神的信徒,银月女神也并非多仁慈的神明。毫无反应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它面前的存在强大到足以屏蔽魔法天网。 青年彬彬有礼:“这里有银月女神的教堂吗?我想去做祷告。” 其实他更想问群星。但根据“群星从不诉求信仰”这句话来看,大概率不会存在什么教堂教会。 不过……如果这里确实是过去某个片段的“剪影”,那这里可能存在的神明又和外界的是什么关系?还是说这里不会有神明? 他思索的入神,门则再次被叩响,端着银盘子的侍女不敢抬头,放下餐点后行了个礼,道:“今晚厨师数量不够,只来得及做这些,希望您可以谅解。” 她一一介绍了水果派、酥皮馅饼和肉汤,声音有些忐忑颤抖:“您还有其他需求吗?” “没有了,”纪评笑着道,“谢谢。” 他扶着墙走到桌子前坐下,摸索着拿起水果派,然后才想起来镜子还没回答他的问题,询问:“这里没有银月女神的教堂吗?” 还以为逃过一劫的镜子:“……有,就在王宫内。” …… 安静的告解室中,王后脱下自己的手套,提起裙摆,无声地跪在了圆月前。 她面前是一个巨大的玻璃窗,透过玻璃窗,正好可以将月亮的全貌收入眼中。但显然,虔诚的信徒不会直视月亮。 她在摇晃的烛火里闭上眼睛。 “伟大的银月女神,您是夜幕下不灭的光,您执掌着所有源海的魔力,您是魔法天网的缔造者,我于大地之上谦卑仰望您的神国,祈求您的一丝垂青,祈求您眷顾您的信徒,赐予她魔力。” 意料之中,毫无回应。 王后倦怠睁开眼睛,轻一抬手,点燃的所有烛火瞬间熄灭,而她低着头,深深地看着眼前洒下来的月光。 “今天又来了个外乡人。他很聪明,知道事先蛊惑我心爱的女儿,但这没什么用。他现在应该死在魔镜的诅咒里了。” “我知道,您不喜欢外乡人。我会履行您的意志,解决所有外乡人,并保证所有臣民都踏不出王国一步。” 王后说着每天都会重复的话,做着每天都会重复的事,也习惯了不会有回答的每个晚上。 告解室的门被人轻轻叩响,侍女垂首在门外汇报:“公主殿下不愿意吃主厨提供的晚餐,已经把厨师都吃完了。明天的餐点恐怕无法及时提供。” 王后只温柔笑了笑:“公主吃饱了吗?” “应当是满意了,”侍女语气带着点欢欣,“公主殿下很美丽,很高贵,大家都很喜欢她。” 王后点了点头,吩咐道:“难得公主喜欢,那就再挑几个进王宫,还有事吗?” 侍女犹豫道:“今天的那个外乡人,刚刚负责打扫的人回禀,没有死。还有,巡守的士兵又在王国边境发现了两个外乡人,可是没能抓住,甚至因此折损了三支小队。” 王后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温柔道:“给牺牲的士兵发抚恤金,再在王国内张贴告示,就说……聘请渊博的学者进宫教导公主。” 侍女微诧,立刻道:“公主殿下是那么的优雅大方,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教导她!” “所以敢揭告示的一定是外乡人,”王后道,“去办吧。至于今天那位……等我亲自去看。” 魔镜都杀不了的人……看来这位不仅是这么多年来最谦逊有礼的一个,也是最难缠,最狡猾强大的一个。 王后长久注视着眼前洒落的月光,忽而问:“监狱里那个冒充公主的呢?” 侍女语气带了点愤慨:“问不出什么,似乎已经疯了,成日里疯疯癫癫喊着公主殿下的名字……哼,公主殿下的名字也是她能叫的?” 王后漫不经心地道:“所有办法都用上了?” “用上了,应该不是外乡人,恐怕只是哪个嫉妒公主殿下的平民。” 王后点头,语气平静的毫无波澜:“砍头吧。不必告知公主了,别让血污脏了公主的裙子。” “是呢,”侍女笑起来,“您放心,我们的公主殿下是那么纯洁的存在,所有人都会爱戴她的。没有人会不喜欢公主殿下。” 王后笑了:“嗯。” 第10章 啦啦啦 夜色静谧如水,温柔洒下的月光笼罩着一切。从教堂退出来的侍女提起灯笼,走在寂静无声的王宫里,越走越偏,最终停在一处铁门前,向守卫表明王后有令,要处决地牢的犯人。 铁门在面前打开,腐朽的血腥味蔓延开,黑洞洞的楼梯像是没有尽头,墙上悬挂的油灯昏暗无光。 大门在身后合上,侍女忽而晃了晃,慢慢闭上眼睛,身子一软,靠着墙滑落了下来,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路易斯从阴影里站起身,略带惋惜地看了眼已然失去气息的侍女,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灯。 紧随其后显出身形的工匠道:“你不是死神的信徒。” “您怎么能这样质疑我的信仰呢?”路易斯提着灯笼,笑吟吟地道,“黑暗,死亡,绝望……不都是死神所掌控的东西吗?我只是没能传承到祂最重要的‘特性’。” 工匠不说话了。 这处地牢很大,也很空旷,和他们今日探索的监狱是完全不一样的地方。监狱里人声鼎沸,求饶的惨叫的什么样的都有,而这里别说犯人了,连个负责看守的都找不到。 ……只有带着凝固血迹的刑具和布满抓痕的墙壁昭示着这里曾经的残忍。 路易斯收了笑,道:“我感受到了浓厚的死亡气息。所有的外来者应该都会被抓到这里,然后进行处决。不过,我们来的不算晚,赶在了侍女前面,想必还来得及多问几句。” 工匠收回打量油灯的视线,指了指前方的黑暗,道:“有人来了。” 路易斯立刻灭了手中的灯笼。 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在黑暗里渐渐靠近,又在抵达某个点后忽而一顿,像是转了方向,越来越远。 两个人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 纪评在迷路。 他本来打算去银月女神的教堂一探究竟,奈何不知道为什么,叩门叫了侍女却没有人敢带路,所有人都说不知道。 他只得遗憾打消了这个主意,摸索着移开镜子,按下墙上的某个凸起,然后走进了房间的秘密通道里。 据镜子介绍,这通道直达教堂。这话不一定真,但肯定没说全,纪评在通道里绕的晕乎,猜测这通道四通八达,能到的只怕不止是教堂。 他不确定自己现在是在什么地方,但能猜出来绝对不是什么好地。令人作呕的味道在不流通的空气里经久不散,带着点铁锈和泥土的气息。 可雨后的泥土味能让人想起某个值得纪念的瞬间,这里的味道却只能让人想到鲜血、腐烂和粪便。 什么都看不见,纪评自闭地蹲下来,很想自杀一下刷新状态。 无边的死寂里,他忽而听到一点人声。 干枯嘶哑,像是重伤的秃鹫跌进泥坑里最后气若游丝的嘶叫,阴冷低沉而不协调,只能让人联想到恐怖。 他觉得这想法是在自己吓自己,叹了口气,还是任劳任怨,摸索着靠近了声源处。 他碰到了冰凉的铁栏杆,锁链的声音轻轻响起,有人拖曳着长长的锁链,蹒跚着朝他靠近,却碍于锁链长度,只能前进一点点。 “你是……”说话的人很虚弱,用的通用语,“外乡人吗?” 纪评道:“嗯,你也是?” “不……我……咳……”那人剧烈咳嗽起来,过了许久才道,“我是这里的公主。” 纪评诧异挑了挑眉,心想自己运气不错,微笑着问:“可我听说王国只有一位高贵优雅的公主,她正在宫殿里接受着侍女的服侍,不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她是骗子。”这声音嘶哑却不激动,囚禁于此许久的人用仅剩的眼珠子看了看自己扭曲的四肢和满身腐烂的伤口,已很难再自赞高贵,最终只是轻声道,“她真的是骗子。” 本想安抚几句的纪评听着这平静的语气一时不知从何下手,最后叹了口气,说:“我知道。” 玛瑙当然不是公主,只是骗子一词有待商榷,因为玛瑙也是被人强行认错的。 他道:“现在王宫里的那位公主,也并非自愿。” “哈……”那人又哭又笑,“那你呢?你来这里,你出现在这里,是自愿的吗?!” 这语气已经是质问了,可怜说话的人太虚弱,声音也轻的毫无力气,需要仔细听才能听明白。纪评没读出质问的意思,因而也不假思索,道:“是。” 他手心沾着灰尘和血污,是一路扶着墙走过来的缘故,衣摆处也有尘泥,既不优雅也不高贵,无论怎么看,都不像个能左右局势的强者。 趴在地上的烂泥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竭力的想往前再挪几寸,可缠绕全身的笨重铁链限制了她的行动,动上一分一毫都犹如千钧。 她听见这个人询问道:“你是王后的女儿?” 显而易见的事实。 她在心里想着,微微呼出一口气,乖顺道:“我是前任王后的女儿,现任王后,是我的继母。” 干枯嘶哑的声音将往事娓娓道来,纪评随之脑补出一个继母慈爱女儿乖顺的和睦家庭,委婉询问:“那你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会有人成功取代了你?” 白雪公主费力抬起眼睛,看着这个人,从神情到语气都是无懈可击的疑惑,仿佛真在耐心等待她的解答。 于是她说:“因为神明。” 就这样吧。 暗沉无光的地牢里没有监狱亮堂,更不会有月光仁慈的眷顾罪徒,她只是个没有用的弃子,合该被抛弃在这里,安静的等待着永不会到来的死亡。 信仰早在日复一日的痛苦里被消磨干净,于是她启唇,向终于站到她面前的外乡人透露了这里最大的秘密:“这不是我第一次被取代了。” 寂静的地牢里,纪评听见了个循环往复的故事。神明喜欢白雪公主,想留住她最美好的岁月,于是截取了这段时间,放任故事重复上演。 从刚出生到嫁给王子,再恢复刚出生,再到嫁娶,白雪公主永远高贵优雅,国家的所有臣民永远爱戴她,这是钉死的故事,谁也无法更改。 可再精密的结构在失去该有的维护后,都不会永远一成不变,永远不出错。 白雪公主平静说完了这段往事,自嘲道:“这是我第二次被取代。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第三次、第四次……但我知道,只要我被取代,包括妈妈在内的所有人,都将很难认出我。” 她也知道,在过往的无数次里,无论继母有多爱她,都会在魔镜说出“白雪公主最美”后,将所有的爱意化作算计继女的恨意。 纪评:“……你现在成年了吗?” “还有半个月,”白雪公主说,“半个月后,继母不再是妈妈,公主嫁给王子,而你将见证一切重来的神迹。” 短暂的安静后,纪评站起身:“我还会再来。” 脚步声渐行渐远,旁观了一切的路易斯和工匠目送着纪评离开,再度互相对视一眼。 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的尽头,工匠一动,正要追上去,被路易斯手疾眼快拉住,无奈劝说:“算了吧。纪评先生不可能不知道我们在旁边。我们来的大概也确实太莽撞了,什么都不知道,难怪纪评先生会生气。” 他们来到铁栏杆前,看着眼前蜷缩在地上的东西犯难。那堆东西动了动,嘶哑道:“他已经把你们该知道的东西都问完了。” 路易斯幽幽叹气:“纪评先生仁慈温和,愿意照顾不懂事的小辈,小辈却不能仗着这份眷顾肆意妄为,总要多警醒些。” 他是跟着工匠来的。工匠的依据很简单,在纪评先生还没有离开安斯特的时候,工匠曾跟着去了某个未知的地方。 当时的纪评先生想必只是碍于桃花源的事情没有处理干净故而没有深入,现在再次来此必然抱有目的,肯定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不可能不知道此处“灵境”的真相。 是以,纪评先生先前的所有谈话,其实都是说给别人听的,通过谈话委婉介绍了这里的一切,并提醒了关键点。 他和工匠知道,凄惨躺在这里的白雪公主也知道。 能通往地牢的只有三个地方,一处是有士兵把手的前门,一处是王后的宫殿,还有一处,就是专门接待外乡人的客房。 侍女时常会在客房内打扫残余的血迹,又或是通过秘密通道将半死不活的外乡人关入地牢。 眼前这两位来的方向是前门,方才那位走的却必然是秘密通道。无论是哪里的秘密通道,王后都不可能不知情,知情却没杀只能证明王后也杀不了。 王后和魔镜都杀不了的存在,除了这个人实力足够强以外,没有第二种可能性了。 白雪公主喃喃道:“纪评?原来那个人叫纪评啊……” 她咳嗽起来,混浊的眼珠子不见昔日半分光彩:“你不觉得这名字古怪吗?倒像是……像是出自某个很久很久之前的语言,然后直接意译过来。” 工匠淡淡道:“伟大神秘历来和古老密不可分。” 路易斯比他干脆一点:“我觉得你也很古怪,伤成这样了,说话却很流畅。” “因为他们要我活着赞颂公主的高贵优雅,赞颂神明的仁慈伟大,再在这赞颂中饱尝无尽的后悔,最后死在断头台上,”白雪公主吃力往后缩了缩,“每日都会有医生来。” 路易斯:“好吧,试探到此为止,我想问你,这个王国,是只有你知道真相?” 第11章 瑙瑙最美丽 纪评原路返回,循着感觉里的路线绕的脑袋晕乎,最后无奈开始摇人,这次摇的很成功。他一边跟着指路走,一边思考起刚才的那段话。 从神明的角度来考虑,可能确实存在喜好行事的情况,比如说午夜提线和小小姐,但在神明和权柄一起消失后,对应的控制也将随之消失,此处继续参考小小姐。 假设白雪公主说的都是实话,那这中间就存在矛盾之处。倘若继续假设,比如说这是银月女神特意关注、费尽心思才维持的事情……祂为什么要维持这些东西?祂最需要什么?祂能从这些东西里得到什么? 信仰?一群虔诚信仰她的信徒,在循环里不停重置,自然能将信仰一直延续下去。 然后呢?对应的权柄已经没了,除了这里,外界没有任何有关月亮的概念,存留虚幻的信仰也没用,还是说信仰能生造个权柄出来? 纪评想着想着,顺口问了问脑子里的呓语,一无所获,遂遗憾作罢,重新回了房间,摸索着打开衣柜。 侍女介绍的时候有提过,说衣柜里有供换的衣物。纪评摸索着拿了几件出来,又问了问旁边的镜子:“你觉得白雪公主是什么样的?” 他打断了镜子的歌颂,更详细的追问:“我是想知道,那位高贵优雅的公主殿下,有几只眼睛?” 镜子不假思索:“两……” 等等,对方不可能问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既然会和它聊这个,必然有所深意。 公主到底有几只眼睛?镜子想了想背的滚瓜烂熟的赞美词汇,想了想公主日胜一日的美貌,最后悄悄在镜子里呈现出对方的美貌,认真数了数,欢欣道:“八只。” 它忘了刚才在想什么,对着镜子里的血腥图像欢欣鼓舞,兴高采烈的歌颂起来:“美丽的白雪公主,您高贵又大方,优雅又温柔,您有着纯净的八只眼睛,它们像红玫瑰的花瓣那样鲜艳,您有着美丽的十二只手,它们是那样的粗壮,足够扫断无数大树,您有……” 纪评彻底说不出话了。 他倒出水壶里的水洗了洗手,穿上最后一件外套,心累的揉了揉眉心,想了想,又问:“那你觉得,现在世界上最美丽的人是谁?” 镜子卡住了。 它很想一如既往的回复说是王后殿下,因为白雪公主还没成年,可它现在想了想公主殿下的容貌,已经深深的被那十二只手迷住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眼睛!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数量! 普通人都只有两只眼睛两只手,可是公主殿下有八只眼睛!天呐,这是怎样的神迹! 这是谁也无法企及的美丽! 镜子开心起来,无比激动地、大声说出自己的答案:“当然是白雪公主殿下!没有比公主殿下更美的人了!王后殿下也不能比!” 纪评:??? 他震惊抬起眼睛。 …… 月光仍然皎洁无瑕。王后结束祷告,离开教堂,回到自己的魔镜前,在问外乡人状况之前,先问:“世界上最美丽的人是谁?” 魔镜一颤,有一行血字渐渐显现。 ——白雪公主。 第12章 心脏 清晨,侍女们开始一天的繁忙工作。她们列成一队,捧着洁白的蕾丝手套,费力为公主殿下套上,又架起梯子,爬上去,郑重地将清晨才采的一大捧鲜花插入眼眶里。 这很漂亮。 她们这样认可,这样称赞,笑着说:“王宫外的森林很漂亮,您想去采花吗?王后殿下体谅您,安排了猎人保护您。” 公主殿下不说话。 过长的触手垂在地上,昨夜才加工赶出来的手套似被撑开一道裂纹,眼睛旁边点缀着鲜花。 殿门在此刻被叩响,等候在门外的是王后安排的猎人。盘结的肌肉线条流畅如同起伏山脉,羊皮外套搭在手上,宽边帽遮住猎人半张脸。 侍女们交口称赞起来:“听说是王国最厉害的猎人呢,王后对公主殿下真上心。” “叶尔塔大人会难过吧,王后竟没有令他保护公主殿下。” 短暂的称赞后,侍女又奇怪起来:“为什么猎人不赞美公主殿下?殿下是那样的高贵美貌……” 高贵?美貌? 工匠透过宽边帽的帽沿,抬眸看向硕大无比的不明生物,目光从全闭着的第八只眼睛移向半闭着的第一只眼睛,清晰的画面瞬间破碎,脑中忽而一阵翁鸣。 模糊的视线慢慢聚焦,他嗓音沙哑,音色粗犷:“……是的,没有人可以同公主殿下的貌美相比。我愿向公主殿下献上我毕生的信仰。” 站在他身后伪装侍卫的路易斯遂把头低的更低了,彻底歇了要打量这位公主殿下的想法。 他忽而想起来似乎目盲的纪评先生,现在恨不得自己也把眼珠子挖掉装瞎。昨晚刚到时他就因月亮吃了大亏,若非工匠就在边上,只怕他就要当场改信了。 结果现在工匠也中招了。 太糟糕了……纪评先生现在还在王宫吗?如果向纪评先生求援,对方会愿意出手吗? 路易斯边低着头附和些赞美之词,边小心观察着工匠的状态,有些举棋不定。 公主殿下慢慢滑出了宫殿,工匠紧随其后跟了上去。草木压折声不绝于耳,路易斯垂着眸子,看见纷纷落下碾入尘土的花瓣。 这位公主的体型实在是太大了,青石小路不足以容纳,精心栽种的花树也只是路上无关紧要的障碍物,偏偏一路行来,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对,所有人都在赞美公主,间或夹杂几声建造小路的人不用心,委屈了公主之类的言论。 路易斯很想离开又不敢离开,一是没有信心使工匠清醒,二是怕出了差错会耽误纪评先生的谋划。 双手垂在身侧,笔直贴着衣服,他微动了动右手食指,尝试悄悄描绘一个真理高塔的符号,问问小塔。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向小塔求助了。万幸小塔不愧是文字与知识之神的造物,无论哪里都能联系得上,昨日很快就根据白雪公主的知识收录了对应文字,并供给他和工匠使用。 但只限于交流中的表达意思和理解意思,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文字终究承载着知识,彻底掌握一种文字所需要的代价是难以想象的,起码路易斯不想付出,也对小塔提供的帮助很满意。 符号渐渐成形,公主殿下却忽而停住身躯,触手无意识的开始乱晃,周围一圈人都被牵连了进去。路易斯更是首当其冲,被撞翻了出去。 他下意识就要翻身站起来,等注意到别人后又卸了力道,慢吞吞爬起来,仍低垂着视线怕不经意间看到那位公主,耳朵听见旁边同样爬起来的人小声交谈。 “咳咳咳……公主殿下是生气了吗?” “是吧,毕竟原出行计划里只有公主殿下呢。” “生气也如此温柔呀,真讨厌那个外乡人……装了一副博学温和的样子,现在还要来哄骗公主殿下。” “殿下才不会听他的呢……” 同样是外乡人的路易斯有些诧异,心里瞬间想到了纪评先生,然后真的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和熟悉的语言……是纪评先生。 熟悉的温和声音轻轻响起:“早上好,公主殿下。您还是一如既往的美貌。” 公主矜贵地点了点触手拍了拍对方以示回应,路易斯垂着视线,能清晰捕捉到触手摇摆划出的部分弧度。 “真优雅啊……” “不愧是我们最美丽的公主殿下……” 小声的赞美不绝于耳,路易斯深深闭了闭眼,感到细微崩溃。 那边的交谈仍在继续,礼貌的外乡人温和而博学,随口谈起了些趣事,眼睛却失神地注视着前方,会令人情不自禁惋惜他的目盲。 哪怕是再讨厌外乡人的侍女也不得不承认,这次这位看起来确实要比许多贵族都有礼貌的多,也比那些人更能讨公主殿下欢心。 唯有路易斯听的心惊肉跳。 他先是听见纪评先生随口提及曾遇见过的一位朋友体型可大可小,然后地面随之一晃,他在这巨大的动静和飞扬的尘土中接连咳嗽,等尘土散尽,公主殿下体型直接缩水。 最直观的表现就是弯折的花花草草倔强无比,重新摇摇晃晃的直起了身。 纪评先生衣裳依然洁净,视线不曾偏移,仍是无焦距的目盲样子,像是毫无所觉,继续说起他的那位朋友。 提及要采花赠朋友时,他笑着提出邀请:“也许我会有这个荣幸,和您一起采花?” 缩小版的公主矜贵点了点触手,宽松的手套和鲜花散落各地,还是没有任何人察觉不对劲,侍女们只是埋怨起裁缝来,斥责他们没能记好公主殿下的尺寸。 路易斯深深闭了闭眼,再次感到崩溃。 为纪评先生带路的侍女退至两侧,并未失礼地插入谈话。她抬起眼睛,搜寻着猎人,很快找到目标,快步靠近。 “看见那个外乡人了吗?”侍女将短匕塞入猎人手中,贴近道,“匕首上有毒,在杀了白雪公主取心后,把那个外乡人也杀了,取心带回来。” 短暂的沉默后,面前的猎人回答:“嗯。” 侍女满意点点头,旁若无人走了。 只剩下听力很好的路易斯震惊抬起眼睛,琢磨着要不要想办法把工匠打晕。他并不知道工匠现在是什么情况,只猜出来对方受了影响,失了理智。 倘若工匠真的按照侍女说的做了,哪怕是事出有因,哪怕是失了理智,也终归是冒犯。 ……纪评先生会宽容到足以原谅这种冒犯的地步吗? 路易斯咬咬牙,觉得不能赌这个可能性,正要动手,便见工匠抬了抬宽边帽,帽沿下的眼睛并不见混浊,神情平静。 “不要看那个东西,”他说,“那是‘红苹果’,是这里的心脏。” 第13章 吃什么长什么 “心脏”这个说法有趣,路易斯只在真理高塔的文献里看到过类似的记载,说的是灵境也有灵性故谓“灵境”,“心脏”则是其灵性储存之处,两者同生共死。 路易斯默默听着工匠解释心脏含义,第一反应是自己难道是眼瞎了没认出来,对面这位居然出自真理高塔? 工匠道:“‘红苹果’在海神教会备案,我曾借来一观,当时还不知它和一处‘灵境’有关联。” ……想必教会也不知。 路易斯背过这些东西的资料,心中瞬间闪过这个念头,若有所思。教会备案的“红苹果”来自海底的古森林,记录这东西的是一位资料保密的执事。 这位执事都能把“心脏”带走却向教会隐瞒了“灵境”事实……他要不要举报一下捞捞好处?海神教会应该不差钱,更不差金子。 工匠沉声:“‘心脏’很危险。处于正确位置的更危险。” “嗯……”路易斯沉吟了下,“但纪评先生在这里,想必不会出事。” …… 纪评在和玛瑙聊天。 表面上他在妙语连珠地说趣事,实际上他已经快要词穷了,脑子里还全是玛瑙的嘟嘟囔囔。 他从这些东西里总结出了两个东西,一是主要人物比如王后死不了杀不了,二是白雪公主理应永远高贵优雅美貌,这一认知绝不会变,只是不知道原因。 他什么也看不见,全靠玛瑙指引一起上了马车。采花的森林在王城外围很偏僻的地方,跟随前往的只有猎人和侍卫,侍女在门口目送着马车远去,谁都没觉得公主殿下身边无侍女服侍奇怪。 纪评屈起手指,无意识敲击着车厢,决定主动出击,扬声道:“猎人先生。” 回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可马车仍在行进,驾着马车的是猎人和侍卫,无论如何都不会听不见。 纪评顿了顿,重复了一遍,依然毫无回应。玛瑙探出一只触手伸到车厢外探了探,表示无人。 纪评:? 马车仍在平稳行驶,并平稳停在森林外沿,他扶着车厢内壁慢慢下了马车,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兴高采烈地说:“是白雪公主!” 这句话既不是这里的语言,也不是外面海上的通用语,但纪评无端听懂了意思,接着感觉到有一个孩子扑进了自己怀里,胳膊随之一沉,像是孩子把脑袋搭上了那里。 “糊涂蛋!那不是公主!你认错人了!公主有着美丽的八只眼睛和十二只触手!”最爱生气的小矮人气呼呼地说。 “对呀对呀,这么美丽的外表,啦啦啦,不可能认错~”笑得最开心的小矮人说。 “你为什么这么高?你们为什么都这么高?”不停打喷嚏的小矮人说,“是因为吃得多吗?如果我吃得多,是不是我也能长高了?” 揉着眼睛打哈欠的小矮人道:“吃什么长什么……我们把他们都吃了,肯定就能长高了。” 纪评:?? 他摸了摸怀里小矮人的脑袋,推开了对方,感到疑惑:“你们要吃白雪公主?” 他用的是通用语,但小矮人明显听懂了。 “对呀,白雪公主这么漂亮……” “我们也想和白雪公主一样漂亮!” 被推开的小糊涂蛋忽而大哭起来,抽泣着说:“我们不能吃公主……我不要吃公主了!” 小糊涂从嘴里吐出带着血沫的手指,边说边看着眼前笑意温和的青年,没从那表情上看出半分变化,战战兢兢地道:“我……我也不吃你了……” 太可怕了! 为什么会有他咬不动的人类!他还为此崩掉了他心爱的牙齿!没了牙齿他要怎样咀嚼甜美的食物! 打喷嚏的小矮人说:“对,我们不能吃公主。” 害羞腼腆的小矮人惊惧地摸了摸自己嘴里长长的人类手指,也小声说:“对,我们谁都不吃。” 至此挨个改口,纪评什么也看不见,只无端觉得荒谬,因为这改口的也太快了。可这里荒谬的事不止一件,也许小矮人就是什么都吃,唯独不吃白雪公主呢? 玛瑙不能说话,他代替发言:“我和公主走迷路了,可以去你们家借住吗?” “可以!”小糊涂蛋摸着自己掉落的手指,抢先应答。 又是六声同意。 纪评反复回想反复数,还是觉得不太对,出声询问:“你们是……六个人吗?” “对呀对呀~”最开心的小矮人笑得开怀。 “不是的……”最害羞的小矮人小声说,“我们饿的时候,吃了一个。” “为什么会饿?”纪评听着玛瑙的指引,跟着往森林深处走。 “没有人打扫房间做饭菜呀?白雪公主理应照顾——” 噼里啪啦震天响,是玛瑙的触手不经意卡进了树杈里,它还在毫无所觉往前活动,于是触手一点点拉长,最后拉倒了交叉生长的大树,又一连撞翻了好几棵。 纪评从玛瑙的呓语中拼凑出事情的全貌,又听见小矮人接二连三的尖叫,说房子倒了,莫名的腐臭味传出来,其中一个无比悲痛:“今天的食物也跑了!他们趁机跑了!” 纪评:“食物?” “两个人类,和你们一起来的,在马车外面的人类。”小害羞小声回答。 纪评:“……为什么要,嗯,带走他们?” “因为饿了,”小开心摸了摸自己嘴里有些腐烂的手指,肯定道,“而且我的牙齿需要更换了。” 纪评艰难道:“你们有信仰的神明吗?” “有呀!”小糊涂蛋瞪了小开心一眼,抢先回答,“是银月女神!我们每晚都会对着月亮祈祷!” 纪评:??? 第14章 一日速通童话 信仰银月女神当然不是空口说说,祈祷地点就在森林的最深处,洁白的玉石堆砌成神圣教堂,坐落于湖水旁,鱼在湖里嬉戏,抱着坚果的小松鼠爬上了树。 纪评在湖旁蹲下,湖水清凉,有鱼摇摇尾巴,隔着水面,轻吻了吻他的指尖。 小矮人压抑的惊叹此起彼伏,小糊涂蛋被推出来磕磕绊绊地说:“很少见白羽鱼……如此主动。它很喜欢你。” 纪评温声道:“是吗,我的荣幸。” 他听着脑中的呓语,指尖缓慢顺着抚上白羽鱼体表覆盖的鳞片,然后是拖曳在尾端后的羽翼,被水打湿的羽毛摸起来仍然根根分明,温顺地一动不动。 这大概就是“白羽鱼”一名的由来。 他收回手站起身,转向教堂的方向,随口问道:“倒了好几棵树,房子压垮了,你们打算怎么办,要去教堂里住吗?” “是的,”小开心矮人憧憬道,“银月女神那么温柔美丽,教堂肯定会欢迎我们的。” 纪评轻轻点了点头。 玛瑙已在刚才告知他,旁观的猎人悄无声息走了,不知道是不是准备回去汇报王后。他准备再看看,如果晚上王后来的话就速通,如果没来的话,就掉头回王宫找人。 玛瑙用触手卷了浆果递给他,森林里的果子摸起来表面光滑,咬起来满口生津入口即化,甚至没有果核,他接一个吃一个,勉强慰藉了下空荡荡的肚子。 他身后的小矮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了看立在树上注视着这一切却没护食的鸟,纷纷垂下了头。 纪评拍了拍手,循着指示小心上了台阶,扶住门沿。材质触感温热细腻,似乎刻有细纹,指腹下略有不平整的触感……不像是做装饰的花纹。 啊……他略有点遗憾的在心里叹了口气,如果不是看不见,他真想拿纸笔过来描摹几行,最好全抄下来带走。 客房在教堂后方,穿过长长的走廊后就是。小糊涂蛋代所有小矮人向纪评做了告别,去找房间住了。 纪评就近选了个推开门,慢慢摸索着房间里的陈设,有床有桌椅,还有一面巨大的窗户,就在门的正对面,周围不设窗帘。 他推开窗户,看不见外面的一切,只感受到有毛茸茸的东西凑过来,蹭了蹭他手心。 “您好?”纪评微笑,听见玛瑙说是一只鹿,瞬间想到了尖角鹿,微微前倾身子,轻声询问,“我可以摸摸您的角吗?” 对方没有避开。 鹿的角一般是分支状,多数呈蜿蜒曲线,但面前的尖角鹿却只有一根笔直的,螺旋且尖锐的椎状形角,起码纪评没摸到分叉。他忽而想起来了独角兽,觉得也许以独角兽命名会更合适。 他这样想,也就这样说了,语气温和:“在我的家乡,有一种生物叫独角兽,和您一样,都很漂亮。” 他收回手,尖角鹿则把叼在嘴上的,挂着累累果实的藤蔓慢慢放在窗户上,然后后退一步,离开了。 纪评把藤蔓拿起来,摘了个果实递给玛瑙,笑着叹了口气:“今天一整天估计都要吃水果度日了,我有些怀念烤鱼了。” 玛瑙不想吃果实,又把果子推了回来。 纪评咬了一口,笑着提议:“我们玩个游戏吧,就当打发打发时间,毕竟我什么都看不见,也做不了别的。” 玛瑙当然不会反驳他,安静听他的后文。 “捉迷藏?”窗户大开着,纪评背靠着窗沿,道,“我数到五十,你找个地方藏起来,然后我去找你,怎么样?不过你不要走太远,没有你的保护,我会害怕的。” 寂静的房间里,他开始轻声倒数,听见触手拖曳过地面的黏糊声音,随后门被关上,等倒数完的时候,整个房间已经静的只剩下他的呼吸和心跳声。 没了玛瑙指路,他摸着墙壁慢慢靠近房门,推开门,摸索着走过长廊,寂静无声里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响在耳旁,他试探性道:“玛瑙?” 呼唤空荡荡地散在空气里,没有任何回应。他微微沉了神色,加快步伐,也许是太焦急了,又因为看不见,额头忽而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伸手一摸,像是玻璃。 这是一面巨大的窗户,他摸索着推开,听见一道虚无缥缈的声音在心底响起:“你似乎需要帮助。” 推开窗户的手顿住,纪评慢慢收回手,道:“你是谁?” 声音并不回答这个问题,继续用他的母语温柔诉说:“这里没有独角兽的称呼。因为这个词译过来的读音很复杂难念,所以采用了更通畅的尖角鹿作为名字……尽管我确实是以独角兽为原型设计的尖角鹿。” 纪评道:“你是银月女神。” “是的,”声音痛快承认了这句话,温柔道,“你不用如此戒备,我们来自同样的家乡,也理应互帮互助。” 纪评摇了摇头:“我不觉得我需要帮助。” “是吗?可你的眼睛瞎了,我可以帮你复明,还能为你提供其他的东西,”声音夹杂了些笑意,语气几乎是诱哄,“繁星……不,群星很难应对吧?我想,你应当不是自愿跟随祂的,对吗?” 纪评对这句话不置可否,只道:“玛瑙就在附近。” “它察觉不到的,只是个偶尔得群星关注的东西,而这里属于我,”声音带着点轻蔑地说,“你如果担心它的监视,我可以帮你解决掉。” 纪评仍然没有回答。 声音并不急于一时,很快就道:“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思考。那个东西确实离你不远,等窗户散去后,直行,在第一个拐弯右拐,第一个客房就是。” “如果你改变主意,可以在晚上对着房间窗户的方向祷告,我能感应到。” 纪评犹豫道:“我并不知祷告词。” “没关系,只要说月亮即可,”声音微笑,“我们是家人呀。” 纪评于是道:“谢谢。” 谈话结束,他伸出手,刚才还在的窗户确实摸不到了,简直像是一场幻觉。他于是摸着墙壁开始按银月女神指的路走,顺利在客房里找到了玛瑙。 他抱着玛瑙,幽幽叹了口气,心想真顺利。 即便有白羽鱼和尖角鹿提供的建议,他也没想到会如此顺利。只需要先暴露自己来自另一个世界,然后再和玛瑙分开,银月女神就会主动找上来。 说实话,这看起来有点简陋,但银月女神真的出现了。大概是祂现在的情况确实糟糕,糟糕到迫切需要一个信仰祂的纯粹灵性,为此不惜纡尊降贵哄人。 这年头传教真卷啊,神明亲自下场做戏。 ……怎么觉得这个套路好像在哪里看见过。 *** 晚上的时候,尖角鹿又来敲窗户送果子,纪评接过果子,忽而问道:“是银月女神让你送的吗?” 对方一如既往蹭了蹭他的手心,走了。 纪评已从这短暂的接触里得到了想要的消息,心想呓语才是真真正正的“通用语”。无视语言界限和知识储备,听见了就能懂,哪怕复述不出来也能记住大概意思。 他揉了揉旁边的玛瑙,有点犯难,不知道该如何无声无息的告诉对方王后晚上就会来。 根据白羽鱼的描述,这里到处都是魔法天网,银月女神掌控着这里的一切,位于森林深处的教堂作为天网的中心就更是如此了。 其实纪评有点困惑,困惑白羽鱼和尖角鹿知不知道这里是“灵境”,只可惜没机会问,只能把疑惑藏在心里。 刚才的尖角鹿表示这里的天网起了波澜,而精通魔法的只有王后一人,对方大概率已经抵达了森林。 也许这就是刚刚银月女神许诺的“解决玛瑙”。 正想着呢,门被敲响,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卖苹果。又香又甜,才摘的。” ……真一日速通童话。 第15章 想表现一下 工匠和路易斯正在森林里艰难找路,披荆斩棘。 眼前是温柔洒下的月光,可惜路易斯吃过一次亏坚决不吃第二次,死死低着头,并不想再被月亮坑一次。 这样走着走着,路易斯开始心累:“不然我们回去找纪评先生求援吧。” 他算是看明白了,纪评先生根本就是游刃有余,这里不存在对方不清楚的变数,所有事情都可能是对方早有预谋的结果。 凶残恶毒的小矮人乖乖巧巧,无比听话也就罢了,就连那位带有“灵境”心脏的公主殿下都能安分缩在纪评先生身边。 越想越觉得理直气壮,路易斯轻咳了一声,半垂着眼睫,微笑提议道:“我想,像纪评先生那样宽容温和的存在,应该不介意再为不懂事的小辈提供一点帮助。” 他已经能察觉到是有种莫测的意志不希望他们离开森林,在这种意志下,就连随叫随到的小塔都安静下来,保持沉默。 工匠难得的理解了路易斯的意思,很坦率地表示:“祂没有杀意。” 路易斯一时失语,心想没有杀意是一回事,困到死又是另外一回事,天知道这不知来源的意志是怎么想的,说不定对方单纯只是不打算专门针对蝼蚁。 工匠继续往前走,路易斯连忙追上,无奈道:“我觉得我真不该来。” 纵观此行什么收获也没有,最大的好处全给小塔捞去了,这次的所见所闻估计全都会被小塔整理收录,再供真理高塔的其他人阅读。 当然,如果只是这样的话,他说不定还可以请真理高塔付点费用,奈何他一想到自家祖父就头疼,到时候莱尔肯定会装傻充愣糊弄过去,最后不了了之。 ……也不是第一次了。 工匠答复:“没有人请你来。” “我知道,”路易斯道,“我们现在算朋友了吧?” 他观察着工匠的神色,认真道:“我们一起经历了士兵的追杀,丛林的逃亡……” 工匠打断了他:“不算。” 路易斯对有能力的人一向耐心十足,闻言一笑,道:“即便不是朋友,总归也能说上几句话了?毕竟我们都出身真理高塔。” 工匠没有反驳,只忽而道:“你成年了。” 路易斯:“啊?” “这里是祂的主场,”工匠走在前面,高大的身姿沐浴着月光,投下一阵阴影,道,“你最好谨言慎行。” “我记住了,感谢提醒,”路易斯笑道,“说起来,我觉得你真是一位优秀的工匠,但好像没有多少人知道你,有些可惜。” 工匠不说话,路易斯再接再励,微笑着扯了不少趣事,从贵族的高要求严标准一路谈到优秀的工匠工人很少,再到朵图靳帝国的皇帝陛下酷爱精美的雕塑。 所有贵族都擅长社交,路易斯更是其中之最,可供谈话的话题信手拈来,哪怕工匠不回复也能毫不停歇继续下去。 眼见工匠还是没反应,他在要不要提纪评先生中犹豫了一瞬,道:“你见过我祖父吗?” 工匠这次有了反应:“嗯。” 他道:“你有话可以直说。” “好吧,”习惯了迂回婉转的路易斯摊手,“那我直说了,你为什么可以不受月亮的影响?” 其实他更想问的事情有关权柄,可惜工匠未必清楚,擅自询问不仅得不到确切答复,还可能惊动工匠说的“祂”。 “因为我是一位神明的眷属,”工匠回过头,低下头,注视着路易斯,“神明也有强弱,祂招惹不起。” 路易斯难以想象工匠会有信仰的神明,诧异道:“但你的力量来自‘污秽’。” 工匠淡淡道:“眷属与信徒并无关系。” 路易斯看了他几秒,终于道:“你信仰的那位是不是给了你什么命令。” “主动跟着纪评先生过来,主动打晕猎人自己去伪装,”路易斯看着工匠,道,“我觉得你会更喜欢喜欢画图纸做东西。” 工匠同样看着他:“这和你没有关系。” “有啊,”路易斯坦然笑道,“我想在纪评先生面前表现一下,怎么没有了。” 工匠道:“纪评先生知道这些。” 路易斯摇了摇头:“朵图靳帝国内很多贵族勾心斗角,皇帝陛下也知道,但他仍会嘉奖胜者,或者说揭发这些的人。” 工匠大概很少接触这些思想,沉默了下,转过身去,又不说话了。 第16章 一个伟大的国王 我是这个王国的国王。 名字?国王不需要名字,国王只需要勤勤恳恳吃喝玩乐,通晓宴会上该有的礼仪,再用充满深情的目光注视着美丽的公主或是小姐,邀请他们共舞一曲。 财富可以通过迎娶公主获得,贵族的支持可以通过恋慕自己的小姐获得,平民的支持可以通过对神明的信仰获得。 你看,做一个国王很容易。 但是,我不想这么容易,我想做个好国王,做出一份属于我的伟大功绩。 所以我选择了信仰银月女神。 我在我继位那天,向祂宣誓,我将虔诚献上我的一切,献上我的所有。我将加冕为这个王国的国王,为臣民的美好生活奋斗终身。 我一直很听银月女神的话,我严格的遵循着祂的指令行事,建造教堂传播信仰,要求所有民众都在晚上共同仰望天上的月亮。 我为此志得意满。 月亮多美啊。 祂像是一只漂亮的眼睛,散发着皎洁的光芒,挂在天上,平等而仁慈地注视着祂所有的信徒,一视同仁。 我的臣民也会开心的。温柔的月光会抚慰平民劳作一天的疲乏,安抚贵族躁动不安的野心,赐予这个王国永远的安宁。 但我还想做点别的什么,比如说,我希望我的臣民都可以享用到餐桌上精美的水果派和红艳艳的葡萄酒,而不是成日里只吃泥土沙砾混杂而成的黑面包。 对此,我的内阁大臣进言称:“伟大的国王,您的仁慈令人称颂,可那些贱民是无法体会您的高雅兴趣的,他们只钟爱黑面包。” 我觉得大臣说得对。 既然如此,我还能做点什么,作为我继位后的功绩呢?也许我可以对外发动战争,以此扩大王国的版图。 对此,我的内阁大臣进言称:“伟大的国王,您不明白那些贱民,他们没有您的远见和勇敢,只会蜷缩在阴暗的角落,不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 我感到愤怒。 我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国王啊,为什么我的英明决策始终得不到别人的支持呢?为什么我的臣民不愿意为王国的未来牺牲呢? 我决定去求助银月女神。 在王国最高的地方,月亮近的触手可及,我虔诚地跪拜下去,诉说着我的苦恼。 我看见月亮对我眨了眨眼睛,我感到由衷的喜悦,深深的跪伏在地。 这浩大而神秘的意志仁慈地眷顾了我,支持了我的所有决策,并告诉我:“你是国王。国王的意志,就是王国所有人的意志。” 我一意孤行下了强制征兵的律令,砍头了数名反对我的大臣,数不尽的鲜血流淌在断头台上,几乎要玷污观刑的大主教衣角。 大主教告诉我,这是必要的牺牲。 我觉得他说得对。 战争发动了,结局却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美好,我的臣民宁愿做逃兵,宁愿自尽在路上,也不愿意去迎上敌人的利刃。 我不得不花钱雇佣其他国家的军队,并很快传来了捷报。这是好消息,可此时王国的财富摇摇欲坠,所剩的钱财已经不足以支持我继续雇佣下去。 我向银月女神倾诉了这件事,听见祂一如既往的温柔抚慰,并从祂那里获知,在最遥远的北部,有一个富裕的王国,和一位倍受宠爱的小公主。 我决定出发迎娶这位公主。 出发时正是冬日的夜晚,孩童拍着手唱着赞美月亮的歌谣。他们光着身子,在寒风里冻的脸颊青紫,皮搭在骨头上,凸出的关节清晰分明,肋骨根根可见。 我问他们:“你们幸福吗?” 孩童并没有理会我的问题,只上扬着唇角,自顾自唱着赞美月亮的歌谣。 我想,他们是幸福的。 我要保护这份幸福,我要迎娶公主以获得那个国家的支持,获得巨大的财富。 在数日的奔波后,我在一个清晨抵达了那里,并见到了那位公主。 她在宫殿里抬起娇美的脸颊,毛绒的领子簇拥着她修长的脖颈,柔软的身段正如她捧着的玫瑰花那样让人心动。 天真美丽的小公主短短三日就被我的幽默风雅折服,执意要随我远嫁。我如愿以偿达成了我的目的,获得了巨大的财富。 在回去的路上,我略带愧疚地该告诉她,我还有个女儿。 那是个神明也喜爱的孩子,头发如同乌木那样墨黑,娇嫩的嘴唇像是漂亮的玫瑰花,大家都称呼她为白雪公主。 小公主吃惊的看着我,最终却还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只对一点提出了质疑:“神明是什么?银月女神是谁?” “神明是你的一切,”我说,“你会喜欢祂的。” 后来,在巨大的财富支持下,我赢得了战争,但战败国并不愿意让出领土,认为我是个无能而昏庸的国王,宁愿转投更强大的帝国也不愿臣服于我。 我感到愤怒,我想挑战帝国,可理智告诉我,不可能赢的。 我再次在晚上登上了王国最高的地方,注视着那轮皎洁的月亮,向我信仰的神明寻求帮助。 祂再次眷顾了我,赐予了我伟大莫测的力量,该怎样描述这种力量呢?我感觉我轻轻一抬手就足以摧毁一个城镇,只要我想,没有不可毁灭的。 我站在最高的地方,低头看着王国的一切,渺小的臣民此刻是那样的清晰,他们跪在街道上,仰头看着月亮,喃喃念着赞美的词汇,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我看见一动不动僵硬腐烂的平民,闻到经久不散的腐败气息,开始难以接受,开始恶心呕吐。 我忽而想起来,我明明,是要做个好国王的。 为什么会这样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连我最富饶的王城都成了这样死气沉沉的样子?我明明赢得了战斗。 大主教告诉我,这是必要的牺牲。 我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眼睛,疑惑地询问他:“这个呢?” “所有力量都有代价,伟大的国王,您的臣民不愿牺牲,但您为他们的幸福付出了一切,他们会赞美您的。” 我想,大主教说得对。 我没有错,我做的都是正确的决策,是那个战败的国家愚蠢至极,没能献上既定的赔偿。 我决定攻打帝国。 这次,在我的带领下,在银月女神的祝福下,军队战无不胜,我们遵循着神明的指示沿路铺设魔法天网,慷慨分享着这独属于神明的力量。 在魔法天网的覆盖范围内,就连最下贱的奴隶,只要信仰银月女神,就可以借用这份力量完成种种不可思议之事,比如说治愈自己,比如说烤熟食物。 我所过之处,敌军节节败退,所有人都在欢呼着我的莅临,认为我是最伟大的救主,祝贺他们最伟大的陛下抵达早就该属于陛下的忠诚领土。 我为此志得意满。 月亮多美啊。 所有人都应该信仰银月女神,信仰会为他们带去永久的幸福。我在新的城市里翻身下马,将食物递给长有五只眼睛的孩子,赞美了他美丽的眼睛数量。 带着白雪公主的小公主也来了。 她还是那样美丽优雅,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她只有两只眼睛,丑陋的让人难以想象。 但她是我的王后,我心爱的妻子,所以我慷慨接受了这件事,听见她小声地,焦虑地告知我:“快停下吧。” 停下什么? “停下你的战斗,停下你的征程,你看看他们都成了什么样子!多眼多肢的畸形遍地都是!脓疱和疙瘩里流出恶心的脓液,就像月亮的表面那样凹凸不平!” 我感到愤怒,决定纠正她错误的思想。 “亲爱的,你是被谁蛊惑了吗?你不必为自己的两只眼睛自卑,我愧对于你,我永远爱你,我会与你平分权力,好吗?” 我美丽的妻子用悲伤的眼睛看着我,一言不发,牵着白雪公主,转身走了。 她走后我才意识到,我还没有去看我美丽的女儿,华贵的绸缎遮住了白雪公主的全身,兜帽挡住了公主的容颜。 但没关系。 我想,我的女儿,一定拥有美丽的八只眼睛和十二只手,眼睛会像月亮那样纯粹无瑕,令所有人赞美她的高贵和优雅。 第17章 无信之地 我实现了我的理想,我统治了这片大陆。 但我美丽的王后却像是难以接受这些,皇宫内开始有流言,说她虐待白雪公主,不是个善良温柔的母亲,不配做这个这片大陆的女主人。 我不相信,我决定去找她。 我捧着她最爱的玫瑰花,步履轻快地甩掉了所有侍者,然后就在要敲门的时候,在她的殿门前听见了凄惨的叫声。我从门缝里窥见她提着银针,要戳瞎白雪公主的眼睛。 我感到愤怒,我冲了进去,将可怜的女儿护在身后,难以想象纯洁的王后会嫉妒公主的美貌,却还是不忍心说重话。 我将白雪公主带离,认真看她,心痛地掉着眼泪。 如我所想,我的女儿长有八只眼睛和十二只手,是我理想中最美的模样,只是被她狠毒的继母戳瞎了六只,砍掉了十只,都怪我没能保护好她。 我下定决心要多陪伴我的小公主,但还没几天,叛乱的消息传来,我不得不为臣民的幸福奋斗,再次出发。 为什么会有人叛乱呢?我感到深深的不解。是现在的生活不够幸福美满吗? 秉承着这样的疑惑,我没有第一时间下令剿灭,而是宽容大度的,询问带头的那个平民。 那是一个棕黑发色的青年,苍白的肌肤上是两只近乎纯黑色的眼睛,两只手垂在身侧,抬眸看过来的视线温和带笑。 他向我递来一面镜子,说:“您是一位很好的国王,只是可惜,每个人对于幸福美满的定义不同,仅剩的理智也不同。” 也许是因为难以反驳这句话,我没有杀他,选择了原路返回,在路上听见士兵汇报说:“有的贱民改信了。” 士兵很愤怒:“这些卑劣的贱民,伟大的银月女神赐予了他们幸福和安宁!慷慨地和他们共享了自己的力量!他们却还要背叛,去相信那些邪神!” 我知道我也应该愤怒,我是银月女神最虔诚的信徒,是所有人眼中神明意志的代行者,我应当比士兵更愤怒,凶残地下令要求剿灭所有异端。 但我摩挲着怀里的镜子,久久不言。 镜子里清晰倒映出我的样子,就像是我美丽的王后所说的那样,凹凸不平的肌肤上满是脓包疙瘩,很恶心。 我最后还是下令了剿灭,可是效果并不明显。 信仰的传播远比我想象中要快,接二连三的暴乱分散了兵力,甚至还出现了去平叛的士兵和贵族当场改信的情况。 最终,一份名单摆到我的眼前。 美梦之神、生命之神、命运之神、死亡之神……这是一份长长的名单,罗列了十几个异端信仰的邪神。 大臣们还在激烈的讨论着要杀光所有异端,我的心思却全不在这些上了,目光一点点移到最下方,看见了一个不起眼的名字。 ——群星。 信仰群星的只有一个人,就是上次那个递给我镜子的青年。后来我曾找寻过他的下落,可到处都是连绵的战火,根本查不到任何痕迹。 更何况,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他的样子了。 也许是我的出神太过明显,始终旁观的大主教忽而出声问我要怎么办,我回神,说:“主教怎么看呢?” “我认为,他们选择辜负伟大女神的救赎,这是他们的愚蠢,我们也不必再强求,不如公开表示支持他们,以此显示神明的宽容大度。” 我在这一刻,忽而想起来我美丽的妻子曾经问过我的话。 那时娇美的小公主刚刚离开她的国家,孤注一掷远嫁别国,玫瑰般娇艳的嘴唇开开合合,问我说:“神明是什么?” 我想,如果此刻的我回到那时,应当会回答她…… ——神明什么也不是,祂们贪婪、狡猾、恶毒,利用人性的弱点,肆意挥洒着我们难以承受的荣光,理所应当地赋予我们“祂们定义的幸福”。 我后悔了,但我无能为力。 我答应了大主教。 支持的命令很快传开,所有暴乱都开始名正言顺起来,不同的信仰如同森林里的烈火那样飞速蔓延,所有人都有信仰,区别只在于信仰的神明不同。 所有人都忘了,或者说不愿记起。 ——这里曾经是无信之地。 第18章 和我无关 我将镜子和白雪公主都送给了我美丽的王后。 有关于她的流言和指控已经沸反盈天,却没有一个人敢提出要我更换王后,原因很简单,大主教始终支持这位远嫁而来的公主。 当然,这些都和我无关。 我开始将所有政务都推给主教,开始频繁出现于各种宴会当中,向小姐夫人们邀舞,肆意谈论着时政话题,盲目夸耀着自己的伟大和多智。 一位国王就该这样,不理会所有事情,不做任何决定,只关心享乐与舞蹈,在乎宴会上迷人的女伴和杯盏碰撞的轻响。 就这样,一段时间后,月亮再次眷顾了我。 在美丽的银月女神说话之前,我向祂抱怨,抱怨我的王后丑陋不堪,抱怨我的大臣们聒噪愚蠢,抱怨主教事事插手,抱怨今晚宴会上的美酒不够香甜。 银月女神温柔安慰了我,我趁机向祂提出了王后丑陋恶毒,希望更换王后的诉求,遭到了祂的驳回。 于是我又说,主教处处和我作对,存心不让我好过,对神明的信仰也丝毫不虔诚,希望可以换个主教,再次遭到了祂婉转的驳回。 我接着说,希望加大奴隶的数量,将那些贱民都找个由头送去进行无休止的劳作,以求更甜美的酒和食物,这又遭到了祂的驳回。 后来,银月女神再没找过我了,我沉醉在宴会当中,笑纳所有送上门的好意,听说大主教坚持维护着王后的地位,认为白雪公主需要抚养她长大的母亲。 为什么?我不知道,但我想,有个人会知道答案。 可惜,等我再次见到那个人时,距离第一次相遇已经足有二十年了。二十年发生了很多,比如说我美丽的王后凄惨死去,我漂亮的女儿外嫁别国。 我两鬓斑白,皱巴褶皱的皮肤泛着死气,但那个人依然年轻,连温和的微笑都分毫未改,像一个神迹。 他和我描述了一个名为白雪公主的童话故事……他说那是童话,一个很多人知道,很多人听过的童话。 他说,那是一个有着切实支撑,不会轻易崩塌的框架,是得神明青睐,维持世界海联系的最好媒介。 他一点都不像是群星的信徒,倒像是我在游行的民众里最常见的那种,博学温和,自成一派理念的学者。 ……足够耐心,愿意同毫不懂事的平民拆分着知识,也足够宽容,愿意理会我的困惑不解甚至原谅我的冒犯,哪怕我并非群星的信徒。 我抓住他,我想求他救我的王后,我的女儿,我的臣民,我想求他杀了神明,让这里恢复原状,但他最后只是告诉我,我和我的王后、女儿、臣民会有再次重逢的那一天。 没能得到承诺,我浑浑噩噩回去了。 我已经不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统治者了。 信仰林立,大大小小的独立国家遍地,每时每刻都会有人颂念着祷词,祈求着神明的垂青亦或眷顾。 最好的出路不再是成为贵族,而是成为神职人员,神父修女牧师都好,只要在教会任职,哪怕权力再大的贵族也要客客气气。 所有人都长得不一样。 美梦之神的信徒时刻闭着眼睛,沉睡在长梦中,为此饿死渴死者不在少数,但躯体仍会继续着漫长的梦境,虔诚颂念着、感恩着无边幸福。 命运之神的信徒颂念着命运的威名,偶然瞥见命运一点便歇斯底里,做出种种惊人之举,砍了手只因为手指会在未来受伤,杀了亲人只因为未来亲人会背叛…… 这个世界一团糟,从角落里千辛万苦扒出真实过去的学者会被当做异端,然后和受到教会的审判,被推上火刑架或砍头台。 这就是“神明定义的幸福”,不容许任何反对意见,我无能为力。 后来,不知道多久之后,也许是过了许多年,也许只是又一个简单的明天,我在朦胧的月色下睁开眼。 我是这个国家唯一的王子,我有疼爱我的父母,敬爱我的臣民,有庞大的财富,训练有素的军队,我会加冕为国王,为所有人的幸福奋斗终身。 做一个国王很容易,但我想做一个好国王。 我对月亮诉说,月亮温柔回应了我。它是那样的洁白无瑕,高高地挂在天上,狡黠地向我眨了眨眼睛。 我想…… 我会信仰银月女神,宣誓为祂献上我的一切,我的所有。我开始处理政务、征战,和大臣的女儿生下白雪公主,然后远赴别国迎娶公主。 我只是偶尔,偶尔,很偶尔的时候会想。 原来这就是重逢。 他定义的重逢。 这是神明巩固信仰的游戏,只要存在白雪公主,存在王后,存在七个小矮人,童话就能一直继续下去。 可童话也会有差错,只要框架对,细枝末节都无关紧要,只要有白雪公主存在,谁是这个公主也不重要。 差错起源于一个外乡人。 我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那是个王后杀不掉的外乡人。他对这里很了解,也伪装的很好,只可惜他应聘了公主的教师,教导公主礼仪。 没有人会敢教导公主的,所以他暴露了自己,也因此受到了围剿。 正逢白雪公主成年,王后并未把他放在眼里,只一夜变了态度,安排了猎人还不够,还要提着毒苹果,去毒死白雪公主。 他带走了那个毒苹果,然后一切重来。 至此,我真正的女儿在地牢里受苦,我无能为力。我心爱的妻子成了银月女神的信徒,我无能为力。我的臣民陷在一个生生死死的圈里,我无能为力。 在过去的无数次童话里,我杀过我自己,杀过王后,杀过白雪公主,杀过七个小矮人,童话依然存在,最差不过是从头再来。 现在,我站在教堂里,敲响了面前的门。 没有人会在意国王的行踪,他不是会救下公主的王子,也不在故事里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 我只是想先王后一步,再试一次。 第19章 重逢 月色如水,婆婆在外面敲门敲得急切,纪评也就客客气气开了门,却只是靠在门沿上,并无让路的意思。 原因很简单,玛瑙又开始肚子疼了。可怜的小东西蜷缩成一团,真的很像是吃坏了食物,比如说之前教会给的“红苹果”。 指望小玛瑙吐出来不太现实……但如果这里毁了的话,玛瑙还会继续疼吗? 纪评考量起这个猜测的可行性,顺便笑着招呼道:“辛苦您专程来一趟,多谢您的好意,森林里的果子都很甜,您也应该多尝几个。” 话音落下,回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 ??? 纪评心想这是觉得他碍事?还是知道苹果有毒所以不准备接话?不会下一秒就要闯进来强行喂苹果了吧?还是说王后殿下打算装成听不懂通用语的样子? 纪评继续保持微笑:“抱歉,我目盲,或许不能很好的接待您,沿着这条走廊继续走,那边还住有七个小矮人,我想他们会欢迎您的。” 这次他听见了答复。对方用沙哑的声音说着通用语:“我知道了。” 门重新关上,国王站在门外,久久难以移动一步。 他已经不记得那个自称群星信徒的青年长什么样了,他难以描摹出对方的模样,但能在见到青年的瞬间认出这个人。 多少年了?没有尽头的重复岁月让他的每一刻都无比煎熬,像是枯萎的苍老枝干,已很难再抽出新枝。 握着匕首的手缓慢收紧,他望着眼前紧闭的房门,自言自语:“我应该冲进去,挖出苹果,让我心爱的女儿得享她该有的地位名誉。” 他最终调转步伐,沿着空旷的长廊慢慢行走。 他想起了青年那双无神的眼睛,与其说是目盲,不如说是一场精心的伪装,对方并不想看见月亮,也不想插手这里的一切。 只是他饲养的可怜宠物吞食了苹果,于是为了宠物来此,考虑解决的办法。 那终究是群星的信徒啊。 连银月女神都惧怕的群星……那种神秘存在的信徒,能眷顾一二已是不易,他怎能再期待、再祈求对方更深一层的仁慈? 青年为他指了路。小矮人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温柔的月光透过巨大的窗户洒落,像是谁注视着这里的目光。 国王握紧匕首,敲响了小矮人的房门。 他知道这些可怜的小矮人,生存在森林中,无拘无束,只是因为信仰了银月女神就被按上了奇形怪状的外形和嗜血残忍的性格,也许它们在无意中冒犯了青年,才会招致青年有意无意的关注。 青年并不乐意为这些小东西浪费时间,兼之还要照顾自己可怜的宠物,又正逢人送上门来,干脆指了路。 要怎样做,如何做,只取决于国王自己的取舍。 …… 纪评关上了门,有点诧异吆喝苹果的婆婆会走的这么痛快。哪里不对吧……是因为银月女神重视他,所以也叮嘱了别人,要选他不在的时候下手? 纪评摇了摇头,摸索着走到床边,有些担心压到玛瑙,探了探没有触手后才坐下,问:“你还疼吗?” 玛瑙摇了摇头。 纪评没想到结束的这么快,略一沉吟,心想难道是因为过了毒苹果的节点?无论苹果有没有吃,婆婆都来过了,这个情节就过去了。 那下一个情节呢?嫁给王子?玛瑙嫁给王子??? 他揉了揉眉心,想起刚来这里时遇见的那位叶尔塔大人,或许他可以找对方问一问详情,比如说最近有哪位王子可能经过森林……面对敬爱的公主殿下,叶尔塔应当不会有所隐瞒。 还有银月女神,从对方的角度来看,自己就像个忍辱负重的群星信徒,玛瑙则是虔诚信仰群星的、监视自己的“污秽生物”。 祂如果确实情况糟糕,应当会想尽办法尽早解决玛瑙这个障碍,今晚没能成功,但后面还有机会。 他唯一能利用的只有这中间的时间差,尽可能快的搜集好有关这个世代的资料,并想办法毁了这里,否则即便离开,等这里的剧情重新发展,玛瑙依然会感到疼痛。 要毁掉这里不太容易……外界已经没有月亮和银月女神了,这里说不定就是银月女神最后为祂自己留下的根据地,要动手绕不开银月女神,最妥的方案是求助自家邪神。 兜兜转转还是离不开摇人二字。 纪评打了个哈欠,略有点倦怠的想,还要带走白羽鱼和尖角鹿,这两位是靠他腕上系着的红绸带认出他的,觉得他和小小姐有关系,核心诉求是想再见小小姐一面。 他抱起玛瑙,揉了揉眼睛,还是很困,但觉得时间紧迫不能浪费,遂狠掐了自己一把。 嗯……储存最多资料的应该是图书馆书房一类?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如果有的话他要怎么去? 用符咒的想法在脑子转了一圈,他选择求助之前有过许诺的月亮,装作不知道祷词的样子胡乱扯了几句赞美月亮的话,温柔声音如约而至。 “你想要去图书馆?” “是的,我对这里的文化有些好奇,”纪评恨自己的眼睛瞎的不是时候,有种宝山在前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叹息道,“但如您所见,我只靠自己完不成这件事。” 声音微笑:“我可以让你多长一只眼睛,你希望它长在哪里?” 啊? 纪评无端有种答应了这句话就会当场改信或者失去理智的感觉,斟酌着词汇,答复道:“感谢您的耐心,但身体来自父母,不敢有所损伤,我想,您应该会有与我类似的感触?我们毕竟有着同一个家乡。” 短暂的沉默后,声音道:“是的,我在这里停留了太久,几乎要忘了家乡的模样,我帮你找只松鼠吧,让它阅读给你听,如何?” 纪评想了想,觉得对方应该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做假,也没有必要,遂道:“感谢您。对了,我怀里的……” “不必在意它,”声音飘飘渺渺,笑着说话,“最多三天,它一定会消失。” 三天?这么快? 纪评连忙低下头,再次道谢。 第20章 真理高塔是疯子 一同去的松鼠怀里还抱着坚果,被纪评抱起来的时候呆滞蹬了蹬腿,难以置信自己就这样被银月女神出卖了。 它看了眼蜷缩在纪评肩膀上的八眼生物,颤颤巍巍抖了抖,腿一蹬窜出去落了地,在月色下抖了抖身子,介绍道:“这是王国内最大的图书馆,旁边有不少房屋。” 样式统一的房屋一个紧挨着一个,列在道路的两侧,四周安静无声,只隐约能听见油灯燃烧时的轻微声响。 纪评与它道了谢,笑着道:“您的通用语掌握得很好。” “当然,那来自伟大的银月女神的恩赐,”小松鼠对着月亮拜了拜,语气得意,“伟大的女神无所不能。” 纪评笑着道:“这样啊,现在这么晚了,图书馆里还点灯吗?” “有,油灯,”小松鼠蹦蹦跳跳地,埋怨道,“我不理解为什么要加个罩子……本来就暗,加了更暗,幸好到处都是窗户,还有月光和银月女神的庇佑。” 虽然是晚上,图书馆外还是有值守的守卫,只是他们像是根本没看见,任由这一人一松鼠一未知生物堂而皇之走入了大门。 现在图书馆内并没有人,仅供照明的油灯光线昏暗,也看不清文字。纪评艰难扶着墙上楼梯,听见小松鼠一蹦一跳的给他介绍,语气略带不满。 “你为什么不看看一二楼呢?”它说,“你应当回应银月女神的眷顾,虔诚研读祂的一切。” “您说得对,”纪评保持微笑,“我会用行动证明我的虔诚,但不是在这里。” 小松鼠得意道:“你知道就好。喏,这边是历史文化,我看看……从第一本开始给你念?你有特别关心的……!” 它的声音戛然而止,纪评疑惑道:“怎么了?” 黏糊的蠕动声近在咫尺,身后的阴影里探出的触手无声无息缠上身躯,小松鼠说不出话,只感到越来越浓厚的窒息感。 意识在扭曲的痛苦里沉沉浮浮,也许是很久,也许只有一瞬间,黑色的瞳孔完全被血色覆盖,它仰起头,轻声说:“我推荐第二行的第七本,出自一位不知名的贵族小姐之手,名字是……” 月光透过巨大的窗户温柔洒下,小松鼠站在阴影里,血色的眼睛麻木转向自己说的位置,一字一顿,像是关节生锈的玩偶:“童话。” 纪评摸了摸空荡荡的肩膀,指尖还残留着滑腻触手的质感,不确定玛瑙又滑去了哪里玩,有些担忧对方安危,以至于没听清这两个字,迟疑道:“您说什么?对了,您看见了我肩膀上的那位吗?” 松鼠并不言语,未知的生物从它身后的影子里慢慢蠕动出来,触手拽上半截衣角,再次翻上了纪评的肩膀待好。 瞳孔里的血色渐渐褪去,小松鼠眨了眨眼,有点不满,道:“它刚刚去了第三行玩,你应该看好它。” 纪评笑着道:“我和它并非从属关系,您说笑了,您刚才说的那本书……叫什么名字?我没能听清楚。” “哪本?”小松鼠回忆了下,不太确定,“第二行第七本?” 奇怪,它怎么会主动推荐书,明明应该让对面的青年自己选的,这也是银月女神吩咐过的事情,尽可能满足对方的需求。 它跳上书架:“名字是月亮舞,一位贵族小姐写的,大概讲了些宴会的舞蹈,以及这些舞蹈的来源,我念给你听?” 这并非纪评心怡的目标,他更倾向于一些记载信仰起源王国起源的东西,但考虑到是小松鼠主动推荐的,说不定是银月女神的意思,是以还是没有拒绝,笑着道:“麻烦您了。” 小松鼠把目光移向方面,念道:“芙罗拉·明纪特……这个姓氏好奇怪啊。” 它随口奇怪了一句,翻开第一页,开始念起漫长的社交舞蹈变迁历史,语速不快不慢,正好在听众可以跟得上每个字的速度。 纪评心想照这个速度看一晚上也读不完一本,于是委婉道:“我对月亮舞很感兴趣……是赞美月亮的舞蹈吗?” 耳边传来翻书的哗啦声,小松鼠积极性很高,很快翻找到了对应的内容,扫了眼,失望道:“不是,是这位小姐自创的舞蹈,只是因为在月亮下跳的,便取名月亮舞。好亵渎的记载。” 小小的爪子扒在书沿,它轻一用力,直接将这几张撕了下来:“这样的书怎么会出现在图书馆里,我看真是伟大的女神太温柔了,任由那些核对的人敷衍。” 纪评:“……你撕了?” “嗯哼,我还想把这本书烧了呢。” “……给我吧,”纪评略有点惋惜,“不出现在图书馆就可以了吧?我来处理,稍后带出去。” 小松鼠连书一起递给他,又重新跳上书架:“你还想看什么?我看看,王国的创立史你感兴趣吗?大篇幅记载的是现在这位国王。” 纪评当然没有疑义,微笑着听小松鼠阅读,时不时提出些问题加快进程,有意无意地暗示对方概括内容,于是这本书读的也很快。 小松鼠合上书时还沉浸在纪评刚刚提出的“平民重国王轻”的观点,感慨道:“你真是一位渊博的学者,难怪伟大的女神会垂青于你。” 纪评微笑:“那也是一位……伟大学者的观点,我只是传达了他的意思,当不起渊博一说。” 小松鼠没信,但也没打算反驳,又问:“你接下来想看哪本呢?” 早有准备的纪评笑着道:“我想想,真是辉煌的征战史,这位国王从小就是银月女神的虔信徒?” 他大概能理个一二出来了,现任国王是第三位,之前的两位都碌碌无为,唯独到现在这一位,功绩赫赫以至于书上都写不下,最浓墨重彩的贡献就是传播了信仰,最伟大的身份就是银月女神的信徒。 对方能有赫赫功绩只怕离不开神明的暗中帮助,交易的筹码就是传播信仰。 “那倒不是,”小松鼠想了想,也有点记不清时间了,嘟囔道,“反正他是最虔诚的信徒就对了。” “有当时的经济或文化情况记载吗?”纪评道,“我有些好奇征战史背后的细节,想必当时国内一定很繁荣才足以支撑那么多次的远征。” “没有详细的,只有些愚蠢的学者怒骂国王的无能,”小松鼠翻找起来,又道,“哦,我不是说你愚蠢。” 纪评无奈:“我本职并非学者。” 他曾经也考虑过这个看起来很光鲜的身份,奈何学者的出路大抵是有名的贵族供养,或者去当教员,而他并没有值得供养的名气地位,还是个来路不明的平民。 大学的教员喜欢用身份清白的,比如说小贵族、大贵族,总之至少得有个可以查到的姓氏或血统。 小松鼠有点不相信:“我觉得只有那些无聊的学者才会对这些枯燥的东西感兴趣……咳,真理高塔的疯子除外。” 它有点害怕地强调:“是所有人都说真理高塔是疯子,不是只有我说。” 第21章 起火 真理高塔??? 纪评没想到能在陌生的地方听到熟悉的名字,按下心底的震惊,重复道:“真理高塔?我好像没听过这个名字。” 真厉害啊……这么远的时候居然就已经出现了,前后跨越了那么长的时间,一直传承到现在……他怀疑有些信仰流传的时间都没那么久。 “你没听过?”小松鼠听起来很吃惊,“那么有名……我的意思是,他们行事很极端,基本上只要逮到他们就可以当场处决,赏金也很高,所以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它抱了本书下来:“不过……嘶……好像确实很久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了……王国内也很久没有张贴赏金了……不对,昨天才张贴……好像也不对,我昨天没看见……” 纪评出声打断,提出询问:“行事极端是什么意思?” “烧教堂,杀主教,”小松鼠情绪稍微激动起来,愤愤道,“别的学者是愚蠢,他们就是愚蠢还疯癫,打着传播真理的名号,认为不该有信仰……真是疯了!” 它又激动骂了几句,可惜词汇匮乏,再翻来覆去也无非就是疯了之类的话,骂不出新意。 纪评在它情绪稍微稳定一点的时候插话:“有类似文化之类的书吗?比如说传颂神明和王国强大的诗歌?” 是他的错,就算这里是最大的图书馆,也不太可能会有政治经济上的东西,能写一点美化后的历史就不错了,不如看看这里的习俗风貌。 “有,这就太多了,”小松鼠抽出一本,摇头晃脑地念道,“啊,美丽的银月女神,您是爱人多情的瞳眸,温柔眷顾着敬仰您的追随者,您是白日坠后唯一皎洁的色彩,平等庇佑着所有不安的生灵,您是……” 纪评一连听了好几首,终于忍不住,试探道:“将神明比做爱人、情人,是不是有些……不太虔诚?” “不会啊,不都是这样吗?只要喜欢就可以发出邀请,婚姻只是个形式,他们都会有数不尽的情人啊,哪像我们动物从不找情人。” 小松鼠语气尊敬:“将伟大的银月女神比做爱人、情人,恰恰表达了虔诚之情啊。” 它边说着边看向下一首,轻“咦”了一声:“这首不是赞美银月女神的。首语是赠给美丽的王国。” 这是首很长的诗歌,也是纪评目前听到的最有价值的一首,详细夸赞了王国尖顶教堂、红顶小楼、白柱作撑的木质建筑风貌,又提及了几条着名的河流,最后则以美丽的花卉和特别的习俗收尾,整体来说艺术价值颇高。 特别的习俗大概就是这个王国遵循着半夜睡觉,中午起床的习惯,因为他们要将前半夜的时间空出来跪拜月亮和赞美银月女神。 诗歌将这称之为浪漫的习惯,并写了自己在半夜时的所见所闻,夸赞了这种庄重和盛大,还着重提了集体跪拜的节日,遗憾自己没能亲眼目睹。 半夜睡觉中午起床…… 纪评揉了揉眼睛,心想难怪昨晚又跑地牢又和镜子说话,早上起来的时候精神状态却还算好……原来是直接睡到了中午。 小松鼠有些兴致缺缺,嘟囔道:“什么呀……叫卡西?来了也不信仰伟大的银月女神,王国的那些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纪评保持微笑:“这恰恰证明了王国在银月女神的庇佑下很繁荣,诗歌赞美王国,又何尝不是在称颂神明的伟大?” 小松鼠被说服了:“你说得对。” “天快亮了吧?”纪评把肩膀上的玛瑙拉下来抱住。 小松鼠抬头看了眼:“是,真讨厌白天,看不见皎洁的月亮了……我再给你念几首吧?” 符咒在指尖燃为灰烬,纪评礼貌道:“谢谢,辛苦您了。” 纷纷扬扬的碎屑在空中无火自燃,转眼蔓延成炽热烈火,骤升的温度逼出额头几抹薄汗,纪评抬手擦去,听见小松鼠着急忙慌地尖叫。 “你你你……你别动!起火了你别动!肯定是有油灯倒了!我就知道这些废物照看不了这里!他们真是枉为银月女神的信徒!” 木制的楼梯摇摇晃晃,发出“嘎吱”轻响,纪评平静坐在原地,轻声道:“我在这里不动……但,您为什么不向银月女神求助呢?” “祂从不会回应白天的……啊呀!”小松鼠身子一晃,连忙跳到纪评身上,急道,“为什么火会这么大,感觉这层楼很快就要塌了……我……” “你为什么信仰银月女神?” “当然是因为祂无所不能!” “可祂无法解决你现在的问题,应当不算无所不能,”纪评道,“还是说,你只是想信仰祂,并不需要理由?” 话音落下后是一片死寂,些许灼热在这死寂中渐渐爬上身侧,安稳坐着的地面开始不甚安稳的摇晃,眼前的无边黑暗仿佛也燃上鲜艳的火光。 纪评确信无疑,这个图书馆毁了,银月女神无能为力,王国的臣民也还在一场酣眠中,做不出及时应对。 ……图书馆周围是紧挨的木质建筑,这场大火短时间内绝对停不了,纪评在心里思忖着自己的下一步,游刃有余地开始继续策反:“是我问错了吗?抱歉,我不该质疑您的信仰。银月女神无所不能,只是没能注意到小差错而已。” 小松鼠闷闷道:“你知道就好。” 纪评微笑,转而道:“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离我近一点……我有办法离开这里,但我看不见您在哪里。” 话音未落,玛瑙缓慢探出一只触手,将正在犹豫的小松鼠拽了过来,短促的尖叫响了一息又戛然而止,小松鼠在触手收紧的力道里感到一种似曾相识的窒息,艰难:“唔……” 纪评叹气:“我本来想策反您的,或者给您灌输点东西逼您改信,但我转念一想,他们都说玛瑙是白雪公主,唯独您不这么看,您甚至要求我管好它。” “特别就意味着重要,是银月女神很重视您,所以您特别,还是说……有我不知道的因素在?” 第22章 恶毒的外乡人 漫长的死寂里,无声的对峙中,小松鼠说不出话。白日的光何及火烈,它只是看见燃燃烈烈的大火温顺绕开这里,看见眼前的青年半垂着无神的眼睛,语气温和甚至略带征询,怎么看都很无害。 温和……去他的温和。 这明明就是在步步逼迫它做出选择,只允许它给出臣服听话的答案,不容许第二种回答。 这哪里是个博学温和的学者,分明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疯子,和真理高塔的那些人一样,连神明都敢蔑视糊弄,丝毫不为银月女神的眷顾感动,毫无谦卑之心。 这根本就是个该死的、恶毒的,理应处以极刑的异端!讨厌至极的外乡人! 纪评毫无所觉,尚在好言好语:“我只想离开这里。或许您能为我提供一点帮助?” 压迫的力道缓慢放缓,小松鼠知道这是对方在为自己预留回答的空间,却只是抓住机会一头撞入火焰,灼烧剧痛酷烈,撕扯脏腑的呼吸间尽是浓黑的烟,它听见青年幽幽叹息。 “好吧,您不愿意就算了……说一声就好,何必如此极端?” 话音未落,小松鼠被触手拖拽着从火焰里拽出来,燃烧的火焰渐渐熄灭,露出焦黑的皮毛,火灼在它身上留下来一块又一块疤痕,看起来格外凄惨。 它无力挣扎,只能愤愤瞪着纪评。 极端……谁极端了!别以为它不知道!邪神的信徒能有什么好东西!不过是一千一万种极端的方法逼供…… 小松鼠很有骨气:“你什么都别想知道。” 这份决然让纪评始料未及,他是真的有些无奈,心想自己还是忽略了超越性命的信仰的威力。 ……大概是因为他暂时还不具备如此虔诚的信仰。 于是本来打算问问邪神的他忽而有点心虚,琢磨着要不要过会儿离开图书馆了,找个清净的地方再问。 他把腕上的红绸带解下来,摸索着系在玛瑙的触手上,温声同玛瑙商量:“我看不见丝线。你用这个让它自愿和我们走,然后我们离开这里,去找叶尔塔。” “为什么要找叶尔塔?啊,你不想见他?”纪评难得听玛瑙表达出如此明显的喜恶,有点好笑,道,“我想见一见那位王子……他来自其他国家,代表着不同的文化,等见完他,我们就离开这里,好不好?假设时间赶不及的话就算了。” 脆弱的木质楼梯摇摇晃晃,他摸索着艰难下楼,轻声自言自语:“还要带走白羽鱼和尖角鹿,带走后养在哪儿是个问题,它们好歹也是‘污秽’生物了,应当不需要人照顾?” 小松鼠反应激烈:“你想都别想!它们不会愿意跟你走的!” 纪评笑了笑,反问:“我做决定就好,为什么要问它们的意见?” “你!它们明明对你没什么用!” 红绸带衍生出来的无形丝线提住四肢,只有嘴还能说话,小松鼠明知这是对方有意为之,明知自己该乖乖闭嘴不透露消息,还是有些愤愤不平,咒骂道:“我诅咒你一辈子看不见月亮,一辈子得不到银月女神的眷顾!” 纪评:…… 他叹了口气,道:“谢谢,这是事实了,不用你专门诅咒我。” 要离开图书馆自然不能从正门走,纪评听着玛瑙的呓语琢磨着图书馆的环境,想了想,决定翻墙,到图书馆后面的街道去。 他敲了敲旁边的墙,摸了摸怀里带出来的书,有些好奇这种时间类型的“灵境”内的东西究竟是以什么形式存在的,能不能完好无损带出去,还是说离开的时候就会破碎掉? 应该可以吧,“红苹果”都被教会带走了,当时伦温尔的介绍是海底的古森林……教会没能认出这是“灵境”?还是只是隐瞒了这些事情? 贵族府邸应当离王宫不远,只是方向难以确定,但有个便捷的判断方法,那就是请高贵美丽的公主殿下亲自出面问清晨巡逻的士兵。 可惜公主殿下不会说话,纪评又语言不通,他正威逼利诱小松鼠的时候,已经有士兵撞了上来。 “公主殿下?这么早,您怎么会在这里?那边起火了很危险,您身边为什么没有跟从您的卫队?” 公主殿下保持着一贯的冷漠,没有说话,士兵恍然大悟:“您又是来找叶尔塔大人的?他的府邸离这儿不远,我悄悄送您过去?想必叶尔塔大人见到您一定会很高兴。” 又……? 怎么看起来叶尔塔和白雪公主像是两情相悦。 纪评跟在后面,捂住小松鼠的嘴,低声威胁:“你应该能认出来我是邪神的眷属,不想牵连别人就乖一点,否则我不保证,改信后的白羽鱼和尖角鹿还是不是你的朋友了。” 小松鼠很有骨气,立刻冷哼一声:“你做梦。” “嗯,”纪评了然点点头,笑了下,“那这根红绸带的主人呢?你不想知道她的下落?听说她曾经是银月女神最宠爱的孩子?” 短暂沉默后,小松鼠咬牙切齿骂:“你无耻!你真是……真是那些邪神的鬣狗!” 没能试探出多的,其他的信息,纪评略有点惋惜,遗憾道:“承蒙夸奖,谢谢。” *** 黑夜慢慢结束,月亮隐去,天色渐亮,工匠和路易斯还在森林里找路。 莫测的意志随着结束的黑夜散去,路易斯已逐渐能感觉出来工匠是故意的,对方像是已经达成了此行目的,所以不太想回去掺和,但又暂时不愿意离开这里。 ……是要亲眼见证结果? 小塔在这个时候主动冒出来,表示所有资料已悉数整理完毕,只等回到外界就可以汇总入真理高塔内部资料。 它很开心,因为它回去后能得到文字与知识之神的表扬,但路易斯一点也不开心,因为他什么好处都没捞到,甚至还没弄明白工匠的目的。 跋涉一夜,滴水未进。 可怜的贵族少爷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当即选择罢工,在原地坐下,道:“我不走了。” 很想一个人走的工匠:“为什么?” “累了,”路易斯指了指自己褶皱的衣摆,理直气壮道,“你可以继续绕圈子,我就在这里等。” 他拍了拍衣袖上的灰。 “我来时通知了朵图靳帝国的军舰,他们在这片海域附近,只是普通人找不到这里。可纪评先生早晚会解决这里的所有事情,我只需要在结束后发出通知就行。” 工匠缓慢沉下视线,眼神有点可怕。 路易斯不偏不倚迎着他的视线,笑吟吟道:“你如果生气,可以在这里杀了我,我们试试?我也很好奇,鼎鼎大名的工匠先生,究竟处于哪个梯队。” 短暂的沉默后,工匠也坐了下来。 第23章 一锅汤圆 叶尔塔今日有些难过,因为公主殿下离宫,王后却没有安排他随行护卫。这份难过甚至延续到了晚上的祈祷,他在颂念祷词时屡屡走神,被主教发现,好生同他聊了几句。 主教宽宏,没有计较他的心不在焉,耐心询问了原因,表示银月女神足够仁慈宽容,自然会原谅信徒偶尔的不专注。 叶尔塔感到有些不安,但似乎又没那么不安,回来时在睡梦里辗转难眠,总想着美丽的公主殿下。 他美丽的公主要远赴别国了,也许是嫁给国王成为王后,又也许是与王子成婚做王妃……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主教劝慰他不要太上心。 他知道自己不该上心,但他就是觉得,不应该是这个结局。王国最美丽的白雪公主,所有臣民的瑰宝,不该远赴别国,而应当在所有人的祝福下,拥有一场盛大的,公主殿下心甘情愿的婚礼。 侍者轻柔敲门,语气带点喜悦:“叶尔塔少爷?公主殿下来了。” 叶尔塔刚听见这句话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他迷蒙睁开眼坐起来,难以置信:“公主殿下?” “是的,就在待客厅。” *** 高雅的待客厅内,早早醒来的侍者殷勤备好了茶点并点上了香料和油灯,淡雅的香气散开,小松鼠颐指气使:“你们就用这个招待尊贵的客人?这都是什么东西!我要坚果!再不济也要树莓!你们……” 纪评不轻不重放下茶盏,小松鼠的叱骂戛然而止,但侍者已然训练有素,飞快上了坚果和树莓。 他们对动物说话这件事接受态度良好,大概是觉得公主殿下无所不能,所以发生什么都很正常。 纪评没注意这些,在想别的事情,略有点犯难。他已再度尝试了问人。 自家邪神的口吻倒是一如既往的毫无波澜不见起伏,就是内容略微带点蔑视,评价银月女神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好吧,您是大佬,您说的都对。 祂简明扼要回应了纪评的疑问,阐述这里是个维持信仰的虚幻之地,只有银月女神的眷属是真实的,藏在这里提供信仰。 哇哦。所以看起来像是所有人在这里维持信仰,但其实实际上真的有用的只有一个?然后还厉害到可以让一个外界已然消亡的权柄在“灵境”里存在? 纪评:“……信仰这么厉害的?” 呓语沉默了下,从另一个角度回答了这个问题:“假设信仰足够,可以从虚无中生造权柄。” 祂今日仿佛耐心十足,话也格外得多,说了一个“三日成神”的故事,故事的主角则是“旅行之神”。 “旅行”并无对应权柄,“旅行之神”原本也只是个普通人,只是运气太好,侥幸搭上了神明博弈的船,硬生生聚拢了大批信仰,三日登神。 三日并不是虚指,就是确切的时间,完完整整的三日,第一日信仰聚拢,第二日权柄诞生,第三日权柄归顺新的主人,“旅行之神”开始宣扬祂的威名。 呓语没有将过程说的很详细,轻飘飘三言两语带过,哪怕祂说的是绝对的隐秘。 纪评从没有听过“旅行之神”这个称呼,一丝半点的痕迹都没有,有银月女神前车之鉴在前,他合理怀疑这位恐怕也是群星的受害者之一。 至于信仰生造权柄…… 简单来说就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咯?他想了想,有点诧异,但对这个理论接受程度还算良好,没多纠缠这件事,转而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只要让信仰消失就可以?杀了唯一的真实,这里就会崩塌?” 呓语答复:“是。这里早晚会塌。” 频繁出错的框架和无力维稳的、无权柄做基础的虚假神明,这里早已千疮百孔,否则也不会任别人轻易带走“红苹果”,更不会对所有外乡人格杀勿论。 纪评理了理可疑的所有人选,决定放空大脑,继续提最后一个问题:“那唯一的真实是谁?” 呓语坦然:“我也不知道。” 祂提了个纪评很有亲切感的比喻:“一锅不同馅料的汤圆,光看外表,很难判断。” “好吧,”纪评道,“您最近好活跃啊。” 呓语没对这句话做出答复,主动结束了交谈。 叶尔塔到的很快,脚步声刚刚响起,声音先一步传了进来:“公主殿下!您怎么会来?我很想念您,听说您昨日去采花了,森林里的花漂亮吗?其实您不必如此辛苦,您喜欢的东西,您的臣民会主动献给您。” 他又看见了纪评,声音渐渐悲愤,以为公主殿下是为了离开王国而来,在慷慨激昂说了几句却无回应后哽咽着妥协:“如果这是您的心愿……” 小松鼠在纪评的示意下不情不愿地出声打断,询问道:“打扰一下,尊敬的叶尔塔大人,我想代公主殿下询问您,那位王子殿下什么时候会来?” 叶尔塔一愣,又看向自己心爱的公主,迟疑道:“或许几天后……您是不愿意远赴别国才要离开的吗?我知道您不愿意,可是这是两国的友谊,也是国王和王后的意思,更是伟大的银月女神的期许……” 没谁在认真听他的话,纪评揉着眉心,揉了揉自己空荡荡的肚子,很怀念外界的食物,已不耐烦再多耗时间,思量起唯一真实到底是谁。 让玛瑙杀大概结果会类似正常死亡,届时直接重启时间,不能冒这个险。问题他只剩两枚符咒,试错机会也只剩两次。 图书馆的大火烧的厉害,现在这里会很乱,行事会更方便,他必须尽快做出决定,最迟也要在三日内。 问题是目前接触到的存在基本上都有特殊之处,唯一有名字的叶尔塔,唯一认出玛瑙真实身份的小松鼠,童话故事的唯一主角白雪公主,还有王后以及素未谋面的王子、国王…… 而且也没谁规定唯一真实必须要有特殊之处,说不定就是哪个不起眼的根本没遇到过的平民呢? 纪评深刻理解到了“一锅汤圆”的含义,觉得最妥的方案是全杀了,最妥的执行对象还是邪神。 第24章 那你问什么问 叶尔塔哭诉的情衷像是永远没有尽头,小松鼠用小小的爪子捂着耳朵一脸崩溃,很想走又走不了,余光看见那个恶毒的外乡人似乎在沉思,跳过去问:“你在想什么?” 纪评顺口答道:“在想怎么毁了这里。” 小松鼠的眼睛骤然睁大,还来不及说话就被捞入怀中。纪评轻车熟路捂住它的嘴,无奈道:“我只是想想,嘴上说说而已,不要激动。” 指尖摸到一点凝固扭结的皮毛,他稍微放轻了点力度,叹道:“银月女神对你很好?神恩厚眷……想必你当的起这个词。” 他一直觉得神恩厚眷是个很玄乎的东西,但现在仔细一琢磨,似乎也没有那么玄乎。神明的宠爱明晃晃地不做任何掩饰,体现在方方面面。 银月女神要维持这个童话故事靠的是精密联系,红苹果作为核心锚定白雪公主,以此依次锚定王后、国王、小矮人。唯一有名字的叶尔塔与公主两情相悦,像是让白雪公主心甘情愿继续故事的诱饵。 银月女神显然情况糟糕,勉强维持存在已是不易,无力立刻纠正错误……祂知道这件事,就不会让自己的唯一真实接触这种可能出现的“错误”。 纪评温和道:“银月女神很喜欢你。” “那是当然!”小松鼠想也没想。 纪评笑了下:“我信仰的那位也对我很好。” 时刻回应不必要的祈求,哪怕是在最开始杳无音讯仿佛断联的那一年,也没断过允诺的东西,最近更是如此,回应及时又干脆。 小松鼠不服气:“不可能,哪有邪神会对信徒好?美丽温柔的银月女神总会在晚上回应信徒的赞美,赐予信徒无尽的生命,邪神能吗!祂恐怕都没理过你!” “不是啊,”纪评道,“祂天天理我。” “你!”小松鼠噎了一下,愤愤道,“那只能说明你恶毒又狡猾,总能献上足够残忍血腥的祭品取悦你的神明。” 纪评取出一枚符咒,闻言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是想问一下你有没有什么未能达成的心愿?或许我可以提供帮助。” 小松鼠毫不犹豫:“没有!我只忠于银月女神!你最好如约告知我小殿下的下落,否则银月女神不会放过你的!” 纪评叹息:“好吧。” 符咒在指尖燃尽,他轻柔梳理着小松鼠的皮毛,略带歉意地道:“我仔细想了想,还是最怀疑你,对不起。至于你的小殿下……她现在应该过的很好。” 叶尔塔的倾诉声慢慢远去,寂静四周里,只有呼吸和心跳声越来越响。莫测的意志已经感应到了什么,暴怒着要降临于此。 纪评感到难以言喻的压迫,熟悉的没来由的恐慌袭上心头,要逼迫他为自己的亵渎和肆意妄为做出忏悔。 啊……真猜对了? 生命在莫测力量的干涉下放缓了逝去的速度,小松鼠难以置信的声音骤然响起:“你不是觉得我很重要不敢动手,怕引起其他变化吗!” “确实如此,”纪评认可点头,“可我有容错的机会。更何况……要想得出正确的结论,猜测必不可少,我只是选了我最认可的那个。” 猜错了也无所谓,最多是麻烦一点。 两种力量交锋,最终还是符咒更胜一筹。指腹下的心跳渐渐微弱,纪评歉意道:“你现在可以说你有什么心愿了。” “我……”小松鼠咬着牙,发着颤,“我希望我这一辈子都能看见月亮。” 纪评对此表示遗憾:“我无能为力,抱歉。” 小松鼠回光返照:“那你……” 那你问什么问! 纪评诚心诚意:“是真的无能为力,不瞒你说,我也希望我天天都能看见月亮。” 小松鼠彻底咽了气。 纪评摸索着站直身子,尝试呼唤玛瑙。最后一枚符咒捏在指尖,他有点犹豫该如何带白羽鱼和尖角鹿走……这是无法兑现的诺言,依照自家神明的说法,离开这里后,除了唯一真实都会消散。 ……那是时间的剪影,不能出现在外界。 剧烈震动的地面带着身体也不由自主开始摇晃起来,物体倒塌碰撞发出巨大的杂音,纪评踉跄了下,勉强稳住身子,听见了错综复杂、重重叠叠的愤怒尖叫。 他感觉到潮湿的水汽,涨潮或是退潮的海浪声一点点突破某种未知的界限,就响在头顶,流动着的水波充盈周身,一点点掠夺走仅剩的氧气。 可见伦温尔当时说的,“海底的古森林”这句话没有半分掺假,真实不虚。 唔…… 纪评在窒息中艰难的思考着,这是……又要死一次了? 第25章 是你爷爷我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渐渐消散的斜晖带走树木间错落的影子,藏在暗处的小动物迷茫睁开眼,谨慎探了个头。 百无聊赖的路易斯丢下枯枝,视线未偏,伸手捏住小动物后颈皮提起来,认真看了看,诧异道:“小松鼠?‘污秽’生物?” 小松鼠两只前腿在空中慌乱地蹬,很努力挣扎了下,依然毫无效果,于是冷哼一声:“是你爷爷我。” 还挺傲气。 路易斯笑一声,眉宇间流露出一点不耐,手上正要用力扼杀小生命的时候,被工匠制止了。 工匠朝他摇了摇头:“月亮不见了。” 路易斯微怔,松开手,站起身,抬眼是无边夜幕,点点繁星像是淑女裙裾上璀璨的宝石,和他过往见过的无数个夜晚一样。 “灵境”的坍塌不会这么安静无声,倒像是纪评先生再次眷顾了不听话的晚辈,留意关注了他们的安全,使坍塌这一过程不造成任何影响。 工匠把正要逃跑的小松鼠提起来:“走吧。” 小松鼠:“你干嘛!” 它一口咬上工匠的手想逼迫对方松开却没能奏效,急得整只鼠都在发抖:“你放我下来!我不走!” 路易斯奇道:“你还想给这里陪葬?” 海水正在无声无息侵入这里,从高高的天空上流泻下来,影影绰绰的水生生物在其中起伏。隔着海水,星星也开始模糊起来,像是在水波里摇晃。 路易斯陈述事实:“再不走,只怕我们全要淹在这里了。” 小松鼠很凶地瞪回去:“你要走就走!反正我不走!” 路易斯:“……好吧,你有见过纪评先生吗?就是一位,嗯,看起来很温和博学的学者,令人印象深刻。” 他对死亡和生命的气息很敏感,毫无生机的地方窜出来只活蹦乱跳的小松鼠……怎么看都很特殊。 “什么温和博学!”小松鼠想也没想,“那就是个恶毒残忍的疯子!异端!” 路易斯笑着点头,姿态矜贵,慢条斯理道:“我看你还是太年幼,没见过什么是真正的恶毒。” 他朝工匠伸手:“给我。” 工匠看了他几息,递过去,强调了一句:“不能杀。” “怎么,你要带给你听命的那位看?谁呀?”路易斯语气漫不经心,“文字与知识之神?真理高塔首席?还是我不知道的其他存在?真理高塔内部确实什么来历都有,你听命于正神还是邪神?” 工匠没有答复,转过身去,滔天的海浪在他面前一顿,柔顺分开,空出一条道路,星光点点挥洒下来,颤动着的水面倒映出远处的庞然大物。 是朵图靳帝国的军舰。 精确设计拼凑起来的金属板材呈现出一体式的质感,线条凌厉流畅,像是一柄无往不破的利刃,正劈开巨浪,飞速接近这里。 工匠视线上移,停在在旁边的八门大炮上,黑夜里那炮台并不明显,远远看去只像玫瑰花上微微凸起的尖刺。 路易斯叹了声,仿佛受宠若惊:“没想到伟大的皇帝陛下还挺在乎我安危的,我以为最多调一艘普通舰队。” 他和工匠在海面上露出头,顺着军舰放下来的绳子爬上去,海水顺着湿漉漉的衣服一滴滴地往下淌,看起来很狼狈。 可惜在这里的只有沉默听令的士兵,没有温柔体贴的宫廷侍者,自然也不会送上周到的干毛巾和热汤。 军舰的主负责人是路易斯的熟人,帝国第三皇子亚特兰·博亚特吉·济济林尔特,他大笑着迎上来,大力拍了拍路易斯的肩膀,揶揄道:“捞鱼捞的掉海里去了?” 这当然是客套用的场面话,路易斯身上带有感应定位的“圣物”,军舰一直留守在附近,感应突然消失又在刚刚突然出现,很难说不是因为受到了什么未知影响。 路易斯轻咳一声:“别说了。” 三皇子遂大笑道:“好好好,不说这些扫兴的话了,我们兄弟难得见一面,你身边这位是谁?你的朋友?” 他又亲亲热热去拉工匠的胳膊,被对方甩开后也不见恼怒,笑容满面:“怪我怪我,只想着路易斯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一时太激动冒犯了,希望这位先生不要介意才好。” 帝国的三皇子相当自来熟,半点不在意工匠一身破旧的工作服,热情建议道:“我带了美酒,喝一杯吗?” 路易斯在寒风里打了个寒颤,无语道:“亲爱的亚特兰,我觉得我需要一身体面的着装,还有几位温柔的侍女。” 亚特兰拍了拍脑袋,懊悔道:“是是是,我太高兴了,更换的衣服在房间里呢……侍女没有!肯定没有!我都不敢往军舰上带,你居然还敢开口要。” 他边说边转身带路,还不忘热情招呼工匠跟上。 路易斯语气有点不耐烦,埋怨道:“就带几个侍女而已,也不会耽误什么事,有什么不好。” 亚特兰闻言一笑:“你这话和我说说也就罢了,可千万别当我妹妹的面说,陛下最疼爱她了。” 路易斯:“谁?你妹妹?” “还能有谁呀,当然是我们帝国最漂亮的公主殿下了,”亚特兰说着不忘和工匠挤眉弄眼,期待对方能接句话,可惜半天都毫无反应,于是面不改色收回目光,奇道,“看你一脸不知情……怎么,亲爱的路易斯,西西伊农阁下没和你说吗?” 路易斯:“……我以为他是在开玩笑。” “怎么可能,”亚特兰表情渐渐严肃,压低了声音道,“这艘军舰就是陛下专门为了绑你派的,目的就是要把你带回帝国尽快完婚。” 他摊了摊手,又恢复正常音量:“尊敬的西西伊农阁下可是和陛下好一顿哭诉了你的不乖顺,扬言一定要陛下处死你不可。亲爱的路易斯,能捡一条命你就谢天谢地吧。” 路易斯偏头无声无息看了眼周围的士兵将士,和其中一位对上视线,装作被这肃杀气氛吓到的样子,连忙一脸慌张地收回目光。 “那怎么办?” “迎娶我妹妹啊?”亚特兰笑容满面,故作疑惑道,“你如果不愿意的话,恐怕离不开这艘军舰了哦?” 他边说边做了个请的手势,表示衣服就在房间里,等工匠也进去后才关上门,耸了耸肩,好言劝道:“路易斯,我知道你能离开,但陛下似乎安排了高梯队的非凡者过来,想必是已经对你有所怀疑了,咱还是别闹了吧。” “我那位妹妹自幼病弱,实在不行,你就当养着精贵的物件好生照顾着,面子上过得去也就行了,她碍不到你什么事。” 亚特兰边说边看工匠,上下打量,头疼道:“我不知道有朋友和你一起,没能准备合适的尺寸,要等会儿,稍后会有小船送过来。” 路易斯很快换好衣服推门走出去,亚特兰立刻跟上,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我妹妹嫁你还委屈你了?不知道有多少人……” “是我怕委屈了尊贵的公主殿下,”路易斯淡淡道,“我有孩子了。” 亚特兰噎了一下,立刻笑道:“何必扯这么离谱的事情?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你……” “是真的,叫泽西卡,就在你们接手的那只出事商船上,我祖父很喜欢他,我本来是想带他回去认祖归宗的,”路易斯道,“但没想到船只会遇到海盗的恶性袭击。” 亚特兰:“……你确定尊贵的西西伊农阁下很喜欢他?” 路易斯坦然点头:“我确定。请你回禀陛下吧。” 亚特兰喃喃道:“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吧……你知道这对你的名声是多大的损害吗?” 路易斯不屑一顾:“我没有名声这东西。” 第26章 海怪 纪评清醒过来时,眼前晃出一点模糊的光影,他勉强眯起眼睛,通过这模糊的轮廓判断出来自己还飘在海上,眼前是初升的太阳。 海面平静的一望无边,看不见任何岛屿或是船只的影子,只能模糊辨认出金色的光点……是在水上跳跃的阳光。 湿漉漉的衣服还没干透,贴在身上有些不舒服,纪评揉了揉钝痛的脑袋,低下头,看见了体型巨大在水里游走的玛瑙。 他弯下身子拨了拨海水,正犯难要怎么捞鱼的时候,有个滑溜的东西主动撞上来,被他反手抓住。 送上门的饭? 纪评提起还在手心扑腾的小生物,放到眼前仔细观察了下,一圈圆环式的构造,中间约有四分之一的躯体鼓大,褶皱的灰色皮肤一起一伏,像是缩水腐蚀的水果。 嘶……安斯特图书馆里的海集录里没有能对应上的生物,连稍微有点像的都找不到。眼前这个……能吃吗? 纪评略一犹豫,听见肚子应景一叫,遂决定不管了,吃了再说……就算不能吃,毒死总比饿死好。 他心态良好的开始处理食材。先扯断圆环,然后是外面那层褶皱的皮,这比想象中好撕,顺滑一掀就掉,露出里面白嫩水润的软肉。软骨则就在肉的中间,扒拉了几下便轻易抽了出来。 除了软骨还有个红色的凹凸不平的东西,像是石头那样坚硬,埋在白肉最深处。然后就没了。 这一未知生物的构造出乎意料的原始,不存在任何明显分化而出用来进行捕食、感知等生命活动的器官。 纪评很想架个架子烤,又怕会烧到或烫到底下的玛瑙,更重要的是他四下一望,海面平静如初,没有任何类似森林的模糊轮廓……简单来说就是没有烧烤的条件。 这…… 他眯着眼睛,盯着眼前看起来很肥美的软肉看,心里激烈交战起来,一会儿觉得生吃也不是什么大事,填饱肚子最重要,一会儿又觉得不行,接受不了……从小到大的饮食习惯都告诉他要吃熟食。 平稳驮着他的玛瑙忽而一顿,纪评于是抬了抬眼睛,看见一个光影错杂的模糊轮廓正在视线的尽头里缓慢显出全貌并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一同接近的,是低沉的嗡鸣和海水被推开的浪潮声。 嗯……应该是船只,看体型和这声音不太像普通的商船客船,有点像海盗船…… 无论哪种都是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纪评有点高兴地想,他真的以为自己要在海上飘一整天了! *** 三个小时前,喀客什莎计海域。 来自别尼王国的军舰态度强硬地驱赶走了几乎所有途经此地的船只,还因此接连爆发了数次冲突,剿灭了不少同样在此且身负悬赏的海盗势力。 到最后,唯一还逗留在这里的只剩下一个,是别尼王国也惹不起的庞然大物——来自朵图靳帝国第三军的福纶级舰队。 福纶是朵图靳帝国仅次于王城的大都市,这一舰队以此命名,含义显而易见——它们拥有摧毁福纶级别城市的能力。 当然,福纶级舰队常年驻守帝国境内,不会擅动,在这里的并非舰队全貌,仅是很小一部分,包含一艘军舰和两整大队的士兵。 别尼王国并不敢轻举妄动,负责指挥这次行动的少将谨慎向对方发出了通讯请求,尽量简单且笼统的概括了自己的来意: 渔民反应喀客什莎计海域有体积巨大的嗜血海怪出没,目前暂无人窥得全貌,只有失事船只一个接着一个。 这是个不难完成的任务,从字面意思来看,只需要绞杀这一生物即可,在坚不可摧的军舰面前,渔民畏惧的“海怪”不过是稍大些的鱼。 所以这一任务理所应当落到了刚刚晋升的关系户少将手里,过程中剿灭的海盗和一定能解决的“海怪”都会成为他的功绩。 这件事逻辑上几乎无懈可击。 少将耐心等待着舰队的回复,暗自祈祷对方的主事人最好不要太聪明,他并没有等待很久,因为对方的主事人亲自划了小船登舰拜访,目的是送美酒。 帝国的三皇子亚特兰笑容满面地同沿路的所有人打了招呼,最后把美酒送到了少将手里,一同塞过去的还有张藏在手心的小纸条。 “我奉陛下之命,来找寻遭遇海难的妹夫,哦,就是易林尔斯家族的路易斯,到时候欢迎你参加婚礼呀。我还顺便带了些美酒准备用来庆祝平安,”三皇子笑盈盈道,“遇上就是缘分,希望你能喜欢。” 少将默默接过:“……谢谢您,三皇子殿下。” 三皇子来得快走得也快,朵图靳帝国舰队很快就撤离了这片海域。 他走后,少将在舰队的控制室里翻开小纸条,看见上面写了一行字:浪漫之城的最优甜果,酒最醇厚,希望您不要浪费,最佳品赏方式在背面( ̄▽ ̄)。 少将:…… 短暂沉默后,他揉皱纸条,随意丢到角落。 不愧是朵图靳帝国鼎鼎有名的草包三皇子……他刚刚居然还有那么一个瞬间以为对方是在故意藏拙!都快要感慨帝国皇室无蠢材了! 副将也看见了纸条内容,同样无奈摇了摇头,上前道:“我们已经确定了‘污秽’波动的方向,和目标强度基本符合,就在舰队的行进方向上,生命波动强劲,只怕是场苦战。” 第三梯队污秽生物“圆腐”,体型小巧,常年潜没在深海当中,行踪不定,仅在捕食期会袭击船只,再张开大口享用美食。 其体内的“红珍珠”便是此行目的。 少将不再关注草包三皇子亚特兰,下令道:“让士兵带着分发的物品下水搜寻确切位置,一旦有位置引爆便请随行的大人出手,不必浪费我们的人。” 副官低下头:“是。” 话音刚落,指挥室的门被敲响,神色仓惶的士兵匆忙道:“少将!生命波动消失了!就在刚刚!” 第27章 沾光 军舰平稳停在旁边,放下一截绳梯,纪评靠着模糊的视力往上攀爬,站上甲板,客气同等候的士兵道谢。 为首的中校打量了下他的着装,认出了得体的剪裁设计和价值昂贵的袖扣,态度很好:“您是不小心遇上了海难?” 刚刚来的三皇子才强调了只是来找遭遇海难的妹夫,并提及还有同行友人未曾寻到……能同行的必然是哪位贵族,说不定就是眼前这位。 没什么背景的中校按下了所有的逼问程序,决定先恭敬一点,反正他不是主事人,回头再看少将定夺也来得及。 “嗯,”纪评心想要这么说似乎也没错,含糊道,“本来在一只商船上,不小心和朋友失联了,幸好遇到了你们。” 真客气啊。 纪评打量着眼前这位,直觉对方应该军衔不低,诧异于对方的礼貌,有点感慨,他还以为他先受到的会是逼问。 “我可以问一下这是哪里吗?”他道,“抱歉……我和朋友走散了。” 对上了。 中校越发和颜悦色,微笑道:“这里是喀客什莎计海域,我们来自别尼王国,您如果需要联系朋友的话,也许可以等我们办完事后回陆地再寄信。” 纪评:“……抱歉耽误了您的时间,感谢您的友善。” “您言重了,分内之事,”中校道,“我是安门卡,如何称呼您?” “纪评。” “纪评先生,您要去换一身衣服吗?”通完名号的安门卡中校一时没想起来这是哪位贵族,客气道,“舰上有房间,只是可能衣服会不合您的心意。” 纪评现在身上穿的还是之前商船上提供的衣物,半干不干的确实难受,也就顺水推舟道了谢:“谢谢,您真是位体贴友善的先生。” 等少将得到消息,心生疑窦亲自来确认的时候,纪评正好换好衣服。 旧衣服叠好搭在旁边的桌子上,还没来得及吃的白嫩软肉放在上面,他扣好最后一枚扣子,起身去开门。 模糊的视力给整个世界都打上了马赛克,不足以让他辨认出来者是不是刚才那位,只能尽量不失礼貌地说:“您好。” 少将一眼看见了旁边的白嫩软肉,浓厚的污秽气息鲜明地像是黑夜里的火光那样夺目,他感到一点头晕目眩,语气不自觉带上警惕和小心:“希望您不会厌恶衣物劣质的材料,船上只能提供这些。” “怎么会,您客气了。” 少将继续道:“我听安门卡中校说,您不小心遭遇了海难。” “是的,”纪评让开路,道,“很高兴能遇到你们,否则我怀疑我会在海上飘一整天,不,或许不止一整天。” 少将进一步确认:“您之前是在漂浮的木板上?” 所有目击者都描述那是木板是残片,是任何可供依靠漂浮的物品,唯独说不出具体细节,甚至犹疑报出的东西也前后矛盾。 这是“污秽”迷惑人心的典型表现。 少将在青年对面坐下,看见青年笑吟吟抬起眼睛,和他说:“不,不是。” 舰队提供的衣物并不如何合身,青年也不具备多精致夺目的皮囊,看起来就像是个温和有礼的、无辜遇难的普通人那样。 少将看向对方无明显焦距的眼睛,只从这温和笑意里读出些傲慢来。青年在说话,视线却不在他身上,没有明确的着陆点,不专注的轻蔑显而易见。 纪评按耐住揉眼睛的冲动,感到些微疲倦,觉得自己还不如瞎了轻松。 看什么都模糊带来的最直观感受就是大脑竭力的想看清楚,但再竭力也没用,都是无用功,最后只会让他觉得乏累,恨不得把眼睛闭上。 他直觉眼前这位比刚才那个军衔高,很好奇不同军衔的衣服有哪些差别,偏偏看不清楚,只能遗憾地继续回答问题:“那是个友善的生物。” 玛瑙应该听话的跟住这支舰队了,等舰队回航再找个无人注意的地方就能重新碰面……话说为什么这几位会对他这么礼貌? 怎么看都不太对吧……如果换成他的话,在办要事的路上遇见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第一反应都是仔细盘问。这可是军舰。 他道:“嗯……尊敬的长官,我一开始觉得我会被它吃掉,但它足够友善,把我从水中驮伏起来并没有伤我,我也是依靠它才等到了你们。” 少将沉默了下,已确认面前这位多半是个未知梯队的非凡者,又看了眼放在旁边的旧衣服,继续询问:“听说您和朋友失联了,不知道您想寄信给谁?舰队有传信的士兵,我现在就可以帮您传达。” 纪评犹豫了下,在会不会太麻烦了这一想法中挣扎了下,不再矫情,试探道:“可以送去朵图靳帝国吗?” 他不知道商船上的其他人现在在哪里,但他记得路易斯参加葬礼时登记的来历是朵图靳帝国第一贵族易林尔斯,这是绝不会变的地址,信件送去这里,最后肯定能到路易斯手上。 “当然,您想寄给谁?如果有确切姓名的话会更方便。” 纪评没多犹豫:“路易斯·易林尔斯。” 少将面上笑容僵了一瞬,很快神色如常,答复道:“如果您是第一贵族易林尔斯的话,就在不久之前,朵图靳帝国的三皇子已经接走了这位路易斯少爷。” 少将简单说完了所有前情,试探道:“您是他的朋友?” 纪评略一停顿:“是的。” 他有点感慨,没想到自己还有狐假虎威那天,他还奇怪为什么面前的长官会说希望他别嫌弃衣物材质……原来是以为他是贵族。 商船提供的衣服本质还是靠路易斯出钱,材质肯定很好,甚至可能还有易于辨认的标识,朵图靳帝国第一贵族易林尔斯家族路易斯少爷的朋友……这光沾的真是有够大的。 少将紧了紧手心:“我看见那边有鱼肉……” “哦,”纪评笑着道,“是在海里偶然捕获的小东西,我正愁没地生火烤呢,没想到就遇上你们了。” 啊? 小东西?还偶然捕获?为什么一点动静也没有,这是一照面就给灭了?那他面前这位青年到底是哪个梯队? 少将震惊抬起眼,很快又觉得自己的震惊太明显了,努力深呼吸,尽量压下被截胡的悲痛,强颜欢笑:“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可以让人来提供。” 不生气不生气……这种生物常年居于深海行踪不定,体内的“红珍珠”虽然珍贵但终究是“污秽”,后遗症很大,使用限制很多,也许他可以通过一些交易讨要回来。 少将正要开口就见纪评伸手拨了拨软肉,听见对方感慨道:“海里的生物真的很神奇,我只剖出来一节软骨和一块红石头,真不知道这种生物平时都是如何生存的。” 少将感觉有戏,连忙道:“红石头?” “是的,类似石头吧,我也不知道叫什么,也许您见多识广会清楚,”纪评有点遗憾,“可惜我当时顺手丢进了海里,不能拿给您看了。” 红石头和软骨都不能吃,拿着也碍事,不如回归大海,说不定这还能成为某些生物的食物。他只留下了软肉。 少将再度深呼吸平复了下心情,声音却还是有点发颤:“您扔了?” 纪评:“嗯……这是很珍贵的东西吗?” 珍贵不珍贵您难道不知道吗! 理智避免了少将吼出来这句话。他神情麻木,回答:“……不珍贵,只是感到遗憾,我也认不出这种神奇的生物。” 他感到心痛,为自己白跑一趟心痛。不管扔掉了是真是假,总之他不敢问了。 纪评同样遗憾:“那确实令人难过,不过,只要海里还有,早晚能遇到的。” 安斯特的图书馆里没记载说不定只是因为不发达,大城市的资料更全,他以后如果有机会可以看看。 少将沉痛道:“嗯。” 什么早晚啊……下一次遇见好的机会不知道要多久了! 第28章 金色四角缀饰 少将不愿意再继续这个令人糟心的话题,站起身,尽量用得体的语言做了告别后才离开房间。 等候在门外的副官见他出来,压低声音同他汇报,表示随行的那位大人对这一突发事故很不满,要见他。 提起那位笑面虎似的大人,少将还是有些忌惮的,他略有些烦躁地回头望了眼关上的房门,吩咐副官安排人伺候好,才迈步离开。 始一推开门,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厚重的窗帘隔绝了阳光,点燃的烛光微弱轻晃。上将背抵着门,看见中心那个人轻描淡写丢下带血的刀。 那个人穿了纯白色的高领衬衣,领口处点缀了三个大小不一的金色四角缀饰,衣沿溅上了点血迹,在烛光下露出一张隐隐带笑的脸,温声道:“亲爱的苏雷林少将,实在抱歉,脏了你的军舰。” 少将:“……大人,您说笑了,这是王国的军舰。” “是吗,没关系,早晚会是你的,”那个人慢悠悠的开始洗手,轻声道,“请为我安排一只小船。” “您要离开?” “是的,亲爱的苏雷林,愿命运之神庇佑……不,不是,”说话的人哑然失笑,“应该是,祝你好运。” *** 纪评有些意外。 未知军衔的长官刚走不久,门再次被人叩响,貌美娇俏的侍女推着餐车进来,嗓音甜美:“厨师长没能料到会有您这样的贵客,只来得及简单做了一些,希望没有冒犯到您。” 纪评没想到军舰上会有这些,觉得从前报纸隐晦痛骂的贵族豪奢还真是确有其事,他礼貌和侍女道谢,看见侍女推开餐车中部,点燃浅灰色的不明块状物体。 ……应该是某些方便点燃的材料。 侍女指了指软肉:“需要我为您提供帮助吗?” “不用了,谢谢。”目送侍女离开,纪评卷了点袖子,打算自己动手。 他咬了口餐车上放好的熟食,风卷残云扫了两盘子垫肚子后才看向中部热腾腾的架子,旁边放有香料,还插了枝浅蓝色的花。 总觉得用这个烤那么点肉真是小题大做……纪评把肉放上铁架,顺手拿了杯上面的果汁,心里无比感谢路易斯。 真是他的大主顾,以前沾光,现在走散了还沾光。 半关的窗户发出一声轻响,纪评回过头,看见一团东西扒在窗户外面,露出几只红色眼睛眨呀眨地盯着房间看。 他连忙起身去开窗,朝外面望了眼,没看见人才松口气,回身拉上窗帘,抱着玛瑙又去反锁了门。 半熟的肉发出“滋滋”的轻响,纪评翻了个面,余光注意到玛瑙也在看这个,出声征询:“你要尝一口吗?” 他挑了几盘东西尝试了下,玛瑙都不感兴趣,只得把本就小的软肉仔细切了块,一人一半。入口是出乎意料的鲜美顺滑,他有点遗憾当时只撞上来一只。 玛瑙吃完这个就不再动弹,触手杂乱的揉成一团缩在一起,似乎是困了。 纪评下意识扯了被子想给它盖上,低头从触手交缠的间隙里看到小半块凹凸不平的红石头,似乎就是刚刚扔掉的那个。 “你喜欢?”纪评说完,听见呓语,“哦,食物……嗯,我记住了。” ——“轰!” 话音未落,猝不及防的爆炸声在耳边炸响。 摇晃的船身带动着餐车也开始滑动,撞上反锁的门,未吃完的食物饮料洒了满地。 “轰轰轰!” 又是接二连三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纪评扶着墙勉强稳住身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更不清楚自己现在要不要走出去看看。 唯一的好消息是倾斜的船身渐渐恢复了正常,房间也不再摇晃,只是可怜满地狼藉,餐车上的东西所剩无几。 匆忙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房门再度被人敲响,熟悉的军官声音在门外响起:“您还在吗?我……我有些事情想请求您帮忙。” 纪评:??? 啊?我能帮什么忙? 他认出来这是刚离开的那位军官,踮着脚小心翼翼开了门,歉意道:“抱歉,地面有些脏乱。” 少将跟着走进去,无暇关注这些,神情略有些焦急,稳了稳情绪,正要开口求助时,瞳孔猛然一缩! 他看见床底的阴影里探出半截黏糊的触手,就贴在面前青年的脚边,如同表示臣服。缠绵不散的“污秽”气息浩浩荡荡,他几乎要觉得窒息。 纪评注意到他的视线,低下头看了看汤汤水水的地面,他当然没看清,但他能猜出来这有多混乱多难看。 他略有点不好意思:“方才有点摇晃,来不及扶稳餐车,我的错。” “不……不……”少将竭力稳住声线,“是……我们受到了未知袭击,开完炮后目标不知所踪,现在还在排查。怎么能怪您呢,是我们能力不足。” “您太谦虚了,”纪评对军队很有好感,笑吟吟道,“您和军舰上的所有人都是王国坚强有力的后盾,没有你们就没有王国的稳定平安。” 青年就站在那里,姿态轻松,神情居然称得上真挚:“我相信,只要有你们在,事情一定可以解决的。” 这话里的笃定和信任太显而易见,少将说不出话了。 如果面前的青年真的只是个普通的平民,他会礼貌的向对方表达自己的信心,赞颂王国的威名,可眼前的青年不是。 求援的心思因为这句话碎的一塌糊涂,少将觉得自己好笑,居然把希望寄托在这些疯子身上,居然真的以为这些疯子有善良,会提供帮助,赴这一场举手之劳。 离开军舰载着那位大人的小船早已不见踪迹,发向教会的求援迟迟得不到回应,而今船上这位最有希望的,也以温和的态度表明了不插手的意思。 可见温和不等于善良。那只是大人物的游戏,笑吟吟地展露自己的仁和与宽容。 第29章 珍爱生命,少吃海鲜 纪评想起来面前这位军官刚刚敲门时说的话,主动提问:“您刚刚敲门时说……嗯,我可以为您提供什么帮助吗?” 已经丧失希望的少将没想到对方会主动提起这件事,眼神亮了亮,连忙道:“其实军舰携带的军火并不是很多,无力应对这次突如其来的袭击。” 清空的海域的时候为了以示威慑和追求速度浪费了不少,再加上船上有那位大人坐镇,他本不觉得会有什么危险,即便有……跑还不行吗? 但是……微不可察的冷汗从额头渗透出来,他想起来刚刚遮天蔽日的阴影,那是许许多多的“圆腐”。 这些讨厌的“污秽”生物仿佛受了什么刺激,接二连三地从深海里浮上水面,探出头来,可怜的少将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庞然大物,几乎忘了施令。 惊慌失措的副官下了发射炮火的指令,可炮火对这些生物成效甚微,只激怒了它们,圆环般连接在一起的躯体缠绕着船身,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和断裂声。 这不是军舰能应对的敌人,更不是只有第五梯队的少将可以解决的麻烦。冒然应战的结果只是这支舰队全灭,说不定还是极为痛苦的死法。 少将于是匆匆忙忙用带来的“污秽”物品短暂拖延了时间,抓紧时间来到这里求援,希望那位轻易镇压污秽生物的青年愿意伸出手,帮一把。 这算孤注一掷了,少将在来前就没抱有多大的指望。 不久之前,青年才说的那句话还历历在目,彼时青年笑意清浅,语气也温和,告知他没关系,早晚能遇到的。 然后现在就遇到了。 污秽生物会违背习性聚集起来必有原因,说不定就是眼前这位看似无害的青年的手笔。 少将对弱肉强食的理念深有感触,生不出憎恨之情,只求青年愿意顺手提供庇护,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 他小心翼翼道:“我为这件事情而来……觉得,或许您愿意提供一点帮助?” 纪评略做沉思。 这话说的可真是太隐晦了,他能提供什么帮助…… 嗯,军火不足以应对,这时候的最佳方案应该是向王国求援请求对方尽快派人支援,而不是来找……等等,军官之前说,帝国三皇子带了舰队接路易斯,现在恐怕还没离开多久。 王国没有权利要求帝国支援,但路易斯的朋友也许能请求一二,比如说请三皇子带舰队掉头? 想明白了这一层,纪评顿觉无奈,尽量委婉地告知面前的军官:“我可能也不能帮到您什么。事实上,我只是个普通平民,侥幸认识了一些人罢了。” 敢在海上袭击军方舰队的恐怕只有两种,海盗和其他国家的军队,甚至前者还可能是接了其他国家的委托。 再思及之前那位安门卡军官提及的办事,军方舰队能办的事无非是为了自己的国家,这多半又是场政斗。 如果是政斗的话……纪评对别尼王国了解不多,也不清楚可能的敌对国家有哪些,只能确认自己不能向路易斯求援,不能让他的大主顾为难。 他有自保之力,可路易斯不知道,若这位优雅善良的年轻人获知他就在船上,多半会安排人来救他,而他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沾光也不能随便沾呀,沾着沾着就要付相应的责任和义务了。 纪评端出合适的微笑,道:“至于您现在的困境……援助总会到的,您是一位优秀的军官,我相信事情不会很糟糕。” 少将感到无力。 这就是大人物的恶趣味吗?明明还是不打算插手,却又要给他希望再将这希望掐灭,最后继续看似真诚地表达赞扬。 他感觉自己的嗓子有些干涩,道:“我知道了,谢谢您。” 不能惹怒对方。他只能反复在脑中回想这句话,尽力维持住自己的礼数。 纪评想了想,建议道:“或许您可以尝试一下火攻?” 他并不精通军事,也不认为面前的军官真的会采纳他的提议,只是以此表示他有在认真听,而且也在认真思考。 他还在想要不要让玛瑙悄悄去捣捣乱,就当是答谢刚才那顿饱餐。 纪评试探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可燃物质还多的话,或许可以安排小船靠近,制造烟雾和混乱。” 少将微怔,觉得这个建议就像是儿戏那样可笑……外面的可是“污秽”生物!可提出建议的人看起来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满船士兵的性命都取决于他的决策是错误还是正确,少将心里七上八下,不敢轻易信任,更不敢轻易做下决定。 他最终只低下头说:“我知道了,谢谢您。” 门再次被合上,纪评转身去捞玛瑙,大概讲了几句,他不确定玛瑙有没有听明白,只能反复强调:“尽量藏好,容易吓到别人。然后……呃,不管你喜不喜欢,尽量少吃点海鲜,耽误时间久了可能会被察觉。” 玛瑙睁着眼睛看看纪评,点了点触手,身躯蠕动着靠近窗户,瞬息就翻了出去,坠入了海水中。 潜藏在海水下的身躯慢慢扩大,无意识舞动着的触手在海面下卷起一场又一场无人察觉的波动,可怜的弱小生物退避得再远也避不开被牵连拍死的命运。 它目标明确,朝着更远处的大片阴影移动。 香甜可口的气息令它垂涎,那一圈又一圈聚在一起的生物就像是橱窗里精美摆放着的,撒有洁白糖霜的甜点。 可这“甜点”像是察觉到了迫近的死亡威胁,倏地一下散开!圈状的结构爆发出流水形才该有的速度,拼命往海的最深处逃窜! 玛瑙漂浮在原地,没有追上去。 眨着的八只眼睛近乎冷漠的分别盯住了八个,而后视线所及的目标僵硬掉头,被控制着朝它贴近。 没能被眼睛关注的目标则被延长的触手轻松串起来拖回去,所过之处珊瑚倒塌鱼虾避让,摇晃的水波仿佛在谱唱欢送生命的歌。 香甜的气息近在咫尺,无法挣扎的甜点颤抖着表达绝望和臣服,长有八只眼睛的生物却有点迟疑。 它还记得纪评说过,不管喜不喜欢,尽量少吃点海鲜。 那……吃几个,算少吃? 第30章 板块四 少将心情沉重地回了控制室,等候良久的副官连忙迎上来,向他汇报情况。 “教会仍然没有任何回应,附近可供联系的军舰只有朵图靳三皇子殿下带领的那只。”副官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低下了头。 帝国的三皇子金尊玉贵,身边不可能没有高梯队的非凡者随行。这位殿下本人又是个十分热情好客的性子,一旦接到求助,必然会毫不犹豫命令舰队转航。 届时困境迎刃而解,隐藏着的算计也会水落石出,朵图靳帝国势必会问责别尼王国。无论如何,论利弊,显然都是不求援的好。 少将深吸一口气,下令:“准备大量装载灰燃石的船只,安排士兵各负责一只,一旦离开军舰十米外立刻点燃。” “您……”副官被这句话震惊的说不出话,停了停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是……是那位先生提供的建议?我会去办。” 副官办事利索,很快就有十几只小船出发。灰燃石燃烧发出的噼里啪啦声响彻天地,跟船出发的士兵安静无声。 亮着微光包围住整只军舰的羽毛渐渐黯淡,从空中轻飘飘坠落下来,被少将抬手接住。少将站在甲板上,沉默看着浓烟渐渐弥漫开,听见翻涌不息的浪涛声。 手心的羽毛已起不了丝毫作用,他只能赌那位青年确如看起来般温和,愿意垂怜这一船士兵的性命。 少将看起来很镇定,士兵也镇定,只有唯一知晓内情的副官在提心吊胆,总觉得下一秒自己就会进了怪物的肚子。 不知过了多久,海风轻轻一吹,浓烟散尽,海面平静如昔,副官因这大起大落的惊喜差点要跳起来,正要欣喜开口,就听见少将倦怠道:“不必急着靠岸,就说……要查伤员,你亲自去挨个查,不得有遗漏。” 副官下意识道:“可是……” 少将轻声道:“求救已经发了,教会已经知情,而我们……不能保证所有士兵都没有受‘污秽’侵染。” 若按原计划,直面“污秽”的只有那位大人,和本就为送死而去的士兵,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少将偏了偏头,视线无声划过目光所及的每一个人,在心里叹了口气。 在别尼王国,教会就是绝对的权威。 是他该庆幸,庆幸自己遇见了一位足够仁慈的存在,能有这个机会去向教会争取士兵的性命。 *** 玛瑙回来时,军舰已经平稳行进了有一段时间了,先前的军官亲自向纪评道了谢,表示火攻的办法很好用。 ……纪评只认为这是客套用的社交辞令。 军官还提及船上有人受了伤,希望纪评不要介意可能有的吵闹,纪评当然是客客气气夸赞了军队的勇敢,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才终于在储备的客套话用完前送走了军官。 窗户被轻轻叩响,玛瑙无声无息翻了进来。 它和走时没什么区别……不,还是有的。纪评目光移向它一条明显粗大许多的触手上,看见了熟悉的圈圈软肉串在上面。 这真是个惊喜。 他高兴和玛瑙道了谢,看向侍女重新送来的餐车,轻车熟路的开始烤肉洒香料,一如既往分了玛瑙一大半,贴心没放辣椒。 吃着吃着,纪评摸到怀里的符咒,开始头疼正事。招摇撞骗拐信仰这种事情……他属实没有什么经验,所以他准备问问在场的唯一一个虔信徒——玛瑙。 问问它为什么会信仰邪神。 玛瑙似乎没想到纪评会问这个问题,欢快去卷烤肉的触手停在半空,八只眼睛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呆滞感。 沉默在此胶着,纪评在这沉默中轻咳了一声,委婉道:“我是觉得,信仰总会有理由的。有人是为了来世的福祉,也有人是为了教会的救济粮,还有人仰慕神明的全知与全能。” 玛瑙这次有反应了,历来给人混乱诡异之感的呓语也仿佛郑重了起来,像是在竭尽全力表达自己的忠诚:“信仰不需要理由。” 纪评:“……好的,那你有很想去的地方吗?” 海上暂时是不能待了,赫赫有名的“告死鸟”号一听就和死神有关系,谁知道死神是怎么找过来的,会不会再次找过来,总之离远点以防万一。 朵图靳帝国也不能去,去的话肯定会麻烦路易斯,照自家神明“举世皆敌”的那个说法来看,一旦露出破绽,他的熟人一定会先他一步完蛋。 然后,他就不知道要去哪里了,他暂时没有非去不可的地方,倒不如问问玛瑙,可惜玛瑙看起来也很茫然。 纪评想了想,奢侈地拿香料粉末作画,简单勾勒出了四块以空格为界画出的板块,挨个向玛瑙解释。 “空格代表海洋,最边上的板块是北帝国……嗯,这里最冷,全归它,它好像也是目前明面上实力最强的一个,首都是被誉为‘最冷之都’的切西贝尔。” “然后是安陶宛帝国和……小国联盟吧,中间这个板块,大国加一堆小国,”纪评忍不住吐槽道,“其实我特别想称呼他们抗安盟,但貌似它们相处的很平安无事……表面上平安无事。起码席曼风平浪静,安斯特也风平浪静。” “总之,多亏了彼此交融的信仰,多亏了伟大的教会。” 指尖往右移,落到一处空白,他点了点:“这是我们现在的位置,喀客什莎计海域,再旁边是着名的美利拉克尼西亚群岛,这一群岛与其靠近的朵图靳大陆统称第三个板块,基本上朵图靳帝国一家独大,所有小国都是附庸。” “最后是第四个板块,”纪评摊了摊手,“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这儿离安斯特太远太远了,书里只简单写了有这个地方,据说小国很多。” 他说着,略一犹豫,做贼心虚般压低了声音,和玛瑙倾吐了自己的猜测:“我感觉应该还有第五个板块,但只是感觉。” 有关的地图记载悉数是平面长条式的,好像这个世界就是平面的,没有人探索过世界的边界,也几乎没有任何记载或类似的想法流传,只有海神教会的圣典里一笔带过,称呼世界的边界是神明居住之地。 ……或许这也是没人探索边界的原因? 纪评摇了摇头,对着简略版本的地图沉思,最后发现自己其实没得选,北帝国太冷不想跑,朵图靳不打算去,只剩下了解不多的第四个板块。 他心情很好。了解不多意味着遍地都是可供探索的宝藏,每天都会有新东西新发现,还小国多……这简直更完美了,就算传教失败了好歹还能及时跑路。 他愉快做了决定:“我们去板块四吧?好不好?” 玛瑙当然不会提出反驳。 第31章 找呀找呀找房子 暮色渐沉时,军舰终于靠了岸,纪评踏上实打实的陆地,谢绝了军官提供吃住的邀请,准备自己先找个地方住一会儿,然后再去寄信。 这里是别尼王国沿海边境,风景和安斯特不太相同,安斯特的码头只能看见一望无际的海面,但这里还能看见岛屿的影子。 纪评收回眺望的视线,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感觉视力恢复到全盛时期指日可待。 他轻车熟路开始漫无目的地扫街道,由于目标是短租,他扫了一个多小时才看见合心意的租赁广告。 广告用通用语写成,货币单位是朵图靳帝国的明朵,纪评心算了一下,参照安斯特物价大概处于正常水准,遂敲了门。 开门的是一位面容精明的中年女性,头发被包在头巾里,围着厨布,神色略有些憔悴,上下打量了纪评一眼才道:“才来这里?来租房?” 这并不是需要否认的事情,纪评点了点头,自报名姓:“我叫纪评,夫人,怎么称呼您?” “格丽芬,不用叫我夫人,我只是这里的管家,夫人和老爷前几天出去旅游了。” 格丽芬侧身让开道路,喊了个女仆过来倒水,然后道:“夫人已经拟好了租房合同,我去拿给您看。” 纪评略有点好奇:“可以直接签吗?我的意思是……主人家还不在,会不会不合适。” “不会,夫人和老爷都是很善良很值得尊敬的人,你见了他们就会知道。” 刚好温热的水端上来,女仆礼貌说了声请用,转身继续去二楼忙活。纪评粗略一看,和外面一致,两楼,有主卧次卧和仆人房等,除了建筑风格不太一样外,布局和安斯特类似。 格丽芬取了租房合同过来,摊开并出声介绍。 和广告上大致一样,一室一厅,所有设备一应俱全,就在同一条街上,条件很好,属于纪评以前不会看的类型。 ……主要是短租实在太难找了。 纪评听着格丽芬说完,略一犹豫,道:“我身上没有这里的货币,可以暂时用金子替代吗?” “当然可以。”格丽芬甚至相当专业的给出了兑换的比率,表示她这里能提供暂时赊账,可以等纪评换完货币再支付。 这态度好的出乎纪评想象,他踌躇了一下,试探性询问:“那我可以现在入住?” “当然,合同上有明确的条文,包括押金租金、物品价值和注意事项等,”格丽芬道,“您看一下,我现在就可以带您去看房子,您打算租多久?” “三天?我看广告上说可以短租。” “没问题,”格丽芬说着,立刻起身,“就在同一条街上,不远,您确定只租三天?” 她略有点抱歉的笑了笑:“我并非质疑您的选择,只是想告知您,夫人和老爷真的很心善,我向您保证,同条件下您找不到更低的价格了。” 纪评道:“我明白您的好意,但我确实不准备逗留很久。” “这样啊,”格丽芬摘下厨布,推开门,在前面带路,询问道,“您是和朋友来旅游?这里恐怕没有什么值得看的东西。” “那倒不是,”纪评笑了笑,“偶然路过。或者说,是遭遇海难,幸运被军舰救下。” …… 房子的真实条件比广告上写的还要好,配置的蜡烛燃烧起来无烟微甜,透着一股难以描述的甜腻感,让人又觉得喜欢又隐隐不太舒服。 纪评换了个委婉的措辞:“蜡烛看起来很昂贵。” “是的,”格丽芬淡淡一笑,“这是夫人最爱的蜡烛,不过,您可以安心,不会多收您的钱。” 墙上挂了幅壁画,内容是一位面容秀美的少年正在马场上纵马,显然有些年头了,色彩暗淡,白纸边缘泛着黄色。 格丽芬见纪评的注意力在上面,出声道:“那也是夫人买的,在这里不出租的时候,夫人偶尔会来这里读书,她喜欢这里的阳光。” 纪评收回视线,目光扫过房间的一切,微笑道:“那她真是位值得尊敬的美丽夫人,我觉得这个房间值得更高的租金。” “那是夫人的定价,我替夫人感谢您的赞美,”格丽芬放下窗帘,打开柜子示意里面有被褥,然后道,“如果您没有什么异义的话,我们可以签合同了。” 纪评保持着微笑又看了眼合同,看了眼房间,怎么看都觉得一切正常无比……唯一不正常的只有价格。 ……物美价廉得过了头。 他略一斟酌,干脆利落签了字,开玩笑道:“说实话,我现在真有点害怕,如此物美价廉的地方,之前都没人长租吗?” 格丽芬微笑道:“有,您的运气很好,他中午才退租,广告下午刚贴出来,您就来了。” 她指了指窗户边上的花:“那就是上一位租客留下的,早晨刚刚采的,现在看起来也很新鲜,当然,如果您不喜欢的话,丢掉也无妨。” 格丽芬收起签完字的合同,礼貌道:“如果您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先走了,祝您能拥有一个美好的夜晚。” 才离开纪评视线,格丽芬低下头做了个求神明原谅的手势,将租房合同紧紧抱在怀里,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 她匆忙穿过昏暗无光的小巷,苍白的侧脸被远方骤然亮起的火光擦亮,她茫然抬了抬眼,辨认出是码头的方向。 ——那里炸了艘军舰。 回到家里时,女仆这样告诉她。 “那艘军舰上藏有邪恶的、可怖的怪物,它蛊惑了士兵的心灵,却没能蛊惑教会,被神父当场发现,处以极刑。” 怀里的合同“啪”的一声落到地上,格丽芬抬起苍白憔悴的脸颊,想起来那个温和礼貌名为纪评的青年—— 对方下午才和她说过。 说:偶然路过。或者说,是遭遇海难,幸运被军舰救下。 第32章 死灵 纪评吹灭了蜡烛。 甜腻的香味经久不散,他揉了揉眉心,感到脑袋有些昏沉,起身开窗想透透风。窗外是粘稠的黑暗,夜间的风寒凉,吹得人有些发冷。 ……太安静了。 这是纪评的第一个反应,他来时见过种在街道的绿树,墨绿色的枝叶摇晃着总该发出些摩擦声,而不是只有他的呼吸和心跳声纠缠着越来越响。 一直安安静静的衣袋忽而动了动,缩在里面的玛瑙探出来两只眼睛和两只触手,几乎是瞬间,所有黑暗悉数褪去,星光洒落下来,照着街道的朦胧轮廓。 纪评回过头,发现房间里挂着的那幅壁画已经成了一幅纯粹至极的风景画,只剩下马场,纵马的人不见了。 由此可推知超出预料的实惠必有蹊跷。 他正要走近细看,门被轻轻敲响,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透着教会人员独有的不疾不徐、平和包容:“纪评先生,冒昧打扰,我是命运教会今夜值守人员布什克,听说您刚来这里定居,不知您现在是否有时间随我去教会登记?” 说这句话的人正在门外心平气和的等待回复,尽管他知道大概率不会有回复了,被死神信徒盯上的可怜孩子,最好的结果是留一个完整的冰冷的躯体。 布什克慢慢并起双指揉了揉眼尾,入目已经不再是整洁干净的墙和房门了,枯败的建筑上满是岁月侵蚀的痕迹,细碎的苔藓斑斑点点,游走在阴影缝隙间的小虫懒散吞食着不知名的东西。 教会的神父神情慈祥地看着这一切,推算着小虫还要多长时间才能成熟,也在推算着屋子里那个可怜孩子的死期。 ……其实没有这个意外,那个孩子也是要死的,毕竟是从军舰下来的人,教会的宗旨是宁错杀不放过。 门打开了,一只手扣住门沿,游走在阴影间的小虫一滞,在这只手不远处化为纷纷扬扬的飞灰融入黑暗。 布什克听见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您好,尊敬的布什克神父,辛苦您晚上来一趟,我有时间登记。” 青年怀里抱着一幅熟悉的画,神情温和而无害,语气甚至略带歉意:“抱歉,刚刚在取画像,耽误了些时间,让您久等了。” 取画像?取什么画像? 房间里的画像有且只有一幅——它承载着得到赐恩的死灵,是此间所有仪式的核心,收割灵性只在瞬息之间,许多年来屠戮的生命不知凡计。 这样一位实力强劲的死灵…… 并不擅长战斗的布什克控制着自己保持冷静保持镇定。 军舰在被炸毁前,少将向教会提交的报告写的相当明确,他面前这位只是个不幸遭遇海难又幸运被军舰搭救的普通人,唯一的特殊之处只在于对方认识帝国贵族。 但化成飞灰的小虫又告诉他,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普通人可不会让饱受滋润的“灵虫”瞬息间灰飞烟灭。 青年关上门,转过身,将画像的正面展示出来,微笑道:“这是我今天才租的房子,听说这幅画像很昂贵,我实在担心会不小心剐蹭到它,于是准备送还到主人家那里。” 这是一段逻辑完美的说辞。 布什克注视着这幅画,熟悉的画布上不见熟悉的死灵,只有空荡荡的背景嘲笑着他的傲慢与天真。 他感觉嗓子有点堵,一时答不上来,于是他又听见青年笑吟吟地,问他:“您很欣赏这幅画?” ——您和这幅画有关系? 这简直像是隐晦的质问了,只是顾及了教会的面子,所以用着最温和的语气和最温和的态度,耐心询问死灵袭击一事是否与教会有关。 布什克当然是立刻撇清,顺便收回视线:“不,当然不。” 教会与这件事情当然毫无关系,最多只是旁观没有阻止而已,他说起否认来也不算太心虚,就是有些震惊。 从面前的青年入住到现在才多久?没有爆发任何大的冲突,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流露在外,一个杀戮无数的死灵就被这样轻描淡写的压在画像里。 应该没消散。 布什克只能这样揣测,死灵身上承载的恶念数目庞大,一旦死灵出事,恶念必然随之散开影响平民,而他没有感知到恶念的痕迹。 他道:“这是一幅杰出的画作,只是并非我欣赏的风格。” 啊…… 纪评有点困惑的低头看了眼画,心想面前的神父没看出来画像有问题?他本来还想把这件事推给教会处理呢。 不管了,找个理由塞给神父,反正他是不想再留着这幅画了,否则他怀疑过会儿又要出事。 心里的想法电光火石转了一圈,他很快道:“这样吗,那真是太遗憾了,我以为您喜欢,抱歉。” 布什克心知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松了口气,维持住惯用的悲悯表情,瞧见青年笑盈盈的样子,不得不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您要把这幅画送还主人家吗?” 送回去也不错。 神父衡量着利弊,对于死灵而言,最丰厚的补品就是它的主人,若能将那户主人家悉数化为食物,想必很快就能恢复全盛时期。 可惜青年像是已经洞悉这背后的算计取舍,不打算还未弄清原委便杀了看似原罪的主人家,唇边笑意浅淡,做出了否定的回答。 “之后再去送也可以,”纪评将画像抱紧了些,答道,“您在教会想必很繁忙,还是去登记更要紧些,不能多耽误您的时间。” 布什克很想说登记并非急事,他只是遵循教会的指令,来寻军舰上最后一位流落在外的客人,所谓的登记不过是个借口。 但当他迎上青年带着笑意的眼睛时,还是选择了妥协,道:“感谢您的理解。” ……看起来像是保持着基本善念的非凡者,应该是平民出身,家庭环境良好,想必还受过一定的教育。 是教会最钟爱,也是教会最能容忍的类型。布什克松了口气。 教会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纪评上了马车,放下画像靠好,顺口道:“我听说教会晚上都会有祈祷,这么晚拜访,会不会有所冒犯?” 尊敬的布什克神父坐在车厢的另一侧,洗的发白的袍子一尘不染,坐姿端正,闻言答道:“不会的,您多虑了。” 他和纪评在安斯特见过的教会神父相似,年长、耐心、勤俭,总之是那种很能安抚信徒,给信徒信心的类型。 纪评略一犹豫,吸了口气,还是出声询问:“实不相瞒,我是无意途径此地,并不打算久留,暂时也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想请教一下您,教会的祷告日约在什么时候?” 在安斯特,统一的祷告日就是发救济粮的日子,纪评不熟悉命运教会的习俗,但他相信耐心的神父能听懂他的意思。 布什克确实听懂了。 他大脑一片空白,难以想象说这话的是一位非凡者而不是无依无靠的平民,更难以想象这位非凡者不久前才轻易镇压了一位死灵。 纪评见神父没有立刻回答,心里反思了下自己刚才的话,也觉得有些欠妥,立刻出声补救:“我早听说过命运之神的威能,祂是一位仁慈的神明……” 赞美神明的套话纪评说了太多次,来来往往无非是那些词汇,最多是把象征海神的代称换成命运之神,再删掉有指定含义的词。 纪评轻车熟路,只略有点心虚,说着说着莫名觉得神父表情好像不太对。 尊敬的神父神情沉重,仿佛真被他的话感动了,道:“我很高兴,您真是一位……虔诚的朋友,命运之神一定会庇佑您的。” ……那倒不必,问不到救济粮明天就要饿肚子了,揣着的钱还要留着去新地方租房子定居呢。唔……实在不行就只能重操旧业,把最后一枚符咒拿出来算命。 问题是他只打算在这里停留三天,而类似算命侦探一类的委托都需要时间积累口碑,刚开始不会有人愿意理会新人。 或者去敲敲店铺?看有没有店愿意要杂工?这里看起来虽然和安斯特一样同在海边,海上贸易却似乎并不发达,应该会有店要人吧? 纪评头疼地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露出一个微笑,诚恳地表达自己的惊喜:“感谢您的认可,尊敬的布什克神父。” 第33章 亲近命运之神 最后布什克还是耐心细致地,详细说了救济粮的事情。 纪评来的时间正巧,明天就是发布救济粮的日子,教会的神职人员会在明日挨个敲门,给每家每户送上恩礼。 ……也就是说,即便纪评不问,他明天不去教会排队,也能收到。 这福利也太好了吧,听起来比海神教会还厉害,命运教会的收入真的撑得起这么大的支出吗…… 保持着这样震惊心情的纪评一边想一边听布什克的介绍,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想岔了思路。 “在恩礼结束后的几天后,陆续会有些夫人和先生准备纳礼献给教会,以此表达自己的感恩之情。” 布什克神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语气理所应当,没有准备遮掩半分的意思。 纪评不用想都知道所谓的“纳礼”价值必然远远高于“恩礼”,甚至说不定这还是教会一大经济来源……富裕的家庭可不会在意钱财的多少,他们只会在意有没有取悦到教会和神明。 马车在教堂门口停下,纪评打算伸手去取画像的时候被布什克出言制止了。 神父轻咳一声,神情看起来格外的慈祥,语气也很体贴:“您可以先放在这里,稍后还是这辆马车送您回去。” 尽管眼前的青年刚刚才流露出对命运教会的善意,他心里仍有点七上八下,担心青年出声拒绝,一定要带着画像进入教会。 青年答应了。 纪评确实也不想时刻抱着画像,觉得这个建议很好,爽快道:“我知道了,谢谢您。” 这语气并不像是很在乎的样子,布什克想到刚才那一长段赞美命运之神的话,虔诚几乎要从字里行间溢出来。 神明只接纳普通人的信仰,但非凡者除了极少数,绝大多数一开始也只是个普通人。 他有点疑心自己是不是多思多虑误会了从前抱有坚定信仰的信徒,于是接着道:“如果……如果您放心教会的话,画像也可以等明日由送恩礼的人员代为转交,毕竟天色已晚,只怕主人家已经休息了。” 纪评:! 这是坐了一路马车终于发现画像不对劲了吗!就算没发现只是善良建议,好歹画像也会在教会留一晚上。 他立刻道:“感谢您的体贴,赞美伟大的命运之神。” 正值晚祈祷的时间,隐隐约约的祷告声流转在黑夜里,布什克在侧前方带路,很快来到了一间样式肃穆的房间,推门而入。 登记流程无非还是填表格那一套,纪评取了笔坐下,干脆利落写上名字、来历等一系列内容,最后停笔交给布什克。 他有点感慨地道:“我以前也做过登记,不过是在定居了有大概半年后才做的,没想到今天才来就做了。” 这意思是在暗指命运教会目的不纯有意监视? 布什克定了定神,扫到上面停留三天的描述,彻底放下心来,微笑道:“是您租住房子的主人家提出的,说是您已经签了合同,需要登记。” 这也不算说谎。 虽然他是奔着军舰幸存者去的,但名为格丽芬的夫人确在不久前神色仓惶地赶来了教会,言辞相当激烈,称藏有可怖怪物的军舰中有个人无声无息潜藏进了这里,请求教会出手。 他道:“不过,这也是教会为维持秩序设下的规定,希望您能理解,也希望没有耽误您太多时间。” 最后三天相安无事,他希望青年能和教会保持住这个无声无息的默契。这应该不难,毕竟青年看起来很亲近命运之神。 纪评觉得布什克实在是太耐心太客气了,闻言只笑着道:“我明白,辛苦您了,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先走了?” “当然,”布什克点头,“我送您。” 第34章 绝佳的选择 伊米休来时正值清晨。 高耸的塔楼和铜铸的柱子勾勒出庄重的底色,奢华的宝石只做装饰。朵图靳帝国的皇宫还沉睡在未彻底亮透的天幕下,这一权力交集的中心安静极了,只有轻微的脚步声。 来往打理琐事的侍女在两侧退开,而伊米休披着一身寒霜,来不及休息便风风火火地闯入了大皇子的居所,行事堪称肆无忌惮。 所幸大皇子已然起身,正在做例行的祷告,见了他闯进来也只是淡淡一笑,温声询问:“怎么了?这样急?” “虽然已经在信里说过,但是!索伦答应了!” 多年挖墙角的伟大事业终于在这一刻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伊米休兴高采烈,震声:“他终于对海神教会死心了!” 大皇子披上外套,慢慢扣上边沿的扣子,指尖拂过衣领上缀着的三颗金色四角饰品,将它们藏在外套之下。 “祝贺你,”温雅眉眼轻轻弯起,他这样微笑,这样颔首,眼睛是罕见的纯黑色,轻声道,“你知会过大主教了吗?” “说啦,大主教打算先许他第五梯队的位置,计划一年内直升第二梯队,然后就不是我有权限知道的东西了。” “这样啊,”帝国的大皇子轻而缓地点了点头,微笑道,“那么,索伦同你一起来王城了吗?” “没有,”提起这个,伊米休有些不开心,“大主教希望索伦先熟悉一下基础的事务,提供了几个地点,索伦就随便指了一个。” “你没和他去?” “不敢不敢……”伊米休下意识摇头,“直觉告诉我,索伦选的地方必然要出大事。我可不敢凑这个热闹,还不如安分在王城等他。也就几个月而已。” “他选了哪个地方?” “别尼王国。” ——“咔嚓。” 是大皇子垂首剪下窗边一截花枝,笑着认可道:“绝佳的选择。” …… 同样是清晨。 别尼王国作为朵图靳帝国的附庸,制度死气沉沉腐朽老化,内部政权结构更是刻意维系的松散,处理起国内事务时拖拖拉拉,但一涉及朵图靳就效率极高。 索伦提着行李出现在这里时还有些茫然,他以为调令要等上几日,就像他在席曼王国时,尽管舒温夫人亲自拜访了王室和教会,调令也过了一周半才到位。 结果现在换成别尼王国,昨天才发出的申请,今早居然就全过了。 迎接他的人是教会的布什克神父,态度平和细致,向他简单介绍了教会的人员划分。 索伦轻轻点头。 其实他现在仍有种不真实感。 他恍恍惚惚,想起来那日帝国的舒温夫人专程来见他。美丽的夫人柔弱易碎,字字柔和,温柔赠了他一捧花,又表示聊天愉快,邀请他下次再会。 然后是伊米休照常来和他告别,照常提起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的话,希望他能信仰命运之神……这是个很好笑的提议。 索伦一直都觉得伊米休是在开玩笑。他是海神教会的直属非凡者,怎么能说改信就改信,即便海神教会仁慈大度不计较,命运教会就能忍吗? 但他那天很莫名其妙的,答应伊米休了,并在目睹切纳斯死而复生后就动身上路,好像安斯特不值得任何留恋那样,几经辗转,最终抵达了这里。 他觉得荒谬,又说不出来哪里荒谬,跟在布什克身后即将走离码头时,不经意看见了木板上焦灼的痕迹,似乎就发生在不久前。 “这几天,码头出什么事了吗?” 布什克浑不在意笑笑:“一艘军舰炸毁留下的痕迹罢了,昨晚已经打扫完毕,些微痕迹不影响使用。” 码头不热闹,很冷清,朵图靳帝国对外开放的港口以海岛居多,别尼王国自然也顺从于这样的安排,从不对这里上心。 索伦想起来安斯特的热闹,一丝细微思念转瞬即逝,他在原地顿了顿,又加快步伐,跟上带路的神父:“我有什么需要做的吗?” “听从您的心意,”布什克神父笑道,“我只负责为您介绍这里的情况。” 索伦不是没听出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他盯着神父看了几息,又缓慢移开视线,回答道:“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布什克保持微笑:“这都是上面的吩咐,恕我无能,不能为您解惑。” …… 布什克有事要忙,送索伦到教会后便离开了。至于索伦,他在教会放下行李,大致收拾了一下,犹豫了几息,还是转身出了门。 他当然明白神父的意思,无非是些神神叨叨的,“听从命运的安排”之类。 命运教会总是这样,说一句藏半句,在他们看来,发生的任何事都可以解读为神明的意志。没出事是神明眷顾,出事了就是命运的安排。 是以,在索伦看来,所有教会里,命运教会是最疯的。 “疯的神神叨叨……说什么也不说明白。”他顺口嘀咕了句,踢了踢路边的小石子,只觉得心下有种难以言喻的烦躁之感。 教会里空空荡荡,街道倒很热闹,听说今天是送“恩礼”的日子,祷告赞美的话自然不绝于耳,索伦随意挑了个方向走,穿过拥挤的人群,忽而在街道的尽头看见了个熟悉的人。 青年站在那里,客气地微笑着,语气是索伦熟悉的温和:“您的意思是,您觉得我今天恐会遇上祸事?” 索伦:!!! 是纪评先生! 他知道纪评先生离开了安斯特,但不知道对方的目的地,自然也没想过会在这里毫无准备地撞上,一时愣在原地,根本不知道要不要上前。 他踌躇了下,把视线移向纪评先生对面的人,发现也是他认识的人——朵图靳帝国皇帝陛下最钟爱的情人,舒温夫人。 美丽的夫人言笑晏晏,姿态柔弱而无害,抬起一双潋滟的眼睛,温柔道:“是的。” 这是什么意思?祸事?纪评先生能有什么祸事?还不如说别尼王国乃至朵图靳帝国有祸事……这听起来倒靠谱点。 索伦感到几分茫然,疑心这二位在聊他不知道的事情,却又不知道该不该走……他猜纪评先生肯定已经知道有人在偷听了。 周围是纷纷嚷嚷的交谈声,教会人员正在挨家挨户送上恩礼,系在门上的铃铛轻晃,风不吹也响。 那是命运教会的特产,信仰命运之神的信徒总爱挂上这样一枚铃铛,以此推测未来的好坏,传闻中得神恩的铃铛甚至能轻易窥得任何人的一生。 纪评先生背后的门上也挂着这么一枚铃铛,环绕着银白色外壳的是一条小小的衔尾之蛇,做工粗糙。 索伦只看了一眼便立刻收回视线,下意识往旁边靠了靠,开始正大光明的偷听。 那二位并未做什么遮掩,但因为气质出众,偶尔也有人好奇投来一眼,只是因为不认识所以不曾一直注意,匆匆几眼便转身又去忙恩礼。 索伦全神贯注,听见一个略带无奈的声音响起:“……您如果想说什么话,直说就好了。” 所以……果然是在聊他不知道的事情吗?索伦立刻打起十二万分的注意,听见舒温夫人柔声说:“您真是的。” 美丽的夫人轻轻叹了口气,踌躇般低下头:“我明白自己的借口拙劣,可我只是想邀请您吃顿饭而已,您一定要拆穿么?” …… 啊? 不……不。 索伦立刻收回脑子里旖旎的想法,告诉自己没这么简单,舒温夫人身为皇帝陛下的情人,不回王城却逗留在此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为皇帝陛下办事。 只是美丽的夫人不打算宣之于口,或者说是不想说给别人听,大街上闲人太多,也确实不是个合适的谈话之地。 也许是为了桃花源的事情? 第35章 真谦虚啊 纪评看着眼前的舒温夫人,这是一张不艳丽但绝对出众的皮囊,气质无辜而温柔,光是站在那里都能让人油然而生怜惜之情。 前提是这位夫人真的是个普通人。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感到头疼:“感谢您的垂青,但我今日还有事情要做。” 要命,他和舒温夫人明明交集少的基本没有,为什么能在这里偶遇上,难道是他信仰的事情又被哪位察觉到了蛛丝马迹?就像是不久前找上门的死神那样? 舒温夫人神色不见遗憾,温柔道:“我理解,像您这样的存在总是会很忙,我可以陪您,聊聊朵图靳帝国最近的趣事如何?或者其他的?您感兴趣吗?” ——您想了解什么都好,无论是朵图靳帝国的,还是其他什么,我都可以告诉您。 舒温注视着眼前的青年,粉紫色的瞳孔在有意为之下镀上一层流转着的微光,她语声甜腻:“帝国有很多有趣的事情,我想,我会是个称职的、令您满意的同伴。” 显而易见,没有奏效,青年仍在尝试回绝:“我不能让一位美丽的夫人将时间浪费在无聊的事情上,这很失礼。” “和您相处的时间都很有趣,”舒温微笑,“我一直仰慕您的博学,今日好不容易才巧合遇上,实在很想和您多说几句。” 纪评一点不觉得这是巧合,心累地闭了闭眼:“帝国博学的学者不在少数,我不敢妄称,只是偶尔读些杂书,接些上不得台面的委托糊口罢了。” 好一个不敢妄称,真谦虚啊……真敢说啊。 还杂书、还上不得台面……如果是说算计的这些事情全都隐晦的不能被别人乃至被神明知晓,或许还有些道理。 舒温想。 要不是查探消息的人许久都一无所获,她也不会被皇帝陛下温言软语哄出王城,亲自来这里…… 来这里试探一位显而易见步步为营、策无遗算的未知存在,从只言片语里拼凑出对方的目的。 唉……现在还能找什么借口呢…… “那么,如果我说,我有一个委托想拜托您,您愿意吗?”舒温笑吟吟道,“我听说您委托的价格从未超过一千布恩,我许给您一万,好不好?” 这价格太让人心动了,纪评恍惚间觉得面前的不是位风姿绰约的夫人,而是个闪闪发光的大金块,立刻道:“……抱歉,我拒绝。” “您怎么不听听我委托的内容呢,”舒温轻声道,“我想请您允许我,陪您去做一些……您想做的事情。” ——“纪评先生!” 突如其来的解救简直让纪评想大喊恩人,他立刻转过头,看见索伦朝这边走过来,手里提着两个标有命运教会印记的纸袋。 纪评笑着询问:“这是?” “今天的恩礼,”索伦扬了扬纸袋,递了一个过去,热情道,“希望您能喜欢,纪评先生。” 他又转身把剩下的一个递给舒温夫人:“也欢迎您莅临别尼王国,请您宽恕教会的失礼,我们应该去迎接您的,怎么能任由您一个人走在街道上?” 舒温夫人笑着接过,意味深长地道:“亲爱的索伦,你来的真是时候,差一点……纪评先生就要答应我了。” 纪评全当听不见,三两下就拆了纸袋,里面放着一枚铜铃铛,三个软乎的面包和一小袋干肉,再往下则是一个厚度适中的信封。 ……是的,命运教会直接在恩礼里塞钱,这是纪评很喜欢的习俗,但他觉得其他人比如说其他教会估计没那么喜欢,甚至说不定还会隐晦的痛斥。 按捺住拆信封的冲动,他掰了点面包暂时慰藉了下没用过早饭的肚子,然后道:“我打算去寄信。” 他事先问过邻居,寄信的地点只有一个,在教会旁边,离这里有点远,不坐马车的话要走小半个钟头。如果不是才出门就“偶遇”上舒温夫人,他现在说不定已经到了。 索伦来的正巧,纪评扫了眼他身上坠着的银制铃铛,做工精湛花纹繁复,一看就不是普通成员能佩戴的。 这是……纪评微顿,及时放空大脑,避免自己无意中的某个猜测亵渎了别人的信仰,客气对舒温道:“索伦说得对,您身份尊贵,还是……” “您也说了我身份尊贵,”舒温微笑,“我不想去教会,也不想有人跟着。我只忠于伟大的皇帝陛下,不听从任何人的意志。” 第36章 真有钱啊 最后还是成了三人行,舒温夫人怡然自得,笑着谈论起来最近帝国时兴的装扮,索伦战战兢兢时不时应和几句。 纪评保持着微笑不说话,只希望这段路短一点再短一点,最后终于到了负责寄信的邮局,工作人员帮他取来信纸。 舒温夫人选了个地方坐下,见状有些诧异。 邮局能邮寄的范围再远也越不过海际线,最多是朵图靳帝国和附属小国,又因为是向平民开放的地方,速度慢效率低,除了平民很少有人选。 能联系的方式千千万,偏要采用这种较慢的,倒像是在变着法提醒她关注,关注谁呢?关注收信人吗? 舒温瞧着那张现在还空白的纸,琢磨着稍后要不要截信,笑着出声询问:“您要寄给谁?” 这并不是值得隐瞒的事情,纪评道:“您认识,帝国易林尔斯家族的路易斯。” 舒温夫人差点没端住微笑,有点错愕的抬起眼睛:“路易斯?” “是的,”纪评没有抬头,斟酌着词句,道,“我和他在海难中失散了,落了些东西,也有些事情要告知他。” 海难……与其说是海难,不如说是掩盖什么目的的假象吧,可惜去绑人的三皇子太热忱了,说不问就不问,也不知道套套话。 舒温夫人抿了抿唇,道:“路易斯要结婚了。皇帝陛下准备将芙罗拉公主殿下许给他。芙罗拉·明纪特·尼古拉斯·济济林尔特,她是皇室最小的公主,又承继尼古拉斯血脉,备受陛下疼爱。” 本来不想说话的索伦有点震惊:“……我怎么记得芙罗拉公主殿下今年才只有十三岁?” “这已经是可以讨论婚姻的年纪了,”舒温夫人笑吟吟道,“事实上,陛下很早就在头疼公主殿下的婚姻,他既不舍得芙罗拉远嫁,又觉得帝国境内全是废物,配不上他心爱的芙罗拉。” 纪评写信的速度放慢了些,记起来他曾经在月亮下的图书馆里听到过一模一样的名字,芙罗拉·明纪特。 当时小松鼠还评价这个姓氏奇怪,现在换成他问出口,问舒温:“明纪特这一姓氏听起来有些奇怪。” “是西西伊农阁下起的赞美名,与赞美搭不上边,奈何西西伊农阁下是被盛情邀请来的,又说的一本正经,陛下最后还是认了这个词。” 又是莱尔。 纪评停下笔,揉了揉眉心。 一直没敢插话的索伦察言观色,再度试探着开口询问:“我似乎没看到婚礼前的相关准备,是再过几年才会举办婚礼吗?” 舒温夫人对这适时递过来的话茬很满意:“那倒不是,是因为路易斯并不想接受这桩婚姻。他是个很叛逆的孩子,不喜欢王城,但假如他迎娶受尽宠爱的芙罗拉,再不喜欢也只能忍着,爱女心切的陛下决不会允许他离开王城。” 纪评想起来那个向往海上贸易的年轻人,心想包办婚姻害死人,叹了口气,默默把自己写的上一行字涂黑了。 他本来还准备问问路易斯下次出海的路线呢。 索伦不动声色瞄了眼纪评,又看了眼笑吟吟的舒温夫人,犹豫一息,道:“这对芙罗拉公主殿下而言,好像并不是最合适的选择。皇帝陛下不觉得不妥吗?” 舒温夫人没立刻回答,反而去问纪评:“纪评先生,您觉得呢?” 如果路易斯以后会被困进王城,您会选择抛弃他,再换个海上的随便什么谁吗?左右提供帮助是顺手为之的事情,大人物最不缺的就是消耗品。 纪评诚心诚意地答道:“我不了解这些。” 没能得到答复的舒温夫人遗憾收回视线,笑着道:“其实原本应当是由黛丽尔小姐嫁入易林尔斯的。” 她坐在位子上,撑着脑袋,慵慵懒懒地叹气:“黛丽尔小姐的外祖母幼时是养在姑母身边的,也就是嫁入博亚特吉家族的温萝夫人。然后,温萝夫人的独生女儿与故皇帝一见钟情,是当今陛下的亲生母亲。” “陛下当然不乐意嫁他心爱的芙罗拉,但将一位偏远王国的小姐接入皇宫封为公主还是可以的,毕竟要这么算的话,黛丽尔本就带有皇室血脉。” ……若不是有人快了一步,这也会成为生命教会去插手抢人的凭证之一。 舒温夫人看了眼纪评,微微笑了笑,接着道:“事实上,我本打算在黛丽尔小姐成年后过半月去谈这件事情,只可惜……现在说这些,有点晚了。” 纪评恢复了正常笔速,继续专心写信。 索伦诚心诚意对舒温夫人道:“您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情。” “什么?”舒温夫人笑着询问。 索伦:“带有尼古拉斯家族姓氏的都沾亲带故,寻根究底下来……一大半都惹不起。” 纪评没忍住,弯唇笑了笑,在纸上落下最后一个字,起身去找工作人员寄信,大致登记完了基本消息,对方表示回信会在一月内送达这里。 一个月有点晚,纪评没打算在这里留这么久,和他沟通了下,拉过来地图看了看,最后选了一个位于朵图靳帝国边境,算是第三版块和第四板块接壤处的国家。 ——夏特公国。 纪评对这个名字记忆深刻,一开始是好奇什么戏剧能让旅人那么激动,只抱有观赏目的,现在则是更好奇了……毕竟是莱尔推荐给他看的书,而且旅人后面几乎要溢出文字的狂热看起来不太对。 当然,假如是同名的话,反正也要去板块四那儿,顺路。最后没付钱,工作人员告知他,命运教会承担平民寄前两次信的费用。 ……真有钱啊。 纪评又想改信了。 第37章 感谢您的配合 布什克神父接到消息,匆匆找来邮局时,一眼就看见了舒温夫人,那双粉紫色的眼睛实在是太稀有,稀有到他甚至不用比对影像。 然后他在舒温夫人旁边看见了纪评。两人交谈甚欢,一看就是关系良好甚至熟识多年的样子。 ……很好。 布什克闭了闭眼,不知道该不该庆幸自己昨天没有流露出失控的一面,只有点悲愤喂养多年的死灵没了,下次再想要“虫子”得从零开始。 那是根植在恶念上的产物,物美价廉,用来占卜再合适不过,最多就是有点微不足道的副作用,比如说噩梦缠身。 他刚开始以为死灵是重伤了,等拿到手认认真真看了看,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半丝痕迹,才终于不得不接受死灵已经没了的这一事实。 ……他不想接受,但现在不得不接受,因为罪魁祸首他报复不起。 有点气。 布什克搬出慈悲平和的微笑,向路上的所有人打着招呼,尽量装出偶遇的样子,先客气问完好,再看向舒温夫人:“您应当告知我们一声的。” 舒温夫人微微笑了,柔声道:“嗯,我知道,尊敬的布什克神父,您看起来气色不太好,尽管今天是发放恩礼的日子,您也应当注意多休息。” “感谢您的关心,”布什克道,“教会已经为您准备好了房间,您计划在这里游览几日?” 舒温夫人微笑:“不知道呢,您有推荐的去处吗?” 两个人在那里打官话,纪评找准时机插话,寻了个理由走了,跟他一起走的还有索伦,沿着漫长的热闹的街道,两个人沉默了会儿,最后索伦先开口:“纪评先生,您……” 纪评回以问询的眼神。 身上挂着的铃铛晃了晃,响了声,索伦记起来这铃铛的作用,命运教会用来预知危险的东西,响的越厉害,危险越大。 于是到口的疑问拐了个弯,变成了:“您打算在这里定居?说实话,我觉得,别尼王国的发展不太好,不如去朵图靳帝国,那里繁荣点。” 索伦木然说完这段话,也不知道自己情急之下说了个什么东西。 他差点就想直接问“权柄”的事情了,只是最后铃铛一响,理智清醒了一点,警告他相关的事情少听少问,哪怕偶然知道了,也最好装作不知情。 面前的纪评先生和在安斯特时没有什么区别,仍然是一如既往温和的笑意,说:“我不打算去朵图靳帝国。” 不打算?为什么? 索伦抬起眼睛,小心翼翼地问:“您不喜欢朵图靳?” “那倒不是,”纪评咳了一声,笑道,“只是觉得,如果去了朵图靳……会很麻烦,我准备去些小国呢。” 小国人少地小,是最适合编造奇迹招摇撞骗的地方了,哪怕露馅也可以及时跑路,总比招惹了大帝国来得好。 只是这些话他不好意思说给索伦听。 街上教会的人员认出来索伦,招手叫他,说是马车就在附近,有要去的地方搭乘马车就好。谈话被打断,索伦下意识偏头看纪评,问纪评要去的地方。 纪评当然是回家,又可以蹭马车不用走路,他有点高兴。 身上的铃铛再次轻轻响了一声,索伦下意识按住铃铛,回想了一下自己刚才准备说的话,感觉好像也没什么问题,所以他准备听从本心,还是问了:“为什么朵图靳帝国会很麻烦?” “因为贵族多,”真实理由当然不能说,纪评理直气壮地道,“我并不想去太复杂的地方,换个清静点的小国继续做委托,糊糊口也就够了。” 索伦自动忽略了后面的大半段,认真想了想也没想出来个一二,只打算也不去朵图靳好了。 纪评扫了眼他身上的铃铛,问:“那你呢?嗯……我的意思是,海神教会和命运教会有些事情需要合作?” 索伦愣了愣,意识到纪评先生在问什么,立刻答道:“不是,是……” 是什么?是伊米休邀请,所以他答应……不,不是,伊米休邀请了他很多次很多次,他一直都觉得是玩笑,从没想过要转投命运教会。 那是什么改变了他的想法? 细密的冷汗从额头上冒出来,他抬手抹去,看见面前的青年伸手拉开车帘,语气带点询问:“车厢里太闷了吗?” 街上的风一吹,索伦确实清醒了点。 他记起来了,他是一直仰慕朵图靳帝国的统治,仰慕命运之神的威能,仰慕命运教会条件明确的晋升要求……所以他答应了。 这不需要很多勇气,只需要一点死心,一点想向上爬的渴望,再加上一点点,一小点勇气,就足够了。 他自愿改信,自愿信仰命运之神,自愿献上自己的命运,于是他说:“不是,我是……” 在信仰中掺杂了野心,会不会不忠诚?他不想对纪评先生说谎,也认为纪评先生能看出来,所以他道:“我改信了。” 第一句话出口,后面的也顺理成章起来。 “在席曼王国,海神教会的晋升条件一直不太明确,大贵族不屑于在教会任职,但和地方主教关系密切,小贵族则干脆就有长辈任职,比如切纳斯队长。” 细微的怨怼从心里翻出来,索伦露出一点苦笑,道:“切纳斯队长的晋升速度很快,他比我还要晚进入教会两年,但很得教会重用。” 他也想。所以他说:“我也想,相对而言,命运教会能提供更多的重视,所以我改信了……抱歉,纪评先生,我知道这不太好,希望没有让您感到厌弃。” …… 邮局外的树林下,舒温夫人坐在路边的椅子上,旁边是陪着聊天的布什克神父。 美丽的夫人轻轻抬起头,粉紫色的眼睛里漾着潋滟水波,光影变幻间,她忽而低下头,轻咳了口血出来。 布什克猛然一惊,立刻站起来:“您……” “没什么,”舒温夫人偏过头,笑着看他,柔声,“只是一点小病,您关心我,但您知道这不重要,所以您会无视它,对吗?” 年迈的神父神情恍惚,慢慢坐了下来。 舒温夫人在他的对面低声叹息。 “真讨厌啊,好不容易蛊惑了个听话的孩子,这才走了多久呢,怎么就要失控了。” 她捂住自己的一只眼睛,蕾丝手套包裹的手腕痉挛起来,脱落下来的皮肉在空中变换成花瓣的样子,轻飘飘落到地面,被她踩在脚下,用力碾碎。 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切,神情依旧恍惚的布什克呆板重复着他做的所有事情,事无巨细,一桩桩一件件,从利用死灵杀人,再到挪用教会款项。 舒温夫人忍痛注视着皮肤长好,终于施舍抬头看了布什克神父一眼,柔声道:“谢谢您,这些就够了,不必说了。” 她站起身。 “尊敬的布什克神父,感谢您的配合。” 第38章 您太谦虚了 铃铛轻轻摇晃,是马车到了地方,纪评下了马车,挥手向索伦告别,在门口目送着马车远去后才回身开门,从衣袋摸出一只残缺的蜘蛛来。 这只蜘蛛大概只有指甲盖那么大,被衣袋里的玛瑙用触手缠绕紧实,几乎要消化完毕了,残缺的一半身子微微抽搐,长着绒毛的漆黑节肢扭曲成诡异的弧度。 这是玛瑙在索伦身上抓到的,是索伦异常的原因。当然,索伦并未察觉,他那时还沉浸在怨怼海神教会的情绪里,却恰恰是太怨怼了,反而容易让人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指尖的蜘蛛动了动,是小蜘蛛努力扒住纪评的皮肤,哀求和痛苦的情绪顺着这小小的触碰传过来,不浓烈,但让人难以忽视。 ……显然,这可怜的半只蜘蛛还没死透。 纪评垂首,指尖温柔抚了抚蜘蛛以示安抚,然后认真看了看,记住蜘蛛的特征,比如绒毛、黑色节肢、红黄相间的躯体等,彻底记完后就把蜘蛛丢给了玛瑙加餐。 玛瑙发出了不满的抗议,觉得这东西糟糕透顶,并不想尝试,但也只是抗议了几句,触手拨弄了会儿,还是吃掉了。 蜘蛛…… 纪评沾了点桌上水杯里的水,在桌上画了真理高塔的符号,符号在绘成的瞬间由虚化实,洁白纸张翻过一页,瞬间出现一行字:[你现在在哪儿?] 纪评微诧。 这行字的末尾标明了身份:首席。 是莱尔。原来还可以交流吗,纪评一边思忖,一边沾了沾水,问:[怎么了] [我祖孙,就是路易斯,他要结婚了,我想给你送封请柬,不知道送哪儿。顺便一提……小塔找我哭诉过好几次了,它说你不信任它,总画那位的代称来压制它的意志,它总会因此被迫断联。] 纪评无言又倒了点水,回绝了请柬和邀请,然后继续写上了邪神的名讳,眼前的一切都如雾气般散开,半透明的虚幻书页沉沉浮浮,露出纪评熟悉的呆板言论:[请在下方写出您的需求。] 需求当然是查蜘蛛,纪评斟酌着浓缩要求,提炼问题,从书页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舒温夫人。 这是断联后的单机小塔呈现出的某件往事,真理高塔第八席曾在离开朵图靳帝国皇宫后一度性情大变,痴迷舒温夫人,为此不惜屡次出卖真理高塔,只求舒温夫人片刻垂爱。 第八席死后,他的尸体变成无数蜘蛛四散逃命。 故事到此结束,如果抹去邪神名讳的话应当可以得到更可靠更详细的答复……其实还有些警惕真理高塔的纪评犹豫须臾,抬手抹去名讳,重新书写。 他问了海神教会的索伦。纸页在面前轻微颤了颤,很快展开了一行简单至极的描述:命运之神的眷属,相关资料未知。 啊? 纪评盯着这行字大为震撼,几乎要觉得这行字在哄自己了,他沾了点水,再度写上邪神名讳,然后问了问这里有没有车站。 安斯特没有车站,盛行海上贸易的地方自然也以海路为主,出海是最常见的长途旅行方式,早些时候,索斯德爷爷一家旅游去纳斯就是坐的客船。船票昂贵,购买起来也很困难,但据说服务很好。 当然,除了海路,纪评也在报纸上读到过,说是仁慈的神明庇护无知弱小的信徒,愿意为信徒提供长途交通的帮助,教会则得蒙神恩,负责相关的建设……总之就是一句话,所有有利于平民的事情都是神明的庇佑。 国家在这过程中销声匿迹。很多平民知道所在区域神父、修女甚至主教的名字,但不会知道贵族、皇室的称谓。只有当公告栏上写的东西触及他们利益了,他们才可能会去关注名字,咒骂几句。 纪评一目十行扫完断联小塔给出的东西,很快确认了方向,反手抹去所有水渍,带上玛瑙出了门。 命运教会送的恩礼解了燃眉之急,厚度适中的信封里有600明朵,相当于2833布恩,这算是笔巨款了,买张票应当不成问题。 巨款在手,他奢侈雇了马车。 …… 售卖票的窗口那里是出乎意料的清净,一个人都没有,值日的修女捧着一本圣典,正借着阳光在虔诚地研读,她腕间系了枚银制的铃铛,抬手晃动时却不见响。 “您来买票?”修女闻声抬起头,露出一个平和的微笑,“最终目的地是朵图靳帝国王城,售价500明朵。” 纪评被这价格震撼到了,万万没想到刚到手还没捂热的巨款就又要付出去了,只好像突然懂了为什么窗口没人的原因,出口询问:“只能去朵图靳帝国吗?” “是的。”修女笑容不改。 这有点超出纪评的心里预期,他揉了揉眉心,暗叹自己还是经验不足,高估了这里的交通能力,正要和修女约时间付钱的时候,一道温柔的声音叫住了他。 是舒温夫人。 美丽的夫人下了马车,款步走近,轻声道:“格丽芬夫人告知我,您会在这里停留三天,怎么今天就要走了呢?是觉得这里没有安斯特繁华吗?” 纪评:“只是路过这里。” 修女认出来那双粉紫色的眼睛,礼貌行了礼:“舒温夫人,您好。” “嗯,漂亮的孩子,”舒温笑吟吟侧过头看了修女一眼,柔声道,“我要和这位先生聊会儿,可以请您回避一下吗?” 聊什么东西还要人回避? 纪评只能庆幸玛瑙就在衣袋里,自己不会出什么事,他目送着修女离开,决定先发制人:“我和您应当……没有什么值得长聊的话题?” “真是令人伤心的推脱,”舒温夫人微笑,“我是想感谢您呢。” 纪评:“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听说您曾经在安斯特是个侦探?” “……算是,”如果找猫找狗和招摇撞骗的算命都算侦探的话,那这样说也没错,纪评抬了抬眼睛,道,“我想,这应该不重要。” “怎么会呢,”舒温夫人微笑道,“实不相瞒,我是奉皇帝陛下的意思,来这里查探教会神职人员贪污问题的。” 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话,教会内部自有一套完整的审查机制,不须舒温夫人亲自出面,即便没有教会,也还有朵图靳帝国的检察院。 但舒温夫人总不能当着纪评的面和他说,我是来监视你的。这句话太失礼了,不是帝国鼎鼎有名的舒温夫人该有的水准。 她温柔注视着眼前的青年,试图从那幅万年不改的神情里读出什么东西,可惜一无所获,只能遗憾作罢,笑着道出自己编好的说辞:“教会神父布什克,勾结平民格丽芬,以租房为诱饵,专门欺骗来这里的外乡人。” “房间里的蜡烛经过了特殊处理,会让人感到头晕目眩,并噩梦连绵,之后布什克就会登门说是死灵缠身,需要前去教会捐赠并虔诚向神明祷告才能摆脱。当然,捐赠的钱一大半都会进布什克和格丽芬的口袋。” 这并不是谎话,蜡烛确实有问题,布什克为一己之私,借死灵杀人谋求占卜材料,这不违反命运教会的教义,最多只是违反了帝国律法。 可律法管的是普通人。 舒温夫人弯弯唇角,轻声道:“他还同时贪污了教会款项,今日得以查明,我当然应当感谢您。” 纪评大致理了理。总结就是以低价诱惑路人,再用蜡烛制造噩梦,最后假借神明名义行骗。 听起来很有道理,只要有利益就会有人铤而走险,问题是这胆子是不是有点大,这可是真实有神明存在的地方! 而且这件事肯定和“污秽”有关系啊……舒温夫人这一套说辞干净利落撇清了关系,倒像是事情水落石出后,教会刊登在报纸上或公开在公告栏上以安抚平民的说辞。 纪评道:“您真是一位兼具美貌与智慧的夫人,您的敏锐令人心惊,但我还是有些不解,我想,身为受害者的我似乎并没有为您提供什么帮助。” “不,”舒温夫人笑着道,“您太谦虚了。” 第39章 省钱 接下来的半小时,纪评勉强稳住微笑,听完了舒温夫人一套自成体系的完美逻辑。 房间里的蜡烛燃烧时间短暂,长度几乎没有变化,证明了他刚入住的时候就发觉蜡烛有问题,所以及时吹灭了这东西。 ……只是不习惯蜡烛香气顺手开窗后才发现不对劲的纪评选择保持微笑。 将同样有问题的画像遗留在马车里,以此勾引布兰克露出破绽,使其主动去找格丽芬商讨,是为了后续抓住证据。 ……还想着把事情丢给教会的纪评继续保持微笑,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最后林林总总说完,舒温夫人温柔道:“很抱歉擅自闯入了您的房间,希望您不会太介意。能从细枝末节挖掘出事情的本质,您是一位出色的侦探,只可惜安斯特埋没了您的才华。” 纪评欲言又止:“我其实并不是……” “我明白,”舒温夫人笑吟吟道,“您是一位谦虚且博学的先生,任何赞誉都是在污蔑您的品格。” 纪评:…… 虽然早从一些书籍里了解到直接了当的赞美是礼仪的一种,平日也不是没用过类似的社交辞令,但他现在仍有些尴尬的不知道该说什么,麻木地端着微笑,尽量使自己看起来不失礼。 舒温夫人笑意不改,语气温柔:“朵图靳帝国王城最近有一件大案子,负责这件事的警督迟迟未能给出结果,在多方压力下不得不向平民开放细节。” 这是真的,唯一的隐藏起来的东西就是舒温夫人其实很清楚案子的本质,她相信面前的纪评先生也一定清楚。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研究过纪评在安斯特的所有行程,很简单,很枯燥,做委托糊口,定期去图书馆借书还书,定期去教会领救济粮,偶尔失踪十天半个月……借口出去放松心情。 桃花源一事结束的蹊跷,她尚未彻底将其中隐藏着的博弈弄明白,但她至少知道,她面前的青年,是最大的获益者。 一位如此厉害的存在,却仍遵循着平民的习惯,为了省钱而步行,因一点微不足道的恩礼喜形于色……这都像是伪装。 过往的无数次经验都告诉舒温,应对这种存在的最好方式,是陪着对方伪装。 如此一来,思路就很明确了。 陛下希望她眼前的青年离开朵图靳帝国掌权的范围内,就算不离开,也要摸清楚对方的目的和打算……可摸不清又怎么样呢? 能力不足的情人不小心把目标带去了王城,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她又不忠于朵图靳,她只忠于她追随的神明。 朵图靳越乱越好,灭国了更好。 舒温夫人悠悠叹了一口气,像是很惋惜:“那件案子有关一位漂亮的小姐,也算是我的小侄女,我希望这件事情能尽快得出结果,安抚我那已逝去的小侄女。” 纪评:“很遗憾听到这样惨痛的消息,多方努力之下,一定能得出结果的。” “是吗?”舒温夫人轻笑一声,温柔看着纪评,“我在您身上看见了希望。您是一位足够出色、细心的侦探,同时又博学广知,我想,如果有您的帮助,这件案子一定能很快告破。” 隐约有所预料的纪评眼前一黑,他缓了缓,道:“感谢您的垂爱,但我……” 在他斟酌出拒绝词汇之前,另一道温柔的声音很快打断了他: “您是要拒绝我?当然,这是您的自由,我无权干涉,只是……”美丽的夫人轻轻蹙眉,柔声道,“我只希望您可以看一看案子的细节,是否要插手,全凭您的意愿。” 她抿着唇微笑:“纪评先生,我今日就要回王城了,刚才见您也是要打算买票去的,我们可以一起。”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拒绝就有点不识好歹了,纪评只能自我安慰他省下了五百明朵也就是两千多的布恩,道:“我尽力而为……” 他叹气:“感谢您的慷慨。” 至少省了五百明朵,这笔巨款可以在手里捂久点。 第40章 小蝴蝶被吃了 纪评是在半个月后的傍晚抵达朵图靳帝国的。舒温夫人在一周前临时有事,改了行程,并未和他一起到这里。 据说是朵图靳帝国治下的某个附属小国发生了叛乱,农民举起锄头砍杀了治国的大公后还不忘拥立战争教会的信仰,称呼战争之神是他们唯一的救主。 问题是那个小国的主信仰是生命之神,而战争教会的主信仰在北帝国,离此千里万里……这么远的距离,没有任何战争之神的信徒在那里传教,农民居然还是改信了。 ……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这简直是神迹似的虔诚,仿佛他们生来就该是战争之神的信徒,不须教导也会侍奉自己唯一的主。 千万里外的战争教会闻听此事后的态度暧昧,正巧就在附近的舒温夫人临时接了令,赶去小国调和,最后结果怎样、现在有没有处理完纪评也不知道,他只猜测这大概是神明之间在抢信仰。 傍晚冷风一吹,他才下车就打了个寒颤,拢了拢有些单薄的衣衫。 他没带什么行李,只收拾了一个很小的箱子提在手上,麻纺材质的衬衣和外披的大衣看起来都很廉价,以至于等候的管家愣了又愣,踌躇再三才确认了面前这位是他要迎接的对象。 “您好,”他迎上来,“我是贝贝塔伯爵的管家,在他逝世后,负责舒温夫人的日常起居及府邸的一应杂务。夫人已提前通知过我,府中为您安排了房间,请您随我来。” 管家身后的男仆上前一步就要接过纪评手里的箱子,被纪评侧身避了避,躲开了。纪评礼貌道:“谢谢您,不过不用了。” 玛瑙就缩在箱子里,他不太敢假手于人。 他跟着管家上了马车,路上问起案子的事情,管家客客气气,回答的滴水不漏,只说遇害的是易林尔斯家族的小姐,具体细节警督并未对外公开,他也不知情。 “不过,”管家笑呵呵的表示,“您是夫人邀请而来的,警督会整理好资料交给您,请您放心。而且最近王城也来了不少出色的侦探先生。” 居然是真的有案子要查。 纪评微微松了口气。他还以为舒温夫人发现了他不对劲,却原来只是个巧合。他想了想,又觉得自己这口气松的太早……作为一个无名无实的侦探,他只擅长找猫找狗。 他揉了揉眉心,又朝管家打探起来车站的位置,准备早日混完这件案子然后走人。 管家如实回答了他的问题,有点诧异:“您要离开墨格?” 身为朵图靳帝国的王城,墨格是世上最繁荣城市之一,除了没受过教育的平民,很少会有人不向往这里,是以管家难以理解,为什么他面前的先生会选择放弃伯爵夫人的垂青,放弃这里的繁荣,转而跑到偏僻的小国去? 纪评微笑:“是的,嗯……对我来说,总停留在相同的地方,很难学到新的东西。” 管家肃然起敬,感慨道:“您真是位好学的先生,难怪夫人会重视您。” 纪评难以接话,只能闭上嘴转移话题:“我们要到了吗?” “当然不,嗯……”管家面露难色,语气有点微妙,“陛下很宠爱舒温夫人,府邸设在了皇宫附近,从站点到那儿,需要先穿过平民居住的街道以及集市,绕过教堂和修道院,然后才是目的地。” “今天和昨天都是集市集中开放的日子,现在那里还有巡逻的卫兵和不懂事的平民,我怕他们会冲撞您,所以让马车夫选择了绕行。” “……” 纪评只能道:“感谢您的体贴。” 最后马车停下的时候,他有点困,揉了揉眼睛提着小箱子下车,微弱的星光洒落下来,有只小蝴蝶停上了他的肩膀。 星光下,蝴蝶翅膀白的近乎透明。 管家吓了一跳,低下头祈祷:“伟大的生命之神,您无知愚昧的信徒祈求您的眷顾,感恩您的垂怜……” 纪评茫然了很短暂的一瞬间,然后也低下头,学着管家的样子开始祈祷,期间蝴蝶扇了扇翅,飞起来,换了个另一边的肩膀停好,合拢起来的翅膀上隐约可窥见白银色扑闪的碎粉。 这是只很漂亮的小蝴蝶。 管家已经虔诚祈祷完,以一种近乎狂热的视线注视着纪评……肩上的小蝴蝶,小声感叹道:“生命之神庇佑……好美丽……” 他看起来像是幸福的要晕过去了。 纪评犹豫再三,还是道:“这是?” “白蝶,”管家稍微平复了点心情,“抱歉,我忘了您是才来朵图靳帝国,您信仰的是哪位神明?” 纪评顿了顿,正准备含糊其辞的时候,听见管家道:“白蝶是生命之神的使者,传达着神明的旨意,它的到来都代表着丰收与喜悦,您真的很得它的喜欢。” 管家依依不舍的挪开了视线:“我很少看见白蝶,它一般只会出现在丰收前的田野间,又或是追随着牧师和神父。您真的不是生命之神的信徒吗?这太遗憾了,白蝶如此亲近您。” 纪评:“这是我的荣幸,但我已经有了立誓要信仰的神明。” 管家看起来相当遗憾:“好吧,我为我的冒犯向您致以最诚挚的歉意,希望能得到您的谅解。” 纪评:“这不是什么大事,您客气了。” 管家送到了目的地后便告别离开,剩下白蝶跟着纪评进了房间。它在独立的小阁楼里转了一圈,停在了窗边的绿植上,扑闪着翅膀。 已经很晚了,在车上用过晚饭的纪评顺手关上窗户准备睡觉,没打算理会小蝴蝶,白蝶却不依不饶又追了过来,然后被一只触手无声无息拽了下来。 放在床榻上的小箱子裂开了一道口子,一条触手从当中伸了出来,将小蝴蝶卷了进去,并在箱子周围留下一道黏腻的水痕。 !? 纪评连忙打开箱子,入目是蜷缩在里面的小玛瑙,触手一圈圈盘绕成漩涡的形状,刚被卷进去的小蝴蝶已经不见痕迹,只剩下玛瑙眨了眨眼睛,看起来格外无辜。 纪评揉揉眉心,长叹一口气。 算了,没了就没了吧,吃了就吃了吧,他相信生命之神宽宏大量,不会在意这点无关紧要的小细节,更不会和无知的小辈计较。 第41章 信仰自由 第二日清晨,纪评还在享用早餐的时候,警督已如约送了资料过来,管家在客厅替纪评接待了客人,回来时汇报说有位还没走,自称是索伦的朋友,想见一见纪评先生。 管家只字不提那人身份,微笑道:“您如果不想见的话,我就去回绝他。” 纪评:“您似乎认识他。” “嗯,他是帝国六皇子,伊米休·济济林尔特,”管家飞快补上一句,“六皇子殿下的母亲是皇宫里一个出身小贵族的侍女,信仰命运之神。” 纪评没想到葬礼上登记平民身份的伊米休会是朵图靳帝国的六皇子。但好像也对,伊米休只是没写上姓氏,又没直说自己是平民。 他叹道:“我很快就去。” …… 伊米休在客厅里坐立难安,特别希望管家带来“纪评不愿见他”的好消息,然后他就可以立刻起身告辞,表面垂头丧气但心里兴高采烈的回皇宫复命。 但很遗憾,纪评先生准备见他。 这实在不是个好消息,伊米休看见那个青年跨过门槛,遂努力弯了弯唇角站起来,客客气气地道:“纪评先生,许久未见,您好,我是伊米休·济济林尔特。” 对方温和回答他:“您好。” 然后呢? 管家和侍者已然纷纷识趣告退,给这二位客人留独自交谈的空间,独自一人的伊米休现在格外怀念索伦,怀念所有人,觉得来一个随便什么谁都好,至少陪陪他,别让他直面这么大的压力。 他承认纪评是一位温和宽容的存在,过往的无数件事情都证明了这一点,但这不耽误他压力大,就像是他面对舒温夫人时那样。 他根本无法确定自己的意志、记忆会不会在不经意间受到了别人巧妙的篡改,而他本人说不定对此还一无所知。 “听说您是从别尼王国来的?索伦也在那里呢,您见过他了吗?” 伊米休刚说完就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找的什么话题,纪评先生当然见过索伦了……索伦那样的好运气,随便一选都能遇上纪评先生。 “见过了,六皇子殿下,”纪评不太确定伊米休见他是做什么,垂首捧起热腾腾的蜂蜜水,客气道,“管家说您想见我,是有什么我可以提供帮助的事情吗?” 确实抱有目的的伊米休点头:“是的。” 他蜷缩了下手指,回想了下安斯特时那三位曾和他聊过的东西,决定坦荡一点,心里却还有点忐忑,道:“我想请求您……不要插手那件案子。” 他说罢便低下头去,几乎不敢看纪评,只在短暂安静后,听见对方一如既往的温和语气:“六皇子殿下,是舒温夫人邀请我来此,骤然提出离开,我怕无法和她交代。” 纪评摩挲着杯壁,半斟酌着又添上一句:“我想,至少您应该给我一个简单的理由,一个可以令我平安脱身的理由。” 他回想了下这段话,自觉应该没什么漏洞,既未得罪专程前来的六皇子殿下,又没刻意打探内幕,要说什么全凭六皇子心意。 挺好的。 朵图靳帝国真不该来啊……这才第二天就惹上事了,连混混案子早点跑路都不行。所以案子一直没告破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有人不希望案子告破? 那……纪评心里念头转了一圈,觉得警督那里多半已经有结果了,只是被迫没公开。 他还没来得及看警督送来的资料,但只怕看与不看都一样,已知惨死的小姐来自第一贵族易林尔斯,希望案件告破的舒温夫人忠于帝国皇帝……想不出来,算了。 他抿了口蜂蜜水,听见伊米休道:“与案子有关的那位小姐……是死神的信徒。” 正喝着的蜂蜜水差点喷出来,纪评一听见死神两个字就有点应激,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控制好表情,尽量自然的放下蜂蜜水,保持微笑:“据我所知,许多教会都宣称过信仰自由。” ……毕竟该划分的地盘都划分完了,一辈子离不开出生地的平民能也只能接受到一种信仰,最多也就两种,没得选择,只能信仰这个。 反正不耽误什么实质上的事情,教会乐得宣称信仰自由以博取好感。 青年微微笑着,视线专注,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停顿只是伊米休的错觉。 伊米休抿紧唇,只觉得自己胆大包天,他想纪评先生大概没遇到过这么大胆的后辈,直截了当提出请求后还敢得寸进尺,直接谈论神明。 但他实在找不出委婉的言论了,而且纪评先生看起来也不像是生气或者恼怒的样子。 信仰自由……教会的信仰自由,说给平民听听也就罢了。 伊米休:“教会不希望死神的信仰在朵图靳帝国传播,所以竭尽全力绞杀所有死神的信徒,为此……” 这说的就有点太过头了,纪评不得不出声打断他,有点匪夷所思的想他面前的六皇子殿下是不是昏了头了……这种话是能随便宣之于口的东西吗?谢谢,他一点也不感兴趣。 他根本不想知道教会或者其他势力之间的明争暗斗,他只好奇前面几个世代以及那些所谓的两世对应影像,如果不是半路遇上了舒温夫人,他现在说不定已经在去偏僻小国的路上了。 纪评干脆岔开话题,道:“殿下,您要不要试一试您手边的这杯蜂蜜水,尽管它没有酒的醇厚,但勉强也算回味甘甜。” 伊米休沉默了下,心想纪评先生果然知道,乖乖捧起蜂蜜水抿了一口,不再纠结这件事情,转而道:“陛下早就觉得教会权力太大,希望将这件事情纰漏出来以攻讦教会所谓的‘信仰自由’,舒温夫人对陛下忠心,一直在……” 纪评连咳好几声,强行打断了伊米休。 别说了别说了……再说下去他会怀疑自己要被灭口了!这东西就算有的人心照不宣甚至可能可以靠自己猜出来……但他没猜出来啊?而且这东西不能放在明面上聊吧。 他心想今天这杯蜂蜜水真是不喝也罢,艰难道:“殿下,我并不好奇这些。” 伊米休心里一惊。 第42章 新马甲 这是工匠入住易林尔斯府邸的第七日。 府邸的日常平平无奇,只有管家会毕恭毕敬的每日拜访以确认他没离开,除此之外,再无不长眼的人敢打扰他。 不过,就算有人打扰,工匠也不在乎。 他从绑架走的小松鼠那里得了灵感,最近在琢磨漂亮的饰品,先用了简陋的木材试手,一连成品数十件,尽数赠给了府里唯二的两个孩子。 现在,时至傍晚,他放下锉刀,随意拍了拍木屑,走出房间。这是他和小松鼠五日前的约定,每天都要出门逛一小时。 原因自然是小松鼠又吵又闹,根本忍受不了整日都待在点着蜡烛的昏暗房间里,也厌极了木匠削木头的声音,态度激烈到要以死相逼,不出去就死。 工匠有办法阻止它,但小松鼠一直在为他提供迥异于当前世代的设计思路,从交易的角度考虑,他理应尊重对方的意愿。 他把昏昏欲睡的小松鼠捞起来放入怀里,对路上遇见的管家轻轻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管家知道他有出门的习惯,并不担心这位尊贵的客人跑掉,只略带忧愁的提醒道:“工匠先生,灰巷东街刚刚出了案子,啊……愿生命之神庇佑那位可怜的先生在神国安眠,总之,您今晚最好不要去东街了,免得那些愚昧的暴民……” 他说着说着觉得哪里不对,仰起头看了看工匠壮硕的体型,艰难改口:“……扰了您的心情。” 工匠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才离开府邸,小松鼠在他的肩膀上兴奋的跳起来,指手画脚道:“去灰巷!快快快,我要去东街看热闹!” 工匠对此当然没有异议,他抬起手,食指和拇指缓慢靠近,一瞬间遥远的街道就被拉至眼前,而他低下头,迈出一步,耳边瞬间响起警督的大声怒骂! 这是个见习。穿着统一的制服,胸前空空荡荡,只有警署的标记昭示着他的身份,怀里抱着纸笔,正在满脸怒气的、声嘶力竭地疏散着周围的平民。 工匠在人群的边缘,微微眯起眼睛遥遥看向这包围圈的中心。站在他肩膀上的小松鼠早迫不及待踮起脚,仗着工匠块头大,收获了极好的视野。 “真死人了!”小松鼠有点惊奇,“这个死法好像有点……有点……” 警督早已将尸体搬走,现场剩下的只有一时半会难以清理干净的大片血迹,和零散几枚根本无人注意的黑色鳞片。 鳞片并不起眼,不规则的圆形上是一行行整齐的横纹,似有若无的不祥气息缠绕其上,让小松鼠想起了一位神明。 ——恶行昭彰的死神。 它声音渐渐放低,指爪微微蜷缩起来,蓬松的尾巴不自觉直立起来绷紧,小小的身子有些发颤,嘴上却傲然道:“我看这些人都信错了神明!他们要是追随了****,肯定就不会惨死在这里了!” 可惜唯一能听到它说话的工匠根本不在意这些,自然也没能给松鼠提供它需要的情绪价值。 工匠只随意看了眼便低下头,思索着未雕刻完的那只鹿还有哪些需要改进的地方,却忽而有了一点莫名的感应……他感应到了一位与他同梯队的强者。 这感应来的突然去的也突然,不在当前的时间点,像是某个过去遗留在此的一丝痕迹,辨其主特性并不属于生命或是命运任何一方,反而有点像……像纪评先生豢养的那只宠物。 他猛然抬起头,木着脸挤过拥挤的人群,他个子太大太有优势,许多人毫无还手之力便被他挤的一个踉跄,正要骂时见了他又悻悻然闭上了嘴,不愿惹祸上身。 于是工匠顺利来到了较前方的位置,听见这里的人低声惊叹。 “你看见了吗?我是听说消息特意过来的,这是已经走了?” “是,早走了,送去警署了,好像是吟游诗人呢,据说是来恭贺公主殿下的婚姻,我瞧那位小见习先生都要上手铐了,听他这么说又不太敢动,只能求助看着向老练的督察,怪可怜的。” “啊……那我来迟了,好可惜,我听说他……” “对对对!我觉得他比那些老爷们更像一位真正的贵族!” 小松鼠还有些发懵:“怎么了?” 工匠并不说话,抬起眼睛,稍微辨认了下方向,立刻转头追上去,找进了警署。 易林尔斯家族的标识在这时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没人敢拦他,任由他大步往里面走,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慌慌张张迎上来,客客气气道:“您……您是来找路易斯少爷的吗?” 工匠不说话,垂首盯着他看。 年轻的见习受不住这样压力颇大的注视,一时冷汗直冒,说话都有些不利索:“路……路易斯少爷在十七号……” …… 十七号审查室现在人很多,但最招眼的还是中间易林尔斯家的废物少爷。 路易斯无比嚣张地把脚翘上审查室里唯一的桌子,冷声:“我不管,问不出来就上刑,先前我妹妹的事情你们查不出来,现在同样的死法又死了一个……” 他阴阳怪气笑了笑:“我马上就要迎娶公主殿下了你们知不知道?小心我让陛下把你们全废了!” 与他截然相反的,是那边安然靠墙坐着的青年。 浅棕色柔顺的头发与亮色绸带编成小辫垂在身后,由不同布料拼接而成的衣上坠着流苏和亮闪闪的小饰品,不规则边缘的披肩下是长裤和长靴。 他极为疲倦似的半撑着侧脸,仿佛是察觉到工匠在看他,于是偏过头,微微弯了弯唇角,浅淡微笑一闪即逝,工匠这才看见他被黑绸带蒙起来的双眼。 青年应当听见了路易斯要用刑的话,却不发一言,安静坐在那里,淡然自若的样子倒比路易斯更像位贵族。 资历颇深的督察擦着自己的冷汗,待路易斯小少爷火稍微消了一些后才战战兢兢地道:“他说他是吟游诗人……还说他是来庆贺您与公主殿下的……” 督察左右为难,心里叫苦不迭,若在这里的不是路易斯,而是易林尔斯家族正正经经的继承人,说不定他也就听令了,同理,若那边的只是个普通平民,他估计也就直接按证据确凿办了…… 可大皇子殿下已急令要他们客气对待! 传令的六皇子殿下就坐在这里,这位殿下瞧着路易斯这副做派,神色极冷,像是怒极,同样也不好应对。 工匠站在门口,道:“你们问过了吗?” 督察愣了一瞬,认出来他是易林尔斯家族的,但不确认身份,只能客客气气地道:“您的意思是……” 工匠并不理会他,大步走到吟游诗人面前坐下,盯着对方黑绸带蒙着的眼睛,问:“他们为什么抓你。” 吟游诗人轻声:“路过现场,督察先生怀疑我。” 督察坐立难安,已能感受到六皇子似笑非笑的视线,很想回到一小时前扇自己一巴掌……叫你乱怀疑人!就当没看见不行吗!非想着抓人替罪,这下好了,惹大事了。 工匠:“你为什么会路过。” 工匠粗犷低沉的嗓音微微加重了语气,压迫感十足,旁听的路易斯皱了皱眉,敏锐意识到他大概率和工匠有信息差。 吟游诗人闻言,伸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如您所见,我的眼睛看不见。” 他声音依然很轻,像是林间从容微弱的风,不疾不徐:“这双眼睛,从不知前行的路通往哪里,更不知山林奏响的乐。它看不见澄绿的溪水,读不出旧碑上的铭文,也看不到它心甘臣服、愿献上一切的伟大神明。” 悲伤从字里行间里倾泻出来,审查室内忽而一静,小见习感同身受的抹了抹眼泪——他从不曾离开过王城,当然也没见过吟游诗人叙述的溪水旧碑,可他也有虔诚信仰的神明。 吟游诗人轻描淡写露出一个倦怠的笑意:“抱歉,刑讯官先生,我多说话了。” 他的意思是显而易见的明确,看不见街道和路,走到哪里都是无心,哪怕撞上了案子,也是看不见不知晓,更无法提供任何警督需要的线索。 工匠仍盯着吟游诗人蒙了黑绸带的眼睛:“你的眼睛是怎么瞎的?” 短暂的沉默后,吟游诗人轻轻笑了,像是真心实意的高兴,如同苦涩后一点回甘的甜:“我曾直视了我信仰的神明,这是祂给予我的惩戒。” 话音落下,审查室寂静无声,工匠直视着他,仍在锲而不舍的逼问:“你信仰谁。” “群星。” 吟游诗人道。 第43章 信仰群星 “我不是刑讯官。” 最后,工匠丢下这句话,站起身,走向一旁路易斯。 他身后,吟游诗人淡淡笑了:“这样啊,我为我的误解向您致歉。” 角落里才与吟游诗人谈过的,真正的刑讯官擦着额头上的汗,看着那位高大的先生低下头和路易斯少爷耳语,又目送着这二位离开,终于稍微松了口气。 他此前已和吟游诗人谈过。 事实上,吟游诗人确实存在疑点,比如说路过案发现场,再比如说死者那时还奄奄一息没死透,督察急着抓人顶罪也不是随便乱抓的,否则假证做不漂亮照样会丢了官。 刑讯官经验老道,已竭尽全力用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办法,诱导提问和适时加重语气的威胁,乃至反复等等等,该用的话术一个没落全用了一遍,却仍一无所获。 在将近一小时的谈话里,用作记录的本子干干净净,面前的吟游诗人依然是意志消沉的抑郁样子,说话却偏偏滴水不漏,平静自然。 这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吟游诗人确实与这件事情无关,所以底气十足,二就是……吟游诗人是个反刑讯的高手。 刑讯官倾向后者。 …… 路易斯既然走了,伊米休当然也不耐烦多留,他扫了眼神情讨好的督察,懒得搭理对方,走向吟游诗人,客气道:“我是帝国六皇子伊米休·济济林尔特,我大哥一向敬佩吟游诗人的才华,能遇见您,他很惊喜,就是不知您愿不愿意去皇宫作客?” 吟游诗人轻轻摇头:“感谢皇子殿下垂爱。” 这便是拒绝的意思了。 伊米休不死心,接着问:“我还不知道您的姓名和您的居所,督察无礼,大哥想给您送份赔礼。” 吟游诗人淡淡一笑:“不必了。” 伊米休还想挣扎,却见吟游诗人低下头,语气浅淡漠然:“追逐晦夜的旅人不求昼暖,若等不来星光,宁愿同病树一起葬于旅途。” 话说到这个份上,伊米休服了,终于说不下去了,他强撑着又客套了几句,威胁过旁边的督察,才转身离开了这里。 警署外早停了皇室的马车,大皇子在上面阅读着亲卫调查的东西,见了伊米休上车,他抬起眼,平静道:“办完了?” 伊米休:“嗯。” 他想起来两日前才拜访过的纪评先生,彼时青年温和笑着,亲口向他说了“不感兴趣不关心”,他于是也天真的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结果今天…… 纪评先生确实不感兴趣,但也没谁规定过他的追随者必须同样不感兴趣。 伊米休忍不住问:“哥,你确定他是纪评先生的追随者?他刚刚说他信仰群星,群星又是哪……” “那就对了,”大皇子抬起头,道,“听见群星的都有谁?” 显然,他并不关心答案,只是随口一问,说完也并不停顿,很快道:“除了易林尔斯的,三日内,你想办法让剩下的都闭上嘴。” 朵图靳帝国的大皇子久居军旅,吩咐起来也似军令似的不容拒绝,伊米休只好点头,顺便歇了打探群星的心思,打探了也没用,大哥肯定不会说。 …… 另一边,路易斯已和工匠交换完消息,整个人都不好了。他越想越觉得自己还不如干脆丢了眼睛算了,道:“那位……嗯,很难缠。” 只能说不愧是纪评先生的追随者。 工匠垂下视线,语声沉沉。 “他毕竟追随着纪评先生,理应如此。” ——否则怎么配纪评先生的垂青。 第44章 晚上吃什么 此时天色已暗了,督察在旁边毕恭毕敬送着,讨好的话不绝于耳,吟游诗人扶着门,闻言只语气浅淡:“我嫌疑还未彻底洗清,您不必如此。” 督察擦着额角的汗:“不、不,您说笑了,我万万不敢怀疑您,实在是之前灯油糊了眼,是的,希望您能谅解,警署的事情太杂,我昏了头,这才误会了您。” 小见习不忍直视地低下头,心想督察阁下大概是忘了他之前的态度是有多么强硬,路过即为有罪,不认罪就是凶犯。 诗人大概也是这么想的,他不置可否低下头,未做出任何答复,下拉的唇角透着一股子阴郁,他好像永远都情绪消沉。 督察小心翼翼陪着笑:“您住在哪里?我送您回去可好?” 诗人不说话,他扯下披风,漂亮的小饰品碰撞在一起“叮铃叮铛”的响,有块黑色的不规则鳞片随这动静落了下来,又被明明目盲的诗人轻易接住,握在手心。 这已足够离他最近的督察看见鳞片上每一处熟悉至极的细节,整齐的横纹和不规则的边缘,乃至不用触碰也能想到的冰凉湿滑的触感。 督察曾无数次在摇晃的烛火下打量这些东西,试图从中寻找一个能让贵族和皇室都满意的、对案子的最终答复,他对鳞片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不知何处飞来的鸟衔住诗人衣袖,牵引着诗人慢慢往前走了几步,四下响起压抑的惊呼,督察掐了掐手心,示意身后人不必再跟,自己跟了上去。 于是,诗人轻声道:“我听闻,枯死在冬日的鸟会在临死前发出最后一声哀鸣,这鸣叫往往最为动听,您有见过、听过吗?” 督察当然没有见过,凛冽寒峭的大雪只在北帝国肆虐,不像朵图靳帝国,有雪,但那雪唯有观赏这一种作用。冻死的景象轮不到他来看,他通常只会围着火炉赏景,也赏笼子里的宠物。 他答道:“我没有见过,但我大胆猜测,那一定如您所说,是世间少有的美景!一定很美妙动听!” “朵图靳也要下雪了。” 诗人说着,摊开手,瓷白的手心上正躺着刚才那枚险些掉落的黑色鳞片,不知名的材质反射不了任何光,这枚鳞片看上去也不漂亮。 督察慢慢睁大眼睛,难以控制的伸出手去,惊恐的看见自己伸手取走那枚鳞片放入衣袋。这双手现在并不受他的控制,控制权只归属眼前的诗人。 他张嘴,想叫人,却只能发出细微的气音,听见面前的诗人轻声道:“督察阁下,那个意志,盯上你了。” 什么叫那个意志?哪个意志? 控制权重新回到自己这里,手指和胳膊驱使起来如常自然,督察却难以忘怀刚才的失控,更难以避免地为这种模糊不清的话生出恐惧,颤抖道:“您是什么意思?我……” 诗人却不再说话,转过身,顺着飞鸟牵引的方向,身影很快消失在远方,剩下想要追上去问个清楚明白的督察愣在原地,难以挪动步子半分。 直到诗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后,他才终于找回身体的控制权,不自觉摸上衣袋里的鳞片。 他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和什么有关。正因为知道才会恐惧,才会不安。 那是世界的另一面,是神秘莫测的力量,是教会欲绞杀殆尽的邪恶,也是国王隐隐放纵,欲借此动摇教会信仰的凭仗。 督察作为一个夹在中间的小贵族,侥幸坐了这个位置,想维持的只有自己的体面生活,而不是去找案子的真相,所以他一拖再拖,拖到现在,第二位同样死法的死者已经出现,还不知道会不会有第三位、第四位。 ……又也许他就是第三位。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督察只觉得毛骨悚然,他不可避免想起了那些人死后的样子,表面覆盖满了鳞片,扭曲的面容惊恐绝望,干瘪苍老的皮囊勉强还留了几分死前的痕迹,分明皮肤已经渐渐冰凉下来,心脏却还在一起一伏的抽搐。 他不想这样,他应该远离这件事,无论诗人的提醒是真是假,他都应该远离,这是他本就想做但一直没能成功的事情。 督察几乎是立刻转过身,他已经为自己接下来的请假找到了合适的理由,自省案子许久未破,决意请辞,然后让见习顶上来。 警署里的见习那么多,随便挑一个平民出身的顶上就好,事后再纠个错处把人打发掉,处理掉,这很容易,并不苦难。 对,他可以留在他的庄园里,多聘请些护卫,然后安静喝着美酒跳着舞,等待案子结束后,再借助一些家族关系官复原位。 很多贵族都喜欢在风口浪尖用这种办法隐身,他相信自己这样做也没问题……绝对没问题。 …… 诗人走到小巷里。 小巷深处,浓稠的黑暗掩埋了他的身影,堆砌着杂物的墙角不见任何人来过的痕迹,一直跟在后面的白色蝴蝶这才发觉不对,追进小巷,扇动翅膀绕了一圈,一无所获。 它正要离开的时候,一根触手骤然探出来将它卷了下来,细微的崩碎声响起,无人的小巷重归安静。 诗人摘下黑绸布,轻微的骨节摩擦声响起,身形渐渐拉扯成他本来该有的样子,柔顺的辫子散开,变短,亮闪闪的饰品散作飘渺的烟。 纪评把在此等候许久的小玛瑙抱起来,扫了眼自己身上出来时穿的衣服,没有错过衣角上的血迹,那时刚撞上案子时不小心沾上的。 他盯着那衣角思索须臾,拣了块碎石头将布料划破,再用力把衣角撕扯下来揣进衣袋里。期间玛瑙一直乖乖待在他肩膀上,耸拉下去的触手无一例外都在尖端卷有黑色的鳞片。 这是纪评在第二起案子里的收获。 他去灰巷的原委很简单,教会在那里开设了教导识字的学校,课程时间设在早晚,避开公认的劳作和上下班时间。 负责授课的神父或修女会在课上解读教会的经典着作,穿插一些神明的威能和久远世代之前的难辨真假的故事,以此更进一步加深信仰。 纪评早上走的很早,天还蒙蒙亮的时候便随手拿了面包出发,可惜课程开始的时间比他想象中还要早,几乎是下半夜了,他去时课程已经结束,他又懒得再跑一趟,干脆在灰巷多留了会儿,全当看看不同的风貌。 恰是这多留出了事。 教他直面了一起案子,并目睹了那人苍老病逝的死法,唯一的好消息是生命之神是朵图靳帝国影响范围最广的信仰,其他神明大概不会轻易涉足别人的地盘,所以纪评想了想,顺手拐走了不少鳞片。鳞片则收在玛瑙那里。 现在,他站在小巷里,打量了下面前的杂物,推测翻墙过去的成功率高不高,他大概对灰巷的位置熟记于心了,来时也在马车上注意过方向,如果一直翻墙的话,应该能赶上晚上的课程。 唔,途中还可以拐个弯回去和管家打声招呼,蹭顿晚饭,在顺手带上明天早上的早饭。 纪评借着玛瑙的力翻过墙无声落地,沉吟起之后要做的事情。系在腕上的红绸带一如既往的给力,既能短暂控制督察,又能短暂控制飞鸟。看今天督察那个反应,对方肯定知道案子背后藏着的东西,正因为知道才会始终没出结果。 这给了他可乘之机,迟迟未出结果的案子容易引发恐惧的扩散,无意游览至此的诗人传唱新的信仰。可不可行姑且不论,反正只是个尝试。 尝试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最坏的后果无非是被生命教会盯上,但那也没有关系,传唱信仰的是吟游诗人,和纪评本人没有关系。 纪评把玛瑙揣进衣袋里,又想了想,忽而觉得也没那么容易……最坏的后果应该是他要花心思去胡扯一些诗。 糟糕的晚上。他决定暂时不再想这些,先想一想等下见到管家后,晚上要吃什么,又要顺手带什么供明天早上。 第45章 长眠 督察当晚便递了辞呈,这是他第二次递交,第一次是在易林尔斯小姐出事的半月后,只是那次收到了驳回,现在他故技重施,言辞恳切的谴责了自己的无能,并推荐了署内机智聪敏的见习。 辞呈不会立刻收到回复,但他已不愿意在注定不能出结果的案子上多耗时间,决意离开警署去城外庄园小住。接他的马车在抵达的很快,天边余霞泼成画。 车轮碾过未曾扫尽的落叶,他有些惶恐不安,时不时便要问一下还要多久,随行的守卫毕恭毕敬回答了他的每一个问题。 余霞散尽,他再次挑起车帘,再次询问守卫,婆娑的影子落在守卫那张卑微麻木的脸上,守卫张开嘴,一如既往恭敬地回答了他。 毫无起伏的人声荡在安静的空气里,没有回音传响,只有难以描述的空茫感抓住督察的心脏。 万籁俱寂的夜晚令人油然而生不适,督察觉得有哪里不对,却说不上来,温暖的蜡烛摇曳着烛光,他张了张嘴,觉得喉咙里好像有什么异物。 是什么呢?他干咳了一下,咳不出来,目光所及之处,昏暗的影子轻轻摇晃,守卫尽职尽责的跟随在车旁,然后他眼睁睁看着那影子开始扭曲,看着守卫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长出黑色的鳞片…… 究竟是刚刚才长出来的,还是本来就有呢? 卡在喉咙间的异物迫使督察叫不出声,苍茫的黑暗里,细弱的虫鸣几乎要成为这里唯一的声音,他开始咳嗽起来,开始头晕目眩。 保养得当的皮肤飞快脱水褶皱起来,蜷缩在一起的皮包围着嶙峋的骨头,他越发难受,咳的越来越厉害,直到异物被咳嗽出来——一枚黑色的鳞片安静躺在地上。 督察从马车上摔了下来,没有人扶起他。 生命的流逝是如此的突然又戏剧,漫长的岁月浓缩为短暂几个瞬间,他艰难往前攀爬着,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想要去抓什么,求生的意愿如此强烈,他不愿就这样拥抱死亡。 他尝试祈求生命之神庇佑自己,却只能发出不明意味的喃语。一只漂亮的蝴蝶轻盈降落在他面前,合起来的翅膀扑闪着微光。 是……是伟大的神明愿意眷顾祂虔诚而卑微的信徒了吗? 老人匍匐着往前移动,竭尽全力也不过堪堪半寸,对生命的渴望迫使着他奋进,去突破这半寸的极限,然而,就在他即将碰到蝴蝶的时候,蝴蝶轻盈一展翅,飞了起来。 不……不!不要走! 他努力的呼喊着,试图叙述自己的种种虔诚,他给教会捐过款,他从未缺席过每一次大型的祷告,但他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呼吸的空气刮过残破带血的喉咙,眼前一片混浊。 ——朵图靳要下雪了。 那时的诗人这样说。 诗人几乎没有笑过,和贵族愿以千金奉养的热情开朗的那一类大相径庭。诗人的眼睛看不见,却能在野外存活,能独身度过流浪的每一个夜。 他是靠什么活下来的?他凭什么能活下来,凭什么能得大皇子重视,又凭什么,敢回绝皇室的邀请? 督察无法控制的颤抖起来,濒死的恐惧几乎要压垮他所有的理智,他只恍恍惚惚洞悉某个真相,洞悉诗人说的所有话不是提醒,是告知。 ——枯死在冬日的鸟会在临死前发出最后一声哀鸣,这鸣叫往往最为动听。 督察听见了自己的哀鸣,是他越来越激烈的心跳声,心脏在胸腔里活跃,带着这具躯体无法承担的活力,他的心脏从不曾衰老,哪怕生命已将至尽头。 没有任何存在能救他。 他努力仰起头,看见了诗人说的群星,破了的喉咙发出古怪的音调,他调试不出更清晰的发音了。 指节和干瘪的躯体渐渐僵硬,圆睁着的眼睛遍布血丝,堆积起来的面皮皱巴不堪……安静的黑夜里,有人长眠在这里。 第46章 回去睡觉 纪评轻松翻过最后一道墙。 他手上提着管家打包好的面包,夜色已深,平民居住的灰巷七拐八转的,街道很狭窄,幽暗的角落遍地都是,好在白日逛了会儿,他勉强能认清该往哪儿走。 暗沉的黑夜里,又有只自带光照的小蝴蝶飞到他眼前,绕了几圈,像是在示意纪评跟着它走。纪评很不想跟着它走,奈何走了几步发现自己和它好像顺路。 纪评心想就当是多了个会跳会动的小蜡烛照路。 他顺利找到了学校,现在还没开课,修女在门口做登记,不同岁数的人安置到不同的房间,房间里摆了没靠背的椅子,也没桌子。 他选了角落的位置坐下,蝴蝶跟着落下来,坐在他前面的中年人移了下椅子的方向,自来熟的和他攀谈:“你是第一次来?” 中年人用的是通用语,腔调柔和拉长,像是每个字的语调都经过仔细斟酌,透着股很令人舒服的韵味。 纪评视线扫过中年人干净洁白的手指,微微一笑:“嗯。” 中年人笑着道:“我也是第一次,听说神父会在课上解读圣典,并且会带领大家祷告,今晚难得有空,我就来了,你呢?” 纪评道:“想识字。” “我看你不像是没受过教育的样子呢,”中年人道,“这里教的东西来来回回其实也就那几个,最多是认些通用的,神父不会教更多。” 只通安斯特语言和通用语的纪评心想那他也没办法,邪神牌新手礼包只提供了这两种语言,而且他主要目的倒也不是来识字。 他保持微笑:“有学习的机会就已经很好了。” 中年人感慨道:“要是所有人都这样想就好了。我有个不太听话的后辈,很厌恶学习,家里给他请了不少老师,可惜都被他气走了。” 修女更换了角落里快要燃尽的蜡烛,笑着朝纪评和中年人点头致意,分别递上一本圣典,语气柔和:“主教让我送给两位的,祝你们能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纪评扫见中年人价值不菲的宝石胸针,深觉自己沾了面前这位的光,他向修女道谢:“谢谢。” 中年人的视线移到安静停驻的蝴蝶身上,笑着道:“我很少近距离接触白蝶,难得见白蝶如此亲人,通常只有教会里的神父能讨它欢心。” 纪评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了,正要说话,忽而有个孩子从门口风风火火跑进来,人还未至声先响,高兴道:“爷爷!” 孩子穿着华贵的衣裳,身后跟着神情紧张的仆人,一看就知道是哪家精心养着的少爷,本不该是纪评认识的人,但这声音有点熟悉。 等人走近,纪评看清小少爷的脸,是泽西卡,路易斯的私生子。 上一秒还在疯狂脑补各种猜测的纪评对这一变故始料未及,跑进来的小泽西卡看起来比他还震惊,高兴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张了张嘴,弱弱道:“纪……纪评先生。” 纪评先生怎么会在这里? 中年人仍然微笑,他伸手把泽西卡抱到自己腿上坐着,偏头示意跟在后面的男仆保持安静,才客客气气对纪评道:“抱歉,他很喜欢我,失礼了。” “这孩子有些难教,始终没能遇上合适的老师,”中年人疼爱地揉了揉泽西卡的脑袋,微笑道:“泽西卡是个好孩子,只是流落在外吃了许多苦,有些任性是理所当然的,那些老师不理解他,我却很心疼他,一直想为他再找一位老师。” 泽西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小声道:“爷爷,我觉得……我可能……不需要老师。我不想学习,更何况那些老师还没我厉害呢。” 中年人恍若未觉,仍然是平和的,轻声细语的样子:“还没和您自我介绍,我是贝尔冾·易林尔斯,路易斯的父亲,很高兴认识您,纪评先生。” 纪评一言难尽的和他握了握手:“我猜到您可能是贵族,但没猜到您是易林尔斯家族的公爵阁下。” 公爵阁下理应日理万机,怎么会有功夫跑来灰巷里上这种微不足道的课程。 贝尔冾公爵笑着道:“我也没想到您会如此平易近人,希望您可以谅解我的冒犯。” 纪评:“……您言重了。” 平易近人的修饰词可不该用在平民身上,这倒像是公爵认为他是什么大人物……问题是他能是什么大人物。 旁边扑闪着翅膀的蝴蝶停上他的肩膀,面前公爵的语调不疾不徐:“说来惭愧,路易斯与皇室的公主殿下已然定下婚约却还在外风流,甚至出格的带了泽西卡回来。皇室对此很不满,但我始终认为,大人的过失不该让孩子来承担,我仍希望泽西卡可以得到良好的教导。” 他微笑道:“我今晨拜访了教会,本意是想送泽西卡去教会学习,很幸运的是,主教接待了我,告知我神的使者青睐之处,便是神明亲自择定的老师。” 公爵的视线移向白蝶又很快看向纪评,轻声道:“或许这里不适合谈话,我应该选一个您有空的时间登门拜访,不知您现在住在哪里?” 哦,原来是这个大人物。 纪评无言扫了眼白蝶,心想真不如丢给玛瑙处理掉算了,道:“我不是生命之神的信徒,也许白蝶只是找了地方短暂停歇。而且,我并没有担任过老师之类的角色,会辜负您的期待。” 这便是拒绝的意思了,公爵感到遗憾,讲课的神父走到房间的最前方,他适时结束了谈话:“您是一位谦逊的学者。我不打扰您上课了,期待您回心转意。” 等候在房间外的非凡者时刻待命,房间里的公爵微微松了松心神。 他确实是循着教会的指示而来,只是没想到这指示的终点会是纪评。一位舒温夫人亲自请来王城的侦探,借口是要查最近悬而未解的大案子。 这是表面上的借口,内在的原因公爵并不关心,他只是将情报递给了自己的父亲,也确从父亲那里得到了答复。 真理高塔的第五席。 青年光看表面仿佛阅历尚浅,可惜公爵并不觉得青年真如表面般年轻,青年能位列十二席,只怕做他祖父的祖父都绰绰有余。 他并不关心对方来朵图靳帝国是为了什么,神秘世界的一切都与他的利益不冲突,更何况真理高塔的目的一直都很好猜,对于这些将知识和真理奉为一切的学者而言,他们从不在意政权的更迭。 这也算个好消息,公爵想,假使纪评先生点头应允,真理高塔的学者一定是位很优秀的老师,答应了就一定能将泽西卡教导好。 泽西卡的出身决定了他不可能承继易林尔斯的绝大多数财富,甚至还可能被爱女心切的皇帝陛下吩咐人暗杀,但如果能得十二席照拂,想必也会有个好结果。 原本他想还将泽西卡送去他父亲身边教导,奈何泽西卡死活不愿意。挺奇怪的,他的父亲西西伊农明明是位很得孩子欢心的长辈,偏偏泽西卡不喜欢。 …… 易林尔斯家族的公爵并没有等到课程结束,中途歉意向纪评点了点头便带着泽西卡离开了。 纪评也有点听不下去,他本来想的是听些有关教会历史的介绍,结果神父用的是朵图靳帝国的语言而非通用语。他没考虑到语言的问题,纵然身边有玛瑙同步传译,但翻译和真正听课显然不能混为一谈。 他扫了眼后门,公爵刚刚离开,那里正虚虚掩着……嘶,要不回去睡觉得了。 第47章 晨光熹微,又是全新的一天。 纪评叼着面包,坐在房间里,愁眉苦脸想着要写什么赞颂神明的诗,斟酌了半天也难以下笔,忽而听见了管家的敲门声。 “纪评先生,很抱歉打扰您,昨晚又出了事,警署刚刚送了资料过来,您有时间阅读吗?” …… 也许是因为死的是贵族,警署这次的效率出乎意料的高,昨晚半夜死的,今早就已经飞快整理好了所有细节。 纪评大致翻了翻,和之前送来的东西没什么区别,唯一值得注意的就是死法一样,很多地方措辞也一样。他合理怀疑为了尽快赶出这份资料,负责撰写的人采用了复制粘贴的办法。 再翻一页,是来自守卫的交代。 原样抄录的供词完美展现了守卫所有的惶恐不安,他在供词里多次情绪崩溃,提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觉,说老爷出发前还在和他夸赞诗人的诗句精妙。 诗人? 纪评一脸问号的翻到前面,在死者身份那一栏仔细阅读,跳过大篇幅的履历,终于找到一行字:……任督察。 邪神在上,邪神明察,他昨日说的话明明只是想试探一下督察,看看对方知不知情,万万没想到居然会一语成谶。 纪评缓了缓,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把资料翻回去,不同的守卫供词也不一致,翻来覆去的,有的说老爷始终都没离开过马车,也有人说老爷中途下来休息过,还有说老爷途中突然命令马车停下的。 这些乱七八糟的供词显然不能取信于刑讯官,经验老道的刑讯官在最后下了结论,称这些守卫都被人收买了,具有丰富的反刑讯经验,供词不值得信任。 纪评倒觉得这些供词还挺可信的,虽然确实没什么用,但这至少证明了普通人看不见真相。 刑讯官在最后又写了不少东西,以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表明了吟游诗人的可疑之处,声称他曾安排人去查找过最近的入城记录,但并未查到吟游诗人的痕迹,兼之吟游诗人出现在第二位死者的案发当场,又与第三位死者接触过,嫌疑很大。 啊? 纪评愣了愣,心思转了一圈,感觉这应该算个好消息,他本来就打算掺和进去,嫌疑很大也可以解读为“提前预知死亡”,有警署的通缉作证就更可信了。 只是他感觉这通缉估计下不来。 纪评又翻过一页,发现这通缉貌似真下不来。刑讯官胆子很大,在下一页将矛头直指帝国的大皇子,认为这些案子都是大皇子出于政治目的做的,同样配了长篇大论。 这,这是送给他看的吗?这是送给舒温夫人看的东西吧? *** 皇宫。 热好的牛奶用银器装着端到皇子面前,正阅读报纸的大皇子抬起头,轻声道:“放在那里就好,谢谢。” 伊米休在旁边情绪低沉:“我想去找索伦。我觉得王城现在一点也不安全,这都死三个了,死的毫无规律不说,教会还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现在由衷觉得索伦没来王城真是相当幸运的一件事情,再算一算对方来王城的时间,只怕那时这些事就结束了,更幸运了。 大皇子道:“你也可以住在教会,或者去问问纪评先生愿不愿意收留你。” 伊米休立即道:“教会就是我第二个家,我一直很思念慈祥的主教,我现在就出发。” 大皇子笑了笑,抿了口热牛奶,眉目舒展开,道:“不用太担心,这些案子的目的无非是营造恐慌,死了市民又死了贵族也就到头了,不大可能牵连皇室。你不是信仰命运之神吗?若真有警示,教会一定会通知你。” 伊米休急道:“可是……” 大皇子抬手示意伊米休闭嘴,将摊开的报纸递给他看,指尖移向上面的字,一句一句耐心地念给伊米休听:“……诗人曾和督察说过话,我们不敢上前,从口型判断出是通用语,内容为‘那个意志,盯上你了’……” “督察后来心神不定,飞快提交了辞呈,连夜出发要离开王城去庄园暂避。推测这一结果源自诗人的诱导。” 伊米休:…… 大皇子语声浅浅。 “再去见见纪评先生吧,带上我们那位可爱的妹妹,就说是……妹妹一直对侦探很感兴趣,因而亲自拜访,想学习案子的细节。” “无知可爱的孩子上门,博学温和的长者总会给予一二指点的,你记得你少说话就行了。” 第48章 殃及莱尔 中午吃完饭,纪评借口要分析警署送来的资料,跑去了府邸里的书房。门廊前是宽阔的石阶,尽头则是拱形门洞,沿路放着纪评欣赏不来的雕塑。 这里有些冷清,仅剩的仆人知道客人喜欢安静,已然悉数退了下去。纪评把带着的资料随意放到柔软的垫子上,抬头就是一面华丽的木制书架。 据管家介绍,放在这里的都是贝贝塔伯爵生前收藏的稀世珍本和手抄本,以教会的圣典、福音书为主,伯爵生前是生命之神的虔信徒。 当然,贝贝塔伯爵生在了和平年代,没有多少建立军功的机会,他因此也格外喜爱一些骑士小说、英雄传记,并收藏了许多孤本。 纪评一一粗略扫过,很意外地看到了熟悉的名字——战无不胜的传奇:西西伊农·朵图靳传奇生平。 哦,莱尔。 纪评承认自己的好奇心暂时战胜了求知欲,他伸手把这本取了下来。经由牛皮制成的涂蜡纸格外坚韧,蜡质的处理使其光滑而易于书写,摸起来时能感觉到细微的纹理。 好贵的纸。 这是纪评的第一反应。 他又在书架上挑挑拣拣,小心翼翼取了本福音书下来,挑选的标准很简单,这本最厚,而且采用的是通用语。 书房的后面是一大片花园,传闻是贝贝塔伯爵专门为他心爱的舒温夫人所建造,伯爵生前时常来这里看书,可惜在他逝世后,花园几乎没有人踏足。 纪评挑了个阳光充沛但并不刺目的角落坐下,书桌上早放好了插花和茶点,处事周到的管家摸不准纪评理想的阅读地点,便选择一视同仁照顾了所有角落。 温暖的阳光里,他才翻开第一页,忽而听见了脚步声。他有点诧异的回过头去,看见书房大开的后门那里,有位头戴王冠的小公主提着裙摆,扶着门沿,抬眸看过来。 这是位很漂亮的小公主,粉紫色的瞳孔,浅粉色的头发……这些都很稀有,像是小公主身上璀璨的宝石那样珍贵,只有贵族才养得起。但纪评震惊的不是这些,他震惊的是那张脸。 “哥哥?”和小小姐样貌几乎一模一样,只有瞳色和发色不相同的女孩子仰起脸,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你是纪评哥哥吗?我是芙罗拉,哥哥叫我芙罗拉就好啦。” 纪评沉默了下,道:“好的,公主殿下。” 帝国最小的公主,皇帝陛下最小的孩子,芙罗拉·眀纪特·尼古拉斯·济济林尔特,也是路易斯的婚约对象。 感谢涂蜡纸质地坚韧并不脆弱,否则他真怕自己刚才的忽而用力会损坏这珍贵的手抄本,然后他就会担上一笔可能不用还的债务。 纪评示意芙罗拉坐到对面,伸手给矜贵的小公主倒上热果汁,期间小公主左顾右盼,仿佛是第一次来这个花园,眼睛亮闪闪的。 她端起果汁抿了口,皱了皱眉,然后放下果汁,脱下手套,摘掉脖颈上贵重的宝石项链,随意丢到桌子上。 宝石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纪评道:“您不喜欢这条项链?” 芙罗拉想了想:“也不是啦,是六哥哥送的,哥哥们送的东西我都很喜欢,但这条有点……嗯,我比较喜欢粉色。” 纪评注视着小公主粉紫色的瞳孔,轻声道:“粉色确实和您相衬。” …… 宝石项链另一端的伊米休从纪评出口询问时就很紧张,直到话题结束,青年温和的声音徐徐传来,伊米休看见手心的宝石没碎,终于松了口气,从容的继续用茶点。 他很从容,府邸的管家却一点都不从容。可怜的管家生怕那位小公主磕着碰着,特别想吩咐人去寻公主殿下,奈何六皇子不许。 交谈仍在继续,芙罗拉天真活泼的声音通过媒介传过来时略微有些失真,但不失童趣。 “你在读什么书呀?西西伊农伯伯?哇!好漂亮的封面!我听我父亲说,西西伊农伯伯当年主导的战役无一败绩,特别厉害。” 青年微笑:“嗯,西西伊农阁下战功赫赫,当年如此,如今亦如此。” 伊米休心里一突。 什么意思?当年如此,如今亦如此?这已经是和平年代了,朵图靳帝国威名远扬,不需要任何人再去立显着的军功,还是说……纪评先生意在转告他西西伊农有问题? 芙罗拉小公主有着和他相似的疑惑,语声娇俏:“如今亦如此?” 青年语气温和:“西西伊农阁下出身第一贵族,多年来在帝国的发展上提出了许多具有建设性的建议,军功并非是他唯一的勋章,我很敬佩他。” 伊米休勉力端起杯盏,试图以此安抚内心的震荡。 能让纪评先生都敬佩的存在……纪评先生不会不知道宝石项链有问题,也不会不知道此行来意,他宽容的无视了这件事,却转而提起似乎毫不相关的另一位…… 或许并不是不相关。 易林尔斯那位公爵和纪评先生昨晚都去了灰巷,这不太像是巧合,易林尔斯一定有问题,甚至可能皇帝陛下也有所察觉才会选择嫁女。 易林尔斯是帝国的第一贵族不假,可西西伊农的意志就是易林尔斯的意志,而易林尔斯近些年屡出问题。西西伊农也许早已背弃了他的信仰,转而侍奉了其他神明。 比如说……信仰死神? 端着的杯盏有点不稳,伊米休抬手拭去额角冷汗。 西西伊农慈祥无私的形象历来深入人心,又岁数已大,所有见过他的人都会认为这是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辈,发生任何事都很少有人怀疑他。若不是纪评先生今日提及,他绝不会联想到西西伊农。 芙罗拉的问询恰在此刻响起:“战争很残酷吗?我听父亲说,会死很多人,嗯,他们也吃不上面包和肉羹,有点可怜,教会没有给他们送吗?他们可以吃面包皮的。” 青年语气温和,耐心应对了小公主所有的天真:“神父们必然也在为战场上的士兵们祈祷,至于面包皮……您有见过掺杂着沙砾的黑面包吗?” 伊米休深深低下头去,心里飞快串联起所有线索。 死神欲在帝国传教,制造案子引发恐慌,死的第一位易林尔斯小姐源自西西伊农的默许,事态会扩大只怕也少不了西西伊农的推动。 再往前……西西伊农阁下在战场见多了死亡和残忍,这是神明也无法完全避免的东西,或许西西伊农阁下的信仰当时就已经有所动摇,只是这些年藏得太好。 可这都只是猜测。他应该尽早回去和大皇子商讨,确认一个合适的,试探信仰的方式。这并不难,生命教会的收牧日就在几天后。 伊米休低下头,更加认真的开始听只有他能听见的宝石的传音。 第49章 芙罗拉 纪评觉得自己脸都快笑僵了。 人在朵图靳帝国,面前是朵图靳皇室的公主,他连书都没办法认真读,顺着小公主的意思夸了她的西西伊农伯伯,又字斟字酌回避了教会的问题。 现在芙罗拉在花园里摘花,娇生惯养的小公主想一出是一出,觉得今日花长得漂亮,就想摘一捧抱在怀里。 纪评呼了口气,低下头看书,才看了没一会儿,芙罗拉抱了东西又坐过来,刚摘的花被小公主随意丢弃掉,她现在怀里抱着的是有关案子的资料。 纪评:…… 芙罗拉语气好奇:“这些是你整理的吗?我听管家说你是侦探呢,好厉害,你现在查出结果了吗?案子是不是魔鬼做的?” 她张牙舞爪比了个并不丑也不凶恶的造型,道:“就像这样~是吗?我听路易斯哥哥说,案子就是魔鬼做的呢。是传说里那些邪恶的魔鬼,但它们终会败在伟大的神父手上。” “听起来您和路易斯少爷感情很好。” “也不是啦,”芙罗拉咳了声,语气有点困扰,“他有个孩子,虽然我知道找情人很正常,可是那个孩子也就比我小几岁……啊呀,爸爸让我不要对外面埋怨这些。” “我可以当做没听见,”纪评适时转开话题,温和道,“您刚刚问的这些资料……” “资料是警署整理的,”他伸手把杂乱散开的资料理了理,保持微笑,“您对这些案子很感兴趣吗?说起来,我还不知道您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 伊米休提起心神,听见芙罗拉答道:“当然啦!我特别喜欢侦探!你不觉得从细枝末节里推断出结果很厉害吗?纪评哥哥,你平时都是怎么处理案子的呀?你可是舒温夫人亲自邀请进王城的,我很少见她邀请人呢。” 哦,可爱的芙罗拉。 虽然知道纪评先生必然已经洞悉真正的来意,但伊米休还是松了口气,心想这听起来真是太完美了,感谢可爱的芙罗拉,感谢对推理感兴趣的芙罗拉,他决定回去给自己可爱的妹妹再购置几条项链。 …… 冒牌侦探纪评感到为难,他迎着芙罗拉闪闪发亮的眼睛,最终只能道:“我只是侥幸遇见了舒温夫人,并没有您想的那样厉害,王城里也不缺优秀的侦探。” 他翻过一页:“如果您感兴趣的话,或许更应该去问问别人。” 芙罗拉似有所悟点了点头,高兴道:“我明白了,也就是说,处理案子应该多走访有关的人?” 纪评略微一顿,心想真要这么说那也没问题吧,遂点了点头。 芙罗拉翻开资料,很快锁定了目标,指给纪评看:“这个可以嘛?” 小公主翻的是刑讯官有理有据的那篇长篇大论,指的是里面着重提及的吟游诗人,她仰起脸,语气带了点不满:“这个刑讯官居然敢污蔑大哥哥,不过好在他还算有点本事,我觉得他写的那个吟游诗人一定有问题。” “怎么会有吟游诗人不来皇宫呢?”芙罗拉百思不得其解,“他既然说是来祝贺我的婚姻,那应该到皇宫写诗给我看呀?肯定有问题。纪评哥哥?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火无端烧到了自己身上,纪评有点无奈,保持微笑,温和:“嗯,我也觉得刑讯官说的有些道理,只是大部分是推断,还需要更详细的证据佐证。” 得到肯定的芙罗拉又开始高兴起来了:“那我应该去哪里见他呀?让士兵满城搜寻?不行……那样爸爸会怪我的……可是这里也没写他的居住地。” 纪评眸光闪了闪,很快笑道:“如您所说,诗人没有第一时间去往皇宫,也许是因为他此前见过皇宫的奢华。但诗人也会操心生计的,即便不为钱财忧愁,他也会希望能有更多人传唱他的诗歌……” 吟游诗人的生活费用来源无非是贵族的供养和表演的打赏,他们是这里最广为人知的文艺表演者,传唱着遥远地带的风貌习俗,是文化交流的途径之一。一位诗人选择前往灰巷表演,这并不突兀。 而要打响名气,最优选莫过于和皇室扯上关系。 纪评道:“也许您可以去灰巷碰碰运气,当然,现在证据都不充分,无法直接断定诗人的罪责,但您如果能遇上,也许可以和诗人聊聊天,说不定会有所收获。” 宝石项链另一端的伊米休若有所思。 纪评先生清楚吟游诗人的行踪是理所当然的,只是灰巷较大,小巷众多,要第一时间确认诗人的出现地点并不容易。 更何况纪评先生并未许诺具体的时间,他只在字里行间里透露出了中立的态度,可见吟游诗人全是自身行为,并不出自纪评先生的授意。 如果纪评先生也打算淌这趟浑水搅搅信仰的话,桃花源先例在前,伊米休恐怕会立刻跑去别尼王国和索伦作伴,但现在他微微松了口气,心想只是那位诗人的话应当没问题。 朵图靳帝国王城能人辈出,从不缺高梯队的非凡者。 …… 芙罗拉道:“纪评哥哥,你会陪我去吗?” 这是个不能答应的问题,纪评尽量委婉的回绝了这一邀请,笑着道:“也许您可以邀请您的哥哥陪您?” 芙罗拉想了想:“六哥哥?” 纪评:“您是说六皇子殿下?这当然全凭您的意愿和喜好。” …… 啊? 伊米休有点猝不及防,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去?别啊…… 第50章 大年三十番外一 我今年九岁,生活在冶炼水域。 这是神殿那位大祭司起的名字,他觉得这里遍布着火山和岩浆,是最适合冶炼金属的地方,他因此定下了严苛的律法,要求生活在这里的信徒每月都需上供十米拉冶炼好的金属。 我不懂十米拉是多还是少,但我知道这是个难以达到的数字。就在上个域月,我一位刚刚成年的邻居家的姐姐没能达到要求,被人扔进了岩浆。 她从岩浆里爬出来的时候,漆黑的骨头轻微一抖就是黑粉“簌簌”地落,她想说话,却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 她没死,因为她成年时向□□祈求的东西是永恒的生命,所以哪怕她现在再痛苦,她也将在□□的庇佑下永恒。 □□不求回报,仁慈的庇佑着祂所有的信徒,从不会收回祂的赐予,无论何时何因。 回去的时候,我在低矮的土洞里看见了不属于这里的东西,那是薄薄的,很鲜亮的,光滑的,我难以描述的东西。 我此前见过最鲜亮的东西就是岩浆,它们在灰暗的天幕下缓缓滚动着,高温足以瞬间熔化任何东西,就像是神那样不可思议。 有人信仰岩浆,大笑着扑进去,他们认为那样可以和信仰的神融为一体……但这样的人是少数,且通常只会出现在冶炼要求没达到的时候。 我进入土洞时,爸爸正坐在一个金属支起来的架子前,小心翼翼的给妈妈喂食物,香甜的气息刺激着我不自觉咽了咽口水,但我还是努力的把视线移开了。 妈妈成年时祈求的东西是无穷无尽的食物,爸爸祈求的则是金属冶炼永远达标,所以妈妈经常会得到不可名状的食物并被迫吃下去,爸爸的金属冶炼则永远停在达标线,得不到任何多余的东西。 妈妈已经重病了,她病的很严重很严重,爸爸拿碎金属把她挡住了,并且从不许我看她。 今天妈妈得到的是什么食物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把我的收获取出来放到桌子上,那是一些果子。它们长在岩树林里,是那些巨大的石头怪人的瑰宝,只有未成年的孩子取得到。 爸爸喂完了妈妈,沉默着过来和我一起吃果子,我悄悄抬头看他,我的爸爸是青色的皮肤,三只眼睛,两只手,这在冶炼金属时不占优势,不过好在爸爸不需要忧愁能不能达标。 我指了指桌子上鲜亮的东西,爸爸说那是神父发放的红纸,要求贴在门上。 我不知道门是什么,爸爸也不知道,他小心地问了神父,神父说是回家会第一个碰到的东西。 那就是我现在坐着的架子啦。 我把红纸铺上去,它太鲜亮太好看啦,摸上去很舒服,不像冶炼金属的地方总容易撕烂我的手臂。我不知道这是用来做什么的,爸爸也不知道,他沉默了很久,说是神的意志。 神的意志当然就是要贯彻的东西啦?我惊讶的睁大眼睛,不敢置信爸爸居然说他不知道,这不是知道嘛。红纸就是做这个的呀?就是用来贯彻神的意志的。 爸爸告诉我这个域月没有冶炼金属的要求,也是神父通知的,他让我下午再去摘些果子,还让我去找繉拿药。 我点头答应了,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我已经小成年啦,大家都是这样的,十八岁大成年,八岁小成年。 外出的事情都交给小成年又没大成年的人做,人一旦大成年了呢,除非冶炼金属,否则轻易不会迈出土洞半步。 我飞快吃完果子,立刻去找繉。 繉居住的地方是一座漂亮的金属房子,坚固无比,离我很远,我要过去,需要走很长很长的路,所以我要尽早出发。 岩浆还在流淌,我很喜欢它们,因为它们真的很漂亮,很鲜亮,不像它们旁边的灰不拉几的石块。岩浆很招眼,我总能轻易捕捉到它们。 不知道走了多久,双腿已经开始泛疼,我终于见到了繉。他在和别人说话,和一个很奇怪的,我看不清的东西说话,我只能听见繉的声音。 他说,大祭司。 他还说,火山爆发的突然,大半个水域都吞了,包括那些人畜。 人畜是什么?人畜是我和爸爸妈妈。繉总是喊我小人畜,再称呼爸爸妈妈为低贱的人畜。那都吞了又是什么意思? 我不明白,我只是又靠近了一点,这次我听见一个很……很奇怪的,让我觉得舒服平静的声音,这个声音解答了我的困惑。 声音说:“所以,都没了?” 没了?什么意思?我忽而感到很难受,像是心脏被人挖出来了似的,我在想……没了?谁? 我忽而冲上去,我拽住了那个我看不清的东西,拽住了柔软顺滑的布料,继而窥见那个人的脸。 我看见了他的脸。 大祭司的脸是不能被低贱的信徒看见的,灰蒙蒙的天幕暗沉下来,有鲜亮的色彩洒落,那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是看着大祭司的眼睛。 好奇怪,大祭司只有两只眼睛,其中一只还闭着。 只有两只眼睛的大祭司带我回了家,星星一路追着我们——大祭司说那是星星,是我们信仰的神明,也是我大成年后要祈求的对象。 他问我有没有想过到时候要祈求什么东西。 我看着滚烫的岩浆,看着夷为平地的低矮土洞,我说我之前,和现在,想祈求的东西不一样。 大祭司耐心问我是什么。 我说,我现在想祈求这里恢复原状。 这个是大祭司意料之中的回答,他笑着说我必将得偿所愿。 我又说,在之前,我想祈求的是,求神明滚出这里,永远不要干涉我们的生活。如果不是那该死的祈求害了好多人,我们明明可以活得更好。 大祭司问我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觉得他好奇怪,不是都说大祭司很聪明吗?我觉得他比我还蠢,我都说出来了,我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啦,而且我说的难道不对吗? 大祭司说他可以提前实现我的祈求,他说冶炼水域里的所有人畜都没事,神父早早预料到了岩浆的爆发,提前赶走了所有人畜。 啊……他是不是,没听懂我的话呀? 我明明有两个祈求,他应该都实现的。 不愿意满足我两个祈求的小气祭司把我带去了神殿。 我看见了不同于冶炼水域的,洁白的澄澈的,碰久了手会失去知觉的东西,大祭司说那是雪。他说神殿从不下雪,今天是特例。 迎面走来了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我睁大眼睛,觉得害怕,下意识朝大祭司旁边挪了挪,听见那个东西开口说话:“你不该带人畜进神殿。” 大祭司点头,温和而宽容地道:“我原谅你对我的质疑,原谅你的冒犯和无知。” 那个东西不说话了,长在脸旁边的两个平扁肉块一扇一扇的,它愤愤走了。 我和大祭司继续坐在一起,仰起头看烟花。大祭司说那是烟花,是很漂亮的,五颜六色的东西,在天幕上绽开绚烂的颜色,可惜只有短短几瞬间。 我好喜欢烟花呀。 大祭司突然来了兴趣,问我想不想看更漂亮的烟花,他抬起手,遥遥指向夜幕上的一颗星星,说这颗星星会在下一刻落下、炸开,说未来,这里,不会有□□。 我震惊的看向大祭司,我发誓我再也不说他小气了,他简直是世界上最仁慈最好的祭司! 遥远的星星在我眼前炸开,四散的烟火像是沸腾的岩浆,灰暗的天幕被擦亮一瞬,我难以描述那个景象,粉碎的疼痛从胸口蔓延向四肢—— 大祭司杀了我。 他说:“小索伦,新年快乐。” 人畜怎能直视神的祭司。 第51章 大年三十番外二 我正在写信。 —————— 致□□: 今天是个有点特殊但又没那么特殊的日子,我让所有人都贴上了红纸,当然,他们并不理解,但没关系,我用的是你的名义,我想你应该不会生气。 有点好笑,我刚提出这件事的时候,神殿里的老不死表达出了激烈的抗议,他那抖动着的三只大扇子似的耳朵活像是下一秒就要扇裂桌子,他也确实这样做了。 好在桌子是活的,它挪动着换个地方,又能完完整整地长出来,我觉得它很可怜,准备明年给它升点薪水,平日里再给它多浇点水。 然后是第二个慈祥的老不死表示抗议,他显得聪明多了,抚着他蠕动着的触须,字斟字酌地向我提出改进意见——他说红颜料不够,可以拿血来染。 哈——我不得不说,让他执掌文字和知识的权柄,应该是你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我很喜欢他,每年都能看到新乐子,太有意思了,我想如果没有他的话,我会把你的神殿掀了,三天掀一次。 我答应他了,多绝妙的提议啊,乱七八糟的信徒那么多,叫它们贡献点身体部位乃至献上整个自己也没问题吧? 可惜第二个老不死没想到我会答应,呆滞地揪下了自己的触须,不稳定的下半身粉碎成无数文字又重新长好——我的意思是,“文字”很喜欢他。 好吧,我其实是想说,他居然觉得我是个好人呢。 太好笑了,我在他眼里,居然是个庇护信徒、憎恨鲜血杀戮的人吗?真荣幸呢,我决定今年,哦不,明年,不找他那些附属的麻烦了,找来找去也没什么意思,总是杀不尽。 接着是第三个老……不,年轻人呢,战战兢兢待在位子上,不敢多看多想多说,你怎么会垂青他?是觉得他的信仰很虔诚么?好吧,那我承认我一点都不虔诚。 我质问他怎么想的。 可怜的年轻人说不出话,喃喃的发出无意识的疯语,漆黑的鳞片爬上他的脸颊,哈,他终于正常了,他在痛哭流涕的向你祈祷呢,真可怜,他好像不知道□□从不诉求信仰。 后来的没什么意思了,你知道的,他们总喜欢唱二重奏,嘴上说着恭顺心里写着惧怕,他们怕我,期待我早日被你厌弃,早日跌落神殿之巅—— 嗯哼,谢谢他们,我比他们还期待。 总之,最后,我说这是你的意思。嗯,我知道你没有说,没关系,我帮你说,你不介意吧? 他们没意见了,他们也开始痛哭流涕的向你祈祷了,好好笑,第一个老不死甚至诚惶诚恐的把他钟爱的扇子耳朵都砍下来了,流的血是蓝色的,我不喜欢。 ……那应该是蓝色吧?我有点记不清蓝色是什么样子了。 不过,我记不清的东西太多,也不差这一个。比如说,我记不清这是我为你工作的第几年,也记不清我的名字,当然,也没有人在乎我的名字。 他们都叫我大祭司,叫我神的祭司,叫我□□的眷者……这些称呼都远比我本身的名字更能精准地指向我、描述我。 我在想,有点可悲呢。 啊,对了,最近他们在整理纪史,不知道谁是带头的,也许是世界海钟爱的那几个孩子?总之,他们要为你写神话,写圣典,写规矩,定下明确的阶级之分,他们还要把我写到这阶级的最上面,忐忑不安的问我合不合适。 你觉得合适吗? 哈……太好笑了,居然真的有人虔诚地信仰着你这种恶神啊?居然真的有人试图建立秩序啊?你要不要给他们赐点东西?让他们更完美怎么样? 唉,好吧,今天这么重要,我勉为其难也信一信你好了。 作为你最钟爱的眷者,我真诚地祝愿你,早点毁掉,早点消亡,早点滚出这里。 —————— 我停笔。 泛着苍白色泽的流沙在记录结束后慢慢凝固,最终消散在无尽星光之下,这就是神明收到信的表现了。 我经常给祂写信,开心了写,不开心了也写,有时候写的是大事,比如今天神殿又塌了,昨天又有个不听话的权柄跑了,但更多时候写的是小事,像是喝的水不满意,见的人不开心…… 这不是我的错。 是平日里根本没有那么多大事可以供我写,所有生命都毕恭毕敬地信仰着神明,恨不能献上自己的一切只求神明的注视,他们闹不出什么大事。 哪怕掌权的祭司再狠毒、再发疯,他们照样会跪在神殿下,面容丑陋地祈求恩赐。 这些信徒痛苦呢,没办法,谁让他们信了恶神,如果不信的话说不定就不痛苦了,可惜没人会相信这种疯子似的言论。 我觉得可怜他们不如可怜我自己。 我轻车熟路从柜子里摸出一根温热的绸带绑在脸上,有没有绑在眼睛附近我也不知道,反正是绑上了,对,我是个瞎子,直视□□瞎的。 但这也没什么意义,我还是能看得见一切,只是总要绑根绸带证明我瞎了,他们都很配合我,谁也不会拆穿我其实看得见的事实。 话说看得见的定义是什么?很难办,真的,改天把这个问题丢给神殿那群老不死好了,告诉他们回答不出来就滚去做世界海的养料。 我又想写信了,写给那些忠诚的信徒看,如果我在信里辱骂神明他们会作何反应?好吧,其实我干过,但没用,他们只会惊讶的小声交谈,说祭司不愧是最得神明垂青的眷者。 一个圆滚滚的肉球滚了进来,挺可爱的,我是说它身上系着的红灯笼可爱,它艰难给我递过来几根长棍,我晃了晃…… “砰!” 哎呀,突然听见的时候,我有点激动,我以为终于有人想通了准备来杀我,结果是烟花。 好吧。 钟声敲响了,我也坐下来了,在传说中的神殿之巅,仰头看着星星,也看着烟花。 我想,我可能永远都记不起来自己叫什么名字了。 但没关系,新年快乐。 记得永远保持愉悦的心情,我就不用了,我每天都很高兴。 第52章 谁是甜点 易林尔斯府上地下酒窖。 这里常年低温不见天日,储藏有各式酒类,陶罐石罐玻璃瓶之类的器具林林总总,整整齐齐摆放在架子上。 今日要来尊贵的客人,仆人对照着名单,提着灯小心穿梭其中,不知何处忽而传来清脆的玻璃破碎声,他并不在意,猜测应当是同行来的其他人粗心摔了珍贵的酒品。 烛火忽明忽暗的照着,他觉得小腿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碰,提着灯的手随之缓慢收紧,他有点僵硬的低下头,看清是一只小黄狗。 小黄狗脖颈上戴着一块纯金打造的名牌,亲昵绕着仆人小腿转来转去,尾巴摇啊摇的。仆人认出来这是西西伊农阁下才收养的那只,略微松了口气,暗笑自己居然被一只狗吓到了。 “帕托小少爷?”他试探性叫了叫,俯下身把小狗抱了起来,小黄狗并不似传闻中那样娇气,反而是出乎他意料的乖顺,并未挣扎。 仆人松了口气,迈步朝来时的方向走,准备带小少爷离开酒窖,才走没几步,捧着小少爷的手忽而一阵灼痛,他忍了忍才控制住自己没丢下小少爷,小心哄道:“您乖一点,我带您离开酒窖。” 大概是被小少爷抓伤了了,他不甚在意地低下头,扫了扫灼痛的地方,诧异的发现双手并无任何伤痕。 无来由的痛楚却不曾停歇,反而越烧越烈,蔓延的灼痛燃上四肢与胸腔,眼前渐渐被血色覆盖,他清晰感受到唇齿间的铁锈味。 惊惧只维持了很短的瞬间,未知的存在良善的没有给予仆人更大的痛苦。仆人身上不被喜爱的衬衫长裤得以存留,吃饱喝足的小黄狗抖了抖尾巴,从堆积的衣服里探出头。 它灵巧攀上酒窖的架子,不加收敛的尾巴再次扫落一瓶酒,视线所及,不远处,最后一位仆人正半跪在那里,认真核对着酒类的记载。 最后一位甜点。 …… 午后阳光温柔洒落,帕托从酒窖入口慢悠悠走出来,打了个饱嗝,在毛发上燃烧着的火焰慢慢熄灭,敏锐的鼻子翕动了下,它倏地转头,感受到了更甜美的味道。 在哪里? 身影消失在层叠的绿丛间,奔跑的残影徐徐消散,它很快找到自己心仪的地方,带有棱角的宝石熠熠闪着光。 这里是易林尔斯公爵府邸的待客厅,香甜的气息萦绕不散,帕托瞬息捕捉到气息来源,张牙舞爪扑向甜美的食物,却有一个无法抗拒的力道先一步把它抱起来,不轻不重抚了抚它的毛。 这简直像是……像是…… 脊背渐渐僵直又颤抖着松懈下来,即将炸开的金毛战战兢兢,竭力不炸毛,竭力保持着柔顺的手感以求取悦更强大的存在,一道带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来:“小帕托吗?” “是呢,您还记得它?是索斯德阁下托付给祖父抚养的,祖父很喜欢它,经常边抱着它边读书。” !!! 后一道声音熟悉的宛如天籁,小狗轻易认出这声音的主人,也认出这是……是……是可以求助的对象! “难怪未曾见到索斯德爷爷,却见到了帕托。” 香甜的气息仍萦绕不散,恐惧早就压下了狩猎的本能,小黄狗读不出大人的欢声笑语,抬着湿漉漉的眼睛,绝望看向自己眼中的救星。 正在给客人倒酒的路易斯:? 贵族少爷看了看乖顺听话的小帕托,又看了看似乎很喜欢小黄狗还在温柔顺毛的纪评先生,继续笑着道:“帕托平日里很活泼,不怎么给人抱,难得它如此亲近您。” 帕托眼露绝望。 这份极其人性化的绝望被路易斯精准捕捉到,他轻咳一声,默默念了句自作自受,才转移开视线,继续倒酒这项光荣而伟大的工作。 他拿的是上好的鲜花酒,即便尚未饮用,浓烈却不压人的芳芳仍很快四散开,如同正身处花海中。 玻璃杯中轻轻摇晃着澄澈的色泽,路易斯将其展示出来,微笑着柔声介绍:“或许您有所耳闻?产自喀客什莎计海域的水粉花,一生共经历三次变色,花苞期是浅粉,盛开时会在极短时间内快速变为粉紫,直到即将凋谢时的浓紫。” “这种花酒以水粉花为原材料,同样继承了这一特点,会出现三种颜色的变化,以粉紫色时口感最佳。” 熟知下文的老管家和仆人们微微低下头,暗叹路易斯少爷真是改都不改说辞,无论是迎接舒温夫人也好,还是现在迎接帝国公主也罢,居然都用着同样且敷衍的套话。 但被路易斯注视着的芙罗拉粉面含羞,小公主似乎并不知情,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微微仰起头,耐心听路易斯的下文。 路易斯深情道:“我美丽的芙罗拉,请您允许我赞颂您的美貌,这杯酒的颜色就像您的眼睛那样娇艳动人,让人想到美丽的春天,情不自禁便要深醉其中。” 芙罗拉露出一个含羞带怯的微笑,接过酒杯,声音越来越小:“您真是……我都不知道要怎样回答您了……” 纪评:…… 第三者纪评侧开眼睛,从偏门口的位置退回座位,抱着小帕托默默坐了下去。缩在他衣袋里的玛瑙好奇冒了个触手尖尖,小心翼翼在毛发的掩护下碰了碰送上门的小宠物。 温热的、发颤的、香甜的。 几乎同时听到呓语的纪评万万没想到玛瑙会突然有食欲,有点无奈的紧了紧抱着小帕托的手,试图以此暗示玛瑙这个不能吃。 小狗并不知道这细微的暗示,发出一声小小的呜咽,绝望的闭上眼睛。 无边的绝望里,又有个救星的声音响起来了! 第53章 一场闹剧 “小芙罗拉来啦?怎么也没人叫我呢,没能去迎接你。” 芙罗拉小小吃了一惊,立刻放下酒杯,也顾不上和路易斯含情脉脉对视了,拎着裙摆三步并做两步小跑过去,顶替了搀扶老人的仆人,笑道:“哪敢让您迎接呀,我就是顺路来看一看,您知道吗,我今天遇见了一位相当博学的先生!我觉得您一定会喜欢他的!” 公主殿下语气夸张,成功把须发皆白的老者逗笑。老者在公主的搀扶下坐到了位子上,手边放着侍者刚刚端上来的蜂蜜水。 他与纪评对视一眼,也注意到了被纪评抱在怀里的小黄狗。 帕托睁着眼睛,可怜巴巴的看着自己最后的救星,然后它就看见它最后的救星掩饰性咳了下,捧起蜂蜜水轻喝了一口,转头和芙罗拉如常聊天。 帕托死心了。 芙罗拉兴高采烈的介绍仍在继续:“是那边那位,他叫纪评,是舒温夫人邀请来的,是位很优秀的侦探,也很博学,我问的事情他都知道诶!特别厉害!他还和我聊了好多我不知道的事情,都很有意思。” 纪评适时打了声招呼,微笑道了声西西伊农阁下您好。 于是老者也和蔼微笑着同博学的年轻人打了招呼,然后询问可爱的芙罗拉:“顺路来?” “是呀!就是最近的那个案子,我听说纪评哥哥在处理,所以想找他了解一下,了解完了我又觉得时间还早,不太想回去呢。” 芙罗拉说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小声道:“您也知道,皇宫太闷啦,我都走过一遍了!我特别想住在城外的庄园里,可是爸爸都不许我离开皇宫外住。” 莱尔:“嗯,皇帝陛下一向疼爱你。” 芙罗拉骄傲道:“我知道~总之,陪我的六哥哥说他下午有事,我就央着纪评哥哥陪我过来啦,反正也不远,很近,还能见到路易斯哥哥呢。” 莱尔看向路易斯,路易斯扯出一个浮于表面的微笑:“能看见美丽的芙罗拉,我也很高兴。” 默默旁观的纪评选择低头撸狗,忽而听见外面一阵喧哗,仆人仓惶的阻拦声由远及近,一道小小的身影径直闯了进来。 “爸爸!” 是泽西卡。这声叫的石破天惊,莱尔礼节性的微笑凝固在脸上。紧跟着泽西卡小少爷进来的仆人面如死灰,也觉得自己大难临头,不敢说话。 一室安静里,泽西卡正要按照剧本演绎,却在看向芙罗拉、看清那张脸的时候愣住,一息两息,皇室的公主殿下站起身,亲自上前牵住了泽西卡的手。 “你就是泽西卡?”芙罗拉笑得甜美动人,“我是芙罗拉,你喊我声姐姐就可以啦,你来找谁呢?” 纪评深觉自己真该谢绝小公主的盛情邀请,默默旁观这场闹剧,却见泽西卡忽而看向他。 ??? 芙罗拉随之回头,有点困惑的说:“你是来找纪评先生的吗?” 对着芙罗拉这张载入真理高塔史册的脸,泽西卡实在干不出来胡搅蛮缠的事情,硬着头皮无视了路易斯的眼神,也不想去看旁边的莱尔,本能找了个好说话的温和存在,偏偏又不敢真把这位存在牵扯进来。 他有点欲哭无泪,深切地和小黄狗帕托狠狠共情,觉得自己今天多半是生死难料。 纪评抿了抿唇,微笑道:“我昨日才偶遇过泽西卡小少爷,能再次相遇是我的荣幸。” 得到默认的泽西卡忙道:“对!爷爷说想请纪评先生为我授课,我很喜欢他,刚刚仆人说来了客人,我就立刻过来了。” 莱尔语气平静不带任何情绪的开口询问:“亲爱的泽西卡,你希望纪评先生为你授课?他确实是位博学的存在,但我想……他应当还没有答应你吧?” 哇。 芙罗拉小小在内心感叹了下。 西西伊农伯伯亲口承认的博学!能得这位长者夸赞的全朵图靳都找不出来几个,她的大哥哥、命运教会的那个“占命”哥哥,再加上纪评哥哥,也就三个!三个诶! 她有点好奇纪评路上和她聊的海水里稀奇古怪的生物,那是她在书上从没看到过的,本来还打算以后找机会再拜访拜访,但现在…… 如果易林尔斯聘请了纪评先生教导泽西卡,再加上西西伊农伯伯的夸赞,名声和地位都够了,她是不是也可以和父亲说,请纪评进皇宫授课? 越想越觉得有可行性,芙罗拉立刻道:“纪评哥哥!我礼仪课的老师都教的差不多了,爸爸最近希望我多了解一些其他帝国的风俗,你愿意在教泽西卡的时候也教教我吗?” 这话就是默认纪评会在公爵府上授课了,路易斯被吓到了,一脸震惊的看向芙罗拉,又连忙收敛震惊,微笑道:“亲爱的芙罗拉,我父亲确实邀请了纪评先生,但还未得到应允。” 他边说边看向纪评,一如既往只看见了分毫未改的微笑,于是悄悄松了口气,看向泽西卡,严厉道:“泽西卡,过来,我记得我请了舞蹈老师在今天为你授课,你怎么能逃跑呢?” 泽西卡立刻道:“老师生病了,放了我半天假。” 问题被打断,芙罗拉读出来无声拒绝的意思,有点失落的垂下眼睛,好在失落也只有短短几息,她很快又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唤道:“纪评哥哥,我记得易林尔斯公爵收藏有一块举世难寻的美丽宝石,你想去看看吗?” 莫名其妙被征求意见的纪评:“如果您感兴趣的话。公主殿下,您才是这里最美丽的宝石。” 芙罗拉想了想:“那我们去看看?” 泽西卡站在原地,小心观察着她的神色,还是摸不准芙罗拉到底是不是载入史册那位本人,又看了看纪评,主动接话:“我知道在哪里,我……” “或许要让您失望……”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重合,纪评有点诧异的看向路易斯和泽西卡,不明白这是个什么发展。 路易斯心里叫苦不迭,最后还是艰难扯出一个微笑:“我心爱的芙罗拉,再美丽的宝石也比不上皇宫里的奇珍,或许会让您和纪评先生失望,而且……” 他看了眼已经半死不活的帕托,顿了顿,没等来自家祖父的打圆场,心一横,果断说了实话:“帕托……我是说纪评先生正抱着的那只小黄狗,也许是祖父太宠爱它了,它有点调皮,不太听话,于半月前闯入了府上的宝库,把里面搅的一团糟……” 珠宝啊古董啊艺术品啊倒是其次,重点是放在内间的“污秽”物品也给帕托搅和了,其中就有被妥善保存的、纪评先生当时遗留在船上的物品。 路易斯根本不敢动这些东西,本以为放入守卫森严的内间就可以了,哪知会有个被宠坏了的小东西不管不顾的闯进去找甜点…… 正因如此,尽管他已经收到了信,也知道纪评先生就在王城,却一直没有将东西送还,因为真的没办法原样归还了。 路易斯心里七上八下,不敢看纪评,再度重点强调了自家祖父:“祖父很疼爱帕托,也很纵容帕托,宝库被帕托搞乱后,现在也还没彻底收拾干净。” 余光里,纪评先生仍然神情平静。 第54章 以前 纪评有点诧异。他听出来路易斯甩锅的意思,遂隐晦看了莱尔一眼,心想这祖孙俩关系还挺好。 帝国的公主殿下怠慢不得,偏偏又确实出了事,干脆故意把缘由推到长辈身上,芙罗拉再怎样也是后辈,总不能因此发怒。 芙罗拉也确实弯了唇,轻声细语:“帕托可爱,我也很喜欢。” 纪评深以为然点了点头。 除了芙罗拉,谁都没想到他会附和点头,路易斯微微睁大眼,心想帕托真是运气好,得罪的是一向温和宽容的纪评先生,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运气也挺好……他运气一直很好,唯一倒霉的事情就是祖父是莱尔。 小黄狗无比乖巧的在纪评怀里待着,很可爱很惹人怜,纪评抚着毛,听见芙罗拉嗓音甜美,道:“有些乱也没关系,我只是想去看看,路易斯哥哥,我们不是即将成婚了吗?” 路易斯:“……当然,亲爱的芙罗拉,易林尔斯的一切都属于你。” 最后还是去看了传闻中的宝石,路易斯和芙罗拉牵着泽西卡走在最前面,很像一家三口,纪评则和莱尔心照不宣的落后了几步,走在后面。 莱尔:“你在别尼王国见到了索伦?” 纪评嗯了一声。 “索伦呢,之前真理高塔里没有他相关的记载,倒不是他难查,而是因为一个第七梯队的教会直属太无足轻重了。” “命运之神的眷属是我后来添上去的,嗯……在那场大梦里,索伦有点招眼,他身上来自神明的庇佑太显而易见,注意到的恐怕不止我一个。” 莱尔道:“至于其他的,小塔一向懒得记忆这些旁枝末节的小事,有些时候我会觉得它太任性了,还是没意识的时候听话。” 前后跟着的仆人或管家并未露出丝毫异常,纪评无意识揉了揉帕托的脑袋,看了眼前面的芙罗拉,终于出声道:“她和我一位故人很像。” 他相信莱尔知道他说的是谁。若非瞳色发色,他第一面真会以为这是同一个人。 莱尔认同道:“我也觉得,连名字都一模一样。” 纪评偏头看了他一眼,出声质疑:“难道明纪特的赞美名不是你取的?” 潜台词:装什么装,名字一模一样也有你的一半功劳。 “啊……”莱尔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嗯……我是觉得,反正已经重合了芙罗拉了,无所谓再重合一个。你不觉得她们性子都很像吗?” 不,不像。芙罗拉是受尽宠爱的帝国公主,从不缺鲜花、赞美和爱意,她从不必忌惮失去,而小小姐脆弱不安,总害怕失去什么。 怀里的帕托呜咽叫了一声,纪评这才注意到玛瑙的触手已经缠上了小黄狗的小腿,他一边庆幸帕托不会说话告不了状,一边暗暗把玛瑙的触手扒拉下来。 莱尔将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道:“你似乎很喜欢你……养的这只小朋友。” 饱经世故的长者找不出更恰当的形容词,观察纪评态度,勉勉强强用小朋友代称,他随口道:“你以前不太喜欢这些东西,我还以为你会一直厌恶下去。” 以前?哪有什么以前,就算是在最开始作为图书管理员相处的岁月里,交谈间也绝涉及不到这些东西,倒像是在存心暗示纪评,告知纪评有他不知道的东西。 纪评评价道:“我觉得你是故意的。” 莱尔故作讶异:“就不能是我真情流露,不小心说漏嘴了吗?你不好奇吗?万一我们以前真的是好朋友呢?只是你不记得了?” 纪评一言难尽:“我认为,我和您应当不会成为好友。” …… 最前方的守卫毕恭毕敬行了礼,慢慢拉开厚重的大门,纪评遥遥看着,低头扫了眼怀里的帕托,心想帕托也挺有本事,守卫这么森严的地方都能闯进去。 芙罗拉已经快和泽西卡聊熟,拉着泽西卡进去就准备给他挑礼物。帝国的公主语笑嫣然,干脆利落替易林尔斯家族许下了承诺:“你看看你喜欢哪个,我送你。” 最后进来的纪评扫过他不了解的字画古董珠宝,被里面的奢华迷了眼,一时有些羡慕,也很想要个类似的承诺。这得值多少钱啊。 怀里的小黄狗抱久了胳膊有点酸疼,他弯下腰放下帕托,瞧见帕托仿佛呆住似的顿了两息才飞快摇了摇尾巴,从门口冲去了外面。 纪评没想到帕托跑的如此迫不及待,心想恐怕是被玛瑙吓到了。 莱尔仍在旁边说着话,视线遥遥望向芙罗拉,道:“她是舒温夫人的孩子。舒温夫人为陛下育有一子一女,一个是三皇子,还有一个就是芙罗拉,可惜小芙罗拉并非舒温夫人教养长大,与舒温夫人也不太亲近。” 纪评:“那她是谁养大的?” “大皇子的母亲,帝国皇后,”莱尔语气淡淡,“大皇子行踪莫测,他本人很少逗留在朵图靳境内,基本上都是样貌相仿者代替他,只是罕有人知。” 纪评评价道:“听起来你想让我去见他。” “如果我说是,您愿意去吗?” “当然不愿意,”纪评在一幅油墨画前驻足,难以欣赏上面诡异复杂的色彩,视线停在画的落款,“……芙罗拉?” “画师根据芙罗拉描述的梦境画的东西,”莱尔扫了一眼,道,“画师不敢霸占公主的想法,干脆标了公主名字,事实上芙罗拉并不擅长绘画,她擅长社交舞蹈。” “你落在船上的随身物品在里面,”莱尔伸手指了个昏暗的角落,那里有一道难以察觉的暗门,“舒温夫人给你送了礼物?当然,没有人查你的东西……只是那个香气太馥郁了,让人第一时间想起来舒温。” 纪评不可避免的想起来那瓶浅粉色的香水,也一并想起来了他那天晚上满溢在心底的爱意,嘴角无法控制的抽搐了下,艰难道:“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可以送给你。” 莱尔:“……真遗憾,我已经过了会对漂亮的小姐求而不得的年纪了。” 他往暗门的方向走,纪评随之跟上去,本该在专心挑选礼物的芙罗拉却忽而注意到这里,扬声道:“你们去哪儿呀?等等我!” 小公主提着裙摆小步跑过来,微微喘着气:“这里挺漂亮的,也很整齐,你们要去哪里呀?那里有什么?还没能打扫干净的残骸吗?” 能是哪里,存放“污秽”物品的地方,也是芙罗拉不该去的地方。若是这位金尊玉贵的小公主出了什么事,恐怕明天皇帝陛下就要同易林尔斯闹龌龊了。 路易斯心里一突,飞速想着解决办法,转头瞧见自家祖父微微带笑,纪评先生同样神情平静,忽而又觉得大概也不需要他操心。 左右这两位都在这里,能出什么事? 第55章 随意包装 迎着西西伊农伯伯的视线时,芙罗拉其实有点心虚,她情不自禁摸着脖颈上的宝石项链,略有些迟疑的小步走过去。 她还记得大哥哥和她说的话,说易林尔斯家族的宝库有一间内间,其中有一面珍贵至极的镜子,花纹古朴,背面刻有凹凸纹路。 大哥哥和她说了一个无比浪漫的有关镜子的爱情故事,在故事的结尾温和而诚恳的向她提出请求,希望她可以带走这面镜子赠给母亲,也就是帝国的皇后。 一面镜子而已,芙罗拉想。 一来她即将嫁入易林尔斯,成为这里的又一个主人,她理所应当拥有这里的掌控权,二来……再珍贵也不过是镶嵌的宝石多少、价值几何,这些都远远比不过帝国公主的尊贵,她出口讨要,谁也不会回绝。 所以她抱着轻快的心情,走近,笑着道:“我也想看看呢。” 莱尔弯出一个慈祥的微笑:“当然,亲爱的小芙罗拉,易林尔斯的一切都对你开放,不过,里面可能没有你喜欢的东西。” 纪评低声道:“……你刚才说里面放着香水。” 莱尔同样低声:“小芙罗拉想看,我有什么办法,没关系,她身上带着的保护性物品数不胜数。” 于是在路易斯目瞪口呆的注视中,莱尔真的授权开了门,寒凉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冰铸的全密封水盒远胜琉璃的通透澄澈,倒映出覆盖在物品上的黑布,镶嵌在墙壁上的圆珠子闪着昏暗的光,这里并不似外间亮堂。 泽西卡已在小塔的提醒下得知了里面有多危险,自动切换了眼瞎模式,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眶,背过身去,嘴里僵硬的找着借口:“我刚才看见了幅好漂亮的画,我再去看看。” 莱尔似笑非笑:“泽西卡,过来,要看画不急于一时,你若是实在喜欢,便叫仆人送去你房里。” 纪评在莱尔指的方向找到了自己的东西,冰铸的盒子看似寒凉,摸起来触感只是常温,他随意扫了眼自己的杂物,发觉一个没少。 他最先看了调味料,香辣粉、盐、料酒、糖,第五个盒子空了,残留的浅蓝色粉末昭示着盒子以前的作用……怎么会空的,摔海里了好不容易才捞起来的? 莱尔在他身后咳了声:“是帕托……它把这里弄的一塌糊涂,那盒……也是之前洒的。” 莱尔的语气难得有点心虚。 纪评并不回头,道:“没关系,帕托可爱,我很喜欢。” 反正也没有味道,既然当不了调味料就不是多珍贵的东西,洒了也就洒了吧,杂物都在这里他已经很惊喜了,本来还以为找不回来了。 路易斯把即将出口的道歉咽了回去。 北帝国极寒之山朗珠湖最深处的海蓝碎石,提纯耗时耗力还产量极少,能得这么一盒不知道得耗费多少力气,结果纪评先生说没事。 好吧,太正常了,又不是谁都和他一样要养那么大一个“告死鸟”,每天都在缺金子。对于纪评先生而言,这东西大概和普普通通的调味料没什么区别。 ……就像是其他四盒的东西那样,纪评先生之前甚至用它们烹饪“污秽”生物并分给船员。 这样一看帕托真是占了大便宜,海蓝碎石提纯血脉有奇效,怨不得它千辛万苦在这里刨,血统纯度提高后几乎要摆脱被拿去提纯血液的命运了。 他瞧见纪评随意把一块有些陈旧的绢布卷了卷包裹住一枚古币,团了团就塞进了普通的布袋里,心脏随之重重跳了跳。 ……这不是上个世代末期的东西吗?原来这是可以随便装的东西啊?怎么他不觉得啊?就这样随便放在一起真的不会出事吗?怎么纪评先生动作随意的让他觉得他上也可以? 不不不……快清醒一点吧路易斯,想一想之前千里冰封的海面和遭到冻结的苍白血液,若不是莱尔到的及时,那半片水域此后说不定就要改名冰域了,至于其中可怜的小生命? 开玩笑,“污秽”面前众生平等。 路易斯打了个寒颤,终于清醒了一点,才要默默移开视线,鼻尖忽而闻到一阵馥郁的花香,那香气缠缠绵绵经久不散,来源是…… 是芙罗拉。 她好奇的盯着那瓶浅粉色的香水看,先纪评一步拿了起来,旋转开木塞,醉人的芳芳缓缓流淌而出,让人想起来春日盛开的无边花海。 熟知这香水效果的纪评连忙抢过来扣上木塞,芙罗拉视线却有点晕晕乎乎,盯着香水看,又看了看纪评,然后小心翼翼地问:“可以送给我吗?” “能得到您的喜欢是它的荣幸,但是……” “五千明朵。” “实在是……” “五万明朵。” 纪评惊了。 谁家加价是直接在后面加个0啊? 莱尔抬起手杖碰了碰还有点晕乎的芙罗拉,轻声道:“这是舒温夫人做的香水,你如果喜欢的话,可以去问她,她毕竟是你的母亲。” 芙罗拉渐渐回神:“嗯……抱歉,纪评哥哥,它有点……太讨人喜欢了,对不起,我不该用钱财去掂量你珍爱之物的价值。” 纪评不知道该不该遗憾自己错过了五万明朵,默默收好香水,强颜欢笑:“您言重了。” 他决定不再想这件事情,转而继续去收拾这些杂物,收拾起来也不慢,毕竟无非是装在一起的事情,又不需要多精美的容器来包装。 路易斯低下头,彻底不敢再看。 第56章 玩偶 泽西卡同样不太敢旁观。自幼习得的渊博知识赋予了他敏锐的洞察力,却没能教会他热爱学习醉心真理,只教会了他少看少听少说,所以他现在低着头,脊背紧紧贴着墙壁,一个劲的在心里默念礼仪老师才教的规矩,希望最好谁也别叫他。 可惜有人还记得他,芙罗拉的声音遥遥响起:“泽西卡!你这个认识吗?” 她手里拿着的是一个雕有花纹的纯银器具,是纪评还在安斯特时,埃尔金斯家族明译尔公爵赠送的所谓谢礼。银杯底面镶嵌着细薄的黄铜,用黄铜写了一行近似文字的东西。 芙罗拉最先问的是银器的主人纪评,纪评看了看,表示他不知情,然后芙罗拉又问了就在旁边的莱尔。易林尔斯家博学的老者认认真真端详了片刻,同样也回答了不知情。 略过纨绔声名在外的路易斯,芙罗拉想到了泽西卡,她抬起银杯示意,纤长的手指扣住杯壁,并不抱希望的提出询问。 然而泽西卡还真知道。 这种语言来自第四世代,风格别致,以或大或小的圆圈、半圆与竖线组合,添加交叉的曲线,整体看上去像是只做装饰的纹路,也不知道为什么芙罗拉会敏锐觉得它是种文字。 泽西卡斟酌着道:“芙罗拉姐姐,它看起来很漂亮,我感觉它像是个装饰。” 对于莱尔装不知道这一现象他习以为常,最多心里骂几句,然而纪评先生也装糊涂就有点让他震惊…… 这两位都不想说的事情,他也不想说。 芙罗拉闻言有点遗憾,正准备放下银杯的时候,纪评沉吟须臾,道:“应当是语言。” 看起来没有明显的字、词之分,形状漂亮雅致像是花纹,但银器杯壁上雕刻的花纹是另一种风格,即便要做装饰,也不该选用会破坏整体美感的东西。 笑容僵在脸上,泽西卡垂头丧气,默默改了口:“嗯……对,我觉得纪评先生说得对……啊,我突然想起来我以前好像在一本书上见过类似的文字,这行的意思应该是……嗯……” 靠,他还是不敢说那个词。 纪评忽而伸手取过银杯,轻声道:“‘群星’的意思。” !!! 泽西卡重新退回了自己心爱的角落,默默在心里感谢纪评先生的温和与善解人意。如果莱尔有纪评先生一半,他想他就算不爱上钻研知识,至少也不会那么厌恶研读真理。 芙罗拉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了:“这行文字看起来很长。” 纪评把莱尔和他聊的悄悄话原样照搬,微笑道:“我刚刚忽而记起,我或许也读过类似的书,这是一个已经覆灭的小国的语言,请您谅解我不记得详情,这种语言的特点就是以很长的篇幅表达短暂的意思。那也限制了他们的发展。” 莱尔继续聊只有纪评听得见的悄悄话:“其实这也挺有意思的,可以杜绝无效的社交辞令,假使吃饭前多说几句,说完饭菜恐怕就结冰了。” 纪评深以为然,可惜当着芙罗拉的面不能直接向莱尔表示支持。他摩挲着杯沿,微笑道:“我对这种语言也印象不深,只是因为‘群星’是我信仰的神明所以才记得一二。” 他故作叹息:“尊敬的殿下,我实在不是个虔诚的信徒,这样重要的事情,竟还需要思考回想才能得出答复。” 群星…… 芙罗拉有点恍惚,很快笑着称赞了这位未知神明的伟大,顺便委婉夸赞了信仰的虔诚。于是这件事告一段落,小公主终于收敛了好奇心,开始专注此行的目的。 她当然不愿也不必去挨个找寻,干脆道:“我听说这里有一面镜子?” 莱尔眯了眯眼,笑着道:“我不太记得这里都有什么了,不如等离开后问问管家,再让管家给你送过去?” 芙罗拉不确定这是不是委婉的拒绝,干脆动手开始掀黑布。她倒也没有完全掀开,看了一角确认不是镜子就放下。 路易斯同样对这里不太熟悉,胆颤心惊的看着这一切,瞧见旁边神情平静的纪评先生和祖父时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小题大做了,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能出什么事? 芙罗拉拉下黑布。 这是一面小巧的镜子,安安分分躺在半透明的小分隔间里,倒映着公主华美的宝石和衣裙,也倒映着那双粉紫色的眼睛。 芙罗拉正打算拿起来看一看所谓凹凸的纹路,还未动作便见镜子表面水波荡漾似的晃了晃,镜象变幻间所有精致奢华悉数褪去,显现出一个双眼空洞、黄黑色木制纹理的歪头玩偶。 这是个相当精致的玩偶,缠绕在玩偶关节处的红线汇于头顶一点,不知延伸向何方,更不知尽头在哪里。 “啊——” 芙罗拉尖叫一声。 第57章 木头娃娃 纪评还在和莱尔聊帝国的势力分布,为自己之后的传教做准备。他大概理明白了点,朵图靳帝国现在的情况简单来说就是,大皇子势力最强,其余皇子平分秋色,易林尔斯中立,皇帝陛下旁观不插手。 依凭于此的教会信仰则以生命之神和命运之神为主,二者的繁荣期和低迷期交替,现在就是生命教会的繁荣期,皇帝信仰生命之神。 “我原本其实不打算来朵图靳,”纪评道,“但没想到最后还是来了。” 莱尔笑吟吟的:“我知道,我看见你写的信了,你要去夏特公国?那里早些年出了事,现在国内情况不太稳定,你要不要带个护卫去?你瞧我家路易斯怎么样?” 纪评:“……谢谢,不用了。” 他微叹了口气,正要更详细的问问各皇子的情况,忽而听见一道满含恐惧的尖叫声。 正在寻找镜子的芙罗拉重重跌倒在地,精细的面料划过尖利棱角,勾起几缕细丝,她张着嘴,浑身颤抖,瞳孔明显放大,直愣愣盯着面前的镜子。 轻微“撕拉”声响起,是被棱角勾住的布料缓慢撕裂开,仿佛受了这声音的刺激,芙罗拉忽而一动,发疯似的抬手捂住脸,不住的摇着头,在地上艰难挪着后退。 ……她紧张的简直像是在担忧她的肌肤皮肉也会像布料那样撕扯脱落,所以要竭尽全力捂住。 这一幕过于离奇,离奇到纪评不知该作何反应,他迟疑看了眼旁边的莱尔,视线交汇了短暂一个瞬间,莱尔轻易读懂了他的意思,语气轻松,笑着道:“没关系,牵连不到你……这个身份上。泽西卡?芙罗拉公主发了癔症,你扶她回去。” 啊?癔症? 路易斯难以想象祖父会说出如此离谱的东西,又暗自庆幸祖父叫的不是自己,他往后退了退,准备见机不妙就跑。 他觉得应该不会有跑的机会,会出现这种事必然在纪评先生和祖父的意料之中,最后一定是个妥善的收场,最多过程惨痛。倒是可怜了芙罗拉……满身“圣物”依然无法保证安全,还是受到了“污秽”影响。 莱尔不满道:“泽西卡,别往后退,过来,没见芙罗拉癔症发的严重吗?” 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同时也觉得莱尔在胡扯的纪评正要开口便听见芙罗拉大声反驳:“我没有!我没有发癔症!我没有!” 小公主捂着脸,粉紫色的眼睛黯淡无光,骨碌碌从眼眶里滚落下来,化为一只晶莹剔透的玻璃珠子,她慌乱伸手去够去触碰,然而手刚刚松开,面皮又脱落下来。 红色的液体鲜红粘稠的不似鲜血,平整脱落的面皮下是苍白的骨骼,芙罗拉再顾不得粉紫色的玻璃珠,抖着手把面皮往脸上按。 她好像感知不到疼痛,一遍又一遍机械的重复着这个动作,面皮脱落再按上,按上又脱落,红色的液体越流越多,仿佛没有竭尽的时候,蜿蜒着路过地面,淌到纪评眼前。 如此近距离之下,没有血腥味,也不觉得血腥的令人作呕,纪评只闻到了馥郁的香气,和舒温夫人赠送给他的那瓶香水一模一样。 他沉默的看着这一切,忽而上前一步,拾起那颗粉紫色的玻璃珠,蹲下身,拉过芙罗拉尚还完好的一只手,将玻璃珠放了进去。 芙罗拉喃喃道:“哥哥?” 她膝行几步,一把抓住纪评的手腕,面皮轻飘飘落在血泊里,而她仰着头,抖着声音,哭诉说:“那个……那个镜子吓我,它是假的……假的!” 镜子? 纪评本能觉得是镜子的问题,多半是个相当厉害的“污秽”物品,他半扶着芙罗拉站起身,同时低头去看那面镜子。 镜子看上去很普通很平常,清晰倒映出他的样子,镶嵌其上的宝石熠熠生辉,光以宝石和清晰度定论,这确实是个极其珍稀的藏品。 纪评想抽出手拿起镜子仔细看看,奈何芙罗拉力道大的远胜普通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越抓越紧,他注意力转移,轻“嘶”了一声,简直要怀疑自己腕骨是不是碎了。 芙罗拉低垂着头,仍在自言自语:“不……我是……我是假的……” 小公主说着便渐渐平静下来,苍白的骨骼随之褪色,飞快化为木头娃娃的样子,精细雕刻的五官栩栩如生,只是缺了皮肉和玻璃珠点缀。 这是一样必然出自大师之手的杰作,所有细节都完美的不可思议,几乎像个真人。 木头娃娃张开木头雕刻的嘴巴,里面空荡荡的没有舌头和牙齿,娃娃理所应当呜咽着说不出话,手臂褪下皮肉,同样露出下面的木制躯体。 握住纪评手腕的力道随之消失,这变故快到纪评始料未及。他本能伸手去捞,只抓住了一个约有半臂大小的木头娃娃。 娃娃不说话也不动不笑,拥有着清晰雕刻而出的四肢关节,鲜艳的红线缠绕其上,露出一截线头在空气中来来回回的晃。 纪评拉了拉线头,又抬头看向还站在那里的泽西卡和路易斯,没错过他们眼里的震惊,深觉今天的一切都离奇的像场无厘头的戏剧,最好下一秒就快点结束,别给他牵扯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他不用想都知道路易斯现在在想什么。这位出身贵族的年轻人恐怕此前根本没见过类似的事情,日常接触的所有也正正常常,一生中唯一出格的决定就是去做海上贸易。 现在路易斯会怎么想? 纪评深觉这场意外糟糕透顶,而今再装惊恐也有点马后炮的意思在,干脆视而不见回头看向莱尔,晃了晃手里的木头娃娃。 莱尔:“嗯……很好看?很精致?” 纪评差点被气笑了:“这是帝国的公主,这里是你的易林尔斯。” 他身后,骤然出现的铺天盖地的红线缠绕住路易斯和泽西卡四肢,封缄了他们的唇舌,挣扎微弱的发不出一丝动静,遑论喊救命。 “啪嗒”一声轻响回荡在耳侧,纪评警觉回头,视线里已不见路易斯和泽西卡的身影,只有两个木头娃娃孤零零躺在地上。 这娃娃的精细度显然不能和手上的比,胡乱雕刻的五官歪歪扭扭,几乎辨认不出来是谁,一大一小的四肢丑陋无比。 这算什么?活人大变木头娃娃?纪评抬手捂住额头,不知道要不要上前去捡娃娃。 与他截然相反的是,莱尔乐了。 莱尔边笑边动作很快的上前去捡,捡完打量着手里的娃娃,得意洋洋的展示出来,道: “你看看,我家路易斯就算变成玩偶了也还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嗯,小泽西卡也很可爱,不说话的样子最可爱了。” 易林尔斯家的长者笑得满脸都是褶子,和平时那种礼节性的社交微笑完全不同,如果硬要描述的话,就像是贫瘠且沟壑交错的荒原上突然长了一群迎着太阳微笑的花花草草。 “这真是今天最美妙的事情,”莱尔赞叹道,“没有人会和我吵了,我要把他们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就夹在书的知识里。” 沉凝的气氛被毁的一干二净,纪评莫名心情微妙,顿了又顿,诚实道:“您真是一位好长辈。” 第58章 玩偶真好玩 莱尔几乎是想也没想:“谢谢。” 他长吁短叹:“唉,我也觉得我真是个好长辈,毕竟除了我……不会再有谁总任劳任怨给他们收拾烂摊子了。” 纪评选择无视这段话,低头拿起那面镜子,正面没什么特别的,他顺手翻到反面,在偏角落的地方有一行很熟悉的小字——火齐。 火齐镜?这东西是火齐镜?银月女神灵镜里的那面所谓魔镜?那为什么这镜子现在不说话? 大概是他沉思的时间有点久,莱尔看向他注视的地方,问道:“你认识?上面写的什么?” 纪评回神一笑:“在其他地方见到过。” 莱尔靠近过来,扫了眼镜子,介绍道:“这是夏特公国献给帝国上一任皇帝的,被他赐给我,又被我收藏在这里。” 纪评微诧:“这东西并不寻常。” “正是因为不寻常才会放到这里,”莱尔随意放下抱着的两个木头娃娃,唤道,“小塔。” 虚幻的书页符号凭空出现在镜子上方又缓缓消散,如流沙般融入镜子,手中的镜子轻轻颤动,纪评顺着颤动的力道把它翻回正面。 光滑的镜面水波荡漾着,映出一个奢华的宫殿,柔软的床铺之上,四下飘扬着丝绸材质的纱幔,有人压低了声音,在外细声交谈。 声音透过镜子有些模糊,莱尔探头看了眼,认出来是朵图靳的皇宫,道:“这镜子可以吞噬人的记忆。当年的陛下把它交给我,一并送来的还有许多战俘。战俘们的记忆呈现在镜子上,帮了我大忙。” 莱尔的声音有点唏嘘:“我还记得那位小陛下,他可比现在这位可爱多了,很担忧我会被这种事情吓到,专门写了长信安慰我。” 所以当年的西西伊农·易林尔斯得以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却无一人提出过质疑,原来是政治上已经在皇帝那里过了明路。 纪评并不关心这些,垂首认真听玛瑙的同步传译。没办法,镜子里用的是朵图靳帝国语言,而他并不会。 声音模模糊糊,聊的无非是小公主病重昏迷不醒,皇帝陛下悲痛欲绝,若这是芙罗拉的记忆,那当时的小公主其实并未昏迷?但这和现在又有什么关系? 抱在另一只手上的木头娃娃安静如初,找不到目标的红线头在空中摇摇晃晃,顺着衣服慢吞吞挪到了纪评手臂上,隔着布料贴近了他系在腕上的红丝绸。 纪评对此毫无察觉,他半垂着眼睫,忽而看见了极其鲜艳的红色,他抬起头,这红色混在一屋子紊乱的丝线里,格外招眼。 也许是设了什么屏蔽手段,这里的丝线其实并不多,至少远少于外界。突然出现的红线尽头连着三个木头娃娃,缠绕在四肢上,仿佛戏剧里可轻易操纵的玩偶演员。 莱尔道:“小塔已经梳理完了,要不要让它把芙罗拉的记忆取出来给你?会方便一点。” 纪评:? 莱尔语气轻松的像是在问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甚至还兴致盎然的提了查漏补缺的建议:“皇宫内常年有教会高阶人员驻守,要糊弄他们不太容易,但可以借口说是芙罗拉准备在路易斯这里多住一段时间。” “怎么了?”他注意到纪评迟疑的视线,道,“小塔做事很认真,不会把记忆弄残弄破,你需要的话现在就能提出来给你。” 纪评:?? “至于大皇子要的镜子……”莱尔语气漫不经心,“随便包装一份送过去就好了,他有本事就自己来拿。” ???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纪评一言难尽:“我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莱尔一滞,认真想了想,犹豫道:“没有吧。芙罗拉是最受宠爱的公主,岁数又还小,对神明的信仰不算坚定,如果要传教,她难道不是最合适的人选吗?” 纪评被这反问整懵了,听见莱尔自来熟的道:“放心,传教嘛,我有经验,我也帮真理高塔里其他孩子干过。像是之前那个被你杀掉的小五,我就帮他做过。” 经验?传教的经验? 纪评:“比如说?” “比如说先搞定小芙罗拉,改一改记忆里的认知再塞回躯体,帝国的公主转信,政治上就算是搞定了,至于改信的公主是真是假,目的达成了也就没那么重要。” 莱尔想了想,恍然大悟:“你是准备打小舒温的主意?我还以为你对她尚算满意……我的意思是,舒温应该是个比较讨人喜欢的孩子。” “但要取舒温的记忆不太容易,”莱尔摩挲着手杖,道,“她是爱神的眷属,身上有神明的庇护……你要有办法的话就当我没说。” 纪评彻底明白莱尔到底在说什么了。 真理高塔的首席认为他是一位邪神的眷属,认为他来朵图靳帝国的目的是传信,于是轻易得出要先控制皇室成员的结论。 记忆能取就能涂改缝补,复制粘贴再造一个表面一模一样的芙罗拉,瞧莱尔习以为常的样子应该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怎么说呢,还挺符合他心目中真理高塔的形象的,民间非教会非凡势力,不是教会自然也不会做慈善,轻易就能提出不太合乎教会价值观但效率挺高的建议…… 歪七扭八倒在地上的两个玩偶安安静静,纪评垂眸扫过去,问:“他们你打算怎么办?” “放着当摆件,你要是喜欢的话,带走也可以,”莱尔语气有点无所谓,“路易斯常年不在朵图靳,这儿的宴会早习惯了他不在场,他去不去都一样。” 镜子亮起微光,虚幻的书页翻动间哗哗作响,纪评模糊听见一个怯懦的声音,小声问他要不要。 莱尔:“啊,小塔等不及了,你需要记忆吗?正巧你手上那个木头玩偶还挺完善,改改就能用,还……” 木头娃娃动了动。 莱尔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有点诧异的低下头,看见他刚刚放到地上的两个娃娃踉踉跄跄着站起来,活像是刚刚学会走路,不协调的四肢扭曲成难以理解的角度,走的歪歪扭扭艰难无比,一步一蹦。 他确信名为“玩偶”的污秽作用仅限于在芙罗拉失控后扩散开并让人变成玩偶,但绝不会让小玩偶自主行动,所以控制玩偶的是谁简直是显而易见。 有这么好玩吗? 莱尔尝试去抢控制权,发觉纪评没和他争,控制权很轻松的就到手了,然后他试了试,意识到这确实挺好玩的。 第59章 不如埋怨别人 红色丝线在视线里断开渐渐消散为虚无,纪评揉了揉眉心,被迫停了手,也不算全无收获,他发现芙罗拉变成的木头娃娃是最容易控制的,仿佛真是个毫无意识的死物。 嘶……死物? 火齐镜应当没有让人变成木头娃娃的能力,手上的红丝绸又可以连接红线,这怎么看都更像是“午夜提线”,问题在于芙罗拉公主殿下。 他出声回答了小塔的询问:“不用了。大皇子让芙罗拉来取镜子,不会不知道镜子有问题,我有其他办法传教。” 左右传教他也不是非要搞出个名堂,只是做做样子。 莱尔对此无异议:“也行,说实话,这位大皇子殿下算是最让我头疼的,没有之一,帝国的其他皇子最多是玩些权术心计,哪像这位。” 他道:“我合理怀疑这位看似乖顺的大皇子上位第一天就会和教会对着干,雷厉风行的在国内推行新信仰,不过那和我没关系了。算算时间,西西伊农那个时候应该已经死了。” 他又说了几句,内容无非是大皇子有多可疑。 纪评没再细听,手摸入衣服夹层,指尖碰到里面放着的符咒,有点犹豫要不要用。玛瑙遂他心意,从衣袋里滑落出来,触手搭上冰铸的柜面,慢吞吞整只挪上去待好,权作警戒。 纪评有点踌躇。芙罗拉和小小姐长得一模一样,第四世代的记载里有芙罗拉的名字,要问什么才能尽可能获得最多的信息? 没等他思索出答案,符咒自动在指尖燃尽,他忽而感受到午后温暖的阳光,馥郁的花香萦绕在身侧,银制刀叉碰撞间发出轻响,缠绕着花藤的白色栏杆围成一方小小的、下午茶时光。 眼前模糊的光影渐渐清晰,他听见有人低声建议:“尊敬的陛下,我想,您应该为她取名芙罗拉。” 那是一个大概二十出头的青年,容貌藏在兜帽里看不清楚,领口处别了四枚大小不一的四角金色饰品,衣摆的边缘处有海神教会的徽章印记。 ……而这里仍是朵图靳。 纪评看见了器具上的皇室印记,以此推测,这里的影像应该来自芙罗拉很小甚至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在这时,海神教会的人同帝国的陛下建议,要取名为芙罗拉。 虽然有点突然,但好在有过一次3d影片经历,纪评目前体验还算良好,他只是有点匪夷所思的想……这也太离谱了,海神并非朵图靳帝国的主信仰,这个帝国的皇帝却听从了教会人员的建议? 温暖和煦的阳光里,朵图靳帝国的皇帝抬起一张方正的脸,他穿着丝绸质地的长袍,不苟言笑,闻言抬起眼睛看了执事须臾,才道:“可以。” 执事彬彬有礼:“如果您做好决定了,我就先走了。” 他理了理衣领上的饰品,拉开桌椅,转身即将离开的时候,皇帝出声阻拦了他。 朵图靳帝国现在的皇帝是位守成的君王,即位以来几乎没有颁布过任何大变动的政策,只守旧遵循着他父亲定下的律法制度,也因此名声不显,有关的时政报纸总爱评价他平庸无能……甚至有些贵族也会这么想。 而现在,午后的阳光温柔洒落,纪评瞧见缠绕在栏杆上的花藤飞速生长蔓延,转眼就交结如盖,彻底封闭了这里,挡住了执事离开的路。 执事微笑:“难怪您身边并未跟随人保护。只是,您这是什么意思?如果您对这个名字不满意,我们可以换一个。” 纪评没见过多少非凡者出手,也难以评价皇帝现在展示出来的实力层级,不过层级应该不重要……毕竟这是一个帝国的皇帝,衡量他价值的应当是朵图靳帝国的国力。 他静观其变,听见皇帝陛下语声沉沉:“我要你起誓,在此向你信仰的神明起誓,起誓朵图靳帝国公主芙罗拉会永远平安无忧,永不会发现异常。” 执事很痛快依言做了,只是多了一点附加条件:“在芙罗拉不照正确镜子的情况下。尊敬的陛下,通常来说,玩偶是意识不到自己是玩偶的。” 显然,有所条件的誓言远比无条件的誓言更有说服力,花藤重新恢复成了正常的长度,执事低头行了一礼转身离去,而皇帝留在座位上,神情倦怠的按了按眉心。 画面至此戛然而止,纪评清醒过来,不确定过去了多久,第一反应是自己被强买强卖了。 他明明还没想好,尚在犹豫,结果符咒自动消耗,提供的画面还云里雾里……他打算等离开这里、没有外人后再找符咒提供者理性讨价还价。强买强卖真是太不合理了…… 身后发出一声巨响,纪评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困惑转头,入目所及是一片血色,他眨了眨眼,看见那片血色飞快缩小……最后变成眼睛的形状。 然后是……盖住物品的绸布早不知所踪,冰铸的架子碎成一地,玛瑙乖乖待在这倒塌后的遍地狼藉上,调整好大小,慢吞吞往纪评这里移。它身后,莱尔一阵痛心疾首:“你平日里都是怎么教它的?我只是见你出神,想问问你,结果……” 纪评把玛瑙从地上抱起来,奇怪道:“结果什么。” “结果它想吃了我,”莱尔举着手杖指了指遍地狼藉,道,“它还把这里搞得一团糟,你看看这些精贵的冰晶,快碎完了。” 纪评沉默几息,道:“我觉得这不是玛瑙的问题,事实上,假如你乖乖被它吃掉,它就不会动手,这里更不会乱。” 第60章 人缘真差 泽西卡有点自闭,一生可能只体验一次的娃娃经历并不容易,他正在生无可恋的反思自己的一生,最后确认了自己最倒霉的事情就是喊了莱尔老师,是的,一切的噩梦由此开始。 封缄口舌的红线带来些微窒息感,好在有小塔的庇护,这感觉转瞬即逝,他只觉得视野忽而降低,四肢不受控制,意识混沌的让人格外想睡觉。 他看见那边的两位依然正正常常,甚至还有心情说说笑笑。 泽西卡更自闭了。 其实长者们说说笑笑没什么不好,他一早就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楚、很明确,一个难得又易碎的珍品,最好的结局是在长者的庇护下平安一生。 他本来也想过就这样过一辈子,可他有点想念他的血亲,于是他做出了此生最冒险的决定,离开真理高塔。过程很顺利,很轻松,没有人拦他。 然后呢? 他并不想献上自己的一切,最妥当的方案是提出神明也难以完成的祈求,更何况桃花源那位也不能算是真正的神明。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遇上了一位表面宽仁温和的存在——安斯特人人好评的纪评。 ……但他没想到纪评先生会认识莱尔,看起来还不仅是认识,更像是多年相熟,知交故友。 莱尔说要取记忆。 淡定淡定,真理高塔惯常操作,这破地方基本上什么都做,也不存在善与恶……准确来说,所有真理高塔的人都会坚定认为自己就是真理。 啊……纪评先生似乎没有拒绝,他好像还在和莱尔商讨方案的具体可实施性,比如说躯体要怎么做、记忆要怎么改,又要怎么瞒过教会。 泽西卡只能感叹一句芙罗拉真可怜,然后百无聊赖的戳小塔聊天。小塔呢,全称真理高塔,是真理高塔内部所有人的联系核心,负责为十二席提供服务,对其他成员下达命令。 谁也不知道小塔是个什么东西,普通成员以为它毫无意识只是个工具,就像是吃饭用的刀叉,更高级一点的成员猜它是某个特殊的污秽生物,再高级一点的比如泽西卡,他猜小塔是世界海里的原住民。 小塔优点无数,唯一的缺点是少言寡语、怯懦爱哭,能通过文字交流绝对不说话,难得说话也轻声细语,对方稍微态度凶一点就可能吓得它不敢出声。 现在那边的小塔在梳理记忆,这边的小塔在被泽西卡戳戳戳,千辛万苦叫了半天,小塔终于小声说话了:“怎么了?” 正努力抵抗着困意的泽西卡:“路易斯睡了吗?” “没有,他在默背朵图靳帝国各贵族的家族史。” 泽西卡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个答案,无比震惊的在心里回复:“他和莱尔真不愧是亲祖孙。” 小塔分明还在抽泣,却条件反射般严谨纠正:“不是祖孙。” 当然不是祖孙,这只是莱尔用的一个身份,祖孙也只是身份牵连着的亲缘关系,从不属于真理高塔的首席。 泽西卡:“好好好,不是,那个,你哭什么呢?” 他不问还好,一问小塔悲从中来,哭得越发大声,声音甚至模拟出了人类的呼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塔光呜咽着哭也不说原因,泽西卡被它哭得一激灵,听见那边的莱尔和纪评先生已经开始打起了舒温的主意,于是猜测要梳理记忆估计是个麻烦事情。 这当然是个麻烦事情,可惜并不是小塔哭泣的原因,它抽抽噎噎着,朝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倾诉了自己的愁绪:“那位好像不喜欢我。” 泽西卡知道“那位”指的是纪评先生,下意识开始谨慎措辞:“为什么这么说?纪评先生应当是位仁慈的……” 小塔开始控诉:“仁慈的存在不会恐吓我。” 泽西卡尝试掰正这种思想:“……我觉得纪评先生不会恐吓别人。” 小塔呜呜咽咽:“可他真的恐吓我了。我……他每次叫我出来的时候,都会画……画……总之就是,压制我,我每次都会被迫害怕的直接断联。” “而且,我总是跟不上他,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他也不太信任我,很少叫我办事,我……” “那是纪评先生心疼你啊,”泽西卡心想可怜的小小塔都快被莱尔剥削成没活干就要哭的性子了,道,“纪评先生可以处理掉所有事情,所以他才不叫你,他心疼你,想让你多休息会儿,哪像莱……老师,老师无论能不能搞定都喜欢叫你。” 小塔呆了呆:“可……我……呜……” 泽西卡:“别哭呀,我这不是说了吗,那是因为纪评先生很喜欢你,他心疼你,你现在又哭什么呀?” 小塔哭的一抽一抽的:“我……我哭……哭为什么……为什么当时……当时带我走的不是纪评……呜呜呜呜……还有……为什么莱尔……这么能活呜呜还没死……” 说得好。 泽西卡感同身受,十分认同的表示:“我也觉得。” 他还欲再说,却忽而一停。 玩偶倒在地上,他只能看见玩偶眼睛看见的东西,比如说低矮的柜台,还有……还有从上面垂落下来的巨大触手。触手舞动着,尖端缓慢睁开一只眼睛,看向玩偶的方向。 小塔被吓得尖叫一声。 铺天盖地的血色充斥了能接触到的一切,纷乱的杂念几乎要把脑子搅成浆糊,泽西卡已经忘了自己刚刚在说什么、要说什么,他有点茫然的想:我是一个玩偶。 一个木头制的玩偶,玩偶不该有思想,不该有名字,只应当乖乖听话,听谁的话?听主人的话。主人是谁?主人是那只血红色的眼睛,敌人是对面拿着手杖的老人。 他的伙伴们已经出发了,就是那些长年累月锁在这里不见天日的东西,他们有共同的敌人,敌人就在对面……冰铸的小隔间一个接一个的炸开,泽西卡模模糊糊,听见有人叫他。 是在叫他吗?声音在契而不舍的喊泽西卡,泽西卡是他吗?不对,他不叫泽西卡,他只是一个木头玩偶,所以那个声音呼唤的不是他。 ………… 借助小塔勉强搭上联系、已经要喊累了的路易斯眼看毫无希望,选择放弃泽西卡并相信纪评先生,然后他开始关注这场小混战。他看不见全貌,只能大致猜到现场的混乱。 可喜可贺,莱尔应该很头疼。 不愧是纪评先生,豢养的宠物都那么厉害,可以轻易赋予物品以生机,控制它们达成目的。满载“污秽”物品的地方几乎是这类生物天然的主场。 路易斯有点心动,但也明白自己只能看看,“污秽”生物饲养起来可不容易,捕捉困难,想要驯服同样困难,倒不如说这类生物压根不适合做宠物养,恐怕也就纪评先生有这个能力。 他有点好奇,也就顺便问了小塔,小塔还沉浸在被吓到的氛围里,哭的呜呜咽咽,回复却很快:“资……资料里没有……唯一有点像的,群居生物血疣……根本……根本没这么强……” 哦,没关系,纪评先生养在身边的东西,如果真能轻易查到资料,那才是让人奇怪。路易斯耐心安抚了哭泣的小塔,感觉这场混战似乎要落幕了。 血色缓慢消散,大概是纪评先生终于出手制止,没了莫名的杂念干扰,路易斯松了口气,再次感到困倦,他强撑着清醒,试图和小塔确认自己的猜测。 芙罗拉有问题,她身上带有来自高层次的高品质污秽,一旦芙罗拉失控,这份污秽也会蔓延开,这也是他和泽西卡遭殃的根本原因。 纪评先生不会不知道却依然默许了芙罗拉失控并婉言谢绝了莱尔提取记忆的建议……这不像是要拿芙罗拉做根据,更像是在通过失控验证什么。 验证污秽的本质和影响能力?只有普通人的信仰才有价值。倘若真如莱尔所说,纪评先生当真有意在朵图靳传教,那在传教前一一确认可能影响信仰质量的因素就是相当有必要的。 朵图靳近期发生的事情并不是很多,早些年的因素有教会把控,只需要注意最近的,和个别特殊的……先是和死神有关的案子,再是芙罗拉,下一个呢?下一个会是谁?还是说,没有下一个了? 路易斯忽而想起来之前纪评先生委托给他传教的那几张薄纸……纸张虽薄,承载的东西可一点都不单薄。 坦白来说,尽管他认为纪评先生仁慈温和,也乐于向纪评先生寻求帮助,可纪评先生信仰追随的那位……似乎并不是仁慈的神明。 或者……他是不是应该想办法离开朵图靳,先避一避这个必然会出事的是非之地? 血色彻底褪去,血红色眼睛的怪物被人从地上抱了起来,青年一字一顿,从容答复了莱尔的抱怨,道:“我觉得这不是玛瑙的问题,事实上,假如你乖乖被它吃掉,它就不会动手,这里更不会乱。” 路易斯:…… 他从沉思里醒过来,有点哭笑不得,既觉得这段话完美的无懈可击,又觉得不可思议,难以想象这是纪评先生会说出来的话。 莱尔同样深深的被这段话的逻辑折服了,神情复杂欲言又止,顿了又顿,才道:“你的确很喜欢你养的这位小朋友。” 最后一块尚算完好的架子在片刻的摇摇晃晃后,还是没能撑住,整个倒了下来。散乱在地上的冰晶碎片棱角分明,每一块都形状相似。 这动静应当算大,可惜纪评正在耐心翻看玛瑙是否受伤,并未投注过去半分注意力。他挨个查完所有触手,确认没有受伤的痕迹后才长舒一口气,抱着玛瑙站起身。 莱尔幽幽看着这一切,忽而问道:“你刚刚看见什么了?” 好问题,纪评道:“……我难道就不能是太困了突然打了个盹吗?” 这算反问了,莱尔没立刻回答,他用手杖扫开零碎的冰晶,指了指一个约有成人拳头大的紫色水晶球。 “这是命运教会‘占命’用的东西,那孩子位列第四梯队,本来前途无量,可惜运气太差,撞上了叛誓者,死的凄惨。” “哦,小塔那里有叛誓者的名单记录,一群自以为是狂妄自大的废物,得了真理高塔栽培还要背叛,你如果哪天撞上了……嗯,顺手杀了吧。我觉得你应该也不会喜欢他们的行事。” 纪评:“……事实上,我还不喜欢真理高塔的行事。” 紫色水晶球慢慢飘到空中,稳定在一米高的位置,渐渐折射出浅紫色的光,映出一幅模模糊糊的,不太清楚的画面。 莱尔轻咳一声。 “在我杀了那个叛誓者后,这东西就到了我手里,不得不说,得命运神眷的所谓‘圣物’确实不同凡响,怨不得教会着急的查这东西的下落,凡世间事,这东西皆可占卜。” 水晶球呈现而出的画面里,只有四枚大小不一的四角金色饰品清晰无比,除此之外尽数模糊,连声音也混沌失真,听不分明。 纪评:“如果你是想夸赞水晶球的威力的话,这可能不太有说服力。” “不不不,我是想向您表达我的震惊呢,”莱尔随手丢掉手杖,抬起手,水晶球的画面随之波动起来,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而他道,“如你所见,即便我出手加持,极限也就是这样了,但我想……你看见的,应该不是这幅样子。” 他半笑半叹:“您远比我想象中更得神恩,祂居然随叫随到。” 随叫随到是一个几乎不会用以形容神明尤其是邪神的词,然而纪评认真想了想,发现这词描述的居然还挺贴切。 “那么,你想说什么呢?” “我想说……祂其实并不可靠,”莱尔缓慢收了笑意,极其认真的道,“神明喜怒无常,祂们的眷顾往往并不长久……” 纪评打断了他:“这是一个主观定论的伪命题,你有你的主观,我同样有我的主观。” 唉。 自家邪神真惨啊,人缘真差,有一个算一个都觉得祂喜怒无常,这是过去做了多少惹人针对的事,惨成这样,居然没能收获哪怕一个好评价。 第61章 反派碰面 最后木头娃娃丢给了莱尔,打扫同样丢给了莱尔,因为莱尔已经叫好了人。纪评准备继续回去读没读完的珍本,才走几步又被莱尔叫住。 “舒温夫人委托你的案子,你会负责到底吗?” 还没关注过案子细节的纪评没给出准确答复:“可能会,可能不会?” 莱尔把木头娃娃一个接着一个的摆好立正,道:“第七席最近要来朵图靳。他是命运教会的人,主特性文字……简单来说,他很擅长鼓动情绪,比如说借案子营造恐慌之类。死神的信徒要在这里捣乱,命运教会也想趁机动摇一下生命教会的信仰,分一杯羹。” 纪评听明白了:“所以……” 所以要帮忙吗?可要怎么帮?而且他为什么要帮?他也不是真心实意想为真理高塔做事啊。 “所以他可能会去找你,”莱尔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朵花,兴致勃勃地插到木头玩偶的关节处,边调整角度边道,“他不是小五,不是神明直属,也并不对教会忠心耿耿……嗯,他对真理高塔也就那样。我怀疑他只会对他的老师忠心耿耿。” 柔弱的鲜花有点插不稳,莱尔伸手扶着,看了纪评一眼。 “总之,他不会给你添乱。事实上,他或许还能给你提供有力的帮助,普通人的情绪往往最容易调动,他是传播信仰的利器,此前试验过无数次,从无失手。” 内间的门被离开的人顺手带上,此地重回安静,不算明亮的光源幽幽发着光,莱尔垂首打量着漂漂亮亮的花花玩偶,又慢悠悠微调了鲜花的位置。 “别骂了,小路易斯,你和小塔聊的每句话我都听得见,”莱尔道,“真是的,我好心救你,你居然还骂我,这花不漂亮吗?我瞧着你挺漂亮的呀,很像那些鲜活年轻的淑女小姐们。” 虚幻的文字在鲜花上忽隐忽现,苍老的手指抚过柔软花瓣,慢吞吞在上面仔细刻画字迹。无形无色的污秽流淌过花茎,停驻在花瓣之上,又充盈入半虚幻的文字,直到文字凝成实体。 最先具现出的是惨白的骨头,然后是空荡荡的血管,涌动着的血液填充了空隙,皮肤覆盖上充盈的血肉,五官跳动着自主调整好位置。 泽西卡艰难控制着还有点不听话的四肢,脱力坐在冰凉的地面上,路易斯比他好一点,正冷着脸丢杂七杂八的鲜花。 莱尔则看向旁边芙罗拉形成的漂亮玩偶,略一沉吟,还是叫了小塔干活:“把芙罗拉的记忆微调一下吧……她和路易斯交谈愉快,因此越发心动。镜子是路易斯打包好赠给她的,一同相赠的,还有路易斯写的告白长诗。” 小塔还没从悲伤的情绪里缓过来,闻言更想哭了:“……你……呜呜呜……” 莱尔和颜悦色:“别哭了,快办。” 泽西卡终于协调好了四肢,艰难站起来:“我……我想起来我下午还有课……” “现在就是最好的实践机会,”莱尔指了指乱糟糟的内室,和颜悦色,“亲爱的小泽西卡,正好考校一下你的特性分类课程学习情况,你指挥,路易斯辅助你。然后小塔给最后的成果打分。” 路易斯:“那你呢。” 莱尔捡起手杖抱入怀中,转身就走,语气慢悠悠的:“我?我当然是去用下午茶。” …… 下午茶的时光匆匆而逝,转眼天色渐暗。墨格的傍晚照样热闹,毕竟再过几日就是生命教会的收牧日,届时收牧日上,主教会宣读一年的成果,庆祝收获,也赞美神明的庇佑。 收牧日过后不久,帝国最受宠爱的芙罗拉公主便即将在祝福下与路易斯·易林尔斯举办婚礼,两件都是大事,聚在一起,更促进了墨格如今的热闹。 等候入城的队伍快要排完了,索斯德也是其中一员,他正在马车里翻阅命运教会给他送来的资料。资料很单薄,粗略介绍了王城里的非教会高梯队非凡者,绝大多数都比他弱,是以他翻的也很随意。 直到最后一页,那里介绍了一位吟游诗人。画师用浓墨重彩的笔调勾勒出了诗人外貌,包括闪闪发亮的小饰品,没有遗漏任何一处细节。不用猜都知道估计是对照占卜画面绘制而成的。 这是位突然出现的吟游诗人,命运教会对诗人一无所知,也只贴了诗人说的话,比如说这位诗人自称信仰群星。 这显然是个托辞,索斯德对此一笑置之,并不相信。 群星从不诉求信仰,这是他在真理高塔文献里读过、也确认过的事情,要做群星的信徒难度恐怕不亚于一日直升第一梯队,都是同样的毫无希望。 马车停在城门前,随行的管家下车同守卫交涉,于是停了不过几息,马车又重新前进起来,车轮滚过城门前的泥地,索斯德似有所感,出声吩咐管家:“在旅店前面的小巷停下来就好,你们把东西带上去安置,我去走走。” 科罗则管家连忙道:“您一个人吗?这不太安全,您至少应当带位男仆,而且……” 管家适时压低了声音,语气忧虑:“我听说这里最近有件大案子始终未破,警署没有头绪,无能为力,前几日竟是连督察也死了,这实在是……” “没关系。” 主人坚持,科罗则不好再多说,马车依言停好,索斯德下了马车,随意选了个方向,抬脚就走。 掌心中的小水晶球指引着方向,他在幽暗的小巷里抬手叩了叩门扉,屋里的人应声低头给他开了门。 不甚明亮的蜡烛被人轻柔点燃,这是位体型壮硕的先生,身高超过了门的高度,还需要低头才能自由出入,索斯德正要和他打招呼,瞥见他肩膀的小松鼠,一时愣了愣,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工匠面无表情侧身让开了路,昏暗的烛火里,小松鼠在他肩膀上跳了跳脚,难以置信道:“你们……你们……你们是真理高塔!” 索斯德好笑道:“你养的小东西?怪可爱的,就是不太乖巧,不够听话,有些没礼貌。” 小松鼠:“你说谁……唔唔唔……” 工匠捂住小松鼠的嘴,道:“首席让我养在身边的。” 他一向只听首席的话,索斯德习以为常,丢下小巧的水晶球,坐到了木椅子上。质量不好的木制品嘎吱一响,摇摇欲坠,他终于觉出些不对劲来,揉着额头发问:“我们一定要在这里见面吗?” 工匠平铺直叙:“白蝶跟的很紧。” 索斯德:“……我就是突然想到了纪评先生,在他和我聊过的故事里,小心谨慎暗地里见面的往往被称之为反派,下场都不太好。” 工匠无言以对,小松鼠好不容易挣扎着跳下肩膀,喘气道:“你们……你们不就是童话故事里的反派吗?” 索斯德诧异道:“你知道反派这个词?博学的小松鼠,我都想向首席讨要你了。” 他分明还是笑着的样子,小松鼠却无端觉得博学不像是什么称赞的好词,下意识掉头就想找工匠,反被索斯德提住脖颈间软肉,拎了起来。 “你认识纪评先生?”索斯德笑吟吟的,“我只在纪评先生那里听过这个词汇。”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纪评,小松鼠立刻剧烈挣扎起来,怒气冲冲的骂道:“谁认识了!他就是个恶魔、异端!一个恶毒的、卑鄙无耻的……啊!” 工匠默不作声从索斯德手里把小松鼠抢了过来,道:“首席让我养它。” 索斯德笑眯眯歇了杀意:“好,我挑个你看不见的时间点杀。” 在场唯一的后辈适时端了水过来,他穿着白丝绸制成的长袍,露出一双异色瞳孔的眼睛,微微低下头,朝索斯德自我介绍:“第七席阁下,您好。我叫……” 索斯德摆了摆手:“我不在意你叫什么,水温不行,凉了,重新换一杯。” 工匠:“他是首席给你挑的弟子。” 索斯德一顿:“好吧,那,那个,回来。” 唯一的后辈默不作声重新端了水走回来,低下头介绍自己:“我是由第二席教养长大,十岁时进了命运教会,现任教会‘占命’,第三梯队。” 教会直属从第四梯队开始往上,人数基本都有定数,如果不是神眷浓厚者,哪怕素日里表现的再好、信仰再虔诚,最多也就止步第四梯队。 索斯德终于感兴趣了:“如果真理高塔和命运教会的利益冲突,你帮哪个?” “命运教会。” 索斯德笑呵呵的:“你叫什么?” “雅优格尔,”少年低下头,语气恭顺,“老师。” 第62章 再见索斯德 今天是春风和煦、阳光明媚的一天。 纪评已经准备好了足够的诗句,计划着要去灰巷的哪里散播。警署又送了新的资料过来,仍是同样覆盖有黑色鳞片的死法,死的是一位在贵族中享有盛誉的家庭教师。 早晨才送来的报纸并未刊登这件事,只用大篇幅宣扬了生命教会的执牧日,并实时跟进了易林尔斯家族路易斯少爷和芙罗拉公主殿下的恋爱进程,应该是要为之后的婚礼造势。 现在,纪评正捧着热乎乎的牛奶,在待客厅里等客人。他有点无聊,也有点不想见客人,因为管家说那是命运教会的客人……一听就像是莱尔前不久刚提过的第七席。 “纪评先生!” 这声音略有点熟悉啊。 纪评转头看向门口,入目是一位精神抖擞的老人,拄着拐杖,满头白发,身后几步之遥跟着一位身穿白袍的少年。 !!! 是索斯德爷爷! 他连忙放下牛奶,快步上前,习以为常伸手搀扶住老人,笑道,“索斯德爷爷,怎么是您呀,我还以为是……嗯,是其他我不认识的客人。” 他扶着索斯德坐下,朝那位他并不认识的少年笑着打了招呼,余光扫过对方身上贵重的丝绸和独属于命运教会的印记,认出来这位应当是命运教会的神职人员。 侍者送了待客用的点心过来,又在白瓷瓶里插上才摘的鲜花,白袍少年自觉提起银制的小炉,在杯中倒入温好的蜂蜜酒,递给索斯德,动作赏心悦目。 还在猜白袍少年是不是第七席的纪评顿了顿,笑道:“这位是?” 估计不是第七席了,莱尔说第七席会来找自己时用的也不是笃定的口吻,而是“可能”。真理高塔的第七席想必身居高位,不会对普通人毕恭毕敬。 事实也如他所想,索斯德抿了口蜂蜜酒,笑呵呵介绍:“我收的弟子,他是一个很乖巧听话的孩子,什么都肯学,勤奋认真,信仰着命运之神。” 他话音刚落,白袍少年站起身,朝纪评行了一礼,语气恭敬:“纪评先生,您好,我是雅优格尔,索斯德老师的弟子,很荣幸能认识您。” 这礼数还不错。索斯德满意点了点头,心想这弟子还挺懂事,首席没乱挑,确实是他喜欢满意的样子。 纪评不太习惯别人对自己行礼,也起身回了一礼,保持微笑:“能认识您也是我的荣幸。” 青年笑意浅淡,态度平和,雅优格尔从未想过会收到回礼,一时受宠若惊,连忙道:“您客气了。” 蜂蜜酒温度正好,索斯德又抿了一口,看自己的新弟子真是越看越满意,他猜测纪评先生应当也还算喜欢这个孩子。 纪评试探道:“您在命运教会任职?” 雅优格尔字斟字酌:“是的。” 他记得索斯德老师来时和他提过,纪评先生本人不信仰任何神明,曾经归属海神教会后又叛离,是一位温和博学的存在。 这样一位存在应当会赏识勤奋好学的孩子,并不喜欢别人过分提及对神明的信仰虔诚,所以雅优格尔很快做出决定,道:“我是十岁进入的命运教会,此前一直在读书学习,钻研真理,即便是现在,真理也是我很重视的、不可或缺的东西。” 真理? 纪评第一反应想到了某个势力,有点诧异的想,难道真是真理高塔第七席? 按理说一位第七席应当不会喊普通人为老师,更不会毕恭毕敬无微不至,但……他回想了一下莱尔对第七席的描述,不忠诚于命运教会,也不忠诚真理高塔,只对老师忠心耿耿。 纪评忍不住看了眼索斯德。 第63章 聊天 其实仔细一想……索斯德爷爷也很可疑。这位老人在安斯特定居多年,很少外出,也很少接触教会。纪评更是从未听老人向他介绍过、传唱过哪位神明的信仰……这是很不合理的,如果索斯德爷爷信仰命运之神的话。 更何况莱尔还和索斯德爷爷关系亲近,这可以说是都承继尼古拉斯血脉,也可以理解成彼此都出身真理高塔。 索斯德察觉到了纪评的注视,下意识坐直了身子,正要开口,听见纪评询问:“您信仰的是命运之神?” 纪评熟知各大教会的代表物,也因此确信他没有在索斯德爷爷家中见过任何有关命运之神的东西,当然,海神的也没有,所以他一直以为索斯德爷爷是位罕见的无信者。 但是…… 对照莱尔当时说的话,不是教会直属、不对神明忠心耿耿,如果索斯德爷爷信仰命运之神,那这好像同样符合?不会吧…… 纪评勉强维持微笑:“此前从未听您提起过。” 青年仍然是温和带笑的样子,索斯德却心头一凛,他听出来这语气里的略微审视,第一反应是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 他开始紧急复盘自己这段时间的行踪,无非是在真理高塔小住,然后被命运教会叫来朵图靳,又和工匠见面,获知纪评先生在这里于是登门拜访……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索斯德有点茫然,也有点紧张,摸不准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谨慎道:“信仰命运之神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l……你知道的,我以前是在尼古拉斯家族长大的,沾了一点浅信仰,只是社交需要。” 他差点又要用敬称了。面对一位学识远胜过自己的存在,要保持坦然其实是有点难的,奈何纪评先生不止一次强调过不必用敬称,他也只能逼着自己改掉这个习惯。 手上的蜂蜜酒有点凉了,索斯德边说边回想,道:“后来成婚后搬到了席曼王国,那段时间……” 原本是在斟酌着想原因,但提起往事,索斯德一时间还真有点唏嘘:“发生了很多事,我父母去世了,很多事情堆下来……我信仰的神明并未眷顾我。” 索斯德的语气平平淡淡,似乎并不带任何悲伤,纪评却忽而觉得自己真该死啊,乱七八糟的怀疑别人,戳到别人伤口了都不知道。 他知道索斯德爷爷出身落魄贵族,猜测这中间想必有过一段颠簸不顺的往事,也就善解人意的从未打探过,却没想到会在今天不小心碰到了这段过往。 纪评眼看着索斯德还有继续要往下说的意思,连忙打断了老人家,尝试转移话题:“都过去了,至少您现在有一位很出色的弟子。” 雅优格尔就坐在对面,上好的丝绸昭示着少年必然崇高的教会地位,只是纪评不熟悉命运教会结构划分,难以一眼得出准确判断。 ……所以在命运教会的高层神职人员面前提浅信仰、提宗教创伤是不是有哪里不太对。 索斯德微怔,也笑道:“确实,都过去了。” 他忽而觉得自己好笑,纪评先生历经过的岁月远胜于他,送走的友人亲人想必也不止一位,却依然能保持住温和宽容的态度,待任何人都彬彬有礼,从容不迫。 而他未能学到纪评先生分毫不说,竟还在这里感慨,倒像是几岁的孩子故作成熟的同成年人哭诉压力,委实好笑。 他把视线转向雅优格尔,看向这位纪评先生刚刚称赞过出色的新弟子,觉得自己应当是该开心的,却不知为何心下有点烦闷。 雅优格尔察言观色,及时站起身,姿态是无可挑剔的礼貌恭顺:“老师,您中午要留在这里吗?我去向侍者交代一下您的喜好。” 索斯德自无不可的点了点头,放下蜂蜜酒。松木桌上的花瓶中插着本就娇艳欲滴的鲜花,偏这花又经侍者精心搭配过色彩,看起来格外赏心悦目。 纪评留意到索斯德视线停了一瞬,心想鲜花确实是个安抚人情绪的好东西,于是笑吟吟道:“这儿的侍者每天都会更换新的花朵,可惜我不会写诗,无法称赞它们的美丽。” 这是肺腑之言,纪评翻找着各类书籍,尝试速成文学底蕴的时候总会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选吟游诗人,痛苦程度简直不亚于他昔年备考期末。 索斯德微微一怔,继而摇头一笑:“很多作品都会或多或少提及鲜花,赋予它们美丽的定义,但没有称赞,美丽依然存在。” 不会写诗?大概是纪评先生谦虚了。 他虽并不喜爱这种华而不实的文学作品,却也不认为纪评先生会写不出来,正要继续开口的时候忽而一顿,又把这句话在心底磨了一遍。 “……我听说,最近王城来了位吟游诗人?” 若不是纪评先生素日里实在温和,索斯德是绝不敢这样询问的,他微微低下头,斟酌着道:“我听雅优格尔提及,那位诗人因案子遭了污蔑,又靠才学折服了在场所有人才得以脱身。” 光听前半句纪评还没反应过来,现在一听后半句愣了又愣。才学?折服?说谁? 他有想过教会可能会关注,但没想到这事还能传到索斯德耳朵里,一时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尴尬,含糊其辞:“有所耳闻。” 要他跟着夸自己,他有点办不到。 索斯德觉得自己好像悟了自己做错在哪了,也悟了纪评先生之前略带审视目光的原因,连忙表忠心:“有人记载了那位诗人的话,我也读过,我想那真是华丽的词藻,早晚能名扬整个帝国,所有人都会喜欢的。” 纪评先生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如果纪评先生的目标是朵图靳帝国,他会竭尽全力协助诗人达成目的。 纪评忍不住咳了一声:“关于这个,我也在警署送来的资料里读过有关的记载……” 索斯德爷爷这夸的也太猛了,虽然知道要顺着老人,但纪评还是下意识想辩驳几句:“成名的吟游诗人有很多值得阅读的佳作流传于世,而这位……只是词藻堆砌,需要时间积淀。” 难得见纪评先生评价如此犀利,索斯德一边感慨纪评先生对追随者上心,一边又有点感同身受,因为他对待弟子也是如此……希望弟子越来越好,于是总能挑出刺。 他忽而想起来离开不久的雅优格尔,这是个优秀的孩子,是首席亲自给他挑的,也像是比照他喜好养的,目前来看,几乎没有任何缺点。 索斯德放下蜂蜜酒,笑道:“你说的对,不过,听说那位诗人还很年轻,想必以后进步的空间也很大。” 他大概明白纪评先生的意思了,满意,但又不是特别满意,所以眼下的事情算个历练,不需要别人插手或者帮忙,能办成什么样全靠诗人自己。 索斯德放下这件事,转而犹豫着切入别的事情:“听说贝贝塔伯爵生前收藏有不少孤本……” 他还未说完,纪评已经了然,道:“钥匙收藏在管家那里,要问他方不方便开门,不过,我想您或许不会对那些孤本感兴趣……贝贝塔伯爵是位很幽默的绅士,也是位很虔诚的信徒,非常喜欢小说和福音书。” 索斯德笑着道:“是的,贝贝塔伯爵的虔诚人尽皆知。” 第64章 帮忙找书 书房距离待客厅不算特别远,纪评在路上问起了有关老师的话题,他斟酌着词汇,先提及了易林尔斯公爵的邀请,又顺势聊到了家庭教师。 如他所料,索斯德爷爷幼时确也请过家庭教师,教导各种课程,只是索斯德爷爷本人看起来并不喜欢这些课程,称它们没有实际用处,并表示自己逃课过。 纪评略有点好笑地开口:“您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曾做过这些事情的人。” 索斯德有点忐忑,他也不想在纪评先生面前自曝自己曾经的年少轻狂,偏偏又不太敢编造谎言,现在观察纪评神情,道:“那是小时候了,不太喜欢宗教课程,我更喜欢文学一类的审美课。” 纪评顺口问道:“那有让您印象深刻的老师吗?” 索斯德沉默了。 哪怕是小时候,能教导他的也没几个,聘请的家庭教师换了一批又一批,最后无一例外都会羞惭走人。但如果说没有,其实也还是有的。 比如说曾经称赞过他天生就该追寻真理、引他加入真理高塔的首席,再比如,现在就站在他面前的纪评先生。 前者不过是占了个身份高,用纪评先生曾经教过他的话来说,类似于爱做恶作剧的“先贤”,他幼时心悦诚服,现在越想越烦。 但纪评先生不一样,他时常会觉得纪评先生一定处在一个遥远的,他永远都接触不到的世代,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令他叹为观止的理论呢?这样一位年老的长者还愿意悉心教导他,他应当为之荣幸。 索斯德道:“有。” 他诚心诚意的用了敬称:“您教导了我很多,远胜过那些空有名誉的家庭教师。” 猝不及防的纪评强颜欢笑:“索斯德爷爷,您真是言重了,我还只是个晚辈,在和您相处的时间里,我一样受益良多。” 不愧是纪评先生,历经岁月仍持守谦逊之心。 索斯德若有所思:“这就是那句,‘活到老,学到老’?” 一点也不老的纪评:…… 他心想索斯德爷爷是位老人,再精神抖擞也是位老人,分辨不清句子和句子之间的细微区别是很正常的,于是不厌其烦纠正:“您才是这种态度的最佳体现。” 大概是他真的多虑多想了,可能那位第七席压根就没想过要来找他,结果他在这里疑神疑鬼……明明在安斯特的时候他还没有这些陋习,一定是被那些精于政斗的谜语人传染了! …… 及时收到消息的管家先他们一步赶到,匆忙布置好了书房的一切,又亦步亦随跟着新来的客人简单介绍了几句后才识趣退离。 纪评差不多把这里的书都粗略览过一遍了,现下也只挑了本词藻华丽的福音书准备学习怎么用咏叹调歌颂神明,倒是索斯德表情严肃,仿佛是试图在一堆“杂书”里找到他喜欢的类型。 纪评只能苦笑道:“这里可能不会有您喜欢的,您去那里先坐一会儿呢?我帮您找,我记得有本钻研贵族礼数起因的,或许您会感兴趣?” 索斯德略一犹豫,还是坚持道:“我自己看看就好。” 他记得来前纪评先生已经提点过他这里没有他想要的东西,奈何他不死心,还想再翻翻。真理高塔内有关爱神的文献实在是太少了,少到几乎要让人以为世上根本没有爱神。 但首席前不久刚刚确认了一位爱神的眷属就在朵图靳帝国,是嫁于贝贝塔伯爵的舒温夫人,索斯德此行一是拜访纪评先生,二也是想看看会不会有相关的文献。 事实证明,他早就应该听纪评先生的话,这样说不定还能节省下时间再讨教几个有关文字的问题。 索斯德心灰意冷坐了回去,看见纪评取了本书递给他,是刚刚纪评先生提到的贵族礼数起因。这……他有点感激的接过,心想恐怕这里面会有线索。 纪评倒了杯蜂蜜酒,道:“这本我印象挺深刻的,毕竟贝贝塔伯爵的藏书很多,要找起来也挺费力,不深刻恐怕要找上一会儿。” 他把蜂蜜酒推过去,感慨道:“这里面夹了一枝枯萎的红色玫瑰花,还有封密封好的信,应当是贝贝塔伯爵和舒温夫人之间的……嗯,情书。” 信封密封完整,用火蜡在封口处点缀了玫瑰花,无论是谁送给谁,这都是一封对方没有看见的、未曾拆封的情书。 索斯德指尖覆上去,凝神感知。信封里的文字活跃起来,接二连三的回应他,很快就将所有内容和情意倾诉而出。 这是贝贝塔伯爵写给舒温夫人的,用词黏糊,任何人拆开都不会觉得不对,但索斯德已通过文字,察觉到了藏在里面的非凡波动。 他真心实意露出一个微笑,向纪评先生表达感谢:“这确实是我想阅读的东西,谢谢你。” 第65章 第七席(为须弥神国的钱海打赏加更!) 一个懂事的孩子不应该掺和大人的聊天,雅优格尔秉承着这样的观念,乖顺等到了午时才略忐忑地去打扰那二位存在。 透过拱形门洞,他看见面带微笑的青年轻柔放下书,朝他比了个安静的手势。在青年旁边,索斯德老师躺在软垫上,似是已经沉沉睡去。 雅优格尔敏锐在索斯德手边看见了一枝枯萎的红玫瑰花,略微顿了顿,再一抬头时,青年已经出了书房,就站在他不远处。 他吓了一跳,险些忘了行礼,正要低下头时,听见青年温声问他:“您是索斯德爷爷教养长大的?抱歉,恕我冒昧,您似乎很了解索斯德爷爷的喜恶,处处妥帖。” 已然错失行礼机会了,雅优格尔回答:“不是……熟记老师的喜恶是我应当做到的。” 他们一步步走下宽阔的石阶,道路两旁的雕塑在他们经过时悄悄眨了眨眼,雅优格尔竟有一瞬错觉,以为雕塑在和他比划“我爱你”的口型。 这有点吓人。 他只能紧紧跟着纪评。青年神情一如既往温和带笑,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些雕塑,语气谦和有礼,简单介绍了始末:“索斯德爷爷可能昨晚没有休息好,刚刚读困了,我想着先不吵他,等午饭打包好了再说。” 理论上来说,真理高塔的第七席根本不存在没休息好、读困了等等的荒谬情况,但眼前的存在都这么说了,雅优格尔也只能点头应充,他同时还读出了言外之意。 从离开书房,到带着打包好的东西回到这里,期间索斯德老师未醒……纪评先生有话要单独问他。 问什么?问老师吗?还是别的?一个优异的孩子应该积极主动,而不是被动等待长辈发问,所以他道:“我明白,纪评先生,老师平时确实很少休息。” 老师休不休息这并不是弟子能管的,若劝说几句多少有说教的意思在,纪评只得应和了声,换了个话题:“我看您的着装像是教会的神职人员,您想必很得神明眷顾。” 雅优格尔略有点紧张的回答:“并没有,纪评先生,我十岁时才进入教会学习,比不得那些很小就养在教会的孩子。” 如果不是真理高塔的势力一直在悄悄给他铺路,如果不是连他都难以理解的、来自神明的眷顾,他也应当成为无数普通成员的其中之一,就此止步第五梯。 纪评神情一滞。 按道理来说,信徒都会骄傲于神明的垂青,更何况是明显地位不同凡响的雅优格尔……像这种信徒,恐怕会时时刻刻赞美神明,展露自己的虔诚,而不是说出这种近拉远关系的话。 他略一沉吟:“您有见过西西伊农·易林尔斯阁下吗?听说他和索斯德爷爷是堂兄弟。” 这想必是在替老师考校新收的弟子到底站在哪边,雅优格尔对这个问题有所准备,心下一定,立刻道:“我确实有幸见过西西伊农阁下,也是他向老师介绍的我。” 推着餐车的侍者恰在此刻笑容满面的迎上来,连声为自己的服务不周到道歉,纪评记起来还有餐车这个东西,随意扫了眼又收回视线,听见雅优格尔道:“我很仰慕老师的博学,也很高兴能跟随他追寻真理。” 纪评:…… 如果他没记错,这已经是雅优格尔第二次提及真理了。真理实在是个很微妙、很小众的词汇,一般来说,跟随老师学习知识会大众的多。 不是神明直属、不对教会忠心耿耿但对老师忠心…… 纪评有点不死心,偏偏推着餐车的侍者就在边上,不好太直白的问,于是他想了想,换了个其他直白的方式:“我很喜欢数字五,您呢?您有喜欢的数字吗?或许您有听索斯德爷爷提起过,我有一项名为‘算命’的业务,您有兴趣吗?” 雅优格尔确实听索斯德老师提起过,一时有些惊喜,没想到自己也有机会,尽管他的主特性就是“命运”,但像这种东西,不同实力的人得出的结果往往也有所差异,越强的存在越准确详细。 但是……喜欢的数字? 雅优格尔推翻了无数猜测,谨慎报道:“七?” 纪评死心了。 …… 餐车推到书房前时,索斯德爷爷已经醒了,正坐在软垫上,垂首看着那枝枯萎的红玫瑰,他很快察觉到了有人来,转过头,笑呵呵道:“纪评先生……哦,还有小雅优格尔。” 纪评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帮着侍者把餐车提上石阶,旁边的雅优格尔也连忙伸手帮忙。 餐车晃动间,瓷盖微微偏移,玉米浓汤的香气从缝隙间传出来,索斯德评价道:“做的还不错。” 纪评谢过侍者,随手揭开一道盖子,入目是红彤彤的汤料,浓厚的香辛料几乎要掩盖下食材原本的鲜香,只剩下滚烫的辣意经久不散。 他有点诧异,厨师不会敢放这么厚重的料,他这些天也未刻意要求过饮食,这必然是有人叮嘱过的结果。 索斯德隐有自得:“是我和雅优格尔说的,他是个乖巧的孩子。” 纪评扫了眼垂眸安静的雅优格尔,心想莱尔说的只对老师忠心耿耿还真是不无道理,客客气气道了谢,给自己盛上一碗。 他们围坐在一起,索斯德捡起枯萎的玫瑰花重新夹入书里放到一边,略带感慨的道:“真是朵漂亮的玫瑰花。” 漂亮到他明知是假也心甘情愿,陌生的爱意充斥着胸膛,他险些以为自己真的见到了爱人,可惜是假的。 纪评点头,也有些感慨舒温和贝贝塔伯爵之间的爱情:“是的,很漂亮的情书,很真挚的情意。” 雅优格尔不明白他们在聊什么,选择低下头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奈何纪评先生忽而道:“您有什么未解的困惑吗?” 虽然是为了确认身份才随意扯的借口,但说了不做似乎也不太合适。纪评说罢摸了摸衣服夹层,那里正躺着两枚符咒,是昨日找邪神讨价还价要来的。 一回生二回熟,何况这回他本就占理,要的轻车熟路且理直气壮……本来也是的,他还在斟酌要问什么的时候,符咒自动消耗给他放了芙罗拉3d影片,可他又不需要。 现在正好抵上算命的消耗。纪评用勺子盛了勺豆子,安静等雅优格尔的答复。 第66章 占卜只靠凡物 …… 纪评先生许诺的解答机会无疑很珍贵,雅优格尔并不敢让这位存在久等,问题在心里滚了一圈,很快做出选择:“教会对最近的案子很关注,只猜测是某些邪神信徒做的祭祀现场,但迟迟查不出结果。” 其实他有点不适应,从小到大学习的东西都教他请教长者时应当姿态恭顺礼节完美,而现在这个时间……委实不妥当。 雅优格尔道:“主教问过神明,也占卜过,但那些邪神信徒太狡猾,抓不住踪迹,前段时间杀了些但总是根除不尽。” 纪评手一顿。 原来教会还在做这些啊?他一点蛛丝马迹都没察觉到,该说不愧是信仰根基稳固的教会吗,总会将所有污秽事件悉数瞒下去力求稳定,轻易不会泄露消息。 索斯德只觉得今天的玉米浓汤煮的实在不错,也觉得雅优格尔这个问题问的不错,瓷勺在碗沿敲了敲,他笑着搭话:“我也在报纸上看见了,听说死了好几个,案子一直没出结果。” 死的必然不止报纸上的那几个,能闹大的是贵族再不济也得是有地位的市民,但总有些勉强居住在这里的、无人关注的……死了也就死了。 索斯德不关心这个,但他能猜出来情况应当不妙,否则命运教会也不会千里迢迢联系他,要他尽快抵达朵图靳。好在还有纪评先生,究竟情况如何,想必比他更早来的纪评先生会更清楚,也会乐于解答。 雅优格尔:“是的……那些人的行踪实在难查。” 纪评低头喝了口汤,知道雅优格尔是在和自己心照不宣的商量传教的事情,因为要避开旁边的索斯德爷爷,自然说的也委婉。 那他要说什么? 首先,他同样准备传教,但也不是非要弄出个结果,恰巧雅优格尔对教会也不是十成忠心,他们没有根本利益上的冲突,甚至他们现阶段目标一致,鼓动情绪。 他可以和雅优格尔合作,能得莱尔称赞擅长鼓动情绪肯定不一般,他完全可以尝试合作一下,于是他道:“或许您可以关注一个人,他在警署那里有过资料备案,是一个历经长途跋涉才到达墨格的吟游诗人。” “他路过了第二起案子现场,与他接触过的督察在当晚死亡……而他音讯全无,警署至今不知他暂居在哪里。” 雅优格尔也听说过这位吟游诗人,毕竟命运教会占卜不出踪迹的人还是很罕见的,试探道:“那您认为,我在哪里才能找到他?” 纪评也在烦恼这个事情。 要避开索斯德爷爷不太容易,避开那些白蝴蝶同样不容易,他到现在都不知道白蝶是依靠什么跟踪人的,只模糊推断应该全城都有,只要露出点衣角,被白蝶发现,它们就会追上来。 那最合适的,单独和雅优格尔商谈的地方其实只剩下灰巷,问题是教会肯定也知道这个,那里不一定如表面上那般安全。 纪评决定把这个问题留后丢给雅优格尔头疼,笑吟吟道:“那就不是我现在能知道的事情了……如果您下午有空闲,或许可以等等‘算命’的结果?” …… 说是算命,其实也不过是两个人心照不宣瞒着索斯德爷爷胡扯。饭后,纪评随意从花瓶里取出几枝才摘的鲜花摆在面前,道:“您有喜欢的吗?” 这动作太随意了,拿的东西也太平庸了,以至于雅优格尔愣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坦白来说,花朵是早晨才摘的,侍者精心搭配了白粉蓝的色彩,大花小花团簇在一起,是开的最盛的时候,漂亮鲜艳,当然值得夸赞,可这终究只是普普通通的花,没有半点特别。 命运教会占卜多半需要借助外物,污秽物品也好,得神明赐恩的圣物也罢,最差最差,不论品阶,至少也要沾点非凡特性。 但这…… 难道卜算命运的最终成果,就是完全不依赖任何外物,只靠自身?还是说,类似占卜一类的手段,本就该通过凡物实现? 这和雅优格尔过往接受的所有教育都大相径庭,他只能勉强在其中找到折中恰当的答案:纪评先生实力很强,是以随心所欲,不必在意这些,只有弱者才要循规蹈矩。 雅优格尔犹豫须臾,选了一枝白花:“这枝?” 理论上来说,他应当说一些类似夸赞花朵美丽的话,为自己的选择寻一个理由,但他现在实在有点心乱如麻,编不出来漂亮的措辞。 纪评扫了眼那枝花。那是一朵非常漂亮的白色并蒂,娇小花瓣虚虚拢着花芯,仿佛蝴蝶将振的双翅。 白蝶。纪评懂了。 索斯德爷爷还在边上饶有兴致的旁观,他不好把话说的太明白,只能含糊其辞:“花园里姹紫嫣红的花多,白色混在其中不太起眼,难为侍者费心选来一枝,插入花瓶里。” 白蝶虽难寻踪迹,但细心些应当还是可以避免见面,实在不行就费心乔装打扮一番,遮掩气息,尽量减少接触,不引它注意。 这好像还有点太含糊了,纪评正琢磨着要说其他什么话补充,就听见雅优格尔道:“您的意思是,白花色浅难寻,诗人也如此,混在不引人注意的平民中,所以难以寻找?” 看来是听懂了,纪评信心满满继续胡扯,顺便报时间地点:“花也分颜色明艳、茎软枝节,像是您选择的这枝,第三节节痕宽大,旧叶灰陈,像是朵图靳帝国哪个陈灰的地方。” 他长舒一口气。搞定了,三天后,灰巷见。 雅优格尔同步悟出了相同的想法,若有所思:“我明白了,谢谢您。” 索斯德也明白了,他略满意的看了眼自己的新弟子,琢磨着这个时间和地点,心想纪评先生倒不是全然对诗人不管不问。也算个磨砺了,算雅优格尔机警,能抓住这个机会,和诗人一同行事。 若是能因此再得纪评先生赏识几分,那就更好了。 第67章 死神信徒 今天是个晴天。 路易斯从后门溜出来,随手抹烂自己的脸,黑色的鳞片在皮肤上若隐若现,皮肤渐渐脱水褶皱,他弯下身子,已经不复之前始终挺直的姿态,这才抬了抬头,若无其事走上大街。 有人认识他,笑着招呼,和他攀谈,询问刚刚回来的路易斯小少爷近来可好,是不是真的和公主殿下两情相悦,即将成婚。 路易斯早有准备,一一应对完所有人,轻车熟路避开所有可能会察觉到他的、教会设下的桩点,而此行终点,蓦然是灰巷。 见不到阳光的阴暗处攀生了密密麻麻的苔藓和一些蕨类,低矮的叶片色泽翠绿,开不出花,但它们在此常青,永不会迎来凋谢的一天。 路易斯伸出手,任由长了叶足的苔藓一点点爬上他的指尖,然后是所有绿色让开路,随行的小塔终于忍不住了,叫出声来:“你还没有和首席报备!” “啪嗒。” 是黑色鳞片掉落的声音,路易斯注视着自己忽而尖利的指甲,伸手毫不犹豫的把它折断,同时笑吟吟道:“又不差这一次。” 他如果当真事事听话事事乖顺,根本不会见到非凡和污秽,也见不到海上的风光、真理高塔的一切,他只会安安分分的,像是他父亲那样,学习各种课程,然后在交际中大放异彩,并最终接掌易林尔斯。 “真遗憾,”他道,“小塔,我带你过来,带你走这一路,不是让你给祖父告状的。是让你帮我看着记着,免得我遗漏什么细节。” …… 绿色后别有洞天。 不知名的荧火在四处游荡,照亮了里面的一群人。他们统一穿着黑色的长袍,容颜藏在兜帽里,静默无声站在那里,活像是一群不会动的阴影,在阳光稀疏的地方苟活。 路易斯很好的藏住了眼里的厌烦,佝偻的脊椎骨一点点拉直,他抬起头,又是一副疏离带笑的矜贵样子。 有人率先跪了下来,然后是所有人,他们语气狂热而激动,却偏偏又很整齐:“眷属阁下!我们终于见到您了!” 路易斯不说话,腕间显现而出的黑色鳞片在周围皮肤的映衬下很招眼,他从容在位子上坐下,屈指敲了敲墨石材质的桌案。 “那些人都是你们杀的?” 曾经有易林尔斯聘请的家庭教师评价过路易斯,称小少爷天然就该是宴会厅上的中心,即便不论易林尔斯这个姓氏、不论贵族地位,也很少会有人忽略小少爷,只可惜小少爷心不在学习上,有些散漫。 现在路易斯笑吟吟的,神情间不见不耐,自然也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一个人语气激动,回应道,语气沉醉:“是的!能拥抱死亡,能直面伟大神明的赐予……他们应当痛哭流涕!为这份来之不易的神恩!” 路易斯“哦”了一声,脸上笑意越发明显:“那我真应该替妹妹感谢你呢,感谢你让她看见了她触碰不到的真实,让她获得了神明的垂怜。” “这是我们应当做的!眷属阁下!”又有一个迫不及待出声邀功,嗓音清朗响亮,“多亏您的庇佑,您的妹妹此刻一定在神国共浴神明的荣光,她会在那里忏悔她身为异端的罪孽!” “这样啊,”路易斯夸赞道,“你做的真好,我愿赐予你神恩。” 他这样说着,坐在那里并不动,指节轻抬,说话的人被无形力量摄到半空,滑落的兜帽下是一张年轻而稚嫩的脸,充血的瞳孔仍充斥着信仰,直到再也没有力气,双腿无意识的在空中乱蹬几下,彻底垂落下来。 死亡是对信徒的恩赏,躯体不过是皮肉制作而成的表象,即便心脏停跳、呼吸停滞,亡灵仍会在神明的庇护下永恒。 阴暗处长着叶足的苔藓察觉到死亡的气息,犹豫着从墙壁上剥落下来,举族搬迁,一点点靠近新鲜温热的土壤,然后缠绕上去。 路易斯漠然收回视线,懒得再看,道:“朵图靳的一切,立刻停止。” 他没有商量的意思,语气也是命令,于是一时默然,无人立刻回复他。风吹不进这里,黑暗无光处,蠕动着的苔藓密密麻麻,像是一只又一只顶着绿叶的小蚂蚁,发出窸窸窣窣的啃咬声,黑色的鳞叶在柔弱的茎和叶上若隐若现。 片刻的安静后,终于有个不敢直接反驳路易斯的信徒不情不愿试图回旋:“可是……可这是伟大的、伟大的死神的意愿!” 他匍匐在地,漆黑的袍子掩盖住他残破的右脚掌,缺失两根手指的左手用力抓着地面,像是在以此表达自己的坚决。 “祂是这样说的……这是祂的意志……祂怜惜辛苦奔波的亡灵……”声音喃喃着,激动而高昂,“这是祂的意志!祂欲庇佑那些异端……对,我们应当践行!” 未知的空间里,书页翻动的声音哗哗作响,一个接一个文字浮现其上,正在做记录的小塔习以为常标了死神的分类,将信仰形态评价为疯癫。 路易斯闭了闭眼,耐心道:“如果不是命运教会里有人为你们遮掩,生命教会早查到你们了。要挥洒死神的荣光不急于一时,我会再联系你们。” 又有个大胆的忽而出声,言辞激烈:“您是不是被吓到了? 被修托的死亡?神明早已告知我们一切!那不过是个假托威名的蝼蚁!您应当杀了他为修托报仇!” 路易斯微笑道:“你也可以去。” 他好声好气,心里已经起了杀意:“纪评先生现在就住在舒温夫人府上,你大可以去贯彻神明的意志。不过,我需要提醒你,如果你死在那里,我会立刻撇清关系。” “……他还拔了我们在命运教会的线。”一个人低低开口,“舒温夫人之前一直无视,因为他才开始清查。” 路易斯嘴上微笑:“哦,这样啊,那确实是……” 他迎着兜帽下那双激动的眼睛,话锋一转:“主动招惹纪评先生,死一万遍也不足惜。” 第68章 乱糟糟+元宵小剧场 死一万遍也不足惜。 这话说的实在是太不客气,以至于终于有人后知后觉,意识到眷属阁下今天前来并非是来表示支持的,可惜路易斯没再给他们愤怒出声的机会,微微抬了抬眼,游荡着的荧火瞬息放大、蔓延—— 这火焰并不灼热,寒凉的温度冻的此地寸寸结冰,窸窸窣窣的小苔藓固定在粘稠的空气中难动寸步,流动在血管里的血液凝固结冰,寒霜随之覆上黑袍表面和其下的身躯,然后这一切又被火焰的毁灭力剿灭殆尽。 路易斯垂首,忽而看见皮肤上一个接一个冒出来的黑色鳞片,他随之咳出了鲜红的肝肺脏块。残缺的心脏碎片脱离了主人还在地上一起一伏,仿佛什么独立有意识的活物。 路易斯面无表情直起身子,抬脚碾碎前一秒还属于他的血肉组织,然后擦去唇边血迹,坦然离开了这里。 低矮的植株掩盖了这一切,他边走边想,犹豫着后续要怎么处理。他当然不敢向纪评先生邀功,仁慈的存在宽恕了无知的蝼蚁,这是纪评先生的宽容,不是他知情还漠视不管的理由,如今的一切都是他理应做的。 半倒塌的墙壁透落下倾斜的阴影,他的半张脸暴露在白日阳光下。明媚的阳光照的人皮肤发疼,路易斯下意识扶住墙,半跪在地,发颤的骨骼震断了攀附其上的血肉联系,苍白失血的指尖很快就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包围住指骨,逆流的血液倒灌入脑室,他倏的脸色一白。 怎么……会在这个时候? 几乎同时响起的,是小塔卡壳的一顿一顿声,单个音调被无限放大拉长,像一根针一样在大脑中来回穿刺……如果自己还有脑袋的话。 路易斯稍微清醒了一点,也只有一点,他模糊听见嘲讽的笑声、卑微的求饶声、哀哭的风声,杂糅在一起铺成混乱的呓语…… 小塔已经急成了一锅沸腾的粥,书页的翻动声哗哗作响,开始挨个替已经濒临崩溃边缘的路易斯摇人。 生命之神不能叫,命运之神不能叫,战争之神不能叫…… “伟大的,文字与知识之神。 ——您是世界海孕育而出的宠儿,您是真理与求知的化身,您洞悉所有的过去与将来。” 可恶,没反应。 “美丽而浪漫的,爱情之神。 ——永不竭尽的爱意是您裙摆上鲜艳的点缀,永不凋谢的时光凝固您的光彩,您是所有爱情的尽头,庇佑着赤忱的信徒终得美满……” 可恶,没反应。 …… 小塔一咬牙。 不管了,拼了。 “伟大的旧日之主。 伟大的,至高无上的,群星。 ——您凌驾于世界之上,原初是您的意志具现,万千星河追随您的存在……” …… 远在灰巷之外贵族府上的纪评忽而一顿,他才送走索斯德爷爷和雅优格尔,现在隐约感到一种莫名的焦躁,却又不知这焦躁从何而来。 正在阅读的书也读不下去了,他倦怠垂下视线,把书合上,犹豫须臾,指尖搭上夹层间的符咒…… 这像是一种本能,他还没有想好要不要用、要不要顺应这种莫名感应的时候,符咒轻轻一颤,朦胧的雾气聚拢又散开,他看见了路易斯。 准确的来说,是倒在小巷里,脸色苍白,昏迷不醒的路易斯。他看见路易斯身上多处关节扭曲成常人难以理解的弧度,身下是大面积的血滩,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顿,随意丢在这里。 再看周围环境,狭窄的小巷,肆意疯长的低矮植被,斑驳残破的砖瓦……这不是灰巷吗! 路易斯怎么会跑到那里去,不对……路易斯穿这么华贵去灰巷,居然还没带仆人守卫之类的,那不是明晃晃的活靶子吗! 纪评脑中浮现出的第一个想法是通知莱尔,易林尔斯府邸离这里不远,他可以边关注路易斯情况边过去,甚至因为知根知底,他都不用想借口和莱尔解释自己为什么知道。 说做就做,他一边分神关注画面,一边抱起书准备去告知管家备马车,谁料刚跨出书房门口,迎面就是匆匆赶过来的管家。 四目相对间,纪评:“您有什么事吗?是这样的,我有一些急事希望现在去拜访西西伊农阁下……” 管家慌乱摇头:“不、不,不行,我就是来和您说这个的,您还记得西西伊农阁下的卓越战功吗?今天四皇子带了士兵围了易林尔斯府邸,直言西西伊农阁下是强占了别人的军功,且证据确凿,现在那边正焦灼……” “纪评先生,您还是不要去了,最好这几天都减少出门,”管家略微凑近了一点,小声道,“我听他们说,说是因为西西伊农阁下是个无信者……这种背弃信仰的事情他怎么敢做!总之,您之前也去拜访过,最好避一避。” 纪评一脸难以置信:“啊?” 管家感同身受:“我知道您难以接受,我也很难理解,西西伊农阁下是那样一位慈祥的长者,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呢?一定是四皇子存心污蔑!不过没关系,几天后就是执牧日,届时只要西西伊农阁下出面主持,就可以证明他的信仰了。” 啊?不是,无论是真是假,原来无信者比强占军功罪名更大吗?只要证明了有信仰其他事情就都能一笔勾销吗? 纪评觉得难以理解,正要再说几句时,管家已然飞快后退离开了,看样子像是生怕纪评仍然执意要去拜访,干脆先跑再说。 呈现在眼前的画面依然平静的一如既往,在轻微的嘎吱声中,路易斯扭曲着的骨骼渐渐恢复原位,画面水波般荡漾开,纪评在边缘处注意到了一个熟人。 ——芙罗拉·明纪特·济济林尔特。 她满脸新奇的走在灰巷里,身后遥遥跟着随行保护的人,只是小公主本人只怕并不知情。可见莱尔说到做到,确实将一切搞定,也可见芙罗拉当真对案子感兴趣,说去灰巷就真的去了。 纪评有点头疼的揉了揉眉心,心想芙罗拉应该也可以吧,她身后还跟着保护的人呢。 *** 路易斯再次醒来时,昏黄的光斜洒一点,停在身前。他有点茫然的睁开眼睛,入目还是他醒前的样子,唯一不一样的是正在摆弄柴火的芙罗拉。 帝国的公主脸蛋灰扑扑的,裙子也灰扑扑的,大一块小一块的补丁到处都是,还不太合身,腰线部分松松垮垮,像是临时找了哪个地位低下的仆人借的。 火烧的融融烈烈,路易斯就在这火光里审视打量着芙罗拉,并不认为这是一场意外,甚至怀疑芙罗拉是假的:“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纪评哥哥让我来的呀,”芙罗拉俯身过来,就借着傍晚昏暗的霞光和火光,摸了摸路易斯的额头,担忧道:“你还好吗?我看见你的时候,你额头很烫,浑身都烫,你热病很严重吗?严重的话怎么还一个人出来,也不叫个仆人跟着……” 忽略掉无所谓的絮絮叨叨,路易斯重复道:“纪评先生让你来的?” “是的呀,纪评哥哥让我最近在灰巷多走走,多逛逛,我和你说,要溜出来可不太容易呢,多亏我聪明,”芙罗拉左右看了看,道,“那你要是没事的话,我们现在走?” 路易斯还没从纪评先生的未卜先知里回过神来,恍惚问道:“去哪儿?” “去舒温夫人那里,”芙罗拉对此很有经验,道,“她那里有暗道呢,我走过好多遍,没关系啦,爸爸不会管。我看你应该也不想回易林尔斯吧?走走走,我们一起去投靠纪评哥哥。” 啊?投靠谁? 路易斯猝不及防被拉的一个踉跄,抬眸看了眼天色,下意识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 “……现在登门拜访,太狼狈,也太失礼了。” “可我们又不是去拜访的,”芙罗拉浑不在意的抹了抹自己脏兮兮的脸,“我们是去投靠的,投靠你懂吗?投靠的时候狼狈点,不是更容易被收留吗?” 路易斯很想甩开芙罗拉的手,但又担心会不会这也是纪评先生的意思,一时难以做出决定,犹豫的时候,已经被芙罗拉绕过几处小巷,带到了暗道前。 芙罗拉对这里的熟悉程度超乎他的想象,像是走过了无数遍,每逢拐弯路口都毫不迟疑抬步就走……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娇生惯养的皇室公主该具备的东西。 路易斯抹去唇角渗出的血迹,艰难道:“你……你对这里很熟悉。” “没有啊,”芙罗拉摸索着开了机关,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盏灯笼,举着就要进暗道,“虽然我暗道不是第一次走,但惠巷……随巷?哎呀,反正这个地方我第一次来呢。” 第一次来就能如此熟悉? 路易斯顿了顿,干脆闭嘴不再追问,他不追问,芙罗拉却转过身,想把这件事说给他听——“是眼睛呢。” 芙罗拉比着手势,高高兴兴地道:“是眼睛,是它给我指路的,你没有看见吗?它是那么的漂亮,像是我的红玛瑙手链那样。它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你看,它好乖,好可爱,没有带错路,我好喜欢。” 小公主指着的地方空无一物,只有无形的风刮过发梢衣角,晚间渐降的温度送上几分寒凉,路易斯盯着那个地方看,无论怎样都察觉不到任何波动。 芙罗拉拉着他进了暗道,语气甜滋滋的:“如果我和纪评哥哥说,也想养一只小眼睛,你觉得纪评哥哥会答应吗?” 路易斯难以对这个问题做出答复,好在芙罗拉也不是非要个答案。小公主蹦蹦跳跳的走在最前面,像是心情很好,时不时侧头低语几句,大概是在和她说的“眼睛”聊天。 路易斯心情有点微妙。 他在海上时也不是没听说过些有趣的故事传说,但这大多都有其来源或漏洞,他总能判断出来并及时做出正确选择,唯独现在,他仿佛回到了普通人时期,杰出优点是一无所知。 “哎呀,”芙罗拉突然小小叫了一声,“小眼睛,你走慢点呀,我要追不上啦,是因为快要到了吗?” 她提起破破烂烂的裙摆,抓紧时间小跑追了了上去,事实证明她的猜测是对的,确实快到了,暗道通往一处客房,抵达时四遭寂静无声。芙罗拉才推开门就迫不及待想去找人。 仍然是眼睛给她指路。 ———————————— …… 元宵节小剧场。 假如某年某月某日,掉落一份神秘维度的高维任务:【做一份元宵】 玛瑙:(???????)(沉思)(黑芝麻是黑色的)(还有什么是黑色的)(沉思)(顿悟)(o?n)(动手) 纪评:(信心满满)啊这个好办……(开始慌张)等等!玛瑙!元宵不是汤圆!元宵是要在糯米粉里滚的…… 纪评:(持续讲解)黑芝麻馅的汤圆里面包的也不是黑眼珠更何况你的眼睛是红色的!头发也不是黑色的……乖,乖,你听我说……不要急…… 芙罗拉:(困惑)(听见纪评说话)(恍然大悟)(动手挖泥土开始滚糯米粉) 纪评:不……不,听我说,馅儿不是泥土做的,馅儿能吃,泥土不能,对,先别滚了……那个泥土应该放花园里…… 兰若:(两耳不闻窗外事)(开开心心)(轻车熟路)(已经做好)(推给情人看) 索伦:(战战兢兢)(左顾右盼)(认真听纪评先生说话)(恍然大悟)(开始实践)(完成率95%) 莱尔:(左捞一个元宵)(右捞一个元宵)(轻松搞定)(很满意)(背手哼歌)(被路易斯一棍敲晕) 纪评:终于做完了…… 玛瑙:(一口一百个)(嚼了嚼)(……) 纪评:(……)(???)(我什么都没看见) 玛瑙:§(* ̄▽ ̄*)§ 纪评:元宵节快乐!祝所有读者一帆风顺、万事大吉、好事成双、吉星高照、鸿运当头、福与天齐、逢考必过、步步高升、财运亨通、盆满钵满、否去泰来! 玛瑙:元??? ??ˉ??宵?????节(●●)快??乐 第69章 癫痫 芙罗拉跟着她口中的小眼睛穿过花丛和青石板阶铺就的小路,来来往往的仆人虽众,却都像是无视了这一切,直到她迎面遇上了神情匆匆的管家。 “您……”管家诧异压低了声音,“小小姐?我听仆人说的时候还有点不敢相信。您怎么突然来了,上次不是与您说过了嘛,夫人现在可不在这里。” “我记得呢,我是来找纪评哥哥的。”芙罗拉踮起脚尖看了看管家身后,忽而矮下身子,仿佛抱起了什么小猫小狗,但她虚虚拢着的双手分明空无一物。 路易斯下意识看向管家,正好迎上管家紧张看来的视线,两个人对视一眼,管家朝他努力眨了眨眼,然后先咳了一声,慈祥道:“它很可爱呢,一直跟在我身后,想必也是知道小小姐您来了,所以迫不及待想见您。” 路易斯:??? 他非常确信自己是第二梯队,也非常确信自己没掉落任何品质层级,那为什么他什么也没看见? 芙罗拉开心应一声,手虚虚抚过虚空,好像真的捧了只猫猫狗狗,正在给它顺毛。她跟在管家身后,嗓音甜美:“这是纪评哥哥养的吗?” 管家又咳嗽一声:“我不太清楚,纪评先生现在也不在这里,他刚刚离开了,您呢?您要在这里多住几日吗?” “住吧,”芙罗拉低着头,似乎看见了什么,笑容越发甜美,语气也很高兴,“嗯……等纪评哥哥回来,我有话想和他说,还有这个……我想带回皇宫养呢,不知道爸爸会不会喜欢……” 管家哈哈干笑了声:“您做什么陛下都会喜欢的,夫人也是,只是也许您的几位哥哥会觉得不满,不如放养在这里呢?等您以后再来看。” 芙罗拉忽而蹲下来,一只手呈捞的姿态拢住了什么东西,又直起身,道:“也对。那您要照顾好它,啊,照顾不好也没关系,十二只触手确实有点难打理,我也捋不好。” 管家笑容添了几分勉强:“您说什么?我似乎没有听清。” “十二只触手呀,”芙罗拉道,“还有……八只眼睛!它们纯粹美丽的就像是克弗加尔洛红玉髓。” 额头上的皱纹慢慢凝聚,管家微微皱起眉,几乎是立刻转移了话题,笑道:“您还记得生命教会的亚杰森执牧大人吗?我请他来陪您聊一聊可好?否则我怕仆人愚钝,会令您觉得无趣。” 路易斯跟在后面并不言语,旁观着管家与芙罗拉交涉,最后管家叫了女仆过来,要送芙罗拉去梳洗装扮,再安排房间在这里住下。 等一切搞定,管家长舒一口气,终于看向路易斯,感谢道:“谢谢您没有戳破,您真不愧是易林尔斯家族教养的少爷,陛下和夫人真是为小小姐挑了位好的婚姻对象。” “虽然很想感谢你的赞美,不过……”路易斯道,“我常年不在朵图靳帝国,您应当知道吧?久闻芙罗拉公主殿下病弱,这些天见她活泼美丽,我还以为传闻尽误,如今看来……只是皇室掩人耳目的借口。” 管家深深低下头:“……小小姐并不是总是如此。” “那就是曾经如此、现在如此,”路易斯道,“你要与我说个明白。” 他是芙罗拉的婚姻对象,与芙罗拉两情相悦,有权知道这件事情,是以管家只是短暂迟疑了一息便再度开口。 “小小姐是夫人和陛下的亲生女儿,虽记在皇后名下,幼时却是一直养在夫人身侧的,直到小小姐五岁那年意外走失,陛下震怒,封城找人。” 这是路易斯知道的事情。 那年真理高塔第八席路过这里,觉得芙罗拉灵性品质上佳,留在皇室学习礼仪委实浪费,想把人捡走带回去亲自教养。至于芙罗拉失踪之后的事情乃至芙罗拉本人意愿如何,第八席并不在乎。 管家面带忧愁:“大皇子最先找到了小小姐。在一片涂满血色咒文的仪式现场,小小姐昏迷不醒……” 这同样是路易斯知道的事情。 第八席的拐带并没有成功,祖父从中干涉,将第八席引到了某位邪神的祷告现场,又同时引了数位皇室成员过去,只是大皇子到的最快。 “那之后,在生命教会和命运教会共同的努力下,小小姐醒了,只是醒后总有异于常人之举,会对这空无一物的地方自言自语,又或者是突然尖叫惊惧。” 这就不是路易斯知道的事情了,皇室消息藏得巧妙,莫说他那时已不在墨格,就算是一直就在墨格长大的贵族也不知道。 情到深处,管家哽咽一声:“都怪那些该死的异端!小小姐那么小他们也下得去手,害得小小姐走失昏迷,还导致小小姐成了今天这副样子。” 路易斯忽而道:“所以你请了教会执牧?” 管家话说的巧妙委婉,只称异于常人,并不言辞激烈的描述芙罗拉可能被什么魔鬼恶魔附身需要驱魔,也不认定芙罗拉患了什么癫痫,只是在客观陈述事实。 太客观了就会留给别人充分解读的余地,既可以说是芙罗拉失心疯,也可以说是她看见了神明赐予的恩泽……全凭外人如何说。 管家擦了擦眼泪:“是的,路易斯少爷,亚杰森执牧大人对小小姐一直很上心,他如果来的话,小小姐肯定能好些的。” 路易斯审视打量了管家须臾,又问了几句,最后还是倾向于管家大概率也一无所知,他若有所思,正要转身离开时,管家叫住了他:“……您不打算在这里住几日吗?” 住几日?纪评先生的意思? 路易斯出声道:“你刚才说纪评先生不在,他临走前,有留什么话给你吗?” 他自然不敢打探纪评先生的去处,只是觉得芙罗拉出现的太巧,带路的“眼睛”也很巧。他并不认为那是芙罗拉的幻觉,倒像是只有芙罗拉才能看见的某些污秽生物。刚刚好,纪评先生身边就养了这么一只。 残余的阵痛还未能彻底散去,他转了转手腕,忽而意识到小塔似乎不在。小塔一直是安静的,很少主动说话,只是从他醒来之后到现在,那种似有若无的跟随感尽数消弭,只是微弱到他现在才察觉。 管家语气恭敬,将他的思绪拉回当下:“纪评先生只说他准备去拜访朋友。您与他是熟识?” 路易斯垂下手:“算吧。” 拜访朋友……祖父? *** 象牙梳被轻轻放在桌上,女仆拉开梳妆台旁可旋转的小抽屉,认真为公主搭配项链、耳环等首饰,整个过程安安静静,对芙罗拉的自言自语视而不见。 芙罗拉正在戳眼睛。八只眼睛戳一只闭一只,等她挨个戳完,前面的又会睁开,像是个有趣的小游戏。 红宝石项链戴上玉白的颈,女仆细心扣上卡扣,出声询问道:“您想去餐厅用餐吗?亚杰森执牧大人已经到了呢。” “到了?”芙罗拉注意力从眼睛上移开,疑惑道,“我以为我明天才能见到他。” “您说笑了,您是帝国最美丽的公主,”女仆示意芙罗拉去看镜子,毕恭毕敬道,“亚杰森执牧大人对您当然上心,而且教会离府邸也不远。” 芙罗拉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伸手摸了摸镜子倒映出来的眼睛,那是稀有的粉紫色,只有她和舒温夫人有,所以很多贵族都心照不宣,明白她是舒温夫人的亲生女儿。 她有点恍惚,想起来那天,她替大哥哥去讨要镜子,她和纪评哥哥说话,然后是西西伊农伯伯将镜子包装好,送到了大皇子府邸上。 再然后,她在回来的马车上睡了一觉,梦里光彩迷离恍惚,醒来时却只剩下宫殿床头的象牙浮雕,金线勾勒的绒毛抱枕软塌塌抱在她怀里,绣花的窗帘掩去扰人睡梦的光。 后来她听侍者说,是大哥哥亲自抱她下了马车,又一路送她回宫殿。侍者语气不无感慨,称赞她和大哥哥的感情是皇室最珍贵的财富。 现在她摸着镜子里的眼睛,有点失神:“……我的眼睛,是粉紫色?” “是呢,”女仆不明其意,连忙恭维道,“这是无比罕见和宝贵的,它是您惊人美貌的点缀,令人瞩目。” 芙罗拉不说话了。她捞起梳妆台上蜷缩的生物抱入怀中,细细理了生物的每一根触手,又忧心晚上风凉,随意拽下一件外衫拢好所有触手。 女仆强颜欢笑:“……从前不见您带它来,这是新得您欢心的宠物?” 芙罗拉摇了摇头,站起身:“不是。” …… 管家正等在餐厅里,准备好的餐点恰如插在瓷瓶中的鲜花那样娇美,铺开在精美的银器上。侍者为小公主拉开椅子。芙罗拉居于主位,生命教会的执牧大人则在她下位左边。 亚杰森是个英俊的中年人,鬓角微白但不起眼,恰如任何一位贵族教养良好的老爷。他面前并没有摆银盘,只平和微笑着打招呼:“芙罗拉,晚上好。” 芙罗拉正看向自己抱着的生物有些为难,她伸手捞起一根滑落的触手塞回去,这才回应了亚杰森:“晚上好。” 事关芙罗拉的“病”,管家并不欲外传,已经招呼所有侍者离开了,只剩下两人交谈。亚杰森习以为常看着芙罗拉和空气互动,准备在祷告前走一些必要的谈话流程。 “您看起来很喜欢它。” 长有八只眼睛的生物被芙罗拉轻轻放到餐桌上,包裹着躯体的布料散开滑落到地上,芙罗拉低头去捡,回答道:“当然啦,您不觉得它很可爱吗?我戳它眼睛的时候,它还会移动眼睛避开呢。” 这是之前的谈话里都没出现过的东西,芙罗拉贵为公主,不会做出戳人眼睛的粗鲁行径。亚杰森默默在心里添上一条暴力,继续聊天:“您不觉得戳眼睛这种事情,有些不得体吗?” 未知生物拖着触手,慢吞吞爬过餐桌上的绸布,眼睛慢慢上移,盯住了亚杰森,可惜这一幕只有芙罗拉看得到。 “亚杰森执牧,它很喜欢你呢,你看,它离你越来越近了。”小公主用手指比划着距离,量出约一指的宽度。 亚杰森微怔,心头莫名其妙有点不自在,他轻咳了一声,道:“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小公主用小刀切下一小块肉放入口中,咀嚼完毕后才困惑道:“嗯……但是,不能戳吗?可我有点想戳。” 看起来芙罗拉这次的情况比往常还要严重。 亚杰森斟酌了下措辞,正要委婉解释这样很粗鲁、很不礼貌,忽而觉得手腕一阵剧痛,像是扎到了什么东西……刀具?银针?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并未发现任何伤痕,血肉撕扯的痛楚却越演越烈,他几乎要难以忍受了,启唇就要向伟大的神明祷告—— 封存在琥珀里的叶脉无火燃尽,牵引着琥珀的红绳自动断开,琥珀随之“啪嗒”一声落到地面上,碎成四瓣。 亚杰森已无暇去管这件得神明赐福的“圣物”。 他抖着手想自救,想调动力量,嘴唇却紧紧黏在一起,发不出任何声音。不受控制的大脑不再回荡熟记于心的祷告词,只自顾自颂念着破碎的古怪音调。 他难以思考,失去焦距的眼睛里倒映出一缕模糊的红色光彩,那是只足有他人高的红色眼睛,几只眼睛?几只触手? 亚杰森数不清,他只是恍惚间记起来,舒温夫人府上现在有位客人,名唤纪评。 …… 芙罗拉放下小刀,餐具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声响,而她微微探身,准备为自己添一碗玉米浓汤,可惜那玉米浓汤放的太远,又没侍者在,小公主努力踮起脚尖,却仍然有些够不到。 正当她有点沮丧的准备放弃时,有只触手探过来,卷住陶器,朝她的方向推了推。 芙罗拉惊喜道:“谢谢你呀。” 触手尖尖摇晃了下表示不用谢,而她喝着浓汤,顺着这只触手,抬眸看过去。 那不是她最开始看见的小可怜,是庞大的、不知何时已占据了半个餐厅的身躯,从刚才起就没回答她的亚杰森执牧被串在触手上,如同被小刀切割后又插在刀尖的肉。 教会的执牧还在挣扎,抽搐的幅度微弱无力。 第70章 甜点 芙罗拉仰起头,呆呆的看着这一切。她放下浓汤,跳下餐桌,皮革材质的尖头鞋踩在松软的地毯上,然后又踩上光滑的地板,发出“哒哒哒”的声响。 空荡荡的餐厅里,空间被无限拉长,声音传向遥远的地方,像是不会回头的旅鸟。 芙罗拉张了张嘴,唤道:“亚杰森?” 没人能回应她的询问,似有若无流转着的微光在执牧的体表闪烁,芙罗拉伸出手,从执牧身上拽下来一截金黄的麦穗,麦穗的尖端开了一朵小小的白花。 麦穗生机勃勃,令人想到诗人歌颂过的丰收与放牧,人们在金色的阳光下祝祷着神明的伟大,满怀喜悦的收获一年辛劳的成果——金色、汗水、微笑、收获共同构成炫耀功绩的勋章,被随行的画师详细绘下,挂在皇宫的长廊上。 这是应当庆祝的事情吗?芙罗拉不明白。 她打量着手里的麦穗,只看见亚杰森身上长出越来越多的麦穗,还有沉甸甸的葡萄、红彤彤的水果……是应当庆祝的吧?这和她曾在画上书上见过的丰收景象毫无差别,唯一少的只有庆贺收获的人。 还有哪里不一样?芙罗拉有些怔忪的想……长出果实的是泥土,泥土是什么样的?老师是怎样教导她的?泥土是松软的、是可以供植物扎根的……那就是人的血肉,努力供给养料? 她已经走到了门前。 身后是盯着她看的眼睛,那些漂亮的、红玉髓一样的眼睛,总会乖顺无害的看着她,就像是大哥哥曾经送给她的宠物那样,就像是她曾在花园里、在各种地方看见的奇形怪状的东西那样。 妈妈和她有过约定,爸爸和她有过约定,他们说那是独属于自己和他们的小秘密,秘密是不该被戳破的,应该永远永远隐藏下去,所以芙罗拉谨守约定,很少主动和别人提及。 但路易斯不是别人,管家也不是别人,她可以请他们来庆祝收获与丰饶,就当是提前过一个,小的收牧日? 她从未参加过收牧日,有些羡慕收牧日的热闹。 门被打开,管家正等在外面,他先打了招呼,视线往芙罗拉身后移去,并未看见亚杰森执牧,有些奇怪,问道:“执牧大人还在里面?” 芙罗拉扬起一个甜美的微笑:“对,他身上长了麦穗,长了水果,还长了……不知名的杂草小花。我报不出来名字,对不起,是我学习的课程还不够充分。”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但芙罗拉神情歉意又无辜,仿佛真的在为自己的不知道而感到不安。 管家只能猜测是芙罗拉又犯了病,隐晦在身后打了个手势示意同样面露困惑的侍者们离开,然后才慈祥扯出一个微笑,尝试纠正:“您说笑了,人身上怎么能长麦穗呢?” “人身上为什么不能长?”芙罗拉反问他,疑惑道,“我见过的,我曾经见过……血肉就是最好的土壤。” …… 现在已经很晚了,最后一丝霞彩堪堪挂在天幕边沿,不甚明亮的星光温柔洒落,纪评靠着呓语的提醒,成功混进了易林尔斯府邸。 府里万籁俱寂,没有一丝一毫的人声,连杂七杂八的虫子叫都没有。纪评翻过墙,落在草地上,才走几步,忽而觉得自己踩到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是一枚黑色鳞片。 他驻足看了须臾,还是没有主动找事,顺着呓语的指示朝前走,穿过白天浪漫晚上惨凄的小花园,沿路歪七扭八倒了不少玩偶……木制陶制什么样的都有,歪歪斜斜的五官努力微笑,给人一种荒谬的滑稽之感。 这是…… “‘污秽’外泄,没控制住。” 这声音出现的实在是太形如鬼魅,纪评顿了顿才望向声音来源,看见莱尔站在交错的阴影里,怀里正抱着一堆玩偶。 “你怎么来了,”莱尔慢悠悠走近,“我猜猜,生命教会请你来的?还是命运教会?再不然大皇子?” 这都是什么无厘头的猜测。纪评叹道:“我闲不住,睡不着,想出来走走,不可以吗。” 真正原因当然是邪神再次友情上线。 他转移话题:“没控制住?你没能控制住?” “如果真想控制的话肯定有办法,”莱尔叹着气把玩偶一个接一个的摆正,“问题是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老人,理论上来说,这应该是控制不住的。” 他笑道:“我怕我今天才控制住,明天教会的主教就要亲自登门拜访,和我探讨虔诚的信仰究竟是什么、又应当怎样做、怎样表现了。” 纪评没接话,他低头瞧见了一个熟悉的玩偶:“……泽西卡?” 说实话要认出来不太容易,因为这些玩偶长的并不精细,丑的一模一样,五官倾斜的角度也很统一,但谁让泽西卡还是个孩子呢。个矮玩偶也小,混在一群里很凸出。 “嗯,是他,我说了嘛,除了我,易林尔斯全遭殃啦。可惜路易斯不在……哦,我知道他在灰巷出事了,谢谢你救了他,为表感谢,我把小塔送给你怎么样?” 纪评无言须臾:“这听起来真是一点诚意都没有,我不相信你会真送。” “哈——”莱尔笑起来,“好吧,能控制住这个级别污秽的至少也要第二梯队,而目前墨格的第二梯队,要么是教会的,要么就是教会登记在册的。剩下来的,嗯,没登记都有各自的缘由嘛。” 他理好玩偶,直起身:“只有晚上会这样。白天的时候,这里会恢复原样,收牧日没几天了,教会一贯的行事风格是求稳,估计会等到收牧日结束再来处理。” 纪评重复了一遍:“只有晚上会这样?” 莱尔笑吟吟抬手往上指了指:“对于很多人来说,他们只有晚上才能看见天上的那些东西。” 他说着,手腕一翻,变出个漂亮的蜡烛,火光在掌心擦亮,仿佛有复杂的符号在火芯流转,但等认真看时,又觉得只是个错觉。 “夜深露寒,送给你照路,我去睡觉啦。我岁数大了,实在是扛不住晚上的冷风,你能理解吧?” 纪评没接蜡烛:“……您知道我要去哪儿吧?” 短暂的沉默后,莱尔把手收了回去,蜡烛在他手心渐渐褪色,从黑白到线稿,最后彻底湮灭干净。 “知道。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莱尔道,“欲分割信仰必先动摇信仰,收牧日不远了,按理来说,污秽应当是传播的越多、越广越好。所以您今天来,不是为了解决污秽,如果想解决的话,您早就办了。” 纪评心想你真是高估我了,他根本就没想到会出事,如果不走这一趟,他还以为易林尔斯现在府上依然祥和,最多可能就是会因为被围起来而有些动乱。 莱尔把他的沉默视为默认:“您一定要分割信仰?” 要分割信仰,利益最大化的选择是让朵图靳越乱越好,同时还需要不惊动教会。利用污秽物品由零化整诱导污秽扩大是最便捷的方法,而且这样也不容易暴露身份。 纵观整个朵图靳帝国,收藏污秽物品最多的,一个是教会,另一个就是易林尔斯府邸,也就是他这里。 纪评只觉得这问题莫名其妙:“不然呢?” 他忽而记起莱尔曾经自称是生命之神的信徒,不管是真是假,既然能这样自称,想必和生命教会关系密切。也就是说,莱尔不一定乐于看见生命教会的信仰被分割,所以才会在这里确认。 纪评瞬间豁然开朗,补充道:“也不是一定,嗯……我先前和您提过,我其实最开始并不愿意来朵图靳帝国,会出现在这里是意外。” 意外和故意为之没什么区别,莱尔也时常装糊涂,笑眯眯的和别人故作讶异说些意外的谎话,左右谁也不会当真,只图个面子上好看。 他最后佝偻下腰,捡起地上的一枚黑色鳞片:“收牧日那天,依循旧例,我会提前三天做准备,并于那日清晨前往教会,熟记当天的流程和需要颂念的祷词,上午去农田记录收成,下午则再给公开的大教堂带领祈祷并宣誓,晚上最后清点名单举办宴会。” 这和纪评听说过的流程大相径庭。 朵图靳帝国的国土环境相当优渥,大部分是平原地形,地势平坦土层丰厚,水资源丰富,又兼之气候宜人,适合种植各种作物,国内的节日也大多围绕农民、收获、生命展开。 所谓的收牧日一则祝祷神明,二则庆祝丰收,一年会举行四到八次。在收牧日那天,教会人员会协助耕种一整天,直至傍晚才会聚起来祈祷,并没有什么宴会的说法。 ……可见真相只掌握在少数人手中。 莱尔把黑色鳞片收入怀中,递给纪评一张请柬:“那天晚上有宴会,向贵族开放,来看看吧,我为你准备好了身份,易林尔斯家为小泽西卡聘请的家庭教师,你应当不介意与泽西卡一同出席吧?泽西卡是个乖巧的孩子。” 纪评当然不介意,但也没打算接请柬:“我那天可能会有点忙,没有时间参加。” 莱尔笑着道:“那也没关系,并不是说接了就非去不可,假如你突然有时间了呢?小泽西卡会想念你的。” 他当然明白纪评的意思,对方决定在收牧日动手,那天想必会闹得很不好看,自然也不会再有谁有兴致去举办、参加什么宴会。可这些没必要说出来。 他很想说一句“祝您得偿所愿”,视线扫过洒落的星光又觉得没有必要,这根本不需要他来祝愿,于是他最后道:“您还记得芙罗拉吗?” “芙罗拉患有癫痫,也有人说她被恶魔缠身,她很小的时候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幻觉’,容易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当然,您和我应当都清楚,这不是她的问题。” 是污秽的问题,也是本体记忆的影响,脱离于本体的玩偶只继承了本体的容貌和些许本体的危害,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她是皇帝陛下最疼爱的孩子,也本该是社交舞会的中心,但很遗憾,皇室为了隐藏这个秘密,只能对外宣传她体弱多病,让她减少外出。” 莱尔悠悠叹气:“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您有时间参加宴会的话,能不能向芙罗拉邀舞呢?” ——我知道你不会参加宴会,但如果你尚记得那个孩子的话,能不能……稍微关注她一下呢? 纪评总结了一下这段话,核心思想是芙罗拉受过污秽侵蚀,被皇室保护的很好,会参加收牧日晚上的宴会。他对此付之一笑:“想必想向皇室公主邀舞的贵族不在少数,轮不到我。” 莱尔摇了摇头:“芙罗拉不喜欢跳舞。” “那就更不需要别人邀舞了,”纪评越过他往前走,“收牧日见,祝您有个好梦。” …… 宝库门口只有两个倒在地上的木偶,厚重的铁链上挂了枚铜锁,纪评上前一步,出于对邪神的信任,有点迟疑的伸出手,一抹星光流转而过,指尖顺利穿过了大门,然后是全身,就像是穿过了一片雾气。 呓语适时指路,左七,右二,那里是内间的位置,现在已经被收拾完毕,冰铸的小柜子整整齐齐,一眼望去像是一个又一个蒙上黑绸布后摞在一起的棺材。 已经和莱尔打过招呼了,纪评毫无心理负担,他挨个数过去,手指搭上活扣,轻轻一撬。这一个小隔间放的是个漂亮的蝴蝶标本,浅红色的翅膀铺平被针钉在蜡板上。黑绸布被掀开,不甚明亮的光洒下来,蝴蝶的躯体微微颤了颤,既像是错觉,又像是它还在抽搐挣扎。 纪评正低下视线认真观察结构,考虑要怎么带走,并未注意到这个。 邪神上一次友情上线还是在安斯特的时候,指出真理高塔的“白日帷幕”就是玛瑙的食物,这次同样如此,原归属于生命之神的白蝶现在受到了其他侧的侵蚀,同时承载两种特性……不会有比这更生机盎然的甜点了。 想到甜点,纪评揉了揉肚子,也觉得自己同样需要一份夜宵。 第71章 白蝶标本 可惜纪评这次出来没带玛瑙,自然也只能拿起蜡板,用布裹好甜点装起来,夜宵则需要离开易林尔斯府邸后回去蹭,储藏室应该会有做好放凉的面包和水果。 夜色沉沉,纪评才拐出小巷,忽而被人叫住。 那是一个穿着长袍和宽松裤子的少年,大概十几岁,领口和袖口都用粗糙的绳子捆扎起来,灰扑扑的面料廉价而不起眼,衣摆边沿沾着灰尘和泥土。像是因为收牧日才会进城的农民。 嗯……这些天墨格进城的人很多,旅店生意也很好。 纪评停下脚步,转过身,温声询问:“您好,请问,是有什么事吗?” *** 钟尔是生命教会收养的遗孤,他的父亲死于重病,母亲死于贵族夫人的磋磨。好在他还算幸运,被教会收养,自幼在修道院学习,每日研读的课程只有一样,神学。 他是个聪颖的孩子,一点即透,也顺利在成年那日脱颖而出,获得了生命之神的祝福,拥有了第七梯队的实力。那之后,他开始负责一些不能被普通人得知的事情,比如说晚上巡视,查访异端。 异端很好找,那些异端大都被污染了心智,外貌奇形怪状,为了避免引人注目,他们通常会戴上黑兜帽,并尽量在晚上或是傍晚行动。他们钟爱小巷,钟爱黑暗,落步时安静无声,像是游走在阴影里的亡灵。 身上携带的低品阶圣物发出了滚烫的热度,钟尔抬起头,在小巷边沿看见了这样一个人,那个人抱着可疑的长板状物体,离开的方向是可疑的、已经被封锁的易林尔斯府邸。 这一切都很可疑,所以钟尔追了上去:“先生,留步。” 青年转过身。 出乎钟尔意料,这居然是一张很正常的脸,深色的瞳孔,棕黑发色,眼睛澄凌凌看过来,彬彬有礼地问他:“您好,请问,是有什么事吗?” 钟尔下意识看向他怀里抱着的东西,于是青年也低下头看了眼,恍然般露出一个微笑:“是我好不容易得到的标本,您也知道,标本来之不易,很珍贵,需要妥善的包装,尽力不损伤任何一处边角。” ——撒谎。 这是钟尔脑中出现的第一个想法,神明的祝福赋予了他超过常人的洞察力,他此刻分明感受到,就在那层层包装之中,有一个微弱的、鲜活的生命正在挣扎。 标本的制作需要浸泡和干燥,绝无可能是活的,即便是制作不当,被固定住,生命力也会缓慢流失,而不是像这样几乎恒定。 钟尔很想把标本拿过来看看,却也明白面前的青年不可能给他,他无意识屈了屈手指,意识到自己在紧张。 这终究是他第一次出任务,第一次面对可能会有问题的人员,他张了张嘴,听见青年温声询问他:“这么晚了,您应该早点回去休息。” 即便是大城市,治安也不是说就好到无懈可击,太晚了还是会很危险,更何况是明显看起来就没有后台、死了就死了的农民。 纪评想起来倒在灰巷的路易斯,心想幸好这里还算是处于贵族聚集区而非灰巷,治安有一定保证,否则他真担心自己聊着聊着就和眼前的少年一起出事了。 他道:“晚上可能会有危险。” 钟尔:“……” 他下意识后退一步。 晚上当然会有危险,无论是潜藏在城市里的污秽还是不属于教会的非凡者,亦或最近大规模搜寻的异端,这都是危险,是足以要了人性命的危险。 但眼前人嘴上说着晚上危险,晚上却还在这里逗留……钟尔只觉得自己遇上了危险本身。 不要怕。他这样在心里告诉自己。他只是负责这片区域,贵族聚集的地区事情往往较少,最适合交给新手,但并不是说就全是新手,还会有其他人在。如果他失去联系,他相信教会一定能查到。 这样一想,钟尔突然又有了勇气:“既然这么说,您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在这里?” 他看见眼前的青年似乎想到了什么事情,唇角下拉了一点,简直像是……像是要动手的前兆了。钟尔默默提高警惕,恨自己没有办法立刻通知同伴,只能祈祷换班的时候教会能察觉从而追查到。 青年语气似乎无奈:“嗯……家里有位小朋友,喜欢的东西琢磨不透,今天我得到了……另一位的提点,于是出门,不小心弄晚了。您也知道,标本不太好处理。” “是……是的。” 标本不太好处理?还是遗骸不太好处理?钟尔目光有点发直,他控制不住的看向那个黑布包围的物体大小,忽而觉得那大小似乎放一些粘稠的肉泥刚刚合适。心脏就躺在肉泥里面,它不知疲倦,不会停跳,自然会有微弱不变的生命力。 够了钟尔,不要自己吓自己,你知道每年有多少普通人死于惊吓吗?你也看过那些报告记录,你应当知道的,你还是教会人员,你更应该保持冷静。 钟尔这样告诫自己,又下意识后退了一点,听见青年温声询问:“您是迷路了吗?” 迷路? 钟尔有点颤颤巍巍,下意识顺着对方回答:“是……是吧。” …… 纪评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有道理。老实说,墨格实在是太大了,他现在都还有不少地方不认识呢,至于一位才来到城市的农民少年会迷路到贵族聚集区那就更不罕见了,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对方晚上不回去休息。 毕竟他面前这位看上去胆子很小,交谈几句话的功夫已经往后退了有一步多,看样子像是随时准备跑。也对,晚上治安不好,谁知道有没有遇见坏人。 也许对方最开始搭话就是想问路,只是看见他带着奇怪的黑绸布包裹的东西于是又不敢说话了,好在现在他这么一问,对方果然承认了。 纪评热心指路:“这里算是贵族聚集区,往那边走,一路直行,第一个小巷右拐,再到比较有标志性的那个白色建筑,左转,然后应该是你想去的地方。” 城里的旅店大都在那里,实在不行,随便敲一家问问也是可以的,再不行……那边还有修道院可以借住呢。 纪评又打量了下方向,觉得自己应该没有指错路,前提是农民少年确实迷路了,但看对方一直没反驳的样子,他应该没猜错吧? 钟尔有点呆滞的看了看纪评手指的方向,下意识低头道谢,再一抬头,青年已经转身要走了,他连忙叫住对方,手指不自觉揪上衣服,听见对方的询问,忽而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也许这只是一个普通人呢?也许是因为他能力尚浅,所以感应错了呢?也许那真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标本呢? 他应该看一眼的,如果标本正常,是他想多了,那万事皆好,如果标本确实有问题,他也因此出事……那更好了。 他会用自己的生命向教会证明这里有问题,给教会留下可供追查的蛛丝马迹,以求异端的终结、事件的解决。 他抖着声音说:“先生,如果您允许的话,我想看一眼您的标本。” 纪评没想到对方的要求会是这个,一时有些踌躇,看一眼应该不会有事吧?不会因此传染“污秽”吧?他选择问邪神老师,得到了呓语的否定回答。 哦,那答应吧。 纪评开始拆黑绸布,越拆越心虚,他包裹的匆忙,结打的也丑陋,甚至有些结一时半会都搞不开……好在光线并不明显,对方应该看不出来。 钟尔有点紧张。 他怀疑眼前的青年已经看穿了自己所有的心思才会故意拆的如此缓慢,就像是那些该死的异端一样,总喜欢在得手前戏弄悲惨的信徒。 钟尔在心里喃喃念诵着他熟背过千万遍的祷告词,现在只有他信仰的生命之神能给他力量。 包裹的所有东西被彻底拆下,乳白色的蜡板表面光滑细腻,映着星光竟像是半透明了,一只翅膀浅红的蝴蝶正被针固定在上面,翅膀被拉成最漂亮最便于观赏的弧度铺平展开,虫躯则被一根大号的针贯穿插入最深层。 这是…… 同处一源的力量在悲伤在哭泣,钟尔浑身止不住的颤抖起来,几乎是目眦尽裂了,这是生命之神的使者,是他曾远远仰望过的生灵,是白蝶。 现在那洁白的翅膀沾染了鲜血早已不复最初的纯粹,所有力量都被细针死死锁住,只剩下无力的抽搐。 这只蝴蝶已经死了,微弱的生命波动是它还未曾散尽的力量,它被强者捕获,封入了蜡板用来观赏。 纪评诧异道:“怎么了?” 他看见眼前的人低着头浑身颤抖,心想不会是真出事了吧?正要再问几句的时候,听见对方询问:“您觉得……觉得……觉得它……” “很漂亮,”浅淡的红色像是雪地里一点落梅,就是有点太淡了。纪评由衷道:“如果红色再鲜艳一点或许会更好。” 红色再鲜艳一点会更好? 钟尔几乎无法思考,听见青年语气仍然温和,仿佛在真心实意的关怀他:“您怎么了?” “我……”钟尔觉得自己真是个懦夫,涩声道,“我觉得……它……真是……” “真是幅绝美的艺术品?”纪评补上这句话,猜测道,“您很喜欢它?” 难怪那么激动呢,纪评想。 钟尔颤着声音:“嗯。” 他顿了顿,又急急出声:“先生,我可以知道您的名字吗?” 于是正要离开的青年又回过头。 “纪评。”青年笑道。 …… 和青年告别后许久,钟尔还呆呆站在那里。 来换班的同伴找他许久才找到人,远远看见就打招呼:“怎么站在这儿呢?好啦好啦,到我了,你回教会休息去吧,晚上挺冷的。” 他走近了才发现钟尔在颤抖,险些以为对方被冷风吹傻了:“怎么不说话……诶,你怎么哭了,真的假的?不是吧,真哭了?” “我……”钟尔发着抖,“我刚才……” 同伴好不容易才从钟尔断断续续的字句里拼凑出了事情的起末,随之联想出一幅画面,黑夜里彬彬有礼又残忍冷漠的青年,和颜悦色展露出有关白蝶的得意之作…… 青年不会不知道那是白蝶,更不会不知道自己面前的是教会的神职人员,但他依然那么做了。 这简直是…… 钟尔又想起来什么,一把擦掉眼泪,急道:“那个人还说……顺着那个方向走,直行,然后……” 然后呢?左转还是右转? 钟尔:“第一个小巷右拐……” “不是吧,”同伴默契的忽视刚才哭泣的事情,认真考虑起来,“右拐是修道院诶,你忘啦?是不是左转?那边是灰巷的方向。” 钟尔也觉得自己可能是太害怕所以记错了,他又擦了擦眼睛,看向刚才说的方向,道:“我想去看看。” 直行,第一个小巷左拐,再到比较有标志性的那个白色建筑物,左转……白色建筑物又是哪个? 钟尔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执着,那也可能是青年随口一提糊弄他的东西,即便要证实要查探也不急于一时,他忽而记起来临走时同伴担心的视线,也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莽撞,脚步随之放缓。 视线的尽头,他看见了白色的建筑物。是这个吗?白色的,雕塑形状的建筑物,在看见它的时候左转…… “钟尔!” 钟尔一滞,这一停顿的功夫已经足够身后那个人追上他。 伊米休的样貌藏在兜帽之下,略有些头疼的拽住他:“你怎么在这里?我记得生命教会让你去贵族府邸那边,而且现在应当已经结束了。” 出任务当然不是生命教会一个教会的事情,命运教会也会出人,只是相较而言出力较少。这几日各方戒备,左右伊米休晚上闲来无事,干脆也来凑这场热闹,说不定还能真撞上什么大事的第一现场。 ……这是大皇子劝他来的原话,并不是伊米休的真实想法。事实上,伊米休更想躺在自己松软的床榻上一动不动,最多玩玩水晶球念念福音书,再去参加几场宴会,跳个舞。 第72章 厚礼和夜宵 哪像现在,白天被芙罗拉拽去灰巷,晚上还要巡视灰巷。伊米休再次隐晦拽了拽兜帽下沿,确保自己的脸没有露出来,然后开始认真观察眼前形迹可疑的钟尔,真心实意的怀疑自己恐怕真撞上事了。 钟尔看起来就很不正常,像是被什么影响了情绪,只是这影响的力量很浅很淡,若非他熟知钟尔性格,否则只会下意识忽略掉。 这样看……背名单还是有点用的。 伊米休拨了拨银制的铃铛,微笑道:“看你行色匆匆,这是要去哪儿?恕我直言,如果你不能给我一个合理的答复的话,我会认为你受到了异端影响,并通知生命教会。” 钟尔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说。 对方虽藏了样貌,但从随身的铃铛能看出来对方地位之高,更何况这里还是灰巷边缘,对方实力必然在自己之上,但他是命运教会的人……要说吗? “钟尔。” 很快抵达的又一位大人物解了钟尔的困厄,生命教会的执牧站在那里,身后跟着钟尔前不久才说过告别的同伴。显然是同伴还是担忧钟尔安危,遂去请了执牧大人。 双方对视一眼,伊米休微笑打招呼:“亲爱的布什顿,你好啊,怎么不见亚杰森执牧?” 布什顿语气淡淡:“芙罗拉公主殿下传召,他去见公主殿下了。” 芙罗拉??? 伊米休记得芙罗拉下午才去的灰巷,他还是找了借口才脱身的,这才分开一会儿,怎么芙罗拉妹妹又出事了? 他稳了稳心情,笑道:“原来如此,难怪不见他。” 布什顿不欲就这个话题多说,示意钟尔带路。拐过白色的建筑物,一路直行,越走越偏,狭窄的道路昏暗无光,最后他们拐入了死胡同。 眼前是苔藓和低矮蕨类,半倒塌的墙壁摇摇欲坠,伊米休率先发觉不对,伸出手,水晶球在他手心转了一圈,倏地散出琉璃光彩—— 隐藏起来的入口内别有洞天,腐朽死亡的气息经久不散,潜藏起来的虫子被无形的力量碾碎,布什顿阴沉着脸收回手。 “异端曾经……或者现在的某个聚集地,”伊米休做出这样的评价,笑着看了钟尔一眼,语气意味深长,“你的路带的可真好啊,若一直都有这样的精准度,何愁晋升不了?我若是主教,非把你推上执牧的位置不可。” 这根本不是夸赞,钟尔连忙把之前的事情都介绍了一遍,隐去了白蝶,只说标本十分可疑,青年也很可疑。他站在自家执牧身后,小心翼翼抬起眼,道:“他说……” 钟尔想起来那只凄惨的白蝶,想起来那时青年神情语气的轻描淡写,忍不住抓住衣服一角,道:“他说,他叫纪评。” “撕拉!” 正在端详藤蔓上叶子的伊米休一个没控制好,把半截藤蔓都拽下来了。积攒在叶片上许久的灰尘纷纷扬扬,他咳了好几声,勉强道:“你是说,那位青年,自称他叫纪评?” 不得了不得了…… 伊米休隐晦打量起看起来很茫然的钟尔,心想难道这又是位可以挖到教会的好苗子?真奇了,为什么命运教会的好苗子都在别人家。 他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道:“我也认识一位同名的神秘存在,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你遇上的这位。” 布什顿也看了钟尔一眼,语气沉沉:“我同样知道一位同名的存在,也叫纪评。” “看来我们说的是一个人,”伊米休现在坦然了,率先走进去,笑道,“我觉得会有份惊喜呢。” 布什顿略一犹豫,紧随其后,入目是游荡的冰凉荧火,燃烧殆尽的残渣堆积在各个角落,碎裂的冰块杂乱无章,死亡和腐朽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肮脏的味道使人下意识想屏住呼吸。 阵阵腐烂的气味扑面而来,最后进来的钟尔脸色一白,有点想吐,他颤巍巍望向堆积的厚厚灰尘,脸色惨白的想这是什么东西……人燃烧后的残渣?骨灰? 这里仿佛凝固了所有的厄运,所有蛛丝马迹共同见证这幕不为人知的惨剧,惧怕如同藤蔓般攀附上心灵,寒意侵袭全身,让人止不住打颤。 钟尔终于忍不住,弯下腰开始干呕起来。 伊米休倒是状态良好,他看向布什顿,没错过对方紧皱的眉头,笑道:“哇哦,厚礼,亲爱的布什顿,你觉得呢?” 布什顿没吭声。 这当然是一份厚礼,若赠送这份厚礼的是任何教会登记在册的、明显亲教会的存在,他都不会如此纠结。可…… 伊米休相当自来熟的伸手揽他肩膀:“好啦,别这么拧巴了,不管怎么样都算好事啊?不用通宵查了难道不是好事吗?可喜可贺,可以好好休息了。” 布什顿沉默了下:“那些异端向来狡猾,也许他们不止这一个聚集地,我们不能松懈。” 伊米休笑吟吟的:“嗯嗯嗯,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 话是这样说,但两人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件事大概率不会再有后续了。依照那位存在的行事作风,如果真有后续,只可能是他故意为之。 该不该赌这份故意呢?命运教会的人就在这里,布什顿抬起眼睛,试图直视藏在兜帽下的那双眼睛:“教会收到了匿名举报信,说是命运教会内部有神父与异端勾结,残害平民。” 伊米休心想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哪儿都有败类。话是这么说,他还是从容道:“是吗?听起来真糟糕。” 布什顿接着道:“举报信列出的第一个地点就是别尼王国,那也是纪评先生途径过的地方。” 哦,挑拨离间。 伊米休懂了。但应该也不能算是挑拨离间,关系好才有挑拨的余地,而他自认自己算不得纪评先生的朋友,说索伦关系好还有点道理。 话在唇齿间绕了一圈,伊米休保持微笑,嗓音听起来低哑柔和:“我明白你的意思。” 他抬起手,水晶球凭空浮现在他目光注视之处,他不紧不慢,笑着道:“观察这里的情况,具体发生时间应当就在不远之前,还留些画面可以占出来看看。不过,可能不太全,你不要介意。” 命运教会的占命亲自出手,在不可能请动主教的当下,这就是最优选,布什顿当然不会介意,他紧紧盯着那个水晶球,道:“当然。” 水晶球映出来的画面影影绰绰,显然是受到了什么干扰,只能模糊辨认出是一个人在说话,然后是骤然扩散开的荧火,有一道略微失真的声音传出来:“主动招惹纪评先生,死一万遍也不足惜。” 果然和纪评先生有关。伊米休忽而觉得什么都看不到也没那么令人惋惜了,正要熄掉画面,忽而见四散的色块聚拢起来,露出少女娇俏的容貌。 ……是芙罗拉。 芙罗拉妹妹为什么会和这件事有关系?余光撇到神情凝重的布什顿,伊米休心知现在再熄灭画面太刻意了,只能紧了紧手心,注视着画面里的芙罗拉。 他很快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没出什么大问题,芙罗拉只是在灰巷里绕了一圈,又无意路过了这片苔藓,看上去没有丝毫问题。 伊米休正要伸手收起水晶球时,完整的画面忽而一颤,流光溢彩的水晶球整只黯淡下来,密密麻麻的裂痕像是蜘蛛网,有个失真的、难以言喻的声音缓慢响起来: “伟大的旧日之主。 □□…… ——您凌驾于世界之上,原初是您的意志具现,万千星河追随您的存在……” 伊米休才听见第一个词时就立觉不妙,下意识伸手捂住了耳朵,这并没有什么用,声音仍然在不依不挠的往脑子里钻。 他一咬牙,干脆心一狠直接凝了尖刺捅穿耳膜!剧痛顺着淋漓鲜血蜿蜒着流淌过耳廓,好在声音确实有所衰弱,像是隔着门一样雾气蒙蒙。 伊米休捂着耳朵踉跄直起身子,努力使自己听不懂这些词,不甚清醒的大脑叫嚣着危险和逃离,他抬起眼睛,看见了令自己终身难忘的一幕—— 那还能称之为人吗?残破不堪的、奇形怪状的,肉芽在皮肤下挣扎着蠕动着,要努力突破这层表皮获得自由,有些肉芽甚至已经成功了。血肉因内在的拉扯力被拽出去好远,表皮分离的动作干脆而无声。 掉落下来的眼睛和耳朵彼此搀扶着渐行渐远,又在走了没几步后继续分开,耳朵还能分出皮和骨,它们打起架来,明明没有手脚,撕扯起来却比伊米休曾见过的任何死斗都要凶狠。 他面前的布什顿已经彻底变成一个血人了,血珠一颗颗独立起来越滚越远,要去外面,去见光、见信仰,见一切它们困于皮肤之下时没能看见的东西,见属于它们的自由。 伊米休愣愣看着这一切,看着血珠分裂成更小的血珠,看见越来越小的鲜血渗入地面,最终也没能活着抵达目的地,如同在看一场飞蛾扑火。 布什顿的“唇”开开合合,那不是他的嘴了,包括叛逃在外的咽喉和四肢,他不是主人,代表不了这些小东西的意志,他决定不了任何事。 为什么会这样? 水晶球终于承载不住,“啪”的一声炸成碎片,但这场自由之旅还在继续,伊米休睁大眼睛,努力去辨认布什顿希望传达给自己的信息。 ……布什顿还在祈祷。 布什顿在喃喃念着,重复着不属于生命教会的祈祷,他在赞美这场令人绝望的灾祸,在赞美声音送送来的伟大信仰,在赞美自己终得自由。 信仰是自由的,所有生命都是自由的,哪怕是再细小的组成部分也亦然,它们有权追寻真正的自由,这就是□□赋予这一场祈求的定义。 伊米休终于明白了自己安然无恙的原因。 ……他没有提出自己的祈求。 —————— 纪评回去时还是深夜,估计睡到明天中午正好合适,他正准备去找玛瑙,迎面却先撞上了管家。 “您还没休息吗?”他微笑,又有点歉意,“抱歉,没能听从……” 管家浑浑噩噩,下意识道:“不……不……快……” 快跑!快离开这里! “什么?”纪评没有听清,又走近一步,这才注意到管家额头上全是冷汗,“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管家抖着嘴唇:“小……不,芙,芙罗拉,她……” 纪评眨了眨眼睛,心想难不成芙罗拉没把路易斯带回皇宫,而是直接带来了舒温夫人府上?那照路易斯那个伤重情况来看,难怪管家反应如此恍惚,是担心人出事吧? 纪评连忙安慰道:“您冷静一点,不会有什么事的,您可以安心。” 安心? 管家看向眼前的青年。青年一如既往,神情温和,谦逊有礼,是他最欣赏的那一类年轻人,不止他欣赏,夫人也欣赏,这才邀请来王城处理案子。 青年只是稍有些才华,又幸运至极得到了白蝶的关注,他什么都不知道,还会为了偶然一面的结交冒险去找西西伊农阁下。 是啊,纪评什么都不知道。管家深吸一口气,终于镇定了一点,他不能慌张,他要劝青年离开这里,劝青年去找教会求援,这样一个优秀的年轻人,不该在这里出事。 ……可是亚杰森执牧大人都出事了,教会真的还会有办法搞定吗?不、不!该死的!你怎么能怀疑教会! 管家冷汗涔涔,在心里痛骂了自己一句,才勉力微笑道:“是,是的,您说得对,是我太过于慌张了。对了,您认识修道院的路吗?” “修道院?”纪评微一迟疑,“认识,我还在路上给别人指过路。” 那真是太好了。 管家匆忙走近一步,正要将一切都和盘托出,让纪评现在就离开这里,去修道院暂住,再请主教过来,然而他还未出声,另一个声音先一步响起来了。 “纪评哥哥!”芙罗拉提着裙摆穿过花丛,笑道,“我听管家说,还以为明天才能见到你呢。你饿了嘛?” 刚刚还在想夜宵的纪评揉了揉肚子,点头:“有一点。” “那太好啦!”芙罗拉开心起来,拽过纪评衣角,“你跟我来,餐厅有惊喜,管家?你也来嘛,刚刚突然见不到你了,我还很紧张呢。” 管家只觉得手脚发凉。 ……跑不掉了。 第73章 哭哭+生日快乐 纪评满心茫然的跟着芙罗拉走,在路上回顾了自己最近这段时间的作息,最后确认了自己真需要好好调整一下生物钟。 餐厅门虚虚掩着,芙罗拉一推就开了。无边血色映入眼帘,纪评同一只巨大的红色眼珠子对上视线。 嗯…… 纪评看了眼一直面带笑意的芙罗拉,又看了眼旁边神情似乎很平静的管家,最后把视线移向那只红色的眼睛,心想难道又是只有他能看见? 好吧,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人还需要出去逛逛透透气,玛瑙乐意跑出来玩玩更是再正常不过了,反正别人也没看见,没看见就是不存在。 于是心如死灰的管家眼睁睁看着青年没事人似的随手关上门,迈步往餐桌的方向走去,途中巧妙避开了逶迤在地的触手,最后站到了餐桌旁,还笑着招手让他过来。 管家连连摆手,不敢抬起眼睛,只是恍惚间想起来青年片刻之前说的那些话:“不会有什么事的”“您可以安心”…… 他听见触手慢吞吞滑过地面时发出的黏糊水声,听见仿佛什么被挤压的破碎声,似有若无的注视感彻底消失。青年坐在餐桌旁,可怖的怪物灵巧攀上青年膝盖,蜷缩在那里,如同一只乖巧弱小的小猫咪。 管家愣愣注视着这一切,听不太清芙罗拉又说了什么了,只本能转过头,目送着青年推门离开……而空荡荡的餐厅里干干净净。 显而易见,青年并不似表面上那样优秀干净,他神秘而强大,就像是跟随在贵族身侧的那些大人物一样,总能轻而易举做出种种不可思议之事。 管家声音干涩:“刚才……” “啊,你看见了吧?”芙罗拉戳了戳餐盘里精巧的点心,笑道,“是那只……那只小眼睛,它好像是纪评哥哥养的呢。” 纪评先生……养的吗? 管家呆呆站在那里。 *** 玛瑙心情很好,精神状态也很好,八只眼睛难得活跃的齐齐睁开,骨碌碌的转,可见所有生命都是一样的,都需要时不时透气。 纪评幽幽叹了口气,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确实不太道德,总希望玛瑙不要乱跑……可宠物还需要时不时带出门走走呢,更何况玛瑙还不是他的宠物。 房间里已经点好了灯,纪评打了个哈欠,才准备收拾收拾睡觉,就听见窗户被轻轻敲响。大晚上的,这有点吓人,好在纪评状态良好,径直过去开了门。 敲窗户的是一本悬浮在空中的书。 纪评一愣,莫名觉得这本书有点熟悉,还没来得及仔细回想究竟是在哪里见过时,书页自行翻动起来,停在第一页。 “您好,纪评先生。” 淡金色的字迹娟秀整齐。 “我是真理高塔主意识,简称小塔。” 这是第二行。 “我(??????(????′ w??????? ……”*n 这是第三行到第n行。 纪评一脸问号的看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乱码,顿了又顿,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心想难道这是呓语的书面版本? “……我将献上我的一切,虔诚侍奉群星。” 这是最后一行。 纪评有点震惊。这算什么?人在家中坐,信徒天上来?他顿了顿,想到了某种可能性,道:“莱尔让你来的?” 乱码渐渐淡化,重新有一行浅金色的字体浮现在白纸上:“不是,我从不会在有关信仰的问题上妥协。” 纪评更觉得不对劲了:“……祂从不诉求信仰。” 小塔:“我明白您的意思,我从不奢望祂的认可。我只是感念祂的仁慈和无私,自愿献上自己的一切,不求祂的任何垂青或眷顾。” 牛。 纪评无言以对了,他示意小塔先进来,然后看了眼窗户周围没人后才合上窗。灯火融融,趴在桌上的玛瑙默不作声往后退了点距离,正好够小塔落下来。 纪评拉了拉椅子也在桌边坐下来了:“小塔,是可以这样称呼你吧?你应当不是今天才得知祂的存在?为什么现在突然就想信仰了?” 小塔应当很激动,即便不是激动,至少也波动了,因为纪评看见原本凝实的书页忽而紊乱起来,出现了斑驳的色块、交错的线条,然后又很快平静下来。 “我为我从前的愚蠢和无知感到深深的忏悔,我应该早点明白这一点的,而不是直到今天路易斯出了事才意识到自己的无能。”淡金色的字迹这样写道,“如果我早点有求于祂,我就会早些见证祂的仁慈,从而早些找到正确的、自己理应献上一切的信仰。” 纪评一言难尽,委婉道:“现在很晚了,你需要休息吗?不如剩下来的明天再聊?” 他怀疑小塔被污染或者说被影响了。 小塔却写道:“我很清醒……” 纪评:“我觉得你一点都不清醒。” 金色的字迹一滞。 小塔:“(╥_╥)” 它重新开始书写:“您不愧是祂最宠爱的存在。我承认我确实不够清醒,愚蠢无知,居然试图蒙蔽您。” 纪评:…… 他为自己之前居然有那么几个瞬间误解了自家邪神感到深深的自责和惭愧,同时觉得真理高塔里的真是从上到下一个都不能信。 反正别人已经误解了,这个时候最好的选择是不出声,于是纪评端出一个微笑,等着小塔继续解释。 小塔:“我想家了……我想念世界海了。当然,我明白,或许对您来说,这样的感情很可笑,很不值一提……但我真的想念那里了?????????” “我想念世界海的一切,想念它所有的混乱和无序,想念那里的哀嚎和咒骂,也想念它的柔软天真……这并不是托辞,我只是找不到机会回去。” “(t^t)莱尔在我身上写下了严苛缜密的规矩,我很难违背这些规矩、依凭自己意愿行事。” “我向您坦白,今天路易斯出事,是我做的。我收纳了真理高塔所有的资料,要达成这个并不难。然后参照规矩,我应当向友方发出求救……我并不奢求能得到您的回应,但您确实是位宽容的存在。” 淡金色的字迹渐渐变深,纪评在洁白的纸张上看见了类似泪痕的褶皱,仿佛有谁在这里哭泣,哭声微弱不敢惊扰任何人。 纪评下意识放缓了语气:“我可能帮不到你什么。” 嘶……世界海这个词有点熟悉啊,之前是不是也有人说过类似的内容? 流沙一样的金色凝固成娟秀字迹:“我明白……交易等价,我可以为您做任何事,也愿意为自己的冒犯付出代价。我只想看世界海一眼,哪怕只有一眼。” *** 那天晚上,纪评在梦里见到了世界海,又或者说不是梦境,他不知道自己踩在了什么上面,甚至怀疑自己不是个人样,他只是本能抬起眼睛,然后看见了一望无际的海洋、飘荡着无数黑斗篷的丘陵,还有浪漫馥郁的花海…… 纪评控制住了自己往前一步的冲动,于是眼前景象再度变换,他看见了高耸的楼房、霓虹闪烁的夜景、覆盖着皑皑白雪的街道…… 这都是纪评曾经想象过或者见过的场景,比如说,他曾经猜测过,也许世界海就是很多错综复杂概念意象的集合体。 再一眨眨眼,这些景象又都没了。纪评往旁边看了看,看见了熟人。 小塔在他边上发着抖。梦里的,或者说世界海里的小塔也是一本书的样子,从中间对半摊开,看不见封面和尾页,只有洁白的纸张在哗啦啦的响,一页一页的翻,两侧厚度却不见变化,始终保持着均等的样子。 小塔好像在急切的寻找着什么。 这个问题浮现在脑海里的下一秒,答案也随之显现出来,它在找自己家的方位。紧随其后的是又一个疑问,小塔的家在哪里?在??? ?…… 不、不对,不是那里。 源源不竭的知识流灌输入脑海,漫长的时间被压缩为一点,构成躯体的所有颗粒都在无声颤栗,几乎没有尽头的极暗里,纪评听见自己说:“你的家不在这里。” 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点,纪评发誓这句话根本就不是他说的,因为他压根不了解世界海,也不知道小塔所谓的家到底长什么样子。 书页翻动的哗哗声停了。 “我明白,纪评先生,”淡金色的字迹娟秀整齐,“您很温柔,我会履行我的承诺,感谢您带我来看它一眼。” 纪评心想你真是感谢错了人,他也是稀里糊涂被带到这里,稀里糊涂的说话,然后稀里糊涂的被感谢……他如果明天早上醒过来,还能记得这些东西吗。 颜色暗红的斑斑血迹徐徐组合成一行字:能。 小塔已经不在了,没有书页的翻动声做陪衬,纪评才意识到这里的极致安静,他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也看不清任何东西……硬要说的话,大概就像是周围的一切都打上了马赛克。 纪评:“为什么小塔的家不在这里?这儿不是世界海吗?” 血迹:“不是,这是世界海的倒影,原理类似小孔成像。” 纪评压下即将出口的震惊,有点复杂的心想难道神学的尽头是科学,道:“那,你有话和我说?” 斑斑血迹凝聚成单箭头的形状,单箭头所指的方向,厚重的马赛克散开,露出覆盖着皑皑白雪的街道。雪花铺作名为洁白的冬衣,晶莹的冰花缀在窗户上,积满厚雪的尖顶几乎与白云融为一体。 “你好像喜欢雪,”血迹扭曲成蜿蜒字迹,暗沉的颜色映着白雪,“生日快乐。” ………… 这注定是个不眠夜。 有人在梦里睡的安稳,也有人打着哈欠,被拽过来当苦力,比如说索斯德。 他倒也不是困,只是值得阅读的文字纵然再赏心悦目,重复多了阅读输入再输出的操作也容易令人精神恍惚,所以他现在格外烦躁。他觉得这没有价值,廉价的东西根本不值得一遍遍重复。 莱尔提着一盏灯逐字逐字的看,余光注意到索斯德,笑眯眯询问:“怎么啦?雅优格尔不合你心意?” “那倒不是,纪评先生满意,我也满意,”索斯德揉着眉心,问,“小塔呢?怎么不喊它来帮你整理?” “跟纪评跑了。” “跑了???” “对啊,得罪不起,没办法,”莱尔叹着气把线装的人皮纸翻过一页,道,“也不是很麻烦,翻译成通用语就行,然后就可以丢给学生研读,至于装订那都是他们的事情。唔……你在写注释?总拆开来也不好,能不能读明白,全看他们能力。” 索斯德并不停下标注释的行为:“那恐怕是不会有能读明白的了。” 同样被拉来当苦力的工匠已经默不作声翻译完一份,他盘膝坐在地上,指尖轻轻捏住薄页。流畅的肌肉线条和壮硕的身形都使这一幕看起来格外荒诞。 由于真理高塔的宗旨是追求真理、传播真理,而文字又是承载真理的最好载体,所以要达成文字的统一性是势在必行的事情。 只可惜普通成员往往很难承担这项翻译的工作,甚至会在过程中出现各种各样能致人于死地的谬误,是以,为求精准和效率,向来都是十二席负责。 这是项几乎不会有尽头的工作,因为时间不会等候文字的诞生和传播,它只会按着既定的轨迹往前走,从不回头,也不会放慢脚步。 在有了小塔之后,索斯德已经很久没有管过这些了,现在旧事重演,他开始在心里盘算可以叫过来分担的其他十二席。名单悉数过了一遍,还真给他找到了一个。 “小六过几日会来参加收牧日。” 莱尔:“嗯,我知道,我问了,已经让人送过去一部分了。” 索斯德:“……那为什么还有这么多?” “不知道,”莱尔打开下一份,道,“你可以考虑一下让所有人停止思考,相较于令时间停下来,这个会容易点。” 他瞄了眼索斯德的进度,和他基本齐平,问题是索斯德写注释了,而他没写。再认真观察观察,索斯德的实力也没变化多少啊。 莱尔:“你译的很快。” 索斯德:“谢谢,承蒙纪评先生教导。” 工匠垂眸翻开新的一页,照亮文字的烛火忽而黯淡起来,他抬起眼睛,意识到是索斯德和莱尔说话时不小心灭了一盏。 真的是不小心? 工匠不明白。他抬起手,重新点亮了那盏灯。 第74章 噩梦+闲笔 …… 那是一片起伏的丘陵,荒芜的土壤上开不出花,只能结出血做的果实。 芙罗拉又从梦里惊醒了。她坐起来,赤着脚踩上柔软的地毯,丝绸堪堪遮住膝盖。房间里很暗,她慢吞吞走近窗帘然后拉开一角,动作时摩擦的沙沙声吵醒了侍女长。 侍女长连忙爬起来拉开窗帘,又提了灯供小公主观赏窗外的景色。其实没什么景色好赏,贵族府邸并不比皇宫,没有巧夺天工的雕塑,也没有雕文刻镂的小尖塔,更没有绵延不绝的花簇锦簇。 芙罗拉扒住玻璃,沉默的往外望,她脸色有点苍白,细眉微微蹙着,也许是因为没有休息好。侍女长察言观色,柔声问道:“您做噩梦了?” 小公主娇气,换了新环境睡不惯也正常,被皇帝陛下拨来照料公主的侍女长已经想好了劝芙罗拉回去的说辞,温柔出声:“我听管家说,前几日您和亚杰森执牧大人交谈的很愉快,正巧他最近在皇宫,您想见他吗?” 芙罗拉摇了摇头。她看上去心情尚可,很好说话,于是侍女长道:“那您想回去再休息会儿吗?今天是收牧日了,您应当好好休息的。” 芙罗拉略一犹豫,点了点头。 “您刚才梦见了什么呢?”侍女长扶着她回到床榻上,笑着问道,“您是在担忧收牧日晚上的宴会吗?还是别的?其实……” 她没能说完。 “不要问这个了,好不好?”芙罗拉跪坐在床沿,轻声打断她,“你会把这些如实记录下来,然后呈给爸爸看的。可爸爸对我很好,我不想骗他。” 一缕墨色流转过粉紫色的眼睛。侍女长只听见了芙罗拉说的第一个字就失去意识软倒下来。大人的重量并不是芙罗拉承担的起的,她被压的躺下去,好不容易才勉强用手撑住床榻,下巴搁上侍女长的肩头,出神望着还没拉上窗帘的窗外。 “我梦见了一汪倒映着星星的湖水,梦见了漂亮的小鱼,梦见了荒芜的大地,鲜甜的红果子,还梦见了一柄锋利的刻刀,依照草拟好的图案在木料上雕刻出我的五官。” 小孩子总觉得只要如实回答了问题就好,她没有欺骗,没有隐瞒,只是她说话的时候,刚刚好大人并不在听,大人睡着了。 “太痛了,你明白吗。”芙罗拉牵起嘴角微笑,上半张脸却呆滞不动,好像从中间划了条线,分裂感极强。 她轻声说话:“我真的……好痛好痛好痛,但一个正常的玩偶,应该是感知不到痛楚的吧?” 她又沉默了会儿,然后几近叹息地道:“我总觉得我的眼睛不该是粉紫色的,是我病的更严重了吗?还是说……就像有些人说的那样,我只是被恶魔缠身了,只要祷告就会好?” 侍女长无法给她答复,好在芙罗拉也不在意答复。小公主开始努力把侍女长送到软榻上休息,并轻轻灭掉侍女长刚点上的灯。她快速收拾好自己,然后推开门。 她知道,她的父亲不会允许她参加任何大型的节日,最多只会容许她在宴会上露面,但这不是她想要的,所以她回身关上门,准备偷溜出去。 她还要再请一位哥哥陪她一起,毕竟如果出事的话,爸爸会心疼。 现在,天蒙蒙亮。 冤大头伊米休:“……我说我昨晚一夜没睡你信吗?我美丽的芙罗拉?” “我信,”芙罗拉道,“我看见你翻墙了。” 伊米休开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好吧,我承认我去见了一位漂亮的小姐。美丽的芙罗拉,聪颖的芙罗拉,你不会和别人尤其是陛下说的,对吧?” 芙罗拉哼了一声,没说话。 虽然还早,但教堂前的广场已经涌入很多人了,有农民也有信徒,四周插上了鲜艳的彩旗,摆放着鲜花绿叶。农民带着收成的稻谷和黍子,神父们则持着圣水祈福,祈求还能再收获一场丰饶。主要负责人是芙罗拉熟悉的西西伊农伯伯。 伊米休实在担心芙罗拉会出事,一直紧紧跟着自己这位最小的妹妹。 前几日的伤势还没好,耳朵仍然有些嗡嗡的疼,听人说话也似隔着闷闷的屏障,伊米休只能专心聆听着周围的每一处动静,尽量使自己看起来正常,并出声询问:“你这几日都住在舒温夫人那里?” “是呢,不过舒温夫人不在,”提起这个,芙罗拉有点苦恼,“路易斯倒是愿意陪我,但我……算了。”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忽而问道:“你觉得纯黑色的眼睛好不好看?就是深色的……嗯,不是这种浅淡的粉紫色。” 伊米休不假思索:“那当然还是粉紫色更衬你的美丽啊,我亲爱的芙罗拉,你在想什么呢,这可是帝国独二漂亮的颜色。” 芙罗拉抿了抿唇,又转过身,她今天打扮的漂亮,蓬松的裙摆上缀了奢华的宝石,一看就是哪家贵族,尽管今日穿戴华丽的不止她一个,这样的装扮也有些太招摇了。 这并不是芙罗拉素日喜爱的风格,但伊米休不得不承认他这位最小的妹妹遗传了舒温夫人的好相貌,再明艳的装扮也能轻松驾驭,如果再添一顶小王冠说不定会更好看。 “晚上有宴会,”伊米休道,“我猜侍女长估计没和你说,届时你会是全场第一支舞,向你邀舞的贵族恐怕不止一个,我建议你答应路易斯的,但如果你喜欢别人就当我没说。” 芙罗拉提着裙摆,越走越远,已经渐渐远离了广场:“我都不喜欢。” “那也要选个跳一支,”伊米休走在旁边,喋喋不休说着注意事项,“还有些你没见过的皇室长辈以及不少陛下的旧情人,你不认识不要紧,保持微笑就好了,我会一直和你一起。” 芙罗拉忽而道:“爸爸叮嘱你的?” 伊米休点头:“是啊,亲爱的芙罗拉,你很少参加宴会,舒温夫人又不在,他很担心你受委屈呢,你的几位哥哥都被陛下明里暗里提醒一遍了。” 帝国的六皇子语气理所当然,一点不觉得这有哪里不对劲,正如所有人都默认了芙罗拉可以直接称呼皇帝为父亲为爸爸,而不是毕恭毕敬的一句陛下。 芙罗拉无意识绞紧了衣摆。她是帝国最受宠的公主,生来便柔软,天真,享尽世间一切鲜花,赞美,与阳光,所以……仿佛有个声音在殷切地劝告她。 找到了又怎样呢?见到又怎样呢?那确实是足够真实的梦境,但再真实,有爸爸真实吗?现在掉头回去,最差最差,不过是一辈子这样,噩梦早晚会醒的。 伊米休哀哀叹气,半真半假的抱怨:“如果陛下对我也能这么关注就好了,我还记得我以前对课程不上心,以至于社交时跳的磕磕绊绊,好在那是位心地善良的小姐,没有当面指出我的错处……她只是后来给课程老师写了批评的信。” “那真是一封字字恳切的信,气的老师当晚就扬言说他教不了我,请皇室另请名师,于是陛下终于想起来他还有个从出生起就没见过的孩子。” 芙罗拉愣了愣。这很像是抱怨,但听伊米休带笑的语气,又似乎完全不是那么个事。 伊米休摊了摊手:“所以不要愁眉苦脸啦小芙罗拉,你烦恼的都是什么呀?说给你的六哥哥听听呗?实在不行你把我当个不会说话的摆件?” 他边说边不动声色的释放安抚,这算是所有教会神职人员的必修课,一定程度上甚至无视了国界和信仰之分,但凡在教会做事就都得会,毕竟普通人才是首位。 他成功了,芙罗拉确实渐渐松懈下来,轻声和他诉说:“我梦见我变成了玩偶,有人在我身上雕刻,我被痛醒了。” 果然还是个孩子,为了场噩梦愁眉不展。几乎已经做好最坏打算的伊米休松了口气,感慨道:“哦,天哪,这确实是个糟糕至极的噩梦,我为你请一位执牧驱散噩梦如何?” 芙罗拉有点发愣:“执牧也管这个吗?” 伊米休语气严肃:“当然啦,他们无所不能,等请完后,你肯定就不会做噩梦了。” 芙罗拉沉默了下:“我……” 她说不出话了,违背从小一直顺从的安排并不需要舍生忘死的勇气,只需要一点点冲动。噩梦仿佛已经是很远的事情了,她忽而想回去……乖乖待在房间里,乖乖打扮,然后等待参加宴会。 短暂沉默的时候,有人穿过人群,道:“公主殿下。” 这是个也就比芙罗拉大上几岁的少年,说话时语气并不亲近或是温柔,只有例行公事的冷漠。 伊米休下意识把芙罗拉拽到身后,露出一个假笑:“您好?我同妹妹出来游玩,不必教会陪同。” 这种时候芙罗拉一向是安静的,她也不需要说话,伊米休自然会为她找好理由,哪怕来者也许是得了消息要接她回去。她不认识这个人,她猜测伊米休也不认识。 但伊米休认识。 可惜只在教会挂了个名字的皇室六皇子不该认识,所以他表面客客气气半笑不笑,心里疯狂骂人,心想怎么会是雅优格尔?就算是要接芙罗拉,该来的也应该是亚…… 仿佛猜到伊米休心底所想,雅优格尔道:“亚杰森执牧前几日被主教调离……” 芙罗拉质疑道:“他一直在王城负责,无缘无故,即便主教要调他离开,爸爸也不会同意。” ……然而这还真有缘有故,伊米休听说亚杰森前几日忽而一反常态,当众诋毁生命之神,因此丢失神眷,不过,雅优格尔应该不会和芙罗拉说实话,大概会编个…… “他当众诋毁神明,”雅优格尔垂眸注视着小公主,“他说生命之神是叛徒,是偷盗东西的小偷。” 伊米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芙罗拉认真发问:“为什么?” “我不知道,”雅优格尔道,“我只是向您叙述事情的起末,并希望您跟随我回去,陛下很担心您。” …… 陛下关心的是芙罗拉而不是伊米休,所以伊米休理所应当被丢下了。芙罗拉坐上马车,车内按照她的喜好准备好了甜点,还放了一叠写了字的纸。 雅优格尔一反先前的冷漠,毕恭毕敬道:“您好,我是雅优格尔,冒昧打扰您是因为老师想见您。他本打算亲自拜访您,只是有事缠身,抽不出时间。” 他并不敢抬起头。 朵图靳帝国内很少有人见过芙罗拉,只知道她体弱多病,也因此很得陛下宠爱。常年待在王城的贵族难以目睹一眼,几乎没在王城停留过的索斯德就更是如此了。 他的老师本对这位公主不上心,雅优格尔原先也不上心。直到老师两日前又去找纪评先生探讨,在书房后的花园里撞见了这位小公主。 那天是阴天,云彩挡住了阳光,芙罗拉提起裙摆,摘了一捧花插到花瓶里点缀,又和纪评先生兴奋提及她昨日去了灰巷,真的遇见了那位诗人。 若故事至此,最多不过是仁慈的上位者哄着不懂事的孩子,可当芙罗拉回过头甜甜笑着打招呼时,那张和“午夜提线”一模一样的脸展露在眼前,只有粉紫色的瞳孔不一样。 那时的索斯德是什么反应?雅优格尔不知道,也不敢揣测,为人弟子,最不该做的事情就是擅自打探,这很愚蠢。 好在他的谨慎有回报,他的老师喜欢他,也愿意提点他,提点这场“巧合”。 纪评先生和午夜提线的接触在约两月前,但芙罗拉至今,已有13岁了。这是一场时间跨度至少十三年的闲笔,只是如今埋下它的人终于愿意回顾一眼,收走了午夜提线,并先行在小城市试了试威力。 ……如同一幕无人知晓的玩偶戏,把提线握在手里的那个人……那位纪评先生,他轻而易举便掌控住了全局。 对于很多神秘而伟大的存在来说,十三年并不久,但对于才只有十几岁的雅优格尔而言,那已经是他的大半生了。 