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安在》 第一章:入陆府 立夏之后,天渐渐热了起来,太阳炙烤着大地,高大的树木张开阴影,给旅途中的路人挤出几份清凉 庄青如低眉垂眼跟在陆管事的身后,一边悄悄地打量着这个不大的院落,一边听他唠唠叨叨。 “虽说是临时的活计,但也要做的仔细些,我家郎君身子不好,喜静,无事莫要往主院去。”年过半年的陆管事带着她走到灶房门口,停下脚步,转过身叮嘱道:“当然,送餐食药膳也用不到你,你只管在灶间帮忙就是。” 庄青如正暗自窃喜自己顺利进了陆家,猛地瞧见陆管事不满地看着,连忙回过神,“是是。” 说完,抬起头,露出一抹讨好的笑。 陆管事的眉头皱出了几条细纹,看着眼前这个神色木讷的姑娘,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个姑娘看着傻乎乎的,能做好事吗?他们陆家虽说不会苛待下人,但这个小姑娘要做的活儿精细,主子又是个挑剔的,若是挨了骂如何是好? 但此人是他托人特意寻来的,家事清白,手脚干净,据说之前是在大户人家伺候过的,人也调教好了,嘴巴严实,懂规矩,最适合不过。 想到这里,陆管事压下心底的烦躁,冲灶房喊道:“朱娘子,你且出来瞧瞧!” 灶间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大约几息之后,一个身材健壮的妇人扶着门走了出来,“来了,来了!” “这是新来帮工的厨娘,叫……叫什么来着?”陆管事这才想起来自己忘了问名字。 “儿唤做小青。”庄青如低声答道,又唤了句,“朱娘子。” “你领回去教一教,以后不便的活计便交给她来做。”陆管事道。 “哟,多清秀的丫头!”被唤作朱娘子的妇人垫着脚,高兴地拉着她的手,“行,我定好好教教她,哎,若不是我伤了脚,你也不用特意请人帮工。” 陆管事摆了摆手,“不过是三个月的功夫,不打紧,你好好养着便是,有的活儿你还是得亲自做。” “我晓得的。”朱娘子笑着应下。 “那这人我就交给你了,今儿个不早了,你带她先熟悉一下府里的规矩,明日一早来做事。”陆管事说完,又看了一眼庄青如身上打满补丁的衣裳,“咱们府里少有女使,走时先去前院找我支些银钱,置办身合适的衣裳。” 这是嫌弃她衣裳太破了?庄青如心里腹诽。 这套衣裳是她好不容易寻来的呢,虽外面看着破烂,实则内里料子极好,要不是为了扮好一个“穷苦人家、身世可怜”的姑娘,她何至于苦了自己费这么大心思委屈自己。 陆管事又交代几句,便离开了院子。 庄青如乖巧地跟在朱娘子身后,努力扮作一个懂事听话的小丫鬟。 这个院子并不大,只有一间灶房和一间耳房,另一侧则堆放着不少木柴,除此之外再也没有旁的东西。 空气里传来淡淡的药味儿,庄青如鼻子微动,喷嚏涌上了嗓子眼儿。 朱娘子看她的样子便知道是被药的苦味刺激到了,她拉着她的手,热情地介绍道:“陆府人少清闲,你平时的活儿便是帮我煮粥做饭,不会太累,听说你不想住在府里,晚上要家去?” “是,家中尚有阿娘和妹妹需要照顾。”庄青如露出感激之色,“得亏主子体恤,许我可以隔三差五归家。” 不回去的话定会被兄长发现,那她的腿也就不能要了。 “倒是个孝顺孩子。”朱娘子感慨道:“不过你算是来对了,咱们陆家虽说才来彭县不久,但最是厚道,郎君也是个心慈之人,定不会为难你。” 听到这里,庄青如来了精神,装作一个胆小又敏感的小姑娘,小声问道:“听说咱们府里只有两个正经主子?” 朱娘子似乎很满意庄青如这么快便将自己当作府里人,道:“是啊,咱们家郎君是来此间养身子的,每日离不得药,家中亲眷都不在身边,只有一个小郎君陪着,不过主子少好啊,好伺候!” 见朱娘子不多说,庄青如也不再细问,抬起一双杏眸,微微一笑,“那我便放心了,日后劳烦朱娘子多多照顾。” 反正都已经混进来了,她也不急着一两天。 朱娘子一愣,眼前的这个姑娘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容清秀,乖巧听话,看着寻常极了,唯独那双眼睛清澈透亮,方才那一笑,更显得水灵好看。 莫不是这徐州养人,连姑娘都比北方水灵好看些? 庄青如可不知道朱娘子的想法,很快将陆家的情况摸索了一遍,心里有了底。 明日才算正式上工,天快黑的时候,朱娘子贴心地放她离开,叫她早些回家准备准备。 陆管事遣来一个小厮送来一些银钱,叫她置办身衣裳,不算工钱。 庄青如道谢之后接下了,遗憾不能去前院打探一下情况。 第二章:预知梦 从陆府的后门出来,又走了两条巷子,庄青如瞧见了等着她的马车。 婢女立冬一见到她,两眼泪汪汪道:“小娘子,你可算是出来了!” 庄青如将手里的荷包塞到她的怀里,“作甚,那地方还能吃了我不成?” 立冬捏着荷包,委屈极了,“小娘子还好意思说,那陆府到底有甚金银财宝,劳驾小娘子放着清福不享,非要去厨娘,若是叫小郎君发现了……” “停!”庄青如爬上马车,利落地将自己身上的破烂衣裳换下,穿上自己的细丝襦裙,“所以说你最好守住你家小娘子的秘密,若是叫兄长发现,我便将你也供出来,到时候咱们都逃不了。” 立冬的表情更委屈了,话里带着几分惧怕和可怜,“小娘子惯会吓唬我。” “哎呀,不会有事,阿耶和阿娘去了外地,兄长忙于商铺,只要你我小心些,不会叫人发现的。”庄青如见不得立冬可怜兮兮的样子,“咱们快些回去吧,晚了兄长便要到家了。” 立冬只好爬上了马车,她知道自家小娘子从小就是这样的性子,看似散漫无趣,实则固执倔强,做下的决定不是她一个婢女可以改变的。 说起来,她从六岁时便跟着小娘子,如今十年过去了,自问最是懂她,可这两年来,小娘子做的事,她越发看不懂了。 若是叫庄青如知晓立冬的想法,约莫也只会道一声无奈。 夕阳西下,宵禁快要开始了,彭城县作为徐州治府,尽管远离神都,管制松懈了些,但大多百姓还是在夜幕降临时回家。 庄青如掀开窗帘,看街两边的酒肆茶馆点亮的灯笼,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庄青如是活了两辈子的人,前世兢兢业业多年,还未来得及享受人生便猝死工作中,老天可怜她,给了她重活一世的机会,她穿越来到了这个盛世朝代。 虽然只是商贾之家,但好在父母和善,兄长疼爱,本以为这辈子可以安稳一生,不用为生计、为琐碎银钱幸苦,哪知道七岁的那场足以以假乱真的梦让她陡然惊醒。 梦中她十六岁前平安幸福,十六岁后家破人亡,一场阴谋让父母相继惨死,兄长双腿残疾,孤苦一生,自己荒废了半生、空有一腔热血和悲愤却无能为力。 梦醒后的她恍如隔世,一时间分不清梦和现实,之后一年里,梦中的事一一应验更叫她心神俱疲。 她这才惊觉到,这许是老天赐下的恩德,在事情未发生之前,给她一次挽回的机会。 想到这里,庄青如放下窗帘,手托着下巴,垂眸思索着。 那年后多次筹划,想要避开那样的人生,却苦于女子之身,纵然有天大的法子也无力改变现状,庄家虽是彭城首富,可商贾之家多被世人瞧不起,即便是有冤屈也无处申诉。 现在距离庄家遭难还有半年的时间,现在她能做的就是在事情尚未发生之前,将它扼杀在摇篮里。 至于阻止的法子……庄青如仔细回想了一下梦中的场景。 梦中她在家中变故之后重病缠身,在被匆匆从南州赶来的外祖接走之际,隐约听见“庄家是被冤枉的。”“原来陆家郎君早就收集了证据,就等着张御史下令调查。”“不愧是张公的弟子。”云云。 庄青如在前世听说过张弃言张御史的大名,却不想到最后却是张公的弟子帮着自家洗清冤屈。 据说这个陆家郎君乃是张御史的关门弟子,只是身子不大好,来彭城县也是养身子的,不想遇到此等冤假错案,他便私下收集证据,上书师长,这才叫庄家从中受益,平反昭雪。 “小娘子,到家了。”马车外面传来立冬的呼唤声。 庄青如平复了一下心情,利落地跳下马车,携立冬从侧门进了家中。 庄家乃是彭城县首富,单论占地面积比起县衙官府也不遑多让,若不是怕太大越了规矩,庄父能再修两座宅子。 下人们见庄青如回来,低头弯腰打着招呼后,飞快地低下头,像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一样。 庄青如一瞧下人们这般模样,本打算迈进厅堂里的脚愣生生地转了个弯,“那个,立冬啊,我突然身子有些不痛快,今儿个的晚食便送到我房间里吃吧。” 其实她从陆府出来之前,朱娘子热情地邀请她吃了不少东西,她想着晚上回来定要陪兄长吃饭,便只用了几口,倒叫那朱娘子心疼了半晌,以为她生性拘束胆小的缘故。 庄青如逃避的想法没有实现,早听见门外动静的庄家大郎冷着脸走了出来,呵道:“女儿家成日在外面游荡,成何体统!” 庄家大郎庄青岭,比庄青如大了六岁,已经过了弱冠之年,他容貌俊秀,身姿挺拔,偏偏此刻板着脸,生生破坏了身上的书卷气。 庄青如背着庄青岭瘪了瘪嘴,回过身的一刹那换上了一副笑嘻嘻的面孔。 第三章:行卷难 她蹦蹦跳跳地跑到庄青岭身边,抱着他的手臂,撒起了娇,“阿兄幸苦了,阿兄今日怎的回来这么早?铺子的事儿都办妥了?可用了晚食?妹妹亲自下厨给你做些好吃的?” 庄青岭不为所动,“我若不是回来早些,怎么不晓得我那生性懒散的好妹妹一日未归,也不晓得外面有什么好东西,值得你亲自去瞧?” 对于这个从小便能躺着不坐着、能坐着不站着的妹妹,曾经的庄青岭只觉得头疼不已,庄家家大业大,倒不在乎娇养着她,但她也不小了,也不能总是在家犯懒。 可就她及笄后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没事儿就爱忘外面跑。 犹记得耶娘出去跑商之前交代过他,“你妹妹平时在家也就罢了,可现在已经及笄了,也到了说亲的时候,人家及笄的小娘子那个不在家里绣花,学管家?你好歹管管她,省的日后嫁了人又要退回来。” 庄母忧心的很,庄青如以前不爱出门,也不喜交际,彭城县人皆知庄家有一儿一女,儿郎从小便跟在耶娘身边管铺子做生意,读书学问也有之,但那女郎却似是隐身了般,甚少有人瞧见真容。 现在爱出门了,可性子却收不住了,整日神神秘秘,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庄青如嘴上说:“要是有人敢对妹妹不好,我定会好好教训他,实在不行一直养着她也成,”可真到了看她清闲不知事的时候,他也忍不住训唠叨几句,“我不是给你送了几本账册,你看了没?” “看了看了。”庄青如连忙道:“阿兄的安排,妹妹怎敢不听,这不是药铺里新送了不少贵重的药材吗?我亲自把关去了。” 说到药铺的事,庄青岭便不再过问了,妹妹自小熟读医书,在医术上展露出极高的天分,在她十岁那年,疼爱女儿的庄父便将家族中最大的一个药铺送给她做生辰礼,许她自己经营管理。 当时的庄青岭私房钱都藏好了,时刻做好给妹妹擦屁股的准备,哪知道这些年药铺在妹妹的管理下越发兴盛,在彭城县乃至徐州都颇有名气。 “罢了。”庄青岭挥挥手道:“这段时日我要将徐州的铺子都巡视一遍,你在家安分些,莫要乱跑。” 女儿家大了是管不住的,尤其是庄青如自小便是个主意大的,他说多了不免叫人厌烦。 眼见晚归的事情就此揭过,庄青如露出一抹灿笑,晃着庄青岭的手臂道:“阿兄只管去忙,妹妹懂分寸的。” 庄青如头点的飞快,要不是知道兄长接下来一段时间都要忙,她哪里有这么大的胆子去陆家做厨娘。 庄青岭对妹妹十分溺爱,嘴上说着教训的话,身子却诚实地陪妹妹用了晚食。 “你早些休息,我明儿一早便出发,家里便交给你了。”搁下筷著,庄青岭起身去了前院。 庄青如看着兄长离去的方向,眉头皱了皱,那个方向是去书房的,看来即便是明日要早起,兄长也打算多读些书。 如同大部分学子一样,庄青岭的目标也是入仕做官、为民请命,奈何士农工商,商贾之家最是卑贱,他连科考的资格都没有。 庄青岭苦读多年,总盼着能有人能做他的伯乐,举荐他入仕,哪怕只是一个小官小吏,奈何阶级如鸿沟不可逾越,他连官宦之家的大门都敲不开。 偏偏他又是个倔强的,不屑用银钱打点,一直无人问津,直到弱冠那年,他主动放弃了行卷之路,接手了家中生意。 庄青如确知道兄长的心里有多不甘心,这些年来,他也从未放弃过读书,不管白日再忙再累,晚上也会抽出时间来读书研学。 “哎。”庄青如想道梦中的兄长双腿残疾之后,将家中书籍全部烧掉的颓废样子,只觉得心疼不已。 身体残缺之人更不可能为官,兄长那时是彻底失去了希望,只希望她现在做的努力能挽回兄长残酷的命运。 现在她虽然顺利地进了陆家,但是却一点儿线索都没有,犹记得庄家当时被抓是因为官府从庄家收上来的粮食由白花花的米粮变成了糙糠,使得大量百姓饿死,且官府查抄庄家之后,发现庄家竟然还涉嫌倒卖官盐。 徐州知府盛怒之下,将庄家人打入大牢,并上报天听,请女帝降罪。 庄父骤然蒙冤,在狱中被严刑拷打,几日便没了性命,庄母得知后也随之而去。 庄青如很确定庄家不会做出以次充好之事,更不会倒卖官盐,其中必定另有隐情。 可造化弄人,等到陆家郎君带着证据出现时候,已经太晚了。 第四章:药味苦 庄青如知道这件事定是有人设计,奈何梦中的她病重,记不清之后的事,只知道此事与彭城县县令有关。 而今想要阻止这一切,只能从陆家郎君入手。 这等大事必然有前兆,陆家郎君也不会平白无故变出证据,定时提前知道了些什么,庄青如怪不得陆家郎君出手太晚,但她迫切地想知道在庄家遇难之前,陆家郎君知道了些什么。 若是能提前引导陆家郎君调查彭县县令,也许能避免庄家之难,再不济,她也可以想法子写封信,用陆家郎君的名义给那张公寄去,及早喊冤求助。 就是不知道这陆家郎君好不好说话,梦中的他又因为什么原因,拖到庄家落难之后才出现。 想到这里,庄青如暗自握了握拳,若是计划能成最好,若是不行,她便绑了那陆家郎君,用他的性命去护庄家周全。 …… 诚如陆管事和朱娘子话中所说,陆家的活儿确实清闲,庄青如是来做厨娘的,但实际上关于吃食、煎药等活儿都用不着她插手,她最多便是给朱娘子打打杂。 庄青岭已经已经离开彭城县去巡视铺子里,药铺那边也安排好了人做样子,她便是几日不回家也不会有人发现。 若说最难过的,除了一直没有瞧见陆家郎君之外,便是陆家的饭食实在难吃! 庄青如是个重口腹之欲的,虽说本朝的饭菜多是蒸煮,但庄家的厨子已经在她的调教下学会了不少家常炒菜,尤其是胡椒等调味之物,她也从来不吝啬用着,庄家的饭食已经非常合她胃口了。 但是陆家的郎君饮食清淡寡味,不是清粥小菜,便是鸡汤索饼,那鸡汤还是撇去了油水的,庄青如每次端着清水一样的鸡汤,只觉得食难下咽。 主子都吃这样的,那下人也没什么好的了,庄青如每日吃着干巴巴的胡饼,艰难度日。 没想到她大事未成,自己先折在这一日三餐上了。 再一次拒绝了朱娘子殷勤递过来的鸡汤,庄青如拿着斧头,认命地劈起了柴。 这些送来的柴火已经粗略劈过,但她还需要再细细劈上一次,可怜她精心保养的手,都快被磨出茧子了! “幸苦你了,青丫头。”朱娘子坐在药炉旁边,一边扇着炉火,一边不好意思道:“平时都是我劈的,这腿一伤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幸苦你了。” “没事。”庄青如看了一眼朱娘子圆桶似的腰膀,强撑着笑脸道:“我在家中也是做惯了的。” 说完似是怕朱娘子不信,她用力地举起斧子,狠狠地劈向地上的柴火。 “啪嗒!”一声,柴火断成两截。 朱娘子呵呵一笑,“都说女子不如男,我瞧着咱们女郎也不差的,男儿能劈柴,咱们女郎也能!” 庄青如再次苦笑,倒也不用在这事上面做比较,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的药味入鼻,一个喷嚏克制不住打了出来。 “啊嚏!” “哎呀哎呀,快到这边来,这药味正是浓郁的时候,你在那边小心被呛着了。”朱娘子连忙招呼她。 庄青如捏了捏鼻子,乖巧地跑到朱娘子旁边蹲下,好奇问道:“咱们家郎君是生的什么病?怎的这药这般苦涩?” 这药味怕是灶房里味道最重的了。 “害,都是老毛病了。”朱娘子坐在小杌子上,不甚在意道:“听陆管事说是娘胎带来的体弱,每日都要喝药。” 靠近了药炉,庄青如闻的更仔细了些,药味重,药性大,莫不是因为身子弱成这样,梦中的他精力不济,才拖到庄家落难后才出现? 想到这里,庄青如眉头动了动,看了一眼手中的半截柴火,又看了一眼药炉旁寸步不离的朱娘子。 “那我等会儿再劈柴,先去将碗筷洗了。”庄青如说着站起身,突然身子一抖,脚下一个打滑,手中的柴火戳到了朱娘子的腰侧。 “哎呦!”朱娘子大声呼叫起来,只觉得身子一麻,从小杌子上跌落到地上。 “朱娘子,你没事吧?”庄青如连忙扶起她,嘴里不停地道歉,“对不住了,我蹲的脚麻了,突然失了力,可有伤到娘子?” 朱娘子在她的帮助下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哎呦哎呦”地叫了两声,见庄青如还举着那根木柴,连忙摆手道:“这伤人的东西怎好随手拿着,快快丢了!” 这一戳实在太疼了,要不是她腰间肉多,估计能戳穿了她。 庄青如连忙丢掉木柴,一脸愧疚地站在朱娘子的身旁,“娘子可伤到了?用不用请大夫?” 朱娘子摸了摸被戳的地方,似乎是缓了过来,“现在好些了。”她见庄青如一脸担忧、急的团团转的模样,无奈道:“罢了,休息一会儿便好,你先去刷洗。” 她现在看见她都觉得腰疼腿疼。 “好,好吧。”庄青如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答应下来,放开朱娘子,抬脚往灶间走去,她走的极慢,嘴里数着数儿:“一……二……三。” “等等!”朱娘子的声音如期而至。 第五章:茯苓方 庄青如狡黠一笑,转过身脸上已是一副担忧关切的样子,“怎么了,朱娘子?” 朱娘子的腰已经不疼了,但却感觉肚子莫名的酸胀,某种难以言说的宣泄感汹涌而至,“我突然觉得腹痛难忍,要去一趟茅房,你过来帮我看着炉火。” “好叻。”庄青如痛快地答应一声。 “我去去就来啊,莫要让炉火灭了就行!”朱娘子匆忙交代几句,捂着肚子跑远了。 庄青如看着朱娘子远去的身影,心里默默地说了声抱歉,朱娘子是个重责之人,平时不会轻易离开药炉,不然也不会腿崴了还在煎药。 她只能使些旁门法子,叫她离开片刻。 庄青如愉快地坐在小杌子上,捡起柴火往炉子里一丢,然后从容不迫地揭开药罐,秀气的鼻子靠近罐口,另一只手轻轻挥动着冒出的药味往鼻间吹了吹。 人参、芍药、当归,都是些补气滋养的药材,这药每日喝上一回,都能当饭吃了,看来陆家郎君确实体弱的厉害。 庄青如嫌弃地放下罐盖,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后,露出里面是切成小块的茯苓,她捡起几颗,往药罐里一丢。 沸腾的药汁很快将茯苓卷了下去。 药方是好药方,只是彭城县地处两河交汇之处,湿气大,加一味茯苓可以去湿安神,若是有甘草更妙,可惜她身上只有给兄长预备着的四神汤药方,只能先用用。 要是能找给机会给那陆家郎君把个脉就更好了。 胡思乱想间,朱娘子已经回来了,恰好取药的小厮也来了,将庄青如遣开后,她亲自将药倒进碗里,放到托盘上,“来的正好,快些送去吧。” 小厮接过托盘,见庄青如好奇地看着他,连忙垂下头,端着托盘走了。 庄青如不甚在意地笑笑,这个小厮名叫豆子,据说是陆家郎君的长随,每次见到她都十分拘谨,话都不肯多说一句。 …… 前院书房。 豆子端着托盘来到书房的时候,陆槐正捧着一卷书,看的认真。 “阿郎,药来了。”豆子将托盘放到案桌上,揭开碗盖,浓郁的药味瞬间飘满了整间屋子。 陆槐像是没听见似的,书卷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修长的手翻书翻的更快了。 豆子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小声劝道:“阿郎,你还是把药喝了吧,等会儿陆管事回来,若是瞧看你没喝药,非得骂我一顿。” 陆槐依旧恍若未闻。 豆子瘪瘪嘴,静静地看着他一会儿后,喉咙里发出一声委屈的呼唤:“阿郎……” 片刻后,陆槐方下书卷,露出一张精致好看却又异常苍白的脸,他眉尾轻挑,唇角下垂,桃花眼里满是不情愿。 陆槐看了看豆子苦哈哈的表情,又厌恶地看了一眼黑乎乎的药汁,端起来便要往嘴里送。 豆子脸上瞬间由阴转晴,终于不用被陆管事骂了。 只是他高兴的太早,那药汁刚刚触碰到陆槐的唇便缩了回来,陆槐端着药碗,蹙眉问道:“这药换了方子?” “没有啊,都是阿郎常喝的。”豆子连忙道:“还是在洛阳喝的方子,药材都是陆管事亲自去抓的。” 陆槐脸上疑虑更深了。 豆子又道:“哦,我想起来了,前两日陆管事说春日过去了,该换夏季方子了,约莫是改了几味药,多少有些区别。” 小郎君一年四季都要喝药,每个季节的方子都略有区别,隔一两年便要换一次。 久病成医,陆槐偶尔能喝出些不同来。 陆槐若有所思,低声道:“知道了。”转头却把药放了回去,拿起书卷又看了起来。 “阿郎……”豆子真的快要哭了。 “太烫了,我等会儿喝。”陆槐头也不抬道:“你去给我取些蜜饯来。” 药太苦了,用些蜜饯压一压也好,豆子看着拿冒着热气的碗,点点头,“喏。” 这药确实苦,家里蜜饯甜枣都备着,就是为了哄这个小祖宗喝药。 等到豆子取来蜜饯的时候,药碗已经空了,窗户大开,微风带走了空气中的药味,也将外面的花香送了进来。 豆子见陆槐已经睡下了,将蜜饯放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关上窗户,端着托盘离开了。 陆槐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正午了,陆管事听见卧房里有动静,连忙推门进来,“阿郎可算是醒了,客人已经在外面等候多时。” 陆槐一边披上外衣,一边随口问道:“谁来了?” “是游家郎君。”陆管事笑道:“来了快一个多时辰了,听说阿郎喝了药睡下,非要在偏厅等着,我叫小郎君去招呼了。” “叫灶房多备些饭食。”陆槐披着衣裳来到窗边,捡起一旁的木勺,给窗下的牡丹浇起了水。 这是要留他用午食了,陆管事笑眯眯地道:“已经安排下去了。” “嗯。”陆槐答应一声,似乎是不经意间问道:“听说前几天朱娘子崴了脚,可好些了?灶房那边忙的过来吗?” 第六章:少年郎 “阿郎不用担心,朱娘子没什么大碍,灶房那边也寻了个厨娘补上。”陆管事要管着整个陆家的衣食住行,将人丢过去之后很少过问。 但朱娘子是游家人送来的,厨娘也是经过游家人的手,值得一信。 陆槐心里有了成算,丢下木勺道:“先去偏厅。” 不大的偏厅坐着两个人,一个约莫是十四五岁的少年,绷着一张脸,时不时看向门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像是在和谁置气似一般。 他的一旁坐着一个面带微笑的年轻郎君,他好似没有察觉到少年的不耐烦,悠闲自在地喝着茶,“你若是呆烦了,便回去歇息,某自个儿等着便是。” 少年闻言,肃声道:“家中有客至,作为主人岂有怠慢之礼?” “你这般说,便是在说你师兄的不是了?”游璟,也就是笑容亲切的郎君顿了顿,好笑道:“他身子不好,是某叫人不要叫醒他。” “行了行了,知道你们心疼他,都是我不懂事!”少年突然打断他的话,赌气道:“我就是看不惯他……” 少年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阵脚步声打断了。 两人抬眸望去,便见陆槐背着光踱步而来,他身姿修长,姿态优雅,一举一动都贵气十足,只是明明艳阳高照,他身上偏偏穿着一件厚实的外袍。 “君回。”游璟率先打了个招呼。 “玄兄。”陆槐回了礼,“玄兄怎么来了?久等了。” “无碍。”游璟不在意地挥了挥手,顺便说了来这里的目的,“听闻你最近身子不爽,祖母有些担心,便叫某送些滋补之物,顺便过来瞧瞧。” “多谢老夫人记挂。“陆槐客客气气道:“不过是前些日子贪了凉,喝些药便是,等过两日好些,定要去游府拜谢。” “君回无需客气。”游璟的嘴角噙着笑,看了一眼自打陆槐出现脸色便不大好的张承安道:“祖父当年受恩于张公,如今君回和张小郎君来此地修养,游家定要尽地主之宜。” “是我们叨扰了才是。”陆槐道:“时间不早了,不如请玄兄用些便饭再叙?” “也好。” “请。” 见两人像是没看见他似的,你一眼我一语说的起劲,少年的脸由原本的尴尬变成了气愤,他大声喊道:“府里饭菜寡淡,你们要吃便吃,我去馆子里吃!” 说罢,少年扭头便要离开。 在他一只脚踏出门口之时,陆槐淡漠的声音紧随其后,“叫几个人跟着,早些回来,你还有书要读,晚些时候我会亲自考查。” 少年的脚步顿住了,猛地回头,“我都说了我不要读书,只想习武,将来是要做大将军!” “你若有这般心思只管给先生写信,先生若是同意我定会给你寻最好的武师傅。”陆槐道:“在先生没有同意之前,你就得按照我的要求来,还是说你连书都不会读了?” “你……”少年的眼眶染上了红晕,嘴巴抿成一条线,恶狠狠地瞪着陆槐。 陆槐神色冷淡,对少年的表情恍若未见。 片刻后,少年败下阵来,气呼呼地跑了出去。 游璟将两人的相处看来眼里,笑道:“他父亲骤然被女帝降罪,一家子被贬去了蜀地,自己又被送到这里,你作为师兄应当好好开解才是,何必要逼他?” 陆槐收回眼神,“离开洛阳之前,先生将他托付给我,我便要对他负责,与其让他时刻想着去找先生,不如给他找点事做,好叫他转移些注意力。” 那便叫自己来做这个恶人吗?游璟若有所思。 想到初来彭城时,少年确实呆不住,隔三差五便要表演一回失踪,每次离不开县城便被陆槐给抓回来。 现在想想,他确实很久没有嚷着要去找父亲了。 少年名叫张承安,他的父亲便是前御史监察张弃言张公,也是陆槐的恩师。 半年前,张公因直谏女帝之事,被女帝一怒之下贬去了蜀地,临走了将自己的幼子托付给了陆槐,以养身之名送来了彭县。 张承安一直对父亲丢弃自己之事耿耿于怀,总想着去蜀地寻人。 可惜陆槐是个狠心的主儿,任凭张承安如何手段使尽,他丝毫不为所动,生生折了少年的翅膀。 也难怪这两人势同水火。 第七章:烤鸡香 这边的张承安从偏厅跑出来后,也不看路,就这么胡乱地跑了起来。 时至正午,天气炎热,他跑了一会儿便累的满头大汗,实在跑不动了,便寻了一块阴凉出坐下,独自生着闷气。 不多时,腹中传来一阵叫唤,似乎在抗议他方才任性的举动,倒也不是他信口胡说,家里的确实难吃,清汤寡淡,一点油水都没有,跟加了盐巴的米面没什么区别。 但是饭食再难吃他也不该不吃,好歹也能填饱肚子,祭一下饥肠辘辘的五脏庙。 就在张承安后悔不已的时候,一阵香味从隔壁的院子里传来,那浓郁又霸道的香味,带来的刺激不压于沙漠里遇到了清水。 张承安吸了吸鼻子,眯着眼,顺着香味找了过去,走走停停后,顺利地推开了一扇破旧的院门。 灶房后的杂院里,庄青如正躲在阴凉处架着火堆,熟练地烤着鸡。 今日朱娘子将午食做好后,便说要去医馆换药,让庄青如等主子吃完后收拾一下灶房。 庄青如高兴极了,心道这打牙祭的机会不就来了吗?便问朱娘子自己能不能买一只剩下的鸡。 “我瞧那鸡只用去了两只腿,还剩不少肉,阿娘身子不好,若是能买回去熬汤,也算是打个牙祭。”庄青如装作不好意思的样子,眼里露出渴望之色。 陆家的肉食从来都是只取精华,去其“糠糟”,比如说鱼要斩头去尾,只留中间的部分熬汤,鸡只要大腿肉,撕成小小的肉条煮粥,连羊肉也只要最嫩的部位。 庄青如不只一次瞧见朱娘子和一些下人将剩下的部分带回去。 朱娘子本就喜爱庄青如乖巧利落,见她这般说便给她挑了个最大的,大手一挥,连银钱都省了,“今日家里来客,剩了不少,你要便拿去吧。” 于是等朱娘子离开后,庄青如便来到灶房后面的杂院,给自己开起了小灶。 鸡是打理好的,她提前准备了不少调料,比如特意找胡商换来的香料、灶房剩下的菌子等等,烤熟了之后撒在上面,鸡肉便冒出辛辣的香味,叫人口齿生津。 庄青如吞了吞口水,小心地撕下一片鸡翅,正要往嘴里塞,院子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半大的少年出现在门口。 少年长着一双严肃的小脸,一双眼睛盯着她——手里的烤鸡,嘴里发出可疑的吞咽声。 庄青如看了看少年,又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鸡翅,福至心灵地问道:“你,要不要来点?” 少年吞了一口口水,重重地点了点头,“要!” 两刻钟后,杂院的墙角躺了两个人。 “痛快!这才是人吃的东西。”张承安原本严肃的小脸不见了,眉眼间满是餍足。 “可不是。”庄青如点了点头,“再吃那些汤汤水水,我人都要没了。” “哎,你这手艺也太好了。”张承安后知后觉问道:“你是谁啊?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是陆家的婢女啊。”庄青如随口道。 “婢女?”张承安看着庄青如身上的衣裳料子,疑惑道:“莫要哄我?你说你是陆家婢女,那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庄青如听罢暗叫不好,听这个少年的口气,对陆家极为熟悉,莫不是那两个主子之一? “你没见过我是应当的,我是在灶间打杂的。”庄青如对自己的身份很明确。 “原来是这样。”张承安点点头,若是在灶间做事,那他没见过实属正常。 庄青如眼珠子转了转,问道:“哎,你在陆家做甚?见过陆家郎君吗?他是什么样的人?” “你问这个做甚?”张承安警惕起来,“莫不是又一个看中陆槐脸皮的女郎?” 原来陆家郎君叫陆槐啊,庄青如面色不改道:“怎会?我连陆家郎君面儿都没瞧见过,只是好奇主子是什么罢了。” “哦。”张承安放下心来,随口道:“我告诉你,这陆槐是个黑心肝的,自私自利,肆意妄为,狐假虎威,就拿这饭食来说,因他自己不能吃咸辣之物,便叫我们跟着一起吃粗茶淡饭。” 可怜他只能求陆管事给自己从外面酒肆送些好吃的。 说到这个,庄青如心有灵犀地点点头,“灶间整日不是米粥便是索饼,一点干饭都没有,吃久了嘴巴都淡了。” “是吧?口味淡的连乞丐都吃不下去。”张承安像是找到了亲人似的,疯狂抱怨了半天,这才想来来问她,“你叫什么?你手艺这么好,在灶间伺候他属实亏大了,不若我将你讨去我院子里,给我做饭?” 张承安觉得自己的计划可行,临走时他阿娘给他塞了一笔不菲的银钱,大不了他自己开个小厨房,天天吃香的喝辣的,馋死陆槐! “我叫小青。”庄青如道:“不过去你院子就算了,我还是想在灶房做事。” 她是来做正经事儿的,才不想哄小孩呢。 第八章:白蛇传 “小青,这个名字怎么怪怪的?哎,你为什么不同意,去我院子里多好?”张承安露出一副“你果然是冲着陆槐来的。”的表情,咬咬牙道:“陆槐每日都要去我院子里检查功课,你若是相见他,这可是个好机会!” 为了让自己嘴巴吃些好的,他不惜自爆身份。 这个人果然是陆家的主子之一,庄青如觉得自己好像是被误会了,但是……她眨了眨眼,“其实我是想找陆郎君帮我伸冤的。 庄青如嘴巴一动,说起了故事,“我还有个阿姐叫小白,耶娘死后,我们相依为命,便去杭州投奔亲戚,在西湖游玩的时候,阿姐和一个大夫一见钟情,岂料一个法海的算命和尚说我和阿姐生平不详,非要棒打鸳鸯。” 这一版魔改之后的“白蛇传”听的张承安津津有味,“然后呢?” 庄青如露出一脸哀伤,“那和尚要我那姐夫休了阿姐,姐夫不愿意,他便使法子将我阿姐关了起来,逼我姐夫出家。” “这和尚忒可恶!人家两情相悦,管他甚事?”张承安气鼓鼓道:“他这般肆意妄为,你们没去报官吗?” “当然报了,只是那和尚在当地颇有威信,县令也要给几分薄面,轻易动不得。”庄青如道:“所以我也是走投无路了,听说陆家郎君是张御史的弟子,张公正直清明,若是他出面定能助我救出阿姐。” “你放心,这件事我定会帮你,张公是我阿耶,陆槐是我师兄。”张承安挥舞着拳头,气愤道:“当官的不为民做主,竟然纵容和尚妖言惑众,当真可恶至极!” “原来是张公家的儿郎,怪不得如此热心,那你能替我引荐陆家郎君吗?”庄青如笑容灿烂,似乎对即将能救得了“阿姐”之事颇为高兴,又道:“方才你说陆家郎君不好说话,那不如直接替我去求张公,实在不行我可以写封状纸,你替我给张公寄去?” 如果能直接联系到张弃言,那最好了,她可以在庄家遇事之前给张公去信,依张公的性子即便不会全信,也会重视,到时候即便是此事最终还要陆家郎君出面,最起码不会在庄家没了之后再平反昭雪。 “这……”张承安的兴奋劲儿突然停歇了下来,“不是我不愿意帮你,只是……” 那陆槐是个说一不二的,规矩甚多,平时他给阿耶寄过去的信都要经过他的手,若是叫他知道自己“多管闲事”,那…… “咳!此事重大,需从长计议。”张承安站起身来,有些不好意思后退了两步,扭过头道:“待我问问阿耶再说。” 他绝不承认是自己害怕陆槐的缘故。 庄青如刚想说什么,突然发现张承安方才动作见碰倒了火堆,火堆上没熄灭的柴火又燃了起来,她正想提醒一句,“你莫要……” “我并非在说空话。”少年怎肯在女郎面前低头,拍着胸脯道:“你放心,既然应承了你,我定想法子帮你救出你阿姐。” “不是……”火苗顺着张承安的衣角在火苗的燃烧下卷了起来,庄青如顾不得解释,连忙起身去拍打。 “你,你要做甚?”庄青如刚靠近,张承安吓得连连后退,“男女授受不亲,你莫要靠近了。” 话本子都说了,若是一个男子帮了一个女子,女子大多会以身相许的,反之也是一个道理,虽然小青长的好看,杏眼桃腮,朱唇皓齿。 但是,但是他是有大志向之人,不会为美色屈服的。 庄青如停下了脚步,看着少年一副防备流氓登徒子的模样,她决定不再提醒了,小小年纪满脑子风流韵事,得个教训也是该的。 “她是想说你再胡乱说话,那火烧的就不是你的衣裳,而是脑袋了。”一道清亮的声音传了出来,好似在炎炎夏日带来一缕凉风。 “什么?”张承安微愣,突然感受到脚下有些热意,垂眸一看,自己的衣角已经燃烧了起来,“啊啊啊啊,着火了!着火了!” 他跳了起来,揪着衣袖手胡乱拍打起来,只是那火仿佛长了眼睛,他越拍火烧的越快。 庄青如眼见火苗变大,连忙道:“快脱衣服啊!” “对对,脱衣服,脱衣服!”张承安手忙脚乱地脱起了衣服,可惜怎么找不到系带。 “哎呀笨死了你!”庄青如上前,正要帮他解开衣裳,眼尾发现有人靠近,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哗啦”一声,一桶水从天而降,将张承安从头浇到尾。 地上的火堆受了水,噗嗤一声冒出了黑烟。 饶是庄青如跑的快,也被水浇到了不少。 阴影落下,两只吓傻了的落汤鸡懵懵懂懂地抬眼看去,便见陆管事黑着脸,手里还举着一只水桶。 “噗!”张承安抹脸一把脸,吐出流进嘴里的水,磕磕巴巴道:“陆,陆伯。” 庄青如不动声色地挪动了几步,努力将自己装成隐形人儿。 第九章:婢女事 陆管事一句话也没说,提着水桶后退两步,露出身后两道高挑的身影。 庄青如这才发现方才说话的人声另有他人,那两人藏在阴影处,并肩而立,其中一个肤色白皙,身姿修长,大热天儿地还穿着一身厚实的外裳,一边咳嗽两声,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若是自己没猜错,此人正是她要找的张公的弟子,陆家郎君陆槐。 另一个则眉眼带笑,像是没了骨头似的靠在墙上,这般悠闲自在样子,她似乎在哪里见过。 等看清了那人的脸,庄青如飞快垂下头,小心地用沾满炭灰的手摸了把脸,她突然无比庆幸,庆幸自己手上还有灰,庆幸自己来这里时为了让自己看着苦命些画了妆。 那跟在陆槐身后,像是在看戏一样的年轻郎君,不就是她那好闺蜜游瑜的兄长游璟吗? 对了,她早该想到游瑜能帮自己进入陆家,那游璟应该也和陆槐认识才对! “师兄。”张承安反应过来,气呼呼道:“你干嘛叫人拿水泼我?” “那便随你点着自己?”陆槐像是没有看见一旁搞小动作的庄青如似的,撇了一眼地上的火堆和鸡骨头,道:“我以为你有多少志气,原来是来这里开小灶。” “小郎君,你若是想吃些好的,只管叫厨房备着便是,何必跑到这里来开火,若是走水了如何是好?”陆管事忍不住劝道:“得亏这里离厨房近,不然你便要烧伤了。” 陆管事自然不会觉得庄青如有胆子敢跑来开小灶,反倒是张承安任性惯了,平时也爱跟陆槐作对,他指使的可能性最大。 “你说谁开小灶了?”张承安顾不得自己满身的炭灰和水渍,大声辩解道:“还不是……” “小郎君莫要说了。”庄青如忙不迭打断他的话道:“都是小人的错,不该拉着小郎君来此生火,小郎君也没有吃烤鸡。” 张承安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她,“我什么时候……” “小郎君,我阿姐。”庄青如轻声提醒他。 张承安闭嘴了,得,小青只是一个婢女,若是被发现偷吃,定会被赶出去,她阿姐还等着她去救呢。 方才夸下海口救人,发现自己根本没本事的少年咽下辩解的话,含泪背下了一大口黑锅,“没错,都是我馋嘴,不关旁人的事。” 庄青如露出满意之色,抬起眼却发现陆槐正用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她。 那双眼睛像是看透了她,直抵内心,不等她有所表示,陆槐突然又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咳咳咳!” 咳嗽声直冲脑门,陆管事关切地问道:“阿郎……”?陆槐挥手阻止了陆管事接下来的话,“无碍。” 游璟却在这个时候轻笑起来,“哎呀,哎呀,几日不见,你这府里都有婢女了?”他在“婢女”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早就说你身子不好,女子妥帖心细,照顾你最合适不过。” 陆管事连忙解释道:“这是在灶房帮忙的小青。” “哦~”游璟拉长了语气,就在庄青如心快提到嗓子眼儿的时候,他又道:“灶房的厨娘啊,某以为是特意请来照顾你家阿郎的。” 游璟怎能看不出这个小青不是照顾陆槐起居的,当初给陆槐送下人时也准备了婢女,可除了一个朱娘子其他人都送了回去。 现在出现一个女子,他自然好奇的很,更重要的是,这个小青看起来有几分眼熟,看来像极了某个人。 “这……”陆管事有些心动,他家阿郎来这里只有他和豆子跟着,阿郎不喜人多,家里的下人都在外间伺候,更不用说婢女照顾了。 “他一身的臭毛病,谁伺候他谁倒霉。”张承安急了,顶着一张花里胡哨的脸道:“小青要伺候人,也该跟着我。” 少年的声音被陆管事给镇压下去了,“大人说话,小孩子莫要插嘴,小郎君还是随我去换身衣服吧。” 说完拖着他离开了。 庄青如不明白好好地怎么扯到自己要去伺候陆槐了,不过,若是能接近陆槐倒是一件好事,她连忙道:“小青对阿郎一直仰慕有加,能伺候阿郎是小青的福气。” 她用一双期盼又孺慕的表情看向陆槐,就差把“快点把我调到身边,我对你有企图”写在脸上了。 “那你说说仰慕我什么?”陆槐拿衣角捂着嘴,慢条斯理地问道。 庄青如:“?”?“既然仰慕我,那定是听到了我的好名声,你说说有哪些?”陆槐耐着性子解释了一遍。 他一定是故意的!整个彭县未必有人认识他陆槐,她知道个啥?庄青如咬咬牙,闭着眼睛胡诌,“阿郎才华横溢待人和善做阿郎身边的婢女定会多发些银钱想必阿郎也不忍心我那可怜的阿娘和妹妹忍饥挨饿。” 第十章:牡丹花 一通胡言乱语砸下来,不仅是陆槐,连游璟都有些懵了,这个小青一脸认识,莫不是听不出来他方才在开玩笑? “哈哈哈哈!”游璟笑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拍着陆槐的肩头道:“她果然是冲着你来的,既是如此,你便收了她罢。” 虽然不知道堂堂彭城县首富之女为何会为了几两琐碎银钱跑来做丫鬟,但这并不妨碍他看好戏。 “莫要乱说,我不需要丫鬟伺候。”陆槐面无表情说道,忽而又咳嗽了几声,眼尾扫过地上的鸡骨头,突然改变了主意,“不过我若不给你个机会,好多发些银钱,倒显得我无情了,既是如此,你明日便去疏影院伺候吧。”?疏影院便是他住的院子。 “啊?”庄青如瞪大眼睛,这就成了,她方才真的是胡说的。 陆槐的身子似乎真的不好,在说完这句话后,便不再看庄青如,转身离去。 游璟低笑一声,跟在陆槐的身后,提高声量道:“等你身子好些,去我家中瞧瞧,我院中的白雪塔快要开了。” 白雪塔是牡丹的一种,以洁白无暇、形似高塔而得名。 诗中有云:何人不爱牡丹花,占断城中好物华。 当世之人爱花,尤爱牡丹,陆槐是喜花之人,亦爱那牡丹盛开之景。 但是牡丹易得,名花有主,陆槐之前养的花大多留在了洛阳,如今听说有白雪塔,立刻来了兴致,“这个时候白雪塔还未开花?之前不曾在你院子里见过,是新得的?” 游璟闻言,笑得神秘极了,“前些时候便瞧上了,只是那人一直不肯相让,如今我寻到了让她割爱的法子,不消几日,那白雪塔定会送到我府上。” 说完,他背着手,做了个双手交叉的手势。 庄青如还没来得及为自己成功接近陆槐而高兴,便听见游璟故意大声说的话以及那熟悉的手势。 确定了,这个游璟绝!对!认!出!她!了! 还顺便威胁了她。 旁人只知白雪塔好看,殊不知其更难寻,年初的时候,她用了大量的人力银钱才从洛阳寻来一盆白雪塔养在家中。 当时她是叫了游瑜来一同欣赏的,游瑜回去之后,便带来了她兄长的来信,说是想让她割爱,那个手势也是当时她拒绝的时候做的,定是叫游瑜学了去! 这花是她特意寻来送个兄长的生辰礼,用尽了法子让其延期开花,现在却要拱手让人,庄青如的心都在滴血。 此仇不报非女子,好你个游璟,这个梁子她记下了!…… 托游璟的福,庄青如顺利地进入主院伺候,她还记得陆管事来接她去主院时候的神色,那探究的视线恨不得将她戳出洞来。 庄青如脸皮厚,做出一副“我只是听命行事”的模样,随他胡乱猜测。 随着活儿道不同,她在陆家的生活也随之有了不少变化。 她一直觉得能暗中调查庄家冤案,将庄家洗清罪责之人,定是个成熟稳重、仁义正直之人,可实际上那陆槐却心胸狭窄、吹毛求疵的厉害! 比如说,他喜欢养花,书房、卧室的窗外都养了不少名花,但是却不许人碰,旁人多看几眼都觉得玷污它们。 他不喜欢喝药,每次她将药送来,他不是要蜜饯甜枣过嘴,便是嫌太热太凉,非要折腾一下才罢休。 对了,此人还喜欢装聋作哑,需要讨他要主意的时候,连问三遍,他都可以当作没听见,连个眼神都不带给的。 庄青如气的牙痒痒,每次煎药的时候,都想在里面多下点料,毒死他算了! “现在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了吧?”张承安在被罚了十天禁闭之后,专门跑来笑话庄青如,“当时你就该去我院子里,咱们一起烤肉吃,多痛快自在。” 庄青如一边挥着鸡毛掸子,一边答道:“是是,是我错了,不若你现在去找阿郎,把我要过去?” 张承安一顿,支支吾吾道:“现在不成,陆槐定不会放人的,他看我最不爽了。” 庄青如没有理会,而是想着怎么将彭县正仓里粮食没了的消息传递给张公。 是的,当初庄家被冤枉的起因,便是因为徐州遇到天灾,官府大量采购粮食救急之事。 庄家那时候也受了灾,却还是腾出了不少粮食,可是不久后便有差役上门,说是庄家卖给官府的粮食就是那糠糟之物,庄家因此下了狱,要说这两者没有关系,庄青如定是不信的。 而在梦中,陆槐不知从何处发现此事,进而查出正仓万石粮食不翼而飞、庄家蒙冤之事。 正仓乃是官府粮仓,里面存放的粮食万石为一积,设有专人监管,只要少了缺了便会上报州府,庄青如相信万石粮食不会在一夜之间不翼而飞,定是早有蹊跷。 若是能找出正仓粮食失踪之谜,兴许庄家能免去此等灾祸。 第十一章:雷峰塔 可如今的陆槐空有一身功名,却无实权,不然梦中的他也不会暗自调查后,寻张公协助了。 现在的张公远在蜀州做刺史,庄青如一个商户之女,便是去了蜀州,连见他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上报这些“子虚乌有”之事,还得从陆槐这边入手最好。 作为张公最信任的弟子,陆槐说的话足以引起他的重视。 可惜庄青如来主院十几日里,从未见陆槐写信,她想借用陆槐的名义送信也没有机会。 “喂,喂!”张承安见庄青如发起了呆,挥着手唤道:“怎么了你?” 庄青如回过神来,撇了他一眼道:“你不是说要给我阿姐伸冤吗?可想到法子了?” “这个嘛。”张承安清了清嗓子,“我叫人打听过,杭州根本没有一个叫法海的和尚,你是不是记错了?还是说那和尚诓你,谎报了名号?” “陆管事不曾去过杭州吧?”庄青如撇了他一眼,毫不留情道:“你要打听也找旁人,找他有什么用?” 被戳穿了的张承安更不好意思了,“那,要不你先告诉我你阿姐被关在哪个牢狱?我先叫人帮你把她救出来。” 庄青如道:“关在何处我也不知道,不过那和尚住在一个叫雷峰塔的寺里,不如你先去那里找找?” 现在的雷峰塔还没建呢,能找到算他厉害,庄青如说完还给他打了气,“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师兄是个小气之人,断不会救我阿姐,我能靠的只有你了。” 张承安正说“你总算是懂我了”,转头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他话锋一转大声道:“谁说的,我,我师兄人可好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僵硬,不停地冲庄青如眨巴眼睛。 庄青如只顾打扫,对他的改口十分不解,“你不是说他生性狡猾,气量又小,动不动就狐假虎威,借着你阿耶的名义迫害你、虐待你吗?” 那日他除了吃烤鸡之外,嘴巴剩下的时间全都用来抨击他那师兄了。 张承安恨不得堵住她的嘴,他确实这么说过,但是背地里说人闲话和当着面儿说还是有区别的,他真想大吼一声:你要不要转过身,瞧瞧你身后站的是谁? “我突然想起来我今日的字还没练完,先回去了。”张承安激动道:“那个师兄啊,我先走了啊。” 师兄?庄青如的动作停下了,脑子不受控制地迟钝起来,僵硬地转过身。 只见陆槐半截身子出现在窗户里面,正抱拳看着他,窗台地下盛开的鲜花和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形成鲜明对比。 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在房间里小憩的吗?!怎么会起来? 说人坏话被抓个正着怎么办?有没有人能救救她? “啊哈哈哈哈,今天天气不错,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好多事没做,我这就去做。”庄青如在一瞬间想好了解决办法,只要她没看见正主,就不算被抓。 她转身、快步走、转走为跑,一眨眼消失在院子里。 陆槐见庄青如的身影消失后,嘴角上扬,勾起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在彭县养病的日子里,陆槐的生活过的极有规律,尤其是现在天气渐热,他每到午间都会小憩片刻。 但自从这个小青来到主院后,他就没有好好睡过,她每日都会找机会往他的卧房、书房溜达,尤其对自己书架极为有兴趣,翻乱了后还不知道收回去,一眼叫人看出端倪。 还有她身上若有若无、连花香都冲不散的的药味,她只要靠近便能闻到。 虽然不知道她接近自己有什么目的,但目前看来将她带到身边是个好主意。 法海和雷峰塔?阿姐? 若是没记错,陆管事早就和他说过,她家中只有一个母亲和妹妹,这阿姐又是从何而来? “阿郎,怎么这个时候起来了?”陆管事的声音响起,他见陆槐一直盯着门口,还以为是哪里出了错。 “睡不着罢了,有事?”陆管事平时不会在这个时候找他,若是来找他定是有要事。 “彭县县令许家的郎君送来了请帖,邀阿郎明晚去仙鹤楼一聚。”陆管事递上一封请帖,“听说还邀请了不少学子作陪。” 本朝世家林立,陆家向来低调,他陆槐也不是什么有名有姓之人,但他的老师张弃言确是风云人物,在神都做官多年,虽然现在被贬,但保不齐哪天女帝想起他来又召了回去。 是矣,自打他来到此地后,彭县县令便多次想邀请做客,便是徐州知府也多次着人问候。 陆槐都以身体不适推了回去,但老是这样也不是法子,即便是他不考虑自己,也要考虑一下老师和游家的名声。 “回帖,就说我明晚赴约。”陆槐道。 陆管事对他的这个决定并不意外,“成,那我现在便去准备。” 第十二章:常安在 逃避虽然可耻,但着实有用。 庄青如发现陆槐没有追过来后,松了一口气,也是,想来他男儿也不会那么无聊,为难自己一个小姑娘。 不过她说有事确实是真的,早在两天前她就和陆管事告了假,说要回家过两日。 她本来和陆家签只是做工契约,不是卖身进去,只是告两日假,陆管事还是大方地同意了。 所以在和朱娘子打了招呼之后,庄青如便顺利地离开了陆府,找了辆马车回了庄家。 无视掉立冬哀怨的眼神,庄青如美美地泡了个澡,躺在了自己柔软的雕花红木大床上犯起了懒。 这段时间庄青岭不在府中,她也就住在了陆府,觉得今日回来是因为明日兄长就回来了。 庄青如记得这次兄长去外面谈生意非常顺利,回来的时候又赶上他生辰,他的三五好友便约他生辰前一日,也就是明天去吃酒庆祝。 她不知道当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日之后,彭县便开始流传出兄长好男色,且与一个戏子有染的言论。 这种言论对一个读书人来说无疑是种耻辱,偏偏兄长怎么解释都没用,旁人似乎认定了此事, 也正是在这件事后,兄长从此不再提行卷之事,之后庄家遇难时,那些原本对庄家奉承的人也曾用此事奚落兄长,兄长就此身败名裂。 庄青如还记得外祖来接人的时候,兄长怕自己身上的污名玷污了祖父的名声,拒绝离开,独自守着空荡荡的庄家。 “去了外租家要好好照顾自己。”彼时的兄长双腿已废,他面容憔悴,强撑着笑对自己道:“兄长守着咱们家,以后在在回来还有个归处。” 在在,是她的小名,据说是在自己满月时,兄长跑去寺里求来的乳名,寓意常安永在。 可那时候的两个人都知道,他们没有以后了。 想到兄长的结局,庄青如睡不着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她不相信兄长会喜欢一个男伶,但当时定是发生了什么,才叫兄长百口莫辩。 这次她定要查清楚! 诚如梦中的那样,第二日一早庄青如醒来的时候,庄青岭已经回来了。 “在在,这是给你的。”庄青岭冲她招招手,兴奋地向她展示道:“听说是海外舶来之物,最是稀奇精巧,给你把玩把玩。” 每次庄青岭出门回来时都会给自己带些礼物,吃的、穿的、用的都有,庄青岭捡起装饰华丽的物什,笑道:“这次阿兄出门可还顺利?” 这次庄青岭除了巡视铺子,还有个任务便是与那李镖头商谈货物运输之事,如今看来非常顺利。 “还不错。”庄青岭道:“那李镖头是个爽快人,又喜爱读书人,我与他洽谈几日,他便痛快地应下了。” 庄青岭的语气里满是自豪,他不能科举,但有人能称赞他的才华,他亦会高兴许久。 “兄长才学过人,又精通算数,那李镖头答应也是正常的。”庄青如笑道。 “那也是你教的好。”庄青岭摸了摸她的发顶,旁人不知晓,他却是知道的,自己才算好,可他的妹妹更好,小时候自己算了好久的东西妹,妹只消片刻便能算出,家中每年的财务帐本都要经过妹妹的手核算一遍。 若不是她爱犯懒,她定能成为庄家的话事人。 “阿兄莫要给我带高帽子。”庄青如道:“我啊,只想躺着吃吃喝喝,那些烦人的事有阿兄便好。” 她身上的任务可重了,赚钱养家的事还是交给耶娘和兄长吧。 笑闹了一会儿后,庄青岭果然提起了出门之事,“晚些时候我要出去一趟,你若是无聊便去找你的小姐妹儿玩去。” 来了来了,庄青如瞪大眼睛问道:“阿兄要出门吗?去哪里?我也很久没出门了,也想去玩玩。” “这个。”庄青岭露出为难之色,“是我几个好友约我去喝酒,都是男儿,你一个女子还是莫要参合了。” 喝酒的地方?庄青如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大概有了方向,假装失望道:“那确实无趣,罢了,我也懒得出门,就在家里呆着吧。” 见妹妹不再多问,庄青岭松了一口,“行了,赶了两日的路,我先去休息一会儿。” “好的。”庄青如乖巧地答应了,“我先回院子了。” 她也要回去做准备了。 第十三章:仙鹤楼 仙鹤楼是彭县最大最奢华的酒楼,坐落于泗水河岸,从最高层看去,便能将整个彭城县尽览于眼底,向来受文人雅士的喜爱。 时至傍晚,灿烂的火烧云将天空照亮,与那湖面上的倒影共成一色,叫人看了生出几分人生渺小的错觉,同时也给这座酒楼带来了几丝大气磅礴之美。 庄青如一身青色圆领袍衫,站在仙鹤楼前,看着美丽又绚烂的晚霞微微出神。 都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看来明天又是一个好天气,只是今年的天气似乎有些反常,入夏以来已经很久没有下雨了。 立冬同样一身男装,跟在庄青如的身后惴惴道:“小……阿郎,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 “不回。”庄青如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你不必进去,就在外面等着。” 立冬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太小,带她进去坏了事儿就不好了。 “阿郎……”立冬被丢在门外,眼睁睁地看着庄青如摇着扇子大摇大摆地往那灯火阑珊处走去。 “小郎君,里面请~”门口的伙计热情地招呼着。 庄青如一边往里面走,一边随口报了一个名字,“去白梅厅。” “好叻,您这边请!”伙计一听,连忙招呼人往楼上走。 仙鹤楼的很多厢房都被人提前定下了,而想要包下这里的包厢可不单单是有钱就够了,还得有权有势。 庄家虽然是彭县首富,但商人地位低下,向来被人轻视,自然没那个本事随意来去。 但好在她的闺中好友游瑜的身份够用,常年在这里有个小包厢,还叫她随便用。 白梅厅以典雅小巧著称,最受女眷喜爱,且位置隐蔽,最适合聊天说话。 庄青如今儿不是来享受的,她进了白梅厅便苦恼了起来,这仙鹤楼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想找一个人何其艰难?她总不至于挨着敲门去问吧? 依稀记得兄长是和一个叫“鸿官”的男伎传出流言的,那人今日定也在这里,找一个伎人之人总比找一个学子要快些。 不如先找到他,然后守株待兔? 正当庄青如仔细琢磨法子时,门外传来敲门声,不等她起身,一道黄鹂般清脆的声音闯进了她的耳畔。 “我就知道是你来了!”一个娇小的身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看见里面的身影愣住了。 庄青如同样也愣住,两人互相看了看对方身上穿着的男装,发起了呆。 “噗嗤!”庄青如先笑了起来。 这个和自己同样默契的人可不就是她那好闺蜜游瑜吗? “哈哈哈哈。”游瑜也跟着大笑出身,绕着她转了两圈,指着自己身上的衣裳道:“我听说白梅厅叫人定了,便猜出是你,想不到咱俩心有灵犀。” 两人从七岁时便认识了,彼此熟悉,一起惹下的祸事,搞砸的场子不知凡几,一起穿着男装出去溜达这样的小事都不知道做了多少回。 便是化了妆,换了身份,两人一眼便能认出来。 “你来这里做甚?”庄青如丝毫不意外会遇到游瑜,在记忆里,庄青岭被陷害后,游瑜还特意找到自己,懊恼自己当时也在仙鹤楼,却没能制止住流言。 “我是跟着我阿兄来的。”游瑜是个活泼的小娘子,她长的甜美可爱,圆溜溜的大眼好似会说话,“阿兄最近心情好极了,今儿个特地打扮一番出来赴宴,定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我要揭穿他,再狠狠羞辱他!” 游瑜和游璟虽然是亲兄妹,但和自己家相亲相爱不同,这两人势同水火,庄青如不止一次听到好友抱怨过游璟的不是。 其实也难怪,游璟早年间便出去远游,直到三年前才回到游家,而游瑜自小娇养着长大,对于这个从来没关心过自己、嘴巴毒,心眼儿坏的兄长自然没什么好感。 刚刚被坑去一盆白雪塔的庄青如对此事颇为赞同,“我支持你,兄长若是不听话,教训一下便好了。” “你还没说你来这里做甚?”游瑜问道。 庄青如看着两人身上的男装,又想着游瑜的身份,突然福至心灵,冲游瑜招了招手,“你不是想着坑……我是说看你兄长的好戏吗?我有一个主意,只是需要你帮忙……” 第十四章:墨竹轩 墨竹轩是仙鹤楼最大的厢房,素来以雅致精美著称,也是文人学子最爱小聚的地方。 傍晚将至,这里异常热闹,除了陆槐和游璟外,还聚集着许多年轻郎君。 “来来,各位郎君,都听某说一句。”一个约莫二十四五岁的男子站起身,抬了抬手道:“今日咱们齐聚于此,某想向诸位介绍一位郎君。” 说着,他的手往陆槐身上一遥遥一挥,“陆君回陆郎君,想来诸位不认得,但若是说张弃言张公,大家应该都知晓,这陆郎君乃是张公的关门弟子,又是去年的新科进士,前途无量啊,今日便是为他接风洗尘!” 余下的众人听了,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难怪瞧着仪表堂堂,原来是张公的爱徒,了不得啊!” “我听说陆郎君半年前就来到了彭城,一直闭门不见客,还是咱们许郎君有脸面,竟然能请动他。” “还有他旁边坐的那位,可是游国公的孙儿游璟游家郎君?” 许逸盛见那些学子都露出羡慕的眼神,不由地得意起来,不枉他费劲心思递了帖子过去,将人请了过来。 张弃言的弟子又怎样?游国公的孙儿又怎样?他只要略施小计,还不是得为他所用。 “他这样拿你撑脸面,你也不气?”游璟和陆槐坐在一处,见那许逸盛得意的表情怎么也藏不住,忍不住问道。 都半年了还接风洗尘,便是有灰都吹没了。 陆槐盘坐在软塌上,闲适自在的样子好似没听见,“你这个游国公的孙儿都不生气,某气甚?” “啧啧。”游璟唏嘘两声,“我不是不生气,只是懒得计较罢了,老头子年纪大了,又致仕多年,最不愿意和旁人起冲突。” 许逸盛的父亲乃是彭城县令,若从家世上来说,是比不得陆家和游家的,但是许县令与朝中某位大员关系密切,又奉行酷法,彭城县大多官绅都愿意卖个面子给他。 “哎,早知这么无聊,我便不陪你来了。”游璟叹气,“别怪我没提醒你,这个许逸盛最是争强好胜,他既然设下这个局,定会想法子出一出风头。” “只要他不来招惹我,随他怎么出。”陆槐不甚在意。 陆槐话音刚落,许逸盛便端着酒盏向他们走了过来,“陆兄、游兄。” 他的脸上挂着笑,客客气气冲陆槐道:“两位在说什么?可觉得无趣了?某早便想来认识陆兄,咱们彭城县的郎君最是热情,方才硬是拉着某不放,到底失了礼,某赔罪来了!” 对他热情,所以便撇下作为客人的他们?游璟觉得好笑,这个许逸盛还真是时刻都要彰显自己的身份地位。 陆槐端起茶盏道:“许兄客气了。” 许逸盛见陆槐依旧坐着,心里有些不高兴,按理说他都亲自来了,要是个懂规矩的,怎么也得站起来以示尊敬,可这两人偏偏坐在着不动,像是在羞辱自己似的。 其实他也不想想,以陆槐和游璟,一个新科进士,一个国公的孙子,怎么可能向他敬酒呢? 他脸上却笑容不改,他看了一眼陆槐手里的茶盏,忙道:“来这里怎么能喝茶呢?快,叫人换上最好的酒来。” “不必了。”陆槐抬手阻止了他的盛情,淡淡道:“某身子不适,不能饮酒,还望许兄见谅。” “这酒又不伤人,吃些快活快活。”许逸盛却不肯听,坚持道:“陆兄初来彭城,怎么也得得给某个面子才是,你们说对不对啊?” “对!说的不错。”有学子跟着起了哄。 陆槐微微抬眼,漆黑的眸子摄人心魄,直勾勾地盯着许逸盛。 许逸盛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正要开口继续说道,便听见游璟散漫的声音响起,“许郎君还是莫要相劝为好,君回这身子可禁不起任何折腾,稍有不慎怕是你那阿耶都要亲自登门赔罪。” 许逸盛先是微怔,反应过来后再也藏不住心底的怒意,他万万没想到游璟竟然这般不给面子,连他阿耶都要被说道,一个被师长牵连的新科进士罢了,不远千里跑到彭县来避难,竟然还敢摆架子? 听说他是个病秧子,传言说是活不过二十五岁,竟然这般威风?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许逸盛僵着脸,端着酒盏的手微微抖动起来,原本是想听阿耶的安排与他好好相处,现在看来完全没必要。 “听说陆郎君是来彭城养病的,怪不得身体如此虚弱,那陆郎君可要好好修养,莫要因此生出好歹。”许逸盛阴阳怪气道。 从陆兄到陆郎君,也就隔了一盏茶的功夫。 第十五章:鸿郎君 陆槐也不在意,这样的话他从小便听习惯了,和某些肮脏的污言秽语相比,许逸盛已经够温和了,“多谢许郎君提醒。” 许逸盛讨了个没趣,酒也不喝了,袖子一甩回到了座位上。 热闹的墨竹轩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有学子眼见气氛尴尬起来,连忙打起了圆场,“烈酒伤身,不吃也罢,听说许兄特地请来君子院的名伎给我们唱曲,不如请来一见,也叫我们欣赏一下名伎的本事。” 他这么一打岔,其他人纷纷应和。 “听说君子院都是厉害角色,尤擅乐舞,不知请来的是谁?” “无论是谁,我们都能饱个眼福,只管好好瞧瞧便是。” 君子院是彭城县有名的教坊,说是教坊,其实里面都是些罪奴之后,或是走投无路,卖身进去的少男少女。 他们自小跟着教习学习乐器舞蹈,书画礼仪,为的便是在长大后取乐他人。 君子院是出了名的认钱不认人,想请他们出面除了有权势之外,也得有银钱才行。 有人递了台阶,许逸盛的面色总算缓和了许多,不多时便恢复之前傲慢的样子,“那你们算是来对了,这人某当真就请了。” 有人连忙附和道:“那快叫进来给我们弹唱一曲,” 许逸盛用眼角扫了一眼陆槐两人,见他们也露出好奇之色,得意地拍了拍手,“叫鸿郎君出来。” “鸿郎君,原来是他!” “当真是鸿郎君,竟然能请动他?” 陆槐见现场的人都激动起来,轻声问道:“此人是谁?” 游璟也来了兴致,“你不认识也是应该的,鸿郎君是一个伎人,坊间都传他长相俊美、才华横溢,虽是伎人出身,但并无娼感,曾经有人一掷千金为他赎身,他却拒绝了,说教坊有养他长大的恩情,此生只想报答。” 陆槐听罢,眉眼微动,世间当真有身在泥潭,却性情高洁之人吗? “你有耳福了,这鸿郎君琴技一绝,多少痴男怨女蹲在君子院门前,只为了听他弹上一曲。”游璟笑的不怀好意,忽而道:“听说洛阳男风盛行,性相近者多结为香火兄弟,不知比起彭城来如何?” 香火兄弟其实指的便是龙阳之好,在这个时候,好男风并不是一件稀奇事,许多达官贵人家中都养有不少男伎,宴会的时候叫出来助个兴也是正常的。 陆槐嗤笑一声,“怎么你有兴致?不如某去和游老夫人说道说道,兴许她会应承你。” 游璟闻言,不说话了。 他今年二十有三了,比起许多弱冠之年便成婚的小郎君来说,年岁属实大了些,偏偏他无心婚事,谁家来提亲他都不愿意,久而久之,外面就有了不少闲言碎语。 游老夫人担心孙子找不到好姑娘,日日忧心他的婚事,若是陆槐再去提醒,他少不得要挨一顿念叨。 就在两人说话间,厢房外面的门被推开,三个年轻男子从外面走了进来,为首的男子身穿淡绿色圆领袍,上面绣着苍劲的绿竹,像是有了生命一般。 他头上并未带任何装饰,只粗略地用一只木簪挽住了长发,更显得他格外清雅淡然。 剩下的小厮则一个抱着一张琴,一个捧着一个托盘,垂着头跟在后面。 年轻郎君也是低着头,在踏进厢房后,他缓缓地抬起头,面冠如玉,霞姿月韵,一双凤眸含情脉脉却又透着股股清冷。 他对里面的许多人视而不见,只冲着许逸盛行了个礼,开口道:“上官鸿,见过诸位郎君。” “鸿郎君来了,正好,给我们弹唱一曲!”许逸盛微抬下巴,眼露傲色。 上官鸿对他带着鄙夷的神色视而不见,点了点头,带着身后两个小厮走到空置的厢房一角。 身后的小厮将琴放到案桌上,上官鸿在后方站定、盘腿、下座,又接过小厮递上来的帕子净了净手,双手这才往琴弦上一搭。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优雅而洒脱,叫人光是看着便觉得赏心悦目极了,众人的交谈声渐渐变小,一双双眼睛期盼地看向他。 飘渺的琴声从他的手中流出,如山泉淙淙,又似黄鹂低鸣。 “赤白桃李花,云间烟火家……” 悦耳的唱曲伴随着琴声而起,婉转低扬,洋洋盈耳,众人好似在他的歌声里看见了满山桃李花盛开的景象,忍不住闭目静赏。 片刻后,琴声渐变,原本的宁静平和不复存在,美好的山村像是迎来了一场激烈的争斗,那漫天的杀戮和血腥直抵心灵。 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铿锵的战意扑面而来,无数个勇士从天而降,似是神祇般解救万名于水火,又似凤凰高歌带来人间祥和。 第十六章:解其围 “咚!”尾音划破寂静的厢房,也将众人的神志唤了回来。 “不愧是彭城县琴技第一人。”游璟由衷地赞道:“这琴比起宫廷大家也不遑多让。” 他也会琴,自问也有些心得,但比起上官鸿来说,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确实如此,如听仙乐耳暂明。”陆槐低声道。 其他人也大多和他们一样,一脸的惊讶和赞赏。 “好好好!”许逸盛也很高兴,抚掌大笑,“余音绕梁,不绝于耳矣!” 有郎君也连连夸赞,又建议道:“如此琴技,只听一曲岂不可惜?不如请鸿郎君再弹一曲?”?“是啊,也好叫吾等多赏一会儿。” 还未等许逸盛开口,上官鸿身后的小厮脸色微变,拱手道:“各位郎君莫要见怪,我家阿郎的规矩便是一场席只弹一回琴,只唱一首曲。” 许逸盛神色微顿,继而笑道:“这规矩未免太拘谨了些,不过是多唱一回,费不了多少功夫。” “规矩不可破,还请郎君……” 小厮的话还没说完,便听见上官鸿道:“阁下请某来时,便应知晓此事,请恕某不能应承。” “某若是执意让你再唱一曲呢?”许逸盛怒了,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被落了两次面子,叫他的脸面有些挂不住。 他从小便是说一不二的主儿,骄生惯养,整个彭城县有几个人敢对他不敬? 陆槐和游璟也就罢了,可他上官鸿一个伎人也敢反驳他?简直在自讨苦吃! 他冷哼一声,目露凶光,“今儿个某心情不好,你若是个聪明的便再唱几曲,若是想找不痛快,某也能成全你。” 上官鸿丝毫不畏惧,站起身,掸了掸衣袖,自言自语般道:“曲已唱罢,某先告辞。” 小厮连忙抱上琴,跟在他的身后。 “来人,给我拦住他!”许逸盛当真气极,也不顾有许多人在场,只想着要教训一下这个不知死活的伎人。 眼见许逸盛要动手,余下的郎君皆露出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上官鸿这个规矩他们也有所耳闻,但是再大的规矩在权势面前都要低头不是? 上官鸿纵容清高,可他本就是贱籍,与上许逸盛作对岂不是自寻死路? 就在这时,一个男声突然响起,“孟子曰:‘不以规矩,无以成方圆’,既然上官郎君有这么个规矩,不如我们便做一回君子,随了他的意吧。” 敢在这个时候出头的,倒是有几分胆量,陆槐循声望去,发现是一个身着白衣,面容温和的男子。 他大约弱冠之年,坐在角落里并不显眼,但说话的时候,眼睛异常明亮。 “庄青岭,这里没有你的事。”许逸盛不屑道。 “某只是觉得既然人家不愿意,咱们何必强求?诸位郎君都是大才之人,吃酒饮茶,吟诗作对一样痛快。”庄青岭不卑不亢道。 “你的意思是我在找事了?”许逸盛冷笑,“你算个什么身份,敢对本少爷指手画脚?” “某不是这个意思……”庄青岭急急解释。 游璟眼珠子转了转,冲陆槐咬起了耳朵,“此人名叫庄青岭,乃是彭城首富庄家的少东家,家里颇有些资产,此人读书不错,性情相貌也是不差,考不了功名倒是可惜了。” 陆槐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你今日颇有些殷情。” 这是在说他多管闲事了,游璟在心里冷笑,好小子,等他发现家里那个小青身份的时候,可别怪他没提醒过他,“我话说完了,听不听随你。” 陆槐没有理他,看那庄青岭似乎有些急切,越解释越乱,他身旁的学子不停地拉着他的衣袖。 “够了!”上官鸿白皙的脸上染了几分恼意,“此事与他人无关,许郎君若是有什么不满只管冲某来便是。” “现在知道求饶了?既然你认了错,便好好地回来唱上几曲,某便当此事没发生过。”许逸盛轻蔑地瞥了一眼庄青岭,“你们这些小门小户的,想替人出头,也需惦一惦自己的分量。” “你!” 上官鸿还想说话,冷不丁被一阵咳嗽声打断了。 众人看去,只见陆槐单手掩这口鼻,发出急促的喘息和咳嗽声,“咳咳咳咳!” 游璟连忙抚上他的后背,“怎么了?可是身子又不好了?” “咳咳。”陆槐又咳嗽了两声,抬手道:“许是这里有些喧闹,受了惊,不碍事。” 游璟便道:“大夫说你的身子需要静养,你偏要出门赴宴,若是病情加重可如何是好?” 此言一出,许逸盛的脸青了,又黑了。 “罢了,既然陆郎君嫌太吵闹,这曲不听也罢。”许逸盛挥挥手道:“你可以滚了。” 上官鸿张了张嘴,最终没有再说什么,匆忙冲庄青岭点点头后,带着小厮离开了。 庄青岭正想感谢一下陆槐两人,却见那两人只顾自说自话,压根儿没瞧见他,他这才在好友的再三拉扯下坐了下来。 第十七章:茶博士 “你出这个风头做甚?”好友童舟抱怨道:“咱们能来这里已实属不易,何必要和他过不去?” “是我逞能了,叫你为难了。”庄青岭老老实实地认了错。 “我倒没什么,只是可惜了你。”童舟叹气道:“我本想着以你的才学能多结识几个好友,好叫他们能帮你引荐贵人,现在你得罪了县令的公子,谁还敢与你相交?” “或许这便是我的命。”庄青岭喃喃道。 他不后悔为上官鸿说话,只是觉得对不起好友的用心良苦。 “你也不用妄自菲薄。”童舟继续安慰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等过段时间大家忘的差不多了我再带你认识认识。” “多谢。”庄青岭由衷地感谢。 这件事就像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酒过三巡后,众人全都玩开了,倒是庄青岭心里有事,连喝了好几杯烈酒。 “你不能再喝了。”童舟劝道。 “不喝了不喝了。”庄青岭也知道自己喝多了,“真喝下去,家门都进不去了。” “你那妹妹在喝酒上管你还是严厉了些。”童舟和庄青岭同窗多年,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说起自家小妹,庄青岭忍不住笑了笑,晃晃悠悠地站起身道:“我先出去醒醒酒。” “你慢些,要不我先送你回去吧?”好友道。 “不必,我只是出去转转,很快就回来。”庄青岭拒绝了他的好意,“你还有其他人要陪,莫要因为我失了礼。” 他们有好几个人都是和好友一道来了,不能因为他一个将其他人丢下。 好友想着这里是仙鹤楼,里里外外都有小厮伙计盯着,应该也出不了什么事,便随他去了。 可他不知道的事,在庄青岭刚刚踏出厢房门的时候,一个身影也在某人的授意下跟了上去。 …… 另一边。 庄青如和游瑜避开众人找到了酒楼的茶博士。 “不成不成!”听完两人要上官鸿所在厢房的位置,茶博士连连摆手,“两位郎君莫要为难小人,来仙鹤楼的都是客,两位若是和鸿郎君有约,小人倒是可以通传,其他的事儿,请恕小人不能应承。” “我们只是仰慕鸿郎君,想亲眼瞧瞧,不会打扰到他。”庄青如给茶博士递了荷包,“还请博士行个方便?” 茶博士看着那荷包,鼓鼓囊囊的,看着就塞了不少铜钱,但是他还是忍痛拒绝了,“那也不成!不经允许不得将贵客的厢房透露给他人,这是仙鹤楼的规矩,要是叫掌柜的发现,非得打小人的板子。” 见茶博士软硬不吃,庄青如有些急了。 梦中的庄青岭苦于流言,并不曾说当是发生了什么,还是游瑜后来说了些当时的情况,大致就是庄青岭叫人发现和那鸿郎君躺在一张床上。 两人衣衫不整,醉眼迷离,只看的人羞涩尴尬,接着便传出两人有龙阳之好的流言。 庄青如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发生这件事,但是她可以简单推算出鸿郎君现在在哪里。 兄长只是来吃饭喝酒,肯定不会在这里留宿。 但像是上官鸿这样的伶人,通常都会提前去表演的地方做准备,大都会安排一间厢房用于梳妆打扮,歇息安顿。 她只要找到上官鸿住的厢房,守株待兔便可,再不济,她看住了上官鸿,便不怕生出事端。 可是现在仙鹤楼的茶博士不肯说出上官鸿的厢房在哪里?说实话的话上官鸿肯定不见她们,还容易叫人怀疑。 既然如此……庄青如冲着茶博士招了招手。 茶博士附耳过来,听到一半眼睛便亮了起来,“你说真的?倒是有几分道理。” “这话还能有假?”庄青如便冲游瑜道:“游兄,就按咱们之前说的那样如何?” 游瑜眨了眨眼,配合地点了点头,“如此甚好。”说着扯下身上的一块玉佩,递给茶博士道:“这是信物。” “原来是游家郎君,二位放心这事儿包在小人身上!”茶博士接过玉佩,拍着胸脯道:“小人这便带二位去找游郎君?” “不必。”庄青如道:“你先去安排,某自己去。” “好叻!”茶博士这次没有推脱,爽快地报上了厢房位置。 待茶博士走了之后,游瑜道:“你说明日兄长会不会发现是我们算计他?” 庄青如咳了咳嗓子,“自然不会,咱们两个现在是男子,与庄小娘子和游小娘子何干?” 真当她的白雪塔是好收的,不坑他一把她庄青如的名字倒过来写! 仙鹤楼分为内院和外厅,内院是短暂休息或者住宿的地方,外厅则是小聚之所,庄青如带着游璟,像做贼一样避开众多眼睛,来到了内院。 第十八章:两个人 “你确定是这这间屋子?”游璟躲在角落里,看向对面紧闭着的房门,狐疑地问道。 庄青岭也不是很确定,迟疑道:“这里确实是地字六号房。” “好半天也不见人出来。”游瑜建议道:“不然咱们溜进去瞧瞧?” 好闺蜜之间是无话不说的,庄青如本就不想瞒着好友来这里的目的,但又不能说是自己梦中遇见庄青岭被冤枉,便半真半假地说了些,只说听见有人要伤害兄长和鸿郎君,她找不到兄长,只能先找鸿郎君。 因为庄青岭有被人迫害的前车之鉴,游瑜很坦然的接受了这个说法,拉着庄青如救人来了。 “万一里面有人呢?”庄青如拉住她,环顾四周,想了想道:“你等等,我来试一试。” 她让游瑜藏好,自己从怀里掏出几枚铜钱,冲着房门砸了过去。 房门发出“当当当”的响声,但是好半天也没人出来检查。 “看样子里面没人。”游瑜伸出脑袋道。 庄青如心里微松,大大方方地来到门口,推开门,小心翼翼地溜了进去。 这是一间雅致的厢房,淡色的纱帘层层垂下,将里面分为两部分,外面是待客之所,里面则放着床榻。 “想不到这个鸿官住的挺好的。”游瑜看着一旁放着的琴道。 庄青如却觉得有些不对劲,总觉得房间里有一股难闻的味道,她鼻子嗅了嗅,确定味道是从内室里面散发出来的。 庄青如直接掀开纱帘,药味便的更浓郁了,里面的场景也叫她愣了一下。 “怎么了?”游瑜走了过来,瞧见里面的样子小声叫了出来,“天呐,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呜!这是什么味道,好奇怪。” 只见里面横七竖八地躺着三个人,两个小厮躺在地上,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子则躺在床榻上,他呼吸急促,面色潮红。 “不能闻!”庄青如连忙捂住游瑜的口鼻,又从将身上的荷包解下,放在她的口鼻上,“里面有药。” 游瑜被她捂着口鼻,明亮的眼睛越瞪越大,“唔,唔唔唔唔唔!” “原来是这样!”庄青如在一瞬间想明白了事情的过程,上官鸿和她兄长应该是叫人算计了,此人现在这个样子,再和兄长独处一室,任谁看见都会怀疑他们清白有误。 上官鸿已经着了道,不知她兄长会以何种方式出现。 荷包里的药效果不错,游瑜闻了之后,整个人神清气爽,她上前两步,看着躺在床上道上官鸿道:“此人便是那鸿郎君?果真长的不错。” 说着,她将手中的荷包靠近他的鼻子。 药的味道很重,睡梦中的上官鸿受了刺激,眉毛动了动。 “你做甚?”庄青如看见她的动作,惊讶地问道。 “叫醒他啊。”游瑜道:“总不能叫他一直这么睡着。” 庄青如沉默片刻,将上官鸿叫醒,确实是个好法子,但是……“那咱们要如何解释不经允许出现在他的房间里呢?” 别被当成女登徒子了。 要知道上官鸿作为彭城县最知名的男伶,想见他的女郎能从城东排到城西,其中不乏有官家姑娘,听说还有女郎知道上官鸿不单独见女子,便乔装成男子靠近他,轻薄他,叫人发现后还不知悔改,叫嚷着要将他“娶”回家。 那女郎和现在的她们有什么区别?! “唔……”上官鸿在药包的刺激下,发出难耐的呻吟,酥软的声音光听着便叫人异想翩翩。 “砰!”的一声,游瑜毫不犹豫地给他的颈脖出来了一拳。 上官鸿还没睁开的眼睛又闭上了,这下子连声音都没了。 庄青如有些错愕地看向好友,眼中有一瞬间的迷茫。 游瑜眨了眨眼睛,理直气壮道:“这也是为了咱们好,我可不想叫游璟看笑话!” 理由很强大,庄青如只能竖起了大拇指。 “那现在,咱们该怎么办?”游瑜问道。 “我想想……” 就在这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坚定又力,似乎还有些许嘟嘟囔囔的碎语。 “吱呀!” 外面的门又被人推开了,是有人进来了。 庄青如和游瑜对视一眼,连忙闪身身躲进一旁的屏风后面。 脚步声渐渐靠近,透过微弱的烛光和缝隙,庄青如看见一个高大的侍卫扶着一个醉醺醺的郎君走了进来。 庄青如一眼便认出醉酒的郎君便是自己那倒霉兄长,原来他是这样被带来的。 游瑜也认出了庄青岭,手指戳着庄青如。 庄青如竖起一只手指放在唇上,示意她不要着急。 那侍卫她并不认识,但是从装束来看,应该是出自有钱人家,就是不知道兄长是恰好被抓来当陷害上官鸿的工具,还是那幕后之人要对付的人正是兄长? 庄青岭浑身都是酒味,那侍卫直接将他丢到床上的时候,他的眼睛动了动,想要睁开,可是浑身上下一点儿劲儿都没有。 第十九章:使阴招 侍卫看着床上的两个人并排躺着,眉头微皱,直接将两人胸口的衣服扒开,一边扒,一边嘀咕道:“对不住了,谁叫你们得罪了阿郎,失去名声总比丢了性命好。” 侍卫扒完衣服,又将帷帐放下,正要离开的时候,脚下差点儿被一个小厮绊倒。 他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单手托起一个小厮便往屏风后面拉。 庄青如心中一紧,游瑜更是攥住了她的胳膊。 这样下去肯定会被发现的! 她的脑子飞快转动起来,手在衣袖里摸索了一下,想着身上带的东西有没有能帮的上忙的。 就在两人的心快要跳到嗓子眼儿的时候,那侍卫在距离屏风一步路的时候停了下来,转而将那两个小厮塞进了床地下,然后很快离开了。 门外再次被人关上。 庄青如和游瑜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后者拍着胸脯道:“好险好险!” 庄青如也有些后怕,但好在也不是没有收获,她总算知道梦中的庄青岭是如何被害的了,“小鱼儿,咱们该干活了!” “作甚?人不都走了吗?”游瑜不解。 庄青如道:“你不觉得这样的场面有些眼熟吗?” 游瑜“啊”了一声,回想了一下刚刚发生的事情,脑中灵光一闪,“这,这不是话本里常出现的,内宅抓奸之事吗?”?话本子里都说了,有的人爱而不得,便会在宴会酒席中将人设计到厢房里,两人有肌肤之亲,便失去了名节,定是要成婚的! 按照现在的情况发展下去,接下来便是有人要来捉奸了。 “这样肮脏阴招自古有之。”庄青如冷笑一声,“爱而不得也好,因爱生恨也罢,无论主使者是谁,害的都是两个人的一生。” 世间之人对男子太过宽容,出了这样的事伤害的大多是女子。 游瑜纠结道:“可是你兄长和那个鸿官都是男子……” 庄青如沉默片刻,幽幽道:“男子的名节也要好好保护。” 事不宜迟,两人掀开帷帐,里面旖旎的一幕让她们看着尴尬又羞涩。 游瑜还是一个未出阁的女郎,纵然跟着庄青如一道长大,比起寻常姑娘大胆些,可这并不代表她可以心无旁骛地面对两个大男子赤裸的胸膛! 庄青如一把将兄长裸露的衣襟合上,又快速将被褥盖在上官鸿的身上。 “阿兄!阿兄!”庄青如拍打着兄长的脸,想将他唤醒。 庄青岭反应微弱,想要睁开眼却没有力气。 庄青如无奈,兄长只怕也是叫人打晕了,他只能奋力将他拉了起来,一只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顺便招呼道:“小鱼儿,你帮忙扶另一边,咱们得带我阿兄离开!” “哦哦。”游瑜反应过来,见到庄青如的动作立刻心领神会,事权从急,也顾不得其他,拉起了庄青岭的另一只胳膊搭在肩上。 一边是苍劲有力的胳膊,一边是男子粗重的呼吸声,尽管游瑜和庄青岭见过多次,但从未如此亲近,方才那赤裸的胸膛和迷离的场景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游瑜只感觉到自己的脸快要烧起来了。 庄青如没有察觉到好友的异常,她现在满脑子都想着将兄长带出去,只要兄长不在里面,这奸便捉不成。 往门口的路并不远,庄青岭似乎还存了些微弱的本能,听到熟悉的声音后,乖巧地随庄青如走,倒是给她们减轻了不少负担。 厢房的门近在咫尺,庄青如提了提兄长的胳膊,抬起一只手打开了门。 门外却站了两个人,见门从里面打开,见到她们的样子满脸错愕,其中的一个人还保持着敲门的动作。 四目相对之下,空气似乎都停滞了下来。 庄青如的脑子里只剩下了两个字:完了! 第二十章:厢房里 墨竹轩。 酒过三巡后,众人的热情丝毫未减,吟诗作对有之,谈古论今有之,甚至有人因为观论不同,当场辩论起来。 许逸盛并没有参与进去,他心里憋着气,只蒙头喝酒,好在他的酒量不错,虽然有些迷蒙,但神志未失。 一个侍卫穿过热闹的厅堂,悄悄地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许逸盛的眼神亮了起来。 他放下酒盏站起身,冲着众人喊道:“诸位,时辰不早了,不如今儿便散了吧。” 众人的喧闹声停了下来,也愿意给他个面子,当即站起身,纷纷对其表示了招待之谢意。 “怎么陆郎君和游郎君不在?”有人突然发现两人不见了。 “方才陆郎君身子不爽,出去透气了,游兄陪他去了。”许逸盛笑道:“不妨事,回头某叫人送他们回去。” “还是许兄考虑周到。” 许逸盛非常满意他的识趣,顺势道:“其实某有件事想拜托各位,你们也知道某素来心直口快,方才误会了鸿郎君,如今想来越发觉得良心受责,不知可否请诸位同某一道,去向鸿郎君赔个礼?” 众人不明白他堂堂一个县令之子,为何要向一个伎人赔罪,但想到坊间有传闻说是那鸿郎君身后有大人物撑腰,只当他不想徒生是非,纷纷答应下来。 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地离开墨竹轩。 在茶博士的带领下,他们很快来到地字六号房门口,许逸盛突然加快了脚步,径直来到门前,敲门道:“鸿郎君,你在吗?” 无人回应,可从外面看去,里面分明有两道人影。 许逸盛满脑子都是要毁掉里面的两个人,想也不想地推开门。 木门发出激烈的响声,里面的人影回过头,看清门口的情形后,问道:“这是怎么了?” “陆郎君?游兄?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在看清里面两个人的时候,许逸盛整张脸都绿了。 陆槐和游璟正在窗下喝着茶,微微的凉风吹过,整个人都心旷神怡了起来,后者放下茶盏,摇着扇子反问道:“这里是客房,某为何不能在此?倒是许郎君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这么闯进来,不是君子所为罢?” “可这里是鸿郎君的厢房。”许逸盛下意识道。 “他已经走了。”陆槐接过话,淡淡道:“说起来,这鸿郎君虽身在教坊,却有君子之风范,临走时特意将这间客房留给我们歇息片刻。” “咱们这些读书人,还没有人家一个伎人知礼。”许逸盛意有所指道。 以他们的家世倒不至于省那些银钱,但接受旁人的好意也是一种美德。 他们这么一说,倒有些旧事重提的意思,这么一对比,傍晚宴席上许逸盛的行为显得有些仗势欺人。 学子们再次小声嘀咕起来,还有人对陆槐和游璟拱手道歉。 许逸盛的脸彻底黑了,咬牙切齿道:“你们既在房里,某方才叫人,为何不应?”?若是他们出声,他也不至于丢这么大的脸。 “你叫的是上官鸿,与我们有甚干系?”游璟满脸无辜,“某还以为是他忘了什么东西,半路折返回来讨要。” “你!”许逸盛气急,他又不是傻子,岂能听不出游璟话中的戏谑之意。 有人连忙解释,“是这样的,许郎君之前对鸿郎君有些误会,特意前来赔罪。” “原来是赔罪啊!”游璟恍然大悟,又故作不解道:“既是赔罪,怎么来这么多人?看着不像是道歉,倒像是欺负人来了,若是个胆小的,只怕要被吓破胆。”?他这么一说,余下的学子脸色尴尬起来,可不是吗?他们十来个人一股脑儿地冲进厢房,确实像是来生事的。 读书人向来重视名声,这么恃强凌弱的污名断不能传出去,没瞧见走廊外其他厢房的人听见动静,纷纷往这边看了吗? 顿时,有不少学子纷纷道歉。 许逸盛眼见情势不好,心里越发烦躁,他知道此时息事宁人才是最好的,可到底有些不甘心,明明之前都叫人安排好了,让那上官鸿和庄青岭双双落局,名声尽失,怎么片刻功夫里面就换了人? “是某的不是,某……” 正当许逸盛咬着牙要道歉的时候,内室突然传来沙哑的呜咽声,那声音里还夹杂着几分荼靡之意。 “谁在里面?”许逸盛来了精神,不等陆槐等人回答,直接掀开了布帘,闯了进去。 忽如其来的变故叫众人心生疑虑,但又止不住心中的好奇,纷纷抬眼看去。 只见那帷帐被人掀起,露出了床榻上沉睡着的身影。 第二十一章:破局法 “恒之?你怎么在这里?”庄青岭的好友童舟认出了床上躺着的人,连忙挤开人群来到他的身旁。 庄青岭还在昏睡着,嘴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呼声,那是宿醉后难受至极的表现。 “原来你认识?那正好省的某叫人送他回去了。”游璟道:“某来厢房的时候,正巧碰见他醉倒在地上,想着好歹相识一场,便捡了回来,可累死某了。” “某也是搭了一把手的。”陆槐不咸不淡地补充了一句。 “你那是搭手吗?从头到尾也就是跟着罢了。”游璟没好气地反驳他。“苦的累的都是某,待他醒来,定叫他出出血。” 他说的生动又巧妙,众人仿佛看见他拖着庄青岭来厢房,又奋力将他抬到床上,而陆槐则背着跟在身后的模样。 “帮了人家的大忙,谢你也是应该的。”陆槐意味深长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躲在黑暗中的庄青如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应当的,应当的。”童舟连连道谢,“待到恒之酒醒,定然登门拜谢二位。” 许逸盛见他们自顾说话,压根儿不将他放在眼里,“某倒是不知陆郎君会如此好心,随意捡人回来。” 他在“捡”字上面下了重口,话语之间染上了几分讽刺之意。 到如今他那里还不明白,定是他的算计叫这两人发现了,他们在怀疑自己,可那又如何,没有证据他们只能自认倒霉。 想不到一个商贾之子和一个伎人,竟然能叫他们二位出面护着。 “某确实不喜欢多管闲事。“陆槐道:“只是好友之托,莫不敢从而。” “许郎君莫要再误会了,是某执意要救人的,某有个不争气的妹妹,与庄郎君的妹妹乃是手帕交,左右这厢房不需多费银钱,某也是做个顺水人情。”游璟说完,又补充道:“也是,此等闺阁之交,许郎君不知道也正常。” 许逸盛终于承受不了,知道自己这次是栽了,他深吸一口气,道:“是某赔罪心切,失了礼了,还请两位见谅。” 他低下了自己高贵的头颅,向两人拱手致歉。 “无碍。”游璟摇着扇子,温声道:“许郎君不过是性情中人罢了。” 许逸盛并没有感到高兴,只觉得游璟说的话都是在讽刺他。 “咳咳咳!”陆槐再次咳了起来,端起茶摇了摇道:“时辰不早了,许郎君若是无事,只管自便。” 这是在送客了。 许逸盛的眼睛扫了他们一眼,似乎要将他们的样子记在心底。 片刻后,厢房总算是清净了。 庄青岭的好友童舟并没有随他们离开,而是再次郑重地向陆槐和游璟道谢,“多谢两位援手之恩,某先行谢过。” 庄青岭是他带来的,虽本意是好心,但若是出了事,他也难辞其咎。 陆槐和游璟没有回答他,前者看向内室,朗声道:“出来吧。” 内室的屏风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声,童舟看见两个娇小的郎君一左一右架着一个高大的男子走了出来。 说是两个郎君有些不准确,因为从面容和神色上来看,这两个“小郎君”分明是两个小娘子才对。 而那个被她们架着的人,正是已经“离开了”的上官鸿。 “在在?”童舟看清了其中一个人的长相,惊呼出声,“你怎么在这里?”?童舟和庄青岭同窗多年,两人时常相互拜访,童舟也算是看着庄青如长大的,即便是男装也认的出。 “啊哈哈哈!童大哥,你也在啊!”庄青如打着哈哈,不敢对上陆槐探究的目光,笑的尴尬又局促。 童舟本想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但碍于还有旁人在,他也不好多说。 “游璟,这次谢谢你了。”游瑜欢快地道了谢。 “叫兄长。”游璟纠正妹妹的称呼,又冲她们两个努努嘴道:“你们不打算将人放了吗?” 两个女孩子一愣,猛地想到还有一个人被她们绑着! 庄青如连忙将上官鸿嘴里塞着的帕子拿开,“对不住啊!” 上官鸿眼神复杂,想要问什么,但又不知如何开口,待到完全松绑后,才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除了绑着自己的两个女郎之外,余下的三人他都有些眼熟,也不曾的罪过,怎么就全都跑到自己房间里来了? 他只记得自己弹完最后一首曲子,想着宵禁将至,君子院吵闹,便想着在这里休息一晚,哪知道回来后便觉得累的厉害,倒在床上便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便发现自己的房间里多了好几个人,不等开口,自己便又被她们绑了,嘴里也塞了帕子。 躲在屏风后又听到了一场阴谋味十足的交锋。 庄青如抬起头,正对上陆槐兴致勃勃的眼神,他仿佛一个身外客,遗世而独立,偏偏那双眼睛染上了尘埃,对俗世起了兴致。 见庄青如看向他,陆槐眉眼微动,嘴角上扬,忽而移开了眼。 造孽啊!原本一切顺利,怎么就突然叫这两个人逮到了呢? 时间回到打开门的一瞬间。 双方人马猝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一队像是做坏事被发现的“盗贼”,一队像是四处抓人的“捕快”。 “果然是你!”游璟黑着脸,一把将扒在妹妹肩膀上的庄青岭推开。 他方才陆槐出来透风的时候,瞧见有两个人鬼鬼祟祟地溜进了这间厢房,原本以为是有小贼出没,可其中有个“小郎君”的身形怎么看都觉得眼熟。 像极了他那个从回家便开始不对付的好妹妹。 “游璟,你做甚?”游瑜被他拉到一边,嘟着嘴道。 “你一个女儿家扮作这个样子,和一个男子勾肩搭背,还要问我做甚?”游璟快要被她气笑了。 “我怎么一个人了,这不是还有在在吗?”游瑜道:“再说了,这人是在在的兄长,也就是我的兄长,做妹妹的扶一把兄长怎么了?”?“你的兄长好好的在这儿呢!”游璟没好气道,转而看见庄青如正吃力扶着庄青岭——因为游瑜突然卸了力道,后者半个身子都拖到了地上。 但是此刻的她更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 陆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不是身子不好,不爱出门,一直在家里养着吗?怎么跑到仙鹤楼这样吵闹的地方来? 更叫人绝望的是自己还被他抓了个正着! 这要怎么解释?天要亡她啊!她还能回陆家做丫鬟吗? 就在她想着如何编一个合适又叫人信服的借口糊弄过去的时候,一道含糊的声音响起。 “你们是谁,怎么会在我的房间里?” 内室的纱帘被掀起,上官鸿衣襟半开,似乎是被她们吵醒了,揉着肩膀,双眼朦胧又惊讶地看着房里房外的一群人。 他张了张嘴,正要开口叫人,便被庄青如及时打断,“你先别说话!” 