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葆中短篇作品》 我为捕虎者说 一 写下这个题目,心中不免戚戚。在狩猎文明早就成为历史陈迹,人类假工业文明已使象狮虎豹们俯首为奴,诸多野生动物因濒临灭绝而备受关怀的今时,再为一捕虎猎豹者扬威立言,委实有悖于时代新潮。 今年4月,我同几文友到韩愈的故里河南孟县去开蒙文心诗魂,作为旷世文宗韩退之,其诗文灿烂过多少代人的胸怀。韩文公那智慧的头颅、铮铮的铁骨早已属于整个中华民族乃至全人类,足可使孟县人光彩千世。有文无武意犹未尽,似乎尚不能充分显示一方水土的地灵人杰,好客的主人又向我们亮出了孟县的另一张王牌——“当代武松”何广位。 当功利之心和尘俗之念急剧膨胀,当超然物外的文化想象力日渐萎缩,当英雄的灵光已被某些人视作骗子的烟雾,当悲壮的故事已变为昨日的黄花,“赵公元帅”和“孔方兄”势必成为吸引众庶千夫的强力“磁场”。在孟县武桥村一寻常的农家院落里,我们竟被另外一种“磁场”所深深攫住: 这就是那赤手空拳、玩虎豹狼豺于股掌之上、力大无朋的英雄吗? 这就是那食量之大令人咋舌、酒量之巨让人瞠目的壮士吗? 我上下凝视左右端量,总感觉不像。 何广位年八十有六,中等偏上的个头,松身鹤骨,霜眉雪发,面如重枣,白髯飘胸,一双睿目炯炯有光,如果不是西装加身,倒像是杏林悬壶的高迈中医,也酷肖福慧双修的年尊方士。但听老人说话,气自丹田,声若洪钟;再观其动作,仍猿猱般灵活刚健,元气淋漓,使人不难觅到这捉虎擒豹者的勃勃风采。 我与何老先生促膝而谈,老人本身就是一部令人浩叹的大书。翻阅这部大书,我们不仅可领略力之征服,美之魅力,亦可抑俯时代,解读命运,参悟人生…… 二 公允的历史老人也常会产生疏漏。古今中外与猛兽厮搏者不可悉数,然何广位徒手擒得猛兽之多,堪称天下一人。可《吉尼斯大全》上竟没有这位老先生的名字。 何老先生一生擒缚7只老虎,攫得9条野牛,捉拿260余只豹子,降伏800余头野猪、千余只恶狼,至于蟒蛇狐獾,更是指不胜屈。 因民族、境遇、身份不同,载于典籍和写进文学作品中众多斗兽者的擒兽手段及目的也迥乎其异。在古罗马“大斗技场”上,斯巴达克思们同猛兽相搏,上演过奴隶社会一幕幕嗜血的惨剧,角斗士成了鼎贵们游戏盘上的一颗血淋淋的人肉棋子,斯巴达克思们的整个生命价值,仅能博得鲜衣美食的贵族老爷太太们的一粲。英殖民主义者占领印度后,那些貌似典雅的骑士的后裔们,以比赛枪杀孟加拉虎争强斗胜,仅在一次集体围猎中,就毙虎360余只,那高背椅上斑斓美丽的虎皮,成了占领者炫耀征服的象征。坦桑尼亚有个古老的习俗,成年男子只有亲手杀死一只猛兽,方可取得结婚的资格。清康熙帝一生于“木兰围场”猎虎153只,熊12只,豹25只,那是在三公九卿、御林武士的簇拥下,用鸟枪弓矢射得,伴随着山呼万岁的声浪,皇帝老儿在龙颜大悦的同时,既强悍了八旗贵胃的筋骨,又扬厉了泱泱大清的国威。国人耳熟能详的打虎英雄大概有三:武松暴虎是因吊睛白额大虫危及自身性命,李逵用朴刀刺虎是为了给老母复仇,而杨子荣枪击山君不仅仅因为虎撞枪回,更有着明显的政治企图,一只老虎为这位机智的英雄提供了一份晋见“座山雕”的丰厚礼物…… 历史上猎兽者的捕兽手段,大抵只有武松与何广位相同,他们凭的是“洒家的拳头”;而何广位擒虎猎豹的目的再简单不过——为了填饱肚子。 填饱肚子曾是历代中国农民的最高奢望。 1909年,何广位生于安徽宿县一赤贫之家。家中靠租来薄田几亩,飘摇度日。兄弟三人,广位为长。广位自小食量惊人,生就一个能伸能缩、深不可测的“橡皮肚子”。九岁时,父母令他在家看好借一还十的三斤麦种,竟被他饕餮一空。父母归来,急如热蚁,诘以原因,广位哽咽,据实以告。父亲信疑参半,遂又借来菜团十余,旋即又被广位鲸吞殆尽。时兵连祸结,大肚皮给广位带来异乎寻常的不幸。12岁那年,父亲被土豪打伤致死,从此,何广位萍飘蓬转,给地主、业主做佣工,当厮徒。尽管其力超壮汉,终因饭量巨大,辄被驱逐解雇。14岁上,他辗转至豫东,拜一游侠义士为师,习练棍棒拳脚。17岁那年,他随师卖艺至湖南长沙。一日,城中百姓正围观其师徒精湛技艺,忽一队兵痞闯来,逐走平民,逼其耍练。卖艺索钱,天经地义,然兵痞非但不给,竟大开骂口。何广位一怒之下,棍舞棒飞,20余丘八訇然倒地,他左抵右挡,转瞬掩护其师杀出重围。逃奔途中,师徒失散。何广位日赶夜奔,当遁至桃源县余坪山中,已是风高月黑,忽觉有一毛爪触其肩背,他当即两手紧钳兽爪,猛地朝身前一掷,一只老狼被摔出丈余,他趋前又击数拳,恶狼登时毙命……作为一介农子,何广位仅祈求用诚实的劳动换来蔬米,以果馁腹。他由湘南流浪至鄂北,在大别山麓,寻觅一技之栖。某日,天色微熹,他匆匆行走于莽林小道,忽闻几声虎啸,但见树动山摇,一猛虎迎面朝其扑来,广位不及细想,亮起铁拳,运足气力,朝虎头击去,这一拳正中虎鼻,戾虫当即昏厥,他就势猛踢虎腹,大虫断肠而亡。他将虎搭于双肩,到山下换得大洋百余…… 飘泊中,空拳毙得一狼一虎,使何广位惊喜地发现,自己具备徒手擒捉猛兽的特殊本领。 以捷如猿猱之躯,凭拔山扛鼎之力,在那“乱世英雄起四方”的年月,有多种人生道路可供何广位选择:他可破门入户,做梁上君子;也可占山为王,当绿林大盗;还可率众造反,悍霸一方……但父亲死前曾有遗训:“饿死不做贼,冻死不为寇”,为不违父命,何广位思前谋后,毅然选择了狩猎生涯。他之所以选择这最原始最野蛮的谋生方式,也仅仅是为了满足中国历代农民那“填饱肚子”的最高奢望。这对于斯时的何广位来说,无疑是既清白又干净的选择。 三 原始狩猎无疑是坚忍者的事业。 当时光老人已换乘蒸汽列车风驰电征时,何广位竟逆时光而行,将现代人的身躯委于远古时代。他必然要陷进人生的崎岖,命运的黑洞。他注定要在险峻的山陬,去咀嚼现代人难以下咽的孤独;在溪间河汊的岬角,去啜饮同辈人不敢沾唇的悲苦。 他啸傲林泉与世隔绝,他抱虎枕蛟与人无争。然而,手握“热兵器”的“两脚兽”却常常不放过这“远古人”:1943年在广西全县,何广位将打死的一只老虎在集市上出售,四个持枪荷弹的日本兵要将这猎物占为己有,素有正义感的何广位怎堪忍受异族人的欺凌,盛怒之下,他操刀劈倒了三个日本兵。当他偕妻翻墙穿巷逃避时,剩下的那个日本兵开枪射击,他右腿连中两弹。因汉奸告密,日寇捣碎了他寄居的小窝。一3岁,一襁褓中的两个儿子,被日寇活活摔死…… 开国后,何广位仍以擒兽为业,足迹遍及全国21个省份的32条山脉。他仍如断梗飘蓬,向无固定之家。随着他的威名于民间流传,在虎豹狼豺为害一方时,当地的头头脑脑发出邀请,他便慷慨前往。他常是钻狼窝,栖虎洞,宿古刹。擒捉猛兽多在冬春,为体灵身捷,他辄着单衣上阵。为诱兽出洞,他牵羊做诱饵。当录音机在国内出现时,他方购得一只,录下鸡鸣羊叫之声,在猛兽出没之地频频播放,这是现代文明给这“远古人”提供的唯一擒兽武器装备……50年代初,他应邀赴陕西歧山除豹害,在山沟里隐蔽了两昼夜,未见豹出。这天日暮时分,隐隐传来狼嗥,刹那间,500余只野狼从四方窜来,何广位纵身跃至河沟边一开阔地。这时,在两只头狼的带领下,500余只狼将何广位层层圈圈地围了起来。身寄狼吻,十生九死,何广位镇静自若,先飞起一脚,将一条头狼踢迸河沟,用脚踩稳淹死,又腾出手将另一只头狼一拳击倒,群狼见状,纷纷逃循……此等的玩儿命,这般的大勇大智,一时被当地人传为佳话。 何广位捉虎猎豹的秘招是:出拳要快、准、狠,首拳一定要击中虎豹的鼻子,致其晕厥,然后略补几拳让其一时难以苏醒,用绳索反绑四肢再装进特制的大口袋,以最快的速度背虎豹下山……何氏猎野猪,亦有奇技淫巧:野猪脊背的皮毛上有松脂沙砾粘成的厚厚保护层,坚硬如铁,唯其肚皮之下是薄弱环节。每同野猪相遇,何广位总是飞脚踢其肚皮。他曾三脚使一野猪断肠而亡。若要活捉野猪,则需掌握脚力轻重之火候……久经战阵,使何广位生擒猛兽之技,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1966年在中条山,年近花甲的何广位,6天内逮了8只活豹。目前,我国各大动物园里,几乎都有何氏捕猎的豹子。昔年武松景阳冈上打罢虎,本想将虎拖到冈下,谁知用双手去提虎时,竟臂酥脚软,未能提起。看来,武松之力亦不能与何氏比肩。 “虎尾春冰”、“老虎屁股摸不得”、“吃了豹子胆”、“伴君如伴虎”……先人留下的话语,极言与虎谋皮的艰难性,残酷性,危险性。尽管何广位力、智超人,有一次竟也险些委肉豹口。1976年,太岳山下的一个村庄,有群豹出没,吃得路断人稀,何广位应召前往,第二天上就擒得一只元凶老豹,正当他将豹人笼时,该村的队长赶来致谢,他搭话时手一松,老豹出笼扑向他的额头,他挥拳击老豹,一拳将老豹的四只獠牙打断,起脚将老豹踢死。但他的头上、手上均留下了伤痕,余勇可贾,他十天后康复,又只身来此捉得野豹三只,送往河南安阳人民公园…… 荆棘载途何足畏哉,猛虎恶豹何足惧哉,但那与生俱来的“橡皮肚儿”却始终像恶魔一样折磨着何广位。据先生称,他60岁以前很少有填饱过肚皮的时候。因此,那些酒足饭饱的时日,总能深嵌进他的记忆。1955年,在山西永寿县罗山村,淳朴的山民感念他为众除害,大摆宴席,他开怀畅饮,创下了一次喝西风酒17斤的纪录;1966年,济源县领导因他捉豹有功,决计要管他一顿饱饭,但又称菜肴不好报销,馒头可尽管享用。何先生在连块咸菜都没有的情况下,一顿吞下了62只馒头…… 1983年,先生田孟县推荐,成为河南省政协委员。从此,先生那“橡皮肚儿”才得以伸缩自如。尤其是每届春来开会时,先生更能大饱口福。大会上负责膳食的人员为表达对“当代武松”的敬意,十人一桌的饭菜让先生独享…… 先生虽为捕兽人,但他的经历却是中国近代农民命运的缩影。 我悲先生生不逢时,倘若在“冷兵器”时代,先生或许是曹操帐下的典韦、许褚;或许是岳飞麾下那醉酒亦能大破番兵的牛皋,长枪勇挑“铁华车”的高宠……倘若先生晚生一个甲子,又或许是中闰拳击队的头号种子,我想,福尔曼、泰森、霍利菲尔德恐也难敌先生那击虎之拳…… 我咒命运之神何其残忍。你既然赐给何广位一个“橡皮肚子”,却为何让他踏破铁鞋难觅一饱,使如此一个孔武有力的俊彦,终生为肚子奔忙! 我赞命运之神何等伟大,假如你让何广位投胎于朱门绣户,尽管他有挟山超海之力,他又岂敢以血肉之躯去同猛兽一搏?正是命运之神用苦难铸造了何广位,才使人类的生命的原始强力,在何广位身上展现得如此酣畅恣肆,淋漓尽致! 人为命运叹息是可以理解的,人与命运抗争是值得赞美的。正是从这种意义上,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才获得了超越时空的永恒。 四 现代科技的发展,对人之力的实用价值给予了无情否定。一粒橡皮子弹,一支麻醉剂,一个充满智慧的美丽陷阱,都足能使象狮虎豹们拜倒在人类面前,人类早已成了这个星球上统治一切生命的“真龙天子”。 然而,对力的崇拜又是人类千古不移的天性。女蜗、夸父、刑天、精卫、海格立斯、大卫、参孙……人类以丰富的想象,编织出一个个象征着“力”的神话;而凯撒、汉武、成吉思汗、彼得大帝、拿破仑等征服者的形象,又曾鼓荡过多少人的心旌。人用智慧将自身之力的实用价值作了否定之后,其审美价值却愈加凸现出来。力用它美的魔杖,常常将全球人拨弄得怡怡然,飘飘然,痴痴迷迷,狂狂癫癫…… 也算有幸,“远古人”何广位到了迟暮之年,才有机会将他的“力”以审美的形式,去愉悦人们的感官。1985年7月,善于捕捉信息的日本人,得知孟县有个“活武松”,便捷足先登。东京电视台以高柳为首一行五人,来到武桥村,见到时年已76岁的何广位。高柳心存狐疑,实难相信老人还能捕虎捉豹。当何老先生将一块重达700余斤的预制板一下搬到一米高的砖墙上时,日本人惊得口舌打结,遂亲从河广位到擒豹现场,录制了活捉野豹的电视纪录片。两年之后,中国新闻社申影声像部主任张树人率摄制组赶来孟县,拍摄何老先生徒手擒豹的新闻片,送往海外播放。时在隆冬,大雪铺地,野豹难寻,幸十余天前,老人擒得一豹囚诸笼中,准备献给全国少儿基金会,这豹子遂成了展示力与美的道具。囚豹出笼,往往恶于野豹三分,且先生已年近80,县领导和家人皆劝老人三思而行。老人竟慷慨不辞。为防不测,武装部门派一班士兵架枪保护。囚豹被放于太行山间,一场恶战迅即展开。困豹出笼,吼声震野,卷着雪屑向何广位扑来,不几个回合,老人将豹擒入宠中。准知拍摄人员因过分惊惧,手忙脚乱中关键镜头没能拍得。于是,再次放豹出笼。那豹子定是恨透了何广位,它没有向深山遁去,而是怒目而立,眼迸凶光,伴着一声嘶吼,泰山压顶般向何广位扑来,想一口吞掉老人,老人捷身一闪,恶豹扑空,豹子回首又纵身一跃,老人就地一蹲,凶豹再度扑空,老人趁豹子三扑之时,攥拳迎击,这一拳正中豹鼻,豹子嘶吼着在雪地翻滚,老人信步上前,略补几拳,使拍摄圆满封镜。……何广位擒虎捉豹,若马拉多纳之于足球,似乔丹之于篮板,如邓亚萍之于乒台,将力与美展示到出神入化的极致…… 哲人有言:人类只有吃饱了肚子,才能进行宗教、科学及艺术等活动。哲人的话总能一语破的。如果说往昔之国人都曾像何广位那样一直为“肚子事”奔忙,无暇顾看何广位的力与美,那么,当今日诸多宾馆酒楼里喝得天也昏昏地也暗暗的时候,却仍没有更多的人向何老先生投去深情的一瞥。且不说何老先生的存在为遗传学、营养学等提供了新的研究题目,单凭其徒手擒虎捉豹,亦足可名播华夏。而目下,何氏在国外的名声甚于国内。我敢说,全国12亿同胞中知何广位者,尚不及万分之一。是因为奥林匹克没有设立擒虎捉豹的比赛项目,还是因为何老先生的行为中政治的因子过少?这一切,都应引起我们进入更深层次的文化思考。 五 历史上,大凡强人,多有剑侠豪勇。但如西门庆辈靠那花拳绣腿凌小欺弱者,亦不鲜见。即是义士豪杰,也往往有着人性的弱点。武松曾自诩:“凭着我胸中本事,平生只是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的人。”然他在“血溅鸳鸯楼”时,却大开杀戒,将马伕、侍女连同污吏张都监全部砍了个净光。李逢回乡迎母途中,捉放了剪径的假李逢李鬼,饥饿难耐误入李鬼之家,央李妻煮米三升,时李鬼归来与妻密议谋害李逵,李逵怒杀李鬼。无菜佐饭,李逵竟从李鬼腿上割下两块肉,烤而啖之。《三国演义》中刘备是蔼然仁者,在他被吕布赶出沛城后的投曹路上,闯进猎户刘安家。刘安欲寻野味款待豫州牧,一时不能,遂杀妻烹之,谎称狼肉,供刘备大嚼。后刘备知情,非但不责怪刘安,反炫耀于曹操,操亦感刘安大义,遣人以黄金百两相赠……这些故事读来令人心悸胆颤肠翻胃倒,当人类告别了生食的血腥,动物的匍匐,即使在这些英雄身上,也未能完全摈弃兽的野蛮! 当代人尽可忽疏何广位那极富传奇色彩的猎兽故事,但不可忽略这位伟丈夫的仁厚而洁净的心灵。 本来,何广位凭他“胸中的本事”,早可以改变他的生存环境。珍馐醇醪曾向他含情脉脉,富贵荣华也曾向他频传秋波。国民党时期,常有军长师长们请他出山,或委以副官,或许以厚酬,他们看重的是何氏的一技之长。虎骨泡酒可活血,虎鞭入药可壮阳,麝香能使金屋奇香氤氲,而豹皮狐衣足可让娇妻美娃齿牙春色……何广位认为,干此等勾当,不是一个平民百姓的活法,而常常拒之。1948年,一英国巨富闻得广位英名,感到奇货可居,多次派人说项,邀其赴英,言称他们有条件让何广位的捉虎擒豹之技风靡全球,并许以洋房、轿车乃至私人飞机。何广位朴素地觉得,一堂堂中国汉子,不能仰洋人鼻息,更不能让洋鬼子当猴儿耍着玩,遂断然拒绝…… 在猛兽面前,何广位何等刚烈,但面对高堂、家人、乡亲,这“五尺刚”却化作了“绕指柔”。在广位的兄弟姊妹中,唯他四海为家,但他却独担起赡养老母的重责,每至一地,他总是把老母安排得熨熨帖帖,尽管他极少有填饱肚子的时候,但老母总能吃一看二眼观三。他故去的老伴是个心地善良的农家女,夫妻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一辈子没拌过一句嘴。他不管走到哪里,都和当地山民分甘共苦,水乳交融。他的两个儿子,虽个头不高,但力大过人,都曾只身捉豹数十。儿子小时,常有些身高力大的“野犊儿”要与其较量力气。一次,二子何振湘被一蛮男缠住比试摔跤,那蛮男被振湘一下摔出几尺远,崴了脚脖儿。何广位大训其子:有本事跟虎斗,且勿伤人,若再有人缠住不放,务必佯败而归…… 金钱对于商品社会中的人来说,它如同贾宝玉脖子上的“通灵宝上”,一旦失却就六神无主。金钱往往是衡量人格高低的天平。何广位为养活一家老小和塞饱那“橡皮肚子”比常人更需要钱去购柴买米,建国后,他也并非没有发财的机缘,但他坚持不取昧心钞。他虽为猎手,却不愿杀生,每当抓得虎豹,总是卖给公园。50年代初,捉一只老虎给公园,出价不过300元,一只豹仅80元左右,如杀之,将皮、骨分别卖给皮货商和药贩子,得钱往往高此数倍。1972年,何广位率全家定居孟县,仍以狩猎为业。野生动物法颁布前后,常有动物拍客来孟县,出高价让何文位父子去猎豹,一开口就许以三万五万。何广位不是那等见利忘义,因私弃公之辈,他将猎得的猛兽,悉数交给公园。国家严令禁止捕虎猎豹后,何广位让其长子就地务农,他与次子虽仍逸之山林,却改为采药为生…… 何广位这等伸伸拳脚就来银子的汉子,一生竟没有让金钱的利斧、色欲的魔爪在心灵上留下过印痕,实属难得。 我惊诧:赳赳武夫何广位,没上过学能世事洞明,没经名人点化竟人情练达。中国农民用艰辛孕育的美德在他身上生辉,而农民固有的劣根性却颇难见到。我究其原因,老人捋髯相告:说书唱戏劝人方,他从小就喜听人说古论今。……哦,却原来,中国传统文化无所不在,它不仅写在书本内。流动在薪尽火传的祖训里,还弥散在酒肆茶楼、戏台书场上,更在每个人对人生的参悟中…… 面对凶狠的猛兽,何广位手到擒来,称得上“力的公平竞争”;可面对某些道貌岸然的人,何广位却常常步履维艰,如同西瓜碰上切菜刀。80年代未,某县公园约何广位老人去山西某地逮狼,结果捉得的三只狼换来的钞票,竟远远不够各路关卡索要的费用。两年前,何广位让其子何振湘携带数年中在滇、川、陕、陇及青海等地的深山里采得的虫草等名贵药材,到河北安国药材市场出售。为证明药材真伪,老人光让其子赴京找有关部门写了认定书。谁知,这些价值20余万元的药材,竟被当地市管人员以假冒为由,统统没收,连收条都不打给。何振湘悻然归家后,与老人计议,决定到法院审冤报屈。村中有一在全国最高法院工作的干部,老人让振湘晋京探寻。那同乡说,跨省份的官司打起来难。从全国范围说,此乃一小案,需从县、地、省法院逐级审理,若判不了,方可由国家最高法院裁决,要想折腾出个眉目,少说也得两年……老人听其子讲罢,喟然长叹:“能与虎斗,莫与人斗,有些人心比狼狠,咱还是‘吃亏是福’吧……” 老人与我谈及此事时,眼神里露出几丝无奈,几丝悲苦。老人那不屑与人斗的话语,在我心中涌起几多惆怅,几多愤慨…… 倘若商品经济的发展必须以人格的沉沦为代价,如果高尚必须迁就和宽容卑鄙,那无疑是一个民族的巨大悲哀。 六 老人从“远古”走来。 老人从大山深处走来。 如庄子御风而行,似达摩面壁参禅,像陶渊明东篱采菊,若李太白仗剑天涯……老人一生远离“人生围城”,用生活的清苦换得了心灵的自由,人格的独立。高山厚土补足了老人的元气,日精月华强健了老人的筋骨,那鸟语花香使老人胸有天籁爽发,那清流洁波为老人洗却了世间嚣尘……自古仁者长寿,老人一生与病魔无缘。老人虽生活在社会最底层,却舞动着生命的大彩练,作了一首人生大境界的诗。 现代文明的曙色终于恩被于这耄耋老人。老人成了孟县人的又一骄傲。县里每月给老人一定的生活补助,武桥村每日向老人提供白酒一斤。老人含饴弄孙,尽享天伦。每有公务应酬,老人总是轻身捷步,欣然前往,投向老人的是一片敬佩的目光。 近闻,视“时间为生命和金钱”的广州客、深圳人,从当地晚报上看到老人的报道后,纷纷前来晋谒。是哪种“磁场”引来他们,我很难猜度,但有一点可断定,他们来这里,不是为了淘金…… 1995年6月18日于济南 鲸殇 一 人的记忆宛若幽静的深潭。这深潭平素微波不兴狂澜不起,偶有感应的石子投来才会浪翻波叠,让人遥思绵绵。 也许因我曾多次目睹渔民对鲸们神抵般的膜拜,也许因我刚参军时所在部队曾用岸炮劫杀过一头巨鲸,故而近年来,每当我从电视里看到有关鲸类“集体自杀”的图像,都不免黯然神伤,面对鲸鲵尸陈海滩的惨状,我心灵的弦索禁不住悚悚颤栗。那“集体自杀”的用语听来分外扎耳,令我无论如何也难苟同,遂坚意为逝去的鲸们写一诔文,以鸣鲸之冤,以喊鲸之屈。 科学判定人与兽的主要界桩是“有没有思维和意识”。鲸虽是高智商的动物,又是万千生灵的荦荦大者,但迄今为止,人类除自身外尚未发现任何一种动物具备思维能力。鲸绝不会有自杀意识,自杀的专利只能属于人类。 人自杀的手段不知凡几:跳井、投崖、悬梁、吞金、饮鸩酒、食砒霜……这些老法子沿袭古今;而科学的发展又为今人的自杀拓宽了途径:卧轨、触电、引爆、枪击、喝农药、服安眠片……人自杀的诱因更是含宏万汇:樊于期甘愿借头颅给荆轲是为了刺秦王以报仇,项羽刎剑别姬是因了垓下之败,杨继业撞碑是为了保全名节,李香君血溅桃花扇既有对爱情背叛者的鞭笞又含对权贵的轻蔑,希特勒自毙是惧怕全人类的公判,海明威自戕是为了摆脱病痛的折磨和无尽的苦恼,老舍投湖是对文化专制的无声反抗,王宝森饮弹是因深知自己积恶成殃,罪不可道……这些自杀,或高尚或卑劣或悲壮或凄婉或美丽或丑恶,透过这些自杀,人们既看到了良心的奔驰,又瞥见了恶魂的消散。 应该说,不管采用何种手段因了何种缘故自杀,都是自杀者经过反复思维后做出的最后抉择。我看,倘若鲸会自杀,那么最先登上月球的应是比人类早诞生八千万年的鲸,主宰这个地球的也应是重于人体千倍以上的鲸。 鲸没有改造自然的抱负,更没有征服宇宙的狂想。既然无政治目的、无经济追求、无文化积淀的鲸类不会自杀,那么,是哪些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力量,把鲸这上苍的杰作、生命的奇观,即将拖进永恒的寂寞呢? 二 大海有着人类永远读不尽的大深奥。 那从天外滚滚涌来的蓝色诗行,那发出炸雷般声响的白色标点,是造物主赐给人类的一部不朽的史诗。 面对大海,华夏祖先曾用想象的经纬编织出许多美妙神幻的童话,也对巨鲸这天地间最大的精灵,给予图腾式的敬奉。 汉代称鲸为(鱼畺),疆者,大也。《说文·鱼部》云:“(鱼畺),海大鱼也。”曾使洛阳纸贵的左思在《吴都赋》中亦云:“鲸从京,京大也。”然鲸到底有多大,有何等神威,古人曾进行过诸多匪夷所思的猜度。晋人崔豹于《古今往》中这般描绘鲸:“大者长千里,小者数千丈,一生数万子……鼓浪成雷,喷沫成雨。水族警异皆逃匿,莫敢当者。”至宋代,人们还把海潮涨落归因于鲸的出没。《尔雅翼·释鱼三》中对鲸更是张大其词:“其大横海吞舟,穴处海底。出穴则水溢,谓之鲸潮,或日出则潮下,人则潮上。其出入有节,故鲸潮有时。”晓得潮涨潮落乃因月球引力所致的今人,对古人关于鲸的妄说难免会哑然失笑,但正是有了先人对鲸的敬畏和讴歌巨大生命的纯情,才使鲸们得以在大洋里度过了漫长而美妙的时光。 近三个世纪以来,由于人类贪婪地对鲸类“庖丁解牛”般的分割和利用,迄今已对鲸的沉浮食栖,骨骼脉络乃至生活隐私,了解得纤毫无遗。鲸曾是一个兴旺鼎盛、绵绵瓜瓞的家族。鲸分两大类:口内无齿有须者日须鲸,人群中的美髯公们仅把胡须作为显示威仪的装点,而须鲸之须则是须鲸不可或缺的滤食器官。须鲸中有蓝鲸、长须鲸、座头鲸等凡11种,其中蓝鲸是鲸类中的“超人”,最长者近35米,最重者达190吨之巨。另一鲸类口内无须有齿,称齿鲸。齿鲸中有抹香鲸、虎鲸及各种海豚,共70种。鲸类多具洄游性,它们夏季至南北两极寒海索饵,冬日到暖海产仔。鲸一胎一仔,孕期多长达十几个月,晋人崔豹“一生数万子”之说实乃齐东野语,怪诞不经…… 科学的发展渐次将鲸的神秘面纱层层揭开,人类对鲸的崇拜也偃息消歇。彗星划过总会留有的闪异光的尾巴,在中国直到“文革”前夕,有些海边的渔民,仍未辍顿对鲸的供奉和祷祝。勾沉稽往,我目击过的那些近乎蒙昧的拜鲸活动,仍历历如绘。 60年代初期,我所在的连队驻屯黄海岸边。连队左近有村曰渔池。在渔池,关于“神鱼”的传说瑰异怪谲。有老妪言之凿凿,说她姥姥的父亲幼时攀崖掏鸟蛋,不慎坠入深海,是“神鱼”将之驮至海滩得以生还。有老叟语之切切,道其多次听到“神鱼”唱歌,嗓音之圆润不逊于青岛茂腔剧团的青衣。更多的长者谈及“神鱼”,要言如出一辙:昔年他们曾屡见“神鱼”过海。“大神鱼”过海,少时十数,多则上百,它们嗵嗵喷起的水柱高达数丈,阳光之下,若霓若虹,不时显露出的黑色脊背,宛如云中座座山峦。“小神鱼”过海,少则千尾,多时万头。其景象之壮观,即是舌粲莲花的说书人亦难表述…… 传说毕竟真伪难辨,但有巨鲸自50年代未,年年于中秋节光顾渔池,却是连队老兵们亲眼所见。每当巨鲸来时,渔池百室一空,倾村而出。人们摆上香案,三拜九叩之后,再将鸡鸭鱼肉月饼瓜果之供品,投诸海中。后来,周围渔村也仿而效之,前未拜鲸者愈万。这等堂哉皇哉的拜鲸活动,引起当地政府和驻军的警觉。团里遣宣传干事到青岛海洋学院讨教,以在渔民中进行鲸类知识的启蒙教育。宣传者称,喷水柱的是鲸鱼,结大群的是海豚。鲸类能发出各种声音,尤其是座头鲸,发音贯珠如玉,清越婉转,且能不断变换声调…… 言者虽谆谆,听者却藐藐。这年中秋节又临,渔池的拜鲸活动仍一如往前,筹措停当。为铲除迷信之源,军里特批炮弹5枚,令我所在团将鲸击毙。营里组织各连优秀炮手,将火炮架之岸边。然事有蹊跷,往年巨鲸每届中秋节正午时分喷柱而来,这天直至皓月出海尚不见鲸踪。渔民更笃信“神鱼”之神,庆幸而去;炮手因无缘发炮击鲸,沮丧而返。诅知,当炮车拖炮离岸不足一里,巨鲸却喷柱而抵。炮车旋即拖炮归位,百姓遂纷至沓来。渔民恳求部队炮下留情,年轻者胸堵炮口,阻拦发炮;岁长者双膝匝地,长跪不起。团领导见状,只得作罢。鲸来渔池近海,辄是小住数日。翌晨,当渔民还在齁齁酣睡,炮手直瞄二百米左右的巨鲸,三发穿甲弹呼啸出膛,巨鲸便销声匿迹。三日后,从连云港部队驰来“捷报”:有身中三弹之巨鲸,僵卧海滩…… 也许大公厚我,在戍守海防的6年里,我乘木船下海岛时,有三次巧逢或三只或五头的海兽戏闹于船尾,使我饱享过海韵野趣。更铭诸肺腑的是,我还在团防区内的竹岔岛上,目送过两千头海豚闹大海的磅礴和壮美:那天,丽日朗朗,春同剪剪,蓝天如洗,碧海若缎随着渔民“看神鱼啦”的欢叫,我疾步奔至海岛岩边,放目而望,但见百米外的海面上,约有两千余头海豚隐兮现兮,游兮跃兮,水族之军,列阵成方,耕涛犁浪,隆隆倒海,訇訇排山。当年秦始皇驱坚策肥东拜边睡,恐也难有这等云盔雾甲之势……斯情斯景,撼魂醉魄。大海赠予我的是美的绰约美的恢宏美的沐浴美的畅游! 为寻找一种灵魂的慰安,为走向一种情感的归宿,近十几年来,我多次重返老部队,足迹也曾遍及黄海渤海的渔村和营区。问及鲸事,可叹复可悲的是,无论是渔民还是士兵,竟无一人在近海见过鲸及海豚的出没。这使我愈发感到,我在竹岔岛见到的那两千头海豚“龙兵过”的奇观,也许是历史老人赐给这片海域的最后一幕威武雄壮的活剧…… 三 有部队作家朋友写过一部秦宫生活的小说,内有一细节读后让人心灵震悚。秦始皇每日晨起吐痰,早有跪在龙榻前的宫娥仰粉脸启樱口承接。我对秦史不甚了了,不知这情节是有籍可考还是作家杜撰,但安在暴戾恣睢的嬴政身上,则贴题入辙。美女之口当痰盂,在美丑形成强烈反差的同时,既展示出封建帝王恣意享乐的心裁别出,更暴露了人性中那欲海难填的致命弱点。 从某种意义上说,不会自杀的鲸及一切动物,也有着求生的欲望。为充填饥肠,为争夺情侣,为抵御外侵,为统领本族,本能驱使下的“他杀”随处可见。这种“他杀”,手段极其简单,仅凭力的竞争达到弱肉强食的目的。会自杀的人,对同类对动物更善于“他杀”。这种“他杀”,充满着人类独有的智慧和计谋、狡黠和圈套、残酷和狠毒。 设酒池肉林仍不能博妲已粲然一笑的商纣王,屠戮臣民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除沿袭黥、劓、刖、宫、辟五刑外,还在空心的铜柱内点火,将剥光衣服的受刑者绑于柱上,谓之“炮烙”。纣王常把死者肢体剁成肉块、肉酱,烤晒成肉干,让大臣分食,为甄别周国之君西柏是否臣服,他甚至将西伯之子煮成肉汤,让父食子肉……武则天为满足日益膨胀的权欲也为根除情敌,以杀亲生女婴为代价,将王皇后、肖淑妃打入宫监,在断去王、肖手足后,随着武后“二妪骨醉”的令下,王、肖又被泡诸酒瓮……中国史载的花样繁多的“他杀”,读来令人寒毛直竖,而外域人的“他杀”,听来亦让人心折骨惊。中世纪的欧洲,有的国王笃信喝青壮之血可葆青春永驻,常将年轻人捉进王宫,虐杀后当场喝其热血……历史演进到本世纪,从大恶元凶那里,人们窥见人性仍没有摈弃凶兽般的野蛮。二战中,刽子手们“他杀”的行径达到了惨绝人寰的地步,1943年,仅在奥斯威辛一个集中营里,纳粹就处死了250万犹太人,死者包括金牙在内的一切财物均被掠光,他们的骨头被碾碎造磷肥,肌皮被剥来做灯罩,肉体被榨油制肥皂……日军侵华时,对中国人的夷戮更是天良丧尽,人道无存,偌大的中国,遍地写满了日军侵华暴行备忘录…… 豺狼成性、心如蛇蝎、鹰视虎步、狗苟蝇营……先人以动物行为创造的这些词汇,向被用来比喻某些人的恶德丑行。人性之恶绝非“师承”兽类,动物的行为仅是本能使然。当人类对猛兽还缺乏强大的自卫能力时,凶兽扼坑人之惨剧,曾史不绝书。往昔那些为一方百姓打虎擒豹的勇士,理当被视为俊彦豪杰。然而,先于人类来到这颗星球上的鲸类,却与人类天各一方,相安无事,鲸对人称得上渔者让航,钓者颔首。鲸类中的虎鲸强暴贪食,乃海中霸王,但迄今也未见一例虎鲸伤人的记录。在那以“小乒乓推动大地球”的年月里,庄则栋作为友好使节光顾美利坚国家海洋公园时,虎鲸对庄氏那彬彬有礼之态,至今仍使不少国人难以忘却。近些年,国外宣传媒介时有披露,当人不幸落水遇上噬人鲨时,常有海豚见义勇为驱逐恶鲨,将落难者驮上海岸。美国甚至在海滨浴场驯养海豚,以保护游泳者的安全。在各个国家和地区的水族公园里,鲸类区往往是最热闹的场所。鲸类按人的指令进行的高超艺术表演,常逗得人们笑不可抑,齿牙春色。尤其海豚那童心无忌般的率真,憨态可掬状的敦厚,常在人们心灵的池水里,溅起真善美的涟漪。 鲸类对人偶有“他杀”行为,也是人之驱使,人是让鲸类充当“凶手”的教唆犯。海湾战争中,美国曾使用数十头海豚为其战舰巡逻,聪明的海豚可以找到伊拉克水雷的位置,至少有3次使美舰免触水雷。美军还在海豚的鼻上配有小口径手枪,碰上企图在美舰下安装炸弹的伊拉克蛙人就射击,海面上常见的蛙人之浮尸,便是海豚“他杀”所致…… 当茹毛饮血的原始人点燃起第一堆篝火,人类文明便露出了第一抹曙色。随着这文明之光的翔舞,人类欲望的火苗也愈燃愈炽,当熊獐鹿羊雀鸽鱼虾经过火的炙烤,化作人类嘴角的油腻后,思维大大活跃了的人类,必然把目光瞄向地球有史以来最大的生命——鲸。人类施虐于鲸,盖源于鲸的通体是宝。 鲸的皮下脂肪甚厚,出油率极高,一头蓝鲸可炼油30吨,相当于2千只胖猪或8千只肥羊。鲸油是近代油脂、化学工业的重要原料。由鲸头部提取的油,则是精密仪器、运载火箭、宇宙飞船的高级润滑剂。鲸肉可食,尤其是露脊鲸之肉,人味适口,向被视为肉中佳品。倘若当今谁在我国开放城市闹市区设一鲸宴酒楼,即使其价再昂,大腕、大款们也准会偕“小秘”趋味而至……鲸之皮可制革,堪与牛皮媲美。特别是齿鲸之皮,质地柔软,表层有短短绒毛,革面见天然花纹,染以七彩,光趟妙丽。假如哪位卑劣的外商或港客欲来我内地行骗,即使家无余资,只要其皮箱乃鲸皮所制,其皮鞋是鲸皮所造,这皮箱有可能成为他行骗乡镇企业的“通行证”,这皮鞋没准儿会成为他诱拐妙龄女郎而徜徉情海的“诺亚方舟”……鲸之骨可制优质复合化肥。鲸之五脏均是名贵药材。至于须鲸之须,齿鲸之齿,也绝不是骈拇枝指。一枚鲸齿雕成的烟嘴,可让欧美的绅士们更加颐指气使;一只鲸须编织的茶托,曾使古城堡的佣人也脸上飞金。至于抹香鲸肠内的硕大残渣——龙涎香1,更是连城之物,它酷似麝香却胜似麝香,历来是极为名贵的香料安定剂。只要投一点儿于香料中,香味则经久不绝。它曾使欧洲的王宫变成芗泽馥郁的香宫,也曾让那些上流社会的贵妇人,欢悦于芝兰之室…… 1抹香鲸嗜食章鱼及乌贼,但消化不了乌贼的喙等残渣,残渣刺激抹香鲸肠内分泌出的特殊分泌物称“龙涎香”,龙涎香灰黑色,呈块状,一般重千克左右,也曾有重达420公斤的。龙涎香燃烧时香气四溢,且比麝香之味更幽雅。 当人的欲望之喙膨胀得比鲸口还大时,鲸类的黄杨厄闰便过早地降临了。 