他履薄临深,一步步走过的光阴不值一提。在大人物眼中,他也不过是个需要时就能提出来的闲笔,从不需要过问他的心意。 第75章 脑子归我 芙罗拉挑起车帘往外看了眼,沉默了一息,道:“所以,你刚刚那些话,都是骗我的。” 什么陛下很担心您、请您跟我回去之类的话,都是骗六哥哥好让六哥哥放心的,说不定有关亚杰森执牧的事情都是编造的,亚杰森怎么可能诋毁神明! 他甚至愿意为此用血肉充当土壤以验证生命的真谛,还一直在自语生命之神的祷词。 雅优格尔瞬间紧绷心神,做好了应对面前这位的准备,他从不敢小觑午夜提线,但芙罗拉似乎只是随口一提。 帝国的公主很快换了话题,捧着热牛奶小口小口的抿:“你老师是谁呀?” “索斯德·尼古拉斯,”雅优格尔道,“您前两日才见过。老师本不准备今日打扰您……” 他正要把准备好的措辞说出来,却见芙罗拉满不在乎摆了摆手:“你又不是听的爸爸嘱咐,不用说给我听了。” 绑架嘛,她懂。早些年也有人打过她的主意,甚至不乏被迷了心智的教会人员,只是那些人都没有她面前的雅优格尔地位高。 百无聊赖间,她翻了翻面前的东西,这是手抄本,字迹流畅但略微潦草,显然是在匆忙之中抄录下的,内容则是些赞美神明的长诗。 芙罗拉认真看了看。 词句架构精妙,有着优秀的韵律和节奏感,夸张的咏叹调是为其增辉的底色,字字镂金错彩却又并不显得华而不实,细腻的描写使得骨架丰盈……它唯一的错处只在于它赞美的不是流传于世的任何一位神明。 一个人的写作风格往往很难改变,有其共通之处,很巧合的是,芙罗拉读过类似的东西,对这种风格很熟悉。 ……是吟游诗人。 纪评哥哥和她建议过的,调查案子时可以切入的关键点,她在灰巷看见了教导平民识字的诗人,又读过诗人教给孩子唱的歌谣。 那些歌谣没什么特别的。不和任何神明教会有牵扯,也和贵族无关,只是在唱着家人和学习,甚至还有聪慧的孩子无师自通,连不剥壳的浑水米粥也能顺着调子编进去。 芙罗拉见过许许多多利用孩子的案例,在她学习的政治课程上,她的老师曾经细致又严苛的教导她,孩子是政治攻讦时最好的武器……甚至,在某些有关教会的事情里,孩子往往投入低且回本高,就像是洒点水便能疯长的野草。 但诗人从没有这样想过,诗人只是平静站在那里,目盲为他赢得了关怀和亲切,孩子们总会小心翼翼围着他扶着他,给他指路。 芙罗拉知道诗人有其他的信仰,也猜测过诗人是不是准备传信,她为此设想了很多可能性,比如说教给孩子渎神的歌谣,任由他们被教会发现处以极刑,再以此激发矛盾……这可能作用不大,但能做的事情并不止这一件,只要愿意,在无懈可击的东西也有破绽可循。 诗人轻声叫她的名字。 那一瞬间,芙罗拉恍恍惚惚,居然觉得不该是这个声音。她忽而想起来……她也见过一位类似的诗人,在梦里,在荒芜的丘陵上,在血做的果实下,蝼蚁似的人影不住颤抖,只能依靠诗人的歌谣给自己勇气。 啊……她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一定是因为贝贝塔伯爵太喜欢各种传记小说了,以至于府上收录的太多了,多到她看了几本,在梦里都念念不忘。 芙罗拉跟着雅优格尔下了马车。她今天的装扮并不适合奔波,那是一条更应该在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里熠熠生辉的裙子,而不是被主人浑不在意的拽来擦了擦沾上尘土的掌心。 雅优格尔默默收起即将递过去的绢帕,选择继续带路,不平整的石板翘起一边,芙罗拉抬眼只看见陈旧的外表,估不出准确位置。 …… 索斯德正在安静等她。 面前放的是两杯热气腾腾的甜牛奶,和几束插在花瓶里的鲜花,流转着粉紫色的液体盛放在还未启封的酒瓶里,芙罗拉一眼认出那是路易斯曾在她面前称赞过的酒品,也跟着认出了上面的易林尔斯标识。 芙罗拉提着裙摆坐下:“其实你见我没什么用。虽然是收牧日……但依然不会有任何改变。” 在收牧日绑架帝国的公主无非是为了搅混这场节日呗,即便还有其他的目的,也总和混乱相关,比如说西西伊农伯伯确实是个无信者,所以收牧日不能太顺利。 芙罗拉对自己的定位也很明确:一个漂亮的花瓶。花瓶理所应当没什么用,爸爸不可能为了她在收牧日上大张旗鼓的找人,这太不合适,也太不得体了。 索斯德沉默道:“确实。” 纪评先生考虑周全,事至今日,生命教会早已不似之前戒备,令教会辗转的异端已经悉数被剿灭,还剩下的悬案只等收牧日结束后再随便挑个不对付的政治对象顶罪就行。 至于午夜提线,既已提前试验过威力,那就是势在必行,必然能令收牧日一塌糊涂,而芙罗拉在哪里……确也不重要。那晚宴会上,午夜提线一直在纪评先生身边,照样不耽误其他地方出事。 芙罗拉自来熟的捧起甜牛奶:“我听纪评哥哥说,您和他认识很久。” 这简直像是问罪了。提起这个,索斯德心里一沉:“我会去向纪评先生赔罪。” ……押着莱尔一起。他也没得选,莱尔不希望午夜提线在这里现身,一定要逼他来拖延时间,而他搞不过首席。 要是能打过的话,他现在就是真理高塔首席了。 “不聊这个了吧,”索斯德不想继续这一糟糕透顶的话题,道,“这里后面有花园,您想去逛逛吗?” 皇宫有花园,贵族府上也有花园,除了花园还有形状漂亮的雕塑,精心修建的花艺,乃至缀满宝石的衣裙,名家才设计出来的款式…… 这些芙罗拉都兴致缺缺,所以她道:“不太想,我并不喜欢鲜花,这里也没有值得用鲜花装点的地方。” 她忽而觉得也许自己确实不该乱跑,这样没了踪迹,爸爸会担心她,或许纪评哥哥也会担心。她想起来了插着鲜花的瓷瓶,细腻的白釉简约典雅,配在读书的案上确实相得益彰。 索斯德道:“我近日新得了几本孤本,听闻您自幼得名师教导,应当会对这些感兴趣?” 芙罗拉坦然道:“纪评哥哥喜欢,但我不喜欢。没有人会喜欢从小就要学习的东西……啊,你可以送给纪评哥哥看嘛。” 索斯德是在随意找话题,但没想到真的会有意外惊喜,立刻正了正神色:“您觉得纪评先生会喜欢?” ……会吧? 芙罗拉回想了一下纪评看过的书,道:“当然会啦,孤本珍本,应该没有人会不喜欢吧?哪怕是不看,当个收藏也好。” 索斯德忽而发觉自己陷入了误区。 他很少给纪评先生送礼物,一来是他始终觉得纪评先生博学广知,想必不会在乎那些对普通人而言很珍稀的东西,二来是他确实拎不出足够贵重的东西,唯一能送的只有诚意,比如说符合纪评先生喜好的邀请。 但是……也有些存在会有收藏各种小东西的习惯,无论有没有价值,只要够特别即可,或许纪评先生也会喜欢? 他沉思的时间太久,芙罗拉困惑道:“我说错话了吗?你刚才的表情严肃的很像是教导我课程的老师。” 索斯德:“我在想纪评先生,他……是一位博学的存在。” “是呢,”芙罗拉笑起来,“我也这样认为。” …… 莱尔走完了上午的流程,用来耕种的地方一望无际,沉甸甸的收获令人赏心悦目,但倒不必一一查探,只需要站在那儿保持微笑,以彰显教会的重视。 与莱尔同行的是皇室的大皇子,一位很得盛誉的继承人,教会认可贵族也认可,赞美他的勇敢和果断,表扬他的智慧和谋略,称赞他的品格纯洁无瑕,将会带领帝国再登高峰。 随行的其他人笔速飞快做着记录,而大皇子回过头,温和而贴心的询问莱尔:“您有哪里不适吗?其实我从不认为您应当来,这种地方,不适合您这样尊贵的长者踏足。” 令大皇子获得贵族热切支持的一大原因就是他是坚定的血统论拥护者,坚持贵族和平民以血统划分明确阶级,始终维护贵族利益。 莱尔幽幽道:“没有你的支持,四皇子不敢质疑我的信仰。” 大皇子只轻声笑道:“您说的东西,我不太明白。没能教会四弟明白道理,是我这个兄长的过失,等收牧日结束后,我再押他去向您赔罪如何?” ……不,收牧日不能正常进行。 收牧日的祈祷与平日里的小打小闹完全不能等同,若当真在生命之神的注视下主动承认信仰,并带领很多平民表达绝对的虔诚……莱尔不用细想都能知道后果。 他在世界海挂了名字,真这么干了,世界海第一个不放过他。 莱尔意味深长看了大皇子一眼,忽而压低声音:“如果您需要易林尔斯家族的支持,可以问问我那个不懂事的儿子,倒不必在我身上花时间,我并不在易林尔斯掌权。” 大皇子笑容不变:“听说舒温夫人邀请了一位侦探来协助案子调查,您有见过那位先生吗?您知道的,芙罗拉自幼体弱,很关心外面的事情,伊米休就带芙罗拉去拜访了,不小心听了些不恰当的东西。” 莱尔:“……哦,你是说纪评挑拨。” “我从未这样说过,”大皇子道,“您……” 莱尔走近了一点,繁杂的符文在他眼里一闪即逝,却轻松刻入了大皇子的眼睛里,微弱的抵抗力量被轻易镇压,就在不远处的教会人员甚至没发现不对。 莱尔挨个和他确认:“你是在什么时候接触非凡力量的?” 第四梯队,主特性“统治”,这可不是皇室该有的实力,教会根本容忍不下。 “三岁。” 这么小啊。莱尔有点惊讶,转念一想又觉得也对,孩子大了就不好忽悠了,越大的越难哄,越有自己的主见,他对此很有体会。 “你知道芙罗拉是玩偶。” “是。” “哦,”莱尔点头,“你追随着谁。” 大皇子眼里清晰闪过挣扎,嘴唇微微颤动又在片刻后平复下来,他语气呆板:“海神教会执事,克洛诺斯·海。” 哦……之前在夏特公国解决午夜提线问题并最终完成收纳的也是这位,看起来能力不错。莱尔想了想现在真理高塔的十二席。 第二席……第三席工匠,第四席……第五席纪评,第六席……第七席索斯德,第九席……第十席优瑟尔琳。 空余第八席和第十一席,要不跑一趟海神教会去邀请一下对方?答不答应另说嘛,不问问怎么知道? 大皇子渐渐清醒过来,惊恐随之爬上那张保养得当的面皮,他应当是想求救的,可惜时间在这一瞬间无限拉长,教会牧师的声音凝成干涩的长调,连风也停在半空。 莱尔无视了这份惊恐,笑呵呵的:“我想了想,还是觉得有点闹心。你这个脑子,与其白白送给别人,还不如送给我,我会好好安置它并再给你重装一个的,你放心。” …… 终于应付好信徒的牧师看了眼时间后抬步往这里走,收割好的果实被放在精致的托盘上,他将这些转交给身后的人,出声打招呼:“西西伊农阁下,辛苦您走这一趟。” 莱尔自然是回以微笑:“能亲眼目睹生命之神庇佑下的伟大丰饶是我的荣幸,如果有机会,下次我还想参与这种神圣。” 牧师同样微笑应了几句,然后才看向莱尔旁边的大皇子,他正要开口,忽而又顿了顿,总觉得有那么一丝的不协调。 斜向上挑的眼睛仿佛被谁人为拉扯过,落在白净的脸上时又有种诡异的美感,牧师正要细看时,忽觉那一点细微的角度就在他注视着的时候缓慢下扬……像是一块任人揉捏的泥巴。 他几乎要尖叫出声,又在短暂一瞬后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轻声道:“皇子殿下……” 对,他是要出声关心这位尊贵的皇室,免得皇子觉得被教会怠慢,徒生事端。 第76章 当然喜欢 多亏收牧日,纪评尝试到了新东西。那是个破破烂烂设在路边的摊点,因为今日特殊,倒也没人来赶。惨绿色的不规则面团用细长的叶子裹起来,一个挨着一个摆在一起。 纪评扫了眼女人削瘦暗黄的面容和褴褛衣着,正要开口时,女人慌乱张开口,露出磨损的半截牙齿,一口气说了一长串。 没能听懂的纪评:…… 他其实抓紧时间学了一点朵图靳语,毕竟不是所有平民都会通用语,只有一部分常和庄园主打交道的略通一点,原因还是因为常有其他地界的奴隶,会通用语的人至少能实现一点微薄的命令。 纪评的学习仅限于圆滑的贵族腔调和慢慢拉长的尾音……可能是因为阶级的原因,相较于贵族刻意打磨的发音,平民说话会略有点尖利。 这给了他便利,他也可以学着贵族的样子慢慢放缓节奏,然后去想接下来要表达的意思该用哪个词。但这都建立在能听懂的基础上。现在,他能听懂所有语言并转换成呓语的小翻译们并不在身边。 这有点难办…… 他望了望四周,试图向某位牧师寻求帮助,没能看见教会的人,只看见了一个样貌熟悉的年轻人,是那天晚上他指路的钟尔。 他于是出声叫了对方的名字。 …… 钟尔有点惴惴不安。 他是听从教会吩咐而来的,毕竟教会内和那位纪评先生有过表面上还算“友好”接触的只有他一人,而教会不打算平添风险,决定就用他。 他已经不似那天晚上懵懂无知了,他现在补习了教会有关纪评的所有资料,还有许多原先他根本没资格接触到的隐秘,他发誓他今天一定会小心谨慎……他听见不远处的纪评先生说了他的名字。 果然被发现了。他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刚才就直接上前打招呼似乎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纪评先生上次会放过他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就像是成年人不会同蝼蚁计较,而他和无知的蝼蚁没什么区别。 他站的笔直,毕恭毕敬向纪评问好。 纪评:…… 今天的钟尔穿了一身丝绸制的长袍,纹路简单也掩盖不了布料的高级,更直接点的区别是,之前的钟尔会被看出是农民,而现在的钟尔会被别人认为是教会的哪位神父,唯一的缺点就是面貌有点太年轻。 纪评道:“您今天……和上次不太一样。” 钟尔毕恭毕敬:“仰赖您的教导。” 谁的教导?我的?我教你什么了?我不就是给你指了个路吗? 纪评:“您说笑了,说起来,您上次,最后是去修道院了吗?” “是,是的,”钟尔连忙点头,“多亏您的教导。” 嘶…… 纪评又看了眼钟尔的着装,心想难道是被教会吸纳了成了里面的神职人员?那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钟尔会反复强调他的指导了。尽管他觉得他没起什么用。 纪评笑道:“您谦虚了,是您自己努力后才得到了教会的指导,和我没有关系。” 眼前的青年笑意温和,和那天晚上一模一样,钟尔却情不自禁紧张起来,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发抖,他焦急寻找着合适的答复,最后道:“如果没有您,我也不可能有今天。” 他确实在教会那里得到了许多指导和帮助,而纪评先生对这一切都熟谙于心。如果没有纪评先生,他或许这一生也只能止步普通成员,往上再走的几率微乎其微。 纪评心想钟尔还真是……在修道院借住过的人那么多,最后真能被教会吸纳的却没有几个,钟尔能做到这一点,必然有出色之处。 但这些和纪评无关,他咳了一声,然后指了指旁边摊上的女人,表示自己对朵图靳语言不太熟悉,想请钟尔翻译。 女人静悄悄的坐在那里,不敢插话。她拘谨微笑着,瘦骨嶙峋的脊梁凸起着,像是花刺,磨损的牙齿清晰可见,是最常见的贫穷农民的样子。 因为是纪评先生出口询问,钟尔不认为这是个普通女人,他顿了顿,又认真观察了一下,才斟酌道:“您在这里卖食品?” 这句用的是朵图靳语,女人连忙应道:“不!不是,少爷,我怎么敢卖不干不净的东西……您看看,这是绿叶捶打后的,可以弹很高很高,您当个玩具遛狗玩也成……” 纪评没听明白两个人的交谈,只看见女人把绿团子狠狠往地面一掷,那团子瞬间弹起很高,令他想起来某个玩具。 于是最后买了两个,一人一个。 钟尔颤颤巍巍的打量着手里的面团子,刚刚未曾近距离观察,他还没察觉到哪里不对,现在到手了,他很快发觉上面有污秽气息。简单来说,这是件效果不明的污秽副产品,容易影响普通人,但很难让普通人借用污秽。 纪评先生在和他聊天:“您今日没有教会的安排要做吗?” “没……没有……”钟尔有点忐忑地吐出了这个词,很害怕纪评先生继续追问详情。好在青年只是带笑扫了他一眼,并未过多纠缠这个话题。 纪评心想没安排就好,不然他总觉得自己耽误了别人的正事,并会觉得不能继续耽误下去。他又问了个摊,还是语言不通,钟尔去交涉,他则旁观顺便学习朵图靳语。 不得不说,新鲜的玩意实在太多,纪评越看越后悔自己怎么不好好把整个朵图靳玩一遍,正看着呢,钟尔忽而吞吞吐吐:“您……” 钟尔很崩溃。他已经意识到了,纪评先生指的所有物品上都有污秽气息,只是隐而不发,不知一朝引动时会有多么惊人。 他现在只想赶紧回去汇报教会,至于此行的任务,像是什么询问亚杰森执牧的冒犯之处……那些和这种大事比,都不算事。 但迎上青年视线后,钟尔忽而又哑了声。纪评先生会不知道这些吗?不可能,纪评先生肯定知道,那对方,有可能放他回去吗? 不……不会的。钟尔想起来那个蝴蝶标本,染上鲜血的白翅膀昭示了蝴蝶死前的惨烈,连死后都不得安宁,能做出如此行径的,看起来再温和,那也只是大人物一时兴起的仁慈。 纪评:“怎么了?” 应该是对方有事情要忙所以准备告别吧,纪评也没想过钟尔能无偿给自己做一路的翻译,他正准备主动提出的时候,听见钟尔道:“我……我想问您,您喜欢执牧日吗?” 这问题也太奇怪了,纪评笑吟吟道:“当然喜欢。” 钟尔深吸一口气,正想发挥无知蝼蚁的优势,准备主动把一切摊开的时候,看见纪评从路边的书上撕了东西下来。 那上面写了一首诗,但赞美的对象并非生命之神。 钟尔瞬间悚然,看见青年微微蹙了蹙眉又很快舒展开,将东西展开给他看:“您有见过这个吗?” 他当然没见过!像这种亵渎的东西,就该扔进火焰里化为灰烬!还有撰写这些东西的异端,全部都该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但问这个问题的人是纪评先生。钟尔勉强压下起伏的情绪,道:“我没有见过,但这首诗描写优美,着作者一定有着很高的文学审美。” 纪评将东西叠好放入衣袋,又回头看了眼来路,有点奇怪的想是谁在帮他。他今天虽起了个大早,带东西先去的却是灰巷,总之没走到这里。 但这里却有赞美群星的诗歌,看起来格式还很整齐,字迹也很清秀规整。纪评心里渐渐浮现出了一个又一个猜测又挨个否定,最后怀疑是雅优格尔。 他笑着回应了钟尔,余光看见玛瑙正从另一边的墙上翻下来,于是出声询问:“您会参加下午的祷告吗?” 即便没有教会安排也总该参与祷告吧,他如愿看见钟尔点了点头,于是松了口气,正准备借口自己不去,出声告别的时候,玛瑙在视野里越来越近,慢慢攀上他的裤脚。 纪评一顿,如常笑道:“我并非生命之神的信徒,不会参加祷告,已经快到中午了,您要去做些准备吗?” 他仔细观察钟尔神色,没发现什么大的起伏,应当是没发现玛瑙。 钟尔愣愣道:“是……” 手指不自觉蜷缩起来,他一遍遍告诉自己要冷静,余光里不知名的生物却依然招眼,他冷汗涔涔,只能告诉自己没关系、不会有事。纪评先生不会杀他的……所以他能平安,任何污秽生物都不会违背主人的意愿。 …… 目送着钟尔离开,纪评弯下腰抱起玛瑙。缠绕成一团的触手里裹了本发着光的书,小塔才见天日就迫不及待告状。 “您的追随者是位很出色的合作伙伴,它细心周到,只略有点不足之处,它根本不愿意和我商量事宜<(tot)>……” 纪评:“???” 他看了看小塔,又看了看一动不动的玛瑙,心想商量事宜?这两位难道不是一起去觅食了吗?难道是在爱好的食物上没有达成一致? 他道:“谁都会有自己爱好的行事风格,如果达不成一致,分开走也无不可。” 为防小塔再哭诉,他干脆把刚才购买的东西塞过去,包括但不限于绿团子,洁白的纸张随之停了字迹的显现,顿了又顿后才浮现出一行字:“这些东西……” “刚刚购买的,”纪评微笑,“没有吃食,都是些工艺品。” 工艺品? 依照小塔的评定标准来看,这些“工艺品”粗糙无比,像是不知事的孩童拙劣之作……不,它已经很久没见过足够拙劣的孩童了。 可纪评先生称赞这些东西为工艺品……难道是因为附着在上面的微弱污秽?小塔立刻表忠心:“我明白您的意思。” 它收录过面前青年的资料,青年虽不在乎非凡者性命,但对普通人格外关注,自然也会顺手管一管微弱污秽。而要检测所有污秽并整理出解决方案,这么繁杂的事情,小塔自信它就是最好的选择。 不过,这些污秽来源到底是哪里? …… 莱尔正在和生命教会的大主教聊天。 他们勉强算是平辈,西西伊农刚出生的时候,大主教也才刚被教会收养,后来战争爆发的时候,西西伊农上了战场屡立战功,当时还只是个普通神职人员的大主教因缘际会也屡屡升迁。 现在两个人站在一起,大概会有很多事情要聊。 以上是泽西卡的揣测,他百无聊赖跟在后面,心想为什么这年头大人们做什么都爱带个孩子……是因为孩子方便调和话题吗?这也太…… 太令人崩溃了。 莱尔突然笑眯眯回头问他:“昨晚休息的好吗?” 泽西卡:“……当然啦,仆人们待我都很好。” 也就是当了一个晚上的玩偶而已,不过如此。 大主教也微笑:“泽西卡是个好孩子,聪慧机警,听说你请的家庭教师也对他赞不绝口。” 莱尔面不改色:“仰赖生命之神的庇佑。” “这样啊,”大主教仍然微笑,目光似有若无的划过泽西卡,道,“我想让泽西卡留在教会,受教会教导,不知道您意下如何呢?” 莱尔:“我怕他不懂事,打扰了教堂的清净。” 他瞄了眼曾经是纯粹灵性的泽西卡,猜到大主教估计是认出来了,纯粹灵性有损倒无妨,若是损伤的不彻底,也许还有修复的可能性。 于是他接着道,语气近乎回忆般感慨了:“早些年路易斯还在海上的时候,对这孩子的母亲一见钟情,唉,你也知道那小子混账,两个人搞来搞去,我至今竟还没见过孩子母亲。小泽西卡虽然聪慧,到底没受过什么教导。” “他以前在船上时曾经溺过水,搜寻了半天找不到,本来以为没救了,结果给人救上来了。” 大主教:“……既然是救命恩人,应当好好感谢才是。” “您认识的,”莱尔微笑,“是纪评先生,就是现在借住在贝贝塔伯爵府上的那位,我记得芙罗拉去拜访时还先见了您。” 纯粹灵性说不定还值得试一试,但已经有过损伤,不再完美还有主的纯粹灵性再去碰就有些吃亏了。 大主教明白得失,不再提要教导泽西卡的事情了,笑容有些勉强:“这样啊。” 第77章 动手 送走了大主教,泽西卡苦着脸追上莱尔,小声叫了句老师。 莱尔冷笑一声:“你还知道喊我老师啊?我以为你既然敢向旧主投诚,敢求助未知的存在,那就是已什么都不在乎了。” 泽西卡小声:“我想念我父母了。” 这真是个好理由,好到莱尔无言以对,他顿了又顿,才道:“你母亲现在在哪里。” “……北帝国,”泽西卡回答,“她很喜欢那里……我和九哥哥打过招呼了,九哥哥会注意她的。” “九哥哥?”莱尔把这个称谓重复了一遍,道,“那是真理高塔第九席,别乱叫。” 他伸手摸上泽西卡的眼睛,指尖在凹陷处按了按,又收回手:“小塔不在,我取走了临时的,暂时先用这个当长期眼睛,等我给你找更合适的替代品。” 泽西卡:“好,谢谢老师。” “虚情假意,”莱尔道,“不用说这些废话,你去帮我做个事。污秽种子已经散出去了,等下祈祷的时候会有人去引爆,你自己小心一点,见一只白蝶就杀一只,不必手软。啊,要是见到了教会主教啊执牧啊什么的,也能杀。” 泽西卡:“啊?” 莱尔保持微笑:“别怕别怕,很简单,你挥一挥手就行,自有别人帮你办,然后啪一声,他们就都死了。” 泽西卡听的目瞪口呆:“那我……那我肯定没办法在朵图靳帝国活下去了呀?您这……老师,您拿我当靶子。” 易林尔斯府上那么多玩偶和污秽物品,真请教会帮忙查探肯定要出问题,但如果不请教会就解决掉了那问题更大。 最妥当的方案是请别人动手,这个人还得有立场帮易林尔斯,同时易林尔斯还能甩的清关系。想想吧,一个才接回来的私生子却是神秘强大的高手,一时恻隐救了全易林尔斯又转身离开。 这样一来,教会的重点便会聚焦在私生子上,至于能摆脱关系的易林尔斯……哪怕仍有疑点,也只是疑点,教会不会硬要去查。 泽西卡越想越害怕,嘴唇痉挛着发抖,几乎是哽咽了:“老师……我错了……我会死的!” 他根本扛不住教会的追查,谁会护着他?路易斯?还是纪评先生?还是九哥哥?非亲非故,他怕前面两位不肯,又觉得自己恐怕无法活着去北帝国求助。 莱尔好声好气:“没事的,别怕,现在去,乖。” 老人笑呵呵的仿佛这可以商量,泽西卡也很想说不去,但他知道这根本不是商量的意思,所以最终道:“好。” 他犹有点难过:“为什么会有污秽在府里……” “去问大皇子,”莱尔抬了抬头,看向远处正在和大主教说笑的皇室殿下,微笑道,“如果不是他要求芙罗拉来府里借镜子,芙罗拉就不会意识到自己是玩偶,更加不会因此失控,连累整个易林尔斯公爵府邸。” 泽西卡:“……你不能控制吗?” “我也想控制,”莱尔摊了摊手,“但我这身皮肉带的力量可不多。” “或者……”堆积的皱纹在额头上颤颤巍巍,莱尔眯了眯眼,笑着握紧了手杖,“我送你一份礼物,你看那边的大皇子……” 泽西卡一脸问号的转过头。 无形的力量在空中扭曲,大皇子的身体被不断拉长拍扁,仿佛柔软的条状面团那样被反复揉搓,骨骼崩碎的声音藏在皮肉之下,就像是沉闷敲响的钟声。 已经初步围聚起规模、正在等候带领祈祷的人群见状爆发出尖叫,无措而混乱,大声呼叫的声音淹没其中,远远传过来时,只像是枝头的鸟儿那样吵闹。 莱尔旁观着这一切,评价道:“你看,他们就像是身处在惊涛骇浪里翻滚的船,失去了所有的冷静和理智。很快,名为恐惧的巨浪就会把他们都吞噬掉。” 泽西卡:“……我明白您在教我任何时候都要保持冷静,但是……但是这……” 这真的没问题吗!主教已经在若有所思往这里看了!而且而且……而且纪评先生还在这里呢!这样打乱他的筹谋真的好吗! 仿佛是猜到了泽西卡在想谁,莱尔慢悠悠道。 “你以为纪评不烦吗,他才来这里住多久,伊米休就奉着大皇子的意思登门拜访了两次,我只是替他杀了,”莱尔像是觉得好笑,道,“你看,他拦我了吗?没有吧。没拦就是默认。” 泽西卡有点崩溃:“你只是觉得,觉得那位才是你的亲孙女罢了。” 如果不是厌恶大皇子拿芙罗拉试探,何必激进到这个地步?!他和路易斯都是抱养的!就只有芙罗拉才是亲的! “不然我要去带领祷告吗,”莱尔敛了笑意,神情有点冷,“纪评先生向伊米休暗示我有问题就算了,我得罪不起,别人我还算不了账吗,我明天就去海神教会找那个什么克洛诺斯,不加入真理高塔就死,他慢慢选。” 白蝶振翅的声音顺着空气传过来,莱尔抬起手杖指了指教堂尖塔的方向:“白蝶来查具体情况了,泽西卡,动手。” …… 雅优格尔远远就看见了纪评。 青年正同他豢养的生物一起阅读赞美神明的诗,耸拉在地的触手拖出水痕,那生物分了只眼睛看向他。 雅优格尔早早就知道,这只名唤玛瑙的生物可以轻松隐藏自己或是展现自己,他能看见玛瑙,是因为玛瑙允许,或者说,是因为纪评先生允许。 他深吸一口气,斟酌好了措辞,准备去替自己的老师赔罪,赔罪的原因当然是索斯德扣下了芙罗拉,赔罪的内容则是莱尔强行命令没得选。 他还未能开口,纪评先从纸张里抬起眼睛,笑道:“您来了?” 纪评先生一早就知道他会来,知道芙罗拉会被人扣下?雅优格尔瞬间悚然,原定的措辞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的一团糟,他几乎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好在纪评先生不需要他说话,对方抚了抚小生物,轻声道:“下午有祷告,晚上还有宴会,您应当不会和索斯德爷爷在一起吧?” 雅优格尔浑浑噩噩:“当然不会……” 老师还在芙罗拉那里,暂时脱不开身……纪评先生这段话的意思难道是,扣人可以,但最迟只能扣到晚上宴会?果然,纪评先生什么都知道。 纪评松了口气:“好的。” 他还担心索斯德爷爷也会被卷进来,好在雅优格尔知道避讳,也准备保护索斯德爷爷,并不打算和索斯德爷爷一起。 写有诗歌的纸张被他随意折起来塞入衣袋,玛瑙的触手不经意间蹭过单薄的纸张留下一道极轻极浅的水痕,但纪评并不在意,他只是稍微整理了下触手,然后如常收起纸张。 雅优格尔看着这一切,忽而想,其实纪评先生并不在乎传教。就如同真理高塔里所记载的那样,群星从不诉求信仰,对纪评先生而言,传教和信仰从来都可有可无,所以他纵容追随者采取了低效率的办法。 “您……”短暂的停顿后,雅优格尔道,“您似乎,并不重视传教。” 这话太大胆了,他不确认是不是冒犯,说出口的瞬间才一个激灵,懊恼自己怎么会如此莽撞,正要出口补救的时候,青年道:“嗯。” 纪评相当坦然:“分割信仰和动摇教会是一码事,我不认为我做得好。” 这是真心话,面对勉强算是同事的雅优格尔,纪评并不吝啬于说点实话。 他还记得莱尔提过,命运教会急调第七席回来的目的就是调动民众情绪,以此趁机分割信仰,对方帮他散播了诗歌,他也不介意表露自己无意的真实想法。 事实上,他还想学习一下对方采用的办法,然后再在之后的小国之行里实践。至于能不能调动情绪……反正有万能符咒嘛。纪评想了想手上还剩的,算上生日送的,还剩四枚。 他低下头,把玛瑙快要拖到地上的触手捞起来塞好,道:“您大可以做您想做的事情。” 雅优格尔茫然抬起眼睛:“……我想做的事情?” 青年语气温和:“当然,只要是您想做的事情,都可以。” …… 灰巷。 工匠蹲下身。 棱角分明的碎石块在尖刀的凿琢下渐渐圆润,他问了孩子的喜好,将其刻成了一朵漂亮的石花,花瓣弯曲的弧度自然圆润。 接了礼物的孩子很高兴,从口袋里摸了半天才摸出来一朵萎蔫的小白花,他有点不好意思,白花却被工匠取走。努力蹲下身与他平齐的哥哥扯出来一个有点僵硬的微笑:“它很好看,我很喜欢。” 靠在墙上旁观的路易斯一言难尽。 这应该是工匠收到过的最廉价的谢礼,来自穷街陋巷里一个灰扑扑的孩童,甚至白花也不够精神,边缘脱水褶皱……但工匠看上去像是真的高兴。 路易斯瞄了眼那朵石花,告诉自己冷静。石花就是单纯的石花,唯一的特别之处只在于它格外精致,浑圆不见棱角,自然也划不伤孩子的手心。 孩子怯生生看了眼路易斯,小声和工匠说话:“他是贵族老爷吗?他看起来很冷漠,很凶。” 工匠:“不是。” 孩子自以为声音很小,路易斯却听的清楚明白,他没有出声插话,漠然看着工匠耐心说话。 石花被单只手握紧,孩子觉得脸皮有点痒,伸手抓了抓。淋漓的鲜血顺着皮肤一滴滴往下淌,泛黄的白肉轻易与面骨分离,他越发觉得疼痒难耐,抓的更加用力,直到眼珠子失去了与之连接的皮肉坠落在地。 路易斯正要记录下第十九种污秽,忽而淡金色的符文在血肉间影影绰绰,书页翻动的哗哗声不绝于耳,滴落的鲜血凝固在半空中,然后一切都缓慢倒退,血肉重新攀附上面骨,抓挠皮肤的手一卡一顿的放下…… 孩子重新收拢手心,在口袋里反复摸索,终于摸索出一朵漂漂亮亮的小白花,他把花送给哥哥,听见哥哥和他说:“谢谢。” 孩子爱不释手的捧着石花,小声对他眼前的哥哥道:“你是我遇见的第二温柔的哥哥!虽然面容刚毅,但你有,有像教会神父那样完美的品格!” 孩子的眼睛和皮肤都长在了正确的地方,看不出半点刚才的惨烈,他神情认真,甚至还分出了第二温柔的说法。 路易斯凝视着空中的书页:“第一温柔是谁?” “嗯……是昨天的一个诗人哥哥,”孩子认真道,“诗人哥哥很好,工匠哥哥很好,还有……还有贵族老爷哥哥也很好!大家都很好!” …… 孩子已经离开,悬浮在空中的小塔功成身退,熟悉至极的娟秀字迹在空中飞快显现:“第十九种,解决掉啦o( ̄▽ ̄)d” 路易斯不再避人,出声:“我最近一直联系不上你和祖父,你……” 这句话仿佛提醒了小塔什么,淡金色的字迹扑闪扑闪着,紊乱的线条凝成一句话:“我去向纪评先生寻求庇佑了。嗯……我是不是应该再祈求他给我换个名字?” 工匠凝视着手上清丽的白花,过了几息后才无比珍惜的取出一个木匣子,尽量放轻力道,将白花小心翼翼装了进去。 他忙完这些后抬起头,发现路易斯在看他,小塔也在看他。书页上用简单的笔触勾勒出了八只栩栩如生的眼睛,眼球偏转角度一致,整齐划一的朝向工匠的方向。 工匠不懂,工匠疑惑,工匠发问:“怎么了?” 路易斯深吸一口气:“它刚刚和我说了点事情。” 小塔:“嗯嗯嗯(o^^o)” 伟大的存在怜惜无辜的平民,于是刚刚投诚追随于他的小生物自告奋勇,主动前来处理这些微弱的污秽。 现在是正午,灰巷距广场遥远,路易斯却仿佛能听见敲响的钟声,他尽量言简意赅:“纪评先生希望这一切不会发生。” 工匠:“但首席要求……” 小塔:“我对易林尔斯公爵府上收录的所有污秽物品都熟记于心,包括它们的影响、来历、名字乃至于解决方案。” 这些微弱污秽的源头都是那些物品,胜在繁多且杂,是以难以全部根除,但对一直都很繁忙的小塔而言,要解决掉这些轻而易举。 第78章 一点反思 [总结是一时冲动写文内耗反思,仍在连载,可直接点击下一章,感谢] [还在写。] 写这本书最崩溃的时候就是发新章节的前一秒,我总觉得我太对不起所有读者了,写的什么玩意儿也敢往上面发。 第二崩溃的时候就是看到好评时,我觉得我对不起所有好评……大家都很宽容也很仁慈,都在鼓励我。 连载期间也几乎没收到什么恶评,差评和中差评基本上都有理有据,我承认,就是文有问题,这没得说。 我觉得大数据时代,真的很容易判断一篇文到底好不好,像是有多少人读完这本书,有多少人没看几章就走……这些数据在后台都能看见,所以这本书从一开始,我就很清楚我写的不好。 尤其是四十万字左右的时候,也就是现在,这应该是这本文的巅峰,从在读就可以看出来,1.4万涨到6.0万,可惜并没有什么用,没谁读到最后,催更依然是两百上下起伏,追读也就这个数,大概400上下。 (哦,这也是作者有话说高发的时间点,正正好前几天也很忙超忙,大概是因为新年放假堆了很多事情……想了想还是觉得恰饭更重要,对不起各位。) 我承认我能力不足,没有驾驭好题材,存在很多问题,再加上写的时候瞻前顾后,总是频繁因为评论修改剧情,修改完又很痛苦,因为和原想法不一致,险些写不下去。 尤其是10万字到20万字的时候,那时候书的设定还没完全铺开,收到的评论意见不一,我总是抓耳挠腮的不知道该怎么改,改了这个就要改那个,改来改去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写啥了…… 后来吸取了教训,25万字后基本上就是,看评论,认真回复,但不下手改……也可能是因为那时候设定已经定死了,再改得从头修文哈哈哈哈。 可见我的吸取教训也就是嘴上说说。 然后聊一聊一些很愁人的问题。 1有关主角进入非凡体系的升级问题。我根本没有想过要写这个,也不认为这是本升级流,奈何当时评论区当时反馈的是主角应该拥有手段、开始升级之类的,然后我尝试着想要不趁字数少改一下加一下—— 所以在前一百章其实能看见有关这个的痕迹,都是临时加的……理所当然最后也无疾而终了。 然后我也没时间再回头修了,删东西太磨人了。升级体系实在插不进去,我越想插越觉得这插了我就写不下去了,本来写的就很崩溃了。 2马甲约书亚的剧情,这也挺愁人而且很遗憾,当时本来计划的是午夜提线剧情从始至终出场的都是约书亚,毕竟孩子之间才会更有共同话题。 奈何当时评论区反馈的基本上都是马甲可有可无甚至马甲最大败笔马甲倒胃口,遂在斟酌之下改了这段剧情,并且间接导致本来该死在剧情里的xxx和xxx平安活到了现在。 ……这真是个值得庆贺的事情,在此向间接干涉了他们命运的高维观察者表达我真诚的感谢。 3信息差的问题,这应该是导致我后期越来越无力的原因之一,有点后悔写迪化因素了,觉得自己难以驾驭,掌控不好。 主角掌握情报多的话就会越来越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难以延伸迪化剧情,但如果掌握情报少的话,又难免会有评论反馈主角看起来很傻很单蠢或者很迟钝,现在回想了下,觉得我或许更应该坚持一开始的设定,而不是频繁依照评论区改剧情。 也是因为改剧情的原因哈,废稿超多,全堆在存稿箱里,想拎出来用用都无从下手。 4元素大杂烩的问题,感觉如果纯写西幻迪化或者纯写马甲,然后删掉桃花源一类的设定可能会好一点,杂糅的东西太多也就导致剧情看起来很乱。 我深刻反思了一下,我现在的剧情安排可以算是1a23甲4bc乙,但实际上我或许更应该写1234abc甲乙丙丁,或者写123abc4甲乙丙?这样安排剧情的话,有什么事情当场解决掉,不掺和后面的故事或者支线,看起来会不会感官好一点? 再有就是,关于看起来云里雾里的原因,我还是深刻反思了一下,我掌握的信息和读者掌握的信息从根本上就不一致,我应当做到的是尽可能将读者该掌握的东西抛出来,类似1234一口气写出来,而不是写12留34还觉得自己写明白了。 啊。 当然,不找托辞,本质还是我能力不足写不好,我谜语人的问题,我会努力改进,也希望未来能更好吧。 5文笔剧情平淡的问题。其实这应该是最大的问题了没有之一,以上的都能算是这个问题的原因之一,只是因为太笼统了放在最后写了而已。 说白了还是我不行。毕竟,你要说元素杂烩……也有人元素杂烩啊?怎么人家就写好了呢?要是说信息差乃至描写云里雾里(爱埋东西)……也有人这么干啊?怎么人家就能写好呢? 在这里就不得不提一句了,其实我的梦想是写爽文呢,但真遗憾实在是没能力写不出来,希望…… 啊,我总爱说希望,这算不算贷款替未来承诺?总之,还是希望未来更好吧。 6高潮写不好。感觉这个应该和5合起来说欸,但是想了想还是觉得分开说更合适一点,我个人观点是写文应该参照起承转合来磨情节,高潮部分需要前期有足够的铺垫,同时高潮也不能太短,需要着力刻画。 我存在的问题大概就是,前期铺垫太长,而且出于没有经验、每日更新压力大等原因,其实写了不少没必要、可以砍的东西,战线拉的太长,有的东西又一笔带过导致读者收获的信息太少记不住,等好不容易前期结束了,高潮部分又写的啰里吧嗦,并且没能凸出爽点,持续时间太短,开始和结束的都很匆忙,也没写出高光。 我考虑了一下,如果剧情设定代入先抑后扬并一直循环会不会好一点?以这本书为例,假设设定二十章为一个剧情冲突,如果采用所有人都看不起主角(4章)→只有一个看得起(3章)→主角全然不知展露自己(4章)→开始迪化开始后怕(6章)→主角感叹这些人真礼貌(3章)。 然后像这样二十章一循环,或者后面扩充到四十章一循环,等这个地图写不下了就秒换大地图从头开始,再以此为基础删掉赘余的设定,能删减就删,这样阅读起来会不会好一点? 还有就是,关于【期待感】的问题,从这个角度出发的话,就像是逆袭流,前期所有的惨都是为了营造【以后会好的期待】,然后当期待被满足了,爽点和高潮自然就来了。 我感觉我这本,还是,期待感立的不够明确,几个题材融合的不够好,西幻迪化克系马甲等元素的主期待感其实重合部分很小,想都兼顾不太现实,哎呀,这样一说,又和上面元素杂糅重合了。 唉,感觉写文真是门大学问,我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 7谈谈这本书最初的设定。 说起来挺感慨的,我原本想写的是广义上的升级流,主角出身在一个被污秽侵染的修仙世界,虽然是修仙天才但不能修仙,只能走其他路子,比如说非凡者。 然后大概就是从微末崛起,背负着拯救世界的命运,打怪1,获得奖励晋升一个等级,打怪2,获得奖励再晋升一个等级,中间穿插点支线剧情调和一下,就这样。 结局……结局当然是主角穷极一生追逐的在真正古神面前都不值一提(bushi),结局当然是主角顺利拯救世界自身也最强! 然后我一琢磨,我觉得这个不行,一来是感觉拯救世界太中二了,世界其实不需要你也能转,二是生活已经太苦,写个背负沉重命运的故事我也很痛苦,三也是最重要的……我写起来太崩溃了。 (还有就是,感觉这样写有种,这个世界所有人都很惨,然后主角吭哧吭哧努力了很久……终于不那么惨了。啊,听起来还是很惨。) 所以我最后一想,干脆掐头去中间,把原设定的结尾挪到了开头,写迪化题材,添加一点克系元素,背景就采用西幻。 至于人设,都写迪化了,那肯定不能心狠手辣啊,否则人一照面就给杀了,还迪化个什么,要迪化,就得神秘,沉稳,温和……其实一开始的也是温和人设来着。 然后想故事,想人物,想世界观,最后呈现出来的东西和一开始的修仙污秽已经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东西了,这也没办法,我只能把刚开始写的开头丢掉。 ……我觉得丢掉有点可惜,所以我打算放出来。 计划是分三个部分写,分别是原设定的开头、原规划但废掉的剧情废稿,废稿放着发霉有点心疼,是的我承认我是个新人废物,我写了就舍不得做不到断舍离,想改一改发出来,应该只会发一点点,因为有的实在是不好改。 第三个部分就是你们提议的东西,因为我确实知道我有很多东西都没填,也不知道你们关心什么,所以篇幅难以确定。事实上我也很难相信会有人读到这里,读到这里的所有人都是我再生父母! 如果有想看的话在这段话发段评,或者章评也可以,如果大家都不想看的话,我就自己把这段话删掉。 (最后呈现结果应该会类似番外,就是掐头去尾跳中间,比如假设你想看午夜提线的话,我可能会在前面用一段话简单介绍前情,然后直接跳剧情) (再比如说,假设你想看谁谁谁和谁谁谁互动的话,给个点子我来写。真的挺对不起你们的,对不起看到这里的的所有人。) 也算是一种填坑吧……终究是第一本故事,有点遗憾,所以想尽可能的把没写的设定拉出来写。 还在纠结要不要贴设定和时间线,类似剧情大纲遁吧…… 时间截止完结前,大概3月初或者3月中旬?计划是3月申请完结,然后就开始专心搞米恰饭啦,完结后就不能再动文,不能再写番外了,谢谢大家。 ……好吧。 其实我一开始有想过,就是要不要先挂着,不标完结,反正不更新断更最多也就是没福利嘛,但福利其实也不多,有没有其实都无所谓,然后偶尔写一点,不标完结以后还能拎出来写,想改想修都随便我。 但后来仔细想了想,对我来说,对我这种比不得大佬的新人来说,将近五十万想改真是个浩大的工程,如果不改只是接后面写的话,又难免会找不到最初的感觉,搞不好会一拖再拖遥遥无期。 我觉得就是……任何事情都得干脆点,这样许一个我自己都没底的、看不到期限的承诺简直是骗人感情,不如直接点……总之,还是对不起你们。 再聊一聊关于会不会开新文的问题,其实感觉说这个有点欠骂……我自己都没脸写,但还是觉得应该说明白。 我个人还是比较喜欢写作的,所以一定会继续写也就是开新文,就是肯定不是现在,会等闲下来有时间再说……啊,想起来以前的自己了。 以前自己看小说的时候,最不喜欢的就是作者太监、断更,结果自己现在变成这样的人了。 哈……真想甩自己一耳光。 这本书确实存在很多不足之处,乱七八糟我怕我说都说不完,我现在回过头看,恨不能从第一章开始全部改一遍,但改文也不一定越改越好,还可能越改越差。 可无论好或不好,人总得向前看。 而且,确实也觉得再写也不会更好了。 现在真的没了,诚恳鞠躬,再鞠躬。 感谢你们所有人的陪伴,谢谢。 嘶……光说谢谢是不是有点太单薄了? 那我说长一点。 我是第一次来番茄写,写之前很忐忑,很重视评论和数据,基本上都会回复,我也看见有评论夸我很认真很用心……哈哈,其实当时挺开心的。 然后是收到第一份礼物,真的很感动,就是那种那种,居然有人会为这本文而去看广告送礼物欸?哇居然会有人连送三个为爱发电欸?哇居然有人花钱送大额礼物了!!! 不夸张的说,最开心的事情就是看后台送礼物的数据,有时候边吃饭边看,看见一个礼物能傻乐半天,这种感觉真是现在任何短视频娱乐都没办法带给我的。没骨气的说一句,我现在看见了还是会傻乐。 然后吧,也有个坏处,容易眼熟读者名字。当眼熟的读者不再出现的时候其实还挺难过的,容易陷入自我内耗,好在确实太忙了要恰饭,不能一直内耗下去。 有段时间在想不能这么下去,不能眼熟昵称,但说实话,我控制不住,还想去看礼物和评论傻乐。 咳咳咳,总之,真的很谢谢你们。 不提写的怎么样,我也不知道读到这里的你们怎么想,会不会想骂人……但我其实是挺难过的,我真的在这篇文里收获了很多很多鼓励和支持,也很难过这篇文草草结束,但实在是觉得确实存在很多问题,再写也不会更好了…… 对不起,随便骂吧,真的很对不住读到这里的每一个人,也对不住自己。 没啦,这次是真的没了。 谢谢你们。 第79章 偶遇石花 雅优格尔浑浑噩噩的走了。 纪评保持微笑目送着雅优格尔离开,然后揉了揉眼睛,他有点困。他今天起的很早,天还未亮的时候便去了灰巷,发放完传单,不是,发放完诗歌后玛瑙和小塔吵起来架,嘟嘟囔囔的,纪评只听明白了食物。 于是理所应当,它们结伴去找食物,而纪评遇上了钟尔,现在又遇见了雅优格尔。小塔仍平稳浮现在眼前,淡金色的符文在纸页上沉浮,时隐时现。 纪评对这景象习以为常,也知道不是聊天的意思,抱着玛瑙慢悠悠穿过街道。 早上还是阴天,中午过后又有了点日光的影子。淋过夜雨的石板上水迹渐浅,旁边的野花娇艳如昨,他略微辨认了一下方向,准备去看热闹。 传教的样子做了,至于拿到诗歌的会不会祈祷……老实说他觉得不太现实,没了生命之神还有命运之神呢,与其在根基稳固的朵图靳帝国抢信仰,还不如去小国试试运气。 他又回想了一下。 死神的案子悬而未决,教会估计还没解决,同时属于命运教会和真理高塔的第七席利用这机会调动情绪散发恐慌,以达到动摇信仰的目的。听起来应当不会出什么问题。 他转过一个拐角,迎面有个孩子撞入他怀里。孩子匆匆忙忙大概没看路,好在纪评也在沉思也没看路,他觉得能撞上实属巧合,下意识蹲下来温声说了声抱歉,与孩子的声音重合在一起,这可就更巧合了。 纪评温和笑着,边说边打量着孩子,道:“抱歉,我在想事情,您没撞到哪里吧?” 孩子死死低着头,紧张摇了摇头:“没,没有……” 好在“没有”是个简单词汇,尽管孩子尾音发颤导致音调有些不太准,但纪评还能听懂。 他注意到孩子手里紧攥着什么东西,想了想没有追问,略扫了眼孩子凸出的脊背和瘦骨嶙峋的身体,从包里摸出个纸包的软面包递过去。 是他早上带出来的。没办法啊,相较于允许孩子去识字去念诵诗歌,大人们更愿意让孩子去做点能供生活的活计,不送面包等吃食就没人乐意来了。 这是早上剩下来的,软和的面包被压过后有些干瘪,纪评略有些不好意思:“实在抱歉,撞到了您,理应给您一些补偿的。但我身上没带什么东西,面包也有点干瘪,希望您不会觉得冒犯。” 他字斟字酌,一步步校正着发音,也就显得音调略有些拉长圆滑,不过略受过教育的贵族都这么说话,他也不算个例。 麦香气息吸引着味蕾,孩子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可以吗……” “当然可以,”纪评拉开孩子的另一只手把面包放上去,然后站起身,温声道,“地面有点湿滑,您要小心,最好不要跑这么快了。” “不,不是,”孩子小声辩解,“我想给妈妈也看看这个。” 也许是面包卸下了他的心防,孩子松开了紧紧攥着的手心,其上一朵石花栩栩如生,连花蕊都清晰可见,圆润的不像是用石头制成的。显而易见,这是一朵漂亮的工艺品。 纪评笑着道:“它真漂亮。” 孩子兴奋道:“是,是的!它是一个哥哥送给我的,那个哥哥就和诗人哥哥,还有教会神父一样美好。” 开始听玛瑙翻译的纪评:“……诗人哥哥?” “诗人哥哥会送吃的,还会陪我们做游戏,”孩子飞速抬头看了眼纪评又低下头,小声道,“他说话也和您有点像……就是……我也说不好。” 大概是指发音都拖拖拉拉的吧。 纪评苦笑着摇了摇头,伸手理了理孩子的衣服,温声道:“您真是个好孩子,快去找您母亲吧,祝您和她能拥有一个美好的下午。嗯,还有,收牧日快乐。” 孩子道:“嗯!赞美生命之神!” 纪评:…… 他略有点微妙,也有点好笑,点头道:“嗯,赞美群星。” 于是要走的孩子又拐回来了:“您也信仰群星?” 什么叫也……分明就是一个人。 纪评点了点头,温声道:“那是一位仁慈的存在。我虔诚的信仰着祂。” 第80章 赞美群星 伊米休也在灰巷,倒不是他想来,是教会需要他来。兜帽挡住整张脸,他偷偷打了个没人看得见的哈欠,猜测芙罗拉现在估计在和陛下撒娇。真好啊,不像他昨晚值班今天还值班。 他分神想着晚宴能看见谁,要找谁邀舞,于是一直没说话。他不说话,跟在他后面的也不敢说话,只有笔落在纸上发出“沙沙沙”的声音。 显而易见,除了他以外都很焦虑,谁也没想到向来平安的王都会出事,非教会的非凡者冷眼看着袖手旁观,教会人员则是焦头烂额,真怕今天出了什么大事。 与伊米休同行的是生命教会的又一位执牧,这几日生命教会接连折损两位,可谓损伤惨重,毕竟教会留在王都的执牧一共也就四位,这都快损一半了。 伊米休实在困倦,自己不痛快,也想找别人的不痛快,更何况命运教会本就和生命教会积怨已久,于是他道:“怎么不见布什顿执牧?他是还没有恢复好?” 新来的执牧冷冷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好在伊米休足够自来熟,也不气馁,继续道:“其实我觉得我们应该合起来给纪评先生送一份谢礼,您觉得呢?他毕竟帮我们解决了异端。” 执牧冷声:“布什顿和亚杰森现在还在教会里忏悔祷告。” “啊呀,”伊米休笑吟吟的,“异端所在的地方有些危险在所难免嘛,布什顿缺了些警惕也怨不得旁人。您看我就很安全。至于亚杰森……听说他诋毁神明,您确定要和我说这个?” 执牧不说话了。 脚步声回荡在狭窄的小巷里,伊米休扫了眼残存的痕迹,有点诧异:“好像有人帮我们提前解决掉了,这么多零碎的污秽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一扫而尽……” 他已经不记得这是记录里的第几处了,感觉估计也有个十几处了,总有人先他们一步解决。银铃铛无风自响,伊米休立刻停掉四散的思绪,开始认真聆听神明的启示。 得到加持的力量散发出朦胧的光辉,平民孩童出现在这光辉的正中央,他半跪在地,痛苦的抓挠着皮肤,空旷的四周空无一人,仿佛孩子就要在这里死去。 ……但倒逝的时间送给他一场新生。 伊米休:“……这孩子就离我们不远,我们是先去找他问问,还是继续去下一处?”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也就是个礼貌的征询,伊米休其实已经知道答案,无非是分开走,他和执牧去下一处,然后随便拨两个人过去找。 然而执牧沉声:“先去找这个孩子。” 于是他们记住了孩子的模样,顺着伊米休占的方向找过去。孩子也很好找,伊米休指的路很准,他们加快步伐,很快就看见了也在小步跑的孩子。 有人连忙出声叫住,教会的标识在此刻起到了极大的帮助,孩子乖乖停了下来,拘谨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伊米休笑着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呀?有点危险,不如我们送你回家吧?” 可能是这阵仗略有点声势浩大,孩子说起话来磕磕绊绊:“不、不用了。” 他太紧张了,太紧张就很难办,既要安抚免得堕了教会的名望,又要抓紧时间问个清楚明白,伊米休轻咳一声,道:“你是不是遇见了奇怪的人?我们在追捕异端,你要知道,他们都是杀戮和邪恶的象征!可能遗漏一个都会酿成大祸!” 恐吓很有用,孩子果然神色变了变,犹豫道:“我……” 奇怪的人?工匠哥哥?诗人哥哥?贵族老爷哥哥?还是前不久刚遇上的面包哥哥?他们好像都不是奇怪的人。 孩子最终摇了摇头:“没有,神父大人。” 执牧在旁不动声色的施加安抚,确认了孩子没有说谎后向伊米休隐晦摇头,伊米休会意,立刻道:“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是石花,大人,”孩子显然对这个东西很珍惜,“一个哥哥送给我的。” 石花看起来也没什么问题,最多就是太精美了,像是谁从贵族府上盗取的,但除非证据确凿闹到面前,否则教会一般不会管这个,是以伊米休也自然而然的无视了。 他和执牧对视一眼,正准备继续问别的,却见孩子仿佛感到痒似的挠了挠脸,这和朦胧光辉里的画面如出一辙,两人同时顿住。 ……好在没发生什么事,孩子大概只是觉得痒。 不,不对。 伊米休控制住自己不颤抖,隐晦望向旁边的执牧,执牧眼里写满惊骇,瞳孔略微放大,倒映出一张脱水的皮。 皮包着骨头,骨头包围着肠子,褶皱的肌肤缩水严重,几个呼吸之间,孩子已无力坠落在地,血红的水蜿蜒着淌过未干透的石板,像是幅绮丽的画卷。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孩子了,简直是个极速衰老的老人,矮小的身子和布满皱纹的脸。他艰难呼吸着,枯爪似的手无力扣着地面,往伊米休和执牧的方向伸,像是在求救。 可是没人在动。 显然,生命教会的执牧已经觉得这孩子没救了,或者说没必要废大力气去挽回,赶回教会通知主教又出了新变故更重要,所以毫不留情转过身。 伊米休无奈摇了摇头,也跟了上去。钟尔一步一迟疑渐渐落到了最后面,可惜他无能为力,哪怕再留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只能低下头简单祈祷了几句。 徒留孩子还在原地。 …… 死亡是一件伟大的事情,伟大在于它不讲道理、无迹可寻,它是挣脱束缚的一场盛大解脱,引领虔诚的信徒走向永恒,不应害怕,不应恐慌,不应逃避,不应抗拒…… 它是伟大的平等。 所有的一切都将失去意义。 孩子无力松开手,紧握住的石花滚落在地,苍白的发丝和眉毛在古怪的一起一伏,跳动的心脏拼命拽住流逝的生命,他还有呼吸,翕动着嘴唇,喃喃念着:“生……” 为什么还要去向生命之神祈祷呢? 孩子恍惚想起来了刚刚离开的神父们,他们那华美显贵的长袍丝毫不染灰尘,仿佛照的破烂淤泥也熠熠生辉了。 ……他们对自己的呼救视而不见。 但那是生命教会。 那明明是他从小歌颂到大的一切,他曾那样虔诚的信仰着生命之神,追随着教会……生命的流逝从不曾停止,孩子有点委屈的想,是……是他不够虔诚吗? 可又有个声音告诉他,不是你的错。声音循循善诱着,温柔哄着他,这怎么能是你的错呢?是你信仰的生命之神,根本就是个卑劣的、窃取权柄的叛徒。 ……那,应该怎么办? 干瘪的手指轻轻颤了颤,孩子的吐息已轻的似有若无:“诗……群……星……” 群星! 群星啊,您若是一位听者,定会聆听着世间的万般哀愁,您若是一位画者,定会以流光溢彩绘成生命的肖像。 您是开始的契机,是时光的守望者,是岁月流转的见证者,诗人为您歌颂,画家为您描绘,作曲家为您奏曲,您带给我们永不磨灭的璀璨与希望。 您是辽阔星空的颂歌,不求回报地伴随着我们的漫漫长夜,您是寻找、探索和希望的象征,在您的光辉中,我们找到了方向, 您是我们灵魂的指引和庇护。 您见证着星辰变化的轨迹和世事变迁的规律。 您是古老智慧的见证,是永恒真理的映照。 您向我们展现您不可多得的神迹。 您从不曾向我们索求什么,您启示我们寻求智慧和强大自身的力量,您引领我们探索这一切的源头与终结,您赠给我们勇气。 您是旧日的主宰。 ——您凌驾于世界之上,原初是您的意志具现,万千星河追随您的存在…… …… 我祈求您允许我,俯首于至高的您面前。 我承认自己的罪孽与过失,我承认自己的迷茫与踌躇,我承认自己的懒惰与骄躁…… 祈求您…… 苍白的嘴唇干裂褶皱,孩子想起来刚才遇见的那个青年,青年温和的告诉他,群星是一位仁慈的存在。 仁慈吗? “群星……” 祈求您接纳我的认错和改过,祈求您洗净我的罪孽和污浊,我渴望得到您的救恩和庇佑…… “我……” 我发誓将践行您的教诲,永远敬畏您的神威,祈求您容许我获得新的生命…… 我还想让妈妈也看一眼石花。 第81章 死亡是最美丽的赐予 伊米休越走越心慌。 有一种莫名的预感告知他:如果再不做点什么的话,你就要死了。而且会痛苦万分,品尝濒临极限的死亡。 四下望望,阳光从半破的墙沿斜斜照进来,攀上半弯腰的树,沿着错落的枝叶洒下一片阴影,人心惶惶,没有人说话,只有恐慌一个接一个的传染。 伊米休控制住捂住心口的冲动,只觉得心脏跳动的越发厉害,仿佛有谁在注视着他,阴暗的追随感如影随形,他恍恍惚惚间,竟想穿透胸口剖出自己跳动的心脏。 不……不,清醒一点,伊米休,你好好想想,你还能找谁求救?不……为什么要求救?伊米休,生命的尽头在于死亡,这是来自神明的、最美丽的赐予,你应当感恩戴德,虔诚接受。 …… 树叶在微风里不甚安稳的摇晃,路易斯捡起已经有明显裂纹的镜子,缓慢抬起眼睛,视线里是黑红色的雾气不安分的翻涌着,仿佛有什么东西糜烂开,散发出枯败的气味……他低下头,捂住疯狂跳动的心脏。 小塔:“(☉_☉)” 它还一无所觉,只渐渐焦急起来:“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是又到了?也不对啊,我算了算,一年一次,应该还差一个月?还是说……” 它瞬间想起来自己做的小动作,以为是这个诱发的提前,立刻心虚起来:“???????????呜呜呜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会补偿你的,我们去找纪评先生吧?我本体在他那里……我知道的,他离这里不远,往……” 工匠:“闭嘴。” 工匠甚少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样子,绝大多数时候,在小塔的记忆里,工匠的形象都能和木头划上等号。 于是描摹书页的线条一颤,小塔下意识停下来,不敢再说,只剩下路易斯艰难道:“不怪你。” 他甚至扯出来一个不太明显的微笑,素来挺直的脊背佝偻下去,缩水严重的小腿再难以承担身体的重量,风钻入空荡荡的衣角,路易斯抓住工匠,喃喃道:“去找……” 视线里翻腾的黑红色雾气飘飘荡荡,遮蔽了小巷街道之上的一切,眼前一片血色,耳边一阵嗡鸣,路易斯勉强提起心神,细细思索着还有谁能救他。 他不愿为教会效力,也不想接受谁的邀请,那么,剩下唯一的选择几乎昭然若揭……可纪评先生不会来的。 伟大存在的仁慈是有限度的,不会有闲心一而再再而三的怜悯弱小,更何况前不久名义上归属他的死神信徒还冒犯了纪评先生,他还没有储放好纪评先生的物品…… 那他,还应该用什么作为代价? 工匠已从路易斯的状态里隐约猜到了问题所在,毫不犹豫取出刚才用木匣子盛放的白花,那花静静躺在匣子里,仍清丽如旧,在工匠的低语里蜿蜒生出硕大的叶。绿叶迎着黑红色的雾气凝成石质,挡住了石叶下的人。 ……公平交易。 木匠“啪嗒”一声扣上木匣子,略有点可惜的看了眼白花,然后才对状态好了些的路易斯道:“你撑不了多久。” 路易斯当然知道。 他从来都不是死神的虔信徒,只是抓住了力所能及的所有机会,才一步步爬到今日……如果他天生一幅纯粹灵性,或许不必如此辛苦。所有神明都会认下纯粹灵性的信徒,哪怕只是表面虔诚。 但他不是。 他甚至不喜欢死亡,比如说,他不喜欢灭口,所以在他的原计划里,他也从没想过要杀纯粹灵性母子,再比如说,他不喜欢利益为先漠视生命,所以……受他名下船只庇佑的商人,总能平安归家。 好在即便如此,他也总有能力兼得。 黑红色的雾气已粘稠的近乎实质,垂下来几丝几缕缓侵入低空,小塔终于发现了不对劲,书页的哗啦啦翻动之声不绝于耳,它再次急成了一锅沸腾的粥:“不行,我不是本体,查不了所有资料……” 路易斯:“你在世界海出生,不会出事。” 世界海的孩子,真正意义上的高位格生命……路易斯咳出血红色的碎块,感到疼痛和寒冷,恍恍惚惚间,想到了纪评先生。 他想起来自己第一次见纪评先生的时候还以为对方是哪位隐居在安斯特的伟大存在……这并不罕见。教会很难忍受不稳定因素长时间与普通人混居,偶尔的低梯队他们还能忍,但到了高梯队的地步,即便默许,也会想尽办法掌握对方行踪。 也许纪评先生就是因此搬去了安斯特,在纪评先生于安斯特住下后,教会仍有意关注乃至于求和,所以才会送去林椒,送各种东西,希望纪评先生可以为教会做事……这同样不罕见。 教会开的条件历来优渥,只希望高梯队存在尽量不伤害普通人、不损伤教会利益,愿意和教会合作……仅此而已。 再后来,路易斯以为纪评先生是哪位神明的眷属……又或者,干脆就是遥远世代之前的,一些罕为人知的存在,这听起来同样没什么大问题。 现在,路易斯对小塔说:“去找你的本体吧。你在外面折了,本体一样会受到影响。” 于是粘稠的雾气丝丝缕缕的垂下来,渐渐腐蚀石制的叶子,工匠沉默须臾,终于略有点疑惑地询问路易斯:“你以前明明可以直接找你的祖父,受他的教导,走他的路。” 是啊,像这些神秘的、有别于常人的力量,普通的平民一无所知,偶尔侥幸了解的,想获得,也要竭尽全力……但路易斯明明不必。 身为一位大人物的后代,身为那种存在的祖孙,他明明应该是一帆风顺,说一声想要,便会有人为他铺好路,亲自送到他面前。 “哈……”年轻的面庞已经渐渐苍老成沟壑交错的样子,路易斯低声笑着,干涩的喉咙在吐息间残破带血,“咳……他是不是我祖父,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第82章 初步恐慌 纪评同样注意到了黑红色的雾气。那些东西实在是太显眼,显眼到任是谁抬头都能一眼望见。收牧日的路上虽较往日冷清却并非没有人,已有虔诚的信徒吓得跪倒在地,喃喃自语着祷告词。祷告的对象无非是生命之神和命运之神。 显而易见,恐慌已经蔓延开来了,并且假如不采取有效手段,也许还会进一步扩大。 纪评推开咖啡店的门,出示了标识贝贝塔姓氏纹章的物品——意思是所有消费都挂贝贝塔伯爵也就是舒温夫人府上。他在接近二楼窗边的位置坐下来,随意点了甜点和咖啡。 这里原本应当是观察收牧日祈祷广场的上好位置之一,从窗口往外看去,理应能将低矮拜下的信徒一眼望尽,但托雾气的福,纪评只看见黑红色,颜色浓稠,仿佛凝固后又烹调过的黑布丁。 他深刻反思了一下,然后想到自己早上吃的是面包,中午吃的也是面包,如果天天如此倒也罢了,问题是前几天他吃的不是面包。可谓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也许是他凝视外面的时间太久,小塔察言观色,很快找到了对应资料,艰深晦涩的古语一字字显现在空白的纸上……当然,纪评不认识。 好在与古语同步出现的是翻译而来的通用语,介绍了这是第三世代的东西,翻译这段古语的第九席甚至还贴心写了注释:“只有死神会不顾信仰去挤压信徒的生存空间,假如遇上祂的大规模影响又不想太痛苦的话,建议自杀。毕竟你没办法和一个不清醒的疯子讲道理。” “还有,死亡是最美丽的赐予,如果想不明白这句话,我还是建议你自杀,免得届时想死也死不成。” 第九席啊……纪评隐约记起来之前莱尔有提及过,十一席中,第九席实力最强。 往下再看几行,又是这位第九席堪称标志性的注释:“很多教会都强调要珍惜生命,当然,这很正常。所以我建议所有不想活了的孩子都去信仰死神,这样你可以用生命证明你的虔诚。不过……我不保证你死时或者死前还是个人。” 纪评默了默,有点一言难尽的心想难道真理高塔里的十一席各个都和莱尔一个性子?好在雅优格尔不这样。 他向小塔道谢,开始一目十行的飞速扫翻译……很遗憾的是没能看见他真真切切好奇的东西,不过关于死神要怎么杀……像这种丧心病狂的话题应该也不会记录下来吧?古语写的是有关死神的祷词,和一个有关信仰的小故事。 故事的内容和第九席的注释极为贴切,说的是某日死神仁慈眷顾了他的信徒,有信徒以死亡印证自己的虔诚,也有信徒在这眷顾里发疯,不愿献上自己的一切。后者理所当然被标为不虔诚。 点好的东西很快被端上来,瓷白的勺子落在杯盏里搅了搅,纪评抬起头向店员温声道谢,听见店员略带犹豫地问他:“您……您不想换个地方坐吗?这里……这里离那些东西很近……” 那些东西毋庸置疑指得是突然冒出来的黑红色雾气,店员脸上还有紧张和恐惧的神色,甚至不太敢看外面,颤着声音道:“那边还有位子,就在中间的位置,您可以……” “不必了,我很喜欢这里,”纪评温声道,“您不用如此紧张,伟大的神明会庇佑祂所有虔诚的信徒,您信仰的应当是生命之神吧?” 显而易见,冷静是会传染的,店员稍微松懈了一点,点了点头:“是的……生命之神是最仁慈的神明。” “那您就更不用担心了,今天是收牧日呢,”玛瑙慢吞吞爬到旁边的位置摊好,纪评松开握住勺柄的手,语气温和,“收牧日可是神明也会注视的日子,不会出什么事的。” 他微笑:“也许您明日再看时,这些就都结束了。” 这话听起来很意味深长,带着点说不出来的笃定,店员有点发愣,又觉得似乎很有道理……是啊,这是神明注视的节日,怎么会有事呢?她信仰神明,也理应相信神明的伟力,她不该紧张的。 店员道:“谢谢您。” 纪评仍然微笑:“也感谢您送来的咖啡甜点,辛苦您了。” …… 这间咖啡馆算是公共场所,只是今日有些冷清,一整个二楼略微空荡,哪怕最近的客人都离纪评有三、四桌远,装饰用的鲜花也萎靡不振,像是昨天才采摘好的。 玛瑙慢慢贴近墙壁,用一只触手挖下一只眼睛团了团,瞄准方向,调整好角度,下一瞬,血红色的眼睛被奋力掷出,穿过黑红色的雾气平稳抵达广场中央,并瞬间裂成无数碎片,映出各个角度。 小塔有些震惊于这个操作,纪评却习以为常,他甚至还品了品咖啡,觉得有点苦,于是拣起方糖放进去,又把玛瑙重新捞起来放在位子上,然后推了半碟甜点过去。 玛瑙不喜欢甜点,用触手推了回来,纪评只好放弃,开始认真看眼睛映出来的一切。那画面囊括了平面的各个角度,视角从下到上,不太清晰,色彩也有点紊乱暗沉,像是隔了层灰蒙蒙的雾气。 但能判断出来那边也出事了,而且还不是教会神父能轻易安抚好的事情。混乱的场面早已迅速蔓延开,有些信徒甚至不顾一切,起身摘下并丢掉他们佩戴的所有和神明有关的饰品,仿佛这是什么罪恶的象征,也有人用力拍打自己的胸膛,好像试图以此抵消掉内心的痛苦。 可惜纪评听不到声音,但他能想象到,有人在黑红色的雾气里尖叫、有人大声哭泣、也有人切齿腐心。信仰本就是个需要精心维护的东西,一旦信徒们在祷告途中的信仰崩塌,再盛大的节日也会一塌糊涂、难以为继。 ……看起来效果不错啊。 纪评若有所思,心想收牧日上闹这么一出,生命教会的名望必然会受到损伤,连带着信仰都会动摇……这岂不就是命运教会拓展信仰范围的最好时机? 第83章 空闲时间 已近乎实质的黑红色雾气从窗口爬进来,红色的粘稠液体蜿蜒淌过墙壁,纪评沾了一点,觉得不像鲜血,才要细看的时候,液体瞬息散作朦胧的雾气。 指尖一阵灼痛,他收回手,看见自己接触到液体的那一小块皮肤在极短的时间里苍老腐败湮灭成灰,然后是轻微的摩擦声,新生的皮很快覆盖上苍白的指骨。 淡色的光晕缓慢散开,逼退了近在咫尺的雾气,很快这里又恢复成了刚来时的样子,洁白的墙壁干干净净。 这不是纪评干的,但他沉默须臾,还是默默收回了手,选择当没看见。咖啡已经放温了,他轻抿了一口,低下头用勺子搅了搅,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传来,是有人上了二楼。 啊……总之,希望这位新来的陌生客人坐的可以离他远点,否则他恐怕就要警惕点和玛瑙相处了,尽量不做出可能令人困惑的行为。 正投影在面前的画面缓慢消弭,纪评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心下瞬间冒出来个不妙的猜测,很快他就发现事实还能比猜测更加不妙。 这位客人径直走到了他面前。 纪评保持好表情抬起眼睛,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藏好细微的烦心,然后就发现是熟人。是工匠。 工匠踌躇的站在旁边,双手不安的绞在一起,仿佛正极其犹豫、苦恼着什么事情,纪评甚少见工匠这个样子,示意对方坐下,略一斟酌后摇了摇铃铛,笑道:“您有喜欢的饮品吗?” 反正费用不是他付,纪评毫无心理压力,甚至在想要不要劝工匠多点几个,不然总不能自己这里咖啡甜点俱全,而对方面前空空荡荡吧。 如他所料,工匠一如既往,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只迟疑表示和他一样,这一看就是万能的社交辞令,不具备任何参考价值。 纪评注意到店员上楼了,道:“您也可以再听听店员的介绍。我想,醇厚的咖啡应当能暂时安抚您的心情?您看起来有些焦虑。” 路易斯情况糟糕,工匠当然焦虑。可偏生他并不会漂亮的辞文,欲言又止,话在喉咙里滚了一圈又一圈,仍然找不到合适的表达方式。他应该说什么?说路易斯出事了,求您施以援手?不……纪评先生不会不知道这些,根本不需要他来多事。 而且,纪评先生或许根本不想见他,是他冒昧打扰,只因为一些本和纪评先生无关、乃至无足轻重的事情。 走近的店员站在旁边,嗓音柔和,耐心向他介绍并询问他的意见。而纪评先生在他对面,同样语气温和,向他提出了建议。 “工匠先生,如果您今天没有事情要忙……”纪评笑吟吟道,“空闲的时间是应当用来享受的,您可以考虑尝试一些新事物?” 空闲的时间应当是用来享受的?工匠于是记起来,纪评先生刚刚还料理了即将影响整个咖啡馆的东西,或者说,是料理了,可能会打扰这份“空闲”的东西。 于是要出口的单词瞬间变得千斤重,工匠说不出话了,麻木作出了和纪评先生一样的选择,麻木目送着店员远去……他在反思,也许他同样是打扰这份“空闲”的东西之一。 纪评顺口问道:“您最近是在易林尔斯公爵府上暂住吗?” 他还记得之前伪装诗人时见过工匠,那时工匠身上明显是易林尔斯的标识,大概是在翻船后和路易斯一起来了朵图靳暂住。 工匠点了点头,神情仍不见放松。纪评摸不准对方究竟在纠结什么事情,也有点犯难不知道该不该直接问……说到底他和工匠也就匆匆见过几面,而工匠明显秘密很多。 他扫过窗外的黑红色雾气,保持微笑:“今天的天气很不好。” 工匠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居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句话了……对于纪评先生而言,没有任何威胁力的世界海侵袭,也就等同于天气不好而已。 他嗓音有点艰涩:“嗯。” 店员很快端来了咖啡和甜点,面带忧色的扫了眼外面可见度很低的雾气,仍保持住了极高的服务素养,柔声道:“您好,刚才生命教会的神父来了,希望我转告店内的顾客,最好不要在天气恶劣的时候出门,免得出现什么意外。正巧今天店内没什么客人,如果咖啡甜点用完了也不必走。假设要休息的话,那里有软塌。” 这简直像是准备要打长期战的战后交代,纪评诧异的心想教会是要处理多久,一天?再长的话估计要出事了,谁也不可能在咖啡馆里住一晚上,而且应该也会波及经济等多个方面。 他微笑着谢过店员:“我明白了,感谢您的转答。” 青年神情并不见紧张或是惶恐,和店员刚刚通知过的其他客人判若两人,店员忍不住又看了青年一眼,最终还是克制住自己垂下视线,不再打扰客人享受美好的时间。 工匠能猜到这间咖啡馆幸免于难的原因,无非是因为纪评先生在这里,空闲的时间不容打扰,于是伟大的存在顺手庇佑了整个咖啡馆。 才端上来的咖啡冒着热气,工匠食不知味一饮而尽,配上高大的体型,硬是喝出了一股子悲壮的气势来,纪评万万没想到会有这出,顿了又顿,不知道说什么,决定也喝一口压压惊。 他接着之前的天气话题聊,语气轻松自在:“我还是第一次见这样恶劣的天气……啊,它就像是一些福音书扉页详细描述的大灾难那样,听起来很不切实际。” 工匠浑浑噩噩的想,确实如此。只是听起来不切实际,但曾经真真切切的存在过,而今又发生在眼前,他“嗯”了一声,听见纪评先生状似感慨的道:“不过……无所不能的神明总会在灾难下庇护祂的所有信徒,所以,所有大灾难的结局永远圆满。” 工匠心里重重一跳,几乎分辨不出来这究竟是在感慨还是在嘲讽,大灾难的结局当然圆满,只是会忽略掉无足轻重的死亡……他想起来那朵枯萎在他掌心的清丽白花。有木匣子在,他明明可以把这朵花保存很久很久。 纪评继续道:“任何事情都会有尽头的,就像是这场糟糕透顶的天气,一定会有结束的时候。” 工匠听见青年温声和他说:“尽管我不知道您在苦恼些什么,但总会结束的。” 这算是许诺了一个好的、圆满的结局吗?工匠沉默了下,道:“我不知道该如何谢您。” 这有什么好谢的,也就只是几句话的功夫,纪评沉吟一息,想了想,摇头笑道:“我没有什么需要的,您也不必如此。” 又被拒绝了。 尽管知道纪评先生不需要自己做的那些废材,但工匠还是有些细微的沮丧,他很快调整好心情,认真立下承诺,郑重道:“我会努力的。” 这话以前工匠也说过,意思无非是觉得别人的拒绝都是因为不满意,所以要努力做的更好,问题是纪评觉得工匠已经很出色了,再努力难不成还要比肩乃至超越神明吗? 纪评只能补充道:“啊……我突然想起来,我确实是有事想拜托您的。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您之前有给一位小女孩送过兔子,那兔子很可爱,我想请您再做一个。” 工匠当然记得,但那时送给小女孩的木兔子只不过是块平平无奇的木头,可纪评先生需要的必然不是平平无奇。他实在摸不准,小心问:“您是准备……” “准备送人,”纪评笑道,“您做的物品都很精致,可爱的有,实用的也有,谁都会喜欢的。” 那就是要做由自己决定的污秽物品。工匠立刻做出判断,并感到犯难,他并不知道要做什么样的……可又不能再问了,只能之后花时间仔细琢磨。 最后看了眼始终安安静静一动不动的小塔,工匠按下去追问的冲动,识趣站起身,出声告辞。他实在不敢再打扰纪评的空闲时间。 …… 看着工匠匆匆告辞,纪评舒心的喝了口咖啡,连忙喊玛瑙再开画面投映。这才一会儿没看,事情又有了新进展,教会好像已经安抚成功了,无声的画面里,所有信徒都跪在地上低下头,翕动着的嘴唇念念有词,像是在祈祷。 再看也看不出个花样来,纪评示意玛瑙拉远视角。暗红色的画面缓慢显出一个略有点熟悉的身影,是泽西卡。 泽西卡穿着得体的正装,半立起来的衣领上绣了繁复的花纹,他身后是跌倒在地,用手勉强撑起身子,低着头似乎状态相当不好的莱尔,手杖则在很远的地方。 嘶……这是露馅了?动起手了? 泽西卡说了几句话,可惜还是听不到声音,纪评只看见泽西卡抬起手,几乎同时,莱尔垂首吐出一口血,仿佛就要奄奄一息了。 ……啊? 这一幕换成谁纪评都不会如此诧异,可这二位都是他熟人,而且……泽西卡?怎么感觉像是自导自演。 生命教会的主教神情凝重的站在两个人对面,嘴唇开开合合偏偏听不见哪怕一个字,纪评读不出唇语,也觉得这样看着很累人,干脆站起身准备去找店员结账。 他想去看热闹了。 …… 泽西卡有点绝望,从小到大,他早已数不清自己绝望过多少次,读不懂文献的时候绝望,背不出来的时候绝望,被拎去训诫的时候也绝望。现在好不容易逃脱苦海了,又被自己敬爱的老师顺手拉过来演戏。 大主教在和他打感情牌。说是感情牌,但其实大主教也不太在乎西西伊农这个人的生死,毕竟今天出了事,年老的长者骤发疾病去世实在是太正常了,至于事后的报告等要怎么写……那当然是看利益博弈的结果。 要是易林尔斯公爵有本事呢,就写西西伊农阁下不愧是生命之神最虔诚的信徒,四皇子存心污蔑,要是易林尔斯公爵没能搞过别人呢,就写西西伊农是个无信者,触怒神明。 大主教语气沉沉:“他是你的长辈。” “这听起来真是太好笑了,乌普尔特安主教,”泽西卡道,“您知道西西伊农阁下是怎么说的吗?呵,他说我的母亲见不得光,不认也罢。” “当然,我不讨厌易林尔斯,您知道的,那些仆人对我都很好,哪怕是芙罗拉公主殿下,她同样美丽善良。我只是单纯讨厌我这位血缘上的长辈而已。” 乌普尔特安主教淡淡道:“西西伊农阁下身份尊贵,自然看重血统,言辞一时冒犯之处,希望您能谅解。” 泽西卡摇了摇头:“我不想谅解。事实上,乌普尔特安主教,您也应该反思,如果您不戳穿易林尔斯府上的异常,不戳穿我,我最多是不喜欢西西伊农,也不会到主动出手要他死的地步。” “您这样无视他人性命的行为,是否也算玷污了您的信仰,违反了神明的教诲?” 这言辞已经算是冒犯,但大主教并未动怒,他甚至笑了一声,眼神锐利:“你是真理高塔收养的孩子吧?只有真理高塔才会教出你这样目无信仰、狂妄自大的孩子,天真的以为你的意志就是所有人该履行的标准,简直愚蠢。” 泽西卡:“说得好。” 如果不是情况不合适,他简直想给大主教鼓掌,告诉大主教他也是这么认为的,他甚至还想再补充几句。但可惜情况真的不合适,所以他只能紧绷着脸,并不停顿,继续道:“真理即为正确,弱者才需要信仰。” 说话的时候,孩子眼里的轻蔑显而易见:“己身的一切都牵系在神明身上,由不得自己做主还沾沾自喜……需要我恭喜您吗?尊敬的乌普尔特安主教大人?” 这话就太冒犯了,甚至是冒犯到近乎亵神的地步,但神奇的是,乌普尔特安主教依然没有丝毫动怒的迹象,神情平静如初,宛如一潭死掉的水。 他轻声道:“朵图靳帝国王城从不缺高梯队的非凡者,也不缺看不惯真理高塔的存在,你太自信了,泽西卡。” 第84章 做戏 乌普尔特安主教很清楚真理高塔的行事作风,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所以许多大事件背后都会有他们的身影,有些只是参与者,也有些,干脆就是主导者。 ……而他们只轻描淡写将这一切冠以“真理”之名。 乌普尔特安主教直视泽西卡,道:“现在,真理高塔和教会的恩怨上会再记一笔,永远记下这一天……我猜猜,你应当是真理高塔的第十二席?据我所知,十二席的位子是换的最频繁的,正适合你。” 泽西卡:…… 他微笑:“您猜错了,我不是,我甚至不在十二席之列,如您所说,我还只是个孩子呢,一个过分天真过分自信的孩子,您真是高估我了。” 高估?乌普尔特安不敢低估真理高塔里的每一个人。真理高塔能在多方抵制的态度下仍游刃有余至今,这本身就是实力的象征。 信徒的低声吟唱混乱无序,残破带血的字字句句回荡在雾气里,也回荡在主教的耳边,蓬勃的生命力在与某种莫名的力量抵抗、消磨,余光里,尊贵的西西伊农阁下早已昏死过去……只有心脏还在跳动。 假如再不施以救治,也许西西伊农会老死、病死在这里,再经验老道的尸检官也难以从这具暮气沉沉的身躯上寻到半分外伤的痕迹,于是死因会被轻易断定。 乌普尔特安主教缓慢闭上眼睛:“我听说,西西伊农阁下与纪评先生是好友,他们在可怜的莱尔先生的葬礼上相识,又在易林尔斯公爵府上相谈甚欢。” 死神的信徒已经被纪评先生安排人处理掉了,相应的代价是两位执牧……也许那位来历神秘的纪评先生是因为白蝶的冒犯,又也许,他并无意针对蝼蚁,只是执牧不够懂事。 乌普尔特安主教倾向于后者。那位纪评先生,是位难得的,身居高位也仍挂心普通人的存在。 ……真理高塔的十二席当中,也有人符合这个特点。 他们爱惜普通人,爱惜可供他们传播真理的载体,所以他们亲切可亲,在达成目的之前就像是一位再平和不过的朋友那样,耐心周到的应对所有事情。 所以,海神教会出于友谊主动提供的资料里有写关于纪评先生的推测,推测他是真理高塔的第五席,推测他是中立善良,推测他信仰的存在极有可能只是随口的妄语。 但也只是推测,有关纪评的所有记录只能追溯到十几个月前,在那之前就是一片空白,仿佛这个人是突然出现在了安斯特,又突然在那儿定居了足足一年……可世上的所有事情都总有起点和终点,有支撑它们存在的种子和土壤。 于是文职人员开始比对所有资料,尝试在字里行间找到有关对方的只言片语,从当前世代一点点往前回顾,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这很不可思议,但又没有那么令人震惊,乌普尔特安主教只是控制不住的想……也许纪评根本就不是什么真理高塔的第五席,也许……这是一位历经了数个世代的存在呢? 他神秘强大、温和宽容、博学广知,所以理所当然,他从没在时间里留下过任何痕迹。 没人记得他的名字。 …… 纪评迷路了。 这不是他的错,是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遮蔽视线遮蔽的太厉害,再加上他本来也对路况不熟悉,在第二次路过用以做标记的眼睛后,他把红眼珠子捡起来,轻叹了一口气,笑着自言自语:“第一次这么认不清楚方向。” 他自认方向感还行,也能记住走过一遍的路,万万没想到还有迷失方向的一天。认不清楚方向倒不是什么大问题,毕竟玛瑙还能感知到它的眼睛在哪儿。纪评顺着玛瑙指的方向往前走,垂在旁边的一截树枝上绿叶青翠欲滴。 其实并不是所有路都会种植树木,像这种东西,往往需要足够的空间和土地,也需要足够的人力来维护。纪评隐约记得通往广场的一条大道旁就种着很多绿植,他也是根据绿植走的路,却没想到好好的路居然还能绕回来。 似乎隐约看见了宏伟的建筑轮廓,纪评慢慢停下脚步,听见了错综复杂的喃喃声。那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疲惫而麻木的嗓音一遍遍重复着既定的词句,内容古怪难辨至极……不像是朵图靳语,更不像是通用语。 纪评抬手捂住耳朵,声音没变小,他又晃了晃脑袋,最后确认自己没幻听,果断开始摇人,顺便准备找个一般不会有人打扰的地方……他很快物色好了地点。 教会的告解室。这里一般被视为神圣和隐私的地方,专门用于信徒和神父之间交流,教会也会设置标识表明该房间被使用,并要求别人尊重这种隐私性。 ……当然,尽管有这种规定,但要完全避免误入的情况还是比较困难的,毕竟门也锁不死,好在可以让玛瑙帮忙堵门。 看热闹比不上正事重要,纪评换了个方向,听呓语指挥走了小路,一路靠着墙往前,顺利找到了一间空着的告解室然后挂上有人的标识,并回身关上门。 一直乖乖顺顺的小塔愣住了。 这算什么?去别人家教会里……怎么会有人比首席还嚣张……不不不……小塔,你不能这么想,也许纪评先生是有别的打算,比如说准备向生命之神祷告? 好像也不对。 …… 远在告解室外的某个地方。 “砰——!” 碰撞间杯盏倾倒,洒落下来的蜂蜜酒浸湿了柔软的地毯,幻化出来的镜子虚影被失控的公主搅散。芙罗拉失神的盯着镜子消失的地方,下意识抬手捂住眼睛。 抬到一半的手顿住,粉紫色的瞳孔渐渐被墨色侵染,她缓慢偏过头,望向了窗外的黑红色雾气。那些东西没能闯进来,因为在她的对面,真理高塔的第七席正在设屏蔽的文字。 微光流转在熟悉的文字上,芙罗拉轻声念出那个略有点生涩的发音:“守护。” 名为守护的文字赋予了使用者守护的力量,守护的范围则是这整个房间,以至于雾气在外踌躇,迟迟不能攻破、不能彻底覆盖这里。 这还是索斯德第一次使用纪评先生教授给他的文字。毕竟学习得来的力量总需要时间来沉淀和消化,也需要使用者慎之又慎,竭力避开可能出错的任何细节。 索斯德没想到芙罗拉会认出来,一顿,有点诧异的看了眼芙罗拉,猜测现在这位应当有着午夜提线本体的绝大部分力量,于是再次提高了警惕。 但芙罗拉没有动手的意思,她只是凝视着那两个符号看,娇美的脸庞上不见笑意,只有近乎冷漠的打量:“……这是谁教你的?” 索斯德正要说话,忽觉有丝线缠绕上他的四肢,封住他的唇舌,他在这控制下难以动弹,只能报出对方想听到的答案:“纪评先生。” 芙罗拉嘴唇颤了颤。 她仍安静坐在那里,本就奢华的裙摆似是又添上了许多细节,缠有绢花的绸扇别在腰间,夸张的裙纱层层叠叠,金线勾勒出图案和花边。 芙罗拉又问:“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索斯德很想说只是有缘认识而已,但他难以控制自己开合的嘴唇,最终报出来一个自己都难以置信的答案:“……他是我的老师。” 这个答案仿佛比前一个还惊人,女孩子微微放大瞳孔,水波潋滟就晃在里面,她很快又调整过来,牵了牵唇角:“这样啊……我……” 红色的丝线自行断开,索斯德重新获得了自己的掌控权。 在他对面,芙罗拉视线有点空茫,语气也轻轻的,带着甜美的微笑,轻声道歉:“索斯德爷爷,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只是有点震惊,我以为……” 以为什么? 芙罗拉咬住嘴唇,甚至提起裙摆站了起来,仿佛真的深感歉意那样,低头鞠躬:“我不知道……索斯德爷爷,您能不能……不要和他说?我……我不想哥哥知道。” 索斯德试探道:“您是说……纪评先生?” 这疑问的答案显而易见,芙罗拉慢慢舒展开轻皱着的眉头,轻声:“……是。是纪评哥哥。” 熟悉而陌生的名字再次吐露出来时,她竟觉得一种说不出来的生涩,仿佛锈迹的齿轮用血来润滑,粗糙的摩擦声刺耳欲聋,她很快仓惶偏头,急于转移注意力似的,再次看向窗外翻腾着的雾气。 那是她熟悉的东西。人总会在熟悉的事物里寻找安心感。当然,对于芙罗拉而言,这事物不能给她安心,她只是不想再继续刚才的话题,所以她道,很有礼貌地称呼那些雾气:“……爷爷?” ……乖巧礼貌的孩子总能让大人满意。 索斯德听见了那称呼之前的发音,但没能明白那发音的意思……应该是某些他尚未掌握的东西。他于是准备出声询问,才堪堪发出第一个音节,忽而忘了自己准备问什么,只见芙罗拉重新看向他。 芙罗拉抿着唇微笑,样子乖巧柔顺,正像是皇室惯有认知里的芙罗拉公主,嗓音也甘美:“您还没有答应我刚才说的事情……您不会对哥哥说的,对吗?” 这哪里算疑问呢,几乎是确认了。索斯德恍恍惚惚:“是的,小芙罗拉,所有人都会喜欢你的……纪评先生也会。” “虽然总觉得太笃定的话一向不可靠,但既然是您说的……”芙罗拉提起裙摆,推开门,回头笑道,“那就谢谢您啦,索斯德爷爷。” 索斯德下意识出声阻拦:“您不能走。” “……不,我可以走,”芙罗拉注视着他,轻声道,“您只是担心我,才不希望我独自离开的,对吗?但我不会出事的,您对此很放心。” 索斯德仍觉得不对,偏偏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倾洒的蜂蜜酒散发出细微的甜腻气息,他恍然间想起来第五席种的花。 准确来说,是之前那位小五,是前任的第五席。 小五加入真理高塔的时间不算迟,也不算晚,他有信仰的神明,也有必须要去做的事情。真理高塔只是他用以借助力量的工具,是为他种种行径做出遮掩的借口。 不会有人去尝试合理化真理高塔的所有的事,否则真理成了首位,又置神明于何地。索斯德从不在意这些,他只是想起来那些可怜的花,他想,小五一定没有预料到自己的死亡,自然也不会提前照顾好一切。 那纪评先生呢? 索斯德终于发觉哪里不对了,他在不经意间被别人主导了思维而不自知。他早该想到的,若纪评先生确实有意安排,单靠他,如何留得下芙罗拉? 门被轻巧关上,索斯德叹了口气。 算了……也不是第一次没办成首席交代的事了。真理高塔暂时不能回去了,朵图靳也得想办法赶紧走,命运教会现在这位主教不太好糊弄,至于之前停留的地方,海神教会那边已经开始警惕自己了,暂时不能去…… 索斯德揉着眉心头疼地想,首席现在要求“低调”,这就意味着不能和教会爆发任何直接或间接的冲突……这也是他会答应命运教会前来朵图靳帝国,想办法诱导生命教会信徒情绪的原因之一。 实在是找不到合理的、拒绝的理由,倘若直说不想来,恐怕主教就要亲自来真理高塔请人了。 …… 宛如腐烂的血肉上开着花,甜腥味的花香在雾气间散开,有什么东西在嘶哑的叫,漆黑的鸟飞过小巷的间隔,芙罗拉弯下腰,捡起一张不知被谁遗忘在地上的诗歌。 诗歌旁边躺着一张枯瘦的人皮。褶皱的皮松松垮垮搭在坚硬弯曲的骨骼上,就像是孩子穿了大人衣服那样的不协调。 芙罗拉忍不住看了那张人皮一眼,又看了看自己……这算不协调吗?过于厚重的、奢华的裙摆和纤瘦的骨架……她不该走这么快的,她应当留下来,再多问几句。 问索斯德爷爷,问她这样,是否算是,寻常意义上的美丽。 第85章 小小姐的独白 墨色的瞳孔倒映出一汪还未干透的小水坑,是昨晚才下过雨。芙罗拉低下头,在那汪小水坑里模糊辨出来自己的容颜……比她想象中要好,年幼的眉眼略微长开,这具玩偶今年十三岁。 ……这并不是她亲手制作的,亦或是由她衍生的东西。那只是旁人以她的形象作为雕刻的范本,栩栩如生的五官生出了切不开的联系,于是她轻易获得了玩偶的一切。 十三岁……她从记忆里翻出来自己的身份,朵图靳帝国最受宠爱的公主。帝国最至高无上的皇帝只会容许他最疼爱的女儿随口称呼自己,也只会对这一个孩子上心,参与孩子所有的童年,从出生到现在,未曾缺席过任何重要的时间点。 ……记忆里,她还有个婚约,婚约的对象是第一贵族的路易斯,一个不学无术还总爱出海游玩的大少爷,皇帝不愿意将自己心爱的女儿嫁过去,但西西伊农一力促成婚约,向皇帝保证易林尔斯绝不会亏待公主。 皇帝不喜欢,小小姐也不喜欢这个婚约。 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不知名的,浑身漆黑的鸟儿又叫了声,并拢着漆黑的翅膀,长着一双圆圆细小的眼睛,就立在墙壁上,居高临下看过来。 被它注视着的小小姐未曾抬头,却已有无形丝线穿过心脏和四肢,于是惨叫咽入喉咙里,鸟儿无力扑腾了下,听见小小姐轻声细语,问它:“你有见过哥哥吗?” 那是谁?形由暗生的怪物第一次感到惧怕,迫不及待想答复这一疑问,却在搜刮了瘦小的脑子后陷入迷茫,不知道谁能是眼前人的哥哥。 似乎也觉得这个问题单薄了,小小姐后知后觉,一边翻阅着脑袋里的记忆,一边轻声描述:“是个岁数不大的青年,身边跟了只可爱的宠物……如果你有幸能远远看见,一定能一眼认出来。因为你不会敢靠近他的。” 短暂的安静后,她低下头,微微笑了:“没有见过……嗯,也对,我知道,哥哥不想见我。” 无形的丝线缓慢绞紧力道。 “哥哥以前教过我,诚实的孩子会得到奖励,”小小姐抿起唇角,道,“我送你自由吧,好不好?愿你失去对神明的信仰,也愿你重归世界海的怀抱。” 鸟儿发出凄厉的叫声。 “……你不喜欢吗?”小小姐微微垂下视线,仿佛是在带着歉意微笑,又像是单纯的疑惑,“可是,以前,哥哥就是这么祝愿我的。” 假如鸟儿会说话,它一定会咒骂出声,这算什么祝愿?!祝一个信徒失去它的信仰,这明明是比任何事都要更加恶毒的诅咒! 好在它不会说话,只能瞪着细小的眼睛,发出嘶哑的哀鸣。但这份祝愿终究没能成真。 因为小小姐忽而抬手捂住眼睛,黑红色的雾气正在丝丝缕缕的往里面钻,淋漓的鲜血顺着指缝一滴滴落下来……她无力跌倒在地,洁白的指尖被污水浸染,她于是看见手腕关节上一线红色。 那真不是漂亮的颜色,打磨好的圆角木材深陷在斑驳的凹槽里,黑红色的雾气在其间流转,仿若刀刃般磨伤本就不稳定的关节。 “……爷爷?”小小姐张开嘴,颤着声音询问,语气无助的像是被大人厌弃的孩子,“我想见哥哥。你不想让我见他吗?” 视线所及,天昏地暗,只有黑红色沉甸甸压下来,她于是了然道:“我知道了,你背叛哥哥,你还想杀我,你是个坏爷爷。” 有无数双眼睛在黑红色里睁开,她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摇摇晃晃站起来,轻声道:“以前哥哥教我说……谁都不能信。那是我第一次反驳他,因为我真的真的……很信任他。” 细嫩的皮肤上出现细微的裂纹,像是放置许久开裂的瓷器,又像是被划开的木匣子。呓语被雾气送来,小小姐缓了缓神,继续道:“……你说,他不是哥哥?嗯……我不相信。哥哥教过我,谁都不能信。” 交错重叠的红线轻易切割开一个又一个小方格,在雾气里藏身的弱小生物失去所有行动力,坠落而下,纷扬如一场大雪。 “哥哥说,他会再来陪我玩,我信了,我以为我会一直信下去,但我最终还是按耐不住,想去找他。我是不是……做错了?” 流淌着的粘稠恶意如影随形,皮肤上的裂纹越来越多,露出其下破损的本质。木制的玩偶实在太过脆弱,仿佛很快就会破碎,根本无力应对这场突如其来的袭击。 最明智的选择是立刻切断联系,抛弃这具玩偶转身离开,以免自己也受到影响。但小小姐在记忆里翻找到了一些熠熠生辉的东西……阳光洒落的花房里,青年坐在那里,指尖搭上书页,神情是她熟悉的样子,温和带笑。 哥哥喜欢这个玩偶……所以,不能毁在这里。 她抬起头,看了眼黑红色的天幕,那当然不是天幕本该有的颜色,只是来自世界海的、来自死神的侵袭遮盖了一切,本该正常流逝的生命在神明的庇佑下加速流淌,直至一切的尽头。 世界海无有不纳,它容纳得下死亡,也容纳得下生命,罪恶在其间沉浮,良善也同样流转着光,无数人不知它的存在,但也有博知的少数对它朝思暮想。 小小姐曾经是一无所知的前者。 她捂住破损的皮肤,红线在其间修修补补,竭力给这具玩偶一个漂亮的、体面的结局,密密麻麻的红线几乎防住了所有试图破坏的力量,在几近愤怒的轰鸣声中,聚集起来的,巨大的怪物即将给她最后一击。 它们是死神的信徒,在世界海中沉浮,是极暗之中诞生出来的生灵,天生就该追随它们的神明,寻求神明的庇护,并为神明献上自己的一切。 在这混乱中,有人抓住了小小姐的裙摆。 那是个张着嘴巴正在徒劳无功呼吸的老人,有着苍老的面容和布满泪水的眼,他应当是认识帝国公主的,就算不认识,至少也知道这身装扮非富即贵。所以,他努力抓着这截鲜亮的裙摆,像是抓住了什么希望和光。 小小姐垂下眼睛,淡淡扫了他一眼,看见了老人手里紧握着的石花。那是朵漂亮的手艺品,被打磨的圆润的石块并无棱角,只有贴近真实花瓣的柔顺弧度。她听见了老人仍喃喃念着的话,那是转投某位伟大存在的颂词……有着她熟悉至极的描述词。 伟大的存在还未回应信徒,所以在回应之前,生命不该流逝,意识不该消亡,祈愿于此地永存。 密密麻麻的红线扩大了守护的范围,立于中心的小小姐终于维持不住漂亮的衣摆,她跪坐下来,不准备后退,也没有后退的余地。 每时每刻,总有些奇形怪状的东西从阴影里显现出身形,与红线消磨,而红线未退一步。 修复的速度已经跟不上损伤的速度了,腐败的颜色浸染上鲜亮的红,卡壳的粗糙关节摩擦间发出巨大声响……最明智的选择,应该是立刻离开。 ——但是小小姐不想走。 她总是被别人决定自己的一切。 像是被神明养在身边,被安排着学会跳舞和祷告,被教导要感激涕零接受礼物……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她其实不喜欢跳舞呢,不喜欢千篇一律的夜晚,不喜欢永远平静到毫无波澜的水。 她曾经错过了很多很多,她曾经一无所知的坐在湖边发呆,一无所知的去扑蝴蝶玩,一无所知的摘花种花,再一无所知的,与尖角鹿和白羽鱼做游戏。 因为错过,所以总在等待。 等待着偶遇,等待着重逢,等待着别人许诺的一切,星星兜兜转转,每晚总闪烁着不同的漂亮的光,而她仰头看时,想的是也许明晚能遇见。 无尽的漫长的岁月里,她终于不想等了。 流转的时间不曾停歇,她走过很多地方,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星星湖以外的一切,第一次见到恶意和善意,有善良的夫妇想收养她,也有人试图把她卖个好价钱……那么多美好的一切,她一一见过,却还是没见到她想见的人。 她只见到了哥哥曾说的,流光溢彩。 也许哥哥只是因为一些事情耽误了,也许哥哥明天就会来找她,也许……也许真是个太美好的词了,她总能把自己所有的憧憬添加在后面。 可是有些人说,哥哥不会来了。那些人说,说哥哥失去了神明的眷顾,说他永远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 她当然不信。 好在有人支持她,文字爷爷告诉她,一切等待都有尽头……她于是开始想,她要准备礼物的。在无边爱意里盛开的鲜花最动人,那些人都这么说,所以……哥哥也会喜欢吧? 但无边的爱意太难找了,太难得到了,人们的爱意总是短暂的只有几个瞬间,在戏剧的开头,在戏剧的落幕,当一切散场后,空空荡荡的剧场里,只有星星陪着她。 她向星星诉说。 她想求一场永不会凋谢的无边爱意,她也成功了,生命终结前的爱意永不会凋谢,绝望和惊恐铺成华丽余韵的前奏,这是一场盛大的演出,爱意是演出的门票,终结的生命是收缴爱意的前提条件。 她开始不安。 这真的是哥哥会喜欢的样子,真的是哥哥会喜欢的花吗?她是不是……做错了?一错再错,举目枯败。 ……实现祈求要付出的代价显而易见,这世上从没有仁慈的神明,只有未曾标清代价的祈求,而这代价终以另一种方式实现。 她开始沉睡,时间在她眼里变成跳跃的点,每次醒过来都是全新的一切,她能清晰的感知到流逝的记忆……而她留不住。 就像是信徒遗忘信仰那样,她开始遗忘很多很多东西,她忘记了银月女神,忘记了文字爷爷,忘记了曾经听过的很多很多关怀,最后又在一个全新的地方醒来。 好心的夫人温柔告诉她、英俊的绅士礼貌告诉她、优雅的贵族小姐怜悯她……她遇见了很多形形色色的人,听见了很多有关于“全新的一切”的介绍。 戏剧开始,戏剧散场,她拥有了无数个别人赋予她的称呼和身份,而她总记不住,她只是频繁去很多很多地方,仿佛要努力去找某个人。 要找谁呢?她不记得了。 有人邀请她加入真理高塔,这实在是个熟悉的名字,她在很多全新的时间节点里听过一模一样的势力名,见过一模一样的首席,也听过一模一样的描述……而后,在她加入后,这描述又属于她。 很多人说她是疯子。 或许吧。她退出了真理高塔,陷入了又一场沉睡,也许她只是不愿意面对……面对支离破碎的一切。破碎的记忆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演绎出戏剧又被关押,她感知到了一点痕迹,于是她在漫长的岁月后清醒过来,宛如即将溺亡者终于浮出水面。 她翻遍了自己所有仅存的记忆,想……也许她想见的人,并不愿意见她。 她又抬起眼睛,这真是一个徒劳无功的动作,她明明看不见任何东西,偏偏还是执着仰着头……只是想,其实她也是害怕遇见的。却有无尽星光忽而撕破天幕。 那仿佛是从遥远的难以想象的地方跨越漫长的距离和时间而来,恢宏的光辉压下了所有的黑红色,闪烁的星星高挂在夜幕之上。无尽星光加冠之处,璀璨到看不清任何细节。 洒落的光芒温柔修复了所有伤处,布满裂纹的玩偶摇摇晃晃,裂纹愈合齐整,完好的皮肤一如最初,衰老的老人飞快倒退年龄,石花被重新握住抵上胸前,而暗沉的黑红色一退再退。 一切终将回到它该去的地方,回到它的起点和终点,加速流动的时间放慢放缓,逐步倒退成该有的样子,沸腾着的雾气彰显着怒意喧嚣,却也只能暂避锋芒。 小小姐抬起头,听见自己说:“这也算遇见。” 第86章 世界海的冲突 世界海。 苍白的骨头匍匐在王座前,王座上的影子沉默无声,浩瀚一如无垠的血海,粘稠的恶意在其间流淌,不知来路的死灵无意识的在其间飘荡,并终会成为这一切的养分。 漆黑的鳞片无光无辉,有什么东西在黑暗处窃窃私语,无边的暗色里,一线红色娇艳的宛如不该开在这里的花。 “居然敢阻拦……伟大的传颂……” “……只要杀了她就好了。” “哼,她以为她还是世界海的宠儿、还是那位的眷属吗?” “实在天真。” 长于极暗处的怪物天生慧明,它们在暗处觊觎着一切,并即将短暂脱离世界海的怀抱去采摘甜美的果实……换成以前,它们当然不敢如此肆意妄为。但现在终究不是以前。 没有谁能干涉世界海,没有谁能阻拦它们,它们只需要向权柄表示臣服,而不必顾及任何事任何规矩……就算偶尔出事了也没有关系,世界海是它们的母亲。母亲总会偏心自己的孩子,哪怕那只是它无意识孕育而出的可怖怪物。 几乎是要成功了,负隅顽抗的玩偶支离破碎,攀附在其上的灵魂也即将受到侵染,至于旁边的……像那些,不知名的,随处可见的养分,没什么刻意关注的必要。一定要说的话,它们就像是餐时可有可无的清水。 无足轻重,也没有谁会在意,世界海仍平静无声的容纳所有,容纳浑浑噩噩的意识,容纳铺天盖地的恶意,直到一束光骤然撕裂平静如镜的表面。 冥昭瞢暗,单一双色的色块在某处飞速凝聚,演绎出几分渺茫的城市影子,朦胧的雾气使这影子愈发模糊而飘渺,而后,万千斑斓凝作一线,描摹轮廓的线条在这乍现光华里齐整如一。 浩瀚的意志降临于此,不容任何忤逆的接手了城市的虚影,如同接过了一件易碎的瓷器,光芒拂过破碎的一切,温柔修补。 星光流转之间,仿佛整个世界海也被短暂擦亮,映出或游荡或沉眠的不可名状,光芒最璀璨处,倒悬的血海下是漆黑的王座,不明材质的扶手出现道道裂纹,其上的影子终于微微动了动。 匍匐着的怪物反应却无比激烈,它们大幅度颤抖着,后退着,像是害怕被阳光融化的雪,灭顶般的恐惧几乎要摧毁一切,只剩下一个残存的念头在心中浮现…… 不,不可能。 没有任何存在能掀起世界海的波澜! 这只是赝品……只是个还在希求权柄认可的冒牌货!拙劣至极的伪装可笑可叹,渺小脆弱的灵魂一碰即碎…… 可终究没有东西敢去试。 王座上的伟大存在缄默无声,残损的扶手上遍布裂纹,几乎无处不在的星光修补完了脆弱的瓷器,终于得空瞥来一眼,熠熠烁烁,轻易掀起一场惊涛。世界海不再眷顾它的孩子,短暂一瞬便轻松扫灭一大半。 残存的幸运儿拼命往更深处更暗处逃窜,它们已然快忘了自己效忠的权柄,也忘了自己才觊觎过的东西,甚至不敢再关注一眼,可刚刚一幕深深刻入意识深处,仿佛滚烫的岩浆流转在意识的每一处角落,于是在理解这含义前,身躯先一步崩碎溃烂。 生命的尽头是湮灭。 湮灭的尽头是新生。 倒悬的血海寸寸染上鲜艳的金,漆黑的王座即将塌成颓垣败壁的废墟……降临于此的意志不曾停留,祂仿佛只是闲暇时随意投来一眼又收回,根本未曾挂怀半分。 至于由此衍生出来的一切,那不过是石子击水时的一圈小小涟漪,轻如一片毫无重量的雪。 璀璨的星光缓缓散去,流淌着的恶意被荡涤一空,时间重新于此凝固,起点与终点归为一点,亘古不变的世界海里,腐朽的建筑湮灭成灰,惊涛骇浪缓缓平息,只有似有若无的喃语窃窃。 璀璨辉光散尽,包容万物的世界海里,无法用任何语言描述的古怪音调错综重叠,似疯似狂,回响在星光消失之后。 “……群星……” …… ……群星。 孩子握紧了石花,仍然有些恍惚,喃喃重复着在今天之前他绝不会记住的称谓,却不见任何生涩之感,像是已反复颂念过千万遍,喜悦之情控制不住的缠上眉梢眼角,他下意识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微微眨了眨眼,璀璨的光芒仿佛仍近在眼前。 放眼望去,阳光从半塌的墙角洒落而下,淋过雨的小路早已干涸,只留下凝固了尘土的水渍……这一切都太像是一场美丽的梦境,又或者说是神明的赐予。在无尽璀璨的星光下,褶皱的皮肤舒展开,干瘪的皮囊重新获得了丰盈的血肉。 像是枯萎的花重新回到了最娇艳的那一刻,融化的雪重新回到了最美丽的时分,一切腐烂逆转为极致的美丽,一切死亡都重获新生。 孩子感到不可思议,又感到理所应当,心里似乎有个声音在默默的告诉他:理应如此。神明的伟力从不是无知的信徒能轻易度量的,信徒只需要祈求眷顾,然后接受眷顾,仅此而已。 他只需要做到这样。 孩子忽而调转方向,背对着阳光,开始不停歇的奔跑起来,他踏在并不平整的路面上,随意堆砌的石板被踩的摇晃作响,而他只是想。 他要把石花给妈妈看,还要告诉妈妈,他刚刚见到了神迹,见到了璀璨的充斥一切的赐予,见到了永不会凋谢的星光,他在这星光里得以延续生命。 这是神明仁慈的眷顾,他理应为此献上自己的一切,哪怕群星并不需要。 …… 路易斯扶着墙壁勉强站起身,摇摇欲坠的身躯仿佛谁轻轻一推就会再度摔倒,深色的衣领浸染了鲜血,收拢在袖间的指骨白骨宛然。 记忆里最后一幕是铺天盖地的黑红色雾气,巨大的黑影立于最高处,举着横断天地的镰刀,要收割信徒自愿献上的一切。 自愿实在是个有意思的词,路易斯曾经听过无数“自愿”,像是贵族自愿向国王、向陛下献上自己的忠诚,像是信徒诚惶诚恐的献上自己的一切……任何事情仿佛只要加上自愿一词就成了理所当然,甚至不必去计虑藏在那下面的小心思。 贵族求权力富贵,信徒求庇佑垂青……高价聘请而来的家庭教师求高的薪水,为此能忍让路易斯所有的叛逆和不乖顺。 有求有得,路易斯也有所求,他没有信仰,但他得到了依凭信仰而生的力量,可这世上有付出才能有收获,他也确确切切因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苍老的皮肤早已恢复原样,黑红色雾气不知何时彻底散去,温暖的阳光倾洒,路边的绿叶生意盎然翠绿如昨。 攀附在身体上的漆黑鳞片一片片剥落下来,坠落在地面发出“啪嗒”的轻响,路易斯捂住眼睛,扣住脑侧的指尖用力到发白—— 他在忍受痛苦。这不算什么,污秽的根源已经被清除,失去了源源不断的供给,鳞片只是鳞片,只需要等它们全部脱落就好。 他只是想起来那些璀璨至极的星光,哪怕他已经不在看甚至于闭上眼睛,星光也仍充斥在视野里的每一处。那些熠熠生辉的光芒制约着起点和终点,仁慈而宽容的眷顾了所有悲痛哭泣的生灵,回应了信徒孤注一掷的祷告,轻易扫平了所有污秽,如同拂去一点微不足道的浮尘。 路易斯没能亲眼见证黑红色雾气散去的全过程,也没能亲眼目睹世界海里发生的一切,他只是一遍遍想起来那些几乎要刻入他所有意志的璀璨星光,继而想起来纪评先生。 纪评先生现在会在哪里呢? 也许是在阅读文献,又也许是在温和耐心的回答别人的疑问,青年永远不愠不火,平易近人,是一位极其关怀后辈和普通人的长者。 ……能在这样突发的变故里平安脱身,他应当去感谢纪评先生,并为这份感谢附上足够有筹码的谢礼。 *** 在离灰巷很远的地方,朵图靳帝国皇宫待客的宫殿——这里正住着一位远道而来的贵客,席曼王国王室公主优瑟尔琳。 贵族之间的来往拜访太常见了,舒温夫人亲自去了安斯特去了王城拜访她,朵图靳帝国又是强国,于情于理,她都应当也来走一趟,可惜谁都没有想到,她原本是要来帝国参加收牧日的,却不幸因为连日奔波发了高热,遗憾缺席了这样盛大的节日。 现在,这位传闻中十分病重的优瑟尔琳公主轻悄悄掀开丝制的窗纱,斑斓的色彩穿过玻璃窗洒入室内,漂亮的花圃里并无仆人随侍,只有未曾散尽的黑红色雾气。 优瑟尔琳站在地毯上,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这一切,眼前像是还回荡着已经散去的璀璨星光。彼时恢宏的星光无处不在,充盈着世界海的每一个角落,轻易抹杀了形由暗生的怪物,也逼迫侵染停下。 ……于是那时那刻,优瑟尔琳终于明白了信徒目睹神迹时的心情。 当凌驾于一切之上的伟力现世,所有反抗的力量都会在瞬息之间被抹去,成为随波逐流的浮尘。 第87章 黑面包是什么样子 身后传来响声,是和她一起前来的婚约对象敲响了卧室的门,优瑟尔琳垂首拉上窗帘,坐上柔软的床榻后才轻声:“请进。” 她的婚约对象看起来有些憔悴,这是理所应当的,毕竟是被污秽袭击过,也曾短暂的丢过生命,只是仁慈又伟大的存在一视同仁,眷顾了所有悲惨的生灵。 优瑟尔琳适时咳嗽了一声,柔弱道:“我刚才做了一个噩梦,我梦见我变成了一张干瘪的人皮,过程痛的人浑身发颤,然后,又是一个美梦,我梦见璀璨的星光耀眼夺目……” 显然,她的婚约对象遇上了和她描述中几乎一致的事情,从对方骤变的神色中就可窥见一二,不过优瑟尔琳并不打算详述,她只是轻声道:“这真是个讨厌的梦,您说对不对?亲爱的……伦温尔?” 席曼王国埃尔金斯家族明译尔公爵的继承人,伦温尔,在继承公爵爵位后,他和王室的优瑟尔琳公主定下了婚约,如果不出意外,两人将在数月后完婚。 伦温尔涩声道:“您说得对。” 那明显是出事了!他真是万万没想到安斯特小城镇出事也就算了,朵图靳好好一个帝国,王都!王都这样的地方居然也能出事!教会都是一群废物吗! 好在他美丽的未婚妻自己就将这一切归为了梦境,省去了他解释编造歪曲事实的功夫,他只需要耐心应和几句,加深公主的这一印象,再关心关心公主的病情就可以从容离开。 优瑟尔琳轻言细语:“您看起来有些疲惫……抱歉,是因为照顾我吗?我确实很少来这么远的地方,病的有些重,实在是辛苦您了。” ……当然不是因为这个。照顾病人确实辛苦,但伦温尔毕竟是教会直属,哪有普通人那么脆弱,宫殿里更不是没有其他人服侍,他只是疲惫于刚才的突发事件。很难描述那些藏在黑红色雾气里的诡异东西,只能说,伦温尔简直以为自己真的会死在那里。 他道:“您说笑了,我并没有付出很多,相较而言,服侍您的侍者才是您应该感谢的对象。” 优瑟尔琳似笑非笑:“您真不是一位好的婚约对象。怎么不见您的妹妹?我是说,黛丽尔小姐,我明明记得她提过,说她路过朵图靳时,会记得来参加收牧日。” 黛丽尔来朵图靳……别了吧,这和羊入狼口有什么区别。伦温尔道:“她现在在北帝国。您知道的,那里的冰雪很漂亮,黛丽尔很喜欢,她也许暂时不愿离开,会想在那里多住一点时间。” 这说辞已算得上无懈可击,优瑟尔琳继续轻声细语:“这样啊,愿她能玩得开心。您去看收牧日了吗?” ……根本没去看,甚至昨天晚上还偷偷藏了身份去插手教会调查以至于今天一直在补觉的伦温尔顿了又顿,简要描述了盛典都会有的东西,然后就想结束这个糟糕透顶的话题。 他美丽的未婚妻也似是看出了他的为难,体贴的带过了这件事,笑着道:“您准备什么时候去拜访纪评先生?我记得您有提过,他教过您许多,现在有缘分遇上,若不去拜访,实在不礼貌。” 这个问题远比之前的所有话都要更令人为难,伦温尔根本不知该如何作答,最后只是含糊道:“我明白,但要等您病愈,您现在感觉如何?” 快说不如何或者很糟糕吧,这样他就能顺着话题往下委婉谢绝拜访纪评先生的提议,否则真要一个人去见那位看似温和宽容的长者吗。 优瑟尔琳却没有如他的心意,而是微笑:“我很好,感谢您的照顾。” 她读出来伦温尔的态度,心下略微惋惜,她本来还打算和伦温尔一起去拜访,这样既有借口,又不必担忧纪评先生不愿见她。结果伦温尔并不积极。 不过,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 优瑟尔琳前倾身子,柔声道:“我们后日去拜访,怎么样?在启程离开朵图靳的前一天,那时收牧日也将要结束了。” 这实在是个好时间,好到伦温尔根本找不到理由拒绝或是推诿,他顿了又顿,强颜欢笑:“当然,我都听您的。您选择的时间点也很合适,正巧我们拜访完纪评先生,第二天就能回席曼王国。” 他笑了,于是优瑟尔琳也微笑,感慨道:“其实我不是很想回去,不太想见我那位继位的哥哥,我猜他大概也不想见我。教会推上去的愚蠢傀儡……” “——等一下,”伦温尔不得不出声打断这句话,“您的哥哥虔诚的信仰着海神,自然会对教会多有照顾,您说笑了。” “那么,”优瑟尔琳笑吟吟的认错,“您说得对,是我多说话了。” 实在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伦温尔起身去调整蜡烛,他吹灭了两盏,出声询问:“我灭了两盏灯,您需要休息吗?今晚会有宴会,当然,您如果去不了的话也可以,他们都知道您发了高热,不适合出席。” 宴会?出了事居然还有心思办宴会,优瑟尔琳觉得这事实在好笑,便也真的轻轻笑了笑:“感谢您的体贴,祝您在宴会过得愉快。” 门再次被伦温尔轻轻关上,优瑟尔琳坐在床上,盖着柔软的被子,身后靠着的是柔软的羽毛枕,她安静看着空荡荡的卧室,猜测今天一整天直到晚上都不会有人来打扰。 伦温尔肯定会和海神教会搅和到一起,至于服侍的侍者……没有她的允许,不会有人敢敲门进来。指尖挑起一缕发丝,优瑟尔琳叹了口气,慢吞吞从枕头下面取出一沓文献。 那是之前就已经通过某些手段送过来的,乱七八糟,什么样的都有。蜡质的绸布的乃至人皮的,岁月在这些乱七八糟的材质上留下痕迹,成为它们被称为古文献的勋章。 优瑟尔琳拿到的是原本,她摊开这些东西,随意扯了件绒毯披好,又抬起手,纸笔凭空浮现而出,落上她手心。 “唉,”她有些倦怠的打了个哈欠,微微弯了唇角,“早知如此,真不该来朵图靳。” …… 同样觉得自己不该来的还有索斯德,他获得了身体的掌控权,刚刚才从一场漫长的“长梦”里醒过来。当然,他认为那不是梦……那只是仁慈温和的存在模糊化了污秽,给予了脆弱的生命缓冲的空间,避免普通人的失控。 梦里加速流逝的时间促进了生命力的极速衰退,也促进了知识的飞速流失,毕竟褶皱皮肤包裹的血肉躯壳承载不下那么多的知识,就像是拇指粗的水杯装不下更多的清水,过满则溢,会流失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他亲眼目睹了一场璀璨至极的星光,恢宏光辉之下,时间回归原位,一切重新回到最初的样子,那时群星光芒熠熠,他甚至不敢多看一眼,生怕这是某种意义上的亵渎。 在很多古老的文献里都有写过,越古老的存在往往规矩越多,需要人提起心神,处处谨慎小心,以免看见了或是听见了什么不该知道的,又或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由此而生的惨剧更多。 索斯德当然不会犯这个错。他甚至先一步掐灭了自己所有下意识的联想和推断,试图让自己尽量保持无意识的状态,以此避免可能有的牵连。 最后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的时候,有人提着裙摆,推开了门。是芙罗拉。小公主的神情很有几分失魂落魄,粉紫色的眼睛映着熠熠的光,颜色温柔的不可思议。 这样罕见而漂亮的粉紫色,索斯德一共只在三个人身上见到过,第一个……他不愿回忆当时的一切,第二个是舒温夫人,第三个就是眼前的芙罗拉。 他顿了顿,有点诧异芙罗拉的折返,不明白对方现在是个什么状态,正要说话的时候,听见芙罗拉道:“她说你是真理高塔的第七席。” 她?谁? 索斯德一瞬间想到了某种可能性,眯起眼睛打量芙罗拉,推测这位小公主现在的心情恐怕相当糟糕。他不是没见过类似的情况,某些高位格的存在总会有些“衍生品”,就像是带有不同记忆的另一个自己。 他忽而想起来安斯特那日宴会上匆匆出现又莫名消失的小小姐,又看向略有些恍惚的芙罗拉,没有立刻出声。 他在静候对方的下文。 芙罗拉提着裙摆在他对面重新坐下:“我想……” 后面的话仿佛有点不太合适,又或者是略有些违背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芙罗拉轻轻咬住嘴唇,终于还是破罐破摔:“我想和你一起。我想离开皇宫。” 她似乎真的是有备而来,又似乎是知道了很多事情,甚至在和索斯德分析利弊:“真理高塔的成员范围广到囊括各位神明的信徒,也包含许多贵族,乃至安陶宛和北帝国的皇室,三大帝国内,只缺少朵图靳,而我是朵图靳帝国皇室公主。” 所以,她很合适,真理高塔需要她,她也需要真理高塔。 索斯德总会在这种时候讨厌起首席平衡各种派系的强迫症,他顿了顿,问:“……为什么你会想离开皇宫呢?据我所知,朵图靳帝国的皇帝很宠爱你。” 因为什么? 因为向往皇宫外的一切,向往自己未曾见过的精彩,还是因为过往的一切都蒙上了厚重的阴影,所以想暂时离开去探访真相? 帝国最受宠爱的小公主其实只是个衍生出来的玩偶,所有的记忆和生活都虚幻的是一场随手就可以戳破的泡影,这样大的打击,理所应当会激发人的追寻欲望,去努力寻找真相。 这无论怎么说,都说得通。 芙罗拉抿紧唇,轻声道:“因为向往未知的一切,因为渴望真相,因为……因为觉得自己生在琉璃盏中,不辨世间万般疾苦,所以想亲眼去看一看。” 亲眼去看一看,这个世界真正的样子。枯萎也好,烂泥也罢,总归是琉璃盏里不会养着的东西。 过往上过的所有课程都在这一刻凝成了这样一段话,芙罗拉抬起眼睛,却没能在索斯德眼里看见熟悉的动容。 她于是想起来,索斯德是真理高塔的第七席,不是那些贵族爷爷,离开了朵图靳帝国皇室这层身份的光环,没有人会因为她的话而动容,去感动的夸赞她真是个坚强又愿意努力成长的小公主。 不过,赞美之词听的太多,她已经不太在乎了。唇角轻轻弯了弯,芙罗拉垂下眼睫,道:“……她想见我。” 什么向往啊追寻啊……都不是。 她在满满当当的课程里,学过神学、算数、礼仪、舞蹈、外语,自然也学过律法、军事,她的父亲宠爱她,也希望她能有自保的能力,而不是做一朵美丽娇艳的花。 “只因为她想见我,而她不在朵图靳帝国,也来不了,所以我别无选择,只能离开朵图靳去见她。” 话说到这一步,索斯德彻底明白了芙罗拉的性格,干脆也扯开了说:“你应该去找纪评先生。” 他的意思显而易见,没有纪评的首肯,他不会轻易插手任何可能有关联的事。这在芙罗拉的预料之中,她接着道:“我明白。” 她真是生了一双好眼睛,水波潋滟就荡在眼睛里,嗓音甜美柔软,轻言细语:“我会去见他。只是想先问问您,愿不愿意另收个弟子。” 索斯德:“……为什么?” “啊……”芙罗拉有点意外索斯德会问这个,“因为是她说的。她希望我和您一起,如果您要问我为什么,我只能说……我也不知道。” …… 日光其实并不刺目,绿叶摇曳着投下一阵阴影,在安静等待索斯德答复的时候,芙罗拉百无聊赖,碾下花瓣,忽而想到了以前。 若说只是,那个“她”想见她,其实也不太准确。也许……也许还有其他原因,比如说,她还有些好奇,好奇掺杂着沙砾的黑面包,到底是什么样子。 第88章 苏醒 日光半斜,纪评还在教会的告解室内,不大的小房间寂然无声,铺就柔软绒布的木椅子仍然直挺挺立在那里,陈旧的痕迹昭示着岁月流逝。眼前有点模糊,他本能闭了闭眼,而后,在这一瞬间,所有杂音瞬息凝为一点,耳鸣声尖锐如同钢针刺入脑海直击心灵。 昏沉的大脑钝痛阵阵,纪评略有些不适的揉了揉眉心,于是蜜蜡素来甜蜜柔软的香气也像是带着腐烂的气味,令人无端恶心想吐。 ……等等,蜡烛是谁点的? 他下意识抬起眼睛看向幽幽燃着光的蜜蜡,眼神带了点审视,也许是这表情太冷漠,一直安安静静的小塔被吓得抖了下,纸张哗啦啦翻动的声音不绝于耳,很快就有一行淡金色的字迹浮现其上:“它……它是自己亮的!就是刚才……” 解释的词汇匮乏无力,小塔越说越觉得自己好像太紧张了……明明纪评先生只是看了一眼,还什么都没有说,它却已经先一步害怕起来……不,不,小塔,你不是早就知道纪评先生追随于谁吗?你不应该害怕的。 纪评只是按压着眉心,暗叹神明体验卡也不太好受,他斟酌着词汇出声安抚了几句,又吹灭了蜡烛。 告解室内安静,告解室外也很安静,纪评此刻才觉得几分为难来,进来的时候正逢雾气遮挡视线,不必在乎会不会被谁注意到,但现在……直接出去么?可以直接出去吧,告解室本就是供信徒祷告忏悔的地方。 他还有些不舒服,隐约的喘不上来气,眼前的一切都像是镀上一层模糊的错影,间歇响起的耳鸣声颇具节奏……生病也不过如此了,他在心里无奈的想,头晕耳鸣,恶心想吐。可惜没有可以缓解这种症状的药品。 他推开了门,长廊上并没有人,沿着走廊走到尽头才隐约听见几分喧闹的人声,纪评不欲参与,略微辨认了下方向,拣了小路走。 他现在急需找个地方好好休息好好睡一觉,哪怕只是简单闭闭眼也好,有什么事情都等他缓过来了再说,绵延不绝的钝痛几乎要搅乱他所有的思绪。 他顺利找到了马车。今天是收牧日,有很多人跨越很远的距离聚集在这里,来往供给这种需求的马车不在少数,马车夫也多是壮年中年,双手布满粗糙的茧。 而他面前这位,看起来相当恍惚。尽管如此,马车夫还是本能出声,尽职尽责的询问了他要去的地点,待询问结束,正要离开时,马车夫又主动出声:“您也看见了吗?” 看见什么? 无法思考的大脑像是一团浆糊,纪评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有些茫然,在短暂停顿后,道:“您是说……” “就是,就是那些……”马车夫显然没有受过很精细的教育,挠了挠头,一时半会挑不出合适的词汇,于是道,“那些怪物!就是藏在暗处的,您没有看见吗?那些嘶吼着的奇形怪状的东西,就像是教会神父曾经宣扬过的大灾难那样可怖!您也听过大灾难吧,或许它就要到来了,每个人都无法避免……” 纪评也听过大灾难的描述,在一些教会相关的书籍上,教会将“大灾难”描述为不可控的、不可预见的、会导致无数人死去的灾祸,只有虔诚信仰神明的信徒可得庇佑。 不过,类似宣扬信仰的东西太多,除了“大灾难”,还会有什么“大海难”,纪评对此秉持半信半疑的态度。他相信类似的东西存在,但不太相信宣扬的灾难内容一定为真。 眼看着马车夫说着说着似乎要失控,纪评正欲出声打断,忽见马车夫情绪似乎稳定了下来:“不……不会这样……” 对呀,当然不会这样,纪评心想,所谓的大灾难无非是终结一个世代的又一种称呼,就像是他之前见过的“巨人”那样,尽管他还不知道来源如何,但从世代一个接着一个来看,不可能全部死绝。 生根发芽再到枝繁叶茂总需要种子呢,从这一方面来看,教会的宣传不无道理——神明当然会庇护信徒,不然等着看种子也死绝吗。 纪评温声道:“当然,神明会庇佑一切的。” 这话起到了进一步安抚的作用,马车夫显然很信任自己信仰的神明,兴高采烈的回应了这句话。 纪评顺便神情自然扫了眼马车夫的装扮,嗯……宽松的长袍和略微抬高的下摆,便于长时间行走的坚固皮靴,以及鞍袋、皮带……还有刻有生命教会纹章的饰品,象征丰饶的菽粟和拱卫着植被的绿叶。 他心里有了数,抬手揉了揉眉心,觉得说话的功夫,钝痛好像稍微轻了些,笑着道:“您是生命之神的信徒吧?在这个美好的节日,丰饶和阳光都是值得喜悦的事情,不如把烦忧的事情往后推推呢?再或者……您也可以去向神父寻求帮助。” 然后纪评就看见马车夫一把扯下刻有纹章的所有东西,包括马车夫肩上那块看起来还挺保暖的披肩,情绪也跟着激动起来了:“主教根本就没有管过我们!他甚至无视了那些怪物!” 这骤然拔高音量的声音吸引了附近其他人的注意力,有人沉默也有人收回视线,就是没人面带怒意的过来大声制止。 纪评莫名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催马车夫赶紧走,为什么要在这里耽误时间。蜷缩在衣袋里的玛瑙动了动,像是要探出眼睛看,又被他不动声色按了回去。 他保持微笑:“是我误解了您的信仰。” 提起信仰,马车夫情绪又稳定下来了,近乎喃喃地道:“信仰……是的,我信仰祂。伟大的群星……伟大的旧日之主……您凌驾于世界之上,原初是您的意志具现,万千星河追随您的存在……” 纪评:??? 啊?谁?他听错了? “您的意思是……”他有点怀疑间歇响起的耳鸣摧毁了他的听力,略有点不确定的微笑,“您信仰群星?” 马车夫重重点头。 啊? 你是群星的信徒,我怎么不知道?你怎么就成群星的信徒了?有别人帮我传教了?还是说你身上出什么事了? 纪评强颜欢笑:“这样啊……祂是位伟大的、仁慈的神明,我理解您的信仰,只是不知……您为什么会信仰祂呢?” …… ——“因为群星熠熠生辉。” 泽西卡半垂着眼睑搀扶起老人,大人的重量压在孩子身上本该重如千均,他搀扶乃至撑着老人的样子却不见吃力,只是姿态有些好笑。 他毕竟还只是个身高较矮的孩子,而莱尔身为大人,肯定要比他高。 生命教会的乌普尔特安主教没因这奇怪的姿势发笑,他紧皱着眉,嘴角下撇,脸色非常难看,额头上甚至有细密的汗珠。白蝶断裂的翅膀和半残的身躯轻飘飘躺在他周围的地上,像是许多残破的花瓣。 他把泽西卡的话重复了一遍:“因为群星熠熠生辉?生命之神的光辉同样照拂大地之上的所有生灵!” “何必如此激动,”泽西卡咳了一声,微笑道,“我只是说了实话。还是说,您要告诉我,您否认群星的光辉?” 显而易见,没人敢对这个问句做出答复。 所谓的“圣物”将这一片动手的地带隔绝开,仿佛水面一样朦胧模糊的屏障是单向隔绝的机制,大约是为了方便主教时刻关心外界的一切。 泽西卡笑着朝着信徒的方向,朝着人声鼎沸的方向看了眼,然后近乎轻蔑的道:“真遗憾呢,您所信仰的神明,好像没有起到什么大的作用。” 回应他的是拔地倚天的巨大藤蔓,硕大的叶子轻轻摇曳,丰收的果实沉沉压弯绿茎,又有眼睛眨了眨,快速缩回叶子里,着生在叶子上的无数细小触手猛地窜出来,目标直指泽西卡! 主教像是真的发了怒,甚至不再顾及西西伊农阁下的安危,出手凌厉。浓郁的生命力弥漫开,泽西卡感到皮肤有点痒,垂首看去,是一颗细小的嫩芽轻易刺破皮肉,钻了出来。 嫩芽上坠着一颗小小的人头,双目紧闭,和泽西卡长得一般无二,每一处细节都完美复刻。 这可不是正统教会非凡者该有的做派,怪不得乌普尔特安主教如此厌恶真理高塔,怪不得他始终不肯全力出手,原来是怕暴露啊。 哈。 泽西卡这一次是真的想笑了,他像是完全看不见即将将他刺穿的尖锐触手,也像是看不见如雨后春笋那样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的嫩芽,只自顾自笑得开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真是不得了啊,”他感慨道,“不是生命之神的直属,不是祂的信徒,未曾拥有祂赐予的神恩,却成了主教,哈,这真是我见过最好笑的事情。” “如此事迹,您值得在真理高塔单开一页了,尊敬的乌普尔特安主教。” 话音未落,刺来的触手齐根断去,坠着的眼睛碎成血沫,被刺穿的伤口自动愈合,微光流转一瞬即逝,乌普尔特安主教甚至仍难以以此分清眼前泽西卡的主特性。 他并不作答,泽西卡却不肯放过他。 “真理高塔的叛誓者……我想想,你是哪一位?前任第二席?真了不得啊,教会一个劲的宣称叛誓者高危,结果却接纳了叛誓者,甚至还让你成了主教。” 能毫不顾忌嘲讽别人的机会实在难得,泽西卡不愿意轻易放过,继续道:“如此恩情,确实值得献上一切。如果首席知道,也会欣喜你给你自己找了个好去处的,教会的名声可比真理高塔好上太多太多了。” 这段话似夸似讽,更像是真的掐到主教的死穴了,乌普尔特安终于出声:“我从未认可过真理高塔。” 他像是在为自己辩驳,辩驳他不是因为名声的好坏而选择背叛,辩驳他从一开始就没真正加入过真理高塔,所以背叛也无从谈起。他根本没忠诚过。 泽西卡一脚踩上断裂的植物躯体,状若遗憾:“其实我也不认可真理高塔,但我更不认可你。你觉得你很有道理吗?” 他已经从他曾学习过的东西里翻出来对方的资料了,真理高塔的前第二席,不信仰生命之神,但主特性为生命,认为强者理应主宰弱者,认为贱命存世,就是为强者而亡。 ……全是狗屁。 眼看着不藏拙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分出胜负,乌普尔特安也淡定了:“当然。认知浅薄的平民做不出正确的选择,我只是为他们选了最正确的路。” 好一个最正确的路。 泽西卡怒极反笑:“所以,你是准备告诉我,假设你在这里杀了我,也是最正确的路吗?听听,多有道理啊,你觉得真理高塔的一切都是错的,我又执迷不悟,所以你要替我做选择。” 他冷冷道:“我没那么多善心。但是,曾经被你灭掉的卡尔恩洛公国没得罪过你。他们只是爆发了一场饥荒,还有撑过去的希望,你却觉得撑了也是白撑,不如把资源让给更强大的帝国。” 乌普尔特安只道:“你太天真了。” 久居高位带给了主教不怒自威的气度,沉着说话的样子更像是在说什么不容置疑的真理:“事实如此。” 泽西卡真想杀了他,冷声道:“真遗憾,我是普通人,所以没办法体会你的感受,我现在只想叫个人过来和我一起把你杀了,左右教会也不差你一个,主教谁来当都行吧。” 乌普尔特安:“如果你有这个能力。” 即将合拢的花骨朵在封闭的前一刻寸寸裂开,渗出的、攀附在花瓣壁上的消化液泛着恶心的腐臭味,偶有一滴坠落地面,瞬间灼伤出一个大洞。 泽西卡垂眸看去,不敢想如果这液体落到自己身上会出什么事,道:“之前那段话,我也送给你。墨格从不缺伟大神秘的存在,我杀不了你,不代表别人不行。” 乌普尔特安像是料到他会这么说,语气淡淡:“既然如此,便一起去登门拜访。” 第89章 登门拜访 一起去登门拜访的结果是两个人相对无言的站在树下。泽西卡打量了下墙的高度,又回头看了眼神色淡淡的乌普尔特安主教,然后深吸一口气,认真反思了下。 他在想,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这样,然后他反思完了,真心实意的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我们不能直接从正门拜访吗?非要翻墙吗?” 其实他更想直接质问,质问对方,你身为生命教会大主教,居然连去哪儿都不能自己选择吗? 他同时还觉得…… 这种行为太掉身价了。 可惜他底气最大的来源之一,莱尔已经“入土为安”了,生命教会的神父在片刻前接管了老人毫无生气的身躯,又面带悲悯的颂念了几句,于是死亡被静悄悄一笔带过,只差一场完美又体面的葬礼。 ……泽西卡只对自己没参加过莱尔真正的葬礼感到遗憾。 现在他左顾右盼,虽然明知事情还没结束,莱尔一定会帮他坐实“强者”这一身份,但还是有点惴惴不安,不知道现在协助他伪装身份的是哪一位。 其实大概也能猜出来,真理高塔内能瞒过乌普尔特安主教的人不多,只有十二席,而现在会在这里的十二席他心中差不多有点数,问题在于有点数和亲眼看见是两码事,泽西卡还是觉得心虚。 他仰起头看了眼墙,又看了眼神色不变的乌普尔特安,道:“您能不能看一眼我的身高。我恐怕翻不过去。” 适时的求助不是多丢人的东西,泽西卡早就习惯了在各种情况下向任何能帮到他的存在示弱……第九席就是这么被他缠上的。 帮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最后直接把他视为乖巧懂事的小辈,认为他不该学习、记忆那么多东西,屡屡帮他逃课。 泽西卡很感激第九席。 同时也觉得第九席另有目的。 因为他觉得自己哭诉的技巧很拙劣,认为会被这种技巧轻易哄到的人应该当不上真理高塔的十二席之一。 他正沉思呢,忽觉整个人一轻,然后是天旋地转,他被乌普尔特安主教托住抱起来,直接翻过了墙! 直到被放下来的时候,泽西卡都还有点缓不过来神,愣愣道:“你……” 乌普尔特安径直往前走:“能进来就行。” 泽西卡:“……所以为什么要翻墙。” 乌普尔特安在这个时候展现出了非同寻常的耐心:“教会和皇室关系很糟糕,我作为教会主教,公然拜访一位亲近皇室的贵族并不合适。” 泽西卡几步跟上他:“我觉得你这个主教做的真没意思,还不如去当叛誓者,想杀谁就杀谁,多厉害啊,谁都不敢轻易得罪你,怕你一个不开心又发疯。” 乌普尔特安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道:“你也可以。我向你保证,如果你背叛真理高塔,你一定能好好的、完完整整的离开朵图靳。” “我可去你的吧,”泽西卡毫不犹豫,道,“我向你保证,如果你现在背叛教会,你一定,也能完完整整的离开朵图靳。” 乌普尔特安不置可否:“没意思。” 他这时候才像是真理高塔出来的,没了故作伪装的慈祥可亲,下压的眼角无端带着点淡淡的冷漠凌厉,白发和皱纹也压不下这种寡毒。 泽西卡看了他一眼,又很快移开视线,道:“这里是贝贝塔伯爵府。” 说是贝贝塔伯爵府,其实早就归舒温夫人私有了,只是旁人念起来,面子上还是要跟几句恭敬。或许也会有握着羽毛扇的小姐们聚拢起来八卦,说那位舒温夫人真是好本事。 泽西卡道:“舒温夫人是第二梯队的神明眷属。她少时即得眷顾,而今亦然,第九席曾单独找过她,而后却不了了之了。” 乌普尔特安甚至没看他:“我不会信你。” 是不会信还是早就知道啊……泽西卡在心里嘟囔了一句,抬起头,高耸的尖顶设计和网格状的窗户,半圆形的拱门和玉白的柱子已近在眼前……他忽而觉得哪里不太对。 仿佛有什么东西绞住心脏,他在苍白漆黑的窗里窥见一抹血色,却只是一闪即逝,再一认真去看时,又看不见任何东西。 “我觉得……”泽西卡咽了口唾沫,道,“也许你想拜访的那位,今天并不乐意接见客人。” 第90章 祝您早日痊愈 ……是不在吗? 并不是第一次见面了,泽西卡能辨认出那抹血色来自于谁,因而心下更加奇怪,因为他记得纪评先生是一位尚算容易接近的长者,对方往往也会约束好身边的东西,轻易不会误伤谁。 但瞧方才的样子……泽西卡暗自琢磨起要不要引乌普尔特安过去,最后在斟酌了可能会得罪纪评先生的可能性后,遗憾放弃了这个想法。 他正待出口劝说,却见乌普尔特安竟然仿佛丝毫未曾察觉时,抬步就走了过去! 泽西卡咽下了到口的劝说,默默往后退了一步,只看见那些无声的黑暗轻而易举便将乌普尔特安吞没,仿佛一个人一点点陷入粘稠的沼泽。 阳光斜斜照着,余温寒凉的似有若无,一点动静都没发出来,泽西卡不敢上前,又碍于实力问题,甚至无法判断乌普尔特安到底是死了还是见到纪评了,只默默又后退了一步。 这次没了乌普尔特安同行时设的“荫蔽”,来往的侍女很快发现了他,唤道:“泽西卡小少爷,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并未听说易林尔斯……啊,你是来找路易斯少爷的吗?他今日出去了,不在这里。” 泽西卡:“你知道那里是谁吗?” “啊……”侍女笑着道,“是夫人请来的贵客,现在正在休息,管家叮嘱了不能打扰。我带你去见管家吧?你渴了吗?哎呀,你路上没遇见别人吗?他们怎么就任由你一个人呢……” 泽西卡被侍女牵住手,他忍不住又回头一眼,正对上一只漂亮的眼睛!血红色的眼睛在窗后一闪即逝,很快窗帘垂落,他只觉得心脏跳动的厉害,冷汗浸湿了衣服,他偏偏说不出来自己在害怕什么。 泽西卡。 他这样称呼自己。 你不是第一次遇上这些事情了。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侍女牵着他越走越远,相触的手心并没有因为长时间的接触而温热,触碰间仍然一片寒凉,泽西卡寸寸抬起眼睛,看见侍女脸侧一枚漆黑色的鳞片,像是硬生生插进去的,却不显违和。 侍女恍若未觉,偏头微笑:“怎么了?” 泽西卡强颜欢笑:“侍女姐姐生的这么好看,端庄的仪态更是令我心动不已,忍不住就想多看几眼。” 侍女噗嗤一声笑了:“你是跟谁学的呀……” 说话间,鳞片颤颤巍巍,由一个变成两个,然后是三个四个……泽西卡曾经在文献上看过类似的描述,他也知道自己现在不应该害怕,可是看过和亲眼见到是两码事…… 纪评先生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为什么还会有来自死神的污秽在这里疯长?还是说在那场他根本无从得知的交锋里,双方其实达成了什么他不知道的约定?毕竟他也只是靠观察猜测得出的结果。 他猜测纪评先生要借一场大乱子分割信仰,也猜这场“热闹”极有可能来自死神……至于旁的所有事情,不过是正餐前无关紧要的甜点,比如说莱尔授意路易斯去做的传播污秽种子。 大皇子莫名其妙把目标对准莱尔,又因为死神信徒被清剿干净,于是莱尔干脆自己动手准备搞乱收牧日,并笃定准备分割信仰的纪评不会出手阻拦……至于之后,无非是要让收牧日不能正常进行,所以做什么都可以。 泽西卡想起来那些黑红色的雾气,想起来那些腐朽枯败的气味,想起来簌簌而落的蝴蝶残肢,想起来无辜普通人劫后余生却偏偏茫然、困惑的脸。 ——他们为什么茫然?为什么困惑? 黑红色的雾气证据确凿,干瘪的人皮一张张摊在地上,鲜血和凋谢的肉一起奏响灿烂的歌,不属于这个世代的语言慢悠悠唱着祷词……应该会死很多人。 至少已经接连折损两位执牧、主教又被拖住的生命教会顾不到所有信徒,至少连阳光都不会眷顾的灰巷会成为一片血的汪洋,至少…… 泽西卡看向婢女的脸。 至少普通人会记住惊心动魄的一切,记住那些痛苦和绝望,记住濒临的死亡和一起一伏的心脏,记住皮肤紧贴地面的冰凉。 有个答案呼之欲出。 泽西卡舔了舔嘴唇,颤巍巍问道:“你刚才……有……有做梦吗?” 那应当是个什么梦呢?应当是个腐烂枯萎、包含所有绝望的梦,于是梦醒之后才会印象深刻,清晰记住梦里的所有细节,包括救赎自己的一切,泽西卡听见侍女说话,听见终于带了点后怕的语气,听见侍女困惑又不解的询问,最后听见星光。 “好像很多人都做了这个梦。”似乎是胸口还残留着不适感,侍女捂住胸口,手指上着生的黑色鳞片划破布料。 “我……”她怔怔注视着划破的地方,注视着自己的手指,继而颤抖摸上自己的脸,仿佛才后知后觉这些,语调破碎成惧怕的音,“我……我怎么了?” 泽西卡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要怎么说呢?和侍女全盘托出,说死神不知道发了什么疯要来朵图靳帝国的王城墨格分割信仰,甚至于发展到“降临”的地步,还是说又有位神秘的存在路过这里,顺水推舟? 说这是来自死神的污秽,说你本该死在这污秽之下,说你本该拥抱死亡……但是有存在用梦境隔开了污秽和现实,将一切污秽留在了无痕无迹的梦境,留在了世界海,所以你们得以在夹缝中生存,得以淡化遗忘所见所闻所感…… 但你们终究遗忘不掉,污秽会与你们藕断丝连。就像是有人生而贵族,有人生而平民那样,会有人平安,也会有人继续染上污秽,继而死去,或者得到力量。 这都是侍女从没有接触过的东西,也许她听见了只会更难以置信甚至因此直接发疯。她只是个安安分分在贵族府上伺候的仆人,泽西卡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用问。 不值得记住的名字,问了也没有意义。 于是泽西卡只能说:“这是一种病。” 他猜测教会也会给出一样的答案,哈……教会永远喜欢掩饰真相,伪造出平安的假面,期望以此安抚民众,过往的无数次,教会都是这样做的。 而真理高塔的理念与此截然相反,真理高塔希望传播“真理”,希望所有人都能掌握“真理”。所以真理高塔全是疯子。 泽西卡慢慢握紧侍女的手。 “姐姐,你只是生病了,这是一种很罕见的病,只有虔诚的信仰能治好它。” 真相哪有解决的方案重要。就这样吧,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神明身上,祈祷祂的眷顾,祈祷祂的庇佑…… 这真是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情,泽西卡莫名也觉得自己在真理高塔待久了,待疯了……乌普尔特安说得对,真理高塔里只会有蔑视信仰的疯子,早晚会自取灭亡。 “你可以去教会祷告,请求牧师和神父的帮助。” 当然,那样可能会死。 所以…… “……我更推荐你去向纪评先生寻求帮助,你知道的,他是舒温夫人邀请而来的贵客,他很博学,也很温和,他知道很多事情,一定能治好你的疾病。” “不过,美丽的侍女姐姐,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如果…… “如果你真的去见纪评先生的话,请务必务必……不要说出我的名字。” 哪怕纪评先生可能已经知道,哪怕纪评先生其实并不介意为无辜可怜的信徒提供帮助,哪怕纪评先生可能真的,温和、宽容。 但我…… “您知道的,小孩子总会害怕。害怕自己随意做什么事情,会为自己招致祸事,还害怕这祸事根本解决不了。” “好吗?侍女姐姐?祝您早日痊愈。” 第91章 睡醒 纪评睡醒的时候已经是天黑了。 他下午从马车上下来时便急着休息,窗帘自然也没有来得及拉,窗户外黑沉沉的一片,屋内也是。他揉了揉眼睛,还有些昏沉的难受,但比白天要好上很多。 等摸索着点上了蜡烛,房间里稍微亮堂了些,纪评扯下外套披好,瞧见玛瑙蜷缩在小木床里,只探出来一只眼睛默默盯着他看。 “我去问问有没有面包之类的,”纪评道,“很快就回来,你如果觉得无聊的话,出去走走也好,别被人看见就行。” 于是一直安安静静的小塔忽而哗啦啦翻起书页来,纪评抬眼看过去,顿了顿,也道:“如果你也觉得无趣的话,去逛逛也行,最近应该没什么事。” 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就算有事,那也等明天再说,现在不急。” 现在不急……? 小塔愣了愣,瞬间联想到了很多东西,继而恍然大悟。任何事情都需要时间,今晚就是信仰发酵的最佳时机,至于结果具体如何,事态发展如何,确实要等明日才能见分晓。 纪评闭了闭眼,转身推开门,只觉得好饿。 有什么事情都等他不饿了再说,他现在实在是暂时不想管。 …… 星星稀疏的挂在夜幕之上,纪评婉言谢绝了女仆要去再做的提议,顺利取到了面包和一份奶油浓汤。奶香浓郁,咸香丝滑,他边喝边深感自己就不该来朵图靳。 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要是以后离开了就得靠自己负责一日三餐……嘶,越想越觉得他到时候应该会很崩溃。 他没什么讲究的心情,随意在庭园里拣了个位置坐下,松软的面包里抹了现做的果酱……哪怕是没有精心准备,这也算得上是一顿丰盛的晚餐。 吃完最后一口,纪评再次头痛起自己日后的三餐来。 有人柔声唤他:“纪评先生,原来您在这里。” 说话的夫人背对着长廊,一身高腰设计的直筒长裙,宽松的裙摆呈现出自然的波浪状,形制有点类似于帝政裙。 仿佛是夜风寒凉,她拢了拢披肩,微笑道:“我今天晚上才回来,本来想见您的,只是听管家说,您回来时神情疲倦,应当不会喜欢别人打扰。” 美好的晚上突然就有了瑕疵,纪评按着眉心,不得不提起警惕:“……请您原谅我的失礼,我不知道您今天会回来。” 青年看上去似乎确实很疲惫,连素日里微笑的假面都懒得维持了,唇角下拉,眼睫倦怠的垂下来,语气也不似往日温和,带着点淡淡的疏离冷漠。 疲惫什么呢? 舒温夫人想起来片刻前才看见的汇报。无数人声称自己看见了死亡和终结,声称是熠熠的星光救赎了他们,有人觉得这只是一场梦,但也有人因此对生命教会彻底失望。 ……其实没有任何线索指向她眼前的这位。 无论是从前在安斯特,还是如今,纪评始终说的都是,他信仰的是一位来自遥远地方的神明,至于其中详情……他从未和人详细说过,日常生活里,也不见虔诚信仰的痕迹。 相较而言,在这场波及范围极大的风波里,最可疑的嫌疑人是一位至今仍不知名姓的诗人。他教导灰巷的孩子,传唱编篡的歌谣,又写下赞美群星的诗句。 比照迄今为止得到的所有情报,几乎可以认定诗人的目的。认定诗人是某位邪神的信徒,利用案子带来的短暂混乱小范围传播信仰,又在收牧日上最后收尾,给了生命教会沉重一击。 帝国的皇帝对此乐见其成,甚至暗示舒温夫人没查到便罢,但倘若真查到了诗人踪迹,不妨就当没看见,必要的时候,给教会添添堵也不是不可以。 舒温夫人几乎能猜到她的枕边人是如何想的。 ——反正也没有出什么大事,普通人所有的疑虑都可以用“梦境”用“神迹”搪塞过去,从这个几乎无伤的结局来看,那位诗人甚至称不上邪神的信徒。 ——至少其他异端都比诗人要疯多了。 但现在,舒温缓慢抓紧羊毛面料的衣摆,莫名就是觉得,她眼前的纪评先生,才是这一切的执棋者。这不是无来由的猜测,更不是没有先例。 早在安斯特的时候她就领教过对方的“置身事外”,看起来清清白白没有一点可供怀疑的地方,等真怀疑的时候才觉得处处都像是无形无色牵连在一起的丝。 比如说莫名其妙死绝的那些导致案子出现的死神信徒、莫名其妙出现的诗人,莫名其妙接连出事的两位生命教会“执牧”,以及收牧日当天和前夜,莫名其妙出现的污秽种子…… 没有神明会不在意自己的信徒,也许真是因为信徒出事才会导致……那位神明的些许影子莅临这里。 同理,若不是一连折损了两位“执牧”,生命教会就不会在收牧日的警戒上显得不堪一击,更不会将处理污秽种子的工作拖到了收牧日当天仍没能完成。 舒温只困惑一点。 死神信徒并不好抓,他们有死神庇佑,所有类似占卜乃至神谕的东西通通失效,想抓他们只能地毯式搜索碰运气。在这样的情况下,纪评先生却还能一举剿灭…… 这可真是……用神迹都无法概括。 舒温垂下视线,微笑道:“我也没想到我今天能回来,其实那边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完,只是陛下忽而……想见我了。” 那边的事情指的无非是农民叛乱的事情,纪评对这个有印象,归属于朵图靳帝国的小国农民举起锄头砍杀了治国的大公后,宣称他们信仰战争之神。 老实说,这件事其实不太好办,强硬纠正信仰必然效果不好,但如果不纠正信仰,无疑是在默认农民发动战争砍杀大公的合理性。若日后所有农民受压迫都这么干,早晚有一天帝国也会被推翻。 好在这件事不需要纪评烦心,他只是轻轻笑了笑:“您和陛下感情深厚,令人艳羡。” 若是任何人说这句话,舒温夫人都会将其视为夸赞,但说这话的是纪评。青年还懒散垂着眼睛,既像是困倦极了,又像是漫不经心,随口一提。 可哪有什么感情深厚,换成任何一位拥有粉紫色眼睛的美丽夫人来都仍然会出现这样的结果,现在只不过是,这位夫人刚好叫舒温。 第92章 青年漫不经心的称赞还在继续,也许是夜晚的风有些太凉了,舒温微微抬了抬眼睛,只忽而感到几分难以言喻的疲惫。 她哑声道:“不是这样。” 这四个字没头没尾,纪评顿了顿,敏锐察觉到几分消极的情绪,于是也停下夸赞的社交辞令……其实就算舒温夫人不出声,他也要停下来了,因为他快没话夸了。 舒温道:“他并不爱我。” 谁呀,朵图靳帝国的皇帝陛下吗?纪评并不是很好奇这些爱恨情仇,只想早点回去,他还记得他向玛瑙承诺过很快就会回去,现在一拖再拖,已经和“很快”毫无关系了。 舒温失神盯着自己纤长白皙的手指看,忽而伸出手,生生撕下一块皮,皮肉撕扯分开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血珠溅上旁边飘摇的杂草叶子。 纪评:??? 他控制住想站起来的冲动,如坐针毡,艰难道:“您还好吗?不如我去为您请一位……” 舒温捂住伤口,居然微微笑了:“我听管家说,您常去书房看书?啊……我已经死去的丈夫,他生前最喜欢的就是些骑士小说,英雄传记,但愿您在翻到时不会觉得厌烦。” 浅淡的花香被风送过来,纪评不明白这香气从何而来,视线避开了舒温夫人受伤的地方,只道:“您现在需要治疗。” 青年半侧着脸,没有回应新的话题,只说……她需要治疗。舒温倦怠垂下视线:“我只想和您说几句话,几句话就好……您有了解过贝贝塔伯爵吗?他出身第三贵族,当然,所谓的第三贵族大概只是贝贝塔自己封的,帝国认第一贵族易林尔斯,也认第二贵族博亚特吉……但往后可没有什么第三的说法。” 这很像是追忆往事的语气,纪评不是第一次听别人用这种语气说话,他从前还在安斯特的时候,就曾遇到过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找上门的夫人。有的夫人说话时就爱从头开始回忆,一步步感慨,最后才会说到重点上,道出来意和委托的内容。 “……我刚遇见我那位丈夫时,他还不是伯爵,跟着当时的伯爵大人去往农田巡查,美名其曰关心农民,实则只是为了应付教会,给教会一个交代。” “他看上了我。”舒温的语气很平静,她居然真的像是在回忆往事了,详细叙述了一段美好的爱情故事,关于贵族少爷看上了农女,并执意迎娶农女为妻。 ……纪评只能告诉自己要耐心,就当是答谢对方,毕竟他在府上好吃好住了这么久,还什么报酬都没付过。 于是他尽职尽责:“这真是个美好的故事。” ……所以也只是个故事。 舒温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这个意思,只继续平静的叙说往事:“迎娶一个和贵族毫无关系的女孩子为他带来了大量的名望和支持,教会更是因此关注他倚重他,希望借此改善平民境况。” 纪评保持微笑:“伟大的神明眷顾祂的所有信徒,不分高低,教会自然也贯彻神明的旨意。” 第93章 社交辞令 神谕?是啊……神谕。神谕教她温柔体贴,也赐予她被人无条件爱慕的能力。爱意就像是高置于宝库的宝石,看似难以触及,但对于她,对于眷顾她的神明而言,也不过是玩具。 舒温忽而很想要一个答案,她抬起眼睛。澄澈的粉紫色琉璃般无瑕,倒映出青年温和而倦怠的底色。 对方在她说话前先一步道:“很少见您这样恍惚的样子……我想,也许您需要休息,已经很晚了。” 当然很晚了,无风的夜晚,树枝凝固在星光下,青年笑着抬起头去,看了眼天空,又或许只是看了眼星星,侧脸也像是渡上一点辉光熠熠。 “我……”舒温几乎要彻底说不出话了,她猛地掐紧手心,终于意识到了自己过分外泄的情绪。她在无意识的、甚至是近乎迫切的,向一位未知存在透露自己所有的过去和脆弱,只因为一点突如其来的疲惫。 ……只因为一点,因青年随口一句赞美而衍生出来的,突如其来的疲惫,她就忘了自己会深夜在这里停留的目的,忘了她原本始终抱有的警惕,甚至真的觉得,她可以把一切都说出来,并下意识认定自己一定能得到答复。 但纪评先生已经不耐烦听了,哪怕他依然保持着周到的微笑,可周到从不意味着乐意。出声打断、提醒,本就是另一种意味上的送客。 这算什么呢?面对打探,没有义务回答也不愿意说破,于是采用了温和的手段轻易换了交谈的内容。哪怕她受了些许影响,她所说的所有话也终究是出自她本心。 舒温只在此刻想到了海神教会屡次推翻的记录,第一个版本来自前修道院院长莎莉嘉,第二个来自主教古斯特尔德,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版本,来自执事,克洛诺斯。 从中立善良到混乱中立,再到混乱善良,克洛诺斯呈递的那份无疑是最准确,也是最完善的。这位教会执事虽仍不能对实力范围、神明等做出准确答复,但却明确写出了对方在外展露出的所有能力,比如堪称无解的“诱导情绪”。 所以,既然已经诱导了,已经成功避开了所有的打探,那为什么,不能继续诱导下去呢?舒温知道自己现在最佳的选择是乖乖离开,但也许是对方的表情太温和,今天的星星太温柔,以至于她恍惚觉得,她应该是可以问的。 她想问纪评,问他怎么想,问他怎么看,问他是否也觉得,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赐予”。 于是她道:“当时,我的父母已经死了。” 他们死于一场不掺杂任何东西的疾病,生命的流逝往往突然,突然到那时的舒温难以接受,而今的舒温亦然——若这是谁做的,她大可以报仇,可是没有。她的父母只是像很多个农民那样,死于重病。 喉头有些发堵,舒温道:“当时……贝贝塔伯爵想娶我。” 神明的眷顾恰与贵族的求娶一起到来,温柔而悲悯的赋予了她神秘莫测的实力,赋予了她漂亮的眼睛,端庄的举止,也赋予她能轻易得到任何人爱慕的能力。 “很多人都恭喜我,以至于我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该像他们说的那样,欣喜于自己嫁给贵族,还是该难过……我没有亲人了。” 纪评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心想这时候应该拉个会说话的过来。一时半梦不醒的疲倦也散完了,他微微一顿,道:“我很遗憾听到这样悲伤的事情。” 舒温没从这句话里听出所谓的遗憾,好在她并不在意,只淡淡一笑,继续道:“如果是您的话,您会怎么想?如果……” 蒸发的血液酿了糜糜的香气,芬芳仍在继续,舒温放纵酸胀的情绪充斥心间,轻声道:“如果您也遇到这样的困境,您会全心全意感恩吗?” 纪评真的认真想了想,最后还是觉得这事情根本没法说,于是决定另辟蹊径:“我不知道。如果不是真的发生,我很难确认自己的决定。但是……” 他心里有点心虚,面上无懈可击:“但父母一定会希望子女快乐,所以这不能算困境。只要自己永远心情愉快,便算是两全了。” …… 青年只拣了好听的话来说。 舒温注视着青年的眼睛,只后知后觉,明白了这种特别的、温柔的,社交辞令。 第94章 无关其他 ——“夫人?” 暖融融的烛火晃着眼睛,舒温总算回神。白皙的指尖捻着书页,她侧过头,轻声问道:“纪评先生回去休息了?” “是的,您和他告别后,他径直回去了,”被迫半夜起来的管家神色有些微困倦,他很快调整好,将积压的事务一一说给女主人听,“您不在的时候,倒也没什么事……只是小小姐有些想念您,在府上住了几日,还有路易斯少爷,他们感情很好……” 说起婚约,管家忽而就精神抖擞起来:“您还没见过路易斯少爷吧?虽然社交场合都说他不学无术之类,我本还有些担忧……可我这几日见了,觉得他的气度非凡,和小小姐感情也很好。” “他还修习了许多课程,算术课和神学最优,历史似乎也了解许多,小小姐与他很谈得来。”管家说着说着有些感慨,“不愧是第一贵族的少爷,即便常年不在王城,血统在那儿,也不是旁人能比的。” 舒温夫人垂眸翻阅着记账册,有些心不在焉,温柔应着:“是的,您上心了。您年纪也大了,先回去休息吧,我一个人也可以处理好,日后……说不定小芙罗拉的婚事还要劳烦您操心呢。” 她若只说休息,管家必然回绝,可一扯上芙罗拉,管家难得迟疑起来,犹豫道:“我还不知具体什么时候……这么快小小姐就要履行婚约了吗?” “半月后吧,”舒温笑道,“您也算芙罗拉半个长辈了,更要好好休息,免得错过这些……对了,我见您眼下乌青,最近睡得不安稳吗?” 管家顿了顿:“……有一点,夫人,您也知道小小姐偶尔会有些异于常人的举措,前几日亚杰森执牧来教导时出了些意外,我不清楚详细,这几日只常去教会祷告。” 舒温点了点头:“我明白……若不是陛下想见我,我也要先去教会呢,明日我们一起可好?今日做了个噩梦,有些害怕。” 管家资历深,事情办得相当妥当,说是积压事务,其实来来往往,所有支出支入都对得上,舒温本意也不是来看记账册,只是关心发生了什么事。 她大概发现了,纪评先生格外钟爱普通人,做任何事情时都会尽可能将对普通人的影响降到最低。这可以说是仁慈,也可以说是垂怜,甚至还可以说是权衡利弊……因为教会也喜欢这么干。 不过,现在舒温夫人觉得这个铁律好像被打破了,她稳了稳情绪,抬起眼睛,注视着管家,轻声问道:“您不想和我一起去吗?” “当然不是!”管家急忙否认,又连着咳了好几声,等缓下来了,才踌躇,“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什么?舒温夫人语笑盈盈看着管家,等着管家主动全盘托出。她经常做这样的事,论诱导情绪,她自认做的得心应手,只是……不过,栽了应当也不是多丢人的事情。 管家显然想到了糟糕透顶的事情,开始吞吞吐吐,面色逐渐惊恐,配上一丝不苟梳起来的鬓白显得格外滑稽,严谨碎的一塌糊涂。 于是舒温从管家的述说里拼凑出了事情的原貌,和她原本了解的差不多。亚杰森执牧不知为何突然异变,被教会救回去后还神志不清的发疯,至于目睹了异变现场的管家在几天的调整后,认为自己也得了病,决心去教会治疗。 这算丑闻了,有这样疾病在身的管家,理应被雇主辞退的,好在舒温夫人没这么想过,她温言安慰了管家几句,目送着管家离开,然后叹了口气。 ……真难办呢。她想,她还以为纪评先生会时刻顾及普通人,原来也不是。只是看得顺眼所以顺手管一管? 倘若这样说的话,安斯特的玛丽夫人至少送了不止一次的礼物,而可怜的管家只是尽到了应有的职责,多余的一件也不曾做过。是因为这个吗?听起来很有道理。 舒温夫人把记账册整齐放到边上,重新取出信纸摊开。她准备给人写信,写给席曼王国的优瑟尔琳公主,实在无暇拜访,写一封勉强不算失礼。 不过,这不是主要原因,她只是记得优瑟尔琳公主的未婚夫伦温尔曾在安斯特停留过,是以很关心伦温尔的现状,也很关心纪评有没有插手。 笔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才离开的管家去而复返,行色匆匆:“夫人!” 甚少见管家这样仓惶,上一次看见说不定还是在自己刚嫁入伯爵府的时候……有关过往的心绪无声无息转了一圈,舒温保持微笑:“怎么了?” 等听管家说完,她很快就意识到,这确实是个值得管家仓惶的大麻烦。 …… 不速之客共有两位,其中一位就靠在树旁,夸张的束腰和过于蓬松的裙摆勾勒出单薄纤瘦的腰肢,很符合当下贵族对美的追求,错落的树影将雪白肤色镀上一点晦暗。她蜷缩着抱住自己,看见舒温,眼睛亮了亮,高兴道:“妈妈!” 仿佛小蝴蝶扑过来似的,舒温轻易接住了芙罗拉, 垂眸打量了自己的女儿几息,才笑道:“怎么从宴会上溜出来了,你不是一向喜欢热闹吗,是有人说话挑你的刺?” 另一个不速之客发话了:“冤枉,绝无此事。” 舒温笑着瞥他一眼:“陛下说没有,那自然便是没有。” 扑过来的小蝴蝶轻的似乎没有重量,舒温把芙罗拉轻松抱起来,能读出来对方似有若无的愁绪,她能猜出来一二,便也只当没看见,抱着女儿转身就要走。 被丢下的那个急了:“舒温,你去哪儿?” “当然是送芙罗拉休息,”舒温笑道,“已经很晚了,您不回去吗?” 芙罗拉左右看了看:“爸爸不回去,爸爸和我们一起睡。” 于是被提到的爸爸丢给芙罗拉一个赞许的眼神,咳了一声:“既然芙罗拉这么说,那我当然是……” “那您当然是回去,”舒温道,“我还要写信呢,您如果一定要留宿的话,恐怕要去睡客房了。” 不速之客:“……好吧,我想你了。” 舒温有些哭笑不得:“我和您不久前才见过。” “那不算见面,”不速之客快步追上来,“现在才算……我的意思是,只有我和你,无关其他。” 第95章 意外来客+可怜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留宿成功,客人怠慢不得,信自然只能放到明天来写,今晚先休息。舒温对此不甚满意,但客人却很高兴。 摊开的故事书随意放置在床头上,哪怕芙罗拉其实已经过了爱听的年纪。舒温提着裙摆去拉窗帘,随口问道:“亲爱的芙罗拉,我听管家说,你这几日总做噩梦,休息得不太好。” 芙罗拉未曾答话,另一个先一步不满:“怎么聊这样糟糕的事情,要怪就怪教会没能照看好我可怜的芙罗拉。” 舒温:“……你怎么还不走。” 点着的蜡烛上缠绕着些许似有若无的雾气,舒温蹙了蹙眉,忽而回头道:“这里久不住人,不太适合休息,芙罗拉,你过来,我还是送你回你的房间。” 另一个不敢置信:“那我呢。” 舒温莞尔:“您如果愿意,现在乘马车回去也可以……或者……” 她走近了一步,粉紫色的眼睛里漾着水波潋滟的光,有些像是窗外倒映着夜幕的水潭。眼睛里涟漪一圈圈荡漾开,舒温放柔了语气,嗓音低的近乎是气音了:“或者说,我问您……这些天发生的事情,您当真全不知情?” 短暂的沉默后,舒温若无其事后退半步,抱起乖乖等在旁边的芙罗拉,轻声道:“还未问你……小芙罗拉,你有想过要和路易斯离开朵图靳吗?若你不想,便叫他留在这里。” 芙罗拉尚未答话,另一个已先一步出声:“这恐怕不行,我答应过路易斯,会出资支持他在海上的活动。” “所以……您要坐视芙罗拉去那么远的地方?”舒温似笑非笑瞥他一眼,“陛下舍得,我还不舍得呢。” …… 纪评推开门。 房间里和他离开时没什么两样,很安静,只是不见玛瑙,也不见小塔,整个房间里空空荡荡的,风从没关的窗户里刮进来,吹得窗帘烈烈作响,也许是外面要下雨了。 纪评微诧,他甚至不用再环顾一圈,就能确认这里没有一本会发光的书,也没有蜷缩在一起的未知生物……毕竟这两位实在是太招眼了。 风声渐大,他起身去关窗户,回身拉开椅子坐下……下午睡的太久,实在是没什么困意。 桌子上还散乱放着之前管家送来的资料,笔和两瓶墨水原料整齐的放在旁边,洁白的羽毛笔上羽毛根根分明,羽管被削成尖尖的斜角,切口沾墨。 纪评不太喜欢这种笔,他更喜欢之前可以去教会免费限量领取的墨笔,虽然外表脏扑扑的,但整体用法类似铅笔,不用像羽毛笔那样还需要反复削尖。 所以这支管家同墨水一起送来的笔,他至今没用过。蓬松的羽毛没有得到精心的打理,边沿落了点灰尘,已经不算纯白了。 上好的羊皮纸同墨水放在一起,纸张的纹理细腻而美丽,尚未彻底干透的墨水晕染开微微模糊了字迹……这种需要现配现用的名贵墨水往往具备鲜艳的色彩,缺点也非常明显,它需要磨石将墨水磨干。 ……是以,纪评判断写下这封邀请信的人应该写的很匆忙,匆忙到没有时间磨干字迹,可能是走的不久,也可能是根本没走。 他把视线移到最上面的那张羊皮纸上。 “您好,很遗憾要以这种方式邀请您见面,但想见您一面实在是太难了,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导致我无法获知您在那里。” “总之,您豢养在身边的宠物,或者说您的小朋友们,它们在我这里做客。它们是很热情的生物,难怪您喜欢呢,我也很喜欢,如果可以的话,我和它们都想见您,只是不知您是否有时间。我呢,跟随您的安排来,随时、随地,都可以。” 这是邀请信的内容,它用通用语写成,字迹规整,措辞用的是敬称,但是内容不太客气……不过,不请自来的,往往也不是客人。 值得一提的是,邀请信没有标出具体的时间和地点,意思显而易见,要纪评自己去找人。 纪评把视线移向了最后一行的落款,那里是很简单的一个词:克洛诺斯。 他在脑子里转了一圈,确认自己没听过这个名字,同时若无其事出声:“我知道你在这里。”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另一个带笑的声音响起来了:“您恕罪,我只是,还没有做好准备要和您说什么。” 纪评顿了顿,他发誓他其实不知道,只是随口试一试,他甚至都准备开始摇人了。但既然对方已经这样误会了,将错就错也不是不可以。 他无声看着那个人踩着雨声风声,从虚空中渐渐显出身形,坐到他对面。那是一张轮廓分明的脸,鼻梁挺直,湛蓝的眼睛像是大海……肤色有些惨白。 数个四角形状,类似星星的缀饰别在长袍的衣领上,大小不一,整体呈现出和谐的美感。 纪评用眼角余光瞄了眼对方的衣摆,宽松的长袍绣有低调精致的暗纹,也有海神教会的徽章。海神教会的神职人员……?应该没谁会胆大包天到伪造神徽吧,嘶,好像也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性。 克洛诺斯微笑:“向您问好,深夜来访,实在失礼……我没想到您会回来的这么快,我还以为,您会多和舒温夫人聊几句,或者说,同她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雨声渐大,纪评开始庆幸自己关上了窗户,否则他不敢想现在风刮进来会有多冷。水壶里的水已经凉透了,他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忽而问道:“您有想喝的吗?” ? 克洛诺斯一时有些茫然,但还是本能应道:“没有,我跟随您的喜恶。” 纪评于是又倒了一杯:“那不打扰管家了,就这个吧,但愿您不会觉得怠慢。” 克洛诺斯接过那杯水但没喝,只是笑道:“谢谢,您真是一位宽容的存在。” ……倒杯水而已。 纪评接不了这句话,他把眼前凉水幻想成才喝过的奶油浓汤,抿了一口,继续提议道:“您想要些点心吗?我觉得白绒面包就很好,它的颜色很好看。” 克洛诺斯:“……” 他保持微笑:“谢谢,不用了。” 纪评深感惋惜:“那真是太遗憾了。” 惋惜当然是情真意切,不能把人拖延着耗时间,他真怕玛瑙一时半会赶不回来。其实赶不回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他只是觉得符咒用在这里可惜,还觉得摇人有些大材小用。 他正要开口,对方先一步道:“我之前有想过去安斯特拜访您,但可惜当时因一些事情缠身,始终走不了,是以今日才来拜访,但愿您不会觉得我失礼。” 哦,话题权被抢过去了。 “嗯……我后来还去了北帝国,遵循的是教会命令,路上途径了安斯特,可惜不太敢停留,再后来,午夜提线失控,教会准备令我去处理,我当时也想去拜访您,但很遗憾,教会很快就撤销了调令。” 纪评心想倒也不用说的这么详细,他不关心也不想知道,他只有点奇怪克洛诺斯始终客气的措辞。他问道:“北帝国好看吗?” 他摩挲着杯壁,思绪无端发散起来。应该好看吧,毕竟听说有常年不化的雪呢,只可惜气候所限,国内资源不足,时常对外征战,当然,这也间接稳固了战争之神绝对的信仰地位。 克洛诺斯从未想过眼前的青年会和他说这个,他只看见对方抿着清水,宛若在品茗什么窖藏多年的美酒,语气也清浅,仿佛就是随口一问。 随口一问?随口一问才是最大的笑话,从眼前青年的行事来看,对方几乎没有做过任何无用功。 克洛诺斯微微一顿:“北帝国……如您所说,那里很美丽,凝固的冰雪雕刻出不老的景色,令人印象深刻,只可惜那里太冷了,不是我喜爱的气候,所以我并未停留很久。” 纪评微笑:“那您有遇见过有趣的事吗?” “有趣”的事情可就太多了,多到一时片刻根本说不完,克洛诺斯默了默,反问道:“您喜欢什么样的事情呢?” 是和神明有关的,还是和皇室贵族有关的?亦或者是其他……比如说午夜提线,比如说真理高塔? 克洛诺斯觉得这句话有些大胆,又觉得问了也不亏,无论结果是什么,都不亏。 “类似节日?”纪评想到了自己曾经在报纸上看到过的记载,唔了一声,道,“我记得有赞美战争和冰雪的庆祝活动,游行的队伍长到足以绕城市一周。” 节日?青年仿佛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话题,真的在向往好奇所谓的节日,但是……但是……克洛诺斯想起来“执牧日”,那也是朵图靳帝国内盛大的节日,只是今年这场节日过的七零八碎,后遗症也许会维持很久很久。 于是他有了猜测,道:“我去的时间不巧,没能赶上任何庆典,不过,帝国的王城很繁荣,哪怕没有庆典也很热闹。” 窗外雨点渐轻,这场雨来得快走的也快,呜咽的风声隐隐约约,纪评偏头瞧了眼窗户的方向,笑了:“如您所说,愿北帝国永远繁荣。” 这语气有点意味深长,连带着话的内容也不像是真情实感的赞美之词,说是讽刺北帝国早日崩塌成废墟说不定还更准确些。 克洛诺斯正要说话,房门忽而被人叩响,沉闷的敲门声和粘腻的水声混杂在一起,门口装饰用的绿草地被来客压折发出细微的声音,“咕噜噜”的冒泡声似有若无。 这声音实在奇怪,几乎立刻就能让人想到一些非人之物,违背常理的、活着的、扭曲着的……肮脏的东西。 克洛诺斯下意识抬起眼睛看向纪评,他眼前的人和之前没什么区别,注意到他的目光时,甚至还流露出了类似困惑的神情,温声道:“您看起来不太好,亲爱的克洛诺斯。” 克、洛、诺、斯。 克洛诺斯。 克洛诺斯感到头晕目眩。 奇怪的敲门声久久得不到回应,响起来的频率明显变高,到最后,已经形成了几乎连线似的、不间歇的拉长声。 很难描述这种感觉,像是食物链底端遇见了顶端的存在,恐惧先理智一步滋生,耳边嗡鸣阵阵,他本能捂住额头,听见纪评仿佛语带关心:“您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 倒好的清水被推翻,克洛诺斯勉强抓住桌沿,感到眩晕,眼前模糊不清,好像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缠绕上四肢,逐渐绞紧…… 骨头断裂的咔擦声响起来,他居然不觉得痛苦,只觉得如释重负,飞溅的碎片到处都是,他半跪在地上——他猜测自己维持着这个姿势,因为四肢早就没有知觉了。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他是生命教会的主教,他想起来他叫乌普尔特安,这是神明曾经赐给他的名字。 具有莫测威能的神明赐予他眷顾,也为他选定结局,要求他亲自来拜访纪评以探究竟,也默许别人对他动手,把他做成具有别人模样的玩偶。 血肉是填充玩偶的软棉,骨头是支撑玩偶的木制骨架,失去神明眷顾后,他连最普通的平民都不如——至少平民还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祈祷神明的眷顾,祈祷万中无一的希望,而他不能。 生命教会还会出现一位新的主教,而他是可怜的背弃神明或是为神明奉献一切的信徒,这都取决于教会准备怎样书写他,怎样告知平民和贵族。 他在生命最后一刻,颤着声,想向青年求救,但最后出口的,却是沙哑的、带笑的,真正的克洛诺斯为他设定的疑问——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您的小朋友们确实在我这里,您会亲自来吗?只因为它们?” 也许是怜悯吧,青年做出了答复:“不会。” 这大概是个出乎人意料的答案,乌普尔特安在这一瞬间,好像感受到了一点情绪波动,能与真正的克洛诺斯共情。 你看啊,温和也只是表象,是随意施舍的怜悯,从始至终都是水中浮月,虚假的可怜。 第96章 辩论赛 令人牙酸的嘎嘣声不绝于耳,苍白的骨头碎片穿破血肉飞溅出来,又在半途被触手拦截而下,同血肉一起碾碎成肉糊。 刚刚还在对面安然坐着、可以正常说话的“克洛诺斯”已然变成了一堆不会说话的死物,却并没有散发出血腥味,只有幽幽的花香草香,清雅自然。 纪评选择再喝一口水压压惊。 他又想到了克洛诺斯刚刚问的东西,关于如果玛瑙在克洛诺斯那里,他会不会去救人……说实话,纪评觉得这个问题没有存在的必要,开玩笑,玛瑙贵为他的第一战力,要是哪天出事了,他怕自己去了也是白送,不如直接摇人,还干脆点。 门被一只触手慢悠悠推开,一本会发光的书率先飞进来,在空中绕了一圈,小心翼翼拣了个干净的位置落下来,在它后面是拖着触手的玛瑙。 庞然大物比对着门的高度调整了自己的大小,慢吞吞挪了进来还不忘带上门,纪评眼尖的在它的一只触手尖尖上看到了一朵漂亮的蝴蝶结。 柔软而富有光泽的红色绸带做工精湛,交叉系成蝴蝶结的样子,点缀着的宝石像是火焰里开着的花,很漂亮。 纪评指了指这朵蝴蝶结,出声询问:“这是什么?我的意思是,它很漂亮,但似乎也很难得。” 系着蝴蝶结的触手尖尖缩了缩,玛瑙没立刻做出答复,倒是旁边的小塔自动翻页,空白的纸张上飞快显出一行熟悉的娟秀字迹:“是芙罗拉公主给他系的。” 谁?芙罗拉? 小塔很尽职尽责,描述的详细无比:“您离开后,芙罗拉公主敲门找您,她似乎是跟着她父亲来找舒温夫人的,她父亲还在府外等候,但她已经先进来了。” “那时我们本来不打算开门的……但是,但是,当时门外的那位好像是芙罗拉小姐而不是芙罗拉公主,她很快就发觉了玛瑙,然后我们就被迫离开房间去见她了。她很喜欢玛瑙。” 纪评大概捋了捋,也就是说,芙罗拉跟随他的父亲要见舒温,而当时舒温在和自己见面,还不知道来了客人,芙罗拉就在这个时间点先一步进来了,并遇见了玛瑙。 他头疼的揉了揉眉心,决定这件事先放到一边不管,转而道:“两位,嗯……我知道这有点匆忙,但我想,我们可能,今天晚上就要走了。” 他原本还想着过两天就提离开朵图靳帝国的事情,但现在……他看着地上的一摊肉泥,又看了看旁边完全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的玛瑙,心想要是明天管家看到这些,也许当场自己就会成为又一起凶案的嫌疑人。 他几乎都能猜到明天早上女仆或者管家看到这些东西后的震惊了,而后他们会马上向上汇报,又因为涉事的是贵族府邸,立刻就会有人来调查。 打扫不对,不打扫也不对,要是之前在安斯特的时候还好说,可这间房完美贯彻了贵族的低调奢华,绒毛地毯几乎要和鲜血融为一体,短时间内根本收拾不干净。 除了绒毛地毯,还有溅上鲜血的花瓶和各种家具,以及粘稠的、肉泥和什么混合在一起的不明物质,它们以那滩肉糊为中心辐射影响了小半个房间,目测打扫起来一定费时费力。 ……要怪就怪这位客人不请自来。纪评顿了顿,忽而发现好像还不知道对方不请自来的目的呢。 算了,不知道就不知道,无所谓,不在乎,如果还有什么后续的话,早晚会找上来,如果没有后续的话,更没有关注的必要了。 他开始清点东西,最后发现自己也没什么必须要带的,日常的用品包括食物都可以到地方之后再想办法,再不济,教会的教堂遍地都是,随时都能去求助,只要样子够惨,半个黑面包还是能到手的。 也许是他的脸色有点凝重,小塔察言观色,似乎也有点战战兢兢了:“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会来打扰您,这绝不是真理高塔的授意,他早就不是第二席了……” 纪评从沉思中回神:“第二席?” 不是吧,怎么哪儿都有真理高塔。 大概是真的怕扯上关系,小塔交代的飞快:“他是真理高塔的前第二席,在412年前,由当时的第九席收养教导长大,因其幼时展现出了绝佳的‘生命’特性天赋而一度得到了资源倾斜,并顺利在成年后继任了真理高塔的第二席。” 听起来像个天之骄子的故事,纪评把凉水一饮而尽,一边对着肉糊发愁,尝试和玛瑙确认能不能收拾干净,一边示意小塔继续。 “他在刚成为第二席的时候还很听首席的话,直到237年前,当时真理高塔内部爆发出了一场有关‘生命尽头’的争论,以第十席为首的学派坚持遗忘才是生命的尽头,而以第九席为首的,则坚持死亡就是生命的尽头。” 纪评重复了一遍:“学派争论?啊……” 这可真是太民主啦。他还以为像这种地方,通常都以实力定胜负,争论什么的根本不重要,谁厉害就听谁的。不过也有可能第九席和第十席实力相差不多? 小塔有点紧张:“是的,十二席内部经常会爆发类似的争论,每次的主题都不尽相同。” 纪评乐了:“听起来很像辩论赛,如果再设个一辩二辩三辩就更像了。” 这里并没有辩论赛之类的制度,他正想再补充几句,却见小塔写道:“您说得对,早些时候确实有辩论赛,但后来首席觉得太多余,他认为学术争论是一件体面的事情,应该所有人都心平气和慢慢交流,并且所有人都要享有发言权,而不是推选代表去争论。” “再厉害的辩手也无法代表所有人的意见,首席是这么说的,所以后来这个形式就废除了。但其实……我觉得只是首席不喜欢。” 纪评愣了愣,慢慢弯了弯唇:“嗯。” 第97章 回家 “有关‘生命尽头’的争论迟迟未能达成共识,又因为之前的一些摩擦,第九席和第十席干脆动手,但动手也没能分出胜负,便一起去找主‘生命’特性的第二席,要问他怎么想。” 故事说到这里,小塔似有迟疑:“……根据首席的要求,有关交谈的具体内容已在事后销毁,我也调不出来。我只知道这件事情后不久,第二席就以‘追求真理’为理由叛出真理高塔,第二席位次随之空悬,78年前才有人升上来。” 洁白的纸页晃了晃,重新浮现出来的娟秀字迹感情色彩鲜明:“……其实我觉得他应该是受到了某些存在的蛊惑,他毕竟太年幼了,在当时的十二席里,他还只是个孩子。我想过要去找他,可惜首席不允许。首席从不允许我擅自接触真理高塔外的人或事,哪怕是曾经属于真理高塔的都不可以。” “再然后,等我再听到他名字的时候,他已经是生命教会的主教了。” 正在当故事听的纪评:“?” 生命教会主教?是不是有哪里不太对,他记得他远远见过主教一面,那是位白发苍苍和蔼可亲的老人啊?也不是他眼前这个样子啊? “……他不是故意冒犯您的,”小塔写道,“他没有真理高塔的庇佑,也没有神明的庇佑,被人控制被人改变容貌乃至于灌输记忆也无能为力。至于控制他的那位,我并不认识,真理高塔内没有资料。” 纪评听明白了。他同时还觉得自己更该走了。 望一望夜色,现在伯爵府的大门肯定没开,但没关系,可以翻墙翻出去,至于要怎么离开朵图靳,购置车票显然来不及……啊,还有,他是不是应该和认识的人打声招呼? 东西收拾起来也很快,玛瑙已经自觉缩小待进了包里,纪评分心同脑子里的呓语沟通,有些不确定的出声询问:“莱尔也要离开朵图靳帝国?” 小塔写道:“我不知道……但他之前确实有交代过,让我去物色新的、合适的身份,要求新身份必须地位高且拥有巨额财富。” 纪评对这个要求叹为观止:“我也想拥有巨额财富。” 小塔:“啊?那……” “随口一说,不用当真,”纪评笑了笑,“假设现在走的话,也算是回归原本的计划了。” …… 深夜的灰巷很热闹,虽然白天的“执牧日”出了些差错,但晚上的课程和其他事情仍然是照常进行,除了人还有些乱七八糟的小生物,它们总爱在夜间行动。 纪评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又和玛瑙确认了一遍是不是真的一起打扫房间也打扫不干净,然后才有些遗憾的抬眼辨认位置。灰巷同他之前见过的没什么区别,腐朽将塌的残瓦一如既往,攀援其上的藤蔓开着细密的小花。 他远远望了眼学校的方向,有点感慨。他早些时候还觉得,即便开设课程,如果不给出确切的好处,大概也不会有人来听,但灰巷这里的学校一直很热闹。 玛瑙从包里探出来只眼睛,触手闪电般伸出又缩回去,纪评只来得及捕捉到一点残影,和半截在空中无助飘零而下的白色蝶翅。 晚上光线昏暗,他收回视线,选择当没看见,叹了口气:“小塔。” 小塔自动警觉:“您想吩咐什么?” “吩咐谈不上,”纪评笑了下,本来想靠着墙说话,又觉得墙太脏了,最后什么也没做,说,“只是有些无聊,我们说说话吧?” 还没离开伯爵府时,根据呓语的指点,他燃了一张符咒,因此清晰察觉到一种复杂晦暗、明显有知识充盈感的波动,波动的源头就在灰巷,在他现在所站的地方,所以他只需要等莱尔来。 等候是无聊的事情,他无意识摘了朵碎花碾在指尖,并不停顿,轻声问道:“你对群星了解多少?” 仿佛风都被吓停了,碾碎的细小花瓣传来细微的芬芳,纪评微微抬起眼睛,忽而想起来娅丽小姐花店里的那些花。安斯特正正经经的花店只有那一家,除此之外都是些零碎的摊位或者是街头偶尔会遇见的卖花女。 有些收入尚可,但还没有精力经营花园的家庭会成为花店的常客,那时花店生意很好,好到娅丽小姐时常会忙到很晚。 纪评偶尔会去陪索斯德爷爷。 没有月亮的夜晚里,温柔洒落的星光甚至比不上摇曳在蜡烛之上的火焰,也没有暖融融的温度。 他那时还什么都不知道,以至于认为娅丽和德曼很晚回家是因为花店、政务院真的很忙,但现在仔细想想,大概是真理高塔有事情安排。 真理高塔……他抬眸看了眼小塔。 小塔还没有说话,它明显愣住了,一息两息,纸张仍停留在刚刚那行字上,没有新的金色字迹出现。 纪评不喜欢为难人,于是他轻声换了个话题:“你想回家吗?” 他早就想说这件事了,只是迟迟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这问题似乎更为难人了,仍然没有新的字迹呈现出来,漫长的沉默和等待里,似乎连纸张的边缘都开始紊乱不稳定起来。 金色字迹终于一点点显现:“(╥_╥)您是不想要我了吗?我哪里做的不好吗?我可以改……真的,我为我的愚蠢向您表达我最诚挚的歉意,我愿意将我的一切都献给您。” “我就知道,等待只会换来一堆堆砌起来的精美词藻,”纪评笑着摇了摇头,“任何生命都不应该向别人献上自己的一切。我记得你说过,你想念世界海。” 其实这是个不太理智的决定,小塔几乎等同随时翻阅的百科全书,但纪评道:“你不应该找我。” 他将呓语告知的内容翻译出来,原话转达:“你应该去找战争之神。除了祂以外,没有任何存在能送你回家。” 小塔颤动的更厉害了:“???????????您是在赶我走吗?” “不,”纪评道,“只是没有能力履行对你的承诺,所以选择尽早坦诚。” 如果他早知道的话,他会第一时间拒绝。纪评思绪忽而又有点分散,意识到原来邪神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啊,祂不能自己传教,也不能送世界海的孩子回家或者让对方看到真正的世界海。 这样说来,战争之神很强?还是说,只是有些其他人没有的特别之处? 第98章 人皮纸 “可是……可是……?????????” 小塔哭得一塌糊涂。 纸张的颜色渐渐变深,滴水声响起来的瞬间纪评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眨了眨眼,看着应当能称之为“泪水”的水滴从书页的边缘滴落,渗入泥土。 字迹被泪水模糊成重影,纪评勉力辨认出写在空白纸张上面的内容:“我……我不想走……” 他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连忙出声安慰:“我不是要赶你走,只是一直想和你说这件事情,我认为你享有知情权……” 这句话没起到什么大的作用,小塔哭得更厉害了,泪水仿佛倾盆大雨,不见停歇的时候,纸张久浸泪水,显出道道褶皱似的印子,仿佛再用力一点就要碎了。 纪评闭了闭眼,第一次觉得有口难言。 他正要继续出声,另一道声音忽而插进来:“原来你不在真理高塔的时候也爱哭。” 那是一个约二十岁出头的青年,穿着麻布制成的长袍、上衣和裤子,腰间挂了一个灰扑扑的布袋子,整体看起来像是个稍微能吃饱的平民。 纪评感到一点荒谬:“……莱尔?” “是呀,”莱尔转了一圈,“怎么样,我才从别人身上扒下来的衣服和骨头,除了骨头有点咯人外,其他我都挺满意的。” 纪评选择把注意力继续转向小塔,然而这一打岔的功夫,小塔已经不怎么哭了,它整本书一颤一颤的,躲在纪评身后,似乎很不愿意见莱尔。 莱尔微笑:“我还不知道小塔为什么哭的这么伤心呢,哎呀,看来你在哪里都不如意,还不如回……” “它舍不得你,”纪评出声打断,“早知道你是这样的态度,我劝起它来想必会容易很多,不至于让它哭到现在,刚刚才停止哭泣。” 莱尔:“……好吧,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纪评选择说实话:“我没钱买车票,想顺路蹭一下。” 他可以对邪神起誓,这真的是真话,但莱尔显然没信。真理高塔的首席从容淡定的捋了捋袖子,仿佛他抚摸的是什么上等高级的面料,然而那只是被缝起来的破布条。 “我还以为您是不喜欢收尾的过程,准备让种子发酵一段时间,等发酵好了直接收获果实,”莱尔道,“现在呢?您准备去物色下一个地点了?” 纪评于是真的反思了一下,继而后知后觉好像确实有点像这样,然而他本意并非如此,他同时还觉得莱尔似乎心情不好。 他顿了顿,决定继续说实话为自己辩解一下:“我本来不想今天就走的,我还没凑够车票钱,但是出了点意外,有个人死房间里了。” 莱尔仿佛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幽幽道:“说实话,我之前当西西伊农的时候,房间里也经常死人。有些是教会的,也有些是皇室的,还有些干脆就是真理高塔的。” 纪评于是诚心诚意问了:“那您有什么打扫房间的心得吗?” 莱尔噎了一下:“……让仆人进来更换新的地毯并擦拭家具。” “哦,”纪评道,“我还以为,您是有什么特别的办法,比如说拍拍手,房间自动整洁如新呢。” 莱尔:“……房间不整洁又怎样?大不了你让管家给你安排个新的,我记得舒温府上的空房间很多,她那里基本不会有客人留宿。” 纪评顿了顿:“基本不会有?也就是说,当我在那里留宿的时候,我就已经自动成为一些人关注的对象了?” 好吧,那他明白为什么皇室的六皇子伊米休会登门拜访了。 莱尔:“我以为您知道,舒温……嗯,皇帝很喜欢她,贵族们也大都捧着她,但不敢交往过密,怕传出来不好听的风声。” 他说着说着耸了耸肩,那张陌生的面孔上显出一个略有点促狭的笑意:“如果不是认为不太可能,我甚至以为你是因为舒温回来才要走的。啊,我不是对她有意见,只是在某些情况下,舒温很难缠,很难应对,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中招了,她毕竟是神明的得意作品。” 纪评思考了下:“……像索伦那样?” 站的有点累了,他拍了拍衣服,干脆利落的原地坐下,看见莱尔点了点头。 “如果你说的是海神教会的那个的话,那他其实不用舒温专门去做,舒温大概只是顺路,毕竟换任何人都能轻易成功,”莱尔笑了下,“神明的意志嘛,他总会进入命运教会的,除非半路被谁拐走。”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纪评感觉莱尔最后半句话有点意味深长,他斟酌了一下,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什么时候走,我等累了。” 莱尔:“要不您再等一下?我给我家小朋友布了个作业,期限是天亮,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到这里,如果他能的话,就一起走。” 纪评抬头看了看夜幕,然后道:“那你想带上你那位小朋友吗?” “当然了,”莱尔道,“真理高塔那些人我使唤不动,小塔又不在,我总得带个人在旁边帮我吧?”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到纪评根本不想说话,他又叹了口气,道:“那你觉得你那位小朋友什么时候会来?如果他做不出来你给他布置的作业呢?” “那证明他连帮我的能力都没有,”莱尔道,“如果他做不出来,我就从真理高塔里挑一个听话的带着,反正我也受够他了,和第九席那些人一样的闹心。” 纪评已不是第一次听见莱尔埋怨这些了,内容似真似假他无从判断,只感觉真理高塔内部似乎确实不很太平。 他从背包里摸出纸笔,摊平在膝盖上,莱尔饶有兴致瞄了一眼,诧异道:“我以为你会用人皮纸。” ……等等,什么纸?你要不要再说一遍? 笔突然就握不稳了,纪评深吸一口气,然后道:“文字和承载它的载体没有必然联系。” 这还是他从房间里薅的,据说特供贵族和皇室,半透明的纸张上几乎没有杂质,缺点是任何笔写上去颜色都很淡,又造价昂贵,所以没能广泛流传。但这种纸远比羊皮纸轻薄,更容易携带。 莱尔想了想:“可是人皮纸更易保存,手感也很好,它还可以避免命运教会那些人的占卜,哦,我忘了,你应该不准备避免这些。” 他也拍了拍衣服坐下来,叹气道:“很久很久之前的世代还没有纸啊笔啊之类的呢,那时最好的选择就是人皮纸,不容易损坏,渗墨效果好,原材料还容易获得。” 纪评已经不想写东西了,他无奈抬起头:“我觉得你说了一些很糟糕的事情,尤其是最后半句。” “那我不说了,”莱尔又看了眼那张纸,仿佛突然就有兴致了,提议道,“你可以写个标题和日期吗?” 纪评:“?” “就写……今天和真理高塔首席聊天愉快,他真是位博学的存在,涉及很多领域,他说他叫克洛诺斯,还说他现在在海神教会,想找他的话可以随时过去。” 纪评:“???” 他渐渐察觉到哪里不对,面无表情道:“实不相瞒,我不久前才遇到过一位客人,那位客人就自称克洛诺斯。” “那不是更巧了吗,”莱尔道,“你看,你和他有过节,我和他也有,栽赃嫁祸一下又没关系,至于教会信不信……那也不重要,添点乱都是好的。” 纪评懂了,心想难怪说这种纸特供贵族和皇室,难怪莱尔会突然纠结纸张,原来是因为写在上面的东西教会能知道…… 啊,那薅的纸都不能用了。 好可惜。 第99章 幽蓝光泽 最后纪评还是把莱尔说的话写上去了,只是稍作润色,变成了类似“随手记事”的东西,然后在中间一笔带过,略提了提克洛诺斯。 笔尖已经有点钝了,需要削尖,他没带小刀,忽而想起来背包里有第一次见路易斯时对方送的匕首,似乎可以用来削笔。最多就是不太方便,而且可能有些大材小用,他记得那柄匕首相当精致漂亮。 纸仍铺平在膝盖上,天边已经有点亮光了,仿佛天亮就在下一瞬间,纪评打了个哈欠,小心翼翼用匕首削笔,又困倦地眯了眯眼。 “你的那位小朋友似乎来不了了。” 莱尔淡定道:“还有一会儿,不急。” 纪评笑道:“说不定人家不想来。” “……那就算了,”莱尔抬头看了看天空,轻声道,“我也不喜欢总推着人往前走,他如果不愿意,真理高塔里也不是没有可以代替他的选项,能等这一个晚上,我已算仁慈。” “我很少听别人用仁慈称呼自己。” “因为我真心实意的觉得我仁慈,”莱尔笑了,道,“您不觉得吗?” 纪评叹气:“那我还是觉得我更仁慈一点。” 玛瑙从背包里爬出来,慢吞吞挪到他肩膀上,凝聚了一夜的露珠浮在叶子上将落未落,天色将亮未亮的时候,终于有脚步声传过来,抱着布袋子的孩子从巷口交叉处探出半个脑袋,妥协似的道:“老师。” 莱尔没立刻回答,他得意扫了纪评一眼,眼神仿佛在说“你看你看”“来了来了”。 纪评闭了闭眼,觉得今晚自己叹气的次数真多啊:“泽西卡和你一起没了,我真好奇易林尔斯公爵府上现在是怎么想的。” 莱尔面不改色:“西西伊农意外去世,泽西卡悲痛欲绝,看似是被路易斯丢去海上历练,实则是被皇室悄悄清理掉,免得碍公主殿下的事,我觉得这没什么问题。” 泽西卡已经走近,规规矩矩道:“纪评先生,早上好。” 纪评还未说话,莱尔先一步不满:“小泽西卡,你看起来很不高兴,一点也不像是愿意说早上好的样子,我带你出去玩你不开心吗?” 泽西卡:…… 他深吸一口气,紧绷的嘴角放松,然后上扬,再开口时,已经是一副高高兴兴、兴高采烈的样子了:“纪评先生,早上好呀,很高兴能在这里看到您,您也一起吗?” 纪评:“……嗯。” “在我离开之前,专供公爵府的手抄报已经送到了,我就顺手拿了几份,”泽西卡踮起脚尖,抽出一份递给纪评,“我想上面应当会有您关心的事情,希望我不是在浪费您的时间。” 纪评觉得这种体贴和口吻都有点似曾相识,一时半会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伸手接过的时候道了谢,顺口问道:“我听说工匠先生暂住在易林尔斯公爵府上?” 泽西卡立刻答道:“路易斯邀请的,因为当时共乘一船,发生海难后,工匠没有想去的地方,就和路易斯同行了。但工匠现在并不在府上,他昨晚彻夜未归,也许是不打算继续住下去。” 莱尔笑吟吟道:“那我们走了?再不走的话,恐怕那些美丽的小蝴蝶们又要循着痕迹追过来了,它们实在令人心烦。”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周围的一切开始缓慢褪色,从彩色到界限分明的黑白,再到整整齐齐的线稿,最后连这线条也消失。在空荡而死寂的黑暗里,被吞噬的似乎不止光线,还有声音。 也许只过了一息,眼前忽而大亮,有野兽的嘶吼声在耳旁炸响,纪评下意识根据记忆里泽西卡的位置抓住了旁边人的手,把人带到身后,然后他眯了眯眼,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起伏跌宕的丘陵之上,山丘低矮,荒芜干枯的土壤板块凝结,开不出灿烂的花,针状的植被闪烁着冷冽的光,一只长满棕色毛发、足有成年人腰高的四足动物在不远处压低了身子,发出戒备十足的低吼声。 泽西卡见状本能又往纪评身后躲了躲,相当的客气的出声道谢并附赠了一句赞美。 并不想要这句赞美的纪评:“……您客气了。” 莱尔眯了眯眼,认认真真看了眼那只动物,端详几息后,转头道:“你们听我数啊,3——” 纪评:??? “2——” 动物开始痉挛抽搐。 “1——” 前一秒还凶狠的四足动物猝然倒地,毛发、皮肤和血肉分离开,露出清晰的血管脉络,也许是错觉,纪评总觉得那里好像流动着一种漂亮的、惊心动魄的、幽蓝的光泽。 第100章 善良的夫人 纪评很快就确认了那不是自己的错觉,确实有深深浅浅的幽蓝在血液中、在骨骼中流转,带着漂亮神秘的幽芒。 他眨了眨眼,看见莱尔蹲下身徒手去撕开血肉和脉络,泛着荧光的鲜血流淌在指缝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气味随之爆发出来。 泽西卡吐了。 他脸色苍白,艰难道:“老师,我……” 纪评眼尖的发现板结的泥土在飞速吸收鲜血,很快被浇灌的地方就伸展出两片颤颤巍巍的嫩芽。沐浴着不停滴落的液体,嫩芽飞快生长开花,结出了一颗约有人半个手掌大小的红色果实,沉甸甸的重量压弯了绿茎。 目睹莱尔将果实摘下来,纪评一言难尽:“……我觉得这不太符合常理。” “我也觉得,”莱尔道,“但在这里生活的人,一直都靠这个得到食物,他们将这命名为……神明的庇护。” …… 天边将亮未亮,端着托盘的侍女小心翼翼敲响了贵客的门,不安分的鳞片在她脸侧若隐若现,与她同行的侍女却并未觉得哪里不对,语气带着点困倦:“温莎姐姐,管家不是说了不必打扰这位先生吗……” 温莎回答的有些心不在焉:“我听说他是位博学的客人,想请教他一点问题。” “再博学也不会理会我们吧,”年幼的侍女嘟嘟囔囔,“还不如去灰巷里上课呢,教会的神父才会对我们耐心。” 神父? 这个词好像唤醒了恍惚一夜的温莎,她摸了摸脸侧的鳞片,心想:对啊,她应该先去向教会求助的,她是那么的信仰生命之神,她应当先向神明祈祷,而不是听从泽西卡少爷的建议,来找这位名唤纪评的客人。 是因为泽西卡少爷确实很可爱、很友善? “温莎姐姐,你脸上是什么?”年幼的侍女好奇盯着看,但并未莽撞伸手去碰,只猜测道,“最近流行的装饰品吗?我在好多人脸上都看见了,我是不是也应该给自己画一个?” 温莎忍不住重复:“很多人?” “是呀,还有易林尔斯公爵夫人呢,我听来送花朵的花匠说,说那位夫人她今天早上匆匆忙忙,乘坐马车去教会了,应该是去祷告吧……为什么你们都用黑色的呢?是因为黑色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可我觉得白色更好看一点。” 温莎勉强弯出一个微笑:“我现在暂时不想聊这个,好吗?” 她这样说,年幼的侍女也只能道:“好~,温莎姐姐,我都听你的。” 虽是先前已经敲过门,房门却还没有开,温莎勉强笑着点了点头,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继续敲门,最后思虑再三,还是放下了托盘,准备去与管家知会一声。 年幼的侍女跟上她,笑道:“可能纪评先生外出了吧,他是一位自律优秀的侦探,经常早起呢,我听说之前那起案子似乎也告破了,早上的报纸还写了……嗯,我想想,好像是特意点了,说多亏他提供的线索?” 她说着却不见回应,奇怪抬起头:“温莎姐姐?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 “没有……”温莎一个踉跄勉强站稳身子,回头望向房门……也许是错觉吧?她居然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鲜艳的红,就隔着单薄的门,死亡气息如影随形,她头痛欲裂,忽而掉头转身,一脚踹开了门。 这真是太暴力了,暴力到身旁的女孩子吃惊地张大了嘴,不知是要难以置信温莎居然能一脚踹开,还是难以置信对方做出这样失礼粗俗的举措。 ……可房间里没有被惊扰的客人,只有已经半凝固的鲜血和说不清是什么的黑红色固体状东西,它们霸占了大半个房间,既让人觉得惊悚,又让人联想到死亡和惨案。 年幼的侍女几乎本能道:“纪评先生!” 温莎先一步软倒下去,黑色鳞片从她脸上不停冒出来,滑落到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都几乎要被黑色鳞片覆盖感觉,她勉强伸出手,几乎是用气音说话了:“我……” 她从未有一刻比现在还清楚,清楚死亡的迫近,她甚至能嗅到鲜血的气息,从渐渐干瘪的皮囊之上。 “我……” 我房间有一些工作攒下来的明朵,你能不能帮我……寄给妈妈? “温莎姐姐!”年幼的侍女惊叫一声,抖着手想去扶人,“你怎么了?不……不……生命之神,伟大的生命之神,您眷顾着大地之上的所有生灵……” 她没有感受到温热的温度,只有冰凉的鳞片紧紧贴着她的指尖,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眼泪顺着脸颊滑落而下,哭叫声吸引来了就在附近巡守的卫队。 守卫显然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情,慌乱无措间,有人掉头去请人,年幼的侍女仍呆呆跪坐在原地,颤着声音重复:“温莎姐姐?” 没有人回应她了,有人的脚步声越过人潮纷扰,步步走近,美丽的夫人怜悯蹲下身,用绢布擦去侍女泪痕。 “别哭了,”舒温伸手遮住了她的眼睛,“你的温莎姐姐只是蒙受了某种不幸……她与邪恶力量的契合度太高,不幸得以运用一点,又死于这份人类不该有的契合。” 真奇怪啊,年幼的侍女呆呆的想:为什么她听不懂呢?为什么周遭那么多吵闹的声音里,她只能、只能听清属于舒温夫人的、温柔的嗓音? 舒温抱住了她,仿佛是在认真的安慰她,声音轻轻,贴在她耳边说话:“怪生命教会。怪他们没能事先排查好所有差错,怪他们没能庇佑住他们的信徒……你应当怨恨教会,是教会害死了你的温莎姐姐,害死了一直对你很好的温莎姐姐。” 是这样吗? 年幼的侍女无法反驳,还稚嫩的面容渐渐迷茫,瞳孔深处仿佛也染上了一点绚丽的粉紫。她呆呆重复:“我恨教会。” 舒温唇角勾起一点笑意,温柔哄道:“是的,所以……去找教会吧,他们恶毒、残忍,你要选一个好时间,选一个他们不能杀你的时间,然后在很多人的围观下,撕下他们伪善的假面。” “我明白了,夫人,谢谢您,您真是一位美丽善良的夫人……我……我很感激您。” 第101章 赝品 也许是昨晚夜里下了雨,今天阳光很好,侍女准备好了茶点,优瑟尔琳合拢羽扇,坐在花园里,偶尔掩唇低咳两声。 “公主殿下,”侍女长道,“昨晚接到传信,希望我们尽快离开朵图靳帝国,不要掺和这里的事情。” 优瑟尔琳幽幽叹气:“本来应该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的。” 坐在她对面的伦温尔同步叹气:“您说得对。” 他一边用小银勺搅着咖啡,一边翻看着专门送来的手抄报,越看越愁眉苦脸,最后道:“这么多人做了同一个噩梦,这么多人生了同一个怪病,我怎么看怎么觉得……” 他做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最后选择收回视线,然后把调好的咖啡推给优瑟尔琳,状若关怀道:“看您今天的样子,您的病好全了?这真是件值得庆祝的事情,愿席曼王国的荣光与您同在。” “谢谢,我现在感觉很好,”优瑟尔琳露出一个微笑,“今天就走也可以……至于纪评先生,恐怕来不及去拜访了,有点可惜。” ……反正那位现在也不在朵图靳了,她喝了口咖啡,看见旁边手抄报上的加粗标题:黑鳞蔓延,噩梦成真,教会宣称只是怪病。 这是专供的手抄报,由一些皇室养的学者撰写,只会呈送给皇室以及暂居皇宫的客人,内容大都枯燥无趣,只是简单的陈述事实……再多的,学者们也不敢乱写。 其实能一个晚上就整理出来这么多东西也不太容易,尽管有些内容还不算准确,但能看出来学者们已经尽力。 伦温尔点了点头,认可道:“那我们下午出发吧,中午还需要去告别,以免失礼。” 东西自然不需要他们收拾,他们只要定好了时间,在旁边候着的侍者会自动离开,然后去做准备。 优瑟尔琳抬眸看了眼伦温尔,忽而道:“亲爱的伦温尔,你有想过我们什么时候举办婚礼吗?” “当然,我对待您的所有事情都很上心,但很遗憾,时间短暂,还需要一些筹备,”伦温尔笑道,“您是想到了芙罗拉公主殿下的婚约了吗?我向您保证,不会比她晚很久,说起来,您昨日在舞会上有见到她吗?” 优瑟尔琳一时心情有点微妙,想到昨日宴会上相当心不在焉的芙罗拉,不知道自己是该说见到了还是说没见到……见肯定是见到了人,问题是那位并非单纯只是芙罗拉公主。 她又掩唇低咳两声:“见到了,但是邀请芙罗拉跳舞的人太多,我只来得及和她简单聊了几句。” 没有立刻得到答复,优瑟尔琳意识到伦温尔在走神,她慢悠悠抬眼,目光遥遥落向伦温尔在看的东西,精准捕捉到了其中的“纪评”两个字。 “皇室学者大都骄傲自满,不太看得起民间的学者,更遑论侦探,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不被他们诋毁就算赞誉了,可……”优瑟尔琳微微一笑,道,“您与我提过的那位纪评先生,恕我冒犯,他并没有杰出的着作,但似乎是个特例,而您对此毫不意外。” 湛蓝色渐渐染上一抹暖调,她微微前倾身子,双手交叉,温柔道:“伦温尔,我可以问一下,你是怎么想这些事情的吗?” 伦温尔微怔:“我……” 优瑟尔琳生而一双漂亮的湛蓝色眼睛,像是大海那样广阔沉静,现在这抹晶莹的湛蓝色被暖色的粉紫完全替代,像是一颗稀有少见的粉宝石。 阳光明媚如旧,等在周围服侍的侍者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不对劲,只有伦温尔直面这份压力,挂在衣服上的挂饰在一阵滚烫后无声碎开,他眼神渐渐空洞,慢吞吞开口:“……皇室要求。” 他道:“因为不愿意得罪纪评先生,所以会叮嘱学者谨慎,学者被警告过后,即便不知道非凡,也自然而然会认为纪评先生必然出身不凡,是以不敢得罪,言辞多有客气。如果不是纪评先生接住在舒温夫人府上,也许还会有学者去拜访讨好。” “听起来很有道理,亲爱的伦温尔,”优瑟尔琳笑着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海神教会认为,这些天的事情,源自谁?” 伦温尔眼睛里清晰闪过一丝挣扎,又被空洞吞噬,他慢慢开口:“……真理高塔。” 这真是个令人一点都不诧异的答案,优瑟尔琳甚至懒得追问缘由了,重新靠回了椅背,偏头吩咐身后的侍女长:“听见了?我可什么都没干,我觉得其他人也没干什么,你记得原话转告首席。” 空洞褪去,伦温尔瞄了眼落在地上的碎片,有点心疼:“教会会报销我的损失吗?比如这个?” “教会一向有钱,会吧,”粉紫色重新被湛蓝覆盖,银制的叉子握在手上,优瑟尔琳道,“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 伦温尔叹了口气:“如果您要说这个的话……我记得,您幼时就向往非凡,只是在教会干涉下未能成功,而后一直安分参加各种舞会,美名远扬,与朵图靳帝国的舒温夫人是笔友。当然,这些众所周知,主要还是父亲提醒过我,说让我待您小心一点。” 优瑟尔琳有点遗憾:“这样啊,我以前勾引过你父亲呢。” 大概是有什么屏蔽作用在,旁边服侍的侍者们神色如常,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们谈话的内容,但确确切切听见这句话的伦温尔连声咳嗽,险些连刀叉都拿不稳。 “你不觉得明译尔至今仍然俊美么?他小时候任性,倒不如现在三十的稳重吸引人。可惜他和你一样观念陈旧,令人扫兴。” “我们不要说这些往事了吧……”伦温尔轻咳一声,“您既然和真理高塔有关系,想必也知道黛丽尔的母亲兰若夫人?恕我直言,我……” “你应该去问纪评。” 伦温尔愣了下:“什么?” 他抬眼望去,花朵明艳,人也明艳,唇红抵着杯沿,是优瑟尔琳笑而不答,先饮尽了侍女长刚端上来的花茶。 她轻声道:“得了纯粹灵性的是纪评,认识兰若语言的是纪评,而今……化死亡为梦魇为虚幻的,兴许也是他,但我还不能完全确定。只是,你不去向他讨教反来问我,我恐怕也无法给你答复呢。” 她又是一笑。 “我呢,也很困惑,我在想,他到底是不是个假借神名的……” 赝品。 第102章 某个未知的地方—— “滋滋滋……” 烤肉的香气传来,炙烤着的火焰足以将带着血丝的肉烤熟,但烧不尽里面仍流转着的幽蓝色,纪评总觉得这烤肉恐怕不能吃。 但他饿了,旁边的泽西卡也饿了。 莱尔倒是不饿,只是据他口述,他还是需要食物来供给正在用的肉体,保持活性,避免血肉腐烂或滋生蛆虫。 之前被摘下的红果子放在边上,共有五个。单凭颜色定论,果子看起来相当的品相完好多汁香甜,问题在于亲眼见证了诞生过程,纪评实在是吃不下去。 他在这个时候突然想念起了黑面包,虽然黑面包里会有没去除的壳子或者是沙砾……但好歹这些杂质在他的辨认范围之内,他能判断出来自己到底能不能吃。 莱尔把烤肉翻了个面,还不忘对纪评道:“真没想到你随时带调味料,我还琢磨着怎么使唤真理高塔里的人来送……” 烤肉是串在叶子上的,就是周围那些针状植被,就地取材折了几个长的叶针下来就差不多了,最长的叶针约有人半只手臂长短。 纪评把烤肉取到眼前看了看:“我感觉熟了。” 莱尔当即把东西递给泽西卡:“来,尝尝。要是你吃了没问题,那我应该也不会出问题。” 泽西卡:??? 纪评:“原来你不能确定这东西能不能吃啊?” “我也是第一次亲眼见这东西啊?”莱尔道,“而且我哪知道普通人的临界点在哪里?