她暗叫一声不好,想也没想,一把抓住陆槐的胳膊,往房间里一带,又飞快地关上门。 胳膊突然被人抓住,即便是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庄青如手上的温度,冰凉与炙热交汇,让陆槐一时间有些慌神,被她牵着走。 “怎么办?只能先博一博了。”算算时间,那些“捉奸”的人很快便会来,庄青如只能另想法子。 陆槐回过神来,瞧见庄青如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乱窜,又看见地上的庄青岭衣衫不整和上官鸿眼尾犯起的红晕,心中一动,难得开了口,“这里面有,药的味道。” “你们到底是谁?”上官鸿脸色不大好看,“还有地上这位……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他们听见外面了传来交谈声,像是有人在问路。 “这边请~鸿郎君的房间在地字六号,诸位郎君从这边上去之后,左边第三道门便是。” “知道了!” 庄青如脑子突然清明,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手的手腕处,抚摸了一下手链,脑中闪过好几种将他们全部迷晕的办法。 离开是不可能了,干脆就把他们全放倒,人一多,这奸也捉不成了,大不了就说是遭了贼。 “游璟,先将人绑起来堵住嘴。”陆槐忽然上前一步,开口道:“把地上的人送到床上,你们两个去里面躲着!” 他环顾四周,快速地安排完毕,再随手扯下外袍往琴上一丢。 庄青如一愣,刚想说话,便被陆槐再次打断,他只说了两个字,“信我!” 她抿了抿嘴,在反抗和相信陆槐之间犹豫了一瞬间,脚便诚实地做出了反应,扶起地上的兄长往内室走去。 彼时,游璟也反应了过来,无视上官鸿脸上惊讶的表情,飞快将他绑了,还贴心地堵住了嘴。 游瑜不忍心见他被自己兄长如此粗暴对待,好心地解释了一句,“并非我们要害你,只是现在情况紧急,你且受些委屈。” 上官鸿:“呜呜呜呜呜!” 几人将将躲进内室,敲门声随之即到,“鸿郎君,你在吗?” 回忆结束,上官鸿和童舟听的目瞪口呆。 “你们的意思是许郎君是故意的,他想害恒之和上官郎君?”童舟瞪大眼睛,“可是他们都是男子……”?“没人规定那些内宅肮脏手段只能用在女子身上。”上官鸿的脸色十分难看,他出身教坊,什么害人的手段没见过? “幸好幸好!”童舟僵硬着身子滑倒椅子上,“若是叫人发现,那恒之这一辈子便毁了。” 本朝龙阳之好盛行,但大多不会闹到明面上来,更不用说庄青岭还是一个读书人,这要是被人当场捉住,定会落下个品行不端的污名。 德行有亏之人,便是有人举荐也做不了官。 第二十二章:回家路 想到这里,童舟一阵后怕,气道:“那许逸盛忒太小气,恒之不过是说了两句公道话,他便如此报复,当真小人行径!” 他当即便将宴席中的事说了一遍,庄青如这才知道事发有因,那许逸盛竟然因为两句话便如此报复兄长。 “是我的错,庄郎君是受我牵连。”上官鸿神色微暗。 “罢了罢了,还好事情没有闹大。”童舟道:“幸亏有陆郎君和游郎君在此,恒之这才躲过一劫。” 许逸盛敢对庄青如和上官鸿下手,是因为他们身份低微,而陆槐和游璟他便是借十个八个胆子也不敢动。 说到底,不过是见人下菜碟儿、只敢背地里使阴招的主儿。 “如今恒之还没醒,某先送他回去,在在,你也一起走。”童舟安排着,想着赶紧竟然送回家去。 “慢着!”游璟突然开口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天色已晚,庄兄还醉着,现在走动属实不便,某倒是觉得不如今晚便在这里歇息一夜,明日酒醒再回去。” 童舟一听也觉得有道理,“那某再去要一间厢房,带恒之过去休息。” 上官鸿阻止了他的动作,“就在这里休息吧,挪来挪去多有不便。” “这……”童舟犹豫了,毕竟这两人差点儿传出流言,庄青岭歇在这里总觉得有些尴尬。 上官鸿察言观色,看出了童舟的顾忌,忙道:“我那两个小厮还未醒,待他们醒来我们便会趁夜色离开,有劳童郎君在这里陪我们小坐片刻。” 这么一说,童舟果然答应,“多谢上官郎君,有劳上官郎君先照看片刻,某叫人送庄小娘子回去后便回。” 如今庄青岭昏睡着,他作为他的好友,理应要照看好他的妹妹。 “某看不必如此麻烦。”游璟摇着扇子半掩着脸,笑道:“某和陆兄正好要回去,便送庄小娘子一程,君回,你看如何?” “也好。”陆槐看了庄青如一眼,点了点头。 “不不不!”庄青如连忙拒绝,“我不放心阿兄在这里,留在这里陪着便好。” “不成。”童舟想也不想便拒绝了,“这里人多嘴杂,你一个女郎留下多有不便,那许逸盛还不知道有没有派人盯梢,若是发现你就不好了,听话,快回去吧,这里有某在,你兄长不会有事的。” 庄青如咬牙,努力最最后挣扎,“男女授受不亲,我自个儿回去便是。” “那个,还有我在呢。”游瑜委屈巴巴地举起手,她总感觉自己被遗忘了似的。 “就是啊。”游璟拉长声音道:“还是说庄小娘子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愿与吾等同行?” 庄青如恨不得将游璟的嘴堵住!这厮纯粹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她就不信他们没认出自己! “走吧。”陆槐根本不给她反驳的机会,率先抬脚走出房门。 …… 回去的路上,庄青如和陆槐同坐在一辆马车上,因为担心许逸盛还有后手,他们特意叫马车绕到仙鹤楼后门接人。 上马车之前,游璟突然来了句,“咱们似乎不顺路,就让陆兄送你回去吧。”庄青如便被丢进了陆槐的马车上,而游瑜也被他借着教训的名义拎走了。 陆槐坐在她的对面,像一个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庄青如如坐针毡,好几次要开口又不知从哪里说起? 是坦白从宽,还是继续编一个故事?她对陆槐说的故事是那个来着?是家中有个可怜的妹妹要养的故事,还是青蛇白蛇的故事? 也不知道她说府里的小青是她失散多年的妹妹,他会不会相信? 庄青如纠结了半天,感觉马车里的空气都停滞了,她挪了挪位置,掀开窗帘看向外面。 此时的街上空空荡荡,只有几个行人和更夫来去匆匆,虫鸣声唱响夏日的赞歌,偶然飞起的萤火虫像是散落在半空的星辰,发出柔和又温暖的微光。 这是上辈子不曾见过的美景,每一次看到都叫她心旷神怡。 “咳咳咳咳!”急促的咳嗽声打破了平静。 庄青如下意识地看向陆槐,发现他正捂着嘴,小声地咳了起来,她忍不住道:“你的身子未免也太差了些。” 陆槐咳完,拿帕子擦了擦手,慢悠悠道:“我的身子如何,你伺候了这么久不知道吗?小青。” 来了来了,他要揭穿自己了!庄青如打起了精神,开始装聋作哑,“什么小青,那是何人?怎么与我的名字如此相像?” 陆槐觑了她一眼,“既然你不认识,那我明日便叫人带着小青去庄家问问,你们不但名字像,连长相也不差,兴许她是你失散多年的姐妹。” 庄青如:“……” 话都让他说完了,她该如何回答。 “你要怎样?”庄青如决定开门见山。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陆槐奇怪的反问道:“你一个万贯家财的富商之女跑到我府里做丫鬟,又跟着我到仙鹤楼来惹是生非,还问我要怎样?” 庄青如听他这样说不由地汗颜,站在他的角度,自己确实叫人怀疑,但是她还是认真地纠正了他的错误,“谁说我是跟着你去的,我那分明是去救我兄长的!” “救你兄长?你怎么知道你兄长有难?”陆槐眯起眼睛,“莫不是你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提前知晓有人要对你兄长不利?” 庄青如顿住了,她惊讶与陆槐的心细,竟然能抽丝剥茧,从短短的几句话中察觉到关键,莫非他也做了个预知梦? “被我说中了?”陆槐没有错过她眼里的愕然,“你去我府中又有何企图?” 庄青如沉默了,她知道事到如今,唯有说服陆槐才能继续留在陆府,可她要如何说明?说她真的会未卜先知,知道未来的庄家会落难,只有他才能救的了? 还是说自己预知到不久后徐州大旱,百姓蒙难,而彭城县的粮仓出现问题,所有谷粮化为糠糟? 庄青如没有拯救天下的野心,但也不想百姓受此劫难,她来到这里已经有十六年了,早已将这里当成了归宿。 可是陆槐怎么会相信呢?在这个怪力乱神的年代,任何人或事被打上鬼神的标签都会叫人恐惧害怕。 “罢了,既然你不愿意说,我也不勉强。”陆槐突然开口。 庄青如错愕地抬起头,对上了他平静的眸子。 “我已是将死之人,旁人之事与我何干?”陆槐淡淡道:“但你若是对承安不利,我定不会放过你。” 庄青如嘀咕道:“我能对他做甚?” “那雷峰塔的故事不是你编出来哄他同情的吗?”陆槐幽幽道:“我曾在杭州呆过一段时间,竟不知杭州有雷峰塔之说,更不提杭州的傅刺史乃是有名的青天,端不会出现一个和尚为虎作伥的事。” 庄青如听的冷汗直冒,感情这是碰到懂的了,她支支吾吾道:“我也不是故意的……这不是随口说的吗?” 她哪里知道张承安长相不俗,看起来也斯文俊俏,实则是个单纯可爱的,竟然对她的话没有一丝怀疑,这两个人当真是一个先生教出来的吗? “承安自小在乡野长大,来到先生身边的时候已经是个半大小子了,他喜武厌文,不受管束,虽有些鲁莽任性,但心思单纯,你日后莫要欺负他。”陆槐道。 庄青如挑了挑眉,“我还以为你不喜欢他呢,想不到对他倒是好心。”?“我确实不喜,小孩子太吵,不好管教,照顾他也不过是先的嘱托。”陆槐道:“但只要我在的一日,便会护他周全。” “罢了,以后我不骗他就是。”庄青如摆摆手,突然反应过来道:“你的意思是我还能去陆府?” 真的假的?在明知她另有所图的情况下,竟然还让她在陆府,他莫不是咳傻了? “与其让你想法子算计我,不如直接将你带在身边。”陆槐丝毫不隐藏自己的心思,“只有一条,你日后不能擅自动我的药。” 因为她喜欢在他喝的药里加东西,他这段时间喝的药总是缺一顿少一顿,所以才会出来一晚上便咳个不停。 “你怎么知道我在药里动了手脚?”庄青如差点儿从座位上跳起来,“不对,你竟然没喝?” “久病成医,那药我日日都要喝,平时少几分火候都能喝出来,你改了方子我怎会不知?” “可我只改了一两味药材!” “所以我才没有戳穿你。” “那药是调养身子的,比你先前都方子好。”庄青如咆哮。 “那又如何?”陆槐语气平淡道。 那两味药材他也闻的出来,确实都是滋补的药材,但是他从不会轻信旁人,无论那药是好是坏,他都不会入腹。 庄青如快要气死了,她费尽心思偷摸着将药材进陆家,又幸幸苦苦地熬出来,忍受着他各种刁难哄他喝药,结果此人竟然一碗都没喝!怪不得他身子好不了,疑心病也是一个大病! 现场的气氛再次凝固住了。马车“咕噜咕噜”向前走,好半天后,庄青如才道:“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第二十三章:老夫人 “什么交易?”陆槐话是这么问的,可是他的神色却很淡然。 庄青如伸长脖子,带着蛊惑的语气道:“我见你身子确实不好,恰好我会些调养之术,不如我替你调理身子,你把我引荐给张公?” 她还是觉得陆槐不如张公靠谱,只要张公点头,这陆槐还不是得听他的。 “引荐给先生?”陆槐突然看向她,“你要见先生做甚?” “当然是想让他举荐我兄长了!”庄青如理所当然,给出了个无懈可击的理由,“你也知道我和兄长出生商贾,若是无人举荐,这辈子都不能为官,兄长读书多年,在书院也是数一数二的才子,我心疼兄长怀才不遇,自然想为他谋个出路。” “这偌大的徐州,没有人可以举荐他吗?”陆槐是知道商贾不得科举的,庄青岭他在宴席上见过一回,虽然不知道他才学如何,但眉目正直,确实不像是个市侩商人。 “这徐州啊水深着呢,虽然权贵众多,可都是眼高手低的主儿,我们无权无势,单靠一双手、一杆笔怎么撬开他们的大门。”庄青如面露讥讽,“他们不奚落兄长已经很仁慈了。” 庄青如的话并非作假,庄青岭在十六岁那年便四处行卷,可却屡屡碰壁,欣赏他才华的人权势不够,权势大的人只会觉得他异想天开。 甚至有不人看中了他的才学,恩赐般地想让他为自家的小辈代笔。 陆槐闭眸不说话了,这世间有才之人千千万万,能得尝所愿的人又有几个呢? 就像他自己,还不是一样求生无门,求死不能。 “怎么?你不信?我虽不会医术,可调养身子的本事无人能及。”庄青如伸出手,大大方方道:“这样,你先让我把个脉。” 她老早就想给他把脉了,庄青如自问对自己的本事有信心,透过日常表现也能判断出陆槐身子确实不好,但这都不及把脉来的精确。 “不必了,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便是神仙来了也难救。”陆槐无视她伸到面前的手,冷声道:“你想留在陆府就留,只是莫要再做无用功了。” 庄青如突然感觉到陆槐整个人都变了,他的神色并无异常,可她在他的话里却听出了颓然和冷漠,像是对世间的一切失去了希望。 直觉告诉她,现在不说话是最好的。 剩下的路很平淡,方才的对峙似乎并不存在,到了庄家门口,庄青如下了马车,陆槐一句话都没说,吩咐车夫离开。 庄青如有满肚子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罢了,今日实在有些累了,一直在紧张的气氛中度过,还是早些休息吧,不过她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但又想不起来,只好放弃。 她不知道的是,仙鹤楼外的一辆马车里,立冬看着渐渐暗下来的酒楼欲哭无泪,“小娘子,你可还记得有个可怜婢女还在门口等你啊。” …… 庄青如第二天醒来的庄青岭已经回来了,顺道带回了苦等了一夜的立冬。 “坏了,竟然忘记了。”面对立冬委屈又可怜的眼神,庄青如心虚极了,她昨晚几乎没睡,到头来都没发现自己将贴身丫鬟给弄丢了。 “你这毛躁性子何时能改?”庄青岭看着她站在自己面前过分乖巧的样子,只觉得头疼不已。 昨晚的事他已经听好友童舟说了一遍,对于许逸盛的小人行径固然气氛,但同样对自己的妹妹扮作男装跑到仙鹤楼捣乱的事也很无奈。 “我说你为何那般听话,原来是有后招。”庄青岭绷住一张冷脸批评道:“扮作男子出去玩也就罢了,那许逸盛和陆槐是你能招惹的吗?幸好有游家郎君在,不然你有你好果子吃。” “兄长哪里的话,我这不是没惹麻烦吗?我还救了你呢。”庄青如嘀咕道,要是忽视她被陆槐发现了身份这件事来说,仙鹤楼的事绝无垢病。 兄长不用遭到流言侵扰,受人侮辱,哪怕一辈子都在寻求入仕之路,也好过绝望至死。 “你还有理了?”庄青岭忍不住敲了敲她的头顶,“你从今日起给我呆在家里,哪也不许去,好好反省。” “为何?”庄青如不干了,她好不容易能继续留在陆家,不能出门怎么行,“阿兄还不是冲动行事,平白给那上官鸿出头?” 说起来庄青岭并不像是爱出风头的人,商贾出身的他比谁都会察言观色,怎么就为了一个伶人惹县令之子不快了呢? “并非我要出头,其实我与上官兄相识已久,怎能眼睁睁看着许郎君为难他?”庄青如爆出了自己的秘密。 “你和上官鸿认识?”庄青如惊讶极了,连声问道:“认识多久了?怎么认识的?既然你们认识,怎么昨天晚上他没说过此事?” “好了好了,莫要激动。”庄青岭按下妹妹的好奇心,“也没多久,他不说定是因为为了我的名声着想。” 在那么的环境下,若是说出两人早就相识,这怕流言怕是要坐实了。 “哎呀,你就说说嘛?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此事?”庄青如急的乱窜。 天老爷啊,这么多年她一直不知道兄长竟然和上官鸿认识,那仙鹤楼的事是兄长自己惹来的了? 庄青岭被她烦的不行,连忙转移了话题,“你还是多担心自己吧,不日阿娘就要回来了,倒时候看你如何跟她解释?” 庄青岭消停下来,眨了眨眼,“阿耶和阿娘要回来了?” 她怎么记得在梦中他们离回来还有两个多月?是哪里出错了? 提到这件事,庄青岭难得多说了几句,“有消息说南方大涝,他们怕之后的路不好走,便想早点回来。” “南方大涝啊。”庄青如感慨道:“说起来我们这里好久没下雨,南方却发了大水,这老天爷忒不会体贴人了。” 庄青岭也叹了口气,“正所谓:’靠天吃饭,赖天穿衣。’此事非人力能及,只盼老天怜惜,叫百姓不用受苦。” 庄青如却抿了抿唇,她知道兄长的愿望并没有实现,一个月后,徐州在大旱一场后,终于迎来了第一场大雨。 起初人人都以为这场泼天大雨是老天送来的大礼,可这大雨却险些给他们带来了灭顶之灾。 庄青岭惦记着游璟和陆槐的恩情,到家中洗漱完毕后,便叫管事准备厚礼,又给游家和陆家递去了帖子。 其实这种事应该是庄父庄母做的,奈何他们都不在家,他只好亲自登门拜谢。 送去陆家的帖子不出意外被拒绝了,游家倒是接下了,还特意说家中的牡丹花开了,游老夫人想念庄青如,要她一起去做客。 庄青如咬咬牙,这哪里是邀请她去做客,分明是要她送上白雪塔! 生怕游璟再搞出些幺蛾子,庄青如只能愤愤地打包好白雪塔,和庄青岭一道登上了去游府的马车。 游璟笑眯眯地将花儿和庄青岭留下,便利落地将庄青如打发到后宅见游老夫人去了。 “在在来了啊,快来坐坐!” 游家的夏房里,游老夫人坐在首位,看见丫鬟领着庄青如进来,连忙丢下亲孙女游瑜,招呼庄青如上前。 “老夫人安好。”庄青如先是行了一礼,再来到游老夫人的身边站定,笑道:“多日不见,老夫人的气色好多了。” “多亏了你给的调养方子,我这把老骨头才轻松些。”游老夫人看着庄青如,笑的满脸开花似的。 她已经年过半年,虽然精神尚可,可身子骨却有些跟不上了,见到庄青如这样年轻活泼的女郎,只觉得心情都变好了。 “老夫人福泽深厚,岂是儿一个方子的功劳?”庄青如笑道:“回头儿再给您把个脉,再把方子改进些。” “幸苦你了。”游老夫人拍着她的手,欣慰道:“当年多亏了你救了老婆子的命,这些年又给我调理身子,真不知如何感谢你才好。” 庄青如道:“都是些小事,老夫人慈悲为怀,定能健康长寿。” 说起当年的事,游老夫人和庄青如可谓是感慨万千,一晃眼,竟然过去这么久了。 当年游老夫人协游瑜一道去郊外寺庙里为游璟祈福,不料午食的时候游老夫人突然被饼子卡住嗓子眼儿,眼瞧着危在旦夕。 那个寺庙离山下很远,事发之时又没有郎中在侧,小游瑜哭的撕心裂肺,恰好叫小庄青如随母亲去庙里进香,听见了哭声后,连忙跑过去,一边安慰小游瑜,一边指挥丫鬟将游老夫人救下。 自那日起,两个小娘子便相识了,游老夫人惦记着庄青如的救命之恩,也从不曾因为她的身份而怠慢她。 “听瑜娘说你们昨儿个去仙鹤楼玩了,玩点好啊,姑娘家就应该趁年纪小多玩玩,等嫁了人可就没这个空闲喽!”游老夫人说着说这,起了兴致,“对了,我有一个好友的孙儿去年及冠……” 庄青如闻言,立马做出害羞的神色,顺带瞪了游瑜一眼,定是这个小妮子怕被游老夫人说道,拉了自己做同谋。 第二十四章:请求事 游老夫人年纪大了,最喜欢看的便是儿孙满堂,庄青如和游瑜同岁,两人一前一后及笄,这可把游老夫人乐坏了,自那以后变着法儿地想给她们牵红线。 本朝因为女帝的关系,女子的地位有了不小提升,亦可大大方方地相看夫婿。 游瑜见庄青如脸都快僵硬了,连忙转移话题,“祖母,您不是说有事要找在在吗?” “哦,对对!差点儿忘了正事。”游老夫人一拍脑袋,“年纪大了,记性也就不好了。” “夏日苦热,忘记事儿也是常有的,老夫人不必介怀。”庄青如见游老夫人不再提相看之事,狠狠地松了一口气,她理解游老夫人的好心,可也实在不想行听她念叨。 “还是你会说话。”游老夫人夸完庄青如说起了正事,“是这样的,我家老头子有一个故交,半年前他遇到了些难处,将自己的徒弟和儿郎送到了彭城避难,哎,说来也可怜,他那徒弟才貌双全,可生来身子弱,常年喝药,这不,前段时间病又重了。” 庄青如听的认真,只是怎么听都感觉游老夫人口中的这个人像极了陆槐。 “我家老头子寻了不少名医,都说是从娘胎带来的毛病,只能养着。”游老夫人继续道:“我想着你素来擅长调理身子,便想请你去瞧瞧。” 庄青如几乎可以肯定这个人就是陆槐了,她问道:“老夫人,不知此人心境如何?”说完又解释道:“这调养身子也不能光靠药物,心境也是一方面。” 游老夫人活了大半辈子,自然知道庄青如这样问的原因,她露出一抹为难,随后又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不说,你们早晚也会知道,他也是个可怜人!” 听到这里游瑜忍不住问道:“这个人该不会是陆家兄长吧?” “不错,就是前段时间来养身子的陆槐。”游老夫人肯定道,然后说起了陆槐的事。 陆槐出身吴郡陆家,原本只是一个小家族,直到他的祖父陆康受命危难,于战乱之际发动全城百姓镇守住了庐江,从而受到百姓拥护,在先帝面前得了眼。 原本这是一件好事,可陆家人丁稀薄,几代单传,到了陆槐父亲这一辈只有他一个男丁,陆父是个老实憨厚的,于读书做官之道一窍不通。 直到陆槐的出生给了这个家族巨大的希望,都以为陆家从此镇兴家族有望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陆槐从出生起便体弱多病,更有郎中断言他活不过二十岁。 从儿时起,陆槐便被养在家中,甚少与外界接触,在他十岁那年,母亲又生下了一个弟弟,是个健康早慧的孩子,从那以后,陆槐几乎像是被家族遗忘了似的。 “陆槐和他弟弟、父亲关系生疏,后来执意要跟师父张公去了洛阳,张公落难后,他宁愿来彭城也不愿意家去。”游老夫人感慨道:“其实我知道他耶娘是在意他的,只是他自己过不了心里的坎儿。” 庄青如没想到,那个表面看起来什么都不在意的陆槐竟然还有这样的过去,难怪他对谁都冷漠,是啊,任谁活在这样的环境下都会很不开心吧。 自己是家中长子,可体弱多病、被判断活不过二十岁,弟弟则天赋异禀,被给予厚望,他在这样家中要如何自处? “这么多年精贵药材养下来,他已经平安过了弱冠之年,可这身子还是太差,怎么也养不好。”游老夫人面露忧色,“他师父将他托付给我家老头子时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们照看好他,我就想着让你去试一试。” “祖母,听说陆家兄长吃的药是名医开的方子,在在又不是大夫,你这样不是为难她吗?”游瑜撒着娇道:“万一要是出了什么差池,在在非得落下埋怨不可,祖母好心就变成了坏事。” “你啊!胡乱说什么呢,人不大小心思倒是不少。”游老夫人岂能听不出孙女的意思,这哪里是担心她好心办坏事,是怕庄青如被欺负了。 “在在啊,我呢私心是有的,但是绝不会对你不利,陆家是吴郡望族,祖上是得过先帝恩宠的,你若是能将他治好,老婆子我亲自去给陆家去信,定给你要讨份好处。”游老夫人训斥完孙女,转身对庄青如道:“你放心,便是有什么,也只管推到我老婆子身上!” 要说游老夫人也是病急乱投医,昨儿听孙儿说陆槐又咳了起来,她担心的不行,要是陆槐出了个好歹,她游家要如何对张公交代。 别看张公现在被贬,实际上有眼力劲儿的人都知道他现在不过是虎落平川,他日寻到机会定会官复原职。 相比之下,他们游家的处境却十分尴尬,老头子年轻时为国尽忠多年,如今致仕得了个国公的爵位,外人瞧着风光无限,可实际上不过是个虚名罢了。 游家后辈不显,游璟游瑜的父亲才能平庸,只能守成,这么多年来也只在地方做一介小官,原本叫人看好的游璟也因为某件事,封笔锁心,再也也不肯投身官场。 游家若是不寻找一条出路,待老头子百年之后,谁还能看得起他们? 她想治好陆槐,一方面是想着卖一个人情给张公,好叫张公和陆家日后能护着点儿,另一方面也确实因为心疼陆槐那孩子多年幸苦,盼着他能长寿平安。 “当然,你若是为难,我也不勉强。”游老夫人见庄青如犹豫,只当她是顾及太多的缘故,“咱们不会因为此生分。” 她也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让庄青如去试试的,这么多年来自己和老头子的身子都是她调养的,对她的本事也有些信心。 庄青如是在犹豫吗?当然不是,她是被这突然掉下来的馅饼砸懵了好吗?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她费尽心思跑到陆家做丫鬟还不是为了能见到张公?若是能通过游家得到张公或者陆家的承诺。 将来庄家出事,陆槐的命掌握在她的手中,她不信他们会袖手旁观!?再者那个陆槐拽的跟什么似的,还各种威胁她,哼!等她光明正大站在他面前的时候,还不任自己折腾摆布? 还有就是因为仙鹤楼一事,兄长躲过了流言的侵扰,有了大把时间管束自己,她想出门都没机会,但有游老夫人出面说情,兄长定不会阻拦。 一箭三雕啊!送出去的白雪塔瞬间不觉得心疼了。 “老夫人说那里话,您把儿当亲孙女疼爱,儿岂能不应承?”庄青如笑道:“只是这调养之事需得叫人配合,儿人言微轻,又是个女儿家……” 游老夫人一听庄青如答应了,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这种小事你无需担心,老婆子说话还是有些份量的,回头我就让人通知陆槐,叫他准备好,想来他不会不答应。” “那一切都听老夫人的安排。”庄青如压下心里的窃喜,冲游老夫人福身道谢。 在夏房里又小坐了一会儿,在给游老夫人把了脉,开了新的调养方子后,庄青如便起身告辞了。 游瑜打着送她的名义跟着她一道出来,转身便将她堵在了走廊里。 “说!你对那个陆家郎君是不是有什么企图?”游瑜双手抱拳,盯着好友的眼睛,大有“你不说实话今儿个就别想离开”的气势。 “我又不认识他,哪里来的企图?”庄青如对上游瑜的眼睛,心虚地移开眼。 “少来。”游瑜扭过她的脑袋,“前段时间你托我给你家婢女安排个活儿的时候,我便觉得不对劲了,昨天晚上你一直不敢看陆家郎君的眼睛,更加奇怪,今儿个又答应给他调养身子,你肯定对他有企图!” 身为庄青如为数不多的好友,游瑜对她的性子十分了解,没人知道庄青如除了精通算数和经商之道外,调养之道更是一绝,这么多年来,她很少主动替人调养身子,但凡出手,便没有差的。 她和陆家郎君非亲非故,自己家财万贯,好好的上赶子去伺候人作甚?现在想想当初她说的话全是漏洞,什么自己家丫鬟的阿姐被人辞退了,想谋个好差事?以庄家遍布整个徐州的产业,还安排不了一个轻松的活儿? “巧合,都是巧合!”庄青如被逼的没办法,只好告饶,“好妹妹,你就别问了,问了我也不会说!” 游瑜见自己是撬不开她的嘴了,只好松开手道:“旁的也就算了,只是那陆槐可不是好相与的,你做什么我不管,莫要把自己送进去才是。” 庄青如知道她是真的关心自己,抿了抿唇,抱着她的胳膊道:“知道了,我会小心的。” 挥别了恋恋不舍的游瑜和一脸得意的游璟后,庄家兄妹踏上了回程的马车。 “游兄果真是个良善之人,救了我们也只说是举手之劳。”庄青岭感慨道:“可惜没能亲口对陆郎君道谢。” 庄青如心想,他哪是好心,分明是得够了好处,方才她还看见她的白雪塔迎风招摇呢。 不过她的花儿也不是白拿的,自己也给他准备了一份大礼,就是不知道他喜不喜欢了? 第二十五章:十字巷 就在庄家的马车慢悠悠地回程的时候,一匹驴子“哒哒哒”地从马车旁越过,直接在游家大门前停了下来。 刚刚送完庄家兄妹的游瑜和游璟等来了守门护卫的通传。 “仙鹤楼的伙计?”游璟蹙眉,“他来作甚?我们游家什么时候和仙鹤楼有来往了?” “来人只说是小郎君之前吩咐的事儿有了着落,小人不敢怠慢,这才前来通传。”护卫道:“若不是小郎君吩咐的,那小人打发他走便是。” 游璟想了想道:“既然找上门来,兴许是有要事,叫他进来罢。” “喏!”护卫答应一声,转身出去叫人。 游瑜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突然道:“那个,方才祖母说想吃玉露团,我去灶房盯一下,误了时辰味道可就不对了。”?游璟并未多想,冲她挥了挥手,“去吧,糕点甜腻,莫要让祖母多吃。” “知道了!”游瑜脆声答应,小跑着离开。 这时,那伙计已经被护卫带了进来,赫然正是当初庄青如和游瑜问话的茶博士。 “小人见过游郎君。”茶博士先是躬身行了一礼,然后抬起头,谄媚地笑道:“小郎君之前吩咐的事儿,小人已经办妥了,不知小郎君何时叫人进府?” “叫人进府?”游璟一头雾水,疑惑道:“叫什么人进府?” “就是君子院的鸿郎君啊!”茶博士捧出一块玉佩,满脸堆笑,“多亏了小郎君叫人送了信物,那君子院的教官才肯松口叫鸿郎君来府中唱一个月的曲子,小人都嘱托过了,请鸿郎君多弹唱些吉祥如意多曲子,也好叫老夫人过个快活的生辰,这偌大的彭城县,也只有小郎君才有如此孝心!” 游璟接过玉佩,仔细一看,确实是他常带的,上面还有游家的标志,只是他记得自己这块玉佩早就被游瑜要去了。 想到方才游瑜迫不及待地逃离,以及昨天晚上她和庄青如待在一起的心虚样子,游璟哪里还能不明白呢,“庄青如……” 游瑜没那个胆子敢这样祸祸自己,也只有庄青如将将被自己坑了一把,这阴损法子定然是她想出来怂恿游瑜做的。 自己不过是要了她一盆花,她竟然坑了自己近半年的例钱,当真是好手段! 一旁的茶博士笑着脸变得紧张起来,他小声地问道:“那个,游郎君,咱这鸿郎君还接不接?” “接!怎么不接?”游璟将玉佩紧紧攥在手上。 自己接下来半年没银钱用,她们也别想好过。 …… 庄青如可不知道自己又被人给惦记上了,实际上,她这边也遇到了一件烦心事儿,在回程的路上,他们的马车被人给堵住了。 对方的护卫态度强硬,语气恶劣,“你们是哪家的?还赶紧将马车让开!” 老实说以庄家的地位,给贵人让路是极其正常的事儿,但现在的人多讲究名声,即便是要让了路,多是会客气两句,再道一声谢。 态度蛮横成这样的,属实少见。 坐在马车里假寐的庄青岭睁开眼,看了看靠在他肩头熟睡的妹妹,眉头皱了皱,“罢了,咱们让让就是。” 对方既然敢这么嚣张,定是身份尊贵之人,他们还是莫要生事为好。 “喏!”车夫答应一声,赶着马车往旁边走。 这条十字巷子太窄,两边又有不少小贩在做生意,无论车夫怎么挪动,都让不出空间来,他只好小声道:“烦请这位郎君将你家马车挪一挪。” 那护卫瞪着眼,大声呵斥道:“什么挪一挪?你只管往旁边走就是,真是个废物,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庄家车夫辩解道:“这边都是摊贩,撞上了如何是好?你那边位置大,只消挪动两步便可。” “你说什么?”护卫一听怒目而视,抽起车夫的鞭子便甩了过去,“老子这马车里坐的可是官家娘子,你敢使唤老子?” 谁也没想到他会直接动手,凌厉的鞭子甩在车夫的胳膊上,车夫惊呼出声,手中的缰绳下意识松开。 前面的马儿受了惊,发出哞哞叫声,前蹄撅起,脑袋摇摆,眼见着就要失控。 好在车夫反应快,忍着痛用另一只手扯住了缰绳,这才控制住了局面。 饶是如此,对面的马儿还是被惊到了,身子不受控制地原地打转。 后面的车厢也跟着抖了抖,随即传来一声清脆的呵斥声,“外面怎么回事?仔细惊到了小娘子!” “对不住,是属下办事不力,还请小娘子见谅。”原本嚣张的护卫连忙冲里面行礼道歉。 “快些处理,耽误了小娘子的行程拿你是问!”里面的女声继续道。 “喏,属下这就处理!”护卫说完,手里的鞭子再度挥了挥,瓮声道:“听见了,我家小娘子发话了,你们赶紧让开,若是再耽误,我便直接将你们的马车掀了!” 庄家车夫单手控制着缰绳,忍着痛道:“明明是你们先动手,怎么还这般嚣张,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我说的话便是王法!”护卫再次吼道。 庄青如早就被惊醒了,在马车里气的发抖,手里的动作动了动,便想出去给他们一个教训。 “你在里面呆着,我出去看看。”庄青岭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她看见了兄长严肃的侧脸,收回了手,乖巧道:“好,阿兄小心些。” 庄青岭将妹妹留在马车上,自己则掀开车帘走了出去。 他先是看见了自家车夫流着血的胳膊和气红了的双眼,又见马车旁的百姓躲在暗处议论纷纷,他心中一沉。 他们的侧方,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停在路中央,藏青色的车厢上,刻着的繁杂道花纹,他眸光微闪,冲对面抱了抱拳,“街中闹事实非某愿,阁下若是肯息怒,某这就让马车后退至巷外,让阁下先走。” 这已经是极大的诚意了,一般来说让路是不会将人逼到走回头路的。 那护卫见马车里出来个白面书生,语气更加不屑道:“为何要如何麻烦,直接让开不是更好?” 庄青岭神色微顿,“既然如此,可否请阁下稍等片刻,等这些小贩将东西挪走,某即刻让路。” 那些小摊贩早在马车差点儿失控的时候就已经跑远了,他们紧盯着这边,心疼地看着自己养家糊口的小摊,祈祷这些人能大恩大德放他们一马。 “不过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撞倒了算他们倒霉。”那护卫脸上的横肉挤在一起,嘴里像是猝了毒一般,“贱民罢了,无须同情。” “你!”庄青岭怒目睁眉,大声质问道:“人的性命怎能如此轻贱?” “那又如何?”护卫抬高下巴,“我劝你识相些就快点离开,不然休怪我动手。” “住口!”马车里再次传来声音,不同的是这一次的女声要婉转许多。 “小娘子。”护卫再次变了脸色,恭敬地朝着马车低头行礼。 车帘被掀开,一个婢女打扮的小丫鬟扶着一个女郎走了出来。 那女郎蛾眉皓齿,神色淡然,一举一动俱显贵女风范,她缓缓抬起手道:“范统领,你先下去。” “喏!”被称作范统领的护卫二话不说,立刻闪声站到了一旁,警惕地看着他们。 女郎又冲着庄青岭微微一笑,“庄郎君,别来无恙。” 庄青岭面色微白,维持着君子的风度,双手交叉,行了一礼,“秦小娘子。” 女郎,也就是秦知月颔首回礼,又瞧见庄青岭对她毕恭毕敬的样子,不由地笑道:“庄郎君安好,家奴无礼,惊扰了郎君,我代他赔给不是。” 庄青岭连忙道:“秦小娘子客气了,天干物燥,有些激动难免的,还望秦小娘子见谅,容我等将马车退后。”?“此事不急,难得遇见庄郎君,不如我们一起吃个便饭?”秦知月没在意他的话,而是热情地邀请道:“说起来,我那叔父这段时间正好在彭城,机会难得,庄郎君可愿作陪?” 庄青岭闻言脸色更难看了,“多谢秦小娘子好意,只是某一介书生,身轻言微,无颜面见秦司马。” “庄郎君是嫌我多事了?”秦知月笑意不达眼底,语气也变的冷硬起来,“这放在面前好路不走,非要走死胡同,难道这便是庄郎君所求?” 庄青如原本还在想着那个小娘子眼光这么好,看上了自己兄长,听到这里她再也坐不住了,掀开车帘,来到外面,站在了兄长的身后。 她先是打量了一下对方,这才小声问兄长,“这位小娘子是谁?” 对面的秦知月在看见庄青如从马车里出来的一瞬间变了脸色,声音也染上了几分寒意,“庄郎君,这位小娘子是?” 庄青岭连忙将妹妹往身后藏了藏,“我家小妹不懂事,还请秦小娘子莫怪。” 秦知月的脸色由阴转晴,掩唇一笑,“原来是庄郎君的妹妹,果然长的有几分相似,瞧着倒是个活泼乖巧的,不如同我去秦府坐一坐?” 第二十六章:秦知月 “多谢秦小娘子好意,只是小妹生性内向,惊扰了小娘子就不好了。”庄青岭再次拒绝,又道:“不如我等先让开路?” 秦知月似乎有些不高兴,“罢了,既然庄郎君不愿意见我,那我走便是。”说完,她便要回马车里。 “某不是这个意思!”庄青岭连忙追着解释。 半响后,秦知月掀开车帘,捂着嘴笑道:“好了,逗你的,我没生气。”说完,她冲着护卫吩咐道:“将马车往旁边移一移,叔父还在家中等我,莫要误了时辰。”?“喏!” 有了秦知月的吩咐,马车很快往旁边移动了两步,大街上终于有了足够的空隙。 马车终于可以走了,而庄青岭的脸色直到进了马车都没有缓和过来。 “她到底是谁?”庄青如好奇地问道。 就在方才秦知月的马车与庄家的马车错位而过的时候,庄青如听见她宛如呢喃般的低语,“庄郎君,我方才说的话你且仔细想想,要知道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儿了。” 庄青如听的出来,这句话分明带着提醒、亦或是警告的意味。 庄青岭调整了一下情绪,解释道:“她叫秦知月。” 庄青如瞳孔微缩,一字一句道。“秦、知、月?!” 这个名字她实在太耳熟了,甚至提到这个名字她都觉得浑身颤抖,如大敌降临,在她的梦里,兄长的双腿被生生打断,终身残废,而造成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正是这个叫秦知月的女人。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这个狠毒的女人,看样子还和兄长相识? “你约莫不知道她,她乃是世家之女,三个月前随母亲一道来徐州投奔她的叔父。”庄青岭没看出妹妹的失态,而是嘱咐道:“此女看着单纯美貌,但性格偏执,你若是遇见就躲远点儿。” 庄青岭深深地吸一口气,,曾经为了找到她,她差点儿将彭城县翻个遍,原来她不是彭城县人。 她当然知道秦知月是什么样的女人,一个任由自家护卫随意折辱他人,将百姓视为贱民的人怎么会是个好人?她明明可以早些出来制止护卫的狂言妄语,却任由他动手打人,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单纯。 她又问道:“我瞧那样子,你们似乎早就认识?” “只是碰巧见过两回。”庄青岭蹙眉,言简意赅道:“我曾代阿耶去府衙处理过琐事,刚巧遇见过。” 庄家的生意很多时候需要和官府打交道,庄青岭也跟随父亲去过好几次,现在都是独自处理。 “那她对你的态度是怎么回事?”庄青如摸着下巴猜测道:“莫不是她对你有意?” 庄青岭的脸上露出几分尴尬和无奈,让妹妹看到这种事,他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年纪小不懂事罢了,她一个贵女,怎么可能看上我这样一事无成的白身。” 庄青如在心底冷笑,秦知月当然是看上了兄长!而且为了得到兄长不择手段,在梦里,阿耶入狱后,庄家走投无路,兄长为了救出阿耶,便偷偷地去求秦知月。 庄青如不知道她对兄长究竟做了什么,但兄长回来的时候双腿已废,且遍体鳞伤,嘴里还呢喃着对不起阿耶阿娘。 这个女人害的兄长一辈子站不起来,她绝对不会放过她! 庄青岭并没有看见妹妹脸上的恨意,他思绪翻转,暗自想着今日秦知月看妹妹的眼神有些冷冽,又像是带着几分厌恶。 他甩了甩头,心想许是自己看错了,她们不过头一次见面,连话都没说过,怎么会怨恨呢? …… 庄青如一回到家中便将游老夫人的请求和兄长说了一遍,并在兄长不赞同的眼神下,顺利地拿到了外出的“通关文牒”。 太好了!以后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出去了,陆槐便是跟哪吒一样长了三头六臂,也得落在自己手里。 然而,等她包袱款款,踏进陆府大门时,便听到了一个噩耗。 “什么?将我调去张承安的院子里?”庄青如感觉自己天都塌了!怎么好好就换了主子了? “此事我也不知。”陆管事摸着自己的胡须,一脸深沉,“你是不是有事惹恼了阿郎?也不对啊,阿郎素来大方随和,怎么会因为一件小事迁怒你呢?” “我找他去!”庄青如心里憋着气,包袱一丢,想也不想地转身冲了出去, “哎,你这丫头!”陆管事跟在后头,眼睁睁地看着她连招呼都没打,直接闯进了陆槐的卧房。 彼时的陆槐正在案桌旁抄写着什么,桌上全是写好的书文,见庄青如怒气冲冲地跑进来质问他为何不让她把脉时,他神色平静道:“你说的那件事,我已回绝了游老夫人。” “为何?”庄青如不干了! 她在家中等了足足三天,听说游璟亲自去了趟陆府,又特意去自家铺子里打包了一包药材才巴巴地到陆府,却不想听到陆槐拒绝了! 他拒绝了?! 他竟然敢拒绝?这厮知不知道他拒绝的人是谁? “我不信你。”陆槐淡淡开口,“一个连真实身份都要隐瞒的人,她开的药,我敢喝吗?” 庄青如咬牙切齿道:“连游老夫人都信任我的调养之术,你为何不信?再说了,我的身份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陆槐觑了她一眼,“知道什么?知道你是彭城县首富之女庄青如,还是知道你的外祖乃是告老还乡的薛太医?” 陆管事原本兴致勃勃地听着他们拌嘴,闻言满脸震惊,“薛太医?阿郎,青丫头,你们说的,是那个原太医院之首的薛太医?” 可惜陆槐和庄青如都理会他,后者冷静了下来,双手抱臂道:“既然你知道我的外祖是谁,那更应该让我试试了,要知道我的调养之术都是从我外祖那里学来的,保证有用。” “若是平时我定会答应,可你有求于我,将其视作交易,既是交易我便能选择答不答应。”陆槐道:“虽然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但我不能因为你对不起先生。” “只是请你帮我引荐一下张公,怎么就对不起他了?”庄青如气呼呼道:“用这个条件换你一生平安,有何不值?你若是不信我的本事,大可以先试一试!” 陆槐终于抬眼看了看她,“你我心知肚明,此事不那么简单。” 被戳穿了小心思,庄青如不说话了,她的目的确实不那么简单,可是这厮明明在马车还说懒得管她,转头就开始防备她了,“那你把我调回来,我不要去伺候张承安。” “可以,洗衣房也有空缺,陆伯,你安排一下。”陆槐重新执起笔,开始写信。 庄青如明白了,这厮就是不想让自己接触他的药。 重新拎着自己带来的大包袱,庄青如宛如一只斗败了又不甘心的大公鸡,气急败坏地往外面走,这陆府是不能待了,她要想想别的法子。 “等一等!庄小娘子。”陆管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怎么?要给我安排活儿?不必了,我要离开陆府。”庄青如道:“违契要还多少银钱?我十倍还给你们。” 当初签契约的时间是三个月,现在一个月还没到,是她违约了。 没关系,不就是钱吗?她有的是。 “唉,庄小娘子客气了。”陆管事笑眯眯道:“咱们在一起共事了那么久,怎么如此见外呢?” 庄青如被他的笑弄的浑身不自在,“陆管事,你方才也听见了,我骗了你们。” 还共事那么久呢,也就二十多天的功夫,她还晒了好几天网。 “什么骗不骗的?”陆管事殷情地接过她的包袱,笑着哄道:“庄小娘子只是因为瞧见我家阿郎身子不好,想替他调理调理,又不争愿扬名争荣,如此高风亮节,怎能叫欺骗呢?” 庄青如瞪大眼睛,好家伙,连借口和理由都给她找好了,她颤抖着嘴巴道:“陆管事,你莫不是惹了什么脏东西?” 那个一本正经的陆管事竟然眼睛不眨开地瞎话,定是叫脏东西附身了! “先前是我眼拙,小瞧了青庄娘子,早知您是薛太医的孙女,我定以礼相待。”陆管事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小娘子不知,这么多年我们一直在找薛太医,可惜自打他老人家告老后便没了音讯,便是想找也找不到,不知小娘子可否透露一二?” 原来是为了自己的外祖父,庄青如道:“外祖父一直在外云游,我也不知道他如今在何处?” “这样啊,”陆管事的脸上明显露出了失望之色,随即又换上了一副笑脸,“无碍,青小娘子作为薛太医的孙女,定是继承了他老人家的衣钵。” “你有什么事便直说吧。”庄青如不想在这里多费时间。 “庄小娘子快言快语,倒显得小老头啰嗦了。“陆管事也不生气,直言道:“我是想请小娘子帮我家阿郎调理身子。” 说到这里,庄青如再次郁闷起来,“他不是不肯吗?” “话不能这么说。”陆管事拍手道:“我方才也听了一会儿,庄小娘子是想见张公才想帮我家阿郎调养身子的,小老儿虽不才,但也能在阿郎面前说上两句话,只要我家阿郎身子好转,我立刻请他给你引荐!” 第二十七章:雩祀礼 “当真?”庄青如表示不信。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庄小娘子定要信我。”陆管事急切地劝说,又循循善诱道:“要知道天下想见张公的人多了去了,若是无人引荐,想见一面绝非易事,张公一直担心阿郎的身子,有这份功劳,他定会亲自道谢。” “你说的也是。”庄青如思索片刻,从整体而言,从张公入手还是最好的选择,可她又想道方才陆槐说的话,闷声道:“可是你家阿郎要把我调到洗衣房。” “哎~”陆管事见她心动,连忙道:“庄小娘子这双治病救人的手怎么能做此等粗活儿,这样,咱们府里还缺个二管事,不知小娘子可有兴致?” 庄青如在心里腹诽,还二管事,这府里总共就那么几个下人,哪里需要那么多管事,这是临时加的吧? “你家阿郎能答应?”她问道。 “阿郎平时不怎么过问府中事宜。”陆管事摆摆手,胸有成竹道:“庄小娘子只管开方子,若是短了缺了什么,府里也有药材账房,不用问我,随意去取便是。” 陆管事为了留下庄青如也算是下了血本,他知道庄青如不缺银钱,想要的自己又给不了,只能尽最大的诚意留下她。 其实这也是无奈之举,陆槐身体不好,喝的药每年都要换一换,就怕喝多了不管用了,以前都是张公去请太医诊治的,可随着张公被贬,太医也不敢管了。 陆槐现在喝的药,还是去年的方子,他的身体也比去年差了许多。 陆管事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来彭城县后求了好多名医,开的方子都不如原来的好。 却不想在这个时候碰见了找上门来的庄青如,恰好还是薛太医的后人,那可是原来的太医院之首,先帝最信赖之人! 别说庄青如另有所图了,只要她能治好陆槐,她就是要他的这条老命,他都愿意给出去的。 “青丫头,我也不瞒你,我家阿郎自小就是苦命之人,那真是药罐子里泡大的,自打他弱冠之后,每一年都按着最后一年过的。”陆管事叹息道:“我不求他长命百岁,但求他能在最后的日子好过些。” 庄青如想到游老夫人说的那些话,也不由地感慨起来,没有人想死,这世界上的人即便过的艰辛,可都在拼尽全力地活着。 “好罢,那我们就试试。”她摸着下巴道:“治好了他,再去找张公讨要恩情也不错。” 但她没有把脉,不敢随意用药,只能在原本的方子上稍作变动。“你家阿郎嘴巴毒的很,定能喝出不同,他肯喝吗?”?“此事你无需担心。”陆管事恢复了之前的称呼,拍着胸脯保证道:“这药啊,我定想法子让他一顿不拉地喝下去。” 陆管事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露出志在必得的光,庄青如只好点点头,“那便交给陆管事了。” “安心安心。”陆管事笑眯眯地安抚着她,“多谢青丫头了,等寻到机会我把阿郎给打晕了,你再好好给他把吧脉。” 庄青如:“?” 她好像听见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 先不提陆管事用了什么法子说服陆槐喝药,反正之后的半个月陆槐确实没来找过她麻烦,身子也渐渐好了起来。 就是她好像是被他无视了似的,便是偶尔遇见也不说话。 陆管事倒是宠着她,交代府里的下人敬着她,让着她,整个陆家除了陆槐和张承安两位主子,也就数她的话最管用。 这日,张承安练完武,抱着一杆木头枪来找她,见她蹲在廊下无所事事地发呆,真心发问,“你说你是不是给陆槐灌了什么迷魂药,他怎么就这么惯着你呢?” 庄青如抬头看了他一眼,撑着下巴道:“别问,我在思考。” “思考什么?”张承安无语,“这偌大的陆家随你闹腾,就是拆了也无人敢怪罪你,你还要烦心什么?” 诚然,张承安在刚刚得知庄青如骗了自己的时候气得当场发飙,扬言要将她赶出府去,但她背后有陆管事罩着,他的话不顶用。 思考再三后,他决定和庄青如绝交,奈何自己嘴巴太馋,庄青如仅用两只烧鸡便将他哄好了。 吃人嘴短的张三郎一边撂下,“日后定要你好看。”的狠话,一边眼巴巴地到时辰就来找她讨饭。 “你别胡思乱想了,今天午食吃什么?”张承安放下木枪,乖巧地坐在她身边,“昨日的口水鸡不错,鸡如其名,当真叫人垂涎三尺,不如咱们今儿个继续吃?” 庄青如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没有,今天没心情做饭。” “什么?”张承安的天,塌了,激动道:“你不做饭咱们吃什么?” 庄青如觑了他一眼,眼神指了指外面道:“这天都热了大半个月,河水都快干涸了,你还能吃的下?” 张承安抬头看了眼头顶炙热的太阳,挠挠头道:“你这么一说,确实许久没下雨了。” “听说有的地方热死了人,也不知道有多少百姓受灾。”庄青如喃喃道。 前天她抽时间回了庄家一趟,却没有在家里见到兄长,立冬说是因为连日大旱,兄长担心家里的庄子也受了灾,跑去巡视了。 庄家虽然是商户,但也有几块薄地,种了不少菜蔬果子,送到庄家也可以吃个新鲜。 庄青如又去了自己的药铺,交代掌柜不拘品类,多收些药材备着,又叫人在铺子门前支了个小摊,熬些防暑降温的汤药送给来往百姓。 庄父虽然是个生意人,但是确实儒商,但凡百姓有难,庄家便会尽力帮衬,不求叫人回报,但求问心无愧。 到了庄青如和庄青岭身上,也将这一行为继承了下来。 可惜的是连续的干旱让百姓们活的艰难,为了护住那点庄稼,他们顶着大太阳,从河里、沟渠里一趟一趟地挑水浇地,有人倒在了路上,再也没有醒来。 “这些都是官府的人要操心的。”张承安道:“听说那彭城县令已经派人去引水挖渠了,对了,好像还要准备什么宴请。” “宴请?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搞这些?”庄青如不解。 “哎呀,也不是宴请啦。”张承安抓了抓头发道:“我也是听陆伯说的,好像许明府是请了彭城县的权贵和商贾,商量着怎么抗灾来着?听说是要举行祭祀之类的,还请我和陆槐去观礼。” “祭祀?”庄青如神色微妙,她想起来了,梦中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当是兄长也去了,回来时还要她帮忙准备些药材之类的。 “是啊,好像是雩祀。”张承安道:“今天的常雩还没开始,徐州已经干了这么久,咱们现在是小祀,若是不管用,搞不好女帝要行大雩了。“ 雩祀乃是求雨祭祀,一般在立夏之后钦天监会算好时间,由圣上带领百官举行常雩,若是遇到大灾急旱,则会进行大雩。 不过今年两极分化,南方多雨,徐州干旱,只怕是徐州刺史也顶不住了。 “这样的祭祀不应是刺史带领吗?怎么让一个知县举行?”庄青如好奇地问道:“这件事和陆……和陆郎君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张承安道:“徐州刺史前段时间被圣上召回京了,现在徐州的一切事务都是秦司马在打理,秦司马便指派了许明府主管祭祀事宜。” “至于我们,大约是因为我阿耶的面子吧。”张承安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有些不甘。 原来是这样啊,庄青如沉思片刻,又问道:“那你可知道在哪里举行?” “好像是在云龙山。”张承安道:“刚来彭城县时,便听说云龙山乃是神龙所化,去那里求雨也是应该的。” “这样啊。”庄青如若有所思,片刻后突然换上了一副灿烂的笑脸,“那个,张小郎君,你说你也在邀请之列?你年纪小,定需要人伺候,不如带我一起去如何?” “你又在想什么坏主意?”张承安看着她的脸,只觉得上面写满了算计,整个人滲的慌,“还有,我不小了,你莫要拿哄孩童的那套来哄我?” “哎呀,咱们什么关系?”庄青如伸出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半是失落,半是祈求道:“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祭祀,你带我去见见世面呗。” “有什么好看的!”张承安满脸通红,抬起手扒拉着她的胳膊道:“你一个女儿家莫要动手动脚!” “我就是想看!”庄青如道:“你若是不带我去,我就……” “就……就怎么样……” 庄青如眯了眯眼睛,威胁道:“我就到处跟人说你言而无信,欺骗我一个弱小女子?” 这简直是污蔑,张承安表示不服,“我什么时候言而无信了?” “你说要把我引荐给张公,现在却连封信都寄不出去,难道不是言而无信?” “你还有脸说?你上次跟我说的身世都是假的!”张承安气坏了,上一次那个小青小白的故事让陆槐知道后嘲笑了他好久,现在还敢对他提要求? “你带不带?”眼见忽悠不了他,庄青如决定直接来狠的,“你不带我去,日后莫想在我这里吃一口饭!” “你竟然敢拿糖醋鱼和红烧羊肉来威胁我?”张承安身心受到了重创。 “你就说带不带吧?”庄青如收回手看向他,吃了她那么多好东西,怎么可能什么都不付出?也是时候还债了。 她就不信张承安这小子能抵抗得了五千年美食的诱惑。 第二十八章:天下仓 三天后。 天色微亮,一群人便从南城门出发,结伴前往云龙山。 彭城县有头有脸的人都出来了,给不给彭城县令的面子是其次,但博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名声谁都不想落下。 大部分人选择骑马代步,倒显得一辆质朴的马车有些格格不入。 “所以,你是来看热闹的?”马车里,陆槐靠在马车里,一边看着书,一边目不斜视地问道:“而你竟然和她一起诓骗我?” 这一次出门一切从简,陆槐连小厮豆子都没带,只有陆管事跟随。 “我没有!”张承安连忙否定,“我只是跟陆伯说我需要人照顾,她就来了。” 庄青如脸皮厚,无视掉陆槐探究的眼神,理直气壮道:“咳!是这样的,小郎君毕竟年纪小,做事冲动,这祭祀之事人多眼杂,陆管事要照顾你,无暇顾及他,我是来看着他不让他乱来的。” “谁需要你照顾!”张承安大声反驳道,刚想说自己不是小孩子,便收到了陆槐投来的深沉的眼神,他连忙改口,“是啊,我需要她照顾我。” 庄青如挺了挺腰杆子,表示自己绝不回头的决心。 陆槐对上两人相同的、一副“你奈我何”的表情,垂下了眼眸,“只要你们不惹事,随你们高兴。” 张承安拍着胸脯保证不惹事,庄青如却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云龙山离彭城县并不远,可他们人多路窄,还有马车行李跟随,走的格外缓慢,到山脚下的时候,太阳已高高升起。 山脚下的客栈迎来了多日来最大的一波客人。 古籍曰:“前祀一日,行事执事官集初献斋所肄仪,太祝习读祝文,视币及神位版,讫次礼直官賛者分引行事执事官就斋宫内省馔位。” 大概的意思是说,在祭祀前一天会有专门的人宣读祝文,查看卜卦等,第二天才是正式的祭祀。 所以他们提前来到山脚下歇息一日,晚上上山,明日丑时举行祭祀之礼。 当然,这些都不是庄青如要操心的事,她到客栈后简单收拾了一下带来的东西,便盘算着怎么能出去一趟。 没错,她是带着目的来的。 在梦中,徐州大旱后期,官府的粮食不够,便从庄家手中购买,但稻米变成了谷糠以及发了霉的谷物,从而给庄家带来了灭顶之灾。 而后期陆槐却找到证据,证明庄家是被诬陷的,真正的原因是,朝廷正仓里的储存的粮食早已不见,庄家不过是用来掩盖真相的替罪羊罢了。 正仓乃是官仓,里面存放了整个彭城县近三年的官粮,若是已不见,定早有预兆,她得亲自去瞧瞧才行。 正仓不是那么好找的,庄青如费了极大的人力物力,才打听到准确的位置,正在这云龙山脚下,这次碰巧经过,倒省了她特意跑一趟。 毕竟正仓守卫森严,她若是不小心引人怀疑,这里人多眼早,正好可以躲一躲。 但是正仓离这里有些距离,她现在又和陆槐等人在一起,若是单独离去,定会叫人怀疑。 而他们戌时便要上山,也就是说从天黑到戌时,她只有一个半时辰能自由行动。 时间仓促了些,希望她此行能顺利。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去厢房里休息了,实在是晚上要连夜上山,丑时便要祭祀,他们怕自己的身子熬不住。 只有几个精神充沛的年轻郎君嚷嚷着要去外面赏月,一溜烟儿跑个没影了。 张承安玩性重,也想拉着庄青如出去溜达,还没踏出大门,便被陆管事按着脑袋压回房间休息了。 至于陆槐,自打进了这间客栈,就没见他人出来过。 算了,也是好事,省的她找借口了。 于是在夜黑风高,哦,不对,是月色朦胧时,庄青如换了身漆黑的劲装,瞧瞧地摸到了马厩,牵走了她的马儿。 陆家是带了马儿的,连最小的张承安也不例外,陆管事还贴心地给她也准备了一匹。 不错,这马儿是好马儿,跑的快,性子又温顺,庄青如决定等回去,就把它给买回家。 庄青如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月色里。 她不知道的是,一道身影在她离开后,转身进了客栈。 …… 为了让粮食保存时间更久,不受天灾侵害,正仓大多建立在高处,且派重兵把守,想混进去绝非易事。 好在庄青如早早做了准备,花了大价钱打听了不少消息。 比如说彭城县的官仓的正门虽然不好进,但是它西方的小门就要容易的多。 暮色已完全落下,又到了轮岗换值的时候。 西门口等候了许久的差役冲同伴发气了牢骚,“又晚了两刻钟,这赵三也太过分了,日日换值晚来,真当衙门是他家开的?” 同伴小声道:“你少说两句,他可是咱们县丞的小舅子。” “他是县丞的小舅子又怎样?天天去喝酒吃肉,不把差事当回事,还不许咱们说几句了?”差役无不抱怨,“我家那婆娘回回说我回去晚,不管家里的事儿,我又能如何?” “嘘,别说了,他们回来了!”同伴提醒道。 差役不再说话,抬头挺胸看向门外的小道。 只见三个人挤作一团往这边走,两个差役穿着差服,架着一个胖乎乎的男子,叫人意外的事,他们的身上带着血迹,还有一个脸都被血和泥灰糊满了。 “吴老二,你们这是又喝了多少?”差役刚一靠近便能闻到那漫天的酒气,随即不满道:“还有赵三哥这是怎么了?” “运气不好,撞到了几个毛贼,打了一架。”唯一还算完好的男子,也就是吴老二道:“要不是咱们喝懵了,岂能着了他们的道儿?呸!眉眼力劲儿的东西!也不看看抢了谁的银钱!” “赵三哥这是被打了?”差役脸上写着担忧,可心里却笑开了花儿,活该,叫他平时目无法纪,克扣他们的银钱,现在老天开眼,被打了吧? “行了,你管这些做甚?这里没你们的事儿了,快回去吧。”提及糟心事儿,吴老二不耐烦道。 差役的同伴看了看脸上都是血的男子,疑惑道:“小六子是怎么回事?也不说话。” “他啊?”吴老二眉头一拧,“叫人给嘴巴打了一拳,约莫是伤到了舌头,不碍事,回头洗洗就好。” 小六子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呜呜啊啊叫了两声。 “你们这样能上值吗?”差役的同伴还想说话,突然叫人给拉住了。 “怎么不能?”吴老二满不在乎道:“叫赵三哥休息一会就好了,这里有我和小六子呢,你们赶紧走吧,对了,此事莫要跟旁人多嘴。” “可是……” “哎呀,咱们赶紧走吧,这里交给他们就是了。”差役一把捂住同伴的嘴,拽走了他,嘴里念叨着,“你们快去收拾一下,我们再替你们一会儿。” “幸苦你们了!”吴老二接受了他们的好意,架着赵三便里走去。 正仓占地面积颇大,吴老二一边走,一边瞥了一眼院子里巡逻的士兵,他们对赵三郎等人这幅模样早已见怪不怪,目不斜视。 等到了一间耳房后,两人合力将赵老三放下,吴老二立刻换了一副面孔,小声道:“这位壮士,小人已经按照你的要求做了,现在能放了我们了吧?” 满脸是血的差役——庄青如捏了捏酸痛的肩膀,“急什么?我留下照顾他,你再找两个人替我们看门去。” “可是……”吴老三犹豫了。 “你若是不愿意也行,只是你和他肚子里的毒,我可就不解了。”庄青如好整以暇道:“哦,也许用不到,毕竟你带我进来,已落了个失职之罪!” 吴老三连忙道:“不!壮士饶命,壮士饶命呐,小人一定按你的要求做!” 无论是失职之罪和赵三郎的性命,他都赔不起。 左右已经上了贼船,唯有听话才能活命,吴老三咬牙应下。 不一会儿,门口传来他嚣张的咆哮声,“小六子要照顾赵三哥,你们两个跟我去外面守门,这里交给他。” “喏!”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庄青如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也太不容易了,从埋伏赵三几个到威胁他们带自己进来,属实花了她不少的功夫。 好在结果是好的,她顺利地摸了进来。 接下来只要借着小六子的身份打探一下这正仓的情况,然后迅速离开,此行也就圆满了。 庄青如打开门,看了一眼空荡的小院子,转身又给赵三灌了碗迷药,确保他短时间内不会醒过来后,这才放心离开。 正仓的房子并不多,大致分为内外两部分。 内仓里,土坯围成一座座方格,四周设有瞭望台,里面是一个又一个巨大的仓储间,用来存储经年的粮食。 外面则是硕大的仓库,圆滚整齐,大小不同,最小的三人可合,最大的需要几十人合抱方能围住,这些则是用来发放俸禄或者给附近驻军补充粮饷的。 相比前者,后者显然更好探查。 火在这里管控的非常严厉,只有零星几处,趁着夜色,庄青如悄悄地避开巡逻的差役,来到了一个大仓的后方。 这里的门也有差役守着,想进去得想个法子才行。 正当她在犹豫是用迷药直接将人迷晕,还是声东击西,假装有人入侵来的合算的时候,一队人马风风火火地来到大仓门口。 第二十九章:梁上君 “打开仓门,我等奉命前来取粮草。”领头的男子说着,递给差役一个物件。 差役接过一看,二话不说让开了门。 男子手一挥,下属纷纷弯身进去,不一会儿便开始搬运起来。 一袋又一袋粮食被扛了出来,放在准备好的木车上绑好,有人推着木车刚离开,新的木车便推了上来。 交替轮换,一刻不得闲。 而像这样的场景不止发生在大仓,其他的仓门也陆续被打开。 火把照亮了院子,倒映出他们的影子,像是幸苦工作,收获了喜悦的百姓,又像是土匪强盗洗劫了村子,掠夺着他们的战利品。 庄青如轻咬下唇,将自己心中的惊讶抿去,从那些兵士背上鼓鼓囊囊的麻袋和偶尔露出的稻谷来看,里面确实是真正的粮食。 “不是说今儿个不搬了吗?怎么又来了?” 突然,她被一道声音吸引住了。 角落里,原本看守仓门的差役悄悄地对同伴咬起了耳朵。 “谁知道呢,兴许是上头的人等不及了,往常这个时间早就搬完了。”同伴道。 “莫不是去救灾?我听说咱们徐州有几个县都热死了人,粮食怕是要绝收,这没粮食怎么行?”差役道。 “你是第一年来这里做事?”同伴觑了他一眼。 差役眨了眨眼,面露喜悦,“是啊,我今年才被选中来这里守正仓。” “既然什么都不知道,那就不要随意乱说,只管看着就是。” 庄青如躲在阴暗处,思绪翻腾,原来如此,这么一来也就是说通了。 难怪梦中徐州受灾后,官府急着从商贾手里买粮食,原来正仓中的粮食早就被人私下运走了,根本无力救灾。 而后为了掩盖这一真相,才让庄家顶了罪,直到被陆槐发现。 看到这一幕,她心想这大仓也不用进去了,粮食既然被运走,说明里面也空了,只是不知道内院粮食是不是也被运走了。 来都来了,不去瞧一眼实在有些不甘心,万一内院的粮食还在,中间出了旁的事?那庄家还会重蹈覆辙。 时间还早,庄青如决定去瞧一眼。 “站住!你是什么人?”她脚步刚动,便被差役的唤声叫住了。 “鬼鬼祟祟的,你是在谁手下做事的?”那差役喊道。 庄青如身子僵硬,额头上似有冷汗冒出,她没有回头,压着嗓子回道:“小人是赵三郎君手下的。” “赵三郎?他不是在守西门吗?你为何要跑到这里来?”那差役又问道:“他人呢?” “他……” 庄青如正要回答,猛地被一阵激烈的声音打断了。 “快!抓住他!此人乃是盗贼!” 不是吧?庄青如在心里哀嚎,她还没解释呢,怎么就暴露了? 完了,只能拼了,她咬咬牙,藏在袖子里的手迅速摸出一包药粉,在脚步声靠近的时候,猛地转过身。 然后…… 她的身后早已空无一人。 原先在搬运的差役都停了下来,面朝一个方向看去,火把亮起,照亮了朦胧的夜,也将人的踪迹显露无疑。 庄青如并没有看见什么,但差役们却在火光的照耀下纷纷往外面跑去,像是在追赶着什么人。 她后知后觉地想到,原来还有人和自己一样,跑来做梁上君子了。 不过这是个好机会,差役们都抓他了,自己正好可以去探查内仓。 庄青如心中一喜,赶紧往内院溜去。 得益于那个“君子”,内仓的情况比外仓好太多,最起码不像外面那么紧张,摸进去十分顺利。 半高的围墙挡住了外面的喧嚣,朦胧的月色也将里面的环境照亮。 巨大的草垛堆放整齐,像一座座小山似的,仓库一大半在地下,一小部分在地面上。里面储藏着的,正是正仓最重要的粮草。 庄青如眼睛瞄了瞄,这些草垛厚实的很,里面的粮草还不知埋了几层,她打算找个合适的地方下手,扒开来看看。 不一会儿,她便眼尖儿地发现有一处干草异常松软薄弱,正是探查的好地方。 不错,从这里钻进去,既能探明情况,又能躲开差役们的追踪,一举两得。 “快!把屋子里的火把点亮,还有瞭望台都给我点着!” 不等她动手,一道鸿亮的声音响起,“那贼人在声东击西,里面定有其他人在,不许让他跑了!” 不是吧?庄青如在心里哀嚎,君子大哥,你怎么就撑这么会儿功夫? 她的心再次悬了起来,为今之计,只能先躲起来了。 仓中的瞭望台很高,而存放粮草的里面则低矮宽阔,藏起来并非易事,从这个阵仗来看,她便是躲到里面,迟早也会叫人发现。 庄青如眼睛迅速扫了扫四周,看见某个地方后下了决定,只能博一博了。 顺着墙角,庄青如来到了内仓的一间厢房里,里面漆黑一片,正好可以藏身。 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她就不信她运气会这么差。 她溜进的房间似乎是一间临时休息的厢房,一张简陋的床摆放在一旁,另一侧则是几个破旧的箱子和衣柜。 床底下和衣柜藏人太容易被发现了,庄青如果断地往箱子后面躲去, 箱子侧边就是窗户,若是被发现正好可以逃跑。 庄青如猫着身子进去躲好,突然黑暗中伸出一只手,猛地堵住了她的嘴。 “呜呜呜!”庄青如像是被摸到了尾巴的猫儿,身上的毛顺间炸了起来,两只手下意识地抱着那人的胳膊。 “嘘!”男子的声音响起,粗重的呼吸声传入她的耳朵,像是在温柔开解她,“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庄青如眼睛瞪大,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急促地呼吸两声,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喘息,眨了眨眼,无声地点了点头。 见她冷静了下来,那人松开手。 庄青如颤抖着声音问道:“陆槐,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在那熟悉的药香味传入她的鼻尖的时候,她就猜到来人是谁,可不就是应该在客栈休息的陆槐吗? “那你为何在这里?”陆槐反问道。 “我……”庄青如顿住了,她能怎么说,“我是来散步的!” 借着外面的月光,陆槐递给给了他一个“我只是身子弱,又不是脑子不好。”的眼神,“你莫不是……” “嘘!”庄青如突然捂上了他的嘴,小声道:“其他的事回头再说,有人来了。” 柔软的触感附在了陆槐的唇上,他微微挑眉,配合地点了点头。 庄青如满意一笑,忽而又觉得这样的场景有些眼熟,他们似乎并没有那么熟悉,可怎么在这些偷偷摸摸的事上那么有默契呢? 随着她的话落下,前方的窗户外面倒映出几个人的剪影。 一个身材瘦弱,但个头高挑的男子喊道:“还没找到人吗?” “回孙郎中,属下已叫人四处探查,若是有消息定会来报。”另一个健壮的男子回答道:“只是那贼人已武功,怕是不好抓。” “不好抓也要抓!”那孙郎中道:“若是叫发现这里的粮食都没,传出去你应该知道后果。” “喏!”健壮男子道:“属下这就加派人手,四处搜寻,便是掘地三尺也要将人找出来。” “很好,里外都要搜寻,若是人手不够,就让你们明府多叫些人过来!”孙郎中又道:方圆二十里都给我仔细搜一遍,遇到可疑之人先抓起来再说,宁可错杀一千,不得放过一人。” “这……”健壮男子犹豫了,抱拳道:“明日便是雩祀,今日许明府带领彭城县官吏富商在山脚的客栈里休息,此时打扰,恐不合时宜。” “雩祀?”孙郎中冷笑一声,“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他若有这份心也不至于放着百姓不救,将这正仓里的粮草献给主子。” 健壮男子抱拳的动作一顿,没有再说话。 “罢了。”孙郎中摆了摆手,“你只管做好你的事便可,等明日上山,某会亲自和他说,那贼人生性狡猾,兴许藏在了祭祀的人中间,所有人都要查一查。” “喏!”健壮男子领命走开。 孙郎中见状,又是一声轻哼,突然,他的目光看向厢房。 透过窗户,庄青如似乎能感受到他冰冷的眼神。 “吱啦!”一声,孙郎中毫不犹豫地打开房门,一只脚踏了进来。 庄青如的心再次悬了起来。 “孙郎中,东门方向有动静!”差役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 孙郎中的脚顿住了,又收了回去,“带某过去!” 几个人的脚步声再次走远,甚至连内仓里的动静都小了许多,只有瞭望台上的火光依旧亮着。 两人齐齐松了一口气,总算是逃过一劫。 这时,陆槐那边传来粗重的呼吸声,面色也跟着苍白了起来。 庄青如感受到他现在的气息非常不稳,想了想还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药瓶,从里面倒出来一颗药丸递过去,“吃!” 陆槐神色淡漠地盯着药丸看了片刻,问道:“这是什么?” “毒药啊,还能是什么?”庄青如没好气道:“反正都要死了,我先送你上路。” 第三十章:共逃生 陆槐接过药丸拉下面罩,一口吞下,舒出一口长气,“那算了,你若是想死我不拦着,但我不想落个同你殉情的名声。” 庄青如气急败坏,“你还好意思说?你一个病人,不好好在客栈呆着,跑到这里来做甚?话说你一个人是怎么混进来的?” 她费尽心思才溜了进来,怎么陆槐便如此轻松? “现在不是还有你吗?”陆槐面无表情道:“你既然能进来,定有法子出去,” 感情这是赖上她了,庄青如有些无语,可如今两人一荣俱损,陆槐被抓,自己也未必逃得了。 她盘算了一下自己带的各种药,想着干脆直接将院子里的人都放倒算了,反正已经被发现了,何必再小心翼翼? 就是今天晚上的风不太大,迷药吹起来没那么快。 “要不咱们放把火?”庄青如建议道:“火一烧起来咱们就跑路?” “若是着了火,声势必要闹大,先不说咱们能不能逃走,你这样做岂不是给这些人一个绝好的借口?”陆槐淡淡地道:“这里的粮食已经不见了大半,今夜又有贼人来此,他们巴不得有人放火。” 庄青如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官仓管理严格,平日失火,管理之人必然落个过失之罪,按律法来说是要重判的,但若是贼人蓄意纵火,那便有借口正大光明的脱罪了。 “那你说怎么办?”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还要带上陆槐这个累赘,她能有什么好法子? 陆槐看了看她身上的衣裳,陷入了沉思。 …… 内仓的火光明亮有序,搜寻的差役并没有因为孙郎中等人的离开而懈怠半分,他们手拿刀枪,检查着每一处角落。 一队人马来到厢房前,领头之人看着黑漆漆的厢房,正想着叫人进去查看的时候,忽而听见一声尖叫。 “在那边,那边有人!” 差役们顺着叫声看去,只见一个瘦小的差役靠在墙角,单手抱着胳膊,满身狼狈地指着西北方,“我,我方才撞见了一个黑衣人,他打伤了我,从那边逃走了!” “追!” 差役没有起疑,手一挥带着人追了过去。 等他们走远,扮作差役的庄青如瞅准时机,从角落里一把拉过陆槐,“人都走了,赶紧带路。” 陆槐也不废话,带着庄青如往东边跑去。 内仓东边的围墙很高,两人沿着墙角一路小跑,警惕地避开瞭望台的查探。 庄青如跟在陆槐的身后,小声道:“出来做贼竟然连衣服都不换,你这样不叫人发现才怪。” 那一身玄色的衣袍虽然素净,可上面绣着的金丝花纹一点也不低调。 陆槐没有说话,自顾自走着。 “到了。”他在一个角落停了下来。 庄青如心中暗喜,太好了,总算能出去了。 她从陆槐的身后探出脑袋,往前方一看,然后愣在了原地。 在她面前的依旧是泥土浇筑的围墙,她僵硬地转头问道:“洞呢?你说的能逃出去的洞呢?” 陆槐蹙眉,“我何时说要钻洞了?” 他一个饱读诗书的新科进士,怎么可能去钻洞? 庄青如回忆了一下,发现他确实只说有法子逃出去,而她则下意识地以为有洞可以钻出去。 难不成……她指着足有六尺高的围墙,问道:“难不成你要我去翻墙?” 怎么可能,翻是肯定翻不过去的,再说了,他们只要一翻上去,立刻会被人发现罢? 陆槐见她一脸的难以置信,突然就生出了想逗她的想法,“你若是觉得够不到,我倒是可以帮你。” 庄青如身子娇小,堪堪只到陆槐的肩膀,在那围墙面前,跳起来都够不到。 逃跑无路,庄青如只恨自己轻信了陆槐,要不另想他法? 比如说将陆槐给打晕了,在用自己现在的差役身份将他给供出去,应该能逃的了吧? 陆槐瞧她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就猜到她心里在想些有的没的,再不找到出路,只怕他就要给人卖了去。 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他从怀中拿出一只口哨,放在嘴边,奋力一吹。 “呜呜呜,呜呜!”一长一短的口哨声交替响起,在吵闹的正仓院里显得格外响亮。 “喂!你这是做什么?”庄青如张大嘴巴,“你是嫌我们没被人发现吗?” “快来人,他们在那里!” 随着她话音落下,差役们果然循着哨声发现了他们,纷纷往这边聚集过来。 “别急,我既然敢来,定是有准备。”陆槐安抚她。 她信个鬼呦,这陆槐从一见面就没说过实话。 “咦,这不是庄小娘子吗?你怎么也在这里?”庄青如的头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阿郎,那边的人引开了,我来接你出去。” 她抬眼望去,只见陆管事一身黑色劲装,脸上带着同样的面罩,半蹲在墙头,英姿飒爽,动作精练,正一脸惊讶地看向他们。 这是陆管事?那个提着水桶浇人、对自己百般讨好的陆管事,莫不是被人调包了? 陆管事先是看了一眼快速靠近的差役,伸出两只手,冲他们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人马上就要追过来了,咱们先离开这里。” 陆槐二话不说,直接将手伸了过去。 庄青如略作犹豫,也伸出了手。 陆管事一左一右握住两人,稍稍用力,拎小鸡似的将两人从墙里拎到了墙头,转个身又将他们送到墙外。 追来的差役眼见着他们离开内仓,将将只摸到他们的衣角。 “快,绕过去堵住他们!” 庄青如一落地,便听到了他们的呼喊以及慌乱的脚步声。 “跟我走。”陆管事将他们放下后,招呼了一声,率先给他们带路。 陆管事身手矫健,护着两人一路向东,无论是零散追兵还是射过来的弓箭长枪,都能迅速化解。 很快他们便来到了东门口。 陆管事丢下一句“等着”,自己便像是离弦的弓箭似的朝着差役们飞身而去,单脚在地面上划了一个大圈,拦门的差役便被他踢飞了出去。 越来越多的差役往这边聚集,陆管事凭借着他高强的武艺,愣是打开了大门。 “青丫头,你先带阿郎出去,我来断后。”陆管事一拳砸晕了一个差役,再次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对庄青如道:“外面有马,你们快去!” 庄青如:…… 陆管事莫不是忘了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啊! 庄青如回过头瞪向陆槐,“让一个女郎保护你,你不觉得羞愧吗?” 经过这一段急行,陆槐身体快要坚持不住了,闻言,惨白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那就有劳庄小娘子了。” 庄青如目露凶光,看了一眼陆管事,又看了一眼逼进的差役,脑海里一瞬间有了决定。 她将陆槐往自己的身后一带,躲过了一个差役的长枪,又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冲陆管事掷了过去,顺便喊道:“接住!” 荷包穿过人群,飞到了陆管事的手中,他一边将人踹开,一边抽空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药粉!”庄青如大声喊道:“撒出去!” 陆管事福至心灵,飞身跃起,手中的荷包像是听懂了他的话似的,在他的指挥下化作粉末飞向差役。 庄青如没那么大的本事照顾许多人,手捏着药包,但凡是靠近她的都吃了一鼻子的药。 而那些沾了药粉的差役可就难受了,原本都是好好的在打架,对面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出,一个突袭,他们全都吃足了药粉。 那药粉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沾到身上后,不痛不伤,偏偏奇痒无比,像是有人拿鸡毛掸子挠痒似的,抓心抓肺的厉害。 陆管事见这药粉效果显著,连忙问道:“还有没有,再来一包?” 有你个鬼,庄青如咆哮道:“还不快走!” 陆管事这才收了继续的心思,随手拿起一把刀,刀柄对外,朝着一个差役飞了过去。 举着刀要砍人的差役瞬间被砸懵了,脑袋一歪,倒在了地上。 城门外的草丛里有两匹马在等着。 陆管事将陆槐抱在怀里,带着他飞身跃起上了其中一匹,庄青如见状,也利落地跨上另一匹。 三人就这么逃之夭夭。 而在他们的身后,正仓的东大门人声渐渐多了起来,孙郎中终究来晚了一步,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眼中发出冷冽的光。 …… 半个时辰后,云龙山脚下的客栈厢房。 陆管事端着一盆温水,小心地打开房门来到床榻旁,问道:“怎么样?” 庄青如终于如愿以偿地把到了陆槐的脉搏,但此时却有些不高兴,“唔,暂时死不了。” “哎呀,青丫头,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陆管事急切地道:“阿郎的身子到底如何?咱们一会儿便要上山,阿郎的身子能否坚持住?” 他们在回来的路上,陆槐便已经坚持不住晕了过去,陆管事费了好大劲儿才避开众人,将他带回客栈。 时间已经不早了,客栈里有的人已经起身在做上山的准备,他们也不能耽误太久。 “气息不稳,体力匮乏,他现在这个样子最好还是莫要走动为好。”庄青如掏出一枚药丸塞到他的嘴里,“他底子实在太差,我只能先稳住他的情况,其他的得回去再说,幸亏调养了一段时间,不然他早就没了。” “呸呸,说什么胡话!”陆管事连忙阻止她的胡言乱语,“若阿郎的身子实在坚持不住,我现在便去和许明府说一声,上山之事便推辞了罢。” 这也是无奈之举,陆槐的身子也经不起任何折腾。 第三十一章:坦言之 “咳咳咳!”咳嗽声响起,不知何时陆槐已经醒来,“无碍,陆伯,你先去准备一下,我们跟他们一起上山。” “阿郎,你醒了,太好了!”陆管事见他醒来,上前一步,小心扶起他,“这祭祀一事阿郎本就是观礼,便是不去也没什么要紧,阿郎切莫因小失大,累坏了身子。” 陆槐再次咳了两声,就着陆管事的力道,撑起上半身靠在床边,“今晚正仓之事定会闹大,这里人多眼杂,是个藏身的好地方,若我在这个时候推诿,定会叫人起疑,不如跟着走一趟安心。” 说完,他又冲着庄青如道:“多谢庄小娘子救命之恩。” 陆槐不是不知好歹之人,那药到口即化,入腹温润,想来不是凡品。 这样正儿八经的道谢反倒让庄青如有些不好意思,说到底两人也算是患难一场,理应好好相处,可她又想到此人性格多疑,说什么也不肯帮她联系张公,又觉得气的慌。 “既然你知道我救了你,那你便欠我一条命。”庄青如道:“放心,我的药虽然不能根治,但好歹能让你坚持一段时间。” 那可是她费了好大心思,用了无数好药材才做出来的,也只得五颗罢了。 原本是用来救急的,结果短短一日就被此人祸害了两颗,可把她给心疼坏了。 “自然,你若是有什么要求只管提。”陆槐勉强笑道:“但只除了帮你引荐先生外。” “你!”庄青如怒目而视,可对上他那双眼睛,又觉得自己像是被看穿了似的。 她转过身,决定暂时不理他了! “哎呀,青丫头莫要生气嘛。”见陆槐醒来,精神还不错的样子,陆管事心情都跟着好了起来,又瞧见两人谁也不让谁,不由地笑道:“说起来阿郎现在这个样子还跟你有关呢,若不是替你解围,也不至于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差点儿没逃出来。” 陆管事笑呵呵地替陆槐解释,自己阿郎什么都好,就是嘴巴毒,被人误会了也不爱解释。 这好事既然做了,怎么能不让人知道呢? 作为一个好管事,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替她解围?庄青如想到自己在正仓差点儿被人发现的事,后知后觉道:“当时你们是故意的?不对,你们怎么知道我去了正仓?” 天下那有那么巧合的事?感情自己做的一切都在他们的眼里啊。 陆槐闷声道:“若不是陆管事去检查马匹,怎么会发现某个小贼偷了我家的马儿,又胆大包天地跑去正仓惹是生非。” 庄青如突然感觉到背后一阵发凉,支支吾吾道:“你们既然看见了,为何不阻止我?” “大概是因为……”陆槐将她紧张的样子看在眼里,咳嗽两声,笑道:“大约是想知道这正仓有什么好处,叫你一个不相干的人冒如此大的风险潜进去吧。” 这话说的,庄青如心虚极了,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我,我是因为听到一些风声,就是说那个咱们彭城县官仓的粮食有些问题,才想去瞧瞧的,你也听到那些的话了,正仓里的粮食都不见了,身为张公的弟子,你是不是应该有所行动?” 陆槐没有理会她的左顾言他,冲着陆管事道:“陆伯,你先去准备一下,再去把承安叫醒,咱们一会儿出发。” 陆管事瞧陆槐的脸色好了不少,明白他心里有了决定,不好再劝,只能答应下去,“好,我再去打听一下消息,看有没有人注意到这边。” 陆管事离开后,庄青如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道:“陆管事身手不错啊。” “陆伯之前在任职于内卫。”陆槐合了合眼,言简意赅道。 “内卫,那个内卫?”庄青如好奇地追问道。 陆槐没有回答,而是反问她,“说一说你今晚看到了什么?” “你准备调查?”庄青如露出喜色,“也对,张公心怀天下,你是他的弟子,自当铲奸除恶,匡扶正义。” 陆槐再次叹息,他的先生到底给这小妮子灌了什么迷魂汤,让她一门心思念着他的好。 他陆槐亦出身名门,自小受天下大义、精忠报国的教养,就不能他自己想为天下百姓做个好事,讨个公道? “你先说说吧。”陆槐道:“不过我现在只是一介书生,无官无职,想查清此事并非易事,还有,你究竟知道些什么,皆要说个清楚明白,不许瞒我。” 事已至此,陆槐能猜到庄青如的身上藏有秘密,她费尽心思来到陆家,恐怕就是想通过自己接近先生,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而从她现在的行动和表现来看,此事定和官府有关,就是不知道她是真的发现了什么,还是另有企图? 不得不说,陆槐的猜测很是准确,基本上摸到了庄青如的命脉。 但庄青如不在意啊,只要陆槐将此事放在心上,便是日后庄家被陷害,他也能及时注意到,更何况他们刚刚共患难,算是站在了一条船上。 这样想来今晚的事也算是好事啊。 至于陆槐现在身份不显,不会的,现在的陆槐只是占着一个张公弟子的名声,可要知道,梦中的他是独自查出了彭城县的贪污案,亦是还庄家清白的人。 “我相信你。”庄青如认真道:“你日后定会成为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在梦里,她虽然离开了彭城县,可关于陆槐的传言从未停止过。 在彭城一案后,他得到了女帝的赏识,从此步入官场,百姓爱戴他,官员害怕他,酷吏使出了浑身解数想杀了他。 世人怜惜他体弱多病,可他的人生依旧光辉灿烂。 遗憾的是梦中的她没来得及感谢他,认识他,不等他先离开人世,自己便早早撒手人寰。 陆槐一愣,她竟然如此看重他吗? 要知道因为身体的原因,他从小便不被重视,家中有个优秀的弟弟,耶娘的目光从不会落在他的身上,他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先生收他为徒,是因为见他可怜,哪怕是考中了进士,也因为身体的原因不被授予官职。 纵容有万般虚名在身,却如同虚无缥缈的云烟,风一吹便散了。 可是庄青如却说信他,甚至期许他未来会成为一个好官。 多可笑,他连命都快没了,怎么有未来呢? 可是……陆槐对上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可是这样的话多好听啊,叫人听了便不想忘记。 说到底他也曾是个胸怀大志的少年郎,怎么不渴望有一天能名扬天下呢? 他垂了垂眼眸,抬眼道:“好了,你还是快说说吧。” “咳咳!”说到正事,庄青如来了精神,她拉过一个小凳子,坐在床边,正色道:“其实是这样的,你也知道我家是商人,做的又是米面生意,前段时间,我阿兄说许明府有意从我家购买粮食赈灾,还要不少货呢。” 她假装疑惑,将许明府找她家买粮食的事情提前,半真半假道:“我就想着咱们彭城县也不算贫穷,每年都存了不少粮食,怎么好好的就要买粮食赈灾呢,更重要的是他要的量大,银钱却抠搜的很。” 这句话不是她杜撰的,因为在梦中,许明府只肯出十分之一的价格来购买粮食。 庄家本就在灾难发生时捐了不少,若是粮食再低价出去,那无疑对庄家是个极大的打击,但庄父犹豫再三,又听许明府哭诉百姓可怜,最终还是答应低价卖了出去。 没想到他的善心之举害得庄家家破人亡。 “那许明府派人说彭城县的粮食受了灾,我想着官仓粮食最是要紧,不但专人看管,选址地方和存储方式都是极为考究,怎能轻易受灾?”庄青如道:“这不是路过吗?我便想着去瞧瞧。” 陆槐对她的说辞心存疑虑,但不管她的目的是什么,官仓粮食不见了总是真的。 而且从今晚的情况来看,还是许明府主动交出去的。 “这么一说,许明府先贪污了那些粮食,徐州旱灾降临后,他怕拿不出粮食救灾,便决定从商户手里购买。”陆槐猜测道。 庄青如连连点头,就差没说真相就是这样了,“你也听见那些人说的了?不如你给张公写封信,把这里的事情细说一遍,让张公来主持公道!” “你莫不是以为先生还是神都御史罢?”陆槐面色无奈,“先生被贬,早已离开洛阳,他如今身为蜀州刺史,无召不得擅离职守,更不用说管徐州地界的事儿。” “可是。”庄青如想说梦中的他就是管了啊,可又不能直接说明,“那你说怎么办?” “不着急。”陆槐身子往山靠了靠,尽量让自己舒服些,“咱们现在在暗处,诸事不明,若是想查清真相,需得从长计议。” “你不是也听见了那个孙郎中说的话了吗?是许明府将粮食贪污了,不如先把他抓起来。”庄青如建议道。 梦中许家便是被许明府打入大牢的,他甚至还伪善地安抚她和兄长,许诺他们定会为庄家洗清冤屈。 可是转身便给庄家扣上了一顶贩卖私盐的罪名,更是在耶娘死后,直接带官差抄了庄家,庄家的所有财帛资产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现在看来,恐怕所有的一切都是许明府的计划,搞不好阿耶在牢中也是被他们所害! 第三十二章:杀心起 “冷静点。”陆槐道:“我虽不知你知道了什么,但你莫要意气用事,无凭无据,只靠我们三个人的口供根本证明不了什么。” 一个堂堂府州治县县令,怎么可能因为几个人的三言两语而获罪了,一个不好还会适得其反,害得他们背负上“污蔑朝廷命官”的罪名。 那可是轻则流放两千里,重则绞刑的重罪! “那我们便将此事捅出去。”庄青如道:“也叫徐州百姓看看他可恨的嘴脸。” “那又如何?”陆槐残忍地打断了她的癔想,“许明府大可以说此事他不知情,要知道正仓之事皆由县丞和朝廷的仓部司管理,他大可以将此事推到他们的身上。” 陆槐看着她渐渐阴沉下来的脸,正声道:“你若不想让庄家受到牵拉,需得听我的。” 庄青如脸上的戾气渐渐褪去,点了点头,“只要能救庄家,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正所谓关心则乱,她并非任性冲动之人,只是梦中的情形实在太过惨烈,扰乱了她的心神。 “你能这样想最好。”陆槐满意颔首,“现在先紧着祭祀之事,他们定会怀疑到客栈这边,不能让他们发现我们,至于许明府那边,既然知道和他有关,那么我们可以从他那边下手。” 只要做过的事情都会留下痕迹,许明府留下最大的痕迹肯定在他的府中。 可惜现在的他们无权无势,连靠近他的机会都没有,更不用说去他府里探查了。 ?实在不行,只能让陆伯亲自走一趟了,陆槐如是想。 …… 正仓。 许明府在得知正仓遇贼的消息后,第一时间丢下手中的活儿,马不停蹄赶了过来。 “怎么回事?”他刚到城门口便停了下来,一脸震惊地看向里面。 在他的面前是一片混乱的场景,差役们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个个抱着脑袋在地上哀嚎,但是从他们的身上来看,却并无任何伤痕。 不远处的圆仓附近,原本等着搬运粮草的驴车和木架也横七竖八地丢在地上,像是被歹人袭击了一般。 他不可置信地问道:“何人如此大胆,竟然敢擅闯正仓?” “你还有脸问我是怎么回事?”孙郎中一脸阴霾地走了过来,冲着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怒骂,“你这县令是怎么当的?在你的管辖之内竟然有贼人敢来正仓作案?你若是没那个本事,这县令不做也罢!” 许明府是一个身材健硕的中年男子,可他面对比他矮了一个头的孙郎中的时候,整个人僵硬的厉害,他吞吞吐吐,“此事……某并不知情。” 彭城县乃是徐州的治县,相比于其他地方要富裕许多,管治也相对严厉些,寻常宵小歹徒根本不敢在此犯案,更不用说对正仓下手了。 他们定是带有旁的目的! 可正仓里最重要的就是粮食,而粮食早已在他的安排下转移到了他处。 许明府想到某个可能,只觉得一桶冷水从头顶泼下,明明是炎热夏日,却叫他遍体生寒。 “是谁?到底是谁?”许明府吓的浑身颤抖,“为何要这么对我?” “哼!”孙郎中看着他像是被吓破了胆子的模样,脸上露出厌恶之色,这样的人有胆子为了私利贿赂主子,却没胆子承担后果,终究不堪重用。 “我记得他们中有人穿了咱们的衣裳,定是从哪里混进来的。”孙郎中道:“他能混进来,说明这里的人靠不住了,除了我们的人,其他人不能留了,还有跟着你来雩祀的人,都要好好查一遍。” 这里从来都没有出过事,偏偏那些人来到这里后就出了岔子,孙郎中想不怀疑都难。 “您的意思是?”许明府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连忙辩解道:“兴许是那贼人偷了谁的衣裳,溜了进来,要不咱们先派人细查一番,将人找出来再做惩罚?” “那也要治他们一个失职之罪。”孙郎中冷声道:“怎么,你心疼他们?不过是些没用的东西,死了换一批就是,若是此次不给于重罚,日后这正仓谁都能进来,待事情败露之际,便是你赔上性命之时。” “可是……”许明府还在犹豫。 “收起你那可笑的同情。”孙郎中不屑道:“这些年你杀的人、犯的错还少吗?这里没有其他人,装模作样给谁看?” 真以为他是在心疼那些差役的性命?哼,不过鳄鱼的眼泪罢了。 那些守门的差役都是许明府安排的人,将他的人处死后,正仓之事他便再也插不了手了。 比起那些杀人如麻的酷吏,孙郎中更厌恶的是像许明府这样的伪善之人。 许明府闭上了眼睛,心里知道此事改变不了,只是他到底有些不甘心罢了,“既然如此,那孙郎中可要做的隐蔽些,某记得邱县丞的妻弟也在这里做事……” “不用你提醒,”孙郎中抬手道:“我会让主子的暗卫动手,尔等无需多费口舌。” “喏!”许明府不甘心地答应下来,冲孙郎中行礼道:“只是此事却是意外,还请郎中为某在主子面前美言几句。” “那你不如趁早将贼人给抓住,好将功折罪。”