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嫁》 第一章 新婚,捉奸 今天是蔺赴月大婚的日子,她却偶然撞见自己新婚丈夫的活春宫。 昏昏夜色中,假山后培植的冬树“簌簌”摇晃,隐约传来男女压抑的低喘声。 蔺赴月提裙的手一顿,脑中“嗡”的一声。 前头提灯的小女使二万茫然又尴尬地转过头来,“小姐……” 月光下,主仆两个跟扎眼的红灯笼似的杵在那儿,面面相觑。 蔺赴月面色一红,转身就要走。 才刚迈出一步,就听见那女人柔情蜜意的一声娇喘,唤她的情夫“秦大公子”。 蔺赴月仿佛被雷击中,又好像在数九隆冬的天气里一头扎进了雪地里,脑仁子发凉。 秦铭,秦国公府嫡长子,她的新婚丈夫,此时本该在席上应酬的新郎官。 二万眼睛瞪得像铜铃,“小姐,咱们姑爷不就是……秦大公子吗?” 蔺赴月一时反应不及,呆在原地。 她不过就是新婚夜在房里呆闷了,想出来松松筋骨,竟……遇到这等难堪的事? 二万还想过去看看,被蔺赴月一把捂住嘴,按蹲在灌木中。 从蔺赴月的视线看去,正好能看到两具紧贴在一起的躯体。 女子衣衫半褪,松松垮垮地挂在腰上,肩背肌肤如同皎洁的月光,白到晃人眼。 葱白玉指暧昧地在男人胸膛上画圈,娇声连连,“今天可是公子的大婚之日,怎么还来找我?不去和你的美娇娘洞房吗?” 秦铭粗喘,“她哪有你有趣?也就那张脸还能看得过去,估计在床上就是个痴愣货,没意思。” 两人搂在一处吃吃笑起来,温存着耳鬓厮磨。 突然,那女子想起什么,情绪没刚才高涨了,扶在秦铭身上轻晃,细眉簇成两道山峦,忧思难解。 “如今主母进门,奴婢恐怕不能再在公子书房里伺候了……那若是小满想公子了,又该如何是好?” 原来是个婢女。 蔺赴月心跳剧烈,下意识揪紧了袖子。 成婚之前,秦铭是端方君子,温润如玉,这才让她点头肯嫁,没想到他新婚之夜便忍耐不得,与婢女月下苟合,还贬低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 身旁的二万怒气上涌忍无可忍,撸起袖子就要去揍人,被蔺赴月一把拉住了。 二万龇了龇她的小虎牙,气得要咬人,“小姐!” 蔺赴月摇摇头,“别打草惊蛇。” 主仆两个等了一阵儿,等语声暂歇喘息声又粗重起来,蔺赴月突然捡起地上一块石头砸进了水塘里。 “噗通”一声,正在翻云覆雨的两个人吓了一跳,僵直着身子看向声音的来处。 “谁!”秦铭喝道。 绕池塘一周的九曲回廊里点着风灯,夜色被驱散一些,能看清水面空无一物,水波缓慢漾开,澜漪连连。 小满将头埋在秦铭胸膛上,娇滴滴道:“公子~小满害怕~” 好一副勾魂夺魄的嗓子,说话就跟在人心尖上挠痒痒似的千娇百媚。 秦铭松了口气,才欲垂头安抚温存,突然感觉到背后一道推力袭来。 他来不及看清是谁,便抱着小满人仰马翻栽进了池塘里,砸出一波震荡的水花。 两人都不会凫水,仓皇之中呛了好几口。 二万趁时高喊,“来人啊!秦大公子落水了!快来人啊!” 声若洪钟,惊醒了冬日的辽阔冷寂,惊动了月洞门外的人声鼎沸。 有人提着灯往这边跑来,蔺赴月和二万赶忙避着人走开了,绕小路回了揽月阁。 揽月阁是秦府新修的院子,按照秦铭的说法,是专为与蔺赴月成婚才大肆收整出来的。 名字也很应景,可不就是把她这么一轮月光困进了这深冷的后宅? 蔺赴月坐定后整了整衣裳,拿团扇遮住脸,吩咐两个婢女,“待会儿若是闹起来,你们就一个劲哭就成了。” 秦铭落水的事惊动了前院,到时候阿娘阿爹知道了,一定会为她退婚。 这门婚事本就是迫于秦修媛的旨意半推半就,若秦铭是个端方之人,她也未必不能与他一辈子相敬如宾,可如今…… 罢了,终究不是良缘。 上天待她还算不薄,让她在新婚头一日就见识到丈夫的品性,也足够悬崖勒马了。 略略歇了有半柱香的功夫,屋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 二万低声道:“有人来了。” 蔺赴月心跳如雷。 不多会儿,有女使推开了门,一群人呼拥进来,叽叽喳喳喧闹不歇,蔺赴月刚想悄悄偷看一眼,便听见一道女声笑言,“新娘子可真是好福气,得了这么一个称心如意的儿郎。” ? 蔺赴月移开扇子。 面前皆是今日来赴宴的女眷,秦铭就站在中间,衣裳还算完整,只是浑身湿漉漉的,形容狼狈。 而蔺赴月的阿娘杜婉菱和秦家老太太站在一处,眼中笑意渐盛,丝毫不见怒色。 蔺赴月迷茫了,“阿娘……” 一语未闭,又被刚刚那个妇人抢了话头。 蔺赴月认得她,秦铭的婶娘叶碧烟,秦家二房的媳妇。 “呦瞧瞧,瞧瞧,咱们新郎官不仅疼媳妇,还是个好主子,巴巴从前院回来给媳妇儿送吃的,路上遇着婢女落水,二话不说就跳下去救人,可见是个心善的……侄媳妇,你当真是好福气啊……” 叶碧烟捻起帕子掩嘴笑起来,直笑得秦铭神情讪讪,勉强道:“婶娘,秦铭是见赴月一日未曾吃喝,怕她饿着……路上听着有人呼救,总不好放着一条人命不管……” 蔺赴月神情一顿,嘴巴慢慢张圆了,“啊?” 秦铭那副纯真而羞涩的模样真是装得惟妙惟肖,若非亲眼所见,谁又会怀疑这样一位“端方君子”呢? 蔺赴月看向杜婉菱,她原本的忧思忡忡似乎宽解几分。 蔺赴月知道她母亲的脾性,人品性格在她这里向来比家世样貌更加重要,既说了他侠义救人,杜婉菱心里想必对他会多几分满意。 满屋子都是夸赞声,只留蔺赴月一人在摇曳的灯火中凌乱了……她突然有种太监逛青楼的无力感…… 这门亲事,恐怕是难舍了。 第二章 一日成了寡妇 其实这段姻缘来得十分突然,也非蔺赴月所愿。 秦家世代簪缨门第,她的新婚丈夫便是秦国公府的长房长孙,名叫秦铭。 秦国公年至壮年领兵战死,留下了两子,不到一年,国公夫人亦郁郁而终,秦铭便由祖母教养长大。 官家感念秦国公壮志为国,令保留秦家爵位,只等秦大公子成家立业后便可袭爵,同时,还从秦家二房选了位当龄的女儿入宫,如今已升至修媛位份。 蔺赴月和秦铭的婚事便是这位秦修媛保的大媒。 蔺赴月猜测,秦家大抵是想拉拢她的外祖家才会费力求娶。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好歹秦铭是个相貌端正的男子,往后相敬如宾,也不至于吃不下饭,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 但一切又似乎都是命运的安排,本来照蔺赴月的性格,她才不管宫中谁下旨,只要她不愿,就绝不会嫁! 若非……罢了,前尘往事提起来,徒增伤悲罢了。 蔺赴月静静想着对策,突然被门外长随的声音搅乱了思绪。 “大公子,宫里着人传了信来,藏典阁走水,官家命礼部诸位大人即刻进宫抢修典籍。” 秦铭恰好就在礼部任职。 新婚之夜叫走新郎官实在缺德,但若这缺德之人是官家,那一切就另当别论。 众人看着匆匆告辞而去的秦铭,都有些心疼蔺赴月,七嘴八舌说着宽慰的话。 蔺赴月却如释重负,悄悄松了口气。 今日事发突然,她全无准备,好在藏典阁这场火给了她缓冲的时间,能让她躲过洞房,否则……那样肮脏的男人,她真怕自己会忍不住叫二万揍他! 幸而一切还有转机! 一屋子聒噪的妇人渐渐散去,最后只剩杜婉菱和秦老太太。 秦老太太面目慈祥,略带歉意地握住蔺赴月的手,眼神却有些躲闪。 “今日真是……唉!怎么偏偏是这时候出事,留下赴月独守空房,祖母这心里真不是滋味。” 就这一句话,和秦老太太不自然的眼神,蔺赴月就能断定,秦铭和那婢女的事,老太太是知道的。 但她实在找不到机会单独和杜婉菱说话,而这时候撕破脸,显然会令两家都难堪,且拿人拿脏,事后捅出来倒是口说无凭了。 蔺赴月只能眼睁睁看着秦老太太送阿娘离开。 门一关上,二万猴般一步窜到蔺赴月身边,跟倒豆子似的。 “小姐!这可如何是好……这位秦大公子可真能演!如今咱们还怎么退婚,怎么离开啊?” “退婚!?”还不知道实情的一同惊诧不已,“小姐你要退婚?到底发生何事?怎么突然要退婚?” 二万瞥了她一眼,凑到她耳边将刚刚所听所见全部都描述了一遍。 一同傻眼了,半晌才缓过劲来,又气又羞,一张脸涨得通红。 “小姐,这必须得和离,咱们夫人可说过,这样不守夫德的男人不能要!而且他才,才……那个过,就和你洞房,你会生病的!” 一同自小研学医术,又深受杜婉菱那什么妇科知识洗脑,坚信一夫一妻才对女子健康有益,否则易短寿。 蔺赴月沉思了一阵儿,缓缓舒了口气,走到妆台前将笨重的金冠摘下来。 “放心,明日我们就去把那个女使找出来,不信问不出实情来。” 这一晚,北风呼啸,吹动檐角的风灯不住摇晃,风雪袭人。 一同悄悄进里屋看了几趟,蔺赴月抱着被子沉沉睡着,白嫩的脸上热得红扑扑的,实在娇憨可爱。 她松了口气。 幸亏小姐自小心大有主见,否则任谁遇见这样的事都要急上一宿睡不着的。 红彤彤的喜烛燃了整整一夜,直到天明时才熄灭。 新婚第二日,新娘子要拜见婆家长辈。 蔺赴月早早起床梳洗,到换衣裳的时候却皱了眉。 一同看了看架子上准备的红色冬装,有些犹豫,“小姐,这衣裳……咱还穿吗?” 蔺赴月瞥了那红衫一眼,心里觉得太晦气,摇了摇头,“穿别的吧。” 最后只换了一身烟粉色的小袄,甚至比一同二万两个穿得还要素净。 是以秦老太太颇为不悦,等她敬了茶收了红包才勉强扯了个笑,“今日怎么不穿红?反倒让你的丫头穿得这样逾矩。” 蔺赴月淡漠敛眸,笑着不说话。 装聋。 她从小就这样,遇到听不惯的话,就笑着聆听,实则人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那些不中听的话是半点都没听进耳朵的。 见她不说话,秦老太太也不敢多言,挥手叫传早膳。 今日新娘子头一天进门,大房二房都聚在一块儿用膳。 秦家人丁不旺,一家人坐下来勉强围了一桌,蔺赴月不动声色抬头,将人头都认了一遍。 秦老太太以下有嫡系、庶系各一支,嫡系已故秦国公和国公夫人育有两子,分别是大公子秦铭和二公子秦钊,而庶系秦宏泰和叶碧烟房里只有两个女儿,便是三小姐秦锦柔和四小姐秦锦绣。 秦锦柔便是入宫的那位秦修媛。 二房的秦宏泰看面相便知是个老实本分的男人,但叶碧烟却是个喜欢穿红带绿的张扬妇人。 秦钊和秦锦绣一直垂头用饭,看不出性格。 吃了一阵儿,蔺赴月放下筷子,自如笑了一息,“祖母,今日我还有一件事想了解清楚。” “你说。” “我既然已成秦铭的妻子,那这秦府里里外外的事我都该有所了解,今日不如便先从女使小厮们开始吧,祖母您以为如何?” 如此便能不动声色找出昨晚那个婢女。 此话一出,众人皆顿了筷。 老太太和叶碧烟对视一眼,后者差点咬碎了一口银牙。 现如今是叶碧烟在管家,本以为新妇是个不争不抢的性格,哪知她进门第一日就要认人。 这是想做什么?一步一步拿走管家之权吗? 叶碧烟的女儿如今在宫里很得宠,她哪里能服气,面露不屑道:“呦,赴月你是不知,这秦府中事务繁杂,你且得学一阵儿呢,等你忙过新婚这几天,婶娘再亲自教你,可好?” 蔺赴月掐起一个乖巧的笑容,人畜无害道:“婶娘,我不忙,今日就能学。” 那副扮猪吃老虎的样儿,差点没把叶碧烟给气死,她虚伪的笑容就僵在脸上,半晌都下不去。 秦老太太清咳一声,正想打圆场,突然见连廊上一队官兵快步走来。 这伙人穿黑色飞鹰服,佩弯刀,正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飞鹰使。 他们不顾身后追赶的家丁护院,一路疾步朝花厅来,到了近前,整齐地列队两边,让出中间一道。 一个身姿挺拔的英俊男子缓步走出来,他眉眼疏朗,姿容懒散,看上去柔和,实则周身气韵冷漠坚韧,十分危险。 墨色飞鹰服衬得他面如润玉,嘴角始终挂着一缕懒散的笑意,朝秦老太太微微躬身。 秦老太太认得他,昭明司指挥使裴江羡,如今统领上四卫和飞鹰使,奉皇命拱卫京城。 “老太太恕罪,在下今日突然叨扰,是传官家口谕,前来……报丧。” 秦老太太瞪大双眸,缓缓从座上站了起来。 但凡昭明司的人出现,不是抄家就是灭族…… 他说他来报丧?报的什么丧? 裴江羡目光平静地扫过秦家几人,落在蔺赴月脸上时顿了顿。 “秦大公子新婚之夜无视官家急召,脱职前往醉仙居,”他故意停了停,唇齿缓缓开合,“死在了舞女床上。” 第三章 治丧 秦铭居然死了。 而这丧事又为何是裴江羡亲自来报,众人已无暇顾及。 一夕之间,喜事变丧事,秦家很快撤下了红绸子,阖府披白。 秦老太太骤闻孙儿噩耗,当场就晕了过去,直到此刻都还没有苏醒的迹象。 蔺赴月撑着下巴,沉思着看向床上的秦老太太,脑子里只有大大的两个字。 完了 还没来得及和离,秦铭就死了,还死得这么……不体面…… 夜幕悄然降临,窗外是一地皎洁的月光,似乎有雪落下。 屋外人来人往,忙碌着秦铭的丧事,一直压抑着絮絮的奔忙说话声。 突然间,吵嚷声变大了许多,能清晰听见叶碧烟尖利的嗓音。 蔺赴月皱了皱眉,“一同,外面怎么了?” 一同刚从外面端了点心进来,有些无语地轻嗤一声,“叶夫人说她累得半死,话里话外都是讥讽,说小姐你躲懒不干活呢。” 叶碧烟是咽不下这口气。 老太太倒了,如今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落到她一个人头上,晦气就算了,是真的累啊,这半天,她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蔺赴月却以照顾老太太为由,在房里歇了一下午! 死的可是她丈夫! 叶碧烟越想越气不过,索性跑到老太太院里来指桑骂槐。 蔺赴月叹了一声,“就知她是个不好想与的,本来想偷个懒的……算了,随我出去瞧瞧。” 一同二万陪蔺赴月出了屋子,果然见叶碧烟叉着腰训斥院里的婢女。 “一群吃里扒外的东西,平常不干活也就罢了,都这时候了,还躲懒偷闲儿呢?不能干就都给我滚蛋!省得浪费我们秦家的口粮!” 小婢女至多十三岁,被她骂得眼泪鼻涕直流,抽抽噎噎的十分可怜。 二万向来看不惯恃强凌弱,当即大喝一声,“喂!她还是个孩子,你这么刻薄干嘛呀?” 见有人敢忤逆,叶碧烟瞬间火冒三丈,上来便想扇她一个巴掌,被二万一把拧过手肘,朝着屁股上就是一脚,踹趴在地上。 “哎呦!”叶碧烟啃了一嘴泥,爬坐起来不敢置信地捂住下巴。 “你,你,你敢打我!”她嗓门本就大,叫嚷起来半个秦府都能听见,“仆人都敢打主子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二万冲她做了个鬼脸,“略略略,有没有王法我不知道,王八倒是有一条,就你这四肢不协的老妇还想动手,要不是看在我家小姐的份上,我早卸你一条胳膊了。” “你!”叶碧烟的两个婢女来扶她,被她赏了一人一个巴掌,狂暴程度世所罕见。 她像吃了疯药似的歇斯底里,“来人,来人,把她给我抓起来,送官府!发卖了!!!” 一同缩了缩脖子,贴近一旁目瞪口呆的蔺赴月,“小姐,她被二万打疯啦?” 蔺赴月迷惘地摇了摇头,“啧,丹田也大,气性也大……” 杜婉菱向来崇尚平和,从小教蔺赴月的道理都是气大伤身,和气生财,就包括家里的仆人都情绪稳定得可怕,还从未见过精神状态如此美丽的人……当真稀奇。 但到底是“一家人”,面子上的体面还是要留的,否则明日上京就该传她不敬长辈,不知礼数。 蔺赴月清咳一声,“婶娘息怒,我的婢女冒失,冒犯了婶娘,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她一般见识,我一定狠狠责罚!” “呸,我看你就是存心护短,根本不敬长辈!” 蔺赴月似乎也不恼,脑子动得极快,当即便用帕子掖了掖眼角,一眶眼泪泫然欲泣。 她脸上浮起三分委屈,三分悲伤,三分可怜,外加一分不屈,悲凄道:“婶娘勿怪,实在是我的婢女为我难过,这才言语失状,我替她向您赔不是……” 说着,她就要跪下来,柔柔弱弱的身姿仿佛一折就要断了,当真是我见犹怜。 叶碧烟都看傻了。 这不是让阖府都以为是她叶碧烟容不得人,欺负新妇吗? 叶碧烟当即让开半个身子,躲过她这一礼,“唉!少夫人你这是做什么?虽然我是长辈,但你是嫡子嫡孙明媒正娶的少夫人,到底高出我们二房一头……” “婶娘这说得是哪里的话?赴月不过是个不知轻重的晚辈,以后还要婶娘提点,”蔺赴月奉承道:“到底是赴月福薄,才进门头一天,丈夫就……” 一滴泪恰到好处掉下来,她抽抽噎噎哭起来,哭得叶碧烟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世道,女人日子本就难熬,更何况是这样的情状,就蔺赴月这梨花带雨的样子,是个人都要被勾起同情心。 叶碧烟咬了咬牙,“罢了罢了,你好生休息吧,明日还要守灵,这外头的事自有我担着。” 蔺赴月可怜巴巴地眨眨眼,一脸崇拜地拉起叶碧烟的手,“多谢婶娘!我就知道婶娘是个心地纯善之人!” 她从发间拨下一支翠玉簪子,自如地簪进叶碧烟的发包里,温润地笑道,“虽是服丧期间,但婶娘一身白衣终归寡淡,配上这簪子既不逾矩,又显气色好,算是我多谢婶娘操劳的一点心意。” 叶碧烟摸了摸那簪子,立刻笑颜逐开。 刚刚蔺赴月一出来,她便注意到了这簪子。 上头的玉一看便知是上等货,触手温润,水头极好,烛火一照,光可鉴人,必定价值连城。 她最是个贪财之人,得了这么一样好东西那真是屁话都不再多说一句,屁颠屁颠忙去了。 瞧着她丰润的人影出了院子,一同“呸”了一声,“小姐那么好的一根簪子,给她真是糟蹋了!” 蔺赴月用帕子仔细擦了擦手,面上早不是刚刚那副清纯小白花的懵懂模样。 “能用钱解决的,都是小事,再说了,对付这种人,就装傻充愣这一招最管用。” “演戏”,是杜婉菱一定要她学会的一招,杜婉菱常说,“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什么时候装乖巧扮柔弱,那她真是钻研得透透彻彻,细致到眼泪什么时候该掉下来,什么时候挂在面颊上,配上她这幅美丽的长相,真是叫人欲罢不能,心甘情愿往圈套里钻。 蔺赴月转身往自己院里走,“等七日一过,咱们立刻请族老上门,与秦家商议和离之事……其他事,能避则避,能忍则忍。” …… 第二日,蔺赴月以报丧为由,命一同送信去了娘家,顺带将秦铭的丑事一一告诉爹娘。 蔺无杳和杜婉菱气得摔杯子砸碗,当即便叫一同带了话回来。 “速速和离!” 蔺赴月笑了笑,继续点着自己的嫁妆单子。 蔺无杳虽只官至六品俸禄微薄,但杜婉菱却颇通经商之术,尚在闺中之时便收购了上京许多铺面,蔺家如今已然悄悄成了上京的首富,所以蔺赴月的嫁妆十分丰厚。 七日之后和离,她要全部带走。 “家中可好?阿兄和阿嫂可回来了?” 蔺家一子一女,长子蔺知砚尚未谋官,但以其才识,估摸着很快便能及第,一年前,他便迎娶六品小官梁文允家的长女梁令仪为妻。 而这梁令仪正是蔺赴月的闺中密友,两人关系极好。 一月前,蔺知砚和梁令仪回扬州外祖家探亲,因而错过了蔺赴月的婚事,实在是这婚事太急,他二人也愤恼无用,只能日夜兼程往回赶,这两日正该到家了。 一同点点头,“少爷和少夫人昨日夜里到家,本来准备今儿一早就来看您,便听着了报丧,少夫人当即就哭了……” 蔺赴月叹了口气,“我就猜到她会哭。” “奴婢和夫人劝了她好一会儿,她才缓过来,说要您宽心,且等他们细细谋划,尽快接您回家。” 蔺赴月抿唇一笑,心中颇为感动。 与家中说定,蔺赴月心里的那块石头便算彻底放下了,伸了个懒腰往床边走。 “睡觉!今晚估计就得守夜了,我必须先把觉睡够。” 一同替蔺赴月脱外裳,又替她盖好被子,“小姐和夫人一样,就爱睡觉。” 蔺赴月,“睡够了才有精力说别的,否则脑子会变笨。” 吃饱睡好,万事不愁,这是蔺赴月从杜婉菱那儿遗传来的好心态。 这一觉将将睡到点灯时分,秦老太太院里的婢女来传话,说是老太太醒了,请少夫人去说话。 蔺赴月特地扑了点粉,也没用口脂,面色看起来十分苍白虚弱。 二万嘿嘿一笑,“小姐,你现在还真挺像寡妇的!” 惹得一同百米冲刺上去就是一个飞踹,“瞎说什么呢?这么不吉利的话也敢胡说!” 蔺赴月无所谓地掰着手指头,“有钱,死相公,没孩子,还行,日子不算太坏。” 说罢她捏着帕子,一路佯掖眼角,四平八稳往寿安堂去了。 进了屋,行了礼后就被秦老太太拉到床边坐下。 老太太醒来后大概是哭过几场,眼眶发红,老眸昏暗,一拉住她的手,眼泪就又止不住地往下掉。 “孩子,是我秦家对不住你……” 蔺赴月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秦铭那个混账,不忠不义,居然敢抗旨流连青楼!真是白白糟蹋了这么好的姻缘。” 知道就好。 嘴里却道:“是赴月福薄……” 蔺赴月擦了擦眼角,好像十分伤怀。 秦老太太将她揽进怀里,疼惜地抚摸蔺赴月的头发,“孩子,祖母想了个万全之法,可保你后半辈子荣华富贵。” “祖母请讲。” “铭儿的嫡亲弟弟钊儿尚未娶妻,不若让他同你圆房,到时候让你生下一儿半女,你也可安度余生。” 蔺赴月:!? 呵呵,你还不如不想。 第四章 弟代哥责 蔺赴月抬起头,瞪大眼睛歪了歪头,缓缓发出一个音节。 “啊?” 秦老太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放了一个巨响的屁。 “赴月,秦钊也是我秦家最纯正的血脉,到时候你生下孩子,咱们尽可以说,铭儿是与你圆房之后才离开,给你留下了一个孩子,给我们秦家大房留下了长孙。” …… 你当那晚亲眼看到秦铭离开的人瞎吗? 蔺赴月咽了又咽,才堪堪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脏话。 “您还真敢想……” 她再三组织语言,“……且不说别的,秦铭尸骨未寒,您便让我与他亲弟弟圆房,这恐怕不妥……” 蔺赴月坐直了身子,“此事还请老太太三思,实在于女子名节不利。” 秦老太太神色变了几变,口气骤然变得冷硬起来,“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自古以来,男人都是三妻四妾,铭儿虽然荒唐了些,但也不是不可原谅,他既已经死了,你就该得饶人处且饶人,何苦学这等强词夺理的怨妇样子,左右你已经嫁进来了,便是我秦家的人,我的话你就得听!” 蔺赴月神色一滞,嘴角扯出一抹鄙夷的笑。 一个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一旦不顺她的意,就立马翻脸? 好在蔺赴月本就不对秦家抱什么期望,所以也没多少失望,只不过本想体面到七日以后,现在看来也不必了。 她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秦老太太,淡漠道。 “老太太,不瞒您说,不仅这个要求我不会答应您,我还预备与秦铭和离。” 秦老太太瞠目结舌,眉头打结,“你说什么?” 蔺赴月哼笑一声,语调倒也不算刻薄,只能算得上冷漠,“秦铭新婚之夜与婢女月下偷情,此事您该知道吧?” 秦老太太神情有些不自然,“此事……你怎么知道?” “也的确是我运道不好,正被我给撞上了,也是我嚷来的人。秦铭在外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君子之象,背地里却不仁不义。我蔺家可是有言在先,十年无所出才许纳妾,而秦大公子和那婢女恐怕早就勾搭上了……既如此还要再三求娶,便是你们秦家之过了。” 蔺赴月逻辑极好,条理通顺,语调也不尖锐,却自有一派威慑之力。 “秦大公子刚宠幸完婢女,转眼又去花楼,还死在舞女床上……秦老太太,这样的人,我蔺赴月是断然不会为他守寡的,您还想让我和他弟弟圆房?简直是痴心妄想。” 秦老太太彻底呆住了,她怎么也没想到,一直看起来乖巧好骗的蔺赴月突然间像变了个人。 胸膛剧烈起伏之下,她伸出一根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蔺赴月,“你,你,你……” “我蔺赴月前半生积德行善,荤素搭配,可不是为了给这种人渣守寡的。” 蔺赴月轻嗤一声,“七日之后,蔺家族老便会上门商议和离之事。” 秦老太太目眦欲裂,咬牙切齿,“你敢!明明是你这个小贱人命硬福薄,命里有克夫之数,这才让我的孙儿无辜而死……你居然还想不守妇德!来人啊!” 秦老太太一声怒喝,门外进来两个粗壮仆妇。 蔺赴月淡漠瞧着她,目光中似乎还有些悲悯。 这是个何其可悲的女人,在高门阔府里住了一辈子,却还是只以男人为天,可见心中十分自卑。 恐怕曾经多少个午夜梦回,她都觉得丈夫儿子的早殇与自己命硬克夫克子有关。 “把少夫人送回去!让她自己在揽月阁抄十遍女德好好反省,等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不再顶撞长辈,再许她出来!” “是!” 粗壮仆妇听命想上来拉扯她,被蔺赴月一挥手挡开了,她毫无怯色看向秦老太太。 “我自己走便是,只是不知老太太能关我到几时,若我父母来时见不到我,老太太自己想好说辞吧!且容我告知您一声,纸兜不住火,你秦家终究要给我蔺家一个交代!” 蔺家在上京的确算不得什么高门显贵,但蔺赴月的外祖可是个身后足以配享太庙的人物。 蔺赴月的外祖名唤杜山逸,荣休前乃万户镖旗大将军,赫赫战功,书卷难描,如今虽只领了个扬州通判的职位,却仍旧很受官家礼待。 逢年过节,官家赐宴从未忘记过他,每每都特意叫人千里飞骑送上美酒佳肴,足见荣宠不衰。 语罢,蔺赴月拂袖而去,不再管秦老太太。 推开门,一同二万迎上来,焦急关切,“小姐没事吧?” 蔺赴月将鬓边的素花取下,随意丢掷在路边。 “无碍,只是这两日恐怕不能出府了。” 二万不以为意嗤了一声,“她们拦得住我们?我们想来便来,想走便走,谁敢置喙?” 一同和二万是杜婉菱精心为蔺赴月挑选的女使,一个精通医术,一个功夫高强,所以寻常人根本伤不到蔺赴月一星半点。 一同却还有些担忧,“到底是在秦府,咱们还是小心些为妙,万一他们仗着人多,你一人也孤掌难鸣……我们受点伤倒也没什么,就怕他们伤着小姐。” 蔺赴月坦然走在前头,语调平平,“别怕,阿爹阿娘他们过几日就该上门了,料秦家不敢对我做什么。” 这倒也是,几日还是等得的。 第二日,蔺赴月照常吃饭睡觉,闲暇时便看看书,或是和一同二万打一种名为八段锦的养生拳法。 杜婉菱说这种拳法日常练来可补血增气,对身子好。她时常有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偏偏还都很有用,时日一久,蔺家的人也都慢慢接受了。 主仆三人站成一排,颇为正经地练了几遍。 突然,廊桥上跑来一仆妇,也是蔺赴月带来的陪嫁,等到了近前,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急道:“小姐!咱们府上出事了!” 她是蔺府轿夫的妻子,大约是刚刚从她丈夫那儿得来的消息。 仆妇身子瘫软,冷汗簌簌直下,“小姐,咱们少夫人她……她……” 蔺赴月太阳穴猛跳,“阿嫂怎么了?” “她被人杀害了!” 第五章 哥嫂身故 蔺赴月愣了一瞬,当即提步朝廊下走,“备马,即刻回府。” “是。” 主仆三人走到院门口,有两人窜出来阻拦,“少夫人,老太太要您静思己过,您不能出揽月阁……” 蔺赴月俏丽的眉眼此时已染上冷厉,她冷冷凝视两人片刻,薄唇轻启,“滚开。” 她二人还欲再语,被二万赏了一人一脚,踹得人仰马翻倒在地上。 蔺赴月连看都懒得再看她们一眼,快步朝月洞门外去了。 从秦家到蔺家的一路都显得格外漫长,过了约有半炷香的功夫,马车拐进榆林巷,蔺赴月掀开帘子跳下车。 蔺府前的门房见是她,眼泪险些掉下来,迎上来时声音里已然带了哽咽。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小姐……咱们少夫人她,她……” 蔺赴月一颗心沉下来,浑身的血液都往脑门子上冲。 越走越快,越觉得心下抖颤,快进云霞阁时,听见了里头悲戚的哭声,她瞬间就慌了神。 云霞阁里四处飘散着血腥味,卧房门前跪了一地的婢女仆妇,个个低着头小声啜泣着。 蔺赴月从她们之间走过,身体僵硬得好似一具尸体。 隔着人影仝仝,蔺赴月一眼看见了床上躺着的梁令仪,她肤色苍白似明纸,眼睛紧紧闭着,眉头蹙成了一道细细的山峦。 蔺赴月愣了半晌,又突然奋力拨开床前站着的人,跪倒在梁令仪床前,疯了一般摇晃她的身体,“阿嫂别戏耍我了,你快起来,起来啊!” 身后有人来阻她,她却不知从何生出这样大的力气,一把挥开了梁令仪身上盖的褥子,然后愣在原地…… 雪白的床单上全是红殷殷的血,还在源源不断从梁令仪的腿间流出。 杜婉菱避开脸不忍再看,泣不成声,“令仪在街上被人掳走,一夜未有消息,今儿一早被人扔在闹市上……郎中说,被人折磨至谷道破裂……无生还可能了……” 蔺赴月脑中“嗡”的一声,耳边只剩轰鸣响声。 她后退两步,死死捂住耳朵,眼睛圆瞪着,目眦欲裂。 “小月儿,等我做了你的阿嫂,你可就不敢再作弄我了……” “我,我心悦你哥哥……” “日后若你过得不好,阿嫂就去接你回家,左右咱们蔺家又不是养不起你一个……我的嫁妆也够的!” “别怕,以后阿嫂都会陪着你的。” “小月儿……” 蔺赴月伏倒在梁令仪肩头,泣不成声,如此亲昵的触碰,好像能感觉到阿嫂的生命在一寸一寸流逝,身子也在慢慢变凉。 她猛地站起身来,疾步朝屋外走,被蔺无杳一把拦住,喝道:“你去哪儿!” 蔺赴月身子发抖,声音也抑制不了的发颤,“去衙门,去报官。” 难道叫她眼睁睁看着阿嫂含冤而死?她做不到,也绝不能! 蔺无杳声音愈发沧桑,“你以为我们不想吗?” 蔺赴月转过身来,眼睛通红,眼泪如同大雨,瓢泼没有止意。 杜婉菱捂着心口跪倒在地,哽咽难言,“梁家今儿一早往衙门递了诉状,午后亲家大人便被横马撞死在御街上,那人见撞死了人便自尽了,他们就是要死无对证……” 蔺赴月神情一滞。 这世道还有王法吗? 她嗓子灼痛,突然想起什么,艰难道:“之前城中遇难的那几家……” “嫁人的嫁人,出城的出城……总之都息事宁人了。” 咯噔,蔺赴月听见自己心脏漏跳的声音。 这是她生来这么久,头一次感到如此深沉的无力,好像事态在逃脱她的掌控,往最坏的结果走。 她吸了吸鼻子,静静站在原地。 突然,她目光在房中梭巡起来,终于在床脚看到了蔺知砚的身影,他蹲在那儿,目光失神,无助地盯着床上的梁令仪。 她快步走到哥哥身边,急声道:“百姓若有衙门处置不了的冤屈,可敲响登闻鼓,送呈天听,哥哥,我们去击鼓,去求请官家为阿嫂主持公道!” 蔺知砚茫然地抬起头来,有些发懵。 蔺赴月抓住他的领口,一拳捶在他的胸膛上,“哥哥你清醒一点,阿嫂绝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 蔺知砚好像被打醒,从地上爬起来,但悲伤太过,又起得太急,狼狈踉跄了好几步。 他看了看床上爱人的尸体,又满面是泪去看蔺无杳和杜婉菱。 知子莫若母,不等他问,杜婉菱便重重点了点头,“这里有我照看,你趁着内城门还没关,快去。” 蔺无杳掩锋避芒了一辈子,此时也只是背过身去,朝儿子挥了挥手。 蔺知砚奔跑而去,人影消失在云霞阁院门前。 等他去后,蔺赴月回到床边,小心替阿嫂擦了擦脸,勉强笑道:“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阿嫂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 却是再也无人回应了。 蔺赴月埋首在膝上,嚎啕出声。 杜婉菱避退屋中其他人,将女儿揽进怀里,涩声道:“你阿嫂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孩子……” 蔺赴月身形一颤,片刻后,肩膀不住抖动起来。 杜婉菱已是哭不出眼泪,咬紧了后槽牙,“这群杀千刀的纨绔,竟敢当街抢人,此番定要让他们给令仪陪葬!” 可到底人死不能复生,所谓陪葬也不过是活人的一点自我安慰罢了。 蔺赴月在梁令仪床前一直守到深夜,月上中空时,蔺知砚才回来。 只不过是被抬回来的。 几个家仆小厮将他抬回来时他满脸是血,平静而脆弱地躺在一方白布之下,俊朗的眉眼轻阖,了无生气。 同样满身是伤的家丁回禀道:“才向内宫城侍卫禀明来意,我们几个便被扯到阴暗处好一顿拳打脚踢……他们是下了死手,公子被打得最狠,挨不住……去了!” 蔺赴月犹如被一把小锤砸中了后脑,恍惚的几乎站不住脚。 哥哥死了? 内宫城墙根底下,离官家的寝宫不过数里之远?他们就敢……这么堂而皇之的杀人? 蔺赴月耳鸣的厉害,耳边父母的哭喊已然朦胧细微,她慢慢走近哥哥的尸体,一时竟有些发懵。 “夫人!夫人!” 婢女的惊声尖叫唤醒了她,蔺赴月茫然垂眸,阿娘经受不住,已然昏死过去。 她突然惊醒过来,脑子开始变得清晰。 眼前是哥哥的尸体,身后是阿嫂的尸体,环顾一圈,入目皆是哀哀哭泣的蔺家人。 从前满是欢声笑语的蔺家彻底乱了…… 蔺赴月仿佛失了心神一般,落拓而失魂落魄地出了正房,拐进了侧边的耳房里。 窗边小榻上睡了个小小的身影,乳母坐在一旁,小小的耳房里回荡着她压抑的抽泣声。 蔺赴月走到床边,看着云澈红扑扑的小脸,再也忍耐不住,潸然泪下。 云澈才三岁,不过睡了一场,醒来就同时失去了父亲和母亲……蔺赴月瘫软在地,一时简直恨不得杀了自己。 若不是她鲁莽教唆哥哥去敲登闻鼓,若不是她没审时度势,这群人怎么会赶尽杀绝……他们就是要给蔺家一个下马威,叫蔺家人安分一些,否则,他们有的是法子让活人再也无法开口伸冤。 兴许是外间太过吵嚷,云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蔺赴月有些惊喜,脆生生地唤她,“姑姑!” 小小的身躯坐起来,灵活地下了小榻,颠颠儿地走近,亲昵地蹭到蔺赴月肩头,“姑姑你回来看我了吗?” 蔺赴月再也控制不了,抱着云澈小小的身躯放声痛哭,几近声嘶力竭。 她大概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一辈子要困束在愧疚和哀伤之中,她怎么这么天真,这么蠢! 哭了好久好久,仿佛流干了所有的眼泪,蔺赴月抱着云澈窝在脚踏边。 现在唯有这具小小的、承载哥嫂血脉的身躯能给她慰藉…… 不知什么时辰了,屋外突然传来有别于哭声的巨大兵戈声,由远及近,在快速逼近云霞阁。 一直守在屋外的二万推门而入,急声道:“不好了小姐,昭明司的人夜闯蔺宅,说是要抄家!” 第六章 英雄救美 未等蔺赴月反应过来,昭明司的人已闯进院中,为首的飞鹰使扬声喝道:“蔺大人,我等奉官家口谕,前来捉拿要犯,还请您速速出来,束手就擒吧。” 要犯? 蔺赴月神色一怔。 她走到窗边,透过一角缝隙,看到屋外乌泱泱站着一群人,与那日去秦家传信的飞鹰使穿着一般无二,而为首站着的那人,正是飞鹰使的头目。 似乎叫裴江羡。 裴江羡穿一身黑色常服,以玉冠束发,负手立在院中,身姿硬挺而面目深沉。 他似乎情绪不高,淡淡抬眸看向蔺无杳,“蔺大人,跟我们走一趟吧。” 蔺无杳神容疲倦,麻木地朝他拱手施礼,“不知下官所犯何罪,竟劳裴大人亲自走一趟。” 裴江羡耐着性子,朝西南方向看了一眼,语调莫名,“蔺大人,摘星塔……塌了。” 蔺无杳神色一变,快步走到阶下,朝西南角望去,本该矗立在那儿的高塔果真不见踪影,只余一片青山的孤影。 他脸色唰白,浑身发抖。 窗后偷听的蔺赴月亦是惊出一身冷汗,惊恐地抬手捂住了嘴。 蔺赴月心中过了几道弯,强打起精神吩咐二万,“你从小路去阿娘房里,捡最贵重的东西拿,能藏多少是多少。” “是!” 二万不敢多问,一溜烟跳窗出去了。 蔺赴月看向院子里阿爹无助的背影,一时有些六神无主。 摘星塔是皇家祭祀所用的高塔,矗立大晔朝西南方向已近百年,承佑国祚,护守万民,怎么偏偏在这时候塌了,还是说……背后有人作祟? 蔺无杳在礼部领着司礼卿一职,自上任以来便负责摘星塔的修缮和维护,如今摘星塔倒塌,他难辞其咎,恐怕会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太子替蔺大人求情,这才保住您的命,只是罪大无双,终究是要流放千里才能平官家心中郁气,蔺大人,这便随我们去刑部衙门认罪吧。” 蔺赴月听得这番话,心中才定下几分,能保住一条命已是最好的结果,毕竟摘星塔在大晔皇族心中地位无双,如今塔倒,不知会有多少条无辜的人命因此葬送。 裴江羡命人给蔺无杳带上镣铐,然后轻轻一挥手,冷漠道:“家中财物尽数抄没,男子皆流放,女眷收入教坊司充作官妓。” 院中顿时哭嚎一片,蔺赴月眼看着阿娘被几人捆缚走,却不敢多言。 她压下狂乱的心跳和悲痛至极的哀伤,带着乳母和蔺云澈从后门出去,一路往后庭院跑去。 先是叫乳母带着蔺云澈藏进暗室,她自己则绕过九曲回廊,找到了蔺家豢养的信鸽笼子。 蔺赴月来不及找纸笔,便从裙子上撕下一角衣料,咬破手指,以血为墨,简单写明今日家中之事,让信鸽带着布条往扬州飞去了。 等消息传到外祖父耳朵里实在太慢了,她今日飞鸽传书,仅需两日,外祖父的请释折子便会到京中,蔺家才有一线生机。 蔺赴月松了一口气,正顺着小路悄悄返回云霞阁去找阿娘,便听池塘边有女子哭喊的声音。 她循声望去,一着飞鹰服的男人抓住蔺府一个小婢女,正想行不轨之事。 飞鹰使向来是臭名昭著的人物,但凡所过之处皆是一片尸山火海,看来今日不杀人,反倒给了他们胡作非为的机会。 蔺赴月实在无法坐视不管,咬了咬牙,在小婢女被拖进角落之前厉声喝道:“住手!” 那名飞鹰使停了动作,朝蔺赴月的方向看过来,见只是个柔弱女子,他不屑一笑,“哪里来的小娘们儿,且等一等,等哥哥我疼过她再来疼你。” 说罢,他再也忍耐不得,俯身去撕扯小婢女的衣裙。 “嘶啦”一声,小婢女雪白的半边肩膀裸露在空气中。 她吓得又是哭又是撕打,拼命挣扎着往后躲。 但男人与女人之间到底力量悬殊,不多会儿,小婢女就快被剥光了,哭喊声愈发绝望。 蔺赴月再想不得其他,搬起一块石头砸在那男人的脑袋上,但无奈他是习武之人,被砸这么一遭,只是晃了晃,并没什么大碍。 蔺赴月趁势挡在小婢女身前,佯装镇定道:“我是蔺家小姐,秦国公府的少夫人!你要是再敢乱来,我定要将你告到官家面前!” 男人被逗笑了,呸一声,下流疏慢地解着腰带,“蔺家小姐?蔺家都倒台了,你还充着小姐呢?既然你这么急不可待,那小爷就先满足满足你!” 眼前是自己送上门来的美人儿,断没有轻易放过的道理,他一把抓住蔺赴月雪白的脚腕,摸索着要撕她的裙子。 蔺赴月吓得拼命挣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男人宽重的身躯向她扑来。 她绝望透了,眼泪如断线的珍珠接连往下滑落。 唇角溢出尖声,“二万……” 那一刻她已然绝望,甚至生出了就此了断残生的想法。 男人肮脏的双手摸在了她的大腿上……又奇怪地迅速离开了。 余光里一道身影快如闪电,一脚踢在男人的肩膀上,将他踢翻在地。 蔺赴月本就离水塘极近,在巨大的推力下往水塘边滚去,就要滚落下水时,一双温热有力的手及时揽住了她的腰。 清冽的竹息冲进蔺赴月的鼻尖,她猛地睁开眼,猝不及防撞进一双幽深如潭水,却又十分冷清的眸子里。 竟然是裴江羡! “妈的!是谁坏老子好事!”男人恼怒抬头,半截话塞在了喉咙里,脸色瞬间惨白。 他身形一震,膝盖一软跪倒在地,慌乱辩解道:“裴大人!属下知罪!属下只是一时糊涂,我……” 裴江羡确认蔺赴月站稳了,迅速撤开手,目光没再落到她身上,而是神容冷淡地看向那个趁乱行不轨之事的飞鹰使。 蔺赴月蹲下身将瑟瑟发抖的小婢女抱在怀里,如沁寒霜的双眸凌厉看向裴江羡。 “裴大人的手下当真叫人大开眼界!看来飞鹰使恶名在外,也并非空穴来风!” 话音刚落,一张带着体温的披风兜头罩下来,恰好挡住蔺赴月的视线。 视线受损的情况下听力便格外敏锐,能清晰听到剑刃破风的声音。 等她拉下披风,眼前男人已经圆瞪着双眼,脖子上拉出一道淋漓的血线。 而寸步之外,裴江羡拎着一把长剑,剑头倒垂,往下滴滴淌血。 他并不像杀了人的模样,随意将剑抛给身后随侍之人,懒洋洋地用帕子擦手,嗓音清润。 “给他上折子,因公殉职,按律能得一笔不菲的抚恤金。” 寒风吹过,撩动裴江羡的团金衣摆,他微微垂头,平静无波的眸子静静望向蔺赴月,眸底闪过一缕莫名的悲悯。 蔺赴月却不明白他因何杀戮,又因何动容,她全然看不明白这个人。 第七章 都是阴谋 冷情冷血! 已是裴江羡在蔺赴月心中根深蒂固的形象。 蔺赴月坐在梁令仪的床前,定定望着床上两具冰凉的尸骨,心底一片荒凉。 短短几日,她经历太多,寻常人走完一生兴许都经历不到这样曲折的磨难。 蔺赴月深吸一口气,通红着眼看向窗外。 深蓝苍穹下,昔日精巧的院子已是一片狼藉。 蔺家所有男丁被判流放,今夜去刑部衙门画了押就该出发往北地去了。 而蔺家所有女眷也被带走,不日就要充入教坊司沦为官妓……偌大一个宅院,只剩下蔺赴月这个外嫁女和她带走身契的两个陪嫁婢女能幸免于难。 蔺赴月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呆呆地望着床上兄长和阿嫂熟悉的面孔,颓唐地埋下头去。 蔺云澈此时也醒来了,站在父母的床前有些茫然。 他还小,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只是一个劲地晃着父母的手,撒娇道:“阿爹阿娘快起床,快来陪云澈玩儿……” 屋中仅剩的这几个蔺家人听着稚童不谙世事的言语,皆是悲不能抑,低低地哀哭起来。 天色渐渐复明,天边浮起鱼肚白。 蔺赴月一脸憔悴地唤来一同二万,哑着嗓子道:“去外头买两口棺材来,我们替阿兄阿嫂送葬。” 两个婢女刚走到门边,忽而被门扇扑起的风骇地一退,有人推门而入。 蔺赴月眯着眼睛逆光去瞧,竟是杜婉菱,她形容狼狈,面色苍白,不知为何又逃出了昭明司之手。 蔺赴月一怔,站起身来迎上去,“阿娘……” 杜婉菱没应她,木然地走进屋子里,跪坐在床边脚踏上,颤着手顺了顺儿子和儿媳的鬓发,喃喃道:“我想了一宿,尤觉得不敢相信……” 蔺赴月跪在阿娘身旁,沉默地垂首。 杜婉菱痛到极致,嗓子里有些涩得发不出声来,她索性不言了,招了招手将蔺云澈揽进怀里,叫他好好看看父母最后一面。 沉寂许久,屋子里寂寥无声,杜婉菱缓缓侧眸看向蔺赴月。 “送他们下葬吧。” 两口简单的棺材,雇了几个送灵人抬着,杜婉菱和蔺赴月跟在一旁,哪怕路边聚满了窃窃私语的人,她们都只是木着一张脸,眼神空洞似游魂。 棺材埋进坑里,土一点一点盖上去,厚重的棺木渐渐只剩一角黑红露在外头,杜婉菱突然就像是疯了一般扑上去,积攒了一日一夜的悲痛情绪涌上来,她嚎啕痛哭不止。 尤不死心,上去拼命扒着棺材板,“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抛下我们就这么走了!你让娘!让你爹,让你妹妹,你儿子,你让我们怎么办……你说话呀!” 暴雨倾盆而至,浇湿了身上厚厚的棉衣,身子重得仿佛被什么压着,蔺赴月“噗通”一声跪下来,再也站不起身了。 …… 蔺赴月披麻戴孝,抱着云澈守在杜婉菱床前,空洞的眼神落在被褥上,久久没个动静。 一同怕她饿伤了身子,哄着她吃两口,她却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惶然无措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昏死在坟茔前的杜婉菱终于醒来,见女儿抱着孙儿一派死气,终究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赴月……” 蔺赴月看向阿娘。 杜婉菱强打着精神安抚女儿,声音干涩,“我们得好好活着……这府里这么多张嘴要养活,你阿兄阿嫂的冤,还要我们来伸!” 蔺赴月没说话,良久突然道:“阿娘,就算告到官家面前又如何?那些仗势欺人的权贵能以死抵罪吗?” 杜婉菱说不知道,“咱们去求你外祖,今日便是因你外祖的请释折子,蔺家女眷才能幸免于难。” 杜山逸的一道请释折子,诉尽老臣拳拳衷心,请官家看在他多年来为国尽忠的份上,放过蔺家女眷。 官家准了,但也仅限于此。 蔺无杳罪无可恕,终究逃不过千里流放之刑。 蔺赴月不禁在想,就算证实了是京中那些手眼通天的人物害死了她的阿兄阿嫂,官家难道会冒着动摇国基的风险狠狠惩处他们? 恐怕不会。 当今圣上最是贪图享乐、贪生怕死,这等软弱无能的帝王如何敢与这些权臣叫板? “阿娘,你以为杀人的罪该怎么来偿还?” 杜婉菱不禁怔然,她从来没见过女儿如此坚定森然的表情,她摇了摇头。 “赴月以为,杀人的罪,只有以死来赎!” …… 蔺无杳自刑部签字认罪之后便连夜上路前往北地,一日走下来已离城十里之遥。 刚刚失去儿子儿媳,他一夜白头,拖着镣铐走路时已有将死之人的木楞僵硬之息。 身后风声缭乱,竟依稀辨得一些呼喊声。 他循声回头,目光游移间,见远处一人飞马而来,长发在空中翻飞着,裙角激荡出不一样的英姿。 蔺无杳嘴唇颤了颤,“赴月……” 果然是蔺赴月骑马而来,到了近前她翻身而下,拎着大小两个包袱。 蔺无杳瞬间老泪纵横,却摆着手叫她离开。 “朝廷判我重刑,你已是外嫁女,日后顾好自身,帮衬你娘,有你外祖在,不会有人敢刁难你……快回去!” 蔺赴月红着眼点了点头,将包袱送到阿爹的怀里,颤着声音道:“阿爹,里头有两身厚实的棉衣,北地苦寒,你要保重身体。” 队伍尾端的停滞惊动了前头的衙役,两三个衙役呼喝着往这头跑来。 蔺赴月举目看了他们一眼,将身上带的几两金子塞进阿爹的袖口,矮声道:“阿爹,北地日子艰苦,这点金子兴许有用武之处。” 衙役已近在眼前,蔺赴月含泪看向阿爹,郑重道:“放心,家中有我照看……您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等女儿接您回来。” “快让开,若是耽误了时辰,你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蔺赴月目光流转,趁着最后一点时间探寻地看向蔺无杳,“阿爹,您可知摘星塔究竟为何倒塌?” 蔺无杳浑身一怔。 “阿爹,你监修过那么多的庙堂宫殿,无一出了意外,为何偏偏是这么重要的塔倒了……爹!女儿想知道真相,您究竟知不知道实情?这中间又是否有人作祟!” 看着近在咫尺的官兵,蔺无杳沉吟片刻,坚定地看向女儿的双眸,“是否有人作祟我不知道,但无论是地基还是塔身我都亲自检查过,这座摘星塔,十年之内绝无可能倾倒!” 衙役近前来,蛮力推搡着蔺赴月,她的眼睛却一直紧盯着父亲,几眼之间,她已什么都清楚了。 蔺无杳也被推着往前走,几步后又猛地顿住,扬声叮嘱女儿,“保重自身。” 一切尽在不言中,蔺赴月站在原地看着队伍慢慢走远,胸中似有一口浊气沉淤无法呼出。 第八章 有了孩子的女人掀不起风浪 摘星塔倒得太过突然,难保不是有人从中做鬼。 有了父亲的确认,蔺赴月已确定此事定有隐情,兴许就与阿兄阿嫂的死有关。 这京中手眼通天的人啊,太多,兴许连官家都能蒙混过去。 蔺赴月不服,她偏要揭开这层遮羞布,叫阳光照进阴暗,叫这些人懂,什么是引火自焚…… 再过半月便是除夕了,空气中已隐隐有了新春的气息。 但占据半条榆林巷的蔺家院落内全是凌厉的肃杀之气,侥幸逃脱责罚的婢女仆妇沉默着收整冬衣装车,棉衣棉被之间藏着未被昭明司搜出的金银。 一切妥当后三两成群拥簇着两架马车上了路。 蔺无杳获罪,蔺家宅邸是断然住不得了,好在杜婉菱在城中另有一处宅子,虽离宫城远了些,但清幽雅致,住来也很相宜。 车轮笃笃倾轧的声响中,蔺赴月掀开帘子一角,回首看向她住了十八年的蔺家府宅,见那蔺式牌匾摇摇欲坠,朱色大门斑驳脏颓,一时心中感慨万千。 大厦倾颓不过瞬息之间,根本由不得人置喙左右,只是清廉恭谨了半辈子的父亲,落得这样的下场,实在令人唏嘘。 她放下车帘,哀哀地叹了一声。 杜婉菱面容憔悴,有种劫后余生的颓废,她握了握女儿的手,“你当真决意再回到秦家?” 蔺赴月称是,“秦家是公侯府邸,日后行事应当便宜些。” 蔺赴月已决定不再和离,借着秦家少夫人的身份去做她该做的事,无论是报仇还是伸冤,就算是死,也总好过日日活在愧疚思念之中。 杜婉菱不再劝,抿了抿唇叮嘱道:“万事小心,阿娘永远是你的后盾。” “女儿明白,但有一样,今日当与阿娘商议妥当。” 蔺家人口简单,如今长兄长嫂身故,蔺无杳离家,她作为唯一的蔺氏晚辈,当为阿娘筹谋万全。 她吸了吸鼻子,“梁大人遇难,梁家孤儿寡母恐难存活,不若将阿嫂的家人接来同住,一为护他们周全,二为您也有人相伴。” 杜婉菱点点头,“这是当然,我也正有此意。” 蔺赴月又道:“阿娘名下如今有多少产业,多少金银,您也要一一清点明白,省得日后稀里糊涂,遇事不好决断。” 杜婉菱有些惊奇,又有些欣慰,看向女儿的眼中不乏欣赏,心头略略感到放松一些。 “你能有此决断,有此思想,阿娘便知不必再为你操心,往后的事你只管大胆去做,活人有活人的路,总不至于真叫邪恶压倒了正义去,至于我这里,你不必担心,你阿娘活了小半辈子,不仅饿不死,还能再给你攒出一份厚厚的家产来。” 蔺赴月苦涩地笑了笑,不再说话了。 不过幸而杜婉菱不是寻常女子,否则突遭这样的变故,恐怕早就颓废得不成样子。 她疼惜地垂眼看阿娘怀中的蔺云澈,兄嫂还留下一个孩子,有孩子就有希望…… 从榆林巷行了约有一个时辰,马车向右拐进梦华街,从头数第二个宅子便是了。 蔺赴月看着逼仄的门头,心底却觉得宽慰,离了那个家也好,否则触景生情,平白令人伤怀。 这种闹中取静的小宅子,正适宜一家子女眷同住。 她小时来过这里,便不多看了,给杜婉菱行了礼就要走,临要登车时又想起一事。 “外祖父的请释折子怎会来得如此之快,就算飞鸽传书,也得两日,怎么才一夜,官家便放人了?” 杜婉菱摇摇头,“来送折子的小吏说你外祖三日前就收到了报信,原以为是咱们消息灵通,但人哪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还能预先知道那楼会倒?” 蔺赴月皱了皱眉,此事奇怪,但以蔺家如今自身难保的架势,想查清并不容易。 罢了,索性不管,自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一日之内经历数次离别,蔺赴月生出惜别之情,眼泪终是忍不住了,泪眼婆娑地给杜婉菱行了一礼,便决然带着一同二万往秦家回了。 一路萧索,心头犹如压了一块大石,蔺赴月一句话都没说。 到秦家门上时,已是人定时分。 门房见是少夫人回来,面色有些奇怪。 一同呵斥一声,“还不快开门!” 蔺家被抄的消息早已走街串巷,人人皆知,门房不知如何面对蔺赴月,只能迟疑着开了门。 进了秦府,蔺赴月不往揽月阁走,而是径直去了与寿堂,秦老太太显然也没料到她会回来,见到她时有些意外。 如今再站在秦老太太床前已是全然不同的心境。 那时有蔺家在后,她说话都更有底气些,如今全靠她自己撑着了。 秦老太太病中憔悴,斜着眼睛瞧她,端着小人得志的面孔,拿鼻孔对人,“怎么又回来了?你不是很有能耐?” 蔺赴月深吸一口气,“我会留在秦家为秦铭守寡,但绝不可能答应和秦钊有什么,老太太您若答应,咱们两下安好,否则便是鱼死网破。” 秦老太太最看不惯她这幅高高在上的模样,当即半撑起身子,指着她怒骂道:“你如今又在摆什么架子!你蔺家已经倒台,是我秦家重情重义,还愿意容你!否则就该一纸休书将你休回去,做那罪臣的女儿!” “您不敢。”蔺赴月笃定道,嘴角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您要保全秦家的名声,保全秦修媛的名声,否则以您的手腕,也不会容我在这里多言了。” 秦老太太怒不可遏,挥落床边小几上的茶盏,厉声道:“你真以为我不敢!” 蔺赴月也不恼,神情淡淡的,“秦铭死在妓女床上终究还只是个传言,但若我离开,传言便会坐实……秦老太太,我和你谈的是交易,不是在求你。” 秦老太太眼睛瞪得发圆,浑身抖颤不止。 “滚!你给我滚!滚回你的院子里去反省!” 蔺月弯勾了勾唇角,心里知道这个共识已经算是达成了。 老太太再虚张声势又如何,还不是要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蔺赴月转身离开,身形脆弱,气势却凌人。 秦老太太身边的杜嬷嬷给她顺着背,宽解道:“蔺氏如今就如同丧家之犬,老太太何需与她动怒,仔细您自个儿的身子。” 老太太喝了两口水躺下来,靠在枕头上缓气,涩然道:“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次受这等闲气,若非……罢了,左右事情已成定局,再说也无用。” 杜嬷嬷称是,“不过这蔺家倒得真是时候,恰好狠狠挫伤了蔺氏女的气焰。” “只要她外祖在一日,对咱们秦家都是有用的,”秦老太太哼一声,“但她不是个安分的,还得用点法子叫她收心。” 杜嬷嬷神色一凛,“老太太是指……” 秦老太太目中激荡着算计的波涛,面上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 女人嘛,只要有了孩子,就掀不起半点风浪来了。 第九章 让嫂子有个孩子 蔺赴月回院子里又禁了整整一日未曾出门,第二日黄昏时才得了秦老太太的令,叫她明日照常去祠堂给大公子守灵。 其实寻常停灵只三日,但老太太格外眷恋孙儿,便命灵柩在秦宅待够七日,再行葬仪,幸而如今是寒冬,尸体不至于腐烂发臭。 又想是来往吊唁之人太多,不见蔺赴月的人影,便疑心秦家始乱终弃,看蔺家倒台就苛待新妇,所以才特地来知会她。 入了夜,揽月阁中伺候的冬香送了饭食进来,“少夫人,厨房今日炖了鱼汤,奴婢端了一碗来给您进补身子。” 蔺赴月窝在榻上失神地转着手上的簪子,无甚精气神地应了一声,“搁着吧,我现在没胃口。” 冬香格外殷勤,“少夫人,您已经一日一夜未曾吃喝了,铁打的身子也要熬坏了,这鱼汤鲜美开胃,放凉了怕会发腥,您还是趁热用了。” 蔺赴月趴在手臂上,不说话了。 冬香没了法子,只得撂下东西退了出去。 冬香前脚刚走,一同二万后脚便进来了,她们去梁家帮忙照应,忙了一日才回来。 一同将杜婉菱交代的纸铺在桌上,向蔺赴月回禀道:“这是夫人昨夜理出来的单子,特叫奴婢带回来给您瞧瞧。” 杜婉菱手上如今掌着三家胭脂铺子,一家成衣店,另还有酒楼若干,这些店早些年收成不好,被杜婉菱收购后另做调整,渐渐也都有了起色。 其中最争气的当属那家成衣店,每年营售额将近万两,是普通成衣店打马也追不上的。 蔺赴月颓废了整整两日,难得有了几分好奇,“这家店是卖什么成衣的?” 一同有些支支吾吾起来,局促地和二万对视一眼。 “夫人说,叫什么……哎呀,奴婢也说不清楚……” 一同两腮发红晕,她见过那衣裳,未免忒省布料了……不过很受京中大官妾室的钟爱,还有青楼女子……这些女人大多出手阔绰,所以这家店的收成格外好。 蔺赴月还是没明白,但而今思绪萎顿,也不再多问,心中有个数就行了。 士农工商,做官之人向来最看不起满身铜臭的生意人,临到要紧关头,却还是做生意最有用。 有这些产业,她心里安定不少,至少一家吃穿不愁了。 “梁家可搬去了?” 一同点点头,“搬去了,不过……” 蔺赴月皱眉:“不过什么?” 二万不屑道:“我们只想请梁夫人和梁公子,谁知他家那不是东西的老太太和庄姨娘也非要跟着……梁夫人心软,只好拽着这两只拖油瓶。” 一同也很不忿,“梁老太太从前那般挑拨离间,还苛待令仪夫人,咱们是真不想接她同去。” 这梁家老太太呢也是个出了名的恶婆婆,一辈子与媳妇斗,还将她远房侄女儿接来给儿子当侧室,就偏要给儿媳妇斜气受。 连带着儿媳妇生的女儿都不曾善待过,梁令仪小时候在她那儿吃过不少苦,听来都让人心疼。 蔺赴月叹了一声,“梁夫人就和阿嫂一样心软……罢了,同住便同住吧,左右有阿娘镇着,量她们不敢为非作歹。” 一时话闭,二万顶了顶鼻子,“什么味道,好香啊!” 蔺赴月笑了笑,将鱼汤推到她面前,“累了一天了,你们分吃了吧,我没胃口。” 二万高兴的“嗳”了一声,谁知一同只闻了一息,便一把将碗夺了过来。 二万气恼,“好姐姐,多少分我一口!” 一同不语,将碗凑到鼻尖细闻,眉头慢慢蹙了起来。 蔺赴月也察觉到不对劲,敛了神色,“怎么了?” 一同稍稍抿了一口,大惊失色,“少夫人,这汤有问题。” …… 月色愈发明亮了,深蓝色的穹顶铺着厚厚的乌云,明日似乎又是要落雪的天气。 冬香猫在角落里,呵一口热气搓着手,低声喃喃自语,“怎么还不发作?” 说来也巧,她正念叨着,正房的门便开了,一同从里头出来,招去一个小婢女,焦急吩咐着,“少夫人用了晚膳就觉得头晕,你去请个郎中来瞧瞧。” “是。” 小婢女听命去了,不过自然会被外头的人拦住,不会真叫她请了郎中来。 冬香料定时机成熟,悄悄开了揽月阁后门,一片萧条的树后隐约有两个人影。 冬香朝他们招了招手。 两人走进风灯的光亮里,才勉强看清面容。 年老的那个是秦老太太身边的杜嬷嬷,而身后那个身形高挑,一看便知是个男子,正是秦府长房的二公子秦钊。 杜嬷嬷和冬香确认了细节,便回身看向秦钊。 “二公子,您从后窗爬进去,免得叫人看见。” 秦钊长得比他哥哥还要文质彬彬一些,说话间有些微妙的温吞,“杜嬷嬷,这……不合礼数。” 杜嬷嬷只当他是读书读迂了脑子,当即搬出秦老太太,“二哥儿,您忘了您祖母的话了?这是为大哥儿积功德呢!他走得委屈,若是不留后,逢阴寿都没人供奉,你与他至亲兄弟,合该帮他这一遭。” 秦钊似乎还在犹豫,但脚下已然松动,这么半推半就的,也就进了揽月阁。 他一路顺着松香的指引摸到了正房后窗,悄悄推开了一道缝。 屋子里灯色昏昏,罗锦屏风上挂着一件藕色长纱,凉风一吹,翩翩掀动一角,他看得嗓子发涩,难耐地咽了咽口水。 新嫂长得极好看,那日席上一见,她未施粉黛就已是倾城绝色,尤其那如玉胜瓷的皮肤,简直白皙透净得有些晃人眼,更惶论眉眼温情,脉脉如春风。 实不相瞒,其实他也不是没有肖想过,那日新婚,他见过新嫂就十分难忘,深夜难寐,还兴起宠幸了房里的一个婢女…… 如今这样的美人就要落进他手里,他突然就不知兄长的早亡是好,还是不好了。 秦钊有些迫不及待,落地时脚步虚空,险些栽倒在地上。 他爬进了屋子,这才看清屋里构造,女人家的屋子有很大不同,处处精细之间又透露着一点温情缱绻,屏风后的拔步床前挂了不少层轻纱帘幔。 依稀能看见朦胧的薄雾幔纱后有个雪白纤细的身影。 秦钊已是五迷三道,急不可耐地往前探去,只是才恍惚走了两步,忽而听见身后疾风破空,牵动夜烛轻晃。 他还没来得及回头,便觉得后脖上一痛,人就瞬间昏死过去了。 第十章 老来有春 七日停灵就要过去,明儿秦铭的尸身就该入了陵葬。 今天是最后一天有相熟交好之人来吊唁,老太太就算身子再不济,也强撑起来送孙儿最后一程。 这几日早上,阖家都是聚在一处用早饭的,等婢女们鱼贯上了清粥小菜,杜嬷嬷方才扶着老太太入座。 叶碧烟看了眼空悬的位子,有些不屑,“蔺家都倒台了,这位少夫人还摆谱呢?可见是个心无成算的,这时候不巴结着婆家,难不成想回去过苦日子?” 叶碧烟并不知道那日蔺赴月和老太太的龃龉,满心只以为她是没脸见人,又或是心里难受,不愿出来。 秦老太太悄没声觑了杜嬷嬷一眼,看她点了点头,才松散出一派气定神闲的样子,大度道:“到底只是个刚出阁的女儿家,家里突逢这样的变故,心中焦急也是应该的,迟些便迟些,咱们这些做长辈的合该体谅。” 叶碧烟心里觉得稀奇,这位老祖宗什么时候改了心性,变得这样仁心了? 她正纳罕地瞧着老太太气定神闲地用饭,就有人掀了帘子进来。 一道纤薄的身影四平八稳走进来,晃了小厅里所有人的眼。 谁都没想到会是蔺氏。 蔺赴月未施粉黛,发髻轻挽,孝服用一围简单的腰带系着,束出纤腰一握。 想来她近两日心情不好,所以气色也不好,但她这人奇怪,越素越憔悴就越显得楚楚动人,别有一番欲拒还迎的风情。 “晚辈来迟了,还请老太太和婶娘勿怪。” 蔺赴月面色苍白,眼眸却很清亮,泠泠看向老太太,眸底一片无辜清润,倒是对比出老太太的震惊与无措。 她老人家颤颤巍巍从座上站起来,先是将蔺赴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去看杜嬷嬷。 后者也正震惊着,嘴唇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了。 蔺赴月面上分毫不显,眼观鼻鼻观心陪秦家长辈用了饭,便一路伴着往祠堂去了。 路上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老太太欲盖弥彰地问,“谢钊呢?今儿他该来的。” 话自然是拿来点杜嬷嬷的,杜嬷嬷有些讪讪的,局促回禀:“已经着人去请了,兴许睡过了时辰……” 终究是心里藏了事儿,秦老太太抿了抿唇,带头进了祠堂。 今日停灵最后一日,一大早太府寺卿夫人董氏前来吊唁,两厢里抱着秦老太太哭作一团,好一顿捶胸顿足。 秦老太太被她牵动心事,哭得肝肠寸断,情绪一时起伏太大,连带着头脑都有些发昏,胸口闷闷的喘不上气来。 强自撑着精神说话间,秦老太太身子不安地扭动两下,竟奇怪地觉得身体里一道暖流淌过……那是一种怪异的,绝不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感觉。 秦老太太也曾年轻过,感受到慢慢燥热起来的肌肤和肺腑,一时有些惊疑。 她恍然又惊恐地去看下首站着的蔺赴月,却只对上她清澈而无辜的眼神,好似一无所知。 秦老太太狐疑地擦了擦汗,死命咬着唇,忍下身体里一阵一阵翻腾起来的热浪。 祠堂角落的一同悄悄凑近蔺赴月的耳边,低声道:“药效起来了。” 秦老太太虽说过了好春的年纪,但这药性猛,是个人吃了都得燥热上几个时辰。 蔺赴月点点头,好整以暇地看着老太太,面上气定神闲。 董夫人突然“咦”了一声,“老太太身子不适?怎的脸上这么红?” 那是一种很不寻常的潮红,就好像……董夫人一哂,实在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到底是四五十岁的妇人,房中那些事应当不会看错,若非老太太年纪不对,真真儿令人起疑。 董夫人这一句倒是彻底惊动了堂中其他人,两家伺候的婢女仆妇全都凝目看过来,一时之间视线汇聚,令老太太十分难堪。 她在素服宽袖底下掐了掐掌心,忍住一波又一波的暗涌,正想找个身子不适的由头搪塞过去,忽而见廊外跑来一个婢女,一路奔到门前,见祠堂里头黑压压的人就突兀地顿住了脚步,立在门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蔺氏眼神极好,立马扬声问道:“怎么慌里慌张的?可是出了什么事?” 小婢女踟蹰着不敢说话,眼神飘啊飘地看向杜嬷嬷。 杜嬷嬷来不及解围,叶碧烟已然怒道:“怎么学得这样小家子气,有什么是我们听不得的?” 她因着女儿入宫为妃的缘故,在秦家后宅向来是吆五喝六的,又管了这么久的家,最忌讳别人藏着掖着不拿她当主母,一时糊涂劲上来,也就忘了祠堂里还有外人在。 小婢女被逼得慌了神,当即埋着头跪下来,颤颤巍巍道:“二哥儿昨晚宠幸了少夫人房里一个婢女,眼下那婢女醒了正闹着,寻死觅活的,非说是咱们二哥儿……强迫了她……” 祠堂中人皆是一惊,一时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偷眼觑着几位主子的表情,或多或少存了几分看好戏的意思。 这事儿若搁在平时,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试问如今哪家血气方刚的小伙儿不在房里头搁几个通房丫鬟? 可今儿董夫人在,这事儿就得另说了。 二哥儿前不久刚和董夫人的嫡亲外甥女相看,两家里预备预备就该说上亲事了。 如今出了这么一遭事儿,董夫人心底自会重新思量,保不齐这等好亲事就该黄了。 叶碧烟显然也没料到问出这样一个结果,颇有些惶恐地瞧向秦老太太。 老太太脸色霎时更不对了,潮红得像是要自燃起来。 骤闻这消息,血气更是噌噌往脑门子上翻涌,一时上不来气,竟生生撅了过去。 祠堂里乱作一团,有人叫嚷太医,有人吓得哇哇乱叫。 一片狼藉噪杂中,蔺赴月抱手冷眼瞧着,缓缓吁出一口浊气。 昨晚冬香听命于老太太给她下药,被一同瞧了出来。 她没声张,还是照着这起子腌臜货的预想演了下去,果不其然将秦钊骗了进来。 秦钊是色心在内,平常看起来老老实实的,嗅了点香粉就不知所谓了。 才抬到冬香床上就猴急起来,冬香一开始自然是被二万迷晕了的,但若要说她没有自己的私心也是绝不可能。 按理说今早那药效早该过去了,怎么她还能和秦钊来上一回,两人正纠缠得难解难分,就被老太太的人撞个正着。 冬香这才装起贞洁烈女来,做出寻死觅活的样子,实则也就是想为自己挣个做姨娘的前程。 蔺赴月掩了掩鼻子,淡漠地瞧向秦老太太。 她向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性子,本来也因着阿兄阿嫂和家里之事悲怆而心不在焉,秦老太太还偏不安生,那她就把秦家这潭水搅得更浑一点,让谁都别想好过! 第十一章 自讨苦吃 今儿一早她赶到老太太院里自然不是为了巴结他们,全是为了下毒。 老太太给她下的东西又被二万原样倒进了老太太的清粥里。 二万是练家子,这点事难不倒她,只要略微趁人不注意,手快些便成了。 略忖了忖,蔺赴月拿帕子掖了掖鼻尖,装出一副焦急的模样。 “来啊,快把老太太扶回与寿堂,再去外头找个靠谱的郎中来。” 廊下负责传话跑腿的下人立时就应了一声拔腿往外头跑去了。 祠堂里手忙脚乱把老太太抬起来往与寿堂送,最后只剩下蔺赴月和叶碧烟留下料理后事。 叶碧烟神色有些讪讪的,仓皇地去瞧董夫人,自然能看出她现下火冒三丈,只是不好当场发作。 她讪笑一声,“董夫人……家中事忙,就不多留您了。” 董夫人神色很不好看,板着那张圆脸,活似凶神恶煞的夜叉,略略哽着嗓子告辞一番便拂袖而去,背影匆匆,叫人十分惶恐。 眼瞧着这桩儿女婚事恐怕难成了。 叶碧烟有些无奈地抚了抚心口,尴尬道:“我又不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 蔺赴月未再说话,绷着张脸看笑话,神容放松。 这厢两人安抚好其他来吊唁的宾客,赶到与寿堂的时候恰好郎中也到了,正坐在老太太床榻边把脉。 蔺赴月伸长了脖子去看,老太太这会儿脸上脖子上更红了,像被火燎过一般,几乎要冒出滚滚热气来。 她老人家不安地卧在床上,半张的嘴里时不时溢出一两声嘤咛娇哼,听起来十分古怪,叫床边伺候的人全都红了脸。 叶碧烟暗暗咬牙,耻道:“这是怎么个动静,真跟……似的!”语罢她看向郎中,“不知我家老太太这是中的什么邪?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郎中也是看得一脑门子官司,有些羞于启齿。 “看脉象,老太太似乎是中毒了,可这毒…看起来又不是什么大事,应当就是些房中欢好之药。” 大家都吃了一惊,尤其是杜嬷嬷。 房中之药?那不是…… 她惊疑地抬头去看少夫人蔺氏,发现她只是婷婷站在人群后头,一副淡然、事不关己的模样,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她也不敢胡说,免得此事攀咬到老太太身上来,无端惹得一身腥。 郎中细细瞧了,又酌情开了方子,叶碧烟将他送到门上,封了大大的红包。 “家中混闹,还请郎中莫将今日之事传到外头,否则坏了我家老太太的名声,这得罪命妇的下场,您该知道的。” 郎中忙不迭声应是,慌里慌张背着药箱走了。 叶碧烟回到老太太床前,一脸郁色,“这大宅院里的诰命夫人,这么大岁数了,竟闹出此等丢人的事,想必不出一日,这城里都要传遍了。” 虽说给郎中封了红包,可家里这么多张嘴呢,还有董夫人……叶碧烟简直想想就头大,这老太太平白给宫里的娘娘添了好大一个笑柄,她气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蔺赴月从头到尾只是冷眼旁观着,等眼瞧着事情料理得差不多了,就托辞回了自己房里,好补上昨儿个没睡饱的美容觉。 快至晚时老太太才醒了来,身体里一阵一阵的余韵还没过去,她已大致猜到了缘由,懊恼得眼泪直流,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想她风光了一辈子,临到老竟着了这种道,真是叫人难堪。 等她缓过劲来,恨意便如潮般涌上来,她咬了咬牙,“秦钊怎么样了?” 杜嬷嬷缩着脖子,颤声道:“二爷自己也吓着了,回房歇下了……” 秦老太太揉了揉太阳穴,身心疲惫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半天的功夫尽够杜嬷嬷理清前因后果了,她缓缓道:“昨儿是我亲自将二爷送进揽月阁的,后来不知怎么回事,这事没成,二爷反倒跑到冬香床上去了,今儿一早婢女去找人的时候,正撞着二爷在冬香床上,两人一丝不挂,正……也是连辩解都没得辩解,董家夫人气呼呼走了,咱们二爷同她家侄女儿那亲事,恐怕难成了。” 秦老太太气得咳嗽不止,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杜嬷嬷赶忙替她顺着气,“老太太您息怒,此事还需您下决断,那婢女,是打死了,还是发买出去,总不好叫她一直这么要死要活的。” 老太太沉沉吐息一番,愠声道:“不能打死!我秦家素来以仁善治家,如今才没了长房长子,立时就打死个人,岂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说着她又想起早死的孙儿,眼泪咕咕往下掉,实实在在又痛哭了一场。 等哭够了,人也冷静了下来,吩咐道:“那婢女指到钊儿房里做姨娘,你去好好敲打她一通,莫再出差错。” “是。” 秦老太太叹息一声,“这蔺家女儿果真不是好对付的,如此睚眦必报的个性日后定然闯祸……可如今咱们为着家宅安定和贤名,还真就得把她留下来,罢了……且等过了这阵子,看我怎么收拾这个贱蹄子!” 让老太太吃了这么大一个暗亏,蔺赴月心里畅快,总算能吃下两口饭了,连日来郁结的心绪也开解不少。 一同从外头进来,“冬香已经连夜收拾东西搬去秦二公子院里了,走的时候又惶恐又趾高气昂的,估计心里还在纳闷昨晚是怎么回事呢。” 二万哼了一声,不满道:“她吃里扒外,都被指到小姐院里来了,还听那老毒妇的令给小姐下药,要我说,您就该把这事捅出来,怎么还让她当上姨娘了?” 蔺赴月放下碗,高深莫测地笑了一息,“你以为给那位秦二公子当姨娘是件好事?且等着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一同二万不明所以,但向来以她家小姐马首是瞻,所以也不再多说什么。 蔺赴月想起什么,“对了,既然决定留在秦府,你们日后还是叫我少夫人,省得被别人听出端倪。” “是。” 一同二万收拾完碗筷,又去收拾床铺,留蔺赴月一个坐在妆台前发呆。 老太太这回元气受损,且能安稳几日,她也要着手忙自己的事了。 第十二章 真是有缘 出了头七,秦铭的事算是告一段落,蔺赴月记挂着家里,一早便命人套车,今儿就要回家探亲。 蔺家根基受损,但杜家的势还在,这事儿禀了叶碧烟,她也没敢置喙,毕竟在她那儿,只要这位孀居的少夫人别跟她抢管家的权利,就一切都好商量。 马车笃笃拐出羊角巷,驶上御街,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停在了一家糕点铺子旁。 赵记糕点,在京中很有名气,像是桂花糖糕,栗子酥就属他家做得最好,所以每日只要一开门,便会排起长队,且一人只能买两份儿。 蔺赴月扶着一同的手下车,看着那富贵的黑金门头,一时有些怔松,眼眶中不觉就变得湿热。 曾经和阿兄阿嫂一起在这儿排队闲话的记忆洋洋洒洒涌上心头,像泥沙浸了水似的,慢慢变得极重极沉,坠得心头发痛。 她深吸一口气,抬步进了里间。 赵记的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小个儿男人,长得尖嘴猴腮,很有生意人的奸诈像。 拨弄完手上的算盘后抬起头来招呼蔺赴月,“您要买点什么?” “栗子酥。” “得嘞,”赵老板从一旁的案板上拿了油皮纸包着的一份点心,麻利地装盒,“您来得巧,今儿最后一份。” 蔺赴月垂眸,接过那份点心时,忽而问道:“想向您打听个人。” 赵老板百忙之中抬起头来,和气道:“您说。” “十一那日,蔺家少夫人来买点心,在你店里可遇着了什么人?” 赵老板精明的笑意僵在脸上,嘴角显见地抽搐了两下。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蔺赴月一番,已然猜出了她的身份。 如今京里谁不知道蔺家女儿嫁到秦府头一日就死了丈夫,没两天娘家亲哥亲嫂也死了,家都被抄了。 外头不知道秦铭有多可恶,也不知道坏人都多丧心病狂,只会说蔺家女儿命不好,克夫又克娘家。 虽是无稽之谈,但世人对女子向来更加严苛一些,有这等传言也不稀奇。 当时蔺家少夫人被折磨完就扔在赵记糕点铺门前,赵老板是见过那等惨状的。 他脸色立马变了,一把夺过她手上的栗子酥,寒声催促,“您怎么尽提这些晦气事,走走走,我不做你的生意,日后别来了,我店小,容不下您这尊佛。” 说罢便垂下头忙去了,再不接蔺赴月一句话。 蔺赴月目光瞬间阴沉,似乎从他不对劲的神色中抿出了一些知情的味道。 现下店里人多,她不好发作,只得先从店里出来。 站在赵记门前阶梯上,她微垂眉眼,一下就看见了不远处地上的两三片血迹。 据说阿嫂就是在这儿被人从马车上扔下来的,浑身不着寸缕,死得十分难堪。 蔺赴月眸中杀意沉沉,忍下了浓厚的泪意,才神思恍惚地往马车走去。 才走了没两步,忽而听见马鞭子破风的声音,有骏马疾驰而来,街道上的行人忙仓皇地躲避。 蔺赴月神思恍惚,没注意到朝着自己疾驰而来的马,等回过神时,已是躲闪不及。 二万反应快,朝她那里跑去,口中惊呼道:“少夫人!快让开!” 蔺赴月受了惊,扭头看去,马的前蹄已在她眼前,她想躲,却发现在巨大的惊惧之下,人的腿脚早就僵住了,像是钉在原处一般,半点挪动不得。 她下意识闭上眼,等待着马蹄的踩踏。 然而疼痛却没来,她感觉到自己的胳膊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拽动,拖着她向一旁滚去。 撞进温热怀抱时,她整个人有些发懵,却有种奇异的熟悉感,仓皇间睁开眼,恰好与那道冰冷的目光交触。 又是他! 蔺赴月没想到自己与他如此有缘,只是他是个丧门星,每次遇到他,总要出些人命官司。 一同二万此时也已赶来,忙将自家小姐扶起来。 蔺赴月抿了抿散乱的鬓发,朝裴江羡福了福身。 “多谢裴大人救命之恩。” 裴江羡却没理睬她,随意掸了掸身上的灰,转身朝马上之人抱拳道:“世子今日出行怎得不乘车?” 蔺赴月这才恍然抬头去看马上罪魁祸首。 倒是个矜贵公子,年岁看起来与裴江羡不相上下,面目也很俊逸,只是看穿着,似乎不是大晔臣民,不知是哪里来的世子。 世子笑道:“官家设宴,我快迟了,这才骑马,江羡这又是去往何处?” 话虽是问裴江羡的,目光却朝刚刚差点撞到的那个女人看去。 裴江羡侧了点身子,不动声色将蔺赴月挡在身后,拦住了那道探究的目光。 “今日休沐,出来逛了逛,天色不早了,世子快些进宫吧。” 世子笑了笑,“这便走了。” 说罢轻纵缰绳,往御街深处的宏伟宫城去了。 蔺赴月收回目光,淡淡落在裴江羡的身上,那人似乎也察觉到她的目光,转过身来负着右手同她说话。 “怎么每回遇着秦少夫人都得救你一回,看来我与秦少夫人很有缘分。” 他微垂眉眼细细打量面前的女人,一身素服纯净,发上未簪一钗,明明是极其落拓的装扮,却更显得她肤若凝脂,柔软可人。 蔺赴月似乎十分不待见他,潦草道:“多谢裴大人救命之恩。” 语罢转身而去,十分的淡漠绝情。 因着俊朗相貌,在这京中向来很招女人喜欢的裴江羡头一回遇着这么一个不给面子的女人,不禁顶了顶腮垂头浅笑。 那迦这时才从对面茶铺走出来,看了看自家主子背在身后的右手,关切道:“主子,您的手……” 裴江羡收敛神色,“无妨,你去查查黎川世子打哪儿来。” 那迦垂首应是,疾走两步隐入人流。 晚间裴江羡从昭明司衙门回府时已是深夜了,刚到自个儿屋门口,便听得里头大呼小叫絮絮叨叨的声音。 他有些头疼地扶了扶额。 门一开,果真就有一道纤条的身影缠上来,娇声道:“哥哥!你回来啦!” 裴江羡将嘉福的两只手臂扯下来,无奈道:“这么晚了,不在自己房里呆着,又跑我这儿来,这么大的姑娘家,成什么样子!” 裴嘉福半点不恼,笑嘻嘻地讨好他,“我是在想,哥哥这么晚回来一定乏累了,所以特地等在这儿的!” 裴江羡不理她这茬,坐去桌边兀自翻开一本书看。 裴嘉福等了一会儿不见他理人,自己先耐不住了,笑嘻嘻跑过去给他捏肩捶背。 “哥哥,过两日我要随母亲去秦家吃宴,没好衣裳穿,想……” 裴江羡掀起眼皮子瞧她,“此事你不去找母亲商议,找我这个大男人算这么回事?” 裴嘉福不好意思地笑笑,“母亲说我奢靡无度,断了我这个月买衣裳的银子。” 裴江羡低头看书不语,被她扯到伤了的右手,“嘶”一声撂下书,“明儿我让震鳞拿给你。” 嘉福这才高兴起来,兴高采烈地往门口走,“哥哥,你答应我的,可不能反悔,否则我一个月不与你说话!” “等等。” 裴嘉福回过头来,听见她哥问,“秦家设宴?” “是啊,他家大公子不是没了吗?咱们家也设了路祭,秦老太太递了帖子来,说是多谢我们相助,怎么啦?” 裴江羡不知想了什么,话头一转,“这么个沉重的事儿,你也要穿得花枝招展地去?” 第十三章 夜路撞鬼 夜里起了风,赵记老板清算了帐面,一脸满足地给铺子上了锁,抱着沉甸甸的匣子往家走。 他家离铺面不远,拐个弯儿就到了,可不知今儿怎么回事,就是觉得这身后凉飕飕的,他不禁加快脚步,显得有几分神色匆匆。 拐过街角,家门已近在眼前,他刚松下一口气,忽而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碰了碰他的右肩。 赵老板混身一震,连脚都抬不动了,冷汗簌簌往下掉。 那东西又拍了拍他的肩,他差点吓得跪下来。 “不管您是何方神圣,只要您放过小的,我必给您烧纸钱,您尽管托梦,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 身后那东西似乎消停了,赵老板不敢回头,等了会儿才试探着站起身来,到底按捺不住好奇心,慢慢回过头去。 一个黑布罩子兜头罩下来,连带着他的喊声一并拢在了黑布底下,在这深辽的黑夜里,被风一吹,就了无音讯了。 赵老板只觉得自己头脑昏昏的,颠颠荡荡了许久,才终于重见光明,被带到一间陌生的屋子里来,嘴里也被塞着麻布,他一时将自己生意上所有的敌人都给想了一通,却不想推门进来的,竟是今日见到的那位秦少夫人。 他一时有些恼怒,挣扎起来。 蔺赴月命人将他嘴里塞的东西拿掉。 赵老板怒道:“这位夫人,你我无仇无怨,总不至于就因为我不卖栗子酥给你,你就把我绑来吧,你这还将我们大晔的律法放在眼里吗!” 蔺赴月扯了扯嘴角,“律法?赵老板,您别跟我提律法,也别打马虎眼儿,今儿我要是问不出实话,自然能悄无声息地把你给办了,不信您就试试看。” 赵老板一时语塞,有些惊惶起来。 座上这位蔺家小姐长得柔柔弱弱的很娇媚,语调里却很强势老道,看来是个难缠的。 赵老板本不想牵扯进这些世家豪族的肮脏事,可今日若不说出点什么,恐怕难以善了。 果然听见她问,“那日我阿嫂去你家糕点铺子买糕点,可曾遇见过什么人?” 赵老板摇摇头,“我那铺子的繁忙景象想必您也知道,我作为掌柜的,本就事多繁杂,哪有功夫去注意这些。” 蔺赴月笑了一息,懒散地点点头,“也是。” 赵老板以为蒙混过关,忙堆起一张笑脸,“那小的能回去了吗?” 蔺赴月往后倚进圈椅里,“二万,赵老板记性不好,给他松松筋骨,或许他能记起点东西来。” “好嘞!” 二万扭了扭手腕,二话不说给了赵老板一拳,正打在面门上,当即就出了鼻血,门牙也掉了两颗。 赵老板被打得发懵,喃喃急道:“我要去报官!” 蔺赴月哼笑一声,“出了这个门,您可就没证据证明事是我做的了。” 蔺赴月有点没耐心了,“二万,多锤他几下,他能更快想起来。” 二万又扬起了那不大却忒有劲的拳头,赵老板当即败下阵来,急急道:“我知道!我知道!” 二万放下拳头,咬牙切齿地看着他,“快说!” 赵老板吸了吸鼻子,瑟瑟发抖,“那日蔺家少夫人来买糕点,我正叫人打包,就看见有个带刀侍卫叫她,好像是说什么,我家大人请你喝杯茶,被蔺少夫人给拒绝了。” 蔺赴月心头狂跳,忍不住站起身来,“然后呢?” “然后蔺少夫人就走了,那个叫她的人似乎也跟了出去,我忙着后头的客人,也就没注意。” 蔺赴月在地心转了两圈,眉头紧紧锁着。 我家大人请喝茶,大人,说明这个人是个官,平日里带着带刀侍卫出门,必然还是个不小的官。 且既然那个侍卫跟着阿嫂一起出门,必然后头有所行动,兴许就这么明晃晃地将她给掳走了。 蔺赴月转过身来,一把揪着赵老板的衣领,“你白日里为什么不肯告诉我!是不是你跟他们本就是一伙的!” “怎么可能!我是正正经经做生意的,近来城里不太平,频繁有小官家的女儿被人掳走,这背后定是有更大的官作祟,我哪敢提啊,万一惹火上身,可就连命都保不住了!” 蔺赴月沉声问,“那个侍卫长什么样子?” 赵老板仔细回想了一遍,“个子很高,但是长相普通……哦对了,他的半边脸上有麻子!” 麻子? 蔺赴月站起身来,半边脸上有麻子的侍卫也算是很有特点了,但要是想在这偌大的京中找到也犹如大海捞针。 她忖了忖,命二万将人给放了。 赵老板惊慌失措跑到门口,就听见后头人警告,“今日之事你若是敢说出去,我自然还有办法将你神不知鬼不觉地绑来。” 他是真怕了,这蔺家小姐行事有股匪气,日后还是别见的好。 他一叠声答应,“我肯定不敢说的!也盼着您到时候别跟旁人说是我告诉您这么个消息,我就一破生意人,跟您这些官家人不一样。” 蔺赴月摆摆手,二万斥一声,“快滚!” 外头风更大了,从窗户的一条小缝看出去,能见着鹅毛般的雪花往下掉,不到片刻已是洋洋洒洒。 蔺赴月眼前的蜡烛燃尽,灯火跳动两下,跃进了黑暗里,蔺赴月长长地叹息一声。 “京中出了这么多起案子,我不信官家和昭明司的人不知道,昭明司不是自诩耳目通天吗?他们都不肯查,就说明此事事关重大,兴许牵扯朝廷大官,动这个人就会动摇朝政。” 一同说是,“少夫人准备怎么办?” “他们不肯查,我来查,若是找出这个人,我定要钝刀子割肉,将他一刀一刀片成人脍,再拿去喂狗。” 屋里一片昏暗,所以一同看不见自家小姐脸上的坚定和决然,那股子狠劲,恐怕连杀人如麻的飞鹰使见了都要害怕的。 可见这世上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身上背负着兄嫂的血海深仇,怎么还能回到从前岁月静好,淡然恬静的日子呢? 总归是要将那些人拖下地狱才行的! 第十四章 若做亏心事 好在蔺赴月不是孤军奋战,她身后还有蔺家,纵然父兄不在,杜婉菱也是个能顶半边天的妇人。 第二日一大早,蔺赴月将赵老板透露的消息告诉杜婉菱,问她可知这个人。 杜婉菱是杜家独女,未出阁前也曾随着母亲出席过不少宴会,结识过不少达官显贵的夫人,若是见过这个人,可能会有印象。 到时顺藤摸瓜,兴许真能找着这个大官。 可惜杜婉菱没印象了,但她细细一想,提出个可行的建议。 “青楼往来复杂,消息灵通,兴许能打听出一二线索。” 蔺赴月微微一怔,“阿娘您是说,醉仙居?” “没错,我手下一间铺子与醉仙居有生意上的往来,兴许能从这上头与醉仙居的掌柜搭上线,请她帮我们找姑娘们问上一问。” 蔺赴月也觉得十分可行,于是下午便与阿娘往成衣铺子里跑上一趟,带上醉仙居定制的衣裳往那酒色销魂的地方去了。 路上两人说罢了话,蔺赴月随手掀开一只箱子,顿时被里头的衣裳闹红了脸,瞬间就明白那日一同为何吞吞吐吐了。 这世上哪有这样的衣裳? 伶仃两块布料,不该漏的该漏的全漏在外头,实在与现今这礼法不相符,但若说送去秦楼楚馆,倒也不是不行。 杜婉菱却不以为意,“食色性也,本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如今咱们也是靠着这间铺子养活一家老小。” 蔺赴月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通,昏头昏脑地咳起来,后半程再不敢多问一句。 