我总要试了才知道?” 实践出真知?好有道理,纪评无言以对,他选择把烤肉喂给已经盯着看许久的玛瑙,再举一串给其实不吃的小塔做做样子,不然显得他厚此薄彼。 他们现在坐着的位置是一处微微凸起的小土坡,高度正好,板结的土块不烫人,日光也不刺眼,但放眼望去一片荒芜,刚才朝他们呲牙的四足动物居然是除了针状植被和微生物外唯一的活物。 纪评幽幽道:“虽然是我自己主动要蹭的……但我总觉得我被你卖了。” 他不知道莱尔的目的地,但自家邪神既然能那么准确的报出灰巷的位置建议他去等,那大概率是知道的,结果现在他一问再问毫无回应,所以他还有一种被自己人卖了的感觉。 莱尔笑眯眯道:“欸,我记得你给路易斯写的信里,当时交代的位置就在这里附近,只是后来你改变心意了而已。” 纪评发现玛瑙还挺喜欢吃这个的,他于是又拿了一串喂,边喂边道:“……我怎么记得我当时准备去的地方在朵图靳边境,没这么荒芜。就算是附近,你这附近的也未免太远了。” “早些年这里确实不荒芜,”莱尔颇为耐心的看着泽西卡一小口一小口的把烤肉吃完,说,“是后来倒霉,受了夏特公国的影响,夏特公国当年快灭国了,周围的也遭殃。” 他边说边指了指板结的泥土:“我记得这里以前是一片挺漂亮的森林的,可惜当时海神教会有位执事在动手时抽调水源,将这里的地下水啊河水啊都消耗一空,于是森林过不了几天也都枯萎了。” 纪评望了望这一片荒芜,还是很难想象出葱郁森林的样子,带着一点对教会的好感出声询问:“教会之后也没有管?” “没有,”莱尔说,“这里其实偶尔会下点小雨,可惜一点小雨起不到什么很明显的作用,原先在这里生活的部落也或搬家或死绝了,这儿就彻底没什么人了……应该是没什么了。” 纪评顿了顿:“听你后半句话,像是在暗示可能随时会冒出来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 “哈,你倒好意思说,奇形怪状的东西这世上还少吗?你敢说你养着的这只不够奇形怪状?” 纪评安抚了下玛瑙:“存在即合理,它只是外貌和人类有所区别,但仍是生物的一种,也具有对称和谐的美感。” 泽西卡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还是没有出声参与这场小小的纠纷。他乖乖咽下最后一口肉,香辛料入味,肉也烤的正好,香嫩多汁。 他之前递给莱尔的手抄报已经被怕烫的莱尔卷了卷用来包裹烤肉,倒是纪评肩膀上的玛瑙用触手拉开了报纸,以便人阅读。 烧烤的架子不大,已经烤好的肉吃完,纪评又放了新的上去,他抽空瞄了一眼报纸,然后……??? 手抄报大概是某几位养在公爵府上的学者一起写的,条理分明的阐述了发生的事情以及可能会有的影响,总结就是有异端信仰蔓延开,教会威望受到了打击。 触手再翻一页,是一面画像。 画像里的人脸庞处一片空白,只有周身标志性的装饰让人隐约能猜出来他的身份,应当是个吟游诗人。 纪评更震惊了,也许是他的震惊太明显,莱尔道:“……你不满意?但教会信仰已然快钉死在大陆上了,我觉得能动摇就不错了,而且生命教会损失惨重,也就命运教会还算置身事外。” 纪评:“……我现在说我一开始没想到能搞成这样你肯定不信,总之多谢你的,或者说真理高塔的第七席。” 莱尔笑吟吟的:“我会将你的感谢转达给第七席,尽管我认为他可能不敢接受。多亏了你,他的任务也算是圆满完成,生命教会的信仰被动摇,而命运教会看起来始终未曾插手,相当清白无辜。” 纪评也觉得有点饿了,可他看了眼烤肉和旁边的红果实,又克服不了心理障碍不想吃,最后出声询问:“这里离夏特公国有多远?” “也不是很远……只走路,五天就到了。” “……原来这就是你说的附近,”纪评叹为观止,甚至不想再纠结五天这个时间了,继续道,“你跑这么荒芜的地方干什么?” “找纯粹灵性。” 纪评略诧异:“纯粹灵性?” “嗯,真理高塔内有个叫‘命运之轮’的东西,它可以预测纯粹灵性大致的诞生时间和地点,其实我也有点奇怪,奇怪这里怎么可能有孩子降生……但那东西没出过错。” 火堆噼啪作响,莱尔轻声道:“比如说,一年多前,它预测安斯特出现了一位纯粹灵性,我以为我会见到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但我见到了你。” 纪评只把又一串烤肉喂给玛瑙,心思并不在聊天内容上:“这样啊,也就是说,这里也可能突然出现一个具有纯粹灵性且已树立基本观念的成年人?这听起来有点不妙……你应该更喜欢从小由你带大的孩子吧。” 泽西卡心里一跳,立刻站起身:“我……我觉得火烧的有点热,我去那边透透风。” 这听起来就像个特意避开的借口,纪评目送着泽西卡慢慢走远,道:“你想和我说什么?” “叙叙旧,不可以吗?其实我朋友没几个,后辈学生倒不少。” “可以是可以,但烤肉要糊了,”纪评指了指莱尔手上正翻着的那串,“我看你是有点心不在焉,要烤过头了……要糊了!浪费食物。” 莱尔笑了下,回答了前面的那个问题:“即便一手教养长大,也终不是血亲,纯粹灵性是个很重亲缘联系的东西,受纯粹灵性影响,哪怕从未见过,也会本能为父母付出、与父母亲近。” 说话的人神情淡淡,平平无奇的五官与这样冷漠的神情堆砌起来,莫名让人觉得别扭且不自然。 “说实话,我曾经研究过这个东西,但始终不得其真理,我有猜测过可能是血缘带来的诱导,所以我尝试过造一个一模一样的‘父母’以哄骗,但纯粹灵性总能轻易认出假的,它与血亲之间的牵连远非那么简单。” “后来,我确认了问题的源头在世界海。” 世界海? “具备纯粹灵性者生来得蒙世界海眷顾,这份眷顾甚至一并恵及他们血亲,联系因此而生,要想斩断联系,必然要先毁了眷顾。但若没有世界海的眷顾……” 莱尔轻轻呵了一声,语声略带轻蔑:“所谓的纯粹灵性,也不过是天资好的废物,一无是处。” 纪评也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了:“听你的语气,像是已经找到了合适的方案。” 莱尔沉默了下,闭了闭眼,又开始唉声叹气:“没有,世界海简直聪明的过了头,纯粹灵性一丁点都不能动,如果我有方法,我就不会在这里撞运气了。” “那你要撞多久的运气?” “说不好,命运之轮的误差一般在一天到十年左右,可能我会在这里停留十年?” 纪评:??? 十年? 他一言难尽:“或许这个时间对您来说很短暂,但对我而言,它有点太长了,感谢您的帮助和解惑,我先走了。” 纯步行五天到夏特公国的话……他身上携带有符咒,稍后辨认一下方向就可以尝试远距离抵达,若是方向辨认不清也没关系……总不能全都是一片荒芜?而且倒也不是非夏特公国不可。 他把玛瑙捞起来放在肩膀上,悬浮在空中的小塔已经自动合拢书页默默钻进了包里,噼里啪啦的火堆依然旺盛,只是生肉已经几乎烤完。 莱尔后知后觉纪评真要走:“命运之轮的误差很少会长至十年,通常是半月或者几天。” “那听起来也很久。”纪评去意已决,他实在是对红果实和幽蓝肉有心理障碍,现在只想快点找一个有正常人的城镇填饱肚子。 莱尔:“……我真怕我再出声挽留,您会觉得我别有用心。” “但是,”他叹了口气,“我记得还在安斯特时,您总喜欢去‘灵境’,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回来都是个未知数,连与您交好的邻居都说不出个确切日期,所以那时我屡屡寻您,总寻不到。” 纪评边走边回:“我闲不住。你不觉得总待在一个相同的地方很无趣吗?日日遇见的都是一样的景色和一样的人,重复着一成不变的对话和日常,我不喜欢。” “……我该夸您颇具冒险精神?”莱尔叹气,“如果您觉得等待无聊的话,我们也可以去‘灵境’逛逛,你喜欢什么样的?我记得……” 纪评:“恕我拒绝。” 短暂一息后,莱尔:“一万金币,规格依循北帝国币制,离开这里后立结,会有真理高塔的人找你。” 一万金币? 纪评眉心跳了跳,在心下飞快换算起其折算为通用货币后的数字,越算越觉得心动,随口抬价:“十万。” “可以,”莱尔道,“大规模转移容易引起注意,十万分两批给你。” 纪评沉默了下。他觉得自己好像报少了,果然是穷惯了,随口抬价都这么小心翼翼。 第103章 两场闲聊 “命运之轮原本是命运教会的东西。” “听出来了,”纪评道,“假设你称呼它为真理之轮,说不定我还会困惑一会儿。” 克服了心理障碍后,红果实还挺香甜的,纪评不知道有没有副作用,但他觉得再厉害的副作用都不能和邪神比。由血浇灌而出的果实……主甜口,有点像是多汁的西瓜。 莱尔:“我倒也想给它改个名字,但名字并不是我想改就能改,它早就和名字绑定,世界海也已经认可,如果想改,恐怕只能颠覆世界海。” 果实流淌而出的汁水意外的“清爽”,不粘稠,也不在指间黏连,随意拍拍手就能甩掉。纪评对此很满意,并拿起了第二个。 “当时负责保管命运之轮的是命运教会主教,他表面上是教会从小教养长大的虔信徒,实际上是第九席亲自教出来的学生。” “教会很信任他,所以他带着命运之轮叛离的时候很顺利,顺利到大半年后,仍有人不愿相信他背叛神明,认为他早晚会回来。” 纪评由衷道:“……毕竟没人相信信徒会背叛。而且一般而言,干你这种事情的都是反派,哦,就是广义上认为的恶人,不符合社会默认应当遵守的观念。” “你还少了个定义词,比如说结局注定失败,”莱尔也抱起一个红果实,“教会就经常失败,他们太年轻,也太傲慢,总觉得有神明在就可以事事顺意,但神明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他并不停顿,继续说正事:“命运之轮的用途其实有很多,或者说,预测纯粹灵性其实只是它最基础的功能,当然,它的限制也很多,比如说,它预测纯粹灵性,但不保证纯粹灵性活着。” 纪评:“所以,我应该夸它厉害吗。” “咳……我被坑过几回,后来就想着搜寻几件‘生命’特性的物品随身带着,只可惜找到的东西或多或少也有些副作用,没有十分完美的。世界海只认可完完整整的纯粹灵性,不认可只剩下骷髅架子的纯粹灵性,哪怕它们都能呼吸。” “再后来……”莱尔忽而看了玛瑙一眼,“再后来,海神教会里的一位执事向真理高塔汇报,说是教会得了件名为‘红苹果’的物品,可以……” “可以赋予死物以新生,”纪评把伦温尔当年介绍这东西的话重复了一遍,道,“你怎么不效仿命运之轮那件事,让别人再叛教一次。” “试过了,”莱尔道,“但教会对这东西的重视远超我的想象,叛教的执事当场毙命,与他有关联的无论是否冤枉,也尽数秘密处决。” “那之后,我琢磨着教会应当会妥善保管这东西,留给我的时间想必不短,便计划着重新送一个进去,可惜人刚刚送到半路……这东西就已然不在教会了。” 莱尔说着,又看了眼玛瑙:“其实我觉得,‘红苹果’不太适合作为食物,它与灵境关系密切,很难消化,副作用也很明显,但假如你是故意的,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纪评只想到了伦温尔,他记得当时伦温尔许出这东西时的神情虽有些紧张,态度却很自信,他当时不知道并未多虑,但现在……若莱尔所言为真,教会如此重视的东西,能轻易送给别人吗? 他短暂沉默的时候,去叫人回来的小塔已经同泽西卡一起折返,前者被后者捧在手里,纸张上金色字迹不曾停顿,一行行浮现而出又慢慢消弭,两个人显然聊得很开心。 莱尔:“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其实我原先想的方案是杀了你的小朋友直接提炼出来……不用这么看我,我现在没这么想了。” 他随手折下针状植被的针叶,在板结的泥土上轻易划出痕迹,繁复纹路流泻而出,他道:“我看你家小朋友经过上次的奇遇,消化的也差不多了,剩下来的杂质对它无用,不如借我调出来,用这个图案就行,你若是不放心,就拿泽西卡试一试。” 泽西卡:“啊?” 他现在才仿佛终于反应过来:“我们……我们不是出来游学的吗?” “小泽西卡,”莱尔笑着瞥他一眼,“你好好想一想,你以前是纯粹灵性,但你现在还是吗?再漂亮的宝石,只要有一点杂色,都会立刻无人在意。” 泽西卡:“……我没有话说了,您说得都对。” 纪评道:“如果我那天晚上没去灰巷,你准备怎么办。” “……我以为这是我们已经达成的共识,”莱尔想了想,“第十席有想去拜访你,如果你没来,她会和你商量这件事情,假设你再拒绝,那只能继续碰运气了。没办法,像‘红苹果’那样的,很罕见。” 他说着,划开手腕放血,落在地上的图案随之发出亮光,纹路一圈圈亮起,交错勾连起此间所有非凡波动——“像这样。” “‘污秽’生物是个很难缠的东西,你家小朋友得神明眷顾,尤其难缠,要向它借调,第一梯队以上的力量才够格,用血勉强启动,图案里的线会勾连它身上不同特性的‘污秽’并根据我的需求进行调整。” 图案没能完全亮起来,因为纪评忽而出手打断了这个过程,他垂眸望着地上清浅的纹路,未曾燃尽的半截符咒轻飘飘降落,将图案的所有笔画悉数抹去。 他道:“我拒绝。” 莱尔:“……为什么?” “因为觉得危险,我不信任你,更不想替玛瑙做出什么决定,而且,我还在想……”纪评仍望着刚刚还绘有图案、现在空荡荡的地方,“如果我不曾出手中断,等图案完全亮起,你随时都能调换。我认为,我和你,应该还没有到如此信任彼此的地步,你原本也不需要采用这种方式向我演示。” 莱尔:“……你很重视你的小朋友。” 纪评:“当然,玛瑙帮了我很多。” “我也可以帮你很多,真理高塔内从不缺知识和文字,假设你只是喜欢你的小朋友的话,我甚至可以再为你寻一个一模一样的。长有两只眼睛的‘污秽生物’不好找,但长有八只眼睛的随处可见。” 泽西卡小声道:“八只眼睛也不太好找吧……” “你闭嘴,”莱尔没好气扫他一眼,重新看向纪评,“我知道,出于某些原因,有些事情需要旁人为你代劳,我可以为你提供其他听话的‘污秽生物’,我保证会比玛瑙更强……梦魇怎么样?”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斑斓画面在虚空中铺开,漩涡状的色彩深深浅浅,有一只半透明的影子卧在漩涡中心,柔软的触须在周围飘荡,半透明的泡泡起起伏伏。 纪评在莱尔出声介绍前先一步道:“你刚刚说的还是借用……现在就变成直接要了?” “你不是不放心我借吗,”莱尔道,“而且纯粹灵性属于消耗品,损耗很快,借来借去的多麻烦啊。” 泽西卡:“???” 他忍不住插话:“你以前还夸过我天资聪颖,任何问题都一点即透,是修习真理的最优选择。” “那时候心情好,乐意多夸你几句,”莱尔笑吟吟的,“毕竟你天资好,学得快,又听话,成熟的也快,我见了自然开心。有些不太听话的……怎样和她说都不行。” 他前半句还在笑,后半句已经冷冷压下嘴角:“试过了、失败了也不甘心,永远不肯听话。” 他微微一顿,复又看向纪评,笑呵呵道:“关于玛瑙……命运之轮给的时间总有误差,答复倒不急于这一时,至于用以交换的东西,如果你不满意梦魇,也可以换别的。” “真理高塔有的东西,小塔那里都有详尽的收录……如果它还记得的话,据我所知,它容量有限,经常忘事。” 纪评还没来得及说话,浮在半空中的书“哗”一声,空白纸张翻动作响,几个斗大的单词随之浮现而出:“你才忘性大。” 莱尔嘶了一声:“从前不见你如此胆大。” *** 日光半斜,靠近城门的某个广场边上。 收拾好的行李已经放好,伦温尔坐在马车上,挑起车窗窗帘,略无奈的看着车外的优瑟尔琳和舒温说话,断断续续的内容传到耳边,无非是些“您今天的裙子很好看”“真遗憾,我也不想这么快就走”“下次、下次再来见您”…… 广场上的白鸟吃完了贵夫人洒下的穗粒,而后在原地转了转圈,仿佛在表达感谢,夫人自然惊讶,捂着嘴同身旁的小姐说话。而白鸟展了展翅,飞到了车厢边上。 舒温扬声笑道:“这只鸟看起来很喜欢您呢。” 伦温尔:“听见您这样说我很高兴,但它像是来找食物,毕竟如您这样美丽的夫人总很心善,我嘛……恐怕就不能给它提供什么帮助了。” 优瑟尔琳偏头嘱咐侍从:“去取点食物过来。” 她说罢,仰起脸,湛蓝色的瞳孔里倒映着较往日空荡的广场,轻声道:“今日似乎大家都不太爱出门呢……” 舒温笑吟吟的:“今日热,如果不是要送你,我也不乐意出来。” 穗粒放在手心,白鸟颇为聪明的飞过来立在指尖上一粒粒啄食,优瑟尔琳垂眸看着,看着白鸟动作渐渐踉跄,看着它一点点抽搐着失去呼吸,最后彻底倒下来。 周围的一切随之放慢拉长,远处似有若无的祷告声和过路人的交谈声一并卡成萎靡的长调,优瑟尔琳垂着眸子,用另一只手温柔抚了抚白鸟羽毛,再抬眼说话时,神色已经冷极。 “我会在路上拖延时间,你想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调支军队截马车,海神教会盯我盯的太紧,铁了心要从我身上挖点东西出来,实在烦人。” 无限拉长的时间里,舒温笑着看了眼伦温尔,出声建议:“我帮您杀了他?” “他身上携带了不止一件圣物,动手容易留下痕迹,”优瑟尔琳道,“教会不敢对普通人出手,你直接调军队过来扣人就行。”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舒温顿了顿,提议道,“为黛丽尔小姐鸣不平怎么样?她身上有尼古拉斯血脉,勉强也和陛下沾亲,有理由插手,就说她身为明译尔公爵和兰若夫人的女儿,血脉正统理应继承爵位,而不是下落不明,爵位被同父异母的哥哥狠心抢走。” 优瑟尔琳:“……不太妥,黛丽尔还活着。” 舒温愕然:“还活着?我以为教会不会放过黛丽尔小姐呢。” “我也觉得,”优瑟尔琳幽幽道,“我还觉得那位……那位纪评先生会灭口,比如说杀了黛丽尔之类,留着终究是个隐患。” 反正换成她她会灭口,该到手的东西都到手了,留个不听话的又知道很多事情的黛丽尔做什么呢?不如杀了干净,即便不杀,至少也要把人控制住。 该说仁慈?哈……用仁慈这个词来形容和非凡、和污秽沾边的一切,似乎都很奇怪。 舒温察言观色,没继续就这个问题说下去,想了想,道:“这样吧,您觉得真理高塔这个借口怎么样?正好生命教会也有意往这个方向引导,他们似乎也已经捋顺了逻辑链并有对应证据,到时候对平民就宣称是有异教徒潜藏,对教会和贵族呢,就说是追查真理高塔的学者。” 优瑟尔琳沉默了下。 舒温:“抱歉,是哪里有问题吗?” 优瑟尔琳顿了顿:“那倒没有,我觉得你这个想法没问题,只是忽而觉得有意思……海神教会也是这么想的。” “嗯……他们认为这件事是由真理高塔一手策划,由第五席亲自引导,从死神信徒引发的恐慌开始,借此传唱诗歌,又假意击杀死神信徒获得教会信任使教会松懈,最后在收牧日上一举引爆。” 优瑟尔琳微微笑了笑:“至于具体目的……也许是为了传播异端信仰,又也许只是简单的又一场名为‘追求真理’的实验?” 嘴角上扬的弧度越来越大,她轻声笑着:“哈……反正,众所周知,真理高塔里全是……全是些坚持不懈追求真理的疯子。” 第104章 下棋 时间越走越快,渐渐恢复成正常流速,优瑟尔琳微笑同舒温告别,转身的时候轻轻弯了弯唇,觉得这件事情有意思。 伦温尔还在马车上等她,见她上来,往她身后看了眼,笑道:“怎么不见刚才那只白鸟?它的羽毛很干净柔顺,很好看,我还想着再看一眼呢,这是飞走了?” “嗯。吃饱喝足,利益得偿,当然会走,”优瑟尔琳示意马车可以走了,回头轻声道,“可见这世上任何东西都不是永恒的,最多也不过是……短暂留住、短暂拥有。” “您如果这样说的话,其实很多事情都这样,”伦温尔道,“我虽然不能为您永远留住那只鸟,但我有一个小小的建议,可以为您延长拥有的时间,比如说……在喂鸟的时候小心一点,每次只喂一点点,让它永远吃不饱,这样,它就会一直跟着您。” “再或者……想办法困住这只鸟,关进漂亮的笼子里,这样您就可以一直欣赏它的美丽了。” 优瑟尔琳笑了:“听起来真是个好建议。” “能帮到您就好,我们要回去了,稍后还要坐船……”伦温尔道,“我记得您来时有说过别尼王国那里很好看?当时不顺路,又赶时间,但现在可以绕路去一次。” “可以吗?”优瑟尔琳笑道,“没想到您还记得,总觉得一直都由您处处照顾,很麻烦您。” “您怎么能这样想,能和您同行,是我的荣幸。” 车窗的窗帘被风轻轻吹起,优瑟尔琳抓住一角,看见马车外一个捂着脸的孩子,从指缝处可以看见半截若隐若现的黑色鳞片,而孩子身上佩戴的饰品……是信仰命运之神无疑。 “也是我的荣幸,”优瑟尔琳微笑,“说起来,我刚才看见那种……怪病了,它有点可怖,原来神明庇佑的地方,也会发生糟糕透顶的意外。” 她还以为一切都会变成一场了无痕迹的梦呢……但弄成现在这样,她并不认为是因为造梦的人弱小难以操纵这么大范围的梦境,倒觉得是故意为之。 仔细想想,似乎也对,如果悉数用梦境遮掩过去,或许就动摇不了什么东西,只有切实的伤害才能让人铭记,而当换信仰后伤害消失,这种铭记又会更加深刻。 她轻声:“但愿教会能尽快寻到解决方案。” 伦温尔微笑:“愿海神庇佑。” *** 荒芜丘陵之上。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疯子!你就是个疯子!” 仿佛真有人在持笔书写,空白纸张上单词浮现的速度越来越快,与之相对应的是字迹越来越潦草,再也不复刚开始的娟秀工整。 莱尔:“怎么能这么说,你不觉得有些人死了也好吗?能为真理贡献出一份力量,总比他们无知无觉的去死要好。” 小塔气急:“狗屁!你强词夺理!” 莱尔:“谁强词夺理了!” 本来想走的纪评默默看着小塔仿佛和莱尔吵出了真火,两个人从那句“忘性大”“胆大”开始闹到现在,一个比一个不客气。 他对面的泽西卡正在举棋不定。 棋子是随意捡的碎石块,偶有大块的就拜托玛瑙把它弄碎,然后在其中一半石块的中间凿个浅浅的印子以做区分。 棋盘呢,就是取了植被的针叶浅浅划出来的,不太垂直的直线构成交错的一个又一个不规则小方格,只能说勉强能用。 纪评有点头疼:“随便下就好了,输赢无所谓,我并不擅长下棋,只是打发时间。” 他是真的不擅长,围棋只简单通晓规则,也就五子棋因其简单玩的还算多,还有个象棋,但现在没下象棋的条件。 ……其实下象棋他也是输多赢少。 他现在和泽西卡下的是五子棋,当然,是他教泽西卡的,这里并没有围棋和五子棋的说法,广为流传的棋类游戏名为“战棋”,是从战争教会流传出来的,下法和象棋有点像但又有区别,分国王棋、士兵棋等,很讨贵族的欢心,被视为智慧和战争策略的展现。 所以一开始他提出下棋打发时间的时候,泽西卡第一反应是下“战棋”,紧张又无措的向纪评表示自己虽然知道规则,但并不擅长。 纪评看向还在仔细思考的泽西卡,叹了口气,又看了眼棋盘,有点好笑的心想亏得这里没有围棋和五子棋,不然来个人旁观,恐怕会以为他们在下围棋。 左右无聊,他随口挑起话题:“以前小塔也经常这样和莱尔吵架吗?” “不,”泽西卡攥着石子,回答道,“我记得它很听老师的话,除了有些爱哭以外没什么缺点……老师经常夸它勤奋,然后再跟着骂一句别人。” 纪评瞄了眼莱尔,心想小塔吃亏就吃亏在没办法出声说话上了……不得不说这副画面很喜剧,一个人笑吟吟的说,另一个单方面愤怒的写。 终于思考好了要下的位置,泽西卡长舒一口气,道:“您说的这种棋……看似简单,但要下好不太容易,有很多变化,我觉得比战棋有意思。” 纪评随手落了个子:“各有各的优点,主要是它捡点石子就可以了,战棋还要刻名字。” 泽西卡:“……您要下在这里?” 纪评点了点头:“不可以?” “我不是这个意思……”泽西卡略有点犹豫的落了个子,“只是觉得您好像在陪我玩。” 纪评瞄了眼……啊,输了。 怪他一直在分心想东想西,棋又下了太久棋盘太大,以至于没有注意到那处小角落,现在那里是三子和三子交叉成形,两个三子。 他堵这个三子,那边那个就堵不住会变成四子,然后再来一轮,四子就会变成连起来的五子。 已成定局,他干脆道:“我认输。还有,是你陪我玩,我无聊。” “您要去劝劝吗?”泽西卡道,“我感觉小塔似乎积怨已久,他们恐怕要吵很长时间……也许会耽误您要做的事情。” “我没什么很急切要做的事情,”石子被悉数扫走,纪评在中间落下枚石子,重新开局,“我觉得我日子还挺悠闲的吧……最多就是效率低。啊……我小时候,因为某些原因,几乎在任何阶段都有必须达成的限时目标,总是被推着往前走,那时候忙,优点是不会乱想,不会随心情做事。” 泽西卡愣了一下。 纪评先生的小时候?那得追溯到多久之前了……真理高塔那个时候说不定都没成立?好吧,他对时间没什么概念,如果是老师在这里说不定……不对,老师肯定在听。 那纪评先生其实是借着和他闲聊,故意说给老师听的? 泽西卡莫名觉得自己就是来凑数的,亏他还以为老师是要又带他游学,以为自己又要学习一堆东西,纠结了好久才下定决心。 他附和道:“老师要求很多……我也经常有限时目标,考试一个接着一个,这个要学那个也要学,神学算术地理历史礼仪音乐等等等……反正很多很多,十来个方面。” 纪评:“……那我应该比你好一点。” 至少他的音乐课只是用来陶冶情操,没有确切的考核标准,他更没有礼仪课和神学课,也没有同时学过十几种课。 纪评和泽西卡对视了一眼,居然莫名有点感同身受,石子在指尖转圈,尖锐的棱角已经被磨平。他看了眼旁边安安静静的玛瑙,忽而问道:“你要不要试一试?” 说话的时候,他已经把石子塞过去了:“很简单,不难,横竖斜连成五个子就算胜利。” 玛瑙显然愣了一瞬间,然后它像是忽然就精神起来了,本来只睁着一只眼睛,现在触手卷着石子,八只眼睛一起睁开,看起来很认真很严肃……同时盯着某个人的时候也很有压迫感。 泽西卡艰难道:“……纪评先生,您不下了吗?” “下呀,让玛瑙试试,它旁观好久了。” 泽西卡木木点了点头,不说话了,他现在在思考一个问题……他在想,如果对面是玛瑙的话,那他到底是要想办法赢,还是要想办法输? 莱尔忽而插话道:“这种棋……我在某位皇帝那里见识过,似乎是叫兰茗丽尔,一个教会的傀儡,一无是处的蠢货。” 纪评诚心诚意的建议道:“这样啊,要不然你和那些史书打一架吧。” 第105章 快下棋 “历史多数都是由教会的神父或者修女写的,毕竟国家总在不停的毁灭和建立,而教会嘛……又不可能一直更换他们信仰的神明。” “兰茗丽尔在时,天下信仰,命运教会占尽七成,后来兰茗丽尔死了,其中功劳,我看其他教会至少也得占个九成半。” 也不知道有没有吵赢,反正两个人不吵了。小塔飞了回来,书页自动合上,落到了玛瑙旁边,仿佛在旁观下棋,泽西卡更紧张了,迟迟做不出决定,好在玛瑙默默看着,并没有催促的意思。 纪评准备告辞:“等这局棋下完我就走。” “你要去夏特公国?” “嗯……不好说,走到哪儿算哪儿。”要是认路的话还可以指定,问题是纪评并不认路,所以他决定随便选个方向,符咒送到多远的距离都随它。 莱尔懂了:“你并不想告知我你具体的目的地。” 纪评:“……我都不知道我目的地是在哪里,如果你知道,请务必告知我,谢谢。” “我可以提个建议吗,”莱尔道,“不要去夏特公国了,没意思,那里现在常年驻守三个教会,三种信仰,没有比它更和平的国家了,去……” 纪评出声打断并觉得不可思议:“和平不好吗?可以安安分分定居,相较而言,邻居也会更友善。” “那要不你把泽西卡带走?”莱尔道,“泽西卡很听话很懂事,嗯……学习能力也很强,我这边,刚刚得了点消息,出了点事,暂时没心思教他。” 纪评正想问什么事,已经合上的小塔飞快翻开,上面端端正正落了几个单词:“你活该。” 莱尔并不想认:“我冤枉。教会天天就喜欢把罪名推给真理高塔!它没本事解释黑色鳞片凭什么骂真理高塔异教徒!那些贵族和皇室还就吃这一套,一个个的脑子我看长了也白长,不如喂给污秽生物。” 他又道:“其实泽西卡优点挺多的……你带着吧,最迟一个月,我一定去接他,一天付你一百金币怎么样?” 那一个月就是三千?纪评有点心动:“可以,但我要现在就结一个月的。” 莱尔:“行,你等我给你变个凭证出来,一般帝国皇室的凭证在所有银行通用,北帝国可以吗?北帝国第一皇子的,他是第九席的学生。” 纪评:? 他由衷道:“何必头疼罪名,我看你随时随地都可以推翻贵族和教会的统治,想个口号就可以立刻开始。” 莱尔:“那不行,我懒得管事,而且北帝国第一皇子、皇位第一顺位继承人又怎么样?他虽然是第九席的学生,也很听第九席的话……但第九席从来不会听我的。” 他说着说着,又开始抱怨了:“一群不省心……他们从来不会在乎后果,也从来不在乎我说了什么,只有真的惹出事的时候才会找我,希望我帮他们摆平。” 变好的凭证浮现而出,飘在空中,纪评伸手取下来,看见上面写了两种语言,第一种应该是北帝国语,第二种就是通用语,写了持有人和期限等细节。 旁边的棋局恰在这时收尾。 泽西卡脸色有点苍白:“恭……恭喜,你赢了。” 玛瑙的答复是它还想再来一局,数只触手同时行动起来,扫完棋子并把棋子分好、分成两类,之后它率先落下一个石子,眨巴着的八只眼睛盯着泽西卡看,是无声催促。 泽西卡:…… 莱尔兴致盎然,笑道:“你家小朋友挺会下棋的,泽西卡上过专门的棋类课程都没下过它,再来一局也好,我也看看热闹。” 他微笑:“小泽西卡,到你了,快下。” 泽西卡:…… 第106章 初至 最后连着输了三局,泽西卡终于受不了了:“我觉得玩棋随时都可以,但再玩下去,我怕会耽误你们的事情。” 纪评很想说他其实不急,难得见玛瑙如此有兴致,他可以再多等几局,但他能看出来泽西卡不想下了……其实他和玛瑙一起下应该也可以? 莱尔:“是有一点耽误时间,不过也没很严重,本来说要来的那位迟迟没到,所以也不算特别耽误。” 他望向遥远的天边,起伏的丘陵在视线的尽头聚拢为一线,渲染开的日光昭昭……仿佛这里真的很漂亮、很富饶似的。 真可怜,漂亮啊富饶啊,都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久到如今无人记得,至今,也只有遍地荒芜无声见证。 莱尔闭了闭眼,又睁开,笑吟吟道:“小泽西卡,就算不和我一起,也要记得给我写信,一天……算了,三天一封信,假如没有的话……” 泽西卡下意识往纪评边上躲了躲,纪评于是无奈道:“没有的话会怎么样?” “……会有一个可怜的孤寡老人在一个荒芜的地方悄悄掉眼泪。” 莱尔道。 *** 时傍晚,米卡公国,中央广场。 米卡公国作为北帝国的附庸,与朵图靳帝国隔了一片连绵的山脉,信仰战争之神,政权结构是刻意维持的松散,绝大多数事宜都由主教独裁,现任拉卡斯特大公只负责做个表面样子。 ……不过平民不知道,比如说现在,正有一位夫人在滔滔不绝赞颂着平易近人的主教,并顺带骂几句专制蛮横的大公,语气中不无愤慨。 泽西卡迟疑提问:“但是……如您所说,有关增加赋税的条例需要教会和拉卡斯特大公共同确认,如果教会不点头,这份条例恐怕也无法实行?” “那当然是因为大公命令卫兵围了教会!” “但是……根据规制来看,教会规章严明,内部同样也有骑士一类?倘若决意动手,至少不会输……” “教会当然不会主动掀起战争!主教友善和蔼,怜悯我们,哪像大公那样暴戾狠毒!” “但……但是……”泽西卡犹犹豫豫,“既然信仰的是战争之神……不应该以战争为先,以挑起战争为荣吗?若追求和平,是否……” 是否算对信仰的亵渎…… 后面的话他不敢说了,因为刚刚还和蔼笑着的夫人现在脸色很不好,像是他再说就要动手打人。于是泽西卡识趣住嘴,小声说:“夫人……对不起,我只是有些许困惑。” 他困惑的事情不止这一件。 北帝国位于最寒冷之地,帝国内绝大多数城市都常年积雪,天寒地冻,许多事物都无法自给自足,国内资源极度匮乏,是以经常对外发起战争并掠夺资源以供给自身,在这种情况下,战争之神理所应当成为他们毫无疑问的唯一信仰。 但米卡公国……这里虽说是信仰战争之神,却似乎并无一分一毫崇尚战争的氛围在,一定要说的话,倒和朵图靳帝国有些像。 泽西卡下意识想问小塔,又后知后觉小塔在纪评先生那里,而纪评先生现在正在银行。他当然是想跟着一起的,谁料银行的员工看见凭证后说是清点需要时间,客气邀请纪评先生去内室稍候,于是泽西卡看出不对劲,主动提了想出去逛逛。 ……这实在是太明显了,根据他的经验来看,多半是莱尔和纪评先生又达成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交易,所谓的凭证无非是个用来给底下人认人的活招牌,否则平白无故聊金币做什么,他不相信纪评先生会缺钱。 所以他主动找了借口,一方面是避开,另一方面也是真的想出去逛逛,他没来过这里。 然后就是……有关战争之神的信仰几乎主宰了整个米卡公国,这里的平民啊贵族啊,日常穿着,或多或少都有教会的徽章,所以路过的夫人一眼认出来泽西卡是外乡人,热情上来就要传教。 现在夫人已经冷着脸走了。 泽西卡幽幽叹气,仍然觉得问题很大。算了,留着问纪评先生吧。他想着,望向银行方向,正看见员工送纪评先生出来。 员工客客气气:“这是送给您的礼品,您拿好,听说您是第一次来这里?据我所知,广场右边的卡佩恩克街有房屋出租,听说条件不错,您可以去看看。” 纪评:“是吗,我记住了,我会去看的,谢谢。” 客人有礼温和,并不像以往接待的其他贵族那样傲慢冷漠,员工自然想多说几句:“还有三十八号街,那里也有房屋出租,而且离教会很近,很方便。” 纪评微顿,随即笑道:“听起来不错,谢谢您。” 原谅他还不是个合格的信徒,他只是没想到原来离教会近也算优点……等等,方便去领救济粮乃至其他东西,似乎确实是个挺大的优点。 于是他顿了顿,问:“应当很贵吧?” 员工毫不犹豫:“并不昂贵,三十八号街环境不是很好,贵族们不太喜欢往那儿住……而且,老实说,因为离教会太近了,日常步行就可以抵达,贵族老爷们觉得这样有失身份,不如坐马车来得体面。” 好吧,体面。 纪评客气道:“我记下来了,谢谢您。” 送走了员工,泽西卡迎上去,聊道:“刚才有位夫人来向我传教,她是战争之神的信徒……但我觉得有点不像,我感觉这里都不太对。据我所知,战争之神的信徒都……比较崇尚战争和个人武力。” 并不了解这些的纪评:“我想,恐怕没有人敢谎称信仰,而且,并不是所有信徒都会与神明保持一致,比如说……也会有海神的信徒厌恶出海。” 玛丽夫人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她总是会很害怕自己的丈夫出事。 玛瑙和小塔都安分待在包里,纪评低头默数了下刚才取出来的金币,其实在银行里就已清点过一次,员工也不敢在这种事情上做欺瞒,但他还是第一次拿这么多钱。三千枚金币太多,他暂时只取了五十枚,其中十枚兑换成米卡公国通用货币——一枚镌刻有战争之神教会徽章的铜制货币。 要找个地方短暂居住的话,根据刚才和员工聊过的价格,这些也就够了,他计划是先安排好泽西卡,把小塔留下避免出些万中无一的意外,再请位仆人负责照料,然后……然后他想带着玛瑙抽个灵境去逛逛。 既然已经这样打算了,那当然是以泽西卡的意愿为重,于是他问道:“三十八号街和卡佩恩克街,你更想先去看哪个?雇一辆马车,应当能在今晚定下来。” 泽西卡:“……我听您的。” 纪评觉得这句话真耳熟啊,刚才已请银行工作人员帮忙联系过马车,现在他在这里等着,道:“工匠先生也喜欢说这句话,就是之前借住在易林尔斯公爵府上的那位。” 他笑了笑,道:“我其实是想一个人去旅游一下,有点危险,我不太敢带你,想请个佣人代为照顾你,然后把小塔留给你。” 泽西卡:“……您要去旅游?” 纪评嗯了一声:“我还挺喜欢外出的……总之,觉得现在暂时也没什么事,所以想抽个地方去看看,类似灵境……啊,你是不是在真理高塔读过很多书?” 这听起来真像个考察学习的发问,泽西卡开始紧张:“有,但我学的并不好……有些东西我记得不太清楚。” 纪评:“那无所谓,你有什么推荐吗?我是指……和之前那些世代有关的。” 他顺口问完,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似乎应当直接问小塔,或者尝试问问某位,而不是问泽西卡,但既然是闲聊,顺口问问应当也没事? 泽西卡摸不清这句发问什么意思。和之前那些世代相关的?那恐怕太多了,多的遍地都是,毕竟普通人才会有世代的划分,对于神明而言,所有世代都没有区别,流逝的时间毫无意义。 第107章 不值得 正巧马车到了。 他犹豫着说:“……有一点多,我可能记不清细节。” 他在纪评的示意下先上了马车,马车要走的时候,广场忽而聚起来一批人。纪评挑起窗帘看了一眼,没能看清被围起来的中心,于是问马车夫:“那里聚了很多人,是有什么事发生?” 马车夫精通通用语:“应当是换公告栏上的告示,广场上只有这个会聚集人,对了,您去哪里?” “三十八号街或者卡佩恩克街,哪个更近就去哪个。” “那就是三十八号街了,您是要去那里租赁房屋?”马车夫道,“我直接送您去安塔夫人那里?她也居住在三十八号街,那整条街都是她的。” 纪评转头询问泽西卡:“先去三十八号?可以吗?” 泽西卡:“……好。” 马车渐行渐远,驶离广场,而广场中央仍然热闹。先前的公告被面带悲悯之情的修女揭下,重新换上了另一张画像。修女就站在公告栏旁边,望着周围的人群,神情并不见半分不耐,语气温柔,耐心开始讲解:“……这是位邪恶的异教徒。” 画像上是个孩子。人群倒吸一口冷气。 站在外围的夫人看不清画像,略有几分焦急,又矜持的不肯主动往里面挤,好在很快就有人认出来她,与她打招呼。 “安塔!怎么一个人?贴身女仆呢?罢了,来我这里,你看那个画像,真难以想象啊,那么小的孩子居然会是……安塔?怎么了?” “我……” 画像上的孩子样貌清秀,与她方才刚刚见过的那位别无二致,安塔有些头昏,又有些浑身发冷的后怕,连着被朋友叫了好几遍名字才怔怔回神,当即也顾不得体面了,拨开人群,上前就要告发。 “温莎尔修女!我……我刚才……” “不要急,”修女温温柔柔,“亲爱的安塔夫人,您可以慢慢和我说,我愿意聆听您的所有话……但也许现在不太合适,您愿意稍等我一会儿吗?” 修女微微敛下笑意:“一会儿就好,我还有些话未说完。画像上的这位名叫泽西卡,是朵图靳帝国易林尔斯家的小少爷,可惜,真正的小少爷已经被邪恶的意志取代,还间接导致了小少爷祖父的逝世。” 她的语气渐渐悲伤,神情渐渐哀婉,仿佛很遗憾这样的惨剧,很痛恨邪恶的意志,痛恨异端,于是“务必诛杀”之类的话语轻而易举流泻出来。 “生命教会正在通缉他,这需要我们的帮助,当然……我仍衷心的希望大家可以谨慎,倘若当真遇见,一定要尽快脱身。” 温莎尔修女明明是对着所有人说的,带着些许哀叹的眼睛一如既往温柔,但安塔夫人呆呆站着,居然莫名有种错觉,仿佛温莎尔修女一直在看她,在单独与她轻声交代。 “我说完了,您想去旁边的教堂吗?”温莎尔微笑着向她伸出手,“安塔夫人,神明会耐心聆听您的一切。” “我……我刚才遇见了……” “嘘,”温莎尔修女慢慢的,安塔一起离开广场中心,嗓音温柔,“我想,有很多人的时候,并不适合说话。” 她在告解室内站定,关上门:“现在可以了,您想说什么?” “我刚刚遇见了画像上的人,我不确定是不是,但是外表真的一模一样,您相信我,他就在广场——” “我相信您,请您冷静,不会出事的,”修女语气轻柔,“神明一直在庇佑祂的信徒,您可以安心,感谢您的告知,不过……您最好不要告知别人哦,也许会出事。您知道的,像这些邪恶的存在,他们并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的行踪。” 安塔焦虑道:“那……那骑士老爷们什么时候才能抓住……” “不需要很久,您安心。” …… 送走了安塔夫人,告解室内重归寂静。 温莎尔修女提起裙摆跪下来,轻声祷告着赞美之词,幽幽道:“我想当做不知情,不管,不关心。” “我是觉得……生命教会算个什么东西,做做和谐友善的表面样子也就罢了,疯了才会真为它尽心尽力,主动去招惹祸端。” “那位……或者说那两位,恐怕也只是路过,毕竟,米卡公国没什么可令人在意的东西,毫无价值,不值得耗费任何心力。” 第108章 大客 安塔夫人坐着马车回去时还有些恍惚,贴身女仆迎上来,笑着道:“您终于回来了,有客人想见您,似乎是来这里旅游的外乡人。” 她跟在夫人身侧,悄悄放低了声音:“一位先生带着个孩子,那位先生举措虽并无类似贵族的挑剔之处,但言辞间很礼貌,我试探性向他推荐了几间昂贵的,他并未立刻拒绝,恐怕是位大客。” 富有的外乡人往往意味着可以随意开高价,一来这些先生大多并不在乎价格,二来……既非本国,不会有名声困扰。 安塔夫人定了定神:“我现在就去见,他们有没有同你说姓氏?” “并未,我问过如何称呼,但那位先生只笑答没有,也许是不想透露。对了,那位先生自称纪评,他带着的孩子叫泽西卡。” 泽西卡? 安塔脚步一滞,几乎想立刻掉头去找温莎尔修女,但她又想起来她今天遇见的那个孩子,独身一人,身旁并无已成年的先生陪同。也许只是个同名、同音的巧合? 贴身女仆察觉到安塔夫人的微顿,关切道:“怎么了,夫人?是我失察,您才回来,应当多休息才是,我这就去请他们明日再来。” “不,不必,”送上门的客人没有赶回去的道理,安塔勉强弯了弯唇,“只是今日广场上的公告重新张贴了新的内容,温莎尔修女着重提了…… 提了被通缉的异教徒,提了所有人都要小心。她话没能说完,因为贴身女仆先一步敲了敲门而后推开,她看见了正等在里面的客人。客人抬眼看过来,视线交集的瞬间,安塔神情僵住,险些没站稳,没能说完的话也随之无疾而终。 她控制住转身就跑的冲动,刚走了一步又有点腿软,被担忧的女仆小心扶住:“夫人,您还好吗?不如您先去休息?我想这位先生应当不会介意。” 纪评客气道:“若夫人今日不适,我先告辞也可。” 反正还有个卡佩恩克街呢,而且刚才那位女仆推荐的房屋租金都略略高昂……大概是因为离教会近所以溢价严重,总之不太实惠,他倾向于再去其他地方问问价格。 安塔竭力微笑:“抱歉,感谢您的关怀,我只是有些困乏,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听说女仆已经给您推荐了一些,您有感兴趣的吗?” 纪评看了眼安安静静的泽西卡,笑道:“我的意见并不重要,泽西卡喜欢就好。” 果然……果然是那个“孩子”拿主意吗? 如果现在授意女仆去请温莎尔修女是否太过刻意,但若是什么都不做……安塔想起来公告上的内容,心里一沉。如何不留痕迹的让女仆去请修女真是个大问题。 更要命的是,她不知道要不要主动提起当时广场外的交谈,那真是次不愉快的交谈,她就没见过那么不识趣的孩子!不愧是邪恶的异端……居然还想蛊惑她,幸好她坚持了自己的意志。 她道:“您真是位友善的长辈,我很少看见会让孩子拿主意的客人,他们最多问一句孩子喜不喜欢,至于答复……他们大概只乐意听见‘喜欢’。” 纪评道:“很感谢您的赞美,但您误会了,我并不是他的长辈,只是受朋友之托照顾他,费用都是朋友出的,自然要以他的意愿为先,泽西卡喜欢才是最重要的。” 泽西卡很想说自己的意愿不重要,但两个人都看向他,他只能道:“……我都很喜欢。还有,美丽的安塔夫人,我刚刚在广场上不是故意的……我也读到过战争之神的故事,很仰慕祂的事迹,只是第一次来米卡公国,有点好奇,所以多问了几句。” 纪评立刻反应过来这就是泽西卡之前说来传教的夫人,一时有些意外居然能巧成这个样子,笑道:“我那时在银行办一些手续,原来泽西卡同我说的夫人是您,我当时还有些遗憾没能见到您,没想到能再次遇见,真是缘分。” 安塔一点都不想要这个所谓的缘分,她在心里患得患失的琢磨眼前神情温和的青年到底知不知情……想必是不知情,青年也说了是替朋友代为照顾,也许是受到了欺骗?自己要说吗,要提醒吗?如果要,该怎样说,怎样提醒? 心下千回百转,她努力装作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确实,泽西卡很可爱,只可惜我认知浅薄,没能回答上他的所有疑问。” 有了!她想到借口了! “教会的温莎尔修女熟读圣典和福音书,或许能解答泽西卡刚才的问题,修道院离这里并不远,倘若可以,我们还能一起用晚饭。纪评先生,您和泽西卡用过了吗?” 说这段话的时候,安塔很紧张,她努力控制着自己不看泽西卡,努力不露出异常,心里七上八下,猜测泽西卡恐怕不会愿意看见教会的修女。对方也许会找借口拒绝,又也许会直接离开,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青年道:“这样未免有劳您。” 泽西卡没有说话。 “不……并不,”安塔道,“温莎尔修女会很乐意解答疑问的,她一向善良温柔,并不严肃死板。马车还未离开……如果您有时间,我们现在就可以去修道院。” 纪评微顿。 错觉吗,怎么觉得安塔夫人似乎很想立刻去教会的样子。是因为没回答上问题、传教没成功?不管怎样,蹭顿饭也是好的。 估计泽西卡没有拒绝的意思,他笑道:“如果您不需要休息,我听从您和泽西卡的意愿。” 泽西卡仍然没有说话,安塔夫人小心看了一眼,孩子正乖顺的坐在青年旁边,注意到她的视线时,甚至还腼腆笑了一下。倘若没有那幅画像,光看外貌,安塔夫人会觉得这真是个好孩子。 但她现在移开视线,心想为什么泽西卡还没有出声拒绝,难道是真要去见温莎尔修女吗?还是说……不,教会一定能处理好这些的,也许只是因为他狂妄自大,所以不见害怕。 她转头就要令女仆去备马车:“你……” “安塔夫人。” 跟在管家身后进来的修女衣着素净,纯黑色的布料和白色的面纱式头巾,她温声道:“亲爱的安塔夫人,很抱歉打扰了您和这位先生的愉快谈话,只是有些事要与您说,拉卡斯特大公修改了条例,要增收租赁税。” 米卡公国采用的货币购买力与明朵相当,但税收比率较朵图靳帝国却不知要高出多少,比如租赁税,并无最低起征点,凡有收入就需缴纳百分之十,再高则依次有百分之二十和百分之三十,甚至是百分之四五十。 安塔夫人难以置信,立即站起身来,也顾不得刚刚要说什么,立刻道:“我并未看见公告!大公凭什么肆意妄为调整税收!他甚至都没问过其他贵族老爷们的意见!” 修女轻轻叹了口气:“安塔夫人,刚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也很震惊,主教正在同拉卡斯特大公努力争取,令我来与您商谈。不过,我似乎来的不巧,您正在见客人。” 安塔夫人才反应过来,急忙上前一步:“温莎尔修女,我……我们刚才也是要去见您的,那位,那位小绅士有些疑问,也许您能解答。” 纪评:…… 他翻了翻女仆刚刚送来的一些资料,其实更想尽快把租赁的事情定下来,但瞧着安塔夫人心神不定的样子,恐怕满心都在忧虑税收,并无心情再接待客人了。 可见他来的实在不巧。 他起身打招呼:“温莎尔修女,您好,我叫纪评,他叫泽西卡,很高兴见到您。” “您好,打扰您与安塔夫人了,我很抱歉……您是要准备租赁房屋吗?”温莎尔柔声道,“我与这位小绅士单独聊聊也可以,至于税收问题,并不急于一时……” 她微微一笑,看向安塔夫人:“主教正在与大公商讨,如果您明日有时间……也可以询问主教。” 第109章 于是最后就发展成纪评仍和安塔夫人聊租赁事宜,而泽西卡抱着书,跟着修女离开了房间。 交谈声被身后关上的门隔绝,温莎尔修女放慢脚步,柔声道:“亲爱的泽西卡,其实我今晚来,并不是因为税收,是因为载你们的马车夫在回去时路过了广场,看见了广场上新张贴的公告。他吓坏了,踉踉跄跄的冲来教会、冲来举报。” “生命教会在通缉你,他们说你是异教徒,说你一手主导了蔓延黑色鳞片的怪病,嗯……他们现在称呼那种病为黑鳞病。挺直截了当的名字,对吧?” 早在出来之前就隐约觉得不简单的泽西卡终于确认了自己的猜测,在心里狠狠骂了莱尔几句,故作淡定:“很显然的名字,只是不够好听。” “我也觉得,”温莎尔同路过的女仆点头致意,微笑道,“亲爱的泽西卡,你觉得她听到了几个字?” 泽西卡扫了眼满脸紧张的女仆,没有错过对方轻微发颤的身子,顿了顿,道:“我猜她什么都没有听见。” “你答的不对,她听见了绝大部分,”温莎尔笑着看向女仆,温声道,“我记得你,你有一位弟弟重病,需要钱财,教会可以付给你,只要你明天自杀。自杀的缘由么……偷盗夫人珠宝,畏罪而亡。” 在这里来往的女仆并不多,偶然听见的也只有这一个,泽西卡紧了紧自己抱着玩偶的手,感到难以置信:“……她会听你的?” “当然,她可没有受过真理高塔的教导,连通用语的单词都认不全呢。” 还真是有备而来啊,真理高塔都直接提了。泽西卡又在心里愤愤骂了莱尔几句,然后道:“……修女有什么话,不如直说。” “也许这样说你不相信,但我确实没有什么想说的,”温莎尔修女笑道,“公国不比帝国,没那么多事,我也没什么野心,只是生命教会一定要求我们配合通缉,这里离北帝国又远,所以不得不答应罢了,倒不是有意……我也没想过你们真会来这里。” 修女语气温柔,神情带笑,确实不像是找麻烦的样子,泽西卡回头看了眼关起来的门,又默默把怀里的书抱紧了一点,道:“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您应该直接和……” “我不敢,”温莎尔修女打断他,道,“据我所知,迄今为止,还没有人敢直接当面问他。我作为一个无足轻重的修女,更不敢了。” 泽西卡神情微妙:“我觉得你方才很淡定,淡定到我觉得,觉得我和你出来只是简单的解决问题。” “我们现在也算是在解决问题,不是吗?”温莎尔笑了笑,“米卡公国并不大,若出了哪怕一点意外,只怕顷刻间就要亡国了。” 泽西卡:“我更觉得你不应该同我聊这些,说来遗憾,我也没比你好上多少,我同样觉得米卡公国没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但事实是纪评先生出现在了这里。” 第110章 直接杀了就好 滴水不漏的回答。温莎尔感到一点遗憾,尽管她并未想过要真的问出什么东西来,但她有些意外,意外这么小的孩子,居然已经能面不改色推诿掉所有疑问了。 是该说真理高塔教的好,还是该说……倘若当真乖巧天真,恐怕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温莎尔微微敛了笑意。动手的想法在心里一闪即逝,她琢磨着成功率有几分,除却那双似乎有些问题的眼睛外,泽西卡只是个普通人,这一点毋庸置疑,而普通人…… 她如果在这里动手,分两种情况,第一种是那边那位其实不太在乎她面前的泽西卡,只需要稍微付出点代价就可以把泽西卡带走,第二种呢,则是彻底得罪那边那位。 第一种的好处显而易见:她可以获知不少有关真理高塔的东西,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任谁都不会相信泽西卡只是个普通的孩子或者说一个普通的真理高塔成员。即便当真普通,她还可以把人交给生命教会,伪装一下表面上的友善。 但是,第二种的弊端也显而易见……正如她之前所想,为了真理高塔亦或是生命教会,都不太合算。 当然,也会有第三种情况,比如说,其实泽西卡就是真理高塔十二席之一,本身实力就足够强劲,强劲到她可能根本打不过。而且……她还有点好奇对方怀里抱着的书呢。 算了,不冒险了。温莎尔遗憾放弃了动手的想法,转而道:“米卡公国最近不是很太平。拉卡斯特大公不够听话,他总想着摆脱教会,投靠朵图靳帝国。所以教会最近在想,要么换个大公,要么,干脆顺了他的意。” 泽西卡:“……你好像不是说给我听的。” 温莎尔柔声:“还有,广场上的通缉……我考虑许久,若是撤了,看见的人已经有很多了,恐怕反而坐实。当然,若是不撤,肯定会有不懂事的冒犯,所以还希望你……” 泽西卡自然而然地插话:“放过他们?” 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他肯定会避免所有可能的外出,至于纪评先生……他并不觉得那样温和的存在会因为一点冒犯就杀人。而且通缉上肯定也没有纪评先生。 “那倒不是,”温莎尔笑着摇了摇头,“你与……那位,直接杀了就好,毕竟是他们冒犯在先,也不必告知教会。” 几个平民或者市民而已,死了也没什么关系。 修女的言外之意昭然若揭,泽西卡愣了好几秒:“你……” 温莎尔贴心道:“你觉得还不够?那就……” “不……不是,”泽西卡勉强道,“我理解您的好意。但我认为,我的意思是……” 他本想说纪评先生不会因为一点冒犯就杀人,但仔细一想,又觉得自己武断。指望上位者永远仁慈和做白日梦没有区别,好比他早些时候还觉得自己的首席老师友善宽容呢。 他顿了又顿,温莎尔却仿佛在瞬息间了然:“我知道了……米卡公国不大,没什么出色的风景或是习俗,但愿你与那位不会觉得扫兴。” 修女微微一笑:“以及,妄自揣度,是我冒犯。” *** 他们回去的时候,安塔正好与纪评说完。温莎尔并未上前,远远看着泽西卡小跑过去,又目送客人远离后才收回视线,笑着看向朝她走过来的安塔。 “您方才见过的这位客人,要租住几日?” “他定了一个月,”安塔从女仆手里取过扇子,有些心不在焉的扇着,“之前女仆与我说时,我还以为他是位……咳,是位特意来安置私生子的先生,未曾专心上过课程,礼节欠缺,结果没想到他十分熟悉一些租赁细节,尽管不清楚价格,但我还是……” 还是没能宰成功。 难得的贵客呢。 她抱怨成了习惯,末了才想过来对面是温莎尔修女,连忙停了扇子,改口补救:“但我还是很敬佩这样的先生。他一定很爱他那位不被家族承认的夫人,才会特意了解这些东西。” 受朋友之托照顾孩子一听就像个托辞,有些贵族少爷有了私生子,不愿广宣于众,又想妥善照顾的时候,就喜欢扯些类似的借口。安塔夫人思及方才那位先生客气的措辞,有些惋惜:“真不知是怎样美丽的小姐。” 温莎尔:? 她习惯性弯出一抹柔和似水的微笑:“您的意思是……您认为,那位纪评先生,是迎娶了一位不被家族承认的美丽小姐,而后,来此安置与她的私生子?” 安塔夫人仿佛在真心实意憧憬着这样美丽的爱情,思绪显然飘远,瞳孔微微放大,和刚才匆匆忙忙同她指认泽西卡的样子大相径庭,简直像是丢了记忆和理智。 温莎尔语声轻微一顿,出声提醒:“您刚才还与我说过,您认为那个孩子……” “是的,”安塔夫人下意识左右看了看,才犹豫道,“纪评先生说是朋友托他照顾,可我略略问过,他似乎并不是很愿意提起他那位朋友。这不应当。我看他神情,也不像是与朋友关系很好的样子。” 那也不意味着就一定是私生子…… 温莎尔沉默了一下,还是没有反驳:“那您认为泽西卡……” “是被迷惑了吧,我听说,听说……都会有邪恶的修改人认知的能力,就像是卡卡佩恩男爵,您还记得他吧?他本来和他夫人感情很好,结果现下不知怎的,居然突然就要离婚了!也许他也是被类似的存在迷惑了……我早就劝过让他多去去教会!” 温莎尔选择了带点愁绪的微笑。 卡卡佩恩男爵啊……嗯,她有印象,男爵和他夫人都在不同的时间来过教会,告解的时候怎么忏悔的来着?好像是都找了美丽的情人,故向神明忏悔其对伴侣的不忠诚。 安塔夫人说着说着,神情有一点焦灼,她又左右看了看,仿佛是在担忧谁半路折返,接着道:“您刚才见他了?您觉得……” 这里的他指的显然是泽西卡。 事情终于回到正途上,温莎尔不知为何松了口气:“您可以放心,倘若有些您难以处理的意外,也可以来教会寻我。当然,最好还是不要外传。” 她没有多花词语解释,好在安塔夫人足够识趣,几乎是立刻道:“我就知道!一定是纪评先生受到了欺瞒!” 温莎尔:…… 也许是在这短暂的沉默里隐约领会到了什么,安塔下意识为自己辩驳:“难道不是吗?我记得您和我说过,泽西卡是异端,是邪恶,是需要戒备,需要消灭的存在,他强大而狠毒,那位先生明显是被他欺骗了!” 早前的愕然散去,温莎尔顿了顿,恍惚想起来曾经读过的汇报,居然觉得理应如此。哈……谁被谁欺骗了还说不准呢。 她轻声:“……这样啊,其实我也这样觉得呢。温和博学的绅士,啊,看起来很平易近人,很容易亲近,难怪您相信他。他也确实是一位……值得普通人信任的存在。” 只值得普通人信任。 她笑吟吟道:“那就,赞美伟大的战争之神,亲爱的安塔夫人,愿您的信仰和信任都能永存。” 第111章 这也是恩赐 温莎尔回去时,已近天黑了。来教会举报、提供线索的马车夫早早领了奖金离开,只有与她相似装扮的修女等在门口迎接她。 圆形拱门上装点了古朴的花纹,修女低下头,神情冷肃古板:“您下午擅自离开教会,没有获得塔迈神父的允许,他很生气。” 温莎尔柔声:“我明白我的过失……” “您擅自令马车夫离开,塔迈神父因此不知详情,他对此也很生气。” 善意的提醒显而易见,温莎尔柔柔一笑,轻声道:“我知道了……塔迈神父现在在哪里?我去与他告罪。” “您总是这样,”迎接她的修女终于无奈,与她一起往里面走,“总是告罪、告罪,说了也不改。” 她们往里面走的时候,有人与她们擦肩而过。那是位深蓝骑装的骑士,深红的穗斜挎在肩膀上,款式有别于战争教会的任何一种,身前也没有任何象征的纹章或是神徽。 骑士径直离开,没有与她们打招呼或是问好,温莎尔忍不住顿了顿,回头望去,听见身边的修女告知她:“那位……总是这样无礼,只在神父们面前客气。他似乎是主教的客人,片刻之前才到,但我并不知道他来历。” 温莎尔轻声笑道:“那今日公国真是热闹,来了这么多位贵客。” “还有贵客?” “……是位博学的先生,”温莎尔用词模糊不清,“他不太喜欢旁人拜访,但确实是贵客。” 米卡公国不大,教会也不大,一位主教,设一位神父和两位牧师,剩下的其他人,多是从信徒中征调,或者直接收养孩子,从小养大。 神父会在的地方,无非只有那么几处。温莎尔脚步轻盈越过草坪,很快就找到了正在擦拭烛台的塔迈,不紧不慢行了礼,笑吟吟道:“我刚刚去见了生命教会通缉的客人。” 她说着,也拣了清洁工具,动手擦拭起来:“……他们似乎只是路过。嗯……值得一提的是,泽西卡少爷远比情报里的可爱,我看情报写他孤僻冷厉不顾血亲,今日去还有些害怕呢。” 塔迈神父淡声道:“依据生命教会的说法,他杀了他的祖父西西伊农。” 温莎尔若有所思,柔声道:“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会再去一趟,委婉请求他注意掩盖行踪,不要轻易被民众发觉。对了,我还有一件事需要汇报主教,不知主教是否空闲。” “有时间,但主教现在心情不大好。” 年岁已长的神父略略皱眉:“……拉卡斯特大公并不同意增加税收,他这些年越发大胆,甚至敢反驳主教。” 温莎尔于是敛了笑意,柔声道:“大公反对的事情并不止这一件,他只是年轻了些……不懂主教的深谋远虑。” 神父微微舒展眉眼:“我劝你这些话不要在主教面前说。” “您高看我了,我哪里敢与主教摆弄这些,不过是说给您听,盼着您开心些……”温莎尔走近一步,语笑盈盈,“主教只是因为大公感到不悦吗?没有些……别的吗?” 她眼睛里有粉紫色的光一闪即逝,站在她对面的神父神情一瞬恍惚,下意识道:“……还有,拉卡斯特大公聘请了一位实力强劲的先生,只怕不能再轻易换人了。” 作假大公的死亡或是无德容易,但要绕过一位来历不明的存在恐怕不太容易,甚至主教可能还已经出手试过,但可惜未能得到令人满意的结果。 塔迈神父很快回神,有些不悦:“温莎尔,你……” “我知道错啦,”温莎尔抢先说,“我只是想为主教分忧,也担忧自己说错话,惹了主教不快,您会理解我的,对吗?” 塔迈神父拿她没办法:“你总这样。” “仰赖您的宽容,”温莎尔又摆出一幅笑盈盈的样子,“我是您教导长大的,从小跟您学习,难免对您亲近些。” 塔迈只能叹道:“我倒希望没你这个学生。” 烛台已经干净的不能再干净,温莎尔放慢动作,问道:“我刚才在门口见到一位骑士,您知道那是谁吗?” “叫斯卡洛克·博亚特吉,”塔迈一根根的点蜡烛,“生命教会的,他们很重视收牧日上发生的事情,不惜代价在查人,甚至于给所有友方教会送了人过来,好在那孩子还算乖巧,我很喜欢。” 只对长辈乖巧吧。 温莎尔追问道:“那追查过程中折损了,应该也很正常?” 塔迈想了想:“虽然我觉得正常,但你得去问主教。而且那孩子一旦出事,相当于宣告米卡公国有问题,于情于理,生命教会都会以此为借口,试图再派人过来。” 温莎尔接过了点蜡烛的活:“我是觉得,以他的性格,恐怕在公国活不了几天……毕竟究竟谁值得毕恭毕敬,谁不值得,其实很多时候,并不好区分。” 塔迈顿了下,抬眼看过来:“我不否认真理高塔的行事风格,但你是否觉得你太过傲慢。” 温莎尔一怔。 “书架第三列第四行,左侧第三本福音书,抄两遍,两天后给我,”塔迈道,“温莎尔,接触真理高塔很危险,擅自去接触一位未知来历的存在更危险。” 这位已经许久没离开过米卡公国、甚至于没离开教会多远的神父轻轻咳了一声,烛光照着他花白的头发,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有陈年的伤痕,凹凸不平的痕迹触目惊心。 战争教会经常参与战争,教会里的每一个人几乎都上过战场,活下来了自然晋升,活不下来的,死了也无人关心。神明只嘉奖胜者。 他看着温莎尔,语气缓慢,仿佛在字字斟酌:“那位可能是路过公国,也可能不是,但无论是不是,你都要记清楚,你能也只能,保持‘路过’的关系。” “我知道你以前遇见过爱神的眷属,获得了一定的垂青,战争之神对此亦无惩戒……也许这些助长了你的野心,但我希望你记住,不接触就是最大的安全。” “一时恩赐……你今日见路边一朵花好看给它浇水,明日仍觉它好看,于是摘了下来,任它在花瓶里腐朽。” 塔迈缓慢笑了笑。 “这也是恩赐。” 第112章 别有下一次 “‘恩赐’是一种不由我们定义的东西。” 即将要被夫人放飞的白鸟眷恋似的在夫人的手套上蹭了蹭,而后才一震翅膀飞向天际。目送着白鸟离开的舒温垂下视线,转过身,又是一副温柔带笑的样子。 “我幼时觉得‘恩赐’是应当去诚惶诚恐、去满心喜悦接受的东西,我现在依然这样想,只是有些人恐怕不这么认为,毕竟‘恩赐’往往与灾难同时降临,”美丽的夫人掩唇而笑,“也许这样说有些晚,但还是希望您不会觉得这是个十分亵渎的话题。” 夫人说着便抬起头,遥遥望向广场中央,那里正有哭泣的信徒在向神父寻求帮助,这一幕每一天都会上演,但最近格外多……多到教会快要无力承担的地步。 “我也有个可怜的女仆染上了这种怪病,好在她死的很快,不会来生命教会祷告,也不会耽误神父的时间,毕竟教会本来也没有很多神父牧师呢。” 舒温停了几息,等了又等,没等到回复,不得不无奈叹气:“那我们说正事吧。既然是他与您提及的,我明白您的意思……不过是护卫失职,放任小偷闯了进来,惊扰了尊贵的客人。客人自然是要去散心的,我招待不周在先,也不便再多挽留。” 她调整好心情,微微放缓了声音:“但是,若提及想办法挽留,说来惭愧,纪评先生离开的时候,我还不知情呢。您呢?我听闻您与他熟识,应当会比我更加……清楚一二?” 最后几个单词渐渐拉长尾音,语调暧昧的压低,风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美丽的夫人站在广场的角落,半张脸隐在绿叶投下的阴影里,斑斓的光影权作这张姣好皮囊上的妆点。 仍未得到回复,舒温眨了眨眼,轻声笑道:“我听说夏特公国附近的一些东西要藏不住了,难怪那位会走……啊,我并不是要猜测他行踪的意思,您见谅,只是他先前寄给路易斯的信件走的是帝国的路子,所以我略知一点……也只有一点。” 服侍夫人的女仆站在了很远的地方,来来往往的行人虽众,却偏偏无一人注意到这处小角落,哪怕是近至几步之遥,也未曾有谁好奇投来一眼,仿佛听不见半个字。 叶子被风吹的沙沙作响,无声死寂里,舒温夫人仿佛终于忍不住了:“您一向如此……寡言么?” 她语笑盈盈:“真令人难过,我还以为我足够美貌,能带给您一场愉快的体验,很多人都这样评价过我呢。但观您神情,似乎很厌恶我。是我哪里做的不够好吗?” 粉紫色的光辉在眼睛里流转,瑰艳的色彩仿佛照彻人心,舒温抬起眼睛,深深与面前的人对视,嗓音像是玻璃瓶里封装的蜂蜜那样粘稠。 一息两息……她后退一步,从容捂住一只眼睛,遗憾道:“您如果早和我说您是……嗯……,我也不会打您的主意,真是的,我眼睛也是会疼的呢。” 说疼不太恰当。 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眼睛里爬,明显的异物感带来迟钝酥痒的痛楚,舒温夫人睁着另一只眼睛,笑容反而越发灿烂了。 “您要离开吗?也是呢,早些离开会省事许多,若非过些日子就是芙罗拉的婚礼,我也不乐意在这儿多留……”她微微一顿,“您不准备参加吗?我听闻您在易林尔斯公爵府上借住了许久——亲爱的工匠先生。” 始终沉默的工匠终于摇了摇头,嗓音粗犷恍若低吼:“我只会参加葬礼。” 葬礼啊……葬礼……这是第几次了?算了,不重要。 舒温夫人摆出一副如花笑颜:“对于西西伊农阁下被异教徒杀害一事,我也深感痛心,尽管我很意外……这件事发生的实在突然。” 那只疼痛的眼睛并未随时间的流逝逐渐平稳,反而渐渐尖锐起来,舒温控制不住的用力按住了眼睛周侧的皮肤,轻声道:“如此行径,您真不像一位绅士。” 工匠纠正了她:“……我没有动。” 他确实没有动手,只是舒温自己擅自尝试受到了反噬。 白皙的皮肤像是粘粘不牢的皮毛那样掉落下来,露出充当眼眶的苍白骨头,舒温面不改色捡起皮肤又按了回去,呼吸轻的似有若无:“倘若真理高塔里的每一位都能有您这样的实力……呵呵,我猜的,您看起来并不像是会在教会任职的那类人。” 美丽的夫人说着,放下捂着眼睛的那只手,略有点无奈的摊开双手:“我以前经常觉得,教会选拔人时,外貌一定是一项隐形标准,教会内几乎没有看起来凶悍的神父牧师,也许这样更容易得到信徒的信任?” 她说着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不过,仔细想一想……我自己也更倾向于聘请貌美的女仆呢,美好的事物总是令人愉快。” 不远处,用作装点环境的喷泉附近停了许多白鸽,有心善的夫人路过,令女仆去取了食物来喂食。白鸽倒也不怕生,顾自吃的欢快。 舒温仿佛突然来了兴致,道:“那里经常会有飞鸟停驻,又因为生命教会的教导,路过的行人大都对这些飞鸟很友善,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这些生命定期索求的习惯。” 她惋惜道:“可怜它们只会乖乖的吃东西,根本无力分辨……索求来的食物是否有毒、是否正确。” 暗示至此,工匠依然一点反应都没有,神情冷漠平静,似乎能一直听到现在就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耐心,连多给点反应也不愿。 要么是对方真的看淡一切不甚在乎,要么就是对方虔诚信仰着他所追随的存在,为此可以漠视许多。 舒温一边觉得这份控制情绪的本事厉害,一边盈盈微笑:“如果您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内容的话,那么,再见了?与您说话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我几乎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期待我还能与您再见一次。” 最好别有下一次了。 第113章 信件 纪评正在新租赁的房子里。 他简单收拾了下新家,回头的时候,看见一只浑身雪白的鸟停在窗户外,收拢起翅膀,用尖喙叩了叩窗台,发出咚咚的响声。 ……好有灵性、好聪明的鸟,看起来就像是个莫名其妙惹上还难以解决的大麻烦。 开或不开是个问题,然而他犹豫的功夫,看见泽西卡已经动作相当利索的转过身去开窗了, 窗户吱一声打开,鸟儿却并未进来,只是小心抬起爪子后松开,一枚卷好的信笺随之滚落下来。雪白的丝绸无一丝杂质,几乎要与鸟儿融为一体。随后这位颇有礼貌的鸟又小心低下头,上下点了点,而后一展翅膀,逃命似的飞了。 纪评停下整理杂物的动作,接过泽西卡递过来的丝绸,略带几分困惑的展开,在其上见到了熟悉的字迹和署名。 出乎他意料,是工匠先生。 工匠在丝绸上用颇细的笔写了自己已经妥善处理好了房间里的血迹,并简要告知了路易斯原委,与舒温夫人接洽完毕。 这效率高的令人震惊。与之相比,连工匠先生能这么快就精准的找到这里都显得不那么令人意外了。虽然他之前留信给熟人的时候有想过工匠应当可以搞定,但他没想到这么快。 触手缠绕上手腕,是玛瑙爬上了肩膀,它仿佛也在看丝绸上的字,八只眼睛齐齐睁大,忽而丝绸无火自燃,在眼前散作飘渺的白雾,仿佛有海风的咸腥扑面而来,又像是一瞬错觉。 阅后自动焚? 纪评上下拍了拍手,喃喃自语:“……海?” 他最初在安斯特定居时,经常会去海边,只是很少靠近过,每次都是远远看着,海风送来商船起航的声音,送来咸湿,也送来码头上嘈杂的人声。 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忽而有点怀念。 纪评笑着摇了摇头,把玛瑙抱下来放到桌子上,轻声道:“先等一下,我还有东西没有收拾好,我们晚上就走。”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泽西卡犹豫道:“纪评先生,我……” 泽西卡轻微一顿,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怎么描述刚才的所见呢?仿佛那捧洁白的丝绸承载了不曾停歇的岁月,他居然在青年的脸上看见了一丝怀念,还听见了含糊不清的单词。 怀念什么?他脑海中瞬息闪过从前背诵过的历史,不敢再深想,连忙道:“我想出去逛逛。” 这种事还要特地说? 纪评既觉得不至于又觉得莱尔恐怕是位专制的长辈,专制到后辈做任何事都需要获得准入和允许。他道:“你开心就好,那是你的自由,但我恐怕不能与你一起。” 泽西卡立刻道:“我明白。” 还未归类好的杂物散落无章的堆在一起,纪评忽而想起来刚才泽西卡去开窗时开的毫不犹豫,怎么看也不像是不认识的样子,于是道:“你认识刚才那只鸟?”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泽西卡微顿,字斟字酌:“……应该算认识,一般只有在传递重要消息时才会用这些鸟,它们虽然送的有些慢,但难以被有些人占卜或是通过其他手段获知消息。而倘若中途被击落,消息送不到,也就宣告着出了问题。” 虽然这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是…… 纪评顺口追问一句:“不会出现特殊情况吗?比如说……送信的鸟被截住,截信的人看完信,又让鸟继续去送?” “应该……” 应该不会吧,这些鸟可是货真价实的污秽生物!有名字的那种!若是谁真当它们乖顺无害从而半路去截,就算实力够强没有变成鸟儿的甜点,这些尽忠职守的鸟也只会和信同归于尽,最后谁也落不到好下场。 尽管如此,泽西卡现在迎着纪评的视线,否认的答案在唇齿间绕了一圈,最后还是变为:“应该会有这种可能,但我之前从没遇见过。” 何止是没遇见过。 泽西卡犹豫道:“我此前不曾听闻,按理来说……用来送信的鸟儿都是海神的信徒,轻易不会背弃它们的信仰,也不容易受到其他方面的影响。” 纪评懂了。 怪不得他刚才莫名其妙仿佛感觉到海风的气息,有一瞬间他真以为自己就在安斯特,就身处安斯特码头,眼前是一望无垠的大海,耳边是喧杂人声。 那这样一联想的话,工匠先生似乎和海神教会关系匪浅。 纪评沉默了几息,神情又像是怀念了。泽西卡偷瞄了眼,忍不住开始反思自己刚才是不是说错了话,然而再三斟酌仍是满心茫然,只觉得好像没有哪个词用错了。 等等。 纪评先生特意点了存在例外的情况,难不成是以前、或者是未来,可能会出现送信送错内容,而写信和收信双方都毫无所觉的情况?还是说指的就是这一次、这封信有问题? 现在这封又是谁寄的?完了,不敢问。 泽西卡又犹豫着出声补充:“老师之前有一位学生,是海神教会的神职人员,还曾经身居高位相当一段长时间,也间接导致了真理高塔与海神教会在一些方面存在深度合作情况,只是旁人不知道,甚至十二席内也有人不清楚。” 好端端的怎么又说到真理高塔了? 纪评心里隐约有一个不太妙的猜想,他想起来自己刚和工匠认识的时候……他那时只觉得工匠看似冷漠,但其实是一位很热情的先生,然后有些神秘的力量,再具体的就不清楚了。 但现在……泽西卡说的那位身居高位的学生极有可能指的是莎莉嘉,因为这份关系导致真理高塔和海神教会合作密切,也导致传信用海神教会的信徒……所以工匠先生是真理高塔的? 工匠先生的作风完全不符合他对真理高塔的一贯认知啊……他原先只以为工匠先生是独来独往的那类,结果居然不是。 泽西卡越说心里越没底:“我之前也用过这些鸟来送信,一直没出过问题……是您收到的这封有什么差错吗?” 第114章 “没什么差错,是工匠先生寄来的,提及他帮我处理了一些事情,比如说与舒温夫人交代,”纪评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晃了晃水壶,还剩一小半,“其实本来不想走这么急,但是……” 但是? 他忽而一怔,忍不住开始回想,他为什么会走这么急?因为突然来了一位死在房间里的客人?不,不对,如果他直接走了,更大的可能性是第二天敲门的女仆目睹这一幕,于是下意识认为发现了凶案,认为他遇害逝世。 这同样是麻烦,比如说他之后应当避着点朵图靳有关的一切,否则难以解释为什么他还好生生的、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开。 即便是写信委托工匠先生……工匠先生一向是不善言辞的,内敛寡言,平日里看不出来什么交际,唯一的喜好可能就是制作物品,再或者就是接触可爱的孩童。 若当真要委托,他更应该写信告知路易斯,因为路易斯出身贵族,相较而言会更擅长各种各样的社交场合,并能及时想出妥善得当的措辞。 刚倒好的水在杯中漾起轻微的涟漪,纪评后知后觉自己沉默的时间太长,他掩饰性喝了口水,续上了之前那句话:“但是毕竟借住的时间太长,总打扰别人,我也不太好意思。” 嘶,水有点凉,泛着点苦涩,总之不太干净……纪评转了转水杯,自我安慰是因为这里净化水的机制还不够完善。 续上的话实在是太像借口,泽西卡识趣的没有多问,脑中最后一幕却还是刚才青年垂眸沉思的样子,像是遇见了什么极其苦恼的事情……这世上还能有让纪评先生都觉得苦恼的事情啊? 泽西卡越想越觉得不安,询问的话几乎都要脱口而出了,但他最终还是未发一言。如果纪评先生想告知他,自然会提醒他,但若不想,他问了也没用。 始终被泽西卡抱着的书在这一刻颤了颤,轻易挣脱后漂浮到半空中,书页哗啦啦翻开,浮现出一行字:“您要留下我吗?” 纪评道:“嗯,泽西卡一个人我不放心。” “那就祝您,游玩愉快。” …… 床帘被拉上,蜡烛被吹灭,租赁的房屋有两个独立的房间,泽西卡睡其中一个,只可惜他毫无睡意,坐在床上,盯着陪他一起的小塔发愣。 小塔被他盯的受不了,主动发问:“怎么了?” “有点奇怪,”泽西卡下意识摸了摸粗糙的床榻,但并未对这样远不及易林尔斯公爵府上的住宿条件发表意见,只道,“我在想,纪评先生为什么会去朵图靳帝国。” 这真是一个好问题,好到小塔愣了半天,冷硬搬出一句话:“我不准你揣测纪评先生。” “……你不要乱说,我绝无此意,”泽西卡揉了揉眼睛,觉得眼前的东西有点模糊,由衷道,“有你的时候不觉得你有多好,没你在了,才觉得其他眼睛用起来都不舒服。” “是因为不适配,”娟秀字迹浮现在空白纸张上,“首席为你选的替代品是之前一个世代的人工造物,优点不沾染污秽,缺点是只有一个优点。睡觉吧,像这种造物,都是需要妥善保存的。” 夜晚的微光从并不厚重的窗帘里透进来,隐隐约约,不明显,也不刺眼,泽西卡眯了眯眼望过去,忽而道:“我有点想……想她了。会不会有点奇怪?我记得在我读过的书里,很多人都只会对养育自己的存在有感情,而若是血缘牵系的亲眷,即便会有感触,应当也不会太多?” 漂浮在空中的小塔毫不犹豫:“你灵性纯粹,当然会与血亲牵绊啊,真理高塔内有好多个例子呢。” 它不需要睡眠,现在也不必去归纳整理事务,很乐意陪泽西卡聊天,也想多说几句:“比如说之前担任十二席的那位,她后来会逝世,就是因为首席拿了她的母亲作诱饵,不过,其实她本来也不想活了呢。” 小塔精准点评:“可怜的孩子。” 以它的年岁来看,除去存在岁月不可考证的神明,以及一些实力强大的未知存在以外,的的确确,所有人在它面前,都只是还年轻的孩子。 泽西卡一时难以将这句话的语气与素日爱哭的小塔联系起来,缓了缓,才继续道:“我有点睡不着。” “反正明天没有事,你现在想休息多久都没问题,”小塔晃了晃书页,“或者我陪你出去逛逛?你已经与纪评先生提过,他应该不会有意见。” “米卡公国内有真理高塔的成员吗?” “有,是教会神父,叫塔迈,隶属第九席,”小塔上下飞舞了下,“但这是之前的资料了,我不清楚他现在是不是还在这里任职。应该在吧,除非发生战争,否则战争教会轻易不会调动人员呢。” 它再次发出邀请:“出去看看吗?虽然米卡公国很小,但据我所知,也有一些漂亮的地方呢,你如果担忧晚上看不清的话,我可以提供照明哦。” 泽西卡:“我倒觉得是你不想在这儿待一晚上。” “有点无聊,”小塔写道,“纪评先生不需要我处理事情,也几乎不向我查询任何事情……他身边跟随的那位也是出乎意料的好相处,我原先还有些害怕自己变成小点心呢。” 泽西卡习以为常:“能跟随在纪评先生身边的,行事自然会向他靠拢一些。” “我也这样想,”小塔第三次发出邀请,“出去走走吧,趁晚上清净,我不用努力隐藏自己。” 第115章 骗你的哦 米卡公国虽然信仰战争之神,但确如白日所见,这里并没有多少崇尚战争、崇尚武力的氛围,可能是因为此地气候还算宜人,附近又有个帝国镇着,属于和平地带。 泽西卡是直接从窗户翻出来的,落地时用手撑着,尽量不发出太大动静,倒不是为了隐瞒什么,他相信发生的所有事情纪评先生必然知情,只是现在算深夜了,弄出声音并不礼貌。 小塔跟在他身后飘出来,指了个方向:“现在修女们的祷告刚刚结束,正是要休息的时候,我们去广场坐坐吧?我有点好奇公告的内容。” 泽西卡揉了揉眼睛,居然忽而觉得有点困,无奈道:“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小塔写道,“之前有文字与知识之神的庇护,凡祂所洞彻之事,我悉数同知,现在可没有啦。纪评先生不会乱收眷属,我也不奢望能符合他的要求。” 泽西卡顺着小塔指的方向往前走:“但我们今天才听修女说过大概内容。” “听她说过,和我们去看,是不同的概念哦,”小塔写道,“况且,你不奇怪吗?为什么生命教会的公告这里也会有?这里明明是战争教会负责的国家呢。” “……友方教会,这里离朵图靳帝国又不远,若是换成北帝国的话恐怕就不会贴这些公告了,”话是这样说,泽西卡还是往着广场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蜡烛很昂贵,所以现在广场应该可能不会有人?” “那当然啦,遇上了也没关系哦,今日那位来访的修女不是说……杀了也无所谓吗?” 泽西卡:“……我只觉得你擅作主张成了习惯。” 走着走着,他忽而一个踉跄,本能伸手想扶住墙壁,却只碰到了生长在藤蔓之上的尖锐花刺,接触面的皮肤被刺破,鲜血一滴滴流下来,又被突然拔地而起的藤蔓吸收吞噬。 泽西卡咬了咬牙,勉强站稳,连忙收回手,这才看清绊倒他的是不知何时出现的一根横跨在地面上的绿色藤蔓,摇曳着的绿叶看上去生机勃勃。 有一道人影静静站在他前面。深红的穗斜挎在肩膀上,骑士装扮。 寂静的夜晚无风无声,骤然拦路的这位并不像是好说话的样子,泽西卡试图在对方身上寻找可以确认身份的标识物,最终却一无所获,只听见对方叫他的名字,语气极冷:“泽西卡·易林尔斯。” 有一页泛着微光的纸从小塔身上脱落下来,包围住泽西卡受伤的部位,短短几息,纸张散作光点无数,原先被刺破的肌肤则复原如初。 泽西卡选择转头问小塔:“那个人是谁?” “小塔不知道呢。” 无数纸张仿佛被狂风吹拂那样在空中肆虐,又被无数藤蔓挨个拦住,流淌在纸张上的文字像是流水潺潺,从白纸上滴落而下,染上绿色藤蔓。 于是藤蔓纷纷倒戈,掉头指向它们曾经的主人。 这一幕发生的实在是太突然也太戏剧化,短暂的只有几个瞬间,泽西卡尚未反应过来,脸色苍白的骑士已然支撑不住跪倒在地,慌乱道:“等一下!我……我是博亚特吉家族的第三子,此前与您见过!” 看起来像是能交流的样子,泽西卡张口欲言,想让小塔停下,听听对方准备说什么,然而不受他控制的藤蔓却不曾停歇,顷刻间便贯穿了这位博亚特吉家族的第三子,将所有的血肉骨骼吸尽,又摇曳着缩回地下,只留下残破的衣服。 徒留下一脸懵的泽西卡:“你……我还没说话。” 这算什么?他还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居然就已经结束了?这位自称博亚特吉家族的,刚见面的时候不是还挺酷的吗? “嗯?”小塔在空中晃了晃,“噢噢噢,我想想怎么和你说,他叫斯卡洛克·博亚特吉,是生命教会骑士团里的一位普通骑士,受了教会命令前来这里留守三月,任务是若遇见泽西卡则尝试诛杀,诛杀不成就替生命教会发出邀请……总之,是生命教会担心其他教会不会尽心,所以送来探路的。” “生命教会不确定你是不是十二席之一,只确定真理高塔必然插手了,他们还查到了一些污秽的痕迹来自易林尔斯,从而怀疑上了西西伊农。不过没什么用,被朵图靳的皇帝骂回去了。” “毕竟易林尔斯确实不干净,西西伊农的赫赫威名……也一大半是上一任皇帝暗地里提供的帮助,根本就是皇室亲自扶持的不干净嘛。” 泽西卡:“那你杀了他的话,生命教会岂不是就知道这里有问题了?这简直是……简直是给纪评先生找……” “不是还有塔迈神父吗?”娟秀字迹工整一如既往,“你放心好啦,生命教会不会察觉的,而且同期死的,也不是只有这一位呀。我办事一向妥帖,以前首席对我可放心了呢。” “你是特意出来的?” “嗯,像这种小事,若是当面找上来也是很令人头疼的,况且纪评先生也吩咐过了呀。” 泽西卡:“啊?我怎么不知道?” “纪评先生不会不知道你是被通缉的状态,这种情况下,他依然允许你出去走而不多加叮嘱,自然也就意味着过程中的所有意外我们可以自行处置,只要不打扰到他就行。” “他还说了让我跟着呢,我跟着的话……当然要处理掉这些小事情啦。” 小塔仿佛很得意:“之前一直忙于处理各种各样的事情,所有力量都耗在上面,我甚至干不了别的事情,现在终于空出手来了。” 泽西卡备受打击,没说话。 小塔:“你怎么不夸我呀?我做的不够快吗?好吧,我道歉,我不该让你受伤的,可我不是治好了吗?” 泽西卡:“那个斯……刚刚被你杀掉的那个,他获得任务时你已经离开了真理高塔,你刚才还说你不受眷顾无法获知离开后的事情,怎么现在又知道的这么清楚了?” 娟秀字迹浮现的速度很快,每一笔都像是跳跃的音符,仿佛主人的心情很好,十分欢快。 “啊……我获知一切相关之事,他与你相关,我自然得知,之前也是这样……我诞生于世界海,不可能做文字与知识之神的眷属,不受祂庇佑,也不依赖他而获知。” 泽西卡:“所以……” “所以之前我是骗你的哦。” 第116章 小塔很欢悦,泽西卡很无奈,他叹了口气,说:“那你还想去广场吗?其实白日匆匆路过的时候,我觉得那里并不好看。” 不好看是相对而言的,对于一辈子生活在米卡公国,从未离开过这里半步的平民而言,广场已经是空闲时间难得的愉悦场所了。可对于自幼在真理高塔长大的泽西卡来说,他见过古朴与厚重,便很难再被新建的粗糙作品惊艳。 小塔也是这样想的:“那就去喂喂鸟。” 还没走出平民居住区的范围,泽西卡背靠着墙壁,垂首踢了踢地上的衣服,没有答话,渐渐放轻了声音:“你觉得老师现在在忙什么?” 小塔:“不知道哦,首席行事向来没有成定性的规律可循,你如果好奇……去问一问纪评先生?他肯定知道。” 泽西卡:“那还是算了。” 夜晚无风无声,偶有几只爬虫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小塔翻过一页,重新写道:“你好像有点难过。我想想……是因为被丢下了?我记得以前首席做任何事情都会带上你。” 这段话的内容实在是太犀利,犀利到泽西卡一瞬怔住,不必他再说什么话,这几息的空白已经足以证明,小塔轻巧换了话题:“好啦,我们回去休息吧,刚杀了一个,我有点累啦。” 泽西卡忽而道:“我知道会这样。” 他扶着墙壁一点点滑落下来,坐在地上:“我当时离开真理高塔的时候做过最坏的打算,而现在已比我最初设想的好上千万倍,我只是有一点不适应,但我早晚会习惯没有老师的日子,他……” “只怕你想习惯,首席还不乐意呢,”小塔翻过几页,“你看看路易斯那个样子,首席放弃他了吗?像你,像路易斯,首席以前教过很多学生,起点那么高,却永远走不到最后,这样的人太多,多到不差你一个。” “但在同一时代的同一时间,值得教导的又太少,至少在我离开前,真理高塔里还没有能与你相比的孩子,哎呀,差点忘了,你还没多大呢。” 小塔在空中晃了晃,忽而飘到了泽西卡面前:“不然我们还是回去休息吧,就现在。” 娟秀字迹工整一如往昔,但好似突然添了几分急躁:“广场的方向出了点问题……我感知不到,但恐怕不是能轻易掺和的事情,不如离远一点。正巧我们也没走多远,原路返回不需要多少时间。” *** 晚祷告已经结束的教会内寂然无声,烛火在轻轻摇曳,年迈的神父慢吞吞一个个熄灭,忽而在某个瞬间一顿,眯了眯眼,客气微笑:“现在修女牧师们都睡下了,如果您有事情的话,最好还是明天来。” 话音落下之时,已有熊熊烈焰迎向未知的客人,又被客人轻而易举悉数灭掉,塔迈神父缓慢转身,苦中作乐的心想至少也算是拖延了点时间,也许主教很快就会注意到,从而赶过来。 借着微弱烛火,他总算看清了这位客人……出乎他的预料,这是一副堪称刚毅强壮的样子,就像是靠打造家具为生的一些工……工匠? 塔迈:“我为我刚才的冒犯向您道歉,但愿您能原谅我的蠢笨无知,不知您有什么事情要吩咐我?” 第117章 他边说边望了望四周:“才熄了烛火,这里并不适合谈话,请您随我来。” …… 塔迈选择的交谈地方是一处位于教会后方的坟墓,不多的墓碑矗立在丛林间,其上镌刻有教会的铭文和墓主人的事迹。许多石碑历经了岁月磨砺,棱角已然圆润,字体也模糊不清。 这里很少有人打扰,只有早晨值班的修女会每日来屈膝擦拭,现在正值深夜,更加寂然无声。 “米卡公国一切都好,只是新任的拉卡斯特大公有些神秘之处,他近几日态度颇为强硬,屡屡悖逆主教,似乎有所倚仗。” 贵族之间藕断丝连,大概是哪位忽而有利可图于是伸出援手,塔迈心里有些猜测但并不在乎,最多不过是换人时麻烦一点,但也麻烦不到哪里去。 他请人在长椅坐下,才继续叙述:“没想到您会亲自来……您若有事情吩咐,叫旁人跑一趟也就是了。” 看起来年迈虚弱的的老者乖顺站着,而显然更强壮的人坐着,这一幕实在是有些滑稽——倘若有外人在的话。 可惜在场两位谁都不觉得哪里不对劲。 塔迈甚至觉得理所应当,他安静等着工匠的下文,心里琢磨着得是多重要的事情,又忽而想到了温莎尔今日去见的那两位麻烦的客人,于是不自觉敛了微笑。 他对工匠并不熟悉。 或者说,真理高塔内,恐怕没几位会对第三席熟悉,毕竟这位大人从不教导学生,也不插手一些内部事宜,还深居简出,并不像十二席中的某几位那样经常与教会爆发冲突。 这样一位存在突然亲自造访……塔迈微微蜷曲手指,恍惚想起来自己与工匠的上一次相见。那应当是很久之前了,久到他还年轻,还不是教会神父。 战争带来鲜血和牺牲,枯萎的花结出凋谢的果,在最前方的往往百不存一……很不巧,那年的塔迈得罪了人,就在被推出去送死的最前方,但又很巧,他遇见了工匠。 时隔多年,疤痕是象征功劳的勋章,皱纹白发是象征岁月流逝的标志,塔迈早已暮气沉沉,偏偏工匠和从前没什么区别……也许这就是真理高塔的十二席,既非常人,理应如此。 他听见工匠问他:“纪评先生现居何处?” 果然如此。塔迈回想了一下,如实答道:“那位先生最后选择了安塔夫人提供的房屋,位于三十八号街,只是租赁细节我尚不清楚……若您允许,可否容我明日再遣人去问。” 存心打探难免刻意,若非温莎尔擅自前往拜访,塔迈原先想的是当没看见不知情,没出事自然是好,万一出事了也还有主教。他始终认为,像这些未知的神秘,越少沾染越好。 但工匠既然问了,恐怕就是非去不可了。 工匠却道:“不用。” 他语气平淡,重新提起另一件事:“你确信,米卡公国及周围,并无异常出现?” 坦白来说,这句话很有工匠的风格,至少与塔迈记忆里的风格吻合,不带任何威胁和压迫,平淡的像是阐述事实,更像是瞎编乱造、随意回答也没问题。 塔迈想了想,道:“有一件,但并非近日才有的事情,是从第一代夏特公国覆灭为始,延续至今,且由庇佑第二代夏特公国的生命教会全权负责,不许其他教会插手。” 若说周围,夏特公国确离这里不远。 第118章 塔迈停了停,确认工匠没有打断他的意思才继续往下说:“战争教会内关于这件事的记录并不多,只简单将其描述为一种病,怀疑是第一代夏特公国覆灭时残留的污秽影响。” 就像是一杯水倒尽,杯壁仍会残留水渍那样,塔迈年轻时还执行过类似的收尾工作,多数都很难处理干净。 “凡患病者,会在晚上散发出幽蓝色的荧光,初时弱,而后渐强,直到荧光最强的时候,支撑身躯的骨骼从内部碎裂开,难以言喻的恶臭随之弥漫,活人则整个塌成难辨轮廓的骨泥。” “也有阶段性塌陷的,从骨头内部碎裂开,碎一只胳膊、一只腿,但最后的结果永远是整个人塌陷。” “得病没有规律,初步怀疑是灵性天资越好的人越容易出事,当时负责这件事的牧师简单记录过几个例子,本欲继续研究,但碍于生命教会态度强硬,最终还是没能继续,只将有关的信息登记在册,统一归纳入教会。” “数月前,教会接纳了一位模样奇怪的平民,能在夜晚发出荧光,并于几天后塌陷,与这情况极为符合,可当我代主教询问时,负责夏特公国的生命教会只称这件事早已解决,那平民不可能是。” “幸运的是,这种东西似乎不会传染,当时与平民密切接触过的几位修女数月后还安然无恙,身上也不存在异常……当然,她们现在还在教会的监管中。” “后来,陆陆续续,教会又发现了几位类似状况的平民,可惜先前已有一个,夏特公国反应很快,直接说是犯了律法的奴隶,强行带走了。” 客观的事实只有廖廖几句,未免太过单薄,塔迈斟酌着又添上几句:“夏特公国也是由生命教会全权执政,我怀疑生命教会可能根本不想解决这件事,只是做做样子,但不知原因。” 与其说是不知原因,不如说是能做决定的人都漠不关心,北帝国无命令,远在千里万里之外的、独自停驻在一个小公国的教会又能有什么意见,只能当作不存在,也只能不知情。 但一定要说的话……塔迈是有些怜悯那些人的,所以他现在面对着唾手可及的希望,终于还是没忍住,小心开口道:“我想,也许您方才询问的那位先生,就是为他们而来的。” 对于真理高塔的上位者而言,同情或怜悯弱小简直是个笑话,都是些最不值一提、毫无价值的东西,塔迈深深明白这一点,所以也没想过要靠这个动摇工匠。 他不敢说真理高塔插手后事情就一定能解决,说不定真理高塔还会推波助澜,可那也好,等闹大了,生命教会自然会为了维护信仰从而选择处理此事,就算不如此发展,至少也不会比现在更糟。 ……最重要的是,他要引起工匠的兴趣。 那么,该从哪个角度切入呢? “自第一代夏特公国覆灭至今,除去刚开始的几月,之后许多年间,我都未曾见过这些东西,若非几月前那个平民,我会以为生命教会已将这些事解决干净。” “我原先并不知那位纪评先生,是生命教会先联系我们,希望我们可以提供帮助,并向我们提了他,”塔迈字斟字酌,试图在有限的信息里想出一个最合理的猜测,“那位纪评先生来米卡公国来的有些突然,想必是已经得知了一些事情,比如说……生命教会再无力控制这些说不清缘由的幽蓝污秽。” 纪评……在数日之前,塔迈对这个名字还很陌生,情报的同步需要时间和精力,而偏僻地点的教会往往是会为了节约而被忽略的存在。 他还清晰记得自己当时的些微困惑——若是所有附近的教会都联系一遍要求帮助,再安排人过去,未免太耗人力,但如果是有目的的呢? 如果生命教会确实心虚、确实有问题,因此怀疑纪评会到访夏特公国亦或是米卡公国,从而针对性的联系当地教会,这就能说通了。 塔迈略一顿,深吸一口气,接着道:“还有,当时生命教会的人对那位纪评先生似乎很是忌惮,他们只要求我们留意泽西卡的下落。” 话不需要说的太满太尽,否则难免像是在对上位者指手画脚,很多时候只需要略提几句……倘若上位者有意,自然会关注,不需要他再多事。 最后一字落下,回应塔迈的是长久的沉默,沉默总让人心焦,好在他能强按下这份心焦,用足够的耐心去等待。 忽而夜风凄凄,刮过树枝时发出咔嚓声响,塔迈下意识偏头看了眼,不过短短一瞬,等他再收回视线时,长椅上已空无一人。 只有一个小小的,可以轻易被拢入手心的挂件,上方用丝线穿过的短剑雕刻精美,正安静躺在那里。 ……算是某种意义上的询问酬劳吧。 真理高塔第三席,工匠,一向如此。 于是直到最后,塔迈也难以确认工匠态度如何。 第119章 晚游 工匠原不想走的那么急。 他是跟着送信的鸟过来的,当聊到白鸟为什么会认路时,美丽的夫人掩唇而笑,嗓音甜腻而勾人——于是工匠就不想问了,因为他意识到,舒温也不清楚。 鸟还算容易跟,只是要小心些,隔一段距离,免得吓到这可怜的信使,它胆子实在是太小,一点点动静都会瞬间吓晕,从而难以继续送信的大任。 工匠只能小心,但他没想到,跟着跟着,鸟儿忽然就不见了。足迹在半路戛然而止,此后再杳无音讯,于是工匠顺利跟丢,已经没了方向,不得不暂时进入鸟失踪前的最后一站——米卡公国。 公国不大,工匠依稀记得自己曾经路过过,当年午夜提线的事情闹得有意思,教会参与了,真理高塔也参与了,兜兜转转弄不出结果,底下的人被逼无奈忐忑不安往上请示……最后第九席找上了工匠,邀他去看风景。 风景呢,好看与不好看另当别论,工匠只记得当时悦耳的音乐和绚丽的舞蹈,以及染红观众席的杀戮……好在第九席是拉他去做观众的。观众只需要旁观,不需要参与,也不必费尽心力,去做出个合理的反应。 工匠对舞台上的戏剧并不感兴趣,他觉得这还不如回去画图纸,但第九席兴致勃勃,也很有鉴赏的天资,时不时就要与他搭几句话,试图为他介绍艺术。 所以工匠最后走了,去了隔壁的米卡公国。 那时米卡公国的大公还握有权力,国内也并非战争教会全权负责,教会内更无真理高塔的人,跟着过来的第九席简单判断了下,认为应该安插一个……于是就有了塔迈。 其实塔迈并不特别。被真理高塔送入教会的孩子有很多,千千万万个中好不容易才能脱颖而出一个,忠诚不须担心,因为不存在这东西,也没谁会对真理高塔抱有信仰。 往事纷纷扰扰,工匠按了按眉心,伸手从眼眶旁边的位置捅入,把这些东西压回深处。抽出手时,伤口缓慢愈合,沾染在手指上的血迹蒸发于无形。 他已经抵达了广场边缘。 工匠是突然感知到那只鸟位置的,就在塔迈委婉道出全部内容之后。感知里的位置隐约指向广场,既像是某种求救,又像是临死前孤注一掷的哀鸣,于是他只犹豫了一瞬,便立刻赶过来了。 一来,鸟身上还带有寄给纪评先生的信,他不清楚这信有没有送到,二来,他也很奇怪,奇怪究竟是什么能让鸟没了丝毫消息,若说是送去帝国的信说不定还说的通,可这里是公国。 广场空荡荡的,没有人,只是中心位置盘绕了个巨大的东西。粘腻的水声中,缓缓流动着的触手缠绕上剧烈反抗的白鸟,颇有耐心的一点点收紧力道,细碎的骨骼断裂声响起来,洁白的羽毛随着剧烈的挣扎飘飞,落入尘泥。 工匠默默在角落停步。他认识这个东西。跟在纪评先生身边、由纪评先生亲自豢养的,似乎是叫玛瑙,有八只漂亮的红玛瑙似的眼睛,也许这就是名字来源。玛瑙会在这里吞甜点,想必纪评先生已然收到信了。 那就好。他松了口气。 大概是工匠驻足停留的时间太久,享用完点心的玛瑙慢吞吞从广场中心一步步挪过来。 双方相隔的距离随之开始步步缩小,有限的视野里,未知生物庞大的身躯更是几乎要遮住整个夜幕,与之相较,普通人未免太过渺小。 工匠略一犹豫,从衣袋里摸出来一块形状不太规则的红玉髓和一柄细小的尖刀。拇指和食指搭在尖刀两侧,不见他有什么大的动作,短短几个呼吸,手指上下翻动,玉屑簌簌而落,栩栩如生的肖像画已然雕刻成形。 刻的是玛瑙。 指尖勾起无色丝线,轻易穿过上方特意预留而出的空白部分,他将小挂件递给玛瑙,道:“送给你。” 这一举动显然有些突然,突然到本还在慢吞吞挪动的庞然大物当场愣住,眼睛齐刷刷盯着工匠手心的小东西,过了片刻后才伸出触手尖尖取过。 红玉髓与它的眼睛颜色很相似,工匠抬头看了眼,又很快收回视线:“……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还可以给你做别的。算是礼物。” 有关污秽的资料众说纷纭,昨天才被污染今天就成高梯队,或是污秽生物活了几百年也始终弱小,例子比比皆是,故而不能简单以实力或是污秽浓度作为衡量标准。 但如果真要判断污秽生物的年岁长短,其实方法也很简单……摒弃掉所有的污秽和所有的外在因素,直击本质,就像是翻阅人类的记忆那样,从开头到结尾再总结,就可以轻而易举从中洞彻生灵曾历经过的漫长时间。 而玛瑙显然还小,也许是经过了谁的调整,它的一辈子好像开始于与纪评先生认识的那天,而后延续至今,短暂的不可思议。 毕竟若从实力、体型来看,它实在是拥有着不属于这个年岁的庞大力量,就像是刚出生的婴儿可以立刻穿上盔甲去提剑杀人那样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不过,纪评先生身边的一切,本来就应当不可思议。而且,也可能是玛瑙的一部分被修改调整过,才会显出这样突兀的矛盾感。 ……可大人要给孩子见面礼的。 上回相见时,工匠没想到纪评先生身边会跟一个小东西,猝不及防,也就没能来得及准备什么,若是随便拣了木头石块,又显得很敷衍。 红玉髓并不名贵,只是漂亮、剔透,像是未知生物的眼睛,映在夜色下,流转着一层暗红的光泽。勉强算是相衬。 工匠往后退了一步,仰头看着自己的作品,觉得似乎有些太小了,暗自考量下次是不是应该送一个大一点的……可他看玛瑙平时跟在纪评先生身边时,似乎并不大。 他在思考,玛瑙仿佛也在思考眼前的小挂件是个什么东西,一时谁也没有发出声音。 直到轻微的脚步声在远方响起,庞然大物忽而一颤,警觉般极速缩小变矮,触手乖乖巧巧缠绕在一起,被反应极快的工匠下意识伸手接住。 几乎同时,他远远的,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工匠先生?” 嗓音温和,语速适中,带着一点似有若无的诧异和惊喜,仿佛说话的人毫不知情十分意外——但依照工匠对纪评先生的了解来看,他怀疑自己刚见到玛瑙、甚至是刚踏入公国境内的时候,纪评先生就已经知道了。 这有先例。 早在安斯特的时候,索斯德找他时就明确提过:是纪评先生建议的。 ………… 纪评快步上前,从工匠手中把玛瑙接过来,微笑着,语气轻松:“今日收到您信的时候,我还在想什么时候会有下次见面,万万没想到居然这么快。” 玛瑙拖着触手,自己默默爬进了衣服口袋缩好,纪评在它缩进去之前,瞧见一枚很漂亮的红色玉佩,下意识碰了碰,抬头笑道:“之前没见到过这个,是您做的吗?送给玛瑙?” 再低头的时候,玛瑙已经只剩下半截触手还耸拉在衣袋外沿了,都怪衣袋太小,塞不下它。 工匠认真点了点头:“我上次没想到您身边会跟着一位,所以没有给它准备,这次补上了。” 这可真是让人感到无奈的客气。 “我替玛瑙向您表达感谢,您送给玛瑙的礼物很漂亮,晶莹剔透,我猜玛瑙也很喜欢。”纪评笑道,“说起来,我还有一件事没有感谢您呢。在帝国闹了一堆事情出来,末了还要拜托您帮我奔走,辛苦您了。” 工匠认真道:“不需要感谢,是我应该做的。” 工匠总有一种难以评价的认真,若是在这个问题上继续较真下去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纪评选择换话题。 “您客气了,”他伸手揉了揉眼睛,困倦似的道,“真没想到能在这个时候遇见您,我方才本来准备小憩一会,但玛瑙……嗯,它忽而走了,我只能一路寻过来。现在想想,能遇上您,也很幸运。” 实际上他是根本没睡,租赁的房屋条件一般,开窗户的声音有些响,于是理所应当,他跟了出来。 工匠理解的点了点头。他明白,纪评先生要寻养的小东西,其实要不了多久,只是刻意等着玛瑙吃完后才卡着时间姗姗来迟。 ……那他是不是可以考虑送一些鸟之类的?他记得从前曾看见别人送过类似的礼物,比如说挑了雪白的绒领、精细的食物来送给旁人抱着的白猫。收到礼物的似乎心情都会不错。 他默默把这点记下,不再言语。 米卡公国不设宵禁,但出于某些原因,晚上基本上不会有人在外游荡,即便有,也是在较偏僻的街道,不会有谁敢在显眼的广场上大摇大摆。 纪评困倦的眨了眨眼。 许久都没听到下文,他猜到工匠必然在犹豫遣词造句,于是主动挑起话题:“泽西卡也在这里,您还记得他吗?” 工匠道:“记得。” 首席的学生,一个曾经备受重视又平安脱离真理高塔的孩子。不得不说,泽西卡真是寻了位好的庇佑者,工匠微微敛下视线,想起来之前那些背叛者。若无首席默许,真理高塔的叛誓者,至今还无能善终的。 也许会成为研究的材料,成为真理高塔的燃料,又也许,只会迎接纯粹的死亡。根据工匠对一些贵族的了解来看,最后一种甚至算是个好下场,至少这样还能留一具体面的躯体。 他张了张嘴,听见自己冒失询问:“您很喜欢泽西卡吗?” 纪评道:“代人照料。泽西卡学习过许多课程,很聪明,聊天时也很愉快。” 工匠道:“……其实我有些事情想请教您。” 这可真是太客气了。 纪评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句,却也明白纠正不过来,于是笑道:“好呀,您是刚到这里吗?我在三十七号街租赁了房屋,离这里有些远,我们可以边走边说。我刚才还在想该如何感谢您呢。” 估摸着等走回去就可以收拾收拾准备早饭了,也不知道泽西卡喜欢吃什么……嗯,米卡公国有特色的早点吗?他实在是不想再吃面包了。 思维渐渐发散,纪评准备明早就去向安塔夫人请教一二,届时要怎么问?委婉说自己初来乍到,不知道要去哪里采购吃食?好像没什么问题。 他愉快做下决定,这才意识到工匠一直没说话,不得不再次出声:“您要与我说什么?提前说好,我所知也很微薄,也许无法为您提供满意的答案。” 工匠选择性忽略了这些社交辞令:“是……有关夏特公国的,那里有一些怪事。” 他本就是因此事来的,知道的也远比塔迈神父要多,从头开始叙述,内容简单概括,无非是可怜的公国遗民一个接一个的悲惨死去,死前都散发着同样的幽蓝色。 纪评缓慢蹙了蹙眉。他想起来他今天早上亲眼见到过的幽蓝,蓬勃生机在死亡上孕育而出,幽蓝的色泽开花结果……他还品尝了。 咳……算了,反正吃过的稀奇古怪的东西也不差这一件,当时没出事就行,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故事已即将收尾,工匠用最后一句话结束叙述:“人从内部碎开,幽蓝色附着其上,大致可以判断情况出在骨骼。” “幽蓝的骨骼?”纪评捕捉到了这个关键点,轻声笑着,“这么具有神奇色彩的描述词,今天之前,我只在流言里听到过。” 还是些捕风捉影、没有依据的流言。 “当然,我没有质疑您的意思,只是觉得……这些事情,听起来不像是您的困惑。” 三十七号街遥遥在望,青年侧过头,唇边含着的仍是一抹浅淡的、温和的微笑。 “恕我冒犯,是……有人委托您处理此事的吗?” 第120章 干花 这句疑问来的突然,工匠有些措手不及。 他实在是个不会藏情绪的人,只是素日里心绪太单一,像是一潭无波澜的死水,故而显得冷漠平静,而现在,惶然写在脸上,本来就不会措辞的人张了张嘴,仿佛更不知道怎么说了。 是因为这个问题很为难?但是……纪评想,这件事实在蹊跷。 工匠并不是会关心这些事情的人,对于工匠而言,物品售出买入的价格、精巧绝妙的构造和图纸才值得耗费时间去探寻追求,除此之外,理应全部都无关紧要。 ……而且,纪评今天早上才见过幽蓝色。流转在血肉筋骨里的幽蓝,就算不是夜晚,这颜色也足够灿烂好看,令人印象深刻,轻易不会忘掉。 早上才见过,晚上又听旁人再说一遍,按这个重复度来看,高的有些更可疑了。 短暂一息沉默,纪评正准备退一步,却听见工匠回答道:“是优瑟尔琳。” 还真是莱……啊?居然不是莱尔?等等,这个名字好像有些耳熟,在哪里听过来着? 纪评一时半会没能想起来,听见工匠继续道:“我……抱歉,我其实不想见她,也没想到会见到她,但是,之前她帮我找过材料,这次她提出要求,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工匠闷闷道:“早知道她会去朵图靳帝国参加执牧日,我就不去了。” 头一次听见工匠表达出如此鲜明的拒绝意愿,纪评略有点诧异,心想不会是自己真的多心了。工匠不可能只认识他一个人,因为别人的求助而特意跑一趟也没有问题,最多是不巧撞上? 他微笑:“那么盛大的节日,谁都会想去看一眼的。” 正好听到这句话的泽西卡:…… 是啊,多盛大的节日啊,这么多年举办了那么多次“执牧日”,都比不上这次来的让人印象深刻,生命教会势必会永远记住这次的教训,避免下次重蹈覆辙。 纪评先生是真的不喜欢生命教会吧。 他抱着书,快步上前,有气无力打了招呼:“纪评先生,工匠先生,晚上好。” 纪评闻声回头,关切道:“真巧,换了新环境不适应吗,没能休息好?” 泽西卡举起手里抱着的书:“它想出去看看,我就带它出来了。” 小塔:…… 小塔忍了。 泽西卡继续道:“我从三十七号街后面过来的,不太认路,绕的有些远……” 其实是为了避开一些莫名其妙的“污秽”,小塔指哪儿他走哪儿,绕了不少路,最后才总算站在这里。天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零零碎碎的危险源在居住区。 “工匠先生怎么也在?我还以为您会在易林尔斯公爵府上多住几日,我记得易……爷爷很喜欢您。” 他就应该再走快一点,而不是走一步歇一步,这样就能早点回去,就不会刚刚好撞上这二位的谈话……等等,路都是小塔指的,不会是小塔故意的吧。 工匠道:“有事要提前离开。” 工匠一向话少,泽西卡习惯了:“好吧,希望您能尽早办完您的事,对了,我在路上摘了点花,想晒一点拿去泡水。” 这也是小塔指示的,说是它突然想喝,泽西卡试图反驳它一本书喝不了任何东西,然后收到了可以直接浇在书页上的回复。 工匠:“嗯。” 纪评一直没说话。他想起来优瑟尔琳是谁了。 席曼王国王室公主,曾经被伦温尔描述为“经常举办宴会、喜欢宝石和衣裙”,还给自己送过请柬……尽管那封请柬来的莫名其妙,自己最后也没去。 方才的事没说完,工匠也没有避开泽西卡的打算:“优瑟尔琳说,她希望我代她去夏特公国走一趟,协助生命教会解决这一问题,但若无法解决……就将事情闹大到其他教会必须插手的地步。” 工匠略微沉默了下。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刚才与您说的内容,都是她告知我的,包括那只给您送信的鸟,也是她提供的。” 席曼王国信仰海神,优瑟尔琳作为王室公主,能调动一部分教会的资源听起来很正常,唯一不正常的就是夏特公国离她千里万里,她应当不会关心这么远的事情。 纪评没想明白,没出声,工匠话说完了也没了后文,泽西卡察言观色,不得不再次道:“我还去旁边的科林次街逛了逛,还遇到了教会的骑士,然后就回来了。” 他边说边看纪评,纪评回神,有些诧异。 米卡公国不设宵禁,他还以为教会也不管,却原来还有骑士巡逻吗?说起来,这又是另一桩奇事了。 朵图靳帝国的王城墨格也不设宵禁,所以晚上很热闹,很容易出事,大半案子都来自灰巷聚集的平民,剩下的,则来自一些夜晚去灰巷的贵族。 但米卡公国的晚上意外的凄清,没人在外面,寂静的落叶声、虫鸣声都清晰可闻。 纪评道:“但愿你和那位骑士聊得愉快。” 青年的语气轻飘飘的,泽西卡勉强道:“嗯。” 算愉快吧。 ……反正他看小塔心情挺愉快的,纪评先生也不像是要怪罪的样子。那就这样吧。唉。 第121章 干花。 第二天。 这是个美好的早晨。 安塔夫人从柔软的床榻上醒来,半闭着眼睛任由贴身女仆服侍她穿戴。柔顺的长发被梳好盘起,插上漂亮的花。 管家在此刻敲响了门。 并不是他有意打扰,而是众所周知,安塔夫人早晨的心情最好,故而也不容易发怒,最适合听一些不太妙的东西……比如说提高税收。 据说昨天温莎尔修女才特意来与安塔夫人聊过这个,想必夫人心中有所准备,不会太生气。管家抱着这样的念头,把抄录有修改税收详则的苎麻纸递上去,一边小心观察安塔夫人神色,一边道:“温莎尔修女正在外面等您。” 修女来的时间太巧,巧到管家松了口气,意识到自己不必面对安塔夫人的怒火,事实也确如他所料,安塔夫人甚至顾不上品尝鲜美的浓汤,捏着苎麻纸就要出去见人。 女仆手忙脚乱的在为她整理衣摆,可惜夫人已然等不及,询问了管家地点后便要赶过去。当然,夫人表面上还是体面的:“怎么能让温莎尔修女等候这么久,你们应该早点和我说。” 管家连声称是,目送夫人走远后才收回视线。一样艰难的工作完成,他松了口气,才转过身,忽而觉得哪里不太对。 插在花瓶里的鲜花娇艳欲滴,馥郁的香气弥漫开……这是一株幽蓝色的玫瑰,稀有倒是稀有,可惜并非夫人最爱的红色,若非夫人方才注意力全在税收问题上,恐怕当场就要发怒了。 “怎么如此莽撞,这是谁送的花?送花的人呢?”管家真有点生气了,“还不快换掉!回头让夫人见了,非骂你们一顿不可。” 女仆犹豫:“可是……是拉卡斯特大公身边的男仆送来的,说是玫瑰花颜色特别,送来给夫人也瞧瞧新鲜。我们实在是……不敢违背。” 管家一滞。 尽管很多人都对贵族不满,可拉卡斯特大公终究还是公国实质意义上的掌权者,他令人送来的东西……管家只能冷声:“我怎么不知道?” 拉卡斯特大公居然会给他治下的子民送东西?这听起来真是太不可靠了,就像是出了名吝啬的安塔夫人会大方无偿为难民提供住所那样令人震惊。 另一个小声说:“您那时在招待温莎尔修女,我们不敢打扰您,而且男仆盯的紧,一定要我们插进了花瓶再走。他还送了泡水的干花,幽蓝色,收起来了,只是不知道夫人喜不喜欢,方才还未与夫人说。” 就算说了,一心只有税收比率提高的安塔夫人恐怕也无心关注。 话说到这份上,不可能作假,管家头疼的又看了眼那枝玫瑰:“放到角落吧,再选红色的另插一瓶,安置在显眼的角落。” 依照礼节,还需要准备礼物以感谢大公的慷慨,同时表达自己对玫瑰花的赞美之情,要忙的事物平白无故又多了一件,管家叹了口气,准备等安塔夫人与温莎尔修女聊完后再询问。 泡水的干花已经被女仆拿了过来,多到装满了一整个玻璃瓶,管家扫了眼,觉得夫人应当不会喜欢,于是道:“等会儿我和夫人说,这个也先收起来。” 有人轻声笑道:“泡一杯吧。” 这声音极轻极浅,管家敏锐回头,入目却只有半开的窗户,晨光迤逦,窗外是花匠们精心侍弄的繁花团簇,再收回视线,女仆还在等他的指示。 似乎没有人说话,那声音也很陌生,错觉吗? 管家奇怪的想,目光转向那瓶已经被拿远的干花,忽而出声:“等一下。既然是拉卡斯特大公令人送来的,你们就拿一点泡好,端出来招待客人。” 这主意改变的突然,女仆下意识道:“您刚才还说要收起来。” “也许温莎尔修女和夫人会喜欢呢?”管家不欲多说,冷下神色,“行了,快去。” 女仆不敢再反驳,喏喏应是。 …… 干花并不难泡,倒入热水,不必等候多久,褶皱便已开始步步舒展开,幽蓝色的干花泡出来的水也是幽蓝色的,柔顺的花瓣在其间沉浮。 敲门送过去时,安塔夫人已经没有早上离开时那么生气了,女仆微松了口气,轻声道:“夫人,这是拉卡斯特大公遣人送来的,管家令我泡了送给您和修女。” 半透明的玻璃折射出瑰丽色彩,温莎尔缓缓笑道:“真是漂亮的颜色,玫瑰吗?我还是第一次见,真不知要培养出这样的颜色需要耗费多少心力……真想见见那位花匠先生呢。” 拉卡斯特大公送的?作为提高税收比率的歉礼吗?天真的可怜,安塔夫人怎么可能会开心呢,只会进一步认为大公奢侈,提升的税收全用去了私人开销吧。 温莎尔满意看到安塔夫人眼里的惊艳变成怒意,柔声笑道:“想必是您为公国做出的贡献被大公看见了……” 她后半句来不及说了,安塔夫人已怒道:“他若当真看见了,就不该提高税收!亏他还是前任大公的继承人,一点都没有继承到他父亲的宽和!” 眼看着安塔要越说越气,温莎尔出声安抚:“幽蓝色罕见,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送也送过来了,不如尝尝?也许会有馥郁的花香呢。” 幽蓝色的花瓣飘在水里,温莎尔莫名觉得有些不适,略一停顿,抬起眼,却见安塔夫人已然抿了一口。 她于是跟着喝了一口,入口仿佛鲜花盛开,清甜的余韵在唇齿间弥漫,回味略略发涩,出乎意料的好喝。 安塔终于消气,深呼吸了下,恳切道:“您一定要转告主教,税收比率实在是太高了,我并非不愿意支持公国的建设,可实在是……实在是无力缴纳,您也看到了,女仆们的工资,庭院的打点,哪一样都省不得,若总这样下去,怕不是没几月我就要搬出三十七号街了!” 温莎尔适时做出一副感同身受的样子,安抚道:“主教也很痛心,我会转告他的,您放心。” 其实女仆们裁了也没关系吧。 温莎尔微笑着扫了眼待客的地方,精致的摆件、出自名家之手的画像,看起来都不便宜,远超税收增加的数额呢。 也许是修女打量的目光太过明显,安塔误以为温莎尔喜欢,也跟着抬眼看过去,小心道:“您喜欢吗?正巧有一幅,您看最中间那个,是恩奇先生的力作,战争之神眷顾祂的信徒,祂庇佑下的战争从无败绩!我想这或许更适合送到教会,本想亲自送过去的,可惜前段时间太忙了。” 她道:“不如让女仆包好,稍后我和您一起送过去?但愿您不会觉得太晚。” 温莎尔笑道:“好啊,多谢您,愿战争之神庇佑您。” 第122章 掉眼泪 朵图靳帝国,王城墨格。 芙罗拉在上课,绘画课。 为她上课的老师是皇室聘请的名家,一位开创新流派的老者,名叫斯卢恩克·海林,出身安陶宛帝国的某个小贵族。 他曾不被家族承认,苦心钻研艺术,一路漂泊至此,最终在异国他乡得到了美名和认可。 现在这位老者停了授课,喝了口水,和蔼笑道:“您今天有些心不在焉,不如往常认真,是有什么令您纠结的难事吗?倘若不是大事,也可以说给我听,我自认还算年长,应当能为您提供一些建议。” 漂亮的数盆鲜花放在不远处,是绘画的对象,鲜亮的各色颜料整齐放在边上,芙罗拉咬着笔头,目光落在画布上,说:“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老者笑呵呵的:“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您是朵图靳帝国的瑰宝,是我们所有人都应当珍惜的存在,能聆听您的困扰,是我的荣幸。” 芙罗拉飞快抬头看他一眼,又垂下视线,犹豫须臾,轻声道:“今天是执牧日后的第三天。” 老者恍然:“您是在担心您的子民?呵呵……虽然那天似乎确实发生了一些不幸的事情,但有您这样温柔善良的公主殿下在,他们一定会从这漫长的梦魇里醒过来,明白伟大的生命之神才是最终的信仰,也会明白,您才是最值得他们爱戴的对象。” 老者的话说到最后几句,已经是一种近乎咏叹调的语气,仿佛他自己也是他口中爱戴芙罗拉公主的子民之一。 芙罗拉轻轻叹了口气:“可是……可是这些事情还没能解决,不是吗?无论是那些噩梦,还是蔓延开的黑鳞病症,教会说那是异端所为,但……” ……但您和我都明白,只是说服平民的托辞。 “请您谨慎措辞,芙罗拉公主殿下,”老者难得严肃起来,打断芙罗拉,“我理解您的宽和,但有些贱民不会理解,他们只会认为您软弱无能,对您坚持的真相嘲讽不屑。” 芙罗拉微微睁大眼。 “或许您今天的状态并不适合上课,”老者垂首收起画具,动作缓慢,“我会告知夫人,是我身体不适,提前结束授课,等日后再与您约时间。但愿那天是个晴日,您也有足够的耐心进行钻研。” 芙罗拉沉默了下,起身帮他收东西:“……谢谢您的谅解和教导,我会再好好考虑的。” 门打开,等在门外的侍女长有些诧异今天结束的这么快,但并未多问,尽职尽责的领着老者离开。芙罗拉又返回了画布前,沾有颜料的画笔不经意间划下一笔,留下一道难以忽略的浅痕。 这幅未完成的画算是毁了。 她默不作声撕下画布,听见敲门声,是舒温夫人:“亲爱的芙罗拉,我可以进来吗?刚才斯卢恩克老师与我说他身体不适,要提前结束今天的课程。” “当然可以。”芙罗拉放下画笔,起身去开门,却没想到门才一开,立刻就有失重的感觉传来。 舒温夫人笑意盈盈,俯身把她抱了起来。 “哎呀,”美丽的夫人幽幽叹着,“有些累了,真怀念你小时候,那么小的一只,单只手就能托住,现在一转眼,都长成一位如此优秀的淑女了。” 侍女长识趣的关上了门。 门才一关上,芙罗拉就挣脱怀抱,跳了下来。 “心情不好吗?”舒温微笑,“给你带了小蛋糕哦,尝一尝吧,或许心情能好点呢。我看看……可惜,这么漂亮的画,怎么毁啦。” 芙罗拉这才反应过来,尽管现在再去挡住已经于事无补,但还是下意识偏了偏身子:“……不小心。” “嗯,我明白了,在想执牧日上的事情?还是在想……”舒温没错过芙罗拉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微笑道,“没想到你这么在意呢,很少见你如此上心。” 芙罗拉下意识想否认,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只能看着舒温笑盈盈在她身边坐下,倾身过来揉了揉她的脑袋:“好啦,别难过啦。你还小呢,执牧日那些事情,自然有教会去烦心,再不然,你那几位哥哥也不是只能放那儿的摆设。” 芙罗拉微微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侍女做的用心,小蛋糕上点缀了水果和绿叶子,银制刀叉碰撞间发出轻响,舒温看着芙罗拉小口享用,道:“你上次与我提及的那位索斯德阁下……嗯,他并没有流传于世的着作,或许并不适合做你的老师,我可以问一问你为什么一定要他为你授课吗?是现在聘请的那几位不够友善?” 芙罗拉一顿。 舒温柔声:“算上昨天的那三位,今天的斯卢恩克老师已是自称身体不适的第四位了,如果你和他们发生了什么矛盾,请务必要告知我。我和陛下会再为你选几位的。” “没有矛盾,他们都是很优秀的老师,”芙罗拉轻声,“是我……最近有些难以专心。” “嗯……是因为你和路易斯的婚礼将近吗?不用担心,婚后你依然可以住在皇宫,”舒温略有点遗憾,“可惜了,西西伊农阁下忽而去世,婚礼要推迟,只怕又要走很长一段流程。” 芙罗拉小声道:“我不急。” “小路易斯也是这么说的,”舒温笑了笑,“你们不急,但我急,我真担心一拖再拖,又要出什么变故呢。” 她爱怜般抚过芙罗拉的发丝,轻声:“比如说,我现在是不是算……有两个女儿了?” 芙罗拉:! 舒温仍在笑:“若是陛下知道,还不知会有多开心……你和她相处的怎么样?我是说,你认识的这位新朋友。” 芙罗拉慢慢绞紧手指:“我……” “不要怕,只是想和你多聊几句,”舒温垂首注视着那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粉紫色眼睛,柔声道,“你交了新朋友,我很开心,但是……做妈妈的,更想看见的还是你,你明白吗?我心爱的宝贝?” 芙罗拉缓慢点了点头:“嗯……” “她在听吗?”舒温微笑,“妈妈也很想和你这位新朋友聊几句,可以吗?我亲爱的……芙罗拉?” “她……她有时候在,有时候不在,”芙罗拉低着头,语气有一点茫然,“您觉得她是我的新朋友吗?可是……可是侍女长姐姐说我是太累了,才会出现些不明所以的想法……” 眸光在她眼里不安定的摇晃,芙罗拉抬手拭去,触到满指晶莹,她后知后觉自己在掉眼泪,再出口时,已成了哭腔:“我……我不知道……” “不要哭啦,”舒温温柔道,“侍女长姐姐也是关心你,谁不知道我们的小芙罗拉每天课程都满满当当,她希望你多休息才会这样说的。” “可是……”芙罗拉咬了咬唇,忽而抬眼直视舒温,“我是不是,和您并没有血缘上的联系。” 舒温并不迟疑,柔柔一笑:“你一直都是我最喜欢的孩子。” 她将芙罗拉所有的不安尽收眼底:“我记得你下午是算术课?安纳尔林小姐今天要参加宴会,,方才遣人告知我没有时间。正巧那位索斯德阁下这几日在易林尔斯公爵府上借住,不如请他来为你试上一节课,如何?” 她吻了吻芙罗拉的额头:“去花园上课吧,我会让侍女们准备好茶点,愿你能拥有一个美好的下午。不要哭了,唉,帝国最珍贵的瑰宝,怎么能在这里掉眼泪呢。” 第123章 礼尚往来 当日下午。 索斯德来时阳光正好,他跟随在侍女长身后,精神抖擞,笑呵呵的搭话:“这还是我第一次进皇宫。” “芙罗拉公主殿下喜欢您,您是皇宫的贵客,日后恐怕要经常请您来,”侍女长微笑,“公主殿下劳您费心。” “我很乐意,久闻陛下疼爱公主,能有幸来为公主上课,我会珍惜这个机会的,”索斯德笑道,“公主殿下很喜欢鲜花吗?居然是在花园授课。” “舒温夫人吩咐的,公主这几日情绪不佳,希望这样能让她更开怀些。” “这样啊。”索斯德笑着点头,目光转向攀上白色栏杆的藤蔓,眯了眯眼睛。 “您可要小心,”侍女长注意到他的视线,出声提醒,“那种花有花刺,会伤人。” “这样危险的花,似乎不应该养在皇宫里。” “或许您说的有道理,但它是舒温夫人最钟爱的品种。” 索斯德笑眯眯道:“好吧,它确实美丽,只可惜美丽过了头,让人有些心烦。” 侍女长万万没想到索斯德会如此回复,愣了一瞬后飞快反应过来:“……是的,打理这份美丽需要耗费不少时间,我想负责它的侍女偶尔也会觉得这是份负担。” “不,”索斯德笑着摇了摇头,“我是在和你说,这些藤蔓很令人发愁。生不生死不死的,还要被人指使来充当上课时的监视物,太可怜了……看着总让人烦。” 女仆长有些没听明白:“您……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索斯德轻而浅的瞥来一眼,“我想毁掉它们,我给您数个数吧,3,2,1,您看,着火了。” “噼啪!” 炽热的火焰瞬息爬上栏杆,以藤蔓为燃料迎风烈烈,空气的温度缓慢升高,刺鼻的焦糊味和植物燃烧时独有的草木香交错混杂,和黑烟一起侵入人所有的感官。 侍女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尖叫一声,指着索斯德说不出话,一步步往后退,直到腿软般跌倒在地,抖着声音:“你……你……” 索斯德没耐心听她把话说完了。 “可怜的孩子,我要带你们的芙罗拉公主走了,”索斯德笑呵呵的,鬓角全白,语气还是和蔼的,“快跑吧,再不跑,火焰要烧到你了。” 他抬头看了眼:“哦,那边有孩子要过来灭火了呢。真可惜,这火焰恐怕灭不掉,请你替我转告他们,不必白费力气了。” …… 芙罗拉坐在草地上,蓬松的裙摆上点缀着珠宝,她单手捂住自己一只眼睛,忽而听见有谁在叫她。 是跟随在身旁的贴身侍女焦急提醒:“花园入口那边好像着火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很危险,我们先离远点吧?请您先起来……” 芙罗拉点点头,乖顺站起来了。 侍女猛地吃了一惊:“您的眼睛!怎么会,为什么会有一只是……” 是黑色的? 望着小公主迷茫的视线,侍女短暂迟疑一瞬,没有把话说完,转而道:“我们走那边吧?也不知道侍女长大人有没有带索斯德阁下过来,今日起了火灾,恐怕花园不适合上课了。请您跟我来……啊!” 牵着芙罗拉的地方忽而爆发一阵灼痛,侍女吃痛松开手,从指尖到一整只胳膊再到半边身子仿佛都失去了知觉,她跌跪在地,仍下意识道:“抱、抱歉,可能是撞到了哪里,您没事吧,我们……” 有一道声音插进来:“您看上去很痛苦,不如在这里休息片刻,我代您送芙罗拉公主殿下离开如何?” 说话的是位笑眯眯的老人,鬓发全白,侍女略一迟疑,还没认出来是谁,便听见芙罗拉唤道:“索斯德老师。” 原来是公主殿下的老师。 她松了一口气:“那就有劳您了。” 索斯德笑呵呵的:“不劳烦,不劳烦。身为真理高塔首席,我一向很关心帝国的芙罗拉公主殿下,今日终于得偿所愿,成功劫持公主,可惜走的匆忙,不能与你们的陛下打招呼了。” 侍女愣了愣:“……什,什么?” “把这段话记住,”繁复的大片文字瞬息在眼底流转而过,索斯德命令道,“然后,活着离开这里,原话转达。” 芙罗拉:??? 她终于反应过来,担忧的看了眼神情恍惚的女仆:“她……” “不会有事,很快就能清醒,前提是你的父母不会灭口,”索斯德道,“走吧,你不是想离开帝国么。” “但是……” 索斯德笑呵呵的:“反悔了?那恐怕不行,至少要走两天做做样子,然后再回来……唔,还要安排个‘救你’的,这样才算完美。” 芙罗拉沉默了下:“我没有反悔,只是……您为什么要和侍女那么说?您其实不必这样做,还暴露了来历。” “为了给首席添乱。”索斯德语气笃定。 要怪就怪首席喊他去处理各种各样的事情,害得他天天忙的不行,不就是小塔没了吗,真理高塔里又不是没人了。 而且,用纪评先生教他的那个语言来说,这算礼尚往来,没有错。 第124章 怎么都没死 舒温得到消息并赶到时,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她踏上满地枯萎的叶片,折下焦糊的枝干,可怜的生物已经失去了所有活性,在她手心一动不动,没有任何试图扎破皮肤汲取营养的举动。 ……死的这么干净呀。 到底不是真正的污秽生物,死也死的轻巧,如果换成那些东西,至少现在闻到了食物的气息,会竭尽全力爬起来搜刮掠夺,维系自身的生存。 舒温端详着手心的枯枝,灼烧物在她手心留下一点黑色的痕迹,很难想象,这些东西就在不久前还绿意蓬勃。 她很想借此预估一下实力,再靠这个推断出席位,可惜,根据她获知的消息来看,真理高塔内排列席次依凭的并非实力,存在中层次依然实力极弱的情况,比如……那位死在帝国的第八席。 恐怕是十二席最弱吧。 但她不相信席次是乱排的,也许真理高塔内自成一套逻辑,真正决定席次的另有其他,毕竟实力也不能决定一切。 她适时落下一滴眼泪来。 侍女们哭哭啼啼,巡逻的卫兵战战兢兢,有人扑上来哭诉着什么……芙罗拉是在皇宫里长大的,这里的许多人都曾陪伴过她的成长,尽管中途换过一批,但……相处不久,也是会难过的吧? 是这样吧,毕竟,就连亲手养的花花草草,临到最后枯萎了,也是会觉得痛心的。舒温垂眸,又抬起眼睛,泪水盈盈:“怎么会,这样?” 奇怪,怎么一个人都没死,来都来了,也不多杀几个,好歹灭个口。 没人能回答她,照料芙罗拉的贴身侍女仰起头说话,她眼里写满了惊惶,哭道:“我……我不知道……那个,那个,那个突然冒进来的,杀死了索斯德阁下,带走了芙罗拉公主殿下,还说……” 不,不对!明明是……那个人明明说,真理高塔首席……应该是首席…… “好孩子,”舒温温柔拭去她的眼泪,“你一直照顾芙罗拉,一直很用心,这不是你的错……是别有用心之人……” 她慢慢放低了声音,轻声呢喃着:“你看上去还是很惊惶,因为被控制着,说出了你不想说的话?哈……你想说什么?算了,不用说了,我猜到了。” “睡一觉吧,我会送你离开皇宫,然后,你可以去和家人团聚了。多谢你照顾芙罗拉,也许她日后哪天回来,还会特意去见你呢。” 单词化成朦胧不清的气音,没谁听清她说了什么,包括近在咫尺的侍女。柔弱的夫人和侍女哭作一团,围着的人纷纷上去劝,舒温被人搀扶着站起来,闭上眼睛,往后一倒。 瞬间又是一片惊呼。 “舒温夫人!” “陛下……陛下还在与人议事……” “快去请主教!” 主教要真来了就好了。 舒温闭着眼睛,不无遗憾的想,这都好几天没露面了,若是简单一晕就能把人请出来,她乐意多晕几次。 唔……晚上要去做什么呢?管家应当能处理好她昏迷期间的所有事务,不如明天早上再醒? 真希望这是一个清闲的夜晚。 第125章 清闲 清闲显然只是个美好的、难以达成的愿景。 匆忙赶到的管家边哭边安排人要送舒温夫人回去休息,与他一同到的六皇子紧紧皱着眉,低声道:“……索斯德?” “您说什么?”管家没有听清。 “我是说……真令人悲痛,”伊米休逼着自己情绪激动,“天啊,希望舒温夫人可以好好休息,也希望我可怜的芙罗拉妹妹能平安无恙,这些人真是太嚣张了!皇宫的防卫真该好好整改!” 管家瞬间感同身受,哭着点头,来不及和伊米休多说:“我先送夫人回去,抱歉不能再与您交谈了……尊敬的六皇子殿下。” 伊米休:“我理解,您去忙吧。” …… 若要回府休息未免路途太颠簸,管家直接选了一处皇宫内闲置的宫殿。陛下还在与人议事,也无谁敢去打扰,好在绝大多数人都知道舒温夫人是谁,不会有人拦着说不合规矩。 空荡荡的房间里,关门的声音响起来,管家抹着眼泪退出去,压着声音交代门外的女仆,声音渐渐远去,而屋内的舒温揉了揉眼睛,拽起被子坐直身。 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 她下床,随手拽过一本书翻开,将刚才捡了、收起来的枯枝放上去。枯枝接触白纸的瞬间塌陷成黑色的碳粉状,渗透进书页,原有文字扭曲着活动起来,退居两侧,任凭外来的碳粉肆无忌惮占据了中间的位置并铺成一行字:[您好?] “……您好,”舒温佯装震惊,“真是令人惊叹的神迹,欸,我这样说话,您能听见吗?” [能,我有一些事情想请教您。] 舒温故作为难:“我还不知道您是谁呢,这样神奇的事情,有一点吓人,我第一次见,我是不是应该向教会寻求帮助?” 短暂沉默后。 [我想你和首席一定很聊得来。] 舒温笑了一声:“开个玩笑,希望您能理解,毕竟最近令人烦心的事情太多太多,我总要自己创造些值得开心的事情,否则日子也太没有意思了一点。” 她略一顿:“说起来,尊敬的索斯德阁下,我们之前在安斯特见过,您还记得吗?可惜那次的见面太过短暂,我本想去找您聊几句,但终究没能抽出时间。有些遗憾,我一直久仰真理高塔第七席的大名,听闻您是一位相当博学的……” 字迹打断了她。 [我不敢自称博学。时间有限,寒暄就免了,我问你,芙罗拉的事情,你了解多少?] “我还以为您只对她的天资感兴趣,就像是之前那位第八席一样,”舒温道,“您想知道哪些呢?” [全部。] “那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了,或许只言片语说不完,不如哪天有时间,我们慢慢聊?我很想当面见一见您呢。” [……美丽的夫人,容我提醒你,时间有限,粉末快要淡了。] 舒温慢慢敛了笑意:“那我给您讲个故事吧。很久很久之前,有个年轻有为的皇子,他有很多兄弟姐妹,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就是帝国唯一的继承人,绝无第二选。” “理所当然,我们的皇子殿下傲慢、专制,他认为,帝国是他的帝国,所以这里的一切,都应当按照他的心意行事。他可以决策帝国的一切事务,可以决定任何人的未来,也可以因一己私欲,滥杀无辜大臣。” “但很可惜,死亡不由任何人主宰,在生死面前,万事万物,尽皆平等。” 舒温语气平平。 “他在继承帝国后,有了一个,他很疼爱的,乖巧可爱的女儿,或许是因为这孩子生于他与情人最浓情蜜意的时候,他对这孩子的重视超出所有人的想象……哈,我以前是这么努力说服自己的。” “总之,这个可怜的孩子在一次重病后逝去,悲痛欲绝的陛下几乎要一蹶不振,好在,很快就有急于献功的人找上了他,向他提议……可以复活公主。” 某个具有研究精神的老人立刻反驳:[这件事很难。据我所知,恐怕生命之神都办不到。] “好亵渎的回复。我应当夸您吗?”舒温笑起来,“这不是我第一次听见别人质疑神明了,但无一例外,每次都是贵塔的成员。该说不愧是真理高塔?追求真理,质疑真理。” 她并不停顿,继续说故事:“陛下欣喜若狂,并真的在第二天看见了自己完好如初的女儿。女孩子站在阳光下向他飞扑而去,健康如昨。于是他满足了献功之人的种种要求,比如说在帝国境内为对方提供便利,或许还有其他的附加请求。” “那人您可能认识,海神教会执事,克洛诺斯,应当只是个伪装的身份,就像是您和西西伊农阁下那样。我费了不少时间才查证出来,我还曾经怀疑过他是真理高塔的……啊,其实我现在仍然怀疑。” [他不是,我也不知道他来历。] “您真是出人意料的坦诚,我还以为您不会回答,”舒温微笑,“不过,无论他是谁,很可惜,那都不算真正的复活。重新归来的小公主,只是个空有同样外表和同样记忆的空壳,本质仍是个玩偶,一个……不知道由谁雕刻出来的、栩栩如生的玩偶。” “玩偶永远不知道自己是玩偶,”舒温道,“献功之人一一列举了维护玩偶的注意事项,比如说,玩偶不能照一些特别的镜子,因为它会在镜子里看见自己原本的模样,当然,日常生活里的普通镜子可以。再比如说,玩偶很脆弱,比人类脆弱,不能生病、不能受伤,因为她没有自愈能力。” [……听起来真是件麻烦事。] 舒温点了点头:“陛下也是这么想的,他很担忧他的新女儿会再次出事,所以他又找上了生命教会。没有自愈能力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呢,找个能修复玩偶的就好了。但说实话,我有些意外,我以为……教会会拒绝,我还以为,陛下不会愿意让教会知道。” 水壶里是热咖啡,美丽的夫人给自己倒了一杯,已经懒得再以故事借喻了:“生命教会趁机提了不少条件,都被陛下一一应允——于是,许多人一起齐心协力,美丽的小公主就这样无忧无虑,在呵护下平平安安过了很多很多年。” [你似乎并不喜欢她。] “她?我亲爱的小芙罗拉?”舒温道,“您说笑了,她可是我疼爱到现在的宝贝,我对她一直都很上心。好了,故事说完了。” [这故事可不像是说完的样子。] “因为我也有问题想请教您,比如说,您为什么会关心这么多呢?这其实,并不重要吧。相较于玩偶本身的意义而言,来历、过去都是无足轻重的附加产品,它们或许在政治斗争、信仰斗争里有一定价值,但对真理高塔,对于您而言,不太重要。” 真理高塔在外事迹很多,或大或小,有些帮人,也有些害人,但无一例外,都能总结出共同点,比如说,他们总会预设一个或多个条件,然后再观察不同环境下可能造成的结果。 舒温抿了口咖啡,漫不经心的想。 很多时候,真理高塔都是最让人头疼的存在,没有之一,因为你不知道今天搞事的是谁,也不知道又是因为哪个莫名其妙的“真理”要求证,更不可能通过任何“说服”的手段去阻止。 好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头疼真理高塔的都是教会。 “芙罗拉对您而言,有特殊的价值?呵呵……我养花养草的时候,只会关心什么样的土壤能让花开的更漂亮,绝不会关心,花是谁送给我的。” 片刻沉默,一行单词重组出现。 [她认识纪评先生。所以,我希望我可以更好的照顾她,至少不应该一无所知。你可以继续说你的故事了。] “那么,接下来的故事,就都是我的猜测了,”舒温抿了口咖啡,有点苦,“陛下对教会不满已久。教会总是把持各项事务,甚至于准备左右帝国的继承,朵图靳帝国应当已经算好的了,至少生命教会和命运教会勉强算是彼此对立。” “但对立也有个限度,所以呢,陛下想引一位新的神明入局分割信仰,比如死神,再比如说……纪评先生身后那位。有点遗憾,您如果在我面前就好了,我习惯性观察别人的神色,但现在看不见您的呢。” [……你口中的陛下,很大胆。] “大胆?不,我们的陛下可是什么都没做,他只是太想念自己病逝的女儿了,只是略微昏庸,做不到把控整个帝国,做不到隔绝一切外来信仰。所以,我只是猜测,我说着开心,您听着也开心。” 咖啡真有点太苦了。 舒温想加一点方糖,又觉得,也许加了也于事无补。 她最后轻声笑道:“辛苦您照料芙罗拉,愿她能在您那里玩得开心。” 第126章 生命教会大主教 用来联系的媒介消耗殆尽,索斯德合上书,吹灭了蜡烛,拉开窗帘。窗外是一片绿草地,芙罗拉正与一只小松鼠相对而坐,似乎聊的很开心。 索斯德看了片刻,忽而明白了首席为什么要求工匠把这只小松鼠留下来。他转身推开门,慢吞吞绕过无人的走廊,命运教会的大主教正在走廊的尽头等他。 大主教旁边还跟了个神情严肃的无名修女。 与经常出现在王城信徒面前的生命教会大主教乌普尔特安不同,命运教会所有事宜都由“占命”出面,除了极个别几位,几乎没人见过这位神秘莫测的大主教。 倒也不是没有虔诚的信徒提出面见的请求,但最后往往都会被一句“请听从命运的指引”堵回去。 假如回应这一问题的神父修习神学修习的足够深刻,也许神父还能让信徒为这一“不虔诚”的请求感到忏悔和不安……忏悔自己的执着,忏悔自己妄想不顺从命运。 索斯德也很少见这位大主教,他甚至难以确定命运教会的主教有没有更换过、以及他每次见的是不是同一位。 他还曾经就这个问题询问过首席,可惜真理高塔的首席只对此三缄其口,甚至反过来规劝他不要太上心。 ……尽管索斯德对首席颇有微词,但在很多情况下,首席还是比较可靠的。 所以自那之后,他再没探寻过。 纯白色丝绸质地的兜帽挡住大主教的脸和身形,只能模糊看出对方佝偻下去的脊背。一双枯瘦的手从中探出来,褶皱干巴的皮肤包裹住嶙峋的骨头,比划起单词来。 是的,生命教会的大主教不能说话。 也许是天生如此,也许是有意为之,又也许只是因为某些不可言说的限制,总之……从这个角度来看,大主教不接见信徒也许是相当正确的决策。毕竟不是所有的信徒都会读手语。 索斯德就不会。 所以生命教会专门为他配备了一位翻译。 无名修女认真观察大主教的比划,同步翻译:“你刚才见了舒温夫人。” 索斯德摇了摇头:“没见。” 他确实没见,只是隔空说了几段话,聊了些事情。 大主教并未就这个问题过多纠缠。 无名修女继续翻译:“根据我们和生命教会共同排查的结果来看,死神的教徒集中在海域以及卡姆闻斯联盟国。海域那边,海神教会保持沉默,我听闻你来时途经海域,是否留意过信仰问题。” 索斯德继续摇头:“没有。” 比划着单词的手垂下,大主教似乎沉默了下,才继续抬起手。纯白色的丝绸衬着那张褶皱的皮,令人觉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异常感。 无名修女:“教会将会安排人分别去往海域和卡姆闻斯联盟国,你想去哪个?” 索斯德顿了顿:“……我都不想去。” 他这副毫不配合的态度没惹怒任何人,无名修女依然是严肃、冷漠的表情,大主教则像是早有预料,继续比划。 无名修女:“卡姆闻斯联盟国内含小国众多,制度混乱,并无统一信仰,对外齐心协力,对内纷争不断,一直很棘手。教会计划安排你去,表面协助生命教会调查,暗地里加剧事态,扩大战争。” 索斯德:…… 无名修女:“你还有什么想补充的吗?” “……没有,”索斯德叹了口气,“愿命运之神庇佑,我听从命运的安排,支持教会的一切决定。” 无名修女:“还有,关于你擅自带走芙罗拉公主殿下一事,教会不予追究,但要问你,你计划如何处置。” 这段话是询问的内容,却不是征求态度的语气,大主教左手伸出拇指与小指,右手食指捏成圆形,套向左手拇指……是留下的意思。 无名修女:“教会希望你能将芙罗拉公主殿下留在这里,她身上有一些值得关注的问题。” 这简直是通知了。 “可以倒是可以,卡姆闻斯那里不太安全,带着也是个累赘,”索斯德沉吟片刻,皱了皱眉,“但是舒温夫人已经对我的立场有所猜测,若是她要找芙罗拉且真的在教会内找到了,未免难办。” 命运教会内有失踪的芙罗拉公主殿下却没通知任何人,这听起来就大有问题,脑补无数利益交换的贵族倒是其次,更要紧的是平民或许会因为这个消息怀疑教会的形象从而导致信仰的动摇。 无名修女:“这不是你应该关心的事情。” “那好吧,亲爱的主教,”索斯德笑道,“愿生命之神永远眷顾您,我便先告退了。明日启程,您觉得如何?” “现在就走,”无名修女翻译手语,“等我们那位陛下反应过来,他会立刻找借口派人来教会。我希望你明白,教会没有理由拒绝。” 索斯德不笑了:“这有点匆忙。教会虽没有理由拒绝陛下,但我有理由拒绝您,比如我其实很少待在教会,也并不必听您安排。” 片刻无声对峙,大主教率先退了一步,干枯的手指比了个三的数字。 索斯德又笑呵呵的:“感谢您的谅解。” 第127章 好久不见 茵茵绿草之上,芙罗拉还在与小松鼠聊天,说是聊天,其实更像是单方面劝说的形式,小松鼠说了半天口干舌燥,跳起来摘了个果子。 “我们走吧?”它又试图策反芙罗拉,“你不要看那个索斯德一副慈祥和蔼的样子就觉得他可靠。以女神的名义起誓,他是真理高塔的,真理高塔里全是一群说不通的疯子。” 感觉自己至少听了这段话五遍的芙罗拉:“……或许您说的有一定参考性,可没有索斯德阁下,我甚至难以离开皇宫半步。” “我可以陪你走,”小松鼠得意洋洋晃了晃自己蓬松的大尾巴,“我也可以保证你的安全……哎呀你别笑!” “……没有,”会说话的松鼠太可爱、也太神奇了,芙罗拉抿抿唇,尽量使自己紧绷着脸,“您是在教会长大吗?我以前都没有见过您。” “谁说的!我们以前……”仿佛这几句话哪里说错了,小松鼠忽而激动的跳起来,又在几息后渐渐放低了声音,嘟囔道,“我们以前,好吧,可能确实没有见过。” 它问:“你叫什么?我听说人类都有名字。” 芙罗拉愣了愣,很快微笑道:“芙罗拉,您呢?” “我……我……这不重要!”小松鼠振振有词,“你会给你养的花花草草起名字吗?我可是女神养的!所以我的名字不重要,我……” “我会,”芙罗拉难得认真了一点,“放在窗户边上的叫娜思,因为它是所有花里最华丽最漂亮的,摆在架子上的从左到右分别是塔塔白、塔塔蓝、塔塔粉,是根据颜色来的,还有……” “够了,我说够了!”小松鼠道,“我不关心你养的花叫什么名字,还有,你确定你叫芙罗拉?” 芙罗拉迟疑的点了点头:“……我确定。” 她看见这只小松鼠上半身挺立起来,一双细小的爪子自然而然垂在身侧,看见对方不大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点颇为人性化的困惑,像是个活着的人:“我觉得你的名字很熟悉,但忘了在哪里听见过了。” “这也不是多罕见的名字,”芙罗拉笑道,“也许您是在您曾经走过的某个地方偶然听见旁人叫了一声,追寻这个并无意义。” “有意义,”小松鼠道,“就是有意义。” 芙罗拉想了想:“……我记得我有位老师教过我,名字是人的代称,由父母或神明赐予,不可轻易丢弃。” 她眼里有一点黑色一闪即逝,小松鼠张口想说话又忽而顿住,“唰”的一声躲到了芙罗拉身后,可惜躲得不够好,仍有半截蓬松的尾巴露在外面。 芙罗拉愣了一下,下意识想调整坐姿帮忙挡住,而后就听见一个熟悉至极的声音唤她:“芙罗拉妹妹。” 咦?伊米休哥哥?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小松鼠在躲他? 伊米休唉声叹气,席地而坐:“别挡了,我看见了,那么肥一只松鼠,早些时候在易林尔斯公爵府上就见到过,印象深刻,没想到一转眼,又换了个饲主。” 芙罗拉:“……我不记得你在命运教会内身居高位。” “这个不重要,”伊米休道,“我偷溜进来的,教会能藏人的地方不多,我就猜到你会在这里。舒温夫人哭晕过去了,你知道吗?” 芙罗拉心里一跳,控制着自己不抬头,身躯却微微发抖。 伊米休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接着道:“我不知道索斯德和你说了什么,也许是说舒温夫人待你不真诚?或许是别的?哈……我其实不太明白你为什么会想走。总不能是不喜欢婚约吧?但倘若你执意不肯,陛下也不会逼迫你。” 他是真的有点头痛。 执牧日的事情没搞明白,大皇子这几日又不太对劲,水晶球占卜一旦占到大皇子就会发烫,若是再深究原因干脆直接炸开,这实在有一点吓人,于是他只好能避则避。 可总躲避也不是个办法,大皇子作为帝国最有希望的继承人,许多贵族都与其绑定,伊米休更是其中之一。他也不是没想过向别人寻求帮助,问题是除了教会以外,合适的人选几乎没有。 本来事情已经够多,哪知不过两三日没见,素来乖巧的芙罗拉居然被人拐跑了。可是,问题在于,芙罗拉颇受陛下疼爱,重要程度有目共睹,身边向来有人随行保护,日常见的所有人至少需要陛下或舒温夫人其中一个点头,还要有备案留存…… 所以伊米休真是想不明白索斯德是怎么见到人的,总不能是芙罗拉主动去找的吧?那也不对啊,偌大一个朵图靳帝国还没人敢亏待芙罗拉,他不相信芙罗拉会自己想走。 许久没得到答复,伊米休放缓了声音:“我并不是想劝你回去。只是觉得有些难过,我身为你的兄长,却没能关注到你的情绪,导致你出现一些误解。舒温夫人真的很难过,也是真的很想念你,或许……” “我给她留了信,”粉紫色的眼睛被浓墨似的黑侵染,女孩子伸手捂住一只眼睛,“玩偶的保质期并不长,即便努力修补,也用不了多久——小松鼠也在呀。” 粉紫色被彻底覆盖,女孩子垂下手,站起身,拍了拍裙摆,灰尘和草屑纷扬而落,手腕处一点红线若隐若现,关节扭动时发出清脆声响。 她俯身抱起小松鼠:“好久不见。” 第128章 低劣 “的确是好久不见。” 一道冷漠的声音插进来,无名修女提着裙摆,一步步走下台阶,遮住眼睛以上部位的白巾渐渐虚化消失,露出挣扎着说话的额头。 本该如常人般光洁的额头上是扭曲着起伏的五官和眼睛,两只眼睛分属两边,中间是一只小巧玲珑的嘴巴,以标准弧度上扬的嘴角描摹出一个礼节性的微笑,却因位置的原因而导致这微笑有一些令人无端悚然。 伊米休立刻意识到这不是自己该掺和的事情,谨慎后退了半步:“琉院长,请恕我……” 命运教会修道院院长,琉,教会内几乎所有修女的老师,素日里都在修道院内苦修,很少外出,也很少见人,但伊米休还是见过这位的。 在他刚加入命运教会的时候,琉亲自主持了祷告仪式,只是当时修女着装正式,头巾挡住了有异样的额头,他看不见,也不觉得哪里有问题。 至于现在……他隐晦看了眼神情已然与之前大不相同的“芙罗拉”,觉得恐怕这件事情要靠武力了。 无名修女轻轻瞥来一眼:“没关系,殿下,我理解,您请便。衷心祝愿您永得命运之神的眷顾,也希望您能在祂的注视下谨言慎行。” 伊米休干巴巴道:“我一定贯彻您的教诲。” 琉却已经不再看他了,修女的目光转向芙罗拉,语调毫无起伏:“我该如何称呼您。” “都可以。”女孩子回答。 “这样啊,”无名修女道,“代用那位先生的称呼可以吗?根据伊米休汇报,他称呼你为小小姐。有趣的称呼,难以想象,您也会成为别人眼里的孩子。” 长在额头上的嘴巴开开合合,这似乎只是一个装饰品,发不出声音,也做不到其他事情,最多是吓吓人。 修女语气中的自然和熟稔都令人相当不爽,小松鼠扒拉着爪子冒了个头,直白道:“你应该跪下来祈求饶恕。换成以前,像你这种低劣的东西,根本不可能获得生的权利。无论是哪位神明都不会容得下你,更遑论注视你。” 短短几句话时间,根本没走远的伊米休:…… 遥远的声音入耳,他默默加快了脚步,心里却不自觉开始思索起来……低劣的东西?毫无头绪。他边想边越走越快,生怕自己离开的再慢一点就走不掉了。 女孩子手下轻轻用力:“不要乱说话。” 无名修女对此却似乎不甚在意:“如果低劣是说这双眼睛和这张嘴巴的话,那么……我未能完美执行神明的意志,它们是惩戒,更是眷顾。” “这算什么眷顾,”小松鼠语气嘲讽,“自欺欺人,你说这话,你自己相信吗。” 无名修女摇了摇头:“我并不需要说服你。多余的交谈可以到此为止,我有事情需要拜托你们。” 女孩子终于说话了:“我拒绝。” 琉闭上眼睛:“意料之中的答案,不过,其实在这里见到您,教会也很意外。本来还以为,需要杀芙罗拉一次才能见到您,不用动手,不必杀那位小公主,我也很开心。” “我知道您不会配合,没关系,这里是命运教会,我们可以慢慢谈……慢慢聊,直到,您心甘情愿为止。” 第129章 媒介 琉注视着眼前的芙罗拉,那是一张她很熟悉、不久之前才见过的脸,是皇室珠宝堆砌才能养出来的姣好容貌……因为皇帝太重视,所以她从未想过这位小公主会有问题。 小小姐道:“……你说,好久不见。” “我以前见过您,但或许您不记得了,那时您还不是这副样貌,”修女慢慢的,弯出一个略有些明显的微笑,“那时候,眼睛越多越漂亮。我父母觉得我丑陋,想把我卖掉换些吃食,可惜没有人要,他们又气我不够努力,没办法讨别人欢心。” “我偶尔会想……如果不是因为父母食亲子女将遭神明厌弃,他们一定会剖开我的皮,煮一锅足以饱腹的肉汤。” 语气平淡而无波澜,她神情并不见悲戚:“我记得我那时信仰的生命并非命运之神……但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详情。是因为记忆被改过?还是因为其他原因?” 流光溢彩的水晶球从修女身前的虚空中显化出影子,折射出光华万千。小松鼠被这光芒刺的眯起眼睛,本能忽略了琉的后半段话,却仍下意识道:“背弃信仰的异端。” “那就愿你追随的这位能护好你,”琉轻描淡写笑了笑,“其实我并不擅长打斗,嗯……命运教会的人,都不擅长战斗,但应对一些物品,勉强还有几分心得。而且,您对您雕刻的物品并不上心,粗制滥造,甚至任由它落到别人手里。” 水晶球光芒大盛,她道:“玩偶的命运总是多舛,被主人遗弃、被陌生人伤害,最后支离破碎,成为无人在意的垃圾,无论如何也拼不起来。” 于是裸露在外的柔软肌肤出现道道血痕,抱着松鼠的女孩子抬起眼睛。水晶球被红线勒紧,“啪”的一声炸开,溅成无数碎片,切面清晰倒映出小松鼠,也倒映出一个就在松鼠旁边的,不大的玩偶。 这才是琉的目的。要安排芙罗拉的命运太难,远不如直接令玩偶失去外面伪装的皮来的轻松,等伪装散尽,联系自然随之微弱,直到可以被教会自带的屏障隔绝。 她早就说了……她不擅长战斗。 也许那位存在之后还能找到机会再投下意识过来……但那时,玩偶恐怕已经不存在了。 琉弯下腰,伸出手,拿起已经出现一点裂纹的木制玩偶,顺便拎着旁边小松鼠的后颈,将松鼠一并提起来。 “……最后收留我的,是命运教会。” 她淡淡吐出这句话,回头看向已经旁观许久的索斯德:“我从那时起立誓,会把我的一切都献给伟大的命运之神,我将贯彻祂的意志,直到命运的终点。” 索斯德:…… 如果在这里的是个年轻人,说不定会在修女冷漠的注视下感到尴尬和无所适从,但索斯德并不年轻,所以他笑呵呵地道:“令人敬佩的意志。我亲爱的修女小姐,不如把玩偶给我怎么样?您也知道,我已经在第二梯队困了许久,正需要一份材料。” 哎呀,他忍不住想,怎么结束的这么快,他还以为能弥补当年没能去夏特公国见证午夜提线的遗憾,结果……结果这才几句话的功夫。若不是他赶来的够快,说不定到这里都见不到修女。 琉摇了摇头:“不行,但如果您愿意,可以继续旁观。” 索斯德:“……旁观?” “当年针对‘午夜提线’的占卜始终得不到想要的信息,究其原因,一来是没有足够有份量的媒介,二来……在于当时教会不够重视。” 琉一手抓着松鼠,一手抱着玩偶,道:“至于现在……我想您理解教会为什么突然重视这件事。” 索斯德选择把小松鼠接过来:“那么,我理解。” 小松鼠在索斯德怀里依然挣扎的厉害,明明刚到的靠山已经被迫断开联系了,它看上去却依然很趾高气昂且忿忿不平,不停张口想放狠话,可惜在场的另两位不准备给它说话的机会。 索斯德在分神考虑杀了琉的成功率有几成,他甚至连后续都想好了,事情推给雅优格尔处理,然后立刻跑路去真理高塔避着,至于芙罗拉的委托就转交给第九席,或者其他人,反正这件事只要跟着玩偶的指点走就行。 唯一的遗憾就是见不到“午夜提线”真正的本体,但似乎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他本就是因为纪评先生待小小姐尚算友好才愿意帮忙的,过程中、见面后可能有的收获,根据真理高塔的规则,事后都会分享出来。 所以……要试试吗?试一试,命运教会这位神秘的修女,到底是个什么水准。 索斯德只犹豫了几瞬便果断动手了。他同样不擅长战斗,素日里也很少会有需要他亲力亲为的事情,即便有,也多是引导平民观点之类的琐事,不必交战。 这里是教会,不能引起太大的动静…… 琉脚步一滞! 仿佛有难以估量的洪流试图冲入意识深处,巨大的冲击力仿佛要将她本身的所有想法都洗刷干净。晕眩和恶心同时袭来,她控制不住的张开嘴,仿佛借此就能吐出所有入侵意识的异物。 额头上的眼睛和嘴巴接近闭合的状态,死灰色的惨白渐渐蔓延上剩下来的皮肤,像是一张脱水的、供人书写的兽皮纸。 琉立刻意识到是谁在动手,强撑着抬眸看向索斯德:“你不是……” 你不是,困在第二梯队,始终难以触碰到更高一级的台阶吗? “那是以前了,”索斯德轻而易举读懂了修女的意思,“您应该这样想,比如说,纪评先生是一位仁慈的存在,从不吝啬于提点后辈。这可比时刻忌惮非教会直属非凡者的你们好多了。” 他笑眯眯的。 “您知道的,命运教会的很多手段都对我无用,所以……把玩偶给我吧,乖一点,我也不想杀你,不想把教会得罪的太彻底。” “或者,我把小松鼠留下来?它应当,也是个不错的媒介。” 第130章 没手打伞 琉半跪在地。 晕眩感将眼前的一切都模糊成错乱不清的重影,她干脆闭上眼睛,全凭直觉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一点近似鲜血的粘腻,然后是柔软的毛发,以及尚还温热的躯体。 ……松鼠被杀了。 奇怪,索斯德并非嗜杀之人。 琉轻轻一叹,微微睁开眼睛,错开的影子和人声喧哗吵闹,大概是教会有人察觉到这里出了问题,指尖触碰到的柔软躯体被谁先一步拎起来……修女仰起头,日光里的影子像是融化的雪,四下忽而归为一片静谧。 她于是终于看清了那是主教。 “……抱歉,我本想为您带回芙罗拉,可如您所见,索斯德对此态度坚决,应当是因为那位神秘的纪评先生。索斯德……对真理高塔并不忠诚。” 琉轻轻道。 “对了,索斯德实力有所提升,但尚未突破界限,恐怕是接触了某些未知的知识,我听见了古怪又流畅的发音,我怀疑这些也是那位纪评先生所授。” 她边说边撑起身子,踉跄站起来:“您还计划对此不闻不问吗?那位先生看似对命运教会不抱有恶意,但……但教会内许多人都与他有所牵扯,我有些忧心。” 小松鼠伤口处渗出的血一滴滴坠落而下,又在触碰到地面的时候变为浅淡的灰色,像是纸上的铅痕。 主教对琉的忧虑不予置评,只用另一种空闲的手比了几个手势。 琉垂下头:“我明白。我不会再管。” …… 占卜要用的仪式已有人提前准备好,安静的内室里点燃了蜜蜡,晶莹剔透的碎晶折射出彩色的光,与许多必要的材料一起,整齐放在旁边的桌案上。 ……只是主持占卜的并非主教。 琉食指碰上机关,轻轻叩了叩,打开内室的门,她偏头看向旁边的主教:“您确定要让那孩子来?我对他不太放心……并不只是因为他与纪评先生接触过,还因为他对教会内的课程不够上心,据负责他的神父汇报,成绩不太好。” 主教只是摇了摇头。 于是琉识趣闭嘴:“我明白了。” 内室空无一人,只有正中央一个珍贵的、鲜活的材料在地面蠕动着,仿佛试图凿穿那里逃出去。 这一幕有些惊悚,好在修女习以为常,她垂眸看着材料露在外面的柔软斧舌、外翻的白嫩活肉,和一颗理应被包裹在中心却露出半截的白珍珠。 那颗“珍珠”足有成年人脑袋那么大。 投在墙壁上的影子慢慢拉长,她身侧的主教伸出手,虚虚悬在空中,五指缓慢收紧,白珍珠随之“砰”地一声炸开。 碎片四溅,还在蠕动着的斧舌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生机,软趴趴塌在地上。 琉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那些碎片:“那孩子应当快到了。我让神父顺路给他介绍仪式,但不知道他能记住多少。” 几乎是琉话音刚落,机关被打开的声音传来,带路的神父不敢入内,于是茫然无知的另一位只好自己谨慎走进来。也许是有人先和他做过介绍,他认人认的很快:“琉院长,您好。” 琉用余光看了眼坐到角落的主教,微微笑了:“你好。请过来吧,抱歉,事发突然,不得不临时请你从别尼王国过来,神父与你介绍过仪式了吗?不用这么紧张,材料已经准备好了,只是希望你来主持一下,嗯……我会从旁辅助。” 修女声音轻柔,索伦却只觉得胆战心惊,不大的内室里只立了修女一人,奇形怪状的所谓“材料”都不是他熟知的那些,没有鲜艳的花、玲珑的玉石,只有一动不动的、不知名的奇怪生物,还有巨大的,平躺在修女脚旁的白肉。 如果不是确信这里是命运教会,他会认为这是什么异教徒的祭祀现场……他甚至已经想起来那些古怪的歌谣了——“我们会将血与肉献给邪恶的您,祈求您赐予我们力量,让我们得享您的荣光。” 他觉得他立刻就能把这歌谣唱出来,但又觉得这真是份不合时宜的自信,会唱这些东西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 索伦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我,我是有些紧张,实不相瞒,我以前没接触过仪式的布置方式,我可能不是个好的选择,我也不知道……” 他就知道,教会急召绝对没好事,现在一看更不像什么好事了,别找他吧,教会内是没人了吗?要让他一个什么都不会的人替?别开玩笑了。 “没关系,”琉轻声道,“你只需要站过来就好,然后闭上眼睛,感受祂的意志……我会辅助你。这并不困难,你得祂眷顾。” 这听起来困难极了吧!更像是那些异端的传教现场了! 内室的门在身后关上,索伦眼睁睁看着修女为他让开路,做了个请的手势,心知再推脱未免有些不识抬举,不得不如履薄冰的走上前。 他控制自己不去看那些材料,循着修女的指示闭上眼睛,短短几瞬,仿佛有无数重叠的声音在耳旁划过,他猛然睁开眼,冷汗涔涔,难以言喻的恐惧压上心尖,远胜刚才看到材料时的悚然千万倍。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 失神瞬间,有画面从内室中央显现而出,转眼便勾画出村庄和城镇的模样,像是教会意在占卜的东西……尽管索伦仍然不知道教会想占卜的是什么。 他只是缓了缓,回神,恐惧消散的太快,快到他下意识将这件事抛之脑后,转而想……这么快?比他想象中要轻巧好多,他好像就是个闭闭眼的摆设。 他下意识看向眼前的画面……啊?这是什么? 连绵的山和植被勉强还算是他熟悉的绿色样子,但在其中生活的“人”,也许是人吧,歪七扭八的眼睛和四肢,三手两脚,四手两脚……索伦情不自禁后退半步,像是生怕画面里的东西跑出来。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我生活的世代,”琉看出索伦的困惑,露出一个平和的微笑,并不介意与人聊一聊自己的过往,“是没有被记载下来的历史,又因为许多痕迹都被抹去,所以无论是从现实遗迹,还是其他手段,都难以探知。” “哈……嗯……”索伦干巴巴的奉承道,“这样啊,不愧是您的家乡,手多一点……” 他灵光一闪:“这样做什么事情都很方便!不会出现雨天买东西,没手打伞的尴尬局面。” 第131章 索伦一窒 琉淡淡一笑:“我听说你从前在的安斯特经常下雨,看来是颇为苦恼,才会有此心得。不过……墨格不怎么下雨,它身为帝国王城,算是帝国境内比较干燥的城市,你喜欢这里吗?” 最后的疑问来的猝不及防,索伦还以为有了画面自己就能功成身退,闻言不得不按捺下要告辞的想法,道:“您这样问我,我有些为难,我今日才到这里,还没仔细体会过呢。” “是吗,可惜这几日不太适合安排你带你去逛,墨格出了些事情……有人想在这里散布死神的信仰,却不巧被摆了一道,生命教会因此损失惨重。” 索伦一愣。 他先前所在的别尼王国离帝国并不算近,再加上这不是多值得传颂的事情,至今恐怕也只有墨格周边知晓一点,所以他有些迷惘,却控制住自己不追问。 “这样啊,那真是太遗憾了,感谢您的告知,”索伦道,“既然画面已经出来,我不打扰您的正事了,我先……” “不,”琉摇了摇头,“你不能走。” 修女虽是在说话,却并不看向索伦,只出神的望着眼前连绵的战火,望着那些人身上杂七杂八的眼睛和附肢,又望向周围的材料。 生长在深海、逢三十年见一次日光的“蚌”,拖曳着鳞片尾巴的鸟,还有三开三谢的“永生花”……在没有教会庇佑、没有政权建立的地方,这些东西太常见了,它们不会被写入任何书上,不会进入任何平民的世界里,因为它们携带污秽,是天然的污染源。 ……但很多事情都离不开它们。 要建立联系,要占卜过去的画面,要搭起现在与过去的桥梁,奇形怪状的鸟是当时环境的联想,“蚌”是不见日光的代指……教会有关占卜的课程永远和材料一样奇形怪状,充斥着许多看上去根本毫无逻辑的联系。 还有最后一项媒介。 一项同样曾经被抹去,又因为某种力量维持住了形体的东西,像是画在白纸上的画。因为被赋予了记忆和生命,所以它也真的以为自己和寻常生命无异。 媒介的血迹像是铅痕,蜿蜒着布满雕刻精致的祭台,可惜那颜色太不鲜艳,所以占卜的主体毫无所觉。 打断琉思绪的,是索伦的“为什么”。 她轻声道:“因为你主持这场占卜,所有事情都离不开你,也因为教会有意扶持你,所以希望你早些熟悉这些事宜。” ——因为怕别人主持占卜会出问题,会惹怒被占卜的存在,所以选项只剩下……看起来与那位相识的你。 修女微微一笑:“光学习和记忆没有什么意义,亲身主持一场仪式才能从中收获经验。” 索伦一个字都没信。 他假笑道:“能得到教会的重视,我很荣幸。” 破碎的词汇从旁边的影像里传出来,杂糅进去的情绪赋它以颤音,也许人类天生容易共情,索伦明明听不懂,却能感知到一份汹涌悲愤。 琉出声介绍:“那是一场因为信仰诞生的战争。那时最强大的国家有且只有一个,它要出兵扞卫自己的领土,也扞卫……” 扞卫一位她应当记得,可惜记忆模糊,甚至就算有所推测,也不能说给索伦听的存在。 “扞卫生存的资源,扞卫帝国的威严。” 修女轻轻叹息,注意到索伦始终不肯看那些东西,贴心抬手给已经有些枯萎的花添了些新鲜的水,于是画面更清楚些,哭喊声愈近。 “当时最强大的暴君统治一切,只善待皇室和与皇室相关的人,底下可怜的奴隶们因此祈求改变,祈求温暖的炉火、能填饱肚子的食物和能遮风挡雨的住所。” “——然后,环绕世界的衔尾之蛇聆听到了这样纯粹的声音,降下神迹,回应人们的希冀。”索伦条件性反射接话,“衔尾之蛇背负命运,命运之神从祂的精神中诞生,庇佑着信徒,赐予人们幸福与安宁。” 历史嘛,他知道这东西重要,向来背的滚瓜烂熟,死也不会忘,之前海神教会的他都还记着呢。 琉道:“看来教导你的神父很上心,你学的也很用心。但是,我要纠正一点,衔尾之蛇降下神迹,并不是因为暴君的统治,而是更早……在更早之前。” 更早之前……历史还真的没有所谓的起点啊,索伦按下这份突如其来的好奇心,道:“我记住了,感谢您的教导。” “教导?”琉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缓缓道,“只是一点纠正。你应该看一下你身后的画面,或许这会是你最后一次见到类似的场景。” 还能有这好事? 索伦巴不得自己一辈子都看不见这些“人”。它们简直就像是以前还在海神教会时,出任务才有可能遇到的那些奇怪的、很具威胁力的,需要立刻清理的生物。和“人”没有任何关系。 琉像是看出来他的想法。 “与所有人都不同的才是异类。比如说,在现在,若是有多只眼睛的,恐怕信徒就要来教会寻求帮助了。但在那时,多只眼睛是常态,两只眼睛的只会被认定为不信神的怪物,”琉说着忽而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微微笑了,“有些好笑,你觉得呢?” 哈? 索伦颤颤巍巍扯出个微笑:“您说得对。” 好笑个屁。 反正他笑不出来。 琉看出来索伦的勉为其难,轻轻叹了口气:“再看看。有你认识的人呢。” 索伦:啊? 他认识的人?怎么可能,不用想都能知道这画面对应的岁月必然在很久之前,而他才活了多久,他怎么可能认识……等等。 他好像,或许,大概,可能,真的认识一位。 索伦慢慢把视线挪过去。 也许是因为他才是占卜的主体,随着他心绪的变化和起伏,画面开始抖动起来,掠过无趣的战争和凄苦的平民,掠过雪山与低矮盆地,最终缓缓定格在一处水边灌木。 有兔子在灌木中穿梭,慌不择路撞上谁的裤脚。正在用宽叶盛水的青年放下叶子,把兔子抱入怀中,抬眸看过来。 那真是一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只是神情太陌生,明明是隔着占卜、隔着一线水幕、隔着长到不知道多少年的岁月,却像是近在咫尺,问罪擅自窥视行踪之人。 索伦一窒。 第132章 认识 琉的声音悠悠响起,仿佛带着笑意:“你看,我说了,是你认识的人。” 索伦有点说不出话了,他脑中瞬息转过千百个念头,却都是一团乱麻,也许现在最好的选择是闭嘴,是不搭话。 琉道:“我没当面见过他,这或许是好事。” 花枯萎的速度加快,困在笼子里的鸟发出尖锐的鸣叫声,修女在旁边站着,微垂着头,并不看画面中的青年:“我想想……第一次知道他,是在帝国的搜集令上,可惜没有画出来的样貌,只有廖廖几行字,衣着整洁,样貌干净,两只眼睛。说实话,这三个词甚至不用放在一起,随便一个就足以锁定一个人。” 因为两只眼睛的近乎绝迹,因为很多人身上脸上都有难看的瘢痕,因为衣着整洁的只会是皇室,而皇室出行,身边必然跟随卫队。 画面里的青年微微带笑,似乎并不在看索伦,也不在看修女,他只是看向穿过灌木丛追过来的士兵,那大概是白兔仓惶逃命的原因。 索伦下意识道:“他们在追那只兔子……” “雪白的皮毛适合做装饰品,皇室理应享有一切,”由血迹化成的铅痕颜色越来越深,几近浓黑,琉开始倒数,“3、2……” 她在最后一声前掐断了快要枯萎的花。 “神父应当告知过你,时刻观察媒介的状态,它是判断反噬是否会来到的最好依凭,不同的媒介适用不同的状态标准。若以鲜血为媒介……颜色越深越糟糕。” 索伦愣愣道:“哪有……” 哪有鲜血。 “是你脚下的纹路,用一只小松鼠身上的血涂的,”琉又笑了,“并不是所有血都是红色的。你看,它们与纯黑已经很接近了。” “这间房间不能用了,我会安排人来收拾,感谢你提供的帮助,我会在你梯队提升的许可上签字,我知道你还有些疑虑……去前面的广场等我吧。我片刻后会去那里主持一场祷告。” 索伦:…… 他只能说:“好。” *** 广场已经聚集了很多信徒了,大人抱着孩子,很多人都带有兜帽,没有兜帽的也会想办法裁块布遮挡。 索伦一边有些奇怪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习俗,一边意识到没带兜帽的他成了很多人视线的停留点,即便他选个角落待着恐怕也会这样,倒不如找个告解室留到祷告结束。 但是…… 他略一迟疑,选择上去搭话。 这对他来说并不困难,只需要摆出一张热情微笑的脸,再拥有一个可信的教会身份,信徒自然而然会信任他,对他有问必答。 从前一直担任交流任务的索伦很有把握:“这位夫人,您好,我叫索伦,我看您在这里抱着孩子站了许久未免辛苦,不如我带您去那边休息一下。” 出乎他的意料,这次碰了壁。 用灰扑扑布包住脸颊和孩子的夫人只露出一双眼睛,她紧了紧抱着孩子的手,近乎戒备的后退了一步:“谢谢您,但是不用了。” 啊? 索伦反思了下自己刚才的那段话,他承认可能这有点突然,但他是教会的啊?衣服还带着教会标识呢。 他试图再多说几句,但夫人又下意识后退半步,几乎是紧绷着的状态了,于是索伦只能歇了问问题的心思,转而道:“好的,愿命运之神庇佑您。” 也许只是这位夫人内心比较戒备?他忍不住开始思考,觉得年轻一点的会不会更好说话一点,但广场上……好像都是大人带着孩子的配置,几乎没有落单的。 忽而一阵风起,有不怕生的白鸽蹦蹦跳跳,停在了不远处某个孩子的兜帽上,孩子下意识伸手去打,遮挡的严严实实的衣服下滑,露出布满黑色鳞片的表面。 那是…… 索伦立刻意识到这阵风不太对劲,转身想去找源头的时候,短短几息,身后一阵喧哗,再回头看去,是孩子身上遮挡脸部、手部的布条不知为何散开了,露出密密麻麻的鳞片,和眼角皱纹,褶皱皮肤。 大人慌忙蹲下身一边涰泣一边努力把布条重新系上,可惜在大人忙完之前,已有修女赶到,将人带走,平息喧哗。 索伦收回视线,选择去找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没有刻意隐藏,用神父教过的简单占卜手段就可以轻易捕捉到痕迹,旁边就是教会,索伦胆气很足,一路寻到了广场后方的草地那里,但他没想到是熟人。 迎着他质疑的视线,等候许久的伊米休慢悠悠摊开手:“不要这样子看我嘛,我们也算是老朋友啦,我那不是看你问他们又问不出来,所以想让你亲眼看看……嗯,你不谢谢我吗?” 索伦:“……我觉得你应该给那个孩子道歉。” “哈哈哈……”伊米休以几声笑过渡这一话题,“这不重要,亲爱的索伦,久别重逢,我们应该高兴一点,但如果你想听正事,我也没有意见。” “你应该听说过庆祝丰收那天出了点事情吧,喏,就是你刚才看见的那些了。那是来自‘死亡’特性的腐蚀,具体表现为黑色的鳞片,身体部分部位的老化。” “理论上来说,腐蚀很容易搞定,但这次的不太一样,教会采用了许多办法都难以根除,只能缓解,这当然是信徒难以接受的,他们认为教会无所不能,认为神明无所不能,是以……许多流言沸沸扬扬。” “不过,如果只是这样,或许也没什么事情,反正受到腐蚀的并没有很多,问题在于,灰巷出现了一个全新的信仰,凡是决意更改信仰者,腐蚀都会奇迹般的消散干净。” 伊米休笑盈盈的:“我说的信仰是什么,你心里应该有答案吧。” 第133章 简单的故事 这真是个好问题,前提是索伦心里真的有答案。广场上吵吵闹闹的声音隐约能传到这里来,他在短短几瞬里想明白了刚才那位夫人的戒备从何而来,却仍有不解:“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以及,信仰不是能随意更改的东西。” 伊米休由衷道:“你说这句话,一点可信度都没有。哈哈,我开玩笑的,好吧,但是这件事情发生了。有人在推波助澜,影响那些信徒的情绪。” 他摊了摊手:“搞不好,最后朵图靳帝国真的会变成三种信仰共存的帝国哦?这也算首例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索伦是真的一无所知。广场上的祷告从开始到结束还需要点时间,伊米休四下望了望,又觉得在这里说话不太合适:“去告解室?那位……我是说,你刚才,或许可能见到的某位地位高的存在,有没有与你确定之后说话的地点?” 索伦:“广场。” “那我们去那边,”伊米休所指之处,方方正正的廊柱分割出安静的小房间,他道,“说实话,我本来是想找个借口,然后随便跑个地方去躲着点。可你既然平安抵达了,那我突然觉得,我在墨格留几天也不是不可以了。” 告解室现在有人在用,但伊米休并没有等待的意思,他随便选了一间,抬手敲了敲门,片刻后,一位带有兜帽的信徒开了门。 也许是位年轻的小姐吧,她仓惶不安的拉着兜帽转身就走,浑身上下包裹的严严实实,没有一寸皮肤裸露在外。 索伦抬头看去,听见伊米休小声道:“那是林安塔特男爵家的小姐,她原本和这场腐蚀没有关系……但是林安塔特男爵并非支持大皇子一派,所以我做了点手脚。” 索伦被这句话震惊到了,神情复杂,诚心诚意地道:“我一点都不好奇,一点都不想知道,你下次可以当我是个瞎子聋子哑巴,不用刻意说给我听。” “啊……”伊米休对让出房间的神父客气道了声谢,这才转头道,“我们不是朋友吗?朋友应该坦诚。” “短暂几次合作的关系不能算朋友,”索伦道,“你看起来很像是想把我拉下水,我能站在这里,全靠我觉得我已经在这浑水里的直觉。” 伊米休付之一笑:“你有愿望吗?” “愿望?指什么。” “就是信徒会向神明祈求的东西啊,再具体一点,像是信徒会向神父询问自己的命运,并希望得到一个美满的答复那样?”伊米休想了想,半真半假道,“比如说,对于我而言,我的愿望就是做教会的主教,万人之上,嗯,谁都要对我客客气气的。” 索伦客观评价:“这听起来更像是野心。我觉得你和伦温尔是一路人。” “伦温尔?你想见他吗?嘶……他前几天已经和优瑟尔琳公主离开了,”伊米休道,“但你要是想见也不是不行……因为帝国怀疑有异教徒潜藏,调了军队去截人,所以他没走成功。现在席曼王国正在和帝国交涉,搞不好最后会把安陶宛帝国也牵扯进来。” 索伦:“啊?” “我也觉得突然,”伊米休叹了口气,“不提了,我猜测是皇室有位针对席曼王国。而且扣人也不可能扣一辈子。你还没说你的愿望呢。” 索伦不假思索:“吃饱饭。没了。” 伊米休一顿,诧异抬起眼:“我可算是明白为什么以前劝你那么多次,你都不肯来命运教会了,原来是我劝错了方向。唉,算了……我想想……” 他边说边取了纸笔,“我们从头说起。” “大概一年多之前,墨格出了一件悬案。死者是个平民姑娘,地点在灰巷,死时身上长满了黑色的鳞片,因为现场过于怪诞,死的又是个平民,所以警署匆匆结案,将其归为异教徒的祭祀,并直接杀了几个在附近的平民了事。” “不出意外的话,那应该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件,可惜没多少人知道,我一开始也不知道。灰巷平日里经常死人,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记入警署的档案。” “但是,后来,死了一位相当有份量的贵族小姐,她的姓氏是易林尔斯。第一贵族不同凡响,警署很快重视起来,着手调查,但你心中应该也猜到了……这毕竟涉及‘死亡’,调查必然没有效果。” “与惊惧无知的平民、小贵族不同,皇室已经清楚这是死神信徒在搞事,他们不打算管,因为教会这些年太过嚣张,有个打压的机会是好事。于是本就查不出来结果的警署彻底不敢深究。” “有民间的侦探自发聚集起来,他们认为警署无能,誓要自己查出个结果,再以此来攻讦不作为的警署乃至贵族,可惜也没多少进展。” “舒温夫人在这个时候离开了墨格,因为她收到了优瑟尔琳公主的邀请,至少明面上是这样的。临行前主教为她做了占卜,祝她永得命运之神的庇佑。” “再后来,舒温夫人回来时,带了一位外地的侦探,因为夫人亲自作保,警署不敢有意见,不得不毕恭毕敬的把资料送过去,尽管那没什么用。我猜那位侦探先生恐怕也只是出于礼节简单翻了几页。” “大皇子关注到了这位先生。没办法,这位尊贵的先生的身份实在是太敏感了,他如果上心,这件案子必然可以宣告结案,那皇室打压教会的意图岂非是泡影?” “好在那位先生并不是不能沟通,也许可以尝试说服,大皇子是这样想的,他觉得只要许以厚利,没有什么不能谈,可惜这场沟通最终以那位先生模棱两可的态度告终。” “这也没什么。未知的强大存在永远享有决定权,他可以随时改变主意,不允诺任何事情,我也不敢奢望简简单单一场交谈就可以得到确切的答复。” “至此,案子还没能出结果,而可怜的皇室仍然以为,这只是个简单的……又一位神明的信徒试图传教的故事。” 第134章 没有人能不信神 “故事的转折点是第二位小贵族的逝世。和那位尊贵的易林尔斯小姐几乎一样的死法吸引来了许多人围观,案发现场还是老一套,黑色的鳞片和干瘪的死者,只是这次多了个可怀疑的对象。” 伊米休从袖口取出折叠起来的画像,展开,铺平。 “那是位吟游诗人,你知道的,芙罗拉公主与路易斯的大婚在即,墨格内多了许多渴望出名的吟游诗人、唱诗班甚至是准备献上礼物的冒险家,而这些人往往不认路。” “那位吟游诗人就是这样说的,他说他目盲,偶然撞上,什么都没看见。除了瞎了的眼睛,他有一幅再寻常不过的装扮,就像画像上这样。这幅画像来自警署内一位经验老道的刑讯官。” “当然,警署没有对诗人用刑,他们或许这样想过,但消息灵通的大皇子意识到诗人不一般,安排人去获取诗人的好感。事实证明,大皇子的预感很正确,诗人出人意料的直接,他自称为某位神明的信徒,干脆利落,揭示了第四位神明入场的事实。” 说到这里,伊米休轻声笑道:“墨格还从没有这样热闹过。” 索伦已经想起身推门走了:“我能不能不听了。” “可以啊,”伊米休道,“你现在走,然后等祷告结束,再听教会内的大人物忽悠你。我愿意向伟大的命运之神起誓,你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比我还坦诚的了,毕竟我有求于你嘛。” 索伦:“无论你求的什么,我都觉得我帮不到你。” “那可说不好,”伊米休道,“再给我点时间吧,故事还没说完。” “相较于制造恐慌的死神信徒,那位至今不知名姓的吟游诗人相当令人安心,他几乎没有和贵族接触过,而是一直游走在灰巷,传唱他写的诗歌,教导那些孩子。顺带一提,他的朵图靳语学的不是很好……嗯,那是第一天、第二天的事情了。” “他学习语言的速度令人震惊,短短两三天就彻底掌握了朵图靳语……或许这就是追随那位神明该有的天资?” “诗人散播信仰很积极,但采用的手段太原始,教会渐渐放松了警惕,自信这位善良、热爱孩子的吟游诗人不会威胁到自己的统治。” “同一时间,又出了件事,始终行踪难以捕捉到死神信徒不知道被谁抓住了,还全杀了,教会不能确定是否还有漏网之鱼,但教会能确定这是份厚礼。” “谁送的厚礼?不知道,总之,”伊米休轻声笑道,“几天后的节日能顺利举行就行。这当然不是放松警惕的意思,只是代表可以抽调更多的人去负责节日的布置。” “节日当天出了事,又或许没出事。很多人做了一场同样的梦,梦里有遮天蔽日的浓雾,有不可见的可怖怪物,有急速衰老的身躯和砰砰跳着的心脏,直面衰老和未知的恐惧令人不惜一切祈求庇护,于是最后所有人都看见了璀璨的星光。” 伊米休沉默了下,道:“说实话,我见过初升的晨光,将落的夕阳,但都不如梦中所见来的惊心动魄……这可能是我做的第二场惊心动魄的梦?我想我要改变信仰了,这一切都太吓人了。” 但改变信仰也不一定会迎来好的发展,说不定一切只会变得更糟糕。 索伦若有所思:“然后呢。” “然后?一场梦横跨了大半天当然有问题,举办节日的广场莫名其妙一片狼藉,像是被什么摧残过,有人相信梦中所见为真,也有人认为那是假的。黑色鳞片的怪病无声蔓延开,有人获得了非凡的力量,也有人因力量痛苦,失去余生。当然,没受到影响的人占绝大多数。” “我推测受到影响的那些人灵性恐怕纯度很高,所以太敏感。好在灵性纯度高的人少,所以在最开始,患病的人并不多。可惜……就像我刚才与你说的那位小姐一样,现在出事的人恐怕不在少数。” 伊米休轻声道:“教会这时才意识到不对劲。在灰巷无声传唱的信仰渐渐蔓延开,带着庇佑信徒不受侵扰的神迹。大人们或许不会改信,但他们会担心他们的子女,从而替子女选择必然安全的一方。这就是我刚刚说的,全新的信仰。” “现在广场上有很多人……嗯,他们来参与祷告,来祈求庇护,觉得教会可能会有办法,却又本能警惕教会的神职人员,害怕自己的孩子被带走。但其实害怕也没用。” 伊米休笑了笑。 他起身拿过告解室里放着的福音书,随意翻开几页,然后推到正在沉思的索伦眼前,道:“这是我从小背诵的东西,像什么神学、传记、福音书,我记得上面的每一个字,比如说,教会庇佑所有信徒。但事实是……” “你应该知道教会只接纳普通人的信仰吧,”伊米休闭了闭眼,抬眼与索伦对视,“事实是,广场上那些人,包括没有到广场的那些,教会都不想要了。” 索伦:“……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伊米休由衷道,“看来你确实不受海神教会重视,居然连这种司空见惯的事情都觉得难以理解,或者是不愿意理解?” “很简单啊,”他道,“制造一场意外,把广场上的全杀了,再留几个正常的吸纳入教会,用以彰显神恩。虽然死了很多人,但无足轻重,不重要,因为教会会说,那些人受到了蛊惑,可神明不计前嫌,仍仁慈的邀请他们去往神国洗清罪孽,与他们共享荣光。” 伊米休耸了耸肩:“我编的,我不知道教会会用什么说辞……也可能是,有异教徒袭击之类的?但都差不多,没区别。” “还停留在王城里的吟游诗人会用华丽的辞藻歌颂这场神迹,唱诗班会谱写新曲子,他们会说,神明始终仁慈的爱着祂的信徒,而教会永远贯彻神明的意志,始终如一。” 没有人能不信神。 第135章 某种宽容 没有人能不信神。 索伦确实从未听说过或见过类似的事,理智又告知他伊米休没有必要骗他,最后忍不住站起身来:“那你刚才说的那位诗人……” “诗人?”伊米休露出个似嘲似讽的微笑,“诗人消失了。虽然我没有去查过,但看生命教会的态度能推断出来,恐怕是花了时间去找却仍然一无所获。” 他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个水晶球,随意放到桌上。不明材质的球体“咕噜噜”滚到索伦眼前,在即将滚下去摔碎的前一刻被眼疾手快的索伦一把捞起。 伊米休:“可喜可贺,你要试试吗。占卜那位诗人的下落。你刚才看见了吧,广场上那么多人呢。” 这真是前言不搭后语的一段话,偏偏索伦读懂了,广场上那么多人……诗人所求无非是信仰,所有受到影响的平民都会是诗人的潜在信徒备选,他未必乐意看见教会采用“屠杀”的方式解决。 但是……但是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人非救不可吗?自己现在还是命运教会的呢! 残存的善良和怜悯左右着心里摇摆的天平,索伦再次觉得教会的人可恨,他甚至忍不住开始怀念起安斯特的一切,最后深吸一口气,问:“那,故事里的侦探先生呢?” “唔……他和这些事情没有关系吧。”伊米休又扯出个微笑来,“你仔细想想,在我刚才说的所有事情里,哪件和他有关系?” 来朵图靳帝国是舒温夫人邀请,与皇室接触是皇子主动拜访,传唱信仰的是不知名的吟游诗人。一切无声无息开始,又轻轻巧巧落幕。 “而且,他已经离开墨格了,甚至估计都不在帝国境内了……”伊米休摊了摊手,“我可不敢猜他的下个目的地。也许是北帝国?或者安陶宛?我不知道,但是……” 燃烧着的蜡烛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这小小炸开的火花声分明并不罕见,伊米休却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觉得它们震耳欲聋。 “说实话,”伊米休放弃了代称,尝试用笑容掩饰自己的些微紧张,“我不觉得纪评先生仁慈,我承认他温和,但仁慈和温和是两件事。对他来说,这恐怕只相当于是随手丢下了一粒种子。他不在意后续发展,也不在意最终结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算宽容吗?” 宽容的允许别人挣扎、选择,在泥泞里趟出一条路来,或者干脆直接沉入沼泽。 片刻沉默后,伊米休移开视线:“我承认这很公平,毕竟若不是有梦境代偿污秽,现在的那些人只会惨上千万倍。” “谁知道生命教会是怎么想的?死神信徒嚣张成那个样子,他们却始终不曾采取足够有份量的行动,到头来还要别人帮他们杀小老鼠。我有理由怀疑,如果不是那场梦,也许现在的墨格就要开始鼓励移民了。” “算了,也算个好收尾吧,”语气渐渐欢快,伊米休甚至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还能充裕财政,一定会有人愿意为了王城的居住资格去缴纳大笔……我想想,移民费?他们说不定还觉得赚大了。” 不太恭敬的交谈以玩笑收尾,索伦把水晶球推回去,摇了摇头:“我认真思考了下,我拒绝。” 伊米休有点诧异,诧异索伦的选择做的如此之快:“据我所知,教会内部的教导永远是以普通人为重,要……” “如你所说,他们不算是普通人了,”索伦起身推开门,“而且,我能怎么救呢?求助别人?你太高估我了。明目张胆让我出头,伊米休,你真是一如既往。” 门被关上。 广场上的祷告还没结束,索伦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忍不住反复想起伊米休说的那些话,只恨自己接到教会命令的时候为什么不想办法找个借口推脱。 什么都好,哪怕是捅自己一刀都不能来墨格、来朵图靳。 所以…… 他要回广场吗?按照伊米休的说法,那里大概率会出事,他不一定会牵扯其中,但也绝不能插手,只能做个见证。 但是,琉明确告知他了,去广场上等。 *** 等索伦到广场的时候,初时的喧闹早已平息,人们如以前一样,安静听着主持祷告的修女说话。 简朴肃穆的衣服款式几乎包裹住了修女的所有部位,只露出一双眼睛和一张嘴,她并没有拿书,这很令人意外,尽管教会的神职人员都能将圣经、福音书之类的书籍倒背如流,但每次祷告,他们总会拿上一本。 索伦在很后面的位置,这里看不清前面的修女,却能听清修女轻柔的嗓音……勉强也算是神迹之一,无论隔着多遥远的距离,只要你足够虔诚,神明的眷顾就与你同在——教会是这样说的。 很早之前,这种说法骗取了年幼索伦的惊叹和发自内心的向往,但现在的索伦垂下视线,心里已经毫无波澜。 修女的声音几乎近在咫尺:“伟大的命运之神……” 无非是歌颂的词汇,索伦对此习以为常,面上伪装出一幅认真聆听的模样,心里已经开始无边际的想起来安斯特的风。 是因为在海边吧,所以会带着咸腥,就像是现在……等等?铁锈般的血腥味弥漫开,位置大约就是在前方,人群一阵骚乱,好像有谁在尖叫。 这就开始了? 毫无前兆。 索伦回神,按耐住挤上前的冲动,目光游移着开始搜寻边边角角不引人注意的地方,修女的声音仍轻柔至极,仿佛她就在你面前对你诉说。 “请安静,神明的眷顾始终与我们同在。” 第136章 每一朵盛开的花都会认识日光 可惜前方的喧闹终究和索伦没有关系,在他还想往前再走一步看个仔细的时候,修女低柔的声音回响在他耳边,似乎是只说给他一个人听,要他离开广场,前往指定的地方。 指定的地方在教堂侧后方,宽敞的房间里放着书架,两把椅子,和一张摆在中央、铺有绒布的木桌,插花的瓶子点缀在窗台上和书架边,阳光从拉开窗帘的窗户里倾泻而下—— 很难描述这样的场景,也许是因为站在阳光尽头的修女取下了白罩巾,露出一幅有别于常人的样貌。 。 索伦颤巍巍低下头,再次怀疑自己会被灭口。 “你见过伊米休了?”琉不以为意揉了揉自己的两双眼睛,示意索伦在对面坐下,“既然见过了,便再听听另一个故事吧。在这一故事的结尾,我还有话想托你带给那位……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谁。” 索伦其实不是很想听故事,也很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会被灭口,几近犹豫,想岔开话题:“那……” “哦,那些信徒的祷告,现在不是我在主持,我的意思是,我不擅长打斗,”琉平静的露出一个微笑,“至于事件的结尾,你可以等着看明天的报纸。” 索伦不敢再追问:“感谢您的解答。” 琉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 “这是……”索伦微微一顿。 “兰茗丽尔的传记,”琉微笑着把书的扉页翻开,展示给索伦看,“新装订的一本,也许不久后就会成为贵族书房里的点缀品,光从外表看,它确实具备足够承载历史的厚重感——你应当读过有关兰茗丽尔的故事吧?这就是我要与你说的,故事的开头。” 修女示意索伦坐下,笑吟吟道:“一位杰出的君王、大帝,而今制度都是她意志的沿袭……不过,历史也可以造假,比如,如今的制度,事实上,是上个世代照搬过来的,一点都没有改。” 其实制度、政治都是上层的贵族老爷们才喜欢讨论的东西,对教会的神职人员而言,更该关心的是自己的晋升和任务的完成率,再往下,平民恐怕只会关注今天的早饭晚饭应该去哪里弄。 所以索伦眨了眨眼,不太能体会这句话应当给人的震撼感,只干巴巴的道:“这、这样吗,我从未听说过。” 他当然没有听说过。 至今公开的所有史书传记都对上个世代讳莫如深,只含糊表示那个世代终结于灾祸和异端,是神明庇佑了信仰坚定的信徒,在废墟上建立了又一个新世代。 至于更远的故事,恐怕能也只能从教会的历史中探寻,可惜神学太狡猾,总爱以“很久之前”“无法想象的岁月”开头,令人难以估计其后代表的具体时间。 琉平静道:“在这一世代的开头,教会率先找到了一个很特别的孩子,叫做兰若,或者说,兰茗丽尔。兰茗丽尔是后来主教给她取的名字,她那时还年轻,很戒备,也不愿意配合教会的安排。” 兰若……?索伦一瞬间想到某个人,又想安慰自己这可能只是重名。 “彼时,主宰信仰的是真理高塔。或许这些词汇你听着会觉得陌生,不过,真理高塔内有一位伟大的神明。如无信仰支持,他们不可能与教会周旋如此之久。” 嘲讽的笑意挂到了修女的脸上。 “他们总宣称追求真理,宣称蔑视信仰,但总会选择性的忽视,他们自己也处于某位存在的庇佑之下。一群不自知又傲慢至极的疯子。” 修女的厌恶明晃晃流露出来,索伦不敢吱声,只在短短几瞬后听见修女重归平静的声音,直白而干脆的为他揭露了当时教会的打算:“真理高塔不需要信仰,不庇护信徒,统治摇摇欲坠,早晚会塌。” “教会后来扶持兰茗丽尔建立了帝国,宣扬了伟大的命运之神,这应该在你学习的范围之内。可惜兰茗丽尔死的太早……不是被谁暗杀,教会很重视她。是她千方百计的追寻死亡,她总觉得这是一场梦,总觉得,她死后就能回家。” 琉敛了笑意,轻飘飘道:“她始终不明白,教会就是她的家。所有人生来就该信仰神明,就如同每一朵盛开的花都会认识日光那样。” 第137章 某些故事 琉很少见人。 准确的来说,她很少会去见那些不应该见的人,也会尽量避免自己的记忆中有那些人的样貌、外表乃至更多的留存,因为记忆会错乱、会成为引起混乱的媒介。 所以她其实没有见过兰茗丽尔,只是隔着主教、隔着神父、隔着无数的人递过简单的交流,可能是第二天课程的安排,也可能是认为需要去参加的祷告介绍。 直到得知兰茗丽尔死讯那天,她都一直认为这位美丽的傀儡会在皇帝的位置上坐到死。 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人呢? 温暖的炉火、华美的衣服、可口的食物,那是饿死冻死的平民,是被鞭苔至死的奴隶,是千千万万的人求而不得的东西。 而兰茗丽尔明明可以轻易拥有,却宁可拒绝这些去追寻不存在的“家”。 蠢的可怜。 琉注视着索伦,轻声道:“兰茗丽尔死后,名义上由她统治的帝国倒塌,再之后就是你熟悉的历史……王国、帝国,直至今日。” 她眼前的索伦看上去一无所知。 也许那位就青睐这些一无所知的人。 有什么东西电光火石间闪现,琉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不去联想有关的一切。 “故事说完了,”省去无数细节的历史显得简单又平铺直叙,“在故事的结尾,我还有些关于真理高塔的事情要告知你,比如说,你知道真理高塔内分十二席吗?” 话题转换的太快,索伦猝不及防迎上修女的视线,本来想说的不知道在出口的瞬间变成:“听队长提起过,说是要避开……还有一位教会内的执事,告知我真理高塔的十二席都很危险,能避则避。” 索伦:…… 好吧,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这是命运的安排,没能成功说谎就没能成功吧,反正也不是多重要的事情,他只是习惯表达自己的浅薄无知。 琉道:“那么……我有必要告知你,真理高塔的席位排布顺序很奇怪,并不单纯指实力高低,极可能出现低席次却拥有极高实力的情况。” “我曾经猜测席次可能代表加入真理高塔的时间,再后来……”修女轻微一顿,“我意识到它只象征身份。十二席分别代表不同的信仰,以此喻指十二位……伟大存在。” “兰茗丽尔曾经是真理高塔的第五席,那是她第一次逃跑期间发生的事情,等教会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拥有了相当于第二梯队的实力——是真理高塔赋予她的。” “真理高塔似乎有一种独属于他们的特定标准,他们会凭此来选择合适的人选并赋予相应的力量,比如兰茗丽尔,比如你在安斯特接触过的索斯德,再比如……泽西卡。” “泽西卡是易林尔斯家族突然冒出来的小少爷,身具受损的纯粹灵性,因为他的特殊之处,那位爱孙子心切的公爵甚至求上过生命教会,并得到了去灰巷的指点。” “泽西卡第一次暴露时就击杀了生命教会的现任主教。啊……我理解你的震惊,但这是命运的启示。属于那位主教的命运断开了,并且没有力量为他承接。” “这是惊人的战绩,但其实真理高塔与教会的摩擦远不止这一件,从这一世代开始至今,算上所有地区所属教会的主教,单命运教会,便已有四十七位死于真理高塔或有心或无意的行动。” 琉对索伦的张口结舌视若无睹。 “约五百年前,教会有一位信徒成功位列真理高塔第七席,他就是我与你提及的索斯德……因为一点命运的特殊之处而得眷顾的幸运儿。” 提起索斯德,修女唇边隐含一抹讥诮:“在他没加入真理高塔之前,他的主特性是命运,在他位列十二席之后,他的主特性变为了语言,或者说……文字。” “不同的表述会带来不同的结果。他仍坚持自己信仰命运之神,努力维护这份信仰,鉴于这份‘虔诚’,教会对他的容忍度一直很高,哪怕他并不配合。” “真理高塔安静了很多年,根据索斯德的表述,这是因为首席要求他们‘低调’,要求他们尽可能减少别人对他们的关注,但这不意味着不行动——所以你要小心。” 琉偏了偏头,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张地图。手绘的线条平直流畅,阴影衬出高山和低谷,大片的浅蓝色是宽阔的大海。 修女手指点了点朵图靳帝国的位置:“兰茗丽尔的特殊之处教会难以评定,至今未有定论——这就是你的实践课内容。它的成绩将决定教会对你的态度。” 索伦仿佛看见修女额头上的眼睛眨了眨,隐约露出几分嘲弄,但等他再凝神时,又仿佛只是个错觉。那眼睛安安分分闭着,乖巧的出奇。 他很快意识到这样的打量不太礼貌,却难以移开目光,只听见琉问他:“你觉得,你的这份实践课内容,应当去哪里、去找谁,才能得到合适的答复?” 这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眼睛终于由自己控制,索伦试图让自己看向北帝国,视线却情不自禁移向了听到问题时下意识想到的第一个地点。那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像是碰运气的答案,没有道理,却总是对的。 琉道:“哦,那里……才死了个可怜的孩子。时间在不久之前,与他同时死亡的还有十几位。” ……这听起来就很危险。 索伦强颜欢笑:“我觉得北帝国……” 琉摇了摇头:“你对教会的归属感不强,我理解。但我希望你明白,适时的配合不会让你失去什么。” “你还可以再留一天,就当是看看……广场上那些人、那些事情最后的命运,”琉露出一个淡笑,“命运裁定一切。” 第138章 钟尔 钟尔正在维持秩序。 他本不该在这里,不仅因为他并非命运教会的人,更因为因为生命教会的一位“执牧”大人看中了他,想提拔他到身边随侍。 可惜钟尔有自知之明,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执牧”看中的不是他的能力,而是他曾在某日夜晚,偶遇了一位存在的经历。 那真是特别的经历。 无论是被制作成标本的白蝶,还是后来险些出事的教会的大人们……再或者,干脆就是那个自称“纪评”的青年。 特别到钟尔时至今日仍觉得他或许就在那晚得到了神明的眷顾,得到了生命之神的赐福,否则何以解释他能在接二连三的意外中幸存下来,活至今日? 当然,有这份幸运的人不止他一个,但神明本就博爱,他更应该为生命之神的仁慈而感到欣喜,为自己或许曾得到过祂的短暂注视而感到诚惶诚恐。 他下意识将手抵上自己的胸口处,感受到自己的心脏正在里面持续跳动,他最近常做这样的事情,像是借此就能确认自己的生命依然蓬勃。 但这没有用,他抬起眼睛,注视着广场上惊惶的信徒。事情的起因很简单,是一位在前排的、抱着孩子的妇人突然异化成了无数枚黑色鳞片,引发了尖叫和冲突,鲜血随之喷发而出。 孩子还在旁边歇斯底里的哭。钟尔不自觉瞥去一眼,下意识在心里描摹出了孩子未来的路。 这个可怜的孩子会被教会收养,然后得到教导。他会得知自己的亲人死于异端,死于妄图传播死神信仰的混账东西,并为之倾注仇恨,信仰庇佑他的命运之神,忠于给他提供了第二次生命的教会。 这算命运的启示吗?在某个极细微的瞬间,他探知了别人命运的一角。 他近来总是这样,仿佛除了生命之神外,又有一位伟大的神明向他发出了邀请。 命运之神的注视难以察觉到像一场臆想,他瞥见命运或残破或完整的一角,影像印入记忆,如同他曾亲眼见证过——卖花女凄惨死在大雪纷飞的白日,衣着整洁的绅士微笑着迈入金碧辉煌的舞厅,优雅的夫人责骂着办不好事的女仆。 他偶尔会询问自己。 你叫钟尔。 是的,他叫钟尔。他是生命教会收养的遗孤,他是如此虔诚地侍奉着生命之神,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动摇他的信仰,他…… 他偶尔也会困惑。 困惑这些为疾病所折磨的信徒,为何教会草率冠以“无法拯救”之名,令人赐信徒死亡? 怀疑一经诞生就翻涌起来,难以平息,他反复想起那只鲜血淋漓的白蝶,有什么声音在他心中无限放大,又被他狠狠摁下去。 他理应忠于教会。异端就该死。 他看着广场上的一切,他不需要干涉,他只需要用眼睛观察,记录下来,然后回去汇报给教会。生命教会的人本也不擅长打杀,不过,若命运教会有人受伤,他或许可以提供帮助。 有个声音轻飘飘落下来:“在想什么?” 钟尔吓了一跳,下意识抬眼追寻声音的源头,但纵观四下,除了混乱以外别无他物。于是声音的来源就很明确了——这是他应当忽视并上报的异常。 声音的主人饶有兴致:“本来已经走了,只是忽然想起来好像有点尾巴没处理干净,于是准备看看结局。免得日后他提起,我还不知道,显得我很无知。” 他?谁? 钟尔抿紧嘴,不说话。 “呵呵,不用这么紧张,他没把你怎么样,我当然也不会。我还可以解答你的困惑,比如说这些‘病症’的起因。是残存的影响,本来只有灵性纯度较高的人暂时难以摆脱……但教会急于清除信仰动摇的人,所以发展成这样啦。” 钟尔尽全力忽视这些东西,又抬手确认了下心跳,而后缄默站在原地,再不做出任何回应。 “我会和你聊这些,是因为你要死了。”那声音轻快至极,“曾经和他碰面过的,不得他关注的,可怜的孩子,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观点?” “观点认为,在很遥远的国度里,如果一位偶然撞见敌方队伍的士兵活着回来了,掌权者一般不会认为士兵幸运。他们只会认为士兵投敌了。” 声音含着笑意:“我读过很多历史,掌握很多知识,我不敢自称全知,也不敢对任何人下达定论。我只是觉得,信任真是个薄弱的东西。” 钟尔听不懂这些话。 他迷茫的阖着眼睛,再一次想去确认自己的心跳。但手已经抬不起来了,黑色的鳞片蔓延上他的大半身体,像一些丑陋又可怜的附属品。 声音轻柔下来:“我们见过面的,在教会里,你那时还很小,躲在长椅后面偷偷看着主教接待的贵客。我察觉到你的视线了,只是怕吓到你,所有没有出声。” 真是美好的回忆。 “可惜了。如果你能长长久久的活着,或许就能早一点明白,信仰给不了你任何东西,只有你探寻出的真理才属于你。” 真理?钟尔做不出思考,浑浊的思绪几乎沉寂。 声音道:“其实真理也像个骗局。” 因为总有些存在可以轻易修改这些东西。小到一个人的命运、记忆,大到事物运行的规律、逻辑。 广场上的混乱逐渐平息,血腥味被风吹散开的时候,又有些像丰收麦穗的气息。 “你好像没什么求生欲,这不好……试试求救,怎么样?据我观察,那位似乎只会回应指向明确的祷告。当然,兴许是我傲慢的臆断也未可知呢。” 第139章 钟尔试图出声,用翕动着的嘴唇去描摹他想说的单词,眼前错影重叠,他想说不,想表达不情愿……从小到大所有的课程都告知他,不应该相信未知的声音,不应该质疑教会。 但真遗憾啊,他甚至难以将破碎的单词连成一线,既无法赞美生命之神,也无法表达自己的意愿,只能麻木跟随着声音的指示,缓慢吐出嘶哑的单词。 “……旧日之主……” 眨眼和呼吸的时间无限拉长,侵袭的黑色鳞片定格甚至倒退,心跳声变成持续的长音,他感到自己忽而清醒一瞬,清晰认知到自己在祈祷……在赞美一位不知来由的神明。 声音像是在拿他试验祷告词。 “仁慈的群星,您平等的照耀着大地,平等的庇护着所有迷茫的生灵……” 反复几遍,不同的句子糅合在一起又重新组合,最后钟尔模糊听见一点叹息。 “原来如此。” 意识到最后一刻,他听见那个声音轻声说话。 “……祷告有范围限制。那我就放心了,谢谢你,亲爱的钟尔,再次感谢你的配合。愿你安息。嗯……这不算违约吧?毕竟我也没有许诺救你。” 身躯沉重的倒下。 有人才发现这里的意外,惊叫道:“钟尔!” 可惜广场乱成了一锅粥,以至于这声尖叫如此无力。只有一名命运教会的修女注意到这里,吃了一惊,提起裙摆,想过来查看情况又被一位妇人死死抓住衣摆一角。 妇人抬起头,枯败的头发像是紧紧纠缠在一起的烂泥,她露出哀切的表情,令修女本能放柔了声音,心软道:“抱歉……我理解您的害怕,您可以在那边排队等候神父的帮助,不会太久,我们已遣人去通知了主教。” “也许是些异教徒袭击……教会一直在追查他们,但他们太过狡猾,刻意选择了今天,没能提前警惕是教会的失职,我扶您去……” 话音未落,修女隐约感觉到脸颊旁有些痒,她抬手一摸,摸到坚硬光滑的外表,像是她日日擦拭的教堂地面。她迷茫的睁大眼睛,看见刚才还满脸凄楚的妇人已经神情惊恐的松开了手。 伴随着“叮咣”一声,一枚黑色鳞片坠落在地。 *** 米卡公国。 纪评略略一顿。 只是轻微一晃,杯中幽蓝色的花茶溅出去少许,艳丽的颜色流转着,干花泡了水,褶皱的花瓣在水中舒展起伏,娇嫩的像是刚从枝头剥落下来。 现在是下午,天气阴郁,雨滴敲击着窗沿。安塔夫人坐在他对面,见状关心道:“怎么了?是这花茶不够清甜?” “……不是,”纪评清咳一声,“也许是昨晚没有休息好,刚才有些走神……当然,您提供的住所很好,只是有朋友昨晚来访,难免多聊几句。” 奇怪,他好像听见有谁的声音,但细细辨认,又觉得耳边空无一物,再三去想时,就只听见落雨的嘀嗒声了。 安塔笑道:“我昨晚也没有睡好。” 她在想税收的问题,当然,也在想泽西卡的事情,只不过相较于后者她更担忧前者,因为她相信温莎尔修女必然已经有所准备。 女仆恰在此时取了租房合同过来,是昨天那份的补充条例,因为她眼前的纪评先生准备多租赁一间。 