孙郎中道:“莫怪我没提醒你,那些贼人有备而来,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若是这里的事泄露了出去,连累到了主子,主子的手段你也是知道的。” 许明府听到“手段”这两个字,只觉得浑身被汗水湿透,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滴,恭敬道:“请郎中放心,某定会派人彻查!” 为了保住这条小命,他准备豁出去了。 “行了,你快走吧。”孙郎中摆摆手,幸灾乐祸道:“明日是雩祀之礼,你可千万要求来雨。” 这正仓中的粮食已经被搬的差不多了,徐州再旱下去,正仓的秘密便再也保不住了。 “……喏。” …… 亥时三刻,陆槐一行人启程上山。 山路崎岖陡峭,马车是用不了,陆管事贴心地找了个轿辇,准备抬陆槐上去。 庄青如和张承安看见后,一大一小的眼里写满了戏谑,前者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后者更是直言不讳,“这般娇气的待遇,比起大家闺秀也不遑多让。” 陆槐绷着脸,拒绝了陆管事的好意,脚步一转便开始爬山。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爬到半山腰的时候,陆槐坚持不住了,在陆管事的苦口婆心下坐上了轿辇。 张承安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爬了半天跟没啥感觉似的,庄青如就有些受不住了,累的直喘气。 “你这身子也太差了些。”张承安走到前面又折回来专门笑话她,“还说陆槐娇气呢,你跟他也差不了多少。” 庄青如累的要死,按平时来说一个云龙山确实累不到她,可她才从正仓逃出来,又马不停蹄地来爬山,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 “你走你的,莫要管我。”庄青如没好气回他,说完又冲着陆管事可怜兮兮道:“陆伯,还有没有轿辇了?我可以多给一倍的工钱。” 陆管事跟在陆槐的轿辇后面,闻言笑眯眯道:“这轿辇都是提前预备着的,你现在想要只怕是难找了。” 庄青如很想说让陆槐下来,换她坐上去歇一会儿,可终究没那个脸面和一个病人争轿辇,只好忍了下来。 哎,为了这个家,她容易吗? 轿辇上的陆槐看着她有气没处撒的样子,突然觉得一个大男人坐轿辇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了。 好在云龙山并不高,一个时辰后,他们顺利地到达山顶。 雩祀乃是官府祭祀,最是庄严肃穆,其中的考究规矩也相当之多,而像庄青如这样的商户之女是没资格去现场观礼的。 左右她也不在意,反正她来这里的目的也达到了,还不如趁他们观礼的时候休息一会儿。 张承安跟张公在洛阳的时候,也见识过不少大祀,对这样的小祀兴致缺缺,要不是给许明府几分面子,他未必肯跑这一趟。 比起规矩繁多的祭祀,他对云龙山更感兴趣。 于是,精神充沛的张承安就找到了庄青如,“走啊,趁他们不在,咱们出去逛逛?” 他们上来的迟了些,大部分人早已山顶的空地等着了,陆槐还没来得及休息片刻,便被拉去观礼了。 庄青如不是很想去,她现在腰酸背痛,只想躺着,“大晚上的,有什么好逛的?不去。” “话不能这么说。”张承安兴致勃勃道:“我来时便听说云龙山里有一处清潭,潭水清澈见底,天气燥热,不如去那边凉快凉快?” 一会儿祭祀就要开始了,那祭祀乐舞也要开始了,根本睡不着,还不如出去溜达溜达。 “那明日再去也可。”庄青如道。 反正今晚祭祀之后,他们是要在山上歇息一晚的,明日有的是时间。 “明日太阳一出来燥热的厉害,我就不信你还想出门。”张承安这些日子蹭饭太多,对她的性子也了解了不少。 庄青如此人不但满嘴胡话,欺上瞒下,那犯懒的功夫也是一等一的厉害。 天热了不想出门,天凉快了更应该躺着,那日子是比照神仙来过的。 “快点走吧。”张承安不给她拒绝的机会,拉着她就要走。 得亏他现在年纪小,不如她还真不敢和他出去,这夜黑风高,孤男寡女一起去潭边散步什么的,光是想想都能编一本话本子了。 庄青如想到这孩子初次见面时害羞拘谨的模样,十分怀疑他这才是他的本性。 第三十三章:清潭边 从休息的寺庙出来,随意找个小沙弥问过路后,两人便踏上了去清潭的小路。 时间已经来到了凌晨,皎月当空,繁星点点。月华透过树荫落下朦胧的影子,绚烂的银河划破漆黑的夜幕,宛如一条流动的璀璨沙河。 他们顺着小路往下走,身后钟声响起,一声又一声回荡在云龙山上,不多时又转为庄严的乐曲。 庄青如转身望去,只见山顶处灯火通明,火光照亮了夜空,连星月的光辉都被夺了去。 烟雾伴随着乐声直冲云霄,仿佛连接着天与地的距离,将凡间的祈求送至天宫。 这便是雩祀,是凡夫俗子对天界神明的尊敬,也是对生命的渴望和敬重。 可惜有的时候,残酷的并不是上天,而是人性本身。 不过这些事对于庄青如来说都太遥远了,此时,她正和张承安一同到达清潭边。 许是因为祭祀吵闹,和他们有一样想法的人有不少,很多人三两结伴,跑到外面来玩耍,其中以小郎君居多。 张承安不爱和他们一起,便寻了个僻静少人的地方玩耍。 “这个地方果然少人,那小和尚没骗我。”张承安高兴坏了,利落地脱掉靴子,往潭水里跳。 庄青如兴致不高,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他戏水。 连日的干旱让池潭里的水位下降了不少,堪堪只到张承安的小腿,庄青如也放心地让他玩。 大约过了两刻钟,庄青如觉得身子爽快了不少,便问道:“好些了没?咱们快回去吧。” 张承安还有些不尽兴,刚想回答,却被庄青如一个动作制止住了。 “有人来了。”她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张承安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岸,好奇地看向远处的竹林。 只见斑驳的竹林里突然闪现出两个人影,他们似乎在说些什么。 本着非礼勿听的想法,庄青如示意张承安上来,和她一起悄悄地从别处离开。 那两人情绪有些激动,越说声音越大,庄青如越听越觉得其中一个人的声音有些耳熟。 像极了她家那个兄长。 …… 庄青岭是代表庄家受邀观礼的,按理说这样的祭祀是不用特意请他们这些商户,奈何每次祭祀之后,官府都会诉一下苦,让他们这些商户略表心意。 说白了就是让他们出些银钱,可以选择在自家铺子前搭个棚子施些粥米,也可以捐些米粮给官府,便用于救济。 这是很寻常的事情,毕竟商户地位低下,若是捐出些米粮银钱便能得个好名声,他们也不介意这样做。搞不好官府还会给他们封个虚名,也能给子孙后代搏个好前程。 庄家一直致力于和官府打好关系,这样的机会定不会放过。 不过对庄青岭来说,他来此地还有旁的目的。 “上官兄,你突然约我出来,是出了什么事吗?”庄青岭一见面便急切地问道:“还是说你那边有了你妹妹的消息,需要我去帮你找寻?” “并没有。”上官鸿回答道,话语里带了几分失落,“我与小妹分别多年,如今她是生是死尚未可知,岂会轻易寻到?” “上官兄莫要气馁,我耶娘此次去江南行商,我已托他们帮着寻人,总会有消息的。”庄青岭安慰道。 “没事,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上官鸿抹去心里的难过,正色道:“此次我约你前来,是有要事相告。” “什么事如此要紧?对了,你怎么会和许家的人一同上山?”庄青岭的声音里带了满满的疑惑,“仙鹤楼一别后,我听说你应邀去了游家,怎么现在却和许家的人在一起?他们这些做官的最不好相处,你……” “恒之兄,你冷静些,先听我说。”相对庄青岭的激动,上官鸿的神色就要正常许多,“原本我确实受邀去游家给游老夫人庆生,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中途出了些岔子,我便去了许家。” 原本他确实是要去游家呆上一个月的,奈何连日干旱,百姓受灾,游老夫人心系灾民,不想在这个时候铺张浪费,便准备生日的时候摆个家宴算庆祝了。 游家也是地道,虽然失了信,但该给的银钱却依旧送到了君子院。 可君子院的掌事却没那么好心让上官鸿休息一个月,于是在许逸盛派护卫来“请”人的时候,直接将他送去了许府。 上官鸿名声在外,可终究是个不入流的伶人,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 想到这里,上官鸿强撑出一抹微笑,“你莫要担心我,我在许府一切安好,许郎君平时不在家中,我只需给许明府的客人唱曲解闷便可。” “什么客人竟然要留你在许府候着?”庄青岭上前一步,面露忧色,“你又不是……不是那种随意使唤的戏子,怎能强留你在许府?” 上官鸿出身教坊,这里面的都是官府培养出来供人取乐的伶人,比起那些青楼戏子当然要好上许多,可实际上他们都是戴罪之身,若无特殊情况,一辈子都不能离开教坊。 除了被人特意请去家中之外,平时便是出去献艺,也是要在规定的时间回到教坊的。 许明府作为朝廷命官,无事自然不会留一个伶人在家中伺候。 “这便是我约你见面的目的。”上官鸿不动声色地退后两步,拉开与庄青岭的距离,“许明府家中突然来了几位贵客,这些人从神都而来,性格乖张,行事隐蔽,在许府可谓是说一不二,连许明府都要听他们的吩咐做事。” 闻言,庄青岭不解地问道:“这与我有何干系?” 上官鸿道:“前几日许明府招待他们,要我去献艺,我不胜酒力,早早喝醉了,朦胧中似乎听到他们说起粮仓、大旱之事,其中还多次提起庄家,我担心他们会对你们不利。” 上官鸿想到自己听到的秘密,不由地打了一个冷颤,“也许是我多心了,但他们并非好人,若是叫他们惦记上,只怕……” 庄青岭对这个消息很意外,但又觉得不可思议,“我们庄家只是商户,跟朝廷、粮仓并无干系。” 庄家的涉及生意有很多种,其中以米粮为主,他们做的生意向来安分守己,从不与官府过多牵扯。 “防人之心不可无。”上官鸿正色道:“你我相识已久,承蒙你不嫌弃,与我这么一个卑贱之人做朋友,我不想你和我一样蒙冤受屈。” “上官兄,你莫要这样说。”庄青岭道:“君子落于污泥,并非尔之过也,我既欣赏你的才情,又怎会嫌弃你的身份?说起来,我的身份也没好到哪里去?” 同样都是被世人看不起,同样都被权贵所轻视,他有何资格去嫌弃旁人? 上官鸿眼眶微热,再三叮嘱道:“恒之兄,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定要记得我的话,今晚祭祀之后,许明府定会对你们商户有所请求,切莫落入他们的陷阱,千万要小心呐!” “我知道了。”面对上官鸿担忧的眼神,庄青岭只能先答应下来。 “那就好。”上官鸿听到庄青岭的承诺,狠狠地松了一口气,忽而踉跄了一下。 “上官兄?”庄青岭连忙上前要扶住他。 上官鸿不动声色地推开他的手,笑道:“时辰不早了,祭祀那边还没结束,若是你被人发现偷偷溜出来,只怕要落下口舌,还是早些回去吧。” “你看起来身子有些不爽,不如我先送你回去罢?”庄青岭没有在意他的举动,“左右我也只是去观礼,不打紧的。” 他们这些商户来观礼自然不像那些权贵世家被请在前方,他们大多聚在一起远远地看着,便算是观礼了。 因此在接到上官鸿送来的消息时,他才能偷摸着跑出来见他。 “不用了,我只是有些累了。”上官鸿抬手,笑着安抚他,“我当真无碍,许郎君虽然不待见我,但许明府对我还算礼遇有加,不然也不会答应我的请求,带我来这云龙山上。” 庄青岭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心放下了半截,随不再坚持,“如此,我先回去了。” 既然上官鸿没事,他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好,你且去罢。”上官鸿点了点头。 月影婆娑,庄青岭转过身,寻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仿佛下一刻便会消失似的。 上官鸿心中微动,突然开口唤道:“恒之兄,与你相识,是上官此生最大的荣幸。” 庄青岭转身,对上了他恳切的双眼,一如初次相见时那般清澈深邃,他笑笑,用力地挥着手,“也是某的荣幸!” 庄青岭地身影消失后,上官鸿静静地站在原地许久。 山顶上的喧闹声不绝,山腰上的清潭寂静无声,一如他此刻的心情,一半躁动,一半是平和。 “谁在哪里?”他似乎发现了什么,陡然看向某次。 一旁的灌木动了动,片刻后,庄青如拉着张承安走了出来。 看清来人后,上官鸿先是疑惑,随即转为惊讶,“你是……恒之的妹妹?” 第三十四章:神都客 “上官郎君。”庄青如冲他微微点头,算是行礼了。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那里?”张承安顶着一张好奇的脸问道,他们蹲了这么久,还以为没被发现呢。 见来人是相熟之人,上官鸿慌乱的心渐渐平息下来,笑道:“我自小学习音律,对声音极其敏锐,你们虽然藏的隐秘,但呼吸声稍稍大了些。” “原来是这样啊。”张承安略有些失落,幽幽道:“看来我练的功夫还不到家啊。” 习武之人讲究个气息调和,这样才不会叫人发现,他连这点都做不到,以后怎么做大将军? 庄青如没有理会张承安的感慨,上前一步问道:“上官郎君,你方才说许家有人想对庄……想对我们商户不利,是真的吗?” “你听见了?”上官鸿并不意外,“此事不是你一个女儿家能插手的,还是莫要知晓为好。” “上官郎君此言差矣,小女不才,但亦是庄家之人,既然知道此事,断没有不理会的道理。”庄青如肃声道:“我阿兄忙于生意,且心思单纯,未必会将上官郎君的话放在心上,你既然冒着极大的风险提醒我阿兄,想来也希望庄家能躲过此劫。” 梦中的这个时候,她没有进入陆家,更没有来到云龙山,但后来庄家遭难后,兄长从未提过此事,到底是兄长忘记了,还是因为她的选择而出现了变动? 上官鸿微微一顿,他记得每次庄青岭提起妹妹的时候,永远都是一副自由散漫、不谙世事的模样,可站在他面前的女郎分明是那般坚定勇敢。 “并非我不愿意细说,而是我知道的也不多,听到的都告诉恒之兄了。”沉思片刻后,上官鸿开口道:“况且只是醉后听到的传言,算不得数。” 言下之意,是对这件事的真假无法保证。 “上官郎君无需介怀。”庄青如道:“我只想知道,留在许家的那些人中,是否有一位姓孙的郎中?” “你如何知晓?”上官鸿面露惊讶,颔首道:“不错,确实有一个郎中姓孙,此人说话颇为有用,许明府对其更是敬重有加。” “果真如此。”庄青如喃喃道。 这就对的上了,上山的路上,陆管事提过朝廷派下来管理正仓的官吏并非姓孙,而许府中的这位孙郎中却有极大的话语权,想来来头不小。 从正仓之事可以得出,许明府正是和此人一道,将正仓的粮食运走,导致正仓无粮可用,而他们掩盖的法子,便是从庄家等商户手里贱买。 庄家恐怕是被当作了“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庄青如心瞬间凉了半截。 “庄小娘子,此事已非你我二人能解决,正所谓:民不与官斗,还是小心为好。”上官鸿语气真诚,“我来此也只是想提醒你们,切莫要和他们对上,若是他们只是图财,你们便忍一忍,让一让,丢了钱财,总好过丢了性命。” 庄青如缓了缓心神,知道上官鸿确实在为他们着想,她双手交叉,郑重地朝他行了一礼。“多谢上官郎君提醒,无论此事结果如何,庄家都欠你一个人情,他日有机会,定会相报。” 上官鸿赶忙还礼,“庄小娘子严重了,恒之兄视我为挚友,还帮我寻找失散多年的妹妹,他对我恩重如山,只可惜我身份卑微,能做的有限。” 庄青如又道:“我还有事,便不打搅上官郎君赏月了,今晚之事,还请上官郎君保密。” “自然。”上官鸿颔首。 庄青如说完,拉过一脸迷茫的张承安便往回走。 上官鸿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眉眼间的凝重之色慢慢聚集,他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可他别无选择,只希望他们能平安渡过这场危机。 …… 此次雩祀虽然规模不大,但规矩却多,单单从仪式上来说,足有十项细节。 准备的工作由专人和巫祝负责,祭祀也有主祭官进行,其余观礼之人只需看着便可。 陆槐和陆管事站在祭台旁的凉亭里,看着主祭官高声唱喝,命人抬上祭品。 此次祭品可谓十分丰厚,不但有牲、血、制币、醴荠等常见之物,还有不少昂贵的香料。 待到祭品奉上后,巫祝开始诵读祭文。 祭文艰涩难懂,陆管事听了一会儿便觉得脑袋昏沉的厉害,“得亏小郎君和青丫头没来,不然早就站不住了。” 那两个孩子一个比一个闹腾,张承安也就算了,年纪小,还未成熟,那庄青如都十六了,还跟一个小孩子一样任性。 陆槐像是没听见似的,深邃的目光落在了许明府那边。 许明府作为此次主事官,位置比起他们要靠前许多,不单是他,彭城县的大多官吏都集中在一起,连游家的老太爷都来了,一脸凝重地拱手站着。 但真正让陆槐在意的,却是许明府身后的几个人。 那是几个陌生的面孔,可身上官威甚严,光是站在那里便气势十足。 陆槐心想,这其中会不会有那个“孙郎中”呢?他记得那个孙郎中说过要亲自来见许明府的。 “阿郎,你在想什么?”陆管事见陆槐好半天不理他,忍不住问道。 陆槐回过神道:“陆伯,等一会儿祭祀结束,你去查一查跟在许明府之后的几个人。” 陆管事原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祭祀身上,闻言顺着陆槐的目光看去,身子猛地一顿,“是他?” 陆槐好奇地问道:“陆伯认识他们。” “不是都认识,只是有一个人看起来面熟。”陆管事微微挪动了两步,将自己的身形藏了起来,这才低声道:“若是我没看错,他们都是神都之人,那个有些胡人面貌的刀疤男子,乃是丘将军的属下。” 陆槐瞳孔一缩,“丘将军?” “不错。”陆管事点点头道:“丘将军是胡人出身,这些年颇受女帝赏识,从前便以手段残忍成名,几年前在神都设立刑狱,专门用来拷问犯人,但凡是落在他手上的人无不受尽折磨,生不如死。” “阿郎平时不爱出门不知晓,但若提起丘将军,洛阳人无不畏惧,坊间有传闻其名能叫小儿止哭,老人噎舌。“陆管事提起他的事迹,脸色变的越来越凝重,“若是许明府与丘将军有勾结,那阿郎还是莫要插手此事为好。” “他竟有此等威信?”陆槐面露诧异,“这偌大的神都,没有能制止他的暴行吗?” “丘将军虽然猖狂,但却很识时务,若是不犯在他手上,倒也相安无事,”陆管事道:“但此人心胸狭窄,锱铢必较,能不与他牵扯最好。” 陆管事跟随陆槐许久,虽然不知道在客栈的时候,陆槐和庄青如说了什么,但直觉告诉他,这件事不简单,结合目前的情况开看,恐怕和这个丘将军也脱不了关系。 他见识过丘将军审问犯人的手段,不希望陆槐招惹到这样的人。 祭台上的祭文已经诵读完毕,早有准备好的乐舞伶人走上台,挥舞着长袖,用自己的娇弱身姿祈求上天的垂怜。 神圣而又庄严的舞蹈并没有吸引到陆槐的注意,他的脑海里闪过许多种未来,有功成名就的,有名扬天下的,最多的却是自己凄惨死去的。 他又想到了庄青如说的话,那个莫名让他觉得心潮澎湃的话,“你日后定会成为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他微微一笑,垂下头,掩去了嘴角的弧度,坚定道:“陆伯,还请你费心跑一趟。” 陆管事见他这样说,哪里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这是要坚持到底了,他叹了口气,郑重拱手道:“我明白了。” 也许是自己多想了,也许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难得陆槐有了想坚持的事,他愿意陪他疯狂一次。 …… 翌日清晨。 山林间的早晨比其他地方都要来的早些,天将将亮,林间的飞鸟便闪过树梢,发出清脆的叫声,似乎在提醒和尚们该撞钟了。 云龙山只有一间寺庙,能住的禅房少之又少,昨晚祭祀之后,有的人星夜未眠,有的人摸黑下山,还有一部分则住在了禅房里。 得益于张公的好名声,陆槐等人幸运地分到了三间禅房,虽然位置僻静了些,但好歹能安稳地睡上一觉。 “咚咚咚!”一阵响亮的敲门声打破了禅房的寂静。 陆槐尚在睡梦中,耳边却传来恼人的敲门声,吵的他头疼不已,他翻了个身,盖住脑袋继续睡。 “陆君回!陆槐!起床了!出大事了!”那人见门内无人应答,便移步到了窗户旁,锲而不舍地拍打起来,“你若是再不开门,我便要砸门……了。” 他话还没说完,窗户掀开,对上了一双压抑着怒气的眸子。 “游兄,希望你的理由值得我起床。”陆槐说罢,便放下窗户,走到门口,打开了禅房的大门。 游璟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地走了进去,“不是我非要扰你清梦,实在是事出突然……” “陆槐,你可算是醒了!”游璟的话被一道女声堵在了嗓子眼儿。 禅房外出现一道窈窕的身影,她带着朝露而来,手腕上还挎着一只篮子,翠绿的衣裙随着她的动作摇摆,好似一颗细软又坚韧的柔甲。 “我有事找你!”庄青如气喘吁吁,眼里只有陆槐那站得笔直的身影。 “你怎么会在这里?”游璟认出来人,看了一眼庄青如,又看了一眼陆槐,满脸错愕,瞧这两人的神态,这是摊牌了? 庄青如此时才注意到陆槐的房间里多出了一个人,“游郎君,你怎么也来……” “阿郎,我回来了!”陆管事匆忙走了进来,打断了庄青如要说的话,“你让我查的消息我已经弄清楚了,咦,游郎君,青丫头,你们怎么在这里?” 第三十五章:线索显 两刻钟后,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好半天的三个人,才被大发慈悲的陆槐叫了进去。 陆槐早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坐在长凳上,他端起桌上的茶壶想给自己倒杯水,却发现茶壶早已空了。 陆管事注意到他的动作,连忙道:“寺庙人少,估摸着小沙弥一时忙不过来,忘记了添水,我这就去灶房要一壶。” “不必麻烦了。”陆槐拧了拧眉心,被吵醒的后遗症还没有散去,他没想到游璟敲门扰他也就算了,连庄青如也不管不顾地闯进来,丝毫没有顾及什么男女大防。 他在心里默默地给庄青如加上一条“性格豪爽”的记忆后,将茶碗倒扣,放回原处道:“你们先说说找我何事?” 不大的禅房里塞了四个人,显得格外拥挤,游璟和庄青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扭过头去。 其实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游璟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是长兄,自诩君子风度,大早上闯人家房间这样的事,有些失了风度。 庄青如则是因为看到了陆槐穿着中衣、半梦半醒的模样而尴尬,活了两辈子,她还没有见过一个男子衣衫半露、睡眼惺忪,一副被蹂躏了的表情…… “咳咳!”她假装气愤地扭过头去。 陆槐见状,无奈道:“游兄,不如你先说罢?” 被点名的游璟假意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再次道歉,“我并非有意扰你清梦,实在是昨天晚上出了大事。” “什么事?”陆槐说完,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话锋一转道:“跟官府有关?” “你怎么知道?”游璟面露诧异,“昨天晚上正仓遭了歹人,守卫正仓的三十四名差役被杀,此事惊动了整个彭城县,据说那些歹人杀人如麻,嗜血成性,杀了人后往云龙山方向来了,祖母担心你们的安全,特意叫我来接你们回去。” 他来时,云龙山已经有些乱套了,差役们忙着巡逻保护,挨个搜查。 也就是这里僻静,暂时没找来罢了。 原本这次祭祀游家是准备让游璟过来的,奈何他不喜欢同官府的人打交道,便寻个借口推辞了去,哪知道终究还是要跑这一趟。 “正仓三十四名差役被杀?!”陆槐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 “你也觉得很不可思议?”游璟心有余悸道:“整个彭城县都传开了,据说那些歹人是趁夜色闯进正仓的,起初被差役发现打了出去,后来实在不甘心,便在夜里伺机报复,连杀三十四人,我来时路过一趟,整个正仓已经戒严了,那一具具抬出来的尸体,确实惨不忍睹。” 彭城县已经很久没有发生大的命案了,尤其是这一次还正大光明对官府的人出手,因此整个县城的人都被惊动了,许明府得知消息后,已经连夜赶了回去。 “这不可能!”庄青如插嘴道:“我们同他们无仇无怨,为何要杀了他们?” 那可是三十四条人命,怎么能如此轻贱? “歹徒杀人哪里需要什么恩怨?”游璟顺着她的话道,说完又觉得不对劲,“等等,你方才说,你们?” 陆槐见状,也不隐瞒,开门见山道:“昨天日落之后,我们和陆伯一起去了一趟正仓。” “好好的,你们去正仓做甚?”游璟这下子真的惊讶了,“他们口中的歹徒竟然是你们?” “去的确实是我们,但取走那三十四条人命却不是我们。”陆管事也惊讶于这件事的严重性,解释道:“正仓里的差役并非寻常武人,我与他们交手时发现他们拳脚功夫尚可,因此选择了退让,什么歹徒能在一夜之间杀了这么多人?” 里面的差役足有两百人之多,想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取走三十四条人命绝非易事。 游璟先是沉浸在他们去当了贼的震惊中,而后冷静下来道:“你们的意思是有人栽赃嫁祸?正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陆槐和庄青如对视了一眼,前者点了点头,后者立刻明白了,“其实这件事因我而起……” 她简单地将事情说了一遍,略过梦中的那些不可说之事,基本上和陆槐知道的差不多。 随着他们发现的线索越多,这件事变的越来越复杂,游璟好歹是游家的人,在可以信任的情况下,他们需要助力。 “昨天夜里我巧遇了上官鸿,从他的口中得知,许明府家中确实出现了好几位神都来客,他们在密谋对商户下手。”庄青如又将昨天夜里的交谈说了一遍,“这件事恐怕彭城县的大半官员都被牵扯其中。” 若无人遮掩,正仓的粮食可不是一个县令能动的了的。 她本以为庄家所遭受的是一场谋财害命的诡计,现在看来,这件事已经不单单是他们家的苦难了,还是一场牵连甚广的阴谋。 其实昨天夜里她回来之后,便想找陆槐商议此事,但又记着他身体不好,实在不宜打搅,便忍到了现在。 她自己却一夜没睡,天一亮便起床了,寻了个竹篮,一边去山里挖些草药,一边等着陆槐醒来。 这不,刚一回来发现他厢房的门开着,她便火急火燎地闯了进来。 “这么一说,正仓之事定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游璟道:“那些人又为何而死?” “游兄,你可知死的那些人是什么人?”陆槐问道:“他们是负责哪一方面的?” 游璟摇摇头道:“我去的时候只看见差役们抬着尸体出来,其他一概不知。” 他说完,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对了,那邱县丞也在,据说他的妻弟也被杀了。” 庄青如猛地抬头,“你说什么?邱县丞的妻弟?那个唤作赵三郎的?” “他姓甚名谁我倒是不知,但确实是邱县丞的妻弟。”游璟蹙眉,“据说是在睡梦中被人一刀毙命,也不对啊,按照你们的说法,昨天晚上正仓闹那么大动静,他怎么能睡的着?” 这么捋下来,游璟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许多事。 “是我下的药。”庄青如喃喃道:“我为了进正仓,喂他们吃了毒药,扮作他的手下混了进去。” 陆管事插嘴道:“可你不是说那毒药是骗他们的吗?” “是骗他们的,那药只会让他们腹痛一段时间,那赵三郎是因为喝多了酒,意识不清醒,我便让他多睡了一会儿。”庄青如道:“可是为什么要杀他们?莫不是,莫不是……” 莫不是因为她的所作所为,叫人发现了,以此招来杀身之祸? 眼见庄青如陷入迷茫,陆槐突然开口问道:“那些人是什么时候死的?” 游璟回道:“听说是丑时三刻。” “也就是说在我们举行雩祀的时候。”陆槐看向面色苍白的庄青如,沉声道:“从我们离开到他们被杀,也中间也只隔了一个半时辰,而那时候正仓混乱,想调查一件事没那么容易,更不用说这一次死了这么多人。” 庄青如的脸色稍稍好看些,“你的意思是他们的死另有隐情?” “不错。”陆槐道:“我总觉得这三十四人有一定的联系,会不会有人借此机会铲除异己,要知道正仓由彭城县和朝廷派下的人一同管理,并非一人的天下。” 他将目光转向陆管事,“我记得你说过那丘将军不是一个良善之辈,若此事放在他身上,有没有这个可能?” 陆管事深吸一口气,“可能性极大,其实昨天夜里雩祀结束之后,我按照阿郎的命令去寻了一趟许明府,他们果然有所图。” 依照陆槐的指示,陆管事在雩祀结束,并将陆槐送回去休息后,去了许明府住的地方。 那时候,正仓失事的消息还未传传到这里,许明府等人也回到了禅房休息。 除了几位致仕的老臣,许明府的地位是最高的,他所住的院子也是最大最齐全的,陆管事很轻易便能寻到。 凭借着好身手,他躲过了守夜的差役,来到了许明府的禅房。 许明府的禅房灯火未熄,除了他之外,里面还坐了好几个人,其中一个,便是他认出的、那位丘将军的下属。 那是一个脸上带疤的胡人,身材高大,面容可怖,光是坐在那里便叫人心生畏惧。 “正仓之事绝不能传出去!”刀疤男子铜铃般的眼睛环顾了四周,肃声道:“孙郎中说那几个人往云龙山、也就是咱们之前待的客栈去了,客栈里的人必须彻查一番。” “可是,此次来人都是达官显贵,若是强行调查,只怕叫人起疑。”许明府小声道:“我已抽调了不少差役,叫他们以保护为由,打听一下昨天晚上客栈是否有人出去,只是现在还未有消息回来。” “你应该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刀疤男子毫不留情地提醒他,“此次求雨,若是下了一切尚有转机,若是不下,正仓的窟窿你要如何弥补?还是说你要出来认罪,说里面的粮食都被你给贪污了去?” 许明府不吓的敢再说话。 刀疤男子又道:“方才我接到孙郎中的来信,正仓那边已经处理完毕,若是你这边不快些找到贼人,那么下一步,正仓便只能失火了!” 第三十六章:那个人 “不可!”许明府惊叫,“正仓失火乃是连坐重罪,若是被朝廷发现,许家就完了!” “你贪污了正仓的粮食也是重罪。”刀疤男子冷笑,“横竖都是一死,你莫不是要连累到主子?” 要不是看这个许明府还有些用处,他们才懒得和他费这么多口舌,想尽心思为他遮掩。 “属下不敢!”许明府连忙,面露哀求,“只是看在属下多年孝敬主子的份上,还望主子搭救则个。” “主子现在便是在救你。”一个看起来温和的男子开口道:“往常咱们不会来这么多人,这一次徐州大旱,主子料想你这边为难,便遣我们来助你一臂之力。” 对上许明府感激的目光,温和男子微微一笑,“事到如今,你要做的便是想法子弥补上正仓的窟窿,好平安度过此次危机。” “可是,正仓的欠缺太大,属下一人之力无以承担,若是这次主子的孝敬能少些……”许明府还未说完,便对上温和男子瞬间冷冽的眼神,“属下口不择言,口不择言!” “你知道便好,若是没了好处,主子凭什么护着你?”温和男子收回眼神,淡淡道:“我先前说过了,你可以从那些商户的手中低价买些粮食,钦天监已经算过,此次大旱不会持续太久,只要平安度过这段时间,便可高枕无忧。” “下官已召集了彭城县的大多商户,看在百姓的面子上,他们会捐些粮食出来。”许明府道:“只是他们肯拿出的有限。” “那便想法子让他们多拿些。”温和男子道:“徐州富裕,彭城富商居多,这么多户加起来,你还怕补不上吗?为官也好,做人也罢,若是不狠心些,到头来吃苦头的便是你自己。” 温和男子的嘴角勾勒出一抹残忍的笑,意味深长道:“人只有到了性命攸关之时才会听话,我说的,对吗?” “是,是。”许明府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咬牙道:“属下一定听命!” 回忆到此结束。 陆管事道:“他们确实是丘将军的人,正仓之事也出自他们的手,青丫头的消息也是对的,他们确实把算盘打在了彭城县的商户身上。” “想不到许明府竟然是这样的人,官官相护,恶臭至极。”游璟眼里冷色凝聚,转头对陆槐道:“此事不能由着他们胡来,若是真叫他们得逞,彭城县商户和百姓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受难。” 游璟游学时也曾在洛阳停留,自然也听过丘将军的大名,此人生性狠戾,性格偏执,为达目的可以不折手段,那些商户和百姓的性命,在他眼里恐怕连一只蚂蚁都不如。 “这许明府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了一己私利,竟然将正仓拱手让人,那可是彭城百姓的命脉啊!”庄青如气愤道。 正仓是守护一方百姓的最大的后盾,只要遇到天灾劫难,朝廷便可就近开放粮仓,救济灾民,而今正仓粮食亏空,最终受难的还是百姓。 没想到梦中的庄家遭难的背后竟然还藏着这么一个大秘密,庄青如觉得自己简直该死啊,连仇恨的对象都没搞清楚。 梦中的她到底有多散漫,才会浑浑噩噩地过到庄家倾覆的那一天? “可口说无凭,单是我们这些人的猜测是阻止不了他们的。”陆管事道:“得先找到证据。” 这个证据他们确实也变不出来,于是三人的目光齐齐看向了陆槐。 被三双期盼的眼睛盯着的陆槐皱了皱眉,“我能有什么好方法?” 三人的眼神肉眼可见地暗淡了下去。 “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陆槐又来了个大喘气。 三人的眼神再次亮了起来,陆槐在一瞬间想到了先生家中饲养的、排排站着等着投喂的鹦鹉。 陆槐心里觉得好笑,面色却平静无波,“凡事做过便会留下痕迹,许明府是个胆小谨慎之人,和丘将军这样的人相处久了,我猜测他定会留下一手。” “你的意思是我们从他身上破局?”游璟道。 “解铃还须系铃人,事情由他而起,也应由他落下。”陆槐道:“我们得想法子去他府中查找一番。”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游璟道:“如今全城戒备,我们贸然潜入许家,打探消息的风险太高,况且段时间内未必能找到想要的东西。” “也许我们可以从邱县丞下手。”庄青如提议道:“他妻弟被杀,心中必定有怨。” “不可。”陆槐摆手道:“邱县丞本就是主管正仓,这么多年正仓之事一直暗中进行,他岂能不知?为了一个妻弟,他未必会搭上自己的前程。” 父母手足尚有利用之人,更何况只是一个妻弟呢? 这么一说,确实是这个道理,可他们怎么才能找到合适的人呢? “那个,我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陆管事犹豫着开口道:“其实我在许明府的院子里不但发现了丘将军的人,还发现有一个人也在这里,且他与丘将军的人……极为亲密。” 游璟道:“陆伯,你莫不是糊涂了?与丘将军关系亲密的人,岂能帮我们?” “那便要看青丫头对此人了解多少了?”陆管事幽幽道:“我也是在听青丫头说完之后,发现此人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 …… 庄青岭在祭祀之后便准备下山了。 江南突降大雨,原本预计早些回来的庄父庄母被困在了那里,暂时回不来,彭城县这边的所有生意都需要他打理照顾。 然而这次行程并不顺利,先是半夜被上官鸿约了出去,听了许多叮嘱的话,后又被官府的人以保护之名,阻扰了他家去的路。 好不容易等差役们搜查结束,刚刚到家里的时候,又被妹妹堵在了门口。 “在在,你这是做甚?”庄青岭一边吩咐小厮将行李送回自己院子,一边对妹妹道:“这个时辰你不应该在药铺的吗?” 庄青如顿时委屈了,“阿兄好几日不在家,妹妹记挂阿兄,不能来见见吗?” 庄青岭想到自己这段时间确实忽视了妹妹,“是我的不是,实在是这几日忙坏了。”他说完,话锋一转道:“不过,我不在家你只怕高兴的很,怎么,这几天玩的不够尽兴?” 被兄长戳穿了心思的庄青如脸色一僵,随后张开笑脸,对兄长撒起了娇,“哎呀,阿兄明知妹妹心思,怎么好意思拆穿?这不是听说正仓那里出了人命,你去的云龙山离正仓又近,妹妹担心你的安全,这才来关心一下嘛!” 说到这件事,庄青岭动作一顿,“是啊,据说整整死了三十四人,那歹人当真残忍至极。” 他是回来的路上听说了这件事的,实际上,此事在彭城县已经传的沸沸扬扬了,大街小巷的各类传言更是多不胜数。 有说是歹人寻仇的,有说是盗贼杀人越货的,甚至还有人说是惹恼了玉皇大帝,上天降下天谴所致,闹的人心惶惶。 “希望官府的人能尽快抓住凶手。”庄青岭长叹一声,叮嘱道:“这段时间你莫要出去了,有什么事让管事去做。” 这件事庄青如可没法保证,她只能转移了话题,“对了阿兄,我还不曾问过你,你和那上官郎君是怎么认识的?” “上官鸿?”庄青岭看了妹妹一眼,发现她的神色有些微妙,“你好好的问他做甚?” 说起来,妹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正值春心萌动的时候,而上官鸿长了一副好颜色,莫不是妹妹看上他了? 不行,妹妹还小,他还想着多留在家中几年呢。 庄青岭的脸色实在太露骨了些,庄青如想看不出来都难,她没好气道:“阿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我不过是……是前两日碰巧遇见了他,见他和许家的人走在一处,觉得奇怪罢了,都说戏子无情,没想到连上官郎君都不例外!” “不许胡说!”庄青岭突然厉声呵斥住了她,绷着脸训斥道:“古语云:’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说人是非者,必是是非人。’你怎可背后妄议他人?况且上官兄不是那样的人。” 庄青如还没做过煽风点火的事儿,但为了大局,她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我怎就说错了?当初你因为他得罪了许逸盛,他转头便和许家的人说说笑笑,怎么就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了?” “他那也身不由已。”庄青岭忍不住解释道:“上官兄是个正人君子,你莫要因他的身份而轻视他。” 听到这里,庄青如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顺势问道:“听兄长的意思,你,对他很是了解?那不如和妹妹说说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庄青岭正要说话,猛地顿住了,一脸怀疑地看向庄青如,“你问这些做甚?” “哎呀,没什么大事啦。”庄青如连忙摆手,心想兄长还是太谨慎了,但他越是这样,越说明这个上官鸿的身上定有秘密。 “咳,是这样的,那个陆家郎君过几日请好友小聚,想请上官郎君去府里做席纠。”庄青如眼珠子一转,张口就来,“他听说上官郎君和那许郎君走的近,觉得有些不舒服,担心自己看走了眼,便托我来问一问。” “你说陆槐陆郎君?”庄青岭面露惊讶,紧接着惊喜之色溢于言表,“听说陆郎君的恩师乃是张弃言张公,若是得了他的眼,那上官郎君岂不是……” 第三十七章:初相识 “阿兄?”庄青岭欣喜的样子,让庄青如觉得有些奇怪。 兄长向来沉稳,喜怒不于色,上次这般高兴,还是他在拿着新写的文章得了先生夸赞的时候。 自己失态的样子被妹妹看见,庄青岭有些不好意思,他摸了摸妹妹的脑袋,笑道:“无事,就是有些感慨罢了。” 想了想,他转身走到厅堂的椅子上坐下,这才道:“其实,我和上官兄相识源自一场误会。” 庄青岭二十岁那年决定接手家中生意,这意味着他入仕为官的机会变得更加渺茫,在行冠礼的前一日,他独自来到郊外的河边,痛痛快快地跑了一次马。 发泄完毕后,他拉着马,在湖边散起了步。 河水清凉,微风拂面,他的心情似乎也跟着好了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想,日后能多赚些银钱,给耶娘养老,给妹妹多攒些嫁妆,也是好事。 突然,他发现不远处,有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他背对着他在湖边站定,身姿高挑,衣袂飘飘,好似仙人下凡尘一般。 庄青岭正看的出神,猛地发现那人竟然迈开脚,朝河里走去。 不好,此人竟然要投湖! “这位兄台,切莫做傻事!”庄青岭丢下缰绳,一股脑儿地冲了过去,蹚着水拉住了那人的胳膊。 白衣男子先是一僵,慢慢地转过头。 “你是?”庄青岭认出来白衣男子的身份,“君子院的鸿郎君!” 上官鸿的目光落在了庄青岭的身上,见他认出了自己的身份,他似乎有些意外,看了眼手腕处,问道:“阁下有何事?” “失礼了。”庄青岭连忙松开拉着他的手,又忍不住劝道:“某虽不知鸿郎君遇到什么难事,可再如何也不能轻贱自己的性命。” 上官鸿一愣,感受到自己脚下的水流,他这才反应过来,微微一笑,“这位郎君误会了,我并不是要寻死,只是……” 他的头扭向河里越飘越远的帕子,略有些伤感道:“我的帕子被河水冲走了,我想拿回来。” 庄青岭才明白是自己误会了,顿时羞得无地自容。 半刻钟后。 整理好自己衣袍的庄青岭跑到上官鸿身边,拱手道歉,“鸿郎君,是某误会了,害你丢了心爱之物,不知你那帕子出自何人之手?某定还你个一样的。” “郎君莫要自责。”上官鸿提着衣角拧着水,闻言笑道:“那帕子是我寻来送给我阿娘的,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庄青岭听了更加羞愧,“原是送给令堂之物,都是某不好,不知郎君的阿娘现住何处?某回去送十条帕子给令堂作赔礼,哎呀!那帕子定是你特意寻来的,我还是去叫人看能不能找回来罢!” 上官鸿微怔,抬手阻止道:“不必了,就当是我阿娘用这样的法子拿走了。” 对上庄青岭疑惑又纯粹的目光,上官鸿突然觉得自己心里的烦躁之情在聚集,很想找个人一吐为快。 他脑袋微转,看向一旁的草地道:“今日是我耶娘的忌日,阿娘生前喜爱丝织之物,我本想将那帕子一并烧给她,看来阿娘不喜欢这样的方式,便遣河伯要了去。” 庄青岭这才注意到不远处的草地上,有一堆燃烧的痕迹,几片未烧尽的冥钱随风扬起,落在河水里渐渐远去,“抱歉,是某误会了。” 先是误会人家跳河,害得人家丢了祭礼,又说到了人家的伤心事,这一连串的遭遇,让性格纯粹直爽的庄青岭愧疚不已。 “是我没解释清楚。”上官鸿的声音悠长而寂寥,“他们已经走了好些年,我耶习惯了,只是我乃是罪奴之后,君子院是不让我们私下祭拜父母的,还请兄台代为保密。” 庄青岭闻言,连忙道:“放心,此事某定守口如瓶。” 互通了姓名后,两人相视一笑,像是认识了多年的知己好友。 “上官郎君有此才学,难怪能谱出那么好听的曲子。”聊了一会儿后,庄青岭由衷赞叹,上官鸿虽身在教坊,身上却无半分风尘味,若不说出来,只觉得他是一个谦和的读书人,“我家里有个妹妹,最爱弹琴弄曲,在家中弹过好几次上官郎君的曲子。” 上官鸿微微一笑,“有君回兄这样才华横溢的兄长作榜样,令妹定也是好学之人。” 庄青岭闻言,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还,还行?” 庄青如在家里确实被阿娘逼着学了几日琴,可她实在没弹琴的天赋,好好的一首曲子放在她的手里,愣是弹出了百鬼啼哭、夜狼哀嚎的魔音。 扰的那段时间,庄家的大门快被邻居敲破了。 上官鸿见庄青岭提起妹妹的时候,脸上露出宠溺之色,不由地羡慕道:“其实我也有一个妹妹,她也是个调皮捣蛋的。” 庄青岭好奇问道:“那她如今?” 上官鸿苦笑:“当年耶娘蒙冤而死,我和妹妹被官府的人分开,各自送去教坊,再也没了音信,这么多年来,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是否安好。” 庄青岭不敢再问下去了。 “不过是上一辈的恩怨罢了。”上官鸿又道:“当年酷吏横行,我耶娘不服从他们的安排,喊冤而死,我和妹妹也因此获罪。” 本朝大多罪罚不及幼儿,教坊里的人都是罪人之后,他们本身并没有犯什么错,大多数受家族牵连进去。 这是大多数人都知道的事。 “造化弄人。”庄青岭感慨完,安慰道:“倘若老天开明,兴许某一天有人可以为令尊令堂翻案。” “流落至此,我已不再幻想,只是不知妹妹身在何处,终究还是有些遗憾。”上官鸿看向远处的夕阳道:“可惜我不能随意离开教坊,纵然花了大价钱托人去寻,也毫无音讯。” 见上官鸿面露怀念,庄青岭突然想到若是有一天自己和妹妹分开,大概也会像他这样痛苦愧疚罢,他想了想道:“既然如此,不如某来替上官兄找人?” “你?”上官鸿诧异,“可我们都是低贱之人,不值得你费心帮忙。” “上官兄何必妄自菲薄?”庄青岭爽朗一笑,“某也不过是一个商户之子,本立志报国,可却连科举都无法参加,与你一样都被困在这小小的天地间,谈何身份贵贱?” ”况且某与上官兄一见如故,又害你丢了帕子,于情于理都应帮一帮。”庄青岭道:“就是不知道上官兄可愿结交某这个朋友。” 上官鸿看向那双真挚的眼睛,忽而笑道:“恒之兄心有天下,倒是我小气了,承蒙不弃,这朋友我便认下了。” 庄青如听完这个故事,只觉得自己的兄长属实单纯傻气了些。 “你就不怀疑他?”她问道:“万一上官鸿是看重了你的银钱和人脉,想利用你呢?” “你就是这样看待你兄长的?”庄青岭没好气道:“我自然听过他的一些传言,了解过他的过往品行,况且,找人哪有那么容易?” 茫茫人海,想找一个人何其艰难,这两年来,庄青岭根据上官鸿提供的线索找了很多地方,依旧没有任何发现。 况且,为了顾及庄青岭的名声,上官鸿执意不愿对外说两人相识之事,只暗中帮他解过不少围。 可以说,两人的关系纯粹又坦然。 “这么说,上官鸿此人可信?”庄青如摸着下巴问道。 “当然可信。”庄青岭坚定道:“你看见的那件事恐怕是个误会,要知道上官兄受制于教坊,平时也做不得自己的主,那教习要他做甚,他只能听话,若是陆郎君能请他过府宴客,上官兄在教坊也能过的好些。” 自从知道上官鸿被派去了许府,庄青岭私下担心的不行,那许逸盛是个心胸狭隘的,只怕会为难他,若是他能得陆郎君的眼,哪怕口头上护上一二,许逸盛也不敢做的太过分。 “你快去跟陆郎君解释一下。”想到这里,庄青岭连忙催促起妹妹,“上官兄亦是个可怜之人,莫叫人欺负了。” 庄青如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朗声道:“行,我这就去!” 说完,不等庄青岭反应过来,提着裙摆便往外面跑。 庄青岭先是欣慰一笑,又觉得哪里不对劲,片刻后,猛地蹿到门口咆哮道:“等等,庄青如!你给我解释一下,为何你会知道陆郎君的心思?!” …… 三天后。 一间位于闹市的茶馆里,一个头戴斗笠、身穿月白衣裳的男子走了进来,他先是问了伙计两句,伙计抬手一指,将他引到了楼上。 白衣男子上了楼,来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冲对面行了一个叉手礼,“见过游郎君。” 坐在他对面的游璟放下茶盏笑了笑,指着凳子道:“上官郎君来的好及时,来,先把斗笠摘了,坐下说话。” 白衣男子,也就是上官鸿犹豫片刻后,摘下斗笠,露出一张俊逸的脸,依言坐下来后,轻声问道:“不知游郎君邀某来此,有何要事?” “怎么,传话的小厮没有和你说清楚?”游璟坦然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某就是想请你在祖母生辰当日去府里弹唱上一曲。” “自然说了。”上官鸿连忙道:“贵府本就请某去唱一个月的曲儿,虽临时改了主意,但银钱却依旧给了,去也是应该的,只是,某现在应邀在许府……” “那没事,某和许明府打声招呼便是,想来他不会不答应。”游璟满不在乎道。 “如此,游郎君给个时间,某准时赴约便是。”上官鸿爽快答应,又不动声色打探道:“如此小事,游郎君差人传个话便是,何必亲自跑一趟?” 果然是个聪明人,游璟在心里暗叹,难怪陆槐他们要请他帮忙。 游璟低笑两声,“上官郎君应该猜到了,某找你来,确实有事相商。” 上官鸿道:“游郎君只管开口,某若是能帮的上,定全力相助。” “你当然能帮的上。”游璟笑笑,将放在一旁的信封递到他的面前,“这些是幸苦钱。” “游郎君说笑了。”上官鸿脸色微变,并没有接过信封,而是垂下眼道:“无功不受禄,游郎君有话不妨直说。” “不急,你先打开瞧瞧。”游璟笑容不改,站起身来,点了点桌面道:“如何做,游郎君看完后心中再做决定。” 说完,他便直接下了楼,在伙计谄媚的声音中潇洒离去。 独自留在原地的上官鸿静坐了许久,最终还是打开了那封信,里面有一张契纸并两页书信,他没有打开契纸,而是读起了书信。 两页的书信他看了很久很久,再抬头时已经是双眼含泪,他捂着嘴,努力让自己颤抖哭泣的声音变小,嘴角隐约吐出三个字来。 “……原谅我。” 第三十八章:耶娘归 天气变得越来越不正常了。 又因为出了正仓之事,整个彭城县的百姓都有些人心惶惶,百姓们不约而同地开始囤粮食、挖地窖,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在这场天灾中活下去。 雩祀半个月后的某一天午后,天空忽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少顷,大雨骤降,徐州期盼了快两个月的甘霖终于来了! 彭城县陷入久违的狂喜中,连带着正仓命案的阴霾都散去了不少。 也正是在这样的瓢泼大雨中,远行多日的庄家夫妻回来了。 “阿耶,阿娘!”庄青岭领着管事下人,早早地在城门口等着,一见马车停下,连忙撑着伞迎了上去。 庄父从马车里探出身子,他是个身材健壮、肚儿圆润的中年男子,见自家儿子来接人,连忙道:“不是叫你莫要出来迎人吗?这么大的雨,何必跑一趟?” 他的话还没说完,头上便挨了一巴掌,“儿子出来接耶娘,那是他孝顺,你不高兴就算了,还要怪他?” 随着责怪的话落下,庄父严厉的脸色立刻变成了讨好,“佩娘,我这也心疼儿子,你莫要生气。” 庄母从马车里钻了出来,无视了庄道伸过来的手,冲着庄青岭温柔一笑,“雨天路滑,你何必幸苦?” 庄青岭对父母这般相处方式已经习以为常,他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对庄母道:“只是来城门口迎一迎,不打紧的,阿耶阿娘能平安回来比什么都好。” 儿子的妥帖让庄母很受用,她此生最大的幸运除了听从父亲当年的安排,嫁给了愿意让她抛头露面做生意的庄父外,便是得了两个懂事的孩子。 大儿子知礼稳重,小女儿…… “在在呢?”庄母看了一眼庄青岭的身后,突然问道。 庄青岭面不改色道:“在家里等着呢,雨太大了,我担心她淋坏了身子,没叫她跟来。” 实际上,他们是临时接到庄父庄母回来的消息的,庄青如那小妮子也不知道跑到那里玩去了,他派人去寻,还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哎呦。”庄父故作伤心,“莫不是咱们离家多日,在在忘了咱们罢?” 庄母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年出去八百回,每次回来都要演上这么一次,一把年纪了,也不嫌丢人。 庄父对上庄母严厉的眼神,马车也不坐了,从管事的手里夺过伞,便要往家里走,嘴里嚷嚷道:“我的在在啊,几个月没见了,也不知道瘦了没?” 丈夫的不着调让庄母无奈极了,她扭头对庄青岭道:“咱们此次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山崩,清理路障耽误了些时日。” 庄青岭一听,连忙道:“阿娘可有伤到?” “我们没事。”庄母拍了拍儿子的手,“幸亏遇到一个好心的小娘子搭救,你啊,得谢谢人家!” 庄青岭松了一口气,“阿娘阿耶平安就好,那小娘子是谁家的姑娘?回头我带上重礼前去道谢。” “说来也巧了,那小娘子也是咱们彭城县人,她是去郊外上香的,回来的时候恰好遇见了,我想着既然都要回来,便请她同行了。”庄母笑道:“她就在后面的马车里呢,你去给人家道个谢,再把她送回去。” 庄青岭一愣,这才发现自家的车队后面确实跟着一辆青布马车,而且马车的样式他十分熟悉。 果然,里面的人听到动静,先出了声。 “庄郎君,多日不见,可还安好?”马车掀开一条缝隙,露出了一张精致的脸庞。 正是那日当街让路的秦知月。 庄青岭神色微怔,回过神来后,客客气气地冲她行了一礼,“秦小娘子,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原来你们认识啊。”庄母也感到意外,“那可不是正巧了吗?” 秦知月柔柔一笑,“早知是庄郎君的父母,儿更应客气些才是。” 庄母道:“秦小娘子已经帮了我们许多,若不是有小娘子借来马车,我们的货物还带不回来呢!” 他们此去江南是准备商谈米粮之事,谁料刚到那边便天降大雨,生生被困住了,好不容易雨小了些,回来时这边又开始下了。 他们本来货物就精简了不少,好不容易快到彭城县,又遇上了山崩,要不是有秦知月帮忙,他们这次只怕要损失惨重。 今天的天气,也太反复无常了些。 “庄娘子客气了。”秦知月眼眸中有异色闪过,“能帮上两位,是儿的荣幸。” 这样懂事乖巧的小娘子,最是得庄母这样年纪的人的喜爱,好话一连说都不带停的。 庄青岭见二人越聊越高兴,眉头皱了又皱,对庄母道:“阿娘,您舟车劳顿多日,莫要累坏了,先回去歇着罢。” 秦知月见状,眸光流转,识趣地跟着劝道:“是啊,庄娘子还是先回去罢,站在外面这么久,衣裙都湿了。” 庄母并未察觉到两人的异样,裙摆也确实湿了,当下也不矫情,爽快道:“那好,本想请你回去休息一会儿,说说话,你却惦记家里娘亲,既是如此,我便不留你了,让我家大郎送你回去,记个门庭,下次也好递帖子。” 庄母并没有问秦知月的身份,但从她的言行举止来看,定是出身不凡。 秦知月掩嘴一笑,“他日有机会,定来叨扰。” 庄母又嘱托了庄青岭两句,便重新上了马车,追着庄父去了。 雨渐渐下大了,像是要将连日积攒下来的雨水一次性宣泄出来。 庄青岭穿着蓑衣,骑着马,护送秦家的马车走在路上,半个身子都被淋湿了,他却浑然不觉,自顾自地走着。 秦知月掀开小窗一角,透过雨幕,将他的身影看在眼里,也不问他,就这么来到了秦家门外。 秦知月的父亲早年便没了,只有一个母亲尚在人世,两人年前才从老家来到徐州,如今依靠叔父过活,也就是现在的徐州司马。 秦府的大门不同于庄家的精简别致,修建的极为大气威严,叫人看了便心生畏惧。 秦知月回府,秦府的管事领着人早早就在门外等着了,庄青岭认出里面有那个曾对他恶语相向的范统领。 马车停在路边,庄青岭下了马,冲马车里道:“秦小娘子,秦府到了。” 秦知月并没有立刻下马车,而是隔着小窗,低声问道:“庄郎君,上次我说的话,你考虑的如何了?” 庄青岭神色自若,“多谢秦小娘子好意,只是某已接手家中生意,无心入仕。” 秦知月笑道:“天下的读书人就没有一个不想做官的,庄郎君又何必要自欺欺人呢?” “可天下的读书人未必都能做得了官。”庄青岭回道:“凡事莫强求,顺其自然亦是天道。” “庄郎君,摆在你面前的是一扇通天的大门,你只要跨过去,便可平步青云。”秦知月看向秦府的高门,语气悠长道:“我是真心爱慕郎君才华的,郎君何必执意不肯?” “某说过,某现在无心成家,也配不上秦小娘子的真心。”庄青岭的脸色终于变了,“时候不早了,既然秦小娘子已经平安到家,某的任务已了,就此告辞。” 说完,他便打着马,逃也似的离开。 见他的身影消失在雨中,秦知月这才在婢女的搀扶下下了车。 “小娘子,那位郎君是何人?”管事跑过来,殷勤地给她撑伞。 “没什么,只是一个好心人罢了。”秦知月摆摆手,一边往秦府里走去,一边问道:“我阿娘身子好些了吗?” “大夫人身子尚可,只是天气变化太快,肩膀酸痛的厉害。”管事笑着回道:“小娘子亲自去拜了佛,想来佛祖会为小娘子的孝心感动的。” 管事的恭维,秦知月并没有放在心上,她理了理被雨水打湿的鬓发,坚定地朝里面走去。 …… 庄青岭回到家中的时候,庄父正眉开眼笑地和庄青如说着话,庄母则一脸无奈地看着他们父女闹腾。 “哟,你可算回来了?”庄父见庄青岭回来,忍不住酸道:“阿耶回来了,做儿子的竟然跑走了,真真不像话!” 庄母立刻甩给了他一个白眼,“儿子是替我们送恩人去了,他不送到头来受累的还是你!” 庄父委委屈屈道:“我,我这不是担心他在外面淋坏了身子吗?” 其实庄父并不是对庄青岭有意见,只是这个儿子太过沉闷,什么都爱憋在心里,他忍不住想逗他。 别人家的儿郎都像父亲,轮到他就像极了他的母亲。 还是女郎好啊,瞧瞧他家在在,那张小嘴跟抹了蜜似的,哄他高兴的话连说好几天都不带重复的。 “阿娘,你们遇到危险了吗?”庄青如从“乖女儿”的角色中回过神来,好奇问道:“恩人是怎么回事?” “遇到一些小事。”庄母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忍不住训道:“你平时听话些比什么都好。” 对于路上遇到的危险,庄父庄母以及庄青岭都默契地选择了瞒住庄青如。 而庄青如问过之后,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毕竟梦里的庄父庄母也是平安回来的。 她还不知道因为这一次的失误,险些导致梦中的事件再次在庄青岭的身上重演。 第三十九章:盼君好 一家人笑闹了一阵,庄母这才问起家中的事情,“听说咱们这边旱了快两个月?铺子的生意可还好?” 庄家的生意都是庄母在打理的,实际上也正是因为庄母,庄家才从一个稍微富裕的商户,一跃成为彭城首富。 旁人都说庄家“倒反天罡”,女人做生意,男人管后宅,但庄父是个心宽的,妻子愿意操心,他便放开手,只做陪伴就是。 庄青岭将心底的不适压下,笑道:“都不是什么大事,这场大雨后,大旱便可解。” 他细细说了一遍这段时间家里的事情,到最后提了一句,“雩祀后,咱们彭城县大多富商都捐了钱物,儿按照阿娘的嘱咐也捐了不少,已经筹集的差不多了,阿耶阿娘回来的正是时候,刚好可以送去。” 他说完,略作犹豫,又道:“还有许明府家的管事私下来寻过儿,说是想从咱们家购买一批粮食,儿没有答应,此事需要阿娘做主。” 不等庄母开口,庄青如便抢先问道:“这不是已经下雨了吗?为何还要捐助?咱们家的粮食也是拿银钱买来的,官府从我们手里购买,给多少银钱?” 她记得梦中的庄家在雩祀之后确实捐了一部分钱物,但是许家购买粮食是在洪涝发生之后,难不成在这个时候就有预兆了? “这是咱们应承下的,该捐的还是得捐。”庄母慈爱地看着庄青如气呼呼的样子,转头对庄青岭道:“只是购买粮食之事确实需要再商榷一下,此次去江南也是为了收购粮食之事,但江南那边也有天灾,今年的粮食定会减产,咱们余下的也不多了。” “实在不行便拒绝了吧。”庄父道:“便是真正遇到难处,还有官府的正仓、义仓兜底,咱们手里的这些也接济不了整个彭城县。” 说到正仓,庄母的神色变的严肃起来,“恒之,正仓是怎么回事?听说死了人?” “是啊,死了三十多人呢。”庄青岭叹道:“官府的人查了十来天,连个影子都没发现,这些天不少死者家眷跑到衙门闹事,都被许明府搪塞了回去,听说还起了……口角。” 如果说你来我往打几拳也算是口角的话,他说的也没错。 正仓之事后,官府的人从云龙山查到彭城县,但凡是有些嫌疑,少不得要被审问一番,搞得彭城县鸡犬不宁,偏偏还是一无所获。 庄父想到门口贴着的告示,嘀嘀咕咕道:“那几个人看着人模人样,怎么会做出杀人夺命之事,正仓那里只有粮食,就算想偷盗,他们也带不走啊!” 人模人样、闲着没事做的“盗贼”之一的庄青如:“……” 说起来,虽然官府那边案子没啥进展,但她、陆槐以及陆管事的“画像”却被贴在了城门口通缉悬赏,惹的庄青如每次瞧见都掩面遮羞。 不是怕被认出来——就那画像,她敢保证就是正主在面前都认不出来,尤其是陆管事,整个人从谦谦君子变身成了凶神恶煞的虎彪大汉。 实在是两辈子头一次被挂在墙头,属实臊的慌。 “左右这不是咱们能参合的事儿,不管了。”庄母回过神道:“这样,你叫下面的管事将捐的钱物再添上一成,叫你阿耶亲自送去。” 庄青岭点了点头,这样也好,那多出的一成算是赔罪,许明府也不好再说什么。 庄青如眨了眨眼,突然开口道:“阿娘啊,我在想,不如咱们送的时候,多叫些叔叔伯伯一起?” “怎么?你何时愿意操心这些了?”庄母看着女儿眼珠子滴溜溜转的坏心眼儿模样,忍不住促狭道:“这些都不用你操心。” 庄母虽然在生意上精明能干,但对唯一的女儿也是宠爱有加,舍不得让她操心半点儿。 “方才你们不是说许明府有意从咱们家购买粮食吗?兴许他找也其他叔叔伯伯了,想来大家今年也不好过,不如你们一起去跟许明府解释一番,诉诉苦,也好过咱们一家得罪官府。”庄青如建议道。 在梦里,正因为庄家拒绝了许明府的要求,才会被当作出头鸟打了下来,庄家落难后,有不少富商主动捐出了不少家产。 庄青如曾想过对耶娘和兄长说出正仓的真相,陆槐却阻止了她。 “先不说你耶娘是否会相信,单是现在而言,知道的人越好越少,丘将军的人都是心狠手辣之辈,若是叫他们盯上了你耶娘兄长,只怕会招来杀身之祸。”陆槐分析的头头是道,“与其让他们知道身陷迷局,不如你我暗中查明此事。” 庄青如觉得陆槐的分析很有道理,从她兄长的反应便能看出,他们一家的心都在生意经上,朝廷的事儿他们并不在意。 “你说的也有道理。”庄母想了想道:“许明府那边咱们也不好拒绝,但若是大家伙儿一起,想来也不好说什么。” “对啊阿娘,一起去也能瞧瞧他们都捐了啥?”庄青如笑嘻嘻道。 大家一起送过去,她就不信许明府日后能拿槽糠之物来给庄家定罪,这一次陆槐插手的及时,定能在许明府发难之前将真相揭露出去。 “无外乎是些米粮衣裳,还能有什么?”庄父道:“也就是你娘心善,每次都要搭些药材进去。” 捐赠之物大多是吃的喝的,像药材这种精贵的东西很少有人捐出去,但庄母受她阿耶治病救人的影响,大多会额外搭上一份药材。 “可我听说前年有人将练过的大字捐了去呢!”庄青如意有所指道:“要是这些也能捐,阿兄屋里的舍不得,我那里倒是有不少不要的。” 几人听完,不由地笑出声,庄母按着她的额头,笑道:“就你最皮,那些废弃之物能有什么用?” 那些不能吃喝的死物,在灾民眼中还不如草根树皮来的精贵。 庄青岭大笑之余不忘瞪一眼妹妹,他就是舍不得自己练的那些字怎么了?谁像她似的,练完一张就丢一张,灶房引火都不用干草了! …… 庄父庄母回来后,庄青如便不好溜出去了,只能耐着性子在家里装乖巧女儿,哄的庄父眉开眼笑,乐呵呵地许下了一堆承诺。 待到第三日,雨势渐小,庄父押着准备好的捐赠钱物,联合好几个富商,浩浩荡荡地送去了府衙。 庄母不好在这个时候出面,和庄青岭冒着雨查账去了。 他们前脚一走,庄青如后脚便丢下手中装模作样的医书,在立冬的掩护下,溜了出去。 因为提前得了陆管事的叮嘱,陆家的下人都认得她,庄青如也不需要人带着,熟门熟路地从后门溜进了陆家。 她来到陆槐院子的时候,陆槐在窗边打理着他的那些富贵花儿,庄青如在一堆红的、黄的花朵里面瞧见了一盆雪白的牡丹花。 “这是?”她连招呼都没打,飞速扑到白牡丹的面前。 “此花名叫白雪塔。”陆槐对庄青如的突然闯入没有一丝意外,颇为得意地介绍道:“是我花大价钱买回来的,正值花期。” 庄青如越看这花儿越眼熟,“莫不是从游郎君手中买来的罢?” “你怎知晓?”陆槐诧异,“前两日游玄来找我,说是自己这段时间太忙了,这花儿他养不好,便卖给了我。” 庄青如顿时黑了脸,咬牙问道:“这花儿,你花了多少银钱买的?” 陆槐说了一个数,边说边感叹道:“算起来还是我捡了一个大便宜呢。” 好花难得,千金莫求,陆槐是爱花之人,能买到心仪的花,对他来说确实是一件幸事。 庄青如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不错,这笔钱刚好可以买下上官郎君一个月的曲子! 好家伙,这游璟也忒小气,竟然拿自己送的东西做人情,他这么一周转,不但白得了孝顺和重诺的好名声,转头来大赚了一笔。 庄青如想明白了其中关窍,不由地怒火中烧,“你平时也没啥差事,怎么就有闲钱买花儿?” 陆槐好奇地看了看她怒不可遏的样子,悠哉悠哉道:“我在老师名下做事,也是有俸薪的,再加上手里也有几个铺子,够我日常花销了。” 庄青如当然知道世家少爷不缺那点银钱,她就是气不过嘛,到头来她损失了一盆花儿不说,自己还在送出去不久后便露了馅儿。 现在这花儿又出现在陆槐的这里,不是明摆着取笑她吗? “我记得陆管事说过要给诊费,既然你们不缺银钱,我现在就找他要去!”庄青如气呼呼道,亏本买卖做不得,她要把自己损失的加倍补回来。 “等等!”陆槐突然开口叫住她。 “怎么了?”庄青如转头问道,莫不是他不肯出钱?也对,他到现在还不肯让她调理身子呢! “你既然你要诊费,那也该给我这个病人好好瞧一瞧才是。”陆槐放心手中的小铁锹,回到案桌前坐下。 庄青如先是一愣,人也不找了,欢欢喜喜地跑到陆槐的跟前,“你肯让我把脉了!” 陆槐道:“你不是把过脉吗?怎么还这样高兴?” “这怎么一样,这次是你主动的,那便是你欠我一个人情!”庄青如理所当然道:“再说了,上次你一身的毛病,我光想着让你活着了。” 听着就跟他快死了一样,陆槐无奈地笑笑,他略作犹豫后,像是做了某种决定似乎,伸出手,露出白皙的手腕,“你来。” 都说希望越高,失望越大,他听了太多太多的药石无医,见多了许多大夫的无奈离去,在心里早已下定决心不再抱有幻想, 可最终却没有敌的住眼前的这个姑娘满眼的热切。 “你放心好了,我有信心养好你!”庄青如摸上了他的手腕,像是一个得逞的猫儿一样,发出愉悦的笑,“遇上我,你算是走大运了!” 第四十章:恩威显 与此同时。 彭城县衙也热闹非凡,几名富商一起将捐赠的钱物混在一起,组成了一个浩浩荡荡的车队往县衙而去。 县衙门前的差役远远看去,还以为是那些死去的差役家眷又来闹事了,连忙跑去通知了县尉。 彭城县尉是个身材瘦小,但却有一身好武艺的年轻男子,听说门外又有人来闹事,连忙提刀跑了出去。 待到人走近了,却发现是一群富商押着马车前来送东西。 “姜县尉。”庄父乐呵呵地上前,代表诸多商户打了声招呼,“不知许明府可在府衙?” “原来是庄掌柜。”姜县尉抱拳回了一礼,“许明府在书房处理要事,诸位掌柜这是?” “哦,是这样的。”庄父道:“雩祀之后,幸得上苍垂怜降下甘霖,解了咱们彭城县的危机,我们便想着捐些钱物,一则为朝廷分忧,文百姓祈福,二则也是想着做酬谢天神之用,还请许明府应允。” 一般祭祀结束之后,若得尝所愿,是要再举行祭祀酬谢上苍的,庄父这样说,算是给他们的捐献找个好名声。 官府要求富商祭祀这种事,通常是不会放在明面上的,大多会是双方约定后,富商主动捐献,一来不会叫官府难堪,二来也可以给富商博一个好名声。 姜县尉还没有说话,县衙里便传出了一阵爽朗的笑声,“原来是庄兄,某失礼了!” 众人看去,只见许明府急步而来,他穿着一身深绿色官袍,眉眼周正,身形高大,看着便叫人信服。 待看到庄父身后的车队时,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每年大灾大难,庄兄便会第一个捐钱捐物,都是某这个县令没用啊!”许明府惭愧道:“我替彭城县的百姓谢过庄兄!” “许明府哪里的话?许明府身为一方父母官,心系百姓,我等自愧不如,只能捐些银钱俗物,聊表心意罢了。”庄父跟着谦虚道。 忽而又闪过身,将自己身后的富商们全都露出来,“多亏这几位掌柜的一片善心,咱们这才凑了些米粮,尽个心意,还请许明府莫要嫌弃。” “哈哈哈哈哈哈。”许明府大笑一声,上前冲那几个富商拱了拱手道:“那某替彭城百姓谢过诸位了!” 县令的礼,岂是他们几个商户敢受的,于是纷纷回礼,“不敢不敢!” “如此,姜县尉,劳你派人将这些东西点清一番,再派人运送到县衙库房。”许明府吩咐完,看着围在门口的百姓露出渴望的眼神,又道:“着人贴出告示,两日后在县衙门口施粥。” 百姓顿时发出热切的欢呼声! 这次旱灾虽说已经过去,但田地里的庄稼旱死的也有不少,这意味着秋天粮食定然欠收,上交完税收后,余下的口粮也就所剩无几了。 现在朝廷施粥,他们就可以省下好几天的口粮,冬天熬一熬兴许能挺过去。 许明府将百姓的反应看在眼里,他在想心里暗自切笑,果然百姓只要给吃的喝的便能知足。 可他又想到出来之前孙郎中的交代,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这是清单,还请许明府过目。”庄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米粮已经送到,我等便先回去了。” 许明府回过神来,接过清单扫了一眼后,便递给手下的文书,又连忙拦着他们,“庄兄说的是什么话,既然来了,理应到里面喝口茶,歇息片刻才是!” 真要让他们送完物资就走,他这个明府明儿个还不得被百姓的吐沫口水给淹死。 庄父等人也知道许明府定然会留他们小坐片刻,当下便不再推辞,顺着许明府的意思进了府衙。 姜县尉留在原地,看着打乱了的、分已经不清谁是谁的粮队,不由地笑了,这些富商倒是爱耍些小聪明,米粮都混在一起,好些的,差些的也分不清了。 他以为这是他们是故意为之,毕竟都是自己幸苦赚来的,便是参杂了些陈年旧米,也能理解。 庄父等人被请到县衙里面喝茶不提,但外面的热闹却给府里的一个等来了一个绝好的机会。 彭城县衙和天下的所有县衙一样,不单单是官府办事的地方,也是县令居住场所。 许明府及其家眷便住在了后院内宅,他本是洛阳人士,来此地上任只带了一妻一妾、两个儿女并几个家仆管事,相对于其他官员,后宅人少的可怜。 但自从神都客来后,县衙后宅的竹子便多了起来,许明府特意将主院腾出来招待他们,自个人携家眷住在了西北角。 可以说,整个县衙如今已是几个神都可的天下了。 而上官鸿已经在这里呆了半个多月。 今日难得那些人没有传唤他,他趁机躲了懒,将美人榻搬到窗户下面,听着雨,发起了呆。 “阿郎阿郎!”小厮的轻唤声将他吵醒。 上官鸿睁开眼,面露疲色,“怎么了?” 小厮收回推搡着的手,小声道:“阿郎,机会来了,那些人都出去了。” “出去了?”上官鸿立刻来了精神,撑起身子道:“你看清楚了,他们都走了?” “看清楚了,他们都去了前院。”小厮道:“听说今儿个那些富商来县衙捐米捐物,这些人便被许明府叫走了,阿郎要动手,此时正是好机会。” “那书房可有人看着?”上官鸿又问道。 “现在没人。”小厮摇摇头道:“我从送茶的婢女口里得知,他们方才在书房谈论要事,下人都被调走了,还没回来。” 上官鸿心中一动。 若是那些人在前院,随时都能回来,动手风险太大,可他已经等了好几日,此时若不动手,恐怕再也没有这样的好机会。 上官鸿只思索片刻,便做了决定,“走,我们去书房。” 彭城县作为徐州的治县,比起地方县衙要大上许多,想避开下人,找到许明府的书房绝非易事。 好在上官鸿这段时间刻意记了路,加上孙郎中等人身份不宜外泄,下人遣走了许多,这也给他行不少方便。 绕过花厅,穿过回廊,上官鸿和小厮顺利地来到了书房外的院子前。 他们躲在隐蔽处,看向书房,上官鸿对小厮道:“你留下,记得我的吩咐。” 小厮心里一惊,“阿郎,我还是跟你一起去罢。” “不成,你得留下。”上官鸿道:“你要帮我看着这里,若是有人来了,替我拖延片刻。” “可是……”小厮还是很担心。 “无事,我现在能信的也只有你。”上官鸿安慰道:“若当真出了事,你只管将过错推到我的身上。” “好,阿郎只管去,这里有我!”小厮咬咬牙,答应了下来,“阿郎记住时辰,千万要小心呐。” 上官鸿点了点头,拍了拍小厮的肩膀,大步朝书房走去。 书房门口确实没有人看守,但那房门里却像是万丈深渊,只踏进一步便再没有回头之路。 上官鸿紧咬下唇,却不想牵动了身上的伤口,一瞬间,屈辱和愧疚在他的眼底汇集,随即转为坚定之色。 他飞快靠近书房,推开门走了进去。 上官鸿并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么,只能快速地在书房里翻看起来。 书房里除了常见的书案、书架之外,里面还放置一个卧榻,这种地方通常都是藏污纳垢的好地方,上官鸿一阵翻找。 他先是丢开枕头,对着卧榻轻声拍打起来,但拍打了半天,依旧一无所获。 上官鸿有些泄气,他时间有限,若是还没发现,只能先回去保全自己。 他将丢开的枕头拿起,准备放回原位,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本朝用的枕头大部分以瓷枕为主,更有甚者会以玉器、水晶雕刻,只有清贫些的人家会用到木枕和石枕。 但无论如何,它里面都是空的。 上官鸿在拿起这块瓷枕的时候,分明听到里面有异响,虽然很小很微弱,但他听的分明。 他想了想,抱起瓷枕翻了个面儿,找到开口处,细长的手指伸到里面摸索了片刻,果然发现另有乾坤。 里面是一个书册,从外表看不出内容,他随意翻看了两页,面露震惊,随后快速地将其塞到怀中。 东西已经找到,上官鸿迅速收拾一下自己弄乱的床榻,又从书架上拿了一本相似的书册塞进了枕头里,这才悄然离开。 怀揣着账本的上官鸿心跳的很快,和在外面焦急等着的小厮汇合之后,他的心还没有平复下来。 这个时候没必要躲藏了,只要回到自己的院子,将东西传出去,一切便到此为止了。 “站住!” 上官鸿的喜悦被一道声音打断了。 他停下脚步,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心跳,垂下脑袋,转身行礼道:“见过许郎君。” 来人正是县令之子许逸盛,他缓缓走到上官鸿的面前,用扇子抬起他的下巴,语气轻蔑道:“你现在得了贵人的眼,便不将旁人不放在眼里了,是不是?” 上官鸿神色不变,淡淡道:“承蒙贵人看得起,不过是为贵人解闷儿罢了。” “贵人看的起的,未必是你的这副好嗓子罢。”许逸盛嘻笑道:“都说鸿郎君是仙人之姿,这仙人若是沾染上了俗世尘埃,也不过是任人践踏的命。” 上官鸿身子轻颤,“许郎君说笑了。” “我是不是说笑,你心里明白的很。”许逸盛道:“你最好祈祷你的恩客走的时候带上你,不然,这彭城县只怕再没你容身之地。” 上官鸿心静如水,只想快些离开,“多谢许郎君记挂。” 这般油盐不进的样子,让许逸盛有一种有气无处撒的感觉,但他记得父亲的教导,又不好对上官鸿动手,他看了一眼上官鸿等人来时的方向,恶狠狠地问道:“你还没回答我,你方才去哪里了?” 第四十一章:解其围 “只是四处走走。”上官鸿垂眼道。 “四处走走?”许逸盛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四处走走能走到这里?你莫不是手脚不干净,做了什么亏心事儿罢?” 上官鸿猛地抬起头,嘴唇蠕动,“许郎君何苦要为难于我某?某自诩为君子,怎会做出鸡鸣狗盗之事?” “这可说不定,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又身在教坊,没见过什么好东西,难保不会做出什么偷窃之事来?”许逸盛傲然道:“我们许家可是大户人家,随便一个东西都能将你十倍买下。” 上官鸿心里明白许逸盛说这么多,不过是想为难他罢了,直言问道:“许郎君究竟想怎样?” “不怎么样?”许逸盛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手一挥,面露恶意,“有没有偷东西,只要搜个身便可知晓,来人,给我把他里里外外剥干净,好好检查一番。” “你敢?!”上官鸿怒目而视。 他的小厮也颤抖着声音道:“我家阿郎是你们许明府请来的客人,你们怎可随意侮辱?” “滚开!”许逸盛一巴掌甩开小厮,“一个不干不净的娼妓,便是侮辱了又如何?” 许逸盛猖狂惯了,平时在外人要维持那莫须有的风度,可在自己家里,他就是个小霸王,仗着自己是许明府唯一的儿子作威作福。 在他看来上官鸿就是一个不入流的娼人,他想怎样就怎样? “给我把他抓起来!”许逸盛再次吩咐道。 这一次,他身后的两个差役不再迟疑,一脚踢开小厮,一左一右地将上官鸿架起来半跪在地上。 许逸盛走上前,一把揪住上官鸿的头发,逼迫他抬头看向自己。 “上次在仙鹤楼让你逃过一劫,这一次我看谁能救你!”他道:“对了,还有那个庄青岭,等我收拾了你,再找机会收拾他,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们两个生不如死!” 那是许逸盛这辈子最耻辱的事,不但自己没报得了仇,回来时还被阿耶关进祠堂反省好几日,就是因为他得罪了陆槐和游璟。 而造成这一切的人,就是这个上官鸿! “给我搜!身上要是没有的话,那定是藏在了他屋子里!”许逸盛恶狠狠道:“东西找出来之后,就把他直接丢出去!” 这样他惩治人的借口也有了,想来阿耶不会说什么。 “别碰我!”上官鸿大吼道。 这样的侮辱对他而言实在算不了什么,从他流落到教坊开始,什么样屈辱没有受过,他不怕被诬陷,但他身上的东西绝不能被发现! 可惜他的挣扎注定徒劳,许逸盛带着的差役人高马大,岂是他能反抗的?眼见着那些魔抓伸向自己的衣襟,上官鸿不甘地闭上眼睛。 就差一点儿,每次都是这样,就差一点儿! 正在他心死的时候,一道清亮的女声在他的耳边想起。 “这是在做甚?” 上官鸿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许逸盛的身后,出现了一个窈窕的身影,她徐徐而来,手上拿着团扇,半遮住脸,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满是惊讶。 “秦小娘子,你怎么来了?”许逸盛连忙换上了一副笑脸,讨好地迎了上去。 “我在花厅久等婉娘不来,实在有些无趣,便出来寻一寻。”秦知月面带微笑,柔声解释完,又垂眼看地上跪着的上官鸿,“这位难不成就是君子院的那位鸿郎君?好好的怎么跪在地上?出了什么事?” 许逸盛一边在心里暗骂自己那个不靠谱的庶妹,一边对秦知月解释道:“不是什么大事,听说父亲的书房遭了贼,我见他在附近走动,又神神秘秘的,便想着搜搜身。” 秦知月可不是个单纯的小娘子,看着上官鸿眼里的不甘和气愤,以及许逸盛脸上那不屑的样子,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思及方才听到的话,她笑了笑,柔声道:“来彭城县之前便听说君子院的鸿郎君琴艺无双,前几日叔父还说要去君子院将人请回来,不想在这里遇见了,这鸿郎君也不像是缺衣少食之人,怎么就行偷盗之事了呢?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回头我定要和叔父好好说一说。” 她的话温柔又体贴,好似真的像是因为看错了人而苦恼。 但许逸盛却听出了不一样的味道,上官鸿偷盗之事本就是他杜撰的,根本无人亲眼瞧见,若是此事惊动了秦知月的叔父,查出来是他刻意诬陷,只怕自己没好果子吃。 父亲曾再三叮嘱过,秦司马没有女儿,对兄长留下的这个侄女百般疼爱,将其视为亲生。 若是能得到她的芳心,两家联姻,得秦司马的器重,他日后必定会仕途顺遂,平步青云。 今日他好不容易借着自己庶妹的名义将人请来,是想和她亲近些,可不是给自己添麻烦的。 “约莫是我看错了。”许逸盛当即有了决定,他挥挥手,示意差役放开上官鸿,又对秦知月道:“你若是想听他弹琴,我这就差人安排。” “原是一场误会,倒是我多嘴了。”秦知月做恍然状,“不过弹琴就不必了,我和婉娘约好了,趁着小雨,赏荷最好。” “这倒也是,我们家的芙蕖可是花了大价钱移来的。”许逸盛道:“此处不是赏花的地方,不如我们移步后院凉亭?那里的雨打荷叶声最是好听。” 能有机会和秦知月亲近,他哪里有时间找一个伶人的茬儿。 “也好。”秦知月撇了一眼被放开桎梏的上官鸿,脸上的笑意更甚。 待到两人走远,上官鸿这才在小厮的搀扶下站起身,他顾不得自己胳膊的酸痛,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发现东西还在,这才松了一口气。 周围有几个下人在探头探脑,发现上官鸿的眼神后,立刻缩了回去。 借助着身体的遮掩,上官鸿将东西送到小厮的怀里,“你不用跟我回去了,立刻带上东西,去一趟游家。” 他喘着粗气,一字一句叮嘱道:“务必要把东西送到游郎君手中,若是遇到意外,宁愿毁了也不能落日他人之手。” 这并不是一个好选择,但上官鸿已经考虑不了太多了。 他和游璟原本约定拿到东西后,借着给游老夫人庆祝生辰的时候带过去,可是现在有一个许逸盛时刻盯着他,东西放在他这里一天,就多一天的危险。 小厮扶着上官鸿的胳膊,感受着他胳膊的颤抖,心里莫名地生出了一股勇气,“阿郎放心,我定办妥此事。” 许家并未限制上官鸿出门,但他也不许他轻易走动,想要什么东西许府的人自会准备,反倒是他的小厮因为时常要回君子院汇报上官鸿的情况,来去自如些。 …… 与此同时,在送走了以庄父为首的富商之后,许明府和孙郎中等人也开始商讨起来。 “这个庄道,当真是个老狐狸,还想到要联合其他人一同拒绝我们。”孙郎中满脸怒气。 今日富商来送钱物,孙郎中和丘将军的人都来到前院见一见,原本是想着借助朝廷的名义给那几个富商施压,多掏些银钱来,没想到被他们滴水不漏地推拒了。 “要我说何须麻烦?直接将人杀了,夺了家产便是。”刀疤男子狂妄道:“拖拖拉拉,最是误事。” “胡都尉,你若是不会说话,便免开尊口。”孙郎中眼底怒意汇聚,“杀人容易,残局难收,我们是来为将军积攒饷银的,不是来杀人泄愤的。” 刀疤男子原本不姓胡,得丘将军赏识后赐的姓氏,此人生性嗜杀,最烦那些条条框框的大道理,闻言反驳道:“我怎么就说错了,若是将军知晓,定不会拦我,你一个郎中,竟然敢对我不敬?慕容,你说来评评理?” 孙郎中是朝廷派下来管理粮仓的人,虽然也为丘将军所用,但与胡都尉等人向来不和。 被称作慕容的温和男子先是看了一眼气愤的孙郎中,又看了一眼胡都尉,“胡都尉,此事是你莽撞了,你先回去吧。” “可是!”胡都尉还是不服,却被慕容澜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慕容澜虽然无官职在身,可是他却是丘将军身边的大红人,单是折磨人的手段便层出不穷,胡都尉虽然气愤,却也不敢扶了他的面子。 他冷哼一声,大步离开前院。 胡都尉走后,慕容澜面带歉意道:“胡都尉的性子向来莽撞,某替他道歉,还请孙郎中莫要放在心上。” “不敢。”孙郎中抱了抱拳,“同为将军效力,某自然知晓胡都尉的心意,只是庄家确实动不得。” 先不要说现在师出无名,找不到借口对庄家发难,单是庄家刚刚捐献了一大笔钱财,他们就不能轻易动手。 若是庄家的人突然没了,只怕彭城县百姓的愤怒能将县衙掀了。 这时,许明府瑟缩着开口道:“恕某直言,这老天已经下了雨,正仓的粮食也用不着了,咱们是不是可以先放过他们。” 作为将粮食挪用了的人,许明府比任何人都希望正仓的粮食能补回来,可现在正仓的粮食不用动,也就用不着算计那些富商了。 只要保持着一贯的做法,他还是彭城县令,再孝敬个几年,兴许能得丘将军的器重,往上升一升。 许明府的话让孙郎中和慕容澜不约而同地朝他看去。 第四十二章:千里寻 “怎,怎么了?”许明府被两双眼睛盯的有些发毛。 “无事。”慕容澜突然笑了,幽幽道:“许明府可知主子要这些米粮做甚?” 许明府摇摇头,“小人岂敢过问主子的事儿。” 慕容澜道:“你应该知晓主子在洛阳设有刑狱,此间刑狱关的都是穷凶极恶之人,审的都是天下间的疑难杂案,这每一桩案子都是要银钱开支的。” 许明府的额头上冷汗开始滴落。 慕容澜继续道:“主子受女帝信赖,深受其恩,可无奈国库空虚,只能自个儿想法子,与其让这些金银钱财在这些低贱商人手里落灰,不如拿来为女帝分忧,就像当初你的选择一样,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许明府的心几乎快要跳到了嗓子眼儿,慕容澜的话说的好听,但最终的意思他也是听明白了,这是想将庄家的钱财据为己有啊! “能为主子分忧,是他们的荣幸。”许明府磕磕巴巴道:“只是,只是这些银钱都是他们幸苦赚来的,怕是不会轻易交出来,且庄家在彭城县颇有善名,只怕……只怕……” “这些无需你操心。”孙郎中冷冷道:“良善之名说的好听,不过就是给百姓施些小恩小惠罢了,徒有其表而已。” “想要让一个好人身败名裂是最简单的事儿。”慕容澜接过话,“那些商户唯庄家马首是瞻,咱们只消杀鸡儆猴便可。” “慕容先生所言极是。”孙郎中点头附和,“咱们不如想个法子,将他们一举拿下……” “孙郎中可有高见?” 两人就这么当着许明府的面,兴致勃勃地讨论起计谋来。 而许明府则像个误入狼群的羔羊,只听的心惊肉跳,这个时候他忽然有些庆幸,庆幸当初的自己慧眼识珠,在慕容先生找到他的时候,他当即便投了诚。 希望庄家能识相点,随了他们的心意,不然只怕会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就在几人商讨的时候,一个差役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 “不好了,不好了!” 慕容澜和孙郎中同时闭上嘴巴,眼神不善地看向那个差役。 许明府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怒骂,“何事如此惊慌?我不是说过,没有要紧的事儿不许进来的吗?” 差役抬起头,眼露慌张之色,“是,是后头出事了,胡都尉,胡都尉被人杀了!” …… 大雨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通往彭城县的官道上的一座客栈外,两匹骏马驮着两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小郎君来到了门外。 其中一个小郎君飞快地下了马,冒着大雨敲起了门。 好一会儿过后,门总算是打开了,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妇人从里面探出头。 两人简单交谈几句,小郎君回过头,冲同伴招呼一声,两人结伴进了客栈。 说是客栈,实际上就是一个带有几间客房的小茶馆,外面大雨磅礴,厅堂里只有两三个客商模样的人喝着茶。 开门的老妇人笑容和蔼,热情地招呼道:“两位小郎君是要打尖儿还是住店?” 高挑些的小郎君四周看了一眼,丢出一串铜钱道:“先给我们开一间上房,再送些吃食进去。” 话音刚落下,他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人拽了一下,顿了顿,改口道:“算了,在这里吃完再上去罢。” 老妇人也没在意,笑眯眯地应下了,“好叻!两位贵客先坐下,我叫老头子给你们先上壶茶。” 两人找了个靠里的桌子坐下,这才将雨蓑和斗笠取下。 送茶的老丈端着茶水走过来,借着屋里的烛光瞄了一眼,只觉得这两个小郎君长得俊俏极了。 尤其是那个个头矮些的,肌白如雪,眉眼清秀,左眼与鼻梁处有一颗小痣,更显的他机灵活泼了几分。 老丈说不出好听的话,只会在心里一味地夸着好看!漂亮! 待到老丈离开后,矮个儿的小郎君,也就是临欢长舒一口气,“总算能歇息了,雨怎么越下越大了?寇寇,咱们还有多久才能到?” 被称作“寇寇”的高挑郎君无奈纠正,“属下名叫寇召,小娘……小郎君莫要叫错了,若小郎君后悔了,咱们回去便是。” “我才不要!”临欢不高兴地嘟起了嘴,“我好不容易从宫里逃出来,干嘛要回去?再说了我狠话都放出去了,就这么回去,还不被那几个纨绔笑话死!” 寇召只好道:“可咱们出来这么久,按道理来说应该到了地方才是,公主莫不是记错了?” “不可能!”临欢想也不想便否认了,“我亲耳听阿娘说那人被贬到了徐州,阿娘并未革了他探花之名,他在此地定声名显赫,咱们只是没找到罢了!” 没错,眼前这个女扮男装的女郎,正是女帝最疼爱的临城公主临欢,寇召则是她的贴身侍女。 要说临欢放着好好的公主不做,千方百计地溜出皇宫的原因,还得从去年秋天说起。 去岁秋闱,本朝人才辈出,其中有一名寒门之子杀出重围,凭借着自己的才华和长相得女帝亲睐,被点为探花郎。 女帝爱才心切,见那探花郎才华横溢,仪表不凡,想到自己最爱的公主正值适婚之年,便起了为二人赐婚的心思。 哪知道那探花郎听闻此事后,竟然当庭拒婚。 抗旨不遵可是杀头重罪,百官纷纷为其求情,女帝忍了又忍才将他外放出洛阳,来个眼不见为净。 可临欢知道此事后不干了! 她可是堂堂公主,向来只有她拒绝旁人的份,旁人怎敢不要她?还害得她成为宫中的笑柄,足足大半年不敢出宫门。 气不过的临欢忽悠了自己的贴身侍女寇召,直接给女帝来了个留书出走。 她要找到那个探花郎,亲口问一问她到底哪里配不上他! “公主,听属下一言,咱们回宫去罢!”寇召道:“咱们寻了这么久,此人依旧无音讯,若是公主实在气愤,不如去找陛下,请陛下做主。” “哼!我就不要!”临欢固执道:“我就要亲自将人押回宫中!” 寇召无奈,很想想问公主,她就是找到人押回皇宫又如何?总不能还想着和他成婚罢?这样的男子怎能配得上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 她还想着再劝说几句,临欢却不肯理她了,大声将倒茶的老丈唤了过来,“店家,我问你,你可知此地有位探花郎?” 老丈年纪大了,耳朵有些背,临欢又大声重复了一遍他才听清。 “探花郎啊,好像是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人。”老丈不确定道。 “真的?”临欢连忙追问道:“他叫什么?人在哪里?” 可怜见的,虽然贵为公主,可她连赐婚的对象叫什么都不知道,只晓得他已弱冠,乃徐州人士。 “这个老朽实在记不清了。”老丈努力地回忆着,“只记得好像是在洛阳犯了事儿,回来时恰好在老朽这里歇息了一晚。” “就是他!就是他!”临欢的脸上满是激动,恨不得抓着老丈的肩膀摇人,“你快些想想,他到底家住何方?” 老丈被她催的头大,苦着脸道:“都过去这么久了,小老儿实在想不起来!” 临欢瞬间失落,好不容易有了消息,怎么就被一个老头子给耽误了呢? 这时,邻桌的一个客人开口了,“若是那位探花郎,某倒是知道一些。” 临欢的眼神再次亮了起来,转身直勾勾地盯着那人,用眼神催促他快些说。 那客人失笑,觉得这小娘子实在有趣的紧,像极了家里爱扮作男子出去玩儿的女儿,“那人乃是彭城县人,年少时也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好男儿,头一年下场便得以高中,不过听说他得罪了洛阳的权贵,终身做不了官,倒是可惜了。” 临欢本来听的还有些高兴,等听到“终身不能做官”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小声嘀咕道:“谁叫他抗旨的。” 诚然她并没有想着一定要嫁的心思,但任何一个女子被当众拒婚都会心生记恨罢? “这位郎君,可否告知我等那人姓名?”寇召抱了抱拳,客客气气地问道。 “自然,你们能遇到某也算是幸事,当年他回来之后,家里便对外宣称是落榜了。”那客人笑道:“此地乃是三县交界之地,也算是最后知晓此事的地方。” 当年的探花郎宁愿不入仕也不愿意屈服于朝中势力,报喜的天使还没到彭城县便被拦住了,彭城县只知道有人高中了探花,却不知那人是谁。 