四 60年代初期,当我所在部队为破除迷信而炮击巨鲸时,区闻陬见的我并不知道,早在两个世纪前,西方一些国家为榨尽鲸类每滴脂膏,便在烟涛迷蒙的大海上,卷起了对鲸的淹没生而埋葬死的狂潮。 西方国家猎捕大型鲸类,历经了格陵兰捕鲸、美国式捕鲸及现代捕鲸的三度兴衰。 17至18世纪,在北大西洋的斯匹次卑尔根群岛近海,荷、英、德等国的捕鲸队,对北极露脊鲸竞相戮杀。那些闪着贪婪目光的锐士豪强、那些蹈海踏波的冒险家,摇着木船,举着钢叉,对准肥硕的鲸脊,恶狠狠地刺去。温驯的露脊鲸的声声哀鸣,并没有唤醒猎鲸者的恻隐之心。殷红染污了海的蔚蓝,血的浊波遮掩了水的明澈。到19世纪初,北极露脊鲸被追捕殆尽,格陵兰捕鲸时代遂告结束。 美国式捕鲸初始也是逡巡于沿海近岸,以黑露脊鲸和洄游近岸的抹香鲸为主要猎物。到远海追捕抹香鲸起于18世纪初,捕鲸的海域迅速扩展,到该世纪末,英国捕鲸船队已绕过好望角,抵达太平洋,继而,法、德的猎鲸船舶也骄横地闯进大西洋、印度洋。蒸汽机的发明使捕鲸者告别了手摇的桨橹,钢板的组合使猎鲸人拜辞了刳木的舟槎。疾驰的海轮足可使冒险家鄙视巨鲸的速度和耐力,浪涌中流动的楼阁成了狩鲸者啸傲狂涛的鹿砦。19世纪前半叶,夏威夷成了世界捕鲸基地。对齿鲸中躯体最大的抹香鲸的围追堵截,于1846年达到高峰,年捕万头。与此同时,太平洋中的露脊鲸、灰鲸、座头鲸等鲸类也遭泼天大祸,在劫难逃。一时间,夏威夷港口内,列国的鲸船旌分五色、云屯雾集。美丽的夏威夷成了鲸血漂杵的屠宰场,浩瀚的大洋里,捕鲸者们张扬着强悍,喷溅着血腥,播撤下欲望的种子,打捞着巨大生命的死亡……19世纪末,太平洋的抹香鲸所剩无几。当抹香鲸肠内那“龙涎香”的幽香,使世界上更多簪缨之族的膏星子弟、曼妙女郎薰薰然怡怡然时,美式捕鲸也告式微。 1868年挪威人福囚发明捕鲸炮,开现代捕鲸之滥觞。为避免炮弹对鲸体鲸皮过大的损伤;为躲开因中弹而盛怒的巨鲸对船体那拔山扛鼎般的拉力,小小的捕鲸炮比商纣王的“炮烙”更见人类的“睿智”与“颖悟”,充溢着人类对动物的专制与自私、巧滑与刁钻。捕鲸弹的尖帽内,安有四个带倒钩的钢爪,且系有长长的射绳,弹头射入鲸体后,弹帽炸开,钢爪便紧勾鲸体,见鲸中弹,捕鲸人便在射绳的尾端拴上或白或红的浮标,速让牵有巨鲸的射绳脱离船体。尽管巨鲸有着惊人的生命力,但嵌入体内的四只钢爪已使其心裂肺撕,捕鲸人却能游哉悠哉地眼观浮标,等候巨鲸流尽最后一滴血。捕鲸炮的发明,使现代捕鲸的浪潮迅即由挪威漫卷全球……本世纪初,欧美捕鲸船队耀武显威地开进亘古神秘的南极海域,骤然发现这里潜游着地球有史以来最庞大的生命:蓝鲸、长须鲸、大须鲸、座头鲸……它们成群结队,潜入水中是有着热血和体温的潜艇舰队,露出海面是移动着的力与美的山峰。然猎鲸人并非审美者,冰冷的南极也无法冻结他们那剥剥燃烧的欲火。霎时间,高寒的南极涌来列国捕鲸的热浪。南极距欧美,关山迢递,天水悬隔,聪明的人类于本世纪20年代中期,又制造出捕鲸母船,到30年代初,挪威、英国在南极的捕鲸母船达40余艘,所随捕鲸艇200多只,年捕巨鲸近4万头。酷似航空母舰的捕鲸母船,是移动的鲸类加工厂,它实现了对鲸的捕杀分割、提炼加工一条龙的流水作业,再庞大的肌体,再肥厚的脂膏,也难以填满母船那大伸大缩、大吞大吐的胃腔。横卷万里犁庭扫穴般的野蛮大袭击,使鲸类遭受到前所未有的大摧残…… 我国辽阔富饶的海域,原是鲸类涸游栖息的洞天福地。虽然殷墟遗址里有先民在鲸骨上刻有的文字,但我猜度那不过是古人对搁浅鲸鲸骨的使用而已,并不像有人那般自豪地认为,我华夏是全球最早利用鲸资源的国度。神州之鲸遭无妄之灾,首先来自东瀛人的发难。本世纪初,日本东洋捕鲸株式会社先后在我沿海及台湾多处设立捕鲸基地,那插有膏药旗的“第一东乡丸”、“神功丸”等捕鲸船,在我海疆上逐北追南,逢鲸必毙。直到1945年战败投降,日本才中止对我国鲸资源的掠夺……新中国的捕鲸业起步于50年代中期,但“小米加步枪”般的装备,小股“游击队”式的出袭,只能在近海猎获小鳁鲸。1963年底我国制造的大型捕鲸船“元龙号”下水,才证明我国具备远洋捕鲸能力。虽然“元龙号”于1964年在黄海北部捕获的那头重仅45吨的长须鲸,很使国人自豪了一阵子,但从新中国成立到全球性捕鲸业的关闭,连搁浅鲸在内,我国仅获鲸1600余头,与西方捕鲸大国相比,判若霄壤,羞难启齿。然时光老人常常将是非曲直、黑白美丑、毁誉褒贬悄悄易位。国人往昔那无捕鲸母船的自卑,已化做保护地球最大生命的心灵上的慰藉…… 以鲸为原料的产品曾充斥世界。人类对鲸的豪夺巧取,曾使人类有过巨大满足的快感。然这快感的获得付出的却是高昂的利息,致使人类在造物主那里,有着永远无法还清的鲸债。 鲸濒临消亡,上苍曾迭发警示。首先,全世界所捕各种鲸的平均体重逐年锐减:1932年为66吨,1950年为46吨,到1978年平均体重尚不足20吨。这些枯燥的数字浓缩着灵与肉的无限悲哀,它清晰地表明,有着百年遐寿的巨鲸,已不能休养生息,它们中有的尚在孩童期便成了人类刀下的幽魂。大洋中鲸的稀少,更令人嗟悔无及:鲸中躯体最大的蓝鲸,在南极鲸类未被开发前最少有20余万头,1989年国际捕鲸委员会经过连续8年的搜寻后披露,全球幸存的蓝鲸最多尚有453头。长须鲸、大须鲸、座头鲸、抹香鲸等主要鲸种,皆面临充类至尽的绝境,那一个个曾是本固枝荣沸反盈海的庞大家族,如今都是家丁无几,再衰三竭…… 鲸类为人类文明的灯盏,几近耗尽了最后一滴脂膏。 五 当人类从石屋草寮走进星级宾馆,当沐浴者的木盆变成桑拿浴,当人类的双脚从马背跨上波音747的舷梯,当征战者手中的弓刀箭链变成洲际导弹……现代工业文明使人们在不同程度上获得物质满足的同时,也大大扩张了人的各种欲望。人类的欲望无边和地球的资源有限互为牴牾,人的欲望和人实现欲望的能力构成了永恒的差距。有资料表明,本世纪有几百种稀禽珍兽已血染黄泉,香火断绝,还有若干种动物亦将玉楼赴召,驾鹤西去。臭氧层的稀薄,海平面的上升,前苏联核电站的泄漏,海湾战争中万名美军士兵所患的怪病,沙漠风暴的蔓延,黄河的连年断流……一个又一个困惑使人类睁大了惊恐的眼睛。环保意识,生存环境,生态平衡,这些随着现代工业文明所出现的词汇,已如晨钟暮鼓在人类良知的回音壁上鸣响。人类面临的共同困惑在强烈的呼唤群体意识。当成熟的人类在拷问自己的灵魂时不难发现,天使的基因并没有潜滋暗长,魔鬼的成分则有增无已。然而,某些生灵的“群体意识”,却辄令人类自愧弗如。 嗡嗡乱飞的蜜蜂,看上去少头无序。然在蜜蜂王国里,其组织之严密,分工之精细,使人很难想象。蜂群由蜂王、工蜂和雄蜂组成。蜂王既统帅整个蜂群又专司繁衍子孙。蜂王浆是工蜂舌腺中分泌出的一种浆状物质,有极高的营养价值。王浆除专供蜂王终生享用外,还饲于三日龄的工蜂幼虫。皆为雌性的工蜂因仅食三日王浆而性器官发育不全,故不能像蜂王一样生儿育女。可工蜂绝不多食一日王浆,个个心甘情愿地去采花酿蜜。工蜂赋予蜂上以特权,蜂王以日产卵多达2千粒的贡献,来报效拥戴它的臣民。蜂王一旦谢世,工蜂们便随意选择一颗受精卵为王储。王储一出生便让其专食王浆,16日后让其登上龙墩,又一星期后,蜂王开始婚飞交尾,婚后三日便开始日日产卵……在蜜蜂这个小小王国里,没有徇私舞弊,没有贪污盗窃,没有政权更迭时的明争暗斗,只有群体的分工不同和在各自岗位的克尽厥职…… 鲸类的“群众意识”,也令人舌桥不下。在噬人鲨多的海域,雌海豚分娩时身寄鲨吻的危险不啻黄雀伺蝉。母豚产仔时所流出的血的腥膻,常引得凶鲨扑味而来。为防鲨祸,海豚们先将产妇层层圈圈地呵护起来,并遣若干雄海豚充任警戒,斥候敌情。警戒者丝毫不敢松弛绷紧的神经,它们严阵以待,相机而动,轮番巡察,守望相助。当恶鲨出现时,两只雄海豚会同时倾力出击,一用尖喙朝柔软的鲨腹猛刺,憧其肠肝,二以锐齿龁住鲨鳃,断其咽喉,巨鲨两致命处同时受创,便大败亏输,仓惶而遁……海豚对后代的娩出落生这般竭力倾情,对鹤化归寂的死者所举行的“葬礼”,也称得上月死珠伤,芝焚蕙叹。有海豚专家曾观察到这样的场面,百余海豚簇拥着一同类的尸体,护丧长达十余日,直至豚尸腐烂使其他海兽不愿啃啮方休。推豚及人,海豚的慈幼敬老,足可启迪人的佛性禅心。巨鲸的“群体意识”,更叫人击碎唾壶。美国生物学家沃特森在对鲸所谓集体自杀的研究中发现,鲸有相互救援的习性。当有鲸因病、伤搁浅,而噭噭发出求救信号时,其他鲸会突游猛冲,风樯阵着般赶来,情愿同病鲸一起搁浅,若病鲸不能得救,其他鲸绝不弃而不顾,即使被人们一一拖回深海,它们亦定会去而复返,甘愿同病员彩号相呴以湿,相濡以沫,直至同赴泉台,共吻死神。当代猎鲸者利用鲸这种互救的美德,有的故意刺伤鲸群中的一两个成员,迫使群鲸搁浅;有的在深海中用仪器模仿临危鲸的求救信号,引鲸自来以捕获。曩时刘、关、张结义桃园的情谊,向被传为佳话,然比之于鲸,却未免逊色。当今徐洪刚被树为时代典型,足见世间患有“软骨病”,人对同类的救援,已处于唯英杰铁汉方能为之的尴尬…… 有着思维的人类,尽可轻慢动物的“群体意识”是群体无意识的本能,“群体意识”这一现代词汇的发明权和使用权,也的确只属于人类。人的群体意识,随处可见:家族的械斗,可令对垒的双方皆倾巢而出,直拼得肉薄骨并;民族的纷争,会使鼎峙的各方,都笙磬同音,直闹得糜沸蚁动;面对天灾,一方百姓能共谱集体主义的浩歌;抵御外侮,一国黎庶会同擎爱国主义的战旗……然而,面对整个大自然和人类赖以生存的“地球村”,人类的“群体意识”,又往往显得那般偏私、悭吝与狭隘。 清代大学者顾炎武对于“公”,曾有过独到的诠释:“大公者,集天下之私。”意即真正的公并非不含私,而是应顾及到社会中每个人的生存利益。那么,面对当今地球上的物种以每天百余种(十年前是三十种)的灭绝速度,孰能集全人类之私,挽生态失衡于艰危,起地球沉疴于霍然呢? 善良的人们曾寄厚望于联合国及那些名目繁多的国际组织。然而,人类的共识,纸写的宣言,虽全球一调,不绝于耳,但一人一族私欲的砂轮,磨钝了“宣言”的锐气,使“宣言”变得枯瘦,一方一国利益的绳索,捆绑着“共识”的睿智,使“共识”难以展开飞翔的翅羽。 面对鲸类家族的日渐衰微,早在1929年,当时的国际联盟便在挪威设立了国际捕鲸统计局。为加大检察、审查、限制全球捕鲸的力度,有关国际会议在诸多世界名城屡屡召开。联合国成立后,又是设立国际捕鲸委员会,又是签订国际捕鲸条约。那总章细则洋洋洒洒,那天条戒律严丝合缝,那文契成约海誓山盟。1944年伦敦协议即规定:捕鲸国在南纬40度以南的海域捕鲸总限额为16000蓝鲸单位1,嗣后逐年降低,但直到1965年,也无法使这个限额减少。在捕鲸国分配限额的哓哓不休里,在你交议案我否决,我提议题你质疑的口枪舌剑中,鲸类等来的不是马太福音,而是行将就木的凶信噩耗。为使鲸类绝处逢生,在1982年国际捕鲸委员会年会上,总算通过了自1985年起在全球停止商业性捕鲸的决定。当决定生效后,日本、挪威、冰岛诸国不顾众xx交谪,仍以科研为由,继续猎获小须鲸。尤其是日本,1988到1990年仍每年捕杀小须鲸300头左右…… 1蓝鲸单位系国际捕鲸统计局用以换算各种鲸产油量的单位,即1头蓝鲸=2长须鲸=2.5座头鲸=6大须鲸。 辽阔苍茫的大洋,是人类最大的公有领域。因了海的博大与富有,海便成了当今世界争夺利益的最大战场、抢食珍馐的硕大拼盘。欧盟中加拿大与西班牙仅为1万7千吨比目鱼配额,便引发了贸易战,一时间闹得同盟相背,冰炭不投。1995年世界渔业纷争的次数,甚至超过了上个世纪的总和。一方一国都想从海洋这个“大公”中多多打捞一已的利益。由于不间断地狂猎滥捕,一切海兽及鱼类,都将面临着像鲸类那样的末路穷途。如今,日、俄等海洋捕鱼大国的捕捞量,已不及前些年的二分之一…… 因了海的浩森与深邃,一方一国在治理与维护生态时,注意力多集中在各自头上的那片蓝天,脚下的那块土地,身边的那条河流,对大海这个“大公”,人类在送她悠悠颂歌娓娓礼赞的时候,不知有多少江河溪流挟着污泥浊波及秽物,去挑衅她的蔚蓝与壮丽,也不知有多少狂风暴雨卷着毒气毒汁和尘埃,去扼杀她的明艳与芬芳。人类所共有的“大公”,实际上成了汇流各路之私藏污纳垢的大所在。 倘若鲸真的会自杀,它们中的记者与作家,既会撰文讴歌人类用群众意识创造过的巍峨与辉煌,也会无情抨击人类在海洋这个“大公”面前,群体意识又显得何等的松散、挂漏和薄弱。 六 山山林林的鹿鸣狼嗥虎啸猿啼,岩岩石石的蜥行虫跳蝎藏蛇匿,江江海海的鱼腾吓跃鲸驰鲨奔,土土缝缝的菇伞霉茸蚓动蚁爬,坡坡岭岭的蔬绿稻黄果香瓜甜,花花树树的蜂飞蝶舞鸟啾禽啁……生命无所不在,扑朔迷离的大自然,以其斑驳的万物摇曳的万有,构成了神奇的无限。冥冥中,天人合一物我难分,无限神奇里也包容着人类自己。 在这个由植物、微生物和动物组成的生命世界里,作为万千灵长的人类,自是无可皆议的主宰。当生态失衡时,主宰才意识到,看上去植物、微生物、动物是三个迥乎其异的独立王国,实际上它们环环相衔,链链相接,构成了一个生命世界的完整体系,且是那般和谐、完善和巧妙。在生态平衡中,食物链的平衡则是最重要的法则。 树、虫、鸟虽是一个小小生物圈,却是那样玄妙。树木需昆虫传花播粉,昆虫则以树的叶、果为食。倘若聚虫成雷,则树枯木死,虫即失去生存场所;于是,有鸟儿翩翩飞来食虫护林,林又成了鸟类栖身的家园。虫灭则鸟饥,杀鸟虫成灾,伐木毁林,鸟、虫遂一损俱损。在这个小小生物圈内,树、虫、鸟虽地域不同,却辅车相依,互为唇齿。把这小生物圈再扩而大之,虫鸣鸟叫,可悦人耳;花香果甘,乃人所欲;而森林口陈肝胆释放的大量氧气,对于人类无疑是推襟送抱…… 走近食草和食肉动物的食物链,更有闻不尽的天籁,悟不透的禅机。食草动物口味各异,各取所需,毋庸争食。牛、马、羊以青草鼓腹,大象、长颈鹿以树叶树枝充饥。食肉动物哺啜对象也是各有所好,并非像大吃广嚼的人类那样,在一桌宴席中,亦要飞禽走兽天上人间,山馐海错水陆杂陈。一般来说,大的食肉动物专食大的食草动物。狮虎豹以牛马鹿为餐,狼食羊,狐狸则吃兔子和老鼠,这种大吞大、小食小的对应规律,是那般惬当合宜。更有趣的是,食草动物多生有用以有限自卫的犄角和腾骧奔逸的趾蹄,然食肉动物天生便长有尖牙利爪,但其奔跑速度仅比食草动物稍快些许。这就使后者对前者绝非手到擒来,张口即食,而要经过不倦的追逐和血腥的扑搏。这场为生存而进行的赛跑竞争,已历时几千万年,可食草动物总也进化不了,始终是屈死的“亚军”。许是为保证食肉动物的不竭食源,上苍让食草动物的繁殖能力大大高于食肉动物。还令人费解的是,食肉动物之间,总能相安无事。北极熊即使饥肠辘辘饿得半死,也绝不打近在身边的鬣狗和狐狸的主意。如果让狮子向狼群进攻,令老虎去蹈袭狐狸,动物世界定会天下大乱,但这种情况却亘古未闻。 海洋里的生物和动物,其种类和数量,均为地球之最。探寻海洋,人们会惊异地发现,造物主在创造亿兆生命时,使用的并非一种模式。除虎鲸和个别鲨种外,多数海兽及鱼类并不完全遵循弱肉强食的法则。海洋中最大的兽类蓝鲸、长须鲸,鱼类中最大的鲸鲨、姥鲨,并不像陆上的狮虎豹那般专拣肥硕者而吞。这些海中的庞然大物,却以连最平庸的捕猎者也不屑的浮游生物和小鱼虾为食。巨鲸的日食量一般为2吨以上,但人类不必妃人忧天。除某些海域有着密度大数量多的浮游生物外,南极还有50亿吨磷虾供巨鲸享用。这一切,仿佛是按造化的指令精心编排的。否则,巨鲸将疲于奔命,却无论如何也填不满那天字第一号的肚皮。 人类对生态平衡的破坏,不仅仅表现在对大自然的无穷索取,还在于常将主观意志强施于生物,使结果与初衷大相径庭。有人仅仅是为了好奇,把兔引入澳洲,兔因没有天敌,兔子兔孙蕃孳得触目皆是。绿毯似的澳洲草原,被免折腾得支离破碎、千疮百孔。为消兔患,当局不得不出动飞机捕杀,掀起一场“人兔大战”,却仍难控制兔灾……美国为保护野生鹿,曾大肆毙歼荒原狼,鹿群因没有狼的追逐吞食,鹿家族遂慵倦疏懒,生命激情衰退。人们不得不重新引狼入闹,鹿家族复兴旺如初。挪威政府为保护有重要狩猎价值的雷鸟,曾以重奖鼓励人们尽力捕杀雷鸟的天敌——各种猛禽和狐狸,企盼雷鸟大量繁殖。结果因天敌消失,导致雷鸟中的球虫病及其他疾病频发,使大批雷鸟相继病亡,数量骤减…… 在生命世界这个整体中,食物链正是通过各种生物的相互激励、制约、转化、交换、补偿,维系着大自然生态的平衡。人类的小智慧面对宇宙的大智慧,实是不可企及,难以望其项背。 自然界最大的奥秘,莫过于生命。生物世界的千古之谜俯拾皆是,那用神秘的外壳包裹着的内核,即使人类中天才的牙齿也难以啃碎。欧美的海鳗鲡出生于深海寄住在内陆河沼,成年之后,它们从各河各沼出发,一齐汇集到靠近百慕大的深海处产卵,并老死在那里。新生的小鳗鲡,一没有父母带领,二没有观测仪器,美洲鳗鲡全回美洲,欧洲鳗鲡皆返欧洲,且均能分豪不差地找到各自父母曾寄居过的支河与湖沼。因此,美洲鳗绝不会在欧被捕,欧洲鳗也不可能在美被捉。成年的欧洲鳗鲡回百慕大时,因要横渡几千里大西洋,为防欧鳗将卵产在途中,上苍特为它们增寿一到两年……当鲸家族日渐萎缩时,曾发生过按一般自然规律所不能解释的奇闻。为家族再兴,鲸们的性成熟期不仅大大提前,且受孕率也明显提高。长须鲸在本世纪初家族最盛时,性成熟期为10龄或更晚,至50年代遭到毁灭性打击后,则提前到6至7年。鲸们这种提前结婚、多生子女的努力,在人类轮番掠夺下,终未能扶家族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 微小的、庞大的,开花的、结果的,飞奔的、爬行的,高翔的、潜游的,吃草的、食肉的,怪谲的、神秘的……世上的万物万有都是造物主对人类的恩赐。它们之中任何一个种类的消亡,不仅使食物链脱落了不可或缺的一环,使生态平衡的天平发生了些许倾斜,更意味着一种遗传密码的永远遗失。人类对鲸的榨取虽曾达到敲骨吸髓的程度,但对鲸类在整个食物链中地位却不甚了了。我常猜度,海中那凶猛的虎鲸,是不是如同美国鹿群中的荒原狼,一旦失却它,其他海兽会像美国的野鹿那样暮气沉沉,也或许像挪威的雷鸟那般变得多病多灾毫无活力;而蓝鲸、长须鲸这些地球上最大的生命一旦绝迹,海中的浮游生物会不会像引入澳洲的兔子一样肆行无忌。有鱼类资源专家告诉我,由于海水的污染,某些海域的藻类及浮游生物狂生猛长;由于大鱼的稀疏,过上只能充当鱼饵角色的小鱼却见多。这不能不令人发出“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哀叹…… 七 人类真正的不幸,在于不懂得在珍惜自身的同时,也应珍惜身外的一切生灵;不懂得自身生命的彩练原本与身外生命的霓虹连成一片。人之外任何生命的毁灭,不仅是兽的悲哀,更是人的悲剧。被毁灭者价值愈高,悲剧就愈显沉重。然而,有着思维的人类又常能在反思的痛苦中深刻,在自酿的苦酒里清醒。 当庞大的鲸类家族清减得家丁无几,当多种巨鲸已行将消亡被列为全球性保护动物,人类才给予鲸类家族以同情与关注。近二十年来,所谓鲸类集体自杀的事件频频发生,人类在惶恐凄迷中,也对这种怪异现象,进行了大胆细入的探奥。一时间,“地形说”、“摄食说”、“失常论”、“向导论”、“返祖论”等猜想与学说纷纷行世,但这些论说仅从自然地理、气象变化及鲸类的习性与遗传寻求缘由,结果皆因匮乏佐证而三纸无驴,不得要领。上述论说的通病是推卸了人类的责任,已多被近些年的研究成果所否定。当珠穆朗玛峰圣洁的白雪中有了汞和锰的粉末,当太平洋海底绚丽的“花园”里有了铅和铬的沉积,人类方敢将自己放到被告席上,去自我审判,自我解剖,这才渐次揭开了所谓鲸类集体自杀之谜。 生活在深海中的鲸类视力虽弱,但像陆上的蝙蝠一样耳有特异功能,其声纳系统能极为精确地辨别方位、识别目标。现为人类乐道的“第六感觉”,即源出“动物声纳”。德国海洋学家特波尔德,曾在多头海豚的脑中发现了高浓度的三丁酯锡毒液,这种毒液来自船上的油漆。据调查,目前海洋中约含数千万公升的三丁酯锡毒素,且呈增加趋势。三丁酯锡能破坏鲸类的脑神经细胞,鲸一旦中毒,便丧失了辨别方位的能力。鲸类有追船戏波的习惯,时间一长很易中毒。加之鲸类有相互救援的“群体意识”,一鲸数豚因病搁浅,常引得多鲸群豚上岸冲滩,这便发生了一宗宗“集体自杀”的惨案。由于人类无节制地向大洋中倾污泄毒,使海兽身罹多种怪病。有人在搁浅海豚那处女般的肌体上发现因食毒物而患的溃疡;有人还在海豚的头颅和耳中发现了密密麻麻的寄生虫。加拿大遗传学家卡明,在欧洲海域巨鲸和海豚的脂肪中,发现聚氯联苯的含量高得惊人,这将使雄性海兽急剧丧失生殖能力。卡氏预言,照此下去,所有海兽有可能在50年内全部灭绝…… 如果说人类在17世纪格陵兰捕鲸时代就拉开了毁灭鲸类的悲剧序幕,那么当今海洋的污染便抵近了这幕悲剧的尾声;如果说鲸类“集体自杀”之言仅是人类拟人化的表述,那么人类便是直接和间接“他杀”鲸类的杀手。鲸类的“集体自杀”应是对人类无声的抗议,这无声的抗议分明在告诫人类,它们不过是生态失衡的最先牺牲品,面对大自然,人类若再不惭德愧行,遏制无边的欲海,那么,人类无疑也在进行着一场慢性集体大自杀。 佛语云:“老牛慢腾腾地走,地球很有耐心。”当今,人类已凭借科学的司天魔杖,使力与速度得到了空前的延伸。作为随时都在享用工业文明成果的人们,没谁会去恋栈青油孤灯,更没有谁会去憧憬老牛破车。然而,当“超音速”使人类难有“采菊东篱下”的情致,当“核裂变”使人类难觅“清泉石上流”的幽境,人类便不得不顾及地球的“耐心”了。倘若人类对大自然的一次次警示再当成耳边轻风,终有一天,富有“耐心”的地球会变得更加狂躁、怪戾,更加疯疯癫癫喜怒无常…… 爱因斯坦曰:“科学是让人生得更加美满,不是让人死得更加沉重。”这位有着人类巨大智慧头颅的老人,于晚年说出的话语,更是振聋发聩: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结果难以逆料,可第四次世界大战,人类将用石斧来对打。 “福兮祸之所伏”,两千年前的老子一语直抵堂奥,道出了福与祸乃至任何事物的正、负两面的互涵性和共存性。科学能使人的生活变得更加舒适和便捷,却也加剧了资源消耗和环境恶化;科学能使人类变得无比强大,却未能使世界变得更加安全,原子战、化学战、细菌战的阴影,常使人类惴惴不安;科学能使人类去广泛地认识物质世界,却未能使人变得更加善良和高尚…… 科学虽在有限的范畴内破译了某些生命的密码,却永远不能造出鲜活的生命。人能造出航天飞机,却造不出一只美丽的蝴蝶;人能造出高速列车,却造不出一只爬行的蚂蚁;人能造出坚硬的潜艇,却造不出一尾蹦跳的虾仔;人能造出摩天的大楼,却造不出一棵含汁的小草;人类能造出轩敞宽展的航空母舰,却断不可能造出地球有史以来的最大生命——鲸! 大海里不能没有造化的杰作,失却了造化的杰作,大海便消失了跌宕的层次和丰厚的内涵。 大海里不能没有生命的奇观,消失了生命的奇观,大海便失却了无比高贵的尊严。 大海里不能没有壮阔的生命奔流,失却了壮阔的生命奔流,大海便消失了浩浩荡荡的灵魂。 面对沧海,倘若人类能真正形成全球性的群体意识,尽快还清所欠下的鲸债,让鲸家族像往昔那般炽盛,那将不仅是鲸类的盛大节日,也将是人类的最大福音…… 1996年8月10日于济南 祖槐 一 在中国两千多个县份中,知名度最高的恐要数山西洪洞了。洪洞所以芳名远播,首先是因了一位天姿掩蔼的青楼女子那段凄婉哀凉的吟唱:“苏三离了洪洞县……”京剧是国粹,喜好者兴发时自会哼几句《玉堂春》,不好者偶尔打开电视机、收音机,眼睛或耳朵里说不定也会蹦进个苏三来,于是“洪洞”便深嵌在国人记忆的屏幕上。改革开放后,中外文化交流频繁,好奇的洋人竟也学唱京剧,《玉堂春》遂成了他们的首选剧目。前些年,我飞越太平洋参加中美作家对话会时,曾在几个大都市里聆听过洋小姐清唱的苏三唱段。金发碧眼的女郎们启动的虽不是樱桃小口,唱起来也不会字正腔圆,对戴枷苏三的心境更不可能有真正的体味,但通过她们那湿润丰腴的红唇,却使“洪洞”这个县名,在异邦传扬流播。 这是文化特有的魔力。华夏的禅山佛寺何其多,张继的一首《枫桥夜泊》,竟使姑苏城外寒山寺的盛名历千载而不衰。九州的楼阁亭榭何其众,范仲淹的一篇《岳阳楼记》,却使一座平平凡凡的楼阁,成了自北宋以降游人不绝于途的胜迹,即使当今高楼广厦拔地而起,岳阳楼也没有失重,它永远是我们这个民族的“精神楼”。 我乃山东五莲人氏,儿时,却不知有五莲而先知洪洞。在村里,李姓只有近支三家,属外来户。在我呀呀学语时,祖母就曾一遍又一遍地教我哼唱这样一首歌谣: 问咱老家在何处, 山西洪洞大槐树。 祖先故居叫什么, 大槐树下老鸹窝。 黑黑的老鸹又名乌鸦,在乡人眼中,向为不祥之鸟。先祖怎会住在名叫老鸹窝的地方呢?我幼小的心灵迷瞪不解。年长后,我曾多次问父亲老家究竟在哪里,父亲总是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老家就在洪洞县的老槐树下,是洪武年间迁来的。 投锄从军后,烹文煮字的生涯使我有了遍游鲁豫燕赵的机会。不论是在宋江的家乡郓城、墨子的故里滕州,还是在沂蒙大山皱褶里的小村落、中原腹地里的开封府,谈及先祖何处,不管耄耋老叟、垂髫少年,还是田夫村姑、文人雅士,大都说他们的先祖也在洪洞。前些年,我浏览过不少鲁北豫东农村的族谱、牒文、墓铭,大多记载其先祖是明初从洪洞老槐树下迁来的。后来我又发现,那首“大槐树下老鸹窝”的歌谣,竟流行于大半个中国。那么多的百姓,以洪洞一县为发祥地,以老槐一树为遗爱品,实为千古之奇。这使我憬悟到:洪洞名重神州,苏三之唱仅有些许作用,而主要是因了明初的农民大迁徙。 怀恋是人类通有的情愫。姓氏与故里,对中国人来说,永远是座斑驳陆离的大迷宫。对故里的沿波讨源,对姓氏的探赜索隐,是国人天性使然。1998年暮秋,友人邀我小住临汾,观看壶口瀑布。知洪洞乃临汾所辖,乘车只需半小时。对祖槐,我心仪已久,在洪洞县城新建的“大槐树公园”里,方夙愿得偿。我托友人寻来洪洞县志和文史资料,细读后惊异地发现,不论是县志中,还是明清文人咏述古槐的诗文里,“老鸹窝”统为“老鹳窝”。县志及明清墨客的咏述肯定无虞,而那传流甚广的民谣,怎都将“鹳”变异为“鸹”呢?老鸹老鹳,灿如黑白;一字之易,天差地远。一个难以拉直的、僵硬的问号,在我脑中定格。因来去匆匆,我为没能解开“是鸹是鹳”的疑团而大憾。1999年3月下旬,我二进临汾,再做历史与现实的探访。 二 临汾,地处晋南,古称平阳。在进入临汾市区东西南北的大道上,各矗立着一座崇宏轩昂的牌坊。牌坊的门楣上,皆嵌有赫然醒目的五个镏金大字:“天下第一都”。这绝非临汾人的自我夸示。究览那万签插架的史乘典籍,人们会感到,临汾冠以“天下第一都”名下无虚。 上苍造就了晋南这片风土吉壤,这里曾是华夏先民的洞天福地。 1954年,考古学家在临汾地区的丁村,发掘出“丁村人”遗址。这发现,在古人类考古学上占有极重要位置。在此之前,从50万年前的蓝田猿人、周口店猿人到1万多年前的北京山顶洞人之间,我国尚缺少一道旧石器时代中期人类化石和文化遗存的链环。于是有洋人便妄下雌黄:中国人的祖先是由欧美迁徙而来的,中国人是外域人的变种。丁村遗址里发掘的10万年前的3颗古人类牙齿化石,齿为铲形,而铲形门齿恰是黄种人的重要特征,完全有别于门齿为勺形的白色人种。3颗牙齿出土,石破天惊,丁村的文化分量仅此就显得有些超重。在遗址里,人们还挖掘出旧石器时代之中、晚期的大批石器和上百件刮削器、琢背刀、雕刻器、锥钻等细石具。丁村文化遗存还告诉人们,2万6千多年前,丁村人就已会驯养动物,并学会了种植,初步结束了长期的迁徙狩猎,开始了半定居和定居的生活。在丁村遗址陈列室里,还摆放着披毛犀、大角鹿、转角羚羊等28种哺乳动物、5种鱼类及一批软体动物的化石。其中,那26米长的古象门牙,使今人不难想象,当时的大象躺下是一堵坝,立起是一座峰;那1米长的青鱼、鲤鱼的脊骨,如果将其还原,简直像一艘艘耕涛犁浪的飞舟;那脸盆般大的蚌壳,也可让今人猜度出它的肉体是何其丰厚……近年来,考古学者又在丁村附近的陶寺,发掘出中国最古老的鼓,鼓身乃树桩镂空,鼓面为鳄鱼皮所制…… 是丁村人最早将文明的种子播入沃土,让民族的智慧不断勃发;是丁村人的后裔最早把喜怒哀乐糅进鼓点,奏响了华夏民族的第一乐章! 尽管《史记》称“尧都平阳”,尽管《山西通志》上说平阳乃“圣贤之渊薮,帝王之旧都”,尽管晋代临汾就有了规模壮观的尧庙,尽管山一样的尧陵就矗立在临汾的浮山之旁,但据我所知,河北唐县、山东定陶、山西沁水和翼城也都炫示为尧都。人们在剖析、判断、推理、考究历史风物真伪时,往往会忽略一些看来与事物缺少关联却具有特别意义的细节。“丁村人”的三颗牙齿、陶寺的鳄鱼皮鼓,都在佐证着尧在临汾建都的可能性、可行性、可信性。 最能显证太史公“尧都平阳”断语的,莫过于古称“神圣之邦”的洪洞了。在洪洞这片土地上,每一条溪流,每一块山岩,每一座村落,每一个姓氏,都会向人们诉说历史的神秘和苍老。南京大学历史系编纂的《中国历代名人词典》中,远古人物列有26位,能在洪洞找到他们的活动传说及文化遗存的竟达半数以上。 量子论的创始人波尔,对远古东方哲学纫佩叹服,在他接受勋章时,选择了伏羲的太极图为图案。《洪洞县志》记载,伏羲演八卦就在该县的卦底村。卦底村现存伏羲庙,庙后有伏羲冢,村中设画卦台。卦底村周围有八村环绕,且距卦底均为八里,呈太极图状。八个以各自姓氏为名的村庄分别代表八卦中的乾坎震巽离坤兑艮,依次标志着天水雷风火地泽山。卦底村旧时还有两座梳妆楼,象征日月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六十四卦。全国存有伏羲庙、墓的地方尚有数处,但像洪洞这样配套成龙者,仅此而已。 有伏羲必有女娲。正如“勺形齿”人的始祖双亲是亚当和夏娃,我们“铲形齿”人的尊翁太君是伏羲与女娲。在洪洞侯村,有中国最早的女娲庙、女娲陵。陵庙左近,有一高大土堆,土堆里埋有形态各异的彩石,传说是女娲炼石补天的净虚界。女娲庙的旧址上,曾有古柏一百零八株,现有三株仍龙干虬枝,相传是周柏。其一猴头柏,树身达八围…… 国人向称炎黄子孙。炎黄之一的黄帝,姓公孙,名轩辕。《洪洞县志》载,黄帝生于该县公孙堡村,村名就是以黄帝姓氏命名的。继黄帝之位的是黄帝的孙子颛顼,关于颛顼,《洪洞县志》虽无记载,但对颛顼的七子皋陶却多有胪列。皋陶生于洪洞皋陶村,至今村中祭祀皋陶的香火仍缕缕袅袅。既然皋陶生于洪洞,其父王焉能不留行迹。承颛顼帝业的为帝喾,帝喾是黄帝的曾孙。继帝喾大位的是帝喾之子唐尧,尧生于临汾伊土,后迁居洪洞羊獬。唐尧禅位于虞舜,虞舜生在洪洞诸冯……至此,“三皇”之首的伏羲,以及史称的“五帝”,全都在洪洞留下了各自的行踪刻痕。 至于故里为洪洞的两位古代大隐士巢父、许由的传说,也在洪洞百姓中代代流播,耳熟能详。 洪洞羊獬村是尧的小女儿女英的出生地。游览村旁那占地近百亩的姑姑庙,人们会看到一副值得玩味的对联:“姐皇后妹皇后姐妹皇后,父帝王夫帝王父夫帝王。”这对联平白如话,却概括了亘古称誉的“尧天舜日”的史前清世。唐尧晚年,急于禅让,为考察他选定的继位人虞舜,将大女娥皇、二女女英嫁给了舜。舜其时躬耕洪洞历山,乃一介农人。舜继大位后,娥皇、女英姐妹俩皆为皇后,父亲丈夫皆当过帝王…… 在全国,关于舜耕历山的传说地,有21处之多,这与舜年轻时遭后母及名叫象的异母弟的虐待,迫使舜四处漂泊有一定关系;但更主要的是,舜继位后,德泽黎庶,恩被百姓,声誉日隆,人们出于钦敬,都希冀舜曾在自己居住的一方水土上劳作过……然而,舜到底躬耕于哪座历山不牵强附会,洪洞一桩赓续了四千多年的习俗,会让人们觉得舜耕于洪洞历山,更合乎情理。 自娥皇、女英嫁到70里外的洪洞历山后,羊獬人与历山人便结成了姻亲。羊獬人称娥皇、女英为姑姑,历山人叫娥皇、女英是娘娘。每年三月三,羊獬人要到历山接姑姑回娘家祭祖,待到四月二十八尧的生日这天,历山人便来羊獬把娘娘迎回。这接姑姑迎娘娘的活动,历四千余年承传今日而不衰。 每年农历的三月三,羊獬村的男女老少都彩服盛装,以接皇后的礼仪,组成千余人的銮驾去接姑姑。人们或擎执事,或护凤辇,或扬万民伞,或秉金瓜、斧钺、朝天蹬,或举金锤、银锤、方天戟,或抬着猪羊,或担着美酒,浩浩荡荡,迤逦向70里外的历山走去…… 最令人荡魄摇魂的是那由数百人组成的威风锣鼓队伍了。这些陶寺鳄鱼皮鼓发明者的后裔们,统着杏黄色的短服,齐刷刷,劲抖抖,唐唐哉,威威哉。但闻锣钹击节,金鼓奏响,起落有序。鼓手们时而跳打,时而搓打,时而举打,时而骑打,鼓声如惊雷滚地,似银瓶乍裂,若壶口瀑布泻来,敲醉了山,敲酥了水…… 相传,鼓手们敲打的曲牌中,有五种为尧舜亲作。 