到了醉仙居门上,杜婉菱便不让她进去了,自个儿去找掌柜的相商,半晌后回来只说事儿都办成了,只等掌柜的回话。 蔺赴月这才松了口气,半道上拐回了秦家。 秦家今早送了灵柩入祖坟,府上尽是披白,刚进揽月阁大门,便见着两个女人大剌剌地杵在院子里,其中一个探头探脑四处张望,另一个则揪着帕子十分惶恐不安。 蔺赴月细细打量,两人都很有姿色。 果然,她二人回过身来,其中一个婷婷朝着蔺赴月见礼,蔺赴月才知道她叫江春月,乃是秦铭正正经经抬进门的姨娘,而另一个…… 她探究的目光令人不适,蔺赴月猜她也必定很有来头,至少绝不像她穿扮上那样是个普通婢女。 三人进了花厅,江春月想向主母行大礼,不想被那个婢女给拉住了。 江春月立时有些局促起来,一时看看蔺赴月,一时又看看那婢女。 蔺赴月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江姨娘进府三年,算是老人了,不必多礼。” 旋即目光一转,看向另一人,冷声道:“你又是怎么回事?从我进来便杵在那儿,这国公府的规矩都是怎么教的?不知道向主子行礼吗?” 如此急言令色的一番话倒是先把江春月给唬住了,她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地,“少夫人息怒,我们是哀恸太过,失了礼数,还请您见谅。” 她原就是不想来的,偏这个小满来教唆,说什么这时候不震住这位年轻的少夫人,日后少不得要受她搓磨,如今可倒好,这位少夫人可不是个好惹的,她平白惹了一身腥,真是有苦不能言。 小满垂眼瞧了瞧江春月,心里对她也多有不齿,这位江姨娘果真是个扶不上台面的,就这么两句话就叫她怕成这样,以后恐怕难借她的手和蔺氏作对。 小满是个心气高的,又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满心里以为要不是这个蔺氏横插一杠子,凭着大爷对自己的宠爱,她说不准能成为这国公府的正经夫人。 所以她对蔺氏简直是恨得牙根痒痒,不情不愿地冲她福了福身,“见过少夫人。” 蔺赴月抬眼,将这婢女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心头恍然,原来是她。 那日大婚和秦铭在月下偷欢,今儿又来挑衅,可见是个不安分的。 蔺赴月如今没有多余的心思应付她,凉声道:“你自去祠堂跪一晚,不准吃喝。” 小满显然不服,拧着细眉道:“凭什么!” “就凭我是主母,你只是个婢女!”蔺赴月摆摆手,“拖下去吧。” 蔺家倒台,如今阖府上下都偷眼瞧着,若蔺赴月自己是个立不住的,日后秦府下人自然也不会拿她当回事,偏巧这个不知轻重的女人凑上来,正好给蔺赴月递了一把杀鸡儆猴刀。 自有院子里干粗活的婆子来处置小满,她也是没想到这位主母半点表面功夫都不做,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责罚她。 想她从前在大爷书房里当差,谁不知道她是大爷的心头好,如今被这样羞辱,她心中对蔺氏自然是更加的怨恨,恨不能生食了她。 江春月是个胆小的,见小满被发落,自己赶忙向少夫人表忠心,只得少夫人淡然一笑,“你好好过你的日子,我自然不会为难你,不早了,回去歇着吧。” 看江春月诚惶诚恐地走了,蔺赴月这才舒了口气。 这府里的小打小闹她真是不耐烦应付,到底她手上有更重要的事儿紧着干。 又这样焦躁地过了两日,阿娘那儿终于传了信回来。 说是醉仙居有个姑娘曾经伺候过教坊司执事官一段时日,隐约记得他身边有个半脸麻子的侍卫,与蔺赴月描述的男子很是相像。 蔺赴月神情怔松,目光悠远又深邃,喃喃道:“教坊司执事官?” 一同替她锤着肩,疑惑道:“少夫人,您后头打算怎么办?” 是啊,就算从这千头万绪中理出一个线索又能如何呢? 她们只是一群困在深宅里的女人,想见这位大人一面都不大可能,更别说在他身上查清梁令仪死亡的原因了。 十二月的天气,大雪总是突然而至,屋外狂风卷动雪粒,砸在窗纸上噼啪作响。 蔺赴月侧眸看了一会儿,忽而淡淡道:“有了这个线索,知道了这个人,自然有千百种法子从这个侍卫嘴里套出真相。” 既然做了丑事,必会留下痕迹,而有时候,最信任的人才是最大的隐患。 第十五章 天道昭昭 两日后,秦家大设宴席用以感谢京中为秦大公子设了路祭的人家,蔺赴月一早便跟在秦老太太身后忙碌。 两人默契地在人前做出了长辈慈祥,后辈恭顺的亲昵之象,力破外界关于秦家的种种谣言。 都是聪明人,谁都不会在这种场合耍无用的小孩子脾气。 老太太坐在亭中与几位交好的太太说话,忽而触及了伤心事,不由落下泪来,捂着心口道:“我是个命苦的,丈夫儿子皆早亡,如今连孙儿都……唉,真是时也命也……” 有位夫人安慰她,“这哪能是你的错,幸而你家大哥儿娶了妻,你也能有个人相伴不是?” 大家若有似无的目光频频落在蔺赴月身上,皆想探知她的底细。 蔺赴月也不负众望,脸上那份憔悴是怎么装都装不来的,只是不知这伤怀是为了丈夫还是娘家兄嫂…… 她替老太太擦了泪,自己却忍不住了,潸然泪下时自成一番弱柳扶风的景致,美得惊心动魄。 她说,“祖母您宽怀,自有孙媳在您身边尽孝。” 老太太握住蔺赴月的右手拍了拍,慈祥道:“好孩子,我跟前幸亏有你操持。” 哪个脸上都难掩失望,在后宅里闲出病来的妇人谁愿意看这种戏码,她们想看的是大宅院里的丑陋、争吵和不堪,那种腌臜的刺激新鲜事儿才算是一出好戏。 不过这回叫她们失望了,人人都显得兴致恹恹的。 快到午时,老太太请诸位女眷入席,蔺赴月悄然注意到了姗姗来迟的一人。 那是个年约三旬的妇人,穿一身素净的袄子,虽不像蔺赴月这般美得引人侧目,但也算是小有姿色。 她才刚到垂花门上,席间便有个女子迎了上去,亲昵地唤她,“陈姐姐。” 陈淑云,礼部管辖下教坊司执事官李长肃的夫人,娘家只是个小官,所以在李家说不上什么话。 蔺赴月淡漠地收回目光,垂目看着眼前的曲水流觞席。 再多悲的丧事,人一多起来,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便冲淡了一些苦大仇深。 蔺赴月一边顾着秦老太太,一边注意着陈淑云的动向。 看她食不知味地吃了两口便要出去散酒,蔺赴月也不动声色从席上退了下来。 她抄小道去了花园的东北角,坐在池边的石凳上发呆,许是触及了什么伤心事,看着落花流水竟也有几分情真意切的伤怀,忍不住抽泣起来。 “谁在那里?” 蔺赴月一怔,回身看过来。 眼前是陈淑云和另一位年轻些的姑娘,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女眷。 蔺赴月仓皇地擦了擦眼角,朝她们福了福身,“惊扰了两位,我这便走。” 她才刚提步,陈淑云身旁的那个姑娘“呀”了一声,“这不是秦少夫人吗?怎的哭了?” 那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眼中尚且带着三分天真与稚气,想来一定是家中保护得很好,从未遇到过难事。 蔺赴月有些尴尬地抬头,“我不过吃多了酒,想出来散散……” 女人好像天生有种怜悯弱者的心理,也不需要怎么刻意接近,三人便坐到了一处闲话。 “我叫裴嘉福,这位是李大人的夫人陈姐姐。” 蔺赴月一怔,怎么也没想到这女子是裴江羡的妹妹。 她是个小话痨,又不谙世事惯了,说起话来才不管有没有戳人肺管子。 “姐姐你哭什么?是为了丈夫和哥嫂难过吗?” 蔺赴月点了点头,哀叹一声,“我实在忍不住……这才出来……” 陈淑云心地善良,握住了她的手,温柔道:“宽心些,你还年轻……” 又不知是不是说到了自己的痛处,竟先愣住了。 可不就是因为年轻才无助,这大好的年华终究是被一辈子困住了。 她也是实在心疼蔺家这个女人,心底不觉对她有几分亲近。 裴嘉福心直口快,也是唉声叹气道:“苦命的女人怎么这样多?陈姐姐过得不好,蔺姐姐过得也不好,真是令人唏嘘。” 蔺赴月讶然,“陈姐姐过得不好?” “是啊,李大人偏宠房中妾室,却还怪陈姐姐生不出孩子,连带着家中婆母都不待见……” “咳咳。”陈淑云轻咳两声,暗中压了压裴嘉福的手。 蔺赴月讳莫如深,目光流转间落在了陈淑云露在外头的一小截手腕上。 一道淡粉色伤痕瞩目,虽然已经结痂,却不难看出伤口之深令人咋舌。 蔺赴月用帕子掖了掖鼻尖,垂眸不语了。 这头一回接触到底不好太过急切,略说了说话也就散了,但也不算全没进展,至少认识了李夫人,也知道了她与李长肃关系不好。 散席后没几日,蔺赴月便下帖子请裴嘉福和陈淑云一道出门上香,两人皆爽快答应了。 越是临近除夕,城郊流云寺的香火越是旺盛,三人进殿上了香,又听了一场法事,愈发觉得内心宁静,连带着三人的关系都亲近许多。 裴嘉福挽住一左一右两位姐姐的手臂,兴致很高昂,“听说流云寺后院有座鼎,只要诚心向其许愿,再往内投掷写了心愿的字条,便可心想事成,咱们去瞧瞧吧。” 蔺赴月信神佛,却不信有这等神鼎,若真有这么灵验,世人哪还有完不成的夙愿? 但被裴嘉福闹得哭笑不得,只得跟着往后院去。 院中果然有一方宏伟的大鼎,鼎身几乎与周围低矮的平房一样高,周遭围了不少许愿的信徒。 裴嘉福从婢女手上接过纸笔,虔诚地写下心愿,“愿陈姐姐早得麟儿,蔺姐姐苦难不再,嘉福觅得两情相悦之人。” 写罢,她将字条放进圆球里,贴着额头拜了三拜,而后奋力一跳,将圆球掷入鼎中。 圆球撞在大鼎内壁上,发出一声肖似撞钟声的巨响。 蔺赴月侧眸看了看裴嘉福柔和的侧脸,一时有些动容。 她如此相信这方鼎,却还愿意舍出两个愿望,为她这个素昧平生的人,这样的纯质善良,世间少有。 陈淑云也加入许愿行列,不得已,蔺赴月也写了一句话,慢慢塞进圆球里。 我佛慈悲,若真能听见信女的心声,求您助信女为兄嫂报仇,为父伸冤。 她奋力一跳,力道却不足,木质小球砸在鼎壁上,“咚”的一声弹了回来,不偏不倚砸在身后一人身上。 圆球滴溜溜滚落,停在裴江羡脚边,露出里头的字条。 “天道昭昭” 第十六章 哥哥可以帮你实现愿望 裴江羡落目在那行簪花小楷上,眸色幽深。 蔺赴月也没想到竟砸到了人,这人还是裴江羡。 她慌乱捡起那张字条,潦草揉进掌心里。 “哥哥!” 裴嘉福窜出来,一把搂住自家哥哥的手臂,轻快道:“哥哥你怎么这么早就来接我!” 裴江羡看了她一眼,目光仍旧落回蔺赴月身上,好奇道:“旁的女子都求姻缘求子嗣,秦少夫人到底想求什么?为何会写出这四个字?” 蔺赴月怕被这只疯狗缠上,想敷衍了事,“裴大人看错了,我求的也不过是这世间最简单的愿景。” 听两人打哑谜,裴嘉福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福至心灵,“许愿球砸进鼎里就能实现愿望,蔺姐姐的球却砸中了哥哥,说明哥哥可以帮你实现愿望……蔺姐姐!我哥哥是无所不能的人,你若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大可以求助他!” 裴江羡好整以暇地看着蔺赴月,看她眼神逃躲,眸色不觉黯了黯。 她十足冷漠,似乎对他颇有戒心,“不必了,不敢劳烦裴指挥使。” 语罢便和裴嘉福道了别,挽着陈淑云往山下去了。 裴嘉福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哥哥,目光落在匆匆离开的蔺赴月身上。 “哥哥,蔺姐姐似乎很怕你,你对她做过什么坏事吗?” “蔺姐姐?”裴江羡侧眸看嘉福,“你什么时候跟她这么熟了?” “就那日秦府设宴啊,我觉得蔺姐姐是个很好的人,怎么了?我不能和蔺姐姐走得近吗?” 裴江羡忖了忖,垂头一笑,“倒也不是,她算不上坏人。” 与裴嘉福分别后,蔺赴月与陈淑云一路闲话,说起刚刚嘉福替她许的愿望。 “陈姐姐是身子不好?所以才难有子嗣?” 陈淑云摇摇头,“郎中诊过,我身上大安,却不知为何嫁进李家十几年都难有孩子……” 蔺赴月叹息一声,“许是子女缘分未到,对了,世人皆说冬月十一那日是送子观音下凡的日子,那日姐姐和大人可有同房?” 陈淑云有些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蔺赴月的手,羞道:“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个……” “姐姐别臊,左右咱们都已是出了阁的姑娘,说这些事无妨的。” 陈淑云支支吾吾半晌,终是难堪道:“没有,我家大人那日根本没回府。” 蔺赴月眸光骤暗,声色却如常,“看来执事官大人事务繁多,竟是连家都很少回。” “哪有,他平日都准时准点下卯,就那日,不知被什么事给耽搁了,一夜未曾回来。” 久没等到回声,陈淑云侧眸看向蔺赴月,“妹妹,你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怎么好端端的发起呆来了。” 蔺赴月恍然回神,冲陈淑云笑了笑,“那姐姐身上这枚玉佩,也是李大人那日带回来的吗?” 那笑很怪异,却又说不出为什么。 陈淑云稀奇不已,“你怎么知道?正是呢!我家大人说出门办差,路上见这个玉珏精美,便买来送给我……难为他那时候还能想着我……” 陈淑云沉浸在夫妻和美的畅想之中,丝毫没注意到一旁的蔺赴月双眸中已然翻涌起的杀气。 她当然认得那枚玉珏,那是阿嫂的东西,是阿兄小时候在扬州买的,后来当作定情信物送给了阿嫂。 看来李长肃与阿嫂的死一定有联系,或者说,他就是凶手! 他还在奸淫阿嫂后将她的玉佩带走,送给了自己的妻子……蔺赴月简直想呕。 好不容易忍下杀意,也终于走到了两家马车跟前。 李家的车轿前迎上来一个高个子侍从,他抬眸时,恰好能让人看见半脸的麻子,衬得他整个人十分阴森可怖。 蔺赴月攥紧了拳头。 陈淑云回过头来向她道别,“妹妹,今日天色不早了,咱们改日再叙。” 蔺赴月笑了笑,忽而牵住她的手,“姐姐留步,我有样东西赠于你。” 陈淑云一脸疑惑地被蔺赴月牵着走,上了秦家的马车。 蔺赴月捧出一个黑梨木匣子送到陈淑云手上,温声道:“姐姐打开看看。” 陈淑云疑惑地打开,只一眼,瞬间从脸红到脖子,又快速将那匣子合上了,一时间连话都说不真周了。 “这……妹妹你这……这不大好!” “有什么不好的,”蔺赴月笑了笑,比她坦然许多,“姐姐与李大人是正经夫妻,却多年不得子,日后难免没有依仗,姐姐又常说自己年老色衰留不住丈夫的心……这不正是一件合你心意的礼物?姐姐放心,本就是闺房之乐的衣裳,不会有外人知道的。” 陈淑云仍旧十分抵触。 她不是没听说过京中盛行这种衣裳,许多人家的妾室都在穿用,只是她自矜正房身份,实在觉得这样不成体统。 “不行不行,这样实在不端庄……” “端庄?姐姐是要端庄还是要夫妻和美,子嗣绕膝?那些面子上的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坚守一辈子又有何用?再说了,不会有人知道的。” 蔺赴月见说服的差不多了,便亲自将陈淑云送下马车,替她拢了拢大氅。 “妹妹实在是不忍见到姐姐自苦,您该比我过得好才是,世间女子多艰,能握住的总归要握住才好。” 陈淑云显见的有所动摇,紧了紧手上的匣子。 蔺赴月拍了拍她的手,“我言尽于此,其余的姐姐自己斟酌便是。” 陈淑云的马车渐渐驶离,拐过一段山路,在蔺赴月的眼前变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 她仍旧站在原地,眸子里的热情逐渐熄灭,双眼成了一汪漠然的空洞深潭。 一同递上手炉,又替蔺赴月紧了紧披风,“小姐怎么确定她会用?” 唇齿缓缓开合,蔺赴月漠然道:“人的欲望无穷,她既这么想要一个孩子,无论是什么法子,她都会去尝试。” 陈淑云自以为是他们夫妻情不热才难有子嗣,现如今蔺赴月将得男人青睐的法子都捧到她面前了,她焉有不尝试的道理? 看着眼前一片雪白,蔺赴月觉得眼睛发痛,垂下眼睑上了马车。 “二万准备得怎么样了?” “少夫人放心,一切都已妥当,今晚就该成事了。” 第十七章 助她夫妻和睦 马车悠悠晃到李府门上时,天色已然暗沉下来,一抹橘色残阳挂在天际,艰难吐露最后一丝光辉。 陈淑云搭着婢女的手,心不在焉地往自个儿院子走,这还没进门呢便远远听得尖利的吵闹声,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烦忧地揉着眉心。 婢女咬牙恨道:“方姨娘又不安分了,不晓得又怎么磋磨下人呢。” 姨娘方氏的院子与陈淑云的院子一墙之隔,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听得真切。 方氏是个青楼女子,被李长肃赎身回来做妾,却一直不肯安分。 明明出身微贱,却最爱充大拿乔,便是陈淑云这个主母都不放在眼里。 偏偏陈淑云也拿她没办法,谁让人家勾得住爷们儿的心,肚子也争气,这进府还没几个月,肚子便如吹气球一般涨大,连带着老太太都对她和颜悦色起来。 两相比较之下,陈淑云这不育的毛病愈发扎眼,也让老太太愈加爱给她闲气受。 进了屋子,陈淑云看着桌上那团锦的黑梨木盒子陷入沉思。 她自小深受女德女训约束,半点不敢行差踏错,可偏偏就是这样端庄大气的性格不讨丈夫喜欢,如今庶子都要出生了,她还只能自怨自艾,守着体面空看落花流水。 凭什么? 似乎打定主意,陈淑云沉沉吸了口气,“今儿老爷一回来,便将他请到我院子里来。” 婢女“嗳”了一声,喜滋滋道:“夫人愿意服软,老爷定会给您面子的。” 掌灯后,李宅沉入一片昏黄的光晕之中,夫人和姨娘房里同时来人相请,李长肃有些为难。 方氏柔情蜜意,又怀了孩子,他心里自然是更愿意去瞧她的,可正妻终归是正妻,她愿意低头,自己也应当顾及她的体面。 临到岔路口脚步一转,李长肃拐进了陈淑云的院子。 院子里空无一人,只门前有一婢女守着,看到他来神情有些欣喜,福身道:“老爷,夫人在房里候着您。” 李长肃抬脚跨过门槛,踏进了一片温香之中。 屋里灯光很暗,但也不至于叫人什么都看不清,隐隐约约能分辨出塌边坐了个人,长发披肩,身量纤薄。 李长肃伸手挑开眼前垂纱,皱眉疑惑道:“怎么不多点两盏灯……” 目光一震,半截话堵在嗓子眼里,他忽地顿住了脚步。 眼前旎靡叫人始料不及,陈淑云着一身薄纱,好似披着一层月色,而这月色底下还穿着什么,但却什么都遮不住……春光浓郁迷人眼。 李长肃看直了眼,喉结滚动几番,嗓音变得喑哑。 “淑云……” 李长肃年逾三旬,早过了闷头青的年纪,但在他眼里,发妻淑云端庄有余,柔情却不够,每每温情时总要摆出一副老娘的架势叮嘱他。 时日一久,他就失了兴致,不大乐意同她独处。 今儿却不知她是吃错了什么药,竟学起这等青楼把式。 但你别说,平日里越大方得体的女人穿起这身儿越是别有风致,那份新鲜落差感实在叫人上头。 再加上陈淑云是小家碧玉、小有姿色的女子,这身衣裳愈发衬得她肤白如雪,令人血涌情动。 老夫老妻欢好起来也是极度熟悉契合,陈淑云柔情的样子叫李长肃十分受用。 一番云雨,两人抱着温存。 陈淑云那身儿布料伶仃的衣裳仍旧没脱,李长肃低头瞧了瞧,不觉轻笑出声。 这衣裳不仅穿起来好用,连上头的香味都叫人欲罢不能,一股子甜香往鼻子里冲,当真令人魂牵骨销。 若细闻,其实能察觉几分古怪,可这时候,谁还有精力分辨异常呢? 屋外狂风嚎哭,李长肃的近身侍卫青铜静静立在廊下,明洁的雪光照亮了他的脸,衬得那半脸麻子愈加骇人。 …… 风平浪静地过了四五日,也就到了年下,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新岁气息愈发浓郁。 秦家刚刚失了一个长孙,府中难有欣喜热闹,只是为了不扫兴,已经脱下了孝服,改穿颜色素雅的常服。 陈淑云上门的时候正值午后,园子里一片静谧,昨夜又落了一场雪,盖在红梅枝子上别具风情,冻人的北风中频频传来阵阵清冽的香气,叫人心旷神怡。 蔺赴月命人张了小炉子,两人坐在亭子里围炉煮茶,倒也不觉得寒冷。 陈淑云面颊上有些泛红,不好意思地瞧了瞧蔺赴月,吞吞吐吐道:“我要多谢妹妹,若不是你……” 蔺赴月不以为意地笑笑,“姐姐言重了,我不过提了一点建议,终究是大人与姐姐有发妻的恩情,否则也不会如此成事。” 兴许是妻子的温柔小意和新鲜感挑起了男人的兴趣,一连几日,李长肃都宿在了正房,看陈淑云的样子,两人过得十分和谐。 如此这般,估计要不了多久,她就该有一位嫡子了。 陈淑云又畅意又羞涩,惹得蔺赴月发笑,不再拿她打趣,暗暗扯开了话头。 “再有两日就是除夕了,妹妹今年头一回进宫,到时候还要请姐姐多多帮衬。” “这是自然!”陈淑云笑了笑,“每年除夕贵命妇都要进宫向官家和皇后娘娘请安,今年你是头一回,我自然要多加帮衬,不过你家……秦修媛定然要亲自宽慰的。” 蔺赴月没应声,将一同送上来的糕点往陈淑云手边递了递,不以为意道:“姐姐吃两块糕点。” 陈淑云依言尝了一块儿,一番赞叹后突然叹息一声,“我府上最近也是不太平,前几日我家老爷的一个贴身侍卫走山路时随马坠下山崖摔死了,那孩子还很年轻,我家老爷实实在在伤心了好一阵儿。” 蔺赴月不动声色垂眸喝茶,面上不喜也不恼。 两下里闲话一阵儿,看天色不早,陈淑云便告辞离开了。 陈淑云一走,蔺赴月抿笑的唇角慢慢拉平,美丽剪水的眸子里也显出几分冷漠和杀意。 一同看着陈淑云离开的背影,轻声道:“这毒不伤人内里,只是叫人浑身起疹子,且一时半刻治不好。” 蔺赴月点点头,语调悠远,“这样能保住她的命。” 第十八章 野鸳鸯 除夕这日,一家老小皆是早早起床,仔细拾掇一番便上了马车浩浩荡荡往皇城里去。 蔺赴月与秦家人关系不洽,没有一道乘车的兴致,索性一人窝在最后头的小马车里,一路倒也松散畅快。 马车行了半个时辰,速度逐渐慢下来,蔺赴月挑开车帘,皇城的红墙黑瓦映入眼帘,被白皑皑的积雪衬得格外庄严肃穆。 她的思绪不由翻飞,想到了很多,譬如小时候随外祖父进宫谢恩,外祖父就将她扛在肩上,丝毫不顾旁人的眼光,又譬如哥哥就是在这里被打得七窍流血,没了生气…… 蔺赴月捂住心口,忍下这一阵锥心的刺痛。 半盏茶的功夫,外头随侍的人请诸位女眷下车,一行人又垂首敛眸,小心谨慎地往内宫门走去。 蔺赴月一路疾行,神思略有些恍惚。 如今叫她再看这里,只觉得满城污秽,而那群华服玉冠之人分明皆是道貌岸然之徒。 时候还早,女眷先由宫人领着去给阿耶贵妃请安,大晔后位空悬,暂由贵妃掌六宫事,代行皇后之责。 随后又被带到了用宴的昭华殿,才刚刚坐稳屁股,就见一宫人分开人群走来,附在秦老太太耳边说话。 秦老太太一边听着,一边瞥过目光看蔺赴月,而后讳莫如深地点了点头,“我这便带她去给娘娘请安。” 语罢,秦老太太吩咐蔺赴月,“秦娘娘宣你问话,且随我一道去吧。” 蔺赴月缄默不语,起身随行。 秦锦柔的寝宫就在昭华殿旁,两人各带着奴仆略走片刻就到了。 进了屋,一阵香风扑来,秦锦柔一头扎进秦老太太怀里,娇声哭道:“祖母,祖母您受苦了,大哥哥他……” 秦老太太骤然被牵动伤心事,也低声啼哭起来。 蔺赴月陪在一旁,用帕子掖了掖毫无泪意的眼角。 秦锦柔哭够了才抬起头来,泠泠双目看向她,“嫂嫂,到底是本宫的旨意叫你如今守了活寡,都是本宫的错。” 蔺赴月低垂眉眼,叫人看不清眼底情绪,“都是赴月的命。” 老太太轻哼一声,想说什么却被秦锦柔按住了双手,她面上安抚实则敲打,肃声道:“只是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出了阁的女人就该安分才是。” 蔺赴月闻言抬头,目光落在秦锦柔那张年轻姣好的面孔上,突然扯出一个囫囵笑意。 “是,谁能有秦娘娘这样好的福气。” 秦锦柔面色一黯。 好福气? 这算什么好福气? 陛下已经年过六旬,而她才双十的年纪,抬进宫里为妃与守活寡也差不了多少。 她被戳中伤心事,一时语塞,面色涨得通红。 秦老太太见孙女也在蔺赴月嘴上吃了暗亏,正想斥责,便有宫人来通禀,说是官家就要到了,还请秦娘娘带着娘家人尽快入席。 这还哪敢打嘴仗,只顾着快快收整往席上去。 天家宴席程式繁琐,等大家都坐下来的时候,太阳已是摇摇欲坠。 官家踏着夕阳的余晖进殿,面目因逆光而不清晰,蔺赴月在震耳的万岁声中抬眸,悄悄分辨帝王。 很凉薄的长相,虽上了年纪,却不难看出剑眉星目的残影,只是嘴唇太薄,不笑时很有积威甚重的杀戮之气。 跟在一旁的太子周身气韵倒是柔和许多。 官家道了“平身”,贵妃便急急迎了上来,一把挽住官家的手臂,娇声道:“陛下叫咱们好等,待会可得自罚几杯。” 蔺赴月心底暗嗤,真是好生轻浮的贵妃娘娘。 不过从她的出身来看,这般行事倒也无可厚非。 阿耶婉容乃北齐人士,出身市井,照理来说,她不该成为大晔皇帝的后妃。 却也是因着其中各样的因缘际会,如愿爬上了龙床。 如今天下不安定,盘踞中原的大晔和固守草原的北齐分庭抗礼,中间还夹着一个易守难攻的黎川。 大晔与北齐纷争不断,但谁都无法越过黎川,一统天下。 也正是在这样的局面下,大晔天子一意孤行宠爱一个北齐人,当真叫人不得不恐慌。 天子不知受了她怎样的蛊惑,皇后去世后便着手册立她为继后,若非太子率领群臣在宫门前跪了三日三夜,这个北齐女人已经成了大晔的国母。 官家最终退了一步,只立阿耶氏为贵妃,掌六宫事。 但君臣父子之间的感情也因此有了嫌隙。 官家待阿耶氏极好,一见到她便露出一抹笑意,“贵妃说得是,朕自罚便是。” 一出君臣相乐的戏码之后,教坊司的歌女舞女上殿演出助兴,酒色交融中,气氛才渐渐松泛下来。 蔺赴月眼观鼻鼻观心地吃喝,目光不时悄然梭巡,也终于在人头攒动中看到了李长肃的身影,他身侧的位置是空的。 蔺赴月这便知道陈淑云没来赴宴,大约是身上起了疹子,怕冲撞圣颜。 她暗暗松了口气,目光流转间又看到了裴嘉福。 她静静坐在母亲身侧,表情奇怪,似乎是内心有些焦躁,时不时就要侧眸看向哪个方向。 蔺赴月也循着她的目光看去。 太子身侧另设了一张长案,坐了个身量修长五官姣好的年轻男人,他侧过头来时,蔺赴月眉目轻挑。 是那日御街上纵马的“世子”。 此时蔺赴月已大致猜到他的身份,能在这样的宴席上坐在太子身侧,应当是黎川王世子。 黎川偏居中隅,不称帝只称王,为了安抚周边两个大国的心,甚至还将两个儿子分别派遣两国为质,而这位世子便是黎川王魏乘风的小儿子,名唤魏征。 蔺赴月垂头浅笑,大约是少女春心萌动,看上了这位俊逸郎君。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席上酒酣,秦老太太偏头与熟人攀谈,顾不得她,蔺赴月便借口散酒,悄然离了席。 昭华殿后头便是御花园,蔺赴月觉得心烦意乱,遣退了一同,自个儿扎进一旁幽深的小道中,顺着逼仄的小径踱步。 月色钻过树影枞枞,如同过了筛一般将斑驳的光投照下来,蔺赴月的面目一时晦暗一时清晰,慢慢穿梭其间。 她有些焦躁,又有些兴奋,似乎在急等着什么,又必得按捺性子。 沉默地走了片刻,她觉得额上发凉,抬头看去,才发现不知何时起了雾,寂静园圃似被一笼薄薄的烟纱笼盖。 蔺赴月转身欲离开,忽而一道压抑的喘息声幽幽钻进她的耳朵里,叫她浑身一顿,整个人都呆住了。 就在她身前不远处,男女喘息声交织,月亮清隽光辉之下,两道身影交缠在一起,合臂交抱,肌肤相贴。 而喘息声愈来愈沉,愈来愈急,砸得蔺赴月耳膜发痛。 黑暗之中北风浮动树梢,一缕月光照下来,又恰逢情热翻滚,女人侧过半张脸。 那娇美的容颜意乱情迷,半梦半醒间眼睑微阖,痛苦与畅快交替从她面上划过。 蔺赴月缓缓瞪大双眸,怔愣着抬手捂住了嘴。 偷情之人竟是……贵妃阿耶氏! 第十九章 死里逃生 巨大的震惊和恐惧之下,蔺赴月往后踉跄了两步,惨白着脸就想跑。 突然“喵呜”一声,逼仄的小径上,一只野猫奔来,圆而黑亮的眸子打量着蔺赴月。 蔺赴月咽了咽口水,心脏漏跳了两拍。 这点微末的动静在寂静冬夜里实在太过刺耳,灌木中的两人被惊动,动作一瞬停了下来。 就在蔺赴月将要被发现之际,一双有力的手捂住她的嘴,揽住她的肩膀轻而易举带她旋进了道旁的冬树后头,而不远处,偷情的两人已站起身来,狐疑地四处张望。 见是野猫跑过,阿耶氏理了理裙踞嗔怪,“怕什么?这会儿人都在大殿上吃酒呢。” 惹来男人一声轻笑,声音低沉,格外熟悉。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寸步之外的蔺赴月动都不敢动一下,惊诧而慌乱地与眼前的男人对视。 近在咫尺就是男人浅笑的唇角和深邃的双眸,月亮清辉在他清隽的五官投下清影。 他正垂眸看着她,宽大温热的手掌捂在她的唇上。 细幽的一缕呼吸扑在裴江羡的掌心,令他有些心浮气躁,鼻尖那缕幽香夹杂着冬夜的冷气,格外让人神思飘荡。 “放手。” 蔺赴月忽而道,一语惊醒了裴江羡,他慢悠悠放下手,身子却仍旧紧贴着她,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蔺赴月始终觉得哥嫂的死与他的不作为有关,待他实在难有好脸色。 她深吸一口气,退后一步道:“多谢裴大人。” 提步欲走时,被裴江羡一臂挡住了去路。 蔺赴月蹙眉看向他。 “秦少夫人应当知道,今日所见一个字都不能往外说,否则就算是杜老将军再上十道折子也救不回蔺家。” 瞧他那副好整以暇的样子,蔺赴月凉笑一声,“我看着什么了?今日在场的可不止我一个,若是裴大人说出去还赖在我头上,我可如何是好?” 裴江羡歪了歪头深深望了她一眼,语调里十足的懒散不正经,“我自然不敢,你我孤男寡女,深夜相会,说出去岂不毁我名声?” 蔺赴月颊上瞬间飞起两团红云,恨恨盯了裴江羡一眼。 她钻出潼潼树影,愤而往正路上走,脚步之快好似撞着了恶鬼,急着摆脱。 这个丧门星,日后要离他远些。 一路疾行到昭华殿侧门,一同二万正守在那儿,一待蔺赴月走近,两人迎了上来。 蔺赴月捋了捋汗湿的额发,收敛了神色,一边走一边道:“怎么样了?” 二万点点头,“趁人不备,已将药粉洒在侍酒的婢女身上了。” 那种香粉经过一同调配,味道变得极淡,不懂行的人只会以为是女子惯用的脂粉香。 偏偏是这样一股不起眼的味道,只要与某种香味结合,便会轻易勾出人心底最恐惧的东西,慢慢使人丧失心智,状若疯癫…… 蔺赴月点点头,清亮的眸子里染上了一缕狠厉。 席上气氛融融,蔺赴月身旁的位置空了少许。 秦老太太不胜酒力已离席去偏殿休息,而叶碧烟鲜少来这样的场合,趁着机会四处与人结交,就想为自家四姑娘选一户高门,好让她飞上枝头,如同秦娘娘一般成为凤凰。 蔺赴月冷眼瞧着,眼角余光瞥到高座之上的贵妃,那张年轻娇美的面孔言笑晏晏,若非亲眼所见,谁都不敢相信她胆大至此。 蔺赴月目光流转,惊惧过后的热闹易让人感到委屈,也就容易牵动伤心事。 这些时日她总是这样,越是热闹的场合,她越觉得伤怀,人人都翠绿满怀,只有她,心底一片枯木。 曾几何时,蔺家除夕夜也过得十分热闹。 蔺无杳官小,轮不上进宫吃宴,正因为这样,反倒可以齐聚天伦。 每到除夕,从早上开始,一家便津津有味地忙碌起来,嫂嫂和阿娘会亲自下厨,阿爹和阿兄则制备烤肉,等一入了夜,大家就坐在园中喝酒吃肉,畅聊往昔将来,日子平静又繁盛。 可如今…… 蔺赴月咬了咬唇,一口饮尽杯中酒,低垂的眼睫掩盖了满目的泪花,她慢慢攥紧了拳头。 越是伤怀思念就越恨,恨不能生食了那些坏人的肉,嚼碎他们的骨头。 “咚”一声响,巨大的倾塌声传来,殿中一瞬安静,众人的目光被引向席间一处。 李长肃不知何时掀翻了面前的小案,此时垂着头坐在矮凳上,看不清神容。 官家皱了皱眉,“爱卿这是何意?” 圣颜已是薄怒,李长肃却仍旧无动于衷,连求饶都不曾有。 官家略显疑惑地站起身来,待要再说,就见李长肃抬起头,散乱的长发下双目已然通红。 随侍李长肃的侍从以为自家主子酒醉,慌忙就要来扶,才刚碰到他就被一把推倒。 旋即被李长肃一块碎瓷片割了喉。 鲜血喷涌而出,席上诸位大人和贵眷都吃了一惊,惊叫声此起彼伏。 李长肃突然疯了一般嘶吼起来,苍白的面目上又是恐惧又是愤怒,七窍随着动作慢慢淌出血来。 “别来找我,不是我要杀你!是你自己时运不济!” 官家站起身来,苍老的容颜有些疑惑和沉郁。 首辅大人离官家最近,反应也最及时,一边护在官家身前一边高喝道:“来人哪!护驾!” 就趁着禁卫冲进来的这个档口,李长肃突然冲破人群,只身闯到礼部尚书面前,一把扯住吴大人的袍子,惊惧道:“是她回来了……大人救我!大人救我!” 不远处的蔺赴月静静瞧着,慢慢眯起双眼。 而那位礼部尚书吴大人似乎格外镇定,先是瞧了官家一眼,而后扶住李长肃的双肩,肃声道:“李大人这是喝醉了!快来人将他带下去叫个太医瞧瞧,免得惊扰圣驾。” 谁知李长肃彻底迷失神智,对着空气又是拳打又是脚踢,一边还怒斥道:“明明是你运道不好,否则怎会落得如此下场!冤有头债有主,便是想找,也该去找……额!” 一声闷吭,众人惊呼。 一把剔骨刀刺进李长肃的胸膛,将他半截子话堵在嗓子眼里。 李长肃瞳孔涣散,似乎已在剧痛之中苏醒过来,瞪着双眸不解地看向杀他之人。 吴大人眉眼阴郁,一瞬又转变成惊慌,丢掉刀后跌跪在地,老泪纵横地朝着官家请罪,“臣惶恐,臣见李大人疯癫,实在太怕他伤着龙体……求陛下恕臣御前伤人之罪……” 旁人或许以为吴尚书忠君之至,蔺赴月却瞧得分明,那是一种遮掩,就好像怕李长肃说出什么,急着灭口! 怕他会说出什么呢?说出那个命令他当街掳走梁令仪的背后之人?还是……什么别的? 第二十章 端倪 匆匆赶来的裴江羡迅速带人封锁现场,连带着吴尚书都叫人以剑指着,以防他做出什么伤害官家的举动。 人心惶惶之中,官家怒而扬眉,“这个李长肃心思不正,今日究竟发得什么疯!裴卿,给朕好好的查!” “是!” 裴江羡垂手肃礼,却在抬眸时将目光落到太子身旁的魏征身上。 黎川世子似乎很惊慌,但那缕惊慌却又不触及眼底,叫有心人看出一丝促狭的意味。 裴江羡咬了咬后槽牙,侧头朝着太子点了点头。 昭明司的人很快将李长肃全身翻了个遍,另有一小队人马驱马出城,直捣李府内宅。 今儿个这除夕夜宴定是没法子继续吃了,官家肃穆坐在上首,既不叫退也不作其他吩咐。 如此寂静沉默了一阵儿,人人心中都极为慌张,相熟的不免面面相觑,掖着帕子挤眉弄眼,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阿耶贵妃忽而“哎呦”一声,将众人目光都引了过去。 官家亦侧目。 贵妃抚着心口,朝下头指了指,“陛下您瞧,吴尚书还跪着呢,他向来是忠君爱国的,想来这回是太怕那个逆贼伤了您,才急躁了些……” 官家垂首,指节一下接一下地敲着座椅扶手,有半晌没说话。 蔺赴月暗暗盯着吴尚书的背影,又调转目光看了看贵妃。 吴尚书急躁行事,颇有种杀人灭口的意思,官家这般敏锐多疑的人不会看不出来,所以他心中有气,故意撂着吴尚书不管。 可是这阿耶贵妃……究竟是真的头脑简单,还是在尽力保全吴尚书…… “陛下。” 蔺赴月被急切的脚步声惊醒,看向门外。 一个昭明司的探子高举着一样东西进来,叩倒在殿前,“陛下,从李长肃宅中查抄一封信,请陛下过目。” 官家扬扬手,裴江羡亲自将信纸呈递到官家手中。 大殿中的刻漏滴簌作响,屋外风声愈急,卷着一丛雪花斜扑进殿内,打在守门的小内宦脸上、睫上,冻得他几个瑟瑟发抖。 那封信上写了什么? 官家的脸色越来越沉,直到最后“啪”一声将发黄的宣纸拍在案上。 怒极反笑,他冷哼一声,“好一个李长肃!”他猛地站起身来,“裴江羡,传朕口谕,即刻查抄李府,李长肃的尸体悬于东市一年不许摘下,李家人,格杀勿论!” 裴江羡一怔,殿中众人皆是一怔。 除夕夜,若非大罪,天子不该降下这么严重的惩罚,那信上究竟写了什么…… 太子有督察之责,当即跪倒在地,哑着嗓子道:“父皇!高祖皇帝立下规矩,除夕乃除旧迎新之日,若非通敌叛国之大罪,不可抄家啊!” 太子一跪,众臣皆跪,一时间昭华殿中黑压压伏倒一片。 官家看着脚下一片沉绿重红,有些疲惫地捏了捏鼻骨,随手将信纸扫落地上,“太子你为他求情,那你倒是看看他写了些什么狂悖之语!” 太子捡起手边的信纸,一触到纸上那几个字,眸子不觉瞪大,连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覆小人心。” 一句诗信手写就,其实并未指名道姓是谁,可试问在座诸位谁不知道他暗讽的是当今天子呢? 先帝圣肃皇帝在位时一直未立太子,待到晚年时群臣请愿,求官家早立国本,那时朝上呼声最高的乃庄王赵长立和彼时还是雍王的赵长钰。 赵长钰出身显贵,本该是最合适的太子人选,但先帝却在奏朝之时当众斥他情绪反复,阴险狡诈。 那年除夕,先帝赠他的诗便是这一句…… 未成帝之前的耻辱被人当众揭开,官家愤怒到不知如何发泄,只想着绞死这等逆臣泄恨。 可太子略定了定心神便猜出此事绝不简单。 “父皇,儿臣知道您生气,可不久前摘星塔塌陷,随之而来的便是太后病倒,民间传颂的那个预言不可不信……儿臣求您,为江山社稷,不要再造杀业。” 裴江羡微微侧目看向太子,有心劝他言尽于此,却也不好多语。 太子便是这样,心中装的从来都是江山社稷,屡屡忠言逆耳,也终归难得陛下喜爱。 所以自古以来纯臣难做,靠的就是良心。 “杀业?哼,朕这一生,手上沾的血难道还少吗?怎么?太子你这般阻拦,莫非也觉得李长肃说得对?” “儿臣不敢……只是……” 门外跑来一宫人,顾不上请安,急声道:“太后呕血不止,奴婢斗胆,请陛下速去瞧瞧!” 官家再顾不得其他,苍老的背影急速朝殿外走去,到底是没给李家其余的人定下罪行。 贵妃,太子亦追随着官家匆匆离开,留下一屋子人松了口气,凛了一整晚的肩膀松垮下来。 这个除夕不太平,这场闹剧以太后的病重收尾,不可谓不心酸。 众大臣各自擦着额上汗,匆匆带着女眷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蔺赴月看着宫人将秦老太太和叶碧烟扶起来,自己默默立着。 身旁的秦锦绣实在太怕,细嫩的小手悄悄抓住了蔺赴月的衣袖,看着她小鹿一般惊慌的眸子,蔺赴月有一瞬心软。 她胆子小,不知所措的时候有点像梁令仪。 思及此,蔺赴月鼻子一酸,安抚地握了握她冰凉的手,“别怕,有阿嫂在。” 秦锦绣显然没料到她能给自己好脸色,顿时委屈地撇了撇嘴,唤她,“阿嫂……” 蔺赴月将她揽进怀里,带着她往外头走。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照旧是昭明司的人留下善后。 尸体要大卸八块还是剁成肉泥全凭官家心意,至于这明嘲暗讽的反诗……裴江羡缓步走到信纸旁,蹲下身捡起来捏在两指之间。 一切进展得太过顺利了,就好像有人故意要推李长肃下地狱…… “江羡。” 裴江羡眉色一敛,将那信纸一转,收进了袖笼里。 站起身来时已换了如常面色,“世子今日受扰,快先回去歇息吧。” 魏征点点头,疲惫地揉了揉后脖颈,“本来还想约你们小酌一杯,看来今日你们有得忙了。” “是,太后病重,太子要连夜侍疾,至于我……还得把这烂摊子收拾了不是。” 魏征凉笑一声,点点头朝殿外走,“好好一个除夕怎么过成这样。” 魏征一转身,裴江羡面上的温和有礼瞬间荡然无存,换上的是眼角眉梢的凛意。 他探究地望着那躯长身,直到魏征跨过殿门,消失在茫茫雪夜之中。 第二十一章 在所不惜 “尸体没什么异样,喉口也没有中毒的迹象,”那伽不解道:“莫非他真是自己发了疯?” 裴江羡收回目光,哼笑一声,“李长肃这种人,贪生怕死,连在外头喝口茶都再三小心,又怎么会轻易中毒。” 那伽拱手,“主子说得是……可他身上也没有外伤,现在该怎么处置。” 裴江羡抽出那张信纸,展开仔细瞧着。 昭明司有如天子手耳,就连群臣的奏折都批阅过,他自然看得出这上头的确是李长肃的亲笔。 可这件事里头处处透露着古怪。 官家对这句诗有多怨恨,天下皆知,就算李长肃有不臣之心,以他缜密的心思,又怎么会把这么明晃晃的证据放在家里? 雄伟而空旷的大殿中寂寥无声,裴江羡凝目看向李长肃的尸体和那渐渐变缓的血流。 太奇怪了。 他将信举到烛下翻来覆去的看,突然,哪个角度下,一缕亮光从微黄的信纸间穿过,他目光停在那个“人”字上头。 “人”字一捺写得重,尾端居然微微翘起,似乎已与纸张分割开。 裴江羡眸光一凛,用手挑开了那一点割痕。 “人”的腿便轻松与宣纸分开了,孤零零地挂在裴江羡细长的食指上。 那伽低呼一声,“大人!” 裴江羡却极为镇定,似笑非笑地看着手上那一笔画,“去打水来。” 片刻后,裴江羡抱着手臂静静等着,宣纸飘在水上,渐渐被水浸透,颜色越来越深。 大殿之中来来往往的探子沉默地收整着,寂静之中忽闻那伽低声惊呼,“字与纸分开了!” 裴江羡直起身子,手慢慢握紧了腰间的佩刀。 …… 太子后半夜要侍疾,故留在儿时的宫殿暂歇。 看着殿中熟悉的陈设,他一时苦上心头。 他的父皇软弱无能,却很多疑,自从他成年后便惧于他的势力,令他出宫另立太子府,这块地界他已很久没有踏足。 抚摸着案上那只圆润光秃的端砚和生旧的笔洗,太子叹出一声,目光游移间瞥到窗外长廊上匆匆而来的伟岸身影。 裴江羡是皇爷爷为他选的伴读,裴氏乃世家名门,血统贵重,伴他便有如给他拉拢了一个靠山。 这两人自小一同长大,若说知己,尚且不够形容他们之间的默契。 永隆十三年,太子遇袭,行刺之人下定了诛杀太子的决心,杀尽了东宫数十护卫。 赵子恒与裴江羡背靠着背立在尸山血海之中,硬生生撑到了援军赶来。 那晚奉命救驾的禁军到死都不会忘记那个场景。 太子府的地面上铺满了厚厚的尸体,血腥味冲天,闻之作呕,而太子与裴江羡互相支撑着站在尸海之中,鬓发散乱,浑身血污……裴江羡手上的玄铁宝剑都只剩下半截。 过命的交情,满宫之中,太子唯一能信的似乎只剩下他。 神思飘远时,裴江羡已立于案前,私底下两人不论君臣,他并未行礼直接道:“殿下,李长肃的首级已经送去东市,李氏家眷……” 太子闭了闭眼,“太后病重,父皇最终还是决定不株连家人……收没财物判她们流放。” 裴江羡点点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太子额角跳疼,又道:“江羡,今日之事你怎么看?好好的一张网突然破了一个口子,他们势必找人填补,到时咱们的计划……又得重新布局了。” 裴江羡忖了又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居然选择隐瞒。 他道:“事发突然,估计他们自己都始料不及,两下里杂乱,于双方都是一个警告,我倒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太子缄默不语,忽而抬头,换了幅语调,“江羡,你年岁不小,也该娶妻了。” 裴江羡一怔,神情松散下来,在侧边圈椅里坐下,笑了笑才说,“殿下怎的突然说起这个。” “咱们谋划的这件事太过凶险,若你我……我已经有了长子,唯独你,没后可不行。” 裴家乃大晔开国功勋,时至今日,裴姓已是士族门第第一大姓,裴家世代忠勇,人品贵重,裴江羡的祖父门生遍布天下。 身体里流着这样的血,裴江羡自然有责任有义务为家族绵衍生息。 不知怎的,裴江羡灵光一现,忽而想起今夜御花园中那颗冬树后,他揽着秦少夫人纤细的腰。 她身上的香气涌进自己鼻子里,随着体温升高,她领间蒸出一蓬一蓬热热的香气……太过馥郁了,叫人意乱情迷。 裴江羡攥了攥手掌,忍下心间一阵躁动,意兴阑珊道:“没兴趣。” …… 马车笃笃驶向秦府,一同二万随蔺赴月一道窝在小小的车厢里。 三人都有些激动,数九隆冬的天气里,后背居然起了一层薄薄的汗。 拐出宫城,渐渐驶入民巷,路道两旁皆是一些没睡的人家带着孩子放烟火,嬉笑欢闹声不绝于耳,将蔺赴月拉回了人间。 她挑起车帘一角,放眼望去。 一户人家点燃了手臂长的小烟花递给几个七八岁的孩童,任他们在门前撒欢瞎跑,头顶是五彩斑斓的烟火,叫蔺赴月看得眼热。 曾几何时,蔺家也是这般热闹,父母和兄嫂都还将她当孩子,每逢佳节,让她带着小侄儿疯玩,不至酣畅不休。 蔺赴月沉沉呼了口气,缩回了车厢里,她分别握住一同二万的手,温柔而坚定道:“今日你们都做得很好,但别将这件事撂在心里,左右这杀人的业是我造的,就算要下阿鼻地狱,也该是我下,轮不上你们这两个虾兵蟹将。” 一同当即红了眼,“小姐你说的什么话?难道我们就不想为少爷和少夫人报仇吗?我们承了他们那么多的恩,连为恩人报仇雪恨都不成吗?” 二万不由附和,“没错!离了我们,小姐你干不成这样的大事!” 蔺赴月笑了笑,揽住她们的肩膀,“还好有你们陪我。” 否则她会觉得这条路太难走下去了。 从接近陈淑云开始,她就不再是从前那个天真稚嫩的小姑娘了,她手上沾了血,注定肮脏! 送陈淑云闺房用物是为了在上面撒药粉,这样就算是再警觉的狐狸都逃无可逃,再与席上那味药两相中和,才令李长肃当众发疯。 只是蔺赴月没想到吴尚书竟然一举将人刺死,以至于她留下的后手就变得累赘。 没错,那首反诗也是她的手笔。 只肖从李长肃从前的字帖上一一裁取字样,再拼凑到一封信上,便能伪造出那样一个无懈可击的谋反证据…… 但她对李氏那些无辜的人有愧,以至于多少个寂静深夜辗转反侧。 可她顾不得了,心底那把火焰烧得她血热,她不在乎是否连累无辜,不在乎是否会遭受报应, 就算付出自己的生命,她都在所不惜! 第二十二章 将死 马车速度渐渐慢下来,拐了个弯驶进羊角巷,突的一顿,车帘外有人叫嚷起来。 “小姐!小姐!” 蔺赴月觉得熟悉,掀开帘子。 有人拦车,秦府的马夫小厮正与她掰扯,推推嚷嚷的不成样子。 而那拦车之人穿一身暗红色的夹袄,梳着妇人的发髻,应当是体面人家的婆子。 蔺赴月遥遥望了一眼,神色顿然一凛,手脚迅速地打起帘子跳下车。 待走近了,蔺赴月分开几人,看向那个嬷嬷,“红嬷,你怎么来了?” 红嬷看到自家小姐,眼眶顿时一红,涩声道:“小姐!你可算回来了小姐!” 她拉住蔺赴月的双手,“咱们夫人一场重病,如今连床都下不得了,就连郎中都说不中用了!” 蔺赴月眸色一怔,惊惧地皱起了眉,“你说什么?” 她人有些发怔,但反应极快,当即拉着红嬷回了车上,命令马夫掉头往梦华街奔去。 秦老太太伸头看着,心里老大的不乐意,对一旁的杜嬷嬷道:“你瞧瞧你瞧瞧,她根本没把我这个长辈放在眼里,连问都不问过我一嘴。” 说罢一把撂下车帘,愤而命令车夫快快回府。 到梦华街一炷香的功夫,这间宅子小,穿过前院便到了杜婉菱的屋子。 蔺赴月推开门,被冲鼻的药味呛得直咳嗽,凝目去看床上的人,不由一怔。 自她幼时起,杜婉菱就一直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无论是家宅还是生意,都能料理得井井有条,这还是蔺赴月头一回见她如此消沉颓靡的样子。 她卧在床榻上,年逾四十却仍旧光滑的皮肤变得苍白,透明得都能瞧见底下青色的血管,她就这么躺在那儿,眼皮耷拉着,毫无生气。 蔺赴月彻底慌了神,几步路走得极为艰难,等到床塌边时腿已经彻底软了,一个踉跄跪了下来。 她颤着手去摸杜婉菱的脸,“阿娘……” 杜婉菱艰难地睁开眼,看到她眸光一亮,温声道:“你怎么回来了?我不过……咳咳……” 一句话都说不完就咳嗽不止,咳到心肝肠断,不由落下泪来。 “阿娘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这把身子骨明明挺争气的……” 她眼角的泪怎么都止不住,“我死没什么,可我不忍把你一个人留在这世上……” 杜婉菱又何尝不知道,她如今是女儿唯一的支柱了,若是连她都没了,女儿会走火入魔,会不顾一切,会彻底沦为一把复仇的剑,会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小姐!” 一同已经给杜婉菱诊了脉,扬声道:“夫人气若游丝,但又不像是病重之人的濒死之感……我想问一问给夫人诊脉的郎中,前些日子都用了什么药。” 蔺赴月的泪水模糊了眼睛,她浑身发冷,闻言猛地站起身来,拔腿就往屋外头跑。 郎中不知为何,亲自在院子里煎药,手上一把扇子闲闲地摇着,身侧还站了两个妇人。 年纪大的那个应当有六七十了,穿着富贵,头上挽着世家老太太的发髻,年轻的那个大约与杜婉菱一样的年纪,衣着光鲜,但浑身一股子风尘味儿。 蔺赴月没工夫管他们,一把扯起郎中的袖子,“你跟我来。” 郎中胡须惊得颤了几颤,被蔺赴月和一同拖拽着往屋里走。 那两个妇人对视一眼,凛着神色快步跟上了。 一同仔细盘问了郎中开的药方,只是些寻常的提神滋补之药,别说生病的人,就算是正常人用了也无碍,那杜婉菱的脉象又怎会那么奇怪…… 郎中有些不屑被这么个小丫鬟盘问,叫人将他刚刚煎好的药喂给杜婉菱。 “我行医数十年,无一错处,这位妇人气结于心,这些时日来吃不香睡不好,肝不畅则生毒,咳嗽不止,可惜心病难医,时日一长自然治不好了。” 他摆摆手,“只能尽力吊着,差不多就准备后事吧。” 蔺赴月不敢置信地一把揪住郎中的衣领,“你个庸医在胡说什么?我阿娘身子向来健壮!一定是你无能……” “住手!” 一同忽而高喝一声,止住了蔺赴月和郎中的争执,也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只见一同一把夺过红嬷手上的药碗,凑到鼻下闻了闻,一脸凝重地忖了片刻,又一个箭步冲到院子里,仔细扒拉着残留的药渣。 蔺赴月踟蹰着朝一同那儿挪动步子,茫然道:“怎么了?你发现什么异样了是不是?” 一同没说话。 无人注意处,郎中的神色微变,偷眼去瞧角落里站着的两个人。 三人皆是讳莫如深,一时脸色都有些发沉。 须臾,一同瞪大双眸,惊叫道:“我知道了!是细辛!” 外行人不知何意,只有郎中神色巨变,瞳孔慢慢涣散,掌心出了许多汗,不住往身上擦着。 一同已经捡起其间一味药材的残渣,怒气冲冲走到郎中面前,质问道:“这是什么!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郎中额上沁出细细密密的冷汗,颤声道:“这是细辛,用来止咳平喘的……” 一同冷笑一声,扬着手上的细辛,侧眸看向蔺赴月,“小姐,细辛可以止咳平喘,但若是用量多于一钱就会致人气闷塞不通!时日一长,身体里毒素累积,便能杀人于无形!” 屋子里顿时一片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蔺赴月身形微晃,怪不得脉象无异,怪不得伤得如此突然,原来一切都是因为有人从中作祟! 蔺赴月眸子里闪过凛然的杀气,那双泠泠水眸望向郎中,厉声道:“你到这时候还不肯说实话吗?” 郎中定了定神,强辩道:“我用量绝没问题……分明是你们诬赖!” 他以为自己做得隐蔽,以为这些人不通医术,却不知一同只肖闻一闻就能大致猜出用药和剂量。 蔺赴月点点头,“好,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来人,去把傅大给我叫来!” 傅大年轻时候追随杜老将军征战,临老了被老将军安排给女儿女婿做护卫首领,哪怕蔺家获罪,也不曾离开半步。 他虽年老,但身上有军人的杀伐之气,且武功高强,寻常贼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傅大听了吩咐即刻就赶了过来,身姿挺拔雄壮,阔步而来时地都震了三震。 “把他给我绑起来,无论用什么法子,都叫他吐出实话来。” “是!” 傅大稳步走近,不由分说一巴掌拍在郎中的面上,直抽得他眼冒金星,耳边嗡鸣。 还没怎么动手呢,他自己先撑不住了,惊惧地跪倒在地,瑟瑟缩缩高喊道:“是她们!是她们!是她们指使的!我不过贪财了些……” 他指向墙角边站着的两人,嘴里吐出一口污血来。 蔺赴月侧眸看去,明晰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茫然,但更多的,是渐渐腾起的杀气。 第二十三章 谋财害命 屋子里静的只剩粗重的抽气声,蔺赴月缓步朝墙边靠近,唇齿微微开合。 “梁家人……” 年老的那个便是死活要跟来同住的梁老太太庄凤蝶,而年纪小些的就是她的侄女儿,庄宝珠。 梁老太太没想到这个郎中的嘴这么不牢靠,当即吓得腿软,但她活了几十年,勉强还稳得住心神。 她用帕子掖了掖眼角,蹙眉斥道:“胡说什么!我们与亲家太太何仇何怨?怎么会这样害她?” 蔺赴月扯了扯嘴角,哼笑一声,“梁家没钱没势,梁大人走了,你们孤儿寡母总要为自己谋个后路,偏巧蔺家有钱,尤其在你住进来后才知道,我阿娘居然有这么多私产……你会不动心?” 被说中心事,梁老太太眉宇一颤,“你……空口白牙,就想诬陷我吗?” “就是!”有了梁老太太给的底气,庄宝珠顿时硬气起来,“分明是你们找的郎中不中用,怎么还怪我们孤儿寡母。” “啪”一声,一记沉重的巴掌扇在庄宝珠脸上,她不敢置信地摸上伤处,眼泪簌簌而下。 蔺赴月轻嗤一声,“你算什么东西?这儿也有你说话的份儿?”这等靠魅惑男人上位的女人蔺赴月最是看不起。 “你!” 庄宝珠扑起来就想还击,被二万一把扭住胳膊,疼得龇牙咧嘴,看这家子凶神恶煞的样子,秦老太太也不敢多嘴了。 根本无需再问,事情的前因后果已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蔺赴月没工夫陪她们瞎掰扯,但这口恶气总得有地方宣泄,她看向傅大,“将她们沉到后院那口井里,半截身子浸在水里,口鼻露在外头,别叫人死了。” 傅大依言就要扭着这姑侄两个,秦老太太奋力挣扎起来。 “你想干什么!蔺赴月!我是长辈!我是你哥嫂的祖母!你敢……你敢……” 她犹如泼妇一般挣扎,嚷得讨人嫌了,被傅大一把土堵住嘴巴,哼哼呜呜地声音一路朝后院蔓延。 蔺赴月调转视线,垂眸看向地上瑟瑟发抖的郎中。 “她们尚且与我家沾亲带故,或许可以不死,但你……” 郎中已是口不择言,拽住蔺赴月的衣摆哭求道:“我是被逼的!她们以名以利,我全靠这手艺养活一家老小,我赌不起啊……” 蔺赴月闭了闭眼,“有什么诊治的法子?” 郎中晦涩不已,悔得差点摇断那截脖子,“没有……毒素已进五脏六腑……我治不好……” 蔺赴月眸色一震,看向一同。 一同包着一眶眼泪,沉默地点了点头,那股眼泪便如断线的珍珠一般簌簌而下,几乎哭得蔺赴月不能呼吸。 “毒入肺腑,无药可医……” 屋子里的红嬷、一同、二万并杜婉菱的四个大丫鬟东西南北风皆哀哀地哭起来,整个堂屋都笼罩在一片阴郁之中。 蔺赴月有些发懵,茫然地去看床上痛苦阖眼的杜婉菱。 阿娘也要离开了吗? 正是哀思过重,不知所措时,傅大从后院回来,压着嗓音道:“小姐,从前我追随老将军时曾中过一种世所罕见的剧毒,那时老将军漏夜进宫,请了一位郑姓太医为我医治,这才救回我一条命。” 蔺赴月眸光一亮。 “那位太医兴许可以治好夫人!” 蔺赴月再顾不得其他,一个箭步冲出屋门,朝宅门上去。 马车就停在道旁,车夫以为她要上车,替她掀开帘子,才发现她已解开马绳,车厢砸在地上,蔺赴月已经骑马飞奔而去,身后是追赶的蔺家家仆。 怎么进皇城,怎么找到郑太医她都没想好,但此时此刻,她只知道自己一定要有所行动,不能眼睁睁看着阿娘死在自己眼前。 哥嫂的悲剧令她追悔莫及,她绝不能再傻一次。 一路疾驰到城墙底下,蔺赴月在宫门前被禁军拦住,她避重就轻道:“我乃杜山逸之后嗣,有急事求见陛下!” 杜山逸在大晔朝威名远扬,但蔺赴月是病急乱投医了,皇城重地,怎可能任她随意进出。 禁军统领厉声逐她离开,她只能勒马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地望着眼前宏伟宫墙。 除夕夜,城墙之上挂着喜庆的红灯笼,不知何时下起了雪,雪花簌簌而下,衬得那片红墙黑瓦愈发雄伟和不近人情。 她几乎要哭出声来。 “怎么回事?” 甬道里缓缓踱出一匹高大黑马,马上之人穿着黑色的大氅,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 他问禁军话,眼神却犀利地落在蔺赴月身上。 蔺赴月循声看去,目光与来人交触时眼角恰好掉下一滴泪,晶莹地挂在颊上。 眼泪将她的眼眸洗得纯澈,宛若雨过天晴的天空。 裴江羡微微一怔,诧异而探究地去看她眸底。 “这位姑娘夜闯宫门,说是杜老将军的后嗣,要求见陛下。” 裴江羡驱马走近,目光仍旧一瞬不移地盯着蔺赴月,“秦少夫人,这么晚了,你求见陛下为何事?” 蔺赴月顾不得太多,三言两语将情况禀明,哑着嗓子道:“求裴大人救我母亲一命。” 裴江羡忖了忖,将腰间的牌子扔给那禁军统领,吩咐道:“拿我的牌子,去请郑太医。” 禁军统领哪敢追问顶头上司,一溜烟往东城墙底下的太医署奔去。 幸而那儿离得近,今儿也恰好是郑太医当值,没过一会儿,郑太医拎着药箱匆匆而来。 蔺赴月看郑太医无车无马,当即旋身下马,“太医您先去,我即刻就来。” 救人犹如与阎王抢时间,郑太医没废话,问清地址骑马先行了。 蔺赴月提步就要去追,忽被身后之人叫住,“等你跑到那儿,腿都该废了,上马。” 蔺赴月回身看着那只修长有力的手,下意识就是拒绝,“不必……嗳!” 由不得她废话,那双手握住她的手肘,一个用力将她提了起来,稳稳当当地搁在自己身前。 竹息扑鼻而来,男人有力的臂膀揽住她纤薄的身体,缰绳一荡,黑马扬蹄跑起来。 第二十四章 莫脏了心 蔺赴月脑子有些发懵,下意识就想挣扎,身后裴江羡沉声道:“别乱动,掉下去我可不负责。” 她果然不敢动了,这匹马身量高,又在这样急速地飞奔,掉下去不死也要断几根骨头。 她还要撑着精力照顾阿娘。 已是夜深,街道两旁的物景快速倒退,晃得蔺赴月眼睛疼,风雪愈急,砸在脸上也疼,她不由抬起胳膊,挡住了脸。 身后裴江羡拢着怀抱里这道温热香软的身躯,一时有些心不在焉,看她抬手挡脸,才知她冷。 难怪身子一直微微发抖。 他紧了紧缰绳,马奔跑的速度慢下来,蔺赴月疑惑地侧头去看,便被一张带着温度的氅衣包住了,连脸都盖在裘领之下,身子在急速回温,她脑子里才有了些活过来的清晰之感。 但这样不成体统,他是外男,而她已是世俗上的人妇,这样和外男共乘一骑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她难堪地开口,声音掩盖在氅衣之下,有些闷闷的,“裴大人,这样不合规矩……” 裴江羡似乎轻笑一声,没言语。 好在这段路不算太远,转眼已到梦华街蔺宅门前。 蔺赴月没心思再思虑其他,一头扎进院子里,往杜婉菱宅子里跑去。 郑太医已经在施诊了,略略按了她的脉象,所有一切都已经洞悉。 他是解毒高手,自然也是用毒高手,这点子鬼祟的伎俩不用过脑都能猜出是怎么回事。 但他没多话,叫人翻过杜婉菱的身体,在她身上几处穴位下了金针。 不到片刻,杜婉菱悠悠转醒,痛苦地呕出一口黑血,印堂上的青黑渐渐散去了。 郑太医又凝神把了脉,这才松了口气,“毒素已经排出,只是这细辛少说喝了得有半个月了,毒入肺腑,纵然有我施针,也只能暂保无虞,后头还得小心照看着。” 蔺赴月身子一软,眼泪如雨般落下,强忍着哀恸点了点头,“多谢太医,只要能救活我阿娘,我定重重答谢。” 郑太医笑了笑,自去开方子去了。 确认杜婉菱不会死,红嬷这才有精力想别的,悄然拉住蔺赴月的手,“小姐,还有梁夫人和小少爷,他们今早起就昏睡不醒,不知是不是那两个毒妇捣的鬼。” 蔺赴月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忙又请郑太医去给他们瞧瞧。 好在那郎中胆子小,不敢残害这么多条人命,只是为了今日便宜行事给梁夫人和云澈下了些蒙汗药。 瞧着云澈昏沉的样子,蔺赴月简直想杀人,她闭了闭眼,忍下一阵又一阵翻腾起的呕意,从案台上抽出了蔺知砚留下的宝剑。 郎中就跪在院子里,被三两个下人压着,抬头时看到蔺赴月提着剑出来,三魂吓没了七魄,挣扎着往外头爬。 “刺啦”一声,长剑划破郎中的衣裳,在他的背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他顿时疼得叽哇乱叫,身子不住抽搐起来。 蔺家的人都在廊下站着,看着红了眼的蔺赴月,没人敢上来劝,而且他们也都是恨的,个个心中都恨不得生啖了这个郎中。 杜婉菱是多好的主母?他们进蔺家为奴为婢从来没受过苛待,主母待他们就像家人,这要搁在以前,杜婉菱怎么着也不可能着了这起子小人的道,不过是蔺家骤逢变故,杜婉菱痛心儿子媳妇离世,这才让小人钻了空子。 她们都恨不得扑上来一人一刀才好! 蔺赴月杀红了眼,一刀一刀砍在郎中的身上,似乎是想将他碎尸万段。 那郎中身上处处渗出鲜血,随着他的爬逃,在地上拖出淋漓的血痕。 蔺赴月扬起一刀,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郎中不敢动作了,抬起鲜血淋漓的双手,仓皇惊恐地求饶,“贵人饶命,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蔺赴月却似乎什么都听不到了,双手握住刀柄,高高地举过头顶。 这一刻,她就像是午门里负责斩首的刽子手,浑身散发着一股血腥味儿,更是阎王殿里的恶魔。 利刃劈开空气,正对着那段脖颈而去,廊下的家仆纷纷闭上眼睛……久没听到预料之中的声音,她们偷眯开双眼。 没有想象中的鲜血淋漓,那刀刃被一人攥在了掌心里,血沿着那人修长有力的手腕往下淌。 蔺赴月恍然回神,眸子里的杀意涣散开来,慢慢松开了握剑的双手,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而后重重地跌在地上,昏死过去。 裴江羡负着一只手挺拔立在那儿,随手将长剑掷了出去,握紧了自己鲜血淋漓的左手。 他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淡得像是感受不到疼痛,只是垂首看向地上的蔺赴月。 她的婢女已经叫人来扶她,小院里顿时慌乱嘈杂起来。 裴江羡静静立着,回身看了一眼那满身是伤、奄奄一息的郎中。 …… 一场十分可怖的梦境,梦里的蔺赴月成了地狱的刽子手,她杀人不眨眼,甚至只是和她有过口舌之争的都要遭她残忍杀害。 终于阎王要治她的罪,她冷笑着问自己何错之有。 阎王便叫她低头,她循言垂眸,发现自己的手上满是鲜血,而她的脚边爬满了被她杀害的那些人…… 她们爬着爬着变成骷髅,狞笑着向她扑来…… “啊!!!” 蔺赴月猛地睁眼,眼前是月白色的帐顶,上面绣着海棠图样。 她剧烈喘息着,闭了闭眼,知道自己只是在做梦。 一同握住她的手,焦急道:“小姐可还有什么不适?” 蔺赴月平了平心神,抬手盖住眼睛,疲惫地摇了摇头。 人一清醒,昏迷前的那段记忆涌进脑子里,她问一同,“裴大人怎么样了?” 这回要多谢他,若不是他,蔺赴月一定要掉入以恶治恶的死循环,再也别想干净地爬出这滩污泥。 她依稀记得裴江羡以手接刃,恐怕伤得不轻。 一同扶她坐起来,“小姐睡了很久,裴大人已经送郑太医离开了,临走时还带走了那个杀千刀的郎中。” 蔺赴月点了点头。 “他有句话让我带给小姐。” “他说大晔律法自会惩治那等恶人,秦少夫人万莫脏了自己的手,和心。” 第二十五章 妇人之仁 蔺赴月神情一怔。 哥嫂的死给她带来了巨大的悲怆,没日没夜地被复仇的火焰燃烧着,她很多时候都快忘了自己是谁。 她的确脏了手,连心也在一念之间就要失去。 蔺赴月慢慢萎顿下来,抬手捂住了脸。 晶莹的泪从指间溢出,顺着那截皓腕淌进了衣袖里,打湿了胸前衣衫。 等哭够了,这些时日的酸苦也都发泄了出来,人自然平静不少。 重新换了身衣裳去瞧阿娘,才进门便被蔺云澈扑了个满怀。 药力散去,小家伙神清气爽地扒着姑姑的腿,叫她陪自己堆雪人。 蔺赴月连日来的阴霾被驱散不少,弯下腰将他抱了起来。 这张脸酷似哥哥,眉眼也像阿嫂,每每见到他既觉得宽慰,也觉得伤怀。 捏了捏蔺云澈的脸,蔺赴月才注意到床榻边坐着的妇人。 新丧失去了丈夫和女儿,她穿一身素净的袄子,面颊苍白,见蔺赴月看过来,有些尴尬地错开目光,眼底全是愧疚的泪。 她猛的跪下,哭道:“都是我的罪孽,赴月,是我对不起你母亲,一切都是我的错……” 蔺赴月心里暗叹一声。 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梁夫人善良,却也极易被人利用,到时候伤人伤己,又能往何处说理去呢? 蔺赴月命二万扶她起来,冷淡道:“此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梁夫人不停抽噎,“是我梁家人的错,让亲家母受了好大的罪,我日后定会好好恕罪……” 蔺赴月不想怪她,却也说不出什么原谅的话,索性揭过不谈,看向床榻上的杜婉菱。 她面色已经恢复了,说话也不再是有气无力的气竭之象,蔺赴月心头一松,接过红嬷手上的药碗亲自给她喂药。 “阿娘觉得怎么样了?” 杜婉菱虚弱一笑,“好多了,这回我是鬼门关里闯了一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蔺赴月郑重地点点头,“是,阿娘以后都是好日子。”顿了顿,又道:“梁家那两个毒妇还在后院里关着,阿娘想如何处置?” 照杜婉菱的性子,她定是要有冤报冤的,只是……她觑了觑地上梁夫人的脸色,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既然没事,此事便大事化小,好好训诫一番就是。” 蔺赴月咬了咬唇,“女儿认为还是该送去官府好好敲打一通,否则不长教训,日后还要吃她们的苦。” 这回杜婉菱都还没说话呢,梁夫人先扑上来,哭着挽住蔺赴月的手。 “我家大人已经故去,我身为儿媳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婆母……赴月,求你开恩,放她们一条生路!” 大邺律法严明,下药残害人命者虽不用受绞刑,但一顿板子打下去,皮开肉绽,梁老太太这么大年纪了,不死也要落个半身不遂的下场。 梁夫人身为女人,受了几十年孝顺公婆的礼法教育,实在太怕百年后故去,下了地府没脸面见丈夫。 蔺赴月却觉得有些可悲可气,妇人之仁,当断不断,才欲再说,被杜婉菱截断了话头。 “罢了,将她们赶出去就行了,不要多追究了……” 梁夫人好似还有些不肯,受了蔺赴月一瞪,囫囵将求情的话咽了下去。 蔺赴月说,“梁夫人,我们敬你是阿嫂的母亲,可若你恩将仇报,日后咱们还是桥归桥路归路,否则两相生厌,对谁都不好。” 言尽于此,她侧眸吩咐红嬷,“叫傅大把人提上来,赶出府去,日后不许他们靠近蔺家。” 红嬷匆匆而去,屋里一时静澈下来。 梁夫人见事情没了转圜余地,跪坐在地上哀哀地抽泣着。 蔺云澈不知道外祖母为何哭,局促不安地拽了拽蔺赴月的袖子。 “姑姑,外祖母怎么了?怎么一直在哭呢?” 蔺赴月温柔地捏了捏蔺云澈的小脸,安抚道:“外祖母是累了,云澈去抱抱她吧。” 蔺云澈听话地点头,从姑姑腿上下来,倒腾着小短腿,一把搂住梁夫人的脖子,亲昵地蹭了蹭。 “外祖母别哭,云澈会一直陪你。” 童言童语最能抚慰人心,梁夫人揽住女儿唯一的血脉,哭成了泪人。 蔺赴月和杜婉菱皆叹了口气。 有这层关系连着,蔺家无论如何都不会,也不能抛弃梁家,可从今日来看,以后少不得要受这个无知妇人拖累。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蔺赴月在杜婉菱床前衣不解带地服侍了两天,到第三天晚上确认她无事才套车回了秦家。 马车顿顿地往秦家去,蔺赴月出神地抚摸着手上的玉牌,有些心不在焉。 这玉牌是临走前阿娘塞给她的,连带着一同交到她手上的,是阿娘钻营了这么多年的一张情报网。 杜家功高震主,杜婉菱尚在闺中之时就担心外祖父受官家猜忌,于是花费数年培养了一支情报队伍。 这群人多隐藏于京中青楼酒肆,要么是清白的沽酒女,要么是一笑动京城的花魁娘子……总之达官显贵喜欢去的那些地界,几乎都有杜婉菱的人。 甫一听闻这个消息,蔺赴月有些吃惊,“阿娘……” 杜婉菱“嘘”了一声,“干这种事,在大晔朝是杀头的重罪,但我没办法,你外祖,你父亲都在朝为官,我们总要未雨绸缪,给自己留条活路……” 只是摘星塔之事万分突然,杜婉菱来不及反应,这个情报组织也就没派上用场。 她哀叹一声,“原先这件事我不想让你知道,可听闻宫宴上出了事,我便猜到是你……罢了,既然你要做,阿娘定要全力支持你,现在这个杀器就交到你手上,想怎么用全凭你。” 这些时日以来,杜婉菱也没有一时一刻忘记过儿子的死,她命探子暗中查,终于在一个醉酒的幕僚口中听出了端倪。 “李长肃的确是始作俑者,但他之后应当有更高位的凶手在把控……” 蔺赴月听得血管发凉,心中那个猜测在隐隐作痛。 李长肃再炙手也不过一个五品执事官,他怎么敢随意在皇城根底下杀死朝廷官员的家眷? 蔺赴月攥紧手中的玉牌,沉沉呼出一口气。 第二十六章 趁机私会外男 “李家人什么时候出城?”蔺赴月突然问。 官家放过李家五十多条人命,却不会叫他们好过。 千里流放,无论是女人还是孩子,无一幸免。 一同回忆一番,“听说就是今儿一早。” 蔺赴月将头靠在车壁上,阖眼假寐,嘴里喃喃,“二万,你骑马送些金子去,还有过冬的衣物,叫他们路上好过些。” 二万点点头,掀开帘子就跳下马车,声音飘远,“我这就去。” 一同知蔺赴月疲累,替她揉着手上筋脉,温声道:“小姐不必自责,他们要怪也只能怪所嫁非人。” 这话片面,毕竟后宅女人的一生似乎也由不得自己做主。 车厢内一片寂静,只能听到蔺赴月平稳的呼吸声。 一同以为她睡着了,正拿过一旁的毯子替她盖上,忽而听见她说,“是我卑鄙,女人和孩子终究无辜。” 一同眼眶发涩,一时不知该感到欣慰还是心疼。 她家小姐还是温良的,只是兔子被逼急了尚且咬人呢?何况是一个有杀亲之仇的人! 马车到秦家门上时已是人定时分,蔺赴月才下车,便有两个门房上前来,不由分说扭住蔺赴月的双手。 蔺赴月和一同一时有些发懵。 一同拼命将自家小姐护在身后,急道:“你们是什么人!这是要做什么?这位可是秦府的少夫人,瞎了眼吗?竟敢动手动脚!” 那两个门房穿着秦家统一的小厮衣样制式,不可能不认识蔺赴月。 果然,其中一个冷声道:“少夫人莫怪,我们也是奉了老太太的命,这才多有冒犯。” 蔺赴月不由皱眉,“老太太这又是何意?” 门房显然也不知,催促道:“您随我们走一趟便知道了,老太太在祠堂里候着呢!” 说罢又开始动手动脚地拉扯,被蔺赴月一声喝住了。 她一把挥开两人的脏手,说话时有种不怒自威的淡然,“用不着你们押送,我自己会走。” 蔺赴月阔步平稳,带着一同往院子深处走。 秦家祠堂在院子西北角,一路穿过游廊花园,走得背脊生汗才看到那间敞亮的屋子。 此时祠堂大门洞开,里头数百只烛火齐照,整间屋子亮堂如白昼。 蔺赴月顿足看了片刻,提步走了进去。 祠堂边凳上坐了秦老太太和叶碧烟,而她们身旁站着的一个女人面容姣好,此时正傲慢地斜眼瞧人。 正是通房丫鬟小满,蔺赴月目光略在她身上顿了顿,瞥了一眼堂下跪着的妇人。 四个女人一台戏。 一瞧这么一个三堂会审的架势,蔺赴月心中了然。 恐怕这位小满没从那日罚跪里学会夹着尾巴做人,反而更加憎恨起她来,今日是找准了机会要寻衅滋事! 只是不知,她寻的什么衅,滋的又是什么事。 蔺赴月弯了弯唇角,目光坦然地望向老太太,“不知老太太寻我何事?大宅院子里头,竟然也要像押犯人一般押我?” 秦老太太脸色发黑,冷哼一声,“你自己不知道?” “我该知道什么?” 老太太险些又被她气到,拐杖往地下杵了杵,怒道:“你说你娘病重,要回家侍疾,我且问你,这三日你都在梦华街?” 蔺赴月不明所以,“自然是。” “胡说!”主子们说话,小满公然插嘴,也不知是谁教出来的规矩,“你分明是去私会外男,私德败坏,败坏我秦家的门风!” 蔺赴月眉睫微挑,有些好笑地看向她。 “门风?什么门风?秦家公子新婚之夜公然宠幸婢女的门风?还是让弟弟代替哥哥与嫂子圆房的门风?” 瞧着她们骤变的面色,蔺赴月轻笑出声,“这样的门风可没有再败的必要。” 秦老太太气得七窍生烟,还不忘抓住她话里的漏洞,“你这是承认了?承认自己以为母侍疾为借口,在外头私会外男!” 老太太恨不得即刻打她一顿出气,厉声道:“来人,按住她,给我狠狠打十大板!” 若媳妇有错,婆母的确有权力杖打媳妇,此事就算告到衙门也没法子分清孰对孰错。 目光扫过冲进来的两个婆子,蔺赴月高声道:“我看谁敢?” 她侧目,毫不避讳地直视秦老太太,“我何时承认了?我出府就是为了为母侍疾,这三日都在梦华街蔺宅内,家中小厮婢女皆可作证……老太太,拿人拿脏,你这么空口白牙的胡说,不怕遭报应吗?” 一同附和道:“是,我家小姐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夫人三日,府上人人都可作证。” “证据?”小满哼笑一声,“我们当然有证据。” 祠堂里剑拔弩张,蔺赴月一人敌三,却也丝毫不落下风,那双清澈明净的眼睛盯着人看的时候让人心里发虚。 叶碧烟只觉头疼,凑近老太太悄声道:“这事闹大了不好,不如……” “你闭嘴。” 吃了老太太一句数落,叶碧烟讪讪地坐正了身子,无奈地叹息一声。 这杜家可不是好惹的,别惹恼了杜老将军,回头她丈夫在朝和女儿在后宫都要受牵连…… 小满指着地上跪着的那个老妇,命令道:“你将你前儿夜里看到的全都再说一遍!” 老妇早吓得瑟瑟发抖,抬头看了老太太和小满一眼,又瞄了瞄蔺赴月,咬了咬牙才涩声说,“老婆子除夕夜不当差,便去妹子家喝了两盅酒,回家的时候已是深更半夜了,我在路上走着,忽然听见身后有马疾行。” 她顿了顿,偷眼去瞧蔺赴月的脸色,看她云淡风轻,一时心里更没底了,硬着头皮继续。 “老婆子回头看,一匹黑马狂奔过来,离近了就看出马上坐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我们少夫人!” 小满见蔺赴月面色发怔,以为拿住了她的七寸,不由更加兴奋,催促道:“你继续说!” “少夫人被身后男人搂抱着,姿态亲密,那男人还,还将自己的披风盖在少夫人头上……两人俱是一脸笑意……老婆子看得真切,那马朝城外狂奔,不知往哪里去了……” 老妇声音越说越小,显然是猜测他们去哪里干了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小满嗤笑一声,“不知往哪里去?这对野鸳鸯还能往哪里去?自然是去无人处寻快活了!” 秦老太太咬牙质问,“蔺氏!你孝中不守妇德,按律可以沉塘!你可知罪!” 第二十七章 流产 知罪?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但电光火石之间,蔺赴月脑中灵光一现。 如今她借着秦家少夫人的身份的确方便行事,但也因为秦老太太而颇有腹背受敌之感。 那如果让老太太误以为自己和裴家人有瓜葛,是不是能有所威慑? 裴家百年望族,家世渊源极其深厚,更遑论裴江羡身后是太子。 相反秦家如今落拓,秦铭一事虽没论罪,但也到底惹得官家不快,所以直到今日都还不知道老秦国公的爵位怎么处置。 是落到秦家二房头上,还是顺理成章由秦钊继承,又或是……被褫夺? 秦老太太恐怕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 在这等情形下,秦家绝不敢得罪裴家,自然也不会,不敢找裴江羡求证。 思及此,蔺赴月话头一转,笑了笑才说,“她看得不错。” 寂静空旷的祠堂内顿时爆发一阵抽气声。 秦老太太指着蔺赴月呵斥道:“好啊!你果然……这个荡妇!来人呐!给我压着她狠狠打一顿,再把全身衣裳扒了,扔到梦华街口去!” 杜家势大又如何?只要先下手为强,他们也得拉下脸来求秦家放蔺赴月一条生路。 毕竟若是秦家深究,蔺赴月是该沉塘的!除非杜家当真不要脸面了,否则怪不得他们。 看着两个婆子不由分说按住蔺赴月,秦老太太简直不要太解气,恶狠狠地瞪着蔺赴月。 “蔺氏,你不是一向桀骜不驯吗?居然也有今天!” 谁知蔺赴月居然不怕,淡声道:“我与裴大人自小青梅竹马,他知我要嫁人,可是哭了整整一夜呢!如今只是见一面?有何不妥?” 秦老太太何其敏锐,面色一凛,捕捉到了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不禁疑惑皱眉,“裴?” “裴江羡,得知秦大公子暴毙那天,老太太不是见过他吗?” 秦老太太惊诧地张了张嘴,苍老的身躯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嘴唇嗫嚅着,“你说什么?” 她身旁的叶碧烟和小满亦有些讶然,一时语塞。 蔺赴月气定神闲地从衣袖里拿出一枚通体白澈的玉珏,吊着上头的穗子举到秦老太太眼前。 “我与裴大人两情相悦,但发乎情止乎礼,从未逾矩……他知我孀居,又知我母亲病重,这才来看我,还为我找了太医。” 蔺赴月似笑非笑地盯住秦老太太的眼睛,又侧眸扫了一眼小满,“怎么?你们还想叫他来认这个情夫的罪不成?” 老太太浑身一震,仰眸去瞧那枚玉珏。 上好的羊脂润玉,浮雕祥瑞麒麟,瑞兽口衔“裴”字,霸气而凛人。 传闻裴家子女自出生起就会贴身携带一枚彰示身份的玉珏,从无例外。 老太太一个踉跄跌坐在椅子上,浑身冰凉。 裴家?她们这群孤儿寡母如何惹得起裴家?别说是现在的秦家,就连从前也未必能撼动其一丝一毫。 那可是有从龙大功的裴家!根基深厚,门生遍布! 叶碧烟瞠目结舌,显然没想到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片刻发懵后脑子快速转了起来。 她一把挽住老太太的胳膊,急声打着圆场,“此事定是一个误会!我们怎么敢攀污裴家?老太太你是听信了这等下贱婆子的疯言!她定是吃醉了酒看花了眼。” “可是……” 小满还想挣扎,结结实实挨了叶碧烟一巴掌。 她怒目瞪她,“你个小贱人快给我闭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小满被打得眼冒金星,发懵地捂着脸垂泪。 叶碧烟风风火火吩咐人将那指证的妇人拖下去打板子,斥她吃多了酒就敢污告主子。 这一通收拾下来,秦老太太始终缄默不语。 她沉默即代表认可,她默认了叶碧烟的处置。 人在低处,谁能不低头? 但她实在觉得太难堪,愤而无能地盯着蔺赴月,嘲讽一笑,“好啊,你很好,我活了这么多年,头一回见着你这样的姑娘,你真是深谙打蛇打七寸的道理,次次都能胜我一筹。” 老太太老眸昏沉,里头翻涌着杀意,“但我告诉你!人不会永远胜,总有一天,你会遭报应!” 说罢,她拂袖而去,苍老的身躯如同一截枯木,腐朽无力,却又要自持身份,背脊打得直挺,艰难固执地自己往外头走。 打落牙齿活血吞,秦老太太这种别扭的人真是自讨苦吃。 没了撑腰的人,小满脸色讪讪,畏惧又挑衅地看着蔺赴月。 她显然是被秦铭宠坏了,时常忘记自己的身份,也不懂人落于下风就该夹起尾巴再等时机。 她倨傲地仰起下巴,“你这样不知廉耻的官家女子……真是一点不害臊!偷汉子都敢摆到明面上来说。” 蔺赴月浅笑一声,“看来是你见识少。”又转头看向叶碧烟,“婶娘,这个婢女屡屡以下犯上,您作为这国公府的当家主母,该好好肃清整治了。” 一句当家主母把叶碧烟夸得飘飘然,当即命人捆了小满,咬牙切齿道:“给我按住了狠狠打,再罚她三日不许吃喝,若是死了就丢到城外乱葬岗去,若是死不了,找个人牙子发卖了,卖到窑子里去。” 两个四肢粗壮的婆子冲进来,押着小满走。 小满怕极了,嘴里骂着叫着,似乎要将秦家祠堂的顶掀翻。 就在祠堂外头院子里用刑,一声接一声的棍棒划风,闷闷地落在皮肉之上,十几棍后,她就没了声。 叶碧烟暗舒一口气,谄媚地讨好蔺赴月,“你既有这么一段情,却阴差阳错嫁到我家来,可万不要怪我家锦柔,她也是听了她祖母的令,人也不能忤逆长辈……” 蔺赴月扯了扯嘴角,瞧瞧,大难临头各自飞,这还没怎么着呢,“一家人”偏要先将自己摘出来。 蔺赴月是仗了别人的假势,很知道要见好就收。 她点点头,“婶娘放心,这府里我唯一愿意交心的只有你。” 叶碧烟连应了两声,笑颜逐开地想再说什么,却被冲门而进的婆子打断了。 那婆子满手的鲜血,惊慌地像无头苍蝇。 “二夫人!不好了二夫人。” 叶碧烟蹙眉,“死就死了,你慌什么?” 婆子摊着那双手,跌跪在地,“小满她挨了几棍,下身血流不止,像是……像是妇人落了胎……” 第二十八章 官与匪 妇人落胎? 小满居然怀了秦铭的孩子! 这个孩子是秦府的意外之喜,更是秦老太太的意外之喜! 她最疼爱的长孙果真留了后,一时间她想不得其他,几乎将全城的郎中都找来替小满保胎,最终惊动了秦娘娘,还将太医也送了来。 整整一夜,郎中、太医进进出出,外头不知原委的恐怕都要以为小满肚子里揣的是龙种。 一同望着隔壁院子灯火通明,不免有些忧虑。 “这个小满有了身孕,以后恐怕更加要作威作福了……小姐,咱们往后的每一步都要更加小心,否则一不小心就要着她的道。” 蔺赴月忙着将云澈初春戴的帽子缝制出来,闻言笑道:“阿爹从前说我若为男子,再勤奋些,可将朝堂上半数官员都比下去,怎么到你这儿,就总是觉得我一无是处?” “不是……” 蔺赴月搁下手里绣绷,“好了,别杞人忧天了,咱们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这种小事我也能应付。” 一同叹息着点点头,再不说其他了。 两日后就是元宵灯会的正日子,秦老太太和叶碧烟忙着为小满保胎,也顾不上府里其他人。 蔺赴月从梦华街回来,正好撞见秦锦绣托着下巴坐在花园里发呆,那双怯懦温柔的眸子里盛满了渴望,落寞地望向宅墙外头。 她是未出阁的女儿家,若无长辈领着不好随意出门闲逛,家中杂乱,这个元宵节只余她过得格外凄清。 秦锦绣百无聊赖一侧眸,看到蔺赴月时一怔,忙起身行礼,唤她,“阿嫂。” 也许是对这个称谓有超乎寻常的依恋和包容,蔺赴月不由心软。 “要不要跟我出去转转?” 秦府马车穿过御街,往繁闹的南市街去,过了赏月桥耳边已是喧闹起来,蔺赴月掀开车帘,入目皆是一片鲜活的人间烟火。 御河两岸灯火通明,花灯铺满南北两条街,昏黄暧昧的灯影笼罩着下头摩肩擦踵的行人,拥挤却也自有别样风味。 蔺赴月看向秦锦绣,“让一同二万陪着你转转,我就在这儿等你。” 她没什么心思游街,身体也十分疲惫,只想窝在车里好好睡一觉。 秦锦绣应了,兴高采烈地下了车。 周遭明明纷乱,却奇异地让蔺赴月安定下来,不多会儿,她神思萎顿,迷迷糊糊睡过去。 突然,耳边蹿过一道急促的风声,“噔”的一下,有什么重重砸在了车壁上。 蔺赴月猛然睁眼。 毫厘之外,她的眼前,一支箭矢钉在车壁上,力道之大令箭头入木三分。 心不由突突狂跳起来,蔺赴月惊诧地瞪大眼眸。 黑色玄铁短箭的鸦羽上绑着一张字条。 她疑惑蹙眉,迟疑地伸手去取。 缓缓展开,字条上笔迹干净,笔锋遒劲有力,短短两句话,却看得蔺赴月身子止不住的发抖。 “梁令仪死于吴有道之手。” 呼吸一窒,蔺赴月觉得好像有人扼住了她的咽喉。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一把掀开车帘。 马车外人头攒动,人人都向前拥挤张望,根本无人看向这里。 蔺赴月心头狂跳。 到底是谁知道她在查杀害阿嫂的真凶,还替她指明了方向? 何其恐怖的一件事,让她陡然发现,原来黑暗中一直有双眼睛在盯着她,洞悉她的一举一动,甚至不时帮她斧正方向。 这个人的意图是什么呢?莫非他是吴有道的仇家?又或是…… 一时间无数猜想涌进脑海,却无人解答。 “蔺姐姐!” 爽利的女声将她拉回现实,蔺赴月才恍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人流之中,径直往河岸边走去。 她回头,竟在拥挤的人潮中看见了裴家两兄妹。 一个芝兰玉树,一个俏皮可爱。 暖色灯光照到裴江羡脸上,将他烘托得格外清隽柔和。 蔺赴月一愣,心不在焉地走上前。 她朝裴嘉福笑笑,“你们也来逛灯会?” 嘉福“嗯”了一声,“是呢,真巧居然遇到了蔺姐姐。” 蔺赴月也笑,“是。” 她微微侧眸,恰好撞上裴江羡深邃的目光。 前两日造他的谣壮自己势的记忆缓缓浮现,蔺赴月脸上火辣辣的,十分难堪和无地自容。 但人家的东西总归要还……她从袖口取出玉珏,递到裴江羡眼前,“那日你落下的。” 一旁的裴嘉福傻眼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欲言又止。 “哥哥,这……?” 裴家玉佩珍贵无比,所以常被当作定情信物送于心上人,他们两这是……私定终身了? 