客人在两人的眼神催促下说了一个名字,含笑提醒道:“某虽不知你们为何要打听他,但你们若是打着探花郎的名号去寻他,他未必肯认。” 寇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想,此人也算是有些志气。 临欢则眼珠子一转,直言问道:“那他成婚了吗?还是有未婚妻?” 她记得当时他抗旨的理由是已经有了婚约,可阿娘问了半天,他也不肯说那女子是谁。?“并未!”客人回道:“某记得他并未婚配,至于未婚妻……他若是有未婚妻,也不用到了弱冠之年还不成婚。” 本朝男女婚事都很早,大户人家的儿郎和女郎在十来岁的时候便会相看,再不济弱冠或及笄后也会定下,很少有二十多岁还不成婚的。 临欢听罢,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了一股怒气,她就知道那人是在扯谎!什么未婚妻?分明就是瞧不上她,没准儿是嫌弃自己是个娇生惯养的公主,娶回去怕自己伺候不好! 想了想,她一把拉住寇召的手,认真道:“寇寇,我知道要怎么能见他了!” 第四十三章:负心人 又过了几日,老天的雨一点儿没有停下的意思,断断续续地下着。 彭城县倒是还好,有些地势低洼的小村庄却已经被雨水倒灌了进去,更不用说那些刚刚经历了大旱又被水泡了的庄稼。 许明府在彭城县衙门口施了好几日粥,也压不住百姓们心底的恐慌。 这一日,庄青岭接到了一道传信后,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庄青如虽心有疑惑,但到底没有追过上去细问。 陆槐和游璟这段时间神神秘秘地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她一个人实在烦闷,便约上游瑜一道去药铺里找些药材。 自从给陆槐把了脉后,庄青如才明白他的身子究竟有多糟糕,身娇体贵,五脏六腑皆有亏空,亏得他家里有些银钱,才能长到这么大。 庄青如便是有心调理,可多年体弱,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正当她神游时,一只白皙的手掌在她眼前挥了挥,“在在?” “嗯?怎么了?”庄青如回过神,对上了游瑜好奇的目光。 游瑜手撑着下巴,搭在柜台上,“你在想什么呢,好半天不理我?” 她今日是来找庄青如拿药的。 连日的阴雨让游老夫人的精神不大好,身上时不时地要酸痛上一回,这是年纪大了带来的毛病,饶是庄青如也只能尽力缓解。 可是在等铺子里的掌柜拿药的功夫,庄青如却发起了呆。 “没什么。”庄青如笑了笑,道:“就是想着连日阴雨,铺子里的药材恐怕会跟不上。” “那你还拿这么多药?”游瑜看着她面前摆放着的,像小山似的的药材,疑惑地问道:“是伯父伯母病了吗?” 庄家家里便设有药房,寻常药材常年备着,庄青如一下子提了这么多药,游瑜下意识地以为是谁病了。 庄青如这才想起来,自己给陆槐调养身子的事儿还不曾和游瑜和游老夫人提起过,后者还曾因为陆槐拒绝一事特意叫人去家里道歉来着。 “这些药是……”给陆槐准备的。 庄青如话说到一半又停了下来,总觉得这样的说法有些不妥,明明陆槐之前拒绝游老夫人的好意,现在自个儿又给他调养,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旁人他们关系匪浅吗? “请问,这里的大夫在吗?” 就在庄青如思考该如何解释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声。 两人回头一看,却见两个男儿装扮的小娘子背着光站在门外,其中一个似乎是受了伤,意识模糊地靠在另一个人身上,而后者正惴惴不安地看向他们。 庄青如连忙站起身招呼道:“她是怎么了?快进来!” 临欢看见药铺里坐着两个小娘子,狠狠地松了一口气,扶着寇召走了进去。 鉴于其中一人意识不清,又是女子,庄青如便将她们带到了药铺后面的厢房。 铺子里的大夫去库房拿药了,庄青如便顶了上去,给寇召把了脉,“这位小娘子是生了温病,没什么大碍,开些药服下,再休息一晚便可。” 临欢总算松了一口气,寇召是她在外行走的支柱,可千万不能有事,“那劳烦大夫给她开个方子,对了,我,我的银钱被偷了,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她尴尬地在身上摸索了一会儿,顿了顿,咬牙道:“我,我现在只有这个!” 她从脖子上抽出一条缠着金丝的黑绳,上面挂着一块精致的木牌。 “这可是用最好的金丝楠木做成的护身符!”也许是怕庄青如不同意,临欢忙不迭地解释道:“是我阿娘送我的生辰礼,可值钱了!” 要不是现在身为分文,临欢定不会将它交出去,这可是她最喜欢的东西了,平时都不会轻易摘下,可是现在救寇召要紧,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哇,这枚护身符也太好看了。”游瑜凑过脑袋,看着护身符上面闪着金丝的纹路和像绸缎一样的光泽,赞道:“这是用最上等的桢楠制作而成的。” “嗯。”临欢轻轻地应了一声,不舍地将它递给庄清如,“我只有这个了,能,能不能先押在你这里,等我有钱了就赎回去!” 庄青如看出了临欢眼底的不舍,好笑地将护身符推了回去,“不过是些寻常药材,不值几个钱,它既然是你的心爱之物,你还是收回去吧。” “可是……”临欢攥着木牌,局促和尴尬浮现在她的脸颊,身为公主,她实在不想占百姓的便宜。 “哎呀,咱们在在不缺钱的。”游瑜嬉笑道:“倒是你们怎么这般狼狈?你们是从哪里来?来这里做甚?” 临欢闻言,张了张嘴,眼圈一红,没来由地委屈了起来。 她们是昨天晚上来到彭城县的,但许是因为白日淋了雨的缘故,寇召突然病倒了。 临欢无法,只能随意找了个客栈休息一下,却不想那客栈是个黑店,将她们带来的行李和马匹全都夺了去。 要不是寇召临危不乱,带着她跑了出来,只怕她也要折在里面。 临欢原本以为自己来彭城县后便能顺利地找到人,没想到人没找到,行李盘缠全都没了。 一想到因为自己识人不清,害的寇召连个大夫都请不起,愧疚和委屈一下子涌上了她的心头。 “哎呀,你莫要哭了!”游璟见她眸中水雾汇聚,连忙手忙脚乱地安慰道:“有什么难处你说便是,你们两个小娘子出门在外不容易,我若是能帮上忙,你尽管开口。” 临欢微顿,一边抽泣,一边后知后觉地问道:“你,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女儿身的?” 游瑜沉默了,该怎么跟这个小娘子解释?不是穿了男装便是男子,她们的装扮属实不到位,那张小脸唇红齿白,眉眼如画,一举一动全是女儿家作派,只一眼便能看出是女郎。 “我算是半个大夫,把个脉便能发觉。”庄青如开好方子,又叫来伙计去抓药,顺道替好友圆了过去。 “这样啊。”临欢揉了揉鼻子,对庄青如的话深信不疑,“其实,我们是来彭城县找人的。” 在临欢的嘴里,庄青如和游瑜听到了一个关于负心汉拒婚离京,小娘子千里寻夫的故事。 “既是如此,你那未婚夫确实可恨!”游瑜听完,义愤填膺道:“这样,我对彭城县很熟,你把那人的姓名告诉我,我替你找他去!” 游瑜最爱听才子佳人的故事,总是期盼天下的有情人都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临欢长的貌美可爱,性格乖巧单纯,能为好友舍弃自己的珍爱之物,想来品性也是好的,这样的小娘子都不要,那人不是眼高手低,便是薄情寡义。 倒是庄青如听了之后,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可是临欢的面相纯净无辜,也不像是撒谎之人。 临欢听罢,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可怜兮兮地问道:“这位小娘子真的愿意帮我吗?若是找到人,待我回……回家,定叫阿娘重重赏你!” 游瑜不甚在意道:“自然,你只管说姓名,我这变让人去寻。” “他叫游璟,听说是彭城县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临欢道:“哦,对了,他还是探花郎呢!” 游瑜:“?” 庄青如:“!” “你说甚?”游瑜腾地站起身,“游璟是你未婚夫?!” 她兄长竟然是个薄情无义的负心汉? “游璟竟然是探花郎?!”庄青如也跟着站起身,抬高声量惊呼道:“他什么时候高中的?” 探花郎?这得有多厚实的学问才能考上? 两人对视一眼,齐声喊道:“这不可能!” “你们,认识他?”临欢被她们激动的样子吓了一跳,怯生生问道。 庄青如和游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前者道:“你不是他的妹妹吗?这样的大事你怎么会不知?” 后者翻了一个白眼,“我们两个素来不亲近,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他游学在外多年,谁知道是不是惹了什么桃花债?” 说完,两人又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桃花债本人。 临欢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要是这个人年过弱冠,又是探花郎,并且因为得罪权贵被遣回乡,再也不能做官,那我便没有找错人。” 探花郎可不是田地里大白菜,那可是万里挑一的人选,不但要学识过人,样貌也得长的好看,跟不用说高中之人都是朝廷未来的栋梁,不能为官者寥寥无几。 临欢想,这么多条件放在一起,她怎么可能会搞错? “其实,我也不是非要逼他和我成婚,我就是想知道自己哪里不好,惹他嫌弃了。”临欢咬牙切齿道:“我非要问个清楚明白不可!” 等她找到了人,不管理由是什么,她都要将人关起来,先打一百个板子泄愤。 “不成,你得跟我回去当面和他对峙!”游瑜坐不住了,拉着临欢的手便要往外面走。 “可是寇寇还在这里呢。”临欢喊道。 “没事儿,这里安全的很。”游瑜转头对庄青如道:“在在,她就交给你了,我先回去了!” 庄青如刚从游璟既是探花郎,又是负心汉的思绪中缓过来,便见游瑜拉着临欢跑了,她连忙对伙计吩咐几句,追了上去。 能看游璟好戏的机会可不多,她怎能错过? 第四十四章:意外生 三人来到游家后,游瑜带着临欢直奔游璟的住处,远远的便看见陆槐和游璟两人站在院子里面,正一脸凝重地说着什么。 “阿兄!”游瑜拉着临欢的手,直接奔着游璟而去。 陆槐则在看见庄青如的第一眼,便道:“你来的正好,我正要叫人寻你,上官鸿出事了!” 一句话让三人的动作瞬间停下。 庄青如脸色一变,连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陆槐没有回答,而是让开身子,露出身后被两个家丁搀扶着的小厮。 那小厮遍体鳞伤,气弱游丝,见庄青如看向自己,强撑起精神道:“阿郎,阿郎误杀了人,叫许明府关起来了。” “什么?”庄青如大惊,“他杀了谁?怎么会杀了人?” 好好的,上官鸿怎么会杀人呢?这不符合常理! 小厮颤抖着身子,努力让自己的谈吐清晰些,“前几日,我按照阿郎的吩咐给游郎君送东西,回去时便叫人捉了去,他们说阿郎杀了胡都尉的,要他偿命!我,我求情不成,被他们打了一顿,丢出府外,幸得好人相救,捡回一命,可是,可是阿郎却被他们关起来了!” 见庄青如脸上满是疑惑,陆槐解释道:“我们只请他帮忙盯着许明府等人,但他却盗走了许明府贪污的账本。” 按照他们和上官鸿的交易,后者只需盯住孙郎中等人的动向,或者是取到他们中任意一个人的信物便可。 哪知道他竟擅作主张,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许明府的账本盗了出来,并遣小厮送到了游璟的手中。 “咳咳咳!”小厮大声咳嗽着,要不是有家丁扶着,他定会跌倒在地,“求各位救救阿郎罢,阿郎素来心善,绝不会杀人,定是,定是咱们做的事儿叫他们发现了,他们诬陷阿郎!” 小厮并没有明说,但在场的人都知道他说的事儿是什么。 若那件事当真被发现,那上官鸿有此一劫,确实是他们的责任。 “你确定他还活着吗?”庄青如冷静地问道。 不是她盼着上官鸿出事,而是以那些人的很辣劲儿看,必然不会让他好过。 “活着的,活着的!”似乎害怕陆槐等人不信,小厮语气坚定道:“救我一命之人是许府的丫鬟,她,她说许明府将阿郎关在了柴房里,每日折磨审讯,阿郎,还有救!” “阿郎自小孤苦,如今也无亲无故,君子院定不救他。”小厮哭泣道:“请,请你们看在阿郎尽心为你做事的份上,救救阿郎!” “先不说上官鸿杀人之事是真是假,人我们定是要救下的!”游璟道:“不管怎么说,都不能让他出事!” “那我们得快些了!”庄青如道,事已至此,无论上官鸿是否杀了人,她们都不能无动于衷。 “多谢几位郎君和小娘子……”小厮听到庄青如等人应下,连忙道谢,“还,还有……” 他话还没说完,虚弱的身子便再也支撑不住,晕倒在地上, “快!你们先将他送去医馆。”游璟连忙吩咐道。 家丁得了吩咐,手脚利索地架起小厮离开了。 庄青如记挂着上官鸿的情况,便想着抓紧时间去救人,陆槐却拦住了她,“我已经叫陆伯去打探情况了,此事急不得,咱们稍先等片刻,商量一下要如何救人。” 凭几句好话是救不了人的,尤其是对方还是许明府和丘将军的手下,冒然行动他们只怕会得不偿失。 “可是……”庄青如心急如焚,多耽误一秒,上官鸿便多一份危险,若他因此殒命,她又如何向兄长解释。 虽说他们当时找到上官鸿帮忙的时候,深知他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提出的交易也是公平之事……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游璟跟着劝道:“我亦派人去打探情况了,有消息自会来报,” 他又看向陆槐道:“若上官鸿当真是因为那件事被抓,许明府和丘将军的人定知晓我们暗中盯着他的事儿,你可做好对上他们的准备了?” 虽然上官鸿被抓已经好几天了,但许明府到现在也没什么动静,由此可见只有两种情况,一是上官鸿当真杀了人,他们抓人情有可原,二是上官鸿杀人是假,被抓是真,他们在密谋着什么。 若是许明府等人通过上官只鸿发现了他,倒还有斡旋的余地,毕竟他的身份摆在这里,他们明面上也不敢对自己动手。 但若是发现陆槐和庄青如也牵扯其中,一个是被老师牵连、被家族无视的学子,一个是商贾出多管闲事的小娘子,他们便是将两人都杀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陆槐的脸色沉了下来,他脑海翻腾,很快做出了决定,“我想,是时候将真相告诉百姓了。” “怎么,你现在要动手?”游璟脸色凝重,“咱们无权无势,便是将真相说出来只怕未必有人肯信,何况许明府和丘将军的人都是官身,仅凭你我之力怎能撼动?”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找到证据后,将证据送给张公,请他做主,张公如今是蜀地刺史,纵然没有权利管理徐州的事物,但好歹在洛阳有些人脉。 贪污正仓粮草之事可不是小事,想来朝廷的许多官员会愿意担负起这份幸苦和功劳。 可是现在事出突然,计划赶不上变化。 “早在之前我便给先生写了信说明此事,他回寄了我一件信物,说若是遇到难事,便可持此信物求救。”陆槐道:“此信物调遣不了官差,但可以助我们将许明府拿下。” “如此甚好!”游璟激动道:“那依你之见,要如何行事?” 陆槐想了想道:“整个徐州最能压制着许明府的,只有徐州刺史,然徐州刺史奉旨入京,不在此地,咱们能找的人也只有一个秦司马了!” “可万一秦司马与那许明府乃是一丘之貉呢?”庄青如还是很担心,梦中庄家遇难后,他们也曾找秦司马求救,但秦司马却将他们置之门外。 如今彭城县从上到下都被许明府和丘将军的人把持住了,庄青如不得不谨慎些。 “那就要看先生的名号管不管用了。”陆槐半真半假道:“此事一出,我们要么功成身退,要么死于非命,且看咱们的运势造化了!” “不会的。”得了陆槐的准话,游璟拍着他的肩膀道:“女帝虽将张公贬出洛阳,但心里定是记挂的,等她气消了,便会让张公回去的。” 这也是大多朝臣的想法,毕竟像张公这样敢直谏的官员太难得,女帝怎会舍得将他外放多年? 一直没说话的临欢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们说的张公,莫就是那个因为反对突厥公主和亲皇室的那位张御史?” 众人听到有人开口,循声望去,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他们身旁站着一位面生的小娘子。 陡然被好几双眼睛盯着,临欢有些不自在,但身为皇室公主,输人不输阵,她抬头挺胸,问道:“你们还没回话呢?” “你是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游璟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问道。 游瑜这才有了插嘴的机会,她叉着腰,兴师问罪般地道:“你不认得她?她可是你的未婚妻!” “我的未婚妻?”游璟摇着扇子的手停了一下,一副“你在开什么玩笑”的样子,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又指了指临欢道:“我?和她?未婚夫妻?” 天地良心,他自问洁身自好,冰清玉洁,连去花楼都只是喝酒,怎么好端端的冒出一个未婚妻了? “难到不是?”游瑜丝毫不给兄长面子,一字不拉地将临欢说的话重复一遍,“你难道不是探花郎?不是不能做官?我之前就听祖母说过,你曾同人订下婚约,后来不知为何取消了,现在看来,你分明是逃婚了!” 游瑜小嘴说个不停,短短的几句话便将游璟变成了负心汉、薄情郎。 可怜游璟满肚子的疑惑和惊讶无力争辩,因为他发现游瑜说的每一样线索都与他对的上,“那次婚约本就不算数,人家小娘子早已嫁了人,你莫要毁了人家清白!” “若说你那未婚妻嫁了人,那她又是何人?”游瑜将临欢推到游璟的面前,义愤填膺道:“人家小娘子千里迢迢来寻你,不求回报,但求一个清楚明白,你怎好污蔑她?” 游璟只觉得眼前一花,临欢那张略显狼狈的小脸便出现在他的面前,女孩虽然满身污泥,但再脏也遮盖不了她骨子里的气质。 那是一种天生地养的高贵气派,仿佛天下间的女子都不及她半分尊贵,可偏偏她年纪小,眼睛明亮又清澈,叫人忍不住信赖她、疼惜她。 游璟微微失神,很快又恢复清明,“这位小娘子,你看清楚,我是不是你要找到的人?” 猝不及防被推到一个陌生男子的面前,临欢也有些懵,眼前的郎君面容俊秀,长身玉立,好看的丹凤眼里写满了愕然与无奈。 怎么说呢,就像是一个被冤枉了之后,无力反抗的可怜书生。 怪不得他敢抗旨拒婚,原来是长了一副好皮囊,看着人模人样却胆敢对自己不敬,害得她这段时日吃的苦头比前十五年都要多。 现在他竟然还敢否认,这样的人就是长得再好看也是枉然! 想到这里,临欢怒了,双手叉腰道:“当然,你与我无半分干系!” 游璟听到这里,刚准备转身与妹妹理论,却又听见那小娘子道:“你不肯娶我是你的事儿,但我却不能当作没发生过,你得跟我回洛阳,当着洛阳百姓的面儿给我磕头赔罪!” 第四十五章:莫生气 这句话让原本偷摸着看戏的陆槐和庄青如都忍不住看向她,这小娘子口气也忒大了些。 游璟更是毫不留情地反驳道:“你以为你是公主啊,让我磕头赔罪?果然洛阳来的都是些仗势欺人之辈,动不动便要赔罪道歉的!你若是想讹钱怕是找错了人!” “放肆!你敢羞辱我?”临欢梗着脖子,脚用力一跺,气急败坏道:“我要让阿娘砍了你的脑袋!” “随你,某在此恭候大驾。”游璟毫不在意道:“但你若是想赖上某,逼某娶你,某便是去做和尚也不随了你的愿!” “好好!你给我等着。”临欢气红了眼眶,撂下狠话,“等寇寇醒了,我定叫她杀了你!” 原本斗嘴的两个人便成了放狠话,双方还气的面红耳赤,这个走向游瑜是万万没想到的,她连忙劝道:“哎呀,两位莫要生气,有话好好说,阿兄你也真是的,人家是个小娘子,你也不让让她。” “谁要他让!” “我凭甚让?” 两人异口同声地喊道,说完发现不对劲,又不约而同地扭过头去,“哼!” “噗嗤!”一声,庄青如被逗笑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扭过身子,发现陆槐也垂下了头,嘴角微微勾起。 倒是一个不服输的小娘子,庄青如想,但她不记得梦中的游家曾有这么一回事儿啊? 临欢,临欢,这个名字倒有点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 突然,她脑海中灵光一闪,想到了什么。 梦中的这个时间,庄家正因为拒绝了许明府的“买卖”而苦恼不已,庄家人几乎都为了疏通关系而四处奔波,她在庄家等待的时候,依稀听见过和临欢相似的名字。 据说女帝最宠爱的女儿临城公主因体恤百姓,微服出巡来到了彭城县,不久后便被人发现其身份,彭城百姓举城震惊。 那可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之一,冒着生命危险来探望他们,怎不叫人感动?人人都期盼着公主的到来能给这座多灾多难的县城带来,哪怕一丝的好运。 临城公主的悲悯万民的名声也在彭城县乃至徐州广为流传。 庄青如之所以会猜测临欢就是临城公主,也是因为她虽然狼狈,但通身的气派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高傲贵气实在难以遮掩。 但这种可能性也存有疑虑,毕竟眼前这个活泼任性的小娘子和那个传说中慈悲为怀的公主相差甚远。 她想,自己得找个机会试探一下方可决断。 就在这时,陆管事匆忙从外面走了进来。 几人也顾不得拌嘴了,连忙问他打探到了什么。 “确实有那么回事。”陆管事沉声道:“死的人是神都来的胡都尉,听说事发时只有他和上官鸿两人在场,没人知道当时出了什么事,许明府等人赶到的时候,胡都尉已经死了,而上官鸿衣衫不整,浑身是血,手里还拿着一把带血的匕首。” “这么说,当真是上官鸿杀了人?”陆槐问道。 “只怕是真的,许家的下人都不许讨论此事。”陆管事突然压低声音道:“听说胡都尉对上官鸿觊觎已久,平时便喜欢动手动手,事发那日有人看见他怒气冲冲地去了上官鸿住的院子,并斥退了所有人,不久后,里面传来打斗声,下人进去的时候,胡都尉已经死了。” 为了节省时间,陆管事直接抓了一个知情人,掐着脖子问出了事情经过。 众人听罢,脸色各异,尴尬在几人周围弥漫,只有临欢一脸纯粹,“这明摆着就是那胡都尉见色起意,意欲图谋不轨,那个叫上官鸿的小娘子定是在反抗中将人误杀了!” 众人沉默了,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怎么听起来就怪怪的呢? 游瑜一把拉过临欢,捂住她的嘴,小声道:“那个上官鸿是咱们彭城县有名的伶人,咳咳,他是个俊俏的郎君。” 临欢瞪大眼睛,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陆管事也觉得这种事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实在有些尴尬,当下咳嗽两声道:“若是阿郎想救人,只怕要快些了,那上官郎君被关在了许家柴房,已经被折磨的奄奄一息了!” “如此,那咱们现在便行动!”陆槐略作考虑,便做了决定,“陆伯,你是去盯着上官鸿,无论如何都要保护他的性命,我现在回去取先生的信物,咱们先去找秦司马。” 若上官鸿杀了人,自有律法判决,他便是要以命偿命,也得光明正大地问斩,而不是死在私刑上。 更何况,他始终对上官鸿杀人之事保持怀疑的态度,仅凭许家一面之词,他便不能任他惨死。 “好。”陆管事当即应下。 “我与你一同前去。”游璟站了出来。 “我也去!”庄青如紧随其后。 “不成。”陆槐摇摇头道:“若秦司马那边有个万一,一切后果我一力承担,断不会累及游家,你也一样。” 最后一句话是对庄青如说的。 “不!此事是我请你帮的忙,怎能叫你一人犯险?”庄青如咬了咬牙,道:“若是当真出了事,还请你保全我耶娘兄长,我这条命权当赔你了!” 就陆槐的身份和心计,只要秦司马不是当场发作,他定有后路。 庄青如所求不多,梦中的庄家人直到死都在保护她,这一次,她怎么也要保他们无恙。 “还有我,愿岁并谢,与友长兮,我可不想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没了,”游璟难得正色,“再说有我这个游家人在,就算秦司马不出面,也不会为难你。” 陆槐何尝不知道游璟同去的话,事情会顺利许多,但游璟能帮这么多忙已是仁至义尽,他怎好他屡次冒险,甚至还要搭上整个游家? “好了,莫要乱想。”游璟上前拍了拍陆槐的肩膀道:“若是事成,你记得在张公面前替我说几句好话便是,没准儿有此功绩,我还能当上个小官小吏呢!” 游璟的话让几人笑出声来,陆槐更是眼眶微红。 二十多年来,除了先生和陆伯外,还不曾有人这般信任过自己。 游瑜也听出他们要做的事不寻常,虽有些担心,但还是握紧了拳头,“你们去罢,我现在便去求祖父给你们压阵!” 游家祖父自打致仕后很少过问政事,这种事情他定是避之不及,但看在游璟这个亲孙儿的份上,想来也不会置之不理。 “嗯。”游璟答应一声,若是祖父肯出面,那最好不过,最起码安全可保,他的目光又落在一脸好奇和不解的临欢身上,想了想又道:“这位小娘子,我观你并非大奸大恶之人,这样,我与你些银钱,你拿上回家去罢。” 临欢方才还想着为何这些人要惧怕一个刺史,不过是陈情罢了,怎么就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转头听到游璟“大方”的话,心底的怒气一下子涌了上来,“谁要你的银钱啦?我缺那点银钱吗?” 恼羞成怒的临欢似乎忘了半个时辰前,她不惜拿心爱之物抵诊金的事儿。 游璟头疼坏了,这小娘子怎么油盐不进的,好话赖话都听不出来,他挥了挥手,对游瑜道:“人是你带来的,你看着办罢。” 临欢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游瑜一把拉住,“小娘子,这些事儿等他们回来再说,我先带你去梳洗梳洗。” 临欢一身的污泥,总要先换身衣裳的。 “对了,青丫头,我在门外还瞧见了一个人。”陆管事插嘴道:“你的兄长似乎在求人办事,兴许他也知道上官鸿出事了。” “什么?”庄青如大惊失色。 她突然想起早上庄青岭接到过一封传信,莫不是有人说了什么? 这与梦中的情况何其相似?耶娘出事后,兄长也曾四处求人,最后求到秦知月的头上,却不想受尽侮辱,落得个双腿残废的下场。 一时间,恐惧和惊慌涌入庄青如的心中,她抓住陆管事的衣袖,颤声问道:“陆伯,秦知月,就是秦刺史的侄女,她现在在哪?” …… 与游家隔了几条巷子的县衙门外,庄青岭笔直地站在县衙门口,雨水浇灌着他的头顶,又顺着他的额头、鬓角落下,再与藏青的衣裳融为一体。 可他却像是没感觉似的,身板挺直,低眉顺眼,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门外的差役认得他的身份,不忍心他受罪,耐着性子劝道:“庄郎君,你这又是何苦呢?许郎君现在在陪秦家小娘子,他定不会见你,这明摆着是在为难你!” 庄青岭抬起头,任由雨水滴落在他的脸上,冲那差役温和一笑,“无碍,我在这里等着便是,许郎君若是忙完了,兴许就肯见我了。” “唉!”差役劝说无望,摇摇头,转身站回了屋檐下。 庄青岭从接到上官鸿遇险的消息到现在没有停歇过片刻,这半天里,他不是在打探消息,便是托人相助,可所有的朋友都问遍了,也没人愿意伸出援手。 旁人一听上官鸿在许明府手里犯了事,连见一面都不肯。 好友童舟也忍不住劝他,叫他不必为了一个伶人得罪许明府,他既犯了事,许明府惩处他也是应该的。 可庄青岭并不相信上官鸿会杀人,他想亲眼见见他,亲口问他发生了什么,可许明府岂是他想见就见的?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找许逸盛通融通融。 庄青岭心里明白许逸盛在故意为难他,可为了好友,他愿意忍受这些刁难。 雨水毫不留情地拍打在他的身上,庄青岭感觉到自己的视线有些模糊,他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不知又过了多久,一个胖乎乎的小厮从里面走了进来,吆喝道:“那个小子,你进来罢,咱们阿郎肯见你了。” 他嘀嘀咕咕道:“商人果然都是低贱之人,阿郎不肯见,非得巴巴求着,要某说只管打发了便是!” 庄青岭动了动僵硬的身子,对小厮的话充耳不闻,艰难地迈着步伐向里面走去。 是啊,人人都道商人低贱,可商人又做错了什么呢? 第四十六章:求人难 县衙后院的一处凉亭里,许逸盛和秦知月相对而坐,凉亭外雨打荷叶,凉亭里香味弥漫。 为了招待好秦知月,许逸盛特意叫人买来许多糕点吃食,盼着能博美人一笑。 奈何秦知月只尝了两口后,便将目光落在了满池的芙蓉身上。 许逸盛见她心不在焉,脑中飞速一转,像是苦恼似的对秦知月道:“也不知道那人因为何事求到我头上,本不想见的,但好歹求了半天,不好不见。权当体恤百姓了,还请秦小娘子莫要见怪。” “正事要紧。”秦知月温柔地点点头,只当没看出他眼底的得意,给足了他面子。 她这段时日隔三差五便要来许家一趟,并不是因为她有多喜欢许逸盛,而是按照叔父的意思来打探一下许家接待的,那几位来自洛阳的客人的情况。 叔父说他们的主子在神都位高权重,若说能和他们搭上线,便可更进一步。 可惜许逸盛黏她太紧,根本给她见旁人的机会,害的她不但要想法子接近那些人,还要应付他那越来越明目张胆的野心。 那边的许逸盛像是没察觉到秦知月温柔笑容下的厌恶,依旧滔滔不绝地说着大话。 秦知月一边假装认真听着,一边分心观察起了四周,老实说,连一条金鱼跳起来甩个水,都比许逸盛要有趣些。 突然,她的眉头皱了起来,要不是良好的教养让她飞快冷静下来,她已惊呼出声。 只见不远处的走廊里,庄青岭正向他们走来,他身姿挺拔,步履铿锵,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裳,他却像是没察觉似的,安安静静地跟在小厮的身后。 更叫人气愤的是,领路的小厮自个儿打着油纸伞,独独将他暴露在雨中。 “哟,人来了!”许逸盛先是得意地看着庄青岭走近,本想嘲笑一番,但又想到秦知月还在,于是便假模假样呵斥道:“你是怎么办事的?也不知道给客人撑把伞!” 小厮怎会不懂主子的意思,连忙告饶,“不是小人不给庄郎君撑伞,实在是因为庄郎君急着见阿郎,怕撑伞走误了时辰。” 许逸盛听罢,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你先些下去吧。” 小厮低头看了在场的几人一眼,转身离开。 庄青岭并没有在意许逸盛的话,冲他叉手行礼,“见过许郎君。”又微微转身,冲秦知月也行了一礼。 “庄郎君!”许逸盛没有起身,随意拱了拱手,道:“多日不见,庄郎君别来无恙!怎么今儿瞧着落魄了许多?” 庄青岭闻言,本能地抬起衣袖,想擦一擦脸上的雨水,奈何他的衣袖也是湿的,擦了好几下也只能勉强半干。 忽然,一方洁白素净的帕子递到了他的面前。 庄青岭抬眼一看,发现正前方的秦知月一脸温柔地伸出手。 见他愣在原地,秦知月微微一笑,“拿着罢,不过是一方帕子庄郎君何须客气?” 庄青岭微怔,脑海思绪翻飞间,手已经本能地伸了过去,他确实需要这方帕子来擦一擦满身的狼狈。 许逸盛却变了脸色,他坐直身子问道:“怎么?秦小娘子认得此人?” “算不上熟悉,不过曾与庄郎君的耶娘同行过两日,见过两次面罢了。”秦知月柔柔道,说罢,她站起身,“许郎君和庄郎君定有要事相商,我也坐累了,便不打搅二位了。” 许逸盛的眸子闪了闪,颔首道:“也好,来人,去后院把小娘子叫来陪陪秦小娘子。” “不必。”秦知月笑道:“园中景色正好,我随意走一走便可。” 说完,她冲庄青岭点了点头,见他没正眼回她,也不在意,转身离去。 待秦知月离开,许逸盛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语气不善道:“不知出了何事,累得庄郎君非要见我?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县令之子,怕是帮不了郎君的大忙。” 言下之意,是要庄青岭识相些。 他肯见他不过是想着在秦知月面前装一装大度,并非真心帮他什么。 而此时的庄青岭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的一根稻草,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真心不真心,“某听闻贵府前些日子请了君子院的上官郎君前来弹曲子,可否让某见他一面?” “你要见上官鸿?”许逸盛没想到庄青岭是因为上官鸿来求他,不由地冷哼一声道:“他犯了事,被我阿耶关了起来,见是见不了了。” “许郎君,请许某见他一面,上官郎君素来心善,为人仗义,其中定有什么误会,”庄青岭语气卑微,“倘若,倘若他当真犯了事,某愿意替他赔罪。” “只怕你赔不了!”许逸盛冷冷道:“他是杀了人,你愿意替他偿命吗?” 庄青岭张了张口,很想反驳他,却又不知如何说起。 见他不说话,许逸盛脸上的不屑更浓,“我也不怕告诉你,他杀的是朝廷命官,便是你和他的性命加在一起都不够赔的。” 关于上官鸿杀人一事,许逸盛初听之时也觉得不可思议,那个懦弱的上官鸿竟然敢杀了胡都尉,连他都要忍不住赞一声勇气可嘉。 但这件事对他也说无关痛痒,一个害得他多次没面子的娼妓,一个在府里趾高气扬的胡人,死了也就死了。 想到这里,许逸盛的脸上露出了一抹讥笑,“看在你求我一次的份上,我可以答应你等他死了,告诉你他的尸体被丢在了哪个乱葬岗,你若是去的快些,还能替他留给全尸。” “他已经死了吗?”庄青岭踉跄几步。 “现在还没死,不过也快了。”许逸盛恶意满满,“他现在被关在了柴房,不与吃喝,每日都有人去审问一番,听说身上没有一块好皮肉了,哎,也是可怜啊,这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 庄青岭只听的心如刀绞,他视上官鸿为知己好友,还曾许诺帮他找到妹妹,如今他刚刚得到他妹妹的一点儿线索,他却深陷危机,当真是造化弄人。 “许郎君,请你让某见见他。”庄青岭再三恳求,又压着嗓子道:“听闻许郎君在寻上好的并蒂连理枝玉佩,恰好某手里有一对,愿意送给许郎君略表心意。” 许逸盛的脸色再次阴沉了下来,他确实在找那玉佩没错,为的是讨好秦知月。 想到自己求而不得的东西,庄青岭随意便能拿出,他心里的嫉妒像野草一样疯长,眼尾扫到秦知月的帕子还在他的手中,他的脸色更难看了。 许逸盛深吸一口气,道:“庄家果然财力雄厚,随手送出的东西都叫人心动不已,也罢。既然庄郎君如此有诚意,我也不好拂了你的面子。” 庄青岭面露喜色,连连道谢,“多谢许郎君成全,还请许郎君行个方便,让某先见见他,待某回家,玉佩定双手奉上!” “庄郎君客气了,难不成我还不信庄郎君吗?”许逸盛挥挥手,召来一个小厮,吩咐道:“去,带这位庄郎君去一趟柴房,见见那上官鸿。” “可是……”小厮有些犹豫,低声道:“许明府吩咐过,那上官鸿犯了重罪,除了几位贵客之外,任何人不许探望。” “嗯?”许逸盛瞪了他一眼,拿起杯子便砸了过去,怒道:“这里是许家,本郎君的话就是命令,叫你去你就去!” “是是!”小厮看着地上的碎片,连声答应。 “多谢许郎君!”庄青岭再次道谢,心里的喜悦溢于言表。 能见到上官鸿便是好事,如若上官鸿亲口说他是被冤枉的,那他拼尽全力也要将人救下。 “不必。”许逸盛的脸上浮现出深意,“我丑话说在前头,那上官鸿可是穷凶极恶的要犯,平时是不让人随意见的,他现在身负重伤,你见之后莫要后悔!” 庄青岭没听出许逸盛的言外之意,还是不停地道谢。 许逸盛再次挥挥手,小厮将人带了下去。 这一次的小厮客气了许多,一路上都给庄青岭打着伞。 路过一处转角的时候,秦知月一袭红衣站在前方,似乎是在等着他的到来。 “秦小娘子。” “庄郎君。” 打完招呼后,庄青岭略作犹豫,还是朝她道了谢,“方才多谢秦小娘子。” 之前在许逸盛面前,秦知月透露出与他相识一事,为的便是让许逸盛对自己客气些,这份恩情,庄青岭记下了。 秦知月笑笑,“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庄郎君不必放在心上,若庄郎君愿意,也可像他一样站在高岗之上。” 庄青岭没有回答,再次躬身,“许郎君允某去探望一下上官郎君,某先走一步。” “郎君请便。”秦知月让开路,在庄青岭从身侧走过的时候,小声道:“此地不易久留,郎君探望之后,立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罢。” 庄青岭顿了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秦知月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底浮现出一抹复杂之色,这个县衙像是一个龙潭虎穴,每个人进来的人都想尽办法算计他人,如今庄青岭闯了进来,像极了羊入虎口,不知生死如何。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看庄青岭的时候,一个人也在看着他们。 许逸盛原本是出来找秦知月的,却不想出来便看见了秦知月和庄青岭在一处“亲密”地说着话。 此地与秦知月离开的方向大相径庭,不用说也知道是秦知月特意来此等候的。 他在心里冷笑,好一个庄青岭,为了一个伶人三番五次驳了自己的面子不说,还在求他开恩的时候勾引秦知月。 不过是一个商人之子罢了,也怎敢高攀秦家的门楣?简直痴心妄想! 许逸盛抬起手,胖乎乎的小厮迅速出现在他的身后,他俯下身子,在小厮的耳畔低语几句。 小厮得了命令,快速离开了。 原本只是想给庄青岭一个教训,现在他自己找死,那就别怪他狠心无情了。 第四十七章:万念灰 许家的柴房里,一只老鼠从脏乱的草垛里艰难地爬了出来,它探出脑袋,鼻子微动,迅速决定了方向。 它顺着味道,来到一滩黑血旁,两只前爪在黑血里探了探。 大约是黑血已经浸入泥土,它咬了几口发现不好吃,便顺着黑血流出的方向,爬上了一只脏兮兮的手上。 那只手的五根手指已经弯曲变形,指尖更是血迹斑斑。 老鼠叽叽叫了几声,随即张开口器。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它受到惊吓,一个激灵从手心滚了下去,又顺着来时的方向迅速钻回了洞中。 老鼠没有察言观色的能力,却本能地趋吉避凶。 而那双血手的主人似乎已经习以为常,遍体鳞伤的身子没有动弹半分,静静地等着死神的到来。 他想,今日这一顿的折磨后,他定会支撑不住,罢了,自己苟活多年,能这样死去,也算是解脱了。 柴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一双银白的靴子带着水汽,踏了进来,顿了顿后,直接扑向上官鸿。 “上官兄!上官兄!你怎么伤成这样?” 熟悉的声音唤回了上官鸿为数不多的理智,他努力地想睁开眼睛看清来人,却不想双眼早已被他的血血糊住了,任凭他如何用力也无济于事。 “恒之兄……”上官鸿气若游丝,扭曲的手在地上摸索着。 “上官兄!你受苦了!”庄青岭的声音颤抖了起来,他抓住他的手,想用力握住,可又怕自己会弄疼了他。 他怎么也想不到来到柴房后,他会看到这样的景象。 打开门的瞬间,血腥味充斥着整个柴房,上官鸿躺在草垛上,身上满是鞭痕烙印,身下的血已经与土壤融为一体,看不出本来的样子。 与其说这里是柴房,不如说是刑狱更贴切,墙角摆放着的、带着血的刑具和上官鸿那具没有一处好地儿的身体,都在昭示着他这段时间经历了怎样的折磨。 谁能想到堂堂县衙之内,竟然还会设有如此酷刑之地? “上官兄,你坚持住,我带你出去!”庄青岭想要扶起上官鸿,却发现只要一动,他身上的血便如泉水涌出,“我,我替你找个大夫去。” “不,不必了。”上官鸿不知那里来的力气,一把拉住庄青岭的衣角,“能在死之前有你送我,我,知足了。” “你在说甚傻话?”庄青岭红了眼圈,“我不相信你会杀人,等将你医好,我一定会替你伸冤!” “这些都……不重要了。”上官鸿奄奄一息道:“恒之,你听我说,我死后,劳你替我照顾好我的小厮,还有,请告陆郎君,他答应我的事要做到!” “你莫要说话了。”庄青岭感受着上官鸿越来越弱的呼吸,颤声道:“你的小厮,你得自己照顾,还有,还有你的妹妹,我刚刚得了线索,我找到她了,难道你不想见见她吗?” “呵呵呵……”上官鸿笑了,“你,莫要开玩笑,我知道你没找到她,你怎么可能找到她……” “真的,我真的找到她了,她在林州!”庄青岭低吼道。 “我……” 上官鸿还想再说什么,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污血从他的嘴角溢出,染红了庄青岭的衣裳。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来此劫人?” 突然,震天的咆哮声灌入两人的耳朵。庄青岭下意识地转过头去。 只见柴房门外突然出现了一大波人,怒气冲冲地将他们围了起来。 阳光被他们挡住了,庄青岭看不清那些人的长相,但从那些人的衣着上看,像是府里的护卫和差役。 “你是何人?”领头的护卫长着一张方脸,举着横刀,冲庄青岭大声质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乍然被围,庄青岭迅速调整好心态,恭敬道:“回这位差爷,是许郎君放我进来探望此人的,还请差爷明鉴!” “胡说!”方脸护卫怒道:“方才许郎君的小厮特意去前头寻某,说是有人擅闯后院,意图劫走犯人,现在你却说是他许你来探望的,岂不冲突?依某来看,分明是你心怀鬼胎,劫人不成,便污蔑许郎君!” 这时,方脸护卫的身后冒出一个脑袋,正是跟在许逸盛身后那个胖乎乎的小厮。 小厮指着他的鼻子,义愤填膺道:“好啊!我家阿郎拒绝了你的央求,你不服,便私下跑来救人!要不是阿郎发现不对劲,便叫你得逞了!” 庄青岭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他,“许郎君分明应承了我,我怎会胡说?对了,我见他时,秦小娘子也是知道的,她可为我作证!” “胡言乱语?”小厮一脸无辜地看向他,“我家阿郎与秦小娘子情投意合,正在赏荷观雨,怎会见你一个不相干之人,你莫要狡辩!” “看来此人不但阴险狡诈,还满口谎言!”方脸护卫听罢,郎声道:“来人,将他抓起来!听候孙郎中发落。” “喏!”身后立刻有差役上前,手脚利落地将庄青岭押了起来。 “冤枉!我没胡说,你们怎可胡乱抓人!”庄青岭挣扎道:“这天下还有没有王法了?我要见许明府!” “王法?”方脸护卫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不屑道:“别处的王法某不晓得,但在某眼里,只有某家主子说的话才算王法,你有什么冤屈,只管和孙郎中说,至于他肯不肯听,那就不是某的事儿了!” “不!我不服!”庄青岭毫不留情地被护卫们拖走,他不甘心地叫道:“你们这是在草菅人命!” “啧啧!”方脸护卫嗤笑一声,“难怪人人都道读书人眼界小,心气高,也不想想这天下琐事怎会写在几篇文章里,就这还想和贵人作对?简直是痴心妄想。” 他上前一步,抬起脚踢了踢已经昏厥过去的上官鸿,狠狠地吐了一口吐沫,“呸!一个戏子,一个贱商,这里演什么情深义重?!” 小厮一边听着庄青岭喊声,一边挪动脚步来到领头护卫的身旁,低着嗓子道:“阿郎说了,这庄青岭是个犟种,认死理,若单单只是关起来,怕是要闹许久。” “你的意思是?”方脸护卫看向他。 小厮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再次开口,“阿郎的意思是不如先给他点教训,左右他犯事在前,受点苦也是应该的。” 方脸护卫看了小厮一眼,对他的想法心里门儿清,只怕此人得罪许家的这个小郎君,他想借自己的手教训教训。 “你说的在理。”方脸护卫虽然是孙郎中的人,但也不介意卖个人情给他,他假装思索道:“就是不知这人要如何教训?” 小厮眼珠子一转,笑道:“既然他想逃,那便打折了他的腿,如此也不叫郎君费心看着了。” “好罢。”方脸护卫痛快地应下了,“那他便交给你了,只有一点,死人太麻烦了,你得留个活口!” “自然!”小厮高兴不已,“您放心,我保证留他一命。” 两人商讨完,方脸护卫便先一步离开了。 小厮从柴房出来的时候,庄青岭还在不断地挣扎着,咆哮着,“放开我!放开我!我是冤枉的,我要见许明府!” 两个差役充耳不闻,将他死死地按在地上。 “你们若有半点良知,便先让我救人,上官鸿身受重伤,再不医治他必死无疑!”庄青岭眼露期望,“你们快去救救他!” “庄郎君啊庄郎君,你怎么会这般愚钝,难道你还不明白吗?许明府是不会见你的,这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许明府怎么可能会听不到呢?”小厮弯下身子,对庄青岭道:“自你身都难保了,还想着旁人?要怪只怪你得罪了咱们许郎君。” 庄青岭诧异万分,“你们是故意的,许郎君,想害我?”?“若不是你勾引秦小娘子,我家阿郎才不想和你计较。”小厮道:“也看看你的身份,秦小娘子是你能肖想的吗?” “胡说八道!我何时肖想过秦小娘子?”庄青岭道:“你们这样罔顾王法,私用重刑,会遭报应的!” “罔顾王法,私用重刑?”小厮笑了,不大的眼里流露出一丝狠意,“你既这般说了,那我便成全你,叫你看看重用私刑到底是什么样子。” 说罢,他站直身子,郎声道:“董护卫说了,此人阴险狡诈,为防止他逃走,打折他的双腿!” “你敢!”庄青岭怒道:“我乃清白之人,你们怎能动粗?” 本朝律例,无罪之人不可擅动刑罚,便是怀疑之人,也得找到证据才能用刑。 “能不能动你一会儿便可知晓!”小厮得意地吩咐道:“带下去行刑,记得找块布将他的嘴捂住,秦小娘子还在花厅里呢,莫要惊动了她。” “喏!”差役答应一声。 很快有人搬来长凳,将庄青岭强押在上面,其中一个差役随手扯下庄青岭的身上的一块布料,堵住了他的嘴。 “呜呜!”庄青岭的眼里充满了绝望之色,他与上官鸿仅一墙之隔,却将要有了相同的命运,好友性命攸关,他也深陷泥潭。 是他太单纯了,以为天下好人多,不想处处都是陷阱。 他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做梦都想为官为吏,可当他看到这样不问是非、擅动私刑的“官”之后,他心里陡然生出了一股悲凉。 若世上都是这样的官,那死在冤案之中、酷刑之下的人又有多少? 这是他心之向往的朝廷吗?是他一门心思想回报的天下吗?书里的“天下为公、世界大同”会实现吗? “砰!”地一声,板子重重地落在庄青岭的小腿上。 疼痛袭来,庄青岭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给我狠狠的打!”小厮高声道:“阿郎说了,谁打的板子最响亮,便赏谁去吃酒。” “喏!”打人的差役一听,高兴坏了,吐了一口吐沫搓了搓手,再次举起了板子。 庄青岭万念俱灰,绝望地闭上了眼睛,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第四十八章:状告人 忽然,变故突生。 一道敏捷的身影从天而降,他脚踏差役的肩膀,借力一蹬,猛地踢飞了差役手上的板子。 板子在半空中打了一个弯儿,直接砸向小厮满是赘肉的脸上。 “哎呦!”小厮被砸倒在地,大喊一声,一把将板子拨开,捂着鼻子站起身,“谁?那个不怕死的敢这样对小爷?!” 那板子直接将小厮的脸,从额头到下巴拍打出了一个红色的血印,配合着他那捂着鼻子的动作,显得滑稽又可笑。 差役们一边忍着笑,一边将来人团团围住。 此时的陆管事已经来到庄青岭的身边,快速将他从长凳上扶了起来,闻言郎声道:“好大的口气!不过是一个奴才罢了,竟然敢自称小爷?” 小厮见来人是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脸上的肥肉抖了又抖,“你敢骂我?来人,此人擅闯县衙,给我把他抓起来!” 差役们得了吩咐,立刻扑了上去。?陆管事将庄青岭护在身后,宽慰道:“庄郎君躲在我身后,莫怕。” 方才受的一板子让庄青岭的双腿忍不住打颤,他一边用尽全力站直,一边道:“多谢壮士救命之恩,壮士小心呐。” 听到庄青岭的称呼,陆管事的嘴角抽动了几下,高声道:“当差的不为百姓做主,竟然听一个小厮的命令,当真是官家的耻辱,今日我便替许明府好好教训你们!” 说罢,他身体展开,动作犀利,毫不留情地将扑上来的差役一个接一个踹飞,普通的差役根本不是陆管事的对手,很快他便站在了上风。 小厮这时候才害怕了起来,一边往后退,一边随手抓起板子砸向陆管事。 庄青岭瞧见他的动作,高呼道:“壮士,小心!” 陆管事打的正酣,闻言跃身跳起,手握成拳,用力一挥,那板子便在他的拳头下,瞬间四分五裂。 飞溅的木块在四周爆开,其中一枚准确地射向那小厮。 小厮只感觉到脸颊突然顿痛,似是有热流涌出,“啪嗒”一声滴落在地面上,他抬起手摸了一下,入眼满是鲜血,“啊啊啊啊啊!” 小厮尖锐的叫声划破院子。 陆管事蹙眉,正要上前理论,冷不丁感到身后有冷意袭来,他下意识地抬臂格挡,果然撞上了某个人的拳头。 拳脚相接的声音再次传出,两人都是个中高手,你来我往,眨眼间便打了好几个来回。 少顷,两人双拳相击,又迅速分开,各自退后几步,陆管事这才看清来人是个装扮低调,面容平凡的男子。 “住手!”高喝声传来,制止了两人再次动手的想法。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出现在陆管事等人的视线中,为首的正是孙郎中,他先是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小厮,厌恶地挥挥手,“将人带下去。” 小厮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开口,便被差役捂住嘴,拖了下去。 孙郎中看了一眼双方剑拔弩张的样子,淡淡地问道:“此人便是你们要找的庄郎君?” 在他的身后,陆槐和游璟缓缓站了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跟在他们身后,神色紧张的庄青如。 …… 同一时间,与这里隔了几进院子的县衙公堂上,许明府正在审理案子。 两个上了年纪的老丈因为一点儿琐碎小事,在公堂上扬声理论,各种文章典故一个接一个冒出,只听的人头昏脑胀。 许明府忍了又忍,眼见着他动起手来,他惊堂木一拍,大声呵斥道:“够了!公堂之上岂容尔等放肆!” 两个老丈回过神,齐齐朝许明府躬身道:“还请许明府决断!” 许明府在心里将两人痛骂一通,他要是决断的了,还能容他们吵成这样吗?两个老不死的东西,仗着自己是秀才,一点儿鸡毛蒜皮的破事便拉到堂上来对峙! 若不是为了顾及自己的好名声,他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关进大牢省事。 “两位且听某一言……”许明府按耐下心中的烦躁,决定继续和稀泥。 只是他话音刚落,门外看热闹的百姓突然安静了下来,朝着长街望去,须臾,又各自分开,站向两边,露出中间宽阔的门庭。 一队差役步伐整齐、声势浩大地来到县衙门口。 许明府面露惊疑,看向一旁的县尉。 县尉得了许明府的授意,三两步来到门外,喝道:“你们是何人?竟然擅闯公堂!” 差役们没有回答,直接进入公堂内,将里面的人团团围住。 紧接着,门外又出现了一队人影,其中一人身穿绯红色官袍,昂首阔步走在前头。 “秦司马?”许明府认出来人,连忙站起身,绕过案桌来到堂前,冲来人恭敬行礼,“秦司马大驾光临,某有失远迎。” 说罢,他抬起头,“只是不知秦司马有何要紧之事?竟带人闯入公堂之上?” 从品阶上来看,秦司马确实比许明府要高上许多,但公堂之威严不容侵犯,便是王爷将军来了,也不能轻易在他审案子的时候闯入? 更何况当着这么多老百姓的面,这叫他的面子往哪里搁? 秦司马是个长相典雅的中年男子,留着一把美髯,更衬的他斯文有礼,可他实际上是武将出身,管的又是地方军务,本身便带有一股威严气势。 “许明府莫要着急,吾也是按规矩办事。”秦司马对许明府的话充耳不闻,抬高声量道:“彭城县令许川,有人告你贪赃枉法,以职务之便擅动正仓之粮草,证据确凿,现按朝廷律例将你押后再审!” 许明府脸色一变,忙不迭解释道:“秦司马慎言,有些话可不能乱说!某在此为官已有五载,向来勤政爱民,廉洁奉公,怎么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再说了,同为朝廷命官,秦司马便是要拿某,也得拿出证据!” 秦司马正色道:“吾如今代刺史管理徐州要物,许明府为官不仁,戕害百姓,吾自然拿得!至于证据,许明府放心,吾这边都准备齐全了,待日后开堂之日,定会叫明府仔细过目。” 许明府顿时汗流浃背,与温和老练的徐州刺史相比,秦司马年轻有为,办事利落,徐州大小事务大多有他管理,是个真正掌握实权的上官。 他若是来拿人,要么是有了确切的证据,要么便是身后有人想借他的手对付自己。 “秦司马莫要上了歹人的当。”许明府强撑着笑,道:“司马口中所述,样样都是杀头大罪,可不是哪个平头百姓随口一说便能定下的。” 秦司马好笑地看着他做最后的挣扎,“吾知道你心有甘心,也罢,你若是肯老实认罪,告诉你也无妨。”他靠近许明府的耳畔,用不大、但也绝对不小的声音道:“状告你之人,乃是张公之弟子陆槐,以及游家郎君游璟。” 许明府骇然失色,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 另一边。 陆管事面无表情地看向来人,在看到陆槐等人跟在那些人身后的时候,他松了一口气。 人来了就好,不然他只能先带庄青岭跑路了。 “阿兄!”庄青如看见庄青岭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在在?你怎么来了?”庄青岭见妹妹来了,连忙上前想将她拉到自己身旁,但他却忘记自己的双腿刚刚受了一板子,稍稍一动动便疼的厉害,控制不住向地上跌去。 “阿兄!”庄青如脸色大变,眼疾手快地扶住兄长,不等他反应过来,便弯下腰,伸手要碰他的腿。 “我没事。”庄青岭连忙制止住妹妹的动作,大庭广众之下,即便是自己的亲妹妹也有些尴尬。 庄青如阴沉着脸,拍掉兄长的手,快速地捏了捏他的小腿、膝盖等部位,感受到手下骨头完好无损,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只是伤到了些皮肉。”庄青如如释重负地站起身。 自打知道秦知月在许府后,她的心几乎没有一刻松懈过,梦中庄青岭的惨状浮现在眼前,她似乎预感兄长要再面临一次断腿的危险,恨不得化身为燕,飞到兄长的面前。 好在他们来的及时,兄长的腿算是保住了。 “陆伯,烦请你将我兄长带走。”庄青如冲陆管事道:“他的腿虽然没有大碍,但也不能长时间站立,还是先去休息为好。” 陆管事看了一眼陆槐,见他点点头,这才搀扶起庄青岭。 “我不走。”庄青岭蹙眉,冲孙郎中等人喊道:“这位郎君,上官鸿现已危在旦夕,若不救他,他必死无疑,还请郎君大发慈悲,饶他一条性命!” 孙郎中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庄青如连忙阻止兄长说下去,“我们来此就是为了这件事,阿兄你先回去治伤要紧!” “可是……”庄青岭还是有些不甘心,若是不将上官鸿救出,他妄为君子。 “阿兄!”庄青如低呼,语气坚定道:“阿兄若是当真想救人,就必须听我的!” 严厉的语气和郑重的声色让庄青岭一下子懵在了原地,他似乎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坚定果决,又盛气凌人的妹妹, 不像是个待字闺中的小娘子,倒像是久经战场的大将军。 “好……”庄青岭答应下来,“你也要千万小心。” 庄青如点点头,目送兄长和陆管事离去。 第四十九章:人已死 待庄青岭离开后,孙郎中这才对陆槐抱拳道:“陆郎君,人你已经带走了,看在张公的面子,这里的事儿某不与他计较,某还有事,恕不远送了!” 陆槐客气一笑,“有劳孙郎中跑一趟,左右庄郎君没甚大事,实在万幸,既是如此,不如某替那上官鸿给孙郎中,孙郎中将人一并交给某罢?” “陆郎君是在说笑吗?”孙郎中脸色渐冷,“方才你说那庄青岭是你好友,我才许你进来寻人,但这上官鸿可是朝廷要犯,岂容你随意带走?” “孙郎中此言差矣。”游璟适时地了出来,摇着扇子道:“既然上官鸿是朝廷要犯,为何不关在刑狱,关在这县衙后院柴房做甚?” 他撇过头,睨了一眼柴房道:“啧啧,听说还用了私刑,也不知道这上官鸿能不能抗住。” 孙郎中脸色黑了,“怎么?他杀了胡都尉,还不能受点皮肉之苦吗?某便是直接将人砍杀,也无人敢说不是!” “胡都尉?”游璟故作疑惑,“不知是哪位胡都尉?” “自然是……”孙郎中话说到一半,突然察觉到自己差点儿上了当,连忙改口道:“只是一个闲散都尉,不值一提。” 这个时候的都尉都不像以前掌握实权,除了折冲都尉和兵马都尉外,大多都是虚名,但无论官衔如何,朝廷都需登记在册,只需知道姓名便能知晓其生平要事,上官是谁。 现在是断不可能将胡都尉的身份说出来的。 “原是这样。”游璟笑笑,意味深长道:“我还以为是哪个贵客来许明府家中拜访了呢?不过这上官鸿好好的为何要杀一个不相干的都尉呢?既是杀人犯法,那合该走一趟公堂,求个人证物证俱全才是。” “此事便不劳诸位操心了。”孙郎中不耐烦道:“此人你们断不得带走,看在张公和游公的面子上,某让你们进来寻人已是大度,还请两位郎君莫要为难于某。” 孙郎中不肯放人,陆槐和游璟也不好硬来,气氛就这么僵持住了。 一旁着急的庄青如用眼尾扫了眼柴房,脑海中灵光一闪,冲陆槐使了个眼色。 陆槐余光撇见她急切的神色,眉头微蹙,忽而冲孙郎中道:“既然孙郎中不肯放人,某等也不强求。” 孙郎中淡然一笑,刚想夸他们识时务,便又听见陆槐道:“只是某与此人有过几面之缘,实在不忍空手而回,不如这样孙郎君行个方便,让我的人进去瞧他一眼如何?” “这……”孙郎中犹豫了一下,私心里他当然不希望陆槐等人插手,可他们又实在烦的慌,若是不给他们些好处,只怕他们不肯消停。 “不过是叫我的人进去,瞧瞧他是生是死罢了。”陆槐道:“他已身负重伤,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孙郎中莫不是怕某将他掳走?” “也罢。”孙郎中妥协了,“既是瞧一眼,便只许一人进去。” “多谢孙郎中体恤。”陆槐冲孙郎中抱了抱拳,扭头对庄青如道:“你进去看看。” 庄青如眼睛一亮,“喏!” 孙郎中见陆槐指了一个女子进去,眉头皱了又皱,看向后者的眼神也有些不自然起来。 难怪陆槐不惜请动游家人说情,也要救出庄青岭,原来是因为这个小娘子啊。 这么一想,孙郎中的神色松快了起来。 美色误人啊,想不到连张公的弟子也不能免俗,不过他倒是大度,小娘子哄一哄,便纵容她去见旁的男子,当真好气量。 却说庄青如挤开众人后,飞快地来到柴房,见上官鸿像死尸一样地躺在地一动不动上,连忙抓起他的手腕。 片刻后,她又将手放到了他的脖颈处按了按,脸色越来越凝重。 此时柴房的大门已经打开,游璟看到她的样子,连忙问道:“他怎么样了?” 庄青如缓缓站起身,摇了摇头道:“已经没了。” “你说什么?”游璟大惊,“他死了?” “应该是才刚断的气,他受的伤太重了。”庄青如不忍地撇过头,眼中有泪光闪烁,“连日受刑,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他能撑到现在,也算是命大了!” “胡说八道!”孙郎中突然大声斥道,他大步来到柴房,踢了踢上官鸿的身子道:“昨日还送了水,怎么会突然死了?” 莫不是慕容澜那厮下手重?可他分明记得慕容澜说过,在上官鸿没有招供之前,不会要了他性命。 “来人!”孙郎中高声喊道。 先前和陆管事交手的差役忽然现身柴房,不等孙郎中吩咐,他便蹲下身子,又是把脉,又是探鼻息,还将上官鸿的眼睛扒开看了看。 庄青如瞧着他的动作,眸中一片冰冷。 差役仔细检查完,对孙郎中道:“确实没了气息。” 这句话一出,孙郎中的脸沉了下来,没想到一场闹剧下来,上官鸿身上的嫌疑还未洗清,人已经没了。 “好好!这便是你们这些当官的做的好事,案子还没查清,人就没了!”游璟长袖一甩,语气愤慨道:“以后也不用去什么公堂,只在自家院子里审便是。” 谁也没想到游璟会突然情绪爆发,愤怒和悲凉让他在这个地方一刻也呆不下去。 被一个小子指着鼻子骂,饶是孙郎中也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哼!人如今你们也见到了,某还有要事,陆郎君请回罢!” “孙郎中,既然上官鸿已死,那这尸体可否让我们带走。”庄青如突然开口道:“他与我兄长相识一场,我实在不忍他死后尸体弃之荒野。” 陆槐听罢,眼眸一垂,抱拳道:“还请孙郎中成全。” “某若是不放呢?”孙郎中语气强硬,恶狠狠道:“他杀了人,死了也不足偿命,这尸体留着做甚?剁了喂狗省事。” 他们之前留着他的性命,是因为要从他口中套出胡都尉被杀的真相,如今人死了,真相无从考究,不将他的尸体大卸八块,难消他心中的怒意。 庄青如心跳加快,刚想说几句,却被人抢了先。 陆槐依旧不卑不亢,“孙郎中,正所谓,人死债消,先不说上官鸿杀人之事真相如何,你也不想因为这件事闹大对吧? 见孙郎中不为所动,陆槐继续加大筹码,“对了,方才来时,听说秦司马也来了彭城县,如今正在县衙做客,孙郎中不去瞧瞧吗?” 孙郎中猛地转身,看向陆槐的眼神像是淬了毒一般,“不亏是张公的弟子,当真好胆识!只是年轻人还是莫要乱出头为好。” “多谢孙郎中提醒。”陆槐和煦地笑笑,“孙郎中还是快些去县衙见秦司马罢,某这便告辞!” 说罢,他不等孙郎中答应,抬眼冲那些差役道:“有劳各位差爷将上官鸿的……尸体送到后门。” 差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看向孙郎中。 “按他的话去做!”孙郎中袖子一甩,扭过头,来个眼不见为净。 这一次是他大意了,想不到这彭城县来了这么个人物,陆槐,游璟,这两个人他记下了。 待陆槐等人离开后,孙郎中立刻往县衙公堂赶去。 和慕容澜、胡都尉不同,他是朝廷下派来管理正仓的官员,徐州司马来到县衙,他必然要去拜见。 可谁知道他还未走到前院。便在一处转角和慕容澜撞了个正着。 “慕容兄,你来的正好,我有事正要寻你!”孙郎中忙不迭道。 “是徐州司马来县衙的事儿?”慕容澜神色冷静,“已经晚了,许明府被他带走了。” “什么?”孙郎中急急问道:“他因何事被带走?” “贪赃枉法,挪用公粮。”慕容澜冷声道:“证据确凿,已无可挽回,想来那徐州司马很快便会寻到你的头上,你快离开这里,断了和许明府所有的联系,万万不能让他顺藤摸瓜,找到咱们身上。” 慕容澜交代完,又道:“这许家也不能待了,我们得尽快离开,不该留的活口全都处置了!” “好!”孙郎中立刻应下,“方才那陆槐来寻人,你不好出面,事情已经办妥了,只是那上官鸿实在命薄,已经断了气,尸体叫陆槐等人要了去!” “怎么会?”慕容澜问道:“我下手都是有分寸的,避开了要害,那上官鸿受些皮肉之苦也就罢了,怎么死?” 别说什么他一心求死之类的,他若是真想死也不会等到现在。 “胡都尉之死绝不简单,那上官鸿定有所图。”慕容澜神色凝重,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难道?” “你想到了什么?” 慕容澜没有回答,周身浮现出一股浓浓的阴霾,好半天才道:“这上官鸿怕是他们安插进来的细作。” “你的意思是?他们想对付的是我们?”孙郎中惊道:“他们怎么会发现咱们的事儿,是张弃言教唆的?” “不,他们现在没那个本事。”慕容澜抬手道:“你确定上官鸿当真死了吗?” “尸体是陈三检验的,想来不会出错。”孙郎中道:“你在怀疑什么?这死人之事还能作假不成?” “那可未必,他们走了多久?快带我去瞧瞧!” “刚走不远,现在应该还在后门。” “走!” 两人刚刚来到县衙后门,便看见差役们正在陆槐等人的指挥下,将上官鸿的尸体抬上马车。 游璟不知何时出来了,抱着双臂站在雨中,静静地看着他们动作。 又一辆马车使了过来,上面跳下一个年轻的女郎,她撑着伞来到游璟的面前,脸上又急又心疼,嘀嘀咕咕地同他说着什么。 慕容澜看在眼里,阴狠之色在他的脸上积聚。 这里是彭城,天高皇帝远,只要做的隐蔽些,死几个人,想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游家也就算了,空有虚名,但那陆槐,却是不能留了。 突然,慕容澜的瞳孔猛地缩了起来。 雨水渐大,一个活泼娇俏的女郎从马车里探出头,她似乎很努力地想撑开伞,可却怎么也撑不开。 她气极了,撅着嘴将伞丢到一边,赌气似的看向游璟等人。 在她抬头的时候,那张贵气精致的小脸出现在慕容澜的眼中,左眼和鼻梁处的那颗小巧的红痣,忖着她明媚灿烂,也瞬间证实了他的猜想。 “临城公主……” 第五十章:一双手 “你怎么把她也带来了?”游璟看向妹妹,眼里流露出不赞同的目光。 “总不能把她留在家里。”游瑜理直气壮道:“要是被祖母发现,你逃的了吗?” 游璟道:“我为何要逃?说了多少遍,她要寻的人不是我。” 要不是看那小娘子实在不像是在骗人的份上,他早就直接将人打发走了,怎可叫她累了自己的名声。 游瑜也察觉到自己似乎冲动了,便道:“即便如此,咱们也不能放着不管她,一会儿家去,我问她家住何方,差人送她回去便是。” “也好。” “你们在说甚呢?”临欢的声音突然响在两人的耳畔。 游瑜吓了一大跳,拍了拍胸脯道:“你怎么下来了?小心再淋湿了!” 临欢一身鹅黄色襦裙,一手按住油伞的锁结,一手可怜兮兮地撑着半开的伞,努力不让雨落在自己的身上。 她之前从来没有自个儿打过伞,这伞柄塞的紧紧的,费了好大力气都撑不开,只能这么半掩着。 游璟实在看不下去,将妹妹撑着伞的手往临欢那边一推,自己则夺过她手中的油纸伞,微微用力,伞花儿便在他的手中绽放开来。 “这里已经没事,我要和陆槐一道去陆家,你们先回去罢。”游璟将伞塞到临欢的手里,又接过妹妹手中的伞,大步离开。 三两步后,又回过头道:“不许跟过来!” 然而半盏茶后,游璟又黑着脸回到了自家的马车上,理由是前头陆家的马车已经坐不下了,他想去只能自己叫车。 已经坐在马车上的游瑜和临欢对视一眼,两个女郎丝毫不给面子,大笑起来。 …… 游璟的坏心情没并有影响到前面的马车。 差役们看在陆槐的面子上,并没有粗暴地将上官鸿的尸体丢在地上草草了事,而是贴心地将他搬到了马车里。 “阿郎,我再去找辆马车”陆管事一边给陆槐打着伞,一边回道。 既然上官鸿已经死了,和死人乘坐一辆马车,怎么想都觉得不妥。 庄青如掀开车帘问道:“我阿兄呢?” “莫要担心,我叫人给送回去了。”陆管事回道。 实际上,庄青岭从县衙出来后,说什么也不肯离开,陆管事哪能让他耽误下去,直接在他脖子上敲了一掌,将他塞到了马车里。 不过这种事,就没必要和青丫头说了。 庄青如点了点头,也没细问,一把拉住陆槐的胳膊,便往马车上带,“陆槐,你先上来。” “哎,哎!”陆管事还没反应过来,陆槐已经消失在马车里了。 “这样便好,陆伯,咱们先回去罢。”片刻后,陆槐的声音从马车里传了出来。 陆管事一肚子疑问的疑问憋了回去,跳上车,亲自驾着马车往陆家而去。 马车里的空间并不大,车板上躺着一个上官鸿,陆槐和庄青如一左一右地坐着。 陆槐第一次和“死人”同乘一车,只觉得难受的紧,想到庄青如方才的话,又咬着牙忍下。 待马车使离县衙后,庄青如蹲下身子,在上官鸿的颈脖出点了一指,又在身上几处各自点了几下。 几个呼吸后,陆槐看见上官鸿的胸口起伏了起来,他伸出手往上官鸿的鼻息处探了探,虽然每次呼吸都很微弱,但人确实活了过来。 他满脸惊讶地看向庄青如,“这是?” 庄青如见上官鸿恢复了呼吸,狠狠地松了一口气,“这是外祖父教我的。” “假死之术?”陆槐猜测道。 “不,这是闭息之法,本是让人呼吸慢下来的法子。”庄青如解释道:“他身子太弱,本就呼吸微弱,我再封住了他的气脉,方能造成假死之相,从而瞒天过海,不过此法弊端甚大,寻常人万万用不得。” 说完又补充道:“世上本就没什么假死之术,你莫要信那话本子上的胡话。” 陆槐很想说自己不爱看那些望风捉影的话本子,可对上庄青如认真的目光,了他然地点了点头,“那他现在……” “暂时保住了性命,但他伤的太重了,能不能救回来还两说。”庄青如神色凝重,“彭城县有本事的大夫不多,以济世堂的黄大夫最好,若是请他来救人,把握最大,至于用的药,我的铺子尽可送来。” 陆槐点了点头,看着认真叮嘱的庄青如,眸中突然有异色闪过。 等到了陆家门前,原本紧跟着的游璟的马车不见了踪影,陆槐直接叫陆管事将上官鸿送到后院厢房。 陆管事将人放到床上后,眼里流出惊讶之色,“不是说人死了吗?怎么又活了?” “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陆伯你先去准备些东西,”陆槐对陆管事耳语几句,又道:“东西送来后,劳你去前头守着,谁都不许进来。” “我知道了。”陆管事郑重地应下,转身离去。 “怎么不叫大夫?”庄青如心急如焚,“再拖下去,他必死无疑。” 陆槐转过身,漆黑的瞳孔里映出庄青如那张急切的俏脸,他微微垂下眼皮,目光落在庄青如白净的小手上。 这双手不似一般小娘子那般白皙柔软,但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像是一双治病救人的手,藏起来可惜了。 “陆槐!”庄青如提高声量喊道:“你怎么了?” 陆槐回过神,一把拉住庄青如的手,将她带到床边,“这个人,你得亲自救!” “你在说甚傻话?我只会调理身子,怎么看病医命?”庄青如不高兴地甩开陆槐的手,转身便要离开,“你不去,我自个儿去。” “你在逃避。”陆槐温柔却有力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庄青如停下脚步,转头疑惑地问道:“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逃,逃什么?” 陆槐没有回答,而是看了一眼上官鸿,道:“前两日我收到秘信,这个上官鸿绝不是一个伶人那么简单,那日,我托游璟出面同上官鸿做交易,请他帮我留意县衙动静,而我则答应他将来有一天,能帮他家平反昭雪,如今,他怕是看不见了。” 庄青如咬了咬下唇,“你到底想说什么?” 陆槐慢慢走到她的身旁,语气凝重,“我虽不知你为何明明会医却要隐瞒,但我只想告诉你,这普天之下,能救他的人只有你。” “济世堂的黄大夫……” “他尚在人世之事,除了我们,旁人都不能知晓。”陆槐打断了她的话,“在孙郎中的眼里,他已经是个死人了,若是他不死,你觉得孙郎中还会放人吗?现在去请大夫,不是明摆着告诉他们上官鸿还活着吗?左右都是一死,何必再去折腾!” 庄青如陡然一惊,她方才只想着找大夫救人,却忘记了这一茬儿,“可是……” “莫说什么救人要紧。”陆槐语气凌然,“我虽是张公的弟子,可也是惜命之人,若救了他要搭上陆家人的性命,那是万万不可能的,说句不好听的,我情愿日后到了黄泉给他赔礼道歉,也不愿叫陆家、张家涉险。” 他答应替他平反一事不会食言,但他不能保证上官鸿能活着看到。 对上庄青如疑惑的目光,陆槐的眼睛清明的可怕,“是不是吓到?,这才是真正的我,冷漠无情,自私自利,我知道你有顾虑,我不想逼迫你,你若是不愿,今日之事只当我从未提过。” 庄青如正要回答,却听见门外陆管事的声音响起,“阿郎,你要的东西送来了。” “进来。”陆槐朗声道。 陆管事推门进来,见两人隔的老大远,脸色也不大好,不敢细问,将手中的托盘放下,道:“阿郎,东西送来了,可要我来替上官郎君上药?” 庄青如抬眼一瞧,发现陆管事送来的托盘上堆满了瓶瓶罐罐,有治伤口的、止痛消肿的、清血化淤的、光是闻那味道,都是顶顶上好的药,甚至连人参、天麻都有。 陆槐拿起一个小瓶子,倒出一枚药丸,道:“这是来彭城时,先生特意为我求来的药,说是能在危机之时救命,我本以为会用在自己身上,却不想先给他用了。” 他将药丸捏起,来到上官鸿的身旁,抬起袖子送到他的嘴边。 许是上官鸿求生心切,药丸顺利地塞到了他的嘴里,陆槐再轻轻地抬起他的下巴,往前一送,药便顺着他的喉咙咽了下去。 “希望这药能保住他的性命。”陆槐道。 保不住的,那枚药丸虽然珍贵,但也只能短时间保住他的性命,再不救人,他可能挺不过今天晚上。 庄青如闭上眼睛,脑海里前世今生的过往像是走马观花一般在眼前闪过,那件事之后,她就发誓自己不再行医救人。 可扪心自问,她真的能眼睁睁地看着上官鸿死在她的面前吗? “他的胸口、肋下受到过重击,失血过多,内腹瘀血累积,堵住了心脉,想要救他,必须助他排出瘀血,疏通经络。”庄青如冷着声音道:“唯有针灸之术才能救他。” 陆槐停下手中擦拭的动作,扬了扬头,淡淡道:“陆伯送上来的托盘上,有一副银针。” 庄青如微顿,快步走到托盘旁,捡起上面的一个布包,打开一看,果然瞧见里面有一副银针。 原来,他早就准备好了。 庄青如捏起一枚针,针尖在她的眼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我的身子也常需针灸治疗,备下了这副银针以防不测,已经用艾草熏过了,只管用着便是。”陆槐站起身,走到庄青如的面前,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她那双手,“你的手……很稳。” 是他见过最适合行医的手。 庄青如回过神,拿着针包来到榻上坐下,这句话好像很久以前,也有人这样对她说过。 许是那枚药丸起了作用,上官鸿的气息平缓了许多,正是下针的好时候。 庄青如将针包摊放在自己的腿上,另一只手粗暴地扯开上官鸿的衣领,露出了他伤痕累累累累的胸膛。 她捻着银针,便要往他的胸口扎去。 突然,银针在她的眼前出现重影,好似又无数双手在拉扯着她,又有无数人在她的耳旁疯狂怒骂。 “凶手!你们都是凶手!” “杀人啦,救命啊!医生杀人啦!” 第五十一章:行医事 “不行!”庄青如收回银针,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我已经很久没有行过医了,我做不到。” “你可以的,你的薛太医的传人,手里心中都是他教给你的本事,你能治得了我,自然也能治得了他。”陆槐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搭在庄青如的肩膀上,柔声道:“不如这样,这一针算作我的。” 陆槐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庄青如的身子微微一颤,而他的温柔耐心安抚着庄青如暴躁的情绪,那些不堪的声音似乎渐渐离她远去。 她努力忽视肩膀上的白玉手指,重新凝神静气,目光集中在银针上。 银针慢慢靠近上官鸿的肌肤,在接触到的一刹那,庄青如手指微微用力,往下一按。 针,顺利地刺入了穴道里。 上官鸿依旧没有反应,庄青如却松了一口气,又施了第二针、第三针。 在第七针落下的时候,上官鸿突然大声咳嗽起来,呼吸也由原本的缓慢变成了急促。 “他怎么了?”陆槐连忙问道。 庄青如没有理会他,而是将上官鸿的头扭到一旁,迅速将其余的针一一落下! 待到他的胸膛已经布满银针,庄青如才对陆槐道:“抓住他的头。”说罢,她将之前落下的七枚银针重新取出。 “呜哇!”一声,上官鸿的口中流出大量的黑血,黑血几乎凝结成块,散发着浓浓的腥臭。 陆槐手忙脚乱地按住他的头,让黑血侧着他的脑袋,顺着口鼻流出。 直到黑血渐渐变红,庄青如如释重负,“可以了,他体内的瘀血已经排出,心肺筋络我暂时封住了,不会出血了,至于他四肢的伤口,等他保住了性命再说罢。” “如此,甚好!”陆槐也跟着松了一口气,他刚想同庄青如说两句,却见她似脱了力一般,整个身子往后仰去。 他想也没想,快速伸出手,将她揽在胸前,“你怎么了?” 问完话,陆槐才发现怀中的庄青如的样子很不好,她面色苍白、浑身无力,汗水顺着她的额头落下,身上的衣裳湿透了一层又一层。 庄青如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她已经多年没有施针,又是救这么重的人,仅半个时辰的针法,已让她殚尽力竭,“这针要留在他身上两刻钟,两刻钟后,我再来取。” “不必,取针不难,陆伯便会,我叫他来取,你先歇着罢。”陆槐小心翼翼地扶起她,来到桌前,“等一会儿我叫人来收拾一下。” 上官鸿吐出来的黑血将床榻和地面都弄脏了,不能放着不管。 而陆槐看庄青如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愧疚,尽管他给了庄青如选择的机会,可说到底还是逼迫了她,说到底她不肯行医是自己的事儿,他不该替她擅做决定。 陆槐将她扶着坐下后,张了张口,“我……” “给我倒杯茶罢。”庄青如突然道。 道歉的话堵在了嘴边,陆槐沉默着给她倒了一盏茶。 庄青如抬起手想接过茶盏,却发现自己的手抖的厉害,她苦笑道:“外祖一直说我只会纸上谈兵,这些年我虽偷偷练过,可到底还是差了许多,这一次是运气好,下次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说罢,她抬起头道:“你不必自责,救人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你无关。” 如果上官鸿不是因为她的请求而命悬一线,如果不是害怕看到兄长郁郁半生道样子,她未必会出手救人。 “我曾因为一个人发誓不再行医,可到头来还是过不去心里的坎儿。”庄青如目光迷离而悠长,“我以为我的这双手再也不会拿起针,可拿起针的时候,手便自己做了反应。” 在她扎下去第一针的时候,第二针和第三针的位置已经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她的手先一步动作,在她反应过来的时候,针已经落下了。 “因为你是个善良之人,是我们这些病重之人的希望。”陆槐道:“不怕你笑话,我曾无数次梦到有神仙冲我挥挥手,告诉我从此能长命百岁。” 可梦醒后,他才知晓,神仙住在天上,医者恩泽凡间。 “若是你有一天,你想开了,我愿听你的心结。”陆槐突然举着自己的手,笑道:“这水,便让我喂你如何?” 庄青如抬眼看向他,四目相对下,她仿佛看见里陆槐眼底的真诚,她莞尔一笑,“好!” 这一刻,她不知道自己答应的究竟是什么。 陆槐便将茶盏举到庄青如的唇边。 老实说,这样的举动有些过于亲密了,但庄青如口渴的厉害,现在又没有旁人,叫他伺候一下也不打紧。 想到这里,庄青如调整好心态,嘴巴微张,小口小口喝了起来。 “砰!”地一声,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撞开了,游璟大步闯了进来,“陆槐!你……你们!” 陆管事也紧随其后踏了进来,“游郎君,阿郎说了,等一会儿他出来再和你……” 陆管事话说到一半,也和游璟一样愣在了原地。 更不用说游瑜和临欢,一前一后进来后,瞪大眼睛,捂着嘴! 在他们的视线里,陆槐和庄青如一站一坐,前者背对着他们,身子躬下,头微微低垂,而后者则仰着头,与他的脑袋平齐,一副难舍难分的样子。 这那里是救人心切,分明是在卿卿我我?! 游璟吞了一口吐沫,艰涩道:“你们便是再动情,也不至于光天化日做这些……私事!” 陆槐听到外面的动静,脸青了,又黑了,他转过身,将杯子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看清楚!你们的脑子里就不能想些干净的?” 几人这才发现庄青如如今的样子不大好,脸色苍白,浑身失力。 “在在,你这是这么了?”游瑜那里顾上去其他,连忙来到好友身边,“出了甚事?” “我没事。”庄青如将自己发抖的手藏在衣袖下,面露惊恐道:“方才上官鸿突然活了,我被吓坏了!” “什么?人又活了?”游璟连忙往榻上看去,发现上官鸿身上扎着银针,胸口随着呼吸起起伏伏,“怪哉怪哉,哪个大夫这么大的本事,竟然能将死人救活?” 他只以为是陆槐提前叫了大夫的缘故。 “这有什么稀奇的?”临欢插嘴道:“我在……家里听过这样的奇事,说是有一个铁匠都死了好几天,临入土的时候又活了,吓的送葬之人以为遇到了鬼怪,丢下棺木跑了,那铁匠敲碎了棺材才得救。” 这话听的众人啧啧称奇,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他们只当是老天垂怜,倒也没有往别处想。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游璟恢复了正经的样子,问道:“来时我瞧见了君子院的人,上官鸿尚且活着一事……” 上官鸿是君子院的人,说的不好听点,那就是罪奴,万事由不得他,他只要活着一天,便受君子院的辖治。 “且不说他生死未定,单是现在的情形也不能放他回去。”陆槐略作思索道:“这样,咱们现在什么都不说,只当他已经死了,若是他醒来,先问清楚发生了什么。” 上官鸿为何杀人一事尚未有定论,他现在依旧是最大的疑犯。 如今许明府身陷囫囵,孙郎中等人忙着撇清关系都来不及,怕是没有时间顾及到这边,趁此机会,他们可以先缓一缓。 “说到这件事,方才秦司马派人来此,说三日后要在县衙提审许明府,让阿郎也去一趟。”陆管事突然插嘴道:“我已替阿郎应下了。” 陆槐点了点头,这是应该的,只怕不单单是他,游家也收到了传信。 今日他们带着张公的手信直闯秦府,虽递上了证据,请动了秦司马,然许明府贪污一案兹事体大,定要过堂审理。 他们作为状告人,公堂对峙也在情理之中。 “如此,我得回去了。”游璟看了一眼天色,道:“传信既然去了游家,我得回去瞧瞧,省的祖母、耶娘挂心。” 游家不怕事,但也不愿与官府的人打交道,游璟做这些事全随自己的心意,别到时候把家里人吓坏了。 “也好。”陆槐点点头,交代道:“替我与游老夫人和伯父伯母问好,此事一了,定登门道歉。” 游璟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句话也没说,叫上妹妹离开。 游瑜担心好友的身子,本想留下,却被庄青如半劝走了,“我没事,你先回去,我一会儿便回去看我兄长。” 见庄青如执意如此,游瑜只能忧心忡忡地跟在兄长身后。 “你们都走了,那我呢?”临欢看着他们就要离开,一脸无辜指着自己道:“我……我……” 寇召不在,她觉得自己像是个无依无靠的小草,弱小又可怜。 游瑜回过头,正想将她一并带走,却听见庄青如道:“你暂且随我去家里住着罢。” 游瑜忙道:“不必,我院子也有些空置的房间,她可以跟我一起住几日。” 人是她拉来的,总不能丢下不管,大不了就说是自己的好友,先瞒过祖母再说。 “还是跟我回去罢。”庄青如道:“她的朋友还在我家医馆待着,回头接过去也方便些。” 这倒也是,毕竟相对于庄家,游家出门走动还是要麻烦些。 临欢也忙不迭点点头,“对,我还要去看寇寇。” 临欢心思单纯,极为敏感,她看得出那个游璟根本不待见她,又何必去找不自在呢?等寇召醒了,以她的本事,直接将人掳回洛阳便是。 新仇旧恨一起算,看在他妹妹的份上,她会留下他的性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叫他吃些苦头,他岂能知晓皇室公主的威严? 第五十二章:皆利用 待游家兄妹走后,陆槐打发陆管事取下银针,又叫他去准备马车并些药材一并送过去。 他知道庄青如定惦记着兄长,想要尽快回去。 临欢听说回去时要顺路去接寇召,连忙跟着陆管事去准备马车。 厢房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好半天后,庄青如恢复了气力,突然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会医?” “大约是猜的罢。”陆槐道:“你的外祖师薛太医,本身对药材极为精通,又擅长调养之术,我有些怀疑也在常理之中,且这调养之术,不会医术可学不来,最重要的是我的身子我知晓,单单是药物温养是养不好的。” 他的身子是无数名医大夫都判了死刑的,更有名家断言他的性命天下间只有三人能救,薛太医便是其中之一。 都说久病成医,从会吃饭的时候起,他的药便没有断过,方子到了他的手里有多少用?能不能救他?他只要喝上一段时间便有所感觉。 可自打庄青如接管了他的药后,他的身子明显好了些,虽然不至于治本,但心悸的次数少了许多。 “你也许不知,我幼年时曾有缘见过薛太医一面,后来薛太医辞官回乡,云游四海,我便再也寻不到了。”陆槐道:“薛太医此人性格古怪,一生从未收过弟子,儿孙的天资他看不上,扬言宁可将一身本事带进棺木,也不交愚钝之人,你在马车上露的那一手点穴之法,足以让我肯定你便是他的传人。” 算起来,薛太医也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五岁那年病重,差点儿命丧黄泉,是薛太医开了个方子,救了他一命,可惜那方子只能喝到十岁,十岁后便再也没了用。 “这是一场豪赌。”庄青如面无表情道,“若是输了,上官鸿必死无疑。” “呵呵。”陆槐突然笑了,气息有些混乱,“你以为我是在同你说笑?” 庄青如的脸色再次凝重起来,盯着陆槐的脸,像是要看透他笑容下的真心。 “我说的都是真的。”陆槐道:“若是你不救他,他只能听天由命,若是死了,我便将他风光大葬,穷尽一生为他平反,在无法保证陆家和游家的前提下,我不能冒任何风险。” 莫要说什么公平不公平,天下哪有那么顺心如意的事儿? 他生来便已决定了死期,除了身边至亲,任何人都可以抛弃,帮助庄青如也不过是因为想要回报当年薛太医的恩德情。 以及她身上那仅有的、渺小的希望。 陆管事总说庄青如是在利用他,可她的利用坦坦荡荡,而自己则像个卑劣的小人,机关算尽只为求得一线生机。 或许是想着庄青如会知恩图报,或许是期盼着她能心怀愧疚,从而将薛太医带到他的面前? “自私些挺好的。”庄青如收回视线,垂眸道:“我也个自私的人。” 从她假扮丫鬟到救人,为的还不是庄家的安宁? 她撇过头,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说起来,这上官鸿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一直说平反平反什么的,但具体的事儿她尚且不知。 陆槐摇了摇头,看向因为疼痛而浑身冒汗、扭曲抽搐的上官鸿道:“陆管事是派人查到了一些事儿,但时间太紧,没查出个所以然,只知道他全家只剩他一个了。” “看来只能等到他醒来再说了。”庄青如说罢,站起身,抬眼看了一眼天空道:“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今日发生了太多事,耶娘怕是还蒙在鼓里呢,兄长受伤的事情是瞒不住了,她只希望兄长没有把自己供出来。 “我送你出去。”陆槐也跟着起身,抬手想要扶住她,却发现庄青如一个侧身绕了过去,伸出去的手又默默地缩了回来。 “走罢。”他背着手,越过庄青如,踏出了厢房的门。 …… 从陆家离开后,庄青如和临欢一道去医馆接上寇召,寇召早已醒来,只是精神不大好。 临欢却高兴坏了,直到上了马车还拉着她叽叽喳喳地说着不停。 马车是陆管事特意准备的,上面铺着厚实的地毯,躺在上面也不觉得硬邦,三个女郎就这么盘腿坐着,说着话。 寇召一边将临欢护在身旁,认真地听着她说话,,一边不动神色打量着庄青如。 早在药铺伙计将药给她服下后,她不久便醒了过来,第一件事便是去找临欢,却被人拦了去路。 伙计告诉她,和她一起来的人和他家掌柜的一起出去了,嘱咐她要好好休息。 寇召自然不信,公主从小没有出过宫门,仅有的一点儿生存之道还是出宫后她教的,如今她病重难捱,公主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娘子若是被人骗了如何是好? 她有心去找人,奈何温病来势汹汹,挣扎了好久依旧没能走出医馆,人又栽了回去,只能昏昏沉沉地由着他们灌了许多汤药。 等她稍稍好些了,身上有些力气,正想去找人,却发现临欢已经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寇召的视线很灼人,但此时的庄青如却懒得理会她,她的心思全都放在了如何应对兄长的盘问上。 此事瞒是瞒不住的,按住兄长的性子,应该不会告诉耶娘,但随着而来的,定是他的追根究底。 要怎样才能打消兄长的疑虑呢?说她是被迫的?还是无意中搅和在一块的? 不成不成,兄长定不会信的。 “庄小娘子,多谢你肯收留我们。”临欢活泼欢快的声音唤回了她的心神。 庄青如抬起头,见临欢一脸真挚地和她道谢,而寇召则立刻收回了摄人的视线,垂眸道:“多谢庄小娘子。” 无论如何,她救了自己的命,还愿意收留她们,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 “不必客气。”庄青如笑笑,“相逢即是缘。” 寇召认真道:“大恩不言谢,待到我身子好些,便去报官,定让那黑心肝的盗贼将行李还回来!” 出宫之前,他们是带了行李的,珍贵的东西都藏在身上,衣物银两却没了,单靠他们找是找不回来的,得报官才行。 庄青如闻言,面色古怪道:“报官兴许是不成了,那许明府已经叫人抓进大牢!” 许明府被带走的时候不少百姓都看见了,不过短短半日功夫,大半个彭城已经传遍,街头巷尾议论纷纷,都在讨论他到底犯了什么大事儿。 寇召闻言一呆,“县令被抓了?” 多稀罕呐,若非有大事发生,谁能将一方的父母官送入大牢? “他可不是什么好县令。”临欢跟他们跑了一天,自觉知道了不少秘辛,连忙给寇召解释道:“听说是贪污了朝廷的官粮,对了,他还将一个伶人关在了家里了,差点儿半死了,方才便是救人去了。” 临欢从头到尾也没有见过孙郎中等人,也未曾进去许家,只当是许明府犯的错,叫这些人找到了证据告发了。 “当官的在其位不谋其政,竟还贪污官粮,属实该死。”寇召听完,气愤道:“不过是仗着天高皇帝远,为非作歹罢了!” “你们做的对,这样的官早就该杀了。”临欢挥舞着小拳头道:“若天下人都有你们这般正直胸怀,也不至于叫这些贪官污吏鱼肉百姓。” 临欢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地带上了上位者的口吻和气势,这让庄青如更加确定她的身份。 她略作思索,闲谈般问道:“对了!你们从洛阳而来,可曾听过一桩趣事,说是那临城公主竟然离宫出走了!” “咳咳咳咳!”临欢和寇召同时咳了起来,前者捂着嘴巴道:“你,你从哪里听到的?” “几个商人说的。”庄青如若无其事道:“你说着公主殿下放着好好的福不享,非要出宫做甚?宫外清苦,也不怕受了委屈。” “兴许她出宫有要事呢。”临欢顺口道:“再说了,宫里有甚好的,走到哪里都有人看着,什么事儿都做不得主,还不如外面自在。” 在离宫的这段日子,不用守着那些繁琐的规矩,不用日日听夫子的教导,临欢只觉得快活极了。 “咳咳!”寇召再次咳了起来,企图吸引临欢的注意力。 好公主,人家是在试探你呢,再这么说下去,她就该给你请安了! 