接姑姑的队伍到达历山下的七个自然村后,七村父老倒屐相迎,暖炕新被,陈醪佳肴,奉若贵宾…… 每年的农历四月二十八,在娘家住了一个多月的娥皇、女英就要回历山参加夏收了,历山七村的乡亲又以同样的规模,同样的礼仪,来羊獬村迎娘娘。在接姑姑迎娘娘的活动中,所经村落无不虚门掩户,跪拜接驾,街中村头,水果食品满盘盈桌,供迎送队伍吃得齿颊留香。这种接送活动,在“文革”中也未中断。百姓不能大张旗鼓地搞,便自发地组织起来,三五成群,怀揣馍馍,掬一把艾茎为香,汲几瓶泉水当酒,去虔诚地完成心的祭奠。 一种习俗,在两个相距70多里的村落里,竟延续了四千多年,这在我国历史上恐是绝无仅有。它说明尧舜的盛德,在洪洞民间的刻痕是何等沦肌浃髓! …… 在尧都临汾,在“神圣之邦”洪洞,华夏民族的始祖、先祖们,曾展示过壮士的抱负,曾尝试过英雄的果敢,曾进行过文明的征服。虽然传说的氤氲为始祖先祖们披上了层层神秘的袈裟,虽然后人想象中的宫阙殿宇早已坍塌,但他们神圣的灵光不会消散,因为一切曾憧憬过、寻找过的灵魂,总会涌动在后来人的血脉中…… 洪洞,华夏的大半部古文明史在你这里浓缩; 临汾,你是抓一把泥土就能攥出古老文明液汁的地方。 三 我并没有忘记二进临汾和洪洞的主要目的:摭拾老槐树下所发生的故事,解开那“是老鹳还是老鸹”的谜团。 行前,我查阅了《辞海》,关于鹳的条目是这样写的:鹳,鸟纲,鹳科各种类的通称。大型涉禽。形似鹤亦似鹭;嘴长而直。翼长大而尾圆短,飞翔轻快。常活动于水边,夜宿高树。主食鱼、虾、蛙和甲壳类。羽毛灰色、白色或黑色。黑鹳体长约一米,白鹳较黑鹳为大。我国北方常见白鹳…… 邀我来的友人年过半百,是药品管理界的全国劳模。谈及药事,他如数家珍。我问临汾、洪洞一带是否曾有鹳鸟,他诧为异事,摇头说没有,并一再安排我参观名胜古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迎合所谓文化人的雅趣。每到一地,陪同我的大都是三十上下的青年人,问及鹳事,他们纳罕惊怪,对我这京都来客,以《辞海》中定义按图索“鹳”,大惑不解。仿佛那白色的大鸟,与他们历来无缘。 数日访寻,难觅鹳踪,我不禁怅怅悻悻,忧忧悒悒,煎煎急急。友人终于窥晓我的心思,速为我搬来两位“文化书记”。一是年过古稀的王德贵,二为岁过花甲的刘郁瑞。80年代初,王、刘分任洪洞县委正、副书记。“大槐树公园”就是靠他俩运筹兴建的。王、刘曾在临汾多地为官,所到之处,大法小廉,不饮盗泉,且忙里偷闲,不废咏吟,忧世感时,偶得清词丽句。赋闲后,两人皆情系大槐树,醉心尧文化。堪可一提的是,刘郁瑞是纪实文学《天网》的主人公。《天网》搬上影屏后,主人公仍是真名真姓,国人曾争相一睹,刘氏遂作为清官形象兀立民间。 临汾、洪洞的古迹名胜大都备有宣传册页,一经文字蒸馏,挥发了岁月蕴含的原汁,消褪了历史的底色,读来乏味。王、刘都是啜饮汾河水长大的,讲起洪洞旧事情夺神飞,勾沉稽往,尘影梦痕历历如绘…… 先民辄是逐水草而居,文明常常与大河联姻。三晋文明来自汾河。纵贯三晋长达七百余公里的汾河,无疑是山西的命脉和象征。汾水从宁武县管涔山雷鸣寺流出,披珠戴玉,逶迤南下,经古交山峡,出兰村峡口,斜贯太原盆地,再穿灵霍山峡,且歌且舞,直奔临汾……汾河两岸,名泉层见迭出,既像一枚枚偌大的玉装饰着汾水,也以汩汩不息的洁流为汾河增添着豪迈。洪洞县最北端有个村子名叫石止,意为汾水湍行到此已步入没有坡度的平川,水中再没有石子滚动。汾河在洪洞顿显其壮阔汗漫,它像一匹铺地蓝缎,温柔多情。山有水而媚,土得水而沃,汾河使洪洞民阜财丰。明《洪洞县志》称:“洪洞背霍山面涧水,箕山东峙,汾水西绕,山川形胜,草木夭乔,甲诸三晋,固一方之雄也。”《平阳府志》艺文卷中,载有元人郭嗣兴的一首五言百韵诗,把时处元朝的晋南描绘为安常处顺的乐境:“……形胜开千载,舆图壮一方。城池殊屏蔽,廨宇式轩昂。制锦掀高榭,鸣琴敞后堂……贩蔬盈市井,樗槐荫路旁……苜蓿青供茹,葡萄紫厌浆。鼠肥偏喜食,鱼美鲜求尝。罗雁来秋渚,呼鹩向晓冈……”元朝上演过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幕,而郭氏笔下的晋南竟连肥鼠都挑拣食物吃。但通观全诗,郭氏意在状摹故土风情,未见一句向蒙元统治者谄媚之词。 倘若说斗方名士郭氏在咏吟故土时难免有夸耀成分,且元朝距我们毕竟悠远,今人很难走进郭氏用音韵营造的风俗画中。而王、刘两位“文化书记”,则用他们的亲览亲睇、亲聆亲闻、亲历亲察,为我们写真出一幅50年代人与自然的和谐图。 洪洞,人称“水包座子莲花城”。汾河两岸,曾是花的原野。当剪剪春风吹皱了汾水,沥沥春雨洗涤了冬的岑寂,柳枝儿便谢黄抽绿。蒲公英、车前子、苜蓿、牵牛次第绽蕾,杏、桃、梨、榴树、海棠、秋菊应时开放,从桃花红到芦花白,从孟春到暮秋,五彩纷呈,花事不败。洪洞人尤爱荷。洪洞大地上的塘堰水湾、沟洫毛渠里,遍植莲花。最能迷乱人们双瞳的要数洪洞护城河中的芙蕖了。宽漫的护城河曾绕古城一周,“水包城座”组成了莲花的长廊。盛夏时节,芙蓉出水,肥叶硕花,攒攒挤挤,比肩争头。白荷如雪如玉,纤尘不染,红莲似火似焰,舞姿蹁跹,鸭戏清波,鹅鸣花丛,人至河畔,衣薄风香,新凉涤暑…… 在洪洞,汤汤汾河及由其派生出的溪湾沟汊,曾是鱼虾贝藻自在蕃孳的领水属地。昔日汾河中的鱼虾密度之大,会令当今端坐鱼塘的钓者舌挢不下。由于鱼多虾丰,长于洪洞,齿为铲形的“丁村人”的后裔们,在食鱼方面显得特别挑剔。汾河曾盛产鲶鱼,大者十余斤,小者三五两。当今鲶鱼烩豆腐已成为星级宾馆的一道腾贵佳肴,但昔日洪洞人不管鲶鱼大小,都不屑一食。原因是鲶鱼喜啖腐烂之物,洪洞人嫌其不洁。汾水多甲鱼,夏日里小伙们嬉水河中,只要用脚踩踩,即可从泥沙里抠出几只老鳖来。当今甲鱼已成为养生者的大补上品,而昔年的洪洞人竟拒不铺啜。理由是甲鱼长于紫泥而不净,且眼小如秤星,五官局促,其丑陋之状令洪洞人厌恶。直到80年代初,肥肥的甲鱼五角钱一斤也无人问津。《天网》的主人公刘郁瑞,50年代中期曾执教于汾河岸边一中学。这天是星期日,他因备课未归家,时及中午,正愁无菜佐饭,有学生自告奋勇去汾河捉鱼,说罢拎起抄网撒腿河边,半小时许,便携六尾金鲤而归。又半小时,半锅红烧鲤鱼端上书桌,师生两人遂尽兴饕餮。从刘郁瑞温馨而甜蜜的回忆中,我似乎悟到一种传递信号:昔年人们去汾河捉鱼,如同农人至菜畦割韭,村妇到瓜棚摘豆,可俯拾仰取,任割任摘。年近七旬的“文化书记”王德贵,孩提时曾是捕鱼捞虾高手,其子亦不乏猎鱼基因。1970年盛夏,一场豪雨过后,汾河陡涨,水中氧稀,金鲤、白鲢、青鱼,纷纷探出水面,密密匝匝,脊脊济济。德贵之子,荡一小舟,轻驶河汊,手举10万年前“丁村人”就会使用的木棒,照鱼群劈头盖脸击去,仅一小时,便猎鱼百余斤……看来,元人郭氏“鱼美鲜求尝”句绝非夸大其词。 远在秦汉隋唐,晋南就是皇家的布帛库米粮仓。建国后,晋南一带种起水稻,水如碧罗带,稻若绿绒毯,使晋南一度成为真正的北国江南。我问及解放前此地农家的生活境况,曾主编过《临汾农村合作化史》的王德贵告知我,解放前晋南一带农民若不遇上灾荒战乱,从不吃粗粮。王德贵系一介寒子,1946年他读高小时,按校方规定,月供白面45斤,豆油1斤半,菜金2.5元,他的下中农成分的家庭竟能应付裕如。斯时农家学子的生活标准,即使在当今的希望小学里,也显得有些奢侈。王德贵最依恋合作化初期,那时节,晋南百姓穰穰满家,笑鼓柴扉。王德贵最难忘1956,那年大有,年谷顺成。夏麦登场,千村百屯,麦垛连云,农家囤溢缸满,金黄色的尤物堆积场边,竟分不下去;秋棉绽桃,金铃吊挂,白絮如雪,收购站里,棉满为患。有个叫甘亭的高级社,动用三台拖拉机往收购站运棉,车轮飞转,不舍昼夜,运了整整一个冬天…… “汾河流水哗啦啦,阳春三月开杏花,待到五月杏儿熟,大麦小麦又扬花……”50年代,生于汾河岸边的郭兰英,曾以一曲《汾水长流》,唱沸了神州。此刻,我才真正体味到歌唱家那黄莺出谷、声动梁尘的神韵。 大河与沃野是一对情深意笃的情侣,花香鸟语是水土交媾的结晶。没有花香的土地是无望的土地,没有鸟鸣的世界是死寂的世界。汾河两岸也曾是百鸟来仪的乐园。柳枝上曾有黄鹂啼啭,莲池里曾有鸳鸯交颈,新梁上曾有春燕垒窝,树桠上曾有喜鹊筑巢,稼穑里曾有群鸟呷呷,屋脊上曾有信鸽勾勾,苇丛里曾有翠鸟翻飞,长空中曾有苍鹰行进,秋渚上曾见群雁栖息,冬堤上也曾留雪泥鸿爪……吉鸟亲吻过汾河两岸花的芳唇,良禽拥抱过洪洞的青枝绿叶,使得曩时洪洞的山水草木,分外清润迷人。 我终于从王、刘那醉人的回忆里,觅到了鹳的踪迹。 两位“文化书记”都是鹳的目击者。50年代初,洪洞县境内的汾河滩头,水草丛中,举目可见成群的白鹳。至60年代末,还偶有三三两两的鹳鸟沿河鼓翼而飞…… 现为山西省作协会员的刘郁瑞,儿时为写一篇“观鹳”的作文,在盛夏曾数度匿身芦苇荡中,细观过鹳的形貌举止。鹳是百鸟中的荦荦大者,更是娇娇美者。鹳颈纤而修,身高而挺,足癯而节高,那洁白的翎毛,素之一丝则嫌白,黛之一忽则嫌黑,那流线型的身体结构,增之一分则嫌长,减之一厘则嫌短;鹳擎头举喙漫步浅滩时,更显风姿绰约,仙韵飘逸。郁瑞观鹳如瞧美姝丽媛,那白色的精灵美得令人心颤。一次,郁瑞见一老鹳携两只幼鹳在浅滩戏耍,老鹳一改平时那高亢悠长的鸣叫,喁喁同幼鹳低语。幼鹳振翮扑水,老鹳用喙尖为幼鹳轻轻梳理羽毛。时见老鹳的长喙在水中捣动,不时有青蛙、小鱼跃出水草,老鹳迅捷用喙接住后,再送进幼鹳口中。鹳鸟这般母子之爱,宛如人间舐犊之情…… 黑老鸹以啄谷吞虫维系生存,这与端庄高雅的鹳的生活习性大相径庭。我蓦地想起唐人王之涣那二十字的千古绝唱——《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鹳雀楼”就在运城的汾河旁,那里是汾河汇入黄河的交界处。运城曾为临汾所辖。倘若无鹳可观,那就大大有悖于古人建楼的初衷。假若是座“老鸹楼”,“乌鸦楼”,王之涣定会兴味索然,失却了吟咏的雅兴。 谜团终于解开,祖槐上的鸟巢,定是鹳窝无疑。 四 我又来到位于洪洞县城北端的大槐树公园。这里距汾河仅百米之遥,汾河大堤就在眼前。 据文献记载,明代这里有座广济寺,系唐贞观二年所建;寺旁有株汉朝古槐,“树身数围,荫蔽数亩”。汉槐唐寺,于明初农民大迁徙后,皆毁于汾河大水。从完好仅存的霞石砌筑的经塔上,人们不难想象出昔年广济寺的形貌:院落轩敞宽展,殿宇魁岸崔嵬,亭阁纷华丽靡,寺内僧众举袂成幕,香客摩肩川流不息。唐宋时,汉槐旁就建有驿站,我也不难猜度当时的那种炽盛和喧阗:古槐下的阳关驿道上,必是官差心急,马蹄声碎;汾水的河槽里,定是舟楫穿梭,桨声乃。 走进十几年前建成的大槐树公园,我直奔古槐遗址,呈示在我眼前的是一座清末民初建立的碑亭,碑亭飞檐斗拱。碑上镌有的“古大槐树处”五个大字,将多少代人的辛酸、委屈、悱恻、凄切与思念都凝固在这里。距古槐遗址几米远的石砌的高崖上,是汉槐之根蘖生的“二代古槐”,她于1974年被飓风击倒,人们将她扶直后,那钢铁一样的躯体仍挺立着不朽的灵魂。这失去母体的生命,早已执著地将基因传递给“三代槐树”,复苏着她逝去的绿色。傍母而立,“三代槐树”已粗壮过围,蓊蓊郁郁。她继续弹拨着生命的琴弦,又根生出一片大大小小的新槐,老槐新槐在大槐树公园里,同吟着一曲倔强的生命进行曲。 跨越时间的长河与空间大海,我心中的那点灵犀早已与祖槐相通。承蒙历史之神的诏谕,驱将我探求寻觅先祖们大迁徙的确证,爬罗剔抉先祖们求生存的真实。 关于明初洪洞大移民的原由,在豫鲁民间,传播面最广的是胡大海的复仇。元末,河南一带流浪着一个乞丐,其人五大三粗,相貌丑陋,带片披襟,蓬头垢面,体壮如牛却游手好闲,为乡亲们所不齿,人们避之如恶煞厉鬼,即使有残羹剩饭也不施舍。他一出现,家家便关门闭户。一日,他猝然闯而进一土财主家,伸出毛茸茸的黑手讨要,老妪为羞辱他,将一张大油饼为孙儿揩腚后,扔狗吞食,并喝狗将其咬出门外。这乞丐就是胡大海。胡深感中原人心太坏,遂暗暗立誓,有朝一日发迹后,定来此雪恨复仇。后来,胡大海弃讨投伍至朱元璋麾下。胡膂力过人,嗜杀成性。疆场上,呵佛骂祖,虎口拔牙,因战功卓著,一介乞丐白日升天,成了朱明王朝的开国元勋。朱洪武于南京君临天下,大赏功臣。胡大海拒金银财宝田宅奴仆而不受,当朝奏明复仇事。朱洪武知胡乃杀人魔王,踌躇再三,只恩准胡“杀一箭之地”。胡率兵至河南境内,恰有一雁当空飞来,胡心中暗喜,弯弓发箭,箭着雁尾,雁带箭南飞,飞过河南,又掉头飞向山东,胡统兵随雁杀去,直杀得豫鲁两?p> 鞍坠锹队谝埃Ю镂藜γ薄? 关于胡大海的传说,版本多种。“雁带箭而飞”,一听便知是天方夜谭。胡大海确有其人。《明史·胡大海传》中载,胡勇武过人,是一耿介仁德之士。其虽为赳赳武夫,却以“不乱杀人,不抢掠妇女,不烧房屋”当作框范行为的准则。 在旧中国,每当巨祸大难普降善良的茅屋无辜的村落时,听天由命囿于一隅的平民,不晓事物的来因去迹,处于一种脆弱的文化心理,便你加一枝我添一叶地演绎出一些传说,来慰藉呻吟的灵魂。 这些民间传说,虽诡谲乖张,却往往蕴含着历史本质的真实。 战乱频仍,水旱蝗疫是明初大移民的真正原因。 元朝末年,黄河两岸流传着一首歌谣:“石头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历史告诉我们,类似这种带有策反性的民谣,往往出现在改朝换代的前夜,它既凝聚着百姓对统治阶级的切齿仇恨,又往往是农民起义军揭竿前预谋并借重的谶语。元统治者统一中国后,对汉人进行野蛮的征服,凶残的践踏,加上黄河淮河多次决口泛滥,中原大地的百姓,流离失所,啼饥号寒。至正十一年(1351年),黄河溃堤冲垮了山东的盐场,使国库收入锐减,对黄泛从不过问的元统治者,不得不强令汴梁、大名等十三路民工疏浚黄河。四月的一天,民夫们在兰考县的河道里,挖出一个独眼石人,石人背后刻字两行:“莫道石人一只眼,此物一出天下反。”当石刻的谶语与民谣相吻合之时,正是农民起义军兴兵之日。在这之前,方国珍在浙江台州首义,篝火狐鸣;石人挖出后,红巾包头的白莲教传人韩山童、刘福通在颍州举事,鼓角连营;徐寿辉在蕲州揭竿,济河焚舟;翌年郭子兴、朱元璋在濠州举义,矢石如雨;接着张士诚也在江苏泰州造反,攻城掠地……元政府调其精锐官军与各路义军在中原大地展开了殊死相搏。元军凶横酷虐,杀人如麻。至正十二年九月,元丞相脱脱,“破徐州,遂屠其城”。至正十八年十一月,元军刘起租部死守顺德,“粮绝,劫民财,掠牛马,民强者令充军,弱者杀而食之”。当时,一些地主武装为维护本阶级利益,也同元军沆瀣一气,山西的王保保(扩廓帖木儿)父子,陕西的李思齐,也出兵豫陕鲁和两淮。元军及地主武装,对农民军所据之地,多是“拔其地,屠其城”。使豫鲁苏北皖北的百姓十亡七八。《明太祖实录》中记载,名城扬州被元军攻克后,杀得仅存十八户,《开州志》中记录元军席卷濮阳县后,“居民仅存七姓,丁不满千”。温县牛洼村《牛氏族谱》中也载,元军“兵戮河南,赤地千里……” 在冷兵器时代,战乱往往像一个偌大的绞肉机,它将千百万黎庶和士兵的躯体绞成齑粉,榨出的成百吨的浆血,才能染红一个新王朝的皇冠。刘福通的红巾军被元统治者镇压后,朱元璋出兵江淮,进取山东,收复河南,北定京都,追逼元帝出亡漠北,长达十六年的战乱方才告终。 战乱与灾荒,往往是历史之树上同时并生的两只恶瘤。元末战乱时,水旱蝗疫也顷时而注。从至正元年到二十六年,黄、淮河频频溃堤,几乎岁岁都有洪水泛滥,中原大地“漂没田庐无算,死亡百姓无数,村庄城邑多为荒墟”,“禾不入土,人相食”…… 朱洪武于石头城易地更天,饱经兵燹、灾荒巨创的百姓喘息甫定,又发生了令读史人心折骨惊的“靖难之役”。朱洪武宾天后,其孙朱允继位。这建文帝生性软弱,致使王室蠢蠢,天下汹汹。朱允为巩固权力,采?p> 跋鞣贝胧幌氯悄樟怂氖甯?燕王朱棣。朱棣以入京诛奸为由,从北京直逼南京,在冀鲁豫皖同政府军展开了长达四年的拉锯战。朱棣后来虽是位有为之君,但在与侄儿争夺九五之尊的皇位时,却凶狠残暴。《明史·成祖本纪》载:“燕军掠真定、顺德、广平、大名”,在真定,“斩首三万级”,白沟河一役,燕王“乘风纵火奋击,斩首数万,溺死者十余万人”。企盼安居乐业的中原百姓,愚忠思想根深蒂固,自发帮助政府军抵御燕军。朱棣气急败坏,对政府军和百姓一例诛戮。燕军打到冀豫交界处时,遭到地方武装“十八村联谊会”的拼死抵抗。燕王无奈转路攻取南京后,立即派兵把这一带百姓杀得仅存两户。山东临清县肖寒村《李氏族谱》记载:“盖燕王靖难兵起,在建文时南北构兵……或杀、或剐、或逃,东西六七百里,南北近千里,几为丘墟焉。”…… 当一幕幕惨绝人寰的悲剧在燕赵鲁豫轮番上演时,东有太行为屏藩,西有吕梁做遮挡的三晋大地,却是另番景象。这里日升月恒,风调雨顺,稼穑葳蕤,万姓胪欢。元人钟迪在《河中府(蒲州)修城记》中写道:“当今天下劫火燎空,洪河(黄河)南北噍类无遗(指吃东西的生灵荡然无存),而河东(晋南)一方居民丛杂,仰有所事,俯有所育。”最能说明问题的是人口数量,洪武十四年(1381年),河南人口为189.1万,河北人口为189.3万,而山西却达403.4万人,比冀豫两省人口的总和还要多。 当中华大地人口的天平严重失衡时,素有雄才大略的朱元璋和继承者朱棣,必然把目光瞄定山西,投向晋南,大移民不可避免地要在这里发生了。 于是,这广济寺旁、汾河岸畔的那棵并不超群出众的汉槐,便以无与伦比的身姿,走进了历史的风雨,走进了岁月的沧桑,走进了一个民族的记忆。 五 我们这个民族前行的路,总是泥泞而沉重,每行进一步,总要伴随着苦涩的泪、惨重的血。 洪武元年,朱元璋面对破碎的山河,发出这样的感慨:“今丧乱之后,中原草莽,人民稀少”,“中原诸州,元季战争,受祸最惨,积骸成丘,居民鲜少,所谓田野辟,户口增,此正中原之急务”。大臣们也纷纷上疏,奏说迁民事。督府左断事高巍奏称:“臣观河南、山东、北平数千里沃壤之上,自兵燹以来,尽化为蓁莽之墟,土著之民,流离军伍,不存十一,地广民稀,开辟无方。”实际上,励精图治的朱元璋此时心中很明白,就连他的故里安徽凤阳,虽已置县,但却是“地瘠民稀,萧萧数楹,仅同村落”。置县不过是大臣们为阿附他而已。户部郎中刘九皋献策:“……山西之民,自入国朝,生齿日繁,宜令分丁徙居宽闲之地,开种田亩。”从放牛娃、贫僧到南面百城称孤道寡的朱元璋,雄心随岁月而膨胀,抱负伴龙墩而扩张,为圆龙腾云涌万世一系的美梦,也必然会做出顺乎历史潮流的抉择。在移民的举措中,除遣返、军屯、商屯之外,最难实施最牵动人心的,则是平民百姓的大迁徙。 《明实录》记载,明初山西辖五府、三直隶州、十六散州,共七十九县。移民主要来自辽州、沁州、泽州、潞安州、汾州府和平阳府,这些地区共有五十一县,而平阳府就辖二十八县。可见迁民最多的是当今临汾,而洪洞当时人口最稠,作为一个县份来说,移民最多自在情理之中。但遍布大半个中国的晋民后代修葺的谱牒里,几乎都记载先祖来自洪洞,这颇令人费解。但稍一留意有关史乘方志,便疑团顿释。因当时之洪洞,凭借古驿道,北通幽燕,东连齐鲁,南达秦蜀,西抵河陇,加之广济寺院落宽展,易于政府设局驻员,集结移民,发放川资凭照。于是,汉槐旁的驿站,便成了大移民的派遣站和出发地…… 长期浸泡于农业文明中的“丁村人”的后裔,虽有劳作之苦,但不乏桑麻之乐。此时的流动与迁移,早就不是逐水曲,狩猎歌,游牧吟,而成了农民悲剧的代名词。 鸟恋旧林,鱼思故渊,狗记八百里,猫认三千途,老马识归道,狐死必首丘……中国古老文化以动物习性创造的这些依恋故园的词汇,实际上是安土重迁的中国农民心理的折光。围绕这次迁徙,迁徙者及其后人编纂出了种种听来令人百脉沸涌,低徊唏嘘的故事。 最为普遍的传说是,大迁徙所以能够成功,是因了朱明统治者设下的一个弥天骗局。迁徙伊始,明政府颁告示于三晋:“不愿迁徙者,到洪洞大槐树下集合,限三天赶到。愿迁徙者可在家等候。”消息不胫而走,不翼而飞,晋北、晋中、晋南的人拖家带口,携儿将女簇拥而来,三日之内,老槐树下呼啦啦集结了十万之众。这时,大队官兵,蜂拥而至,把手无寸铁的百姓裹了个严严实实,一官员高声宣布:“大明皇帝敕命,凡来大槐树下者,一律迁走?p> 彼蛋眨俦窈莺莸叵冉嘧衬甏砩霞希烨啃械羌牵?发凭照,一家一户,根绳相拴,如串蚂蚱,十万百姓在刀逼棒喝下,吞声饮恨,踏上了迁徙的路途…… 围绕这次大迁徙,关于“解手”一词的来历及“小脚趾复形”的原因,也曾在冀鲁豫一带门道户说,妇孺皆知。 大迁徙中,移民双手被绑,在官兵的押送下上路,凡大小便,均要向解差报告:“老爷,请解开手,我要小便。”长途跋涉,大、小便次数多了,口干舌燥的移民,便将这种口头请求趋于简化。只要说声“老爷,解手”,彼此便心照不宣。于是,“解手”便成了大小便的同义语。 山东有民谣云:“谁的小脚趾甲两瓣瓣,谁就是大槐树底下的孩。”我在大槐树公园的祭祖堂里,看到两副楹联,一为“举目鹳窝今何在,坐叙桑梓骈甲情”,二是“谁是古槐底下人,双足小趾验甲形”,楹联与民谣,一雅一俗,说的都是足小趾两瓣的事。传说官兵包围百姓后,怕人逃跑,将每人的小脚趾砍上一刀,以做识记。后来,移民的后代脚小趾甲便成了复形。 关于大移民中明王朝设圈套诱骗百姓的传说,有一定的史实依据,蒙骗群众向为封建统治者的惯用伎俩。“解手”一词的来历,听来也能自圆其说。至于“脚小趾甲复形”一说,则于情于理于科学都解释不通。明王朝移民旨在扩大农耕,移民长途跋涉全靠双脚,为防逃跑可在人体其他的部位黥记,大可不必在脚上动刀。国内我天南海北的朋友,凡问及者,脚小趾甲都是复形,而友人们的先祖不可能全部出自三晋。后天绝不可能改变遗传。…… 历史的经经纬纬里,通常交织着神秘的丝线。然而,拂去这些民间传说扑朔迷离的浓雾,我们还是能筛簸出明初农民大迁徙那惨烈的真实。 有人从《明史》、《明太祖实录》、《明成祖实录》等典籍中,从散乱的明代档案里,索章摘句,缀辑编录,笺注出从洪武六年至永乐十五年的近50年里,在洪洞大槐树下共移民18次(洪武年间10次,永乐年间8次)。移民分别迁至京、冀、鲁、豫、皖、苏、鄂、陕、甘、宁等地。大迁徙触动了三晋百姓最敏感的神经,明统治者只得定出移民条律,按“四口之家留一,六口之家留二,八口之家留三”的比例迁移。吴晗先生在《朱元璋传》中这样写道:“迁令初颁,民怨即沸,至于率吁众蹙。惧之以戒,胁之以劓刑。”这说明,当时的移民,完全是在强权政治的胁迫下进行的。 大迁徙无疑是朱明王朝富国强兵的得意之作,但对一家一户却是莫大的悲哀,大迁徙无情摧残着放逐者的心灵,所造成的精神创伤,甚至几代人都难以平复。 我们不难想象晋南迁徙者背井离乡时的情景。 就要告别“尧天舜日”时即耕耘过的丰腴土地了,就要告别先人们“接姑姑迎娘娘”时即敲打过的那令人心醉的威风锣鼓了,就要告别那碧波盈盈灿若锦缎般的汾水了,就要告别唐代诗翁王之涣即观赏过的令人神迷的鹳鸟了,大批扶老携幼的迁徙者怎能不五内俱焚、寸心如割!乡土的一涧一溪,一寺一庙,一坟一松,一谷一黍,一房一槐,一莲一蓬,一鲫一鲤,一草一卉,一鸟一虫,早已化为迁徙者生命的血肉,像文身的花纹附着在躯体之上。迁徙者们怎能不恋恋依依,声泪俱下!当他们一步一回首,三步一徘徊,一寸寸、一尺尺、一丈丈,挪挪蹭蹭,渐远乡井的时候,他们泪眼中最后看到的是那棵高大的老槐树,是那老槐枝桠间的一簇簇鹳窝……于是,老槐树和鹳窝便成了迁徙者们诀离故土时的最后的标识…… 迁徙者们的新辟之地,抑或难觅鹳鸟,抑或乌鸦常见,抑或“鹳”、“鸹”两字声母相同,韵母也相近,经几代人的舌传口播,老鹳窝便成了老鸹窝了。 风尘逆旅,给迁徙者心中留下许多刀刻般的伤痕。山东曹县一刘姓的族谱里,记载着他们的先祖是“独耳爷爷”,独耳爷爷就是因为在迁徙途中多次逃跑,被官兵割掉一只耳朵的。明移民条律中还规定,凡同姓同宗者不能同迁一地。“行不改名,坐不更姓”是中国文化崇尚的一种人格风骨,这明律就迫使一些同宗兄弟为生活在一起,不得不更姓易名。如河南黄县就有魏姓与马姓,陈姓与邵姓,周姓与单姓,都是异姓同宗。类似这种情况,在河北、山东也不胜枚举。在豫东和鲁北,关于“打锅牛”的传说,也广为流散。相传,洪洞县有牛氏五兄弟,在集结于大槐树下后,方知同姓不能同迁一地。五兄弟深知自此要劳燕分飞,天各一方,便匆忙将一口大锅砸成五瓣,各执一片,以备将来做为续祖寻亲的标记。时间是弥合心灵创伤的最好药剂。但在历经六百年风雨后的当今,豫鲁某些农村牛姓素不相识的长者们,见面后还要问“打锅不打锅?”如双方都说“打锅”,便认做同宗一家…… 如无根的浮萍,像风吹四散的蒲公英,迁徙者一下被抛进大劫后的荒凉。然而,为了生存,他们没有资格在噩梦里彷徨,他们很快摈弃了人类常有的空虚和绝望,在迁徙炼狱中煎熬过的人,更能踏平生活道路上的坎坷。移民以老槐腾游时空的气魄和根植泥土的不屈韧性,在他乡异地开始了筚路蓝缕的创业,不辞劳瘁的耕耘。明政府采用“计民授田”的方法,给移民人均荒田17亩,免租三年,并诏令山东、北平等地的布政使司:“民间田地,许尽力开垦,有司毋得起科。”……迁移者们将凝重的汗珠,结实地撒落在陌生的原野,以强韧的筋骨撑起了另一方蓝天,很快便拓展出一片片生机勃勃的生命空间。至洪武二十六年,全国土地总数由洪武十四年的366万顷骤增至850万顷,全国岁入税粮也比元代增加了两倍。《明史》曾这样描绘过大移民后的生产发展的状况:“是时宇内富庶,赋入盈羡,米粟自输京师数百万,府仓库蓄积甚丰,至红腐不可食。”洪武二十八年九月,户部尚书郁新奏称:“山东济南府广储、广斗二仓粮七十五万七千石有奇……二仓积蓄既多,岁岁红腐……其今年秋宜折棉布,以备给赐。”…… 大迁徙给明初社会带来了经济繁荣,但比这一时的经济繁荣更为珍贵的是,它合理地分布了人口生存的空间,移民与当地土著在文化上、心理上、习俗上经过长期的掺和、交糅、渗透,地域文明必然会相互关照,培育着新的文明的种子。 统治者为国家大局而实施的强权措施,往往能推动历史大步前进。文明要付出代价,文明有时会来自野蛮。文明的分娩,常常要挣脱粗暴的捆绑,残忍的枷锁,要洒很多很多的泪,流很多很多的血…… 六 1987年夏,我到山东广饶县大王镇采访时,曾听到一个令人思绪绵长的故事。 大王镇一带的百姓,大都是明初从洪洞迁来的。大王镇有村曰刘集。刘集名噪山东乃至引起全国研究中共党史专家的极大关注,是因为刘集不仅珍存着全国惟一的一本陈望道首译的《共产党宣言》,而且还是中国第一个农村党支部的诞生地。村中有个因与毛泽东同年同月生而引为自豪的老党员,名叫刘世厚。世厚老人为保存那稀世孤本《共产党宣言》,曾倾注了一生的全部挚爱。战争年代,为躲避敌人那鹰隼般的搜寻,老人时而将孤本装入漆匣,藏于地窖;时而又盛入竹筒,匿于屋山墙的雀洞……在刘集村,同时还藏着带有家族牒谱意义的一?p> 栋偎晖肌罚送寄饲∧昙渌妫几叨闳祝?宽五点四米,上面画有百穗葡萄。因刘集刘姓祖宗是从洪洞大槐树迁来,故画面上的葡萄须儿皆朝西方。“百穗”是“百岁”的谐音。此图象征刘氏家族本固枝荣,绵绵瓜瓞。村中族人珍藏《百岁图》,像世厚老人保存《共产党宣言》孤本一样虔诚。《百岁图》请进后,代代传人都将斯图安放于一特制的红漆樟木箱内,上系铜锁三把,由几位族长分掌,不容任何人亵渎。每逢大年三十,三把钥匙同开,取出斯图与族谱同悬高堂,大年初一凌晨,刘氏家族大小人等,一齐心香祈祝,三拜九叩……我在此采访时,正值商品大潮初涌大王镇,从广东来了几个文物贩子,出高价欲购刘集《百岁图》,村中年轻人因办企业短资,心有所动,村中老人们闻讯手执菜刀护卫红漆箱,怒斥小辈:“刘集就是穷死,也不能卖了祖宗?p> 币蛔灰赘娲怠? 《共产党宣言》与《百岁图》同存共珍偕行旅进的现象,诠释着中国特色。莱茵河畔一代伟人试图用先进思想武装人类,而我们祖槐的枝叶在承接外来文化雨露的同时,却仍固执地将自己绵连的根须牢牢地深植于华夏的土壤。 血缘关系是宗族的天然纽带,但要维系一个姓氏宗族不至侈离,仅靠血缘关系还远远不够。于是,聪明的祖先创造了族谱和祠堂。在旧中国什么都难以统一,但却真正做到了“家必有谱,族必有祠”。如孔孟颜曾四姓,族谱九州一统,辈分用字全国相同。开国后,祠堂虽渐次消失,但宗族与乡土观念,仍是人们难以释稀掉的情结。明初古槐下的移民,曾分布全国十几个省市,冀鲁豫一带半数以上的村庄是明初移民建立的,这些移民的后代不少又随着岁月而萍飘蓬转。明末吴三桂降清后,封为平西王,他率军转战陕川云贵,部下士卒多为冀鲁豫槐裔,他们不愿附依叛臣逆贼吴三桂,散佚云贵川落地生根者甚众。清建元后,旗民多编入军籍,关外空虚,土地荒芜,清政府鼓励由关内向关外移民。《古今图书集成·赋役考》中载:“顺治十年,议准辽东招民开垦,有能招一百名者,文授知县,武授守备……招民数多者,每百名加一级。”这政策贯彻了几十年,对官迷心窍者极具诱惑力。古槐移民的后人,有相当一部分转迁东北。清末,战乱迭兴,灾荒频起,山东人一断炊就闯关东,沿海人一逢难就飘南洋,加之近百年来出国华工不下千万人,为新兴资本主义国家开金矿,筑铁路,种橡胶园,这些人中间,当然也不乏槐裔。有人做过推算,遍及海内外的槐裔现已逾亿。因此,我们可以说,洪洞祖槐的根须很长很长,不仅蔓延中华大地,而且绵连外洋异域,足可绕地球九匝,随卫星上天…… 最早发现古槐有着神奇凝聚力的是洪洞贾村人景大启。清末,景大启在山东曹州任散厅官吏,景善交游,聊城、济南均相稔熟,所到之处,上至官吏下至平民,当知景是洪洞人时,便让梨推枣,斯抬斯敬,三茶六饭,洁樽款待。是时,洪洞人刘广林在山东长山任官吏,也深感移民后代对古槐的一往情深。景、刘相商,起议筹建古槐遗址,很快在曹州和长山募得纹银三百九十余两,寄回洪洞托人筹建。这便有了可供寻根人前来凭吊的刻有“古大槐树处”的碑亭一座,也有了供游子品茗怀乡的茶室三间。 恰在这时,又发生古槐庇荫洪洞百姓的事件,顿使洪洞黎庶对古槐遗址奉若神明。辛亥革命爆发后,赵城县人张煌率兵杀死了山西巡抚陆钟琦,接着袁世凯派新巡抚张锡銮率卢永祥部,进逼山西革命军。卢率军沿古驿道南下进攻临汾,所到之处,烧杀掳掠,张煌故里赵城县受害最甚。赵城名士张瑞玑上书袁世凯及新巡抚张锡銮时,叙述了卢军的残暴:“无贫富贵贱,一律被抢,不余一家,不遗一物,冰雹猛雨,无比遍及……三日后,终载而南去也,车四百辆,骆驼三百头,马数千蹄,负包担囊,相属于道……”卢军洗劫后的赵城,“城无市,邻无炊烟,鸡犬无声,家无门户窗,籍笥无遗缕,盘盖无完缶,书籍图画无整幅,墙壁倾圮,地深三尺……”卢率军进入洪洞,仍下达“半天不点名”之令,暗示仍可抢掠。然军中士卒来到古槐碑亭前,便下马罗拜,长跪不起,并将一路抢掳之财供于“二代古槐”树下。原来卢军士卒多为冀鲁豫籍,这些古槐移民的后代互相叮嘱,古槐树下如再行伤天害理之事,愧对祖宗。士卒中的他籍人,见军中槐裔势众,也不敢造次……乡土情结真是一种连哲人也难剖析的复杂情感。此刻,这些野蛮的生命,竟在乡土面前收敛起荒唐的灵魂,乡土唤醒了他们并没有泯灭殆尽的良知! 故土如同胎记,深嵌在国人的肌肤上。故里与游子,往往如同洪洞霍山上那与山体相连的山岩,不管光阴之波如何强劲,总也不能将故乡从游子记忆的深土中拔掉。大槐移民已逾六百载,当初的移民及其后代,早已有了他们的第二、第三乃至更多更多的故乡。虽然大槐移民的哭声早已云散,眼泪也早已化做新的悲欢,但大槐移民历史记忆的磷光,仍穿越悠邈的时间,在辽阔的空间里忽明忽灭地闪烁。 民国时,景大启募银建起的古槐遗址,因兵荒马乱烟火稀少。解放后,当地政府在这里建一烈士祠堂,与古槐碑亭望衡对宇。烈士为国捐躯,理应受到后人瞻仰。洪洞多锦山绣水,英灵应择一幽雅处安息。将祖槐魂魄与近代英灵同置一处,在长幼有序的国度里,祖槐和英灵会两不相安;让香火与花圈并存,不能不说是一种文化上倒置和错乱。“文革”中,造反派虽慑于洪洞百姓对古槐的敬奉,未敢将古槐碑亭砸掉,但“认宗续谱”却被当做“四旧”,狂遭口诛笔伐。古槐遗址真正受到重视,是近20年来的事情。 王德贵、刘郁瑞两位“文化书记”向我讲述了辟建大槐树公园的情景。 70年代末,王德贵赴无锡参加一次全国性的乡镇企业会议,当他自报家门来自临汾时,无锡人的表情如常;可当他说到自己是洪洞县委书记时,接待人员的眼睛里顿时透出热情神色,因他们多为古槐后裔,王德贵遂受到清末人景大启在山东曹州为吏时的礼遇。与会者不少也是槐裔,纷纷叩门而进,共话桑梓之情。“反右”、“四清”、“文革”,人际关系曾像那时的社论一样,硬硬邦邦,冰冰凉凉。当社会顺乎历史走向,步入正常轨道时,囚禁多年的大槐情愫,必会重发新枝重绽新蕾…… 回到洪洞,王德贵将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与刘郁瑞交流,两人一拍即合:建一大槐树公园,以慰天下槐裔拳拳之心。