裴江羡似笑非笑地接过玉珏,敛在眉睫下的眸光深邃而昏昧,“掉了。” 的确是那日掉在梦华街蔺宅了。 但裴嘉福咽了又咽,惊诧地瞪着眼,显然不信。 蔺赴月不懂这玉佩的含义,也不懂他们兄妹间打的哑语,将玉佩归还后便福身告辞。 人群之外,秦锦绣已经东张西望找寻她的身影,蔺赴月不觉加快了脚步。 就在要脱离人群走入巷子里时,身后有人叫她,“姐姐,这是那个哥哥送给你的。”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提着一盏兔儿灯仰头看她,指着不远处的裴江羡。 “哥哥说,花灯祷福,祝姑娘得偿所愿。” 蔺赴月顺着小姑娘指的方向看去,融融灯色下,男子长身玉立,负着一只手,矜贵的似天神下凡,与周边拥挤嘈杂的人流格格不入。 他眉眼清隽,淡漠又悲悯地看向她眼底,那眼神直白,探究,清透,明晰地似乎能看穿什么。 蔺赴月不知所措地垂下头,转身之时灯穗绞在一起,更显得她像落荒而逃。 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每与他对视,都有种被看透的错觉。 或许是裴江羡身上上位者的气势使然,又或者是……他为官,而她为匪,天生就势不两立。 第二十九章 被挤出主母院 马车穿街走巷,将蔺赴月和秦锦绣安然送到了秦府。 一路上蔺赴月都显得心事重重,谁人都不知她心中的惶恐和焦躁。 吴有道果然是残害阿嫂的凶手? 她心不在焉地下车。 才刚进门,一婆子焦急迎了上来,蔺赴月回神一瞧,是她带来的陪嫁仆妇,如今管着揽月阁院里院外的洒扫事务。 “少夫人,老太太派了几个家丁小厮来,说要给您搬院子。” 搬院子?大半夜的,搬什么院子? 蔺赴月蹙眉,“你慢慢说,究竟怎么回事?” 婆子喘了两口气,显见的惴惴不安,“今天太医来给满姨娘瞧身子,说她这胎算是保住了,只是以后也要小心护养,太医一走,满姨娘就说她现在住的院子一到夜里门框就响,扰得她睡不好觉……” 蔺赴月讥讽一笑,后头不必说也全猜到了。 无非是她觉得夜不能寐,没法安心养胎,然后就把主意打到了揽月阁头上。 揽月阁这间院子说不上秦府最好,但它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这可是秦铭的正头夫人才能住的院子,小满当然想住。 蔺赴月情绪没什么太大的起伏,提步往揽月阁走。 刚到院门外果然听得一片拖拽的动静,蔺赴月轻舒了口气跨过门槛。 十几个小厮家仆将蔺赴月的东西全都抬了出来,杂乱的堆在院子里,甚至连她睡过的铺盖都卷巴卷巴扔在一旁。 下人干活之余见到蔺赴月皆是一凛,垂着头不敢看她的脸色。 二万高声呵斥,“你们在干什么?这可是少夫人的院子!都不想活了吗?” 所有人动作一顿,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办才好。 “是我叫他们搬的。” 秦老太太从正房走出来,手中的拐杖一下接一下地杵在地上,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蔺赴月。 她老人家面色不像前几日那样发青发黑了,想来是小满肚子里这个遗腹子又重新让她充满了希望。 老太太瞥了蔺赴月一眼,冷声说,“我已做主将小满提为姨娘,她怀着孩子住在那破败的院子里不好,你这儿还算凑合,便让给她住吧。” 院中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凉气,也觉老太太这番举止欺人太甚。 蔺氏可是明媒正娶的少夫人!若按其他世家府宅里来论,她该是当家主母,怎么还得给个通房丫鬟让屋子? 人人心头不忿,却不敢多嘴。 秦家后宅的大战似乎一触即发,但谁也没想到,蔺赴月只是淡淡一笑,嘴里应了一声,“也好。” 她转身吩咐自己带来的几个陪嫁婢女和仆妇,“将我的东西好好收整出来,一样也不要落下了。” 一同和二万气得眼眶发红,恨恨盯了老太太一眼,闷头进屋子清点蔺赴月的东西。 秦老太太显然也没料到她会答应得这么轻易,有些疑惑地皱眉。 她肯让一步算她识相,老太太轻哼一声,回与寿堂歇息了。 元宵节一过,蔺赴月搬到秦府东南角的林语轩,而揽月阁则让给了炙手可热的满姨娘。 林语轩位置偏僻,临近侧门,院旁有两棵参天大树,每日都要花费好大的精力打扫其掉下来的残枝败叶。 没过两日就将二万扫出满嘴火泡来,她实在受不了了,一把扔开扫帚,朝廊下走去。 蔺赴月正坐在长廊尽头的摇椅上看书,面前炉子里煮的清茶咕咕冒泡。 “小姐!咱们为什么要忍这等闷气!揽月阁才是您的院子!” 蔺赴月搁下书,仰头来看她,“怎么了?你嫌弃这院子小?” “是!院子小,还天天掉那么多树枝,这分明比下人住的院子还差!” 蔺赴月抿嘴笑了笑,“我倒觉得还好,离侧门进,咱们出府方便,离老太太和小满远,很安静。” “哎呀……” “好了,”蔺赴月安抚她,“我知道你替我鸣不平,但住在哪里又有什么关系,我这阵子实在太累,不想和他们打嘴仗,让我歇歇吧好二万。” 听了这话,二万心疼地不得了,她家小姐这阵子实在是太累了。 杜婉菱生病需要人照顾,秦家又一桩接一桩地出糟心事…… 算了!林语轩小是小了点,但换个想法,这叫袖珍可爱,而且不就是扫地吗?正好省了她热身练功的时间。 二万分分钟把自己给说服了,蹲下身给蔺赴月倒茶,“我错了小姐,您本来就够累了,我还抱怨……” 蔺赴月摸摸她汗湿的脑门子,“去换身衣裳,出了汗容易着凉。” “嗳!” 二万才转身,蔺赴月说,“不过我心头也憋了气,咱们恶心恶心她们?” 二万眼睛发亮,“怎么恶心?” 蔺赴月朝她招了招手,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 是夜,午后一直下的雪终于停了,圆盘一般的月亮晕出澄黄的光影,乖巧安静地停在东边屋顶上。 小满侧卧在揽月阁的贵妃榻上,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平坦的肚子。 她肚子里的孩子刚满三个月,压根还没显怀,但她觉得这个抚肚的姿势格外慈爱,像是在昭告全府她有了大爷的遗腹子。 她肚子里这块肉是宝贝疙瘩,她自然也成了宝贝疙瘩,否则正头夫人才能住的院子怎么能让给她住? 小满心中别提多畅快了,笑意盈盈地扬声叫人,“来人,再给我上一份燕窝银耳,我吃着心里畅快。” 刚拨来伺候她的婢女暗中耻笑,一看她就是没吃过好东西,才刚得势,一天要吃十回燕窝,回回还都要品评一下,什么不新鲜了老了,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婢女应了一声,不情不愿传令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小满一人,她附庸风雅装模作样端一本书看,第一句话就有一大半字不认得,烦得她一把将书扔了。 脑门上感到几缕凉风,小满侧眸看去,不免又是一顿破口大骂。 “这些丫鬟尽偷懒,这么冷的天还开着窗,是想冻死我吗!” 她全然忘了明明是她自己下午觉得闷,才叫人虚开窗子透气。 小满一边骂一边起身去关窗,动作间还要嘶一声屁股上的伤口。 她刚下榻便觉得不对劲,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脚底打滑,不多会儿,小腿肚子上也觉得凉凉的。 她垂头去看,这一看不得了,险些吓得昏死过去,满地的爬虫,纠缠交绕在一起,场面十分惊悚恶心。 小满登时杵在原地,惊声尖叫起来,声音尖利地直冲云霄,秦家后宅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 第三十章 大病一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姐你是没看到她那张惨白的脸,都跟您练字的纸差不多了,醒来就一直哭,说什么再也不想住在那间屋子里了。” 二万笑得前俯后仰,绘声绘色将小满的样子演给蔺赴月看。 蔺赴月许久没露出这样张扬的笑容了,捂着肚子一连“哎呦”了好几声。 “那蛇没毒,但是恶心啊,身上的花纹像癞蛤蟆,坑坑洼洼的格外辣眼。” 蔺赴月笑笑,问她,“这下出气了吧?” 二万点头不迭,“出气了出气了,这可比住在那间屋子里还要舒坦。” 二万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性子,一同却总爱多思多虑,她老成地皱着眉,跟朝堂上那些迂腐的老学究似的。 “小姐,咱们要是把小满肚子里的孩子吓流产了,老太太恐怕要剥了我们的皮,下次可不敢这样了。” 蔺赴月刮了刮她的鼻尖,宽慰道:“放心吧,我有数的,她的胎像已经稳当,只不过是自己爱装又娇气,这点惊吓她还是受得住的……至于老太太,你就更不用担心了。” 她摸摸下巴,一脸正色,“揽月阁本就靠近后花园,池塘里本就多蛇啊,谁敢认定就是我们做的呢?” 是了,这回老太太和小满没有证据,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咽。 二万觉得自家小姐坏得可爱,笑得歪倒在小榻上。 三人快活得共享了胜利果实,临到睡前都唇含一抹笑意,正要熄灯,敲门进来一个婢女,名唤云燕。 她负责来往门上传递消息。 一见她,蔺赴月唇角瞬间捋平了,站起身来紧张道:“可是阿娘出了什么事?” 云燕摇摇头,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 “探子有事禀报。” 蔺赴月松了口气,旋即接过那封信展开。 刚刚放松下来的肌肉又瞬间收紧,不觉捏皱了手上的信纸。 信上说查了几日,已确认李长肃在阿嫂死的那日曾进出过吴有道的别院,还有人看到一辆马车驶进了那座别园。 马车?阿嫂那时应该就在那辆马车上吧? 蔺赴月心头一凉,果然是这样,宫宴上吴有道的奇怪之处,元宵灯会上的信,还有探子的消息…… 已足够确定吴有道就是李长肃身后之人,是杀害阿嫂的另一个真凶,或者可以说是谋划全局之人! 整整一夜,蔺赴月觉得自己血热难凉,她甚至无法闭眼,只要一想到那个杀人凶手此刻安安稳稳地睡着,她便觉得心痛难忍。 一个杀人凶手,有什么资格安稳睡觉? 第二日她眸底猩红,人在忍受巨大的愤怒时总会撑破眼底的一两根血管,而她这般严重的情况,已经到了要上药治疗的地步。 一同心疼地替她吹了吹,“小姐,我知道您难过,可就算再难过,也要休息才行。” 蔺赴月缄默不语,眸子无神地看向空气中的一点虚无。 半晌她才开口,嗓音嘶哑低沉,“一同,我恨不能当街捅他一刀,可我连靠近他都难……他和李长肃不一样,他是朝廷命官……就连他身边的人都不容易接近。” 蔺赴月颓丧地埋下头去,眼泪咕咕流出,冲散了刚刚铺好的药膏,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不知道……” 一同瞬间泪流满面,抱住了她家小姐的肩膀,“没事的小姐,大不了我和二万去刺杀他,我会制作毒药、迷药,我们有一万种方法让他生不如死。” 可这样会付出她们的生命,这是蔺赴月不愿意看到的。 她是在替天行道,是在做正义的事,绝不能以身边之人的性命为代价。 埋首沉思了一炷香时间,蔺赴月抬起头来,目不斜视地盯着案几上的一柄长剑。 那是哥哥的遗物。 她说,“总有办法的,总有办法的……” 今冬的雪格外缠绵,明明已过了最冷的季节,却还是下得绞绞如鹅毛,只肖一个时辰,便能织成一张雪白的被子。 蔺赴月病了,卧床整整十日,直到出了正月才大好起来。 杜婉菱看到她的时候声音都在颤抖,捧着她的脸哭道:“怎么瘦了这么多?如今可大好了?” 蔺赴月嗓子一阵发痒,掩唇轻咳了两声,“阿娘放心,都好了,只是病重吃得少,才瘦了这么多。” 杜婉菱一阵心酸,忍了又忍才堆出一个笑,“阿娘今日亲自下厨,你要多吃两口。” “好。” 中午一餐吃得极丰盛,几乎全是蔺赴月自儿时起就爱吃的东西,蔺云澈和梁全看得目瞪口呆,不由童言童语问,“今天又过年了吗?” 蔺赴月扬起一个笑意,“是庆祝我大病初愈。” 蔺云澈还太小,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兴高采烈夹菜去了,梁全比云澈大五岁,是个有心的,揉着眼睛要哭,说是心疼赴月姐。 他是梁令仪的亲弟弟,是梁大人和梁夫人临老才得的一个儿子,样貌很像阿嫂,性子也像,十分的乖巧善良。 蔺赴月心底感动,给他夹了满满一碗的菜和肉,“我已经大好了,若是全哥儿能多吃两碗饭,我会更高兴的。” 梁全点点头,奋力去扒碗里的饭,吃得更加卖力了。 梁夫人看得心头一热,想起什么,吞吞吐吐说,“赴月是个心软的好孩子,对待我们就像家人,我时常感激有你们这样的亲家,只是这幸福之余难免惶恐,全哥的祖母还在外头漂泊着,她老了……冻一冻身子骨就会断了……” “亲家母你吃菜,”杜婉菱冷着脸给梁夫人夹菜,而后才说,“你从前在她跟前吃了多少苦,你都忘了?如今怎么还能如此大度?这才几日,你就忘了她给我们下毒?这么歹毒的老祖宗,我家可不敢留!” 梁夫人被问的脸色讪讪,絮絮低喃,“可是……” 杜婉菱撂了筷子冷了脸,“我女儿大病初愈,你若是再提,这顿饭可就吃不安生了。” 梁夫人缩了缩脖子,满眼都是泪花,尴尬地垂头吃饭。 蔺赴月从头到尾没说话,只是认真照顾两个孩子吃喝,连看都没看梁夫人一眼。 第三十一章 天降的把柄 从梦华街出来,蔺赴月想透透风,便下车步行,让马车远远地在后头跟着。 一同二万跟护法似的一左一右随行,寸步不离。 街市上热闹,嗅一嗅这样市侩的风便会觉得人还活着,否则常有种堕魔成鬼的错觉。 二万知道小姐心思郁结,想尽了办法逗她开心,指着一个小巷子说,“从前就听说这里头有间胭脂铺子,胭脂很是不同,咱们要不要去看看?” 蔺赴月兴致缺缺,但看二万尽力讨好,心里不忍扫她的兴,于是脚步一顿,漫声道:“走吧。” 胭脂铺隐在一条深巷里,取了个雅致的名字,叫蝶恋花,明明门头不起眼,但大概因为很有特色,门前迎来送往,宾客如织。 蔺赴月心不在焉地逛了一圈,给秦锦绣选了两件新鲜玩意儿,忖了忖,也给裴嘉福选了一件。 自己从前对她多有利用,实在愧对那份纯真的心性,再加上她哥哥为阿娘请来太医,于情于理,都该有所表示。 正等着结账出门,忽而听见外头嘈嚷起来,伴随着低沉哀戚的哭声,被北风一吹,跟厉鬼低嚎似的十分瘆人。 幸而现在是白日。 店家和宾客都张头去瞧,半晌才理出个头绪来。 “隔壁那家阿婶不知遇到了什么难事,在家寻死觅活,被人救下来就一直哭。” “可不是,围了好些人在那儿看呢。” 二万悄声,“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人怎么这么想不开?” 蔺赴月看她一眼,“世人多身不由己,我们没体会她的绝望,怎好随意评判她的意图。” “知道了,再也不敢了。”二万撅着嘴嘟囔一句,恰好一同结罢了账,三人拨开张望的人群往店外走。 巷子里站满了看热闹的人,需得奋力挤一挤才能辟出一条路来。 一同二万将蔺赴月围在中间,走得十分艰难。 “我命苦啊,做什么要救我,叫我死了就是!我可怜的儿子……” 蔺赴月身形一怔,迟疑地回头,恰好有人劝道:“申婆子,你要是觉得冤就去报官,可不能再寻死了,一死还不容易,但除了叫亲者痛仇者快,没什么其他用处。” 名唤申婆子的老妇想起自己的悲惨遭遇,一时悲从中来,不由哭天抢地起来。 一同二万此时也觉得这声音熟悉,探究地伸头去望。 这一眼穿过人潮缝隙,看到了门头下一张熟悉的脸。 一同惊呼一声,“那不是申嬷嬷!” 蔺赴月也认了出来,扭头往那婆子面前挤去。 等艰难挤到人群前头,更加确认那就是申嬷嬷。 蔺赴月唤她,“申嬷嬷?” 申婆子抬头,一眼便愣住了,半晌才慢慢站起身来,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眸子。 “小姐?”申婆子蹒跚着靠近,面上表情一变再变,终于惊喜地叫道:“小姐!” 她上前来一把端住蔺赴月的双手,将她仔仔细细从上看到下,眼泪更是汹涌而下,哽咽道:“小姐您怎么在这儿,奴婢是不是眼花了,怎么还能见着您?” 蔺赴月一时也觉百感交集,心头涌上浓浓的眷念。 申嬷嬷是蔺家从前的家奴,一直将蔺赴月照顾到十岁,待她如亲生女儿,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磕碰了。 若非申嬷嬷的儿子找来,她大概会在蔺家干一辈子,再由蔺赴月给她养老送终。 但年轻时候被人贩子拐跑的儿子回来了,杜婉菱便放她归家,让她好好陪伴儿子。 恰好她儿子读书用功成绩很好,申嬷嬷回家照顾他,兴许能伴他拿回一个功名,只是如今…… 蔺赴月忍下泪意,看了眼门头上悬挂的白绫,皱着眉问,“嬷嬷你这是怎么了?怎么……” 申嬷嬷本不想和她多说自己的糟心事,但人承担太重难免想向人吐露,更何况蔺赴月是这么亲的家人。 她掖了掖眼泪,“小姐,我儿子他前两日…过世了。” 蔺赴月讶然,“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申婆子直摇头,“今年官家因为太后的病情延后秋试,中间又过了个年,成绩一直到前两日才公布,放榜那日我儿见榜上无他便说要去贡院询问原因……他是很有成算的,常告诉我他今年必高中,可……也不知道贡院里究竟发生了何事,府衙的人将他的尸身抬了回来,告诉我他气急攻心,当场暴毙……” 申婆子急道:“我不信!小姐,我儿是最沉稳的性子,断不可能骤然气急攻心而亡!” 蔺赴月略一沉吟,此事听起来便不简单,她不信申嬷嬷的儿子死得这么突然,且官差如此草率,无非是看申婆子一个孤身老妇,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此事涉及科举,又牵扯朝廷官员……蔺赴月瞥了眼看热闹的人群,“嬷嬷,咱们先进去说话。” 小姐说的话申婆子哪有不应的,她由蔺赴月和一同二万搀着,蹒跚地进了院子。 门一关上,蔺赴月当即正色问,“嬷嬷,您儿子的尸身应当还没下葬。” “是,还没来得及,就停在堂屋里。” 蔺赴月点点头,“带我去瞧瞧。” 申婆子从前在杜婉菱身边做事,见过不少市面,绝不是那种混沌愚昧的乡野村妇,她当即便知蔺赴月也觉得儿子的死另有蹊跷,所以二话不说将她带到了棺木旁。 黑色的棺木停在堂屋正中央,木头和油漆的味道流窜在鼻尖,棺木还没来得及封口,大剌剌地敞开着。 蔺赴月朝里头看了一眼。 申家郎君面色苍白,与棺木的黑对比极为强烈,但从外表上看起来,他身上似乎的确没有外伤。 但一个向来身体健康的人又怎会突然暴毙? 蔺赴月不信,侧眸看向一同,“看看他是不是中毒。” 一同点点头,半个身子探进棺材里,伸手扒开了他的眼皮,又看了看他的口腔,最终摇摇头,“没有中毒的迹象,但是……” 蔺赴月拧眉,“什么?” 一同从上到下摸了他的四肢和胸膛,“手上和腿上都没有伤,但是胸口处断了两根肋骨,死前应该受过内伤。” 第三十二章 天地一孤舟 “受过内伤之人胸口肋骨断裂,口吐鲜血,不久便会暴毙而亡,与他的死法一致。” 申婆子手扒着棺材板滑落下来,眼底似有一潭泉水,源源不断往外冒眼泪,“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们是为了杀人灭口。” 蔺赴月听了申婆子的话,一瞬就反应了过来。 “您是怀疑您家大郎本该中榜,却被人暗中顶替了是不是?” “是!”申婆子嚎哭着,“并非是我怀疑,而是我家大郎,他一早就猜到……” 官场科举的水本就很深很浑,早些年还经常能看到寒风举子高中前三甲,近年来是越发少了。 申婆子不知想到什么,突然道:“我家大郎留下了一封信,小姐您帮我瞧瞧,我能不能拿着去衙门状告这些狗官!” 她自以为可以为儿子报仇,却不知这样一封微末的信根本撼动不了那些狗官分毫,甚至还会累及自己,丢了性命。 蔺赴月不知怎么和她说清其中的龌龊,只能暗暗叹气。 申婆子满怀希望将信拿了来,蔺赴月接过。 入目是一手极其疏放的字,从行文的流畅度来看,申家大郎的确学问很好条理清晰,三言两语已将自己知道的消息描述得清清楚楚,在蔺赴月眼前铺陈了一场巨大而荒谬的科举舞弊案。 而其中一个名字重重烫灼了蔺赴月的眼。 “礼部尚书吴有道与吏部尚书陈清合谋排挤寒门举子,若有他们看重之人落于榜下,便剔除我等寒门读书人的名字,让其取而代之……” 吴有道? 蔺赴月有些发怔,原来他远不止草菅人命,还贪污腐败,卖官授爵,意图混乱朝纲……或者说更像是某种意义上的结党营私? 等到某一日,朝堂上半数文官都是吴有道的门生,受过他的恩惠,那他岂不是可以左右帝王的决定? 这样昭然若揭的阴谋难道不足以引起官家对他的忌惮吗? 蔺赴月觉得自己的血液奔涌向面门,皮肤都滚烫烧灼起来。 一个天大的把柄落到她眼前,她无论如何也该要抓住。 “嬷嬷,这信中所写都是朝廷里见不得人的勾当,你家大郎又是怎么知道的?或许这一切只是他的猜测?” 申婆子摇头,“不,我家大郎从小寒窗苦读,认识了许多同样在今年科考的同窗,其中有一个刘姓考生家中略有些势,某日喝酒不慎说漏了嘴,说是已买通两位尚书大人,今年他必在榜上。前两日放榜,他的确中了,第十二名,可我家大郎言他文章作的极烂,根本不可能越过了他去。” 蔺赴月点点头,若真如他们所说,的确可以确定礼、吏两位尚书收受贿赂,公然卖官授爵。 她将那封信折起来,慢慢踱步到棺材前,静静思索片刻,才哑着声音说,“嬷嬷,此事就算是报官也没用,府衙与贡院沆瀣一气,恐怕早就被这两位尚书收买了,如果你纠缠不休,他们不会放过你,到时候平白折损你的命也扳不倒他们。” 申婆子顿时了无生气,苍老的脸上一片灰白,她又气又恼,几乎呕出一口鲜血来,捶胸顿足痛心疾首,“这群杀千刀的,真是该死该杀,天子怎么能任用这样的人!” 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 高高在上的天子又怎能体会民生之艰呢?普通儒生要想摆脱农籍做官有多难?他怎会知道? 蔺赴月蹲下身来将申婆子揽进怀里,眸子空洞幽深如潭,里头死水微澜,兴起了一点小小的涟漪。 她喃喃自语,“嬷嬷放心,我会帮你。” 连带着蔺家的仇一起,一一向他讨回公道。 …… 从申家回来的这一晚,蔺赴月辗转反侧,她在想如何利用现有的证据一举击敌,可显然这些都还远远不够。 不够定吴有道的罪,不够让他死,甚至还会引起他的警觉,到时候功亏一篑,满盘皆输。 而这一切还要等暗探再深查细究,直到挖出更可怕的东西,或是找到让吴有道辩无可辩的证据。 蔺赴月猛地坐起身,一把掀开身上的被子。 窝在外间的一同忙进来,“怎么了小姐?睡不着吗?” 蔺赴月顾自下床穿衣,“我想去夜钓。” 这是她从小就有的习惯,若有什么想不通的,难过的,就找一汪遗世独立的水塘横渠夜钓,总之没有人就好,能让她更加清晰地思考当前的局面和该做的事。 虽然如今不像从前那般自在洒脱,但她想出去,也有的是办法。 一辆马车往城郊飞奔而去,一出城门,主仆三人贪婪地呼吸着山野间清冽的空气,都觉得舒坦许多。 又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一条河划山破路,蜿蜒着钻进幽静的山林。 这是近郊最长,水量最大的一条河,穿山而过,名唤长风。 二万将小舟推下水,自得道:“小姐您瞧,我藏的地方好不好,小舟完好无损,一点问题都没有。” 蔺赴月笑笑,“做得很好。” 她立于舟上,随波漂流而下,渐渐隐入了薄薄雾霭之中,周遭空茫一片,令她心绪平静,手上的鱼钩不时有鱼咬饵,她不收,只是静待它吃完渔食,悠然自得地逃走。 天地之大,似乎只有她一人,蔺赴月肺里全是凛冽的冷气,但她不觉得难受,反倒有种超脱于物的清醒之感。 一舟一人,飘渺如神仙,她如同神明静观冬景,而几里之外的山崖上,层层雾气之中,一人也在看着她。 男人背靠在石壁上,衣襟微微敞开,身旁一条竹道将山上温暖的山泉水引下来,潺潺灌进这方池子里。 男人眼瞳深邃,呈现异于常人的深棕色,被温泉雾气一蒸,干净地宛若两块琉璃净石。 婢女跪在身后石头上给他按揉肩膀,浑身上下只穿一件薄纱。 若黄鹂一般婉转的声音绕在男人耳畔,“世子今晚留下吗?” 一下就唤醒了发呆的魏征,他微微侧目,轻笑着揉了揉女人的抚媚,忽而一用力,将女人拽下了温泉池,在她惊呼出声前堵住了她的嘴。 婢女以为这是肯定,却不想他离开得干脆,一亲芳泽后片刻都不停留,披衣上岸,漫声道:“不留了。” 婢女咬唇,薄情薄意,这才是他。 第三十三章 奇葩世子 蔺赴月回到渡口时还是带了战利品,一尾金色小鱼,在这样鱼龙混杂的长风河中根本活不了多久。 显然它也不是天生长于此地。 蔺赴月索性决定带回去养。 一同接过鱼的时候有些惊诧,“河里竟然有这么漂亮的小鱼?” “应该是旁人丢弃的,既然钓到了那就是缘分,我们带回去养。” 一同点点头,“好,它在这里肯定活不成的,咱们这是救鱼一命。” “夫人天真了。” 湿漉漉的夜风将男人的声音吹得十分空灵,很像什么修炼百年的山中精怪。 蔺赴月浑身一凛,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 一同已经吓傻了,视线一动不敢动,嗓音锯木头似的打着颤,“小姐,咱们这是撞鬼了?” 虽然杜婉菱从小就告诉她们这世间没有鬼,可深更半夜的,活人也不可能出现在这儿啊?还闹出这种动静。 一瞬发愣之后,蔺赴月找回了思绪,确定这不是鬼。 哪有鬼会喊她夫人的? 蔺赴月回身,枯树后头隐约站了一个人,见她回头,才信步走出来,走到了月亮清晖之下。 一同咦了一声,“不是鬼?” 蔺赴月已经福身,“见过世子。” 魏征负着手走到她面前,那对奇异的眼眸盯着她,像在看自己猎捕的动物。 “深更半夜,夫人不该出现在这儿。” 蔺赴月没看他,沉声回,“世子能来的地方,我怎么不能来?” 魏征轻笑,“你认得我?” “是,就像世子也认得我一样。” 两人从没说过话,但就是在各种细枝末节中知晓了对方的身份,这是一种敏锐和聪明的象征。 魏征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我在这儿是因为长风山上有陛下赐给我的行宫,而夫人你,此刻已经算是擅闯民居了。” 蔺赴月微讶,她以为长风山没人管辖,顶多算是一座野山,没想到竟是黎川王世子的行宫。 嘶,真是倒霉,她不想和这些身份复杂的人多有纠缠,偏偏犯到人家手上。 魏征正好整以暇地借着风灯微光打量她的神色,想看她如何诡辩,但人家大丈夫能屈能伸,半点也没犹豫,屈膝行礼。 “是赴月鲁莽,惊扰了世子夜游的雅兴,还请世子海涵,我这便带着婢女退出去。” “不必,你想来便来,我这块地方大,容你这么一个小女子还是容得下的。” 他们就像在对弈,她进他则更进,她退他则也退,就等着看谁露出马脚,被一举击溃。 蔺赴月不敢承受他的好意,垂头说不了,“私人地界遭人暗闯总归难受,多谢世子,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魏征看她要走,扬了点声音,“你走可以,这条红尾鱼得留下。” 蔺赴月脚步一顿,心头已经有些恼火了。 这世子未免忒小气了,这么大条河,钓他一尾鱼也要要回去。 她转身,说了这么长时间头一回抬头看魏征的脸,冷声道:“这座山是世子的,河难道也是世子的吗?长风河流经三郡六地,是不是但凡从河中捞出点东西都该还给您?这规矩未免太霸道了些吧?” 魏征笑出声,好听的嗓音消散在风中,他突然出乎预料几步上前,一把夺过一同手上的鱼篓,将手伸进窄窄的篓口里。 片刻,他好看的眉头轻皱,猛地将手抽了出来,展开到蔺赴月的眼前。 修长而骨节分明的食指上翻开一片血肉,鲜红顺着他的手掌往下流,如同一线红瀑,顷刻间染深了锦袍。 “世间好看的东西都有毒,你看这尾红鱼弱小美丽便以为它在泱泱大河中难以生存,却不知这是食人鱼……” 蔺赴月一怔,惊讶地与一同对视一眼。 “河中生灵无论大小,凡遇它者必死无疑,这小小的身躯甚至吞食过手臂粗细的水蛇,”魏征挑了挑眉,“夫人,你还想带它回去吗?” 真是奇奇怪怪的人养奇奇怪怪的宠物,他了解得这么清楚,怕不是这鱼是他豢养在这里的吧。 真是好生可怕晦气的一个人。 蔺赴月不犟了,福了个身扭头就走。 “那就有劳世子处理祸害了,我可不敢养了。” 三个女人像撞见鬼一般跑得飞快,马车眨眼间成了天地一粟,消失在茫茫山色中。 魏征垂眸浅笑,秦家这位少夫人当真和他一样古怪,难怪能入裴江羡的眼。 他有多懂裴江羡呢?大概就是从他一个侧身就能品咂出维护的味道,原来这位秦少夫人这么有趣,难怪难怪啊。 魏征垂眸,忽而从鱼篓中掐出那红尾小鱼,手上青筋一线,便叫它翻出圆滚滚的鱼珠,没了生息。 他将鱼抛开,从袖子里扯出手帕,漫不经心地擦着手上的血和鱼腥味。 魏征是有仇必报的人,哪怕是一尾小鱼,都不能在伤他后活着离开。 孤身一长影,渐行渐远,慢慢消失在雾气之中。 …… 马车里寂静无声,二万赶车都闲不下八卦的心,掀开帘子问,“小姐,这世子是什么来头?” 凉丝丝的风吹进来,驱散了一点马车里的闷燥。 蔺赴月目光幽深,“黎川王世子,自十岁起便被黎川王送来大晔为质,十年间安分守己,很得官家宠爱。” 一同疑惑,“官家怎么能这么宠爱黎川世子呢?” 蔺赴月笑笑,“倘若这天下所有人都叫你励精图治,只有一个人叫你要珍惜眼前,陪你游山玩水,四处搜罗好玩的东西逗你,你会不喜欢他吗?” 一同懂了,“那可太喜欢了。” 二万也说喜欢,但她这回倒是不迟钝了,老神在在地说,“小姐你以后离这位世子远些,他眼珠颜色有异本就不像好人了,更何况他精于伪装。” “什么意思?” “他明明内力深厚却按捺功力,寻常人或许看不出来,但我一听他走路无声,就知他武功高强。” 武功高强? 蔺赴月皱眉,从前一直听说黎川世子魏征自小体弱多病,莫非这有病之人也能修炼武功? 她一时茫然,追问,“有多高强?” 二万仔细思索一番,公平公正道:“到目前为止我觉得武力最强者是昭明司指挥使裴大人,黎川世子的武功不在其下。” 第三十四章 秦少夫人也来相亲? 裴江羡是昭明司的指挥使,负责守卫皇城,他武功高强是应当的,那这黎川王世子…… 蔺赴月愈发觉得以后离这两个人越远越好。 一个一个都十分晦气! 她身上背负着太多见不得人的东西,这些人就该远离才是。 可这世上向来有一条亘古不变的真理,你越想远离的人越会在不知不觉中靠近你接触你,直至事态向着不可操控的地步发展。 三日后是太子妃举办的赏花宴,今年除夕出了那样糟心的事,太子妃作为未来国母,奉太后之命举办赏花宴,一是为了安抚臣子臣妇们的心,二是受太子之托为裴江羡觅一门好亲事。 裴指挥使年少有为,但于婚事上实在落了一大截,双十的年纪却还没娶上正妻,京中想嫁的名门闺秀一大把,但他却总以公务繁忙推脱,眼看他裴家一脉血统空垂,实在叫人忧心不已。 是以这赏花宴办得空前热闹,本来这样的场合与蔺赴月没什么关系,但在秦家人眼里她曾和裴江羡有过一段情不是? 秦老太太将太子妃独独送来的请帖拍在桌上,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太子妃特意着人送来的,这哪是给我家锦绣的?分明是给她蔺赴月的!” 杜嬷嬷一时有些惶恐,心底觉得奇怪,纳罕道:“这蔺氏再得裴江羡喜爱,他们应当也不敢将这件事闹给太子妃知道吧?或许这就是叫咱们家姑娘也过去给裴大人瞧瞧?毕竟太子妃与咱们秦娘娘曾是闺中密友,总该多有照拂才是。” “稀奇!锦绣只是个庶女!他裴江羡是什么人物?他姓裴!怎么可能看得上我秦家二房的一个庶女!” 老太太越想越怄气,也愈发觉得自己参透了太子妃的意思。 帖子下到秦家来,用秦锦绣当借口,到时候让蔺赴月跟着一起去,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给裴江羡和蔺赴月创造独处的机会! 独处,独处!秦老太太气得砸了一只建盏。 真是好大的一顶绿帽! 她气得头脑发昏,将请帖扔给杜嬷嬷,自己撑着额头唉声叹气,“你去拿给她,让她自己带着锦绣去,这样的人,我丢不起!” 一想到连太子妃都默许他们来往,秦老太太觉得自己一口气上不来,险些咽了过去。 帖子送到蔺赴月手上的时候她正焦急等着暗探的消息,听了杜嬷嬷的话先是愣了好一阵子,而后才幡然醒悟。 原来是老太太错解了太子妃的意思。 但前头自己为了借势已经造出了这样的谎言,如果不去反倒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只得收整心情带着秦锦绣赴宴。 太子府门头低矮,并不像想象中那般雄伟壮丽,而停在这条小巷子里的马车却都是极尽奢华。 门上有专门引路的宫人,带着蔺赴月和秦锦绣穿过长廊,往花园里去。 今岁的冬天格外长,导致腊梅开得晚,凋落得也晚,明明已是初春,却正是最后一茬梅花绽放茂盛的时候。 廊外白梅红梅相间,漫溢着扑鼻香气,蔺赴月深嗅一口,心头盈满芬芳。 她走路都走得不大专心了,拐角处差点撞上前头的一堵人墙。 蔺赴月抬眸一看,心里悄悄翻了个白眼。 “裴大人。” 裴江羡一身宝蓝色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长身挺拔俊逸。 他瞥了一眼蔺赴月,又看了看她身后跟着的女子,“秦少夫人也来了?” 话中有促狭之意,叫人难堪。 蔺赴月一滞,实情实在难以说出口,索性将错就错,将秦锦绣朝自己身前拨了拨,“秦家锦绣,性子柔善,裴大人不若好好与她相处一番,日后选她做正妻也很相宜。” 她是懒得花心思在这种事上,也没注意到裴江羡逐渐阴沉的脸色。 他骤然变了脸,一把拽住蔺赴月的胳膊,将她带到廊下隐蔽的角落。 蔺赴月挣脱不开,又不敢大声嚷,等他停下来,才敢怒道:“你这是做什么?是想害死我吗?” “离魏征远一点。” 蔺赴月动作一顿,抬头看他的眼睛,疑惑正色道:“你怎么知道我见过他?” 难道裴江羡跟踪自己? 不可能。 蔺赴月很快否认了这个想法,她在裴江羡或者昭明司的眼里,什么都算不上,何需费劲跟踪。 但在这一刻,她还是忍不住将最坏的结果都想了一遍。 昭明司已经发现是她设计杀害了李长肃,也知道她盯上了吴有道。 但这不可能,若是真到这个地步,裴江羡甚至不必与她多说,直接绑了下狱就是。 她缓了缓心神,猜测裴江羡是在监视魏征时知道了自己曾与他见过面。 “裴大人,我与黎川世子见面只是一个意外,你不必怕我和他有什么勾当,我时刻谨记自己是大晔朝的子民。” 裴江羡目光如炬,看了她许久,忽而一笑,“那就好。” 说罢,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盒子递到蔺赴月眼前,“这是嘉福让我带给你的。” 蔺赴月接过,打开一瞧,里头停了一只金枝蝴蝶,蝴蝶雕刻栩栩如生,栖在枝头的样子十分活灵活现。 那金子雕刻工艺极为繁琐,是以蝴蝶纤薄,若是有风一吹,当真能飞起来似的。 蔺赴月目光微闪,内心的喜欢叫她没想起来深究嘉福怎么知道她会来,“替我多谢她,我也备了礼,只是今天走得匆忙没带来,回头我遣人送到贵府上去。” 裴江羡轻嗯一声,道:“不急。” 两人相对说话的画面落进秦锦绣的眼睛里不免又是一阵动魄惊心。 她惊恐地垂下头,心里一阵兵荒马乱,原来果真像阿娘说的那样,阿嫂与裴江羡早有私情。 见蔺赴月走过来,她一时仓皇失措起来,压根不知道目光往哪儿瞥。 瞧她那副样子,蔺赴月摸了摸鼻子,自己也深感尴尬。 幸而很快太子妃便到了,众人纷纷去她身边行礼。 太子妃正是青春貌美的年纪,又因腹部高高隆起而别有一种慈爱的母性光辉,笑起来的时候很温婉亲和。 她叫大家别客气,都坐下听曲,又说晚宴马上就备好了,大家可在园子里转一转解乏。 这群世家贵女便与交好的友人结伴同行,四散到院子里赏腊梅去了。 蔺赴月回头一瞧,身后早没了裴江羡的人影。 她正纳罕这人怎么神出鬼没的,便听得有人唤她。 “蔺家小姐。。” 蔺赴月回头。 一个穿粉色夹袄的婢女正朝她曲膝。 “蔺家小姐,太子妃娘娘传话,请您移步。” 蔺赴月心头称奇,她并未结识过太子妃,怎的突然要找她叙话。 但到底不敢耽误时间,随着婢女步上羊肠小径,往湖心亭上去。 第三十五章 天打雷劈 太子府门头不显,但到底是潜龙之邸,内进很大很深,府中亭台楼阁如云,布局规整,端方有序。 若说之最,当属后花园中一方池塘,占据半片府宅,夏日荷花尽放,满园子郁郁葱葱,芳香四溢。 塘中一点亭,暮冬时节肃立寒风中,人站在亭子里时颇有遗世独立的清冷感。 太子妃魏舒华一身香妃色冬装,坐在黑顶红柱的亭子中,缤纷得好似秋日的落叶,又端方温柔地宛若一支未应季就盛开的牡丹。 她目光一转,看见了小径上款款而来的蔺赴月,招招手温和道:“快来坐。” 蔺赴月给她行礼,她竟顶着肚子亲自来扶,亲昵得宛若对待熟稔的姐妹。 “我找你说说话,不要拘礼。” 魏舒华将人牵至石桌边坐下,拍了拍她的手背,喟叹一声,“蔺大人一身清正,却没想到……” 她忽的顿住了,惊觉自己失言。 作为太子妃,她的一言一行都当万分小心,而摘星塔一事触及皇室尊严,更是官家的逆鳞,轻易说不得,否则传到官家耳朵里,连太子都要受责罚。 可魏舒华心底实在疼惜这个命苦的女人。 “还有你哥嫂,这些杀千刀的盗匪,竟敢混入京城干此等恶事,你放心,昭明司定会查明真凶。” 蔺赴月深感悲哀,原来在外人眼里,全将罪过强加在什么“盗匪”身上,也不知他们是装傻还是当真不知道实情。 她正发愣,又听魏舒华说, “有一事你或许不知,我与秦娘娘尚在闺中时便是挚友,我时常觉得她此番迫你嫁进秦家实在不妥,更遑论……” 她抬头觑了觑蔺赴月的神色,忽而认真道:“你如今是何想法,若想和离,尽可与我说,我替你禀奏天听,定能还你自由身,日后也可再觅良缘。” 蔺赴月闻言惊讶地抬眸,撞上魏舒华真诚而柔静的目光。 这么久以来,她是除蔺家人之外,唯一一个问她想不想和离,问她内心真实想法的人。 蔺赴月心头浮起一丝缥缈的感动,喉咙哽到有些发痛,但她只是笑了笑,目光看向太子妃发间,话头忽转,“娘娘这支发簪从何而来?” 魏舒华愣了一下,手无意识地抚上今日戴的唯一一支玉簪。 她不是好浓妆艳抹,簪钗佩环的人,寻常出门甚至不带什么贵重的首饰,今日算是较为庄重的场合,她才用了这支流光溢彩的簪子,只是从何而来…… “我也有些忘了,今日随意从妆台上取了来,倒有些忘记它的来历了。” 魏舒华不知蔺赴月怎么突然问起这个,纳罕道:“怎么了?” “我母亲曾与我说过西域有一种石头,一经研磨,颜色质地都似上等玉石,但它内里构造奇特,长久佩戴对人体有害。” 蔺赴月不经意瞥过魏舒华的肚子,“娘娘如今怀有身孕,还是小心些为妙。” 魏舒华吓得一惊,忙命婢女将簪子取下来,心有余悸道:“我竟不知……难怪觉得这玉颜色艳丽,”她舒了口气,看向蔺赴月,“多谢你,不然我都不知道要受什么罪呢。” 蔺赴月摇摇头,算是用以回报她的善意。 初春的天阴晴不定,总是说变就变,亭外忽而刮起大风,天色瞬间暗沉下来,举目看去,天边还隐约闪过一道亮线。 要下大雨了。 蔺赴月看向魏舒华,“娘娘,雨天湿气重,您挪回屋子里吧,免得着凉。” 经这么一遭吓,魏舒华没精神再赏花叙话了,原先想好的与蔺赴月交心也顾不得了,忙点点头。 “咱们回去吧,待会儿下雨这条湖心道上泥泞,路滑难行。” 她起身,蔺赴月和婢女上前搀扶,魏舒华仍是有些后怕,惴惴不安问道:“赴月,你说这簪子……是不是有人想害我?” 蔺赴月摇摇头,安抚道:“我阿娘早年间随祖父去过很多地方,见多识广才认得这种怪石,寻常人是不认得的,辗转流落到世间,商人见它颜色好看,这才雕成了簪子,娘娘别多想。” 魏舒华如释重负,“那就好。” 三人一道往亭外走,亭子不大,并排时略微拥挤,蔺赴月不小心碰到了一侧的红柱。 “呲啦”一声,有电流穿过,蔺赴月的右手有些发麻,她竟被木头柱子电了一下。 好奇怪,冬天干燥,触碰金属物件时易产生电流,可这柱子不是木头的吗? 蔺赴月纳罕地抬头瞧了瞧,红漆毫无斑驳的痕迹,应当是新建的亭子,那更不应该有问题。 “怎么了?” 魏舒华见她停了脚步,侧眸看她。 蔺赴月摇摇头,“没事,咱们先回去吧。” 才刚迈出去一步,天边一道急闪劈过,巨大的轰隆声随后而至,蔺赴月一惊,心头有些发慌。 余光中似乎瞥见一道急速逼近的亮光,“噼啪”一声,闪电劈在了亭子尖顶上。 身侧的魏舒华和婢女吓得失声尖叫,瞪着眸子傻在原地,蔺赴月抬头看,亭顶已断了半截,正在往下掉着碎瓦。 眼瞧着亭子就要坍塌,她目光一凛,揽住魏舒华的肩膀就往外头跑,嘴中喝道:“快走!” 但亭子倾塌的速度太快,为了活命,她带着魏舒华往前一扑,扑倒在庭前阶梯下,而身后“轰隆”一声,亭子彻底沦为一滩废墟。 蔺赴月尤自觉得惊魂未定,回身看去。 被乌云席卷的天幕下,一片乌烟瘴气,亭子倾塌砸出的灰尘四散弥漫着,几乎形成了一道雾气,慢慢笼罩在池塘上方……呼吸间都是浑浊的焦糊味。 而不远处的游廊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叫声,声色嘈杂间,蔺赴月听到有人大喊,“太子妃娘娘在亭子里!快去救人!” 耳边一声闷吭,蔺赴月忙侧眸看去。 魏舒华趴在地上,脸色极度苍白,娟秀的一张脸皱起来,显然十分痛苦。 她的手向下捂着肚子,而再往下的裙袄间已经洇出了一片红。 蔺赴月眸光一倨,凝神去看地下。 天光微薄中,魏舒华的身下溢出一摊红艳艳的血迹,将石砖路面染得发黑,鲜血淋漓不尽,更广阔地蔓延…… 第三十六章 要我抱你? “娘娘!娘娘!” 一群人已经围拥了上来,七手八脚地将魏舒华扶起来,看到地上一摊血迹时,谁都慌了神。 这可是太子盼了许多年的嫡长子! 一时间没人顾及得到被雷劈塌的亭子,也没人注意到同样扑倒在地上的蔺赴月。 蔺赴月坐起身来,茫然地看向嘈杂的人群,皱起了眉,眉睫间涌过一阵刺痛,面上似有凉意淌过。 她抬手去摸,一手的血。 原来刚刚逃命时用力太猛,扑倒时眉骨撞上了路边的尖石,划出一道伤口破了相。 她不以为意,有些担忧地去看魏舒华。 太子府的下人抬了软轿来,小心翼翼将太子妃扶到上头,一行人慌里慌张往寝宫去,等太医来诊脉。 蔺赴月松了口气,这才有精力看向身后那摊废墟。 雷电向来被视作上天的警示,如今赏花宴时,许多官家女眷都看到一道惊雷劈中了太子府的一个凉亭…… 此事造成的后果,不堪想象。 “阿嫂!” 有人扬声呼喊,蔺赴月抬眼,是秦锦绣带着一同二万奔来。 见她满面鲜血,三人都急得面色赤红,一同更是差点落下泪来,忧心道:“小姐你没事吧?有没有被砸到……” 她翻来覆去将蔺赴月全身上下都看了一遍,最后才又去看脸上那道伤口。 “伤得好重,会留疤的。” 见她又要哭,蔺赴月忙安慰,“没事的,先扶我起来。” 三人将蔺赴月扶起来,她走了两步才知道脚也崴了一下,一动就钻心地疼。 而其他人猝不及防,谁都没想到她身子一歪竟要栽倒下去。 再想拽已是来不及了,蔺赴月低呼一声,惊恐无助地去抓面前的空气。 二万反应快,想去拉她,却被人抢先一步,眼瞧着一只宽大有力的手掌握住蔺赴月的臂弯,一用力,便将她拉撞进怀里。 竹息扑鼻而来……清冽中又有一丝熟悉。 蔺赴月抬眸,猝不及防撞进裴江羡幽深的眸子,清楚地看到他眼中一晃而过的怔意。 大约是被蔺赴月脸上的血迹吓到了,裴江羡松开手退后一步,沉着脸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恍惚间只看到有雷劈下来,劈断了亭梁,亭子就塌了,差点砸到人……” 电光火石间,蔺赴月话音突顿,猛地侧眸去看那亭子,恰在此时,空中又是轰隆一声,白光映亮了半片天空,照得恍如白昼。 狂风吹跑了最后一丝天光,大雨瓢泼而至,瞬间淋透了蔺赴月的衣裳,她脸上的血迹被冲洗干净,露出白皙如玉的面孔。 她呆看着眼前的废墟喃喃说,“木头不会招电,上头却有电……木头会着火,却没着火……那它就,不是木头……” 蔺赴月像是惊觉什么,猛地瞪大了眸子。 “簪子!” 裴江羡不知道她在打什么哑谜,蹙眉看向她,英俊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什么?什么木头,什么簪子?” 蔺赴月也看他,细长的手指指向废墟,“裴大人,快找人将亭柱子锯开!” 裴江羡盯着她,有些不明所以,但片刻犹豫后还是招手唤人,“按她说得做。” 等待的时间无限拉长,这本该灯红酒绿的夜晚却因为一场雷暴变得十分冷清凄楚。 太子进了魏舒华的寝宫后便再没出来过,放言一切人手皆交给裴江羡调用,务必查清雷暴劈亭的真正原因。 此事若落在普通人身上,或许可用天灾人祸四个字概括,可若是降在太子身上,一切就该打个弯来看,未必不是有心之人捣鬼。 今夜太子府上空惨叫声连连,一盆接一盆的血水端出来,几乎要流干一个女人全身的血液。 太医都将脑袋悬在剑锋之上救治,用尽毕生所学却也没能留下这个孩子,月上正空时,太子妃惨叫一声,产出一个婴孩,却从降生就没了气息。 是个死胎。 近七个月的男孩,面孔身量皆像他的父亲…… 太子双目含血,抱着那个孩子不肯撒手,双膝软下来,跪倒在太子妃床前,以一个父亲的身份一遍又一遍叩问神灵。 “子恒一生不曾做过愧对良心之事,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的孩子……” 他抱着那小小的,还温热的身躯,很想问一问诸天神佛。 他究竟做错了什么?要用这样残忍的方式来惩罚他? 好,无论什么,他都认罪,只求能保下他的孩子…… 可一切都是枉然,人死不能复生,他的嫡长子终究慢慢在他手上凉却,变成一具尸体。 所有的痛都将化成恨意,他平静却疯魔地唤来了人。 “告诉裴江羡,给我查清楚查明白,我不信什么天神降罪,只信事在人为!” 毕竟觊觎这把太子宝座的人太多了不是吗?一个没有子嗣的太子,又能在这个高位上安坐几时呢? 只要他一倒台,这世上总会多出几个高兴的人。 大雨铺天盖地,困住的不仅仅是一双普通父母,更是未来的君王和国母。 铁锯的声音暂时击碎了太子府的阴沉,将这黑暗撕开了一道口子,管事的内宫监胡乱擦着满脸的雨水,扬声回禀道:“这柱子奇怪,怎么都锯不开。” 三四个粗壮工人锯了整整两个时辰,却也不能完全将木头锯断,只能勉强划开外围油漆。 蔺赴月捧着热茶,喃喃低语,“果然锯不开……” 裴江羡不明所以,“你到底想找什么?” “招电的石头。” 裴江羡讶然,“什么?” 蔺赴月却已站起身来,再度一瘸一拐冲进了铺天盖地的雨水中。 一同二万正想追上去,忽见一旁的裴江羡边提步走进雨中,便提点她们,“你们去找件衣裳和雨伞来,淋久了你们家小姐会生病。” 自出事,两人都跟无头苍蝇似的,这才找回了点神志,奔忙着去找药,衣裳和雨伞。 “用锤子砸。”蔺赴月对工人说。 工人起先不应,只以为她是不懂行的富家小姐瞎指挥,哪想裴江羡不由分说下了令,“依她所言。” 谁想几大锤砸下去,果然见柱子中间裂开了几道缝,竟然有要碎开的趋势。 锤声沉闷,像砸在人耳膜上,震得地面都颤了几颤。 站了太久,蔺赴月腿脚愈发疼了,踉跄着晃动了一下身子。 被水浸过,颜色发深的宝蓝衣袖闯进她眼里,裴江羡送了只手到她面前。 蔺赴月有些疑惑地去看他。 他长身玉立于浓黑之间,负一只手,另一只手握拳伸到她眼前,嗓音沉润。 “扶着吧,万一摔倒了还得我抱你,更不成体统。” 第三十七章 西域异石 蔺赴月一梗,有些恼怒地瞪他一眼。 但始作俑者似乎并未察觉自己有多讨厌,反而戏谑地看她一眼,“怎么?真想我抱?” 蔺赴月气得脸色涨红,心想这人越接触起来越觉得不正经。 但仍是将手搭了上去,顺带也将半幅身子的力量靠上去。 她的确伤得不轻,何必装孤高让自己难受,靠的近了,能闻到对方身上独有的好闻气息,被雨水一冲,更添冷意。 蔺赴月垂头,头一回如此近距离而认真的打量这只手。 裴江羡的手臂很修长,裹在衣袖下都能看出十分有力,握紧的拳头上青筋遍布,淡淡的青色愈发衬出皮肤白净。 养尊处优的手,令人不忍回想这上头究竟染了多少血。 她不由去想,若握在这只手上的真是正义的剑,父亲和兄嫂的冤,是不是都能平了? “啪” 巨大的破碎声传来,内宫监的工人高喝一声,“碎了!” 又疑惑又惊讶的声音,将蔺赴月的神思拉了回来,她侧眸去看,工人已用大锤将红漆柱子砸开,而里头碎出来的东西却不像木头,更像……石头。 裴江羡眸色黑沉,“这是什么?” 工人支支吾吾,没有个定论,忽听蔺赴月道:“是石头。” “石头?” “是,”蔺赴月弯腰从脚边捡起一块碎石,举到裴江羡眼前,“一种奇怪的石头,传闻可以招电,我小时候随母亲住在扬州,曾亲眼看到胡商将这种石头打磨光亮,制成饰品。” 她仔细回忆,“这种石头五颜六色,形似玉却不是玉,内里构造奇怪,若长久佩戴会使人生病,而且它还易招致雷电。” 蔺赴月目光扫视过面前的几根红柱子,“这样大的量,今日引来天雷倒也不奇怪了。” 果然。 裴江羡目光一凛,太子府新修的亭柱子里塞满了能招致雷电的异石,而这样的灾难无论何时发生,必定引发舆论哗然,甚至还有人会联系到前不久摘星塔倾塌一事,一环接一环,足够将太子拉入舆论的风暴中心…… 裴江羡眸中翻涌起腾腾杀气,沉声道:“将修建亭子的工匠找来,一个都不许少!” 然而当时重新翻修太子后花园时,恰逢宫中重塑宝华殿,内宫监的宫人不够,便从外头木工坊寻了些木匠来,这些木匠零零散散聚集起来,独独少了一人。 “他年近五旬,为人很老道,来咱们这个木工坊才半年就混成了小管事,后来太子贵人要修府,他亲自监运木材。” 木工坊的工人颤颤巍巍,根本不敢抬头看裴江羡。 这些可都是皇城里的大官,腰间配着刀,一个不顺心就能砍了他们。 裴江羡眉头蹙得很深,又问,“那他后来去哪儿了?” 工人腰呵得更深,几乎贴在地上,“太子府竣工没多久,他便说家中老母重病而亡,他要回乡丁忧。” 蔺赴月轻哼一声,“这么巧。” 恰好是他负责运送木材,又恰好是他回乡丁忧。 怎么看都像是功成身退。 裴江羡沉声吩咐身侧的震鳞,“将去年到今日所有出入京师的通关文牒找出来,务必查清楚这个人去了何处。” “是。” 震麟领命而去,廊下陷入新一轮死寂,裴江羡命人将这些木匠收押进昭明司,听候太子发落。 廊外是黑沉的夜色,月亮隐在层层乌云后头,晕出一小片昏黄的光晕。 裴江羡回过头时,蔺赴月已经倚在柱子上睡着了,身子蜷缩起来,孤独柔软得像雨夜里一只迷路的小野猫。 她眉上的血被雨水冲洗干净,小指长的伤口触目惊心,向外翻出粉红色的新肉。 裴江羡呼吸一窒,情不自禁提步走到她面前,长指微曲,轻轻地蹭了蹭她的脸。 哪知她极其敏锐,一瞬睁开眼,尚带水汽氤氲的眼湿漉漉地看向他,张口就是,“人找到了?” 裴江羡有些仓皇地收回手,一时语塞,却又不知为何,话头忽起。 “凡事看证据,昭明司也不例外。” 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却叫蔺赴月听明白了,她的眼神骤然变得冷厉起来,嗓音也像冬日冰雪,“什么证据?” 蔺赴月讽笑一声,“我蔺氏两条人命尚且不够你们公允对待,不过是看我父亲获罪流放,也是,普通人的命算什么?” 话中讥诮令人难堪。 好在一同二万这时候回来了,从长廊那头就开始喧喧嚷嚷,倒是解了裴江羡的困顿。 见两个婢女给蔺赴月披上衣服,又喋喋不休地上药递水,裴江羡背过身,悄悄松了口气。 蔺赴月实在太困了,劳心劳力一整天,此时针锋相对的氛围一散,便觉得那伤口疼,上药的时候难得没忍着,嘶了好几声,撒娇一般嗔道:“轻点!” 一同心头正有气呢,说话有些阴阳怪气的,“小姐你也知道疼了?那时候多危险?怎么只想着救人不想着自己,现在好了,伤口这么深,肯定要留疤的!” “没事,一点疤痕而已,至少没让人伤着。” “小姐!” 她们旁若无人的斗嘴,听得裴江羡有些发笑,嘴角悄悄牵起一道弧度,心头却仍有些惴惴。 这雨一直缠绵到晨曦微露,身后三人睡得七倒八歪,又被匆匆而来的脚步声吵醒。 裴江羡轻咳一声,移开视线看向震麟,“怎么样?” 震麟抬眸,向来精利的眸子里闪过一点无奈,“查到了,但……人死了。” 第三十八章 前朝余孽 京外官道上,一行穿飞鹰服的人飞马而过,最后头还跟了辆马车,振荡起的车帘后依稀露出女子的脸。 车里二万正生着闷气,嘟嘟囔囔道:“小姐,咱们凑这热闹干嘛!你脸上的伤要抓紧医治!” 一同与二万不知道太子妃在凉亭中对蔺赴月说的话,自然不能理解她是为了报恩。 一句关切的话虽然算不上什么大恩情,但如此纯善之人绝不该下场惨淡,而这里所有人只有她真正见过西域异石,跟来或许能帮上一点忙。 待蔺赴月安抚好她,马车也渐渐慢了下来,行到了一座矮小的荒山前。 这座山早已成了乱葬岗,没钱丧葬的,犯了重罪受刑而死的,城中死去的流民都被随意丢弃在这儿。 所以一下车便能闻着一股奇异的味道,随风而来的都是血腥味、尸臭味,大概地狱也不过如此。 蔺赴月掖了掖鼻尖,皱眉抬眼。 这工人死了不稀奇。 向来涉及党争都是你死我活,能想出这种招数伤人于无形的自然是极聪明的人物,又怎会留下如此重要的人证,现在只盼着从这死人身上能查出什么,让线索不至于就此中断。 一行人艰难地上了山,见到了那个工人的尸体。 他显然死了没多久,尸体还没完全腐坏。 大概设局之人也没想到雷电来的这么快,所以甚至都没有处理他的尸身,只将尸体随意丢弃在山上。 工人被雨水泡得发白,躺在一堆白骨中格外扎眼,裴江羡眸光一利,沉声问,“仵作呢?” 惯用的仵作今日不当值,事态紧急之下,震麟只得随意点了衙门里的一位甄姓仵作。 那人穿一身粗布褂子,肩上背着一只破旧药箱,被揪出来时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塌肩哈腰地给裴江羡行礼。 “呦!裴大人,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芝兰玉树有天人之姿,在下姓甄名佑才,主业在衙门里头和尸体打交道,副业偶尔也捉捉鬼斗斗妖,”他说着凑近看了看裴江羡的脸,忽而正色, “呀!我瞧您印堂有些发黑,不若让小的上府里看看,别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裴江羡被他说得越来越不耐烦,皱着眉一脚揣在他的屁股上,将他踹趴在尸体旁, “你这么神,不如先算算这人是怎么死的。” 甄佑才这人能屈能伸,见裴江羡生了气,忙不迭应声,垂眸去看身下的尸体。 旁人验尸各种开膛破肚查找蛛丝马迹,他的行径和他这个人一样神神叨叨,不按常理出牌。 蔺赴月纳罕地看着他抬起死人的手,掐住了那早就不可能存在的脉搏。 裴江羡简直被他耗尽了最后一丝耐心,蹙眉吩咐震麟,“去给我重新找个仵作来。” “慢着!” 跪在地上的甄佑才忽而高喝一声,脸色不觉变得严肃凝重起来,“大人,这人死于非命啊。” 裴江羡一顿,简直算得上咬牙切齿,“他要是正常死亡,用得着出动我昭明司?” 他实在觉得与此人无法沟通,挥挥手让再去叫人。 谁知他又道:“身上无外伤,死于中毒,且最最重要的,”甄佑才抬头望向裴江羡,“这人是个太监。” 此话一出,四周皆静,大家都有些惊恐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有不信邪的当真上前来扒开死人的衣裳,他下身果然切去了那物什,有异于寻常男人。 有人惊呼,“草!还真是个太监!” 站在人群后头的一同也有些惊异,讶然地问蔺赴月,“我自小习医,还从没听过可以听出死人脉搏,这人不会是江湖骗子吧?” 蔺赴月摇摇头,但随即一想,“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旁人尚且不知有可以招雷致电的石头,他有些奇门怪术倒也不是全无可能。” 显然裴江羡也这样想,追问甄佑才,“能不能查出是什么毒?” 这回他倒没那么神了,摇摇头说,“这个得带回去好好验一验。” 众人心底都是失望,人死了,问不出什么东西,就算查出死于什么毒也有如大海捞针,真相实在太难查清。 裴江羡沉吟一阵,“既是个太监,肯定与皇城有关,震麟,即刻随我进宫。” 进宫查清所有太监档案,兴许就能找出这人的真实身份。 裴江羡匆匆而去,留下几个飞鹰使送蔺赴月几人下山,而甄佑才则要进一步剖解尸体,查查这死人身上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线索。 蔺赴月想起魏舒华当时的惨象,半路上忽而转了个弯,又随甄姓仵作一道往衙门上去。 甄佑才在山上扑了一身的泥,回来二话不说去擦洗换衣裳,从围房出来时看到蔺赴月,显见的一愣。 “夫人还没走?” 蔺赴月坐在停尸台对面的椅子上,似乎丝毫不惧尸体,沉声道:“请先生尽快查验。” 这时再看甄佑才,已不是山上那副落拓的样子,一身仵作惯穿的衙门官服,洗净的脸上不再那般狼狈,反倒显出一种白净和清隽。 他笑了笑,将仵作室的窗子推开,清洌干净的空气涌进来,驱散了死人的浑浊气息。 “这就来。” 看他认真地开膛破肚,一寸一寸极为细致认真地检查尸体,蔺赴月静候一旁。 约莫半个时辰,空气中飘散的腐臭味道愈发浓烈,甄佑才长叹一声,“好猛的毒,入喉即死,直接烫伤喉道,人去得十分痛苦。” “到底什么毒?” 甄佑才朝窗子外呼了一口新鲜空气,摇摇头说,“这个容后再说,现在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蔺赴月用帕子捂鼻,声音闷闷的,“快说。” “这人并非本朝宫廷内的太监,而是……前朝人。” 蔺赴月曾经听闻,前朝发生过反贼伪装成太监混入宫城,险些于大宴上刺杀皇帝的事。 后来侥幸捡回一条命的前朝皇帝勃然大怒,命满宫里所有太监宫女都在手腕处刺下独有的图腾,只为明辨身份。 蔺赴月起身,眼睛因惊恐瞪得极大,“他手腕上有图腾?” 甄佑才将尸体的一只手腕翻过来,迎着光亮展示给她看,“他掩盖过,所以初步查身时我不敢确定,但刺下的图腾就算用残忍的手法掩藏,也无法做到痕迹全无。” 寻常人或许会被他的障眼法迷惑,但他,恰好是这样一个见多识广的仵作,识得东西杂,自然认得这枚图腾。 蔺赴月垂眸去看,尸体手腕内心果然一片烧伤,而烧伤之下,是另一层奇怪诡异的皮肉,像血管一样有青色蔓延。 显然是那图腾的纹路。 此事又更加棘手起来,蔺赴月当即反应,朝着二万道:“你亲自去告诉裴大人的侍从,让他即刻传信进宫。” “好。”二万麻利地从衙门里头借了匹马出来,一路疾奔向皇城方向。 蔺赴月的心跳急速猛烈起来,牵扯到前朝,这件事就又得另当别论了。 新朝建立之初,皇帝常有这样的顾虑,会否有前朝余孽没有清除,只等着某时某刻冒出来,给这新生的朝廷一击重创,可大晔朝建立都多少年了,皇帝都换了几任了。 当真有这样的人,能蛰伏这么久,只为匡复旧统? 总之谜题越扑朔迷离,这后头的真相就越惊世骇俗,谁也不敢囫囵过去。 第三十九章 无懈可击的杀局 而这个消息正是在裴江羡一无所获陷入孤沼时传进宫的。 彼时他正站在内宫监满地的花名簿之中愁闷,皱眉看着掌事太监一页一页的翻册,细数过每一个名字。 最后一本看完,掌事太监战战兢兢,“的确没有您所说的这个人,近来也并无内宦缺位或伤亡。” 没有? 裴江羡怔忪,果真没有这个人? 怎么可能? 若非为了进宫当差,寻常人怎会对自己下这样的狠心。 此事果真处处透露着古怪,但毫无头绪,他也只能一筹莫展地对窗闲望。 脑中思绪正翻飞,忽见廊下一道长影奔来,那伽行了礼后附到裴江羡耳边。 三两句便说得裴江羡蹙眉,他讶然,“当真?” 心里却早已过了几转。 前朝逆党有如附骨之蛆,若非当年太祖皇帝雷霆手段镇压,今日这大晔江山未必坐得稳。 此事非同小可,必得先奏禀天听了。 裴江羡阔步往官家日常处理政务的太辰殿走去,过太辰门时卸了刀,在殿外侯了约半个时辰,才被宣进去。 一跨过殿门,暖气裹挟着龙涎香扑鼻而来,让人瞬间头脑清醒。 裴江羡给官家行了大礼,侧眸时才看见殿中还有一人。 他微微敛眸,朝着边凳上的人点一点头,“世子。” 魏征显然已呆了有段时间了,面前杯子里的茶只剩一半,此时识趣地站起身来请辞,“裴大人怕是有军情奏禀陛下,臣先告退了。” 官家摆摆手,复又垂头摆弄他的香饼去了。 当今陛下爱香,魏征便投其所好,从五湖四海搜罗了许多新鲜的香料来供他嗅赏。 所以难怪陛下越看魏征越觉得顺眼,这样一个不爱纷争,懂风雅的孩子,可比动不动就劝他勤政爱民的亲生儿子懂事多了。 魏征的脚步渐渐远去,裴江羡拱手道:“陛下,微臣有事禀报。” 官家轻嗯一声,眼睛却仍落在那块香饼之上。 异域来的奇香,还未焚燃便觉得有股悠悠的甜香,闻起来叫人鼻间舒爽,心绪宁静不少。 裴江羡将太子府亭子倾塌一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又提及此事或与前朝余孽有关。 但官家很冷静,似乎死的不是他嫡亲的皇孙,损的也不是天家威严。 在某些程度来说,当今陛下是极其自负的人,他听信身边的谄媚之言,坚信自己受命于天,就算是有人想推翻他的政权又如何,逆天之举,安能成功? 官家忖了忖,忽而冷漠道:“太子是国本,却一直难有子嗣,裴爱卿,你以为这是为何?” 裴江羡浑身一震,心跳也在巨大的震惊之下漏跳了一拍。 他犹疑地抬头,没想到官家最先想到的竟是这件事。 哪怕证实是有人作祟,他也不肯相信自己的儿子吗?幼子无辜,明明惨遭奸人陷害,他却宁愿相信天道有令,注定叫太子留不下子嗣。 “陛下……” 裴江羡上前一步,却不想被身后突然闯入的吴内宦截断了话头。 御前之人向来行事稳重,见他慌慌张张,官家抬头怒斥道:“成何体统!” 吴内宦“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尖细的嗓音带着哭腔,“陛下!贵妃娘娘,殁了!” 一声巨响,官家手边的笔洗砸落到地上,裴江羡回头去看,官家苍老的脸一霎苍白,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身子摇摇欲坠。 “你说什么?” 吴内宦的头紧紧贴着地面,声音里又是惊惧又是惶恐,“贵妃娘娘,殁了!” 官家抖筛的身躯一歪,跌落在地,顷刻间昏死过去。 “陛下!” 官家骤然跌地昏倒,阶下哪个都惊出了一身冷汗,一屋子人扑上来,围作一团。 裴江羡半抬起官家的身体,急声喝道:“快去传太医!” 这皇城里的宁静啊,顷刻间就被搅扰了,贵妃骤然薨逝,官家昏迷,远没有比这还惊心动魄的热闹了…… 太辰殿的东暖阁内一片寂静,太医拧眉替天子诊脉,额角渗出了一丛又一丛的冷汗。 候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太医如释重负,惊惶未定地擦了擦额上的汗。 “陛下只是受惊,并无大碍。” 如此裴江羡才如释重负,出宫时的脚步沉重如灌铅。 太子府中仍是一片愁云惨淡,太子妃魏舒华醒来后得知孩子的惨死痛不欲生,太子几乎衣不解带地陪着她,只望能解她心头半点丧子之痛。 而太子也没好到哪里,踏进书房时右脚踉跄了一下,险些跪倒在裴江羡眼前。 裴江羡伸手来扶,他却淡淡摆了摆手。 瞧着那双通红的眼睛,裴江羡也觉心底深深的无奈和无能为力。 他说,“真凶找到了。” 太子依旧心如明镜,“是贵妃阿耶氏?” 裴江羡轻叹一声,从衣袖里拿出一张信纸来。 “阿耶氏在信中写明,自己乃前朝遗孤,为报国破民亡之仇,改换身份入宫,而她蛰伏多年,终于找到机会在太子府修缮之时埋下伏笔,只为动摇江山社稷,昭示我大晔是乃篡改朝纲,名不正言不顺!” 书房之内一片寂静,唯偶尔有几声灯花爆开的声音,惨然又喧嚣。 太子忽而冷笑一声,“那你找到的那具尸体也是贵妃的人?” 裴江羡抿唇看向他,“前朝宫廷里的太监,据信中说,是贵妃的大伴。” 若阿耶氏所说不错,她是亡国公主,自小身边应当有一位文韬武略样样精通的大太监,这工匠恐怕就是这等角色。 身份无懈可击,动机无懈可击…… 却巧合得令太子发笑,“隐藏这么多年的人,功败垂成之际,居然自杀了?呵,江羡,你肯信吗?” 自然不信,裴江羡去看过阿耶氏的尸体,她乃自尽而亡,一根绳子套住脖子,吊死在寝宫大梁上。 可这不应该啊? 一位卧薪尝胆的前朝公主,已到了这样显赫受宠的高位,大可在侍寝时刺杀官家?不比这么迂回的一招来得痛快? 可她居然只是这么不痛不痒的重创太子,而后自杀。 清醒的人看来,这是一场高端又荒谬的杀局,却完美得无懈可击,再找不出一点线索,只能默默咽下这个哑巴亏。 第四十章 借刀 事情向来如此,几多欢喜几多愁。 离太子府不远的一处宅邸里,有人信手拨弦。 历经几千年流传下来的古琴音质发涩,但岁月的峥嵘给其添加了无与伦比的底蕴,叫那琴声听起来百转千回,仿佛歌女诉尽人间酸苦。 屋扇半开,凉风吹进来,扬起他鬓边的几缕发,衬得他愈发仙风道骨,不知人间烟火。 屋头瓦片轻响,他手上的琴声一顿,停得太急,琴弦回弹,割破他的指尖,一滴血落在琴身上。 这人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笑问,“事情都办好了?” 窸窣半晌,一道清冷的女声传来,“主人放心,一切都处置妥当。” “可惜,”他喟叹一声,“阿耶氏这么好的一颗棋子,要折在这儿。” 女人说,“她不够听话,留着也是祸患。” 阿耶氏的确不够听话,但是把好刀,若非这场雷电之刑来得比他预想的快,他能更加圆融的处理这件事。 但也无所谓,无用的棋子就该适时抛掉,否则满身累赘,不好奔走。 屋外凉风习习,今夜的宫城,太子府,哪里都难以安睡。 同样无法安睡的还有蔺赴月,她已无暇顾及究竟是谁谋害太子妃,满心满脑子只有探子传回来的消息。 “吴有道曾遭属下背叛,而那人状告不成后隐遁扬州了。” 扬州? 蔺赴月辗转反侧,索性掀被而起,“一同。” 一直在外间守夜的一同听见声音忙举着蜡烛进来,将屋里几根红烛全都点燃了。 昏暗顷刻间散去,眼前的路渐渐明晰起来。 一同挽起床纱,担忧地看向蔺赴月,“怎么了,小姐?身上不舒坦吗?” 蔺赴月抱膝坐在床上,茫然地摇了摇头,“这人肯定有吴有道科举舞弊,贪污枉法的证据,所以才会为了保命逃去扬州……听闻吴有道还曾派人去找过,只是一无所获。” 一同坐来床边,一边点头一边宽慰道:“小姐放心,扬州是咱们杜家的地界,明日咱们就休书回家,请将军代为查找这个人。” “不!”蔺赴月眼神空洞,“这是眼下唯一能扳倒吴有道的证据了,不能打草惊蛇,也不能将外祖父拖进来。” 一同有些没懂她的意思,“那咱们该怎么办?” 但看窗外夜色昏昧,想蔺赴月这么多天都没好好休息过,劝道:“小姐想怎么样都行,只是您为了太子妃一事已经好几天没好好休息过了,快先歇着吧,免得自己先倒下了。” 她摇摇头,眼睛里炯炯有神,“一同,我不困也不累,只要一闭上眼就会看到哥哥和阿嫂的脸……还有阿爹,这两天不知是不是他出了什么事,我一闭上眼,总能听见他在我耳边哭。” “不会的!”一同忙抱住蔺赴月的肩膀,轻轻抚摸她的后脑,“大人英明神武,最会保全自身,您别自己吓自己。” 是了,她是多思多想的性子,只要哥嫂的仇一日不报,她就一日不得安睡。 她吸了吸鼻子,忽而道:“我要亲自去扬州。” “你要去扬州?” 秦老太太不觉提高了音量,手中的茶也喝不下了,建盏“砰”一声搁在桌子上。 她脸上的厌恶是怎样都藏不住的,冷声问,“你要去扬州做什么?” “我外祖母生病,按理我该替母亲回乡探望。”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秦老太太一时语塞。 但她绝不能容忍蔺氏逃脱她眼皮子底下。 谁知她会不会与那些野郎子在外头暗度陈仓,到时候搞大了肚子岂不是叫秦家门楣蒙羞? “你如今已是出嫁的姑娘了,况且家中又有祖母要敬养,不该离家这么久,至于你外祖母抱恙,备上一份厚厚的礼送去就行了,也算你作为晚辈的一点心意。” 蔺赴月猜到秦老太太不会准允,倒也没多大失望。 这回她一反常态,并不与老太太争辩。 但到晚间,却找来了江春月。 见少夫人召见,江春月战战兢兢地来了,心头惴惴不安,满心里以为自己有哪里引蔺赴月不快了。 哪知她竟然拿了一匣子首饰出来,说是赏她。 江春月虽是秦铭的姨娘,但并不得宠,在府中的日子也过得拮据,骤然看见这么一箱子财物,眼睛里有些发光。 “少夫人这是……” “赠你的,”蔺赴月知她性子弱好拿捏,索性开门见山道:“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江春月有些犹豫地揪了揪帕子,但到底经不住财帛诱惑,跪地道:“春月胆子小能力不够,但若是少夫人有需要,我定尽心而为。” 蔺赴月淡淡一笑,“放心吧,一点小事而已。” 这江春月胆子虽小,却守信用,第二天一早便去了揽月阁。 揽月阁正堂闹过蛇,小满实在害怕得紧,便住在东梢间。 东边地方小,却也是个雅静地,只是给这个小满住实在浪费了。 她跟个暴发户似的,在屋里头摆满了金银铜器,光是老太太赏的金簪子都铺满了妆台第一层,看得人眼光缭乱,晃得眼睛疼。 小满横卧在贵妃榻上,见江春月来,颇为嘚瑟地摸了摸肚子,“姐姐怎么来了?” 江春月仿佛听不出这夹枪带棍,亲昵地与她说了一会儿话。 也怪这府里没个交心人,小满养胎这些日子很少有人陪她说话,和江春月聊了没一会,她也渐渐放下心结,与她热切起来。 江春月见时机到了,便按蔺赴月的吩咐,状似不经意道:“听说少夫人想回扬州探亲,你可知道?” 小满嗤一声,“听老太太说了,她呀,八成是为了私会情郎,老太太才不能放她出去呢。” “呦!妹妹你这就想错了。” 小满有些不屑地瞥了江春月一眼,在秦府里,这江姨娘最是憨傻呆笨,居然挑起自己的错来了? 她有些烦闷地看了她一眼,“姐姐胡说什么呢?” 江春月将蔺赴月教她的一字不落地说了出来。 “妹妹你与少夫人素来不睦,上回还引蛇来害你,定是怕你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威胁她的地位,你想想,她在这府里你定是寝食难安,必然不利于养胎啊,可若是她去了扬州,妹妹你可不就高枕无忧了?” 小满慢慢坐直了身子,眼睛转了又转。 你别说,这江春月往常不靠谱,这回倒是说到点子上了,她也是一孕傻三年,怎么忘了蔺氏离开,于她养胎是有利的啊! 她忙叫婢女给她更衣,说即刻就要去见秦老太太。 第四十一章 你也会心痛吗? 至于小满究竟怎么和秦老太太说的,谁都不知道,只知道第二回蔺赴月再去“请旨”回扬州时,老太太竟准了。 面上倒也没明说,最后才松口道:“你是晚辈,多在外祖跟前尽孝是应该的,既然真想回去,这便早去早回吧。” 从与寿堂出来,二万颇感稀奇,“这位满姨娘还真是有手段,老太太这就准了?她到底说了什么?” 蔺赴月笑而不语,一同敲了敲她的脑瓜子,“人满姨娘现在可是老太太跟前的红人,那肚子里揣着她嫡亲长孙的种,还不是说什么就是什么!” 二万“哎呦”两声,斜了她一眼,转而抱住蔺赴月的胳膊卖乖。 “还是咱们小姐料事如神,就嘴上说说,花了点小钱,便把这事料理好了,这要是男子,岂不是能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蔺赴月笑看她们两个插科打诨,心头略有些松畅。 到底能回扬州了,先不论是否能找到给吴有道定罪的证据,至少能见到外祖父外祖母不是? 有时候心头的伤只有见了家人才能消解几分。 蔺赴月佯怒瞥了瞥一同二万,挨个点了点她们两人的鼻尖。 “你们啊,少在这儿斗嘴浑闹了,下扬州前先陪我办件事。” 第二日一早便和一同捧了只黄木雕花盒子去了太子府。 魏舒华流产不久,尚在调养身子,轻易不见人,但一听闻是蔺赴月来,态度即刻扭转,宣了两人进去回话。 蔺赴月进了门,见着魏舒华时她正倚在引枕上发呆,见她进来才勉强扯出一个笑,只是那份了无生气实在叫人动容。 魏舒华不让她跪,只说,“你有大恩于我,日后见我都不必再跪。” 蔺赴月便也不再推辞,循旨坐到了床边凳子上。 魏舒华没挽发,长发柔软地搭在肩上,不似往常那般雍容,几日间仿佛老了十岁不止。 见蔺赴月看自己,她摸了摸脸,“我老了许多吧?让你见笑了。” 蔺赴月垂下眼,颇感悲凉地摇了摇头,“这几日赴月时常后悔,若那日反应再快些,兴许可以……只是追悔莫及,也只能在心底默默追忆那个孩子。” 自从出事后,便不能在魏舒华跟前提“孩子”这两个字,只要一说,就会惹她伤心落泪。 太子心疼不已,便下了令,不准旁人提。 可这伤疤留在那儿不揭开终究是个祸患,索性就该剜开皮肉,将脓血彻彻底底挤出去才好。 果然,一听她说起,魏舒华的眼泪便如决堤的洪,怎么也止不住。 蔺赴月轻叹一声,坐来她床边,温热的手握住她的,轻缓地拍了拍。 “娘娘,您是太子妃,纵然骤遭失子之痛,也该尽快振作起来。” 魏舒华拼命摇着头,斗大的眼泪一颗一颗砸在被衾上,“我不想活了,我早就不想活了……没有了孩子,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是贵妃害死了我的孩子……是她!” 蔺赴月摇了摇头,“您不该说这样的话,官家都没有定贵妃的罪,您这样说,看似是在责怪凶手,实则是在怪罪官家。” 魏舒华一顿,眼泪也止了不少。 是啊,自从官家醒来便绝口不提此事,连贵妃的责罚也是只字不提……究其原因,还不是因为阿耶氏在他心中很有分量。 再加上,阿耶氏是他力排众议提拔起来的,眼下她犯了重罪,就好似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了他的脸。 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漏,更何况到了官家这样的年纪,执拗只会更重。 “太子在朝中举步维艰,娘娘您作为他的枕边人,也该为他考虑才是。” 事情说开了,魏舒华也就恍然明白过来,这又不仅仅是她肚子里少块肉的事,更是能令朝堂动荡,社稷不稳的事。 魏舒华彻底静下来,目光呆愣地盯着前方,突然痛哭出声,嗓音哀伤至极,令闻者怅然。 丧子之痛,非为人母不能理解。 哪怕蔺赴月是受人之托,也觉自己万分残忍,竟要一位母亲审时度势,暂时放下心中之痛。 蔺赴月眼睑低垂,掩下了眸里闪烁的泪花,转而启开面前的木盒子。 里头是一块小小的牌位,大概是寻常灵牌的三分之一,但雕工精致,漆色匀调,上以金笔书就,“赵胤之”。 一见这三个字,魏舒华彻底呆住了。 “你怎么知道……” 太子对长子报以厚望,尚在腹中时便为他起名赵胤之。 胤者,天地之幸也。 父母对他的寄望反倒成了促他早夭的魔咒。 蔺赴月将小小的牌位取出来,放到魏舒华怀里,“寻常未出生而早夭的皇室子嗣不可私设牌位,但太子亲自为他提字,托我转交给娘娘。” 魏舒华低头看,苍白纤弱的长指抚上那一个一个金字。 的确是太子手笔。 魏舒华抱紧牌位,泪如雨下。 这些时日以来,魏舒华对太子几多抱怨,她时常在想,若非他牵扯党争,自己的孩子又怎么会死,若他很得皇父宠爱,自己的孩子兴许也不用死…… 人清醒时尚且能保留的几分理智到此时荡然无存……魏舒华根本控制不了自己,被悲伤和仇恨蒙住眼睛的她,一心将所有错处都怪罪在最亲近的人身上,反而忘了受她冷待的太子也是孩子的父亲,他也正饱受丧子之痛! 魏舒华甚至不敢去想,那些不被妻子理解的日日夜夜,他是如何忍住心中剧痛写下这三个字。 赵胤之。 不带任何头衔与爵位,他就只是父亲母亲的爱子…… 魏舒华痛不能抑,哭到肝肠寸断。 蔺赴月感同身受,却强忍着不敢落泪。 哭一场也好,哭一场就能疏解几分,省的闷出心病来。 她悄悄从卧房退了出来,转身看见青天白日时才长长叹出一口气,忍了许久的眼泪夺眶而出。 蔺赴月有些狼狈地擦着,眼前忽而伸出一只匀调有力的手,送来一方锦帕。 她抬眸去看,眸中的泪花令她视物模糊,但那一瞬,蔺赴月仍看清了他片刻的动容和心痛。 心痛什么? 像他们这样位高权重的人,究竟会心痛什么? 许是这些话闷在心里太久,她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裴大人,你们这样的人体味过丧亲之痛吗?若是体味过,就该明白,有时候一心复仇的人背负的是怎样的哀和不得已。” 第四十二章 杜家 裴江羡看她很深,仿佛要穿透躯体看进她内心。 他似乎也并不凉薄,“你怎知我不懂这种感觉?” “若是懂,就更该利用手上权柄为蒙冤之人申冤,为枉死之人平反!” 裴江羡轻笑一声,忽而抬手为她拭去眼底垂泪,动作轻柔地像在对待一件珍宝。 “如你所见,便是太子都需隐忍,而我,于这泱泱天地,又算得了什么呢?” 蔺赴月一怔。 是啊,一人之下尚要隐忍,其他人更不可能事事如己所愿。 但蔺赴月对裴江羡仍是有怨,有恨,更多的,是怒其不争。 明明掌着昭明司最大的权柄,却不能为百姓平反。 那么到底何为昭明? 蔺赴月垂眸,格手挡开了他的手,“你逾越了,裴大人。” 裴江羡手臂顿在半空中,好半晌才淡漠道:“无论如何,多谢你愿意帮这个忙。” 蔺赴月抬眸看他一眼,眼底冷漠似看陌生人,“我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太子,只是为了宽解一个刚刚失去幼子的母亲。” 语罢,她转身就走,丝毫没给裴江羡一点挽留的余地。 他们两人之间实在话不投机半句多,又或者说每每看见他,蔺赴月总能想起无法为哥嫂平冤的无力。 这回受他之托,终他之事,也算是报答他曾经为母请医的恩情,往后也就两不相欠了。 蔺赴月走后,一直隐在角落里的那伽迟疑着走出来,实在困惑不解地挠了挠头。 “主子,秦少夫人怎么生气了?刚刚不还好好的?” 裴江羡目送那道倔强瘦挑的身影消失在廊角,收回目光瞥过一眼那伽,抬脚就走,“日后不许再叫她秦少夫人。” 那伽一边忙着追人,一边不解,“啊?主子你不是一直少夫人长,少夫人短,怎么又不给咱们叫啦?” “没有为什么!听起来心烦。” …… 这最后一件事办妥,蔺赴月开始收整行囊预备起回扬州的事宜。 她这次为了赶时间轻装简行,也不打算欣赏沿途的风光,所以并未选择乘船,而是走陆路,马车上的日子虽难挨些,但能缩减不少时间。 杜婉菱要留下照顾两个孩子,便把傅大指派给蔺赴月,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好在一路无事,马车颠颠荡荡顺利驶进了扬州城。 扬州,古往今来多少名句都曾留有“烟花三月下扬州”的美誉,蔺赴月回来得巧,正赶上春光晴好,满城和暖。 江南水乡的气韵养人,而杜宅又恰巧依水而建,坐落在瘦西湖边上。 一下马车,被这慵懒湿热的暖风一吹,儿时的记忆纷至沓来,蔺赴月长长舒了口气,眉间紧蹙终于松淡了一些。 她是触景生情,正神思飘荡着,忽听身后有人叫她,“赴月!” 蔺赴月回身,见着来人时眼眶瞬间就红了,不由张开双手,像个孩子一般扑进女人的怀里,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哭腔,“表嫂!” 而杜长风就站在一旁,看妻子与表妹哭作一团,眼底不由浮起一片红。 人多日来积攒的委屈会在见到亲近之人的这一刻爆发,不然像蔺赴月和方闻鸢这样的大家闺秀,断不可能在大街上就哭成这般模样。 杜长风尚且保留两分理智,抚了抚妹妹的头,轻声道:“先进门再说。” 方闻鸢这才反应过来,忙抽泣着给蔺赴月擦了擦泪,拉她的手往杜宅门上走。 杜家虽为武官,但底蕴深厚,杜家老宅在扬州当地已算十分气派。 后又因蔺赴月的舅舅领了扬州通判一职,一方父母官,门庭总不好太过低垂,故而重新修缮过的杜家老宅更加气派庄重。 门口矗立两只石狮子,炯炯双目漠视着来来往往的路人。 方闻鸢揽着蔺赴月的肩膀,一路将她往后宅引。 后头自然也有杜府管家帮着拾掇蔺赴月的行囊。 进了自家门,两下里再无诸多约束,方闻鸢还是忍不住哭起来,瑟然道:“早便听说了你哥嫂和姑父的事,奈何祖母病重,我们分不得身……” 蔺赴月心头一惊,敛了泪追问,“外祖母病了吗?我们在京里怎么没听到一点风声?” 其实杜老太太自打入了冬身上便不太好,但人啊,常有种莫名的自信,总觉得只是一点小病小灾,也就没传给杜婉菱知道,省得她又来回奔忙。 不想后来蔺家出了事,杜老太太一听便更加不好了,这半个月一直卧床,连起身都困难。 也是因此才不曾赶到京城去,否则以她老人家的性子,这会儿定要伴在女儿身边。 眼下再瞒不住了,方闻鸢拍了拍蔺赴月的手,安抚道:“别担心,已经好多了,只是还要卧床静养一阵子。” 蔺赴月这才如释重负,颇含缱绻的抱住方闻鸢的胳膊,“辛苦你们了,表哥表嫂。” 蔺赴月兄妹小时常随母亲来外祖家小住,和舅舅家的这个表哥关系极好,后来杜长风娶了妻,三人也从未生分过,反倒连带着彼此的家眷都更加亲近。 杜长风闻言长叹一声,勉强扯出一个笑,“好了,我父亲这起子正在衙门上办差,你先去见过祖父祖母。” 而后一路无话,杜长风走在前头,方闻鸢和蔺赴月则落后一步跟着。 跨上游廊,两位老人家的院子也就近在眼前了。 三人本还想趁着没进门擦擦眼泪缓口气,不想才刚拐了个弯儿,便见杜山逸扶着老伴站在院门前,两人的春衫衣角在暖风中浮荡着,温柔得好像记忆里的一幅画。 这画面太过熟悉了,几乎镌刻在蔺赴月的脑海里。 小时候每每知道她要来,外祖父和外祖母就像现在这样候在门前,她一下马车,便能扑进两人带着皂角香的怀抱。 记忆里的画面渐渐与现实融合,泪水模糊了蔺赴月的眼,她不顾一切奔跑过去,抱紧了这两道苍老的身躯。 第四十三章 好坏难辨 两位老人家忙一把将赴月揽进怀里,疼惜地喊了一遍又一遍她的名字。 身侧随侍的老人皆是泪眼涟涟,方闻鸢亦觉触景生情,靠在丈夫的肩头低声哭起来。 杜家之人哪个不哀伤?哪个不为那样风华正茂的两个孩子伤怀? 一时哭得停不下来,杜府上空盘旋着低沉而哀戚的哭声,最终还是杜山逸先擦干了老泪,宽慰众人,“好了,你外祖母身子本就不好,受不得风,进屋说话吧。” 杜老太太病得连床都下不得,是硬生生撑着这副老骨头来迎蔺赴月。 见到她不觉哀伤至极,此时确已到了强弩之末,几乎半幅身子都要靠着别人才能勉强站稳。 蔺赴月伤怀过了头,猛然惊觉过来,忙擦了泪扶杜老太太进屋。 一番折腾,几人落了座,眼泪复又卷土重来,一时竟无人说话,个个只顾低头抽噎。 良久,杜山逸长叹一声,“我本想着即刻上京看望你母亲,但一时担忧你外祖母的身子,也为忌惮官家猜忌,这才强忍着没有去……这阵子我总睡不好,”他侧了一点身子看过来,“赴月我且问你,你母亲近来可好?” 蔺赴月点点头,“阿娘坚韧,之前大病了一场,好在全都熬过来了,人也振作了许多。” 蔺赴月懂外祖身为人臣的无奈,心里自然不会有半点怪罪。 她目光凄惶地转了一圈,最终落在外祖母的头顶,不觉就抬手抚了抚外祖母的鬓角,“赴月记得去年还没有全白的。” 一夕愁白头的故事并不稀奇,杜老太太虽年事已高,但从前保养得宜,骤然白了头,可见心头愁绪难解。 夏秋庭喉咙哽痛得说不出话,只好抓住蔺赴月的手,一寸又一寸地按抚着,心头绞痛到滴血。 杜山逸同样心疼女儿,心疼外孙,只是男人更加内敛一些,他已然恢复如常,只是微微蹙着眉。 说起正事来同从前一般不苟言笑,“既来了就安心住一阵子,也等我与你舅舅商议出一个对策来。” 人死不能复生,但活着的人总要想办法搭救。 他们早早就开始盘算,再过两个月,进了五月便是龙诞月,到时他们找个由头奏请,兴许蒙官家高兴就能大赦天下,能放蔺无杳一条生路。 否则女儿的后半辈子要独个撑起蔺家门楣,实在太苦了,叫他这个做父亲的又怎么能忍心。 蔺赴月点点头,“有外祖父和舅舅操持,我一万个放心。” 一家人说了会儿话,杜山逸带杜长风去前厅见几个推脱不掉的故友,留蔺赴月和方闻鸢在杜老太太房里说话。 方闻鸢猜想老太太定有体己话要与蔺赴月说,略坐了坐也起身告退了。 等房里只剩蔺赴月一个,杜老太太再忍不住了,涕泪连连地握住蔺赴月的手捂到心口。 “你与外祖母说实话,知砚那孩子……究竟怎么没的?” 外人都说是遭匪徒残忍杀害,就连杜婉菱传回来的消息也是如此,可杜老太太不信,那是京都!匪盗再猖獗也不敢跑到官家头上撒野! 蔺赴月忍了又忍,实在不忍老太太一把年纪还要为外孙蒙冤而伤心,索性随母亲一般诓骗她,只说万般皆是命,“阿兄阿嫂都是极良善之人,只是命里有此劫……终究逃不过。” 杜老太太痛苦地锤着胸口,几乎将这辈子的眼泪都淌了出来。 好容易哭累了,将蔺赴月揽在怀里,一齐躺上床小憩。 外祖母身上有股熟悉好闻的皂角味,令蔺赴月缱绻依赖,一时间积攒的疲累翻涌上来,竟叫她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黑甜,醒来已是暮色四合的时候,有婢女进来传话,说是老爷回来了,请蔺赴月去前厅用饭。 