庄青如忍着笑,心想,这个侍女看着面冷,倒也是个心思单纯的,于是挥手道:“罢了,皇家的事儿与我们何干?你既然找到了,之后如何打算?” 临欢果然被她牵着转移了话题,气呼呼道:“他不肯承认我能怎么办?等寇寇身子好了,替我绑了他去,我要带他回洛阳!” “即便他不认那门婚事,你也要绑人?”庄青如对此表示钦佩,都说后宫是个大染缸,怎么就出了个这样心思单纯的公主? “小娘子,无故绑人是不对的,况且我们要找的人也未必是他。”寇召已经听临欢说过此事,忍不住提醒道:“万一弄错了……” “不会弄错的。”临欢鼓着腮帮子,肯定道:“你说这状元郎又不是地里的大白菜,想有就能有的,况且他自己都承认了!” 第五十三章:教兄长 “他承认了?”庄青如大惊,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游璟已经认下了此事? 临欢想到游璟确实承认自己有一个未婚妻,还退了婚,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是啊!人证物证俱在,怎么就不能拿人了?” 什么未婚妻已经嫁了人,定是他诓人的! 是了,他肯定认出了她的身份,故而不敢承认,抗旨拒婚乃大不敬之罪,他定是害怕自己问罪,才谎称未婚妻嫁了人的。 好啊,没想到那人模样看着俊俏,却是个油嘴滑舌、心思狡诈的! “寇寇!”临欢突然抓住寇召的胳膊,“东西咱不找人,先把那个游璟抓回去罢。” 这样的祸害放在外面一天,还不知道要欺骗多少小娘子。 寇召:“……” 公主殿下就是这样纯净直爽的性子,想一出是一出的。 庄青如再次憋笑,“哎,临……我就喊你临欢罢。” “好啊。”临欢对庄青如还是感激的,也愿意听她说话,“家里人都这么叫我,你是我的好朋友,自然也可以。” 寇召无奈抚头,一定是她的病没好全,不然头怎么这么痛呢? “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不喜欢游璟,也并不是一定要和他成婚,只是想报复他。”庄青如分析道:“不如我给出个主意,好好折腾他,给你出口恶气!” 临欢眼前一亮,拉着庄青如的胳膊道:“庄姐姐,你只管说来,我听着便是。” “附耳过来。”庄青如顺势将她拉到自己的身边,附在她的耳畔道:“你瞧,你可以这样……这样……再那样……” 临欢的眼睛越听越亮,好似漫天星辰落入她的眼眸,“好主意,庄姐姐,你要帮我!” “自然。” 两个小娘子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讨了起来,只听得寇召满脸黑线,她想,看来得联系一下皇宫那边了,再这么下去,公主真要叫人教坏了! …… 回到家中时,庄父庄母果然知晓了庄青岭受伤一事。 因庄青岭是男子,临欢和寇召不便进去,庄青如便叫来婢女立冬,给两人先安排了住处,自己则提着药包去前院看望兄长。 她到兄长院子外面的时候,可巧听见里面庄母正说着话,“大夫已经瞧过了,没什么大碍,只是到底伤到了,要休息几日。” “好好的,怎么就这么不小心!”庄父跟着唉声叹气道:“做错了就是做错了,你偏偏不肯说,护着他做甚?” 庄青岭无奈的声音传出,“那伙计也是不小心,阿耶阿娘就饶了他罢。” 看样子,兄长并没有将真相告诉耶娘,庄青如的心放下了一大半,整理了一下裙摆,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阿耶,阿娘!”她欢快地打了个招呼,看见床榻上躺着的庄青岭后,故作惊讶道:“阿兄这是怎么了?” 庄青岭在看到妹妹的一瞬间眼睛亮了,碍于耶娘在场,只好压下心底的激动答道:“没什么大碍,就是被一个伙计不小心碰了一下。” “你今儿个去了哪里?怎么现在才回来?”庄母见女儿回来,不满道:“你兄长受了伤,找你都找不到。” 庄家人都知道庄青如儿时跟着薛太医学过医术,但庄青如“学艺不精”,且只对调养之术感兴趣,故而家里小病小灾找她,严重些的还是去请大夫来看。 庄母这样说,也是因为不喜庄青如到处乱跑的缘故。 “我,我去药铺里拿药了!”庄青如将药包递了过去。“连日阴雨,我瞧着阿耶阿娘身子不爽,便去找些药材回来!” “你怪她做甚?她也是心疼我们。”庄父的心顿时软的一塌糊涂,一把接过药包道:“大郎是自己不注意,与在在何干?又不是她害的!” 庄青如点头如捣蒜,可怜兮兮地看向庄父,躲在了他的身后。 庄青岭也道:“阿娘莫要责备她,在在定是有事耽误了。” 庄母无奈摇头,每次都这样,但凡是她想训斥女儿,这父子两个便会站在一方护着她,“行行行,好好好!我不说她便是!” 庄青如这才笑嘻嘻地从庄父身后走出来,抱着庄母的胳膊道:“好阿娘,我知错啦,你们忙了半天,定是累着了,这药最是安神好眠,快去试试。” 庄母笑了,“你啊你,就会和我撒娇!” “哎呀,阿娘,女儿是当真为你着想。”庄青如推着庄母,又对庄父道:“你们快回去歇着,换我来照顾阿兄便是!” 庄青岭有意想和妹妹说话,也跟着劝道:“儿已无大碍,阿耶阿娘不必担心。” 庄母和庄父确实也累了半天,他们本来都在外面忙着铺子里的活儿,骤然听到庄青岭受了伤,着急忙慌地赶了回来,一直到现在都不曾歇息。 “那好,你陪你阿兄说说话,早点回去休息。”庄母叮嘱道。 “知道了知道了!”庄青如将他们推到门外,催促道:“我带了两个好友回来住几晚,明儿一早再去见你们!” 待到庄家夫妻离开院子后,庄青如将小厮都撵了出去,亲自关上了房门,来到兄长的床榻旁。 “怎么样?上官鸿如何了?”庄青岭迫切地问道。 庄青如没有回答,而是用一双透亮的眼睛看着兄长。 庄青岭被她看的浑身发毛,蹙眉问道:“问你话怎么不回答?可是他身子不好了?” 庄青如这才道:“今日我也在许府,阿兄怎么不问问我好不好?” 庄青岭被她问的一愣,连忙打量起庄青如,“你可是伤到了哪里?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陆郎君和游郎君不是也在吗?怎么没护着你?” “阿兄为何会觉得他们会护着我?”庄青如冷着脸反问,“我是你的妹妹,你不想着护我,却指望他们?” “我……”庄青岭无言以对。 “阿兄和那上官鸿乃是至交好友,好友出了事,你想救他也在情理之中,可阿兄有没有想过,你这般冲动,如何救的了人?”庄青如来了气,怒斥道:“今日若不是我去的及时,阿兄这双腿还要不要了?” “我,我当时并未想这么多。”庄青岭讷讷道。 “是啊,你当然没想那么多!”庄青如不吐不快,“那你想没想过,若是你双腿残废,让阿耶阿娘怎么办?你可曾想过若是许明府心怀不轨,利用你对付庄家怎么办?难道要因为你的无知任性,害得庄家满门遭难吗?” 在回来的路上,庄青如一阵后怕,她不敢相信若是自己晚去了一步,庄青岭的腿便会没了,若是陆槐没有请动秦司马,那这一世的庄家会不会遭受梦中同样的命运? 庄青岭木然道:“许明府……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那样的人?”庄青如冷笑,“阿兄还不知道吧?许明府因为贪污官粮一事,已经被秦司马押入大牢,他之前想从庄家低价购买粮食,也是因为要补正仓的窟窿,这个时候你一头撞上去,等于是将把柄送到他的手里,阿兄还觉得他是好人吗?” “这么说,上官兄之前提醒我的事是真的?”庄青岭恍惚道。 “是又如何?”庄青如丝毫不留情面,“他提醒你,你却不当真,现在他出了事,你便想着豁出去救他了?” 不等庄青岭回答,她又飞快道:“妹妹知道阿兄一直想做官,可妹妹现在觉得,阿兄还是不做官的好,阿兄心思单纯,这一辈子在读死书,总以为世间好人多,孰不知世道险恶,天下多的是为了私利而不择手段手段之人,阿兄若是做官,只怕日后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庄青岭颓然倒在床榻上,妹妹的话如同针尖刺入他的胸口,比腿上的伤疼上千百倍。 这些事他好像真的没有想过,仔细想来,除了不能科考,他一直生活在耶娘和妹妹的庇佑下,耶娘为他打下了生意场上的天下,自己只要顺着他们铺好的路走便是了。 妹妹虽然年纪小,可从来都是有主见的,无论是跟着外祖学医术,还是自己跑去经营铺子,她都能做到最好。 而他,一心扑在读书身上,还妄想着凭会的那几句孔子孟子的大道理便能将上官鸿救出来。 可笑可笑! “是阿兄错了,在在。”庄青岭失魂落魄般道:“是阿兄不好,惹你伤心了。” “阿兄,妹妹不如阿兄那般重情重义,我只想着你和耶娘能平安便好。”庄青如低着头道:“你们是我挚爱之人,除了你们之外,我谁都可以不要!” 重活一世,她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只有庄家人是她无法了却的牵挂。 “我知道的,在阿兄心里,在在也是最重要的。”庄青岭抚摸着妹妹的发顶,感受着她心里的害怕,忍痛道:“阿兄答应你,不会有下一次了。” 这件事,会成为他一辈子不可磨灭的记忆,每当他冲动的时候,总会想着今日妹妹对他说过的话。 “阿兄,上官鸿的事,你别在问了。”目的已经达成,庄青如站起身道:“若是你听到他的死讯,便去送他一程罢。” 庄青岭浑身一颤,好半天后,回了一句,“……好。” 第五十四章:公堂上 县衙大牢内。 连日的阴雨致使整个大牢泡在了水里,到处湿哒哒的。 许逸胜单独被关了起来,气急败坏地踢着牢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两日前,他正和秦知月在家中院子说着话,岂料差役突然闯了进去,将他带走关进了大牢。 当这心仪女郎的面前被带走,本就是奇耻耻辱,而今又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许逸胜气到心肝儿疼,偏偏他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只能踢打牢门发泄。 然而这不过是他的无能狂怒罢了,偌大的牢房没有一个人理会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许逸胜精疲力尽,扒在牢门上喊道:“放我出去……我是县令之子,我是许家郎君,你们不能这么对我!” 这一次,他的呼喊有了回应,牢狱的大门被人打开,一个胖乎乎的身影瑟缩着从门外走了进来。 “王三儿,你来了!你是来救我出去的?”许逸胜在见到来人的一瞬间,眼睛都亮了。 “阿郎……”小厮一脸惊慌,心疼道:“阿郎,你受苦了!” “快别说这些了!”许逸胜伸出双手叫嚣道:“快放我出去!那些杂碎不问青红皂白便将我关了起来,待我出去,必将他们都杀了!” 小厮带着哭腔道:“阿郎,咱家出事儿,许明府叫秦司马给抓起来了,说他犯了杀头之罪,明儿个过了公堂便要问斩,咱们……咱们家完了!” “你说什么?”许逸胜大惊,“阿耶怎会做那样的事儿?孙郎中呢?慕容先生呢?他们难道任由阿耶被人诬陷吗?” “不会管的。”小厮擦了一把眼泪,道:“除了夫人和小娘子,其他人都被抓了起来,孙郎中也被带走了,那慕容先生也离开许府,我使了好些银钱,才能来这里见阿郎一面。” 许逸胜颓然道:“那我会怎么样?我会死吗?” “我,我给阿郎带了些吃的,阿郎用了,好歹路上做个饱死鬼!”小厮哆哆嗦嗦地递上了带来的食盒。 许逸胜看着那食盒,只觉得刺眼的厉害,死亡的恐惧笼罩在他的心底,他一把推开食盒,大声喊道:“我不要死!我不能死!” “阿郎,咱们明府断不会做出此等不正之事,定是有人陷害,只是那些人做足了准备,必然叫明府有苦难说,我听说秦司马最是擅长用刑,若是明府在公堂上撑不住重刑,胡乱说话认罪,只怕大家都得死。”小厮面露惊恐,“阿郎,这可怎么办呐?” “怎么办?怎么办?”许逸胜也跟着惊慌起来,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脑子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我能有什么办法?” 小厮宛如低喃道:“要是……要是明府不能开口认罪就好了。” 许逸胜猛地抬起头。 是啊,要是阿耶不能开口就好了,他说不了话,认不了罪,兴许自己还能逃过一劫。 “王三儿,你要帮我!”许逸胜像是寻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抓住小厮的胳膊,眼里露出摄人的精光,“阿耶不能认罪,我也不能死!” 许逸胜已经陷入了疯狂之中。 不多时,小厮从牢房走出,绕过巷道,径直来到了一辆马车前。 “回先生,东西已经给他了。”小厮弯腰曲背,冲马车行了一礼。 “知道了。”马车里传来一道男声,“来人,送他上路罢。” “喏!”暗处有人答应一声。 小厮脸露兴奋,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平安离开彭城县了。 突然,银光一闪,小厮只感觉到脖子一痛,滚烫的鲜血便从颈部出流下。 “嚯嚯嚯!”小厮一张口,嘴里的鲜血也涌了出来,他抬起手,尚未指向马车,身子已经倒在了血泊里。 马车里的人听到响声,淡淡地说了一句,“处理干净,别叫人发现了。” “喏!”又是一声干脆的回应。 不一会儿后,马车启动,小厮的尸体已经不见了,徒留下那被雨水冲刷干净的地面。 …… 第二日,老天爷依旧没有放晴的意思,彭城县的长街上多了许多乞讨的百姓,不少富商官绅也纷纷在自家铺子前施粥放粮,布施恩泽。 在这个节骨眼儿,君子院的上官鸿突发恶疾,病重离世一事似乎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也只有几个大户人家的女郎哭湿了帕子,嚷嚷着要去祭拜。 对于大多数百姓来说,这些天死的人太多了,哪里有空关心一个伶人是死是活? 尤其是三日前,许明府因为贪污官粮被带走了,闹的彭城县不得安宁,百姓都在为没了粮食救济而忧心不已。 秦司马当机立断,开放了义仓、常平两仓,暂时稳住了彭城县百姓的心。 因此,当秦司马提审许明府的时候,彭城县的百姓纷纷跑去看热闹,都想见一见这个表面看起来正直良善的“好官”,怎么会变成贪污受贿的奸臣? 庄青岭还在家里养伤,不宜走动,庄青如便和游瑜约好了要一起去看看。 临欢知道后,非闹着要跟去,寇召原本打算去找偷了她们行李的贼,但又不放心临欢,只好厚着脸皮一起去了。 她们到的时候,县衙已经被围的水泄不通,陆管事和游瑜早早到了,还带了一个不怎么高兴的张承安。 张承安似乎非常不高兴,连和她说话的精神都没有,自顾自地跑到一边生着闷气。 游瑜和两人打了招呼,将她们带到了公堂内侧的一处偏殿,“前两日祖母知道了阿兄和陆家兄长做的事儿,特意将祖父请了出来给他们撑腰,如今就在隔壁偏殿,咱们也算是借了光,在这里听着最好。” 这里不比县衙大门拥堵,可也不见得有多好,看不全公堂,声音倒是能听的分明。 “你瞧,那个秦知月也来了。”游瑜冲角落里一瞥,道:“我才知道许家被查封那日,她正和许逸胜说着话,听说是准备联姻,现在许家郎君被抓了起来,估摸着是在担心他呢。” 庄青如转头一看,果然瞧见秦知月坐在凳子上喝着茶,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庄青如对秦知月的感觉很复杂,她一直以为梦中的庄青岭是因为去求了秦知月才被打断双腿,可从目前的情形来看,未必是她下的手,或者说秦知月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要对兄长不利。 可是她对兄长的心思又那么明显,就差把“你娶了我,我便助你为官”写在脸上了。 现在又和许逸胜走的亲密,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秦知月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起眼与她四目相对,片刻后,又举着茶盏冲她微微一笑。 庄青如点头回礼,将注意力集中在了公堂之上。 公堂上,陆槐和游璟并肩站着,作为状告人,又都有功名在身,无需下跪,再加上他们长身玉立,龙姿凤章,吸引了不少百姓观望。 与之相对的,则是满身狼狈的许明府和一脸害怕的许逸胜,以及神色凝重的孙郎中。 “罪臣许川,你们可认罪?”秦司马惊堂木一拍,大声道:“身为朝廷命官,怠忽职守在前,贪污受贿后,置百姓于水火不顾,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此时面对秦司马的质问,许明府像是没听见似的,一言不发,只盯着地上出神。 而孙郎中则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莫以为你不开口,吾便拿你无法。”秦司马皱眉道:“来人,将东西呈上来。” 只见一个差役捧着一个木托盘,上面放着的正是他丢失的账本和正仓每年粮食收支的记录册子。 “这些账本清楚地写着你某年某月取走了多少粮食,说,这些粮食你都用在了何处!”秦司马斥问道。 许明府依旧没有说话,孙郎中却开口了。 “一派胡言!”他道:“仅凭两个小儿拿出的账本便说许明府贪污了,这证据岂能叫人信服?” “孙郎中,吾也正要问你,吾已叫人查验过,那正仓的粮食已不足三成,你乃是朝廷派下来的仓正,粮食不见了,你也难逃罪责。”秦司马意有所指道:“还是说你和那许明府乃是一丘之貉,一并贪污了那些粮食?” 孙郎中是朝廷指派下来的官员,没有定罪前,秦司马也不敢将他怎样,不过正仓之事兹事体大,他只能将人一并“请”过来对峙。 “放肆!”孙郎中喝道:“某乃是女帝亲自派下的仓正,岂容你一个司马三言两语便能污蔑?你去了那正仓,难道不知前段时间正仓遭了贼,粮食损伤了不少,又遇到旱雨两灾,朝廷施粥放粮多日了吗?” “咳咳咳咳!”陆槐突然咳嗽了起来,细声道:“若是某没记错,那施粥的粮食应是彭城富商捐赠的罢?” “是啊。”游璟摇着扇子道:“那日许多百姓都瞧见了,那些富商浩浩荡荡拉了好几十辆驴车去县衙,许明府当场许诺搭棚施粥,算起来,应该还没有施完才是。” 孙郎中闻言,不屑道:“你一个大户人家的郎君知道什么?这米粮才多少,百姓又有多少,单靠那些捐来的粮食够吃几日的?到头来还不是要靠朝廷救济!” 游璟笑道:“我虽食的是精米细饭,可也知道百姓喝的粥多是清水粗粮,便是人再多,每日消耗也是有定数的,秦司马不妨问问这些百姓,这米粮究竟吃了多少?” 第五十五章:杀人犯 “若是要再查的仔细些,也可问问这彭城的米粮铺子往日的旧粮去了哪里?”陆槐捂着唇道:“正仓的粮食多则五年,少则两年换一遭,换出来的陈粮则低价出售,请问孙郎中,多出来的粮食如今在何处售卖?” 孙郎中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凌然道:“此乃朝廷要事,你一个黄口小儿既不通事,也不为官,这些事不是你能知晓的。” 他一口一个“黄口小儿”只听得众人眉头紧蹙。 偏殿里的游瑜低声道:“还以为是个大人物呢,竟然只会逞口舌之能?” 便是她也晓得这是在公堂之上,说话做事都是要讲证据的,不是声量大便有理。 “彭城县的官僚已经没落成这样了吗?”寇召突然道:“女帝派下正仓郎中是为了与当地知县相互监督、共商救济之大事,他们怎能狼狈为奸?” 庄青如意外地看了寇召一眼,淡淡道:“为了名与利,有的人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张承安双手抱胸道:“我家那个老头子常说’朝为名来暮为利往’,这天下间谁能敌的过‘名利’二字。” “且等着罢,阿兄和陆家兄长不会让他们好过的。”游瑜气愤道。 正如她说的那样,公堂上的陆槐和游璟已经不想和孙郎中争辩了,前者冲着秦司马拱手道:“回秦司马,君子院的上官郎君于半个月前进入许家献艺,无意中得到了一个账本,并将其交于某和游郎君。” 他从怀中掏出账本,双手呈上,“还请秦司马过目。” “正仓乃是天下粮仓,是百姓受灾遇难时最要紧的屏障,如今彭城大雨,正仓却空虚无粮,百姓死伤者不计其数,还请秦司马为死去的百姓讨还一个公道,也给正在受灾的百姓一个交代。”说罢,他微微躬身道:“某乃是前御史张弃言张公的弟子,理应为天下百姓开口。” 张弃言的大名一出,无论是门口的百姓和公堂上的几人都有些动容,张御史之名,但凡是有些见识的人都听说过。 秦司马一目十行看望账本,再看向许明府时,言语中多了几分威严,“许明府,你可有话要说?” 许明府悄悄地瞥了一眼孙郎中,嘴巴哆嗦几下,“我……” “胡说八道!”孙郎中再次打断了许明府的话,怒道:“说什么君子院的上官鸿,既然账本是他拿出来的,你且叫他出来,我愿和他当面对峙!” 陆槐冷眼看向孙郎中,“上官鸿已死,孙郎中不是亲眼瞧见了吗?死人怎能上公堂对峙?” “那便是没了人证。”孙郎中冷笑,“上官鸿不过是个杀人犯,他的话怎能信?” 众人再次哗然,他们已经知道了上官鸿的死讯,却不知他因何而亡,现在看来,莫不是另有隐情? 陆槐反问道:“上官鸿为何杀人,杀的又是何人,孙郎中不知吗?” “一个罪奴之后,杀人有什么稀奇的?”孙郎中抬高下巴,“还是说陆郎君宁愿信那伶人的胡话,也不愿听我等无辜之人的辩解?” “许明府在府中宴请宾客,邀上官郎君作陪,无奈那人醉后失态,意图伤害上官郎君,上官郎君为自保而将人推开,他不慎撞到了凳子上气绝身亡。”陆槐道:“某说的,可是事情经过?” “哼!说的这般精确,莫非陆郎君亲眼瞧见了?”孙郎中不屑道:“分明是那上官郎君贪图钱财,叫人发现后杀人灭口。” “如此,孙郎中这话可有人证?”陆槐步步紧逼。 “你……”孙郎中咬牙,发现自己再次落入了陆槐的话中圈套,若说是有人证,那势必要将慕容澜等人牵扯进来,若是没有,那他方才的话同样也是虚构之言。 “孙郎中若是没有,那我这里还有一份证据,”陆槐说完,冲游璟示意。 游璟点了点头,拍了拍手,很快有一个小厮将一个木匣送了上来, 游璟解释道:“那被杀的都尉乃是一个胡人,自来到中原后便杀人如麻,无恶不作,无辜者众多,而这些则是他杀人后留下的信物。” 说罢,他示意小厮打开盒子,将里面的东西面对秦司马。 秦司马抬眼一看,眼底的震惊怎么也藏不住,“这是……” 饶是他也杀过不少人,但也不曾见过这样的东西。 “这里面都是人的耳朵。”游璟道:“这胡都尉有个怪癖,杀人后割下那人的耳朵带回家中,这匣子里的耳朵足有三十多个,足以说明此人之残暴。” “胡都尉已死,你怎知这匣子是他的东西?”孙郎中紧握双拳,竭力不让自己露出一丝恐惧,掷地有声道:“分明是你们栽赃嫁祸。” “是与不是,只要查下去便可知晓。”陆槐笑笑,“就是不知道这胡都尉和他背后的主子经不经的起查?” 他在威胁自己,孙郎中听出了陆槐的话中之意。 若当真查下去,那便不单单是许明府和他的事儿,那便是主子也要牵连进来,那后果不是他能承受的。 一个家世不显、师尊被贬的公子哥儿罢了,他真的有这般铤而走险的勇气吗? 孙郎中不敢赌。 “你的意思是这上官鸿这是在为民除害?”孙郎中问道:“正如你所说,杀人犯事者自有王法处置,他这般做亦是在挑衅王法。” “上官鸿杀人的缘由可不止这些。”陆槐道:“若说这天下谁能将胡都尉杀之而不用受罚的,非上官鸿莫属。” “此话何意?”秦司马也好奇起来。 游璟接过话道:“这一切要从多年前说起……” 门外,豆子搀扶着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站在人群的最后方,静静地听着游璟说起那遥远的往事,待游璟说完,他的泪水从斗笠下滴落,咋在地面上与雨水融为一体。 “郎君,咱们还是回去罢。”豆子道:“你身子还弱着,吹了风就不好了。” 斗笠男子摆摆手,身子挺的笔直,“无碍,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很久了,虽然不足以平息心中的仇恨,但能亲眼瞧见真相重见天日,我已心满意足。” 豆子叹了一口气,只能将男子往自己的身上靠了靠。 那厢的游璟简单的将事情说完,众人只听的面面相觑,想不到其中竟然还有这般曲折的故事。 “这么说上官鸿杀了胡都尉也在情理之中。”秦司马道:“这胡都尉恶事做尽,死在上官鸿的手中,也是恶有恶报。” “哼,胡都尉好歹是朝廷命官,岂能叫一个伶人随意杀害。”孙郎中不甘心道:“他便是犯了错,也应由朝廷发落。” “我劝孙郎中莫要争辩了。”游璟摇着扇子道:“毕竟上官鸿是死在了你们的手里。” 如果说胡都尉杀人需要官府决断,那孙郎中同样也是杀了人,不过对于上官鸿这样的罪奴之后来说,他的死并不能引起旁人的重视。 “你!”孙郎中只觉得他今日是来受气的,这两个人处处针对他。 “咱们今日审的是贪污一案,上官鸿的话你信不信妨事,只消找来许明府的书信,做个比较便可。”陆槐又一次开口道:“况且许明府尚未回话,孙郎中未免太急切了些。” 许明府再次被点了姓名,身子肉眼可见地抖动了起来,该说的,不该说的,孙郎中已经替他说过了,他便是想辩解也没有机会。 再则,他是个懦弱之人,在寻常百姓面前也就罢了,可在秦司马面前,他只有认怂的份儿。 “秦司马,饶命啊,都是孙郎中,是他指使我的!我什么都不知道!”许明府突然倒戈,直接将孙郎中供了出来。 “你这竖子,竟敢诬陷我?”孙郎中大怒,“你犯下的事与我有和干系?!” “你是朝廷派下来的仓正,若不是得了你的首肯,我怎能调运粮食?”许明府高声喊道:“秦司马明鉴,都是孙郎中指使我做的,我只是听命行事!” “听命?听谁的命?”孙郎中咆哮道:“你我官阶相当,我如何能命令的了你?” “自然是……是……”一个人名到了许明府的嘴边,可他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口。 孙郎中冷哼一声,暗想许明府生性胆小怕事,是个扶不起来的混账,只有一点,他深知主子的手段,即便是他死了,也不敢供出主子来。 秦司马见状,惊堂木一拍,“许川,你速速将指使你的人供出来,不然吾大刑伺候。” 这话纯属是秦司马僭越了,许明府乃是朝廷命官,他怎可轻易动刑? 秦司马掌管军事,平时对兵士们动不动便甩鞭子、打板子,此时说这话,不过是口癖使然罢了。 可这话落在许逸胜的耳朵里,却像是一道惊雷劈下,他满脑子都是昨儿小厮说的话。 “秦司马最是擅长用刑,若是明府在公堂上撑不住重刑,胡乱说话认罪,只怕大家都得死。” “我给阿郎带了些吃的,阿郎用了,好歹路上做个饱死鬼!” “要是明府不能开口认罪就好了。” “不能用刑!不能认罪!”许逸胜失了魂儿一般喃喃几句,颤抖着从袖子里倒出一物,突然扑到许明府的身上,捂住他的嘴就往里面灌,“别说了!别说了!” 第五十六章:弑亲父 “呜呜呜!”许明府挣扎着、扭曲着身子要将嘴上的手拉开。 秦司马高声喝道:“快,拉开他们!” 差役连忙上前将许逸胜拉开,可即便是被拉开了,许逸胜依旧吼道:“我不想死,别说了!别说了!” “你,你这个逆子!”许明府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冲许逸胜咆哮,“莫不是想杀了我不成?” 秦司马只当是许逸胜被吓破了胆子,挥了挥手,正想叫人将他带下去。 许逸胜自然不肯,他执着地想要回去捂许明府的嘴巴,好似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安心。 陆槐则眼神微动,突然他越过众人,一把抓住了许逸胜的手。 许逸胜缩着手道:“你要做甚?放开我!” 陆槐看向他的手,猛地高高举起,“秦司马,他的手上有毒!” 秦司马大惊,看了一眼惊慌失措的许逸胜和大声咳嗽的许明府道:“快去请大夫!” 许明府懵了,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手忙脚乱地吐出着口腔里的秽物,“这是甚东西?” 偏殿里的游老先生和庄青如等人听见动静,纷纷挤到门口听着。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原本大口喘息的许明府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他张大嘴巴,如同离了水的鱼儿一般拼命喘息着。 秦司马立刻站了起来,指挥差役去扶人。 差役翻开许逸胜的身子,却见他的口鼻、眼睛以及耳朵皆有鲜血流出,更可怕的是,差役探了探他的鼻尖,发现他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众人纷纷震惊,秦司马来不及细想,立刻安排人将衙门的大门关上,将百姓的视线隔绝了起来。 这时候,差役匆匆忙忙领着大夫来了,之所以这么快,是因为老大夫是他从看热闹的人群里顺势揪来的。 老大夫来不及行礼,立刻被带到许明府身旁,他先检查了一下许明府的鼻息和脉搏,随后沉痛地摇了摇头,“唉,已经没了。” “这……”秦司马震惊的不知如何是好?要知道他并没有决定许明府生死的权利,即便是定了罪,也是需要上报朝廷的,现在人在公堂之上死了,他怕是难辞其咎。 “快去查查他手中的毒和许明府中的可是一物?”游瑜突然指着许逸胜开口道。 老大夫机灵地挪到许明府的尸体前,用帕子沾了些粉末仔细瞅了瞅,又哆哆嗦嗦地来到许逸胜面前,看了一眼他手上的粉末。 “是砒霜!”老大夫惊呼道:“这是生生灌下去的,怪不得发作极快。” 那砒霜布满了许明府的口鼻,足以想象他到底吸进去了多少,那可是剧毒,多则一个时辰,少则半盏茶的功夫,中毒之人必死无疑。 “你竟然胆敢弑父?”秦司马不可置信地看向许逸胜,这人莫不是是被关傻了罢? 在这个孝道当天的时候,弑父之罪,天理难容! “我没有,我没有!”许逸胜辩解道:“我只是不想让他认罪,他不能认罪!” 此时的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阿耶死了?怎么可能?那小厮分明说过,这药只会让阿耶不再说话,可没说会要了他的性命。 秦司马怒了,斥骂道:“原以为你是个单纯无辜的,没想到竟然当堂弑父!来人,给我把他拖下去,先打三十大板!” 做出此等不忠不孝之事,先打三十大板已经是轻的了。 就在这时,又一个差役快步走了进来,高声道:“不好了,不好了,许明府的妻女在家中吊死了!” 什么?众人再次震惊。 差役道:“看守许府的差役发现许明府的妻女从昨儿晚间到现在都没出门,推门进去一看,发现她们都吊死在屋内,还留下了认罪书。” 差役说罢,将一张写满字的血书呈了上去。 秦司马粗略一扫,发现许明府的妻子说是发现了许明府做了不少肮脏勾当,她有心劝说,无力阻止,这才纵容他到现在,现唯有以死谢罪,平息民愤。 这是将许明府的罪行认了下来。 可秦司马却觉得荒唐极了,好不容易审问到这里,疑犯竟然一个又一个出了事,而今能开口的,也只有一个孙郎中了。 他将目光落在了孙郎中的身上。 孙郎中的镇定早已不在,此时他脸色苍白,浑身冒着冷汗,仿佛坠入了万丈深渊。 旁人不知道,他却看的清清楚楚,许明府的死,绝对和慕容澜有关,定是他教唆许逸胜下的手。 一则是许明府死无对证,二则是在警告他,警告他若说错了话,便会落得个和许明府同样满门覆灭的下场。 “我,我认罪!”孙郎中跪在了地上,“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和许明府做的,与旁人无关!” 若是他扛下罪责能保住妻子儿女,他虽死不悔。 …… 又半个月后,老天爷似乎开了恩,放出了久违的太阳。 阳光照在地面上,带走了泥土中的撒泼的水滴,又将温暖送给了饱受苦难的百姓。 城外的一处草地上,庄青岭再一次来到了这里,这一次,他抱上了两坛子酒。 河水依旧清澈见底,庄青岭打开两坛子酒,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将另一坛放在了河水中。 不大的酒坛子随着河水漂泊而去,像极了那日远去的帕子。 “上官兄,我送你一程,盼你我来世再做知己。”庄青岭喃喃道:“这壶是你念叨了许久的剑南烧春,我费了好大功夫才寻来,莫要嫌弃。” 说罢,他扬头又喝了一口,咧嘴一笑,“便是嫌弃也晚了。” 上官鸿的葬礼在前两日举行,送行之人众多,人人都在歌颂他侠义心肠,为民除害,可无人知晓他死前曾那般痛苦。 河水没有回应,但那清澈的河水里突然出现了一双脚,惊走了一片鱼儿,随后一只不大灵活的手抱起那壶酒。 庄青岭突然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如此,我倒要尝一尝了。” 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撞进眼眸的是个带着斗笠,遮住了面容的男子。 虽然他看起来瘦弱的厉害,但只一眼,庄青岭还是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你是……上官兄?”他以为自己眼花了,抬起双手揉了揉眼睛,再睁眼时,那人依旧站在那里。 察觉到庄青岭眼底的愕然,上官鸿笑意不改变,一只手取下斗笠,一只手抱着酒坛子慢慢靠近。 “你……”庄青岭在上官鸿靠近的时候,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大腿上的肉。 疼痛让他变得真实,巨大的喜悦席卷而来,“上官兄,真的是你!你没死!” “不,君子院的上官鸿已经死了。”上官鸿笑道:“站在你面前的只是一个死里逃生的可怜人罢了。” “这是怎么回事?”庄青岭恍若未闻,自顾自问道:“不是说你死了吗?这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上官鸿来到庄青岭身旁坐下,拍了拍地面道:“你若是愿意,我便和你说一个故事。” 庄青岭愣在原地好久,浮躁的心在他的话语下平息了下来,不一会儿他依言坐下。 清风拂面,河水微荡,倒映出岸边的两个影子,仿佛一切如同初见时那样静谧美好,可上官鸿知道,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大约十三年前,靠近边境的丰州有一户姓卫的人家,这家人世代从事镖局生意,行走在突厥和中原两地。 那时候的边境不像现在这般太平,时常有盗匪出没,但因为卫家名声在外,倒也没有骚扰过,因此在当地极有威望,胡人和中原人都爱找他押运。 某一天,几个胡人找到了卫家家主,希望能借助卫家的关系,帮他们运送一批货物到突厥。 卫家家主本以为只是一场普通的买卖,简单交谈几句便答应下来,早早地安排了人运送。 “这一趟路程虽远,但报酬却高,抵的上咱们半年的工钱!”临走时,卫父高兴道:“等回来我给你捎些皮子狐毛。” “莫要乱花银钱。”卫母是个温柔的女子,贴心地为丈夫带好防风沙的帷帽,“我总觉得心里不安,你路上小心些,我和孩子们在家里等你回来。” “好。”卫父笑呵呵地同妻子告别,又认真地对站在妻子旁边的儿子叮嘱道:“我走后,家里只有你一个男子汉了,照顾好你阿娘和妹妹。” 卫小郎君咧嘴一笑,掉了颗门牙的嘴巴露了风,他又迅速捂住,闷声道:“阿耶放心,我一定保护好阿娘和妹妹。” 乖巧可爱妹妹正是咿呀学语的年纪,他最喜欢逗她玩了。 庄母无奈道:“时辰不早了,再不出发就赶不上客栈了,赶紧走罢了。” “哎哎!”庄父答应两声,一步三回头地辞别妻儿,踏上了去远方的路。 卫家人像往常一般数着庄父回来的日子,然而等待她们的却是一场杀身之祸。 半个月后的某一天,卫家突然闯进来一群凶神恶煞的歹徒,他们将卫家人团团围住,根本不给她们开口说话的机会,手起刀落,直接将人砍杀殆尽。 卫母拼了性命,和管家下人将一双儿女送出了家门,自己倒在了那些人的屠刀之下。 “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晓得抱着妹妹逃命。”上官鸿回忆道:“那些人发现我逃跑后便追了上来,带着妹妹的我根本跑不动,无奈之下便将她藏了起来,自己去引开那些人。” 庄青岭听的浑身颤抖,问道:“原来还有这样的事儿,难怪你要找你妹妹,可你又是怎么变成上官鸿呢?” 罪奴犯事后用的还是原本的姓名,为的便是叫他们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 “这是因为我已无路可走。”上官鸿语气悲伤道:“那些人追了我好几日都没有放弃,我只能扮作乞丐拼命躲藏,这时候,我听到了一些风声。” 第五十七章:复又生 在扮作乞丐躲藏了几日后,上官鸿终于敢大着胆子去了一趟城里,外祖家在城里经营一间铺子,他想告诉外祖阿娘遇难的事儿,顺便请舅舅帮忙寻找阿耶和妹妹。 可惜外祖家大门紧闭,他敲了好半天也无人回应,只能寻了个僻静的墙角等着。 也许是他的模样实在可怜,有个好心的妇人递给了他一块饼子,上官鸿顾不得嫌弃,吃的有滋有味。 外祖家斜对面是一个茶水铺子,两个高大的男子坐下来后,吆喝两声便聊起了天。 “不过一个小孩儿罢了,累得兄弟几个追了好几日。”其中一人抱怨道:“算算时间,他早该到这边了才是。” “你且耐心等等罢,那就是一个公子哥,离开了下人什么事都做不了,晚些时间在常理之中。”另一个人回答道。 “我这不是怕里面的人都臭了吗?这都死了三天了,比他老子死后发现的都晚。” “说起来他老子倒是个有志气的,临死时还想着叫人回来报信,可惜叫主子发现,生生拔了舌头。” “要不怎么说主子仁慈呢,这卫荣对主子有恩,主子没折磨太久便送他归了西,啧啧,这得少受多少罪?” “哎,不说这些了,咱们还是等着罢,主子说了,那小子定会来此求救,咱们只消守株待兔便可,真想知道那小子推门看见满院子尸体的时候是甚样子。” “哈哈哈哈哈哈,定是精彩极了!”?两人若无旁人地说笑着,没有注意到一旁的乞丐捧着饼子,早已泪流满面。 泪水滴答滴答地落在饼子上,宛如滚烫的水浇在他的心尖上,疼的他肝肠寸断。 卫荣,正是他父亲的名讳。 “小乞丐,好好的怎么哭了?来,给你一碗水,咽一咽。”茶水铺子的掌柜注意到他的失态,好心地递给他一碗水。 上官鸿抹了一把脸,缩在一角,“呜呜啊啊”地叫唤了半天。 “原来是个傻子。”掌柜叹息一声,将水放在他的面前,走了。 那两个男子注意到他只有一个人,且邋遢的厉害,收回迫人的视线,重新喝起茶来。 “当时我虽然逃过一劫,但我知道他们早晚会找到我。”上官鸿深吸一口气道:“可我除了这一身皮囊什么都没有了。” 他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骤然遭难,离开了父母亲人,他就像是一个废人。 “除了死,我别无选择。”上官鸿道:“可我死的勇气都没有。” 他不怕死,他的命是阿娘用自己的命换来的,他怎敢轻易舍弃?可如果不死,他就只有活下去,即便是带着仇恨和痛苦。 上官鸿还记得变故发生在一个下着大雨的晚上,那时候天寒地冻,他躲在破庙里蜷着身子避寒,一队犯了事儿的罪奴也来到了破庙。 除了几个差役之外,其他人都是十来岁的孩子,其中一个少年被独自丢在后头,恰好发现了躲在干草里头的他。 “你是谁?”少年被绑着双手丢在地上,可眼里却发出明亮的光,笑嘻嘻地对他道:“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 他本来不想理会他,少年却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哎,你多大了?还有家人吗?怎么会来这里?” “我的家没了。”他翻了个身,随口道:“他们都死了。” “我的家也没了。”少年自顾自道:“阿娘骗我说不要我了,其实我知道他们都死了,砍头的那天差爷们带我去了菜市口,我亲眼见到阿耶阿娘叔叔婶娘的脑袋被砍下来。” 他怔住,抬眼看向少年,问道,“那你为什么不难过?” “没什么好难过的。”少年说着,在草里蹭了蹭,露出了自己单薄衣裳里的腰腹,狰狞的、流着脓血的伤口出现在他的面前,“左右我也快死了,很快就能去陪他们了。” 他看着眼痛,很快扭过头去。 “你不用难过,其实我就算不死,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你不知道罢?他们要带我们去江南的教坊,听说里面都是罪奴之后,我们去了要学艺唱曲,日后取悦贵人,要做这等屈辱之事,还不如死了干净。” 他听了喃喃道:“可我连这样的一个身份都没有,永远离不开这里,就连死,我都不敢。” 这个时候,户籍管理十分严苛,他的身份已经不能用了,连离开丰州都做不到。 少年一愣,似乎看见了他眼底的绝望和悲痛,问道:“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心愿?” 心愿吗?他想,应该是有的,死于非命的阿娘、尸骨无存的阿耶以及连最后一面都没看到的外祖一家,亲人一个又一个离去,怎么叫他释怀? “我,我的妹妹不见了,我想找到她。”他说。 “这样啊……”少年想了一想,忽然道:“不如这样,我的身份给你用罢。” 他猛地抬头看他,只见少年的眼底泛出精光,“左右我都要死了,这身份留着也没用,不若给你罢?希望你能找到你妹妹,一家团聚。”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少年无所谓道:“你就代我好好活下去,快!趁现在没人发现,你帮我把绳子解了,咱们将衣裳换了,明日你就跟他们走。” “那你……”他略作犹豫,在少年的催促下将绳子解开,他终究还是心动了。 “哎呀,没事,他们认不出的。”少年将两人的衣服换好,对他说了好些话,“记住,我叫上官鸿,惊鸿一面的鸿,不过我阿耶说那是鸿鹄之志的鸿,都是一样!对了,我爱喝酒,尤其是剑南烧酒,那味道可美了,可惜阿娘说我年纪小,喝不得,你日后记得多替我喝几盅……” 上官鸿不记得他说了多少,只记得第二日他醒来的时候,那个活泼开朗的少年已经没了气息,安静地躺在他的身侧。 从此,他便成了上官鸿。 “你……”庄青岭感觉到手中的酒坛子足有千斤之重。 上官鸿笑笑,抬起酒坛子猛喝了一口,利落地擦去酒渍,“这么多年,我几乎都要忘了他,有的时候甚至在想我究竟是谁。” 是那个为了报仇忍辱负重的卫家遗孤?还是那个死在风雪破庙里的少年郎君。 “后来的事儿你都知道了,机缘巧合之下,我被许明府请进许家,在看到胡都尉的时候,我竟全都清明了。”上官鸿的呼吸急促起来,眼底的恨意汇聚,“那个胡都尉便是当年和阿耶做生意的人!” 对大多数人来说,胡人的脸面不容易分清,而他在看见胡都尉第一眼的时候,便认出那个人便是害死他全家的凶手。 即便他的脸上多了一刀伤疤,即便他已经苍老了许多,可他的样貌就像是刻在石头上的画像,多年风雨后,依然狞笑着看着他。 “那日,他喝多了酒,独自去厢房找我,我才知道他早就认出了我,他想杀了我,可惜自己却不幸撞到了墙上。”上官鸿道:“他们误会以为我杀了他,便将我关了起来。” 庄青岭听完后,胸腔里有一股郁气怎么也无法消散。 尽管他没有去公堂听审,但事后庄青如已经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陆槐和游璟并没有说太多,只说胡都尉是杀害了上官鸿全家的人,上官鸿所做的一切是为父母报仇。 他怎么也想不到,原来“上官鸿”这个名字的背后,还有这样的一段故事。 “我……我会找到你妹妹的。”庄青岭讷讷道:“我已经打探到她在哪里了!” “不必了。”上官鸿笑着看他,眼露欢愉,“我已经找到她了。” 庄青岭惊呼,“当真?” “自然。”上官鸿笑容不减,“多亏了陆郎君,他帮我找到了妹妹,原来她早已被一户人家收养,改了姓名,难怪久寻无果。” “原来如此。”庄青岭由衷地为上官鸿感到高兴,随后又想到自己当时的话,顿时羞愧极了,“那时我……” “不怪你。”上官鸿道:“当时你也是为了让我活下去,才骗我说找到了她。” 庄青岭尴尬地笑笑,“那你准备何时去见她吗?” “不见了。”上官鸿摇摇头道:“家里出事的时候,她年纪尚小小,不记事,况且她现在已经成婚了,有了夫君子女,我又何必去打搅她?” 背负仇恨是件痛苦的事,他一个人足够了。 都是有妹妹的人,庄青岭十分理解好友的做法,叹息一声道:“也好,若是我妹妹,我也只想她平安欢喜一生。” 上官鸿想到那个在陆府对自己冷眼相待,警告他离自己兄长远一点儿的小娘子,不由地笑了,“你放心,我在此承诺,日后会将她当作自己的亲妹妹,用性命保护她。” 庄青岭:“?” 怎么这句话听起来怪怪的? 上官鸿见他一脸茫然,约莫还不知道那件事,索性站起身来,拍了拍庄青岭的肩膀,“等你回去后自会知晓,我今日来此是和你道别的。” “你要去哪里?”庄青岭连忙问道。 “天大地大,总有我的归处,上官鸿已死了,从此我便自由了。”上官鸿笑笑,“鸿鹄高飞,一举千里,我想和他一起去看看这天下的湖川山河。” 庄青岭微愣,略带失落地问道:“那我们以后还能再相见吗?你现在叫甚名字?” “会的,山高水长,知音难寻,你是我在世间唯一的挚友,有缘总是会见的。”上官鸿语气温和,“至于名字,现在的我既是卫家人,也是上官鸿,那便叫做卫惊鸿罢。” “卫惊鸿,卫惊鸿,好名字!”庄青岭反复咀嚼了这个名字,随后郑重行礼,“惊鸿兄,一路珍重!”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庄青岭想,他已经接受过一次上官鸿的离去,亦能再一次为他送别。 上官鸿,不,现在应该叫卫惊鸿,闻言也站直身子,叉手行礼,“多谢恒之兄!” 第五十八章:有所求 庄青岭回城时,心中除了感慨之外,还带了些疑惑,他一直觉得卫惊鸿当时说的话有些奇怪,却又想不明白奇怪在哪里。 直到回到家中,见到厅堂里坐着的游老夫人和陆槐的时候,他方才回过神来。 厅堂正中央坐着游老夫人,庄母陪在一旁说话,前不久风光无限的陆郎君也来了,正一边喝着茶,一边同陆管事悄悄地说着话。 而他那古怪精灵的妹妹像是一个做错了事儿的孩子,乖巧地坐在旁边的凳子上,低着头一言不发。 见到庄青岭回来,庄母连忙招呼他和游老夫人打了个招呼,又与陆槐见了礼。 庄青岭这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什么?要在在和陆槐他们一起出远门?” 他的反应太过震惊,也让游老夫人感到一丝尴尬,“此事,确实是老婆子僭越了,但为了这个孩子,少不得要厚着脸皮来求一求庄娘子。” 庄母连忙道:“老夫人说的什么话?我家在在自小承蒙您的照顾,感激还来不及,怎会僭越?” 只是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她还在震惊中没有回过神,“能得游老夫人的眼是她的福气,只是山高路远,在在年纪尚小,我这个做阿娘的属实放心不下?” 其实到现在她也是懵的,原本在家里好好查帐,管事突然跑进来说是游老夫人和陆家郎君前来拜访,她连忙丢下账本去见,却被游老夫人的提议吓了一跳。 庄青岭更是一头雾水,顾不得礼数,连声问道:“好好的怎么要带在在离家?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儿吗?” “此事我也知晓有些为难在在了,可你也瞧见了,陆槐这孩子体弱多病,前段时间又着了凉,身子越发不好了。”游老夫人指着陆槐,心疼之情溢于言表,随后又看向庄青如,赞道:“要不怎么说在在本事大呢?她开的方子比那些庸医好太多,他吃了几日身子便好转了起来。” ”本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儿,只劳烦在在隔几日去陆家把个脉、开个方子便可,可偏偏他自己是个争气的,帮着秦司马破了个大案,女帝隆恩,亲自给他许了个官职,叫他即刻去上任。”游老夫人满脸无奈,“女帝的旨意谁敢不从?好在蜀州有他恩师,倒不算人生地不熟,只是他这身子实在叫人放心不下!” 陆槐听到这里,无奈插嘴道:“已经过去了,老夫人何必再提?” “你少说话。”游老夫人瞪了他一眼,转头又对庄目道:“庄娘子,今儿个当着你的面儿老婆子我托个大,就想让你给个准话,若是能成我自然高兴,若是不成,那便是那小子没那个福气,你只管拒绝,不妨事。” 说着说着,她神色越发悲痛,竟然扯了帕子呜咽起来,“生死由命,且让他自生自灭算了!” 陆槐连忙告罪,“老夫人莫要伤心,哭坏了身子,倒是我的不是了。” 游老夫人拉着陆槐的手,泪水潸然而下,“都怪我啊,早知那案子如此耗费你心神,就不该让你参合,这下好了,你是做了好事救了大半的彭城百姓,身子却累坏了,要是让张公瞧见你如今这般模样,我有何脸面见他?!” 陆槐能说什么,只能柔声安慰起来,说到激动处还咳嗽了好几声。 庄青如暗自翻了个白眼儿,这还演上了,来的时候分明说过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们倒好,理没说多少,情倒是演足了。 那游老夫人也是个妙人,三番五次提起陆槐帮着秦司马破了案子,累坏了身子,可不就是为了让阿娘愧疚吗? 在许明府贪污案之后,上官鸿的事也闹的人尽皆知,顺带着庄青岭为救人差点儿被打断了双腿的事儿也暴露了。 庄青岭被罚抄了一百遍的《孝经》不提,一家人对陆槐等人可谓是感恩戴德,早早递了帖子要去拜谢,却被陆槐以身子不好为由拒绝了。 哪知道他们没去拜见,人家先找上了门,还要把她的小女儿带走。 庄青如还是第一次瞧见游老夫人和陆槐竟然会这般“逢场作戏”,只觉得好笑极了。 然而她的嘴角刚刚勾起,便被兄长察觉到了,她赶忙低下头,露出一副“我也很为难”的样子。 那厢的庄母已经手足无措了起来,于情来说,游老夫人乃是庄家的恩人,这么多年来,两家人虽然不会刻意亲近,但看在庄青如和游瑜的这层关系上,彭城县人多少会给些面子,生意往来上也便利了不少。 于理来说,陆家郎君是她儿子的救命恩人,他们报答也是应该的,且那陆槐看着也是个年轻有为的好郎君,也算是配得上她女儿。 啊呸呸!这又不是挑女婿,她在乱想什么呢?再说挑女婿也不成呐,陆家郎君虽然家世好、人长得俊俏,但是那身子骨实在太差…… 不成不成!她不能往下想了! 女儿是她宠在心尖儿上的人儿,独自离家,跟着一个陌生男子出远门这种事,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游老夫人,按理说老夫人亲自开口本不应拒绝,奈何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实在放不下心,也舍不得。”庄母咬着牙道:“她从小长在我身边,从未离开过,还请老夫人体谅我们夫妻这一片爱子之心。” 她自己倒没那种女儿家不得出门的想法,但是庄父就不一定了,那可是把女儿当眼珠子疼的,恨不得走到那里,便将女儿拴在裤腰带上带着。 游老夫人顿时也不哭了,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罢了,原是老婆子强求了,父母爱子,天经地义,在在那么乖巧,我也舍不得她远走。” 原本开口便已经失了分寸,她又怎好强求于人? “多谢老夫人体恤。”庄母面露感激。 这莫不是已经敲定了?庄青如心里忐忑,立刻给陆槐使了个眼色。 陆槐看出了庄青如的急切,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她莫要着急。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突然传出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庄父苦着脸,大步走了进来,“孩子她娘,大舅兄从蜀州来信了,说是岳父在云游的时候伤了腿。” “什么?”庄母顾不得游老夫人在场了,慌忙接过信,粗略一扫,又放下心来,“还好,不是什么大事,阿耶也真是的,一把年纪了就爱到处乱跑,阿兄也不说说他。” 信中简单地说了薛老太医云游归家的事儿,伤得不是很重,修养一段时间也就好了,现在还嚷嚷着要继续出门找药材去。 “岳父的脾气你也不是不晓得,素来有主见,咱家除了在在,谁敢说他的不是?”庄父说起老丈人也是一脸无奈。 诚然他很感激岳父当年没嫌弃他是一介商户,将女儿下嫁给他,但这并不妨碍他拿这个老小孩儿似的泰山大人没辙。 “咱们还是去瞧瞧罢。”庄父道:“无论如何也得尽尽孝心。” 庄父的耶娘在他很小的时候便因为意外离开了人世,他没有体会过孝顺父母的感觉,对于岳父,他在感激之中还多了几分弥补和敬重,有的时候甚至比所求庄母这个女儿还要孝顺。 庄母却有些犹豫,阿耶受伤,她自然也想回去看望,可如今的彭城县的情况却有些复杂。 那日公堂之上,许明府被许逸胜毒杀,后者因此获罪,而他的死导致彭城县里里外外都被秦司马惦记上了。 大小官吏从上往下,都被调查了一遍,他们这些商户也没好到哪里去,家里的铺子店面全都被彻底查验了好几次。 加上连日的大雨,让彭城县受灾的百姓越来越多,秦司马有心救济,但常平仓、义仓的粮食加起来都不够灾民嚼用,从别处调运也来不及。 好在这个时候徐州刺史回来了,带来了女帝的旨意,允许官府从商户手里花大价钱购买粮食,用作赈灾救济。 庄家因此忙的脚不沾地,这个时候如何能走开? “那也不能不去!”庄父道:“咱们没时间,好歹也得让孩子们跑一趟。” 庄青如眼睛一亮,好家伙,这不是量身为她打造好的借口吗?原来陆槐说的办法就是这个啊。 要知道大舅舅一家便在蜀地生活,正是陆槐要去上任的地方。 可是她也觉得有些奇怪,明明梦中的这个时候,外祖是从南州来接她的,怎能会回到蜀州呢?莫不是她改变了庄家的命运走向,也让外祖有了不同的选择? 想到这里,庄青如连忙上前一步道:“阿耶阿娘,不如让女儿去罢。” “你?”庄母和庄父垂眼看向她。 庄青如暗地掐了一把大腿上的软肉,面露心痛,“外祖受了伤,女儿实在忧心,不去瞧瞧心中难安,我若是去照顾几日,也算是替耶娘尽了孝心,待耶娘忙活完,再去也不迟。” “这样也好。”庄父连连点头,还是女儿脑子转的快,这法子可不就是两全其美吗? 再说了,岳父向来喜爱女儿,有她提前去哄着,也许见面时,岳丈就不会说道自己了。 说来也可怜,庄父对岳丈百般尊敬,岳丈却看不惯他,总是嫌他不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什么都听后宅夫人的。 听夫人的怎么了?听夫人的能挣大钱! 第五十九章:当局人 “我也去。”庄青岭听到这里也坐不住,立刻站了出来。 “不成,你的腿还伤着呢,舟车劳顿你受不住的。”庄青如摇摇头,拒绝了。 话都说到这里,一家人也不好再说什么,眼下这是最好的办法。 这时候,游老夫人却激动起来,“哎呀,这可不是巧了吗?”她杵着拐杖来到庄青如的身旁,拉着她的手道:“原来你外祖家也在蜀地,那可正好,老天爷都给你们一道远行的机会!” 庄母庄父对视一眼,后者的眼里闪过一丝迷茫,“啊?” 庄母忽然想起方才游老夫人好像说过,陆槐要去的地方正是蜀地。 “庄娘子,在在一个人去少不得要操心,不如和他们一道罢?我家那小子也要跟着一起去,路上也有个照应。”游老夫人满脸堆笑,“你便是不放心这小子,也得信我游家的教养。” “游老夫人严重了,陆郎君是张公的弟子,游郎君又是在您身边教养长大的,我自然是信的。”庄母连忙道:“就是……就是……” 就是她怎么感觉那么凑巧呢?像是有人安排好了一样。 “哎呀哎呀!庄娘子你就放宽了心。”游老夫人继续劝说道:“你晓得,老婆子也是有私心的,这一路上就劳烦在在照顾陆槐了!” 她一脸微笑地拍了拍庄母的手,一锤定音。 徒留下一脸迷茫的庄父,是他多心了吗?怎么感觉他的宝贝女儿要被一个野小子拐跑了? …… 将忧心忡忡的庄父庄母安抚好后,庄青岭和庄青如又担当起送客的角色,将游老夫人和陆槐送出了庄家的大门。 刚出门外,游老夫人毫不犹豫地卸下脸上的笑,没好气地冲陆槐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她心里气着呢! 起初陆槐拒绝庄青如给他调养身子的时候,她还暗自说过这孩子不知轻重,却不想这两人竟然背着她有了联系,一个治病一个救人,配合的那叫一个天衣无缝。 现在有求于她瞒不住了,她还被蒙在鼓里呢! 若不是看在张公的面子上,她怎肯拉下一张老脸,跑到这里来配合他们演一场“求人”的戏码? 陆槐和庄青如被游老夫人瞪的不好意思,一个个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将她送上了马车。 庄青岭的脸色更加难看,眼底漆黑如墨,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将游老夫人哄走。 “哎呀,我想起来马车的轱辘坏了一只,我先去修理修理,回头再来接阿郎。”陆管事见势不妙,游老夫人前脚刚走,后脚他便一拍脑袋,给自己找了个合适的借口溜了。 庄青如没察觉到兄长的怒火快要烧到眉毛了,对陆槐道:“我外祖父当真伤到了腿脚?严重吗?” 虽然她想到此事有诈,但心里到底还是有些担心。 “薛老太医没事。”陆槐道:“他确实回到了蜀州家中,起夜时叫门槛绊了下脚,肿了两日便好了。” 庄青如听罢,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道:“我是答应同你一道去蜀州,但这法子未免风险太大了,叫我阿耶阿娘知道你设计诓骗他们带走我,即便是你身份贵重,少不得也要被他们怪罪。” 陆槐拧了拧眉头,颇为无奈道:“某也没想到先生竟然想出此等法子。” 自从知道庄青如和薛太医的关系后,他便给先生写信,请他帮忙留意薛家的动静,薛太医和先生算是故交,通过薛家的关系,不久前顺利地和薛老太医联系上了。 薛老太医一听说张公寻他,立刻放下手中的药杵,颠颠儿地从南州赶回了蜀州。 而在知道许明府想对庄家人不利的时候,陆槐已经做好了将庄家人送去蜀州避难的准备,理由便是薛老太医受了伤。 没想到许家之事突然爆发,原先的计划没有用上,倒让庄青如白捡到了一个合适的离家借口。 庄青如也感觉到头疼,赌气抱怨道:“要不是为了保住你的小命,我何必要吃这份苦头?” 耶娘要问罪起来,她这个始作俑者必然首当其冲。 陆槐不甘示弱地回她,“各有所需罢了,某固然想着你能救某性命,但你不是也想见先生吗?” 庄青如沉默了,虽然这件事两人早就商量好了,可现在她总感觉自己像是被人缠上了似的。 这陆槐自打发现了自己会医术的秘密后,像是摊牌了似的,说话做事从不避讳她,那叫一个坦然以待。 搞的庄青如都看不出他到底是城府太深,还是像他兄长一样单纯无辜。 突然,庄青岭冷飕飕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们两个说话的时候,有没有想着我还在你们身后。” 庄青如怔住,僵硬着身子扭过头去,却见兄长正双手抱拳,目光炯然地看着他们,那脸色几乎快要黑成煤炭了。 “阿,阿兄,你,你不是去陪阿娘了吗?”庄青如被吓得一个趔趄,后推几步,差点儿掉下台阶。 好在陆槐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才叫她避免当众出丑。 “哼,怎么?怕我和阿娘告状?”庄青岭不好批评陆槐一个外人,便直接对着妹妹怒吼道:“你说哪家小娘子敢像你这般胆大包天,跟生人一起骗自己耶娘?怎么?嫌家里的米粮不好吃,要去蜀地吃些酸的苦的?” 他一边摁着妹妹的额头,一边拿眼悄悄睨着陆槐,指桑骂槐之意不要太明显。 别以为他不知道,妹妹这样做定是陆槐从中撺掇的?想不到这陆槐看着人模狗样,骨子里却坏的很,小娘子也是能随意诓骗的吗? “阿兄你多虑了,我们是有要事!”庄青如挪开兄长作乱的手,没好气道:“你妹妹就这般容易被骗?” “那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今儿个就在这里听你狡辩?”庄青岭道。 狡辩什么的,未免太直爽了些,庄青如清了清嗓子,还没开口便被陆槐拦住了,“这件事因某而起,某来向兄长解释。” 庄青岭刚想问谁是他兄长,拉关系也没用,却对上陆槐认真的眼神,到底没好意思打断他。 “事情是这样的……” 许明府事出之后,秦司马立刻派人查封了许家,并向女帝递了请罪折子,女帝深感痛心,当即将徐州刺史派回来主持大局。 徐州刺史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官吏了,原本这件事没发生,他应该可以在任期结束之后调回洛阳,现在好了,许明府之事一出,少不得他要落个治下不严之过。 这也就算了,偏偏许明府已死后不久,孙郎中竟然也在牢中自杀身亡,正仓的粮食从此不知去向。 这个时候,邱县丞也站了出来,状告孙郎中利用职务之便,强行夺了他协管正仓之权,并为一己之私利,下令诛杀了原先正仓所有的守仓差役,其中就包括他的妻弟。 众人这才知晓,原来正仓遇贼之事乃是孙郎中为了铲除异己种下的果。 也有人曾私下说过许明府和神都来的官吏有勾结,恐其中有人插手,然而这些人无一例外,不是突然丢了性命,便是再也开不了口。 徐州刺史本来高高兴兴地去洛阳述职,回来时不但被女帝痛骂一场,还要收拾许明府留下的烂摊子,更气愤的是,秦司马因为此事入了女帝的眼,加官晋爵已成定数。 若说唯一能叫他高兴的,便是徐州的雨终于停了,在民间官府的通力合作下,徐州百姓顺利度过此次危机。 庄青如有的时候在想,梦中的许明府若不是那般急着对庄家下手,也许熬过这段时间,正仓之事也许会继续隐瞒下去。 所以说人若是做错了事,恐惧会成为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么说,许明府确实想谋害咱们家的家产,只是先叫陆家郎君和游家郎君发现了,咱们家才能躲过一劫?”庄青岭问道。 “可以这么说。”庄青如和陆槐对视一眼,道:“我们就是因为发现了许明府想使坏,才去找秦司马状告了他们。” 庄青如觉得有些事还是要和兄长透露一二,她马上要离开家,彭城新来的县令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兄长若是能多个心眼儿,也不算坏事。 除了梦中的事,庄青岭算是庄家第二个知道他们在死亡线上游走过一回的人。 庄青岭抚了抚额头,“可那此事不是结束了吗?你和陆……陆家郎君为何还要去蜀州?” “兄长说笑了。”陆槐插嘴道:“事情若是能到此了结倒好了,可惜啊,天下的恶人从不会因为好人的让步而后退,他们只会得寸进尺。” 陆槐和游璟的做法让藏在许明府背后的人损失惨重,虽然他不明白为何在那之后,丘将军的人便消身匿迹了,但总归暗处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们。 邱县丞的反扑也好,孙郎中的自杀也好,还有那个杀了自己亲父、已经半疯癫了的许逸胜也罢,幕后都有一双手在操控着他们。 “某的恩师张公在得知此事后,给洛阳去了一封信,请他的好友帮忙以嘉赏为由,为某求了一个官职,将某调到蜀州,放在眼下。”陆槐道:“终究是某惹到了不该惹之人,让先生费心了。” 身为当局之人,陆槐和游璟都很清楚一旦此事爆发后,丘将军的人定会记恨上他们,而他们势单力薄,只能避开。 远离彭城便是最好的法子。 张公虽然势微,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丘将军的人也不敢对他们下手。 第六十章:远行时 “这才是你要去蜀州的理由?”庄青岭大惊,“可这与在在何干?是因为……因为我们?” 庄青岭原本想说莫不是因为妹妹也在那些人面前露过面的缘故?可庄青如从未在人前开口,又是一个女儿身,那些人怎么也找不上她啊? 那么能让她在意的,也只有他这个兄长和耶娘了。 “阿兄,我想去见张公。”庄青如认真道:“我不知道那些人会不会继续对庄家下手,但若是有可能,我想将这个危险扼杀掉。” 庄青如在说这话的时候,眼底闪过一丝决然。 她一直以为梦中庄家的惨剧是许明府一手造成的,可如今看来,庄家危难的源头在那丘将军的身上,他只要一日得权,那庄家头顶上的刀便一直悬着。 也许会伺机报复,也许会阴谋重来,可无论是哪种都不是她想看见的。 所以在陆槐提议和他一起去见张公的时候,她略想一想便同意了,现在朝廷上能和丘将军对抗的人寥寥无几,而愿意站在百姓一方的更是少之又少,她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要是她没有记错,梦中的张公很快便会再次得到女帝的重用,正是铲除丘将军最好的机会。 “可你只是一介女流,这些是我们男子的事。”庄青岭心疼妹妹之余,也对自己的无能产生深深的愧疚,“都怪我这个做兄长无用……” 这些原本该是他来做的,可从头到尾他就像个只会拖后腿的累赘,卫惊鸿也好,妹妹也罢,他们都在默默地护着他。 “阿兄,这话你可说错了。”庄青如笑笑,“谁说女子不如男儿?咱们女帝都能成为一国之主,妹妹为何不能顶天立地?阿兄不必自责,妹妹希望阿兄能一直保持着良善之心。” 庄青岭纵有万般愚钝、百般不好,但庄青如却能在他身上看到文人纯粹的风骨,那是一种自古以来文人墨客身上便带有的纯良。 他们谦卑爱人、自律自强,即便这世间破碎万千,他们总是和善的眼睛看向世间种种,这并不是愚昧,而是一种对“人之初,性本善”最美好的追求和期盼。 庄青如想,这世上总有穷凶极恶、自私自利之人,可与之相对的,也有那种舍己为人、行善积德之辈。 也正是因为有他们的存在,她才会觉得这个世界总有美好的地方。 …… 去蜀州的事情就这么敲定了下来,趁着徐州刺史忙于善后,陆槐决定收到了洛阳发来的官印后便立刻出发。 于是又隔了几日,赶在夏日最热的时候,陆槐终于选好一个合适的日子。 这日天色将将亮起,空气中还带着泥土的芬芳,彭城县的城门外,来来往往的客商百姓早已在门口等候。 庄青如连婢女立冬都没带,安抚好哭哭啼啼的庄父和担惊受怕的庄母,拉着兄长直奔城门。 这一次去蜀地的人不算多,但也不少,庄青如到城门的时候,游璟早早地等着了。 见庄家的马车停下,庄家兄妹出现在视线里,他懒洋洋地见了礼,看了一眼她身后的马车道:“就这点行李?” 庄青如跳下马车,慢吞吞道:“我此次是去外祖家,何必费心准备行李?” 她和他们这些去当官儿的人不一样,她是去伺疾的。 “连个婢女都不带,路上莫要叫苦。”游璟又道:“莫不是你路上只和张承安作伴?” 庄青如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抹淡笑:“这便不劳你费心了,只是路上你莫要求我便好。” 游璟被这话怼的莫名其妙,正想问询,却见妹妹游瑜匆匆忙忙赶来,手上还提着一大包点心,他想也不想伸手要接过,嘴里不忘道:“不是说了不用准备这些?” “在在!”游瑜直接越过兄长,将手里的点心送到好友的手里,“这是我特意去荣宝斋给你买来的点心,你路上吃。” 庄青如接过点心,抱在怀里,只觉得心里暖暖的,眉眼弯弯道:“放心,我定好好享用!” 荣宝斋的点心是彭城县最好的,平时供不应求,这个时辰天色尚早,荣宝斋还没开门,想来这点心费了游瑜不少心思弄来。 游璟被妹妹的“重友轻兄”给气笑了,举着扇子敲了敲游瑜的头道:“你是不是忘了,你兄长我也是要远行的人!” 游瑜捂着额头,瞪了他一眼,“在在第一次出远门,我担心些不是应该的吗?阿兄你莫要胡闹,你可是要去替咱们家重振门楣的,对了,祖母让我捎带句话,叫你好好照顾好陆家兄长和在在,还有承安小郎君,少一根头发丝拿你试问!” “为何?”游璟不干了,“我是去做县丞的,又不是去做他们下人的。” “谁叫你年纪最大!”游瑜理直气壮道:“你好意思让承安和在在照顾你吗?” 年方二十三的游璟只觉得心口被扎了一刀,郁郁寡欢地背过身子,独自生闷气去了。 庄青岭看在眼里,惴惴不安的心总算是安定了许多,他抬起手,细心地替妹妹整理着鬓发,“去了蜀地记得先去找外祖和舅舅,有什么难处也要和他们商量,莫要胡来!还有,记得常给家里写信,等这边忙差不多了,阿兄便去接你回来……” 这样的话庄青岭已经说过好多次了,但每次看见庄青如都忍不住再念叨几次。 那日他们开诚布公谈过之后,庄青岭清楚地知晓了妹妹这次去蜀州的目的,为了庄家,他说不出阻止的话,但对妹妹小小年纪便要为家里操心的事儿,总觉得愧疚又心疼。 他时常在想,若是自己再用功些、再有本事些,是不是妹妹就不用那些幸苦了? 庄青如岂能不知兄长所想?她抬眼冲兄长一笑,道:“妹妹这一去,家中便交由兄长照看了,还请兄长务必记住我们那日说的话。” “好,你放心便是。”庄青岭重重地点点头,经过了那样的事,他若是再不长些心眼,岂不是浪费了妹妹的苦心? “游郎君,小妹便劳烦你照顾了。”庄青岭感慨完,冲着游璟郑重行了一礼,“她年纪小,甚少出远门,若是有得罪之处,还请游郎君多担待些。” 郁闷了好半天的游璟回过神来,睨了庄青如一眼,笑道:“恒之兄哪里的话,她既是你的妹妹,那我便将她当作亲妹妹照看便是,还请恒之兄放宽心。” 类似的话,庄青岭似乎也听到过,虽说妹妹有人照顾是好事,可他总觉得有好些人想同他抢人似的。 庄青如看出了游璟眼底的调侃之意思也不恼,心想,等路上有他求自己的时候。 她可是听游瑜说过了,请上官鸿入府贺寿的银钱游璟虽然给了,但游老夫人感动于孙儿的孝心,私下补贴了不少。 加上卖给陆槐那盆白雪塔的银钱,游璟的钱袋子鼓囊的厉害。 反倒是她,赔了夫人又折兵,可谓是损失惨重。 一行人守在门口说了好些话,等日头快要升起的时候,陆槐这才带着张承安姗姗来迟——陆管事昨日已经提前出发,给他们探路去了,只等着在驿站汇合。 “你们这是将陆家搬空了吗?”游璟瞪大眼睛,看向陆槐身后用木架、油布等物包裹好的马车, 加起来比他和庄青如带的都多。 张承安黑着脸跳下车,指着陆槐道:“你问他?带什么不好偏要带他那些花儿草儿的。” 陆槐一脸满足地同他们见了礼,慢悠悠道:“这些花儿都是我费了不少心思淘换来的,丢了岂不可惜?不如一并带了去。” 当初在洛阳的时候,陆槐便养了不少名花,奈何先生骤然被贬,他只能将花儿急匆匆送人,到如今还可惜着呢。 这一次他得了教训,早早做了准备,说什么也要将他的宝贝花儿带上。 庄青如在陆家做婢女的时候,就看出了陆槐爱花之深,但喜欢到去哪里都要带上的,她还真没见过。 不过这是个人喜好,人家有本事带她也不好说什么,只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离他的花儿朵儿远些,打碎了一盆她都赔不起。 “等到了蜀州见到阿耶,我定第一个告你的状。”张承安气呼呼道。 陆槐才懒得和小孩子争辩,环顾一周,随口问了句,“人都到齐了吗?” 见众人点了点头,他这才挥了挥手,“既是如此,那我们便走罢。”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庄青如等人再次与亲人挥手道别,随着百姓一道踏上了运行之路。 一刻钟后,庄青岭看着远去的马车,擦拭着泛红的眼角。 好友离去,妹妹远行,这偌大的彭城县似乎没了往日的喧闹,孤寂的叫人害怕。 突然,他眼光一闪,看见最末尾的马车上,一只手探了出来,冲他挥了挥,那双手雪白纤长,五个手指微微弯曲,又努力地想伸直。 手腕处一个柳枝缠绕的手环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醒目,像是在与他依依惜别。 庄青岭微顿,突然想到了卫惊鸿那日说的话,突然会心一笑。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真好,他感觉自己的心突然松快了起来,他说的对,有缘总会见的。 “游小娘子,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去罢。” “啊?那麻烦庄家兄长了!” “不麻烦,我也得照顾好游兄的妹妹。” 第六十一章:卫惊鸿 彭城县的官道上,陆槐等人的马车浩浩荡荡地使向远方。 不远处,几个人站在树荫下目送马车离去。 一个侍卫从阴影处走了出来,躬身道:“回慕容先生,已经查明那两个小娘子确实是临城公主和她的贴身侍女寇召。” 慕容澜举目望去,静静地看了许久,方才开口,“叫人盯着她们。” “喏,只是……”侍卫不解,“为何不将公主带回去?女帝已私下发布召令寻找公主,况且因为公主,先生牺牲了许明府和孙郎中,连胡都尉惨死之事都不再计较……” 慕容澜冷眼看向他,“你是在忤逆我?” 侍卫毫不犹豫地跪下,“属下不敢!只是此次损失惨重,属下忧心主子那里不好交代。” 若是让他说,不如直接将这几个人杀了,再将公主送回皇宫,不但不留后患,还能在女帝面前讨一个好脸面。 慕容澜冷哼一声,“杀人容易,善后却难,光是一个许明府已经叫我们费了不少心神,此时不宜再生事端,况且公主和他们在一起,若是伤了她,你我这条命都不够抵的。” “她不过是一个公主,真叫她发现了也不是大事。”侍卫脸色一冷,“咱们只需……” “蠢货!”慕容澜暴喝,“你以为临城公主受宠爱只是因为她是皇女吗?当年先帝在世,正值内忧外患,公主降生之日,临城突然收复,钦天监断言公主乃是天降祥瑞,她在的一日便能福泽天下。” “前不久胡人求亲,求的正是这位公主,引得女帝暴怒才改为送胡人公主下嫁皇室。”慕容澜语气凌厉,“公主若是发现了端倪,随意在女帝面前说几句话,便有我们好果子吃,若是出了事儿,别说你我,便是整个彭城县的百姓都不够给公主陪葬!” 侍卫立刻跪了下来,“属下知错,还请先生责罚。” “此事莫要再提!”慕容澜道:“收起你那些小心思,胡都尉之死乃是他自食恶果,怪不得旁人。” 斥责完,他的语气渐渐缓和起来,“你是胡都尉的人,我知道你不甘心我放走了上官鸿,若是你想替他报仇,日后有的是机会,切莫要误了主子的大事。” 提起主子,侍卫匆忙掩去心中的恐慌,低声道:“喏!” 慕容澜撇过头,再次看向远方,不一会儿,消失在了原地。 …… 这是不是庄青如头一次去蜀州,但炎热天赶路确实确实有些吃不消,一行人在走走停停之后,终于在夜色降临前赶到了和陆管事约定好的客栈。 “阿郎可算到了!”陆管事早早等在客栈外,见他们到了方才松了一口气,上前扶着陆槐下了马车。 天气燥热,陆槐的身子有些脱力,当下也不推脱,在陆管事的搀扶下到了客栈里。 即便是这样,他也不忘吩咐小厮豆子将他的宝贝花儿照看好。 庄青如一阵无奈,想着待会儿给他把个脉,或者开副药浴方子解解乏,免得蜀州还没到,他先倒下了。 陆管事已经将整间客栈包下了,众人各自选了个厢房,收拾行李住进去便可。 趁着众人收拾的功夫,张承安见缝插针地给庄青如上起了眼药,“我就说他矫情不是?连累的我们都不能骑马赶路。” 实际上带着那么多行李和大小病人,马儿是肯定骑不了的。 “你这两日是怎么回事?”庄青如撑着下巴反问道:“陆槐又惹到你了?” 别以为她看不出来,张承安这小子一路上都不对劲,准确的说他已经不自在好久了。 被庄青如戳穿了心思,脸皮薄的张承安有些尴尬,吞吞吐吐好半天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若是不说,便不拿我当好友了。”庄青如“威胁”道:“别忘了,咱们可是有过‘烤鸡’之交。” 张承安想到庄青如还是“小青”的时候,两人偷摸着打牙祭之事,终究还是没忍住破了功,“惹我的不是他,是你!” 庄青如大呼冤枉,“我怎的就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儿?” 张承安的眼神里立刻充满了怨怼,“你和陆槐联手揭发许明府的事儿怎么说?连游璟都知道的事儿就瞒着我,真拿我当小孩子不成?还有这一次去蜀州,若不是陆伯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你也要去。” 张承安越说越难过,跺了跺脚道:“你,你就是觉得我比不上陆槐!” 庄青如一拍脑袋,料想了无数可能,怎么也没想到这孩子是觉得自己这段时间被忽视了,委屈着呢。 “噗嗤”一声,笑声传来。 两人扭头一看,却见抱着被褥的卫惊鸿站在他们身后闷声笑着,也不知听到了多少。 羞愧又好面子的张承安脸色瞬间涨红,狠狠地瞪了庄青如和卫惊鸿一眼,扭头跑开了。 卫惊鸿连忙腾出来一只手作揖,“某并非有意偷听,路过,路过罢了。”说完,又忍不住促狭道:“庄小娘子秀外慧中,聪明伶俐,连张小郎君都倾慕不已。” “他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哪里来的倾慕不倾慕?”庄青如在见到卫惊鸿的一瞬间,脸色变淡,“倒是卫郎君龙章凤姿,引得我那傻乎乎的阿兄将你视为知己,殊不知他眼里的鸿郎君一句真话都不曾和他说过。” 与其说张承安对自己有什么暧昧心思,还不如说他是年纪小,心思重,有些患得患失。 庄青如在陆家做婢女时,和他在一起聊天说话,痛骂陆槐,张承安觉得有了伙伴,自然高兴。 可后来庄青如忙着救庄家于水火,渐渐和他疏远了些,张承安觉得自己被忽视了,这才闹起了别扭。 但对于卫惊鸿,她便没甚好脸色了,即便是陆槐答应带着他一起去蜀州,庄青如只要想着他利用过兄长之事,便高兴不起来。 是的,利用,卫惊鸿利用了庄青岭。 卫惊鸿垂下头,几乎将脸埋在被褥中,似乎也要将他的不堪过往一并埋藏起来。 “我仔细想了许久,从你在仙鹤楼的时候,应该就开始算计了罢?”庄青如装作没看见他失落的样子,自顾自道:“你在仙鹤楼故意闹出动静,想引起许逸胜的注意,好叫他能记住你。” “后来我兄长替你出头,陆槐和游璟又帮着你们化解了此事,你一计不成,便想法子接近许明府,好顺利进入许家,即便那时候游家没有毁约,你也会想法子离开游家,是不是?” 见卫惊鸿不说话,庄青如继续道:“你在许家顺利见到了你的仇人,可是你不能直接杀了他,得找个合适的理由接近他,于是在雩祀那日,你约见了兄长,又拜托小沙弥指引我们去了那僻静之处。” “你知道自己贸然接近陆槐会招来他的疑心,便想着让我和张承安替你传话,后来陆槐和游璟找你帮忙,也顺理成章了。”庄青如丝毫不给卫惊鸿面子,冷声道:“只是我那单纯的兄长还以为你真的在为他着想。” “我……”卫惊鸿瞥过眼,轻声道:“我固然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可也想着能救庄家。” 这便是承认了,庄青如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升起了一股怒气,“你想报仇我不怪你,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为了保住性命利用阿兄!我兄长做错了甚?他为了救你他只身闯入许府,差点被打死!” 卫惊鸿不说话了,他没想到自己藏了一层又一层的心思会被庄青如看透,只道:“那时,我并没有想着能活下去。” 他道:“在进入许府的时候我就没想活着出来,利用你们,也不过是想着不能让我的死白费,即便是用我的性命来抵,我也要将胡都尉的罪行公布于众。” 他并不认为自己能以一己之力杀了胡都尉,他想的不过是以自己的死为祭,让张公的弟子插手此事。 只要许明府贪污之事暴露,那和他狼狈为奸的孙郎中、慕容澜和胡都尉都会被牵连,而“协助他们办案”的上官鸿死在胡都尉的手中,怎会不能引起他们的愧疚和重视? 只是他没有想到那胡都尉被慕容澜喝斥之后,碰巧发现他不在厢房,他的解释并没有说服胡都尉,反而激起了他的怒火。 按照卫惊鸿的设想,他应该死的轰轰烈烈,让彭城县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而不是被掐死在无人知晓的后宅,尤其是胡都尉当时口出狂言,扬言割下他的耳朵珍藏。 卫惊鸿想到耶娘和外祖的死状不由地心生怒火,奋起反抗将胡都尉推开。 胡都尉不慎撞倒在墙角,就此一命呜呼! 这些真相庄青如已经听陆槐说过一遍,也曾试着想起梦中的上官鸿到底做了什么。 可惜她想了一遍又一遍,只记得卫惊鸿和兄长的传言流出后,卫惊鸿被教司坊的人关了起来,直到后来被一个大人物看上带走了。 后来确实有过关于他的传言,说他意图杀害朝廷命官之类的,可那个时候庄家已经自顾不暇,哪里有空理会旁人之事? 但这倒是让庄青如想起来另一件事,梦中的陆槐在庄家遭难后,能快速将许明府捉拿归案,除了自身和游家之外,还是因为有贵人相助,暗中给他送足了证据。 这个证据,会不会就是梦中和现实中的卫惊鸿都找到的账本? 第六十二章:心事乱 “罢了,事情已经过去,兄长都不曾说甚,我何必揪着不放?”庄青如突然停了问到底心思,不愿意去试探梦中的真相,只道:“兄长既然视你为知己,还望你日后真心相待。” 都说难得糊涂,庄青如有时候在想,若是她没有看出卫惊鸿的算计,是不是不会那么纠结? 她下意识地想,陆槐将此事告知她,究竟是想让她看到什么?又希望她会怎么做? 卫惊鸿闷声道:“我已经没了亲人,身旁也只有你和恒之了。” “你妹妹的事……”庄青如犹豫了下,“节哀。” “已经过去了。”卫惊鸿抱紧了怀中的被褥,“早在那些人闯进我家的时候,她便和阿娘一道死于非命,只是我一直不愿意相信罢了。” 因为承受不住失去所有亲人的痛苦,他才会在脑海里臆想出一个失踪多年的妹妹,可惜啊!那时候的他抱出来的不过是一具僵硬了的尸体,妹妹早已死在了那场刺杀中。 在差点儿死掉的那一晚,他编造的梦终于醒了。 卫惊鸿道:“我本不想骗他,可你兄长是个纯粹之人,若知晓我妹妹不在了,他定会为我难过,与其这样,不如叫他安心。” 庄青如听罢,在心里默默地为兄长叹了一口气,总觉得太单纯也不是甚好事,是个人都能骗一骗他,也不知道他日后会叫哪个小娘子骗了去? 这时候,楼下忽然传来叫嚷声,似乎有人在大声争辩着什么。 卫惊鸿见她神色有变,贴心道:“许是楼下出了事儿,我先将被褥放回厢房,你快去瞧瞧罢。” 庄青如此时听到了楼下的声音出自谁的嘴巴,算起来还与她有干系,也不推辞,转身下了楼。 卫惊鸿见她离开,漆黑的眼眸里绽放出了一抹亮光。 这些事一直是他心里的坎儿,如今叫庄青如揭穿,他不觉得难受,反而释怀了许多。 他终于可以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活下去了。 杀害他耶娘的胡都尉已经死了,挥起屠刀的人是他,可下命令的人才是真正的凶手啊。 陆槐等人救了他,他愿意用余生来回报他们的恩情,若是有一天能亲眼见到胡都尉背后的那个人绳之以法,此生便当真无憾了。 …… 庄青如下楼的时候,发现客栈里面热闹的厉害, “你说什么?你们也要去蜀州?”游璟指着某处,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 “是啊。”临欢一边咬着烀饼,一边拿眼瞪他,“不许用手指着我!” 游璟气极,“你不好好地归家,跟我去凑甚热闹?你可知晓我是去做甚?” “知晓啊!”临欢嘴巴里塞的满是饼子,鼓囊道:“不就是一个小县丞吗?有甚好得意的?” “你,我都说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你跟着我也没用。” “是不是得我说了算,你要么跟我回洛阳磕头赔罪,要么我就跟去蜀州,烦死你。” “你这小娘子怎么如此不讲理?” “哼!我又没打算和你讲道理,是你平白来招惹我。”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的不可开交,寇召捧着饼子,默默地咬上一口。 真别说,有好戏佐着就是下饭。 “临欢是接受了我的邀请去蜀州做客的。”见两人快要打起来,庄青如不得不下来做个和事人。 “庄姐姐。”临欢一见到庄青如,连忙丢下饼子擦了擦手,跑过去抱着她的胳膊,冲游璟做起了鬼脸,“你听见了没,我是和庄姐姐一起的。” “庄青如,你是故意的?”游璟不满道:“她一个小娘子,跟我们到处跑做甚?你快将她送回家去。” 庄青如看了寇召一眼,道:“她们已经给家里送了信,言明要跟我们去蜀州之事,你无需担心。” 寇召默默地点了点头,信已经送去了京城,这个时候应该到了女帝的手中,女帝若有指示,自会派人送去蜀州。 游璟腾然站起身,脸色不愉地看向庄青如,“她……身份不明,你莫要惹事上身。” 庄青如对上他严肃的眼神,盘算着他猜出临欢身份的可能,颔首道:“我晓得。” 她对临欢好,是因为她突然想起梦中的临欢在“微服出巡”彭城县后,便回到了皇宫,约半年后,她突染恶疾,猝死在了宫中。 那时候,她已经被外祖接到了蜀州,公主薨逝,百姓哀悼,民间半年不得嫁娶,舅舅家的表兄也因此推迟了婚期。 庄青如在想起此事后,替临欢把过脉,脉象康健有力,不浮不沉,她无法相信这样的一个活泼的小娘子会因为突染恶疾而死。 与其让她重走旧路,不如和她一道去蜀州,也许能避免那猝死的命运。 游璟深深地看了一眼庄青如和临欢,转身上了楼。 临欢看着他阴郁的背影,悄悄地吐了吐舌头,心虚道:“庄姐姐,你不会怀疑什么罢?” 她不是故意骗她的,真要说她是当朝公主,她们肯定不会再也把她当作寻常小娘子相处,搞不好还会将她送回皇宫。 这段时间在庄家的日子过的实在太潇洒自在了,她还没玩够,也不想回到那个无趣的宫里。 庄青如摸了摸临欢的头发,柔软细腻的触感和她们这些糙养的就是不一样,“没有,你能有甚身份?不过是来找未婚夫的小娘子罢了。” 临欢的眼里突然迸发出极大的喜悦,高兴道:“庄姐姐,你最好了!” 寇召再次捂脸,突然觉得公主出来走走也是好事,多见见世面,也省的以后叫旁的男子花言巧语哄了去。 因为这句话,临欢缠着她聊了好久好久,直到明月高悬才在寇召的劝说下放她回去歇息。 庄青如如释重负,抹了一把不存在的虚汗,心想,这小公主缠起人来也是够累的,希望日后游璟能挺住。 在回到自己房门前的时候,庄青如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不等她想起,她的手已经敲响了陆槐的房门。 陆槐的厢房和她的只隔了个张承安,庄青如敲了好几下,房门才被人打开。 一开门,双方都愣住了。 陆槐似乎才将沐浴完,宽大的衣袍松松垮垮地拢在身上,脸颊被热气染红,泛着点点水气,眼眸里还带着懵懂散漫的迷醉之意。 庄青如见到陆槐从来都是风光霁月的君子样子,即便是在床榻上病着,也不失风度和规矩,这样迷茫懒慢的神情,她还是第一次瞧见。 就,怪叫人想欺负的。 “你……”陆槐还以为来的是陆管事,乍见是庄青如,顿时有些尴尬,“不知庄小娘子寻我何事?” 庄青如回过神,垂下眼,掩去眸中的惊异,灵机一动道:“也没甚大事,就是想问问你身子好些了吗?” 看到陆槐“娇弱”的样子,她突然想起来要给他把脉准备药浴的事儿。 “上次给你的方子差不多该吃完了,我来给你把个脉,换个方子。”想起大事,庄青如脸色正常了许多,她对着陆槐伸出了手,“把手伸过来。” 陆槐看了看周围紧闭的大门,不消说他也能猜出来此刻有不少人隔着墙板,竖着耳朵听着。 “在这里?”他问道。 “不成吗?”庄青如蹙眉,“去你房间?可你现在这副模样不大好罢?” 若是陆槐非要坚持,她也不是不能进去,就是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其中一个还衣衫不整什么的…… 庄青如果断拒绝,“不成,万一要是有了歹毒心思,吃亏的是你。” 陆槐:“……” 他似乎听见了隔壁厢房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 他无奈地伸出手,“以后,莫要对男子说这样的话。” 庄青如说完便后悔了,恨不得自打嘴巴,她窘迫万分地抓住陆槐的手腕,随意探了探,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无异,“那个,脉象平和,是有些劳累了,明日若是感到不快,就让马车再慢些走。” 说完,便迫不及待地甩开。 好家伙,她就不该这个时候来找他的。 陆槐点点头,收回手后藏在了衣袖下,掩去了手腕上了凉意。 他的身子向来承受不住长途跋涉,刚到彭城县时便病了两个多月,今日虽然没有走远,可太阳实在太毒了,倒是比寻常幸苦些。 “等见到了外祖,我会请他替你瞧瞧。”庄青如又道:“外祖虽然有些固执,但本事却比我大多了,定能医治好你。” “……多谢。”陆槐听见自己的声音。 两人说完之后,就这么相顾无言站了许久。 直到隔壁房间的咳嗽声惊扰了彼此,庄青如这才后退一步道:“那我先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陆槐乖巧地点点头,“好。” 回到房间后,庄青如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陆槐的样子反复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搅的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突然去找他,不见到他心里又难受的紧,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是因为什么? 难道是因为自己骤然离家,心里不舒服?还是说因为卫惊鸿的事儿,她想的太多了? 第六十三章:新津县 蜀州,新津县城外。 一行人紧赶慢赶后,总算在七月尾到了新津县地界,这一路可谓是历尽波折。 游璟和临欢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对付,一路上吵闹的厉害,寇召在前期拿剑威胁了前者几次后,后面果断选择了无视。 陆槐受不了颠簸,身子时好时坏,但这次有庄青如在,倒比之前赶路时要好上许多。 而庄青如除了忙着给陆槐养身子之外,闲暇时还要哄一哄张承安那小子。 唯一安分的,也就只有一个卫惊鸿了。 陆管事不愧是个思虑周到的好管事,一路上将他们安排的井井有条,便是寇召这个宫里出来的都挑不出错。 也得亏他贴心安排,才不叫他们半道散伙。 “前面就是新津县的驿站了,咱们先去歇个脚,明日进城。”半路歇息的时候,陆管事跑过来道:“县衙那边我已派了人送去了帖子,还有张公那里,也叫人去通知了,单等阿郎安排。” 本着能省点是点儿的想法,一行人这一路上大多都会投宿在驿站,陆槐和游璟乃是女帝亲封的知县和县丞,驿站自然最合适。 庄青如倒是不缺银钱,但出门在外安全为重,这官家驿站刻没人敢生旁的心思。 陆槐对陆管事的安排很是放心,想了想道:“明日先去衙门一趟,等安顿下来再去拜见先生,承安若是愿意,就先送去先生身边团聚。” 陆管事点点头,这样也好,君为先,孝当道,先走一趟衙门再去拜会张公,想来张公会同意。 “我不去!”张承安听了,扭过头道:“他又不想我去,我去做甚?” 陆槐看了他一眼,并未坚持,“随他。” 张承安对张公一直是这个态度,离开了想念,要见时推辞。 庄青如的外祖家在晋原县,得先去拜见一番,于是便道:“那我先去晋原见外祖和舅舅。” 陆槐自然同意,但庄青如来蜀州,也算与他有关,让她一个人去晋原,怎么也说不过去。 “没事,当年我在外祖家小住时,也时常一个人出去玩。”庄青如摆摆手道:“再说了,我那丫鬟立冬应该也快要了。” 说起立冬,庄青如颇为无奈。 本来她是打算一个人来蜀州的,立冬就放在彭城帮着自己打点药铺,哪知道庄父心疼女儿无人照顾,在他们走后不久,打发了立冬带着一堆好礼跟了过来。 美其名曰给薛老太医补身子的。 庄青如都能想象到阿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送立冬过来的样子。 “不如这样,明日我和游璟便去衙门走一遭,先同衙门知会一声,后日再送你去见薛太医。”陆槐道:“如此,我也好去拜见先生。” “甚好甚好。”不等庄青如答应,陆管事忙不迭点头,“出发前,游老夫人再三交代要亲手将小娘子送到薛老太医手中,这可马虎不得。” 他想的是若是能趁机得薛老太医的眼,给阿郎瞧上一番,也不枉此行。 庄青如想着也是这么个道理,要是外祖见自己孤身一人去,只怕阿耶来蜀州后少不得一顿责骂。 “也好。”庄青如点点头。 商量好之后,陆管事叫豆子将跑远了的临欢和游璟叫回来,再次上了路。 约莫在夕阳落下前,他们赶到了新津县外的驿站。 和别处的县城不同,新津县乃是从隔壁县分化出来的新城,是个不折不扣的下县,人口少,地方穷,驿站也颇具地方特色,端的是朴素的紧。 