建槐园不能仅筑祖堂亭榭,应有深邃的文化内涵。80年代初,洪洞财政吃紧,政府囊中羞涩。刘郁瑞亲拟了三百言的征集古槐资料广告,刊于《参考消息》中缝,谁知仅过两月,便收到海内外槐裔寄来的族谱、牒文、碑拓、佚事珍闻凡四百余件,建园资金也很快筹措到位。在广济寺遗址上,大槐树公园卒底于成。槐园遂同丁村遗址、尧庙、舜祠、霍山之麓的广胜寺、羊獬村旁的娥皇女英姑姑庙一样,成为晋南的一大人文景观…… 古槐是洪洞县的一张四海通行的“大名片”。 当韶山冲的平民借助伟人声望,办起毛家饭店、毛家酒楼、润之红烧肉菜馆时,洪洞的有识之士,也从古槐厚重的文化含量里,窥见商品经济的活跃因子。于是,在这洪洞古城里,出现了槐荫大街、槐都大厦、槐乡酒楼、槐家铺子、槐香发屋……国槐已遍栽街头巷尾,有人还动议,将全国各地槐种汇聚拢来,使这昔日的“水包座子莲花城”,变为真正的槐都。 近些年来,中国的经济字典里又增添了一个新词汇,叫做“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洪洞自1991年始,年年于清明节前后举办祭祖节。应该说,这节日如同祭陕西黄帝陵一样,是庄重严肃的。它不仅使洪洞经济有望腾飞,对民族向心力的凝聚也是一大贡献。 祭祖节期间,洪洞城里,披红挂彩,阖城祝颂,童稚折柳,翁妪献芹,笙乐喧天,锣鼓威风。十几万游子,来自祖国各地,来自港澳台,来自大洋彼岸。西服革履与红装绿裳摩肩接踵,八方土语与五洲洋音交汇撞合。最动人心弦的是祭祖节首日,在肃穆的气氛里,槐裔们款款走进大槐树公园,次第谒拜祭祖堂。祭祖堂里摆有姓氏牌位,共三百姓氏。从普通员司到各业大王,从巨贾豪翁到翰苑名流,在各自的姓氏牌位前,无不俯身屈膝,叩首展拜。人们的故土情愫,并不决定地理位置的远近,有时离故土愈远情丝愈长。故乡对于海外游子来说,虽然只是一种符号概念,但却又是一部用怀恋氛围酿造的常忆常新的朦胧诗卷。我看到,白发盈颠的海外槐裔携子领孙,长跪在“二代古槐”下,老泪纵横,涕泗滂沱……我不须询问置身槐园的台湾同胞,此刻他们一定会深深体味“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古训,决不容任何人萁豆相煎…… 明初大移民在中国移民史上是空前绝后的。令人痛惜的是,在图书馆里竟找不到一部有关这段移民史的专著。美国有个犹太学会,收藏我国家谱方志五千余种,用以研究我先民姓氏来源、迁徙发展及体质寿限,作为历史学、优生学的依据。走进我们的书店书摊,写帝王帝后、宫娥采女、阉人名妓、强梁坤伶的书林林总总,至于教人如何发财如何行骗如何占卜如何壮阳的垃圾文字,更是形形色色…… 黄卷青灯的治史者历来清苦,但清苦里蕴含着高尚。维护高尚必须付出应有的代价,我们不能愧对祖槐。 七 在物质世界中踉跄蹒跚的人类,一直在寻求精神的华殿。哲学家以逻辑思维为人类设计了那么多的航灯路标,文学家用形象描绘为人类营造了那么多的诗化乐土;庙宇中的祭奠,教堂间的牧歌,禅房内的经声,道观里的诵诫……这些或高尚或有趣或无奈或乏味的精神建构和活动,都试图安顿人类那扯碎了的梦中惊魂,人们也想从中觅索一方精神的守望之地。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悄悄兴起的“寻根热”,也是人们在冲破思想禁锢后的一种精神上的寻求。然而,寻根祭祖既可构筑一座开放型的思想殿堂,也可打造一个封闭式的精神堡垒。寻根不能像某些文人那样,把压缩在泥土中的血腥历史爬剔出来,去极度舒展人的原始野性与蒙昧;祭祖,也不能像某些凡夫俗子那样,默念祷词,频频熏香,祈求祖宗保佑升官发财,一路福星;寻根祭祖更不能像某些农村那样,借大修家谱去扩张宗族势力,去重筑带有封建釉彩的狭隘的围墙……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在临汾,在洪洞,当我潜心走进滥觞中华文明的尧文化中,顿感一股澄澈、晶莹的源头之水,洗濯着我蒙垢的心田。 临汾市东北五里处,有村曰康庄。村东有一古老的石碑,上书“击壤处”。地以人显,人以事彰。“鼓腹击壤”的成语就由此而得。晋人皇甫谧《高士传》中载:“帝尧之世,天下大治,百姓无事,壤父年八十余而击壤于道中。”“鼓腹”意即饱食,“击壤”乃古代一种投掷游戏。相传尧帝常到民间私访,一日来至康庄,见一银髯飘拂、孩子般天真的老叟,于道中击壤,观者发出“大哉帝之德也”的感慨。而击壤的老叟却曰:“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何德于我哉?p> 闭獗闶亲宰右越担?被诸多文人雅士所乐道和援引的“击壤歌”。 当尧的随臣将壤父所言报告了尧,尧非但未因壤父没有颂赞他的盛德而不悦,反以老叟能直言不讳而欣慰。为使自己能听到真话,尧当场拜壤父为师。这个简单的故事,说明古人是何等淳真,还不懂得溜须拍马。纵观尧舜以后的历史,阿谀奉承之辈不绝如缕,胁肩谄笑之徒子嗣难断,吮疽舐痔之流此消彼生。壤父的品格,更与当今某些对下如无尾恶狗般刁悍,对上如无势阉人般谦卑的嘴脸,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古代的壤父,为越来越精明老滑的人类社会,呈示出一个永恒的童话。 尧舜禅让,向被视为亘古美谈。尧有九子,长子名丹朱。丹朱骄奢侈糜,为人暴虐。洪水泛滥时,百姓忧心如焚,丹朱无动于衷,甚至到水中泛舟取乐。洪水过后,他竟让黎庶堆沙推船,名曰“陆上行舟”。太史公在《五帝本纪》中写道:“尧知子丹朱不肖,不足授天下,于是乃传授舜。授舜,则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则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尧曰‘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 尧以天下为公的胸襟,开始了艰难的访贤跋涉。于是,又引出两位大隐士巢父、许由。他俩共同创造了一桩千古佳话:许由洗耳的故事。 尧在考察继位人时,十分注重接班人的群众基?p> r8笛舫?即当今洪洞)的巢父、许由是大贤者,便前去拜访。初见巢父,巢父不受;继访许由,许由也不接受禅让,且遁耕于洪洞的九箕山中。尧执意让位,紧追不舍,再次寻见许由时,恳求许由做九州长。许由觉得王位固且不受,岂有再当九州长之理,顿感蒙受大辱,遂奔至溪边,清洗听脏了的耳朵。《史记》注引皇甫谧《高士传》时,记述了许由洗耳的情景:“时有巢父牵犊欲饮之,见许由洗耳,问其故。对曰,‘尧欲召我为九州长,恶闻其声,是故洗耳。’巢父曰,‘子若处高岸深谷,人道不通,谁能见子?子故浮游,盛欲求其名,污吾犊口,牵犊上流饮之。’”……许由自视高洁,然巢父更胜许由一筹:你许由不接受王位,隐遁起来不吭声则罢了,还大谈洗耳原由,是另一种沽名钓誉。我下游饮牛,你上游洗耳,岂不有意脏我牛口? 许由洗耳的另一说是在河南颍水,但洪洞九箕山下有许由洗耳泉和巢父弃瓢地遗址。这故事发生在哪道溪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说明了中华文明的源头之水是何等明澈、洁净!正是这清的文明之波,溉泽了中国文化的精神森林。巢父、许由这两位洪洞的隐君子,虽未登帝位没有作为,但却以六根除净的仙风道骨惊天地泣鬼神,被历代高人吉士、贤达俊哲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巢父、许由身上氤氲着一种至美至洁的文化气韵,这两面远年的标帜,几乎可以成为一个民族的人格坐标。 当今,在人们把权力当做美酒疯狂啜饮时,在一片后庭花与卡拉ok的谑浪笑敖中,是无法置身许由洗耳故事中的。人类面对商品经济的负面冲击已显得脆弱无力,精神上的矮化也使人们没有那份心境和教养走近巢父、许由了。 唐尧未得许由,四方人士皆推荐虞舜,舜于20岁以孝闻名天下。《洪洞县志》载,尧于访贤途中,在洪洞历山下遇到躬耕垅亩的舜,见舜用的犁辕上拴有簸箕,便问其由。舜说,牛走得慢了,需要鞭策,但牛拉犁已经够辛苦,再鞭抽于心不忍,所以拴个簸箕,不管哪个牛走得慢了,就敲敲簸箕,这样黄牛误认为打黑牛,黑牛错觉是抽黄牛,两个牛都走快了,何必鞭打呢。尧帝听后,不胜感佩:舜对牲畜尚能如此爱怜体恤,让其承以帝业,定会爱民如子。然而,唐尧深悉,一国之君,身系天下,一时一事还不能完全证明舜的才德。于是,尧将娥皇、女英两女嫁舜,以观察舜的治家本领;又让九个不成器的儿子与舜一道生活,以考验舜的教化才能。 舜此时年逾三十,娶尧帝两女为妻,方结束了独身生活。但舜并没有因为成了尧帝的女婿而孤高骄矜,仍谦挹虚己,不露圭角,对虐待过他的父亲、后母及同父异母的弟弟象,仍不记旧怨,恪守孝悌。娥皇、女英也不因身份高贵怠慢公婆,尧的九个儿子也变得通情达理。司马迁在《五帝本纪》中这样记述了舜的人格力量:“……舜……内行弥谨,尧二女不敢以贵骄事舜亲戚,甚有妇道。尧女男皆益笃。舜耕历山,历山之人皆让畔(互让地界);渔雷泽,雷泽上人皆让居(互让居所);陶河滨,河滨器皆不苦窳(制作的陶器没有粗糙破损的)。一年而所居成聚(一年后舜住的地方成了村庄),二年成邑,三年成都……于是尧乃试舜五典、百官,皆治。”…… 舜代尧行使政事后,勤政爱民,一秉大公,注重教化,仁爱为本。经常置身民间的舜,仍担心自己见闻有限,决策失误,便在自己门前设立了“敢谏之鼓”和“诽谤之木”。所谓敢谏之鼓,就是于门前设一大鼓,无论何人,想荐贤士能臣,欲献治国良策,均可击鼓进言;所谓诽谤之木,即是在门前立一木柱,不管是谁,发现舜有过失,皆可立在木前,对舜月旦藏否,品藻评说,有书记员记录下来后,再转告给舜…… 喜听颂歌是人类的一大“爱好”。颂歌盈耳,神仙听了也乐不可支;忠言逆听,圣哲闻多了也会腻歪。君不见古今中外,唱颂歌者,常是高官得坐,骏马得骑;灌逆言者,辄会蛟龙失水,虎落平阳。而远古时的舜,竟如此广开言路,闻过则喜,因此他方能继“尧天”之后,创造出“舜日”的辉煌。 通过“敢谏之鼓”和“诽谤之木”,舜得知颛顼和帝喾的子孙们,世代贤德,山高水长,恩施百姓,便一一委以重任;舜又得知帝鸿氏、少皋氏、缙云氏的后代们或怙恶不悛,包庇奸邪,或利欲熏心,搜刮民膏,或行若狐鼠,散播恶语,便将这些簪缨之族的贵胄子弟,一一发配边荒之地。舜知人善任,见鲧治水无方,便将之革职,启用鲧之子禹,最终又将帝位禅让给禹…… “尧天舜日”的远古盛世告诉人们,古代国家初创之时,权力机构简单,官少,事简,赋轻,国无暴敛之征,民无苛政之忧,帝王顺天(自然)而治,百姓其乐融融。有学者总结尧文化时,曾概括出六点:一“俭”,崇尚俭朴;二“让”,蔑视争权夺利;三“谋”,提倡深谋远虑,谨防决策失误;四“和”,主张和睦相处;五“戒”,防范人为的灾难;六“安”,融入大自然,生活安闲愉快。我以为尧文化中特别值得称道的是权力的和平交接。唐尧禅让虞舜,虞舜让位夏禹,不像嗣后史不绝书的那样;为争得最高权力,播野种而移花木者有之,假狸猫而换太子者有之,弑父兄而动刀戟者有之,除心患而赐鸩酒者亦有之……为戴上那顶皇冠,人类灵魂中那最丑恶的一隅,袒露得淋漓尽致。无论从哪个角度评说,“尧天舜日”里的禅让,都堪称人类文明史上最洁净的一章! 尧舜牵着洪洞、牵着临汾,洪洞、临汾牵着历史。历史老人把手中的绳索重重一抖,尧舜便离我们很远很远了。在自我奢化中充满“世纪末相”的人们,面对生存危机虽睁圆了惊恐的眼睛,怀揣着悬孤不定的心,但却再也不愿去亲近尧舜了。人们宁愿相信古老的土地里埋葬过的野蛮与荒唐,却不愿从曾给祖槐以充足水脉和养分的厚厚土层里,去筛选文明的因子。然而,古老的华夏文明里,永远含纳着不泯的青春…… 八 流动是人类的基本命运。 当伊甸园的美梦破灭后,亚当、夏娃的后裔诺亚携妻带子,乘坐自造的方舟冲出滔天洪水,他的子子孙孙们便开始了向爱琴海岸,向欧洲大陆迁徙的历程;在古老的华夏,伏羲、女娲的传人们也曾沿着大江大河,在迁徙中一刻不停地弹奏着求生存的凄凉绝唱…… 迁徙谱写了人类的文明史。 工业文明的勃兴,加速了人类迁徙的步伐。以现代工业和高科技傲视环球、称霸世界的美国,二百年前还是蛮荒之地,欲细查当今美国居民户口,土著占不到百分之二,余者都是各洲来客;南太平洋的经济大国澳大利亚,也刚刚庆祝了它建国二百周年的华诞,上苍在缔造这片乐土时,并没播下白人的种子,如今它百分之九十九的居民是蓝眼隆鼻的外来户。中国沿海开放城市青岛,百年前仅有几幢茅舍、六户渔家,是洋人的坚船利炮使它沦为德租界,是胶济铁路碾碎了它的袅袅渔歌,是成千上万的移民,用民族屈辱的石块构筑了这座被称为东方威尼斯的城市;改革开放的亮丽窗口深圳,在20年前还仅是一蕞尔小镇,世纪伟人邓小平在南国地图上轻轻画了个小圆圈后,潮水般从祖国四面八方涌来了新居民,于是,文明在荒野里萌发,高楼在泥淖中分娩,一座仍散发着岁月清新的现代化城市,与近代移民中崛起的国际都会香港,交相辉映…… 古今中外,缓解人口与生存空间矛盾的主要手段是移民。明洪武十四年,全国人口不足六千万。时光半是缄默半是呐喊地走了仅仅六百年,中国人口陡增了二十倍!城中食指浩繁,履舄交错,乡下也地难养丁,人满为患…… 栖息于钢筋和水泥组成的方块里的人们,因空间狭窄连呼吸都感到窘迫。然而,重要的还不是一国一域,一城一郭,一族一家的生存空间的大小;要命的是生态环境的急剧恶化,它不仅使白、黄、黑各色人等正在同受其害,也给人类这个物种的“类前途”、“类未来”笼罩上道道极难排遣的阴影。 久居闹市的我,因看惯了水泥大道,双眼缺少绿的滋润,不免常觉干涩。来到先祖曾居住过的晋南,我本想贪婪地享受一遭田园风光,谁知,我的这种“企图”竟成了一种奢望。 到临汾,应先看看梦中的汾河。然而,当我走至绕城西向南流的汾河畔时,心中顿生茫茫然无限空虚的感觉。战国时代,秦晋曾在汾河上风樯阵橹,展开过殊死的水上鏖战;强汉时期,汉武帝也曾从太原乘龙舟扬帆巡游晋南……解放初期,汾河两岸的村落中仍然有不少舟子以船为业。可眼下,这地处下游的汾水竟变成几步即可跨越的臭水沟。这被称为大河的“水沟”里,飘满煤灰,泛着黄泡白沫,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怪味,惟有两岸那坚固的大堤和堤内那宽阔龟坼的河床,仍在证明着汾水昔日的浩淼。 在洪洞,“水包座子莲花城”的景象,早已不复存在,我只能从历代文人咏洪洞的诗文中,去体味昔年的清碧美妙……我驱车北上太原,刚出临汾地界,就见汾水断流。山间的汾河河床里,触目皆是曾被水冲刷过的怪石……汾河,已完全沦为一条季节河。 王德贵、刘郁瑞陪同我在晋南盆地的几个县份里采风。山西多煤,吕梁山中有铁,晋南的泥土易陶。所经之途,一座座小炼焦炉、小炼铁炉、小陶窑、小瓷窑林立,炉火熊熊,烟尘滔滔,运煤车辆往来穿梭,马路上煤尘厚积,车轮飞转,搅起的灰帘尘幕,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们三人虽都有吸烟的嗜好,但不敢开窗透气,一旦开窗,浓度很高的烟尘会直逼肺腑。年轻的司机告诉我:“这里的空气污染程度,一点也不比你们大城市差,我一天不洗头,枕头上会染一层灰。”……在临汾市中心,有一座全国最高最大的鼓楼,乃北魏所建,它是平阳的象征。世传民谚曰:“平阳府有座大鼓楼,半截子插在天里头。”退休的王德贵书记告诉我,他祖居的村庄距临汾20华里,儿时逢晴天朗日,举目便能看见大鼓楼的身影,而眼下,即使天气响晴,在正对着鼓楼的南北大道上,两华里之外,亦难睹大鼓楼的雄姿,烟尘已包裹了它的古老与华美…… 在洪洞的大槐树公园里,“三代槐树”虽携其子孙蔚然成林,竟未引得一只鸦鹊来卜居。昔年鹳窝的壮观,只能到将时空凝固的县志里寻找。我想,此时,哪怕有几只乌鸦来垒窝筑巢,也会令我这寻根者无比珍爱。羊羔跪乳,慈乌反哺,在羊羔与乌鸦身上,也存有某些不肖子孙难以企及的美德。我穿行在晋南盆地的几个县份里,也听不到一声乌啼、看不到一个鹊巢。究其原由,刘郁瑞告诉我,农作物上的昆虫是乌鸦、喜鹊的主要食源。晋南多植棉,一旦发生棉铃虫害,人们便使用剧毒农药,乌鸦、喜鹊吃了被毒死的棉铃虫,便在二度中毒后登上鬼录……鹳窝不再,道理十分浅显:作为鸟类中的“贵族”——鹳,更难承受生命之轻,汾河污染断流,鱼虾无存,使它失去了生命必需的佳肴珍馐;再说,它那圣洁的羽毛,需要清波碧泉去洗濯,需要蓝天白云来梳理,鹳美在晋南的条件失却了,它毅然辞乡,琵琶别抱也便是理所当然了…… 在吃食上,特别挑剔的鸟类贵族鹳偶尔啖之的青蛙,在晋南也因汾河污染而所剩无几。王德贵回忆说,建国初期,每届夏时,汾河两岸的蛙声鼓个不停,尤其是大雨过后,鸣禽啼啭,逗得蛙声如鼓,咯咯,果果,呱呱,此起彼伏,组成一阕和谐动人的大合唱。如今单一的蛙声偶有,叫人如闻宇外仙曲……雨季到来时,水质检测员经常在汾河化验水质状况,王德贵曾戏谑地对检测员们说:“这化验,那化验,都不如蛙叫声灵验,只要群蛙合唱,汾河水就达标了?p> ? 田园风光难觅,唐宋诗家感悟的那种“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野旷天低树,江青月近人”、“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意境,当今诗人恐难捕捉了。 作为一个寻根者,来到先祖曾居住过的土地,我不忍心对晋南的环保问题说三道四,也无意苛求当地的领导者们。放眼今日中国,哪条江河川流没被污染,哪座城邑市镇,还敢称净土?黄河断流,举世瞩目,淮河污染,国人震惊…… 当人类乘着商品经济的超速列车呼啸疾进,前面是蓬岛琼阁还是危崖深渊,却不被及时行乐的人们所关切。地球已被人类“文身”得碜寝陋。掌握了高科技的现代人,对上苍恩赐人类的资源大凿、乱钻、超伐、狂采、滥垦,“丁村人”时期的地球原性态、原生态早已消弭散除,面目全非;农业文明时代的人与自然的和谐图,也被今人撕扯得七零八碎。 人类的生存史、发展史、文明史,首先是根据地球上的淡水分布图而写的。当今,全世界每天排放的工业污水达2至3立方千米,按此速度推算,到下个世纪中叶,人类将无洁水可汲。 在生命世界的整体中,任何单一的物种都是这生物链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当今,地球上每天要有百余种生物归于灭绝,照此速度下去,人类这个物种的“类前途”、“类命运”如何,则不难卜知…… 人类对一切异类设下天网,最后被网罗的将是人类自身。 人类是其他一切生灵的猎者,但猎者最终却将枪口对准了自己。 地球已无人类迁徙的空间,迄今人类尚未发现有其他星球可供人类居?p> h死辔┮?的途径是更换思维方式,进行一场思想迁徙,抑或回归大自然方能找到一条人类通向未来的生命通道…… 生态恶化是整个人类面对的极为严峻的头号课题。从洪洞祖槐树下走出的槐裔们,靠家谱赖族谱绝对破解不了;即使一国一域共修一个“国谱”,也难以破释,这需要“地球村”的人类,共修一个“球谱”。 《圣经·创世纪》中,有个著名的“巴比塔”的故事。其中讲到人类想齐心戮力造一座通天塔,以通往理想天国。上帝惟恐危及他的权威,闻听后大为震怒。他变乱了人类的语言,使人们语言不通,互不理解,互争互斗,终使建塔梦想破灭。这个故事寓意深刻。当今世界,电脑已将小小环球制成一个“村落图”,语言早已不是人类相互沟通的障碍。然而,人类能够造出一座起人类沉疴于霍然,挽地球生态于艰厄的“通天塔”吗? 九 念情依依,别意悠悠。祖槐,我就要拜别你了。从太始之初那最早的一瞬间,到刚刚逝去的一刹那,都包容在你根系的泥土里,你是剪裁春秋的历史老人,你是亿万槐裔的灵魂。在你伟岸的身躯面前,我只不过是个幼稚的孩子。来前,我那在你枝桠上筑巢的“是鸹还是鹳”的小问号,虽然已经拉直,但一连串的更沉重更僵硬的问号又涌向我的脑际。祖槐,在你慈爱仁厚的怀抱里,请允我仰天发问—— 我拜问“三皇”之首的伏羲: 你结绳织网,你演绎八卦,你是华夏大地的开山鼻祖,你是聪明睿智的化身,你画下的太极图,使操纵电脑的现代人都难以破译,但你能点拨一下天下民的未来吗?你能勾勒出人类命运的“终极图”吗? 我叩问炎黄子孙的始祖女娲: 你是英雄母亲的象征,你是果敢坚毅的女神!当“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的大难之际,你炼五彩之石,以补苍天,挽救了天下生灵!当今,你的传人们头顶的昊天上,果真出现了两个偌大的黑洞,足以使一切生命面临灭顶之祸,你炼的那些美丽的五彩石,还能缀补得了吗? 我恭问天下为公的唐尧、虞舜: 你们曾创造过“尧天舜日”的朗朗乾坤,清平世界,使80老叟鼓腹击壤,使生齿兆庶安和宁靖,面对当今那“玩的就是心跳”、“过把瘾就死”,只顾“潇洒走一回”的人流,面对愈来愈奢华的物欲世界,你们会用何种方法开顽启蒙,施以教化? 我敬问冰肌雪骨兰心蕙性的巢父、许由: 你们的清高几近不食人间烟火,这与当代人的追求判若云泥。你们视王位如草芥,观名利如浮云,重操守如泰山,谨修身以自洁。倘若你们再世,面对物化的浮嚣之气,你们能耳不杂听,目不旁骛吗?你们该到哪里去寻找一条澄明清亮的流溪,去清洗那听脏了的耳朵,去涤净那牧犊口角上的浊水? …… 我还要顺便问一声歌唱家郭兰英大姐: 汾河水滋润出你黄莺般纯美的歌喉。你歌唱祖国,以大河的波涛,沃野的稻香,去陶冶人们爱国的心灵;你歌唱汾水,用汾河的澄波,阳春的杏花,去唤起人们对美好家乡的挚爱。然而,面对污染断流的汾河,你还能吟唱出“人心就像汾河水,你看那滚滚长流日夜向前无牵挂”吗? …… 别意悠悠,念情依依。就要辞别洪洞,就要辞别临汾了。友人要陪我一道去登临汾市中的大鼓楼,并援引民谚说:“不登大鼓楼,白来平阳游。”我知道,这全国最大的鼓楼上,有巨钟一口,重达5000斤,游人均以击钟为福。我忆起济南千佛山门楣上那副楹联:“晨钟暮鼓唤醒人间名利客,经声佛号惊回宦海梦迷人。”有多少香客游人,曾在这楹联前伫留沉思,然而,“以物喜,以己悲”的人群依旧。我想,即使再大的警钟,恐亦难使“名利客”、“梦迷人”返璞归真。对眼前这大鼓楼,不登也罢。 列车驶出临汾,隆隆北上,眼看就要离开先祖们曾居住过的这片皇天后土了。我深知,区区如我,声音是那般微弱乏力;然而,我仍在心中默默呼唤: 归去来兮,我曾厌恶过却懂得“报孝”的乌鸦; 归去来兮,那洁白如雪的精灵——我梦中寻觅的大鸟…… 1999年5月18日于军艺 (摘自《十月》1999年第5期) 沂蒙九章 蒙山沂水之间,有一位老太太,她曾为人民解放事业克尽绵薄……在山东省沂南县马牧池乡东辛庄的一座平常院落里,有三间百年老屋,老屋里住着有功于革命的于大娘婆媳俩。 1939年6月,日寇野蛮扫荡沂蒙山区。中共山东分局和八路军一纵机关首长徐向前、朱瑞、黎玉等率部来沂南开发根据地,住进了东辛庄一带。于大娘的家成了分局和纵队首长办公、食宿的地方。 1941年冬,日寇纠集5万重兵对沂蒙山实行铁壁合围。分局、纵队机关火速从东辛庄一带转移,但于大娘家作为“堡垒户”,始终没中断与部队的联系。 一天下午,邻村一青年用独轮车推着一个伤员进了家,那青年泪汪汪地说:“这伤员看来不行了。报社的同志说,等他咽了气,就找个地方埋了吧。” 于大娘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衣服扒下,头皮一下子麻了:伤号的前胸后背,上肢下肢,全被烙铁烙焦了,烙焦的皮一片一片往下掉,散发出阵阵恶臭。于大娘救护过不少伤号,像这么重的却是头遭见。她用手捂了捂伤员的嘴,鼻孔里还有一丝气儿。于大娘心中升起一线希望。她像奶孩子一样把伤号轻轻揽在怀里,忙让大闺女冲了碗红糖水,又叫老伴用火镰慢慢撬开伤号的牙,然后将糖水缓缓溜进伤号的嘴里,溜进一匙,于大娘轻轻晃晃伤号的头,再溜进一匙又晃晃,只见伤号气越喘越粗,眼睛也微微睁开了……这时,大女儿疑惑地说:“娘——,俺看这伤号是小毕,毕铁华!”于大娘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下来:小毕是大众日报社发行科的,曾在东辛庄住过,得闲时,常帮于大娘家推磨挑水……为给毕铁华治伤,于大娘四处打听民间验方,上山采来各种草药。听说獾油拌头发灰能治烙伤,她便跑到南山央求一猎人打了只獾熬成油,又剪下自己的发髻、闺女的大辫子烧成灰,用浸了獾油的棉花蘸着老酒,一遍一遍地给铁华搽伤口。搽了几天见效不快。于大娘又听说,刚生下的小老鼠浸在芝麻油里制成“老鼠油”,是治烧伤的特效药,便赶忙带着老伴、闺女到处挖鼠洞,刨了一整天,才挖了十几只光腚小老鼠。回来制成“老鼠油”一搽,效果果然好,搽敷了没几天,铁华的伤口就结了痂。怕伤口感染,于大娘便让闺女用艾蒿煮水,每天给铁华擦一次身子。 开初,铁华不好意思,于大娘火了:“想不到你还是老封建,咱们是谁跟谁呀!”两个月过去了,毕铁华就要重返前线了,行前,他扑通跪在大娘脚下:“娘啊,俺再生的亲娘啊!走遍天涯海角俺也忘不了您……”毕铁华走后,于大娘把慈母爱倾注到“地下托儿所”的孩子身上。经于大娘和乡亲们精心照料,孩子们的脸蛋儿都肉嘟嘟的,像贮满了汁的小香瓜儿。于大娘的儿媳于二嫂却因哺乳烈士的独苗孤灯,自己的两个孩子缺奶水先后夭亡……一年年春草绿,一年年雁南飞……风雨把老屋剥蚀得越来越陈旧,岁月使于大娘越来越苍老。时间是无情的掠夺者,它既能掠去人们的青春年华,也能夺走人们的美好记忆。这座小院仿佛被历史淹没了,似乎昨天的一切都不曾在这里发生。于大娘和于二嫂秋风团扇,朝升暮合,青油孤灯,聊以卒岁……1966年深冬的一天,从广州来的两位搞外调的同志闯进了这孤寂的小院,开口便问于大娘认识不认识毕铁华。于大娘干涸的眼里立刻露出一丝光亮:“怎么?他还活着?派你们来看俺?”两位外调人员摆摆手,告诉于大娘:毕铁华是广州珠江海运局党委书记,现已被造反派隔离审查,造反派说他被日寇抓住后叛党投敌,而毕铁华却说你于大娘最了解这段历史……于大娘听罢,眼睛里的那丝光亮霎时黯淡了:毕铁华呀毕铁华,你走后,大娘念念叨叨,盼咱娘俩儿再见一次面,可你连个口信儿都不捎来。1954年俺托人找你帮俺解解那心中疙瘩,你连个音儿也不曾回,眼下你遇到难处,才又想起俺这孤老婆子……见于大娘阴沉不语,外调人员说:“老大娘,毕铁华是黑是白,全仗您老作证了……”一听这话,于大娘仿佛觉得亲生儿子正被刀剐凌迟:“那好,俺就拉拉那骨节事儿……”老人动了感情,把毕铁华被捕、斗争、营救、养伤的过程讲得有根有蔓,还不时撩起衣襟擦着眼窝儿,外调人员边听边唏嘘嗟叹。他们记录下大娘的讲述,打开印盒让大娘摁个手印。大娘伸出那风干的手指,在打补丁的褂上蹭了蹭,然后在印泥盒里用劲一按,在外调材料上重重印下了自己的指纹。老人抬起头:“还往哪里摁,俺再摁!”可敬的沂蒙母亲呵,你默默做着你认为应该做的一切,脑子里似乎从未转过“报答”的念头。这伟大的爱,来自母亲那崇高的天性,是山泉出自大山的自然涌流!1982年春,满头银发的毕铁华涉过清清的汶河,踏上了通往东辛庄的小道。近乡情怯,心难自已,晋见娘亲,往事如烟……还是当年的汶河,还是当年的小路,只是路显得细了,河变得瘦了……一别40载,今日才来拜见老娘,他有着噬脐莫及之愧疚,也有着百口难辩之心酸……最难给老娘诉说的是,娘为党籍在1954年曾托人找他的那桩事儿……那时,他正遭人诬陷,也被开除党籍,一直审查到1956年,才得以解脱……可千难万难,还难过日寇摧残自己时那烧红的烙铁和刺刀?!……尽管当时自己说话不顶用,可总该写封信宽慰宽慰娘的心哪!可自己……咳,百身难赎的罪过呀!……毕铁华在百年老屋的院门前驻足:那东屋呢?那南屋呢?那探出墙头的一排香椿树呢?……他不敢再向前迈一步。良久,他才跨进院门,往昔那脚轻手健的亲娘在哪里啊?泪眼中他见一形槁容枯的老人,坐在门坎上择野菜,昔年那熟悉的圆脸盘已皱缩得只剩下个轮廓……毕铁华扑上去,扑通跪在地上:“娘——你不孝的儿……来看您啦!……”“谁,你是……”于大娘愣住了。 于二嫂闻声从屋里走出来,惊愕地端详了一会儿:“你,你是毕铁华!”“谁?铁华,铁华!”大娘伸出双手抖抖地欲接近毕铁华的脸庞,又止住了,“不像,不像……”说着,一只手伸过来想抚摸铁华的肩头。 毕铁华赶忙解开衣扣,大娘掀开他的衣襟用手一摸,前胸后背全是伤疤:“是铁华,是铁华呀……”“娘啊——”毕铁华长喊一声,一头扑在老人怀中,与老人紧紧抱在一起……收住重逢的泪水,毕铁华走进老屋里,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炕上的破席遮不住坯块,一床破被团不成个儿,炕西侧是一架40年前的旧纺车,车上还挂着没有纺完的线穗子,锅台上一个泥盆里盛着几个菜团子……招待毕铁华的饭是白面馍馍、菠菜熬豆腐,这在东辛庄是最奢侈的招待。豆腐是于大娘的孙子到集上用瓜干换的,面是村支书从各户家凑来的……毕铁华回到县里,忙给大娘婆媳买来被褥、衣服,临走,又放下300元钱。 打那,毕铁华年年都在农历五月初七于大娘生日这天从广州赶来给老人做寿。每次来,他总忘不了给老娘带一袋大米、一袋面粉、一桶花生油、一桶香油。他对老娘想的是那样周到细密:见娘行动不便,他买来了龙头拐杖;听说二嫂冬天给娘暖被窝,他买来一把铜烫壶……1983年,东辛庄实行了责任制后,于大娘和乡亲们的日子日渐好转,百年老屋又充满了欢声笑语。于大娘德高功大,但如何优抚这样的革命老人,没有条条和杠杠。1984年沂南县委决定,破格每月给大娘补助20元。 1986年农历五月初七,是于大娘九秩晋八大寿。那天,这座农家院落里又溢满了当年的荣耀和欢乐:来自北京、上海、广州、济南的老将军、老书记、老顾问和地、县、乡三级政府的负责同志,一起举杯向沂蒙母亲祝寿。寿礼贺匾摆满了百年老屋,山东妇联的同志还给于大娘婆媳送来两架尼龙蚊帐,一台14英寸黑白电视机……1989年1月3日,于大娘在101岁时,告别老屋,尽其天年。下葬这天,天气晴和,在这人瑞的坟头上空,有一片轻盈柔美的白云,由东向西,徐徐舒卷,飘然而去…… 大河遗梦 1豪雨倾泼过的盛夏,我故地重游,为的是重温大河的神秘。但大河的“河府”里仍空空如也,一览无余。神秘与威严同在,神秘与大美共存。神秘是诱发人类不断追求的因子,大自然的神秘与壮美,也是我们这些困在水泥方块中的现代人那浮躁灵魂能得以小憩的最后一隅。黄河,断流的黄河,你失却了神秘便失却了威严,失却了大美,从而也使我们失去了一块偌大的慰藉心灵的栖息地…… 2黄河,面对断流的你,我深信,在你干涸的河床下面,仍有我们民族不竭的心泉。你那滞重的赭黄色的波涛,曾拉弯了多少纤夫的脊背,曾洗白了多少舵工的须发,曾嘶哑了多少舟子的喉头……黄河,你分娩一切又湮没一切,你哺育一切又撕碎一切,你包容一切又排斥一切。因了你的存在,中华民族忧患意识的潜流与你不息的波涛一起翻卷,流过商周秦汉,流过唐宋明清,直灌注入今人的心田。你使圣者垂思,你使圣者彻悟。 3黄河,老子从你怀抱里走出,这位睿智无比的老翁,仅用一部五千言的《道德经》,便诠释了宇宙万物的演变,道出了多少“道法自然”的真谛……黄河,庄子从你臂弯里脱出,这位枕石梦蝶的先哲,用外星人一样的耳朵,去闻听我们这颗星球上的天籁地音,用心灵去感悟神秘的自然,那灿若云锦的辞章,那汪洋恣肆的著述,令今人读来任扑朔迷离……黄河,孔子从你的波涛中荡来,这位生前四处碰壁的老头儿,当今已被世界推为十大哲人之首,一部《论语》,曾被多少代统治者奉为“治国安邦平天下”的圭臬……黄河,孟子从你黄土上站起,这位首先提出“民贵君轻”思想的大儒,把儒家学说推上极致,使孔孟之道,历两千年誉毁而不衰…… 4黄河,我知道,只有你那气贯长虹的肺活量,才能让李白吟出那飞霆走雷的诗句,才能让冼星海谱出那“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的滂然沛然的乐章…… 5黄河,当今我们这个民族正处在历史大转型的紧要关口,我们需要黄河大米,需要黄河绒螯蟹,需要你三角洲上那素衣缟服的天鹅……但我们更需要思想,需要智慧,需要精神王国的两大骄子——哲学与诗。黄河,当我们的物质大厦遍地耸立时,民族精神的大厦也应巍峨齐高。