老太太午后哭了一场,身上寒津津的,便摆摆手说不去凑这热闹了。 左右蔺赴月与外祖家亲近,也不会觉得难受不自在。 杜府还是从前的样子,一路穿堂过廊而来,还是闭着眼都能数清地上的砖块。 蔺赴月闭了闭眼,温存地嗅着空气中的暖意,心间顿觉充盈。 远远瞧见花厅点着数盏灯烛,萦绕着下人忙碌上菜,大约是女眷同席,长廊两侧用竹席遮挡,辟出了一方安静的地界。 方闻鸢正忙着摆置席面,远远瞧见她,招了招手道:“赴月快来!” 她是个洒脱性子,相处起来不觉尴尬。 大概是午后睡了一觉,再见时心思没有那般沉重了,蔺赴月嘴角弯出一抹笑意,加快了脚步走来,进了厅才知人都落座了。 蔺赴月朝上首的外祖父行过礼,又侧过身子去看舅舅。 杜石淼是杜家长子,比杜婉菱大了十岁有余,面相上威严,向来都是绷着脸不苟言笑的。 蔺赴月小时候最怕他,后来长大了才知他是铁汉柔情。 杜石淼的原配妻子生下杜长风后撒手人寰,杜石淼竟真的二十年未再娶妻,独个赡养父母,抚养儿子,绝对算这世间少有的衷情男儿。 这回再见蔺赴月,大概是心底实在疼惜,杜石淼常年冰冻的脸上竟罕见堆出一个笑,温柔但僵硬地问她,“饿了吧?快坐下吃饭。” 蔺赴月心头一暖,盈盈谢了礼,在方闻鸢身边落了座。 蔺赴月坐在八仙桌下首,一抬眼,目光便落到了杜石淼身旁一个女人身上,她穿一身浓紫色春衫,头上松松挽了个堕云髻,长相浓艳,但言笑晏晏间举止温婉,一时叫人看不出她的性子。 其实从刚刚进来时就看到她了,但无人支起话头,也就不好贸然行礼,这下细细品味,顿觉她身份奇怪。 杜府的家宴,她却能坐在一家之主身旁,再瞧外祖父和表哥表嫂面色如常,想来这不是头一回了。 蔺赴月暗暗思忖,猜想是舅舅上了岁数,儿子也成了家,身边无人照料,难免觉得日子孤苦,所以重新找了个知心人。 这事说来也情有可原,满家里也不会有人不同意,但只一眼,蔺赴月便觉得这女人深不可测,好坏难辨。 第四十四章 清莲教 人往往自带气场,有些你光是瞄上一眼,就能看出深浅,可显然这个女人并不普通,也不欲让人轻易看透。 蔺赴月敛眸,不动声色地吃着碗碟里的菜。 她是晚辈,长辈们的事不好混想,且这人究竟怎样,只有最亲近的舅舅才清楚,轮不到她来品头论足。 安静地吃了一阵儿,几筷子热菜下肚,人渐渐松泛下来。 好不容易围坐在一起的一家人,肚里积攒着说不完的体己话。 不过于目前的杜家而言,话题总是沉重的,杜石淼有心宽慰外甥女,但那话光是在喉咙里转一转就先叫自己红了眼。 他不敢提起早亡的外甥,但又总陷在回忆中,最后只好扯七扯八地说些旁的。 “你阿娘最是个好玩的性子,小时候才七八岁就来捉弄我,我虽板着脸教训她,却从没真正生过气,她那样的人才有趣,像个热气腾腾的活人。” 杜石淼作为杜家长子,从小家教很严,接触的女子大多是身世地位相当的世家小姐,没有哪个像他妹妹这般活泼好动。 但妹妹这性子好啊,跟个开心果似的,没出阁前暖着一家人的心,出了阁也当得起深宅大院的家。 可…… 杜石淼长叹一声,红着眼看向蔺赴月,“你暂且宽心,你父亲的事,我与你外祖父一直都在想办法,想必很快就能有个结论。”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提蔺知砚,生怕哪个没忍住哭起来,牵动一家人的愁肠。 提一提活人还好,总归心里能有个期盼不是? 蔺赴月微垂着眉眼点头,掩住了满眼闪烁的泪花,“多谢舅舅,只是此事事关重大,您当先以自身,以杜家为先,断不敢触怒官家。” 这回杜石淼还未开口,他身侧那个女人先出了声。 “这话不对,既是一家人,哪有独善其身的道理,你舅舅重情义,断不会弃妹夫于不顾。” 氛围一滞,蔺赴月不由抬眸,迟疑地去看那女人。 她当真生得极好,桃腮粉面,眼睛水汪汪的,若是不说年纪,还以为她与几个小辈一般大小。 她倒也落落大方,见蔺赴月瞧她,并不托大拿乔,站起身道:“我叫苏若弗,见过表姑娘。” 蔺赴月也站起身回了一礼,目光略有些无措地瞄了瞄杜石淼。 他这才轻咳一声,酱油色的脸上有些发红,“这位是你苏舅母。” 旁的再不多说一句了。 蔺赴月心头了然,轻轻唤了一声舅母,两相里尬笑几声也就算打了招呼。 而后大家沉默着用罢了饭,又在长辈跟前喝了盏茶,这才福了礼往后宅去。 方闻鸢怕蔺赴月初来住的不习惯,早便说了这两日要伴她同住,这会儿自个提了盏羊角灯,领着蔺赴月往住的月舒居去。 两人亲昵地挽着手同行,等走到花园地界,四下里没人,蔺赴月才问道:“这位苏舅母是何来头?怎么从前都没听表哥表嫂说过?” 方闻鸢耸了耸肩,有些无奈,“也就这两个月的事,”她顿了顿,四处张望了一番才凑到蔺赴月耳边小声道:“她是知府的小姨子,据说哪回酒局上突然出现,这便勾走了公爹的心。” 方闻鸢是做人家儿媳的,这话说出来颇有些大逆不道,但赴月不是外人,也就没必要藏着掖着,“她吧,单看这几回相处,倒是不像什么大奸大恶之人,但是你表哥不大喜欢她。” 蔺赴月自然知道为什么。 像杜石淼这样的男人,忍过了二十年的孤身,连个妾室都不曾有过,一遇到她竟春心萌动了? 难免让人怀疑她善于钻营,动机不纯。 更何况杜长风自然是想着自己亲娘的,对她难有亲近也很可以理解。 蔺赴月不便评判,抿着唇看湖边春光。 杜宅三进的院子,后院也有个不大不小的池塘,此时塘边垂柳依依,万芳有竞相盛放的意思,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馨香,实在是好令人沉醉的景致和空气。 蔺赴月心头略微松了松,扬了点眉眼去看方闻鸢,讨好道:“好表嫂,咱们在湖边散散食再回去吧。” 方闻鸢见她有兴致,忙说,“好呀,你乐意赏玩散心,我巴不得呢!” 两人拘着一盏灯往湖边走去,羊角灯的微光渐渐变成晕黄的一点,仿佛掉落人间的半轮月光似的。 这两人才刚走远,廊下有人轻笑,“老爷尽可放心了,表姑娘是个洒脱的性子,绝不可能郁塞萎顿下来的。” 另一人慢慢踱着步,半张脸被廊下鳞次的风灯映照得忽明忽暗,拐过廊角,才认出那是杜石淼。 他与苏若弗两人沿着小路散回主院,正巧听着两个小辈这后半截话茬,知道外甥女没有沉钝,他心里一松,不由叹出一口气。 “赴月啊,表面上瞧着像她父亲,其实内里最肖其母,坚韧顽强,就跟冬日里从檐缝中冒出来的小草似的。” 他背着手往院落深处走,缓缓道:“这样也好,女孩子性格强些能扛不少事。” “是,”苏若弗跟在杜石淼身后,忽而起兴道:“改明儿让她跟我去拜一拜教主,心境也能平和些。” 杜石淼脚步一顿,猛地回身来看苏若弗,口气不觉严厉起来,“不是说了让你少去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你近来又偷偷去了是不是?” 苏若弗被他吓得浑身一震,有些嗔怨地轻锤他一下,“吓我一跳,这大半夜的,老爷是想吓死我不成?” 杜石淼罕见没被她糊弄过去,兀自皱着眉道:“你离那什么清莲教远一些,难保他们不是一些坑蒙拐骗之徒,我又在朝中为官,你跟了我,在外更要谨言慎行,少惹是非!” 见他生气,苏若弗抚着心口“哎呦”了一声,“老爷!您这是偏见,清莲教在扬州可是响当当的派别,既不干那些坑蒙拐骗的事,也不害人,他们还做善事呢!比官府还爱民惜民。” 这话杜石淼听苏若弗说过不下十遍,无外乎清莲教收留城外流民,筹资兴修佛寺,甚至每十日就有义诊,不收钱也要为百姓瞧病……这样好的功德,真是满城赞颂。 一开始杜石淼也以为这些人沽名钓誉定有所图,可不知不觉过去整整三年了,清莲教仍旧做着这些善事,甚至规模越来越大,行事愈发有章法,连官府都不再约束。 杜石淼心中早有松动,也渐渐在苏若弗日复一日的循循善诱下变得不那么抵抗清莲教了。 第四十五章 宋二 只是杜山逸常说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从小谨遵父亲教诲,心中仍谨慎地残留着一点忌惮。 他泄了口气,转身时摆摆手,“罢了,只要不干祸国殃民的坏事,其余的任你。” 他高大的躯体在地面投下一道斜影,阔步平稳往院子里去了。 苏若弗以手掩鼻,浓丽的眉眼微眯了眯,这才提步追上去,两人的身影相依着消失在月洞门后。 蔺赴月这头略散了散也就回了月舒居。 说是表嫂表妹同住一屋,也不过一个住东头一个住西头,两人道了别就在廊下分开了。 晚间时光总是漫长,才刚沐浴完出来,绕过屏风就见二万领了个小丫头候在门边,想见是有事要回禀。 蔺赴月这趟来扬州是为着什么事她一刻不曾忘记,不过在偌大一个扬州城找人需要时间,但她没想到这么快,才过了一日,便有消息了。 她顾不得擦干头发,招了招手叫她们进来。 二万领进来的那个小丫头是惯常为主子跑腿传信的,穿一身短褂衣裳,手脚麻利轻快,三两下行了礼,微躬着身子道:“月华楼的秦姑娘说前几日见过这个人,长得平头正脸的还算阔绰,后来喝酒闲聊的时候听人叫他宋二。” “姓宋,”蔺赴月点点头,“接着说。” “后来顺藤摸瓜,查清这宋二的确是两三年前来的扬州,但大约是一路流窜逃命,没个正经住处,有时候宿在秦楼楚馆,有时候就桥墩子底下猫一宿,也能活命。” 蔺赴月不由皱了眉,“既然能频繁出入秦楼楚馆,想必他身上有两个钱,怎么还能住在桥墩子底下?” 就算不敢置宅子,找个客栈也行啊。 那小丫头“嗐”了一声,“他是个赌徒,今起明落,全靠运气。” 蔺赴月了然,又问,“他最近出入的地方是赌坊?” “正是呢,他隔个三五日就要去一回,就城中那间百兴赌坊,按日子算,估摸着明儿就又该去了。” 蔺赴月凝神思忖片刻,松落的长发尾稍滴着水,洇湿了胸前一块白衫,她抬手掸了掸,凉声道:“此事宜早不宜迟,我们要尽快捉住他,等问出缘由,直接送到大理寺门前,这样才最保险,否则夜长梦多,我总担心出岔子。” 小丫头点头,“主子说得是。” 她站起身来沉默地在地心绕了两圈,心中已经有了盘算,“明天一早就让人去赌坊蹲守,一旦发现他的踪迹,即刻通知傅大动手。” 小丫头应了声,正想退出去,忽而又听她说,“不行,不能这么大张旗鼓。” 突然离吴有道的罪证这么近,蔺赴月有些惶恐,她既怕这烫手的燕子飞了,也怕有旁的猎人早早看中,抢先一步张弓搭箭将他射下来。 她回身,吩咐一同二万,“明日二万陪我一起去,一同留下应付外祖母和表嫂,若有什么事,也好相互照应。” 这两人都知道自家小姐在大事上很有主张,也不叽叽歪歪,肃色应了是。 说罢了正事,二万送那小丫头出门,一同就站在塌边替蔺赴月擦头发。 一方白帕裹住长而浓密的黑发,黑白裹挟交织间,头发渐渐干爽起来。 蔺赴月撑着下巴看窗外。 月舒居院子里栽了一棵比房子还高的海棠树,春日里正是枝叶复苏的时候,四方的窗子框出一片枝影,廊下的风灯一照,跟织锦的画似的。 她不由惘然起来,“从前最喜欢来外祖家,有表哥表嫂,还有阿兄阿嫂……” 人啊,一旦自个独处,就容易触景生情,那些伤心的记忆总往脑子里钻,驱都驱不走。 蔺赴月垂了眼睫,嗅了嗅鼻子,瓮声瓮气的,“好在就快水落石出了。” 在她看来,若不彻底惩处了凶手,地底的亡魂是怎么都不会安稳的,好在宋二已经找到了,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总有法子叫他吐出真话。 不过只能以贪污枉法来治吴有道的罪,蔺赴月心头仍是遗憾。 她悠悠叹了口气,起身往拔步床边走,“早些睡吧,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这一夜她睡得极不安稳,翻来倒去醒了四五回,但因为兴奋,晨起时并不觉得疲累,反倒觉得脑子异常清醒。 和方闻鸢一道去杜老太太房里陪着用了饭,见天色不早了,蔺赴月这才随口道:“外祖母,今天天气好,我想出去转转。” 方闻鸢撂下手里建盏,接话道:“你看看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陪你去,街上新开了一家八宝珍坊,你可想去转转?” 蔺赴月这回探亲,方闻鸢也是领了任务的,她与表妹年纪相仿,要竭尽所能帮她疏散心结,令她宽心。 哪知蔺赴月摇了摇头,歉然道:“好久不回来,昨儿防守尉贾大人府上就递了信来,她家小姐说想与我一聚,表嫂知道的,我与贾小姐小时就有渊源。” “防守尉大人?”方闻鸢认真想了想,这才恍然大悟,“是小时候见天和你吵闹的贾禾善。” 蔺赴月颇觉尴尬,埋头摸了摸鼻子,“都是小时候的事了,现在大家都长大了,那点恩怨早散了……” 方闻鸢忍不住轻笑几声,“也是,那时候你们才七八岁,现在都十七八了,总不能还一见面就互薅头发。” 这话揶揄得好,连杜老太太都展颜笑起来,“贾大人是武官,年轻时候追随你外祖父在边关打仗,他家小姐啊,泼辣是泼辣了些,但绝不是什么偷奸耍滑之人,你多与她往来也是好事。” 说罢,她吩咐身边嬷嬷套车,再找几个家丁护卫跟着,一劲儿朝蔺赴月摆手,“既约好了就快去吧,免得叫人空等。” 蔺赴月起身福了一礼,这才脱身出来。 一路疾行出了杜宅,在门口乘车往繁闹的街市上去。 等行到一家茶楼前,蔺赴月下车“赴约”,趁人不注意,就从后门溜了出去,留一同应付杜宅的家丁护卫。 蔺赴月和二万在街边成衣店换了一身男人衣裳,两人身量都不矮,面目也清秀,扇子一展,颇有富贵人家公子哥游街耍玩的架势。 蔺赴月出来时被阳光刺了一道,她将扇子抵在额上盖住眼睛,目光一抬,便看到了斜对角的那间店铺。 洒金的牌匾上鲜红的四个大字。 “百兴赌坊” 第四十六章 百兴赌坊 扬州是富庶江南地,地势好南北通透,再加上漕运发达,城中百姓日子过得松快,自然便开始贪图些别的乐子。 人老话怎么说来着?饭饱思什么?也是应了这句话,城中这样的销金窟极多。 诸如青楼赌坊,在扬州城中数不胜数,但若数人气最旺的,还是这间百兴赌坊。 里头鱼龙混杂,什么三教九流之辈都有,蔺赴月一进门,便蹙着眉捂住了鼻子,有些厌恶地扇了扇面前这股污浊之息。 店家是聪明人,哪怕瞧出他们并非男人也不声张,他们是赌坊,只要拿得出钱来玩,管你什么牛鬼蛇神。 再看这两人通身的气派,要是染上了赌,说不准又给他们赌坊迎了樽佛! 店家心里悠悠想着,腿上殷勤地上来伺候,“两位爷头一回来?是想要个包间还是就搁大堂里凑凑热闹?” 蔺赴月没答,目光却越过他看向厅中一张赌桌。 那张桌子边围满了人,而最中间站着一个瘦高个,苍白着脸,一双浑浊的三白眼里充斥着贪婪的钱欲,嘴里呼着喝着,全是污秽的赌场黑话。 蔺赴月暗暗朝二万使了个眼色,两人心照不宣。 到这会儿她才轻咳一声,“就在大厅里吧,人多热闹,我也头回来,感受感受氛围。” 店家人精一般,高高应了声,引手请她们往里进,里头空气更不好,蔺赴月几乎呼三口气才小小进一口,没一会儿就把自己从头到脚涨得通红。 世家小姐哪受过这种腌臜,好在二万是个练家子,囫囵能支应住。 店家照着客人自己的心意把她们往其间一张赌桌上领,末了命人兑了筹码来,三四摞码子高高垒在赌桌上,一时让人望而却步,连原先那些堆在赌桌边戳小鱼小虾的都默默退后了一步,生怕杀猪的血溅到自己身上。 二万这种时候打头阵,颇有些匪气地扬了扬头,朝长桌对面的宋二“嗳”了一声。 “看你今日赢了不少,敢不敢和我赌一把?” 宋二循声看过来,那双三白眼要死不活地迷瞪了一下,不屑地啐了一口,“来就来!到时候输得满地喊娘,可不要不认啊!” 二万嗤笑一声,挥手让投骰的人舞起来。 赌坊里掷骰子的人都是专门训练过的,那手摇起来跟朵花似的,骰子撞在木头筒壁上,声音脆响好听,这就是底层民众耳中的仙乐啊! 黄金万两噪,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也正是这种仙乐,迷得这群人欲仙欲死,欲罢不能。 “啪”一声,圆筒倒扣在托盘上,掷骰人伸手道“请”,催人下注。 其实这里头的门道很好摸清,一般庄家都有见不得人的手段,绝不会叫一个人一直赢,也不会叫一群人一直输。 譬如赢了十把的宋二,下一把一定还是赢,直到某一把赌红了眼,赌上全部身家,那这一把,他必输无疑。 所以前三把蔺赴月都让宋二先选,他也的确把把都赢了,最后几乎将蔺赴月大半片筹码都给赢去了。 他愈发自得,特地叫人搬了张椅子来,老神在在地坐下,一脸悠然地看着对面这两个眉清目秀的小妞,他现在可顾不上纠结她们的身份,有钱不赚是傻子! 看对面沉默,宋二扬了扬下巴,口气轻慢,“怎么着啊?还赌不赌?” 他瘦长到有些夸张的手指一下接一下地点着桌面,形容散漫自如,全没有刚才的紧张之色。 周围看热闹的人一时看看他,一时又看看她,满脸兴奋和焦躁。 赌到这个份上,赢几个钱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个气氛,是那口气。 蔺赴月忽而笑了一息,“这位爷手气确实好,但我不服。”她从怀中掏出什么东西,轻轻巧巧拍在桌上,“三千两,我和你赌最后一把,赢了这钱全都归你,但有一样,我要你拿出同等本金。” 三千两?!在场哪个都惊掉了下巴,连掷骰子的庄家都一怔,整个百兴赌坊几乎都被她这句话震住了,四下里一片寂静。 赌场里头大额往来也多,但至多几百两,能上千两已是难得,今日大家算是开了眼界了。 三千两啊!赢了一辈子不用发愁…… 个个都忍不住吞咽一口唾沫,惊惶又兴奋地看向宋二。 赌不赌?宋二一脑门子冷汗。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面前,他来时身上只带了偷来的十两银子,现在已经翻了十倍不止,就算不赌,也够他快活半个月了。 可……他今天的手气真他娘好,他不由抬头去看对面那几张银票,那可是三千两啊!赢了能快活好一阵子! 但他如果要赌就得和赌坊赊两千九百两,要是输了……他浑身一哆嗦,根本不敢想,赌场的手段他是知道的,要不齐这笔银子就会要了他半条命。 究竟赌不赌! 宋二囫囵擦了擦面门上豆大的汗珠,浑身止不住地抖颤起来,那张看起来就阳虚的脸煞白,白惨惨地像冬日积雪厚盖的平原。 他抬眼觑了觑蔺赴月和二万,兀自揣测她们的用意。 莫非是……不可能!只是两个黄毛丫头而已,那位不至于光用这两个人来抓他。 他纠结到坐不住,撑着桌面站起来,但膝盖又伸不直,只能憋屈地半弯着。 外人瞧他这副半站不站的样子就知他吓得屁滚尿流,不禁扬手再泼一盆油。 有人大声道:“怎么啦,宋爷,不是扬言今儿东方不败吗?我瞧您不是东方不败,大概是西方直败吧!哈哈哈哈哈!” 周围人一连声笑起来,笑得宋二面色由红转黑,眼睛里躁得要喷火。 他咬了咬牙,“赌了!” 蔺赴月轻蔑一笑,早猜到是这个结果。 其实赌到这种时候,他已经没有神智了,骰子撞击的声音成了催魂的铃铛,分分钟就能勾出他脑海里的那只饕餮,只要他对金钱有渴望,就必然会掉进陷阱。 否则凭他这么谨慎的性子,怎么会看不出这是一场对谁都有利,唯独对他无利的交易呢? 第四十七章 生死一瞬 好一阵喝彩声,振奋得在场所有人气血上涌,而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然这平静的波浪下头翻涌着难以想象的暗涛。 围绕蔺赴月耳边的,是此起彼伏压抑的抽气声,她缓缓抬头,看向掷骰子的庄家。 那是一个年轻人,至多双十年纪,有一双欲说还休的瞳孔,黑亮的惊人。 不知怎的忽而想到昨日,也是这件衣裳,也是这双黑瞳,含笑盯着她时有股传情的味道。 骰子在他手中晃动,他含蓄一笑,“贵人想要几点?” 想要几点就有几点,甚至揭晓的那刻还能变动,这是掷骰人的本事。 “快啊!墨迹什么?”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人急了,高喝一声,打破这份诡异的沉寂。 蔺赴月恍然回神,微微一笑,“开始吧。” 一条长桌,蔺赴月站这头,宋二站那头,两人俱是紧紧盯着那一只圆筒,神色惶惶。 宋二汗如雨下,在骰子一声声撞壁声中惊惧至极。 耳边不止“沙沙”声,还有自己隆隆聒噪的心跳。 时间从未如此慢过。 终于,少年停了手,骰子归于安稳。 他含笑抬眸,平静伸手,“请。” 宋二不假思索,将被他攥得热乎的借据和面前所有筹码推到“大”字上,“我赌大!” 有人狠狠抽气,敬他这份魄力。 三千两啊?谁敢确定自己一定能赢? 但宋二已经红了眼,他笃定自己今天手气好,从第一把便没有失过手,这把也必不可能错! 看他离手,蔺赴月淡然地挑了挑眉,二万便把赌注压在了“小”字上头。 泾渭分明,谁输谁赢就看揭盖那一刻。 掷骰人左右看了看,漫声道:“各位请瞧好。” 圆筒揭开那一刻,紧张得几乎叫人晕厥过去,外围凑热闹的人全都伸长了脖子去看,长期浸淫在赌场而浑浊不堪的眼睛都变得清明润晰起来。 落目一瞧,三只骰子神气地立在那儿。 而向上的三面点数加起来总和为小。 满堂哗然。 宋二目眦欲裂,再三确认终于认清现实,一个后仰倒在椅子上,脸色更加惨白起来,扶在桌上的双手细细密密抖颤着,已然难以控制自己的举止。 不知过了多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腥骚味,宋二的双股之间滴答滴答淌着浑浊的液体,粗麻质地的裤子湿了一大片。 “嗬!这都吓尿了,晦气晦气,别看了,快走快走。” 热闹看完了,围观的人一时散了大半,挖肝掏心的只剩下那么一个。 自从这局开盘以后,宋二身后便已站了三四个膀大腰圆的壮汉,若他敢跑,立时就会把他拖回来爆锤一顿,一直锤到他受不了,将自己能赔的全都赔出来。 若要说欠债的人一无所有,放心,这些行家有的是办法从他身上压榨,大不了还有这副活人的躯体不是?不吸干他最后一滴血,绝不可能放过他。 而宋二也没那么不要命,否则他也不能一路披荆斩棘逃窜到扬州,从前拿了大官的小辫子威胁人家也是为了钱,没想到临了也要折在钱上头。 他眼前似有一道白光劈下来,那一瞬他甚至把这辈子都回忆了一遍。 惨,实在太惨了。 宋二彻底萎顿下来,抬手捂住了脸。 蔺赴月就想看他失落,最好至极,这样才能有揉搓他的机会。 眼看时机成熟,蔺赴月看了那庄家一眼,少年人腼腆一笑,清润的嗓音如珠玉落盘,却是催命之言。 “这位客人,您欠本店的两万九千两……” “闭嘴!”宋二突然暴喝起来,猛地一下站起身来,脸上青红交替,嘴唇上一丝血色也无。 他横起一根指头指了指蔺赴月,又指了指那少年人,“你们做鬼!” “做鬼?”蔺赴月惑然,“你是指我出千吗?” 她轻笑着坐下,“这笔钱,也可用别的法子偿还。” “偿还?”宋二脸上划过一丝茫然,“什么意思?” 蔺赴月敛了笑意,“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少年人比手朝楼上示意,“两位可到楼上雅间慢聊。” 蔺赴月站起身,路过宋二时凑近他耳边轻声道:“我不是你的仇家,但有些事想请你帮忙。” 宋二恍然凉笑一声,果然。 他在这世间已没有亲人,唯一能有攀扯的就是那件事那个人,他花费那么多心思改头换面,却还是被找到了。 可他栽了就是栽了,别无选择。 他脚步灌铅一般跟着这两个女人往楼上走,才步上长廊,便见一队黑服之人闯进赌坊大门,为首之人高喝道:“官府办案!全都原地候着不许动!” 店家以为是有人出千被抓住了,毕竟他这是正规走了手续的赌坊,也向官衙给足了孝敬钱,不至于被查抄。 他想上前通融通融,不想被那为首之人一把搡开,“与你赌坊不相干,再耽误办案,直接带走!” 说罢,那官差扬了扬手,“给我搜!年纪身形符合条件的全都带走!” 身后一行人应了声便麻溜挤进人群中,一个一个辨认起来。 走廊上的蔺赴月正疑惑着,忽听身旁宋二道:“坏了!” 她几乎一瞬就反应过来,但还是慢了一步,宋二已快步走到长廊尽头,推开窗子往外跳。 二万立时追过去,一把将他半拽住,“想跑!” 楼上动静闹得大,惊扰了底下四处翻查的官差,有人抬头看过来,指着他们几人道:“在楼上!” 三四个人脚步飞快奔上台阶,眼看那些人要伤到蔺赴月,二万顾不得宋二了,撂开他就往蔺赴月身边跑。 宋二趁势越下二楼,仓皇跑了一截,融入往来的人群中。 这厢二万踢翻了两个小喽啰,底下的官差头领又带着大批人手扑上来,她有些独木难支,拼命将小姐护在身后,一步一步往长廊尽头退。 根本无路可逃。 二万几乎是存了死志,她一个人兴许可以逃脱,但还有蔺赴月,她又怎么可能抛弃小姐一个人跑呢? 她一把短剑艰难支撑着,已到了穷途末路之际,忽听身侧“嘎吱”一声脆响,厢房的门虚开一条小缝,一只手从里头探出来,揪住蔺赴月的衣裳就往里拽。 一个旋身间,那扇门开了又闭,就像是吃人的怪兽,顷刻间吞食了一个活人。 第四十八章 大晔危 “小姐!” 二万伸手已太迟,没来得及拉住蔺赴月,而面前的刀剑已是太近太近,逼不得已,二万只能跳窗而出,先保住自身再回来救人。 她循机的这段时间,官差已踹开那间厢房的门,里头空无一人,洞开的窗子外吹来温热的春风,还有街市上嘈杂的人声。 “给我追!” 三两个黑衣人跳下窗子,沿着街道两边搜寻而去。 他们搜得很细,近前的每一条大街小巷都分派了人手,甚至临近的裁缝铺都闯进去翻找一通。 长剑随意在架子上划拉,什么都没探寻到,而专门裁量尺寸的帘子后头也能藏人。 一个黑衣人慢慢走近。 忽然外头“咻咻”两声,有同伴闷吭倒地,那黑衣人扭身就去支援。 等人走后又过了许久,外头先是嘈杂又是一片宁静,帘子后才悄悄探出一个脑袋,四下里张望一番。 裁缝店里一片狼藉,人都跑光了,但外头隐隐约约有些人声,往来人群熙熙攘攘,也不知这场浩劫结束了没有。 好在再没有自称官差的黑衣人四下走动。 那女人缩回帘子后,长舒一口气,“为了救你,我也差点死了……” 她一转身,就见蔺赴月定定望着自己,眼神里变换着数种复杂的情绪。 疑惑,探究,恍然大悟。 “贾禾善?”蔺赴月惊呼出声,先还有点犹豫,最后笃定道:“真是你!” 贾禾善皱了皱眉,有些气恼地撅着一点唇,“蔺赴月,你还是老样子!怎么总是笨笨的?我可是一眼就认出你来了,否则也不会救你。” 她扮了男装来赌坊长见识,谁想这么巧,正撞上小时候的冤家被追杀。 先甭管别人为什么被追杀吧,她可是侠女,怎么可能放任不管呢? 好死不死把人给救下来了,老冤家竟然还是这幅讨人嫌的样子。 她就不明白了,她长得这么如花似玉闭月羞花的,怎么就让人记不住了? 照贾禾善那等别扭耿直的性子,是怎么都不能容忍自己记住别人,而别人记不得自己的。 她不高兴了,又开始甩脸子,颇为埋怨地架起胳膊肘,“哼,蔺赴月,你欠我一条命!” 话音刚落,突然被对面人抱住了脖子,耳边热热的,是蔺赴月兴奋的低呼声,“遇到你真是太好了!我本来以为自己要死了……” 蔺赴月是真以为自己在劫难逃了,这群人凶神恶煞,她再聪明沉定,也到底只是个十七八的小姑娘,此时有种劫后余生的激动欣喜。 而救她的还是小时候的玩伴……真是天生的羁绊,怎么着都能遇见。 贾禾善被她抱得不自在,尬然地掀开她手臂,“咱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你先,先放开!” 蔺赴月眼眶发红,真被吓着了,缓了一阵儿才平静下来,扶着蹲麻了的腿站起来。 “这里不安全,咱们先回去再说。” 贾禾善嘴唇嗫嚅两下,到底也察觉到现在不是斗嘴的时候,掸了掸衣裳往店外走。 一出门便看到裁缝店前横着一具尸体,往外几步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 人群里一片唏嘘。 蔺赴月讶然与贾禾善对视一眼,两个矜贵的“公子哥”皆是一脸茫然无措。 这不是刚刚追杀宋二的黑衣人吗? 蔺赴月脑子转得快,这短短的时间里已几乎猜到了事情的全貌。 若蔺赴月的情报无误,宋二的确手握吴有道贪赃枉法,在科举一案中卖官售爵的证据,那么这伙人应当就是吴有道派来暗杀宋二的人。 他们也是近期才追查到宋二的踪迹,赶着来毁尸灭迹,还把蔺赴月当成了同伙,想着一网打尽。 可这些人怎么死了? 街上遍地横尸,胸口插着统一制式的弩箭。 蔺赴月心头一空,莫非这扬州城中还有另一股势力与吴有道相抵抗? 那会是谁? 贾禾善拽着她往人群外围走,迎面撞上匆匆而来的二万和傅大。 二万看到蔺赴月差点当场大哭,通红着眼迎上去,“小姐!我以为你出事了!” 蔺赴月拍了拍她的肩头,“这里人多眼杂,也不安全,先回去再说。” 几人匆匆离开这等是非之地,往杜宅的方向去。 贾禾善本想好好与蔺赴月掰扯,不想贾府的下人半路杀出来,说是贾大人提前回府,命她尽快回去。 贾禾善无奈,只得恨恨咬牙,实际上片刻都不敢逗留,火急火燎往家赶去了。 扬州城内出了这样几桩命案,死的还都是京城去的官差,消息一径儿传进京里,遛进东耳街上的裴宅大门内。 那伽回禀了几件公事,最后抬眸觑了觑主子的神色,躬身道:“咱们派去扬州的暗卫杀了几个人。” 裴江羡顿笔,墨迹洇开一片,染脏了手里的字帖。 自打成年后,他已经少有今晚这样专心写字的时候,手上沾了血,好像连师傅赠的笔都握不周全了,每每坐下,都觉得心烦意乱。 好不容易有这样悠哉的时候,现在怕也不得闲了。 他将宣纸卷进来,随手丢进青花书卷桶里,声音寡淡得像夜里一阵清风,“是那位的人?” 那伽道:“京里出去的,八九不离十,本不想打草惊蛇,但他们下狠手,险些伤了蔺姑娘。” “嗯。”裴江羡轻应一声,闭眼倚进官帽椅里。 见他阖目,那伽却有些进退两难,有一件事事关重大,但他家主子太累了,好容易歇息片刻,还要理会这等烦心事。 “怎么?”似乎看出他的局促,裴江羡悠悠睁开眼,“还有事要报?” 那伽垂首抿唇,犹豫道:“这两日京中有些传言,是关于太子的……” 裴江羡矩目一凝,“什么?” “天公怒,降天雷,恒继位,大晔危。” 第四十九章 盐铁走私 “天公怒,降天雷,恒继位,大晔危。”官家将上奏的折子拍在几案上,凉笑一声,“好啊,真是朕的好儿子!大晔的好太子!” 天子震怒,底下官员黑压压跪了一片,太子领首在前头,俯下身时宽大的背脊微微打着颤。 天子因病罢朝几日,回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在群臣面前斥责太子,他作为父亲,为何不顾儿子的丧子之痛,作为皇祖父,又为何不顾皇孙早夭之伤? 裴江羡俯身跪着,悄悄抬眸看了眼太子的背影,心头一片唏嘘。 太子很小的时候,官家常将他抱在膝头,听政处政手把手教他,却不知从何时开始,这样的君臣父子之谊变得遥不可及。 可要是究其原因,谁都知道是因为什么。 到底是那把龙椅太过冰凉,易让人迷失心智忘了初衷,变得冷血无情起来。 官家想想仍是不解气,将手中的折子掷到太子跟前,怒声道:“太子!你说说看这事究竟怎么办!” 怎么办? 民能载舟亦能覆舟,大晔朝的先祖为什么能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攻进皇城,还不是因为前朝到了后期已十分不得民心。 只能让百姓熬饿受苦的皇帝,谁能拥戴,所以到了后头,百姓自开城门迎接新帝的佳话可是广为流传呢。 新朝皇帝将它当成民心所致的象征,却忘了这也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 一个不被百姓接受的太子,注定前路迷茫坎坷。 太子的头垂得愈发低了,几乎是贴在地面上,撑立在两边的手掌慢慢握紧,手臂上青筋毕现。 他的声音还是哑的,回荡在太辰殿中像是古寺中苍老而浑厚的钟声,“儿臣有罪。”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太子已无力辩驳,只想向他的父亲,当今天子俯首称错。 四下里一片寂静,其余大臣连呼吸声都压得极为微薄,谁都不敢在这时候引火烧身。 官家凉薄的一双眼转向裴江羡,“裴江羡,从即日起,朕若是再从谁的嗓子里听到这句童谣,你和你的昭明司全都预备预备提着脑袋来见朕吧。” “臣领旨,臣定尽快查明谣言散布的始作俑者,再抓几个传谣者杀鸡儆猴,尽快平息这场流言。” 这就是昭明司的手段,宛若天子手中的一把剑,时刻倒挂在百姓和官员的头上,但凡是让天子不顺心的事,他们都有法子解决。 官家的目光仍旧垂落在太子身上,看着这个最像他的儿子,他忽而觉得,阿耶氏的死会不会只是他的一场阴谋? 太子打从一开始就反对他立阿耶氏为妃,甚至联合群臣威逼他这个父亲…… 一颗火星点燃了整串炮仗,在官家脑中炸开了花,这样的思绪疯长,如同春日野草一般快速蔓延,直至他自己都深信不疑。 到他这个位置,是不是真相已经不重要了,他只愿意相信他想相信的。 他沉沉呼出一口恶气,满心满眼想的,就是自己这个儿子肖父更胜父,甚至想越过他去动摇自己的决定。 他可是天子! “自古储副,或有不才,皆由情溺宠爱,失之至理,致使宗社倾亡,苍生涂地,而今太子无德,罚没一年俸禄,幽禁太子府,直至肃清内德,再行参政!” 一语毕,满堂惊颤。 几个从始至终拥立太子的老臣惨白着一张脸,愕着双眼惊慌至极。 “陛下!” 古往今来多少先例,幽禁与废黜不过前后一步之遥,一个惨遭幽禁的太子,这把储君宝座又能坐得了几时呢? 太子妃的母家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魏大人第一个扑出来劝阻,“陛下!太子乃国之根本,若剥夺了他的参政之权,岂非叫群臣人人自危,必致使朝政混乱,民间谣言纷纷哪!” 扶持了两朝的老臣一头磕在地上,几乎撞出一头鲜血来,“求陛下收回成命!” 一直隐忍未发的裴江羡闭了闭眼,手掌慢慢攥成了拳。 他太了解官家,也知魏大人是慌不择路而乱了分寸。 眼下官家盛怒,正是怒在忌惮太子,魏大人此时跳出来,岂非证实了太子已收揽群臣之心,让朝臣个个都只信服他,不遵圣命? 果然,此话一出,官家挥落手边建盏,茶水琳琳浪浪洒在太子洒金的袍子上,茶叶顺着胸前金织零落,衬得他十分落拓狼狈。 官家声音已是凉薄之极,“好一个太子,好一个太子岳父!怎么?你们是想造反!” 官家微微眯起双目,侧头看向魏成章,“魏丞,看来你只知拥护太子,却忘了朕还没死哪!” 魏成章猝然垂头,惊慌道:“臣不敢!臣只是……” “好了,”官家似乎疲惫至极,颓丧地依靠进龙椅里,下了最后定论,“谁要是再劝,便与太子同罪。” 轻轻巧巧一句话,可能正在葬送大晔太子的前途,众大臣迷惘地抬头,左右相看两眼,哪个都是满眼的惊惧。 而一直跪在官家身侧的一人此时缓缓抬头,露出了那张苍老但精明的脸。 他无情无绪地回头看了一眼,目光顺着太子身上深褐色的污渍看了一通,而后才道:“陛下,臣有事启奏,此事也涉及民间传闻,事关重大,还要请陛下裁夺。” 官家舒了一口气,虚开双眼,疲乏地睨了他一眼,“太保有话直说便是。” 大晔朝开国之初设立三师三公,皆为正一品封号,而到本朝,官家曾言唯太保钟览之当得三师之位,为表敬意,便一直令其他两个封衔空悬,是以本朝以太保为尊。 太保为监护与辅弼国君之官,自幼与官家一同长大,情谊非比寻常。 时到此刻,官家应当也只听得进他的话了。 钟览之老腰微微躬下去,肃声道:“年前摘星塔倾塌,虽已处置涉事官员,但那则关于摘星塔的谣言仍是穿得沸沸扬扬,大晔百年国运,绝不能败在这一刻,所以老臣请旨重建摘星塔,无论如何,得保全皇室颜面哪!” 钟览之一番话说得恳切,官家恍然记起这件事,忙支起身子,急声道:“太保说得对,近来政务巨万,朕竟恍惚忘了这件事。” 他略微沉吟一阵儿,“既如此,太保行事稳妥,此事便交由太保去办,兴修神塔,扬我国威。” “是,”钟览之应了,忽而又道:“臣一心为陛下,早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但不日前见过户部尚书钱大人,他却说国库空虚,恐怕……”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钟览之眼尾余光瞥了瞥太子,一脸的讳莫如深。 第五十章 彻查 “国库空虚?” 官家矩目一凝,不由皱起了眉,“前几个月不是都还如常?” 他目光转向后头,停在一直战战兢兢缩在大殿角落的钱尚书身上。 钱尚书暗叹一口气,惨白着一张脸抬起头来,看了看太保,又觑了觑一直躬着背脊缄默不语的太子,抖着嗓子道:“确如钟大人所言,近来税收吃紧,国库进项恐怕背不住兴修神塔的钱……” “税收吃紧?”便是天子都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此时天子才发现自己疏于朝政太久,竟连国家的钱粮都把控不了了。 他沉声问,“税收一直如常,国库怎至于吃紧?” 自然没人敢将罪责加怪在天子身上,哪怕谁都知道全赖皇帝这些年贪图享乐,动不动修个宫殿哄贵妃高兴,眼下没了钱,举步维艰。 钱尚书一脑门子汗,最后只得斟酌道:“去年蜀地大旱颗粒无收,又逢其他地界大坝决堤发了大水,百姓日子艰难,太子便做主免除三成赋税……” 钱尚书的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几乎低如蚊呐,身子也是越跪越矮。 这下好了,恶人全由他来做,国库空虚,官家怪他办事不力,一下子供出太子,又得罪了储君,他简直想一根绳子吊死,免得再进退两难。 大殿之中死一般的寂静,裴江羡甚至从余光中瞥见官家扯唇冷笑,那是怒极才有的反应。 又是太子,又是太子! 官家闭了闭眼,嗓子烧得发涩,“太子,究竟为何!” 赵子恒抬头,面上一丝血色也无,几乎称得上无情无绪,裴江羡知道那是失望。 失望于自己的父亲宁愿相信佞臣也不相信自己,哪怕自己再如何为国为民,他也不肯放过。 裴江羡也懂这种无力感,父子离心的无力感。 太子的声音清润,缓缓道:“父皇重病期间命儿臣监国,那时恰逢天灾不断,儿臣便做主减除赋税,让百姓得以安居乐业……” “啪啦”一声,墨色的砚台先是砸在太子身上,而后滚落地砖上,碎成了一片墨色汪洋。 沉郁的墨香溢开,沁人心脾,但堂下谁有心思赏闻这上好的端砚香呢? 太子面上一道乌黑,平静俯下身,“儿臣擅作主张,请父皇责罚。” “责罚?”官家哼了一声,“你心底从未把朕当作天子吧?还是以为自己的储君位置坐稳了,现下已然高枕无忧了?好啊好啊,朕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儿子?” 他近乎声嘶力竭,朝殿外扬了扬手,“给朕滚!滚回你的太子府闭门思过去!” 太子竟果真一声不辩,行了大礼就要起身。 哀莫大于心死,可不能如此! 裴江羡目光越过太子的肩膀,看向官家侧手边的太保,他微眯着双目,静静瞧着这边,目光游移间正对上裴江羡的目光。 裴江羡看得一清二楚,他眼底含了笑。 太保从没有站在太子这边,看似中立,实则暗中抵制。 或许他相中了襄王,又或者他另有别的企图。 裴江羡咬了咬牙,突然膝行两步上前,直起身子仰望官家的脸,“陛下!太子一心为您,一心为国!近年来天灾不断,百姓负苛沉重,叫苦不迭,太子殿下担心有人趁乱起兵造反,这才下令削减三成,也正是这样,民间称颂陛下仁德,人人信服!” “称颂朕?难道不是称颂太子仁德?”官家凉笑一声,“分明是他沽名钓誉的手段,却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可见要想改变一个人的看法有多难,天子不愿意相信的,你就是说破天也没用。 但裴江羡绝不能眼睁睁瞧着今日如此落于下风,他从袖中取出密信,高高举过头顶,扬声道:“陛下,近来民间盐铁走私猖獗,民怨滔天,若非如此,太子绝不可能自作主张削减赋税啊!” 这句话一出,满堂哗然,不止太保,钱尚书,就连一直缄口不言的吴有道也抬起头来,他颇为惊恐地瞧了太保一眼,却见他神色淡淡,只是意味不明地看着裴江羡。 他心头略安,悻悻垂下头去。 裴江羡将密信呈递到侍奉内宦的手上,抬眸直视圣颜,“盐铁乃国之根本,向来只有官营,但如今民间盐铁走私猖獗,百姓吃用不起,自然怨声载道,太子为江山为社稷,不得不损失一部分赋税来安稳民心,若非尊陛下这位君父,他何至于如此殚精竭虑!” 此话谆谆,真假难辨,但确是暂时转移了官家的注意力,他蹙眉,神态严肃,“你们早有所察?” 他展开密信,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最后将信纸拍在桌上,怒道:“岂有此理,这群盗匪竟这般猖獗,敢在富庶江南一带走私。” 裴江羡素首,“是,大晔朝苦此久矣,求陛下准太子与臣彻查此事,定能为朝廷追回一笔不菲的赃款。” 官家敛睫,手指一下接一下的点着案面,良久才道:“既如此,太子你便戴罪立功吧,若能查清此案,往前种种错漏既往不咎,但若不能……休怪朕扒下你这身太子服饰!” 太子一直很沉静,淡得好像混不在意一般,他以首贴地,沉着嗓音道:“儿臣遵旨。” 太辰殿这场交锋直至午后才歇,跨出殿门的时候谁都软了腿,几乎要靠人架着才能走。 裴江羡落在太子身后一步,见他神思惘然,叹了一口气低声劝慰,“盐铁一事势必动了层层官员的利益,到时候恐怕是场硬仗,还望太子振作精神,以图后事。” 太子顿了顿,忽而一笑,“你以为我一蹶不振?” “不是……” “放心吧江羡,”太子在太辰殿数十阶梯前停了脚步,“父皇待我如何,我已不作指望,只是这条路艰险,还望你时时保全自身,莫再像今日这般一心为我,反倒中了旁人的奸计。” 裴江羡不以为意,“中不中计又如何,左右暗中查也是查,明着来也是来,我反倒喜欢如今这般,真刀真枪的干起来,他们未必是我们的对手。” 他表情很幽深,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太子自然知道是那晚太子府,他们斩杀数十逆贼于剑下,真是好不畅快。 太子一笑了之,提步往阶下走,身后忽然有人拖长音调唤他,“太子殿下!” 第五十一章 一家人 太子脚步一顿,转过身来时牵起嘴角,却显然兴致缺缺,顾着体面才拱手道:“太保。” 当今太保乃天子伴读,自幼一同长大的交情,同太子说起话来也常常自持身份,颇有长辈说教之感。 钟览之掖着双手,目光瞧着太辰殿外十里广阔的景,叹口气道:“太子见谅,老臣也是无奈,国库一事非提不可,却不想连累了太子殿下受责。” 说罢又瞥了眼裴江羡,语调揶揄,“裴大人也是个急性子,怎的忽而提起盐铁走私一事,大晔朝近两百年的老传统了,有些事就算想查也查不清,还给太子惹了一身骚,这又是何必呢?” 他说得倒也是实情,只是这真心劝慰之中难保没有几分幸灾乐祸。 查盐铁不是好差事,动了太多人的利,自然要遭人恨的,保不齐出了什么暗杀太子的事,到时候悔之晚矣。 裴江羡哼笑一声,面上倒还是一幅恭敬的样子,鞠了一礼后才说,“昭明司本来办的就是这等得罪人的官司,江羡不怕,能为大晔,为官家肃清内政,想必太子也是极愿意的。” 太子点点头,“江羡说得在理,我也正有此意。” “话不能这么说……”钟览之一语未毕,目光扫到了阶下走来的黑袍年轻人,语调一转,招呼一声,“世子。” 太子和裴江羡回眸,就见魏征提了袍角上阶,大概是面目深邃的缘故,在春风中显出一股凌厉之气。 他面上带着笑,步履间气定神闲,待到了近前,才拱手施礼,“太子,太保。”又朝裴江羡点了点头,算作招呼。 “今日好巧,官家传召?”太保语调略微轻松了些,含笑问。 魏征点头,“新得了一品好砚,特意拿了来请陛下赏鉴。” 太保凉笑一声,“那感情好,陛下刚刚砸了一方砚,你这来得倒是及时。” 魏征似乎不知殿上发生何事,茫然问,“可是出了什么事?魏征尚且不知。” 钟览之意味深长地一笑,颇有揶揄之感。 裴江羡脸上的笑淡下去,却见太子神色如常,语调轻缓,“世子从黎川来,手上有不少好东西,既是献宝,就快上殿吧。” 说罢,他提步就走,挺拔的背影显出一片孤寂,只是待裴江羡赶上来并肩才好一些,否则天地间一孤客,有与世界为敌的况味。 两人逆着天光往宫外走,拐出甬道就变成了孤小的两个点,渐渐在视线中变得模糊起来。 魏征眯了眯眼,哼笑一声,“太子与裴大人的情谊当真令人动容。” 太保瞧他一眼,意味深长,“世上同胞兄弟尚且相争,更何况并无血缘关系的两个人。” 魏征举步往殿内走,只落下一句,“钟大人自是不懂。” 倘或都是重情重义的两个人,遇着再难的事也会相互为彼此着想,可有些人一辈子追名逐利,难以体会这样的情谊倒也正常。 目送魏征进了太辰殿,太保预备出宫归府。 钟览之受皇恩浩荡,宅邸就在皇城脚下,马车往南行几里也就到了。 到了宅子门前,他踩着侍从的背下车,远远就瞧见老管家迎上来,掐着一脸谄媚的笑。 “老爷您回了?” 钟览之微点了点头,袍角翻飞往宅子里头走。 管家一路在后头追着,邀功一般小声道:“今儿送来的新人,前头还要死要活的,被收拾一顿就服服帖帖的了,老爷今晚可要收用?” 钟览之脚步一顿,有些兴奋地回头瞧他,“这么快?” “可不,您交代的事谁敢怠慢。” 但凡太保看中的人,无论是何身份,昨日看中,勿论用什么手段今日就得送到府上来,这是规矩,等闲改不得。 钟览之想起那日街市上遥遥一见的倩影,不由下腹一紧。 他笑得有些诡异,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我先去书房处理两件事,你把器具都备好,稍晚会儿我去见她。” 管家会心一笑,“得嘞,您放心,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太保有些见不得人的癖好,每每召见美人总是弄得鲜血四溢,那细皮嫩肉的女人磋磨起来,个个下场凄惨。 他想着晚间有得快活,哼着小曲径直往书房去了,估摸着紧要的政事处理起来最多两刻钟,他倒也耐得住。 …… 几个京官的死宛若一颗小石子投入了无垠的大海,在偌大的扬州城掀不起什么风浪。 只过了一日,尸体和血迹都已处理干净,街市上照旧人来人往,没受多少影响。 而位于瘦西湖边上的杜家门扉紧闭,门房个个肃首站着,时不时往里张望一番,想从石屏的镂空里看清内宅的情形。 此时的前院花厅里氛围紧张,杜山逸坐在上首,杜长风夫妇在边凳上坐得不安,一时看看杜山逸,一时又看看堂中央跪着的蔺赴月。 杜长风心疼表妹,斟酌劝道:“祖父,地上凉,跪久了膝盖要伤的……” 方闻鸢也说,“是啊,赴月身子弱,怕是经不得这个。” 杜山逸大马金刀地坐着,哪怕到了晚年身上武将的凌厉照旧不减,声若洪钟,怒然道:“她就是胆子太肥!今日就叫她跪着,疼了她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 花厅中静下来,蔺赴月直挺挺地跪着,只是垂头不语。 跪了一个时辰,头都没低过,杜山逸心头一阵一阵起火,又实在心疼,沉着嗓音问,“蔺赴月,我且问你,你可知错!” 蔺赴月动了动,膝盖上一阵酸麻滋味窜起来,瞬间传遍全身,她难耐地皱了皱眉,声音有些发颤。 “赴月不该女扮男装擅闯赌坊,还冲撞了京里来的官差……” 杜山逸一把将桌上的建盏挥落,上好的官窑青瓷在地上碎成了花一般,茶水泼深了一块砖面。 “你还是不知其罪!”杜山逸气得胸膛剧烈起伏,缓了口气才道:“你错在不将外祖,不将你舅父、你表哥当作一家人!” 杜山逸眼底猩红,“我问你,你究竟为何要查那个宋姓泼才?” 蔺赴月咬了咬唇,眼眶忍得发红。 “你是觉得你哥哥的死和礼部吴尚书有关是不是?你在暗中调查他贪赃枉法的证据,是不是!” 第五十二章 天象有异 “蔺赴月!我叫你抬起头来,你现在就告诉我到底是与不是!” 蔺赴月仍是固执地垂着头,长而卷翘的眼睫下掉出一颗泪,泪珠砸在月白色的夹衫衣领上,瞬间隐而不见了。 她瓮声瓮气的,隔了许久才“嗯”了一声,“是。” 见她落泪,厅里人皆是忍不住了,方闻鸢掖着帕子流泪,哭得靠在丈夫的肩头。 大家一直忍着不肯提蔺知砚,如今一想起他死在最风华正茂的年纪,光是想想就心痛到不能呼吸。 杜山逸活了大半辈子,临了遇见这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心底也是一阵一阵发苦。 他长叹一口气,微晃着身子站起来,走到蔺赴月身前。 武将没有那么多细腻的柔肠,但他对这个最肖女儿的外孙女真是狠不下心来。 他亲自将她扶起来,牵到椅子上坐下,看她弓着腰按揉膝盖,心头又是发酸。 他淌下一行老泪,声音有些哽咽。 “赴月,外祖父并不怪你想为哥哥报仇,而是怪你不把我们当家人。” 蔺赴月茫然地抬起头来,又听见杜山逸说,“不止是你,杜家所有人都想为知砚报仇,那是个多好的孩子……” 杜山逸喉咙哽痛,“那是一个多好的孩子啊……幼时便聪明,三岁便认得许多字,将来入仕,成就不知比他爹高多少倍,可是……” 他不自觉叹息一声,“赴月啊,你和吴有道作对,无异于以卵击石,我知道你聪明有谋略,可一个闺阁女儿和当朝尚书作对,你可曾想过有多危险?杜家世代盘踞扬州,你想查个人,连问都不肯问我们吗?你是觉得外祖怕被连累?还是怕外祖不肯出手相助?” 蔺赴月垂着头,手上动作慢下来,鼻音浓重,“不是,我是怕……怕连累杜家。” “赴月,我们是一家人,你母亲和你舅父都是我的孩子,我岂能厚此薄彼?我身为武将,战场上厮杀了半辈子,岂会怕死?若你顾虑你舅父,大可不必,当日听说蔺家遭难,他疼惜自个妹子,冲动更甚于我,几乎想连夜赶赴上京,若非我拦着,他能一纸状书告到官家案头。” “还有你们,”杜山逸看向一旁的杜长风和方闻鸢,“你们怕被连累?” “当然不!”杜长风胸膛剧烈起伏,那股子幽怨全成了怒气,“我只恨自己无能,不能为知砚报仇!” 方闻鸢抚着心口,“赴月你糊涂,我们岂是那等只顾自己享乐的人,从小的情分,谁又不心疼呢?” 杜山逸看着外孙女瘦弱的肩膀,老泪纵横,“你只打量我们是傻子,跟你外祖母一样好骗?知砚和他媳妇死的多冤,我们不知道?不过怕你母亲担心,这才佯装被骗,可你……唉!真是好生让外祖伤心。” 蔺赴月伏在膝头,眼泪就如漂泊大雨一般落下来,几乎淹湿了面前一大块地面,她哭到肩头抖动,缓了许久才平静下来。 “我……我是怕,要是再失去任何一个亲人,我恐怕就不能活了。” “不能活?为什么不能活?坏人还好好活着,你当然得活!还得好好活,直至为你哥哥嫂嫂报仇,将你父亲从那遥远的北地接回来!” 苍老的声音从花厅门口传来,嬷嬷扶着杜老太太挪进来。 她虽脚步踉跄,声音却铿锵有力。 花厅里个个都有些惊慌,蔺赴月愕着双眼侧头,忍着膝上剧痛艰难站起来,嘴中喃喃,“外祖母……” 杜老太太挥开嬷嬷的手,向蔺赴月张开双臂,“好孩子,快过来……叫外祖母好好抱抱你。” 蔺赴月再顾不得其他,一下子扑进杜老太太怀里,窝在她肩头泣不成声。 老太太声音颤抖,却很有力量,“好孩子,外祖母知道你受苦了,但无论如何,你都得好好活着,你要帮衬你的母亲,查清凶手,外祖母会永远陪着你。” 蔺赴月没想到这个谎言如此拙劣,没能骗住杜家任何一个人,他们是至亲家人,哪能瞧不出她的心事呢? 什么盗匪猖獗,这种谎话骗骗外人尚且够格,在自家人面前,一个眼神就能被轻易参透。 杜山逸也十分动容,抹了抹眼底,“这次若非傅大如实通禀,我们还蒙在鼓里,你既查到了这个宋姓泼才,索性将此事交给你舅父处置,他为扬州通判,府衙里也更方便调度,查个人还是很轻松的。” 几十年的官场浸淫令杜山逸十分谨慎,他忖了忖又道:“知州陈方是个趋炎附势之人,此事不宜惊动他,好了,你先安稳住着,且等我们找出这个人来,若真能揪住吴有道的错漏,到时我陪你一起上京,面见陛下!” 蔺赴月窝在外祖母肩头,心头发热,重重地点了点头。 前一阵子她忙于复仇,却忘了自己从不是孤身一人,如今说开了,倒也更松泛些。 下午跪了一个时辰,到夜幕降临时分蔺赴月便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发寒,请了郎中来瞧,说是着了风寒,倒也不重,喝两贴药就能好。 方闻鸢和外祖母都来瞧过,人一走,房里便安静下来,唯有灯花爆动和廊下婢女来往送水的脚步声。 蔺赴月坐在南塌上发呆,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引枕金线,“此事到底瞒不住,但真相残忍,我怕外祖母身子熬不住。” 虽是春日,但蔺赴月如今受不得寒,一同将一个暖和和的汤婆子塞进薄毯里,窝在蔺赴月脚下,又替她提了提毯子,“小姐别担心,照奴婢看,让老将军和老太太知道也好,咱们独木难支,有个人帮衬也能尽快找着那个宋二。” 自从那日宋二逃脱,城中便再没他的消息,他那些常去的青楼赌坊都再不见他的身影。 扬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要是缩在哪个犄角旮旯,找起来难如登天。 蔺赴月叹口气,木已成舟,也只能如此了。 窗下孤灯明亮,光束照在窗子上,将外头映得亮堂堂的,明明已是掌灯时分,外头天上却还将暗未暗,宛若一块深蓝色的幕布塌了洞,遗漏一片天光。 蔺赴月觉得稀奇,半撑起身子向外瞧。 正巧有一群鸟经过,飞得杂乱无章,过了片刻,又是一阵,像逃难一般惊慌失措。 一同也循着蔺赴月的视线望出去,纳罕道:“今儿这是怎么回事?怎的这么多鸟飞来飞去?” 蔺赴月也说不出名堂,但天象有异,许是什么征兆,她叮嘱道:“今夜别睡得太沉,有什么事也好及时应对。” 第五十三章 地震 听了她的令,一同和二万两个压根不敢阖眼,两人坐在一道屏风之隔的围房里,正襟危坐地像两个门神。 约莫夜半时分,听得内室帐子深处传来一声低语,问,“什么时辰了?” 两人忙端着蜡烛进去,掀开垂幔,就见蔺赴月靠在床头,支着手臂按压太阳穴。 一同慰声道:“还有一会儿才天亮。” 见她蹙眉难受的样子,猜她又头疼了,忙拉过她的手诊脉,片刻后才道:“小姐这起子身上还有些发热,若是睡不着,奴婢去熬碗安神的汤药来,小姐喝了出一身汗,也能松快些。” 蔺赴月摆摆手,“别忙活了,我倒也不是不舒服,只是心头惴惴的,总觉得不安。” 她一合上眼,总想到阿娘小时候给她讲的故事。 若是天象有异,过后常发生自然灾害,或是地动,或是狂风,刚刚那阵鸟飞得奇怪,悲天悯人的情绪总在她脑海里绕。 二万笑了声,“小姐是杞人忧天,这天塌了都有高个子顶着,您快歇息吧。” 她就这点好,心思少,睡得好吃得饱,也算是个人人该学的本事。 一同一边听她们说话,一边将随身的金针毡布展开,从里挑了一根细细的针出来,慢慢推进蔺赴月的腕心,“小姐气血淤堵,扎上一针能舒服些。” 蔺赴月闭上眼,鼻子里哼出一声“嗯”。 那金针刚定在穴位上,一同脱手去取另一根,突然不知何故,那针竟簌簌摇晃起来。 蔺赴月猛地睁开眼,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外间隐隐传来轰轰的响声,屋子里也不太平,垂帘沙沙颤抖起来,桌子上的烛台轻晃,一时站不住脚,“啪嗒”一声摔到地上。 二万举目望了望,一时有些发懵,茫然道:“这是怎么了?” “是地动!” 蔺赴月反应极快,几乎是一瞬掀开被子站起来,但地面摇晃太厉害了,她踉跄一下。 此刻哪还顾得上穿鞋,三人互相搀扶着往外头跑,仓皇之中,二万手忙脚乱地卷起地上的披风。 三人冲出门外,此时地面摇晃已愈加严重,院子左侧的望月塔“轰隆”一声塌陷,半边身子都陷进了地里。 蔺赴月茫然无措,眼瞧着地面上裂开一道大口子。 好轰然的一场地动。 尖叫声四起,两旁的下人房里脚步声杂乱,但大概不知如何应对,竟没几个人跑出来,若是房屋塌了,恐怕要埋不少人在里头。 蔺赴月眼眶一涩,扬声喊道:“快出来!房子要塌了!” 廊下零星跑出来几个只穿中衣的婢女,一人跑到廊子拐角时落了单,大约是崴到脚,满脸痛苦地蹲下身去。 蔺赴月抬头一瞧,廊子上头瓦片稀里哗啦晃动着,不时砸下来几片,那支柱“辟啦”一声,从中裂开了一道缝。 不好!长廊要塌! 甚至连蔺赴月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她挣开身边两人的胳膊,不管不顾朝廊下奔去,只在那廊子倾塌的前一刻,一把抓住那婢女的胳膊肘,奋力一拽,带她斜着扑出廊外。 几乎是同一时刻,长廊轰隆倾塌,砸出的浓烟灰烬铺天盖地,几片碎瓦砸落在蔺赴月和那婢女背上,砸得蔺赴月闷吭一声。 一同二万吓得惊魂未定,眼瞳都快瞪出来了,两人一齐赶上来扶人,几人仓皇朝空地上撤。 耳边全是轰鸣声,杜宅几处高塔就在目光中渐渐矮下去。 院子空地上,蔺赴月和几个婢女抱成一团。 约莫一盏茶功夫,声音渐渐小下去,远远近近的呼喊声变得真切起来。 蔺赴月慢慢抬起头,透过几个小婢女的肩膀去看,四周一片乌烟瘴气,但好在地面已经不再剧烈震动,人也没有那么恍惚摇晃了。 她心跳快得差点跃出嗓子眼,咽了又咽才恢复如常声调,“后头恐怕还要再震,咱们先出去再说。” 院子里虽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空地,但离屋子也不远,若是再震一回,屋子倾塌下来,保不齐就要砸到人,若想稳妥些,还是要出府往湖边上去,那里地势低平,也没什么建筑,不会砸到人。 当然,出府门也有其他的缘故。 若是地动太大,屋子里定是住不了人的,到时候官府搭帐篷搜寻活人,也不至于被落下。 再说,天灾之下难保没有人趁乱起歹念,她们这里几个小姑娘,虽有二万,但到底不如抱团取暖来得稳妥。 几个婢女都听她的,慌里慌张站起身来,仓皇朝外头跑。 那个受伤的婢女就由两个人合力扶着,也不算太拖后腿。 出了院门一路朝东,专挑开阔的地界走,这样既安全又能路过杜老太太和方闻鸢的院子。 半路上果真见前头呼呼嚷嚷一群人跌跌撞撞而来,夜色深,只剩一道月光照着,辨了半晌才认出其中有杜老太太。 蔺赴月暗暗松了口气,想来外祖父和外祖母都无恙。 待再走近,听得前头有人颤着声音说道:“那是赴月不是!” 听见方闻鸢的声儿,她忙应一声,“表嫂!” 两下里聚在一处,人一个不缺,个个都松了一口气,原来是杜山逸经验多反应快,地动来临时忙将杜老太太抱出来,再一路指挥众人往开阔地界去。 一家人聚在一处急急往宅子外头跑,沿途将所有下人都汇聚起来往外头带。 等出了宅子门,才知道这场地动有多严重。 杜家是高门府宅,院落绵延不短的距离,而再往边上就是普通的民居。 那些宅子用料略微差些,此刻倾塌严重,几乎是一片废墟的状态,放眼瞧去,大约只剩杜家门头和不远处的贾家门头还立着。 门上大红灯笼摇晃,照出满城颓然,蔺赴月就这么站着,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所以此刻最能体会人之渺小,一场地动,令多少家庭支离破碎,远远近近的哀嚎声中究竟隐藏着多少人命的消亡? 何其悲哀可泣。 这个夜晚,整座扬州城被碎砖破瓦砸得乌烟瘴气,明明灭灭之间,大厦倾颓,万物静籁。 第五十四章 与大家同在 “赴月!赴月!” 身后杜老太太在唤,蔺赴月忙转身走过去,扶住老太太的双手,“外祖母,我没事,您伤着没有?” 杜老太太上上下下将她看了一通,苍老的眸子里闪着泪花,“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她搭手抚上心窝,“我老了,就是死了也无妨,但你们小的可不能出事……” 蔺赴月才想宽慰,便听身侧舅父道:“什么死啊死啊的,大家都还好好的,只是今晚恐怕还有余震,不能进屋子里住了。” 杜石淼看了看城墙上的狼烟,知道那是守城的官员释放的信号,他朝一旁的杜山逸拱了拱手,“父亲,儿子恐怕要即刻往衙门里去一趟。” 他作为扬州通判,此刻该尽快与知州汇合,两人商量着救灾事宜。 按照本朝律例,知州所下任何政令都需通判一同签署,现在知州恐怕焦头烂额,杜石淼是得尽快赶往衙门。 杜山逸身子健朗,大场面见得多了,此刻也并不惊慌,点了点头道:“你去吧,家中有我,只是今夜难熬,你自个小心些,切莫伤了自身。” 杜石淼应了声,又点了两个护卫,径直往衙门上去了。 此刻路况不明,坐不得车,他靠两条腿走,恰好视察城中灾情,翻飞的袍角消失在街角,身影逐渐被薄雾笼罩。 看人走远,蔺赴月回身看了看身边或坐或站的杜家人,兀自忖了忖,才朝杜山逸道:“外祖父,今夜恐怕还有余震,得先安排外祖母坐卧的地方。” 杜老太太身上不好,怕是站不了多久。 杜山逸也早想到此事,叫她放心,“等再过片刻,我亲自带几个人去东边库房里拿几个帐篷出来,到时候扎起来供你们女眷休整。” 蔺赴月说不行,“后头恐怕还有余震,还是让我和表哥去就是了。” 蔺赴月本想着年轻人反应快些,若是遇着事也能逃脱,但杜山逸做了一辈子将军,性子犟得像野马,哪容得下小辈置喙。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他不顾杜长风阻拦,兀自带了几个小厮进宅子里。 火把微弱的光拐了个弯消失不见,蔺赴月候在外头却时时胆颤心惊。 好在后半夜安然无恙,来了几波小震,却都只是微弱的程度,也未再有其它屋舍倒塌。 杜山逸和几个粗壮下人扛了几卷毡布出来,略拾掇拾掇搭起了行军帐篷,一根横木竖起来,顶出帐篷一样的尖顶,就跟蔺赴月小时候见过的蒙古包似的。 折腾这么半晌,杜老太太显见是累了,扶进帐篷里头喝了药,没一会儿就歇下了,眼皮子黏住似的,怎么睁都睁不开。 方闻鸢留在帐篷里头侍候,蔺赴月掀开毡布帘子出去。 杜山逸站在空旷的平地上,看着地面一道深深的裂缝发呆,听见响动回过头来,有些心疼地抚了抚赴月的后脑。 “吓着你了吧。” 蔺赴月摇摇头,乌黑的长发稍显凌乱的披在肩头,鼻子上一点黑污,反倒更显皮肤的白净通透,丝毫盖不住俏丽的容颜。 “没有,我小时听阿娘说过,心底有准备的。” 杜山逸轻笑,“你娘人小鬼大,不知从哪里增长来的见识,天文地理都略通一二,仿佛娘胎里带来的,要不是自小看着她长大,真要以为她神神鬼鬼的。” 蔺赴月也掩嘴笑,可惜心底有事,笑意难深。 她担忧地看向远处的烽火狼烟,如同瘴气一般漂浮在半空中,下头是半明半亮的扬州城,原先矗立城中的半数高塔都看不见了,只剩城墙孤零零地立在浓沉夜色中,宛若巨人坚守着扬州大门。 若从高空俯瞰,此时的富庶之地一片狼藉,远远近近惨叫声、呼喊声朦胧,真像话本子中描绘的阿鼻地狱似的。 蔺赴月四下瞧了瞧,实在觉得一片荒芜,她身上发寒,嗓音有些发抖,“今夜不知死了多少人……舅父后头恐怕有得忙了。” 杜山逸沉默一阵,又回身看了看身后的杜家人,有些悲凉道:“杜家宅子新修不久,材料也听你舅父的用得最好,地基打得稳固些这才免于倾塌,留住这么多条命是福泽,可……城中半数老宅根基摇晃,遇着这样大的地动,恐怕撑不住,今夜很多人要被埋在废墟下,衙门马上就该安排官兵挖人救灾了。” 这话都是多年为官的经验之谈,天还没亮,果真见着一队队官兵成群结队,挨家挨户查看灾情。 房子倒了的就立在门口叫唤,看看有没有人被埋在里头出不来,房子没倒的就给拽出来聚集在空旷草地上,免得再震一场又给困住了。 如今个个都不敢回家了,全扎堆聚在一处,一夜没吃没喝,又受了这么大的惊吓,许多人叫苦不迭。 杜石淼思虑周到些,怕有人挨不住又不怕死地跑回房子里,忙叫人开了府衙的粮仓放粮。 食物倒还尽够,只是人手紧张,这些个还能点卯的官差又顾挖人又顾煮粥,颇有些分身乏术的意思。 杜家人盘踞的这块空地就靠近府衙,蔺赴月略在帐篷里歇了歇,天边浮起一丝鱼肚白时听着外头吵吵嚷嚷,隐约分辨出在说什么慢了太慢了。 她问一同,“外面在闹什么?” 一同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恰逢二万掀开帘子进来,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清粥。 “府衙在施粥,但人太多了,粥煮起来又慢,后头排队的人就不乐意了,推推搡搡的吵起来。” 蔺赴月往那碗里看了一眼。 到底是大老爷们儿煮出来的粥,浓稠但夹生,估计咽下去都要划拉嗓子,怪不得老百姓不乐意呢。 受了灾本就苦,排了好久的队喝上这口粥,是个人都要发脾气的。 蔺赴月抓过一旁的披风围上,快走两步掀开帘子,“咱们去瞧瞧。” 外头天色渐渐亮起来,府衙门口排队的人都拐了个弯杵到杜宅门口了。 前头人不动,后头人往前挤,推推搡搡的一片混乱,估摸着要是再不管,前头人跌倒,后头人再踩上去,该引发一场极度恐怖的混乱。 蔺赴月眯了眯眼,往后看了看围聚在一处烤火的杜家人。 她略想了想就扬声道:“左右咱们窝在这里没事,倒不如活动活动筋骨搭把手。” 她自个也不娇气,将氅衣的袖子卷了卷,从地上随意拾了一根木头枝子将头发松松挽成个髻,装束随意却不落拓。 一缕发丝在微风中浮荡,蔺赴月说,“杜家世代肱骨,既进了杜家门,大家就该上下一心,如今正是扬州城危难之际,咱们责无旁贷!现在衙门人手紧缺,咱们能帮就帮一份,男人去帮着抬梁搬石头,女人去熬粥施粥。” 她的声音不大,却丝毫不落败于战场上的鼓鸣。 那声气儿跟清风似的,你却不觉得它无力,只觉得振奋人心。 “我与大家同在一处!” 第五十五章 救灾 她说到做到,一扭脸就投入了紧锣密鼓的救灾事务。 排队端粥的队伍秩序混乱,她就亲自上去劝阻,人家瞧这样一个天仙般的人物态度和气温柔,丝毫不乱,登时便安静下来,面色也有些讪讪的。 人家年纪这么小,却如此通事理,他们身为长者,反倒白活了半辈子。 人皆有廉耻之心,一时倒真安稳下来。 表小姐没开玩笑,杜家人有些稀奇,有人探头去看坐在帐子毡帘前的杜长风,他正挽起袖膊,斥道:“都傻了不成?老爷在前头赈灾,我们一群好手好脚的大老爷们,还比不上一个娇滴滴的闺阁姑娘不成?” 他语气不善,阔步朝前头走,“还不快跟上!” 一群人被骂得脸红脖子粗,忙抄起手边趁手的家伙什往灾情最严重的地方去。 天色愈发亮起来,杜山逸挑起帘子,望着蔺赴月忙碌在人群中的背影,悠长地笑了一声,“没想到我们杜家,竟是赴月最有胆识气魄,她这些年埋没在几个孩子中并不出众,不想全是藏拙。” 杜家几个小辈,小时最先引人瞩目的是蔺知砚,而后是杜长风,这个最小的姑娘家除了爱看书,并不喜欢拔尖出众,做事总是懒洋洋的,有股绵长的意味。 不想闺阁里头娇养出来的姑娘,不似寻常姑娘胆小,遇事敢做敢当,真能挑起大梁来。 杜老太太歇了几个时辰,缓过一口气来,精神终于略略好了些,轻咳一声道:“女儿家性子要强,总归更加辛苦……你做人祖父,怎的不知拦着些,她虽嫁了人,但你是知道其中原委的,叫她这样抛头露面,日后要被人戳断脊梁骨的。” 杜山逸轻哼一声,“我杜山逸的外孙女,岂会在乎这个!她长大了,肩上该扛事了。” 说罢搁下帘子,一心照顾起老妻来,孩子们的主意并不参与。 这厢蔺赴月终于带着杜家几个烧饭的老妇婢女挤到人群前头,官差正焦头烂额地忙碌着,那管事的是认识蔺赴月的,见着她双眼一瞪,忙迎了上来。 “呦!蔺家姑娘你怎么来了?是来找杜大人的吧?”他四处张望一番,歉然道:“杜大人这会儿在城南指挥救人呢,你要是有事就告知我,我派人传信去。” 这兵荒马乱的也没令蔺赴月失了礼数,她婷婷福了一礼,“左右我们闲着无事,特意来帮忙。” 管事的一惊,“呦,这可不成,这里人多眼杂,免得冲撞了小姐。” “无妨,”蔺赴月不再多言,接过小官吏手上的碗,传给排队的民众,“正是人手紧缺的时候,大人们的力气该使在救人上,这里略留两个带刀的维持秩序就成了。” 管事的心头一热,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时候人人都求自保,慢吃上一口饭都要闹嚷,没想到乱世里倒是一个姑娘家最通事理人情。 他也有个这么大的女儿,此时推己及人,一面心疼一面又欣慰,深深作了一揖后重新布置了人手。 城南那片全是老街市,大晔建国以来就没修整过,昨儿一震倒了大片民宅,压了不少人在废墟里。 这时候正是救人最紧要的时候,他本就急得跺脚不迭,幸而杜家姑娘来了,解了燃眉之急,时间耽误不得,他指派妥当便带着剩下的人往南边去。 府衙门前就由杜家人暂时接手。 熬的时间越长,粥棚前排队的人就越多,蔺赴月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伸递的动作,没一会儿手就僵硬了。 她就咬牙忍着,等真能坐下歇会儿的时候,胳膊肘都有些伸不直了,一动弹就要嘶一声。 一同观察得细,见她蹙眉,忙替她查看痛处。 长久机械地重复一个动作,那块儿皮肉里会淤血,连骨头都要受损的。 一同替她按摩着,“小姐回帐子里歇会儿吧,这里有我们顶着就好。” 蔺赴月摇摇头,“说好同甘共苦,我先跑了算怎么回事?下人不是人?怎能被我这么磋磨蒙骗?” “可是……” 一同一句话没说完,排队人群中一个老妇不乐意了,张口嚷道:“你们干什么呢!官爷找你们来可不是为了歇着的!没看到我们还饿着吗?想饿死我们不成!” 二万气得直翻白眼,撸了撸袖子就想上去给她一巴掌,硬被蔺赴月给叫住了。 这下连一同都生气了,怒道:“小姐拦着做什么?这些白眼狼就该让二万好好教训教训才是!” 蔺赴月挣扎着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不以为意道:“遭了灾谁都害怕,一时间又困又饿,难免心情不好,咱们多担待就是……” 说罢她继续回到粥桶前,朝里头望了望,吩咐烧饭的婆子,“王妈你去看着点火,也趁机歇一歇。” 她心思细腻,尽量叫年老的婆子挨个去休息,这样不至于累伤了身子。 这粥从天明派到天黑,人人脸上都是一片灰白。 远处传来朦胧的叫抬声,蔺赴月繁忙之中抬头看了一眼,眼前伸了手来,她忙又垂头去干活。 “喂!” 有人高喝一声,蔺赴月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急步走上前来的人一把夺走了大勺,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 面前是一张俏生生的脸,但到底刚刚遭遇过地震,没人能一身清爽,来人白皙的面上稍显狼狈,这儿黑一块那儿灰一块的,若不是气质好,真跟四处游荡的乞丐差不多。 蔺赴月被猛拽一遭,忍过了天旋地转眼前才明晰起来,看清来人不由惊喜道:“禾善!” 贾禾善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这么大声干嘛?我还没死呢!” “胡说什么!”蔺赴月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上上下下将她扫视一遍,得知好友安然无恙的欣喜令她语调不觉轻快,“见到你没事真好。” 又问,“家中可好?” 贾禾善别扭地瞥了她一眼,语调略显庆幸,“我爹是武将,训练得家里的下人都贼能跑,这回地动,只要是活的,就没有受伤的!” 第五十六章 为了救她 蔺赴月听得一笑,“那就好。” 就聊了这么会儿的功夫,后头队伍越排越长,不止挨饿受冻的老百姓,好些个救人的官差也过来了,饿得头昏眼花,就想讨口饭吃。 蔺赴月不敢耽误事,想拿回盛粥的家伙什,不想被禾善向后一躲让开了。 她还是那副别扭的样子,梗着脖子像只倨傲的天鹅,一把将蔺赴月挥开,“你慢死了,照你这细胳膊细腿的速度,人都要饿死啦!” 言罢她将长袖卷巴卷巴起来,大臂甩流星锤一般挥动起来,一碗接一碗的盛粥。 速度确实快,没一会儿,那木桶就见底了。 蔺赴月心底有些感动,但想起她也只是个没干过苦活累活的大户人家小姐,不禁劝道:“省点力,待会儿膀子要疼的。” 贾禾善斜她一眼,越干越卖力,颇有朝蔺赴月得瑟的意思,“我身体不知道比你好多少倍……行了行了,你快回你家帐子里歇着去吧,少在这儿打搅我了。” 她嘴硬心软,就愿意跟人斗嘴玩儿。 蔺赴月也不戳穿她,看了看粥棚外头的天光。 至多再有一刻钟天就要黑了,而杜石淼和杜长风一直未从城南回来,挖人是个体力活,又一天不曾吃喝……她略忖了忖,回头朝贾禾善道:“我去去就回来。” 贾禾善头都没抬,麻利干着活,两片脸颊热得红扑扑的。 从简易搭建的厨房中走出来,蔺赴月手上提了只食篮,里头是两碗热腾腾的米饭。 如今灾情严重程度尚且不知,若是进出的路都封上了,这座城就得孤立几天,甚至十几天,城中虽有余粮,但也不能挥霍,所以老百姓只能喝粥。 蔺赴月私心作祟觉得舅父和表哥辛苦,怕粥喝不饱,这才闷了两碗饭。 一点点私心不至于叫人唾弃吧。 一同被她指派去给伤员治伤,因怕她一个人危险,又叫二万跟着去。 本来想着自己一直呆在府衙门前不会有什么事,哪想到这回真剩自个独身往城南去。 怕倒是不怕,这地界儿她小时候走过千百回,闭着眼睛都能认得。 不短的一段路,越往南,受灾越严重就愈发难走,走着走着天都黑了,又走了片刻,有颗冰凉的水滴落下来,正砸在头顶,激得蔺赴月浑身一颤。 转瞬之间,大雨倾盆。 好仓皇的一场雨,好像赶任务似的急匆匆,下得人措手不及。 蔺赴月抱紧手中的食篮,微微躬身,用上半身挡雨,免得这饭到舅父手上又成了粥。 她脚步愈发急匆起来,虽然两边都是民居,但大震之后小震不断,她怕在这黑压压的地界被埋住都没人知道,连靠近都不敢靠近。 又走了好一会儿,大雨丝毫没有变小的意思,雨水冲刷着,蔺赴月长发贴在额上,形容狼狈至极。 离舅父所在的城南庙还有大概一盏茶的脚程,雨却越下越大了,那豆大水珠砸出一笼又一笼的水雾,满世界间朦胧得连看路都艰难。 蔺赴月不得不躲到一颗粗壮的百年老树下,许是草木有灵,满城都遭殃的情况下,它竟毫发无损,跟把大伞似地撑在这儿,树叶足够繁密,雨水被阻挡一些,砸在身上没那么疼了。 蔺赴月抹了把额上的水珠,皱眉去看天。 天空发灰,隐约能看到云雾慢悠悠飘着,雨恐怕还得再下一阵儿呢。 她心底有些烦闷,纵使认得路也不好走啊,人生真是一难接一难,前头总有意想不到的事在等着。 蔺赴月长叹一口气,目光微抬间看到了对面门头下一道小小的身影。 那门头往外张出一块平檐,左右连着高高低低的围墙,显然是个院子的大门。 但院子里的屋舍全塌了,只剩个门头立在那儿稍显滑稽。 三四岁的小女孩就坐在平檐下,正好能挡雨。 蔺赴月心头一颤,那是哪里来的孩子?走丢了? 这时候正是乱的时候,一个小孩子孤零零坐在这儿,若叫心术不正之人看见,定要出事。 她将食篮子放下,伸高了手臂挥了挥,“小姑娘,小姑娘!” 小姑娘听见声音,朝她这里看过来,孩子年纪还太小,心思纯净,见有人招呼她,扬起一抹憨厚可爱的笑容。 蔺赴月瞧得心软,准备冒雨去她身边。 其实大树离这道断壁残垣只隔了一条窄仄街道的距离,但雨实在太大了,每走一步都跟刀子在脸上割似的。 蔺赴月不得不抬手臂挡着。 走到半路,忽然听见哪里“辟啦”一声,像是裂帛的声音,又比那浑厚一些。 蔺赴月浑身一颤,猛地抬头。 大雨像瀑布一般浇下来,将天地隔成灰蒙蒙的一片,而就在蔺赴月眼前不远处,那道围墙缓缓矮了下去,而小姑娘头上那块平檐随风摇动,随时都要掉下来。 要塌了! 蔺赴月脑中懵了一瞬,几乎是下意识反应,她快跑两步,往前一扑。 同一时刻,围墙在蔺赴月耳边轰隆隆倾倒下来,她将孩子紧紧捂在身下,死死闭上了眼。 脑中那瞬想的是幸好,她能救下这个孩子。 但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未到来,砸下来竟然是一道温热。 蔺赴月惶惑地睁开眼,忽而听见上头一声闷吭,是个男人的声音。 她有些费力地抬头去看,男人剑眉微蹙,高挺的鼻梁上双眼紧阖,十分痛苦的模样。 裴江羡? 蔺赴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能仅凭着上半张脸认出他来,但那一瞬的直觉告诉她绝不会认错。 身上之人动了动,落石簌簌滚落,他略用了些力,最厚重的那块大砖被掀翻在地。 他有些艰难地往旁边歪去,已一种十分古怪的姿势斜躺着看向蔺赴月,“怎么每次见到你都没好事?” 是了,蔺赴月也想问这话,但那丝恼怒尚且没上头,就看见他额角缓缓淌下一条血线,顺着流畅的面目往下,挂在下巴上,一滴一滴往石头上砸。 她突然就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他刚刚差点就死了,为了救她。 雨水劈里啪啦,蔺赴月怀中的小姑娘受了惊吓,“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第五十七章 跑不掉了 画舫轻荡,外头风雨如晦,船舱里头灯色昏昏,安稳静谧之中蔺赴月轻拍着怀里的小娃娃,听她呼吸渐渐绵长,就知她睡熟了。 轻手轻脚地将她搁到床榻上,又用自己的氅衣给她盖上,这才关上门退出内舱。 外头连着宽敞的厅,一应陈设都跟陆地上的屋子很像,若非行走间有飘荡之感,恍若走在哪家的厅堂里。 蔺赴月往灯色最亮的地方走,看到玉屏后一站一坐两道剪影。 她顿了顿,开口问,“需要我帮忙吗?” 屏风后动静一滞,许久才有人“嗯”了一声。 蔺赴月一愣。 她就是客气一下……好了,这下跑不掉了。 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蔺赴月绕过屏风,眼前豁然开朗。 后头显然是用来休息睡觉的地方,最深处一张卧榻,而裴江羡就坐在窗边,他的侍从正立在一旁给他上药。 男人粗笨手重,裴江羡额角伤口显然又崩裂了,血跟小笼包里的汤汁似的往外潺潺蛄动。 蔺赴月轻“嘶”一声,不假思索地快步走上去,抢了那伽的差事。 纱布按在伤口上,不一会儿就湿透了,鲜红蔓延到手上,湿腻腻的。 那伽有些手足无措,请示性地看向裴江羡。 他唇角提了一抹寡淡的笑,朝他摆了摆手。 那伽拱手告辞。 偌大一个船舱只剩下裴江羡和蔺赴月两人,除了轻微的包扎声,就只剩外头的风雨声。 外头的雨声喧嚣愈发衬得船舱里静,几乎能越过一扇门听见里间孩子的轻微鼾声。 裴江羡意识有些模糊,闭着眼全凭其余四官感受外在。 皮肤上有些灼痛,冰凉的药膏抹上来能抒解不少,但温热的指节蹭过,他被激起另一层心惊肉跳的颤栗。 鼻尖除了肃杀的血气还有女人身上的冷香,很有冲击力的味道,又寡淡又浓烈。 裴江羡不觉咽了咽嗓子,喉结滚动两下停住了。 蔺赴月手很巧,应该也略懂一些包扎技巧,没半晌就上好了药,血止住了,人也就没那种失血的眩晕感。 她垂眸收拾东西,嗓音被雨水掩盖,差点听不清,“裴大人怎么来了?” “赈灾。” 蔺赴月一哂。 京都到这里不短的距离,再怎么日夜兼程也要三天,还没算消息传回京里的时间,他说赈灾,有些不可信。 但人家不方便说的隐情,蔺赴月不欲探究,轻轻将话题揭过了,“今日多谢裴大人救命之恩,日后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提,我一定倾力相助。” 裴江羡似乎觉得可笑,轻嗤一声,“你还真是市侩,怎么?觉得我救你又是另有所图?” “自己的生命多宝贵,你我非亲非故,不至于无偿拿来救我。” 裴江羡发笑,身子抖动时不知牵扯到哪处伤口,面色顿时有些发白。 蔺赴月敛了神色,“怎么了?是不是背上有伤?” 大石正正砸在裴江羡背上,看他这样子,恐怕都不一定是外伤那么简单。 最怕的就是伤到内里,搞不好一口血吐出来人就没了。 那她的罪过可就大了,她一张小脸皱皱巴巴起来,伸手就来掀他的衣领,“我瞧瞧。” 看她严肃正经的神色,裴江羡有些奇怪地睨她一眼,而后居然真的慢悠悠解开腰带。 蔺赴月这时候没想别的,满心满眼就怕他白眼一翻,死在自己面前,那她可要内疚一辈子的。 男人展臂褪衣,精壮的上半身犹如一块冻人的冰鉴,一摸上去就叫人缩手。 蔺赴月脑中一抖,刚刚出走的理智全又回来了。 这孤男寡女的……她面色都红了,倒不是害羞,只是觉得于礼数不合,而且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看到男人的肉体。 裴江羡微微侧身,将整片背脊展示到蔺赴月眼前。 他穿衣时显得有些清瘦,没想到身上处处是恰到好处的薄肌,大约是从小习武的缘故,背骨伸展、手臂奇长有力,而腰部以上一道深长的伤口瞩目,几乎贯穿整片背。 蔺赴月愕然,哪还敢有什么旁的情绪,不由惊呼,“伤口很深。” “嗯,”裴江羡的声音很淡,大概是失血过多的缘故,显出两分虚弱,“门檐上有个挂灯笼的钩子,砸下来的时候刮到了。” “要尽快找个郎中来瞧瞧。” “带了,跟在后头队伍里。” 其实裴江羡三日前就出发了,他奉命调查盐铁走私案,奔走的第一站就是扬州,没想到半路上收到扬州地动的消息,他不假思索一路加紧赶来的。 跑死了三匹马,日夜兼程。 若说是为了救灾,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心虚,但要问为什么这么急,他也搞不清楚。 可能忧国忧民是流淌在裴家子孙血液里的东西吧。 蔺赴月没法子,只能用自己三脚猫的医药功夫给他上药包扎,最后绕到胸前时手像是环抱住他的背,中间只余一线空隙。 身后有踉跄声,那伽惊慌地转脸跑了,“打,打扰了……” 蔺赴月后知后觉,猛的一退,脸上又烧起来。 气氛里的沉默有些微妙。 好在蔺赴月很快镇定,勉强在裴江羡胸前打了个结以完成这次“急救”。 想再退远些,突然被面前人攫住了手腕,拉得一踉跄,彼此靠得很近。 “干什么!” 蔺赴月惊恐地瞪眼,以为自己又高估他了,他到底不是什么君子。 但看裴江羡目光落在自己手臂上,她也循着目光去看。 小臂内侧一道约有小指长的伤口,随袖口上滑露出来了。 “怎么弄的?” 蔺赴月不自在地抽回手,“不小心划的吧,已经不疼了……” 舱内又静下来,雨声小了些,隐约听见外头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不过离得应该不近是,所以声音朦胧。 裴江羡淡漠地瞧她一眼,将衣服重新披回肩上。 “我已经命那伽将城中所有画舫都征集来,这两日除了帐子,大家还可以住在船上,能安全些。” “好。” 很聪明的做法,蔺赴月暗斥自己怎么没想到。 两句话后,氛围又诡异地安静下来,蔺赴月离裴江羡一臂之远,目光游移间落在了他微微敞开的衣襟里。 裴江羡淡漠瞧她,“秦少夫人还真不见外。” 蔺赴月面色大红,不自在地咳了一声,突然很忙,一会儿收拾手边的膏药纱布,一会儿又张头去看窗外。 耳边飘过一阵轻笑,很不合时宜。 他突然轻唤一声,守在外头的那伽悄无声息的进来,手上拎了只攒锦盒子。 盒子是黑梨木的,离老远就闻到那股淡淡的香味,上头的花卉浮雕栩栩如生,连梅花的每片花瓣都雕刻出来了。 蔺赴月有些发愣。 这是京里千饼坊的点心盒子,全大晔只此一家。 裴江羡显得漫不经心,“从京里来时路过,顺便买的……我嫌太腻,你要是饿,就吃了吧。” 第五十八章 孤男寡女 顺便? 这哪有顺便一说? 千饼坊是杜婉菱尚在闺阁时手痒开的铺子,一开始只是为了方便她自己烹烤糕点,后来这些小点心在京城闺秀之间传开,生意就越做越大了。 具体大到什么程度呢? 毫不夸张的来说,连蔺赴月这个少东家去都得赶早,否则那长队排起来,根本看不到尽头,更别提让掌柜的走个后门了。 她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局促地打开食盒。 盒子从中隔开,一边是鲜肉饼,一边是鲜花饼,从京城到这里几百里,饼子早凉透了,但还是散发着一股悠悠的面粉香气,鲜香开胃。 不知怎的,她突然就很想杜婉菱,也很想阿兄,捏起一块鲜肉饼,眼前浮现的是小时候阿娘亲自下厨的画面,她和哥哥就扒着锅台眼巴巴望着,直到糕饼新鲜出炉,用紫苏叶子裹着,一人一块塞进他们手里…… 自从蔺知砚去世以后,她很久不敢吃千饼坊的东西了。 这时候又累又饿,看到这种东西居然心头一暖,就好像亲人还在身边似的。 蔺赴月苦涩地弯了弯唇,拿起来咬了一口,而后点点头,无喜无不喜地说,“多谢,我的确饿了。” 裴江羡仔细打量她的神色,辨不出她的悲喜,心头不由有些失望。 他说谎了,不是顺便,是想到要来扬州,特意遣人去买的,而且下意识想的就是要带给她,至于为什么,他不深究。 裴江羡是个很会放过自己的人,想不通的事就不要想了,参不透的事也不必参,等等自会有答案。 画舫停在长渠里,随着水波缓慢漾着,窗外就是长街十里,现在已然成了颓败的模样。 蔺赴月慢慢吃了两块鲜肉饼,一句话没再说。 目光偶然一抬,透过窗隙远远瞧见一队人举着火把而来,为首那个分外熟悉。 裴江羡本在看她东西,这时候刚要开口,忽见蔺赴月脚步匆匆趴去窗边,挥手喊道:“我在这里!” 那伽驶船靠岸,蔺赴月几乎是不假思索就要跑去甲板上,外头风雨连天,她丝毫没意识到这么出去,自己刚换的衣裳又要淋湿了。 人还没跳出去,忽而被一双手捉住了,裴江羡轻松止住她的动作,从那伽手上接了把雨伞来。 亲自撑开,将她收揽进雨伞之下。 蔺赴月抬眸,有些怔愣地看向他那张脸。 今晚的一切都太过不寻常了,差点死了,又劫后余生了,遇见了抄她家的仇人,仇人竟然千里迢迢带鲜肉饼给她填肚子……那感觉,就像在哄她……总之够魔幻的。 