安塔夫人看了眼纪评,出声道:“说起来……您昨天带着的那个孩子,怎么今天不见他?恕我直言,即便是有教会的庇佑,这里也不是绝对安全的地方,毕竟总会有些不知轻重的贱民。” “他们不懂得感恩教会的仁慈,也不明白人生来就有高低,总妄想着不劳而获,抢夺财产。我曾经有客人被他们抢劫过,啊……他们还喜欢挑年幼的孩子下手。” 但如果真的挑中了泽西卡,安塔想了想那个结果,用喝花茶的动作掩饰了下自己的表情……嗯,应该不会,看见广场上通缉令的人可不在少数。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应当趁着泽西卡不在的时候提醒一二:“照看孩子是一件很耗费精力的事情,您有与您那位朋友讨论过具体的细节吗?倘若没有的话,或许可以寄信询问一二。再或者,询问教会也可以。” “还有广场……那里很宽阔,偶尔会有修女和神父讲解典籍,您如果感兴趣,不妨去听听。” 安塔夫人边说边抿了口花茶,抬头时,发觉纪评似乎又在出神了,于是略略提高了音量:“我上午才见过温莎尔修女,她很热情,您也可以问她。” 纪评回神,歉意道:“外面的雨声有些扰人。” 扰人的也不止是雨声。 安塔夫人笑着道:“我理解,它们节奏优美的像是乐曲,令人心动——您喜欢这些干花吗?如果喜欢的话,我令人给您包一些带走?” 其实还没尝的纪评:…… 本着泽西卡和工匠可能会喜欢的想法,他道:“那就感谢您的慷慨了,亲爱的安塔夫人。” 安塔摇了摇头,笑道:“对您这样出手阔绰的先生,这是我应该尽到的礼数。” 第140章 敬仰他 纪评要离开时,管家的女仆追上来请他稍候:“外面雨有些大,马车还需要一会儿才能到门口,您可以再等一会儿。实在失礼……夫人上午与温莎尔修女聊过税收事宜,太过疲倦,已经去小睡了。” 这里并没有纪评从前习以为常用的雨伞,通常情况下,如果遇到雨天,贵族可以躲进马车里避雨,平民就只能扯一块厚布权作遮挡。 所以他点了点头,表达了自己的感谢和理解。 雨确实是越下越大,纪评揉了揉眉心,忽觉天边短暂擦亮一瞬,而后几息,他听见雷声。 雨更大了。 好在马车也来了,车轮滚过地面骨碌作响,一面之缘的温莎尔修女挑起车帘,提着裙摆下车,笑道:“纪评先生,又见面了。” 泥点溅上她的衣摆,她恍若未觉,抿出一张漂亮的笑靥:“安塔夫人出行一向是同教会租借马车。今日雨大,用马车的人很多,正巧我也要去三十七号街,便顺路来了,但没想到会见到您呢。” 她也有一双粉紫色的眼睛,微笑的时候总能让纪评想起来舒温夫人,但盯着一位异性的样貌看实在是太失礼,所以纪评略微低了视线,出言婉拒:“我明白,教会事务紧急,您还是快上马车吧。” 他懂,他理解。 这件事情很好说,温莎尔修女是因为以为安塔夫人要用所以才来,两位女性同乘一车也并无问题,更何况这二位看起来交情还不错。 但如果是异性……纪评并不觉得教会的修女愿意和陌生异性同乘,心想还不如淋雨回去,反正这里离三十七号街也没有很远。 他总在这时不合时宜的怀念起了玛瑙,认为他没有在出门时带上玛瑙真是个错误至极的选择。至少玛瑙在的话说不定能挡一会儿雨。 温莎尔微微敛了笑意:“……对教会而言,为别人提供帮助就是最紧急的事情,今日雨势太大,恐怕短时间停不了,您要回三十七号街,我也要去走一趟,顺路而已。” ……交战的中心就在三十七号街。上午还明媚的天气下午就糟糕透顶,在那里停留并与教会神父动手的必然是一位高梯队的强者,以至于神父都难以应对。 在发现这件事时,她率先想到的是主教,但主教正在与拉卡斯特大公商讨税收的法律,而后她想到了教会内的其他人,骑士也好,神父也罢,她一一问过所有人,继而后知后觉——是塔迈在三十七号街。 除了塔迈以外,所有人都有明确去处。也许是塔迈自从被分配到米卡公国后就几乎再没展示过武力,又也许是她这位老师平日里太宽和,以至于她总会忽略,塔迈参与过数次战争。 雨越下越大,简直像是一盆被小孩子肆意打翻的水。世事总是这样毫无道理,她甚至找不到有关这件事发生的任何前兆,只有一堆杂七杂八的思路堆在脑子里。 比如塔迈神父不可能是主动动手的那位,也许是他无意撞见了别人的什么秘密,又也许是谁觉得他碍事……无论哪一种思考听起来都可怕至极。 温莎尔去了三十七号街,一无所获。她连交战的位置都难以确定。 于是这件事突然变得无比重要起来,她不希望塔迈出事,很巧,米卡公国现在就有一位能够提供帮助的存在。 这是她第二次见纪评。青年的视线总会率先落到她的眼睛上,然后再收回。如果不是现在情况紧急,温莎尔真想伸手摸一摸自己的眼睛,把这双粉紫色的眼珠子暂时挖下来。 雨点敲击着马车,青年没立刻回绝,像是犹豫,又像是体贴的留足了用以对方思考的时间。 温莎尔捏紧了裙摆,飞快想着还可以用的措辞。她还可以说什么呢?事情发生的突然,她毫无准备,她甚至也不了解纪评——她忽而后悔走这一趟了。 她总想着万无一失,却忽略了能保障万无一失的人或许并不愿意提供帮助,在她拿不出任何交换物的前提下。 她……她还可以拿这双粉紫色的眼睛做筹码。 象征着神明注视的颜色,她相信爱神愿意宽恕信徒在保全重要之人时的冒犯之举,她也愿意承担失去神明注视的后果。 温莎尔张了张嘴,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单音:“我……” “好。” 她愕然抬起眼睛,听见青年仿佛叹了口气,看见青年仍是一副带点浅笑的样子,客客气气地说:“多谢您的好意,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实在抱歉。” 今天雨确实很大。大到坠落的雨滴铺成朦胧水雾,温莎尔愣了愣,从这水雾里窥见一片温和底色,本能低下视线,看见地上四溅的雨点。 紊乱而毫无规律。 …… 纪评上了马车,随手拍了拍衣服。 今天雨确实很大,如果淋雨回去,换洗衣服是第一个问题,会不会感冒则是第二个问题。他觉得后者不需要思考就能得出肯定答案。 所以他诚心诚意的感谢温莎尔修女,并决定在心里诚心诚意赞美一下战争之神,赞美教会能培养出这样一位好心肠的修女。 马车重新动起来,他注意到车厢里放了好些书,还有数张墨水未干,正铺平晾在墙壁上的蜡纸,看内容像是赞美神明的歌颂词汇。 ……修女的必修课程吗? 注意到纪评的视线停在蜡纸上,温莎尔勉强笑了笑:“让您看了笑话,是昨日我做错了事,塔迈神父罚我抄写的。他是一位真正仁慈而博学的老师,经历过数次战争,我十分感谢他的教导。” 纪评的注意力被战争一词吸引走了:“战争?” “是,”温莎尔微微正了神色,揣测着什么样的介绍可以为塔迈神父赢得更多的好感,“塔迈神父参与过北帝国的自卫战争,并赢下多次战役。他本还想继续参与战争,但由于他已经受了一些暗伤,所以教会最终还是勒令他退出。” “他研读文献认真,对信徒耐心,我很敬仰他。” 哇哦。 纪评由衷笑道:“我也很敬仰这样的人。” 第141章 雨大的要连绵成一片水雾,马车艰难在泥泞中前行,纪评余光扫到温莎尔修女紧皱的眉,出声道:“这里离三十七号街不远,用不了多少时间,很快就能到,应当不会耽误您的事情。” 他在心里默默叹息。早知道今天雨会下这么大,就不该出门,明明上午还好得很……他开始怀念起天气预报了。 温莎尔勉强笑道:“是……我明白。” 马车忽而狠狠一晃,前面马车夫的声音随之响起,隔着雨水哗啦有些失真:“温莎尔修女,刚才好像绊到了什么东西,请您允许我去查看一下。” 温莎尔本能弯出一个微笑:“希望是干枯的草木,我陪您一起。” 车上备有厚布,被雨滴溅湿的衣摆下方淌着水。纪评当然不好意思一个人在马车上留着,也扶着车沿下了车,他本打算跟着马车夫过去看看,却忽而察觉裤脚处好像被什么东西抓住拽了拽。 ……奇妙的体验。他揉了揉眉心低下头,已经做好了看见什么小动物的心理准备,最终也确实看见了一只“小动物”——长有数只触手的东西四手八脚的攀住他衣服往上爬,留下数道清晰的泥泞痕迹。 纪评眉心狠狠一跳,不假思索就把玛瑙提起来,半弯下腰用已经脏透了的衣摆随便擦了擦,然后小声询问:“你怎么在这里?” 温莎尔修女和马车夫在马车后面,他在马车前面。马淋了许久的雨却并不见焦躁,温驯低着头,安安分分停在原地。 半截触手仍耸拉在外面,玛瑙往挡雨的厚布里缩了一点,闻言迫不及待手舞足蹈起来,又被纪评立刻按下去:“温莎尔修女和一位先生还在那边,我还不想吓到他们……看不见?好吧,你说。” …… 如果是往日的话大概要检查好几遍避免真出什么意外,温莎尔甚至还会顺便赞美神明几句,只可惜她今天没这个心情,粗略看过一遍便与马车夫提及要出发。 她提着衣摆,走了几步到前方,正看见纪评带着几份歉意似的抬头看过来:“您检查好了吗?抱歉,刚才不小心踩到了泥坑,泥水溅到了挡雨的厚布上,我顺手拍了拍。” 这段话听起来天衣无缝,没什么大问题,更何况青年衣服上确实有泥点,温莎尔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微笑着回了几句。 两人重新上了车,厚布被整齐叠放在一起,最上方出现一块小小的凹陷,尽管那里并没有放东西。 温莎尔看见纪评重新坐下来,低下视线时扫见对方自然垂落的半截衣角……那不像是自然垂落的状态,倒像是最下方沉沉坠着什么东西,扯出拉伸的痕迹。 温莎尔感到一点越来越强的违和感,这令她如坐针毡,粉紫色在瞳孔里流转,她做好心理准备,慢慢抬起眼睛,仍然什么都没看见。 纪评关心道:“怎么了?” 或许是他的错觉,但温莎尔自上车起好像就一直很紧绷,大概是在担心赶不及教会要办的事情? 温莎尔勉强道:“……没,没什么,只是在想,雨什么时候会变小。” 只是在想……混进马车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是您豢养的东西吗?疑问欲言又止,温莎尔最终还是没敢说出口。 “或许过一会儿就小了呢,”纪评笑道,“不可能一直这么大。” 他话音未落,雨点声渐轻,居然真渐渐小了。纪评有点诧异,挑起半截车帘往外看了眼,马车仍在平稳前行,三十七号街遥遥在望,雨呢,值得高兴,确实下小了。 纪评回头,捕捉到温莎尔修女吃惊的眼神,平静笑着打趣:“您这样看我,我会觉得我好像真厉害到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难道不是吗。 温莎尔差点要将这句话脱口而出了。 “不过大概只是个巧合,我刚才看外面雨势,想必晚上就能停,假如它不再下大的话。” 可惜了,纪评想,如果对面是命运之神的信徒,他说不定还能顺便来一句“赞美伟大的命运之神,这一切一定都是命运的安排”,但对面是战争之神的信徒。他能说什么,说,感谢战争的庇佑?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他连忙补上一句:“赞美伟大的战争之神,您暂时不必忧心赶不及事务了。” 温莎尔沉默了下:“谢谢您。” 她既希望雨停,又害怕雨停,异常的气候必然源于正在与塔迈神父交手的那位,雨停则意味着结束和胜负已分。 她希望胜出的是塔迈神父。既然面前这位劝她不必忧心,想必……塔迈神父应当没有出事? 第142章 小塔不想说话 雨过天晴,纪评离开马车时,遥遥望向天边一线彩虹,视线短暂停驻了几秒。他偶尔会在这时有点不真实感,为这总有相似之处的物理规则。 玛瑙安分蜷缩在他肩膀上,眼睛也随着他看向彩虹,然后仿佛很不解似的歪了歪身子,又用触手把自己扶正。 温莎尔也顺着看过去,微笑道:“您在看天空之弓吗?” 纪评愣了一秒,飞快反应过来——这是战争教会的称呼。不同的教会信仰不同的神明,也赋予彩虹不同的神学色彩和不同称谓。彩虹注定是他一个人的叫法。 他垂眸笑了下,轻声道:“嗯,愿战争之神庇佑,庇佑您今天一切顺利,亲爱的温莎尔修女。我想,雨停就是神意志的象征。” 青年说着赞美的词汇,兴致却焉焉,温莎尔不明白这显而易见的变化从何而来,甚至难以确定这是否是青年的真情流露,开始反思起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话。 是因为天空之弓吗,她只说了这一句话。 纪评笑道:“您要往哪里走?或许我们还能顺路一截,我租赁的房子在街角右转的地方……说实话,这里比我想象中空旷太多,绝大多数房屋都没有主人。” 温莎尔识趣的不再思考天空之弓,因为她现在要思考另一件事:她该怎样合情合理的将塔迈神父的下落和教会的事务联系到一起…… “我还要等人,”温莎尔微微低下视线,“塔迈神父允诺会与我一同前来,但也许是今天的大雨绊住了他的脚步,以致我现在仍未见到他。” 纪评恍然:“现在雨停了,塔迈神父想必很快就能抵达。祝您一切顺利,再会。” 温莎尔松了一口气:“谢谢您。” 眼看着纪评转身要走,她连忙出声挽留:“纪评先生!我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吗?我是说,您第一次来米卡公国,为您提供帮助是教会应尽的责任。” 视线里的天空之弓在天边若隐若现,青年仿佛略有诧异,停步转过身来。 “总仰赖您的好意,”客气的社交辞令,“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您一起等塔迈神父,先前听您说他参加过战争,我想向他请教一二。” 也就是说,塔迈有价值。 温莎尔沉默了下。 她无端想起来塔迈与她做比的那朵花。失去价值的东西往往难以长久,就像是枯萎的鲜花插在花瓶里,又被主人随手丢弃。 她只能道:“很高兴听到您这么说,既然这样,希望塔迈神父没有被其他事情耽搁住。” 希望塔迈别来。 …… 塔迈想来也来不了,他只是没出什么事。 更准确的描述是,他在快死的时候被人卡着点救了。故意卡点救人的那位全无自觉,在空中绕了一圈,最后轻飘飘落到塔迈面前:“你好呀,塔迈,你可以称呼我小塔。” 塔迈正要道谢,喉咙忽而作痒咳出一口血,被小塔轻巧避开:“别误会,我不是来救你的……真理高塔内也没有要帮助别人的规则,你知道吧?” “……是,我知道,”塔迈哑声,“虽然您是无意之举,但我仍然很感激您,我有什么可以为您做的吗?” “陪我在这儿等,等它,”纸张翻开,娟秀字迹一如既往,“它要的东西,结果它跑了,气死我了。” 它? 塔迈字斟字酌,只能想到才离开的第三席,但如果真的出声询问是否第三席,措辞上显然很失尊卑。 塔迈只能道:“能聆听您的教诲是我的荣幸,这是我应该做的。” “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还让我滚(t^t)。”自称小塔的不明生物颤了颤自己的纸张,白纸渐渐出现洇湿的痕迹,居然像是一言不合掉眼泪了。 塔迈:……? 啊?他为什么毫无记忆? 他勉强提了提唇角:“我之前上过战场,年轻不懂事,冒犯了您,我代那时的我向您道歉,感谢您的宽恕。” 小塔意味不明的翻过一页空白,未对这段话做出答复。 大雨渐停,这里是三十七号街内某一处无人的窄巷。墙壁由掺入稻草和桔杆的草泥构成,稳定性不太好。雨滴顺着凹凸不平的表面缓缓流淌而下,汇入墙根的小水坑,浑浊水面倒映出老人衰老的脸和伤口处微闪的幽蓝。 小塔:“……你好像要死了。” 这不是它第一次见到这抹幽蓝色,它猜测首席和纪评先生会在这里齐聚多半就是为了这个,只可惜现在真理高塔内部已经对它关闭,它没办法再同步最新的收获,只能依据以前获知的情报做出简单评价。 比如,对于普通人和低梯队非凡者而言,除非信对神明,否则染上幽蓝色就等死吧。 有脚步声渐近,是与小塔一同前来,击退另一人又追出去的工匠。工匠双手自然垂落在身侧,两手空空,闷声道:“他是海神教会的。” 这里并非海神教会的势力范围,小塔立即反应过来,刚要说它这就通知第二席,转念一想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替真理高塔办事了,于是纸张虽匆匆翻过一页,却是一片空白。 塔迈已经恭恭敬敬行了礼。他这次的感激添了几分真心实意:“感谢您的再次帮助。” 工匠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小塔,无声沉默中,小塔不情不愿抖了抖身子,一张纸自动脱落,飘到塔迈身前。 纸张与神父接触的瞬间,幽蓝色仿佛流淌的水那样飞快爬上半张白纸,描摹出纸上繁密的纹路,覆盖上大半张才放缓攀爬速度。 塔迈微怔:“……谢谢。” 小塔不乐意了:“怎么不对着我说谢谢呀,他除了……” 工匠轻声道:“纪评先生好像回来了。我刚才远远望见了教会的马车,他与一名教会修女同行。” 小塔:“……哦。它呢?” 工匠:“玛瑙也在。” 小塔不想说话。 第143章 幽蓝色 纪评和温莎尔并没有等多久,很快就见到了塔迈神父,以及与神父同行的工匠。工匠手里抱着一本书,他把书递给纪评,沉声解释:“刚才出了一点事。” 他略有点为难,不知该如何描述“有人打到了家门口”这一事实,又觉得纪评先生恐怕已经悉数洞悉,不需要他多话,于是最后干巴巴补充一句:“但已经解决了。” 追出去的时候险些跟丢,但海神教会的人太好找了,顺着雨水指引的方向就可以轻易追上。他确信他已经解决掉了那个人,只是可惜没挖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自然也没什么可介绍的。 工匠语气轻描淡写,纪评也理所应当觉得不是多大的事,他笑着接过小塔,想到了玛瑙,心想这两位非人生物一看就像是结伴跑出来玩的……嗯,可能也不能这么说,回头再问问吧。 战争教会的人在场,和小塔交流不太合适,他把书拿好,笑着打招呼:“您好,塔迈神父,初次见面,我是纪评。” 怎么说呢,塔迈神父很符合他心目中年迈神父的形象,也很符合战场退伍军人的形象,比如身上有陈年伤疤之类的。 他早在安斯特时就听说过北帝国的大名,比如经常主动发起战争掠夺周围的王国公国,因此名声有些隐晦的不好听,但也只是隐晦。 纪评笑道:“刚才听温莎尔修女介绍您,实不相瞒,我一直对北帝国抱有憧憬,但始终没有机会去拜访,今日能遇见您我真的很高兴。” 什么叫做对北帝国抱有憧憬?这话听着就让人毛骨悚然,塔迈张了张嘴,觉得词穷。如果对面是一位切切实实向往北帝国的普通人,他大可以耐心传教,如果对面是一位强者,他也可以不卑不亢,礼貌回应。 但偏偏对面是一位似乎在伪装普通人还乐在其中的存在。青年态度温和,眼神诚恳,仿佛字字皆真。 “不知您与温莎尔要办的事情是否紧急,有没有时间歇一歇。毕竟刚才雨大,拿几块干布擦一擦也是好的。我租赁的房子不远,应当不会耽误您很长时间。” 毕竟刚才雨实在太大,马车上备着的干布已经全湿了,甚至耐水性不是很好的车身都有点岌岌可危,纪评毫不怀疑雨再下下去能把马车渗成筛子。 话是这样说,他还是有一点忐忑对方会拒绝,但亲切和蔼的神父最终点了点头,嗓音有一点发哑,也许是奔波许久没有喝过水:“赞美伟大的战争之神。很高兴听见您这样说,我没有意见,感谢您提供的帮助。” *** 推开门,纪评放下东西,轻车熟路拿出女仆帮他打包好带走的干花。幽蓝色的花瓣一片片落在水里,在场数人的表情一时都有点龟裂。 幽蓝……幽蓝。 塔迈低下头去,努力抑制住心里的惊涛骇浪。 只有温莎尔在状况外:“是安塔夫人送给您的?我上午才在她那里看见,听说是很特别的颜色,花匠培养了许多株才出了这抹幽蓝。” 修女道:“拉卡斯特大公向来钟爱这些特别的东西,喜欢吩咐人去研究,恐怕底下人花了不少心思。上午有幸尝过,口感倒是上佳。” 工匠沉默不言,塔迈不敢说话。 泽西卡从卧室推门出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像是才发现来了这么多客人,微微瞪大了眼睛又很快低头收回视线,若无其事般走到纪评旁边坐下来。 纪评一边笑着回复温莎尔,给修女倒了一杯,一边看向泽西卡,出声介绍,措辞当然含糊,采用了回答安塔夫人的理论,只说是朋友委托照顾的孩子。 泽西卡把桌脚放着的书捞入怀里,瞧见眼前也被推上一杯幽蓝色的饮品,花瓣在其中沉浮,美则美矣……颜色眼熟之余略有点渗人,可这是纪评先生倒的。 泽西卡不再权衡,甚至也没再多看其他人的神色,当机立断喝了一口:“好喝。” 花香浓郁,回味清甜。 纪评笑道:“我也觉得,可能加了些特殊的香料?由此浸泡后再晒干,便带着点独到的香气和甜味。” 青年并不厚此薄彼,边说边给所有人都倒了一杯。工匠出声道谢,心里不自觉开始重复这段话……加了特殊的香料?什么材料有这样类似的幽蓝色吗?他要问小塔吗? 递给塔迈的时候,年迈的神父手有些不稳当。当然,上了岁数的老人总是如此,纪评相当体贴的扶住神父颤抖的手,放到了神父面前。 “但愿您不厌恶甜食,”纪评笑道,“鲜花的香气很浓郁,希望您能喜欢。” 喜欢……?塔迈说不出拒绝的话。 杯中摇晃的幽蓝色和不久之前一模一样,如果不是心知肚明没有拒绝权,他想立刻放下这东西起身告辞,余光里温莎尔已经喝了好几口……希望爱神永远眷顾祂的信徒。 塔迈捧起杯子:“谢谢。” 他只能祈祷眼前的青年并不是穷凶极恶的那一类,祈祷青年没什么兴致以蝼蚁的挣扎取乐……又也许对方确实不觉得这有什么。 只是一些幽蓝色的花瓣而已,可能有问题,也可能没有问题,塔迈无力辨认,况且,就算有问题,又能怎么样呢? 青年认为干花泡出的水清甜浓郁,认为应当介绍给别人也试一试,这是常理上的好意。毕竟幽蓝色带来的濒死,对青年来说恐怕都不算什么大事情。 想到这里,塔迈居然平静了一点。他又喝了一口,任由浓郁花香冲走心底苦涩。 他至少确认了拉卡斯特大公有问题,也获知了干花制作的基本原理,特殊的香料……大概是指一些物质。教会对幽蓝色了解颇少,甚至做出过最坏的打算,比如认为它是一种无实体的污秽。 但如果有实体就会好处理的多。 再或许,他也可以请教一下纪评,请教一下可能是什么香料,什么物质……正巧,对方也像是有话要和他聊。 第144章 喜欢雪 纪评确实有很多事情想请教塔迈,比如北帝国的人文地理,比如战争教会,但在他开口询问前,蜷缩在他膝盖上的玛瑙忽而抽搐了一下。 这导致他在倒最后一杯的时候手抖了下,溅出来几滴又染上他的衣服。幽蓝色在杯子里摇摇晃晃,好在这杯是倒给他自己的,故而不算失礼。 ……这简直是再完美不过的离开借口。 纪评很快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表示自己想去换件衣服,又客客气气向塔迈神父致歉,为自己的提前离席——神父很和蔼,很仁慈,并未流露出不悦。 租赁的房子有两间睡卧,他的卧室还保持在离开时的样子,说是更换衣服,但他其实也没有几件可以换……好吧,以前是没有钱购买,后来在朵图靳是不好意思带走管家添置的,现在是还没来得及去购置。 但太阳够大。 ……但太阳再大,也还是要换一件的。 纪评拉开窗帘,雨过天晴,藏在云层间的“天空之弓”若隐若现,他在那个位置短暂停了一息,很快就将注意力转向玛瑙。 隔着薄薄一层门,隔音效果差的几乎没有,不必聚精会神,外面几人的交谈也能清晰入耳。 主要是温莎尔修女和泽西卡的一问一答,内容围绕米卡公国的节日、饮食,也囊括日常购置物品应当去的地点。 纪评把玛瑙抱起来,触手蔫巴巴的垂落下来,像数片枯萎的花瓣,中心围绕着的不明生物仍在间断抽搐着,安静无声,八只眼睛闭了八只。 纪评:…… 他能怎么样,他只能摇神。 *** 工匠保持缄默。 纪评先生去的地方安安静静,除了刚进去的时候有些布料摩擦声以外就没了。他无意探听,只是对周围的敏锐使然。 温莎尔和泽西卡的一问一答很好营造了活跃的气氛,也是纪评先生会喜欢的气氛。工匠又喝了一口,不再褶皱的花瓣落在齿间被咀嚼,他再次感受到一点不同寻常的气息。 不像是污秽,也不像是任何特性的残留影响。 一定要说的话,有点像是点燃着的蜡烛,只是最纯粹的物质,但一旦靠近就有可能被其上的火焰灼痛。 工匠甚至觉得自己能够将这气息分离出来再凝聚成具体的物质,这不难,难的是比对。他对真理高塔内收录的所有资料不太清楚,可以随时查询的小塔现在也不听他指派。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询问纪评先生,或者将这东西带回真理高塔。 卧室的门被推开,纪评换了件外套。他在位置上坐下,噙着温和的笑意,语速不急不缓,轻松插入了温莎尔修女和泽西卡之间的话题,又很快将话题导向塔迈神父。 工匠低下头,心想他应该在晚上找个机会。 纪评先生似乎真的对北帝国很感兴趣,问了许多问题,例如北帝国是否常年下雪,如何保证住所温暖,保证工作不受寒冷侵扰…… 即便是听起来很无趣的常识性问题,塔迈神父依然回答的谨慎至极,将这些都归为战争之神的庇佑,顺带颂念了神恩。 工匠对这个态度不满意。 ……不过纪评很满意。 早先倒的已经喝完了,纪评又给自己添上一杯,继续追问:“您刚才提及教会内永远温暖怡人,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 他微微弯起唇角,赞美起其他神明来干脆利落:“赞美伟大的战争之神,祂总乐意赐予信徒必须甚至不必须的,实在是一位仁慈的神明。” 塔迈已经不似之前那么紧绷了:“听您这样说,我由衷的感到高兴,希望战争之神的仁慈能早日普及更多的人,洒满日光所及的每一寸土地。” 这段话简直像是在说希望北帝国早日和所有国家开战,掠夺走战争胜利后应得的所有资源和土地,其中也包括信仰。 泽西卡差点被呛到,连忙自己拍了拍胸脯顺了顺气,生无可恋的继续安静旁听,尽管他左听右听,也没能听出来这些谈话背后的含义。 “我也这样想,”纪评笑吟吟的,“我虽然并不信仰战争之神,但也十分向往祂曾降下的神迹,如果没有祂的庇佑,北帝国恐怕也难以有今日的繁盛。”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反正是必要的社交辞令,纪评毫无心理负担,假如在对面的是北帝国皇室浅信徒,他说不定会更强调皇室的功绩。 塔迈道:“皇室也出了不少力气,现在那位皇帝陛下政绩赫赫,革新了不少军事条款,对教会很友善,时常发动战争,是一位伟大的君主。” 从小接受和平思想的泽西卡又差点被呛到,满脑子都是“喜欢战争”也能称之为伟大?他默默抱紧了怀里的小塔,希望这场漫长的交谈早点结束。他真是不想再听歌功颂德的词了。 纪评微笑:“如您所说,感恩战争之神的指点和庇佑,愿北帝国常胜。” 塔迈很难描述自己现在的心情,就像是看到生命教会的主教对战争之神大夸特夸那样让人觉得荒谬……但他惊讶的发现自己很受用。 纪评感慨道:“如果有机会,我真想去北帝国定局呢。” 前提是有钱。 北帝国真的太冷啦。 根据刚才的交谈内容,他已经大致了解到,北帝国的运作模式相当于全民皆兵,国内气候恶劣没关系,向外掠夺即可,安陶宛作为和北帝国最接近的帝国,是摩擦最大的一个。 周边小国饱受北帝国骚扰,不得不向安陶宛寻求庇护,然而安陶宛似乎并不总会提供帮助,可能是源于内部政体。 要在北帝国定居,要么身强体壮扛得住,要么就足够有钱能购置一片庄园并能开设壁炉暖炉,亦或是向教会采购特制的暖柴。 再不然也可以另辟蹊径,比如干脆去战争教会应聘,想办法在编内,这样就可以住在教会内,享受常年温暖的气候。 他边说边思考定居北帝国的可行性,丝毫没发现周围忽而安静的可怕。 塔迈这时候反而成了最淡定的那个,笑道:“教会永远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请您到时候务必要去‘最冷之都’切西贝尔看看,那里有常年有冰雕和雪雕,我以前看过几次,很精致。” 纪评被勾起了兴趣,半开玩笑道:“您这样说的话,我现在就想去了,实不相瞒,我一直很喜欢雪……” 他略一顿:“最近更喜欢了。” 第145章 塔迈笑道:“那北帝国一定不会让您失望,我刚才还担心您会讨厌永远一成不变的白色呢。” “我还是比较讨厌一成不变的,但白雪除外,”纪评道,“听温莎尔修女说您的家乡在北帝国,您会一直留在米卡公国吗?倘若有机会,我真想邀请您做向导呢,希望您不要觉得我蠢笨。” “能帮您带路是我的荣幸,”塔迈咳了一声,“可惜调派由教会负责,我偶尔也会想念北帝国,但终究回不去。” 温莎尔手一抖,难以置信这是塔迈神父说出的话,公然对教会的调派表达不满。她现在满脑子都是纪评有着类似情绪控制的能力,攥着杯子的手一紧再紧,悲哀的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机会提醒塔迈神父。 纪评叹息道:“那真是太遗憾了——您喝完了吗?您觉得这些干花还可以吗?我再给您倒一点?” 塔迈笑道:“谢谢。” 温莎尔可算逮到了机会插话:“塔迈神父,我们稍后还要去给信徒做福音书的解读,以及帮忙看看那几位老人的身体情况,我有点担心来不及。” 温莎尔说的毫不迟疑,心里战战兢兢。理由当然是现编的,没一个字是真的,她不敢看纪评,只听见纪评略带歉意道:“聊的尽兴,忘了你们还有事情要忙。” 塔迈看了温莎尔一眼,笑道:“事情不多,兴许很快就能回教会了,方才您提及的神史,实不相瞒,我所学并不甚精,如果您这几日有时间,可以去问问主教。” 温莎尔:……? 谁神学不精?塔迈? 纪评:“我会去的。如果不打扰的话。” *** 真正离开的时候,温莎尔松了一口气,马车还停在不远的位置,她几乎想立刻就上马车回教会,却被塔迈不着痕迹地拉了一下。 ……既然说了要去为信徒解疑,当然该做个样子。 塔迈咳了几声,他嗓音仍有些发哑,状态亦不如平时精神,现在松懈下来,疲态尽显:“你今天应该在教会抄写。” 温莎尔勉强笑了笑:“老师,我担心您。” 塔迈并不看她:“拉卡斯特大公聘请的那位来自海神教会,主教想必已经知晓,你就不必再管了。正巧新规定的推进受到不少阻力,你去……去弥尔科地区劝说那里的平民。” 米卡公国并不大,弥尔科地区算是国家内最远的位置之一,温莎尔有些震惊的抬起眼睛,拒绝的单词忍了又忍,化为一句恭顺的“是”。 塔迈轻轻叹气:“……你还年轻,或许还有机会调回帝国,往上再升,但这一切都建立在你活着的基础上。” “那您和我一起去,”温莎尔道,“有些平民难以沟通,我劝说不好,还需要您的教导和陪同。” 塔迈注视着温莎尔的眼睛:“我想这是你最不需要发愁的事情。” 温莎尔沉默了下:“……那您至少该告诉我要去几天,弥尔科或许会有聪颖机智的孩子,需要挑选几个带回教会吗?” “五天。其他的,你决定就好。” 第146章 好笑 天边已近昏黄时,塔迈终于忙完了所有事,按理说现在该启程回教会,但马车的正中央不知何时落了一份火漆烫印的信,内容为邀请他去参加一场宴会。 一场拉卡斯特大公临时安排的宴会,宴请了许多人,也许是希望以此安抚这些人对新行条例的抵触情绪。 ……能用这种方式传信的只有米卡公国战争教会的姆佩西主教一人。 塔迈一目十行把信件扫完,叹了口气:“温莎尔,说实话,我真不喜欢这种场合。” 把潜台词藏进交换的酒杯和舞步里,一场下来 耗费的数额巨大,倘若能尽数节省下来,恐怕足够养活不少贫苦的信徒。 温莎尔笑道:“没有人会找您攀谈的,最近不太安稳,主教或许只是担心会有意外,希望您去看顾。” 塔迈没表态,他上了马车,又把信件从头看了一遍,不自觉想到了真理高塔。真理高塔内从不会有这些繁杂又多余的仪式,知识的交换只需要简单几页文献,命令的下达也只需要几个单薄的单词。 ……时间是最珍贵的东西,值得所有人为此一再压缩自己,将所有心力集中到各自所追寻的领域。 同信件一起送来的还有一份参会名单,名字大都很眼熟,来来往往无非是那些贵族,但也有点特别之处,比如这份名单居然没有任何一位教会人员。 这和宣战没什么区别。不邀请不代表教会不去人,只代表教会和现任大公在明面上彻底闹掰。 拉卡斯特……谁给他的信心?海神教会? 塔迈又看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看漏,将名单递给温莎尔,随口报了几个名字:“……这几位平日给教会的捐款最多,你去游说他们,宴会上不要碰任何吃食。” 温莎尔愣了一下:“好,我会劝说他们提前离场。” *** 宴会在广场举办,公告栏和摆放在这儿的长椅都被人挪开堆放在角落,以此空出足够大的地方。才下过雨,大大小小的水坑数不胜数,仆役或忙着打扫地面,或忙着摆桌上菜,来来往往,井然有序。 塔迈一到就察觉到了一股花香。 花香馥郁,浓而不腻味,这显然是香料的味道,说不定还是很昂贵的那一种。他分辨不出来具体细节,于是看向了旁边的温莎尔,却见温莎尔微微张大嘴,神情震惊。 “这是……”温莎尔很快意识到神父疑惑的地方,踌躇着回答,“有点像是,我祷告时会感受到的气息。” 祷告的对象显然是爱神,战争教会崇尚战争和胜利,冰雪与极简,落满雪花的地方长不出团簇的颜色,养不出精贵的花。 塔迈没有深究,平静笑了笑:“看来我不必担忧你的安危。” 他和温莎尔的到来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有不少绅士和夫人围拢过来攀谈,态度和神情一如既往热切。 温莎尔应付的游刃有余,塔迈于是咳了几声,轻而易举使人群为他让出一条路,令他可以去角落的位置小坐休息。 刚烤好的饼干散发着麦子的香气,松软的面包里涂上了果酱夹心……种类丰富,听凭宾客自选。以及架在火上烤的一整只羊,色泽金黄,仆人还在用刷子不停刷油,坠落的油滴炸起一阵小小火花。 用来装点食物的花是玫瑰,但不是见惯的红色,是少见的幽蓝,柔软的花瓣绕着圈铺满盘子的边沿,和食物直接接触。 塔迈唤来男仆给自己盛了一碗奶油蘑菇汤,这是他目前看来唯一一份不带任何幽蓝色的食物,当然,也可能是陷阱,所以他只是做做样子,没打算尝试。 男仆很热情,还在向他推荐其他食物,比如某某夫人最拿手的小松蕾,软和的奶面包,今晚第一次开封的甜酒……这些推荐只收到了塔迈的咳嗽和一声虚弱回绝。 目送着男仆离去,塔迈低头扫了眼还泛着热气的汤,清晰认识到拉卡斯特大公虽没有邀请教会人员,但也没广而告之,也许是因为战争教会在公国的统治堪称无坚不摧。 他和温莎尔来的算晚,名单上的客人已经来了一大半。无论是从装饰还是食物来看,这场宴会都办的用心,即便主人迟迟未曾出现也不算失礼。 他闭上眼睛,在心里喃喃祷告,祈祷一场全身而退的胜利,如果时机合适的话,他或许可以直接将幽蓝色打为异端信仰,以此引导在场所有宾客的意志,以求换一位大公。 拉卡斯特还不如他父亲听话,至少前任大公没有人提供保护,处决起来轻而易举。 等所有客人都抵达后,拉卡斯特大公终于姗姗来迟。他身后跟着一位陌生的先生,方脸粗眉,沉默不言跟在后面,铁一般悍壮,有点像是海神教会专门负责抓捕海盗的人。 塔迈缓慢收拢五指,压灭掌心若隐若现的火焰。拉卡斯特大公站在中央,白净的面容上弯出一个微笑,状态饱满:“美丽的夫人与先生们,今晚,在这星光点缀的夜幕之下,我满怀感激之情。请允许我作为这方土地的主人,首先向在座的每一位致以最诚挚的谢意,感谢你们的赴宴……” 没意思。 塔迈眼神漠然,隔着遥远的人群望了眼拉卡斯特大公身边的那位先生,又在视线接触之前很快移开目光,低下头的瞬间,他听见一个人感慨道:“没意思。” 嗓音稚嫩。 ……? 这几乎与心声重叠的感慨令塔迈有些震惊,他略带警惕的抬起眼睛,瞧见旁边不知何时坐了个孩子。 孩子脸上带着微笑,宫廷正装一丝不苟,怀里抱着一只用绸布包裹住的玩偶。他与塔迈对视片刻,微笑道:“您好啊,怎么不见您去前面听致辞,这里恐怕听不清吧。” 确实听不清。 尽管拉卡斯特大公站在了正中央,但空荡荡的广场终究没办法聚拢声音,只能吩咐男仆进行再转述,以确保在场的每一位客人都能明白大公想表达的意思。 塔迈弯出一个平和的微笑:“你呢?既然觉得没意思,怎么不去前面?你的父母呢?我好像没有见过你。” 一个不知来历,实力很强的未知非凡者,保守估计在第三梯队及以上。 塔迈简单下了评价。 这很好推断,首先,眼前孩子的岁数不大,着装却很精致,无论是用作装饰的宝石还是色泽鲜艳的布料都价值不菲,而他不记得米卡公国内有出身这样显赫的小少爷。 其次,他没发现身边坐了人。这是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寻常人的脚步声、衣料摩擦声在他耳里都该震耳欲聋,对声音不敏锐的人早就该死在战争里。 最后,也是很重要的一点,他直觉这孩子很危险。 ……而直觉往往比一些常理的推断更值得信任。 孩子拿了块饼干吃:“人太多了,挤不进去——饼干有点太甜了。” “米卡公国都是这个饮食习惯,”塔迈也拿了一块,但并不品尝,“我刚来的时候也觉得有些甜腻,现在还好……” 年迈的神父弯了弯眼睛:“甜食能驱散一天的疲乏,令人心情愉悦,教会有些修女也喜欢这个,可惜教会严禁嗜甜。” 孩子已经吃完了饼干,开始起身去拿花茶——插在幽蓝色杯装液体旁的小标签如此为其命名,字体漂亮圆润。 塔迈安静看着,没有阻止的意思。 拉卡斯特大公仍在致辞,声音被风吹的模糊失真,但还有男仆尽职尽责的重复:“……当然,我也意识到,近期公国内的一项决策——提高税收,或许给不少朋友带来了困扰与不满。” “对此,我深感抱歉。我深知,每一分税收的增减,都牵动着在座各位的心弦。但请相信,这一切都是我们为了公国长远的发展与繁荣,在深思熟虑后才做出的决定。” “在此,我诚挚地邀请大家在今晚的宴会上忘却那些不必要的烦恼与忧虑,举杯同饮。” 话音刚落,在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 塔迈敷衍地举了举杯子。 然后他就看见旁边的孩子把杯子里的液体一饮而尽。 “你很喜欢?” “不能说喜欢,”孩子踮起脚尖把空了的杯子放回去,“但这好像是宴会上唯一不算太甜的东西。” 拉卡斯特大公的开场白还在继续。 “……上回安塔夫人说要向我借画师,我回绝了,当然,亲爱的安塔夫人,我不是在质疑您的美貌,只是认为,即便是最优秀的画师,恐怕也难以捕捉到您身上那份与生俱来的优雅与美丽……” 孩子听了几句,转头向塔迈确认:“这是要邀舞的意思?” 作为宴会的主人,拉卡斯特大公理应跳第一支开场舞。 “嗯,”塔迈道,“在场适合邀舞的人选不多。” 他本不想多说废话,但他迎着孩子专注认真的眼神,居然从中读出几分求知欲来,哑了哑,补充道:“已婚的夫人肯定不能邀请,但如果选择邀请待嫁的小姐,几乎相当于明晃晃表达爱慕和追求,是以选项只剩下守寡的那几位,其中又以安塔夫人最为合适。” “能做开场第一个被邀舞的对象,安塔夫人一定很高兴,这能有效缓解她和拉卡斯特大公的矛盾。” 大公的致辞终于到了收尾阶段:“赞美伟大的战争之神,愿我们的友谊长存如不败的战争,也愿我们的未来璀璨如战场上飘扬的旗帜!” 可笑。 塔迈把一口没动的花茶放回去。 毫无诚意,竟也能说得如此慷慨激昂。 第147章 闹掰 孩子捧着一杯花茶,由衷道:“令人感叹的虔诚。”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很难相信在一个几乎可以称得上平稳的国家里,信仰的神明居然是战争之神。明明这里不缺资源也不需要战争,没有任何可以滋生信仰的土壤。 塔迈缓慢闭了闭眼:“嗯,你说得对。” 让教会外的陌生人看了笑话不是什么大问题,年迈的神父见惯风雨,并不觉得难为情。相较于尴尬,他更好奇孩子的态度。 温莎尔还在与人攀谈,她尽职尽责的执行塔迈的指示,甚至亲自去送了那几位塔迈点出名字的贵族,以至于现在暂时不在宴会上。 ……看起来像个好机会。 拉卡斯特大公已经邀请安塔夫人开始跳舞会的第一支舞了,其他人也纷纷步下舞池,几乎所有人都动过了大公准备好的饮食,对那以往没有的幽蓝色赞不绝口。 塔迈偏头看了眼已经从饼干换到奶面包的孩子,抚了抚额角,忽而有点怀疑自己的直觉。 他不是没见过样貌年轻的非凡者,有些和“生命”“死亡”之流的特性挂钩,外貌长久的停驻在了最朝气蓬勃的时候,但他们仍会衰老,像是一块外表完好内里腐败的枯木。 但眼前的孩子不是。 在真正受到阻碍之前,塔迈暂时还不想询问这位不速之客的姓名,因为他未必能得到真的答复,记住孩子的主要特征,回去后再查也不晚。 神父眯了眯眼,隐晦的看了眼杯子里幽蓝色的花瓣。 根据他的经验,在刚沾染的一段时间里还不会有什么问题,事情会在一个月后突转直下,他现在有两个选项,第一个是暂时无视,回去汇报主教后再商讨对策。 第二个则是将一个月的时间缩短至半天乃至更短,借此尽快解决掉拉卡斯特大公的野心,顺便清洗一批信仰不太坚定的贵族。 如果是之前的话,塔迈会选前者,因为他不知道怎样缩短时间,但现在……他缓慢用手抵上胸口,试图询问高高在上的神明,尝试得到一份指点和帮助。 直觉告诉他,他应该选第二种,早日把拉卡斯特大公解决,断了大公和任何教会的联系,避免事态一拖再拖,他总担心再发展下去会到难以挽回的地步。但理智又告诉他,他应该静候发展。 他修行的特性是“火焰”,这并不是他决定的。 在他很小的时候,在一场北帝国与安陶宛帝国的试探性战争中,领队的军官选择了投掷火石,点燃了城郊一大片的贫民窟。 那时的塔迈从熊熊燃烧的火焰里完好无损的爬出来,被战争教会带了回去,以庇佑战争遗孤的名义。自那之后,他发现他自己可以成为火焰燃烧的燃料,并以此控制火焰。 他还没有向可能知情的某位先生询问,但他至少可以猜测引起幽蓝色的是某种物质,那么思路明晰起来,燃烧掉花瓣。 幽蓝色物质不会在燃烧中化作“簌簌”而落的灰。 神父垂眸思考的时候,旁边的孩子从男仆那里接过两份切好的烤羊肉,焦黄的表皮散发着香甜的气息——烤制的过程中刷了蜂蜜。 孩子把其中一份递给他:“您试试吧?他们都说好吃。” 塔迈:…… 他心事重重的接过烤羊肉,现在有点怀疑这孩子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了。 手心抵上杯子边沿,有一朵火焰无声无息在液体中燃烧,转眼便将其中一片花瓣烧尽。神父微微皱眉,聚精会神才感知到一点点特殊的遗留物。微小到很容易忽视。 不远处,一位绅士正在邀请他的舞伴。 “美丽的小姐,您的容颜令今晚的繁星都失色,就像是那几朵傲然盛开的玫瑰花一样,漂亮的幽蓝色和您的眼睛都很夺人心神。” ……又是幽蓝。 塔迈揉了揉眉心。 *** 开场的第一支舞几近尾声,成批点燃的蜡烛将广场映的辉辉堂堂,安塔夫人离开舞池,取了杯酒。酒里也泡着幽蓝色的花瓣,公国的大公诚心诚意向所有人分享这一种类的玫瑰。 可惜安塔的神情并不好,仿佛能维持最后的体面只因为这是宴会,不能失礼。 拉卡斯特大公也取了杯酒,微笑道:“您心情不愉。” 安塔冷冷看了大公一眼:“您教养良好,幽默风趣,我没什么不愉的,只是难过于真正的问题得不到解决。” 她皱了皱眉:“您没有邀请教会的牧师和神父们,我看见了塔迈神父,但他没有上台致辞。” “神父年迈,我自幼得他许多教导,只希望他能多休息,”拉卡斯特大公微微一笑,“您喜欢今日给您送的幽蓝色干花吗?” 提起这个,安塔勉强消气:“还可以。但税收比例您提的实在是太高,我无力支付。” 在场许多贵族都是这个态度。说绝对付不起倒也没有,但肯定要缩减开支,而这往往意味着生活质量的下降,谁都不想自己利益受损。 安塔轻轻嗅了嗅,又道:“说起来,您今日燃烧的香料真特别,令我感到春日从未离开,仿佛抬手一折就能折下一束花枝了。” “能令您感到愉快是我的荣幸,”拉卡斯特保持微笑,“恕我失陪,那边还有几位先生。” 目送着大公离开,安塔收回视线,也许是昨晚没休息好,虽然下午小憩过一会儿,她仍觉得脑袋有些发昏,自然也没什么再跳舞的兴致。 她端着杯子,想往塔迈神父那里走,边走边漫不经心的想事情,于是不小心撞到了一位先生,是跟在大公身边出席的那个陌生面孔,也许是新雇佣的护卫。 她礼貌后退一步,嗅到空气中的香气,心里开始考虑要不要等宴会结束后去向大公询问一二,当然,她没忘了礼貌道歉。 对方同样道了歉。 提着裙摆一路走过去,刚才看见塔迈神父的地方现在已不见人影,本还想从教会这儿旁敲侧击税收的安塔揉着眉心,缓缓坐了下来,四下一望,仍然没找到人。 她愈发觉得头痛欲裂,晚上的风携带着香气,轻柔吹拂过来,却像是利刃切割头颅。她忍不住尖叫一声,猛地站起身来,心脏“砰砰砰”地跳动着,杯子里的花瓣爬出来,在杯沿上托着脑袋看她,像一位位可爱的淑女。 好像有人过来问她怎么了,安塔夫人眯了眯眼,听不太清,她踉踉跄跄站起身挥了挥手——好像是酒醉。她似乎听见谁这么描述她,说她醉了酒,需要休息。 她很想说不是的,说她没喝几口酒,大公宴席上提供的酒液浑浊、辛辣,她不喜欢,但出口时又哭又笑,含含糊糊,组不成合适的词句。 她听见自己喃喃骂那些人蠢货,骂他们愚蠢,不知道今天宴席上的所有饮食都有问题,她抖得不行。她觉得自己魇住了,恶魔上了身,不然她怎么会吐出那么多陌生的词句? 她在心里祈祷,颂念着熟记于心的赞美词,她想她不会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虔诚,虔诚的祈求伟大的战争之神投来一点庇护。 她没见过战争,她只在圣经和福音书里读过,只在教会里修女神父们偶尔的交谈里听说过,她当然信仰战争之神,可她终究没有那么渴求战争的胜利……那么现在祈祷,也更像是被恐惧压垮了。 她怎么能说出来这么、这么荒谬的词汇? 明明幽蓝色只是一类漂亮的品种,她却说这会带来惨痛的死亡,她甚至精确报出了年份、地点,报出了那些死在这份影响下的人们,哪怕她不认识。 四下已经是鸦雀无声。 恐惧像无声的藤蔓缠绕着心脏逐步收缩,勒出淋漓血痕,视线里影影绰绰,安塔难以控制自己,她仰起头,只看见夜幕上的星星。 终于有人颤着声音说安塔夫人酒醉了,说的都是胡话,边说边示意人送夫人回去,但与他们一起保持沉默的拉卡斯特大公忽而又不沉默了,他神情严肃的站了出来,语调铿锵有力。 “事已至此,美丽的夫人小姐们,亲爱的先生们,我想大家应当都对米卡公国的历史有所了解……我们本来是归顺朵图靳帝国的,我们原本信仰的是生命之神,祂仁慈的赐予我们丰饶,赐予我们富足。” 有人大声道:“拉卡斯特大公!请您谨慎您的言行!” “我谨慎一辈子了!”拉卡斯特大公空前的激动,“我的父亲、母亲都被教会杀了!只因为他们不听教会的话!现在教会还要以我的名义提高税收,逼迫我帮他们办事,只为了筹集钱财!” “但您不要忘了!”有人高声反驳,“教会一直在努力令公国发展的更好!如果没有战争教会的支持,现在的米卡公国说不定早就不复存在、被自愿纳入朵图靳帝国的版图了。您说的那些,可能只是您对教会的误解。” “是、是!战争之神当然是一位伟大而值得尊敬的神明,祂赐予了北帝国温暖,赐予了永远不会降落的旗帜,但就像是木柜会被腐蚀吃掉那样,战争教会不值得信任!” 战争教会执政已久,拉卡斯特大公也忍了太久,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他太激动了,激动到面容扭曲,但在场听他说话的其他人仍在踌躇,还有人隐晦看向唯一在场的教会人员——塔迈神父。 “塔迈神父,”大公于是缓慢的,将视线移向仍然神情淡定,安然坐在那里的人,“您觉得呢?” “这是对神明的亵渎,”年迈的神父并不想多在口舌上纠缠,冷冷道,“你辜负了战争之神的恩赐。” …… 这些纠纷,安塔夫人有些听不清了。 她无力的坐在那里,时不时有人看向她又移开视线,或许这些贵族现在都很懵,难以置信温莎尔修女的好友,安塔夫人会对战争教会多有质疑。 ……安塔自己也不相信。 好好的宴会办成这个样子……她看见拇指大小的、蓝色裙子的淑女们在她的膝盖上嬉戏,杯子里还不断有幽蓝色的花瓣摇摇晃晃爬出来,她竟觉得这很正常,甚至想捧起几位,喂养以食物。 最后好像有孩子靠近她,声音略带忧虑:“您还好吗?安塔夫人?” 陌生的声音,安塔夫人不想理会,她注视着自己膝盖上翩然起舞的小淑女们,却又看见这些修女正一步步消散,后退成沉浮的花瓣。 她听见孩子又问一遍:“您在看什么?” 安塔夫人嗫嚅着嘴唇,说不出话,她愣愣接过孩子手里的玩偶,柔软的风吹起她的衣角,眼前的一切都随之清晰起来,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猛地站起身。 但已经没有人在看她了。 拉卡斯特大公情绪激动,支持战争之神的贵族们也空前愤怒,恨不得抓起桌子上的餐具就捅过去,只剩下她眼前这位,这位好像完全置身事外的孩子。 “谢谢……”她抱紧玩偶,忽而道,“您,您是战争之神的使者吗?” 她确信她被恶魔附身,控制住了心神,现在那恶魔还企图影响别人,她应该去找教会求助,找温莎尔修女……温莎尔修女不在这里也没关系。 能让她恢复正常的一定是神明的使者,毕竟她在心里祈祷了那么多遍!她还给教会捐了很多,捐了不菲的数字……或许她捐的还不够多。 安塔想。 如果……如果……她明天一定要再去教会,追加一大笔投资。 孩子沉默了下,在夫人的殷切期盼里摇了摇头:“……不是,但您是这样的虔诚,我想战争之神一定始终注视着您。” 这样啊。安塔夫人并不失落,她记得神明指点信徒都会采用隐晦的暗示方式,是她询问的太直接了、太莽撞了。 她说:“那……那您叫什么呢?” 孩子愣了一下,好像在思考:“……应该是约书亚。” 安塔眨了眨眼,什么叫应该? 自称约书亚的小绅士叹了口气,坐到她边上:“约书亚·奥尔斯顿。您叫我约书亚就好了,安塔夫人。可以把我的玩偶还给我吗,它有点急了。” 玩偶也会急吗? 安塔低下头,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抱紧的是别人的东西,正要把玩偶递回去,忽而看见一枚红玛瑙似的、镶嵌在上面的东西转了转,活像一只眼睛。 第148章 自杀 安塔吓了一跳。 她又看了眼,镶嵌在玩偶上的红玛瑙却不动了,似乎方才是她的幻觉,就如同那些从杯子里爬出来变成小淑女的花瓣那样……她只是被蛊惑了,需要教会的帮助。 她反复念了几遍,还是有些惊魂未定,抖着手把玩偶还了回去,听见小绅士轻声细语和她说话:“他们吵得很厉害,您需要休息吗?” “我……”安塔有些踌躇,“您……您有见过温莎尔修女吗?我,我很迷茫,也有些困惑。” ——还有些恐惧。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觉得她现在应该冲上去说刚才的话都不是她的本意,但是即便说了也不能改变什么,不可能让已经表明立场的拉卡斯特大公与战争教会握手言和。 可如果不说,她很担忧教会质疑她的虔诚。 眼前的小绅士像是将她的所有思虑都尽收眼底:“温莎尔修女在宴会还没开始的时候就离席了,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但我想,战争之神会有永远庇护虔诚的信徒,也愿意接纳信徒的所有。您并非出自本心,不必为这个发愁。” 小绅士说话时的语气有点像一个人,带着淡淡温和和怜悯,很少年老成,偏偏他抬起眼睛微微一笑的时候又能将这份感觉彻底冲散,令人忍不住放松警惕,觉得他也只是个孩子而已。 安塔顿了顿:“谢谢您。您很像我前不久才认识的一位先生……我的意思是,您和他都很体贴。” 孩子似乎愣住了,而后低下头,笑道:“您这样说,我都不知道要怎样接话了。我还有些事情要做,您一个人在这里可以吗?还是说,您更想现在回去休息?我猜今晚的宴席恐怕不会有一个体面的收场。” “您去忙吧,”安塔摇了摇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为教会说几句话。” 她一直都觉得教会很好,也并不愿意支持拉卡斯特大公,她甚至觉得大公疯了……这简直是对信仰的亵渎。 “那么,再见,安塔夫人,祝您有一个安稳的夜晚。” *** 在远离广场中央的地方,样貌悍壮的先生敏锐捕捉到了远处某位离席的小客人。他看了眼还在慷慨激昂致辞的大公,转身追了上去。 年轻的小客人脚步不疾不徐,小皮鞋踏在地面上发出“咚咚咚”的声响,多亏了他这身富贵装扮,来往的男仆女仆只以为他是哪家的小少爷,偶尔有人搭话也是献殷勤,没谁想着要去拦。 小客人走的坦坦荡荡,很快离开了宴席蜡烛覆盖范围,拐入一处阴暗的小巷,这太像个会随时消失的标志,跟在后面的先生连忙加速跟了上去。 刚一进去,他就开始怀疑自己这个决定是否过于莽撞,因为小客人正笑吟吟站在里面,像是专门等他。 他定了定心神,自我介绍:“我是海神教会,海编属,克尔尤拉。” “海编属?”小客人歪了歪头,“我第一次听说。” 不管这第一次听说是真是假,克尔尤拉仍做了解释:“专门负责处理海上事务,比如暗中护送渔船,或是剿灭海盗。” “哦,”小客人道,“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这里离海神教会的势力范围很远吧。” 克尔尤拉顿了顿,居然出人意料的坦诚:“是教会内一位执事的私人命令,他希望我来这里保障拉卡斯特大公的生命安全,并记录下所有事情。本来同行的还有一位,但今天上午已经不幸死去了。” 上述都是编的。 克尔尤拉垂下眼睛,藏住眼底杀意。他认识眼前这个人,来前,克洛诺斯执事特意叮嘱过,让他万事小心,并列了一份需要警惕的名单,其中就有眼前这个人,约书亚。 “哦,”小客人继续点头,“那位执事是克洛诺斯?” 克尔尤拉没想到约书亚能一口道破,但还是很快反应过来:“是,克洛诺斯执事平日很繁忙,他对待手头上的所有事都尽心尽力,难以脱身才会想到我。” “你是教会的成员,”眼前的小客人定定看着他,“不应该忠于教会么?为什么要听克洛诺斯执事的私人命令,来这么远的地方?” 克尔尤拉张口欲言,出口的单词却完全不是他一早想好的单词:“克洛诺斯大人让我看见了真真正正的神迹,我也愿意……” “滋啦”! 皮肉被撕裂划破的声音响起,是眼前的克尔尤拉毅然决然抽出小刀,划破了自己的咽喉,只为让自己不把话说完。 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开,他用尽全身力气,仰头看了眼夜幕,然后满足的倒了下来,好像死亡……或者说用死亡来保守秘密是一件多令人欢欣的事情。 ……这就死了? 约书亚……或者说纪评愣了愣。他被这份决然震撼到了,满脑子都是啊?这是邪神信仰吧?这一定是邪神信仰吧?忽悠成这个样子?海神不好吗?海神教会不好吗? 教会的救济粮里甚至偶尔会有晒干的小鱼和虾!就是要靠抢,很难抢到而已。 ……也可能面前这位不是海神教会的,一面之词不能尽信,又没有什么可以代表身份的东西。 现在再和玛瑙纠结为什么套话的时候没有把四肢一起控制住已经毫无意义,何况纪评还有点愧疚……他真心实意的觉得自己是个战五渣,为玛瑙明明生病了还要帮他感到很惭愧。 虽然本来今晚就是为了玛瑙跑的。 跟踪的小尾巴已经没了,纪评叹了口气,原路返回。他原本不打算来这里的,只是觉得这里光线昏暗,很适合谈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然后也确实出了不能为人知的事。 规划好的路线从广场侧后方走。 他再次回头看了眼倒在地上的先生,深感莱尔真是太有先见之明了……他现在也开始觉得污蔑克洛诺斯是真理高塔首席真是个正确的决定。 至少帮教会怀疑到了真的异端信仰。 第149章 用不到 纪评的目的地原本就是广场。 根据自家邪神的说法,玛瑙的情况可以简单概括为吃坏了肚子,吃下去的食物难以消化不说甚至还在四处乱窜,想解决的话,要么吐出来,要么就去找源头,然后把源头毁掉。 吐出来不太可行,纪评尝试了种种办法,只获得了蔫巴巴的眼睛和无力蜷缩在一起等触手,于是答案只剩下找源头。而他到现在,甚至依然不知道玛瑙吃了什么。 源头是邪神亲自指的路线,就在广场,可信度极高,唯一的问题就是很难混进去,所以纪评最后选择重拾旧业……不得不说,小孩子的外表确实能省不少事。 直接进去侍者们都不会拦,也可以考虑跟着某位心善的夫人进去,只需要说一声走迷了路,也不用多编些其他的措辞。 至此,一切都很顺利。 但等真进了宴会之后,所谓的“源头”忽而变的行踪诡异了起来,仿佛这东西是一个活的、会喘气、能跑路甚至能遁地的生命体,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没有个确切的位置。 纪评抱紧了玛瑙,越来越想叹气,现在他又觉得小短腿不方便了,走不快,连带着光滑的面料都显得很招眼,假如这时候偶然撞见一个一无所知的平民,对方百分百对他印象深刻。 想想那个场景吧:“骑士老爷!我昨晚确实看见位小少爷独自一人在街上……是的,我确信我没有看错,他身上的宝石甚至在闪着光!” 纪评撕了张符咒,又恢复成原本的样子。 晚上无聊,他边走边回想广场上的事情。根据他的猜测来看,这件事整体更像是教会之间有关信仰的博弈。 北帝国、安陶宛帝国、朵图靳帝国三足鼎立,受他们的国情、历史等因素的影响,各有明确的信仰,但往下再数,小的公国、王国就很有点信仰交替的感觉。 比如米卡公国,先是跟随地理距离最近的朵图靳帝国信仰生命之神,后来又因为某些政治因素,新的一任大公改信了战争之神,以求遥远的北帝国的庇佑——北帝国距离那么远,也吞不了米卡。 这一举措在当时的国内想必也掀起了轩然大波,但几代人一更迭,当新生的孩子都在传唱战争之神的歌谣时,信仰就基本固化完毕。 再到现在,现任拉卡斯特大公又不满教会的专政,想推翻战争教会的信仰,无奈教会扎根已深,他又不想第一个出面,就选中了可怜的安塔夫人。 安塔夫人刚才的样子明显是受到了什么影响,由此可推知拉卡斯特大公身边必然有非凡者,说不定还比塔迈神父都要厉害,不然塔迈神父应当能提前察觉,尽早避免…… 诶? 纪评思绪微妙顿了顿。 他刚才是不是杀了……不是,他刚才目睹的,那位自杀的非凡者,好像就是拉卡斯特大公身边的。 ……纪评选择不再思考这件事。 夜晚寂静的几乎没有声音,空旷无人的黑暗几欲择人而噬,他揉了揉肚子,心想幸好刚才吃了不少东西。 不得不说,拉卡斯特大公的宴会真是办的足够用心,饼干和面包都很完美,香甜软糯,远非粗糙的黑面包或米壳粥可比——字面意义上的米壳粥,只有麦穗外面那层壳,再加点水。 他忽而停住脚步。这里在广场侧后方不远处,面朝的方向是东边,左边为教会,右边隔几条街道即平民集体居住的地方。现在该休息的大都已经休息,只剩下教会修女还在做晚修的功课。 纪评揉了揉眉心,抬眼看了看墙的高度,略一犹豫,做贼心虚似的又四下看了看,最后眼一睁一闭,选择了翻墙。 玛瑙反应很快,及时用触手做了支撑点,一人一未知生物落地时只发出了绿草被踩折的细微声响。 出人意料,只有一墙之隔的教会内居然没有人,纪评还以为至少会有些晚上轮守的骑士……其实就算有人他也想好了应对的措辞,就说想找温莎尔修女,因为白日有些困惑没有解决。 至于翻墙……才来这里的异乡人找不到路,最后选择了最快的方式不是很正常吗?最多有些不合礼数和律法而已。 纪评觉得这些理由天衣无缝,但这不意味着他真想被逮住。 现在已经不太需要指路了,教会内点的蜡烛不够亮,夜晚星星的光芒也微弱,但有一抹飘渺的幽蓝色哪怕只露出一角都格外显眼。这抹幽蓝色甚至还在动。 纪评做好了动手的准备,绕过草坪往那个方向走,然后看见了专门在祷告室门口等他的某位……那并不是一张年迈苍老的面容,外貌还算年轻的先生席地而坐,旁边放了个十分眼熟的手杖。 手帐的尖端镶嵌有宝石,看起来就很贵,非常贵,特别贵。 纪评愣了愣:“……?” 他心里无端跳出来一句话:莱尔款皮肤限定返场。 莱尔神情毫不意外,他起身推开祷告室的门,感慨道:“亲爱的纪评,我想,一定是仁慈的神明给予了我们庇护和指点,并最终令我们相聚在此。” 祷告室里没有本该在此的修女,空空荡荡,干净的烛台上点燃着蜜蜡,插在旁边的鲜花娇艳一如还在枝头上。 纪评神情微妙的看了莱尔一眼,进了祷告室,意识到了一路追逐的真相。这个“源头”不一定有意志,更像是已经落入别人之手所以跟着别人跑。 “我来时……”他选了个位置坐下来,想到了什么,一顿,“没看见负责巡逻的小队,一路畅通无阻走到了这里。” 这话潜藏的含义相当明确。 “哈哈,”莱尔毫不心虚的笑了笑,“教会内的神职人员平日里学习都很辛苦,好不容易入夜,我只希望他们可以得到充足的睡眠,以此更好的为信徒解决难题。” 纪评一言难尽:“请允许我诚心诚意的向你表达我的感激之情,我真在你这里学了不少平时根本用不到的社交辞令。” 第150章 十万金币 莱尔笑眯眯的:“不用谢。” 空旷的祷告室里只有烛火噼里啪啦的响,纪评把玛瑙抱到膝盖上,目光移向莱尔旁边放着的手杖。 手杖尖端上镶嵌着的那枚看起来就很昂贵的宝石正散发着淡淡幽蓝色的光,只是比在外面看时要淡上很多,令人合理怀疑进来前看见的光辉是被人特意加亮过。 莱尔举起手杖,直入主题:“我知道你要它,开个价?” 纪评被这理直气壮的语气惊讶到了,有点匪夷所思:“我以为我的贫穷足够明显。” 莱尔把手杖放了下来,笑呵呵的:“开个玩笑嘛,我们认识多久了,你想要我肯定给你打折啊。” 纪评:“……我也可以直接抢。” 莱尔眨了眨眼:“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教会现在都不玩抢劫这套了,我还帮过你呢……我给你介绍过咖啡馆的边角料。” 纪评一顿。 他沉默了下,最后叹了口气:“玛瑙很不舒服。” “我知道,”莱尔道,“可怜的小东西,你真该管管你的小宠……小朋友,总放任它尝些新东西,就算你能帮它解决后续,一来一往也未免太麻烦了。” 他把手杖掂了掂:“这是第三世代的东西,名字呢千变万化,真理高塔只记录了一个其中还算漂亮的称谓,叫神之泪。” “传闻它来自第三世代一个十分强盛的国家,在国家因亵渎神明覆灭后,曾庇护它的神明流下了伤心的泪水。眼泪化为宝石沉入海底,许多年后受人感召,浮出水面,它在这过程中浸透了深海的颜色,故为幽蓝。” 这听起来像是纪实文学。或者说,在真实存在非凡力量的世界,任何传说恐怕都是对事实的记载,最多有一些添油加醋的再加工。 比如他合理怀疑这国家是因为亵渎神明所以被神明灭掉的,“幽蓝色宝石”可能是过程中诞生的某些能量集合体,就像是燃烧尽的木头会留下灰烬。 所谓的神之泪更像是后世为了美化神明、传唱神明而提出来的一个唯美构想,浪漫又不失对神明的赞美。 纪评:“……所以?” “所以折扣不能打太高,”莱尔强调道,“这东西很珍贵,它不单单是一枚宝石,还是真理高塔内一项重要仪式的必备材料。我理解你心疼你家的小朋友所以想毁掉它,但它真的很珍贵。” 反复强调了两遍珍贵。 纪评无语:“我现在怀疑刚才那个故事是你为了抬高价格临场编的了。” 莱尔:“……那你为什么不怀疑你家小朋友是故意乱吃东西的,像这种生物,如果没有基本的危险感知能力,早就死在出生地了。它曾经那些族群里的同类可并不友善。” 纪评露出一个深思的表情。 “你说得对,”他道,“怪我把玛瑙保护的太好了,都是我的错。” 膝盖上的玛瑙发出一声近似婴儿的啜泣,它用触手扶起自己,好像微微恢复了一点精力,依赖似的蹭了蹭纪评的衣服。 纪评立刻冷下神色:“把东西给我。” 莱尔:??? “停,”他用左手食指抵了抵右手的掌心,“我有办法不毁掉宝石也能彻底解决你家小朋友的问题,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免费,无偿,不要钱,不要任何东西。我之前想要的也不是钱,真理高塔不缺经费。” 听听,多财大气粗的发言,纪评忍不住开始回想有没有什么莱尔的把柄可以用来勒索钱财,思来想去也只想到一个可以充当人质的泽西卡。 他忏悔了下自己的想法,然后道:“但玛瑙现在很难受。” 现在换莱尔一言难尽了:“我看你家的小朋友根本不难受,这东西发作哪有那么快!它都是沾染后潜移默化的影响,普通人都需要好几个月,你家小朋友……” 纪评重申一遍:“玛瑙真的很难受。” 莱尔:“……那你下次管管它,不要乱吃东西了,尤其不要碰我托别人转送的东西。东西被人半路截获,我还以为战争教会发现了,过来一看发现是你家小朋友‘贪嘴’。” 纪评:“那谁让你乱送东西的!” “你溺爱有个限度,”莱尔一想到送东西的人还被工匠杀了就觉得糟心,“我想我没惹过你家小朋友。” 他微微一顿,选择跳出这件事:“这石头毁了会有很多连带影响,我想我可以给你提供其他的替代方案,虽然这方法需要一定时间,但我有缓解你家小朋友情况的办法。” “还有……” 祷告室一览无余,眼前坐着的这位却不似祷告室那样可以一眼望得到尽头,莱尔微微敛了笑意,难得认真。 “我要查一件事情,和第三世代有关,很危险,不能一个人去,但至今没找到合适的人选。我知道你对泽西卡说过你的安排,说你准备去个灵境看看……他身上有监控他的污秽物品。我想你应该能理解,在他背叛过一次后,他就没那么可信了。” 纪评难以理解,因为他刚刚才知道。 莱尔诚挚提出邀请:“和我同行怎么样?” “一举多得,”真理高塔的首席如是道,“它既和你原本的安排不冲突,又可以顺路解决玛瑙的症状,最重要的是……” 他笑了笑。 “按照先前说的,我可以为你提供的帮助支付十万金币。” 真是个令人心动的数字。 第151章 死去的安塔 “杀了大兔子,献给仁慈的死神。” “杀了二兔子,献给一直照顾我们的教会。” “杀了三兔子,献给保护我们的骑士老爷。” “杀了四兔子,献给……” 后面的字迹被血迹糊住,模糊不清,纪评努力辨认,才勉强读出来最后几个字:“献给最爱自己的父母?” 这是一张不知道什么动物的皮,拿在手里相当厚实,颇有份量,只是颜色暗沉昏黄,黑色的颜料在上面并不显眼。 这也许是一首长诗,从大兔子一路往下数,纪评只能看清前四个兔子,剩下来的内容通通被大片的黑褐色血迹覆盖住,仿佛还有浓郁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弥漫开。 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记录下这些东西的文字是汉字,还是简体版本的汉字,简体时代的语序。 纪评提出询问:“你知道我以前是干什么的吗?” 这是青年第一次谈到过去,莱尔立刻认真起来,颇为严肃地回答:“我不知道。” “研究这种东西,”纪评捏起这张动物皮的一角,想起来自己努力赚生活费的日子,“然后给它们随便编点故事写下来,力求奇形怪状引人注目的同时还能合乎一点逻辑,再靠卖这个赚钱吃饭。” 其实他刚到安斯特的时候还想过这种路子呢,然而写作的笔和纸都要钱,识字的人很少,已经这样了,发给平民看的读物居然还需要教会过目…… 也许是因为发下读物的同时会附赠教会修女或者神父的解读服务,体贴的教会神职人员将带领平民一个单词一个单词的阅读、理解。 所以一般只有歌颂神明的东西才能在教会的审核当中胜出。 当然,更重要的是,没有大规模、大范围的印刷技术。 纪评在了解到这些之后就死了心。 莱尔:…… 他维持严肃的语气:“那你知道我以前是干什么的吗?” 纪评想了想:“不知道。” “负责阅读奇形怪状的故事,然后给出评价,通过或者驳回,”莱尔道,“大部分都是驳回。” 话聊到这个份上,刚开始被汉字冲击到的情绪已经散的差不多了,不用再刻意压制。纪评轻描淡写笑了笑,没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结,转而道:“你还能联系上小塔吧。帮我跟它,还有泽西卡他们打声招呼,然后我们现在走吧。” 青年抱起玛瑙:“趁我现在还不饿。” *** 温莎尔送完最后一位夫人归家,语笑盈盈同对方道别,而后转身上了马车。 这一任的拉卡斯特大公是个奢靡的作风,钟爱名家画作、孤本典籍,也钟爱美酒乐器,上任以来经常举办各种各样的宴会,按照往常的时间估计,现在宴会应该刚刚进行到一半。 她揉了揉眉心,并不是觉得困,只是有一点累。哪怕她得爱神眷顾,天然容易获得别人的好感,但要劝说人提前离席还是有点困难的,毕竟她其实没什么很合理的理由。 晚风掀起她的发丝,送来馥郁的花香,她微微一怔,下意识道:“……等等,先停车。” 她很快为自己的异常找到了借口,柔声道:“请停到那边的树林附近吧,我想整理下我的仪表,也想一想该如何向大公解释我为什么离席。” 树林间丛生着细碎的小花,偶尔有大朵团簇着,挺立在晚风里,修女提着衣摆,仔细观察,小心折下一朵最漂亮的。柔软的花瓣上还着生有细密的绒毛,淡粉的颜色娇艳若少女俏丽的脸颊。 温莎尔将花朵抵上心口,轻声自语:“美丽而浪漫的,爱情之神,我知道您不缺爱意,永不竭尽的爱意只是您裙摆上鲜艳的点缀……” “但我想将这朵花献给您。它或许不够出色、不够完美……它只代表我对您赤忱的感情,我祈求您指点我以正确的道路,帮我摆脱迷茫与险境。” 捧在身前的鲜花轻轻颤动,她听见一个温柔的声音:“……” 清甜的嗓音用古老的歌谣唱着歌谣,徐徐铺开的曲调柔软无害,温莎尔奇迹般理解了其中诉说的东西。 ……不要去宴会。 这是神明的旨意,却与温莎尔的本意背道而驰,心神震动间,她本能提出自己的质疑:“老师还在那里。” 但神明的注视已经远去。 温莎尔有点恍惚的走回马车停靠的地方,马车里还有她未曾抄录完的福音书,她咬了咬牙,对着马车夫又摆出一幅柔和笑意:“走吧,辛苦您在这里等我。” 仍捧在手里的那朵花在她上车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片片枯萎凋零,温莎尔闭了闭眼,轻声道:“感谢您的眷顾。” 她想她或许确实如塔迈所说的那样傲慢,她永远学不会尊敬和虔诚,缺乏必要的恐惧……只是仰仗一时幸运,就像是正处在盛开的花期,所以总能得到呵护。 马车抵达广场时,她没听见谈笑,只感受到一片死寂的安静,蛋糕和美酒都摆在桌子上,她提着衣摆下了马车,看见女仆犹豫的面容。 她柔声问道:“怎么了?” 从这里看,人都聚集在广场的中央。 女仆不敢说话,呐呐道:“您……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看什么? 她缓慢步入宴会,隔着半个广场,听见拉卡斯特大公沉沉响起的声音:“……我已将我的一切都献给了死神。” 什么? 温莎尔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拉卡斯特大公没有再停顿,他庄严的宣告着,语气里夹杂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狂热:“唯有死亡是一切的起点与终焉,最虔诚的信徒将有资格得到注视,我想在座各位的心与我一样。” 谁和他一样? 温莎尔已经看见了塔迈,她快步上前,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说辞——她不会否定死神,这是不理智的行径,但她可以说拉卡斯特大公被恶魔迷惑了心智,忘了战争与胜利的辉光。 “米卡公国会走的更远、更高,我们本不属于战争,不需要战争之神的庇佑,但我们所有人生来就属于死亡。” 大公放缓了语速,逐字宣告:“死神会庇护祂的信徒,也会对宽恕误入迷途的羔羊,但这不意味着祂的荣光也会挥洒向不悔改的叛徒。祂会降下神罚,惩诫不懂事的孩子……亲爱的安塔夫人,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视线的一角,安塔攥紧裙摆站在那里。最先塌陷的是外面的皮,然后是骨头,随后是依赖人体支撑的华美裙裳,蓬勃的心脏还在一下、一下跳动着,像是这个人从未死去。 但怎么可能呢? 可怜的夫人连一声尖叫都没能发出来。 第152章 世事往往草率 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开,塌陷下去的肉泥还散发着淡淡幽蓝的荧光,这一幕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有柔弱的夫人站立不稳,当场吐了出来,两眼一闭昏迷在了丈夫的臂弯间。 也有人抖着手跪了下来不住祈祷,祈求战争之神的庇护,赞美神明的单词就是足以令她安心的保护罩。 拉卡斯特大公神情渐渐狂热:“多么漂亮的幽蓝色啊……” 他赞叹着:“这是我们许多人终其一生也难以见到的神迹……即便是不愿悔改的信徒,死神仍愿意赐她安眠。所以不必忧虑。” 这几乎是明示了。 不表态就去死。 不能再让拉卡斯特这么胡说下去,温莎尔立刻就要出声,却被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旁边的塔迈拉住。神父神色沉重,朝她摇了摇头。 大公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的所有人,唇角的微笑意味深长:“我想我们不必忧虑,只要我们的信仰足够虔诚,庇护就会一直降下。当然,就算你心存疑虑也没有关系,一月后,你仍能拥抱一场近似奇迹的死亡。” 终于有人忍不住骂出声:“疯子!你简直是疯了!你不怕战争之神惩戒你吗!” “惩戒?”拉卡斯特大公冷笑一声,高声道,“米卡公国从不畏惧!是仁慈的神明没办法提供足够的庇佑!公国何曾需要战争!” 还有人想说话,又闭上了嘴。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过来,有一只红色的眼睛艰难从繁复的衣裙和骨泥里爬出来,它周身有着长长的黑色丝线,似乎那就是它的手脚,它依凭这个活动,把自己顶出来,再看向拉卡斯特大公。 迎着这么多人的注视,它困惑的向前一步,不小心踩空,骨碌碌从骨泥的顶端滚下来。这一幕堪称荒诞可笑,但没人笑得出来。 拉卡斯特现在才想起来他那几面之缘的护卫,目光开始在周围巡视,一无所获。 塔迈看够了热闹,慢悠悠开口:“亲爱的大公,您在找什么?您将一切都献给了死神,怎么不也跪拜死神的使者?这位像是从死亡中诞生的生灵呢,虽然样貌有些古怪,但您理应尊敬它,怎么您看起来很害怕?” 战争教会的神父仍然足够让人安心。有贵族情不自禁往塔迈那个方向靠拢,闭上眼睛不敢去看,也有人看向拉卡斯特大公,确实从那张脸上读出来惊惶。 肉泥蠕动起来,复原成原样,描摹出夫人美丽的五官,只是眼睛的镶嵌稍有移位,被安塔扣下来又按正。 这下彻底没人敢说话了。 胆子小的两眼一闭晕过去,胆子大的不断低声颂念着赞美词,声音不住发颤,向信仰的神明祷告,尝试从中汲取勇气。 该死…… 这场变故远远超出拉卡斯特大公的预料,他甚至后退了几步,因为那只眼睛在往他的方向爬过来。一步又一步,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 他当然不会天真的以为那真是什么死神的使者,可怜的大公咬着牙,强装镇定。他向死神祷告、祈求,然后他觉得脸有点痒,摸了摸,摸到了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长在他的侧脸上,睫毛根根分明,一开一合,眼珠子还在他指腹下调皮的动来动去。 “啊!!!!” 从没见过这世面的大公发出一声惨叫。 塔迈淡定的朝温莎尔递过去一个眼神,主动开口:“如各位所见,我们可怜的拉卡斯特大公受人蛊惑,他本来是个虔诚的好孩子,都是那些异端胡作非为的结果。战争之神是位仁慈的神明,愿意等信徒改过,可拉卡斯特大公陷入太久,已经无法可救。” 神父只字不提那只眼睛,只字不提死而复生的安塔。 “所幸拉卡斯特大公的血脉还有延续,米卡公国会拥有一位新的大公,我们相信有拉卡斯特在前,他将不会在误入迷途。” 背景是拉卡斯特大公的惨叫,大公已经惨不忍睹到不成人形,被吓坏了的贵族们说不出反驳的话。 “安塔”缓慢抬起头,看了眼夜幕。 她轻声道:“我们应当感激群星的庇佑。” “是,”塔迈并未反驳,“我们终会开拓我们的领土,凡战必胜,在战争之神,也在群星的庇佑之下。” 贵族露出迷茫的表情,但他们不敢反驳,匆忙低头认下,跟着塔迈重复。 …… 这一切结束的太突然,温莎尔觉得草率。 她沉默着看着塔迈神父井然有序的处理后事,烧尽地上残余的拉卡斯特大公,吩咐仆人们打扫宴会,通知贵族们记得参与明天的祷告。 最后返回教会的路上,她终于问出了心底困惑。 塔迈露出一个疲倦的微笑:“你觉得草率?” 神父轻轻摇了摇头:“你早晚会明白,其实这世上很多事情都很草率。你拼尽全力去追求的东西、赖以生存的一切,都可能会在某个瞬间,只因为某个选择就倒塌成为灰烬。” 普通人的力量如此微弱,微弱到聚在一起也难以左右某些存在的意志,于是最后往往会迎来一个令人难以接受的收场。 “这并不草率。” 塔迈轻声道,他还捧着刚才的那只眼睛,眼睛从手掌爬上他的衣服,像个好奇的孩子不断探索未知之处。 “拉卡斯特大公做的最错的事情就是他总忽视伟力,他总以为只要说服贵族就足够,但最要紧的是打服所有反对的声音,先获得胜利,而不是只说服弱者。这是北帝国存在的基础,你最好牢记。” 温莎尔沉默了下:“我会认真研读圣典和福音书的。” “在你离开这里的路上研读吧,早点启程去弥尔科,一切还没结束,”塔迈疲倦道,“现在待五天不够了,你需要在那里留足至少两月——不要回来。” 他看向温莎尔粉紫色的眼睛,看见那里白天还在微微闪烁的幽蓝色已经消失干净,继而看见马车角落枯萎的鲜花。鲜花的茎处仿佛散发着荧光。 他于是准备全盘托出。 “很多年前,夏特公国一代王室覆灭,第二代王室建立起政权,随即有表现为幽蓝色的病症蔓延……凡患病者,身上会散发出荧光,死状会像刚才的安塔夫人那样。” “这是污秽!”温莎尔瞪大眼睛。 “它现在是传教的工具了。” 塔迈神父神情平稳。 “宴会上接触幽蓝色花瓣的不知有多少,当他们死于同样的病症后,就会去向生还的安塔夫人求助,继而选择向……寻求庇护。” 温莎尔摇了摇头:“他们也会觉得安塔夫人是恶魔,就连我也不能保证安塔夫人的状态,而且,教会也不会漠视,我可以……” “世事往往草率,”塔迈打断她,“去弥尔科吧,离这里远一点。” 他微微叹了口气,还有一句话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想说某位才到米卡公国的客人,想说他刚刚在宴会上有遇见一个行踪诡异的孩子,却又不愿意主动提起——在温莎尔还没联想到那位的情况下。 他既希望温莎尔信任纪评,不要抱有戒备或者恶意,又希望她最好带着点警惕,不要全盘付之信任。 这似乎有点太矛盾了。 马车的车轮碾过地面,塔迈猜测现在那位纪评先生恐怕已经不在米卡公国境内了。这是参照朵图靳帝国情况后能理所当然得出的结论。 加剧矛盾演变,引导混乱爆发,接着抽身离开。 然后呢? 塔迈神父想,那位纪评先生没做什么,对方甚至只在米卡公国停留了不到三日,然而就在这短短三日,积压的矛盾迅速爆发,巧合的不能再巧合。 拉卡斯特大公早就想摆脱教会的控制,只是迟迟寻不到合适的机会,这机会是谁给他的?海神教会?不。 海神教会距此千里万里。 塔迈闭上眼睛。 第153章 出发准备 故地重游,纪评一边等莱尔做所谓的“准备”,一边和对方进行没营养的没话找话。他们现在正在当时分别的地方,四下是荒芜的土地——根据莱尔的叙述,这里曾经很繁荣。 莱尔把准备好的东西一一取出来摆放在地上。晒干的植物叶片呈现出干瘪黑暗的色泽,不明生物的手掌上密布毛发和鲜血,点燃的烛火罩在灯罩里,甜腻的香气散开…… 纪评觉得这真像个大型的邪神祭祀现场。 他忍不住提问:“还要多久?” “等一个恰当的时间,”莱尔取出一张残页,对比着烛火的方向眯了眯眼,“等太阳将升未升,那是祂最喜欢的时间点,然后祂会根据祭品的珍惜程度,为我们打开通往灵境的门。” 纪评咽下自家邪神应该也能开门的话,毕竟对方已经准备好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现在再说……好吧,他承认他只是想看看正统的祭祀流程。 莱尔注意到他的视线:“你感兴趣?” 纪评:“嗯。” 他现在有一点心虚,他后知后觉,他好像从来没给自家邪神送过什么祭品,他也不知道邪神喜欢什么,倒是自家邪神经常给他送东西。 莱尔把手上的残页递过去:“和之前给你看的那张来自一个地方,都是那枚蓝宝石的陪葬品,第三世代的产物。” “这张残页记载的仪式不全,只写了一部分符文和要献上哪些祭品,比如宿根葵被火焰灼烧后的枝叶、枯蝶凋零的翅膀、极暗蝎……挺多的,林林总总列了几十种。” 真理高塔的首席毫不顾忌的发出点评:“一般祭品不需要这么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位贪心的存在。” 纪评眉心直跳,很想提醒莱尔至少保持一点必要的尊敬,转念一想自己也不太虔诚,于是闭上了嘴。 莱尔叹了口气:“还有一部分祭品找不到了。首先是第三世代和现在差距太大,名字上有更替,其次是纸上只有名字,对应的简单描写都没有,想找到替代品都难。” “哦,”纪评道,“那你最后怎么解决的?” “用神学推,”莱尔取出一个小玻璃瓶,开始倾倒琥珀色的液体,“一般,正神,我是指有信仰传唱于世的那些,他们会喜欢正面一点的祭品,邪神就反过来。” 这不是等于没说吗。 纪评感到一言难尽。 玻璃瓶里的液体倾倒完毕,莱尔收起玻璃瓶,叹了口气:“能令‘祂’这种级别愉快的祭品大都有共同点,符合‘祂’的特性,还要感染污秽程度深,按这个筛了筛,筛出来几百种,我随便挑了点放这儿了。” “符文也是根据残缺的推,至于香料之类,我选了个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烛台,里面的蜡烛添加了蜂蜜和花瓣。” ……怪不得闻起来那么甜腻。 纪评不太喜欢这么甜腻的香气,往后退了退,诚心诚意的发问:“那有没有会惹怒祂的祭品?祭品不对的话,祂也会出现吗?” 这实在是个不应该由纪评问出来的常识性问题。 但凡是稍微学过一点神学的都该知道答案。 莱尔略有点诧异的抬了抬眼睛,心里隐约有个不妙的猜测,但还是认真做了回答:“算亵渎吧,如果仪式对的话,祂应该会投注下视线。” 纪评继续诚心诚意发问:“那假如献上祭品的信徒有足够的实力,能不能单靠触怒神明的仪式找到神明,继而反杀?” 莱尔:…… 如果他熟悉某些世界的文化的话,他或许就能知道他现在的情绪应该被命名为“无语至极”。 “理论上可以,”莱尔道,“真理高塔内就有一则信徒尝试反杀神明的案例,当然,那个胆大包天的孩子最后死的也很惨。威严不容挑衅。” 他边说边不动声色挡了挡那些祭品:“这些东西并不值钱。” 纪评望着莱尔一副生怕他抢祭品、实践这一理论的样子,嘴角抽了抽:“我只是好奇,没有付诸实践的想法。” 要真付诸实践了那还了得。 莱尔摇头叹气:“等你哪天真打算这么做了,务必叫上我,我还挺想看看热闹的。” 第154章 ??? 纪评:“……你可以自己实践。” 这真像个诚心诚意的暗示。 莱尔笑眯眯歪了歪头:“好主意。” 他随手折下一截植物躯体,用尖端在地面试了试,开始书写符文,线性弯曲的符号有点眼熟。在他绘制完成的瞬间,所有符文悉数亮起,还有一小股指向了玛瑙。 铺好的祭品一个呼吸间就没了一半。 玛瑙终于提起了一点精神,曾低垂如死寂藤蔓的触手缩了一下,随着力量的涌动,眼睛慢慢睁开……纪评这才注意到玛瑙丢了只眼珠子。 之前因为大多是眼睛都是闭着的,看不出来什么明显的差别,现在只有那一只空空荡荡,像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涧。 莱尔小小的“咦”了声,谴责道:“你雇佣童工,还雇佣重病的童工。根据朵图靳帝国现行律法,你应当缴纳一千明朵作为罚金。” 正在和玛瑙沟通的纪评:“……交不起,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交不出哪怕一枚明朵。” 眼睛留给安塔夫人防身了?他好像没有和玛瑙说留只眼睛……好像说了吧?应该是在玛瑙被安塔夫人抱走的时候……不对,他感觉自己就是没说。 ……也可能说了。 纪评揉了揉眉心,又道:“朵图靳还有禁止雇佣童工的律法?我怎么记得我有在墨格看到过帮工的孩子。” “禁止雇佣六岁及以下,”莱尔耸了耸肩,“其实法典还是挺有用的,虽然我知道你不感兴趣。我当年给你推荐了无数次,从没见你看过。” 他语气有点漫不经心:“我偶尔也会觉得这个实在是没意思,规定了和不规定没什么区别,反正都会预留含糊其辞的漏洞……嗯,等什么时候他们能把漏洞填上,什么时候真理高塔就可以宣布解散了。” 这既像是在说真理高塔靠律法的漏洞行事,没有漏洞就举步维艰,又像是在说如果律法真的完善了……便不再需要真理高塔追寻所谓的真理。 …… 天边将亮未亮的时候,忽而平地起了一阵狂风,罩在灯罩里的烛火被奇迹般吹灭,所有光线顷刻间被剥夺,黑暗先天亮一步沉甸甸压下来。 肉眼可见的淡色波纹在眼前弥漫开,无声的黑暗处静悄悄裂开一道裂隙,隐约可窥见其中形式奇特的房屋和草木。 纪评听见了不明意味的喃语。 ……他有点震惊。 因为他居然没听懂。 喃语的语速和音量都很规律,像是匀速流转的潺潺小溪,不疾不徐,没有突然拔高或降低的情况,不带混浊感,除了听不懂以外都很完美。 纪评刚这样想,就听见了一道刺耳至极的声音,如同野兽在绝望时发出的尖叫,被无限放大并扭曲成了一种尖锐的、穿透力极强的声波,让人忍不住想要捂住耳朵、刺破耳膜,以求获得平静。 ??? 黑暗如潮水般褪去,摆放好的祭品七歪八扭,真理高塔的首席惋惜地踢了踢地上的东西:“跑的真快。算了,走吧,门开了。” 纪评想起来莱尔片刻之前说的那句“好主意”,嘴角抽搐了一下:“你刚刚还在警惕我,怎么现在换你付诸实践了?” “之前没想到嘛,感谢你的建议,”莱尔拿起手杖,朝缝隙走了一步,回头看过来,“说实话,这些祭品都很昂贵,真全部献上去,我也是会心疼的。” 他这样说,却似乎对地上的这些东西并不关心:“等下会有人来收尾。” 离这儿最近的生命教会要赶过来需要不少时间,等人赶到了,恐怕该收拾的也就都收拾干净了,留不下什么痕迹。 掌心与手杖接触的皮肤正在淡化,颜色一点点凋零下来,像是历经许多年后褪色的文献,脆弱的身体显然经不起什么折腾。 虽然白纸碎了之后粘起来还能再用,但莱尔咳了一声,心想下次还是不能这么玩。 他正欲再和纪评说几句,忽觉裂缝的边缘开始不稳定起来,波动的纹路宛如水面一点涟漪,将他刚踏入的半只脚深深排斥出去! 将亮的天边迅速暗沉下来,凝结的空气宛如浓墨在此沉着,变故发生的太突然,纪评只觉得有些呼吸不上来,他咳了一声,抱着玛瑙的手指无意识收紧又在片刻后放松。 “哇哦,”真理高塔的首席干巴巴感慨了一句,“不愧是曾经收割无数信仰的伟大存在,原来不是跑路了,是觉得一缕降临的意志不够,所以回去带上足够力量再来。” 纪评:? 泼墨似的黑暗里,纪评看不见莱尔。 按理来说现在应该害怕的,毕竟这里刚刚发生过一件亵渎神明的大事——那位不知名的存在应该可以称之为神明吧,神明还找上门算账了,但他莫名不觉得紧张,只深感无语。 他猜测莱尔还能听见自己声音,于是道:“你要多久才能解决。” “哈哈,”黑暗里,莱尔笑了一声,听起来充满自信,“六十个呼吸。” 听起来还挺快。 纪评正欲说几句加油的话表示自己语言上的支持,就听见莱尔慢吞吞补充道:“祂只需要六十个呼吸就能解决掉我。” …… ??? 第155章 摸不着头脑 其实亵渎神明不是什么大问题,破坏仪式也不是,真正的大问题是,你做了,还没有足够的实力收尾。 纪评面无表情:“莱尔,你最好是在和我开玩笑。” “‘哈哈’,”真理高塔的首席重复了一遍这个笑声的拟声词,显得有些滑稽,“我也希望我是在和你开玩笑。” 莱尔说着,语气莫名悲苦起来,像是在交代遗言:“我有点放心不下那些可怜的孩子们了,虽然他们平时事情很多、天天捣乱、不服我管……但是我要是没了,谁来给他们收拾烂摊子啊。” 纯粹的黑暗里无事发生,纪评低下头,看见几点红色,是玛瑙的眼珠子……看起来好像可以当照明光源使用。 六十个呼吸的时间早已过去,某位伟大存在的重新折返目前看起来毫无威胁力……也许吧,纪评晃了晃脑袋,他觉得他应该害怕。 怕黑是所有生命的天性,是刻在基因里保护自己的本能,也许黑暗中会潜藏有难以察觉的危险,比如……玛瑙的触手卷住了不知道什么东西。 莱尔的声音再次响起,但这次隔的距离似乎比之前遥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不是尖叫,这只是某个人重复念了数个表示尖叫的发音,语气平淡而毫无波澜。 纪评直截了当:“已经过去六十个呼吸了。” ——你怎么还没死。 莱尔:“……啊,这不重要。” 被玛瑙触手卷住的东西正在黑暗中缓慢变成一片片碎屑,可能是某些会造成危险的生物。纪评选择不再去管,他闭上眼睛,微微翕动嘴唇,等几息后再睁开眼的时候,眼前的所有景物都添上了一层淡淡的荧光。 这当然是来自自家邪神的帮助。 视线所及之处,他在不远处发现了一个光秃秃的脑袋,脑袋悬浮在半空之中,往下的躯体正在缓慢褪色、消散,只剩下一点不清晰轮廓线可以隐约看出之前的人样。 这一幕有点震撼人心……说的不是漂浮的人头震撼人心,而是那颗人头属于莱尔。 视线接触,莱尔打了个招呼:“哎呀,你再慢一点看见我,我就要被风吹走了。” 纪评:…… 这可真是个地狱笑话。 他现在也看清了玛瑙卷住的东西,虽然那东西已经被绞碎的不成样子,但拼拼凑凑还能凑个大概,应该是只约人头大小的四足动物,细长的四肢或许曾经像蛇一样灵敏,只是现在只能像枯萎的细藤一样随风飘荡。 除了以上两个东西以外,四下没什么异常。眼看着莱尔的一颗脑袋快剩半颗了,纪评略有点无语的快步走上前,心想这位未知存在居然还挺恩怨分明。 ……只动莱尔,不动一直旁观的他。 随着他的靠近,褪色的速度逐渐减慢,到最后走到旁边的时候,褪色已经近乎停滞,相对应的是莱尔没了一只眼睛、半边鼻子和半边嘴。 纪评并不想看断开的切面,移开视线,诚恳道:“怎么救你。” 他又补上一句话:“我没头绪。” 莱尔的脑袋在空中晃了晃,理论上来说,他应该已经失去发声器官了,但这里显然不是个严谨科学的世界。 “不知道。”莱尔语气同样诚恳。 纪评后知后觉意识到“晃了晃”是摇头表示否定的意思。 “那,”他问道,“你喜欢什么风格的祷告词?” 莱尔:…… 他用仅剩的半张嘴弯出了一个苦涩的微笑:“您说真理高塔里那些可怜的孩子们该怎么办呢?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们,他们也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我……” “停,”纪评无语道,“我无能为力。” 他唯一能求援的只有玛瑙和某位存在,这二位没办法他就没办法,而且他看莱尔这毫无恐惧、底气十足还有闲心开玩笑的样子,一看就不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好吧,”莱尔道,“我给你写个坐标,祂应该不会拦你。你身边那位小朋友……等去了第三世代,它很快就会恢复正常。” 一张纸由虚化实,轻飘飘落到纪评面前。 莱尔吸了一口气,正想再哭诉几句,却见青年毫不眷恋,朝他挥了挥手,然后整个人瞬息虚化消失在了黑暗里。青年消失的地方,淡淡星光轻柔散开,寸寸湮灭。 不该在此停留的人一走,流动的空气越发凝滞起来,悉悉索索的动静不加掩饰,恶意铺天盖地,终于有无形的怪物按耐不住,扑了上去,试图将这仅剩的脑袋吞吃入腹。 莱尔歪了歪脑袋:“……连理智都没了?” 往上牵动的半边嘴角慢慢下垂,抿成一条直线。 忽有一线光芒瞬间擦亮无边黑暗,骤然出现的、无来由的喃语盖过了窸窸窣窣的细碎动静,诉说着难以听懂、不辩真假的故事,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竟因这变故出现晃动之感,如同摇摇晃晃的跷跷板。 沿着平整的切面,先长出的是半边脑袋,然后一路往下,生出健全的四肢。新生的骨骼转动间发出“咔嚓”的动静,莱尔揉了揉手腕,叹了口气:“他好像谁都会救,唯独不乐意帮一帮我,你说这是为什么?” 这是个没人回答的问题,庞大的知识浓缩进喃语里,逼得黑暗节节败退,展露出已经几乎大亮的天边,还有不知何时抵达,正一脸惊恐旁观这巨大污秽波动的生命教会的神职人员。 聪明的已经转身跑了,不聪明的还在原地试图分辨“污秽”和现实的界限,他们无一例外没逃过异变,从离黑暗最近的地方开始消失,半边躯干被一点点抹除的痛感逼出他们刺耳的尖叫声,可惜无人理会。 误入的小蚂蚁已经没了呼吸。 流转的绿色微芒仍然在尝试修补缺损,但也只是徒劳无功。消失的地方会成为黑暗的养料……继而促进黑暗的蓬勃生长,不过,现在黑暗没心思接受养料。 始终不曾停下的喃语还在灌输庞大的知识流,如果祂是个普通人、或者低阶的非凡者,难以理解便可能记不住半个意思,但祂偏偏能理解。于是原本写有文字的书被全新的笔迹覆盖、涂抹、取缔。 这是来自文字与知识的恩赐。 祂正在触碰未知的领域,正在拥抱这份足以填满所有求知欲的庞大洪流,至于后果如何,谁在乎呢。 莱尔扫了眼空荡荡的地面,认出来真理高塔独特的标记,松了口气。好消息,祭品没丢。 天边已然彻底大亮。 幸好这里是无人地区,否则这一场动静闹下来,轻则死亡无数,重则都活着……都活着就要成大麻烦了。 消散的黑暗中还有一句呓语轻轻。 ——仁慈而订颁万物的群星啊,我们信仰着您,也恐惧着您,我们祈祷您的庇佑,也祈求您永远不要在世间降下神迹,因为您卑微的信徒无能而弱小,难以承受您的恩赐。 第156章 镭 米卡公国,三十七号街。 纪评正在研究莱尔写的坐标。 这真是个神奇的坐标,歪七扭八的线条像是跳舞的蛇,因为它们不是固定的墨点,它们会动,上一刻还是近似い的东西下一秒可能就会平移变形成为ぅ……这有点不科学。 租赁的房子里空无一人,工匠和泽西卡都不在。纪评拎了拎桌子上的铜制水壶,发现只剩下一点点。问题在于打水的井只有一个,在三十七号街的尽头位置,略有一点远。 他暂时歇了喝水的心思,也不准备再研究坐标了,大概清点了一下背包里的东西,带上纸和笔。背包夹层里还放了一罐咖啡速溶豆,他晃了晃罐子,回想了一下购买的时间,很怀疑这豆子过期了。 ……其实过期了也不是不能喝,实在不行把豆子倒出来扔掉,罐子还可以留着当喝水的器具。 现在还是半亮的清晨,纪评推开门,略微辨认了下方向,等抵达水井时,天边已然彻底大亮,还下了点朦胧的雾雨。 水井那里有人在排队,他安静等在队尾,排到的时候取出水壶装了点水,走到角落的位置。潮湿的地方容易滋生青苔,越偏僻青苔越多,他于是小心起来,避免滑倒。 写有坐标的纸在雾雨里摊开,上面的字迹随之被雨水冲淡,渐渐褪色。纸张的质地很好,在雨水下呈现一种半透明的状态,薄而不烂。 按照某位的说法,这张纸源自文字与知识之神,写在上面的任何内容皆可借用神力成真。如果是坐标的话,字迹淡化消失的瞬间,即可送人前往坐标指明的位置。 ……听起来很神奇。 纪评越发觉得莱尔的话信不了一点。 空间出现一点轻微涟漪,又复归平静,长在阴暗处的青苔迎接着雾雨,只有被践踏过的痕迹彰显着这里曾经来过人。 片刻后,一辆缓慢驶来的马车停在水井旁,马车夫正常下了车,像是只是单纯前来补充水源。一只圆滚滚的珠子从马车上滚落,骨碌碌滚到铺满青苔的位置。 ⊙它好像愣了愣,用黑线似的四肢碰了碰地面,顿在那里不动了。 *** 这不是纪评不是第一次去灵境。老实说,他现在仍然不能完全理解灵境存在的机理,可能是因为他总想用科学的理论解释这些东西。 但他知道所有灵境都有共同点,比如绿水青山、景色怡人、朝气蓬勃……所以植物能说话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现在站着的位置是一处森林,放眼望去,极高的树木郁郁葱葱,几乎挡住了天穹洒下的所有光芒,好在生命自会找到出路,低矮的位置长了几丛能自行发光的“小灯笼”。茎被拖弯坠下去,光秃秃的,没有多余的叶子。 面前的植物又叽里咕噜说了什么,它有着大大的花盘,周围绕着一圈蓝色的花瓣,细长的叶子参差排布,约到成人腰高。 也许是久不得答复,又也许是见纪评甚至在出神,不知名的植物空前愤怒,它甚至把根从泥土里拔了出来,像一个活人那样叉着腰,无比愤慨。 纪评收回观察环境的视线,略带歉意的露出一个微笑,尝试连说带比划。因为他听不懂……还因为玛瑙也听不懂。 玛瑙从背包里探出眼睛,安静看着纪评和植物努力交流,看着看着,它忽而窜出一道触手把植物连根卷起,像进食什么餐后甜点似的,几息功夫就消化干净。 ??? 纪评还没反应过来,略有些悚然的望着这一切,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玛瑙已经又缩回了背包。 再一低头,他发现周围空了一片。刚刚还簇拥在附近的、均匀分布生长着的各类植被几个呼吸间就跑了干净,缩到了较远的位置,露出土地本来的黝黑色。 他抬起脚往前走了一步,于是刚刚被他踩在脚底的几棵可怜的小草颤颤巍巍动了动,拔出细弱的的根,也拼尽全力跑远了,仿佛他是什么要吃掉所有植物的大怪兽。 肚子有点饿了的纪评确有此意,他刚刚就在考虑那颗颇像果实的“小灯笼”能不能摘下来饱腹,但他还没付诸行动,他觉得自己有点冤枉。 但更重要的是…… 他询问玛瑙:“你饿了?” 如果有锋利的利器,他或许可以尝试割道伤口出来,然而玛瑙除了第一次以外,后续似乎都已经厌倦了这样分食物,屡屡选择自行觅食。 虽然他原本的希冀就是这个……但这件事吧,就像是养一朵花天天给花浇水施肥的时候希望花能自己汲取养分,等花真的活动起来自己找食物了,又觉得一点奇怪的难以接受。 玛瑙果然对他的提议表示拒绝。 好吧,事已至此,纪评揉揉自己的肚子,叹了一口气,估摸着吃草这个方案不可行了,他暂且喝了几口水垫了下,然后摸出那张半干的纸,想了想,用随身的笔在上面写了行字。 [莱尔现在就在我面前。] 几乎是他刚写完,下面飞快出现一行字:莱尔死了,我是西西伊农,您哪位? 纪评想了想,写道:[我饿了。] 他边写边瞄了眼玛瑙:[玛瑙应该也饿了。] [……] *** 片刻后,莱尔如期而至。 他不仅到了,还真的食物和饮品。分别是一盒纹理清晰、油光锃亮的现切火腿,两袋涂抹有不同芝士奶油和果酱的面包,几块封有鲜嫩羊肉的馅饼,以及数个装有红椰汁、蜂蜜水、奶油浓汤的陶罐,罐口细心用松木焦油做了密封。 真理高塔的首席像是对这里很熟悉,他活动了下手腕,望了眼躲得远远的那些植物,诧异道:“原来它们也怕你啊,我还以为它们只怕我呢。胆小的可怜,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能跑的根不沾地……” 真是最适合的信仰承载体。 莱尔无端想到了这个描述,嘴角慢慢抿起,他现在的神情可以称得上冷然,可惜这里不是真理高塔,没谁会为他的情绪变化战战兢兢。 天穹的光几乎被遮盖的干干净净,他四下一望,抬手在虚空中做了个抓的动作,于是不远处的“小灯笼”凭空被他摄取过来,种在了这里当照明物。 “小灯笼”发着抖蜷缩成一团,纪评无奈抬头看了莱尔一眼,从背包里取出准备好的蜡烛。 蜡烛点亮的瞬间,一群“小灯笼”先是向纪评重重抖了抖灯笼,仿佛是在表达感谢,然后跑的飞快,劫后余生似的一头扎进远处的植物堆。 莱尔:“你有蜡烛怎么不点。” “蜡烛很贵啊,”纪评理直气壮,“你知道这只蜡烛够买多少个黑面包吗?要不是觉得有必要,我才不舍得带。” 莱尔:…… 纪评在一堆食物中间发现了几盒颜色缤纷的圆形珠子,还有几张明显手写的报纸。未干透的墨印在报纸边沿留下一点痕迹,使版面看起来脏乎乎的。 玛瑙把几罐“糖果”卷走了。 “报纸是从第十席学生那里拿的,名字我不记得了,”莱尔撕开一袋面包,用纸巾包住一角,“我猜测你可能会感兴趣。嗯,这些东西也是从那里拿的。” 新鲜的果酱散发着清香和甜美的气息,纪评看了眼报纸,分不清这是哪个地区的。 说是朵图靳帝国专供吧……上面居然写到了米卡公国的幽蓝色花瓣,描述那是一种特别的品种,但要说是米卡公国吧,大范围写的又是朵图靳帝国,说教会处决了许多异端。 还写了北帝国和安陶宛帝国,内容集中在双方的战争摩擦上,写了具体的地点和时间。 纪评看了会儿,最后不甚在意的挪开视线。很多都是例行公事的客观描述,不包含任何发散的推测或多余的修饰词,也因此导致其中40%都是人名、地名、时间。 ……干脆命名为真理高塔栏目快讯报纸得了。 他打开陶罐,蜂蜜水是半透明的焦黄色,上面漂浮着一层碎碎的粉紫色花瓣,精致的让人觉得粗鲁的陶罐不应当被用来盛放这些东西。 另一罐是奶油浓汤,熟悉的咸甜风味总让人想到什么……纪评随口聊道:“我记得舒温夫人那里的奶油浓汤做的很好。” 他略略有点怀念,主要是怀念那段闲适的不用担心吃穿住行的日子。 青年语气仿佛在回忆什么东西。莱尔咽下最后一口面包,心想这么明显吗,好吧,他确实是在舒温夫人那里拿的。 带来的报纸只博得青年几眼的注视……好吧,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毕竟记录的都是些常人眼里机密,可青年理应洞悉的小事。 红椰汁不是他喜欢的味道,莱尔皱了皱眉,苦着脸咽下一口:“贵族家庭聘请厨师开的都是高薪,恐怕不会有做不好的食物。” 说的是呢。 没什么读物,纪评又把注意力挪向报纸,他翻过一页,心想这排版真是紧凑的可以,边翻边伸手打算把旁边的玛瑙捞过来,指尖却先碰到了不知道什么东西,冰凉光滑的表面隐有纹路。 那是一株约一米高的小树,很像紫叶李,紫色的叶子簇拥着白色的花,间隙处是小而圆润的果子,根部裸露在外充当着移动器官。 尽管它现在几乎抖出了模糊的影子,但纪评仍觉得它具有极高的观赏价值。 他边想边收回手,顺便把盘绕在树上的玛瑙也抱下来。离开了玛瑙,紫叶李终于不怎么抖了,它略有点颤颤巍巍的矮下身子,婆娑的叶子和树干从中间裂开,露出里面的木质部和韧皮部,髓的位置则被一卷洁白的丝绸代替。 纪评为自己的镇定感到惊讶,他把丝绸抽出来,意外的发现上面用的是通用语,内容为邀请远道而来的客人于今晚参加迎接他们的宴席。 哇哦。 纪评才要把丝绸递给莱尔,就听见莱尔斩钉截铁:“我不去。” 纪评:“……为什么?” 说话前,他已经在心里预设了可能有的答复,比如这是鸿门宴,现场可能混乱至极全是稀奇古怪的东西,再比如会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发生,如果去参加的宴会的话就会错过。 然而莱尔指了指红椰汁,露出个无比心酸的表情:“他们宴会上用来招待客人的都是红椰汁,但我不喜欢这个,非常不喜欢。我还在安斯特的时候,最大的不满是图书馆的上班制度,其次就是红椰汁。” 纪评:……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小紫叶李好像只是来送信,没打算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复,蠕动着的根部一张一缩,就要加快离开这里。 可惜它还没走多远,身后某位客人就朝他招了招手,于是它一缩,害怕的往回转,叶子颤颤巍巍,婆娑作响,有几片悄无声息凋落。 然而客人只和他说:“谢谢你呀,再见。” 紫叶李:…… 紫叶李不理解。 纪评放下手,听见莱尔和他说话:“那个孩子快被你吓死了。” 啊? 纪评茫然回头看去,看见掉落一路的叶片,和跑的飞快的小紫叶李,他眨了眨眼,想了想那些避开他的植物,无端觉得莱尔说的有道理。可他冤枉啊,他明明什么都没做。 玛瑙已经把“糖果”吃完了,只剩下空荡荡的罐子被安放在地面上。 莱尔:“你可以带着你家小朋友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宴会上的食物都有添加抑制物质,根据你家小朋友的饭量来看……都吃完,它的消化不良就可以彻底解决了。” 纪评被这段话勾起了兴趣:“添加抑制物质?” “第三世代就是被那些幽蓝色毁掉的,幸存的人们当然会研究出来对抗的方法,”莱尔眼神低垂,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冷漠来,“可惜……兰若告知过我,它们是放射性元素的一种,名称为镭。” 研究算术、神学、几何等等的学者曾给这种现象冠以无数称呼,可惜错误的起点只能导向错误的结论,第三世代毁于镭,也毁于轻狂和无知。 第157章 奴隶 我是一个奴隶。 我信仰大地之母。 奴隶是没有名字的,我只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编号,这个编号被管事的仆人烙印在我的侧脸上,以便于他们可以随时精准的喝骂某个奴隶而不必去记住奴隶的脸。 我的工作内容很简单,控制住葡萄藤,然后再由其他人爬上去采摘葡萄,虽然我总会觉得很累,会觉得手脚都发颤到不听使唤。 这些藤蔓的力气很大,大到我经常觉得自己面前 的不是几根细细的藤蔓,而是粗大的、从山崖滚落下来的石头。 但是,我知道,我已经很幸运了。 我只需要站在下面竭尽全力阻止葡萄藤跑掉,不像那些摘葡萄的人,他们很可能会在采摘的时候被尖端的葡萄藤甩飞出去,摔成一滩烂泥。 负责管理我们的人也很心善,她不太喜欢皮鞭,也不怎么骂人,听说她曾经也是个奴隶,只是后来被小姐看上,陪小姐读过书,现在又来管理我们。 说实话,我真的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力气足够大,没人会让我去摘葡萄,那是一种浪费,我很少受伤,偶尔有也是被粗壮藤蔓上的尖刺划到,我总能完成自己的工作,所以我总能得到一大碗面糊汤。 我偶尔会把其中的一小部分分给别人,比如一些脸颊消瘦,可怜巴巴望着我的女奴隶,再比如识字的……是的,偶尔会有识字的奴隶,但这份识字不值一提,只会成为他们被殴打、欺负的源头。 我也想识字,所以我偶尔会帮帮他们。 他们当中有人问我有没有想过自己的未来……未来是什么?我有点茫然,我不明白,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天黑的时候起床工作,天黑的时候开始休息。困了的话可以把身子压在葡萄藤上休息一会儿,面糊汤不够吃也可以抢别人的。 但是……我认真想了想,觉得我的未来可能是去往大地之母的神国? 大地之母是大地的母亲,是所有植物、动物的母亲,而我们是最受祂宠爱的信徒,所以我们可以从植物身上获取食物,这是得到大地之母许可的,是祂对我们虔诚的恩赐。 庄园的老爷是这么说的,我只见过他一次。他有着苍白的眉毛和头发,精神抖擞,皮肤洁白没有任何伤痕,干干净净站在我们的面前,告诉我们大地之母的存在,说我们所有人都应当信仰这位仁慈的神明。 如果没有大地之母,我们将没有资格获得食物,这是神明对我们的眷顾,我们也应当报以感激和虔诚。 老爷还咧开嘴,微笑着说,说能得到神明眷顾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要让自己体面,他说像我们这种奴隶,生而下贱,肮脏不堪,能得到大地之母的庇佑完全是因为神明足够仁慈。 他还说,唯一能让自己变得不肮脏的办法就是努力工作,让自己具备勤奋的美德,这样也许会在死后有机会碰到神国。 我觉得老爷说得对。 教我识字的人一脸悲哀的看着我,最后低下了脑袋,或许那是悲哀吧,我总不明白他们的想法……明明现在的生活已经很好了。 是他们总不知足。 或者,我也总不知足,我总觉得一碗面糊汤太少了,少到难以填满我的肚皮、我的空虚,我总能听见咕噜噜的声音,像是一场反抗,但当我抓起泥土吞咽下去的时候,这声音又消失了。 大概是源于大地之母的眷顾。 那些识字的奴隶越来越不安分起来,他们经常会在休息的时候偷偷摸摸离开,不知道去往哪里。那个时候,管事的早已经休息,没有人知道他们每晚都会聚在一起。 可我知道,我还知道他们在聊什么。 他们在构思一首完美的,赞美大地之母的诗歌,他们希望能借此摆脱奴隶的身份,正大光明的离开这里。 我觉得他们太天真了。 老爷已经说了,我们生来就是下贱的,只有勤奋可以洗脱我们的肮脏,让我们得以在死后触碰天国。 但我没有揭发他们。 后来有一天,我在工作的时候没能按住葡萄藤,葡萄藤跑掉了。我急切的想为自己辩解,我想说我真的拼尽全力去做了,我的手臂上都是血痕,是这株藤蔓实在太大也太漂亮,瑰丽的紫色和叶子都美艳如晚间天边的最后一抹霞彩。 我惊讶于我情急之下说的话,显然,管事也很惊讶,这位善良的夫人若有所思看着我,和颜悦色夸赞我很有学识,像是老爷曾为小姐聘请的学者那样。 她确如我以为的那样善良。 她又细细问了是谁教会我这些,在获得答案之后从容而婉约的笑了,吩咐旁边的人说打死。 我难以置信的抬起头,奋力挣扎着,换来的结果却只有又一轮的殴打,口鼻被鲜血填满,破了口子的胸腔发出急促的喘息声,眼前忽黑忽红,最后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我硬是挣脱了捆绑我的绳索,打翻了那些人。 我紧紧握着抢来的棍棒,我看见了她们眼底的惊骇,我想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吓人,但我……我只是,只是不想,不想那么早的就死去。 我做的还不够多,他们总是说我下贱,说我懒惰,不够勤奋的信徒也能前往神明的国度吗?如果在这个时候死去却又没办法得到神明的注目,后果会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很害怕。 我杀了人。 其实杀人也没什么。 破裂的血管里会崩出血液来,像是甜美的葡萄被人在指尖掐爆,都是同样鲜艳的颜色……你会发现生命鼓动的芬芳在此时竟别无二致。 哈……我杀人了。 血液缓慢渗入黝黑色的土地,我注视着这一切,感到一种奇妙的颤栗。祂知道了……是的,祂一定知道了! 大地的母亲永远洞悉发生在地面上的一切,垂怜着祂误入迷途、与善良背道而驰的信徒。我知道我下贱,知道我不够勤奋,知道我还太懒惰…… 我总会在工作的时候感到困倦,我总是太贪婪,不满足于一碗的面糊汤,所以,所以…… 我颤抖着把手移向自己的脖颈。 “咔嚓”一声。 能得到祂的注视已经弥足珍贵。 ——但为什么我还有知觉呢? 我歪了歪身子,失去脖子支撑的脑袋随之倾斜,我本能觉得这样不对,我没见过脑袋歪歪扭扭的人,于是一个猜测油然而生,我感到喜悦。 会不会,是祂愿意庇佑我呢?祂愿意祝福虔诚的信徒,愿意赐以神恩。 我好像听见了祂的声音,神的指示飘渺而难以悟透,我只能窥见一二……我知道我要做什么了。 我跪伏在地上亲吻着地面。我要向祂献上我不值一提的信仰,献上我这条下贱的性命,再将——不守规矩的信徒付之一炬。 教会开始通缉我。 他们严厉谴责我的暴行,将我视为得到恶魔蛊惑的异端,但那完全是因为他们始终不懂得大地之母真正的意志,他们总扭曲神明的意志并洋洋自得,还以为自己献上了一切。 大地的母亲明明永远、永远平等的垂怜着祂所有的孩子,而不是像教会诉说的那样——只有生而尊贵者有资格获得神恩。 我感到愤怒,像有火焰灼烧着我的胸膛,我要毁灭目之所及的一切,生命唯有在凋零时才能得到所有人一致认可的平等,心跳鼓动的节拍亦能轻易重合。 我要怎么做呢? 我要…… 第158章 行走 纪评翻过一页。 这是一份近似自传、回忆录的东西,薄薄几张半透明的、像是哪些动物外皮薄膜一样的纸,很有韧性,黑色的字迹是仿写原文语言的笔迹,淡蓝色的字迹则是用通用语写成的翻译。 现在这篇东西没了,故事至此戛然而止,纪评抬头看了莱尔一眼,客观评价:“从群居社会所必须具备的条件来看,纸上记载的这位和疯了没什么区别。另外,不把故事讲完是很缺德的行径。” 莱尔耸了耸肩:“他后来加入了真理高塔,时任首席的并不是我,后续的发展也只有当时那位首席知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比你更想把撰写这东西的人弄死。” 他说话的时候笑盈盈的,用了点玩笑似的语气,神情却不像是开玩笑,倒像是真有办法就要将这句话落实。 他们现在位于邀请函写明地点的宴会上。 宴会厅整体风格肃穆,具备两个钟楼和漂亮的玫瑰花窗,房顶用巨大的整块石板覆盖,添以粘土瓦辅助固定成行,平整的石板光滑而一览无余,什么都好,就是在上面筑巢的鸟儿不太友好。 纪评瞄了眼远处的鸟巢,里面爱子心切的母亲或者父亲还在虎视眈眈警惕着他和莱尔……怎么会有鸟把巢筑在这种地方?不挡风不挡雨的,说不定还会经常有仆人爬上来打扫。 他揉了揉眉心,又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居然听信了莱尔的建议,选择在房顶上观察形势……现在跳下去,情真意切的说自己其实是来参加宴会的,不小心走歪了路还来得及吗? 答案是来不及了。 莱尔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使得约半个人大的石块呈现半透明的状态,从中可以清晰观察到来来往往的侍者正在有条不紊的为宴会做最后的准备。 美丽的草莓小姐小心翼翼往前滑行,头上的绿叶子六角各放了形状诡异的点心,她与正在疯狂擦拭已经亮堂无比的地面的不知名藤蔓偶遇,缓慢矮了矮身子,示意对方可以拿点东西。 这场面勉强可以称一句童趣可爱,前提是他们不具备人的大小和情态动作。 莱尔习以为常:“如你所见,曾在第三世代传唱信仰的大地之母已经消亡,祂认为祂的消亡源于人类的狡诈和多变,如果信徒的范围扩大到所有会成长的生物,那么也许事情会有不一样的发展。” “这是这里举办的第三万七千八十六次宴会,有客人,它们就邀请客人来,没有客人,它们就自己充当客人,呵……” 莱尔嘲弄的笑了一声。 “反复开始反复结束……是不是很眼熟?” 确实很眼熟,纪评想到了某次乱七八糟的经历,猜测这里恐怕也是一样的情况……类似那种神明已经消亡,却还要留个影子来记录信仰的传唱。 这些地方就像是漂浮在水面上的油滴,和世界不一样,相接触却不相融合,没有明晰的边境,只要找到办法就能进入。 “我对这些不太关心,但我要找的东西大概率藏在某个可怜的‘信徒’身上,”莱尔道,“之前来了几次,可惜都无功而返,甚至惊动了这里的‘心脏’,那玩意有点难缠。” 他要找的东西是写下兔子那首长诗的笔,原作者当然已经死亡,可惜笔始终不见踪影。依照莱尔的说法,这支笔曾经归真理高塔第一任首席所有,很危险,不能流落在外。 纪评于是道:“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讲。” “用那支笔,写下大兔子二兔子三兔子的人,是被你杀掉了吗。” 说实话,这问题有点突然,突然的不像是根据某些消息推断出来的,因为莱尔根本没有多聊那位原作者。这问题更像是提问人知道答案,只是之前没必要,而现在有必要了,所以故意发问。 所以莱尔现在猝不及防之下,笑容僵在脸上,略有些滑稽。他没有立刻回答,似乎是安静想了想,然后慢慢挑了点唇角,又恢复成笑吟吟的样子:“这么直接的吗?” “还好吧,”纪评道,“你也可以选择编一段催人泪下的故事,再或者直白表示你也不知道。” “哈,”莱尔笑了一声,“你这样想我,我真是太难过了。” 他语调缓慢地,从容地说:“对我来说,编造故事很容易动摇既定的现实,这会带来很大的麻烦,所以我真的很难回答你的问题。我只能说……不是我做的,但也不算完全没关系。” 不远处的鸟儿扑棱翅膀叫了一声,或许是在安抚自己的幼鸟。 莱尔心绪短暂偏移了一瞬,继而玩笑似的反问:“你和那个人是朋友?我当时也不知道呀。” 其实说实话,也不是说会用同样的语言就意味着有同样的家乡,但是,但是……纪评略一犹豫,回复:“曾在同一片土地上行走过。” 第159章 辣椒笔 曾在同一片土地上行走过? 莱尔眯了眯眼,心里忍不住开始回忆。第三世代的时候他在做什么?他好像走遍了所有值得关注的地方,除了世界海,一方面是因为世界海很难接近,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确信世界海不会有问题。 而他那时并未见过纪评,如果纪评在第三世代出现过,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留下,除非对方在编造谎言……但这不可能。 已经入夜,房顶上的风寒凉的要命,莱尔难得遇上这样的难题,思绪已经拐到回去重查真理高塔内部所有文献的地步上了。 当然,现在没有小塔代为归类、搜查,进度会慢上很多,但他可以抓人过来帮忙看,一来加快进展,二来也顺便看看,到底有多少人在严格执行他的“低调”要求,又有多少人只是表面响应,实际上为各自的琐事忙的脱不开身。 纪评看了眼莱尔,还是出声打扰了这个人的沉思,指了指那边的鸟巢:“好像另一方回来了,它们夫妻现在看上去杀气腾腾,像是想要赶走侵入他们地盘的入侵者。” 房顶下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植物们,房顶外是心照不宣的隐瞒和试探,还有隐带危险的灵境,但青年像是刚刚才警惕起来,警惕的对象还只是两只毫无智慧的鸟。 此情此景,莱尔一时居然不知道到底是哪里荒谬,只好敷衍捧了捧场:“好厉害,我好害怕。” 纪评:…… 片刻后,莱尔提着其中的一只鸟。 这只片刻前还生机勃勃的小生命现在脖子歪斜,翅膀死气沉沉的搭在两边,已经彻底没了呼吸,而他对面的纪评手里同样提着一只鸟,对方甚至还在翻找东西尝试处理食材。 莱尔:“……你在找什么?” “火石,”纪评头也不抬,“得用开水过一遍再拔毛呀,我原本还想去宴会里蹭几口,但看里面提供的食物……算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他很快想起了来时的森林里有条小溪,继而犹豫起这么远的距离,最后想到了宴会的厨房……应该会有类似厨房的地方? “你知道这儿厨房在哪儿吗,”鸟都是莱尔杀的,衣服上没溅到血,很干净,纪评用衣角兜着鸟蛋,出声询问,“唔,其实有水就行,你能接受辣吗?” 莱尔沉默了下,然后飞快适应了这一变故,当他正要回答可以的时候,他们所停留的房顶忽而颤了颤,不远处的黑暗里缓慢行来一个庞然大物,远远望着好似只有拳头大小,待它靠近时,才发觉这一生物高达宴会厅的穹顶。 是在宴会厅前分开,独自参加宴会的玛瑙。 纪评:“哇哦。” 他由衷感慨道:“接客的仪式真繁琐,幸好我和你提前上了房顶,不然也要像玛瑙那样,拿着邀请函都要走这么久的流程。” 青年好像根本没看见明明是去迎宾却被玛瑙吃掉的可怜植物,或者说,在他心目中,没被列入他家小朋友食谱的那才是需要挽救的生命,反之就只是加餐的小零食。 ……吃了就吃了吧,也挺好的。反正玛瑙不会被迫留在这里,也不会把它吃掉的东西吐出来。它吃的越多,维持这里的力量就越少,直到最后力量少的难以为继,导致这里塌陷下去。 莱尔收回视线,继续之前的话题:“我不知道这里的厨房在哪里,但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找找……你家小朋友刚才又吃了两个迎宾。” 纪评茫然了一瞬,认真去看时只迎上了玛瑙漂亮的眼睛,红玛瑙似的,颜色艳的将那些五颜六色的植物们生生压下去了,好像它在时,周围的便只能都沦为陪衬。 于是他道:“能吃是福。” 莱尔这次彻底不想说话了,他甚至不打算再观察一群废物的宴会厅了,一个能打的都没有,面对猎食者只能颤颤巍巍接受命运。 厨房大概率在宴会厅的后方,在偏角落的位置,他抓着手上的鸟辨别了下方向,率先换了个房顶。通过房顶上半透明的石板能够清晰看见房屋中的景象,这间好像是储藏室,大大小小叠放了许多余粮。 纪评一眼看见了红彤彤的辣椒。这些可爱的果实似乎并不受这里的主人待见,统一被放到角落,委屈的蜷缩在一起。 他立刻回头对莱尔道:“你看,辣椒。” 莱尔显然难以理解青年提及辣椒时的喜悦之情,但他还是语气认真的回复了敷衍的内容:“嗯,恭喜。” …… 从房顶小心爬下储藏室的过程并不轻松,纪评稳稳当当落地,先去查看了辣椒:红艳艳的外壳和略弯曲的尾端,不必凑近也能感受到一股辛辣的气息。 纪评决定拿几个带走,他相信他很快就能用上这些香料,然后他很快发现了一点意外:“……这是什么?” 位于他手心的“辣椒”有着一副和同类相似的样貌,艳丽的红色和浅绿的帽子,唯一的破绽就在于它并不散发辛辣的气味,捏起来很坚硬,像是假冒的伪劣品。 莱尔闻声看过去,很感兴趣的靠近过来:“一般来说,群体中的特例都很值得关注。” 青年手心的“辣椒”有一幅能轻易欺骗人的外貌,如今随着被注视的时间变长,这外貌的边界开始不稳定起来,锯齿状的波纹慢慢散开,消散在空气中。 现在好了,不需要再观察什么,任谁来都能一眼断定这绝对不是个“辣椒”。 最后一点伪装的“涂层”也消耗干净,覆盖“辣椒”本质的外壳渐渐褪色,露出里面白金色的金属外壳,掺了碎粉的设计使这样物品看上去无比昂贵。 小小的、圆柱长条形状物品的尖端是由粗至细的三角结构,纪评打量了几息,怎么看怎么觉得这玩意真的很像是一只笔……还是一支钢笔。 一说笔就容易让人想起什么。纪评正准备转头询问莱尔,就听见旁边的莱尔语气真挚:“谢谢你。” 啊?谢我什么? “我还以为你真的是来找厨房的,我为我的愚昧向你表达我最最最真诚的歉意,”莱尔瞄着那只还在纪评手上的笔,很想直接抢过来,但没什么把握,于是继续表情诚恳,“我以为我这次还找不到它,会继续无功而返。” 谁能想到这东西会在辣椒堆里?!按理说这么重要的东西,至少也该放在某个隐秘的角落,或者由某个幸运的孩子贴身携带吧。 现在发现的如此草率,他为这支笔感到不值。他相信这支笔也是这样想的,没有人在旁边紧张保护就算了,甚至连个坚硬点的封印都没有,只有一层一碰就碎的伪装式薄膜。 眼看着纪评还没有把笔递给他的想法,莱尔接着抑扬顿挫地道:“我真的很高兴此行邀请了你。我难以想象你不在的后果,如果没有你敏锐的洞察力,我想我会再次错过它,这可真是……” 这次换纪评说停了。 “好了,不要谢了,给你,我只是运气好,”他快听不下去了,也观察够了,“这就是你要的东西?老实说,我没想到会遇见的如此轻易。” 青年说的轻巧。 这世上确实有运气好到出门捡钱的孩子,但绝大多数看似“巧合”“运气好”的事情背后都并不简易,甚至有些复杂的令人叹为观止。 所以纪评说的话,莱尔一个字都没信。 真理高塔的首席只是笑眯眯的点了点头:“确定,它会根据主人的需求自动变换成主人最需要的样子。比如说我更习惯使用羽毛笔,它就会变成羽毛笔的样子,墨水滔滔不绝,也不会有穷尽的那天。” 纪评客观评价:“这听起来真的很好,可以省掉墨水的钱,我有点心动。” 莱尔:…… 莱尔闭嘴换了个话题:“你还去找厨房吗?” 理论上来说,此行的目的已经完全解决了,还是以一种很快速、轻松的方式解决掉的,既没有进行大规模的搜寻,也没有惊动“心脏”。只剩下急需处理的鸟还拎在手上。 纪评理所当然:“去啊。” 他还要等玛瑙吃完,再和玛瑙一起走呢。 莱尔握住笔,略一感应了下里面残留的东西,露出个微妙的表情:“上一任主人在里面留了点记录。” 准确的来说,可怜的、已经死去的上一任,用大篇幅吐槽了饭菜难吃、寡淡无味,并深切辱骂了执政的教会和贵族,认为这些家伙不干正事,最后用简短的篇幅赞美了辣椒,认为这是世界上最美的植物,能让饭菜重获新生。 他好像知道为什么纪评会想来厨房,并在找厨房的路上一眼看到辣椒了。这根本就是,早就熟知笔前任主人的性格,所以有目的的在寻找目标。 ……曾在同一片土地上行走过? 莱尔眯了眯眼,心想第三世代确实秘密很多,有许多他忽视了的细节,重查文献一事迫在眉睫,需要尽快调人来处理。 第160章 实在不行,没钱了还能去抢 路上无话可说的时候,莱尔决定聊一聊第三世代,只是能聊的东西很多,短时间内难以拎出主次,若是斟酌不好措辞,还会显得很像是套话。 ……虽然他确实打算套一套话。 “我听说米卡公国有一类幽蓝色的花种,颜色鲜艳,风味清甜,你试过吗?”莱尔笑吟吟的,“有个孩子想给我送点,但我觉得这太麻烦,所以婉拒了。” 要处理的事情一大堆,再添上米卡公国这破事他还活不活了……何况那还只是个公国,连王国都不算,能时刻关心后续就是他对公国最大的尊重,这还是因为纪评在那里。 “还可以,类似于蜂蜜泡水……”纪评回忆了下,“再加点花香的口感。” 哦,加点花香……那不是爱神吗,果然是棘手的“破事”,也果然不愧是那位一贯的风格,什么事情都能和鲜花牵扯上关系,令人叹为观止又略感安心。 莱尔微笑:“小泽西卡喜欢吗?我可真担心他呢,他早些年的时候一直跟在我身边,现在分开了,我总时不时想起他……或许这就是疼爱子女的感觉?” 这话说的可太扯了,纪评嘴角微微抽搐:“他应该算喜欢……另外,你和他一共也才分开没几天。” 外面看着规整的建筑物内里却修的七歪八扭,如果不是在房顶上时大致浏览过构造,纪评真的觉得自己会走迷路。 他想了想,又添上一句:“幽蓝色很漂亮,但我不喜欢。” 这是真心实意的,幽蓝色的花种只是在这个世界稀有,不代表在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也稀有,相较而言,他还是更偏爱一些纯粹点的颜色,比如近乎雪的白。 莱尔笑道:“是吗,那真可惜,第三世代很多人都很喜欢,他们认为那是神迹的彰显呢。” 得了,盖棺定论,还真是镭啊。 纪评更担心了。 他本来就有点怀疑那些幽蓝色的花瓣和镭有关系,但一时半会走不了也不能立刻回去确认,他只能祈祷这是个切实存在非凡力量的世界……所以一定会有办法解决。 可是莱尔之前的话让他无法放心,什么叫做第三世代毁于镭? 还有个问题,按道理来说,镭是一种会被人体系统误认并沉积入骨骼的元素,它的影响理应是独立的,而不是说什么……打破源头就可以解决这份影响。 除非玛瑙的问题不是镭,又或者镭在这里和非凡力量有所结合,严格意义上来说只是表现近似于放射性元素,实则二者不能归为一类。 他还记得莱尔之前也是为幽蓝色来的,当时真理高塔的首席甚至笑眯眯的将幽蓝色的果实描述为神明的恩赐……说这两者完全没有联系不太现实。 纪评有点后悔自己联想到的太晚,他还觉得这个世界真危险,为什么他去哪儿,哪儿就出事。他这样想,也真的这样说了:“我总觉得我去哪儿,哪儿就出事。” 这句话是真心的。 话题忽而拐向了不知名的地方,莱尔一愣,看见青年推开门,几乎是青年推开门的瞬间,“砰”一声,一团圆滚滚、分辨不出来五官、更像个大号糯米团子的东西摔了下来。 ……还真出事了啊。 莱尔一言难尽地望了眼圆团子,又偏头看了看神情自若的青年,没错过对方眼底仿佛看待什么熟悉事物的诧异,最后幽幽叹了口气。 “是啊,真是太讨厌了,”真理高塔的首席如是说,“总是有些人啊、事啊的主动想惹你,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纪评怎么听怎么觉得这段话阴阳怪气,他低下眼睛看着一蹦一跳、似乎在努力表达什么含义的团子,更想称呼这玩意为史莱姆。他读不懂史莱姆语,所以他决定回头向莱尔求助。 不回头还好,一回头,他发现莱尔已经快退到他视线所及的最远的地方了,如果这里的建造不弯弯绕绕,如果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说不定人家能退的更远。 最令人生气的是,对方把鸟也丢下了。 纪评:“……你做什么。” “哈,”莱尔干巴巴笑了声,顾左右而言他,“你知道有种生物喜欢湿润的环境吗?你能想象吗?那种潮湿的、黏黏糊糊的、坠满梦幻白丝絮的地方,柔软的地面踩上去甚至还有温热的温度,胶状的墙壁可以轻易蠕动着吞噬下所有异物……” 真理高塔的仿佛真的十分害怕,他又往后退了一步,几乎要消失在拐角处了。 “最重要的是,在这近似溶洞的,流淌着说不清道不明物质的地方,飘摇在空气里的不是馥郁的花香抑或清甜的果香,而是厚重的腥臭味,令人闻之欲呕。” 纪评缓慢眨了眨眼:“……所以?” “真幸运,你身后那只就是,”再退就彻底见不到人了,莱尔只好停在那里,遥望着这毫无安全感的距离,满心都是他不想再换副身体,“它是这里的‘心脏’。早在第三世代的时候,它还有个声名显赫,你一定听过的名字——” 这颇具科普意味的讲解停在结尾处,眼看着莱尔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纪评无奈的上了钩,虽是上钩,眼神却活像在看一个存心吊人胃口的、幼稚的小孩子。 “所以,它叫什么?” 莱尔立刻反问:“你想喊它什么。” 那当然是史莱姆啦,纪评没被刚才那些充满暗示意味的描述吓到,他相当淡定的抿出一个微笑:“史莱姆。” 他念的是汉语,对应的发音直接音译过来表述的单词乱七八糟,拼不出一个富有逻辑的意思……但第三世代里的很多东西往往也和有逻辑搭不上边。 “好。” 真理高塔的首席立刻挥手告别。 “祝你和你的第二个小朋友聊的愉快,我去陪你的第一个小朋友了,勿念。” “不行,”纪评道,“你不能走。” 莱尔立刻露出生无可恋的悲伤表情:“我是不是没有和你描述过我之前来的糟糕经历?试想一下,能随意变形的透明生物,圆团子是它最可爱的形态,我见这个就够了,其他的我一点都不关心。” 他这次有经验了,没等纪评再次说出那个“不”字便转身就走,消失在拐角的地方,纪评正考虑要不要追上去的时候,身后的史莱姆蹦跳过来蹭了蹭他的脚踝。 这可爱的幻想性生物如今活生生的就呈现在他面前,淡蓝色、半透明的胶质身体很像果冻,蹭人的时候却出人意料的干燥和温暖——这场景有一点熟悉。 纪评控制不住的想起来是不是以前也有这么一次:刚下过雨,泥地泥水里,也有那么一位叫玛瑙的小朋友,咕噜咕噜冒泡着从泥泞里钻出来,然后做出了类似的举动,但他当时避开了。 有些事情不想还好,一想忽而就觉得无比愧疚,觉得自己做的真不对啊。 史莱姆攀上他的小腿,柔软的躯体无定形的蠕动着,像是一团在草地上滚来滚去的大型黏菌。 纪评终于回神,伸手把史莱姆扒拉下去,指尖触感确如他所想的那样,果冻一样qq弹弹,没什么粘着性,很容易就能推下去,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这只东西确实很乖。 他好声好气地问:“我只知道莱尔说你是这里的心脏。你想表达的意思,我不太明白,你可以换种方式吗?比如说……” 喃语之类。 他吐出这个词汇,史莱姆停在原地,仿佛怔怔难以理解,于是他又模仿了下含糊发音的样子,这次无定形的生物似乎理解了。 史莱姆的形体边缘开始不规则起来,蜿蜒一地的零碎痕迹是它游走时的脚步,略有点失真的声音直接响在心底,很难描述音色,空灵的像是流水在黑暗的溶洞里潺潺流淌。 纪评只从声音里辨认出来反复重复的“大地之母”,就像是有人在他耳边说:大地之母大地之母大地之母大地之母大地之母…… 他微怔的低下头去,看见软团子一蹦一跳,原地转了个圈。 *** 第一个小朋友还在进食呢。 粘腻腻湿答答的生物被膜铺满了整个大厅,四散在空中的棉絮像是雪一样纯白,倒悬的藤蔓盘旋在天花板上一退再退,精心挑选的餐品被眼前的“客人”或一扫而尽或在触手内碾碎。 这理应是很让人火大的场面,任谁都会难以接受片刻前还干燥温暖的宴会厅现在一片狼藉,连向来用以擦拭水渍的棉絮都无功而返……潮湿的地方太多,棉絮只会软化黏着在地。 也许很多生物都喜欢潮湿的环境,好在这里的气味并不难闻,混杂着果香和酒香,似乎还有柔软的牛奶。 莱尔站在门口,心想他真该把纪评也拉过来看看这里的糟糕景象。他没准备上前招惹那位小朋友,招惹了又不能动手,连伤都不能伤。 只是短暂过来待会儿,总不能真留在那里碍眼,他自认自己还是比较有眼色的。 一路带路的是纪评,找到笔的是纪评,最后事先给了提醒、推开厨房正面撞上“心脏”的还是纪评,连玛瑙都被对方提前支开送到了前厅,他不觉得他留在那里合适。 而且,相对应的是,他也很好奇青年的选择。 找到“心脏”了,然后呢? 毁掉“心脏”进而毁掉灵境,还是无视这些做旁观者,亦或者维护这一微弱信仰,尝试重新传唱已经失落的名讳? ……如果没有人提供帮助,濒临绝路的神明就算留了一线希望也未必能开出果实,最多是借着各式各样的原因勉强存留下来。 比如美梦之神、比如银月女神,再比如……这里的大地之母。 有些呢,觉得时间涛涛难以避免,所以会采用现成的、绝不会灭亡或者说很难的故事框架,以此搭建起灵境的根基,像是用桃花源的文章、白雪公主的故事,只要这些东西还有人在传唱、在记住,世界海里就会永远存有痕迹。 依存于此的灵境自然存在,其中流传着的名讳也会与之融为一体,生生不息……很美好的构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简直是天才般的构想。 也有些呢,将一切都归咎于人类的多变,认为用人形生物承载信仰是最不可靠的选择,认为狡诈和欺瞒刻入人类的骨髓,认为人类总会背叛……只有思想简单、直白的植物不会。 它们只会觅食、繁殖,在生命周期里循环往复重复这两个过程,由此度过了万万载的岁月……所以天真的孩子会以为插入中间的其他事物也能万万载不变,像是信仰,像是某个名讳。 莱尔背靠着墙壁,慢慢滑坐下来。 很早以前,他也念过大地之母的名讳,在植物的抽根发芽声中,在信徒虔诚的颂念声中,时间永远在往前走,跟不上的会被抛下、舍弃,最后枯萎掉,湮灭成灰烬。 真巧啊,出于某些原因,这个世界的碾压斗争居然是最惨烈的。 莱尔抬起头,动了动手指,救下了离他最近的一朵小花。 那是一朵平平无奇的小白花,差点就要被吃霸王餐的客人卷入触手中碾碎成为养分,现在突然被救下来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它只是歪了歪花骨朵,喃喃重复着大地之母的名讳。 ……带回去养着吧。 莱尔用手指拨弄了下小白花翠绿的叶片。小白花懵懂似的躲了躲,没躲开,又被他戳了一下。 这反应实在令人心生趣味,莱尔抬眼看了看前厅中并未察觉到不对劲的玛瑙,轻轻笑了笑,有点感慨。真是可爱的小朋友,怪不得纪评会喜欢。 “就叫小白?怎么样?” 小白花回答不了这个复杂的问题,只慢慢舒展着自己的花瓣。 莱尔只当这是默认。 等这里没了,好歹算个纪念。 他想。 真理高塔这些年是穷了,没钱了,但也不至于连朵花都养不起。 实在不行,他还能去抢。 第161章 借口 脚步声渐响时,莱尔还靠着墙壁坐在地上。 他身后的“墙壁”和脚下的“地面”都已经变换了好几次形状,约莫是因为大厅里的植物避之不及,只能往这些地方钻,如同扎根入泥土深处,希冀借此获得什么养料。 用来照明的东西还是森林里那些“小灯笼”,宴会厅里的已经全军覆没,只剩下走廊上、通道上的。这些小生灵分明瑟瑟发抖,却还在原位坚守着自己照明的职责。 莱尔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手心那朵小白花,浑不在意白花已经把根扎入了他的掌心、深入血管之中汲取血液,只笑呵呵地道:“好久不见。” 哪有好久。 纪评把两只用荷叶包裹的鸟放到地上,拍了拍身上的衣服,对着其上不小心溅到的油渍皱了皱眉,而后拆开荷叶,又把另一只没拆的推给莱尔。 莱尔:??? 他首先是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其次是略震惊这个看起来好像还不错,青年的厨艺似乎很好,然后才半迟疑地重复:“我的?” 相较这个而言,纪评会去履行“处理食材”这个找心脏的借口都显得没那么重要了,毕竟有的人做什么事情都不喜欢言而无信,哪怕是假的。 莱尔问的时候已经动手拆了,荷叶才一打开,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香料放的很足。长在他手心上的小白花摇摇晃晃,无比艰难的在手掌翻转的大动静中稳住身子,舒展开自己的花瓣。 “怕付钱的人饿死了,”鸟烤的恰到好处,肉质鲜嫩多汁,纪评垂首给衣袋里的史莱姆喂了一口,有点奇怪的发问,“刚才还没见你手心有什么花,哪来的?” 无定形的史莱姆将食物整个包裹进去,透过半透明的外壳甚至依稀可以观察到食物在其中缓慢溶解的过程,如同冰消雪融。 “刚捡的,它叫小白,”莱尔装模作样的叹气,“没办法呀,小塔跑了呀,我一个人多孤独、多寂寞呀,这不得养点新东西,不然要难受死了。” 纪评对莱尔时不时的“强烈情绪”基本免疫,在心里默念了下小白这个名字,略有点好笑地摇了摇头:“小塔、小白……我猜你以前还起过类似的名字。” “嗯?”莱尔笑道,“不形象吗?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有一截触手探了过来,缓慢停在纪评面前,尖端正巧不偏不倚指向史莱姆,偏偏后者未察觉到不对劲,还在努力消化着食物。 纪评也没察觉到不对劲,他分了块肉放上去,从包里取出之前还没拆的、剩下的一个陶罐,里面是红椰汁,正好用来解腻。 他满足的想,完美的一餐。 大厅内,粘液拉扯分开又汇合的水声嘀嗒作响,粘腻的肢体缓慢行动,留下湿答答的水痕,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几近黑暗的宴会厅里,只剩几点红光若隐若现。 凋零的叶片和萎蔫的枝丫替代了本来柔软的地毯,颓朽的生命奄奄一息,哭不出漂亮的祷告词,即将流逝尽所有残余的生机。 满地枯骸中间,间接酿造所有惨剧的生物抖落满身残骸,收回讨要肉食的触手,一点点把自己缩成合适的大小,然后慢吞吞离开狩猎场。 ——有个东西分走了本该属于它的注意力。 讨厌。 很讨厌。 非常讨厌。 想一点点吃掉、吞下去。 玛瑙触手微微痉挛起来,已经是待捕猎的戒备状态了,然而它最后还是没有做出什么其他的过激反应,只是按照往常那样慢慢停留在了纪评身边。 还以为能看场好戏的莱尔遗憾叹了口气:“你家小朋友真乖呢,倘若我养的也有那么乖就好了……啊,他们只会给我添乱。” 他瞄了眼安安分分的史莱姆,忽而道:“你打算怎么办?” 纪评:“……什么?” “离开这里之后,”莱尔又拨弄了下小白花,其实他更想问纪评的是你要怎么处理“心脏”,“这里应该快塌了。” 绝大多数维系这里的物质、力量以及附着在上面的污秽都被玛瑙吞了个干净,如果是普通的污秽生物这么干,恐怕要么消化不良当场爆开,要么还没吃多少,就迷迷茫茫的开始无意识赞颂神明。 他越想越觉得眼前的纪评实在是……没有一句话能信。他想着把对方拉过来,殊不知对方也在做着类似的打算:让豢养的小朋友长大,找灵境的“心脏”。 什么为了小朋友乱吃东西啊……全部都是借口。 第162章 听见莱尔说这里要塌了之后,纪评才记起来他还有事没问。青年喝完最后一口红椰汁,先把史莱姆扒拉下来捧到手上,然后道:“我和它沟通不了。” 何止是沟通不了。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大地之母大地之母大地之母大地之母”的嗡嗡嗡,听久了人都快傻掉了,脑子也几乎不能运转,以至于觉得整个人恍恍惚惚,差点也想跟着重复几遍。 反正这里是莱尔带的路,相关的科普也是莱尔说的,莱尔肯定知道是为什么,所以他打算丢给莱尔,主要是真的难以沟通、说不清楚。 莱尔微顿,若有所思,听明白了。 沟通不了的意思无非就是谈了,该说的都说了,可惜在某些观点上仍然很难达成一致,所以不想插手,也没有关注后续发展的意愿。 他看着递到眼前的史莱姆,不太想伸手接,又想说故事了:“其实这种生物的生命力很顽强,所以才能成为‘心脏’。它们可以无限制的繁殖、分裂,所有物质力量都可以作为成长的养分。” “在已经过去的、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它们曾经是主宰。所以请不要递给我,我无法接受它们糟糕透顶的审美。” 他现在还是保持着人的形体和人的审美观念,人喜欢温暖和阳光,而这种生物偏爱阴冷和潮湿,钻紫色的裙带菜、枯萎的珊瑚骨骼才是它们的钟爱,以此改造成的住所能让任何正常人面如土色。 “心脏”当然可以脱离灵境存活,甚至哪怕不沟通,单论本身的价值,它们也往往都很有用,可以作为材料、媒介——但莱尔并不想自己的真理高塔变成潮湿溶洞。 他相信真理高塔里的其他人也不想,就算他愿意,那些孩子也接受不了,甚至还可能联合起来背着他把史莱姆处理掉。 所以莱尔道:“……你把它放这儿不管算了。我觉得可以,没问题。” 这话里的抛弃意愿如此鲜明,鲜明到史莱姆读出一二,本能蹭了蹭纪评的手心,姿态亲近熟稔,仿佛做过千万遍,仿佛他们认识许久似的。 “你手上的这只……它好像很舍不得你,”莱尔已经不想再回忆他过去和这只东西交战的全部过程了,左不过一堆烂账,半笑不笑,“反正你已经养了一个小朋友了,再加一个有什么关系呢?” 他甚至还想到了些别的:“我们还可以效仿第三世代啊,你让你的第二位小朋友去繁殖分裂,教会必然疲于应对甚至根本没办法解决,这个时候你再站出来,相当一部分备受其害的信徒必然动摇。” 其实这个思路是可行的,只是第三世代选择了镭作为这种思路的工具,最后也理所应当的玩崩了,不然说不定都没有后面两个世代了。 纪评:“……你这样说,我更不敢把它带出去了。” 听着就很吓人,可怕的、无法描述的、原生质团样子的、形态不定的东西,蜿蜒淌过每一处角落,肆意吞噬接触到的所有东西,填满每一处角落。 莱尔微微敛了点笑意,半笑半叹:“你这样说,怎么办呢,我有点不太信啊……” 他说着说着,和纪评对视一眼,忽而又神奇般领悟了对方的意思:不能丢在这里。 既然没有谈拢,便不必再留着当后患,灵境需要塌掉,又因为某些他隐约猜得到的原因,比如说……早些时候认识,认识史莱姆这个族群,所以“心脏”不能毁掉,便只剩下带走这一条路可选。 那还能怎么办呢。 于是即将出口的进一步拒绝拐了个弯:“等一下……我想了想,我有义务负责真理高塔那些孩子的心理状态,据说多一个陪着说话的生物有助于人变得平和善良——所以我带回去养着吧。” 多繁殖繁殖也是好事,给那些小家伙找点事情做,省得一天到晚精力过剩,净知道给他惹事。 立场一变,莱尔越想越觉得这真是个好主意,顷刻间笑容满满:“小塔怎么样?没了它,很多事情处理起来都麻烦的很,不止我,很多人都很想念它,唉,真是,没了它才知道它有多好……” “由此推知小塔以前有多忙,”纪评出声打断,他抱起玛瑙,站起身,“我有点困了。” 前一天晚上熬了个通宵,又熬到第二天晚上,到现在说不定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纪评抬手揉了揉眉心,觉得他的作息就没规律过——困死了。 莱尔笑吟吟的接过史莱姆:“嗯,我也有点倦了。” 那个看上去很乖顺、很可爱的小生物在他这里的时候远不如在纪评那里安分,既不会乖巧蹭蹭他的手心,也不会软乎乎团成一团任人揉捏,只会焦急的立起圆滚滚的身子,一蹦一跳着尝试离开。 于是眼前的纪评眉眼间又流露出一点犹豫了——青年好像总容易心软,总容易因为一时恻隐插手似乎和他“无关”的事情,总容易在些事情上让步、放过…… 良善无害? 不见得吧。 莱尔视线移向玛瑙,如果真的良善无害,怎么会豢养这种东西、对这种东西的所作所为一再放任呢,如果真的良善无害…… 他忽而出声,在纪评即将离开的前一秒开玩笑似的说:“你还记得切纳斯·帕西吗?他现在不在安斯特了,被教会调去了海上。” 纪评不假思索:“记得,你怎么突然提这个?” 莱尔轻飘飘道:“叙叙旧,怕你忘了安斯特。” 于是青年笑了,摇头道:“忘了哪儿都不会忘记那儿的,我可是指望着安斯特海神教会的救济粮活了好久呢。” …… 青年一走,史莱姆立刻不安分起来。 莱尔习以为常的立即松开手,将手心的小白花连根拔下来,皮肉撕裂、血管断开的疼痛清晰传入脑海,他面不改色,只将小白花塞入了衣服口袋里。 “灵境”摇摇晃晃。 “心脏”又可以称之为这里的守护者,在于神明相关的地方,这一位置往往由最受宠爱的信徒或者得神眷最浓的物品担任,前者难应对但容易撞上,后者难找到但容易毁掉。 史莱姆是前者。信仰成为了它继“觅食”和“繁殖”后的第三项本能,不具备信仰的人都是它觅食的第一优先级,是它繁殖的养分和能源。 莱尔笑呵呵的:“你可真是……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双标?是他把你丢给我的,怎么不把他强行留下来。” 史莱姆听不懂,它只知道令它觉得亲近的人不见了,于是开始焦躁起来,尝试分出自己的身体游走于各个地方去寻找,再消灭挡路的。 莱尔又道:“如果我是你,就会知道这个时候应该乖一点。只是生存的本能被修改了,不至于连感知危险的意识都没有了吧。” 他往后退了一步,无奈低头看向开始缓慢蔓延的粘液。一切都是他最讨厌的样子,包括若有若无的腥臭味。 好吧,还真没有了。 怎么办,这……现在这也打不过啊。 莱尔轻声道:“文字与知识之神。” 流淌着的粘液慢慢定形、褪色,空气也呈现粘稠的胶着状,一切都在放慢、停滞,像是一幅缓慢褪色的画卷。 他慢悠悠往前走了一步,于是周遭的一切都开始倒退,最终凝聚成圆滚滚团子的形态,跌落在他手心。这样才方便带回去,不然裂的七零八碎,一个个捡不知道要捡多久。 小白花从衣袋探了朵花瓣。 莱尔顺手揪下来:“小白,给你上的第一课,不是什么东西都能看的……你容易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 第163章 买花 又是一天清晨。 米卡公国。 天边还没亮,年轻的女孩子用冷水扑了扑脸,呼出一口气,小心用木架顶好,撑开一块厚实的麻布,然后把夜里提前做好的面包和奶酪摆上去。 面包是用掺了麦壳的面发酵的,不太好看,灰扑扑的表面还有些坑坑洼洼的小洞,但会摆在小摊售卖的只有这些,更精美的东西往往只会出现在同样精美的橱柜里。 女孩子又从篮子里捧出两朵略有些萎靡不振的花,是她前日晚上,在宴会结束之后,跟打扫的女仆求了又求才捡来的花朵。尽管事后保存的精心,但毕竟已经过了两个晚上,缺水的花瓣隐有褶皱,不太好看了。 但这是幽蓝色的,总会有人想多看几眼从而在摊前停步,只要停步了,就有可能买点东西,还可能会有人出高价买花呢。 昨天就有这么一位尊贵的小姐,打量她再三后,高价收购了她摊上所有的食品,也包括那些鲜花。 那位美丽的小姐有着一双漂亮的粉紫色眼睛,和温莎尔修女一模一样,连性格也相似,唇齿开合间温柔又轻声细语,让人想起同样柔软无害的花瓣。 也许今天也会有。 抱着这样的心愿,女孩子悄悄留了两朵花未曾卖出。 她才摆好要出售的食物,刚坐下来喘口气,就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声音很好听,但是……女孩子有点迷茫的抬起眼睛,看见那是位着装还算正式的青年,背着样式特别的包,只是衣摆处有灰尘和褶皱。 哎呀,她立刻提起精神,猜测这是位外地遇难的先生,看看吧,虽然衣服体面,可是没有马车、也没有管家和男仆,衣服还有灰尘…… 她当然不会猜遇难的贵族老爷,因为那些老爷们才不会轻声细语的和她说话,也看不上这些食物。 至于为什么是外地…… 女孩子刚想通过手指比数字,就看见青年从容再度出声:“这位小姐,您好?请问,这些标价多少?” 这次她听懂了。青年的发音很奇怪,带着点平稳的、不疾不徐的感觉,每个单词都要咬清楚发音,然后才会念下一个,板正的有点刻意,又有点……让人情不自禁也放慢声音,陪着他有礼节。 “1……1卡米,先生,”女孩子小声道,“旁边的那些奶酪是3卡米,他们并不昂贵,请您相信我,我用的都是最好的材料。” 好与不好谁都看得出来,旁的不说,单论那些面包上的坑洞就绝对称不上一个好字,所以女孩子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当然,我相信您,”青年温声道,“只是想问一问,它们一共多少?啊,也包括您点缀在旁边的那两朵花。它们和您一样,都让人联想到遍地鲜花的春天。” 是……是和昨天那位小姐一样,也要高价收购的? 坦白来说,这两朵花没有昨天那些卖相好,女孩子在报价上犹豫了几秒,又听见青年道:“如果我愿意为它们支付3金币,您会觉得太低了吗?毕竟还要辛苦您去教会兑换成卡米。” 当……当然不会!事实上,1金币都太高了! 女孩子吃惊的捂住了嘴,这才结结巴巴的开口:“当然……当然不会,我这就替您包起来。” 她包的动作飞快,像是很担心眼前这位先生会反悔,相对应的是心里浅淡的愧疚越来越浓厚……也许是因为今天这位客人一直很礼貌。 她又听见青年说:“我并不急,您可以包慢一点,辛苦您了。我可以先拿走那两朵花吗?” “当……当然可以,谢谢您。” 第164章 损失 纪评捻着那两朵花,从口袋里数出金币付给面前这位小姐,又笑着接过打包好的面包,转身的时候叹了口气,心想今天明天的早中晚饭全有着落了……他开始怀念那只烤的香喷喷的鸟了,就不该分出去一只。 但想想刚才金币的资金来源……似乎分一只也无可厚非。 街道上寥寥,没什么人,他对这里还不太熟悉,蹙起眉,试图在陌生的城市构局里辨认出方向,才走了没几步,忽而听见有人唤他的名字。 “纪评先生!”夫人嗓音轻柔婉转,掺着一点欣喜的底色,“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您,您现在有时间吗?我……我有些问题想请教您。或许,您能允许我耽误您一点时间吗?” 纪评回头看去,认出来是安塔夫人。 …… 片刻后。 温热的蜂蜜水和刚烤好的饼干摆在面前,纪评把刚买的面包放到旁边的位置上,温言向女仆道谢。 他尽量神情自然的摆出微笑,看向安塔,温声道:“真是太感谢您了,如果没有遇见您的话,分叉和交错的路口太多,我想我会在这里绕上许久。” 木制的餐桌铺了层绒垫,边缘下垂的布料几乎及地,正好能挡住桌子下面的某些异常……安塔握住羽扇的指尖用力到发白,努力平静开口:“……这是我应该做的。” 桌布遮挡的黑暗处,眼珠子翻下了椅子,发出一点不大不小的坠落声,而后在黑暗里撑起身子,慢慢去找它的本体。 纪评选择用喝水的动作掩盖自己的慌张:“我知道,您是一位美丽善良的夫人,但我仍对您的款待和帮助心怀感恩。” 天可怜见,他感觉某些生物活动时的动静太大了,大到他真怕安塔夫人发现哪里有问题,但安塔似乎无所察觉,也没有要问的意愿。 纪评主动道:“您之前,想和我说什么?” 再蠢笨的人都不会等待矜持的夫人主动说明是什么问题,这很没礼貌。问题没立刻得到答复,纪评抬起眼睛,意识到安塔夫人在恍惚出神。 好吧。 他默默咬了块饼干,心想不愧是精于厨艺的人制作的,奶香薄脆,美中不足的是上面涂抹的芝士太甜了。他不喜欢太甜的东西。 安静等了几息,他再次出声:“安塔夫人。” 这次夫人回了神,她双手叠放在桌子上,上半身微微前倾,嘴唇轻轻颤动着,双眼睁的滚圆,似乎整个人一瞬间迫切起来:“战争教会……我知道教会不安好心,他们总想着把公国变成北帝国的附庸、变成提供财富的消耗品,所以他们一再压榨我们,多收的税额都用于北帝国的战争周转。拉卡斯特大公和前任大公只是个避免信徒不满的借口。但是,请您宽恕我的愚蠢吧,这么明显的事情,我居然前不久才想明白。” ……从事实上来看,能推得这一阴谋论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北帝国是战争至上的国家,许多资源都依靠掠夺,但掠夺所得未必能支撑全部的开销,势必会有其他手段继续收敛财富。 尽管如此,纪评仍然不明白安塔夫人受了什么刺激才要和一个外地来此租赁房屋的外人说这些,他勉强撑着一幅温和的笑颜,试图寻机插进去询问一二……直接打断太过无礼,他不需要太长的停顿时间,一息也可以。 然而安塔夫人语速极快,如同匆匆而落的雨滴:“我……我其实并不信仰战争之神。如您所见,米卡公国很安稳、非常安稳,朵图靳帝国从不向周边侵犯,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帝国一直与我们相安无事。他们甚至向我们提供帮助,指导我们发展、建设。” 纪评笑不出来了。 等等,欺负他没读过历史吗?相安无事更可能是因为有战争之神的庇佑吧?朵图勒帝国的建立历史可一点都不太平! 他愕然抬起眼睛,视线余光是四下静立的女仆和管家,先不论这些人如何想,但安塔夫人不能再说下去了,否定教会尚还能掰扯一二……但现在这根本就是直接否定神明! 纪评深吸一口气,出声打断:“夫人,您可能与教会存在一些误会……” 头疼,他自己的传教还没个着落,现在居然就要替战争教会去安抚他们的信徒了。 “没有!没有什么误会!”安塔的鼻翼急促颤动着,额头上已然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但她无暇擦拭这些,只强调似的、高声说,“教会……教会根本不在乎我们的死活!” ……你有体验过死亡是什么感觉吗? 安塔夫人急促的喘着气,她很想说,她想说她的彷徨和无助,她想说那天晚上她真的很害怕,她想说……怎么能想象呢? 她曾经接触过的、离她最近的残忍,也无非就是她死去的丈夫了,生命是如此脆弱,脆弱到一场高热就可以轻易带走她的爱人。她的爱人瘦骨嶙峋,她的爱人正在慢慢死去,而她无能为力。 战争之神可以为信徒带来无数场胜利,北帝国在祂的庇佑下战无不胜,是最强大的帝国,可那又怎么样?她从小被教导要虔诚侍奉的神明——战争之神,没能护住她的爱人,也没能护住她。 她祈求过了、尽力过了,她真的很害怕,害怕不受控的一切,害怕陌生的自己,害怕断裂的骨骼刺入心脏,害怕曾经支撑她行走、生活的骨头像面那样揉成一团,很疼,真的很疼……那时倒悬的夜色多美啊,塔迈神父在,温莎尔修女也在,可没有人帮她。 最后支撑起一线希望的,居然是理应被定为恶魔、异端的生物,是那只不知何时停留在她身上的眼睛。圣典里书写的恶魔原来也不过如此,它们只是有着荒诞的、常人难以接受的外表,却具备一颗罕有人能及的、纯粹干净的心。 她抬起眼睛,语无伦次,再次迫切的表达自己的真挚与虔诚,几乎也要剖出自己的一颗心:“我知道、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但是,我想问您……我还有选择的权力吧?祂还会给我选择的权力吗?重新信仰……“ 神使大人——那只眼珠救了她,然后给她指路,告知她本体在的位置,她很少会起这么早——这个时间,清晨的风凉的人浑身发抖,花匠精心挑选的花也还没来得及送到她面前…… 她在看见纪评的那一瞬间,感同身受般体会到了眼珠纯然的喜悦,然后,忽而想明白了很多事。 为什么通缉令上的孩子活生生出现在面前的时候,温莎尔修女态度却模棱两可,为什么明明有一个无辜人深陷其中,修女却不愿提供哪怕半句指点,修女只是轻飘飘的,温柔的,告知她说“愿您的信仰和信任都能永存——” 那根本不是祝愿。 修女只是早就知道,知道真正有问题的人是带着泽西卡的青年,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意味深长。过往的很多年,教会从来这样。 安塔控制不住自己四散的想法,只是模糊的觉得:她更应该将她的虔诚献给值得的存在,献给真切救过她的存在,无论这是位怎样的存在。 她认真等着青年的回复。 纪评也认真听完了安塔说的所有话,字斟字酌:“您的意思是,您想改信?” 还好,他松了口气,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勉强不算个大问题,唯一的困难应该就是要搬家,搬去所信仰神明教会负责的地方,然后会损失一些财产。当然,对虔诚的信徒而言,这根本不能称之为损失。 他看见安塔夫人点了点头,于是道:“我想,所有的神明都是仁慈的,只要是出自您本心的决定,只要足够真诚,都一定能够收到认可和接纳,只是或许会有些在所难免的损失。” 青年永远温和,嗓音潺潺平静若脉脉小溪。 ……损失? 损失。 从没有人会说,信仰一位伟大的存在会有损失,是你应该心怀感恩,为祂赐予你的一切,再自责于自己的动摇和迷茫。 安塔道:“谢谢您。如果可以……” 她还有最后一个疑问。 为那天,那位,安静乖巧的小绅士。 那位小绅士救了她的命,毋庸置疑,对方和面前的纪评先生侍奉着同样一位存在,也具有着似曾相识的平静和怜悯,她甚至原本以为她会在今日见到那位小绅士。 “我想问您,”她道,“您认识约书亚·奥尔斯顿吗?” 第165章 纪评万万没想到安塔夫人的问题是这个。 他抿出一个微笑,试图让自己的神情动作都不起波澜:“您可以描述一下他的外貌吗?” 直接说不认识太过急切,反而更像是在掩盖什么,他回想了下那天晚上宴会上的情景,心里电光火石间闪过一个主意。 安塔夫人描述了外貌,也果然提及了认识人的时间地点,还聊到了当时宴会上的神父和修女:“……当时塔迈神父也在,还与他聊了几句。” 重新提起那天晚上,提起教会,安塔就难免会想到临死的绝望,于是语气也不复往日尊敬,寥寥几个单词匆匆带过,她怕再说下去会因情绪激动而失礼。 青年似乎想了想:“既然如此,您有去问过塔迈神父吗?” 安塔微愣。 答案当然是没有。 “也许您可以去询问一二,”纪评思及夫人想改信的事情,又添上一句,“我想,塔迈神父应当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 *** 离开的时候,街上开始有几个行人匆匆路过了。纪评提着女仆打包好的饼干,忽而发觉他在安塔夫人这里好像从没有空手而归过,每次拜访都会带点东西走。 仍然是夫人早已帮他联系好了马车,也仍然是送到门口,他向马车夫道谢,下车去敲门,才短暂叩了两声,门开了一道缝。 开门的是泽西卡,他认出来是纪评,又立刻把门拉开,小声道:“我以为你要走至少一个月。” 纪评笑了笑:“那不行,食物都没带齐呢,真去一个月的话,说不定你下次再听见我时,就是我的死讯了。” 虽然他自认自己不太挑嘴,饿极了什么都能吃,但有些食物实在难以下咽,还是想略略避免一下的。 他把提着的饼干放到桌子上,不见工匠,顺口问道:“工匠先生走了?” “……去教会了,”泽西卡一边想什么地方危险到连一个月都不能停留,一边回答,“教会的塔迈神父和他认识。” 都是真理高塔的,能不认识吗。 泽西卡偶尔会觉得也不能怪教会无能,实在是有些势力的渗透无缝不入,让人防不胜防。 摊在角落里的一本书嗅到了饼干的香气,无声无息飞起来,落到了饼干旁边,像是又观察了一下,然后得出一句话:安塔夫人做的。 纪评失笑:“是,你反应好快啊。” 他又从另一个包装袋里取出两朵快枯萎的花,把其中一朵推向小塔,沉吟须臾,斟酌道:“你觉得,这朵花上附带的问题,战争教会可以解决吗?” 这个问题实在是太好回答了,答案当然是不能,生命教会研究了那么久都没有确切合适的解决方案,何况是一个最高梯队也只有第三梯队的小公国教会。 小塔正要回答,转念一想又想到了工匠。 ……真理高塔好像能,假设工匠会提供帮助的话。 那这个问题就可以具象化为一个立场的设问,即:真理高塔有没有插手死神的传教过程。 这实在是个多说多错的事情。 第166章 卖花女 情感上来说,它已经不在真理高塔任职,甚至曾经还与不少人存在纠纷,它更愿意出卖几个,但理论上来说,它应该据实以告。 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 真理高塔内各自为战的现象太过严重,过去经常会出现同一件事情有人推动也有人阻止,最后造成双方你死我活,混乱无比,很难弄明白、说清楚。 ……回答的不准确是它无能,回答出错一样是它无能。 无声的沉默蔓延,直到泽西卡拿起一块饼干咬碎、咀嚼的声音传来时,小塔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犹豫了这么久。 洁白的纸张颤了颤,它略有迟疑:“我……” 纪评心想这问题好像是有点难以回答,怪不得小塔会迟疑,刚准备说话的时候,旁边的泽西卡忽而开口了。 “这些花我前几天见过。是工匠先生陪我出去玩的时候遇上的,在……城外。那里听说是拉卡斯特大公特意开垦的花园,这几天对外开放,允许人入内参观。那里种的就是这样幽蓝色的玫瑰。” 纪评一顿,抬眼看过去:“幽蓝色?” 真是要应激了。 他在想他要不要也给自己算一下命,算一算自己是否最近流年不利,去哪儿哪儿就出事……不对,这件事不能怪他。 是莱尔盯着这里来的,他是跟着莱尔走的。天呐……以后不能随便搭顺风车了。 青年说完那个单词后便像是陷入沉思,于是泽西卡犹豫了几息,决定自告奋勇:“刚才送您来的马车应该还没有走远,上次匆匆一面,我也想再去花园逛一逛。” 纪评回神,拒绝的话在唇边绕了一圈,最后变为一句叮嘱:“路上小心……带上玛瑙吧。” 关心的话是习惯成自然,毕竟泽西卡真的还只是个孩子,虽然这孩子知道很多。 但泽西卡听在耳朵里,无可避免地想到了一些糟糕透顶的事情,而且居然还要带上玛瑙……他表情呆滞了一息又很快回神,忙不迭点头:“好……我记住了。” ……其实他还是想多过几天躲懒日子的,无奈不能真当个废物。 玛瑙有些不情不愿的从衣袋里一点点挪出来,停在合拢的书上,书则被泽西卡拿起来抱好。怀里揣着两位大佬,他心里既有点紧张,又有点跃跃欲试。 街上的风很温柔,吹拂着淡淡的花香,泽西卡敏锐察觉到这一点,转头望去,看见一个在街角卖花的女孩子。 这里很少能看见卖花的,因为鲜花昂贵,租客大都无力支付,贵族又都有自己专门聘请的花匠和开垦的小花园,从来不需要这些。 泽西卡有点慌张。身后的门才刚刚关上,他居然就有一种想折返回去的感觉,实在是那个女孩子太突兀了。明明穿着灰扑扑的麻布,裸露在外的肌肤却光滑干净,没有任何伤痕瘢痕。 这么明目张胆。 泽西卡摸了摸怀里的书,慢慢走了过去。 卖花女注意到泽西卡走近,笑着递过去一枝粉玫瑰:“您是一个人吗?怎么不见您的父母呢?” 泽西卡抱紧了书:“一个人。” “哦,”卖花的女孩子笑了笑,声音轻飘飘的,“我给您包十枝吧,很漂亮的,再用丝绸给您系上,这种品种很适合送给女孩子哦,您可以送给您的母亲,或者父亲?” 泽西卡略沉默了下:“……好,谢谢。” 女孩子温柔笑着,闻言弯下腰,把缠好的花递过去,修长白皙的十指干净柔软,指甲白里透粉。 泽西卡恍恍惚惚接过去了,听见女孩子温柔的、轻声和他说话:“也送给和您一起的这位客人,算是赔礼——祂很难过,因为您身边这位客人之前求救的时候,祂正因为某些事情脱不开身。” 女孩子边说,边温柔拂去泽西卡额边碎发,吻了吻对方的额头,像是个自然而然、对孩子才会有的礼节,但偏偏她做出来就很令人如坐针毡。 泽西卡惊悚地抬起头,甚至都顾不上在意对方的所作所为了,只艰难咽了口唾沫:“……祂?您确定您没说错?” “我怎么敢呢,”女孩子垂下眼睫,“您说这话,我真惶恐……对了,您要走了吗?我不耽误您的时间了,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下次还能见到您。” 她笑着,用一种如沐春风似的语气说:“您继承了您母亲的美貌,可惜您母亲现在下落不明……嗯,我没想威胁您,只是有个问题想请教您,比如,您刚刚离开的房间里住着的客人,会在公国久住吗?” 她眨了眨眼睛:“这里恐怕并不宜居。” 泽西卡终于找回来一点勇气:“宜居不宜居不是你说了就算数的,有本事你直接去问啊。” “啊……”女孩子垂眸整理了下花篓里的花,“日光有些烈了,可怜这些才摘的花被晒的蔫巴,我要回家了。” 她从容和泽西卡道别,模样笑盈盈的:“您要去哪里呢?有辆马车停在街角,我给您准备了点心,希望您能满意。” 她一走,泽西卡立刻道:“小塔。” 小塔:…… 小塔装死不敢说话。 它不敢说话,泽西卡却不肯放过它。另一位客人?好笑,这绝不可能是指跟在纪评先生身边的玛瑙,指的一定是小塔。 他越想越来气,咬着牙齿掰了掰怀里的书,这力度没能给硬质的书壳留下痕迹,但能让玛瑙慢吞吞换个位置比如停在肩膀上,而不是停在书上。 小塔终于有反应了,它任由泽西卡翻开这本书,扉页上飞快出现一行文字:“……我也不想的。你还记得路易斯吗?他受过死神的侵袭,算是死神的半个眷属,却不能完全算是死神的信徒,所以经常失控。” “我当时听首席指令,监控他的动向,没想到他真会出事,一时太着急了,没办法,附近也没有能叫过来的,就只能希冀着某些仁慈的存在愿意看一眼。” 这逻辑听起来天衣无缝,泽西卡咬着牙问:“所以你求了爱神?” 小塔:“……是的,你不觉得爱神是一位温柔美丽的女神吗?” 泽西卡忍不住了,理智让他放低声音,只有嘴唇微微翕动:“你明明可以向纪评先生求助。” “我哪有这个胆子!而且,我那时候对他不是很熟悉,肯定……肯定是放在最后求援的啊(t^t)” 泽西卡:“现在怎么办。” 他看上去像是有点临阵退缩了,也许是因为无缘无故出现的小花园,漂亮的鲜花,温柔的卖花女,这都是很和爱神相符合的东西,与另一位神明有所牵扯…… “继续去。她在这里,纪评先生肯定知情,而且默许我们接触,”小塔写道,“反正不会出事,就当是去看风景了,真出事了还有玛瑙兜底,你慌什么。” 慌就慌在会出事。 第167章 放火 对外开放的花园附近并没有人守卫,它用一圈纯白的栏杆围着,虽然是免费开放,但由于地处偏僻,加之消息不流通,所以其实没有多少人来。 泽西卡从马车上下来,正要过去时,又听见马车夫喊他:“尊敬的少爷,请您等一下,那位雇佣马车的小姐和我说,如果您的目的地是花园的话,就把这个送给您。” 那是一个小小的,约有成人手掌大小的捕梦网,白色的丝线缠绕出细密的网格,尾端坠着几片淡粉色的羽毛。 泽西卡数了数,一共八片。 他略一沉默,把捕梦网挂在了偏上靠近前胸的位置,也是离肩膀上玛瑙最近的位置。等马车夫一走远,这可怜的坠饰就被立刻吞吃入腹,成了一道小甜点。 …… 眼前的地方并不是只种了幽蓝色的花朵,还有粉白的、绛紫的……纤细的花瓣如丝如缕,硕大的花朵饱满丰盈。光影交错间,花朵轻轻摇曳。 中间用石子铺了条蜿蜒的小路,宽窄适中,刚好能容一人走过。泽西卡小心避开和花朵的任何接触,慢慢走到了约中间的位置。 此刻前面是花,后面也是花,花香芬芳而不甜腻,偶尔有蝴蝶和蜘蛛停驻。半透明的蛛网结在难以注意的角落。 泽西卡慢慢把抱着的书摊开,放到地面上。 他现在敛了笑意,眉峰微微舒展,似乎不像刚进来时那么紧张了。 小塔从地上漂浮起来:“怎么了?” 泽西卡没立刻说话,他从衣服的口袋里取出一捧用丝绸包好的碎屑,然后是两块棱角分明的石头,接着他四下一望,撕了片叶子碾碎撒入碎屑中。 石头迅速摩擦的瞬间,一点火光点燃了近在咫尺、准备好的碎屑。 如果小塔具备有人的四肢,它此刻一定会震惊的跳起来,可惜它没有,所以它只能用文字表述质疑:“你……你……你要做什么?” “放把火,烧了这里。” 话音未落,泽西卡已捏着丝绸的四角,用力将一捧火扔入了花丛中! 那捧焰色先是在微弱的闪烁,而后渐渐壮大,舔舐起花丛。娇嫩的花瓣被高温炙烤得卷曲、枯萎,还未涉及的地方在火光的映照染上了一层诡异的橙色。 小塔:(′⊙w⊙`)! 它仿佛难以置信:“你刚刚还说!说你很害怕!担心会出事!” “哦,我怕卖花的姐姐没走,怕她通风报信呢,”泽西卡侧首一笑,“有纪评先生在,我什么都不怕。惹事嘛……小塔,我是首席养大的,敢主动叛出高塔就意味着我从不怕事。更何况有些事情,想避也避不开。” “纪评先生未必会支持你放火!” “我没放火,只是个意外,我没想到两块石头一擦就着火了,太害怕了,不小心丢出去了。” 泽西卡从容注视着渐渐蔓延的火势,看着火焰顺着花枝向上攀爬,看着迅速被吞噬的绿叶化作缕缕黑烟。 他现在神情很冷漠:“火石是从纪评先生那里拿的……我不知道你意不意外,但我很惊讶,纪评先生准备了很多,就收在柜子的抽屉里。我原先以为是因为煮东西要起火……” “但是,”泽西卡轻声说,“我现在在想,纪评先生……是位很在乎平民安危的人。” 既然在乎平民安危,就不会容忍这片花园存在,所以,他已经得到了动手的默许。他只是采取了一点比较过激的、可能会影响更大的办法。 小塔似是更激动了,显现文字的速度飞快:“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你就这么做!放火烧根本解决不了它们!只会让这种东西扩散的更深更远!风一吹的方向就是平民聚集的地方了!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你……” “我知道,”泽西卡低下头,“还有玛瑙呀。就算不放火烧,我相信纪评先生也知道我无力解决,所以……我只是个带路的工具而已。” 被他目光注视着的生物懒洋洋摆了摆垂下来的触手,似是在无声表达支持和认同。 小塔:…… 它终于大停了大段的指责:“……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我也算你半个老师,没有任何人教过你行事张扬。” “她拿我的母亲威胁我。”泽西卡转身沿着来时的方向回去,他还小,嗓音有些令人不设防的稚嫩,“我就想告诉她,我不受威胁,也不妥协……否则还会有下一次。”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确信自己的母亲安全无虞。 高温逼出额头一层薄汗,却并未殃及他行走的这条石子小路。纤细柔韧的枝条在火的肆虐下变得脆弱易折,噼里啪啦的声响不绝于耳,焦糊的气味弥漫开,和芬芳一起混杂成令人作呕的味道。 这场放火大业顺利的不可思议。 小塔无言片刻:“所以,你只在有关娅丽的事情上强硬,哪怕你刚出生就被抱走。” 它最后道:“虽然我还是很奇怪,奇怪为什么所有的纯粹灵性,都对血亲如此重视。但我理解你。” 对于重视感情的人而言,说理解,会不会更容易拉近信任的距离? 第168章 温莎 起火的事情传到教会时,塔迈正在与主教对峙。 米卡公国的教会主教名叫姆佩西·恩提克,五十三岁,正值壮年,脸部线条硬朗如刀刻,沉下神色看人时不怒自威,咬字缓慢仿佛拉锯的刀刃。 “塔迈神父,”他说,“我敬您比我早几年上战场、也早几年来到公国,但您应该给我一个解释。教会内部并无应对幽蓝之灾的合理方案,您是从哪里得到的答案?” 塔迈镇定自若:“我说了,是一位心善的先生提供的。” 姆佩西对这一答案并不买账:“我认可您的资历,但我仍认为我们应该尽快联系大主教,再由他向战争之神祷告,并给出最终批示。” “好吧,”塔迈摊手,“如果我们难以达成一致的话,在幽蓝之灾里陨落一位主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神父甚至还在和蔼的微笑,就像往日那样,语气也很轻巧。 姆佩西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 无来由的力量将主教的一切都碾碎,连带着未出口的祷告或是喊叫,他只来得及吐出半个零碎的发音,意识转眼被湮灭成灰烬。 塔迈朝门口看去,恭敬道:“大人。” 站在门口的工匠只道:“处理好后续。” 真理高塔里的处理好通常是指毁尸灭迹、栽赃嫁祸,无论如何都不能牵扯到自己,倘若牵扯到了,就自己寻个不会暴露的死法。 塔迈点头,看见工匠转身要走,立刻道:“刚才有牧师告知我和姆佩西主教,说是栽种鲜花的花园被烧毁了,但污染没有传出去。” 工匠脚步不停,并未回头,也未应声。 离开教会,外面停了一辆马车,安塔夫人扶着马车夫的手下车,看见工匠时认出这是纪评的客人,笑着打了声招呼:“没想到您在这里。” 工匠默不作声点了点头算作回应,越过她继续往外走,听见安塔在他身后略微提高了音量:“纪评先生回来了,您知道吗?” 工匠微顿:“知道。” 他实在不是个合适的说话对象,丢出这两个字后便继续往外走,不知礼数更无谓旁人感受,既像是木讷,又像是冷漠。 安塔歇了继续说话的想法,转身扶着女仆的手进入教堂。 ………… 工匠正在犹豫一些事情。 准确的来说,他在思考是否要将这段时间的所有见闻都一一汇报给首席——如果是在过去,那这是个不需要思考的问题,无论天平的另一端是谁,都不会比真理高塔的首席莱尔更重。 莱尔救过他、帮过他、教导过他,尽管结局并不美好,但他仍愿意效忠于这份善意。他曾经是这样想的。 至于现在…… 工匠心事重重地路过教会旁的广场,在习以为常的过去,体型为他挡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比如一些冒昧的搭话,于是当衣角忽而被人拽住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动手。 ……可这里是露天的广场。 工匠停步,回头,看见那是个胆子很大的平民女孩,或者说,至少第一眼像个平民。 对方穿着灰扑扑的麻布,睁着一双不属于这幅装扮的、晶莹剔透的粉紫色眼睛,对着他笑吟吟地歪了歪头。 女孩子怀里抱着花篓,花篓里是姹紫嫣红的鲜花,花瓣上甚至还有未干涸的露珠。 她发出邀请:“许久未见,聊一聊,怎么样?” 工匠默默地看着她,难得的,流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厌恶:“……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现在叫温莎,”女孩子并不在意他的抵触,笑容甜美,自顾自的做介绍,“听起来是不是很耳熟?这名字很像一个我喜欢的女孩子,所以我最近一直在用这个名字、这张脸。” 工匠轻吐出一口气:“按照首席的安排,你应该在安陶宛,就算不在安陶宛,也应该在它附属的王国。” “偶尔给自己放个假,不可以吗。”温莎说。 她仰着一张娇俏的笑脸,外人看来会觉得她在大胆的示爱。 在传播有战争之神信仰的地区,表达爱意从来都不是值得藏藏掩掩的事情,而是一种热烈的、值得被赞颂的勇气。 她慢慢说:“我也很想你呢。” 工匠没说话。他很熟悉这种语气,他对面的女孩子对无数人说过。 温莎叹了口气,继续放柔语气:“陪陪我吧——卡西,我真的,很想你了。” 她用的不是一张多漂亮的脸,五官只能算是清秀,勉强规规矩矩地待在了该在的地方,倒显得那双明显太漂亮的眼睛很突兀。 但她放柔声音的时候,又让人无端觉得,她就是该这样的……哪怕只有一双眼睛,也依然美艳。 可工匠对此无动于衷:“你应该直接说明来意。” “好吧,”温莎语气遗憾,“我是想问你,首席在哪里,然后再问首席,小塔跑去了哪里。最近没有小塔帮忙,我每天都忙的没时间去看顾我美丽的花朵们。” “我想小塔了,”她尝试用夸张的语调表达这种心情,“就像是,想念我昨天才栽下的种子,想念前日散发着香气的花酒,以及,想念你。” 工匠依然声音冷肃:“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亲爱的第二席,你可是和首席最亲近的了,”温莎走近了一步,笑吟吟踮起脚尖,仰起头,“是我的诚意还不够?我该和你换个时间、换个地方说话吗?还是说……” 她回头,轻飘飘看了眼人来人往的广场:“你就喜欢这里?是很不错,我也很喜欢,那么多人看着呢。” 工匠声音终于有了点起伏:“优瑟尔琳,闭嘴。” “真粗鲁,”温莎遗憾叹了口气,“都说了,叫我温莎。算了,原谅你,我准备了水果派、抹了果酱的面包、小饼干,还有葡萄酒,地点就在广场边的插花行会。你可以带一点回去,你知道的,我做吃食的手艺一向很好。” 她眨了眨眼睛:“也许某位先生会喜欢呢?你可以把这当作我的讨好。” 工匠不买账:“你可以自己去。” “我也想,自,己,去,”温莎拉长了语调,“但我跟他总是错过……你知道的,巧合或许会发生在平民身上,但不大可能发生在我和他身上。” 她嘴唇依然在弯着:“我在席曼王国的时候,每次找机会去安斯特,都正好赶上他外出,后来委托人送邀请函,他又没来。再后来,去朵图靳帝国时,仍没赶上他离开的时间点。” “到现在。” 温莎幽幽叹息。 “就连我用的这张脸,可怜的温莎,也没能真正意义上见到人,还是晚了一个晚上。” 不必判断着这些话几分真假,工匠已不假思索:“那也与纪评先生无关。” 温莎笑了,点点头:“所以……首席给你指派的事情,果然和这位先生有关喽?” 她拢了拢发丝,遗憾地叹气:“你刚才的心情感觉起来就像是苦涩的柑柠果,在人群之中很难忽视啊,我亲爱的卡西。” 第169章 应该换一位首席 广场旁边的插花行会是小二楼的建筑形式,一楼大厅,二楼是隔开的小房间,用以单独给学徒授课,又或是为某些贵族夫人讲解推销。 米卡公国的上一任大公热爱鲜花,故在他刚上任时插花行业发展势头迅猛,可惜没过几年,就被教会以过于铺张的名义“劝说”缩减开支。 也许是受父亲影响,现任的拉卡斯特大公也很爱雇佣花匠来培植花草。 温莎把花篓放在大厅一角,和在这里的行会成员打了声招呼,轻车熟路去边上的柜子里翻找,顺口问道:“亲爱的,你喜欢喝什么?甜一点还是不甜?” 工匠没说话。 于是温莎云淡风轻笑了笑:“看来是喜欢甜一点的。” 她很快找好她心爱的浓缩咖啡豆和半罐方糖,示意工匠往楼上走:“第三个房间,葡萄酒还没开封……嗯,我想的是,假设你不愿意来的话,我还能原样卖出去。” 房间里提前点燃了香料,橡木桌子摆在正中央,上面有温莎承诺过的吃食饮品。角落放了一圈的花卉植栽,剪刀和丝线摆在旁边的高脚台上。 “仰赖拉卡斯特大公的垂青,”温莎关上门,注意到工匠的视线,出声为他介绍,“行会每年还能得到一点拨款,虽然不至于像上一任大公那样不计损失,但勉强不会倒闭。” 工匠不作声。 他比谁都明白多说多错这个道理,刚刚又一时不慎被人引到了不能说的话题上,以至于现在被迫跟过来……他已做好决定三缄其口,不会多透露半个字。 温莎对这样不合作的态度并不在意。她倒出热水,用银匙搅弄着慢慢融化的咖啡豆,又道:“大约是父亲教导的好,拉卡斯特对战争教会不满已久,行事也比他父亲大胆。比如他父亲只敢尝试着信仰听起来就很美好的爱神,而拉卡斯特什么都敢碰。” 咖啡豆渐渐融化。 “可惜爱神不需要信徒,通常也不会给以回应,所以轰轰烈烈的崇花行动在屡无收获后落下帷幕,变成拉卡斯特的备选——他后来成功了,幽蓝色的鲜花就是神明支持意志的显现。” 温莎起身,慢慢旋转着拧开葡萄酒瓶口处的木塞:“现在可没有条件给你醒酒,委屈一下?亲爱的?” 工匠还是不说话。 温莎偶尔会觉得工匠真是与真理高塔格格不入,既做不到笑容满面也学不会能说会辩,唯有沉默一事表现的精彩,足以轻松夺冠。 她单刀直入:“有关爱神的所有现存记载都在真理高塔和各大教会中列为机密,偶尔流传也只是一点细枝末节、难辨真假到会被认为是臆想的神史。” 温莎把葡萄酒推过去,轻声微笑:“——但拉卡斯特掌握有完整的祷告仪式和祷告词,能了解到这些内容的寥寥可数,你就是其一。” 工匠接过葡萄酒,却只是又放到了面前的橡木桌上,神色依然并无起伏。 温莎轻轻叹息:“好吧,那我们从那位先生的事情来说……我亲爱的第二席,亲爱的工匠,亲爱的卡西,你总是用沉默来凸现你的坦诚和木讷,尝试以此让别人松懈警惕,但真遗憾,虚伪永远没办法换来别人的信任。” “比如,”她低头给自己加了块方糖,“纪评先生什么都没和你说吧。他只字不提他信仰的存在、要做的事,或许你该感谢他的温和呢,倘若是我,谁敢抱着其他心思靠近我……哈。” 工匠终于反驳了一句:“你在曲解事实。” 萍水相逢,他很感激纪评先生的温和和耐心解答,从未想过也并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让别人对他告知一切……这也没有理由。纪评先生从不要求别人做事。 温莎微笑:“你终于说话啦,再不说话,我还以为我今日准备的不够丰盛,不合你的心意。” 提前做好的水果派已经有点凉了,没有人肯去动它。工匠垂眸扫去一眼,忽而想到了他曾在灰巷里撞见过的孩子。那些孩子恐怕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些。 他有点想走了,他很厌恶这样的对话环境,也很厌恶眼前这种看似柔软实则强硬的谈话方式,高高在上、游刃有余。 他忽而想到了纪评,继而想到了安斯特。或许不会有人敢想,敢认为,认为一位强大的存在能与普通人相交密切。 短暂的沉默后,温莎轻声道:“你是不是在确认……祂?” 工匠依然没有说话,他眼睫下垂,视线无焦距的盯着橡木桌子,像是打定主意不会再开口,再说话。 温莎只能说自己的猜测。 “首席一直在寻找具备纯粹灵性的孩子,兰若、黛丽尔、泽西卡、薇薇恩……他接触、尝试带走,然后教导,最后再把他们作为祭品献上去。” 也许是错觉吧,工匠竟觉得自己似乎听出来几分怜悯。 “我猜,首席也给你下达过留意纯粹灵性的任务,”温莎弯唇笑了笑,“灵性的纯粹与否决定了一个人此后的路,无论是谁在哪里都能依凭这些往上爬,唯独在真理高塔不能。莱尔不会容忍这些人进入非凡行列,因为祭品需要足够干净。” “你难道从没有想过,莱尔都是在为谁献上祭品吗?文字与知识之神?你就身为文字与知识之神的眷属,我想,你不会如此天真。” 工匠终于道:“这不重要。” 他身型壮硕,安分坐在那里时更像一座山,现在他注视着对面的温莎,语气笃定:“我不会追寻不该我知道的事情。我只知道我听从文字与知识之神,而祂认可首席。” “是吗,为首席办事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卡西,”温莎温柔的、诱哄似的说,“你觉不觉得,真理高塔应该换一位真正温和、真正有能力的首席?” 一时心绪震颤,工匠猛然抬起头,迎上温莎的眼睛。粉紫色的光芒轻柔的在那双漂亮的瞳孔里流转,璀璨流光似的晃的人心脏也跟着鼓动。 工匠哑声:“纪评先生不会愿意,而且,这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每一任首席的更迭,都需要文字与知识之神的首肯。” “那么,”温莎道,“您就当我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第170章 推翻首席暴政 真理高塔是个很松散的组织,大家因着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聚在一起,彼此认同又互相驳斥,就像是些清高自傲却不得不抱团取暖的贫苦学者。 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都隐约明白别人在做什么、追求什么,认可也好,反对也罢,但除非在同一件事上相遇,否则很少会出手干涉。 温莎低了低视线,轻声说:“首席在尝试唤醒一位不该降临到这个世界上的存在。他为此用尽了手段,比如在各大教会内安插人,比如奢侈的用纯粹灵性做祭品,再比如搜集各类文献试图拼凑出什么更有效的仪式。” 或许教会有所察觉吧,但真理高塔里的疯子太多,世上不停寻死、尝试唤醒各类奇形怪状存在的人也太多,教会根本难以面面俱到。 时间在不停歇的往前走,把很多东西远远的甩在身后,可那些东西终究没有消失,随时都可能被谁发掘出来,只是成功的太少,少到可以忽略不计。 但现在尝试发掘这些东西的是真理高塔的首席。他有足够的资源和足够的时间,也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一个结果,他还能承受失败的后果,不会轻易死掉。 真遗憾。 温莎偶尔会思考,为什么首席处处招摇却很难被解决掉,最后得出结论:果然还是其他人太废物了。 “你有没有想过,”温莎道,“不是所有存在都像现在教会信仰的神明那样克制。有些存在光是无意识的移动都能摧毁一整个帝国,我和你都经历过上一个世代的灭亡,我以为你对此感触深刻。” 她微微一顿,然后换了副语气,语气忽而真诚起来,态度交替的突兀又明显,既像是演技不精有所纰漏,又像是故意的引起人的反感或警惕。 “卡西,你的女儿就死于这些,她当时还很小,是还会喜欢小物品、小玩具的年纪。你不记得了吗。不,你应该记得吧,毕竟你现在很喜欢孩子。” 工匠的呼吸粗重起来,像是在压抑愤怒:“优瑟尔琳,收声,你再说下去,我不介意为真理高塔换一位第十席。” 温莎,或者说优瑟尔琳淡淡笑了:“你当然可以这样说,反正我不擅长战斗。不过,我有必要提醒你,首席要做的事情,成功率很高,以至于他还有闲心去注意其他事情。” “他会怎么和你说?我想想,他会告诉你,在曾经的,遥远的不可考察具体时间的某个世代,有一种失落的信仰名为群星,然后你会帮他留意、确认,看看谁在继承这种信仰。” 优瑟尔琳道。 “你一开始没觉得这有什么,你只觉得你是在报答,多了解一点,也能更确认自己能做什么。然后,你会意识到首席别有用意,开始察觉到不对,比如,为什么首席要在意这些?” 工匠冷冷道:“我从未这样想过。” 优瑟尔琳笑着道:“因为我是编的,骗你的呀,只是想听你多说几句话。我说了,亲爱的卡西,我很想念你。” 优瑟尔琳的“想念”约等于随口胡扯,不具备任何实质意义,因为她对每个人都这么说。 工匠终于忍无可忍:“优瑟尔琳。” 他又叫了一遍这个名字。分布在周围的盆栽植株以极快的速度炸开,又被无形的力量拦住,在一圈极小的范围内平稳落地。 优瑟尔琳抬手捂住自己半边脸:“它们还没意识呢,虚弱又无辜,是我才养的品种,何必动它们,我会心疼的。还是说……你觉得我靠它们才能在你面前维持住形体?” ……其实挺疼的。 爱神也曾经被描述为爱与鲜花之神,祂赐予信徒永不凋谢的花和爱情,鼓励人们大胆的追寻。优瑟尔琳慢慢垂下眼睛,粗糙蠕动着的半边脸摩擦着她细嫩的手心。 她抬眼,松开手,若无其事微笑:“卡西,如果是你的话,我想,应该没关系。” 漂亮的外表和漂亮的颜色都要用柔软的鲜花做伪装,哪怕这是别人的脸,也总归得仔细呵护,就像是呵护一朵刚从枝上剪下来、即将插进花瓶里的花。 ……唯有美丽能获得信赖和支持。 女孩子裸露在外的半张脸上爬着奇形怪状的虫子和蜘蛛,偶有几只掉落在她手腕上、衣上,然后在几息后微微抽搐,失去呼吸。 优瑟尔琳牵起半只唇角,柔和地微笑,语气像是惋惜:“腐烂的东西容易引来令人厌恶的飞虫,可惜,花期总是很难长久。” 她微微出神,又道:“我以前曾经给人送过一些花。现在仔细想了想,这些花也没多少幸存了。” 工匠偏开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请你阻止首席,”边沿的面皮蠕动着延伸,直至和另一半完美接合,优瑟尔琳慢慢的,微笑着说,“他现在就在这附近,因为听说纯粹灵性会出现。” “我们不需要做太多。” 之前试探过一次,她知道工匠的态度有多抵触,文字与知识之神像是一柄足以斩杀所有野心和不安分的刀。 所以优瑟尔琳又退了一步。 “控制住首席,让他安安分分的在真理高塔安享晚年,这就是我的所有诉求。” 工匠沉默不语。 优瑟尔琳轻声道:“倘若你不愿意接受,我只求你问一问那位先生。想一想你曾见过的那些孩子吧……首席这些年换了许多身份,他真的快要成功了,我不信你毫无察觉。” 工匠站起身:“你需要给我一个你这么做的理由。” “嗯……”优瑟尔琳仍然坐在那里,她抬头仰视着工匠,闻言面颊出现一抹红晕,娇美动人,“因为我有个喜欢的人呢……他是个很脆弱的人。” “其他人呢,”工匠道,“其他人也支持你?” “啊……”优瑟尔琳又笑了,“因为我睡过觉——虽然很想和你这么说。不过,其实是因为他们不想‘低调’,既然不想,那就把提出规定的那个,处理掉。” “我给你思考的时间,”优瑟尔琳推过来一张单薄的纸,“不急于一时。” 第171章 路上小心 优瑟尔琳推过来的那张纸上的字迹相当潦草,用的还是一种很古老拗口的语言,具体表现为很多意思都须用一个复杂的长句来描述,偏偏这长句的专一性还很强,不能再拆开重组使用。 ……以至于这种语言的单词数目极多,读起来也很困难,工匠匆匆扫了一眼,以疑惑的视线看向优瑟尔琳。 “一点……心意,”优瑟尔琳微笑,“我觉得你会喜欢这份礼物,当然,应该不是现在。” 工匠不打算理会这种谜语样式的表达,转身就要走,谁知优瑟尔琳忽而又叫住了他。 “带上这个吧,”优瑟尔琳脸上红晕未褪,眼睫半垂,仿佛很不敢看工匠似的,轻声道,“我听说你现在经常在海上,只是因为……” 因为首席的要求才来米卡公国。 “抱歉,”她不说下去,她又微笑,“商船货船我也待过,不太舒服,所以给你研了点香料,希望你会喜欢。另一份是送给纪评先生的,我选了一般不会出错的花香。” 仗着工匠大概率不会再出手,她上前一步,将距离拉近:“你现在往之前那处小花园赶,应当能正好遇上泽西卡和小塔。小塔能帮你读出来那张纸的内容的,我保证。” 她的声音仿佛掺着几分叹息,如同自言自语。 “虽然之前听舒温夫人聊过,但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你说,怎么会有人,能那么精准的预判到什么地方会发生什么事呢。” 她以玩笑似的低语收尾。 “算命?嗯,计算命运。命运教会的人真该对这种行径表以严厉谴责。” …… 泽西卡也在想着类似的事情。 他后退了一步,僵硬扯出一个惶恐不安的笑脸,尝试用孩子专属的乖顺来糊弄眼前这些人,以一种颤抖的、勉强的声线:“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他坐在地上,手肘撑着地面,身子略略后仰,像是被吓的语无伦次:“我只是、只是听说大公的花园开放,我很想看看,所以才会来,没想到那里会……您一定要查出来是谁!居然敢纵火!” 说实话,这不是最正确的反应。正确的反应一个是爬过去拽住随便谁的裤脚,然后痛哭流涕表示和自己没关系、求老爷明察。 但泽西卡真放不下这个身段。 他面前是生命教会的人,一男一女,都穿着丝绸制的外袍,佩戴有对应梯队的神徽,应该一个是教会直属的第六梯队,一个是编外第五梯队……这倒不是靠感应出来的。 而是教会内部往往有严格的晋升制度,其中又以生命教会最为严苛,会以等级、地位规定衣服的细节。 虽然自己还没有步入非凡行列,但泽西卡由衷的觉得……天呐。多久没见到这么低梯队的人了?曾经在真理高塔为他授课的所有老师,最低也是第三梯队,等他离开并为自己寻找合适的庇护后,又接二连三撞上不少事,更与普通人无缘了。 泽西卡感动的想掉眼泪,可惜现在不是个好时机。 眼前这两位显然认识他,对他的浮夸表现无动于衷,只以一种真诚的态度向他表达善意,大概意思就是生命教会无意通缉他,只是需要给贵族一个交代…… 于是泽西卡又想到了自己是以疑似真理高塔十二席之一的身份在生命教会备案的。 他安静听着这两个人说话,视线无声注视着某个地方,然后笑道:“好啊,我理解教会的难处。” 话音未落,眼前的两个人已瞬息塌陷成一滩掺杂着白骨的肉泥,苍白的骨头杂七杂八的插在里面——这一幕极具有冲击力,好在泽西卡心理接受能力很强。 泽西卡正要站起来向玛瑙表示感谢,忽而心头直觉一现,他下意识就地一个翻滚侧过几个身位,再回头时,看见郁郁葱葱的春笋拔地而起,尖端凛冽若刃尖。围拢着簇拥它的小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他就知道。 生命教会损失惨重,又好不容易抓到点蛛丝马迹,还正好能翻一翻以前的旧账,能派在花园旁边一直盯着的,怎么可能只有个第六梯队和第五梯队,领队的肯定能有第四梯队。 ……其实生命教会的人最难缠了。 战斗力不可思议的强,无论你在哪里,水面也好陆上也罢,只要能长出来东西,那这些东西就都会成为他们攻击的手段。 泽西卡撑着地面坐直身子,感觉手臂有点痒,像是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开他的皮肉,如同积蓄许久的种子破开土壤那样。 小塔缩在他怀里装死。 四下安静的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泽西卡甚至不知道敌人在哪里,只生无可恋地抱紧怀里的书,寄希望于己方明显很厉害的玛瑙。 他低下眼睛,不打算细看,一失去视力的搜寻,些微动静开始在耳边放大,比如巨大的生物蠕动着在地面上游走,过长的触手轻而易举就能将一个人卷起、碾碎。 泽西卡忽而在此刻,再次深刻体会到了纪评先生那句提醒的真正含义。 彼时青年神情温和,和他说,路上小心。 第172章 与泽西卡交谈 工匠到时,该解决的都解决掉了。这并不是因为他到的太慢,而是有些生命确实脆弱的不堪一击,哪怕步入了非凡行列,哪怕有神明赐恩,也依然会被难以抵抗的力量瓦解摧毁。 他默不作声把水滴形状的小东西重新塞回上衣的口袋,心想纪评先生确实不需要这东西,真正需要这东西的是他。如果按照往常的速度赶过来,恐怕泽西卡现在人都走了。 刚经历过一场单方面屠杀的地面平整如昔,松软的“泥土”混杂着血腥气,工匠遥遥迎上泽西卡的视线,继而看向他旁边的某位,瞳孔随之一缩。 泽西卡朝他打招呼:“好巧啊。” 一点都不巧。 工匠垂眸看着他,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勉强算是自作自受?”泽西卡想了想,又笑了,“好在纪评先生早有预料,让玛瑙跟着,不然说不定,你现在看到的就是变成肥料的我了。” 工匠慢慢走过去。 泽西卡继续道:“有一点有意思的发现,我正准备带回去给纪评先生看,一个是他需要的……嗯,但我暂时不想拿起来,因为是玛瑙刚刚吐出来的。” 玛瑙又缩小了体型,正和小塔待在一起,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也无反应,只是抬起第一只眼睛扫了眼工匠,又闭上,也许是在判断敌友。 工匠本能停了下步伐,缓了缓。 很难描述刚才的感觉……就像是被远在自己之上的、食物链顶端盯住,哪怕只是判断来意的扫视也如同警告。他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这种感觉,不免向玛瑙看去一眼。 ……玛瑙又变强了。 它实力飞涨的速度足以令任何人张口结舌,在安斯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勉强还能看出来约处于第二梯队,后来实力界限渐渐模糊,再到现在。它前进的速度快到没有任何阻碍,仿佛前路早已被人铺平,只等它按部就班往前走。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纪评先生大约真的很喜欢他豢养的这只污秽生物。对方也确实足够听话、足够乖巧……是一种违背天性的乖巧。 工匠从没见过任何污秽生物能乖巧成这个样子,想让污秽生物乖巧,恐怕只能像教会那样,将豢养的东西剔除掉不安分的污秽,灌输以信仰,除此之外的所有尝试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告终。 但纪评先生身边这只……简直是不加任何约束的放养。 久没听见回应,泽西卡语气疑惑:“怎么了吗?我刚才……好像没说什么呀。” 工匠道:“没什么。” 泽西卡收回视线:“我们一起回去吗?” “不。” 工匠说。 他的嗓音已经足够不容置疑,现在又坚决的吐出否定的词汇。泽西卡一时愣了愣,下意识看了眼玛瑙,满脑子都是,难不成这才是真正的“路上小心”? 不能够吧。 泽西卡扯出一个微笑,并不愿意和工匠爆发冲突:“纪评先生已经回来了,他早上还问过你在哪里,我觉得我们应该一起回去,我饿了,想念美好的午饭了。” 工匠于是道:“优瑟尔琳邀请我推翻首席。” ——“啪嗒”一声。 是小塔震惊的在空中翻了个跟头,又像摇摇晃晃的醉汉那样倒下,径直栽入地面。 *** 片刻后,几个人齐聚在旁边的农田里。 泽西卡搬了块石头然后坐在上面,对面是工匠,两边是玛瑙和小塔,这种像是认真谈话的坐姿让他无端有些紧张,只能偏头望望农田以获得一点放松。 花园地处米卡公国边境,旁边接壤的即为信仰生命教会的夏特公国,据说生命教会的牧师们向来仁慈,不仅会提醒、指导本国的信徒,还会隐晦的告知其他教会信徒该如何得到最大收获。 泽西卡低头踢了踢脚边的碎石子,不想先开口。 工匠先开口,说话时视线扫过玛瑙:“优瑟尔琳认为首席在做一件会导致普通人大面积伤亡的事情并决意阻止,她已说服不止一位十二席之一。” 哈? 真理高塔什么时候这么真善美了? 泽西卡觉得这个世界都不太对劲,都被污秽侵染了脑子,艰难道:“那你……你怎么想?” 工匠将一直捏在手上的那张单薄的纸递过去。 “我没有立刻答应,”他说,“因为优瑟尔琳喜欢藏起一部分事实,或者故意说错她已知道的事情,再以此将人导向不同的方向。你可以先看看这张纸,然后我们再聊。” 这是张小塔没收录的文献。白纸一页页翻开又定格,一行娟秀字迹飞快显现而出。 [士兵们日日向我献上他们的战功和胜利以求讨我的封赏,大臣们日日图谋着如何掠夺更多的权力和财富……] [我呢,我在频繁举办舞会,然后品尝葡萄酒、享受美食,再邀请美丽的夫人或小姐共跳一舞……] [如果您真的存在。] [我求您惩罚我的过错,降下您的恩惠,普及那些可怜的奴隶……我一直在寻找您的使者,我知道我当年的行为过于傲慢无礼,求您再宽恕信徒一次吧。] 小塔迟疑一瞬。 [伟大的……] 泽西卡手抖了一下,立刻偏开脑袋不再看后面的内容。 小塔“哗”一声翻过这页,直接呈现祈祷的内容。 [如果我们罪无可恕,求您毁灭这个世代,我并不希望我的子女也生活的如此绝望。否则……我祈祷我的子女永远愚蠢混沌,这样才能长久。] 泽西卡哈哈笑了一声,试图转开话题:“嗯,我认为,从这张纸上的内容判断,首席要祈求降临的那位说不定是个仁慈的存在呢?优……我是说,我反对这个决议。” 他摊开手:“纪评先生很忙,我之后大概率还要跟在首席身侧,如果首席倒了,谁来庇佑我呢?我很害怕的,你忘了,我还没进入非凡行列。我只会提醒首席小心。” 泽西卡边说边往玛瑙那边挪,寄希望于这只可爱的生物能看在他们好歹相处过一段时间的份上保护一下他……他真的很害怕十二席里的所有人。 工匠并未如泽西卡所想的那样动怒,他只是道:“群星。” 于是刚才泽西卡努力避开的东西,还是这样轻飘飘的坠入了他的耳朵里。 哈。 泽西卡装傻充愣:“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星星?现在可不是晚上,还是说你想告诉我,他们决定动手的时间点在晚上?” 工匠沉默看着他,最后摇了摇头:“不。我只是想和你说……” 和玛瑙说,和纪评先生说。 “我的女儿,爱蜜丝,死的时候,只有七岁。她的母亲是一名供餐师,专门负责为贵族家庭提供食物,她后来死了,因为夫人认为她过于美貌,是一个下贱、淫乱的女仆。” 他说这话时神情有多平静,泽西卡就有多害怕。 “她死之后,我提着刀,杀了那个夫人。当时爱蜜丝还不到一岁,因为她的母亲常年不在家,我只能泡米糊糊给她。” “不掺杂任何杂质的米糊很贵。我顺利把爱蜜丝养大,你不知道她第一次说话的时候我有多开心。” 漫长的沉默。 泽西卡难以共情,越来越害怕。 实在是这个氛围真的很像是对方说完就要灭口了。而且按照工匠的行事……是不是他之后也得说个同样的故事才算交换? 简直是强买强卖。 第173章 爱蜜丝 泽西卡努力做出一个悲伤的表情,正要说话,又听见工匠道:“爱蜜丝有很多好朋友。她时常会坐在夜晚的草坪上,靠在我的肩膀上,然后手舞足蹈,兴奋地和我说,那些草在陪她说话。” “她眼中的世界神奇而绮丽,文字会从纸上站起来给她跳舞,柔软的花瓣会裂开牙齿,圈住她的手腕。她不喜欢见人,因为她觉得人很丑陋,如同一条蠕动着的长虫,她害怕虫子。” ……这就有点太惊悚了。 这一切都有点太惊悚了,惊悚的人想立刻离开这里,哪怕是四肢着地爬走或者蜷缩身体滚走都可以。 泽西卡表情僵在脸上。 工匠无波无澜,继续道:“我以为她是孩子心性。我请教过很多人,比如一些从贵族家庭退休的夫人,她们在抚养孩子上很有心得。她们告诉我,孩子都是这样的。他们会有许多奇思妙想,会和整个世界交朋友。” 他已经很少说这么长的话,初时略有生涩,而后越说越流畅,似乎这些事情就发生在不久之前,以至于他能轻松描述出所有细节。 “后来,爱蜜丝喜欢上了总停在家门口的一只飞鸟,她很开心,和我说,那只鸟叫什么、喜欢什么。但是后来,鸟飞走了,她很难过。我就想着,请木匠雕刻一只送给她,作为庆祝她成功考上学校的礼物。” 这确实是值得高兴的事情,毕竟教育都由教会和贵族掌控,能向平民开放的资源十分有限。 “可是木匠开的价格很高,我无力支付,只能自己笨拙的找一块木头,尝试用尖锐的石子刻出来鸟的样子。爱蜜丝提前发现了,她说是大地——是慈爱的、包容的、我们所有人脚踩着的大地告诉她的。” 泽西卡难以表达自己的想法。他脸上的苦涩快浓缩成实质了,他发誓他这次不是演的,而是真心实意的感到惊惶。 他所听到的所有描述都太吓人了……牵扯了不止一位存在,他真希望那些确实都是爱蜜丝的妄想,而非真正所见的事实。 “爱蜜丝要进入学校的前一天,我带着攒了很久的钱,去购买了几块她之前一直想吃的饼干。当时接近晚上,店铺大都关门了,好不容易买到时,我想爱蜜丝一定等急了。” 工匠张了张嘴,忽而有些说不出话,就像他过往的无数次那样,他真的很痛恨自己的多事,如果他不去询问那些夫人,或许他就不会单纯认为爱蜜丝只是孩子心性,或许他就可以早一点注意到—— 注意到纠缠的花枝、苍白的土壤,以及爱蜜丝越来越轻的呼吸。 工匠最后说:“那天晚上,爱蜜丝和我说。她说,她其实经常看见天上的眼睛,但那些眼睛以前都不喜欢理会她,偶尔说话,也是制止她交朋友,她很讨厌。所以她没有和我提过这个朋友。” “因为她很讨厌。所以她赌气的、不想和别人分享这个自私的、干涉她的朋友。” 泽西卡说不出话了。 工匠慢慢上弯唇角,露出一个微笑:“她还是好小、好小的一团,缩在我怀里,和我说,她不生气了。她永远都是那样,生气和不开心都走的很快,还会反过来安慰我。她让我别哭了。” 她还说。 别哭了,爸爸,你要一直一直,好好的哦。你要好好听天上那些眼睛的话,我现在后悔了。原来朋友也不能交太多。 我……我其实不讨厌它们,只是觉得,觉得它们总是,太自私了,它们不知道好朋友是应该热热闹闹,大家都在一起的,它们总想做我唯一的好朋友。 可是……大家都在一起,不好吗。 如果不好的话,为什么不好?又该怎么做? 爱蜜丝不明白。 …… 工匠最后道:“爱蜜丝和我说,对不起,她说,她很难过,总是拖累我。其实是我对不起她,我没办法给她一个好的成长环境,也保护不了她。” 时间隔的太久,工匠已经很少去想这些过去了。 