黄河,面对这个七色迷目、五声乱耳、连空气中也飘散着物化的浮嚣之气的世界,我不希望因了你的断流,而使我们这个民族的忧患意识消弥,让哲人停止思索;也不希望因了你的干涸,而使诗人关闭了那能催人奋袂而起的激情的闸门…… 6黄河,我还知道,是你的黄涛黄浪黄泥黄土塑造了我们这个民族的风骨。你横向流淌北方的大野,你纵向雕刻了中国的性格。那带剑的燕客,那抱琵琶的汉姬,是你真正的儿女。你既能使“挑灯看剑”的赳赳武夫,高歌“梦回吹角连营”;也能使低吟“绿肥红瘦”的纤纤弱女,赋一由“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绝唱……黄河,你用黄水养育出青海高原那会唱花儿的娇娃,你用黄风抽打出内蒙草原那剽悍的骑手,你用黄浪冲刷出陕北那满脸都是鱼纹皱的坚韧农夫,你用惊涛铸成山东大汉那青铜色的胸膛,你狮子般的气概,赋予我军营士兵那钢铁般的神经;你一泻千里的奔放,注入我油田铁人那地火般喷突的豪情…… 7哦,黄河,我历史的河,我文化的河,我心灵的河!当我们这个黄皮肤的民族正把握命运的缰绳,紧攥时代的流速,去际会新世纪的大波时,断流,你怎么能断流呢? 沂蒙匪事 土匪,是中国古老历史之树上结出的一颗硕大的毒瘤。 落笔写近代沂蒙匪事,我知道不能仅仅用墨水,而应该溶入那众多无辜百姓的漓漓血滴。 民国初叶,军阀混战,世事纷纭,群凶猬起,匪患遍及中国,沂蒙尤甚。 多年来,我对沂蒙匪事颇有了解,但始终缺乏勇气用文字作解剖刀将这历史之树上的毒瘤剖开。我不愿让尘封已久的毒气弥散出来,使善良的人们闻而窒息。 八百里沂蒙那嵯峨绵亘的山峦,曾是无山不匪,无峦不盗。七十二崮那峥嵘*.峻的崮顶,处处曾是土匪施暴逞凶的营盘。惯匪如刘黑七之辈,恶名昭彰,曾祸及半个中国;巨匪若孙美瑶之流,奸同鬼蜮,曾因劫掠欧美洋人而酿造过国际纠纷;女匪似赵嬷嬷之伙,心如蛇蝎,曾使沂蒙百姓一提起这恶叉雌虎便毛发倒竖;悍匪似李殿全之帮,天良丧尽,曾把人性之恶展示得无以附加……至于昼伏夜出,栖于林莽的散匪和那些剪径的草寇、打劫的山贼,更是多如牛毛。惯匪、巨匪、女匪、悍匪、散匪,你来他去,此消彼长,曾在二十余年中搅得整个蒙山沂水蜩螗沸羹,鸡犬不宁…… 地方史志,是历代儒士把老祖宗经历、遭际的事件,用或整齐或残缺的时间和空间缝缀起来的 一方历史。方志中,匪事向不被编纂者重点关注。但在临沂各县、区的民国史志中,有关匪事的记述却理重事复,叠床架屋。我知道,那是因桩桩匪事皆过于重大,编纂者很难回避。那些含泣带血的文字,常常戳疼我的眼帘,周身觳觫过后,心灵也常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前些年,我曾多次请沂蒙山中与世纪同龄的长者们追忆往昔,他们从记忆的枯井里打捞旧日的苦难时,令我感到:对平民百姓来说,匪事之灾大大猛于战事之祸…… 沂蒙山向被视为质朴、坚韧、慷慨和善良的象征。正义战争是折射人类心灵的窗口,战争这个雕塑大师曾把沂蒙山雕刻得那般凝重、庄严、显赫。然而,在这样一架善良的大山里,为何曾匪患为虐?透过桩桩惨不忍听、目不卒读的匪祸,去探求滋生土匪的社会因子、地理环境、文化土壤,去探秘土匪的生存构架、畸形心态,进而探究人类文明的进步与退化,抑或有些许鉴往知来的意义。 一 当翔舞的火苗照亮原始人黑暗的洞穴,便明晰地画出了一道人与兽的分界线;当人类告别了生食的血腥,也便告别了动物的匍匐,也便渐次摈弃着兽的野蛮。当时光老人蹒跚至本世纪初,十里洋场的夜上海已有霓虹闪闪烁烁,闭塞的临沂城中也偶见电灯明明灭灭。然而,其时的土匪们却把沂蒙又拖进了原始的黑暗。 沂蒙匪事乍起时,土匪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专事绑架勒赎,弄几个钱大吃大喝,狂嫖滥赌。另一类只劫良家妇女异地贩卖,俗称"贩骚的"。这类土匪常暗中探听谁家有漂亮女子,谁家婆媳失合,谁家夫妻反目,便掠来暗藏奸宿,甜言蜜语,优给饮食,待入其彀中后便伪装成夫妇,远奔异地卖之。贩骚土匪多活动于夏秋,每届青纱帐起,便结伙绑架青年女子,入冬即散。这些散匪的鸡鸣狗盗,仅给有钱的户主和少数年轻女子带来无妄之灾,对整个社会尚构不成池鱼之殃。 鲁南是土匪的渊薮。这一带散匪借世事飘摇之机,由散到聚,由暗转明,滚雪球般地增大,多股匪徒先是以抱犊崮山区为穴巢,洪水猛兽般的向沂山、蒙山扩张,继而横行鲁中。到二十年代末,沂蒙山中有名有号的匪伙多达50余股。它们小者数百徒,中者千余数,大者万余众。天怨人愤,世事阽危,官府不得不例行隔靴搔痒的剿匪之举。百姓为自卫计,也纷纷成立了"大刀会"、"红枪会"等民间组织;为躲匪、抗匪,小村并入大村,村村修围墙,筑圩子,买枪支,造土炮,设哨楼;不少地方还成立了"联庄会",一处有匪患,八方来助剿。 然而,石垒的围墙,却很难抵御匪的疯狂;封闭的圩子,往往成为民众的坟场。 土匪在沂蒙制造的第一大破围墙屠圩子的惨案,发生在郯城八里巷村(今属临沭),祸首是女匪赵嬷嬷。 赵嬷嬷,江苏邳县铁佛寺村人,清光绪七年生于一冯姓之家。幼时家贫,父母将其卖给马戏班子后,学会了耍刀舞棒,跑马拉解,及笄时嫁给东海县土匪头子赵某为妾,始称赵嬷嬷。1922年春,匪徒内部因分赃不均而生嫌隙,赵嬷嬷其夫其子均被同伙打死。她遂携三个女儿潜回苏北,将长女嫁给当地另一匪首为妻。同年腊月,匪婿及长女又被官兵击毙,时年41岁的赵嬷嬷被500余匪徒拥立为头领。自幼走江湖闯绿林,养成这草头女寇疏狂浪放的性格,长年的土匪生涯更使这枭獍悍妇狡若九尾之狐,毒似豺狼蛇蝎。赵嬷嬷成为匪首后,又率众匪重返鲁南的苍山、郯城一带。这女匪在其夫为匪首时,就已恶名贯鲁南,百姓一提起她,莫不切齿詈骂。 1923年6月初,赵嬷嬷攻破临沂二区迭衣庄的圩子,杀戮70余人,尽焚民房,身上的血腥味儿尚未散尽,这女匪又恶狠狠地向郯城的八里巷村举起了阴森的屠刀。 八里巷坐落在蜿蜒百里的马陵山下,全村300余户,1200人口,是周围六个村庄抗匪"联庄会"的会首,围圩的石墙既高且宽,村中有百余名大刀会会员。一天,邻村的大刀会员在清乡时,抓到赵嬷嬷手下的两名匪徒,送交八里巷扣押。赵嬷嬷闻报震怒,勒令八里巷限时放人,遭到严词拒绝。女匪恶火攻心,亲率五百匪徒前来破围,八里巷人凭借土炮、滚石顽强抵抗,众匪狂攻一日未克。腰插双枪,身跨烈马的赵嬷嬷气急败坏,星夜策马驰奔百里之外,向徐大鼻子和窦二敦二匪求助,并许以金钱美色。徐、窦二匪各率一*(匪徒,狼奔豕突,于6月19日头午,在距八里巷不远的店头村与赵匪部乌合。赵、徐、窦在十余名年轻女匪的伴护下结辔而来,千名匪徒迤逦于后。时八里巷有武氏两兄弟正在田间劳作,被行进中的匪徒抓住将头割下,匪徒用长杆挑着武姓两兄弟的头颅,绕着村中的围墙叫骂示众……三天前刚刚击退赵匪的八里巷人,不知徐、窦二部入伙,仍未把赵嬷嬷放在眼里。两颗人头,激起阖村父老复仇的火焰,自恃"装过金身"、"喝过符水"的大刀会员,凭血气之勇,当即拉开圩门,挥刀冲向匪群。群匪略一后退,便举枪反击,密集的子弹使十余名大刀会员登时毙命,活着的人方知自己并非刀枪不入的金身,掉头跑回圩里,严关圩门。赵、徐、窦亲临匪阵,组织火力掩护匪徒用炸药炸围墙,被村民用滚石击溃;竖长梯强登围墙,又每每被大刀会员掀翻圩下……村民与土匪,墙上圩下,血战一夜。赵嬷嬷破围未逞,徒唤奈何。但这女匪毕竟狡狯之极,她在夜间派匪切断"联庄会"支援八里巷的道路后,翌晨又抓来大批邻村百姓,用枪口逼着他们来到圩下刨墙。八里巷的围墙上尽管堆满雷石,炮楼的土炮里尽管装满火药,但谁也不忍心向邻村的百姓下手…… 傍晌时分,村东北角的圩墙訇然倒塌,匪徒们凭借三丈宽的豁口,恶虎扑食般的涌进圩内。 破围前赵嬷嬷一再叫嚷"斩草要除根",匪徒们一进圩子便杀红了眼,他们把白翁老妪拴在窗棂上、牛车上,浇上煤油点火焚烧;他们把壮丁青年绑在树干上、牛桩上,用快刀削割;他们将媳妇姑娘统统剥光衣服,强暴后一律开膛破肚;他们对男婴女娃也不放过,扯起腿来在青石上摔得脑浆迸裂……为防漏杀,赵嬷嬷早已派匪在圩子四门的出口处安好铡刀,窜出一个铡一个,有百余村民身首异处,成为铡下冤魂。不到半天,八里巷就变成尸山血海,700余名百姓死于这场匪祸。当匪徒们把村中财物和牛马猪羊抢劫一空后,赵嬷嬷又下令将圩内房屋付之一炬…… 6月20日,成为八里巷村的公祭日。天使走向光明的道路往往曲折,魔鬼通向黑暗的滑梯常常笔直。赵嬷嬷破围得逞,对众多的匪股有着不可抗拒的诱惑,大大发酵了土匪的兽性,纷纷以破围屠村为快事。在沂蒙山,这人间惨剧于二十年代末达到高xdx潮。莫于毒者,当属惯匪刘黑七。 其时的沂蒙百姓,或许全然不知袁世凯、黎元洪、段祺瑞是何人物,或许大半不晓山东督军张宗昌是哪棵树上的鸠鸟,但刘黑七却恶名如雷,妇孺皆知。因刘黑七个头儿不够尺寸,且上长下短,肥胖如猪,脖上顶着个黑西瓜似的肉球,百姓都说他是乌鱼精所变。 刘黑七,本名刘桂堂,黑七乃其绰号,清光绪十八年生于山东费县锅泉庄。幼时随母"王大脚"讨饭,羊倌出身。1915年黑七23岁时,与当地七名泼皮无赖拜了把子,偷得一把"鬼头刀"、劫得一支"马连匣子快枪"后,遂干起剪径断路的勾当。1919年,刘匪扩充到300余人,攘夺掳掠,始引起官府注意,派兵围剿17个月,刘匪部非但未灭,反而陡增至千人之徒,号称"刘团"。1925年张宗昌督鲁,派两团精锐剿刘仍未果,黑七反用官军的枪械装备了匪伍。至1927年底,刘匪部膨胀到万人。张宗昌拿黑七不下,便将刘部收编,给刘匪戴上"师长"的高帽。刘匪易帜,匪性益狂,绑票勒索,明火执仗;聚财敛钱,敲骨吸髓;烧杀奸淫,甚于禽兽。 二十年代末,对沂蒙百姓来说,是最为可怕的岁月,连年旱魃为虐,不少山村,场上的碌碡都不曾打滚儿,乡亲家无宿储,室如悬磬。然黑七木人石心,欲壑难填,贪婪的魔口,愈张愈大。刘匪的口头禅是:"只要锅底下不结蜘蛛网,就得拿钱交给养。"哪村哪庄若无力上交或稍有迟缓,刘匪部便破围屠村,一例诛戮。 刘匪破圩,除使用赵嬷嬷之辈惯用的伎俩外,还别具肺肠地毒施"火鸡法"。 1926年1月23日,费县白马峪因无力交纳刘匪所索钱物,刘匪即率匪攻圩。当多种破圩法未能奏效,黑七让匪徒将耙齿上绑满棉絮,浇上煤油点火,往圩中投掷。顷刻,带火的耙齿又被石墙上和圩中村民反投出来,圩中的房屋非但没烧着,围墙下的匪徒反被燃烧的耙齿击得头破血流,圩外刘匪作为制高点的五间草房也被点燃……阴毒的黑七急命喽*%到外村抓来百只活鸡,将之一一放进煤油桶里蘸泡,点火扔进圩内。百只"火鸡",吱吱咯咯,扑扑楞楞,在圩中狂飞乱跳,窜垛上屋,圩内尽是草房,霎时有几处火起,时北风冽冽,风助火势,急速蔓延,有顷,整个白马峪变成一片火海。刘匪趁圩中熙攘麋沸之际,破围屠村…… 此后,黑七屡用"火鸡法"攻圩,每每得逞。 刘匪屠村时,除将有姿色的女子掠走供匪徒发泄兽性、将有钱有地的户主作为"肉票"存留外,余者格杀勿论。女匪赵嬷嬷比起刘黑七这个杀人魔王,乃小巫见大巫。活埋、刀割、挖心、剖腹、剜眼、对耳穿、双劈腿、点天灯等等,是刘匪常用的杀人手段。沂蒙山中多深井,刘匪常将山民填满井后,再用乱石封井,此谓"塞井眼";刘匪有时将青年壮夫拴在树干上,嘴中灌满火药,然后点燃,是称"放人炮";刘匪对妇女儿童更是变着花样杀戮:匪徒们有时将孩童放在石碾上碾成肉饼;有时将男童的小鸡睾丸割掉,让其于剧痛中呼号而死;有时将怀孕的妇女集中起来,用烈火焚烧,让胎儿从母腹中炸出……最令人发指的是,黑七常用的"放天花":匪徒们将大刀会员及抗匪壮士捉来集中后,在旷野或河滩里,挖出一片间隔相同的土坑,将受刑者一一埋至胸口以上部位后,众匪便策马在刑场上来回奔驰,仅露出头部的受刑者血压急骤升高,铁蹄触头,血喷数尺…… 发明酷刑"炮烙"的一代暴君殷纣王,被"请君入瓮"的唐代酷吏周兴、来俊臣比之刘匪黑七,定会自愧弗如! 从1925年冬到1928年春,仅在沂蒙山方圆百里内,刘匪就焚烧民房20余万间,有12万百姓惨遭屠杀。刘匪还把魔爪伸进泰莱山区,胶东半岛…… 其时,大大小小的赵嬷嬷、刘黑七们,也各率匪徒竞相破圩,有千余村庄被屠。沂蒙山中的每座山峦都在恶徒的淫威下抽搐,每条流溪都在魔鬼的狞笑中呻吟,整个沂蒙山变成一个偌大的坟场。费县、平邑有些区、镇成为无人区。大劫后的废墟里,比比皆是黠鼠衔尾厮咬;无人耕种的荒野里,成群的野兔踢腾跳浪;莱芜的莲花山一带,本是水美土肥之乡,连遭匪祸后,竟成了恶狼的世界。因家畜家禽被土匪掠光,饿狼常在风高月黑时,将劫后余生的山民当作惟一可袭的目标。大白天,过路行人也常会身葬狼腹。其时,有一8岁男童遭狼叼被山民救出后,脸上留下了秤钩状的伤疤,人称"狼剩"。前几年,我到莱芜拜望这位耄耋老人时,老人哓哓不休地重复着一句话:土匪在莲花山一次破围就杀人1300多,土匪比狼恶…… 临沭县的郇杵林村,在炎夏被一个人称"大尾巴"(当地人对狼的别称)的匪首率匪破围屠村后,无人收尸,逃荒到关外的乡人于寒冬回村时,才将全村数百口老少的白骨收于一处,葬于一坟…… 那是一个鬼蜮横行的世界二 沂蒙山曾有过骄人的古老文明。她那甘冽的泉水,曾哺育出曾子、王羲之、刘勰、颜真卿那样的伟器英华;她那馥郁的五谷,曾喂养过智慧的诸葛亮,也哺育出天文历算学家、珠算的发明者刘洪;为使病母喝上一匙鱼汤,至孝的王祥曾在沂山的大河里"卧冰求鲤";胸有锦绣、勤勉的匡衡曾在蒙山的茅舍里"凿壁偷光"……我不明白,为什么土匪能将世上所有的丑恶曾一度在这里浓缩;我不明白,为什么像赵嬷嬷、刘黑七等如此矮小的生命,竟敢那般恣意嘲弄大山的巍峨?! 有人说,民国初叶匪患猖獗沂蒙,是因了沂蒙地为山国,交通绝塞。 此说不无道理。 《蒙阴县志》中云:"……千山环其外,百流出其中……四塞之崮,舟车不通,土货不出,外货不入。"这段对蒙阴地貌的描述,实则也是对整个沂蒙山区的写照。山上突兀之山曰崮,一条腿的锥子崮,二条腿的仙人崮,三条腿的鏊子崮,四条腿的板凳崮,卧虎崮,盘龙崮,焦赞崮,孟良崮……七十二崮,是造物主于混沌中从大海的浴盆里捧给沂蒙的奇绝景观。 我们仅从近代土匪最早盘踞的抱犊崮,便可窥见崮的与险峻。 抱犊崮山区方圆近二百里,位于峄县之北、临沂之西、腾县之东、费县之南的四县接壤处,主峰抱犊崮有"鲁南擎天柱"之称。崮下群山夹裹,百峰拱立。山腰间,草木葱茏,萋萋莽莽;崮四周,悬崖如削,锷逼天际;危崖之下,古柏倒挂,葛藤缠绕,有天然石洞三个,可纳数百之众;崮顶有田约20亩,平整如畴,尚有天池两座,水深过米。欲抵崮顶,只有北崖一线鸟道,鸟道最险处,有石匠凿出的半环形铁扒手,登崮者牢牢抓之,方可攀援。 抱犊崮其名之得,颇具传奇色彩。相传东晋时有道家葛洪,弃官不坐,抱犊上崮,俟小牛长大后,方在崮顶拓荒垦殖,修得浩气精淳,名闻帝阙,皇帝敕封为"抱朴真人"。后来,农家欲耕种崮顶之田,必得抱犊上崮…… 谁曾承想,曩时这道家的修身之地,竟在民初长期沦为匪巢,且酿造出震惊中外的"民国第一案"。 1923年暮春的某日清晨,京沪第12次快车抵近临城(今枣庄薛城)。此列车亦称蓝钢车,美制,钢质蓝漆,设备豪华,是世界联运的国际列车,欧美旅人多乘之。蓝钢车行至临城沙沟站北十余里处,司机发现路轨被拆,煞车不及,车头及前半截车身脱轨歪斜,一二等车厢因在后部,尚无大险。旅人惊魂甫定,众匪纷纷登车,二百余名旅客被掳,中有欧美男女26人。土匪掠物架人,叱喝咄嗟,驱赶人质奔向抱犊崮。途中,英国人罗门斯试图反抗,被土匪毙于山野。剿匪官兵闻讯疾趋而来,并发炮示警,只见被架旅客一齐手挥白巾,示意勿打。剿匪者知人质中有域外洋人,事关外交,稍有误伤,会诱发国际争端,遂决定暂且回防,等候上峰命令…… 事后人们得知,这劫车大案,系匪首孙美瑶率千余土匪所为。 孙美瑶,峰县孙家庄人。其胞兄孙美珠,内柔外刚,颇孚众望;美瑶本人,生性粗暴,寡情薄幸。孙姓是峰县望族,全县约两万户,孙姓中多乡绅地主。孙氏两兄弟因触犯军警,祖居宅院被焚毁,便落草为匪,成为抱犊崮一带的主要匪*(。与其他匪*(不同的是,孙氏兄弟扯幡聚匪意在招安,参加内战,以求腾达。但在匪伙扩张过程中,也必打家劫舍,多行不义。 当时,兖州驻有山东第六混成旅,该旅由国民革命军改编而成,旅中军官不乏忧国忧民之士。该旅1921年8月接任兖州防务后,即对抱犊崮一带的土匪南北会剿。其时,此地有匪十余*(,拢共不过千五百人。 按正常推理,配有炮兵营,骑兵营,装备精良的混成旅,剿灭缺枪少弹的区区之匪,该是小菜一碟,然而,方圆近二百里的抱犊崮山区,山高林深,极便于土匪出没匿藏。抱犊崮主峰下,人迹罕至,三三两两农户散落于大山皱褶里,村名十分奇怪,诸如蛤蟆洞,老猫屯,母猪窝,兔子嘴等等,既诠释着这里的深邃远,又注解着这里的地老天荒。土匪从不与官军正面交战,一闻风吹草动,便蛤蟆般潜于水草,兔子般逃进老林,这就使混成旅剿匪如同大海捞针,戛戛其难。然混成旅克尽厥职,面对狡黠之匪,进剿手法也颇为得当。全旅兵力先是搜山拔寨,营救被劫"肉票",断匪经济来源;同时,严把抱犊崮山外的四方要道,以防匪徒外购弹药;接着,将抱犊崮一带的所有集市,统统由镇内迁至镇外,以防暗匪抢劫不易捉拿;并在这些镇内修筑暗堡,常设伏兵,一旦匪徒来扰,即可投入围歼……每发现匪股,混成旅总是穷追不舍,土匪如惊鸟四飞,难有固定之巢。初时,土匪劫村时还偶放几枪,混成旅的官兵总是循枪声星速追歼,后来土匪遂不敢鸣枪,但山村多狗,夜间狗吠之声常能标明土匪的流窜方向,混成旅闻狗吠而猝伐,辄令土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经过两年多的清剿,多股土匪失去穴巢,如鸟兽散,惟以孙美珠为匪首的匪伙,仍以抱犊崮顶为营垒,困兽犹斗。 孙匪*(中,有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华工,擅长构筑军事工程。孙匪沿崮顶四周筑起永久性堑壕,既可防炮避弹,亦可充当宿舍。孙氏兄弟把家小、伤员安置崮顶,仍率亡命之徒在崮下百余里内与混成旅周旋。崮顶有秘密旗语灯号与崮下土匪联络。缺粮悬何色灯,断水挂何色旗,山下土匪一望便知。1922年春,孙美珠派匪与皖系军阀联系招安,自称司令。然这司令及所属匪徒却在混成旅的围追下,如穷猿奔林,草间苟活。匪徒们失魂落魄,怨气薰天。孙美珠为稳匪心,决定纠集千余匪徒,夜袭崮下的西集镇。他早就得悉,驻守西集镇的只有混成旅的一个连,且连长在清剿时负伤住院。谁知,孙匪攻进西集后,交战双方虽兵力悬殊,但镇中多暗堡,加上剿匪官兵枕戈待旦,旋即便投入战斗。长枪短匣一齐扫射,百余匪徒应声而倒,匪首孙美珠登时成为"断头司令"。众匪徒溃不成伍,仓皇踅回抱犊崮顶,拥立孙美珠之弟孙美瑶为草头新主…… 临城劫车案之案发原由,扑朔迷离,经纬万端。自兖州混成旅会剿以来,孙氏匪*(几近弹尽粮绝,日暮途穷。匪兄美珠被毙,匪弟美瑶制造事端嫁祸混成旅以达复仇目的,不谓不是劫车的一种因由。但孙美瑶性情再粗暴,也不会不明白闯的乱子越大,招引的追剿部队会越多,这是一种加速灭亡的蠢笨之举。孙美瑶之所以铤而走险,孤注一掷,是因为有国内外政客幕后操纵。就孙美瑶而言,劫车虽属饮鸩止渴,却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只有掳架洋人,官军才会投鼠忌器,暂停进剿,孙匪既可得以喘息又能要挟政府招安…… 劫车大案事发后,朝野震惊。北京政府责令山东督军田中玉调集齐鲁驻军会同直隶派遣部队,将抱犊崮严密包围,以防孙匪部远窜,并决定此案由中央直接办理。登时,中外记者,奔行如梭,笔生波澜;各路政客,你走他去,摇唇鼓舌;被绑架洋人的亲友,纷至沓来,疾言厉色。枣庄城里,人满为患,一片紊乱。欧美各国政府也今天一纸声明,明朝一份抗议,使抱犊崮骤然成了中外注目的聚焦点。 劫车案的顺利解决,竟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英美等国家很快便洞悉这次劫车案,不是中国当局和人民的敌视行为。在被劫列车中,没有一个日本人乘坐,政治阴谋的蛛丝马迹,不无可寻。是中外某些政客有意离间英美与直系政权的关系。看到这一层,英美政府对中国当局,并未提出苛刻条件,仅要求惩办责任者,设法营救被架人质安全脱险,赔偿人质的物质与精神损失,并保证以后不再发生类似事件等等。在此期间,日本人虽想兴波助浪,扩大事端,火中取栗,但因其不是受害国,无由干涉,只得作罢。 至于孙匪美瑶这边,更易就范,只要招安,别无他求。在中央政权的直接干预下,孙匪部被收编为山东新编第一旅,封孙美瑶为旅长。一时间,孙匪部沐猴而冠,欣喜若狂…… 正是有了崤函之固的抱犊崮,才成全了出身望族的孙美瑶辈殷盼招安的政治图谋。 劫车案了结后,山东督军田中玉及兖州镇守使悉被免职,混成旅也因防区内发生了如此震惊中外的事件被调防。这时,初拉匪伍的刘黑七便乘机盘踞了抱犊崮。此后十多年里,抱犊崮以其险要封闭,使土匪在这里像三月的春韭一样,越割越疯长。 沂蒙的盘盘险崮,萋萋崮顶,既是土匪孳乳蕃息的暗窝黑巢,也常常是百姓蒙灾受难的囚牢围城。 蒙阴有崮曰阳,是个"猿猱欲渡愁攀援"的去处。崮的北、东、南三面,山崖陡峭铅直。仅西面是80度的斜坡,石凿小道宛如春蚓秋蛇,百姓上崮下山,需跋前踬后,九盘纾出。二十年代初,阳崮周围的殷实富户,为避匪患,便雇人丁在崮顶修筑工事,并买得枪支,举家携细软之物迁崮顶屯居。崮下百姓也相继攀上阳,山草结屋,挖洞栖身。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方圆几十里的百姓,也多迁来,有钱出钱,无钱出工,历十载惨淡经营,阳崮顶变成一个有两千余人居住的空中围城。 费县悍匪李殿全,闻得阳崮崖险崮阔,垂涎三尺。1932年冬,李殿全率近二百匪徒窜至崮下,先破一山寨为据点,继攻阳,因崮顶防卫森严,匪徒久攻不克。李殿全深悉,若无内线接应,破崮无望。崮顶所居人群里,杂有三两幺麽小丑,中有一人曾在李殿全手下为匪。李殿全同崮上几鼠辈接通关系后,让两名土匪乔扮山民,借春节拜年之机混入崮顶。时元宵将至,崮上百姓,警惕性略有放松。数名内奸外贼,于子夜联手将根根长绳坠入北崖之下,早已伏在崖下的李殿全匪伙,拽绳而攀,狸猫般蹿上崮顶…… 匪贼骤从天降,山民猝不及防,十载血汗构筑的云中围城,霎时变成草寇暴戾恣睢的刑场。屠崮之前,厚颜无耻的李殿全命令:"拄拐棍的、咂xx头的一个不要,长蛋蛋的一个不留,只留年轻带沟沟的,让弟兄们耍个痛快。"陡峭的山崖,成了匪徒们屠杀百姓不费枪弹的断头台。老人孩子及青男壮夫,一个个被匪徒揎到几十米深的崖下,山间的荒草小树被尸体压平。有人曾目睹过这样令人寒毛直竖的一幕:有一妇女坠崖后,怀中的婴儿未伤,脑浆凝固的母亲怀中,婴儿仍嘬着母亲的乳头哇哇直哭……此后的几天里,阳崮下成了饥狼饿狗争食尸骨的世界,寒夜中,狼嗥狗吠,声传数里。 封闭的空中围城,顿成恶棍们胡作非为的大本营。李殿全把崮上的妇女一一分发给喽*%们奸污,有一相貌周正的年轻女子刚生下婴儿三天,被十几个匪徒轮奸后,因失血过多而亡;有一年仅12岁的少女,被恶魔们糟蹋得奄奄一息后摔到崮下……李殿全占崮为王后,经常派匪下山去绑架年轻貌美的姑娘。一次,匪徒掠女十余,李殿全挑拣几个留用,余者分给手下头目。匪徒在对女子们施暴后,还传票让姑娘的家人携款前来赎回。其中有两个姑娘不堪受辱,坠崖而亡。李殿全大怒,将两个刚刚掳来作"肉票"的老汉,双双搡至崖下,狂骂道:"不愿跟老子天长地久,就让你俩同一对老儿做阴间夫妻……"李殿全从崮下新买来一支"汉阳造",便想试试枪的穿透能力,他强令被匪徒玩腻的妇女及无力赎回的"肉票"胸贴胸地站成一串,然后把枪口对准第一个人的心窝,拉栓即放,一串人应枪声连连倒下,他由此得出结论:"汉阳造过七不过八,第八人只能重伤,不能穿透。"…… 可悲也夫,像这等伤天害理灭绝人性的屠崮大惨案,因了当时沂蒙的地理蔽塞,道路梗阻,邮通淤滞,事过半年之后,以韩复榘为主席的山东省府的巧宦俗吏们,才对此案略有耳闻…… 民初的沂蒙匪事告诉我们,在强大的邪恶面前,那些地上的圩子,云中的围城,不仅会断绝美好的憧憬,凝固鲜活的血液,窒息善良的心灵,桎梏正义的伸张;而且每每不堪一击,甚至会变成隐匿魔影的屏藩。 绝塞的抱犊崮里,难以耕耘智慧的田畴;蔽塞的阳崮上,难以采撷文明的霞光…… 一个封闭的王国里,极易产生为所欲为的草头天子。 三 当我潜心研究近代沂蒙匪事时,遇到一个不能回避的史实:各路匪*(中的大头小脑,除孙氏美瑶兄弟为富家子弟外,余者几乎清一色的出自赤贫之家。按照我们惯常的阶级分析方法框之,他们应是雇农和贫农。由此,我们不能不得出这样的断语:贫穷是孳生土匪的土壤,贫穷容易酿造匪患。 让我们先用历史的显影液,浸泡一下匪中大雕刘黑七,还原其为匪前的身世图像。 黑七之父刘相云是费县锅泉庄的更夫,夏秋间兼给地主看护庄稼,家中地无一垅,仅有"团瓢"(碎石垒成的葫芦状草棚)两间。刘相云儿时粗识几个方块字,年三十二仍是光棍儿一条。看坡时,刘相云曾用白石渣子在青石坡上写下扭七歪八的顺口溜,以吐腹中辛酸:"锅泉庄,出才人,才人就是刘相云,三十二岁没成亲,成亲必定是女人。"恰在这年,人称王大脚的一讨饭女来锅泉庄乞讨,与刘相云相识后自我判合。有姓无名的王大脚,单从其脚便可知其家中贫困程度。其时,在封建意识浓厚的沂蒙山区,女子不裹足,便被视为粗野放浪的贱人祸水,无人敢要敢娶。王大脚不裹脚,并非不知个中利害,是因家中穷得连裹脚布都买不起。刘黑七上有两姐,下有一弟,一个山村穷更夫焉能喂饱六个"张口之兽"?刘家连方寸刀板都没有,王大脚只好用镰刀对着瓢背切菜。黑七婴儿时即随母乞讨,两姐之背成为其蹬腿挠爪的摇篮。黑七12岁时,王大脚给本村地主当了下人。经母哀求,黑七也给东家牧羊,拜老羊倌唐四为师。唐四将看家本领,尽传黑七。黑七掷石击羊,不伤羊腹,只着羊角,每发必中,辄令当地羊倌口叹心服。黑七肚大,饭量似牛,地主所供食物,仅充半饥,山羊啃噬青草长膘,黑七吞食野果儿果腹。费县旧俗,六月六为山神节,这年六月六,已成壮汉的黑七,又同当地羊倌会聚王崮山上。叩拜山神后,打起牙祭。平日猪生生、狗活活的刘黑七,难得有顿酒饭,顷刻间便肚圆酒醉。随后,羊倌们推起"牌九",黑七大输,酒醒时死不认账,黑七拳足交加,与一羊倌扭作一团。师傅唐四深觉丢脸,一脚将人贱命轻的黑七踢至崖下。王崮山崖,深达数十丈,一旦失足,定死无疑。然黑七凭借牧羊练就的攀山绝技,竟在下坠至半空时,就势抓住一簇倒悬崖壁的荆棵稳住身,遂依附层层荆丛,徐徐落脚崖下,安然逸去。 后人不得不哀叹:仁者不寿,祸害百年。 黑七坠崖未死的两年后,便以匪为业。当他将首次掠得的钱财购来鸡鸭鱼肉,提回父母蜗居的"团瓢"时,平生难有一肉之味的更夫刘相云,当即手抓嘴塞,酒肉并进,一顿饕餮,撑得肚胀如鼓,酒肉拱破如纸薄肠,疼得刘相云白汗如豆,满地翻滚,不消一个时辰,便匆匆登上鬼录。 至于自幼被卖身马戏班的赵嬷嬷,用曾时髦的话语来说是"根红苗正"。她曾在班主、师爷的棍打棒喝下翻滚、挣扎、呻吟,社会用贫穷的皮鞭过早地抽碎了她幼小的心灵,使这后来成为女匪的她心硬似铁,竟那般以兽性的疯狂对人类进行残忍的报复。 贫穷是一个庞大、无形的冷血动物,它常使一些原本安分的人在身处绝境时,因一念之差而陷进罪恶的泥淖。 蒙阴有匪首名石增福,乃桃曲村人氏。石家几代贫寒,男给富家做佣工厮徒,女给财主当婢女养娘。石增福的父母双亲为人忠厚,因贫病交加过早地撒手人寰。石增福身为长子,下有一弟两妹,生活的重轭早早地勒入他的肩胛。家住的"团瓢"四面透风,兄妹四人石条为枕,稻草为褥。石增福身高体壮,力大过人。17岁时推独轮车为货主运货,推五百斤的花生油走青口,往返几百里,别人是一推一拉双人轮替,石增福独车单人,肩不离襻,日赶夜撵,总比别人提前一天到家。1919年,他被有钱人家雇去代子从征两载,兵驻河南时娶妻。携妻回村后,生有一子。斯时当地匪患正盛,他又被邻村地主石二麻子雇去护圩放哨。在地主家吃饭时,石增福总是狼吞虎咽,提前离桌。离桌时他顺手拿两张煎饼,卷上一包豆沫子,做边吃边走状,至无人处,忙将煎饼揣入怀中。抽暇即速返家,将怀中煎饼掏给嗷嗷待哺的幼子啜食。此事终被石二麻子看破,臭骂不已,遂把石增福当家贼提防。妻儿断了食路,瘦得皮里包骨,眼看自己的饭碗将砸,全家生计无望,石增福便生投匪之念,又被石二麻子觉察。石增福被五花大绑,关进暗屋,待送官府发落。这天下午,他趁看守人不备,磨断捆绳,踹开房门,夺枪而逃,奔至费县,投靠了惯匪刘黑七。石枪法过人,又谙军事知识,很快便成为刘匪麾下的一名连长。石自感羽毛已丰,便生侈离之心,遂带领所辖匪徒返回蒙阴桃曲,占据大寨山,自为*(首…… 中国是个农业文明古国。虽汉有文景之治,唐有贞观之年、开元中兴,清有康乾盛世等几番百年难遇的清穆平靖景象,但在漫漫岁月中,贫穷的幽灵始终在神州大地上徘徊。每逢战乱灾荒,近火先焦者总是农民。衮衮诸公、乱臣贼子为维系肥马轻裘浆酒霍肉的生活水准,总是将诛求无已的搜刮大网撒向天下*5民。 沂蒙虽地处偏僻,但不乏膏腴之地。那广为传播的"青山绿水多好看,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民歌,是对沂蒙风光的真实写照。在"土里刨食"的农耕社会中,世事若不板荡,鸡犬桑麻、饱食暖衣的农乐图在沂蒙处处可见。民国初叶,沂蒙百姓所以陷入涸辙之鲋的困窘,是因了赋苛税重,吏治腐败。 解放后,山东省史志办及山东大学历史系曾多次组织人员,对民国年间临沂地区的赋税进行过调查,记录了百余当事者的口碑资料,赋税名目之繁多,花样之荒唐,听来令人瞠目。 当时的田赋,一年要预征数次,且年年加码。从民国初年每两正银合2元2角,到张宗昌祸鲁后期,每两正银竟飙升至19元2角。除正银外,另设地方附加税及各种苛捐杂税,计有:百户捐、牛头捐、羊只捐、羊毛捐、房屋捐、防务捐、黄河捐、飞机捐、过路捐、小车捐、篓头捐、花生捐、小榨捐、大榨捐、养儿捐、户口捐、小脚捐;屠宰税、烟酒税、丝棉税、鱼菜税、鸡狗税、发票税、行务税、树木税、集市牙行税等等;还有教育费、地方建设费,军队过境费,军队支应费……世人皆云,民国税多,由是观之,信哉斯言。 苛捐与腐败常常是一种社会并发症。那时,大官大贪,小官小贪,其势汹汹,如恶虎扑羊,其徒济济,若飞蝗噬青。临沂县志载:"民国五年十月,县知事萧仁晖,经省议会弹劾,解省查帐,所吞公款吐出,赃款无果而逃……"执法犯法者,《志》中也屡见不鲜:"十六年一月,禁烟督办方乃昌来沂,设官膏局,抽灯捐;八月,法院审判官徐鹏志诈民取财,由十七军二师党部押解赴省。"《志》中,对以此地贪官,去治彼地之民的事例,也不乏记录:"十八年二月,卸任县长周琼林一次侵吞公款四千大洋,监视数日逃去,复署临邑县(俗称北临邑,今属德州管辖)。""二十二年六月,县法院检察官胡景清,滥罚巨款,吞没保证金,经各法团各区呈控,查实吐赃,调任他县。"……其时,旧日县衙的皂隶差役,已改为戴大盖帽的政警。政警下乡催捐征税,当差办案,各村必得杀鸡宰羊,置酒招待,并付给鞋袜费(即跑腿费)三元五元不等,否则,政警必寻衅滋事…… 如此横征暴敛,巧取豪夺,使得沂蒙百姓室罄空悬,罗掘俱穷。张宗昌主鲁时,蒙山一带连年哀鸿遍野,饿殍载道。饥民无所不食,树皮草根,剥挖殆尽。平邑山中,有种软体白石,碾碎锅炒,略带米香味儿,四方饥民,皆来挖取,以充饥肠。然石头毕竟不是米面,饥民食后,常大便不通,腹胀而死。在费县某些村镇街头,竟出现了卖人肉者…… 1928年冬,蒙阴斗方名士、代县知事左超,在呈送省府的《报灾请恤呈文》中,这样写道:"……频年以来,凶荒、兵燹、疠疫,纷至沓来,奇灾殊祸,非惟近今之世所未有,亦前古之时所未闻。死亡流离,盖已损十之五六矣。所遗残黎,强半槁项黄馘(大半人颈项枯瘦,脸色苍黄),奄奄就毙……一村之中,其死亡者,日或数人或十余人。甚至有人死求人抬村之中不能得者。送死之具,初犹用棺,继则用箔,终则箔亦用尽,割取田中禾本编之捆缚以掩埋者……自五月至八月,数月之间,死者据查已达二万三千余人,迄今犹未已焉……"此触目惊心的呈文,送达省府,竟泥牛入海。 一边是倒悬之急的债户饥民,一边却是穷奢极欲的城狐社鼠。 《山东文史资料》载,抱犊崮下的煤城枣庄,在民国时期,"虽处偏僻山野,豪华不亚都市"。尤其是中兴煤矿俱乐部里,"终年管弦丝竹,悬灯结彩,香衣鬓影,宴无虚席,军政绅商,以招妓侑酒为乐……"1925年10月,驻江苏陆军第七师蒋旅进驻临沂,上至旅长蒋毅,下到护兵马弁,军纪败坏,行同猪狗。蒋旅在临沂驻扎仅仨月,年底又奉调海州(今连云港市)。该旅以载运"军事物资"为由,向临沂县衙征调大车百余辆。