她人都有些发懵,故而一动不动,只是定定瞧着他。 裴江羡眸色分明,看人时很认真,像是一口深井随时要将人吸进去,但音调太寡淡了,又将人冻清醒过来。 “不走?” 蔺赴月浑身一抖,转眸时又恢复了正常。 她往甲板上走,不自觉又被身侧执伞之人影响了步伐,步子节奏也缓了下来,一步一个脚印踏实往岸边走。 这样也好,不至于滑倒。 画舫和码头之间已经搭好桥梁,蔺赴月提裙子上阶,身侧之人适时伸手扶了一把,将她送上岸。 蔺赴月敛眸看他一眼,转而去看早等在岸边的舅父和表哥。 见她无恙,大家都松了口气,杜石淼的语气严厉起来,“一个姑娘家就敢随便乱跑,这时候兵荒马乱的,要是出了事怎么办?” 蔺赴月有些讪讪的,愧疚福了一礼,“赴月知错了,请舅父责罚。” 哪能真责罚她,训斥两句也就得了,杜石淼命人给她裹上挡雨的披风,又亲自引伞来接她。 “先回去,你外祖母惊得心绞痛都犯了,可不能再耽搁了。” 蔺赴月也是吓了一跳,惊慌失措之下真忘了身侧还站了个人。 雨天视线不好,大家又都是浑浑噩噩的,压根没注意到一旁撑伞的人。 那人也一直没吭声,直到大家都要转身走了,那人才低低的唤了一声,“杜大人。” 很沉钝的嗓音,颇有种上位者的淡然之感。 杜石淼脚步一顿,又回身看过来。 男人被伞遮住了脸,认不出身份,但身形很修长清隽,一只如扇骨般的手掌着伞,另一只手则负在身后。 伞身向蔺赴月一侧倾斜,故而他的半边肩膀被打湿了,显得这块布料颜色更深。 杜石淼一头雾水,看看那男人,又看看蔺赴月,问道:“阁下是?” 伞便朝上提了提,恰露出那张俊逸的脸,大概是失血过多的缘故,裴江羡的脸上显出几分苍白,却丝毫不影响气质风度,清贵得与身后的断壁残垣格格不入。 他朝杜石淼点了点头,“杜大人,别来无恙。” 杜石淼脸上神色几变,最终定格在愕然上头,嘴唇张了张,“裴……裴大人?” 裴江羡是天子近臣,绝不是他们这些地方官员可比的,更何况裴氏门第太高了,算得上皇姓之下的第一大姓。 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他,杜石淼不由有些惶恐,忙拱手行礼,“裴大人,不知您大驾光临,杜某有失远迎……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裴江羡伸手扶人,面上是恰到好处,晚辈见长辈的谦卑,“杜大人不可,您是我朝肱骨,怎能劳您向江羡行礼。” 将人扶起来,裴江羡才道:“陛下一知扬州地动之事,就命我代表朝廷前来救灾,粮草还要晚几日到,这几日恐怕要辛苦杜大人了。” 杜石淼摇摇头,“哪里的话,都是杜某分内之事,”说罢目光又移到一旁蔺赴月身上,奇道:“裴大人怎会与我家赴月在一处,还……” 他看了眼身后画舫,突然反应过来,一脸惊愕。 第五十九章 怜惜 知他错想,蔺赴月显得有些急,仓皇解释,“雨水冲塌了围墙,是裴大人救我一命,又收留我在画舫上休整。” 杜山逸暗暗松了一口气,抹了把老脸上的雨水,“哦,哦……裴大人大恩,我杜家没齿难忘,”眼瞧着雨下得昏天黑地,他侧身引路,“快,先去府衙帐子里稍坐,下官即刻叫人去通传陈知州。” 裴江羡轻“嗯”一声,手中的伞仍是偏向蔺赴月。 雨夜,一行人走在废墟之中,踢踏起的泥水飞溅到裤脚上。 杜山逸在前头领路,不时扭头看看身后的裴江羡和蔺赴月,有些欲言又止。 赴月和裴江羡这样并肩而行实在不妥,他身为舅父,不得不为外甥女的名声着想。 这时候兵荒马乱的大家不定能注意到,事后想起难免又是一场风波。 孤男寡女,深夜同乘一船,雨夜并肩同行…… 杜山逸闭了闭眼,一瞬停了脚步,扭过头来斟酌着开口,“赴月,舅父有两句话想与裴大人通禀,你回避一下。” 蔺赴月茫然点了点头,慢一步退进杜长风的伞下。 裴江羡脚步不停,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继续往前走着,裴江羡身影伟岸,阔步平稳,几乎遮挡了前途的黑暗,急等密雨也被挡去不少。 不知道杜山逸说了什么,裴江羡一直偏头听着,时不时点一点头,很少开口。 想来是灾情上的事。 蔺赴月轻舒一口气,回身看了看被二万抱在怀里的小姑娘。 哪怕裹了衣服从船舱里抱出来,她也没醒,小而圆润的鼻头红扑扑的,脸蛋嫩得像鸡蛋。 不知她的亲人还活着吗?心底里又觉得希望渺茫。 蔺赴月回正视线,望了望无边无际的夜色。 以前这时候,扬州城静谧安稳,灯红酒绿处莺歌燕舞,画舫游船往来不歇,乐曲几乎要奏到天明,可如今……唉,她揉了揉隐痛的额角,神色凄惶。 杜长风将她的风帽拉起来,兜住那张苍白的小脸。 又走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看到府衙门前临时搭建起来的帐子,檐角两只风灯摇晃着,散发着微弱的光。 杜山逸将裴江羡请进去,又无声朝蔺赴月指了指杜家的帐子,蔺赴月点头,转了个方向一头扎进风雨中。 杜老太太坐立不安地等了许久,等看到蔺赴月才敢松一口气,眼中泪花闪烁。 她腿脚不便,还是要站起来抱抱蔺赴月,有些责怪地拍了拍她的肩头。 “这种时候,你怎么能不带婢女一个人去城南呢?那地界本就鱼龙混杂,你这孩子,差点吓死外祖母了!” 蔺赴月不敢辩解,垂头愧疚道:“是赴月鲁莽了。” 杜老太太眼泪簌簌往下掉,一侧眸看到了二万手上的小娃娃。 “这是?” “是我在路上救的,小姑娘独个儿坐在废墟里,也不知道家人在哪儿……” 杜老太太抹了把眼泪,蹒跚着伸头去看。 小姑娘长得粉雕玉琢,睡着时嘴唇微张,就跟年画上的胖娃娃似的,憨态可掬。 杜老太太一口一个心肝的叫着,叫快把孩子放到床上去睡。 老太太是礼佛之人,心肠又软,不免对这么小的孩子心存怜惜,看她睡觉都在发抖,还将她抱起来轻哄,与对待自家孩子无异。 这厢官府的大帐里,裴江羡坐在圈椅里听扬州知州陈方汇报灾情,手指一下接一下有节奏地敲击桌面。 陈方是个靠嘴皮子上位的知州,说话没有重点,一直歪七扭八地说些恭维的话,裴江羡听得烦了,扬手叫停。 “我只问两点,被压灾民有多少,城中粮食还够吃几天?” 陈方早听说昭明司手段厉害,见裴江羡不乐意听他奉承,一时一脑门子的汗。 “南边被压的人多,今日杜通判带人搜救了一整天,大概救出五十几个人,至于粮食……” 他抖了抖,悄悄抬头打量裴江羡的脸色。 “扬州每年收成季都会储备一些粮食在仓库,但今年夏天遭了鼠灾,粮食并不充足……” “能吃多久?” “……最多三天。” 三天?倒也尽够了,震麟带的粮草队至多两天就能抵达扬州城,只要不让百姓饿肚子,想来不会爆发什么动乱。 裴江羡轻舒一口气,“这几日要有劳陈大人和杜大人日夜操劳了,你们分成两组,各带一队官差掘人,日夜不停,轮换着来。” 陈方和杜山逸浑身一凛,拱手道:“是。” “至于我,”裴江羡敛眸,“扬州城外还有许多农庄,受灾也很严重,我亲自带人去送粮救灾。” 陈方抬头,“大人,您尽可歇着,这点小事交给下官安排就是,您……” 裴江羡听不来这些场面话,挥挥手叫他们退吧。 陈方一步三回头,马屁没拍好,一肚子懊悔。 等帐子里彻底静下来,裴江羡揉了揉眉骨,眼中酸涩才好了些。 “来人,”他忽而轻唤。 那伽应声进来,肃着双手问他有何吩咐。 裴江羡闭着眼睛,神容惫懒地靠进圈椅里。 “去跑个腿。” 外头仍在下着雨,大有不到天明不歇的意思。 从府衙拐个弯,再走片刻就到杜家搭起来的帐子前,风掀起帘扉,露出里头的昏昏灯色。 杜老太太服了药睡下了,就睡在小姑娘身侧,一老一小头靠着头,画面温馨恬静。 蔺赴月坐在床边守着,手握住老太太的手,时不时轻蹭蹭她手背上凸起的血管。 二万用灯盖灭了一盏灯,烛光跳了两跳,跃进了黑暗中,烛台上明火化青烟,潺潺往帐顶去。 帐子里更暗三分。 她轻声,“小姐,去睡会儿吧,您一日一夜未合眼了。” 蔺赴月摇摇头,说不用。 “这样哪行?”二万劝她,“身子会熬不住的。” 蔺赴月不作声,轻抚了抚小姑娘的额头。 “我不累。” 话音刚落,帐帘子被掀开,一同携风带雨地进来,手里还拎着一只食盒。 二万瞧她,用嘴型问,“是什么?” 一同意味深长,将食盒盖子掀开,轻声道:“裴大人送来的,说是小姐落下的。” 一同将东西捡出来。 两盘子糕点,一个青花小瓶子。 “奴婢看过了,吃的没毒,瓶子里头是上好的金疮药。” 第六十章 出城 蔺赴月有些惶惑地看过去,吃的的确没毒,不然她这会儿也不能坐在这儿了。 至于那瓶药……她下意识捂住小臂,心头腾起几丝异样。 裴江羡与她……来往似乎过密了。 不能想,想多了脑仁子就发疼,她蹙眉,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闭上眼道:“休息会儿吧,再有一会儿天就要亮了。” 一同二万“嗳”了一声,替她收拾床铺去了。 今时不同往日,帐子少,杜家女眷全都挤在一处。 蔺赴月的床铺在帐子最边缘,她走过去时停在了桌旁,看了看上头的糕饼和青玉瓷瓶。 但她没吃,也没用,淡然地走开了。 一躺下,积攒了一日一夜的疲累涌上来,蔺赴月很快就睡着了,甚至可以算是她这么多天来睡得最沉的一觉。 直到天明,她觉得眼睛上发痒,不得不晕乎乎地醒过来。 外头是大晴天,蔺赴月抬手遮了遮,这才看清眼前站了个人。 小姑娘精神大好了,眯笑着眼凑近瞧她,手里还拿了根狗尾巴草悬在她面上。 看她醒了,忙将手朝背后一藏,笑嘻嘻地躲去杜老太太身后。 杜老太太坐在水炉边,向后伸手揽住她,“丁香,不要吵姐姐睡觉。” 蔺赴月揉了揉眼睛坐起来,乌黑的长发披散着,皮肤淡得好像敷了一层月光,细腻柔和得不像话。 “她叫丁香?” “是啊,”杜老太太将半大的娃娃拉进怀里,疼惜地顺了顺她的头发,“问了一早上,只记得自己叫丁香,父母在哪儿不记得了,家在哪儿也不记得了,一同瞧过,说是……” 杜老太太指了指脑袋,疼惜地摇了摇头。 蔺赴月神色一怔,探究地去看一同。 一同站在窗边,十分可惜地点了点头,“应该是打娘胎里带来的毛病,这回遇着地动,更加严重了。” 一同说她会习惯性遗忘,兴许刚刚还记得的事,转眼也就忘了。 蔺赴月沉思着去看丁香,她正缩在老太太怀里揪她衣裳上的穗子,神情认真,显得十分可爱。 她哼笑一声,“也好,能忘记未尝不是一种福气,若是她父母都死在天灾里,记得岂非自讨苦吃。” “是啊……”老太太叹息一声,将丁香更紧地揽进怀里摇了摇,“我们丁香最有福了。” 蔺赴月抱膝坐在床上,神情柔软地看着她们,老太太问她,“你准备怎么安排她?” 蔺赴月想了想,“见丁香的第一面,她穿着齐整,头发也绑得好好的,应该有人养……先让她陪在外祖母身边吧,等救灾的时候找找,若能找到她的父母最好,若是不能,就让她留在杜家,日后总不至于饿着她。” 杜老太太将头抵靠在丁香头顶,缓缓点头,拖长了音调,“好……丁香就留在我身边,外祖母一定好好将她养大。” 简单商议了丁香的去留,蔺赴月收拾齐整出了帐子。 外头天晴光盛,愈发照得凄惨无处遁形,扬州城笼罩在薄薄的凄苦之中,隐约听见压抑的哭喊声。 蔺赴月环顾一圈,心头有些发凉。 “昨夜可休息好了?” 杜山逸从南边回来,毫不讲究地坐在地上,将靴子脱下来倒了倒,才有慢腾腾地穿了回去。 蔺赴月上前扶他起来,“外祖父去南边看过了?” “看了,”他叹了口气,“倒了太多宅子,死了不少人啊……” 语气里有默哀,也有无能为力,“听说外头庄子上形势更加严峻,不知要死多少人,唉……” 杜家在城外有两三个庄子,都由杜宅从前的老管家金伯管着。 金伯六十好几的年纪了,身体虽然还算硬朗,但腿脚不大方便,这回恐怕凶多吉少。 “我命傅大去瞧过了,他说没找见老金,唉……不知是逃脱了,还是压在底下了。” 蔺赴月心脏一抽,疼痛有如旋风一般卷过全身,她愕着双眼,“您是说金伯他……” 蔺赴月小时候常回外祖家,金伯每回都站在门前两尊石狮子那儿等她,他年纪虽大,但有一颗童心,哪次手上不抓着点好玩的东西逗她开心? 或是自己做的竹蜻蜓,或是冰糖葫芦,小糖人……孩子们都喜欢和他玩。 属于扬州的记忆在这场地动中失去了,连人也要离开吗? 蔺赴月眼眶泛酸,“外祖父,我想亲自去找找?或许他就是埋在地下了,还能活的……” 杜山逸摸了摸赴月的头顶,“这是自然,就算你不提,我也要叫你表哥去找的。”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你先去吃点东西,中午的时候去府衙门口,裴大人要亲自带队去镇上救灾,你和长风随他一起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与裴江羡同行是蔺赴月始料未及的,她草草吃了两口清粥,便和杜长风往府衙门口去。 拐过街角便见裴江羡站在树下喂马,长身玉立时仍是一派矜贵模样,若是不看后头断壁残垣的萧索,恐怕以为他是为了“烟花三月下扬州”的趣境来的。 转身时大概是看到了他们,裴江羡放马在草地上吃草,负着一手走过来。 蔺赴月深吸一口气,福身行礼,“裴大人。” 裴江羡轻“嗯”一声,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她身上,语调平平,“外头不比城里安全,你们多加小心。” “是,多谢裴大人。” 裴江羡撂下这句话便走了,目光漫不经心地挪开了。 现在出城的路极其难走,但裴江羡还是给蔺赴月安排了一辆马车,坐在里头颠颠荡荡的,折腾了许久才出了城。 城外的路相对宽阔些,马车慢慢跑了起来,行了约有半炷香的功夫,忽而听见前头有人驱马靠近,嘴里高喊着,“裴大人,不好了裴大人……” 马车渐渐停下来,蔺赴月掀开帘子去瞧,一人浑身脏污地回来,嘴角还挂着一抹血迹。 那人滑落下马,跪倒在裴江羡马前,“大人不好了,我们的粮草被人劫了!” 裴江羡一怔,迟疑地看向前头狭长的山路。 扬州城外就是几座连绵的低山,而去往受灾最严重的镇上只能通过这条路,托运粮草的马车在山根底下被人劫走了,保不齐是遇上了盗匪。 裴江羡略略一忖,调转马车往蔺赴月这里来。 第六十一章 这下要交代在这儿了 预想之中的动乱还是来了。 裴江羡嘴角抿得很紧,下意识抬头看向前头逼仄的小径。 扬州城往外二十里的官道两侧就是两座山,虽不高,但山上树林茂密,也显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冷峻之感。 如今又是春日,青树繁茂起来,有点看不清山上情势。 换言之,很好藏人。 其实一场地动并不至于摧毁一座城池,但随之而来的后续发展才最令人头疼。 地动意味着道路受阻,没了粮食进出,大家都要饿肚子,快死的时候总会多出许多亡命之徒。 等同于山匪一类的存在。 他们打家劫舍,为了活命无所不用其极,劫走官府的赈灾粮也是常事。 还有本来就盘踞这块地界的地头蛇。 扬州城漕运发达,本就是鱼龙混杂的地界儿,几座不算陡峭的山上本就藏了不少打着“劫富济贫”口号行不匪之事的山匪,形势便更加严峻。 富庶时期他们打劫镖局,威胁富商,日子过得要多滋润有多滋润,如今整座城都停摆了,他们的日子难过,难免不起什么旁的心思。 毕竟山匪也是人,也有许多张嘴要吃饭。 去年,这群山匪作乱时不小心残害了城中富商的独生子,那位余姓皇商不依不饶一纸状书呈递到京中。 扬州城向来是朝廷征税的重点区域,也不好将此事轻易揭过去,彼时正是官家卧床养病之时,太子监国,特派裴江羡出城打击这伙行事猖獗的山匪团伙。 整整三个月,清缴了三座山,收押近百人。 但就算如此,仍未能彻底拔除这根坏死的大树。 山匪代代相传,过不下去日子的穷人纷纷落草为寇,世上到底穷人太多,打杀不尽,杀完一批,另一批便如野草一般拔地而起,就连朝廷都耗不起。 最后此事只能再行布局,缓缓谋划,但没想到转眼扬州城陷落,这群人便成了一根刺,狠狠扎在朝廷心口。 裴江羡觉得耳旁的风呼啸如野鬼低吼,他浑身的血液都在变凉。 大概是将帅的本能意识,他知道眼下已进入了敌人的狩猎区,慢慢催马前行的这段山路逼仄,两旁半高不高的山上树叶被吹得哗哗作响。 他眸子一瞬凛然,有些感到头疼。 若是他自己,或者带着昭明司那群训练有素的察子,他对这些人不屑一顾,但如果是带着扬州城府衙这群残兵败将,他是真没全胜的把握。 毕竟双拳难敌四手,若是几十个山匪一起冲上来,他绝不可能一边保护女人一边击退敌寇。 裴江羡回身向马车的方向看去,猝不及防撞进一双幽深却清澈的眸子,两人在和煦却危机四伏的山风中对望。 哪知探头出来的蔺赴月忽而扬声唤他,“裴大人!” 裴江羡轻挑眉梢,顿了顿驱马朝她那儿去。 蔺赴月趴在窗子上,半个身子都探出来了,面上挂着焦急的神色,紧皱着一双细眉道:“这条山路常有山匪出没!” 裴江羡微微一哂,他也知道,但现在知道似乎太迟了? 怪他低估了这群山匪的能力,以为遭遇这样大的重创,至少要休整几日才能出来作祟,没想到…… 他敛眸,“待会儿打起来,你们往回跑,城内有守军,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不是,”蔺赴月摇摇头,“就算跑也来不及了,裴大人就是知道才踟蹰不前的不是吗?” 是,蔺赴月很聪明,她一眼就看出裴江羡的为难,他一个人或许能跑,但若是带着她就不一定了。 裴江羡神色很淡,“我会为你杀出一条血路。” 这条路从前被扬州人民戏称“没有回头路”,两道山峦劈开,回头势必大动干戈,而它又恰巧是唯一一条进出村落的路。 裴江羡的不可方物也终于如同回旋镖一样在此刻正中他自己的眉心。 毕竟是少年人,再沉稳也带着不可一世的骄傲,他以为山匪不敢,以为山匪不会,却不知道在死亡面前,人人都能穷凶极恶。 这叫骄兵必败,思虑很不周全,想回头却已是不能了。 裴江羡还想再说什么,蔺赴月却突然急声道:“小心!” 耳畔有凌厉的破风声,裴江羡反应极快,一瞬侧头,锋利的箭锋在他耳上划出一道血线。 “给老子杀!谁逮住裴江羡,我赏金百两!” 形势似乎更加不妙了,这伙人不止为了粮,还为了人。 裴江羡清缴山匪,手上染过他们兄弟亲人的血,这次伏击也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复仇。 山头上突然窜出来许多人,黑压压地聚在一处俯瞰底下这么一小支朝廷队伍。 为首的那个披一身兽皮,一只眼睛黑瞳稀小,如同鬼魅一般骇人。 他仰天长啸一声,“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叫我等着你了,裴江羡!这次就用你满身血骨偿我数百兄弟的命!” 裴江羡蹙眉,抬手往蔺赴月肩膀上一推,动作间轻声道:“别回头。” 他自个儿驱马往前,慢慢与队伍拉开一点距离,“你我之间的仇怨,不要连累其他人,你不是自诩正义之匪?我留下,放其他无辜的人走。” 裴江羡声儿仍是淡淡的,语调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但这种懒散劲很让人不爽。 山头上的山匪头领哼了一声,“一个都别放过!” 一声令下,大石簌簌滚落下来,几乎砸满整条山道。 身后尖叫声不绝于耳,裴江羡当即下马,飞身紧贴山壁,他嗓音发沉,“往山壁下头躲!” 有反应快的即刻响应,借助山壁挡一挡,还能活,而有些腿脚不够快的,则成了巨石下的一缕亡魂。 马车显得笨重,蔺赴月早和二万撤了下来,杜长风就守在她身侧,两人撤到一处突出的山壁下。 有一人仓皇逃窜间被石头砸中,吐了一口血后死在蔺赴月身前。 她瞪着眼睛,心头狂跳不止。 山匪已在这个档口冲了下来,剩下的二十几个人忙握剑反击,人影交缠中,蔺赴月看到裴江羡身形灵巧的躲闪杀人,刀起刀落间无人近得了他身。 杜长风是武将人家的孩子,从小也习武,此刻执剑护在表妹身前,砍杀不少山匪。 但山匪显然有备而来,人数是官差的几倍之众,杜长风渐渐不敌,挥剑的速度都慢下来。 突然,一人注意到被杜长风和二万护在身后的蔺赴月,他似乎瞧出她身份不一般,趁人不备,突破防线来到她身前。 大刀光洁的刀面上照出蔺赴月惊恐的眸,她的耳边突然沉寂下来,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 完了,这下要交代在这儿了。 第六十二章 未免太过亲昵 她紧紧闭上眼,身前是刀锋划开皮肉的声音,紧接而来的就是一声闷吭。 蔺赴月凄惶睁眼,对上裴江羡那双无情无绪的黑眸。 大刀劈在他的背上,他好像没有痛觉一般面无表情,只是额角的冷汗彰示他的痛苦。 他回身赏了那人一脚,将他踹翻在地爬不起来。 “你,”蔺赴月惊慌失措,捂住嘴闷声,“你的伤……” 好长好深的一道伤口,纤薄的皮肤都像卷刃一般蜷缩起来,血顷刻间就染红了衣裳。 他不是不能直接砍了那人,但那样难保刀落下来不会伤着蔺赴月,他是不假思索了,竟然直接用自己的身体去挡。 裴江羡转过身来看她,一把拉起她的手腕,嗓音沉哑,“走。” 他要先把她带出去。 这里的哪一个都能自保,只有她手无缚鸡之力。 两人往来时路跑,却被另一小队伏击的山匪拦住去路,裴江羡左一刀右一刀杀了几个靠近的人,步子一转,把她往山上带。 小路蜿蜒往上,渐渐隐入茂密的丛林之中,裴江羡拉着蔺赴月的手,半拖半拽拉着她上山。 山上好躲藏的地方更多谢,甩开追兵也更加容易。 身后追兵不休,偶尔被裴江羡砍落的树枝挡住,偶尔又要停下来仔细分辨脚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两个身影变得朦胧,最后更是连脚印都找不到了。 追上来的这一小队人不得不停下脚步,有人请示头领,“这小子跑得真快,这才多会儿?就不见人影了。” 为首的那个就是发号施令的头头,此刻神色间焦急懊恼,恨恨啐了一口,“给我一寸一寸的找,就算把整座山翻过来,也要找到他!” “是!” 颇具士气的一阵回应后,人群往丛林深处扎进去,脚步声渐行渐远,人影也融进了满山的雾气中。 而他们刚刚踩的这块地下,草皮微动,四只眼睛慢慢露出来,蔺赴月小声问,“我们现在下山吗?” “不,他们有备而来,现在下去自投罗网,在山上呆一夜吧,那伽会去搬救兵。” 裴江羡声音微喘,隐忍地咳了一声。 蔺赴月立时紧张起来,一双探究的眸子亮如星辰,“你的伤……” “没事,先出去再说。” 两人谨慎地爬出来,往那群山匪相反的方向走,专挑人烟罕至的地方走。 越往雾气深处走越觉得天色暗沉,蔺赴月抬头辨了辨方向,不甚乐观道:“我们恐怕迷路了。” 久没听到回音,她回身看过去,也正在此刻,裴江羡高大伟岸的身躯一矮,砸落到地上。 蔺赴月不敢惊呼,压抑地抽了一口气,快步走过来跪倒在他身边,手发颤地抬起来,试探他的鼻息。 还活着,但是不经意触碰时察觉他身上好烫。 病态的,灼人的温度。 蔺赴月眼睛发红。 完了,背后的伤口没有及时包扎,更加严重了。 她突然有种六神无主的恍惚,怎么办?这样下去他会死的。 蔺赴月从没遇到过这种事,心头的慌乱无以言表。 沉思了片刻,她站起身来,先是四周望了望,确定没有山匪的踪迹。 她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垫在地上,一寸一寸,有些艰难地将裴江羡往上移。 裴江羡比蔺赴月高,也比她重,要想背着他走实在太有难度,而蔺赴月今日这件外袍是麂皮的,不易烂,用来做软担,拖着他走倒是合适。 一番浑身湿热的挣扎,才将他完整地放到外袍上,蔺赴月将带子绑到肩膀上,艰难地带着他往山野深处走。 四周空寂无声,疲累不是最摧垮人的,反倒是这种未知的恐惧。 蔺赴月高度紧张,走一阵子就要停下来确定裴江羡是不是还活着。 好在那道鼻息虽然微弱,但从未停止过,烫在蔺赴月指尖的时候令她心安。 半路上蔺赴月还发现了能止血消炎的药草,她摘下来嚼碎了敷在裴江羡的伤患处。 嚼碎不仅是为了让药草发挥效用,更是怕她自己认错了,至少自己先嚼了,死也是自己先死。 一起死也比让他死了,她孤独等死得好。 天色越发黑沉了,夜幕在缓慢降临,蔺赴月身上汗津津的,但身体却不热,有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阴寒。 她回头望了望,心头忐忑不已。 不知道裴江羡能不能撑过今晚。 转头间,她叹了口气,眸光一闪间却突然发现了一个黑色的大窟窿。 那窟窿黑得骇人,天色昏暗就像一张巨大的黑口,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靠近他的生物。 而窟窿外头长了半人高的草,欲盖弥彰地盖住了洞口。 蔺赴月有些畏惧地咽了咽口,在去和不去之间反复挣扎。 忽而,一颗冰凉的水珠落下来,砸在蔺赴月后脖子上,刺激得她浑身一颤。 大雨随后而至,将一站一躺的蔺赴月和裴江羡瞬间淋湿了。 上天替他们做了决定。 不去避雨的话裴江羡必死无疑。 蔺赴月往后看了看,目光盯在那张俊逸但苍白的脸上,咬了咬牙蹒跚着脚步往山洞前走去。 耳边是淅淅沥沥的雨声,裴江羡觉得眼前有些模糊的亮光。 但他脑子昏沉沉的,挣扎了好久才睁开眼睛。 面前是一摊微弱的火光,能看出柴火有些湿,烧起来很费劲,所以就算铺太多在上头,这火也没办法太旺。 他下意识想动一动身子,却猛得浑身僵硬起来。 他静了半晌,低眉往下看。 两只纤弱的双手环抱住他,娇小的身躯缩在他怀里,而目光落在她身上时,不禁叫人气血上涌。 蔺赴月将外衣脱了裹住两人,自己只穿中衣缩在裴江羡怀里。 似乎,似乎想用自己的身体温暖他。 可……这姿态未免太过亲昵,也……太过不合礼数。 第六十三章 看过你的上半身 裴江羡人有些发懵,也觉得此情此景有些奇诡的温香。 他的心跳不觉加快,加快,再加快……最后变成一匹汗血宝马,几乎要挣脱皮肉的束缚,跳出胸膛。 他缓缓调匀呼吸,安静地看着怀中的女人。 她毛茸茸的脑袋就搁在他的肩头,明明颈子上都是热汗也不会觉得味道不清爽,反倒蒸出一蓬一蓬又香又惑人的热气,让人意识发昏。 “唔……” 怀中之人轻嘤一声,好像就要抬起头来。 裴江羡也不知道自己心中何想,竟然一瞬阖上双眼,气定神闲地装睡。 蔺赴月抬起头打量他,又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嘴里喃喃,“我怎么睡着了?好像没那么烫了……” 她想撤回手,突然,一道温热强势裹挟上来,圈住了她的手腕。 蔺赴月手腕很细,在昏暗的灯色中宛若一道朦胧的月光,而裴江羡就紧紧抓着这道月光,目光晦暗不明地看向她。 蔺赴月被吓得一惊,抬头看过来时眼睛瞪得像一只小鹿,湿漉漉地撞进裴江羡眸底。 她惊喜万分,“你醒啦!” 裴江羡不说话,只深深瞧着她,眸底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蔺赴月回过神来,那股子不自在就慢慢漂浮起来,悬在半空中,让空气都变得稀薄了。 她将手抽出来,有些仓皇地站起身来,几乎落荒而逃,往火堆边移了两步,“火快灭了,我添点柴。” 裴江羡的手还停在半空中,维持着抓她手腕的动作,眼中有几缕好整以暇和意味不明的笑。 他放下手,不小心牵扯到伤口,“嘶”了一声,后背上的痛感慢慢涌上来,痛到他顷刻间满头冷汗,嘴唇发白得厉害。 蔺赴月下意识回头,看他痛苦地闭上眼,刚刚的促狭不安瞬间荡然无存,忙跑过来蹲到他身前,担忧道:“背后很痛是不是……我找到一些草药,给你敷上……” 他垂着头,艰难地将手探进胸口,摸出一只青玉白瓶,跟给蔺赴月的那只一模一样。 蔺赴月,“……” 是她太守规矩了,早知道在他身上搜罗搜罗,就不用一路冒着生命危险嚼碎药草了。 这懊悔一瞬而过,她接过药瓶,慢慢替裴江羡褪下衣服,绕去他身后上药。 最近看这具肉体的频率有些高,她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不小心扯多了,扯到了裴江羡的腰带。 裴江羡一顿,“……” 悠悠道:“紧张什么?” “没有,”蔺赴月咬唇狡辩,缓缓吐息了两回按压心跳,全神贯注起来。 其实那种心跳的悸动完全出于人性本能,在看到裴江羡身后的伤时,蔺赴月就再没心思想那些事了。 他的伤太重……太多…… 已经接连两次,为了救她,蔺赴月心口发酸,低声道:“对不起,谢谢你……” 冰凉的药膏抹在伤处,疼得裴江羡身体微微发颤。 他强稳住声音,“对不起什么?又谢什么?” “我欠你两条命。” 裴江羡轻笑一声,声音在空荡幽深的洞穴中荡了几荡,“先欠着吧,以后找你讨要。” 蔺赴月不疑有他,“好!以后若是有要我卖命的地方,我绝不推辞。” 裴江羡微微侧身,淡淡地睨了她一眼,不说话了。 这场上药如同上刑,足足持续了有半个时辰,两个人都是一身汗,一个是疼的,另一个是吓的。 蔺赴月看他自己缓慢地穿上衣服,有些艰涩地问,“那你还会死吗?” 裴江羡想了想,“现在死不了,过会儿就不一定了。” 蔺赴月松了口气,“还能闲聊,看来没事。” 她转身走到洞口边,用手接了一捧雨水,快步走到裴江羡身边,虔诚地跪在他眼前,急急道:“喝口水。” 但他没动,只是定定瞧着她。 蔺赴月有些急,“愣着干嘛?快喝呀,要漏没了。” 裴江羡顿了下,从善如流低下头,嘴唇动了动,恰碰到蔺赴月的掌心。 蔺赴月“砰”一声炸了,浑身都有些发热。 好……奇异的触感,就像是裴江羡在吻她的掌心。 这片刻十分煎熬,水一边从指缝间流走,一边被吮进裴江羡的嘴唇间。 连蔺赴月的血液都被吮干了似的,等裴江羡一抬头,她立刻收回手,有些局促不安地在衣服上擦了擦。 她站起身背对着裴江羡,欲盖弥彰地拨弄那细幽的火束,嘴唇和牙齿都开始打架了,“你,你休息会儿吧,等天亮了咱们就下山。” 身后没有声音,氛围都有些凝滞住了。 蔺赴月又怕他忽然死了,试探地回头去看,裴江羡睁着眼的,目光盯着蔺赴月身上某处。 “怎么了?” “你过来,”裴江羡向她腰侧示意,“衣裳破了。” 蔺赴月一顿,忙低头去看,这下脸更红了。 腰间好长一道口子,她仓皇地用手拉着,免得再露出一大片白花花的肉来。 可是衣裳是丝绸质地的,用料金贵,但凡用点力,那口子就能再大寸许,蔺赴月有种拆了东墙补西墙的意思。 裴江羡声音哑而带笑,“你过来。” “过去干嘛?你会补吗?” “嗯。” 蔺赴月哑然,一脸茫然地看过去,居然真的看到裴江羡从腰间掏出一捆奇怪的东西。 她伸着头去看,目光不由呆滞了,像被毒哑了一般说不出话来,脸上神色变了好几变,最终才措好了词。 想着不伤男人自尊心,强装如常语调说出这句话。 “真没想到,裴大人挺细致,出门在外还随身带着针线呐?” 简直离谱到不能再离谱了。 谁家大老爷们儿出门身上带针线啊? 蔺赴月抓了抓脑门百思不得其解,实在没法将裴江羡这张英俊冷漠高冷帅气的脸和出门随身带针线的娇弱内在联系到一起。 她突然就觉得氛围没刚才那么粘腻了,甚至有点冻人。 第六十四章 见不得人的怪癖 裴江羡似乎没有和她解释的意思,招了招手叫她过去。 最后那点暧昧的不自在也消失了,蔺赴月感觉裴江羡招手时的神态,就像她外祖母一般慈祥。 她没再扭捏,径直坐去他身侧。 裴大人屈尊降贵,十分贤惠自然地捻起蔺赴月腰侧的裂帛,专心致志地缝补起来。 蔺赴月老大的好奇了,以为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怪癖。 “你……” “别说话,缝衣裳的时候说话嫁人的时候要下雨。” 裴江羡冷漠道。 那张俊脸配上这句话,蔺赴月被雷出满头黑线。 嗯,更像她外祖母了。 这空荡阴森的山洞顿时佛光普照起来,洋溢着一片慈祥的光辉。 蔺赴月闭嘴不言了,目光呆滞地盯着那簇坚韧的火苗。 良久,裴江羡扽了扽她腰侧的那截衣裳,温声道:“好了。” 蔺赴月尴尬地笑笑,“真是多谢裴大人了……” 她俯身去看,不由又是一脑门子官司。 不应该啊,能随身带针线的男人必定对刺绣一事很热衷,怎么手艺还能差成这样? 嗬!这偌大的蜈蚣,又肥又壮,栩栩如生地在和蔺赴月对视着。 蔺赴月,“……” 她难受得都有些说不出话来了,尬笑两声,“裴大人手艺真好……” “谈不上好吧,至少能缝住。” “是……” 蔺赴月忍了又忍,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看得裴江羡发笑,“你是不是想问我一个大男人怎么随身带着针线?” 蔺赴月一幅败给你的模样,“好吧,这是你自己问的,我的确好奇。” 裴江羡目光忽而变得惨淡起来,好像在看着她,又像是在透过她看向身后的什么。 他问,“你外祖是武将,可曾和你说过战场上的事?” 蔺赴月抱着膝盖,摇了摇头,“没有。” 战场是血腥的,多的是马革裹尸,壮烈和凄惨的故事,外祖父不想污染他们单纯净澈的心,从来没主动和他们几个小辈说过打仗的事。 但就是空想,也能想出那种惨烈。 裴江羡笑了笑,显得唇更加暗淡了,“战场上刀剑无眼,每一个人都存了必死和让对手死的决心,有时候刀剑破腹,肠子都能流一地……” 蔺赴月好像有所感,突然就呆住了,静了片刻,有些迟疑地去看那捆细线。 “这是……” “是危急时刻用来缝自己皮肉的。” 裴江羡似乎是怕吓着她,话题突转,“你冷吗?” 蔺赴月却还困在巨大的震惊之中回不了神,“可以是为战友兄弟缝,也可以是为了自己……可能是自救,也可能是为了体面的死去。” 她通透得像能读心的怪物。 眼睛也亮,看人时带着明净的真诚,“裴大人用过吗?” 裴江羡忽而不敢看她的眼睛,落荒而逃一般去看洞穴外垂落的雨,声音淡得像一缕烟。 “用过。” 其余话再不必多说,这段往事大概如鲠在喉,提一提都觉得痛。 蔺赴月突然靠近了一些,有些难为情地说,“好冷,我借一点你的体温。” 她是为了转换彼此的情绪,也是真的冷。 从头冷到脚,好像躺在冰天雪地里一般。 裴江羡低笑一声,看她克制地在彼此之间留了一寸距离,忽而伸手,将她一揽。 察觉到她瞬间的僵硬,裴江羡淡淡的,“能不能活到明天都不知道,这时候就别在乎那些虚礼了。” 也是。 蔺赴月慢慢放松下来,心安理得地缩进他怀里。 反正他醒来之前为了不让他冻死,自己也是这样抱着他的。 有些事开了头,也就没有那么分明的界线了。 裴江羡的身体很热,是一种兼顾病态和阳刚的热,捂起来很安心。 就这么相偎着相偎着,蔺赴月不知什么时候沉沉睡过去,等再醒来的时候天色隐隐发亮,雨也停了。 她侧眸去看,裴江羡还睡着,眼睛轻轻搭在一起,向来冷淡的脸上铺了一层柔弱的光。 蔺赴月晃了晃他的手臂,“醒醒,可以下山了。” 裴江羡睁开眼,眼底根本没有迷蒙和将醒未醒的恍惚,不知是没睡还是早就醒了。 蔺赴月穿上一直披在他身上的外裳,再将他扶起来。 那个药膏似乎很厉害,休整一夜,裴江羡脸色好多了,站起来后也能如常行动了。 蔺赴月有些心动,早知道那天就该用一下的,兴许到这时候伤口都该愈合了。 她带了点懊恼掀开袖子,突然一怔。 她小臂伤口上也有白色的膏状物,嗅了嗅,似乎就是那药瓶里的药膏。 蔺赴月迷茫去看正背对着她系腰带的裴江羡,脑中隐隐有些猜测。 “裴大人,是你……帮我上的药?” 裴江羡情绪寡淡,没多在意地“嗯”了一声。 蔺赴月觉得某种奇怪的不自在感又升腾起来,耳尖泛起微薄的红。 心底到底不敢恩将仇报,含糊道:“多谢……” “不必,你不是怕我毒死你?我都用过了,你也就不用怕了。” “不是,”蔺赴月尬笑两声,“是没来得及。” “哦……”裴江羡拖长音调,“对了,为了感谢你帮我上药,我也帮你身上被荆棘划伤的地方涂了药。” ??? 蔺赴月一呆,脱口而出,“你脱我衣服了?” 她有些惊慌地捂住领口。 裴江羡转过身来,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你看过我的上半身,我看看你的怎么了?不是互不相欠,礼尚往来了?” “你,你……”蔺赴月气红了脸,羞愤地指着他的鼻子,“我还以为你是正人君子,你!” 她愤而转身,仔细检查了一遍。 唉?腰带还是她自己系的那种结,里衣也是完整的……她有些惶惑,忽而摸到了腰侧。 手上一阵舒爽的冰凉,她侧过身去看。 那用针线缝的地方又炸开了,而皮肤上那道细长的伤口上抹了乳白色的药膏。 “昨晚你动的时候又裂开了,我看到伤口索性一起涂了药,别太谢我。” 蔺赴月闭了闭眼,“那真是多谢你了!” 她咬牙切齿,举步就往洞穴外头走,才刚走两步,听见身后人道:“等一下。” 蔺赴月转身,“又怎么了?” 裴江羡从火堆上捡起一根燃烧的木棍,淡声道:“你找的洞进来前都不探一下吗?确认安全了吗?这里头别有洞天你知道吗?” 说罢他转身往洞穴黑暗深处走,留蔺赴月呆在原地。 别有洞天? 好奇和后怕驱使,她提步追上去。 第六十五章 昨夜太慌乱 急走两步追上前头的裴江羡,蔺赴月才知道这山洞连着一条狭长的通道。 四周昏暗,但通道极长,很像大了数倍的老鼠洞。 蔺赴月捂住嘴,“昨夜太慌乱,我都没发现……” 黑黢黢的山洞,要是藏了人,他们岂不是将后背完全显露给敌人。 后果不堪设想。 她声音显得空灵寂荡,显然这条通道比她想象的还长,连接的空间也非她所能设想。 裴江羡举着火把,专注地四周看了看,语调却平平,“这里头没人。” 昨夜,他几乎是一醒来就察觉到这山洞的不寻常,耳畔不断从幽深处吹来的风令他不得不每时每刻聚精会神,以面对随时可能发生的状况。 以他的性子,一般不会冒这样大的风险,他是宁愿忍着伤也要连夜将风险扼杀的人。 但他知道蔺赴月很疲劳,大约是拖着他走了太久,几乎是一阖上眼,呼吸就绵长起来。 他一时就心软了,强撑着守了一夜,只为了让她休息一会儿。 蔺赴月闻言松了口气,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越往深处走越觉得那种阴寒彻骨,明明四周都是沙土,但就是觉得哪哪都冒风。 蔺赴月再大的胆子都不够用了,小心翼翼地拉住裴江羡的衣袖,黑暗中好像有条线将两人拴在一起。 裴江羡身形一顿,回身来看她,手上火把也转了向,恰好能看清蔺赴月面上的表情。 蔺赴月有些局促,“我怕跟丢了……” 裴江羡看了她一会儿,沉默着转回头。 蔺赴月才松了一口气,忽而感觉到一道温热缠上来,握住了她的手。 裴江羡的手骨很宽大,手掌几乎将她整个手包住,因为肌肤相贴,能感觉到指腹上薄薄的茧。 她一怔,抬头时只能看到裴江羡的后脑,他似乎没有半点不自在,语调平稳道:“这里形势未明,牵着走吧,我怕要是有危险你一个人掉头跑了,把我留在后头给你挡剑。” 蔺赴月,“……” 她从前怎么没发现家世显赫、恶名昭著的裴大人嘴皮子这么贫呢? 这是受伤伤到哪根碎嘴的神经了? 她心头不屑,但也确实在这片刻的闲聊中放松了心情,跟着他继续往通道深处走。 四周黑漆漆的,火把照亮的地方都是泥沙,但这么有规格的洞穴,显然是人为挖出来的。 蔺赴月举目看了看,小声问,“这是用来做陵墓的?” 据闻有些地方的豪绅喜欢效仿皇家提早为自己修建陵寝,兴许这就是谁听了风水师的话挖山定穴。 裴江羡摇摇头,“不是。” 他说不上来为什么,但这种简陋又庞大的工程,不像是修建陵墓。 “往里头看看,小心点。” 两人就这般拉着手一前一后往更黑暗处走。 走得越深越觉得空气稀薄,呼吸有些困难,中间拐过两个岔路口,一路向右,为的是出来时不跑错路。 约莫走了一个时辰,裴江羡右手上的火把光束愈发微弱,最后被不知从哪来的风一吹,跳了跳跃进黑暗中。 满鼻子火烧味中,两人牵着的手紧贴而出了薄汗,五官难明中愈发只能靠彼此生出一些勇气了。 大约是察觉到蔺赴月微微颤抖,裴江羡安抚地用大拇指蹭了蹭她的手背,淡声道:“别怕。” 裴江羡做狠人做惯了,连安抚都很懒散,跟下令一般冷冰冰。 蔺赴月轻叹一声,瓮声瓮气的“嗯”了一声,不敢说话,好像生怕惊动了黑暗中蛰伏的什么东西似的。 眼眉一挑,好像看见前头有两豆昏暗的亮光,她浑身一凛,贴裴江羡更紧,“那是什么东西?” 黑暗中跟两只眼睛似的。 裴江羡抬头看去,眉梢一挑,“跟我来。” 这时候对他的依赖让蔺赴月下意识跟着他走,两人走近了,才看出那是两只挂在墙上的矿灯。 矿灯? 说明有人? 裴江羡暗暗握紧了一直佩戴在腰间的匕首,也下意识将蔺赴月往身后拨。 紧张的两步,谁知转过弯,眼前忽而豁然开朗起来,如同阳光乍现,明亮盈满两人的眼睛。 蔺赴月从裴江羡身后探出头来,愕着双眼,目光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扫视一圈,惊呼一声,“这是……什么地方?” 好大的空间,仿佛把整座山掏空了一样。 又仿佛往山中塞了一个圆球,绕着这个圆球是一圈半高的观景台,连着蜿蜒的阶梯往下,纵深很长。 而山壁上凿出了许多洞,就跟裴江羡和蔺赴月进来的这个一样,洞口上都挂着两只矿灯,数量太多,影影绰绰的跟星星似的。 裴江羡蹙眉,眼中的疑问浓稠得化不开。 他从墙上揭了一盏矿灯,提着下台阶,神色很严肃,还不忘提醒蔺赴月,“跟上来,别落单。” 是了,这种奇怪而未知的空间若是落了单,被人从身后割了脖子都不知道。 蔺赴月不敢耽搁,追上他的脚步。 绕了足足有三圈,两人的脚才落了地。 从底下仰看更觉得这空间恢弘,圆而高的大顶像金灿灿的穹顶似的,上头是黄沙的颜色。 裴江羡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一只掉落的水囊,倒倾过来时,水汩汩流出来。 “不久前还有人在这儿。” “嗯,”裴江羡蹲着身,神色莫名地抬头打量这地方,“这么大的空间,里头能藏不少人,大概是地动的时候怕山峰塌陷,这才紧急撤出去。” 所以跑也跑得很慌张,什么水囊啊、鞋啊,满地都是。 蔺赴月觉得山腹里的气温更低,更冷,下意识缩了缩肩膀,“这里是用来干什么的?” 裴江羡没说话,站起来走到一堆微微隆起的废沙前。 不知何故,有人将废沙废土堆积到一起,垒成了一座小山丘的模样,但在这样的空间里又显得有些欲盖弥彰。 裴江羡仔细看了很久,忽而将手伸进去,顺着走了一圈摸索一圈,步子一顿,神情有些奇怪。 蔺赴月拎着那盏矿灯,跟个蘑菇似的蹲在旁边,看他表情有异忙站起身问,“怎么了?” “哗啦”一声,裴江羡手上一个用力,沙土飞扬。 旋即一把玄铁炼制的长剑浮出真容。 蔺赴月瞪大了眸子,讶然地捂住嘴。 第六十六章 不能放你离开我目光之外 铁器? 居然是铁器。 蔺赴月瞪大了眸子,有些没想明白当前的状况。 民间怎么能出现铁锻造的剑呢? 哪怕新旧朝代更迭,为了防止造反生事,每朝每代的政权皇族都严格把控国家盐铁。 凡涉盐涉铁只能由朝廷统一经营发售,到了大晔朝更甚。 祖皇帝开国时严查盐铁走私,肃清内政,连铁匠铺子都得报备,经严格审批后才能如常经营售卖一些小型铁器。 到最后凡涉兵器的铁器生意基本都由各位王爷承办,虽说也难保没有人中饱私囊,但到底锻造兵器的本事掌握在自家人手里,能放心些。 那这儿是? 蔺赴月抬头四望,重新审视这偌大的空间。 现在她不觉得这地方诡异了,但浮上一种更为不安的惊恐。 这样的地方如果用来练兵铸铁,恐怕能令大晔朝内忧不断。 她正彷徨,忽听裴江羡道:“先出去吧。” 这地方古怪,用途也不明,要是这时候有人掉头回来,他们恐怕有危险。 蔺赴月深以为然。 裴江羡已将剑扔到地上,一手接过她手上的矿灯,一手牵过她的手,自然得好像做过上百回。 出去的路是走过一遍的来时路,两人的脚步不由加快了很多,花费不过一半的时间就到了洞穴口。 天光透过半人高的杂草照进来,照得洞穴明亮能视物,地上还残留着昨夜生火过夜的痕迹,裴江羡上前用脚踏了踏,牵着她出去。 一夜雨过,天空晴朗阳光明媚,照得四周一片绿油油的,但两人都无心观赏风景,各自都因为刚刚的见闻而脊背生寒。 蔺赴月嗓子发紧,“咱们先下山。” “嗯,”裴江羡没看他,目光看向半山腰上的一棵树。 那里悬挂着一根红色飘带,鲜艳的亮色在风中猎猎招展。 裴江羡似乎收到什么讯号,从腰间拿出一根火折子一样的东西。 揭开盖子往空中一举,一道烟花般璀璨的亮光划过,转瞬即逝。 蔺赴月猜那是昭明司的信号弹。 果然没过一会儿,一伙人拨开荆棘树枝而来,为首的正是蔺赴月认识的那伽和震麟。 那伽和震麟一见到裴江羡还是照着规矩行礼,半跪在地上请罪,“主子,属下有罪,请您责罚。” 裴江羡摆了摆手。 他上了山没多久就陷入昏迷,记号只留了半路,昨夜一场大雨又冲刷了人的痕迹,他们找不来也正常。 他正想侧身同蔺赴月说话,队伍里却突然冲出两个女子,两把好嗓子嚎得耳朵都痛。 “小姐!” 一同二万跟野猪出笼似的奔上来,不由分说环住蔺赴月的脖子,手劲忒大,差点勒死她。 蔺赴月费力挣脱出来,宽慰道:“我没事,别担心了。” 一同抽抽噎噎的,转而将矛头对准二万,“你是怎么办事的,我就一天不在,你差点把小姐给弄丢了!” 二万自己也后怕,但脱口而出的话根本不经过脑子,“是有人诱拐,我也能保护好小姐的,谁知道他突然把小姐带走。” 蔺赴月身子一僵,觉得四周突然风声鹤唳起来。 她偷眼去瞧裴江羡,见他只是垂着睫和手下说话,这才松了口气,赏了二万一个暴栗。 “别乱说,裴大人是为了救我。” 主仆三人又是好一通腻歪,直到裴江羡交代完所有事,皱眉看过来。 他身体底子好,这才一夜背后的伤已看不出端倪,走过来时步伐稳健。 “我让人送你回去。” 蔺赴月摇摇头,“不了,我还要去庄子上一趟。” 裴江羡并不赞成,“你也知道,山匪还未剿清,这块儿现在不太平。” “没事,”蔺赴月有她自己的打算,“我的婢女能保护我,我们几个轻装简行,不大惹眼的。” 裴江羡大概猜到是那个守庄子的老伯对她很重要,这趟她是非去不可。 他点点头,随手点了几个人过来,让送蔺赴月下山。 下山的路因为有人在前头引着开路,走得格外顺畅,等到了山脚下要分别时,才看到身后追上来的裴江羡。 蔺赴月一怔,“裴大人你?” 裴江羡漫声道:“我向杜老将军承诺保证你平安回去,不能放你离开我目光之外。” 蔺赴月讶然,“你不用带人重新搜查这座山?” “放心吧,我已交代那伽震麟。” 昨夜他们被困山林的时候,震麟已经带着昭明司的人赶赴扬州城内,眼下事情交代给熟悉且得力的下属,裴江羡只需坐等回信就行了。 而且空山的事一时半刻查不清,还是先忙赈灾之事要紧。 蔺赴月不敢反驳他,内心也觉得有他陪着更加稳妥,不再推辞了。 这儿离清河村已经不远,几人没再骑马乘车,略走了一盏茶功夫也就到了。 清河村是一座傍水的小村落,地广人稀,杜家在这里有两座庄子,以前天热的时候蔺赴月就常来这儿过夏。 熟门熟路地进了村,才发现灾情的确比城内还要严重。 除了矮些的房子,但凡超过两层的楼房全部倾塌,大片大片的菜地掩盖在废墟之中,地上豁然一道大裂口,跟魔鬼眯起的眼睛似的。 蔺赴月心凉了一半,作势就要闯进去找人。 才走两步,被裴江羡的手臂拦住。 “这里房子矮,地又空旷,跑出来就没事了,你别进去了,我叫人进去找。” 蔺赴月深吸一口气,也知道这时候自己逞不了强。 她比不上昭明司的人有经验有力气,要是遇着余震,还得麻烦别人来救。 蔺赴月咽了咽嗓子里的苦涩,颤声道:“那就有劳裴大人了。” 裴江羡摆摆手,身后一队昭明司的察子脚步灵巧地进去搜查,灵活地穿梭在屋舍废墟之间。 这座庄子大,一直搜到日暮西垂才勉强搜查完,抬出来几具尸体,但都不是金伯。 蔺赴月请人将他们埋了,心头惴惴的,说不上是放松还是紧张。 没找到金伯是好事,但死了太多人,她心里很郁结。 明日还要继续找人,裴江羡命人在空旷的田野间搭了一个简易的行军帐。 帐子前燃起了篝火,裴江羡就坐在明明灭灭的火光后,亲自照料着面前的一口大锅。 第六十七章 烧水洗澡 他容色是懒散的,但配上当下这个局面就莫名有几分诡异。 蔺赴月举目四望,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一同和二万的人影,这才隐约想起刚刚她说想洗把脸,叫她们去河边打水了。 四周空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连他带来的昭明司察子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裴江羡的目光已经看过来,若有似无地落在她身上,要是此时调脸走未免显得有几分刻意……她想了想,提步走过去。 在篝火旁坐下,和裴江羡离了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他修长的手骨添柴加火,蔺赴月心头莫名生起几分尴尬之情。 她清了清嗓子,“裴大人晚上没吃饱?” 不然这会儿怎么在煲汤?还煲这么大一锅。 裴江羡掀起眼帘,没情没绪地看她一眼,“怎么,饿了?” “不饿。” 晚上吃得是察子猎来的野兔肉,在火上炙烤一番滋滋冒油,撒上粗盐味道很不赖,吃得满腹饱涨,消化到明天也不饿。 你来我往的几句话,氛围又重新寂静下来。 他们本来也还没到会热络交谈的地步,昨晚山洞里暧昧滚烫的氛围像风一般飘走了,什么也没留下。 清凉的夜风送来柴火的味道,蔺赴月趴在膝盖上发呆,不由又想起那个巨大的洞穴和里面的长剑。 她想了想,突然问,“那个山洞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 “铸铁屯兵。” 蔺赴月捂住嘴,有些惊恐地看向裴江羡的双眸,那里面深邃幽暗,但又很平静,叫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有人要造反?” 想了想又说,“这么大的工程,之前居然一直没人发现,扬州的官差是做什么吃的?” 她不由有些义愤填膺起来,“等我回去,必须要告诉外祖父和舅父!” 裴江羡没说话,也没附和她,沉默地掀开铁锅的盖子看了看,热气瞬间扑涌出来,模糊了他那张线条分明,冷厉俊逸的脸。 他的声音也幽幽的,像是掩藏在一层布纱之下。 “这件事先不要告诉别人。” 蔺赴月懂他的顾虑,重新将下巴搁在交叠的双臂上,“知道了。” “进去吧。” 一句话没头没尾,打得蔺赴月脑中发懵,她茫然无措地“啊”了声,眼睛被水汽氤氲得有些潮漉漉的。 裴江羡没看她,有条不紊地将大锅里的水舀到桶里,又将水桶提进帐子里,随后一阵水声,似乎是倾倒进了更大的容器里。 如此往返几趟,他额角已是隐隐有汗。 再看向蔺赴月时显出几分疲乏的疏懒,“水有些烫,你自己兑了凉水再洗。” 说罢他提步往更远处走了一截,垂头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的袖子。 浓沉夜幕下,四周一片黑暗寂静,他就站在月亮清晖下,淡得好似一颗挺拔的树影。 明明干的是生杀予夺的差事,慢条斯理卷袖子时却很清隽贵气,甚至称得上温润如玉。 蔺赴月猜这就是世家自小培养出来的气度,将他身上的血气冲淡了不少。 蔺无杳曾说他文可登阁拜相,武可上阵杀敌。 蔺赴月听多了他抄家杀人的传闻,对这话多少有些不信,这一刻却对他的气韵有了实感,的确是一个可文可武的人。 她对着他的背影发了会儿呆,略带不解地掀开帐子,这一看,便愣在了当场。 帐子里横架竹竿挂了一块帘子,挡住了进出时的视线,而帘子后则摆了一只半人高的木桶,里头蓄了水,热气像云雾一般缭绕升空,半停在帐顶。 桶边还放了凉水和热水,供她自己调温。 蔺赴月心头一震,没想到裴江羡居然如此细心,瞧出了她的不自在。 像她这样的千金小姐,在家时日日沐浴焚香,光是洗澡都要用十几种花瓣香料。 但自从地动以来,她一直奔波忙碌,身上每每忙得汗津津的也没法清洗,白日里心思不在这上头还好,一到夜里睡觉就总是睡不着。 她是个懂事的孩子,这时候再兴师动众洗澡未免有些矫情,所以她一直隐忍不说,也在心底强迫自己接受。 只是偶尔难受地扯扯衣裳抹抹袖子,却没想到居然被人发现了。 这人还是裴江羡! 蔺赴月面色有些发红,但看着面前布置好的一切,她犹豫再三,还是慢腾腾地解开衣裳,抬脚跨进浴桶。 浴桶哪里来的不知道,但看他亲力亲为烧水,才明白为什么那些察子忽而全都不见了。 身体浸泡在水里,没一会儿就觉得酸软,她全身心放松下来。 也就克制地泡了一炷香的时间,等穿好衣裳走出帐子的时候,一同二万还没回来。 裴江羡还是如刚才一样负手立在不远处,真跟一棵树一样,连步子都没腾挪过。 蔺赴月老大的不自在,慢腾腾地走去他身侧。 听见响动,裴江羡回身。 蔺赴月还穿着之前的那身衣裳,袖口手肘处因为连日来的奔劳有了些微破损,但目光往上滑,不由有些怔忪。 她清灵瘦削的小小一个,皮肤白净得透彻,好似穿透黑暗走来的精灵。 那头乌黑长发半干着披在肩头,发梢时不时滴下水洇湿衣领和后背。 裴江羡不准痕迹握了握掌,目光移开,看向她身后漆黑的荒芜。 怎么说呢?此时此刻有种氛围粘稠的不自在感,太过……亲昵了。 裴江羡开口时声音已泛哑,“把头发擦干吧,会着凉。” 蔺赴月笑了笑,“我是特地来谢过裴大人的。” “谢我什么?” 他声线低沉,像敷了一层夜晚的薄霜。 “在蔺家遭难之前,就给我外祖父传信,他才能保住我阿娘和我。” 裴江羡挑了挑眉,一时没说话,似乎带了点好整以暇看她,“什么意思?” 蔺赴月低头,额上一绺碎发垂落下来,带着点湿气的眼睫眨了眨。 “京中能未卜先知这件事的人不多,我觉得裴大人就是其中一个……你或许早就知道有人针对我们蔺家,这才传信出城。” 她话语间是试探的意思,眸色却沉稳,显然已是笃定自己的猜想。 第六十八章 怪事频发的史家村 裴江羡没料到她这么敏锐和聪明,但也没真的承认。 他受命于大晔皇室,绝不能做出任何有违官家心意之事。 但下意识地,他沉了声音,“蔺大人或许无辜,但很多时候论罪论功都不是看是不是无辜,他奉命监修摘星塔,那么神塔就与他息息相关,官家不会在意是否有人陷害,只会关心最后那个结果。” 蔺赴月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一时心头涌上密密麻麻的刺痛,声音也不觉冷淡下来,“裴大人的意思是好人就该甘囚监牢,坏人逍遥法外?” “大晔治朝近两百年,靠得就是颠倒黑白?难道我从小所学天道昭昭之理都是废言?” 家人便是蔺赴月的逆鳞,只要一提及,就会令她身上坚硬的刺全都倒竖起来,敏感地将自己包裹,防御别人。 裴江羡静了静,在乍暖还寒地春风中徐徐道:“不论你想做什么,我都劝你三思而后行,这背后的势力不是你能动的,若被他察觉,你会有生命危险。”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但…… “那又怎样?”蔺赴月看向他,唇齿间是彻骨的寒凉,“我不怕死,就怕不明不白地活着。” 说罢,她转身离开,纤细柔软地背影快步走向行军帐,再没回头。 回到帐子里仍觉得生气,一脚踢翻了水桶,水渗进泥土,不一会儿就湮湿了一大片。 她歪在简易的小床上发呆,没一会儿竟沉沉睡过去,直到一同和二万回来闹出了悉簌动静,她才迷迷糊糊醒来。 外头漆黑一片,也不知道什么时辰了。 怔愣着反应了一会儿,一同二万在她床边坐下,“小姐,我们沿着线报所说的找了一通,没找到宋二,但是的确在河边发现了他生活的痕迹。” 其实蔺赴月来不仅为了金伯,还为了宋二。 有人看到宋二逃出城往清河村跑,还在河边出没过。 清河村村头的河流贯穿南北,两岸还有废弃的茅草屋,宋二出现在那儿大概是为了顺流而下逃跑。 他已经被另一伙人盯上了,未免夜长梦多,她必须尽快找到他。 但这次也是空手而归,实在令蔺赴月焦躁不安。 她攥紧了拳头,奋力一拍床板。 “若是抓到他,直接迷晕了送回京,绝不能再出差错。” “是。” 找人一事是蔺赴月急也没用的,或许知道他没死也是一个好消息,至少还有个希望不是。 第二日天一亮,裴江羡的小分队又紧锣密鼓投入了搜救之中,不仅为了杜家人,也为了整村的老百姓。 清河村是个盘踞此地数年的老村落了,村里人大多姓史,其余的便是像金伯这样替大户人家守着庄子的外姓人,统共加起来也才二三十人。 一路行来,活着的人已经不多,这座本就人烟稀少的庄子更添几分荒芜。 蔺赴月看得心里不忍,一直蹙着眉头不说话。 没找到金伯,她有些不甘心,一直往村子深处走,裴江羡就落后几步跟着,真的没让她离开过视线。 村尾立着史家祠堂,大约祖上是个官,修建祠堂的木料柱子极其结实,竟成了这座村落中唯一矗立的建筑。 蔺赴月仰头看了看上头繁复精致的花纹,抬脚跨过门槛,身子还未全探进去,忽被一道身影拉住了胳膊。 蔺赴月吓得一惊,低呼一声往外撤。 身后的裴江羡也反应极快,立时两步跨到前头来,将那道身影狠狠推开,自己挡在蔺赴月身前。 反应过来才瞧出那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年纪应当很大了,鹤发鸡皮,看起来像被囚禁在祠堂的恶鬼。 但蔺赴月看到了她眼角晶莹的泪,就知道她不是鬼。 神鬼无情,又怎么会哭呢? 她推了推裴江羡,目光一直落在那个老妇身上。 “没事,她应该只是个难民。” 裴江羡略忖了忖,收剑归鞘,向她靠近一步,“你是村民?” 那老妇抬起头,大约是见裴江羡身上挂着官差才有的鱼符,眼中泪更如大雨倾盆,扑簌簌往下掉。 她爬跪起来,一下又一下地磕头。 “官差老爷,求您救救我家儿子和孙子,他们都被山神大人带走了!定是天神降罚,致使地动山摇……” 山神大人? 裴江羡回身,目光看向蔺赴月,她的眉头也正慢慢拢起,疑惑地看向地上跪着的老妇。 “我们这个村子叫清河村,曾经也叫史家村,村里半数人家都姓史,你们可以叫我史大娘。” 蔺赴月接过一同递来的热水,送到史大娘手上。 “大娘你先喝口水,再慢慢说。” 简单收拾过,史大娘不像刚刚那般邋遢、神鬼莫辨,满头白发下藏着黝黑的皮肤,脸上布满风霜和岁月的痕迹。 她说自己是个庄稼人。 “官差大人,我在庄子里住了几十年,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天灾。”她长叹一口气,眼中满是惆怅,“扬州素来是鱼米之乡,我们这儿农田耕种收成极好,每年丰收的庄稼拉到城里去卖,也勉强够一家人一年吃喝了。” “可就这么两年,村子里频频发生怪事……” “怪事?”蔺赴月有些迟疑地蹙起眉,下意识去看座上的裴江羡。 大约是山洞里相依为命的经历让她信赖依赖裴江羡,这两天遇到什么事,她总是下意识看向他。 裴江羡还是那幅懒洋洋的样子,转了转手上的茶杯,漫声问,“什么怪事?” 史大娘似乎畏惧什么,张目朝外头看了看,才压着声音道:“近来村子里总是丢人!” “丢人?”蔺赴月不解,“是有人离奇失踪?” 史大娘点点头,讳莫如深,“明明傍晚时分才见过,睡了一夜醒来,人就没了。” 她想起自己的儿子和孙子,不免又是一番肝肠寸断,泪流满面,缓了好久才说,“我家那位去得早,好不容易将儿子拉扯长大,讨了个媳妇生下孩子就撒手人寰,只剩我和儿孙相依为命。” “就在前两天,他们也消失不见了……” 第六十九章 我有了你的孩子 裴江羡手上的动作一顿,蹙眉问:“此事之前可曾报官?” “报过,”史大娘点了点头,“官差也来查过,但一点进展都没有,之前丢的那些人也都没找到。” “都有哪些人?” “史从史全两兄弟,村头王伯的儿子……近来就是我家那两个……” 提起儿子仍是难免哽咽,她拨了拨杂乱的头发,“明明晚上还好好的,一早起来人就没了,屋子里空荡荡的,如此干净利索地抓人,不是山神大人还能是谁?” 蔺赴月一脑门子的官司,下意识抬头去看裴江羡,正对上那道锐利的视线,听见他问,“你怎么看?” 蔺赴月想了想,“失踪的全是青壮年和小孩,恐怕……是有人蓄意捣鬼。” 裴江羡沉吟,目光转向帐子外,“来人。” 话音刚落,那伽掀开帘子进来,目光从始至终安分垂落在脚下,半点没看其他人。 他拱手听令,“主子。” 裴江羡淡声道:“将所有人聚集到这里来,我有话问他们。”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那伽将清河村里找到的幸存者全都聚拢到帐子前。 清河村的居民本就不多,再加上死在地动中的,最终也就只剩这么十几个了。 多是老弱妇孺,且个个神识恍惚,狼狈不堪,从察子手上接过馒头后,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蔺赴月注意到其间只有一个四五岁大的婴孩,大概是常年吃不饱的缘故,身形瘦弱,面黄肌瘦。 蔺赴月心里不落忍,亲自拿了个馒头递给他,他打量片刻,迟疑着伸手来接,却突然被他娘一掌拍开了。 不知为何,他娘像只惊弓之鸟,将孩子抱起来,防备地看着蔺赴月,也不吃察子分发下去的食物,只是警觉地看着他们来回。 蔺赴月以为是遭灾之后的惊魂未定,朝她靠近一步,温声道:“别怕,我们是官府的人,是来救灾的……” 她一步退开了,眸子里装的是惊异和惶恐不安,仿佛只要她再动一下,就会扑上来咬断她的脖子。 蔺赴月敏锐的察觉到,她怕的似乎是官府这两个字。 还想再追上去问问,手忽而被另一个老妇抓住了,她瞧着比史大娘还大些,行走间腿脚已然蹒跚,身侧二万以为她不轨,正想有所动作,却突然见她“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破损不堪的衣裳被风吹得凌乱,她眼里含着一汪泪,“夫人!求您救救我的孩子!救救他吧!” 情绪是会传染的疫病,有人开了这个头,剩下的几个女人也都扑上来跪在蔺赴月跟前,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声嘶力竭。 “求求您,帮帮我们……” 哭求声此起彼伏,要将这片苍穹掀翻了一样。 史大娘见状,忙高声道:“夫人心慈,求您开恩!救救我们的孩子吧……” 大约是将她误认成裴江羡的妻子,以为只要她开口,裴江羡就会加以重视。 她不知怎么应对这份信任,有些手忙脚乱地扶她们起来。 直到此时,裴江羡才从帐子里急步走出来,一把拉过蔺赴月的手肘,将她带到身后。 实情与史大娘所说一致,幸存的这些女人大多丢了孩子,也都是一觉醒来人就没了,而屋子里其它东西一样没丢,门窗都是关好的。 半个月间,村里的孩子丢了个遍,知州派来的官差却什么都查不出来,只是一味应付了事。 她们自然以为是神鬼作怪。 后来又是天灾,个个自顾不暇,得知裴江羡是京里来的大官,这才生出重提此事的勇气。 村里人都说大晔王朝的神塔塌了,山神这才震怒,四处残忍吞食百姓。 裴江羡一开始只是面色冷淡地听着,听见这个传言,身形不由一顿,回身看向蔺赴月。 她仍然穿着昨日那件翠绿春衫,用木棍松松挽了个发髻,眼睑微垂,沉默地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暗叹一口气,目光抬高,看向立在人群之后的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 她的惊慌和防备似乎突然有了答案。 江南的春天,白日里还好好的,一入夜就变得寒凉起来,夜风的冷峭直往衣裳里头钻,冻得骨头都咯吱咯吱作响。 安抚好难民,蔺赴月掀帘走进帐子,看着面前一坐一立剑拔弩张的画面,她倒了杯水递到女人手里。 女人浑身紧绷,碰她一下都猛得浑身打颤,目光惊慌地看过来,眸底暗含鱼死网破的狠厉。 蔺赴月轻声宽慰,“别怕。” 她叫一同搬了个座来,劝道:“你抱着孩子很累,坐下说话吧。” 孩子像个八爪鱼一般睡在她怀里,她累得全靠毅力支撑。 她仔细打量蔺赴月,最终松懈在她善意而温柔的目光里。 她坐了下来,紧紧搂着孩子,像护崽的母鸡。 蔺赴月突然问:“你见过山神是不是?” 女人目光陡然一震,瞳孔剧烈收缩,警觉地蹦起来,快步向帐子外走去。 走到门口又被二万的手拦住,只能停下来,转身时的目光像是一把剑,要戳进裴江羡和蔺赴月的心窝似的。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她的声音哑得不像话,像是含了一把粗砾,“你们是来带走我儿子的是不是!你们把全村的孩子都带去哪儿了!” 她的声音不觉拔高,颇带了些质问的意思,“山神?不过是你们带走孩子的借口而已!” 裴江羡和蔺赴月对视一眼,问道:“你知道什么?” 女人却不肯说话了,只是一遍一遍的重复。 “只要有我在,你们绝对带不走我儿子……” 谁也不敢低估一个女人的爱子之心,蔺赴月没做过母亲,但她知道,此时此刻就算重刑相逼,她也绝对不会放弃她的儿子。 而她的儿子,就是她的软肋。 蔺赴月脑中过了几弯,向她靠近了一步。 “大姐,我很能理解你想保护孩子的心理,因为我,”蔺赴月的手抚上平坦的小腹,“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第七十章 行为诡异 此话一出,蔺赴月觉得帐子里的空气都滞了一瞬。 门口守着的一同和二万相视无言,看向她时狠狠咽了下口水,满脸写着茫然惊恐疑惑。 并且她能感觉到身侧一道目光灼热,带了点探究和疑惑,几乎把她身上盯出一个洞来。 蔺赴月头皮发麻,一咬牙一跺脚,“我很能体谅你的心情,所以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伤害你的孩子。” 女人的目光带了点狐疑,缓慢在蔺赴月身上走了一遍,最后停在她的腹部。 她是有松动,一是因为她能看出蔺赴月不是坏人,再一个就是听说她有孕,唤起了自己作为母亲的同理心。 蔺赴月瞧出她的迟疑,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又抚了抚孩子的头,说,“我是杜家人,相信我外祖父的故事你是听说过的,我的外祖一辈子为国为民,我从小深受他的影响,绝无可能害你。” 女人茫然的眼中终于有了泪意,她的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嚎哭起来。 “孩儿他爹,你命苦啊……” 蔺赴月直起身子,眼中也有泪花一闪而过。 等她平复过来,蔺赴月亲自将她扶起来,两人相对坐到桌边,各捧一盏热茶。 孩子已经抱到床上,一同正凝神给他诊脉。 蔺赴月目光中有摇曳的灯火,带着怜悯看向那个瘦弱的男孩,轻叹一声,“他很乖,从来不哭不闹,是不是受过惊吓?” 从见到孩子的第一面起,蔺赴月就瞧出他的不同,他不说话,也不笑,除非是肢体上的接触,否则他不会做出任何反应。 女人一怔,干涩的眼眶中蓄起了泪水,渍得发疼。 “他听不见声音,也不会说话。” 蔺赴月并不惊讶,垂眸叹了口气,“你辛苦了。” 女人不答,却突然抓住她的衣袖,“杜家人是英雄,是拯救黎民百姓的神,我愿意相信你……我见过那个偷孩子的人!” 蔺赴月浑身一震,侧眸看向立在门前的裴江羡,他长身玉立,手上抓着一只茶杯慢慢转动着,闻言亦是一顿。 蔺赴月觉得嗓子发干,神色凛然起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年以前,史家村还是个日子悠闲平淡的小村落,因为水富农家,粮草丰沛水运发达,日子清贫但算不上疾苦。 刘氏是从隔壁庄子嫁过来的农妇,一开始在家相夫教子,日子过得稳稳当当,但后来她男人做农活时摔坏了腰,为了养活儿子,她只得开始在富商的庄子上做活。 过得没以前富裕,但也勉强能活。 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儿子渐渐长大,但因为夫妇两忙于生计,对孩子疏于照料,直到孩子两岁才发现儿子不会说话,而且听不见声音。 苦难降临在这样一个家庭,他们也没有办法抵抗,只能在泪水和汗水中艰难抚养他长大。 直到孩子三岁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那时候我才知道上天让他听不见是对他的恩赐。” 刘氏捂住脸,声音从指缝中传出来,喑哑无助,“有天晚上,我从雇主家回来,吃饭的时候就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发寒很不自在,那时候也没多想,但是晚上却突然昏睡下去,怎么都醒不来。” “就像是梦魇住了一样,明明意识是清醒的,却怎么都醒不过来。” 一旁的二万听得津津有味,这时候突然问了一嘴,“是被下药了?” “不知道,”刘氏摇了摇头,“但就在我难以清醒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人从外头进来,我下意识以为是我男人,但又想起我男人腰受了伤,如今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后来呢?” “我动不了,迷糊之间好像听见什么声音……” 裴江羡将那只杯子放到桌上,瓷器轻磕一声,发出脆响,“什么声音?” 刘氏仔细回想一番,最终还是无奈地摇头,“我不记得了,只觉得那声音很清脆,很悦耳,就像,就像……大户人家请了伶人奏乐似的。” 二万顿时觉得毛骨悚然,搓了搓手臂,悄悄缩到了蔺赴月的身后,手指揪住她后背上一点衣裳,在她耳边喃喃道:“好瘆人呐小姐,大半夜的哪来的乐声。” 刘氏又继续道:“我还是醒不过来,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了我家小希的闷吭声,他似乎在奋力挣脱什么,呜呜个没完,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咬了我右臂一口,将我唤醒。” 刘氏似乎陷入一种恍惚的回忆之中,“我发现自己能动了,忙坐起身来,就看到一群穿红袍的人匆匆出了屋子,我动作慢了一步,只看到了他们的背影,但我肯定,他们绝对不是什么河神!” “为什么肯定?”裴江羡问,“就因为他们长着人的躯体?” “不,他们有影子,那晚月色明媚,能将人的影子投照出来,他们跑出去时身后都追着影子,一看便知是活人!” 自古以来,无论是口耳相传还是刻在画本子上的神鬼故事,鬼都是没有影子的,他们受不得阳气,只在夜里出没,行走时身后没有影子。 “后来天一亮,我就去村长家说这件事,可村长只说我是疯魔了,挥手叫我走。” 刘氏捂住心口,“但我不敢再住在家里,抱着小希去求金管事,他是个心善的,一听说就在杜家的庄园里给我们一家三口找了个住处,可等我晚上想去接我家男人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他已经被人杀害了!” “等我悄悄回了杜家庄子,连金管事都再也没回来过,再后来村中接连有孩子被偷,我只能躲着不再出来。” 帐子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人人都需要缓一口气才能消化如此奇怪而惊悚的故事。 蔺赴月细眉紧蹙,低声道:“金伯救了你,他自己却不见了?” “是,我去接我男人的那晚,他说他要回城里一趟,这一去就没了消息……然后就是地动山摇,整个村子都没了……” 蔺赴月心头一震,下意识觉得金伯的失踪和这伙偷孩子的人有关,甚至有可能是金伯发现了什么,被这伙人杀害了。 一旁的裴江羡目光微垂,正想开口问什么,被急步走进来的震麟截断了话头。 他嗓音发着颤,“主子,村子里的幸存者突然全都往祠堂去,嘴里念念有词,行为诡异。” 第七十一章 风铃招入幻 裴江羡挑了挑眉,快步朝帐子外头走去。 外面月色如水,一泄万顷,柔光洒满整片青草地,宛若薄纱覆盖绿野,葱翠又黯淡。 不远处,一群人手捧簇亮短烛,目光专注又空洞地往一个方向走去。 裴江羡眯了眯眼,转身看向追出来的蔺赴月,以及她身后的刘氏。 “他们要去干什么?” 刘氏望了望他们前进的路线,“去祠堂。” 裴江羡冷冷扯起嘴角,“有意思。” 一座满是秘密的清河村,藏着吃人的传说。 裴江羡目光回落,看向蔺赴月的眼底,“我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 蔺赴月不假思索,“金伯于我有恩,他与这件事有牵扯,于情于理我都该去。” 两人无声对视半晌,裴江羡败下阵来,“那就跟紧了,要是出事我可救不了你。” 一路无话,一行人行色匆匆。 祠堂离扎营的大帐约摸要走半柱香的功夫,等他们到时,村民已经整整齐齐跪在蒲团上。 男人女人都神色静敛,短烛举在心口位置,微微垂着头拥簇这团火光。 抬头去看,阶梯型上沿的墙上供奉着史家历代宗亲,案前漆色木匾前的香炉里,烟气袅袅,挥发出一股馥郁的檀香气。 而正中间突出的木梁上挂着一串银色风铃,夜风一吹,铃铃作响。 那声儿又幽密又喧嚣,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味道。 裴江羡眸色深沉,压着声音问刘氏,“这是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刘氏摇摇头,灰败的脸上显出几分茫然,“从我嫁过来开始,这群史姓人总喜欢搞这些祭祀活动,我问过我男人,他说大家一开始是听族长通知,后来就变成了习惯。” 她想了想又“哦”了声,“据说这样拜祭几回能消灾病渡苦厄。” 消灾病渡苦厄? 世间还有这种不吃药能治病的法子? 蔺赴月看向裴江羡,同他说话时凑得有些近,一缕碎发溜过他的脖颈。 但她毫无所察,目光在这群人中间乱转,轻声说,“我记得史书上有记载,很多人起义动乱前喜欢借着神灵的名义乱搞邪教,等农民都被控制了,就能扬说天道挥剑斩诸侯。” 她清浅温香的鼻息扑在裴江羡皮肤上,灼烧了一片寒凉。 “裴大人,你觉得会是这样吗?” 一抬头,猝不及防撞进裴江羡黑沉的眸子里,像陷进了一片汪洋。 蔺赴月一惊,察觉到自己靠得太近了,猛得退开一步距离,支吾道:“我只是胡说,裴大人别当真……” “你说得没错,”裴江羡声音还是淡淡的,“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他举目四望,将这间史家祠堂仔细看了一通,声线平稳而沉郁,“空山,山神……扬州城外这座庄子,的确不同寻常。” 蔺赴月说“是”,还想再说什么,却突然感觉浑身发寒,她脑中突然昏昏沉沉起来,强撑着精力使劲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已被浓沉的黑暗裹挟。 “姑姑!姑姑!姑姑快醒醒,快醒醒陪云澈玩啊!” 面前一点白光,她愣了愣,迟疑地走过去。 天光骤明,仿佛踏进了另一个世界。 熟悉的园子,四周春花烂漫,花香盈满鼻尖,巨大的春树下扎了一只木头秋千,一道小小的身影正坐在上面轻晃,笑嘻嘻地朝她招手,“快来呀姑姑。” 背对她而坐的纤细女人也转过身来,笑意温柔,语调轻缓,“小月儿,云澈在叫你。” 蔺赴月登时愣住了,眼眶一瞬变得通红,泪水涌出来,模糊了视线。 喉间酸涩到发不出声,她向前走了两步,喃喃道:“阿嫂……” “蔺赴月!你又偷跑出去完了是不是?你阿嫂不教训你,你哥我可不会轻绕了你!” 后衣领被人拽住,倒也不算用力,只是端着大哥的架子教训她。 蔺赴月茫然转身,在满园春光中看到了阿兄的脸。 这大概是蔺赴月还未谈婚论嫁的时候,每每偷跑出去完,回来总会被蔺知砚逮住,责怪她不带护卫,若是遇着危险怎么办? 蔺赴月彻底呆了,恍惚地抬起手,想去摸摸哥哥的脸,“阿兄……” 蔺知砚似乎真的生气了,不理她的讨好,一掌挥开她的手,往梁令仪身边走去,佯怒道:“你啊你啊,人都说慈母多败儿,我倒觉得有你这样护着她的嫂子,她也成不了才!” “咱们赴月才不要成才,我只要她无忧无虑地活着。” 蔺知砚哼了一声,“无忧无虑?那她要是嫁不出去怎么办?” 梁令仪也横眉瞪眼起来,“嫁不出去又怎么样!我养她一辈子!” 两人旁若无人地争吵,却叫蔺赴月呆在了原地。 是阿兄和阿嫂回来了……他们舍不得留下赴月一个人,他们回来陪赴月了。 蔺赴月快步走向他们,不经意间,垂着的手被一道温热的手掌牵住了。 她低头看去。 蔺云澈仰着他那张稚气未脱、肉嘟嘟的脸,小小声对她说,“姑姑别怕,就算姑姑嫁不出去了,云澈可以用压岁钱养你,”他划拉藕节似的手臂,“云澈有好多钱!都可以给姑姑!” 蔺赴月已是泪流满面,蹲下身抱住他幼小的身体,“好,好,姑姑等着云澈来养……” 耳边全是熟悉的吵闹声,美好得像个易碎的梦。 就算是梦又怎样呢?她情愿这样一直睡下去。 大约是听见外头吵吵嚷,杜婉菱从屋子里探出身来,一边擦着手上的水,一边嗔怪道:“都多大的年纪了,还像小时候一样闹腾,快洗洗手来吃饭,我蒸了你们最爱吃的鲜肉饼。” 说完就转身进屋了。 肉香飘散出来,片刻就弥漫了整个园子,身旁一道身影走过,说是缓,又显得行色匆匆,背着手喃喃低语,“谁先到谁就吃得多喽!” 蔺云澈最先反应过来,一把挣开蔺赴月的手,大喊着追上去。 “祖父是大人了!怎么还和孩子抢鲜肉饼吃!” 一老一小争先恐后地进门,场面滑稽。 一时逗得蔺知砚前俯后仰,瞧瞧和梁令仪耳语,“爹看似正经,其实心里跟云澈差不多大。” 梁令仪推他一下,“不能这样议论公爹,”嗔了他一眼后又过来揽蔺赴月的胳膊,笑道:“赴月,咱们得比你哥快!” 蔺赴月跟着她跑起来,一把推开厨房的门。 眼前一道白光袭来,蔺赴月下意识抬起胳膊挡眼睛,手落下来时,一切又都物是人非了。 第七十二章 裴大人没有心魔吗? 刚刚还活奔乱跳的梁令仪躺到了床上,双腿之间潺潺流出的血鲜红刺目,几乎像是渗进了她的眼睛里。 她的世界都开始泛红。 “快来人啊!大公子不好了……快去找郎中,快去找太医……快啊!” 身后有人撞开了她,几个人急匆匆地抬着担架跑进来,嘴里不停叫嚷着找郎中找太医…… 蔺赴月呆呆望着,想走近,却感觉到膝盖一软。 她吃痛俯下身去,蔺云澈肉嘟嘟的双手握着一把剪刀,狠狠扎在她的膝盖上,血淋漓涌出,滴答滴答染脏了地砖。 蔺赴月不敢置信,忍着痛叫他的名字,“云澈,是姑姑啊……” “你不是我姑姑!是你害死我阿爹阿娘,是你!都是你!” 蔺赴月心痛难忍,嘴唇嗫嚅着却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她想抱云澈,被他挣开了。 “你不许抱我!你是坏人!你是害死我阿爹阿娘的凶手!就是你!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他在蔺赴月的怀抱中拳打脚踢,不一会儿又化成了一缕虚无缥缈的烟。 蔺赴月想抓,却怎么都抓不住,她跌跪在地上,烟雾从指尖溜走,慢慢飘向半空中。 “云澈……” 四周一切都变得荒芜,血色慢慢褪去,淡成了一片白。 一阵风过,带来腊梅的馨香,四周白皑皑的,连绵的群山都像裹了层白毯。 北地没有春暖花开的时候,常年苦寒。 蔺赴月搓了搓冻僵的手臂,站起来茫然四望。 阿嫂呢?云澈呢? “快干活!再让我看到你们偷懒,抽烂你们的皮!” 寒风送来不远处的人声,蔺赴月下意识循着声音走,绕过山峦,看到了带着镣铐的蔺无杳。 彼时他正站在簌簌白雪中,艰难地搬运着山脚下的矿石,比他半人还高的石头,用拖用拽,总之要搬到需要的地方去。 如果停下,就会惨遭衙役的鞭子。 他已经不再年轻了,身子被压得佝偻,头发和脚下的白雪同色。 蔺赴月捂住心口,痛倒在地上。 她想喊,想叫那些人别再抽打她的父亲,但嗓子里像是塞了一块石头,堵得喉咙发痛,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那种濒死的窒息感越来越强烈,像是有人掐住了她的喉咙,她胀得面色通红、眼睛充血,痛苦得在地上打滚。 一生之中最幸福、最痛苦、最开心、最难过的画面逐幅在脑海中闪过,她突然就安静了下来,不再挣扎,不再求生。 如果失去了她最珍视的东西,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你瞧,今天不就是家人来接她了吗?她要去和他们团聚。 蔺赴月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却又感觉到有人握住了她的手,一下将她拖出了水面。 她视线渐渐变得清明,耳朵里除了风声,还有人在唤她。 “醒醒!蔺赴月!” 她身子颤抖,呼吸急促剧烈起来,意识重新回到她的脑子里,面前就是裴江羡那张向来不苟言笑,但叫人过目难忘的脸。 他眉头紧蹙,双手捂在她的耳朵上,一遍一遍喊她的名字。 蔺赴月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在那一瞬间滑落,滴在裴江羡的手背上,叫他一瞬止住了全部动作。 那一刻,裴江羡体会到了心跳停滞的感觉,他忽然意识到,那不只是一滴泪,更是淋在心上的一场雨,久久难停。 他就这么静静地望着蔺赴月,看她眼底的哀伤和迷茫,双手捂在她的耳朵上,唇齿开阖间说的话,不知她听到了没有。 “别怕,有我在。” 她缓了好久才平复下来,身子一软坐到地上,难堪地擦了擦眼泪,“我……不知道怎么了,看到了很多害怕的东西。” “是你的心魔。” 裴江羡站起身来,目光扫视过祠堂中的每一个人,最终停在横梁上的那串风铃上。 风铃随风轻摆,发出清脆的响声,就像伶人奏响的古乐器似的。 那声儿幽微,却不容忽视。 裴江羡眸光发暗,一下抽出腰间的佩剑,纵身一跃,脚尖轻盈地在桌上一点,几乎在眨眼之间就斩落了铃铛的牵线。 剑归剑鞘,铃铛同时落地。 耳边的喧嚣忽而止了,蔺赴月觉得清醒许多。 而祠堂里跪着的村民突然全都倒了下去,手上的烛火滚落到地上,不一会儿就熄灭了。 蔺赴月慢慢站起身来,看着祠堂里的景象,惊恐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风铃有问题,能勾出心魔,让人陷入幻想,而困在幻想里太久,人就慢慢变得呆滞,时间一久,就成了一具骷髅。” 蔺赴月讶然,“你是说有人要控制我们。” 裴江羡将案上的香炉挑翻,香灰撒了一桌子,“明日就启程回城里吧,这里不太平。” 在清河村的最后一夜尤为平静,一同分别给裴江羡和蔺赴月把了脉,思忖许久才说,“从脉象上来看,没有什么问题。” 裴江羡懒散地理了理袖口,懒道:“风铃声只在当下有用,并不像药物一般残存在身体里,诊不出来很正常。” 蔺赴月从祠堂出来就很沉默,此时神情恹恹的,哑着声音问:“我们明日就走了,那这里的村民怎么办?” “全部带走,”裴江羡侧目看她,“清河村里处处透着古怪,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得好好审一审。” 蔺赴月点了点头,“让刘氏和小希跟在我身边吧,她们一出现,肯定要招坏人的眼。” 裴江羡没说话了。 一同正好出去打水,帐子里一时只剩下裴江羡和蔺赴月两个,四周一片静悄悄的,只有风吹帐顶的呼啦声。 蔺赴月又想起今日那个环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烛台上一豆亮光,“所有人都陷入幻境,裴大人没有入梦吗?还是你根本没有心魔?” 没有心魔? 怎么会?便是光风霁月如裴江羡,也有一辈子无法忘怀的那一刻。 第七十三章 我的软肋亦是我的铠甲 但他只是懒散一笑,曼声道:“没有。” 顿了顿,抬眼看向蔺赴月,目光中似有一抹隐忍的关怀,他又说:“那你呢?你的心魔是什么?” 蔺家的事闹得满京里皆知,蔺赴月知道他什么都知道,所以不加隐瞒,“我哥哥,我嫂嫂,还有我爹我娘,每个人都是我的心魔,是我的软肋……” 想起这些,心中仍是苦涩,她强忍着笑了笑,“也是我的力量……” 裴江羡顿了顿,再看向她时眸中满是深意。 到底遵着男女大防,裴江羡略坐了坐就离开了,一脚跨出帐子的时候,夜风扑在身上,凉津中带了点花香和暖意。 他半道上拐了个弯,自个儿往清水河走,那伽想跟,被他挥手驱开了。 孤长身影划过水面,一直往远处走去,他就这么一个人,慢悠悠地走着。 不知是不是受了那串风铃的影响,他的脑中有些纷杂,二十多年的俗世人生宛若过往云烟,一幕幕在他脑海中闪过。 他疲累地叹息一声,在岸边岩石上坐了下来,眉睫间的愁绪怎么都化不开。 蔺赴月问他有没有心魔。 怎么会没有? 老话常说,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他幼时所承受的苦痛又何止八九? 人人皆说他生在钟鸣鼎食之家,深受朝廷的器重,却不知这一切都是靠他家人的骨血换来的,若是能选,他宁愿不要这样风光的好日子,只做一家子团圆幸福的小人物。 裴江羡的祖父是朝廷肱骨,先皇亲自赐爵的一品忠勇护国公,后来大邺与北齐连年战乱,裴敬山随军出征,在两方打得最难舍难分的那一年,作为使者孤身出入北齐王庭。 大儒的纵横之术超凡绝尘,不动一兵一卒就能化干戈为玉帛,然这和平中又暗藏锋芒。 威逼,利诱,哪个手段都令北齐皇族感到不满。 但顾忌着“双方交战,不斩来使”的传统,一直忍他过了边境,回到大邺国土,才令刺客出手,击杀裴敬山于馆驿之内。 