胡子花白的老驿丞见有客人上门,连忙出来迎接。 “几位郎君一路幸苦。”老驿丞客客气气地见了礼,又将几人请回驿站内,“几位先歇息片刻,小老儿先去给几位烧壶茶水。” 年久失修的驿站只有一个老驿丞并两个杂役,大多事需要自己动手。 “不急。”游璟叫住他,将代表官家身份的令牌和路引递了过去,“我们途经此地,要在这里歇息一晚,明日一早便进城。” 老驿丞半眯着眼睛,恭敬地接过令牌和路引,仔细检查一番,立刻行礼道:“原是官爷路过,失敬失敬。” “无需多礼。”陆槐双手扶住老驿丞,问道:“我等受皇命前去新津任职,不知这新津出了甚事,我方才瞧方才院子里有不少马匹货物。” 陆槐虽然身子弱,但心思极细,在进驿站的时候便注意到院子里停放了不少货物行李。 老驿丞见陆槐斯文知礼,态度亲善,连忙回道:“是出了些事,不过是好事,前段时间下了好几场大雨,听说咱们新津县外的一处溪流里竟然滚出了不少好东西,这些贵人客商都是奔着那宝贝去的。” “好东西!”临欢从游璟的身后探出脑袋,纳罕地问道,“甚东西?” “这小老儿就不知晓了,左不过是个好宝贝。”老驿丞道:“几位若是有兴趣,只管去瞧瞧便是,不过听说这几日吴明府带着人将那处围了一层又一层,等闲人不许靠近,能不能瞧见便看诸位的本事了。” 陆槐若有所思,又问道:“听你这么说,这吴明府倒是个有心人。” “吴明府确实是个好官,可是……”老驿丞叹了一口气道:“咱们这新津县穷啊,这么多年他的政绩评语都是最差的,也只能一辈子守在这里。” 说罢,老驿丞又觉得自己失了言,连忙道歉,“瞧我这嘴委实话该打,说这些做甚?还望诸位官爷莫要在意。” 陆槐摇摇头,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老驿丞在说了这些后,便不再多嘴,连忙招呼杂役给众人安排好客房,又自告奋勇要去帮陆管事安顿行李马匹。 好东西都是吸引人的,夕阳落下后,来驿站投宿的人更多了,驿站不但要给官家的人行方便,有时候也会招待往来客商,补贴点日常嚼用。 在老驿丞的安排下,一行人住进了三个房间,囫囵着歇息了一夜。 …… 翌日一早。 陆槐等人便和老驿丞辞行,往新津县走去。 靠近城门后,众人才发现新津县来往的贵人比想象中的更多,那通身的气派和衣着在县城大多数百姓眼里显得格外尊贵。 如此一来,倒让陆槐一行人不那么特别了。 按照之前的安排,众人安顿好之后兵分两路,陆槐、游璟去县衙见吴明府过明正身,庄青如、张承安、临欢主仆和卫惊鸿则留在了客栈等着。 卫惊鸿自从那次和庄青如谈开之后,一路上安分守己,要不是他接替了陆管事做饭的活计,只怕都无人想起他。 你还别说,那双抚琴吹箫的手做起饭来也不遑多让,加上庄青如偶尔指点几句,倒是比其他人做的好。 卫惊鸿也凭着这双好手艺顺利将张承安拿下,闲暇时,张承安也不缠着庄青如讨要好吃的了,改黏着他了。 庄青如则松了一口气,老实说为了哄好张承安,她做饭都快做吐了。 老天开眼,总算让那小子恢复了以前的态度。 因此等他们收拾好行李,临欢拉着庄青如要出门的时候,张承安绷着一张别扭的脸也跟了上来。 “你们难道不好奇那个老驿丞说的宝贝是甚?”临欢给的出门理由叫人无法拒绝,“而且我这佛牌坏了,我心里不安的紧,想尽快修好它。” 临欢说的那块佛牌就是之前拿出来要给寇召抵诊金的木牌,木牌的正面刻着素手观音像,后面则是杨柳玉净瓶。 但不知是何时磕碰了,那观音脚下的莲花被磨掉了一块。 这块木牌是临欢的心爱之物,她一路上都惦记着到了地方找人修一修。 她这么一说,倒把其他人的好奇心也勾了出来,当下也不觉得累了,收拾一番出了门。 正如老驿丞说的那样,新津县确实穷的叮当响,房屋客栈,衣着吃食都要比寻常县城差上很多,一路走来,连个稍微大些的酒楼茶馆都没有。 但就这样的地方,突然涌入了一大批权贵富商,倒是给整个县城平添了一抹生机。 关于新津县出现的宝物,不必细心打听,只在大街上走过两回,便能将事情摸了个大概。 原来前段时间不但徐州阴雨不断,连蜀地也遭到了暴雨的侵袭。 瓢泼似的大雨从天而降,给新津县的百姓带来了不小的灾祸,尤其是寻常平静的河流突然暴涨,毫不留情地冲刷着河道。 而新津县地处蜀州腹地,地貌开阔,汹涌的河水骤然袭来,也让附近稍微高些的山脉倾塌流泻。 新津县令吴明府当机立断,及时带人疏通河道,堪堪度过这一危机。 然而巧就巧在,这河道疏通完毕后雨却停了,众人惊讶地发现,在一处无人在意的河段,露出了一大片漆黑的东西。 那东西通体漆黑,有人没忍住砍了一刀,露出了里面金光璀璨的脉络。 吴明府当即叫人围了起来,并派人前去查验。 具体是甚好东西,新津县的百姓无人知晓,但从吴明府重视的程度和来往的权贵商贾来看,此物非比寻常。 “莫不是金银矿脉?”临欢猜测道。 庄青如摇了摇头,“若是金银矿脉,那些富商也不必来此分一杯羹。” 本朝规定,凡是地方发现的金银铁矿脉任何人不得私自开采,一律视作朝廷资产,那些权贵富商便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光明正大地指染。 第六十四章:老木匠 “那莫不是石脂水?”张承安道:“我之前瞧过一本杂籍上有云:‘高奴县出脂水,水腻浮水上,如漆,采以膏车,燃灯极明。’据说那石脂水能在水中燃起,寻常发黑,日头下却泛着金光。” 庄青如知道他口中的石脂水就是后世说的石油,一方面感慨张承安也是会读书的,一方面毫不留情的打击他,“你方才不也听人说了吗?那东西砍了一刀才能泛出金光,说明此物牢固坚硬,石脂为水,砍不断,剪不去,非也非也!” 张承安脸色一红,仔细一想确实也是这个道理。 几人又讨论了半天,还是想不出什么东西如此特别。 临欢没了耐心,“算了,不想了,咱们还是去找人修佛牌罢。” 修佛牌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新津县本就不大,有点本事的手艺人都去了其他地方谋生,在辗转了好几个木器铺子后,竟然连一个愿意尝试的人都没有。 “此物精贵,其佛像乃大师所刻,我等无力修复,还请几位另请高明。”最后一间铺子的掌柜看完后,依旧拒绝了她们。 不过在拒绝后,又给她们指了一个地方,“从此门往南走一炷香的时间,路过十字巷往北再走半柱香,你们会看见一个邋遢的老木匠,他兴许可以试一试。” 就因为这么一句话,几个人兜兜转转又寻了好久,才在转角小巷处见到了一个邋遢的老木匠。 那是一个看起来年过半百的老丈,不修边幅,衣衫不整,正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的木器,而在他的面前则铺着一块破布,上面放着不少木马、陀螺、燕儿窝等各种木作的小玩意儿。 临欢兴冲冲地跑上前,看了看惊叹道:“真真活灵活现,倒像那么一回事儿,就是这木头实在太差!” 她长在宫中,见过的好东西不知凡几,能得她的夸赞,说明这老木匠的手艺确实不错。 庄青如几人也走了过来,瞧见地上的孩童玩意儿,只觉得颇为有趣,张承安的眼神则落在一柄木剑上不愿移开。 那把剑虽然是木雕的,但精致巧妙,恍然中似乎有锐气闪现,像是一把真正的出鞘宝剑。 “老丈,这些都是你做的?”临欢拿起一个拨浪鼓,问道。 那老木匠抬起眼看向几人,几人这才发现他实在有些埋汰,胡子拉碴,眼球泛白,唯有摆弄木头的手干净的厉害。 见是几个年轻的小娘子和小郎君,他又垂下眼,声音嘶哑艰涩,“喜欢就买,不买别碰!” ?这句话端的是无礼,听着庄青如眉头微皱,“老丈,我们是陈掌柜引荐来找你修东西的。” “陈掌柜?”老木匠听罢,终于肯放下手中的活儿,“甚东西?拿来与我瞧瞧。” 庄青如想本事大的人性子古怪些也正常,遂让临欢将东西给他看。 临欢本想发怒,可又实在心疼她的佛牌损了一角,心不甘情不愿地递了过去。 老木匠见一块木牌递到眼前,瞳孔一缩,不等临欢递到手中,一把夺了去。 “这是……”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木牌,将其反复观摩后,大声问道:“这是从哪里来的?” 临欢见他似疯似魔的样子,不由地心中一紧,“这是我阿娘送给我的,你若是没本事修好就还给我。” “我怎么会修不好……”老木匠呢喃几句,疯疯癫癫道:“这天下除了我还有谁能修好它?” 庄青如福至心灵问道:“老丈,你是不是认得此物?” 老木匠回过神来,看着那木牌出了神,随后又突然将木牌还给临欢,“这东西我修不好,也不需要修,你们回去罢。” “你方才还说天下只有你能修好它。”张承安道:“莫不是随口编造的?” 老木匠睨了他一眼,“我说的是不需要修,佛牌断裂是替她挡了一难,本就是天道所致,无需做无用功。” 临欢不解,“什么挡了一难?莫不是磕着碰着便是一灾,老丈,你给我修好它,我定不会亏待你。” 寇召刚想提醒自家主子她们现在没银钱,便被那老木匠给打断了。 “哼!辟邪之物怎能用银钱衡量?这块佛牌刚雕刻好的时候可是由大师开过光的,天下仅此一块。”老木匠语气不屑,“你们这些俗人不懂宝物有灵,随意摆弄已是不敬,快些离开,不然休怪老朽不留情面。” 说罢,他低下头,继续做起手里的活儿,一副“你们自便”的样子。 临欢气不过想同他争辩,庄青如拉住了她。 “既然老丈不愿意出手,我等自不会强求。”她对张承安几人道:“叨扰一场,你们挑些喜欢的,咱们买回去。” 此话一出,临欢不闹了,欢天喜地地挑拣起来,连张承安眼睛里也冒起了星光,“当真?你要送我们?” “嗯。”庄青如笑着点点头,随手拿起一个刻着银杏叶的木牌道:“多选几个,本姑娘给你们付钱!” 几人欢呼一声,顾不得其他,七手八脚地挑了起来。 说起来几个人俱是出生不凡的世家贵女郎君,向来不知金钱为何物,奈何一朝落魄,连几枚琐碎铜钱都掏不出来。 临欢和寇召就不用说的,自打行李被盗,现在也没能找回来,所有的吃穿用度都是庄青如负责。 张承安每个月的月例银钱也就那么点,偏偏他是贪口腹之欲的,大多银钱全都送进了肚子里。 临走时被自家阿耶塞满了荷包的庄青如大手一挥,做起大善人,“随便选!” 这老木匠做的东西虽然用料寻常,但胜在精巧,雕刻的树叶、动物栩栩如生,无论是欣赏还是把玩都顺心顺手,端的是有趣。 几人都选了想要的小东西,庄青如也依言付了银钱。 只是付银钱的时候,那老丈连看都不看,挥手让她们赶紧走。 庄青如也没强求,放下一个荷包后,带着几人转身离开。 临欢虽然没有修好佛牌,但她年纪小,忘性大,得了好东西后便高兴得不行,“以前在……家里常常听说外面有好玩的东西,之前还不信,现在确实瞧见了。” 她手里拿的是一只精美的蝴蝶,只要碰触到腹部,翅膀便挥动几下,像是要展翅高飞。 “就是,好玩的东西太多了。”张承安手里拿着的他看了许久的木剑,剑身比寻常要小上一圈,但雕琢的相当别致,挥动起来也像是那么回事,“我以前也买过木剑,但都没这个有气势。” 张承安习武时用的也是木剑,平心而论,那些木剑都比这个精美许多,但此时他的心里只有这个才是他想要的。 寇召摸了摸手心里的木牌,沉默地点了点头。 庄青如微微一笑,“许是咱们遇到高手了呢。” 那老木匠脾气虽大,但做的东西却是不差的,而且她总觉得这个老丈是个深藏不露的主儿。 几个说说笑笑间,一群穿着不良人服饰的差役浩浩荡荡地从他们面前走过,看样子像是出了要紧的事儿。 几人回首看去,却见那些不良人在那老丈的面前停了下来,其中一人瓮声道:“你便是马大壮?快随我们走一趟。” 被称作马大壮的老木匠不慌不忙地睁开眼,嘴里吐出两个字,“不去!” 这一回答掷地有声,好不嚣张!连庄青如等人都忍不住感叹这个老木匠狂妄过了头。 那不良人听罢,提高了声量道:“吾等是奉吴明府之命来传召你,你这小老儿莫要不知好歹。” 老木匠丝毫不为所动,连起身都不肯,“我又不是犯人?吴明府请我,我便要去?告诉他,我今儿腿疼的毛病犯了,走不动了,不去就是不去。” 不良人气极,但想到之前吴明府的交代,强忍下心中的怒火,耐着性子道:“只是请你去鉴别一下东西,并非要对你如何?” 老木匠冷哼一声,弓起身子收拾起了地上的小玩意儿。 不良人以为他答应了,连忙让出地方。 那老木匠慢悠悠地收好东西,站起身,将包袱往身上一甩,道:“时辰不早了,我要收摊了!你们请回罢,吴明府若是想让我帮忙知道该怎么做。” 说罢,他转过身,抬眸与看热闹的庄青如等人对视一眼,很快收回目光,慢悠悠地往身后的大门里走去。 庄青如这才发现,老木匠的腿脚似乎不太好,走一步便跛上一次。 待到老木匠进了屋内,大门”砰“地一声关上,只留下几个不良人望着紧闭的大门生着闷气。 “好大的脾气。”张承安道:“连明府都敢得罪,怪不得一身好手艺只能卖些小玩意儿?” 明府可是一个县城最大的官儿,哪个不敬着怕着的,只有这老木匠完全不将人放在眼里,不是有所依仗便是活够了。 “走罢。”庄青如见那几个不良人的视线望她们这边看了看,不动声色地招呼几人离开。 那老木匠既然敢放狠话,心里定是有数,无需他们担心。 第六十五章:双县令 庄青如带着临欢等人回到客栈的时候,陆槐等人还没有回来。 几个人又聚在一起说了好一会儿话,临欢兴头过了又想起自己槐掉的佛牌,难受的不行。 庄青如承诺明日带她一起去晋原县找个老师傅瞧瞧,她才重新高兴了起来。 夕阳西下后,陆槐和游璟等人终于回到了客栈。 将马匹交给各自的小厮后,两人一脸严肃地坐在凳子上,游璟更是一句话不说,举着茶盏一饮而尽。 庄青如见他们脸色不大好,凑上前问道:“怎么?没见到吴明府?” 不应该啊!那吴明府还有空叫不良人去“请”人,怎么会没空见他们? 对上庄青如等人好奇的目光,陆槐也不瞒着,直言道:“见是见到了,就是中间出了差错。”他顿了顿道:“吴明府并未收到朝廷的调令。” “此言当真?”庄青如等人还没意识到这句话的意思,陆管事突地脸色大变,“怎么会?会不会是他故意隐瞒?” 陆槐摇了摇头,“朝廷调令他怎敢隐瞒?况且这并不是坏事,他何至于此?” 游璟缓了过来,接过话茬道:“便是吴明府没有收到朝廷的调令,那县丞也对此事一无所知亦有些奇怪。” “你们能不能解释一下出了何事?”临欢道:“这能说明甚?” 游璟瞥见临欢满脸好奇,难得没有争辩,“按照惯例,若是一方县令调任,之前的县令要么犯了事被革职,要么就是升迁平调,总有空缺出来方能安排下一任官员,而吴明府没有接到朝廷的调令,说明他现在依旧是新津县的县令。” 庄青如诧异,“这么说,你们的官位不作数?” “也不能说不作数,毕竟阿郎和游郎君的官职是女帝亲自指的,官印做不得假。”陆管事贴心解释道:“只是那吴明府同样也没错。” “那便是女帝那边弄错了?”临欢挠挠头,支支吾吾道:“朝廷诸事繁多,若是弄错了也情有可原。” 她阿娘有时候确实会忘记一些事,临欢少不得要替她找补一下。 “事情没那么简单。”陆槐沉声道:“女帝便是封官也不会随意指派,大多是由吏部将各地的空缺呈上去,女帝择一合适官位便可,此事若不是吏部出了差错,便是其中有旁的缘由。” 陆槐想到今日在县衙,吴明府听说他乃是新任新津县令时的反应,那诧异惊愕的样子不似作假。 “吴明府在新津已经做了快十年的县令,虽无功绩但也无过错,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按理来说大半是升迁或是调去上县为官,他没必要隐瞒。” 无论是哪一种都比新津县县令要好。 庄青如问道:“不是说地方官员三年一任吗?怎么会在此地为官十年?” 这个问题似乎不大好回答,陆槐沉默了片刻才道:“本朝的县令太多,有些地方政绩不显,被遗忘也是常事。” 本朝律法规定地方县令三年一任,最多不超过两任,也就是六年,可是在律法之外,更多的是人情世故、政绩考校,没有家族亲朋帮衬,很多人一辈子只能在一个地方徘徊。 陆槐揉了揉额头,“吴明府已经给上官去了折子问讯,左右也不差这几日,我们明日先去晋原。” “若是你不放心,我自个儿去见外祖也成。”庄青如道,她本也不想麻烦他们。 “无碍。”陆槐道:“送你去薛家后,我也要去拜见先生。” 他来新津县任职一事乃是张公从中斡旋的,去见张公一方面是拜见师长,一方面也是探听一下线索。 “况且如今新津县有要事,我在这里待着恐会叫人误会,不如先去晋原避一避。”陆槐想到吴明府言语间对他的小心疏离,不由地生出了倦怠之意。 他只想在有限的日子里为百姓做些实事,好不叫自己枉来世间一趟,可不想参合这些朝廷斗争中。 游璟对这些事就更不在意了,老实说要不是因为陆槐,他甚至不想接这个官职,老老实实在家里做个闲散郎君不好吗? 陆槐都这样说了,庄青如也只能应下,不过她还想起了另一件事。 “吴明府可曾提到这新津县出了甚事?”她问道:“还有那金光宝贝究竟是何物?” 陆槐摇了摇头,“我并未细问。” 吴明府调令未至,现在还是正儿八经的新津县令,他这个“外来人”问多了反倒有喧宾夺主的意思,不如低调行事。 庄青如便将今日遇到的事儿说了一遍。 “那老木匠倒是性子烈。”游璟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不良人既这么说,想来那宝贝与老木匠有关。” 陆管事猜测道:“兴许是打开那宝贝需要机关之术?” 陆槐道:“此事我等无需在意,吴明府既然送了折子,以防万一,我们这边也得先送个告罪折子去洛阳。” 若为一个小小的县令之位起冲突可不是件好事,陆槐自然要先跟女帝请个罪。 “时间不早了,咱们先去歇息罢,明日一早便去晋原。”陆槐说罢,站起身便要回厢房。 突然,他似是想起了什么,转头问道:“陆伯,给先生送去的帖子有回信了吗?” 陆管事连忙回道:“并未,不过张公之前信里说过,阿郎若是到了蜀州只管去找刺史府找他便是,无需通传。” 以陆槐和张公的关系是用不着守那些繁琐规矩的,更不用说中间还有一个张承安。 …… 第二日,天将将泛起鱼肚白,陆槐、游璟、张承安几人便在陆管事的催促下赶往晋原。 临欢本是要跟着一起去的,奈何听说陆槐的先生是张弃言张公,立刻反悔,将佛牌丢给庄青如后,自己躲在客栈里闭门不出。 张弃言在洛阳时,可是教过几个皇子公主功课的,定然能认出自己的身份。 庄青如并未勉强,反正有寇召在,临欢的安全可以保证,再说了,客栈还留着一个长袖善舞、眼光毒辣的卫惊鸿。 他们到了晋原县后先是去了薛家,意料之外地吃了个闭门羹。 说是闭门羹有些不准确,只是偌大的薛家不见一个男主子罢了。 “可把你给盼来了,早就听说你要来,院子都已经准备好了。”庄青如的大舅母卢氏拉着庄青如道手不放,“你这孩子也真是大胆,这一路高山险路,也不知道提前送信,我好叫你表兄去接你。” 面对大舅母的轻责,庄青如坦然接受,“大舅母,我这不是平安到了吗?你就莫要说我了。” 卢氏瞪了她一眼,又热情地同陆槐等人见了礼,将他们引到花厅坐下后,这才笑道:“先前便听过几位郎君的大名,如今一瞧果真是仪表堂堂,玉树临风,这一路上多亏你们照顾在在,我替她大舅舅谢过几位了。” 薛老太医共有两儿一女,大儿继承了父亲的衣钵,一心做个悬壶济世的医者,虽没有像薛老太医般名满天下,但也备受尊敬。 他成婚早,娶妻卢氏,生了两女一子,女儿均已出嫁,最小的儿子也到了成婚了年纪。 而庄青如的小舅舅早些年叛逆,和父亲一样喜爱云游,如今不知身在何方。 她的阿娘则乖巧能干,最让薛老太医省心,连带着两个兄长也喜爱的紧,爱屋及乌之下,庄青如这个外甥女在薛家可以横着走。 “只是她大舅舅和表兄有要事不在晋原,慢待了诸位。”卢氏说的有些尴尬,按规矩她一个妇人是不能接待外男的。 好在她是庄青如的舅母,勉强能以长辈的身份自居,倒也说得过去。 陆槐等人听懂了她话中的局促,连忙推拒还礼。 一番客套之后,庄青如问道:“大舅母,我听说外祖父回来了,还受了伤,他如今在哪里?” 卢氏道:“不必担心,你外祖身子好着呢,现在已经好全了,若不是听说你要来,他早就云游去了,不过你来的不巧,他等了你许久,前几天实在没忍住,和张刺史一道去了合州。” 这下轮到庄青如不好意思了,蜀州离彭城县路途遥远不假,但他们磨蹭了快一个多月才到,委实多废了不少时日。 “等等,夫人是说我阿耶去了合州?”张承安只听到了最后一句话,急急问道:“他什么时候去的?” 陆槐等人也反应过来,张弃言是如今的蜀州刺史,怎么会去合州? 卢氏见几人的反应异常强烈,懵然道:“几位竟不知?半个月前洛阳发来调令,要张公兼任合州刺史,张公本想拖延既然,然而那边催的急,张公只好先去了。” 卢氏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是带着些不满的。 本来阿翁好不容易在家里待一段时间,每日去刺史府不说,这张刺史走的时候,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把阿翁也给忽悠去了。 自己的小外甥女本就是冲着阿翁来的,如今不得白跑一趟? 几人面面相觑,陆槐想,怪不得陆伯送去刺史府的帖子没有回应,原来人早就不在晋原了。 张承安更是气到发抖,他和阿耶的关系一向不和,好不容易做好了面对他的准备,岂料他先一步溜了,这让他感到既委屈又愤然。 第六十六章:薛表兄 庄青如也感觉很惊讶,她记得梦中的张公并没有去合州,外祖带着自己回到蜀州后,还曾亲自上门去感谢了张公的援手之恩。 大约到了八月中旬,张公受洛阳好友的举荐,方才调回了洛阳。 卢氏感觉到几人的气氛有些不对劲,连忙转移了话题,对庄青如道:“你大舅舅和表兄如今去了新津县,你先在这里住下,等他们忙完再回来见你。” “新津县?”庄青如几人听到熟悉的名字,下意识问道:“该不会是因为新津县出了的那个宝物罢?” 不会那么巧罢? “你怎知?”卢氏纳罕道:“可不就是?听说是个好东西,整个蜀州的权贵富商都派人过去守着了,你大舅舅和表兄是你外祖离开前亲自吩咐过去盯着的。” “大舅母可知是甚东西?”庄青如问道。 卢氏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了,但能入得了你外祖眼的,左不过是些精贵宝物,没准儿是甚老参灵芝的。” 卢氏是个典型的妇道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平时除了忙着中馈管家、照顾子嗣,外面的大小琐事很少过问,不知道也正常。 外祖父不在家中,庄青如便没了在大舅舅家久留的心思。 卢氏再三挽留,都被庄青如婉拒了,“我知大舅母疼我,但此次来蜀州,一是为了看望外祖,二则是为了给陆郎君调养身子,如今外祖不在,陆郎君又舟车劳顿,身子不爽,我得跟着照看几日。” 卢氏没想到中间还有这样的事儿,她是知道这个外甥女受了公爹的真传,惯会调养身子的,只是没想到她丝毫不在意外人的眼光,去照顾一个未婚的男子,莫不是…… 当下,她看两人的眼神便有些微妙了。 游璟看在眼里,“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庄青如不知卢氏心中所想,脚一跺,撒起了娇,“大舅母,您就先让我去新津县找大舅舅和表兄罢,等我在那边玩够了,便回来孝敬您。” 张公不在晋原,陆槐定会先去新津县等着消息,如今的薛家只有卢氏一个主子,庄青如若是留下,少不得要耗在后宅,她宁愿去新津县自在些。 卢氏岂会猜不到庄青如的心思,这个小外甥女自小便是个有主意的,最烦和人打交道,以前住在薛家的时候,不是在自己屋里躺着偷懒,便是和公爹、儿郎一道研究药材医术。 现在又怎肯拘在后宅陪她一个深闺妇人?“罢了,我说不过你,你去便是,只要记住凡事听你大舅舅和表兄的话,莫要乱来。” 庄青如点头如捣蒜,“听大舅母的,我去了新津便去拜见大舅舅和表兄。” 辞别了卢氏后,庄青如和陆槐等人不死心地去了一趟刺史府,不出意外地得到了同样的答案。 刺史府的长吏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并递给陆槐一封信,道:“张刺史早便知晓陆郎君和张小郎君会来此询问,特意留下一封书信,说您看了后便会明白。” 陆槐打开信,一目三行地看完,对几人道:“先生说合州那边出了急事,他需要去处理一下。” 游璟不解道:“这么说,张公尚不知晓一县两官之事?” 陆槐摇摇头,“先生并未提及,想来这件事有误会。”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游璟道:“总不至于回彭城县?” 那多丢人啊!这官位还没坐上呢,便打道回府,这叫彭城县的人怎么想他们? “先生的意思是让我等在新津县等着。”陆槐神色凝重,低声道:“他也知道了新津县出现宝物一事,叫我盯着些。” 张公这是把他当成新津县的县令来嘱咐了,孰不知出了这档子事,他这个县令是做不得了。 “先回新津县罢。”陆槐合上书信道:“待吏部查明此事,定会有结论,我等只需候着便可。” 众人想了想,目前来说也只有这个法子了,只能再次回转。 于是几人在日暮时分离开了晋原,赶回了新津。 好在两地离的不远,一日的时间虽然幸苦些,但也来得及。 留在客栈等着的临欢等人见他们去而复返,心生好奇,听说几人在晋原之事后,不由地唏嘘不已。 临欢都有些同情陆槐了,“陆郎君乃是新科进士,到现在无官无爵不说,连个县令当的都一波三折,要不抽个时间去寺庙拜拜?” 陆槐苦笑,谁说不是呢? 他高中后大病一场,吏部便没有许官职,病好了后也没甚交代,像是遗忘了似的,想起他时,他却是因为受先生的牵连,被迫离开洛阳。 而今好不容易得了女帝的青睐,又出了这档子事,当真是霉星高照。 卫惊鸿听罢,笑道:“我却相信陆郎君是明珠蒙尘,总会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世说新语》有云:明珠蒙尘终有时,守得善心颜惊世。 …… 这种事任谁遇到也没法子使,只能干等着,左右他们也很好奇新津县出现的宝贝究竟是何物,权当在这里打发时间了。 想开了之后的陆槐决定先在新津县租一个小院子,伺弄一下他的花花草草。 临欢不死心地拉着游璟去找修佛牌的老师傅,也出了门。 而庄青如则准备去拜见一下早早来到新津县的大舅舅和表兄,若是可以,她还想先去一趟合州,不亲眼见一见外祖,她实在放心不下。 于是等陆槐和陆管事等人去找院子的时候,庄青如却站在客栈的门口发起了呆。 她似乎、好像、貌似忘了问大舅母,大舅舅和表兄住在何处了?! 新津县不算大,真要打听的话也能找到人,就是费些功夫罢了,然而这个时候,她身边只有一个自己,总不能事事麻烦陆管事帮忙? 就在她发愁怎么办的时候,立冬委屈的声音出现在她的耳畔,“小娘子……” 庄青如还以为自己看见了幻象,不然她怎么看见立冬带着两个护卫站在不远处眼巴巴地看着她。 立冬见庄青如拼命擦着眼睛,就知道她在想甚,嘟着嘴道:“别装了,我就知道小娘子定是把我忘了。” 她在薛家等了好久好久,久到若不是卢氏提醒,她都不知道自家小娘子已经去了晋原! “立冬啊!”确认过眼神,是照顾了自己多年的婢女,庄青如的心更虚了,“那个,我这不是刚到,刚到吗?本想着马上去接你的。” 立冬才不听她的解释,幽怨道:“薛大夫人已经告诉我了,小娘子,你忘了我直说便是,我不会多想的。” 立冬对自家小娘子自在的性子习惯了,别家的小娘子巴不得所有的事儿都让婢女做,她倒好,恨不得婢女离她远远的。 若不是郎君和娘子有心,她只怕连蜀州都来不了。 庄青如立刻讨好地笑笑,“好立冬,你也晓得你家小娘子的性子,我当真不是故意的。” 害怕立冬不信,她举起手发起了誓,“我发誓不是故意忘记的,保证下次不会了。” 立冬看着庄青如认真却又敷衍的样子,幽幽道:“别了,小娘子,我已经不是那个随你忽悠的小丫头了。” 这样的誓言每隔一段时间她都要听一遍,别看是发誓,可什么后果都不带提的,再犯也没甚损失。 被戳穿了小心思的庄青如嘻嘻一笑,上前挽起立冬的胳膊道:“你既不生气了,那便带我去见大舅舅和表兄罢,你一定知晓他们住在哪里?对不对?” 原形毕露的不要太快,立冬绷着脸,不情不愿道:“……在仁安堂。” …… 薛家世代行医,又因为薛老太医的盛名,在蜀州颇有地位,医馆几乎开满了蜀州绝大部分城镇。 薛家人来新津县,自然不需要住在客栈等地,家里的医馆后面便带有院子。 无需多打听,立冬很快带着庄青如找到了地方。 巧合的是,薛家长子薛执,也就是庄青如的表兄正在医馆里坐堂行医。 “在在?”薛执刚给一个病人诊完脉,抬头见一个娇俏的小娘子笑盈盈地看着他,只觉得这样的场景很是熟悉。 在看清来人后,连忙上前迎道:“早就听说你要来,怎么不去晋原,反倒来了这里?” “大表兄别来无恙?”庄青如笑着与他见礼,“表兄认真的时候还是这般心无旁骛。” 以前随阿娘在薛家小住的时候,庄青如最喜欢和外祖表兄外出,她们两个都是薛老太医亲自教出来的。 薛老太医认为从医者只有瞧见病人才能学好,于是便将两人带到医馆给旁人把脉看病,然后再亲自上场。 庄青如每到这个时候总是静不下心,反倒是薛执认真学习,虚心受教,惹得薛老太医拿腕枕砸她,骂她不争气,白费了她的好天赋。 庄青如被撵出去后又偷偷跑回来、躲在门后看薛执看病。 一晃儿已经过了许多年,两人都不再是小孩子了。 薛执是个长相周正、儒雅随和的郎君,他幼年便开始行医,身上带着几分慈悲博爱的气质,叫人只一眼便心生好感。 他将庄青如和立冬领到医馆后院,亲自倒了茶,“来这里多久了?路上可还顺利?怎么到了也不知会一声?” 庄青如简单地说了来时的经历,道:“前日到的,昨儿去见了大舅母,才知道大舅舅和表兄来了新津,我便求了大舅母放我回来,这不就来见你们了吗?对了,大舅舅呢?怎么不见他?” 薛执顿了顿道:“阿耶去城外了。” “是为了那个宝物?”庄青如好奇地问道。 “你也听说了?”薛执道:“也是,此事只怕整个蜀地的人都知晓了。” 第六十七章:金丝楠 庄青如问道:“那东西究竟是何物?” 薛执略作犹豫,道:“告诉你也无妨,是金丝楠。” “金丝楠?”庄青如微顿,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是此物? 薛执点了点头,“还是最为精贵的桢楠。” 后世《博物要览》有记:“金丝者出川涧中,木纹有金丝,楠木至美者。”因其珍贵奇缺,且华贵精美,被誉为“帝王之木。” “难怪那些权贵富商会趋之若鹜,原来是金丝楠。”庄青如道:“这等价比黄金之物现世,必然引起一波争抢。” “不错。”薛执道:“这件事现在只在蜀地贵人中流传,大多人不知为何物,想来也是怕有人觊觎。” “薛家也想要吗?”庄青如问道。 “薛家虽然有些家底,可想和那些权贵争夺是不可能的。”薛执道:“祖父的意思是,若是能得几方木料便知足了,家里有不少珍品药材需要金丝楠存放。” 金丝楠制成之器物,“水不能浸,蚁不能穴”,是最好的存储之物。 在这个时候,金丝楠尚且没有叫皇室独享,无论是皇室世族还是达官显贵都想求一方木料用作棺淳,以求千年尸身安宁。 原来这些人都是为了金丝楠而来,只是口多食寡,想要分得一杯羹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听说宗正寺的人也来了。”薛执低声道:“阿耶的意思是,若是争的人太多,我们便不参合了。” “宗正寺?莫不是……”庄青如话未说出口,心里已经门儿清。 宗正寺乃是九寺之一,主管皇家宗族事物,若是来此求木,想来是女帝的意思。 “这样的好东西自然人人想要。”薛执微微一笑,“先不说金丝楠器物,单是其药性我亦眼馋许久。” 金丝楠本身亦是祛疾除患的良药,其香味醒脾祛湿、安神助眠,小小一块非重金不可求,饶是庄青如家大业大,但只有阿娘房里有一个小巧的首饰匣子。 “罢了,这些多说无用。”庄青如摆摆手道:“左右是银钱也买不到的好东西,咱们听一耳朵便是。” “说的也是。”薛执看着庄青如明媚的笑脸,不由地跟着会心一笑,“你还是这般随性。” “随性些是好事。”庄青如理直气壮,“人生苦短,自然要及时行乐,表兄你平时就是太规矩了。” 薛执笑笑不说话,站起身道:“好了,你既然来了,便在这里住下罢,后院还有厢房,我叫人给你们主仆收拾一间出来。” 薛执是知道庄青如性子的,别看平时散漫不问世事,但最爱听故事,新津县有这么大的热闹看,她岂会错过? 庄青如连忙拒绝,“表兄莫要麻烦,我在新津有住处,便不打搅大舅舅和表兄了。” 她将对卢氏的说辞又说了一遍,补充道:“晚食还是要吃的,表兄可要多备些贵的好的,我要叫大舅舅出出血。” 薛执听完后,和阿娘一样心生疑惑,但很快被庄青如的话带了过去,“好,我叫人去买些你爱吃的糕点,再叫厨房给你做几道好菜。” “好!多谢表兄。” …… 却说另一边,陆管事不愧是个好管事,即便是在陌生的地方也能如鱼得水,按照陆槐的要求,很快敲定了合适的宅子。 因想着陆槐的身子需要静养,陆管事贴心地选了个僻静的三进大宅子,住他们这些人绰绰有余。 选好宅子后,两人又回客栈搬行李。 彼时,临欢和游璟已经回来了,身心倦怠地瘫坐在一旁发着呆,寇召和卫惊鸿则忙着收拾箱笼。 “你们两个好歹也搭把手。”张承安抱着一个箱子路过,瞧见两人半死不活的样子,忍住说了两句,“这宅子你们还住不住了?” 这两个人的年纪一个比一个大,怎么偷奸耍滑起来一个比一个熟练? 临欢拉着游璟走了大半个新津县,已经累软了,闻言道:“我没力气了。” 游璟指着临欢,半死不活道:“拉我出去的是她,我的那一份便交给她帮忙了。” 临欢不服,“凭甚?要帮忙也是你帮我!” 游璟冷笑,“怎么?你非拉着我去找人不说,还想得寸进尺?这宅子你一文钱都没出给你白住,做些事儿怎么了?” 银钱是临欢的死穴,她撑起身子道:“你不是也没给银钱?” “陆君回与我乃兄弟之交,他的便是我的,我住自己兄弟家如何不对?”游璟懒洋洋道:“你又是什么人?凭什么住?” 临欢一听,生怕自己被赶出去,情急之下,口不择言道:“我为何不能住?陆槐是庄姐姐的人,我是庄姐姐的妹妹,四舍五入便是一家人!” “咳咳咳!”卫惊鸿恰好路过,听到此话咳个不停,见几人看向自己,强装镇定点了点头,“临欢说的对。” 然后飞快地逃了去。 张承安怒了,“胡说八道,庄姐姐就是庄姐姐!怎么会是陆君回的人!” 临欢刚想说自己有眼睛会看,眼尾发现陆管事和陆槐一前一后走近,腾地站了起来,“哎呀,你们心里明白便成,话说庄姐姐哪里去了?怎么不见她?” 临欢出门的时候,庄青如还在客栈,是以并不知晓她去了哪里。 陆管事呵呵一笑,“青丫头去见她大舅舅和表兄了。” “表兄?”临欢只听见了这两个字,眼睛一亮,“庄姐姐的表兄竟然也在这里?那她还回来吗?” “瞧你这话说的。”陆管事忍不住道:“青丫头只是去拜见舅兄,用过晚食便回来,她还嘱咐我要给她留个最好的厢房呢。” “那可未必。”临欢兴致勃勃道:“你们想啊,庄姐姐的舅兄都在这里,没道理让庄姐姐一个人出来住,再说了,庄姐姐和她表兄久别重逢,难免会有许多话要说。” 她挑了挑眉,伸着脖子道:“庄姐姐长得那么好看,性子又好,表兄舍不得放人也是有的。” 陆槐整理花的手顿了顿,转身若无其事道:“你有那个闲功夫乱想,不如帮她收拾一下行李,也好叫她多记一份你的功劳。” 说完,便抱着花盆去了外面。 临欢“噗嗤”一笑,眼鼻间的小痣也变得生动起来,白皙的小脸上全是恶作剧得逞后的喜悦。 “小心祸从口出。”游璟懒洋洋地提醒她,“陆君回此人最爱记仇,日后你哭的时候莫要找我。” 临欢“哼”了一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昂起下巴道:“你是我什么人啊?找你还不如找庄姐姐有用。” 要他陪自己去寻人都费了好大的口舌,还指望关键时刻他能救自己吗? 男人没一个好的,等她将人骗到手,折磨一番再丢掉,方能消她心中悔婚之气。 临欢追上陆管事,继续在病老虎头上拔毛,“陆伯,庄姐姐有没有说她表兄住在哪里?样貌如何?对了,她若是回来找不到我们怎么办?要不要去接她?” “不用了。”陆管事无奈的声音响起,“小祖宗哎!你就莫要操心了,我稍后知会客栈掌柜一声,叫他给青丫头带个口信,她若是回来知道去哪里找我们。” “她的行李还在房间里呢,不如你去帮她收拾一下,阿郎说的对,我们几个男子怎好去整理女儿家的东西?” “那我让寇寇一起帮忙收拾了……” …… 客栈里的情况庄青如一概不知。 等薛家大郎君回来后,甥舅两少不得又寒暄了一阵,庄青如问起了薛老太医受伤之事,得到了他确实身子无恙,过几日便会回来的回答。 薛家大郎君则细细地问了庄母和庄青岭的情况,对庄父不甚在意。 很好,大舅子果然都不喜欢妹婿的。 晚食过后,薛家大郎君没有强留庄青如在医馆歇息,他们虽是亲眷,但庄青如和薛执毕竟年岁不小了,而且还是表兄妹,这里又没有内宅长辈,她若是住在这里,恐会叫人说闲话。 薛执后知后觉地想到了这一点,用完晚食后,贴心地送庄青如和立冬回去。 明月如钩,繁星点缀,这里的夜色似乎比彭城更寂寥些。 薛执将两人送到医馆外,趁着等马车的功夫,脸色不善地问庄青如,“方才在席上我没有细问,你和那个陆家郎君是怎么回事?” “不是说了吗?我受人之托,帮他调理身子。”庄青如不解,“表兄为何这么问?” 薛执道:“你骗得了旁人骗不了我,你自小学习医术,人人都道我比你学的好,可实际上你比我厉害太多,只是从不愿让人知晓,那陆郎君久病不愈,断不会只是调理身子那么简单。” 庄青如最烦惹麻烦上身,偏偏是个实心人,接手的人若是身子好不了,宁愿不管不问。 那陆郎君体弱是娘胎带来的毛病,不会是几晚汤药便能养好的,庄青如既然决心救他,就不会半途而废。 可能让她这般执意的人,必然不会是受人之托那么简单。 庄青如深感于薛执的细心,心想若是自己阿兄也有这般敏锐的心思,也不用事事都叫人骗了。 庄青如撇过头,正想着该如何敷衍过去,“其实我……” 突然,她猛地顿住,只见长街的尽头,两道身影站在那里,其中一个人正目不斜视地看着她和薛执。 第六十八章:心意动 那人缓缓靠近,身后小厮提着的灯笼在弯月光芒的掩盖下,发出淡淡的微光。 “陆槐?”庄青如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陆槐像是没有看见薛执似的,低头看她,“陆伯担心你不知道回去的路,叫我来接你。” 庄青如“哦”了一声,又道:“你们找好宅子了?” “嗯。”陆槐紧了紧身上的外袍,言语间似乎带了几分怨怼,“陆伯给你留了最好的厢房,他现在对你可比对我妥帖。” 已经快要入秋了,陆槐早早地穿上了厚实的衣裳,生怕自己会不小心着凉。 “在在,这位是?”薛执突然上前一步,夺回了庄青如的目光。 庄青如这才想到自己还没给两人介绍,连忙道:“表兄,这就是我说的陆家郎君陆槐,陆槐,这是我表兄薛执” 介绍完不忘夸上一句,“他可是尽得外祖真传。” 说是真传那便是夸张了,薛老太医性子古怪,寻常人入不得眼,薛执虽然受他教导几年,但他的一身医术全靠自己勤学苦练多年来的。 不过当着陆槐的面,他并没有否认,而是对他行了一礼,“多谢陆郎君一路照顾表妹了,某这个做兄长的,代替家中长辈谢过。” 这一番以客气的说辞,足以拉开陆槐和庄青如的距离,前者听懂了,执手回了一礼,“庄小娘子是某的救命恩人,某受她恩惠,照顾她也是应该的。” 薛执察觉到他言语中的深意,又道:“听闻陆郎君身子不好,恰好某略懂些艺术,不如某给郎君瞧瞧,也算作你一路照顾表妹的回礼。” 庄青如眼睛亮了起来,“对啊,让薛表兄瞧瞧也好,别看他年轻,他可是薛家除了外祖之外,医术最好的人。” 薛执听到庄青如夸他,嘴角上扬,“你若是肯好好学,医术定在我之上。” 很少人知道庄青如会医,薛执便是其中一个,不同于秉节持重、平平稳稳的行医方式,庄青如则最不爱循规蹈矩,每次开方子用药总是大胆而革新,常常带来不同的效果。 这样的行医风格和薛老太医一模一样,深得老人家欢心。 庄青如也知道自己的毛病在哪里,所以很热切地拉着薛执给陆槐瞧瞧。 她的调养之术治不了本,来蜀州也是想请外祖出面,如今外祖不在,表兄现看看也是好事。 对上庄青如期盼又真挚的眼睛,陆槐忽然就觉得心里堵的慌,似乎在她的眼里,他是一个需要保护的瓷偶,而薛执则是一个修补瓷偶的工匠。 仿佛他的性命都系在了旁人身上,生无能,死不得,这样的差异让他生出了浓浓的悲凉之情。 “不必了。”陆槐低下头,淡淡道:“某的身子某自己知道,你的方子就很好。” “你不必见外。”庄青如见他有些抗拒,只当他不好意思,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往薛执的面前一伸。 薛执看着面前的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深吸一口气道:“在在,这怕是有些不合规矩?” 哪个好人家的小娘子当着兄长的面和旁的郎君拉拉扯扯?!叫人见了如何是好? 其实这怪不得庄青如,在来新津的路上,陆槐的身子时不时便会高烧生病,每次庄青如便直接拉着他的手给他号脉,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表兄说的也是。”庄青如想了想道。 就在薛执松了一口气,想上前将两人的手分开的时候,又听见她道:“眼下确实不是看病的好时候,这样,等明日我叫他递上帖子给舅舅,再来寻表兄。” 表兄对行医最是讲究,现在医馆已经关了门,夜黑风高的,怎么能将人堵在门口叫人看病呢?而且陆槐又不是寻常百姓,礼数需得周全些。 薛执:“……” 陆槐郁闷的心情一下子开朗了,好似雨过天晴,脸上也有了笑意,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庄青如拉着自己的手,道:“说的也是,某身为小辈,理应先拜见舅兄。” “舅舅这几日操心太多,早早睡下了,咱们明日再来罢。”庄青如飞快做了决定,向薛执拜别,“表兄,那我们先回去了,你也早些去休息罢。” 薛执头疼不已,一方面想着表妹年纪小,怕是情窦未开,不知儿女大防,一方面又忧心她心思单纯,唯恐日后栽在陆槐这个病郎君身上。 身为男子,他岂能看不出陆槐对自己的态度是因为他这个表妹? 怕是两个人都有别样的心思,就是都没察觉到。 薛执一脸惆怅地目送他们离开。 …… 一盏灯笼在陆槐的手里摇摇晃晃,拉扯着两人的影子,又如同他此时的心境摇摆不定。 他说不上来今日听到临欢说庄青如不回去的时候,他为何那般不高兴,也不明白他哪里来的冲动,叫豆子打听到了薛家医馆的位置。 更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避开陆管事等人,独自跑到医馆门外,吹了半天的风才等到庄青如出来。 这种不合规矩、自讨苦吃的事儿,他以前从来不会做,可现在却又被自己一一打破。 “陆槐,还有多久能到啊?”庄青如抬头望天道:“我累了。” 陆槐回过神,瞥了她一眼道:“快到了,就在前面。” 实际上薛家医馆和他们租的宅子离得并不远,但为了被人瞧见,他特意带她绕到了后门。 庄青如答应一声,两人再次沉默着向前走。 庄青如其实心里也有些意外,她没想到陆槐会来接她,实际上方才薛执话里的意思她并不是不明白,只是不希望表兄将此事捅破。 两世为人,她对感情懵懂又清晰,她不是没有察觉到自己和陆槐的距离在逐渐拉近。 她不知道陆槐对自己的感情是否出于依赖,也不知道自己对他的悸动是否也因为感激,可是于她而言,感情的事似乎有些奢侈了。 她想,也许等庄家之事尘埃落定,陆槐的身子能治好的时候,他们也许才可以直视彼此的情感。 想到这里,庄青如叹了一口气,打破了沉默,“早知如此,我今日就不吃那么多了,表兄拿捏了我的喜好,选的都是我爱吃的,” 陆槐问道:“你这表兄对你倒是不错。” 提起薛执,庄青如的语气里多了一丝怀恋,“表兄对我是很好,我两个表姐年长我许多,阿兄又喜静,大多时候我跟在表兄身后玩,犯了事他也会给我顶着。” 和庄青岭的单纯严肃不同,年幼时候的薛执也是个爱玩躲懒的性子,直到长大些,交到薛老太医的手上才稳重了些。 但两人从小玩到大的情谊却没有变。 陆槐将庄青如的神色看在眼里,又问道:“他看起来年岁也不小了,长的俊俏,又年轻有为,可定亲了?若是没有,我有个远方妹妹倒是合适。” “别!”庄青如立刻打断了他当红娘的心思,“表兄十五岁的时候便定了亲,听阿娘说已经在纳吉了,年底便要成婚,你可别在这个时候乱点鸳鸯。” 陆槐听罢,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少顷嘴角勾起,低声道:“倒是可惜了。” 说完,他的脚步轻快了许多,三两下将庄青如甩在了身后,高声喊道:“快点,马上宵禁了!” 落后一段距离的豆子和立冬,听到他的吩咐,连忙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哎,你们……”庄青如一脸无奈,“不是不急的吗?” 方才她吃多了,现在可跑不动。 忽而她脑中灵光一闪,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捂嘴笑道:“原来是这样啊……” 啧啧,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嘴上不承认,心里挺诚实? 说的莫不就是陆郎君此时的样子? …… 这一晚的事似乎并没有引起其他人的好奇,但之后陆管事对庄青如的态度又好上了几分,简直把她当另一个主子对待。 陆槐倒是依言给薛家大郎君递了帖子,然而薛家大郎君忙于要事,只能将见面的时辰一拖再拖。 而新津县来往的外地人更多了,县城里的气氛也渐渐变的凝重起来,醉酒打架、你争我夺之事时有发生。 不久后的一日晌午,吴明府带着县丞和不良人找到了众人的住所。 陆槐喊来游璟,想了想又叫上了张承安一同见客。 临欢和庄青如好奇坏了,堂而皇之地蹲在墙角,做起了窃听贼。 正厅里,年过半百却像是一个垂暮老者的吴明府态度极为谦卑,“今日冒昧来此,还请陆郎君、游郎君和张小郎君见谅。” 陆槐和游璟神色自若地回了一礼,道:“吴明府客气了,您若是有甚吩咐只管说一声便是,何须亲自跑一趟?” 吴明府连忙摆手,“陆郎君快别这么说,陆郎君少年英才,游郎君才华过人,若不是因为……这县令和县丞的位置合该是二位的。” 陆槐和游璟对视一眼,后者道:“自古官员指派都是朝廷的命令,新津有吴明府乃是大幸,我等侥幸入了女帝的眼,只想着为民请命,等朝廷有了安排,我等再去旁的地方便是,哪里做官都是做。” 这句话的意思是官位都是朝廷封的,他们来此是一场误会,并无取而代之的想法。 吴明府听出了游璟话中深意,尴尬地笑笑,“两位言重了,你们一个是游家的郎君,一个是张公的弟子,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县令,怎能挡二位的路?” 第六十九章:遗忘地 “吴明府此言差矣!朝廷命官皆为天子门生,怎会是谁挡了谁的路?”陆槐肃声道:“吴明府这般想,岂不叫我等羞愧?” 吴明府惊觉自己说错话了,连忙道歉,“是,是某口不择言,误会了二位。” 这吴明府的态度实在太过谦卑小心,言语间颇有讨好之意,陆槐心中不耐,直言问道:“不知吴明府来此有何指示,不妨明示?” “这……”吴明府没想到陆槐竟然这般直爽,满肚子的官腔再也说不出口。 他身后的县丞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朗声道:“陆郎君,游郎君,实不相瞒,我们来此是有事相求!” 在县丞说完这句话后,吴明府本就沧桑的脸变的更加憔悴,身子也颓丧地瘫坐在了椅子上。 “某是真没办法了。”吴明府喃喃道:“不到万不得已,某也不想将诸位牵扯进来。” “到底出了什么事?”陆槐问道:“和城外的……金丝楠有关?” 他已经听庄青如说过关于金丝楠的事,自然也知道那些权贵是为了它而来。 “不错。”吴明府对陆槐等人知道此事并无意外,他苦笑道:“这是新津的机遇,也是灾难。” 金丝楠自古以来便是珍贵之物,最顶级的桢楠只出现在蜀地,也被视为上苍对蜀地的偏爱,每一次现世都会引来权贵富商的哄抢。 常常有地方因为出现金丝楠而一举得名。 这一次金丝楠出现在新津,吴明府知晓后激动的夜不能寐,恨不得整日守着它,脑海里已经妄想了无数种法子利用它。 可是不知何时走漏了风声,那些权贵蜂拥而至,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怎能和他们争夺? “那你为何不将金丝楠交出去?”游璟问道:“便是将它强留在这里,也未必是你的。” “游郎君,你莫不是以为某想留下金丝楠,是因为某想贪没了去?”吴明府苦笑,“实不相瞒,在没有瞧见金丝楠之前,某见到过最珍贵的东西,也不过是户部每年送来的俸禄罢了。” 吴明府道:“某为官快十年了,自问公正廉洁,官清毡冷,从未贪没一枚银钱,这金丝楠是贵重,可这是权贵世家的玩意儿,岂是某一个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能染指的?某所求的,不过是想将金丝楠留在新津,让新津可以借此成为一方福地罢了。” 县丞听到这里,转身抹了一把眼泪。 “你的意思是想用金丝楠带动这里的经贸?”陆槐福至心灵,随后断然道:“这不可能,金丝楠一出现便会被人买走,岂能在一个地方停留?” “某当然知晓这里留不住它,可是只要留十年,这里便能站立起来!”吴明府急切道:“这一批的金丝楠乃是阴沉之木,藏在水中已经上千年之久,且储藏丰富,若是慢些挖掘,挖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 “新津县百姓大多种地为生,这里没有商户、工匠、贵人,甚至连其他县城的人都不愿来此,若是有金丝楠做噱头,新津县将为世人所知!”吴明府越说越激动,“某费尽口舌,不惜得罪上官也要留住金丝楠,为的就是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新津县穷困潦倒,百姓愚昧,无论是人文、农贸、商营都处于最底端,在这里为官几乎与流放没什么区别。 吴明府还记得十年前,他被派来做县令时立下要改变这里百姓命运的宏愿,可惜那时的雄心壮志,慢慢地被时间消磨殆尽。 新津县像是被朝廷遗忘了似的,没有人记得这里的县令做了十年不曾换人,没有人记得这里尚有许多百姓也需要教化。 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个转机,吴明府愿意赌上性命来搏一把。 “某老了,没多少年活头了。”吴明府神色淡漠,眉眼间带着坦然和傲气,“若是富商,某便是拼了这条命也不怕得罪他们,可是那些上县、洛阳来的贵人某却没有一点办法,他们商量着要如何瓜分这些宝物,甚至让百姓去替他们挖掘……” 吴明府说着说着,竟然说不下去了。 县丞接过他的话,道:“不怕几位郎君笑话,咱们这新津县虽说百姓贫苦纯朴,可也愚昧无知,那些权贵许了好处让百姓替他们做工,如今新津县不少老少爷们儿全都聚集在城外,就等着一声令下去挖,若不是吴明府以死相逼,将他们拦下,只怕这些金丝楠早就保不住了。” “他们不懂这些,是某这个县令做的不好。”吴明府道:“帮那些权贵做事短时间内确实能赚些银钱,可之后呢?这些银钱到最后还是会流入旁人的口袋,唯有将金丝楠留在新津,慢慢挖掘才是长久之道。” “这些金丝楠有很多吗?”张承安问道:“就算再怎么挖,也不至于挖十年?再说了,只凭一物怎么叫全县受益?” 吴明府笑了,看张承安的眼神里也带着几分温和,“金丝楠兴许没有多少,可自古地下之宝现世总会伴随着其他东西,某已派人验过,那河道两侧均有乌木、煤矿埋藏,且深埋地下,延绵数里,某只需控制出土量,每年放出一些,便可持之以久。” 陆槐和游璟沉默了,他们不是傻子,自然明白吴明府的想法。 若是任由权贵开采金丝楠,集百姓、官府之力,想来很快金丝楠便会被挖掘出来带走,新津县也只会富裕一段时间。 可是若是将金丝楠留在这里,每年开出一些,定能吸引众多匠人、富商前来此定居等候,而且十年的时间,足以带动新津县的产业,搞不好朝廷也会因此重视起来。 “十年,某只求十年时间。”吴明府恳切道:“十年后,若是新津县还是这个样子,那便是这里的百姓命该如此,可若是十年后新津能入天下人的眼,某也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着这么说,您已经想好了,那又来找我们做甚?”张承安不解地问道。 “小郎君,某计划好了有甚用?”吴明府看向自己粗糙的手,道:“这段时间某好几次险些丧命,若是还看不清局势,那便是白活了。” “有人想杀你?”陆槐蹙眉, 吴明府颔首,“某拖的太久,有些人等不及了。” “可知晓是何人所为?” 吴明府摇摇头,继续道:“这些都不重要,这算时间来新津的贵人非常多,其中以宗正寺的人最为强势,他们张口便要带走其中一半,但其他的贵人和富商都不同意,几方一直僵持不下,陆郎君也知道,富商也好,贵人也罢,敢在这个时候开口的,后头都是有人撑腰的。” “宗正寺的人虽然态度强硬,可也不敢明目张胆抢夺,于是便商量出一个法子,各家代表出一个匠人,比拼一下真本事,谁做出来的东西最好,便可那走最大一份。”吴明府的呼吸有些急促,“说是比拼本事,可谁都知道这是在背后博弈,这东西花落谁家,还不是要看各自势力?” 这年头,有本事的工匠大多都养在权贵富商之家,提出这样的比试不过是想着脸面上好看些罢了。 吴明府说完后,正厅里的气氛凝重了许多,好半天后陆槐问道:“那吴明府说有求于我们,是想我们怎么做?” 吴明府忙道:“其实新津也派了匠人出面,某心知将所有的金丝楠留在新津是个奢望,但若是能多得些份额,也能撑一段时间,可惜某身后无权无势,便想请你以新津县县令的身份做个见证,好能在结果出来后,保下这批金丝楠。” 他已经不奢望将所有的金丝楠留下,但只要能留下一半,哪怕是三分之一,他都会用尽全力支撑起新津往后的十年。 可是这些明面上的博弈不会是最终结果,若是没有贵人插手,即便是他们拿到属于自己的一份,到最后也会变成那些人的所有物。 吴明府想留下属于金丝楠,就必须找个靠山。 “新津县县令?”游璟道:“新津县的县令如今还是你。” 吴明府道:“此事某已经想好了,只消对外说某德行有亏,被免去了官职,由陆郎君接任便可。” “吴明府好胆量,假传圣旨不说,连这替罪羊都找好了,”游璟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道:“若此事不成,叫旁人记恨上,到头来寻的还是陆郎君的罪过。” “某岂敢如此行事?”吴明府激动道:“某从未想过让陆郎君替某顶罪,某会以一介小卒的身份留在几位郎君身边鞍前马后效力,若是出了差错,几位只管将责任推到某的身上,某绝无二话!” 县丞也跟着帮腔道:“来之前吴明府已写好告罪书,若是有岔子,便一力承担下来,绝不叫二位有事。” “吴明府思虑的如此周全,这般肯定你找的人能拔得魁首?”陆槐又问道。 “这……”吴明府和县丞对视一眼,坚定道:“不敢说万无一失,但亦是信心十足。” 说完,一脸希冀地看向陆槐。 第七十章:吴明府 陆槐听罢,沉默了许久,忽而站起身道:“某知道了,那便如吴明府所愿。” 话音刚落,游璟腾地站了起来,肃声道:“陆君回,这是大事,你可要想好?” “无妨。”陆槐抬手打断了游璟的话,温声道:“我知道自己在做甚。” 吴明府和县丞自然是千恩万谢,前者更是站起身,冲他行礼道:“陆郎君……不,是陆明府,此事拜托了!” 陆槐摆了摆手,“吴明府客气了,对外也无需说你被革职,便说是你我尚在交接中,只是兹事体大,需要你我二人都在场。” 吴明府一愣,瞬间明白了陆槐的意思,按照惯例来说,县令的更换是需要时间的,若是县令尚且在任,需等前一任县令交代完,后一任县令方可上任。 这个交接时间不定,可以是一日,也可以是几个月,陆郎君是准备钻这个空子? “明日我等会去县衙,烦请吴明府做好准备。”陆槐不给他思考的时间,又道:“府衙事物繁多,我等就不远送了。” 这是在送客了,吴明府连忙行了一礼,“如此,某先告辞!明日某在县衙扫榻恭迎二位。” “告辞!”县丞也跟着执手行礼,两人齐齐离去。 门外的庄青如等人手忙脚乱地躲了起来,直到两人走远才现身。 不知何时也来了的陆管事感叹一句,“倒是一个好官!” 临欢却蹙眉道:“金丝楠这个东西不就是我身上的佛牌吗?我家里还有一间金丝楠做成的暖阁,原来这东西竟这般金贵,能支撑起一个县城的兴衰?” 庄青如无语凝噎,心里腹诽道:你一个公主,见多了好东西,自然不会觉得这些东西珍贵了。 寇召道:“东西金贵不假,但如何利用也是一方面,这县令有些本事。” 寻常人遇到这样的好东西恨不得藏着掖着,为自己谋求福利,而一个下县的县令竟然能放着成山的财宝不贪,只想着利用它造福百姓,当真可歌可赞! 几人还没说完,正厅里突然传来游璟拔高了的声音,“那吴明府的心思你不是不知?若是插手此事,想来那宗正寺的人定不会放过你,咱们才得罪了丘将军,现在又招惹宗正寺,你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陆槐没有说话,而是冲门外喊了一声,“都进来,在外面躲着像甚样子。”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阵窸窣声,少顷,陆管事打头跨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畏畏缩缩的脑袋。 陆槐神色自若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对游璟道:“我自然知晓他的心思,无外乎是想借先生的名来威慑那些人,我不过是他用来成事的挡箭牌罢了。” 其实在吴明府来之前,陆槐心里已经有了准备,正因为如此,他才将张承安带上,一方面是想锻炼张承安的心性,一方面是想安抚一下吴明府的心。 “那你还答应他做甚?”游璟问道:“吴明府的做法固然值得钦佩,可也不能慨他人之慷,用你的安全去成全他的政绩?” “这是先生的意思。”陆槐沉声道:“先生给我留下的信里交代我,想让我盯着城外。” “张公的意思?”游璟不解。 “我想这吴明府定然是先去求了先生,可惜先生去了合州,这才退而求其次寻我们帮忙。”陆槐分析道:“而先生应该是早已知晓此事,他本以为新津县会由我来接手,但中间出了岔子,吴明府依旧是县令,金丝楠也落在了他的掌管之下。” “那这与你何干?”游璟冷声问道:“莫要告诉我你是想博取这份功劳?” 陆槐笑道:“我如何是分不得轻重之人?只是先生曾提到过这位吴明府,称赞他廉洁奉公,若是他有所求,能应下便应下。” 游璟蹙眉,“张公是想提携他?” “提携算不上。”陆槐淡淡道:“只是不想让这样的好官寒心罢了。” 这句话说的似乎有些沉重,游璟复坐了下来道:“你就不怕他是在做戏?” 陆槐没有解释,而是看向陆管事。 陆管事心领意会,上前一步道:“来新津县后,我奉阿郎的命令调查过这位吴明府,此人确实是难得的好官。” “吴明府出身清贫,父亲早亡,母亲病重,靠着祖辈留下的微薄积蓄苦读多年,方得以高中,可不幸的是,他科举的那一年人才辈出,以他的学识高中已属不易,吏部久久未许官职。” 陆管事语气中带着惋惜,“他不甘心就此回乡,于是便一边抄书赚钱一边等着吏部的安排,一等就是七年,后来朝堂动乱,许多官员被清洗,官位空缺,吴明府这才入了吏部的眼。” 可惜他身后无人撑腰,许下的官职也只是一个下下县的县令,吴明府并没有抱怨,而是带着所有的身家来到了新津县。 这一呆就是十年,他也从一个志存高远的青壮变成了做事圆滑的迟暮老人。 “你们看着觉得他年纪很大,可实际上他比我还要小两岁。”陆管事道:“他这般执着想让新津县好起来,也是对他十年官场的不甘心罢?” 人生有多少个十年?吴明府在洛阳等了九年,又在新津呆了十年,二十年的人生转瞬即逝,可他还守在这清贫的新津县,无功无绩,碌碌无为。 即便他现在有机会升迁,可是岁月给他带来的蹉跎永远刻在他的身上,他已无力追逐了,还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奋力一搏。 “那他的妻儿呢?”庄青如问道:“他这般不顾一切,难道不想着妻儿?” 陆管事叹了一口气,“他在洛阳时曾娶了一位发妻,可惜在一场意外中走了,不久后,他的阿娘也病逝,吴明府此后再无续弦。” 父亲早亡,母亲病逝,发妻遇难,无儿无女,很难想象这样的事会发生在一个年过半白的老人身上。 陆管事又道:“我倒是相信他真的写下了那封请罪书。” 即便是赴死,他也只是一个人罢了。 一时间,众人都有些沉默。 片刻后,游璟幽幽道:“只能说生不逢时,二十年前确实是人才济济,有多少苦读之人名落孙山,又有多少学子郁郁不得志。” 那是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像是天上的老神仙不甘心天庭的寂寞,纷纷想来人间走一趟,留下了一个又一个遗憾,和那永垂不朽的赞歌。 …… 天光乍破后,又是崭新的一天。 新津县的县衙落于闹市之中,破败的小县衙没有一丝官府的样子,唯有门前的两只石狮子透露着几分威严。 衙门里,吴明府来来回回踱着步,时不时地看向门外,“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不来?” “您莫要着急,还早着呢。”县丞嘴里劝着,可眼睛也跟着往外面瞟。 “老葛,你说他们是不是后悔了?”吴明府拉着县丞问道:“还是说他们知晓了我们的打算?” “呸呸呸!”葛县丞连忙打断了吴明府的话,郑重道:“您可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咱们有什么打算,还不是为了咱们新津县的老百姓好?” “可是……”吴明府到底心难安。 “您就莫要想太多了。”见吴明府又开始纠结起来,葛县丞宽慰道:“他们都是贵人,有些排场也是应该的,咱们等等便是!” 不等吴明府开口,他又道:“咱们是打听过他们的品行才求他们的,回头见了面,您可别说甚胡话!” 吴明府的嘴角蠕动几下,合上了眼,“等一会儿去城外,你跟着他们,莫要让他们开罪了宗正寺的人,咱们只是想将张公请回来,可不能害了他们,还有张公的小郎君,瞧着是个心善的好孩子,千万不能叫那些人盯上。” “我晓得。”葛县丞道:“他们只需露个面,自会有人去合州报信,张公得了消息定会赶回来。” “只能如此。”吴明府低声道:“张公对女帝都敢直谏,唯有他出马才能制止住那些人的胡作非为,只要他肯回来主持公道,我亲自去他门前请罪。” 葛县丞听了点了点头,“这是我们算计张公该得的教训,倒时候我同你一并领罚。” 吴明府面露感动,他并没有说拒绝的话,两人共事多年,一同扶持着新津磕磕绊绊地往前走,便是有罪也会一起承担。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葛县丞的眼尾扫到县衙外出现了几道身影。 两人连忙迎了上去,叉手行礼道:“见过陆明府、游县丞,还有三位小郎君。” 陆槐瞥了一眼扮作男子装束的庄青如、临欢和寇召一眼,和吴明府回了礼。 庄青如和临欢对视一眼,同时抬头望天,假装没看懂陆槐眼里的不赞同。 庄青如是想去看看传说中的金丝楠,涨涨见识,临欢则想着去看一眼这次宗正寺的人来了谁,但宗正寺的人大多认得她的样貌,她只好扮作男子。 寇召则纯粹是来保护临欢的。 有她这个武功高强的侍卫在,陆管事被留在了家里,盯着张承安写起了大字。 庄青如现在脑海里还停留着出发之前,张承安被陆管事面含微笑着按在身后张牙舞爪的样子。 第七十一章:陆明府 双方人马简单地寒暄几句,对于庄青如等人的到来,吴明府像是没有丝毫意外,热切地邀请几人上了驴车。 是的,作为一方父母官,吴明府出行只有驴车代步。 “别看着驴子岁数大了些,可步子稳、跑的快!”察觉到几人眼地的愕然,吴明府尴尬地找补道:“要不,几位稍等片刻,我去叫人租几匹马来?” “不必。”陆槐摆了摆手,率先上了驴车,庄青如见状也跟了上去。 “这车……” 临欢还没开口,便被游璟捂着嘴拉了上去,“我们的车已经叫人送回去了,你且将就些。” 寇召看在眼里,抿了抿唇,十分干脆地坐在了驾驶的位置上。 大约没想到陆槐会带来这么多人,吴明府只好招呼人又去租了一辆驴车,和葛县丞凑了上去。 几个人挤在两辆驴车上,晃晃荡荡地往城外走去。 新津县城外是一片平地,草木茂盛、绿树成荫,聚集于此的百姓也给这静谧的景象增添了几分热情。 这些百姓不分男女老幼,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些工具,或是棍棒镐头,或是箩筐绳索,脸含期待地看向一个方向。 行至一座茶馆前,吴明府带着众人下了车,和百姓们打了招呼,吩咐跟随而来的不良人再看的紧些。 不良人们虽然心里好奇陆槐等人的身份,时不时抬眼看他们,又尽忠职守地将百姓拦在外面。 “县衙的不良人都被某给派出来了,他们不认得二位。”吴明府一边领着众人往河道走,一边道:“等晚些时候,某将人集中起来再给陆明府和游县丞认识。” “不必麻烦。”陆槐道:“就让他们先盯着罢。” 就像吴明府说的那样,这些衣衫褴褛、面色腊黄的百姓应该是来等着做苦力的, 吴明府没有回答,领着他们往河道而去,“前方就是发现金丝楠的河道,某已派人严加看管,只许探查的人或工匠出入。” 庄青如和临欢跟在几人身后,听到吴明府这般介绍,连忙从后面伸出脑袋看去。 只见一条不算宽阔的河流从眼前穿过,蜿蜒曲折,河水已不再清澈,浑浊中夹杂着难闻的腥臭,时而平缓,时而急促。 而他们前方则被是热热闹闹的一团,各式各样的凉棚、木亭如雨后春笋耸立,不良人、差役、护卫,各式各样打扮的人齐聚于此,走动停留。 最中间是几顶精美华贵的帐篷,里面隐隐传出嬉笑玩闹的声音。 吴明府神色未变,一脸认真地介绍道:“陆明府,游县丞,这里是贵人们暂且休息的地方,发现之地还在里面,随某来。” 陆槐和游璟对视一眼,点点头,跟着两人一同向前走去。 突然,几道身影出现在几人的面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呦!这不是吴明府吗?”高昂的声音响起。 陆槐等人站定,抬眸一看,发现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两个衣着华丽、气度不凡的年轻男子,开口说话的郎君看着不过弱冠之年,唇红齿白,面色俊秀。 一开口便是漫不经心的调侃,“吴明府贵人有贵事,一走便是好几日,走也就算了还不忘将这里堵的死死的,怎么?害怕我等将金丝楠偷走不成?” “谢郎君说笑了。”吴明府连忙行礼,“陆明府新官上任,某前去迎接,怠慢了两位郎君,还请恕罪。” 被称作“谢郎君”的男子冷哼一声,看向陆槐眼里闪过疑惑和轻蔑,“新官上任?陆明府?” 吴明府道:“不错,陆郎君是女帝亲封的新津县县令,是来接替某的官职的,日后新津县便交由陆郎君管辖了,对了,他也是张弃言张公的关门弟子。” “前御史大夫张弃言?”谢郎君收起了脸上的调笑,语气讥诮道:“你倒是有些本事,竟找了个好靠山!” “谢六,张公素来刚正不阿,奉公守法,切莫乱说。”谢郎君身后的男子上前一步,冲陆槐等人行礼道:“在下崔度,这位是谢家谢子俊,久仰吴郡陆氏之名,失礼了。” 和谢子俊相比,崔度虽年纪小些,但周身的气度却矜贵稳重,更多了几分斯文儒雅。 陆槐眸光一闪,连忙回礼,“崔郎君客气了。” 趁这个功夫,临欢躲在游璟的身后,和庄青如咬起了耳朵,“这个谢子俊,应当是陈郡谢氏的人,我对他不熟悉,但那个崔度,我倒是见过几回,他出自博陵崔氏,亦有皇室血脉,听说他的曾祖母乃是皇室长公主,祖母是一个仵作出身的平民。” 庄青如惊讶,“仵作也能嫁入高门?” “哎呀,说是仵作,也得看是什么样的仵作,听说崔度的祖父是在大理寺任职的时候遇见他祖母的,两人一起破了无数大案,深得百姓爱戴,后来他的祖母得圣人器重,荣升为大理寺第一位女寺正,且与宋家关系密切,崔度的祖父对其一往情深,扬言非卿不娶,在长公主的支持下才抱得美人归。” 庄青如觉得这个故事有些熟悉,突然惊呼道:“那个话本子!” 突然拔高的声量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好在他们只是看了一眼,便继续说话。 庄青如连忙捂住嘴,低声道:“我之前看过一个话本子,上面说的便是这位女寺正的故事,原来说的是她。” 临欢点点头,忍不住炫耀道:“我知晓你说的那个话本子,没错,正是她!崔度便是那位女寺正的后人。” 庄青如忍不住多看了那崔度几眼,似乎从中找那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寺正的影子。 崔度感觉到有个灼人的眼神一直盯着他,抬眸一看,对上了一双亮晶晶的眸子。 那双眼睛里闪着藏不住的好奇和羡慕,像是一只得到满足的小动物,叫人心生好感,他不由地冲她微微一笑。 少年郎的笑容过于美好纯粹,只看的庄青如心花怒放,恨不得当场结识一番。 陆槐察觉到两人的眼神交流,不动声色地挡在庄青如的面前,对崔度道:“如此,我等便先去里面瞧瞧。” 崔度一愣,拉住不高兴的谢子俊道:“陆明府和游县丞只管去便是,我们等着陆明府的决定。” 方才说话的时候,谢子俊连讽带刺想让陆槐将金丝楠开采的权利交出来,但都被陆槐推脱了去,他们不好因为这件小事得罪张弃言,只能忍下。 陆槐点点头,抬步往前走,又示意庄青如等人跟上。 而临欢在扫了一眼四周走动的人后,冲寇召摆了摆手。 寇召心领意会,不动神色地脱离了几人的视线。 可他们还没走两步,又被几个人拦了下来。 “吾瞧着不必如此麻烦。”一个身材魁梧、声如洪钟的中年男子领着好几个富商挡在了他们面前,“吾等在这里等了许久都没有回应,你这县令推三阻四、阻扰吾等挖采不说,现在又来了一个陆县令,是成心与吾等作对不成?” 他浑身上下穿金戴银,说话的时候金银饰物随着他的胸腔起伏,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端的是富贵奢靡。 而他身后的一个挺着大肚子的男子也附和道:“可不是,某是生意人,这耽误一日便要损失好些银钱,来来回回这么些天也没个结果,这让某交代?” 无需多说,他们口中的交代之人便是身后的主子,吴明府不敢开罪,只能再次陪笑。 说起来也是惭愧,他一个地方父母官,竟然要对这些富商低头讨好,当真是有失体统。 为首的中年男子没有理会吴明府,转而对陆槐道:“这位便是新任的陆明府?既然新津县如今是陆明府的管辖,烦请陆明府快些叫你的人退去,这些乌木珍宝我们都买了!” 他们虽然看不起吴明府,但吴明府掌管新津数十年,新津的官差杂役全都听他的号令,将他们全部拦在外面。 他们不好明目张胆地对衙门的人动手,一直拖到今日不曾得手。 而吴明府是个死脑筋,任凭他们如何威逼利诱,他就是不肯放手,那金丝楠发现之处更是被围成铁桶,他们只能每隔几日看见里面有人送出金丝楠。 那金丝闪现的纹路勾的他们失魂落魄,心痒难耐,恨不得占为己有。 “好啊。”陆槐听罢,在吴明府等人的不可置信的眼神中莞尔一笑,“有人愿意出银钱买金丝楠,某这个做明府的当然同意,只是不知你们出价几何?” 不等他们回答,陆槐又转过身对游璟道:“你来替我算算,这些乌木价格如何?得需多少银钱才能买走?” 游璟闷声笑道:“咳咳,金丝楠价比黄金,当一金换一两,若是想都买走,只怕诸位要拿马车来驼金子换了。” 一听就知道是胡说八道来的。 陆槐却正色道:“诸位也听见了,听闻诸位来自江浙富裕之地,不知这金子可备足了?若是缺了少了某定是不卖的。” 谢子俊听到这里,忍不住笑喷了,原本以为这陆槐是个像张公的老古板,没想到是个灵活通透之人? 而吴明府更是狠狠地松了一口气,天知道方才陆槐答应的时候他有多震惊,生怕自己看错了人。 第七十二章:明暗斗 中年男子听罢,脸色瞬间阴郁了起来,他看了一眼神色自若的陆槐,以及一旁忙着窃笑的谢子俊等人,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其他富商见状,也一脸不愉地跟着离开。 吴明府这段日子在这些人的面前作低服小,何曾这般强硬过?当即不掩笑意,带着陆槐继续往里走。 葛县丞也暗自庆幸他们请了陆槐来镇场子,都说背后有人好办事,若是平时这些人少不得要说几句酸话,讽刺几声才罢休。 陆槐跟着吴明府往发现金丝楠的河道走去,吴明府见庄青如等人一步不落地跟在他们身后,嘴巴微张,想说什么最终没有说出口。 和方才的剑拔弩张不同,金丝楠发现之地一片热火朝天,不少差役沿着河道挖掘清淤,挑走一筐又一筐河泥。 而在不远处,几个工匠围着几节破损的木头敲敲打打,嘴里不时发出惊叹。 吴明府对几人做了个”请“的手势,将他们带到那些工匠的面前。 见有人靠近,几个工匠连忙让出地方,其中一个不修边幅的老丈道:“吴明府,您快来瞧,这块乌木端的是好看!纹理仿若神女飞天。” 吴明府哪里能看懂这些,他冲几个人抱了抱拳,又将陆槐和游璟介绍一遍,言明此后这里由他们掌管。 原本高兴的老丈顿时变了脸色,沉声道:“吴明府,之前说好叫我等鉴别这些乌木,怎么现在又换了人?” 吴明府连忙解释,“并非撵你们走,只是陆明府乃是新津县新任县令,管理此地也是应该的,况且诸位都是蜀地乃至天下最好的木匠,怎会换人?” 那老丈脸色神色好看了些,“既然吴明府都这么说老夫自然信的。”他看了一眼陆槐道:“老夫不管你们如何争论,但现在谁也不能把老夫从这里弄走!” 其他人见状,连忙附和道:“就是,我们不走!” “不走!不走!” 陆槐闻言挑了挑眉,假装没有看出老丈眼里的不信任。 庄青如和临欢则悄悄上前一步,四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看向那些黑漆漆的木头。 这些木头在水里埋藏了几百上千年,外表像是糊了一层黑泥似的,散发着浓浓的腥味儿,看起来毫不起眼。 但打开其中一根木头来看,便能发现里面那泛着金色丝线的纹路,阳光闪过,角度变化,金丝也跟着变化无穷,好似山水画卷,又像是人物列传。 “庄姐姐,你看!这一片竟像是一副百鸟朝凤图!”临欢拉了拉庄青如的衣袖,指着一块木头道:“还有这一片,像是万里山河图。” 庄青如扭头一看,沉吟道:“我瞧着倒像是祈雨图。” 临欢便转了个角度,惊叹道:“还真是,我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就喜欢看这样的画儿,每次看都不一样。” 庄青如想到这个小娘子说过“家里”有一间金丝楠制成了暖阁,不由地感叹一句皇家之奢靡。 那边的陆槐等人没有理会两人的小动作,安抚好那几个木匠之后,又在吴明府的介绍下四处查看了起来,当然也收到了不少人怀疑的眼光。 吴明府尴尬地解释道:“这些都是某派人请来的木匠,他们大多在民间有不小的声望,脾气古怪了些,还请两位莫要见怪。” 陆槐不甚在意道:“不妨事,匠人大多心思纯净,只想着做好份内之事,他们都是你的人吗?” 他记得吴明府说过要以匠人手艺决定这些乌木的归属之事。 “自然不是。”吴明府摇摇头,“他们有的人是某请来鉴别金丝楠的,有的人则是贵人们带来的,这些人却是心思纯粹,这段时间几乎都吃住在这里,就等着差役将金丝楠挖出来后能看第一眼。” 其实吴明府说的还是含蓄了些,这些木匠对好木极为痴迷,常常为了一块木料而吵得面红耳赤,甚至大打出手。 在旁人眼里看不出区别的东西,在他们眼里便是龙胆纹、水波纹、火焰纹等等,从金丝纹路到形成年限,说起来头头是道。 吴明府对此颇为倾佩,“某虽不懂,但也为他们的赤子之心而感动。” 实际上大多工匠极为纯粹,只为自己眼里的“宝物”而动心,什么利益牵扯,明争暗斗都与他们无关。 “你说你已经寻好了参与竞艺的木匠,不知他是谁?”陆槐又问道:“不是不信你,只想着能否先见一见。” “这……”吴明府略微迟疑,“他就在这里,见一面也使的!只是此人脾气古怪,性格孤僻……” 剩下的话,无需吴明府多说,陆槐心知肚明,“无妨,只要他有真本事,某不会怪罪他。” “那好。”吴明府咬咬牙,道:“几位请这边走,某这便带你们去见他。” 吴明府带着陆槐几人顶着各种异样的视线,很快来到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帐篷前,还没说话里面便传来一阵咆哮,“都让开,我要回去!” “马巧手!吴明府说了你不能离开这里!” 吴明府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连忙解释道:“这是某素日歇息的地方,马巧手来此地后便给他住了。” 陆槐没有丝毫意外,来时他们见到了不少精美的帐篷,而一个县令住的帐篷竟然比那些仆人侍卫还要破败,可以想象县衙穷到了什么地步。 而庄青如和临欢在听到这个声音后,觉得有些耳熟,后者更是灵光一闪,“不会是那个人吧?” 庄青如还没问他是谁,便瞧见缝了好几个补丁的帐门被人从里面掀开,走出了一个邋遢的身影。 她定睛一瞧,好家伙,可不就是熟人吗? 来人正是那位脾气火爆的老木匠。 马大壮一出来便见外面堵着好几个人,不由地心生烦躁,他越过陆槐等人,冲吴明府道:“你来的正好,我要回去了,家里的鸡鸭还要我去喂养。” 吴明府连忙拉住他,嘴里喊着祖宗,“马郎君马巧手,你就莫要给某添乱了!你家里某派人去照看了,后日便是竞艺的日子,你且放宽心等着便是。” 马大壮冷哼一声,“竞艺竞艺,就知道竞艺!你当真以为夺得魁首便可留下这些好东西?他们这些贵人都是无耻失信之徒,你千方百计阻扰他们,不记恨你也就罢了,还指望他们能信守承诺?” “慎言,慎言!”吴明府就差捂住他的嘴了,“你安心做好你的事便是,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你只管做东西赢得魁首,剩下的某来处理。” “我却不敢如此肯定。”马大壮似乎被说服了,冷笑道:“看在你一心为百姓的份上,我愿意出手相助,但我也说过天下之大,有本事的人不知凡几,你莫要抱希望。” “晓得晓得。”吴明府近乎卑微道:“你只管尽力便是。” “对了,你之前说这次同台竞技的,有个叫曹德的人,号称是鲁班大师的弟子,捏可确定?”马大壮又道:“我在这里呆了这么久都没有见过此人,莫不是逃跑了罢?” “怎会?”吴明府道:“他是魏思敬魏郎君重金请来的匠人,平时很少出门,你自然见不到,方才某还同他打过照面。” “那就好。”马大壮的眼中闪过讥诮,“鲁班大师若是知晓自己的名号被如此滥用,只怕是死不瞑目。” 说完,他不等几人回答,丢下一句,“莫要烦我!”扭头钻进了帐篷里。 吴明府擦了擦额头的汗,连忙同陆槐解释,“此人名叫马大壮,是个老木匠,年轻时遇到了糟心的事儿,脾气变得任性肆意,但本事是有的。” 庄青如便道:“之前我们遇见过他,还从他手里买了不少小玩意儿。” 吴明府笑笑,“他做的东西确实精巧,在新津很受孩童们喜爱,这次请他出手,也是想着让他以巧取胜。” 游璟问道:“你既说了他的手艺很受孩童喜爱,可贵人们好东西见多了,投机取巧未必能入贵人的眼,吴明府是下了招险棋。” “哎,若是能有其他法子,某也不用请他出面。”吴明府听罢,苦笑道:“咱们新津县都是穷苦人,稍微有些本事的都去了外地,留下的不过都是养家糊口的手艺罢了,马大壮已经是这里最好的木匠了。” 陆槐又问,“你请他出手是答应了他甚条件?” “并没有甚紧要的条件。”吴明府道:“实不相瞒,某与他相识多年,尚有几分交情在,他也是性情中人,原不肯出面,是某亲自去请他,求他为新津出份力,他这才答应帮忙。” 吴明府似乎不愿意在这件事上纠结,又道:“后日便是竞艺的日子,某已经准备好了帐篷,怕是要委屈几位在这里歇息两晚了,不如暂且去休息一下?” 陆槐的眸子闪了闪,拱了拱手道:“多谢吴明府。” “哪里哪里,都是某应该做的。”吴明府客套几句,转身吩咐葛县丞将他们带去休息。 等几人离开后,他转身进了马大壮呆着的帐篷里。 葛县丞将他们带到一处帐篷里便离开了。 临欢看着很明显是刚刚搭起来的帐篷,歪着脑袋,问了声,“就一个?” 陆槐蹙眉,下意识道:“陆伯……算了,这帐篷你们住便是,我和游璟另寻他处。” 虽说他们现在都是男子装扮,可到底男女有别,讲究些还是有必要的。 不知何时现身的寇召突然开口道:“方才我在外头瞧见有商人运了好些东西叫卖,应当能买到帐篷。” “难怪吴明府如论如何也要将金丝楠留在新津。”游璟幽幽道:“这才几日功夫,这里商贩都已经做起生意来了。” 庄青如沉默片刻,突然拍了个响亮的巴掌,“对啊,这里有这么多人,想来也有人会生病,若是弄些药材来卖定能大赚一笔!” 众人:“……” 他们忘了这里还有一个商贾出身的小娘子呢。 第七十三章:竞才艺 两日时光转眼即逝。 吴明府虽然官职小,但作为一县之主,他的能力不容小觑,那些权贵富商心里再怎么不满,也只能静等竞艺这日的到来。 在此期间,吴明府忙里偷闲带着陆槐去见宗正寺的人,却被他们拒绝了,扬言他们不管新津县的县令是谁,只想看竞技的结果。 陆槐吃了个闭门羹倒也没生气,将自己和游璟关在帐篷里,神神秘秘地商讨着什么。 而庄青如则带着临欢和寇召,将这个临时组成的“小村子”逛了个遍,又去找同样守在这里的薛执说了一会儿话。鼓动他将薛家的医馆开到这里。 弄的薛执哭笑不得,后不堪庄青如念叨,将她赶了回去。 于是在八月初一这日,同样是临时搭建好的竞技台上,迎来了一场事关宝物归属的比拼。 庄青如到的时候,不大的竞技台上站了十来个匠人,有胡子花白的老丈,也有年轻气盛的郎君,他们的面前是一张张案桌,脚边放着凿子、铲子、刨子以及木斗等工具,正忙个不停。 在正前方则坐在陆槐和吴明府两个主事人,游璟和葛县丞陪坐在一旁。 他们的左侧则是一个极其奢华的凉棚,首位坐着一个中年男子并几个看着矜贵的男子,此时正闭目养神,从他们的神态可以看出,他们正是久久不曾露面的宗正寺之人。 而正位的右侧正是以谢子俊和崔度为首的世家郎君,他们彼此熟悉,年纪相仿,聚在一起说说笑笑。 这些人中最大的凉棚里则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曾出言不逊的中年富商魏思敬也在其中。 剩下的就是一些当地的官绅和商贾了,他们或是垂头丧气,或是满脸兴奋,对着竞技台指点议论。 庄青如和临欢在寇召的带领下,来到了一处略微偏僻,但视线还算不错的地方。 来到地方后,她才敢卸下脸上僵硬的表情,无奈对临欢道:“你这副样子也太招人眼了。” 今儿个临欢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不但从游璟那里顺来了宽大的外袍披着,还将脸弄的花里胡哨,自己折腾也就算了,还想着把她和寇召也带上。 庄青如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寇召对临欢的命令从来都是言听计从,于是两人就顶着这么个一言难尽的装束出来招摇过市,脸化成这样,便是亲娘来了也认不得! 临欢要的便是这个效果! 两日前刚来的时候,寇召短暂地离开他们,便是去打听宗正寺来的是何人。 临欢身为公主,宗正寺又主管皇室宗族事物,自小便是打交道的,若是让他们认出来自己,那离回宫也就不远了。 临欢无法,只好找了个“太阳太大,脸上涂满东西就晒不黑。”的离谱言论,将自己和寇召华成了这幅模样。 “哎呀,庄姐姐,打扮不重要,咱们还是看竞艺罢。”临欢打着哈哈,对庄青如道:“你猜这次谁会赢?” “这可不好说。”庄青如心里明白临欢不愿多说,也不深究,托着下巴道:“不过来时路上,我听见有许多人都在赞扬那个叫曹德的,都说他必得魁首。” “那倒未必。”临欢摆摆手,认真道:“天下能人多的是,你瞧见那个胡子花白的老丈没有,他可是皇室御用的都料匠,庙宇祠堂大多出自他手,还有那个年轻的小郎君,莫看他年纪小,他可是墨家的后人。” 庄青如面露惊讶,“那个机关术传家的墨家?” 临欢道:“可不是,墨家和谢家一向交好,他必然是代表那些世族出面的。” 听到这里,寇召也忍不住插嘴道:“这算甚?宫里……我听说皇室有一个叫刘侍的能人,最擅长机关演变之术,他做出的木头人可以自己动手煮茶!” “当真如此神奇?”庄青如不是很相信,这些东西若是放在她上辈子,那是司空见惯之事,可若是放在这个时代,属实叫人吃惊了。 临欢摸着自己的后腰道:“这个我确不知,但是我家里的马车是请神匠特意改造的,坐起来确实比外面的舒服。” 她这出来一趟,算是把自己这辈子的苦都吃完了,尤其是赶路的时候,那叫一个受罪。 庄青如将视线看向竞技台,一眼便看中在人群中格外显目的马大壮一眼,不由地想到吴明府信心满满的样子。 这个邋里邋遢的马大壮到底有多大的本事,才会让吴明府如此断言? “怎么这些木匠像是开始许久了?”临欢突然问道。 庄青如便解释道:“听陆槐说昨天就已经开始了,现在是在收尾。” “这么早?我还以为今天才开始呢。” “没办法,木匠不比其他的活儿,讲究的是手上精细功夫,一日的时间已经够短了,若是今日开始,只怕太阳落山都分不出胜负。” 为了不耽误时间,吴明府便想出先让木匠们开始,等差不多到了时辰,再请贵人莅临观摩。 反正他们只要结果,对那枯燥无味的过程并不感兴趣。 就在三人说话的时候,人群传来一阵欢呼声,两个高大的不良人抬着一个被黑布遮盖的东西走上前来,将它放置在摆在前方案桌上。 陆槐扭头对吴明府示意一下,后者没有推辞走,上前一步将黑布掀开。 一只振翅欲飞的雄鹰出现在众人面前,那雄鹰的身上好似沾了金粉,每一根羽毛都发出耀眼的光芒,流光溢彩,金丝延绵。 众人欢呼不断,连那宗正寺的人都忍不住伸出头,一睹金丝楠的风采。 吴明府先是冲宗正寺方向行了一礼,又冲众人拱了拱手,高声道:“诸位贵人有礼了,新津县得上天垂怜,受女帝感召,降下神木造福百姓,吾等感激涕零,特取其中精华,由墨大师亲自动手,雕刻出此物一展风华,还请诸位赏鉴。” 被提到名字的墨大师从凉棚里站了出来,冲众人拱了拱手。 他是个矮小的中年男子,却留着一把茂盛的美髯,虽衣着干净整齐,但眉眼间的疲惫有目共睹。 临欢再次和庄青如咬起了耳朵,“这个人是真正的墨家传人,墨家的下一任家主,他不爱和权贵打交道,便是皇室也轻易请不动。” 庄青如这一次没有感慨,而是越看临欢越觉得稀罕。 临欢眨了眨眼眼睛,仿佛意识到什么,一脸无辜地问道,“庄姐姐,你盯着我做甚?” “无事。”庄青如幽幽道:“就是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竟如此之大。” 许多人都觉得临欢是个活在象牙塔里的小公主,她的世界只有皇宫那么大,不知天地宽广,可在庄青如看来,一个从小被娇养起来的女郎,怎么也不可能是个眼界狭小的女子? 只是她的天地和寻常女郎不一样,没有柴米油盐、没有生活苦涩,有的则是皇家给予的辉煌和底气。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这句话在此刻具像化了。 临欢一脸懵懂地看向寇召,寇召摇了摇头,她也不明白庄青如突如其来的感慨是何意。 视线一转,那边的吴明府已经鼓吹完毕,兴许是这金丝雄鹰的出现带动了现场的气氛,众人的情绪被调动起来,眼神灼热地看向竞技台。 吴明府寒暄几句,又道:“自古宝剑赠英雄,好物也应当配才人,今日在此举行雕刻竞技,在场众人都是见证,这乌木花落谁家,便看各自本事了。” 他又简单地说了几句规则,大意是在场巧匠各展所长,谁夺得魁首可以得最高份额,先进行挑选,第二名再得再选,第三次之,以此类推。 规矩简单粗暴,但最能出结果。 说罢,他冲宗正寺、谢子俊等人各自行了一礼,回到自己凉棚后,又对陆槐道:“陆明府,请!” 陆槐心领意会,站起身来,冲众人抱了抱拳,“诸位,一个时辰后听鼓声号令息停。” 竞技台上的木匠闻言,再次动起手来,众人看得更加仔细。 一个时辰对于木匠来说实在太少太少,甚至可以说做不了多少事,好在已经忙活了一日,大多已经做的差不多了,秉着做多少算多少的态度,不少木匠拿着锉草忙的不可开交。 这个竞艺比的不仅仅是巧工,更是基本功,大多木匠也明白这一点,所以选择的都是自己最擅长的部分。 而凉棚里的众人也神色各异,宗正寺的人优雅从容,谢子俊和崔度嬉笑淡然,反倒是那些富商一个个庄重严肃,好似在看待一件大事。 庄青如注意到薛家大舅舅和薛执也神色紧张地看着台上一个人,她转头一想,昨日似乎听薛执说过,他们薛家也联合几个家族,请了一个木匠参与。 老实说,这样的竞艺过程十分枯燥,且离的太远,也看不清匠人手中的动作,不到半刻钟,便有不少人觉得无趣,两刻钟后,已经有人打起了哈欠。 也只有那个墨大师兴致勃勃地看着,时不时发出惊叹。 第七十四章:雕刻物 一个时辰后,随着鼓声响起,葛县丞大声喝了声,“止!” 匠人们停下手中的活儿,有小厮上前,将他们做好的东西放在木托上呈了上去。 小厮们先是将这些东西绕着凉棚走上一圈,好叫贵人们先看上一遍,从庄青如这个角度也只能看见一个个精致小巧的雕刻物摆在木托上面。 绕了一圈后,小厮们将东西放到了竞艺台前方的案桌上,躬身退下。 墨大师以及两个稍有声望的巧手站起身,相互推辞几句,三人一同走上前,仔细检查了起来。 “此物虽完整,但无形无韵,丁等!” “这个佛像倒是有些神韵,只是额冠处稍显薄弱,丙等罢。” “墨大师,你来瞧瞧这个……” 也许是默契使然,三人都忽略了几个可能夺魁之人,先从旁人看起,逐一细看,耐心点评。 直到最后还剩下宗正寺推举的老者、墨家小郎君、鲁班弟子曹德、新津县马大壮,以及两个稍有名气的工匠。 墨大师在众多期盼的眼神中,先拿起墨家小郎君雕好的东西,放在手里仔细看了看,又招呼其他两位一同欣赏。 片刻后,他放下手中的木雕牡丹,神色严肃道:“雕工虽好,但细节掌控不足,想要雕出雨后牡丹的娇贵,须得多看多思多想。” 他的语气带了几分斥责,墨家小郎君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羞愧地低下头。 其中一个巧手道:“墨大师何必如此严苛,墨小郎君年纪轻轻能做到这般已是不易,某瞧着牡丹雕的就很好,给个甲等也使得。” 另一个也摸着胡子附和道:“不错,短短一日功夫能做得如此精细,已是天赋使然。” “好便是好,不好便是不好,两位大师不必安慰。”墨大师摇摇头,又道:“只是他乃是墨家弟子,某不好说话,烦请两位大师做个评定。” 两位巧手笑着给出了“乙等”,这个评定已经是目前所有人中最好的一个了。 墨家小郎君听到这里,惊喜地抬起头,羞赧地冲两人行礼,“多谢两位大师!” “哼!”一道冷哼在突然几人的耳边响起,墨大师等人不悦地转过头,却见一旁的曹德神色傲然地抬下巴,脸上满是不屑。 三人没有理会,继续看下去,两个稍有名气的工匠做出的东西无功无错,几人都给了个乙等的评定。 等到了宗正寺那位都料匠的时候,三人先是行了一礼,以表对其尊重。 那位老都料匠也没有仗着身份不敬,而是回了一礼,再让开身,示意三人细看。 三人并没有出手拿起那物,就这么站在那东西的面前围观了起来。 “好东西!不愧是皇家都料匠,这神韵、这姿态,当真是心灵手巧!” “不错,看这衣着纹理自然从容,手下的功夫已出神入化!” 作为所有参与者中身份最显贵之人,这位皇室都料匠所用的木料、工具都是最好的,他雕的是一尊嫦娥奔月。 许是时间的关系,嫦娥的身形有些飘渺朦胧,她衣衫飞舞,姿态优美,披帛末端连接着一轮满月,最妙的是她的一双眼睛垂眸俯视脚下,眉目含情,带着万般不舍和眷恋。 作为雕刻大师,墨大师自然知道人物是最不好雕刻的,因为形要像,神更要像,而眼神则是其中关键。 这便是皇室底蕴吗? 无须多说,这甲等必是给他了。 片刻后,三人恋恋不舍地转身向前,看向最后的两件。 曹德一脸得意地介绍着他的作品,“既是木作,那机关之术最为重要,我家祖师鲁班先生曾说过:雕琢万物皆为巧工,唯有榫卯为上等。” 这话说的几户将所有的工匠都贬了一通,他们做的都是雕刻物,可不就是应了那个“巧”了吗? 墨大师没有说话,阴沉着脸看向他的大作。 不得不说,这个曹德虽然说话难听,但本事确实有的,和众多精美的雕刻物不同,他做出来的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物件,看起来极为寻常。 正当众人不解时,曹德突然拿起木方随意扭动几下,木方瞬间变成了另一个形状。 他没有停下,继续扭动着,再换再变,直到变了数十种样子后才罢休。 “这东西用榫卯活口连接,只需扭动几下,便可换一副新鲜样子。”曹德无不自豪地介绍着,“可惜时间有限,不能做的再精致些,不然定叫你们大开眼界。” 此物实在太过惊奇,这种有趣的东西相比那些呆板雕刻物更显的新奇可爱,一时间众人眼神都亮了。 墨大师脸色神色不变,和其他两位巧手商讨起来。 没有人瞧见一旁的马大壮的脸色已经变成了黑色。 好半天后,墨大师才转身道:“曹大师所作之物确实难得,自当以甲等奉之。” 