可开拔时,车上竟坐着200余名丽人红袖,她们一个个穿绸裹缎,簪花戴翠,搔首弄姿,于众目睽睽之下招摇过市。可到海州不久,这批从各地诱拐来的女子,被丘八们玩腻后,或被转卖外埠,或在当地沦为娼妓…… 1933年韩复榘的六十六旅驻防临沂,至"七·七"事变后调防,历时五载。旅长李占标更是一淫棍色狼。时"扬州班"到临沂开设妓院,李占标将这些南国粉头花娘一一玩遍后,又专为雏妓"开包"。开包前,老鸨为其举行合卺仪式,大肆铺张,挥金如土。更有甚者,李占标还指派心腹,以每夜陪睡50块大洋的重赀,到民间搜寻十七八岁的黄花处女,大施淫威,逼良为娼。李占标在临沂的五年里,朝朝美酒,夜夜新郎,不知糟蹋了多少处女的贞操。上行下效,李旅官兵,四处猎艳,偎翠倚红…… 军阀奢靡,千金买笑,全靠搜刮民脂民膏。 一边是黎庶百姓生计无望,走投无路;一边是达官显贵纸醉金迷,花天酒地。于是,社会安定的天平便大大倾斜了。 惯匪刘黑七为匪之前,曾到青岛的车站、码头卖过一年多苦力。这山陬里走出的小小羊倌,首次目睹了一个贫富悬殊两极世界的另一极,怎能不心潮如捣。他返回锅泉庄后,对几个同伙绘声绘影地讲述了山外的花花世界后,发誓说:"我以后管的人要比这羊群还要多,非找几个大闺女当老婆不可……"《蒙阴县志》载:"蒙邑匪祸,明以前无考。"县志在陈列了明清之间仅有的几次匪患后,述道:"然罹祸虽酷,皆由外寇。而本邑之为匪者,则无也……"这足以说明,沂蒙本是民风淳朴之地。民国初叶,此地土匪如毛,实是贫穷和腐败这两个魔鬼沆瀣一气,教猱升木,逼民为匪。 刘黑七匪部中曾流传着一串歌谣:"犋牛顷地靠沙河(形容富农),不如钢枪压着脖(意即为匪)";"要想欢,上戏班;要想玩,撑花船;要使钱,上刘团(指黑七匪伙);要看媳妇亲兵连(亲兵连专护黑七众多的妻妾)";"跟着师长(黑七)到处串,给个知县也不换"……在有着等级的阶级社会中,工农学商,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的养家口、敛财聚富的手段可谓多矣,惟官吏靠权力的侵吞,土匪靠暴力的掠夺,纯属"无本生意"。前者最卑鄙,最龌龊,最无耻;后者最酷虐,最暴戾,最凶悍。但两者所攫得的金钱中,每个铜板里总有百姓含血带泪的痛苦! 对饥民来说,那是一只馒头几张煎饼便可当作旗帜挥舞的年代。当被贫穷压瘪了的百姓,即使一死也难完成对命运的抗争时,他们中的少部分人,面对物欲的诱惑,罪恶的教唆,很容易选择人生的堕落。当赵嬷嬷、孙美瑶、刘黑七们把盗旗贼幡轻轻一举,有那么多赤贫之民沦为土匪,也就不难理喻了。 四 沂蒙近代匪事,向我们展示了一个特定时期的历史怪圈。 铆焊和紧箍这个怪圈的主要链环是"官匪勾结"、"兵匪一家"。 沂蒙近代土匪,与人们惯常在唱本里、戏台上听到、看到的江湖侠客、绿林响马,迥乎其异。其时的土匪,抢劫不分贫富,杀人不分老幼,纯是社会一大公害。对这些乌合之众,只要当权者对百姓略有几分爱怜之心,降伏这些亡命之徒,虽无鹰拿燕雀之易,但也决无牵牛下井之难。 民国初时,山东军政显要从田中玉到熊炳琦,从张宗昌到韩复榘,无人不喊要剿匪,无人不嚷要缉贼,省政府年年发兵,月月进剿,匪患非但未灭,反而愈剿愈獗。 血的征剿需要鼓角,然时代的鼓角却喑哑了。在蒙山沂水间,我总算觅到了除暴安良、造福一方的两位人杰:一为爱国将领杨虎城,二是民族英雄范筑先。 1929年2月,国民革命军杨虎城部由皖北奉调临沂,旨在剿除旧军阀张宗昌的残余势力,绥靖地方。时惯匪刘黑七盘踞莒县,祸民半载有余。莒县商绅民众早闻虎城将军英名,派代表赴临沂,陈述刘匪祸莒弥天大罪,吁请杨部剿刘。虎城听罢,血脉偾张,拔剑挥军,直逼莒城。黑七亦晓虎城忠直刚烈,早已派众匪在临沂至莒县必经之路的夏庄、大店,修筑碉堡,深挖堑壕,并亲率三百余名敢死队员驻守。农历正月十四,杨部星驰而至,直取夏庄、大店。刘匪拚死顽抗,虎城志在必克。经一昼夜奋战,两据点顽匪几尽全毙,惟黑七带数匪狼奔莒县。逃回莒城的当晚,正是元宵节,黑七知在劫难逃,便再次剽夺城中民财,率匪部沿台潍公路向北仓皇逃遁。 虎城将军进驻莒城,目睹劫后惨状,怒火中烧,急令部队一律轻装,穷追刘匪。黑七部因女眷、财物极多,队伍臃肿,行动迟缓,见杨部追逼神速,刘匪部将女眷、财物弃之于途。杨部眼看逼近刘匪,正欲包围聚歼,不料张宗昌的残部直鲁联队师长顾震率部而来,对杨部突施截击。杨部猝不及防,官兵伤亡甚众。面对顾部的疯狂拦击,杨部处境险恶。虎城将军身先士卒,亲率警卫连冲在一线,官兵大受激励,有进无退,将顾部一举全歼…… 黑七率匪伍逃亡诸城境内,又连屠数村,筑起匪窝。虎城将军侦知后,不顾连经恶战的伤亡和疲惫,又星夜率部赶至刘匪驻地,秘密对刘匪形成兜抄。关笼抓鸡,出手得卢,刘匪部桑落瓦解,一败涂地,除黑七带两个贴身护兵化妆逃匿外,众匪及眷属皆成网中之鱼。 虎城将军二月来鲁,八月调豫,戎马倥偬,时虽半载,功莫大焉。杨部不仅肃清了张宗昌残部,端掉了匪枭黑七的黑班底,还在鲁南、胶东一带,剿灭了残害百姓多年的诸如张大脸、毛大将等大小土匪十余*(,虎城将军所到之处,境靖民安。 仁人志士品格如烛光,在风雨如晦的暗夜里尤显宝贵。他们总是最大限度地燃烧自己,将希望的光亮呈示给绝望的社会。因此,当他们的生命消逝后,其人格的彩虹仍会不时地在历史的屏幕上闪耀。 1933年春,临沂县因吏治腐败,群匪为虐,搅得人心惟危,民怨沸腾。省主席韩复榘来此视察时,恐生变故,急电令时任省府督察处处长、第三路军军法处处长的范筑先,来临沂兼为县长。 范公居官清廉,无出其右。到任后,他不顾年事已高,经常下乡查政、督学,为给区、乡省得几升草料,竟弃马学骑自行车,所到之处,一律拒摆酒宴,只食米粥菜蔬。范公生活无多嗜好,烟酒茶一概不沾。某日,范公至私立文峰小学巡视,此校乃一赵姓地主所办。赵为讨好县长,多置美酒佳肴。范公当即严词斥责,赵一再解释,此宴乃个人所设,非用公款。范县长勉强就餐,食毕交五块大洋以作饭资……上峰来人,范公不卑不亢,不摆烟茶,待以清水,请以便饭,或让勤务到街头买两碗馄饨,或亲自带来者到饭铺叫盘包子。纵是高官显贵莅临,范公亦复如斯。即使来者不快,范公仍我行我素。 范县长禁烟禁赌禁娼,多有举措;勤政肃贪,言出法随。军阀土匪,常以烟土为伴,其时沂蒙山中,多有罂粟种植。范公知临后,亲带随员,四处察访,将所种鸦片烟苗,铲除净尽。某日,范公率县府人员例行会操,发现征收处主任张某面黄肌瘦,疑其侵吞公款吸毒,经亲查在张某口袋里搜出白面一包,范县长着人当场将张某逮捕,查实法办。范公对贪官污吏,深恶痛绝,每每发现,决不姑息。当他得知有数名政警下乡当差仍索要"鞋袜费"时,即令执法人员将他们各打二百军棍,当堂剥去警服,永不录用…… 1934年春,早又重聚匪伍的刘黑七部,遭冀鲁豫三省国军会剿的重创后,又率残部三千从河南窜至鲁西,直趋鲁南。一时间,剿刘大军云集临沂城乡。各路人马均趁机敲诈地方钱财,县府里索要财物的副官们躜躜挤挤,不可悉数。一日,范筑先身着戎装,手持马鞭,将有恃无恐的副官们召至县大堂。范公晓之以理后,厉言正色道:"凡剿匪部队,范某只供开水、芦席,额外索取,纯属扰民。我范某现仍兼第三路军军法处处长,谁若再敢无理纠缠,休怪范某无情!"顿时,丘八们的威风为之一扫,诺诺退去…… 刘黑七再次被逐出沂蒙后,临沂当地的小股土匪及散匪仍在滋扰百姓。范公亲率县中武装,弭盗锄奸,根除匪祸。范公勤政三载,临沂大治,社会平和宁靖,百姓乐业安居。有村夫进城粜粮未售,放诸城中桥下五日,俟下集来取,米袋仍在…… 范公离任那天,城内万人空巷,百姓扶老牵幼,夹道相送。沿街门前皆摆有桌子,桌上铺着红纸。或放明镜一面,清水一盆,喻范筑先为政明如镜,清若水;或置一束青葱,一碗豆腐,喻范县长居官一清二白。范公一出县府,百姓啜泣成声。从晨至午,范公一行尚未走出三里长街。 像杨虎城将军、范筑先先生这般独步清流的耿介之士,在一个举世昏昏天下汹汹的社会中,仅靠个人品格的支撑是无力回天的。社会是那样的势利,它必然是贪婪者的大餐桌,冒险者的大赌场。 女匪赵嬷嬷所制造的八里巷惨案,本来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当时临沂驻有山东陆军第五混成旅,该旅的九团就屯兵郯城。赵嬷嬷与徐大鼻子等率千余匪徒围攻八里巷时,在村外田间干活的村民们曾狂奔飞跑至驻军九团,跪请救命。该团团长戴某闻听事态严峻,边集结队伍边电话请示临沂旅部。此时,九团如发兵去救八里巷的千余村民于水火,可说是举手之劳。然而,旅部接电话者说旅长有事,九团几次催问,仍不得下文,团长只得解散待出征的队伍。第五混成旅少将旅长名李森,此人好宾客,尚宴会,喜女色,对防区内的匪患一贯熟视无睹。他给手下人立下三条铁规定:在他会客、打牌和姨太太吃喝聊天时,不得向他报事,如若违犯,严加处治。当驻郯城的九团团长给旅部打电话告急时,李森正同牌友打麻将,三小时后送走牌友,他又跟姨太酌酒调情……这时,八里巷的代表急如星火地闯进旅部,呼天抢地哀求李森发兵。此刻,只要李森一点头,准予九团讨匪,八里巷的民众仍可免于大劫。然而,李森借口军饷未发,伸手要银,身无现银的八里巷代表答应事后交款,而李森坚持一手交银一手发兵。就这样,时间一分一秒,一刻一时,一天一夜地过去了。八里巷民众凭借围墙与千余悍匪搏斗了近两天,圩子终被土匪攻破…… 骇人听闻的八里巷惨案发生后,郯城的士绅率民众代表赴省城济南申冤。时省长熊炳奇和军务督理郑士琦,均是吴佩孚的嫡系,"二琦"靠"吴大帅"的威风作官,哪管草民死活。接到状子后,根本不予理睬。一时,省城舆论大哗。不久,消息传到北京,引起《道心报》主编张耀远的关注,张之故里乃临沂,出于对土匪、官府的愤慨和对家乡父老的同情,《道心报》连续发表"八里巷惨案"的文章,张亲撰社论,发在头版头条。社论正题为《山东盗匪如毛》,副题是"鲁南几无净土,军政大员熟视无睹"。《道心报》散发济南,省城各界声援之声日高,"二琦"这才慌了手脚,即措辞严厉地电令李森剿匪。李怕丢官,这才命令下属和各县的警备队以及地方民团全部出动,共剿赵嬷嬷。赵率众匪东逃西窜,惶惶然若过街之鼠。这天,众匪被包围在临沂城南的沟壑密林间,眼看就被聚歼。匪婆赵嬷嬷先用钱财买通了临、郯、费三县警备队,又将八千块银元交李森的教练官耿某,托耿去贿赂李森及部下,央求网开一面。李森见钱眼开,法植私,将仅在八里巷就欠下700条人命债的罪当凌迟的赵匪婆,施以宽宥。赵嬷嬷借夜幕当即遣散数百名匪徒,仅携两个女儿及最贴心的几个干儿子化装潜逃…… 人格与尊严,是构成称之谓"人"的最起码且又是最崇高的元素。然而,在这里,金钱的硫酸却那样一点一滴地销蚀了官军的尊严,泯灭了李森之流的人性。为了金钱,官与匪辄是朋比为奸,兵与匪常会猫鼠同眠。 刘黑七初扯匪幡时,山东督军张宗昌,曾派装备精良的"欧营"予以剪除。但欧营奏捷归来时,俘虏的不是土匪,却是百姓的牛马猪羊……1925年,张宗昌派主力"宁旅",会同县警备队及民团,对日见壮大的刘黑七匪部进行围剿,总算把刘黑七包抄到蒙山主峰龟蒙顶上。可当三路兵马攻上龟蒙顶时,竟不见一个匪徒。原来,黑七重金买路,从山后进剿的"宁旅"早让众匪逃之夭夭。1927年秋,张宗昌又着两团精锐对日益猖獗的刘黑七,进行轮番清剿,摆出一副灭此朝食的架式。剿匪整个过程毋庸细述,仅从"雷团"与刘匪的一次"战斗",便可尽窥个中蹊跷。其时,刘匪占据着蒙山套里的摩天岭,雷团驻扎在山下的东武安镇,兵、匪相隔八华里。早晨八九点钟许,雷团在迫击炮的掩护下接敌,炮弹声声炸裂,硝烟笼罩山岩。继而,步兵发起冲锋,山上山下,枪声响成一片,战斗显得异常激烈。午前,雷团攻上摩天岭,把刘匪打跑。官兵脱帽休息,却在帽子底下放有排排子弹。刘匪即刻反攻,官兵佯作不支退下,匪徒们上山掀开帽子,取走子弹,换上银元,复又用帽盖上。雷团二次冲锋,刘匪复又败走,官兵们各自收起帽下的银元,"战斗"遂告结束。如此反复"交火"多日,刘匪喜军火充足而游弋他乡,官兵乐钱袋鼓鼓而拨马回营…… 韩复榘与土匪的勾结比之张宗昌有过之而无不及。韩的部队多吃空饷,枪支、弹药皆无定数。韩部中私卖枪弹与匪者,不乏其人。倘若说张宗昌的雷团用子弹换银元的"帽子戏法",尚能遮民众一时之耳目,那么韩复榘部队与土匪的枪钱互换,就显得过于明目张胆了。韩的剿匪部队常与黑七匪伙,在约定地点挖道战壕,刘匪把金银财宝放诸壕内,韩部朝天空放几枪,跳进壕内取走财物,遂将枪弹置于壕中。官军一撤,刘匪即把军械取走。顽童们见韩部朝天放空枪,常尾随其后拣铜制的弹壳去换糖块吃…… 在那有枪就是草头王的年代,饥民中的地痞流氓劫枪当了土匪;"钢枪压脖",便能掠来大批钱财;钱财不仅能使土匪于绝境中买条生路,而且能换得官军提供的枪械;有了枪械更不愁无匪兵贼马,人马多了必引起政客、军阀的关注;军阀、军棍们为在全国内战的棋盘上多一份筹码,常将已成气候的土匪收编;招安后的土匪匪性难改,此时已养痈遗患,常惹得天怒人怨,当局不得不与土匪反目为仇,再行围剿…… 惯匪巨奸刘黑七,就是在这样一个历史的黑洞里钻来钻去,浮上沉下的。 刘黑七朝秦暮楚,有奶即娘。1927年冬,直系军阀张宗昌第一个给黑七戴上师长高帽,黑七部在弹冠相庆的同时,又暗通驻河南冯玉祥部的师长韩复榘,韩赠刘两千袋面粉,一万七千块大洋;黑七获利而去,却投靠了后台更硬的何应钦,何将黑七部收编为新四师;时隔年余,蒋桂冯阎中原大战,刘又倒蒋投阎,阎锡山给黑七戴上二十六军军长的桂冠;1931年,黑七脱离阎部,窜到河北大名,想法投靠了张学良;同年,黑七又窜回齐鲁,与已是山东省府主席的韩复榘再度勾结,韩将黑七部收编为山东警备军,韩、刘分任正、副总指挥,黑七部的军饷由省府供给。黑七部虽领官饷,但匪性有增无已。半年不到,韩不得不断掉已经失控的黑七部的军饷,并杀掉刘匪驻济联络处的全部人员,黑七暴怒,率匪部北窜,路过河北霸县时,掘了韩复榘的祖坟;半年后,黑七投靠伪满,被任命为第三路军总指挥,黑七趁此时机,招得千余名善骑的关外胡匪;又是半年不到,黑七脱离伪满……刘匪部此时已如无缰野马,百无禁忌,甚至在津浦线上劫火车,绑架英商。1934年春,刘匪二次窜回山东,蒋介石急电冀鲁豫三省军政,联合会剿刘匪。与黑七结下"鞭尸"之仇的韩复榘,这次才算动了真的,驻鲁部队倾巢而出,动用了飞机、大炮、铁甲车、探照灯,韩复榘亲率手枪旅的两个营,坐阵泰安指挥。此次剿刘,旷日持久,耗资巨大,然黑七及部分匪中骨干,仍漏网而逃。闹得韩复榘无颜面对国人,不得不向蒋委员长两度电请辞职……不到一年,黑七又借政局腐败之尸,还其枪多匪众之魂,继续任意荼毒生灵,草菅人命,敛钱聚财…… 从本世纪二十年代中期至四十年代初,黑七匪部素常保有万名匪徒,盛时竟达三万之众。先后流窜为害鲁、豫、苏、皖、冀、津、晋、吉、辽等十几个省市,成了闻名全国的混世魔王。 是物欲与权欲锻造了"官匪勾结","兵匪一家"的链环。 由一个个这样的链环,铆焊成了一个庞大的社会怪圈。 杨虎城、范筑先们仅靠个人品格的力量冲不破它。 历史的良知,只能在这个怪圈里哭泣…… 五 解读沂蒙匪事,我们不能不把目光瞄向"人"的自身。 在人类社会中,人的各种欲望的实现,既受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因素的制约,更受法律与道德的框范。在社会动荡的年月里,由土匪构成的团体,无疑是一种极度扩张个人欲望的组织。人生常有两种悲剧:一是欲望难遂,二为欲望得遂。人一旦踏入匪的轨道,两种悲剧便会集于一身。欲望的种子播入土匪心灵的城堡,长出的必然是罪恶的野草。 土匪以劫钱掠财为业,绑架"肉票"是土匪获得钱财的惯用伎俩。一般说来,土匪绑架"肉票"有其选择性,然而在二十年代末,刘黑七匪部却阎王不嫌鬼瘦,采用的是拉大网的方式。黑七对于有大刀会员、敢于反抗的村镇,一律破围屠村,大开杀戒。对于束手就擒的屯落,先是把阖庄财物抢劫一空,然后再把村中男女老幼,统统解到"囚票点"。这种囚票点,刘匪部在沂蒙设有多处。 蒙山中有个秋子峪,是黑七手下一郭姓头目主掌的囚票点。我们仅从这个囚票点里,便可知"肉票"们身置虎吻后的九死一生。 1929年隆冬的一个深夜。郭姓头目率匪徒,将费县西柴城村的二百多名老幼绑架到秋子峪。在囚票点寨门前的空地里,摆有几张桌子,匪徒们先逐个登记"肉票"的家产,凡报半亩、一亩、二亩地者,土匪认为没油水可榨,均当场击毙。中有一家境稍好的中学生见状灵机一动,谎称家有土地百亩,且在青岛、济南开有店铺。土匪闻听大喜,便将这中学生羁押于"阔票棚"。后面的"肉票",为暂免一死,也纷纷或多或少的虚报了家产。匪徒根据"肉票"所报财产的多寡,分别囚于"阔票棚"、"穷票棚"。阔、穷票棚中的"肉票",一律五花大绑,只给少许瓜干菜团和凉水维持生命。匪徒们狮子大张口,信天要价,这可苦了"肉票"的亲友,他们变卖家产,四处讨借,亦很难达到匪徒所索数目。对"穷票",匪徒一般是榨干油水即击毙;对"阔票",匪徒们采用的则是零刀削肉般的折磨,非让你倾家荡产、灯枯油尽不可。今天先割一只耳朵,送其亲友催赎;明天再剁一只手,给其亲属下最后通牒。阔票棚里,整日哭天号地,鲜血淋漓……当时,秋子峪囚票点里,有两个"小肉票",一是十岁的男童叫小捻,一是九岁的女孩叫小琴,他们的亲友砸锅卖铁,磕头作揖,求爷爷告奶奶,总算凑足了赎身钱。然而,小捻回家后,冻烂的下肢从膝关节处脱掉,成为终身残废;小琴那冻坏的双手,也从手关节处脱落。其母见状,泪水和面,包了加进砒霜的猪肉水饺,母女同食,双双而亡…… 冥冥中,有一把最能衡度人与动物分野的界尺,她的名字叫良知。良知飘忽于天地之间,匿藏于肉身之内,人类对她最熟悉也常常将她遗忘。良知,是人的心匣中最为宝贵的珍珠。我们常从没有语言、没有意识的小猫小狗乃至刺猬的眼睛里,读到温和友善的目光,那简直是一首首柔情的诗。然而,刘黑七们竟这般对待"肉票",土匪们在获得钱财时,早已完全摈弃了"良知"这个作为"人"的标识。 就这样,刘黑七从一个"掷石牧羊"的穷光蛋,一跃成为鼎铛玉石的暴发户。他用贪心金、狠心银、昧心钱、黑心财,不仅在济南、青岛、南京、上海购得公馆别墅,还在天津租界里买下洋楼华寓,就连在他地处山皱的老家锅泉庄,他也耗费巨资修起一座五个大院构成的"八卦"庄园,石砌的围墙既高且宽,墙头之上可操兵跑马。金玉满堂的地主,驷马高车的官宦,很难与之比肩。一人成魔,鸡犬升天,贼母王大脚也行有轿,食有鱼,呼奴唤婢,俨然草头太后…… 那年月,土匪一夜暴富,实为司空见惯。曾协同赵嬷嬷血洗八里巷的徐大鼻子,不过是个有着五六百人的中小匪首,可在1924年,当某团官军清剿他时,仅从在人类心灵的城堡里,有爱有恨,有善有恶,贮满各种情愫,"报复"即是其一。报复心理不一定是个人品行上的缺陷,实为人性中的通性之一。人在内心中很少不存有报复心理者,只不过有人直露于外,有人深藏于内,有人在这种心理闪过后很快消除,以德报怨,表现出一种豁达宽阔的胸襟。无法无天的土匪总是将报复心理化为血淋淋的行动。刘黑七们的"大破圩"、"大屠村"是对整个社会乃至整个人类的蔑视,已大大超出报复的范畴。土匪们为匪前,多有个人恩怨,一旦成匪,即行报复,他们常从这种报复中,寻找某种满足与刺激。 制造过临城劫车大案的孙美瑶,在抱犊崮一带为匪时,所架"肉票",多为富户,对待"肉票",也不像赵嬷嬷、刘黑七那般惨无人道。某日,一地主被从孙美瑶的囚票点里赎出,放行前,突有一匪持枪将其拦住,让其摇头给众匪看。这地主年过六旬,学小孩摇头未免难堪,见持枪匪满脸怒气,且刀逼胸口,又不敢不摇。地主将头摇摇,群匪捧腹大笑。但持枪匪对地主那货郎鼓般的摇头,不予认可,让其再摇。地主复摇后,又未通过。原来,这土匪与地主同住一村,十年前因岁不丰登,这土匪奉母命至地主家借粮,并主动提出春借两斗高粱,夏还二斗小麦。坐在太师椅上的地主听罢,双目微合,手握念珠,似轻风过耳。借粮童再三哀求,询问借还是不借,地主方将头似摇非摇的动了动。借粮童悻悻而归。地主的摇头状深嵌进他的记忆……此刻,持枪匪做了个地主当年摇头的样子,又逼地主再摇,地主连摇十余次,方获准下山。 蒙阴县那个世代忠厚、力大如牛的石增福,沦为土匪之后自然不会忘记仇人石二麻子。当年,因趁饭时怀揣两张煎饼哺育饥儿而被东家视为贼的羞辱,令他耿耿于怀。当上匪首重返蒙阴,他即把地主石二麻子绑架上山。石增福喝令土匪,用铁丝刺穿石二麻子的两只眼皮,再在眼皮上各挂一铜钱,遮其视线,石增福问看到的是啥,石二麻子答曰:"是钱。"石增福仰天大笑:"知道你就认钱,限你七天交足一万大洋!"石二麻子的家人变卖所有家产将人赎回,一户地主遂成为赤贫…… 在人类社会中,有些团体和个人,即使天良丧尽也会大念其《圣经》。似乎只有土匪这种组织形式,才敢于把一个"恶"字,明目张胆地书写在自己的旗幡上。他们公开背叛伦常理念,贸然颠倒人生法则,常常用人性之恶,作为呼朋引类,凝聚团伙的粘合剂。 巨匪孙美瑶麾下,有一自成系统的匪*(。匪首名刘守庭,自幼卖馍馍,绰号"馍馍刘"。他驭匪的基准是:放纵匪徒人人把坏事作绝,个个公开行恶;惟有坏事作绝,才消放下屠刀之念;惟有公开行恶,才能引起民众公愤;有了公愤,匪徒们才会死心塌地,抱伙成团。馍馍刘*(中,"架票"、"催票"、"撕票"也与其他匪*(有所不同;架票时,七狼八虎一齐上,兔子要吃窝边草,越是百姓熟悉你的地方,越是让你充当马前卒;催票时割下的耳朵,剁下的手腕派匪徒轮班去传送,让你人人手上都沾血;撕票时,诱逗匪徒创新招,或刖或剐或磔或劓或髌,手段愈残忍愈有赏…… 在行恶方面,馍馍刘常给属下做"示范":1920年夏的一天,馍馍刘率匪攻破滕县山外民寨时,阵亡一匪。破寨后烧杀完毕,馍馍刘说:"这个兄弟跟我跑了这些年,还未成家就土了(死亡之意),我给他说个媳妇吧。"他在准备掳走的青年妇女中,亲自挑选了一位俊俏的处女,抓鸡般的活活的放入棺中,用粗钉牢牢将棺木钉死,与亡匪一起埋葬…… 我还是要重点剖析一下惯匪刘黑七这个畸形的社会怪胎。刘匪杀人手段之残,聚集匪徒之多,活动范围之广,怙恶时间之长,可谓全国匪首之冠。当时,不少沂蒙百姓把黑七鬼化、妖化、魔化乃至神化。然而,只要剥去黑七的层层匪衣,一个涌动着无尽欲望的贪婪的恶魔形象,就会现形于世人面前。 黑七为匪时,在8个结拜的匪兄贼弟中,岁次第七,众匪让其执牛耳,是因其胆大泼天,枪法超群。那是黑七做羊倌时的一年,锅泉庄窜来十余土匪,土匪仅鸣三枪,村人皆吓跑,惟黑七藏于卧牛石旁,静观动静。土匪劫财离村时,一持枪匪徒后尾压阵,黑七从怀中掏出石块,以掷石击羊角百发百中的本事,对准几十步开外的那压阵持枪匪的后脑勺,嗖的掷去,打个脑浆迸裂。黑七纵身扑上,夺得"马连匣子快枪"一把。黑七率匪首次破圩时,他手持双枪,左右开弓,一枪一个,两个圩上守护人应声而倒。小鬼崇拜阎王,黑七先是以操枪的奇技淫巧,折服了众匪。 刘匪麾下之徒,成分淆乱,可谓鸦集兽聚。黑七为匪后半期,连国民党中失意的政客,士绅中的利欲之辈,也如蚁附膻,如蝇逐臭,甘居刘麾下为"高参"。黑七目不识丁,胸无点墨,却将万匪之众玩于股掌,招之即来,挥手即去。他统匪诀窍是紧紧抓住了人性中的致命弱点。 凡为匪者,一是爱钱,二是贪色。黑七将钱当作拢匪的圈套,以色作为"美丽"的诱惑。 匪幡初举时,枪弹是土匪的命根。深谙枪杆子里面出钱财的黑七,尤为重枪。凡在抢劫中夺得枪弹者,除按黑市高价给以赏赉外,还让匪徒以枪入股,再次分赃时,便可分得人、枪双份。此举使匪徒夺枪时往往如鼠斗穴,施勇逞狠。每当铁杆匪徒家中有困难时,黑七总是施以银元,让铁杆更加铁心…… 破圩劫村,刘匪部总能掳得大批青年妇女,黑七总是让匪徒们恣意淫乱。后来,刘匪部几度被军阀招安、被日寇收编,亦匪亦军,亦伪亦顽。黑七属下大头小脑,也都闹得了师、旅、团长的名份。黑七着人四处搜罗美色,不断给他们配备小妾侧室…… 黑七为匪时间一长,也渐次摸准了军阀政客们欲望的脉搏:有的志在南面称孤,有的意图雄长一方,谁都想扩充自己的实力。黑七的万余人马,对谁也不能不是一个可以增重的砝码。此时的黑七,通过金钱铺路,早已买通各路诸侯中的要员赃吏,他们常常为黑七通风报信,黑七对各派系的明争暗斗,嫡庶亲疏,了然在胸。狡诈的黑七自然明白,他身率的是一支匪伍,早己播臭千里,不管哪派收编他,仅是一时借用,一旦成就大事,必会卸磨杀驴,过桥抽板。于是刘匪不管哪派哪系,凡给奶者,猛咂一口即窜。军阀割据的年代,必然会产生巨大的社会空隙。滑得不能再滑的黑七,瞅准了这缝隙,像巨蟒一样拿云播雾,钻游于半个中国…… 有些口碑资料称,黑七其人坏归坏,恶归恶,但对其母王大脚却极尽孝道,常将母言当"圣旨"。1928年7月,刘黑七第三次大劫费县城,把商号店铺抢拿净光后,又大得一笔横财。这时,黑七派心腹用四人轿把王大脚从锅泉庄接来,并强令全城人出门迎接。黑七亲临轿前以示孝敬,见其母的大脚露在轿外,忙拉轿帘遮盖。王大脚掀帘下轿,当众斥骂黑七:"儿不嫌娘丑,狗不嫌家贫,我脚大给你丢人啦!实话告诉你,你能当上师长,就是我这双大脚带给你的福气!"黑七不顾体面威风,当众给母叩头作揖,诺诺认错。有些被黑七部所绑"肉票"的亲属,几经周转,求到王大脚门下,大脚也常令黑七放人……这就是人说的黑七孝母的依据。然黑七孝母的衣食均沾满百姓鲜血,多少慈母幼童残死在黑七屠刀之下。孽子为匪,母不以死相劝,早已枉为人母,黑七孝从何来?! 剥去黑七某些虚伪且带有欺骗性的匪衣,这个魔鬼的心旌上写的全是"恶"字。 较之韩复榘麾下那个"朝朝美酒,夜夜新郎"的色狼旅长李占标,刘黑七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采花大盗。李占标用搜刮的民膏,以每夜50块大洋的价码专寻民间处女"xx瓜",而黑七猎艳则全仗暴力。他把玩女人称作"换衣裳"。不管是流窜还是打仗,每到一处,黑七总是遣匪徒捉来仨俩女人陪宿,以发泄兽性,不管肥瘦妍媸,玩完即弃。黑七荡南扫北,所掠美女做妾充小者,多以地名冠之:在莒县,黑七巡街时见一卖大饼少女姿色出众,便遣匪抓来,称"莒县太太";在热河慈县,他骑马撞见一已婚女子觉有塞外风味,便当即让匪擒来,称"慈县太太";在胶东平度,匪徒们于驻地搜出一地主家庭出身的女中学生,黑七见其玉容花貌,便千方百计使其屈从,封为"平度太太"……天津租界的洋房,是黑七放荡形骸的淫窝,除多藏美姝丽媛外,还常从妓院里拉回路柳墙花。 衣冠禽兽的黑七,所蹂躏糟践的女子无计其数。这羊倌出身的匪枭,玩女人常常"土法上马",变换花样。黑七为恣意取乐,有时竟让喽捉来几个肤白乳大的青年妇女,凌逼她们将衣服剥得精光,再将铜铃铛系于她们的乳上,让她们擀面条给匪首吃。擀面杖在面桌上来回滚动,系在乳上的铃铛也随之叮当乱响,匪徒们淫笑不止。黑七称这叫吃"响铃面"…… 1933年8月底,黑七率匪部流窜至察哈尔省南口的山峪里,被宋哲元的部队围困,眼看堵截峪口的兵马将至,黑七部面临全军覆没之灾。黑七急命众匪人人身上绑上干草秫秸,准备怀抱枪支从峪顶滚滑下山,夺路逃窜。见一切就绪,黑七召来旅、团长们,命令说:"坠脚东西统统甩掉,马匹要打死,老婆孩子一个也不留。"要女人不要命的匪徒们沉静有时,无一动手。黑七凶狠狠劝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窜到山东、河南,每人再给你弄个女学生,年轻漂亮的。"说罢,黑七先砰砰两枪将自己两个老婆打死,又命手枪队、机枪连一齐摆开杀势,噼里啪啦,一阵扫射,部中所有家眷、孩童及骡马,统统呜乎哀哉! 黑七率众匪滚滑山下,狼狈逃遁。南口山峪里,那刚刚被击毙的骡子的头还在轻轻地颤抖,那刚刚被枪杀的战马的腿还在痛苦地抽搐,那奄奄一息的女眷们的身上的弹孔里,还在涌流着殷红殷红的血,那尚存一丝二气的孩童们的细手嫩脚,还在微微地颤动……这惨景,这惨状,与刘黑七当年用活鸡蘸煤油点火破圩大屠村的惨烈,何其相似乃尔!不过,这次匪徒们的枪口,对准的是他们自己的妻妾和儿女。虎毒尚不食子,人恶如此,天道宁论! ………… 伟大的人道主义作家托尔斯泰有云(大意):吾有人性之托尔斯泰,亦有兽性之托尔斯泰,而兽性之托恒为人性之托所压倒……这为"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的名言作了注释。惟有土匪这种组织形式,将天使美的因子荡涤殆尽,而把魔鬼恶的细胞生满全身。 其个人的窝赃点里,就搜出20多万块银洋,足足装了五大牛车…… 六 良知,也如同深藏人体内的燧石,它迸发的火花,可随时燃亮人的心灵。当土匪们用罪恶之水将燧石之光全部浇熄后,心灵的枯井里便盛满了灰烬。尽管这些走肉行尸仍以及时行乐去打熬岁月,但随着时光的流逝,死魂灵便在恐惧中日夜颤栗。他们心中自有一份罪恶的清单,他们应该知道生命的幕帘该怎样降落。 凶狠的土匪,实则神经极为脆弱。惯常,他们不敢使用正常人的语言,多用黑话。 土匪最怕暴露姓名:如姓杨的呼爬山子,姓黄的唤槐花子,姓郭的叫盖口子,姓于的呼顶浪子,姓马的唤高腿子,姓王的叫虎头子,姓孙的呼兔辈子,姓刘的唤顺水子,姓赵的叫走俏子…… 土匪行恶,也多用贼语:如抢掠称"使钱去",屠村谓"打旮旯",烧房称"烧红窑",绑票谓"请客去",割耳称"送山风",剜眼谓"取照子",剁手称"拿耙齿",割鼻谓"去闻香",砍头称"凿母子"……所劫财物,土匪也自有称谓:牛叫"春子",驴叫"条子",马叫"高风子",猪叫"黑毛子",金叫"蛋黄子",银叫"白雪子"……土匪自称"山马子",谓官军是"花腰子",呼"大刀会"是"槽肚子"…… 土匪黑语几乎泛及各方各面:山叫"老硬子",河叫"大横子",阴天叫"上幔子",下雨曰"摆浆子",酒叫"火山子",筷叫"对方子",鞋叫"踩壳子"…… 因"茶"与"查"、"饭"与"犯"同音,土匪最为忌讳。他们把吃饭称作"上传子",喝茶叫作"上泉子"。土匪对"网"更是讳莫如深,若遇上网鸟、捕鱼者,他们认为是自投罗网,非将对方打死不可。有些特别迷信的土匪,遇见网后,常常三五日不敢出门…… 人类社会制造的怪圈,永远圈不住正直的历史老人。历史老人用良知的丝线织成的天网,终将沂蒙匪事中的大头小脑,一一擒获。 女匪赵嬷嬷用八千块大洋,从赃官李森那里买了条生路后,率两匪女及贴身的干儿潜逃威海,躲进一家小旅店里,准备乘船取道大连下关东。因盘缠不足,赵嬷嬷派一干儿秘回临沭县一个窝赃点里取银,被八里巷幸存的几位村民侦知,飞报当地驻军及省当局。赵嬷嬷及其匪女、干儿被临沂警备大队擒获归案。当赵嬷嬷及两匪女被押到临沂法场那天,临沂城里人山人海,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沂蒙百姓,莫不拍手称快。刀斧手手起刀落,匪婆匪女便身首异处。切齿愤盈的八里巷的幸存人,索回三颗人头,回村后用桐油炸成"炭球",悬诸高杆,示众多日…… 也曾欠下八里巷血债的徐大鼻子,自知罪不容诛,携爱妾"小白鹅"潜逃苏北,整日杯弓蛇影,惶惶如丧家之犬,遂吞金自尽。小白鹅被官军缉捕后,供出徐匪在郯城的窝赃点,20万块银元即被起获。当徐大鼻子的尸体被牛车拖着游乡示众时,那满当当的五大牛车银元,徐匪不仅不能带至阴间挥霍,反倒成了他渔夺乡里的血证…… 制造"民国第一案"的巨匪孙美瑶,招安后所辖一旅人马驻扎在枣庄城外的某镇。孙部匪性难移,经常三五成群,溜进枣庄,声色犬马,寻欢滋事。是年秋日,孙的部属与驻枣庄的吴团在街上发生冲突,孙部的人被殴打败归,孙美瑶闻之大怒,即率手枪队蜂拥进城。孙手提盒子枪沿街叫骂,手枪队也剑拔弩张,一个个宛如市井无赖,把吴团团部包围。闹得当街商家打烊谢客,满城百姓关门闭户。新任兖州镇守使张某老谋深算,孙美瑶被招安后,张某将孙收为门生,表面上视孙为嫡系心腹,实则早感到招安孙部是开门揖盗,便暗存杀机。孙部与吴团发生*&牾后,张某一面急告吴团闭门不出,一面星速赶来枣庄,在下榻处设华宴对孙美瑶好言抚慰。并择一吉日,再开盛宴,特邀枣庄士绅军要相陪,为孙、吴两部调解。"鸿门宴"举行那天,枣庄中兴煤矿俱乐部里,悬灯结彩,人到熙熙,马到攘攘。当孙美瑶喜孜孜步入酒楼的第一道门时,孙的随从被侍者极为客气地请进酒楼一厢。孙美瑶在要员的陪同下兴冲冲进入二道门过堂,这时,潜伏在过堂内的两个便衣骤然向孙扑来,一便衣将手攥的白石灰向孙的双目一拍,孙顿成"瞎子",这便衣就势将孙半按在地,另一便衣举起"鬼头刀",噌地朝孙的脖颈砍去。孙还没反应过来,便脑袋搬家。这个被招安后仅过了四个月旅长瘾的一代匪枭,就这样匆匆奔上了奈何桥。 孙美瑶麾下那个"以恶治匪"的馍馍刘,闻凶讯化装潜逃至枣庄车站,被吴团的士兵查获,在滕县民众的强烈要求下,由官兵解到当年馍馍刘把一少女活活钉进棺材与亡匪同葬的村寨,将其就地正法。