据传那日乌云遮空,大雨滂沱,天空黑压压的没有一丝光亮,午时刚过,一道闪电划过,照出了裴敬山挂在房梁上的尸体。 他浑身上下一百多道伤口,刀刀割肉却不致命,最后自己流血身亡。 文人风骨,可歌可泣,到死他都紧紧攥着那张盖了北齐皇印的言和书,眼睛也一直大睁着,至死不肯阖上。 北齐皇室最终因为忌惮而撤军,却硬要杀了他来出这一口恶气,连大邺皇帝也只能忍下,对外说,护国公裴敬山死于寇手。 为安抚裴家,裴敬山出丧那日,许年仅七岁的太子赵子恒亲自扶灵,更是令满城披白,万人送行。 可这样的风光,又有什么用呢? 裴江羡就是在那时候结识了太子。 两个半大的孩童走在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里,显得既滑稽又孤苦。 赵子恒见裴江羡一直哭,便将小兜里装的糖糕全部塞给他,装得小大人似的安抚他,“你放心,等我以后做了皇帝,一定伐齐平乱,为你祖父,还有边关所有战死的将士报仇!” 彼时太子才七岁,但就是叫人看出了他的雄心壮志,还有作为掌权者惯会缺少的那点仁义。 裴江羡知道,他不是装的。 或许就是因为这句话,才让裴江羡誓死追随他,因为他心里觉得大邺应该有这样一位励精图治,爱民如子的皇帝。 那日丧礼的恢宏直到今日还是历历在目,但就是在那样一个喧闹吵嚷的日子,最爱他的祖父永远的离开了。 也因为这件事,裴江羡憎恨他的父亲,恨他无能,作为人子,不敢为父报仇,却享受了祖父留下的一切功勋,每日里醉生梦死,不知天地为几何。 那两年艰难,人人都说裴家气韵耗尽,再没有从前的风光,也有人说是天子忌惮裴家功高震主,这才借北齐人之手除掉了裴敬山。 裴江羡求父亲保全祖父声明,却只得他一顿训斥,还罚他跪了三天的祠堂。 等他再出来时,一切都变了。 裴修义出家为僧,彻底了抛弃了全部家业。 裴氏门庭似乎一夜之间颓败下来,连从前一直俯首帖耳的族亲都敢来落井下石。 裴江羡从没体会过那种感觉,被最亲的人抛弃的感觉。 晚风拂面,他眼底闪过痛处、绝望,和无穷无尽的憎恶。 他到死都不能忘记那时候堂叔要抱走嘉福,说是要让她做自家的童养媳。 孤儿寡母,他们的母亲付出了多少才堪堪撑住这个家。 纵使长大后明白身为朝臣的无奈,但裴江羡作为一个儿子,作为一个哥哥,也永远不会原谅裴修义。 这就是裴江羡的心魔,摧残了他的年少时光,以后的半辈子也将如影随形。 …… 朝廷的粮草及时运进了扬州城,随行押运的还有临近的守军,粮草丰沛又多了帮忙的人手,城中秩序彻底安稳下来。 一连几日不再有余震,陈方与杜石淼一商议,都觉得大家可以暂时进没塌的屋舍住宿。 这时候天灾人祸,也顾不得什么自扫门前雪了,城东这些大户人家的房子都被征作临时安置的地方,收容无家可归的难民。 甄佑才是三日前随粮进的扬州城,一开始住在帐子里,后来被安置到了城东头的贾家。 他挑了间离院子最近的屋子,只要地一晃,立马就能跑出来。 这日一大早,外头敲门声急躁且不留情面,他“啧”一声,不情不愿地从床上爬起来,嘴里骂骂叨叨地没一句好话。 “谁啊!” 房门一开,眼前是昭明司佥事那张似怒非怒的脸,他顿时哑了火,脸上堆起笑意,招呼他进屋,“您怎么来了?快快快,快来坐,是不是裴大人肯放我回去了?” 甄佑才忙给上司倒水,嘴里絮絮叨叨的,“就是啊,我一个废物在这儿也没什么用呐?死在地动里的人也用不着验尸不是,再说了,我这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要是出了什么事,还得劳烦诸位爷来救我,这不是多余呢吗?” 他觑着佥事的神色,意有所指,“再说了,您几个外出公干都有钱拿……我可什么都捞不着。” 赵佥事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和他一对上眼就感觉得罪了他似的,糊得甄佑才缩了缩脖子。 “但能为朝廷办事,是我甄某的福气。” 赵佥事不知从哪儿掏出一锭银子,“砰”的一声敲在桌子上,“这只是前菜,只要你干得好,裴大人重重有赏!” 甄佑才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一把抄起桌上的银锭子,爱不释手地揉了揉,搓了搓,最后嘿嘿傻笑两声,擦干净口水才说,“提钱可就俗了,小的这是为国为民!” “别贫,现在就有事要你帮忙。” 第七十四章 殃及池鱼 随赵佥事一路疾行,走得嗓子眼都冒烟了,才踏进一间气派的宅院,进门时一抬眼,瞥见家中姓杜。 扬州杜家的鼎鼎大名他是有所耳闻的,不免有些疑惑地追上前头人,问道:“杜家有人要验尸?” 赵佥事瞥他一眼,压低声音道:“别胡说。” 甄佑才吓得缩了缩脖子,一边走一边腹诽,“找一个仵作来,不为验尸为什么?难不成治病啊?” “你给瞧瞧,她这是得了什么病。” 甄佑才立在地心,颇为无奈地抚额,“赵佥事,小的是干仵作活计的……哪能给活人看病啊?” 赵佥事立在病人床边,凌厉的目光望过来,像刀子一般刮骨,分毫不错地背起他的履历。 “甄佑才,永隆十年考入医官院,一年后请辞离宫,半年后入大理寺任仵作。” 他施施然瞧过来,“你在太医院时医治过几桩奇病,要我一一列举吗?” 甄佑才彻底呆住了,他隐姓埋名这么久,原来人家一抬手就全查出来了,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种掩耳盗铃的意思。 那时候离开医官院是因为宫中贵人太多,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他这人虽然恃才傲物,又贪财,但还不想英年早逝,所以买通了院判请辞出宫。 后来一想,自己满身本事无处施展,不如开个医馆。 医馆开了没两年,惹上了京中霸王,又不得不提桶跑路,再后来静下来一想,活人难相处,死人还不好糊弄吗? 郎中和仵作本质上同根同源,不过就是服务的对象不同罢了。 于是他自荐大理寺,成了一名光荣的仵作。 过了几年舒心日子,本以为就这样一直和死人处下去,死人多好啊,不会犟嘴不会打人,完全任他摆布,没想到一下头上冒泡,溢出来点才华,这就被裴江羡揪住了小辫子,非要他随行扬州。 起先他还纳闷,现在可算是明白了。 原来就是为了以防万一需要找人瞧病,伸个手就能逮住他。 也是,他堪比太医,又不是太医,很好拿捏,毕竟太医是正规入册的,要是不小心殉国了,不好交代,他就不一样了,随便死。 甄佑才暗叹一口气,还想再讨价还价,突然从侧面冲出来一个女子,抬手就扇了他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天旋地转。 “你还是不是人了!杜家老太太都快驾鹤了,你还在这儿推三阻四,管你是郎中还是仵作,这时候以人命为先!” 呦呦!这话说得漂亮,但能不能别动手啊? 甄佑才瞪着那双无辜的眼睛,缓缓抬头,嘴皮子都被打得不利索了,“你,你……” 贾和善一把将他的手指往后折,泼皮一般拖着他往床榻边走,“我什么我?叫你看病呢!这可是我扬州地界,我不管你是什么太医,什么仵作,救不活杜家老太太,你等着我找人揍死你吧!” 好生嚣张跋扈的小姑娘,这要放在从前年少轻狂的时候,他非得和她掰扯清楚。 但好巧不巧,目光无意识一转,瞥见了床上的那位老太太,她穿一身锦袍,一看便是是显贵人家的老夫人,又听这个泼妇称她“杜老太太”…… 甄佑才脑子里一转,猛得反应过来。 这是护国杜将军的母亲! 甄佑才目光一时饱含敬意,他这人混不吝,怎样都能活,独独有一条,对这些肱骨极为敬重。 这世上有多少人肯舍弃自己的命去救别人哪?在他看来,这些人就是活菩萨,救了多少条人命啊,不敬他们要下地狱的。 他顿时收敛起来,蹲到床边诊脉。 杜老太太此时精神很不好,面如金纸,虽是睡着,但极不安稳,眼皮子来回动着,额头上不停冒着虚汗。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其他人都让开了一些位置给他,只有贾和善还眼巴巴地凑在前头,过了会儿实在等不了了,问道:“怎么样?” 甄佑才没说话,眉宇间有些惑色。 他正经起来完全与刚刚两个样,连声音都浑厚了一些,听起来莫名令人信服。 “她今天用过什么?” 嬷嬷忙上前来回,“都是些寻常的东西,粥和咸菜,其它一样没吃。” 甄佑才换了另一只手,“这种症状持续多久了?” “昨日晨起老太太就说身上发寒,我忙去请了郎中来瞧,郎中看了说是着了风寒,没什么大事,又给我们开了几贴药……这药才吃一回,老太太就突然倒下了……” “的确是风寒的症状,”甄佑才重新替老太太盖好被子,“但是脉虚,沉浮不定,不像一般的风寒。” 他沉吟片刻,看向那个老嬷嬷,“你去把郎中开的药拿来给我看。” “嗳!” 老嬷嬷半点不敢耽误,一溜烟跑去拿药渣了。 甄佑才目光有些暗,似乎陷入了某种思虑。 贾和善在一旁看得抓心挠肝的,气不过狠狠拍了他肩膀一下,给人家吓得一惊。 她恶狠狠地盯着甄佑才,“你快说话呀!不是说你医术高超吗?怎么磨磨唧唧的。” 甄佑才烦她,口气也不善,“你以为看病是什么?望闻问切缺一不可,世上千万种病,我又不是大罗神仙,总归要思考的。” “是是是,你要思考!”贾和善想起什么,坐去老太太床边,掀开一点被子将老太太的手抽出来,又撸起半截袖子,“你看看这个,是不是和这病有关?” 甄佑才垂眸去看,先是顿了一下,然后立马握住老太太的手臂细看。 杜老太太容颜虽老,但常年保养得宜,身上皮肤还算白净,纵使皮肤松弛,也不难看出肤色底子很好。 但此时,小臂上纵横了几道黑色斑迹,就好像……打翻了墨,染出来的朦胧工笔。 甄佑才脸色顿时变了,嗓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完了……扬州城完了……” 第七十五章 你就不能骗骗我吗? 贾禾善一脸惶惑,“你说什么呢?地动过了!扬州城早完了……但你放心,只要有我父亲在,定能重建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甄佑才无奈地垂下头,再抬起时话说得轻浮,但神情很严肃,“你们这些大小姐的脑子还真是简单,重建一座城说起来就跟搭个灶台一样简单。” “嗳你!” 贾禾善又想伸手教训他,被甄佑才一把握住手腕,她便瞪着眼动弹不得。 他苦涩一笑,“这时候没功夫和你闹,咱们说不好全都要折在这儿了,”顿了顿,又看向赵佥事,“麻烦官爷您将这间屋子围起来,所有进出过的人全都分开拘到不同的房间里,一个都不能放出去。” 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倒是杜山逸瞧出端倪,从圈椅里站起来,拨开人群走到甄佑才身边,看向杜老太太的眼睛里都是愁绪。 “太医,她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甄佑才看他一眼,兀自走到水盆里净手,“古书上有记载,状似风寒却非风寒,身上遍布黑色斑点,脖颈处发涨肿大,是为……鼠疫。” 四周一时只剩下抽气声,有些胆小的婢女直接吓得跌跪在地,淡淡药香中夹杂着恐惧,惊慌……和一切畏惧的情绪,甚至有人低声哭起来,喃喃道:“鼠疫啊!要死人的,我还没嫁人呢……” 甄佑才用棉布擦了手,“得了鼠疫难以存活,且传染性极强,医书上有记载,一个一百多人的庄子不过七天就空荡了,尸体遍布荒野……” 他转过身,目光划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在这些芸芸众生像中看出了许多不同的人性,有人早躲出去了,有人害怕地低哭,有人甚至吓晕了过去。 只有刚刚打他的那个小姑娘表情怪异,好像不是害怕和惊恐,更多的是一种震惊和怜悯。 甄佑才收回目光,“这病我也是第一回遇见,不保证能治好,赵佥事,麻烦你按照我说得准备吧。” 昭明司的人办事向来利索,不过一个时辰,已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屋子里留两个老太太的贴身婢女照顾,其余人全都隔离到不同的院子里,好在杜宅够大,屋子也多,足够将这些人隔开了。 一开始杜老将军还想留下来亲自照看老伴,被贾禾善劝了回去,她这个姑娘泼辣是泼辣了些,但是心地善良,劝人时也很有一套,擅打蛇七寸。 “杜祖母生病,外头还有您撑着,若是您也病倒了,这杜家可全都落到蔺赴月头上,她一黄毛丫头,能顶得住什么事?您也该疼疼她不是?” 杜山逸起先还犹豫,最后还是听了甄太医和贾禾善的话去了另一间屋子。 一场突如其来的鼠疫打得所有人猝不及防,但好在甄佑才见多识广,博览天下奇书,应对得还算自如。 他让赵佥事关闭杜宅的府门,所有接触过杜老太太的人不许踏出府门半步,院子里每天早晚烧两遍艾草,喝他配制的草药。 这一天劳累下来,本是精疲力竭,但谁都睡不着,就像有根针扎在脑仁子里似的,随时都会隐隐发疼。 贾禾善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不好出去,也不敢传信出去,生怕将疫病带给了外头人。 晚上实在睡不着,她端了盏烛台出来,想在院子里坐坐,吹吹风。 透过围墙看了一眼,杜老太太的屋子里烛光明亮。 这也是甄太医的意思,他说老太太年岁大了,夜里随时可能不好,就叫婢女不要熄灯,以便看清她的状态。 她心里有些发毛,沉沉叹了口气。 “怎么?怕死?” 从墙缝里钻出来的声音,吓了禾善一跳,她举着烛台四处探了探,才在墙根底下看到甄佑才的身影。 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你这人怎么鬼鬼祟祟的,就跟那老鼠打洞似的……嗳!这鼠疫该不是你带来的吧?” “呦,那敢情好,我要是有这能力,我一定先毒死你!” 说罢,他一棍舂进药罐子,颇有种撒气的意思。 禾善“切”了声,“要真是你,我一定让你竖着进扬州城,横着出去。” 甄佑才没理她,专心致志忙着手上的草药,静了会儿禾善觉得没意思,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纱布蒙住鼻子和嘴,慢腾腾地挪去他身边。 幽微的烛光摇曳着,照亮了甄佑才面前的药罐子。 他察觉到抬头看了眼,没说话。 站了会儿禾善觉得累,蹲下来离得更近。 甄佑才“啧”一声,“都说了叫你们不要互相离远点,你又凑这么近干嘛?” 禾善专注看着他手上动作,眼睛一眨不眨的,“我蒙了布的。” 纱布是甄佑才专门发的,每一块都在药水里浸泡过,说是能防止传染。 “蒙布也没用,这时候还是得多注意点……” 禾善点头,但腿上一点动静没有,她从小调皮,这套阳奉阴违的招数使得炉火纯青。 “杜老太太会没事吧,”她将下巴抵在膝盖上,“她人可好了,小时候我爹一打我,她就把我抱在怀里,还拿糖糕给我吃……就是她外孙女儿有点讨厌,天天苦着一张脸,跟不会笑似的。” 似乎回忆到什么,她叹了口气,“但我也不想看到她难过,毕竟小时候总在一起玩儿,虽然扯头发的时候居多,总也有些美好的回忆。” 甄佑才抿了抿唇,“这病不好治,她年纪也大了……” “我知道,”禾善有些怨怪,“你就不能骗骗我吗?” 甄佑才侧目看她,像看一个傻子,“骗你有什么用?不光是她,就连我们都可能活不过七日。” 禾善有些稀奇,“没看出来你这么怕死啊?既然不想死,干嘛还答应留下来?” 其实杜老将军问过他的意思,问他愿不愿意近身替老太太治病,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当时那个谄媚样,人人都以为他是为了钱。 可禾善知道,谁会为了钱甘愿冒着生命危险啊?他分明是心善的。 甄佑才眼珠子一转,“我为了钱嘛。” 禾善,“……” 第七十六章 与我共乘一骑 瞧他不正经,禾善嗤了一声,“我多余关心你。” 转身想走的时候,又被他叫住了。 “等一下。” 禾善面色不善地转身,“又怎么了?” 一只小小的白釉瓷瓶砸过来,差点正中她的面门,禾善瞬间爆发,怒道:“你干什么!想死是不是?” 甄佑才站起来,弯腰掸了掸身上的药渣,漫不经心的样子,“吃了吧,能预防邪气的。” 禾善一下子哑了火,“你有这个怎么不给杜老太太吃,我给她送过去。” 说着就往隔壁院子跑。 “站住。” 身后甄佑才的声音似乎有点无奈,他是真觉得这丫头没心没肺,说她人好吧,动他动辄打骂,说她不好吧,她又总是这么大公无私。 “这药只在前期有用,杜老太太这个阶段吃已经没用了。” 禾善顿时萎顿下来,也不客气,倒出瓷瓶里一颗小药丸就塞进嘴里,吃完了才想起来问一嘴,“你吃过了?” “全天下仅此一颗,现在被你吃了,三千两,拿钱吧。” 甄佑才伸出手,那副奸佞小人的嘴脸实在讨人厌。 禾善一下子反应过来,开始扣嗓子眼,企图将那东西吐出来,对面那人悠悠的,“没用的,这药丸遇水则化,早化在你的喉道里了,再说了,你从胃里掏出来的,谁敢吃啊~” 禾善脸都黑了,二话不说走过去踢了他一脚,然后转身就走,嘴里还不忘骂一句,“你这个见钱眼开的败类,亏我还以为你是好人。” 那一脚是真不轻啊,差点把咱们甄太医踹跪下去。 他龇牙咧嘴地弯腰抱着膝盖,目光追随那道身影回屋,杀气腾腾地摔上门。 实在有些哭笑不得,他暗叹一声,“真是狗咬吕洞宾。” 今夜月光明媚,铺洒下来像薄雾笼罩在池塘上,使得水面波光凌凌的。 浓黑的树影中,有人鬼鬼祟祟地绕着池塘找路,后头那人一把扯住前头人的衣摆,哭求道:“娘,咱们回去吧,老将军和老爷都说了不能出去!” 被叫娘的那妇人回过头来,露出一张蜡黄的脸,正是老太太身边的林嬷,她是不久前刚被提到老太太身边伺候的,这还没嘚瑟几天,就赶上这种倒霉事,她说什么都不肯再在杜家这个毒窝待下去了,连夜要带着她女儿跑。 她们一家都是家生子,只是以前不得雇主器重,干了半辈子洒扫粗活。 他男人是杜家的马夫,地动的时候被砸死了,一挖出来就没气了。 她想出去也是因为这个,男人都死了,要是再不保住自己和女儿的命,这家可就绝后了。 林嬷瞪了女儿一眼,“你个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我们现在不出去就是等死!你没听那位太医说啊?这病从来没有治好过,老太太都那样了,哪还能活?” 她往四周看了看,压着声音,“这里就是个毒窝,不跑肯定会死的!” 她女儿胆子小,也重情重义,哭求她,“娘,杜家不会不管我们的,咱们留在这儿有吃有喝,出去搞不好也是饿死,还不如搏一把……” 林嬷恨铁不成钢,一把拽过她的胳膊,推着她往前走,“你小点声儿!娘还能害你吗?今天你必须跟我走?” 她一路拽着哭哭啼啼的女儿往池塘南边走,那儿靠近外围墙,她有一回在那儿躲懒歇午觉,恰巧发现一个狗洞,正好够人爬出去。 她手忙脚乱地把女儿推出去,自己也随后跟着出去。 一出去连风都觉得干净了些。 林嬷拍了拍身上的土,“咱们去难民住的帐子,那儿又有吃又有喝,饿不着也不容易被人找到。” 她女儿畏畏缩缩的不肯去,“娘……甄太医说我们都可能携带疫病,叫我们不要靠近任何人……” 林嬷彻底被这个女儿磨没了耐心,一巴掌扇在她脸上,骂道:“你啊你,平日里跟你那个窝囊爹一样不争不抢就算了,都这时候了还想着和你娘我作对!那行!你别去了,我自己去,你现在就去告发我吧!” 她呕得慌,二话不说拿起行李往城东去,那儿聚集了许多无家可归得人。 她女儿被一巴掌打懵了,蹲在地上嚎啕哭了一场,缓过来后跑着追她娘去了。 …… 裴江羡和蔺赴月到近郊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熹微时分了,她抱腿坐在牛车上,被颠得屁股都疼。 二万想将外套脱下来给她垫着,挨了好一通骂。 “我知道你是皮猴子,但今时不同往日了,现在你们一个都不能生病,早晨凉,你自己穿着,不准再脱下来了。” 二万拖长了音调“哦”了一声,又灰溜溜把外裳穿上了。 才刚寄好衣领,突然感觉牛车“咯噔”一声,怎么都走不动了。 前头震麟和那伽下去查看,绕车走了一圈后向正从马上下来的裴江羡回禀,“车辕折了,动不了了。” 裴江羡想了想,吩咐道:“你带着她们两个一起跟在后面走吧。” “是。” 一同二万莫名其妙被安排着下了车,眼睁睁看着裴江羡朝她们家小姐伸出了手。 但蔺赴月一夜没睡思维还有些慢,茫然地抬头看裴江羡,眼睛里似乎蒙了一层雾。 她缓缓的“啊”了一声,像只乖巧的小兔子。 裴江羡不准痕迹抿下唇角的笑意,义正言辞地说,“你走路太慢了,会拖慢队伍进度,随我一起骑马吧。” 也不知道怎么就上了马,等意识清晰过来的时候,腰已经被两弯手臂揽住了,那透过衣裳传递过来的温热不容忽视,烫得她脸上微微发红。 直到马儿跑起来,凉风吹在脸上才觉得好了点。 “冷不冷?” 裴江羡的声音逆风传进她耳朵里,像山谷里的回音。 蔺赴月摇了摇头。 但她还是发现马的速度慢下来,那种不能呼吸的堵窒感也就没有了。 风夺走她的呼吸,让她觉得神清气爽,她借机小声问:“裴大人,您能帮我找个人吗?” 也不知道裴江羡听见了没有,一直沉默到城墙前,才听见他淡淡“嗯”了一声。 也没问她要找谁。 蔺赴月猜,他一直都是知道的。 第七十七章 这是要殉情? 一路奔忙,终于赶在中午前进了城,蔺赴月本想径直回杜家,不想在在城门口就被舅舅和表哥拦住了。 裴江羡将她从马背上扶下来,她看着大家面上蒙的面纱,有些奇怪地问:“这是怎么了?” 方闻鸢将她拉开了些,眼眶中盈满了泪水,“赴月,祖母她……” 蔺赴月心头一跳,“祖母怎么了?” “祖母她两日前觉得身子不适,我们本来以为只是普通的风寒,昨日叫太医一瞧,竟是……” 她咬了咬唇,一滴泪落下来,“是得了鼠疫……” 当头一棒没头没脑地敲在蔺赴月头上,她眼前一白,缓了会儿才开口,“鼠疫?那现在……” 方闻鸢扶住她踉跄的身子,急道:“你别担心,太医已经在全力医治了,只是这病需要时间……也不知道能不能瞧好,但祖母福大命大,一定能挺过去的。” 蔺赴月有半晌没说话,突然提脚没头没脑往前走,“我去瞧瞧外祖母。” 方闻鸢忙拦住她,急声道:“赴月!太医说这病绝对不能传播起来,现如今杜宅大门已经锁上了,谁也不许进去,谁也不许出来,公爹、你哥哥和我也都想去看看祖母,但为了城内其他百姓的安全,只能等待!” 蔺赴月脚步一顿,愣在原地。 方闻鸢觉得她脸色都是惨白的,心里又有些不落忍,将她揽进怀里,“别担心,肯定能好的。” 回城东难民营这一路,蔺赴月一直是愣愣的,也不说话,也没什么动静,脸色煞白,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风吹起马车的帘子,能看到裴江羡在外骑马相随,目光不时望进来,从蔺赴月的脸上一划而过。 到城东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正是吃饭的时候,所有无家可归的难民聚在一颗巨大的杨树下,排着队等府衙的赈灾粮。 现如今城中一片破败,家家户户都开不了火,只能等着饭点时的这碗粥或是馒头。 蔺赴月从马车上下来,表哥忙叫人端了粥和咸菜过来,歉然道:“城中粮食不多,你们将就吃吃,等后头朝廷的赈灾粮一批一批地运进来,情况能好许多。” 他回头看看那群争抢粮食的百姓,斟酌道:“城里闹鼠疫,你们去府衙里吃吧,万一他们之中……希望没有吧。” 杜长风叹了一口气,把一切交代稳妥,便随父亲一道去发放粮食了。 方闻鸢带着蔺赴月和裴江羡往府衙门上走,不时还回过头来告罪,“现如今城中情势严峻,裴大人见谅。” 裴江羡声音淡淡的,背着手跟着她们走,“无妨,”想了想又问,“老太太如何?” “甄太医日夜照看着,现在病情也稳定住了。” “那就好。” 一番场面话说下来,才要拐过街角,忽听身后一阵骚动,有人失声尖叫,又有锅碗砸地的响动。 蔺赴月回头。 人群围作一团,看不见里头的情状,蔺赴月二话不说朝湖边疾步走去,才拨开人群,便听杜长风高喝一声。 “都让开,一个都不要靠近,快啊!快走开!” 蔺赴月心头一惊,拨开眼前那个人,一切惨烈映入眼帘。 杜长风半蹲在地上,手上拖着一个女人的上半身,而那人翻着白眼,眼睛、鼻子和嘴巴里不断往外喷着血,而她露出来的半臂胳膊上布满了黑色的斑点。 一同当即低呼一声,一把将她家小姐拦在身后,“小姐,别靠近!是鼠疫!” 蔺赴月心头生起一股浓重无法消散的绝望。 她不是没听说过这种病,传闻只要一个人染病,没过几日,全村的人都要死,而现如今鼠疫有没有如大家所想被控制在杜宅里,反倒一步步朝外蔓延。 她有所感,扬州城的确要完了。 有人听见了一同的话,立时惊慌起来,大呼小叫又惊扰了其他人,大家都如鸟兽归巢一般四散着跑开了。 离蔺赴月和一同二万最近的那个人早前面色就不对劲,这时突然浑身发红,大约也是被吓着了,突然一口气上不来,扼着喉咙痛苦地呻吟。 她朝蔺赴月这个方向弯着腰,本能去抓蔺赴月的手,那一口血呕出来的时候,就要喷在蔺赴月身上脸上,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一道身影蹿过来,精准无误地挡在蔺赴月身前。 蔺赴月惊恐地抬头,猝不及防撞进那双熟悉、幽深的眸子,她愕着双眼,双手下意识拉住他双臂。 “裴江羡……” 乌血染深了他的墨色衣衫,但他仍旧是那副淡淡的容色。 身后那个妇人倒地不醒,人群哄散着逃开了。 出了这样的事,已基本确定鼠疫早已蔓延出杜家,而这两个当众吐血身亡的人正是昨夜从杜家逃出来的人。 帐子外头夜色昏沉,杜长风将药水浸泡过的蒙帕分给大家,不无悲观地说,“爹已经将接触过患者的人全都挑出来了,这些人今夜就全都送到征集的画舫上去,包括咱们几个和裴大人,也不知道咱们会不会染病。” 他们几个全都与患者有过肢体碰触,尤其是杜长风和裴江羡,是最有可能染病的人。 蔺赴月任由一同和二万帮她蒙上白帕,鼻尖充斥着浓浓的药草香味。 大家都在收拾东西,蔺赴月悄悄出来透透风。 方圆几里没有其他人,她也不怕碰到别人。 湖边林立的几个帐篷里不时传来低低的哭声,大家都在为自己的命运哀伤,蔺赴月下意识看向其中一顶,那是最缄默最安静的一顶。 略想了想,还是提步走过去,站在门边唤了声,“裴大人。” 里面的窸窣声安静下来,没一会儿有人掀开帘子走出来,是裴江羡身边的近卫那伽。 那伽性子比震麟活泼些,见过的次数多了以后,明显话多了起来。 “蔺小姐,主子说他现在保不齐已经染病,不便见你……” 蔺赴月看了他一眼,突然掀开帘子进门。 “唉!蔺小姐……” 帐子里头布局都是一样的简单,一桌一椅和一张简陋的竹床。 裴江羡就坐在桌前看书,对她不请自来的鲁莽举止也不恼,只是微挑了挑眉,而后对那伽道:“你先出去。” 他将书放下,拿起一旁的白帕蒙在脸上,这才问,“你怎么来了?我这里不安全。” 蔺赴月走近两步,从灯影昏暗处走进了光亮。 烛光照亮了她白皙明净的面庞。 她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如果你死了,我也该给你偿命,毕竟你是为了救我……” 裴江羡好像没听见这后半句话,好整以暇地侧头瞧她,语调里含了点若有似无的笑意。 “啧,这是要殉情?” 第七十八章 您不是外人,是主子的内人 蔺赴月表情一顿,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裴大人,我已是人妇……” “没洞房不是?”裴江羡那双眼睛本就生得明亮,但与其他五官融合时便不那么显眼,这下白帕蒙住鼻子以下,让人不自觉就去注意那双璀璨的眼睛。 他懒散地倚靠进圈椅里,“若我没记错,你新婚那晚秦大公子就出了事,你们应该还没来得及……” “裴江羡!” “怎么?”裴江羡望向蔺赴月那双含怒的眼睛,“我说得不对?” 蔺赴月气得面色发红,“不管对不对,这不是……你我应该讨论的!” “行,那就不讨论了,”裴江羡将书重新拿起来,漫不经心问,“现在心情有没有好点?” 刚刚点燃的炮仗芯突然被一盆水浇熄了,蔺赴月恍然反应过来,他是在用话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别这么紧张。 可外祖母生病,扬州城岌岌可危,她根本放不下心来,还有……对裴江羡的担忧。 大约是洞穴里那一晚相处让她对他有了惺惺相惜的情感,知道他可能死,还是为了她,她就慌得连饭都吃不下。 蔺赴月抿了抿唇,“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一同懂医术,我让她来给你瞧瞧。” 她作势就要起身,突然又被裴江羡拉住了手臂。 “我没事,也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蔺赴月身子一顿,先看了看他的眼睛,又垂头去看拉住她的那双手。 她心里觉得别扭,倒没太抗拒,闻言慢腾腾地坐下了,“你是为了我才沾上那口血的,要不是你帮我挡住了,她就该吐我脸上了。” 裴江羡轻叹一声,“大概是这些日子习惯了保护你,下意识就扑过去了,我现在冷静下来想想,不该那么冲动的,毕竟我也怕死。” 蔺赴月看他一眼,有些无语。 他有时候是正经不苟言笑的,有时候又像个混不吝,也不知他这种懒洋洋的性格因何而来。 两人相伴着坐了一会儿,帐子外传来杜长风的声音,叫大家将收拾好的东西搬去画舫上。 蔺赴月忙起身,又听见裴江羡在身后道:“今儿是我生辰,多谢你来陪我这一会儿。” 裴江羡放松下来的嗓音透着懒散和低沉,仔细听来像撒娇又像轻哄,听得人后脊背发麻。 蔺赴月转身,有些惊诧地看向他,“你怎么不早说?” 裴江羡垂头笑了笑,“这时候兵荒马乱的,说这些干嘛?再说了,我刚才都对月亮许愿了,希望这疫病别再扩散了。” 蔺赴月咬了咬唇,一言不发地出门了。 等人一走,裴江羡将白帕子解下来搁在桌上,摸了摸挂在腰带上的香囊,低声喃喃,“母亲,儿子不孝,今年生辰也不能陪在您身边。” 他自小就明白母亲的艰辛,尤其是那年生嘉福的时候,他母亲熬了一天一夜都难将孩子生下来,连太医和稳婆都说没用了,放弃孩子才能保住大人的命。 但她执意不肯放弃女儿的命,最终硬是靠参汤吊着才勉强生出嘉福。 那时候大人们都去看孩子,他小小一个跑到母亲的床边,看她虚弱疲惫,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笑。 从此以后,每逢他和嘉福的生辰,他都要回母亲身边陪伴,风雨无阻,感恩她不顾一切保全孩子的那份慈母之心。 只是今年……裴江羡叹息一声,猜想母亲一定又会担心得睡不着觉。 他满怀心事地起身,在月色朦胧中登了船。 裴江羡是京里来的大官,自然不可能和那些难民挤在一处,偌大的船舱里就他一个,莫名有些孤寂。 画舫在水面上悠悠荡着,他枕着手臂仰躺在床榻上,不一会儿就被漾出了睡意。 寂静深夜里,船身突然一震,他猛得睁开双眼,知道有人上船了。 那脚步声又轻盈又熟悉,他躺着没动。 没一会儿,有人走进了舱里,带进来一豆昏暗的烛光。 紧接着就是压抑的说话声。 “你家主子睡了吗?” 那伽人精似的,又正经又不正经道:“不知道呢,要不您进去瞧瞧?” “不合规矩,烦您进去替我通传。” “哎呦蔺小姐,是您就不打紧,您和我家主子在山洞里孤男寡女都共度过一夜了……咳咳,我是说您不是外人,是我家主子的红颜知己嘛。” 黑暗中裴江羡无声地弯了弯唇,但顾忌着姑娘家面皮薄,还是翻身坐了起来,扬声道:“我没睡,进来吧。” 外头的蔺赴月这才松了口气,颇为不自在地顺着那伽手引的方向往里走,就当看不见他高深莫测的笑。 蔺赴月步伐倒还算稳健,只是脸已经红成了胭脂的颜色。 裴江羡还坐在塌上,窗外月色从他背后的窗子投照进来,沉得他面目沉静如水,眸光清亮。 蔺赴月别扭地移开目光,将烛台搁在桌上,那一豆光线便照亮了整个船舱,也照亮了蔺赴月的脸。 她没再看裴江羡,兀自打开了食盒,将里面的碗端出来,声音里暗藏紧张和不自然。 “我下的面,食材简单,你趁热吃了吧。” 裴江羡一愣,起身走过来。 饭桌上的圆碗里盛着热气腾腾的汤面,中心窝了一颗荷包蛋,汤色清亮,味道也很鲜香。 裴江羡有些稀奇地看蔺赴月,“你还会这个?” “一碗长寿面而已,没什么难的,只是没有其他配菜,你将就吃吃吧。” 裴江羡没说话了,坐下来大口吃起来。 其实味道不算太好,但这时候的心意远比面条本身重要。 他囫囵几口吃下肚,身上都暖洋洋的。 暗夜中某些异样、酸甜的气氛漂浮在空气中,如同水面上的雾气似的,抓不住但如影随形。 蔺赴月悄悄打量裴江羡的侧脸,哪知他猝然侧眸,与她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第七十九章 流言四起 蔺赴月忙乱避开,欲盖弥彰道:“这是谢你上次带千糕坊的糕饼给我,一碗面而已,你别多想。” 裴江羡拖长了音调“哦”了一声。 空气中还残留着面的鲜香,他嗅了嗅鼻子,忽而正色道:“我身子底子好,小时候还吃过御赐的驱毒丸,倒是你,多注意些,别逞强,也别光想着照顾别人,自个儿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顿了顿,又补充道:“你娘和蔺家人还在京城里等你,你是他们的精神支撑,绝不能出事。” “嗯,”蔺赴月收拾着面碗,嘴上含糊地应了一声,“上次求您替我找个人,您……” 她想问那时含含糊糊的承诺算不算数,又觉得这时候问出口,有点携恩求报的意思。 但裴江羡若无其事地应下来,“找宋二的事我已经交代震麟,你放心,一有消息我就会告诉你。” “多谢你。” 船舱里又寂静下来,船随水波荡漾,不时可以透过那方窗户看见天上挂的那弯弦月。 蔺赴月问裴江羡,“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在找宋二?” “嗯。” 蔺赴月抿唇,“那您也应该知道我为何找他。” 裴江羡捏了捏鼻骨,似乎有些无奈,“昭明司替官家监察百官,耳目遍天下,再微不足道的事,只要我想查,就能传进我耳朵里。” 蔺赴月心头苦涩,又很想问为什么不为她阿嫂和哥哥洗清冤屈,但转念一想,他不是个坏人,他也有他的无奈。 天子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就算是满心酸楚,也要记得这是赵家的天下。 蔺赴月忽然觉得索然,复又端起那只烛台往船舱外头走。 “夜深了,大人早歇吧。” 裴江羡望着那道纤薄的背影,心头略有无奈,但也无可奈何。 船就像只秋千,风大时荡得剧烈些,风小就缓缓摇着,初时觉得舒服,一夜晃荡下来,人都有点想吐。 二万爬去船头吐了好几场,人彻底虚脱萎顿下来,“小姐,我就怕自己没死在鼠疫上头,死在船上了……” 她小脸煞白地窝在蔺赴月身边,跟只蔫了吧唧的发糕似的。 蔺赴月替她揉着虎口穴位,斥道:“别胡说,整日里把死啊活啊的放在嘴皮子上,你又皮痒了是不是?” 她呐呐地不敢说话了,委屈地卷成一团,颇为无奈地问,“小姐,扬州城什么时候能好啊,又是地动又是鼠疫的,重建房子要很长时间吧。” “是啊,”蔺赴月看着曾经疯跑疯玩过的街市毁于一旦,心头实在难过,“先将眼前这场瘟疫熬过去再说吧。” 这场鼠疫果然如甄佑才所预料那般来势汹汹。 不光因为杜家那两个仆妇私自出府,还因为今年扬州城粮仓闹鼠患,鼠疫是早先就埋下了伏笔的,眼下恰逢爆发,一夜之间就闹得个不好收拾的场面。 就昨儿一夜,接连两艘画舫上出现了腹泻呕血症状的难民,岸上帐子里的人也发现了三四个身上长黑斑的。 才到中午,就死了两三个,那尸体也不能留,照着甄佑才的意思烧了了事,为此那几个病患的家人还闹了一场,闹得四处鸡犬不宁,府衙里的人焦头烂额。 扬州知州陈方见事态严峻,称病不肯出自家门,一应事务都交给了杜石淼。 杜石淼是个任劳任怨的性子,一力揽下了一切,也日日暴露在危险之中。 蔺赴月心疼舅父,终究不肯置身事外,第二日就上了岸。 她从画舫上出来才知事态远比她想得还要严重,难民中已有不少人出现了鼠疫初期的症状,为了防止疫情外泄,杜石淼命人封锁城门,这在百姓们看来,无异于彻底放弃他们。 那些身体好的日日跑去城墙上闹,吵着嚷着要出城,杜石淼没办法,只能带着杜长风去那儿平息民愤,可就算说干了口水,也阻止不了这些人。 最终还是裴江羡带兵围了人,才勉强让他们闭了嘴。 可聚众闹事的人越来越多,兵士与百姓难免起冲突,还失手伤了几个人。 一时之间民声怨沸,连裴江羡都想不到什么好办法。 而城东难民聚集的地方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连几天,出现症状的人越来越多,每日焚烧的尸体也越来越多,这座城的空气都变得污秽焦霉起来。 一同是昨日开始发高热的,一到夜里那身上就跟着了火似的,怎么着都降不下来。 甄佑才来看,确认是染了鼠疫无疑。 如今疫病已在城中传开,他不仅要照看杜老太太的病,还得日日出来巡诊。 那件粗布褂子都穿得泛白了,他也没时间换,因为熏艾熏得勤,每日里身上都是清苦的药味。 他说一同身边要有人近身照顾,蔺赴月白日里一句话不说,晚上却悄悄进了一同的帐子。 一同那会儿正好清醒着,急声叫她出去。 蔺赴月在盆子里搓手巾,又将冰凉的手巾盖在一同滚烫的额头上,“现在外头也不太平,你让我去哪儿?我还能一直躲着不成?” 一同哭求她,“小姐,这病传得厉害,您不能呆在这儿,若是传染给您,我会愧疚一辈子……” “别担心,万般皆是命,你不会死,我也不会死,”她挑了挑床边二万的下巴,“咱们二万更不会死。” 主仆三人自小一起长大,此刻患难之时,更不会放弃彼此。 甄佑才第二天来得时候神情颇为凝重,蔺赴月心惊胆颤,那掩在白帕之下的嘴唇不住颤抖着,一直等他出了帐子才涩着嗓问,“是不是一同……” 甄佑才一顿,知她错想,忙摇了摇头,“不是,一同姑娘自己懂得金针之术,每日里给自己施针,她的病控制得很好,再配上我的药,甚至很快就能康复,我是在想……旁的事。” 蔺赴月心头一惊,“是不是我外祖母……” “不是不是,”甄佑才忙摆手,“老太太身子骨也硬朗,只是……现在城中的传闻小姐听说了没有?” 蔺赴月茫然地摇头。 甄佑才又道:“其实据史书上记载,地动洪灾后多发生疫病,这本就是常事,但扬州城的百姓似乎不这么认为,我今日看诊的两位都说这是天罚,说是惩罚当年杜老将军犯下的血债。” 他叹息一声,“杜老将军为国为民,到老却被这样编排,我实在有些听不下去,更何况这些传言一旦流传下去,恐怕发生暴乱……其实身上的病虽然难治,但好在有治愈的可能,可若是这心病一旦泛滥,可就……无药可医了。” 第八十章 并无男女之情 甄佑才摇了摇头,“近来大晔四处不太平,更有甚者提起当年那个预言……四处人心惶惶,不利于治病啊。” 蔺赴月一怔,没想到大家竟然将连日的灾害与摘星神塔倾塌一事捆到了一起,再这样以讹传讹下去,难免与大晔国运相牵连…… 她担心外祖父的安危,也担心城中有人趁乱带头引发暴乱,那到时候,才是最最棘手的麻烦。 如此惶惶度过一日,蔺赴月一直待在一同帐子里。 晚上用了药,一同的精神终于大好起来,大概是恢复了点元气,她的面色终于稍稍正常了,不再是那种快蒸熟的烫红。 她仍是坚持拖着病体为蔺赴月和二万施针,想来她们两个没被传染与此也有关系。 等她安稳睡下,蔺赴月走出帐子,候在裴江羡和杜石淼回来的必经之路上。 直等到月上梢头,天空零星落着雨,小径尽头才有几道人影缓缓走过来。 小衙役在前头提着灯,裴江羡微微侧头与舅父说着话,那伽就落后他一步撑伞,若不细瞧,身影轻盈得像是雨夜里的一道鬼影。 几人都蒙着药水浸浴过的面布,远远都能闻到那股草药的清香。 待他们慢慢走近,裴江羡似有所察,星子一般明净透亮的眸子望过来,像被水洗过一般,亮得惊人,但隔着那层浸润飘薄的面布,看不清他下半张脸的表情。 蔺赴月不着痕迹移开目光,往树下移了移。 雨突然下得大起来,打在雨伞上噼啪作响。 裴江羡看了不远处那道倩影半晌,伸手接过了那伽手上的油纸伞。 他步伐迈得大而稳,大家都还没猜透他想干什么,他已经将大伞罩过了蔺赴月的头顶。 那伞像是一只枝丫蓬勃的老树,将雨水隔开,还她一方干净清爽的天地。 鼻息间都是裴江羡身上清苦的药味和血腥味,雨声缠绵中,蔺赴月听见他问:“这时候怎么还跑出来淋雨,要是着凉发热,可是要当成病患处置的。” 这时候是风声鹤唳,风寒也好、鼠疫也好,只要发热,一律送去病患的帐子里诊治,要是误判可就不好了。 见他凑得近,蔺赴月下意识后退一步,半边身子又踏进了雨幕里。 “我身边的婢女染病了,裴大人还是离我远些。” 裴江羡挑了挑眉,想必面布之下的嘴角含着笑意,他一边揶揄,一边将雨伞朝她这边送了送。 “那你给我送长寿面的时候怎么不怕传染给我?” 蔺赴月抿唇没说话,抬头时目光里带了点忧虑,“裴大人,不知你可有听说城中百姓都在传此次地动和疫病是天罚,而元凶就是我外祖父和父亲……” 裴江羡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疏懒道:“都传到你这儿了?近来的确有这些传闻。” “赴月,不得无礼。” 蔺赴月抬头,杜石淼就站在裴江羡身后一步,目光严厉,带了点意味不明的责怪。 蔺赴月心头一颤,嗫嚅道:“舅舅……” 杜石淼一步跨进了伞里,不准痕迹将两人隔开了。 他拱手朝裴江羡请罪,“大人,我家赴月从小娇纵坏了,冒犯了裴大人还请您见谅。” 裴江羡抬头觑了一眼杜石淼,淡然道:“无妨,蔺小姐于我有救命的恩情,她要是有什么要帮忙的,裴某定当竭尽全力。” 杜石淼腰呵得更深,忙道:“不敢劳您抬手,一点小事而已,交给臣就好。” 杜石淼对他似乎十分戒备,裴江羡也不勉强,目光悄无声息划过一旁的蔺赴月,这才举步朝自己住的地方去。 眼瞧着裴江羡拐过街角,杜石淼脸上的笑意顷刻间荡然无存,他转过身来严厉地瞧着蔺赴月,沉声道:“你跟我来!” 两人穿过雨雾连绵,进了府衙大门。 杜石淼这些日子都住在这儿,屋子里冷冰冰的,只有案台上有一些人动过的痕迹。 他大概日夜不歇地处置政事,连睡觉的功夫都没有。 蔺赴月不忿,“舅舅,您太心慈了,那个陈方分明是装病,您怎么还容着他,反倒苦了自己,要是累病了……” “好了。” 杜石淼声气儿淡淡的,在水盆里净了手,这才坐去桌子旁,盯着桌上那一豆烛光严肃道:“这件事暂且不提,我只问你一样,你和裴江羡究竟是什么关系?” 蔺赴月一怔,“舅舅?您在说什么……” “你们二人的亲近已经远远超过正常男女……”他叹了口气,“赴月,他不是普通人,他姓裴……你和他走得近,应该明白将来会遭受到的一切,况且……你已经嫁作人妇。” 蔺赴月看着杜石淼沧桑而动容的眉眼,突然有种说不出的窒息感。 他又说:“秦家不是个好归宿,我和你外祖父自会为你做主,等扬州这里的事情料理妥当,我们会想办法让你和姓秦的和离……可就算如此,你也进不了裴家门啊。” 裴家,百年望族,又向来是一脉单传,裴江羡的父母怎么也不可能同意他娶一个嫁过人的女人为正妻,可若是为妾室……蔺赴月绝不可能为人妾室。 光从这点上来说,他们之间就绝没有可能。 杜石淼忙了一天,正是老眼昏花的时候,可外甥女的事也得放在心上,不由多说了两句。 “再说了,裴江羡与其他人不同,他是天子近臣,又从始至终偏向太子一党,手上沾的血不知几何,像这样的人,定然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总之,他绝非良人。” 蔺赴月垂着头,容色融进昏暗的灯光里,叫人看不清。 静了半晌,她漠声道:“舅舅多虑了,我对他……没有男女之情。” 第八十一章 名声是靠自己挣开的 从杜石淼的屋子里退出来,恰逢外间风雨玲琅。 蔺赴月撑着油纸伞走到廊外,听得雨滴打在油纸上的脆响。 她移开伞面,目光看向深蓝幽邃的天空,不知为何心口有些发堵。 沉沉的吐纳间似乎吐出了胸口经久不散的浊息。 蔺赴月缓了会儿才觉得呼吸顺畅,刚想离开,身后一道女声温柔唤她,“赴月,你且等一等。” 蔺赴月茫然回过头,在朦胧雨丝中看清了苏若弗的脸,苏若弗换了一身粗布褂子,脸上也少了先前的红润光泽,泛着一种病态的青白。 但笑起来时那两个梨涡尤为明显,彰显着江南女人特有的娇俏柔美。 她的确很美,哪怕到了如今的年纪,又在这样凄惨的环境下,也能散发一种坚韧如桔梗的俏丽。 难怪会让舅舅动心。 蔺赴月收了伞回到廊下,敛眸朝她福身,“苏舅母。” 苏若弗丝毫不忌讳,上前牵住她的手,面上一派担忧神色,“赴月,这才几日,你便瘦了这么多。” 接连几日不眠不休地劳碌,瘦是难免的,蔺赴月不动声色退了两步,“多谢舅母关怀,但如今疫病猖狂,您还是离我远些为好。” 苏若弗似乎并不担忧,“无妨,我向圣女求了圣水,能保平安的,也不会得病。” “圣水?”蔺赴月皱了皱眉。 苏若弗见她感兴趣,登时喋喋不休起来,“是啊!你还不知道呢吧?清莲教的人这两天就在城墙底下发粮赈灾,像我们这些早就入会的还能得一瓶圣水呢,喝了能百毒不侵。” 她面上有些讪讪的,“不是我不想着你,我早前得的那瓶给你舅舅用了,他日日在外头跑,实在更加危险……” “舅舅也信了?”蔺赴月不敢置信。 杜石淼读了一辈子圣贤书,最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居然能信世上有圣水,喝了就能报平安? 苏若弗抿了抿唇,“你舅舅不信,是我悄悄掺进他喝的水里,后来他知道了也没说什么,只是叫我以后别自作主张……” 蔺赴月点点头,不免又多问一句,“舅母所说的清莲教,可是那个去年出资兴修佛寺的民间教派?” “正是!”苏若弗眼睛都亮了起来,“清莲教是青莲圣女一手创建起来的,招的都是一群宅心仁厚的教徒,平日里出资兴修佛寺,收容孤儿,帮扶年老失子的老年人,干得可都是好事……圣女还说了,多做善事以后能登极乐。” 蔺赴月有些好奇,“那他们的钱都是从哪儿来的?” “扬州城中的豪绅都很愿意供奉他们,每月里教的会费一大把,圣女一份不动,全拿出来做好事了。” 从豪绅身上得来的钱用于救济贫苦百姓,倒不失为侠盗所为……只是如今城中粮草吃紧,这群人又是从哪儿得来的粮食? 难不成真是受命于天不成? 蔺赴月回过神来,笑了一息,“那真是大善人,”她抬头看了看,“天色不早了,赴月就先告辞了,舅母早歇。” 她撑开伞走进雨里,周遭顿时一片朦胧,烟雨江南的名号也正是因此而来。 走到分岔口,她突然顿住脚步,朝河岸上望了望,裴江羡所住的那艘画舫静静地停靠在岸边,小小的一扇窗里散出黄澄澄的亮光,像是茫茫大海中的一座灯塔。 脚步停缓了许久,她才挪动步子走过去。 舅父说得道理她懂,但比起儿女私情,显然是眼下的困局更加重要。 才走到河岸边,那伽也不知是不是早就注意到她了,从船上下来,撑着伞迎过来,恭敬行了礼,也不问她来由,笑嘻嘻说,“姑娘来啦?我家主子早早候着了。” 蔺赴月一怔,到底没将那句疑惑问出口。 跟着他上了船,船身一荡,她下意识扶住那伽的手,一抬头,便见裴江羡站在船舱前等她,目光一瞬不移地盯着她,唇角含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那目光看得蔺赴月一哂,讪讪地低下头。 进了船舱闻见一股甜香,顿时觉得这些时日积攒的疲累一齐涌了上来,人都困顿了不少。 裴江羡走到桌边给她倒了杯茶,开门见山地问,“看杜大人把你叫走,我以为你以后都不会单独和我见面了呢。” 蔺赴月没说话,“我来是有正事找你。” “我说得不是正事?这可关乎你的名声。” “名声是靠自己挣开的,不在这些子虚乌有的事上,有人愿意嚼舌根,让她去说好了,我与你清清白白,就算以后有什么,那也是发乎情止乎礼,又没有……” 蔺赴月话音一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就好像她下意识觉得和他会有什么似的。 果然这些日子没睡好,脑子都糊涂了。 她瞥开目光,含含糊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裴江羡好整以暇地看了她半晌,目光划过她耳垂时,在那片嫣红上停留了很久的时间。 他忽而哼笑一声,将热茶搁到她面前。 蔺赴月有些仓皇地端起来喝,滚水在舌头上烫了一下,烫得她轻“嘶”了一声。 裴江羡这才笑出声,“慢点。” 语气中包裹着难以察觉的宠溺和温存,那种感觉好像只在和嘉福说话时出现,又不同于那时候。 船舱里温度不低,两个人都觉得背后汗涔涔的。 这样的氛围持续了半晌,裴江羡在她身侧的椅子上坐下来,下意识拨弄着腰间的佩袋,声音轻得不真实。 “我也希望你如此,外人嘴里有一千个你,可你只要做你自己……你我之间清清白白,不必担心那些谣言。” 蔺赴月轻“嗯”了一声,大概是雾气蒸腾起来的热气作祟,她的脸更烫更红了。 几乎下意识躲避这样的话题,她想起来今日来的正题,“听说清莲教在城门外头布施,此事裴大人知道吗?” “布施?”裴江羡目光看过来,“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没瞧见。” 大约是这伙人故意避着裴江羡,他竟一次都没遇上过,听蔺赴月发问,一时有些懵。 蔺赴月正色,“这伙人打着存善的名头布施行善,短短几日又收纳了不少教徒,我怕他们是另有所图,还请裴大人派人去查一查,这时候可别再出什么岔子。” 第八十二章 没资格谈情说爱 裴江羡顿时敛了神色,严肃起来。 “明日你随我一道去看看,扬州城的事情还是你更清楚些。” “正有此意。” 外头风雨如晦,船舱里一片静谧,一杯热茶下腹,蔺赴月身心都馨暖起来。 那股懒散渐渐盈满四肢百骸,她困顿地眼皮子都睁不开了。 几日几夜不曾好好休息,不知怎么就在悠扬的雨声中趴到了桌上,手臂交叠垫在下巴底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一觉好眠,几乎睡到深夜。 醒来的时候蔺赴月看着低顶雕花的天花板,一时还有点回不过神来。 等脑子清醒过来,一下子猛得坐起身,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 还是她来时的那一身,但是腰上搭了条被子。 船舱里昏昏暗暗的,塌边的小窗开了一条小缝,不时有丝丝缕缕细幽的雨丝刮进来,倒是并不寒凉,还能驱散舱里的干燥。 蔺赴月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怎么就睡着了。 她忙穿鞋站起身,将被子叠好放到原本的位置上,又理了理衣裳。 绕过屏风舱里风光尽收眼底,并没有见到裴江羡的人影,连那伽也没见着。 她感到奇怪,还在发懵呢,听见外头有些压低的声音。 “主子,你别说,这都快入夏了,一下雨还是怪冷的,我感觉手都冻麻了。” 裴江羡似乎没应声,不一会儿又传来那伽的惊呼,“好大的鱼!还是主子厉害!” 蔺赴月往舱门那儿走,透过帘纱一隙,看清了正坐在船头钓鱼的主仆俩。 外头细雨梭梭,他两人也不穿蓑衣,就这么傻乎乎地坐在那儿淋雨。 裴江羡定力稍好些,稳着鱼竿一动不动,那伽就跟身上长了蛆一样,一会儿变换个姿势。 照他那个活泼劲儿,饵上的鱼早就跑了。 船檐上的马灯散出昏黄的光晕,将雨丝照得犹如根根细线,那光晕染开,衬得裴江羡的侧脸格外柔和。 他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他,回过头时一点也不诧异她的存在,嗓音低低沉沉的,态度十分熟稔,“醒了,饿不饿?想不想吃烤鱼?” 蔺赴月垂头,声音尚且带着久睡刚醒的低蒙,“不了,我怕一同二万找不着我着急。” 那伽立刻跳起来答,“蔺姑娘放心,我家主子已经命我传过话了,就说你在府衙同杜大人商议事情,估计要晚点回去。” 蔺赴月点点头,“多谢,但太晚了,我得回去了。” 裴江羡也不勉强,命那伽撑伞送她。 看她上了岸,他在后头懒洋洋道:“明日在杨树下等你。” 蔺赴月也没回头,扬声应了句好。 其实当时没有察觉,后来再想起,蔺赴月才隐约猜出裴江羡是看出她多日不曾好好休息,特意找了个机会找了个地方让她好好睡一觉。 也不得不说,他是个十分周全的人,并不与她共处一室,而是独个儿在船舱外头淋了半宿的雨。 这份细心是她始料未及,但也颇为心动。 因着第二日要出去转悠,昨夜蔺赴月就没去一同的帐子,天蒙蒙亮就到了望月桥边的杨树下。 哪知裴江羡比她去得更早,那道长影挺立,站在旭日东升的朝阳下像一颗挺拔的松树。 蔺赴月站在桥下看了会儿,直到他沐浴着黄澄澄的晨光转过身来,面目并不清晰,但却叫人看出了满腔欣喜和满脸笑意,也是在这一刻,蔺赴月突然明白了什么。 明白舅父的担忧,明白什么是懵懂的爱意,以及轰隆的心跳代表什么。 但又因为许多许多,她本能的选择逃避,撇开目光不敢看他的眼睛。 她不觉得自己配不上裴江羡,只是觉得自己没资格谈情说爱,没资格再谈婚论嫁。 一个背负血海深仇的人太容易陷进去,太容易变成一个不管不顾、嗜杀的恶魔。 而裴江羡只是还没看到她丑恶的一面,到时候匪寇之别,足以让两人泾渭分明。 蔺赴月长长舒了口气,一步一步迈上台阶。 走到他面前,低于他一道台阶,蔺赴月说,“走吧。” 裴江羡没看出她的失落,自顾走下来与她并肩,“到城外还有一段距离,骑马吧。” 蔺赴月侧眸看他,目光里无情无绪,“昨夜淋了点雨,我身子不大舒坦,劳烦裴大人帮我准备辆马车吧。” 裴江羡深深看她一眼,到底命那伽去准备了。 到城外的确是一程不短的路。 路上总能看到收整抬石的官兵,有些是扬州本地的衙役,有些则是附近州县的驻军。 那些人长手长脚,喊着号子没日没夜地忙,动作也很是麻利,已经基本把扬州城里四通八达的路收整铺设完成,马车跑起来都没遇着什么阻碍。 那伽驾车又稳又好,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也就到了,正是早上晨光最盛的时候,城墙外头果真聚了不少人,正翘首盼着一个方向。 蔺赴月从马车上下来,拉过其中一位头发半白的大娘,熟稔地用扬州话套近乎,“怎么这么多人,是有什么事吗?” 大娘见她花容月貌的一个姑娘家,生得实在太齐整,又很讨乖,好心关怀了两句,“姑娘你还不知道呢吧,这清莲教的圣女从几日前就开始施粥赠米,每日里都有定量,要是去晚了可就没有了!” 说罢她就要走,又被蔺赴月客气地拦住了,“大娘,官府也每日里施粥啊,怎么还要来这里抢。” 大娘一副看傻子的神情看她,“呦,这谁也不会嫌米多啊,再说了,早几天就开始传官府没余粮了,朝廷都要放弃扬州了,那粥越煮越稀,根本捞不到两颗米,倒是青莲圣女施的粥,又浓又稠,吃了不饿肚子的。” 有牛车远远过来,人群呼啦一下全都涌上去,大娘也没空管她了,撒丫子朝牛车的方向追去。 裴江羡看着人潮涌动的地方,“去看看。” 第八十三章 喜欢你柔情蜜意的目光 三人追上放粮的牛车,眼看着那队伍已经从巷子口排到了巷子尾,而最前面搭了粥棚,里头几个头戴帏帽的人正有条不紊地盛粥递粥。 每人一碗不能多拿,队伍很快缩减下来,排到蔺赴月时才不过半个时辰,想来这群人来得早走得也早,像阵风一般来无影去无踪,难怪裴江羡之前没注意到他们。 等走近了才知道这几个都是女人,穿一身青色粗布长衫,身形瘦削高挑,所以远远看起来像是刚成年的青年男子。 蔺赴月目光在粥桶和装粮食的袋子上转了一圈,低声说:“几位姑娘,我想求见你们青莲圣女。” 其中一个抬头,目光掩藏在帏帽下面看不分明,“圣女岂是说见就能见的,拿了粥和粮食就快走,没看到后面的队伍越排越长吗?” 说着,她搡了蔺赴月一把。 蔺赴月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撞在一个坚硬的胸膛上,裴江羡抬手虚扶了她一把,十分娴熟自然地将她揽到了身后。 不需他说话,那伽已将剑横到动手那个女子的脖子上。 剑刃锋利,几乎瞬间拉出一道细长的血线,血沿着那人白皙的脖颈缓缓流下来,淹进了青色长衫的领口。 裴江羡负手,英俊立体的面孔沐浴在清澈暖洋的晨光里,声气儿淡得像一阵雾,却又不容置喙,“圣女在哪儿?” 见了血,人群惊惧地退开了一点距离,那几个青衣女子对视一眼,往身后巷子口看去。 昏暗的巷子里种了一颗巨大的杨树,遮天蔽日之时叫人难以注意到其下停着的一辆马车。 裴江羡眯了眯眼,阔步往那马车的方向去。 马车恢弘,与如今破壁残垣的扬州城十分不相衬,说是“圣女”,可疾走而来的裴江羡并不怜香惜玉,一把掀开锦丝碧绦的帘子,而后愣在当场。 马车里一片空荡,并没有人。 裴江羡回头,原先站在粥棚里的几个青衣女子也都不见踪影,只余一群看热闹的百姓。 他们眼中已有恨意,恨他们搅扰了这样的好事,还得罪了圣女。 蔺赴月和那伽落后一步追上来,愕然地望了望马车里头。 蔺赴月有些懊恼,“被骗了。” 裴江羡目光四处望了望,寒声道:“装神弄鬼。” 是夜,扬州城外一座佛寺内灯火通明,一身着白衣的女子从佛堂里出来,理了理衣裙进了厢房里。 刚点燃桌上的蜡烛,身形便一顿,回过身时面上的白纱随风轻荡,语调里含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 “这位公子不请自来,所谓何事?” 她对面的正座上坐了个男子,颇为懒散的姿态,后背疏懒地倚进圈椅里,但能看出身形优越,面目清俊而鼻骨高挺。 女人微微皱眉,“你到底是什么人……” “青莲圣女……果然名不虚传,收了当地豪绅那么多钱,却住在如此朴素简陋的地方,”男人抬头,露出那道令京城多少女人魂牵梦萦的面庞,“难不成真如传言一般,是菩萨转世?” 圣女的眉目紧蹙起来,声音中已然带了些怒气和凌厉,“你到底是什么人?” 裴江羡牵起嘴角,散漫地拨了拨腰上的玉珠带子,“今日城外施粥,本想和圣女见上一面,不想你不肯露面,那么裴某只能漏夜前来。” 圣女目光一怔,“是你……京城来的指挥使。” “呦,看来圣女也不如裴某所想那般不通世事,不过有幸能入你耳,是我之幸。” 知道他的身份,青莲圣女反倒冷静下来,似乎也没那么害怕了,她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引手为裴江羡倒茶,“是小女没见过世面,不想京里来的大官是这样办差事的,竟要深夜凭空出现在女人的屋子里……还是,只有裴大人喜欢如此。” 这话里揶揄的意味很浓,引得裴江羡侧目看她。 所谓青莲圣女,据说不染尘污,没嫁过人、没受过凡尘俗事的侵扰,前世是菩萨座下青莲,每日里受清经神香浸浴,心思纯澈,善良赤诚。 就连穿着,也淡雅脱俗,一身月白长衫,一支玉簪挽发,除了白纱覆面,浑身上下再不见其他装饰。 淡得好像夏日一支清荷。 这样的穿着、这样的名头,实在很唬人,可在遍历人心的裴江羡看来,这女人眼中并不澄澈,反倒装了许多欲望。 有欲望之人何谈纯澈? 裴江羡淡淡笑了一息,“不为旁的事,只想问问圣女,那赈灾的粮食从何而来。” “我自有我的途径和办法,怎么?朝廷如此专横,不许人布施吗?” 裴江羡挑了挑眉,“布施自然是准允的,只是你拿从我手里抢走的粮食再发给百姓,可不就是胆大妄为。” 今日蔺赴月仔细瞧了牛车上的粮食袋子,上面有细幽的暗纹,分明是京城里来的东西。 他也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道:“你一个从未出过扬州城的圣女,何来京城的路子,再说了,进出的路上山匪肆掠,你如何保证这些粮食平安运进城?” “呦,”青莲圣女眼睛里闪过一缕惶恐,“大人莫怪,我只是一介女流,受命于天,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从商人手上买米再无偿分发给百姓,实在没法子核查这米的来路。” 大约是见裴江羡难缠,她又机灵地换了另一种说法,只说自己不知米从何而来。 果真是个难缠的人物。 裴江羡静了半晌,起身看向她,声音朗朗,“圣女做的是好事,我也只是善意提醒一句,如今城中不轨之人太多,圣女既是受命于天,更该小心才是。” 青莲圣女笑了笑,不说话了。 裴江羡转身离开,袍角很快消失在门边,见他走远,圣女这才松了口气,眸中一闪而过的是狠厉和戒备。 她从十八岁起就是圣女,是整个青莲教的精神支柱,为了确保神秘,脸上的面纱不能摘下,久而久之,她都快忘了自己到底长什么样了。 所以她格外期盼公子来的时候,公子喜欢看她的脸,所以那时她可以不再覆面。 她喜欢公子柔情蜜意的目光,也喜欢他唤她的名字…… 今夜月明,等佛寺烛光一盏一盏熄灭,青莲圣女提了灯从厢房里出来,孤身一人往深山里走去。 第八十四章 口是心非的善良姑娘 山上树繁叶茂,不时有荆棘割破她的纱质长衫,但青莲很不屈,一步一步走得极为虔诚坚定。 公子每年只来这么一回,若是错过了这回,再想见就得明年了。 到了半山腰,穿过云层,雾气沉沉中隐约闪烁着昏黄的烛光,再走近,那一排低矮的屋舍映入眼帘。 青莲觉得自己的心跳在变快,叫嚣着奔出心口的躁动。 中间那座庭院灯光最亮,门口一左一右守了两个近卫。 青莲驻足看着那豆光亮许久,夜半雾气太重,不多久就浸湿了她薄薄的衣衫。 她打了个寒津,慢腾腾将面纱摘了下来,那双剪水的双瞳有了面容的托衬,显得更加灵动,里头步满了希冀、欣喜和无穷无尽的爱意。 …… 鼠疫爆发的第七天,甄佑才终于迎来了第一位治愈的病患。 他带着白色的面纱,仔细再三为一同把脉,号了左手又号右手,终于在一双双期待的眼神中郑重地点了点头。 “一同姑娘自诊得不错,她已经好清了,脉象平稳,搏动有力,说明身体里的余毒都排尽了。” 大约是这病实在耗精血,一同的嘴唇还很苍白,但面色确实红润了许多,不再是之前病恹恹的无力样子。 她朝蔺赴月眨眼睛,“我没骗你吧小姐,这点判断能力我还是有的。” 蔺赴月激动得眼眶泛红,“我是怕你……报喜不报忧。” 多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帐子里一片欢腾,蔺赴月和一同二万两个抱头痛哭,照甄佑才的话来说差点水漫金山。 一同虽康复了,但养好身子不是一日之功,甄佑才另开了几贴药叫她一日三顿,顿顿不落的喝。 从一同的痊愈上已经基本总结出一套成熟有效的疗程。 甄佑才斟酌着问她:“一同姑娘可否帮我一同看诊,你精通针灸之术,对消除鼠疫或有奇效。” 一同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她从小随小姐一起在扬州住过一段日子,对这里也有很深厚的感情,再说了,一般痊愈的病患不易再次感染。 二万听得好生羡慕,“那你岂不是有了金钟罩铁布衫!” 一同弹她脑门,“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二万撇了撇嘴,缩在蔺赴月身后不说话了。 甄佑才听了却颇为认同,又提起另外一事,“其实鼠疫传染极为迅猛,但你们三日几乎朝夕相对,一人得病,另两人却一直无事,可见一同姑娘平日里有给你们定期定量服用解毒的药剂。” 蔺赴月和二万不知道其中关窍,茫然去看一同。 一同啧了声,直夸甄太医厉害,“我擅用毒,但于解毒一事上不太擅长,小时候家中有家丁因为被夫人责罚怀恨在心,我却无能为力,后来以防万一,我便有意无意在我家小姐和二万的饭食中添几味解毒的药材。” “这就对了,”甄佑才连连点头,“药材的功效日积月累,强健了你家小姐的体魄,她才能与病毒接触这么久而无恙,这样精密的未雨绸缪的手段,姑娘真是有大智慧。” 行医者常有惺惺相惜之感,有时遇到精妙的药方都忍不住要记下来讨教三分。 甄佑才年轻时致力于研制一本甄氏药方,但后来太医梦碎,他意识到医身者难医心,自我清醒毫无用处,不如放浪形骸。 但年少时的梦想常常从脑海各个角落钻出来,叫他仍旧改不掉这样下意识揣度药方的习惯。 二万听他们谈得有来有回,下巴端在蔺赴月肩头,咽了咽口水问,“小姐,这些懂医术的人怪吓人的,要是咱们哪天得罪了一同,她是不是能偷偷药死我们?” 蔺赴月瞥了她一眼,“所以你还不好好巴结她?下次再敢偷吃她买的蜜饯,说不好她就要毒你。” 二万瞪大眸子,惊恐地捂住了嘴。 · 从一同帐子里出来,蔺赴月叫住了甄佑才,郑重向他福了一礼,吓得甄佑才忙丢了药箱来扶。 蔺赴月真切道:“甄太医医术高超,又有一颗仁善之心,我替一同扣谢大恩。” “不不不,”佑才连连摆手,“蔺小姐言重了,佑才幼时就立志医名天下,奈何造化弄人……如今又有展示报复的机会,我高兴还来不及,也并不觉得辛苦。” 蔺赴月笑了笑,又说:“追出来也是想问一问我祖母的病情如何?” “蔺小姐放心,杜老太太原先身体不好,零零散散吃了不少药,谁知歪打正着,身体里也积蓄了一些药性,但她到底年岁已大,不如一同姑娘硬朗,没有生命危险,但也没那麽容易好起来。” 杜老太太的病情并不急猛,但这样徐徐爆发的病也更难痊愈。 她这几日一直昏睡,精神也不好。 蔺赴月心头一阵一阵绞痛,脑中不由自主浮现不好的画面。 “那让我去照顾她好吗?一同不是说我吃过很多解毒的药材,不易感染。” 佑才摆手,“不可这样冒险,不说你的安危,你也得考虑老太太的安危不是,万一你身上带了其他毒,接触了老太太等于雪上加霜。” 蔺赴月顿时六神无主起来,她太怕这种见不到亲人,悬而未决的感觉。 佑才懂她的心慌,宽慰道:“蔺小姐别担心,你的闺中密友贾家小姐一直尽力尽力照顾杜老太太,就算信不过我,她你也应该信的。” 蔺赴月一怔,“贾家小姐?”顿了顿,她恍然,“禾善!” “是,”甄佑才说,“贾家小姐平日里看起来大大咧咧的,不想照顾起病人来很是细致,老太太身边几个贴身婢女全都病倒了,她便自告奋勇去了杜老太太房里。” “那她……” “她身体底子也不错,一切无恙。” 蔺赴月松了口气,心底颇为感动,贾禾善就是这么一个口是心非的姑娘,总是装作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其实内心柔软善良。 但命运总是弄人,再好的人也有可能惨遭反噬。 第八十五章 真当我喝露水的小仙女? 贾禾善染上了疫病。 在大家都看到希望的时候,她病倒在了杜老太太的床前。 甄佑才回到杜府时看到门前哭哭啼啼的婢女,一时还有些反应不及,那种被当头一棍闷击的眩晕感如潮水般涌上来,他身子摇晃,一时有些站不稳。 他记得贾禾善吃了自己《甄氏良方》里研制的“解百毒”药丸……虽然鼠疫难消,但服用那枚药丸的人百毒不侵。 “解百毒”是他还在宫中行医时研制出来的,那时年少有为,又深受陛下器重,铆足了劲研制解毒药丸。 最好的药材,最精巧的制药仪器……最终为大邺宫廷留下了几枚“解百毒”,他走得时候悄悄带走了两枚,竟然没用吗? “解百毒”所需药材精贵,工期又长,后来再想制作,试了几次都没有原先的疗效。 甄佑才惶然,不仅是对好友染病的痛心疾首,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质疑自己的医术,如果不是因为这枚“解百毒”,他绝不会准许贾禾善那般接近杜老太太……她本就是个大大咧咧的人,连面纱都不肯好好戴。 少年热枕,他从小被人誉为极有天赋的神医,就连官家都赞许再三……一朝却因为这种自负坑害了好友。 那种无助几乎湮灭了他。 有小婢女想上前来扶他,被他一把挥开了。 他连严令大家每天必须遵守的规矩都不顾了,不熏艾,也没戴面布,踉跄着步子冲进了禾善住的屋子。 她的屋子是原先杜家宴客所用的厢房,一应饰物都很有杜家低调内敛的个性,一张白玉屏风立在堂前,挡住了往内的景象。 甄佑才下意识咽了咽嗓子,后背上黏腻腻的,不知不觉间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脚上像灌了铅一般重,连挪动都极为困难。 从门口到床塌的这段距离走得很慢。 一路都觉得恍惚和不知所措。 其实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夹杂了许多其他纷乱的思绪。 甄佑才双手发颤,颤颤巍巍地掀开了月色的床幔。 帐子里一片昏暗,而比夜色更加枯败的是平躺在床上的禾善,她整个人淡得像一缕烟,形容枯槁、面色灰败。 甄佑才双腿发软……才过了一天,早上出去时她还是活蹦乱跳的样子,短短几个时辰,她就像是被精怪抽干了血,虚弱得不像样子……病情发展之快,让人不敢想象。 甄佑才嗓子发涩,“贾禾善……” 禾善悠悠睁开眼,瞳仁里浑浊不堪,她没什么力气,气若游丝,“你回来啦……” 病人说话软绵绵的,听起来有几分撒娇般的娇憨,“对不起啊,又要给你添麻烦了……” 闻言甄佑才慢慢滑坐下来,沮丧地垂下头,“是我对不起你……是我说服用那枚解毒丸能抵御鼠疫,是我,太过自负……害了你。” 贾禾善牵了牵嘴角,“和你没关系,是我自己福薄。”她懒洋洋地叹了口气,“没想到躲过那么多天,还是难逃一劫。” 她浑身痛得厉害,动一动都撕心裂肺,她想半坐起来,可一动就觉得喉口腥甜,一股热流抑制不住地涌上来,禾善猛得一下扑到床边,呕出一口乌血。 她自己有些发懵,惊慌无措地看向甄佑才,委屈道:“我是不是快死了?” 甄佑才心软地一塌糊涂,皱着眉将她扶回去躺好,又用热帕子擦去她嘴边的鲜血,柔声安抚道:“别胡说,这是初期正常现象,等熬过去就会好。” 禾善闭了闭眼,缓过一阵眩晕才说:“我爹给我找过算命先生,他说我命中有大劫,而且很凶……当时给我爹气得,大棍子把那个瞎子轰出去了,”她声音越来越细弱,“现在想来,算命先生还真是有本事,如今劫难应验了,可不就是大凶。” 这番话颇有自嘲的况味,叫人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甄佑才还没应声,又听见她哀哀怨怨地说:“我还不想死,一想到死了要埋在地下,有小虫子啃我的手、脸……我就怕得要死。” 她委屈得不行,一行清泪从眼尾淌下来。 “我真的不想死,我还没报答我爹娘的养育之恩呢,还有美食……我都还没出过扬州……我怎么能就这样憋屈地死了呢。” 和善低声啜泣起来,声音在昏暗的房间内尤为清晰,那哭声就好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佑才的心。 他几乎是下意识俯身半拥住她,用这个半分情欲都不带的拥抱温柔宽慰她,“别怕,我一定能治好你。” 然而贾禾善的病症与旁人很不一样,不知是体质的原因,还是疫病慢慢适应人类,变得更强更难以捉摸。 从出现病症的第一天晚上开始,禾善就开始连续不间断的发热,身上长出许多红褐色的斑点,到第二天的时候,她想梳一梳头发,却发现木齿梳走过时带下来厚厚一把乌发。 她就像那隆冬时节的老树一般,开始疯狂的落叶。 禾善半坐在床头,有些失神地看着手上一撮头发,连有人推门进来都没听见。 “别担心,这是服药的正常反应,你就想象药物和鼠疫在你身体里打架,揪掉了你的头发。” 禾善将头发扔到床下,没接这句话,“我知道自己病得重,杜老太太没有我这样的症状,”她顿了顿,抬头看佑才时带了些郑重,“你别进来了,要是传染给你,扬州城的百姓可怎么办?” 甄佑才将清澄澄的鸡汤端起来,舀一口喂到禾善嘴边,“尝尝?” 禾善讶异,“哪里来的鸡汤?” “你好闺蜜送来的。” “闺蜜?”禾善疑惑,“我脾气不好,从小没什么亲近的朋友……蔺赴月?” 佑才点点头,“是她,她听说你病了,想进来照顾你,被我好说歹说劝回去了。” 禾善努了努嘴,“谁要她逞能,她从小就娇气,身子恐怕还不如我呢。” 佑才笑了笑,“我也是这个意思,我猜你不想她看见你最狼狈的样子,所以没让她来……今儿下午我们就搬进杜府后院,那儿人少也清净,很适合养病。” 禾善一把推开他的手,“我说着玩玩的,你真要抛弃我不管啦?搬去后院,谁给我送饭啊?我吃什么?喝什么?真当我喝露水的小仙女?” 第八十六章 我名禾善,但姓贾…… 贾禾善眼睛瞪得老大,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为了预防再次发生地动,所有人都住在前院,怎么要她搬到后头去?她越想越委屈,觉得自己已经被全世界抛弃,又觉得男人的嘴不能信,整天谎话连篇。 委屈之后是怒火蹭蹭蹭地往上冒,她一拳头锤在佑才头顶,硬是把他敲矮了几分。 佑才颇为疑惑地瞪她,茫然又无辜,“打我干嘛?” “我不捶你谁捶你,你昨天还说作为医者绝不会放弃我,今天就全忘了,居然要把我送到后院去,想让我一个人孤苦无依死在后面不成?” 甄佑才简直要被气笑了,转念一想又颇为感动,啧了一声,“你手劲不小,看来还没病入膏肓。” “这是重点吗?”禾善白了她一眼,苍白的小脸重新变得鲜活起来,“我可以自己死,但你不能催我死。” 佑才好想突然找到了让她重新焕发生机的办法。 贾禾善这人不喜欢感动催泪的,喜欢残暴粗虐的,他高深莫测地看了她一眼,轻咳一声,“我亲自去照看你。” 正在瞪眼品鉴鸡汤的禾善一顿,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我说,我亲自去照看你。”甄佑才将她叠在床头的几件衣服收拢,预备着带去后院,“你这病特殊,扬州城里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经不起再来一遭了,但也不好丢下你不管……索性就我受累,冒着生命危险近身伺候你。” 看他忙忙碌碌一通收拾,禾善面色一红,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一声,“你……不太方便吧,于我名声有损……” 甄佑才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惊诧地抬头看她,“都病得快死了,还在乎这个?再说了我是郎中,我的眼中没有男女之分。” 他说这话时脸不红心不跳,莫名让人信服。 禾善揪着被子,支支吾吾,“我是担心你被传染……又不是因为别的!既然你不怕,那更好!有你在,能保住我的小命。” 禾善当然怕,她从小到大跋扈惯了,家里老爹动不动喊打喊杀,但从未真正责罚过她,就算罚跪祠堂,都要叫人悄悄给她送饭。 她是家里千娇万宠养大的,嘴上不讨乖,所以常常叫人忘了她只是个年幼的小姑娘。 知道染上鼠疫的那个晚上,她闭着眼睛但一刻没睡,一闭上眼就是自己躺在棺材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画面。 她怕得要死,又不肯让人瞧出来。 如今有甄佑才陪着,好歹能和他斗斗嘴,在生死面前,男女大防又算得了什么? 她一点头,当天下午就搬到了后院。 后院是杜家内宅,屋子里饰物更加精巧,更有女人闺阁的舒适。 屋子里早就布置好,两张屏风拼在一起,像是隔断一样将房子分成两间,禾善住在拔步床上,甄佑才夜里就守在外头。 但屏风上头是空的,两人夜里翻身的动静彼此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还是第一次和男人共处一室,禾善怎么都睡不着,僵硬到后半夜,胸口有些发闷,轻咳了几声。 屋里屋外一片空寂,这咳嗽声就格外扎耳,甄佑才几乎立刻就问,“嗓子又不舒服了?” 禾善摇摇头,蠢事做完了才想起来他看不见,又闷着嗓子说,“没有,就是睡不着。” 屏风那边立时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他起身了。 紧接着就是推门声,门缝里飘进来稀稀拉拉的落雨声,雨声扑洒进屋子里,衬得那份宁静愈发空幽,就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似的。 江南的天儿,初夏时总爱下雨,几场雨一下,就把天催热了。 禾善侧过身子,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宁静,就好像小时候娘在的时候,母女两个一起去山上寺庙里祈福,那会儿也是这样雨声淅淅。 “要是能一直活下去就好了。”她喃喃。 “你才多大,当然能一直活下去。” 甄佑才推门进来,嘴皮子利索地接了一句。 他绕过屏风,眼睛没乱瞥,始终微垂着看向脚下的地面。 禾善这才发现他其实很高,身量修长,皮肤也很白净,要是不张嘴气人,还是一幅挺招蜂引蝶的长相。 他一靠近,身上的水汽愈发清晰起来,禾善凑鼻子嗅了嗅,“夏天的雨总是带一股热香。” “是鸟兽鱼虫的粪便味道,天一热,这些粪便就蒸发了,再随雨落下来,所以才会香。” 禾善,“……” 瞧吧,就是这张嘴实在讨嫌。 禾善悄悄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你还真是博学多才。” 佑才哼笑一声,“我名字里不写着呢吗?真有才。得了,不跟你打岔了,起来把安神汤喝了。” 禾善撑着身子,却没什么力气,最终还是佑才看不过,托着她的后背将她扶起来,半路上又不好撂下她就跑,于是就这么维持着一边手臂和肩膀撑住她的动作,看她慢慢喝汤。 “你家里人为什么给你起名叫佑才啊?还姓甄……好滑稽可笑。” “你也不赖,叫禾善,但是姓贾。” 禾善讪讪的,“倒也是,咱们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话一说出口,禾善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但世上没有回头药,她只能继续喝药,装作很忙的样子。 屋子里静下来,才注意到外头的雨不知何时大了起来,窗子一角的风灯一晃,照亮外头的风雨琳琅。 深夜里,佑才的声音显得寡淡,带着浓浓的倦意,“天佑英才,是我母亲对我的寄望。” 禾善“嗯”了一声,过了会儿才解释,“嘉禾善农……我爹是个粗人,但守了一辈子的疆土,就希望百姓能吃上好稻谷,不再饿肚子。” 佑才笑了一息,“那看来还是令尊的心胸更宽阔些。” “倒也不是,”禾善不大好意思,声若蚊蝇,“还有另一个寓意,他觉得我性子急,希望我为人和善些,可无奈,我姓贾……” 雨夜风寒,禾善倚靠在男人左肩上,似乎能感受到他胸膛的震动,能听到那种压抑、隐忍,却叫人脸红的闷笑声。 第八十七章 明晚可有空? 一番插科打诨,禾善终于睡下了,谁想才安稳一个时辰,又发起高热来,额头上的烫意几乎能当炉子用。 佑才不敢离开了,一整夜都守在她床边,隔片刻就换张凉帕子,隔一个时辰就喂药,一直焦灼到半夜,禾善才终于安稳一些。 佑才替她诊脉,目光不经意落在她汗湿的脖颈上。 这么睡一场,病又该严重了,佑才喟叹一声,却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他斟酌再三,最终还是想去找个婢女进来替她擦洗。 才刚起身,他落在床边的手就被人抓住了,禾善那张惨白的小脸蹙成一团,含糊道:“别走……” 她烧得迷迷糊糊,但因为太害怕,本能地抓住了身边即将离开的这个人。 佑才觉得自己心一颤,最终还是坐下了。 将她的手收拢进被子,佑才盯着她的脸轻笑一声,“贾禾善呐贾禾善,你不作妖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可惜长了张嘴。” 两人倒是的确心意相通,不知不觉间竟然想到了一处。 天色越来越亮,佑才忙了一夜,此刻困意席卷上来,他坐在脚踏上,靠着床边迷蒙地合上了眼。 清晨最静谧的一段时间,两个相识才半个月的男女彼此相牵,安稳地睡着了,此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彼此,可以相互依靠,相互鼓励。 * 一同一口闷了二万递来的汤药,视死如归地又灌了杯水。 二万捏着鼻子嫌弃地端走药碗,嘟囔道:“真不知道这是什么药,光闻着都苦得反胃。” “毒蝎子,毒蛇皮……” 二万扑过来捂她的嘴,“嗳行了行了行了!再说连午饭都吃不下去了……我去刷碗。” 她转身出了帐子,不停往鼻尖扇风。 一同笑着看向桌边的蔺赴月,好奇地探头看她写信,“小姐,这信是写给贾家小姐的?” 蔺赴月掀着袖子舔墨,“嗯,甄太医说她病倒了,我很担心,但这时候又不敢添乱。” 杜家宅院和外头以院墙为隔,各自收治灾民,若是乱窜引发不必要的事端,蔺赴月万死难辞其咎。 医术上没什么相帮的地方,只能想法子宽慰宽慰禾善。 一想到外祖母、外祖父、禾善都在受苦,蔺赴月的眉头就难以纾解。 她将信折好揣进信封里,叫人并两筐子药材一起送到杜家门上,那儿有专门传送饭食的衙役。 扬州城天灾横行,本来富庶的江南地如今一片狼藉,尸横遍野。 蔺赴月痛心疾首,但奈何力量微薄,也就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自从一同身子好起来后,每日都要去难民营里施针,蔺赴月便帮着准备药材和饭食,熬了几天,人都累瘦了不少。 但奇怪的是,明明已经控制住的鼠疫又开始呈反扑之势,城中药材和粮食几乎消耗殆尽,仍没法压制这波疫病,一连几日又死了不少难民。 杜长风和方闻鸢就在这时候赶回来的,带着从领州拨来的赈灾粮。 他二人受杜石淼的命去临州拨粮,路上耽搁了几日,但好在一切顺利,扬州粮仓又充盈起来。 杜石淼激动地阖上清算簿,语调里难掩兴奋,“这些粮能撑半个月,到时候朝廷的第二波赈灾粮就该到了,粮不断,城中百姓也就不必饿肚子……疫病就能尽快好起来。” 杜长风将碗里的粥三下五除二喝完,畅快地擦了擦嘴,“是啊,凤阳的父母官恰好是祖父的战友,这才大方借粮,谁想我们路上又遇着了山匪,幸而押运的衙役识得另一条路,这才免于被抢。” 杜石淼听得心惊,烦忧地皱起眉,“从前只知道盗匪猖獗,没想到竟真的如此大胆,待城中鼠疫了结,定要好好克制他们。” 见他急火攻心,蔺赴月忙将话题岔开,“舅父,您这些日子宵衣旰食,要多注意身子,今儿就叫一同给您施针,强健体魄,以免染上疫病。” 杜石淼沉声应了一句,将手臂摊到桌子上。 他是读了一辈子书的迂腐儒生,心中除了天下就是百姓,逮着机会就要好好教训小辈们。 蔺赴月几个在府衙里待了半宿,出来的时候眼睛都干涩得睁不开了。 杜长风懒洋洋地张了张嘴,揽住方闻鸢的腰,小声打趣:“爹真是越来越啰嗦了。” 方闻鸢白了他一眼,拍开他的手。 她去挽蔺赴月的手臂,心疼地将她从上到下看了一遍,“你以前就瘦,劳累了这些日子,更瘦了。” 蔺赴月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但我每日里劳作,身体反而好了不少。” “那就好,我和你表哥一路上都在担心你,你一个小姑娘家,外祖母又……唉,我昨天想去看她,竟被门口的衙役拦下来了……” 方闻鸢难掩沮丧,“外祖母染病,我们做小辈的竟然不陪在她左右……真是不孝!不敬!” “表嫂别这样说,”蔺赴月拍了拍她的手,“甄太医有大本事,我们要信他,万一见了外祖母,反倒惹她病更重,可就得不偿失了。” 方闻鸢叹了口气,“倒也是,”顿了顿,她想起那日杜长风和她说的事,不由弯起了眉眼,盈盈看向蔺赴月,“我听你表哥说,京城里来的那位裴大人对你很不一样,你们去清河村遇到山匪的时候他拼了命保你?” 蔺赴月看了杜长风一眼,他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表妹。 蔺赴月觉得好笑,“都是表哥胡说……” 她想解释,却见长廊上缓步走过来一道身影,她立时止住了话头,朝那个人福礼,“苏舅母。” 方闻鸢回头,见是即将登堂入室的后妈,也是规规矩矩行礼。 有外人在,又是女眷,杜长风不好多留,找了个由头就先告辞了,临走前和方闻鸢说在府衙门口等她。 一时间,廊下只剩三个女人,不太熟,所以气氛不算热络。 苏若弗掖了掖鼻尖,目光先落在了方闻鸢身上,“你们平安回来就好,不然你公爹总是睡不好觉,日日夜夜都在担心你们。” “公爹慈爱,儿媳不胜感激,”方闻鸢也是个奇人,和蔺赴月在一起的时候活泼又灵动,但一遇着外人,身上那股淡然和端庄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一番场面话说得十分漂亮,“儿媳不在长辈膝前伺候,都劳苏夫人操劳了。” “不妨事不妨事,你们都是有出息有孝心的好孩子。” 苏若弗目光一转,看向一旁静立倾听的蔺赴月,“表姑娘明晚可有空,我正想带你去个地方呢。” 第八十八章 圣会 蔺赴月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她与苏若弗才见过几面并不亲近,而扬州城内又是一片断壁残垣,这时候能去哪儿? 