曹德假意笑道:“岂敢岂敢,在座的诸位都是身怀绝技之人,我这雕虫小技实在献丑了,不过既然墨大师都开口了,我只好勉强受了。” 虽然说都是甲等,可那都料匠乃是皇室之人,头名本就非他莫属,自己虽然屈居第二,可在他人的心中未必比旁人差。 而那魏思敬在找到自己的时候已经做出了承诺,只要他赢下第二名,美人金银皆可随自己挑捡。 在他肆意畅想的时候,墨大师等人已经看向了最后的马大壮。 实际上,因为曹德的无礼,三人已经没有了评鉴的心思,而将马大壮留在最后,也不过是想着给新津县留个面子。 他们只要过个场便是。 “这是……”一位巧手先是不在意地拿起马大壮做出的东西,片刻后脸上写满了惊叹。 其余两人见状,连忙凑了过去。 那是一个只有巴掌大的木牌,表面上看没有任何纹路,但只消仔细一看,便能发现木牌上刻下了寥寥几道线条,而中间的黑色斑点则成为其中的点缀。 好似秋风萧瑟,落叶流入溪水,随波而动,又像是琴弦拨响,引蝴蝶落下,翩翩起舞。 “此物甚妙!”其中一个巧手大声道。 “不错,雕工虽巧,可能依据木料,做出如此意境之人更为难得。”墨大师激动地拿着那块木牌,向马大壮问道:“这位大师,不知你师从何人?家传何处?” 现在的工匠都是代代相传的,几乎每一个人优秀的工匠都有家族的培养和恩师的教导。 马大壮瞥了一眼激动的墨大师,淡淡道:“我没有老师,都是自己学的。” 墨大师面露惊讶,但也没追问下去,只当他出自隐世世家,不愿显露真名罢了。 “此物当为甲等!”墨大师率先下了定论,其余两人也纷纷表示认同。 这个结果属实叫人意外,不但参与竞艺之人感到不可思议,宗正寺、谢子俊等人亦十分不解,唯独吴明府笑容满面,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他虽然嘴上说要得魁首,可有皇室和世家的人在,魁首怎么着也轮不到他们,不过现在得了甲等之人只有三位,最起码能保下一批金丝楠。 到时候他就说他要最难挖的那部分,再慢慢地谋算一下,好将贵人和工匠都“勾引”过来。 “不可能!”暴喝声传出,曹德一把推开墨大师等人,瞪着马大壮道:“你不过是一个名不经传的木匠,哪里来的本事敢与我们争夺?” 马大壮抬起眼,与他四目相对,随后又垂下眼道:“这话你要问他们。” 他的眼神太过犀利而残酷,像是压制着什么,曹德吓的倒退一步,方才在马大壮的眼神里,他好像看见了愤怒和厌恶,还有一丝熟悉感觉。 不可能!曹德想,他是什么人?怎么会觉得一个偏远城镇的木匠熟悉呢? 他扭过头,冲墨大师等人道:“他的东西到底有何精妙,敢与我等做出的东西相提并论?” 若是输给那位都料匠,他无话可说,毕竟他代表了皇室,在场的人都得给他个面子,可是眼前这个人又算得了什么? 墨大师蹙眉,淡淡道:“他虽然没有雕刻出精美的物件,可是他擅长挫磨,这块木牌仅巴掌大小,每一处搓磨的力度、角度都不相同,如此方能呈现出多样纹路,你既也是木匠,应当了解各种木料的搓磨方式极为重要,尤其是金丝楠,更重本身纹理,搓磨之手法更是讲究。” 一席话说的曹德哑口无言,“就算是这样,他的身份地位,亦不能与我等相比!” “曹大师此言差矣!”墨大师的脸色也冷了下来,“工匠之道贵在本事,无论是年岁大小,贫穷富裕都不重要,我等只服真本事,再说了,什么身份地位有甚要紧?咱们都是匠人,说到底都一样。” 士农工商,作为工匠,他们也只是比商人的地位要好些,谈何地位? 曹德还是不甘心,他张了张口,正想说话却被一道声音打断了。 “好了,事已至此,曹大师不必多说。”魏思敬的声音远远传来,带着几分淡然和威慑。 曹德咬咬牙,愤然退下。 事已至此,头名是谁众人心里早有定数,不过墨大师还是让小厮们将三名甲等之人做出的东西呈上去,叫贵人们从中定个输赢。 结果也不出意外,在宗正寺的人点头下,那位都料匠夺得魁首,曹德位居第二,马大壮拿了个第三。 莫小郎君在知晓得了第四后,不好意思地冲谢子俊等人拱了拱手。 谢子俊倒是没有在意这些,左右不过是明面上的竞艺,结果如何还得看最后怎么说。 名次既定,众人得偿所愿,就在吴明府喜气洋洋,挺着腰杆子想和那些贵人商量的时候,一道高昂的声音突然传出。 “在下对此次结果有异议!” 第七十五章:遗世作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原本垂眼低头的马大壮突然越过众人,走上前来。 吴明府的脸瞬间黑得跟锅底似的,连忙拉着他的胳膊道:“好祖宗!你不是得了第三吗?咱们知足了!” 他生怕马大壮仗着自己有些本事便惹事生非。 马大壮慢慢地抚开吴明府的手,“我只是对某个人的手艺心存疑惑罢了,既是正式的竞艺,比的便是真本事,心中有鬼之人尚且能名满天下,我为何要知足?” 此言一出,饶是宗正寺的人都听不下去了,李少卿道:“本事不大,心气却高,既然你对这个结果不满,那便当你今日的名次作废罢。” 马大壮丝毫不惧,“怎么?害怕我揭露出的真相你们接受不了?” 李少卿眼神一凛,“不知好歹!来人,将他带下去!” “慢着慢着!”吴明府手忙脚乱地将马大壮护在身后,“李少卿恕罪,某代马大壮向您请罪,他,他就是脑子不灵光,并无恶意!” 李少卿不为所动,仿佛和他说话都低了自己的身份。 陆槐赶忙站出来调停,语调谦逊道:“李少卿何必动怒?马大壮既有冤屈,不如听他说完便是,若是他信口胡言,那再他的治罪也不迟。” 李少卿看了陆槐一眼,“你就是新津县的新县令,张弃言的弟子?” “吴郡学子陆槐。”陆槐拱手,大方地承认了自己了身份,“恩师正是张弃言。” “既然张公的弟子都出来作保,想来其中定有蹊跷,不如咱们就听一听这个人怎么说?”这时候,谢子俊和崔度也来到了众人面前,前者笑嘻嘻道:“我也想知道这些人中到底哪一个名不副实。” 李少卿身后的一个男子上前,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前者神色微变,淡淡道:“既然谢小郎君和崔小郎君都开口了,那某便给你这个面子,陆明府,你既身为一方父母官,便要以大局为重,意气之事还是少做为好。” 陆槐神色自若,并没有因为李少卿话中的警告而变化份好,他对马大壮道:“你来说说你有何异议?” 马大壮冷哼一声,用力甩开侍卫的手,扭了扭手腕,这才道:“我知道有一人舞弊了。” 众人大惊,墨大师更是跳出来道:“不可能!昨日来比拼前某带人仔细检验过,并无异常,且雕刻时一直有人盯着,不可能有人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舞弊。” “说的在理。”一个巧手道:“这木作活儿又不是考科举,还有个誊抄的法子,手上功夫如何作假?” 曹德更是面露讥诮道:“怎么?莫不是比不过我等,便想了这等邪门恶毒的法子扬名?贱民就是贱民,陷害人都不知道选个靠谱的。” 这话说的,连那个宗正寺的都料匠都忍不住蹙眉看向马大壮。 马大壮睨了他一眼,道:“曹大师这般说,是对自己有信心了?你敢保证你的东西都是自己‘亲手’做的?”?曹德傲然道:“自然,我这等匠人岂会做出舞弊这样肤浅之事?!” 话音刚落,他突然反应过来,脸色顿时难看起来,眼神凶狠,“你的意思那作弊之人是我?” 马大壮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你敢污蔑于我?”曹德气急败坏,指着马大壮的鼻子骂道:“你是哪根葱?敢对我指手画脚,你难道不知我师从鲁班大师,最是讲究名声吗?” “鲁班大师若是知晓他的名字被你如此糟蹋,只怕要从棺材里钻出来找你索命了!”马大壮厉声道:“你的机关里藏了东西,真以为无人看得出来?” 此言一出,众人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将曹德请来的魏思敬更是气红了脸,大声道:“好大的胆子,质疑朝廷公正不说,还妄图贬低鲁班大师的名声,犬豕之辈也敢妄言?” 墨大师也冷下脸道:“鲁班大师乃百匠之祖,亦是我等敬重之辈,无论是谁都不能对他不敬!” 马大壮淡淡道:“连这个冒充鲁班弟子的人你们都看不出,谈何敬仰?” “冒充的?”众人大惊。 “不可能!”魏思敬道:“曹大师成名已久,且深得鲁班大师的真传,怎会是假冒之辈?” “他的本领如何我并不想知道,只是他冒用鲁班大师之名,我却不能当做没看见。”马大壮抬眼看向额头上冒着冷汗的曹德,笑道:“曹大师,不然你来说说?” “一派胡言!”曹德大声道:“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来的荒谬言论,但你若因此想污蔑我绝无可能,世人皆知我乃是鲁班大师的弟子,所学的技艺也全都出自鲁班大师之手,这点早在二十年前便得了圣人的肯定,你无凭无据,怎能胡说八道?!” 先帝在位时沉迷木作,没事儿便喜欢雕刻些印章之物,偶尔还会传些优秀的木匠入宫待召,曹德曾被先帝召回宫中,凭借着一副好手艺深受先帝喜爱。 后来他觉得留在宫中不能见识天下好物,便向先帝请辞,游历四方,圣人大赞其纯良,赐千金回乡。 曹德之名从此流传天下。 说罢,他冲李少卿和谢子俊等人抱了抱拳,“此人分明是居心叵测,信口开河,还请几位贵人将他拿下,以肃我工匠之风气。” 连圣人都被搬了出来,李少卿像是被架在了火上,为了维护皇家的威严,他不得不开口,“曹大师言之……” “若当真如此,你便是犯了欺君之罪!”马大壮声色俱厉,“先帝爱惜人才招你入宫,可你却巧舌如簧诓骗了他,这难道不是将皇室的亵渎吗?” 这话说的实在漂亮,以至于李少卿都无言反对,他在护住皇室尊严和将疑犯绳之于法之间犹豫一瞬间,便做出了决定,“马大壮,你说这话可有证据?” 曹德一听,身上更是抖的厉害了,但他转眼一想,当年的那件事已经处理干净了,这马大壮又如何能知晓?莫不是他不满自己比他技高一筹,不服气? 再说了,他便是拿出证据又如何?鲁班大师早已仙逝,自己掌握了鲁班大师的手艺,谁也别想否认他的身份。 于是他调整心态,恢复了之前的孤傲气势,道:“要查便查,某问心无愧,只是查了之后,你说不出所以然,那便是对先帝不敬,是要杀头的,某劝你想好了再开口。” 马大壮笑了,“到了这个时候,你竟然还想着威胁我,罢了,你既然要证据,我将证据拿出来便是。” 说罢,他神色一正,突然抬手指向曹德做好的木方,高声道:“此物,便是证据!” 吴明府感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葛县丞一边扶着吴明府,一边颤声道:“这是何说法?” 这也是其他人想问的话。 马大壮无视众人或是复杂,或是诧异的眼神,径直走向那块木方,伸手便要去取。 就在他即将拿到木方的一瞬间,一只手突然出现,想要将木方截下。 然而马大壮看似粗糙,实则心细,他飞快地对那只手拍了一巴掌,在它受痛缩回去的时候,飞快将木方拿在手上,随即脚步一转,退后几步。 “曹大师这是心虚了吗?”马大壮道:“不然为何要夺回此物?” 曹德抓着被马大壮打疼的手,恶声恶气道:“某虽不知你想做甚,可是这木方中所用的机关乃是恩师的杰作,不能轻易展示于人,谁知道你是不是想偷师?” ?“鲁班大师的机关精巧绝伦,环环相扣。”马大壮又道:“若只瞧上一眼便能学走,那天下的木匠岂不是谁都会?” “你!”曹德脸色难看,一双眼阴毒地看向马大壮,恨不得用眼神将他撕成碎片。 马大壮权当没看见,他一边将木方放在手里转动,一边道:“鲁班大师的机关术看似巧妙,实则每一个机关都有章法,只要找到其中关键,便能解开。” 他说着说着,突然两只手附在木方上交替动作,速度越来越快,只剩下一道道残影。 没有人看见他是如何做的,在片刻功夫后,那木方便被他拆解开来,露出了里面一个更加小巧的东西。 “这是?”墨大师快步上前,仔细辨别一番后,激动道:“此物竟乃是鲁班大师遗世之作?!” “当真?”其他人做不住了,纷纷揍到马大壮面前观摩。 要知道鲁班大师作为工匠之祖,发明的好东西不计其数,可真正的遗世之作却少之又少,一经问世便被人争相抢夺。 “确实出自鲁班大师之手,鲁班大师的的作品极为好认,木作某出有‘公输’二字。” “正是!”马大壮望着那小小的木作,面含怀恋之色,“那大木方之所以能变化万千,便是因为有这个小木方在里面驱动。” 他看向曹德道:“使用鲁班大师的杰作取巧,难道不是舞弊吗?” “这算什么证据?”曹德表示不服,“我既是鲁班大师的弟子,学会他的手艺有何不可?此物乃是恩师交给我的技艺所制,我感念恩师的教导,便将恩师的名讳刻在上面,难道也有错?” 他环顾一周,面对那些怀疑的眼神,恶狠狠道:“你们这些人中又有几个人亲眼见过鲁班大师的作品,还说什么认不认得?可笑至极!” 第七十六章:真与假 “这……”在场的人都愣住了,纷纷看向墨大师。 墨大师淡然道:“鲁班大师遗世之作甚少,墨家库房确有一件鲁班大师的即兴之作,上面带着的标识与此物上的十分相像。” “既是相像,便不能肯定它们是同一个。”曹德心有成竹地道:“我与恩师的手艺确实差了不少,有些不同也是应该的。” 言下之意,便是他们也没有证据证明这个东西出自鲁班大师之手。 事情陷入了死循环,无人能证明曹德和马大壮的话谁对谁错。 且从两者上来看,显然是曹德的话更有说服力,他成名已久,手上又有真本事,还曾得先帝赏识,名誉加身之下,人心自然偏向他。 反倒是马大壮,一个小小的工匠,意外压中了路数才在一众匠人之间杀出重围,侥幸得了个第三,没准儿其中还有几分人情世故的分量在,他哪里来的胆子敢和曹德对上? 还是说,他是受人指使? 也是,若不是那个陆明府和吴明府作保,他连质疑的资格都没有。 一时间,众人看向陆槐和吴明府的眼神复杂了起来,前者初为县令,新官上任三把火,想要在贵人面前露个脸面也正常,后者就更不用说了,整日想着将金丝楠占为己有。 莫非这个马大壮是受了他们的撺掇? 众人议论纷纷的声音传入庄青如的耳畔,她心中微动,嘀嘀咕咕道:“陆槐这是怎么想的?” 她倒不是怪陆槐冲动,而是以她对他的了解,这人就不是做事不计后果的人,也不会因为想出风头,便随意相信旁人。 临欢却不甚在意,“这有甚好烦的?既然无法证明这个东西是曹德亲自做的,那让他现场再做一个不就好了。” 她的声音不算大,但在一阵沉默静声中显得格外洪亮。 众人一脸的惊异地望向她。 骤然被许多人一起看着,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临欢都有些不自在,在瞧见那个李少卿用异样的眼神看向她时,她连忙缩到庄青如的身后,不忘坚持道:“我又没有说错,既是鲁班大师的弟子,那就再做一个一样的就是!” “哼,胡说八道!”曹德笑意渐收,铁青着脸道:“这是我恩师的传家之艺,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炫技?叫不长眼的偷学了去如何是好?” 临欢冒出脑袋,纳罕地问:“可这个东西不就是你在这里做出来的吗?之前怎么没见你要藏着掖着?” 她的话得到了在场众人的肯定,质疑的眼神再次落在曹德的身上。 “闭嘴!”曹德怒目而视,指着临欢骂道:“哪里来的丑八怪,在这里危言耸听?这种地方也是你一个贱民能开口的?” 从小到大,还没有人敢这样骂她,临欢怒了,“丑八怪说谁呢?做个事推三阻四,避轻就重你还有理了,还打着鲁班大师的名号到处招摇,我要是他,从九泉之下爬出来也要找你理论!” “你!”曹德本就心虚,临欢骂的话刚好戳中了他的肺管子,气得他恨不得上前撕烂她喋喋不休的嘴,“该死的小丫头片子!你若是在多嘴,我便亲自动手教训你。” 游璟扇子一合,闪身挡住了曹德的视线,道:“曹大师有和小娘子争辩的功夫,不如早些动手,这里工具有,木料有,若是曹大师害怕旁人偷师,某可为你安排一顶帐篷,无论曹大师要做多久,我等候着便是。” 李少卿也烦了,他自诩为皇室之人,本就不想管这些麻烦事,这个曹德拖拖拉拉辩解了半天也没结果,现在还和一个小娘子对上了,实在有失身份。 “曹大师,你做便是。”李少卿道:“若是那个马大壮当真污蔑你,那某可以做主将他得的份额重新分配,许你一份好处。”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先高兴坏了,要知道马大壮可是得了第三,他的份额不会少,再分一分没准儿都能得到些,这可是金丝楠啊,便是一块儿也是好的。 那魏思敬也忍不住动心了,催促道:“曹大师,你只管去做!有我们给你撑腰。” 墨大师等人也十分期待,要知道那个小木方虽然简单,但能驱使大木方动作,想来其中的机关诀窍不容小看。 唯独吴明府吓的双腿虚软,捂着胸口,靠在葛县丞的身上大口呼吸。 他这条老命早晚要被吓死!?“我……”曹德的身子抖的厉害,双拳紧握,忍不住地想逃离此地,可脚下似乎有千斤重,任凭他如何挣扎也迈不开腿。 “我……我做不了!”他咬着下唇,几乎是大喊出声,“这个东西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一时半会儿做不出来。” 他这么一说,几乎是承认自己舞弊了,众人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你们看我做甚?!”曹德失控地喊道:“只是一个小木方,算得了甚?我是鲁班大师的弟子,你们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都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够了!”李少卿突然大喝出声,“今日之事到此为止,都散了罢,三日后还请陆明府、谢郎君等人与某一道去取金丝楠。” 他并没有提到魏思敬,意味着曹德的名次被剥夺了。 李少卿发怒,其他人只能听从,众人忙不迭行礼,“喏!” “哼!”李少卿衣袖一甩,冲曹德丢下一个厌恶的眼神,带着他的人离开了。 其他人见状,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略作犹豫后,也纷纷起身。 魏思敬等一些富商则满脸阴郁,他看了一眼浑身发抖的曹德,语气冷漠而充满威胁,“你最好给某一个解释!” …… 夜晚,陆槐临时住的帐篷里。 “太好了,太好了!”吴明府激动不已,尽管已是醉眼朦胧,他还是坚强地举着酒盏,招呼道:“喝酒,喝酒!我,我先干为敬!” “这么多人看着呢,你少喝些。”葛县丞连忙拉住他,冲陆槐赔罪道:“陆明府莫要见怪,吴明府就爱喝一口,平时也没机会,今日一高兴便忘形了?” 像是在验证葛县丞的话,“咚!”的一声,吴明府悍然倒下。 马大壮一边喝着酒,一边道:“他哪里是没机会,就是没银钱罢了,我那里的好酒都不知被他喝了多少。” 陆槐抚着额头靠在一旁,闻言笑道:“不必多礼,吴明府高兴便好。” “高兴高兴!”葛县丞忙道:“咱也没想到结果这么好,只等三日后李少卿划定地方,咱们便可挖掘自己的那份了。” 那些金丝楠哪怕只保下很小的部分,对新津县来说都是一个难得机会,好好运作一番,也许真的可以造福百姓。 “我啊,是个土生土上的新津县人,以前这里就是一个小村子,后来得先帝重视,被分化成了县城,可是咱们底子薄啊,做甚都要看旁人的脸色,朝廷的救济也好、福祉也罢都是捡旁的县剩下不要的。” 葛县丞说着说着,眼角竟然有泪光闪过,“除了最开始的几年,后来的县令来了一个又一个,可是都呆不久,不是混三年就是拖关系找贵人早早离去。” “我也从一个小吏变成了如今的县丞,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看着有本事有学问的学子离开新津,我却没脸开口叫他们留下,这里太穷了,也不会有前途。”葛县丞擦着眼泪道:“见笑了,我就是心疼,这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耶娘、兄弟姊妹都在这里……” 游璟安慰道:“故土难弃,人之常情,葛县丞不必介怀。” “游县丞说的是。”葛县丞面露怀恋,继续说道:“后来吴明府来了,起初我也没在意,只想着这个新县令看着和那些读书人都差不多,估摸着就是来这里打发时光的,三年一到,他就会走了。” “可谁知道他比任何人都能坚持,在第一个三年里,他劝课农桑、治理水渠,没日没夜地耗在田地里,人不够就自己上,没银钱就拿俸禄垫,他本来是有机会离开这里的,可他生生拒绝了,第一任期满他没有离开,从那以后他就被人忘了,七年了,此后朝廷再也没有派人来过这里。” 葛县丞看向趴在桌子上睡的一塌糊涂的吴明府,叹息道:“我们两个守着这个县衙过了一年又一年,每年吴明府都会想些法子让新津富起来,可是没有人脉、没有银钱的我们,只能做一个又一个无用功。” 这样的事,几人还不曾听说过。 “葛县丞与吴明府都是值得倾佩之人。”庄青如忍不住冲他抱了抱拳。 “若是我朝的百官都像吴明府一般舍身为民,天下何愁不兴?”临欢眼里露出钦佩,随即语气坚定道:“你们以后会得朝廷重用的。” “哈哈哈哈哈,我们啊,年岁不小了,早已没了加官晋爵的心,现在只想着新津县的百姓能好好的。”葛县丞摆了摆手,看向陆槐和游璟,目露期盼,“这新津以后交给你们,我们也放心了!” 第七十七章:马大壮 陆槐面露异色,轻咳两声后,张嘴便要解释,“葛县丞多虑了……” “这是早晚的事儿,那调任文书我看了,是真!那时我和吴明府便做好了离开的准备。”葛县丞说罢,突然站起身,肃声道:“今儿个借着酒劲儿,我便托个大,对各位说几句话,这新津县的百姓日后便仰仗各位了!” 说罢,他双手交叉,郑重地冲陆槐等人行了一礼。 陆槐等人连忙站起来回礼,“葛县丞有何叮嘱但说无妨。” “实不相瞒,我和吴明府已无做官的心思,他一去我也想着辞官回家做个田舍汉,只是我们都放心不下这里啊!”葛县丞语气惆怅,“吴明府早想好了,若是此次侥幸能留下一些金丝楠,那便要最难挖掘的部分,等皇室和贵人们开挖的时候,先叫百姓们挣点钱,再把剩下的金丝楠每年挖些出来,慢慢消磨,还请陆明府莫要将吴明府的苦心辜负。” 陆槐沉声道:“某知晓葛县丞想说甚,某可以在此保证,只要某在新津的一天,定会对新津百姓以城相待,绝不枉费吴明府的苦心。” “好,好!”葛县丞笑着笑着又哭了,“可惜吴虚怀这个老东西喝多了,不然听到这句话他得有多高兴!” 离开新津已成定局,吴明府放心不下的也只有新津的百姓了。 “谁!谁叫我!”吴明府突然惊醒,大着舌头喊道:“马大壮,是不是你在叫我?我没喝你的酒,也没拿你的银钱!” 马大壮绷着脸怼了个回去,“你这个老东西一喝酒便胡说八道!” “谁胡说八道了!”吴明府迷迷瞪瞪,醉眼朦胧,“我告诉你,别以为你立了功就,就可以胡乱说话,当年要不是我和老葛,你死了都没人收,收尸。” 说罢,他身子一软,又倒在了案桌上,呼噜声再次响起。 马大壮瞧见他那没出息的样子,冷哼一声,到底没有反驳。 葛县丞笑道:“让几位见笑了,当年我和吴明府去村里办事,路上巧遇了马巧手,便将他带了回来,误打误撞就救了他一命,也算是老相识了。” 原来中间还有这样的事,怪不得当时马大壮敢无视吴明府派去的人,还叫他亲自去请人。 “要不是你们两个整日拿救命之恩威胁我,我才懒得管你们的事儿。”马大壮不屑道:“你们真以为得了好名次,他们便能将金丝楠留给你们?当官的每一个好东西,忽悠你们呢!” “咳咳咳咳!”比陆槐更夸张的咳嗽声响起。 “这也不是大事,走一步看一步便是。”葛县丞不在乎道:“若是我们什么都不做,那这些东西肯定不能全部留下,再说了,之后是你亲自找我们,说定会给咱们新津博个好名次,我们才同意的。” 马大壮没有反驳,哼哼唧唧地扭过头去。 今儿个葛县丞也是高兴坏了,说了许多平时都不敢说的话,见陆槐答应后,又高兴地喝了许多酒。 “不过,有件事某希望两位给个解释。”陆槐突然放下手中的茶盏,沉声道:“是白日里的事。” 话音刚落,帐篷里的空气似乎都安静了下来,好奇地看向马大壮。 这个话也是其他人想问的,只是在白日的竞艺结束之后,马大壮便被吴明府叫走了,回来时,吴明府避而不谈,装聋作哑地敷衍了过去。 游璟闻言也慢慢地转动着自己手中的酒盏,幽幽道:“虽说我们是个外来的,不知新津深浅,但既然你们已打算将新津托付给我们,我们便有权利知晓此事的前因后果。” 马大壮扭过去的身子略微僵硬了片刻,嘴里吐了句,“这是我的私事。” “你口中的私事已经给新津带来了危险,便不是私事了。”陆槐道:“你莫要搞错了,某在人前帮你说话,是为了吴明府,并非为了你,若是你执意不说也无碍,只需等此事过后离开新津便可。” 葛县丞连忙道:“陆明府,何须如此动怒……” 陆槐抬起手,阻止了葛县丞接下来的话,“葛县丞莫恼,这是为了新津先好,无论如何,他今日的行为已经将新津置于人前,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县城留下如此多的财富,难免会引起旁人的觊觎。” “而那个曹德及魏思敬等人却什么都没有,他们若要报复,最先开刀的,除了某与吴明府之外,应该就是马巧手了。”陆槐看向马大壮停止的背影,淡淡道:“他为新津县立了功,某定然要保他性命无虞,可同时也正是因为他的行为,让某些人记恨上这里,我不能让新津的百姓因为他的逞强而受到牵连,权衡之下,只能请他离开。” 魏思敬等人的背后有人操作,马大壮耽误了他们的好事,他们岂能轻易放过? 那些人都是视人命为草菅之辈,搞不好会对新津的百姓出手,陆槐不能冒这个险。 “陆明府……”葛县丞还想说情。 “够了!”马大壮突然站起身,转身看向陆槐,两眼发出摄人的凶光,“我知道你的意思。” 陆槐微微一笑,“马巧手可以选择不说,某并非要强求于你。” “强求?”马大壮突然笑了,那满脸的胡须竟然生出几分风流之意,哑声道:“我这一生都是被强求的,或是被耶娘强求,或是被这世间强求,总没有我做主的时候。” “听起来马巧手也有一段故事。”庄青如大胆猜测,“和那个曹德有关?”?不然为何他在听到曹德的名字的时候,一改懒散主动参与竞艺,还冒着风险挑衅、揭穿他? “算是有些关系。”马大壮淡淡道:“我只说一件事你们便明白了,我姓姬,马大壮是随口叫出来的诨名。” 姬?这个姓不算常见,通常代表的都是其身后古老而神秘的家族。 游璟灵光一闪,失声道:“是鲁班大师的姓!你才是鲁班大师的后人?” “不错!”马大壮抬起胸膛,“公输班正是先祖。” 什么?众人面面相觑,怎么也不相信眼前这个邋遢颓丧的中年人,会是那个名动天下的鲁班大师的后人。 “你既是鲁班大师的后人,怎么会落得如此境地?”临欢想起幼年时先帝对鲁班大师的推崇,不可置信道:“那那个曹德又是何人?” “沽名钓誉之辈罢了。”马大壮道:“至于我身上的事,你们听说过铜匦吗?” “铜匦?这是何物?”葛县丞一脸茫然。 “我知道我知道!”临欢欢快地举起手。 “那么请临欢小娘子给我们解释一下。”庄青如配合地冲她示意。 临欢道:“就是放在洛阳宫门前的四个铜匣子,分别叫延恩匦、招谏匦、伸冤匦、通玄匦,无论是谁都可以将表疏投入匦中,称之为’匦函’,匦函每日递交朝会,’所由之官,节级科罪,冀寰中靡隔,天下无冤。’是个好东西呢。” “好东西?它怎么会是个好东西?”马大壮冷笑,“它若是好东西,我还会落到如此地步?” “怎么不是好东西了?”临欢不服气,“这铜匦有专人管理,无论是谁都可上奏冤情,这一法子抓了好些贪官污吏呢。” 临欢清楚地记得铜匦初设的时候无人问津,直到后来有个平民通过铜匦将一狗官揭发到朝堂,女帝亲自下令查明后将其斩首,百姓这才对铜匦之威严信服。 后来每隔一段时间,洛阳城的菜市口总要砍几个被铜匦揭发之人。 这怎么不算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呢? “你一个小娘子知道甚?”马大壮高声道:“这铜匦固然能直达圣听,可是也有许多人利用它为虎作伥,陷害他人,你可知天下有多少人因为这铜匦而冤死!” “不可能!”临欢大声道:“铜匦虽然广纳天下谏言,审天下冤案,但并非独断专行,所有的匦函都会由知匦使验明后上达天听,即便是有人状告,也会一一查明后再做定夺,你怎能这般胡说八道?” 她在宫中的时候最爱听这些民间故事,也曾跟着故事的主角时而义愤填膺,时而伤心落泪,现在有人说铜匦不好,她怎能忍? “小娘子,不如听完我的事再做定论?”马大壮并未气恼,而是平静道:“兴许听完,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好!”临欢一口答应,气呼呼地坐了回去,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向马大壮,“我且听你如何乱说。” “这件事说来话长。”马大壮回忆道:“那件事,快二十三年了……” 马大壮的故事很简单,他是鲁班的后人,父亲从小便对他寄予厚望,他也在父亲的安排下从牙牙学语时便和木作机关打交道。 一直到十三岁时,父亲因为常年积苦,病倒在床。 临走时,父亲拉着他的手,对他叮嘱道,叫他定要好好学手艺,要重振鲁班先祖的威名。 “鲁班先祖是百匠之首,咱们这些做后人的不能辱没了他的名声。”父亲气若游丝的声音在他的耳边一遍又一遍叮嘱,“我是个没本事的,以后就靠你了。” 那时候的马大壮刚学到一点皮毛,未经风雨便要支撑起整个家族的荣耀,哭着答应了父亲最后的请求。 第七十八章:铜匦函 父亲病逝后,马大壮将所有的心血都放在了研习手艺上,他专注木作技艺,机关巧术、木料纹理他都用心去学,用心去做。 可在他十八岁的那年,他忽然发现自己再也找不到要走的路了,他的木作像是被尘封了似的,失去了灵魂。 “木作都是有灵魂的,它们的灵魂是需要我们这些做木匠的去赋予。”马大壮看着自己的双手道:“可是我发现我再也不能给它们灵魂了,它们只是工具。” 于是,在一次梦中惊醒后,他背起行囊,辞别了新婚不久的妻子和刚刚出生的孩儿,独自去游历天下,想要找到属于他的灵魂。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就这么在外面拜访天下名匠、寻找突破之法。 后来,他去了洛阳,这个号称“神都”的地方,在这里遇到了一个人,一个改变他一生的人。 “他叫孙正。”马大壮道:“他是一个双腿残疾的木匠,手艺精湛,精明能干,我遇见他时,他生活落魄,只能做些小物件维持生活。” 孙正收留了他,那时候,他的身边有一个学徒,名叫曹德。 曹德是个性格腼腆的小郎君,他家境贫寒、敏感羞涩,被耶娘花了大价钱送到孙正这里来学手艺,只是他手脚笨拙,常常引来孙正的责骂。 “要不看在他能干活儿的份上,我才不想养着他!”孙正怒骂道:“一个小小的九连环雕了两个月都没雕好,这点子手艺日后如何见人?还敢说是我孙正的徒弟!” 转身对马大壮又是一副笑脸,“二郎啊,你是鲁班大师的后人,天资聪颖,才学过人,我这点手艺只怕都要被你掏光喽!真想不到我孙正有一天也能和鲁班大师后人称兄道弟,长脸,真长脸呐!” 每次这个时候,马大壮只能谦虚地笑着:“孙兄过奖了。” 其实两人的年岁差的很大,偏偏孙正的手上功夫不错,马大壮纵然很不喜他偏颇的样子,但也只能随他去,毕竟那个学手艺的徒弟没有被师父打骂过。 孙正和马大壮聊的越来越投机,更是经常一起做木匠活儿,而曹德只能在两人做事的时候,默默地学上一两手。 时间就这样过了四年,忽然有一天,马大壮从外面跑了回来,怒气冲冲地对孙正吼道:“张家村的百姓为何说那水筒车花了一百两银钱?” “不过是一百两罢了,有甚好大惊小怪的?”孙正摸着马大壮给自己做的,可以滑动的椅子道:“你做出来的水筒车好用又剩力,多花些银钱也是值得的。” “寻常水车只要三四十两,你收一百两良心能安吗?”马大壮怒道:“那个村子要砸锅卖铁才换来!” “那又如何?又不是我们逼迫他们买?”孙正不甚在意道:“再说了,你是鲁班大师的后人,做出来的筒车能和寻常筒车相比吗?他们想要好的,就得掏出银钱,至于怎么掏,那是他们的事儿。” “可是他们并不知晓要花这么多银钱?先祖当年研发百匠之用,意在造福百姓,我怎能用他的名声坑害百姓?”马大壮想到那些百姓看见水筒车运行后,那一张张无半分喜悦而是写满了悔恨的脸,怒道:“这种事我做不得,也没有脸面去做,你快些将多收的银钱还回去!” “哼,你在痴心妄想!”孙正冷声道:“为了做这个水筒车,我费心费力,拖着残肢一遍又一遍丈量、锯木,这是我应得的!” 马大壮面露失望,只觉得眼前的孙正陌生的厉害,他深知孙正偏执的性子,那些银钱绝无退还的可能,他深吸一口气道:“罢了,你多收了的银钱我会替你还回去,只是从此以后,我不会再为你做任何东西。” 这些年孙正打着互相学习的名义,哄着他做了不少东西,马大壮都打听过了,每一样都多收了好几倍的银钱。 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他自认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这都是为了我们工匠好!”孙正吼道:“就说这天下谁能看的起我们?我们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推木、据木、雕琢,可到头来就拿那么一点银钱,还不够养家糊口的!” “可是只要我报上鲁班大师的名字,无论我要多少,他们就会乖乖地将银钱送到我的手里,尤其是那些达官贵人,我年轻时为他们做事,他们恨不得扒掉我身上的一层皮,可是自从你来了,他们知道你是鲁班的后人,即便是你做的再差!再不好!他们都视为珍宝!” “难道是我的手艺不好吗?难道我就不配赚些银钱吗?”孙正越说越激动,最后歇斯底里地叫道:“看见我这双腿没有?就因为他们不想给我工钱,便将我的腿打断,还说什么我是木匠,没有腿可以自己做一个!” 马大壮身子微抖,咽下鼻尖和喉咙里的酸涩,怅然道:“即便如此,坏的是那些当官的,和百姓无关。” 说完,他不再回头,转身离去。 因为惦记着要还那些百姓的银钱,马大壮辗转再三后决定回家,他知道凭自己的本事不知要还到猴年马月。 “我家里有些积蓄。”马大壮道:“留下足够阿娘和妻子生活的银钱,又将其他的东西变卖了些出去,总还清了他贪没的银钱,从那之后,我便在也没有见过他。” 听到这里,庄青如蹙眉,忍不住问道:“你妻子没有说甚?” 马大壮一愣,不解地道:“说甚?她就是个妇道人家,嫁给我的时候才十六岁,甚也不懂,凡事都听我的。” 庄青如眉头锁紧,还是觉得心里堵的慌,倒也没有细究下去。 马大壮继续道:“此事让我心灰意冷,我在家里又待了三年,三年后,我实在没有忍住,再次离家云游。” 这一次,他并没有在一个地方停留,而是越走越远,山河海川、异域番邦都他留下的足迹。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再次回到家乡时,他听到了关于“鲁班后人”的传闻。 传闻说洛阳出了个鲁班大师的弟子,不但手艺精湛,还深受圣上喜爱,招入宫中为待召, “我以为是旁人沽名钓誉,后来听到曹德的名字时,我才知道原来那个畏畏缩缩的小郎君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了。”马大壮笑容凄凉,“他继承了孙正和我的手艺,成了’鲁班大师的弟子’。” 庄青如问道:“这么说,你算是他的师父?你成全了他?” “怎么可能?”马大壮断然否认,“我给他寄了一样东西,约他去洛阳城外的客栈一叙,我并不介意他学会我的手艺,但是绝不许他用‘鲁班弟子’的名义来谋私利。” 可惜他小看了人的野心和欲望,他在客栈里等了又等,等来的不是曹德,而是一群凶神恶煞的官差。 “我被曹德以“杀人”之罪,一纸匦函告上朝堂,他竟然状告我杀了孙正!”马大壮回想起那时的情景,身子忍不住战栗起来,“那时候,铜匦出世,民间百姓只要有冤屈便会递交伸冤匦函,经知匦使审查后,由女帝亲自过问,这本该是好事,可是有些人却借由铜匦之名残害忠良、污蔑他人,冤假错案多不胜数,只是没想到我也成了其中一个。” “在大牢里,我才知道原来孙正在我离开不久后便死于家中,而曹德则用铜匦之门,污蔑我杀害了孙正,戕害百姓,谋取高利。”马大壮语气悲凉,“在被官差押入大牢后,受尽折磨,只能认罪。” “你既没杀人,为何要认罪?”临欢不解,“你没有同知匦使禀明冤情吗?” “小娘子,我说你天真你却不乐意。”马大壮勉强一笑道:“你以为我如何认罪的?在大牢里我被折磨的只剩一口气,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那沾了盐水的鞭子、烧红了的烙铁我都生生受了,可我阻止不了他们拿着我的手按在认罪书上!” “我不信!”临欢的脸色涨红,像是被人戳到了心肺似的疼的难受,“女帝绝不会冤枉好人!” “女帝不会,可是有人会。”马大壮像是没看见临欢激动的样子,淡然道:“欺上瞒下之事自古有之,那时候,负责此事的正是御史中丞周俊,我和曹德一个是名不经传的民间工匠,一个是声名远播的’鲁班传人’,你说他会相信谁?” 陆槐沉下眼道:“此人与丘将军犹如同气连根,两人皆擅酷刑审讯、罗织罪名。“ 临欢生在洛阳,大名鼎鼎的丘将军和周俊她岂能不知?尽管内心不想承认,但理智告诉她,她必须要正视此事。“你若是还不信,那也简单。”马大壮突然掀开胸口的衣襟,又挽起双臂,露出了里面狰狞的疤痕,“瞧见了吗?这些都是当年刑讯时留下的,我被迫认罪后,昏死了过去,他们以为我死了,便将我丢在了乱葬岗,是一只食人肉的恶犬在我的大腿上咬了一口,我才醒了过来。” 第七十九章 他不甘心那样死去,捡起地上的人骨,拼着最后一口力气与那恶犬搏斗起来,最后还是附近路过的农户听到声响,救了他一命。 多年的云游生涯让他学会了简单的自救之术,他在农户家里养了十几日的伤,勉强捡回一命,为了不连累到农户,他选择了离开,独自来到了蜀州。 后来他病情加重,又被吴明府和葛县丞意外救了回去,方才死里逃生。 那段岁月已经过去了很久,可身上的疤痕时刻提醒他,他当年死生一瞬的惨状。 庄青如上前,往他的胳膊上查看一番,轻声道:“确实是刑具拷问后留下的陈年旧伤,我之前就见你腿脚不好,想来也是那时候留下的罢?还会疼吗?” 马大壮身上的伤和卫惊鸿的有些类似,可却比后者严重了许多,而且看得出来当年他并没有好好医治,落得个终身病痛缠身。 马大壮放下衣袖,合上衣襟,淡淡道:“都过去了,除了阴雨天酸疼的厉害,其他日子将就着也能活下去。” 只一句话,让众人听的忍不住眼角发酸。 到底经历了怎么的心死,才能将那样的伤痛说的如此平静。 临欢眼圈更红了,若说彭城县的案子可以说是天高皇帝远,女帝也是被瞒了的缘故,那马大壮之事发生在洛阳,就在女帝的眼皮子底下,又如何辩解? 犹记得铜匦设立之初,女帝曾高兴地对她说,从此天下百姓再也不畏惧闻登鼓和肺石,养民劝农、议论时政、陈诉冤屈、告天文密皆可有回应了。 可现在铜匦却成了某些人戕害他人,为虎作伥的工具,成了一个笑话! 觉得女帝心血被辜负了的临欢悲愤交加,再也维持不住沉稳的样子,猛地站起身,转身向外面走去。 “小娘子!”寇召微怔,连忙起身要跟上去。 “唉,你莫动。”庄青如连忙拉住她,抬起下巴道:“让他去劝劝罢。” 寇召一愣,却见方才游璟坐着的地方已不见了人影。 庄青如松开手,道:“他们两个素日闹腾惯了,让他去开解罢,没准儿两人斗几句嘴便好了。” 这个理由实在太过牵强,寇召一声没吭,依旧转身离开了帐篷。 “她是哪个权贵家的小娘子?”马大壮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临欢的身份不简单,“倒是个实诚的孩子,可惜养在深闺,看不清世间险恶。” “你还是想想自己罢。”庄青如没好气道:“你今日闹成这样,曹德会猜不到你的身份?” “兴许罢。”马大壮淡淡道:“当年所有人都以为我已经死了,这些年为了掩藏身份,我连家都没有回去,知道我身份的人也只有一个吴明府罢了,那曹德不是傻的,今日之后,他定能猜到我的身份。” 陆槐便问:“你既然将此事说出来,是想好接下来要如何了吗?” 马大壮心想,这不是你逼我说的吗?怎么变成我的决定了,他垂下眼道:“在这里遇见他是上天的意思,要我们做个了断了,我已经不想再躲了,我想光明正大地回家看看。” 他离开家时,大郎已经到了启蒙的年纪,小女儿也开始咿呀学语,现在应该长大了,这些年他托人打听过,母亲尚在人世,只是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大好了。 他也老了,走不动了,想回去尽孝了。 “你想翻案?”陆槐道。 “翻案?姬任已经死了,他要如何翻案?我所求的不过是能平安回家罢了。”马大壮苦笑,“我知道你是张公的弟子,所以想请你想个法子,让我能与曹德做个了断,毫无顾忌地回去。” 他并不是不想翻案,而是他清楚地知道以陆槐现在的能力,再加上一个张公都未必能翻的了这陈年旧案,更不用说现在的周俊风头正盛,深受女帝信赖。 然而陆槐却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对其道:“此事某心中自有定论,改日再议。” 马大壮也明白自己白日做的事儿让陆槐等人陷入被动,他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站起身道:“如此,我便先告辞了。” 葛县丞干瞪着眼睛看了半天,见状连忙站起身,“那,那我和吴明府也告辞了。” 陆槐咳嗽两声,点了点头,顺势端起盏茶送客。 马大壮站起身便要离开,刚走两步又转回来,和葛县丞一道扶起美梦正酣的吴明府。 不一会儿,帐篷里就剩下了庄青如和陆槐。 陆槐看了她一眼,见她没有动身的意思,好奇地问道:“时辰不早了,你还不回去歇息?” 庄青如托着下巴看着他,忽然伸出手,“手给我。” “嗯?”陆槐疑惑地看着放在自己面前的手,“做甚?” “把脉啊!还能做甚?”庄青如理直气壮道:“你不肯和我一起去见表兄,我不勉强,但我替你把脉,你总肯了罢,今儿一晚上你都咳了几次?白日见风了?” 虽然现在的太阳依旧热烈,可到底入了秋,陆槐身子弱,这段时间又忙的厉害,坚持不住也正常。 “我没事。”陆槐一边伸出手,一边解释道:“我不去见薛郎君,不过是因为不得空罢了,并未有意避开。” “好了好了,知道你是大忙人,可大忙人也得顾及自己的身子,早知道就把陆管事带来了。”庄青如把着陆槐的脉搏,眉头皱了又皱,狐疑地问他,“你近日是不是没有按时喝药?” “没有。”陆槐抽回手,将手腕藏在衣袖之下,语气平静道:“陆管事要照顾家里,还要看着我那些花花草草,豆子就很好。” 在来这里的第二天,豆子便被陆管事给送了来,照顾着陆槐的起居。 只是这里临近水域河道,空气湿润黏腻,稍不留意便会生一场大病,庄青如怂恿表兄薛执在这里开的药铺,头一日便人满为患。 “我去表兄的那里给你寻些药,再重新换个方子。”庄青如站起身道:“我已经给外祖去了信,请他回蜀州一趟,你且再等等。” 陆槐看着她认真的脸色,低声道:“多谢,我会等着。” 他确实在等庄青如和薛老太医能给自己一个奇迹。 庄青如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走了两步忽然问道:“你说,马大壮这样做的对不对?”不等陆槐回答,她又道:“算了,许是我多心了。” 她刚掀开门出去,却发现豆子端着一碗熬好的汤药,也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 见她出来,豆子连忙上前道:“庄小娘子,阿郎他……” “他挺好。”庄青如低头嗅了嗅,道:“药有些凉了。” “可不是!”豆子面露忧色,“阿郎这段时间忙的很,喝药都没个定时,若是太晚了索性就不喝了,我没有陆管事的好口才,怎么也劝不住他。” 说罢,他满是期盼地看向庄青如。 来之前陆管事可交代了,若是阿郎不顾自己的身子,胡乱行事,叫他千万要找庄小娘子想法子,阿郎最听她的话了。 庄青如看向那碗半温的汤药,想了想道:“罢了,这药你再去热了热,今晚先将就一下,明日我想法子把药制成药丸,这样就不必时刻担心它会变凉了!” 庄青如觉得这个法子好极了,之前怎么没有想到呢? 天越来越冷了,陆槐现在又做了官,忙着县衙里的琐事,必定不能像之前一样细养着。 她可以多做些药丸,平时没办法熬药、或者来不及的时候,可以先服上一枚顶着。 “啊?”豆子一脸懵,庄小娘子是闻药闻傻了吗?寻常小娘子不应该贴心地将药接过去,亲自盯着郎君喝下吗? 这样好的机会放在面前,竟然也能不珍惜?她可晓得一个商户之女若是能嫁给自家阿郎,会是多大福气? “愣着干嘛?快去煎药啊!”庄青如挥着手在豆子的面前晃了晃,拉回了他的神智,又嘱咐道:“记得明日跟我走一趟,我去给你家阿郎配新的方子,今日累坏了,我先回去休息了。” 说完,她转过身,毫不留恋地往一旁的帐篷里走去。 豆子:“……” 希望这两个人郎无情妾无意,不然以后有他们罪受的。 庄青如心无旁骛地回到自己帐篷前,忽而又瞥见不远处寇召双手抱胸,一丝不苟地盯着不远处。 晚风习习,虫鸣鸟叫似乎从四面八方响起,临欢气呼呼的喊声伴随着游璟刻意压着嗓门的无奈低语一同送入庄青如的耳畔。 她耸耸肩,无意叨扰,打着哈欠进了帐篷。 …… 与此同时,低调精美的帐篷里,烛光倒影着人影,又随着晚风摇摇摆摆。 宽大的帐篷里铺着一层又一层地毯,十几个富商分别坐在两旁,眼神不善地看向魏思敬。 “啪!”地一声,魏思敬一巴掌拍在案桌上,低吼道:“此事并不知晓,那曹德回来后像个傻子一样躲进帐篷里翻东西,怎么叫都没用。” 魏思敬去看了他,可曹德像是失了神志一般,整个人恍恍惚惚,对曹德的话充耳不闻,嘴里念叨着,“是他,只有他才能看出里面的机关,不!不,他已经死了,不可能是他!那东西呢?他做好的东西呢?” 魏思敬别无他法,只能派人看住他。 若是有可能他很想一刀砍了这个不中用的东西,可是挡着宗正寺和新津知县的面,他就是再想动手也只能忍着。 再说了,曹德是他请来的,代表的是他的颜面,就算再气,也不能要了他的性命。 第八十章:阴谋成 “魏掌柜,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儿,我们接下来要如何?”一个胖乎乎的富商站了出来,“丢了脸面倒是其次,可这东西没到手岂不可惜?” “是啊,咱们当时是听了你的劝,千里迢迢跑来这里,你现在可不能不管?”另一个富商道:“我都同我家主子说了,这批金丝楠无论如何也要带些回去,魏掌柜可要多费些心。” “是这个理。”又有富商开口道:“我家主子是个孝顺的,也在等这个金丝楠给家中的老父预备一口好棺木,若是空手回去,只怕不好交代。” “是啊是啊!得想个法子,这金丝楠这么多,分咱们一些又不妨事!” “都怪当初同意什么竞艺比拼得份额的法子,直接用银钱买不行吗?咱们的银钱是比不得皇家世族,但比个穷困潦倒的县城还是可以的!也不至于让新津县运气好捡了漏子!” 富商们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话里话外无外乎是不想放弃。 他们或是在主子面前立了誓,要带回好东西,或是为了弄些金丝楠好攀附权贵,亦或是为了赚些银钱,不远万里来到新津求财,耽误了这么久,空手回去可不行。 眼见富商们吵得越来越凶,魏思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身后的一个幕僚站了出来,安抚道:“诸位诸位,请听我一言。” 见富商们安静了下来,幕僚微微一笑道:“我知晓诸位不愿白跑一趟,可光在这里吵闹也没甚用,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各位早些回去歇息,明日一早再来商讨?” “这东西都没了,如何睡得着?”胖乎乎的富商挺着肚子道:“这人是你们找来的,咱们只想要个说法。” “就是,要说法!要说法!” “咱们当时可都是花了不少银钱请的人,怎么就这么算了呢?没准儿是你们合起伙儿来骗我们!” “诸位掌柜莫要恼。”幕僚忍着怒气,低声解释道:“事出突然,咱们也没想到会这样,再说了,诸位是出了银钱,但大头却是我们魏家出的,风险也是我们承担……” “够了!”魏思敬突然大吼一声,目光炯然地看向那些富商们,咬牙切齿道:“此事我定会给诸位一个满意的交代,那金丝楠也定会送到诸位手中,你们可以先走了!” 魏思敬说罢,根本不给他们再次开口的机会,直接拍了拍手,将护卫喊来送他们离开。 做生意的人最擅长察言观色,见魏思敬的脸黑的跟碳似的,身上隐约多了几分狠戾之气,富商们想反驳的话堵在了喉咙里,讷讷地跟着侍卫离开。 待他们走后,魏思敬颓然地坐回了椅子上,以手抚面,只觉得身心俱疲。 幕僚轻声道:“郎君冲动了,和这些商人打交道不能硬来,只能以利益驱之。” “这我岂能不知?”魏思敬放下手,怒道:“这些唯利是图的东西!有好处便上杆子要,出了事儿只会推来推去,当初咱们为了大局,招揽他们一同来新津,出钱又出力的,现在却都是我们的错了。” “郎君莫恼。”幕僚道:“他们愿意闹随他们闹便是,就算闹的再狠也不敢动手。” 魏思敬冷声道:“若是动刀子倒好了,他们便是一起上也不是我的对手!我是个武人,只会打打杀杀,可你们偏要我来做生意人!唉,这东西当真有那么金贵?” “金丝楠确实价比黄金,可遇不可求。”幕僚道:“我已经联系好一个贵人,只要咱们将金丝楠送到他的手里,他可助我们五万大军的粮草和武器,为了将军的遗愿,咱们必须得到这批金丝楠。” “这些你们已经说过了,道理我都懂,只是……”魏思敬叹息道:“此次来新津,咱们用尽了所有的银钱,算是孤注一掷了,可谁能想到这个曹德竟然是个骗子,金丝楠也落不到这些富商的手里啊!” “事到如今,咱们只能另想法子了。”幕僚道:“原本以为骗这些富商将金丝楠买下,咱们在回去的路上假装盗匪将东西劫走,便可一本万利,可现在……” 托曹德的福,这些金丝楠怕是与他们无缘了。 “依我看,不如咱们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金丝楠抢了去。”魏思敬面露凶光,“这新津不过是个小城,守军不足八百人,那些权贵带来的人加在一起也没多少,咱们干脆直接动手。” “此计太过冒险!”幕僚立刻道:“再说现在金丝楠并没有挖出多少,能抢走的有限,不如等一段时间,等金丝楠再出些,咱们再做决定。” “可那些藏在山林里的兵士等不了了!”魏思敬低吼道:“六年了,自从六年前将军兵败,我带着一万兄弟四处躲藏,到如今只剩四千人了,手里的粮草武器也快消耗殆尽了,现在最后的银钱也被带了出来,若是再不想些法子,那剩下兄弟只能喝西北风了!” “我想好了,索性趁现在新津守备薄弱,金丝楠也挖出来不少,咱们干脆直接动手抢走,再将这新津县洗劫一番,总能支撑些时间。”魏思敬说的有理有据,“一副棺木罢了,能用多少料子?咱们少带些也能跑的开,等咱们得到了支援,一切都好说。” “可是……”幕僚还是觉得不妥,“这样会不会太冲动了些?毕竟皇室的人还在,不如咱们去信同几位将军再商量一番?” “怕甚?”魏思敬不在意道:“左右咱们伪装成劫匪,他们也查不到咱们的头上,你现在去送信也要花上不少时日,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我瞧三日后便是个动手的好时机,他们必然会带着金丝楠回城,咱们正好一网打尽,也省得分散兵力。” “咱们也不做多余之事,只劫了金丝楠,抢些金银细软便走,便是晋原那边得了消息赶来,咱们也早走了。”魏思敬不遗余力地劝说着:“都是为了主子的遗愿,这个险必须冒!” “成!”幕僚咬牙点了点头,“新津县是个下县,守城兵力加上那些贵人的护卫,最多也就一千余人,而距离最近的府兵也需要一日功夫才能赶到,晋原是最有可能支援的县城,咱们只需将他们牵制住便能顺利劫走金丝楠。” “咱们有多少人进了新津?”魏思敬问道。 幕僚正了正脸色,答道:“加上我们借着行商带进来的和扮作百姓的,估摸着有三百余人,但在城外等候的人足有五百人。” 为了能顺利劫走金丝楠,他们做了万全的准备,带来的都是能以一敌百的精锐,新津地处内域,守军常年不参与战事,打起来根本不在话下。 “这八百人,可以留四百人控制城内,剩下的四百人去阻拦晋原之敌。”幕僚建议道:“虽有些艰难些,但计划可行!” “不。”魏思敬抬起手,认真道:“咱们不用管晋原的人如何,新津与晋原离的近不假,但即便再近也需花费一个时辰才能赶到,一来一回便是两个时辰,再加上其中耽误的时间,少说也要费大半天,足够了!” 他站起身道:“咱们集中全部兵力直接将新津拿下,抢完钱财便走,他们即便想追也追不上。” 幕僚却提出了疑虑,“可是城里的守军和县衙里的差役可不好对付,加上那些达官权贵的身边也有护卫跟随,分得太散,只怕要费不少功夫。” “那便他们全部集中在一起!”魏思敬道:“最好是让他们放下戒心,一招可定乾坤。” “想让他们集中在一起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幕僚思索道:“尤其是宗正寺的人,甚少与旁人打交道,他们必不会随我们心意。” “那就想个法子将他们聚在一起。”魏思敬的眼里闪过一丝决然,“看来,我得摆一场鸿门宴了。” “啪嗒。”一声,门外忽然传来细碎的响声。 魏思敬连忙站起身与幕僚对视一眼,后者立刻来到门外,掀开帐门四处查看一番。 这片区域是他们这些富商住的地方,大家都来自不同的州县,代表各家的利益,所以帐篷离的都远。 “先生。”一个护卫瞧见幕僚,立刻上前行礼。 “可瞧见有生人来此?”幕僚问道。 “并无。”护卫答道:“不过方才有个富商家的小郎君说是弄丢了个玉佩,正喊人四处找呢,咱们的人也被叫去帮忙了。” 幕僚神色微松,肃声道:“此地人多嘴杂,万不可放松警惕!” “喏!”护卫抱拳答应。 幕僚挥了挥手,再次看向不远处漆黑的地界,转身进了帐篷。 一刻钟后,帐篷旁的一堆木箱里,一个缩成一团的身影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离开。 他很是熟悉这里的路况和布局,很快摸回了自己的帐篷里,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正是曹德。 “阿郎,药来了。”小厮的声音忽然从门外响起。 此时的曹德满脑子都是方才偷听到的话,被小厮一惊,连忙惊醒过来,“拿走!我没病,喝什么药!” “这是我去薛家医馆给您取来的安神药,你喝了也好睡的安稳些。”小厮继续劝道。 “滚!我说了不喝!”曹德怒吼着。 门外的小厮委屈地垂下眼,最终没敢再劝。 而不远处的帐篷旁的侍卫则摇了摇头,对这样的对话没有一丝意外,曹德喜怒无常,性格暴戾,他们这段时间已经习惯了。 第八十一章:议归属 三日后,天朗气清,微风轻扬。 庄青如和临欢、寇召两人早早起身,同许多百姓一样,顺着河道金丝楠发现之地。 这里早已挤满了百姓,护卫和官差正将人往后面赶。 趁着陆槐等人还没来,庄青如一脸沉思地看着寇召。 “庄姐姐,你瞧我做甚?”临欢被她看得不好意思,抬高下巴问道:“莫不是觉得我这妆容好看?” 她今日又换了一副夸张的打扮,虽然不之前那么花里胡哨,但鼻子、脸颊上都被她点了许多黑点,粗略一瞧,端的是有些吓人。 庄青如才不想顺着她的意思转移话题,直截了当道:“昨儿个差点儿哭了,今儿个便恢复了,看不出来这游璟嘴皮子功夫倒是挺厉害的嘛。” 临欢一愣,随即脸颊和耳廓都染上了红晕,“他哪里哄我了?” 看,不打自招就是这样来的。 庄青如一脸“我都懂,你就不要嘴硬了。”的表情看着她。 “咳咳!”临欢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假咳两声道:“他不过答应日后都听我的话罢了。” “日后?”庄青如怀疑自己听错了。 “对啊!”临欢得意到:“之前每次我找他帮忙都要求半天,昨晚他说只要我不哭了,什么都听我的!我总要给他个面子。” “真的?”庄青如才不信游璟会这么好说话,一脸狐疑地看向寇召。 寇召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情。 “哎呀,庄姐姐你别不信。”临欢道:“之前你不是跟我说,叫我跟着他,好好折腾他吗?我本想将他拐回洛阳教训教训,现在看来他也没那么可恶,我都想好了,只要他乖乖听话,我会考虑放他一马的。” 这可是天大的荣幸,满洛阳都没有她这么善良可爱的公主了。 庄青如沉默了,幽幽问道:“你们两个可真是天生一对。” 一个敢承诺,一个敢相信。 “庄姐姐……”临欢的话还没说出来,便被前方的一阵喧闹声打断了。 李少卿、陆槐等一干人在侍卫的簇拥下,越过人群走了出来。 “人来了!快快!”临欢立刻将方才的话抛诸脑后,推着庄青如便要往前面挤,寇召离开侧身将两人护住,一双眼睛警惕地看向四周。 “哎呦!”吃痛声传来。 庄青如惊觉到自己碰到了人,连忙道歉,“对不住!不小心碰到你了。” 那人是个长相凶恶的男子,转身见到庄青如,连忙笑嘻嘻道:“原来是个小娘子啊,不妨事不妨事,小娘子芳龄几何?可曾婚配啊?” 庄青如没有回答,拉着临欢便要往一旁走去。 凶恶男子一见她要走,连忙伸手将人拦住,“小娘子撞了我,怎么就要走了?是不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这样的人就是来找茬儿的,庄青如自小到大也知道遇见了多少,她神色一凛,手掌微动,正想给他个教训。 “喂!我阿姐不是道歉了吗?你怎么还追着人不放?”临欢从庄青如的身后冒出脑袋。 一张满是黑点的脸骤然出现在面前,凶狠男子被吓了一个踉跄,大喊一声,“娘叻!这是哪里来的麻子成精了!” 临欢不甘示弱地回了一嘴,“你叫谁麻子呢?你才是麻子,你全家都是麻子!” 凶狠男子这才看清这是一个年纪不大小娘子,略微一愣,粗声道:“一个天上的仙女,一个地上的丑八怪,你们两个竟然是姐妹?” 哪个姑娘被叫作丑八怪都不会开心,即便是这张脸是她自己搞成这样的。 临欢和寇召当即怒了,异口同声道:“你再说一遍!” 凶狠汉子被两人的气势惊到了,加上不少人停下脚步往这边看,他心底一虚,丢下一句,“有毛病。”便走了。 庄青如:“……” 这张脸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这边的喧闹并没有影响到那边的热情。 金丝楠的发现对于新津县来说本就是件天大的喜事,加上前两日的竞艺,新津得了个好名次,可以留下一批,不管吴明府心里有何打算,在寻常百姓的眼里都值得庆贺。 吴明府更是高兴了一晚上,第二日花了大价钱从县城里寻来唯一的草台班子,就着那竞艺的台子敲敲打打,好不热闹。 最后还是宗正寺的李少卿实在受不了这个闹腾劲儿,黑着脸付了银钱将人请走了,并许诺改日回新津后请几位名角儿唱上两天,算是给新津县道喜了。 吴明府不但不用给唱戏的银钱,还赚了几个名角儿回来,笑得见牙不见眼。 就说这金丝楠是个好东西罢?这还没挖出来都已经给新津剩了一大笔银钱。 相对于他的高兴,被吵了两晚上不得安生的李少卿就没那么开心了,尤其是瞧见吴明府和陆槐带着一干人等走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嗡嗡的。 “见过李少卿,谢郎君、崔郎君。”陆槐带着游璟、吴明府、葛县丞以及马大壮等人叉手行礼。 李少卿等人敷衍地拱了拱手,算作回礼了。 倒是谢子俊饶有兴致地看向马大壮,道:“这位便是马巧手?当真好本事,竟然能赢得了墨小七。” 墨家小郎君跟在墨大师的后面,听到这句话后,顿时红了脸,尴尬地冲马大壮羞涩一笑。 马大壮倒是没了那日嚣张的气焰,当下低声道:“侥幸罢了。” 他今日理了胡须,换了身干净的衣裳,稍稍拾掇了下,整个人看起来便有些不一样了,若不是那标志性的、微微跛着的脚,只怕旁人都认不出来。 倒是墨大师在瞧见他的脸的时候,专注地看了好几眼,总觉得他的样貌似曾相识。 李少卿可没功夫同他们废话,他现在一见到吴明府那张假笑脸就觉得烦躁的厉害,“既然人都到齐了,那便开始罢。” 说罢,率先走向那些被挖出来的金丝楠。 分配地下的宝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金丝楠这个东西不像金银铁矿,遇到了便交给朝廷,而这些金丝楠即便经过竞艺决定了归属,也不是件绝对的事儿。 比如说谢子俊等一干世家子弟并未拿到出彩的名次,但他们丝毫不担心,潇潇洒洒地跟在后头。 像是魏思敬这些富商就不一样了,作为商户,他们的身份本就低微,若不是因为他们身后有人撑腰,他们连站在这里的资格都没有。 竞艺是他们唯一能得到金丝楠的机会,可惜已经失去了,而他们现在来这里,也不过是想着多花些银钱从这些贵人手里买些,捞点剩下的罢了。 魏思敬走在最后,看着原本围在自己身边转悠的富商们冲着那些世家子弟低三下四谄媚讨好时,脸色变了又变。 幕僚跟在他的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冷静。 想到今天晚上的安排,魏思敬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急不得,笑到最后的人才是赢家。 不同于之前将金丝楠藏的死死的,今日一早吴明府便派人将挖出来的金丝楠运了出来,不但如此,连同其他的乌木也都大大方方地摆在众人面前。 金丝楠同其他乌木一样,外表看都是黑乎乎的,唯有枝桠或是破裂处露出金丝纹理,彰显着它的珍贵。 “这里一共有七根金丝楠,都是埋了几千年的老料,还有一些其他的乌木,某一并叫人运了出来。”吴明府指着前方堆放着的乌木道:“剩下的还得再勘查一番。” 别看只有七根金丝楠,可每一根的宽度都需要一人合抱,最大的甚至要两个人合抱才能围住,其品质之高,世所罕见。 李少卿看着七根金丝楠露出满意的笑容,摆手道:“勘验的如何了?” 有人应声上来,沉声道:“回李少卿,工部、都水监等人正顺着河道往四周探查,工部传来消息,说是周围的土壤岩石皆出自同一地域,且年岁相近,他们也从旁的地方挖了一挖,发现不少煤炭痕迹,想来这乌木并非只有一处。” 李少卿点点头,冲谢子俊和陆槐等人道:“你们也听见了,金丝楠可遇不可求,但其他乌木也珍贵无比,而今不论后面如何,且看现在发现的金丝楠如何分配。” 众人连忙抱拳,“全听李少卿安排。” 人家把工部和都水监的人都叫来了,他们还敢多嘴?全凭安排就是了。 好在李少卿虽然身份贵重,但并非仗势欺人之人,时刻想着维护皇室名声,他想了想道:“既然如此,那这七根金丝楠,便一分为四,我带走三根,两根给谢郎君和崔郎君等人,剩下的两根,一根留在新津,一根便交给蜀州知府处理。” 众人忙道:“喏。” 他们心里明白,看似是在分配这七根金丝楠,其实是决定之后挖出来的乌木的归属。 这样的安排看似不公,但已经是吴明府能想到最好的结果了,宗正寺带走三根,也就意味着皇室拿走五成,世家拿走剩下中的五成。 一成留在新津县,足以让新津在一段时间内名扬天下,更不用说还有一成给了蜀州,那新津不也是蜀州的一部分?没准儿还能再薅点下来。 蜀州司马早就来了新津,只是知府不在,他这个司马要忙的事情太多,也没在意,猛然得了个好处,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 第八十二章:回新津 可那些富商听了后却有些不高兴,虽然知道自己可能什么也捞不到,但本是有机会的,生生折腾没了,这叫他们如何安心? 瞧那吴明府和新津的那些百姓又蹦又跳的穷酸样子,如何配得上雅致贵气的金丝楠? 魏思敬再次受到一群人摄人的目光,他双手握拳,告诉自己要以大局为重。 等所有人都庆贺完,魏思敬换上一副笑脸,走上前抱拳道:“恭喜诸位得此瑰宝!” 按道理来说,他一个商贾是没资格在李少卿等人面前说话的,但今日难得高兴,他们也就没计较了。 “同喜同喜!”谢子俊笑嘻嘻地开口,说出的话却能气死人,“还得多亏了魏掌柜拱手相让啊!” 魏思敬忍下心口溢出的鲜血,强撑着笑脸道:“今日是个好日子,诸位在这里忙了多天,想必是累坏了罢?某在新津县最好的酒楼备了席面,诸位赏个脸?” 不等众人拒绝,他又劝道:“曹德之事给诸位添了不少麻烦,就当是替他赔罪了!对了,我带了不少工匠和护卫,若是几位需要,我愿意将人借与各位使唤。” 这句话倒是叫旁人高看了一眼,尤其是吴明府眼睛都亮了。 要知道为了这批金丝楠,新津县县衙付出了太多太多,账上的银钱使完了不说,他自己的荷包也所剩无几。 要不是有个马大壮在,他连请工匠的银钱都没有,如今县衙的差役全都被他安排了出去,接下来不但要找人金丝楠送到新津县,还要请人鉴定,哪一样不要银钱? 现在有人肯白帮忙,这样的好处不占白不占,再不济也能多吃一顿饭! 于是吴明府不等李少卿等人回答,连忙从陆槐的身后钻了出来,热情道:“哎呀,这多不好意思啊!去去,咱们都去啊!” 说罢,他冲李少卿等人满脸堆笑道:“几位初来新津,若不是叫这里给耽误了,某好歹也要尽个地主之宜,咱们这里酒楼可有不少招牌酒菜呢,李少卿可得去尝尝才是,你说是罢,陆明府?” 骤然被吴明府点了名,陆槐神色无奈,吴明府此时的样子太像一个贪图便宜、唯利是图的小人了!委实有些丢人。 但两人现在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他一蹦哒自己也得跟着跳一跳,“既是魏掌柜的好意,不如就去瞧瞧罢?” 他心里想的是这些商人的目的应该是想着疏通一下关系,好从他们手里买些金丝楠,左右金丝楠的名声还需要他们帮着打出去,去一趟也没甚损失。 李少卿看着吴明府眉飞色舞的样子,好似这顿饭是他掏钱请的似的,他神色萎顿,刚想拒绝。 “那就去罢!”谢子俊突然开口,懒洋洋道:“在这里待了这么久,连顿像样的饭食都不曾吃过,确实需要打个牙祭。” 崔度也道:“听说新津也有好酒,某倒是想尝一尝。” 一众世家子弟也跟着附和了起来,都是锦衣玉食惯了的,这里吃的差,睡的差,能回县城消遣他们最喜爱不过。 “是啊是啊!”魏思敬见李少卿神色略有松动,再接再厉地劝道:“左右这里有护卫们守着,咱们也可安心去县城里歇息。” 谢子俊和崔度都同意,李少卿也不好不给这个面子,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 魏思敬瞧见众人答应,连忙高兴道:“多谢诸位赏脸!那我这便回去准备,晚些时候在新津等候诸位大驾光临!” 这边的庄青如三人站在人群中,瞧这那边的陆槐正与他们一起说说笑笑,不由地想到初次见到陆槐时,他满身倦怠的样子。 看来人还是得有些斗志,这有事儿做了,精神头都好了许多。 不知他们说了什么,那魏思敬带着人忽然离开,其他人则又说了一会儿话,便各自散去,只留下护卫开始搬运那些乌木。 那边忽然有人高声喊道:“都听好了,有力气的人到这边来,招工做事了!” 新津的百姓就等着这一句话,闻言立刻带上自己的家伙什儿跑了过去。 只片刻功夫,这里便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几个人了。 “愣着做甚?走了!”游璟的声音忽然响起,将三人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过来了?”庄青如瞧游璟冲他们走来,斜眼看向前方,却发现方才动作间,陆槐等人早已离开。 游璟道“魏掌柜在新津县的酒楼摆了席面,请我们过去赴宴,陆槐和吴明府有事情要商量先走一步,让我来接你们。” 临欢两眼放光,欣喜地问道:“意思是我们要回去了?” 游璟看她高兴的模样,不由地微微一笑,“是啊,可以回县城了。” “太好了!这个鬼地方我早就待够了!”临欢差点儿高兴的跳起来,吴明府安排的帐篷勉强能遮风挡雨,可睡起来的感觉实在不怎么好。 临欢之前情绪不稳,除了因为马大壮的遭遇之外,也有这段时间睡的不安稳,吃的将就的缘故,现在能离开,数她最高兴。 “那我们快走罢。”她一边说着,一边随手拉着庄青如便走。 走着走着,她发现自己手里的触感有些不对劲,怎么才这么一会儿,庄姐姐的手腕就变粗了呢?摸起来还硬梆梆的,一点儿也没有女孩子家的柔软细腻。 临欢后知后觉地转过身,发现庄青如和寇召正站在几步之遥的地方,两脸惊讶地看着她。 她再一垂眸,发现手里拉着的,可不是正是一脸懵然的游璟吗? “呀!”临欢想也没想地将手一甩,手忙脚乱地解释道:“我,我急着回去……” 游璟收回手,绷着脸道:“驴车不够用,得等到他们回去之后再来接我们,走罢,咱们先去收拾行李。” “哦,好!”临欢还沉浸在“碰了他的手,害他没了清白”的思绪中,闻言脑袋还没转过来,身子却乖巧地跟在他的身后。 那厢的庄青如看的一脸惊奇,碰了碰寇召的胳膊,真心发问道:“你家娘子的眼光不错啊,这人还没瞧见就将两人的婚事给定了,别说,还真的挺般配的。” 她差点儿就要相信临欢找的未婚夫就是游璟了。 寇召一脸严肃,“他想娶我家小娘子还早着呢。” 就冲这逃婚的行为他就没好果子吃,更不用说她现在越来越觉得这其中兴许是有误会了。 …… 金丝楠的归属一旦定下,这里便不再需要这些贵人们时刻守着了,那七根金丝楠在李少卿的安排下,随着回去的人一道被运送回新津城内。 好在这里离新津县城不算太远,加上有魏思敬带来的护卫帮忙,总算能在日落时分将东西运回去。 而这里也不会就此荒废,李少卿、谢子俊和陆槐等人各自留下的人看守,比起之前的守备也不遑多让。 庄青如等人留在最后,等收拾好行李的时候,发现接他们的驴车还没回来,外面熙熙攘攘地传来响声,好像是有人起了争执,吵闹的厉害。 “游璟啊,咱们为何非要等驴车,给陆管事稍个口信,叫他架马车来接不好吗?”庄青如看着外面即将落下的太阳,忍不住发出灵魂拷问。 早知道要等这么久,她就应该承下大舅舅和表兄的好意,跟着他们的马车回去。 等了一下午的临欢也没了笑闹的力气,一脸赞同地点点头。 游璟面无表情道:“陆管事早就带着马车来了,不过要运送金丝楠,被陆槐叫走了。” 庄青如惊讶,“连自家的羊毛也要薅啊,陆槐以后不会变得跟吴明府一样抠门罢?” 前半句话三人无法理解,但并不妨碍她们听懂了后半句的意思,游璟断然道:“不会,他还有花儿要养。” 庄青如放心了,也是,陆槐那个花成了的精再怎么样也不会放弃他的花花草草。 她又扭过头问马大壮,“他们也请了你,你怎么不去?” 马大壮神色自若,淡淡道:“左不过是场面话,我又不当官行商,去哪里做甚?” 反正自己要做的事儿已经做完了,还不如躲了去,落个清净。 忽然,寇召站直身子,扬声道:“来了。” 庄青如和临欢立刻来了精神,兔子似的跳了起来,齐刷刷往外面走去。 只见夕阳下,两辆驴车一前一后,慢悠悠地这边赶来,像是上天派来拯救他们的使者。 临欢激动的快哭了,“总算能回去了。” “是啊。”庄青如往前走了几步,看着许多帐篷陆陆续续地被拆走,感慨道:“还是家里好啊。” 就在这时,变故突生,一道身影忽然从身后的帐篷里钻了出来,飞快地扑向庄青如。 “小心!”游璟大喊一声。 比他的喊声更快的是寇召的动作,只见她一跃而起,以剑鞘为武器,狠狠地撞向那人的腹部。 “噗通!”一声,那人的身子被撞开,狠狠地砸向地面。 此时游璟几人赶了过来,询问庄青如可有受伤。 庄青如余惊未消,冲寇召道了一声谢,“多谢救命之恩。” 寇召摇摇头,大步冲那人走去,抬脚一踹,将人踹到庄青如的面前,厉声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听到声音,浑身一颤,哆哆嗦嗦地抬起头。 在看清那人的样子后,几人惊讶出声,“竟然是你?” 此人正是曹德。 第八十三章:鸿门宴 曹德半个身子跪在地上,一边大声咳嗽,一边失神地喊道:“别杀我,别杀我!” 庄青如见曹德一身狼狈,浑身颤抖的模样,问道:“你怎在这里?魏掌柜不是已经带人回新津县城了吗?” 就算曹德让他们丢了脸,可以曹德的能力和名声,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境地? 曹德听到魏思敬的名字,像是受到了惊吓似的,脱口喊道:“魏思敬他,他不是好人,他要杀我!” 什么?众人惊讶不已,游璟沉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曹德的嘴角蠕动了几下,目光在几人的脸色一一闪过,最终落在马大壮的身上,“姬任,你是姬任!哈哈哈哈哈,一定是你!真的是你!” 马大壮上前一步,揪住他的衣襟,厉声问道:“曹德,没想到你竟然还有脸来见我!我问你,当年孙正的死是不是和你有关?” “孙正?孙正是谁?”曹德先反问,继而又像是响起了什么,道:“哦,你说孙师父啊?他死了,在你走后不久他便喝酒喝死了,你不知道罢,他到死都没有原谅你?说是你害的他!” 马大壮一愣,曹德继续道:“天下间能看出我那木方机关的人寥寥无几,我早该想到你没死,不过你的命真大啊,当年我许了那么多好处给周俊,他都没有弄死你。” “你竟这般恨我?”马大壮失神地问道:“为何?” “为何恨你?”曹德一把甩开马大壮的手,踉跄着站起身道:“当然是因为我不甘心呐!就因为你是鲁班大师的后人,孙正看好你,那些贵人也看好你,可我呢,我只能做些杂活、累活!躲在你们的身后苦学,即便是你离开后,孙正依然想着你,那些人认的还是你!” “我要养家糊口,我要扬名天下,所以我就想着,反正你会的我都会,我为何不能成为鲁班大师的弟子?”曹德像是魔障了一般,大声道:“看!我当年是从你那里偷了个木方,靠着它,从此我就成人上人,连圣上都对我礼遇有加,功名财富唾手可得!” “你都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了,为什么还要杀我!”马大壮咆哮着问道:“你可知道我这么多年是怎么活下来的?” 当年他在铜匦里投入伸冤信,女帝便将这件事交给周俊处理,周俊是什么人?那是个以虐人为乐的酷吏,他明知自己是冤枉的,可是他宁愿证据当着自己的面销毁,也不愿听自己的解释。 在牢里的那段时间,他身心受尽折磨,就像是他的双腿,周俊不会直接打断,而是命人用针扎、用刀切,用各种刑具让他生不如死。 若不是他不堪折磨,假死过去,只怕等待自己的是更惨无人道的折磨。 “与我何干?”曹德眼神轻蔑地看向他,指着天空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消失了十几年,可又突然回来了,还不遗余力地找到了我,你可知我当时多么害怕你会揭穿我,后来我便明白,只要你还活着的一天,我便不会安生,我只能让你死。” “可惜周俊是个没用的家伙,收了那么好处,连你的命都没有拿走,若是我当年再心狠些,将你的尸体大卸八块,你也不至于活到现在来揭穿我!侮辱我!”曹德咆哮道:“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都是你害的!” “你!”马大壮扬起拳头,狠狠地砸在曹德的脸上,“畜生!今日我便是豁出这条命也要杀了你!” 就因为他的私心,让他有家不能回,有名不能叫,带着浑身的伤痛躲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县城里孤独半生,他怎么能自私至此? 马大壮原本以为过了这么多年他已经能放下了,而今看来,他终究无法释怀。 “砰砰!”几拳砸在曹德的脸上,曹德却像是没有感觉似的,任凭他如何打骂都不还手。 最后还是庄青如看不下去了,站出来拦住马大壮道:“够了!仔细打坏了手,他既做了这样的事,打死他也太便宜他了,带回去好好审审。” 马大壮怒气未消,但也在庄青如的劝说下停了下来,冷声道:“我不会放过你的。” 他已经想清楚了,就算是翻案再难,也绝不放弃,他一定要让曹德和那些折磨他的酷吏付出应有的代价。 曹德听罢,突然大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不必,我们都要死了……新津县完了!” “什么意思?”游璟敏锐地感觉到他话里有话,追问道:“新津县怎么了?” 曹德的嘴角和脸颊有鲜血流出,他抬手一抹,嘻嘻笑道:“对,你们应该不知道,那个魏思敬,他根本不是什么商人,他是个……是个土匪!不,不对,他手里有兵士,他是个大将军,他要造反了!” 众人一听,猛地震住,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寇召冷静道:“胡说,天下兵士皆有定数,怎会凭空出现一批将士?魏思敬若是武将,根本无法离开属地。” “对!”临欢立刻补充道:“还大将军呢,什么人放着好好的将军不做,跑到这里来冒充商人?” “你们不信?以为我骗你们?”曹德指着自己的鼻子,悄声道:“你以为我为何会变成这样?就是因为偷听到他在密谋进攻新津县,他们要抢金丝楠,要杀人!他今儿个是不是设了一场鸿门宴?就是为了将那些达官贵人聚在一起好一网打尽!” “鸿门宴?”庄青如立刻想到陆槐等人此时应邀去新津县城赴约,不可置信地看向游璟。 游璟也想到了此事,脸色顿时变得严肃起来,“我们得快些回去。” 事已至此,他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早些回去总是好的。 “来不及了。”曹德道:“新津附近聚集了八百人,都是好手,听说是什么六年前上过战场的老兵,就凭新津这些虾兵蟹将,怎么能打得过?” 说完,他像是认命了一番,大声喊道:“死罢!死罢!都死了好,死了就没人知道我的事了!” 游璟等人对视几眼,庄青如当机立断,直接冲向两辆靠近了的驴车。 其余人见状,立刻扑了上去。 游璟更是直接抢走车夫手中的绳索,对车夫道:“你们找根绳子将地上那人绑了!带上来。” 说完,他鞭子一甩,驴子惊叫着跑了起来。 …… “哒哒哒!” 驴车以一种难以启齿的速度在路上“飞奔”着,车上的人急得团团转,恨不得自己下来替它跑。 就在几人不知所措的时候,一道声音传入他们的耳畔,“这不是游县丞吗?还有庄小娘子?” 几人听到熟悉的声音,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去。 只见崔度长身玉立,站在路边看向他们,那双清澈的眼里满是疑惑和不解,“你们这是?” 遛驴子? 庄青如见到崔度身后的几匹快马,眼睛一亮,连忙从驴车上跳了下来,对崔度匆匆行了一礼,“崔郎君,我们有要事请你相助。” 一刻钟后,官道上尘土飞扬,几匹马在前方领路,后面则跟着一队穿着盔甲的护卫。 庄青如简单地和崔度交代一番,成功地说服他借出马匹赶往新津县。 “若是六年前,某倒是想起来一件事。”崔度一边骑着马,一边道:“你们可曾听过徐敬业兵起扬州之事,当年他以’勤王救国’之名发动兵变,于扬州大兴战乱,搅得百姓不得安宁,六年前正是他兵败之时,听说他兵败之前让自己手下的兵士四处分散逃命,自己带着心腹准备逃往高丽意图东山再起,可惜被他的手下砍去头颅,就此落败。” “徐敬业,魏思敬?”庄青如道:“你的意思是那魏思敬是当年余孽?” 庄青如想到梦中自己来到蜀州的时候,并没有出现乱贼攻城一事,倒是无意中听薛家表兄提过新津出现宝贝,后来不少商人得了宝贝后在路上被劫之事。 只是那时候,山林中多有土匪盗贼出没,这件事大多发生在其他州府,大家便没有放在心上。 如今想来,那件事是否与今日发生的事有关联? “可能性极大。”崔度沉声道:“本朝律法严明,每一个兵户都需要登记造册,只有六年前徐敬业手里的兵士从流民中招揽的,查无所证,若是六年里,这些人躲藏了起来,现在必然穷困潦倒,他们的目的是抢夺金丝楠,洗劫新津县,应当是为了求财。” “这么说,他们也许不会对陆明府等人下手?”马大壮问道。 “难说。”崔度摇摇头,“他们既是徐敬业的人,应该痛恨当今皇室,我和谢子俊他们兴许不敢动,可是李少卿和陆明府等人就不好说了。” 毕竟一个出自皇室,一个只是小家族的后人,他们动起手时可不会心软。 崔度无比庆幸自己突然身子不爽,留在了城外,不然他们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若当真是他们,那咱们带的这些人根本救不了李少卿他们,得想想旁的办法!” 第八十四章:魏思敬 正当几人说话的时候,一匹骏马从前方飞奔而来。 “吁——!”马儿在他们的前方停了下来,一个护卫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半跪在地上,对崔度道:“回郎君,属下已探明,新津附近的山林里确实藏有歹徒。” “有多少人?”崔度问道。 护卫摇摇头道:“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们的人不敢深入,但从藏身的地方判断少则数百,多则上千人。” “知道了,继续派人盯着。”崔度摆摆手,示意护卫退下,转身道:“现在去府卫搬救兵肯定来不及,最好的法子是去晋原求救。” 庄青如沉声道:“从这里去晋原最近,这里一条通向新津县,一条去往晋原县,我们得分出人去晋原。” 游璟垂眸一看,果然面前有一条岔路,他侧身对庄青如道:“你去晋原,我和崔小郎君去新津救人。” “这件事,恐怕只有游县丞可以胜任。”庄青如还没说话,崔度开口道:“想从晋原调派人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当中只有游县丞官职在身,他是最合适之人。” 游璟蹙眉,不得不承认崔度的话有道理,“可是……” “或者,若是几位信的过我,我带人先去新津救人,你们一起去晋原。”崔度略带歉意道:“实不相瞒,我带的这些人只会听我的号令。” 游璟犹豫了,这个建议确实不错,崔度也是可以信任之人,只是陆槐等人都在新津,没有自己人跟着,他实在放心不下。 “没时间了,游县丞!”庄青如低吼道:“你带上临欢和寇召去晋原,我先去新津等着你们!” 新津县庄青如是去定了,先不说薛家大舅舅、表兄薛执还有陆槐都在里面,单是为了里面的百姓,她都不能视若无睹。 庄青如并不想标榜自己是多么英勇无畏,但上辈子教她医术的老师曾说过,医者的天性是救死扶伤,但若是有可能,他希望天下没有伤痛。 眼前便个避免伤痛的机会,她无论如何都想去试一试。 “好!”游璟咬咬牙应下,他调转马头,高声道:“我定会将人带来!” 他不是不知轻重缓急之人,尽管让一个小娘子去面对凶残的歹徒有些不厚道,可大局当前,不是优柔寡断的时候。 “拜托了!”庄青如和游璟虽然平时喜欢相互挖坑,但真到了危机关头,彼此可以全然相信。 “庄姐姐!”临欢跟在身后,犹豫着喊了一声,她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大事,只觉得心慌的厉害。 “临欢,你跟游璟走。”庄青如抬起头,笑着安慰道:“记住,若是晋原不肯派人前来,你就在那里等着,千万不要回来。” “可是……” “快走罢!”庄青如在临欢和寇召身下的马一拍,马儿迅速驮着两人跑开。 等三人两马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后,庄青如平复好心情,冲崔度笑笑,“崔小郎君,实在抱歉,本不该将你牵扯进来……” 崔度收回落在临欢和寇召身上的视线,对庄青如温和一笑,语气优雅而果断,“庄小娘子在说甚?身为崔家子弟,斩杀乱臣贼子、救百姓于水火,乃义不容辞之事!” …… 于此同时,新津县城内一片安宁,夕阳西下,照映在城门上,将城墙染成绚烂的色彩,守城的差役忙里偷闲,偶尔抬头欣赏这难得一见的美景。 贯穿整个县城的长街上,百姓们三五成群,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一边往家里赶去。 马上就要宵禁了,尽管这个小县城的规矩不是很严厉,但老百姓大多乖巧听话,晚上不会轻易在外面游走。 新津县最大的酒楼里,楼上楼下皆热闹非凡。 魏思敬花大价钱包下整座酒楼,无论是谁,只要是为了金丝楠而来,都可以到这里来畅饮吃喝一番。 这般豪言壮语,让他之前被曹德败去的名声迅速恢复,楼里楼外都挤满了人。 陆槐和吴明府坐在楼上的一间包厢里,听着魏思敬和一些富商滔滔不绝地说着恭维的话,和他们坐一起的,还有李少卿和谢子俊等一干贵人。 李少卿全程黑着脸,自顾自喝着酒,说话也只同自己带来的几个宗正寺的官吏交谈。 谢子俊则有些郁闷,崔度突然身子不适留在了城外,明明说好晚些时候好些了便过来,现在天都快黑了,他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可怜自己一个人寂寞孤苦,连喝酒都起不得劲儿。 那厢的魏思敬见李少卿等人根本将自己放在眼里,心里的气憋了又憋,要不是为了得到那些宝贝,他一个堂堂叱咤沙场的将军,才不愿舔着脸讨好这些纨绔子弟。 酒过三巡后,魏思敬粗略转了一圈,见大部分人都喝的醉醺醺,心里又暗自高兴起来,多喝些好啊,最好全都喝倒下。 只是在瞥见陆槐坐在一侧独自喝着茶,脸上不见半分红晕时,眉头皱了皱。 他心思微转,端起一盏酒走到他的面前,笑道:“陆明府怎么不喝啊?是不是没人作陪?来,我敬陆明府一杯。” 说着,他举起酒盏便要饮下。 陆槐面带歉意道:“多谢魏掌柜好意,只是我自小体弱,身子不爽,这酒怕是沾不得。” 说罢,他掩唇咳嗽几声,表示自己实在力不从心。 陆槐身子不好这件事在城外待久了的人都略有耳闻,毕竟每次见面他总穿着一身比所有人都要厚实的多的衣裳,时不时还咳个几声,任谁都能看得出来。 若魏思敬是个聪明人,劝酒之事应当就此打住,不必勉强。 然而魏思敬武将出身,又即将得偿所愿,在旁人面前装了这么久的好商人实在受够了委屈,如今喝了几盏酒,本性便露了出来。 “有甚喝不得?要我说,这身子不好都是心里有毛病,喝两盅酒便好了!”魏思敬大声道:“今儿个是个好日子,贵人们都在呢,陆明府好歹给我个面子才是?” 这话说的不可谓客气,陆槐神色不变,轻声道:“我的面子,魏掌柜恐怕要不得。” 要不怎么说病久了的人脾气古怪呢,要是庄青如在这里,一定会劝魏思敬想好了再说话。 陆槐表面上看着是个人模人样、脾气温和的病美人,实际上却是个披着羊皮的狼,不惹他还好,要是惹了他,那是谁的面子也不给的。 魏思敬拿他的身子说事,等于是在他的逆鳞上蹦跶,不怼回去才怪呢。 魏思敬没听出陆槐话了藏着的话,不就是一个小县令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当即脾气也上来了,沉声道:“陆明府好大的口气?你难道连李少卿和谢郎君等人都不放在眼里?” 说罢,他看了在场的人一眼。 陆槐只是看着他笑笑,似乎对他的挑拨离间没有一丝害怕。 李少卿没说话,谢子俊突然开口了,“陆明府师承张弃言张公,又是去年的新科进士,比起我们这些不学无术的纨绔有本事多了,他的面子,我们可不敢要。” 其余人见状,也跟着谢子俊附和了起来,“就是啊,陆明府少年英名,咱们自愧弗如,要给你一个商户甚面子?” “甚面子不面子?本大爷才懒得计较这些,来,喝酒!” “好,喝酒,陆槐喝不得是他没福气,咱们喝就是了。” 别以为纨绔子弟好当,真正的纨绔子弟最会审时度势,他们只是懒得做事,懒得烦心,并不表示他们什么都不懂。 陆槐是什么人?张弃言的学生,当年他病重的时候,张弃言愣生生跑到宫里,从女帝身边带走了两个太医,这件事满洛阳谁人不知。 他们只是没有见过这个人,名字还是听说过的,再说了陆槐本身也算是世家子弟,四舍五入跟他们是一挂的。 这个魏思敬是谁?没听说过! 魏思敬本来在听到张弃言的名字的时候,狠狠地吃了一惊,但很快便被这些世家子弟给气到了,方才他们一起喝酒听曲的时候,那称兄道弟的样子莫不是装的? 这些人是那他当笑话来看罢? 一直没理会魏思敬的李少卿见这边动静大了些,抬了抬头,冲谢子俊等人道:“够了!若是烦的慌便出去醒醒酒,在这里惹事生非做甚?” 这话看似是在对着那些世家子弟说教,可实际上真正告诫的人是谁,众人心知肚明。 魏思敬黑黢黢的脸更黑了,他生平最讨厌的便是文人的那些指桑骂槐劲儿,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拐着弯儿骂人? 吴明府见气氛尴尬了起来,连忙站起身做起了和事佬,“哎呀!这是怎地了?都不喝酒了吗?今日某便做个东道主,请诸位多饮几盏,来,喝酒!喝酒!” 跟随在魏思敬身后的幕僚适时站了出来,扯了扯魏思敬身上的衣衫后,张开笑脸道:“吴明府说的是,来,诸位多喝些,还有不少好酒好菜!” 吴明府是个活跃气氛的好手,加上众人也没有撕破脸的心思,只几句话的功夫便将注意力转移了去,无人再管魏思敬快要气炸了的心肺。 魏思敬深吸一口气,拱手道:“诸位尽兴便是,某先去更个衣。” 说罢,他转身向门外走去。 他的离去无人在意,包厢再次热闹起来,仿佛离开了他,众人喝的更开心了。 第八十五章:迷之酒 更衣自然只是个借口,魏思敬出来后直接转到了一个角落里,一拳砸在墙上,“欺人太甚!” “嘘!”幕僚也跟了过来,小声劝道:“郎君何必动怒?不过是几个黄口小儿随口说几句,忍忍便是。” 魏思敬努力平息自己心中的怒气,愤恨道:“那个陆槐竟然是张弃言的弟子,哼!还真没看出来。” 幕僚道:“将军在时曾说过张弃言乃是不可多得的好官,只是性子执拗,不肯变通,他的弟子必然是随了他的,郎君不必跟他置气。” 张弃言的大名,他们在扬州时便听说过,将军对其称赞有加,曾说过大事若成必拜他为相,可见其本事。 “还不是因为他不肯喝酒?”魏思敬道:“那些纨绔的酒量实在是好,足足喝了几大坛也不见醉意,要不是今日的酒钱咱们不需要结,只怕我们将裤子当了也还不起!” 魏思敬是穷怕了,在流浪的这些日子,那真是一文钱当作两文钱花,只要想到今日那些人吃的喝能用掉他们这些人两个月的花销,他就气的慌。 幕僚耐着性子劝道:“郎君莫要生气,今日之后,咱们便不缺银钱了。” 这句话着实戳中了魏思敬的心坎,他冷静下来问道:“咱们的人准备的如何了?这些人兴许还要喝上一阵子,那个曹德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要是他在,兴许能多劝些酒。” 曹德比起他来要长袖善舞的多,酒量也是不错的,这么想来,他还是有些用的。 “那人早就不见了,许是因为怕咱们找他算帐。”幕僚淡淡道:“至于咱们的人,按照计划已全部到位,只等着城门落锁之前攻入城内。” 之所以要在城门落锁前攻入,是因为这个时候守城的差役最是松懈,而且这个时候城内的百姓都已经回去了,大街上没有人,方便他们行动。 “好!”魏思敬总算是听到了好消息,“城内的人也安排好了,他们会先将那些护卫拿下,还有那些富商,我已经派人去守着他们的东西呢,只等发难,这一次我要让他们人财两失!” 魏思敬原本是想着直接去抢夺新津县的库房的,可他的人打听到新津县已经穷到揭不开锅的地步了,库房里也只剩下一些笨重之物,便是都带走了也换不来几个钱。 于是他将目标转移,放在了跟他们一起来的富商的身上,那些富商和他们一路走来,个个肥的流油,为了买金丝楠带的金银丝绢,正好便宜了他们。 “还有一件事。”幕僚道:“那个李少卿带来的人都是好手,我们的人找机会灌他们酒,他们死活都不肯喝,若是打起来,这些人恐怕会拖延我们不少时间。” 魏思敬神色微变,“那些都是皇室的人,好东西见多了,也不稀罕咱们的酒,他们不喝便不喝,大不了叫咱们的人一起上,先将他们解决了,还有那个李少卿,既然他是女帝的人,等一会儿便一起送他们上西天罢。” 幕僚对此并无异意,“李少卿也就算了,左右只是一个皇室偏支,可是那几个世家子弟却动不得,尤其是那个叫谢子俊和崔度的,那两个人都是家族幼子,最受宠爱,千万不能有事。” “我晓得。”魏思敬点点头道:“我只要李少卿、陆槐和那个吴明府的命,其他人不感兴趣。” 幕僚张了张嘴,原本想劝他陆槐最好也不要动,但想到方才他受了气,不撒一下怕是要憋坏了,也就随他去了。 不过是一个被落魄小族的子弟,死了也就死了,他不信张弃言会为了一个体弱多病的学生大动干戈。 “还有,这些人太能喝了,咱们不能一直等着,得想个法子。”魏思敬瞥了一眼楼上喧闹的厢房,低声道:“这里的酒也不多了。” “我已经准备好了。”幕僚从怀里掏出来一包药递来了过去,“这是我让人买来的迷药,放进酒里叫他们喝了,便是大虫也得趴下。” “好好好!”魏思敬连说了三声好,接过药包藏在手心道:“我亲自去办!” …… 魏思敬再次回到包厢的时候,里面的人已经放下了酒盏,大家都不是孩童,出门在外讲究个分寸,生怕喝多了会失了礼叫人笑话。 