那花季少女的冤魂若九泉有知,当会涕泗滂沱…… 曾血洗阳崮并把崮顶当作屠场淫窝的悍匪李殿全,在官军、民团围崮两个月后,水断粮绝,众匪被犁庭扫穴,一网罗尽。周围数十里内的百姓纷纷拥上阳崮顶,对李匪鞭尸三百,仍难消心头大恨,又将其尸泼油火焚,撒骨扬尘…… 给"肉票"眼皮上串两个铜钱的匪首石增福,曾被鲁南民团招安。在当上营长,移防胶东后,身在官军仍行匪事,被逮捕枪决…… 惯匪巨奸刘黑七的下场更为可悲。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黑七再次投日,被委以"皇协军前进总司令",三度窜回山东,继续祸国殃民。刘匪先鲁北,而胶东,于1939年春又踅回沂蒙。刘部协助日寇,合同各路伪顽,对我抗日根据地日骚夜扰,为鬼为蜮。我鲁南军区老三团、老五团,与刘匪黑七几经交战,黑七部损兵折将,大败亏输。黑七悬心吊胆,惶恐恐如惊弓之鸟。他找来五六个替身,扮作假黑七,以避不测。晚上睡觉,黑七有时宿在羊圈,有时眠于马厩,连随从也难知其所在。1943年11月15日深夜,我老三团、老五团,对黑七部的穴巢柱子山发起攻击,经三小时激战,刘匪固守的明碉暗堡,全被摧毁,大围小圩,悉被攻破,匪兵贼马,折戟沉沙。清扫战场时,在黑七居住的小圩子内,我老三团主攻连的战士们仅在正房内擒得黑七小妾,打开东西两厢房,房内堆满铁箱,箱内全是金砖、金条、金元宝,惟独不见黑七踪影。原来,大围墙被炸塌时,黑七趁混乱带一副官一警卫从小圩子的围墙上坠绳而下。慌不择路时,副官被俘,警卫被毙,黑七只身踉跄逃窜。我潜伏在坟地等待打"出水"之敌的一战士,见一黑影短、胖、矮、粗,认定是黑七,便穷追不舍。一颗仇恨的子弹出膛,正中黑七头颅。这个横行半个中国长达二十九载,屠杀无辜百姓多达二十余万人的混世魔王,终于结束了罪恶的一生! 因"黑七乃乌鱼精下凡,刀枪不入"之说,在沂蒙流传甚盛,初时,百姓皆不信黑七亡命。民兵只得抬其尸体,四乡示众。当百姓"验明尸身"后,不由想起黑七破圩屠村杀人如麻的那一桩桩一幕幕不堪回首的往事,藏怨衔恨的乡亲,愤难自持。人们有的拿剪子,有的握锥子,有的攥斧头,有的挥菜刀,恨不能将黑七碎尸万段…… 几年后,乡亲们终于从山旮旯里搜出刘匪母王大脚,不由分说,便一阵乱棍将其打成肉饼。生下孽种且有纵子行恶之罪的王大脚,同其子黑七一样,受到了永恒的诅咒! 天地浮浮沉沉,春秋来来往往。过去了,那狗吠鸡跳的霜晨;过去了,那冤魂啾啾的寒夜;过去了,那村村白骨收于一坟的悲惨;过去了,那百里禾田无颗粒的凄凉;过去了,那灌满泪珠的沂河;过去了,那枯草汪血的蒙山…… 对于昨天的世界,曾有人满足也曾有人淡漠过它的野蛮与荒疏;面对当今的时代,有人沉湎也有人追逐它文明里包裹着的自私和冷漠。既然,"人"的躯体内或多或少潜有"恶"的元素,那么,抑恶扬善,惜爱释怨,便永远是一部人类常读常新的大书。 善良的人们啊,请不要忘记:只有对历史的苦果进行痛苦的咀嚼,才能举起未来欢乐的杯盏。 1999年9月16日于军艺 飘逝的绝唱 一 那是一个理性晕眩的年月。文化原野上的寻找被完全冻结,精神土地上的耕耘被视为非法。人们本来多彩的心灵,仅能在“语录本”组成的红海洋里统一洗涤与净化。 当时我还不满二十岁,在青岛某野战军军部搞报道。眼见图书馆的大量藏书即将付之一炬,生性爱书的我,遂生“窃书”之念。那时写稿没有稿酬,却多有像章赠与。我用数百枚像章“买通”了图书管理员,获得古今中外名著四百余册。我虽为士兵,但因写报道分得一间单人宿舍,这便有了“金屋藏书”条件。尽管当时有八个完美英雄常在耳边纵情歌唱,尽管红灯一盏已把征途照亮,但每至夜阑人静,我还是房门紧插,怀着好奇心去读那些“黑书”。开初,我尽管提醒自己切莫“中毒”,但在那散发墨香的书页里,却发现了那么多坦然奔驰的灵魂,那么多有着七情六欲的精灵,他们或长啸或低吟或悱恻或缠绵或欢悦或悲伤,都以难以抵御的鲜活与迷人,“俘虏”着我。美不胜收的精神大宇宙,在有限的书页里进行着无限的拓展…… 记得看《红楼梦》读到第三十二回时,有这样的情节:宝玉把他正偷读的《西厢记》推荐给林黛玉时说:“……真是好文章,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黛玉:“……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不顿饭时,已看了好几出,但觉词句警人,余香满口。一面看了,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儿时,我仅看过一些《西厢记》的年画,读初中时,也翻过《太平广记》里的不足三千言的《会真记》,对那能使林黛玉齿颊留香的《西厢记》却未读过。我忙从那堆“黑书”匆匆查找,竟找到了中华书局及古典文学出版社刊行的诸多版本的王实甫的《西厢记》。 古往今来,描写爱情的读物,车载斗量,恒河沙数。然经历史筛选,能摆到书架上的却万不及一。当精神产品的监督岗哨被拆除以后,王实甫的《西厢记》重又光灿于世,可资一读的金人董解元的《诸宫调》也随之出版,边昔年被士林所不齿、明人李日华所编的“南西厢”也搭车销售。有了比较便有了鉴别,在众多的“西厢”中,独“王西厢”乃旷世一绝唱,“若玉环之出浴华清,绿珠之采莲洛浦(朱权)”,是真正的花间美人。 今人出游,往往会被古时文人用美的魔杖点化出的诗意所诱引。也许时读“王西厢”曾产生过心灵的震撼,那“绝唱”的发祥地普救寺,早已成为我精神故乡中的一株菩提树。 是什么使王实甫的一管弱笔那般神奇而空灵? 是什么使佛寺中一双情侣的心灵像琥珀般晶莹? 是什么使西厢里两个恋人的情感如醇醪般浓冽? 在新千年的第一个仲春,我心灵的马车里载着几多困惑,几多惆怅,来到永济市普救寺,重温那让人思索不尽、咀嚼不尽的如幻如真的故事。 二 永济,地处黄河中游,位于山西南端,舜帝在此建都时称蒲坂,后改称蒲州。 世界上,大凡一部经典作品的诞生,都离不开独特的历史、地理尤其是文化的烛照。当我一踏上永济这片古老有土地,便强烈地感受到,一曲旷世绝唱在这里诞生,乃天经地仪之事。 九曲风涛的黄河,由内蒙草原掉头向南,辟开黄土高原,直泻华夏腹地,浩浩荡荡的大河将这胜地分为河西与河东,成为秦地与晋域的天然分界。黄河以她金色的乳、旋转的浆、溉泽着永济这片丰土吉壤。 位于河东的永济,南傍中条山。三月的中条山,是由碧绿、草绿、葱绿、翠绿、黛绿、石绿、墨绿、铜绿编织的奋发的世界。遍山野花静谧踊跃地开放着:银白的龙柏吐蕊,金黄的边翘绽放,火红的春梅播香,艳紫的杜鹃含苞……花是中条山春的佩环,春的金钗。中条山中多清泉流溪,那清粼粼碧玉般的泉水,是大山梳妆的明镜;那条条流溪里柔美舒展的涟漪叮咚作响,是奇峰怀抱里的琴弦。 名山藏古寺,胜地多道观。中条山中那星罗棋布的名庵古刹分明在告诉我,往昔的中条山和山中那造物主的杰作五老峰,更加旖旎雄奇。清康熙时有碑文赞曰:“条山秀甲三晋,五老峰嶙峋萃峻,秀丽更甲条山。”晋代郦道元《水经注》中对五老峰褒扬有加:“奇峰霞举孤标秀出,罩络群峰之表。”从有关方志典籍中,我还得知,中条山中多珍禽异兽。那流云般的珍禽曾抖翮振翼,鸣绕枝头,曾凌虚翻飞,冲刺绝顶,它们是大山的精灵;那数不清的走兽曾在山岩上翻滚嬉戏,渲泄着过剩的精力,也曾在山谷中腾骧奔逐,呼啸着不倦的生命旋风,它们是奇峰的魂魄…… 永济城西,有蒲津渡遗址。十年前,考古工作人员从黄河故道的深土里,发掘出四尊小山似的唐代铁牛。此时,铁牛仿佛用那双双诚实的眼睛在告谕我:唐时的津蒲渡口是何其喧呶和炽盛。 早在春秋时,这蒲津渡口就架起黄河上第一座以舟楫竹索相衔的浮桥。盛唐时,浮桥的竹索易为铁索,蒲津渡两岸,各就地铸造了四尊铁牛,牛以执缆,充作地锚。八尊铁牛重达三百吨,牛之壮硕,足使“河蛟失其怒,阳侯(古代传说中的波涛之神)敛其雄”。《永济县志·开元铁牛铭》中,曾有这样赞颂铁牛的作用:“桥如长虹,笮如游龙,缆之维之,如砥如墉。”正是这浮桥,使一条古驿道西接长安,东连齐鲁,北达幽燕…… 就在这蒲津渡遗址旁,还深埋过连当今六岁稚童也知晓的名楼――鹳鹊楼。那灿若仙子的被称为鸟中“贵族”的鹳,曾在黄河那辽阔的水面上,进行着美的翔舞…… 汲中条之灵气,纳大河之膏泽,藉渡口之来风,凭华楼之情韵,曩时的永济,当然要出诗出曲出美女出才子也出爱情。 旷世文宗韩愈攀拾中条山,情不自禁地吟道:“条山苍,河水黄,浪波纭纭去,松柏在山岗……” 一代诗翁王之涣登临颧鹊楼,口占的那首被推之为五言绝句之首的诗篇,仍令今人怀着“欲穷千里目”的憧憬,去进行着心灵的登高。 中国的成语有着极其惊人的概括力。对古代四大美女西施、赵飞燕、貂蝉、杨玉环,墨客骚人仅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八个字便言尽了她们的曼美之态。唐代两位顶尖级的大诗人李白、白居易那“云想衣裳花想容”,“回眸一笑百媚生”的诗句,都是极言杨玉环美貌的。杨玉环就出生在当今永济市的独头村。 美是充满生命的人和物。然而,山水再美不是诗,诗是诗人多情的产物;胜景再佳也非画,画是画子情感的挥洒。因此,只有“江山如画”之说,而绝无“画如江山”之理。同样,美哉丽哉的爱情,也需要审美家去鉴赏,去挖掘,去升华。这一切都离不开培植美的文化土壤,发现美的文化目光。 河东一带,向为人文荟萃之地。有永济的邻县闻喜,有山村曰裴柏,裴柏仅二百余户人家,历史上竟出了六十四位宰相,成为名冠三晋的“宰相村”。永济虽无一村出过那么多宰相的风光,但古时的永济,也代代有英贤文圣,彪炳史册,比之闻喜毫不逊色。至今,当地百姓仍自豪地唱着这样一首歌谣: ? 一巷三阁老,对门九尚书。 站在古楼往前看,二十四家翰林院。 大大小小知州县,三斗六升菜籽官。 ? 旧时的科举制度,是文人通向仕途的基本途径。像那“三斗六升菜籽”一样多的大官小僚中,即使筛簸掉大半靠捐官、买官、世袭及裙带关系爬上官位的人,余者如果在历史的走廊里排列起来,也称得上毂击肩摩,张袂成荫了。最令我浩叹的是,仅从一本《唐诗选》里,就能列出张巡、王维、卢纶、吕温、柳宗元、聂夷中、柳中庸、司空图等八位永济人的名字。 一座崇尚“六根清静”的梵王宫,何以变成情波激荡的武陵源?只要走近普救寺,这个谜底便不难揭破。 普救寺窘突兀于平川的一高高塬上,塬阔达七万平方米,南、北、西三面临壑,也许因昔年永济多才子的缘故,此塬称“峨嵋”,塬也有了诗意。塬西数里处,便是蒲津渡,风涛黄河为普救市系上了一条金色的飘动的绶带。陡峭的塬南脚下,便是西承蒲津渡口向东延伸的古驿道,这给秦晋齐梁的代代风流才子,踏着大河的情波流韵,来普救寺盘桓提供了坦途。站塬上,十里外的中条山悠然可见,面对那似虎似豹似鹤似鹳,若游若吟若飞若啸的五老峰,词人曲家,焉能无诗。 普救寺始建于南北朝晚期。唐武则天敕命扩建后,常御驾来寺焚香,时称“武娘娘功德院”。明嘉靖乙卯冬,唐寺于大地震时倾圮一旦。越十载,一座明普救寺又拔塬而立。抗战期间,寺内起火,除佛塔独存外,明寺又沦为废墟。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山西旅游部门为使游人来峨嵋塬探赜索隐时,不再徒生“空留佛塔映斜阳”的唏嘘,遂拔巨款按唐时旧制重建了普救寺,还“商心别具”地在原唐寺临壑而建的后花园上端,筑起大院中套小院的“情人园”,以使前来游玩的情侣们,再度新翻西厢曲,双至西厢咏西厢。 我面对的普救寺是今人的“复制品”。 “复制品”里往往很难含纳历史文化的原汁原味。 好在从塬上发掘出的隋唐之佛雕石刻犹在,好在杨、李王朝佛殿、经阁之檐角上的琉璃、瓦当、鸱吻、兽头多有遗存,好在唐寺铺地用的镌有乳钉纹、莲花纹的方砖大量出土,且又嵌在今寺的甬道上,更好在历史文人咏吟普救寺的妙文华章美不胜收,我还是能从这复制品里捕捉到它的悠悠古韵。 普救寺的山门建在塬南壑下,与钟楼、佛殿、舍利塔同在一中轴线上,它们次第层层见高,浑然一体。站塬下仰而视之,犹如天上宫阙。我猜度,唐寺所以这样建构是为了让人景仰佛的庄严。但因这寺有了崔莺莺、张生那令人可望却难及的灵与肉的完美结合后,它更生发出几多崇高感和神秘感。 倘若将唐时的普救寺喻作一鸿篇巨制,它的结构布局,堪称大笔勾勒,足以显示古蒲州文化的汪洋恣肆。而具体到寺中的每个建构,每处细部,也无不回环跌宕,曲处下笔,呈示着古蒲州文化人的绮思机心。 盛唐时期,大到建筑小至服饰,都是色彩迸发的年代。泱泱大唐,仿佛要把普天下最瑰丽、最炫目的色彩,全部采撷过来装点它的雍容华贵。遵武则天敕命扩建的普救寺,无论是金钉朱户的山门,还是琉璃重檐的钟楼,无论是富丽堂皇的经阁、禅房,还是镂金雕玉的配厢、亭榭,无不五颜争辉,七色竞彩。中条山中的飞禽走兽,绘影绘神地融进了殿宇檐角上的塑雕;五老峰下的奇花异卉,神完气足地化入了回廊里的图案。这唐寺内,曾有百株大夫松矗立着秦晋的风骨,又有千竿君子竹摇曳着吴越的妩媚…… 这山这河这浮桥,这塬这寺这佛塔,更有古蒲州丰厚的文化意蕴,都为元人王实甫从历史的幽井里打捞那个唐时发生的、几经笔传舌播的佳话,去重新建构一座经典爱情的琼阁,提供了用之不竭的檩楹甓砄。 三 绝色女子是上苍鬼斧神工的大艺术。 这大艺术喷射出的大美,曾倾倒过几多王朝,也曾风魔过朱门绣户,蓬庐茅舍;这大美,曾使盖世英雄五尺刚化为绕指柔,也曾使布衣韦带神魂颠倒情难自持…… 自从袒露着赤裸裸的真实的亚当与夏娃,在我们居住的这颗星球上碰撞出第一缕美的彩虹后,人类就沸腾起一种原始冲动里纳含着的伟大的渴望。在人类历史的进程中,曾有多少人乘着生命的一叶扁舟,驶向鼓荡着大雷雨的爱河情海,不畏舟摧楫折的死生,遥望美丽如海市蜃楼般的彼岸,去进行着灵魂的探险。 王实甫笔下的崔莺莺、张君瑞就是这样的探险者。 似乎上苍早就为这对恋人心灵的约会作过精心的设计。只要细读《西厢记》的人,站在普救寺山门前,双目微合,脑际中便不难幻化出唐贞元十七年杏月,那旷男怨女相识前的情景。 两辆来自京师的马车,颤颤悠悠地碾过蒲津浮桥,辚辚萧萧地向普救寺驶过来了…… 一辆载着前朝崔相国的棺榇,另一辆坐着相国的孤孀郑夫人,爱女莺莺,稚子欢郎及丫环红娘。莺莺年方十九,针黹女红,诗词书算,无所不工。此时,郑夫人举家扶亡夫灵柩,欲去相国之故里博陵安葬。恰值蒲州军乱,无法东行,不得不寄篱于普救寺的“梨花深院”…… 一匹瘦马由书童牵引,驮着洛阳才子张君瑞沿着古道由东而西,款款连连地走过来了…… 张生之严君曾官拜礼部尚书,不幸五旬溘然长逝,继而慈闱又玉楼赴召。父母双亡,张生裘敝金尽,书剑飘零。他自幼萤窗雪案,刮垢磨光,胸有丘壑,笔有藏锋。然命运多舛,及至23岁仍功名未遂,冷衾无侣。适逢是春德宗降诏,开科取士,张生自恃有陆海潘江之才,视金蟾折桂如拾草芥。赶考途中,他一无挂碍,悠然自得。下榻蒲州后,他先是赏玩了蒲津渡口,志存高远地口占了那“竹索缆浮桥,水上苍龙偃”的诗篇,又被那直侵碧汉的舍利塔所吸引,便信步东向,来到普救寺山门前,游也豫也拾级而上,移步于喷射着盛唐华彩的寺中…… 寺中九曲回廊傍近月亮门的一侧,曾是张生的“惊艳”处。 当长叹“花落流水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的莺莺,遵母命与红娘走出“门掩重关”的梨花深院,穿过月亮门,款款点点地来到寺内,“享单着双肩,只将花笑拈”时,蓦地被游兴正浓的张生窥见了,莺莺的绝世姿容立时攫住了张生的目光,燃亮了他的双瞳。惊呆过后,张生石破天惊地呐喊道:“呀!正撞着五百年前的风流业冤!” 张生虽一介寒士,但毕竟是官居一品的礼部尚书的遗孤,且又来自向被誉为“国色天香”的牡丹之故乡、唐时之陪都洛阳,用张生自己的话说,他见过的玉人何止万千,为什么独有崔莺莺使他“眼花缭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呢? 这是因了莺莺是一美于众美的殊美之女子。 正当张生忘情地鉴赏莺莺的绰约风姿时,被红娘一眼瞥见,她忙扯起莺莺的素纱长袖,欲往回返。被人欣赏向为美姝丽媛的一大快事。实际上,张生瞧莺莺时那如痴如醉的憨态早被莺莺觑到了。此刻,她仍不嗔不喜,莲步轻移芳径,临去时蓦然回首,向张生投以“秋波一转”…… 至美者的“秋波一转”,是天国瑶池里的圣波在人世间的俄而一闪,它仿佛能把世界上的一切曼妙与绚丽都集中于那芳菲一瞬。至美者秋波一转里流泻出的美,与轻佻女郎吊眉眼时所传递出的光,有着云泥之别。至美者秋波一转里所生发的美感,与美学家理论上的美感最为接近,它不包括生理上的快感和经验上的欲感,它是一种人们像崇拜圣母时一样的圣洁的美感。 随着莺莺“临去秋波那一转”,沉浸于“兰麝香仍在,佩环声渐远”的氛围里的张生,心灵中产生了一种如沐圣雨,如饮琼浆的不可言喻的愉悦。 太理性太实际的人,只会用功利的彩笔精心涂抹自己的脸谱,他们常是把生理冲动裹上层层纹饰,不许它露出本来的面目,以适应他人纷纷、纷纷他人的社会。这样的人,绝不可能成为经典爱情的主人。男子多是先拥抱功名利禄,然后再拥抱女人。 张生却是封建士大夫阶层的“异类”。这位原本有着“云路鹏程九万里”志向的才子,在接受了绝色莺莺那“秋波一转”的朦胧的深浅莫测的爱的信号后,便断然决定不再赴考,抛弃那触手可及的“书中自有黄金屋”,而去追求眼前的“颜如玉”。他几经周折,终于借居于普救寺大雄宝殿的西侧一厢,去作灵魂的探险者。 我从张生的“惊艳”处,走进了大雄宝殿。这里曾是张生闹道场的地方,这里曾上演过一幕因“美”而生发的佛门闹剧。当三月十五月圆时,众和尚为崔相国做水陆道场。张生闻知,也随了一份斋追荐父母,欲再睹莺莺芳容…… 在张生焦渴的殷盼中,素缟白裙的莺莺踏着月色走来了,犹如“玉天仙离了碧霄”,当莺莺袅袅婷婷地走进大殿,张生凝目而睇,但见莺莺“檀口点樱桃,粉鼻儿倚琼瑶,淡白梨花面,轻盈杨柳腰”,如白荷出水,似月夜玉兰。楚楚动人的莺莺,不仅再次惊煞了张生,也使庄重肃穆的佛殿里的众和尚,乱了方寸,没了章法。 王实甫仅用《乔牌儿》、《甜水令》两小段曲牌,便将众和尚睹美时锁魂夺魄的情状,描绘得颊上三毛:那坐在法座上的年老法师,两眼直勾勾地瞅着莺莺,竟忘了念经;那击磬锤改变了方向,将身旁小和尚那光光的秃头当成木鱼儿敲;而被敲的小和尚因全神贯注莺莺,竟也不知疼痛……此时大殿内的众僧徒,不论老的少的,丑的俊的,愚钝的聪明的,无不呼不吸,神色恍惚,心摇目荡,颠三倒四,以致于烛尽无人点,香灭无人燃…… 佛门本是训喻人们收敛内心截除欲念,以达物我两忘四大皆空的地方。但有着鲜活肉体的人毕竟不是石雕的罗汉,在至美者面前,也会解除心灵的防御和装饰,敞开并袒露出人性中爱美的本相,还原为凡胎俗骨。 爱美的天性贯穿人类的起始和终极。《诗经》有“美目盼兮”的咏吟,而叹代乐府诗《陌上桑》,则将人的这种天性描摹得活灵活现: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 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巾肖头。 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 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诗中的行者、少年、耕者、锄者,来的去的,怨的怒的,皆因争睹罗敷的花容月貌而忘乎所以的情状,与《西厢记》中的法师、班首、头陀以及张生迷恋莺莺俏娇之丽的场景,可谓异曲同工。 今普救寺的佛洞里,藏着一刻有莺莺手掌印的唐砖。据传,当莺莺大雄宝殿追荐先父亡灵时,被众和尚盯得娇羞难禁,做罢道场,不待红娘搀扶,便匆匆欲返闺房,在抬脚迈越大殿门坎时,不慎腰一闪,险些跌倒。莺莺右手提着罗裙,只得将左手触地,因支撑力过大,便在门前的砖尘上,留下了那沾有香脂腻粉的纤纤玉手的清晰印记。时被寺内的青年匠工发现,便画影刻形,烧砖标记。这遗存千年的至美者的掌印,印证着当美的闪电划过时,人们崇拜美的心态是何等狂颠…… 爱美是人的天性,审美则需要文化。缺乏文化的审美,仅是一种表层而原始的欲的冲动,全然没有温文尔雅,而粗野的“审美”,甚至把“美”放逐到娼妇的位置。 王实甫是美的鉴赏家,细检《西厢记》,他笔下的崔莺莺、张生也是美的鉴赏家。莺莺蔑视众和尚那贪婪而充满肉欲的目光,选择的是夺路而逃;而对才情俊逸的张生对她的鉴赏,却显得不嗔不喜,仪态万方,且临去时报以“秋波一转”。我猜度,张生在“惊艳”时,必定会从大家闺秀莺莺那“秋波一转”里,读到了比国风、楚辞、汉赋、唐诗还要美的风韵,读到了比中条山中那挂有露珠的龙柏花、连翘花还要美的风雅,也读到了比翔舞在辽阔黄河水面的鹳鸟还要美的风姿…… 我徜徉在普救寺中,思绪绵绵。 尽管北周时那石雕的菩萨仍以千古不变的笑容和目光面对着今天的世界,尽管那高耸的舍利塔早已易名莺莺塔,尽管那竹影摇曳的铺有唐时乳钉纹、莲花纹方砖的甬道上曾留下绝代佳人的芳踪,尽管张生“惊艳”时的月亮门仍像唐时那般雅致,然而,人们再也不会像张生那样,为上苍创造的“大艺术”喷射的“大美”所照亮,所溶解,所俘虏,所征服了。类似张生“惊艳”的事情,在当今这个世界上再也难以发生了。即使一千个佳丽同时摔倒在地,两千双玉手的印痕嵌入埃尘,也绝不可能再有人为她们画影刻形了。 美早已从深宅大院的秋海棠的花影里走了出来,美早已揭开了那被金幔玉帐所笼罩的神秘的面纱,以千种风情,万种妩媚,呈现于世。人性解放是惠风,佳丽是杨柳,没有惠风吹拂的杨柳,我们这个世界将多了多少寂寞,少了多少欢欣! 这无疑是人类社会文明一次质的飞跃。 然而,正如美的艺术造型都有着它的黄金分割线一样,人类人性及个性的解放,也应该有着它的临界点。 1971年盛夏,法国“自然派”的金发女郎们,首先撕开了美的面纱,半裸于海滩浴场。此风一开,旋即蔓延到希腊、西班牙和意大利等各国海滩。继而,全裸女子又纷纷袒示在西方各国政府划定的全裸海区。法律在满足了“自然派”吁请的同时,也使得女子的胴体,不再成为人世间永恒的秘密…… 更令人瞠目的是,在当今日本的一些温泉宾馆及酒店里,竟出现了一道名叫“女体盛”的菜肴,把扶桑人的“饮食文化”推上了“极致”。中国有古语曰“秀色可餐”,而真正将之付诸“实践”的却是我们的东邻。“女体盛”是将处女的胴体作为菜盘,这“菜盘”须经三沐五浴,再用冰水冲淋后,才能仰躺在餐桌上。食物可摆放在处女胴体的任何部位,食客们可边吃边品评处子的身条容色,醉者亦可拿筷子捣其肌肤,亦可将食物酒水任意喷吐在胴体上,而“盘子”则必须忍气吞声,纹丝不动地忍受着这一切。日本这个在“二战”期间曾野兽般的蹂躏过异域女子的国度,在和平时期,竟这样“文质彬彬”地“消受”着自己的女同胞…… 当五洲的美女同聚一城,同登一台,进行着美的竞选的时候;当环球的服装模特共汇一地,共在一厅,尽情地展示着美的时候;当外域的酒吧里,顾客悠闲地喝着咖啡,在几个小时内,便把各种族的美女的胴体于脱衣舞中全部览遍的时候,那“大艺术”扔震撼力便大大减弱了,人类接受美的信号也随之迟钝了。 在我们这个国度里,当某些大款在流光溢彩的某些舞厅里,拍着佳丽的脸蛋像拍凉粉一样随便的时候;当某些大腕们在忽时忽暗的独自包下的恋歌房里,面对一排丽人像挑选一碟儿下酒菜一般随意的时候;当某些烛光憧憧的酒吧间里,三陪女闪着挑逗的目光,与腰缠万贯的洋佬阔少,同吃“交杯酒”的时候,美在遭到亵渎的同时美也失去了对自身的珍爱…… 四 当痴男怨女的心被封建礼教的蚕茧密密匝匝所包裹的时候,两心之相知、相应、相求、相恋直至以身相许,可谓艰矣,难矣,苦矣,涩矣,绝少矣!有情人那鲜活的心,只能在门阀观念的箝制下屈从,只能在伦理纲常的樊离中禁锁,只能在封建道德的桎梏下呻吟。 封建婚姻连“眼缘”都显得那般悭吝,“心缘”更无从谈及。“饮食男女”只能在洞房花烛夜掀开红头盖时,方识得“庐山真面目”。张生虽意外地获得了莺莺“秋波一转”的眼缘,但要想与莺莺达到心灵的相互印证,进而喜结连理,则必须以全副身心为赌注,在古老礼教的重压下昂起头颅,在门阀理念的高檐下昂起头颅,在含情脉脉的抚慰和恶意目光的扫射中昂起头颅,在希望的曙色和绝望的暝色中昂起头颅。 大凡读过《西厢记》的人,都知悉在崔张爱情道路上横亘着“三座大山”,而每一座都是那般难以逾越。 一乃封建礼教。 莺莺作为已故崔相国的千金,更需恪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孔孟之道。加之崔母尤崇周公之礼,“治家严肃,有冰霜之操”,内无应门五尺之童,年至十二者非呼唤不得涉入中堂,这就使莺莺成为幽禁在深闺中的一只不能飞鸣、不敢跳跃的小禽。虽然张生借居的西厢与莺莺寄住的梨花深院仅隔一墙,但“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使得矮矮花墙变为阻挡崔张萌发爱情的“世界屋脊”。 二是门第差别。 莺莺之父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统领六部九卿的相国,驷马高车,南面百城,门第是何等显赫;而张生虽曾是礼部尚书之子,然家道中落后,孑然一身,早已沦为断梗飘蓬的白衣饿夫。崔张门第相较,判若霄壤。传统婚姻最讲究“门当户对”,门第常常是男女构筑香巢的第一块基石。莺莺早已不属于她自己,她属于一个家族,代表一个阶层,倘若嫁给张生,会被簪缨之族诮为彩凤随鸦,会大大有辱崔氏门楣。 三为名花有主。 此时莺莺已许给郑尚书之子、崔相国夫人之侄郑恒为妻。“好马不配二鞍,好女不嫁二男”是封建婚姻的金科玉律,莺莺必须生为郑家人,死为郑家鬼,玉楼赴召后其贞节牌坊也必须立在郑氏松楸里。如果莺莺冒天下之大不韪,见异思迁,琵琶别抱,不啻把自己置于被封建文化审判的“荡妇”的位置上。 可望而不可及的事物里,包含着神秘,神秘是一种大美。朦胧缥缈的爱,当也属神秘的范畴。自从人猿揖别以来,向往爱便成了我们居住的这颗星球上的饮食男女,对于星星和月亮般的憧憬和敬礼。越是神秘的东西,人们越想走近,越是难以采撷的“感情禁果”,人们越想摘之品之。汉字中“二人”为天,可见爱情之于人类,本是至高无上且能笼盖一切的。尽管封建礼教的桎梏是那般严密结实,但浪漫爱神,却从不顾及那些虚伪的道德,一旦具备生发爱情的氛围与环境,那被囚禁的“情感的狮子”便会冲破囚笼,上演出一幕幕荡魂摇魄的爱的悲喜剧。 普救寺就具备崔张滋生爱情的环境和氛围。 曾作为武则天“功德院”的普救寺,无论是梨花深院还是寺后花园,都有着相当贵族化的生命空间。花园中,有叠石假山,碧池清溪,可使有情人流连于绿波微漪、岚影沉浮的情致里;有飞檐翘角的鸳鸯亭两座,小桥曲径将二亭相连,可使“一个潜身曲栏边,一个背立湖山下”的情侣唱诗酬韵,鸾凤合鸣;长松矮柏、翠竹柳丝掩映下的花荫里,有当年武则天夤夜焚香的拜月台,更可供才子佳人共绘一幅清丽柔美、恬静温馨的月夜幽会图…… 寄身于禁欲的梵王宫里,崔母误认为是来到一片净土上,竟放松了看管莺莺的警惕性,她不仅恩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莺莺,到有着武陵源般景致的寺中遣兴释愁,还特许莺莺于夜阑人静时至后花园拜月焚香。当“惊艳”后的张生从和尚嘴里得知莺莺夜间的芳踪后,未待月上东墙,这“至情种”便来到花园墙角伫候。他“侧着耳朵儿听,蹑着脚步儿行;悄悄冥冥,潜潜等等”,“等待那齐齐整整,袅袅婷婷,姐姐莺莺”…… 氛围很奇妙。优美的氛围,常常歙也变得优美。古人所谓“景乃诗之媒(谢榛)”,“会景而得心,体物而得神,则有灵通之句”,“不能作景语,又何能作情语耶(王夫之)”等诗论,无不道出了特定的优美氛围,可大大提升人们的审美感知。 月朗风清,玉宇无尘,银河泻影,花荫满庭……在这如诗如画的氛围里,莺莺由红娘伴陪,走进了花园里。 有情人眼里,无物不情。此刻,在张生看来,皓月宛似天生玉质的美人,望之弥近,接之弥远。随着薄雾轻起,香霭四溢,这多情才子怎不诗兴勃发: 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 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 这缘境而发的诗句,伴着明月清风字正腔圆地送入莺莺耳中,岂能不勾起幽闭深闺的怀春女的几多凄梦,几多悲怆!莺莺也是“胸藏锦乡,笔吐珠玑”有着文君之才的淑女,对父母包办的那门当户对婚姻显然是不满意的。她的表兄郑恒乃器小盛大,耽于逸乐的膏粱子弟。面对有着司马相如之才之貌的张生,她仿佛一下觅到以吐胸中块垒的知音,当即和道: 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 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 这是棋逢对手的应唱,这是“七步”与“八斗”的酬和!莺莺的和诗比那“秋波一转”时所生发出的圣光更具魅力,张生当会陡生醍醐灌顶近乎奢侈的感受。月下的莺莺,更像天使的化身! 在经典爱情里,诗常常是传情递爱的媒介。 诗是情绪的色彩。空灵与和谐,是诗的生命。诗不是人的某一感官的享乐,而是全感官乃至超感官的精灵。是诗,使莺莺获得了“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愉悦;也是诗,使张生得到了“千古难得一知己”的快慰。 在经典爱情的读本里,爱情本身就是优美而纯洁的诗。 现代恋人,恐很难走进崔张以诗为媒的那种环境与氛围中了。 生态失衡已使大自然不复完整,更不复灵气弥漫。人类生存空间的狭窄使心灵空间也日见拥挤,连动物也日渐蠢笨、退化失却了灵气。商业性流行文化的气浪,早已将人们胸中的浪漫诗神卷走,条条消费信息的管道给现代人的心中注满物欲,心也不复空灵。 当我们于夏夜走在上海滩上,看到一张长椅上挤着几对恋人旁若无人地拥抱热吻的时候;当我们于暑日站在青岛浴场,看到海浴的人群拥挤得像一锅饺子的时候,你会不胜唏嘘:早年恋人们那种花前月下,羞羞答答,执手相对的时代早已逝去。当我们在某个公园的树荫下或草坪上,看到一对对时髦男女侧身而卧,身边残存着一堆生活垃圾的时候;当我们在某条街巷或某个商店,看到一双双俊男靓女因了一件鸡毛蒜皮的生活小事,而突然相互指鼻大骂的时候,你会感慨不已:心被现实问题塞满的现代人,已经失却了那份心境那种素养,去走近经典爱情中的诗情画意了。 崔张月夜和诗,仅是爱神向这双痴男怨女投来的一抹云霞。对于崔张来说,要想将理想的彩云降临到现实的普救寺,仍是戛戛其难。抑或上苍有眼,有意用赤绳将崔张系定,竟遣凶贼孙飞虎来“推波助澜”。 叛逆孙飞虎本乃蒲津渡河桥守将,闻得莺莺“眉黛青颦,莲脸生春,有倾国倾城之容,西子太真之颜”,便统领五千人马,将普救寺团团围住,欲掳莺莺为妻……封建婚姻那坚如磐石的根基被另一种恶势力所撼摇,崔母在生死攸关时刻,也顾不得门当户对、三从四德的封建教义了,竟答应谁以退得贼兵,愿倒陪房奁将莺莺许他为妻。恰张生儿时的同窗杜确,弃文就武后已官拜征西大将军,统领十万人马镇守蒲关,接张生告急书信后,旋即拨马而来,将“半万贼兵,卷浮云片时扫净”…… 然而,人有时又是最负情的动物,在变故过后,崔母竟把诺言掷诸一旁,让张生与莺莺以兄妹相称后,那副封建婚姻卫道士的面孔比先前绷得更紧了。矮矮的花墙,遂又成了阻隔崔张爱情的楚河汉界;使得月下西厢,顿成梦中南柯。一个相思染沉疴,一个悲泪湿香罗…… 当张生欲悬梁殉情时,玲珑剔透快言快语的红娘告知张生,小姐深慕于琴,可用琴声倾诉衷肠…… 又是一个月色溶溶夜。琴声响起来了。焚香拜月的莺莺被琴声吸引。但闻琴声如发髻上的珠宝嘀铃铃作响,似长裙上的佩玉叮咚咚有声;既像房檐下的铁马儿随风晃动,又像窗帘下的金钩儿敲打窗棂……“其声壮,似铁骑刀枪冗冗;其声幽,似落花流水溶溶;其声高,似风清月朗鹤唳空;其声低,似儿女语,小窗中,喁喁”…… 琴声中,莺莺与张生进行着灵魂与灵魂的碰撞,心灵与心灵的低语,情感与情感的交融。 琴声,如同一块巨大的磁石,牵引着莺莺情难自己地走出花园,径直向张生的书房奔去。弹琴的张生觉察窗前人影幢幢,知是莺莺来了,遂更弦一曲,边弹边唱起《凤求凰》:“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张琴代语兮,欲诉衷肠……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凄凄然的琴声,意切的词赋,更有一种摄魂夺魄的力量,莺莺禁不住潸然泪下…… 斯时,音乐又成了崔张发展恋情的酵母。 