如果不是优瑟尔琳刻意提起这个,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将这些全部淡忘。 爱蜜丝死于第四时代。 她的父亲是个懦夫,宁可踽踽独行,也不愿意去陪她。 第174章 达成一致 这个故事真有点太漫长了,泽西卡一时说不出话,他想做点什么安慰眼前明显情绪外露的工匠,又或是说点什么转移话题,可这些东西在唇齿间绕了一圈又一圈,他抬头看看天,擦擦眼睛,也沉默了。 小塔安安静静浮在空中,竭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它其实不是很能体会这种感情,它也一早就知道工匠的过去。 是纯粹灵性的血亲,有一个纯粹灵性的女儿,甚至自身的灵性也很好,品质很高很出色,在某次意外中获得了文字与知识之神的垂青,直接以第三席的身份加入真理高塔。 他身上不具备任何和文字或知识相关的东西,主特性也并非“文字”或“知识”,却偏偏成为了神明钟爱的眷属,直到如今。 其实那是一种幸运,这世上有很多人千辛万苦也难以达到非凡的顶端,而爱蜜丝生来就具备纯粹灵性,轻而易举就可以勾连很多存在,获得偏爱和眷顾。 但是…… 小塔想了想,代入自己和世界海,忽而又能体悟一点……对工匠来说,这份幸运不是好事,它只会加速美好的坍塌和灭亡,带不来任何东西。 眷顾?偏爱?工匠只想要爱蜜丝,就像是它只想回家,只想要回到世界海……当然,也想跟在纪评先生身边。 最后打破沉默的是玛瑙,这一未知生物用触手卷起刚才那张单薄的纸,摆在中间压着,然后又挪回自己原本的位置。 泽西卡:…… 他从感同身受的悲伤中挣脱出来,面无表情瞄了一眼那张单薄的纸,心想怪不得首席从未对他的背叛采用任何实质意义上的手段,原来背叛来背叛去,还是在同一家。 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连带着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一起想,比如纪评先生其实和首席一样都在寻找纯粹灵性作为祭品,但合适的纯粹灵性不多,还大都已经被教会盯上,没办法直接抢走。 纪评先生的所有行为也都有了逻辑通顺的完美解答,比如向那位存在祷告的仪式、祷告词可能都并不完整,需要频繁寻找残缺的文献再逐一尝试。 纪评先生是一年多以前出现在安斯特的,在此之前,任何势力都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描述或记录,这很不可思议,也是许多势力都会重视、警惕他的原因之一。 但现在……泽西卡觉得自己已经隐约猜到了之前纪评先生都在做什么了,大概率是在寻找完整的仪式,直到他将仪式补充完整以后才出现在安斯特,并在那里定居长达一年。 定居的原因也很简单,以前想东想西总觉得复杂,现在再看,简直是明显的昭然若揭。 他们的目的其实根本不是黛丽尔或者兰若。 想想吧,真理高塔的十二席几乎均匀又平等的包含了绝大多数教会和帝国皇室,搜寻起纯粹灵性并先一步将其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并不难,而且令人长生的办法很多。 从真理高塔成立以来,首席在这位置上待了那么久,总不能说搜寻的所有纯粹灵性都没了。 他们从不缺祭品,也无所谓一两个的得失。 那对母女都只是个“鱼饵”,充其量贵重一点,因为要钓的这只鱼很大只,是一位曾经掌控权柄、具备完整力量的旧主——旧梦之主。 ……旧主大都很惜命。 祂们真切的经历过陨落,所以更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一切,会小心的经营自己的栖息地和信徒以求长存。 只有当祂们觉得安全、觉得万无一失的时候,祂们才可能离开祂们的栖息地,主动捕食。 为了让这条大鱼觉得自己安全,纪评先生甚至不介意先给它送点饵,也不介意示人以弱,比如伪装自己受到算计已经目盲。 泽西卡捂住脸,想起当时满心焦急去找人的自己就觉得自己蠢透了!他居然担忧纪评先生不会插手这些事!他甚至担忧的在想要不要去寻找其他人过来帮忙! 最后事情平稳结束,安斯特甚至没受到什么影响,只有目的达成的纪评先生从容脱身离开,教会还要感谢他的出手相助,感谢他解决了一个大祸患。 因为纯粹灵性插手的其他教会也很满意……大家都没有得手,纯粹灵性本身还受损了,也断绝了以后可能有的争端。 ……这也如了兰若的愿望。 泽西卡对兰若了解不多,仅有的一点都来自小塔偶尔只言片语的介绍,但他大概能知道兰若是怎样一位心疼孩子的母亲,不求孩子多优秀出挑,只求孩子一生幸福美满。 再往后…… 泽西卡吸了一口气。 心里默默为死神哀悼了一秒钟。 故事说到这个份上,他想他应该能猜出来纪评先生后续的打算,阻止死神传播信仰,爆发矛盾,然后就像是面对旧梦之主那样……把这一份权柄也收掉。 不知道为什么,这明明应该是很危险的,或者说想都不该想的渎神行径,但他现在却已经能心平气和、自然而然的联想到这一点……并且还觉得纪评先生一定能胜利? 没救了……没救了,真是没救了。 泽西卡重新看向工匠,试探道:“那你……我们应该算是……达成一致?” 他其实别无选择。首席随时都能和他清算旧账,继而算到他母亲身上,原先寻求庇护的纪评先生已在这次证实与首席为同一立场,而他身陷其中,并没有选择权。 至于眼前的工匠……泽西卡难以避免的想到了一些不太妙的事情。 比如真理高塔只经历过两次首席的交替,第一任首席在位时间很短暂,第二任也就是现在这位,一直在留意纯粹灵性的下落,或许也早就已经注意到了爱蜜丝。 以此类推……那些所谓的挂在天上的眼睛更像是“能救,却没救”,瞧不起这个纯粹灵性? 不见得。 这件事唯一的结果就是把工匠彻底推上非凡道路,使他具有足够的毅力、又或是帮女儿报仇的决心。 泽西卡找不出来工匠的特别之处,但这不妨碍他在心里怀疑也许爱蜜丝其实能得救……可就算如此又怎样呢?没有任何存在有义务事事施以援手。 真正造成灾难的是对纯粹灵性的争夺,那些存在毫不顾忌这还是个年幼的孩子,迫不及待的就要提前下手,最终酿造成一幕惨剧。 泽西卡在心里哀叹了一口气,看见工匠点了点头。 玛瑙就在边上,今天他与工匠的所有谈话内容都会原封不动的被纪评先生知晓,这几乎算是一种献上一切的投诚。 他有点焦虑,并不是焦虑这份投诚,而是焦虑自己究竟担任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不重要的会被提前踢出去从而丢掉无关紧要的一条小命。 摆在中间的纸被工匠按住,朝着泽西卡的方向推了一点:“有件事,我认为你有必要了解。” 剖开沉默寡言的表面,工匠终于展现出一点真理高塔十二席之一该有的敏锐和笃定。 “生命教会现在情况很糟,他们的执牧日出了问题,迟迟难以解决信徒的困难,又有命运教会和皇室的推波助澜……”工匠道,“还有,他们的主教被杀了。” 工匠低下头,极轻微的叹了口气。 “不要离开小塔半步,生命教会已经确认你的位置,随时都有可能以任何方式控制你。” 这段话翻译一下,更像是在提醒不要离开纪评先生半步。泽西卡是个惜命的人,所以他立刻点头如捣蒜,还把空中的小塔一把拽下来抱住以示决心。 小塔头晕目眩,在他怀里狠狠蹦了蹦,又跳了下,直到挣脱开这个怀抱,书页随之飞速翻开:[我也有事要补充。] 泽西卡立刻提起注意力:“什么?” [玛瑙说它想念纪评先生了。] 第175章 花 纪评正在思考中午要吃什么。 说实话,他真是离开了安斯特后才意识到那里有多繁华,比如他可以在安斯特的任意一条街道上看见商店,区别只在于种类和数量的多少,虽然他当时也没多少钱买吧。 但在这里……纪评望了眼寥落的街道。 由此推出,沿海地区经济发达在任何世界都是绝对的真理。 他叹了口气,谢过面前过于热心的夫人,数出一枚金币递过去……起因是夫人见他再三游荡后主动搭话,并表示家里有昨天切好的羔羊肉。 一枚金币……纪评看夫人那个欢欣鼓舞的样子就能猜到一定溢价了很多,他安静站在原地等待,并不担心那位夫人会携款跑路。 等待的时间有些难熬,他开始想泽西卡是不是已经回来了,说不定还带了吃食回来…… “先生?” 打断他思绪的是一位漂亮的平民女孩。对方生有一双粉紫色的眼睛,从花篓里取了花递给他,握住花枝的手指白皙修长。 “您可以称呼我温莎。或许,您想购买一枝花吗?” 女孩子歪头微笑的样子、说话时的神情语气都很像一个人,纪评难以避免的联想到了舒温夫人,视线扫过那些鲜艳的花。 他接过这枝花。 花朵很娇艳。 它们就像是没有经历过日光的炙烤那样,像是清晨刚刚摘下来,甚至还有晶莹剔透的露珠……也可能是后来人为洒上去的水滴。 他大概能想到女孩子为什么会主动找自己搭话,无非是鲜花卖不出去又见他刚才出手阔绰,所以才感到有希望。 说起来,温莎尔修女和舒温夫人都是粉紫色的眼睛,以前有所渊源?或者说,是由同一个姓氏演变而来的?说不定面前这位也是呢。而且,温莎,温莎尔,名字很像啊。 白皙的皮肤……这一看就不像个穷苦平民,倒像是哪家的贵族小姐专门穿了女仆的衣服跑出来,就为了售卖家中花匠栽种的鲜花……嗯,为了某个他暂时猜不出来的理想吧。 “好啊,”纪评道,“您的花很漂亮,也值得一个美丽的价格。不过,我有个疑问,希望您可以解答。” 温莎保持着微笑:“好啊。” 她想她知道纪评要问什么,也许是问她怎样看待首席、怎样看待莱尔,她不紧张……又不是面对祂,没必要紧张。她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比如传说中总能让人情绪失控的力量。 温莎抬起眼睛,柔婉一笑:“先生,在我回答完这个问题后,您可以买一朵花吗?” “当然,”青年如此回答她,“占用了您的时间,也欣赏了花朵的娇艳,我理应对此做出补偿。” 说话的功夫,去取羔羊肉的夫人如约而至,她看了眼温莎,把打包好的东西递给纪评,然后又看了温莎一眼,半不满似的说:“还是要管管你妹妹。花很贵的,不能浪费,而且现在的大公也不喜欢插花了。” 夫人完全没想到卖花女上。 温莎眨了眨眼,先纪评一步认下:“我知道错了。” 纪评:? 他立刻出声反驳,朝夫人抱歉一笑:“是刚才偶遇的小姐,此前并不相识,让您误会了。” 好吧。 温莎遗憾收回视线。 夫人自觉闹了个乌龙,回应了几句便不再多说,只末了提醒道:“您可以现在看一眼它们的品质。” 已经无声无息挑开包装一条缝看了眼的纪评轻咳一声,不再多话,拆开包装:“您真是一位坦诚的夫人。” 卖家和买家宾主尽欢,温莎目送着那位夫人离开,转而道:“您想问我什么?难得遇见您这样慷慨的先生,我一定尽力解答。” 如果是敲打她不要动不必要的心思,她就表示自己只是好奇,能聊到床上最好。 如果是谈及首席,就强调“低调”要求让真理高塔内许多人都深受困扰,她只是做了站出来的那个,若是问死神……便一推三不知,摇头说自己不知情。 她见青年迟疑一秒。 “您有见过教会的温莎尔修女吗,”纪评没能按耐住好奇心,“您让我称呼您温莎,这和温莎尔很像,而且,你们都有粉紫色的眼睛,您和她是亲戚?” 温莎:…… 她很想说不认识,说只是巧合,最好两个人一起装糊涂,但视线凝在花朵上,她听见青年状若无意的叹息:“您的花开的真好。” 花? 这算什么。威胁? …… 温莎没立刻回答,这在纪评的意料之中,他仔细一想,也觉得这个问题确实很唐突,又瞧见女孩在看花,于是决定夸一句,活跃活跃气氛。 他自觉对繁杂的社交辞令还做不到足够,思索了几息也只能接着道:“我还以为像这样娇弱而金贵的美丽很难保存,但您花篓里的这些很娇艳,如果这里是教会外的广场,说不定会有很多夫人心动。” ——虔诚的信仰得之不易,但你把你的信徒保护的很好,尤其是教会里那位,会说话,会哄着贵族夫人们开心。 这简直就是在说温莎尔。 温莎慢慢收敛起微笑,抬眼看向纪评:“您说的很对。” 她养过许多花,乖巧的、不乖巧的、漂亮的、不漂亮的……林林总总,有些不需要多花心思,也有些需要时时兼顾,否则随时都可能枯萎。 ……温莎尔是后者。 温莎回答了纪评的前一个问题:“没有,但我确实和温莎尔修女认识。我很喜欢她,她也总会听从我的话,比如加入教会成为修女。” 都是她的指示,和温莎尔没关系,别惦念一朵不成熟的花了。 青年似乎读懂了她的言外之意,笑了笑:“看起来您和她关系很好。” 纪评心生感慨。好朋友之间才会无条件听取别人的建议而不加任何猜疑吧。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也是很小就相识。 他又问:“那么,您的这枝花多少钱?” “……送给您,”温莎微笑道,“和您聊天很愉快,算是我送给您的小小礼物,如果可以的话,我能再占用您一点中午的时间吗?我对做水果派很有心得,想分享给您尝尝。” 第176章 福利院外出活动 (时间线为纪评小时候某年某月某天某日,即他还没穿越的时候,和正文关系不大,可以跳过,是早就在存稿箱的内容,这两天暂时没时间写正文了先放这个,对不起各位!) (鞠躬鞠躬!) …… ——分割线—— …… ——xx市,市历史博物馆。 车来车往,川流不息。 今天是□□福利院外出进行社会实践的日子。 设有花坛的路边停了辆校车,身着统一服装的孩子们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逐个小心下车。入口处是一个宽阔的广场,地面铺设有大理石,光滑平整。广场上均匀分布着一些雕塑作品。 夏凉用手在脸侧扇了扇风,庆幸今天是个阴天,虽然还是很闷热,但至少不必晒太阳,而且稍后进了室内会凉快很多,博物馆从不吝啬凉气。 孩子们正在乖乖排队等着她清点人数。 有些第一次外出,望眼欲穿地看着不远处的博物馆主体,在她经过时小声喊她:“妈妈。” 这些孩子总会称呼照顾他们的工作人员为“妈妈”和“爸爸”,用一种稚嫩的、胆怯的语气,本能亲近工作人员,又忧心自己是否太烦人、太不懂事。 夏凉连忙弯出一个柔和的微笑:“怎么啦?” 大概是问什么时候能进去,她应付这种问题得心应手,心里也已经想好了答案。 但那几个孩子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最终也还是没有人主动开口。 夏凉看在眼里,笑着道:“那我们进去再说吧?外面也挺热的,博物馆内有冷气哦。” 话音未落,孩子们一阵欢呼。 已经走至队尾清点完人数的田倩原路返回,朝夏凉打了个手势,于是夏凉会意,立刻道:“大家都没有掉队,真厉害!等下在博物馆里面也要紧紧跟着田老师哦,我去队尾看看哪个孩子最听话,好不好?晚上有神秘奖励!” 田倩在欢呼稍微平息后立刻道:“好啦,大家请和我走,走这边。博物馆是免费入馆,但是是预约制,工作人员要清点人数的,大家配合一点,我们早点帮叔叔阿姨们完成工作,也可以早点进去,好不好?” 震耳欲聋的“好”声一路传到队尾,夏凉也一直走到了队尾。这次出行的孩子是单数,偏偏安排是两两成队,排成手拉手的两对,故而必有孩子落单。 夏凉看见队伍末端落后几步,安静无声站在那里低垂着头的孩子,早有预料的在心里叹了口气,慢慢走过去,轻声道:“阿评?纪评?宝贝?我们要进去了,你拉着老师的手,好不好?” 福利院的很多人都会称呼她为“妈妈”。 只有纪评从未喊过她“妈妈”,只喊她夏老师,也许是因为辗转过数个福利院,被抛弃过好几次,所以再也不肯相信“妈妈”这个词。 夏凉弯下腰去牵“阿评”的手,又尝试半蹲下身,去和这个孩子平视——唯有看见孩子的表情,她才能更及时的做出应对,比如安慰孩子不要多心,告诉他没有人陪着玩不是他的问题。 那是一张不算特别出挑的脸,五官明秀,脸颊旁还有未曾褪去的些微婴儿肥,皮肤有些苍白,还算是可爱,只是瞳仁颜色比旁人要深上许多,像是墨一样的浓黑。 纪评点了点头。 夏凉于是站直身子,牵着他的手往前走,边走边无意识扫过孩子身上的着装,短袖的文化衫和长裤……怎么手会这么凉? 她忍住碰碰纪评鼻尖的想法,继续温言软语:“等下我们要进博物馆了,阿评开心吗?这应该是你来福利院之后,第一次参加外出实践吧?” 纪评是两月前来的福利院,听说他刚出生的时候就被人丢弃,后来又在数个福利院中间辗转,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很难在某一个地方长久的停留,总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令他离开原本的环境。 夏凉早在办理这个孩子的转接手续时就猜测这个孩子会不会是自闭症,但等真正见到时又否决了这种想法。 自闭症儿童通常具备严重的社交障碍、言语障碍,他们可能会不愿说话,对周围的人和物漠不关心,也无法表达自己的感受。 ……但纪评不是。 夏凉看着纪评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于是笑着道:“那这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呀?” “喜欢,”纪评说,他难得的抬起头,额间碎发被风轻轻吹起,“喜欢人类,但不喜欢博物馆。” 第177章 纪评:…… 孩子的声音稚嫩而微弱,带着点强烈的模仿感,一定要说的话,就像是努力板正着每一个文字的发音,务必做到每个文字都字正腔圆。 大概是因为很好学?所以才会在识字的时候认真细致到这个地步,也可能是因为害怕被再次抛弃,所以想做的更好。 一想到这个,夏凉就没办法控制自己心里油然而生的怜惜。 她再次出声,不厌其烦的纠正了孩子的用词错误:“不是喜欢人类哦,老师知道你是喜欢大家在一起,喜欢人多的地方,喜欢热热闹闹的对不对?下次可以说,喜欢人多、喜欢热闹。” 纪评点了点头。 他又安静下来。 队伍前面还在一一清点人数,检票的通道上方是一个巨大的雨棚,由轻质的复合材料制成。通道周围则摆放了强力电风扇,一直在嗡嗡嗡的吹。 前面一直很热闹,因为孩子走近了,看见了博物馆的主体。 那里由大面积的玻璃构成,清澈透明的玻璃在阳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模糊了室内外的界限,使游客在未进入之前就能提前目睹其中的构局。 福利院的孩子很少外出,因为所有活动都需要审批,需要以他们的安全为先,对他们来说,很少见到这样流光溢彩的落地玻璃设计。 已经来过不止一次的夏凉习以为常,她甚至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没觉得怎么样,但为了不扫兴,还是装出一副惊叹的样子。 余光注意到纪评也在透过玻璃窗盯着博物馆里面看,于是笑道:“等下我们就可以进去了,阿评,里面有很温柔的讲解员姐姐,我们可以跟随着她参观。” 纪评点了点头,收回视线。 …… “亲爱的各位小朋友们,大家好!我是你们今天的讲解员,我叫……” 纪评站在人群的最外层,这个位置足够夏凉将里面的一切尽收眼底,但以他的身高想看清还是很勉强,只能隐约听到声音。 比如:“请小朋友们往前看,这尊礼器,出土于明夏市覃县陈王墓,通高139厘米,口径87厘米……小朋友们知不知道一厘米是多大呀?诶!那个小朋友比的对,就是大约我们指甲盖的长度~” “小朋友们真聪明!这尊礼器呀,其实是和当时的一个传统有关,大家注意看它的外表,是不是分布了一些兽状的图案?在当时,人们普遍认为……” 讲解员的语气活泼生动,掺杂实时的提问,很快就顺利调动起现场氛围,队伍最前面的几个孩子更是已经沉浸进去,不停点头,积极主动应声。 但也有些不愿意跟着讲解员走,时不时眼巴巴看着其他的地方,又看一看他们心目中的“爸爸妈妈”们,一直关注孩子们反应的田倩很快就有点难以招架,眼神看向不远处的夏凉,试图寻求帮助。 思及今天是工作日,博物馆里没有多少人,又处处设有监控,夏凉很快做出决定,在讲解员走向下一个展厅的间隙拍了拍手,将孩子们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大家想不想自己再在这个展厅看看呀?” “想!” “正好讲解员姐姐也很累了,需要休息,我们在这里自由游览十五分钟好不好?大家注意不要离开这个展厅范围,不要走散了。” 讲解员也顺势道:“啊呀,谢谢小朋友们的体贴!那我们就十五分钟后去往下一个展厅。” 夏凉松开牵着纪评的手,蹲下身:“阿评想不想自己去看看?刚才委屈你一直和我站在外面,很多东西都没能仔细看。” 纪评略一停顿,说:“好。” 他总是这样,很少会说很长的句子,仿佛人生只有好与不好两个选项,夏凉本能感觉忧心,但更进一步的设问只能收到孩子的沉默。 十五分钟很短暂,她忍住继续设问的想法,不准备挥霍这宝贵的时间,笑着和纪评摆了摆手:“那老师在那边靠墙的椅子等你哦。” 田倩早早就坐在那里了,见到夏凉来,她递过去一瓶矿泉水:“怎么样?小纪评还是很难合群?我刚刚点人数的时候就发现了,他总一个人孤零零落在最后面。但我感觉他性格也不是很糟糕,不该这样。” 这同样是夏凉困惑的地方,按理来说,福利院的孩子们都经历过抛弃,也会更有同情心,他们会觉得孤零零的孩子很可怜从而主动靠近,而不会像这样不闻不问。 或许还有没注意到的地方。 她在田倩旁边坐下,叹了口气:“也许是孩子们排外,再看看吧。” 夏凉视线移向纪评,那孩子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玻璃柜前,双手规矩的垂在身侧,视线停留的地方是刚刚讲解员提到的古代用来祭祀神明的礼器。 田倩笑道:“他很认真呢,平日也不见他对历史感兴趣。” 夏凉收回视线,忽而听见田倩惊疑不定的“啊”了一声,于是立刻又抬起眼睛,只看见刚才只有一个人的地方已经有一圈孩子围了上去。 这是在做什么?! 夏凉吓得立马站起身:“阿倩,你先坐,我去看一下。” …… 纪评认真看着那尊青铜铸成的礼器。 他脊背挺直,小孩子愣是站成了小大人一样颇有威严的样子,玻璃窗里给文物的打光也映到他的脸上,错落的影子在他眼周轻轻摇晃,他偏了偏头,忽而听见有人喊他名字。 “纪……纪评!” 先过来的是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女孩子,她是这次活动里岁数最大的,十一岁,刚刚一直在队伍前列,平时很热情,很讨工作人员喜欢,也在孩子中间混的很开。 所以理所应当,像这种关系破冰的事情,也由她来做。 她深吸一口气,大概是在做心理建设:“我……我们……我代表我们来给你道歉!” 纪评没立刻说话,他看到女孩子身后有不少人正紧张的看着这里,于是缓慢眨了眨眼睛,然后用一种温和的、柔软的语气说:“为什么要道歉?你们没有做错什么。” 女孩子愣了一秒,再说话时,声音有点小:“因为因为我们一直没理你,放任你一个人孤零零的落在队伍的最后面,你一定很难过。” 她哽咽起来,居然已经隐有哭腔:“妈妈……呜,妈妈教我们要和谐友爱,要照顾这个大家庭里的所有人,我们都是兄弟姐妹,我们应该对你好的,应该接纳你的。” 但是……但是…… 女孩子不太敢看纪评。 这其实是他们很多人都会有的反应,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总恐惧和纪评接触,害怕和他说话,哪怕纪评看起来只是一个和他们一样可怜的小朋友。 这种解释说出来会更伤人吧? 女孩子有点难过的想,然后低头道:“我们……我们向你道歉!对不起!” 对不起三个字一说,周围“哗”一下围过来好些人,大家异口同声的说着对不起,场面像是吵吵嚷嚷的菜市场,但又远比那个可爱。 因为总有孩子奶声奶气、结结巴巴以至于说不完一句完整的话。 纪评:…… 他维持着一种温和的、柔软的语气。 “我知道了,”他说,“谢谢你们。” 这……这是和解了的意思吗?人群推推搡搡,又推出来几个孩子。他们低着头,其中一个甚至像是要哭了:“对……对不起,我们昨天不该先你一步拿走故事书,我们已经看过好几遍了,应该让给你看的。” 纪评:…… 他其实对那本故事书并不感兴趣。 还是刚刚第一个过来的那个女孩子,她缓了缓,一抹眼泪,颇具威严地说:“阿评,这是他们的错。他们本来想和妈妈说的,但是胆子太小,还是没说。你……你愿意原谅他们吗?” 纪评:…… 他抿了一个温和无害的笑靥:“好啊。” 第178章 趁火打劫 夏凉刚走近就听见了道歉声,她在最外围看完全程,终于意识到之前那几个孩子喊住她是要和她说什么。孩子们聚在一起,没人注意到她,而被围在中间的那个半垂着眼睫,温和柔软。 她有点意外,又觉得理所当然。纪评本来就是这样的,是一个很好的、很温柔的孩子,历经许多苦难,依然不曾被击垮。 她无声无息往后退了一步,准备坐回去的时候,忽而与中间的纪评遥遥对视上。 ……纯黑色的瞳孔。 心脏忽而闷痛起来,耳边一阵翁鸣,她缓了缓,看见纪评已经收回视线,正在耐心与领头的女孩子说话。 刚才是……? 夏凉一顿,犹豫了下,觉得可能是因为最近工作太累了。外出实践活动需要办很多手续,她这几天一直在忙,每晚都会加班,本来觉得没什么,但现在一看…… 今天晚上回去要好好休息,刚才真是太吓人了,她差点以为自己得了绝症要就此一睡不醒。 …… 15分钟后,讲解员调整了下耳麦,站起身,呼唤着孩子们聚过来,要去往下一个展厅。她笑容满满:“我们接下来要去往的是……” “嘟————” 刺耳的警报声切断讲解员的下文,瞬间响彻整个博物馆! 夏凉立刻反应过来是出了事,鼻尖捕捉到一点火烧的气息,她心下一惊,当机立断做出决定要立刻疏散。 但火势蔓延的速度超乎任何人的想象,就在她即将出声组织孩子们疏散的时候,就在孩子们还茫然无措的时候,已有一股刺鼻的烟味弥漫开来,烟雾从下一个展厅的方向滚滚涌出,仿佛一片遮天蔽日的乌云。 烟雾越来越浓,视线变得模糊不清。孩子们开始感到恐慌,原本整齐的队伍瞬间乱了套。 有的孩子被烟雾呛得咳嗽不止,倒在地上大哭不止;有的孩子被周围的混乱场面吓得六神无主,辨认不清方向,手足无措地四处乱跑;还有的孩子紧紧抓住身边谁的手,却在拥挤的人群中被轻易冲散。 夏凉呛了一口浓烟,呼吸间肺腑做疼,她捏着自己的耳麦,喊的声嘶力竭:“孩子们!” 她凭着几秒前的记忆往前走。 “不要惊慌!咳……”夏凉听见讲解员和田倩同样竭尽全力的声音,“大家……大家用袖口捂住口鼻!低下身子,尽量贴近地面!大家还记得出口的方向吗!我们这是第一个展厅!保安叔叔很快就会来了!” 可这声音在浓厚的、遮蔽视线的烟雾里,在迅速蔓延的恐惧里都显得是那么的渺小而微不足道。 孩子们稍稍稳定了一点,但也只有一点。 视线受阻,夏凉又往前走了一步,不知道自己碰到了什么,好像是柔软的、温热的,她吓了一跳,以为是有孩子晕倒了,连忙半跪下来,伸手在地上摸索着,却没摸到什么东西。 她在原地疑惑,垂在身侧的的手忽而被人拉住。那是一只很小的手,手心浸着一层薄汗,正虚虚拉着她一根手指,指引着她往某个方向走。 “……走这里。”孩子靠近过来,语气柔软、温和、无害,“夏老师,您刚刚走的方向不对。那个方向越走,越接近火灾的源头,很危险。” 是……是纪评! 他似乎镇定冷静,与周围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甚至还有多余的时间去安慰、照顾别人。 夏凉尝试反手拉住他的手心,指尖却只擦过了对方手腕处的肌肤。一如既往,还是很凉。 没能拉住。 “阿……阿评!” 她失声叫出来,又在原地不确定的看了一圈,与此同时,田倩的声音由远及近,遥遥响起来:“夏夏?夏凉?” 恐怖的烟雾好像在渐渐散开,视线隐约能重新看见一个又一个人影,夏凉一边寻找纪评一边连忙应声:“我在!我们先找孩子!” 博物馆的自动报警系统很给力。 首先赶到的是门口的保安和值守的志愿者,然后是就在附近的派出所警察,最后是匆匆赶来的消防员和救护车。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孩子们列成队伍井然有序的撤离,已经晕过去的小孩子由大孩子背着,在博物馆更里面的也通过还没有彻底损毁的喇叭通知,志愿者们进去搜寻,而夏凉在门口清点人数,提着的心逐渐沉入谷底。 ……没有纪评,纪评还在里面。 她匆忙转头:“等一下!还差一个孩子!” *** 火灾的起因是某处库房的电路老化,出现了电路火花,瞬间点燃了附近的易燃材料。至于为什么刚刚好在附近有易燃材料……谁知道呢? 纪评推开库房的门。 这里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算是库房,只是一个清出来的空房间,里面临时摆放了一些刚运过来、还没来得及放入展厅的东西。 火焰时时刻刻在灼烧,浓烟滚滚侵入人的肺腑,高温烧毁了许多东西,也有橙红色的焰火攀上纪评的脚踝和长裤,发出“滋滋”的声响,也许还烧出了森森白骨。 疼?还是不疼? 主动往里走的闯入者看起来对这些毫不在意。 苍白的指尖抵上墙壁,纪评喘息了下,看向正前方唯一一个身处高温中心却毫发无伤的东西,那是一个小小的摆件,约有成年人巴掌大小,形似一个扭曲着抱紧自己的人形雕塑,有的地方凸起,有的地方凹陷,带给人强烈的不适感。 材质则像是某些不常见的金属,散发着黯淡的光泽,刻印在上面的符文模糊不清,底下的标签只写了它的出土地。 ——明夏市覃县陈王墓。 就在几分钟前,讲解员刚提到那里出土的礼器。 “在当时,人们普遍认为……” 火焰几乎要攀上眼睫,纪评缓慢眨了眨眼,灼烧的痛感和鲜艳的橙红色纠缠不休,仿佛在一起搅乱他所有的心绪。 …… 祀四望山川。 祭社稷、五祀。 …… 祭祀山川,祭祀仙神。 第179章 出院 喉咙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一呼一吸间都已是黑烟而非空气,纪评伸出手,即将拿到那摆件的时候,忽而脚下一个踉跄。 是火焰烧毁了他的脚掌和小腿,毁掉了支撑住上半身的根基。这火焰甚至还在一路往上蔓延,企图将这个胆大包天的闯入者燃烧殆尽。纪评用手肘撑地,挣扎了下,没站起来。 他歪了歪头,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 “纪评!纪评!你在哪儿!” 焦急的呼喊声由远及近,搜寻的人快要找到这里了,里面还混杂着他熟悉的声音,比如夏凉老师、田倩老师。 片刻沉默后。 纪评闭上眼睛,彻底放弃抵抗,任由自己的所有意识全部坠入黑暗中。 …… 纪评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 视线模糊到看不清具体的景象,刺鼻的消毒水味先一步钻进他鼻腔,身体的每一寸都仿佛在被无数把灼热的利刃深深刺入。 纪评缓慢眨了眨眼,喉咙干渴得像是要裂开,耳边传来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以及一声惊呼。 在一阵喊人、看数据的兵荒马乱里,他眼前一黑,又晕了过去。 …… 夏凉赶到这间病房时刚过五分钟,看护的护士告诉她纪评短暂醒过来几秒又晕了过去,但已经脱离了危险期,下次再醒过来就不会这么短暂了。 她松了口气,向护士道谢。 “也是这孩子运气好,”护士笑了笑,“他刚好倒在了火焰没烧到的地方,只有脚踝处烧到了,但可能吸入了太多浓烟才会窒息缺氧并晕厥过去。” 护士是由衷的觉得纪评幸运,幸运的不可思议,在火势那么大的地方,居然只是脚踝处烧伤了一些,手肘处有一点擦伤,以及可能是骤然倒下时在后脑勺留了一点淤青。 她记录完东西,又提醒道:“但他后脑勺撞了,可能会有一点影响,比如说没办法说话之类的,但都需要等醒后再判断。” 夏凉立刻点头,又看了眼躺在病床上的纪评就打算继续去办医院里的手续,包括但不限于福利院减免手续、补助手续……她才转身,身后就传来一道声音:“夏……” 那声音微弱而沙哑。 夏凉立刻转身:“怎么了?阿评?你醒了?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 她说完的时候也已经倒完了水,坐在床边,扶着纪评坐直身子,把杯沿抵在他唇边:“你放心,大家都救出来了,博物馆现在也在重建当中,还有几个孩子就在你隔壁呢,他们比你醒的早,一直嚷嚷着要来看你。” 其实并不关心这些,也不想问这些的纪评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茫然,还是选择了顺着夏凉的话说:“是……咳,我知道了,谢谢夏老师。” 他不笑的时候其实是有点冷漠的,纯黑色的瞳孔转也不转、动也不动,并不观察周围的环境,没有一点刚醒过来、刚死里逃生的庆幸感,也没有任何不安感。 夏凉只当他是吓到了。 “你没事就好,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清点完人数就剩你一个不在,幸好没出事,不然我……” 不然她该怎么办啊。好好的,大家都开开心心出来实践活动,出来玩,忙活了那么久的手续,最后却没能把所有孩子都活着带回去? 夏凉越说越害怕,说到最后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绪,露出一个微笑,“医生说你的脚踝可能要留疤,但没关系,过几天就能正常走路啦。” 她换了轻松的语气:“然后我们就能回家啦,你在医院昏迷了两天,大家都很担心你,现在你刚刚醒过来,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你要不要先睡一会儿?我请护士过来。” 她其实还想问纪评,问纪评在火灾时为什么要拉她手、和她说那些话,但纪评才刚醒,而且她觉得自己能猜到原因。 火灾是由下一个展厅的方向蔓延过来的,自然应该离那个地方越远越好,自己当时心急如焚可能判断不准,但纪评判断出来了,他们还运气很好,相遇了。 夏凉一直都知道,纪评是个聪明的孩子。 当时火灾的时候纪评肯定也很害怕,却还是努力做出一副很镇定的样子来安慰她。 “好,谢谢夏老师,”纪评这样答复她,声音稚嫩柔软,“还有……还有之前,火灾的时候,我当时叫住夏老师,是因为……” “嗯嗯嗯!”夏凉没等他把话说完就立刻一迭声的应,“老师知道,谢谢你。你一直都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是老师没有能力保护好你。” 她……知道? 纪评迷茫的想,看着夏凉要离开了,本能道:“夏老师,再见。” “再见,”夏凉还有点不放心,又转头叮嘱,“老师下午还要去福利院哦,你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和护士、和医生说,他们会告诉老师的,知不知道?” 纪评轻声:“嗯……我知道的,夏老师。” …… 出院的日期定在了半月后。 火灾的事情掀起了轩然大波,博物馆要进行部分展厅的重建,福利院孩子们受伤的事情也被媒体报道出来,社会的爱心让福利院得到了一大笔捐款。 故而,虽然出了这么大的事,但福利院内部还算稳定,没人想着要单独问责带孩子去实践、理应要保护孩子的老师。 福利院内风平浪静了半个月。半个月之后,阔别这里许久的小朋友们伤势好了大半,即将离开医院,回福利院继续静养。 也许是因为出事前才刚刚和新的同伴聊过,好不容易和解还没在一起玩几天就出了事,没去医院的小朋友个个望眼欲穿等着纪评,还聚起来给他以及其他人准备了一场粗糙但用心的欢迎仪式。 当彩带飘落的时候,隔着锡纸的碎片,阳光在其上折射出闪烁的光影,沐浴这场“阳光雪”的孩子们笑容光彩溢目、难以忽视。 纪评只说了谢谢,但和他一起出院的另外几个眼泪汪汪,孩子们哭成一团,甚至还有人扑上来抱住纪评,鼻涕抹了他一身。 纪评最终也像是被气氛感染了情绪,眼眶微红。 他说着和其他人类似的话,说自己也很害怕,说自己下次肯定不会再乱跑,还说要感谢警察和消防员叔叔,也要感谢志愿者保安还有福利院的老师,如果没有他们,我想我会…… 夏凉在旁边看着,心觉纪评终于融入了福利院的大家庭,放下心来,没打扰一群孩子们,转身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第180章 好奇历史 福利院里有一个放满了书的小角落,算是一个小图书馆,里面有福利院统一采购的书本,也有社会上捐赠的旧书,种类广泛,以童话书、插画本等儿童读本为主。 回到福利院的第二天,纪评在早教课程完成后的课间来到了这里。现在孩子们大都在玩耍,小图书馆里几乎没有人,只有一个坐在前方柜台后的管理员,约四五十岁,姓李。 他托着搪瓷杯喝茶,看见有孩子进来,愣了一下:“……评评?怎么了?是早上的绘本拿少了?” 他只能想到这个原因。今天早上上课的是田老师,因课程需要而取走的绘本会在中午返还回来,现在会有学生过来……除了拿少了要来补拿外他想不到其他理由。 但纪评轻轻摇了摇头。 孩子在柜台前面踮起脚尖,与他对视,幼嫩的面容上弯出一个乖巧的微笑:“李叔。我是自己想来借本书看。我之前和他们去博物馆的时候,听他们说,福利院里也有记载历史的书。” 这其实不合规矩,孩子想看书的话,应该先和照顾他们的工作人员说,再由工作人员来拿书。 李叔已经想好了措辞,他要说他这里现在有点忙,然后让纪评先回去,说晚一点夏凉会给他带过去,再夸几句纪评真好学…… 但他听见自己说:“好。” 搪瓷杯里漂浮着茶叶,泛黄的茶汤倒映着小图书馆的天花板,那里像是在无规则的塌陷,又像是在反复重组,抖动的边沿被模糊的黑影遮盖住,只需要喝茶的人稍稍低头,就能轻松察觉到这异于认知的现象—— 但李叔只是在想。 纪评很可怜,课间时间那么短暂,他肯定是很想看书才会跑过来结束,自己怎么能,不满足一个孩子的心愿呢? 获得准予的纪评小步跑过去找书。 表面干净整洁的是他经常会看到的、上课要用的绘本之类,而有些堆着灰的,多是些社会捐赠的,适合大孩子阅读的东西。 他踮起脚尖,从边缘的位置努力拉出一本书,双手拖下来抱住。那是一本世界通史,厚约两千多页,比纪评脑袋还大,抱在手里重若千钧。 “李老师,你有看到纪评吗?刚刚孩子们说他……我猜他可能会在你这里……” “是在,刚刚才进去……害,孩子想看书,孩子好学就让他去看嘛……” 前面传来交谈声。 其实这小图书馆并不大,仅几列书架,一眼望过去几乎不会有死角,只有书架的背面被挡着,能容得下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脚步声渐近,纪评坐在地上,翻开世界通史的目录。 粗略扫完一眼,夏凉的声音响起来:“阿评?我们回去看书,好不好?这里地面凉,光线也不好,没想到你现在会喜欢看历史。” 纪评摇了摇头。 “不喜欢,”他说,“只是好奇。” 跟着夏老师走的时候,他没有带上那本世界通史。从室内走到室外,他在阳光下眯了眯眼。 “夏老师。” 他小声地叫了一句,夏凉应声看他:“怎么了?” “其实……我觉得历史很枯燥。”他说。 所以,夏老师,你一定一定,不要好奇历史。 第181章 山峦会不会呼吸 晚上的时候,纪评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他在这汪洋的中央随波逐流般漂浮,前面是一望无际的水,后面也是,水流温柔的包裹住他,托举着他,偶尔有三三两两的杂物路过。 可能是发着光的圆球,也可能是拖曳着数不清尾巴的庞大黑影,还可能是会呼吸的、起伏的山脉。 他在这颠三倒四的梦境里度过了不知道多久,天穹微弱的洒落下一点光芒,他抬起眼睛,看见夜幕上的不是星星和月亮,倒像是一只巨大的眼睛,浓黑是祂的瞳孔色泽,光芒是这瞳孔里倒映着的汪洋。 纪评从梦里醒过来时还是深夜。 他无声无息下床,踩上冰凉的地板,然后推开门,他看见自己的六根手指、七根手指,晃晃脑袋再看,又只剩下正常的五根。 有水声跟随着他。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像是一个浑身湿滑的怪物,耐心的在这长廊上移动,留下一路的蜿蜒水迹,粘液散发着肮脏腥臭的、几欲令人作呕的味道。 值夜的工作人员很快赶过来,今晚还是夏凉。 她实在是个好老师,从不懈怠自己的工作,也不会在值夜时犯困躲懒,而是始终如一的盯着摄像头,生怕熟睡的孩子们出什么事。 前进的路被人挡住,纪评抬头看着她。 滴答、滴答。 水声也停了。 夏凉老师的眼睛里有自己,有自己单薄的睡衣,也有空无一物的走廊和夜风凄凄。 “怎么了?”夏凉压低声音询问他,“做噩梦了吗?是想到博物馆那天失火了吗?噩梦都是假的,纪评?小纪评?阿评?评评?不要害怕。” 纪评抬眼看着她,忽而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山峦……会呼吸吗?” 山峦这个词,是之前福利院的一个老师教给他的,福利院在内陆,在平地,没有起伏连绵的高山,也不能给他们亲眼看见。 所以上课的孩子们只能通过想象来显现山峦的样子,比如山上会有花草蝴蝶,会有威严的动物像是狮子老虎,还会有高耸入云的大树…… 夏凉想了想:“呼吸呢,是一个自然现象,我们,还有猫、狗,花草们都会呼吸的,就像是我们吸入空气再吐出。山峦有没有呼吸老师不知道,但老师猜,山峦一定不会吸入气体再吐出对不对?” 她笑着道:“山上也会有人居住呀,如果那么、那么大的山一直在呼吸,岂不是吐出气的时候也会把人都吹跑掉?那可就太吓人啦。” 纪评想了想:“也可能,山的呼吸只是比我们想象的要慢。” 他认真的看着夏凉的眼睛,看着里面倒映出的自己,看着里面除了自己以外便空无一物的长廊。 “山上刮的每一次风,发生的每一次石头滚落,都是山在为自己的呼吸做准备。它总会呼吸的……花花草草汲取着它的营养,在它的身体上扎根,就该想到总会有那么一天,山会呼吸,会赶走这些寄生物。” 夏凉:……? 为什么会有孩子这么想?还用的是这么富有逻辑、这么惊悚吓人的措辞?而且……不是还没学“寄生”这个词吗!这都是从哪儿听的? 夏凉迎上纪评平静的眼睛,孩子在耐心的等待她的回答,孩子也丝毫不觉得这段话有什么问题……不如说,她眼前的纪评,就是这么想的。 “嗯……”夏凉选择认真应对这件事,“老师不知道要怎么和你说。但是山峦是很漂亮的,它和植物之间也不是寄生关系,是抚育、照顾。寄生是一种很自私的行为,是完全违背一方意愿的,而照顾不是。” 她碰了碰纪评的鼻尖,那里如她所想的那样凉的惊人,她又拉起纪评的手,意识到这双手也和冰块毫无区别。她最后想把孩子带回去,先拿件外套再说话。 会着凉感冒的。 她认真的说:“照顾就像是老师对你,对你们这样,是完全出自本心的,老师喜欢你们,也希望你们可以快快乐乐的……我们去拿件外套穿,好吗?你身上真的很凉,明天会感冒的。” 纪评没说话,他任由夏凉拉着自己往回走,任由夏凉轻手轻脚拿了外套给他披上,然后在离开后,轻声说:“所以,山峦也是这样孕育花草,照顾花草的?” 天呐,居然这么快就把孩子的思想给掰正了! 夏凉喜极而泣,连忙点头:“是呀,山峦不会呼吸,但它会用它独特的方式照顾它的孩子们,看着植物开花结果,山峦也会很开心的。福利院附近好像有一座小山,你想去看看吗?” 领导很担忧爬山会出意外,也担忧孩子们的体力跟不上,所以实践活动全部都是免费开放的图书馆、博物馆。 但那座小山挺小的,应该可以尝试一下,实在不行,带孩子们在山脚看看也好。 夏凉露出一个微笑:“或许去看看你会有更深刻的感受,现在我们先睡觉,好吗?已经很晚了,明天还要起床呢?如果你犯困的话,可能田老师会说你大懒虫噢。” 纪评摇了摇头。 他似乎完全不对爬山玩感到心动,只执着的盯着夏凉的眼睛看,试图从里面寻找一个合情合理的答案:“但是。” 他说。 “山峦没办法表达自己的意愿。它或许并不愿意抚育,只是依托它存在的植物们为了自己,强行赋予了它照顾的定义。” “以照顾为名的寄生,比剥削还要残酷。” 这段话思想成熟,逻辑自洽,适合出现在任何一个已成年的大人口中,唯独出现在孩子口中时会让人觉得这孩子是不是疯掉了、着魔了。 夏凉彻底呆住,但她并不迷信,所以她很快剔除掉乱七八糟的想法,心想可能是纪评太早熟了,再加上平日里又很聪明,看的书很多,晚上失眠……种种因素叠加在一起才酿就了这副惊人言论。 她应该鼓励孩子,夸赞孩子很厉害,小小年纪就有自己的思考,然后再尝试扭转这副思维,劝说孩子事情不应该从这种角度去考虑,告诉孩子善良和温柔都很重要,是每个人都会具备的品德。 夏凉强行撑起一个微笑:“你说的很对,思考的也很深刻,但是很多事情不能从这个角度考虑,比如说,就说我和田老师,我们都是真心实意的照顾你和大家,我们……” “这是以期望为名的命令,”纪评看着她,“因为社会灌输的观念和要求,所以认为照顾孩子、对孩子耐心是应该的,但这依然是命令。如果没有社会推崇的爱幼观念,你和田老师也许不会愿意。” 夏凉:??? 她从这段话里读出了孩子的不安,是,她和田倩都是在很耐心的照顾孩子,但终究不是孩子们的亲父母。福利院里的孩子们又都被抛弃过一次所以在相关方面会更敏感,这也情有可原、无可厚非。 那要解决这个问题,第一步就是要告诉纪评不是这样子的,她和田老师都是很爱福利院,爱福利院里的孩子们,爱也并不是出于社会的要求,而是出自本心,但是…… 她想了想,还是换了个思路:“首先,老师要表扬你,你能想的这么深刻,老师真的很开心,其次,老师想告诉你的是,每个人的成长发展都会受到自身和外部环境的影响。” “或许你所说的社会存在的影响确实存在,但是老师肯定也是看着你们就觉得开心,发自内心的想去照顾你们,希望你们可以过的幸福又快乐。” “你还记不记得你以前背过的诗句,人之初性本善,就是这个道理,每个人出生的时候都是善良的,肯定也会乐于奉献,希望看见别人快乐美满,自身也能从中获得满足感。” 夏凉又道。 “这不是出于期望的命令,也不是以照顾为名的寄生。纪评,老师理解你可能因为以前的一些事情对这个有所误解,但是老师向你保证,以后不会了,你看,大家都很喜欢你,我们会相处的很好,只是出自我们自身的想法和意愿。” 纪评仰起头:“这是书里写的‘爱’?” “是,”夏凉松了口气,连忙道,“我知道你还有些困惑,但我们可以以后再说,现在很晚了,阿评,宝贝,你真的该睡觉了。对了,福利院里其实也有些和这个相关联的书,下次老师找给你看,好不好?” 纪评沉默了几息,然后点了点头。 他好像真的是在思考夏凉说的话,乖顺跟着夏凉回到了睡觉的房间,在属于自己的床榻上坐下,躺好,看着夏凉关上门,也听见重新响起来的水声。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他还是不知道山峦会不会呼吸。 但他大概明白,夏凉很爱福利院的所有孩子。 第182章 番外完 夏凉真的把那天许诺的去看小山放到了心上,在辛苦同领导争取,苦思冥想保证安全的方案的时候,总会有同事好奇的问她干嘛这么固执。 其实去博物馆、去图书馆、去小花园的时候,孩子们就很开心了,完全没必要再带他们去爬山跑一趟,既容易出事不说,孩子们还可能累的很难组织起来,完全是吃力不讨好。 对此,夏凉只笑一笑说,这是她和孩子们的约定。 一个月后的一次周末,她终于成功争取到了这个机会。那个时候夏天已经过去了,秋天刚刚抬了个头,晴天的时候气温还是很高,阴天的时候又稍显凉快,不同的天气温差很大。 她做了万全的准备,然后才向孩子们宣布,周末会有一项去爬山的活动。 像是被点燃的烟花那样,孩子们欢呼起来,喜悦声足以感染原本不是很理解这一决策的田倩,她无奈摇了摇头,出声安抚孩子们的激动情绪,让孩子们保持安静,夏凉老师还有话要说。 夏凉介绍注意事项时视线粗略扫过每个孩子,最后在纪评身上停了两秒。 她抿唇微笑,纪评也在一息的停顿后回应了一个有些生涩的笑容,像是一个只有彼此知道的、心照不宣的秘密。 ……夏凉老师和班上的许多孩子都有这样类似的秘密。 有些是孩子间的小矛盾,比如小红和小明发生了冲突又不愿意低头,最后小红准备了和解的礼物让夏凉带过去又不许夏凉说是自己做的,也有些是家境原因,像是突如其来父母双亡的孩子哭着和她描述从前幸福美满的种种细节,然后扑在她怀里许愿,又像是帮孩子保守他们喜欢xxx的爱好,拉勾绝不外传…… 独一无二的秘密能轻易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面对缺爱的孩子时这招尤其适用,夏凉想,纪评一定能在这个福利院待上很久很久,不会再像之前一样,频繁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被调走。 然后,她会在福利院工作很久,一直陪着这些孩子们,看着他们成长的越来越好。 …… 爬山那天,大巴车停在了山脚。 是个阴天,温度不高,山间的风吹拂过来时还算是凉爽,夏凉在心里过了一遍预案,又和带着的小朋友们强调了要保证安全的种种细节,然后才满心忐忑的上山。 理论上来说,山上其实不会有什么危险,这座山不高,很小,相比于巍峨的巨山来说,它甚至只像个小土包,但这也足够孩子们兴奋了,哪怕他们知道他们只会爬到山腰。 纪评被人拉去看蝴蝶了。 不知名的蝴蝶温顺停在叶间,雪白的翅膀聚拢在一起,只在边沿有一点灰色的纹路。 他耷拉着眉眼,看上去有些蔫蔫的,被身边孩子的热情逼出一个勉强的微笑,略苍白的嘴唇上弯出一个不大的弧度。 于是很快有孩子担心,小大人似的伸手去探他的额头:“你还好吗?你是不是不舒服呀?我去问问妈妈吧?妈妈呢?” “有点晕车,”纪评轻描淡写把这个话题带过,“蝴蝶飞走了。” 他并不好奇蝴蝶,自然也不会去追逐,但任哪个追逐的孩子回头,都只会迎上他的视线,觉得他只是不舒服,所以没能跟上来。 夏凉观察了片刻,犹豫几秒,上前道:“累了吗?” 纪评安静的摇了摇头。 他抬头迎向夏老师的眼睛,那双浅棕色的瞳孔里有他,有成堆嬉戏的孩子,也有他背后的花花草草。 他又问:“夏老师,还有多久能爬完?” “快了,”夏凉把水打开递给他,“昨天有一批新捐的书,我在里面发现了初中的历史课本,猜测你可能会感兴趣,就先给你留下来了,等回去给你。” “夏老师喜欢历史吗?” “读史使人明智,”并不喜欢历史的夏凉选择绕过这个问题,以免打击到孩子的兴趣爱好,“它可以让人学习到很多,避免我们再犯先人犯过的错误。” 他们说话的功夫,日光从乌云边沿泄出来,像是堤坝拦不住的潮水,几分钟的功夫就爬满了半边山崖。 金色的。 纪评眯了眯眼,仰头去看太阳,才看了没几秒,旁边的夏凉就连忙伸手去挡。 “不能这样的,直视太阳容易让眼睛受伤,”夏凉叹了口气,“你眼睛里都是泪水了,阿评,我……” 纪评打断她:“夏老师,我想回去了。” 眼睛有一点不舒服。 他说:“我累了。” 夏凉于是被轻易转移了注意力:“应该快了……车约的是下午四点半,还有……” “妈妈!” 有孩子快乐的跑过来。 “我抓到这个了!妈妈你看!” …… 纪评目送着夏凉被人拉走,然后慢慢垂下视线。 他永远不会和夏凉,和任何人说。 说那天在博物馆的火灾里,他看见了一个怎样的、恐怖的庞然大物,说那天夏凉老师碰到了这怪物的腕足一角,说那时淌着涎水的口齿就和人类柔弱的皮肤近在咫尺。 说祭祀仙神,祭祀山川,说历史里藏着无人知晓的梦魇,说真实的、不真实的都会被洪流掩盖,像是涨潮的海水推翻看似宏伟的沙子城堡,轻易如人类踩死蚂蚁。 说福利院的长廊里藏着一个纠缠人的讨厌东西,说那天晚上他返回去睡觉的时候其实还是没有沉入梦乡,说他就听着滴答滴答的水声,看似闭着眼睛实则清醒的等到了天明。 他还不会说。 说山峦真的是有呼吸的。 他感受到了,一起一伏的绵延山脉在哭泣在诉说,在祈求着谁的拯救,在憎恨这永看不到尽头的剥削,憎恨所有蓬勃呼吸着的生命。 他只能说。 “夏老师。我想回去了,我累了。” …… (本番外完。) 第183章 饭局 (接175章) 工匠和泽西卡回去时,纪评还没回来。 门虚虚掩着,一推就开。房间的窗帘被悉数拉起,堆砌在角落的是香料刚燃烧就被吹灭的半截灰烬。泽西卡注意到这个细节,下意识往那里走了两步又停住,最后换了个方向坐下来。 没见到纪评先生,玛瑙表现的比他们都急。 它用自己的十二只触手扶起自己的眼睛和身子,先是在外面看了一圈,然后又扎入卧室,最后攀附在天花板上爬出来,触手轻轻抖动,分明语言不通,泽西卡却莫名读出来一阵焦躁。 他道:“玛瑙,或许纪……” “您真幽默,”柔婉带笑的女声从门外传进来,打断了泽西卡未出口的话,女孩子抬手推开没锁上的门,扫了眼屋里的两个熟人,明知故问,“这就是您刚才说的客人?” “是朋友。” 温莎并不在意,微笑认错:“是我记错了,总想着登门拜访的是客人,需要好好接待。” 纪评拎着刚才一位女仆匆匆送过来的水果派,心想温莎果然是个贵族小姐。他回身关上门,笑着打招呼:“回来晚了,你们吃过了吗?” “没……没有。”泽西卡说。 他已经顾不得“客人朋友”论了,有点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个人的眼睛,本能往玛瑙的方向挪了一步,又想起来玛瑙还趴在天花板上,于是往前走了一步,选了个算是同时离纪评先生、工匠和玛瑙距离最短的位置。 “那就好,”纪评道,“我在路上和这位小姐偶遇,她……” “我觉得纪评先生很幽默风趣,所以贪心的想要再多占用一整天的时间,”温莎面不改色说出近似倾慕的语气,微微一笑,“我带了水果派,希望你们喜欢。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可以称呼我温莎。” 不……不喜欢。也不愿意。 泽西卡很想这么说,但他不能这么说,因为他面前这位是跟着纪评先生回来的,也许纪评先生就是打算开诚布公好好谈一谈,他没资格说拒绝。 他只能看了眼工匠,但工匠现在又恢复沉默寡言的样子了,安静时就像一座了无生趣的木雕。 ……该话多的时候不话多。 泽西卡愤愤磨了磨牙,看见自称温莎的女孩子颇为熟稔的放下花篓,手撑在身后,背抵着桌沿,笑盈盈抬起头,语调软绵绵的:“我有些挑嘴,喜欢甜口的,可以在烹煮的时候加点蜂蜜么?” 纪评感到无奈,为温莎这份轻车熟路的自然熟:“……我没有购买蜂蜜,想买到它很难。” 温莎得寸进尺:“我可以让人送过来……求您了。我还想加点花瓣,也许会很漂亮呢。” 纪评:…… 煮肉加蜂蜜还要加花瓣???这是什么黑暗料理?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他拒绝。 纪评撑起一个勉强的微笑,终于在这一路的聊天之后彻底意识到,对于温莎这样的小姐,委婉根本毫无作用,干脆道:“很抱歉。美丽的温莎小姐,不行。” 温莎遗憾地叹了口气:“那您喜欢蜂蜜吗?我是说不加蜂蜜也好,美酒和面包添加蜂蜜后都很美味,我一直很喜欢。” “我确实没有蜂蜜。您可以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纪评从包装里取出水果派和两瓶红色的葡萄酒,“我不太懂酒。” 温莎笑盈盈的:“我的长项。” …… 纪评一走,剩下三个人立刻冷场。 短暂几息后,出声活跃气氛的还是温莎。 她抿出一个笑靥来,慢慢旋转着拧开葡萄酒瓶口的松木塞:“是我亲手酿的,选了最甜美的葡萄和玫瑰花瓣,掺了一份纯粹的爱意,据说这样最甜蜜。” 她选了和酒一起配套送过来的小银杯作为盛放酒的器皿,然后语气忽而就转向了泽西卡:“小泽西卡是不是没有喝过酒?啊……真遗憾,你叛逃真理高塔叛逃的太早,若再晚一点,就能上到如何品酒的课程了。” ……这就步入正题了? 泽西卡的应对措施是往工匠身后躲了躲。 温莎意味深长笑了笑,不紧不慢先给自己倒了一杯:“我向来很厌恶醒酒的礼仪。我始终认为,那只是在给劣酒一个弥补的机会,美酒总能……” “温莎,”工匠道,“闭嘴。” 温莎笑了声,没打算听他的话:“泽西卡。” 她说话时惯喜欢秉着一股柔软的、充斥着商量意味的语调,让人觉得她柔弱无害,就像是一捧白云似的花瓣,现在单独叫谁的名字,也软绵绵的不带一丝攻击性。 “你乖一点,听我的话吧,”她还是维持着刚进来时的姿势,背抵着桌沿,单薄的布料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肢,仿佛花茎似的一掐即断,“我以前劝你听话时,你说你更相信首席。后来你终于相信他了,但你的第一选择依然不是我。” “我很伤心,也很不明白,”温莎缓慢敛了微笑,“其实工匠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知道么,他——” “咚,咚。” 两声极轻的敲门声。 温莎侧首看了一眼,微笑着把话说完:“他杀了很多人,白骨砌成精致的摆件,最后神明终于注视到他了,嘉奖他的毅力和付出。” 工匠起身去开门,温莎补完最后一句话:“真像个笑话。会咬人的狗往往不叫——安塔夫人,您说是不是?” 她热情洋溢地迎上去,话语中全都是惊喜:“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您,尊敬的安塔夫人,天啊,您也是来找纪评先生的么?” “是,是的,”安塔先谢过给她开门的工匠,然后再回应温莎,语气稍有迟疑,“我好像没有见过您,您也是?” “是呀,”温莎亲昵地去拉安塔的手,“我有一些困惑,听说能在这里得到解答。您呢?” 她眼底漾着粉紫色温柔的光,安塔微微一顿,语速不自觉放缓,有些迟疑:“我……早上偶遇纪评先生,可惜出炉的水果饼干放凉了,女仆刚烤了一盒,我想着拿过来弥补一下早上的失礼。” 这显然不是真话。 无往不利的手段忽而失效,温莎微不可察的眯了眯眼,听见泽西卡“噗”一下笑出了声,又掩饰性地道:“……美丽的安塔夫人,上一次见您我就很喜欢您,我给您倒杯红酒吧,是温莎小姐带来的。” “温莎?”这名字有些耳熟,安塔夫人情不自禁重复了一遍,尾端语气上扬,有些疑惑。 “我知道您想问什么,我和那位温莎尔修女没有关系哦,最多是,我很喜欢她。我想,应该没有人会不喜欢一位温柔可靠的修女吧,听说您就和她关系很好。” 安塔语气有些回避:“……孩子们都很喜欢温莎尔修女。信徒也是。” “是呢,”温莎笑吟吟的,“温莎尔修女对战争之神的信仰始终无比虔诚,您也和她一样,是一位最为无私的信徒。” 安塔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费唇舌:“……我敬佩温莎尔修女。” 也只是敬佩而已了。 她略有些焦虑,被温莎拉着坐下来的时候,手指忍不住开始绞动裙摆上的布料,她忽而有点后悔了,后悔自己来的如此冒失,根本没考虑过可能在场的远不止纪评先生一位,不仅有泽西卡和工匠,还有位陌生的小姐。 那她、她该怎样坦白问出来?可以直接说、直接问吗?会不会不太合适?还是说她更应该换个时间? …… 纪评快速忙完自己想吃的午餐、顺便准备了客人那份,然后回去的时候,很意外的看见了坐在温莎旁边的安塔夫人。 ? 安塔夫人怎么会在这里? 谈话的氛围不太热烈,工匠不说话,泽西卡也不说话,只有温莎在语笑嫣然的同安塔搭话,看起来还算融洽。 他略一顿,低头看了看红艳艳的汤锅……安塔夫人能吃辣吗?不能吧。他也不知道这位房东夫人会来,完全没做好准备。 事已至此,无力回天,他微笑着打了招呼,然后把香辣大杂烩和两盘子面包放了上去,看见安塔夫人忽而站起身来,于是道:“您厌恶辣椒吗?抱歉,我并不知道您中午会来,没准备。” 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温莎还记得安塔来时提及过早上遇见了纪评……究竟是什么样的谈话内容能让这位夫人在之后匆匆忙忙跑去了教会,又匆匆忙忙跑来这里? 无往不利的套话也没能套出来,温莎心情不太好。明明无论怎样看,安塔都只是个普通人,最多是经历复杂了些,到底是靠什么免疫影响的? 虚无缥缈的庇佑吗? 还是她看不到的什么印记? 亦或是干脆就是些藏的很好的污秽物品?教会所谓的圣物? 浓烈的香辛味刺的人有些呼吸不过来,温莎微微低下头,心想她还是喜欢芬芳清淡的花香,喜欢甜蜜的琥珀色蜂蜜,和入口微涩的葡萄酒,哪怕是一杯冲泡出来的廉价咖啡都好。 可是…… 嗯……应该不会有眼珠子、触手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吧。温莎为自己突如其来的联想而感到好笑。 所有资料都表明,现在她面前这位很像是普通人的青年素日里保持着的也是普通人的习惯,比如青年甚至在任何情况下都维持着规律的一日两餐或三餐,还会尽可能改善伙食。 像这种本不该出现在资料上的、无足轻重的细节却能被调查的人作为一项异常点罗列出来就显得很好笑……至少那时的温莎反思了自己。 嗯。 伪装身份的第一要素是想办法演好衣食住行,青年无疑是这其中的佼佼者,所以才总能得到别人的信任。 哪里像她,她总是漠视这些,也难怪总会被人一眼认出来。 温莎慢慢抬起眼睛,听见安塔说:“不,我不厌恶。” 安塔夫人当然不敢说厌恶,她只是觉得惶恐,还觉得无所适从,她从没有过这种体验,在她的观念中,都是女仆和厨师去制作吃食,无须主人家动手。她刚才也没问纪评下落,她还以为纪评先生不在,若她早知道,她…… 好吧,在她过去的人生里,她没撞上过这种社交情景。 安塔几乎是用惶恐的、不安的语气在说话:“只是觉得有些太过失礼,放任您忙碌这些,或许还有我能帮忙的吗?” 这有什么。 纪评觉得客人拜访,主人下厨烧饭做菜是很正常的事情,故而道:“您先坐吧。没什么了,只是担忧您不喜欢,我去找点黄油过来,还有餐具,餐具在后面,我……” 泽西卡跳下椅子:“我去我去!刀叉和筷子对不对?黄油我记得在……” “对,”纪评笑了笑,“辛苦你了。” 安塔一愣。筷子?筷子是什么? 好像只有她一个人有此困惑,左右没有一个人觉得哪里不对,她难免犹疑起来,在想自己要不要出口问。 她在纪评的示意下坐下来,整个人如坐针毡。去取餐具的泽西卡很快返回,给她递了筷子和刀叉,还附赠了两张丝绸面料的用餐巾。 安塔轻声谢过,看着被称为“筷子”的两根木棍有些踌躇,犹豫再三,仍是选了刀叉。 热气腾腾的大杂烩盛放在一个瓷质的大口径碗里,放在旁边的面包不如白面的精细,但也没有黑面那样粗糙。水果派和饼干放在一起,精致的小银杯里放了红色的酒液。 纪评觉得这场景真是太奇妙了,有种近现代和中世纪融合的美感,此情此景只差一个小型的、能端上桌烧着的炉子,这样他就可以坦然宣告他在吃火锅。 他忽而想举杯碰碰酒,又觉得碰酒很尴尬,还觉得这顿饭太尴尬了……本来带上工匠和泽西卡还好,后来多了个根本不知道拒绝为何物,对方稍微含糊委婉一点就能糊弄过去的温莎,现在又多了一位安塔夫人。 纪评最后自己抿了口酒。出乎他的意料,这酒居然也颇合温莎片刻之前提及过的喜好,甜蜜而充斥着花香,与其说是酒,不如说是一杯甜味的饮料。 温莎微笑:“您喜欢吗?我亲手酿的。选了最甜的葡萄和花瓣呢。” “很特别的口感,甜蜜芬芳,”纪评不吝啬夸赞,“您真是一位美丽而慷慨的小姐,我猜这瓶酒价值不菲。” 确实价值不菲。 够资格被酿成酒的花瓣不多。 温莎不以为意一笑:“我很高兴您喜欢。能得您一句夸赞就是它们最大的价值,也是对我最大的肯定。” 第184章 饭局2 那边温莎在颇有耐心的闲扯,这边泽西卡已经迫不及待开始吃东西。他先咬了口面包,然后不太熟练的摆弄了下筷子,夹了块肉片入口。 艳红的辣椒放的很足,辣的人掉眼泪。米卡公国内几乎见不到辣椒,哪怕愿意出高价也买不到,所以理论上这锅东西的来历相当蹊跷,只是在座的几位没几个人关心这些,倒让准备好借口的纪评说不出话来。 他只能关心的给泽西卡推一杯清水:“吃慢点。” 小孩子最好还是不喝酒吧?纪评虽知泽西卡不能按普通人家的孩子看待,但还是略犹豫的把小银杯拿远了一点。总觉得对孩子喝酒不管不顾很内疚。 他看见泽西卡没有很强的抵触意愿,稍稍放下心来,又看向安塔夫人,温声道:“它们可能不太好看。如果您不适应的话,或许可以尝尝这些水果派,是温莎小姐做的。” 安塔的心思根本不在吃食上,尽管面前的东西看起来其实很令人有胃口,也很让人感到新奇,比如红艳艳的汤汁和强刺激性的气味。 她勉强笑了笑,用小刀切开水果派,叉起一小块,心里还在想上午的事情。她上午去教会找了塔迈神父。 神父接见她时的态度很自然,就好像那天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甚至还邀请她一起去阅读神史,她当然婉拒了,她迫不及待的想要询问那天的细节,可都被神父一一推拒。 她于是又想探问其他人的下落,她也是有好姐妹的,是其他贵族的夫人小姐,她们经常会在一个晴朗的下午邀约一场美妙的下午茶。 安塔现在想想,仍会觉得当时自己太胆大。 可是神父依然推拒了。 于是她忍不住想到了最坏的一种可能性,就像是贵族间无声无息的处理掉奴隶那样,只是理智令她没有质问出声。 安塔在离开教会后立刻就想去拜访自己那些要好的姐妹,却始终没见到哪怕一个,不妙的想法在心里越放越大,她难以避免的想到了青年和约书亚。 青年怎么可能不知道约书亚在哪里。只是故意让她去问教会,让她看明白看清楚,教会确实,从没准备过庇佑信徒。 又或许对战争教会而言,只有北帝国的居民才是他们最该重视的信徒,其余的,都只是可以用来压榨财富的附属。 这显然不是能正大光明宣之于口的想法。 安塔咬紧嘴唇,保密和担忧两种砝码在她心里的天平不断加码,来回拉扯……如果她下次再来问,还来得及吗? 她为什么直到今天上午去教会才想到别人的安危,是因为之前对教会还抱有一丝不该有的期待? …… 温莎坐在那里,觉得此行最大的收获就是她居然品尝到了一位伟大存在亲手做的吃食。 ——尽管能不能吃存疑。 类似出处的“食物”或多或少都会带有一点污秽,再不然也会带有制作者的一些影响,但她面前这份好像用的都是普通的食材…… 好吧,她承认她只是不想尝试,红艳艳的汤水总让人联想到血水,让人情不自禁的怀疑会不会在翻滚着的菜肴底部翻出来一点不太妙的东西。 虽然她知道这不可能。 青年一直保持着人类的生活习惯,这点毋庸置疑。 眼角余光瞄了眼不知道在纠结什么的安塔,温莎笑吟吟开口:“我上一次品尝到类似的美食还是在朵图靳帝国。博亚特吉公爵特意开辟了一片田地用来种植林椒,这些东西添加入菜时的风味辛辣,开花时也很漂亮。” 林椒明明是生命教会搞出来的东西,明明种植难度并不高,明明应该推广公开用以改善信徒的生活……最后却成为了贵族的私藏和争取权益的工具。 “算是某种节约吧,”温莎语气略带一点嘲讽,“毕竟相较于只能观赏的花类,至少林椒结出来的果实价值不菲。” 纪评权当听不见她语气里的细微嘲讽,把自己准备好的借口搬出来:“您喜欢吗?这还是我上次离开帝国时收到的礼物。听说叫林椒,是一种名贵的香料。” 温莎歪了歪头,语气忽而为难起来:“总觉得给您送礼物的人很多,我很发愁的,您有非常喜欢的东西吗?” 纪评一顿,把问题推了回去:“您突然说这个,我也很为难。” 能不能好好吃顿饭了。 纪评感到心累。 “那你喜欢林椒吗?”温莎突然抛弃了敬语,“生命教会的牧师们经常指点农民耕种,教导他们最合适的耕种方式,所以收获的果实也往往是最甜美的。林椒也是这样,其他地方种的,总不如朵图靳帝国的。” 她像是觉得惋惜:“可惜类似林椒之类的,价格总是很昂贵。也许等哪天生命教会财政吃紧了才会愿意公开售卖?” 她又微笑:“我开玩笑的,教会当然永远不会有这一天,除非爆发战争。” 工匠倏地抬起头。 最热爱战争的无非是北帝国,最常产生摩擦的是北帝国和它附近的安陶宛帝国,倘若哪天战火绵延到朵图靳帝国了,那要么是另外两个已经打起来,要么就是它们练联手了。 这简直是在试探纪评先生对战争的态度。 为什么? 工匠劝自己沉下心来,又认认真真把今天的所有事情过了一遍。他在早上见到披着温莎身份的第十席,对方看似是要拉拢她推翻首席,偏偏提出的替代人选又是和首席走的较近的纪评先生。 而后他在泽西卡那里确认了一些基本信息,达成一致,直到他和泽西卡回来……温莎嘴里确实没什么实话。 她或许是真的对首席不满,也或许是真的劝说了好几位抱有相同不满的十二席之一……但温莎比谁都清楚这件事情已经难以阻止,所以干脆另辟蹊径。 温莎柔声道:“我不太喜欢战争,会死很多人。” 战争会死很多值得成为信徒的平民,如果我们难以在“是否要祈祷某位存在降临”的事情上达成一致,那不如让祂就算降临了也没有信仰的土壤。 泽西卡读出这层意思,默默把头低下去。 如果不是亲耳听见,他真难以相信这么激进的威胁居然会是第十席提出来的,这是不是也能从侧面说明,纪评先生暗中做的事情远比他想象中多,以至于素来求稳、行事柔软的温莎会如此急迫。 他小心看了眼纪评,只看见对方慢悠悠拿起面包撕成小片,看见对方弯出一个微笑:“嗯,我也不喜欢。” 青年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只要他不喜欢……这件事就不可能发生,甚至不值得牵动情绪。 第185章 爱意也会凋谢 绝大多数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都会抵触战争吧?战争意味着鲜血和牺牲,会打乱很多人的人生规划,也会酿就更多惨剧,恐怕只有战争之神的信徒才会期待战争。 撕成小片的面包浸了汤汁更入味,纪评夹了筷菜,对不能正大光明喂玛瑙尝尝这件事深表遗憾。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让小塔尝尝。 但是小塔的嘴巴在哪里?啊……这,这真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纪评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觉得教会早晚会公开售卖林椒的。任何东西都只在刚出现的时候最受关注,最昂贵,时间久了,价格早晚会降下来。” “比如,”他举了举手里的银杯,“据我所知,您提供的银制器皿,在百来年前,还稀缺到国王都很难拥有。” 因为那时冶炼银金属的技术不过关。直到后来,一位命运之神的信徒自称得到了神明的指引,获得了提高熔炉温度的方法并推广开,银制品才不再那么稀缺。虽然它们依然昂贵,但好歹贵族也能用上了。 至于平民乃至奴隶……啊,今天的天气真好。 温莎笑了笑:“您说得对。就像是拉卡斯特大公培养的鲜花?我听说大公对平民开放了不少珍稀花种。” 她又换上一副敬称:“我昨天在摊边购买了两朵幽蓝色的玫瑰,很漂亮,可惜回家养了才一个晚上就枯萎了,听说大公开放的花园里有。本来想今天早上去看看,奈何花园被烧了。” 纪评愣了一秒。 花园?是泽西卡去的那个吗?泽西卡烧的? 他忍不住垂眸瞄了眼玛瑙。玛瑙正趴在他膝盖上,接受到他的视线后睁了眼睛用力眨了眨,仿佛在对他的猜测表示肯定。 ……算了。 烧了就烧了吧,留着也害人。教会真该给他家小玛瑙颁发一个助人为乐奖,嘉奖玛瑙在抑制辐射过程中做出的伟大贡献,可惜这份贡献注定不能为人知了。 哦,还要给泽西卡和小塔也颁发一个,干脆颁发集体的助人为乐奖好了,这事办的真漂亮。 纪评立刻换上一副痛惜惊讶的语气:“是吗?怎么会这样,太可惜了,我还没去看过,是怎么烧的?旁边没有骑士守着吗?真是太让人痛心了。” 温莎:…… 青年的痛惜看上去像是真心实意,却又因为太真心实意了,所以会让知晓内情的人觉得很讽刺,明明造成这场火灾的凶手全在这个房间里。 温莎露出一个轻柔的微笑:“是很可惜,听说火势很大,难以挽回,估计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花园都难以重建了。” 即便不算重建需要的资金,恐怕也没人敢重建了。也没什么重建的必要。 她视线不经意扫过泽西卡,没能和孩子对视上。真遗憾,纪评先生就在这里,她也不能把人强硬拉起来算账。 纪评昧着良心:“这听起来真是太糟糕了,可怜了拉卡斯特大公的好意。” 青年看上去仍像是真心实意。 温莎正欲继续虚与委蛇下去,便听见旁边的安塔忽而开口:“我上午去教会的时候遇见了塔迈神父,他才和我说过这件事情。” 安塔斟酌措辞,尽可能让自己的描述看上去像是在闲聊,同时将希冀的视线投向纪评:“塔迈神父和我说教会刚刚获知情况,还在调查。我本来还和夫人约了要去看花,登门送饼干的时候,又听说她生了重病,于是最后没能见到人,白跑一趟。” 她说到后半段,语气难免低落下来,只是竭力维持着,不打算用这段情绪扫所有人的兴。 纪评于是捕捉到这段话的重点:后半段。 他笑着出声安慰:“以后会见到的,或许就是明天呢?我猜明天一定是个美好的晴天。” 温莎插话:“那可不一定。也可能是雨天、阴天,最近这里总是下雨,阴雨连绵,我很讨厌。” 纪评淡淡笑了笑,既像是在浮夸的说一些赞美的词汇,又像是十分笃定,保证自己接下来说的所有话都会发生:“像您这样美丽的小姐,您厌恶的东西当然不该出现,敬晴朗的明天,怎么样?” 温莎慢慢敛了笑意:“您这样想?” 晴朗的明天……她怎么觉得这几天的米卡公国会一直阴雨连绵,平静不下来。 “当然。” 反正只是些社交辞令,大家心知肚明,就算明天下雨又怎么样?难不成他面前的温莎还会专门因为这件事特意跑过来质问他吗?不至于不至于,都是套话。 纪评决定再为这一保证添一层其他的意思:“祝您永远心情晴朗。也感谢伟大的战争之神的庇佑,祝愿安塔夫人的友人能早日好转。” 他还不知道温莎的信仰。 温莎尔修女信仰战争之神,温莎应该也是吧?就算不是,地处战争之神主宰信仰的地区,说战争之神绝对不会错。 他举起杯子:“敬您和安塔夫人,愿美丽的春天和鲜花都能永远伴随在你们的身旁,永不凋谢。” 安塔有些恍惚的举起杯子,手指轻轻颤动,满脑子都是纪评笃定的态度……会好转吗?明天就会?会吧,一定会的。 在那天晚上的宴会上,她都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但她现在不还是好生生的站在这里了吗?在如此伟大的力量面前,她只需要心怀感激。 即将溺亡的人总会拼死抓住所有可以抓住的东西,她已然说不出足够有水准的回应词汇,只点头权做回应……不过,她旁边的温莎也一样。 主动拜访的客人在片刻怔仲后又绽开如花笑靥:“希望如此,您真是风趣。但是,我有个问题,想养不凋谢的鲜花会不会很难?” ……? 这是重点吗? 纪评笑意不易察觉的僵了一下。 这还用问?哪有鲜花是永不凋谢的?除非带上非凡力量……就算是非凡力量也不会永恒不改吧?他只是说个比喻,怎么会有人连这个都要问? 这时候最合适的回答不就是大家互相夸一夸,然后直接带过这个话题吗? “您这个问题,我真有些为难,或许某些条件下会,”纪评换了种比喻方式,“我听说北帝国鼓励大胆示爱,会有人以珍贵的鲜花作为表达爱意的媒介。” 唉,无论在哪里,美丽的鲜花都能让人心情愉悦,也都能被用来表达各种各样的感情呢。那些幽蓝色的花除外。 ……当然,不合时宜送出去的鲜花,再漂亮,最后的归宿也只会是垃圾桶。 “盛放在爱意里的花永不会凋谢,”纪评道,“无论是送出礼物的一方,还是收到礼物的一方,双方想必都会记得那天的。” 大佬交锋虾米遭殃。 泽西卡真恨自己在这张桌上吃饭,他甚至有些羡慕安塔了,不,他一直都很羡慕安塔。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吧,至少得到纪评先生的庇护了,而且还对很多事情都一无所知! 他发誓安塔现在绝对没想到爱神!对方大概都不知道爱神这个称谓! 温莎不笑了:“爱意也会凋谢的。” 这位一路上都很游刃有余,总爱主动挑起话题让别人为难的小姐慢慢下拉嘴角,然后又像是竭尽全力似的,抿抿唇,语气平稳而笃定,仿佛再向谁证明似的,又重复一遍。 “哪怕维护的再精心,”她说,“爱意也是会凋谢的。” 而且越到后面,凋谢的越快,腐烂的也越快。曾经有多美丽,被摧毁的时候就有多惨烈,直到有关爱意的所有观念都被扭曲,繁殖成为衡量它的唯一标准。 纪评诧异的抬了抬眼睫,万万没想到他面前的温莎居然还是不婚主义,这……这简直是太罕见了,这里的所有贵族都会有通婚的传统,安排见面然后成婚生子。 在这种情况下认为爱意会凋谢?总不能是被某位婚约对象伤透了心,或者见证了什么糟糕透顶的爱情故事? 擅自猜测别人的私事不好。 纪评微微晃了晃脑袋,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甩出去,然后道:“我很意外您会这么说。” ……抱有类似心情,甚至何止是意外,简直是惊悚的说不出去话的泽西卡选择埋头不吭声。 多神奇的一幕啊。 和爱神有关系的,在说爱意总会凋谢,应该没关系的,却说盛开在爱意里的鲜花永不会凋谢。 这故事发展离奇到如果记录在真理高塔内部的文献上,那些人只怕连吵都不会吵,就会立刻把这一内容定为乱编乱写。 指望安塔体悟到和他同样的震惊不太可能,泽西卡默默看了看工匠,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只能遗憾收回目光。 纪评先生会怎么说?泽西卡忽而又觉得今天中午过得真不错,物超所值,再来一次,他还要坚定的凑这个热闹。 温莎已经不怎么笑了:“我知道,应该很多人都会意外。” 爱神就应该象征着永不凋谢的、热切的爱意,这都是祂裙摆上的点缀,铺成祂曾踏足过的每一寸土地。除此之外,都是渎神。 长而卷翘的眼睫慢慢垂下,遮了点眼里的潋滟微光,温莎张了张嘴,又想为自己刚才的话弥补一二,比如随便扯个理由,就说她曾经见过美满的爱情碎裂开。 尽量为这件事留一个圆满的解释。别人信不信另说,她不在乎。 但在她编故事前,青年先说了转折:“但听您这样说,我还挺敬佩您的。” 敬佩?这个单词由面前的青年说出来,温莎只觉得荒谬,敬佩什么,敬佩她胆子够大,什么都敢说吗? 纪评道:“您很坚持您的想法,很自信。请允许我再敬一次您的勇敢,当然,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您可以真正获得一枝永不凋谢的玫瑰。我想……您早晚会靠自己养出这朵花。” 好吧。 温莎安静看着他,沉默几息,然后举起杯子:“谢谢。” 不知道为什么,纪评莫名觉得这句“谢谢”恐怕是他从认识面前这位小姐直到现在,约一个上午的时间内,温莎那么多句话里,最真情实感的一句。 虽然简短的只有两个字。 他忽而又意识到泽西卡和工匠一直没说话,虽然算是预料之中吧,工匠也一直很沉默寡言,但总感觉冷淡了人家似的。 他看了眼工匠,然后微笑着和温莎碰了碰杯子。 安塔也微微平复了下心绪,笑道:“我也很佩服温莎小姐。以前,我和我先生成婚的时候,我先生就送过我花,现在我还保留着插花的习惯,但花总需要时时更换,否则萎靡着不好看。” “我和我先生算是很幸运的了,”她叹气,“卡卡佩恩男爵就和他夫人闹得不太愉快,说不明白是为什么……但总归,也算是爱情枯萎了吧。他夫人前些日子一直很难过,眼睛也哭肿了。” “如果她能早些像温莎小姐这样,或许也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 总算等到可以插话的话题了!快别聊那些要命的东西了。 泽西卡在心里欢呼了一声,加快咽下嘴里的东西,立刻道:“我也听说过,好像是卡卡佩恩男爵喜欢上了另一位更年轻的小姐……啊,我有次偶然听到隔壁夫人在街上说的。” 这里隔音效果不是非常好,而八卦又总是传的很快。 对此毫无所知的纪评只能保持缄默,他夹了块肉,估摸着能剩下多少菜,还够不够晚上再吃一顿……唉。 怀念朵图靳帝国,怀念美丽又慷慨的舒温夫人,怀念安斯特,怀念教会准时准点提供的救济粮。 第186章 她心情并不差 最后用完餐,要离开时,温莎没再找借口多留。 她搭乘安塔夫人的马车走,随便给对方报了个位置,然后在下马车后语笑嫣然地表达感谢,虽然安塔夫人的脸色不太好。 因为她报的位置是拉卡斯特大公的庄园吧。 拉卡斯特也没救了。 活不了多久,更不值得耗费心力去救,如果不是对方掌握了完整的祷告仪式和祷告词,她真想转身就走。 可惜不能走。 温莎站在不远的位置看了眼。 攀爬在白色栏杆上的绿色藤蔓开出数朵颜色淡雅的小白花,神情严肃的守卫在其中巡视……不是大公饲养的骑士或卫兵。 庄园现在已经被教会的人彻底接管,也许不久后这里会迎来一个新的、足够听话的主人。 她笑吟吟走过去,无视门口守卫眼里的警惕,以一种轻柔的语气说:“辛苦你们了,这里暂时不用你们守。” 粉紫色的眼睛漂亮温柔,于是守卫眼里的警惕慢慢消融成迷茫。温莎几乎是一路畅通无阻的就进入了庄园的主楼,走上木制的台阶,脚步声层层回荡开,最后随意推开一间无人的空房,拉上窗帘。 将谢未谢的花正插在床边柜上的花瓶里。 温莎折下一瓣最新鲜的花瓣。 她合拢双手,曼声吟唱:“grand dieu de guerre, je vous remercie pour votre don et j''implore votre regard...” “j''utilise des fleurs me offrande que je vous offre et je vous prie de me faire sortir d''ici.” 柔软而甜腻的发音困在昏暗的房间里,传不出去一丝一毫。温莎在床沿坐下,颇为熟稔的拉开抽屉,取出一支羽毛笔,拧开配套的墨水瓶,又去翻找可以写字的东西。 如她所料,教会已经在怀疑真理高塔了,所有写有字迹的东西几乎都被收缴走,只留下和诱饵没区别的墨水和笔。 唉。 羽毛笔轻飘飘的在指尖转来转去,她沾了点墨水,在另一只手的手心画符文。 如果小塔还在的话,不需要这么麻烦,小塔本身就足以作为远距离沟通的媒介,只需要拽张纸就可以即可令这生物附在上面,但小塔不在了。 教会依照习惯收缴走了所有可能有问题的东西……也许这习惯以后会给他们造成大麻烦。 温莎又想到纪评先生了。 如果以后教会自认为断开了“某知识、文字特性污秽生物”所有的沟通途径,从而放心大胆行事时,却发现……啊,真是不敢想后果。 可是底层的学生还没办法仅凭自己就沟通别人呢,按照这个思路,想坑教会一把,恐怕只有十二席的层次有这个实力。 温莎看了眼手心上还没干的墨水。 微光一层层亮起,她把墨水瓶丢到床上,在教会的人推门而入之前提起笔,在地面写:“没抓到我,下次努力。” 她忽而有点能理解首席的行事习惯了。 偶尔这样逗一逗人,确实很有意思。 “砰!” 锁上的门被人粗暴的踹开。 但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倒下的墨水瓶正往外流淌着墨水,把床铺弄的黑扑扑的。 墨水的最上方,一片花瓣正飘在那里,然后在所有闯入者的注视下飞速凋谢蜷曲、枯萎泛黄。 *** 北帝国今天又在下雪。 雪下的大不要紧,只要壁炉烧的够旺,室内依然能温暖到容许娇弱的花朵在此栖息。 温莎踩上地毯的第一件事就是扯下架子上为她准备好的厚外袍,往身上套好,系带子的时候,她还不忘埋怨一句:“我不喜欢这个颜色。” 她对面的人已对她突如其来的挑剔司空见惯:“这不重要,你不会在这里久待。” 温莎笑吟吟在他面前转个了圈:“不,很重要,我亲爱的九席阁下。这和会不会久待毫无关系,你难道不喜欢更漂亮的事物吗?” ……这种时候回应任何内容都只会招致更多的解释和废话,所以第九席选择直接步入正题:“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真理高塔的第九席常年停留在北帝国,理论上来说,他也应该给人以骁勇善战的感觉。然而事实上,这位第九席长了一副白净文雅的样子,仿佛能被任何人一拳干倒。 温莎轻咳了一声:“嗯……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我不知道。” 第九席:“?” 他陈述事实:“你刚刚见过第二席和第五席。你没有什么发现吗。” “嗯……那就先说第二席。工匠是什么性子你也知道,他本就不是我们可以争取的对象,又对我很警惕,我没问出来什么,至于另一位……” 温莎突兀地笑了。 她笑的如此突然而令人迷惘,越笑越停不下来,几乎要笑的弯下腰去,然后捂住发疼的肚子。 “我被糊弄了呢,”她努力缓了缓,“被糊弄了个彻彻底底。” “……什么?” “就是……被干涉的很彻底,”温莎仔细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事情,“几乎是思维整个都被扭转过去,跟着那位纪评先生走,理智不自觉的就被情绪全部替代,以至于忘了拜访的本意。” 真是糟糕透顶的体验,善于操控别人情绪的人有朝一日自己也感受了一番,她甚至当时还毫无所觉。 果然,冒昧登门并不可取,她真该等一个合适的好时机。可实在是左等右等等不到,耐心消磨殆尽,时间也等不起了。 “不过,”温莎笑着说,“我现在心情并不差,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好,你能理解吗?好吧,你不能。” 第九席略一停顿,换了个问法:“那你说了什么。” “我啊,我和他说,爱意也是会凋谢的,然后他说,他很敬佩这种勇气,再之后,他和工匠闲聊,和泽西卡闲聊,平等的照顾到了所有人。真是温和又善良包容的举动。” 温莎笑吟吟的。 “我好像能理解林椒为什么会流行了。它确实值得称赞,林椒也算鲜花吧?它会开花的,只是比较特别。那我也喜欢它。” 第九席:“……你确定你现在正常吗。” “不确定,”温莎以一种欢快的语气回复,“开玩笑,我只是有点太高兴了。我们说正事吧,其实我也不是毫无收获。” 第187章 九十会谈 壁炉里的火烧的很旺,偶尔有四溅的火星,一墙之隔,窗外是静谧的大雪。 温莎,或者说优瑟尔琳收敛起所有微笑,缓慢而轻柔地说:“关于某些……我现在确信,纪评和……群星毫无联系。” ——不,她确信,必然关系密切。 她已经想好了自己接下来要说的每一句话,确保逻辑缜密,不留破绽,也确保互为印证,具有强说服力。 “得祂眷顾的……往往都明目张胆,而我没有在纪评身上感知到类似的气息,所有很像群星眷顾的痕迹都来自他豢养的那只生物,是叫玛瑙?奇怪的名字。” ——可爱的名字,很衬那小东西的眼睛。 优瑟尔琳笑着作出评价:“比索斯德家那只还要奇怪,为什么这些人总不愿意给自家的小宠物换一个威风点的称谓?” 第九席不置可否:“我时间有限。” 时间有限……哼。 “好吧,”优瑟尔琳换了个姿势,“我怀疑玛瑙是首席寄养在纪评那里的,群星的信徒需要妥善安置,真理高塔内又很危险……” 她微微露出一个笑靥:“还不如就此把这生物放养,任由它去捕食成长,再寻一位足够强大的存在,保障它的安全。” 只要稍微关注一下纪评,就能知道他在安斯特的时候经常去图书馆看书,只是后来那里意外失火,所有典藏都付之一炬,连一点残片都没留下。 优瑟尔琳不是毫不知情的局外人,她清楚的知道首席在安斯特的图书馆工作过,也能猜出来这场火就是莱尔本人放的。 多巧合呢,两个本应该引起所有人警惕的存在,无声无息沟通交流了一年之久,谁知道他们说了什么,聊了什么? 总不能只是单纯的借书,还书。谁也不会信的,那未免太好笑了一点。 “我有看过索斯德那里的残稿,编写、涂抹,那是一份不合格的东西,充斥着匆忙思考过后的草率,”优瑟尔琳指尖虚虚勾勒出那些文字的影子,“时间短暂,索斯德也并不好应对,我没有记下全部,只简单看了大概,记住了些关键的词汇。” 她简单下了定论:“纪评先生从未想过让索斯德提供什么帮助,也许是不信任他,又也许只是纯粹的,不打算麻烦这位‘朋友’,更愿意麻烦工匠。” 为什么更愿意麻烦工匠?大概是因为工匠心爱的女儿爱蜜丝曾经得到过群星的注视,而工匠虽为文字与知识之神的眷属,却明显对群星相关的内容更上心。 工匠最开始,就是因为‘眼睛’加入的真理高塔。天穹上高挂着的无数只眼睛,这意象代指的含义如此明确,足够所有知情人轻松把握其中关窍。 “纪评先生具体信仰的是哪位,我不知道,但总归不会比‘祂’更糟,首席一而再再而三引导我们误解,误解纪评与‘祂’有关,无非是希望我们和纪评对立上。” “没有必要无端给自己添一位敌人,我想,还是要尽早把首席拽下来,至于之后……便等办完了再议。” “我上午见过工匠,”优瑟尔琳轻轻地叹了口气,“他还是老样子,我试探性问了他的态度,他不反对,也不支持。我认为……” 生机勃勃的心脏在胸腔间鼓动。 “——我认为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一是反对首席,二呢,还是去追查在墨格出现又失踪的,那位自称信仰群星的吟游诗人。” 朵图靳帝国一摊子烂账,损失最大的当为生命教会。 优瑟尔琳蜷曲了一下手指,重新理了一遍思路:“依照那位纪评先生行事,他不大可能留有漏洞,应当会尽可能将死神污秽处理彻底。” “但这一举措极大的威胁到了首席的利益,如无威胁,如果所有异常都化为一场斑斓梦境,那么教会的信仰根基就不大可能发生大的偏移……所以要干涉。” 优瑟尔琳垂下眼睫,尽可能的不去和面前的第九席对视。 “有意思的是,首席一早就在为提前插手做准备,他放任芙罗拉身上的问题在公爵府上爆发,放任一堆有的没的……流入外界。他对死神没信心,却对纪评先生能阻止很有信心。” ……也很笃定纪评会插手。 “首席认证的善良啊。” 优瑟尔琳轻声叹着,尾音接连坠落入空气里,恍若没有根系的水上浮萍。 “那位纪评先生迄今为止的所有行事,都称得上一句对普通人良善,他还令人去烧了花园,恐怕米卡公国那边要不了多久也会落幕。可怜。两代叠加起来的努力,却在此刻不值一提。” 第九席安静的听完了优瑟尔琳所有的推断。 暖融融的柴火和昏黄的烛光映着一室明亮,挂在墙壁上做装饰品的鹿头、肖像画们整齐肃穆,角落是通往二楼的楼梯。 他抬起头,一一扫过,最后看向优瑟尔琳,发出一声恍然大悟般的感慨:“难怪你刚才那么高兴。” “高兴?”优瑟尔琳重复一遍,语气甜腻如泡在罐子里的蜜糖,“我确实很高兴。” “那么,我也很高兴,”她面前的第九席说,“我只有一点要提醒你。亲爱的优瑟尔琳,我去过安斯特,那里几乎不下雪,只有海浪一波波拍打着码头,和连绵的雨滴。” 真理高塔的席次排列顺序向来成谜,十二席的行踪也成谜,要知晓首席时时刻刻的行踪不容易。能时刻盯着首席,还不被首席发现或者不被处理掉,更不容易。 优瑟尔琳收了笑,她已听出第九席的言下之意,对方也确如她所想的那样告知她:“我在那里见过他,说来可惜,我在安斯特停留了不止一年,却直到他要离开时才偶然遇见。” 偶然么,是必然吧。 必然要有人时刻留意首席的行踪,这个人又必然是第九席,最后留意到和首席有所牵连的纪评……在安斯特待了那么长时间,却只碰见过纪评一次,这听起来真…… 不可思议。 第188章 第十席历程上 男人的叙述依然在继续:“他那天正好要走了。我和他说,我说我有一个可怜的哥哥,要去海上寻找星星,收养我的玛丽夫人和他解释缘由……我以为他会和我说些什么。” 但纪评什么都没说。 在青年心目中,旁边熟识的玛丽夫人远比一个真理高塔的第九席要重要,是更合适的闲聊对象。 优瑟尔琳:…… “好吧,西塔,不管你是不是故意的,”她语气含着笑意,“这件事听起来都很好笑,但玛丽夫人是普通人呢,你真应该早点正视这一事实。” 西塔叹气强调:“我时间有限。” “既然时间有限,那正事放着,下次真正见面了再说,”优瑟尔琳若有所思,“海神教会退了一步,我和伦温尔的婚礼很快就会举办,我会记得给你现在的养母玛丽夫人送请柬……” “……以伦温尔的名义送,幸好玛丽夫人足够热情,认识很多人,其中也包括伦温尔。” 西塔看了眼时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就尽快说吧。” “啊,”优瑟尔琳想了想,还真的翻出来个可以短时间内说完的内容,“我偶尔会觉得不可思议。从纪评先生的所有踪迹来看,他都像是个被推着走的可怜人。” “像是本来打算去海上,却因为海难而上了陆地,又像是本来准备绕开朵图靳帝国,结果好巧不巧遇上舒温,再或者是……正好撞上首席,和首席一同去了夏特公国?” “因为总有意外、总有巧合、总卷入别人的事情中,所以难以判断他的下一个目的地,只能依凭同样的‘运气’,如同交由命运裁决。听闻命运教会新得了个厉害的孩子,是叫索伦?” 第九席安静的思考了几息,然后道:“那这些……就不是我应该操心的事情了。我陪你说了太久的话,现在午休时间多半快要结束了,再过一会儿玛丽夫人就会敲门让我继续下午的课程,所以……” 他仿佛很无奈般摊开手:“所以,再见,亲爱的优瑟尔琳。我一早就说了,我时间有限。” ……无论是真理高塔还是北帝国,都不是能让人享清净的地方,前者不必多说,后者就没停下过或大或小的掠夺,最近还在秘密筹备军火。 优瑟尔琳懒得戳穿他:“嗯嗯嗯。可爱的西塔,祝你下午的课程愉快……你觉得纪评先生下一个目的地是哪里?” “……北帝国?” 西塔笑了笑。 “战争总伴随着死亡,我对这点坚信不疑。” *** 壁炉依然烧的很旺,窗外的雪却像是渐渐停了,优瑟尔琳站起身,走到窗边,慢慢推开一条缝……北帝国从不愧对它的名字,寒冷永远是这里的主旋律。 她轻声一叹,出神望着窗外的风雪。 当然还有很多事没说,可她不是最好的状态,这里更不是个合适的谈话地点,好在她和第九席多年共事,有不必多言的默契。 她只是懊恼自己居然只知首席和第七席在安斯特,全然不知第九席也在。 第九席明明应该……乖乖留在北帝国。 嫌弃这里不够温暖? 优瑟尔琳被自己突如其来的联想逗笑了。 北帝国常年冰天雪地,不飘雪的时间段少的可怜,国内总是贫瘠,缺乏食物、水源和柴火。 但帝国足够好战。 从外掠夺而来的财富保障了这里的富裕,若统计所有国家的生活水准,那么北帝国一定是水准最高的那个……因为无需很多人劳作。 只需要一场胜利的战争,就可以轻松掠夺走外国许多人辛勤工作的成果。所以不温暖也无所谓,反正总有烧的旺盛的炉火,也总有厚实的衣物。 现在不急着回去。 优瑟尔琳还在看渐停的大雪,她轻轻吐出一口气,伸出手,任由飘落的雪眷恋吻上她的手心。 她最早注意到纪评,是因为首席。 那年,席曼王国的内政还很乱,财政吃紧,部落警惕,又没有足够有能力的王子,本来如无外力干涉,至少还需要五六年。 但真理高塔的第七席选择了这里,加速了这一过程,于是政权更迭的很快,最后胜出的王子在优瑟尔琳的支持下登上王位。 在那之前,优瑟尔琳曾和索斯德有过一次简短的通讯。 内容无非是交流信息,她希望索斯德在安斯特多住一段时间,也许诺索斯德报酬,即找到能帮助恶魔犬帕托提纯血脉的东西,还有有关饲养要点的文献记录。 她在那次通讯后,采用政治手段拨款建设安斯特的图书馆,并将索斯德要的所有东西混入其中,送了进去。 ——如果故事只停在这里,无非是真理高塔成员内部又一次的互通有无,但她发现首席居然也趁机掺了本书进去。 首席的小动作低调而不隐晦,不易让人察觉,但如果哪天真出事了要调查,任谁都能查出来。 这就很有意思了。 优瑟尔琳很快锁定了首席的目标,是一位名为纪评的青年,来历成谜,在安斯特定居许久,只靠委托的微薄资金和教会的救济粮维系生活。 ——结果确不出她所料,纪评具备纯粹灵性。 ……其实来历成谜并不是什么大的疑点。 因为无人在意的平民乃至奴隶不会有多广泛的社交圈,能活下去就已经用尽了他们所有的精力,倘若哪天出现什么能死人的意外……那么,幸存下来的那个,一定来历成谜。 真正的疑点是,纪评身上有类似封印的“诅咒”,很像是一些邪神的手笔,看似宽和良善的帮他掩盖了纯粹灵性的光芒,实则手段相当值得人谴责。 占卜是命运教会的强项,不是优瑟尔琳的强项,她只是注意到了这点,也注意到了名为“算命”的招牌业务,进而认为纪评追随了一位不知名的邪神。 纯粹灵性那么招眼,就像是黑暗里唯一一个亮着光的蜡烛,指引着别人去掠夺、去占有,哪怕自己没能顺利拿下,也要吹灭这光或是干脆将蜡烛碾成灰烬,不能让别人占了便宜。 既然是首席盯上的,那至少要去看看……看看如何阻止。 毕竟所有资料都显示,那位“纪评先生”日常的表现就和一位普通人无异,只是经常出去旅游、算命格外灵验。也许旅游开销大就是他生活节约的原因之一。 她不能自己去,但她可以委托别人去,比如在政治的立场上,邀请自己的笔友——朵图靳帝国的舒温夫人。 这也是她真正重视纪评的开始。 舒温是爱神的眷属,有着一双漂亮的粉紫色眼睛,如同一朵悄然开放的鲜艳花朵。花朵往往柔弱,只从怜惜和喜爱中汲取资粮——舒温依凭这个,杀了她的第一任丈夫。 然后是第二个目标。 ——纪评。 考虑到舒温不擅打斗,也为了避免意外的发生,或者干脆一点说——培养出一个地位已能干涉帝国政治的人不容易,无论成败与否,都要保住舒温的性命。 所以优瑟尔琳告知了舒温安斯特的基本形势,告知了她莱尔和西西伊农真正的身份,还为她专门散播了消息,提醒了生命教会和命运教会,邀请这二者也不远万里过来分杯羹。 ……有点对不起海神教会。 幸好她不信仰海神。 第189章 第十席历程下 但大概是因为本人不在安斯特、掌握的消息不够全面吧,优瑟尔琳根本没预料到桃花源里那位旧主能疯到这个地步,直接以梦境干涉整个安斯特,试图让粘腻的梦覆盖这里变成现实。 祂简直是疯了。 且不说那里是海神教会庇护的地方,海神必然不会放任,单论当时那里的人,哈,恐怕如果真出了事,着急上火的势力能把三大帝国都包揽进去。 事后想一想,大概是因为泽西卡。 由首席养大的孩子,胆子也大的很。看似因为血亲被胁迫从而屈服,实则谋划着要坑旧主,如果不是他怂恿了什么,优瑟尔琳绝不相信旧梦之主会抛弃过往谨慎的秉性。 所以理所应当,舒温没能完成第二个目标,即想办法让纪评生出爱意,她甚至不能在安斯特久留,因为随行保护她的人受了伤。 舒温只能送点礼物过去。 至此,真正的获益方毋庸置疑。 目的已经达到,纪评便不耐烦在安斯特久留,他甚至还在临行前坑了首席,毁掉了黛丽尔的纯粹灵性。 当然,也可以说成其他的理由,比如说,纪评先生是一位“温和”的存在,“善良无害”,“乐于助人”,他察觉到黛丽尔的不安,于是帮助黛丽尔摆脱了纯粹灵性的身份,使这可怜的孩子重获自由。 哈哈哈。 谁相信呢。 反正优瑟尔琳不相信。 这一变故发生的突然,连海神教会都始料未及,更遑论甚至不在安斯特、只远程关心事态发展的优瑟尔琳。 优瑟尔琳由此断定纪评和首席不是一方的可能性极大,至少当时算是陌路,算是刚刚认识,还有所摩擦。 纯粹灵性永远信任血亲。 黛丽尔不信任海神教会,谋求别的靠山,如果不出意外,她唯一的选择只剩下母亲兰若给她留的线索里的指向方——真理高塔,文字与知识之神。 是的,“不出意外”。 但首席丢了泽西卡,还没能收获黛丽尔。 毁掉纯粹灵性的方法少之又少,优瑟尔琳原以为是纪评亲自去的,等到后来对比了行踪和时间线,以及一些口述,才确认大概率是玛瑙做的。 啊。 不是很值得开心的消息。 因为她原本还觉得那是个普通的“污秽”生物呢,能被旧梦之主允许生长在桃花源里的,能厉害到哪里去……只能说,它在被人收养后沾了光,得到了很大的便利。 可见纪评很喜欢他抚养的这只小东西。 又或许不是喜欢,只是顺手提供帮助? 无论是哪一项,优瑟尔琳都认为……首席邀请纪评加入真理高塔,真是个值得人鼓掌表示强烈支持意愿的决定,虽然她觉得似乎也没什么用,但至少可以在某些情景中为她提供便利。 ……比如大家同在十二席,她想见见新同事。 真可惜,新同事没理她的邀请。 她想主动去拜访的时候,安陶宛帝国偏在这时和北帝国发生了摩擦,她作为席曼王国的公主,也在实质意味上影响王国政治,不得不在这个时候表态,也帮助她那略有点“不谙世事”的哥哥稳住政权。 再之后,海神教会促成了她和伦温尔的婚约……这就更走不掉了。 伦温尔是个聪明人。 聪明过头了就令人厌烦。 再之后,同样也注意到纪评的生命教会向朵图靳帝国的皇帝陛下进言,希望能将对方邀请过来,皇帝陛下理所应当,安排了曾去过安斯特的舒温去办这件事。 好吧,又是巧合。 优瑟尔琳每次想到这件事情的时候,都会觉得很好笑,不知道生命教会事后会不会后悔自己的这一决策……啊,也可能是,他们本来就没有这个打算,但因为某些影响做出了这一决定? 谁知道呢。 反正优瑟尔琳不在现场,也无从得知内情。 三大帝国个各有各的乱,安陶宛和北帝国好歹是两国之间乱,朵图靳帝国地理位置上和它们遥遥相望着,内部居然还能自己乱起来。 皇帝不满神权分割君权,暗自支持死神捣乱,生命教会和命运教会还在互相给对方设套,只留了一点表面的和和气气。 那时的优瑟尔琳一边应付伦温尔,一边处理才到朵图靳帝国王城墨格不久、首席就塞给她的一堆待翻译文献,一边猜测最后的结局。 她那时没想到旧梦之主的事情。 又或者说,她太低估了纪评,太低估了纪评追随的存在,她总想当然的认为,就算世界海承认、就算“梦”一权柄自身也愿意,消化权柄、掌控权柄也都需要时间。 更何况纪评中间还消失了一段时间,出海的船被炸了,死神亲自找上门来……也可能是纪评自己故意的,选的出海时间和帮助出海的人都那么巧,路易斯明明身为死神的半个眷属,居然也任由这位纪评先生吩咐。 怎么看都会觉得……纪评根本没时间去处理权柄的事情。 优瑟尔琳现在很后悔自己的这一“妄自揣测”。 第190章 她也不过是浮尘 要如何描述她当时的心情呢? 她在欺骗第九席时说的半真半假,假的当然是她说的“纪评和群星毫无关系”,真的则是她对墨格王城里死神信仰的猜测。 首席和皇帝陛下的立场不谋而合,他希望能推动死神的降临,进而打击到生命教会和命运教会,所以他要拦下所有风险,比如他认为……纪评一定会插手,一定会阻止。 优瑟尔琳同样认为纪评会插手。 因为纪评有无数次机会可以离开朵图靳帝国。 如果说他一开始答应舒温的邀请是因为担忧拒绝会引起教会的警惕,那么之后在事态愈演愈烈的时候,他大可以向教会示好,然后抽身离开。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他暗示路易斯去处理所有还停留在墨格内的死神信徒,他指点伊米休,他还见了芙罗拉,给这位许多人都心照不宣保护着的小公主提供了又一层保障。 当时的优瑟尔琳真的以为纪评不欲多管。 短时间内同时掠夺两个权柄不是什么好事,再厉害的邪神也不敢如此托大,更优的选项是先稳住教会。 教会见惯了类似的厉害存在,向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除非获得神谕,否则绝不会驳了别人主动表露的好意。 在这样的认知下,优瑟尔琳也装了个糊涂,她表面悠悠闲闲参加舞会、接受邀约,处理一下真理高塔的事务,再应付应付她聪明的未婚夫,暗地里密切关注各方动静。 舒温夫人在帝国经营多年的情报网络为她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很多时候,她获知消息甚至比教会还早。只是有很多事情只适合旁观。 比如,生命教会的执事出事。 啊。 不是还有个自称信仰群星的吟游诗人在吗。 要么是首席安排的,要么就和纪评有所关联,因为诗人经常出现在贝贝塔伯爵府附近。但优瑟尔琳更倾向于,首席安排,纪评提供帮助。 她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是以什么方式沟通、联系,只能通过表露出来的现象猜测一二。 教会有想过截杀诗人,只是没成功。 诗人很强,刚好真理高塔十二席还有空余的位置。如果诗人真的成了其中之一,那基本就可以盖棺定论对方一定和首席一伙。 左右火烧不到自己身上,闹大了首当其冲的也还是生命之神和命运之神,优瑟尔琳不准备和纪评为敌,便不再插手诗人的行动,只关心首席的动向。 比如首席引发芙罗拉身上的污秽,让易林尔斯公爵府上爆发大的污秽波动,再以此掩盖其他的小动静。 比如转移走府上藏着的污秽物品,一来协助死神制造混乱,二来避免执牧日结束后登门帮助处理污秽的教会发现什么不对。 这又很巧。 还没等优瑟尔琳帮忙处理这些小污秽,工匠就和路易斯组队出发了。 谁的授意?必然还是纪评。 优瑟尔琳偶尔也很头痛。 纪评是怎么做到事事未卜先知的?总不能真是靠“算命”,她一直觉得那是个随口闲扯的幌子。 再后来,收牧日上,她心知必然有大麻烦,干脆装病避开事件中心,反正墨格也就这么点大,她在哪里都可以围观。 倒是如果真在现场了,真出了什么事,她不能保证自己百分百不露馅。首席那么爱看热闹一个人,如果准备坑她,她没有绝对的信心避开。 一开始的发展都如她所料。 只是后来,纪评插手的方式出乎她的意料。 ……居然是将一整个现实都纳入梦境。 这简直是疯狂的举措,哪怕是曾经执掌“梦”权柄许多年的旧梦之主也很少这样干,祂在过往那么久的岁月里一直谨慎、低调,唯一一次降临,就令祂一败涂地。 墨格确实不大,这个不大是相较于朵图靳帝国而言,是相较于优瑟尔琳可以轻松观察到的范围而言,可观察和影响是两码事。 墨格也远比安斯特要面积广阔。 收牧日上停留在墨格的人更是要比昔年安斯特那场葬礼上的人还要多,还要更强。 “梦”的权柄重新启用,世界海出现微小涟漪,无数受到死神影响的普通人被纳入梦境当中,而他们身上的“污秽”则都被梦境隔绝门外。 多好笑呢。 彼时的墨格,只怕不止优瑟尔琳一人在静观其变,也不止优瑟尔琳一个认为能从纪评的举动中探知其实力一角,他们也确实探知到了。 只不过探知到的是一早就知道的、纪评获得的“梦”权柄。 如果不是世界海出了点意外,这件事一定会就此收尾。 但真可惜,总有些东西不甘心在世界海里苟且偷生,还妄想着染指世界海外的一切,所以彼时群星熠熠,充斥着梦境和世界海的每一个角落,给了所有旁观者一个深切的教训。 如果说第九席是在化名为“西塔”见到纪评时,就已经确认了对方和群星的联系,并对此深信不疑,那么—— 优瑟尔琳不得不承认,第九席不愧是十二席中最强的那个,因为她哪怕在亲眼目睹星光时仍心存疑虑,直到她真正见到纪评。 她远超舒温的层次,想使她受到影响太难了。爱神又历经数个世代仍不消亡,是一位凌驾于许多神明之上的存在—— 可优瑟尔琳依然不自觉暴露了内心想法而不自知。 纪评不想迎接她的询问。 这理所应当。 怎么会有高位存在愿意屈膝去应对低位呢? 她真的应该高兴,高兴她过往的所有揣测确确实实都是臆想,高兴现在这位并未继承群星的狂妄与傲慢,高兴于……也许纪评真正温和善良。 优瑟尔琳眨了眨眼睛。 看见窗外的白雪渐大,又开始肆虐。 “吱呀”一声,她关上窗户。 有很多存在不希望群星降临,希望群星永远陨落,比如曾经背叛过群星的生命之神,但也有些存在是那样迫切地希望群星重新降临、重新眷顾这片大地,比如干脆就直接把群星写进神史、写进起源里的海神,又比如,一直在不懈努力的首席。 爱神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 一定要说的话,祂曾经等了很久很久。 等到鲜花历经无数次开放凋谢,等到“污秽”一次次起起伏伏,等到政权一次又一次更迭……祂见过许多赝品,也见证过世界海的动荡颠簸,信仰聚拢又散。 等的时间太久,就总会有些存在…… ——早已在这漫长的岁月变迁里,将这份等待磨成了憎恶,希望群星永远不要降临,永远保持在“陨落”的状态,希望夜幕上不会有眼睛睁开,希望星星夜夜安静如昨日。 但真遗憾。 优瑟尔琳想。 当凌驾于一切之上的伟力现世,所有反抗的力量都会在瞬息之间被抹去,成为随波逐流的浮尘。 哪怕是水上的无根浮萍,也只是比浮尘稍微大了那么一点,没有资格去动摇涛涛流水,连保全己身都做不到。 真是,太遗憾了。 优瑟尔琳垂下手。 ……她也不过是浮尘。 第191章 谢谢妈妈! 席曼王国,安斯特—— 门被夫人轻轻敲响。 “西塔?你醒了吗?负责给你授课的老师已经来了,”没有得到回应,玛丽夫人体贴的不立刻推门而入,而是又敲了敲门,继续扬声,“西塔?醒醒。” 柔软的床榻上。 孩子睁开了眼,无神的瞳孔渐渐灵动起来,在坐直身子前,他先高声回应了玛丽夫人:“我醒了!请您再等会儿!我马上就来。” 唉。 西塔幽幽叹息。 他揉了揉迷蒙的眼睛,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很好,没带来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也没有什么异常,“污秽”都隔绝的很干净,不会影响到门外那位夫人。 真是…… 西塔感到一点无奈。 因为玛丽夫人和纪评先生认识,而纪评先生表露出来的样子又十分重视、亲近普通人,所以他根本不能在玛丽夫人身上动手脚,还要避免自己影响到这位热情的夫人。 不得不说,这极大影响到了他很多事,他不能长时间离开安斯特……十二席最强也意味着最难控制、最容易失控,留在这里的替代物或许会出现异变。 他推开门,然后像往常那样获得了玛丽夫人热情的额头吻。玛丽夫人总认为他很可怜、很孤独,所以常用类似的举动来向他表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是你的家人。 不得不说,他那个白捡的,名为“罗希德”的哥哥真是托付对了人。 西塔跟着提前抵达的老师去了后院。 今天的授课是教他使用刀的技巧。 感谢玛丽夫人的热情,她在发觉西塔在使用兵器上有一定天赋后,就立刻为他安排了一系列的相关课程,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请来了最好的老师。 比如今天授课的这位,听说曾经是个侥幸脱身的海盗,耍刀耍的最好,是玛丽夫人从海上平安归来的丈夫、科则先生的朋友。 海盗先生脸上有一条狰狞的伤疤,这让他没办法获得一些正规的工作,如果不是科则先生愿意为他支付日常所需的金钱,也许他很快就会成为教会、亦或是政务院为了维护居民安全而清剿的对象。 至少很多人都这样认为。 当然,除了这些很多人都知道的,西塔还知道点一般人不知道的。 比如海盗先生全名为罗科斯·帕斯,信仰海神,是一位第六梯队的,教会直属非凡者。 一看就是教会搞过来当监视用的,也不能怪教会,在这里安插人确实有难以预计的收益。 比如玛丽夫人和纪评先生相识,比如科则先生失踪多年后又从海上平安归来,比如……这还有个真理高塔第九席呢。 虽然教会不知道。 西塔叹了口气。 他一边陪教会派来的小朋友玩,一边暗自思考自己要不要也去米卡公国那里看个热闹。他和优瑟尔琳的话没有聊完,但他相信优瑟尔琳一定知道他的意思。 死神最近很嚣张,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底气,在朵图靳帝国被打压了后依然不曾收敛,还想故技重施,参照第三世代的历史发展,散播幽蓝色,以此动摇教会,再出面施恩。 这套加害、施恩的标准流程,西塔熟悉的可以倒过来背一百遍。他只头痛首席常常不按套路出牌,还头痛那位纪评先生到底是怎么想的。 “嘿!你今天做的真好!” 他的老师在夸他。 因为刚刚在罗科斯迅速收刀回挡的时候,他没有直接像往常那样砍上去,而是下意识翻转手腕,刀刃自下而上袭向老师的腹部。 哦。 西塔有点绝望,他意识到他今天陪小朋友玩时有点走神,没藏好。 “这招用的真不错!你真是天生就是个适合用刀的料子,可惜……”罗科斯咳了一声,“愿海神庇佑,也许你以后可以去参加军队的筛选,我猜你一定能做大官!” 西塔猜罗科斯刚才没说完的话一定是:可惜这里不是北帝国,不崇尚战争。 说不定还有层别的含义:海神教会的战争需求又往往和非凡挂钩,而你应该不会涉及到这些。最好也不要涉及,很危险。 西塔弯出一个腼腆的微笑,语气有点拘束,又带着些喜悦:“谢谢您!” 唉。 真佩服那位纪评先生。 他难以想象居然真的能有人始终如一的维系着普通人的身份,答谢着普通人微不足道的帮助,一点也不觉得陪小朋友玩很难。 哦,他还一视同仁的佩服首席,出什么事都能闭着眼睛颠倒黑白,忽悠人的话张口就来,卖惨起来无人能及。 ……到那个级别还能毫不心虚时刻卖惨的,西塔这么多年以来,也真是就见了一个首席。 纪评先生都不能说是卖惨,而应该是在普通人的限度里,合情合理的展现出生活窘迫的一面,然后继续合情合理的在普通人面前装全都不知情。 西塔想着想着,又挡下老师一击。 他们用的是粗糙的木头刀,没有实质的杀敌作用,只能用来当教具,缺点是有点轻飘飘的,手感不行,优点是不会受伤,不会出事。 但西塔认为这教具最大的缺点是太脆弱了,他不得不在里面灌注一点力量,以使这东西不会在和他日积月累的相处之下渐渐浸染上不该浸染的东西。 玛丽夫人喊他们休息了。 热情的夫人对所有人都热情,也包括看上去凶神恶煞很不好惹的前海盗,她给西塔擦汗,然后心疼道:“如果累了要说,知道吗?总练这么久,我很担心你的。帕斯先生其实是一位很和善的老师,你不要怕他,他一定会体贴你让你休息的。” 西塔乖巧点头。 他又听见玛丽夫人絮絮叨叨,内容无非是叮嘱他,然后聊些琐碎的事情,比如谁谁谁今天又和谁闹矛盾啦,比如教会某某某牧师很和善,再比如…… 西塔乖巧应着,忽而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纪评。 玛丽夫人在怀念纪评先生。 “唉,纪评先生离开了很久了,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再回来。” 考虑到西塔还小,那边的海盗老师也对这些一无所知,玛丽不得不咽下不该说的东西,只怀念流于表面的那些。 “海上那么危险,他说走就走了,唉,我最近烤面点的时候总会想起他,尤其是在下意识做完既定数量,以为能刚好送完,却多了一点的时候。” 玛丽感慨着,又想到了小西塔。 “西塔,你见过他的,你还记得吗?就是你要去找哥哥的那天,在码头上。你哥哥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啦,等我们的小西塔成为一个真真正正厉害的大人,他一定会回来见你的,对不对?” 西塔只能装作情绪低落,然后说:“对。” 怎么可能回来。 都成为群星的信徒了,还回来……回来毁灭安斯特?还是回来传教? 哪样都不好。玛丽夫人,您真是不该说他早日回来,您更应该祈祷他早点死在海上,虽然这不大可能。 面点烤的很脆很甜。 西塔接过一杯热水,又听见玛丽夫人不无忧愁地和那边的海盗老师说话:“您上次说西塔是个聪明的孩子,学的很快,我就想着,西塔或许需要接触更广阔的世界。您也知道,我和科则没有孩子,大概率以后也不会有了,我是真心喜欢西塔。” 西塔默默吃着下午茶,识趣的不插话。玛丽夫人总会当着他的面和别人聊这些,大概是为了给他一份安心。 其实他不太需要这份安心。 唉。 课程结束的时候,玛丽夫人亲自去送罗科斯老师,西塔回了自己的房间,翻出一本书。 这是他的读书时间,玛丽夫人始终认为他不仅应该学习他擅长的武器比如刀,还应该读一点教会的圣经。 这时候不会有谁打扰他,西塔翻过一页,视线并不停留在书上,指腹捏着的地方却忽而有些异常,他垂眸看去,瞧见构成赞颂词句的单词一个接一个鼓动起来,扭曲成另一行文字。 “阿幸提尔瑞·明纪特,你现在在哪里。” 会以这个名字称呼西塔的只有一个人,真理高塔的首席。 你看,真正厉害的那些,没了小塔也能随时搭建起传递信息的桥梁,甚至不需要征询另一方的意见,也不需要什么媒介。 西塔面无表情把这一页撕下来,任由书页在他手指间燃成灰烬。 可惜首席锲而不舍,同样扭曲的文字在下一页浮现而出:“阿幸提尔瑞。如果你继续拒绝回答,我会认为你在违反真理高塔的条例。” 西塔嘴角抽了抽,提笔就写:“真理高塔还有条例啊?随着您老一张嘴胡扯烂编吧?你需要的时候叫条例,不需要的时候那就是什么?哦,自由松散。真理高塔不约束任何成员,这话好像也是你说的哦。” 短暂沉默后,又是一行字扭曲成形:“如果你在安斯特的话,顺路跑一趟海神教会,帮我找个人,是教会执事,克洛诺斯·海。” 西塔顿了顿:“你觉得我像没脑子的蠢货?” “不要说的这么直白嘛,反正你在安斯特,跑一趟怎么啦,你看看十二席里,除了你以外,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吗?年轻人不要这么毛躁,多帮老人做点事,以后有的是好处,眼下只是辛苦一时……” 西塔粗暴的用笔把才扭曲出来的单词划掉,重写:“然后以后还有的是我辛苦的。” 片刻沉默。 “我现在在夏特公国,这里的有关幽蓝之灾的资料被人修改过,我回溯看了下,是克洛诺斯。他……很特殊,其他人去恐怕会有危险,我思来想去,还是认为你最合适。” 大约是担忧西塔再次把字划掉,下一段内容出现的相当迅速:“如果他配合,就邀请他加入真理高塔。如果他不配合,你就把他杀了,随便挑个合适的选项栽赃嫁祸。” 西塔吸了一口气:“你是真理直气壮啊。” “关爱孤寡老人不是应该的吗?”对方反问,“总之,拜托你了,辛苦你了,再见。” 扭曲的字体恢复原样,重新服帖的趴在纸张上,刚刚被撕下来烧掉的那页也神奇地复归原位,用笔写上去的东西则一点点脱离纸张,然后在空中散开。 西塔“啪”一声把书合上,从椅子上跳下来去推门。 “妈妈!” 他很少这样称呼玛丽夫人,尽管玛丽夫人期待他这样称呼,所以现在玛丽夫人惊喜回头:“怎么了?我亲爱的西塔?” “我们出去旅游好不好?”他脸不红心不跳,扯着玛丽夫人的衣摆撒娇,“我……我刚刚看见圣经上写了一些地名,我从来没离开过安斯特,我有点想去看看。好不好呀?” 玛丽夫人招架不住:“好,当然好啦,你等我和科则说一声,我们收拾一下,明天就走?你想去哪里呀?” 谁知道克洛诺斯在哪里,去哪里都一样。 “我都听爸爸妈妈的。” 西塔执起玛丽夫人的手,像模像样做了个吻手礼,甜甜道:“谢谢妈妈!” 第192章 除了首席,皆大欢喜 夜深人静,适合密谋。 纪评打了个哈欠,还没彻底从睡梦里醒过来:“莱尔,你最好是真的有事。” 他今天晚饭解决的很快,因为昨晚一夜没睡很困倦,打算早睡,有什么事情都容后再议,哪想到睡到一半,居然被人叫起来了。 小塔没跟过来,玛瑙翻了窗户追过来,纪评晃晃脑袋,觉得脑仁阵阵作痛,昏昏欲睡,几乎就要靠在玛瑙的触手上睡过去了。 夜半扰人清梦的莱尔:“……” 他没有立刻做出答复,而是审慎地观察了一下纪评的状态,光从外在的表现上来看,和之前给人的感觉一样,普通而不带任何污秽波动,至于其他的……好像也没混杂什么气息进去。 总结就是:看上去毫无问题,很正常。 “我知道你不想去。” 莱尔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接下来要说“但是”了,然而他的“但是”还没出口,就被困倦至极的纪评直接打断。 青年揉揉眼睛:“你接下来是不是要说但是。” “嗯。” “我不想听这个但是,”混沌的脑子被晚风一吹,渐渐清醒过来,纪评终于有精神提出拒绝,“我现在更想睡觉。” 莱尔很久没听过这么……看似很合理却又很离谱的借口了,他微微睁大眼睛,当机立断:“非你不可,我求你,我……” “我也求你,”纪评毫不犹豫,“有什么事都明天说,我想睡觉,再见,谢谢你还记得我,拜拜,玛瑙,走,我们回去。” 莱尔:“你真的不去?” 纪评:“不去。” 好吧。 莱尔目送着人回去,继而若有所思看向教会的方向,本来是想去凑个热闹,现下却无端有些犹豫……纪评不愿意去? 不应该啊。 如果要一举解决、或者利用米卡公国所有的潜在问题,今晚就是最好的时机。被教会逼到末路的拉卡斯特大公得了爱神提点即将最后一搏,而教会呢,几天准备,该到位的也都到位了。 去不去? 心里的天平左右摇摆,他垂眸瞧了眼自己现在的样子,是在灰巷时随便写的身份,参照了几个可怜的平民,然后杂糅了他们的特点,凭空生造出来。 这样很方便,但缺点也很明显,比如很容易受到影响和浸染,最好要避免打斗。他抬起手,在手腕处看见自己皮肤下搏动的血管,那里正有一抹若隐若现的幽蓝。 啊,还是去一趟吧。 如果他没记错,那里还有个为真理高塔效力多年的可怜孩子,在战争教会这么多年不容易,还是要能救则救。 救不了也不能怪他。 莱尔淡定抬手,心念微动,幽蓝色从指尖流泻而出,准备叫一个离他最近的过来当保险。 漆黑的夜里没有光芒,幽蓝色滚成混乱无序的符文,然后在几息后停滞下来,铺成一句话:“怎么,工匠不听您安排?” 是优瑟尔琳。 莱尔毫不意外,笑眯眯说话:“他有他的事情要做,我怎么好意思麻烦他,肯定还是想请一位更有帮助的……比如,你看看,今天晚上的鲜花很漂亮,空气里仿佛都弥漫着一阵似有若无的芬芳。” 优瑟尔琳并不买账:“我在北帝国。” “是吗?”莱尔还是笑眯眯的注视着这行幽蓝色的字体,然后意味深长地说,“这有何难。我相信文字与知识之神是一位足够宽和仁慈的神明,一定会及时回应信徒的请求,比如立刻让信徒能从北帝国赶到这里。” 优瑟尔琳吸了一口气:“我不是祂的信徒。” “哦,没关系,”莱尔继续道,“祂愿意庇佑所有向祂祷告的人,你总要试试才能知道……祂到底会不会回应你。” 真难缠。 在遥远的,被誉为“最冷之都”的切西贝尔里,优瑟尔琳伸手熄灭了蜡烛,真心实意的觉得自己今晚就不该翻开书。其实她也知道翻不翻都一样,但是…… 她抽出一张厚重的羊皮纸,阴沉着脸开始祷告,嗓音轻而出婉转,回荡在不大的卧室里。 她既没有描摹仪式所需的符文,也没有准备贴合神明喜好的材料,只有手上的羊皮纸为这场祈求神明眷顾的仪式留了最后一份体面。 耳畔渐渐开始回荡近似流水的声音,像是在滔滔不绝流向远方,只有静下心来,才能从中分辨出细微的、快速的、重合在一起的无数低语声。 在诉说什么? 优瑟尔琳从不关心,她推开窗户,望着外面的黑夜,借着夜幕一点微弱的光,远处和近处的一切都轮廓模糊……差点忘了,夜晚一直这样。 线条一步步扭曲成具体的地名,指向某个具体的位置,优瑟尔琳揉了揉眉心,关上窗户。 如果可以的话,她真心实意的祈祷,祈祷首席早点被撕扯成毫无意识的灰烬,最好还能零落进海底,被淤泥纠缠着永远埋葬在那里。 这样一来,除了首席,皆大欢喜。 第193章 热闹 拉卡斯特大公庄园,地下层。 原本该是用来藏酒的地窖位置不知何时已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无限开拓、扩宽,直到它的边界在这幽暗烛光里微不可察。 塔迈神情冷淡,他旁边是已被教会控制起来的拉卡斯特大公,现在这位大公满脸是血,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无一例外都开满了鲜艳的花朵,根系顺着血管深植上他的心脏,似乎只要几个呼吸就可以将他变成一张干瘪的皮。 让拉卡斯特依然存活的是战争教会的一件“圣物”——得战争之神赐恩的一柄小巧匕首,外表简朴而不带任何装饰。 它此刻正插在大公的心脏处,泛着幽蓝色光芒的鲜血蜿蜒着爬满匕首的刃身,却没有一滴坠落在地面。 素来养尊处优的拉卡斯特大公跪在地上,粗粗的喘着气,哪怕是这样狼狈至极的境地,他居然还在笑,笑的无声又肆意。 他已经说不出话了。 因为有朵鲜艳的红玫瑰正盛开在他嘴巴的位置,娇艳的花瓣上还清晰可见柔软的绒毛,正随着他的呼吸颤动起伏。 多美丽而鲜艳的一幕呢。 教会的非凡者或许见惯了种种奇诡和不可思议,有些能让人张嘴欲呕,唯有今天这次,抛弃人肉花架,单看这些花,空中甚至还游荡着似有若无的馥郁花香,让人觉得如置身姹紫嫣红的春日。 塔迈微微偏头,看向那些神情恍惚的随行者,指尖腾起火焰,灼烧皮肤的痛楚让这些人纷纷回声,也将拉卡斯特嘴边的玫瑰燃烧成灰烬。 “你应该知道你现在的境遇,”塔迈望向幽暗的地窖,语气冷淡,“拉卡斯特,你误被一位邪神引诱,给你的公国带来灾祸。但现在还有弥补的余地,只要你坦诚你的所有,战争之神仍愿意眷顾祂迷途的信徒。” 他当然知道拉卡斯特大公不会说,所以这段对话只是在拖延时间,拖延到真理高塔里的大人到,然后再收获里面有价值的东西。 ——一枚沉积了无数幽蓝色的宝石,据说是幽蓝之灾的源头,它曾在几十年前落入生命教会手中,又在几十年后的今天神奇的成为了拉卡斯特大公和他的父亲向神明献上的祭品。 可能会成为阻碍的姆佩西已被工匠击杀,北帝国那边还不清楚这里发生的事情,所以唯一可能掺和进来的就是生命教会,以及……隐有踪迹的海神教会。 那位神秘的纪评先生似乎与工匠大人相熟,他还帮忙烧了花园,不一定会成为阻碍。 塔迈时刻警惕周围,怀疑命运教会的人可能已经到了而他尚未发现。 毕竟那枚宝石曾经被命运教会掌控了那么多年……命运教会不可能对这东西一无所知,哪怕只是比他多一点了解,都可能会影响最终的胜利。 拉卡斯特哑声说话:“……” 一开始是含糊不清的喃语,大公的嗓子已经被破坏的彻彻底底,全靠交叉的花茎支撑着他的脑袋不掉下来,然后是渐渐清晰、能辨认出来的另一种语言。 既不是通用语,也不是朵图靳语,更不是北帝国语。 塔迈在几息间认出来这语言的真正来历,那是很久很久之前了,早在朵图靳帝国还没具备绝对威慑力的时候,当时的公国有独属于自己的语言,哪怕这语言发音拗口又不够精准简洁……但那依然是公国自己的语言。 而后几次政权更迭,米卡公国先是成为了朵图靳帝国的附庸,被迫抛弃了自己的语言,然后是当时的那任大公坚持,贵族不仅要学朵图靳语,还要精通通用语。 之后,等到北帝国战争教会间接执政的时候,教会仁慈的放过了语言的改变,也许是为了彰显自己并非侵略只是为了提供帮助,又也许只是纯粹觉得麻烦——只是个用来掠夺财富的公国,何必用心呢。 所以,米卡公国至今承认的语言,只有通用语和朵图靳语。 这真是漫长的岁月啊,当年被迫丢弃的公国母语竟还没有失传,在跨越无数年后的今天,重现在这个昏暗无光的地方,仿佛公国永不会有希望的未来。 塔迈微微凝神,辨认出那话语内容的一角,然后动手抽出大公胸口的匕首,又插入大公的咽喉,将所有未出口的祷告尽数堵在了唇齿间。 大公“嗬嗬”地笑了。 他还在坚持,已经快要干涸的鲜血滋润不了残破的咽喉,但花茎在和匕首抵抗,所以他艰难的、又吐出来两个单词。 “永不凋谢”。 “美满”。 这大概足够令人困惑,零碎的词句拼凑不出完整的意思,但塔迈知道拉卡斯特大公没能说完的内容是什么,因为他对原文足够熟悉,能轻易明白这是祈求爱神眷顾的祷告词。 美丽而浪漫的,爱情之神。 ——永不竭尽的爱意是您裙摆上鲜艳的点缀,永不凋谢的时光凝固您的光彩,您是所有爱情的尽头,庇佑着赤忱的信徒终得美满…… 塔迈早已将这段内容记熟。 但并不是因为这次行动。 在拉卡斯特举办那场宴会之前,还没有人知道、或者说认为拉卡斯特有那个本事寻求爱神的庇护,所以也不会有人过早的做下防备。 塔迈会有意识查这些,记得这些,是因为可怜的温莎尔。 温莎尔是教会收养的孤女,父母都在战争中亡故,来到教会修习时还只是很小的一团,怯懦的缩在别人的身后,甚至不敢抬头看塔迈。 这样怯懦的孩子,后来终于勇敢一次,却是胆大到背弃战争之神,转而信仰爱情之神。 塔迈永远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当那时的温莎尔折下鲜花踏入教堂的时候,战争之神不曾降下神罚,不曾惩戒愚昧大胆的信徒,但他知道这很危险。 敢在两位神明中间辗转,即便短时间内没有出事,早晚也会以凄惨方式死去。 ——可惜温莎尔只是曾经听话。 身边还有教会的非凡者尚不明白他忽而出手是因为什么,犹豫着发问:“我想,塔迈神父,我们应该听完拉卡斯特大公说的话。他也许已经在忏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了。” 塔迈付以淡笑:“拉卡斯特大公得战争之神的眷顾却丝毫不加以珍惜,至今仍在想着向不知名的邪神祈祷,便不必再给予仁慈。” 他将视线转向身后的所有人,明白这些人心底的疑虑——比如为什么姆佩西主教不在,比如为什么突然今晚就要行动,再比如,为什么塔迈神父迟迟不入内。 他们还能在这里温顺的听话,无非是因为塔迈过往的所有出色表现。塔迈上过战场,从北帝国而来,他在米卡公国待了很久,一直宽和、细心,从没出过错,所以,今天也理当如此。 出声的非凡者羞红了脸,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此问,只能连连道歉,保证自己不会再有这类愚蠢的质疑。 而塔迈把视线移向地窖深处,终于接收到了真理高塔用以确认行动的信号,于是毫不犹豫:“我们走。” 他又说:“愿战争之神庇佑。” 他身后的孩子们齐声:“愿战争之神庇佑!” *** 出手引导非凡者发问的优瑟尔琳旁观着这一幕,然后轻轻笑了:“塔迈对你的真理高塔真忠诚呢。” 莱尔回敬道:“应该说,多谢你的帮助。” 出生在北帝国的孩子理所应当信仰战争之神,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坚守这份虔诚,总会有些人思考,然后动摇,比如塔迈。 他最开始和真理高塔绑定的不够紧密,因为没有必要,直到后来视为女儿教大的温莎尔同时信仰了爱神,真理高塔就显得很有必要。 塔迈没办法向教会求助。 他要怎么说呢?说温莎尔信仰了爱神,还是说温莎尔背弃了战争之神?这无疑于推温莎尔陷入死路。 他能也只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素来和教会做对的真理高塔上,努力为真理高塔办事,再以贡献从中探知有关爱神的讯息。 但当这一切回到最初的时候—— 其实没人在意塔迈怎么想。 最初的最初,只是一位存在偶然路过,偶然觉得名为温莎尔的某朵花很漂亮,于是发出邀请,试图将这朵花纳入自己的领域。 这只是一时兴起,是随性而为,没有确切的缘由,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谋划。不过是刚刚好许多年后居然还能派上用场。 优瑟尔琳低下眸子,略有几分意兴阑珊:“我不知道为什么海神教会的人会出现在这里,但我向你承诺,和我没有关系。你也知道海神教会里那些人都是怎样的臭脾气……唉……” 她幽幽叹气:“脾气暴躁粗鲁的遍地都是,文雅有礼的稀少的可怜。常常几句话说不明白就要赶人甚至揍人,和他们交流真是件辛苦的事情,一句话要掰开扯碎说给他们听,否则最后只会大家一起装糊涂……哦,生命教会的也进去了。” 生命教会对这样丢失的东西很是上心,来了不止一批人,莱尔缓慢眯了眯眼,转过身,抬起手,他面前就是出口,映着夜晚微弱的光……现在这出口被彻底堵死,尽管从里面往外看时毫无变化。 优瑟尔琳语气诧异:“我感觉错了?你刚刚好像在思考一些很危险的事情。” 莱尔避而不答:“走吧,压轴二人组。” 优瑟尔琳露出一抹微笑:“你最近总有令人惊艳的漂亮词汇。” “因为令真理高塔持续不断发展的动力是学习,”莱尔瞥她一眼,“我知道海神教会和你没关系,目前到这里的都是克洛诺斯派的人。克洛诺斯?海。” “他已不是第一次插手相关的事情,‘午夜提线’、‘红苹果’都是经他带去的海神教会。如今他大概想再献上一样东西,以此彰显他的虔诚和无私。” 简明扼要交代完这个,莱尔继续说其他前情:“我本想邀请纪评过来,但他不愿意。我猜测可能会出什么事,总之,优瑟尔琳,你记得保护好你自己。” 优瑟尔琳神色微变:“你应该早点和我说。” “现在说也不算晚,”莱尔微笑看她一眼,“你怕什么,这里的花都听你控制。应该是我怕。” 两个人对视一眼,优瑟尔琳轻嗤一声:“我要和伦温尔举办婚礼了,地点在安陶宛帝国,有一点远,你会来吗?” “祝你的婚约能在爱神的庇佑下幸福美满,我会记得送上贺礼,”莱尔道,“也祝愿伦温尔可以多活一会儿,优瑟尔琳,他认识纪评先生。” 认识就不能杀,还要好好护着,以免哪天纪评先生真想起来了这个微不足道的朋友,真的打算回来看看。 瞧这话说的。 优瑟尔琳笑了笑:“当然,我深爱伦温尔,也希望他身体健康,一切顺遂。感谢爱神的庇佑。” 战争教会打了头阵,海神教会位于中间,命运教会落在后面,而他们则跟在最后方,幽暗的地下层空余脚步声,弥漫的灰尘让这里本就稀少的烛火都开始摇摆不定。 这不是优瑟尔琳喜欢的环境,也不是莱尔喜欢的环境,可以的话,他们都更倾向灿烂的阳光和温暖的热度。于是真理高塔的首席轻轻咳了一声,然后询问优瑟尔琳:“你邀请了很多人参加你的婚礼?” 居然是和现在这件事毫不相关的发问。 “一生可能只有一次的婚礼,应该正式一点,”优瑟尔琳说,她现在盈盈微笑着,脸颊微红,仿佛在思念心上人,“伦温尔很好。” 优瑟尔琳说过的很多话都可以当成半真半假的谎言来对待,反正不能全信,莱尔偶尔会羡慕这份肆意造谣的随心所欲。 不带任何意义的闲聊很快终结于前方脚步声的停顿,尽管不会有人注意到,优瑟尔琳仍配合的停下了脚步,她微微抬头,再次确认了一下生命教会安排开的人。 “生命教会损失严重,”触景生情,她不免有些叹惋,“纪评先生下手真是毫不留情,教会执事栽了好几个,还有可怜的小……” 小乌普尔特安。 第九席的学生、曾经的真理高塔第二席叛逃已久,优瑟尔琳已经快想不起这孩子最初的名字了,现在再提及,心里兜兜转转,只剩下这个对方加入生命教会后获得的名字。 唉。 好端端的,非要离开真理高塔,如果不走的话,说不定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 优瑟尔琳抬起手,她有意隐藏自己的存在,只通过控制鲜花去干涉现在平静如死水局面。交错的花茎一朵朵盛开,瞄准还活着的人,缠绕上去汲取血液和养分。 于是生命教会的人在抵抗这些时不小心泄露出去了气息,被最前方的战争教会发觉,也许双方会打起来,又也许会暂时合作,有什么事情都等离开这里后再说。 莱尔:“你往常没有这么……爱指点人。” “哦,跟您学的呀,”优瑟尔琳这时候忽而又学会了敬称,“您总爱凑热闹,这出热闹不好看吗?” 第194章 不速之客 事实是双方没有打起来,生命教会很快摆脱了那些并不打算取他们性命的鲜花,而战争教会已然察觉到异常的非凡者在看了眼神情平静的塔迈后选择信任神父,没有说出来。 诡异的平衡持续到真正的目的地出现。 呈现在所有人面前的是一个用惨白色石块堆砌起来的巨大祭坛,其上分明蜿蜒着红色的血迹,飘浮在空气里的却只有馥郁的花香,不闻一点血腥气。 ……塔迈不知道旁边的随行成员,或者身后时刻尾随的那些小尾巴知不知道爱神,有没有联想到爱神,但他此刻很庆幸,庆幸自己提前送走了温莎尔。 他微微皱起眉,又想到了拉卡斯特大公宣告的“死神”。难道只有爱神足够特殊,祂总能与其他神明共存,作为能同时信仰的另一方? 这猜测似乎合理,却未免太荒谬,太亵渎神明了。 视线里的祭坛除了那些血迹以外干干净净,没有众人想象中的“祭品”,也没有应当雕刻其上的符号,更没有……塔迈本以为会在这里看见的、沉积了所有幽蓝色的宝石。 接触地面的小腿有些异样,塔迈低下头,看见一只用力抓住他腿部的干瘪手掌,裸露的皮肤上凸出吓人的血管,漆黑的指甲在昏黄烛光下泛出金属质感的光泽。 拉卡斯特努力呼吸着,他爬着往前蠕动了一下,像是想要说什么话、做出什么反应,插入他身体的匕首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往外排斥、即将坠落—— 塔迈握紧匕首,又用力往里推进去! 但拉卡斯特还是发出了声音。 他直立起自己的头颅,枯败无神的眼睛盯着祭坛的方向,笑声越来越大,回荡在空荡的地下层里激起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回音! 塔迈手腕翻折,干脆利落用那柄匕首削下了他的脑袋。 脑袋咕噜噜在地上滚了一圈又停下,哑声说:“你怎么不明白呢?塔迈,所有人都会拥抱死亡,我是,你也是,暗处的那些老鼠更是。” 迄今为止,除了那些似乎具有蛊惑效果的花香以外,塔迈还没遇见过任何危险,他不确定究竟是拉卡斯特藏了什么大招、还是干脆就是真理高塔来接手的大人已提前帮他料理掉—— 塔迈只能确定,他得看好拉卡斯特。 四下安静无神,并不知道真理高塔的教会非凡者们只以为拉卡斯特埋了什么陷阱,纷纷警惕的看向四周,安静等待着塔迈的判断。 塔迈道:“我一个人去祭坛检查,你们注意异常。” 立刻有人流露出不赞同的神情,但又觉得塔迈神父或许自有打算,只能目送着他慢慢远离拉卡斯特,走向祭坛。 离那些堆砌起来的惨白色石块越近,花香就越浓郁,塔迈垂下眼睛,一边留心可能会有异常的地方,一边在心里思索真理高塔来的那位大人究竟准备等到什么时候。 就在这个瞬间,忽然有藤蔓疯长,惨白色石块被腐蚀的坑坑洼洼,几个呼吸间就快没了一半,露出其下压着的无数动物尸体。 幽蓝色的荧光大盛,几乎压下了周围所有蜡烛上燃着的昏暗烛火! 有一道带笑的声音响起:“首先,亲爱的塔迈神父,让我们一起感谢神明的庇佑。仁慈宽和的生命之神和战争之神都是如此平等的眷顾着祂们所有的信徒,以至于今天出现在这里的不是可怜信徒的枯骨,可喜可贺。” 说话的人慢慢显出身形。 五官轮廓分明,肤色苍白,鼻梁挺直,穿着一件纯白色的高领衬衣,领口处点缀了三个大小不一的金色四角缀饰,他正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平静与塔迈对视。 那并不是塔迈熟悉的任何一张面孔,也不是他曾以为的任何一位生命教会可能派来的人,更加不可能是真理高塔里的某位大人。 “其次,让我们感谢辛勤工作的教会,感谢你们没有辜负信徒的信任,很好的在异端的阴谋下保护住了所有脆弱的普通人。” ……感谢的话听起来倒是真情实意。 “最后,请允许我感谢您。如果不是您带路,我想我这一路不会如此顺利。那么现在——” 不速之客语气温和,轻声细语。 “可以请您,把‘神之泪’,交给我么?” 第195章 此时无声胜有声 神之泪??? 是指那枚沉积了所有幽蓝色的宝石? 幽暗的地下层里,塔迈心里防备拉满,他皱了皱眉,演出十成十的困惑和警惕:“您说的‘神之泪’,我不明白,但我有必要提醒您。这里是米卡公国,是战争之神时刻注视着的领地。” 他没有询问来者的姓名或者身份,在没有绝对把握击杀对方时,这些只会为自己带来祸端。 更重要的是,他希望对方可以直接动手,然后找到“神之泪”并带走这东西,这样还能省去他伪造现场的功夫,在场的所有教会直属非凡者都可以证明这位不速之客的凶残。 至于事后“神之泪”能不能到真理高塔的手里……那就是那位大人该费心思的范围了,塔迈不会多操心高于自己能力水平的事情。 “哦,你不知道,”对方点点头,似乎若有所思,“但真难办。知道这些的生命教会的人,已经被我杀掉了,怎么办呢?” 他含笑的视线越过塔迈,落到神父身后几乎要被被疯长藤蔓覆盖住的祭坛,语气幽幽:“那是生命教会一位执牧随身携带的圣物,名为‘枯藤’,能在任何地方拔地而起,汲取尽所有养分。” 不速之客摊开手,很遗憾似的说:“我觉得没什么用,所以放到那儿了。我觉得你也没什么用,我还以为战争教会和生命教会不相上下,掌握的信息也会对等。” 他总是噙着微笑,语气温和,不夹杂任何攻击性,哪怕说的是会让人警惕拉满的内容,也像是在和人闲聊哪处风景好看。 他又把视线转向某只孤零零躺在地面的脑袋,然后叹了口气,像是很体贴似的蹲下身子,让自己能尽量平视脑袋上的眼睛:“塔迈不知道,你知道吗?拉卡斯特大公?” 拉卡斯特没有说话。 之前那句话好像已经耗光了大公所有的力气,他半闭着眼睛,失去头颅的身体倒在地上,切面长满了绒绿的青草,任何人来看都会惊叹于这些青草的生机蓬勃。 没能得到回复,不速之客遗憾地叹了口气,仍像是十分体贴地说:“既然如此,不辛苦你们,我只能自己找找了。” 地面“腾”一声喷薄出火焰。 是先动手的塔迈。他沉着脸色站在那里,注视着火焰中心的不速之客,对旁边的随行者使了个眼色。 温度节节攀升,不速之客并未做出攻击性的举动,只垂眸瞧了眼这些橙黄色的火,然后道:“主‘战争’特性,没有次特性,你对战争之神的虔诚令人惊叹,祂很庇佑你。” 火焰被一层湛蓝色层层压下、熄灭,所有人都在同一时刻听见了水声,突然潮湿起来的空气让人难以呼吸,咸腥气和散不去的花香混杂在一起,不速之客抬起手,身后的滔天巨浪仿佛立刻就要倾泻下来! 塔迈骤然睁大眼睛。 以一己之力短暂改变地形地貌—— 这几乎是第二梯队最显眼、最让人难以忘怀的标志,在某些地方的评级标准里,它还有个更响当当的名字,毁灭级。 如果这里是在海上,想必这一幕会更震撼,更具有压倒性的毁灭威力。 怪不得能无声无息杀掉生命教会的人! 该死!工匠大人想必没有亲临,而在他之下,真理高塔安排来的大人未必能有这个层次! 余光注意到惊慌失措的教会里其他人,塔迈顾不得再隐藏实力了,火焰一转后消弭,飞速流转的文字铺满他的眼睛,他在空中慢慢写下两个古老的符文。 “凝滞。” 塔迈不敢停留,立刻又在旁边写下两个单词。 流水声在耳旁滔滔不绝,他以为自己连半息都没有坚持住,正要绝望抬眼时,却见倾泻的巨浪停在半空。 空气中的潮湿慢慢褪去,带着微微湛蓝色的海浪褪成黑白色,像是有谁执笔在描摹它的轮廓,最后这线稿也消失。 一切都只在短短几个瞬间内完成,实力低下的非凡者甚至可能都没看清具体细节,只胆战心惊的看着周围的所有异常消失,连空气中的花香都没了。 不速之客仍然噙着温和浅笑,并不露出恼怒神色。 “……你居然是第二梯队。” 他似乎叹息。 “原来真理高塔是如此宽厚的照拂它的成员吗?一个不在十二席之列的教会神父,居然也能到如此层次。” …… 无人在意的角落,莱尔默默放下手。 优瑟尔琳:…… 她看了眼因这句话突然起了些骚乱的那些人,又看了眼满脸茫然不似作伪的塔迈,最后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过往的所有好修养都用在了这个时候,然后看向莱尔。 莱尔坦然自若回应她的注视。 此时无声胜有声。 第196章 交涉 “他刚才说……真理高塔?” “不,塔迈神父一向小心侍奉着战争之神,怎么可能……” “可是刚刚塔迈神父确实……” 确实动用了超出他们意料之外的手段,哪怕是用火焰努力抵抗一下潮水,又或是变出兵刃直接袭击那个不速之客,都远比随意勾勒几个单词要让人容易接受的多。 这分明就是…… 不速之客带笑看向塔迈,状若无奈的摊开手:“真对不起,我应该帮你瞒一下的。不过,既然大家都是第二梯队,是不是有些话可以说的更直白一点呢?” 他微笑,语气温和有礼:“比如,只要你告知我,‘神之泪’已被真理高塔拿走,我现在立刻就走,绝不会再停留。但如果你也不知道‘神之泪’在哪儿,或许我们可以合作。” 他视线移向那些惊慌失措的低梯队非凡者:“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海神教会执事,克洛诺斯?海。我可以帮你杀了他们,如何?如果发现了‘神之泪’,我只需要借用一天,之后,它仍归你们真理高塔。” 根本不是第二梯队的塔迈:…… 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只能猜测是真理高塔来的哪位大人插手了,估计是十二席之一。 心下稍安,他没打算回应那些质疑,只有些不明白暗中那位大人的意图,硬着头皮周旋:“他们只是些不懂如何说话的孩子,不用您费心。” 唉。 此事过后,他大概真要去真理高塔寻求庇护了。 至于克洛诺斯?海? 塔迈没听过这个名字,或许也和他地位低下有关系,能到第二梯队,对面这位不可能处于多低的位置,他没听说过也正常。 倒是,塔迈是真的没有想到,离这里千里万里的海神教会,居然如此重视“神之泪”,为此不惜派来一位第二梯队的存在,甚至除掉生命教会的人。 怨不得生命教会那些人会丢掉性命,如果不是真的发生……谁能想到“神之泪”会引来这么一位存在? 从任何方面看,幽蓝之灾都只是由“污秽物品”引起,是再寻常不过的,教会要处理、注意的异常,最多是比较难处理而已。 事情发展到今天,复杂程度已经远超塔迈想象,不仅有真理高塔,还有生命教会和海神教会插手,甚至现场还似有若无带着爱神和死神的痕迹。 塔迈真恨自己太过愚蠢,没有早点想到,会被拉卡斯特大公献上作为祭品、被真理高塔重视的东西能是什么普通玩意? 克洛诺斯微笑:“这样啊,那我不动你身后的这些人了。但我需要提醒你,如果他们碍事,我依然不会留情。” 塔迈说:“不需要。” 克洛诺斯并不生气,只笑着说:“好。” 藤蔓已经覆盖吞噬掉了构成祭坛的所有石块,露出来幽蓝色越来越多,荧光也越来越亮,他说:“请您离祭坛远一点吧,我怕再发生什么冲突,我要收走‘枯藤’了。或许我们要的东西,就在这些光芒最盛的地方。” …… 角落里的莱尔终于提起了精神:“要来了。” 优瑟尔琳往后退了一步,忽而觉得莱尔先前封锁出口的行为像是在防自己跑路,她慢慢看向静止不动的拉卡斯特……可怜的大公已经像是全无呼吸。 是吗? 她眯了眯眼,盛开的鲜花如实将大公的状态传递给她。 烛火一盏盏灭掉,正打量那些动物尸体的克洛诺斯若有所觉,垂眸看向一动不动的拉卡斯特。 迎着幽蓝色的荧光,开在大公身上的鲜花在一朵朵凋谢,处在这荧光笼罩之下的其余人也开始出现不适,有人下意识张开嘴,还想问问这是个什么情况,却在即将说话的瞬间下颌骨尽碎。 掉落下来的碎骨也带着幽蓝色。 塔迈沉声:“不管你们信不信我,赶紧走。” 多年相处,他不是对这些孩子没有感情,但他无法自保,也不能希求真理高塔里的大人去庇佑这些孩子,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出声提醒。 “把另两件圣物都拿好……快走。”神父说。 “走?为什么要走?”滚在地上的脑袋又发出声,就等着祭坛毁掉的拉卡斯特脸上扯出一个夸张的笑脸,嗓音沙哑,“每个人都……” 克洛诺斯拦下要动手的塔迈,微笑道:“至少要等我们可怜的大公说完。” 也许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呢。 他已不打算亲自去祭坛处察看了,直觉在疯狂跳动,提醒他那里很危险、不能去。这或许也是塔迈没有得手的原因之一。 拉卡斯特转动着眼珠子,看向克洛诺斯。 可怜大公的眼睛已经快要被漆黑的瞳仁铺满了,眼白被积压的不剩多少生存空间,看起来格外吓人。 克洛诺斯心态很好,还能迎着这样的注视,平静露出一个微笑:“您要说什么?我在听。” 他有绝对的把握不会出意外。 至于那些发出哀鸣的其他人、以不合理速度凋谢殆尽的花瓣,和他本没有关系。他如此自信,自信到压下塔迈所有反抗,听完拉卡斯特所有的祷告词。 大公在祈祷。 无头躯体蜷缩失水,干瘪的皮囊密布皱纹,与这相反的是,起伏的心脏跳动的越来越有力,如同密集的鼓点。 塔迈看的心惊肉跳,但失去了真理高塔暗中那位大人的协助,他根本无力阻止,看起来倒像是他也支持克洛诺斯如此行事。 潮水般的昏暗里,似乎有嘶吼声响起来,幽蓝色的光芒越来越亮,也为人惨白肤色镀上一抹蓝,被花香遮掩许久的腐朽气味终于散开——肮脏而令人作呕。 角落里的优瑟尔琳捂住嘴和鼻子,眼睛仍看着这场闹剧:“拉卡斯特要祈祷死神降临,祭品是位于这里的所有人。” 位于这里的所有人……尽管拉卡斯特不知道她和莱尔,但从这一表述上来看,他们也在祭品之列。 优瑟尔琳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嗓音婉转温柔:“我还以为只有泽西卡会说这种祷告词。” 莱尔注视着翻涌的黑暗,也注视着战争教会那些已经被幽蓝色浸染到说不出话的可怜孩子,最后说:“生命教会的那些,你救了么?” 优瑟尔琳:“?” “救一下吧,”莱尔道,“还需要他们做好一项伟大的事情。” 明知不会得到正经回答的优瑟尔琳还是问了:“什么事情。” “旁观,”莱尔笑道,“他们不旁观,可就没人把这件事归咎于海神教会了。” …… 异动优瑟尔琳发现了,克洛诺斯自然也发现了,他难得敛下所有笑意,语气冷肃:“不可能。死神绝无可能……” “祂当然没有余力降临在这里,但是,这些幽蓝色引人坠入死亡的影响并非依凭神明的伟力,只来自它们自身。” 一直旁观的莱尔笑着出声接话,慢悠悠往幽蓝色荧光的中心走。 “祂才受到了重创呢,我们温和的纪评先生一点都没留手,甚至险些就要再收获一份权柄了。幸好死神和那些不受承认的旧主不一样,不然……说不定都没有今天这些事。” 优瑟尔琳没动,她安静留在原地,不打算出现在众人面前,视线落在克洛诺斯身上,停在对方领口处的缀饰。 ……星星?她曾在某些地方见过类似的符号,代表星辰。 她又抬起眼睛,看见克洛诺斯仿佛失去了初时平和无波的心境,看见对方几乎是咬着牙说:“真理高塔,首席。” 应该不是通过外貌认出来的。 优瑟尔琳安静看了看莱尔今天这副样貌……真理高塔的首席向来行踪不定,没有确切的身份,也没有确切的名字。 “你认识我?”首席略有诧异,很快又恢复镇定,从容道,“既然这样,那就好办啦,亲爱的克洛诺斯,我邀请你加入真理高塔,你愿意么?” 哇哦。 首席的邀请向来不合时宜又毫无道理。 优瑟尔琳往后退了几步,很担忧这两位打起来的动静会牵扯到自己。 克洛诺斯扯了扯嘴角:“您对别人也这样?” “当然不是。” 莱尔笑眯眯摇了摇头,伸出手,一枚幽蓝色的宝石无声从空中浮现出来,漂浮在他掌心之上。 “你要的东西,在我这里,虽然不明白你为什么需要它,但是,我也很需要它,”莱尔说,“所以,这件事,有一个两全其美的解法,比如……你加入真理高塔。届时,身为十二席之一,你当然有调动任何东西的权力。” 克洛诺斯不置可否:“听起来很不错。” “那么,你答应了?” “我如果答应,你会把这东西给我吗?” “当然,”莱尔微笑,“但你要跟我去一趟真理高塔,见一见十二席中其他人。大家以后就为着相同的目标努力啦,当然要提前熟悉一二。” “哦。” 克洛诺斯点了点头,然后说。 “你在耍我。” 旁观的优瑟尔琳:…… 她又往后退了几步,无比痛恨起当时没阻止首席封地下层出口的自己。现在再想走,恐怕势必是大动干戈,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力。 第197章 清醒梦 纪评揉着眉心坐起身。 他今夜睡的不太安稳,可能是因为半夜三更被人吵醒,再睡回笼觉的时候总觉得哪里都不舒服,翻来覆去,头痛欲裂,偏偏就是睡不着。 ……总觉得要猝死了。 纪评叹了一口气,又躺下去,翻了个身。 这次出乎他的意料,没多久意识就昏沉起来,朦胧间,他好像听见了下雨声……噼里啪啦的,今晚这场雨一定很大。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昏昏沉沉坠入梦乡。 他做了个朦朦胧胧的梦,隔着层迷蒙的雾气,四周空荡荡只剩点燃的蜡烛微亮,然后连这蜡烛也一盏盏熄灭掉。 清晰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的纪评:…… 他花了几秒钟反应了一下,然后动了动四肢……哇,居然能控制。 清醒梦? 纪评瞬间想到了这个名词,然后想到了他上一次的清醒梦……貌似是在很久很久之前,他那时还在学校念书。 学校给住宿生安排的作息是早上六点半起床,晚上十点半熄灯,中午十二点半到一点半午休,这其实能保证学生一天八小时的睡眠,但事实是总会有人在熄灯后挑灯夜战。 没办法,不是所有人都能只靠课上时间就掌握老师讲授的所有知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在晚自习的时间内完成所有课业。 纪评第一次做清醒梦是在一个安静的中午,他在极度的困乏中入眠,又在梦中醒来,梦里的校园静谧无声,只有他一个人。 ……又或许不止他一个生命。 他先是迷茫,然后清醒,想努力醒过来,却只换来了碎片般不由他控制的梦中联想,乱七八糟颠三倒四,足以让任何人发疯。 然后这样过了几天…… 半个月后,纪评选择熄掉晚上挑灯夜战的灯,做宿舍每晚第一个睡觉的人。 宿舍当然还有翻书写字的沙沙声,但那些最终都成为了一场无梦好眠的伴奏。 睡眠充足后,清醒梦也离他远去,等纪评再一次听到这个名词,已经是他兼职搜集怪谈的时候了。 有些人的清醒梦很吓人,也有些人乐在其中,觉得在梦里无所不能,可以掌控接下来的很多发展,做出现实里做不到的事情,甚至会去研究如何做清醒梦。 纪评不是乐在其中的后者,但也不是认为清醒梦很吓人的前者,一定要说的话……他后来只觉得这个现象很有意思。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 现在更重要的是,找莱尔要补偿……都怪莱尔半夜吵醒人!不然他也不会精神衰弱、睡眠不足做这些破梦! 脚踩着地面的触感并不像棉花那样轻浮,而是在他反应过来后渐渐凝实,就如同真的踩在地面上那样。 他往前走,并没有脚步声响起,这里空旷而漫无边界,前前后后似乎都是一样重复而枯燥,也许回头能看见不一样的景色。 纪评做好了心理准备才回头。 啊。 啥也没看见,身后也是昏暗的,朦胧的雾气轻柔拂过他的面颊,带来一阵微凉感。 纪评在这微凉感中,嗅到了海风般咸腥的气息。 第198章 第十席反水? 拉卡斯特大公庄园的地下层里—— 生命教会和战争教会的早已神志不清跪趴在地,唯一一个状态还算良好的塔迈站在幽蓝色荧光较远的地方,心惊胆颤的看着这场交锋。 如无意外,克洛诺斯和首席的交谈结果将直接决定在场所有人的命运。 塔迈不认为克洛诺斯会是首席的对手,他也不想知道为什么首席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本该成为此行目标的“神之泪”会在首席手里……他更不想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 已经没人关注拉卡斯特大公了。 他无头的躯体和脑袋都在雨水海水中慢慢融化,只剩下痛苦不堪的挣扎和面孔深深刻在旁观者的眼睛里,但塔迈生不出同情抑或动容。 …… 克洛诺斯往后退了一步,他眼前是真理高塔的首席,身后是密布那些幽蓝色荧光的中心。首席似乎有意要把他往那个方向逼,并不实际伤他性命,只逼迫他一步步后退。 空无一物的地下层里也会下雨,雨滴坠落在地面上聚起一处又一处小小的水洼,却打不湿首席衣服半角。 咸腥气混杂着尸骨腐烂的气味,克洛诺斯抬起手,却不准备再引海水了。引了也没什么用,还是会被眼前的人轻易擦去,如同洗净布匹上肮脏的尘垢。 至于其他的手段,雷暴、歌唱……其实都没什么意思,真理高塔的首席远超第二梯队,所有挣扎都只是徒劳。 他换了个思路。 荧光幽幽,年轻执事唇边似笑非笑弯起一个不大的弧度,轻声祈祷:“司掌死亡的神明,您是万物枯荣的主宰……我祈求您的注目。” 他视线慢慢落向神情不变,始终不曾打断他祷告的首席,然后又移开视线,接着说:“……我愿意向您献上一场最壮阔的死亡,以此来庆祝您的注目和降临。” 莱尔讶异的挑了挑眉:“我记得第九席曾经劝告真理高塔内所有想自杀的孩子去信仰死神,因为一举多得,不仅可以抛弃生命,还可以获得神明的眷顾。怎么,你也是?” 克洛诺斯抬手取下所有金色的缀饰,慢慢在手心握紧,任由皮肤被饰品尖锐棱角划破,鲜血随之往外渗透,一滴滴坠落而下。 做完这些,他才看似温和有礼地说:“您说笑了,当然不是。” …… 真是个疯子。 两个都是疯子。 角落里的优瑟尔琳闭了闭眼睛,一退再退也没什么用,反正走不掉。她拍了拍衣摆坐下来,仰头想数数星星,又意识到地下层的上面是屋顶,再上面则是主楼的房间。 她今天才在其中某个房间里留了朵花,现在小指微勾,已经毫无感应。 唉,其实有感应也没什么用,柔弱的鲜花只能作感情的助兴,也许还能适时造成一点无伤大雅的影响,对现在这种局面毫无帮助。 前面拉卡斯特大公尝试向死神祷告却没能成功,一方面是因为死神确实状态有点不对劲,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最重要的祭品在首席手里。 优瑟尔琳慢慢看其向他人。 除了首席和克洛诺斯以外,那些人不太够格。 但如果克洛诺斯愿意拿自己的死亡作为祭品……她不觉得那枚幽蓝色的宝石值得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优瑟尔琳想到什么,叹了口气,听见克洛诺斯叫她的名字:“亲爱的优瑟尔琳,您还要看多久的戏?” 好吧。 她回应道:“何必喊的这么亲切,这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那真是太让人难过了,公主殿下大概有所不知,我曾在某次宴会上远远的见过您一面,”克洛诺斯微笑,“印象深刻。” 优瑟尔琳看了看自己现在的样子,确信自己还是温莎那副清秀的容色,然后抬头看向微笑的首席,继而往克洛诺斯的方向走了一步。 “试试?” 达成共识往往只需要两个字。 克洛诺斯仿佛诧异优瑟尔琳的决定做的这么快,没有立刻答应,顿了顿,才笑道:“能得到您的支持,我的荣幸。” 真理高塔内部派系林立,几乎没有凝聚一心的时候,所以理所应当,自它建立以来,有人质疑过首席、怀疑过首席、不信任首席,但……从没人将这份想法付诸实践,真正对首席动手。 因为首席确实深不可测。 他总能收拾好所有后续,游刃有余的在教会和神明的压力下保住真理高塔内所有人,甚至于接纳教会里亵渎神明的叛徒,无视教会的意见。 真理高塔的十二席,更是几乎,每个都承过首席的恩情,也许是引导之恩,又也许是救命之恩,追求真理的道路并不是总一帆风顺。 优瑟尔琳抬起眼睛,雾一般朦胧的粉紫色在她瞳孔里流转……她很少和人交手,打斗不是她的强项,她这样说,于是也有很多人相信。 她没有说错。 打斗确实不是她的强项。 但总有些存在,哪怕弱项也是旁人穷尽一生也难以触摸到的境界,是那些人只能绝望停在山腰时望向的那处……攀不到顶的高峰。 优瑟尔琳微微抿唇,露出一个温柔的笑靥:“我和您认识许久,您换过很多名字,很多身份,从来没有固定过,相较于被文字与知识之神认可的眷属,您更像是谎言之神的眷属。” “对不起,我说错话了,”她又立刻道歉,“我忘了,这世上没有谎言之神了。” 名为“谎言”的权柄因千万人的信仰诞生。 它在世界海里凝聚,精挑细选择定了自己的主人,又在主人陨落后归爱神所有……永不凋谢的爱情本就是一场盛大的谎言,不是吗? 莱尔沉沉看着她,可能是觉得这一幕啼笑皆非,又也许是觉得荒谬:“你事先认识克洛诺斯?” “不认识,”优瑟尔琳说,“但我此刻与他立场一致,我不关心‘神之泪’的去处,但我想杀您呀。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试一试呢?” 克洛诺斯要“神之泪”,绕不开首席,而优瑟尔琳早就想拽首席下台,也无妨现在提供帮助,先一步试试首席的深浅。 至于旁的,那是什么啊?无端卷入纠纷,只怪他们不是命运之神的信徒,不能在来前看一看自己会不会死、会不会摊上什么大事。 克洛诺斯已在优瑟尔琳刚才的话中洞悉到什么,翻腾的海浪渐渐显现,雷鸣声不绝于耳,只是这次没有再褪色、消失。 名为“谎言”的特性为它们添上一层保障,谎言说这里理应是海,所以这里必须是海。谎言还说这里应当有雷暴,有闪电,有游荡在海里的巨兽,所以这里也必须要有。 气候和环境的颠覆不过是一个瞬间,优瑟尔琳已做好舍弃这朵花的准备……只是有点可惜这个和温莎尔像极的名字。 她抚摸上自己的眼睛,近似蛛网的丝线凭空显现而出,尝试缠带上首席的四肢,迫使其动作和思绪一起迟缓,直到成为任人宰割的猎物。 网中困住的人忽而散作零碎的白纸,莱尔身形出现在不远处,他咳了一声,暴雨打湿了他身上所有衣物。 “真是厉害啊,”他笑了一声,似乎是无所谓克洛诺斯还在这里,漫不经心聊起真理高塔内部不公开的文献,“我就说……谎言之神陨落的真是太对了。你看看,改变地形气候只需要几句话,信徒想要发财、想要亲人永不死去也只需要几句话。” 莱尔说:“世界海就不该允许这样的权柄诞生。” 好在如今,已经没人记得谎言之神了。 优瑟尔琳慢慢开口:“你无法操纵‘文字’与‘知识’特性。” 说完这句谎言,她低下头,咳出一口血,几乎是同时,克洛诺斯不假思索,操纵着藏在海水里的巨鲸张开嘴,向着莱尔而去! 莱尔可以躲开,但他没有躲,他只是抬头看了眼夜幕,他本不该看见夜晚的,但因为淅沥的雨声,所以这里也出现了对应的、虚假的下雨的地方。 夜幕上有几颗星星,这可不是谎言能伪造出来的。 所以…… 莱尔抛出“神之泪”,这像个认输的举动。 幽蓝色的宝石在空中悬浮,冲过来的巨鲸猛的停在宝石前,身躯在幽蓝色的光幕里寸寸瓦解、塌陷。 而莱尔淡定自若:“‘神之泪’是个美丽的名字,靠近的都容易出事。” 因为美丽,因为特别,所以也冠以特别的称谓。 无形的丝线在将首席切割成无数片前先切开了幽蓝色的宝石,那切面也是幽蓝色的,有无数细小的粉尘簌簌而落,消散在空气里。 海水将剩下的碎片裹挟住,却并未送到克洛诺斯身边,只停在莱尔不远处,大概是要检查这东西碎了后还有没有用,再检查莱尔有没有做什么手脚。 优瑟尔琳状若惋惜的叹口气:“我觉得做事要做绝,您觉得呢?我亲爱的同盟,亲爱的克洛诺斯?” 她在暗示不能放过首席,哪怕对方似乎认输了也不行,否则到手的东西极有可能会在事后被抢走,唯有做绝才能一劳永逸。 克洛诺斯没说话。 他在谨慎的检查这些碎片。没有污秽波动,只有幽蓝色的荧光幽幽,具有侵袭的作用,只用非凡力量会很难抵挡……关键的地方一一确认,他正准备带上东西就走,却忽而一呛,接连咳嗽了好几声。 莱尔笑眯眯的:“怎么,海神的信徒也会呛水?” 克洛诺斯无心理会这一份戏谑了,喉管在隐隐作痛,身体上的每一处骨头都在告知他有异物侵袭。什么样的异物? 这些说不清来由的微小东西仿佛自有灵动的意识,绕过他的血肉,坚定的在他的骨头入住、安家。他身体表面也渐渐散发出和幽蓝色宝石如出一辙的荧光,只是在同样蓝色系海浪的覆盖下显得不那么明显。 克洛诺斯沉下心神,在剧痛中审视着自己。他还是正常人的构造,因为他的所有能力都来自海神的赐予,他是海神的眷属,共享海神的荣光和权柄,这是借,而非占用。 但或许他现在会后悔这份常人的样子。如果他是依凭“污秽”进入的非凡梯队,那在他抵达第二梯队之后,又或是更早的之前,他会早早失去常人的构造,转而变为和他沾染的污秽特性相符合的结构。 他已经找到那些细碎的小东西了,那些东西小的不能再小,星星点点沉积在他骨骼里,诱使着周围的一切瓦解崩塌,或许是因为这里幽蓝色荧光的密度太浓,以至于这进程快的不可思议。 又或许只是因为,真理高塔的首席做了什么手脚。真理高塔总宣称拒绝信仰、追求真理……多巧啊,这幽蓝色的宝石多适合他们的宗旨,神明赐予的伟力也无能为力。 ——在他剔除走这些东西之前,荧光会先一步摧毁他的身体。 但他还有机会活下去。 他现在身上还有生命教会的圣物,有海神教会的圣物,他还有自己搜集来的“污秽”物品,或许用这些就能保住他的意识不随着肉体的枯萎一起消亡。 可沾染了“污秽”的信徒,还能被神明接纳吗?还能再得到神明的赐恩,使用神明赐予的力量吗? 谁都知道,不可能了。 教会从不接纳沾染污秽的信徒,那种不纯粹的信仰毫无用处。 莱尔再次向克洛诺斯发出邀请,语气带了百分百的笃定:“克洛诺斯,我问你,你要不要加入真理高塔?” 真理高塔的首席沐浴着幽蓝色的荧光,款语温言,态度好的不可思议:“十二席缺人,只要你点头,我向你保证,你依然可以做海神教会的高层,安安分分做你的第二梯队。” “你不会失去你现在有的一切,你还可以再拥有一份力量,而这份力量的来历将听凭你的心意。真理高塔是个松散的地方,你可以选择文字与知识之神,如果你热爱真理;你也可以选择其他的污秽、其他的特性,如果你崇尚力量。” “我向你保证,”莱尔说,“海神不会收回祂对你的眷顾。我想,你应该也知道,真理高塔内就有许多神明的信徒,甚至眷属。” 他反复说了两遍保证,仿佛只要克洛诺斯点点头,就可以轻易摆脱现在的困境,还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这真是优厚的不可思议、听起来如同鱼会在天上飞一样的邀请。 要答应吗? 克洛诺斯喘了口气。 第199章 番外房东夫人 (本章内容不影响正文,可直接点击下一章。写的是纪评刚到安斯特的时候,还是存稿箱废稿,只想守个打卡日历的日更新,免费文不按字数收费,再次感谢各位读者老爷们的理解!鞠躬!) …… …… ——分割线———— …… 后来几乎没人知道,纪评刚到安斯特的时候,特别不通当地语言,他不仅不会席曼王国的席曼语,也不会通用语,只能与别人连猜带比划的交流。 但他的运气足够好,遇上的房东太太是位富裕的、心地善良的夫人,没有在金钱的问题上多为难他,给他开了低廉的价格还允许他赊账,并提醒他教会会给平民提供救济粮。 ……和其他城市相比,安斯特地处海边,又有码头,许多资源在此周转,城市也足够繁华。 繁华到教会几乎从没亏欠过救济粮,定时发放,也从没有严格审核过领取救济粮的人,去了就能拿,倘若你的情况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困苦,说不定修女还会在给你的东西下面悄悄放一点钱财。 当然,也有些修女和神父更喜欢拉着你闲聊,针对你的长处为你介绍工作。 纪评是在他在安斯特定居的第三日学会这里的语言的,而后所有人都像是遗忘了他曾经语言不通的事实,也包括当时和他比划了许久的房东太太。 房东太太是一位很善良的夫人,据说她的丈夫在席曼王城工作,一年只回来一次,只停留一天就又会匆匆离开。接她丈夫离开的马车永远会提前等在门外。 说不难过是不可能的,但掉眼泪并没有什么用,哪怕房东太太扑进他丈夫的怀里,求丈夫多留一天,哪怕房东太太经常去教会祈祷,也没能换来一个如她所愿的结果。 再后来,房东太太的丈夫死了。 王室给予的抚恤金足够她安稳无忧的度过下半辈子还有剩余,她甚至还能再收养几个孩子陪伴她后半生。 但她将所有的抚恤金都捐给了教会,祈祷伟大的海神能庇佑她的丈夫快乐幸福,祈祷来自神明的庇佑和眷顾。 附近的人都知道她是什么情况,经常也有人主动上门要陪伴她,其中来的最频繁的一个就是玛丽夫人。没办法,她们有着相似的境遇,比如丈夫都常年在外见不到面,但她们又是不同的。 因为房东夫人的丈夫不会再回来了,而玛丽夫人的丈夫只是在海上杳无音讯,有海神的庇佑,他早晚会平安归来。 房东夫人第二次见到纪评的时候,是青年来归还欠的房租,并又续交了几个月。她在记忆里搜寻,终于搜寻到了青年的来历,略有些倦怠的和青年说,没关系的,不用急着还。 她见过太多这样辛苦的人。 对自己而言,不过是少收一笔、明日早晨桌上少一枝才剪下来的花,但对于这些外地的客人来说,那也许是一笔足够他们奔波小半个月的财款。 也许是她眼下的倦怠太明显,青年在谢过她、清点完租金离开前,回头和她说,傍晚的安斯特很好看,在岸边,有一望无际的海,还有晚霞满天。 房东夫人从小生长在安斯特,当然知道,她笑着谢过青年,本不打算去,但真等傍晚的时候,她又忽而真的想去看一看。 海边能有什么呢。 无非还是那些。 她转过身,很意外的遇见了玛丽夫人。 “真没想到您会在这里!”玛丽看上去很惊喜,絮絮叨叨的和她说,“我还以为您永远……我还以为我看错了!” 永远都不会出门了。 玛丽夫人庆幸自己改口的快,又忙不迭接话:“海神保佑,您接下来要去哪儿呢?我烤了点小饼干,您要不要去我家尝尝?” 于是房东夫人恍恍惚惚想起来,她已经很久没出过门了,在收到抚恤金、在丈夫的死讯确认无疑之后,她就一直遵循着规律的生活。 上午看书,中午吃饭,下午研究圣经。偶尔几次,也是坐着马车去教会,再在祷告完后回家。 其实这没什么。 只是相比很热情、很爱见邻居的玛丽,未免显得她太死气沉沉。 玛丽看上去很高兴:“您怎么突然想到来海边了?哦,我是来送面包点心的,我和您说,您可千万不要说给别人听。我听说今天有教会的神父们在码头,其中有我认识的人,就想偷偷给他送点东西。” “当然!我送完就走,”玛丽道,“我只是有些心疼他,据说他在教会里不是很如意,一直都被那些贵族少爷们欺负,我这心里……唉。” 房东夫人默默听着,然后回复了玛丽夫人的第一个问题:“是……” 她在脑袋里搜寻名字。 “是纪评劝我来的。他说这里很好看。我想一想,他说得对,我也确实……很久没来了。” “天啊,”玛丽小小惊呼了一下,“其实……好吧,我前几天和他说过您呢。您可能不知道,纪评先生是一位很厉害的先生!总之就是……” 她不知道该如何向房东夫人描述,最后决定一笔带过,拎重点:“我当时和他说,您总在屋子里闷着,这样不好,如果沃泰先生还在,一定会邀请您每天晚上出去散步的。” 她边说边观察房东夫人的神色。 房东夫人当然不会为这点善意生气,只是被内容勾出了久远的回忆,神情有些怀念,轻声道:“是啊,沃泰……我心爱的沃泰是个古板的人。不会送花,也不会表达感情,想尽办法,也只能邀请我,去散步。但我还是爱他,很爱他,他会笨拙的记住我的爱好,记住我喜欢的颜色……哈。” 她最后说:“谢谢你,也谢谢……纪评。” …… 真正记住这个名字之后,房东夫人开始思索要如何答谢这份善意,她只知道对方没有确切的工作,生活有些窘迫,日常的钱财来源,听玛丽夫人说,全靠完成委托所得。 可安斯特哪有什么好的委托呢? 如果真有什么大事情,教会会出面解决吧。 她由此认定青年日子很苦。 那要如何答谢呢? 她最开始思考的方法是为青年找一处干活的地方,比如举荐对方加入政务院,做个基层的职员。她听说青年有些学识,肯定能顺利通过考试。 但她后来又了解到纪评经常外出……如果将青年绑定在政务院,可能会搅扰到这份爱好。 最后久思不得的房东夫人感到无奈,决定亲自去问一问纪评是如何想的。她选了一个纪评刚回到安斯特的日子。那天上午的太阳很好,随行的女仆搀扶着她下了马车,上前一步敲响了门。 青年开门的时候,房东夫人才注意到还有其他客人。 是索斯德。 一位房东夫人认识的贵族阁下,来历煊赫,只可惜家族在政权斗争中站错了队。 她落座,看见青年略有犹豫,似乎是在斟酌要沏一杯怎样的饮品来招待客人。 房东夫人喜欢蜂蜜泡的水、加了糖的红椰汁,还喜欢醇厚的咖啡,又或是并不辛辣的葡萄酒,但她喜欢的这些东西都十分的昂贵。 她不认为青年能准备的起,见状贴心地说:“我让女仆带了点新鲜的牛奶过来,但没想到您这里会有客人。” 房东夫人又看向索斯德,微笑:“能和尊贵的阁下共同分享这些牛奶也很好。” 青年赞同的点头,向她道谢:“辛苦您了,您没必要专门跑一趟,您真是位善良的夫人。” 对面的索斯德连忙道:“对。” 是错觉吗?房东夫人看了一眼索斯德,无端觉得对面这位阁下很紧张,很拘束,并不如她往日所见的那样游刃有余、精神抖擞、自然大方。 能说的话题没有多少,青年提起他和索斯德的初见,因为找狗的委托而结下缘分,又渐渐变成了朋友。 这是好事。 房东夫人记得,索斯德的儿子是一位年轻有为的先生,名叫德曼,在政务院工作。如果有德曼先生的支持的话,那么纪评先生进入政务院工作会更容易。 哎呀,她差点忘了,她本来已经取消这个打算了。 房东夫人随后询问纪评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并隐晦的提到了政务院的工作很好,只是不能随意离开,又提及远处的庄园上似乎有意聘用一位专门负责教导历史的、有学识的先生。 青年脸上露出些苦笑,摇头说:“谢谢您,夫人,但是我觉得我现在这样也很好。” 显然,青年舍不下他经常在外面见到的风景。 但旅行需要足够的财富支撑,房东夫人还想再劝说几句就听见索斯德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她于是缓了缓这件事,先出声关怀了索斯德。 年迈的贵族阁下也看出来她的目的,立刻将话题转到了其他地方,于是直到房东夫人离开,她都没能为纪评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 那天晚上,房东夫人在家附近捡到了一只狗。她一眼认出来是索斯德家的,正要吩咐女仆送过去的时候,原本乖顺的狗忽而在她怀里挣扎起来,未经过修剪的指甲几乎要划破她的皮肤—— “夫人!” 还是纪评。 青年来答谢房东夫人早上送的牛奶,却没想到能看见这样惊险的一幕,立刻丢下手中的谢礼上前去按住小黄狗,并把狗拉到自己怀里抱住。 出人意料,那只可爱的小黄狗居然不再挣扎了,而是乖顺缩在青年的怀里,好像片刻前暴动的不是它一样。 房东夫人有惊无险的喘了口气:“它真听您的话。” 青年只说是因为足够熟悉,他小声训诫了黄狗几句,又面带担忧的望向房东夫人。这时才反应过来的女仆“呼啦”一下围了上来,语气焦急的问前问后。 房东是一位和蔼的夫人,所以她没责怪这些孩子的失职。害怕发疯的狗是正常的,她也害怕,不是这些小姑娘的错。 只是等她终于回应完这些问题,要让女仆去邀请纪评共享晚餐的时候,女仆和她说纪评先生已经走了。 房东夫人老眼昏花,被人围着便注意不到太多的细节,闻言才发现四周已经不见青年的身影。她有点遗憾,遗憾于自己错失了一个介绍工作的良机。 她可以以答谢青年的方式为对方提供帮助。 第二天,索斯德因为宠物的冒犯登门道歉,他带了礼物,说自己会约束好这东西,希望房东夫人能看在他的诚意上原谅小黄狗。 房东夫人笑呵呵一笔揭过。 畅聊了许久,对方突然问:“您怎么看待纪评先生?” 这个问题的答案毋庸置疑,房东夫人不假思索:“是一位善良、热情的青年。” 她觉得这个答案没有问题,但索斯德看起来像是不太满意,于是她只好又补充道:“他以前帮助过我,我也想回馈他的善意。我想帮他找一份工作,毕竟你也知道侦探是很难维持生计,几乎没有稳定收入的。他天天去教会领取救济粮,我很心疼他。” 对面的索斯德无比艰难地扯出来一个僵硬的微笑,就像是纯为了社交礼仪那样不自然:“我想,纪评先生对他现在的生活很满意。” 眼高于顶的贵族也会在提起一个平民的时候用类似敬佩的语气吗?不管会不会,索斯德很认真。 后来的房东夫人在多方面因素的影响下,终于放弃了这个想法,转为给青年提供时不时的帮助,比如让女仆去送东西,又或者减免对方的租金。 她那时以为青年会在安斯特住很久。 青年要离开安斯特的时候,房东夫人其实很舍不得。她毕竟和纪评相处了一年,已将纪评当成了十分重要的人,现在这很重要的亲人要离开安斯特,她很悲伤。 房东夫人只能尽可能的为青年提供便利,并虔诚的向海神祈祷,希望青年此后心愿得偿,一帆风顺。 当然,如果可以的话,她更希望纪评不要走。 但真遗憾。 她拦不住要走的人,就像是她当年拦不住她的丈夫一样。 第200章 一劳永逸 纪评久违的梦到了安斯特的一切。 就在这场“清醒梦”里,他先是清晰感受到咸腥的海风,然后看见雾气散开,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接着是码头、灯塔……那些景色都很像是他在安斯特时常见的,只是没有人。 梦境的切换往往没有道理,碎片式的画面跳跃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很合理——所以他冷静的在岸边坐下来,开始求援。 “我觉得这场梦不太对劲。” 纪评说。 “一般清醒梦没这么清醒……我觉得现在玛丽夫人出现在我身后突然叫我名字都不奇怪。当然,只是觉得,如果这件事真的发生了,那就是异地秒旅游,好像可以省不少钱。” 他说完停了两秒,玛丽夫人没出现在他身后,也没人叫他名字,他于是长舒一口气,正准备继续自言自语,就看见眼前出现一行血渍。 那行血渍以他熟悉的方式扭曲成他熟悉的样子。 ……其实他和邪神白天刚见过面。 原因无非是白天刚和莱尔去过一个灵境,他正攒了一堆的疑问,准备回来问人。 时间则是在泽西卡离开之后。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耽误了他不少时间,他本可以更快的解决买菜任务,然后在泽西卡和工匠之前回家。 那时纪评拉上窗帘,顺便摆弄了下自己才从莱尔那里学到的新东西,结果香料刚点燃上,一转身还没做什么其他的,邪神就已经回应他了。 ……套用某些福音书里常见的词,这应该算是神恩浓厚?神明宠爱?神明眷顾? 纪评摇摇头,抛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认真阅读眼前的东西,最后一言难尽地总结:“你的意思是,因为之前在收牧日上的交锋,死神已经彻底锁定了我,并想杀我?” 墨格境内不适合动手,那里毕竟是三大帝国之一的朵图靳,国内兼容生命之神和命运之神两大信仰,神明庇护所有信徒。 邪神肯定了纪评的总结。 纪评干巴巴赞叹道:“哇哦,其实祂已经成功过一次了……倒不用这么锲而不舍。” 血渍一顿:你不害怕吗? 纪评觉得这真是个无聊的问题,但既然是自家邪神问的,他还是想了想,认真严肃的回答道:“如果是大晚上一个人走的话……我还是怕鬼的。如果路上正好遇上大红花轿、白灯笼之类的,可能也有点怂。” 他最后总结:“但这里没有花轿,也没有灯笼。” 简单来说就是不害怕,没什么好怕的。 他又觉得哪里不对劲,质疑道:“你之前和我说,群星从不诉求信仰,信徒也对信仰淡薄,是以传教的一定和群星没关系……” 血渍在他说完前浮现出一行字:所以是在世界海里最终确定的。 纪评无言以对。 海水依然平静,他却好像听见了巨浪一波波拍打海岸的声音,抬眼一看又什么都没有,只有夜幕上的星星闪着光。 “既然事已至此,”纪评想了想,说,“我们是能避则避?还是一劳永逸?” 仿佛就等着他这句话,血渍迅速成形:一劳永逸。 第201章 出了什么意外 只要你加入真理高塔,只要你点头,你不用失去任何东西就可以轻易收获更多。真理高塔足够松散,没有明确的制度,更不会有任何条条框框约束你。 真理高塔首席就站在他面前,亲自许诺,条件优渥丰厚。 ……任何有脑子的人都不会拒绝。 所以。 ——要答应吗? 克洛诺斯没有说话,他用行动做出了回答。 生命在一寸寸枯萎,心脏的跳动却如往常那般有力,血液缓慢逆流而上,如同一首溯洄的乐曲——他哑声说:“再见。” 他从没想过真能在这里解决掉真理高塔的首席,很巧,优瑟尔琳也从没想过,所以从一开始,理应献给死神的死亡,就该是克洛诺斯?海。 真理高塔的第十席冷冷淡淡站在那里,手指微勾。她切断了幽蓝色的宝石,让细粉似的尘埃散在空气里,以此影响克洛诺斯、杀掉克洛诺斯。临时构思的简单计划往往最有用,尽管她过程中甚至没有和莱尔沟通一句,彼此却依然心照不宣,共同办成了这件事。 默契至此,该说不愧同在真理高塔? 现在丝线悉数收回,没了“谎言”的支撑,水声风声也平息下来,优瑟尔琳若有所思:“他没死,他很笃信他不会死,就算死神不眷顾,他也不会死。我可真好奇他的自信从何而来。” 说不定以后还会有再见面的那天,谁知道? 值得期待。 “那是以后的事情了,只要你记得关注海神教会也好,”莱尔垂着眼睫,仿佛想通了什么,忽而道,“你说,纪评今晚不愿意来,是不是因为,不想见克洛诺斯?” 优瑟尔琳不会回答这种问题,她正在查看塔迈的情况,看看能不能在临走前救起这里所有的教会成员,顺便再替塔迈遮掩一下。 比如劝说那些旁观者,什么都没发生,劝说他们,拉卡斯特妄想祈求死神注目却没能成功,他们平安而退,幽蓝色会作为又一样污秽物品由教会妥善保存。故事的结局永远圆满,皆大欢喜。 黑雾在这里缓慢的聚集。 莱尔端详着漂浮在空中的幽蓝色宝石碎片,轻声笑道:“这东西最初,是从世界海里获得的,然后几经辗转,在第三世代扩散开,成为动摇信仰的利器。” 因为不属于这个世界,不被纳入非凡体系,也与污秽无关,所以教会过往所有行之有效的治疗手段都黯然失色下去,只能眼睁睁看着信徒死于病痛。然后痛苦的信徒会聚集起来怒骂教会的不作为甚至于怒骂神明的无能,质疑教会的承诺就是个骗局。信仰往往最好获得,也最好动摇。 宝石上已缠绕上几丝黑色的雾气。 克洛诺斯早有准备,从不信任优瑟尔琳会与他同心,一早就用鲜血画好了符文,包裹住宝石的海水最初目的也不是为了检查,而是将这作为祭品献上去。 明明是海神教会的直属非凡者,得海神眷顾,遇事的第一个思路却是向其他神明祈祷……好笑。海神教会知道吗?要不要给他们提个醒? 优瑟尔琳终于开口,不痛不痒刺了莱尔一句:“心地善良的首席,你该来看看这些动物尸体了……别指望我处理。鲜花是很容易枯萎的,而我比鲜花还容易枯萎。” 莱尔:“……也可以不管不顾,丢给战争教会。” “然后再由战争教会抛给第九席?”优瑟尔琳笑了一声,“第九席会骂你的,亲爱的莱尔,我向你保证。” 莱尔摊开手,笑眯眯的:“那么,我相信第九席足够尊重老人,也足够热情、善良,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和我斤斤计较,更不会做出骂人之类的不体面的举动。” 话是这么说,莱尔还是叹了口气,望了眼祭坛下压着的无数具动物尸体。 米卡公国不盛行奴隶制度,是以,无论是拉卡斯特还是前任大公,都没办法在教会的监管下大批弄来活人,最后只能用动物做替代。值得庆祝,真的值得庆祝,这证明教会的庇护不是口头说说,而是真的付诸实践,很有意义。 “兰若和我说,它叫镭,”莱尔道,现在还存有意识的只有他和优瑟尔琳两人,所以这段话,也像是在给优瑟尔琳介绍,“她说,镭是一种会发光的物质,即便是在她的世界,接触久了也很难治愈,会诱发许多病症。” 在这里流传的漫长岁月里,异物也会被同化,被纳入这里的体系,就如同蚌体内慢慢圆滚滚的珍珠。就比如眼前的镭,它已经发生了许多异变。 提起兰若,优瑟尔琳终于面露不愉:“她一个小姑娘,没招惹你什么,你没必要对谁都要提几句她有多特别,末了也不见你提供庇护,非要威胁人必须向你求救。我要是兰若,一定会和你两败俱伤。” “我从未这样想过,我尊重所有人的意愿,我也明确告诉你,兰若所有的所作所为,都只来自于她自己的意愿,”莱尔笑着摊开手,注视着未曾发生改变的宝石、依然流速缓慢的雾气,还有空荡的大厅和那些发着光的血肉枯骨,“祂来的有点慢。” 这个祂毋庸置疑,指的是死神。 神明通过世界海降临、挥洒下神光赐恩信徒,往往只需要短暂一瞬,因为世界海是如此的宽广无边,能容纳下孩子所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容纳下造物无数。 优瑟尔琳没说话。 莱尔丝毫不觉得尴尬,自顾自道:“这不应该。克洛诺斯献上携带的所有污秽物品,献上自己,又献上宝石。” 而神明又往往傲慢,死神更是其中翘楚,祂得世界海眷顾,回应祈祷向来积极,从不在意会遇到什么,因为祂自信不可能出事。 莱尔抬头看了看,又慢慢低下视线,笑着说:“算了,大概……是出了什么意外。米卡公国的风景好看,也值得人停下来赏赏。” 第202章 神明能出什么意外,失去信仰? 这世间许多事情,应该总会有个源头和结尾,有发展的过程,也有为什么会这样发展的原因,就像是长距离即时通话看上去犹如神迹,但在某个文明发展的阶段,它也只是成果之一。 纪评对“神明”一词始终了解寥寥,他受过义务教育,所以在思考时也总会不自觉掺杂进去自己曾经学了十八年的东西,比如神明到底是什么,又靠什么获得力量。 天生地养? 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教会如此重视信仰。 那根本不是单纯神明庇护信徒所以信徒理应回报的重视,而是一种一旦缺少信仰就会酿造什么意外的重视,教会如此死守信徒,不容许任何人插手或分割。 他们看上去无私而不求一切。 教会慷慨的保障信徒的衣食住行,利用自己的影响力要求掌权者也做出相似的决策,他们既没有采取什么行动大规模敛财,也没有逼迫掌权者让权……不如说,如果掌权者足够爱民,教会甚至愿意提供支持。 从善意的角度揣测,这是神明仁慈。 从恶意的角度揣测,那就是教会能从过程中得到远超这份付出的东西。 现在纪评再次站到世界海里,曾经听许多人提起过的世界海原来也平平无奇,只是光影交错着重叠在一起,这里或许无有不纳,但他只能感受到温柔的水波抚摸过他的脸颊。 梦境的变换毫无规律,上一秒还是近似安斯特的景色,下一秒那一切都尽数退散。这里依然是梦境,他在梦里触碰到了世界海的一角,而世界海给他以回应。 世界海似乎在轻微颤动,在急切的要诉说什么,但纪评听不清也辩不分明,如同隔着一层朦胧的屏障,他甚至觉得这只是个没来由的幻觉。 纪评很快就知道了这“朦胧屏障”的来源,淡金流沙似的光晕飞快绕过一圈,在他观察水纹之前先一步将他与世界海隔开。世界海似乎很愤怒……这还是感觉。 无数朦胧的光点在其中荡漾开,尝试穿过淡金色的流沙,但最终只是徒劳。 纪评忽而注视到一点浅蓝色,下意识伸出手,指尖穿过流沙的瞬间,那抹浅蓝色也堪堪坠落上他手心,如水滴入海一样融汇进去。 嗯…… 他不知道要不要惊讶这里居然还有手的概念。 轻柔呓语响在他耳边。 ——这里是世界海。 猜出来了。 ——世界海的通道只对拥有某一权柄的纯粹灵性打开。 唔……这个没猜出来。 ——有些神明需要信仰,有些不需要。 这个,可能猜出来了。 ——死神赫奇托里斯,是不需要信仰的后者。 啊? 纪评一顿,脑子里电光火石般闪过朵图靳帝国的一切,开始回忆时间线,最后确认死神的传教应该和他没什么关系。帝国最早的案件发生时,他还没离开安斯特。 如果死神不需要信仰……那祂的信徒到底在捣鼓些什么?纯纯打着神明的幌子方便自己行事吗?这真的不会出事吗? 第203章 好多神谕 纪评正准备追问几句死神信仰的事情,“海水”却在这一息忽而暴涨,朦胧的光点彻底覆盖住浅金色的流沙,然后是混乱的、碎片的、含糊不清的东西猛地灌入他的脑海中…… 说实话,这有点像是谁在发疯,在说一些漫无边际的、有的没的,听起来就像是皑皑白雪扑灭了肉沫酱推翻了红椰汁,红椰汁又能作为学业资料,拌在葡萄酒里最为美味。 因为太荒谬,所以很难相信,哪怕满脑子都充斥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甚至还已经有画面浮现而出,再逐步覆盖、重写过去的所有认知,也仍觉得不可理喻,觉得不可能。 纪评眨了眨眼,奇异的镇定下来。 他来不及梳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没打算再梳理。虚无缥缈的意识仿佛在这个瞬间凝为实体,他尝试主导这些近似“信息”或“知识”,试图引导洪流朝向他想要的方向。 世界海没有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任何信息流的交换仿佛都只需要一个瞬间或是漫长到近乎永恒。 时间? 时间……名为“时间”的权柄已然有主。 也许只是一个瞬间,浅金色的流沙又将海水隔绝在外,然后犹豫着,试探性碰了碰纪评,像是在询问你还好吗。 纪评一点都不好。 他喘了口气,回过神来,下意识在心里反复默念这里是他的梦境,于是朦胧的光点一点点退却,浅金色流沙颜色愈浓,他终于缓过来,有心思回应呓语。 ——他确信他能在这里发出声音。 “美梦之神墨耳安斯……在第三世代失去世界海认可,但对应权柄暂时无主,”他慢慢总结着刚才零散的碎片,从中提取出微末的信息,“大地之母……在第三世代失去世界海认可,失去权柄,彻底陨落,对应权柄被生命之神截获。” “还有……” “嗯,”纪评说到一半,想了想,决定开个玩笑活跃气氛,也活跃一下还有点混沌的思维,“祂像个填鸭式教育的老师,可以用‘祂’这个人称代词吗?我是说刚才那位,你看,填鸭式教育果然是该被废除的东西,容易让人脑子发懵。” 他偶尔也会觉得遗憾。 唯一能听见这一类比的邪神似乎没什么大情绪起伏的概念,也不会觉得好笑,更不会跟上一句同样的玩笑。 纪评于是又说:“然后是一些人名。图恩索、奇娜洛波斯……我都不认识,毕竟我也没听多久。” 流沙放缓了流动的速度,也许是终于放下心来。 纪评说:“我尝试向祂问你。” 环绕着他的流沙一顿。 纪评似无所觉:“然后我又问了死神,还问了为什么这里会有火齐镜,这东西到底是真的假的,我又问了神明究竟是由什么组成的,世界海为什么叫世界海……” 他最后摊开手,遗憾道:“事实证明,真理高塔是正确的。真理只能靠自己探索获得,任何试图不劳而获的疑问都得不到答案,比如祂就没理我,只塞了一堆碎片过来。” 还以为真能从此无所不知了,原来都是错觉,包括他觉得自己能尝试性主导……全都是错觉,还不如问自家邪神,虽然邪神有时候回应有时候不回应,但至少回应的时候都很耐心。 ……教会里一些非常高阶的神职人员是不是也这样?比如说分地区的主教,王城首都的大教会的大主教? 他顾自沉思,又听见呓语重新谈回了之前的话题。 ——世界海青睐纯粹灵性,权柄亦然。“梦”权柄在你身上,它会希望你融入世界海,和这里融为一体。 这算是在解释之前发生的事情了。 纪评眨了眨眼,提出了一个有点像是不用多问的疑问:“然后呢?” ——搭建一个梦境,让死神赫奇托里斯在梦中溺亡。 祂说的如此轻巧,仿佛神明也只是可以被捕猎的弱小猎物,不需要思考如何去做又或是失败的后果,只需要考虑战利品的得失。 但纪评想问的是“和世界海融为一体之后呢”。 ——之后“死亡”权柄无主,只要你想要,权柄就是你的。 呓语依然轻柔,又好像带了几分没来由的蛊惑,浅金色流沙缓慢褪去,状若“海水”的东西又涌过来。 ——不要和世界海交流。 “那么,”纪评说,“我还有最后一个疑问。死神赫奇托里斯,现在状态不佳吗?我要是弄不过他,输了,怎么办?” 呓语如此答复:我倒觉得你在和世界海交流后,使用起权柄来驾轻就熟。 纪评:…… 因为坚定这里是他的梦境,所以他反对的理应退却,他支持的理应壮大,因为坚信自己能说出话,所以他可以清晰听见自己的声音。 只要自己相信就会存在。 这确实是世界海灌输给他的认知,掺杂在碎片化的洪流里,在意识理解学会的瞬间融入本能,仿佛他已提前预演过千万遍。 ……如果所有填鸭式教育都能办成这样,人人都会成为选拔性考试的状元。 纪评尝试争辩一二:“世界海灌输给我的,我没和它交流。” 这哪儿交流的起,对方只自顾自给他倒想倒的,根本不理会他的反应。 ……呓语也不准备理会他了。 轻柔呓语彻底消失的瞬间,纪评立刻反应过来,做出抉择,眼前所有景物飞速更迭,碎片式混乱的喃语又反复回荡在脑海里,恰如水面一圈圈荡漾开的涟漪。 在真理高塔的记载里,灵性能借用世界海的力量完成种种不可思议之事,通过教会和绯乔的说辞,又可以推断出,纯粹灵性生而亲近世界海,得世界海眷顾。 世界海的喃语仍在脑中回响,是一群无法黏连起来构成有效信息的碎片,纪评一心二用,觉得思绪难得清醒。 如何构建一场令神明溺亡的梦? 这场梦属于他,世界海也亲近他,所以将世界海纳入梦中,他希望世界海排斥名为赫奇托里斯的所有人。 想法大胆至此,纪评居然莫名其妙觉得可以付诸实践。他忽而记起和死神的初见,那天所见的死神和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黑色的尖帽,巨大的镰刀。 神明没有确切的形象。 所有人亲眼目睹的都只有心中的预先设想。 所以,他设想这里是一片汪洋,所有不该存在于此的都将被排斥出去,比如尖帽,比如镰刀,耳边喃语声越来越急促,梦境接受了他的安排,世界海仿佛也亦然。 忽而有怪物从泛着血色的海水里扑出来,它具有尖利的指甲和褶皱的皮肤,细长的躯体上覆盖着漆黑的鳞片,却又在几乎要碰到纪评的下一个瞬间,溶解于海水中。 纪评并未注意到这些所谓的“怪物”,他不确信自己的构想是否正确,因为眼前的一切都在推翻他过往接受过的所有教育,更因为他没正经走过这个世界的非凡体系。 然后呢?然后现在怎么办啊。 他能不能把玛瑙变进来,一起陪着思考啊? *** 夜晚静谧一如往昔,泽西卡从睡梦中惊醒,揉了揉脸从床上爬起来,他还有点困倦,但比困倦更浓厚的是将他叫醒的、无来由的恐惧感。 ……角落里好像藏了个巨大的人影。 本着对纪评先生的信任,泽西卡并未惊慌,他冷静的坐起身,然后冷静的看了看昏暗的屋子,接着准备躺下去,就当是自己只是突然醒过来,毫无所觉要继续睡。 但那个人影过来了,他用手捂住泽西卡的嘴,朝他比了个安静的手势,继而半拖半抱的把泽西卡带到了门边,指向门缝处正在一呼一吸的血肉脉络。 泽西卡彻底被吓醒了。 近距离之下,窗帘还没那么遮光,他认出来是工匠,稍微放了点心,正准备出声询问,就看见工匠朝他摇了摇头,然后推开门,又在下一息将门关上! 尽管只有短短一个瞬间,泽西卡也清晰看见了外面的景象,血肉脉络、薄膜充斥着目所能及的每个角落,此情此景会让人恍惚想起来什么糟糕透顶的回忆,比如安斯特的某次葬礼。 ——那些东西在有意识的起伏呼吸。 泛着微光的文字在眼前慢慢凝聚起来,是工匠动用了文字与知识之神赋予他的权柄。 [我们现在身在梦中,现实里的米卡公国依然正常。] 能在梦中清醒的恐怕也没几个。 泽西卡小心翼翼指了指纪评房间的方向,虽然没有问出声,但意思已经昭然若揭:“梦”一权柄不是在纪评先生那里吗。那怎么会有这么真实、这么大范围的梦境? 工匠又示意泽西卡去看门缝。 [这些东西正在飞速消耗变薄,我猜测是纪评先生不满这些原本不属于权柄的东西。] 上一任权柄的主人,旧梦之主将附属“生命”权柄的某些概念融入了自己的权柄中,这固然为祂延续的存在的时间,壮大了祂的力量,但也使得权柄变的“不干净”。 工匠本以为纪评先生不在意这些,因为之前对方在朵图靳帝国出手干涉时用起来得心应手,当时也不见丝毫血肉残留…… 现在看来,应当是这些残留物都被另一种力量压下来了。 他想到了这一点,泽西卡也在诱导下想到了。 可怜的孩子没学过多少脏话,也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震惊之情,更何况现在好像还不能说话,他只能在心里惊涛骇浪。 清洗权柄……这听起来就好像权柄是什么可换洗的衣物似的! 生命之神可是至今都没补全自己的权柄啊,隶属于祂权柄的概念,血肉、骷髅、蛆虫……这些一直遗失在外。 [文字与知识之神降下神谕唤醒了我,要求我借由你暂时感应世界海,并传授给我暂时补全残缺灵性的办法。] 泽西卡用眼睛传达自己想说的话:你疯了? 感应世界海?你也不过是第二梯队,勉强知道世界海这个概念,你到底是怎么敢的? 就连天然得世界海青睐的纯粹灵性都不敢干这种事,弄不好一个不小心……就因为世界海的过度青睐,彻底融化在里面了。 他拉过工匠的手,在对方手心上写字:当不知道,等梦醒。 文字与知识之神是一位宽和的神明,祂赋予真理高塔追求真理的权利,提供承载真理的文字载体,也提供对知识的保护。 祂不需要信仰,不强求信徒,宽和而仁慈的允许人背叛曾对真理许下的誓言,不对叛誓者降下神罚……所以,在危险面前退缩,也可以。 工匠却摇了摇头。 [爱神也向我降下神谕。] ??? 泽西卡一脸震惊的抬起头,看见工匠神情冷漠如旧。 [我上午与优瑟尔琳见过,应该是她做了什么,留下了什么印记。] [爱神告知我纪评先生正在尝试从世界海的层面夺取死神的权柄,唯有夺取结束,现在这场梦境才会彻底破碎。] 所以? 这意思就是也知道工匠不是祂的信徒,不会听祂的,干脆告知信息,剩下的全由工匠自己抉择? 那文字与知识之神的目的真是昭然若揭,感应世界海也可以翻译成……获知纪评先生的举措。 但工匠的话还没结束。 真理高塔第三席脸上难得流露出一点复杂到难以言喻的表情,张了张嘴又闭上,最后舒展开紧皱的眉头,想开似的全盘托出。 [海神也向我降下神谕。祂希望我背弃文字与知识之神,许诺我成为祂的眷属,还告知我文字与知识之神曾背弃过群星。] 哈……哈…… 海神教会里所有的记载几乎都离不开群星。 但是……不是……这,海神又是怎么影响上你的! 泽西卡一时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只呆滞看见眼前的文字慢慢更迭成新的东西。 [战争之神告知了我相同的内容,并要求我转告你,你的母亲娅丽还在北帝国。] 神明神谕一旦应允便无反转余地。 [我猜测祂不希望我借你感应纯粹世界海。] [还有生命之神,祂……和文字与知识之神的意思相同。] 泽西卡神情复杂,他没说话,也没写字,但他相信工匠一定明白他现在最想说的话。 文字也确实更迭成了他关心的事情。 [我不准备履行文字与知识之神的神谕。] 第204章 第一次见工匠 身为神明的眷属却不听神明的调令,这听起来简直是疯了,但工匠神情坚决,并不见犹豫。 他并非是共享文字与知识之神的荣光才得以留存梯队等级,他的主特性为“交易”,这是很少有人信仰的特性,所以世界海里并未衍生出对应的权柄,自然也没有神明在他之上。 至于是否会触怒文字与知识之神…… 那不在工匠的考虑范围之内,他身染污秽,本来也不符合信徒的标准,所谓眷属,也不过是听从神明调令,偶尔能使用神明分享的权柄力量。 现在他明确的表达出了拒绝的意愿,神明必然已经知悉,浮现在空中的文字却依然稳定。 ……或许文字与知识之神足够宽和。 真理高塔从成立起就一直受到祂的庇护,也因祂而设十二席的首席位次,因祂得以用冒进的、不被教会允许的方式追求真理。 祂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所以平和、宽容,看待忤逆就像是看待不听话的孩子。 但纪评先生又何尝不是? 工匠恍惚想起他和纪评先生的第一次见面。 …… 那时他应文字与知识之神的神谕,去往一个特定的灵境,探查那里的东西。那些花是生命之神设在那里的信徒,得了神恩眷顾,守护着生命之神曾放在那里的东西。 或许纪评先生也是为了那东西而去。 彼时的工匠并不在意竞争者,更何况他眼前的纪评看上去只是个普通人,最多是胆子大些的普通人……可这普通人回应了鲜花的求援。 ……生命之神的信徒么?还是眷属? 工匠不在意这些。 他只在意他要向这些花逼问东西的下落,如果全都屠尽了还不见结果,就干脆借用神明的伟力毁了这里,到时他自然能在灰烬里寻到想要的。 在节节变长的刀砍下之前,青年忽而蹲下身,手指轻柔拢起一捧花瓣:“它们很漂亮。” 漂亮? 那些花瓣还在青年的掌心蠕动。 于是青年微笑,认可了工匠的疑问:“嗯,漂亮。你在找什么东西吗?” 青年如此问他,又说。 “我猜的,因为我远远看见你似乎在翻找什么,仿佛没有确切的目的地,走的也很慢。抱歉,我说错话了么?” 当然没有。 “我想,这里应该不会有你需要的东西。” 一望无际的花田只有鲜花和泥土,最多还有些奇形怪状的飞蝶。劫后余生的花朵瑟瑟发抖缩在一起,警惕地看着路过的行人,比如纪评,又比如在它们眼中凶残的工匠。 青年没有多卖关子,也不打算借此向工匠索要什么,他只似是怜惜的看了眼那些花瓣,然后说:“我可以帮你。实不相瞒,我是一位侦探,嗯……我精通一样名为‘算命’的技艺,和占卜有点像,当然,我不是命运之神的信徒。或许您想试试吗?” 青年笑着抬起眼睛。 “不收费,第一次免费,毕竟我也不确定是否能帮到您。但如果有所帮助,我们还顺路的话,我能不能做您暂时的同伴呢?” 青年旁若无人,自然而然的定下了根本不能算是代价的代价,然后扯了个谁都不会相信的谎言:“我本来有个同伴的,但礻……他很久没理我了,我一个人很害怕。” 破碎的单词里,工匠读出来青年原本想使用的代称是“祂”。 警告?总不能是真的说漏了嘴,仿佛是故意透露出信息,然后提醒他谨言慎行。 所以,果然是生命之神的信徒吗? 或许所谓的帮助也只是个谎言,只是为了避免冲突,以最小的代价阻止他继续逼问,再将他带离这路。 工匠点头。 “公平交易。” 他说。既是约束,也是对倘若青年真能提供帮助的答谢。 “我会付给您满意的报酬。” 青年似有讶异,笑着说:“倒也不用这么郑重。” 认出来了? 以“交易”作为主特性的人实在是太少,既是因为承载“交易”的污秽物品太少,也是因为根本没有控制“交易”的神明。 但这也只能说明,青年确实不如表面上那样是个普通人。能一眼认出“交易”特性,感知到“交易”时的波动,虽然这也有工匠说出口令人容易联想的原因。 “那么,”青年像模像样地摆了个工匠没见过的手势,然后说,“我猜测您要找的东西……” 在青年说完话之前,工匠感知到了一股庞大的力量在瞬息之间覆盖了一整个灵境! 他在这力量中感知不到半分生命的痕迹,力量带着一种熟悉又陌生的、近乎碾压性的蛮横感,强大无匹。 造成这样大动静的青年却只是温声笑着,用和蛮横截然相反的语气说:“……往那里走。根据卦象来,就是那个方向。” 于是理所应当,工匠彻底歇了动手的打算,与青年相伴而行。 第205章 我不喜欢战争 工匠是沉默寡言的性子,青年却不是,对方永远对见到的一切抱有一种奇怪的温和感,挡路的没必要处理掉,绕开即可,不知名的生物攀住衣角,那就好脾气的把生物慢慢拉开。 ……这真的很像生命之神的信徒,像生命教会秉持的理念,所有生命都值得尊重。信徒需在进食前感谢神明的赐予。 但工匠莫名觉得不是。 他注视着青年,然后垂下视线。 像什么? 像时间缓慢流转,像在路边慢慢赏景的行人,蝼蚁亦是这景色之一,不具备任何反抗力量,所以没必要碾压致死。 工匠最后真的找到了文字与知识之神希望他查探的东西。 那是一个麦穗模样的徽章,安静的躺在高台之上,生命的波动于其上流转,以徽章为中心,所有死物都具备了生命,可以呼吸、活动,甚至跳舞欢唱。 工匠听见了歌声。 然后在青年踏入之后,歌声倏地消失无影,死物要比活物更懂得危险的来到,万千污秽凝聚之处,青年在他旁边,安静的看着那枚徽章,眼中似有怀念。 怀念什么?工匠不知道。 他已做好了青年取走徽章的准备,也做好了自己空手而归的准备,反正文字与知识之神只要求他查探,也没要求他一定要带走。 更重要的是,他已笃信自己不是青年的对手。 无论青年来历如何,他都不是。 但青年只在片刻凝视后,转头笑着和他说:“我猜测,那就是您需要的东西。我猜对了么?” 在工匠点头后,青年流露出一点喜悦:“那么,我可以询问您的名字吗?看在我为您提供了帮助的份上。” 工匠的名字? 工匠用过很多名字,他不知道青年更想知道哪个,于是再三犹豫,最后选了最有代表性的——工匠。 很多人都称呼他工匠。 青年接受了这个称呼:“那么,工匠先生,您可以称呼我纪评。” 纪评? 工匠生涩地开了口:“谢谢您,纪评先生。” 对方仿佛觉得这份感谢很令人乐不可支,感慨道:“这是您对我说过的第二长的话,上一句最长的话还是‘我会付给您满意的报酬’。谢谢您的报酬,感谢您陪伴我,我很满意。” 青年以低廉的代价轻描淡写带过了他提供的帮助,并示意工匠去取走那枚徽章。 “交易”特性也在蠢蠢欲动,准备抹去这次的交易,这次的代价,在交易即将结束的时候,觉得交易根本不等价的工匠阻止了这种行径。 工匠的执拗在这一刻展现的淋漓尽致。 他想,他应该付给青年报酬。 付给青年一份真正的,让青年满意的报酬。 