魏思敬扬着一张笑脸,拍了拍手,小厮们抬进来一个巨大的酒坛子,他抱拳笑道:“诸位,方才失礼了,这是这间酒楼藏了三十年的陈酿,我特意买来与诸位赔罪。” 听到是三十年的陈酿,众人眼睛一亮,齐刷刷地朝酒坛子看去,陈酿这个东西从来都是叫人心动的。 魏思敬微微一笑,伸手揭开酒巾,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这酒忒香,小爷可得好好尝尝!” “先给我来一盏,我来品一品!” 众人纷纷开口要求小厮倒酒。 魏思敬满脸堆笑,亲自端着酒,一个一个送到他们的手里。 这样的情形在许多包厢里都发生着,小厮甚至热心地给门外的护卫们也送上好酒。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夜色的掩护下,一队人马快速地靠近酒楼,向里面的人挥舞出死神的镰刀。 包厢里送完美酒后,只剩下陆槐手里空无一物。 魏思敬招来小厮,端起一盏茶,笑道:“陆明府,方才是我猪油蒙了心,口不择言,现我以茶代酒,给陆明府赔罪了,还请陆明府莫要见怪。” 魏思敬这两天赔罪赔惯了,做起来熟练又热情,且态度放的极低,陆槐若是再不原谅倒有些不知好歹了。 他慢慢地端起茶,在手中转了一圈,一饮而尽。 魏思敬见他喝完,心里眼里都写满了高兴,笑着接回他手中的茶盏,又道:“那我便不打搅各位了,门外的马车都已经备好了,等会儿诸位尽兴了,一并将诸位送回住处歇息。” 说罢,他再次躬身离开。 魏思敬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后,陆槐看了一眼门外守着的小厮,转过身,借着案桌的掩护,伏身将口中的茶吐了出来。 坐在他身旁的吴明府见状,还以为他身子不好了,连忙扶着他的胳膊问道:“陆明府,你怎么了?” 陆槐没有回答,而是在吐完后,一把拉住吴明府端着酒的酒盏,放在鼻尖嗅了嗅,小声道:“别喝,这酒不对劲。” 吴明府大吃一惊,差点儿没有拿住酒盏,他压着嗓子问道:“怎,怎么会?这里面有甚?” “不知。”陆槐道:“和我茶里的一样,是药的味道,至于什么药,我闻不出来。” 作为常年喝药的人,陆槐对药的味道极其敏感,只要放了药的东西,他都能闻出来,但他毕竟不是大夫,无法判断出是什么药。 吴明府整个人都不好了,“这,好好的,酒里怎么会有药?” 陆槐摇摇头,“先不管这些了,你小心些,我担心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他现在无比想念庄青如,她若是在,定然能判断出这药是什么,也能知道这些人打的是什么主意。 现在说这些都无济于事了,在场的人基本上都喝了酒,只能静观其变。 不过陆槐并没有等太久,大约半刻钟后,包厢里的人陆续有人倒下,大部分人都没在意,只当是喝多了,酒太烈的缘故。 “脑袋好晕啊!”一个靠近窗户的富商正抱着酒坛子喝的高兴,眼尾突然瞧见窗户外面冒起一阵浓烟,他揉了揉眼睛,不信邪地再次看去。 这一次他看清了,确实是有烟雾升起,他指着外面嚷道:“嘿嘿,瞧,哪个倒霉蛋蛋家没了!” 说完,还给自己灌了一口,顺势倒下。 如果他低头看去,便能瞧见窗户下方一片血雨腥风,护卫刚刚察觉到有人靠近,叫喊声还未到嘴边便被刀抹了脖子,鲜血从他们的身下流出,渐渐染红了地面。 在外面喝酒的百姓见一群人虎视眈眈地跑过来,还未尖叫出声,随即便被他们手中亮着的刀震慑住了。 “都别说话,不然杀了你们!”那些人威胁道。 越来越多的人倒下,越来越多的人察觉到了异常,他们想进酒楼里通知各自的主子,却被人拦住,只能拼死反抗。 酒楼里的喧嚣掩盖了外面的躁乱,偶尔几声尖叫也很快消失。 陆槐和吴明府也装作没有察觉到的样子,顺应众人一并“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一阵阵脚步声,魏思敬的声音响起,“怎么样?” 有人回答,“大部分都晕了,还有几个没中招起了疑心,现在正在嚷嚷着叫人呢。” 魏思敬道:“把那些还醒着的先打晕了,先别伤了他们的性命,我们还得需要他们送我们离开,对了,洪都尉现在在哪里?可攻进来了?” “放心,那些守城的差役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方才洪都尉已经传来消息,说他们已经顺利攻进来了,只等着与我们汇合。” 幕僚的声音紧随其后,“还有外面的护卫,我们的人已经将他们控制住了,也有不少逃出去的,我叫人追过去了。” “不错,就是得这样,不管是谁的人,只要反抗的都杀了。”魏思敬露出狰狞的笑,“左右是一些老百姓和护卫,死了也就死了,只要不该动的人不动,他们拿我们如何?” “喏!” 脚步声再次离去。 不多时,又是一阵响动,重物击打声和惨叫声接连传出,有人大声喊着:“救命!放过我!” 听到这里,吴明府闭起的眼睛猛地颤抖了几下,正想动作,却被人一把拉住手腕。 陆槐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冲动,现在的他们是刀板上的鱼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第八十六章:破局法 而被陆槐惦记的庄青如,此时的情况也不十分妙。 他们赶到新津城外的时候,城门上狼烟四起,大门敞开,守城的差役捂着自己的伤口哀嚎着,地上还躺着十来具尸体。 庄青如和崔度等人跳下马,一个护卫迅速来到他们面前,抱拳道:“吾等赶在那些歹人到城门前通知了守军,可惜依旧没来得及阻止那些人,如今他们往城内去了。” 崔度不甘道:“看来我们还是来迟了一步。” “你可知道李少卿等人去了哪间酒楼?在哪个方向?”庄青如连忙问道。 护卫一愣,倒是没想到她会问这些。 “在靠近城东方向。”一道声音自远处传来。 几人转身看去,见一个年约三十的男子在两个差役的搀扶下来到他们面前,喘着粗气,眼神警惕地道:“某乃是新津县县尉陈小立,几位是?” 庄青如等人自打来到新津县,便没有见过这里的县尉,听吴明府说是有事出门了,于是连忙介绍身份,又问道:“陈县尉怎么在这里?” 陈县尉听罢,松了一口气,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道:“这段时间我陪着工部的那些人四处勘查,来不及照顾县城,今日回转便想着四处巡视一番,好巧不巧遇见了歹徒攻城,可惜我们的人太少了,加上没有防备,我们……” 他的身上满是污泥鲜血,胳膊上还被砍了一刀,连包扎都没有,庄青如不忍,从怀里掏出一瓶金创药递了过去,“陈县尉还是先止血罢,你先去休息,我们去救人。” 陈县尉没有伸手,而是示意手下的不良人将药瓶接过送去给其他人,他开口拦住他们,“那些人来势汹汹,绝非善茬,连周遭的百姓都下了狠手,我已经叫人去酒楼通知吴明府了,你们莫要冲动。” 陈县尉在得知有人意图攻城的时候,先是不信,但秉着有备无患的心思,他立刻上了城墙做准备。 那些人像是忽然冒出来似的,只一瞬间便冲到了城门前,他们手持利刃,凶神恶煞,看见人便砍,不少未来得及躲开的百姓遭了殃,惨死在刀剑之下。 他带人拼死反抗也没能阻止他们攻入城内。 不是他小瞧庄青如几人,而是来的这些人不是娇弱的小娘子,便是年少的小郎君,倒是有一个熟人马大壮,可惜还是个跛子,去了也是添乱的。 “不如将你们的护卫借我一用,我去救人,他们的目标应该是那些金丝楠,你们找个地方躲着,等事情结束再出来。”对于陈县尉来说,他们的护卫更有用。 新津县太小了,守军也没有多少人,那些歹徒人多势众,身手矫健,他们这些不良人和差役安逸惯了,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只能在歹徒的肆虐下疯狂逃窜。 陈县尉亲手砍死了几个人,身上也受了伤,他从那些人的口中听到酒楼、金丝楠等字样,想着他们的目标应该是酒楼。 于是他立刻派人去通知吴明府等人,自己则召集还能动的人准备一同前去支援。 眼前这个小娘子带来的人看着身强体壮,身上还有几分杀意,想来是有些本事的,若是能为自己所用,他也多些把握。 这些护卫的调动庄青如可做不了主,只能看向崔度。 崔度摇摇头,“这些人都是我家中安排的私卫,只听我的命令。” 陈县尉失落不已,但他心里也明白大户人家规矩繁多,这个时候他们能带人来救人,已经不容易了,“既是这样,那你们跟在我们身后罢,我得先去酒楼,那些人的目标若是劫财也就罢了,若是要对贵人们不利,那……” 那可都是洛阳来的贵人,少一个他们新津县衙所有人的脑袋都保不住。 庄青如也有心去救人,当下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游县丞已经去了晋原县求援,咱们先去酒楼,无论如何也要先将人稳住。” 就在几人商量着要去的时候,庄青如脑海中灵光一下,猛地停下脚步,“他们若是为了金丝楠而来,得手之后会去哪里?” 陈县尉和崔度愣住了,不明白庄青如为何要问这么简单的问题。 “自然是逃离新津,找个地方藏起来。”崔度道。 “我是问,他们会从哪里逃?”庄青如道:“金丝楠笨重,要全部带走必然要废一些功夫,他们敢动手定是做好了准备,魏思敬设下鸿门宴,只是为了将人聚在一起吗?” 要知道那些金丝楠一个比一个重,便是用车马拉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连宗正寺的人都预备调借人手送回洛阳。 魏思敬到底有多少把握,能顺利地将金丝楠从这里带走? 马大壮突然插嘴道:“我若是他,将李少卿等人拿下后用作筹码,等我的逃跑走再将人放了,不,或许他们压根儿没想着要放人,只等事成之后将杀之而后快!” 几句话说的众人心惊胆战,若当真如此,那这个局面还真不好解,毕竟无论是李少卿还是谢子俊等世家子弟的性命都不是区区几根金丝楠可以相比的。 魏思敬设下鸿门宴将人都抓住威胁,他们便是有再多的人也不敢动手。 “若是在半路埋伏,将人救出来……”崔度提议道。 陈县尉,略作思索摇了摇头道:“新津附近只有城西有山林可以藏匿,除此之外都是平地,半路设伏恐怕会叫他们察觉,可一旦离开新津,便失去了先机,想救人恐怕更难。” 城西就是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庄青如想了想道:“他们不会从城西离开的。” 崔度猛然想到什么,“不错,他们会从城东走。” 酒楼所在的地方离东城门最近,而且路途平坦,抓了人之后有没有人跟踪一眼便能发现。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城西是晋原方向,从这边离开必然会和晋原来的人撞上,无异于自投罗网。 “最好的办法是将人堵在城内,只要他们无法离开,他们便不敢对李少卿等人下手,我们就还有反击的机会。”陈县尉脑子转的飞快,“还不能激怒他们。” “陈县尉,你熟悉新津,不如你带上你的人去东门守着,我们去酒楼救人,若是能将李少卿等人救下,你就带人与我们一道夹击他们。”庄青如建议道:“若是不能,好歹也能拖上一拖。” “是个好主意。”崔度眼前一亮,“我留下两个人等游县丞他们。” 庄青如点点头,她心里很担心陆槐和薛执等人,可是这个时候慌张是最没用的,只有冷静下来想好后路才是最好的选择。 她心里期盼着魏思敬等人真的只是求财,只要陆槐等人活着,一切都还有挽回的机会。 几人都这么说了,陈县尉也别无他法,这个办法未必是最有效的,但目前来说却是唯一的法子。 “好!”陈县尉答应下来,“李少卿和吴明府他们就拜托诸位了,我先去东城门等着,你们放心,便拼了我这条命,也不会让他们有一人离开。” “我也去。”马大壮站出来道:“我家就在城东,对那边最熟悉不过,若是打起来百姓必然慌乱,我去将他们疏散开。” 马大壮的手上还牵着绑着曹德的绳子,他拽了拽道:“他我也带走了,你们放心去,等将人抓起来后,一并算帐。” 庄青如等人对视几眼,郑重行了一礼。 …… 同一时间,晋原县的府衙也迎来了三个人。 蜀州范长吏正在呼呼大睡,猛地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他不耐烦地吼道:“谁啊?不是说了我有要事要处理,不要打扰吗?” 刺史和司马都撂了挑子,这个府衙全靠范长吏一个人撑着,他忙的脚步不占地,好不容易能早些回来休息,被窝还没捂热便被吵醒,长吏再好的脾气也消磨殆尽。 “范长吏,是新津县的游县丞要见你。”小厮低声道。 “游县丞?他不是和张刺史的学生陆明府一同来过吗?” “是他,他说有要紧的事回禀。” 大约一刻钟后,范长吏匆忙穿戴好衣裳,和参军一道来到刺史府门口,见到了焦急万分的游璟等人。 “见过范长吏。”游璟匆忙行了一礼,言简意赅道:“范长吏,新津有难,还请范长吏伸手则个!” 范长吏心里一个激灵,连忙扶他的手,问道:“出了甚事?” 游璟也不废话,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一遍。 “这……此事当真严重?”范长吏听完后,人都傻掉了,什么徐将军的溃兵,什么攻入新津县抢夺金丝楠,什么鸿门宴的,他该不是还没睡醒罢? “千真万确,此事拖不得,还请范长吏借我兵马一用,若是去晚了,只怕来不及。”游璟郑重地冲他抱拳。 “是不是哪里弄错了?”范长吏还是不信,“调动兵马可是大事……” “某断不敢拿此事说笑,”游璟恳切道:“曹德亲耳听到那些人说的话,不会错的。” 范长吏略作犹豫,便痛快答应下来,“既然游县丞都这么说了,那某这就叫人安排。” 说着便要吩咐身后的司法参军去叫人,忽而又想到了什么,转身问道:“不知游县丞的调令何在?” 第八十七章:公主令 听到范长吏肯调人,游璟几人都松了一口气,听见他要调令,几人又愣住了。 “调令?什么调令?”游璟不解地问道。 范长吏喊人的动作停了下来,转身笑道:“游县丞说笑了,这调兵遣将怎能不需要调令?不知我蜀州司马的调令可在?” 游璟摇了摇头,“我并未见到蜀州司马。” “这……”范长吏怔了怔,与身后的参军对视一眼,又道:“那也不妨事,新津县的求援文书可有?” 游璟再次摇了摇头,事出突然,哪能想到这些? 范长吏笑不出来了,叹声道:“若当真如此,那今日的兵马游县丞恐怕调不走了。” “为何?”游璟惊异地喊道,他万万没想到范长吏竟然会拒绝去支援。 范长吏背着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游县丞有所不知?本朝律法严明,这兵马调动需要上官调令或是下县求救才成,若是人人都像游县丞一样凭三言两语便能将人调走,那这府衙的规矩何在?律法何在?” “范长吏!”游璟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恳切道:“若是范长吏不出手,那李少卿、陆明府和新津的千万百姓都将命悬一线,到时候就不是调令的问题了。” “哎呀,游县丞,你怎么不明白呢,”范长吏无奈摊手,“不是某不肯帮忙,某是有心无力啊,兵马调动不是一件小事,若是你们判断失误,新津并无危险,那,那如何是好?你是张刺史的学生,你们推脱的了,那某怎么办?到时候还不是某的责任?” 游璟无言以对,他知道官腔难打,只是没想到这么难,危难面前,他们想的不是保护百姓,而是洁身自好。 范长吏似乎也觉得自己方才的话严厉了些,他放缓了语调道:“这样,某让晋原县的县尉带上不良人随你走一趟,若是追究起来,就说他们是去搬金丝楠了,左右晋原也得了根金丝楠,早些运回来也好……” “不必!”游璟咬牙道:“是我冒昧了,不该叫范长吏为难,临欢、寇召,我们走!” 范长吏听出了游璟话里的愤然,连忙上前想继续劝说一番,“游县丞,这,某也是没有办法,真要有个万一,这个责任某担负不起……” 州府的兵马调动皆由司马负责,说是兵马,实际上也不过是维护城内秩序的差役罢了,但即便是差役,不听命令,擅自调动也是一件僭越之事。 范长吏是个胆小怯弱的,他稳坐长吏多年,也是因为守规矩,不生事的缘故。 现在游璟跑到这里,一无证据,二无调令,几句话便叫他调人,他便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呐,退一步说,他说的真的,那那些溃兵会不会来袭击晋原? 晋原可是蜀州的治县,稍微有个万一,整个蜀州便会陷入危机。 “当然,若是新津县派人来求救,那某必然出兵。”范长吏试图宽慰游璟,“实在急的慌,劳你先回一趟新津,找吴明府要一份手令……” “真到了那个时候,只怕新津的人都死完了。”一道女声突然插了进来,毫不客气道:“范长吏的意思是这些规矩比新津县百姓的性命还重要?” 范长吏侧身一看,发现一个长相乖巧、眉眼间有一颗美人痣的小娘子正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他不悦地道:“小娘子此言差矣,某只是恪守本分罢了,便是张刺史在这里也不能指责。” “临欢,不要和他们争了,我们走罢。”游璟心想,此路不通,他得抓紧时间另寻他法。 临欢却不依不饶道:“大敌当前不知所谓,墨守成规,只想着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这样的人怎能做一州的长吏?” 范长吏的脸顿时沉了下来,“小娘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以不能乱说,真要是出了事你负责?” 他身后的参军见自家长吏的脸色都变了,想也不想地抬起手,冲着临欢便要推搡,“走走走,爷们儿商量大事,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捣甚乱?啊——!” 忽然,他尖叫一声,胳膊以扭曲的姿势向后撇了去。 寇召挡在临欢的面前,声音冷酷而无情,“你敢碰她?” 范长吏吓了一跳,“你们这是作甚?” 那参军尖叫个不停,吼道,“你,你们敢对我动手,我可是蜀州司法参军,伤了我,你全家都要抵命!” “寇召,你们冷静些。”游璟连忙拦住她们只当她们急着救人,一时冲动了。 此时的临欢却一脸严肃,她掸了掸裙?上的灰尘,抬眼道:“你方才不是说出了事无人担责吗?现在我命令你只管调兵去救人,出了事我临欢一力承担。” “你?”范长吏冷笑,“你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娘子,有哪门子本事承担?” 临欢微微一笑,傲然道:“就凭我乃是本朝公主!” 不等几人质疑,寇召已经从怀里掏出鱼符,高声喊道:“临城公主在此,尔等还不下跪!” 那金色的鱼符瞬间夺去了所有人的目光,它小巧而精致,上面雕刻着龙纹,只一眼便叫人心生畏惧。 范长吏瞪大眼睛看了又看,想到最近传言说临城公主微服私访一事,缓缓跪下,“臣,蜀州长吏范于见过临城公主!” 他一跪,内外所有人都跟着跪下了,“见过临城公主!” 游璟目瞪口呆,尽管猜到临欢的身份不简单,却没想到她会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皇室公主。 他单膝跪地,随着众人伏下身子,刚一抬头,却见临欢背这众人,冲他眨了眨眼睛,美眸莞尔,顾盼生辉。 …… 新津县城,酒楼里的气氛变得越来越严肃。 尚且清醒的人被困在楼下的厅堂里,像个鹌鹑一样缩在一起,面露恐惧地看向地上的尸体——那是酒楼的掌柜和伙计,事发后他们只要稍微反抗一下便被人抓住,一刀毙了命。 富商们和许多来蹭吃的百姓蹲坐在一起,一个个满脸愁容,甚至还有一个富商急的泪如雨下。 “哎,你哭甚,不是还活着吗?”粗旷的声音打断了富商的哭泣。 胖乎乎的富商抬起眼,瞧见自己的身侧坐了一个面容凶狠的男子,正一脸烦躁地看向他。 若是庄青如和临欢在这里,定能认出此人正是与她们起过争执的那人。 “我是伤心呐!”富商小声啜泣道:“你瞧见门外面那些箱子了没?里面就有我半辈子的心血!” 凶狠大汉瞥了一眼外面匆匆抬走的箱子,不由地心生同情,“节哀,你就当花钱消灾了。” “钱都没了,我还要性命作甚?”富商哭的凄凉,“这可是我所有的家当,家里的婆娘孩子还指望这一趟回去能过上好日子呢,现在全交代在这儿了,魏思敬这个狗娘养的,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说到了伤心处,他又将脑袋埋在双腿之间,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凶狠大汉面露鄙夷,实在不明白这么一个状如圆桶的男子是怎么哭的出来的。 富商的哭声越来越响,终于惊动了看守的人,“哭什么哭,再哭就杀了你们!” “莫哭了,莫哭了!”富商身边的人手忙脚乱地捂住了他的嘴巴,生怕招来杀身之祸。 凶狠大汉看着酒楼里战战兢兢的百姓和视人命草荐的歹徒,默默地淬了一口,“呸!” 二楼的阴影处,一双眼睛将楼下的骚乱收入眼底,见那些人并未动手,他隐去身形悄悄离开。 他的身手相当矫健,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跃上二楼,一间包厢一间包厢地搜罗而去。 包厢里的陆槐和吴明府还在装睡,见门外传来一声异响,连忙屏住呼吸。 门开了,一道熟悉的声音进入陆槐的耳畔,“阿郎?” 陆槐瞬间站起身,看向来人眼里流出一丝惊喜,“陆伯!你怎么进来的?” 陆管事一边来到陆槐的面前,一边将他打量一番,见他无事,悬着的心总算落下,他小声道:“我见局势不妙便藏了起来,寻了机会就来找阿郎,可巧阿郎还醒着。” 陆管事原本上和其他人一道将金丝楠木运回县城的,送完后他想着人来都来了,干脆就在这里等陆槐赴完宴席,好一道接回去。 哪知道他正在马车上打盹儿呢,便听见有一阵异响和骚乱传来,凭借着敏锐的直觉,连忙掀开马车往隐蔽处躲去,很快便看见城西有烟雾闪过。 烟雾不仅代表警示,也表示那里有危险发生。 他本想直接去楼上寻找陆槐,却发现酒楼外有歹人迅速靠近,毫不留情地将守卫的人全部斩杀。 陆管事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打草惊蛇,只能先藏了起来,待到他们放松警惕后,找机会溜了进来。 “其他人怎么样了?”吴明府见来人可信,连忙问道。 “都晕过去了,应当是中了药。”陆管事答道:“不过有一个人还醒着,和你们一样也是装晕糊弄了过去。” 说罢,他转过身,露出了身后的人影。 第八十八章:擒贼首 “你是?”陆槐在看见来人后,连忙上前,“小薛大夫?” 随后想到薛执是个大夫,能逃过迷药也在常理之中。 薛执在瞧见陆槐后,抱拳道:“陆明府,不知我表妹在何处?” 陆槐心知他担心庄青如的安全,道:“她没有跟来,如今应该和游县丞等人在一起。” 依照庄青如的聪明劲儿,她和游璟应该能发现新津城的异常,保护好自己。 薛执点点头,松了一口气,“那我便放心了。” 陆管事虽惊讶于两人认识,但还是打断了他们的叙旧,“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得先离开。” “好。”几人听罢,齐齐应下,跟着陆管事便要往门外走去。 吴明府却停下脚步,迟疑道:“李少卿他们怎么办?那些人会不会对他们下手?” 陆槐肃声道:“现在顾不了那么多,李少卿等人昏迷了,短时间醒不来,若是带上他们,恐怕自身难保。” 如今楼里楼外都是人,他们总不能将人一个一个扛着走,搞不好连自己也要被搭进去。 只有保护好自己的安全,才能救更多的人。 陆管事正在门口守着,闻言忙里偷闲回道:“放在我听见那些歹人说要将李少卿等人绑去做人质,放任不管恐怕凶多吉少。” “我方才检查过,他们都是因为中了迷药才昏睡过去,若是能解了药性,想来应该都能醒过来。”薛执插嘴道:“只是我身上没有带解药,这里也没有可用的药材,实在有心无力。” 吴明府连忙问道:“哪里能找到你说的药材?” 薛执道:“我家医馆就有,阿耶就在医馆里休息,若是他帮忙一定能很快配出解药。” 其实他想说若是庄青如在,一定能更快解决,比起他们,她更熟悉药理。 “来不及了。”陆槐沉下脸道:“我们得想个法子拖一拖。” 若只是求财,大不了等他们走后再救人,可是现在他们都是人质,只能奋力搏一搏了。 “东城门方向来了不少人,加在一起只少有好几百,咱们的人都被控制了,想救人绝非易事。”陆管事道:“除非……” 除非有人提前发现了这个阴谋,及时伸出援手,但现在有身份的人都被迷晕了,谁能去搬救兵呢? “不说这些了。”陆槐抬手道:“武力比不过,那就智取,他们想抓人质,咱们也可以。” “陆明府的意思是?”吴明府试探着问道。 陆槐捂着嘴巴,将即将溢出嗓子眼的咳嗽声咽了回去,闷声道:“敌明我暗,擒贼先擒王。” …… 楼下,魏思敬随意抓住一个人,问道:“还需要多长时间。” 酒楼外面的刀剑碰撞声响了好久,那些护卫们不屈不饶地向酒楼发出攻击,扰的他不甚厌烦。 被抓住的男子闻言抹了一把嘴道:“都准备的差不多了,一会儿便可出发。” 那些金银财宝,他这辈子都没瞧见过,若是全都卖出去得换多少粮食? “别吃了,赶紧去外面守着。”魏思敬见他满嘴流油,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怒道:“吃吃吃!等会儿人攻进来,你怕是没命吃!” “那也没事,大不了做个饱死鬼。”男子不在意地笑笑,“我爹娘早没了,没准儿下去了还能和他们团聚。” 他十岁就成了孤儿,流浪了几年后被将军给带回去当了兵,无牵无挂,只有这条命将就着值些钱。 “滚!别说这些丧气话,我会让你们吃好喝好的。”魏思敬道。 只要带走这些金银财宝和金丝楠,以后便不愁吃喝了,等时机到了,他们便揭竿而起,继续将军的使命。 男子嘻嘻一笑,提着刀往外面走去。 外面的刀剑声越来越紧密了,嘶吼声和呐喊声交替出现,可以预见今晚有不少人命丧于此。 但是他没有办法,只有拿命去赌去拼,他们才能活下去。 “将军!将军!不好了!”突然,楼里传出一声呼喊。 魏思敬蹙眉,抬脚往酒楼里走去。 一个护卫从楼上跑了下来,见到魏思敬单膝跪地,低下头,粗声喊道:“将军,里面有人逃跑了!” “什么?”魏思敬大惊,里面的人不是都晕了吗?怎么还能逃走? 况且这酒楼他们特意挑选的,一侧是水渠,一侧对着长街,两旁都是一些低矮的屋子,想要逃跑绝非易事。 “他们从哪里逃走了,为何不见有人下来?你们为何还不去追?”魏思敬连声问道,这间酒楼只有二层,从楼上下来的楼梯也只有眼前这一座…… 突然,他愣住了。 “护卫”趁他呆楞的功夫,猛地站起身,从腰间抽出横刀往他的脖子上一架,冷声道:“别动。” 此人正是陆管事。 他的手下见自己的主子被挟持了,发出尖锐的叫声,纷纷抽出刀剑将他围住。 闻讯而来的幕僚也急坏了,连忙喊道:“都别动手,小心伤了将军。” “你是谁?”魏思敬并没有慌乱,沉稳地问道。 二楼厢房招待的都是一些贵人,他一一进去敬了酒,可以肯定没有瞧见过此人。 陆管事没有理会他,沉声道:“叫你的人让开。” 魏思敬冷笑,伸出脖子往刀刃上靠了靠,“不可能,叫你身后的人出来,不然咱们就鱼死网破。” 陆管事没想到魏思敬竟然也是个狠人,正想给他教训,忽然瞧见二楼上缓缓走下来几个人影。 “魏郎将好胆量。”陆槐一边从楼上下来,一边道:“不愧是徐将军的得力干将。” “是你,陆明府?”魏思敬瞧见陆槐几人,眼里闪过一丝意外,“没想到你看着温和敦厚,却是个伪会装模作样的?” 陆槐没有计较他口头上的逞能功夫,自顾自道道:“堂堂郎将,本应是保家卫国的忠贞之士,而今竟然落草为寇,做杀人越货的勾当,若是徐将军在世,不知作何感想?” “闭嘴!”魏思敬怒吼道:“你是甚东西?也配提徐将军的名讳?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徐将军,他怎么可能怪我?” 陆槐瞧他提起徐将军时,神情癫狂宛若疯魔,冷声道:“徐将军已经死了六年,他活着的时候从不会伤及无辜,对封地百姓亦爱民如子,你为了自己的私心残害百姓,还想打着徐将军的名号吗?” “那又如何?”魏思敬并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问题,“将军就是因为太过良善,不忍百姓受难才会兵败,我不一样,为了完成将军的遗愿,即便是日后下十八层地狱,我也甘之如饴。” “可是徐将军从未有这样的意愿!”陆槐厉声道:“你莫不是忘记他是怎么死的?他死在了他信赖之人的手里,连一句话都来不及留下便被割去了脑袋……” “闭嘴闭嘴!”魏思敬怒吼着,陆管事差点儿要控制不住他,“陆槐,别以为你现在抓到了我就赢了,我告诉你,外面有我的八百亲兵,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必会血染新津,到时候你们一个都别想逃。” 八百人,陆槐的心瞬间沉了下来,这比他预想中的人要多的多。 “但我新津的守军也不是吃素的,你们想离开绝非易事。”陆槐直接点破了他们的难处,“不如我们做个交易,你放了我们,我让你的人平安离开新津。” “哼!”魏思敬被气笑了,“陆槐,亏你还是张弃言的学生,莫不是以为我是傻的?我杀那么多人,你怎么可能放过我,再说你是不是还没有认清现实,这里都是我的人,杀了我,你也要给我陪葬。” 便是抓了自己又如何,现在他手里的筹码比他的要重,他们能如何? 陆槐岂能不知,敌我双方的势力不对等,即便他抓了魏思敬,也只能拖延一下时间,无法逼迫他们投降。 “陆槐,放开魏将军,不然……”幕僚突然发难,随意抓住一个百姓威胁道:“不然我就杀了他。” “别杀我,别杀我!”那百姓吓的满口胡言,整个人抖成了筛子。 陆槐眉眼一沉,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冷酷无情道:“不过是些卑贱之人,死了也就死了。” 吴明府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儿,尽管知道陆槐这样说是为了他们好,可是陆槐以后是要做新津县明府的人,这样做无异于得罪了整个新津的百姓。 幕僚见陆槐不为所动,目光上移,示意他看向上方,“他的命不重要,那李少卿的命也不重要吗?你若是伤了魏将军,他们所有人都活不了。” “我劝你还是放了我。”魏思敬得意地笑了,“这样,看在张弃言的份上,我不计较你威胁我的事,我可以不动这些贱民,只要你叫人打开城门,放我们离开,我保证再也不杀一人,当然,为了我们的安全,还请你和李少卿送我们一程。” 陆槐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准备让李少卿和自己做人质了。 “陆明府。”吴明府急的抓住了陆槐的胳膊,低声道:“李少卿和新津百姓的命,一个都不能丢下。” 第八十九章:变故生 现场就这样陷入了焦灼之中,空气在如此紧张的气氛中似乎也变的炙烈起来,酒楼外面的打斗声和喧嚣声似乎小了很多。 忽然,一阵急促的声音响起,厮杀声瞬间变大,像是有人吹响了反击的号角。 一个下属从外面跑了进来,慌慌张张喊道:“不,不好了!外面突然出现了好多人将我们围住了!” 不等众人惊讶,吴明府脱口而出道:“小薛大夫这就找到人了?” 魏思敬脑袋一转,无视脖子上的刀刃,眼神愤然地瞪着陆槐道:“是你叫的人?” 陆槐没有否认,“现在咱们可以谈条件了吗?” 幕僚急的一脚踢开那人,吼道:“新津县能有多少可用之人?快将他们拦住!” 那人喊道:“他们人确实不多,可是个个能以一当十,咱们,咱们的人拦不住啊!” 幕僚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他,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蠢货,没看见魏将军还在敌人手里吗? 和他们的慌乱相比,陆槐等人则面露惊喜,果然送薛执出去去找陈县令是对的。 “有救了,有救了!” 听到好消息的不止是他们,那些百姓闻言也纷纷激动起来,一个中年男子甚至高兴地从地上跳了起来,想也不想地便要往外面冲,“快放下我的银钱,那是我的命啊!” “停下!” “杀了他!”?两道声音同时出现,然而那人却像是疯了一样,扑向外面。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被桎梏的魏思敬抓住陆管事慌神的间隙,手肘用力砸向他的腰腹,身子一倾便要去抓陆槐。 陆管事眼尾一扫,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一只手拉着陆槐往身后一带,同时另一只手挥出横刀,直接砍向魏思敬。 魏思敬冷哼一声,也不躲避,生生地迎了上去,在陆管事惊讶的眼神中,他闪过身,躲过了致命一击,回到了幕僚的身边。 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伴随着楼外的惨叫声,魏思敬以腰侧受伤为代价换取了自由。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最忌讳的便是分心。”魏思敬捂着伤口,还有闲心教育几人,“你们,大意了。” 陆槐垂下眼,心里想着魏思敬不愧是从死亡堆里活下来的人,擅长抓住每个活命的机会, “将军,你受伤了,”幕僚扶住魏思敬的手,看着他腰侧的衣服上溢出鲜血,焦急地问道。 魏思敬看了周围一眼,含着杀意的眼神落在了通往二楼包厢的廊庑上。 陆槐心下一沉,三两步来到楼梯前遮住了魏思敬的视线,陆管事则举着横刀挡在陆槐的身前,吴明府脑海里灵光一闪,奋力搬起一把椅子,哆哆嗦嗦地堵上了最后的缺口。 不能让他们去楼上,李少卿他们不能落在他们手里。 魏思敬看出了几人的心思,眼睛一敛,冷声吩咐道:“按照计划离开,没收拾好的东西都不要了!” 幕僚道:“可是……人质……” “来不及了,现在拖延一息对我们都不利,听我的命令,走!”魏思敬说罢,再次瞪了三人一眼,转身离去。 他身后的人略作迟疑,跟上了他的脚步。 临走时,幕僚做了一个手势,门外的人顺势将陆槐等人锁在了酒楼里。 陆槐看在眼里,脑海里紧绷的弦松了松,魏思敬还是会审时度势的,知道在这里和他们耗着没有用,还不如早些逃出去。 吴明府手中的椅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他擦了一把脑门上的冷汗,道:“想不到小薛大夫这般好运,这么快找到陈县尉。” 得亏薛执对新津熟悉些,能以极短的时间找到陈县尉, 陆槐正要说话,哪知道一开口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和喘息,那咳嗽声比寻常时候都要嘶哑,似乎要将心肺咳出来。 “阿郎,你没事罢,我先送你去休息。”陆管事扶住他的手,脸上写满担忧。 陆槐抬起手,擦了擦唇角,“我没事,魏思敬他们逃去了东门,不能让他们离开。” 吴明府道:“小薛大夫定然找到了陈县尉,他们很快便会来这里救我们。” 陆槐捂着嘴,心里却有些担心,新津县的差役和守军加在一起不过数千人,分散在县城的东南西北四处,东城门最多只有两百余人,怎能守住魏思敬的八百老兵? “砰!”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撞击,酒店大门被人打开了。 “陆槐!”庄青如第一眼便瞧见了半靠在陆管事身上的陆槐,以及里面慌张的百姓和死尸,“你这是怎么了?” 陆槐面露惊讶,“怎么会是你?” 庄青如一边解释,一边拉住陆槐的手腕道:“我们抓住了曹德,他告诉我们魏思敬设下了鸿门宴,我们担心你的安慰,便来找你了。” “你们?” “嗯。”庄青如闪过身,让出了身后的薛执和崔度,“崔小郎君带来的护卫帮了大忙。” 他们是在来的路上遇见薛执的,从他的口里得知了陆槐等人的拖延计划,庄青如深知仅凭陆槐三人,根本拖不了太久,连忙赶了过来。 崔度往前一步,冲陆槐抱了抱拳,微微一笑道:“陆郎君,不知我的好友谢子俊何在?” 陆槐回道:“他们中了迷药,昏过去了。” “迷药?”庄青如蹙眉,看了一圈趴在桌子上昏睡的富商和百姓,道:“难怪吵成这样他们都醒不了,原来是被迷晕了。” 一楼除了被抓住的人,还有不少人昏睡了过去,发出阵阵鼾声。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魏思敬逃去了东门,我们得追过去。”吴明府道:“他杀了那么多无辜的百姓,不能放走他。” “没事,陈县尉已经带人去守东城门了。”崔度道:“并且游县丞还去了晋原求救,他们人一到便会去东城门支援。” “太好了!”吴明府高兴的差点儿跳起来,“我说怎么没瞧见蜀州司马,原来他们和你们在一处。” “蜀州司马?”庄青如疑惑道:“我们并未和他在一处!” “没见到他?”吴明府也愣住了,反手问道:“你们没见到他,如何去晋原求救?” 庄青如和崔度对视一眼,前者无辜道:“就是让游县丞跑一趟啊,他是新津县丞,应该可以调来人手。” 吴明府倒退几步,不可置信道:“你们在说甚傻话?一无蜀州司马调令,二无新津县衙的求救文书,那晋原的范长吏怎么可能将人手借调与你们?” “什么?”庄青如和崔度齐声大喊。 庄青如一个小娘子哪里知晓官场里的弯弯绕绕?崔度出身世家,对官场的规矩也不甚在意,两人就这么让游璟两手空空地跑去晋原求救,谁都不觉得哪里有问题。 “哎呀!你们这两个儿郎,太想当然了!”吴明府急道:“游县丞还不是新津县的正式县丞呢,光他去有什么用?快,来人呐!随我去一趟县衙取来印鉴,再派人去一趟晋原!” 说着,他便要跑出去,他收回前面的话,这几个年轻人果然不靠谱。 陆槐却侧身拦住了他,摇摇头道:“现在来不及了,崔小郎君,可否再让你的人随我们去一趟东门。我们得阻止魏思敬等人逃出去。” 崔度当然知道他的意思,朗声道:“自然。” 说罢,他拍了拍手。 一道身影立刻出现在他的面前,恭敬道:“阿郎!” 崔度吩咐道:“留下几个人清理这边的残军,其余人去东城追击,不要放过一个人。” “喏。” 陆槐将那些人的动作看在眼里,对陆管事道:“我们也去,东城门那边也有不少百姓。” “好。”陆管事虽然面上担忧,但并没有阻止陆槐的意思。 庄青如心着急,忙跟着道:“我也跟你一起去,若是有伤兵我也及时救人。” 陆槐略一思索,果然答应了下来。 这时,一个凶狠大汉突然站了出来,粗声道:“给老子一把兵器,老子也要去!那狗东西杀了老子的兄弟,老子不能放过他。” 众人看向他,眼里露出疑惑。 那凶狠大汉瞪大眼睛道:“怎么,看不起老子?老子当年也是上过战场的,怕他做甚!” 他这么一说,有几个大汉也站了出来,嚷嚷道:“我们也去,凭甚咱们干个护卫的活儿都要被人威胁?走,报仇去!” “去去去!” 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意料,但现在这个时候,多一个人都是好的,陆槐等人倒是没有拒绝。 几人转身便要离开,吴明府突然拉住薛执的手道:“小薛大夫,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将他们叫醒,金丝楠丢了,李少卿还晕着呢……” 薛执为难道:“我手里确实没什么能用的上药,用旁的法子救不了那么多人。” 昏迷的人少说也有好几十,他就是一个个扎针也得扎好久。 庄青如忽然站出来道:“将他们全部叫醒?这有何难,我有个最简单的法子。” 说罢,她眼神四下搜寻一番,忽然撩起桌上的一壶茶水,毫不犹豫地对着一个昏迷的人的脸浇了下去。 凉透了的水浇在那人的脸上,那人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一脸迷茫无措地看向众人。 庄青如潇洒地放下水壶,道:“瞧!这不是很简单的吗?” 众人:“……” 不得不承认,此法简单粗暴,但着实有效。 第九十章:东城门 新津县东城门。 城墙之上,所有人在陈县尉的指挥下准备武器,加固城墙,尽最大可能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做着准备。 新津县少有战事,最近的一次大规模斗争还是两户人家不服对方抢了路,号召十几个家丁护院在城门口打了一架。 这样大的阵仗也让百姓们从睡梦中惊醒,还未反应过来,便被马大壮等人带去了后方。 “陈县尉,都按照你的吩咐安排好了。”守城的士兵上前,声音中带着明显的颤意,“咱们,咱们能守的住吗?” “守不住也得守,他们可是土匪!是叛军!真让他们逃出去,以后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他们所害!”陈县尉道:“莫怕,想想西城门死去的弟兄和百姓,你就不想为他们报仇吗?” 士兵看了一眼跟随陈县尉来到这里的受了伤的弟兄,握紧拳头道:“我知道了,我等一定誓死守住东城门。” 陈县尉拍了拍他的肩膀,语调变得柔软了许多。“好小子,咱们只要守住城门,等援兵一到,他们必死无疑。” 士兵狠狠地点了点头,抬起眼与陈县尉一道看向长街尽头。 长街之上,温柔的月光洒落在地面,倒映出房屋树木的影子,微风拂过,影子随风摇摆,像是在热情地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 奈何客人并不是久别的好友,而是带来血腥和杀戮的歹徒。 长街尽头,魏思敬一马当先向着东城门而去,他腰侧的伤只是被简单包扎了一下,鲜血溢出,留下难掩的腥味,引得城里的鸡鸣狗叫声此起彼伏。 他的身后则是上百名精兵强将,中间好几辆马车上驮着此行的收获,飞速地往东城门靠近。 幕僚跨坐在马背上,远远瞧见城门上灯火通明,立刻察觉到不妙,“他们有了准备,轻易交手只怕对我们不利。”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先上,老洪垫后,你带人趁机逃出去。”魏思敬吼道。 “不,还是我带人上罢。”幕僚想也不想道:“咱们的人需要将军指挥。” “费那么多话做甚,你一个书生还能上战场杀敌不成?”魏思敬道:“你带着人逃走,去江南和其他人汇合,即便是我们都死在这里,你们还有重头再来的机会。” 当年随他们逃出来的人还有许多藏匿在江浙等地,只要他们将金丝楠和那些财宝送出去,换取到粮食武器。 有了粮食和武器,他们便不需要去打家劫舍,也不会因此引来官府围剿,好好休养生息后才能完成徐将军的遗愿。 “将军……”幕僚还想再劝。 他的心很沉重,酒楼外的一场厮杀让他们损失惨重,为了不拖累他们,受伤的人他们都抛下了,足足有两百人留在了那里。 加上抽调出一百多押运金丝楠和珠宝,剩下能上的也不过五百人,和守城的差役比起来是多了不少,也更厉害些。 但没有劫持到李少卿做人质,他们便是逃出去也很容易叫人追上。 如今已是进退两难,他们怕是要葬送在这里了。 “够了,别说了!”魏思敬举起横刀,目光凌然中带着杀气,“兄弟们,都给我上,杀了这些人逃出去,以后咱们就可以吃香的喝辣的了!” “杀!”震天的吼声响起,唤醒了沉睡中的城镇,咆哮声,嘶吼声,鸣叫声接连不断。 而跟在他们后方的陆槐等人也听见了那一声声咆哮和嘶吼,转身对崔度点了点头。 崔度沉声下令,“所有人听令,杀!” “喏!” 整齐明了的回应从两侧响起,崔度带来的护卫越过他们,分两侧向着最末端的人追去。 陆槐也用尽最大的力气吼道:“其他人分散开,去找那些漏网之鱼,千万不能让他们伤到百姓。” 跟随在他们身后的护卫和非要赶来的凶狠大汉等人,闻言齐齐分散开来。 这是他们提前安排好的,凶狠大汉他们说要帮忙,也不能真的让他们再去杀人,保护百姓也可以出一份力嘛。 城楼上的陈县尉见魏思敬带着人冲了进来,站在上面喊了一嗓子,“魏将军,当年我也曾在徐将军的麾下做过事,如今徐将军早已身死,您又何必再执着呢?” “咻——!”地一声,一支箭从他的耳旁掠过。 魏思敬冷笑一声,将手中空了的弓箭随意一丢,一边往城门逼近,一边高声喊道:“就凭你也配提徐将军的名讳?识相的将城门打开,不然我就代徐将军清理门户。” 对魏思敬来说,陈县尉的话无疑是火上浇油,作为徐将军的下属不想着为他鞠躬尽瘁,反而带人拦住他们,简直就是忘恩负义。 陈县尉自知说服无望,脸上的表情终于凝重了起来,抬手一挥道:“拦住他们!” “喏!” 城楼上瞬间百箭齐发,像一阵急促落下的大雨似的射向下方的歹人。 然而,他们实在有些稚嫩,箭虽然发了出去,可击中的概率实在太低,那些老兵们甚至连盾牌都没用,光拼直觉和眼力便躲过了第一波攻势。 此时,魏思敬也抽出横刀,向着左右砍去,对上了等候在城门口的差役们。 “哐当!”一声。 伴随着双方短兵相接声响起,霎那间,战事瞬间爆发。 魏思敬的人老练精干,他们仗着人多势众,很快与新津县的差役打在了一起,新津县的差役利用城墙的优势,才勉强不落于下风。 而崔度带来的护卫,则像是一柄利剑,追着魏思敬等人而去。 …… 另一边。 庄青如和马大壮顺利汇合,一道疏散东城门附近的百姓。 事发突然,很多百姓尚在睡梦中便被叫醒,迷迷瞪瞪的不知发生了什么,马大壮连哄带骗才将人送到远离东城门的一处宅子路躲着。 “希望他们能尽快将人抓住。”马大壮忧心忡忡道:“我来时发现有不少歹人偷偷摸摸地闯进了百姓家里抢劫,不少人被打伤了,甚至还出现了死人。” 庄青如道:“当土匪太久了,他们已经忘了曾经是个兵士。” 她听陆槐简单说起过魏思敬的往事,对他来说,徐将军的遗愿就是他的执念,是他活下去的理由。 “徐将军已经死了六年,想不到还有人竟然对他这般忠贞。”马大壮道:“若是这些人被放出去,想来日后都会成为为祸一方的歹徒。” “听闻他们以打家劫舍为生,对金丝楠起了不轨的心思也是正常。”庄青如道:“就是可怜了新津城要受此一难。” 新津城的百姓已经够苦了,本就贫瘠艰难不受重视,好不容易出个宝贝竟然引来叛军的觊觎,当真是背到家了。 “金丝楠价比黄金,若是卖出去,想来可以换一大笔财富。”马大壮道:“他们这些粗人知道的倒是不少。” “哈哈哈哈,这你可说错了。”一道嘲笑声响起。 两人抬头一看,发现被困的结结实实的曹德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一脸讥笑地听着。 见两人看向他,曹德笑笑,“那魏思敬就是一个粗人,他哪里知道金丝楠这样的好东西,他啊,是另有打算呢。” 庄青如察觉到他话里的不寻常,连忙问道:“你知道甚?” 曹德似乎恢复了意识,神色也变成了那个高傲自大的曹大师,“你们放了我,我便告诉你们如何? 马大壮离开瞥过眼,“你休想!” “哈哈哈哈,好好好!”曹德大笑几声,又道:“那这样。你帮我把绳子解开,左右这里都是你的人,我也逃不了,手这样绑着,我难受的厉害。” 为了保护这些百姓,陈县尉抽调了几个不良人跟着马大壮以防万一。 马大壮紧盯着他的脸看了好半天,最终上前拽起了他身后的绳子,警告道:“你最好别耍花招。” 曹德一边笑,一边慢条斯理地解释道:“魏思敬想要抢那些金丝楠,是因为有个大人物需要它,他们商量好了,只要魏思敬将金丝楠送给他,他便给予他们足以养五万大军三年的粮草和武器。” “什么?”庄青如大惊,连忙问道:“他是谁?” 要知道,本朝对粮食的管理极为严苛,毫不夸张地说每一粒米都要知道来自哪里,去往何处,五万人三年的粮草可不是小数目,基本上能与一个上县的储备粮仓持平了。 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说拿出粮食便拿出来?户部都不敢如此大方。 “那我就不知道了。”绳子被解开,曹德慢悠悠地扭了扭手腕,道:“我只知道他是洛阳的某个贵人。” 庄青如心情复杂,她忽然想到了彭城县粮仓里那些被运走的粮食,直到到现在也没有查到去了哪里,所有的罪责被许明府和孙郎中一力承担了去。 其实不必明说大家也知道,孙郎中是丘将军的人,而丘将军此时正在洛阳。 难道这件事的背后是丘将军的人在参合?可是以他的身份想得到金丝楠不是难事,为何要冒如此风险和魏思敬合作? 第九十一章:两只箭 “看来只有抓住魏思敬才能问清楚了。”庄青如若有所思道:“还有那些藏在江浙一带的溃兵,若是能找出来,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不必担心,陆明府他们自有分寸。”马大壮道,抓一个活人肯定比死人有价值,这一点参与抓人的陆槐等人心里有数。 “那你们可就错了。”曹德慢悠悠道:“魏思敬虽然是此行首领,可是那个幕僚才是他们的主心骨,他才是你们该抓的人。” 曹德跟随魏思敬等人多日,自然知晓他们的关系,可以说没有那个幕僚的点头,魏思敬觉不敢轻易犯险。 庄青如神色一凛,似乎想到了什么,腾地站起身来,“我得去一趟东城门。” 马大壮立刻明白了她的心思,“我与你一同前去。” 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让庄青如一个女子去冒险传递消息? 庄青如没有拒绝,马大壮对新津县极为了解,有他带路能更好地避开那些歹人。 曹德眼珠子一转,道:“我也要跟你们一起去。”不等他们拒绝,他连忙道:“那魏思敬身边有好几个幕僚,你们又认不得,若是不小心误杀了就不美了。” 庄青如和马大壮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可曹德现在的样子变化太大,他们不敢轻易相信。 马大壮从地上将绳子捡起来,道:“你休想耍花招。” 曹德身子一僵,看着那绳子只是觉得浑身都疼,可是马大壮眼神坚决,大有不绑上他就不带上她的架势。 他别无选择,外面总比里面容易逃跑,他已经想明白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反正现在魏思敬也顾不上自己,他大可以趁乱逃跑,找个地方改名换姓,他日定能东山再起。 曹德重新被绑住了双手,庄青如和马大壮唤来差役,如此这般交代一番,便在月色的掩护下朝东城门而去。 而此时东城门的战斗已经到了尾声。 不得不说魏思敬的手下都是好手,仗着自己人多势众,一路打了过去。 陈县尉带人拼死反抗,但收效甚微,不过短短半个时辰,魏思敬的人已经靠近了城门。 守护城门的差役被砍杀殆尽,一时间死伤无数,鲜血染红了城墙。 崔度的护卫虽然身手矫健,但双拳难敌四手,人数的差异让他们即便是拼尽全力,也只能给魏思敬制造些麻烦。 魏思敬见大势已成,城门被他们占领,不由地高兴喊道:“快,你带人先出去,我来断后!” 那些金丝楠实在太重,他们的马车穿出去需要花费不小的功夫,陆槐等人要的是他的命,他留下能更好地拖住他们。 幕僚深知魏思敬的想法,咬了咬牙,挥手道:“其他的东西不要了,带上金丝楠先离开。” 金丝楠关系到他们接下来三年的粮草和兵器,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运出去,本来计划的好好的,不知哪里出了错,让他们那么快惊觉了? 厚重的城门被打开,魏思敬的人配合默契,快速将死尸拖到一边,让出一条可以通行的大路,马车托着三棵金丝楠,吱吱呀呀地往城外赶去。 而陈县尉被跃上城墙的歹人拖住了身形,眼瞅着魏思敬等人离开新津城却无力阻止。 魏思敬挡在最末尾,见金丝楠马车通过新津县的城门,高声喊道:“陆槐,你给我记住,今日你害我失去了那么多兄弟,改日我定要让你血债血还!” 陆槐神色凝重,应声道:“你杀我那么多新津百姓,还想逃吗?” “那又如何?他们是为了徐将军而死的,那是他们的荣幸。”魏思敬道:“你可要好好活着,等三年后我定亲自取你性命!” 陆槐没有回答,而是抬起手,陆管事上前一步,手中横刀出鞘,时刻准备上前厮杀一番。 一直以来陆管事都不曾出手,一方面是为了保护陆槐,另一方面是想作为最后的底牌,寻找机会杀了魏思敬。 今日之战无论是成是败,魏思敬的人头必须要留下祭奠死去的新津百姓。 就在这时,三个人影突然从陆槐等人的后方闯了进来。 “陆槐,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有一个人必须活着留下。”庄青如气喘吁吁地在陆槐面前站定,言简意赅道:“魏思敬身后的幕僚才是此次动乱的主使。” 陆槐听罢,眼神里闪过一丝不解,但片刻间又化作信任,“谁?” 马大壮牵着绳索,将曹德往前一送,“快说是谁!” 曹德抬起头,目光越过层层人群,与魏思敬的对上,片刻后在他的目视下移开眼,垂眼道:“魏思敬身后那个穿着青色襦袍的年轻男子便是,溃军中所有的秘事他全都知晓。” 陆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还未触及到那人的衣角,便见魏思敬移身一步,将身后之人挡住。 “陆伯。”陆槐沉声叫道。 他们说话间魏思敬的人都快要走完了,不能再等了。 “知道了,阿郎。”随着陆管事的话落下,他借力往半空中一跃,横刀在前开路,所经过之人皆在他的刀下后退,直逼那个幕僚。 崔度看在眼里,心里涌现出一抹疑惑,这个陆管事到底是何人,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身手?只怕在自己带来的金吾卫亲卫中也无人能与之匹敌。 这样的人怎么会甘心听从一个寒门小族中的郎君调遣? 陆管事的逼近让魏思敬暗道一声不好,无他,此人实在太强了,他所使用的招式和身上的杀气竟然不像是一个管事所展现出来的。 就像,就像是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杀神! “我来对付他!”魏思敬再次从身后抽出一把刀,咆哮着迎了上去,两把刀在他的手里交替使用,硬生生挡住了陆管事的步伐。 幕僚一惊,立刻明白自己成为了众矢之的,那管事分明是冲自己来的。 幕僚也看见了马大壮和曹德,心里暗自悔恨,竟是自己大意了。 难怪曹德早就不见了人影,难怪自己派人去找也找不到,原来是落在了他们的手里,看来那天晚上并非自己多心,在帐篷外窥探之人竟然真的是他。 不能放过他,万一他偷听了不止一次,万一他知道了什么,他们必然会遭受到官府的报复,这是幕僚心里涌出的第一感觉。 “洪都尉,杀了那个人!”趁着金丝楠出城之际,幕僚对着身旁护着他的健壮大汉道:“那个人是出卖我们的叛徒!” 洪都尉眯了眯眼睛,细长的眸子只看见有三个人站在一起,其中两个男子并肩站在那里,看不清模样。 左右就是这两个人,干脆一起杀了好了。 洪都尉一边祈祷自己这次能顺利射中,一边搭上两支箭矢,他左右晃了晃脑袋,试探着瞄了瞄,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了。 但凭借着自己多年的经验,洪都尉硬生生地在两眼迷蒙的状态下将利箭顺利射出。 “咻——!” “咻——!” 两只箭一前一后,呼啸着往庄青如等人的方向疾驰而去。 “小心!”正与魏思敬激战正酣的陆管事见状,连忙大喊出声,也正因此,魏思敬寻到机会,毫不留情地砍中了他的后背。 陆槐一直在观察着对方,眼见那边有人搭起弓箭,还以为是冲自己来的,却没想到那箭竟然飞向庄青如等人。 电光火石间,他来不及呼唤,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直接将庄青如扑倒在地。 而那边的马大壮则想也不想地推开曹德,两人一起扑向另一个方向。 两只箭齐刷刷射向地面,抖动间发出阵阵悲鸣,可见射箭之人力道之足。 庄青如被陆槐扑在地面,感受着上方滚烫又炙热的身子,惊道:“陆槐!陆槐!” 陆槐脸色惨白,浑身颤抖,他本就是强撑着身子来此主持大局,方才瞧见庄青如遇见危险,情急之下跳下马,无疑是雪上加霜。 “我没事。”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企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庄青如哪里不知他的情况,连忙从怀中掏出药丸,一把塞到他的口中,“你不能在这里了。” 在酒楼时她给陆槐把了脉,知道他的身子有多糟糕,现在的他几乎已经到了极限。 陆槐摇摇头,在庄青如的搀扶下站起身,捂着胸口小声道:“得等事情结束。” 另一边,曹德手被绑着,一双眼睛看向那锋利的箭矢,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用肩膀推开马大壮,双脚胡乱蹬着,惊魂未定道:“是他们,他们要杀我!” 魏思敬一定是发现了自己,他们知道自己投靠了新津县,他们来报复自己了! 曹德张皇失措地从地上爬起来,想也不想地往后方跑去,“我不想死,我不要死。” 他费尽口舌来到这里,是想伺机逃走的,可不是来送死的。 “曹德,你站住,莫要再跑!”马大壮见他不顾一切地往后跑去,立刻高声喊道:“你这样只会死的更快!” 这样跑到后面,不就成了活靶子吗? 似乎在验证他的话,一支箭再次袭来,穿过层层人群,像是勾魂摄魄的锁链,奔着曹德而去。 第九十二章:援兵至 “噗嗤!”一声,利箭射入曹德的后背,也让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远处的洪都尉放下手中的弓,慢腾腾地问道:“这次没有弄错罢?” 幕僚点了点头,洪都尉箭法是不错,但是他的眼睛不大好了,射箭的时候纯靠自己的直觉,站着不动的人不大好分辨,逃跑的人却能看的一清二楚。 那曹德也是自寻死路,他既然选择了背叛,那在他们便是死也要拉上他垫背。 曹德只觉得自己胸口一阵气闷,突如其来的致命伤让他感受不到丝毫疼痛,眼睁睁看着胸口的血染红了衣衫,滴滴答答地落到了地面上。 “曹德!”马大壮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快速向他奔去。 然而他终究是晚了一步,曹德的身子赫然倒向地面。 庄青如也在惊叫中回过神,上前检查他的身子,曹德是该死,可却不是现在。 片刻后,她站起身,摇了摇头,“一箭毙命,他的心肺已破,药石无医。” 那箭像是长了眼睛似的,直接插入了他的心脏,根本不给她救命的机会,曹德注定要死在这里。 “曹德,你……”马大壮托着他的头,心里五味杂陈。 曹德是害了他痛苦多年的凶手,他想过无数中报复的法子,可是当他在他面前死去的时候,他只觉得心生悲凉。 “姬任……”曹德的脑子突然清晰起来,他意识自己快要死了,他心里的害怕疯了一般生长,“我,我不想死……” 他猛地用尽全力抓住马大壮的衣领,贴近他的耳畔呢喃几句,“你要记住……” 马大壮眼神溢出难以置信的神采,看向曹德,“你……” “我没做错……咳咳……”曹德的嘴角流出暗红的血,说话也含糊起来,眼珠几乎要突出眼眶,“我……我是天下最好……最好的工匠!” 用力喊出心中的不甘后,他身子一僵,手猛地松开,无力地垂落在地面。 曹德死了,死在了他自己曾经最痛恨、也是最羡慕的人的面前。 陆槐却一阵后怕,若那支箭射中的不是曹德,而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造成的后果都无法想象。 “不好!他们要逃。”崔度的声音将几人的神志拉了回来。 几人转身一看,却见那拉着金丝楠的马车顺利地离开城门,陆管事正与魏思敬厮杀正紧,那幕僚也在洪都尉的掩护下往城外走去。 东城门外只消走上半个时辰便是两面环抱的山林,他们一旦逃出去便有了躲藏的地方,凭新津县现在的兵力根本无力追击,便是请求援兵相助也为时晚矣。 若是外面再有人接应,只怕他们所做的努力全都前功尽弃。 怎么办?难道他们真的要让这些歹人离开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魏思敬大笑几声,尽管他的身上满是陆管事留下的伤口,但他的精神依旧亢奋,“你们便是杀了我又如何?那些金丝楠是我们的了,陆槐,你给我记住,三年后,他们会回来为我报仇的!” 这句话不单是说给陆槐听的,也是在告诫逃出去的幕僚等人不要回头。 陆管事眼神里满是凝重,魏思敬不愧是徐将军的左膀右臂,他的武功虽然不及自己,可是在以命相搏之下,生生地挡住了他的所有招式,致使他不能靠近那个幕僚分毫。 要知道他的招式都是在死人堆里磨练出来的,绝非一般人能抵挡。 其实不只是他,也有不少人竭力阻止那幕僚离开,然而他们的攻击都被魏思敬的人拼死挡住了。 幕僚骑在马背声,神色冷峻,好似那些为以命相搏换取他逃走的人没有丝毫价值,只有目光与魏思敬接触的时候,才会多了几分不忍和迟疑。 “快走!”魏思敬吼道。 以幕僚的聪慧,只要从这里逃出去,自己再帮他拖延几个时辰,他定能带着剩下的人和金丝楠平安离开。 在魏思敬的心里,他死了不打紧,反正他们这些人从来不缺武将,死了一个不妨碍大事,但幕僚不能死,这些年要不是他想尽办法藏匿兵士、寻找食物和兵器,他们早就支撑不下去了。 幕僚垂下眼,努力不再去看魏思敬那张视死如归的脸,他和魏思敬相识已久,同为徐将军出生入死多年,早已情同手足。 对他来说魏思敬不仅仅是他的同僚,也是他的主子和救命恩人。 但此刻他不能心软,只有保护好金丝楠,他们才有为他报仇的机会。 幕僚想到这里,毫不犹豫地催动马匹,转身走进城门。 “阻止他!”陈县尉高声喊了句。 陆管事和众多护卫差役连忙上前阻止。 “你们休想!”魏思敬以身为盾,带着数十人组成一道肉墙挡在了他们面前。 陆槐在庄青如的搀扶下站直身子,看着魏思敬等人浑身是伤却寸步不让的样子不免觉得动容。 他想,这些人当年也是征战沙场的勇士,若不是因为立场不同,他们怎会同室操戈,兵戎相见? 也许这就是命运,朝廷终有那么一劫。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变故再生。 原本已经离开了城门的幕僚等人像是看见了什么惊异之事,彼此背后着背,一步一步往后退。 连运送金丝楠的马车也倒了回来,杂乱无章地堵在城门口。 天光乍开,破晓降至,那扇染红了鲜血的城门从外面打开,朦胧中显露出一道道整齐的身影。 陆槐等人凝神一看,那些人的正中央是一个身穿战袍的男子,他剑眸星目,脸庞刚毅,手持长枪,他身后的差役刀剑出鞘,神色严峻,宛如神兵天降。 而在他的右侧,游璟和寇召一前一后站定, 庄青青如敏锐地发现寇召的身后,临欢小心翼翼地探出头,一脸得意正冲他们挥着手。 原来是游璟和临欢等人在关键时候带着晋原县的救兵赶来了。 “不!”魏思敬口中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怒吼道:“不!怎么会?” 他已经做好了奉献性命的准备,怎么还会失败?若是这八百弟兄折损在这里,他又有何脸面去见九泉之下的徐将军? “阿郎。”幕僚垂下眼睛,面露悲痛道:“收手罢,咱们死的弟兄够多了。” 事到如今,反抗已经没有了意义,这些弟兄都是跟了他们许多年的老人,便是为了他们,也该放弃了。 魏思敬怔了怔,看着围聚在自己身前满身狼狈,神色恍惚的兄弟们,又看了看将他们围的死死的差役,颓然地丢下手中的武器。 新津县城内沉默了片刻,顿时发出一阵阵欢呼,他们终究还是赢了! 而陆槐在看到这幅场景时,心里的石头重重落下,他看向一直扶着自己的庄青如,小声地唤了一声,“在在。” 庄青如一愣,侧身看他,脸上的笑意写满惊讶,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叫自己的小名。 陆槐莞尔一笑,脑袋微微往她肩膀靠去,意味不明道:“你可要好好接住我。” 说罢,他突然合上了眼睛,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庄青如的身上栽去。 意识陷入黑暗前,他仿佛看见许多人冲自己而来,庄青如的脸在他的面前无限放大,耳畔也只剩下她急切的呼唤,“陆槐……陆槐……” …… “快!”天将将亮起,薛家大郎君也就是庄青如的大舅舅,便被陆管事拖着往临时的陆宅走去,为了能快些,陆管事甚至半托起他,半架着他走。 “哎呦,慢些!”薛家大郎君用力撇开他的桎梏,不满道:“你便是再心急也不能拉着我便走,外面那么多伤患需要救治。” 昨晚打了一场大仗,新津县的差役和百姓都受了伤,他从知晓此事到现在已经忙了一晚上,若不是自己的外甥女送去的口信,他才不肯来此。 “薛大夫,我家阿郎深受重伤,已经昏迷了许久,咱们快些也好救他性命。”陆管事也是一身血污来不及清洗,半推着薛家大郎君进了厢房。 厢房里只有庄青如、游璟和张承安三人,其余的人都被她撵了出去。 见到自家大舅舅,庄青如脸露惊喜,连招呼都来不及打,拉着他的胳膊便往床榻上走去,“大舅舅,你快瞧瞧他,他烧到现在,我怎么也降不下去他的体温。” 薛家大郎君还是懂得轻重缓急的,瞧见床榻上的陆槐满脸通红、呼吸急促的样子便知不好,他忙坐在床边,伸手搭上了他的手腕。 陆槐的身上没有一道伤口,可是他的样子实在有些吓人。 正如庄青如说的那样,此时的陆槐高烧不断,汗如雨下,整个人散发着炙热的温度。 热病其实并不是坏事,而是身体在和病魔作斗争,可烧成这个样子却十分危险,一不留神便性命不保。 可他的身子又止不住地发冷,嘴角惨白,满脸涨红,浑身哆嗦个不停。 冷热交替之下,他意识全无,身子像是被丢进了炼狱,反复在水火之中折磨折磨。 薛家大郎君迅速把完脉,肃声道:“他身子实在太差了,如今最要紧的是降下他的体温,不然便是救回来也成了傻子。” “此事我也晓得。”庄青如沉声道:“我开了降温退热的方子,配以冷水和烈酒反复擦拭他的身子,堪堪将他的体温保持在这个样子,可是却始终无法降下。” 这样急促的高温便是在上辈子也大凶之兆,陆槐此时的情况比以往发病要危险数百倍。 第九十三章:生之路 抱着一丝希望,庄青如问道:“大舅舅,你可有甚好法子?” 薛家大郎君虽然在医术上比不得薛太医,可是他行医多年,经验丰富,兴许能有办法。 “我确实医治过一个急热之人…”薛家颇为犹豫道:“当时那人十分危险,我用尽法子也无法降下他的体温,后来我迫于无奈,只能用了虎狼之药,幸而他身子不错,硬是抗了下来。”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陆槐,“陆郎君的情况我也有所耳闻,我可以断定他撑不住。” 是药三分毒,药不是乱用的,一个不好便会适得其反。 这样的事庄青如不是不知道,可如果连大舅舅都压制不住陆槐身上的火气,那么陆槐只有等死的份。 “什么叫撑不住?”张承安急了,“你们不是大夫吗?既然是大夫就得救他,总不能看着他……看着他……死。” 张承安是昨天晚上知晓城内发生了斗争的,他原本也想着去帮忙,但是被卫惊鸿拦住了,好不容易熬到早上,等来的却是陆槐昏迷不醒的消息。 张承安知道陆槐身子不好,但也从未见过他命悬一线的样子,就好像他在也醒不过来似的。 “承安,你冷静些。”游璟连忙抓住他的肩膀,疲惫的眸子看向庄青如和薛家大郎君,“不知二位可有旁的法子?我已派人去合州给张公报信,势必薛老太医回来一趟,哪怕是撑几天也是好的。” 薛家大郎君摇摇头,“并非我不尽力,而是他现在情况等不得,就算阿耶回蜀州,只怕他已经……” “不可能,一定有办法的!”张承安大叫着,一双红肿的眼神看向庄青如,道:“庄姐姐,他肯定不会死的,对不对?” 庄青如心思复杂,她想起在彭城与陆槐做交易时,曾大言不惭地说要医好他的雄心壮志,想起他在昏迷前叫自己小名时的呢喃低语,只觉得一股无助涌入心头。 若不是她早早找上陆槐,提前要他插手彭城之事,陆槐也不会来新津为官,更不会为了救新津而病危,按照原本的轨迹,他应该在张公的庇佑下安稳走完短暂却灿烂的一生。 “大舅舅,我要救他!”庄青如没有理会张承安的叫嚷,抬起头对薛家大郎君道:“我记得外祖曾用了一套针灸之法降下一个人的体温,咱们得试一试。” “阿耶过的法子?你是说那套’三针刺穴’之法!”薛家大郎君立刻反应过来,连连摆手道:“不成不成,那套针法太过霸道,阿耶曾说过非九死一生之际不可用。” “现在不正是九死一生的时候吗?”庄青如沉声反问道:“难道非要等他死了才用吗?” 薛家大郎君只好道:“在在,我知道你想救他,可是这套针灸之术需要耗费极大心神,手法、精力缺一不可,我学艺不精并无万全把握,若是有个万一……” “没有万一。”庄青如知道这是唯一能救陆槐的办法,坚定道:“若是大舅舅不肯出手,那烦请大舅舅为我护法,我来施针。” 她懂薛家大舅舅的意思,三针刺穴本就不是一般人能用的,薛家人中能用、敢用的人也只有薛老太医和薛家大舅舅两个人罢了,而后者在经历了一夜的救治后身心俱疲,不敢动手也在常理之中。 但庄青如别无选择,左右都是一死,还不如死马当活马医,试一试再说。 “在在,你……”薛家大郎君满脸震惊,他可不知道自己这个从小跟在阿耶身后躲懒的外甥女竟然会医术,会的还是薛老太医最擅长的针灸之术。 庄青如眼神坚决,“烦请大舅舅帮我盯着陆槐,无论结果如何,千万护住他的性命。” 她知道这样做很惊险,但是有大舅舅在,即便是不能立刻退烧,也能将陆槐的命吊住,若是真到了那一步,陆槐以后如何就得看他气运了。 情况紧急,庄青如根本没给薛家大舅舅拒绝的机会,她冲陆管事叫喊一声,让他立刻准备好银针,又迅速开了一个方子,让门外等着豆子去熬药。 陆管事快速取来银针,看了一眼昏迷中的陆槐,又看了一眼态度冷然的庄青如,默默地退到一旁,不管旁人怎么看,他都愿意相信庄青如的。 就像自家阿郎相信她一样。 陆槐的上衣被扯开,陆管事亲自扶着他坐起身。瘦白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泛着微微红光,汗水从额头落下,在胸膛上划出一道道汗渍。 若是在平时,庄青如一定会好好调侃一下他精瘦的身子,和过于白皙细腻的肌肤,但现在她的眼里却生不出一丝涟漪。 厢房中的暖炉生起了火,便是赤身也不会觉得冷。 银针依旧是她曾用过的那套,熟悉的布包瞬间将她拉回了那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一天,也是这样的危急时刻,陆槐将银针交到她的手里,告诉她救不救人全在她的一念之间。 而今她没有被威胁,没有被强求,心甘情愿地再次拿起银针。 “在在,你要记住,下针不能太快,一定要慢慢来。”薛家大舅舅忧心忡忡地嘱咐道。 “我晓得。”庄青如回过神,努力放松心态后,捏起一根银针,抬起陆槐的左手缓缓刺入。 第一针的鱼际穴很快落下,庄青如下针的时候甚至没有感觉到阻力,紧接着,第二根、第三针、第四针也分别刺入尺泽、合谷、外关等穴位。 眼见着陆槐的身上刺入的银针越来越多,张承安忍不住问道:“不是说‘三针刺穴’吗?这都扎了好多针了。” 而且看起来庄青如也没有费多大力道,怎么他们却说的那么恐怖? 庄青如像是没听见似的,继续施针。 薛家大郎君一边盯着陆槐的反应,一边抽空解释道:“所谓三针刺穴,并不是说只刺三针,而是在身体上的三处重要穴位上各刺一针放血,从而达到疏风解表、清热泻火之功效,在在现在下的是配穴,还未到真正的三穴。” 他虽然嘴上在解释,但心中的震惊一点儿也不比其他人少。 作为庄青如的大舅舅、薛老太医的亲子,他在医术一道也算是沉浸多年了,可从来没见过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敢用三针刺穴之法救人的。 况且庄青如手法之熟练、下针之精确,一看就知道非一日之功。 这个孩子什么时候学到了这样的本事?旁的不说,单是于针灸之道而言,她已经超过了自己的儿子薛执,甚至比他还要大胆。 阿耶啊,难道她便是你诚心期盼,又秘密教导多年的后继人吗? 无论薛家大郎君如何感慨,庄青如都毫无察觉,正如他说的那样,先前行的都是配针,真正的针灸刺穴马上就要开始了。 庄青如抓起陆槐的左手,感受到手心炙热的温度,她深吸一口气,捏起一枚银针刺入了他的少商穴。 不同于前面的快速刺入,这一针下的十分缓慢,甚至从张承安和游璟的角度都看不到银针在往下落。 不知过了多久,庄青如松开手,银针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手指上。 薛家大郎君咽了一口吐沫,道:“拿碗来。” 游璟怔了怔,立刻送上来瓷碗。 薛家大郎君将碗放在陆槐手的上方,配合着庄青如慢慢将银针拔出,一滴血从穴位里冒了出来,顺着手指落下。 游璟等人一愣,还以为是要放出多少血,原来只是这么一点儿。 接下来庄青如又如法炮制,在陆槐的商阳穴也来了这么一针,反反复复地扎针、拔针、放血,足足花费了大半个时辰。 彼时的庄青如已筋疲力尽,她抽空瞧了一眼陆槐的反应,见他依旧昏迷不醒,高烧不退,咬牙道:“能不能起效便要看最后一针了。” 薛家大郎君也面色凝重,沉声道:“最后一针至关重要,不能出错,你尽力而为。” 庄青如没有回答他,而是让陆管事将陆槐转过身,背对着她。 陆管事依言照做,让陆槐靠在他的肩膀上,后背面对庄青如。 大片雪白的皮肤落入庄青如的眼里,庄青如不合时宜地想到若是陆槐醒来知道自己被她看光了,会不会叫她负责啥的? “大椎穴乃诸阳交会穴,若是再起不了作用,只怕他难逃此劫。”薛家大郎君的话拉回来庄青如的思绪。 庄青如回过神,静了静心,捻起最长的一根银针,毫不犹豫地朝陆槐的脊椎上刺去。 三针刺穴之法古来有之,又在后世被一代代中医提炼发扬,成为中医退热最有效的法子之一,庄青如想起前世没日没夜对着穴位图和人体模型一遍遍练习的场景,穴位在她的眼里瞬间变得清晰可见,宛如透明一般。 她并不是对自己有信心,也不是想拿陆槐的性命来做赌注,她相信的是华夏历经千年的医术传承和底蕴,是那个发誓不愿再碰医术、却始终无法忘却初心的自己,是相信陆槐不愿就此离开世间的坚定决心。 “陆槐……你一定要撑住,要醒来!”庄青如最后一针落入他的穴中。 片刻后,伴随着庄青如拔掉银针,点点鲜血从穴道中流出,从陆槐的脊椎一路往下,在白皙的后背上划出一道鲜红的痕迹。 那道刺眼的红,像极了璀璨绽放的生命之路。 第九十四章:公主情 三日后,临欢终于在一处廊庑下将游璟给堵住了。 “你要去做甚?”临欢像是一只随时准备战斗的老母鸡似的,张开双臂,堵在了游璟的面前。 游璟停下脚步,垂眼道:“我去给陆槐送药。” “骗人。”临欢美眸一瞪,“你手里连药都没有,送甚药?你分明是在躲我。” 见自己忽悠不过去,游璟只好反问道:“我为甚要躲你?” “这话当然要问你啊。”临欢道:“自从三日前你知晓我是公主后,你便再也没有理过我,可我又不是故意欺骗你的,我还以为你早知道猜到我的身份了。” 临欢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委屈和抱怨。 自己都说了来找未婚夫的了,那游璟早应该知晓她的身份才对,毕竟他可是拒绝了一个公主的婚事。 莫不是他不止拒绝了做自己的驸马,还拒绝过其他女子? “临欢……不是公主殿下,我并未生气,”游璟无奈道:“我只是……好罢,我确实惊讶于你的身份。” 老实说他虽然猜到临欢的身份不简单,但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是女帝最宠爱的临城公主,更不明白这位身份尊贵的公主殿下怎么会认定他是她的未婚夫? “你就是生气了。”临欢抿了抿唇,委屈巴巴道:“阿娘当时赐婚的时候,我也是不知情的,本想立刻找到你……找到你说清楚的,可是阿娘将我看的严实,我花了大半年功夫才从皇宫里逃出来,哪知找到你后,你竟然不承认,我只好先隐瞒身份了。” 按照临欢的本意是想将游璟绑回洛阳治罪,以证她公主之威的,可现在游璟在得知她的身份后躲了她三天,她却有些慌了。 和游璟等人一同来新津的这段日子是她过的最快乐的时光。 虽然旅途劳累,风餐露宿,可她在这里 不必理会于那些俗套的规矩,不必拘泥于那些繁文缛节,也不用时刻在意自己公主的身份,像一个普通的小娘子一样玩笑打闹。 她体验着从未体验过的快乐,见识着从未见识过的人生,仿佛整个世界都明亮了起来。 她无法想象陆槐等人知道自己身份后,对自己毕恭毕敬的样子,更不想让庄姐姐因为彼此间的身份差距,再也不把她当作妹妹一般疼爱。 她最不想的还是眼前这个人从此于她形同陌路。 咳咳!当然,她今日来堵人也只是因为她身为皇室公主,向来只有她不理会旁人的份,绝不是因为某个人不肯见她而心里难受。 游璟瞧见眼前的小姑娘很快安慰好自己,只片刻功夫便原本的郁闷和难过变成一副高高在上,傲气凌然的样子,不由地觉得好笑。 都说皇室之人心思复杂,哪知道眼前的这个公主却像是一块纯洁无暇的美玉,晶莹剔透的不染一丝杂质,她心地善良,坚强勇敢,明知暴露身份后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依旧选择出面救人。 看来今日得给个说法了,游璟可是知道的,临欢这两天一直在堵自己,常常在他房间门外一堵就是大半天,这份执着和耐心叫他望成莫及。 也对,能花费达半年的时候从皇宫里逃出来,她的耐心非常人能比…… 等等,半年??“你方才说你花了半年才从皇宫里出来?”游璟眯起眼睛,问道:“这么说,女帝给你赐婚的时候是去年?” “是啊。”临欢不明白游璟为何会这么问,大大方方道:“去年秋闱,阿娘便说要从前三甲中为我寻一个驸马,可是状元年纪太大,榜眼又已成婚,只有你这个探花郎君尚未娶妻,于是阿娘便做主赐婚了。” 说到这件事,临欢的怨念可大了,那段时间宫里宫外传了不少闲话,都在嘲笑她被人拒绝之事,甚至还有人说将她送给胡人联姻算了,反正也没人肯娶她。 也正因为受够了那些流言蜚语,临欢才下决心从皇宫里逃出来找游璟算帐。 “公主殿下,我想你确实是找错了人。”游璟忽然道:“我虽也曾高中探花郎,但那已是七年前的事情了。” “七年前?”临欢先是震惊,然后飞快摇了摇头,“你骗人,你若是想气我,也不必寻这样的假借口。” 游璟今年二十有三,七年前也才十六岁,怎么可能高中探花郎?探花若是那么好中的,那天下岂不遍地都是? 退一步是,若他说的是真话,仅凭一个十六岁便能高中的名头,他怎么可能到如今依旧籍籍无名? 临欢下意识觉得游璟是在撒谎,在气她。 游璟昂首挺胸,语气淡漠道:“我三岁启蒙,五岁进学堂,十三岁那年成为秀才,同年高中举人,十五岁离开家乡前去洛阳科举,十六岁那年高中探花郎,虽然已经过去了七年,但你若肯仔细打听,也是能打听的到的。” 不过他从洛阳回来后便将自己封禁起来,不肯做官,不肯扬名,只把自己当作一个纨绔子弟,时间长了,彭城县便将他的过去也淡忘了。 “可是……可是……”临欢还是有些不相信,“你是说我认错人了,那,那为何你没有否认?” “因为我确实曾有一个未婚妻。”游璟低声道:“当年我风光无限,人人都说我日后定能扬名天下,求亲的人几乎要踏破游家的门槛,耶娘便在我去洛阳的时候给我定下了一门婚事。” 其实是因为游父游母怕他受外界诱惑,早早地给他订下婚事,只等他考上功名便成婚。 后来他的探花之名被褫夺后,那家人便送来退婚书,游璟当时心高气傲,想也不想便答应了。 原本以为这件事到此结束,没想到七年后临欢突然出现,还自称是他的未婚妻,游璟才想起有这么一回事。 况且当时的临欢一心认定了他,他又没有证据证明此事,只好先闭口不谈,但这么久以来,他一直在寻找破绽和真相。 而现在根据临欢的话和时间上的推算,他可以肯定临欢要找的人不是他,“你想想七年前你才几岁?女帝再怎么样也不会将那时候的你许人。” 临欢只比庄青如小两个月,七年前,她也不过是个九岁的小姑娘。 而从皇室的角度来说,皇室公主的婚事是不能随意定下的。 意识到自己认错了未婚夫,甚至厚着脸皮跑来质问一个男子为何不理她后,临欢再也无法忍住心中的羞愤,讷讷道:“我,我不是故意……” 那个给她指路的人也没告诉她,游璟这个探花郎是七年前的探花郎啊! “没事。”游璟温和地笑笑,“误会解开了就好,公主殿下不必在意。” 虽然临欢因为认错了人想挖个坑将自己埋进去,可是在听到游璟叫自己公主殿下的时候,心里难免生出了一股不悦。 “就算是我不对,你也不必与我如此生分。”他不满道:“难不成你不肯拿我当,当朋友吗?” “能与公主做朋友自然是游璟的荣幸。”游璟的回答依旧不卑不亢,“只是尊卑有别,若是叫旁人瞧见,公主威严何在?” “都说了不许这么叫我!”临欢怒了,随后意识到自己不该发火,撇过头解释道:“总之我已经告诉那些差役不许将我的身份说出去,你也一样,谁都不许说!” 来新津之前,临欢在庄青如的劝说下给家里送了一封平安信,信中只说自己现在很安全,等玩够了便会回去,让阿娘千万不要找自己。 一旦自己的身份暴露,那阿娘一定会知晓自己在新津,搞不好还会派人来此将她逮回宫里。 享受了宫外的自由生活,临欢可不想回皇宫了过着枯燥无味的日子,最起码她现在还不想回去。 “不许拒绝我。”临欢眼眶微润,眼鼻间的小痣因为激动都红了起来,“你之前答应过我,要听我的话的。” 游璟想到在新津城外,临欢因为听到铜匦之事而跑出去哭泣,自己为了安慰她,许诺日后一定不轻易惹她生气之事,只觉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就临欢这个身份,哪里需要他的承诺,她一句话便可命令他做任何事。 “好罢,我知道了。”游璟答应了,“我保证不说出去。” 他只能保证他不会说出去,但若是旁人猜到什么,可就不关他的事儿了。 旁人他不清楚,但他可以肯定庄青如一定知道了些什么,而陆槐便是不知道临欢的真实身份,也能猜到个大概。 临欢这才转怒为喜,瞋笑道:“这还差不多。” 可对上游璟别有深意的眼神,方才的尴尬又重新回到了临欢的脸上,她忽然惊觉到自己现在和游璟的距离实在近了些,态度也转变的实在快了些。 本来嘛在她的心里,游璟曾是她的驸马,便是她不要他了,他也得听自己的话,她在他面前嚣张些,霸道些也是应该的。 而游璟不知出于何种缘故,也随着她胡闹,纵着她许下诸多无理要求。 现在真相大白,误会解开,临欢只觉得自己之前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桩事都叫她羞愤难当。 第九十五章:善后事 可公主的高傲又不许她低头,她只好后退几步,清了清嗓子道:“总之,咱们就这么说定了,那个,我还有事要去找寇寇,就不打扰你了!” 那些晋原县的差役是临欢以公主之名叫来的,这几天一直在寇召的带领下帮着维持新津的安稳,临欢已经交代过他们,不许将自己的身份泄露出去。 “好。”游璟答应一声,假装没看出来她转移话题,“我也要去看看陆槐。” 三日前,庄青如用银针刺穴保下了陆槐的性命,可是他到今日也不曾醒来,游璟、庄青如几人轮流照顾,就盼着他能早日好转。 临欢重重地点点头,转身便要离开。 这时候,豆子却突然冒了出来,喘着气道:“游郎君,临……小娘子,你在这里可太好了。” “怎么了?”游璟问道。 “李少卿、谢郎君、崔郎君和吴明府来了,他们说……”豆子道:“说要求见临城公主!” “什么?”临欢和游璟同时大惊。 豆子重复了一遍,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临欢,“阿郎还昏迷着,家中无主事之人,陆管事叫我来唤二位过去。” 在去见李少卿等人的路上,临欢依旧一脸不可置信,“他怎么可能知晓我的身份?我分明让寇召去堵住那些人的嘴了。” 临欢此时急的不行,李少卿指名道姓要见她,说明他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份,她便是想躲也躲不了了。 游璟安慰道:“没事,兴许他只是听说的。”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游璟却能隐约猜出来是谁做的,只怕临欢想隐瞒身份的想法要泡汤了。 正厅里,陆管事站在一侧,招呼下人送上茶水。 吴明府则一脸急躁地走来走去,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小小的新津县不但招来李少卿和谢子俊等世家子弟,连女帝最疼爱的临城公主也隐藏身份来到此地。 跟在陆槐和游璟身后的两个小娘子他也见过,看起来和旁人也没甚区别啊? 李少卿看似平静,实则也是心里波涛汹涌,临城公主怎么会来这里?难道说前段时间传言公主出逃一事竟然是真的? 相比之下,谢子俊和崔度的脸色就要好多了,两人出身尊贵,常与皇室打交道,临城公主于他们而言并没什么特别之处。 临欢一进正厅的门,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李少卿头一个站起身,冲临欢低头行礼,“拜见公主。” 众人见状,纷纷起身叉手,“拜见公主。” 当着外人的面,临欢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神色严肃地维护者皇室公主的威严,“免礼。”说罢,她抬头挺胸,往正位坐去。 游璟犹豫了一下,跟上她的脚步,在她的身后站定。 维护之意不言而喻。 “公主殿下。”作为皇室中的一份子,李少卿当仁不让地站出来,对临欢道:“殿下怎会来此?” 临欢冷哼一声,不客气道:“你在质问我?” 她本就心中有气,这个李少卿上来的头一句话竟然是质问她,她如何能忍? “不敢!”李少卿连忙躬身请罪,“无心之问,还请公主恕罪。” 李少卿虽然也是皇室之人,且年纪比临欢大了好几轮,但临欢可是正儿八经的皇室嫡系血脉,不是他一个皇室旁系能比的。 “算了,我且问你,你如何知晓我在此地?”临欢本来想直接问他是如何知道自己身份的,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只能委婉问讯。 李少卿立刻道:“回公主,是晋原县的范长吏派人前来告知此事,他本想亲自来此,奈何晋原诸事繁多,特叫某来向公主请安。” 晋原求援一事范长吏已经同他说清楚了,对于他的想法,李少卿也心里门儿清,晋原诸事繁多只是一个借口罢了,实际上则是因为公主不喜欢范长吏的眼高手低的小人行径,不愿意见他罢了。 尽管李少卿不认为范长吏做错了,但他终究惹得公主不快,在公主面前晃悠不免会惹她厌烦,可他又不想失去这个好不容易能巴结上皇室的机会,便想出了将临欢的身份透露给他,请他当说客的法子,好巴结一下自己和公主。 不过从公主的反应上来看,只怕是要适得其反了。 果然,临欢在听到范长吏的名字的时候,脸色便沉了下来,那个趋炎附势的小人,都怪他不肯救人,她逼不得已才暴露了身份。 原本以为不让他来新津也就罢了,他竟然给李少卿去信,让他来堵自己,真是有够讨厌。 “公主,您既然来此云游多日,不如随某一道回洛阳?”李少卿知道临欢是偷偷摸摸地跑出来的,便贴心找个了云游的借口。 “我不回去。”临欢瞅了他一眼道:“你今日就当没有来过这里,也不曾见过我。”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临欢绷着小脸道:“本公主的决定还不需要你的首肯,告诉你,你若是敢回去在女帝说三道四,你这个少卿就不用当了。” 宗正寺和其他寺监不一样,它主管皇家事务纲常,官职任免大多是皇室说了算,临欢这句话也不是无的放矢,以女帝对她的宠爱,和她身上的光环,免去一个少卿还是易如反掌的。 李少卿怎能不知临城公主的本事,当即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道:“喏。” “这还差不多!”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临欢转过头,不愿意再去看他。 只要一看见他的样子,她就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宫里被压着学规矩的日子。 吴明府见两人说完,战战兢兢地上前一步,垂眼道:“公主殿下,县衙已经安排好了住处,还请殿下移步下榻。” 吴明府在此之前见过身份最尊贵的人也就是李少卿和崔度等人了,对于临欢这个公主,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接待,只能将新津最好的住处腾出来。 “不必了。”临欢道:“我在这里住的挺好的,才不要去县衙。” “……喏。”吴明府可不像李少卿那样敢反驳临欢的话,临欢一拒绝,他便老老实实闭上了嘴,只是在退下时脚步顿了又顿,看向临欢的目光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吞吞吐吐做甚?”临欢道。 吴明府没想到自己的小心思被临欢毫不留情地揭开,他咽了一口吐沫,小心翼翼问道:“不知陆槐陆明府怎么样了?我想去瞧瞧他。” 那天晚上吴明府先是忙着在酒楼照顾其他人,又要安抚城内被吓到的百姓,等他忙完去东城门的时候,架已经打完了,同时也瞧见陆槐晕倒之事。 尽管之后吴明府派出新津最好的大夫来陆家,但不出意外地都被庄青如等人送回去了,便是薛家大郎君也在帮助庄青如下完针后离开了。 新津县也有不少差役和百姓受了伤,这里有她在盯着足够了。 吴明府里里外外忙了足足三天,几乎没有合过眼,这才凭借着多年管理县城的经验和好名声快速善了后,做好安抚后又马不停蹄地陆家来看望陆槐。 对他来说,临城公主固然身份尊贵,可救了新津县城的陆槐更值得他敬重。 临欢闻言,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游璟。 虽然说她是公主之尊,但这里是陆家,她也不好越俎代庖,以陆槐和游璟的关系,游璟能当做这个主。 接收到临欢询问的眼神,游璟点了点头,“陆郎君还没醒,正在后院休养,吴明府若想探望,只怕要移步了。” 吴明府一听陆槐还没醒来,连忙道:“应该的,我这就去。” 游璟便冲陆管事点点头,陆管事心领意会,冲吴明府做了个“请”动作。 崔度和谢子俊也一一上前拜见,相对于吴明府和李少卿,临欢对他们的态度要好上不少,大家都是出身权贵,同在洛阳长大,便是没有见过,也曾听说过彼此的名讳。 尤其是崔度和临欢,从某一方面来说,两人还是亲戚。 他们来此的目的和吴明府一样,除了来拜见临欢之外,便是想探望一下陆槐。 可是陆槐现在需要静养,吴明府去见他后,他们也不便多加打扰。 “本想早日来此道谢,但那迷药实在强劲,我调养到今日才算全部驱除。”谢子俊提到这件事的时候,脸上的郁色和愤然同时出现。 作为那天中招的人之一,事情的经过他已经听崔度说了一遍,谢子俊深知若不是好友和陆槐等人及时相救,他只怕和其他人一样,都要受那魏思敬的威胁和桎梏。 他们可是世家子弟,任何一个人的安危都足以影响到整个家族。 崔度也道:“那魏思敬已经死在了牢里,也算是罪有应得了。” “他死了?”游璟好奇地问道,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向李少卿。 不会是他们动的手罢? 李少卿黑着脸道:“他本就身上重伤,关了牢里后不知悔改,一心求死,不过两日功夫便血流殆尽而亡,真是便宜他了。” 比起谢子俊等人,李少卿更加痛恨魏思敬,此人不但是反贼一党,而且妄想威胁皇室,这无疑是将皇室的脸面踩在脚下,他岂能容忍? “我已经给女帝去了折子,不日之后便将剩下的人押回洛阳审问。”李少卿愤恨道:“这一次定不叫他们死灰复燃。” 当他被水泼醒的时候,里子和面子同时便没了,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魏思敬等人。 六年前的事,在座的大多数人都听说过,只是他们没想到那徐敬业死后竟然还有溃兵在四处逃亡,密谋东山再起。 新津县之事虽然危险,但从某方面来说也是一件好事,不然等这些人成了气候,只怕又是一场灾难。 游璟顿了顿,总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但这是皇家的事,他也不好质疑。 几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大多是对三日前动乱的善后事宜,金丝楠已经追回来了,死去的差役县衙和宗正寺一起出面做了安抚,剩下的便是新津县城的重建之事了。 这一场动乱下来,新津县损失惨重,君不见吴明府的头发又白了许多吗? 就在几人说话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叫嚷声,“听说我那宝贝外孙女来了,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