她与同样诧异的方闻鸢对视了一眼,才问:“苏舅母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若是有需要赴月帮忙的,您尽管开口便是。” 苏若弗笑了笑,上来亲亲热热地揽蔺赴月的手臂,甚至还将她与方闻鸢隔了开来。 “我能有什么难处,”她又凑近了些,低声道:“我是看你上次对清莲教很感兴趣,所以这次特地来问问你想不想去参加圣会?” “圣会?”蔺赴月不动声色将手抽了出来,避开她的热情,“什么圣会?” “清莲教每个月都有集会,但规模不大,能称得上圣会的一年也就这么一次,我本以为今年天灾频发,不会办了,没想到还办呢!” 蔺赴月心头一跳,不动声色追问,“你说的圣会可是由青莲圣女……” “正是呢!”大约是觉得蔺赴月感兴趣,苏若弗兴致很高,“你果然与我教有缘,居然知道青莲圣女。” 苏若弗“啧”了一声,“她可是个宅心仁厚的活菩萨,前些日子还在城道巷子里施粥赠粮呢。” 那就对了,正是那日用计摆脱蔺赴月和裴江羡的圣女。 蔺赴月当然不可能信这些歪门邪道,但她知道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或许能接触到青莲圣女,甚至揭开她的真面目。 想必有苏若弗这个中间人,能轻松顺当许多。 蔺赴月垂眉,“我不信这些……但听说清莲教一直救灾济民,是个正派的门教……” “这是自然……” “苏夫人。” 一直没说话的方闻鸢突然开口,“夫人大概是忘了,公爹不准您信这些,他是朝廷命官,若是招惹上这些教派,会被有心之人弹劾。” 方闻鸢朝蔺赴月使了个眼神,叫她快走,但蔺赴月恍若未觉,“表嫂,去见见世面也无妨,咱们不做别的,只去看看。” 苏若弗刚刚耷拉下去的眉眼又活泛起来,“正是呢!正是呢!老爷早就不反对了,咱们又不做什么,只去瞧瞧,沾点福运也好啊!” 方闻鸢面色一白,瞪了蔺赴月一眼,没说话了。 蔺赴月好声好气送走了苏若弗,又转头来安抚方闻鸢,扯着表嫂的胳膊一通撒娇,“表嫂~我是怕折了她的面子,既然舅父都认可她了,咱们总要做几分表面功夫。” 方闻鸢看她一眼,慢慢往廊上走,“不是我故意为难,是这位苏夫人自从来了家里就一心撺掇我们去这什劳子清莲教,祖母、公爹、你表哥还有我,都被她烦过。” “苏夫人一直信这个?” 方闻鸢点头,“可不是吗?整日里神神叨叨,像个神棍,那清莲教看起来倒是好的,但咱们是官家,总归要有几分忌惮。” 蔺赴月将脑袋歪在表嫂肩头,做出一副不好好走路的混不吝样子,“表嫂,我想去看看……这才几年?清莲教居然发展得如此壮大,我怕……” “你怕其中有鬼?” 蔺赴月点头,“我阿爹是因为摘星塔的谣言获罪流放,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个清莲教和传言有关系。” “这又是浑说了,”方闻鸢拍了下她的脑袋,“你阿爹是在京城获罪,清莲教在扬州,两者能有什么联系?” 蔺赴月站直了身子,“流言有腿,传起来还不快,一千里又算得了什么?” “可我担心你,”方闻鸢自觉肩负长辈的责任,不肯松口,想了片刻才“嗳”了一声,眼睛都亮起来了,“我陪你去。” 把这事和杜长风一说,他一万个不同意,但方闻鸢不以为意,只朝蔺赴月眨眼睛。 等到了晚上,方闻鸢裹上黑色的斗篷,身后早没了杜长风的纠缠。 蔺赴月眼睛都瞪直了,“表嫂你怎么骗过表哥的?” 他从小到大都像个狗皮膏药,怎么甩都甩不掉。 方闻鸢掸了掸手,“大人的事你别管。” 后来蔺赴月才知道,那晚方闻鸢给自己的亲相公下了泻药,杜长风拉到站不起身,以为自己染上了独一份的特殊鼠疫,躺在床上嚎了一夜。 此行不能引人瞩目,所以人越少越好,蔺赴月连一同和二万都没带,就和方闻鸢两个人去找苏若弗。 逼仄的巷子口,苏若弗也披着一身全黑的披风,整个人像融进了黑夜似的。 那一刻蔺赴月突然惊醒过来,这样一个只能在深夜召开盛会的教派,又能是什么光明的组织呢? 马车笃笃跑过长街,片刻不停往扬州城郊奔去。 城郊半山上伫立一座废弃的荒庙,门牌上的金漆斑驳了,惶惶灯光下许多笔画缺失,“白马寺”三个字看起来像“口与寺”。 蔺赴月知道这间寺庙的典故,传说大晔开国皇帝入京前曾在这里暂歇,夜里梦到一只蛇将他拆吃下肚,还伪装成他的模样享乐人间,不久就将大晔江山败了个精光。 圣祖皇帝大怒,下令坑杀寺中所有僧人,还将此间寺庙就此废弃。 那时的圣祖皇帝刚刚拿下大晔江山,手上滴着鲜红的血,连眼睛里都是嗜血的杀气,所以不觉得坑杀僧人是什么大错。 但江山一旦坐稳了,这件事便成了他此生最大的污点。 大晔开国君主不尊佛道,国运必将衰落。 史书上自然不可能留下这样一笔。 所以文臣史官便给这件事编造了一个合理的借口。 有人伪装成白马寺的僧人,意图对新君不轨,他们打着匡扶旧业的名头造反! 如此一来,一切都显得再合理不过。 看着破败但不脏污的朱色寺庙大门,蔺赴月眯起了眼。 清莲教,选择这样一个充满冲突与过往的地方举办圣会究竟有何意图。 第八十九章 让这个居心叵测的人插翅难逃 今日是十五,月亮如同一张圆盘挂在半空中,山林被照得半亮。 斑驳的寺门前站了两个人,皆穿黑色斗篷,脸隐在风帽下,半明半暗看不清容貌。 方闻鸢浑身一抖,拾阶而上时凑近蔺赴月耳边悄声道:“这地方真是诡异。” 蔺赴月点点头,“表嫂,待会儿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咱们就快跑,千万别停留。” 方闻鸢胆子不大,但头脑清晰,“别害怕,苏若弗她不敢。” 蔺赴月仔细一想,确实也是这么回事。 苏若弗马上就要进杜家门了,这时候哄骗方闻鸢和蔺赴月没有任何好处,况且已经来了,不查到什么,蔺赴月是绝不会甘心的。 她们快走几步追上苏若弗。 到了寺庙门前,苏若弗向那两个守卫出示了一块木牌,守卫便摆手叫她们进了。 蔺赴月悄悄觑了一眼,木牌上刻画一种特殊的图腾,像龙,但又不是龙。 还没来得及细看,苏若弗将木牌收进袖子里,回身招呼她们,“快跟上,咱们来迟了,进了里面千万别多说话,圣女威严,不喜欢人迟到。” 蔺赴月和方闻鸢对看一眼,什么也没说。 进了里面才发现寺内别有洞天,并不像寺门那般斑驳破败,一看就知是有人生存的地方,地上很干净,四处檐角也都挂着风灯。 白马寺本就不大,后来圣祖皇帝下令坑杀僧徒,烧毁了那些僧人住的厢房,最终就只剩下最中间的几座供奉菩萨佛祖金身的佛堂。 最中间的那间门缝中泄出昏黄的灯光,似乎还有女人说话的声音。 苏若弗低声说,“那就是圣女讲学的地方。” 门口仍旧留有两人守门,苏若弗双手合十向他们见礼,那两人推开一道门缝,示意她们快进去。 蔺赴月跟在苏若弗身后,一边注意脚下,一边悄悄抬头打量。 佛堂就是寻常模样,但高大的佛祖金身倾倒,卧在地上令人又惊奇又恐惧。 大殿里站了不少人,乌泱泱排了好几排。 而“卧佛”身前站了个女子,披一身月白长衫,身量纤纤,又以面纱覆面,显出几分仙风道骨。 她语调平缓地说话,声音细柔动听。 苏若弗忙跟在队伍尾端站好了,虔诚地垂下头聆听。 方闻鸢“嘶”了一声,抬头四处打量,悄悄附在蔺赴月耳边说:“这清莲教圣女年纪不大,倒是很有能力,居然能一个人创建这样大一个教派。” 蔺赴月没接话,注意力都放在了最前头台子上的圣女身上。 京城中常有得道高僧开坛讲经,说的是佛理佛经,教的是天道轮回。 而青莲圣女所说的却是事在人为,成事在己。 其实这样的说法也并不错,只是太过有思想,反倒令人害怕。 她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说人定胜天,又说世上从来没有什么真龙天子,不过是统治者统帅万民的谎言罢了。 听到这句,蔺赴月抬头,目光探究地看向台上圣女。 白纱蒙面,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她的目光中满是对大晔王朝的鄙夷,是对朝廷的不满。 蔺赴月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前朝就曾有遗孤在民间大肆收买民心,试图推翻当下朝廷的统治,这位圣女…… 她沉思着,忽被身侧的苏若弗推了一下。 “赴月,今日有圣水。” 蔺赴月茫然。 人群中忽而爆发一阵唏嘘,她忙凝神去听。 青莲圣女站在台上,俯视底下信徒,将右手上的青白玉瓷瓶展示出来,“如今妖祸横行,城中爆发鼠疫,此圣水可保大家无虞。” “若有需要者,待会儿在副使那儿领取即可。” 有人高呼,“太好了!清莲教果然心系百姓,比政府对我们还好,免费放粮,还发圣水!” “是啊!是啊!” 人们纷纷附和,涌向站在台侧的青莲副使。 方闻鸢不信这些,嗤了一声,“我才不信这世上有这么灵的神药,别不是什么害人的东西吧?” 这话被苏若弗听见了,她暗斥一声,“别胡说!青莲圣女可是神女,怎么会害我们呢?再说她又不收钱,能图我们什么?” 这也是青莲教迅速扩大的原因,好像自始至终,青莲教所做的一切事情都不为金银,他们就好像替行天道的神,仁义、善良,从不要求获得什么回报。 蔺赴月沉思,看他们一个个渴望地去拿那瓶药,终究过不了心里那关,想出声阻止。 刚往前跨了一步,突然被一只手拉住了胳膊。 蔺赴月一惊,慌张惊恐地回头望去。 一个身形高挑的男人站在她身后,手掌握住她的手臂,那种触感十分熟悉,直到他缓缓抬头,露出优越的眉眼和高挺立体的鼻梁。 蔺赴月抬手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很大,低呼出声,“你怎么……” 裴江羡伸出一指抵在嘴唇上,轻轻“嘘”了一声,他将蔺赴月拉到身后,朝人群拥挤的地方示意,“你看。” 蔺赴月循声去看。 近百名教徒拥在副使身边,有一个穿粗布衣裳,十分不起眼的男人一拿到圣水就一口饮尽,哪知才片刻,他突然浑身抽搐倒在地上。 他身旁另一人大喊,“圣水有毒!不能喝!这圣水有毒!” 人群立刻惊慌失措起来,互相推搡着往后面退,一时之间,大家都审视地看着手中的圣水。 蔺赴月下意识去看青莲圣女,从露出的半张脸就能看出她的震惊和无措。 她皱着眉快步走到那个倒地抽搐的男人身旁,从地上捡起瓶子凑到鼻尖闻了闻。 那双细眉拧得更紧,“这不是青莲教的圣水。” 圣女站起身来,将瓶子举到半空中,“我们发的圣水无色无味,绝不可能有药水的味道,大家别害怕,定是有脏东西混进来,想离间我与你们之间的关系!” 教徒哗然,一时之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在斟酌这句话的真假。 青莲圣女从副使手上拿过一瓶圣水,干脆地仰头一干而尽,她将瓶口往下倒垂,扬声道:“我青莲都敢喝,又怎么会是毒药呢?” 大家似乎有所松动,纷纷犹豫起来。 有人拿起瓶子看了看,坚定道:“圣女一直帮助我们,救助我们,肯定不会害我们!她又施粥,又发粮,有一万个机会下毒,不至于非要等到这会再害我们!我相信圣女!” 一个人领头,似乎又坚定了大家的信念,人群里不断有人附和,最后大部分人都表示相信圣女。 面纱下,青莲暗暗松了口气,目光旋即变得狠厉起来。 “今天的圣会有人浑水摸鱼,想破坏清莲教的名声,我绝不准许!”她高喝一声,“来人!将这个院子给我团团围住,一定叫这个居心叵测的人插翅难逃!” 第九十章 以什么身份和我相处 佛堂外头立时就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慢慢响彻整个院子。 裴江羡将帽子压得更低,一把握住蔺赴月的手,沉声道:“跟我走!” 蔺赴月被他拖着走,不忘回头看向方闻鸢,那伽已经眼明手快地拉住她,拖着她往那尊“卧佛”后头走。 大殿之中一片混乱,他们四人脚步飞快地往佛堂后门走,到门边时,那扇木门被人从外拉开。 门外站了个年轻男人,朝裴江羡肃首,“主子,后门的人已经清理干净了。” 蔺赴月认识他,是裴江羡的另一个近卫,名叫震鳞。 裴江羡“嗯”了一声,回头看向蔺赴月,“跟我来。” 说罢,裴江羡的手掌住蔺赴月的后腰,脚尖轻点地面,带着她凌空旋出了白马寺。 那伽和震鳞也一左一右架着方闻鸢翻了出来。 一行五人趁着月色快步下山。 到山脚下将藏在树林茂密处的马牵出来,裴江羡先将蔺赴月抱上去,自己再飞身上马,一抖缰绳,上好的汗血宝马如箭一般飞驰出去。 劲风将黑色的披风鼓吹起来,视线也变得模糊。 蔺赴月眯了眯眼,侧头问:“你怎么也在这儿?” 裴江羡唇边含着一抹笑,“那你呢?” 蔺赴月看向前方浓沉夜色,“你也是为了这个青莲圣女来的是不是?” “嗯,”马奔出一段距离,裴江羡猛扯缰绳减了速度,“她不是大晔人。” “你怎么知道?”蔺赴月有些疑惑,“她一直蒙着面纱,而且中原人长得都一样,除非是北齐人……” 骏马慢慢跑着,风不急,吹在脸上有种惬意的凉爽。 裴江羡的声音被风吹得辽远,“她的耳朵上有三个耳洞,若我记得没错,大晔人认为三个耳洞不详。” “的确,”蔺赴月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有些讪讪的,话题转了十万八千里,“裴大人果然细心,竟然知道大晔不兴三只耳洞……” 裴江羡的身体显见地一僵,半晌才又说,“是嘉福,她总喜欢在我耳边嘀咕这些。” 这莫名其妙的质问和解释令人不自在,蔺赴月轻咳一声,“裴大人认为她是北齐人?” 裴江羡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显得喑哑,“也有可能是黎川人……” 两人皆沉默下来。 说了一会儿话,不知不觉就到了扬州城下,驱马进城的时候蔺赴月又问裴江羡,“那个口吐白沫的人是你安排的?” “嗯,别担心,他是我所有暗卫中武功最高强的,会自己想办法脱身。” 而后又是一路无话,裴江羡将蔺赴月一路带到码头前,才放她下来。 那伽和震鳞也随后到达。 方闻鸢被马颠得头晕脑胀,一下马就抱着大杨树痛快吐了一场。 蔺赴月扶她起身,刚想和裴江羡告辞带表嫂回家,就听见裴江羡淡然道:“你留一下,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蔺赴月下意识看方闻鸢,她好像突然就好了,冲蔺赴月挤眉弄眼起来,还贴心道:“别担心,我自己能回去。” 裴江羡转身往画舫上走,嘴里吩咐道:“那伽,去送杜少夫人。” “是。” 方闻鸢朝蔺赴月眨了眨眼,识趣地跟着那伽走了。 蔺赴月看了看裴江羡的背影,又看了看小跑离开的方闻鸢,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误会真是越闹越大了。 她上了画舫,躬身进船舱,桌上已经倒好了热茶,裴江羡正在端详手上的青白玉瓷瓶。 蔺赴月在他桌子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裴大人留我有什么吩咐?” “有宋二的消息了。” 蔺赴月抬起眼皮子,惊诧地看向裴江羡,声音不觉有些颤抖,“他在哪儿?” 裴江羡没说,扬声唤了声,“震鳞。” 有人进了船舱,震鳞快步走进来,脚步急却没声,跟鬼魅似的。 他眼睛始终微垂,“回蔺姑娘的话,我一路追着他的踪迹,哪知跟到凤阳,所有线索突然全都消失了……” “凤阳?” “是,三日前,有人看到他在凤阳出现,而后就一点踪迹都没有了。” 蔺赴月的心又掉落回去,不无失望地说,“多谢你,只要知道他还活着就好……” 裴江羡侧目看她一眼,目光回落时,朝震鳞挥了挥手。 震鳞一走,船舱里又只剩他们两人。 裴江羡肆无忌惮地看向蔺赴月的脸,温声安慰,“我说过,一有线索就会告诉你,这次也不是想让你失望,而是让你知道,宋二还活着,你还能找到他。” 沉默片刻,蔺赴月点了点头,“我知道,多谢你。” “我会让震鳞继续盯着,你不必太过担心。” 蔺赴月喝口茶,没说话了。 船舱内一片寂静,圆月停在窗子上,照出影影绰绰的亮色。 “蔺赴月。” 裴江羡忽然叫她。 两人认识不短的时间,如此正式的称谓还是第一次,蔺赴月侧眸,茫然而疑惑地看向他。 裴江羡也正好看过去,两人目光在半空中相触。 他突然很正经,又好像没那么严肃,他问:“你就准备这么一直以秦少夫人的身份和我相处?” 蔺赴月浑身一震,攥紧的掌心出了一层薄汗。 …… “废物!” 男人宽厚有力的巴掌落在青莲的脸上,让那片细嫩的皮肤瞬间红肿起来。 青莲跪在男人脚边,泪眼涟涟地看他,“公子,是我糊涂,我没想到这伙人居然这么大胆,竟敢混进教徒里,还当众栽赃我们……” 男人声音明明清润,但咬字间有种不怒自威的凌人气势,“布局这么久,差点功亏一篑!” 他哼笑一声,俯身抬起女人的下巴,“青莲,被人耍得团团转,是不是很好玩?” 青莲惊慌摇头,再三哭求,“公子,青莲再也不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求您不要对青莲失望。” 青莲长得很美,哭起来我见尤怜,但男人无心无情,并不为她所动,一把将她推倒在地上,不耐道:“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是有失,你提头来见。” “青莲一定不辱使命!” 第九十一章 死的怎么不是你! 月亮不知伤心事,美丽圆满地挂在半空中,杜宅后院绿意葱葱,水面波动着波光粼粼的月白色光辉。 甄佑才和贾禾善肩并肩坐在池塘边的长椅上,夜风已带着夏日的暖意,吹在身上暖融融的。 大约是吃下去的药起了作用,禾善的病情渐渐稳定下来。 甄佑才便偶尔带她出来转转,后院没什么人,也不担心传染给别人。 禾善将鱼食揉碎了扔进池塘里,一尾尾红色的锦鲤便争先恐后的围上来,嗫嚅着嘴唇将鱼食吞进去。 红黄锦鲤簇拥在一起,像是一块丝滑的绸缎一般盖在水中,随着鲤尾的扇动,“绸缎”也在微微荡动。 禾善呼吸着新鲜空气,心情好了许多,她突然好奇地问:“你和我同屋共住,几乎每天都待在一起,为什么没有被传染?” 这两天的药方效用猛一些,烧得禾善嗓子都微微发哑。 甄佑才从手边的食篮中给她倒了杯温水,温声道:“先把水喝了。” 大概是生病的缘故,禾善不像从前那般跋扈,反倒显出几分娇软,这样的性格,反倒和她那副温和无攻击性的长相更加相配了。 她喝了水,仍旧坚持不懈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甄佑才语调淡淡,“小时候刚学医的时候,要为师傅试药,一开始经常生病,后来练出来了,也算是一种百毒不侵吧。” 人的身体有种神奇的适应机制,当它知道谁都靠不住的时候,便会爆发出让人惊讶的自我保护能力。 甄佑才小时候学医吃了很多苦,但头脑和身体的天赋让他活了下来,也小有成就。 他刚到师傅门下学医的时候有几个师兄,后来因为挨不住试药,都死了,只有他,顽强地活下来,还学到了最多的医术医理。 后来进宫,他也要为贵人试药,但有了小时候的经历,那种小儿科不值一提。 禾善听了很羡慕,“果然,我爹说先苦后甜,你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扬州城内因为鼠疫死了多少人?你倒是一点都不怕。” 顿了顿,她突然又叹息了一声,声音显出几分可怜和惋惜,“学医很苦吧?” 这话问得甄佑才一愣,他扭头去看禾善的侧脸。 苦不苦? 这好像还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问他。 当然苦,苦到没边了,但为了麻痹家人,麻痹自己,他装出一幅没心没肺,浑然不在意的模样,可其实那些痛苦的夜晚,救不回病人从内到外感觉无力的夜晚,他有无数次想过要放弃。 可不能啊…… 甄氏良方还没研制完全,他毕生的理想还没实现,哪怕后来成了仵作,他也没想过放弃。 佑才的嘴唇动了动,“我……” “甄佑才,我感觉自己应该活不了多久了……” 寂静夏夜中,禾善的声音轻又细,绵软无力地浮过甄佑才的耳边。 他郑重摇头,向她承诺,“不会的,吃了药,你的身体在慢慢变好……我一定不会让你死的。” 他的声音中有种抚慰人心的力量,也是对自己医术的信任,但禾善只是笑了笑。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禾善也侧头看他,“从今天早上开始,我浑身都发痛,是那种无法忍受的刺痛。” 甄佑才一怔,怪不得今天的禾善连走路都费劲。 他一开始只是以为她躺得久了,身子绵软无力,可没想到……甄佑才猛得站起身来,声音里含着一丝隐怒。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说过,你有任何不适都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没用的,”禾善声音平静,仰头看甄佑才,月色下,她的眸子灿若星辰。 她甚至还在笑,“人之将死,自己会有感觉的……我不想让你担心。” 甄佑才气得眼眶泛红,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掐住她纤细的手腕。 果然如她所说,她的脉搏幽微,像是一根随时都有可能断的弦。 “明明早上不是这样的……” 他喃喃低语,但他是医者,知道病情变换往往就在片刻之间,一个时辰前还有说有笑的人,后一刻就撒手人寰的也不是没有…… 甄佑才停声,不由分说牵住她的手掌,要带她进屋,“走,我重新为你施针……不!我去请一同姑娘。” 医者也分所擅长与不擅长,一定是他金针之术还不够炉火纯青,所以不能克制住禾善的病情。 禾善却没起身,一把拽住了佑才的手,“等一下。” 甄佑才顿住了脚步,肩宽背直的身躯居然有些微微发颤。 禾善拉了拉他的手,“再陪我坐一会儿吧,我怕后面没机会……” 话说出口又觉得不吉利,忙连呸三声,“我说什么呢?哪有自己咒自己的?” 甄佑才僵硬地站了片刻,才依言坐回禾善身边。 禾善目光深邃,看向悠远的远方,夜色深了,池塘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湖心的亭子也都有些看不清了,隐隐约约只能看到尖尖的顶。 不知怎么,禾善开始回想自己的前半生,想起自己早殇的娘和暴躁的爹,又想起自己小时候的好友,想到了蔺赴月。 她解嘲一笑,“甄佑才,我想请你帮个忙。” “你说。” “我想请你给我爹带句话,”禾善眼角有些湿润,“我娘死的时候我爹在北地打仗……等她回来的时候,我娘的尸体已经入土了,他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那时候我恨他,恨他为什么不在家,任由贾家二房的人欺负我娘,最终还把她给气病了,气死了。” 禾善想起那些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的日子,不由留下一行清泪,她用手背擦了擦,有种强装的坚强和倔强。 “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他的无助和家国情怀……对他说过一些伤人的话,现在我大了,也……就想和他道个歉,跟他说句对不起,其实他做得都对,我娘也从来没有怪过他。” 有时候,亲人的责备才是一辈子走不出来的桎梏,禾善都不敢想,父亲那时候该有多么伤心。 贾将军从战场上赶回来的时候,盔甲都来不及脱,上头带着血和泥污,他那样一个人高马大的人,见到妻子的碑匾竟然哭得像个小孩。 他想来抱禾善,却只得到她厌恶和憎恨的眼神,那些话就像是一根根针,扎进身体后随着血管游走,每到晚上就湮进心脏里,让人痛不欲生。 “都怪你,如果不是你,我娘根本就不会死,如果不是你,我根本就不会成为没娘的孩子!我娘到死都在恨你。” 她用明亮稚嫩的眼神瞪着自己的父亲,字字珠玑。 “死的怎么不是你!”死的怎么不是你 第九十二章 只要你不放弃 贾禾善后来无数个夜晚都在后悔说出这句话。 但伤害已经造成,自尊迫使她不肯当面对父亲说出抱歉,况且像他们这样的武将人家,向来不喜欢说那些酸儒才会说的矫情话。 夜风吹过,禾善打了个寒津。 甄佑才不由分说脱下自己的外裳披在她身上,自己直剩月白中衣。 禾善继续说,“其实后来我一点都不怪他了,他回来后没多久就和二叔分了家,还将他全家老小治得惨兮兮,半点亲兄弟的情面都没留,连我祖父祖母都被他逐出了家,成了扬州城里的乞丐。” 禾善笑了笑,“人人都说他残忍,没有人情味,只有我知道,他是在为我娘报仇,祖父祖母和叔叔婶婶后来还跟我爹忏悔,他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直接让门房驱人。” 贾家从前只是个破落的农户,全靠大儿子有武将之才,又遇到慧眼识珠的伯乐,这才一跃而起成了大将军。 一得到军功,他就娶了伯乐家的小姐,也就是禾善的娘。 两人其实很不相配,贾将军五大三粗,又没读过什么书,肚子里没有半点墨水,但禾善的娘可是当年扬州城中有名的才女,尚在闺阁中时就写出过官家赞赏的诗作。 两人一个谈诗论赋,一个舞刀弄枪,怎么看都合不来。 可不知怎么的,他们的日子过得极好。 贾将军虽然行事粗犷,但是爱妻也会疼人,禾善的娘温柔体贴,也不怪丈夫不能陪她吟诗作对。 可能这就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好歹只有自己清楚。 日子这么细水长流地过下去也很美好,偏偏贾家住了进来。 贾母是个贪得无厌的农妇,见识浅薄心思也歹毒,小时候偏心小儿子,长大了见大儿子出息,又死皮赖脸扒着他吸血。 不仅自己要住进来,还要带着小儿子小儿媳一家住进来。 其实若是她肯相安无事,贾将军也不是容不下他们,毕竟贾将军府很大,一个在东边一个在西边,住一辈子都不一定能碰着面。 但偏偏她不是个安稳的,一进府就摆婆婆的谱磋磨禾善的娘。 那是个柔善的江南女子,不愿意让丈夫为难,只是默默忍下。 谁想贾母竟然趁贾将军领兵外出的时候,联合小儿子小儿媳害死了她。 贾将军追悔莫及,余生都要活在对妻子和女儿的愧疚之中。 “其实我爹已经做得很好了,超过这世上半数男人,但我那时候小……也不懂人活着就是各种各样的艰难。” 禾善侧头,对上甄佑才深邃认真的目光,“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见到我爹,也怕将这病传染给他……我现在只能见到你了,所以想请你代为传话,我不想他后半辈子都活在痛苦里,失去妻子和……已经够让他难过的了,他这么个孤家寡人,日子也难熬。” 这话就跟带刺的荆棘似的,一下又一下刺在人心上,直到把人心刺得千疮百孔。 甄佑才觉得嗓子里涩得慌,半晌才说,“不会的,你一定会好。” 禾善看他看得很认真,无声地笑了笑。 其实自己的身子怎么样,只有自己最清楚,纵使她满心都是存活下去的渴望,也敌不过来势汹汹的病症。 当天晚上禾善的病情急转直下,喝下去的药也全都吐了出来,意识一阵清醒一阵模糊,身上烫得灼人。 她人都烧糊涂了,眼睛睁不开,嘴里一遍一遍喊着娘。 无论是扎针还是吃药,她都难以清醒,甄佑才无意掀开她的衣袖,手上的斑迹蔓延得更加广泛了。 她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皮了。 这就是鼠疫的厉害之处,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态上,总会有一个先决堤。 熬了一夜,禾善的烧还是没退下去,但好在早上的时候,她清醒过来,想去梳梳头发。 甄佑才将她扶到窗下镜子前,外头的天光照进来,衬得镜中人跟女鬼一般惨白。 禾善笑了一下,因为苦涩而显得皮肉僵硬,她自嘲,“我以前很在乎自己的容貌的,我娘长得好看,但我有点像我爹,小时候人家都说我又黑又丑,连蔺赴月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我不服啊,每天用牛乳泡澡,吃能变白的药,果然白了点。” 她说几句话就觉得累,停下来喘了口气才继续,“后来抽条了,就好了点,渐渐有人夸我漂亮,我还想再和蔺赴月比比来着,可她再没回来过……唉,大概是有这么个执念吧,临死前真想再见她一面。” 她轻笑一下,拿起桌上的牛角梳梳头。 一梳子下去,留在书上的是几股漂亮的秀发,禾善一愣,忽而就撑不起面皮了。 她趴在桌上大哭起来,“甄佑才,我真的不想死,我还没嫁人,还没给我爹养老,还没……我有太多太多没做过的事,爹说北地苦寒但风景壮秀,我还没去看过……” 甄佑才鼻间算账得厉害,几乎是不假思索,他上前抱住禾善的肩膀,郑重其事,“别放弃,禾善,只要你不放弃,我一定能救活你!” 到了下午的时候,她还是好一阵歹一阵,一会儿说冷一会儿喊热,脸色惨白似明纸。 喝了药才勉强有几分精神,甄佑才给她穿衣,又给她裹上一层厚厚的毛毯,说是要带她出去。 禾善眉目清浅,脸上有浓浓的倦意,“去哪儿?” “去了你就知道了。” 第九十三章 我没那么好的运气 初夏的扬州已经隐隐有了燥热,但禾善畏寒,一出门竟然觉得那风阴恻恻的。 她心情低落,想什么都往最坏的地方想,“是不是黑白无常要来收我的命了?” 这时候的禾善身子弱,腿脚绵软无力,甄佑才不再顾什么男女大防,双臂揽住她的肩膀,“放心吧,你这么聒噪的人,阎王都不肯收的。” 禾善笑了一下,又瞬间低落下来,“甄佑才,我身上好像比昨天更痛了……” 那是一种蚀骨钻髓的痛,痛到吃不下睡不好,满脑子都是一万只毒虫在身体里钻。 廊下每隔几步就吊着一盏风灯,随风轻荡时那光投照在甄佑才的侧脸上,将他的表情照得朦胧不分明。 似乎是需要犹豫很久的事,他艰难开口,“禾善,其实古籍上有记载……以从小在药材罐中长大的毒蛇毒蜘蛛钻骨,能逼出身体里的毒素……其实我觉得这种方法可行……我想……” “我不想,”禾善回答得很坚定,没有一刻犹豫,她停住脚步,侧眸看向甄佑才的眼睛,“我不想死得太难看……” 毒蛇毒蜘蛛,无论能否成功,那个过程一定都会很痛苦很狼狈,贾禾善光鲜了半辈子,不想最后一刻留下这么惨淡的下场。 夜风肃暖,空气中有些淡淡的花香。 甄佑才有半晌没说话,再开口时嗓音淡淡,“走吧。” 两人沉默地顺着幽静的廊庑往前,走到了池塘边,远远瞧见湖心亭里有亮亮的火光。 禾善咳了一声,“你准备了什么?” 甄佑才没答,一路引着她往亭子里走,等到了近前,才看清那火光是怎么回事。 用木柴搭起的篝火,火焰里头有烤得外皮焦黑的红薯,上头另架了铁架子,烤着一只喷香流油的小乳鸽。 看得禾善食指大动,情绪都好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想吃烤红薯,还有烤乳鸽?” “可能是听见了你的心声吧。” 哪有什么心有灵犀,不过是禾善烧糊涂了说梦话,时不时冒出一句烤红薯、烤乳鸽,这才费心准备罢了。 扶她坐到篝火旁的椅子上,将掌控乳鸽旋转的棍子递到她手上,甄佑才从火里扒出了一只红薯,仔细地剥开,又吹凉了才给禾善。 禾善看着红灿灿冒着热气的红薯肉,又展开手掌看了看手心上沾的炭灰,一时有点分不清今夕是何年。 “小时候阿娘就这样带我坐在院子里烤红薯,不过那时候是冬天,漫天飘雪我也不觉得冷。” 她将红薯送进嘴里,神色一怔。 疫病夺走了她的五感,她连红薯的味道都尝不出来了,她自嘲一笑,慢腾腾地继续吃着。 甄佑才心头发涩,扭头看向亭外的湖光,“今晚睡觉前再泡一下药浴,然后我帮你施针。” “嗯,”禾善想了想,问他,“刚见到你的时候觉得你这人真讨厌,没爱心又市侩,现在才发现是我肤浅了。” 禾善深吸一口气,正色道:“谢谢你甄太医,谢谢你冒着生命危险都不放弃我这个病人。” 甄佑才转过头来,“你要是谢我,就应该听我的试试古籍上记载的……” “你看那是什么?” 以为她是故意打断自己说话,甄佑才有些无奈地转过头去,但是只一眼,他就愣住了。 一道尖锐如长哨的声音滑过,墨蓝色的天空中忽然绽开了一朵五颜六色的烟花,如梦似幻,天空被映得很亮,如河倾月落,曙光乍现。 甄佑才还发着愣,禾善已经艰难地撑着膝盖站了起来,她扶着柱子站在亭子边,仰着头看天上一朵一朵的烟花。 烟花万顷,照亮颓靡破败的扬州城,也照亮了禾善苍白的小脸。 她笑了一声,笃定道:“是她……” 甄佑才站到她身边,将一只手借给她撑着力,有些不解,“是谁?” 禾善摇了摇头,嗓音在冲天的轰隆声中显得微不足道,“甄佑才,今天是我的生辰,谢谢你带我来烤红薯,让我想起我娘……还有我爹。” 烟花璀璨,但易逝,这场持续了一刻钟的烟花已是她此生最难忘的时刻。 她忽然觉得,有人记得她,那她就不会死。 她和甄佑才在夜幕下站了许久,直站到腿脚发软,头脑发昏。 月亮在她眼中变得越来越朦胧,禾善觉得呼吸慢慢困难起来。 她身子一歪,倒在甄佑才的肩膀上。 甄佑才心头猛跳,几乎是一瞬间就将她打横抱起,快步朝屋子里走去。 禾善的身上滚烫,若是掐着她的脉搏,能感觉到那心跳微弱,好像随时都要停了似的。 甄佑才的呼吸变得急起来,眼尾有些发红,几乎是按捺着咬牙,“贾禾善,你要是敢死,我一定把你塞进毒蛇毒蜘蛛的罐子里。” 推开门,径直往屏风后的围房里去,木桶里盛满了水,都是早早放凉的,甄佑才不由分说将禾善放进去,又从一旁的冰鉴里舀出冰块来。 冰块沿着桶壁滑进去,不一会儿就填满了水,将贾禾善围蹙在身边。 甄佑才不停往她身上浇水,不一会儿,大约是身上温度降下来,禾善松开了紧蹙的眉眼。 水浸透了她的衣裳,衣衫紧紧贴在身上,显出胸前和腰侧玲珑的曲线。 但是这时候,哪还有功夫注重体统?甄佑才微微避开视线,一边为她把脉,一边轻唤她的名字。 “禾善?” 贾禾善的眉眼动了动,挣扎着半挣开。 身上的冰凉彻骨,但能驱散身体里的刺痛和火热,她轻轻一颤,有些想笑,“没想到这么快……甄佑才,我真的快死了……” 她忍耐地闭了闭眼,一颗清泪从眼角滑落,“也不知道地府冷不冷,我火化的时候要不要穿件厚衣服?” 甄佑才心头一阵一阵的绞痛,痛到快要死去,痛到有些发不出声来,但是他很愤怒,气她的口无遮拦。 这还是贾禾善第一次见他发脾气。 “贾禾善!我不知道你在犟什么!这次你要是再晕倒,我绝对会按自己的意思给你施针用药,痛只会痛一刻,要是这个方法有用呢?” “有用?”禾善哼笑一声,别看她这些日子时常昏睡,她其实比谁都清醒,“别傻了,你心里都清楚,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能治好好,在痛苦中死去才是最有可能发生的事。” 她的声音里有种自暴自弃的惨淡,“我贾禾善没那么好的运气,从小到大都是。” 第九十四章 就当可怜可怜我好不好 甄佑才不说话了,半晌将她捞起来,没头没脑倒挂在肩膀上,扛回了床上。 禾善脑子充血,但莫名清醒几分。 她不敢再泼甄佑才的凉水,从一旁扯过被子遮住自己,也不管水会不会湮湿被子。 再回头时发现甄佑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目光里闪着比刚刚烟花还要璀璨的亮光。 他唇齿启开,“我不会让你死的,一定不会……要是你运气不好,那我就和老天斗,不管怎样,绝不会让你死在我眼前。” 夜色中的屋子,好像遗世孤立的小舟,漂泊在无人的大海,四周除了海浪的声音,还有灯花爆开的声音,但是……又好像有什么在暗夜中悄然滋长。 那是一种充盈全身的力量和暖意,蕴得人四肢发软。 禾善喉口一甜,呕出一口乌血来。 被单上的血就是现实的重锤,她看着甄佑才慌张拿衣袖来擦,有些疲累地笑了笑,“谢谢你,谢谢你陪我,我好像……算了……有些话说出来是给你徒增伤感,等我死后,你还要……” “贾禾善我喜欢你。” 一句话打得彼此都是措手不及。 捅破窗户纸的人硬着头皮,窗户里边的人有些不敢置信。 看着禾善惊异的目光,甄佑才突然觉得好笑,他弯了弯唇角,“这时候说这些不合时宜,但我也怕错过这次就要等好久。” 他目光深邃,真诚得好像和佛请愿,“我不是救世主,也不是什么大善人,我前二十年都过得兢兢业业,谨小慎微,生怕出头会讨贵人的嫌,会给自己和家人招来杀生之祸……我怕死的,我很怕死,越是见过这么多的悲欢离合,越怕把握不住自己的命。” 他握住禾善的手,深吸一口气,声线缓缓,“但那日知道你病了,我几乎不假思索就让自己跳入了现如今这个困局,我想救你,不止是医者对病人,还有男人对女人的那种想……前两天躺在屏风那边,听见你清浅的呼吸,我卑鄙地想过……” 甄佑才有些难堪地低头,自嘲一笑,“但那是人之本性,我不必瞒你,说这些不是为了其他,就是想求你好好活下去,不光是为了你自己,为了你爹,也当是为了我好不好?” “我甄佑才这辈子到目前为止只对你动过心,就当可怜可怜我好不好,别让你的死成为我终生的痛,那我以后恐怕都不会再爱上别人……我会永远永远活在对你的愧疚和思念里,直到死去。” 窗户里边的人目光涣散,散落的目光里都是难以置信,她嗓音发涩,开口又不知道说什么,“你……” 嘴里的血味发苦,但更让人难受的是心头的绞痛。 甄佑才比谁都真诚,他明白爱就要真诚对待,所以一改往日的不正经,“你现在不必回答,我会等你,等你好起来。” 禾善闭了闭眼,眼泪一丛一丛落下来。 上天对她真是残忍,在她本该最开心的这一天,却面临世间最伤的生死难题。 “我……” “将军,您不能进去!甄太医特意吩咐过,鼠疫危险,谁都不能进去!” “你给我滚开!再敢拦我,看我拔剑砍了你!” 外面的吵闹声由远及近,似乎还动了兵戈。 屋子里的氛围回落,禾善睁开眼,气若游丝,“外面……是什么声音?” 甄佑才目光温柔,将她身上的被子压紧,“我去看看。” 他起身,掩饰地擦了擦脸上的泪,急走两步想去开门,哪知手刚碰到门闩上,外面的人正好将薄薄的门板一脚踹开。 屋外的暖风涌进来,吹得门扇来回乱晃。 面前站了个年纪不轻的中年男人,粗犷的长相和身材,自带威风凛凛的气场,眼皮子轻挑时带着凛人的杀气。 甄佑才这时候脑子发懵,下意识驱赶他,“这里危险,你先出去……” “危险?我见我女儿能有什么危险?就算是闯到地府我也要把她抢回来。” 男人二话不说跨步走进了屋子,面上什么也没带,丝毫不忌讳那什么鼠疫。 甄佑才反应片刻,忽然就清楚了他的身份,他想去拦,但贾将军步子急,几步就走到了禾善的窗前。 看着自己不怎么亲近的老爹,禾善一时还有些不自在,但随后而来的就是害怕,她瞪圆了眼睛,艰难地撑起上半身,“爹,你怎么来了!这病会传染,你快,快出去!” 她说两句话就喘,猛烈地咳嗽起来。 贾将军二话不说坐到女儿床榻边,宽厚的手掌在她身后一下接一下地拍着。 父亲身上熟悉的气味和手掌的重量几乎立刻就唤起了贾禾善为数不多关于小时候的记忆。 也是一个夏日的深夜,她发高热惊厥,本是娘抱着她去找郎中,但走到半路上遇到从京中述职回来的贾将军。 爹就将她接了过去。 她趴在爹宽厚的肩膀上,鼻尖嗅的全是微微的汗息,并不难闻,甚至有种别样的安全感。 那时候贾府离医馆远,等人去传信再等郎中来,她尸体恐怕都凉了,于是就是爹和娘这样一路抱着她,快步往医馆跑。 爹的手掌安抚地拍在禾善背上,娘跟在身后撑伞,明明是一个病到头脑发昏的时候,那个画面和触觉却足足记了近二十年。 如今还是这样一个场面,却只剩下他们父女二人。 禾善突然嚎啕大哭起来,眼泪就像是决堤的洪水,怎么都止不住。 她看向父亲,哽咽着说,“爹,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该说那样伤人的话,娘从来没怪过你,我知道的,我一直知道的……” 第九十五章 这话里的暧昧…… 贾将军峥嵘半生,向来是个流血不流泪的主,除了妻子过世那次,也就唯有这回能让他红了眼眶。 他眼眶通红,在女儿的床前哭得老泪纵横,声音里生涩哽咽,“我知道……我都知道……禾善,你怪我是应该的,我这一辈子对得起朝廷,对得起官家,但对不起你娘和你……” 他手指带着厚而刮人的茧,温柔地拭去禾善的眼泪,“禾善别怕,有爹在这里。” 贾将军心中所想只一个,这一次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他都要保住女儿的命。 刚刚喝了药,又加上病痛的折磨,禾善睡得很快,脸上还带着高热的红晕。 她身上穿着湿濡的衣裳,甄佑才最终还是找了个婢女进来给她换衣。 屋门关上,隔绝那道昏黄馨暖的灯光,甄佑才抬头,一眼就看到了背对房门而站的贾将军。 他年至中年,但常年军营生活令他的身躯看起来挺拔健壮,习武之人身体底子好,若非这两日为禾善的病情着急,他甚至连鬓边都没有银丝。 听见声音,贾将军负着手回身,鹰隼一般锋利的眸子里竟是惨淡的光。 他掩饰地低头,开门见山问:“早听闻甄太医医术高超,多亏你这些日子地操劳。” 甄佑才踱步到贾将军身边,语调里是晚辈对长者的尊敬,“只是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不足挂齿。” “禾善她……究竟还能不能……” 似乎难以问出口,贾将军垂头叹息一声,“我对她娘和她都有愧,若是可以,我情愿用自己的命去抵她的命。” 晚风有些燥热,吹得院子里的青草树叶哗哗作响。 贾将军突然转过身来,竟是要弯膝给甄佑才跪下。 甄佑才吓得一惊,忙伸手来扶,“将军不可,您是长辈,怎可对佑才行礼。” “阎王面前,我的那些武功、劈杀之术都没用,禾善只能靠你……甄太医,算某求你,一定一定要救活我家禾善。” 这是父亲对女儿的拳拳之心,他已经年老,再受不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 “你所需要的药材,或者旁的什么,你尽管提,只要能救活禾善,就算是闯进宫里去求,我也在所不惜。” 夜色中,清泪将中年男人的眼睛洗得更加澄亮。 甄佑才双手撑着贾将军的身体,对他郑重而严肃地许诺,“您放心,只要我甄佑才还活着,就绝对不会放任禾善这样痛苦地死去。” * 杜府院子外就是一座半高的山丘,因为常年被茂密的树林笼盖,所以月色和灯光都照不进来,里面昏昏暗暗的。 站在这里能俯瞰整座扬州城,从前是看万家灯火,如今是看破壁残骸。 蔺赴月手扶着身旁一棵树,有些怅然,“也不知道禾善看到烟花没有?” 二万提灯注意着她的脚下,“肯定可以看见的,小姐忘了?咱们小时候每逢灯节,都要在后院池塘边看烟花的。” “嗯,”蔺赴月自嘲一笑,“确实过去很久了,我都忘得差不多了。” 夜色深了,月亮明晃晃地挂在半空中,一同从二万手里接过灯盏,催她,“快把小姐扶上来。” 二万“嗳”了一声,伸手去扶蔺赴月。 蔺赴月站在顶上一块突出去的小平崖上,再往前一步就要掉下去了。 二万将蔺赴月接下来,三人挽着手往山下走。 才走没两步,忽而见前面高树下隐约立了个高挑的人影,二万眼力好,仔细分辨一番,缠着声说:“小姐……咱不会是撞着鬼了吧?” 一同斥她,“别乱说,这时候人比鬼还可怕。” 她们两个被惊出一身冷汗,中间的蔺赴月反倒十分冷静。 其实刚刚一抬头,她也被吓了一跳,但不知为何,只是多看了两眼,她就认出了那道身影。 顿时不自在替代了恐惧,她觉得浑身都刺挠。 那道身影慢慢走近,脚下踩出树叶的哗啦声,而他身后拖出了一长条的影子。 一同二万顿时松了口气,“不是鬼就好……” 蔺赴月轻咳一声,“别胡说。” 恰好那人走进了风灯的灯光里,一同诧异,“裴大人?” 裴江羡穿一身深蓝色的夏衫,在月光的浴照下,身姿清隽得好像一颗嘉树。 他目光清润直白,无情无绪地看过来,精准地盯着蔺赴月眼底。 两人的目光之间隔着薄薄的雾气,谁都没有挪动步子。 最终还是蔺赴月先败下阵来,她垂下头,闪躲地避开了裴江羡的目光。 蔺赴月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裴大人怎么来了?” 裴江羡没应声,缓步走近,等与她只剩一步之隔,他眸中含笑,清清浅浅地瞥了一同和二万一眼。 “我有话同你们小姐说。” 这是赶人? 一同和二万不敢擅自做主,迟疑地看向自家小姐。 蔺赴月觉得自己一个头两个大,不耐地摆摆手,“你们先去前面等我。” 一同二万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寂静的树林间登时只剩下两道相对而立的身影。 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拖出长长的两道,最终纠缠在一起。 空气中一片寂静。 蔺赴月有些难堪地垂下头,不知所措地嗅了嗅鼻子,“裴大人找我有什么事吗?” 总不至于是说那天没说完的话吧? 那日她落荒而逃,甚至连个回答都没有,之后的几天也不敢深想裴江羡话里的意思。 什么叫“你就准备这么一直以秦少夫人的身份和我相处”? 不然他们还能以什么身份相处? 蔺赴月有些害怕这问话背后的意思,也害怕两人之间真的生出什么旁的情愫。 她总是安于现状的,若是情势超出她的掌控之外,她定会落荒而逃。 裴江羡有半晌没说话,再开口时显得嗓音里有几分淡漠。 “现在城里不太平,你大半夜的怎么跑这儿来了?”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打得蔺赴月一愣。 她失忆了?怎么感觉裴江羡直接跳过了中间某个步骤,开始管她了呢? 这话里的暧昧……让人怪难适应的。 第九十六章 禾善才不是没娘的孩子 蔺赴月脑子发懵,有些疑惑的“啊?”了一声,“想来吹吹风……” 她甚至不知道说点什么好了。 裴江羡轻笑一声,“好了不逗你了,宋二找到了。” 蔺赴月面色一凛,有些急切地抬头,语气也不觉严肃起来,“他现在在哪里?” “凤阳。”裴江羡说:“震麟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准备从凤阳逃跑,现在已经被震麟控制住了,明日我要去码头接收朝廷来的赈灾粮,等事情一了结,我亲自带你去凤阳。” 蔺赴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要想在如今这个局面下独自去凤阳还是不太可能的。 她冷静下来想想,也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 “好,有劳裴大人了,大恩不言谢,等回了京城……”似乎也没什么能谢他的,蔺赴月抿了抿唇,“等回了京城,请裴大人吃饭。” 裴江羡笑了笑,转身下山了。 月亮清辉投照下来,衬得裴江羡的身影愈发孤寂。 他独自一人往山下走,身上有种不可言说的悲凉感。 蔺赴月看得失神,明明是天之骄子,明明有全天下人都羡慕的出身家世,为何会有这样的悲凉感呢? 她想不明白,索性不再去想。 一同和二万折回来,有些奇怪地问蔺赴月,“小姐,裴大人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蔺赴月笑了笑,“那伽是他的人,咱们前脚去求人家搞来烟花,恐怕后脚他就知道了。” 二万失落地“啊”了一声,“那岂不是又让小姐欠他一个人情?” 人情越欠越多,最后都不知道该怎么还了。 蔺赴月不以为意,“欠着吧,以后总能还清的。” 毕竟这人活在世上,总归有许多许多的不得已,谁都有可能需要别人的帮助。 一同觉得夜里湿气重,忙道:“咱们先下山吧,免得挨了湿气,小姐你要生病的。” 蔺赴月点点头,三人往山下走。 没回帐子里,半路上拐了个弯进了杜宅。 杜宅门口有衙役守门,但个个都认识蔺赴月,也知道她是杜家的表小姐,象征性地拦了几道,也就放行了。 这是人家的院子,哪里来的拦主人的道理。 本想去看看外祖母,但听一同说老太太近来很好,这会儿恐怕也早就睡了,也就不敢去叨扰,只将带进来的药递了进去。 一路往后宅走,遵着一同的话带上了浸了药水的面纱,远远就瞧见东厢房里亮着一盏昏暗的灯。 蔺赴月问院子外负责接递水和吃食的婢女,“贾将军已经走了?” 婢女摇摇头,“将军说他要陪在女儿身边,今晚就在耳房住下了。” 蔺赴月点点头,“你们仔细照顾着,千万注意安全。” “是,小姐放心。” 这些都是杜家原先的婢女,说起话来倒也方便。 蔺赴月问她,“厨房里可能生火?” “能的,本来只开了前院的厨房,但贾小姐病症特别,甄太医特意命我们分开做饭。” “好,你带我去。” 火折子引燃厨房里的灯烛,蔺赴月在灶台间忙活了许久,出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只青瓷碗。 那碗口大,热气腾腾往上冒,看得二万默默吞了好几口口水。 蔺赴月没进屋,在外头将碗交给了甄佑才。 甄佑才端着那只碗,一时间有些百感交集,缓了缓才说,“她睡了一个时辰,这会子刚醒,你要是有什么想跟她说的,可以隔着窗子说。” “我本想进去看看她的,但……”蔺赴月笑了笑,“我知道她这个人要强,不愿意叫我们看到她狼狈的样子。” 蔺赴月叹了口气,“你就跟她说,其实我也一直很羡慕她的。” 小时候人人都夸蔺赴月比贾禾善漂亮,又说蔺赴月的家庭和睦,爹娘相亲相爱,哥哥又能干好学。 但小时候的蔺赴月也曾羡慕过贾禾善。 “她贪玩,贾将军就许她四处疯玩,她不爱刺绣,贾将军就打发了那些绣娘,还有贾夫人……我到现在都记得她是个多么温柔善良的女人,说话细声细气的,从不苛待下人,责骂孩子……” 蔺赴月看向那扇方窗,喃喃道:“贾禾善,你要是不振作起来,就对不起你娘和你爹,也对不起这些冒着生命危险为你奔波操劳的人。” “贾夫人临死前见过我外祖母,求她多多照看你,她说贾将军毕竟是个男人,又怕你祖母和婶婶对你不好……她病重都不忘求我外祖母为你周全,你怎么能放弃自己呢?你这条命是你娘拼命保下来的,生死都由不得你。” 屋外风声鹤唳,蔺赴月的声儿不大,但就是字字铿锵,随着风钻进了窗缝之中。 帘幔后头的禾善抱着被子痛哭起来。 但她不敢出声,只能揪着被子无声而痛苦地恸哭着。 过了会儿,甄佑才推门进来,伸手挑开了帘幔,“吃点东西吧?” 禾善眼眶湿润,有些难堪地擦了擦泪,她朝那青瓷碗里觑了一眼,登时呆住了。 一碗清澄澄的长寿面,中间卧了一颗荷包蛋。 大约是食材简陋,这碗面里面没有其他配菜,但已经有七八分像阿娘给她做过的长寿面。 后来阿娘过世,杜家老太太每逢这个日子都要将她叫过去,慈祥地看着她吃面,一开始她只以为是老太太心善,但今日她突然全都明白了。 一切都是因为阿娘的临终嘱托。 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怕禾善难过,又怕贾将军是个粗人,心思没有那么细腻,所以她求杜老太太,每到禾善生辰的时候给她做一碗长寿面。 恐怕连这面条的做法都是阿娘一字一字教的,怪道她觉得这么熟悉…… 这些日子几乎流干了禾善的泪水,她强撑着接过碗和筷子,一口一口慢慢吃起来。 连味道都这么像。 眼泪滴进碗里,禾善痛彻心扉。 小时候有讨嫌的世家公子骂她是没娘的孩子,她哑口无言,到今日,她终于能反驳一句了。 “禾善才不是没娘的孩子,禾善的娘一直都在。” 一室静谧中,灯花反反复复地爆开。 甄佑才听见面前垂头小口小口吃面的人说,“甄佑才,我想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想一试。” 第九十七章 不瞒您说 所谓想活,不止需要医者的帮助,还要自己顽强的意志力,而病痛最先摧毁人的往往就是意志力。 在禾善屋外呆了半宿,回到帐子里的时候已经是晨曦时分了,一同从火房打了热水来,让她舒舒服服地洗个澡。 热水浇在身上暖洋洋的,能驱散连日来的疲惫,一同给她添了些热水。 感受着水温渐渐升高,蔺赴月忽而问:“甄太医说得那个方子当真可行吗?会不会……” 一同忖了忖,“其实这世上最好的解毒方子就是以毒攻毒,虽然凶险,但在无计可施的时候可以一试。” 蔺赴月点点头,忽而想起昨日贾将军来找她的画面,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忽而让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蔺无杳也是严父,但无疑也是爱她的。 马上入夏了,不知道北地有没有暖一些。 蔺赴月觉得头疼,猛吸了一口气钻进了水面。 …… 扬州城地动已过去快一个月,转眼就要入夏了,城中损毁虽然严重,但好在有朝廷的第一批赈灾粮,又有从临县借来的粮食,一切都还算井然有序。 扬州府衙不分昼夜地施工,除了房屋倾塌最为严重的城南,其余地方已基本恢复正常。 但鼠疫猖狂,每日都要运送不少尸体去那里焚烧。 也许就是从得病到死亡病程太快的原因,鼠疫基本控制在城东这块地界。 远在京城的官家得知后,褒奖扬州知州陈方和通判杜石淼,赞其宵衣旰食,将鼠疫克制在扬州城内,不至于危及邻县安全。 而朝廷拔拨的第二批赈灾粮也将在今日抵挡扬州码头,本该由裴江羡带着知州陈方一同清点接运。 但陈方早前称病,所以这个接运粮草的职责就顺理成章落到了杜石淼的头上。 赶往码头的马车内,杜石淼稍显局促地坐在裴江羡下首,语气中难掩震惊,“裴大人是说扬州城外的山已经被挖空?” 裴江羡敞腿坐着,眼睛微阖养神,声音里有些倦意,“自古以来,盐铁事关民生大计,而盐铁走私猖獗时,就是一代王朝倾灭之时,”他睁眼,目光凌厉,“杜大人,不瞒您说,我此次奉皇命来扬州,查的正是盐铁走私。” 裴江羡轻舒一口气,“如今天下百姓赋税严重,但是国库却无甚富裕,不光百姓苦,连官家都在疑惑这钱究竟去了何处,如果不严抓走私之人,恐怕多年前的那个预言就要成真了。” 杜石淼不觉陷入沉思,斟酌许久才谨慎开口,“其实有件事,我一直在找机会与裴大人禀报……事关知州陈大人……” “报!” 马车外突然有人纵马而来,口中长呼道:“裴大人!” 裴江羡眉目一凛,十分迅捷地掀开帘子,马车外那人连滚带爬,单膝跪在地上高声道:“押运粮草的货轮在运河上遭袭,盗匪想夺船抢粮!” 裴江羡皱了皱眉,心底不由腾起几分异样的直觉。 押运粮草的这一路,有无数个机会可以杀人夺粮,怎么偏偏要到扬州境内才动手? 他唇角轻弯,一把放下马车帘子,吩咐那伽,“快马加鞭,即刻前往码头。” “是!” 马车扬长而去,车里的两人也是静默无声。 本就离码头不远了,没片刻就到了地方,裴江羡跳下马车,接过一旁昭明司察子递来的目镜远眺。 运河扬州段河岸宽阔,水面一望无际,而在不远处的分叉口,一艘巨大的货轮停滞不前,远远能瞧见船上飘着青白色的信号烟。 那是船只遭袭的信号。 裴江羡将目镜丢给一旁的察子,阔步走向码头前安排好的小船,“即刻点一队人马随我上传增援。” “是!” 不多时,一群昭明司精锐随裴江羡上了船,船正要缓慢离开港口,岸上有人扬声,“裴大人!此处我最熟悉,还请让我随行。” 裴江羡眯眼,看着杜石淼那张憔悴苍老的脸,一时想得多了些。 他是扬州父母官,此刻跟在船上的确是应当的。 这群盗匪说不好就与盐铁走私案有关,若是能活捉,在船上直接审了就是,免得带回案上多生事端。 裴江羡点点头,“有劳杜大人随江羡走一趟。” 等杜石淼上了船,小船径直往货轮的方向而去。 离近就能闻到一股很浓烈的焦糊味道,几个船员的尸体示威似的半吊在船头,而货船甲板上空无一人。 不到片刻,河上起了一层很厚的雾,四周一片白茫茫,什么都看不清。 裴江羡眯了眯眼,目光里闪过一缕浓沉的杀意,“登船。” 一声令下,十几个昭明司的高手迅速行动,几人往船上抛钩子,其余的人全都跳下河,往刚刚钩好的扶梯上爬。 货船比较高,又没有凌空的踏脚之地,爬索是最稳妥的上船方法。 裴江羡侧身叮嘱杜石淼,“杜大人稍候。” 杜石淼不会武功,此刻留守后方是最稳妥的,等昭明司的人清扫货船,他再登船。 裴江羡旋身而起,灵巧地抓住索梯,刚抬脚向上爬,船上突然冒出几个头,几乎一瞬间,黑色的袖弩“咻”的一声出箭筒,往水下而来。 裴江羡侧身躲过一支,凛目往船上看。 一群身穿黑衣的蒙面男人正往下张望,袖弩里不断射出箭头,不一会儿,黑压压的箭头如同雨一般落下来。 裴江羡堪堪抓住一支急速飞来的箭矢,另一只手抓着索梯,纵身一跃,身姿轻巧地翻上船,反手割破了船上一个匪寇的脖子。 其他匪寇见状向他扑来,他不慌不忙躲闪开所有杀招,一脚踢在来人的胸口。 越来越多的昭明司察子上了船,匪寇渐渐不敌,正要清缴殆尽时,下方小船上传来一声惊呼。 裴江羡侧身避开一剑,垂眉去看。 两三个黑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上了小船,正从船尾往杜石淼身边快速跑去。 小船船身变得激荡,电光火石间,裴江羡突然明白了那种奇怪的直觉到底是什么。 陈方称病,接运粮草的事务落到了杜石淼头上,而他本来不必亲自出面,若非今日想与杜石淼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扬州盐铁走私一事,现在他就不会在这里搅局。 他回头看了看船上这十几个匪寇,不由心头一惊。 只派十几个人劫持官府粮草,这背后之人未免太过儿戏……还是说,他们的目标本来就不是粮草,而是…… 裴江羡眸中闪过利光。 杜石淼,他们的目标是杜石淼。 第九十八章 爱只是清清浅浅的一眼 好像是为了验证他的猜想,上了小船的人举刀向杜石淼扑去,似乎存了杀人的死志。 裴江羡反应更快,先是躲过身后一人的攻势,顺势夺走了他手上的刀,而后一刀割在他的脖颈上。 刀到了他的手上,听话地如同一只通人性的活物,再奋力平扔出去,力道之大,足够刀柄旋着打中小船上的三人。 那三个黑衣人被打得发懵,裴江羡趁势大声道:“杜大人,跳水。” 而他则快速下了索梯,往河中去接应杜石淼。 一举没能杀掉杜石淼,那三人迅速站起身来,其中两人跟着跳了水,另一个则站在小船上用弩箭对准了杜石淼。 杜石淼水性不错,在水中游来游去没给他瞄准的机会,但是他年纪不小,这么游了一会儿很快没了力气,速度慢下来,便给了弩箭射杀的机会。 箭矢离弩,杜石淼只觉得耳侧有急速而来的风声,但预想之中的疼痛没有来,而是另一道隐忍的闷吭声,他回头,惊诧地看到裴江羡挡在他身后。 “裴大人!” 杜石淼心头大跳,只见裴江羡十分淡然地拔下那支箭往小船上扔去,箭头分毫不偏,正中那个黑衣人心口。 而此时大船上的匪寇也消灭得差不多了,那伽转头增援,乱箭射中了河中另两个黑衣人。 其实匪寇人数不多,除了折损几个船员,粮草分毫未差。 那伽带人处理后事,裴江羡和杜石淼随大船靠岸。 甲板上四处溅上了鲜血,空气中都是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杜石淼身上湿漉漉的,动作间往下滴着水,他跪倒在地,郑重道:“多谢裴大人救命之恩,我杜石淼铭记在心,日后必当以命相报。” 裴江羡伸手来扶,嗓音里有股浓沉的倦意,“杜大人言重了,是江羡未观察仔细,差点害了您。” 杜石淼擦了擦额上滴下来的水,忙说“不敢”。 不知是不是跳进水里受了寒,裴江羡的嘴唇略显苍白,“刚刚在马车上,杜大人想说什么?” 杜石淼斟酌再三,最终沉沉叹了口气,“扬州知州陈大人,与皇商勾结……恐与盐税之事有关,又听闻城外有座空山,那年闹山匪,陈方明令禁止百姓进入山林,不知是否与空山藏铁有关。” 他答得小心翼翼,但其实说得都是裴江羡早就埋在心里的猜测。 昭明司的暗探遍布天下,陈方的奇怪之处,他近来已有所察。 江风湿寒,裴江羡掩唇轻咳了两声。 杜石淼紧张起来,“裴大人身上的伤……” “无碍,”裴江羡摆手,又问,“那依杜大人所见,今日之事与陈方可有关系?” 杜石淼叹了口气,悲哀地摇了摇头,“其实早先我还只是猜测,但今日这伙匪寇显然不是冲着粮草来的,他们想要的,是下官的命!我便愈发肯定,陈方绝不是好人!” 裴江羡看他半晌,才点了点头,“此事涉及朝廷,还请杜大人先静观其变,莫打草惊蛇惊扰了陈方。” “这个自然。” 一番话毕,货船缓缓靠岸,裴江羡忍着后肩剧痛,缓步下船,远远就瞧见旌旗下立了道纤条的身影,虽只穿一身普通素衣,但周身气韵华卓,皮肤白皙得十分扎眼。 心跳不由加快,他掩饰地将右手负到身后。 看到杜石淼下船,蔺赴月一路迎过来,目光在裴江羡身上一滑而过。 她朝杜石淼福身,声音里难掩紧张惊慌,“我陪一同在庄子上施诊,听闻舅父受伤,便径直过来了,舅父伤在何处?可严重?” 杜石淼摆摆手,“无妨,一点擦伤而已,倒是裴大人为了救我中了一箭,”说罢他看向一同,“你给裴大人瞧瞧。” 蔺赴月目光一滞,探究地看向杜石淼身后半步之外的裴江羡。 他脸色确实不好,有种失血过多、病态的苍白。 蔺赴月朝裴江羡身前走了两步,躬身道:“裴大人,去帐子里瞧瞧吧,匪寇手段残忍,若是剑身上淬毒……” 这是在咒人家吗? 蔺赴月险些咬断自己的舌头,轻咳一声重又道:“我的婢女通医术,还请裴大人移步。” 裴江羡看她,在满目眩晕中微垂眉眼,目光最后定格在她眉下的一小块伤疤上。 他意识有些涣散,居然想不起来这是在哪里、什么时候时候弄伤的。 越想越觉得眼皮子重,天旋地转间他栽倒在地。 意识消失前听到的是蔺赴月的惊呼,和她扑过来的身影。 裴江羡觉得自己陷在一片黑暗之中,四周空茫寂静,好像什么都没有。 那是一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好像沉入了万米海底,四周摸不到边。 动一动都觉得浑身疼痛,裴江羡难耐地皱了皱眉。 他大约知道这是在梦里,但梦到醒不过来的时候,居然从心底有种难以抑制的恐惧感。 裴江羡蹲坐下来,闭目养神,短短的一段时间里,他想了很多很多,从祖父到父亲,再是母亲和妹妹,最终还有一张熟悉的脸。 蔺赴月居然在哭,是在哀恸他的死亡吗? 裴江羡心底不由有了些窃喜,蔺赴月居然会为了自己哭?他自嘲一笑,摇了摇头。 那是个狠心的姑娘,宁愿躲着他,也不肯正视他的情感。 近二十年的时光里,裴江羡没对那个女人动过心,他自认为在乎的不是这些情情爱爱,也认为世上有许多更加值得他花精力花时间应付的东西。 征讨一座城池远比征服一个女人来得更有成就感,可这些想法在遇到蔺赴月之后顷刻间荡然无存了。 原来所谓不感兴趣,只是没遇到动心的人罢了。 甚至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对这样一个满腹心事的女人动心,但只要她那双包着泪水的眼睛盯着自己,裴江羡就狠不下心来。 大约爱就是这样,不需要理由,不需要契机,只需要清清浅浅的一眼。 啪嗒。 有水滴落下来,裴江羡缓缓睁眼,眼前不再是浓稠的黑暗,而是昏暗的灯光,最先看进眼的是一双雾蒙蒙的眸子,仿似带着世间化不开的委屈和愁绪。 手肘就如一弯皓月,将冰凉的帕子盖在裴江羡额上,想撤开的时候忽然被一把抓住。 蔺赴月低呼一声,有些惊喜地看向他,“你醒了!” 第九十九章 很娇气,但也很能忍 裴江羡看着她,半晌没说话。 初夏的傍晚,屋子里只亮着一盏灯,光线昏晕,氛围很轻很静,四周一片寂静无声。 蔺赴月有些不自在,想抽回手却没成功,只能轻咳一声,低声说,“箭矢淬了毒,你肩上的伤很严重,不要用力,不然伤口又崩开了。” 裴江羡低地应了,目光仍是死死盯着面前的人。 他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正经,故意看她亮晶晶的眼底,“你哭了?” 蔺赴月嘴硬,“没有,风迷了眼。”说着将手挣脱出来擦了擦眼泪。 “为什么哭?” 裴江羡有两副面孔,这是蔺赴月很早就发现的事。 外头传闻他杀人不眨眼,孤傲不可一世,这是真的,但蔺赴月面前这个不正经、挑逗又深情的他也是真的。 有时候蔺赴月会恍惚……他是因为爱她,所以才…… 蔺赴月咬了咬唇,固执道:“我舅父也受伤了,刚从那边哭了过来的。” 耳边划过一阵轻笑,裴江羡没再追问。 身上的伤的确严重,大约是毒流进了血管里,浑身都在发酸发痛。 他想坐起来,牵动伤口嘶了一声,蔺赴月紧张地来扶他,“小心点,一同说箭上的毒凶险,幸而你身体底子好,不然……” 顿了顿,蔺赴月垂眉,“多谢你救我舅父一命,他那副身子骨,要是中了毒,恐怕……” 裴江羡心头发紧,他最见不得蔺赴月这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大约喜欢就是感她所感,伤她所伤,有时看到她紧蹙的眉头,裴江羡恨不能替她难过。 动作快于理智,他抬手抚平她的眉眼。 蔺赴月下意识往后一缩,氛围滞涩下来。 裴江羡面色渐渐冷下来,停在半空中的手落到被子上。 他闭了闭眼,嗓音艰涩,“你先出去吧,叫那伽进来伺候。” 蔺赴月抿唇看他一眼,起身离开,将手上的帕子晾在架子上时突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你的恩情我以后会慢慢还。” 然后推门出去,半点没有停留。 裴江羡一怔,目光中的冰雪开始消融,那张向来严肃矜贵的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 禾善睡了一日一夜,好不容易醒过来,一睁开眼,面前就是贾将军那张放大的脸。 常年沙场征战,他脸色晒得发黑发亮,灯光昏暗时更是看不清,只剩一嘴白花花的牙齿晃眼。 禾善吓得一惊,仅剩的半条命差点也吓没了。 她抚着心口,虚弱道:“爹,这病传染……” 贾将军登时不高兴了,“什么传染传染的,我来看看你都不成了?这要是你没了……” “爹!” 贾将军也觉得晦气,闭嘴不说话了。 父女两斗嘴还和先前一样,但谁都能品出背后的酸涩和凄苦。 贾将军舔了舔后槽牙,嗓音有些艰涩,“甄太医去准备了,到时候爹就陪在你身边。” 禾善眼眶里泛出一点泪意,“别了爹,我怕你难过。” 数百只毒虫在身上啃噬,禾善都不敢想那个场面有多残忍……哪个父亲能看着女儿受这样大的苦? 但贾将军很固执,“有爹陪着你,你不会害怕,否则谁知道那小子使什么坏,万一……” “爹,”禾善好笑地抢了他的话头,“甄佑才是个好人,我想放弃自己的时候他都没放弃我,医者仁心,他心很善。” 贾将军不说话了,半晌才闷闷开口,“爹知道,爹就是……” 害怕,害怕唯一的至亲离自己而去。 他这一生本该没什么遗憾的,妻子温柔嘉善、自己作为武将功勋卓著……但就是自己一时的疏忽,酿造了一生的痛,他没法看着悲剧再次上演。 若是可以,他宁愿拿自己的命去换女儿的命。 “我这阵子总是梦到你娘,梦到她怪我,骂我没有照顾好你,”贾将军声音里少见的有几分哽咽,几乎是哀求,“禾善,爹求你,别留爹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爹老了,你再陪爹走一程好不好?” 泪水模糊了贾禾善的眼,她点了点头,“爹,我会坚强的。” 可病痛最先摧毁的,往往就是一个人的坚强。 浴桶里灌满了冰,一只一只豢养了几年的毒蜘蛛和毒蚁在冰水之间爬行。 它们被特殊的草药豢养了几年,浑身上下都是宝。 在医经医理中,毒不止是害人的利器,有时候也是治病救人的引子,很多种病症需走险道,才能突出重围。 一同将罐子口阖上,犹豫地看了看坐在窗下的禾善,又看了看立在一旁不语的甄佑才。 “这些毒虫下嘴没轻重,很疼的……” 禾善身子发抖,嘴唇没有一丝血色,抬眼时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然,“一同,它们不会钻进我的鼻子里吧?” 一同严肃地摇头,“这些毒虫豢养超过五年,体型较大,不会钻进五官里的。”她想了想,还是劝道:“这方法虽然有治愈的可能,但太过残忍,要不然还是……” “不。” 一直沉默的甄佑才忽而开口,坚定道:“鼠疫的毒素在吞噬她的身体,如果不尽快以毒攻毒逼出这种毒素,她很快就会死。” 一同叹了口气,“甄太医,你知道的,这种毒虫会致幻,几乎没有人能从幻觉中走出来,我怕……” 贾禾善的命会交代在这只小小的浴桶里。 氛围一时凝滞下来,只剩下毒虫啃食爬行游动的簌簌声响,听得人头皮发麻。 沉默了一会儿,禾善忽而站起身来,“反正这条命也保不住了,不如就试试,兴许能活呢?” 她将外裳脱下来,显出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冷漠,“死马当活马医了。” 一同看向甄佑才,他目光阴狠,举步朝禾善走过去。 举到禾善面前的是一根削得浑圆的桃木,“要是疼得受不了你就告诉我……” 禾善半点不犹豫地接过,故作坚强地笑了笑,“放心吧,我很能忍的。” 很娇气,但也很能忍。 屏风框出的狭小空间里,冰块散发出的凉气与微暖的风融合在一起,如同缕缕丝烟般在半空中缠绕。 禾善只穿一身月白中衣,乌黑的长发衬托小脸雪白脆弱。 第一百章 做鬼都要听这么难听的歌 初夏的夜风里夹带着清浅的花香,贾将军的身影倒映在地上,显出一片孤寂清冷。 蔺赴月从月洞门里出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画面,贾将军负手而立,沉默地看着屋子的方向,若是细瞧,能看出他身子微微发颤。 蔺赴月悄然叹了口气,心头发紧。 直到蔺赴月出声请安他才反应过来,回身的动作有些僵硬,老眸昏暗发红。 “快起吧孩子,不必多礼。” 蔺赴月温声宽慰,“贾将军不要担心,甄太医医术超群,定能治好禾善的。” 贾将军连“嗯”了两声,眼角却有些湿润,“我对不住这个女儿,想弥补的时候却又不知道怎么做,这几日我常在想,是不是我太不懂得珍惜,所以上天要一而再再而三收走我身边珍视之人。” “不是,”蔺赴月摇摇头,“疫病无情,与您无关,反而正是有您在,禾善才充满希望。” 贾将军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月色渐明,突然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寂静长空,那是痛苦至极的难以忍耐,也像是性命垂危时的下意识呼救。 蔺赴月从台阶上站起身,看向屋子里。 贾将军几乎是立刻就想抬脚往里冲,被蔺赴月一把拦住了。 “贾将军,您还是先不要进去,我去看看。” 的确有诸多不合适,贾将军眼睛通红,恳求一般看向蔺赴月,“你告诉她,爹爹就在这里,就算是阎王来了,也得从我身上踏过去才能带走她!” 蔺赴月肃着眉,用力点了点头。 推开门进了屋子,才能听见贾禾善的呼吸有多么急促和无助,喉咙里隐忍压抑的喘息声听了令人心颤。 蔺赴月拐过屏风,看到眼前画面,不由用手捂住了嘴。 贾禾善的月白中衣已经湿透了,额上豆大的汗珠一颗接一颗的往下掉,她的头发已经彻底汗湿。 硕大的毒虫在她身上游走,长长的触手宛若一根根针,时不时扎进她的身体里。 贾禾善紧闭着眼,嘴里咬着一块桃木,拼命地挣扎,因为太疼了,五官几乎蜷缩到一起。 所谓以毒攻毒,无非就是让两种毒素在身体里抗衡,最终达到相互抵消的效果,但是如若病患抵抗不住,这两种毒素则会直接杀死宿体。 蔺赴月脚下虚弱,泪如雨下,一下扑倒在浴桶前。 一同和甄佑才一人一边死死按住禾善,不时为她把脉确认脉搏心跳。 一同抬眼看到蔺赴月有些惊讶,出生提醒,“小姐,您先出去,这里危险。” 鼠疫和毒虫,哪个都能要人命。 但蔺赴月什么都顾不得了,看着挚友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她的心像被揪紧了一般。 她握住贾禾善的手,哽咽道:“禾善,你一定要撑住……” 痛苦之中的禾善早就失去理智,疯狂地挣扎,手在一切能抓住的东西上拼命抓挠。 此刻的她,已是命悬一线。 那份挣扎并没有持续很久,没多久她就脱力昏睡过去,感受到她逐渐衰微的脉搏,甄佑才低呼一声,“蔺姑娘,喊她的名字,别让她睡过去。” 蔺赴月不敢停,一遍一遍在她耳边喊她的名字,“禾善,不要睡,睁开眼睛看看我……” 但回应她的只有绵长的呼吸和渐停的脉搏,她清晰地感觉到,贾禾善身上的体温都在慢慢消失。 如果她撑不到这两种毒素互相作用,彼此争斗的时候,她就成不了渔翁,而成为在这场风暴中溺水的那一个。 甄佑才蹙着眉,端过案上的药灌进她嘴里,吼道:“你给我醒醒,你跟我说你想活,难道才到这一步就要放弃了吗!” 每个人都是声嘶力竭,试图唤醒一个在悬崖边将要坠落的人。 屋外风声愈急,但随着窗户飘进来的却是一道清晰的男声,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每天哭上三百回,一夜困到大天亮……” 屋中三人都默契地安静下来,贾将军的声音便愈发清晰。 “大拇哥,二拇弟,中间佬,四小姐,小宝宝,手掌心,穆桂英……” 蔺赴月心头打颤,一些关于儿时的记忆纷至沓来。 贾禾善的外祖家自古便在扬州地界生活,禾善的娘是江南水乡孕育出来的温柔女人,她善音律,爱唱歌,小时候贾禾善就炫耀过不止一回。 “我娘会唱好多好听的儿歌哄我睡觉……” “娘亲的声音温柔,不一会儿我就睡着了……” 蔺赴月泣不成声,在贾禾善耳边道:“禾善,你娘给你唱过的那些歌,贾将军都记得……你快醒过来,别留他一个人在世界上,他这么可怜……” 可惜她的脉搏仍旧微弱,连呼吸都开始变得清且淡。 “禾善!” 甄佑才掐住她的人中,咬着牙威胁,“贾禾善,你敢死!” 毒虫在贾禾善的身上游走,却没能唤醒她一丝一毫的痛觉。 屋外是夜风裹挟着浑厚的男声,屋内是几人压抑的呼吸和心跳。 谁都不敢大声喘气,只等着一个奇迹的发生。 半晌,禾善搭在浴桶边的手突然动了一下,她眼皮动了动,猝不及防地呕出一口鲜血。 所有人的心跳都有片刻停滞。 蔺赴月看着正在剧烈咳嗽的蔺赴月,一时有些缓不过神来,激动得泪流满面。 太好了,她活过来了。 贾禾善掀开疲惫的眼帘,眼中的黑气已有淡去之象,她看了甄佑才一眼,没说话,又看向一旁痛哭流涕的蔺赴月,虚弱道:“哭得这么难看,我不还没死呢……” 蔺赴月喉咙梗得发痛,“贾禾善,你要是真死了,那可就一辈子比不过我了。” “那可不行,”贾禾善哼笑一声,“我永远比你漂亮,永远胜你一筹……” 她抬了抬头,呼吸艰难,支摘窗半撑,能从半开的窗隙中看见半轮月亮,而贾将军的歌声源源不断飘进来,瞬间塞满了整间屋子。 贾禾善皱了皱眉,又刻意地挖了挖耳朵,明明都虚弱地动弹不得了,还要嘴贱地嗤笑一声,不忘挖苦她的老爹。 “我就算是死,也得先醒过来把我爹的嘴捂上才行,否则做鬼都要听这么难听的歌声,死都死不安生。” 第一百零一章 男人嘛,有时候就要会示弱 以毒攻毒的法子就好像是海上的一场风暴,招式凶险,但是一旦成功,效用极大。 从毒虫嘴里捡回一条命的贾禾善高热三日,再醒来时精神已经好了很多,脉象也趋于平稳,身上终于略有了些生气。 她身边有甄佑才照看着,蔺赴月很放心,倒是杜老太太知道禾善阎罗殿走一趟,急得吐了两口血。 蔺赴月去瞧过,杜老太太与禾善的病症不同,病去如抽丝,身体始终未见好转,好在有杜老将军和方闻鸢悉心照看着,她也能安心去忙自己的事。 现如今扬州城内的鼠疫算是克制住了,从一开始的每日堆成小山的尸体,到今日已经无人死亡,甚至还有诸如禾善这样日渐康复的病患。 禾善的逐渐康复证实毒虫身体的毒液对鼠疫有治愈作用,甄佑才和一同便将这味药掺入了原先的方子中,想来对病症有效。 风吹渐暖,转眼天就热了起来。 一场浩劫席卷扬州城,但幸而大家足够坚韧顽强,一切都在慢慢好起来。 裴江羡重伤,住在帐子里不方便养伤,杜石淼便请他挪进了官驿,官驿休整一新,住起来很舒服,也不担心夏日炎热的问题。 蔺赴月每日只敢挑他睡着的时候去瞧瞧,也从那伽那儿知道他的伤一日好过一日。 今儿不巧,去的时候恰逢甄佑才替他诊治。 推开门,一缕明媚天光照进屋子里,带着几分炎热和燥气,见裴江羡坐在南窗下,蔺赴月吓得一惊,登时就想关上门退出去。 哪知甄佑才先看见她,唤了一声,“蔺姑娘,正好进来帮我个忙。” 蔺赴月进退两难,咬了咬唇重新迈脚进去。 屋子里充斥着一股血腥味儿,裴江羡褪了上半身衣裳,掀到腰腹位置,肩膀上的伤口不断往外渗血。 他身上伤口纵横,看得人心惊肉跳。 “愣着干嘛,帮我把桌上那个瓷瓶拿过来,”甄佑才满头是汗,手脚麻利地替裴江羡止血,还打趣道:“故有扁鹊刮骨疗毒,我今儿帮你挖肉去毒,也不知道够不够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蔺赴月将瓷瓶递过来,正巧看见伤口的全貌。 怪不得昨日还说他伤口在慢慢愈合,今儿就又血流不止,原来是毒素难清,甄佑才要把表层的皮肉割开,往里头上药。 鲜红的皮肉翻开往两边弯卷,露出里头的嫩肉,蔺赴月看得头皮发麻。 而裴江羡一直闭着眼,神容冷淡,但是实在太疼了,额头不住沁出豆大的汗珠,连嘴唇都是苍白的。 甄佑才满手都是血,来接瓷瓶的时候都打滑,“我真是和扬州这个地方不对付,来了这儿干的全是脏活累活……真是命苦。” 他掀开瓷瓶盖子,“得了,裴大人您忍着点,这药下去可比刀割肉还疼,渍得慌。” 裴江羡仍是没睁眼,淡淡“嗯”了声。 甄佑才也不手软,猛得将一整瓶药都倒在了伤口上。 蔺赴月仿佛听见了水浇在热铁上的嗞啦声,中间混杂的是裴江羡的闷吭声。 蔺赴月不由捂住嘴,泪珠在眼眶中打转。 甄佑才手上忙着包扎,嘴里也没闲着,啧啧两声,“要不说你们昭明司出来的都是狠人呢,这种疼,是个人都得哭爹喊娘,您愣是一声不吭?” 他突然想起什么,探头看裴江羡正脸,“听说你们以前都要经历非人折磨才能成为察子,是不是真的?” 还没听着回应呢,他自个儿先摇了摇头,“您这身份地位,应该不用了吧……” 室内除了甄佑才的喋喋不休,只剩一点细微布帛摩擦的簌簌声,裴江羡慢慢掀开眼皮,下意识看向对面的女人。 蔺赴月吓坏了,眼眶里湿润润的,有种惊恐后的空茫感。 她的目光好似带了惊诧,从裴江羡的额头划到下巴,最终又回到了黑沉沉的眼睛。 他现在处在一种失血而苍白的状态中,白而疲惫衬得那双眼瞳更黑更亮,就好像雪原中白狼的眼睛,有着让人不敢直视的力量。 两人无声对视,彼此眼中似乎都有什么说不清的情绪。 甄佑才毫无所察,还在絮絮叨叨说些有的没的,忙活半天在裴江羡的肩膀上打了个蝴蝶结,拍拍手满意道:“这就妥了,再好好养几日就能大好。” 顿了顿,他神神秘秘的低声说:“别担心,这毒本来是有副作用,但是我手艺高超,一定不会让你断子绝孙的。” 裴江羡咳了一声,无奈地拉上衣服,疲惫地靠在椅子上,“有劳你了,我让那伽跟你去拿药。” “我去吧我去吧。”蔺赴月自告奋勇,“那伽这两日照顾你都没好好休息,让他多睡一会儿。” 蔺赴月先一步掀开帘子出去,脚步有些虚软。 看她出去,本来已经起身的甄佑才又不急了,他心情好,颇有闲情逸致地朝裴江羡挑了挑眉。 “我一人能顶仨,哪需要她给我递东西啊?我就是让她进来看看你受了多大的罪,这样她才会心疼你不是?” 甄佑才洋洋得意,神神鬼鬼地拍了拍裴江羡另一边没伤的肩膀,“男人嘛,有时候就要会示弱,你越脆弱,女人越爱。” 裴江羡瞥他一眼,“我什么时候告诉你……” “嗳……”甄佑才一副你还想瞒我的小表情,“只要蔺姑娘一出现,裴大人你的眼睛都快粘在人身上了,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好不好!” 裴江羡垂下眉眼,有半晌没说话。 * 夏里头天黑得格外晚些,从甄佑才那儿拿了药回来,黄昏的橘红色光辉才铺满天际。 蔺赴月将药煎好,端在手里小心翼翼推开了门,本以为裴江羡该睡着,哪知他正倚在床边看书,脸上仍旧苍白无血的模样。 蔺赴月皱眉,“怎么不休息?佑才说你现在气血两亏,多睡觉才能好得快。” 裴江羡掀开眼皮子看她,说话慢慢悠悠的,“疼得睡不着。” 蔺赴月登时心软了。 他是为了舅父受得伤,于情于理都是杜家欠他的。 她语气软和下来,将药碗递给他,“这药有安神的作用,你喝了吧,能安稳睡着。” 等了半晌没等到他来接,蔺赴月有些奇怪地看过去。 裴江羡紧蹙着一双眉眼,英挺的脸上罕见浮现了一幅没见过……类似于可怜巴巴的表情。 蔺赴月惑然,“怎么了?” “手疼……端不起碗,拿不起勺子……” 第一百零二章 你不会只是想玩我吧? 蔺赴月,“……” 她抿唇看他,两人对望,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 就好像猛虎突然“喵”了一声,狮子突然开始学狗叫,还是刚刚出生小奶狗的那种叫声。 蔺赴月觉得头皮发麻,但同时又不讨厌。 全都因为裴江羡长了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他冷漠时那里头翻涌的是杀气,但要是他温柔下来,那里头就是一只网,捕诱所有被他所惑的人。 蔺赴月最终败下阵来,微叹口气坐到床边,看似专心致志地搅着碗里的汤药,其实心头惴惴的,有种被套路的错觉。 她舀起一勺喂给裴江羡,他就乖乖张嘴吞下去,满脸写着温和无害,但他越是这样,蔺赴月就越是害怕。 一碗药喂完,生生忍出了一后背的薄汗。 蔺赴月站起身,如释重负,“你睡会儿吧。” 刚想走开,手被人从后捉住,微热的肌肤相贴,在她心口灼出一个燎泡。 四周一切都停滞了,风和隐忍的蝉鸣都好似消失了一般。 裴江羡还是那种可怜兮兮的口吻,有气无力又稍显心酸,“陪我会儿吧,好久没和你安静呆一会儿了。” 蔺赴月嗓子口发涩,闭了闭眼,“我还要去……” “甄佑才说这毒差点要了我的命,我死里逃生,你连这点心愿都不肯满足我?” “噔”的一声,蔺赴月觉得一记重拳砸中了自己的脑袋,她有点晕乎乎的。 为什么会答应,她自己也不知道,可就是答应得心甘情愿。 她坐在床边脚踏上,抱膝出神地看着窗外。 从她这个位置,正好能看到残阳斜挂天空,摇摇欲坠,周围的云彩都被晕成了橘色的绸缎。 此时此刻,世界静谧而美妙。 裴江羡偏头看她,“你外祖母怎么样了?” 蔺赴月反应有些迟钝,“不好也不坏,也不知道能不能好清。” 静了片刻,他又问,“你那个小时候的玩伴呢?” “她快全好了,甄太医医术高超。” 裴江羡仰躺着,肩上的痛几乎夺走他的全部神智,但他就想和蔺赴月说说话,听听她的声音。 “那你呢?有没有哪里不好?” 半晌没听见回应,裴江羡以为她不想说,便又说,“我叫人去梦华街看过你娘,她一切都好,你那个侄儿也好,再过几天,咱们就能回去了。” 还是没有回音,裴江羡侧眸。 蔺赴月半趴在床边,呼吸早已舒缓匀停。 裴江羡看着她半露出来的侧脸,出神地看了好久。 一缕发丝垂落在她鼻尖,随着呼吸起伏,刺挠得她皱了好几次眉。 裴江羡抬手去捻,指关节微屈,在她的鼻头上蹭了蹭。 那是一种近乎于无奈和宠溺的语气,“你对谁都心软,唯有对我,心狠得不行。” 夕阳湮灭,大地间最后一缕光辉消散,夜色像是浓黑的绸缎,盖过世间万物万象。 蔺赴月睡得很沉,连一个梦都没有,这一觉睡得香甜,所以醒来时困乏不解,反倒更加迷糊。 她茫然起身,看着身上的被子发了会儿呆。 “你醒了?起来吃点东西。” 蔺赴月转头,看向屏风上映出的一道挺俊身影。 裴江羡似乎正在更衣,身侧另一道身影应该是那伽。 蔺赴月有些发窘,本来是来照顾病人的,怎么倒成她躺在床上睡着了? 略等了会儿,她绕过屏风,裴江羡立在桌旁,那伽替他系上外裳的扣子,而桌上已经布好饭菜,大多是些清淡的菜式。 裴江羡穿得整齐,蔺赴月不由发问,“你要出去吗?” 裴江羡目光看过来,脸上已经几乎没有重伤的疲态,“今晚就出发去凤阳。” “今晚?”蔺赴月皱眉,“你的伤还没好。” “我没事,”裴江羡挥退了那伽,自己在桌边坐下,“这点伤不算什么,宋二那边不能再等了,我怕再拖下去徒生变故。” 蔺赴月神色一凛,“你是觉得这次舅父遇袭和追击宋二的那伙人有关?” 裴江羡示意她在桌边坐下,又给她递了杯水,“我不知道,但是事情这么巧,难免让我多想……这事宜早不宜迟,今夜就出发,走水路,明日午时就能到。” 宋二被震麟擒在凤阳,离扬州不愿,就在水路等到的地方,乘船十分方便快捷。 看他安排妥当,蔺赴月便不再推脱,当即站起身来,“那我回去收拾东西,一会儿码头见。” “不用了,”裴江羡指了指一旁,“东西已经让你婢女准备好了,你舅父那边也派人去说过了,你先吃东西,饿了一天不吃,想成仙?” 一经人提醒才觉得肚子里空空荡荡,蔺赴月面色微红,坐下无声用了饭。 事情紧急,两人吃了饭就径直赶往码头,船早停在码头等着了,一艘半大不大的船,大小大概像裴江羡之前宿的那条画舫,船头立了个人撑船,看身形大约是昭明司的察子。 码头湿滑,裴江羡伸手来扶人,一边跟她解释,“咱们出城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没带什么人,就你我还有那伽。” 