尽管青年宽恕了他无知时犯下的过失,也允许他以低廉的代价达成此行目的,甚至最后还温和依旧,笑着打趣了他的无礼。 ……这是青年的宽容。 而他做不到无视这份宽容。 纪评先生么? 工匠又问:“如果,我是说如果……” 他取走了支撑灵境存在的东西,手心缓慢握紧那枚徽章,而灵境已然摇摇欲坠,在时刻会坍塌的边缘。 “如果我想去找您,我应该去哪里见您呢?” 青年似乎想了想:“安斯特?您听说过安斯特吗?一个临近海边的城市,我暂时在那里定居。海边风景很好看,如果您感兴趣,可以逛逛。” 最后的最后,工匠冒昧的,想再问一问青年的信仰,如果可以……他想从中探知什么样的报酬才能真正让青年满意。 他于是想到了那股力量的蛮横,进而做出猜测。 所以是战争之神的信徒吗? 青年似乎很意外他会这么想:“战争之神?” 然后一笑而过:“我不喜欢战争。” “那您喜欢什么?”工匠懊恼于自己的直接。 “四处走走?”青年给出一个散漫的答案,“困在一成不变地方的时候,偶尔会觉得无聊。” “交易”特性还在波动着,试图结束这次交易,也许是青年仍在施加影响。工匠压下自己的特性,坚决要履行这一交易:“我记住了。” “您总这样郑重,”青年又温和的微笑,“其实没有必要。” 第206章 赝品而已 现在,不在灵境,在米卡公国一处平平无奇的房屋里,工匠迎上泽西卡带着惊讶的目光。 温和的上位者很多,工匠见过不止一位,真理高塔的文字与知识之神就是其一。但纪评仍是最平和的那位,他不施压,更不要求别人做什么。 有些上位者的仁慈短暂,也有些上位者的宽容仿佛永无尽头。 恰恰是这样,最让工匠难以接受。 文字一行行浮现在泽西卡眼前。 [我没办法做什么,我不是纯粹灵性,多年以来也不过是为文字与知识之神办事,等待着祂兑现祂的承诺。] [但你曾经是纯粹灵性。] 文字与知识之神能提供暂时修补纯粹灵性的办法,就难免不会存在永久修补的方案,没有任何人能预计神明的上限,而泽西卡赌不起这个上限。 或许他仍可以将首席视为自己的靠山,但这意味着他将要拿自己的性命去赌首席对他毫无办法,对破损的纯粹灵性毫无办法。 与其去赌,为什么不选一个更稳定的靠山呢? 从目前所有的见闻来看,纪评先生都足够可信,在安斯特时,他甚至有闲心顾及娅丽的安危,护下与他有过来往的邻居,也包括只有几次交集的切纳斯。 黑暗里,泽西卡抿紧嘴唇,然后拉过工匠的手,飞快写下:你知道群星和繁星的区别吗? 这是一个漫长的故事,而写字永远比说话慢,泽西卡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让工匠以最快的速度理解他的含义。 仿佛是察觉到他的难处,工匠忽而取出一枚麦穗模样的徽章,那徽章始一出现便有无边麦子疯长,瞬息间填满房间,将工匠和泽西卡包围在中央。 工匠终于出声:“首席为这枚徽章起名为‘生命之印’。它具备浓郁的生命力,凡它所出现的地方,必有象征生命存续的麦穗疯长,周围的所有死物也将因它拥有蓬勃生命,并对持有徽章者抱有敌意。” 泽西卡下意识看了眼周围的东西,床、椅子都安安静静,他于是后知后觉这里是由权柄展开的梦境。理论上来说,梦境里发生的一切都在权柄主人也就是纪评先生的掌控之中。 “声音会惊动屋外的血肉,麦穗具有屏蔽作用,”工匠解释完,又补充一句,“这枚徽章现在应该在真理高塔内部被妥善保藏。” 可惜这里是梦境。 泽西卡立刻开口:“世界之海里有一个特殊的权柄,没有具体的名字,甚至没有具体的权能范围。繁星是在这一权柄无主时的称呼,群星则是在权柄有主时的称呼。” 首席当然不会对应当牺牲的、作为祭品的纯粹灵性开放这些内容,但过往的所有学习足以让泽西卡拼凑起真相,他只是从不敢和谁诉说。 为了躲避某些存在可能具备的读心能力,泽西卡甚至几乎不在心里思考这些内容。 在他很小的时候,在他还非常信任小塔的时候,他偶尔会和他的小塔交流他的猜测,但等首席因此警告他时,泽西卡就明白,有些东西即便猜出来了,无论正确与否,都不该对任何人说。 泽西卡偶尔会觉得……他可能是抛开那些神明以外最接近真相的那个,当然,这样傲慢的想法只是转瞬即逝,过于傲慢只会剩下死路一条。 “我猜测你不知道,”他轻轻笑了一下,“我之前去安斯特的时候,听小塔说,在海神教会里的真理高塔成员朝它汇报了一个特殊的人,名唤绯乔。她总见证旧梦之主的梦境,所以会对一些事情有所猜测,比如繁星又变成了群星。” 独自守着一个危险的秘密真的很难熬。 人终究是群居动物,泽西卡也不外如是,他慢慢梳理着应该告知给工匠的东西,忽而觉得如释重负。 “群星曾经陨落过。这样说可能不恰当,更准确的描述是,群星曾经变成过繁星。那之后,尝试获得繁星认可的人很多。” “可惜,他们全部,无一例外,假借神名,赝品而已。” 第207章 为何不等价 短暂一顿,泽西卡再次道:“老师一直在确认‘赝品’的真伪,这是件可以和寻找纯粹灵性放在一起做的事情,因为绝大多数‘赝品’的灵性都足够纯粹。” 他们当中有些是得某位神明授意,也有些是真的在某日某夜偶感世界海,窥见世界海一角,从而生了不该有的希冀。 “老师可能更支持繁星,”泽西卡轻声说,“繁星是混沌的、无意识的,我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曾经与它接触过,并献上了自己的一双眼睛。” 过程不痛。 年幼的孩子不知事,在被人哄着一步步走上去的时候,还满心欢喜,以为老师给自己放假,以为自己在做什么轻松闲适的游戏。 现在的泽西卡仍找不到自己的眼睛,从前为他提供视线的是小塔,后来小塔不在,他的首席老师重新为他选了替代物……大概率是名为帮助,实则用来监视他行踪的东西。 ……他其实从来都没得选。 他必须要顺着首席的心意跟首席走,如果纪评先生和首席的目的地不一样,那他或许还能装装糊涂……但偏偏两个人居然能达成共识。 路易斯总说海上风景好看,危险是海上最不值一提的缺点,是所有惊喜的伴奏——困在高塔里长大的孩子也想看看,但泽西卡不能去。 “我至今仍记得当时老师问我的问题,他问我是否喜欢繁星,我很想说喜欢,但真遗憾,我说不出口,在真理高塔的首席面前,我也做不到说谎。” 不信仰神明的祭品是否会被丢弃? 以前的泽西卡真情实感的担忧过这个问题。 “好在老师很满意我的答案。他既希望他为之献上祭品的存在能降临,又希望祭品不要抱有任何信仰……这很矛盾。” 真理高塔的所有文献里都不会写“群星从不诉求信仰”,但偏偏这句描述就是能口耳相传,流传许久。 “我后来猜测这是因为‘繁星’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权柄,它存在于世界海,但不需要信仰来维系它的地位和存在,也不需要博取世界海的欢心。世界海亲近纯粹灵性,亲近普通人,甚至亲近弱小无能的底层非凡者。” 泽西卡摊开手,然后说:“因为这些,我早些时候,从不认为纪评先生和群星有关系。” 这么多年以来,想获得繁星承认的存在不知多少,“赝品”数不胜数……想阻止群星出现的说不定还更多。 “我那时候只觉得纪评先生可能是一位未知神明的眷属,他秉承神明的意愿在世间行走,至于他打算做什么,那是大人物该操心的事情,和我这样的小孩子无关。” “但是,后来离开安斯特的时候,在遭遇海难,一船人都在等待救援的时候,你和路易斯不在。” 泽西卡语气很冷静。 他轻声说:“我知道,你不在,是因为首席吩咐你确认‘赝品’的真伪。在安斯特的短短一年哪儿够啊,还需要更多信息。比如在某个特别灵境之中……纪评先生表露在外的状态如何。” 也许第一次见面是首席都没猜到的巧合,但当首席在安斯特见到工匠的时候,这份巧合就变成了达成目的的有用工具。 要确认是否是“赝品”,没有比银月女神更合适的选项了,在祂拼尽全力留下的残影里,祂只会回应曾令祂陨落的力量。 而这些,工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首席有没有和他明说,还是借用了其他托辞,都不重要。 因为还有“小塔”时刻跟在工匠身边,这位天然高阶的“污秽”生物有余力同时陪伴许多人兼顾许多事,它会记录下所有的信息,推断出正确的内容,然后呈递给首席。 所以,在总结了彼时灵境里展露出来的全部线索后,小塔是第一个知道“赝品”真伪与否的存在,它也在之后下定决心,转投群星。除了群星以外,无人能帮它回归世界海。 所以…… 泽西卡轻飘飘的说:“从我诞生到现在,其实也没几年,我没有百分百的信心去肯定这些,但我知道小塔想回家,能让它执意跟随的,必然是群星。” 工匠没有立刻说话,也许是在回忆过去和首席相处时所有的蛛丝马迹。 “我知道你想让我说什么,”泽西卡摊开手,“我觉得现在最好的选项就是等。那几位急切至此无非是因为事态突然,又没有可以调动的人选。” “米卡公国内,勉强够格参加这件事的……工匠哥哥,仅你一人而已。” 在真理高塔内学习的几年,泽西卡接触过不少老师,有些一面之缘,也有些和他十分亲近,比如他曾经百分百信任的第九席、九哥哥。 他又说:“现在想来……小塔确实不愧对它的身份,不曾辜负它知悉的所有消息,一早就能猜到纪评先生的心思。” ——在那个刚到米卡公国的夜晚,小塔伴随他外出,然后杀了一个人,斯卡洛克?博亚特吉,一个由生命教会特派的直属教会人员。 如果那个人现在仍在安斯特……说不定生命之神就不必将拉拢的希望寄托在工匠身上,就能临时赐予那个人非同小可的非凡力量,令他得以共享丰厚的神恩,然后再为神明牺牲一切以干涉此事。 这件事发生的如此之早,却无一人能提前预知其指向的未来——泽西卡只觉得荒谬,他想起这场无比真实的梦境,又环顾周围绵延的麦穗,然后笑道:“我从不认为上位者仁慈。” 在由权柄衍生的地方里,现在发生梦中的所有话想必都能被纪评先生知晓。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上位者仁慈,是因为他们暂时不需要。” 泽西卡想起来,老师刚抚养他的时候,也对他很周到体贴,他于是错以为自己有多重要。 孩子年轻不知事,还曾经幻想过自己会不会是老师唯一的学生,是真理高塔下一任的继承人,是未来的首席。 “所以,”泽西卡突兀地说,“我们不如先考虑庆功宴?之前每次离开的都很仓促,我觉得不妥当。你喜欢吃什么呢?工匠哥哥?我们还可以喊上九哥哥一起……你觉得九哥哥会喜欢什么?” 话音未落,围绕着他们的麦穗忽而渐渐褪去,徽章随之散成梦里飘渺的泡沫,泽西卡于是看见外面站着的人。 很巧,真巧,太巧了。 是他认识的那位。 海神教会执事,克洛诺斯?海,曾被他的老师关注过的“赝品”之一。对方装扮如常,白色高领衬衣,领口有几枚缀饰,常年微笑,姿态温文儒雅。 现在这位不速之客看起来面色红润,并无任何异常之处,只温声笑着和他们说:“我打扰到你们说话了吗?抱歉,但我有些其他事情,很急……可以耽误你们一会儿吗?” 在泽西卡说话之前,工匠已干脆道:“不可以。” 工匠目光沉沉看着这位不速之客,像是要透过对方披着的人皮窥破底层本质:“你身上有被‘文字’侵袭的痕迹,你和首席交过手,他没杀你?” 克洛诺斯面上笑容淡了一点:“我听一些海盗说您沉默寡言,思维木讷,不喜人声鼎沸,不喜交谈弯绕,原来是假的。” 他仿佛很能理解似的点了点头:“虽然有些意外,但确该如此,否则也不会位居十二席这么久……从第四世代存活至今的,恐怕只有您一人吧?” 工匠对他似试探似揭底的话不置可否,只望了眼还密布血管脉络的门缝,又看了看完完整整关上的窗户,最后笃定道:“你和死神有关。” 现在还能干涉梦境直接送人进来的,恐怕只有正在和纪评先生交涉的死神。 克洛诺斯大大方方的承认了:“我只是觉得,与其死在莱尔手里,还不如主动献上死亡。” 工匠冷冷道:“这和死亡无异。” 泽西卡缩在工匠后面,一边听这两个人说话,一边观察克洛诺斯。 主动献上死亡……死神几乎控制祂信徒乃至眷属所有的一切,祂是海上虚无缥缈的传说,曾分割走海神部分信仰又能与海神相安无事。 也就是说……如果纪评先生谋夺权柄胜利,那么他面前的克洛诺斯也将会成为纪评先生的附属,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考虑到这点,泽西卡微微松了口气,又有点疑惑:“老师肯定向你发出邀请了,他开的条件不足以让你动心吗?” 克洛诺斯这才看向泽西卡,笑着说:“动心啊,当然动心……可真理高塔大名鼎鼎,无人不知,其中相当一部分功劳,我想,只怕都多亏了你老师哦?” 他刚才说有些事情很急,想耽误一二,现在被接二连三打岔,却又像是完全不急了,从容站在那里,并不在意眼前两人的警惕,也不在意这里是梦境……主宰他生死的神明说不定很快就要换人了。 “工匠先生,”克洛诺斯温声说,“您有没有想过,靠自己救回您心爱的女儿?” ??? 什……什么意思?临阵挖人? 这问题过于突兀,泽西卡还记得那个可怜的故事,惊悚的看向工匠,却碍于身高原因不能仔细看个清楚,急得他恨不得抱住工匠爬上去。 “您的主特性是‘交易’,具备这种特性的污秽物品很少,都有记录在档,所以您不是靠污秽踏入非凡路径的,目前也没有以‘交易’登神的神明,只有海神权柄中略微涉及一二,但您不是海神的信徒。” 工匠始终没说话,也没动手,他站在昏暗无光的房间里,站在泽西卡身前,像是一堵挺立的墙。 “我可以帮您,您或许不知道,所有生命的终途都是世界海,只要您能获得世界海认可,您就能在世界海里救出您心爱的女儿。” 克洛诺斯稍稍侧了侧头,神情和煦若春风:“如您所见,我没什么希望了,倘若您成功了,我只想求个退路而已。我想,您到时,应该愿意拉我一把吧?毕竟这也是交易。” 如果死神胜,他不一定有什么好下场,因为死神不需要信仰,更因为他现在已将自己的退路堵死,死神若胜必然会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而若死神败…… 克洛诺斯看起来并不希望自己的命运陷入未知。 泽西卡忍不住了,差点要跳起来,手指着克洛诺斯,难得失控,语气忿岔:“工匠!你听他废话!怎么可能!哪一样权柄不需要经过漫长的时间更替而来?他根本就是在利用你去试探世界海的情况!绕这么大弯都只是个借口!” “泽西卡小朋友,”克洛诺斯笑道,“何必这么着急?你也知道可行吧?毕竟……” 他又重新看向工匠:“我们亲爱的工匠先生,真理高塔尊贵的第三席大人,可是第一梯队呢。获得世界海认可的条件之一,这不是就有了吗。” 第……第几?工匠是第一梯队?怎么可能?他……纪评先生知道吗?不,纪评先生肯定知道,那……泽西卡脑袋里乱糟糟的,他抬起眼睛,听见工匠语声平稳:“要怎么做?” “清洗泽西卡的记忆,您保护了他这么久,他理应交付给您等价的酬劳,比如信仰,至于灵性缺损,我有办法补全。” 克洛诺斯伸出一只手,碎金的流光在他掌心慢慢汇集。几乎同时,周围的空间开始出现紊乱裂痕,漆黑的裂缝层层叠叠,中心赫然是那抹流光熠熠。 “灵性损坏无法逆转,只是暂时的,”他向工匠展示这抹流光,“它来自不久前海神教会用捕梦网获得的某个梦。说是不久,大概也有快两年了。” 工匠:“然后?” “然后,您可以借由泽西卡的纯粹灵性与世界海建立联系,”克洛诺斯微笑,“现在世界海动荡,比平常容易接触些。” 世界海为什么动荡,在场几位心知肚明。 工匠点了点头,然后说:“这是交易。” “是,交易,那么……” “交易应当等价,”工匠打断他,然后说,“你帮我获得世界海认可,我为你提供庇护,这两件事情并不等价。” 克洛诺斯笑着反问:“前者是神明级,后者也是神明级,为何不等价?” 第208章 乐于助人 工匠没说话。 碎金的流光倏的散开,却并非是受克洛诺斯掌控,而是化为无数细小利刃,遥遥指向它们原本的主人。 被利刃指着的克洛诺斯微微敛了笑意,若有所思:“第一梯队可以做到这一步?您总说公正交易,却原来只是别人要向您付出同等的代价,而您不需要。这样擅自夺去我对他们的掌控力,换的是什么?” 工匠没有与他解释的闲情,不打算多说废话,手指轻抬,利刃瞬间刺去。 也许是因为这里只是个梦,克洛诺斯身上没有流淌出鲜血,他神色也不见疼痛,只是又扯出一个温和的微笑,语气轻如春风:“原来如此。‘交易’特性认定交易不等价,而开出不等价条件的我则视为欺瞒,应当付以赔偿。赔偿的便是我对这些浅金色的掌控力——您知道这些力量的来历吗?” 皮肤被刺出细孔,充斥这具皮囊的好似只有空气,于是几个呼吸的功夫,皮囊干瘪下来,等克洛诺斯说完话,褶皱的皮肤已堆叠成一层又一层。 工匠手掌间又出现一柄翻飞的细刃,他在认真思考到底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克洛诺斯至今仍有意识……死神眷顾? 那岂不是要等纪评先生夺完权柄之后才能杀。 工匠有点等不及了。 因为克洛诺斯提到了他女儿。 “这就起杀意了?”克洛诺斯笑了,可能是笑了吧,堆叠的面皮微微颤动,缠绕在一起的嘴唇左右开合,“工匠先生,不再多想想我的提议吗?” 他依然镇定如旧:“教会将这些浅金色命名为……‘星光’。漂亮的名字,对吗?” 密密麻麻的文字在空气中沉浮,熟悉的低声喃语流水般流淌过耳侧,于是无形的联系在空中浮现而出,一头是克洛诺斯,另一头是死神。 工匠不再迟疑。 联系断开的瞬间,所有文字紊乱成一条淡薄的线,眼前堆叠起来的皮肤也在眨眼间消散成灰,不具备任何意识,也无法再发出声音。 泽西卡才要出声询问,刚发出一个音节就觉得喉咙里忽而被什么蜿蜒的东西堵住,他吓得立刻止声,一把拉住工匠的手,写道:你杀了他? “……没有,他跑了,”工匠说,“他只想激怒我,借我断开他和死神的联系,因为他另有存活的办法。” 工匠蹲下身,摸了摸泽西卡的喉咙:“……是一些渐渐成熟的肉芽,它们会依据你的动作捕捉你生命的痕迹,然后以你为养分开花结果。都是梦。等纪评先生忙完就可以恢复。” 泽西卡点了点头,没再问为什么工匠可以出声,反正大人物都另有办法呗。 工匠却有话和他说:“交易不等价。” 什么? 泽西卡一愣。 “获得世界海认可,然后干涉克洛诺斯的去留,”工匠说,“这应该等价。” “交易”特性判定它不等价以至于克洛诺斯须付之赔偿的原因只有一个:即将获得死神权柄、决定克洛诺斯去留的纪评先生足够神秘莫测,干涉他的难度远超“获得世界海认可”。 说不定,这才是克洛诺斯此行,真正想借他确认的事情。 …… …… 海边某城市。 潮湿的空气催生出地面上密密麻麻的青苔,蜿蜒出阴暗处始终没办法干透的小水洼,浑浊的水面倒映着不清晰的狭窄小巷,也倒映出一张紧闭双眼的人脸。 这有点惊悚,因为水洼上分明空无一人。 这张人脸慢慢从水里显现出来,随之生出四肢和洁白的衬衣。这躯体几乎处处协调,只有右手弯折成诡异的角度,又被左手轻松扳正。 克洛诺斯摸了摸空无一物的衣领,遗憾叹了口气:“虽然侥幸活命,但信物丢了。” “信物丢了没关系,我可以帮你找啊。” 说话的人从低矮的小墙外沿轻巧翻了过来,落地无声,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仰起头看向克洛诺斯,自我介绍:“你好,我是西塔。听从首席的命令,在这里等你,邀请你加入真理高塔。只是传个话,你愿意吗?” 克洛诺斯注视着这个孩子:“如果我说,我不愿意呢?” “那也没关系,你要相信,真理高塔是一个松散的组织,从不做强迫别人做任何事。” 大概是觉得仰视的姿势太累,西塔转开视线,打量了下这里糟糕透顶的环境,然后说。 “你喜欢这里作为你的墓地吗?应该喜欢?不远处就是海神教会呢,或许你死后,神父就会抵达这里,怀着悲痛的心情将你埋葬。教会后面好大一片墓地,都是墓碑,我印象特别深刻。” 克洛诺斯没说话。 他经历几次围杀,先是抛弃了实打实的躯体,借死神的力量暂时在梦中维持形体,然后又在工匠的杀意下勉强借信物脱身,最终在海水中化出形体,结果又被人正好堵上。 他现在状态何止是不好,简直是非常糟糕。 西塔显然对他的情况清楚无比:“你要加入真理高塔吗?其实要堵到你还挺难的,我特意去海神教会找你,最后找到的却是个木制的粗糙替代品。” “我甚至还被妈妈发现了,她片刻没看见我就急的不行,掉着眼泪找我,埋怨我乱跑,差点走丢,她担心极了。” 真理高塔的第九席也会有父母? “我后来就想……我记得海神教会的人能借海水逃生,兴许你也可以?最近没下雨呢,我于是特意取了海水浇灌这处小巷,原本没抱什么希望,却没想到真等到你了。” 西塔踮起脚指了个方向:“我爸爸和妈妈在那里午睡,很近,方便我随时过来查看。” 水迹一点点蜿蜒,在即将绕开孩子的时候被跳起来的西塔踩在脚下。 “我可以放你走,但你要和我说,米卡公国那里发生了什么,”西塔说,“向战争之神祈祷,由祂见证,你我都无虚言。” 不愧是“松散”的真理高塔,谁也不听首席调令。 克洛诺斯状若疑惑地反问:“那么,首席的命令?” 西塔无所谓笑了笑。 “大不了打一架,谁怕他啊。” 他遥遥看向公国的方向,这个距离太远,远到他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大概能猜到那里的发展。 西塔又把视线转向克洛诺斯,状若客气:“您可以说了。” *** 午睡时间一过,玛丽夫人就立刻去找西塔。 她轻轻敲了敲门:“西塔?醒了吗?我们下午要去观看这里的特色舞蹈,你上午说过很感兴趣的。” 她短暂等了几息,她心爱的孩子很快打开门,神色还有些困倦,撒娇道:“妈妈,我知道啦,那你能不能给我几分钟让我收拾一下我的床榻。我刚刚才被你叫醒,好困。稍后我可以在马车上补觉吗?” “当然可以,”玛丽夫人笑道,“你真是个好孩子,我和科则在外面等你,不用急,慢慢来,特色舞蹈还有会儿才开始呢。” “好的。”西塔乖巧的注视着玛丽离开。玛丽夫人没有进来查看他的房间,这让他松了一口气,因为克洛诺斯还没走。 “没想到您会有这样一面。”克洛诺斯丝毫没有性命在别人手上握着的直觉。 西塔瞪了他一眼:“行了,别得寸进尺,故事说完了就赶紧滚,我要跟爸爸妈妈走了。” 马车等在门口,这里的道路并不平稳,相当崎岖,西塔透过车窗,望着窗外的风景,努力展现出兴奋又激动的样子。玛丽夫人则微笑着看着他,温声劝他不要把头探出去。 终于,他们到达了目的地。这是一处刻意开辟而出的空地,周围用插在泥土里的木头围起来,勉强形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广场。 他们找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坐下,静静地等待着舞蹈的开始。随着一阵喧闹声,一群身着布条的部落人出现在广场中央。 他们的身上涂满了油彩,脸上画着稀奇古怪的图案,手中拿着各种简陋的乐器,比如缠绕了丝线的石头、在海边捡的贝壳海螺。 音乐声响起,嘈杂而混乱,舞者开始舞动起来,但他们的动作毫无章法,只是胡乱地扭动着身体,嘴里还不时发出几声怪叫。 本来还提不起精神的西塔瞪大了眼睛,被这舞蹈的丑陋震撼到了,他左右看了看,发现科则先生和玛丽夫人也露出了类似的表情,神色都充满了震惊和困惑不解。 “这特色可真是让人失望啊,”科则先生左右看了看,也发现了妻子和孩子的同款表现,于是坦率道,“我本来以为会看到一些令人惊叹的艺术表演,但他们做的还不如我以前在海上……我是说,还不如我以前看过的一些舞蹈,虽然没有节奏,但至少比他们动听。” 差点就要把“告死鸟”号上的事情说出来了,科则神色有些后怕,一来是他确实不想回忆那些糟糕的经历,二来也是他下船后许诺了不会透露更多,三来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很担心玛丽夫人会想到那段没有他陪伴的糟糕过去从而陷入悲伤。 玛丽夫人微微点头,一开始带着的微笑也没了,道:“确实让人失望,这与我们想象中的相差甚远。” 西塔闷闷不乐撅了撅嘴:“这简直是在乱跳。我还以为会像……像教会的福音书里写的那样美丽动人,让人觉得身心都受到了一种洗涤呢。” 差点就要说出来北帝国了。 他有点后怕,觉得自己这段日子过的太潇洒,怎么就能嘴快成这个样子,幸好没说出来,不然他回头就要发愁该怎么和自己的爸爸妈妈解释,自己明明没有去过北帝国,也没有读过北帝国相关的书,却还是脱口而出了北帝国的冰雕表演很好看。 玛丽夫人兴致缺缺,叹口气:“那我们先回去吧。” 在回去的路上,他们的心情都有些低落。为了打破这种沉闷的氛围,玛丽夫人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亲爱的,你还记得纪评先生吗?”玛丽夫人问道。 科则先生微微一愣,随即点了点头,说道:“当然记得,他是……” 科则看了眼西塔,没有说出那些不该说的东西,可以的话,他希望西塔永远一无所知,于是谨慎地换了措辞:“他是一位温和善良的先生,我对他印象深刻。” 玛丽夫人的脸上露出了怀念的神情,道:“虽然后来有一些不太愉快的经历,但他确实帮助过我很多。亲爱的,你应该还记得吧,如果不是他的话,我可能会在等你的漫长时间里渐渐绝望。” 科则满脸愧色的抱了抱自己的妻子:“都怪我……” “不,”玛丽夫人也抱紧他,“不怪你。亲爱的,你是在为了我们更好的生活而努力,我怎么可能怪你呢?我如果怪你的话,那不就太没良心了吗?伟大的海神在上,我向海神发誓,我会一直爱你,感谢你对这个家的付出,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相伴得来不易,所以越发珍惜。 旁观的西塔:…… 他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摆件,站在这里只会影响他爸妈的感情和他们之间的互诉衷肠,不好插话,安安静静低头走路,等那边两位终于抱完了,才状若好奇地问道:“妈妈,纪评先生是谁呀?” 玛丽夫人失笑:“你又忘啦?之前还和你提及过他呢。就是那天我们在码头第一天遇见的时候,我旁边的那位先生呀,他帮过了我很多,是一位非常仁慈善良的先生。” 西塔听着父母的讲述,继续状若好奇:“我好想认识一下纪评先生啊。” 他这样说,玛丽和科则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虽然他们很感激纪评先生对自己的帮助,但是他们也知道,如果一辈子平安的话,可能就不需要别人的帮助。如果可以他们还是希望西塔以后永远都不要遇上任何危险,永远都不要陷于需要纪平先生帮助的境地。 玛丽夫人最后微笑着摸了摸西塔的头,轻声道:“也许有一天你会见到,也不知道纪评现在在哪里呢?他离开安斯特已经很久了。” ……在米卡公国。 西塔暗自在心里回答。 科则先生握住玛丽夫人的手,道:“也许他正在其他地方帮助别人。” 对对对。 西塔继续在心里回答。 帮助别人,帮助死神丢权柄。 第209章 番外:无牵无挂 (还是跳过本章不耽误阅读,存稿箱废稿,本来是想放在正文的,但思考了一下全文基调觉得不太合适,容易挨骂……没想到现在没时间写,还是放出来了。只想守个日更新,免费文不按字数收费,叩谢各位理解。内容为纪评第一天离开福利院去上学。) (十分建议跳过本章和下一章。) …… 某年。 中考分数线出来的时候,夏凉表现的比纪评还要激动。这是她在福利院工作的第二十年,二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长到有很多曾经和她同龄的老师都已经调走,也短到她依然没多大变化。她还在这个偏僻的角落里死守着福利院,守着这些或被领养走、或就在这里长大的孩子。 这所城市曾经繁华,但现在已经很寥落了,像是被时代的红利抛弃,只能缩在无人的角落苟延残喘。 纪评听见夏凉高兴的和他说:“阿评!你可以走第一志愿的统招线!上到最好的市一中!” 纪评有点无奈的放下书,然后说:“夏老师,你说过很多遍了,我也听了很多遍了。” 夏凉还是很开心。 她穿了条碎花的裙子,是前几年流行的款式了,就仿佛她这个人也和这个地方一样,埋在曾经繁荣的过去。 …… 去上学的第一天,没能搭上普高线也不准备念职校的玩伴眼巴巴看着纪评离开,同样没搭上普高线的另一位哭的鼻子通红,于是本来要走的纪评不得不折返回来,用几分钟的微笑安慰自己的玩伴。 纪评的高中生涯仿佛一帆风顺却又平平无奇。 不出挑不拔尖,也不落后不垫底。 他在语言的学习上有着惊人的天赋,母语和外语都学的游刃有余,不需要花费多长的时间就可以取得惊人的分数。 但或许上天给你开了一扇窗,就会给你关上另一扇窗。与学习语言相反的是,他在物理化学上的理解能力十分让人堪忧,他好像天然否认那些刻在教材上的公式,总会在考试时难以下笔运用。 所以理所当然的,纪评在文理分科的时候选择了文科,成绩在班级不上不下,于是他的高考分数也不上不下,略高于平均线一点,让他得以填写一个不太差但也不太好的大学。 很遗憾,该大学有一门公共课是大学物理。 更遗憾的是,该大学还有项不太妙的规定,所有专业的学生都需要修习该公共课。 所以时别两年,纪评再次接触到了物理。 他的物理老师是一位幽默风趣的青年博士,名叫李饿,听说是因为幼时家境贫困没饭吃才会起这个名字,意思是你饿。我不饿,你才饿。 抛开姓名的趣闻,李老师另一个值得关注的地方在于……他的学术履历相当丰富,是一位值得选择的、很优秀的导师。可惜他还年轻,暂时不带研究生。 李老师在本校从教,开朗健谈,喜欢用夸张的肢体动作比划抽象的概念,也喜欢随机在课后拦下一位同学调研本节课的感受。 很不幸,纪评是第一个被抽中的。 根本没听课的他一言难尽的看了看笑容满面的老师和同学,又看了看黑板,最后叹了口气,认输似的说:“抱歉,李老师,我高中选的是文科,刚才没有听懂。” 这句话为他换来了专门的课后辅导。 再后来,将近一个学期后,临近期末考试的时候,已经和纪评混熟的李饿邀请纪评去学校的湖里钓鱼,并信誓旦旦的表明自己已经和领导申请过,绝对没有问题,还说那里的鱼肥,他打了一周的窝,肯定能钓到。 纪评思考了下自己极有可能挂科的期末考试,婉拒了。 无奈李饿不死心,期末考完后又约了一次,这次没有理由拒绝,纪评跟着他的前任物理老师走到湖边,接过钓鱼竿,才刚挂上鱼钩和饵料,就听见他的李老师神神秘秘的说:“你相不相信,我其实是为了你才来这个学校教书的。” 纪评:? 他平静道:“爬。” 李饿乐不可支:“好吧好吧,我说实话,你其实是救世主,你信不信?” 纪评这次没说爬,他盯着李饿看了几秒,然后慢吞吞的说:“你终于学物理学疯了?” 李饿反驳:“我没有!我可是天才!虽然最近确实是有点小瓶颈,但是我是认真的!你觉不觉得这个世界不太对劲?” 纪评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在李饿充满期待的注视中回复:“是不太对劲——我算了我物理的分,应该是55,但我最终得分65。我室友算分,45,他最终得分60。恭喜你,你创造了挂科率0%的好成绩。也感谢学校,没有实行双过线机制。” 李饿:…… 他不死心:“你是在福利院长大的吧?我看了有关你的资料,我觉得你应该选择理科,为什么会学文呢?” 纪评平静道:“因为我莫名其妙学不明白物理化学,所以神明指示我去学文。” 李饿:??? 他神情立刻严肃起来,然后说:“我也听见了神明的指示。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骗局,看似精密、毫无漏洞的构造实则底层逻辑矛盾,你能想象吗?明明是同样的步骤同样的材料,最后做出来的结果却截然相反。” 纪评思考了一下:“根据我其他打实验室白工的同学们的反馈,这种现象在实验室里经常发生。” “另外,”纪评盯着一动不动的鱼线,“你打了很久的窝?鱼很多?很肥?很大?” “这才多久,钓鱼要有点耐心。” 纪评点点头:“所以做实验也要有耐心……我的意思是,就算有问题,也别推给神学。” “我说真的,”李饿的表情恨铁不成钢,仿佛是觉得纪评像个榆木脑袋,“你真的是救世主,你相信我,只要你点点头,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见这个世界最大的真相。” 李老师的神情很认真。 纪评正要回答,突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在大声叫唤:“喂,那边的两个,谁许你们在这里钓鱼的?学校规定了,不能钓,不能钓,没看见吗?” ??? 纪评迅速抛弃鱼线鱼竿转身就跑。李饿同样不遑多让,跑路的速度比他还快,甚至还有心思继续之前的话题:“你不好奇……” 纪评面无表情打断了他:“和领导申请过。绝对没问题。李老师,谢谢你,我才大一,我不想背处分。” 最后两个人转移到了校外的烧烤摊,李饿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他无比豪气的挥挥手,点了一大堆,又加了两斤的小龙虾,还开了一瓶啤酒。 “差点连累你,向你道歉,”李饿神情无比真挚,“正巧这里离实验室不远,不如我们等下去看看这个世界最大的真相吧。” 李饿口中所谓的真相是一个奇怪的现象。 简单来说,某束粒子在经过某一限定厚度的材质后会出现散射现象,但如果增加或减少厚度,则该束粒子会消失。这听起来有点不合常理,任何物质都不会凭空增生或消亡。 纪评在一堆学术术语中总结出来这一点,他迎着李饿期待的视线,再次说出来一句双方都很耳熟的话:“抱歉,我高中选的是文科,刚才没有听懂。” 李饿期待的视线随之碎成一地烂渣。 于是世界的真相就此收尾。 寒假的时候,有赖于李老师的帮助,纪评凭借一份堪称一穷二白的简历获得了一份和所学专业完全不对口的实习工作,原因是李老师想让他跨考物理领域,所以希望他从现在开始培养对物理的兴趣。 纪评答应这份工作的原因很简单:工资很高,很闲。 他抽空回了次福利院。 夏凉还在福利院工作,这些年因为政府的保障措施越来越到位,被抛弃的孩子几乎没有,因为意外变故失去父母的孩子也会被送到条件更好的福利院,所以这里已经只剩下最后几个学生,只等他们成年以后拥有可以养活自己的能力,这处福利院就会并入市里。 也许是常年工作的原因,夏凉脸色很苍白,她说是因为她最近感冒了,岁数大了,免疫力下降,这听起来也很正常。 她给纪评沏了一杯茶,苍白的手指握住杯柄,竭力露出一个微笑:“在大学过的还好吗?有没有认识到新的朋友?我听说大学的活动很丰富多彩,有很多社团,你参加了吗?” 纪评点了点头,开始和老师介绍他的大学生活 重点说了不太严肃的李饿,最后目光停在不远处柜子上的一本书,突兀道:“你最近喜欢看历史书?” 那本书看起来很旧,纸张微微泛黄,没有灰尘落在上面,像是被多次翻阅过。 “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只是无聊,看些东西打发时间。” 离开福利院的时候下了小雨,好在纪评来前看过天气预报带了伞,他撑着伞和夏凉说话,看着记忆里热闹的街道现在却只有寥寥几个人,这座城市好像一直、一直都停在这样腐败的时间里,再也难以重现当年的热闹。 夏凉突然发问:“你知道为什么这里会突然落败下去吗?” 纪评摇了摇头。 夏凉于是微笑:“因为没抓住机遇,错过了时代发展的风口。当时政府的领导也没有很好的决断力,投资的企业发展不行。所以你要好好学习啊,阿评,好好学习,以后做一个眼光长远的人。” “就送到这里了,”夏凉在十字路口前停步,“福利院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学校,我听说你找了份实习的工作,应该很忙,不要耽误正事了。” 纪评觉得夏凉欲言又止,所以他又折返回去,想问个清楚,正好让他撞上夏凉在办公室里呕血,晕了过去。 医生告诉他,幸好他送医院送的及时,否则要出大问题,又说工作不能太辛苦,要健康作息,早睡早起,让夏凉在医院多休养几日。 然而,夏凉的情况在之后的几天里急转直下,很快就进了急救室,于是消息也传出去。 她曾经带过的那些孩子,有些听说了消息,不远万里请假过来看她,了解她的病情,和纪评一起在医院里急的团团转。还有的捂着嘴小声痛哭起来,哭为什么那么好的妈妈会突然生重病。 李饿也来了,他拉过纪评,用正常音量说:“你觉不觉得这个世界不对劲?明明医生之前判断的是没什么大问题,但现在夏老师突然就仿佛时日无多了。” 他又说:“你想不想看这个世界最大的真相?只要你点头,或许就能救她,你——” 纪评给了他一拳。 或许是备受打击,李饿消失了几天,再出现的时候已经是满脸惭愧,和他道歉自己不好,做实验做的疯魔了。 李饿努力找了国内擅长这方面的老教授,努力为夏凉联系了最好的医疗资源,为此甚至惊动了他那位七老八十的导师。 老教授不远万里打电话来骂他:“学傻了?我都听人家护士说了!人正伤心呢!当着他面说风凉话!还世界最大的真相……你看我像不像世界最大的真相?我看你真是颇有红楼遗风,满纸荒唐言!” 虽已年过古稀,老教授骂起人来依然中气十足,气壮山河,很有文采。 最后夏凉还是去世了。 福利院失去了这位老资历老师,很快就在政府的调动下并入了市福利院,原本的几个孩子也一并进入了新环境,在新老师的带领下去悼念夏凉。 将近半年后,第二个学期快结束的的时候,李饿又招呼纪评去钓鱼。 他们钓了一整天,奇迹般真钓上来条大鱼,李饿兴奋的又拍照片又录视频,用纪评的账号传到网上,顺利收获了一众好评: “快把老员工送回去吸氧吧,别回头真勒死了多亏啊。” “花了多少钱买的大鱼?真肥!” “啧啧啧,迷你模型矿泉水多少钱买的啊,真逼真啊……” 纪评沉默了下。 李饿高高兴兴:“我们吃烤鱼吧?包你满意。” 第210章 番外:孑然一身 第二个学期刚开始的时候,纪评主动邀请李饿去钓鱼,地点是一处禁渔区,禁止捕鱼因为要让鱼有一个休养生息的时间,但可以钓鱼,仅限一人一竿。 李饿很不满意:“这根本就是去给鱼送饵料,不可能钓的到,纯纯帮助当地的鱼休养生息。还有今天好冷啊。” 纪评叹了口气:“那不钓了吧。” 李饿立刻说:“谁说我不钓了?我钓一整天!我不相信一整天都钓不上来一只。” 禁渔区的水面风平浪静,往里面看,瞧不见什么活鱼的影子,旁边也有其他的人在钓鱼,大都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李饿全神贯注盯着水面,提前准备好用来打窝的一桶饵料已经快倒的差不多了。纪评眼看着他好像想打电话叫人来送,立刻制止他:“……鱼回去连夜写了一篇桃花源记。” 李饿尴尬的笑了一声:“可这里真的很难钓。打窝打的不狠怎么能钓到鱼呢?而且这里允许我们钓,本来也是指望着我们放点饵料去帮助鱼生存,对吧?” 最后没再加饵料,但也真的一整天都没钓上来一只。 一天的钓鱼结束,李饿在晚上掏钱买了烤鱼,笑呵呵的开了瓶汽水,又说:“你考虑一下,跨考物理呗。你现在读的专业就业又不好,你以后咋办啊?我都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读这个专业,喜欢喝西北风睡大街?” 他拍了拍自己:“咱俩什么关系?你要是跨考的话,我肯定会帮你啊。然后等你过了线,我就去向学校申请,当你的导师怎么样?到时候我是你的第一个导师,你是我的第一个学生……” 在他说完话之前,有人敲了敲桌子。 七老八十的老教授面色不虞,被人搀扶着站在那里,瞪眼骂道:“吃的开心吗?怎么不饿死你?” 纪评:? 他立刻起身打招呼,给老教授让座。老教授对他比对李饿要和颜悦色多了,笑呵呵问了他的名字和专业,又冷不防问他喜不喜欢物理,要不要跨考物理。 纪评:??? 他只能直说:“我学科基础不太牢靠。” “可以学!”李饿说,“我包教会的。” 然后李饿又被他老教授逮着骂了一通。 后来的纪评才知道,那天学校有个合作项目,需要调研,老教授是特意接了项目,来这里看他的得意门生李饿。谁知等真到了这一天,李饿却没来迎接他,不知所踪,跑远了。 老教授没在这城市停留多久,半个月后就走了,临走前让李饿安分一点,多把心思放在科研上,争取早日开始带学生。 但李饿好像没当回事。 某天晚上,他又和纪评在校外的炸鸡腿店旁边偶遇。能开在大学外,并且生意长盛不衰的店大都有其魅力所在,比如这家店炸的鸡腿就很外焦里嫩,配以店铺特制的调味料,味道一绝。 李饿又和纪评说:“我真的是为了你来这个学校教书的。” 纪评:“……好好好,那为什么?” “因为我要拯救世界,只有我看到了这个世界最大的真相,所以我应该承担这份责任,”李饿严肃道,“你没见过么?那种扭曲的现象、扭曲的生物……” 他站起来又坐下,店铺廉价的塑料凳子相当坚固,没因他频繁的举动发出什么声响。 “我是硕博连读,博士延毕了三年,”李饿又拿起他刚刚放到桌子上的杯子,闷头喝了口酒,觉得味道不太对,像白开水,一转头意识到是纪评换了,“你换我的酒干嘛?” “怕你喝出胃出血,”纪评笑了笑,“而且我从小就听福利院的标语说,白开水是天底下最好喝的饮料。还是说你要否认这个标语,白开水其实并不好喝?” 李饿干脆不喝酒了:“我本来可以正常毕业的,我觉得我的实验做的没有问题,理论没有问题,逻辑没有问题,数据也没有问题。我差点就要顺利毕业了,差点就要成为老板的所有学生当中唯一一个博士没有延毕的。” 他开始说但是了:“但是他们说我数据造假,老板为了证明我的清白,做了第二遍、第三遍,按照我的步骤来,没复现成功,神奇的是我也再次做了,但我也没能复现成功。但是明明我在发论文前做了好多遍,确认无误才发的。”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听见,应该很难会有人想象履历丰富的李饿老师曾经会有这么惨痛的经历。这些经历甚至没有写在他的履历上。博士延毕的那么多,三年也不是很久,更何况他还是连读,本就节省了很多时间。 “你知道是为什么吗?”李饿冷冷道,“因为有个力量把这个世界的参数修改了。我以为精密的齿轮切合时是严丝合缝的,无论如何都要保证所有齿轮都不会发生变化,否则这场精巧一定会毁掉,所以我如此放心。” “但我忘了我也只是个废物,是几十万年前几百万年前沾沾自喜的猿人,自以为拥有一切实则什么都没有。它可以轻易越过这些齿轮改变我眼中永远不会变化的参数,然后毁掉我。” 学术造假是要背一辈子的东西,如果不是李饿的导师足够相信他,为自己最爱的学生解释说他只是能力不足。那现在的李饿或许根本就不能出现在大学的课堂上,更遑论任教。 “它在以这种方式向我彰显它的伟力,警告我不要再追寻有关它的一切。我最后认输了,因为它能轻易毁掉我的一切。” 李饿深吸一口气:“跨考吧,你很适合学物理,我向你发誓。” 纪评又给他把白开水倒满:“我不知道我适不适合物理。但我突然觉得物理的尽头是神学,这句话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 纪评扯出一抹微笑,语气温和:“如果我没记错,你明天还有公共课要上,还是早点休息,免得上课状态不佳。我也有早八要赶,拜拜。” “你不相信我,”李饿说,“为什么?” 纪评想了想,不太确定的回答他:“可能是因为我是一个无神论者,还因为我受了九年义务教育,却又没有在某一行业有特别深入的研究,所以在我心目中还是坚持科学最大。” “哦,”李饿说,“那我刚才都是开玩笑的,我其实也这么想,哪儿有科学解释不了的事情?如果有,一定是因为我研究的还不够透彻。” …… 第二天,纪评在上早八的时候听说,李饿早上忽然无故晕厥,现正在医院,情况不明。 医院就在学校边上,不远,所以纪评中午抽空过去了一趟,到的时候在李饿床边看见一堆果篮,还有两三个围在那里的学生。 纪评见状本来想走,谁知道李饿看见了他,高声道:“纪评!别走!” ……这次走的换成那两三个纪评不认识的学生了。 “他们是班上的班委,我在课上晕倒,多亏他们送我过来,”李饿靠在床上,整个人看起来精神状态良好,脑袋上包了块白纱,“医生说我就是通宵,以及早上没吃东西,所以才会晕。” 他又说:“来都来了,陪我聊聊天吧。在你来前的一个小时,医生又给我做了一次检查,检查结果再等二十分钟就出来了。” 李饿微微一笑,忽而道:“你看,我现在很健康,对吧?” 健康的李饿被第二次复查的医生宣判了死刑,病历单上清清楚楚写了他的问题,身体多处恶性肿瘤,脑部有大块不明病因的异物,免疫力因不明原因下降大半,建议留校再察看。 在做第三次检查前,李饿又拉住纪评:“……纪评,我没做错,我不想认输,我还想把那个实验做完。” 它要杀他,因为它很生气,它明明打了很大的窝,给了他很多甜头,他却还是不愿意上钩,还要一意孤行。 李饿最后用气音和纪评说:“去我的实验室看看,有惊喜,有世界最大的真相……我是说,能托你把我笔记拿过来吗?” …… 李饿在学校有两个独立的实验室,和一个单独的办公室,纪评下午去的时候,实验室早已经上锁了。他用李饿给的钥匙打开实验室,开始翻找李饿的笔记。 科研天才的笔记写满了鬼画符,从第一页写到最后一页,没有一个符号是纪评熟悉的,他匆匆浏览一遍,忽然听见电话响了。 一个陌生的电话,所属ip是首都,纪评没什么认识的人在首都,所以他将电话定性为诈骗或推销,挂掉了。 电话又响了第二次。 接起电话,老教授苍老但仍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我听说李饿晕倒了?打他学校领导的电话,领导说也不是很清楚,你知道怎么回事吗?这混小子……” ……这位老教授对李饿的关心简直就像是对着自己亲儿子,事事上心。 纪评如实说了情况,略去了实验室的部分……他还记得老教授气壮山河的那句“你看我像不像世界最大的真相?” 挂掉电话,他又翻到了第二本笔记,上面是一些志怪小说的收集。李饿条理清晰的给它们归了类,又写了它们分别在哪些地域流传,有些画了红叉。 纪评认真看了看,发现这些有红叉的共同点是都提及了神仙,但不是所有人隐约听过的土地公、东华公之流的神仙,也不是西方鼎鼎有名的上帝,而是些不出名的、像是胡编乱造的神仙。 他把东西收好,在要离开实验室的时候接到了第二个医院的电话。医院说李饿坚持要见他,不然不做手术。 …… 李饿看起来依然状态良好,笑嘻嘻的和纪评打招呼:“我笔记找到了吗?我和你说,我昨天晚上通宵,是因为昨晚在校外摊吃完东西后,我回去突然发现我上次和你说的那个实验有了突破性进展!我很兴奋,我觉得我马上就能做点东西出来了。” “然后我通宵了一整晚,我真讨厌那个公共课,学生不想去我也不想去,大家都不想上,为什么不能一拍两散就当没这个课。” 纪评把笔记递过去:“好好好,那你一定要把实验做完。” “当然,”李饿又把笔记退了回去,“帮我收着吧,别给我那个老板看见了,他肯定会气的要死,骂死我。因为他一直不喜欢我对这些志怪传闻上心,我只能托付给你。” 他又笑呵呵地说:“我其实对道教文化很感兴趣,我觉得和道教没关系的传闻都不可信。” 后来几天,李饿的病情得到了有效控制。 但医院对他脑部的不明异物依然很头疼,因为位置特殊也不能切开看,只能旁敲侧击确定李饿的精神状态,确定他还能正常思考。 后来,又过了半个月,纪评在做完家教兼职后打开了静音的手机,看见上面半个小时前的电话,没打通,所以发了短信,是李饿发的。 “我觉得我要死了。” 他看完的时候,恰好又来一个电话,医院在电话里说李饿不幸在半小时前猝死了,又说李饿没什么亲人,只留了他的手机号,问他要怎么处理。 他带家教的孩子噔噔噔从小房间里跑到客厅,给他抓了一包糖果,开开心心的说:“纪评哥哥!今天是六一儿童节,祝你儿童节快乐哦!下次不要查我背诵默写了,我真的不会。” 孩子的妈妈笑骂了一句人小鬼大。 纪评于是也露出一个平淡温和的微笑:“谢谢你,不要忘记刚刚布置的学习任务哦,下次还是要检查的。” 他在下楼的时候给医院发了李饿导师的电话。 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明媚,炙烤着大地上的一切,热的人想立刻退回有冷气的地方。今天也是个难得的好节日,住宅小区里有开心的孩子嬉笑打闹,拿着网吹泡泡,彩虹色的泡泡飘在空气中,在碎开前折射出了五颜六色的光。 纪评戳开一个泡泡。 无牵无挂,孑然一身。 第211章 您可以杀了我 夜色依旧。 米卡公国。 床上的青年还在熟睡,呼吸匀称。庞大的未知生物占据着房间里的每一处空间,只让了极小的位置供一本会发光的书短暂栖息。 这本摊开的“书”已然沉沉睡去,陷入米卡公国这场好似不会醒来的长梦。它摊开的那两面几近空白,只有一行微小符号在正中央微微闪烁: \(☆o☆)/ ~( ̄? ̄~) ??* ??*????? 小塔的喜悦显而易见,另一位不明生物心情却很焦躁。 玛瑙眨了眨眼睛,看了眼那些符号又收回视线,黑暗里,它的八只眼睛就像是点燃的红蜡烛,幽幽亮着光,戒备地审视着周围的一切。 夜晚安静无声,整个米卡公国都陷入一场长眠,依然是熟悉至极的手段,和之前的收牧日一样,利用梦境将污秽与现实隔绝,不使其流落在外半分。 玛瑙焦躁地眨了眨眼睛,忽觉周围的空间波动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逐步入侵蚕食,分离开它与现实,要压着它沉入梦境。 玛瑙:! 它立刻警惕起来,却还顾及着这处租赁的房屋,担忧自己擅自行动会破坏这里……它记得纪评很重视住所,不能轻易毁掉或损伤。 眼睛眨了眨,朦胧的抵抗意念转瞬便被庞大的力量吞没进去,求生和守卫的本能促使它舞动起所有触手,往前狠狠一击—— 刹那海水翻涌,浪涛掀天! “停!玛瑙!咳……” ? 玛瑙僵硬停住了动作,舞动的触手停在半空。 青年扶着它的触手站起身。 和巨大的生物比起来,青年渺小的如同一朵开在参天巨树旁边的蘑菇,现在这朵蘑菇刚呛了水,正在不住咳嗽。 “怎……怎么了,”纪评好不容易缓过来,本想看着玛瑙的眼睛说话,又意识到自己踮起脚尖够不到,干脆心安理得的坐到触手上,“谁吓到你了?” 好惊喜的初见。 某年某月某日,他差点被淹死在自己的梦境里。 当然,此处有个问题,如果在梦境里死了,那这场梦是会醒过来,还是自己直接变成植物人?纪评觉得这真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玛瑙慢慢放下触手,想变小又不知道要不要变小,如果骤然缩小……好像会摔到人。 纪评没得到答复,便也没追问,他指了指面前的大海,忧愁的叹了口气:“我觉得我俩都信错神明了。就不该信仰祂。” 找不到人,真难办。 “祂和我说要一劳永逸,末了帮了我一把,好吧,我感谢祂,但我现在找不到死神,祂又没声了,”纪评遥遥望着远处海面,说,“我想着能不能喊你来帮忙,吓到你了吗?” 托着他的触手尖尖摇了摇。 纪评忍不住笑了下。 “我想化出我以前见过的白雪皑皑,但没成功,然后就想到了安斯特,这次成功了,”周围模仿了安斯特的岸边,只是没人,“当赏景。” 纪评觉得这个梦境真实到和现实等比复刻:“我尝试查找死神的痕迹。” 死神赫奇托里斯。 “世界海告知我,死神赫奇托里斯不需要信仰是因为祂已与世界海融为一体。” 貌似自家邪神提醒过不能和世界海交流,但是,是世界海一直在单方向灌输碎片化的东西,和他没关系。而且从中挑挑拣拣拼凑出个有意义的不太容易。 “神明也会有信仰的对象。世界海接纳它的信徒,给予信徒永不动摇的地位和权柄。于是我开始想……可能这就是不能和世界海交流的原因,之一?” “世界海给我的感觉温柔又包容,祂似乎不想伤害我,也不愿意伤害祂的信徒,祂的孩子,所以祂选择藏起对方,避免我们发生冲突。说不定现在赫奇托里斯也在找我。” 寻找是一件麻烦的事情。 纪评在玛瑙旁边坐下,提出一个猜想:“我想信仰死神。我觉得祂一定会回应,毕竟祂想杀我。如果祂不回应的话,那……明天早上吃什么?” 天穹洒下一丝朦胧温柔的光,纪评忽而有点怀念玛丽夫人偶尔送上门的甜点蛋糕,他这样想,然后顺口问道:“上午买了不少面包,你感兴趣吗?嗯……工匠先生应该不会介意,但好像有点委屈小泽西卡,孩子是不是应该吃一点有营养的?比如肉蛋奶?” 青年话题跳的太快,快到玛瑙难以立刻处理大量信息,庞大的眼睛里出现一点迷茫。 海水温柔拂过岸边,纪评没想过玛瑙能陪他说很多很多话,于是不曾停顿等待,继续道:“说起来,你进来的时候,有留意泽西卡那边吗?没出什么事吧?” 他真怕牵连到毫无自保能力的泽西卡。 玛瑙想了想,似乎有一些异常波动,但它没太关心,而且波动平息的很快,于是摇了摇触手尖尖表达否定。 “那就好,”纪评看向依然湛蓝色的海和天,眨了眨眼睛,周围的一切顷刻间如镜面般碎开,“我让渡了部分梦境权柄给你……立刻去救小塔,如果遇到危险,就向你信仰的那位求助。” 他倏地又想起什么,重新添了一句:“如果小塔不想和你走,就算了。只要它不在死神的控制之下,其他都随它的心意。” 这应该算个千载难逢的回家机会? 忘了问邪神为什么上次不可以沟通世界海这次就可以借梦境沟通了……算了,等梦醒了再问。 玛瑙还没明白他的意思,停在原地踌躇不走,纪评不得不把话说的更明白些:“死神也在找我,祂不会错过主动进入世界海的小塔,必然会借助小塔和我的联系。现在祂寻过来了,你去救人。” 玛瑙说不清是甘愿还是不甘愿。 它在原地焦躁的动了动,明明不似人那样有明确的表情可以判断息怒,却就是从上到下都透露着一股焦急,很不愿意走,又不得不走。 纪评于是反思了下,忽而觉得自己话说的太模糊。 碎片正在一片片脱落,他估计着时间,加快语速:“根据世界海的描述,梦权柄用处许多,我让渡给你的权柄能帮你在梦中搜寻小塔下落,到时注意浮珠即可——” 碎开后,替代碎片的也无非是黑暗。 无数梦境搭建而成的浮珠在碎开后的黑暗里沉浮,展现出所有在梦境中熟睡的普通人,有些梦境日常闲趣,也有些天马行空,充斥着想象力。鲜艳的血色为画面镀上一层红,平添几分惊悚。 纪评指向这些浮珠:“权柄会指引你小塔的位置,浮珠会告诉你要如何离开,再多的……问小塔吧。” 青年平平静静摊开手,叹口气:“这些知识我也是半吊子呢,小塔知道的必然比我全面。” 玛瑙离开后,浮珠还在似有若无的浮沉。 纪评一边若有所思的想是不是旧梦之主平日里就靠看这些打发时间,一边思考为什么会牵连这么多人进来…… 诶,桃花源里那些人的梦境会是什么样的?长此以往的看下去……恐怕只有神明不会发疯。也不对,那些信徒的异常就来自旧梦之主。 浮珠在眼前沉浮,随着梦境的翻腾又被压下去,纪评凝神确认了一下隔绝屏障的稳定性,这才重新将注意力放到周围,朦胧的黑色雾气已几乎近在咫尺—— 腐烂的味道如此清晰,几乎要让人错以为这就是现实。 纪评认真想了想世界海教他的东西。 世界海无有不包,权柄简单来说可以描述为一种调动世界海部分力量的凭证。 “梦”意味着可以随意勾画描摹自己或他人的梦境,令人死在梦里又或是永不醒来,以此为基础更进一步,则是将梦境里的事物搬入现实,又或是将现实里的存在拉入梦境……比如刚刚被他拉进来的玛瑙。 那么,死神的“死亡”又意味着什么?朵图靳帝国里的异常集中表现在黑色鳞片、干瘪衰老,这是否意味着,即便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也没办法令人没有任何缘由的直接死去,还需要走一下过程,比如衰老,比如疾病,比如被怪物捕杀。 纪评有意识低下视线,不去注视周围的一切,但属于他的梦境正在被入侵,游荡的雾气搜寻着可能存在于此的生命体,他无端觉得有些喘不上气,像是窒息。 梦里也会窒息?纪评在心里腹诽了一句,心念一动,黑暗转眼散开,大片阳光倾洒下来,记忆里的绿草鲜花缠绕搭建出漂亮的花园,涂了白漆的藤花椅置于一角,旁边的桌上散乱放着几本书。 尽管看起来再真实,这也是假的,是梦境一隅。纪评手指才按上书本扉页,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踏入花园的客人有着与清雅环境相符合的外貌,仔细打理的头发平整的梳在脑后,上半身是黑色双排扣的礼服,下半身则是长裤和短靴,款式有些罕见,反正纪评没见过。 祂看起来和路易斯同岁,有一张苍白的和常人一样的脸,死气沉沉的眼睛和权柄很相衬。没有多出来什么……纪评又数了数,两只手两条腿,确实没多出来什么,当然,也不排除这其实是一层没能看出来的伪装。 就算是伪装,交谈的对象足够正常也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 纪评体贴的变出两杯饮品,一杯是他想喝的奶油蘑菇汤,另一杯是他觉得绝大多数人都会喜欢的红椰汁:“敬您和我的默契。” 梦中的阳光也有和现实如出一辙的温度,客人在他对面的藤花椅坐下,不等纪评发问,径直道:“你想说什么。” 这么直接啊。 纪评觉得一点点棘手,他缩回要去拿奶油蘑菇汤的手,决定从一个简单的问题入手:“小塔呢?” “在□□哭泣。” 中间一段像是不能用任何语言表述出来的地名,甚至无法在脑中留下具体的印象和发音,可重点并不是这几个单词,而是…… “哭泣?”原本只是简单问一下的纪评诧异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为什么?” 他在心里瞬间转过无数个想法,其中最可能的罪魁祸首就是现在看似脾气很好,坐在他面前的这个。 “□□被毁了,”对方平静喝了口手边的红椰汁,语气死寂如枯水,“它没出卖你,它沉浸在悲痛中,也不知道我去过。” 客人不等纪评说话,又道:“祂始终在注视着你。” 纪评轻松笑笑:“哦。” 他抿了口奶油蘑菇汤,忽而后知后觉梦境的另一个用处,调节伙食,理论上来说,他吃过见过的都能变出来……好功能,可惜现在不能尝试,要等事情结束后。 “我是想问您,”纪评斟酌了下措辞,“您怎么看待,我现在说的语言?” 他前半句仍采用了通用语,后半句用的却是自己的母语,刻入骨髓的语言哪怕许久不曾发音,也依然流畅至极,咬字清晰。 对方闻言,头部并不见倾斜动作,只有眼珠子一点点移动,充满了非人感,分明内容是疑惑的,语气却平铺直叙:“你为什么不问祂。” 纪评坦言:“问过了,但祂说祂不知道。” “这并不是容你背弃信仰的准许。” 纪评略感荒谬的停顿一瞬,正欲反驳,又莫名觉得接下来说的话有些忘恩负义,比如说自己没有信仰,或者说自己信仰x产主义,最终道:“我遇见了我认为……应该不会出现在这里的,某些人。” 青年手肘撑在桌子上,十指交叉,状若思考,确认了对方也了解这种语言,便也默认对方了解所有典故,干脆采用了自己的母语:“套用某个已存在的设定,我认为我从前学习过的所有东西大致可以用神秘学,和科技学来分类,我倾向于后者,所以在真正遇上‘穿越’这种事情前,我以为它是个不会发生的设定。” “当然,我不认为自己是特别的,所以我更关心的是,满足什么样的条件才会遇上这种事?就算是运气、巧合,也是条件,命运之神的有些信徒就爱宣扬好运都是神明的眷顾。” 客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只要主人愿意,梦境的流逝便永远不会占用任何实际时间,是以纪评安静的等待着对方的答复,顺便思考要不要变点吃的出来。 “如果我告诉你这些,你能给我什么?” 阳光的温度依然温暖,微风甚至送来了和记忆里等比例复刻的花香,纪评认真想了想,然后笑道:“您可以杀了我。套用一句话,朝闻道而夕死,对我来说也是适用的。” 第212章 只会催人加班的首席 不知道有没有用,他诚恳的望进对方的眼睛,像是过往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尽量使自己现在的事情足够真挚:“玛瑙已经走远了,我还让渡了一部分权柄给它,这是我邀请您的诚意,您随时可以杀了我。祂不会在意这些,因为祂还可以选择下一个。” “这次也与上次不一样,如您所见,我是个实打实的普通人,所有的能力都来自玛瑙,和祂,一旦失去帮助,我就一无所有。” 仿佛是在认真考量这些话的得失,对方没有立刻说话,纪评慢条斯理喝完了奶油蘑菇汤,又变了瓶橙汁出来。 太久没见过这东西,记忆在时间的冲刷下褪色,梦境也无法继续复刻,包装上的文字已然模糊不清,只有颜色澄橙的,也许味道也一样。 这次等的时间比上个问题短,毫无起伏的声音幽然如枯潭:“你要不要,做我的信徒。” 纪评拿着橙汁的手抖了一下:“我希望您现在告诉我您是在开玩笑。” 对方回答了他的前一个问题:“运气。” 面前这位出乎意料的容易说话、容易沟通、容易理解,最重要的是,当祂也吐出和母语一致的发音时,纪评会觉得几分错乱感。这分错乱感令他略微失神,却又不知道自己的失神从何而来。 “被看见,然后被带走,”红椰汁被客人倾倒,琥珀色的液体一点点渗入脚下的土地,“像这样,转一转手腕,它们就会离开它们原本所在的地方。” 好浪费粮食。 纪评第一反应是这个,然后在他咽下这句话后,面前的客人说:“你也是。” 神明难得弯起嘴角,露出个平淡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你不应该追随祂,不应该信仰祂,更不应该试图探究世界海。” 花园里的鲜花寸寸枯萎,伪造出来的幻梦一触即碎,还没能多问几句的纪评遗憾叹了口气,后退一步,所站立的地方已经变为鼓动着的血肉肌肤。 抛开刻意遮掩的假面,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粘膜连接着筋络,地面正在一起一伏的呼吸,蓬勃着的生机超过无意识的死土。 可这起伏的弧度正在步步微弱,当年烧不干净的一切都在莫名的影响下飞速枯萎,几乎就要变成一团团纠缠在一起的肮脏灰烬。 对方平静陈述事实:“你应该向祂求援。” 祂已经不是刚才的样子了,模样弯曲成古怪的弧度,枯爪似的手掌像是故事里可以吓坏小朋友的恶魔。纪评不是小朋友,所以他还有心情继续搭话:“我觉得……我只是拒绝了您的邀请。我们仍可以慢慢说些别的,比如您不关心祂吗?或许您的疑问,我可以解答。” “神明没有疑问。”对方只是以这样古怪的喃语回答了他。 血肉的消耗幅度再见加快,相随而来的是世界海的喃语越发清晰成体系,就像是之前阻碍交流的障碍正在被扫清。确认了心中猜想的纪评抬起眼睛,诚心诚意道:“谢谢。” 剥落出去的灰烬簌簌而落,不知归处。 似乎有嘶吼声响起来,又或许只是些黏糊不清的发音,纪评听见世界海略微失真的喃语声一点点刻入心底,这嘈杂的声音从未平息过,太容易干扰人的思绪。 杂质燃烧殆尽后的权柄圆润自然,对方似是才察觉到纪评的意图,却对此不屑一顾:“没有信仰滋润的权柄什么都不算。” 确实,世间无人在传唱旧梦之主的声名,倒是海上的许多个传说总有死神的身影,信仰祂的亡命之徒数不胜数,也令追缉亡命徒的教会和政权烦不胜烦。 纪评见缝插针地询问:“是吗,我听说你不需要信仰。” 对方没有回答他,只高举起巨大的镰刀,簇拥着祂的怪物扑上来,像是一群凶恶秃鹫。 纪评略一沉默,嘴唇微动,坠落的星火顷刻间便轻易击溃了追随而来的诸多怪物,将蔓延的黑雾绞杀殆尽。 对方倏地看过来,注视着青年的目光不再枯若死木:“你……” “我?”纪评歪了歪头,疑惑反问,久等不到下文,他只好说,“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祂教过我许多东西,有些是急需品,比如日常沟通需要掌握的通用语,也有些必须品,比如保证自身安全的……办法?” 纪评甚至平静笑了笑:“说实话,这很酷。只需要撕开符咒,再说出对应的指令,就像是现在这样。” 他抬起手,食指缓慢抵上四指,仿佛空间就在指尖被压缩撕裂:“祂和我提的方案,我不知道如何操作。还是用其他办法比较好,我会记住您的,这可是我第一次接触一位伟大神明,以前都只能在福音书上读。” 赫奇托里斯不明白青年的力量从何而来。明明只是个得群星眷顾的普通人,如果对方调用了群星力量,那很正常,可这份力量不来自群星,只来自名为“梦”的权柄。 “梦”中所见所闻所知,理应悉数由梦境控制,而当梦境撕碎后,留存在其中的东西也应当被撕碎成七零八落的碎片。 神明沉沉注视着这一切,想先一步夺走青年所有生机,令这蓬勃的生命凋谢殆尽,却只是又一场无功而返,莫名的力量阻碍了他的举动,他看见青年的嘴唇开开合合,似乎仍是谦逊有礼的语气。 什么方案? 溺亡于美梦?哦,那是繁星的仁慈,不是青年的。 赫奇托里斯莫名觉得好笑,不存在的心脏像是又跳动起来,连带着枯萎的生命一起,祂最后说:“我不会消亡。” 青年似有诧异:“当然。您是执掌死亡的神明。” 神明不会消亡,神明只会陨落,权柄已经迫不及待要脱离祂的怀抱了,祂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阻碍力量的源头—— “我最近养了只娇气的猫,不太亲人,不太喜欢我,很烦恼,明明当初选择我的也是它。” 有段话缓慢从记忆的角落里浮现出来。 以猫作比权柄,大概略显荒谬。 信徒乞求着神明的眷顾,神明也在乞求权柄的眷顾,权柄则在乞求世界海的包容,那世界海呢? 明明群星已经陨落—— 理应,不会再出现群星了。 陨落后的权柄久久无人信仰,也不曾归顺世界海,应当逐渐凋亡。赫奇托里斯曾经为此杀了无数试图继承群星的赝品,这次也应该顺利的。 群星的眷顾啊。 耳边仿佛回荡着心跳声,因祂凋亡的生命会将所有的生命力注入心脏,以方便祂收割果实。赫奇托里斯分明早就不存在什么具体的心脏,却偏在此刻觉得这心跳声无比清晰,太过吵人。 祂说:“t……纪评。你刚才询问,怎么看待你用的语言。” 这真是个太好回答的问题了。 得世界海垂青的地方,因此得垂青的生灵,眷顾唾手可得,幸运又不幸运。 *** 玛瑙找到小塔的时候,对方正悬浮废墟之上。 倒塌的建筑构造依稀还能窥见一两分从前的精巧构造,破碎的金属散发着凛冽的寒芒,涂漆已沾满锈迹,大大小小的骸骨参差不齐的插在各处,勉强能辨认出生命体的样子。 这是一处不该建立在世界海中的城市,它的一切都和这里格格不入,当里面的市民活着的时候,他们还曾拼命抵抗过这里的一切,艰难求存。 可惜城市塌陷之后无人庇护,只会成为许多脏东西觊觎的目标。 当然,那些不能称之为脏东西。 它们是世界海的孩子,经年累月在这里生活,它们或无形或有形,游荡在这庞大到没有边界的地方里,天然野心勃勃又排斥一切。 小塔曾经是它们当中的一员。 但现在不是了。 离开母亲太久的孩子只会被排斥到底,因为母亲远不止它一个孩子,它过往的所有痕迹都会被慢慢抹除摧毁,它甚至还不如这座城市,至少城市留下了痕迹,而它没有。 遍地是战斗后的痕迹,仍觊觎这里的、觊觎小塔的东西不敢妄动,哪怕似乎来了援兵,能打压下它们所有傲气的只有远超它们的力量。 被打残的东西仿佛还存有活性,半截蠕动着的腕足从涂漆上抬起半寸,又萎靡不振垂落下去。 而那本浮在空中的书依然洁白无瑕。 它察觉到玛瑙的到来,似乎是要慢慢落下来,又为难于周围的一塌糊涂,最后选择像往常那样,谨慎的挑选了合适的位置,停留在了玛瑙身上。 “抱歉,”小塔说,“纪评先生让你来的吗?我确实在这里耽误了太多时间,我反思,也恳求他的原谅。” 玛瑙点点触手,又摇摇触手。 它也是外来者,具备着可怖的外表和不可怖的有形躯体,摇曳着活动时如同深海深处最美的珊瑚,一点权柄气息彰显着它的身份,神明的眷属,又或是宠物。 小塔情绪有些低落:“有一点难过。” 它注视着那些废墟,也注视着周围蠢蠢欲动的废物,然后说:“这里毁掉了,我很难过——” 难过什么? 难过这里曾经鼎盛繁荣,曾经活在这里的疯子天才携手合作,共同研究、探索世界海,追求着虚无缥缈的真理。 这里是真理高塔的前身。 得文字与知识之神认可的眷属在这里带走了小塔,还带走了许多珍贵的资料,而后成立了真理高塔,打着真理的旗帜行事。 小塔说难过,也不难过。 “我是那么、那么的想毁掉这里,但我在世界海外耽误了太长的时间,长到我已经没有亲手报复的机会。” 它又想起当年,仁慈的存在为它展现了世界海的影像,却没有真的带它回归世界海。 这是应该的。 因为它才刚刚投诚,它动机不明,意图不清,不值得信任,它还满口都是编造的故事—— 它或许确实思念世界海,思念家乡,但它更思念的,应该是自己熟悉的一切,它只是太熟悉世界海拟定的一切了,它在那里生活了太久,于是之后发生的所有事,都不会比那里更好。 这是仁慈吗,延缓了它需求实现的时间,又在不久之后兑现,于是它得以真正思考两边的差异,再做出选择。 但这没有什么意义。 因为小塔只会猜测纪评先生希望它做出的选择,然后再根据猜测的答案回答玛瑙。靠近更强大的存在,往上爬是所有生命的本能,它也不例外。 “我很开心这里毁掉了,”小塔说,“我当然想和你走……我有点想念真实的,可以碰到的一切了。” 尽管那些,也只是世界海翻覆间可以毁掉的东西。 “如果可以的话,”这本洁白的书慢慢合拢起来,藏好自己所有干净的书页,“我也很想亲眼见证,见证世界海的动荡,看看这里的规则是不是,真的能被重新拟订。” 或许能吧。 但世界海的意志固执又不讲道理,祂只会做祂想做的,遵循祂认可的规则,再允许某个谁得到权柄。 “……不回去找纪评先生?” 世界海大的没有边际,远处的信息难以通过任何涟漪传播过来,所以小塔有些为这个答案震惊,它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还想再看看这里的景色。” 信息不够。 现在权柄还没有正式交替,世界海连波动都是温柔的,依附世界海而生的“孩子”也不见异常……这只能说明远处的双方还在交锋。 但这不应该。 依照群星的能力来看,解决掉死神并不难,更何况战场还是本就偏向群星的世界海,除非…… 无形的波动忽而横扫整片世界海! 小塔猝不及防之下几乎要被掀翻,好在玛瑙即使把它拽住,但旁边的东西没有它的好运气,被冲成许多蠕动着的碎片。 小塔不想看那些讨厌的东西,只仔细的读波动传达的信息。世界海在悲伤,为祂珍贵的孩子而悲伤,世界海在喜悦,为找到了又一个珍贵的、迷途的孩子。 世界海对纯粹灵性都是这个态度,小塔早已见怪不怪。胜负已经分出,它在心里松了口气,又回头望了眼城市的废墟:“我们走吧。” 首席知道这里没了吗?他知道这里已经毁掉了吗?文字与知识之神……是否会主动将这件事告知首席? 小塔不知道。它开始指点明显不得其法的玛瑙:“走那边。你可以这样想,我们往前走,下一息就会跌落,从这里跌落回去。只要你坚信,那它就是你梦中一定会发生的事情。” 玛瑙的实力明显又进步了,小塔借着自己残存的和世界海的联系观察这一切。决定污秽生物实力高低的无非是“污秽”的品质和浓度,而玛瑙不仅能奇异的两者兼得,居然还能同时拥有权柄的眷顾。 谁赐予的? 答案显而易见。 小塔无端想到了某个只会催促人加班,必要时还会牺牲掉学生抑或同事的首席。 第213章 幽蓝色收尾 某处。 莱尔忽而拉住旁边正在检查后续的优瑟尔琳,青白的嘴唇开合着却发不出声音,挣扎了好几息,也只有低频率的气音缓慢消亡在地下层的空气里。 公国的异常没有影响到他们。 优瑟尔琳慢慢回身,看向莱尔,观察须臾,慢慢弯出一个温柔的笑靥:“如果您愿意与我同居几日,我就送您回高塔。” 如果换成平时,莱尔不想回复这种趁火打劫的要求,但他现在确实糟糕透顶,深深看了眼优瑟尔琳,终于逼出点声音:“不行。” “那真是太遗憾了,”优瑟尔琳无奈的摊开手,笑吟吟道,“这可不是我不帮您,是您拒绝……” [世界海] 灵性正在一点点枯竭,莱尔不得不用残存的意识开始调用文字与知识之神的眷顾,浅金色的文字在空气中飞快凝聚成形。 [死神对权柄提出的最后一个要求是杀我,权柄正在贯彻祂的意志……] 优瑟尔琳:??? 这是远超出她意料之外的事情,于是游刃有余的外表被撕碎,她用略带疑惑的口吻说:“祂疯了?还是你招惹祂了?” [谁知道。] 莱尔也觉得赫奇托里斯疯了。 枯竭的灵性已经被“死亡”的力量侵袭到只剩下一碗半凝固的污泥,于是依靠灵性才控制住这具身体的意识也开始朦胧,莱尔知道自己不会死——最多是出些问题,令他不能再实时跟进接下来的事情。 最近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哦,之前预测到的纯粹灵性,可以让工匠……不行,工匠已没有之前那样听话,又有泽西卡和小塔从旁出谋划策,难保不会做出什么。 眼前的优瑟尔琳更不行。 还有……纪评,本来想在这之后确认他的状态。现在看来也不能亲自去了,其他人也没本事时刻关注他的动向。 再有就是……北帝国。 莱尔突然发现偌大一个真理高塔,在他无力掌事后居然无人可用,若是小塔没走那还好办,不听话的人让小塔盯着就好,结果现在…… 时间太短,他还没来得及再物色第二个小塔。 赫奇托里斯到底是发的什么疯,祂在纪评身上发现了什么?不……纪评和祂说了什么?传达了什么?居然能让祂忽而将目标转向自己。 莱尔越想越觉得要出事,起伏的心绪直观的表达在外,呈现在优瑟尔琳面前。于是美丽的女孩子偏偏头,看着迟迟未再出现下文的空气,善意提醒:“您现在的情绪……就像是苦涩的黑咖豆那样动人。有什么事情令您苦恼吗?我可以为您代劳,只要您愿意……” [你对别人也这样?] “当然不,”优瑟尔琳微笑,“对别人会委婉一点,但我们是同类,不是吗?我觉得对待自己的同类,要干脆一些。” 她充满暗示意味的眨了眨眼:“我会帮您打理好真理高塔的,也包括贯彻您之前定下的政策,甚至如果您需要,我还可以继续您之前没做完的事情。” [我偶尔会羡慕你有“谎言”的垂青,说起谎话来完全不必担忧世界海算账。但这也不太好。比如我不会信你。] 优瑟尔琳笑了一下:“那我为您推荐个人选吧。她叫黛丽尔,现在在北帝国,纯粹灵性受损,母亲是文字与知识之神的眷属。我想您一定有办法联系上她。” 莱尔没有回应。 胡乱捡的身体依靠“文字”的力量才得以存活,现在调控这份力量的灵性枯竭,流转在其上的“健康”“平安”渐渐消亡。 很快这具刚刚还年轻的躯体就在优瑟尔琳眼前飞速腐烂,令她略有不适地捂了捂口鼻。 ……确实像死神赫奇托里斯的手笔。 优瑟尔琳并不认为死神是群星的对手,哪怕群星的光芒黯淡,也不是某一单个权柄能匹敌的,所以从死神来迟再到后续的发展,她隐约可以猜出一二。 但这场意外来的突然。 无论怎么想,死神赫奇托里斯的异常大概率都和纪评先生有关,必然是纪评先生说了什么,才导致这位神明忽而将目标转向莱尔。 问题在于,死神赫奇托里斯抵触群星,但对繁星持中立态度,而莱尔从始至终支持的都是繁星。 在权柄的争斗上胜利不足为奇,扭转一位神明的意志才真正值得人称道,也令人感到难言的震惊,优瑟尔琳若有所思垂下眼睫,弯弯唇角。 如果她为这件事情专门去拜访,会不会显得她很别有用心?罢了……左右有别人操心,她还是想想,怎么利用首席缺席的时间做点事情,比如捣捣乱,毁掉本有的布置,又或者趁火打劫,去挑衅教会。 如果首席永远醒不过来就好了。 ……真理高塔里会有人想念首席吗? 优瑟尔琳认真想了想,居然数不出来几个……或许索斯德会?哈,要是,能杀掉这位第七席就好了。 真可惜。 太可惜了,如果索斯德和纪评先生不认识就好了。 周围的空间好似出现了一点涟漪,轻微的呼吸声回荡在地下室里,这里原本广阔到没有边界,现在却忽而狭窄有限,勉强容下祭坛已是十分不易。 胜负已分,梦境碎了。 优瑟尔琳很遗憾自己没能亲眼看见。 她抽出一块丝巾将幽蓝色的宝石碎片包裹好,又看向满地混乱,稍加思索,决定在走之前向那位纪评先生示个好,比如把这件事的功劳推给对方。 她先看向生命教会的人。 这些可怜的孩子先前被克洛诺斯盯紧了要弄死,现在全靠鲜花勉强维持着生机,后来有了梦境加持,又得以在梦境的力量下维持住入梦前的状态。 现在那些花瓣开始枯萎脱落。 显然,爱神不是一位适合救人的神明,但“谎言”可以用在这个地方。 优瑟尔琳歪了歪头,然后笑着说:“我眼前的教会非凡者一直在凋亡,他们没有保持进入地下层之前的状态。现在,他们将永远闭上眼睛。” 生命的逆流被轻易阻止,最先清醒过来的是塔迈,他神情有些惶然,醒过来第一时间先察看了自己的双手,又摸了摸心口的位置。 优瑟尔琳安静看着神父的反应,猜测对方做了个噩梦。啊,她还以为,纪评先生会让梦境里的所有人都做美梦呢。 瞳孔里的粉紫色渐渐褪成浓黑的墨,优瑟尔琳修改了自己容貌,笑盈盈唤道:“塔迈神父,您还好吗?” 塔迈不太好。 站在他面前的,容貌清秀的小姐穿着款式简洁的帝政裙,浓墨似的眼睛几乎要与这里的诡谲无光融为一体。 最重要的是,对方看起来很正常,很从容自若,明明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却能一口叫出来他的名字。 ……是真理高塔的大人?不对,他失去意识前旁观过,那位大人是男性。 塔迈勉强撑出一个微笑:“您是……” “这不重要。” 神秘才是那位来历莫测的纪评先生的风格,优瑟尔琳并不想再编个名字,这会造成后续的诸多不变。 她同时还很好奇塔迈究竟做了什么噩梦……能让神父一时不察,不假思索就打探别人的身份,这和塔迈的谨慎背道而驰。 塔迈也意识到自己的不妥当,立刻道:“抱歉,我并不是……” 优瑟尔琳摇了摇头:“您可以先去看看您身后的孩子们,他们刚刚醒来,正需要您的解惑。” 塔迈咽下自己未说完的话,这才留意到,附近的人都已经陆续醒来。他们身上并没有被污秽清醒过的痕迹,状态也很正常。生命教会的人遥遥站在不远的地方,神情有些警惕的望着他和他面前的这位小姐。 眼见该醒的都醒了,优瑟尔琳笑盈盈看了眼这些可爱的孩子,抬起手,不远处的祭坛转瞬便在浅金色的柔光下寸寸湮灭成灰,连带着那些腐朽的枯骨一起。 然后——光芒纠缠上个别人的四肢,发出碾碎骨骼的清脆声响,做出这些举动的小姐神情仍然柔美无害:“不要乱做些令人不开心的事情呀。我是在帮你们,没有我的话,想清扫这里的祭坛和祭品,恐怕你们只能回教会求援了。” 轻声警告一句,优瑟尔琳将目光转向生命教会的人,敢迎上她视线的只有一个,是个年轻的、十几岁的孩子。 她在记忆里搜寻了一下,没找出来名字,干脆跳过这个环节,笑吟吟道:“可以请你帮我给教会带句话么?” 她语气温柔,三言两语交代完经过:“听说教会折损了好几位执牧大人,先生对此深表惋惜。正巧又见了些不懂事的玩意,我特意帮忙处理掉。” 先生……? 谁?塔迈不知道生命教会的那几位有没有想到是谁,心里已先出现了一个名字:纪评。 现在住在公国的,有这个本事的,唯青年一人。 优瑟尔琳眨了眨眼,又抬起手,那是生命教会的人,一个约有二十多岁的孩子,正在某种无形的力量下被悬吊在空中,橡皮泥一样柔软的四肢被寸寸拉长。 “我都说了,不要做小动作,”优瑟尔琳轻微笑了笑,“我可不如那位先生仁慈。又不是不给你们报信的机会,只是现在不行,我还指望着你们把话传回教会呢。” 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从悬吊者的人衣服里掉落出来,还未成形的根系在空气中蠢蠢欲动,还未扎入地面,就已被优瑟尔琳抬脚碾碎。 “听说帝国境内最近不太安稳,所以,不该做的……就不要做了,”优瑟尔琳没打算取人性命,收回手,轻飘飘道,“我说了,我不如那位先生仁慈,乖一点。” 她把包好的幽蓝色宝石碎片取出来,颇为耐心的分成几乎等同的两半,才分别递给两个教会。 “安静的环境才能让人更好的休息,最近这里不太安静,所以我来扫除不安静的因素,”她语气轻轻柔柔,仿佛教会的修女那样贴心,“不必谢我。记得告知教会这里的始末。啊……最后补充一句。” 失去了封锁力量的门口微微打开一条缝,有清冷的风刮进来。 “心怀感恩。” 优瑟尔琳语笑嫣然,推门离去。 没人敢追上去,塔迈略略松懈几分心神,顾不得看那些幽蓝色碎片是真是假,也不想拆开,就就着那块包裹在外的单薄丝巾将东西放入衣服口袋,揣测这能隔绝光芒的丝巾恐怕是件附加力量的物品。 他只是急忙转身,先看同行人员的伤亡情况,本以为会迎上那些人质疑的眼神,谁知入目却全是迷茫。 塔迈稳了稳,按照惯例,听见孩子们细声细气交代了所见所闻,进来,遇见异常和祭坛,然后两个不明来历的高梯队非凡者交手,再然后昏迷过去做了个梦……和塔迈的经历一样,只是略去了真理高塔的部分。 但他们记住了其中一个人的名字。 克洛诺斯?海,海神教会执事。 另一边生命教会清点完情况,也得出来类似的结论,双方目光交汇一瞬,塔迈率先道:“我会回禀教会,多亏纪评先生援助,否则所有人都会死在克洛诺斯的手中。” 对面总揽所有事务的并不如他那般阅历丰富,闻言迟疑一瞬,看出塔迈没有动手抢夺剩下碎片的念头,原本抢夺的打算在心里转了一圈,还是决定放弃。 不知为何,携带的圣物全部遗失,随行的教会成员们还出现了大大小小的无力现象,这里又是战争教会的地方,谁知道下一刻战争教会会不会有援兵,他没有十成十的胜算,生命教会也不是擅长战斗的类型,还不如放弃,免得所有人都搭在这里。 “我明白,”这就算是统一了事情的经过,“我需要尽快回到教会汇报经过,塔迈神父,再会。” 对方的警惕显而易见,匆忙要走的态度也很明显,大概是怕战争教会的这群疯子因为什么原因突然就想动手,比如觉得生命教会的人见到就该杀。 塔迈目送着生命教会的人一步一回头的离开,等确认了对方确实走了,才转身解答自家成员的困惑:“……那些碎片不是什么好东西,能拿到一部分就可以了,其他的,等回教会了再上报。” 仍有些不太甘心,一直望着门口的方向,但因为塔迈阅历丰富、教会规定严苛,也因为深知幽蓝色的危害,所以没有擅自行动。 战争教会时常掀起战争,但并不愚蠢。 刚才那位不知名的小姐明显是纪评先生安排来帮忙的。纪评先生早知幽蓝色会影响很多人,只是不打算理会细枝末节,左右都是治标不治本,便只准备最后一次性处理,顺便还能警告一下生命教会。 这还真是,做任何事都很大手笔,要么不做不干涉,一旦决定干涉便会一网打尽,不留后患。 塔迈最后望了眼地下层,让人散开去检查,确认了没有问题后才集合准备离开。由丝巾包裹的宝石碎片安静乖巧,看似无害,但塔迈仍觉得这是个丢不掉的烫手物件。 更烫手的是……他要找个合适的机会,去向纪评先生表达感谢。 第214章 阿评,你最近过得好吗 蔓延整个公国的梦境破碎之后,有人清醒的从梦中醒来,但更多的人是毫无所觉的继续睡过去……毕竟还是深夜,深夜的梦境异常最难让人察觉。 纪评已经听不见世界海的喃语了,世界海不再允许他停留于此,也不再宽容的接纳他,四周流转着破碎的光影,他偏了偏头,看见满地都是海水褪尽后露出的苍白骨骼。 有一只僵硬的白骨手掌从地面颤颤巍巍的爬起来,指骨的结合面状若游离又好似被无形的液体连接起来。它在原地动了动,用中指和无名指支撑住自己,欢快跳了个纪评没见过的舞。 这场面略有点神奇,纪评缄默无言,看着这只白骨手掌即将一蹦一跳的跑过来又被世界海拦下,无形的腕足从它与世界海的接触面开始衍生——世界海拒绝它奔向纪评。 也许是因为权柄拒绝了祂心爱的赫奇托里斯? 遗落的权柄在即将融入世界海的前一刻被另一股力量打捞起来,纪评对自家邪神最后才出面截胡收拾残局的行径并无意见:“……姜蒜没了。” 他略一琢磨,又道:“还有青椒,红椒,这两个也没了。” 神明的答复一如既往,有求必应。 视线里没有白骨手掌的痕迹,纪评以为再闭闭眼、再睁睁眼就会是梦醒,却只看见碎金色的流光铺天盖地,壮阔如幕幕坠亡流星。 海水涌上口鼻,带来熟悉的窒息感,他恍惚想起来上一次海难—— 诶?没解决掉啊,正常正常,神明确实不可小觑,他得花时间研究研究这些了,但之后得先纪念第三次…… 没有第三次死亡。 有一只带着温度的手把他拉出海面,放眼望去是安斯特的岸边,而拉他离开水面的那个后退一步,抬起眼睛看向他。 这是一位普通的小姐,瞳色深棕,容貌清秀,五官端正,约有十三岁,穿着碎花面料的裙子,抱着花篓,墨黑的发柔顺的披在脑后。 无论再普通,出现在这里都意味着不普通。 纪评下意识想先把打湿的衣服拧拧水,一摸才发现面料是干燥的,于是从下意识中反应过来,不是现实,那眼前这位…… 对方自我介绍:“你可以称呼我世界海。” 纪评:…… ??? 这玩意……不是,他面前的这位小姐……也不对,世界海是可以变成一个正常人交流的吗?不太对吧。 耳边是海浪的声音,他在身后找到了长椅,慢吞吞坐下来,然后心平气和地问:“好的,您想和我说什么?” “你很戒备,”对方也坐下来,似有不解,“但这里是你最熟悉的地方,我采用的也是你曾经流露过善意过的样子。” 不……安斯特真不是我最熟悉的地方。 纪评回复:“美丽的小姐,我过去接受过的教育教导过我,应当对绝大多数人或事都报以善意。” 他对面的存在似乎不太赞成他这句话。小姐歪了歪头,构成面颊的肌肉随之蠕动起来,一点点将这张脸雕琢成纪评的又一位熟人——玛丽夫人。 皱纹沉淀在眼角处,几根白发爬上鬓角,已经拥有了这样一副成人外貌,躯体却还是少女的,甚至青葱指尖也洁白如初。 纪评本打算习惯性先弯个微笑打招呼,现在微笑僵在脸上,有点笑不出来。如果那张脸不是他的熟人倒还好,可现在那张脸惟妙惟肖不说,连缓缓浮现在其上的热情都一模一样。 然后少女的身躯也开始成长,长成和记忆里一样的样子。现在这和玛丽夫人几乎等比的复刻的“人”拉开嘴角,热情道:“纪评先生。” 纪评没控制住自己,后退了一步。 然后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见到了自己的一个又一个熟人,教会的修女神父,索斯德爷爷,房东夫人、路易斯、工匠等等等,最后一切都定格在一张盈盈微笑着的面容上—— 这张脸、这个人说:“阿评,你最近过的还好吗?” …… …… 一阵漫长的沉默。 自称世界海的存在不再变换容貌和声音,眼珠子平静注视着沉默不语的纪评,然后说:“你有点难过。” 纪评不想接这句话,只询问:“我可以称呼您为海小姐么?” “都可以,”海端端正正坐在他对面,“你在等星星?祂确实在找你。祂很重视你,所以想和你说话很难。” 纪评不置可否笑了笑,尝试岔开话题:“怎么会呢,我还打算尝试一下新菜式,您喜欢什么口味?不如我研究一下算送给您的见面礼?还是您更喜欢一些精巧的摆件?那可以请工匠先生来做,他最擅长这些……” 海打断了他,直白询问:“你不喜欢这个人。” 纪评总算抬眼看了看面前这张脸。 “她是我以前的一位老师,照顾过很多孩子。最开始的时候,她喜欢称呼我评评,但因为有个孩子叫平平,重复了,所以她后来就只喊我阿评。等到我长大了,她也这样喊我。” 海追问:“那现在呢。” 总有一些存在很有本事,疑问的内容说出来也能和陈述一模一样,毫无区别,不带半分语气起伏。 纪评安静看祂片刻,忽而笑了一声,转开视线,轻声说:“原来你也不是全知全能。” “世上没有全知全能的权柄。” “好的,谢谢您,”纪评笑道,“关于您刚才的问题……她不在了,病逝。因为常年辛勤工作,落下一身病痛,走的也很早,好在她照顾过的孩子都从没忘记她,轮流去照顾她,为她支付费用,所以她走的很安详。” “你在说谎。” “是吗?”纪评还在微笑,唇边上挑的弧度清晰依旧,“好吧,我是个满嘴谎言的坏孩子。她是猝死的,死在她值夜的工作岗位上,没有明确的死因,检查的人只推测是因为经常通宵工作。很可惜。” 海终于住嘴,说起正事:“赫奇托里斯赌上祂的一切以获得权柄的认可,为此他甘愿放弃切实的存在形体,放弃信仰,以灵性的存在形式存在于世界海。现在权柄放弃了祂,是因为祂做的不够好,我没有寻仇的想法。” “你大概不知道想和你说话有多难。我需要表露出明确的敌意,明确我不想与你沟通,再将抢夺的重心移向权柄,然后才能抓住空隙,成功将你带到这里。” …… 所以祂其实并不关心赫奇托里斯,相反,祂一直在表露善意,比如尝试和纪评沟通,教纪评如何掌握权柄,控制自己的梦境,也教他怎样绞杀处于梦境中的一切。 后面看似因为赫奇托里斯而生的排挤怒意,都只是想让自家邪神放松警惕。 纪评选择追问:“这里是哪里?” “世界海的中心,”海摊开手,流纹一样的光影在祂的手心上流淌而过,天边泛起一层淡淡的黑,祂说,“你不会想看到这里的真面目的。” 纪评道:“如果您想说的事情和这里的真面目有关,那么我想看。能为您提供帮助,是我的荣幸。在提供帮助前获得基础的认知也是必要的,它能提高成功率。” 海仿佛就等着他这句话。 纪评话音未落,天穹已整个塌陷下来,受惊的海水疯了似的退潮而去,海依然不动声色,平稳的望向那些荡漾水波:“其中每一滴水,都有意识。这是一样世界海内至今无主的权柄,名为‘自由’。因为很特殊,和‘信仰’背道而驰,所以没有人选,它也不想追随谁,便一直留在中心陪我。” 纪评忍不住问:“权柄是什么?” “权柄?”海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令人迷茫,难得停了一会儿,才出声回复,“‘权柄’就是,会诞生在世界海内的,能分享走我力量的东西。” 这不约等于没回答吗。 纪评不知道对方到底是真的这么想还是没打算说实话又或者是因为权柄的概念难以用语言描述,只能遗憾道:“好的,我明白了。” 天穹塌陷的速度一如泥沙倾入江海,漆黑的浓墨似的不明物质犹如有自我意识一样扑向纪评,又在半步之遥被看似柔软的透明珠子挡住,吸收掉。 当然,珠子也随之浓黑起来,坠落在地……纪评才发现地面也塌陷了。 他站在黑暗之上,视觉告诉他他的脚下空无一物,看见的东西也告诉他这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因为坠落下去的珠子似乎永远不会到达尽头,可触觉却告诉他,他在脚踏实地——他踩着的一切都不是虚幻。 再想一想……害,反正也不是现实,有任何不合理的地方都很正确,对吧,真合逻辑了反而证明这个世界癫了。 海一直在看着他:“世界海的中心原本很澄澈。” 祂似乎在努力的想形容词,尝试更形象地描述从前:“这里有永远不会消亡的万事万物,澄澈洁白,直到某天一样东西流淌进来,污染了这里。当年较为强大的、保护我的个体将这样东西命名为‘污秽’。” 哇哦。 好好好,世界尽头的真相。 赚了。 纪评注意力已经空前凝聚起来了:“然后呢?如您所说……那些较为强大的个体,是我曾赞颂过的各位仁慈的、耐心庇护信徒的神明吗?” “不是。” 海说。 “那些个体陨落了。我因此混沌了很久,直到第一位群星诞生,祂短暂照亮了世界海中心,我那时以为祂会和之前那些个体一样保护我,清洗这里——但祂没有。” 海的事情并不见愤怒或者惘然,祂明明顶着一张纪评熟悉的脸,也有着纪评熟悉的声音,但除了打招呼的第一句话,这声音始终平淡,不再有曾经的体贴感。 纪评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只认真听着对面的这位说话,说那些他不知道的,甚至也难以通过蛛丝马迹求证的故事。 他像一个合格的听众那样感慨:“这听起来很糟糕。” “祂接掌了世界海,利用这里的‘污秽’壮大自己,同时写下清晰明确的条例,要求所有依赖于世界海存活的生命都需要听从于祂。” 纪评神色不变,敏锐捕捉到了一个细节。 海在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并没有说“我”,而是说“世界海”。 如果海坚定的认为自己就是世界海,内心深处将自己和世界海归为一个整体的话,祂在叙述相关事情的时候,应该从始至终用的都是“我”。 好比纪评自认自己绝对不会说“那是纪评喜欢的,要买”,他只会说“我很喜欢这个”。 再联想到一开始海说的“你可以称呼我为世界海”。 真假世界海?还是这其中又有什么门道? 他没立刻把猜测直白的问出来,而是继续听海的故事。 “因为群星的暴政,很多生命感到不满,它们联合起来,促进了群星的陨落,决定自己处理世界海的一切。” “听起来像是政权交替,”纪评想到了自己以前上过的历史课,笑着开玩笑,“就像是暴君被子民推翻那样?” 海沉默几息:“对。但推翻暴君的子民又成为了暴君。子民瓜分了‘污秽’的力量,借此在废墟上建立了全新的政权。” 浓墨似的天穹和地面颤动起来,纪评恍惚听到了熟悉的喃语,周而复始围绕着他,他本能想回应,却忽而觉得大脑一空,忘了自己刚才在想什么。 他晃晃脑袋,倏地后退一步:“你……” “不是我做的,是你在近距离和它们接触,所以受到了一点侵袭,”海指向周围流转着的东西,神情出现了点变化,微翘的嘴角似乎含着微笑,又似乎什么都不剩,“其实这不算真面目。” 浓墨一点点消散。 脚下是几颗眼珠子在碎开的内脏里来回研磨,生机勃勃的半只耳朵有模有样蠕动着奔跑起来,浅红色的菌膜覆盖住不远处的丘陵,深红色的菌丝鼓动着单薄的菌膜,随时都在蠢蠢欲动,试图捕获那些近在咫尺的小生命。 如果有一颗眼珠,那么是甜点,如果有一块完整的长满毛的动物四肢,那是难以下咽但可以填饱肚子的正餐,如果有还在活动着的、蓬勃着的,那就是美味的大餐。 没有天空,没有夜幕,这一切就在上空倒悬,仿佛中间隔着一层透明又无形的镜子,倒挂的血河流淌过跃跃欲试的生命。 哇哦。 第215章 泽西卡想必很开心 小耳朵一蹦一跳,努力向纪评靠近。 纪评弯下腰,任由那半只活动着的耳朵很高兴的扑上他的掌心,然后才评价道:“……有一点,我是说,我有一点恶心,想吐。我觉得这是我做过最糟糕透顶的噩梦,我醒来后的早饭都要吃不下去了。” 他已经从刚才的长椅上站起来了,因为那处长椅赫然是某个可怜的不明物体。可怜的小东西长着稀奇古怪的器官,有着最天马行空的奇妙构造,委委屈屈的发着抖,并在他站起来后立刻跑路。 而海仿佛读不出来纪评的实际感受,语气仍然平静无波:“‘污秽’没有确切的表现形式,你看见了什么。” “哈,”纪评干笑一声,“类似于把我剖开的样子吧。我是说,就是……身体上的所有部位全部拆开,再聘请一位没见过人类的存在,让这位存在把所有零件装回去。嗯,大致这样。或许会得到一个理论上能存活,但样貌奇形怪状的东西?” “和你在‘灵境’的所见所闻一样。” 纪评愣了一秒,很快笑道:“差不多,您知道‘灵境’是怎么诞生的吗?我从前听说,它是某两个世界相通之处的映射。” “依附于世界海,”海说,“依靠信仰,或者权柄。” 怎么觉得还是约等于没说。 纪评和海短短几句话的时间,那半只耳朵已经从他的手心飞快一路往上爬到了他的肩膀,甚至看起来似乎还想继续往上爬,比如爬到纪评的头顶,却不知为何没有付诸实践,最后还是安静的停在了那里。 纪评硬着头皮继续追问:“我之前在这里遇到过一些故事,比如白雪公主、桃花源记,您知道它们……” “被信徒共知,有信仰维系。” 海蹲下身,双手捧起一些血沙,祂瞳孔分明映着血沙,却又好似空无一物。 “从保护我的个体消失后,我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是混沌的,只有在某些存在需要我——比如群星当年唤醒我,又或者是权柄追随了新的主人——用你见过的事物来描述,应该可以表述为出现了新的神明。” 血沙从祂的指缝间溜走。 “我猜想拉拢你的不止一位,”海说,“不止是繁星,还有别的存在,不过……你想必没有接触过。最开始的时候,赫奇托里斯是想拉拢你的,你知道吗?” “祂没有杀你的理由,祂只是想先处理掉你身边不太听话的小朋友,或者不处理,隔绝开它也好。” 纪评一顿,听见海说:“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当时失明、昏迷,是因为有的东西,不能让你看见。你不能看见赫奇托里斯流露出来的善意,听见祂的声音,你能也只能获得一个认知:赫奇托里斯要杀你。” 纪评:…… 考虑到他现在还没摸清海的底细,也不确定怎么跑路,暂时不能和海翻脸,所以他决定委婉点回复,比如说:“信徒应该为信仰的神明献上一切。” 海牵动嘴角的肌肉,笑了一下。 这是个很惊悚的表情,因为整张脸,祂只有嘴角的位置动了,脸颊的位置没有动,眼睛也没有动,像是僵住了一样停在那里,活像是一个非人之物在像人类那样微笑。 “达成信仰的条件很苛刻,”海说,“首先你需要是个普通人,你必须和世界海、和污秽都毫无关系,其次,你需要归属世界海。”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需要发自内心的将生活中的一切事物都和你信仰的神明联系起来,并时刻感谢神明,以神明的意志行事。” 纪评:…… 啊?这是可以一眼看出来的事情吗?那他以后不能再吹捧自己的信仰了?这完全不合理啊,浅信仰也是信仰,凭什么被排除在外。 “所以这是个好笑的笑话,”海收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我和你说这么多,只想提前卖个好。我仍欢迎你随时询问我,如果我清醒的话。你离开这里后,我就又会回到混沌的状态。什么时候再清醒、会不会再清醒……我不能给你准确的答复。” 祂说:“群星陨落的时候散失了不少权柄,有些在漫长的时间里已经拥有了主人,也有些没有。早在一年以前……也许是一年,总之,祂花了一年时间,消化了所有无主的权柄,现在还剩下的,都是有主的。” 周围的一切又开始不稳定起来,隐隐约约间像是错综成许多繁复的光影条纹。 趴在纪评肩膀上的小耳朵惊慌失措,偏偏没有手脚来勾住衣服,只能尽可能的把自己摊平,让自己可以黏在纪评身上。 纪评选择把小耳朵拽下来拢入手心。他本想放下小耳朵,但感觉这半只耳朵很不想离开他,拼了命的扒着他不肯离开。 “找过来了。”海平静叙述完这句话,然后沉默看了眼那只耳朵,“你走的时候,把这个也带走吧。” 纪评一顿:“可行吗?它好像……” “它是通过祭品的方式送进来的,耳朵的外形只是它隐藏自己的手段,因为在这里,眼睛很受捕食者的欢迎。” 海又微微笑了笑,又是一种令人惊悚的非人笑意。 “因为群星曾经就是以眼睛的形象出现的,你所见的千万星星——曾经都是一只血淋淋的眼睛。带回去吧,这样祭品的主人就在你附近,你可以还给他,反正不是献给我的东西——” 海拉长了语气:“只要你没有意见,我就没有意见。” 纪评:“……听您的语气,倒像是这是献给我的东西。” “混沌太久,不知道。” 纪评遗憾地歇了继续打探的想法,他眼里的海也已经随着周围的变故扭曲成万千繁杂的线条了,总之是不成人形,甚至容易让看见的人晕眩呕吐。 “能见到您很荣幸,”纪评开始念告别的社交辞令,“可惜时间短暂,但愿……” “那就下次再见,”海说,祂的声音已经模糊成无数复杂的喃语,“下次——梦中见。” 下次? 依照海的说法,祂甚至没办法控制祂的清醒与否,那……哪里来的下次?纪评定了定心神,在错综复杂的光线和条纹影子里,听见直接在心里响起来的喃喃絮语。 权柄是依凭信仰而生的。世界海包容这世上所有的概念、所有的事物,但其中能衍生成为权柄者不足万一,因为了解、追随它们的生命太少。 海的声音一如既往,不见起伏,只有朦胧的杂音断断续续,像是谁在放声尖叫。 祂把答案用梦境送过来:如果失去信仰,权柄就会消亡。 权柄会退化成世界海里无足轻重的概念之一,在世界海里沉浮,再没有可以调动世界海力量的伟力。而如果得到信仰,再普通的概念也可以在极短时间里升华成足够重量的权柄。 ——已经失去名姓的谎言之神……便是这样成神的。他骗取了足够份量的尊敬和信仰,以一己之力让他代表的概念成为铺成他神位的阶梯,成为被他握在手中的权杖。 这就是神明最大的秘密,所有的力量都来自信仰。微末的普通人聚集起来,赋予概念以灵性,令它们变成成形的权柄,再赋予他们信仰的存在翻天覆地的力量。 信仰消散的时候,被遗忘的权柄也会消散。 可惜总有存在可以无视这样铁律,比如群星就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因为祂凌驾于遗忘之上。 [你应该时刻牢记这点。] 海说。 流波的温度温凉,好似在寸寸凝结成晶莹剔透的玻璃珠,将流动的时间和话语一并冻结在此刻。 [祂曾经有很多个选项,每一个都曾经货真价实得到过祂的垂青,但在触怒祂后又无一例外,全都成了旁人眼中的“赝品”。因为“垂青”可以被“遗忘”,被抹去。] [也许你也被抹去了什么东西。当然,我不能确定。如果我确定,我会直接告诉你答案。你应该多想想从前。] 青年翕动了一下嘴唇。 这次没有符咒,没有无根自燃的火焰,只有朦胧的微光倾覆下来,像一场盛大又温柔的独奏乐。 他睁开眼,在温柔的晨曦中醒来。 …… …… 首先,这是个美好的早晨。 其次,“遗忘”真是个极其吃书的概念,一旦接受了这一概念的存在,承认它随时可能发生,那生活中的一切都将变得可疑起来。 这样活着可真是太累了。 最后,饿了。 纪评揉了揉有些发昏的脑袋,觉得自己不像是安安稳稳睡了一晚上,倒像是直接通宵到天明。 他又揉了揉自己空荡荡的肚子,起身去拉窗帘,顺便在几步路的时间里回应了某些直接在脑子里响起来的问询。 “还是要葱姜蒜,”他如是说,“啊对……还有之前那个,青椒。” 窗帘一拉开,一本书几乎要立刻撞上来。 它不在屋子里,在窗外,外侧沾了点墙壁上的绿苔,内页倒是依然洁白,字迹透过油纸清晰可见:“纪评先生,早上好,您昨晚休息的如何?” “……我现在想再睡一觉。” 玻璃很昂贵,只有教会会采用,一般窗户都是用几块可拆卸的木板、又或是半透光的油纸顶上,再以铰链连接,可向外向内拉开。 纪评弯下腰,看了看,没找到干净的布,干脆拽下一件外套,向内拉开铺着层单薄油纸的窗户,然后把小塔拉进来,擦了擦对方外页上的绿苔。 “下次注意,”他拍了拍外套,绿苔簌簌而落,于是外套又整洁干净起来,“真是不明白,为什么哪哪儿都雨多,昨晚是不是又下雨了。” 他已经透过窗户看见了外面的小水洼,大大小小,颜色浑浊。 纪评很讨厌下雨,因为雨天出门太不方便了,他往往要小心再小心……最后也还是没办法避免衣服被溅上污泥。 “是、是啊。” 小塔颤颤巍巍的回了话,自己也闹不清是纠结于大人物擦绿苔,还是纠结于纪评对局势了如指掌……好像都不该纠结。 纪评已从背包里翻出来昨天购买的面包,咬了半截在嘴里,勉强填了填空荡荡的肚子,又数出来葱姜蒜和香辛料,一分不少,某邪神还友情赠送了他点惊喜。 ——指一把香菜。 纪评:…… 他合理怀疑对方在报复,因为他和世界海擅自沟通。但他没有证据,对方甚至都没关心任何方面,所以他最终深吸一口气,把香菜收好,决定拿去送人。 送谁是个大问题。 香菜其实不是非常稀少,相较于普通的物品可能有些昂贵,但和一些精贵的东西,如肉桂等比较,它又显得太廉价了。 很多国家内都有适合它生长的温度和土壤,如果你实在无力购买,也可以选择去野外碰碰运气……说不定就遇上了。 纪评最终打消了送人的想法,决定把它纳入中午的素菜范围。 穿上外套扣上扣子,之前去井边打的水没人用,还放在那里,于是洗漱问题也解决掉,他正要推开门,又觉得自己好像忘掉了什么,回头去枕头边翻找,找到了两颗珠子。 珠子依赖的在他手心滚了滚,熟悉的举措让人想起来那半只耳朵。原来这就是海说的隐藏形体,真实样子是一双眼睛。 推开门,空无一人,工匠和泽西卡不知道去了哪里。纪评反思了一下自己总是晚起的行径,觉得这不是他的错,要怪就怪莱尔半夜三更扰人清梦。 珠子在身上,他想起来海说的话,把珠子递给旁边的小塔,斟酌了一下措辞:“有位存在告知我,这是一样应该物归原主的东西。但我等下要……” 要出门买午饭的食材,再找一找莱尔,让他早点归还拖欠的款项。 小塔没等他说完,立刻写道:我明白您的意思。 末尾几个字有些潦草,又在一个瞬间后立刻蠕动调整成工整的样子。小塔能认出来这东西属于谁。 这是双看似无害的眼睛,上面流转着世界海的些微气息,也有原主人的痕迹。 能从世界海里把东西带出来…… 泽西卡想必很开心。 第216章 往事已往,便不可追 泽西卡现在并不开心。 他抱紧了玛瑙,悄悄的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眼前的修女只是目光柔和注视着他的举动,然后说:“能把纪评先生养的小朋友抱出来,看来你确实很得他欢心。” 这种话,泽西卡是不敢应的:“……优瑟尔琳姐姐,您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就先走了?” “不许走,我有事找你呢,小泽西卡,”优瑟尔琳笑吟吟的,“烧了我的花园,你没什么表示么?” …… 如果是纪评先生在边上,泽西卡敢骂回去,但现在他怀里只有个玛瑙,而他不确定玛瑙是不是优瑟尔琳的对手。 有的时候,低低头还是很有必要的。 他只能扯出一个微笑,尝试虚张声势:“当然有,优瑟尔琳姐姐,只是公国虽小,花园却不少,不知道您说的是哪一处?如果是纪……” 优瑟尔琳突兀打断他:“早上温度寒凉,是补觉的好机会,我记得你以前不爱读文献,每天都要人逼着早起,怎么今天走的这么早?不太像你,若教你的老师见了,更是会伤心的。” 她缓慢眨了眨眼,果然看见泽西卡的神情迷惘起来:“我……” 触手便在这一刻忽而纠缠上优瑟尔琳的四肢,缓慢加大力度绞紧,深深勒出骨骼的形状。 纷飞的血沫溅上泥泞的地面,有鲜花飞快盛开,尝试在触手上安家,结果却是无功而返。 根系被腐蚀成纯黑色,看似柔软的腕足仿佛淬着剧毒,凋零的绿叶和花瓣都只是它战绩的功勋。最后被毁掉的是始终上扬的嘴角和眼睛,剔透的粉紫色珠子咕噜噜滚落在地上,一同跌落的还有一枝含苞待放的粉玫瑰。 泽西卡惊魂未定:“她她她……” 迎上玛瑙困惑的眼睛,他咽了口唾沫,出声解释:“那个粉紫色珠子被真理高塔命名为‘花蜜’,是制作鲜花替身的重要道具之一,需要采集数朵被污秽侵染的花朵的花蜜,采的越多效果越好。” “优瑟尔琳姐姐用的必然是品质最好的,因为低劣‘花蜜’没资格让肖似她的花盛开。” 泽西卡指了指地面上那枝已经枯萎的玫瑰花:“优瑟尔琳姐姐用‘花蜜’点了这枝花,造了个和她一样的复制品,除了不能战斗、调用力量以外都一模一样。她大概率已经不在米卡公国了,婚姻日期将近,教会盯她盯的很紧。” 泽西卡捡起那枚珠子:“……你觉得纪评先生会不会喜欢这个?‘花蜜’点燃起来很香,有凝神的作用,还可以帮助提升……我的意思是,它可以当熏香。” 他说着说着,又轻轻叹了口气:“……我有点担心工匠。” 他是因为工匠才走的,本来想先去询问纪评先生再做打算,但还没等他敲门就已有粘腻腕足尝试缠绕上他的手腕。他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才认出来那是玛瑙。 于是最后发展成玛瑙陪他出来。 明明他和工匠离开的时间也没差多少,绕了几圈却没找到人,还被优瑟尔琳堵上了。幸好不是本体。 玛瑙没回答熏香的问题,它本想回到之前的位置,又忽而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定在原地不动,然后换了个方向,触手遥遥指过去。 泽西卡迷茫:“去那儿?要不我们还是先回去找纪评先生……等一下!我错了!我都听你的!” *** 纪评在挑选配菜,今天运气够好,在迷路前遇上了一家开门的店铺,价格还很合理。他一边挑选一边交谈,听见有人叫他:“纪评先生。” 是大清早就不见人的工匠。 工匠站在不远的位置,神情有些阴郁,他甚少有这样吓人的神情,兼之体型壮硕,卖东西的人被他吓的不行,小声提醒纪评不要过去,或许会有危险。 纪评笑着道谢,结过账,猜测工匠大早上出门或许是要忙什么,于是先问道:“您的事情办完了吗?” 小塔在家里没一起出来,因为纪评还想顺便找找莱尔,而它不想见莱尔。 青年是微笑的态度,姿态也很随意,语气甚至隐含关心,工匠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神情有多不尊敬,慌乱低下头:“……没有。” 文字与知识之神要求他现在立刻返回真理高塔,暂代首席的位置理事,还要求他将泽西卡一并带走,并在镇压完塔内动乱后,再次回到公国附近搜寻纯粹灵性的下落。 首席显然出了什么意外,可能是重伤,也可能是失去神明眷顾,工匠不知道是什么意外,但他相信他面前的纪评先生已经全然获知。 与其说对方是在问他有没有忙完,不如说,纪评先生其实是在问他回不回真理高塔,再进一步……这更像是在让他表态。 他当然可以选择不表态。 他本就木讷、寡言,听不懂言外之意,所以也只回答了表面,甚至还可以露出为难的表情,说自己没办法拒绝神明的神谕。 但他一早就定下了决心,因为他心爱的女儿。 工匠尝试补充自己刚才说的话:“我……” 在他说完前,他对面的青年已轻松道:“我忙完了。” 该买的东西都买了,调味料也已经齐全,纪评在想工匠会忙什么事,新物件的打造吗?还是要去找灵感?但看工匠两手空空,也不像是要打造什么物件的样子。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或许我可以为您提供一点帮助,”纪评道,“我猜您在发愁要做什么。” 他看见工匠点了点头。 哇,猜对了。 ……要不做个等比例的小玛瑙吧。 突如其来的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虽然知道不会有人能发现这个念头,但纪评还是掩饰性的咳了一声:“其实做什么都是对的。只要是出自您的意愿,那就是您的自由,都值得人支持。” 做什么……都是,对的? 青年的暗示意味如此明显,工匠顿了顿,小心翼翼道:“我可能要离开公国。” 去寻找灵感?创作者是不是都需要采风才能做出合适的作品? “公国确实不大,不值得停留多久,”纪评笑了一下,“我应该也会走,我想我们还会有下次见面的机会,就像是这次的偶遇一样。” 工匠闭了闭眼,郑重道:“我明白了。” *** 泽西卡顺着玛瑙的指示寻过去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正在交谈的纪评和工匠,他在原地踌躇,觉得自己这时候上前不太好,无奈玛瑙催的厉害,不得不硬着头皮打招呼:“纪评先生,工匠先生,上午好。” 两人好像该谈的都谈完了,青年简明扼要和他描述了工匠先生要离开公国,顺便接过玛瑙,又说自己还要找人,示意他可以先和工匠回去收拾东西。 ……??? 被安排好的泽西卡一脸迷茫的跟着工匠往回走,忍不住问:“你……” “我要回真理高塔暂代首席。” 啊? 泽西卡情不自禁的睁大眼睛,嘴唇微张,愣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暂代首席?真的假的?首……” 这么大的事,能下命令的只有文字与知识之神吧。 尽管他和老师相处的并不愉快,但他也承认首席的意志坚定,绝不可能失去神明的眷顾,从“暂代”一词就可判断一二。 仿佛是猜到了他要问什么,工匠道:“我不知道首席出了什么事。我本来不太愿意,但纪评先生示意我去……或许这确实是个掌控真理高塔的好机会。” 因为首席“低调”的要求,也因为他常年不在真理高塔,最近那些学者闹的厉害,嚷嚷着“要绝对的自由”“真理无罪”。 毕竟他们研究的东西大都大张旗鼓的很,比如测试神明恩赐的极限、测试污秽浓度和范围对普通人的影响……履行“低调”要求意味着最好不要引起教会注意,但危及普通人本就和教会的主张相反,最易令教会警惕。 面对这些看似声势浩大实则不成体系的反抗,首席往往是轻飘飘放过,简单警告两句,又或是干脆无视。 “依照纪评先生的要求,”工匠说,“那些不听话的学者,我会回去镇压他们,以此立威。” 然后……然后要做什么,无非是搜寻信息,又或是干脆听纪评先生届时的指示。 泽西卡艰难咽了口唾沫,再次清晰的认识到自己已经被绑死在这条船上了:“你觉得……首席可能出了什么意外?” “不知道,不重要,”工匠推开门,神情冷淡,“我只知道暂代久了就会变成永远替代,他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好转。” [我知道哦。] 门内的小塔飘在空中迎接客人。 [不过,亲爱的泽西卡,在说这件事之前,我要给你个东西。] 泽西卡立刻戒备起来:“我觉得你每次送我的礼物都不像什么好东西。” [(t^t)原来我在你眼中这么没有可信度。我承认是纪评先生委托我给你的。以群星的名义起誓,我认为你一定会喜欢。] 仿佛感应到了原主人的存在,珠子蠢蠢欲动,等不及小塔说完就已先一步跳出来、跳到泽西卡面前。 似有若无的感应和熟悉感牵连着心弦,泽西卡心里隐隐约约出现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想,呼吸随之急促起来。 纯色的光泽被飞速衍生的脉络血管替代,网状的神经构造很快就覆盖了半个珠子的表面,尾端指向泽西卡的眼眶,似乎下一个瞬间就要刺进去。 它也确实这样做了。 并不剧烈的刺痛从眼眶的位置传入大脑,伪劣的替代品被真正的眼睛排挤出去摔落在地上,裂成几瓣碎片。 眼前景象短暂模糊几瞬又恢复到之前的清晰状态,泽西卡抖着手摸上自己的眼睛,感觉到眼皮下丰盈游动着的眼珠。 “我……” 眼珠子在眼眶里不安分地游动着,他说不出话来,发颤的手指一遍遍抚摸过眼眶眼睫。他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重新获得眼睛。 [还有个好消息,你现在不是普通人了。] 普通人挖了眼睛也还是普通人,重新装回眼睛却不是。不是普通人就意味着再也没办法接触信仰,身上最后一点价值也荡然无存。 这也意味着……纪评先生确实不需要他做什么。 [被当作祭品的眼睛在世界海里停留了太久,也浸泡了太多污秽,我刚才观察了一下,它沾染了不少“特性”。首当其冲的是来自“自由”权柄的“自由”,其次是“海浪”“血肉”,这三样最为主要。] 小塔还想写更多。 比如该怎么运用这些东西,又比如,它想提醒泽西卡“自由”无主,让他小心,但最后只是写道: [恭喜你,小泽西卡,生生死死几年,终于站对一次。] 小塔又转向工匠。 [应该是死神做的。] 淡金色的娟秀字迹在空中飞快显现。 [当时和祂对峙的只有纪评先生,所以必然是纪评先生和祂说了什么。纪评先生早上离开的时候说要去找首席,我猜测首席现在一定还存有一定意识,但等他见过纪评先生恐怕就不一定了。] 莱尔还在安斯特当图书馆管理员的时候小塔也是在的。它日复一日记录、归纳各种信息,也包括记录下青年身上的种种疑点,甚至要精确到具体做每件事的时间。 后来图书馆烧了,两个人却诡异的像是达成了什么合作关系,彼此表面相安无事。现在…… 小塔不觉得自己是会被清算的那个,也见过类似的事情,它只是感慨纪评先生做起事来似乎从无失手,一击毙命,不留给对方挣扎的余地。 首席会不知道他和纪评先生面和心不和吗? 他当然知道,他说不定还会在每次见面的时候都做足警惕。但神明直接出手谁又能想到呢?明明纪评先生和死神之前还有过过节…… 纵有再多的信息,小塔也永远理不明白这中间的逻辑和原因。站的层次不够高,它只能看见结果,猜测不出过程。 [真理高塔内,首席从不许我记录的内容寥寥无几,而它们大都集中在文字与知识之神和群星的领域。] [卡西。] 它写出工匠的名字。 那是个简单到容易和无数人重名的发音。 [那位小姐的死亡,我很痛心,她本来是该得无数眷顾的孩子。但你要明白,从第四世代至今,这时间太长太长了,长到神权都能几近更迭。即便真有哪位能把她捞出来……] 她也不一定是之前的样子了。 她会出现种种异变,就像是花瓣中央开出一捧绿叶,又或是流体的心脏顺着血管流动。那里会赐予她许多不明不白的东西,还将这些命名为神恩。 小塔微微一顿。 它将这种停顿解读为“不忍”。 [纪评先生曾经教过索斯德一句话,我以为用在这里很合适。] [往事已往,便不可追。] 第217章 可能是最后一次见莱尔 和泽西卡两人告别后纪评才后知后觉他可以托这二位把东西带回去。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左手的荤菜,又看了看自己右手的素菜,在还找不找莱尔了中间左右为难,最后忽而想起来还有玛瑙可以帮忙。 于是刚到的玛瑙被他当作好用的快递打发走了。 玛瑙走的时候很依依不舍,委委屈屈的用触手拖着那些东西,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纪评看,仿佛在期待纪评回心转意。然而纪评只会叮嘱它路上小心,不要被发现了。 玛瑙走了,纪评头疼地算着钱:“……不行,今天必须得找到莱尔,不然明天就可以考虑去割野草为生。” 他当然不知道莱尔在哪里,但他可以摇人。他循着指示越走越偏,路过狭窄拥挤的石制房屋后,周围安静无人。 纪评在原地停下,停下的时候,石制房屋里有个中年男性走出来,恭恭敬敬地说:“首席在等您。” 石制结构的房子里有面石壁,引路的人已经自觉离开,石壁上长出一张嘴:“我就猜到你一定会来找我。” 纪评一言难尽的看着那张嘴,沉默了下,最后决定移开视线:“那恭喜你猜对了?” “我要沉睡了,不知道会睡多久,也不知道下次醒来会是个什么样子……” 纪评在他说完前提醒他:“你还欠我一批金币没给。” “其实真理高塔内部也很拮据,”那张嘴开开合合,“但如果你实在需要的话,我现在就喊个人去教会抢。你放心,教会肯定有很多金币,毕竟他们信徒那么多,天天都有一大批人捐款。” 纪评:“?” 他言道:“这是你许诺给我的,不要说的好像是我逼你去教会抢,好吗。” “你如果缺钱的话,黛丽尔不是送了你一处庄园吗?你把那庄园卖掉不就好了,实在不行,路易斯和舒温都很有钱,找他们勒索,然后不还。” 纪评:??? 他算是懂了,莱尔根本就是空口许诺,从来没打算兑现过。 “冷静冷静,你都不关心我为什么要沉睡吗?我重伤了,好吧,你让外面那个孩子给你支一笔,一百枚,再多没有了。真理高塔没什么进账,日常全靠我小心翼翼的维持。他们只会抢杀,根本不懂得开源节流。” 纪评已经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听见莱尔的诉苦了:“你好像每次见面,都会哭诉一句真理高塔有多难管,你的生活有多么不易。但我反而因此觉得,你在真理高塔有绝对的掌控力。” “……其实我有件事要和你说,”墙壁上的那张嘴闭上,张开,语气突然严肃起来,“本来如果你不来找我的话,我还很犯难,因为不知道怎样联系你。但既然你来了,说明我们还是有一点默契的?” 他短促的笑了笑,因为没有五官,所以这微笑就只表现为嘴角的些微上挑,让人很觉得悚然。 “我知道你进了世界海,世界海的动荡太明显,让人难以忽视。” 这不是什么需要遮掩的事情,所以纪评坦然点了点头。 莱尔却忽而在这时候开始回忆当年:“我在安斯特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我们很有缘分。你教给索斯德的语言很瞩目,那是我见过最特别的文字。以前有一个和你运用同样语言的,她尝试宣扬有悖于这个世界的知识,比如机械理论,比如政治思想。” 这又是谁?怎么感觉谁都不像,纪评从没在任何地方读过机械理论,和物理化学相关的一样都没有,勉强有些相关的是纺织厂,里面采用纺织机辅助生产,但依然是不自动全人工。 短距离的交通依赖步行和马车,长距离的交通则全由教会一手把控,外貌酷似火车,但价格昂贵,不靠蒸汽或者其他能源驱动,原理只剩下五个字:神明的恩赐。 冠以这顶大帽子后,再也没谁会刨根问底誓要问个究竟,更没谁会去试图研究出替代品赚钱,分一杯羹。 “她想以一己之力引领世代的潮流,但她最后输的一塌糊涂。她还是太年轻,太单纯天真,她不明白,没有绝对的实力,没有绝对不容置疑的态度,就没人会听她的话。柔弱的羔羊陷在狼群里,最后只会被吞吃入腹,没人会怜惜羔羊的天真。” “我令人调查了第三世代,确在第三世代发现了你的痕迹,你出现于当时的一位君王身边,指导他下达政令,引导他发动战争,为臣民更好的生活而去掠夺周边的国家。” 纪评:? “镭爆发后,那位君王还想寻求你的帮助,但你神秘消失了,他于是觉得这是神罚,又因为被镭影响的怪病无人能救治,他的臣民暴动起来,他最后在宫殿里绝望自杀,为自己留了最后一份体面,不至于在断头台上颜面尽失。” 纪评:?啊?? “你出现的很早,但我当时没有发现。你一直在搜集你失落的权柄,那些我以为消亡退化的权柄其实一直都埋葬在世界海中。” “你将它们一个个纳入你的掌控范围里,然后再清算以前的叛徒,向它们宣扬你的威名。” 纪评:???啊?? “我希望你放过真理高塔。它……勉强算我的心血,能让它发展成今天这样,我废了不少力气。” “当然,这些是废话,所以我可以给你提供一点有价值的东西。比如“大地”权柄不在世界海,不是因为它消亡,而是因为它融入了这个世界。数位神明联手将它捞出来,填补空缺,它就在卡姆闻斯联盟国。” 纪评忍不住了:“我觉得我们之间存在一点误会。比如……虽然现在说出来很不可信,但我还是发自内心的认为我是一个勉强得到眷顾的普通人,以及一些有关权柄的概念,我昨天晚上才从世界海那里获知。” 他委婉道:“但我猜祂一定听见了。我不能左右祂的意愿,所以我表态没什么用。” 短暂沉默后,那张嘴开开合合:“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恶劣。” 纪评:“……这是没有证据的污蔑。” 话音未落,墙上的嘴几近枯萎凋谢:“……我没时间和你掰扯了。兰若也在卡姆闻斯。” “那里挺热闹的,无论你是要收集权柄也好,玩补全真相拼图的游戏也罢,我猜你都会感兴趣。不感兴趣就当我快睡着了,胡言乱语吧。” …… 外面等候的中年男性名叫切西科,常年居住在米卡公国,是战争教会的信徒,真理高塔第九席的学生。他今年四十二岁,妻子和儿子在教会做事,前不久刚跟随温莎尔修女离开了,至今还没回来。 “您请,”他倒了杯红色的不明液体,态度毕恭毕敬,“抱歉,这里条件简陋,没办法很好的招待您。” 红色的不明液体散发着铁锈和果香的气息,纪评忍不住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是用新鲜的血液和水果调配的,首席说会有贵客来不能懈怠,我就特意准备了这些,”男人如是回答,仿佛还很骄傲,“您放心,鲜血是现取的。” 纪评:…… 他放下那杯红色的不明液体,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尝试,转而道:“你的首席说可以找你支取一百枚金币。” “您稍等。” 切西科从角落拖出来一个不起眼的箱子,里面整整齐齐堆了不少帝国货币,金币和金粒子是其中最显眼的东西,一眼就能看见看清。 还以为这里什么都没有,觉得对方会用什么手段隔空支取的纪评小小沉默了下,不仅觉得自己的观察力堪忧,还觉得自己真是想太多了。 “首席提及您会去卡姆闻斯联盟国,那里小国众多,只承认三大帝国发行的货币和纯金,所以我准备了这些。” 切西科拘束无比的站在那里,紧张到整个人都微微发抖:“按照首席的指令,本该为您提供帮助,但前不久真理高塔内一直通用的联系方式忽而全部失效,连带着联盟国里的也断联。我已将此事上报给老师,但老师还未给出答复。” 他也不敢催第九席。 纪评对这些不太在意:“谢谢,没关系。” 他挺想走的,因为切西科太拘束了,弄的他也很拘束,觉得畏手畏脚,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切西科松了一口气:“首席还指示,如果您需要的话就让老师与您同行。首席说……” 后面的话显然有些令人为难,切西科蠕动着嘴唇,挣扎了半天,还是原话传达:“首席说第九席很能打。卡姆闻斯联盟国混乱了很多年,在那里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暴力。” 纪评无比心动地拒绝了:“谢谢首席好意,不用了。” 他家玛瑙也很能打,能处理一切意外和非意外,不需要别人。 …… 离开靠的是切西科提前请好的马车,数的金币用布袋装了拎走。纪评觉得这方式有种朴素的美,因为他本以为切西科会变出来个具有储物作用的物品,或许过程中还会掺杂一些玄之又玄的咒语、符文? 路过广场的时候,广场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许多围在公告栏的位置,声音吵闹。这份热闹有一点似曾相识。 他让马车暂时停一下,自己走过去察看。人群挤不进去,攒动的人头也挡住了公告栏的绝大部分内容,他在外面看了片刻,勉强拼凑出来全部的内容。 教会宣称拉卡斯特大公勾结异教徒,给所有人都下了毒,并列出来这种毒的表现形式,是幽蓝色的,中毒者会整个塌陷下去。本来无药可解,但是战争之神怜悯祂的信徒,给教会以谕示,群星则仁慈的出手,净化了毒素。 ? 纪评没想到还有群星的事,又看了几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可他最近明明什么都没做。 旁边两位也在疑惑群星。 “这是哪位存在?我以前好像没有听说过。” 纪评嘴角抽搐了下,谢邀,他也不太知道。 “不管怎样都是一位仁慈的存在!赞美群星!” “我知道我知道!我看过海神教会的福音书,那上面写海神诞生于群星之后!” “不是一位存在吧……我在朵图勒帝国听说过,我才从那里回来。那里最近蔓延了一种怪病,叫什么黑鳞病?生命教会和命运教会一开始说有办法解决,但后来又被一位仁慈的男爵先生冒死揭露,说他们的解决办法就是杀死所有患有黑鳞病的病人。 真是太危险了,我根本不理解教会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本来还想在那里安家呢,现在想想还是米卡公国好!至少战争教会的神父和修女足够仁慈!” “我也听说了我也听说了!上一份公告写的就是这个,通缉异教徒,怎么,还没抓到吗?” “好像没有。” “天呐,我真诚的希望那些异教徒不要真跑到我们这里了。我隐约听我亲戚说那边的黑鳞病很吓人,好像患上了就没办法治。” “还是有办法的,他们那里之前好像来了一个吟游诗人,信仰的就是群星。听说只要你信仰群星,黑鳞病的症状就会减弱并最后消退。” 要离开的纪评放慢了脚步。 ??? “什么!那生命教会和命运教会他们……” “别说了,你们真是什么都敢说。” 短暂的沉默后。 “赞美群星。” “赞美群星。” …… 回到马车上的纪评立刻敲了自家邪神。 邪神如常回应了他:“达成信徒所愿是我应尽的职责,我不应当向信徒索求回报。” 当年的纪评没办法反驳这句话,现在的纪评也还是不能,他沉默了下,一言难尽的说:“您真是位仁慈的神明。” 马车停在了三十七号街,房屋的门半掩着,还没走近就能听见里面的交谈声,有些耳熟,但绝对不是工匠和泽西卡的声音。 有客人? 抱着这样猜测的纪评先敲了敲门以示提醒才推开门,从左到右一看,是安塔和塔迈。 哇哦。 可喜可贺? 可是买的东西好像有点不太够。 第218章 答案毋庸置疑 塔迈率先站起身:“纪评先生……” 秉承着尊老爱幼思想的纪评吓了一跳,连忙请这位神父坐下。他放下布袋,又和安塔夫人打了招呼,留意到工匠不在,出声询问泽西卡:“工匠先生已经走了?” “是呀,走了。” 这是……温莎? 昨天才见过的小姐笑盈盈端着一盘甜点走入客厅,代替泽西卡回答了纪评的问题:“我来时,工匠先生还没有走,本来想和他再多攀谈几句,他却好像有什么急事,真是可惜。” “你可以说的再直接一点,”泽西卡怀里抱着本书,“比如你直接向工匠哥哥告白,结果把他吓走了。” 刚要喝口水的纪评差点被呛到。 温莎微微一笑:“我认为所有人都应该坦然直视自己的感情,大胆追求爱情。” 安塔脸色有点苍白,眼下乌青,一看就是昨晚没睡好,勉勉强强扯出一个微笑:“纪评先生,我有些问题想单独请教您,可以吗?” “当然可以,但我学识并不丰富,或许也难以解答您的困扰,您昨晚没有休息好?”纪评看了看安塔,猜测道,“您看起来像是做了个糟糕透顶的噩梦。” 安塔猛地一颤:“是、是啊。” 温莎若有所思看了安塔一眼,微微笑道:“那就祝你们两位聊的愉快,正巧我也还有些菜式没有做完。别忘了控制聊天的时间,不要因为聊的太尽兴就错过了吃午饭的时间。” 女孩子嗓音绵甜如蜜:“我的手艺可是很好的,如果你们没有品尝到的话,我会很伤心的哦?” 安塔心神不宁,没有理会温莎,倒是她旁边的纪评看了温莎一眼,笑着道:“当然,我不会忘的。辛苦您了,亲爱的温莎小姐。” 门被带上,温莎收回视线,笑吟吟的:“塔迈神父是不是也有话想和纪评先生单独说?” 塔迈没有。 他甚至松了一口气,为自己不必单独应对一位强大的存在,他过往的所有经历都告诉他和这些存在多牵扯往往并不是什么好事。如果不是因为实在摆脱不了真理高塔,他是愿意只对教会负责的。 所以他摇了摇头:“得了纪评先生一些指点和帮助,今天来感谢罢了……您和温莎尔很像,我是说眼睛的颜色。” 温莎提起裙摆转了一圈:“那真是我的荣幸~我去烤小面包啦,您喜欢糖多一点还是少一点?小泽西卡呢?” 泽西卡想了想纪评先生的饮食习惯:“……我不建议你放糖。” “那就是糖多一点,我记住啦。” “我没有这样说,”泽西卡沉默了下,“我真的不建议你放糖。” *** 另一边,安塔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他们正在房子的后院。按理来说带有后院的房子需要加价,但是当时谈租房合同的安塔被广场上的通缉令画像吓得不行,于是也丢了过往的精明,选择以低价买个安心。 她现在很庆幸自己当时的决定。 纪评率先道:“您想和我说什么?” “我……”安塔迟疑,“我昨天晚上做了个噩梦。” 那天晚上,她从梦中惊醒。 那是场不知道算不算美梦的美梦,她在梦里回到了小时候,梦见了那时也还很年轻的丈夫。 还是深夜呢,贴身女仆正在隔壁休息,不出意外的话,只要她轻声呼唤一声,这位称职的女仆就会立刻回应主人家的要求,赶过来服侍她。 但安塔有些心神不定。 她尝试抬起手掀开被褥下床,却在黑暗中看见了自己白骨一样枯萎的手指,这理应很惊悚,但她居然觉得很正常,也没有被吓到。她只是努力用指骨拉开被子,然后赤足下床。 一切都静悄悄的。 她想起来梦里的一切,于是将目标移向了每天都会更换的鲜花。尽管现在还不到更换的时间,鲜花也开了一整天,但它依然娇艳、纯粹、美丽。 安塔颤颤巍巍伸出手,皮肉迅速在指骨上凝聚而出,那束鲜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经历了盛开、继续盛开、凋谢的全过程,直到最后什么都不剩,枯萎变黑的花瓣凋零如肮脏的尘泥。 安塔吓到了。 她捂住自己的嘴巴让自己不要出声,却仍觉得眼泪在顺着脸颊往下流淌,心里仿佛有好几个声音在争辩、在试图主宰她的决定。 [你在怕什么?安塔,是你在梦中获得了启示,这是你信仰的回报!你应该高兴的运用这份力量,不是吗?] [这根本和信仰无关!这就是福音书里写的,恶魔一样的力量!只会危害到身边的所有人!必须要制止,不能放任下去!] [可是你难道不想拥有可以自保的力量吗?安塔,你听我说,这都不是你的错,要怪就无能的战争教会,承诺了要保护信徒却没能保护好你。] [还有拉卡斯特大公!都怪他的野心!如果不是他擅自向邪神祈祷,背弃了伟大的战争之神,那就不会出事!都怪他太过野心勃勃!像这样的政治家根本不配在公国掌权。] [但是……但是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我们会危害到附近的其他人吗?可爱的瑟琴小姐和管家先生工作都做的很好,很认真负责,我们会不会让他们陷入困境?] [只要我们控制住自己就行了。] [万一控制不住呢?你总说的这样轻巧!] [怎么可能控制不住!我们刚才做的不是很好吗?] [你凭什么这么说!刚才说不定只是个意外!] [但是……] “够了!” 安塔夫人终于忍无可忍,抱住脑袋歇斯底里大喊了一声,已经流干眼泪的眼睛再也哭不出来泪水,只有之前的眼泪在她的脸颊上留下干枯的泪痕。 尽管是深夜,许多人都在休息,但被惊醒的贴身女仆还是匆忙赶过来,扬声道:“夫人?您怎么了?我可以进来吗?” 安塔急忙开始擦眼泪,干涸的泪痕却不容易去除,她最后说:“可以,你进来吧。” “天呐!我的夫人!”贴身女仆应声推门而入,见状又急又担忧,“您这是怎么了?需不需要……” “不用了,”安塔勉强弯出一个微笑,“梦到丈夫了。” 女仆果然面露同情,不再追问,而是道:“我刚才也梦见了亲人,梦到了我的父母。请您不要再难过了,先生只是去了神国,他那样仁慈宽和,不会受什么苦难的。” “是啊,”安塔勉强撑起一个笑:“你说得对,我知道了,谢谢你。快去休息吧。” 女仆仍有些不放心,一步三回头:“您一定要好好休息啊。” “当然。” 女仆离开后,房间又冷清下来,安塔抖着手去拢那些残破的花瓣,忽而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 [去找纪评先生吧。] 一个想法忽而从心底翻出来,又沾染上惶恐不安。纪评先生会觉得烦吗?会觉得这只是小事、没有必要搭理吗? [不会的!] 对,不会的。 她应该去向纪评先生寻求帮助,现在能为她提供帮助的,也只有纪评先生。 [天亮了就去,怎么样?会不会太匆忙太急?那就上午、午后?] [好。] …… 现在到了第二天,是第二天的上午。 安塔注视着纪评,却觉得无从说起,于是她又从石椅上站起来,尝试重复昨天晚上的举动,很简单,她伸出手,健康的手指枯萎成白骨,相对应的是她指着的地方也随之零落下来,绿色的叶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亡、枯黄。 此情此景,纪评想喝口水冷静一下,但眼前什么也没有,他也做不出什么掩饰性的动作,只能尝试安抚眼前明显惊惶的夫人:“您先坐,不用那么害怕。” 他算是明白为什么刚刚安塔夫人的脸色那么苍白了。不应该啊……他昨晚明明把代表梦境的浮珠都屏蔽了,应该不会影响到那些做梦的人,为什么安塔夫人身上会出现这种异常? 因为上次的宴会? 上次宴会他也在场,只是不知道后续的发展。他只能推断拉卡斯特大公传播幽蓝色的干花明显是想助推死亡,是在那次出现了异变?好像也不太不对。 不管怎样,纪评定了定心神,昨晚才打过交道,他很快认出来这是和“死亡”权柄同源的力量,好像还掺杂了一些别的,像是昨晚海说的那些概念。 安塔声音中已经掺杂了哭腔:“我……我不知道要怎么办……” 纪评弯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安慰道:“您安心。其实我以前去过很多地方,也见过许多类似的事情,比如枯萎的树木一夜开花,又或是血肉凋亡,其实像这些事情很多,它并不是解决不掉的。” “当下更重要的是,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我是指您会不会在生活当中,看见一些异常,又或者……莫名其妙在某些时候,比如运用它们的时候,听到一些听不懂的说话声?” 这段描述足够惊悚,显然吓坏了本就害怕的夫人,安塔抽噎了几下,抖着声音说:“应……应该没有。” 那就好。纪评松了口气。他觉得也不应该有,毕竟相关权柄的神明已经不在了,现在负责权柄的是他家邪神。而他觉得他家邪神是一个好神,不会随随便便用喃语或者其他方式干涉别人。 从他个人的角度来说,他觉得这份力量留着也可以,可以用来自保,做什么都行。但安塔毕竟不是他,他可以坦然相信自家邪神,相信这些东西绝不会失控,却不能强行要求别人也付诸同样的信任。 纪评最后决定把选择权教给安塔。 “安塔夫人,”他说,“您想留下这份力量吗?这份力量可能会失控,也可能会有许多您暂时难以相信的作用,您可以用它做任何您想做的事。当然,我不是在假定您有野心,如果您觉得我冒犯的话,我为我的不当措辞向您道歉。” “如果您的答案是想的话,我要说但是了。我记得您之前向我透露过您想改变信仰的意愿,尽管如此,在接受这份力量后,您将不能再去任何教会,教会是很排斥这些东西的。” 绿叶葱葱郁郁,安塔怔怔听青年说话。她右手原本苍白的指骨已经重新回到了健康红润的状态,血肉覆在其上,血液流转在指腹间微小的血管里。 她本来是迫不及待想拒绝这份力量的,这一切都太可怕了,就像是他又时所读过的无数典籍里描述的恶魔那样吓人!她难以接受自己变成这样一个怪物,难以接受自己苍白的骨头,也难以接受任何腐烂的东西。 但现在……安塔不易察觉的蜷缩了下手指。 青年态度温和,耐心地注视着她,语气同样是近似温柔的:“我知道你很排斥这份力量,它可能违背了您幼时的许多认知。我理解,所以,如果您不愿意留下这份力量的话,我可以帮您剔除掉。” 他的语气如此轻易。 “就当是我们之间的一个小秘密,怎么样?我帮了您,您要记得帮我保密。” 怎么选?是留下?还是不留下?自己有非常想做的事情吗?有可以靠它轻易达成的事情吗?自己真的能接受这些古怪和异常吗?它还可能失控。 连纪评先生都说会失控的力量,真的该留下吗? “我……”安塔张张嘴,又闭上。 纪评回头看了一眼那边的屋子,笑道:“我理解您的犹豫,您可以再思考一会儿,毕竟温莎小姐还没有忙完呢。” 他一边表面云淡风轻的说,一边边在心里努力摇人。 在不在啊在不在啊。 他准备要是安塔夫人选了不留下这份力量的话,就把对方所有有关这份力量的记忆都抹掉。留着大概率只会平添麻烦,往好了想是容易做噩梦,往坏了想,是万一真招惹上其他玩意就完蛋了。 纪评又补充道:“如果您觉得害怕,和这份力量有关的其他东西,我也可以帮您剔除掉。” 怎么选。 怎么选? 这应该不难。 安塔闭了闭眼睛。 答案好像毋庸置疑。 第219章 蜂蜜盛宴 纪评和安塔夫人一起回去的时候,温莎正好将最后一道菜端上桌。美丽的小姐拍了拍衣服,依然是干干净净的,半点没有刚烧完饭菜的狼狈。 纪评反思了一下。 好像贵族人家烧饭做菜都有专门的女仆或者厨师负责,根本不需要大小姐或夫人亲自下厨,当然,一些夫人喜欢的话另当别论,比如玛丽夫人就很喜欢亲手做些东西送给邻居。 他是不是也应该请一位……不,不行,不能请。首先没有谁是谁的仆人,其次以上都是借口,纯粹是太浪费钱了,他自己又不是不能做。 “上次来打扰您时辛苦您下厨,当时就觉得很歉疚,今天终于请回来啦,”温莎笑眯眯眨了眨眼睛,“那次没有蜂蜜,我很遗憾,所以回去之后特意让人去买,今天拿到就专门过来找您啦。” 塔迈则看向坐下来的安塔:“您现在似乎冷静很多,看来和纪评先生的这场交谈帮了您不少忙。” 安塔点点头,好像还在回想刚才交谈的内容,没有多说话。 旁边有调配好的蜂蜜水,纪评给自己倒了一杯,本想给其他几位也倒一杯,但其他几位身前已有一杯,于是作罢,道:“您太客气了,温莎小姐,招待好您是我应该的,反倒是今天很失礼,让客人做这些……” 甜腻的花香果香纠缠在一起,新摘的粉色玫瑰含苞待放,柔软的花瓣映衬着同样柔软的蜜蜡……纪评边说边看了眼桌子上的菜,觉得这桌菜恐怕只有安塔夫人和温莎小姐会喜欢。 荤菜只有一道,是纪评购买的羊羔肉,经过温莎特意购买的蜂蜜烹调,现煎的糖色很漂亮,旁边还点缀了绿色的碎菜和花。 用精细白面制作的白面包白白胖胖摆在一起,旁边同样点缀了鲜花,还有饼干、蛋糕、水果派……这些真的是短时间内能做出来的吗? 还有,塔迈神父年岁已高,真的能吃这么高甜高热量的食物吗?不能吧。 一名女仆从后厨的位置走出来,略有些拘束的打招呼:“温莎小姐,我已经收拾好了。” “好的,”温莎笑吟吟的道,“辛苦你啦,记得回去让管家多付你一笔佣金。” 女仆点头致意后推门离开,纪评居然觉得这在情理之中。他揉了揉眉心,道:“这桌如此丰盛,甜香弥漫在空气中随处可闻,您一定加了不少蜂蜜和糖。” “当然,我喜欢蜂蜜,”温莎笑吟吟道,“您不喜欢吗?如果答案是不喜欢的话,那我可真难过。我是真的诚心诚意,希望您尝试一下,或许您尝试了一下之后就会和我一样,希望每餐都要加上足量的蜂蜜。” 纪评于是道:“蜂蜜如此昂贵,我当然不会不喜欢,只是怕吃惯了,以后没有足够的财富支撑。” 温莎笑意绵甜无比:“您可以娶我。这样您就可以每天都拥有不限量的蜂蜜,和其他东西。” “咳!咳咳……” 是泽西卡没绷住,呛了好几口蜂蜜水,他慌乱擦了擦嘴,死死低着头不敢抬头看温莎和纪评,温莎却不肯放过他,笑容满面:“包括您身边带着的小泽西卡,我也会对他好的。” 塔迈:…… 塔迈觉得自己今天来的时间就不太对,他应该换一天,明天后天都可以,他更应该在今天来的时候、在看见这么多人的时候就立刻转身就走,而不是天真的觉得不会发生什么事情。 纪评无奈道:“您不要开我的玩笑了,温莎小姐。” 是他的错。 还是上次的教训不够深刻,他居然还没能充分认识到在和温莎说话时绝不能委婉,必须要直白,要单刀直入,否则只会被对方绕来绕去,最后如了对方的意。 温莎微笑着住嘴:“好啊,我记住了。” 纪评把切好的白面包推给塔迈神父,这是他观察了半天,也品尝过后,觉得唯一适合塔迈神父的食物。白面包没有加蜂蜜,也没有加糖,只有精细白面本来微微的甜味……源自淀粉分解后的麦芽糖?还是什么糖? 纪评忽而发觉他已经记不太清之前学过的东西了,也许是因为他已经过了记忆里的巅峰期,还因为他在这个世界停留太久。 ……有点怀念路边的烧烤了。 塔迈似乎很惊讶:“谢谢您。” “是我应该做的,”纪评很想纠正塔迈的敬称,“您不觉得我逾越才好。今天教会不忙碌吗?刚刚我路过广场时看见了那边的公告,还以为教会今天会有许多事情要忙,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您。” 公告? 青年虽是在温和的微笑,想起来公告内容的塔迈却骤然紧张起来,将这视为一种责问。 明明最后安排人处理祭坛、救下战争教会和生命教会所有人的是纪评先生,甚至他之后能想到用烈火处理其他的地方都残余也是因为纪评先生。纪评先生提醒他这是一种物质,而所有物质都理应能被火焰燃烧殆尽,如果不能,那只能说明火焰的品质太低。 可公告却只是简单提了一二,没有说上太多……在塔迈看来,他已经尽力做到了他能力范围内的最好,他毕竟是战争教会的神父,这也毕竟是战争教会发布的公告,不可能着重内容介绍另一位存在而抛弃战争之神。 这会引起教会和信徒的质疑与不解。 塔迈斟酌词句:“……是的,教会内确实有一些事情在忙,但及时发布公告回应信徒也是很重要的事情,我不敢忽视。教会内也有不少孩子急着宣扬战争之神的仁慈,所以抓紧时间先发了公告,但其实还有些细枝末节没处理干净。” “之前您也帮过我很多,如果不是您的话,我也不能如此及时的反应过来,意识到那些幽蓝色其实是一种可以被烈火烧尽的物质。我今天特意过来感谢您,本还想带些孩子过来,只是……” ? 纪评努力从记忆里翻出来这件事,根本没想到这也值得神父专程拎出来讲,一时微笑僵在脸上,又听见神父说还要带些孩子过来…… 可别带了吧,今天人已经够多了,本来租赁的房子也不是很大,能容纳下眼前的这些人已经很不错了,再多一些人的话,怕不是就要在外面支张桌子吃饭了。 就这还是因为安塔夫人足够心善,给的空间比较大,甚至还带了个漂亮的后院。 他连忙打断神父:“您言重了,我并没有做什么。这都是多亏了您和教会的反应够快,也仰赖于您的耐心指导,否则也不能如此顺利的解决这些事情。” 快跳过这个话题吧,怪尴尬的,他有种自己小时候被福利院老师逮住一件小事左夸右夸的感觉,那时候旁边甚至还有一群小朋友在鼓掌。 泽西卡把蜂蜜水喝完,起身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坚决履行不说话原则,抱着小塔一起安静旁观。 塔迈有些惶恐不安,过往的阅历能教会他怎么应对高高在上的上位者,却没有一件事是像现在这样——上位者否认自己,夸赞他。 不反驳显得他坦然认下很不恭敬,反驳却也不行,长时间的停顿也不行,塔迈斟酌着回复:“但如果没有您……” 温莎热闹看够了,想起来自己心爱的温莎尔,笑着给塔迈解围:“不是说好了要认真品尝我的手艺吗?怎么这就聊起来了?我很难过的呀。” 她抿了口自己杯中的葡萄酒,微笑:“我听泽西卡说,您很喜欢去各地,那您是不是也不会在公国久居?很快就要启程去下一个地方?” “是,”纪评看了眼很安静的安塔,“我刚才也和安塔夫人说了这件事,安塔夫人真是一位美丽又仁慈的夫人,她不仅允许我提前退租还愿意归还我的押金和租金。” “是吗……”温莎笑道,“这听起来真的很遗憾,我才见过您没几次呢,我们还会有下次见面的机会吧?” 纪评:…… 他付以微笑:“您不是说很喜欢蜂蜜吗?还是多尝尝这些用蜂蜜烹调的食物,它们很甜,就像是您点缀在旁的花瓣那样,让人联想到万物开放的春日。” “那就,”温莎又抿唇微笑,“谢谢您的夸奖。” …… 中午结束的时候,温莎特意多留了一会儿,她的女仆又敲门进来帮忙收拾残局,还端上了提前切好的水果。 纪评无端再次体验到了当时在舒温夫人府上时的待遇,感谢了下勤劳能干的女仆小姐,也感谢了温莎。 塔迈已经提前回了教会,他临走前还想给纪评留谢礼,被自觉不合适的纪评三推五阻拒绝了。安塔夫人也在之后告别离开……纪评由衷的祝愿这位夫人能在之后的生活里平平安安。 玛瑙不在刚才的宴会上,跑去了其他地方,纪评给泽西卡打了声招呼,又歉意和温莎解释了一下,说自己有东西落在外面,然后就带上部分切好的水果准备去找自己刚才被忽视的小朋友。 门轻轻关上,很想追出去的泽西卡满脸崩溃。 温莎微微笑着,把泽西卡怀里的书扯出来拎在眼前看,笑意绵甜不带一丝威胁:“亲爱的小塔,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特别想念你。没有你的时候我才发现之前你要处理的工作是有多多,现在你不在,我每天都要花不少时间在真理高塔的破事上。” 她用了粗俗的单词,神情却依然柔软无害:“不用这么紧张,你真是找了个好靠山。有纪评先生的庇护,我又不敢对你做什么,我更不敢强行带你回真理高塔。” 泽西卡:“……最好是这样。” 温莎偏头看向他,笑了一声:“眼睛回来了?恭喜你呀,可喜可贺。” 她边说着,边哀哀叹了口气:“真好啊……” “什么真好?” 因为玛瑙没跑多远所以也没走多远的纪评很快就回来了,带着的所有水果都已经被玛瑙的触手卷紧绞碎……因为他努力劝玛瑙尝尝。 温莎一顿,没想到他回来的这么快,笑意敛了一点,若无其事把书又塞回泽西卡怀里,微笑道:“觉得真好啊,小泽西卡可以跟着你跑东跑西,不像我,只能永远困在一个地方,看不见其他美丽的风景。” 她评价自己:“糟糕透顶。” “您也可以自己去看看,”纪评反驳道,“您有足够的财富支撑,完全可以负担路上的消费,如果担忧危险的话,也可以雇佣退伍的士兵保护您。或者向教会捐一大笔款项,请教会为您提供庇护。” 完全不是这个意思、也根本没想到会听到这个答案的温莎再次有点笑不出来了:“您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和您一起走。” 纪评:??? 他试图让自己的话听起来足够委婉:“我说了,如果您喜欢去旅游,去看风景的话,您完全可以自己去,又或者邀请您的玩伴和您一起。我可能并不能陪您说很多话,也不能时刻保证您的安全。” 温莎:“但是……” 尾音还没落在空气里,消化完水果的玛瑙转了转八只眼珠子,默不作声的盯住了温莎,像是盯住了什么需要捕捉食用的猎物,危机感扑面而来,温莎缓缓止声。 纪评疑惑:“但是什么?” 青年的疑惑又仿佛是真情实感,但明明也是他不耐烦,让他养的小朋友代他下了逐客令。 平心而论,真动起手来,温莎并不害怕玛瑙,首先她在这里的不是本体,抛弃掉也无所谓,只要核心的花蜜不丢失,随便找朵花就可以重新盛开。 但很多事不能这样判断,就比如她不能在这里动手,大人物下了逐客令,她就应该乖顺的听从,这才是花瓶里的花该有的样子,柔顺无害,用美丽的外表留住自己的位置,当美丽起不到作用时,就要学会体面的收场。 温莎慢慢笑道:“虽然我很喜欢您,但是我尊重您的意愿。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期待和您的下一次见面。” 卡姆闻斯联盟国。 不是那里就是海上,大不了两边都守着,总能中一个。 第220章 去北帝国 目送着温莎离开,泽西卡终于松了一口气,又有点沮丧。他本来还打算把花蜜送给纪评先生,谁能想到花蜜居然有自主意识,能自己一蹦一跳找了朵地缝里的小花。 他问纪评:“刚才您说您要走,那您之后打算去哪里?” “北帝国,”纪评道,“据我了解,那里挺寒冷的,资源也很匮乏,钱和绝对的武力才能在那里开道。” 以前想去小国是因为觉得小国没背景,适合传教,现在话都已经说的那么明白了,还去小国干嘛……他更想去看看北帝国。钱财在手武力也在手,等逛完那里的冰雪后再说其他的。 他边说边留神耳朵边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声音,没听到,很好,放心了。 泽西卡有点震惊:“北北北……北帝国?” 这和小塔猜测的不一样啊! 不是……这应该和所有人猜测的都不一样。怎么不是卡姆闻斯?为什么不是卡姆闻斯?凭什么不是卡姆闻斯? 迎着泽西卡震惊的视线,纪评淡定解释:“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看雪,但是以前的时候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从来没有去过,现在有时间就想去看看。” 主要还是有钱了。 以及最近收获了太多消息,他暂时有点累。 “莱尔说他重伤沉睡了,我去见他的时候,他也没有提到该如何安置你,我就在想,如果你也愿意去北帝国的话,我们就一起。但如果你觉得北帝国太寒冷了的话,那就……” “我去!”泽西卡没等纪评说完,急忙道,“您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开玩笑,这么多人盯着他和小塔,这要是离开了纪评先生的庇护那岂不是分分钟就完蛋?说不定还会有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死法甚至可能根本死不掉!他才不干! 纪评笑了一下:“那我们明天走。” *** 纪评晚上又做了梦。 是邪神拉他进来的,梦里是一望无际的冰雪,还有一颗漂浮在眼前的小小浮珠,那代表着泽西卡的梦境。 现在这浮珠内部一片漆黑,意味着泽西卡没有做梦,但如果纪评想的话,也可以碰一碰这珠子,为泽西卡编织一场梦境。 他并不是为编梦而来的,而是准备试一试权柄的新使用方法。具体描述为现实就是现实域,梦境就是梦域,如果将一个人在梦域的梦移动到另一个梦域,再使用权柄进行梦域和现实域的覆盖,就可以在二者分离的时候实现这个人移动到梦对应的梦域。 听起来有点抽象,实际操作的时候貌似更抽象,纪评没有百分百的把握所以才会和泽西卡说“明天走”,事实上他是准备今晚就走的。 可以省掉一笔昂贵的路费。 谁让莱尔欠账不还钱,本来他可以阔绰的花,现在只能节省的花。 但要是晚上没成功,那就只能第二天花钱去了。北帝国国土面积很广阔,地理位置却相当偏僻,在非常遥远的地方,从公国去一趟不知道要花多少钱。 为了避免出现这种糟糕透顶很丢脸的情况,他决定先报明天去,然后晚上再偷偷摸摸试一下,要是成功了……谁说凌晨不是第二天的?过了半夜,那就是第二天! “咦,”他发出疑问,“小塔晚上原来不睡觉,也不做梦啊。” 他决定先拿小塔试,无论成功还是失败,小塔本来就是世界海的生物,不会出事,但如果换成显然人类身体的泽西卡……他很害怕泽西卡会在梦域和现实域分离的时候被撕成两半。 一半在这儿,另一半在那儿。到时候就是,二分之一的泽西卡。这听起来有点……地狱笑话。 纪评把小塔拖入了梦境,大概知道是他,小塔没有反抗。对应的浮珠很快在眼前成形,然后在下一瞬间掉入茫茫无边的冰雪中。 寒冷的温度一瞬间逼近脸颊,冷风刮的人浑身生疼,纪评连忙开始分离梦域,在分离成功之后,眼前小塔的浮珠瞬间消失了。 成功了? 纪评下一个决定尝试玛瑙,他把玛瑙拖进来,但眼前没出现浮珠,只出现一个歪着眼睛疑惑看他的小可爱……纪评微顿,还是决定继续。 似乎又成功了。 梦域的覆盖取决于每个人的灵性范围,比如现在梦域覆盖公国,可以由主人自由挑选要拉谁进来,但如果要覆盖到北帝国……那就太远了,反正纪评不行。 所以他现在的所有举动都有自家邪神的支持在,邪神负责北帝国那边的梦域,他负责公国的梦域,最后是否成功也由自家邪神告知他。 纪评忽而反思了一下。 他是不是不该这么信任邪神? 他看向最后一个浮珠,颜色漆黑,是泽西卡。 *** 睡梦中的泽西卡是被热醒的。 他迷迷茫茫睁开眼睛,首先看见的是高大宽敞的屋顶,柔软厚实的被褥盖在身上,他坐起身,已经闷出了一身的汗。 床榻正对面是用石砖堆砌而成的壁炉,上面镶嵌着宝石,雕刻有许多宗教图案,此刻里面正烧着暖融融的烛火,不知道采用的是什么燃料,又或许只是因为壁炉的隔音效果太好,总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地上铺有羊毛材质的厚实地毯,边缘绣着金线,图案是仰天怒吼的熊,下方则是北帝国皇室的徽章。 那徽章也像是终年飘雪,明明应当寒冷落后却偏偏崇尚战争、十分发达的帝国那样,简笔画勾勒出唯美雪花和凶残的刀兵,粮食珠宝都只是他们脚踩着的战利品。 旁边的墙壁上则挂有柔软的挂毯,用以阻挡寒气,保持室内的温度。挂毯上多为神话图案,以华丽的笔触歌颂着战争之神的伟大。 唯一不起眼的是较小的窗户,用厚重的羊毛绒窗帘遮挡住。所以室内唯一的光源仅剩下点燃的蜡烛和镶嵌在墙壁上的明珠……北帝国历来奢华至此。 泽西卡:??? 我睡懵了?还是我睡傻了? 他恨不得再倒头睡一觉,仿佛这样就能清醒过来。 令他不再呆滞的是原本安安分分躺在床头桌上的小塔。小塔看够了他惊讶的样子,终于决定出面给他解释一下。 [我们现在在北帝国。] 书本翻过一页,字迹娟秀依旧。 [是纪评先生把我们送过来的,我本来以为他会一起,但是他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忙,最后联系了第九席代为照顾我们。] 说好的明天走呢?等等,半夜三更好像也算明天走了?不对,纪评先生又不是首席,他肯定不会玩这些文字游戏,那就是临时出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能让纪评先生为此更改原本的计划…… 泽西卡的思考还没结束,小塔又写了段话 。 [哦对了,玛瑙也在北帝国,只是不在这个房间里。它很不开心,因为被纪评先生丢下来了,所以你千万别去惹他,我们就当没看见他。] ??? 玛瑙被丢下了?泽西卡突然不难过自己被丢下了,其实他本来也没有很难过,因为他从没幻想过自己能被纪评先生庇护一辈子。 但是无对比无差距,他觉得纪评先生肯定会一直带着玛瑙,结果现在玛瑙居然被丢下了? [开心吗,是你以前亲近的第九席哦。] 什么第九席?噢噢噢九哥哥。 “开心开心,那我们现在在……”泽西卡脑子里缓缓浮现出一个答案,“北……北帝国的皇宫?” [是啊,也是第九席安排的,等下还有个惊喜呢,但我现在不和你说,免得影响你的心情。] 泽西卡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了:“什么惊喜?” [我才不说,但如果你想提前知道的话,可以现在推开房间的门。] “应该不是什么坏事吧?” [肯定不是。] 泽西卡犹豫了下,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而且他本来就是要出去的,床边放了绵鞋,他穿上,顾忌着门外可能没有室内暖和,又胡乱给自己穿了件绒毛大衣。 他一边推开门,一边思考着小塔说的惊喜到底是什么,门外是特设的书房,和卧室类似的构造,只是比卧室小一点,角落同样放着一张软榻,大概是方便人读累了后可以随时休息。但是隔壁就是卧室啊,这样的设计真的有意义吗? 再推门则是装潢奢华的起居室,有挂在墙壁上的画像,玉白的画框贵重异常,也有雕刻精致的圣象,仿佛要将人物每一处衣服的细节都呈现出来那样。 但泽西卡都无心看这些。 他站在门的位置,手指扶着门沿,指尖已经用力到发白,眼睛则死死看着正坐在起居室客位上的那位,眼眶不自觉湿润了。 一直跟随着他的小塔默默飘离了房间,没留在原地煞风景。 “……妈妈?” 泽西卡喃喃念出这个单词,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只看见那边的娅丽仿佛突然顿住了,抬头看过来。 他于是不再迟疑,小跑着扑过去。 “妈妈……” 纯粹灵性天生依赖血缘至亲,就算灵性受损,就算从小没见过,这份依赖也依然存在,他天然为灵性所牵绊,记挂他的至亲。 泽西卡抽泣着:“还有……” 还有爸爸。 还有德曼。 但他说不出口,只能用力抱住娅丽。 *** “唉。” 另一边的小塔从窗户飘出去,望着华丽的皇宫,望着地上白茫茫的雪,望着天上白茫茫的雪,一时茫然无措,不知道该飘去哪里。 原来不忙碌也是项负担,也很令人苦恼。它从前在真理高塔天天忙的不行,从来没有空闲的时候,是以也根本不会发愁,不会思考接下来要做什么、要去哪里。 小塔回头看了眼起居室的方向,不用猜都知道那里在上演母子情深。第九席把娅丽照顾的很好,因为纯粹灵性向来牵挂血缘至亲,拿捏住了娅丽,也就相当于拿捏住了泽西卡。 本来拿捏住娅丽的应该是第七席,但索斯德估计不会在意这些……他知道纯粹灵性重要,但暂时纯粹灵性对他没什么用,思考这个有点太早,太好高骛远。 去哪里呢? 它决定去找第九席的某位可怜学生。 这位可怜的学生正在和人打架。 准确的说,是在努力控制一个未知生物,让它安分一点,不要搅扰到皇宫的宁静,但很显然他不是这未知生物的对手,节节败退,全靠未知生物没有杀意才没丢掉性命。 好像也没什么好看的,小塔在空中飘了飘,知道玛瑙有分寸,所以没有出声提醒,而是决定换个地方。 它决定就跑个地方看雪了。 它还记得纪评先生说来北帝国的原因是想看雪,因为这里下雪很好看,就算可能只是随口扯的,那也一定是因为雪有什么特别之处。在它曾经读过的文献里,似乎喜欢雪的人也很多。 有第九席在皇宫,不会出什么危险,而自己本身就是危险,更不会出什么事。小塔也有十成的信心,相信教会逮不住自己,更相信就算被逮住了,自己也能找到机会求救。 雪天很冷。 飘大雪的时候,北帝国很少有人外出,当然,北帝国本来人口也很少,现在街道上寥落着,没多少人影。 应该很冷吧,小塔不知道,也感受不到。对于它而言,无论是热还是冷,它都很难察觉到,只有切实的危险,比如说携带上污秽力量的,才能让他感觉到几分,但那也和人类的感觉不一样。 泽西卡在和娅丽母子重逢,难得见一面,估计要说很多话。小塔不准备回去煞风景,它看了看天还亮堂的天,决定等晚上的时候再回去。 下雪有什么好看的呢? 千篇一律的雪,千篇一律的白,毫无变化,就像是它在真理高塔里那么多年的人生,一眼望得到头,每天都在重复。 小塔发现它最近经常想这些。 好像也有理可循。它曾经观察过,有一些曾经很忙碌的人在空闲下来之后会想东想西,但它没想到这种事情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好吧。 它想。 雪可能也确实挺好看的,虽然它永远不会有什么变化。 第221章 深海大冒险 纪评本来是要和泽西卡、小塔、玛瑙他们一起去北帝国的,但是在转移了这三位同行的小伙伴后,自家邪神突然跟他说有一件事情需要他去走一趟。 那没办法,不去北帝国的话,他需要找个人照顾泽西卡,毕竟泽西卡还只是个孩子,而小塔和玛瑙……他们活了很久,但毕竟不是人类,不能代替泽西卡出面交涉,所以还是需要人照顾。 纪评于是想到了他白天见到的那位先生,那位先生自称是第九席的学生,一定可以联系上第九席,可以现在去问问他能不能托第九席照顾泽西卡。 第九席回复的很快,可以。 纪评放心了。 至于安全问题……有玛瑙在,他觉得不会出什么事。 于是后顾之忧成功解决掉,他开始办邪神希望他去做的事情,但那件事情的地点不在公国。他通过邪神把自己的梦域移到了一片不知名的海域上,又通过重合现实域和梦域、分离现实域和梦域的操作成功实现了空间变换的效果。 现在还是深夜,他站在某处码头上,望了望黑漆漆的夜和硕大的灯塔,祈祷在灯塔值班的人不要看见自己。 这里是一个比较偏僻的小岛,码头的面积自然也没有安斯特那边的广阔,远远望向岛内部的时候,甚至看不到什么明显的居住区。 在纪评沉思的时候,灯塔上值班的人下来了,那是一位和纪评差不多岁数的先生,穿着丝绸质地的长袍,衣角绣着海神教会的徽章,正冷冷看着纪评,冷声逼问:“你是谁?” 纪评:…… 祈祷没有奏效,他很难过。他就说嘛,那么大一个灯塔,怎么可能看不见突然变出一个活人? 不行不行,以后这招不能常用,虽然空间变换很方便、很省钱、也很神奇,但是他现在暂时没办法精准控制具体的目的地,会很容易被别人发现,引起别人的误会,又或是吓到路人。 纪评扯出一个温和的微笑:“您好,我就是一个过路人,觉得这里风景好看,很抱歉影响到了您的工作,我这就走。” “你是谁?”对方依然逼问,并且像是随时要动手了,“这里是海神教会负责的地方,你如果再不亮明身份,我……” 他睡过去了。眼睛闭上,身躯被无形的丝线拉扯着控制住,慢慢平稳的放到了地面上,避免他的脑袋因突然倒地的撞击出现什么问题。 纪评绕了绕手腕上的红丝带,由衷道:“这丝线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用,就是容易眼花缭乱,梦也很好用……你看,他睡着了。说了那么多话,就应该好好休息一下。” 青年微微一笑,丝线一拉,硬是把角落里藏着的那位也拽出来了。那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明显比灯塔值班的那个要年轻,阅历也很浅,满脸惊恐的看着纪评,仿佛在看什么择人欲噬的猛兽。 “你……” 纪评发誓自己没控制他的言行,是他自己害怕的说不出话。 很快这位阅历年轻的孩子就像是豁出去了似的,大概想了一脑子舍生就义的东西,嘴唇飞快翕动起来,码头边上的海水随之起伏,刚有动作……他也眼睛一闭,和他之前那位前辈一样被丝线拖着缓慢放到了地上。 纪评暗暗在心里敲自家邪神:能不能删掉他们有关我样貌的记忆? 他可不想上海神教会的通缉令,怎么说也是以前经常给他发救济粮的教会,他还是希望自己能和海神教会保持着一种友好的关系,哪怕海神教会可能并不在意一个海边城市的穷苦侦探。 邪神给了肯定的回应。 纪评放心了,开始行动。 自家邪神需要他做的事情是去这处岛屿底部的海域取一样污秽物品。这样物品也是海神教会会在这里开设人手镇守的原因之一,因为这件污秽物品的危害性极大,一旦蔓延开的话,可能会牵连周围的数个岛屿,大范围危害信徒的生命安全,动摇教会的统治。 底部的海域…… 不会游泳没关系,谁还没个神明的赐恩了。 话是这么说,无装备潜水还是有点怂,而且他上次好像就是淹死在水里了耶。 刚下水的时候,耳边只剩下轻微的咕噜声。周围的水温有些凉,轻轻包裹着他的肌肤,他还能透过水面看见倒映在夜幕上的星星。 一些色彩斑斓的小鱼在他身边快速游过,不甚在意的看了眼又忽而顿住,凝神回望追了几步,邪神及时叫停。 “那是污秽的影响。” 尽管是在水底,血色字迹也还是清晰依旧。 纪评在心里回了句嗯。 他看见了枯骨鱼,只剩下骨架的小鱼摇曳着苍白的尾巴,混在样貌正常的鱼群中间,好像它本就是其中再普通不过的一员。 本就如此。 但它已经受到了污秽的影响。所以哪怕它的同伴不再排挤它,别人远远望着也能一眼发现它的不同,并且不认为它和它的同伴是一样的。 纪评忽而有点困惑,在想教会不捕杀吗?还是说数量太多,捕杀起来太费事?又或者,其实这些生物不会造成什么威胁? 他把疑惑按下,继续下潜,又注意到了特别之处,那是许多连绵长在一起的珊瑚,其上栖息着各种小巧的生物。比如透明的小虾、细小的鱼。 纪评注意到的是其中的一小块珊瑚,那块“珊瑚”伸出鹿角似的一截,主体如大脑般褶皱起伏,很有活力的在水波里微微颤动,纪评甚至错觉自己能看见其中不停传递消息的神经元。 视角由小拉大,从微小的神经元拉回仿佛近在眼前的巨大珊瑚,又逐步拉远,纪评很快意识到那不是错觉,再抬眼,珊瑚在不远处的位置平静依旧。 ……那块比较奇怪的珊瑚就是大脑啊?真的是大脑啊? 不远处,一只巨大的海龟慢悠悠地游过,这里的一切都平静和谐,没有任何生物会被纪评影响到,就仿佛纪评不存在那样,除非直直撞上,否则只会继续自己游动的轨迹,不会改变。 再往下,海水的颜色变得更深了。 本来就是黑夜不是白天,没有太阳的光,只有星星在照亮前方的路,但纪评不觉得看不清晰,他只觉得眼前的所有景象都好像覆盖上了一层深色的薄膜。 四周一片寂静,仿佛时间静止。有一只格外显眼,它形似水母,身体透明,散发着钴蓝色明艳的光,缓缓地飘动着,身后还跟着一群小小的发光鱼,成群结队地游过,像是一排蜡烛照亮着经过的所有地方。 纪评往上看。 现在已经是很深很深的地方了,他是几乎裸潜的,全靠邪神庇佑,没有任何装备在身,也难以估计具体的深度,只能通过海底推断这里已经很远了。 远到刚刚庞大的小岛也变得渺小,但夜幕上的星星依然清晰依旧,连大小和刚入水的时候一般无二,没什么区别,纪评甚至觉得自己好像看见那星星朝自己眨了眨眼睛。 ……等等。 靠。 靠靠靠! 不是好像,不是错觉,那星星真的在眨眼睛! 纪评果断转头,继续往下,脚踩到松软的海底,浮尘漂浮着,他又动了动,往前走了一步,居然有种自己在陆地的感觉。 好神奇哦。 眼前是一处神秘的遗迹。巨大的石柱半埋在泥沙中,形状怪异的贝类紧紧地附着在上面,颜色斑驳。还有些长长的海草在微弱的水流中轻轻摇曳,仿佛某位小姐漂亮的头发。 纪评看见那些海草动了动,根系的位置有什么在蠕动着爬出来,不是人头,是一条长长的虫子,长了几十对附足。它像是观察了一下纪评,然后默默又蠕动着回到了泥土里。 纪评很开心不用在海底动手。 他循着邪神的指路继续向前走,看到了一些他之前耳闻过但没亲自见过的鱼类。有的鱼身体细长如同一把锋利的剑,也有些扁平而宽大,边缘呈波浪状,还有的身形较为圆润,鱼鳍宽大而柔软,尾巴呈扇形…… 但这些都没有不远处安然趴伏在那里的一只巨大章鱼来得震撼人心。 其实纪评也不是没见过庞然大物,比如他就见过玛瑙放大缩小的各个形态,但那是玛瑙,而现在这个是陌生的章鱼,他还处在陌生的环境。 这只章鱼的触手数量好像比玛瑙还要多,但并不显得混乱,触手上布满了吸盘和各种颜色的斑点图案。纪评又认真看了看,忽而心里一跳,发觉那些图案更像是一个又一个符文。 他试探性往前走了一步,自家邪神没有阻止他。 他于是小步跑过去,仰头看着这只巨大的、沉睡中的章鱼。可能是他行动时带动了海底的水流涌动,章鱼懒懒散散的睁开了眼睛,对视上的时候,纪评下意识扯出一个微笑。 章鱼:…… 它垂下自己的脑袋,收拢起自己的绝大多数触手,又将其中一只尖尖递给纪评,刚好是纪评抬脚可以踩上去站稳的程度。 这熟悉的举措让纪评想到了玛瑙,他试探性往前走了一步,见章鱼没反应,干脆整个人都爬上去坐好,然后触手开始往上抬,缓慢地送他到了与章鱼脑袋顶部齐平的高度,纪评于是又上到了章鱼的脑袋顶上。 ……就是略有点不太好意思。 邪神这个时候突然又有反应了,血渍在面前凝成一句话:“它会带你过去。” 纪评懂了。 省时间,因为自家邪神要找的东西在岛屿正中心下方的海域,而他是在岛屿边缘,也就是码头的位置下水的。 章鱼游动的四平八稳。纪评看向它身上的斑点和图案,认真观察了一下,没认出来是什么语言,又遗憾于现在没有纸笔可以抄录,只能尽可能的在脑中描摹大概的样子,看以后有没有机会遇上类似的。 嗯……有邪神在,他对自己的运气很有信心。 岛屿正中心下方的海底处是一个巨大的沉船。 仿佛被时间遗忘的船体静静地躺在海底,其上覆盖着厚厚的海藻,偶尔有海底的小动物在其中穿梭。 纪评慢慢通过和上章鱼车一样的方式下了章鱼车,在成功下车的时候,回头又露出一个微笑,虽然不知道章鱼能不能看懂,但还是用通用语比了一个谢谢的口型。 他踩着水底的地面慢慢走近沉船,在章鱼车上俯瞰这艘沉船,觉得它虽然大但也没有那么大,等自己真的下来的时候才切身感受到了巨船的震撼感。 这是艘木船,具有粗糙的木质纹理。木头应该是很容易被腐蚀的结构,但这艘沉船却好像完好无损,远远看着的绿藻仿佛一层绿色的绒毯,只是浅浅覆盖在上面,并未扎根。 纪评用手拨开一层绿藻,敲了敲船体,木头坚硬依旧。那件污秽物品的功劳?不会是和时间有关系的吧,再不然就是凝固、永恒? 反正猜猜不吃亏,纪评一边在脑子里天马行空的联想,一边绕着船走,尝试找一个方便攀爬的地方。 他随之发现了旁边一些残破的物品。有生锈的铁锅、破碎的瓷器和一些已经腐朽的绳索,它们不似木头那样常青,外人轻轻一碰就会碎成粉末,仿佛内在早已亏空。 ……碰了一下的纪评收回手,感慨水底就是好啊,手脏了也不用洗,甩甩就又干净了。 他在船的一侧,他发现了一些已经模糊不清的雕刻,岁月的侵蚀让这些雕刻变得难以捉摸。只能依稀判断出来应该是某种很古老的文字……话说这船到底沉在这里多久了? 本来文字就不认识,雕刻还模糊不清,这少一截那少一截的,纪评自觉再努力辨认,甚至描摹都描摹不出来。 他叹了口气,准备走开继续找个容易攀爬上去的地方,血渍却忽而在他面前凝结成一行字迹。 “写的是‘告死鸟’。那是曾经的‘告死鸟’号。每一个世代都会有一个告死鸟,他们是死神的先驱。” 第222章 不死的珍珠 纪评还来不及思考这段话里巨大的信息量,注意力就已经被下一段内容吸引过去。 血渍凝聚成的血迹如是写道:“前任死神曾为‘告死鸟’号的船长分裂过自己的权柄,将那部分权柄赐予船长,令其共享自己的荣光,哪怕在死后也能保持清醒意识回归世界海,始终在它的旁边服侍。” “所以,”纪评小心求证,大胆猜测,“那一部分破损的权柄在这儿?” 原来权柄也是能分裂的啊。 等等,不是说找污秽物品吗?为什么找到一半又变成找权柄了?还是说,其实是这半截残损的权柄失落在海底太久,沾染了污秽,所以就演变成一件十分厉害的污秽物品? 厉害到教会也没办法取走保管,只能安排人时刻在上面的岛屿看着,以便于在出意外的时候可以立刻有人手镇压。 纪评由衷道:“我突然觉得你的话,有时候只能信一半,因为另一半往往是半真半假,是一个不完全的真相。” 邪神没有回复他,但纪评已经找到了好攀爬的地方。这里是船体断裂的位置,有许多突出的木板和尖刺,只要小心不被划伤就可以踩着这些木板慢慢爬上去。 他拍了拍手,很快爬到了船上,拨开表面的层层绿藻,一只藏在里面的小螃蟹正要悄悄的从他脚边溜走就被他弯腰单手提起。 这是只浑身透明的螃蟹,壳是软的,钳子也是软的,稍微用点力就会凹陷下去,但最让人诧异的是透过透明的外壳往里面看,小螃蟹体内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器官。 纪评眼看着钳子被他捏出一个凹陷,虽觉得自己也没用很大的力气,但还是心软的又松了松力道,这次松开不得了,松的太狠,小螃蟹直接跑掉了。 他叹了口气,没觉得很惋惜,轻手轻脚踩着半截断裂的船板准备往里面走。虽然觉得这些木头历经多年依然很坚硬,但他还是怕自己一跺脚这里就塌了。 “那个长什么样?” 血渍:“不知道。” 纪评:? 他又问:“那有没有什么便于确认的特征?” 血渍:“不知道。” 纪评:?? 他最后问:“那你怎么判断有没有找对?” 血渍:“你拿到手上后,你自己就可以确认。” 好吧。 有了这句话,纪评开始看什么都像权柄,这个拿一下,那个也拿一下。 虽然外面布满绿藻,船体也断裂了,但除了靠近断裂的部位有被藻类覆盖的痕迹外,越往里走越干净。 纪评对船了解不多,难以判断自己在什么位置,只能看见入目的一片狼藉。木桶碎片和兵器碎片散乱的碎在地上,两枝鲜花在其中格格不入。 纪评拿起这两枝花。拿在手中的瞬间,鲜花瞬间生长缠绕上他的手腕,尖刺尝试扎入他的皮肤取血,却不知为何始终扎不进去。 纪评摸了摸柔软的花瓣,发现这鲜花新鲜的不可思议……它既像是陪着这艘船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却依然不变分毫,又像是才有人来过并把它们丢弃在这里。 ……不会有人捷足先登了吧。 血渍:“没有。” 好的。 纪评把花扯下来,本来想丢掉,想了想又觉得带走也不是不可以,遂让花先睡过去,然后再把它们放到衣服夹层的口袋里。 做完这些,他开始挨个拿所有东西,最后在这个房间角落的位置发现了一个密封的木匣子,他四下一看,找到个整体还算完整的兵器碎片用力砸开,发现这是一匣子钱币……古币。 好像很值钱。 全部带走显然不太现实,纪评搅了搅,尽可能接触到每一枚钱币,然后从中数了八枚带走。他真诚的希望自己某天可以通过合法的手段发财。 他挨个走过接下来的所有房间,最后走完了这一半船体,还是一无所获,最后选择顺着原路返回,去往另一半船体。 类似的探索历程又走一遍,纪评走饿了,他怀疑现在外面的天肯定大亮了。他最后站在船体断裂的位置沉思,在想他是不是漏了什么东西。 好像还真漏了。 他顺着船体断裂的地方下船,看见不远处的章鱼先生还没有走。 章鱼先生似乎是以为他忙完了,要过来接他,纪评连忙挥手表示自己没有。他挥到一半又觉得自己这个姿势很像是在向章鱼先生打招呼,于是手停在空中,不知道要不要继续做下去。 好在章鱼先生不知为何神奇地领会了他的意思,没有过来。 纪评松了口气。 他又回到了之前的位置,这次没什么不能动的,他挨个触碰那些在船体旁边的残损物品,碰一个碎一个。时间把这些东西腐蚀到只剩下一层单薄的外壳,内里亏损的不可思议,轻轻一碰就成了灰。 纪评最后捡起来的是一串珍珠项链。 珍珠在他的手指间一颗颗无声湮灭,一同湮灭的是他附着在骨骼上的血肉。从接触的手指一路往上,血肉飞速枯萎脱水,只剩下一层单薄的皮包裹住骨骼,然后这骨骼也在无声的海水中寸寸湮灭。 纪评:???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你拿到手上之后,你自己就可以确认”?原来是这样确认的? 在一整只手凋亡前,悬浮在空中的珍珠项链先碎成了湮粉。于是枯萎到此为止,开始缓慢倒退,一眨眼的功夫就又恢复成之前的样子。 纪评转动了一下自己新生的手腕,取下唯一剩下的那颗珍珠。珍珠表面圆润光滑,翻来覆去的看也只能找到唯一一个特别之处,那就是它上面没有供绳子穿过的孔。 这珍珠忽而在纪评手心动了动,蹭了蹭,然后像是水入溪流那样瞬间融进去,只在手心留下了一个单薄的样子,又过几息,这印子也彻底消失了。 纪评突然有点悲伤。 他张了张嘴,鬼使神差般念出一句话——“请让这不死的珍珠代替我,如同一切都停在从前。” 他迷茫的眨了眨眼。 第223章 爱情故事 安陶宛帝国,海神教会。 优瑟尔琳最近在帝国等待婚礼的筹办。至于为什么一个王国的公主要到帝国举行婚礼……这可以解读为帝国仁慈待下,很是垂青席曼王国,希望借此拉拢,但也可以解读为,海神教会非常不放心优瑟尔琳。 所以教会在从朵图靳帝国赎回这位莫名其妙卷入纠纷被扣下的公主后,就干脆把公主扣在自家的安陶宛帝国,美名其曰要为善良的公主殿下筹办一个盛大的婚礼。 优瑟尔琳当然待不住。 负责监督她的人也看不住她,所以她依然可以从容的掺和到各种事情当中,还能现在悄悄来到独属于主教的告解室外窃听。 没等她听几句,里面的人已发现了她的行踪,突如其来凝聚在空中的乌云以重若千钧之势劈下一道闪电,优瑟尔琳抬一抬眼睛,目睹着闪电离自己越来越近,然后在这一眨眼的瞬息里被劈成了满地零落的花瓣。 一只蜘蛛颤颤巍巍从花瓣里抬起头,还来不及结网跑路就被追出来的主教冷冷踩在脚下。 “没死。”主教说。 显然是在说窃听者没死。 与他交谈的另一位恭顺说:“您息怒,我立刻安排人去查。” 遍地的花瓣昭示着窃听者的身份,于是那位略一犹豫,又说:“看起来像是爱神……但教会已很久没有捕捉到爱神信徒的下落了,所以也可能是故意伪装出来故意误导我们。总之,我会尽快给您一个交代,祈求您原谅今晚所有值班成员的过失。” “下不为例。” “好,”那位弯出一个微笑,“我会向他们赞美您的仁慈。” “除了伟大的海神以外,无人值得信徒赞美。” “赞美海神,”那位面不改色,笑容都没变,“是我说话不妥,您别生气。我们可以接着说刚才的事情了……” 他们走入告解室,一片花瓣像模像样的站起来,宛如一只灵动的小人那样尝试贴近门缝。花瓣刚刚贴过去,又是数道闪电!很快门前就只剩下满地焦炭随风而散,再也不见刚才的半分柔软。 …… 告解室内,主教和汇报的人相对而坐。 “根据恩拉斯岛上传来的消息,今晚有一位不明身份的存在突然出现在岛屿上并且袭击了两位当夜值守的成员。他没有下杀手,可能也是不想把教会得罪的太彻底。” “伦温尔,”主教叫他的名字,“说重点。” “我就是在说重点呀,”伦温尔笑了笑,“您看,在您的领导下,没有人敢得罪教会……我是说,那位闯入者疑似有修改记忆的能力,两位值夜者被人救起来后,纷纷表示对之前的事情毫无印象。” 伦温尔微微一顿,然后说:“倒是遍布岛屿的水晶忠实的记录下了全过程,但也是个模糊的影子,连闯入者是男是女都不能确定,只能看见他似乎没有做任何动作,两位值夜者就都倒在了地上。” “你怀疑谁。” “这么直接吗?”伦温尔微微一笑,“我可没什么猜测……您何不去问问切纳斯?他正好这段时间在那个岛屿上,只是今晚岛屿值班的人不是他。虽然水晶几乎什么都没记录下来,但或许就在岛上的切纳斯会有答案。” 长久的沉默,主教没有立刻回应,伦温尔表面保持着微笑,背地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衣服。他偶尔会很厌恶自己诚实的身体反应,这简直就是明晃晃的露怯。 主教终于说话了,嗓音沉沉若正压低身子等待捕食的野兽:“是纪评,你怀疑纪评。” “您说笑了,我虽然是和纪评先生见过,也觉得他是一位神秘强大的存在,但我对他了解不多,现在消息这么少,怎么可能如此武断的怀疑他呢?” 主教站起身:“在那处岛屿底下的,是一件得死神赐恩的圣物,名叫不死的泪。传说很久之前,‘告死鸟’的船长是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她总佩戴着一串圆润美丽的珍珠项链,因为那是她丈夫临死前送给她的礼物。” “为什么她的丈夫会死?因为夫人是死神的信徒,她想献上自己的死亡作为祭品,但深爱她的丈夫用自己的死亡救回了她,并在临死前将准备好的礼物戴上夫人的脖颈。那之后,夫人博得了死神的垂青,成为了‘告死鸟’的船长。” 伦温尔:“这……这样啊,好凄美的爱情故事。” 他其实有一些很亵渎这故事的话想说,比如为什么要为了信仰抛弃自己的性命,又比如为什么丈夫死后、夫人还能继续坦然的信仰死神……难道不应该从此敌视、憎恨神明吗? 但他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说出口……不合适,真的不合适。 主教继续道:“那时候,这串珍珠项链还没有名字。直到某一天,夫人救下一位差点死在海难中的吟游诗人,诗人了解到这一故事,特意写了一首诗歌颂这一爱情,这首诗歌的名字就叫做‘不死的泪’。” “那之后,珍珠项链也以这个名字流传下去,并在多方面因素的影响下变成了一件影响范围巨大的污秽物品。它会影响它周围的所有的生灵,令他们发生不同程度的异变,还可能以死神的名义制造传说、传播信仰。” “它是一件有灵性的、活着的信仰。它不能被取走收纳,所以教会只能安排人日夜值守,避免出现意外。” “我明白,”伦温尔严肃道,“我会立刻去岛屿上追查……” “不,你和优瑟尔琳公主殿下婚期在即,你现在不能离开帝国,”主教摆了摆手,神情平淡,“能取走珍珠的只有死神,或者得死神承认的存在。比如‘告死鸟’的现任船长,又比如……纪评先生。” 主教没有再多说,只是深深看了眼伦温尔。这一眼便足以让伦温尔再次开始冒冷汗,心脏跳的厉害。 “回去陪陪公主殿下吧,她毕竟还很柔弱,刚成年没多久,一人在异国他乡难免害怕,正是最需要你这位未婚夫的时候。” “……是,我明白了。” 第224章 难得的晴日 北帝国终年飘雪,凛冽寒风是这里的常客,偶尔会有的阳光也苍白无力,照不暖冻白的土地,农作物因此难以生长——放眼望不到一点绿,纪评怀疑自己眼睛要瞎了。 他“呼”了一口气,搓了搓手心,单薄的衣服抵抗不住寒冷,冰雪正一个劲的往衣服领口里钻,不多时,就连他睫毛上都飘了层单薄的雪花,还没冻死全靠神明垂青。 纪评眯了眯眼,终于隐隐约约看见了一所酒馆。 酒馆的外表并不起眼,简朴无华,石头堆砌成的墙壁看起来很厚实,缝隙处填充了黑色的不明材质,橡木制成的大门严丝合缝堵着,不用细看都知道外头的风一丝一毫都刮不进去。 纪评抬手敲了敲门。 敲门声只短促的响了一声就有人开了条缝,纪评放下还悬在空中的手,看向给他开门的那位。 那是个年轻的、目测只有十三四岁的小伙子,比纪评矮一个头,穿着亚麻上衣和紧身长裤,明显不合脚的短靴里塞着满满当当到裸露一角的棉花。 他只看了眼纪评就不假思索又拉大了门开的角度,侧身示意纪评进去。 他还说了句话,纪评没听懂,不得不用通用语回了句谢谢,祈祷对方精通通用语。 “你是外地人?”对方微微一顿,关上门,也将冰雪隔绝在外,“怪不得。今天是暴雪,没人会在这个时候外出。” 他一边说一边往吧台的方向走:“今天没客人,我免费请你,喝点什么?父亲在二楼休息,请小声。” 纪评愣了一秒,抬步跟上去,下意识放低了声音:“……不用了,谢谢您。二楼是有单独的闲置房间吗?我想暂住一个晚上,您觉得可以吗?我会支付给您报酬。我想,至少金币应当是通用的。” 对方回头看了纪评一眼:“……我叫戈尔亚·卡维多奇,叫我戈尔亚就行,怎么称呼你?” “纪评。” “好的,纪评先生,请跟我来,今天没有客人,还是算你免费。” 纪评有点惊讶:“免费?” “是,”戈尔亚边转身上楼边说话,“在这边。” 他推开楼梯边第四个房间的门:“这间半个月没有人住过,是最干净的一间,你如果不喜欢,也可以换其他的。这条走廊上的都可以。” 房间的布置是超乎纪评想象的优渥,让他无端开始觉得这一切都很诡异。 壁炉烧的整个房间都暖融融的,贵重的壁画挂饰不必详述,柔软的毛毯铺满了目之所及的所有地面,明显厚实的被褥干净洁白,流光溢彩的玻璃瓶里挤着十来枝略有些萎靡不振的鲜花。 戈尔亚语气平淡地介绍:“那些花是前天从商队抢的,不能吃又数量巨大,如果你喜欢的话,后院还堆着很多。” 抢的? 纪评还是第一次听别人如此坦然的描述“抢的”,有些诧异的微微睁大眼睛,然后又听见戈尔亚说:“你放心,我不抢你的。” ??? 戈尔亚语气平淡:“你穿的这么单薄却没冻死在外面,我知道你一定是他们提的那种……很厉害的人,所以放心在这里休息,如果你喜欢,多住几天也没问题。熏肉和酒在楼下酒窖,请自取。” 这时候说什么都像是在狡辩或者是伪装礼貌的虚伪托辞,纪评一言难尽地顿了顿,然后说:“我明天就会走,麻烦你了,亲爱的戈尔亚。” “不麻烦,”戈尔亚准备离开房间,“愿战争之神庇佑,纪评先生,祝你有个美好的夜晚。” 从房间离开后,戈尔亚走了几步,推开了走廊尽头的门,他的父亲正在门后休息。 呕吐物的气息在房间里经久不散,戈尔亚习以为常地跨过满地散乱的酒瓶和衣服,在床上轻轻拍了拍对方:“父亲,有客人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妥帖地把父亲身上的被褥往上提了提:“是个有礼貌且富裕的客人,样貌洁白干净,衣着整洁,没有难看的瘢痕,不是逃难奴隶,也不像是平民。他还背有一个重量很足的背包,里面肯定有金币。” 父亲闭着眼睛,从鼻腔哼出声音:“但是……” “但是他是位非凡者,穿着单薄却没冻死在外面,”戈尔亚语气平淡而毫无波澜,“我观察了他身上的细节,没有一处雕刻了证明身份的徽章,应该不是教会人员。” 父亲睁开眼睛坐起来,刚拉上的被褥顺势滑下去,露出他皮肤上难看的瘢痕和胸腔处的数道疤痕:“你的意思?” “我给你打扫一下房间吧,”戈尔亚语气渐轻,“愿战争之神庇护,希望他是位善良的客人。” 父亲又躺了回去:“什么时候走?” “明天,”戈尔亚回答,“根据教会谕示,明天是个难得的晴天。” 晴天意味着客人多酒馆忙,也意味着随时能联系上教会,给教会汇报事情……帝国的雪真是太大、太大了,飘扬的雪花让一切交流都显得艰难无比。 戈尔亚去拿打扫和清洁的工具,又返回房间的时候,发现父亲已经下了床开始收酒瓶子了。 “这些送过去。”父亲指了指一叠干净的衣物。那是前天从商队抢的大衣。 “好。”戈尔亚道。 呕吐物被扫入后院的白雪堆里,雪一盖一埋又什么痕迹都不剩下,戈尔亚打了个寒颤,脸颊已经被冻的通红,他甚至觉得自己感受不到自己的半边脸了。 他从后院角落里的雪里扒拉出埋在那里的水果,而后回到酒窖。酒窖里的酒还是老样子,那位纪评先生没下来取。戈尔亚清点了一下,数了坛最贵的酒,带上两条腊肉、水果和衣服,重新上了二楼敲响了门。 “你好,”他说,“衣服是父亲送给你的,他听说你衣着单薄,觉得你可能需要。这些是我刚刚去拿的。” 青年客客气气向他道谢,又取了金币递给他。 ……十枚。 算是个正常物价。 果然是位富裕的客人。 念头在心里电光火石间掠过,但没多少抢劫的想法。北帝国最昂贵的是新鲜的水果蔬菜,难以种植又不易运输,这是帝国真正意义上的硬通货,远胜过帝国发行货币和金币。 战争掠夺所得是天文数字,戈尔亚不缺金币,但他知道国外人很缺,他更知道,在其他国家,这十枚金币的价格应当超过衣服和食物的总和。 所以这还是位阔绰的客人。 他听见阔绰的客人问他:“你知道切西贝尔离这里有多远么?” 怎么会有外地人敢去切西贝尔。 戈尔亚正要敷衍答话,指尖却摸到了金币上一点不同寻常的地方。 那点细小之处仿佛只是因为制作时工艺粗糙从而不幸留下,但戈尔亚越摸越心惊,身体内某样东西更是在隐隐雀跃共鸣,他于是不敢再敷衍:“您要去切西贝尔?” 纪评不理解眼前的戈尔亚为什么突然换了敬称,在想是不是因为给了钱:“是的,那里有什么问题吗?” 切西贝尔被誉为“最冷之都”,也是北帝国的核心,纪评读过有关它的描写,无不是在称颂它的冷酷和美丽。 他原本就想直接定位到切西贝尔,既因为美丽,也因为自家邪神说玛瑙现在在那里……大概是第九席动作很快的找到了他们,并把他们接到了首都。 但另一件事让他打消了这个想法,那就是切西贝尔作为战争之神始终注视着的地方,任何涉及污秽、非凡力量的大规模变动都会引起神明的警觉,更遑论梦域和现实域覆盖再分离的大动作。 所以纪评最终只能遗憾放弃直接抵达的思路,选择随便找个境内地方,然后想办法合情合理的过去。 戈尔亚张了张嘴唇:“……战争在即,切西贝尔最近在严格排查外来者,并对排查出来的实施统一管控,我不建议您去。” 啊?战争在即? 纪评沉默了片刻,然后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温声道:“我知道了,我会再考虑的,谢谢您的提醒。” 从房间里退出来,戈尔亚摸了摸额头,摸到一手粘腻的冷汗,金币还握在手里。大部分都塞入了口袋,只剩一枚碾在手心,已经被体温烫的温热。 这是正常形式的金币,质量也严格遵循通用标准,戈尔亚呼出一口气,转过身,心事重重地奔向走廊尽头,推开门。 “父亲,”他说,略有些犹豫,“那位客人,好像是真理高塔的大人。” 刻在胸口的文字渐渐滚烫,几年前通过笔墨注入体内的力量开始横冲直撞,戈尔亚脸色有点苍白,慢慢通过游走的纹路读出身份:“是……” 他难以置信自己即将读出的单词:“第五席?” 北帝国战争在即,真理高塔的十二席之一在此刻来到帝国边境,目的如何不做其他解释。 戈尔亚将询问的目光投向父亲:“他准备去切西贝尔,并向我询问了切西贝尔的情况,我回复后,他说他会再考虑。” 他这时候才悚然一惊,意识到对方刚进来就准备给金币,却因为他再三推阻,刚刚才明牌了身份。 第五席说明早就走。 意味着事情明早之前要办完。 至于再考虑切西贝尔的情况?那当然不是打消想法的意思,而应当是,要怎样更快的促进这一过程。 “明天是个晴天,”重新说一遍这句话,戈尔亚咬咬牙,“雪会在半夜停,避免晴天人多,会有不少老客提前打酒,如果他们都死在这里,教会就会宣称这是其他国家军队干的,并以此为由立刻发动战争。” 这应该就是那位第五席的打算。 戈尔亚不是第一次为真理高塔办事,很熟悉真理高塔的行事风格,事情越乱越好,越方便那些大人物行事。这也是他和父亲唯一能做的。 父亲没有立刻答应他:“花瓶里的花萎萎了,我去后院取几朵新鲜的,重新送过去。” “不,”戈尔亚有些焦急,“我去,你休息就行,花也给我。” 这句话换来的是一击重击,他意识有点模糊,软倒下去,被他的父亲接住,平稳放在床上。 门轻轻一声打开又关上,室内重新陷入黑暗。 *** 房门被再次敲响,纪评叹了口气去开门,本以为还是戈尔亚,谁知门口站着的却是一位中年的先生,穿着羊毛的大衣,坚毅的面容上有几道伤疤,与这粗犷装扮格格不入的是他怀里抱着的一束鲜花。 “您好,我是巴洛·卡维多奇。”对方弯下腰,头颅深深低着,姿态谦卑到纪评吓了一跳。 “您好……您是戈尔亚的父亲么?他刚刚送了东西过来,衣服和食物都很昂贵,很感谢您的关心,”纪评扶起对方,试图阻止他继续弯腰,示意对方坐下来聊,“壁炉烧的很旺,赞美伟大的战争之神,愿您和戈尔亚生活美满。” 巴洛有些愣怔,还有点诚惶诚恐:“……是的,感谢您的宽容,戈尔亚还年幼,希望您不会觉得他冒犯。” 冒犯和宽容都显得很突兀且严肃,纪评反思了一下,觉得自己以后应该注意到生活里的每一处细节,比如不要衣着单薄还面色红润的、在雪天敲开别人家的门。 长教训了。 他尝试弯出一个微笑:“您有什么事要和我说么?” “戈尔亚和我说,您计划明早离开。” “是,”纪评笑道,“本来想去切西贝尔,但现在一琢磨,却不知该去哪里了,您有什么推荐吗?我是说,适合看雪景的地方,您也知道,国外很少会有像北帝国这样……纷纷扬扬的大雪。” 看景色?这是什么意思? 巴洛始料未及,话出口又顿住,最后犹豫道:“若论雪景……应当是切西贝尔最优。” 要论热不热闹,也是那里最优。 “是吗?”纪评说,“但戈尔亚告知我那里最近在排查外来者。” “只是这几天,战前都这样,”第五席的态度平和,巴洛微微放下些紧张,“过段时间就不会了,您可以多住几日,明天是个难得的晴天。” 第225章 再也没人会抢酒了 难得的晴天? 纪评偏头想了想:“我听戈尔亚说过,今天是暴雪,所以没有多少客人。” 这就是要谈正事了。 “……是的,”巴洛斟酌措辞,“会有一些老客来买酒,多数没什么积蓄,醉一时算一时,快饿死了就想办法越过边境抢。像他们这种人,死了也就算了,教会都不会在乎死活,也没人知道他们死了。” 纪评诧异于“老客”和“不在意死活”,转念一想好像也对,开酒馆无非是为了赚钱,但如果是醉一时算一时总会有赊账甚至不还钱的时候,更何况……或许喝酒时自己都会自嘲。 他心情有点复杂:“教会不会提供帮助么?” 他记得海神教会有登记每一个平民的措施,神父和修女们甚至会记住每一个经常来领救济粮的人,并在对方某一次缺席后上门拜访,以确认对方的情况。 ……纪评就遇见过。 巴洛诧异于对面的第五席会这样问。 他本能想答不会,想答教会也无能为力,想说资源都被贵族瓜分干净……转念一想又意识到自己的无知和单蠢,居然真的相信了第五席面上的悲悯。 第五席是在敲打他。教会和皇室确实不会提供帮助,但如果真的死了一些的话,皇室也不会放过这现成的、名正言顺的宣战理由。 那些贵族总是缺各种各样的东西,有些时候是金币,也有些时候是精致的珠宝,还有些时候干脆就是漂亮的鲜花、新鲜的蔬菜瓜果…… 他们要战争胜利、要满载而归,也要冠冕堂皇,好铸成他们向神明祷告时洋洋得意的勋章。 所以…… 巴洛又开始冒冷汗了。 房间的壁炉真是烧的太旺、太旺了,他有些痛恨这暖融融的温度。那温度让他身体本能的紧张一览无余。 巴洛迟迟没有搭话,纪评心里隐约猜出一二,他一边想海神教会真是个好教会,不愧是书上写了群……一边体贴道:“抱歉,我不该问这个问题的。听您说明天是晴天,应该很适合行路,我明天早上会走,祝您……” 他本来想说“祝您有个好生意”。 最后话在嘴边转了一圈,觉得这个祝福有些不太恰当,于是在心里叹了口气,换了个更全能的词:“祝您生活美满。很感谢您提供的帮助,希望您需要的,也会如您赠给我的冬衣一样,第二天就会来到您的身边。” 巴洛仿佛有点不确定,急忙道:“您说,我需要的……?” “是啊,”纪评暗自思忖知识范围内的、北帝国的风俗,觉得这句话好像没有踩到什么大事,于是微笑道,“像您这样善良的先生,一定会永得神明的庇佑,祝您生活顺遂。” *** 晚上休息的很好,除了见到了某个不该出现在梦里的小朋友,以及听了一段含糊的喃语外,一切都很好。 纪评揉着脑袋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没大亮,但是雪似乎已经停了。他其实还想睡个回笼觉…但是玛瑙明显急了。 于是他最后放弃了继续睡的想法,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准备走人。其实也不需要收拾什么,无非是把单薄的衣服换下来,叠好收起来,然后把没打开的酒还回去。 他从房间里走出来,正好看见戈尔亚匆匆忙忙从酒窖里抱了不少酒出来,于是道:“早上好,您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 纪评边说,已经边打算上去帮忙抱酒了。 戈尔亚一惊,连忙摇头:“不……不用,我是说,父亲今天想尝一尝这些酒有没有变酸,我就搬了一点出来。您要走了吗?我送您吧,外面的雪已经小很多了。” 他把酒就近放到地面上,弯出一个微笑去开门,才开门,门口就响起一个大笑的声音:“小戈尔亚!我可还没敲呢!” “是客人?” 纪评站在旁边,随意问了一句。 戈尔亚努力微笑:“嗯,是普洛夫叔叔,他总是来的很早,今天怎么只有您一个人?洛……” 在他说完那个名字前,他的普洛夫叔叔已经从门缝里挤了进来,闻言仿佛更开心了:“那个蠢货?哈哈哈,死在战场上啦!以后再也没人和老子抢酒了!” 虽然这话里说着开心,纪评却无端觉得那并不是开心的样子,他沉默旁观着那位“普洛夫叔叔”目标明确的去拿酒,然后看见那位转过身,听见那位语气忽而谄媚起来:“这是?哎呦,贵族老爷呀?我眼睛不太好……” 戈尔亚扬声道:“普洛夫叔叔!酒在那儿!您喝吧!不收您的钱!我要送客人走了!” 他边说边看纪评,好似很担心纪评说什么。 纪评本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下干脆闭上嘴。门外的雪确实小了不少,轻柔的雪花飘在手心上,没什么风往衣服里钻,只是放眼望去依然白茫茫的,很容易让人失了方向。 旁边的戈尔亚沉默不语,纪评想了想,忽而记起来一件可以当礼物送出去的东西,是当时席曼王国王室送给他的东西。一个镶嵌着蓝宝石的精致手杖,应该很昂贵。 因为手杖较长,他后来斟酌了一下,把蓝宝石单独挖出来带着了,现在当礼物送刚好合适。 纪评于是停步,又数出来金币连着宝石一起递过去:“很感谢您的照顾。” 从刚才戈尔亚习以为常“不收您的钱”就可以看出来酒馆的客人确实是赊账成性。至于抢劫,北帝国向来是这个风格,那是一整个国家观念的缺失,是教育的问题,不该归咎到个人身上。 他道:“我是第一次来北帝国,如果没有您和您父亲,或许会死在雪地里也说不定。” 纪评想起来昨天,戈尔亚门开的那么快,未必不是因为知道雪大,知道门外的可能需要帮助,所以不加犹豫。 他又走了几步,回头看见戈尔亚还愣愣站在原地。 微亮的天泄下一丝光,他淡淡弯出一个微笑,心想估计以后没机会再见面了,这世上很多人都只会有一面……萍水相逢啊。 他说:“您先回去吧,今天客人多,想必会很忙,外面也很冷。我没事的,雪已经小很多了。” 第226章 应以屠杀祭奠 送走了纪评,戈尔亚拿着宝石有点无措,不敢置信对方走的如此轻易,他拿衣服把宝石擦了擦,怀疑这东西可能不同凡响,还没认真再看几眼,就听见有熟悉的客人叫他名字。 戈尔亚于是慌乱把金币和宝石收起来,准备之后找个空闲时间再问父亲。 天气如教会谕示的那样,雪停放晴,温度不一定升了多少,但总归是没了肆虐的寒风,客人慢慢坐满了酒馆,大声的嬉笑甚至足以震落附着在墙上的雪。 戈尔亚和他父亲忙的脚不沾地,好不容易歇会儿,又看见门外渐渐走进来一个人,穿着成制式的盔甲,神情冷漠傲然——是位骑士老爷。 他连忙迎上去:“您要点什么?” 对方看着他,慢慢摇了摇头:“不要什么。” 阳光已经照到了酒馆门口,也照亮了后面又进来的几位,无不是披着盔甲,神情冷漠,半点不像是来消遣的样子。 巴洛已然觉得不太对,丢下酒,快步上前笑脸相迎:“老爷,您瞧瞧,戈尔亚太小,毕竟也不太会说话……” ——噗。 骑士手里的长剑径直穿入他的胸膛,贯穿那颗蓬勃跳动着的心脏,这动作快而准,甚至没有鲜血四溅出来。 巴洛难以置信低下头,听见酒馆里骤然爆发的尖叫声,那些人想跑出酒馆,想求饶,但被美酒填完的身体踉踉跄跄,还没走几步就被训练有素的士兵收割掉性命。 戈尔亚想扑上来救人。 他是真理高塔的,父亲也是,他们有“文字”的庇护,刻在皮肤上的笔墨会保护他们……所以,所以只要带走父亲,哪怕是贯穿心口的伤势也可以修复,一定可以。 为首的骑士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原来是异端,有……那些东西保护啊。” 他并未拔出剑,只是抬起眼睛看了下戈尔亚,便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袭击了对方,令戈尔亚胸口渗血,出现与父亲相似的伤势。 “这两个带回教会。” 酒馆里的客人已经死光了。 骑士随意给他们下了定性:“我们来晚了,他们还是被那些越境的外国人杀了,很遗憾,但帝国会为他们报仇。” “巴洛,不用这么看我,谢谢你之前送的酒,我也提醒过你不要在这里开酒馆,早点去切西贝尔不好吗?凭你在军队积累的财富,你至少和戈尔亚可以过上一个受教会庇护的平民该有的生活,甚至如果运气好,受到了哪位贵族老爷的赏识,一步登天也说不定。” 戈尔亚被两个士兵架起来喘着气,目光发直的望着酒馆里的一切,也望着同样境遇的父亲。 士兵从他身上搜出来金币和蓝宝石,剔透的色泽令为首的骑士有些诧异:“你们哪来这么漂亮的东西。我就说让你们早点去切西贝尔……差点忘了,巴洛,怪不得你不敢去切西贝尔,是怕教会容不下你?” 骑士接过宝石,认真打量着成色,考虑到巴洛似乎染上了“污秽”,决定认真查一查宝石。 戈尔亚骤然发力挣脱了士兵的控制,墨水在皮肤上流淌,他撞向骑士。骑士躲开了,但蓝色的宝石却忽而开裂,碎成满地湛蓝色的、流动着的液体,然后这液体慢慢充盈起来,转瞬便似凝胶,填满了整座酒馆,碾压着胸腔和骨骼。 半透明的蓝色里,戈尔亚几近窒息,“文字”间流转着的力量还在护着他,只是在蓝色的压迫下力度越来越小,仿佛即将撑不住。 好在先一步撑不住的是酒馆,伴随着“轰”的爆炸声,石头被巨大的压力炸成碎片,“凝胶”失去了支撑物,随之倾泄而下,融入雪地,消散无影。 今天是晴天呢。 阳光照的一切都暖融融的,骑士和士兵倒在地上生死不知,戈尔亚摸索着爬过去,找到掉落在旁边的剑,拿起剑,强撑着站起来,一人捅了好几剑才又卸了力气。 或许有的人,捅了好几剑也不会死。 但这种人遇上了也只能自认倒霉,该做的都做了,剩下来的,戈尔亚无能为力。 他往父亲的方向爬,摸向父亲半阖着的眼睛和似有若无的呼吸。零碎的阳光落到指尖上,他先是松了一口气,又后知后觉一种破碎的窒息,仿佛才被挤压过的心口漏着气,呼吸间撕扯生疼。 他和父亲还有真理高塔的庇佑,有“文字”的保护,别人呢? 戈尔亚爬向其他地方,手指摸上一具具冰凉的尸骨,干涩的嘴唇被冻的开裂,他茫然无措望向本该白茫茫的大地,望向那一片肆虐的红雪。 为什么会这样。 他恍惚想起早上纪评先生回头时露出的微笑,想起那枚宝石,想起对方从没明确承诺过这些人不会死。 对啊,纪评先生只是,祝愿他和父亲。 ——青年早就料到这一幕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会这样? 戈尔亚止不住颤抖起来。 明明……第五席已经松口了,连真理高塔都没有惦记这群贱民的命。 连真理高塔都没有! 他的父亲已经缓了过来,胸腔的伤口在慢慢修复,相应的是刻画文字墨水几乎消耗干净,那痕迹已经淡到极轻极浅,像个一擦就会消失的印子。 “戈尔亚。” 巴洛哑着声音说。 “过来,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 是啊,他们应该早点离开这里……这是第五席的仁慈,他们本也该死在这里的,只是上位者垂青,给他们留了一线生机。 他们或许还该想办法找人代替自己,又或者采用其他措施,让自己看起来和这场事故无关,避免检查的人精准给他们贴出通缉令。 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 很好的天气。 戈尔亚过去扶起父亲。 血腥味已经很淡,很淡了。 …… 帝国难得的晴日,应以一场屠杀祭奠。 第227章 北帝国占地面积广阔,居民却不算多,晴日的时候街上才勉强有些人气,挎着篮子的夫人怕彼此滑倒,只能相互搀扶着走过雪地,轻声交谈起来,埋怨这些没有除干净的雪。 偶尔有成列队的士兵路过,于是交谈的内容偏移,她们开始担忧起自己同样加入军队的丈夫,祈祷战争之神庇佑,祈祷胜利永不会枯竭,也祈祷丈夫得胜,祈祷封赏无数,祈祷平安回来。 忽而有道声音插进来。 “抱歉,两位夫人,打扰了,”为示礼貌,搭话的小姐取下柔软的兜帽,露出一张白皙漂亮的脸,一看就是招惹不起的贵族,“最近巡逻的力度明显加大,我经常能看见骑士和士兵们……愿战争之神庇佑,我有些害怕。” “不用害怕,”一位夫人怜惜地说,“小黛丽尔,你还没等到你的亲人吗?今天难得晴日,随我们去看看宝石怎么样?听说是才送来的,有些很漂亮。” 美丽的小姐叫黛丽尔,在切西贝尔已居住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只可惜是孤身一人,她一开始说要等亲人,后来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也许是亲人不在意她,又也许是亲人已经死在了某场战争里。 不管怎样,都是场悲剧。 好在故事的最后足够美满,比如切西贝尔是个很安定祥和的地方,又比如,她旁边的两位夫人都很照顾她。 另一位说:“教会这几日戒备是因为要发动战争了。亲爱的黛丽尔,这应该是你第一次见,每次都会像现在这样提前戒严,避免别有用心的人混进来。不是什么大事,不要害怕,应该过不了几天就会停了。” 黛丽尔笑了笑:“谢谢您,我确实是第一次见,本来还有些害怕,以为真出了什么大事,现在听您说可算是松了口气,晚上可以做个好梦。” “怎么可能会出大事,有战争之神的庇佑,帝国向来只会遇见胜利,”夫人语气相当自信,“你住久了就知道了。” “好了,快走吧,去挑宝石,我迫不及待了,再晚一些说不定就被别人挑走了呢?那可不行,我准备留给我的先生做扣子。” “谁会抢你的呀,黛丽尔,我们走吧……啊,你要去教会祷告?好吧,这还没到我定期祷告的时间,愿战争之神庇佑你早日和你的亲人团聚,亲爱的黛丽尔。” 送走了两位夫人,黛丽尔慢吞吞转过身。 她又戴上了柔软的兜帽,软靴踏在雪地上像棉花一样轻,暖融融的阳光洒在身上却带不来和颜色一样的暖意。 她看向远处入口的地方,那里的教会正在统计外来者的身份。如果她再晚来会儿,说不定现在堵在外面的就有她,但她来的时间很巧,所以她可以只看一眼就收回视线,转身往教会的方向走。 战争之神是北帝国唯一的信仰。 终年飘雪的地方因祂的庇护再也没了冻患灾殃,代价则是旁边的国家苦不堪言,但没人觉得不对,因为战争的胜利者理应获得一切。 教堂里的壁炉烧的很旺,黛丽尔脱下手套,正要悄悄绕过祈祷的信徒往后面墓地走的时候,听见有人小声喊她名字。 那人也怕打扰了信徒祷告,极轻微拽了拽她的衣角:“……去旁边说。” 绕过华丽的会堂和草地,西塔随意抛起一颗珍珠又接住:“长话短说,我下午还要去上课。” “……上课?”黛丽尔觉得这有些荒谬,却没有继续追问,“您要和我说什么?” “首席沉睡了,现在真理高塔由第三席处理一切事宜,所以你可以离开帝国了,”西塔笑着看她一眼,“工匠不是一定要做绝的首席,他没心思时刻盯着灵性,他现在更想做的恐怕是如何效忠,又或是……如何去查和他女儿有关的事。” 珍珠成色上佳,被孩子圆滚滚的手指捏住上抛,西塔似乎不太乐意说接下来的话:“虽然很想劝你尽早离开北帝国……但我估计你在听完另一件事后会选择坚定的留在这里。” 西塔说:“纪评先生把他身边的几位小朋友寄存在了这里。挺讨厌的,因为要费心盯着这些人的死活,更讨厌的是……” 他微微一笑,神情看起来不像是讨厌。 “根据那位纪评先生的行踪来看,他每次目的都很明确。” 在安斯特居住一年,将已有的无主纯粹灵性控制住,顺便收回某权柄,然后借用前任死神眷属接触死神,点到为止探明死神状态,接着就在朵图勒帝国正式第一次交涉,顺便打压一下某信仰,并在最后收回又一权柄。 所以西塔猜测对方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卡姆闻斯联盟国,谁料到等来等去,只等来了对方寄存小朋友的“好消息”。 “贵族开销无度,平民和奴隶苦不堪言,而教会对此充耳不闻,北帝国看似最强,实则内部脆弱到只需要一点引子就会彻底爆发。黛丽尔,你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应该最清楚。” “是,”黛丽尔坦然点头,“我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为什么教会不在乎信徒?”西塔微笑,“又不是所有神明都需要信徒,至少你母亲追随的那位文字与知识之神就不需要。” 他轻盈转过身,手背在身后,小大人似的说:“这就是我要和你说的所有事,不要留在帝国,未来一段时间恐怕很危险,比起一步登天,我和你的母亲都更希望你一无所知,平平安安。如果你做好决定,就去求见主教,他会亲自送你离开帝国。” “然后你可以做你之前想做的事,”西塔想了想,“你还记得优瑟尔琳吗?她要嫁给伦温尔了,你可以去参加他们的婚礼,然后在安陶宛看看走走,那里不是北帝国,没有千篇一律惹人厌烦的雪。” 黛丽尔似有犹豫:“但是……” 拒绝的言辞被堵在喉舌间。 西塔仰起头看着她,轻声说:“你没有信仰,这不好。亲爱的黛丽尔,信仰才是你平安一辈子最大的护身符,可惜你总拒绝它。你不想见你的母亲吗?据我所知,纯粹灵性都很牵挂血亲。你一辈子困在北帝国,要如何找她?还是你计划就此结束,时刻陪伴你的父亲也很好?” 黛丽尔没被西塔的疑问糊弄过去,她拉了拉自己的半截帽子,然后坚定说:“父亲也很想见母亲。” 西塔付之一笑:“明译尔亲口和你说的?天真。” 天真? 他又说:“你想见的纪评先生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到切西贝尔了,你如果不愿意离开,那就至少不要离开这里。再会。” 西塔一边说,一边露出一个柔软澄澈的微笑,这会让别人错以为他真是个多天真的孩子,但黛丽尔不敢做这样的幻想。小姐郑重地说:“再会,我仍感谢您的庇护。” 第228章 牛奶会更适合您 回去的时候,信徒仍在祷告,黛丽尔选了偏后的位置,捋了捋裙摆坐下来,虔诚的赞颂诗和温软的香气一同萦绕在身侧。 战争教会内点燃的蜡烛通常是特制的,添加了糖和红宿根。后者是北帝国特有的花卉,只在冰天雪地盛开,根系发达,有着圆润的花盘和围绕在周围的细小花瓣,颜色艳丽,花香馥郁。 在这朦胧的花香里,黛丽尔轻轻闭上眼睛。 她已经习惯了无意识念诵那些华丽的赞颂词,也习惯了将战争之神作为自己的信仰诉之于口,虽然她内心深处并不是这么想……但神明似乎并不介意她的亵渎,至少她从不曾受到过神罚。 昨晚几乎一夜未眠,她微微小憩片刻,然后在耳边渐起脚步声的时候睁开眼睛,将准备好的捐款投入教会提前设置好的地方。站在旁边的神父对她微笑:“美丽的小姐,战争之神会永远庇护你。” 黛丽尔略有点心虚的垂下视线,柔声道:“我深知我拥有的一切都源自祂的庇护,所以这是我理应做出的感谢。” 神父的目光越发满意:“方才见您神色倦怠,是昨晚没有休息好吗?如果是担忧战争……战争之神会庇护我们永远胜利。” 黛丽尔虽深知若无战争便无帝国,但她仍是个生长在和平环境下的小姐,是以并不赞同北帝国对外的掠夺行为,闻言只是道:“我当然不会怀疑神明的庇护,只是昨晚想到今天要放晴,所以十分兴奋,难以入眠。” 神父做出邀请:“今天晚上主教会亲临教会,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来听。” 毫无疑问,收到这种邀请是对信徒虔诚的表彰,无论对方是谁都该欣喜若狂,但黛丽尔笑不出来,最后只能佯装难以置信的样子然后低下头:“我想把机会留给其他人。我毕竟在切西贝尔没住多久,还有种种不妥之处,这样……我觉得很惶恐。” 神父微笑:“您低估了您的虔诚,事实上……” 在神父说完话之前,有人匆匆跑来,耳语两句。黛丽尔微微凝神,什么也没听见,只看见神父骤然严肃起来:“其他几位大人呢?” 汇报人神情为难,没有立刻回答,或许是忌惮旁边还有人。 这是个告退的好机会,黛丽尔立刻语气柔顺地道:“既然您有事情要忙,我便先行离开了,期待下次还有机会和您交谈。” 离开教会后,她松了一口气。 阳光带来幻觉似的暖意,现在是清晨,离晚上还早,她计划先去旁边的咖啡馆买份咖啡,然后如常前往邻居家年迈的长者说话,最后下午回家补觉。计划在心里转了一圈,她控制住回头望向教会的想法,抬步去往咖啡馆。 这是她走过很多遍的路,踩着松软的雪,沿着既定的方向、逆着人流走。咖啡馆早早开了门,店内整洁干净,铺设了柔软的地毯和壁炉。 店员正在店里忙碌,听见开门声音习以为常,头也不抬,笑着说:“黛丽尔小姐,您稍等,马上就好了。因为雪封住了路,水果早上才送到,我正在做,抱歉,耽误了您的时间安排。” 黛丽尔柔声道:“没关系,我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忙,等一会儿也可以。” 咖啡在北帝国并不畅销,她现在位于的是切西贝尔内唯一一家,相较于咖啡,这里的人更喜欢酒和茶,或许是因为帝国内没有供咖啡原材料生存的土壤,这里的人没见过,自然也很难接受外来的饮品。 所以……眼前这唯一一家,也还是埃尔金斯出资建的。 在店员刚打包好的时候,门被轻轻扣响,黛丽尔下意识偏头看过去,看见推门而入的是前不久才分别的神父,一时有些怅然。 神父和她打招呼:“没想到您会在这里。” 黛丽尔勉强一笑:“我有每天喝咖啡的习惯,能遇见您真是惊喜,只是我稍后还要去陪罗斯爷爷说话,请您原谅我不能久留。” 她实在是怕极了和教会过多接触。 神父没有再攀谈,闻言只颔首点了点头:“愿战争之神庇佑,祝您和罗斯先生过的愉快。” 黛丽尔微笑点头。 用来包装咖啡的油纸明显比以前的要厚,她没有在外面细看,直到到了罗斯太太门前、坐到了椅子上,才慢慢拆开。夹层里放着张邀请函。 邀请她参加伦温尔和优瑟尔琳的婚礼。 算起来,这婚礼其实拖了很久,双方都不想娶也不想嫁,偏偏教会和长辈都态度强硬,不容这件事情有任何回转余地。 刚醒的罗斯爷爷被男仆搀扶出来:“在看什么?” “哥哥的信,”黛丽尔露出一个微笑,“刚刚才拿到,邀请我去参加他的婚礼,离帝国有一点远。” “哦,”对方恍然,他已经年满六十了,密布的皱纹如同干涸的河床,脊背佝偻着,带着仿佛随时都会死去的苍老感,“你要去吗?说起来,你在帝国也确实停留了很久……你那位亲人……” 老人似有不忍:“我想,你可能是等不到了。” 黛丽尔坦然微笑:“我本来也没有抱很大的指望……现在这样也好。您总说我,怎么也不见您关心关心您自己。” 男仆捧了热酒上来,还有一碟切成小块的腊肉,旁边配了蜂蜜。毋庸置疑是给黛丽尔准备的。 “比如,您应该少喝一点酒了,”黛丽尔道,“我觉得牛奶会更适合您。” 第229章 感谢战争之神的庇佑 纪评觉得自己好像迷路了。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走了相反的方向,明明昨天问过,确认这附近有大片的居民聚集区,怎么现在满眼只有苍茫的雪和白色的树。 被雪浸湿的干柴甚至不能拿来钻木取火,因为水汽会扑灭火星,但他确实走了许久,很想烧壶热腾腾的水喝。 纪评对着雪地为难,无端觉得教会应该安排人时刻巡逻并加大巡逻的频率,否则就按北帝国这个低温和极低的人口密度来看,走失只有一个下场,冻死在寒风里。 满眼都是刺目的白,他揉了揉眼睛,开始无奈的在心里敲人,并深觉自己最近摇人的频率显着上升。 ……用树枝画符文向战争之神祈求火? 啊?这法子会不会有一点……不太好? …… 满地的雪成了最合适的“纸”,树枝尖端抵着地面,划出交错的笔画。战争教会的印记并不难画,寥寥几笔就足以勾勒,诉求也不难写,绘在印记的最下方,甚至不用多写些赞美神明的词句。 最后一笔落下的时候,旁边零落堆在一起的潮湿树枝瞬间蹿起火苗。火焰摇摇晃晃,温度炙热,底下的残雪随之开始缓慢融化。 纪评:? 厉害。 违背物理定律的厉害。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总觉得自己过去所有学习过的东西都在被反复推翻……由此推知知识果然并不绝对,而是具有相对性。 纪评从包里翻出来盛装水的罐子,选了最近的树杈收集覆盖在上面的白雪,然后放到火焰上等待融化。 水沸腾的很快,咕噜噜的气泡开始翻腾着冒起来,雪里残存的杂质也被推到水面,他又等了会儿才移开罐子,目睹这里面的杂质渐渐沉底,稍微放凉后才捧起来喝了一口,顺便遗憾速溶的咖啡豆没了。 现在应该算是阴天了,太阳躲到了白云后面,本就不热的温度更加似有若无,还不如手中捧着的这杯热水暖和。 感谢仁慈伟大的战争之神。 赞美不计较信徒信仰的战争之神! 杯子里的水喝了大半,还剩混着杂质的一小点。纪评手腕一翻将剩下的这点浇入了雪地里。火焰还在分外坚挺的燃烧着,风吹不倒、低温也冻不倒,先前画出来的符文也很清晰,和火焰一样坚挺。 不远处错综的树木抖落下些残雪,纪评抬眼望过去,看见一队士兵,他们系着皮毛的大衣,里面是坚硬的盔甲,身上则都携带有制式统一的冷兵器……似乎是剑? 为首的那个披了肩章,在纪评前方停步,沉声说话:“这里不准点火。” 因为是通用语所以听懂了的纪评:…… 他从善如流用:“好的。” 话说这冰天雪地的,想点火也不太容易吧。 “抱歉,”他选了个不会轻易出错的称呼,“这位先生,我其实是不小心迷路了,您知道这里最近的居民区在哪里吗?” 对方用冷沉的语气回复他:“帝国……” 帝国什么? 纪评想用雪扑灭火焰,但没能成功。这火焰何止是违背了潮湿柴火难以点燃的物理规律,简直是和神明一样的不科学,想灭都灭不掉。 他拍了拍手,尝试和对方解释自己已经尽力:“如您所见,可能是有一些其他的原因比如……嗯,导致我有点扑不灭它。但我并不是故意在这里点火的,请您谅解,我事先并不知道。对了,您刚刚说‘帝国什么’?我没有听清。” 青年态度温和,措辞礼貌,还采取了灭火的行动证明了这些火灭不掉。问题是……究竟是什么原因会导致这些火灭不掉? 写在雪上的符文是所有北帝国居民都认得的东西,那是战争教会的印记,代表着战争之神。那么这原因、这眷顾究竟从何而来便再明晰不过。 但…… 但青年确实是个外地人,并不是帝国的平民亦或是贵族! “我……我是说,”领队的人有点琢磨不清青年的身份了,“赞美伟大的战争之神,帝国欢迎所有客人,平民居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您跟我来就好。” 他边说边示意身后两个人留在这里守着,小心解说道:“现在是特殊时期,教会下令任何人不准在帝国边境点燃火焰,因为可能会有敌国的士兵悄悄潜入进来,而他们需要火焰取暖。下达这条禁令会比较方便搜查。” 纪评明白了:“感谢您的解答,我实在不清楚这些,给您增添了麻烦真的很不好意思。您应该还有事情要忙碌吧,您给我指个方向,我可以自己过去。” 也不是不行。 但除了不准点火的禁令以外,教会还要求要对所有外来者严加看管……领队的这下真是左右为难,一边觉得会得神明回应的不应当警惕,一边又怕真的出了什么事。 “雪地容易迷失方向,”他道,“在边境巡逻的不止我这一队,平民聚集的地方离这里不远,我送您过去再回来也是来得及的,这是我应尽的职责。” 听起来战争教会和海神教会一样尽职尽责,都对无辜的普通人很上心。不对,眼前这几位更像是帝国的士兵,那就是北帝国的军队很照顾平民? ……自家邪神好像对他这个结论很不以为然。 纪评忽而感觉到一点血腥气,是那边的士兵抽出剑在小心拨弄柴火,将它们聚拢在一起。剑刃上有干涸的血迹未曾擦净,那血迹看起来不像什么陈年旧迹……但应该也不会飘出什么很明显的血腥味。 他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跟着领队的人转身离开,抵达居民区似乎要穿过一片山林,他于是轻声问道:“这里会有野兽出没么?总觉得太安静了。” “不会,”对方笑着回答,“赞美伟大的战争之神,巡逻是个还算安全的任务,不会有什么突发事件。” 哦。 纪评勉强微笑:“那就好,感谢战争之神的庇佑。” 第230章 一切需求 抵达目的地后,他们先去了教会。教会是尖顶建筑的设计,高高的穹顶上还有未曾散尽的积雪,纪评不确定这里是哪里,只注意到教会内正在祷告的信徒似乎挺多。 那位先生说要先登记,请他在教会内稍等片刻,纪评自无不可,他选择在旁边教堂里的最后一排落座,这位置不太能听清前面神父的声音,所以没人坐在这里,最近的一个在他前面那排。 祷告声让人昏昏欲睡。 纪评视线微微下垂,恍惚间好像听见谁祷告的声音,隐约和教堂里的重叠又有所差别,嗓音柔软……那声音一字一字,渐渐清晰。 “……赫奇托里斯。” 在漫长的赞美诗和名讳后,信徒轻声念出了神明的真名,语气不带任何尊崇或是惶恐。 “我祈求您救救我。” 啊? 纪评豁然睁眼,寻思着这是哪一位死神的信徒,对方现在又是在哪里,也可能这位根本就不是死神的信徒……因为应该不会有信徒敢直呼神明的名字。 应该。 去登记的先生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位慈眉善目的神父,他们用纪评熟悉的通用语向纪评表达了欢迎,又用长篇大论赞颂了仁慈的战争之神,最后表示帝国永远接纳所有战争之神的信徒…… 纪评:? 谁是战争之神的信徒?我吗?真的吗?我哪里看起来像,我…… “感谢战争之神的庇佑,祂赐予了您温暖的火焰,让您得以被士兵发现……” 哦……火,火焰啊…… 好像还,还挺有道理的。 “您接下来想去哪里?还是计划先在教会住一段时间?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读一读教会的福音书和圣经,您之前有了解过么?如果没有也不要紧,我随时为您解答……” 神父热情的开始介绍圣经的大概内容,语气就像是刚刚教会里的祷告那样让人昏昏欲睡,他还顺便提了神职人员的基本工作和待遇,态度热情的仿佛要邀请纪评加入教会在内任职似的。 纪评一言难尽,出声打断了对方:“……我想我暂时还不够虔诚,您知道从这里去切西贝尔要多久么?我听说那里的雪最好看,想去见见。” “这……”神父面露难色,“您可能有所不知,帝国的土地面积是一个很广阔的数字,一般采用马车,现在出发至少也需要半个月。但如果您坚持去的话,下午正好有一趟运输物资去切西贝尔的车队,您可以跟着一起。” 纪评斟酌了一下措辞:“如果我更想一个人去呢?”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踩到了面前神父的敏感点,神父似乎一下子紧张起来:“我不建议您这样做。帝国内大部分地区是危险的无人区,就算您深得战争之神的喜爱和庇佑也最好不要……” 够了!不要再说战争之神的喜爱和庇佑了! 纪评强颜欢笑,出声打断:“我知道了,感谢您的提醒……车队是下午就走么?” “嗯,大半个月后到切西贝尔,您可以先在这儿休息一会儿,等下还有讲解,您可以听听。” ……天啊。 也不是很想听。 纪评努力弯出一个微笑,不停在心里说这是应该的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心甘情愿乃至欣喜若狂:“好的,赞美伟大的战争之神,感谢祂的庇佑。” 眼看着青年答应了,神父这才满意的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去向主教会汇报,告诉他们大半个月后,会有一位颇得神明眷顾的青年来到切西贝尔。 本来与他一起来的士兵小队长在和青年道别之后准备继续返回去巡逻。过程中青年从始至终礼貌得体,没有半点得神明眷顾、得教会信赖该有的骄纵傲慢。 怪不得能得到战争之神的喜爱。 主教会设于切西贝尔,离这里很遥远,用任何方式传信都至少需要半日才能抵达,但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像纪评那样很得神明喜爱的信徒了,所以神父决定用一点特殊的办法传达这个好消息。 他先是和主教打过招呼,然后在特殊的告解室内摆上了仪式所需要的东西,后退半步开始诵念赞颂战争之神的赞美词。 点燃的蜡烛散发着甜腻的香味。 眼前很快出现一方不太明晰的光幕,有一个声音传过来:“边境出了什么事吗?” 蜡烛燃烧的速度逐渐加快,堆砌在祭坛上的珍贵材料开始忽明忽暗,慢慢虚化消失。时间有限。 神父连忙以最简短的描述将事情完完整整说了一遍,又赞叹了一遍青年的神恩厚重,能让神明在仪式简陋到没有任何祭品的情况下回应他的需求,专门为他燃烧起一方小小的火焰!而且青年还是一个外国人!并非北帝国本地的平民! 另一边显然也很意外,开始询问青年的名字。 神父答道:“纪评。” 预想中的回应没有出现,神父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忐忑发问:“是有什么问题吗?” 显然,年轻的神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他的主教也没有,所以他们是兴高采烈的告知教会这个好消息,而不是如临大敌着急求援。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那边终于响起一个干涩的声音:“你……确定是纪评吗。” 仿佛是怕神父转达失误,那边又用通用语和北帝国语分别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中隐含期待,似乎很希望神父摇头说不是,说自己念错了。 神父理所当然摇了摇头:“没有,这个名字很偏僻,我应该不会念错。” 他彻底觉得哪里不对劲了:“他说他要去切西贝尔,我已经答应他了。是应该拒绝吗?尽可能拖延时间……” 直到能做出决定的人来。 “不不不!” 对方反应激烈到神父吓了一跳。 “……我是说,没什么,”蜡烛即将燃烧殆尽,对方放缓语气,“只是觉得这个名字特别,还觉得能出现这样一位很得战争之神垂青的人很难得。总之,你要尽量满足对方的一切需求,明白吗?我是说……一切需求。” “当然,”神父放下心,笑道,“我会的。” 第231章 它 纪评见到马车的时候已经快入夜了,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天际,飘扬的雪又慢慢下起来,他伸手拢住几片雪花,很奇怪为什么一定要晚上走。然而他终究不是做决定的人,所以他选择不插嘴不多话。 听了一个下午的讲解又总是被迫站起来发表自己的看法观点,他现在只觉得身心俱疲,想立刻离开这里找个地方好好休息。 相关的神职人员还在清点货物的数量,纪评在旁边安静等待,感觉雪越下越大,也可能只有他觉得越下越大,因为看其他人都是一幅习以为常的样子。 “纪评哥哥!” 年轻的孩子还没学明白通用语,发音不准口音浓重,听的人聚精会神也仍需要连蒙带猜才能听明白。 “爷爷说你是被战争之神垂青的人,被神明垂青是什么感觉呀?我也想被神明喜欢,这样我就不用去学习啦。还有,你刚才和神父爷爷说话的样子好厉害,我还从没见过有谁可以和神父爷爷聊那么久呢。” ……快别说什么受战争之神垂青的话了。 纪评微笑:“只是多读过一些书,所以可以回答神父一二。至于被垂青是什么感觉,其实所有人都会受到神明的垂青和注视呢,这大概类似于做任何事情都会有底气?就像是你和你爷爷那样……在你做一些事情的时候,你的爷爷也会给你加油,鼓励你,提供帮助的。” “可是……”孩子似乎想反驳什么,但是说不出来,最后只好道,“我,我觉得,爷爷和伟大的战争之神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你爷爷始终在你身后,不会回应除你以外的其他人。” 孩子这次彻底说不出话来了,苦思冥想许久才道:“……我觉得你说的不对,但是我不知道要怎么反驳你。” 纪评笑道:“那就等你好好学习读完书再来,我等你。” 飘摇的雪寥落而无意义。 其实孩子学完或许也还是难以反驳这句话,因为北帝国给平民开设的课程以神学、酿酒晒肉为主,前者响应教会需求,后者响应实际的生活劳动需求,不会掺杂进去多余的思想、思维教育,没有必要,毫无意义。 …… 纯白的雪飘摇着,天边已经彻底暗了,马车队伍慢悠悠上路,人员安排采用的是昼夜轮班制,纪评没被计算在内,所以他觉得有点良心不安,尝试加入轮班表。 申请被驳回,因为他是战争之神眷顾的信徒。 纪评说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感到无奈了,他只能微笑着谢过很照顾他的教会人员,然后微笑着接过对方言辞恳切递过来的福音书,承诺自己会认真研读。 左右路途太长,读书消磨一下时间也好。 战争教会的福音书主要是记录了几位在历史上有名有姓的信徒的生平简介、他们的语录和他们毕生奉行的品格。从中可以依稀窥见那时候的风俗风貌,但与现在相比,似乎也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 神明的庇护巩固了各个方面的制度,这既让纪评熟悉的发展历程止步不前,但也在同时大大促进了文字语言的发展。例如眼前这本书上的赞美诗就写的很华丽,很有水平。 他略读了几页,准备先休息。 梦境飘飘荡荡,像是海底飘摇的海草那样没有固定的形式,也没有确切的方向。 他又听见了熟悉的祷告词,一字一句。 信徒依然熟练的叫出了神明的名讳,也依然不带任何惊恐惧怕的祈求神明对自己施援手,只是这一次身处梦境,纪评很快就定位到了梦域所在的位置,离他不远,在他可以覆盖的范围内。 他有点诧异。因为从距离来看这显然远没有离开北帝国的疆域,而在北帝国内居然会有信徒向死神祷告,这简直是亵渎。 位置看起来离这里不远,但他还要跟随车队行动,如果半路丢掉……他暂时不想联想可能会有的后果,更不想回忆当时神父仿佛天塌了似的表情。 如果重来一次,他一定不会在雪地里煮雪烧水。 漂浮在梦境里的浮珠轻轻晃动起来。 逐步蔓延开的梦境缓慢勾勒出浮珠主人眼中所见、梦中呈现的一切,漫无边际的黑夜近到仿佛跳起来伸伸手就能够到,终年不散的皑皑白雪几乎覆盖了目所能及的所有地方,但随着边界的延伸,在更远的位置,起伏的丘陵开裂干涸,明明荒芜至极,却偏偏结出了果实。 贫瘠的土地上偶尔开出的花草也是贫瘠的,干枯泛黄的叶片蜷缩起来,仿佛是要努力在冰天雪地里留住一抹暖意。 纪评站在雪地里,抬手接住一片毫无温度的雪。 梦境里的雪是虚构的,寒风也是虚构的,只要做梦的人不想,它们就不会造成任何伤害。但这里……终年飘雪的国度好像不大可能出现不覆盖雪的丘陵。 “你在看那片丘陵吗?” 是和祈祷声一模一样的音色。梦境的主人有一张柔婉漂亮的脸,眉眼清浅,五官棱角并不分明,乌发长睫,裹着厚重的斗篷,蹬了一双绒毛长靴。 “我每天都会向死神祈祷,但这还是第一次得到回应,”她说,嗓音柔婉,隐有倦色,“那片丘陵不在北帝国,感谢已陨落的某位……它让我学会了怎样在梦境中保持清醒、怎样构建自己的梦境。” 雪在手心融化,纪评不动神色:“你的祷告声说你需要帮助。” 他越看越觉得这张脸很眼熟,却又记不起来自己究竟在什么时候见过这个人,从安斯特开始一路往后数……这么具有特色的长相他应该不会忘记。 “是,我确实想要祈求谁的帮助,但我向死神祷告不是为了它的帮助,而是想确定,它究竟什么时候才会陨落。” 死神赫奇托里斯不会回应北帝国内的祈祷,但握有权柄的其他人会,而会和赫奇托里斯对上,并试图夺走权柄的……永远也只有一位而已。 所以会回应她的、她必然会见到的,也只有那一位而已。 你看……这世上所有事情,永远都有定数,而她也不过是随波逐流的那个,除了顺应以外没有其他选择,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她又温柔笑起来,言辞间看不到半点虔诚或是尊崇,甚至采用了“它”的人称代词,好像神明陨落后便和物品没有区别。 “它是位傲慢的存在,不在乎信徒对它的看法,也从不庇护信徒,如果不是权柄足够特殊……绝无可能活到现在。” 第232章 敬自由 纪评终于想起来自己曾在哪里看过这张脸了。 兰若·尼古拉斯,黛丽尔小姐的母亲,他曾经在桃花源的黑色雾气里匆匆瞥过一眼。 兰若…… 黛丽尔小姐知道吗?她有见过……她的母亲么? “黛丽尔和我提过你,我很感谢你给她提供的帮助,”兰若说罢,换了一种淡淡的,不以为意的口吻诉说,“大地的权柄在卡姆闻斯联盟国,从帝国最遥远的边境穿过去就能抵达。当然,有一道屏障拦着,但我猜测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大事。” 从帝国最遥远的边境穿过去就能抵达?哪里不太对吧,按照目前已知的地图布局,北帝国勉强和安陶宛相邻,然后隔几个国家和海域是朵图勒帝国,再隔段漫长的距离才是那些小国联盟,也就是卡姆闻斯联盟国。 如果在满足这个地理位置的情况下还要做到北帝国和卡姆闻斯相邻,那恐怕就只剩下一种解释了,比如这个世界的基本布局是圆形的?世界是一个圆润的球? 这本该作为万事万物运行规律的东西现在听起来却无端荒谬,就像是在一个不遵循任何科学规律的地方突然有个很重要的东西义正辞严的和你说这个世界还是很科学的。 纪评选择不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而是换了件事:“你还没有说 ,你想要什么帮助。” 帮助? 兰若愕然须臾,忽而难以控制的大笑起来,上扬的嘴角拉出最大的弧度,身躯剧烈抖动起来,强烈的非人感令这场面有些吓人,而大雪仍在纷纷扬扬的飘。 纪评:“……你还好吗。” “很好,只是没有想过你会问我这个问题,如果能早点遇见你的话,我可能会告诉你我很想回家,但我现在不这么想了。” 她早就不这么想了。 兰若望着那些梦里也不会停的雪,语气轻松闲适:“我很喜欢这里,你还没见过现在的卡姆闻斯吧,如果你见过那里的话,你也会喜欢的。暴力是卡姆闻斯唯一的行事准则,他们会给所有蔑视这准则的人上一课。” 她最后说:“天要亮了。” 梦该醒了。 真遗憾。 “……早点来卡姆闻斯吧。” 她最后一句话低的像一吹即散的雾气,只有她自己清楚自己说了什么。 “我其实……” 她其实…… 还是有一点想念爸爸妈妈。 梦境散近后,存留下来的只有满地残骸,兰若在漆黑的夜里睁眼,从柔软的床榻上坐直身子,她的生活条件已足够优渥,因为她终究还是在为真理高塔办事。 但这条件又不够优渥,因为比不得她曾经睡过的、工艺渲染的被褥。 她踉踉跄跄扶着石壁走出去,离寒风越来越近,单薄的睡裙起不到保暖的效果,她最终停在接近门口的位置,低低咳了一声,鲜红的血液溅上白皙的手心。 旁边石壁上张贴的白纸比她还要紧张她的身体,瞬间出现一行字:“您被腐蚀的很严重。” 也许吧。 兰若把多余的附肢按回衣服里。 这应该值得高兴,腐蚀严重意味着文字与知识之神没有再时刻盯着她,自然也没办法为她提供庇护,而所谓的庇护本就和监视没有区别。 黛丽尔今晚又来了,就在屏障的另一边,年轻的女孩子一点点摸索着尝试找出帝国的边界,因为毫无敬畏感所以理所当然不会退缩。 但她不会找到的。 兰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敬自己,”她喃喃自语,手腕一翻,“敬自由。” 第233章 让它发生吧 其实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天还没亮,但已经算是早上了,比如马车暂时停了停,外面有交谈的人声。梦境的流速和现实显然不同,只是纪评暂时还没摸清楚影响它的是什么因素。 需要送到切西贝尔的货物多以瓜果蔬菜、腊肉美酒等为主,当然也有一些流光溢彩的宝石,只是这些宝石并不占据运输的大头。 所以早中晚饭如何解决就显得很轻易了,不缺食物和水源,甚至如果想的话,货物里也有用以烹制调味的香料,只是香料昂贵,一般不会有人动。 纪评下了马车,接过烹制好的食物——一份简单煮过、不加任何调料的腊肉,还有一片泛黄的面包。 所有人吃的都是这些,面包有一点发酸,但应该没毒,腊肉只是勉强能咬动,带一点咸味。平心而论,这份食物已经足够完美,但纪评有点怀念可以给食物再增加色彩的调味料。 马车并不适合睡眠,他边吃边伸展了下酸痛的四肢,揉了揉手腕,于是分发食物的修女弯出一个微笑,语气轻柔地告诉他再走大半天就是一处小的修道院,晚上可以在那里休息。 这听起来是个好消息。 …… 修道院提供的晚餐很丰盛,丰盛到直接毁掉了纪评原本对修道院艰苦朴素作风的认知,也可能是因为北帝国从来不缺这些鱼肉资源。 他打过招呼,准备晚上单独出去逛逛,才走没几步,听说这件事的修女就追出来给他递地图:“晚上可能会下大雪,您千万不要走远。这里比较偏僻,附近也没有居民区,教会和修道院建在这里只为了给路过的路人提供一点庇护,如果您走远了又迷路的话,可能会比较难办。” 地图画的不是很精细,只是简单标明修道院的位置,又用波浪线注明了旁边的山林。 纪评谢过修女的好意:“我知道了,感谢您。” 他其实是想走远一点,然后再通过梦境去往昨天梦里的地方,根据梦域的反馈来看那里并不远,还是无人区,想必不会出什么事。 修女仍然有些忧心:“愿战争之神庇佑您平安。” 纪评现在一听战争之神就觉得脑袋疼,他勉强笑着谢过修女,然后开始比对地图的位置。 北帝国的雪很少停,白天的时候勉强还算小,但现在到了晚上雪已经有渐渐变大的趋势,才走了一段时间,回头看去时修道院就已成为了视线里的一个小点,也许再走几步,那里就会被冰雪藏起来。 纪评又走了几步,现在已经彻底看不见修道院了,雪越下越大,坠了满枝头,入目是苍茫的白,他拂去肩膀上的雪,觉得这里似乎正好合适。 附近没有活人,但好像有一些奇怪的生物,在梦里飘摇着的浮珠颜色并不澄澈,而是一种浓墨的黑又或是鲜血似的赤红,那不是半透明的颜色,所以也映照不出梦境里的一切。如果真好奇的话,恐怕要亲自去触碰、了解和观看。 纪评其实有一点好奇,但考虑到时间紧迫,他至少要在天亮前或者半夜之前返回修道院,否则修女会很着急,所以他最后放弃了徒生事端的念头,专心将目标对准昨晚那个梦。 出人意料的是,这次并不顺利,像是有什么东西横亘在中间,将梦和现实里里外外的切割开,不容许任何交错的可能性。 纪评于是想到了兰若说的那句“屏障”。 屏障? 浮珠开始不安稳的摇晃,纪评短暂从梦境的状态里脱身出来,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了他满身,他抖落一层雪花,迟觉一种视觉上的寒冷。 在他视线所及的地方,一匹孤狼压低身子发出低低的吼声,墨绿色的眼睛宛如两朵夜里的磷火。 狼好像是群居动物吧?眼前这位……客人是狼吗,应该是吧,有着和狼近似的外观,只比狼多了两条腿。 狼扑了过来。 冰天雪地,除非有人投喂,否则猎食恐怕不太容易,它前腿悬空,志在必得般张大了嘴,露出渗着血色的牙齿和两条交错的舌头,然后突然闭上眼睛,从空中一头栽了下去。 纪评开始觉得他可以承接一些治疗失眠的业务,据他了解应该还是有不少夫人先生需要的,毕竟维持得体的生活是一件相当不容易的事情…… 有些东西睡觉了也不安分。 浓墨似的浮珠在眼前炸开,流淌而下的恶意在冲向纪评之前先被一缕轻纱似的碎金色包裹住,像网住几尾不听话的小鱼。 纪评后退一步,注视着那些“小鱼”调转目标,扑向所谓的“屏障”。半透明的屏障染上一层墨色,在梦境中缓慢显现出来,噼里啪啦的火花在边缘燃烧着,像是试图赶走、燃烧这些入侵物。 在墨色即将被燃烧殆尽之前,碎金色的流光先一步找到了破绽,抓住火焰一瞬难以覆盖的时机钻进去,而后墨色被净化干净,火焰重新缩回边缘处。 雪还在下。 这些飘扬的雪花仿佛不知疲倦似的,短短片刻就又重新覆盖了大地,抹去了其上曾经出现过的所有痕迹,比如脚步印记。 …… 距此千里万里的安斯特还处于一个相对炎热的夜晚,没有雨更遑论雪花,床上的西塔和玛丽夫人乖巧道过晚安,看着门关上,又警惕等了几秒,等到脚步声渐渐远,立刻坐直身子。 “今晚妈……玛丽会和科则分开睡。” 因为白天吵了一架,玛丽夫人认为摊贩上的碎石头很好看,科则先生却难以体悟这份赞美的心情,认为购买那些都是在浪费钱。 “所以今晚妈妈会来查房。” 西塔又生无可恋倒下去,视线无焦距地定格在床旁边放着的衣服鞋子上。那是玛丽夫人今天给他采购的,颇具有当地的民俗风貌,几片布料加一些亮眼的石头。 西塔上次穿这么有特色的衣服还是在上次,一群不识字的东西举着骨叉把他围起来,嘟嘟囔囔吼着一些自创语言,宛如丛林里某些巨兽难听的嘶吼。 他在床上蠕动了一下,伸手拨弄了下那些碎石头,然后是一只小蜘蛛“莫名其妙”从这堆不太干净的布料里冒出个头,爬上他的手心。 蜘蛛说话了。 它似乎没有可以发出声音的部位,也没有可以说话的嘴,但它依然表述流畅,声音甚至清甜如妙龄的小姐正在翩然歌唱。 “西塔,”“蜘蛛”说,“你应该在北帝国。” 西塔眨了眨眼,忽而难以置信般睁大眼睛,低声道:“快快快……” 他还没说完这句话就已经闭上了眼睛,相应的是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渐近,在门口停下,似是在犹豫要不要推门而入,短暂几个呼吸后,脚步声重新响起,渐渐远离。 “她……” “妈妈和爸爸吵架了,因为一堆亮闪闪的石头,”西塔已经猜到了蜘蛛要问什么,闷闷道,“所以妈妈今晚会无聊,会失眠。爸爸应该也会,但他大概率不会离开房间,只会睁眼数还有多久天亮。” “两个……”西塔一顿,“算了,你能不能给他们送一点祝福,让他们恩爱美满,永远不要吵架、闹矛盾。” “蜘蛛”:…… 它难以评价也不想评价这件事,所以它选择继续说正事:“……那位取走了余下的权柄。” ? ??? 哪位?什么权柄? 西塔:“我知道,但我以为没有全部取走,而是给海神教会留了一点……否则海神教会想必不会视若无睹毫无反应。” “全取走了,”“蜘蛛”道,它慢吞吞爬上柔软的床榻,声音似乎也慢吞吞的,“海神教会一向如此。” 西塔:“——所以海神教会唯一的强硬全用在了北帝国身上呗?” “我可没有这么说。” 蜘蛛做不出多复杂的表情,只有语气微微揶揄,但仅靠这个也能判断出在更遥远的地方的那位是个什么表情。 西塔吸了一口气:“好吧。” 他回答了蜘蛛的前一个问题:“没必要,我自信北帝国什么也没有,大概就只是为了送小泽西卡和母亲团聚。” 他边说边指了指门外:“就像是爸爸妈妈,如果不是纪评先生,路易斯大概率不会放过科则——上了‘告死鸟’的人理应把一切都留在那里。” 蜘蛛提出质疑:“但你并不清楚那位的具体行踪。” “和教会的人一起了,”西塔蹭了蹭他柔软的床,心不甘情不愿地坐直身子,“我很感谢他的仁慈,你知道的,切西贝尔很麻烦,事情很多,如果大范围被覆盖……不管是不是仁慈,总之我很感谢他。” 蜘蛛沉默了一下:“我半个月后就要结婚了。” “恭喜你?”西塔尾音微微上扬,“一群无能的废物居然困了你那么久,亲爱的优瑟尔琳,我真担心哪天突然就听见你的死讯了。” “……你确信北帝国什么也没有吗?”蜘蛛抬起脆弱的前肢,像是一个人在高抬着手,摊出一个近乎于索要承诺的手势,“西塔,我暂时没有力气做别的事。” “没有,唯一需要关注的是黛丽尔,但我今天才见过她,她依然干净,”西塔把蜘蛛捧起来,“刚才是开玩笑的,祝你婚姻快乐,不会枯竭的爱意理应滋生出一场完美的婚姻。” “教会只想借此稀释能力,两个陌生人之间最亲密的关系就是婚姻,”蜘蛛语气冷冷,“——索斯德呢?” “不知道。” 西塔叹气。 “十二席之间唯一的默契不就是永远不关心别人的行踪和别人想做的事?哦……我的意思是,那位不算,除了小塔,他从没介入到真理高塔内。” 他又说:“蜘蛛的寿命短暂。” 所以你该走了。 难以避免的事情,就让它发生吧。 第234章 浓墨似的雪花在夜色下坠向地面,屏障的另一边依然是雪,但这些雪花难以在地面上停留,只会在寒冷的温度里以一种反常识的速度分解消融,渗入地面。 脚下的土壤似乎动了一下。 错觉? 泥土蠕动起来,像是起伏的水面。人的重量让它下陷、移动,空出一个面积不大的凹陷。纪评蹲下身,柔软的泥土如同水流般从他指尖流泻而过,温度冰凉。 纪评又往前走了一步,在心里估算时间,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在天亮前赶回去,只能告诉自己这次就是看看,下次如果感兴趣并且又遇到了送上门的媒介,那大不了再来一次。 夜间可视度极低,踩着的土地一直在活动,波浪似的左右推移,他很想找个灯照照这些泥土到底是在怎么移动的,但手边没有现成的工具,只能遗憾作罢。 远处的山脉只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土地蠕动来蠕动去的感觉真的不太妙,它们会剥夺人对环境的信赖,让人觉得自己好像一直没有动过又或是被送去了偏离方向的地方,于是不安感在无声的黑暗里极度放大,像是随便出点什么事就可以轻易击溃心防。 纪评弯下腰又摸了摸那些泥土。松软的土壤开不出什么鲜艳的花草,只有遍地荒芜。 这里到底是哪里? 光看外在表现真的很像那些稀奇古怪的灵境,有着和真实世界背道而驰的异常,但偏偏纪评又清楚的确认这里不是灵境,只是一处被屏障隔开的地方,和现实还算连通。 思绪电光火石间转过几圈,一个柔软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来。 “欢迎来到卡姆闻斯联盟国,”夜色寒冷,说话的人脸庞被冻的近乎雪白,“他们给这里赋予了这一定义这一名字,我觉得这也不错,所以我决定承认这个名字。” 这是一张熟悉的脸,不久前刚刚在梦境里见过,而梦境诚实描摹出了现实里的每一处细节,以使自己和现实别无二致。 纪评在“夫人”和“小姐”的称呼中纠结,最后选了一个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的称呼:“尼古拉斯小姐,晚上好。” “晚上好?”兰若偏偏头,忽而笑了,“晚上是这里独有的梦魇,沉眠的土地会醒过来觅食,然后肆意吞噬它看上的食物,所以卡姆闻斯的夜间往往相当干净,从不会发生任何事。也没有任何人敢在这个时候出门夜行。” “我很意外,这片大地没看上你。是你已经警告过它了?我很少见它如此安分乖巧,真是让人嫉妒。” 安分?乖巧?安分乖巧就已经是一直在蠕动来蠕动去不得安生了,那不安分不乖巧又会是个什么样子? 纪评无法控制地想到了不少糟糕的画面,明智的不再追问这个话题:“你来的很巧。” “因为猜测你会来,所以一直在这附近等着,”兰若虚虚指向那些遥远的屏障,“它们是神明的赐福,是文字与知识之神亲手搭建的隔绝带,包围了大半个北帝国,力图将北帝国和这里的一切污秽隔绝开。后来又经过战争之神补充完善……本来还以为至少需要过段时间才能看见你。” 她微微一笑:“抱歉,我没有走过非凡道路,所有力量都来自神明赐福,所以评价上总会有所偏差。” …… 兰若经常会想起来从前。 她的过去乏味可陈,没什么可提的,但在更遥远的过去,她本拥有爱她的父母、关系亲近的友人,和不算富贵、但却足够平安的生活。 当然,她偶尔也会有发愁的事情,比如学业、事业,但她有可以给她提供帮助的父母,也有光鲜亮丽的学历,所以她的人生仍是一片坦途。 然后…… 在漫长的岁月之后,她再也不能坦然的说出自己的人生是一片坦途了。 她没办法决定任何事情,连自己的意愿都可能是经过修饰后的某些“安排”,她以为自己在走一条正确的道路,实际上那也只是某些存在希望她做的事情。 比如现在。 眼前的青年穿着并不合身的衣服,这不是体面的装扮,也挡不住晚上的寒风,大地在他脚下蠕动着蜷缩起来,像是想竭力避开某些危险之物。 而这“危险之物”正在平静的微笑,察觉到她的出神,还关心追问了一句:“你看起来不太好。” 嗯,是不太好,但这不重要。 兰若垂下视线:“……我陪你走走吧。” 卡姆闻斯没什么好看的,但青年恐怕也不是来看风景的,遥远的与屏障相邻的地方几乎没有人声,连不知名的小动物都寻不到一个,这里寂静到让人联想到世代之初亦或世代之末。 她不想做主动挑起话题、谈起正事的那个,这没什么好处,她也不想表现的太热切……这同样没什么好处。 和任何存在打交道时都不该过早流露出自己的希冀期待,既因为结果往往不尽如意,还因为有些“仁慈”的存在会曲解你的期待,将它们以可怖的形式呈现出来。 “听你刚才的说法,晚上没有人外出,那么……都在睡梦中吗?还是说会有别的风险,要安排人值夜?” ——这好像是个不需要询问的问题。 根据莱尔的描述,眼前的青年理应已经获得了对应权柄,可以自行查看,但他偏偏要问出来。考校自己对这里了不了解? 兰若道:“轮流值夜。这里的黑夜很漫长,超过正常的睡眠所需。” 她总会在这时候记起来这里相当于哪里,继而下意识抬起眼睛看向天边,看向那些她曾经在另一个世界见过的绚丽光带——深邃的幽绿和紫色的光弧交错在一起,被围观的人命名为“极光”。 纪评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顿了几息,微笑:“这里好像没有星星呢。” 奇怪,这个世界到底承不承认物理定律,感觉有的时候物理还可以用,但更多的时候物理会被反复打脸,参照现在。凭什么这里没有星星?嗯?凭什么? 兰若:…… 这句话难回复,又不难回复,难的是直言没有星星像是在质疑神明的伟力,容易则容易在……对方大概率是知道答案的,所以才是近乎感慨的语气。 这里当然不会有星星。 因为……这里是世界的中心线顶点,这里藏的是不能流露出去的秘密,是大地的权柄。神明藏起它如同藏着一块至关重要的拼图,如同握着最后一缕可以牵制住某些存在复苏脚步的东西。 她清晰地知晓这一点,也深切地憎恶所有神明,所以她努力的想向外传达出这些,想打破这里的一切构局……她现在如愿以偿了。 可是,又是谁干涉了文字与知识之神,令这位神明再没办法盯紧她的一举一动,从而让她和面前的纪评可以平静的站在这里而不受任何打扰? 答案毋庸置疑。 即便没有她,青年也还是会找到这里。 她于是道:“会有星星,只是……现在情况特殊。” 所以只是特殊的天气原因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原来在一定程度上,物理规律还是被承认的,纪评微笑:“那我衷心的希望我下次来时能看见星星。” 下次? 兰若奇异地发现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她居然就已经预设了纪评能做到任何事的心理准备,甚至于现在波澜不惊地道:“我也希望。” ……但明明这是一个很惊人的承诺。 青年好像不觉得这个承诺惊人,他甚至饶有兴致地侧了侧身子,拨弄了下旁边压在枝头上的雪。幽蓝色的光芒失去了白雪的遮盖,似有若无地从树枝的内部散发出来。 纪评:? 他承认自己现在有点对幽蓝色应激。 “这些……真是漂亮的颜色,”他本想斟酌词汇,又后知后觉对着兰若没有必要,干脆直接询问,“这些和镭有关系吗?我觉得,有点危险。” 危险?或许吧,兰若知道纪评真正询问的是什么,对方不会不知道镭的来历,自然也不会不知道这些幽蓝色的成因,它们都来自“大地”。 卡姆闻斯联盟国和北帝国接壤的领土面积广阔,绝大多数地带都是无人区,这里埋葬了“大地”,也因此获赠了高浓度的“污秽”。它们在地面上流转涌动,生生不息。 或许用生生不息形容污秽有点奇怪,但事实如此,植被扎根于大地,从大地汲取养分,也汲取其中的“幽蓝色”。 它们是镭,又不是镭,它们在另一个世界漫长的打磨下迎来了独属于这个世界的变化,成为污秽体系中的一员。 所以它们当然危险。 但在这里居住的可怜孩子们已经习惯了与它们共生。 况且,如果没有这些植物,在本就缺少资源的地方,要从哪里获得可以咽下去的食物呢? 兰若只能说:“或许吧。但它们是神明的恩赐,只有这附近有……以那片山脉为限,越过山脉之后就很难寻到幽蓝,也没有冰雪。” 远处的山脉模糊的人根本难以看清,只能简单目测层峦叠嶂想必入天,以及……从这儿到那儿,应该是个很遥远的距离。 纪评更关心另一件事:“神明?” 似乎很久之前,他也听过另一个人说过类似的话。描述这些东西为神明的恩赐,但他实在没有亲眼见过,所以也很难共情。 他更倾向于考虑一些其他问题,比如既然是神明的恩赐,那为什么这恩赐不是一些更正常的东西?教会无力在恶劣的环境中提供温暖的食物吗?如果是这样,能不能换个神明信仰,还是说所有神明都无力提供正常的赐福? 好吧,他承认他确实足够冒犯,不够虔诚。 “……神明,”兰若重复了一遍这个单词,“这里的信仰错综复杂,很难用单独的某个称谓概括。” ——所以不是我故意藏什么名讳,而是真的复杂混乱,甚至会有人去信仰自己编造出来的神明……最离谱的是,根据真理高塔的记载,在漫长的岁月里,居然还真有一位成功了。 纪评恍然:“好的。” 原来他想到的别人也想到了,大家都在心照不宣的选择合适的神明,只是选择来选择去发现这些神明都一样,于是最终也没能决策出一个可以作为统一信仰的。 “聚集地在那边,”兰若指了个方向,“用砍伐下来的木头简单围成一圈,再用石头垒成房子,住在这里的比较零碎、分散,算是……被驱赶出来的?我不知道。他们不懂通用语,本地语言又很复杂,沟通起来很困难。” 纪评:? 不会通用语……那不是完蛋了吗,完全说不了话啊。 第235章 人生奇妙 兰若注意到青年紧皱的神情:“……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纪评回神,笑着说,“只是想起来我刚到安斯特的时候,语言不通会让人觉得很无助——你是一个人在这里吗?” 话题转的陡峭,前后一联系很难不令人觉得这像是关心,兰若微微一顿,及时察觉到自己微妙的情绪起伏:“……不是。” 是,当然是。 可惜,除了她以外,没人适合守在这里。 她抿出一个微笑:“真理高塔会有人轮流在此值守,毕竟我很脆弱,很容易死。” 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算人吗?算吧,只是难以沟通、难以交流,这样一想,她居然又后知后觉一种浓烈的窒息,像是藤蔓寸寸缠绕上心脏,花刺刮下一层鲜血淋漓。 不,不可以。 她后知后觉自己的情绪已经被人引动了,于是终于不愿意再在这个话题上交涉下去,转而说:“文字与知识之神偶尔会注视这里,或许是怕出什么难以挽回的意外,但也可能只是对我不放心。” 没谁会放心一个毫无信仰的人。 “那边是刻录时间的石盘,这里的黑夜漫长……判断睡眠时间只靠那个。” 兰若指的随意,但黑夜视线受限,纪评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这里模糊的影子实在是太多,如果兰若不说,他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 “那……现在是什么时候?” 兰若很干脆地摇了摇头,坦然:“这是文字与知识之神教给我的,我其实看不懂……如果要看懂,恐怕要先掌握一门语言。” 青年却似乎没把注意力放在这个上面:“虽然这样说有点突然,但我可能要走了。我临走的时候给修女提供的理由是想出去逛逛,如果回去太晚,可能会招致不必要的担心。” 这也算理由? 兰若一顿,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从哪里反驳,只看见青年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然后说:“我其实……更想问你的心愿。” 既然有所联系,能帮则帮。 “但总觉得这样说有些突然,所以一直不知道怎样开口,”嗯……无论怎么说话,只要对面是一位夫人或者女士,好像就一定能翻出来什么不妥当的地方,纪评逐字斟酌,“我是说,就算我没办法,祂也会有办法。而我向你保证,祂不诉求回报。” …… 回去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几点,只能模糊猜测或许要不了多久白天就会来到,然后便又是新一轮的启程。纪评深切思考了下自己的作息,后知后觉自己似乎很少有规律的时候。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万一哪天熬夜……等一下,好像熬夜熬猝死也不大可能。 晚上送别他的修女还没有休息,提着灯等在入口的必经之处,见到纪评时终于露出一个放松的微笑,不难揣测,如果纪评迟迟未归,她说不定真有可能去找人。 纪评觉得愧疚:“抱歉,让您担忧了。” 修女轻轻摇了摇头:“分内之事,感谢战争之神的庇佑,您能平安回来就好。” 她看着青年略带愧意的向她道谢,目送着对方离开,但她仍停在原地,只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 “您说得对,”她很像是在自言自语,微笑终于从这张脸上彻底褪去,“他确实是一位……很温柔的先生,我偶尔竟会有种自己能与他平等交流的错觉。” 但事实不是这样的吧。 …… 第二天是罕见的大雪封路,总之不太适合启程,得知这个好消息的纪评费了不少力气才婉拒了教会人员为他讲解圣经的打算,并继续婉拒了午饭晚饭送货上门的贴心安排,坦言自己昨天晚归,想休息。 在热汤里泡软了的冻肉和黄面成为了他补觉前唯一摄入的食物,他下意识掰下一小截黄面又顿了顿,发觉现在他身边并没有可供分享的对象。 不大的房间里寂寥无声,只有一张床和桌椅。 他慢吞吞喝完寡淡的热汤,才放下碗筷就又听见敲门声,昨天晚上数面之缘的修女等在门外,歉意道:“打扰到您了,但有件事情要和您说,教会外出的小队在雪地里发现了野兽活动的痕迹,他们正在搜查追捕中,但暂时还没有结果。” 修女取出一枚长剑样式的小护身符,约有半个指甲盖大小,做工精致。那上面雕刻有战争教会的印记,最底部似乎还用一种纪评不认识的语言刻录了一行文字……可能是赞美神明又或是祈求庇佑之类的内容。 “您可以带上这个,”修女的通用语极其标准,垂眸说话时神情虔诚专注,“即便是在修道院内也不能保证百分百安全,防护的木栏并不牢靠,以前就发生过野兽闯入的事情,总之,愿战争之神庇佑您。” 她指尖拂过护身符,感知到流淌在凹凸处的细微灵性后才在心底悄悄松了口气。那缕灵性或许浅薄,但应当至少能保证纪评不会受到污秽的连带影响,也不会因此玷污了信徒的身份。 如果是在平常,她不会这么紧张,北帝国多的是无人区,也多的是危险,就算遇上了也没什么关系,因为在帝国,就连几岁的孩子都有和危险搏斗的能力。 但她眼前的青年看上去很文弱,既不是帝国本地人,又似乎缺乏应对相关事宜的经验,还是据说得战争之神眷顾的人,这很难不让修女忧心。 说实话,她还是难以理解纪评为什么要孤身一人前往帝国,明明看起来并不是非常贫穷的样子,出发之前居然没有提前雇佣好护卫么?还是说青年足够自信,只是为了追寻信仰而来? 无论怎么解释,纪评都是一位颇得垂青的信徒,毋容置疑。 她又道:“当然,您也可以放心休息,如果确实出了什么意外,我会立刻告知您的,愿战争之神庇佑您。” 纪评微笑道谢,补充道:“愿外出的那几位先生可以平安归来,愿战争之神赐予他们一场平安的胜利。” ……送走了热心的修女,纪评指尖绕着那枚护身符,回房间对着光细看。他不准备真如修女所说那样随时带在身上,但毕竟是一番好意,如果不随身携带的话,安置在哪儿又成了一个大问题。 赞美战争之神,希望战争之神愿意原谅他的冒犯,他决定把这枚护身符放到包里和那些杂物挤一挤。 他最后的尊重是翻出来一张粗糙的纸把这东西包裹起来,然后再塞入角落。 纪评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准备休息,床是偏硬的,但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因为他睡习惯了,被褥倒是足够厚,还附赠了一张厚实的羊毛毯,保暖效果一流。 能在冰天雪地里拥有一处遮蔽风雪的地方实属不易,最后赞美伟大的战争之神,赞美热心的修女,赞美勤勤恳恳关照普通人的教会。 他又在梦里见到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浮珠。 抛却血色,他所认知的空间、站立的地方,从上到下都是一片漆黑,浮珠是这里唯一微亮着的光芒。 其实只想好好睡一觉的纪评略无奈,他一边思考这些东西是否会影响自己的睡眠质量,一边略有点好奇的望向其中一些,那是他昨天晚上曾经见过的浓墨似的浮珠,后来只碎了一个,其他的保留下来了。 看不看?看吧……等一下,污秽生物到底有没有人权?应不应该尊重污秽生物的人权? 纪评很诚实地伸手碰了碰其中一个,墨色迅速通过接触面爬上了他的手腕,随之涌上的是一些无意义的嘈杂发音,时而短促时而急切,他安静听了会儿,没听懂。 他收回手,又去接触另外几个,仍然是一些无意义的发音,这些浮珠的主人似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表达什么,本就混乱的逻辑在梦境中显得更为混乱。 他最后发现一颗即将成型的梦境,也许是刚刚入眠,还不够稳定,边缘线条紊乱,像一团缠绕在一起的浓黑头发。 纪评戳了戳,在混乱的背景音里辨别出来人的声音,可惜不是他能听懂的语言。 ……等一下,刚才修女好像说附近有野兽活动的痕迹?不会是指这些污秽生物吧,如果只是普通的野兽,有神明的庇护,教会应该很容易就能解决,而不至于还特意过来告知他一声,给他送护身符。 思及此,纪评凝神细听,没听懂。他承认他真的对北帝国语言一无所知,而且目前来看甚至没有什么学习的必要…… 他略一犹豫,指尖缠绕上那些不稳定的线条。原本还很紊乱的浮珠渐渐凝实、圆润,代表着浮珠的主人已彻底坠入梦境。 纪评还没来得及收回手,已被梦境中弥漫的、铺天盖地的悲伤催的难受,不间断的絮语密密麻麻,他怔忡一瞬,那絮语又缓慢褪去,化为谁沉重的呼吸。 这是…… 纪评仔细辨认。 这只污秽生物在祷告。 这不正常,不合理,很荒谬,它毕竟是一个污秽生物,说难听点,只是一只该死的畜生,它在丛林间捕食狩猎的时候也不会去考虑神明的眷顾,因为那眷顾不能让它填饱肚子。 但它现在在祈祷,祈祷让它坠入梦境的神明,它想要的一场永不凋谢的美梦,梦里的它年轻、健壮,它不会衰老,也不会沾染那些曾让它成为头狼又让它屠杀同族的东西……它是自愿被族群放逐的。 它不可能输,不可能被放逐,它没道理输,没道理被放逐。 离开族群后,它没搜寻过任何食物,猎食过任何生命,因为没有必要,它是如此迫切的期盼自己的死亡,期盼自己能永远沉眠。 ——祷告词是谁教的? 它答不上来,因为它毕竟只是一只动物,一只污秽生物,它只知道它应该祷告,自然而然,就像渴的时候喝水那样。 “好吧,”纪评叹了口气,说,“那我祝愿您永远安眠,在梦境中不死,拥有您想拥有的一切。” 这可真是人生第一次了,祝福一位动物……或者说独狼先生? 人生奇妙,什么都可能发生。 第236章 小松鼠 “砰——” 伴随着纷扬的白雪,在离修道院不远的丛林里,庞然大物沉重倒地。 那是一只约有一人高的巨大独狼,它的左眼永久失明,前腿微瘸,后肢上有被冰雪冻住的伤口,毛发上的鲜血已凝成血色的冰锥,呼吸沉重带血,可能是脏腑有伤。 毋庸置疑,就在不久之前,它刚经历过一场厮杀,只是败了,然后被驱赶,流亡至此。 尽管如此,它仍在战斗中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热气从鼻孔里喷出,撕咬过无数肉食的牙齿依然锋利,异变的皮毛看似柔软实则坚硬若岩石。 捂住左臂的小队长眼神凌厉,他望着巨狼倒地并未立刻上前,而是下意识又急退了一步,一息两息……倒在地上的巨狼一动不动,只有越来越轻的呼吸声。 它已经太累了,想休息,想拥有一场美满的鼾眠,所以哪怕在战斗中、在拼尽全力扞卫自己性命的时候也依然难以避免的感到困倦,并最终在外力的干涉下坠入梦境。 本就微弱的生命力正在急剧流逝,冰天雪地食物难寻,很难判断它已有多久没有进食,也许是一天两天,又也许是长达半个月。 冰雪能埋葬下所有可怜可悲的生命。 小队长并不觉得这只巨狼可怜,或许是因为巨狼不是人类,也不是神明的信徒,修道院里那些脆弱的信徒更重要,更值得他守护。 他只是在意识到巨狼已是强弩之末后又退了一步,松开捂住伤口的手,毫不犹豫抬手抽出身后一直没有派上用场的箭筒里的箭,拉弓,然后缓慢瞄准了几乎就在眼前的巨狼。 射箭时,胳膊上被利爪撕烂的伤口受到二次撕扯,温热的血液浸湿了衣服内填充的棉絮,这应该是很痛的,但小队长恍若未觉。 神明赐予的力量赋予这只箭以穿透特性,以至于普通青铜材质的箭头也可以轻易穿过巨狼坚硬的外表皮,直指其中还在跳动的心脏,如果这只巨狼的弱点还是心脏的话。 不是也没关系,因为小队长已再次弯弓,接连射出了第二箭和第三箭,拇指扣上第四箭的时候,终于有队友小声劝阻他:“应该可以了……您的伤势更重了,您需要休息。” 小队长专注看着巨狼的方向,并未搭理,箭矢直直命中巨狼的另一只完好的眼睛,去势汹汹,直接没入了大半。始终安静的巨狼好像才被疼痛惊醒,微微动了动,发出几声轻微的哀鸣。 它在说什么呢?是求饶?还是祈求谁的庇护?又或是什么都没有,只是纯粹的在痛哭? 小队长已然搭弓,松手,射出了最后一支箭。于是连这最后的哀鸣也被箭矢堵了回去,巨狼倒在地上,终于失去了所有生息。 “再等五息,”他指了两个小队成员,“然后确认情况,剥下皮毛和血肉检查,如果有幽蓝色泽便就地焚毁,反之则带回教会。它的牙齿和利爪都是有用的材料。” 他没有详细描述为什么要观察幽蓝色泽,以及这是个什么东西,好在跟随他的成员身经百战,没有多余的好奇心,闻言只是安静点了点头。 “其余的继续去探查情况,尽可能确认附近没有野兽聚集的巢穴,又或是其他的落单者,”小队张撕下布条简单缠绕了一下伤口,语气不容置疑,“不可莽撞,及时撤退。” 巨狼已经彻底没有呼吸了。 它的皮很难用普通的刀剑分割开,血肉看上去无比正常,流淌着的血色颜色鲜艳干净,训练有素的队友很快分门别类处理好战利品。小队长时刻警戒周围的一切,直到没走多远的其他人去而复返。 “队长!有个年幼的孩子!” 那是个可怜的女童,衣衫褴褛,腰腹及以上健康,腿部则有大片的坑坑洼洼和反复结疤的痕迹,像是被野兽圈养的活的粮食……也许圈养她的正是死在小队面前的这头巨狼。 可女童实在太小太小,像是个才只有几岁的婴孩,可以被一个一米八的成年人一只手轻松抱起,揽在怀里。 好心的队友已脱下自己的大衣把女童从上到下包裹住,只露出一张冻的发紫的脸蛋,和点缀其上的、罕见的墨色眼睛。 北帝国内没有这样的瞳色,至少在小队长的记忆力,有名有姓的那些姓氏都不是这个瞳色,由此推知女童必然不是哪位贵族,也许是个可怜的平民。 “我们是在南边那片山林里发现她的,她就在里面一个用石块堆起来的洞穴里,附近没有发现什么大型巨兽的皮毛,也可能是我们面前这个大块头根本不掉毛……哈,哈……” 叙述的队员尝试开个玩笑以活跃这过于严肃的气氛,但显然连他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所以笑到一半语气又变得苦涩起来。 “我们发现她的时候尝试和她沟通,但她就像现在这样直愣愣的盯着前面看,不对我们的行为做出任何反应,”队员越说越觉得心酸,“我……我们没有发现类似碎骨头的东西,但推测可能是这附近散居的一户平民被巨狼捕食,然后……” 然后的故事已经不需要说了,也许这原本是一位活泼开朗、爱笑的、年幼的小姐,她有爱她的父母亲人,居住在一个不大但温暖的家庭里,即便不是贵族,但有战争之神的庇佑,至少永远会有充足的战利品填满他们的肚子。 但巨狼袭击了他们并吃掉了女童的父母,只留下了女童作为应急之需,也许是觉得女童很小,吃了也不过填牙缝。 这是个悲剧,也是教会的失职,教会理应庇佑所有信徒,哪怕北帝国的国土面积广阔到很难兼顾到每一个平民。但这是战争教会需要克服的问题,而不是逃避责任的理由。 可怜的孩子乖乖待在小队成员的怀里,乖乖被大衣包裹着,脸庞上已经有了一点血色,但眼睛还是直愣愣的看着前方,没有任何起伏,哪怕队员叙述的是有关她的故事。 短暂的沉默后,队长终于开口:“愿战争之神庇佑她。” 其他人无言做了个手势,异口同声:“赞美伟大的战争之神。” 他们最后检查了一遍周围的环境,将战利品分门别类包裹好,确保没有遗漏后就准备离开。 巨狼身上出现了某种程度的异变,虽然不大,很轻微,但那也是异变,所以血肉并不适宜食用,只适合就地焚毁。 又因为没有找到幽蓝色,所以牙齿和利爪不必销毁,而是被单独从血肉中剔除出来用布条包裹好,可以带回去用来作为新兵器的锻造材料。 小队长记下了这里的位置,准备回去汇报给神父,再由神父带队过来进行检查。 雪越下越大,凛冽的寒风像尖锐的刀剑,致力于从人的脸庞上刮下一层带血的皮,小队长走在最前方探路,避免出现什么凹陷的雪窟窿造成不必要的伤亡。没有人说话,只有寒风声在阵阵呼啸。 被人抱在怀里的幼童忽而叫了一声,嗓音极轻,一直注意着她情况的队员立刻低下头,竭尽全力放柔了声音,询问道:“怎么了?” 女孩子又不说话了,也许是被小队成员的声音吓到了,毕竟小队成员再怎么放柔放轻声音,本质也还是个面容粗犷、声音也粗犷的大汉。 “她是不是在看那个?”另一个人突然发出疑问,手指了指前方。 视线所及,一只小松鼠正警惕的藏在雪后,它已经足够警惕,身子都被石块挡住,但它身后那条蓬松柔软的大尾巴出卖了它。 这里居然会有松鼠? 比惊讶先一步升起来的是警惕,小队长不动声色朝其他人比了个手势,手指摸到衣服夹层里放着的短刃,尽量收敛起所有杀意,缓慢走近。 白雪落了小松鼠一身,它忍不住抖了抖,露出半个在风雪中一颤一颤的耳朵。 队长抓住机会,猛的上前捏着松鼠的耳朵将松鼠整个提起来,另一只手趁机抓向松鼠的身子。 可怜的小动物受了惊,拼命挣扎,但它再拼命也拼不过一个成年人,所以它最终还是被小队长轻松带了回去。 “……很正常,没有任何异常。” 但能在冰天雪地里独自存活本身就是最大的异常,这么小的一只东西,是要如何厉害,才能做到不饿死的同时还能兼顾仪表,让一身的皮毛都是如此的柔顺光滑富有光泽? 女童又发出一声极轻的气声,眼睛盯着松鼠看,像是很感兴趣。 “不然留下来吧?你也说了没什么问题,可能只是这只松鼠运气好,找到了温暖的地方,还囤积了足够的食物……好吧,我承认这段话有点离谱,但可能是谁家养的,不小心走失了。” 有小队成员忍不住说话。 “带回去帮忙找失主?或者……那个孩子很喜欢,给她做个伴吧,她一路上只有这个时候反应最大。” “如果不是家养的,或许我们还可以找一找它在哪里囤的食物,”另一个人说,“应该离它的活动范围不远,多半就在哪些树洞里。带回去做个零嘴也好……前提是她真的没有任何问题。” 小松鼠仍在小队长手里不停扑腾。 队长没有立刻做出决定,他缓慢收紧力道,感受着指腹下脆弱又蓬勃的生命,隔着那层皮毛,鲜血正在血管中流淌。 小松鼠挣扎的力道越来越小,蓬松的大尾巴一点点无力垂下……它正在死去,或者已经死去。 小队长慢慢松开手:“……不能放松警惕。” 面对疑点,就应该第一时间抹杀,如果对面是一个无辜可怜的平民说不定还有的纠结……但松鼠毕竟只是松鼠,一个畜生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已经做好了女孩子痛哭的准备,但那孩子没有。孩子似乎还太小,又被悲剧摧残的近乎破碎,以至于不明白死亡、不明白离别,她只是继续固执地盯着小松鼠看,盯着那条蓬松的尾巴。 小队长忽而感到一阵歉疚:“我们……” 我们什么呢?早点回去吗? 捏着的松鼠躯体在渐渐褪色,从彩色到灰白、再到线稿,然后变成一张无重量的白纸。那张纸左摇右晃,挣脱了挟制住它的手,轻飘飘落在雪地上,跳了个优雅的舞。 这真是一段漂亮的舞蹈,漂亮到没有人敢再说话了,漂亮到飘扬的雪也为之侧目,悄无声息避开了白纸所在的地方。 小队长的脸色也似乎褪色成死寂的煞白了,他盯着那张纸折叠、舒展,最后一曲舞毕,一行墨黑色的文字缓慢出现在上面,如同宣判。 “你们将在三个呼吸后迎来死亡。” 第一个呼吸。 其他小队成员扑过去要撕烂这张纸。 第二个呼吸。 小队长已经飞快念完了祷告词,随身携带的弓箭发出刺目的亮光。 第二个半呼吸。 所有人的头发、眼睛、皮肤都开始飞快褪色,即将变成一张单调的线稿——除了那个还被人抱着的幼小女孩子。 最后半个呼吸。 仿佛眼前的所有画面都在缓慢拉长,呼吸声和心跳声交错着停顿成某一个单调的音节,停滞的时间于此紊乱,一步步逆流而上,最后定格于一切都没发生的时候。 那是不久之前,还没遇见松鼠、或者说正要遇上松鼠的时候。 小队成员听见女童发出的无意义叫声,竭尽全力放柔了声音:“怎么了?” “也许是冷了?”旁边一个建议道,“我早就觉得你那件大衣太单薄了!你看,都冻着人家小姑娘了!” “我哪有!明明都怪你没把药带全!她肯定是疼了!” “我说你们,声音低一点吧,小心把人家吓哭了,本来就凶……再吵把人给我抱!” “???” “我也要抱!这些战利品重死了!” “够了,”小队长揉了揉眉心,回头道,“反正都没经验,还是早点回去,等修女们照顾。” …… 不远处的大石头后,一捧蓬松的尾巴一闪即逝,消失在无边风雪里。 第237章 太可恶了! 战争教会的非凡小队越走越远,停留在树上的小松鼠用爪子摸了摸自己蓬松柔软的大尾巴,终于忍无可忍:“索斯德!你杀他们干嘛!” 隔着遥远无比的距离,真理高塔的第七席语气淡淡,声音似有若无:“你别忘了你现在的命握在谁手里。” 小松鼠闻言依然嚣张:“那你杀了我啊?” “等一下等一下!”一个柔软的声音无比着急地挤了进来,“索斯德爷爷不是那个意思……他是以为你受到威胁了想救你,所以才会准备杀了在场的所有人,毕竟屏障那边我们也不确定是什么情况,连现在的沟通都不知道能维持多久。” “而且……”美丽心善的小公主语气小心翼翼,“后来索斯德爷爷不是又救了吗?他特意向文字与知识之神祈求来的力量,不然恐怕还救不下。” 小松鼠:“那也不能……” 没人在乎它没说完的话了。 “屏障那边是什么?哪里?能有人居住……”第七席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最后更是几乎要报出答案了,“——北帝国?” 小松鼠深吸一口气,愤愤道:“不是。” “那就是了,”索斯德眯了眯眼,“生命教会希望我能为他们收拢卡姆闻斯的信仰,但不希望我做其他的,兼之这份屏障有些特殊……我正在传信给真理高塔,看看有没有人知情,只是现在交流不比以往,至少要两天才能回信。” “你乖一点,”他说,语气不带威胁,“北帝国是战争之神庇护的国家,人均实力极强,真理高塔内唯一与这里有联系的就是第九席,但我和第九席并不熟悉,现在也没有办法可以立刻联系上他,我只有一句话希望你谨记。” “那我肯定不会记住的!” “是吗,”索斯德道,“我希望你明白,现在说这些对你没什么帮助,因为你信仰的存在已没办法再为你提供庇护,你又不肯转投其他存在……也就意味着没有人会救你。” 失去依存形式、失去皮囊的污秽生物要如何存活呢?它的一切都已经寄托在了一张单薄的纸上,而这张纸的归处正被索斯德轻轻拿起。 那是一本中等厚度的书,扉页已被人毫不犹豫的撕下,用来绘出一只嚣张的松鼠。 只要这本书毁掉,扉页便也会失去所有特性,成为一张无能为力的、什么用都没有的、普通的彩纸,寄存在其上的可怜生命也理所应当会死去。 “不要出现在任何人面前,藏好自己,直到两天后我收到真理高塔的回信,”索斯德道,“否则今天的危险还会再重演上千百遍。你现在对我很重要,我暂时还不想你出事。” “呜!” 不太清晰的通讯声音里忽而挤进来一个字正腔圆的叫声,第七席似乎觉得无奈,声音渐远,越发模糊起来:“帕托,如果饿了,你可以去自己觅食,别总指望我。手册里写了,这样更有助于你成长。或者……你如果觉得自己成长够了,也可以自行跳进炉子里,我随时欢迎。” 小松鼠即将出口的辱骂顿了顿。 黑心的、黑心的疯子!养了那么久的伙伴都说炼就炼,一点不觉得心疼!一点都不像……不像它信仰的那位美丽善良!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索斯德询问,“墨迹快淡了,下一次交流恐怕要等明天……让墨迹再次浓黑不太容易。” “……没有。” 传讯断开,小松鼠失神的望向远方,满脑子都是刚刚那个被人抱在怀里的女童,那分明就是……不对,芙罗拉还在屏障那边呢,那…… 它忽而有些后悔没有和索斯德提起这件事,虽然可能提了也没什么用,毕竟相较于世代的宏观尺度,索斯德还很年轻,未必清楚这么久远的事情……但是,也许呢? 也许它本有可能得到帮助,但它拒绝了,因为不喜欢。 可恶。 小松鼠愤愤在树上跺了跺脚,这只能让树上的积雪抖落一些,又或是让它的心情稍微好一点……但这依然没什么用,它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办。 太可恶了! 小松鼠又跺了一脚。 第238章 她不明白 纪评昏昏沉沉,一觉梦醒后还以为已经过去了大半天,房间里没有可以用以计时的钟表,他只能通过外面的天色和雪判断时间……应该还早吧…… 他想继续睡个回笼觉,但有点难以入眠,最后翻来覆去好几次后不得不从床上坐起来,揉着阵痛的太阳穴推开门。 寒风吹的人稍微清醒一点,好像胀痛感都被冻结了似的,他慢慢穿过铺满白雪的庭院。修女居住的位置离外客借宿的地方有点远,今天又是大暴雪,所以庭院里几乎没有人,至少纪评没遇见。 他思索着要不要去昨天晚上去的地方,又怕修女突然有什么事找他……所以果然还是一个人更方便些吧。 突然有人叫住了他:“纪评……” 陌生的修女用黑布条裹头,兜了一篮子的柴火,她用略有些生涩的发音叫出纪评的名字,但后面那个单词很陌生,大概是北帝国语。 修女比了几个手势,纪评没看懂,他试探性指了指某个方向,走了两步又回头,看见修女对他点了点头,大概是让他往那边走的意思。 ? 出什么事了吗? 陌生修女的大半面容都被包裹起来,纪评无从判断对方的“指路”到底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偏偏言语不通不能追问,再回头的时候,修女已经抱着柴火走远了。 好吧。 事已至此,他选择往前走,然后在片刻后听见了谁交谈的声音,绕过又一片覆满白雪的耕田,他看见正在交谈的是那些像是教会专门负责外出的小队成员,被他们围在中间的则是纪评熟悉的那位修女。 修女怀里正抱着一个孩子。 纪评眯了眯眼,没看清,他不确定是否要上前打扰,但修女先一步看见了他,于是这下不过去也要过去了。 修女怀里抱着位很漂亮的小小姐,浑身上下都被包裹在一张厚实的毯子里,只露出一张干净瘦削的脸蛋……像是营养不良。 值得一提的是,她有一双几近纯黑色的眼睛,这会让纪评想起来某个人。 修女似乎和其他人说了什么,于是小队成员点点头离开,留下纪评和修女两个人。孩子低低呜咽了一声,睁着眼睛看向纪评,嘴角上扬,忽而又扯出一个甜甜的微笑。 “这位是……” “他们在外面救回来的,”修女提及了之前说过的事情,简明扼要交代完前情,“刚刚包扎好伤口,本来想在屋子里喂点食物,但她一看见四四方方的墙壁就会哭,所以不得不带到外面来,我其实很害怕冻到她。” 纪评垂眸与孩子对视,幼小的女童并不怕生,竭力仰起脑袋迎着他的视线,笑容浅浅。 “她还有一点……”修女看了眼纪评,像是在斟酌词汇,“有一点怕生,毕竟……唉。愿战争之神庇佑她,可怜的孩子,还那么小就已经经历过那么悲痛的事情,希望她可以早日走出来。” 怕生? 纪评一顿。 “但她看起来很喜欢您,”修女微笑,“或许您愿意陪她一会儿吗?” 纪评:? 话题跳的突然,他略茫然的眨了眨眼。 “您是觉得为难吗?其实……”修女欲言又止,想说自己照顾也可以,但……但这孩子真的像是被吓坏了,除了纪评以外,谁说话都毫无反应。 “不,不是,”纪评只是忽而想到了几天没见的泽西卡,深觉自己这段时间好像一直在陪孩子,“……我确实接触过一些孩子,但没有这么年幼的,我没什么经验,可能没办法照顾好她,而且我明天就要走了。” “只需要您陪她玩玩就好了,就这一天,”修女道,“我其实也没有多少带孩子的经验呢,比较年长的那位姐姐今天在较远的地方帮助信徒,她明天才会回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好像已经没办法再去了,纪评只能点点头,却忽而又想到一件事:“……我不会帝国语,沟通也是个大麻烦。” “那就更不是什么问题了,”修女展露笑颜,“她还很小呢,本来也听不懂多少话,感谢您,愿战争之神永远庇护您。” 纪评:…… 好吧。 他伸手接过孩子,一只手托住,另一只手揽住孩子的腰,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像是经常抱孩子。 “哇哦,”修女难得流露出一点失态,然后又被完美的微笑遮掩过去,“抱歉,有些惊讶,没想到您这么熟练,您真是位谦逊的先生,是以前照顾过弟弟妹妹吗?” 纪评一顿:“见别人照顾过……是我的老师。” “这样啊……”修女微笑,“麻烦您了。我之前已经简单喂过她一些热汤了,虽然他并不配合,也没有吃多少,但现在应该已经不饿了,您可以简单陪她走走。” 孩子仰起头,像是说了什么。 “什么?”纪评没有听清,耐心道,“可以再说一遍吗?是我不好,刚刚有点分神。” 孩子却不愿意再说话了。 ……哥哥。 哥哥。 她小声在心里说。 可怜的孩子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喊谁,只是本能紧紧抓住成年人的衣角,好像这样就可以避免被抛弃。 但是,被谁抛弃呢? 她不明白。 第239章 记不住啊 目送着纪评离开,修女缓慢收敛起所有笑意。 刚才离开的小队长去而复返:“他就是……” “就是那位很得战争之神眷顾的先生,”修女出声打断,将视线转向小队长,柔声道,“不过,这不重要,我们进去说吧,说点其他的,比如,你们此行的收获如何?” …… “我和他们没有见到您所说的幽蓝色,捕杀的巨狼确实发生了一点异变,但并不明显,也不危险……” “是吗,”修女柔婉道,“那你身上的伤势是怎么来的?不要和我说,是为了采集柴火所以不小心摔伤……呵呵,我不会相信这种理由。” 短暂沉默后。 “那只巨狼战斗力很强,如果不是它受过重伤,兴许我们还不能原样回来,”他尽量简洁地说完了全过程,“……本来以为还会多耗上些时间,但它忽而睡过去了,可能是……” “睡过去?”修女轻声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单词,唇边微笑始终温柔,“那可真是巧合,感谢战争之神的庇护。” 感谢谁呢?感谢纪评先生? 修女不打算说太多,她也没办法解释自己是如何得知这些本不该知道的信息的,她只是最后叮嘱了小队长几句,提醒他们仍然要留意幽蓝色,然后随意换了个借口打发人走。 ……比如她要祷告了。 告解室的布置略微粗糙,没有精致的壁画纹样、华美画像,也没有镂空雕刻涂有油彩的烛台,修女一盏盏点亮蜡烛,点燃香料,将早晨才得到的一捧花瓣置于最中央,缓慢开口。 “美丽而浪漫的,爱情之神。” 烛火在不安稳的摇晃,花瓣被没来由的风吹散。 这里还是战争教会的祷告室呢,处处可见独属于战争之神的象征物,而本该虔诚信仰战争之神的修女眸光温柔无害,说的祷告词却和战争之神全无关系。 “永不竭尽的爱意是您裙摆上鲜艳的点缀,永不凋谢的时光凝固您的光彩,您是所有爱情的尽头,庇佑着赤忱的信徒终得美满……” “我祈求您注视您虔诚的信徒,允许我与优瑟尔琳殿下交谈,我想要告诉她,以我所在地划线直至切西贝尔,北帝国境内并无异常,也没有发现幽蓝色的痕迹……” “除此之外,我见到了那位纪评先生,他……和传闻中的那位很像,又不太像,我以为他不会顾及普通人的死活,但他似乎很在意同队人的安危……” “请您原谅我的感性,我曾立誓要将它们全部献给您,我只是猜测,那位纪评先生应当是要去切西贝尔的,大雪没办法阻拦他的脚步,但他愿意为了同行的人停留……” “还有,他今天救了教会派出去的小队,应当是他施以的援手,我很意外……优瑟尔琳殿下,我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呢?他明天就要离开了,我……应该想办法阻挠他吗?” “请您示下。” *** 纸醉金迷。 安陶宛帝国某处宫殿内,纯金打造的酒杯上镶嵌了浮夸的红宝石,丝绸材质的铺巾柔顺光滑,被人搀扶着理好裙摆坐下来的王室公主倦怠地闭了闭眼:“下次不要用这个酒杯了。” 红宝石…… 这总会让她想起来某些生物漂亮的眼睛。 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流淌,她听见旁边的宫廷侍女长念着冗长的赞美诗,那毫无起伏的语调和千篇一律的内容都很像是些漂亮的催眠曲,容易让人昏睡过去。 她以手指沾了点酒液,笑吟吟回复了某位正在殷切等她答案的修女。 ——亲爱的妮妮莎,不必在意这些。辛苦你了。 侍女长语气严肃:“请您专心。” 不要沾着酒液乱涂乱画。 优瑟尔琳乖乖认错:“我记住了。” 记不住啊。 她又不是海神的信徒,为什么要记这些? 真讨厌。 第240章 虔诚的信仰 等宫廷侍女长终于结束了她那漫长无趣的赞美诗和礼仪讲解后,外头已近黄昏,残霞洒下一抹温柔,优瑟尔琳眯了眯眼,状若恭顺地说:“感谢您的教导。” 侍女长很不喜欢她。 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安陶宛帝国皇宫里的所有侍女都是贵族出身,所以,也会有人的身份地位等同于甚至高于一个王国公主,比如她眼前的侍女长。 出身帝国第一贵族,十二岁那年自愿放弃所有财富进入教会修道院苦修,二十岁那年因“神谕”之名离开教会,进入皇宫。 侍女长的履历足够辉煌,从出身到信仰都无可指摘,唯一让知情人略微惋惜的,就是她居然真的只是一个普通人。 没有得到过神明的垂青,自然也没有获得非凡力量,从小到大生活的环境又足够优越,所以绝无可能接触的另一条非凡途径,污秽。 这样……也算神恩厚重吗? 或者换句话说,这就是首席最喜欢的那类人吧,干净、纯粹,随意许点什么东西、说点什么,就可以让对方心神大乱,抛却一切。 贴身的侍女点了灯,在告别前,优瑟尔琳柔声道:“我想,我还有些困惑想请教您,我们可以边走边说么?今天他们做了蜂蜜松塔,我认为您会喜欢。” 这里的困惑指的当然不会是什么圣经教义之类,侍女长明白这个潜台词,她冷下神色,正想毫不犹豫的拒绝并谴责几句,就先一步迎上了优瑟尔琳的眼睛。 那是漂亮的颜色。 她好像听见自己死寂的心脏久违的跳动起来,一声又一声,像是某个宣告。不……她匆忙移开视线,耳尖微微发红,她在想什么?她刚才…… “您认识黛丽尔小姐么?黛丽尔·埃尔金斯,她是伦温尔同父异母的妹妹,也算是我的妹妹,母亲是兰若·尼古拉斯,我听说皇宫内就住了一位尼古拉斯姓氏的夫人,但不知该如何拜见,您知道吗?” 侍女长很想张口回绝说自己不知道,但彻底通红的耳尖出卖了她的所有心绪,她顿了又顿,艰难道:“您真是一位善良得体的殿下,但那位夫人……她和三皇子闹了一些矛盾,现在在皇宫中暂居,我不建议您去拜访她。” 或许会惹祸上身也不一定。 这应该是侍女长这么多天以来说过的最有善意的话,不仅交代了原因还给了提醒,措辞直白不带一点拐弯抹角,值得高兴。 “哦,”优瑟尔琳对此司空见惯,她从容的微笑,语气像蜂蜜一样甜,“那么……我的第二个问题,您今晚有时间吗?我想邀请您一起,蜂蜜松塔真的很甜,赞美海神,我向您起誓。” 侍女长惊悚的发现她居然一点都不想拒绝,甜蜜的诱惑像是锁在罐子里的糖果,没有打开罐子的时候只觉得包装糖果的糖纸漂亮鲜艳,但一旦打开就会深陷入其中的甜蜜香气。 不能这样。 她干巴巴地说,神情几乎是惊慌了:“不……我,我晚上还要祷告,优瑟尔琳殿下,抱歉,请您原谅我的冒犯,我要先离开了。” 优瑟尔琳仍在微笑:“是我冒犯在先,擅自邀请您,怎么能怪您呢?” 哎呀,虔诚的信仰,真麻烦。 她最后真情实意地说:“赞美海神,愿海神永远庇护您。” 第241章 这是威胁吧 “赞美战争之神,愿祂庇护你们一路平安。” 这是修女在为临行的人做简要的祝福。 经过一夜的暴雪,清晨时雪已经很小了,纪评揉着眼睛,站在车队边上,听见赶回来带孩子的修女在向他表达感谢:“我听妮妮莎说了,您真真是一位耐心善良的先生!辛苦您了,照顾这孩子本不是您的任务,希望您昨天没有被过度打扰,愿战争之神永远垂青于您!” 脑袋隐隐作痛的纪评扯出一个假笑,低下视线时只看见小女孩被年迈的修女抱在怀里,乖乖地看着他。 ……算了,原谅全世界。 他于是咽下自己昨晚基本上没睡,咽下这孩子一松手不抱了就会默默的、无声的哭,跟着咽下喂食物同样很难,无论喂什么,可爱的孩子都会在片刻之后必吐。 哈……哈,这样算,面前这位几乎是一天一夜,什么都没吃啊,吃了吐、吐了吃,她也从不曾表达过自己的意愿,只会安静的顺从别人的安排,让人根本难以判断她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思及此,纪评忍不住道:“您回来的正是时候,事实上,她昨天几乎什么也没吃……” 年迈的修女听完他简明扼要的叙述,神情若有所思:“我猜测可能是因为受到过很严重的惊吓,还可能是胃部受伤了,总之,感谢您的耐心,我会注意这点,愿我们可怜的……” 她轻轻一顿。 于是纪评也一顿。 两个人都不约而同的意识到了,还没有人知道年幼的小姐叫什么名字,小姐不愿意说话……或者干脆就是忘记了自己曾经的名字,毕竟她还太小,但其他的、照顾她的大人,居然也没有一个记起来要取一个便于称呼的代称。 “我认为她应该有一个名字,您有想过要给她取一个什么名字吗?” 啊?问我? 年幼的小姐像是听懂了这句话,她分明没有做什么大的动作,眼睛里却像是明晃晃透露着期待。 并没有取名经验的纪评顿了又顿,还是选择了推辞:“我不通北帝国语,我想,取名这种事情,还需要在战争之神的庇护下,由您或者其他修女,赠予她一个充满爱意的名字,愿她此后顺遂。” 修女没有继续勉强:“那么……赞美伟大的战争之神,祝您一路顺遂。” …… 车队渐行渐远,青年已经跟着车队一起离开,被抱在怀里的、还没有名字的幼童呆呆看着这一切,忽而挣扎起来,试图从这个怀抱中脱身。 “怎么了?亲爱的?宝贝?是饿了吗?我……” 匆忙赶来的妮妮莎连忙道:“可能是吧,我来抱她,您忙碌了许久才回来,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照顾她、和她亲近也不急于一时。” ……吓死了。 妮妮莎庆幸自己赶来的及时,她接过还在挣扎的孩子,用气音喃喃念了一个名字:“芙罗拉。” 那是优瑟尔琳告知给她的名讳,据说属于一位危险至极的存在,当然,也属于朵图勒帝国那位尊贵至极的小公主。 “芙罗拉”果然安静下来。 她仰起脑袋注视着妮妮莎,墨色的瞳孔里倒映出妮妮莎渐渐往粉紫过渡的瞳色,然后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她似乎已经丧失了用语言表达思想的能力,别人只能依靠她的外在表现来判断她的心情和想法。 妮妮莎开始冒冷汗了,再寒冷的风也吹不灭她现在心里的急迫感,她忍不住开始怀念刚走没多久的那位纪评先生……她居然真的以为青年会把这孩子带走,而不是把孩子留下。 天啊。 根据优瑟尔琳殿下透露出来的信息,弱小的修道院根本没有人可以处理好这件事情,孩子不失控还好,无非是小心养着……可现在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不失控的样子。 如果处理不好……这里就要爆发第二次午夜提线了,到时候教会会怎么说?会不会为此谴责海神教会,认为他们没有看顾好污秽物品? 称如果他们能看顾好,当年夏特王国的惨剧就不会再一次爆发……甚至这次还是直接在北帝国内部爆发的。 海神教会一定会反驳,说这和他们无关,也许还会反唇相讥,认为全都是因为战争教会太废物,没庇护好自己的信徒还要怪别人,辜负了战争之神的信任。 但久居切西贝尔的那位主教大概率是不会听的,他甚至可能不耐烦再多扯几句,他只会义正辞严地要求海神教会支付必要的赔偿。 但,无论怎么样,那些都是日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了。妮妮莎的手指开始颤抖。 现在更重要的是,她和这里的所有人都可能会失去生命,会死去。 为什么青年没有带走小“芙罗拉”?是她太过于容易轻信别人了吗?明明也才只接触了两天不到而已,她却如此笃定的认为青年一定仁慈,一定会善良的带走教会内的隐患,比如眼前这个孩子。 大人许久没有说话,被抱在怀里的孩子开始不耐烦了,她又想挣脱这个怀抱。包裹着她的毛毯滑落一截,露出她瘦弱的手腕,那上面正系有一截之前还没有的红线。 妮妮莎开始发抖了。 车队刚刚离开,帮忙清点货物的教会人员还没有全部离开,有较近的意识到妮妮莎修女状态似乎不太对,关怀的靠近了一步,询问:“您怎么了这是好像在发抖……需要我为您取一件毛毯吗?” 不,不需要。 红线缠绕上妮妮莎的手腕,而修女还恍若未觉,尽量耐心的回复教会成员的关怀和问询:“……没事,我哄一会儿她,你先回去吧,不要冻着了。” “……好、好的,您要不要我带点什么东西回来?我昨天看纪评先生照顾她,似乎喂了不少食物但都被吐出来了,今天他们煮了新鲜干净的粥,会不会好一点?我帮您取一点过来吧?” 毫无疑问,这粥是专门为了柔弱的孩子煮的。 妮妮莎轻声说:“感谢您,我等下也要回去的,陪她再看看就要回去啦,到时间再拿吧,否则粥带到外面很容易凉。” 她还想说更多,比如,她希望她眼前的这位可以为她取一件存放在教会的圣物过来,但她来不及说了。 生锈的喉咙如同停转的齿轮,柔软的关节被提线缠绕住,她被无形的提线提着,张开嘴,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今天雪小了一点,我带她去看看。” “哦,哦,好的,但是雪随时可能下大,您千万要早些回来。” “当然,我不会走远。” …… 不会走远吗? 提线操纵着崭新的玩偶,迫切想追上已经走远的队伍,它无视修女被冻的通红的脸颊,无视已经有转大趋势的雪……红线的颜色却越来越淡,直到修女重新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僵硬的思绪渐渐灵动起来,妮妮莎忍住把孩子丢出去的想法,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开始向爱神祷告……她祈求一场庇护和眷顾,祈求爱神赋予她更美满的爱意,让她得以操纵这些提线爱上自己、为自己所用。 没有仪式,没有鲜艳的花瓣,所以理所应当,爱神没有回应她,但她震惊的发现自己并没有继续被提线所控。 被毛毯包裹住的木质玩偶做工粗糙,眼睛刻的七歪八斜,身体更是有多处磨损,坑坑洼洼,好像曾经被人从极高的地方狠狠丢下。 它正安静地躺在修女的怀里,缩小的身体被毛毯全覆盖,手腕的位置缠绕有一截彻底褪色的红线。 片刻前还柔软带着温度的皮肤已在此刻变成全然冰凉粗糙的木头,妮妮莎又开始不住发抖起来,她努力控制自己冷静,告诫自己镇定。 她不明白,不理解,为什么会这样? 她对午夜提线了解不多……所有的认知都只来自于真理高塔和爱神仁慈赐予她的谕示,她知道那是一场需要戒备的灾难,但她不知道该如何避免这灾难,甚至不知道灾难具体的表现形式。 这让她现在茫然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做。 “心愿被满足了。” 旁观了全程的松鼠从藏身的石头后跳出来,给出答案。 “它寄存了……一点很重要的回忆、心愿、感情,怎么说都可以。” 松鼠想起来屏障那边的芙罗拉小公主。 “曾经有一位美丽的小姐,她想找一个很重要的人,但她找不到,她清醒的时间太短暂,根本没办法走遍所有那个人可能出现的地方。” “她于是在某个混账的提点下拆掉自己,就像是拆掉一个玩偶,再把拆出来的零件随意丢弃,期许这些零件当中会有些足够幸运。你怀里那个就是。” 成功推理出一切的小松鼠嗤笑一声:“废物。” 妮妮莎不知道自己是该先震惊这里为什么会有松鼠,还是该震惊松鼠居然会说话以及居然看起来知道很多的样子!!! 这完全不是普通的污秽生物能做到的! “你……”她干巴巴吐出这个字,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先尊称一句“先生”或者“阁下”。 松鼠的语气很理所当然:“你是真理高塔的吧?” 啊?我…… “你刚才瞳色短暂变成粉紫色了,我看见了,”松鼠说,“就算不是真理高塔的,你也一定是爱神的信徒,那么,你应该照顾我。” ? 这中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妮妮莎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足够谦逊:“但是……” “我不相信你没有和真理高塔接触过,”松鼠盯住她的眼睛,“我饿了,这里很冷,没有食物,如果你不带我回去的话,我也会自己去修道院寻找食物。” 这简直和威胁毫无区别。 妮妮莎最后扯出来一个微笑:“能照顾您是我的荣幸,但我有一个不解之处……比如,我现在很头疼,我该如何做,才能向教会的其他人解释清楚这个孩子变成了一个玩偶。还是说,您觉得我应该如实以告?” 松鼠对此漠不关心:“那是你要操心的事情。” 第242章 常年的积雪压垮了山体,滚落的山石挡住了前行的路,纪评揉了揉眉心,打了个困倦的哈欠,强撑着精神和旁边的人说话。 “我理解,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能想到会出意外,”他说,“……当然,赞美战争之神,它没在我们经过的时候滚落下来,这已足够值得庆祝。” 车队里会通用语的不少,但能做到精通、熟练运用的却不多,正在与纪评说话的这位即是其一,名叫柯特林尔·索安托尤利斯,是个小贵族,在军队有军衔,是主要负责人之一。 他唉声叹气:“您说得对,但这样一来只怕要绕路,行程又会被耽误,别的倒没什么,只是怕那些精贵的水果品相不好,到时那几位娇纵的大贵族不肯买账。” 北帝国能成为公认的最强盛的国家真是个奇迹,交通处处受限意味着运输和交易都不方便,还常年飘雪,国内资源大都来自战争胜利后的战利品…… 但是周边国家哪来那么多资源给人掠夺?他们也只是比帝国稍微温暖一点,而且交通既然如此不便利,资源又都是怎么运输到切西贝尔的? 纪评真的不明白,他甚至开始觉得自己也快被这世界同化了,因为他下意识想将这些疑点都归为神明的庇佑,并觉得神明如此有用……不,他还可以再多问几句。 “这种情况是经常发生吗?”他道,“如您所见,我是第一次来帝国,来前从没经历过巨石堵路的情况。” “也不是,”车队久久不动,停在原地的马儿焦躁嘶鸣一声,柯特林尔随意道,“今年比以前冷上不少,环境也比前几年恶劣……唉,说恶劣也不耽误贵族们生活,无非是多打几次、抚恤金多给几笔……” 他好像才意识到不能和一个外乡人说太多这些,尴尬笑了笑,扯开话题:“愿战争之神庇佑,接下来的路可别再出什么意外了。” 纪评于是也微笑,体贴的并不追问:“赞美战争之神。” 依赖战争之神不如依赖邪神,他边说边注视着堵住前路的巨石,思考着自己有没有办法可以把这东西挪走,摇人?符咒?貌似最大的麻烦是如何避免自己被怀疑,同时让别人将这些都归因于战争之神的祝福。 嘶……好像也不用太发愁,因为一定会被归咎于神迹嘛。 纪评动了动指尖,瞥向巨石棱角分明的边沿,覆盖在其上的白雪轻轻颤抖起来,无形的丝线缠绕其上,勒出道道裂缝,短暂一个瞬间,巨石崩裂成无数细碎的石头滚落而下、尘土四溅。 事情发生的突然,已经准备转身去调配人员,重新换个方向走的柯特林尔一瞬间瞪大眼睛,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天……这……这!” 纪评装出和周围人一样震惊的神情:“天呐!” 震惊声此起彼伏,和他想的一样,大家都开始感谢神明了,好吧,他也说:“赞美伟大的战争之神。” 可喜可贺,不用绕路了。 不用绕路的直接后果是战争之神的虔信徒、亲爱的柯特林尔先生情绪越来越激动,一路上从自己的出身聊到当年经历过的战争,再到神明和教会的庇护。 马车在雪地里走的平稳,这些训好的马比人还适应酷烈的气候,甚至不需要人看顾,只要前面有车带路,后面的就能自觉跟上。 纪评从一开始礼貌答话、适时夸赞,到最后微笑已经几乎僵在脸上:“……每一场胜利都是战争之神的赐予。” 他忍无可忍的转了话题:“您知道还有多久到切西贝尔吗?” “大概六七天,”柯特林尔想了想,“不过我不建议你现在……哦,差点忘了,有教会给你背书,那没事了,否则去了也要堵在城外。” “因为战争时期,情况紧张?” “可以这么说,但更重要的原因是那些贵族不想让出自己的资源,”柯特林尔耸了耸肩,“绸缎、柴火、水果……他们连卑贱的平民用了些积存的米面都觉得难以忍受,何况是放外人进来,那些人放进来,最后不还是要教会养。” “哦,”他又补充道,“抱歉,我没有说您的意思,像您这样的先生,教会一定会因为您的虔诚而接纳您的。” 纪评:…… 他一言难尽地在心里默默感谢了下某位宽宏大度的神明,然后放弃了直接回应这句话,转而道:“其实我想单独出去走走……” 他话还没说完,柯特林尔已焦急回绝:“不行!教会要求过我,一定要送你去切西贝尔!帝国疆域辽阔……你不知道那些无人区有多危险!万一……” “但我们还有战争之神的庇佑,不是吗?伟大的神明总会注视着他的信徒,庇护信徒平安。” 这句话直击要点,柯特林尔一顿,一时居然不知该如何反驳。 纪评乘胜追击:“如您所见,我是第一次来北帝国,我很向往这里的风雪,也希望亲眼见证战争之神庇护下的一切,我想我不会在风雪中迷失的……” 短暂的沉默。 柯特林尔张张嘴又闭上,尝试继续坚持自己的观点:“但是……会很危险,您有所不知,野外几乎没有食物,还容易迷失方向,我……” 纪评语气轻快:“倘若迷失了,那也只能证明我还不够虔诚。” 他不知道柯特林尔联想到了什么,他只知道在自己这句话说完之后,对方似乎突然神情严肃起来:“如果您坚持这样,那我没有什么好说的……愿您平安。” 事实证明柯特林尔先生确实比教会那些坚持己见的修女神父们好说话,他好像是真的坚信战争之神无所不能,坚信神明不会辜负信徒的虔诚……纪评在此由衷感谢给自己盖章定论信徒的教会,否则他真要在北帝国举步维艰了。 他笑盈盈的:“好的,谢谢您。” 他最后选了柯特林尔指的另一个可以去往切西贝尔的方向,只是需要绕点路,然后婉言谢绝了对方打算让匹马的提议……一是认为马匹贵重,二是因为自己真的不会骑。 但柯特林尔先生显然会错了意,他看着纪评的视线活像是在惊叹,在认为神明眷顾的信徒一定可以抵抗住白雪的磨砺,一定可以轻易越过危险的无人区。 好吧。 纪评不得不再次开口,这次是真心实意的:“感谢战争之神的庇佑。” …… 脱离了大部队后第一个要考虑的问题就是吃住,洗漱反而成了最容易的那个,因为水源无处不在。 煮雪就能化水,这方法简便到只需要自我催眠杂质沉底后的水足够干净,至于细菌……肉眼看不见那就是没有。 纪评揉了揉眉心。 托柯特林尔的福,陪着说了半天话,他现在已经不怎么困了,只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头晕难受……附近没有适合休息的地方,他开始后悔没有先睡一觉再走人,虽然马车也不太适合休息,但总比直接躺在雪上好。 好困哦。 他眯了眯眼,视线里洁白的雪色似乎已经染上一层黑色的墨……不能在这里睡,他于是晃晃脑袋,感觉太阳穴在一突一突的跳来跳去。 屏障在哪儿来着?雪地里确实容易迷路,他对着眼前的这片白雪看柯特林尔赠送的地图。地图是用一种不知名的动物皮毛画的,用笔极其简单,标了几个修道院、山林的位置,还用纪评看不懂的北帝国语做了批注。 不认路该怎么办呢。 他叹口气,准备先去找兰若。 梦境折叠完毕……主要是又有个在白天休憩的浮珠。他这次选了个离“屏障”比较近的位置,现实里的屏障是一片不透明的朦胧雾气,那些缥缈的雾黏稠的如同实质,好像能从中观察到起伏的脉络网纹。 纪评沉思须臾,本着死不掉就往死里造的原则,伸手碰了碰,灼烧似的痛楚一路蔓延,与雾气接触的部位瞬间蒸发,连残渣都没留下。 哇哦。 好危险。 他甩了甩重新长好的手指,瞬间放弃了走进去看看的想法,决定回头打量这片无人区,现在是白天,雾蒙蒙的天空没有太阳,只有和那边一模一样的雪。 没有人,雪花都没办法在这些蠕动的泥土上生存,只会在接触地面的瞬间被吞噬进去。 远处还是山脉模糊的影子,纪评回忆着之前兰若说过的话,往记忆里可能会有人的方向走,顺便拢了拢身上的衣服。 他现在穿的还是之前酒馆那位先生送的那套,保暖不保暖另说……因为他其实感觉不到多少寒冷,所有冷觉都只由视觉触发,眼睛说他应该觉得冷,身体诚实反馈一点都不冷。 他不小心踩到了一截断裂的枯枝。 这不是他的错,实在是枯枝的颜色和泥土太像了,分不清,如果不是听见的断裂声,他可能还没办法注意到自己踩断了什么东西。 断开的枝干在地上蠕动着聚在一起,拔出深植在地面下的根系,然后在根系的支撑下越来越高,尖锐的断裂面指着纪评裸露在外面的眼睛,攻击性十足。 说实话,这一幕有点荒谬,又有点吓人,那些聚在一起的“根”活像是下一刻就会冲出来把猎物缠绕至骨骼寸寸断裂,然后再安心享用自己的美食。 纪评眨了眨眼。 错综复杂的根系开始摇晃,如同喝醉了酒的懒汉,连带着被支撑的枯枝也以不小的幅度晃动起来。 很快这一堆枯枝就软软倒了下去,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纪评如愿找到了代表它们梦境的浮珠,也不出所料的听见了一些毫无意义的喃语,听不懂且刺耳,他于是歇了继续辨认的心思,选择绕过这堆枯枝继续走。 泥土上没有雪的痕迹,自然也不会有脚印。 蠕动着的大地在青年的身影彻底消失后安静下来,柔软的土壤开始脱水干裂,一株巨大的麦苗拔地而起,旁若无人舒展开自己翠绿的叶子。 沉睡的枯枝不过是它脚下的花肥,哪怕不沉睡也毫无反抗之力,只能做它鲜艳颜色的点缀,但它谨慎看了看那些纠缠的根系,稍作犹豫后还是没有擅动。 它不缺这一点食物,但它很缺可以帮它探路的、胆子大的蠢货,而且不知来历的存在都没有处决无知的冒犯者,留了枯枝一条命,它更不该无视伟大存在的行为,代对方擅自行动。 它相信这里的其他东西也是这么想的。 细细碎碎的声音响起来,一只小巧的,背着甲壳的黑虫从干裂的土壤里冒了截小触角,然后是更多只触角、更多只虫子。 它们接二连三爬出来,黑压压的一片,甲壳挨着甲壳,触角挨着触角,信息在接触间传播,它们只冒了个头,就又缩回了土壤下。也许是因为它们没有植物那么多繁杂的心思,又也许,是因为它们足够聪敏,预知到了危险的来临。 麦苗立刻也缩了回去,但它缩的有点慢,所以它还是被割下了半片翠绿的长叶,它敢怒不敢言,加快了缩回去逃命的速度。 跋涉至此的第七席注视着那半片叶子不说话,神情很难看,他身后的兰若撑着把伞,神情很无所谓:“它们总是这样,贪生怕死。” 兰若微笑着,嗓音轻柔:“亲爱的第七席,您应该心平气和些,它们只是不想失去生命,所以才会胆怯着时刻缩回去。而且,很多人都这样呢,比如……我?” 她缓慢收了手中的伞:“今天的雪真大,这里的雪好像从没停过,很讨厌,我不喜欢雪。您说,没有食物的话……那些可怜低贱的奴隶们,该如何度过这漫长的冬夜呢?” 索斯德:“祈求神明的注视。” 他道:“这些东西在不久之前遇见过强敌,它们很聪明,没有应战,而是选择避开。” 那可真是太倒霉了,避开了一位没避开第二位…… 兰若懒散的想最近还有谁来过联盟国……啊,她扯出一个微笑:“联盟国总遭人惦念,没办法,毕竟这么多人……都还没有多坚定的信仰呢。” 第243章 玩偶可分不清喜欢和不喜欢 索斯德道:“任何一位神明都不会接纳沾染污秽的信仰。” “核心区的当然只能等死,但……”兰若指了指更远的地方,“那些离这里很远的、真正卡姆闻斯联盟国的居民还挺干净的吧。一无所知,很幸运。” 地表的泥土在缓慢蠕动,兰若揽了揽裙摆,干脆坐了下来,蕾丝边和绸缎都是这里不该出现的华贵,她出神盯着这些贵重的面料看,忽而来了一句:“总觉得这件裙子够很多低贱的奴隶吃饱饭。” 索斯德拿起自己掷在地上的手杖,很不想回答这句话,但思及兰若也算自己同事,还是无奈做出了回答:“这是真理高塔藏起来的珍品,是受到过爱神赐福的圣物,它的价格远不能用普通的货币衡量。” “是吗?”兰若一笑,“那么,赞美真理。您之前带着的那位小姐呢?” “有伊米休和雅优格尔在。” 雅优格尔…… 兰若想了想:“那是谁?” “前者是芙罗拉的哥哥,后者是我的学生,”索斯德锐评,“也可以说是两个蠢材,只知道往卡姆闻斯赶。” 兰若笑了:“但您看起来对他们……或者说对雅优格尔寄予厚望?” 索斯德没承认也没否认:“往哪儿走?” “没什么好看的了,”兰若道,“唯一值得关注的就是那道屏障,以及绕着屏障的那些不明生物,嗯……它们很惜命,也很欺软怕硬,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藏起来等待弱者主动撞上去,很恶劣。” “再然后,卡姆闻斯联盟国的那些普通人您也见过了,您连他们的掌权者都见了,听说还去逛了宝库?哈哈,我不是故意窥探您的行踪,实在是您带着的那位小姐很可爱。” 兰若笑道:“她向我吐槽那些掌权者没有诚意,净拿一些破破烂打发贵客,可惜她不知道,在这里,在资源匮乏的卡姆闻斯联盟国,一件单薄的冬衣就足以赢来万人哄抢。” 索斯德对此不发表意见:“你确认都看过一遍了吗?” “当然,一定要说的话,也就是其他地方的屏障附近或许会有发现?但这条屏障几乎没有源头也没有尽头,至少我没找到,如果要去看,恐怕要浪费很长时间——您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兰若笑着和索斯德对视,模样看起来无害极了:“我只是随口一问,毕竟您这样锲而不舍,真像是丢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似的。” 也像是在找什么人,纪评吗? 兰若莫名觉得自己猜到了答案:“也许……还是很影响联盟国局势的东西?” 索斯德:“与你无关。” 当然影响局势,怎么可能不影响局势,一旦他顺利在此找到午夜提线藏起来的本体,当年在夏特公国爆发过的事情就会再次重现,然后……他就可以再次验证他的“真理”。 这“真理”已在安斯特时被证明了一次,现在范围更大,它即将被证明第二次。 兰若微笑:“当然,我理解,十二席之间互不打探行踪、不彼此询问,您放心。” 贪婪的叶子悄悄摸了摸她华美的裙摆,瞬息间便被绣在衣裙上的丝线缠绕住。绿色的叶子上开了花,如同为裙摆再增色一抹。 兰若往前走了一步,叶子也被拖着走,被一点点拽入衣裙里,化为边缘一点最无足轻重的装饰花样。这就是爱神所谓的“赐福”,凡怀恶意者,皆作衣上妆点。 他们在往更遥远的位置走,沿着那道屏障,也沿着那些黏稠的雾气,雪花纷纷扬扬,她不合时宜的想起来另一边的北帝国……那里一定也是一样的大雪。 然后她会想起某位现在正住在那里的小姐……她应该放心的,因为第九席是真理高塔里最有信用、实力最强的那位,答应了给予庇护,就不会半路反悔。 兰若眨了眨眼,一线冰凉滑过脸颊。 “你哭了,”索斯德放慢脚步,“兰若。” “在想我可怜的女儿。” “哪个?” “两个。”兰若微微一笑。 索斯德于是想了想:“我似乎也是有血脉的,但现在……应该算是全死绝了吧。” 那些不听话的孩子不愿意追随他加入真理高塔,也不愿意学习知识,他们只会站在教会和神明的那边,对他们走入歧途的长辈进行劝诫。 如果劝诫不成功,那么杀了这位长辈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至少能向教会表明他们的忠诚。 有趣的是,在他位列十二席之后,他的家族开始被教会注意,获得了教会有意无意的帮助,并因此得以一步步往上爬。 兰若停步:“那么,您不难过吗?” “生死是很正常的事情,”索斯德咳了一声,伸出手去接那些雪花,“就像是这些雪融化殆尽,没什么值得注意的。” “真的?” “真的,”索斯德一笑,“我一个快死的老东西了,还分什么真话假话吗?” 兰若点点头,然后道:“这里有人来过的痕迹。” 她指了指自己的裙摆,语气平铺直叙:“它告诉我的,它从那片叶子里提取到了新发现,说是不久之前,有其他人曾路过这里。” 准确的说,是一个青年。 可惜其他人是一个囊括范围很大的描述,以至于索斯德微微蹙眉,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战争教会:“听起来不太妙。” “我以为您会开心。” “不是谁都和首席一样觉得越热闹越好,至少我不喜欢这种多出来的麻烦,”索斯德淡淡笑了笑,“继续走吧,我再看看。” 他仰起头,像是在看这里雾蒙蒙的天。 “昨天晚上,小芙罗拉说这里没有星星。” “她很喜欢?” “或许吧,玩偶可分不清喜欢和不喜欢。” 第244章 纪评承认自己迷路了。 他单纯的认为他只要往远离屏障的方向走就能遇上人,哪怕是位语言完全不通的也好,至少会让他觉得有点人气。 他拍了拍衣服坐下来,低头看了看还在蠕动着的大地,没忍住又戳了戳,戳出来的洞很快会复原,柔软的泥土像沙砾那样可以轻易从指尖泻下。 值得一提的是,战争之神的眷顾依然有用,他还可以在这里凭空生出一团不大的火焰,用作燃烧的材料则是那些灰色的泥。 他已经不太避讳幽蓝色了,人饿的时候是什么都想吃的,比如他现在就很怀念之前掺着沙砾的黑面包,至少沙砾可以通过努力挑出来或者吐出来,而幽蓝色不能。 ……没关系,煮叶子果腹也很好。 他颇有闲情逸致的撒了点调味的盐,本着反正喝不死的态度往嘴里灌,结果是如他所料的那样干涩,叶子发涩,汤和鲜毫无关系,只是有一点咸味。 ……没关系,能填饱肚子就很好了。 他站起身,看了眼天色,决定把接下来的目标调整到找一个适合睡觉的地方度过一个晚上……要是玛瑙在就好了。他总觉得荒山野岭的地方晚上会有猛兽袭击,需要有人守夜,否则会很不安全。 ……貌似更值得猛兽警惕的是他自己。 火焰难以熄灭,用作燃料的泥土分毫不少,纪评扒拉了下,突然觉得有猛兽袭击也挺好的,他可以扒皮处理一下,然后喝一锅雪花肉汤。 天色似乎要暗了。 这里的白日和晚上似乎不太等长,但纪评暂时还没办法判断长短时间的比例到底有多大,他打了个哈欠,觉得这堆火似乎也挺显眼的,应该很招觊觎,于是决定就地睡觉。 至于守夜的问题……哈,哈……这个……总觉得自己很不虔诚。 一夜没怎么休息又几乎是徒步走了一整天的疲倦和困意一同袭上来,冰天雪地的,也没办法创造多优渥的睡眠条件,纪评简单折了一大把枯枝准备压着当枕头,至于其他的…… 他眯眼看了看以一种肉眼可见速度在暗下来的天空……不重要了。他又不是第一次这么睡觉。 或许是因为他在睡前一直在反复默念不行看见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次睡的格外平稳,等他悠悠醒转的时候天也没亮,还是暗沉着的,只有眼前一堆燃烧着的火焰正发出明亮的光。 大雪还没有停,但他身上没有落雪。 纪评揉揉眼睛,睁开眼,坐直身子,不知道是该开心毫无危险顺利补觉,还是该遗憾怎么就没有什么东西袭击呢。 身后的某个地方发出细碎的声响,然后是一声坠落声,纪评以一种期待的心情转头看去,发现那是个干瘦如柴,脸庞青紫,浑身赤裸的孩子。 恶劣的、蠕动着的泥土造出一道不易察觉的小坑,使得孩子一时不察被绊倒、跌落下去,他显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发现了,正满脸恐惧的用手控制自己往后移动,甚至不敢抬头和纪评对视。 从孩子皮肉肌理里透露出来的幽蓝色荧光相当显眼。纪评微微一顿,虽然意识到自己和对方大概率语言不通,但还是不死心的用通用语说了几句安抚的话……不出所料,没有奏效。 纪评最后决定脱下自己外面那层大衣递过去,反正他冻不死,只希冀于孩子不会拿了东西就跑,虽然他觉得这个希冀有点不太可能。 孩子没跑,他甚至因为这件衣服小心翼翼抬起头,等迎上纪评微笑的视线后才终于确认这件衣服真的是自己的,于是伸手一把抢过来,动作又快又狠,活像是生怕纪评反悔。 他抢过去却不穿,只是很珍惜的抱在怀里。 纪评试探性发出几个单音吸引对方注意力,然后指了指眼前的火堆和天上飘落的雪,又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示意对方坐过来。 不得不说,微笑真是语言不通时最有效的助力,能让一个人在最短的时间里有效的表达自己的善意,还能让两个陌生人得以坐在一起。 距离近了,观察的也就更仔细些,纪评清晰看见孩子皮肤紧贴着骨架,四肢纤细如柴,饥饿和寒冷像两把陡峭而锋利的刀,贴着孩子的骨骼一路挂下去,不留一点缝隙。 纪评感到一点窒息。 他从没当面见过这种惨状,哪怕是生活不富足的平民也会有教会的接济,总之不至于饿成眼前这个样子。 而在那些更久远的时间之前,他也还是没见过。和平年代是很难体会到这种艰辛的,他最多在某些报道里目睹,但照片的冲击力远远不如直面。 他很想分点吃的出去,又发觉自己根本没有适合给孩子吃的食物,他已经习惯了不带上这些非必需品,反正不考虑食物中毒,也不考虑口感外表之类的话……食物很容易获得。 抓把泥土垫垫肚子也不是不行。 等孩子坐过来之后,沟通又成了一大难题,该如何通过肢体动作让孩子理解自己的疑问,并通过孩子的动作理解对方表达的意思?显然,他的疑问有点多,而孩子也没有那么优秀的表达能力。 纪评决定抛弃掉没有用的道德,直接把孩子拉入梦境。在野外陷入梦乡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孩子显然对此相当清楚,他努力睁大眼睛应对着几乎没有缘由的困意,却还是没能成功,很快就身子一斜,被纪评及时扶住。 小孩子的梦境有什么?有千篇一律的雪、千篇一律的泥土,和幽蓝色的、神明的恩赐。 纪评没办法控制孩子梦见什么,他没办法创造,只能修改,在梦境原有的基础上做出一些调整,比如他现在就很想把幽蓝色去掉,因为正常的树不长这玩意。 他快速看完孩子梦见的一切,说实话没什么发现,只有一些他已知的当地风貌,还有孩子父母的脸,最大的收获就是他知道了孩子住在哪里。 那应该是一片村落似的聚集地,住的人不多,离这里不算特别远。 纪评算是知道自己白天为什么一直没撞上什么人了,全是因为聚集地在离屏障比较远的位置,而他只有两条腿根本走不远。 纪评伸手环绕过孩子的膝弯和腰,把人连带着衣服抱起来。可怜的孩子轻的几乎没有重量,虚虚靠着他,只在被抱起来的时候皱了下眉,很快就又沉沉睡去。 孩子梦见的场景零碎,路也七歪八扭,但不是什么大问题,可以慢慢比对找过去,趁现在天还亮……好吧,天已经彻底暗下来了。 继续往外走,泥土蠕动的速度明显放缓。 纪评很快看见了一片棚屋群。 这些棚屋由粗糙的木板和破旧的厚油布拼凑而成,歪歪斜斜地伫立着,似乎随时都可能在风中倒下。木板早已在岁月里变形,有的地方还出现了裂缝,寒风吹过时呜呜作响。 他一顿。 怀里抱着的孩子呼吸清浅,纪评很快回神,选了个地方放下孩子,再度敲了自家邪神:“能不能让这孩子忘掉我?就让他以为他是自己走回来的。我可不觉得被一个陌生人知道家的住址是一件多值得高兴的事情。” 这应该挺吓人的。 毕竟只是一面之缘。 而且这孩子是怎么看他的呢?会觉得一个在夜里肆无忌惮生火的先生是和善的?是值得求助的?光看孩子开头那幅惊惧的表情就知道不可能。 那这件事简直是更吓人了,能顺利代入什么孩子乱跑……结果把坏叔叔引到家里的、糟糕透顶的故事。 纪评犹豫了一下,又取出随身携带的纸笔,画了几个星星,然后将纸折叠好,塞入衣服内侧的衣袋里。 “可以的话……再让这件衣服合理化?比如他在路上捡的?啊,好像也不够合理……就当他是需要庇护的信徒好了。” 青年叹了口气。 “……祝他能平安度过今后的每个夜晚。” *** 青年走后没多久,孩子悠悠醒转。 曼曼尼从地上爬起来,满脸迷茫。 他刚刚做了一个很美好的梦,可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睡着,他只是忍不住弯起嘴角,又觉得自己这样很莫名其妙,于是连忙敛起笑意,装模作样地张望了一下四周。 什么都没有。 他边上还有一件毛绒绒的、像是那些动物皮毛的东西,总觉得裹着会很舒服,可是……他认真想了想,没有在记忆里找到任何相关的东西,就好像…… 好像这个东西是凭空变出来的? 不,不对,他是在路上捡的,在父母勒令不能接触的边缘,他在那里看见了这件衣服,幸亏他发现的早,再晚一点,说不定衣服就被雪埋了。 他觉得这样东西很像是父母描述中的、可以遮挡寒风的衣服、大衣,披在身上就可以得到温暖,那……他有点雀跃。 他觉得爸爸妈妈一定会开心的,虽然他擅自跑远,甚至还在外面睡着了,但他带回去了这么重要的东西! 曼曼尼蹦蹦跳跳回家。 他的家里弥漫着一股他习以为常的、潮湿发霉的气味,简易的床铺用几块木板搭成,铺了一些破旧的草垫,上面布满了污渍,陈旧和腐朽是这里的主旋律,如果不是因为气温实在太低,或许这里还会有其他的寄生物。 他的父亲和母亲都在家,共同盖着同一条破烂的毯子,蜷缩在一起发抖。曼曼尼爬上去,得意洋洋展示自己带回来的东西:“你们看!” “这是……” 比起孩子单纯简单的喜悦,大人考虑的更复杂一点,所以他们第一反应是瞪大眼睛:“你在哪里遇到的?快还回去!” “是我捡的啊,”曼曼尼撒了个谎,“就在外面,我去的时候,雪都要把这件衣服淹了!幸好我去得早!” 他抖了抖衣服,一张轻飘飘的纸落下来,上面画了几个他看不懂的图案。 “这是什么?” 曼曼尼很好奇,他求知若渴的望向他心目中最博学的父母,他知道他的父母以前生活在很远的地方,知道很多神奇的事物,那或许也会知道这个。 他的父亲说话了:“……是星星。” 父亲紧紧皱着眉,脸色很不好看,像是在怀疑这件大衣的来历,但还是尽力回答了孩子困惑:“是外面才会有的东西,一般只出现在夜晚,比如现在,仰起头的时候可以在天上看见。但我们在这里看不见。” 曼曼尼:“为什么?” “因为星星会落下来,它们会回家,就像是你现在回家了,所以在外面看不见你一样,”父亲说,“你总在外面跑的时候,难道不会累吗?” “那……我想信仰这些星星!” 这真是个没来由的想法,孩子的母亲立刻变了脸色,几乎就要疾言厉色了。 “信仰什么都一样,”孩子的父亲却像是忽而想开了,舒展开紧皱的眉头,“反正没什么区别。” 母亲:? 不,还是有点区别的吧?不不不,这区别很大吧? 她想为自己信仰的生命之神辩解一二:“有区别!根本没有这位神明,信仰哪里是……” 哪里是可以随便开玩笑的东西? “那也没有生命之神啊?”曼曼尼很不服气,“我从没见过什么生命之神……妈妈你总说这些,它……” 它根本就不存在!如果真的有生命之神,为什么神明从不曾眷顾祂的信徒?而且他也没见过,谁都没见过的东西,真的存在吗? “好了好了,没关系,不重要,小曼曼尼开心就行,”大人粗糙皲裂的手掌轻轻拂过孩子的头顶,“我们要睡觉了,曼曼尼,谢谢你带回来的东西,它很柔软。你妈妈也是喜欢的,她只是不好意思说……毕竟你总爱往外面跑,我们都很担心。” 他说。 “如果夸你了,你下次会出去的更积极,但我和妈妈都很想你,希望多看看你。小曼曼尼,可以的话,我们做约定吧,好不好?愿今夜入睡,明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第245章 告别了那片棚屋,周围又只剩下寥落的雪。 纪评伸手接住一片雪花,觉得这里的雪美的如梦似幻,冻的人发抖。 他终于记起来自己要问谁:“如果我没记错……卡姆闻斯好像有个权柄?” 自言自语真像个被大雪逼疯了的神经病啊。 这个位置已经有了一点积雪的痕迹,纪评弯腰挽起一捧混杂着泥土的雪,然后松手,几乎不再蠕动的泥土顺着指尖流淌而下……这里应该是分界线。 他回头望去,自顾自的猜:“权柄是活的,所以这些泥土也是活的?感谢它们的仁慈,没把踩踏它们的所有活人都吞下去。” 某位存在似乎对他这段言论很无奈,沉默了下才回复了他之前的问题。 ——大地之母。 本该在世界海里坠亡的东西被人不惜代价提前截取。弱者找不到合适承载权柄的载体,干脆划分出一片区域,然后在这里存放这份遗落在外的伟力。 “所以,”纪评想了想,“你需要人做什么吗,不需要的话我现在原路返回了,如果我没猜错,再往前就要撞人了。我还不想被冠以偷渡的罪名。” 其实那应当是个很漫长的、短短一个晚上走不完的距离,但可以通过梦境缩短。 一行血渍再面前凝聚成形:偷渡? “是啊,偷渡,我记得各个国家都有边境……我是说,之前是被迫的,这次是主动的,不一样,如果被定性偷渡的话,首先就是要交罚款,但我没钱。” 纪评叹了口气。 “还有个很重要的问题,小国多意味着语言多,直觉告诉我这里流通的语言可能乱七八糟,而其中不一定包括通用语。我希望它包括,毕竟怎么看,通用语都是性价比最高的语言吧?” 话音未落,他听见了熟悉的祷告声,嗓音柔软,一听就知道是谁。 兰若祷告的对象是邪神,上上个干出这事的好像是黛丽尔,指向都是同样的无比精准,所以,纪评终于忍不住问了:“你是不是……在很多地方针对性的散布过你的名讳?” 血渍言简意赅:“没有。” 哦。 在漫长的赞美词后,祷告的人步入正题:“您昨晚没有来。” ……昨晚在哄孩子,刚刚好像也是在陪孩子。 “真理高塔换了一位新的主事人,所以调令也有所变化,您上次说要不要更换信仰……我其实已经不怎么想回家了。我在这里住了太久,已经不记得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他们对我而言……早已不再重要。” 在和屏障极近的地方,兰若落后索斯德半步,微微翕动嘴唇:“只是有一点,觉得还算有用的东西,当是答谢善意。” 纪评觉得有点奇怪,因为兰若在祷告里直接把他和邪神画了等号,这很离谱……就像是向海神祷告,然后说话的时候直接说主教的名字那样,总之不太合理。 “从桃花源离开之后我就一直待在这里,算是被迫吧,他们总说除了我以外,没人再适合盯着那些幽蓝色。” 能存在至今也算这些幽蓝色的本事,哪怕被时间同化了也还是没消失,甚至依然保留了自己的部分特性。 “我猜测,所谓的‘污秽’,就来源于世界海最中心的那个世界,那个最得世界海眷顾的世界。而这里是离那里最近的位置,所以需要在此埋下权柄用以镇压污秽不外泄,至于其他……都是牺牲品。” 所谓的幽蓝色,最初也只是从这里引走的一样外来物,它赋人以疾病,制造祈求神明的必要性……本来很完美。 兰若轻声道。 “现在急着说这些,是因为不久之前刚刚发现了一个突破口,想试试,很担心试完之后就没机会说了。” 声音消弭在空气里,她抬眼看向索斯德,听见对方问她:“你在向谁祷告?” “您不是听见了吗?”兰若柔柔一笑,“纪评先生啊。还是说您没听懂?原来您也没从他那里学会全部。” 索斯德心平气和:“我能力有限,比起失控,不如及时停下,到此为止。” 兰若忽而没头没脑问了一句:“很美丽的语言,对吧?” 索斯德愣了一下:“当然,我从不否认它们的美丽,也难以想象它们出自一个多漂亮的世代,能目睹一二,我已心满意足。” “如果我和您说,它不来自任何一个世代呢?” 兰若正撑着把伞,枯白的骨头撑着单薄的伞皮,而她微微抬起下颌,像是在仰头看伞面上堆砌起来的落雪。 做一把伞,需要坚硬的东西做伞骨,还需要合适的防水材料做伞面,很巧,卡姆闻斯联盟国这两样都缺,又很不巧……这里最不缺的就是人骨和人皮。 “我曾经觉得我靠自己就能生活的很好,但人总有高低贵贱之分,”兰若轻声说,“比如这把伞,这张皮,再灿烂美丽的世代,也难以描摹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万分之一。” “其实文字与知识之神还握有逆转时间的伟力,当然,这不用我说,您想必已经猜出来了,太明显了,祂也不屑于遮掩。” 兰若垂眸注视着自己华美的裙摆,仰起头,微笑。 “这么多年以来,我一共有四个孩子,都是女孩,第一个……也是最可怜的那个,陷在一场几乎永远不会醒的长梦里,陪我耗了许多年。她抓住了几乎所有可以利用的机会,只希望能送我离开,我很感谢她。” “第二个曾经受到了命运教会的大力栽培,一度坐到了修道院院长的位置,当然,她后来死的也很惨。我听说她死前还在喃喃念我的名字。纯粹灵性可真好呢,永远记挂血亲。” “我的第三个女儿,籍籍无名,被真理高塔的首席带走成了祭品,丢了眼睛,然后又在无边痛苦里,丢了命。” “现在是第四个,她在这道屏障的外面,也许是第九席和她说了什么,总之,她很认真,很想找我。可是,找一个不负责任的母亲又有什么用呢?她不该这么做的。” 索斯德淡淡道:“黛丽尔并不这么想。” “那您这么想吗?”兰若注视着索斯德的眼睛,抿出一个微笑,“我一直很好奇真理高塔追求的真理都是些什么东西,我以前学过的科技?不,你们对此漠不关心。知识?真理高塔囊括许多书籍,旁人眼中的密辛,对于十二席而言不过是常识。” “你们好像只是喜欢引起所有人注意的过程,全凭喜好行事,但我相信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所以我回过头思考,在想我可能把事情考虑的太复杂了。” 真理高塔是什么时候成立的? 谁也不知道,只有一点可以确信,那一定是个很古老的时间,那么,什么东西才能在历经如此漫长的时间后仍然坚挺? “你们在测试信仰是什么东西,在一遍遍验证信仰生效的条件,一个个试出影响信仰的因素,”兰若道,语气笃定,“你们还尝试创造信仰,让信仰变成没有依赖的无根浮萍。” 镶嵌在裙摆边缘的宝石一颗接着一颗亮起。 “这就是真理,”兰若轻声说,“一场虚假的骗局。我曾经居然真的觉得,天真以为你们在为所有普通人的幸福美满而努力。” 第246章 狗屁真理 索斯德诧异于兰若突如其来的态度变化,他微微皱起眉,语气彻底冷下来:“我见过许多像你一样天真的孩子,他们无一例外全部都抱有不该有的幻想,认为所有人都该围绕他们的意志行事。” 可是对面的终究不是自己的学生,还和纪评先生有所关系……思及纪评,索斯德放缓了语气。 “首席可能诓骗了你什么,”提起嘴里几乎没真话的莱尔,他也有点头疼,“但人也只能依靠自己,不能总祈求谁的帮扶……我就是在说教会和神明。” 他微微一顿:“真理高塔只追求真理,毋庸置疑。” 兰若微微一笑:“您也是?” 索斯德毫不犹豫点头:“当然。” “……这样,我曾经也视真理高于我的性命,”兰若丢下伞,“你还记得你的第一个孩子叫什么吗?他是怎么死去的?他临死前,你有去见他吗?你是不是……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这不重要,”索斯德毫无感触,“他只是有我的血脉,可惜不太听话,所以死了也没什么。” “那,”兰若轻声说,“你的小女儿也是?我记得她是纯粹灵性,备受重视,死的也很痛苦,她为真理献出了她的生命,她算什么?如果她的母亲还在,可怜的母亲会怎么想?会觉得……” “兰若,”索斯德道,语气没多少笑意,“收声。别用你那得之不易的‘垂青’尝试干扰谁。我对我的妻子没多少感情,她也一样。” 兰若微微一笑。 她的瞳色已经彻底变成了温柔的粉紫,倒映着飘落的雪花,有种奇异的动人。 “这不是祂对我的垂青,”兰若说,“我呢,没有特别喜欢的人,贵族表面上一夫一妻,实则许多都是多夫多妻,我就是。这和最纯粹的爱意背道而驰,祂不会注视我、垂青我——这明明是祂对你的垂青。” 垂青一场快要凋谢的、纯粹又彼此不匹配的爱情。 “我以前以为您没有爱过谁,原谅我的天真吧,我那时总觉得真理高塔里的都是群疯子,为了真理可以抛弃一切,包括亲人爱人。但我刚刚突然发现……原来只是首席不许。” 情绪是有气息的,喜悦的情绪甜蜜,悲伤的情绪苦涩泛酸,这在爱神的信徒或眷属眼里几乎一览无余,兰若不信仰爱神,但她确在此刻得到了一点注视。 “您之前提到那些不支持您的人的时候,很悲伤,或许您不觉得自己悲伤,但我觉得那苦涩满满当当。” 索斯德觉得匪夷所思:“你……” 他看向兰若的眼睛,那是温柔的粉紫色,代表着爱神,只是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知道。 他勉强压了压突如其来的起伏心绪,却只听见自己越来越沸腾的心跳声,好像有谁在唱歌……谁呢? 索斯德和他的第一位情人结识于一场舞会,灯火通明,他不喜欢这样的场合,硬是顶着父母不赞同的视线去了舞会的角落,抱着一本诗歌集硬啃。 反正他融入不了这样的场合,去了也是受排挤或者明面上体面的“婉拒”,没有必要。 他以为角落里不会再来旁人,但很快,在他角落里就又坐下了一位美丽的小姐。对方很拘束,刻意选了离他最远的位置,沉默在那里不说话。 索斯德乐得清闲。 舞会过半,他和那位小姐一句话都没说。 直到宴会彻底结束后,索斯德才从父母的口中得知了那位小姐的名字……是个不起眼的小贵族,地位低劣,本不够格参加这样的舞会,又不识抬举,不愿意答应贵族少爷们的邀约,所以才会在角落无人关心。 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他们交换了名字,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第无数次…… 索斯德终于开始对自己的打扮上心,忧心于明天该穿什么样的款式才得体帅气,他开始思考未来,思考婚礼,尽管他知道不太可能。 小姐的姓氏太低劣,他的父母不会持赞同意见,只会劝说他选一个更合适的。 但这也没关系。 后来又是一次舞会,索斯德才知道小姐唱歌很好听,清越的调子动人如鲜花遍地,和教会庄重肃穆的祷告调完全不一样。 …… 真理高塔的第七席缓慢按住眉心,强迫自己从回忆中脱身,无处存放的年少悸动随之一点点冷却下去,他随口说了结局:“我的第一任情人在结识半年后搬离那座城市了,所以无疾而终,没什么可说的。如果祂感兴趣,那我只能说……原来神明也会有看错的时候。” 话题开了口子,他不介意多说几句。 “至于之后的几位情人,坦白说,我已经老了,也不太记得她们后来怎么样了,毕竟许多情人就是只有一夜之缘,很正常。” 索斯德最后下了定论:“或许你很貌美,接受过许多爱意,因此自信世上所有人都围绕着爱情活……但我不是,至少你不必认为我是。” 他注视着兰若眼里的一抹粉紫,思绪微不可察觉的晃了晃,等再回神时,只听见兰若语气很轻的和他说:“……你不难过吗?” 索斯德几乎要不耐烦的反驳了。 他觉得今天的一切都很莫名其妙。他最近有接触过什么不得了的存在吗?似乎只有纪评先生,但纪评先生理应对他了如指掌,也不会授意谁如此纠缠。那就是优瑟尔琳?第十席? 他记得自己最近没有得罪过对方什么,这也不像是报复,更像是年轻的女孩子突然心血来潮,咄咄逼人,一定要得到一个一往情深的答案才算满意。 索斯德有点后悔自己没有在一开始编一个完美无瑕的爱情故事,这样他就不必在这里浪费时间,可以持续不断的寻找午夜提线。 他于是准备出声彻底结束这个话题,至于兰若会怎么想,那其实和他没关系。一个会怜惜奴隶的人本就多愁多思,偶尔有几分聪明,拥有推断出一点真相的能力也很正常……毕竟对方曾经是真理高塔的第十二席。 至于对方会提及纪评先生,那就更正常了,他还记得饱受照顾的黛丽尔,这也没多久呢。 他于是想开口了,可是突如其来的、带刺的鲜花已经缠绕上他的脚踝,渐渐木质化的皮肤让他觉得寸步难行,他准备开始用“文字”救自己了,可潮水般的悲伤吞没了他。 他开始回忆自己的妻子,想起自己的第一任情人,也是唯一的、最后的妻子死的那天。那时他的妻子已经白发苍苍,躺在床上艰难的喘气,艰难伸出手,想最后摸摸爱人的鬓发。 索斯德可以活很久,他也可以让他的妻子活很久,这不难,无论是向神明寻求庇护,还是拼尽全力看能不能写出名为“长寿”的文字都可以达成这个目的。 但他信仰神明的爱人不愿意用。 爱人只是充满悲伤的看着他,然后说不可以,祈求赐予是有代价的,教会都还需要我们捐献财富呢。 他的爱人死后,再也不会有人嘟嘟囔囔缠着他说蠢话,给他唱歌,给他准备蜂蜜和水果,提醒他按时吃饭。 木质化的速度在加快,而索斯德轻轻眯了眯眼睛,居然觉得死在这里好像也可以。 悲伤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是有人取走了他“悲伤的时间”,所以他以为自己从未悲伤,觉得自己没有必要悲伤,认为那些都只是……没死可以,死了更好。 他失去了第一个孩子出生时自己发自内心的喜悦,也失去了孩子死亡时的悲痛欲绝,他清楚的记得自己做了什么,由此诱发的所有负面情绪却永远没办法在他心里留下痕迹。 他当然是难过的,他怎么可能不难过。 他其实如愿娶到了自己的第一位情人,他只爱过那一位,除此之外,爱意便没有多的剩余能再分给别人……其余的情人,都只是有人取走他的时间后再为他安排了新的时间。 少年学者的爱意如此赤诚纯粹,以至于真理高塔的首席也束手束脚,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取走时间后又安排时间,期待以此冲淡他的爱情,令他释怀爱人逝去的悲伤,不再为此浪费时间。 他又有什么价值值得他获得如此重视? ——他的姓氏是尼古拉斯,但他是一个不太信任神明的大贵族,是一个喜欢钻研文字的学者,最重要的是,他可能是纯粹灵性的父亲。 一加一的效果远大于二,他每天都在重复遗忘再清洗的过程,而他对此毫无所觉,甚至将罪魁祸首奉为挚友。 鲜花在缓慢凋谢,木质化的进度也在后退,仁慈的神明——爱神,以垂青爱情的名义帮他回忆起了曾经失去的所有悲伤,于是痛苦如潮水般不曾止息。 他有多少个痛苦的瞬间?他不记得了,但逝去的悲伤诚实的记录下所有。 他在做什么?他将自己生命中的绝大多数时间都献给了真理,并认为他可以为之献上一切。 狗屁真理。 索斯德听见自己略微发紧的声音:“……首席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目的达成,爱神不愿意再舍下多余的垂青,兰若的眼睛已经恢复成正常的颜色,她捡起掉落的伞,拂去自己头发上的白雪,直白道,“我想知道你有没有为纪评先生办过事。” 索斯德已经没有心思再找午夜提线了,他想伸手揉一揉眼睛,手指却颤抖的不像话,他于是沉默下来,视线慢慢移向自己苍老的手:“你其实也不确定。” 不确定首席有没有对他动手脚,说不定他真的和首席、和真理高塔志同道合,为此可以忽视一切。 他又说,哑着声音,仓促扯出一个苦涩的微笑:“我倒想为纪评先生做什么,可惜他不需要,也不曾命令过我。” 这句话是真的出乎兰若的意料了。 “为什么?”她一顿,“他教授你语言,还帮助你提高实力……这不太合理。索斯德,我们是同一阵营,至少我厌恶且反感真理高塔和首席,想脱离这里并报复回去。” “如果你需要,为了表达我的感谢,我会帮你,”过往的回忆还在脑子里翻滚,索斯德做不出之前游刃有余的样子,只好侧过身,“但在此之前,兰若,我会离开卡姆闻斯联盟国。” “我的爱人,她埋在安陶宛帝国的茨贝莎尔,我要去接她。” …… 同一片夜幕之下,本该在睡梦中安眠的优瑟尔琳睁开眼睛,她懒散打了个哈欠,顺便推醒了身边的伦温尔:“亲爱的,我想出去走走,你陪我嘛。” 还有点迷蒙的伦温尔:? 他好脾气的开口:“那走吧。” “我们去茨贝莎尔,怎么样?” 哪儿??? 伦温尔:“……我有必要提醒你,现在是深夜,叫马车来不及,叫了也得连着跑好几天才能到,而且你没办法解释为什么你突然要去,不要说是心血来潮,我都不信,主教更不会信。当然,如果是用其他手段去,那就您慢走,记得明天早上前回来。” 优瑟尔琳已经在开心的挑裙子了。 丝绸材质的睡裙长及脚踝,她赤足踩在地板上,似乎根本没听见伦温尔的话,只拣了两条裙子,问伦温尔哪条好看。 伦温尔的答复十分从心:“蓝的那件很衬你,粉的过于华美了,不适合出行,适合穿在明天的舞会上,或许你可以考虑再配一个高礼帽。不是……我们真的要走啊?” “赶得及,”优瑟尔琳拿起蓝的裙子比了比,开始看那些配饰,“不要紧的,亲爱的,我们明天回来还能赶上早饭呢,你不相信我吗?” 十分相信她的伦温尔无奈掀开被子床:“……你到底要去做什么,愿爱神眷顾,我觉得我至少要拥有知情的权利。” 优瑟尔琳偏头想了想,不太确定的说:“去找尸体。” “哈……哈,”伦温尔僵硬笑了两声,“您在开玩笑吧?” “亲爱的,”优瑟尔琳笑了一声,“很遗憾,不是开玩笑,是真的。” 第247章 伦温尔笑不出来了。 他坐直身子,注视着优瑟尔琳点上蜡烛,看着对方忙忙碌碌,甚至还给他拿了配套的衣服和装饰品——一套白蓝色的礼服和双排扣的大衣,以及裤管和长靴。 “和纪评先生有关?”他突兀问了这一句。 “不知道,”优瑟尔琳摊开手,笑盈盈的,“一定要说的话,求份安心?你还记得索斯德吗。他现在在卡姆闻斯联盟国,命运教会明面上希望他去安抚平民,传播信仰,实际上只是觉得纪评先生必然会去那里,所以先行安插个人过去。” 伦温尔沉吟了一下,没有接着追问教会为什么如此笃定,而是转而询问:“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爱你啊,亲爱的,”优瑟尔琳转身,坐到床榻边沿,仰起头,是一个近似索吻的姿势,“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伦温尔拽着被子往后缩了一点,“所以和索斯德爷爷又有什么关系?” “哦,我们要去找的是他的妻子,”优瑟尔琳微微收了笑意,“我刚刚才得知他的妻子安葬于茨贝莎尔……别这样看我,亲爱的。” 她语气轻巧。 “我怀疑他的妻子也是纯粹灵性,唔……你不知道,污秽的世界里开不出多纯粹的花,就像是虫子从淤泥里爬出来,再怎样拼尽全力抖落,身上也依然会留下泥土的痕迹。” “所以……”她道,“所有纯粹灵性都不属于这里。” 伦温尔仔细思考了一下,没听懂,于是信口开玩笑:“不属于这里属于哪里?神国吗?” 他笑,优瑟尔琳也笑:“说不定呢。要走啦,亲爱的,再不走来不及了,我可是还挂念着早上可能会有的甜羊奶呢。” 伦温尔被迫开始穿衣服:“我觉得我是真的在开玩笑,但你好像不是在开玩笑。” “我字字真心实意,”优瑟尔琳眨了眨眼睛,“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你觉得我们以后生几个孩子好?两个?三个?” 伦温尔:“……都可以。” “那我喜欢两个,”优瑟尔琳笑弯了眉眼,“女孩子做爱神的眷属,男孩子信仰海神,怎么样?” “不怎么样,”伦温尔总觉得自己的命好像快断裂的桥梁在一晃一晃,由衷道,“这样绝对会被教会追杀的。” 优瑟尔琳笑逐颜开:“那也不错呀,我们可以死在一起。” 伦温尔默了默。 他就知道最后接不上话的还是他。 “……亲爱的,”他也念这个称呼,“走吧,今夜是睡不了了。” …… 今夜许多人无眠,纪评也是。 他凝神安静了几息,意识到兰若的话确实说完了,没头没尾,像是故意挑起人的好奇心好让人追过去查看。 去不去? 他顺手折下一截枝叶揪叶子,准备把一切交由神明裁决,一片两片。“去,不去,去,不去……去,不去……嗯?” 干枯的枝上本该没有叶子了,但纪评注视着上面飞速冒芽长大,新舒展出来的一片叶子,觉得这场景很荒谬,最后略有点无语地揪下这片,决定把一切交给自己裁决。 “兰若小姐戒心很重,”他丢下枯枝,“虽然她在这里留了很久,如果要询问这里详情也是找她最合适,但我不认为她会对我坦诚。不如我自己去看……偷渡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这世上有一类人永远享有豁免权。” ——吟游诗人。 他们往往没有固定的国界,但总会有固定的信仰,辗转于许多地方,歌颂一切。 纪评越想越觉得合适,四下望了望也没有人,于是抽出一张符。一点火光在指尖若隐若现,散落的灰烬跟随白雪一起坠亡在空气里。 骨骼一点点抽节伸展,覆盖其上的皮被撑成可怖的形状,短短一瞬,纪评揉了揉脸皮,拨弄了一下垂落在脸边的小辫,蹲下身把背包捡起来,顺便捧起泥土拍了拍脸。 继续步行显然有些效率低下,他慢慢拓展梦境的覆盖范围,很快就发现了一片较密集的浮珠。这些珠子颜色灰扑扑的,倒映出同样灰沉的梦境。 其中颜色亮丽的极少,偶尔有几个也大都千篇一律充盈着宝石和彩色的壁画,应当是些贵族,由此可见哪里都不缺阶级的分化。 纪评选好了位置,然后撕下绸带蒙住眼睛。 第248章 就应该相信索伦! 现在是晚上,但伊米休没睡着。 卡姆闻斯联盟国的白天和黑夜都很极端,有的时候白天只有短暂的一两个小时,也有的时候这白日能长达半个月。 他暂时没什么事情要做,既因为他是半路过来的,没办法立刻就掺和进当地的局势,也因为教会和他都心知肚明,他只是来避难的,避开朵图勒帝国的那一堆破事。 他对帝国的政权没什么兴趣,可惜自身是皇子,根本没办法置身事外。 就算他跑到这么远的地方,那边也还是会有人千方百计的给他送信,又或者是怀疑他,觉得他是想借机整合帝国外部的某些助力。 一群没脑子的蠢货,平日里满脑子都是酒水和情人也就罢了,偏偏这个时候还不知道自己有多愚笨,上赶着向别人展示他们的“精明”。 很遗憾,伊米休只能在心里骂几句,面上还是要回复那些千辛万苦才送来的书信,尽可能的像这些蠢货展示自己的愚蠢无知,展示自己的傲慢骄纵。 ——这个时候能跨越这么遥远的距离送到他手上的书信,多半都来自一些他暂时得罪不起的姓氏,比如易林尔斯,比如博亚特吉。 他又叹口气,觉得所谓外派的名头也不太好使,还不如干脆随便编个什么理由,就当他受了重伤,昏迷不醒了,最好一昏迷就是两年,直到一切都尘埃落定。 命运教会的人在陪他,那是一位中年神父,撑着一张和蔼的笑脸,慢吞吞陪他散步说话,脸上见不到一点不耐烦,但伊米休快被烦死了。 教会是不敢放帝国的皇子一个人行动的,很担心他会出什么事,哪怕是他所在的命运教会本教会都对他放心不下。所以今天生命教会的人陪他,明天就是命运教会的人陪,两个教会心照不宣,很默契的达成了轮班制。 “皇子殿下,”走了没几步,神父又开始规劝他,“再往前就是那些奴隶居住的地方,会有一些脏乱,我想您也该回去休息了,毕竟明天还有祷告的安排。” 卡姆文斯联盟国内部划分为许多小国,他现在所在的正是较靠近联盟国中心的一个地方,名叫做格尔洛桥尔。像这种小国,连公国都配不上,最多在联盟国内被承认是一个国家,所以条件也很恶劣。 伊米休不得不承认自己娇气。 他以前一直觉得自己不娇气,因为他经常跟随教会去做各种各样的任务,出各种各样的外勤,还去过离帝国很远的地方。 在他经历风雨的时候,许多和他相同地位甚至是身份还要比他低一等的同龄人,日常的所有生活就是上课学习礼仪或者品茗美酒,参加舞会跳各种各样的交际舞。 但现在……伊米休不得不承认,教会真的考虑到了他的皇子身份,很善待他,是他不知天高地厚,去哪里避难不好,非要跑这里。 这里能提供的最好的居住环境,就是一处用石块堆积起来、用泥土填满缝隙的石头屋子,床就是一堆平铺的木板。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不必说那些多余的装饰品,就是必要的酒窖都没有。 得亏他从北帝国不远万里带过来了被褥,不然他就只能盖这里据说很珍贵的雪絮,忍受那些用火烤干的干瘪床垫和毛毯。那些东西既不蓬松也不温暖,在没有壁炉的房间里就像发硬的石头那样让人厌倦。 他道:“感谢您的劝告,但我暂时不想回去,明天的祷告可以取消吗?我也不想去。” 伊米休只有这个时候会感激自己的姓氏,这能让他在小地方随意提出无礼的要求,虽然有可能被人传播信仰不虔诚的流言,但他本来也对政权不感兴趣,所以没关系。 神父皱了皱眉,还是露出一个堪称完美的微笑:“我理解,您白日参加了清扫活动,现在又牺牲休息时间去关心那些生活贫苦的信徒,难免会有些疲乏。” 瞧瞧,多会说话,如果站在这里的真的是一个帝国的无能皇子,恐怕立刻就要被吹捧的洋洋得意了,也许还会大言不惭,出声夸一夸自己对神明的虔诚。 伊米修还想再说什么,却听见不远处似乎有人在喊神父的名字。神父也听见了,他皱起眉,回头看过去。 来者穿着简陋的盔甲,手持长矛,先向伊米休行了一个敷衍的礼,又面向神父,神色很忧心。他正要开口说话就被神父一个手势制止。 神父回头歉意看向伊米休,然后大概是要说些道歉或是解释的词汇,但伊米休不耐烦听这些,先一步表示了自己的谅解,目送着神父和小兵走到了较远的位置。 大概是神父做了什么,伊米休什么也没能听见,他只能从神父越来越严肃的神情里猜出来好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太好了。 他有点高兴。 如果这件事情迫切到需要神父亲自去处理的话,那他完全可以欺骗神父说自己回去休息,背地里则独自行动……这就是自由啊! 他看着神父走回来,保持着姿态,矜贵开口:“发生了什么事?” 神父刚刚还皱着眉,一看向伊米休又立刻无缝切换成笑容满面的样子,和颜悦色:“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他们经验不足,稍微碰上一点事就慌了神,需要找人请示,打扰到了您的兴趣,我代他们表达对您的歉意。” 伊米休捕捉到神父眼底的焦急,善解人意道:“不必了,只是既然如此,不如您先去忙吧,今天晚上也耽误了您不少时间,我等一下就回去休息,可以请这位先生送我回去吗?” 他指了指那个来向神父汇报的小兵。 小兵不懂通用语,有点茫然地看向他,不知道猜了什么,立刻惶恐的又行了个礼。 神父有些犹豫:“这……当然可以,但这孩子不会通用语,我怕他冒犯了您。” 既然小兵不会通用语,那他们交谈的内容理所应当也不会被伊米休听懂了,但神父以防万一还是躲了躲帝国的皇子殿下,生怕对方藏拙。 伊米休没有点明这个的意思,他只是微笑:“带路陪着走走而已,您和他说一声就好了,我想他还是认得路的。” 神父略一犹豫,最后还是点了头。 伊米休于是看着神父叮嘱那个小兵,然后和神父告别,转身和小兵往来时的方向走。小兵很惶恐,死死低着头,只顾在侧前方带路。 片刻之后,他们拐过一个弯,抵达了伊米休的住所。小兵大概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的任务顺利完成,谁知还没能走成就被伊米休拉了进去。 可怜的年轻人畏畏缩缩,根本不敢抬头看其他国家来的大人物,又语言不通不能出声询问,最后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准备试探性比划一下,问问大人物的意思,谁知刚抬起眼睛就迎上了一片柔和的白。 水晶球漂浮在半空,散发着柔和的微光。 伊米休双手背在身后,注视着小兵渐渐呆滞的双眼,心里略微诧异,没想到面前这个真的是个实打实的普通人。 既然是普通人,那就很多手段都不能用,伊米休咳了一声,准备先打探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神父没担心错,他确实在藏拙。 虽然有通用语在,理论上交流也只需要精通通用语就够了,但实际上会通用语的只有各个地区的贵族,又或是教会里地位较高的修女和神父。 这就意味着想要和其他明显数量更大的平民或是奴隶们正常交流,必须得掌握当地的语言。虽然也不是不能带着人专门负责翻译,但一对一的交流明显更有效。 伊米休学了不少语言,为此甚至懈怠了礼仪课和舞蹈课,但他觉得这笔交易很划算,因为礼仪课和舞蹈课只能在没有用的社交场所里派上用场,而他身为帝国皇子,天生就不需要在社交场所里谄媚讨好谁。 他命令小兵:“把你刚才向神父汇报的事情再向我原原本本说一遍。” 小兵神色迷惘:“哨所在雪地里救下了一位先生,那个人衣着华贵,像是贵族老爷,可能是和随从走散了,我们不敢问姓氏和名字,怕老爷生气,只能先小心招待着,暗地里赶紧派我去请示神父。” 伊米休松了口气,没觉得失望。 他就说嘛,这么边缘的地方怎么可能会出事? 他可是精挑细选,首先排除朵图勒帝国附近的所有地方,然后避开了经常发动战争的北帝国和它周边的小国,最后再排除海边那些特容易出事的码头,和一些有过前科的国家,深思熟虑之后才定的卡姆闻斯! 无论如何这里都不该出事了!不然岂不是就没有能待的地方了!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有点好奇那是哪个倒霉蛋。虽然哨所没有问名字和姓氏……但还可以从着装上来判断。 “你还记得那个人穿着打扮是什么样子的吗?有没有比较明显的印记和纹章?有的话,长什么样?” 这个问题超出了小兵和神父汇报的范围,小兵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道:“他穿着很华贵的衣服,有披肩和绒领,下半身是长裤和长靴,编了辫子,有很多亮闪闪的小饰品,可能是宝石。身上好像没有什么纹章,带的东西上也没有统一的雕刻。” “哦?”伊米休不动神色笑了笑,“你们不抢吗?那些宝石应该很值钱,而且他孤身一人呢,又没有家族的纹章,就算你们杀了他也没关系,没人知道是你们动的手。” 卡姆文斯联盟国的风气这么好吗?连边缘的一个哨所都这么善良,不做劫掠的事情?都穷苦成这个样子了还这么有原则? “我们想过,”小兵磕磕绊绊地回答,但在说到后半句时明显底气不足,“但,但他有一点冷漠,就是很让人害怕,我们左看看右看看,谁也没先动手。” 冷漠? 漂浮在空中的水晶球依然散发着柔和稳定的光芒,伊米休莫名有种大事不妙的预感,他尝试继续追问:“还有呢?这位先生有没有说什么?” 小兵想了想:“他好像只会说通用语。但哨所里也只有一位老哥哥会,而且只会一点简单的。他说他是吟游诗人,但我们觉得不太像,怀疑可能是老哥哥翻译错了。” 伊米休:…… 等等? 吟游诗人? 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不早说? 虽然这里会有吟游诗人好像也很正常,毕竟越穷苦的地方越容易开出来苦难的花,也越容易诞生出最坚定的信仰。但伊米休就是莫名联想到他之前认识的某位,从而觉得好像自己应该立刻跑路。 他坚信这是命运的启示,绝对不是他窝囊怕事。 伊米休想问更详细的,但水晶球的光芒已经开始不稳定起来,这并不是意味着小兵即将挣脱迷惘,而是意味着如果再继续下去的话,小兵可能会受到无法遗传的损伤,比如说从此痴呆再也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之类的。 他最后叹口气,收起水晶球,示意小兵离开。 小兵不记得刚才发生的事情,一脱离迷茫的状态就又立刻惶恐起来,低着头小心翼翼退出房间,一个动作也不敢多做。 伊米休有点想占卜。 他想了想又放弃了这个想法。 一是如果吟游诗人确实是之前那位的话,他占卜不仅得不到结果不说,还可能受到严重的反噬,但如果吟游诗人只是个普通人的话,那就完全没有占卜的必要。 石屋里唯一的光源和暖意都来自点燃着的蜡烛,伊米休觉得自己手有点发抖,于是又拢了拢厚重的大衣,这没什么用,他还是觉得有点发冷。 不是,卡姆闻斯能出什么事啊? 他寻思着这里虽然政权零碎,信仰的种类也很多,但是各方好像都很克制,一直都没有爆发过什么大事啊,总不能说他这么倒霉,正好赶上了第一件大……大……事。 靠! 他就应该相信索伦的好运,跟着对方去北帝国! 第249章 琉院长 伊米休在住所里焦急的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决定主动去看看,当然不是正大光明的以皇子身份去看,教会发现他半夜独自出门会应激的。 他翻出来象征身份的衣服和遮带面容的兜帽,以及很名贵的水晶球,然后匆忙取出材料,布置好仪式,准备尝试联系距离这里很远的某位命运教会话事人。 他比划出一个祈祷的手势,语速飞快的开始念诵祷告词,绘好的符文一点一点亮起,修女平淡而无波澜的声音轻轻传过来:“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大事,就是最近总是被教会的人盯着,觉得很烦,我想独自行动,把这里附近逛一圈,顺便也看一看有没有需要帮助的信徒或者一些需要我处理的小污秽事件。” 琉:“殿下,这不合适。如果您在那里出了什么事,会很麻烦,而且联盟国也没有多少需要您操心的任务,在那里的修女和主教会处理好所有事宜。” 伊米休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听起来像是放弃这个打算了:“好吧,琉院长,我理解您,我还有其它事情想和您说。” 琉:“您请。” “您真是不知道我这段时间过得有多痛苦!我真是受不了了,我来前根本没想到这里的条件能恶劣到这个地步!”伊米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愤慨,“这房间这么小,又冷,还没有壁炉取暖,我简直怀疑我要冻死在这里了!” 琉语气淡淡:“殿下,这是您自己选的。” “所以我现在有一点后悔了,”伊米休咳了一声,“或许,您看北帝国那里还缺人吗?不如我现在过去……” “不行,”琉说,“北帝国离卡姆闻斯联盟国很遥远,现在出发很麻烦,您不该总仗着您的身份地位去肆意挥霍大量的人力物力,更不该……” 修女声音轻轻一顿,流露出一点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情绪起伏。 “更不该使用这么珍贵的材料……只为了向我说这些。” “好吧,我向您道歉,”伊米休像是妥协似的退了一步,“但如果去不了北帝国的话,我还是希望我可以自由行动,我会努力隐藏好我的样貌,也会以自身的安全为先……您可以和他们打一声招呼吗?倘若真的出了事,我希望我可以调动这里的教会资源。” 对面沉默了很久。 伊米休开始庆幸仪式只能传递声音不能传递样貌了,不然他一定会露馅的,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冒冷汗。或许这世上有很多人能在琉面前保持冷静,但这些人当中绝对不包括他。 琉没有让他等很久。 “我理解您的顾虑,很感谢您对教会的付出,”修女语气平淡,这使得这句话听起来根本不像是感谢,倒像是冷声警告,“我会想办法通知他们。” 妥了。 伊米休长出一口气,立刻道:“感谢您的信任!赞美伟大的命运之神!” 修女似乎轻轻笑了一声:“您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喜形于色,像个孩子。” 啊? “如果在联盟国遇见纪评先生或和他相关的人,不必害怕,他的目的不是你,也不会牵连到你。正常生活即可。另外,你不一定会遇到纪评先生,他现在很大可能正在北帝国,只是还未和索伦遇上。” 啊??? 伊米休:“我……” “下次可以直说,我们信奉着同一位神明,教会永远会为你提供帮助。” 伊米休:…… 他承认自己还是太年轻了。 “那,谢谢您,琉院长。” “不客气,殿下,我之前有让人送去漂亮的摆设品和一些您可能会喜欢的书籍,供您打发时间,还有一些美酒,应该过两天会到,祝您生活愉快。” 伊米休:“谢……谢谢。” 仪式断开,他彻底长出一口气,擦了擦额间的冷汗。 赞美命运之神,不管过程有多忐忑,总归是把事情办妥了,也赞美琉院长……他决定自己以后还是要百分百相信索伦,不能拿自己的愚蠢去度量别人的好运。 第250章 从246章开始阅读 所谓的哨所也只是用几块木板和石头简单堆砌起来,寒风照样会呼啸着通过缝隙往里面吹,匆忙赶到这里的神父没能见到吟游诗人本人。驻守在这里的士兵战战兢兢,小声和他说诗人已经走了。 没有人敢拦。 一是语言不通,二是他们的胆子真的小的可怜,他们的命也真的无足轻重,贵族觉得不愉快了,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他们的生死,他们当然谨小慎微,尽量避免可能有的冒犯。 而判断一个人是不是贵族太容易了,只有一直享有良好生活条件的人才会养出来没有任何疤痕的皮肤,比如那位自称诗人的贵族老爷,如果对方真的是一路颠簸至此,不该只有面部有些灰扑扑的痕迹。 神父深吸一口气,他不可能像那些贵族那样惩罚这些士兵,他只能微笑询问:“那位先生有说过他的目的地吗?” 和这些士兵一样,神父也认为那是个贵族。 “他没说,我们也没敢问。” 好的……好极了。 神父用自己这么多年的好脾气微笑着谢过哨所里每一个士兵,转身正要离开的时候,又有人踏进哨所。对方穿着熟悉的教会款式,戴着兜帽,声音略微沙哑,用的是通用语:“……那位先生不在?” 神父立刻认出这是教会内的高层,尽管他不认识,但那些象征物总做不得假,他于是回复:“不在……” “在。” 和鲜亮绸缎绑在一起的辫子被寒风轻轻吹起,闪亮亮的小挂饰碰撞间发出轻响,去而复返的先生站在那里,由许多布料拼接而成的披肩居然很和谐,很好看,而他眼睛上蒙着一条绸缎,像是目盲。 刚才哨所没有人提及这位先生是盲的。 是因为觉得他生活的很好,看起来不像是盲人吗? 先生好像没察觉到这里难言的寂静,轻声回答了无名高层的疑问,抬步走入哨所:“外面的雪很好看。” 哨所里唯一懂一点通用语的老哥哥绝望闭上眼睛,他就知道他翻译错了!人家只是想短暂出去看看雪,他愣是听的七零八碎,以为对方走了不回来了。 神父很快反应过来:“这两天雪大,所以漂亮些,过几天雪停了后恐怕就没这么好看的天气了。愿命运之神庇护。” 伊米休紧随其后反应过来:“是的。” 天啊。 怎么真是那位啊。 神父试探性道:“我是命运教会的神父克尔拉,听说您和您的随从走散了?他们还在雪地里吗?如果您愿意提供一点必要的辨识特征的话,我们会去救人。” 诗人摇了摇头,咬字不紧不慢:“我没有随从。如您所见,我是一个诗人,不小心走到这里,我很感谢哨所的收留,当然,也很感谢您想为我提供的帮助。” “但是,不用了,”他轻声说,“我一直很好奇卡姆闻斯联盟国的一切,有幸走到这里,等雪稍微小一点的时候,我会离开,感谢您的好意。” 第251章 没有名字 伊米休瞄了眼明显在状况外甚至还打算再进一步试探的神父,连忙先一步道:“我陪您走走吧。” 腰间的水晶球散发着微光,他略一顿,径直拽下兜帽:“先生,叫我伊米休就好,很高兴见到您,我该怎么称呼您?” ——伊米休?! 怎么会是伊米休?他听错了吗? 帝国的皇子用的是通用语,嗓音清朗不复伪装,神父瞬间瞳孔紧缩,强忍着才没有太过失态,识趣不再开口,思绪转了几下,目光若有若无移向哨所里那位据说是唯一会通用语的老哥哥,思考起自己稍后留下该怎么说。 那些标识物做不得假、他也很意外……但更重要的是,他要保证这件事不会传出去。皇室皇子可以有不同的信仰,但不能在教会里身居高位。 这是各国的共识。 伊米休没心思注意神父做了什么,只是略有些紧张的等待诗人的答复,希望那答案至少带个有迹可循的姓氏,但诗人停顿须臾,样子很像是在沉吟,在思考怎么编一个名字。 好吧,假的他也认了。 诗人语气坦然:“我没有名字。” 啊? “没有名字?” 原来还有更惊人的噩耗,那就是连个假的名字都没有。 “是,”诗人轻声说,“您如果觉得不方便称呼,随便喊一句先生、诗人都好,或者……今天的雪很漂亮,就以雪称呼也可以。” 伊米休觉得这略草率,他将这归结于诗人的名字可能有什么问题,也许是受到了某些污秽的影响,不仅不能轻易说出来,还不能编造。 他暗自将这件事记下,准备之后去问琉。 “……好吧,先生,”伊米休调整了下心态,微笑道,“其实联盟国不是天天下雪,可能最近天气有些异常,所以外来的人也很少。有些漂亮的地方或许您会感兴趣,见证伟大的神迹,传颂神明的威名,这里的平民也会欢迎您的。” 伊米休尽量藏住自己的迫切,他很想劝说诗人离开哨所、前往教会覆盖力度最大的地方,这样消息可以以最快的速度传给琉,传给教会……然后假如真出事了,他就可以及时得到救援。 诗人摇了摇头,语气轻而和缓:“感谢您的关怀,但我想……我一个人便足以。” 伊米休:…… 他其实很想说太好了太棒了,然后和面前这位告别,立马赶往北帝国,但他真的不敢放面前这位一个人走……教会知道肯定会给他降级的! “……您饶了我吧,”他道,“雪地很危险,您更危险,教会如果知道我放您离开,我会没命的。” 这就摊开来说话了? 纪评微微迟疑,虽然知道伊米休描述的必然是夸大过后的东西,教会不可能这么凶残,也不可能肆意抹杀一位帝国的皇子……但是,他好像拿过命运教会的补助品耶。 “我确实对这里很陌生,”诗人道,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彬彬有礼,“提前感谢您的帮助,伊米休先生。” 第252章 那就留下来吧 哨所外停着辆牛车。皇室娇生惯养的马匹漂亮是漂亮,但没办法在雪地里走,而且很招眼,于是帝国的皇子权衡须臾,决定找教会征调。 他相信琉已经在极短的时间内通知完了,琉也确实没有辜负他的信任,教会很配合他,甚至没有多问一句他要去哪里。 拉车的是一只皮毛短硬的棕牛,嘴巴宽大,它正在原地倦怠的磨着蹄子,很人性化的从鼻孔里冒出一声不耐烦的气音。 诗人:…… 他的表情像是难以言喻。 可惜伊米休不敢时刻盯着这位,所以没有注意到,他只是开始庆幸现在是晚上,晚上好啊,该睡的都睡了,不会有什么不长眼的贫民冲出来抢劫。 纪评顿了顿,尽量控制自己的语气平静:“很别致的交通工具。” 这句话像是夸,又像是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单纯感慨,伊米休哈哈笑了一声:“天气太冷了,只有它们还活动的开。” 哦,原来诗人不是靠牛来的。 想想也对,一般而言,教会外的非凡者总都会有些奇遇,有些疯的早死得快,理所当然不会出现在教会的视野里,但也有些扛过去了……那多少还会有点底蕴。 诗人的底蕴是什么?他的主特性是什么?诗歌?不太像。教会专门查过那些诗人经手的东西,上面没有半点污秽波动。 伊米休在原地沉思,而牛已在原地乖顺地蜷缩下身子……雪好像突然下大了些,今年的气候恶劣的有些奇怪。 诗人先上了车,他似乎还垂眸迎上牛的视线淡淡笑了笑,于是可怜的牛像是被吓到了似的,猛的移开视线。 厉害。 教会的牛都知道避开危险,等等……这位牛先生好像是有名字的,是个教会豢养的污秽生物,叫什么来着?伊米休没能记起来。 纪评看了眼车里正摊开着的圣经和福音书。好吧,和他之前读过的那些没什么区别,最多是装订的精致了些,再有就是明显翻阅过多次,有一些笔记的痕迹。 真是虔诚的信仰啊。 他想起来自己无疾而终的信仰编纂了……没关系,他承认自己不虔诚。 伊米休很怕他,慢吞吞挪上来,浑身写满戒备,纪评没太在意,他轻柔合上那些书,然后主动道:“您知道平民都聚集在哪里吗?” 上来就是这么重磅的问题? 好吧……好吧……联盟国是小国联盟,地形确实很难摸清,没有比问在此多年的教会还要更直接的办法了,伊米休哆哆嗦嗦回复:“要看国家,最近的一个也挺远的,主要是离哨所很远……啊,他们偶尔会去劫掠平民。” 这样啊,和浮珠的分布密度也大概一致。 纪评思考了下,继续道:“您愿意陪我过去吗?” 答案一定是陪。 伊米休没辙了,他强撑着微笑:“当……” “呜——” 凄厉的叫声忽而在平静的雪原上炸响! 呼啸的风声越来越大,木头材质的车厢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挤压揉捏,发出令人牙酸的破碎声,伊米休吓的站起身,手指悄悄摸向随身携带的水晶球。 ……执掌命运的神明啊。 ……我祈求您的注视。 …… 诗人挑开帘子,露出车外的景象,外面什么也没有,遥远的哨所几不可见,只有沉重的压力压下来,迫使可怜的老牛身上发出骨骼断裂的脆响,低叫出一声哀鸣。 ? 纪评飞快扫了一圈平静的雪原。 伊米休从他身后探出半个身子来,硬是挤出几滴眼泪,如同急得团团转:“牛!” 可恶,不记得名字了! 他三步并做两步,随意扯了个称呼:“我心爱的索伦啊,你怎么了?这都是什么事?愿命运之神眷顾您,您一定要撑住啊……我我我……我这就联系教会!我们一定会得……” 纪评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啊?索伦?喊牛?牛也叫这个名字? 无形的、别人看不见的丝线已在伊米休说话前缠绕住某个同样无形的东西……只是在即将收拢的前一息,诗人忽而咳嗽了好几声,仿佛是突如其来呼吸出了岔子,被什么呛到了似的。 伊米休不无恶意的希望是因为那个东西很棘手,棘手到诗人也难以解决……毕竟不是谁都和纪评先生一样。 最好棘手到诗人死在这里。 但事实让他失望了,不知名的脏东西没能抓住诗人这短暂的、一闪即逝的停顿,甚至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已被丝线寸寸绞碎,最后诗人微顿,通过丝线认出来这东西的轮廓。 ——一个巨大的,长了无数根触须的肉球,看不见,或许还摸不到,像些故事里的幽灵。 “幽灵”无声坠地。 没人能捕捉到它的痕迹、它的死亡。 纪评知道伊米休肯定知道些什么,说不定就是故意招惹这东西的,毕竟他对这里一无所知,而对方身在教会,不可能不知道哪些地方危险需要避开。 他走近还在低低喘气的牛,没错过伊米休眼里一闪即逝的惊惶,于是问:“您可以治好它的,对吧?” 真正带路的、深藏功与名的牛后退了一步,又后退了一步,硕大的眼睛里闪过人性化的恐惧。 伊米休不忍心看着“功臣”出事,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我可以,不需要太久。” 纪评看向破破烂烂的车厢,有点犯难。这还能走吗? 伊米休将这份冷漠解读为暴风雨前的宁静,吓得一个激灵:“车也可以!不需要您等候太久!” 水晶球漂浮在身前,它在诗人的旁观下散发出柔和的光芒,缓慢笼罩了奄奄一息的牛。伊米休为这头牛占卜了“快速痊愈”的命运,于是骨骼开始缓慢修复,光芒散去后,他重新将目光转向马车,有点犹豫。 编织和占卜是两码事,前者可以适用于任何情景,后者却只能占卜生命。而命运教会有过禁令,不能为死物编织命运。 这是一条奇怪的禁令,专指的就那么一两个——大主教,和琉,能编织命运的也只有这两个。 伊米休手有点发抖。 他注视着自己像刚才那样抬起手,养尊处优的手指白皙干净,并指指向马车的方向,看不见的命运在被这双手从容拨弄,而他对此毫无掌控力。 任何词汇都不足以描述这种悚然感,他看见破碎的木板蠕动着爬起来回归原位,看见马车摇晃着在雪地里立直,如同一位风度翩翩的少爷,最后的最后,他听见诗人轻声说:“美丽的命运。” 伊米休迟觉自己的冷汗已经弄湿了后背的衣服。原来在伟力面前,哪怕是帝国的皇子也只能配合,像只提线木偶,没有反抗权。 不……这至少证明,不管为什么,至少意味着,有人在注视他,不管是谁,反正是命运教会的人,他暂时不用再担心可能有的变故……他不会死在这里。 那这就是好消息,伊米休僵硬的扯起唇:“是的,赞美命运之神。” 纪评是真心实意的觉得这很神奇,他甚至想到了如果马车可以动,那岂不是那些木头石块也可以自己飞起来主动叠成房子……天呐。 他开始真心实意的想要跟着赞美一下命运之神了,可惜诗人不适合多话,所以他最后放弃了这个想法,转而说:“我们继续走?” “好。”伊米休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与其等诗人问,不如自己自觉点主动介绍,于是他说完接着道:“刚才那个,可能是教会之前登记过的污秽生物,特性是……” 这次的路也没平稳多久,因为有人在雪地里拦车。 女孩子气喘吁吁,浑身上下都裹着灰白的绒衣,露出巴掌大的脸,鼻尖已被冻的通红,她执着的不肯让路,牛也死犟,居然伏下前半身做了个近似蓄力的姿势,看起来像是想直接冲过去! 伊米休吓了一跳! 那那那那……那不是!她怎么在这里!索斯德呢?啊?人呢?死了? 注意到牛冲刺姿势的不止他一个。 \"小姐,”诗人扶着车栏杆下车,站在牛的前面,朝雪地里的女孩子伸出手,“雪大,请您上车避一避吧。” 女孩子盯着他的脸,眼里鲜明流露出一丝失望,但还是颇有礼貌的道谢:“善良的先生,谢谢您。” 嘴上说着谢谢,实际完全不往前走一步啊。 纪评觉得有点头疼,忽而记起来自己还有个取信于人的理由,连忙道:“美丽的珍珠不应该被雪地埋没,请上车吧,如果您不放心,车上还有一位命运教会的先生在,我想他应当很值得您的信任。伊米休先生?” 伊米休只好探出半个身子,也下了车,尴尬打了个招呼:“那个……小芙罗拉,你好啊,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胆战心惊的盯着那双眼睛,确信那还是漂亮的粉紫色,没被其他颜色污染。 芙罗拉默默看了眼自己这位血缘上的哥哥:“迷路了。” 她拢了拢自己身上过厚的皮毛,眼神仍像是迷惑的,那个“她”告诉她,让她往这里走,明明是捕捉到了一点痕迹,但为什么没有见到……? 伊米休说:“迷路……迷路好啊,可以欣赏到计划外的美景,不过你一个人还是有点太危险了,我想你应该和我们同行。” 芙罗拉看向诗人,又在对视前低下头:“好。” “她”说留下来。 好吧,那就留下来吧。 第253章 那,再见。 加了一个人并没有改善马车的氛围。诗人问了伊米休后便拿起马车里的书安静阅读,专注的仿佛他是命运之神的信徒似的。 伊米休偷瞄了眼诗人,决定破罐破摔,充满暗示意味的和他亲爱的妹妹说:“小芙罗拉,你还小呢,应该好好休息,我记得附近有修道院,不如你现在那里睡一觉?而且也可以顺便等一下……你爷爷。” 赞美伟大的命运之神,他不是故意给自己尊敬的皇帝陛下兼父亲添个爹的。 芙罗拉认真看着他:“我没有爷爷。” “不是,就是,”伊米休不确定诗人知道多少,“之前照顾你的那位老先生,你应当和他一起,如果你不和他一起的话,那么,你母亲和你父亲,都很想念你。” 短暂的沉默后,芙罗拉摇了摇头:“我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他们女儿早就死于一场重病。” 伊米休:? 他可爱的芙罗拉妹妹去哪儿了?索斯德到底给他妹妹灌输了什么东西?这也…… “即便如此,相处多年,也会有感情,”诗人抬起眼睛,同芙罗拉对视,“……你的父母一定很想念你,没有父母会不爱自己的子女。” 伊米休万万没想到诗人会说话。 芙罗拉没有回答。 诗人于是合上书,放轻了语气:“美丽的小姐,我为我的无知向您道歉,在不了解您的情况下就劝说您。您一定是有什么原因或是委屈才会这样。” 但孤身一人在外还是太危险了,芙罗拉危险,她附近的人说不定也危险。 “但我想,伊米休先生说得对,”他道,“您应该早点休息,修道院的修女们会照顾好您,您可以向她们诉说,也可以向您信仰的神明诉说。” 伊米休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连忙点头:“是啊,先去休息吧,外面很冷,你的鼻尖都冻红了。” 芙罗拉充耳不闻,直直看向诗人:“你手腕上的是什么?” ? 伊米休下意识看了看,诗人手腕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啊。这个想法刚掠过脑海,他就略惊悚的看见诗人伸手像是在缠绕解开什么东西似的,指尖勾着不知道什么,递给芙罗拉。 纪评注视着对方粉紫色的眼睛:“您喜欢它吗?” 芙罗拉没有接:“……不喜欢。我很讨厌。” 她不喜欢红色,不喜欢系在手腕上的红绳,更不喜欢所有和“她”有关的一切,毕竟没人会对命令自己、随时可能取代自己、抹杀自己的存在抱有好感。 她看着诗人陌生的面孔,忽而有点怀念朵图勒帝国的一切。 “那没办法了,如果您喜欢的话,送给您当礼物也无妨,”反正最后大概率是物归原主,纪评把红线系回去,“要到修道院了,您下车吗?” 伊米休闻言小幅度挑起帘子看了眼……还真是。 芙罗拉:“明天还能见到你吗?” 好问题啊。 纪评想了想:“我不确定,美丽的小姐,这得看事情难不难办。” 芙罗拉抿出一个微笑:“那,再见。” 再见,诗人哥哥。 第254章 待补 修道院近在咫尺,车刚停,芙罗拉刚下车,牛就迫不及待跑了,系在它身体子上的绳子仿佛不存在似的,它轻松甩掉了这份束缚,撒开蹄子跟上芙罗拉,低下头,用侧脸蹭了蹭对方的手,示意对方坐到自己身上来。 紧跟着芙罗拉下车的伊米休瞠目结舌,立刻想去拽牛:“等——等!你跑了车怎么办?小芙罗拉是去休息!你也去休息吗!走走走……你才跑了多久?我都没累,你!” 还在车上的纪评无声叹了口气:“伊米休。” 他揉了揉眉心,觉得太阳穴正在一阵阵的疼,像是被钢针搅来搅去,语气无法控制的流露出一丝冷漠:“小声一点,车在说话……它在控诉你。” 之前车还安静着呢,喃语温温柔柔低低窃窃,会主动提醒车上的客人,告知他们快到修道院了……但现在又突然暴躁起来,吵闹的像是不听话的孩子。 纪评道:“它说……你很吵。” 伊米休:?! 芙罗拉小声说:“我也听见了。” 那是一种窃窃、细细的、混乱的东西,杂糅了痛苦和惊喜,她听不懂,难以共情,但她知道车在说话。 也许诗人哥哥听见的时间远比她要早,因为她不算什么嘛,她只是侥幸的借了一点“她”的力量,否则她也会是茫然无措的那个——车怎么会说话呢? 太荒谬了,哈哈,但这世界上荒谬的事情太多,远不止这一件。 芙罗拉任凭伊米休拉着自己的手,感受到伊米休逐渐开始发抖的手指,然后回头看向还在车上的诗人哥哥,也许是注意到了她的视线,诗人哥哥回应了她一个微笑。 芙罗拉低下头,小声说:“你回去吧。车会认路的,它记得路。” 记得走过的每一条泥泞。 它的轮子会自己转动起来,拖着上面的所有装饰品,它不需要谁再给它提供牵引力,因为它已经是一个活的生命体。 和车亲密接触的牛清楚的认知到这件事,所以它恐惧不安,为此迫切的向别人寻求帮助,哪怕可以帮助它的是它曾经觉得危险所以敌视的。 伊米休觉得更毛骨悚然了:“但是……” 但是!谁还敢坐? 他不敢。 他开始怀念那些漂亮精致的马车了,外面会有礼貌体面的侍从负责驱动,里面也会点燃柔和的熏香,没人会觉得车是活的,如果车破损了、溅上污泥了,那就换一个新的。 他说不出但是后面的内容,他扯出一个微笑,没有一刻比现在更觉得命运教会的所有人都应该严格遵循所有禁令,他还想再给自己时间冷静一下,所以他和诗人说:“我送芙罗拉到修女手上就回来。” 对,避开刚才那个话题,赞美仁慈的命运之神,他相信被赋予命运的死物也足够善良。 纪评不置可否:“那么,我在这里等您。” 现在是晚上,又是雪夜,修道院里的灯光都熄灭了,远远看去只有个模糊的轮廓,纪评看着伊米休敲响大门,敲门声传不过来……这样也好,有一份喃语就已经够人受的了。 第255章 待补2 车还在说话。 纪评倦怠地打了个哈欠,觉得手上的书越看越困。远处的伊米休还在和芙罗拉说话,像是在依依不舍的道别,道别也道别不了太久,小公主毫不留恋的挥挥手就跟着修女往里面走,牛也一并跟上,最后剩一个伊米休披着一身皑皑白雪上车。 纪评敲了敲车厢壁,于是马车自己动起来,轮子碾过雪地,运行平稳。 这一看就像是诗人和车达成了共识,伊米休忍不住问:“我们去哪儿?” “不知道,”纪评合上书,“它按自己的意愿行驶,我无权干涉。神明也宽恕祂的信徒,默许信徒享受来之不易的鲜活生命……说起来,我现在有点困惑。” 他轻声道:“联盟国内似乎没有足够种植食物的土地,也没有多少适合放牧的地方,但这里的居民活的似乎都还很不错。” 起码没有瘦成竹竿似的、瘦骨嶙峋的样子,根据马车的描述,某些平民甚至会有体面的日常衣物,有充足的食物储备。 伊米休愣了一下:“因为有教会……” “那教会的救济粮从何而来?”诗人抬起眼睛盯着他看,神情和语气都不带压迫,问题也像是单纯疑惑,“如果您和我说是神明的赐予,那我会当个笑话听的。” 伊米休:…… 他张了张嘴又闭上,发现自己确实从没有关心过类似的问题。原因很简单,他是上位者,不缺吃穿,哪怕不受宠,皇室也不会亏待他,他照样可以享受到最好的资源,于是他觉得这理所应当。 他理解恶劣的住宿条件,贫苦的平民确实没有钱财来聘请艺术家又或是购置画作为家中装点,即便因为什么变故快要饿死了,也会有教会帮助。 伊米休最后道:“修道院会种植……” “哦,”他眼前的诗人点点头,“如果是朵图勒帝国的话,我承认这个说法,我赞美帝国的繁荣和强大,但是在这里……它好像不太成立。” 伊米休:“……那您想说什么?” 纪评摇摇头:“只是困惑,觉得不太合理,所以好奇。” 没有动物牵引的马车忽而颠簸一下又恢复平稳,伊米休还以为撞上了什么凸起的石块所以没有放在心上,他深吸一口气,还想再说几句:“贵族会有捐款,捐款是教会资金的主要来源,那些先生小姐们往往出手极为阔绰。” 纪评想了一下,点点头:“您说的也有道理。车停了,到了。” ? 伊米休茫然跟着下车,雪早已经停了,但还是有点冷,裸露的地面是有一块块凸起的岩石构成,怪不得车刚刚会颠……等等,这是哪儿? 他抬眼望去,怎么看都觉得这里不像是他之前在的地方,遥远的他一点都不认识。 纪评现在是诚心诚意的夸赞了:“我之前有坐过教会提供的长距离车,听说是神明的恩赐……我曾经不太明白原理,但现在突然明白一点了。比如像这样,很方便,我觉得应该大规模推行。” 第256章 待补3 被修女牵着的芙罗拉忽而回头,望向车最后出现的地方,她身边的牛不安地叫了一声,语调含糊,像是求救,又像只是单纯让她快进去。 她停下来,修女也停步,弯下腰,耐心问她怎了。 女孩子只是轻飘飘笑了笑,然后柔声说:“姐姐,我只是在想……我有点想跟上去,但孩子是不是应该听话?” 修女以为她在说伊米休:“你是说刚才那位先生吗?那位先生或许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们也有我们重要的事情要做,比如你现在最该做的就是先去休息。” 红线从交缠的手心处一路往上蔓延,女孩子望向修女逐渐呆滞的眼睛,然后松开手,旁边的牛压低身子几乎立刻要俯冲过来,又被她轻飘飘一眼定住动作。 很滑稽。已经离地的蹄子悬空在空中,眼睛定格在最惊惧的时候,不能转动分毫。 女孩子歪歪头,细细的裂痕在她脸上蔓延开,像是一件破碎的瓷器,她抬手捂住脸,尝试去阻挡阻挡不住坠落下来的碎片。 缝缝补补的玩偶撑不了多久,更何况她不是专业的,每次缝补都只是在加速玩偶的报废程度……或许她应该找一个人代为修理,比如真理高塔里的某位。 芙罗拉重新拉上修女的手,眼睛渐渐染上绚烂的粉紫色。修女毫无所觉,继续说着刚才没说完的话:“而且那位先生承诺了明天会来见你,我们先休息,好吗?” “好。”芙罗拉道,她又看了眼车最后消失的方向,然后看向已经躲到修女边上,离她有不少距离的那头牛。 和死亡擦身的体验让这头牛吓坏了,它说不定正在考虑该怎么找人告状。 芙罗拉也觉得可怕,她摸了摸自己白嫩的脸,摸了摸这张谁一眼看过去都会觉得是贵族的容貌,然后悄悄握紧了修女的手,小声问:“姐姐,我有点饿了,可以先吃饭再休息吗?” 修女略有些为难地想了想:“现在只有一些面包,或许不合你的口味,我只能给你烧一点热汤尽可能让它们变得松软。” “没关系,”芙罗拉回答,“谢谢姐姐,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要一束花装点我的房间,可以么?它们会让我睡的安心一点。” 这个要求就真的是在为难修女了,她踌躇了几个呼吸,然后回复:“原本附近有漂亮的,但现在大都枯萎了,但还有些用绸缎扎的礼花,给你送过去,好不好?” “礼花?” “前几天做的,用来祷告,”修女语气温柔,“明天小芙拉也要和我们一起哦,祈祷命运之神的庇护。” “一直都有这个?” 修女笑了一下:“不是,是神谕,是半个月前主教告知我们的……小芙拉以前在哪里呢?第一次听说这个吗?” “是第一次听说……”芙罗拉轻声说,“神明也会喜欢花吗?那祂一定是一位爱美的姐姐。” 这话如果是成年人说或许会被定义为亵渎,但借孩子之口说出来,只让人觉得这孩子天真可爱。 修女笑道:“那小芙拉喜欢命运之神吗?” 芙罗拉顿了顿:“喜欢。” 我喜欢所有神明。 第257章 待补4 修女口中的“花”是用柔软的绸缎裁制的,颜色不鲜艳,很单一,样子有很大区别,有的很好看,也有些很粗糙,修女也分手巧和不手巧的。 芙罗拉躺在床榻上谢过修女,看着修女姐姐离开关门,然后坐起身,手指摸索着去拿那些堆叠在一起的花。燃烧着的壁炉发出微弱的噼里啪啦声,她选了一朵丢进去,注视着那些摇晃的火苗。 这里应该是修道院条件最优渥的房间,干净、宽阔,甚至有画像挂在墙上,只是明显很劣质。 芙罗拉抱着被褥坐在离壁炉很近的地方,在火光里偏头想了想,木头会被火焰烤化吧。她于是想把手伸进去,但被制止了,一截红线缠绕上她的关节,警告她不能这么做。 好吧。 芙罗拉想起来自己的母亲了。 她是舒温夫人的女儿,帝国几乎所有贵族都知道,谁让她继承了和她母亲一样漂亮的眼睛呢?没办法,尽管如此,皇后仍需要认下她,宣布自己是她的母亲。 大家心照不宣,无人在意。 她很小的时候不明白,曾经很多次提起过裙摆想去问父亲,然后她会很频繁的遇见舒温。 舒温不是一个很漂亮的人,至少她不符合朵图勒帝国的审美,她的五官不立体,眼睛也柔和,倒和许多贱民有共通之处,但她是皇帝最宠爱的情人。 后来有无数人为皇帝的偏爱找原因,比如舒温外貌特点和大家见惯了的美丽有区别,皇帝只是图个新鲜,再比如舒温性子柔顺,说话好听。 芙罗拉哑着嗓子,听见自己唱歌,是小时候舒温唱给她听的,歌很难听,支离破碎,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只有皇帝会笑着夸赞很动听。 壁炉里的火烧的旺了些,她拾起一朵花抵在心口,听见自己轻声说:“伟大的命运之神……” ……浪漫的爱情之神。 她念一句唱一句,华美的赞颂词无比流畅的从口中倾泻而出,可惜总被歌声打断……也许是信徒的心不诚,她也不是真的想祈祷,只是想随便找个什么事情,打发这漫长又无趣的时间。 神明回应她了么? 又一朵即将被投入火焰的花朵在半空中缓缓凝滞。它轻盈的漂浮在那里,舒展开自己的花瓣,柔软的像一捧流云。 有谁垂怜般喃语问询。 ……自己的母亲,舒温夫人也是这样吗?或许太不合时宜了,芙罗拉思绪开始缓慢飘远,想起来自己总是很厉害的生母。那是神明的垂恩,对吧? 壁炉里的火焰一点点熄灭,暖意却始终未曾褪去。烧焦的炭火中间捧着一簇干净柔软的鲜花,馥郁的花香扑面而来,甜腻至极。 芙罗拉捧起这些像是见面礼的花,手指轻微颤抖:“我想说……我想向您反省我的过错。我应该早点结束我的生命,它让我疲倦不堪,痛苦万分。我还应该为我的父亲母亲留下信件……无论结果如何,至少我和他们相处过很久。” 第258章 待补5 花瓣吻上芙罗拉的手指。 仁慈的神明没有回复她的问题,但给她留了“漂亮”的礼物,像是一种委婉的安抚。芙罗拉摸了摸那些花瓣,感知到某些注视已经离开,抬手擦了擦含着泪水的眼角,自言自语:“祂什么也没说。” 就算是示弱,是表达出害怕,表达出求救、希望脱离这里的意愿,也没什么用,是她不够真挚? ——神明都这样。 哦。 芙罗拉将那些花瓣细心收好:“你说祂是个仁慈的姐姐。” ——……我不知道。 天呐。 事情已经办完,芙罗拉躺回床,用脸蹭了蹭柔软的被褥,困意一点点涌上来:“命运……” ——祂让人准备的礼花,应该是猜到了。 “那你为什么突然想到要找爱神呢?” 芙罗拉强撑着困意询问,她今天困的太早,太突然,这不正常,一定是有人不想她继续问下去,所以动了什么手脚……而这个人理所应当,就是在和她说话的这位。 迎接这个问题的是长久的沉默。 芙罗拉威胁她:“你如果不说,我就去壁炉边上了,今天晚上不行就明天早上,总会有机会的。” 这威胁没什么用,但很奏效,她发现自己突然没那么困了。 “她”回答她。 ——我后悔了,我曾经向一位存在祈求一场永不凋谢的爱意,祂慷慨地应允了我……也让我付出了我本以为不会付出的代价。我很后悔,芙罗拉。 芙罗拉继续追问:“那你……” ——如果以神明的注视作为判断眷属的标准,那么我曾经是爱神的眷属,或许现在也是。 芙罗拉打了个哈欠:“那个,诗人哥哥,走了。” ——嗯,睡吧。晚安。 …… 安陶宛帝国。 [……想早点结束生命……] 女孩子柔婉哀愁的声音像是真心实意,优瑟尔琳微微出神,听见对面的伦温尔疑惑问她:“怎么了?” 啊。 她坦然一笑:“在听爱神的垂恩。您选好礼帽了?” “没有,”伦温尔头疼的小声吐槽了句严苛的侍女长,“太华丽了不行,太朴素了也不行,就算是适中,也还是会被挑剔一句款式老气,在她心目中,恐怕只有皇室养的那群‘艺术家’才具备真正独到的审美。” “侍女长出身高贵,这是理所应当的,”优瑟尔琳仍然在出神,语气轻飘飘的,“……我们送一封请柬给舒温夫人吧。” “啊?主教恐怕不会答应,而且送了,舒温夫人也不一定敢来啊……” “她会来的,”优瑟尔琳悠悠叹气,“不然我岂不是太可怜了?想见个朋友都困难……您可怜可怜我,好不好?您帮我和主教说一下嘛,亲爱的?” 伦温尔不买账:“我有条件。” “瞧您说的,”优瑟尔琳笑盈盈的,“我们是一起的,您想要的,我当然拼尽全力也会为您达成,只要您说。” “我说我想当海神教会的大主教,神明之下第一人,你也可以?” 优瑟尔琳微笑僵在脸上。 “您想要这个?”她语气轻柔婉转,“听起来像句玩笑话。好吧,我办不到,亲爱的,换一个吧。” 第259章 待补6 伦温尔拿优瑟尔琳毫无办法:“你可以直接去和主教说。反正你和主教对着干的事情也不止这一件,没必要总是我来转达。” 优瑟尔琳笑着说:“我可不敢见主教大人……他很严肃,很吓人,我会害怕的,亲爱的伦温尔,真的不可以吗?” “或者,”她拉长了语调,“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很久很久之前,有一朵娇生惯养的花,她很幸运,很多存在都喜欢她,所以她不用枯萎,可以被人精细的养在花团锦簇的地方。” “但这朵花不满意,不高兴,她想要温暖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而不是一碰就碎的虚假幻象。她还想要热闹,想要拥抱和安抚,这都不是优渥的环境可以带给他的。听起来很让人厌恶,对不对?毕竟还有那么多人饿死呢。” 伦温尔:? 这是在说什么?怎么觉得像是在隐喻谁。 他不动声色瞄了眼还在不远处整理衣装的女仆。这里不是皇宫,只是一处私人订制的店,所以也没有多大的排场,至少这里的侍者不会始终围着客人以求不错过任何一句话.。 这里的侍者只会一退再退,尽量让自己不打扰客户说话的兴致。由此可见皇宫里所有人都该学习学习这份距离感,不要一天天从早到晚围着人转。 “你在说谁?” “说一朵我也很喜欢的花。”优瑟尔琳微笑,“她很可怜,也很幸运,被养的很好,换过很多任饲主,她的最后一任饲主是一位伟大存在,于是那之后,再没人觊觎过她。” 伦温尔问:“你也觊觎过她?” 优瑟尔琳摇了摇头,她仔细回忆着刚才的所有细节,可怜的孩子完全失去自由,只能通过含糊不清的歌谣表达自己的诉求,面上小心翼翼,唱一句说一句,只为目的不会被阻止……看起来足够可怜。 是真的关系不好……还是做出来给神明看的?如果是后者,那又是为什么呢?不想要眷顾么?还是别的? 伦温尔发现优瑟尔琳又在出神:“故事不说完不是个好习惯。” “抱歉,我只是在想,放养在野外的花可能会学会说谎,”优瑟尔琳手指抵着下颌,声音轻缓悠扬,“这朵花的最后一任饲主是你认识的先生哦。” 这句话的暗示意味已经足够明显,可惜伦温尔是个谨慎的人,不喜欢按常理出牌,所以他最终不假思索报了个名字:“索伦?” 优瑟尔琳莞尔:“乱猜也不是个好习惯。” 伦温尔:“我可不是乱猜,我是在有理有据的猜,索伦就很喜欢花啊,他经常帮一些夫人照看那些名贵的植物。” 当然,除了这些,索伦还身兼多职,包括但不限于陪奶奶散步,喂食小狗小猫…… “好吧,猜不出来也没关系,”优瑟尔琳叹气,“这是我送给主教的礼物,有关午夜提线的来历。至于后半部分……” 她微笑:“要等我见到了舒温,我才肯付。” 第260章 待补7 伦温尔一停:“我不能现在给你答复。” “你可以去问大主教,”优瑟尔琳笑盈盈比了个送客的手势,“请。” “我可以去,但结果仍会由我转达。” “可以啊,没问题。” …… 送走了伦温尔,她靠在柔软的椅背上,正要谢过又要给她添置咖啡的侍者,忽而感谢的话一顿,双手托腮,迎上侍者略带疑惑的视线。 “您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她语声甜腻。 柔软馥郁的花香倏地在空气里散开,门“啪”一声关上,还在干其他事的店员纷纷神情呆滞的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统一转身回头,看向优瑟尔琳。 优瑟尔琳交叠双腿,磨蹭了一下膝盖,嗓音柔软:“你,你们,可以说,你们爱我吗?” 虚假的爱意也可以,反正是爱情,只要矢志不渝、只要浪漫、只要缱绻就可以。 离她最近的,直面她的侍者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我……我当然爱您!小姐……我可以把我的一切献给您,我会一直爱着您,直到我生命的尽头。” 他剖开自己的胸腔,像是要以此证明自己的忠贞,他还想沿着这血淋淋的伤口一路往下,剖出自己的每一寸,可惜他对面的小姐兴致缺缺,甚至立刻转开视线去看别人。 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 她一一看过每一个,大同小异的说辞,这些人在急切的向她表白自己的真心,可惜都弄得太过血腥,她不太喜欢。她终于收回视线,安静倒数。 3、2、1。 有人推开锁紧的门。 已经几乎要凝聚成实质的馥郁花香携着甜腻的粉色,立刻就要扑上去,却被一层无形的力度推开,入门的先生收了伞,宽阔的肩膀被雨淋湿一小片。 他望向这里的糜乱,嗅到藏在花香里的血腥味,也看向仍然安之若素坐在那里的王国公主,对方笑靥温柔娇怯:“古斯特尔德主教,没想到见到的是您,我真遗憾。您不是应该在安斯特……我是说,乖乖留在那里,等死么?怎么被叫来安陶宛了?很像是教会想让您早死呀——大主教呢?” “这里的动静瞒不过教会,你想见大主教。” 优瑟尔琳理所应当点点头:“当然,亲爱的,让他们给你加杯咖啡吧?我会让他们小心,不要把血溅进去的。” 古斯特尔德语气平静:“我是两天前到的这里,因为明译尔公爵希望我参加你和伦温尔的婚礼,他说他很遗憾不能亲自来参加。” 优瑟尔琳:“这是废话。” 古斯特尔德:“那么,主教对您知道的事情很感兴趣,如果您愿意,现在就可以随我去见他。” “真的?”优瑟尔琳眯了眯眼,“这听起来像是在哄我开心。” “只要您愿意与伦温尔完婚,教会保证会做到出口的每一条承诺。” “那怎么不现在来?” “主教身份尊贵,不能踏足脏污之地,”古斯特尔德视线缓慢掠过这里的一切,鲜血流淌在地上也像是沾了花香的粉色,像是甜蜜的糖,“比如这里,不行。” 第261章 明天补完。 临走的时候,优瑟尔琳随手摘了一朵长在门沿上的花,忽而想到什么似的,笑着开口:“我觉得你们这位主教应该改一下他的习惯。” 门口等候许久的教会小队成员发觉他们出来后潦草行了个礼,接着神情紧张的往店铺里看,带了人和圣物就准备进去收拾残局和救人——如果那些人还能救的话。 所有人都低着头,没有一个人尝试抬头看优瑟尔琳,大概是事先受过提醒,真是令人讨厌的默契。 优瑟尔琳听见主教问她:“……什么?” “讨厌脏污呀,”优瑟尔琳丢掉花,拍拍裙摆,往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走,“纪评先生可都没这个习惯,他凭什么。” 古斯特尔德这才反应过来,轻叹一口气:“您对大主教有意见,可以之后当面和他说,没必要……” 他本想说没必要扯别的存在,又忽而记起那位纪评先生在安斯特停留时的作风,一时忍不住顿了顿,竟觉得优瑟尔琳说的也没什么问题。 ——那位确实不在意这些。甚至可能也不在意别人在说话时提及他。 “您知道纪评先生现在在哪里吗?” “问我?”优瑟尔琳笑着道,“那我只能告诉你……我不知道,就算我知道,也不会告知教会,你们算个什么东西。” 古斯特尔德没有动怒,年纪大的人总是容易心平气和些,他也早就过了会被一句话激怒的年纪,闻言只是淡淡一笑:“您说得对,在真理高塔心目中,其他人确实不算什么。您对爱神的虔诚令人艳羡。” 他语气仿佛意有所指:“虔诚的信徒总会忽视除了信仰以外的事情,您一定会和大主教有共同话题的,我向您保证。” 虽然不太喜欢首席,但优瑟尔琳还是为真理高塔辩驳了一句:“十二席都没有信仰,包括我。” 古斯特尔德点点头:“那么,我也认同。您需要伦温尔陪您吗?他说你们很恩爱,彼此离不开。” 恩爱…… 优瑟尔琳扬起嘴唇微笑:“是呀,恩爱……我很需要他。” 帝国首都的人口密度太大,马车不可能采用任何方式缩短距离和时间,所以从这里抵达主教会至少也还需要半个多小时。 古斯特尔德没有继续交谈的意愿,好在优瑟尔琳也没有。她靠在马车壁上,指尖碾过这里柔软的绒垫,半闭上眼睛。 算一算,生命教会的大主教,那个可怜的孩子,已经死了,并且生命教会暂时没有推选新人的意愿,该感谢纪评先生吗?他好像帮了大忙。 命运教会的大主教索斯德之前见过……可惜一直负责那里的是首席。战争教会的大主教那里……有西塔在,但西塔不一定会诚实。 她摩挲了一下绒毯的边缘,正想着自己要不要抽空再去一趟北帝国。她总觉得不安心,或许是因为西塔对她有隐瞒的地方,当然,这也很正常。 除了虔诚的信徒和神明,没谁会对另一方百分百开放,还有…… #……#…… ***#*#*#### 不。 你,我,地。 哈。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 优瑟尔琳情不自禁捂住额头,半弯下腰,冷汗顺着脖颈一点点流下来,散发出难闻的恶臭味,像是在长满霉斑的花瓣里腐烂的蛆虫尸体,又像是流脓的尸水。 姣好的面容在几个呼吸间塌陷成密密麻麻的孔洞,无数只小蜘蛛争先恐后从其中爬出来,瞬间充满了整个车厢,细长的腿在地面上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 这样庞大的数量恐怕能彻底覆盖一个成年人,再加上它们是污秽生物……单一只污秽生物便足够一个教会小队谨慎应对,但现在这里有这么多,这么多、疑似来自神明眷属的东西。 优瑟尔琳明显出了什么问题。 当然,现在她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只是一堆坑坑洼洼、还在不停往外冒蜘蛛的孔洞,像些天然的小动物巢穴。 原本的甜腻和温柔消失的无影无踪,这场意外发生的如此突然,古斯特尔德甚至没办法确定片刻前还一副胜券在握样子的优瑟尔琳是否还活着。 ……他也没有余力再关心别人了,因为他自身难保。 他本可以离开的,虽然他无力应对这些蜘蛛,但他可以在发觉不对的时候第一时间跳离马车,反正现在马车也还没行驶到教会在的地方,附近会受到牵连的只有正在驾驶马车的马车夫,几个可怜的没落贵族,和一群平民。 这没什么。 身为教会的主教,他曾经负责一整片沿海区域的所有信仰,他的命理应比很多贱民的命都要重要……他没必要再在这里死耗,更没必要为了那些人竭力挡着、阻止这些蜘蛛离开车厢。 有什么意义呢? 除了教会高层,谁也不会知道这里曾出现意外,更不会知道这里曾经有一位老先生在为他们安稳的生活拼命。 细小的雷弧在马车里凝成千万条实体,这些雷弧几乎均等的击中了马车表面的每一个地方,但这没有什么用。成千上万的蜘蛛毫不受影响,观察不到一丝焦糊的痕迹。 ——它们几乎无孔不入。 它们正在钻入古斯特尔德的衣服,也钻入他的眼睛、嘴巴、耳朵,接近透明的白色丝线被这无数双细小的足飞快编织勾勒,它们好像在拿古斯特尔德作为天然的巢穴和家。 ……怪物也会有家吗。 古斯特尔德清晰的感知到自己的身体在被这群怪物怎样开拓,它们深入他的胃和肠道,深入他的血管和骨头。似乎永不会见到尽头的痛楚在将他的意识来回开凿撕扯—— 如果爱神的所有信徒失控后都是这个样子,如果这还可能是她们的攻击手段之一,如果……那么,可怜的、真正的小优瑟尔琳当初也是这么痛的吗。 席曼王国真正的小公主,他曾经抱过、宣告过神明赐福的那个孩子,在被现在这个意识替代的时候……也是这么痛的吗? 真可怜啊,古斯特尔德为自己的失职感到歉疚。或许当时的小公主还试图求救了,试图向神明祷告,试图求某个谁来救她……但直到意识被撕扯殆尽,小公主也没能等到拯救她的那个。 他用没被蚕食完的另一只眼睛观察车厢。 他的努力只起到了拖延的作用,但拖延不了多久,等这只眼睛也无法视物的时候,这些怪物就会冲出车厢去寻觅最甜美的食物,到时候第一个遭殃的就是外边的马车夫。 亏吗? 古斯特尔德冷静地评判着得失,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就算再来一次,他也还是会留在马车里。海神赐予的伟力不是来让他们保全自身的,而是为了让他们去保护信徒。 角落里塌陷的孔洞蹒跚着站起来。它歪歪扭扭,如同一块被用烂了的破餐布。孔洞里不再冒蜘蛛了,但也没有蜘蛛愿意回去,古斯特尔德怀疑那是个新的污秽生物……说不定可以丰富一下教会的记载。 比如爱神信徒因不明原因失控后会…… 会什么? 好像有蜘蛛在他的脑子里织网,快织好了,惨白的絮从另一只彻底损坏的眼睛里飘落出来,挡住了他的视线,有黑色的蜘蛛在其上从其上滑过。 那块破布说话了,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动人:“您看起来很不好,古斯特尔德主教,真抱歉啊,连累了你。哦,等下还可能连累这条街上的所有人。” 优瑟尔琳还没死? 这一令人震惊的发现甚至压下了想死的念头。 “虽然很想帮您清理这些讨人厌的小东西,但很遗憾,我现在暂时无能为力,说起来,这也是多亏了你们大主教呢,想方设法限制我……唉,明明,我已经被限制的很惨了。” 那块布满孔洞的、破破烂烂的人皮、或者说布,蠕动着靠近,发出惊讶的声音:“您还没疯呢。告诉您个好消息,您信仰的神明正在注视您哦,所以……千万、一定要坚持住啊。” 她现在好像突然话多了。 “虽然我没有办法,但伟大的海神无所不能……似乎不能随便用无所不能这个词汇来形容别人?好吧,那我说……”破布放低了嗓音,竟然有些像是温柔的怜惜,“海神是位温柔的先生呢,祂不会放弃祂的信徒,何况是像……你这么坚定的孩子。” “所以再坚持一下吧,马上就要结束了,嗯……我也要结束啦,哈哈……太可怜了,被弄成这副样子。” “不如,我们一起来等等看吧?等等,是你的海神先救你,还是我等的那位,先施以援手?他会管吗?我不太确定呢。我不是说爱神,爱神是一位很残忍的神明,我是说,另一位。” 纪评先生。 优瑟尔琳没吐出这个名字,只是又靠近了古斯特尔德一点,艰难帮他赶走了很少、很少的蜘蛛。 “唉,被将了一军呀。我猜您一定会问被将了一军是什么意思?我和别人学的,嗯,它来自一个很,美丽的世代。我嘛,还挺喜欢那个世代的,听别人描述,觉得很精彩,和这里完全不一样,和其他世界也不一样。” 普通人的意识总是太脆弱、太脆弱了。 没有经过污秽洗涤,只是有神明的赐恩在,这条晋升道路固然一帆风顺,但世上没有百分百完美的好事,比如教会的所有直属非凡者无一例外……都在理智上很不堪一击。 他们或许在多次任务中磨砺出了足够的意志力和能力,但这在真正的大事上毫无作用。 优瑟尔琳感知着古斯特尔德越来越低迷的波动,轻轻叹口气。 “您应该认真听我说话,这可以帮助您冷静。” 无数蜘蛛也在这张破烂人皮的孔洞里进进出出,可她不觉得痛苦,只觉得这日子死寂的像一潭死水,每次都是这样,毫无新意。 “我说点您爱听的吧,您知道世界海吗?我啊……我被它反噬了。它呢,就像一只脾气暴躁的小猫小狗,它很富裕,有一堆玩具,然后我觉得其中一个很漂亮,就和很多朋友一起,把那个玩具藏起来了。” “现在它找到了这个玩具,所以它发脾气啦,它挠人特别疼,我猜倒霉的不止我一个,不,这绝对不是幸灾乐祸,我向您发誓,您可千万不要告状呀。” “还有,这才刚开始,至少我还能和您说话呢,对吧。” “我只是在想,我在想,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她是那样笃定的认为纪评在北帝国就不会出事,那样笃定的认为纪评不会和他的同伴玛瑙分开,也跟着笃定认为……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不会有能从北帝国直达联盟国的办法,就算有…… 她也会收到消息。 但事实是没有。 她总是太低估纪评现在的状态,总是慢一步,如果在更早的时候,如果她能提前得知安斯特,先一步去那里,然后选择干脆的出手把纪评杀了,会不会还有可能成功? 或者她先前在米卡公国的时候就不应该忌惮,她应该果断一点,不管结果怎样,先试试嘛。 可惜了。 爱情是个矛盾体,它可以热烈如火果断直接,也可以缠绵悱恻优柔寡断,她没能学到果断,反而被后者浸润了个十成十。 “她也没有和我说。就是……那个和我介绍‘将了一军’的人,她大概也很清楚,只有那里毁了,她才有可能被允许离开。否则谁也不会放她走的,没有比她更完美的看管者了。” 兰若。 兰若。 是呀,兰若也是纯粹灵性,所以她也理所应当,会挂念血亲,想见自己的亲生父母,会厌倦这里的一切,甚至厌倦她那个被西塔牢牢握在手里的女儿。 她应当汇报纪评的痕迹,但她没有。 她祈求爱神的眷顾、寻求索斯德的帮助都是为了掩盖自己真正求助的对象,好让她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无所事事,毕竟所有人都不觉得她会安分……可喜可贺。 优瑟尔琳想。 她真讨厌她现在这副肮脏的样子。 女孩子总是爱美的,她也不例外。 她希望自己漂漂亮亮,而不是破破烂烂,和一堆蜘蛛挤在狭窄的车厢里等人救,还很大可能等不到。 纪评…… 好像还不如等海神教会的大主教赶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