蔺赴月小心翼翼撑着他的手,上了船才说,“听你的。” 进了船舱,愈发觉得湿热,闷得喘不过气来,蔺赴月推开窗户。 一弯月牙挂在半空中,洒下清亮的光泽。 江上夜风凉,吹在脸上很舒服,蔺赴月撑着下巴发呆,突然听见身后裴江羡说,“有封信给你。” 蔺赴月回头,裴江羡将信递到她面前,“那日我的人回京述职,顺道路过梦华街。” 蔺赴月惊喜,“我娘一切都好?” “都好,”裴江羡掀袍坐下,大拇指无意识揉搓指节,“你小侄儿也好。” 这些日子压在蔺赴月心头的重石这才落下,在扬州数日,她没什么别的牵挂,唯有亲人。 如今听说阿娘一切都好,她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那就好,那就好……” 拆信的手都激动地发颤。 阿娘还是一贯的惜字如金,只说了两件事。 一是家中一切平安,让她勿念,还有就是叫她保重身体,万不能染上疫病。 蔺赴月将信捂在心口,如释重负地舒了两口气。 裴江羡只是沉默地坐在她对面,这么等了好久好久,突然听见她没头没脑地说,“裴江羡,你真的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你不会只是想玩我吧?” 第一百零三章 生出了要吻他的胆子 玩? 裴江羡径直看过来,瞳孔里满是探究和失落,“在你眼里我是什么人?” “你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但我很清楚我是什么人。” 蔺赴月眼眸清亮,看人时有种认真专注的劲儿,“我父亲未获罪前只是六品小官,我阿娘的母家虽有些实力,但于你裴家百年望族来说仍是不值一提。” 顿了顿,她轻笑一声,“我嫁过人,丈夫不仁,但仍改不了这个事实。” “那又如何?”裴江羡看她,唇角含了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要是我不弃呢?” 蔺赴月摇了摇头,自嘲一笑,“自古婚姻不止是两情相悦,还是两个家族的相互倚仗,你裴家世代当家主母皆是出身显赫,你的身份尚公主都使得……我这样的出身本就不相配,更何况成过一次婚。” 蔺赴月屏息,语调森然,“还是说,你想要我为妾?” “自然不是,”裴江羡蹙眉,“我从未这样想过。” “是了,你也不该这样想,赴月虽然出身不高贵,但仍是向往书中所说一生一世一双人,若是不能,我情愿一生不再嫁。” 也不知道怎么的,裴江羡突然很想问,“你爱秦铭?” 蔺赴月抬眸,心中惊叹他的警觉,亦察觉到自己话中的漏洞。 她不爱秦铭,却愿意嫁给他,其中固然有秦娘娘的原因,但更多的……是不爱就能相敬如宾的侥幸。 不爱就能忍受他的三妻四妾、始乱终弃。 那她对裴江羡的别扭,想必来自于一点点,或者更多的爱意。 其实蔺赴月的长相很乖巧,一种介于明媚和温柔之间的淡然,说话时娓娓道来,却总有种浑然天成的大气磅礴,让人不由相信她话中的重量。 又是一个寂静月夜,又是在这样封闭的船舱里,两人相对无言。 这种时候说这些,一为厘清两人关系,二为逼退裴江羡。 蔺赴月目光平静无波,淡淡看着裴江羡,她知道裴江羡听出了她话里的拒意,也知道他在衡量。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但如果这感情并不如他所想那般简单,他是否愿意坚持? 水流湍急,船身轻晃起来,守在外头的那伽扬声回禀,“大人,蔺姑娘,前方是入江口,咱们驶过去船就平稳了,您二位扶稳了。” 话音刚落,船身急转,随波而下,蔺赴月一个不稳,身子向前扑过去。 裴江羡坐得很稳,几乎是下意识主观迎上来,伸出的手已将人稳稳扶住。 两人挨得很近,目光相接,蔺赴月看他薄唇微启,心跳得更快了。 他说,“不必试探我,既与你坦白,就是抱着娶你的心思。” 他又说,“可见我的名声有多坏,我都这么把心捧到你面前了,你都要反复揉捏,再掂掂重量,看来我裴江羡的真心于你来说并不宝贵。” 他说得可怜巴巴,好像是他自己置于下风,可行动却比谁都干脆。 裴江羡双臂用力,将蔺赴月抱进怀里,压低了声音循循善诱“不过,你说这些,是不是代表你的确认真思量过我们的关系?” “你也对我动心了是不是?” 小船驶进江流,船身平稳下来。 那伽被溅了一身水,狼狈地进了船舱,嘴里嘟嘟囔囔,“主子,您是不知道,方闻这小子船驶得糟糕透顶!压了个弯进河道,水全泼进来了!” 他掸了掸袖子上的水珠,只看到他家大人坐在窗下,对面位置上空无一人。 那伽疑惑不已,“嗳主子,蔺姑娘呢?” 他家大人淡漠地抬头,懒散地招了招手,“过来。” 那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傻傻地跑过去。 裴江羡又一挥手,“转过去。” 那伽照做。 视线受阻,他有些茫然又有些无辜,“怎么了主子?出什么事了?” 然后得了他家主子一脚飞踹,差点扑搡出二里地。 呈大字型趴在地上,那伽茫然无辜委屈地回头,可怜巴巴地问,“干嘛揣我呀?主子~” 裴江羡心情不错,起身朝里头一间内室走,声线慵懒,“以后进我屋子先通传,再这么没规矩,直接扔下河喂鱼。” 那伽保持着趴地的动作不动,呆滞了足足有半刻钟,然后他突然悟了……他家大人这是,抱得美人归了?以后就不是孤家寡人了?还是…… “啊!”他恍然,麻溜儿的从地上爬起来,一阵烟似的飘了出去,顺手将船舱的帘子拉得死死的。 内室更加安静,只有江水拍打船底隐隐绰绰的动静,蔺赴月站在方窗前,看着外头波光粼粼的江水,觉得脸上越来越胀,越来越热。 她目光往后瞥,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那伽说了什么?” 裴江羡没说话,不以为意地在内室的椅子上坐下,懒道:“没什么。” 他慵懒地后靠到椅背上,手指一下一下漫无目的地点着圈椅扶手,目光温柔调笑,“刚刚不还很大胆吗?怎么突然跑了?” 是大胆,那样迷乱地靠近,再近一分……是氛围太好了!一定是氛围太好了,才让她生出了要吻他的胆子。 可谁都会为那样坚定的选择心动。 蔺赴月觉得无地自容,但咬了咬唇,转过身来,“我的确喜欢你,像你这样的人,很难不让人喜欢吧?” 从京城千里迢迢带来的鲜肉饼,无时不刻的悉心关怀…… 窗外闪过一片白光,雷声轰隆。 江上的天气总是变幻无常,刚刚还是万里无云的夜空,忽而就雷声大作,大雨滂沱。 雨声铺天盖地,将天地分割成两片。 船里和船之外的天地。 蔺赴月目光清淡,声气儿都轻。 “裴江羡,我不敢想别的,也不配想别的……我阿兄阿嫂的死……从那日起,就成了我永生无法逃脱的梦魇……只要一闭上眼,我就能回到那天,阿嫂浑身是血……” 裴江羡缓缓起身,垂落在身侧的拳头紧握,手背上青筋爆起。 “如果我说我会永远站在你这边呢?” 空气都停滞,蔺赴月抬头,泫然欲泣的眸子会说话。 “你站在我这边?” 第一百零四章 希望带来的是绝望 “你的目标是谁?”裴江羡紧盯她不放,“吴有道?还是……龙椅上的那个人?” 蔺赴月摇头,“冤有头债有主……谁害死我阿嫂,谁就该偿命。” 裴江羡显见放松下来,往前迈了一步,牵住蔺赴月的手,“我帮你找宋二,又带你去见他,不就是站在你这边了?” 指尖温热缱绻,蔺赴月也不知道怎么就被他绕进去了。 明明刚刚说的是…… 蔺赴月脑子里一团浆糊,“我是说……” “我会等你,陪你……帮你,我能做的所有,只求你别推开我,行吗?” 蔺赴月懵了,抬眼看他。 裴江羡的眸子里有星辰,唇角带笑,“吴有道和你,我还是选得明白的,再说了,他做的那些事,早有耳闻,就算你不动手,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蔺赴月心头一跳,“他科举舞弊,贪污受贿,还四处寻觅良家子肆意侮辱……你们不也……” “赴月,朝臣并不是非黑即白,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你也该明白。” 江上风大,船身被吹得摇晃起来,裴江羡扶她坐下,自己蹲在她身前,认真而专注地看着蔺赴月的眼睛,“他是饵,我们等的是他身后的人,你的仇会报,只是还需要等一等。” 蔺赴月很固执,“不需要你们帮忙,我蔺家的仇,我自己会报!只要找到宋二,就能将他科举舞弊之罪昭告天下,他绝活不成。” “是,我不会拦你,”裴江羡扶正她的身子,“你我各为所求,我不会拦你,但你也不要推开我,喜欢你这件事,是我裴江羡认定之事,与朝事无关。” 轻触的目光里都是深浓的缠绵缱绻,裴江羡用指侧抚了抚她的面颊,沾上了轻微湿意。 “等此事一了,我八抬大轿迎你进门。” 话语太淡,亲吻太过,拥抱恰到好处。 那种将彼此揉碎拆吃进腹的感觉,裴江羡和蔺赴月都很喜欢。 心中恨意太多的人常觉空乏寒冷,拥抱却能让暖意盈满四肢,那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欣喜和悸动。 闻着鼻尖的清香,蔺赴月闭眼,缓缓抬手揽住了裴江羡的腰。 今夜雨大风急,但明天该是个暖晴的好天气。 第二日晨起,江上起了很大的雾,随着日头高长,阳光铺洒下来,昨日的阴骛诡谲也都消失不见了。 蔺赴月从船舱里出来,接触到阳光才感觉到鲜活。 船头站着的裴江羡有所察觉,回过头来看见她时露出一抹温和的笑,“醒了?” 昨日对话历历在目,蔺赴月摸了摸酸软的后脖颈,“都快中午了……” 两人之间流窜着一种诡异奇怪的气流,那伽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登时眉开眼笑起来,“蔺姑娘别担心,还有一个时辰才能到地方,再说了,在咱们大人的船上,你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蔺赴月讪讪的,面色微微发红。 女儿家脸皮薄,裴江羡目光不善盯了那伽一眼,嫌他话多,他机灵地缩了缩脖子,随意找了个由头上船尾去了。 裴江羡走近,自然娴熟地拉过蔺赴月的手,“虽然天气热起来了,但江上风寒湿气重,有没有觉得冷?” 蔺赴月摇摇头,根本不敢抬头看他。 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劫后余生的空茫感。 裴江羡仿似未觉,指向不远处的一座矮山,“驶过这座山就快到凤阳了。” 小船一路顺流直下,很快靠了岸。 凤阳是沿江货运重镇之一,运河和长江在这里交汇,往来船只如梭,繁华程度与未生天灾之前的扬州城有得一拼。 裴江羡一行人不着人眼的下了船,租借一辆马车驶向震麟信中所说关押宋二的地方。 城郊一间客栈,正是因为鱼龙混杂才不至于那般显眼,若是住在官驿中,恐怕人刚抓住,第二天就要惨遭毒手。 吴有道在朝中钻营这么多年,手下人早已遍布天下,想查一个小小宋二,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到了客栈,四周一片空寂,也不见店小二前来相迎,裴江羡看着黑匾金漆的几个大字,生出一种不安的错觉。 那伽仿佛嗅到周围的风声鹤唳,上前一步凑近裴江羡耳边,“主子,有些奇怪。” 裴江羡目光微凛,“小心些。” 说罢,她牵过蔺赴月的手,将她带在身后,朝客栈里头走。 一楼空无一人,桌子上还有冒着热气的剩菜剩饭,看来刚刚还有人在这里用饭。 可是……人呢? 裴江羡抬头看向二楼,瞳仁里隐约有了杀意。 突然一声巨响,一道黑影冲破二楼围栏,砸落到地面上,裴江羡和那伽反应迅速,顷刻间拔出长剑。 掉落下来的人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身影半起半伏间露出了侧脸。 那伽惊呼,“震麟!” 他上前去扶人,但震麟一把拉住他的手,朝楼上示意,“快去……” 裴江羡目光一凛,翻身越过栏杆朝二楼跑去。 蔺赴月此时也明白过来,有人抢先一步要劫杀宋二,她心跳剧烈,紧随其后上了楼。 楼上已是一片狼藉,碎落的瓷片瓦片铺了一地,而最里间隐约传来呼救声和打斗声。 裴江羡和蔺赴月赶到门口时,正看见一人举刀而立,宋二跪在他身前,死命哭求,“放过我!放过我!” 刀身就要落下,裴江羡扔出手中长剑,“叮”的一声,剑刃相撞,碰擦出铮然火光,然后随声而裂。 黑衣人没料到援兵来得这么及时,猛地回头,入目已是裴江羡近在眼前的身影。 他眸子瞪得很大,趁着最后片刻的时间抽出腰间的佩刀,一下捅进了宋二的脖子里。 几乎是同一时间,裴江羡的剑穿透其身,鲜血四溅。 “不要!” 蔺赴月大喝一声扑过去,满心满眼都是惊惧和不敢置信。 她动作快于意识,一把捂住宋二鲜血直流的脖颈,感觉到他的颤抖和抽搐……血从他的嘴角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他的眼球也因为剧痛而突出。 那一瞬间,四周都安静下来,蔺赴月只能感觉到血浸湿她的衣衫,宋二的生命在缓缓流逝。 完了,一切都完了…… 她找了这么久的宋二死了,能治吴有道罪行的人,死了? 绝望一瞬间涌来,几乎将蔺赴月淹没。 她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没料到仅是一步之差,她的所有努力付诸东流。 蔺赴月有些失神,却又一瞬间感觉到宋二抓住了她的衣袖。 她垂眉,宋二口中鲜血横流,费尽全身力气吐出一句支离破碎的话。 “傀儡……真正,凶手,太……” 第一百零五章 劳烦你帮我一把了,夫人 可这一句话没说完,宋二咽了气。 他的气息和血流停顿下来,变成了蔺赴月眼中一缕虚无缥缈的烟雾。 她有半晌反应不过来。 裴江羡将长剑扔到一旁,眼看着其余几个黑衣人跳下二楼。 他没去追,回过身脚步慢而轻地走近蔺赴月。 “你……” 蔺赴月萎顿的身体颤抖起来,声音里有难以掩藏的恐惧,“就差一步……” 她缓缓抬头,仰望裴江羡时脖颈弯成了一道漂亮的弧度,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有星辰在其中闪耀。 一眨眼,一颗晶莹的泪落下来,湮进了她的衣衫。 裴江羡心头巨震,第一次有将要失去她的实感,她的眼睛会说话,能将她的脆弱和无助完完全全展现出来。 几乎是下意识反应,他蹲下身来,将蔺赴月揽进怀里,温声安慰道:“没事的,还有其他办法。” 可是盼了这么久的希望,忽然在某一刻变成了绝望,谁都无法接受。 裴江羡陪蔺赴月站在一旁,看着那伽搜身。 宋二身上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而那群黑衣人身上,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笺。 那伽回头看向两人,“一群有备而来的杀手,杀人手法迅捷,逃跑也很有章法,要是被抓住,他们会自杀。” 他将杀手的手掌翻开,指甲里有一层红褐色的药粉,“剧毒,服下一瞬间就会毙命。” 裴江羡抱臂,问他,“震麟怎么样?” “受了点内伤,不严重,已经找郎中来看了。” 裴江羡点点头,侧头看见蔺赴月在发呆,他轻叹一声,吩咐那伽,“你先出去,带震麟去官驿住下来,明日再出发扬州。” “是。” 那伽一走,屋子里更加沉寂,只剩两人清浅的呼吸。 裴江羡侧身看蔺赴月,见她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两具尸体,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宽大的手掌带着热热的体温,裴江羡的袖笼间不断涌出淡淡的竹息,驱散了那股血腥味。 “宋二当年做过的恶事不少,他那时候是吴有道的爪牙,替他做一些杀人埋尸的恶事,他死,是罪有应得。” 蔺赴月额头微垂,“我知道……可我好不容易查到这儿,又断了,和吴有道有关系的线,全都断了……” 她的语调中难掩失落,甚至慢慢演变成一片无边的落败。 “裴江羡,为哥嫂报仇是我的执念,你不懂我有多盼着找到他的那一天。” 她是万千俗世一粒微小的尘埃,她斗不过那些滔天权势和无边富贵,如今就连这么一根导火索,也被人剪断了。 “是他对吗?”蔺赴月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我在找他,所有派人来杀他,是吴有道对吗?” “嗯,”裴江羡一手捂着她的眼睛,一手拉她出了屋子,“宋二逃走以后,他一直在暗中查找,但这宋二狡兔三窟,一直躲在扬州城市井之中,不想扬州城地动,又加上你在找他,他一心急,也就露出了踪迹。” 蔺赴月闭着眼,没说话了。 走了半晌,她感觉到自己被人按在了椅子上,她睁眼,仰头看向裴江羡的背影,他正背着身给她倒茶。 “宋二临死前跟我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傀儡?什么真正的凶手?” 裴江羡身影一顿,脊背显而易见僵硬下来。 缓了片刻,他说:“我也不知道。” 凤阳城未遇天灾,仍旧是从前那副热闹万顷的样子,恰好今儿是一年一度的迎夏节,一入了夜,满城灯火通明,而官驿楼下就是最繁闹的一条街。 蔺赴月推开窗,声色全都飘进屋子里,让黑夜显得不那么寂寞。 从高处俯瞰,街道上头挂着五彩斑斓的灯笼,卖伞的商户将伞挂在灯笼下头,灯光一打,像是搭起了一条流光溢彩的天河。 绚烂繁华迷人眼。 恰好街市上有人经过,蔺赴月撑着下巴看过去。 裴江羡不知打哪儿回来,身后跟着一遛凤阳官员,有的身穿官服,品阶不低。 他无意间抬头,正好看见百无聊赖撑着下巴发呆的蔺赴月。 裴江羡身形一顿,淡声说:“我是公务途中经过凤阳,各位大人不必拘泥,裴某明儿一早就走了,你们不必劳心准备什么大宴了。” 他身后站着的那群人卑躬屈膝,一幅讨好的模样。 其中为首的那个肃声,“裴大人好不容易来一趟,且让咱们几个尽一尽地主之谊。” 裴江羡懒得再应付,提步往官驿里头走,“那伽,替我送送几位大人。” 他步子迈得大,不一会儿消失在大门里。 蔺赴月收回目光,不一会儿就听见屋子外头传来上楼梯的脚步声,她关了窗子。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门口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她理了理外裳去开门。 裴江羡站在门口,换了一身干净的长衫,大约是临时买的,与他平日所穿风格颜色皆不相同,浅淡的颜色配上挺拔的长身和俊逸的面庞,颇有几分世家贵公子的矜贵感。 他闻声抬眸,脸上挂着一抹笑意,这个笑和刚才应付地方官员的笑不同,看着就更加真诚纯粹。 “要不要出去逛逛?今晚有庙会,街头有舞龙舞狮,再晚一会儿还有烟花。” 蔺赴月看他,“你怎么知道?” “我们住在官驿,没一会儿这些凤阳官员全都知道了,他们想邀我同乐,我听他们说的。” 蔺赴月拖长音调“哦”了一声,虽然还是恹恹的,但终于提起一点兴趣,“恐怕不是他们想邀你同乐吧?是想介绍他们的千金给你认识吧?” 裴江羡瞥她一眼,“我哪敢问?生怕被他们扣住,说了几句话就回来了。” 他想逗蔺赴月开心,所以故意说得轻挑,“你要是不出现出现,估计今晚就有人塞女人进我屋子里了。” 顿了顿,他可怜巴巴地问:“所以,你能陪我出去转转吗?” 蔺赴月觉得好笑,转身进屋,顺便还丢下一句话,“那我换件衣裳。” 裴江羡看着差点拍在他脸上的门板,哭笑不得地摸了摸鼻子。 大约一刻钟后,他们从楼上下来,果然见刚刚那几位官员还等在门口守株待兔。 那伽被他们围在中间,不耐烦地挖了挖耳朵,“我都说了,我家大人不喜欢应酬。” “嗳……不是应酬,就是吃顿便饭的事,烦请这位小哥再去替我们通禀一声……” 那伽已在爆火的边缘,目光一抬看见裴江羡和蔺赴月一前一后地下来,忙大声喊道:“大人!夫人!你们可算下来了……” 他扒开人群,狗腿子一般去迎人,一边还不忘回头说,“诸位大人快回去吧,我家大人还要陪夫人去逛灯会呢!” 蔺赴月听得满头黑线,一边强装镇定走下台阶,一边还得应付裴江羡忽然揽上腰来的手臂。 他凑得很近,故意亲昵地压在她耳边,“劳烦你帮我一把了,夫人。” 第一百零六章 吻 蔺赴月浑身僵硬,抬头看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被他推着往前走。 等到了那几位凤阳官员面前,裴江羡才恭敬道:“不瞒诸位,裴某已有家室,夫人管得严,实在不敢这么晚出去喝酒。” 那几位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脸惊愕。 不是都说这位指挥使大人还没有家室吗?什么时候成的亲? 再想想家中翘首以盼的夫人,不免都有些苦闷。 凤阳这种地方比较偏僻,多少年也见不到一位京官,这回好不容易来个样貌家室都是一等一的,哪家的夫人都逼着他们来交际。 家中还有女儿未嫁的自然是为了女儿,没有女儿的则多是为了妹子。 哪成想人家已经有了妻子,再瞧瞧裴夫人这样貌……啧,一等一的上乘,和裴大人很是相配哪! 一时之间大家都有些泄气,也只能恭恭敬敬朝蔺赴月行礼。 裴家功勋卓著,嫁进去就是命妇,那都是有诰命在身的,让他们这群地方官员行个礼倒也不为过。 几位大员弓下身子,拱手施礼,“裴夫人,我等有失远迎,还望不要怪罪。” 蔺赴月心头大跳,下意识想躲开,但后腰上搭着裴江羡的手臂,分毫都退不了。 她只能讪讪地掩了掩鼻子,轻咳一声,“诸位大人不要多礼,折煞我了。” 又多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寒暄,裴江羡带着人出门,留下几双错愕难堪的眼。 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责怪副官,“你瞧瞧你,这办的都是什么事?也不打听清楚了,人裴大人和夫人感情甚笃,咱们非要横插一杠子,这幸亏没带家中女儿出来,否则我这张老脸往哪搁?你说往哪搁?” 副官也是一脸尴尬,“这……我也没想到啊……” 没办成事,凤阳这么几位父母官只得垂头丧气、唉声叹气地走了。 殊不知,刚走到不远处的那伽已经笑弯了腰。 他跟在裴江羡和蔺赴月身后,一步三回头,险些扭伤了脖子,“大人!您是没看到穆大人那张脸,本来黑,这下更黑了。” 裴江羡弯了弯唇没说话,倒是蔺赴月叱他一句,“那伽,坏了你家大人好事,你还有兴致笑?” “呸!什么好事啊,我家大人烦他们都快烦死了,一听说我家大人来了,立马就黏上来,跟块狗皮膏药似的!还想把女儿、妹子介绍给我家大人,夫人!您都不知道那些姑娘长得多寒碜!” 蔺赴月脚步忽顿,回头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还叫我夫人!还嫌我不够难堪是不是?” 那伽“嘶”了声,吐吐舌头,“哎呀,没什么分别……正说到好玩的地方呢,您是不知道,这穆家的千金都快三十了,性子胆小如鼠,独爱美男,可这凤阳没几个她看得上眼的,这就拖到这把年纪,这回穆家夫人听说我家大人来了,马不停蹄把穆大人派来游说,啧,也不想想我家大人这如花似玉的年纪,怎么可能娶他家小姐呢?” 他掰着指头说得津津有味,“还有那个李大人家的妹子,那个姑娘人长得还行,但是……” 那伽说得兴起,越走越远,根本没注意到身后裴江羡已经拉着蔺赴月拐了个弯往桥上走。 蔺赴月回头张望,难得开怀地笑起来,“才来半日,那伽是从哪儿听来的这些?” 裴江羡牵着她的手,带她穿梭于人流之中,“他在昭明司干的就是百事通的活,我要去哪个地方前,他会把沿途一切都排摸清楚,包括这些官员的后宅。” “那倒是挺有意思的。” 裴江羡“嗯”了一声,“他嘴碎,这活儿适合他。” 走在满街的熙熙攘攘中,心头的那抹烦绪好像就消减了一些,耳朵里装着沿街的叫卖声和乱七八糟的呼喊声,脑子里就轻松了许多。 蔺赴月闭了闭眼,深呼吸了几口。 裴江羡拉着她走下拱桥,往河岸边上去。 那里有许多卖花灯的商户,多是穿着漂亮鲜活的姑娘家。 凤阳这种小地方少有俊男,乍一见裴江羡这么一个貌比潘安的人物,个个都是卯足了劲朝他这边拱,裴江羡左避右闪,十分刻意地将自己与蔺赴月紧握的手露出来,最后甚至还悄悄十指紧握。 蔺赴月想挣脱,被他紧紧扣住,他回头时眼睛里湿漉漉的,哀求道:“帮帮我……” 啧,蔺赴月无言以对,可见长得好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就跟块肥肉似的,引得恶狼频繁扑上来。 被他这么一路牵着,掌心都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好不容易突破重围在一位老妇人的摊位上买了花灯,两人趴在桌上研究。 老妇人满脸皱纹,笑起来时很慈祥,“这里有笔,写了字条放进花灯,随河水飘走,来年河神就会实现你们的愿望。” 看着面前细长的字条,蔺赴月不由想起了天气还冷的时候和嘉福在庙里祈福,说是写了心愿投进大鼎里,愿望就能实现,她的愿望就砸在了裴江羡身上。 那时他们彼此还是针锋相对的,说话都有些呛声,不曾想这时候反倒亲近起来了。 她附身写字,将字条揉进花灯里。 裴江羡还是厚着脸皮来牵她的手,冠冕堂皇,“她们都看着呢,我们可得装得像点,不然我都回不去。” 蔺赴月懒得戳穿他,找了个无人的角落蹲下身,将精致小巧的莲花灯放进了水里。 两只栩栩如生的莲花随波轻荡,往下游飘去。 蔺赴月有些失神地望着,“它们会飘去哪儿?” “飘不太远,下游有人拦着,到时候捞上来明年接着卖钱。” 蔺赴月,“……” 她白了裴江羡一眼,“不破坏氛围会死?” 裴江羡笑了笑,水面的波光粼粼映进了他的眼睛里,流光溢彩得十分生动。 他朝蔺赴月身边移了两步,拉她也靠近些,声线压得很沉很低,“许的什么愿望?” 蔺赴月抬头,鼻尖猝不及防擦过裴江羡的下巴,近在咫尺的鼻息和心跳。 杨柳树下,微风轻拂,四周嘈杂变得很轻,鼓噪在耳边的,只有彼此的心跳。 蔺赴月觉得不自在想躲,却有些动弹不得。 她掩饰地咳了一声,“天道昭昭。” 又问,“你呢?” “我许的?”裴江羡看她很深,忽然缓缓低头,凑近……直到薄唇贴上她的额头,一触即离。 他的声音一瞬变得喑哑,懒洋洋的,“我许的,请求上苍垂怜,让蔺赴月的愿望都能实现。” 第一百零七章 还想看我洞房不成? 蔺赴月的心跳因为这个蜻蜓点水的吻停滞了一瞬,脸也越来越红,直到裴江羡轻笑,扰乱了她的心神。 她垂下头悄悄地深呼吸,“反正我也验证不了……随便你怎么说……” 蔺赴月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刻意忽视身后的脚步声和轻笑身。 一直追到正路上,两人并肩,裴江羡才收敛了神色,不再那么没正形,他重新执起蔺赴月的手。 “宋二的死是个必然,只是没想到这么巧。” 蔺赴月点头,目光一黯,“我知道,我只是在和自己生气……怎么偏偏那么巧,在我以为一切近在迟尺的时候,那个希望化成了泡影。” 扬州城接连遭灾,地动、鼠疫,又发现了空山、青莲教……实在耗费蔺赴月太多的精力,等她有功夫处理自己的事时,一切都晚了。 她心里有深深地悔,悔恨自己怎么不能快一步,只需要快一步,此刻她应该已经在回城的船上了,必行也算有了交代。 “没那麽容易。”裴江羡打碎她的幻想,也是救赎她的自责。 “就算你找到他,他也不会肯轻易开口。”裴江羡眼眸深邃,盯着某一处时有种专注感,“况且,他能不能平安到京城也是个未知数。” 一路上必定刀光剑影,让他活着面圣都是寄望。 蔺赴月长舒一口气,有些失神地往前走,脑子里反复回想的是刚从京城出来时的满心热枕。 她以为这是为哥嫂报仇的一步,却没想到这一步迈得这样艰难。 想得出神,都没注意到裴江羡落后了几步,前头有舞龙舞狮,锣声震耳欲聋,才想抬头去看,突然有人被人拍了拍右肩。 蔺赴月毫不设防地回过头去,被突然凑上来的面具人吓得心头一跳。 等反应过来,她惊魂未定地顺了顺心口,佯怪道:“多大的人了?怎么还玩这种东西?” 裴江羡将面具取下来,露出底下那双比星子还亮的眼睛。 他少有笑得这般张扬的时候,满面笑容将他原本的冷峭戾气减弱不少,反而带着一种少年人的稚气。 蔺赴月一愣,满眼都是他清隽的面容。 原来面对亲近之人,裴江羡竟是这般的柔和好接近,那种高高在上的矜贵之气自动消解,纯真地像个孩子。 裴江羡在她眼前招了招手,“怎么了?发什么愣呢?” “没有,”蔺赴月嗫嚅,“想起我小侄儿了……” 裴江羡轻笑一声,将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凑到她面前,“给你买的。” 蔺赴月伸手去接,“小孩子才吃的玩意儿,你怎么也给我买。”却毫不犹豫地咬了下去,塞了满口甜酸。 人觉得无趣疲累的时候就要吃些甜的,不然心口的苦漫上来,让人直想作呕。 裴江羡拉着她的另一只手往前,高大挺拔的身形替她挡住了熙攘人流。 她就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吃,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就这一瞬,蔺赴月忽然察觉到自己的心动了。 她不是个很注重外表的人,也不是个嫌贫爱富的人,她需要的,是一个可以让她全身心托付的人。 痛苦时能陪她风雨里走一程,快乐时能彼此感知的人。 裴江羡这个人,家世显赫只是他最不值一提的优点,他的美好,实则在内秀。 只有得他青睐的人才能看见。 蔺赴月自己想通了,就展颜一笑,没头没尾地说,“我以前很恨你,只要你一出现,带来的都是祸事。” 裴江羡回头看她一眼,眉眼轻蹙,“我干的就是这种差事,抄家灭族……哪是我能选择的,”想了想,他又扯唇轻笑,混不吝地说:“我倒是想与你倚楼红袖招,你也没给我这个机会不是?” 蔺赴月白了他一眼,斥他满口胡言。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裴江羡忽而感觉到掌心的小手动了动,转而五指张开,与他十指紧扣。 裴江羡一愣,笑得开怀,显露出一种放肆的轻快。 他也没回头,心头却响起了雀跃的鼓。 这是蔺赴月头一回主动,就算只是轻轻一牵手,都令他万分畅意。 扬州城的种种不顺在这一刻荡平,他觉得不虚此行,哪怕前路艰险,有彼此相伴,他都觉得好过许多。 “在秦宅相见的那一面你还记得吗?” 蔺赴月也不管裴江羡看不看得见,无声得点了点头。 裴江羡声音湮在人潮汹涌中,有些含糊听不清,“那时候你还是一幅天真烂漫的模样,看人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他风轻云淡,话语里却全是对她的怜惜,“后来再见你……你都是死气沉沉的,好像随时都要随风飘走似的。” 裴江羡叹了口气,“我知道你难过,可这事儿会有个结果,只是你得等。” 蔺赴月当然知道她得等,可报仇的心滚如沸水,随时都要从胸膛里漫溢出来。 她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满脑子回荡的都是阿娘和云澈的哭声。 蔺赴月眼眶中起雾,不愿再想,便紧了脚步往前走,从看舞龙的人群中穿了过去。 裴江羡紧随其后,两人过了拱桥,又绕回了官驿。 那伽察觉自己走丢了,也不敢多逛,一直守在官驿大堂中,看他们回来差点流出泪来。 “大人……夫人……你们可算回来了,我差点以为自己把你们搞丢了……” 蔺赴月觉得好笑,“你害怕我们两个走不见了?” “不是,”那伽撇了撇嘴,“我是怕你们丢下我跑了……” 蔺赴月,“……” 她提步往楼上走,“这下跟好你家主子,小心他又丢下你自个儿跑去玩。” 那伽嘿嘿直笑,等二楼房门一撞上,立马屁颠儿屁颠儿跟到他家主子身后,贱兮兮地问:“主子,你和夫人干嘛去了?” 裴江羡瞥他一眼,“问这么多干嘛?” “我好奇嘛!”,那伽挠了挠头,“从没见过大人你春心萌动的样子,我得记下来,回去告诉二小姐!” 嘉福从小就爱打听这些男欢女爱的事情,又格外喜欢打听他哥的私事。 裴江羡身边这几个近卫,诸如那伽、震麟一类,早被她问遍了。 其他人大多敷衍,只有那伽这么个嘴碎的,格外喜欢多说。 裴江羡提了袍角上楼,没再赏他一眼,等要关门的时候,看他那副眼巴巴的表情,没好气道:“问什么问?难不成以后我洞房时你也要跟在后头看着?” 第一百零八章 是你叫我别走的 吃了一鼻子灰,那伽气馁地下了楼。 一墙之隔的蔺赴月站在窗边将主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囫囵,浅笑着弯了弯唇。 街市上灯会已近尾声,夏风将凌乱的人声、脚步声吹浮起来,送进蔺赴月的耳朵里。 一道哨声尖锐,带着划破黑夜长空的气势冲上云霄,片刻,在空中炸开了一朵绚烂多彩的金花。 蔺赴月仰头,将这人间璀璨景尽收眼底,浓黑与烟火的多彩碰撞,宛若水墨画上的一笔洒金。 她看得出神,丝毫没注意到掩藏在烟花爆炸声中的一道推窗声。 隔壁屋子的客人也探出头来,却不是为了看烟花,而是将目光钉在蔺赴月身上。 那目光深邃,仿佛在看一块绝世珍宝,眸底暗藏的,既有怜惜,也有欣赏。 蔺赴月仰得脖子发酸,不经意一瞥头时看到了身侧盯着她瞧的人。 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又觉得无奈,“你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会儿了,”裴江羡轻笑一声转过头,目光落在四散的烟花上,“你很喜欢烟花?” 烟花有一瞬美好,但易逝,她不是很喜欢这种短暂的欢愉,但遇到总会贪看两眼。 “不是很喜欢。”她作势关窗,“不早了,明儿一早还要赶路,早些歇息吧。” 她从床上拿了店家给她备的衣裙,在屏风后沐浴,热水里泡了半晌,皮肉都变得松散滑腻,她坐在妆台前擦头发,衣领处酽了一小片濡湿。 她放空心神干一件事,那毛巾被她揉来搓去,不多时就将头发擦得半干。 突然屋外响起一阵轻缓的敲门声,蔺赴月眉心一紧,“谁?” “我。”裴江羡清朗的声音响起。 蔺赴月抿了抿唇,犹豫纠结再三还是起了身,她从屏风上拿了外裳披在肩头,这才去开了门。 裴江羡懒洋洋地靠在门边,目光从下到上将她看了一遍,最后落在她半干的长发上。 他这样的人,就算目光不清白也不会显得猥琐,反倒有种游戏人间的颓靡。 “这就准备睡了?” 蔺赴月轻轻拧眉,“时辰不早了……” “我房里有人。” 他没头没脑,忽然来这么一句,说得蔺赴月发懵,愣愣的“啊”了一声,“你在说什么?” 裴江羡目光幽怨,“那些凤阳官员……” 看着他高深莫测的眼神,蔺赴月恍然大悟,“你跟我说这个干嘛?” 裴江羡挑了挑眉,似乎不满她这么事不关己,身子一斜,溜进了蔺赴月的屋子里。 蔺赴月大惊,“裴江羡!你这是做什么?” 裴江羡转过身,目光似笑非笑地落在她身上,“这群官员是饿狼扑食,非要我做他们的女婿,竟然把女人送到我床上。” 他轻啧一声,“我今晚是不敢住在那儿了,我要住你屋里。” “别闹了!”蔺赴月脸色发红,“孤男寡女怎么可以共处一室?” 裴江羡笑得暧昧,“那日在山洞里,我们不也相偎而眠?” “那是因为你生死一线,我怕你冷死在那儿!”蔺赴月不懂他怎么突然变成了这副耍无赖的模样,有些生气地指了指门口,“你快回去!” 裴江羡竟然大剌剌地坐下,捻起她喝过水的杯子转了转,目光从杯口的水痕上一划而过,“我不。” 蔺赴月气得咬牙,想去拉他觉得不过是以卵击石,想出去叫人又觉得这样损害的是自己的名声,而且不至于闹到这种地步。 蔺赴月无奈叹息,索性破罐子破摔,一把扯下披风,甩了鞋子钻进了被窝里。 她知道裴江羡是正人君子,但想到两人共处一室还是有些不自在,被子裹得极紧,不敢留一丝缝隙。 一开始她只是装睡,想让裴江羡觉得无趣自己离开,但装着装着竟然真的睡意沉沉起来,白日里积攒的疲累和委屈全都涌向四肢百骸,最终转化成绵长的呼吸。 屋外热闹散去,屋子里也只剩下一片沉寂,听着这绵长的呼吸声,裴江羡轻叹一声,起身吹熄了蜡烛。 他轻步走到蔺赴月床前,解着月光打量她的眉眼。 刚刚沐浴过,所以这张脸是出水芙蓉,眉色淡淡,眼睫弯弯,小巧的鼻头像是一钩月亮,挺翘可爱。 裴江羡将她的湿发拨开,有些出神地看她,“熬了这么多晚,我不来插科打诨一下,你怎么睡得着?” 虽然相处不多,但裴江羡很了解蔺赴月,她心里装了太多的东西,所以心思重想得多,若是放任她自己沉溺,恐怕一想就是一宿。 这时候有人岔开思绪,还能好些。 另一个,击杀宋二的那伙人还在凤阳,若是深夜兴事,他不敢保证自己能立刻赶来,索性赖在她身边,看着她才更安心。 裴江羡不能放任她身边有一丝一毫的危险。 屈起的指节蹭了蹭蔺赴月的脸侧,裴江羡替她撩开了两缕碎发。 他想起身重新坐回窗子边,哪知才一动,床上的蔺赴月翻了个身,皓腕从被子里钻出来,揽住了裴江羡精瘦的腰。 她喃喃低语,“别走……” 裴江羡回头,难耐地咽了咽嗓子,“啧。” 这算怎么回事,喜欢的人揽住自己的腰,叫自己别走。 嘶。 裴江羡觉得喉口发紧,身体里一阵一阵热浪往外翻涌,他停顿了片刻,直到蔺赴月又翻了个身,面朝里沉沉睡着。 “啧,”裴江羡垂下头笑了一息,嗓音更沉几分,他似乎有些无奈,“蔺赴月,你睡着的时候,可比清醒的时候可爱多了。” 他在塌边坐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轻叹一声,悄无声息地脱了鞋。 他躺来床上,没脱衣服也没掀被子,只是将手规规矩矩揽在蔺赴月腰侧,低声说:“是你叫我别走的。” 裴江羡心安理得,怀里抱着温香软玉,“乖,好好睡。” 在他看来,他裴江羡认定的人是一定会娶到手的,他会给她应有的珍视,但这珍视不是演给外人看的,他们两人彼此心里知道就足够了。 他陪自己未过门的妻子睡一觉,也不算什么大事。 第一百零九章 我会尽快和离 裴江羡自觉心思清澈纯洁,但一早醒来的蔺赴月却没想到一睁眼就是这么一张明晰的俊俏脸庞。 她愣了半晌,又傻了半晌,瞳孔慢慢收缩。 几乎是下意识反应,她猛得挣脱跳起,手肘撞在裴江羡的下巴上。 “嘶。” 裴江羡一声痛呼,悠悠睁开眼睛,看着蔺赴月防备地将被子抱紧攥在胸口,一时有些语塞。 晨起时嗓音沙哑,却显得更为亲昵,“你这时候防备,是不是有点迟了?” 蔺赴月面色发红,用被子挡住了下半张脸,头发柔顺地披散下来,将她细弯的眉眼都给遮住了。 她声音淡淡的,“这不合规矩。” “啧”,裴江羡侧头看她,“反正我是要娶你的,有什么不合规矩的?” 蔺赴月突然回过味来。 在男女之事上,裴江羡这人是给根竿就往上爬的性子,只要得到一点回应,立刻蹬鼻子上脸。 就算再老成持重、心思深沉,本性里也保留了一点孩子气。 她想起裴嘉福曾说过,“哥哥小时候很调皮,又聪明,经常做了坏事嫁祸给别人。” 蔺赴月当时很惊讶,“看不出裴大人小时候竟是这种性子……” 裴嘉福显得有几分怅然,“后来我家遭灾,他就一夜成长起来了。” 现在看来,所谓成长也只是在外人面前,面对亲近的人时,还是难掩他调皮的本性。 蔺赴月觉得他这股子黏劲儿烦人,下狠劲踹了他一脚,从床尾下了地。 绕到屏风后头更衣,还隐约能听见他断断续续的痛呼声。 蔺赴月敛着神色穿衣,唇角却不知不觉弯起一道弧度。 天气愈发热了,她坐在妆台前想了想,索性给自己重新挽了个精巧的发髻,半头长发挽成个飞云髻,剩下半绺顺在肩头,显得她既飒爽又温柔。 她转身,站在窗子透进来的阳光里,美得不可方物。 一直站在门前等她的裴江羡眸色一亮,斜靠墙懒散支着的身子都站直了。 蔺赴月被他目光中的热度烫到,不自在地捋了捋发尾,“怎么了?很奇怪吗?” 裴江羡笑了笑,缓缓走近,等近到能看清她发丝的光泽,这才停了脚步。 他声音缓缓,带着无尽的缱绻和温柔,“不奇怪,很好看。” 其实对于他的不正经,蔺赴月更受不了他这种认真专注的语气,脸色一瞬红透了,仿佛能看见晶莹肌肤下的细小血管。 走出屋门的时候天色已大亮,官驿里来来往往的人各自奔忙。 那伽侯在底下,眼瞧着他家大人和蔺姑娘一前一后从屋子里出来,下巴险些掉到了地上。 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两人的感情进展得这么快?已经到同宿一屋的程度了吗? 那伽脑子里转了好几转,硬咬牙忍住了上前追问的动作。 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这件事记在本子上,等回了京城说给二小姐听! 从凤阳码头登船,沿原路返回,因是顺流的缘故,大概今夜就能到了。 船行了半天,天色渐晚,六月底的扬州总是落雨,那雨丝淅淅沥沥飘下来,不觉得冷,但衣裳还是湿了大半。 蔺赴月站在船头,有些失神地看着扬州的方向,一想到马上要回京城,马上就能见到娘和云澈,就觉得内心激动。 可再往深了想又觉得失落,她这趟出城一无所获,报仇的路又断了。 深深地无力感席涌上来,蔺赴月失落到浑身发抖。 一件披风盖上来,替她挡住了细密的雨丝,宽厚的手掌拍了拍她的肩头。 蔺赴月怔然,回身看过去。 裴江羡就站在她身后,手拍了她的肩头后,又绕到前面去替她系上披风的纽带。 “在想什么?” 他声线温柔,让人听了就觉得委屈。 蔺赴月吸了吸鼻子,“没想什么。” 裴江羡知道想让她依赖自己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所以并不过多强求她的内心话。 他将人往后拉了拉,为她撑起一把伞,“之后什么打算?” “准备回京了……”顿了片刻,蔺赴月又说,“我会尽快和离的……” 裴江羡一怔,转而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有些难以置信,但更多的是高兴。 “纵使世间有万种声音,我对你也定会不离不弃。” 他一手撑伞,一手将人拥进怀抱里,那样紧,那样密,像是要将她小小的身躯揉进骨血里。 承诺很可能变成谎言,但裴江羡知道他爱她之深,恐怕远远超过她爱他,所以他会等,等她全心全意爱自己的时候。 船靠岸的时候已是深夜,小雨依旧淅淅沥沥,蔺赴月在杜宅门前和裴江羡挥手道别,又默默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 她回首望杜宅,一时感慨万千。 前一阵子鼠疫猖獗,舅舅命人封了杜宅用作救治病患的地方,如今鼠疫已有了根治的法子,杜宅自然也就解禁。 在杜石淼井然有序地治理下,扬州城已基本恢复正常。 虽然是深夜,但蔺赴月思及自己两日未曾回家,还是提了步子往杜老太太住的院子去。 屋里亮着灯,隐约还能听见外祖母压抑的咳喘声,她推门而入,惊动了屋里人。 如今有了根治的法子,甄佑才还说鼠疫势头渐弱,人的内在已经能自己抵抗这种病毒,大家见病症不再那般密集的传染,便自发地解了浸药的帕子,活动间又和从前一样了。 杜山逸正服侍老妻喝水,一回头见是蔺赴月,当即拧了眉,“你去哪里了?叫你外祖母一阵好找!” 蔺赴月背着手关上门,呐呐道:“我去了趟凤阳城……” “凤阳?好好的,你去凤阳做什么?如今四处不太平,你一个姑娘家,怎敢一个人四处乱跑,连贴身的两个婢女也不带上?” 杜山逸气得不轻,差点要把瓷杯砸在地上。 杜老太太拦住他的手,气若游丝,但好在脸色不错,眼睛里也不浑浊,“别吓着孩子,你先听她说。” 于是转头看向蔺赴月,“赴月,快与外祖父外祖母说一说,此行到底做什么去了?这样关键的时刻,怎么还要四处乱跑?” 蔺赴月没想说谎,只是和裴江羡……算了,她不想骗自己最亲的人。 她抿了抿唇,斟酌着说:“此行是因为找到了宋二,而且我并未一人独行,还有……裴江羡……” “哐当”一声,瓷杯落地,碎成了一地残渣。 杜山逸从塌边站起身来,指着蔺赴月怒声道:“蔺赴月!孤男寡女独自出行,你可曾顾及过自己的声誉?可曾顾及过蔺家和杜家的声誉?” 第一百一十章 一看就不是个肚里有货的人物 自从有记忆起,蔺赴月从未见过外祖父生气的样子,她吓得一惊,当即跪下身来,头压得很低。 “外祖父不要生气,免得气伤自己的身子,”她声音瑟瑟,“您先听我说。” 杜老太太也是满目震惊,但她疼惜孩子,不忍冲她发火,也怕杜山逸生气吓着孩子。 与杜长风那个混小子不同,女儿家是从小娇养起来的,面皮薄,如何受得住这样严厉的诘问。 她按住杜山逸的手,温声道:“你先听她说。” 杜山逸这才缓了口气,重新坐下来,“一开始你舅舅说你是和裴家那小子出去了,我还不信,我不信你会做出这等有违规礼之事,纵然我们并不像那些宣扬贞烈的人家一般古板,但人言可畏的道理,你应当懂。” 杜山逸年轻时候也是个古板教条的人,但他有个离经叛道的女儿,也就慢慢改变了他的心态。 人家说三贞五烈,杜婉菱说“人要为自己而活”,杜山逸胳膊扬起又放下,仔细想想,又觉得她说得对。 人家坐在闺阁里绣花弄琴,杜婉菱说“弹琴会饿死”,而她非要出去经商,本来只是拗不过她,放她出去玩笑,没想到真给做出了名堂,如今京城的南市楼、北市楼,还有一应钱庄、布庄,随便拎出一家都是她的底气。 就这么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影响着,杜山逸觉得自己想开了。 儿女们的事情自有他们自己做主,主要不闹得不好收场,他都能接受。 可蔺赴月如今这个时候可不一样。 “你身上背着秦家的婚约,外祖父知道他不是良配,也支持你与他和离,但事情没办成之前,你不该落下把柄,留待来日落人口舌!” 杜老太太长叹一声,“赴月,你外祖父说得对,这次……真是你做错了!” 蔺赴月垂首聆讯,忽然开口,“外祖父外祖母,我与裴江羡发乎情止乎礼,从未有过逾矩,但,”她抬头,眸子里亮闪闪的,焕发着坚定的光,“我与他,是两情相悦。” 杜山逸和杜老太太一脸震惊,不由反问,“你说什么?” 蔺赴月点了点头,“其实从前与他相看两厌,但扬州之行赴月与他数次并肩而行,他很好,是我意想不到的好,所以我想与他有以后……” 于杜老将军和杜老太太来说,他们从未看到过蔺赴月和裴江羡有什么相处,骤闻他们两情相悦有些吃惊是正常的。 但缓过来,最先担心的是,“你可知裴家是怎样的门第?” “自然知道,”蔺赴月苦笑,“秦家倒算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好姻缘,不也落得这样的下场?嫁人终归要将人品德行放在第一位,家世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话和杜婉菱当年所说一模一样,不亏是她的女儿。 杜山逸和老妻对看一眼,叹了口气,“咱们倒也不是说你高不高攀的,如若不是你喜欢他,咱们是看都不会看他家一眼的……只是赴月,裴宅里头的规矩体统,恐怕不亚于皇宫,你当真受得了?” 杜婉菱爱自由、爱无拘无束,她的女儿自然也养成了这样的性子。 哪知蔺赴月并不担忧,笑了笑说,“外祖父,现在说这些还太早,我只是认清了自己的心,并不是一定要嫁进裴家。” 杜山逸还想深问,却被杜老太太拉了拉衣袖,“好了,我瞧她分明自己都想清楚了,不再是那个不懂事的孩子了,就随孩子们去吧,只要裴家那个人品不坏,就万事皆安了。” 杜山逸欲言又止,终是忍下了。 后头又问了些宋二的事,但不敢深问,怕勾起杜老太太的伤心事。 知道他被人暗杀,杜山逸眉头紧蹙,“早就猜到是这样的结果,赴月,你别着急,外祖父定能想到其他法子。” 杜山逸老了,小辈们早就不愿再留他一人独个扛起杜蔺两家的重担,所以蔺赴月没显露出任何伤怀辞色,只是反复说着“天无绝人之路”。 从杜老太太屋子里出来夜已经过半,她回望月居休息,被一同和二万一左一右抱着打量了半晌。 她们责怪蔺赴月又心疼她,伺候她沐了浴,这就铺好了厚厚的被子叫她休息。 躺倒在床上的时候才觉得疲累有所纾解,但蔺赴月睡不着,一静下来,这些天的种种就如电影般一幕一幕从脑中划过。 翻了个身,她惊恐地发现自己开始想念裴江羡……想念他暖洋洋的怀抱。 明明夏日炎炎,可那种暖就是有着一种安全感,能让人快速入睡。 蔺赴月闭上眼,困乏地叹了口气。 第二日艳阳高照,她起得早,去见了禾善和佑才,禾善已快大好,只是大病初愈,手脚仍是酸软无力。 扶她到院子里晒太阳,她还是别别扭扭的,不知道在装什么像。 本以为是她还记着小时候撕衣裳扯头发的仇,不想半道上遇着甄佑才,她躲得比兔子还快。 蔺赴月一脸茫然,“他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怎么恩将仇报?” 禾善敲她的脑袋,“别乱说!” 蔺赴月表情立时高深莫测起来。 天不怕地不怕的贾禾善,什么时候这么畏手畏脚了?还是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她想问,又被禾善三言两语扯开了话头。 “你知不知道知州府明天要大办宴席?” 蔺赴月摇头,“还没听说,不过灾情刚刚稳定下来,陈大人这时候设宴,会不会引得官家震怒?” “不会,”禾善笃定,“扬州这块地方我还是知道的,天高皇帝远,每年给国库贡献的税高,百姓又安居乐业,官家向来只有赞赏没有责备的。” 她坐在秋千上晃着腿,一幅悠闲自得的样子。 据说秋千是甄佑才给她扎的,花了一下午的功夫,手都磨破了。 蔺赴月咂摸出一些滋味,刚想调侃,又听见禾善说,“这次设宴估计是为了奖赏赈灾的事,我爹说,扬州这次反应迅捷,官家龙颜大悦,估计陈平要升官了。” 她不屑地“啧”一声,“明明都是你舅父的功劳,全都让陈平那个宵小抢了功劳,我心里真是生气。” 蔺赴月好奇,“你对他,似乎很有看法?” “那是当然了,听我爹说,他啊科考的时候一手文章写得极佳,连官家都对他赞不绝口,但我后来见过他,大腹便便,一看就不是个肚子里有货的人物!” 第一百一十一章 谋害原配 蔺赴月神思一动,“你是说他德不配位?还是这个官职来得蹊跷?” 禾善抱着手臂沉思片刻,“倒也不能下定论,毕竟为官又不用写文章,扬州城又多数交在你舅父手中治理,所以我对他不是很了解……只是出于我看人的眼光,还有揣测。” 蔺赴月偏头看她,“没想到你还信眼缘?” “直觉很准的好不好,我虽然从小和你不对付,但一直知道你是个好人,还有你外祖母、你舅父、你表哥他们,都是面善之人。” “古话说相由心生,倒也不是空穴来风。” “就看错了一回……”禾善低声嘟囔。 蔺赴月侧头看她,“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禾善手直摆,不知怎么,居然有几分心虚,“我随口说说。” 她叹了口气,有几分苦闷,“帖子下给了我爹,我爹让我去转转,一为病后散心,也为活络关系,他说我到了成婚的年纪,总不好这么一直混闹下去。” 生了一场病,父女两人将误会都说开了,关系也就和谐起来,但大病初愈,这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贾将军不是个哭哭啼啼的懦弱个性,一看女儿没了生命危险,立时思考起现实问题来。 这知州府的大宴不就是个明晃晃的机会吗? 他去相看相看,说不准就能看中一个郎子给禾善做郎君。 他壮年丧妻,这又当爹又当娘,想想就不禁老泪纵横起来,真是个无处指摘的绝世好父亲。 因此也强迫禾善必须去参加知州府的设宴。 “你去吗?”禾善充满期望地看向蔺赴月,“你是不知道,那陈知州家有个矫情做作的独生女,我可不愿意见到她了,一和她说话就烦,要是你也去,我还能有个说话解闷的对子。” 蔺赴月笑笑,打趣道:“就没有你觉得不矫情的姑娘,”顿了顿,又说,“我只是个来扬州探亲的表姑娘,应该不用去。” 哪成想这话才说出口没几个时辰,她就也有了非去不可的理由。 杜宅杜老太太宿的屋子里,方闻鸢将帖子搁在桌上,用帕子掖了掖鼻下,“祖母您就好好歇着,我去跑一趟也就得了……公爹到底还在府衙当差,陈知州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杜山逸坐在妻子塌边,点了点头,“我也正有此意,闻鸢你没有婆母,你也该担起这主母的重担,应酬一应人情往来。” 有孙媳妇如此,他和杜老太太都很欣慰,但也怕她一人孤掌,所以看向蔺赴月。 “赴月,你也一同去玩玩儿,陪陪你表嫂。” “这是自然,”蔺赴月看向方闻鸢,“如果表嫂害怕孤单,我一起去一趟就是了,总之困了这么长时间,权当活泛筋骨。” 于是本来不打算去的人,全都披挂上阵,去赴宴了。 蔺赴月很好奇这知州陈方究竟是个什么人物,不仅禾善说他面相不善,竟然连方闻鸢也对他颇有微词。 她悄悄打探,“是因为他抢了舅舅的功劳?” 方闻鸢摇头,“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他看人的目光很怪,让人不舒服,你见了面就知道了。” 究竟是怎么个怪法,蔺赴月愈发生奇,马车笃笃驶过尚在重建中的街坊,停在了陈府门前。 陈府与杜宅一样,因为屋舍所用材料极佳,所以震荡后倾塌不多,如今略略一修缮,与从前一般无二,还是那般恢宏。 蔺赴月仰目看大门上的洒金牌匾,感叹不愧是榜眼的宅邸,门匾上的字都是御笔亲书。 下了马车遇见禾善,她精神又好了几分,面颊皮肤白里透红,可见养得好。 三人碰头很是高兴,在陈家奴仆的指引下手挽着手往后宅走。 今天陈方设宴,男女分席,陈方在前头宴请各位同僚、下属,陈夫人则在后宅招待诸位大人的家眷亲属,互相之间倒不妨碍。 一路从抄手游廊往后宅走,不得不感叹陈方豪奢,这样的大宅子,在京城都少见,他尊为地方父母官,却住着这样的宅子……啧啧,还不怕外人说嘴,看来不是个简单人物。 禾善瞧着满园的馨香,愈发不忿起来,“你舅父和我父亲在外拼死拼活赈灾,他倒好,灾情严重的时候装病,这下灾情结束了,连园子都修好了。” 禾善咬了咬后槽牙,“听说上表的请功折子七天前就送到京城了,啧,他这人真是……光会抢功劳了!” 蔺赴月还没说什么,方闻鸢挺着端庄的姿态,口舌没怎么动,跟街头江湖人表演的腹语似的,“要不说他这人无耻呢!要不是为了公爹的面子,我都不想来!” 蔺赴月直呼佩服,她们二人该是闺蜜才是,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人发懵。 一路吵吵闹闹被领进了后头的庭廊,湖边四角亭子里已经摆好了桌席。 曲水流觞的席面,一张大长桌,四面围放椅凳,中间引来的溪水潺潺,碗碟从中飘过,可自取菜品食用。 三人一跨出横槛,有个很年轻的妇人迎上来,穿着很是朴素,但姿容艳丽,仍是十分惹眼。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半大姑娘,年纪不过十三四。 禾善悄声道:“这是陈夫人。” 蔺赴月讶然。 陈方年近四十,算不得年老,但也上年纪了,他这位夫人最多不过二十几,两人竟是老夫少妻的搭配吗? 像是瞧出她心中所想,禾善又趁着对面之人听不见,轻声说,“这位是续弦。” 原来如此,那一切就更加分明了。 兀自想着,陈夫人到了近前,“闻鸢,老太太可好?” 方闻鸢立刻戴上了那副阿谀奉承的假面,浅笑道:“已经好多了,她老人家不好挪动,特意让我来给陈夫人见礼。” 陈夫人亲昵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是我该去见过老太太才是,只是四处事忙,且等过两日的,我一定亲自去拜见老太太。” 方闻鸢笑着点头。 陈夫人又和禾善说了两句奉承话,无非她身子好全没有,贾将军如何了。 最后才将目光落到蔺赴月身上。 蔺赴月从她眸中看出了几分惊艳之色,有些掩饰地福了福身,“见过陈夫人。” 其实两人岁数相差不大,但陈夫人偏要摆出一副长辈的辞色,慈祥道:“呦!好俊的小娘子,想必就是杜家表姑娘吧?” 方闻鸢接过话,“是我家表姑娘。” 她一通寒暄,目光总是若有似无地落在蔺赴月身上。 等落了座,才得一点喘息的工夫,禾善已经凑过来说闲话。 “陈方原本的妻子我见过,是他的发妻,远不及这个漂亮,后来陈方高中,没两年,她就没了。” 方闻鸢点点头,“这件事我也听说了,”她鬼鬼祟祟地张头看了一眼陈夫人的方位,确定她不会突然过来,这才开口,“人人都说,是陈方和这个女人一起谋害了原配。” 第一百一十二章 圣女又出现了! 真没想到这里头还要这样曲折的故事,但这些说到底都是人家的内宅私事,只要没有证据,谁也不能拿陈方怎么样。 禾善指了指一直跟在陈夫人身后的那个小姑娘,“那是原配所出的女儿,看样子和这位续弦处得不错。” “你还真是百事通,这扬州城里的事儿,没你不知道的吧。” 蔺赴月瞥她,“还和小时候一样好打听。” “切,我是那种人吗?蔺赴月!我看你是又犯老毛病了吧?总爱说教,还老是装老好人!” 说着说着怎么火药味四溢起来了,听得方闻鸢掩嘴直笑,“你们两个,还跟小时候一样,凑在一块儿就很有趣!” 禾善翻了个白眼,那股欠劲又上来了,“要不是看在你费尽心机找来烟花讨好我的份上,我是绝对不可能给你好脸色瞧的。” 蔺赴月面色不虞,“我那是放给大家看的,怎么就是为了讨好你了?” 奇怪,明明在外人面前无比沉着冷静的一个人,面对禾善时又开始耍小性子,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 两人一个朝左一个朝右坐着,嘴险些撅出二里地。 方闻鸢笑得直不起腰,眼泪都快笑出来了,断断续续说,“不过啊要我说,就是要这样才说明你们亲近。” 后来两人竟真这么置气到中午,快开宴时陈方来了一趟。 蔺赴月之前应当是远远见过他一面,但那时候局势纷乱没多注意,这次被方闻鸢和禾善吊起了胃口,她仔细打量着来人。 陈方个头不高,两边额角有些谢顶,小眼微眯,蒜头鼻……的确是大腹便便的形象,不像他的诗赋那般飘逸灵动。 不经意间,两人目光对上,说不出的难受滋味,蔺赴月立刻就懂了方闻鸢所说的难受是什么意思。 就像是一只老鼠在阴暗的缝隙中偷看自己,阴森、诡异,叫人浑身发毛。 禾善似乎注意到了,“懂我们的意思了吗?” 蔺赴月点点头,无声地赞同,两人也因此重修旧好。 陈方来了一趟,略说了两句客套话就走了,之后的宴席才算是正式开始。 各色各样的菜式在水中流动起来,又雅致又可口,诸位女眷都吃得很是畅快,席间一时酣畅,气氛融洽。 没一会儿,陈夫人忽而站起身来,笑着说,“诸位,今日我还请来了一位贵客,借这个机会给大家引荐。” 大家停下说话吃饭,疑惑好奇地往陈夫人那儿看去。 她合掌一拍,小婢女带着一人从廊下款款走来,来人穿一身月白色的纱裙,面上蒙着同色的面纱,行走间步履飘动,轻盈灵动得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逐渐看清她的全貌,蔺赴月执筷的手一顿,面容发僵。 是她。 那个打着秉承天道的幌子游说教徒的青莲圣女? 女人抬头间露出了一双清澄澄的眸子,蔺赴月更加确定就是她,美丽的丹凤眼,看人时却带着一片骇人的凌厉,并没有神佛渡人时的慈悲面相。 陈夫人将她带到众人眼前,一派虔诚自若地说,“这位是清莲教的圣女,我与她略有些交情,这次赈灾她居功甚伟,所以我特地将她请来,与诸位见一见面。” “咱们也该知道这救世的活菩萨究竟长什么样。” 众人有些错愕,一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方闻鸢惊讶地张了张嘴,悄悄凑到蔺赴月耳边,“我没看错吧?这不是上次我们……” “是她,那个青莲圣女。” 方闻鸢不敢置信地盯着她看,“你和裴大人不是都说她是江湖骗子吗?这陈夫人怎么……堂而皇之把她带到这种席面上来了?” 蔺赴月摇摇头,目光有些深沉。 席上有人长长“哦”了一声,恍然大悟的样子,“她不就是那个施粥赈灾的女神仙!哦对!还发圣水!据说喝了圣水的人就不会染上鼠疫!” 圣水?蔺赴月冷笑,不过是哄骗人的把戏而已,这世上要真有这种好东西,又怎么会流落民间呢?有权有势的人早就长生不老百毒不侵了,哪轮得到普通人。 她略略沉吟,不由想起另外一个人,朝方闻鸢问道:“苏夫人近来怎么样了?怎么好长时间没见到她了?” 方闻鸢面色发沉,冲她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公爹不让我们再提她,好像自从那次公爹在码头上遇袭,就没见过她了。” 蔺赴月目光一凛,心底有了几分猜测。 “听说舅父是在陈大人的宴上结识了苏夫人?” 方闻鸢,“正是呢。” 原来如此,蔺赴月讳莫如深。 圣女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视一圈,嗓音淡淡,“我本不想现身这样的场合,但陈夫人盛情难却,青莲只能走这一趟。” 陈夫人觉得面上很有光,“我家芬儿险些丧命,就是喝了圣水才好起来的,你们可别不信。” 她口中的芬儿就是陈方原配生的女儿,今日一直呆呆跟在陈夫人身后的那个女孩。 闻言蔺赴月放眼打量。 陈芬穿一身烟粉色的长衫,面容仪态一切正常,但要是细看,就会看出她的两道目光呆滞,还有点亦步亦趋的意思,不像活人,倒像牵线木偶。 蔺赴月皱眉。 这圣水…… “近来天灾残害了不少人命,我教预备着收容那些失去父母、无家可归的孩子,若能得到诸位夫人的相助,是这些孩子之幸,是扬州之幸。” 听到这儿,禾善嘁了一声,“感情讨饭讨到咱们这儿来了,这么明目张胆的敛财,她怎么不去抢?” 蔺赴月发笑,“这满桌子女人,恐怕就咱们三个是清醒的。” 不得不说这圣女的确有些本事,三两句话一说,众人涕泪横流,比敬佛上香还要虔诚,就差当桌掏兜撒钱了。 方闻鸢纳闷儿,“可她求什么呀?从咱们这儿骗了钱,又去收容那些孩子,不等于自己什么也没得到?难不成,她就为了那点虚名?” “名声很重要,咱们不就眼睁睁看着这么个歪门邪教变成了天命所归?”蔺赴月沉吟,“可她要这名声有什么用呢?” 想得出神,有个小婢女跑来,悄悄猫到蔺赴月身后,“蔺姑娘,有人找。” 蔺赴月回头,远远瞧见那伽正躲在假山后头翘首以盼。 那幅鬼鬼祟祟的样子,滑稽又可笑。 第一百一十三章 狗刨骨 一见她看过来,那伽挥了挥手,指了指山后凉亭的方向。 蔺赴月对身侧两人知会了一声,独个往那伽所指的方向走去,谁知人才离了席,走了还没两步,对桌忽而惊起一片骚乱,有几位夫人小姐甚至尖叫起来,惊慌地四处逃窜。 “哪里来的狗!” 蔺赴月垂首往桌下看去,果然有一只浑身雪白的狗在四处奔蹿,嘴里不时发出呜呜声,仔细打量,不难能看出狗的眼睛发红,东奔西撞时露出尖牙,一脸青面獠牙像。 陈芬这时才有了点活人的样子,蹲下身想将狗叫过来,但那狗显然不听主人的话,作势就要咬上一位夫人的小腿。 尖叫声铺天盖地,甚至有人爬到了桌子上,那什么尊贵体统、礼仪规制全都不顾了。 今日男女分席,席面上都是一群娇弱的女子,骤然遇到疯狗闹事,个个吓得小脸煞白,也没人敢轻举妄动跑起来朝前院去报信,生怕着了疯狗的眼,成为它的嘴下亡魂。 而为了不冲撞女眷,今日女宾席旁未让男仆从伺候,所以此时连个敢制服疯狗的人都没有。 那狗如脱缰野马,横冲直撞,直接将一位小姐撞得倒仰在地,后脑不慎磕在了石阶上,一片失声惊呼。 禾善出身武将世家,这样的场面本来轻松拿捏,奈何她大病初愈,连拔剑的力气都没有,所幸她没了勇还有谋,拉着方闻鸢就往假山的位置跑过来,经过蔺赴月时大喝一声,“还不快跑,等着被咬呢!” 蔺赴月往席上看了看,回身快步往前院走。 庭廊里乱乱糟糟,一群吓破胆的女人不知要闹出什么事,她得去找人来帮忙。 奈何陈府实在太大了,从抄手游廊一路往前,该往左还是往右已经不记得了,三人凭着记忆绕来绕去,成功把自己给绕丢了。 最后没了法子,见了拱门就跨,见了弯就转,感觉再这么下去,等她们找来了帮手,也只来得及收尸了。 禾善停下脚步,烦躁地挠头,“天杀的陈方,院子造这么大干嘛!” 蔺赴月也觉得哭笑不得,才想换个方向绕回去,目光被远远跑来的一道白如雪球的身影攫取。 站在最后头的方闻鸢也注意到了,拍了拍蔺赴月的肩,声音空茫又惊惧,“那是什么?” 禾善不耐地抬头,瞬间呆了,“我去,这狗东西怎么跑这儿来了?专追着我们咬啊?” 可见刚刚席上不肯跑动的夫人小姐做得都是对的,她们三个可不就着了狗的眼了? 那狗是真正意义上的人来疯,一见着人就发了疯一般地猛扑,四条短短的腿狂奔起来像马一样矫健。 表情凶狠、姿态凌厉,带着摄人的压迫感和猎杀感。 禾善是习武之人,反应最快,一左一右架住蔺赴月和方闻鸢的胳膊肘,带着他们掉头跑。 一边跑还一边骂,“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要不是我身子没好清,一定打得它满地找牙!” 蔺赴月慌乱奔跑的间隙回头看了一眼,脚步一顿。 禾善和方闻鸢被她拖得一踉跄,用看傻子一般的眼神回头看她,“还不快跑,等着被咬呢?” “它没再追了,”蔺赴月指着一颗大槐树,“你们看那儿。” 方闻鸢和禾善回头,果然见那狗停住了脚步,转而疯狂的撞树,又或者用嘴刨着树下黑土。 禾善大松一口气,“原来不是追我们的啊?”继而又疑惑,“它刨什么呢?” 没等来回应,却瞧蔺赴月已经缓步朝树下走去。 禾善一惊,差点跳起来,“喂!你朝那儿去干嘛!它要是发疯我可救不了你!” 但蔺赴月似乎很坚决,闷头就往狗那儿冲,半路上顺手拾了根棍子充当防御的工具。 “啧,”禾善气得直跺脚,“你那打狗棍抵什么用啊!” 实在是想一走了之,但她又干不出这种撂下姐妹自个儿跑的蠢事,只能认命地追上去,嘴里一边还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三个臭皮匠好歹抵个诸葛亮,就是现在诸葛亮管不管用也得另说。 蔺赴月慢慢靠近发狂的疯狗,看它死命在树根处刨着土,似乎对人都不太感兴趣了。 禾善跑到前面,大义凛然地将蔺赴月和方闻鸢护在身后,姿态就跟护崽的老母鸡似的。 方闻鸢笑出声来,有些无奈地看了看蔺赴月,“你这大小认识的朋友实在仗义。” 蔺赴月却没接话,目光一直死死盯着某处,似乎在分辨什么,然后抬手指了指,“你们看那是什么?” 禾善,“狗嘛!一只发了狂的疯狗。” “不是,”蔺赴月拨开她的手臂,“那里!” 她指着树下已经被狗刨开的一个洞,黑黢黢的泥土上隐约有一个白色的、肖似……骨头的东西。 贾禾善和方闻鸢都看得仔细,努力辨认着,“看不太清……像是!” 两人对视一眼,惊呼,“手指啊!” 蔺赴月眸色发沉。 她也认出来了,那是一节人的指骨,大约埋的时间有些长了,指骨上的皮肉发白发僵,泛着一种淡淡的死灰色,但指甲盖保留完整,所以能分辨出是人身上的一个部位。 贾禾善捂嘴,“咱们不会要发现什么惊人的秘密了吧?” “别声张,”蔺赴月扬起那根棍子将指节拨开了些,掩藏在灌木之下,又看了看那只还在刨土的狗,伸棍子敲了敲它的头。 狗猛地抬头,三人吓得一退,呈防御姿态。 好在那狗疯劲过去了,并没有攻击人的意思,冲三人露了露尖牙,踉踉跄跄跑开了。 贾禾善嘁了一声,“就你那小身板,我一个打仨。”放完了狠话又搓搓手臂,转头问蔺赴月,“怎么办,这手指……咱就不管了?” 蔺赴月敛眸,目光落在那刨得乱七八糟的黑土上,“管,但不是咱们来管,这种刑杀案,不是应该交给官府的人吗?咱这儿不是正有位京城来的官老爷吗?” 陈知州府上的大槐树下刨出一根人的指骨,说不定底下还埋着一具尸体,这样匪夷所思的事,自然该交给以刑事探察出名的昭明司来办。 第一百一十四章 那我呢? “你是说陈方的府上埋了一具尸体?” “不确定,”蔺赴月在裴江羡惯常坐来处理公务的位置上坐下,自然地接过他递来的茶水。 如今扬州城的秩序已基本恢复正常,裴江羡被陈方请到官衙中小住,为了巴结上官,甚至把自己用来暂歇的屋子都让出来了。 要不说这陈方会享受,在官衙后头极好的风水方位置了一间屋子,平日用来小憩,推开窗子远能看见半坡风景,近能赏一赏园圃里的花。 此时圆窗半开,热风将花香送进来,盈了满室的夏意融融。 裴江羡立在书案旁,挑眉看着蔺赴月饮茶,那身条气度,比谪仙都足够。 但他不是谪仙,他受七情六欲所困,温柔而专注地看着面前女子。 “这就是你没来见我的理由?”他将蔺赴月空了的茶杯接过来,体贴地注满水,再递到她嘴边。 蔺赴月接过又是一饮而尽,抬眸看他,吸了一口气道:“你让那伽来叫我,我以为出了什么事,才想走的时候突然有一只疯狗窜出来,指节也是它刨出来的……” 裴江羡侧倚在书案上,摸了摸下巴,“这个陈方……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他一顿,忽问,“你可知你舅父那日遇袭就是他所为?” “猜到了。” 裴江羡挑了挑眉,“杜大人同你说过?” “没有,舅父从不与我们小辈说官场上的事,是我猜的。” 蔺赴月将杯子放在桌上,“他与苏若弗疏远了,而苏若弗是陈方身边出来的……其实本来联想不到这件事,但时机太巧了,我就猜到了。” 裴江羡掀唇一笑,“真聪明。” 他突然蹲下来,将蔺赴月的腿抬起来搭在膝盖上。 蔺赴月惊慌失措,下意识将躲,“你干什么?” “你腿崴着了?”裴江羡声线轻缓,将她的鞋子脱下来。 蔺赴月没想到他这么细心,一眼就看出她走路姿势不对。 今天在陈府一场“生死劫难”,跑得太快太匆忙崴了脚,一开始没当回事,晚上闲下来才觉得脚踝处一阵钻心的疼,她又顾着说正事,没太放在心上。 不想裴江羡全都看进眼里,还上了心。 裴江羡将她的罗袜也一并脱下来,温热的手掌捂在脚踝红肿处。 他身体的热量顺着皮肤蔓延上来,有种说不出的舒服。 蔺赴月脚踝极白,比裴江羡的手白很多,两下交握之下,有种说不出的旎靡暧昧。 “大人,药……”那伽半句话卡在嗓子里,才踏进屋里的半只脚就想退出去,“打扰了打扰了。” 天老爷,什么鬼热闹,他以为自己看错了,蔺姑娘就这么水灵灵地坐在大人的位置上了? 他家大人,不可一世的英俊儿郎,就这么半蹲在蔺姑娘身前? 手还握在人家脚踝上? 那伽心里咯噔一声,咽了咽口水,他不会被灭口吧? 正麻溜儿地往后退,他家大人发话了,“把药搁下,人滚出去,眼睛别乱看。” 那伽声若洪钟地应了声“是”,直接闭上眼睛听声辩位。 他是练家子,这点距离闭着眼也不会摔着,几步走到桌案旁,将药酒搁在案上,然后毅然决然转身,一溜烟飞奔出去了。 蔺赴月,“……” 裴江羡将药酒倒在自己掌心里,揉搓后给她的脚踝按摩。 药酒的香飘散出来,满屋子都是,蔺赴月的神经逐渐安静下来,似乎已经慢慢习惯裴江羡突如其来的靠近。 他很专注,因为垂着头,只能看到眉睫的弧度和高挺的山根,蔺赴月感叹,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的长相都十分优越。 “怎么?看呆了?” 裴江羡调笑,抬头时眸子盛着一汪笑意。 蔺赴月红了脸,欲盖弥彰地移开了目光,轻咳了咳嗓子问,“关于这根指节,你预备怎么办?” “查,”他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了擦手,将她的鞋袜妥帖地穿回去,“今夜我就去查。” 他仰头,“陈方刺杀你舅父是为了掩盖一些罪证,这件事,也正是我此行的真正目的,既然灾情已经克制住了,也该着手查查他了。” 蔺赴月点点头,“那就好,陈方其人很是怪异,若是让这种人继续做扬州的父母官,用不了多久,这里就该民不聊生了。” 裴江羡笑了笑,问,“你什么时候回京城?” “明日就和外祖父外祖母辞别,后个就该启程了。” 裴江羡点点头,“你有什么打算?” 蔺赴月心底难过,微叹一口气,“总有办法的……实在不行我就去告御状,吴有道卖官授爵肯定不止一次,我将那些被人顶替了官职的人都搜罗起来,一纸状书告到官家面前,我就不信他还能逃?” “不行,”裴江羡站起身来,目光有些严肃,“近年来官家身体不好,情绪多变,连太子都多遭斥责,你告御状不定是什么结果,再说了,敲响登闻鼓者按律当受三十杖,你可知那些行刑官的手有多重……你会死的。” “就算是死就在所不惜。” 蔺赴月目光执拗,“只要能为哥嫂报仇,死我一个不算什么。” 裴江羡有些怒意,“那我呢?你母亲和侄儿呢?还有你父亲……他可还在北地受苦。” 他语气急,实在太怕蔺赴月做傻事,一番话脱口而出又觉得态度不好,缓了口气说,“等一等,吴有道是一定要偿命的。” 蔺赴月没说话了,含含糊糊应了声“好”。 但她其实并未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裴江羡身上。 她与吴有道的仇恨是她自己的事,她绝不可能去依附一个男人,尽管她知道裴江羡很好,可若是两人之间掺杂了托付,那这份感情似乎就没有那么纯粹了。 裴江羡松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后日我去送你。” 将蔺赴月送回杜宅,天色彻底暗下来。 裴江羡先是让震麟去传话,说是太子殿下掌管赋税,此次叫他前来查账,以这个由头将陈方支到了衙门里头,然后自己堂而皇之地跳墙进了陈府。 找到蔺赴月所说的那颗大槐树,自己负手而立,朝那伽使了个眼色,“愣着干嘛,挖呀。” 第一百一十五章 你们莫再来往了 那伽苦闷着一张脸,呐呐应了声“是”。 不由想起年少时母亲曾找半仙为他算命,那瞎子惨白的眼珠子在他身上转了两圈,说他是“劳碌奔波中生财”的命数。 一开始他不信,后来他遇着了裴江羡,果然开始生财了,也正式步入了劳碌奔波的命定之路。 跟在裴江羡身边没两年,他在京中最繁华的坊市买下了一间两进的宅院,却鲜少有住在那里的时候……不是在外头出公差,就是宿在昭明司衙门里头,总之宵衣旰食十分辛苦。 但那伽觉得前头几年的劳累都比不过这一个月的胆战心惊。 他撞破过多少回自家大人和蔺姑娘的奸情了?他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要是哪天大人和蔺姑娘闹掰了,说不准要杀人灭口的。 那伽边想边心头惴惴地干着挖土的活,悄悄抬眼瞥了一眼不远处站着的裴江羡,啧,更加觉得他眼神阴恻恻的,浑身冒着诡异的黑光。 就跟那索命的黑无常似的。 那伽不由被自己这个比喻逗笑了,一边腹诽着上官一边低下头。 这不低还好,一低头差点把命吓走半条,黑土之中,两只圆噔噔的眼珠子突然冒出来,惊愕的眼神好像就在盯着自己看。 那伽后撤一步,下意识骂出一句脏话。 听见响动,裴江羡上前,目光落在那伽面前的黑土之中。 的确是人的眼珠子,大概是死不瞑目,又或是死于非常残暴的,诸如勒死、闷死一类的手段,死者的眼珠子是往外翻的,看起来好像要跳出眼眶。 裴江羡皱眉,“继续挖。” 那伽哪还敢想其他有的没的,沿着眼珠子一周奋力挖起来。 死者的脸渐渐明晰,但因为埋了太久的缘故,皮肤已经干枯腐烂,分辨不清样貌了。 再往深了挖,刨出了死者的身体。 裴江羡蹲下身来,目光沉沉打量这具尸体。 那伽掸了掸手上的泥土,“尸体的躯干是完整的,只是皮肤已经慢慢腐烂了,看来埋了很久了。” 裴江羡点点头,“若是杀人埋尸不应该埋在这么浅的地方……应该是地动将周围的土震松了,尸体就浮上来了。” 他展目四处望了望,饶有兴味地勾起唇角,“陈方这个人,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裴江羡起身,“把尸体带走,土重新填好别留下痕迹,免得打草惊蛇。” “是。” …… 自从禾善身子大好以后,她就从杜宅后院挪回了贾府。 作为她的主诊郎中,甄佑才厚脸皮地随行,只是有贾父看着,他不能住得离禾善太近,每日也只有早晚两次可以进后院为她诊脉开药。 且回回都有贾将军盯着。 连个说悄悄话的机会都没有,甄佑才记得抓耳挠腮。 今儿又是这样,他还没进屋,就从门扇的缝隙间看到了贾将军高大的身影,他坐在堂中玫瑰椅上,神容严肃地和贾禾善说着话。 夏日里,门和四处窗户都洞开着,父女两个交谈的声音飘出来,钻进甄佑才的耳朵里。 “你是女儿家,病中和……啧,一个男人走得那样亲密,日后要嫁不出去的!” 贾禾善声气儿淡淡,冷漠道:“爹你未免太龌龊了,我病了!人家是医者仁心才会留下来照顾我,否则你女儿我早就死啦!” “我知道,”贾将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可是……等你病好了,你们莫再来往了。” 他自认为做了最大的让步,哪知贾禾善并不领情,怒道:“爹你这人,过河拆桥啊?” “我是你爹!我还管不得你了?” 虽然贾将军和女儿之前一直有嫌隙,关系也不亲近,但他自认为还是很了解女儿的。 贾禾善就是泡了水的炮仗,点了火虽然哑,但是哑炮也是炮,一点就炸。 但她看甄佑才的眼光却很是不同,带着点小女儿的娇羞和逃避……贾将军便有了危机感。 他的女儿绝不可以嫁给一个郎中! “我不管你什么想法,以后不准再见他!有什么话可以让婢女小厮去传,爹会另找一位郎中为你诊病。” 禾善一下从床上跳起来,急严令色道:“你敢!只有他能治得好我的病,你找别人来我都信不过,别人开的药我是一口都不会喝的!” 贾将军怒火噌噌噌往上冒,粗厚的手掌“砰”地拍在案几上,“你是不是爱上他了?你想嫁给他?贾禾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你分明是对他有情!” 热风拂过甄佑才的面颊,他觉得头脑发晕,下意识掐了掐自己的脉搏。 心跳得好快…… 他转身想逃开,但脚步却钉在地上动弹不得,然后,那道轻巧的声音就飘进了他的耳朵里。 “怎么会……我怎么可能喜欢一个穷郎中呢?” 甄佑才胸膛里那颗心就像被秋风扫荡的落叶似的,本是飘飘然的,最终还是落到了地上,或是被明早晨起打扫的奴仆扫走,或是湮埋进土里,化作来年的润土。 屋子里的贾禾善对这些浑然未觉,她面色涨红,分毫不让地与贾将军对峙,眼睛里好似要喷火。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不能这样对他!” 贾禾善太过激动,一时气血上涌,猛烈咳嗽起来。 贾将军看她动怒,顿时哑了火,上前一步替她顺着后背,“你别激动!身子才好……万一再倒下可怎么是好?” “分明是爹你气我,最好是把我气死了才好,那这个世界上就再没有贾禾善了!” 贾将军蹙眉,“胡说!小孩子家家的嘴上没把门,唉,爹都是为了你好。” 他是粗犷了些,但他也是真想当个好父亲,女儿家的名声重要,要是尽毁了,以后找不到好婆家,禾善娘也要怪自己的! “好了好了,爹不说了,你先好好养病。”随后贾将军又吩咐婢女,“去将甄太医请来。” 话音刚落,甄佑才推门而入,面色倒是如常,只是脚步有些虚浮,面色发青。 他神容都显得几分寡淡,缓缓抬眸,“贾小姐,该诊平安脉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衔玉死尸 禾善瞥了她爹一眼,将气喘匀,“这就来。” 她从床上起来,略披了一件衣裳就走到桌子旁,手横在小枕上,曼声问佑才,“今天怎么这个时辰才来?” “去看了看杜老太太,回来得就晚了。” 佑才一边漫不经心地解释,一边从随身的药箱中取出一方白帕,规矩地盖在禾善的腕间,手这才轻轻搭上她的脉搏。 禾善一怔,有些费解地瞧他,“你怎么了?” 甄佑才没看她,“诊脉时没别说话。” 禾善萎顿下来,有些埋怨地瞪了自己爹一眼。 贾将军浑然未觉,焦急地看着甄佑才,直到他收回手,这才急声问,“甄太医,我家禾善的病如何了?” “好得差不多了,”甄佑才将帕子叠好,重新放回药箱中,“只不过精力还要慢慢恢复,估摸着再吃几副药能有好转。” 贾将军长舒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他指了指一侧侍立的婢女,“你随甄太医一起去开药。” 婢女领命,才要领着甄佑才出去,便听见贾禾善说:“我和甄佑才有话要说,你们都先出去。” 贾将军蹙眉,“你想说什么现在说了就是,非要……” 禾善目光不善,压低了声音,“爹,你又想逼我吗?” 贾将军嗓音一滞,颇感无奈地顿了顿,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临走前将门敞开了些,叹息声不绝于耳。 甄佑才背着身整理药箱,头微微垂着,灯下的身影挺拔清隽。 “你想说什么?”他口气淡淡的,透露出一种兴致缺缺的意味,“太晚了,我们不好一屋相处……” “你这时候知道忌讳这些了?” 禾善有些隐怒,“我染病的时候你怎么不在意?” 甄佑才身形一顿,“我是医者……在医者眼里,不分男女。” 禾善笑了,“你是不是听到我刚才说得话了?我那都是……” “甄太医!甄太医!” 半开的门中远远看到一个婢女疾步跑来,嘴中不停呼喊着甄佑才的名讳。 到了门前,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捂着肚子,仓皇行了一礼,“甄太医,裴大人传您速速去衙门,说有要事相商。” 甄佑才觉得如释重负,悄悄松了一口气。 他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丢下一句,“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早点歇下吧”就走了。 他可以忽视身后的声音,脚步显得有些匆匆。 其实他不是怪禾善说的那些话,而是他深刻明白,贾将军说得都是实话。 真相最戳人心,他甄佑才,只是个一无所有的仵作,曾经做过太医,有过远大的理想抱负,可不也没实现吗? 凭他现在这副神棍模样,哪里能给禾善幸福呢? 爱是希望她好,却并不一定非要将她绑在自己身边。 他早就一无所有,给不了贾禾善富裕充足的生活……更何况她本来就是千金大小姐,从小无忧无虑地长大。 甄佑才脚下不停,缓缓抬头看了看挂在树梢上的月亮。 那时禾善病重,他怕再也没有机会表白自己的心意,所以爱之一字说得既仓皇又草率,如今冷静下来,才深刻意识到彼此之间的差距,和那条永远没有办法跨越的鸿沟。 月凉如水,恰如甄佑才的心情。 一路神思恍惚走到府衙,脚才刚跨过门槛,就被裴江羡身边的近卫那伽一把拽过手臂跑起来。 他神色匆匆,眉宇间有种微妙的焦急,“出大事了!” 被拖着跑过廊庑,走进府衙大门时被眼前的景象一震。 污秽、诡异的东西骤然闯进眼睛里,让人有些想呕的冲动。 府衙正堂地心上横陈一具黑乎乎、白花花……说不出什么颜色的尸体,四肢呈诡异状态弯折着,要是剥开他的皮肉,大概能看到骨头横七竖八地曲着,呈现诡异的死亡姿态。 甄佑才目光一凛,“这是?” 裴江羡蹲在尸体旁,手中捏着一只玉牌,正仔细打量着。 闻声抬头,目光沉静又严肃地看向甄佑才,“来看看这具尸体。” 瞧那神色应当是大事,甄佑才暂时收起心间的儿女情长,快步走到尸体旁。 等着那伽去取装备的工夫,他蹲下身来细细打量这具尸体。 “从发肤的颜色来看,应当死了很长时间了……”他蹭了蹭地上的泥,“是从土里挖出来的?” “是,一颗大槐树下。” 裴江羡问,“能看出来什么时候埋的吗?” 甄佑才摸了摸尸体腐烂的皮肉,“很久,但又没有那么久,否则一直埋在土里,早该只剩骨头了。” 他站起身从俯视这具尸体,“四肢躯干弯折弧度过大,说明死前被毒打过,兴许是用棍棒,所以头骨上有塌陷的痕迹。” 目光下滑,落在尸体爆突的眼球上,“死因是窒息,应该是被活埋的。” 裴江羡一手搭在膝盖上,了然地点点头,“活埋……” “是,被木棍敲晕后埋进土里,没多久醒来了,想挣扎却动弹不得,最后被活活闷死。”甄佑才看向裴江羡手间,“那是什么?” 裴江羡将玉牌举起来,“梧桐书院。” “玉牌是在哪儿发现的?”甄佑才绕着尸体走了一圈,“衣饰早就腐烂,肯定不是揣在身上被你搜出来的……是握在手里的?” 还没等裴江羡说话,他又兀自否定,“他的指骨残缺,大概握不住这么大一块玉牌。” “咬在嘴里的。”裴江羡目光玩味,“是想证明自己的身份?竟然一直死死咬在嘴里,要不是那伽不小心撞掉了他的牙齿,都发现不了。” 甄佑才歪了歪头,伸手去探察尸体的嘴,上下颚分离,的确是衔物之象。 再看他手臂的骨骼,有微微的上扬趋势。 “看来他被活埋后醒来,挣扎过一段时间,后来发现出去无望,便将玉牌衔在了嘴里,”甄佑才摸了摸下巴,“是为什么呢?” 堂外风声渐大,吹散了一些死人的腐浊气息。 震麟行色匆匆走进来,拱手道:“大人,查到梧桐书院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