音乐,以音和时间来表达人的情绪的和谐,它有无垠的想象空间,有无限度的弹性,能变幻出无穷的花样,能纳得下无尽的内容。人类的喜悦需要音乐来表达,心灵的创伤需要音乐来抚慰。美的音乐,能使人的灵魂进行深呼吸,能使人超凡脱俗,让人在杳杳冥冥中悟得灵性的奥义。 张生正是将满腹心事付给瑶琴,才使所有的痛苦在琴声中得以柔化,悲凄的眼泪也随着美的旋律化作轻烟。 莺莺纯洁的心也在透明的音乐里洗涤着,升华着,这柔弱女子更坚定了与封建礼教抗争的信心,并渐次由内心的反抗化为外在的行动。 莺莺以红娘作冰下人,经过“锦字传情”、“妆台窥简”、“乘夜逾墙”、“倩红问病”等一波九折的熬煎,终于义无反顾地走进了张生的书房,共赴“月下佳期” 五 相传,明代有一儒生名唤丘琼山,平素恋栈名胜,忘情山水。某年春日,他行至太岳腹地,忽见古寺一座,巍立于虬柏盘松之间。进得佛殿,丘生暗吃一惊:禅堂四壁,画满《西厢记》的画图,莺莺红娘,绘影绘神,尽态极妍,勾魂摄魄。一排僧徒释子,目盯画幅,打坐修行。丘生不悦,趋前诘问一闭门趺坐的老纳:“佛门僧人,应六根清静,洁身自好,焉容得痴男情女的肮脏俗画,乱涂禅堂,使佛头着粪?”老和尚手握念珠,从容答曰:“施主有所不知,僧徒正是从这些画中领悟佛学真谛。”丘生不解,愈发诧异:“真谛缘何而悟?”“阿弥陀佛。”老僧双手微合,平心静气道,“《西厢记》中张生‘惊艳’时,不曾唱过‘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乎?僧徒们正是从‘秋波’里悟惮的。”见丘生仍大惑,老僧一语破的:“柳下惠乃一俗骨,尚能坐怀不乱,彼能之俺僧家更能为之。崔莺莺初识张生临去时那‘秋波一转’,风魔了张解元,却风魔不了吾等悟守佛门戒律的僧人。”…… 应该说,人是我们这个世界上唯一具有意志的动物。但意志再坚强的人也有弱点,都有对某种诱惑的不能抗拒。美色,在诸多诱惑里是最迷人也是最难抵御的诱惑。老和尚掌管的僧徒们面对禅堂上莺莺的“秋波”,心灵上能否修行得了无尘垢,人们不得而知。但老和尚从美色入手,教众僧徒收心敛性,对子恰恰抓住了人欲中的根本。 渴望爱情,是人类永远难以逃脱的天然律。从某种意义上说,爱情是人的生命的中心与精华,爱情对于青年人,则更是生命中的一种不可或缺的养料。然而,不了情谁也说不清,相思债哪个还得起。现代科学宣称:人的大脑是由一百五十亿个神经元组成的,可贮存一千亿个信息单位。以目前的科学水准,要造一个相当于人的大脑功能的电子计算机,需耗资三千亿美元,而这计算机与人下围棋时,仍常常要败在人的手下,可见人是万千生灵中归复杂的高级动物。人的情感的领地,是世界上所有差异里面最为复杂的地方。眼、耳、鼻、舌、身、意,六根难净,灵识相纠,各自寻着不同的路数发展变化。人的见异思迁,喜新厌旧,欲望无尽,“爱河饮尽犹饥渴”的天性,决定了爱情是个答案无穷、永存歧义的课题。 经典爱情的画幅深藏在艺术王国的宝库里,林林总总,灿若云锦,但这些画幅只能在人类向往美的心匣里蓄放,在现实社会里很难觅到它的倩影。艺术本是痛苦的产物,经典爱情无不是人们在不断地痛定思痛之后,用理想的丝线编织的爱的霞缎。 王实甫的《西厢记》亦然。 不朽的作品,常常缘自幻灭。不朽作品撼动人心的程度,往往与那个时代幻灭的程度成正比。 “只识弯弓射大雕”的蒙元统治者统一中国后,华夏史页上曾出现过最令人难以卒读的章节。蒙元王朝将国人分为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看来,将知识分子划为“臭老九”并不是“文革”的发明,其“专利权”当属蒙元统治者。元时,儒生学子的地位之卑贱,几与乞丐等同。加之元代在八十余年里中止了科举制度,堵塞了知识分子唯一通往仕途的道路,大多数知识分子只能在社会最底层呻吟挣扎。正直的知识分子,大都具有良知,良知是人类心灵中最为宝贵的珍珠。毁灭物的珍珠还称不上幻灭,粉碎心的珍珠才是一个时代最大的悲惨。当知识备受轻贱和凌辱时,真正的知识分子往往比芸芸众生有着更多的焦虑和痛苦。当良知的光明被恶魔扑灭,当良知的伤痕连上帝也无法医治时,受压抑的良知往往会驱使着诗人去呼唤,差遣着词家去抒发…… 永济一带大量的文化遗存证明,发生在普救寺里的崔张恋情故事,是有其生活原型的。最早将这故事形诸文字的是中唐与白居易齐名的大大诗人元稹写下的《会真记》。时隔不久,元稹的文友李绅又将这传奇故事写成诗体的《莺莺歌》。无论是《会真记》还是《莺莺歌》,都将张生描写为始乱终弃的薄情文人,绝代佳人莺莺都落了个“为郎憔悴却羞郎”的悲剧下场。北宋诗人秦观、毛滂都写过《调笑转踏·莺莺》,痴情的莺莺也是落了个“薄情年少如飞絮,梦逐玉环西去的结局。 男女恋情的凄婉悲剧,更能揭示人的本性,使人清醒地看到人性中“魔鬼”的一面。细检经典爱情的版本,悲剧结局居多。这其中,既有社会因素酿成,亦有人性弱点使然。遥想一代俊逸司马相如,在抚琴高吟《凤求凰》时,他爱卓文君的情感是何等炽热、何等奔放、何等癫狂,然司马氏高官得坐骏马得骑后,又犯了人类那喜新厌旧的古老的错误,徒令卓文君当头泣歌《白头吟》…… 王实甫写《西厢记》时,并没有在前代文豪设下的路标前停步,他在金人董解元之《西厢记诸宫调》已把悲剧改为大团圆结局的基础上,又将崔张的恋情故事进行了高度升华,在大大强化崔张以人性殊死对抗封建礼教的描写中,把笔锋直刺整个社会。元代是一个吞咽着宇宙间一切天光的历史大黑洞,在那惊人的黑暗里,魑魅翩翩,怨鬼啾啾,官、吏、僧、道,酒地花天,工、农、儒、丐,猪生狗活,整个社会都在做着死之梦。面对这个黑洞,王实甫将自己的心光、胆光与灵魂之光化作希望的火焰,在无尽的黑暗里翔舞…… 文有鼓点,教人心颤;诗有佳句,令人眼新。我在读《西厢记》时,常常惊诧:在心灵的珍珠被一个社会碾成齑粉时,王实甫怎会写出恁多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的珠圆玉润的文字? 元代社会虽然黑暗,但上苍创造的大自然的原生态并没有遭受多大的破坏。庄子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对古蒲州山川胜景了然于胸的王实甫,该是从那无言的大美里采撷到美的情思的。那九曲风涛的黄河,那蒲津渡凌空飞架的浮桥,给了王实甫海立云垂般的奔放;那凝固在普救寺建筑上的盛唐的最绚丽的色彩,那寺中摇曳多姿的千竿君子竹的青翠,给了王实甫错彩镂金般的典雅;中条山中那锦缎似的清泉碧溪,五老峰上那霓裳似的飞霞流云,给了王实甫出水芙蓉般的洁美;山林间那戛金敲玉的鸟鸣,黄河水面上那灿若仙子的鹳鸟,给了王实甫如梦如幻的空灵……我甚至觉得,《西厢记》是蘸着中条山那金黄的连翘花和银白的龙柏花上的露珠写成的…… 面对元代那个偌大的历史黑洞,王实甫在自我营造的美的氤氲里,石破天惊地喊出了“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此语既出,遂成为叹观止矣的不朽名句。倘若说,莺莺的“秋波一转”风魔了张解元,那么王氏的《西厢记》一行世,即风魔了整个社会。王氏于黑暗中这炽热的呐喊,得到了炽热的回应,蒸发着血气的心灵与受压抑的心灵产生了电磁般的共振…… 爱情的含义虽难诠释,却是全世界的通用“密码”。 “文革”中,我用像章换得的那四百余册“禁书”里,有一套《莎士比亚全集》。在读《罗密欧与朱丽叶》时,我发现莎翁与王氏笔下的主人公为争取恋爱自由时,其处境与心境何其相似乃尔。我曾在王剧与莎剧中各自的一段独白下,沉吟良久,并画也了着重号。 王剧中,当张生接到莺莺那“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脍炙人口的书简后,急切盼望天黑逾墙与莺莺相会时,有着这样的内心呼唤: ……欲赴海棠花下约,太阳何故又生根?(看天云)呀!才晌午也……碧天万里无云。空劳倦客身心,恨杀鲁阳贪战,不教红日西沉……无端三足鸟,团团光烁烁,安得后羿弓,射此一轮落?谢天也!却早日下去也!呀,却早发擂也!呀,却早撞钟也!拽上房门,到得那里,手挽着垂杨滴流扑碌跳过墙去。 莎剧中的女主人公朱丽叶,出生于维洛那城,是有名的世族凯普莱特家的独生女。这父母掌上的明珠,偏偏爱上了本城另一望族、与凯普莱特家族世代积怨的蒙太古的独生子罗密欧。朱丽叶焦急地盼望日落,殷切地等待与情人罗密欧相会时,也有这样一段内心独白: 快跑过去吧,踏着火云的骏马,把太阳拖回到它安息的所在;但愿驾车的法厄同鞭策你们飞驰到西方,让阴沉的夜幕赶快降临。展开你密密的帷幕吧,成全恋爱的黑夜!……来吧,黑夜!来吧,罗密欧!来吧,你黑夜中的白昼! ?王氏与莎翁,遥距几万里,时隔三百载。肤色有别,语言迥异。但他们笔下的张生、朱丽叶,各为赴情人的花下之约,都嫌太阳落得太慢。在内心独白时,一个引用了中国古代神话传说“后羿射日”,恨不得用后羿之弓将太阳射落;一个援引了西方古典神话太阳神之子“法厄同驾车”,巴不得法厄同用马车将太阳拖回安息的所在…… 张生与莺莺面对的是门第的差别,罗密欧与朱丽叶面临的是家族的怨恨,两对恋人,要比翼双飞,都需冲破世俗的樊篱。只不过因了时代的差别,民族的不同,文化的差异,莺莺在渴望爱情时,羞涩、矜持、含蓄;而处在欧洲文艺复兴、后人文主义思想浪潮中的朱丽叶,则显得大胆、火辣、奔放罢了。 叛逆精神是人类进步的最活跃的因子,也是一切艺术创新的助产婆。王剧与莎剧,都是以有生命的人性或挑战于礼教或挑战于神权的纪念碑。如果说,莎翁是欧洲“世纪的灵魂(彭·琼生)”;那么,我们也可毫无愧色地说,比莎翁早了三百多年的王实甫及大元曲家关汉卿等,则是黑暗元代的孤傲灵魂。 六 普救寺的大钟楼,兀立在峨嵋塬半坡上,飞檐斗拱,崔嵬雄秀。佛门的晨钟暮鼓,旨在警策世人万念俱空。谁曾承想,曩时叛将孙飞虎率半万贼兵围困佛门时,这雄伟的钟楼却一度变成了“观阵台”。 峨嵋塬下南、北、西三面旷野的厚厚泥土里,虽没有留下叛贼孙飞虎们那被射穿的甲胄,也没有留下白马将军杜确及其兵勇们那正义的箭镞,但在这巍巍钟楼里,却留下了永远不能被岁月卷走的美与丑的记忆,善与恶的哲思。 野蛮起始于动物性。人间的暴力是野蛮的同义词。动物对配偶的占有多靠“力的公平竞争”,人间的暴力有时也能使美色屈服。暴力对美色的霸占,比动物的野蛮走得更远,但暴力和爱却永远不能同居一室。孙飞虎式的对美色的掳掠,无论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度,都会为世人所不齿,是最终落个“身与名俱裂”的下场。 社会自划分阶级以来,权力便成了人世间最浓烈的美酒。当权力为一个阶层、一个家族乃至为一己的利欲服役时,权力在冠冕堂皇、道貌岸然中对美色的占有,常常显得轻而易举。这种权力的占有较之暴力对美色的霸占,则显得更直接,更贪婪,更无耻。 在门第高耸等级森然的社会里,权力对于婚姻是格外慷慨的,它能让衮衮诸公、贵胄子弟享尽人间艳福;权势对于爱情又是极为吝啬的,它常使痴情男女陷入山险水恶的逆境。当莺莺与张生偷情成功,爱得死去活来天旋地转的时候,被崔母察觉。老夫人明知爱女与张生木已成舟,非但不网开一面,却仍抱着封建权势的僵尸不放。她以相国之门三辈不招白衣女婿为由,威逼张生赴京赶考,并气汹汹扬言:“得官呵,来见我;驳落呵,休来见我。”就这样,一根权势的无情棒,又把一对比翼鸟打得各自西东…… 在封建社会里,权力常常把爱情扭曲,权力不仅要求美色望尘而拜,而且把美色玩弄于股掌之上。纵观中国古代四大美女,无一不是权力的玩偶和政治的牺牲品。西施和貂婵,在权力设下的“美人计”的圈套里,充当着政治图谋的孤注一掷的砝码,她们身寄虎吻,只能灵肉分离,曲意承欢,以醒为梦,以梦为醒,在苟且偷生里咀嚼着青春的最大不幸;赵飞燕和杨玉环,是封建皇权幽禁在金丝笼里的两只画眉,是皇帝老儿消愁解闷的天生尤物,她们虽珠围翠绕,象箸玉杯,承歌侍宴,春游春从,皇恩多浴,雨露偏占,但在满朝文武那狐媚惑主,祸水误国的讥讽里,终未逃脱“红颜薄命”的厄运…… 细检能在中国历史的回廊里留下倩影的绝代佳丽,也几乎也一不是权力供桌上的祭品。 充塞于汉宫中的彩女王昭君,因不屑用银两赂贿宫廷画师毛延寿,看钱下笔的毛氏,便将天仙再世的王昭君画成了寻常胭脂。汉元帝按图索美时,王昭君自然不会进入天子的视野。恰大汉帝国为巩固北方疆域,需一女子充作公主与匈奴联姻,王照君李代桃僵,奉旨出塞。皇宫里举行欢送仪式时,元帝见照君姿容绝世,艳压后宫,不免心旌摇荡,怎奈事关外交,覆水难收。毛延寿因犯欺君之罪而身首异处,王昭君也“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作为民族团结的使者,王昭君已彪炳于史册;但作为一个鲜活的生命,她无疑是在权力的导演下,做了一场销蚀青春撕碎灵魂的高级游戏。 明末江南名妓陈圆圆,出身于货郎之家,少女时便艳惊乡里。因家贫父母其寄养于经商的姨夫家中,圆圆冰雪聪明,诗词歌赋,一点就通。时逢江南年谷不登,重利轻义的姨夫,将其卖给苏州梨园。圆圆初登歌台,扮演《西厢记》中的红娘,人丽如花,似云出岫,莺声呖呖,六马仰秣,使台下看客凝神屏气,入迷着魔。圆圆遂以色艺双绝,名动江左。初时,圆圆曾与“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相恋。出身书宦之家的冒公子,工诗善文,风流倜傥。冒在《影梅庵忆语》中,曾这样追忆过陈圆圆的风姿:“……盈盈冉冉……真如孤鸾之在烟雾,令人欲仙欲死……蕙心纨质,淡秀天然,平生所觏,则独有圆圆耳。”就是这样一个南国红袖,却成了权力大餐桌上的宛如当今日本温泉宾馆里的“女体盛”。权贵们将这“女体盛”视为禁脔,竟兵戈相见,诱发了那“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大事变。 当冒辟疆和陈圆圆缔下鸳盟,只待洞房花烛红叶题诗时,冒的父亲忽接朝廷敕命,令其赴襄阳任监军之职。其时,李自成的两股主力已对襄阳形成南北夹击之势,襄阳险如垒卵,监军一职,无疑是送死之官。冒辟疆别陈圆圆急赴京都,奔走豪门,斡旋权贵,历时半载,方使父亲易地为官。这期间,圆圆因无人庇护,先是被田贵妃的妹夫汪起光掳去为妾,继而又让汪的岳父——国丈田弦遇夺去为侍姬。明将吴三桂对“色甲天下之色,声甲天下之声”的圆圆垂羡已久,他自恃功高盖主,又硬是将美人从国丈手中夺来,作为自己的爱妾。李自成攻陷北京后,宰相刘宗敏在分得30名宫女后,仍淫心难收,又霸来圆圆作内宠。手握重兵、镇守山海关的吴三桂原本是打算归附李自成殿下称臣的。刘宗敏的掠色之举,竟改写了闯王那短命的大顺朝的历史。明末清初的有关史料记载的吴父派家丁规劝儿子归降时的一段对话,虽寥寥数语,却道出了权力对美色占有的难以克制的欲望。当吴三桂得知其父被囚时,毫不在意,因为这政客深悉,归降后父亲当会安然无恙;当吴在桂得知家产被抄后,淡淡一笑,因为这军阀知道,只要大权三握,旧的家产不仅会完璧归赵,新的财源也会滚滚而来。当吴三桂得知爱妾陈圆圆被刘宗敏霸占后,却怒不可遏了。于是,他不顾落个汉奸的骂名,决然率清兵入关……就这样,李闯王们的宝座,在一个“换手率”极高的南国佳丽的嫣然一笑里,訇然坍塌…… 在夫权社会中,人类历史仅是男性的荣耀。美色要么是权力的奢移品,要么是权力的兴奋剂,要么是权力的家奴,有时甚至沦为“家畜”的地位,只充当着传宗接代的角色。 十六世纪法国诗人埃罗埃,写过一部《完美的女人》的长诗。诗中的美女能集迷恋男女的各种特点和手段于一身,无论何时何地都能使情偶乖乖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然而,这仅是一种煎水作冰的幻想,世上决不可能有这等天生尤物。 正因为如此,在男权社会里,权力对美色的占有总是显得那般贪多无餍,得陇望蜀。于是便有了皇帝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三千佳丽幽后宫;于是也便有了官僚权贵的三妻四妾,内宠别室,使女侍婢。封建法典,一方面将权力对美色的广纳博采视为天经地义,一方面又训导天下黎庶“存天理,灭人欲”,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夫权社会的逐渐消亡,使许多文明国家实施了“一夫一妻制”。然而,人性的永远不完美,决定了婚姻的永久不完善。在资本主义国度里,权力对美色的蚕食与鲸吞,美色对于权力的乖顺与附庸,比之神权社会、封建时代,有时竟显得有增无已。 大独裁者墨索里尼权势熏天时,美色对他的躁竞可谓如蝇逐臭,如蚁附膻。墨氏每年都会接到数以万计的情书,最多的一个月里,竟接获情书达4.2万封之多。当今的出版商,已把这些情书节录,冠以《卡洛?迪塞》的书名付梓行世。情书来自各个角落、各行各业各种身分的女性,其中有明星也有舞女,有尼姑也有歌妓,有贵妇人也有村姑,情书大都写得柔情蜜意,香艳缭绕。每日拆情书成为这大独裁者的一大快事,墨氏常从随函附上的玉照里,择其貌美而善解人意者,邀约她们下榻威尼斯宫恣意淫乐。据引迎那些佻女子的守门人回忆,在墨氏掌权的二十余年间,他每天都有妖治女郎相伴,共作露水夫妻。 象征美国最高权力的白宫,历来都是产生绯闻的地方,现任总统克林顿并非是始作俑者。 坐在轮椅上的罗斯福,是美国历届总统中的佼佼者,也是“二战”中世界公认的反法西斯英雄。然而,大山近处不显高,仆人眼里无伟人。罗氏尤喜在椭圆形的总统办公室里与美人单独幽会。他与年轻漂亮的女秘书丽海狄小姐的耳鬓厮磨、与雍容华贵的雷荻菲夫人的卿卿我我,早已不是锁在保密箱中的机密。肯尼迪总统在任职期间,最喜与金发女郎一道裸泳聚会。在白宫为总统健身而建造的游泳池里,肯氏与池中的“美人鱼”一起搅波戏浪时,耳听莺声燕语,辄是乐不可支……肯氏的继任者约翰逊,在入主白宫后的私生活,更为“绚丽多彩”。他格外喜爱俏丽的女记者,对肯氏留下的两位女记者,不仅“鹊巢鸩占”,而且宠爱有加,昵称他们为“漂亮的黄鼠狼”。约氏还把在选美时入围和折桂的佳人带回白宫,将她将作为总统助理秘书的人选。约氏更喜乘游艇于海上踏浪,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热吻伴游的娇女…… 至于大名鼎鼎的美国将领麦克阿瑟,更是个寻花问柳的识途老马,他因狂饮“爱河”而染上性病,美国人戏谑地称之为“梅毒司令”。 中国曾是一个崇尚人治的国度。开国之后,权力属于人民,当权者也称为人民公仆。然而,民主与法制、自由与平等的道路总是显得那样漫长。“文革”中,既有“有了权力就有了一切”之说,在“男女关系”方面,亦有“大节与小节”之论。对那段特定历史时期中的各色人等的窃玉偷香,今人曾作了令人笑而喷饭的诠释:“高级干部犯男女错误,是游龙戏凤;中级干部有男女问题,是感情冲动;小小职员与平民百姓在男女方面稍不检点,便是流氓成性”…… 改革开放的惠风,既唤醒了蛰伏在中国大地上的智慧与创造,也使得西方性解放的思潮从天外飞来,于海上登陆。中国古老历史仓库里的秕糠,也在奢糜之风中纷纷扬扬。 美色是使人感官无比欢快的精灵,也是教唆人生堕落的魔鬼。混迹于我们干部队伍中的某些“公仆”,在五声乱耳、七色迷目中心摇目荡。于是,美色向权力献媚,权力为美色折腰的故事,国人谁都能道出八条十则;于是,美色为“公仆”设下陷阱,“公仆”因美色身败名裂的案例,也连篇累牍地见诸报端。“三妻四妾”的婚姻制度虽早已投进了历史档案馆中,而“包二奶”、“包三奶”丑剧与悲剧,仍在人世间轮番上演…… 普救寺的山门前,有刚刚矗起的崔莺莺与张生的白色大理石雕塑。这对恋人,是躲过孙飞虎以暴力对美的掳掠,是战胜以郑恒为代表的封建权势对美的占有,最后以张生赶考得中,回归到权贵中,才得以完成金玉良缘的。我站在这洁白的仍散发着岁月清新的玉雕前,面对眼下这个他人纷纷、纷纷他人的世界,我仿佛觉得,千年崔张仍和历史一起呼吸,一起交流,一起思索: 暴力对美色的霸抢远未结束; 权力对美色的侵吞仍显贪婪。 划过苍穹的彗星,虽拖着个长长的尾巴,但一闪而过;而人类历史的尾巴,为何总是拖得这么久,这么长…… 七 《西厢记》中的红娘,是美好、善良、纯真和聪慧的化身,是王实甫为中国乃至世界艺术长廊留下的千古不朽的形象。 十八世纪意大利喜剧大师哥尔多尼创作的《一仆二主》,至今仍蜚声世界剧坛。剧中,出身赤贫的男主角特鲁法尔金鲁,为多讨得几个小钱,在侍奉二主时所显示出的鉴貌辨色、见机而作的高超本领,辄令观众笑而开怀。比特鲁法尔金鲁早登舞台四百余年的红娘,是“一仆三主”。面对威严的老夫人,她穿针引线,巧设鹊桥,是玉成崔张姻缘的关键人物。她行芳志洁,推襟送抱,当崔张两人绣帏之中“效绸缪”“百事有”时,她甘愿站窗外立苍苔“将绣鞋儿冰透”;她剑胆琴心,高义薄云,当老夫人发现崔张破绽对她施以棍棒时,她不屈不从,对“赖婚”的崔母剖之以是非利害,动之以骨肉情感,大煞了阻碍崔张联婚的“强敌”——老夫人的威风,把崔母从“原告”或“主审”的位置一下推到了“被告席”上…… 明代文士陈眉公,曾盛赞红娘为“苏张舌、孙吴筹”。把一个被封建阶级鄙夷的“小贱人”,同战国时代舌粲莲花的纵横家苏秦、张仪相提并论;将一个楚楚可怜的“小丫头”,与战国时期运筹帷幄的军事家孙武、吴起等量齐观,足见陈氏对《西厢记》中的红娘是何其倚重。自红娘亮相以来,学人延誉,百姓垂青,不胫而走,举世传颂。也使得自元以降的辞海里添了一个条目,“红娘”遂成了“媒人”“媒妁”“月老”“冰人”“伐柯人”“撮合人”的同义语。 古往今来,美人与爱情总是跟随着世纪,追逐着时代,来也神秘,去也神秘,歌也匆匆,哭也匆匆。时代一变,爱情观与婚姻观总是首先发生嬗变。尖似《西厢记》的经典爱情,多是诗为媒,琴为媒,红娘为媒。当社会进入商品经济时代、信息不仅是一种工具而变成一种时尚的生活方式时,文字征婚、“汉显”约会、电视联姻、网上爱情遂也充溢在现代传媒里,使得红娘的作用大大弱化。这是社会的进步,而非时代的悲哀。 当某些人由偶像崇拜变为金钱拜物教、把世上的一切都当做着商品甚至把良心、人格乃至贞操都在光天化日之下廉价拍卖的时候;当某些人把深奥的人生哲学变为单一的物质消费、把内心的种种欲火全部化作生活燃烧的时候,“赵公元帅”必然会在“急急风”里占据着舞台中央,而把“红娘”挤到了社会的一角。 现代社会以金钱为媒、用钞票铺设婚床,滥觞于西方发达国家。 希腊船王是世人皆知的巨富他在最后一次婚姻中,为给自己家族的躯体中滴进几滴贵族血液,竟不惜耗掉全部财富的一半,迎娶了美国已故总统肯尼迪的遗孀。然而,当他们用金钱刚刚把爱巢造好,却发现这爱巢仅是物质的堡垒,而绝非精神的家园。总统遗孀闻不惯船王的铜臭味,于是,一架吵翻,分钗破镜,各不相谋,异处独居,直至船王谢世…… 丽泰·海华丝在影城好莱坞,享有“爱神”之成名,是金钱的彩霞给这“爱神”罩上世界级巨星光环的。丽泰少女时代,一文不名,只身初闯好莱坞时,还是个受污辱、被损害的角色。一剧组在美女丛中选拔四位古埃及宫娥时,丽泰以其艳丽绝伦而当选。影片开拍前,为增强宫女们的性感,副导演要亲自在四位美女身上从脸到脚涂一层凡士林油。丽泰坚持不受,拒绝脱衣,被副导演弃之不用,赶出了好莱坞。不久,丽泰与亿万富翁爱得华不期而遇。丽泰那明亮迷人的眼睛,那珠贝般晶莹的牙齿,那颀长轻盈的身材,那看一眼就使人陶醉的胸脯,尤其是那榴花般充满肉感的红唇,一下使得爱得华目眩神迷。他向可做女儿的丽泰求婚,一心成名的丽泰提出条件,要爱氏帮她成为好莱坞明星。在钱可通神的社会里,富可敌国的爱氏,把这“条件”视为区区小事。于是,爱氏不惜重金,延揽各方专家,对丽泰进行专业训练,雇用编导、服装师、化妆师,专为丽泰服务,他甚至还聘请行家教丽泰骑马、击剑、开摩托车、驾飞机……像雪片一样任意挥洒金钱,终于铺平了丽泰的成名之路。从《有翼天使》到《荡女姬黛》,丽泰接连拍了八部使影迷狂癫的影片,终于身价百倍,成为红透世界的巨星…… 年轻与漂亮,是上苍赐给美女左右衣兜里的独有财富,是当今社会美人自我推销的天然“名片”。西风东渐后,中国迅速出现了一批诸如女公关、女模特、女秘书、女招待、礼仪小姐、歌女、舞女等职业女性,人们谓之“粉领阶层”。这些女子从安分、贤淑的“传统”中走了出来,去追求“反传统”的“潇洒”与“浪漫”。美女应该是社会所共有的风景线,美的解放,也使得人类社会向上的外形更加摇曳多姿。然而,在这个仍以男人意志、能力、智谋为主宰的社会里,由各方“美女队”结成的“粉领阶层”,常常成为洋老外商、大款巨腕最直接的“猎艳”目标。追求虚荣,渴望奢华,是“粉领阶层”中某些靓女的共性。虚荣需要金钱去包装,奢华需要金钱来粉饰。周旋于生意场和交际圈中的靓女们的那张漂亮的脸蛋,往往是她们自我介绍的“红娘”。在杯觥交错中,在悠悠舞步里,美色与金钱常常会一见“钟情”,一拍即合。就这样,美色温驯乖巧、小鸟依人般地投入金钱的怀抱,成为金钱的俘虏。 “粉领阶层”中的某些靓女,不顾年龄悬殊,语言障碍,文化差异,下嫁外国。在诸多失败的跨国婚姻中,人们不仅可以读到“昭君出塞”似的辛酸,从那陷阱和圈套里所透出的光怪陆离的情感经历,也远远超过那些面壁虚构的通俗小说…… “粉领阶层”中的一些丽人,只要金钱不要名分,心甘情愿地委身港客台商、大款巨腕,不自珍爱地充当他们的“四奶”“五奶”。这些“长包女”和“包客”大都签有“供求合同”,被包年限及应付款项订得一清二楚。这种畸形的婚外恋,常使得大妻小姘醋海生波,鸡扑鹅斗……至于选美时参选的女子中,常有大款作其后盾已是不争的事实;、模特登台时那款款的“猫步”里,辄有金钱的魔杖在幕后操纵也不乏其例…… 当一些靓女把自己的美色当做盛宴,让金钱这个“食客”尽情饕餮时,上苍赐给她们的那青春的富有便沦为精神的贫穷。她们用金钱为自己打造巢穴,实则已成了埋葬自己灵魂的坟墓。在这坟墓里,没有泥土的清香,没有碧草的芬芳,她们少女时代的那一片纯真,一份希冀,一缕情思,一声祝福,全都深埋在这里。她们的驱壳虽“寄生”在这“坟墓”里优裕地活着,但心灵之花却过早地枯萎了。 真正的爱情,从来不是金钱的产物,而是男女情感的化合。 《西厢记》中的“长亭送别”,把人世间的离情别绪推到极致。被崔母逼试的张生,眼望萧瑟秋景,面对珠泪盈眶的莺莺,泫然唱曰: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为为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莺莺面对即将起程赴考的张生,也凄然吟道:“但得一个并头莲,煞强如状元及第。”眼看就要与情人分离,莺莺“泪水、添九曲黄河溢,恨压三峰华岳低”…… 经典爱情这种浓得化不开的情感,早被商品经济的潮水大大稀释了。当今那些将爱情视同儿戏的青年男女,对于这种情愫恐很难理解了,那些将男欢女爱视作“汉堡包”和“热狗”的及时行乐者,怕要对之嗤之以鼻了。 那情场中的大亨们左拥右抱、夜夜新郎的故事,世人的耳朵早已听得磨起老茧;那出没于桑拿城、夜总会、按摩房、ktv包间的三陪女,一夜间接纳三五个“怀哥”的事,人们也早已见多不怪了。然而,一九九九年春发生的一则“金屋藏娇”大案,却引起举国的震惊和愤懑: 深圳宝安一信用社主任邓某,贪污公款达二亿三千万元之巨,这鲸吞的巨款大都用来包养情妇和豪赌。邓某包养的“第五奶”名小青,乃江浙美女。在邓某包养小青三年多的时间里,为使小青齿牙春色,他竟花掉一千八百四十万元之巨款,为其置豪宅,买名车,购名钻……有道是“情种”多出自富贵之家,而农家出身的邓某,挥霍的却是人民的血汗…… 莺莺失身张生后,怕张生停妻再娶,曾数度开说张生且莫将她休了。在“长亭送别”时,为再次提醒张生,又口占一绝:“弃掷今何在,当时且相亲。还将归来意,怜取眼前人。” 世事沧桑,物是人非。封建宗法中的“夫为妻纲”,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渐次转化并蔓延成一种“妻管炎”的时代流行症。如果说妻对夫的“管与严”中还含纳着偏私之爱的话,那么近些年兴起的妻休夫的现象,则颇耐人寻味了。南方某些开放城市有关部门的调查显示,在百对离婚案中,妻子“休”丈夫者,竟高达百分之七十。而执意离婚的女子,多天生丽质,长袖善舞。一九九五年夏,一艳丽惊人的村姑,因以色谋财而深陷囹圄的个案,一度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从大山皱褶里走出的青娥,初时给城里一富家作保姆。眼花缭乱的都市生活,使她眼界洞开;钱色交易的蛛丝马迹,更使她窥得某些婚姻中的虚妄与荒唐。于是,她竟“东施效颦”,十年内,她先合肥,而北京,而天津,而内蒙,后武汉,从委身私营业主到下嫁国营公司经理,十次结婚十次休夫。当她腰缠百万时,东窗事发,终因重婚、诈骗罪锒铛入狱…… 假如莺莺再世,凭着她的才貌双绝,她大可不必徒生被休的悬孤;倘若她愿领婚姻之“新潮”,她不仅可让“张生”们俯首帖耳,且总能找出种种借口,接连将十个“张生”休掉;只要她愿意以色媚俗,她也许能当上丽泰那样的影后,也许能成为亿万富姐,像当年扩普救寺为“功德院”的武则天那样,蓄养面首,荡检逾闲。 如果人性中的贪贪婪婪欲望全部释放,奢靡必然会成为人生的锁链。美国影星安东尼·帕金斯,生前曾自诩同两万多个女子有染,但终作枷自铐,死于艾滋病;前几年,深圳有一小小采购员,执意要于一年内,吃掉“百鸡宴”,当他狎妓的“目标”实现时,不仅性病缠身,而且还要在高墙里默默吞噬因色胆包天而结下的苦果…… 毋庸讳言,现代人的生活愈来愈丰富多彩,人生怡乐的方式也远远超过了往昔。但现代人的孤独与寂寞,迷茫与倦怠,却比往昔有增无已。现代人在精神迷茫与心灵孤独时,往往需要感官的刺激,刺激麻木后则需要更强的刺激,当这种刺激不能如期而至,那寂寞与孤独的心灵,便会在这喧哗与躁动世界里没处安放。 人啊人,你是多么古怪而又难以琢磨的动物…… 八 时间是无情的大剪刀,它不仅可以剪裁历史的春秋,也可以裁剪人类情感的流云。 《西厢记》大行天下后,崔张那冲破封建婚姻的阴霾所透出的爱的霞光,曾使我少痴男怨女在情感的早野里枯苗望南,也曾使多少有才无命的文人骚客,于青油孤灯下口齿生香。明末清初的书评家金圣叹,在《贯华堂第六才子书》中,面对大笔如椽的《西厢记》,更是击碎唾壶:“……《西厢记》,必须扫地读之。扫地读之者,不得存一点尘于胸中也。《西厢记》,必须焚香读之。焚香读之者,致其恭敬,以期鬼神之通之也。《西厢记》,必须对雪读之,对雪读之者,资其洁清也。《西厢记》,必须对花读之。对花读之者,助其娟丽也……《西厢记》,必须与美人并坐读之。与道人对坐读之者,叹其解脱无方也……”在金氏看来,经典爱情是何等诱人而圣洁,它庄严里包含着虔诚,决不能搀涉丝毫的人生游戏。 德国诗人海涅说过:“换一个时代,换一批鸟;换一批鸟,换一种歌曲。” 我徘徊于中条山中,我徜徉在黄河岸畔,强烈而深切地感受到,尽管九曲黄河已失却了它昔日壮观的风涛,但它仍是峨嵋塬怀抱中的一条飘动的绶带;尽管中条山中的珍禽异兽大都已经绝迹,但那银白的龙柏、金黄的连翘仍在吐艳播香;尽管邈远苍穹下的普救寺是今人的“复制品”,但它仍不失唐时的富丽华瞻;尽管蒲津渡古老的浮桥早被现代的桥梁所替代,但那新出土的四尊唐代铁牛仍以诚实的目光诉说着历史。然而,《西厢记》作为风行过几朝几代的绝唱,却被岁月的河流,漂走了它那迷人的情韵。当今之世,人们在解读《西厢记》时,恐很难产生金圣叹式的圣洁情感了。普救寺作为历史文化的遗存,虽能引得游人如织,但它再也不可能成为爱情的“感化院”了。 古希腊的帕尔纳索斯山上,有块巨大的碑石,碑石上的七个文字历几千年风雨,字迹虽已模糊,但内含的深意仍振聋发聩;你要认识你自己! 昔日的哲学家说,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能制造工具,但今日的人类已能够复制生物体。随着克隆羊、克隆牛的相继出现,人类能够复制出新的亚当和夏娃将也不是神话。然而,人类在驯服了一切飞禽走兽时,却永远驯服不了自己;人类即便能复制一切生命,却永远复制不了爱情。 在一个人欲物欲横流的社会里,那一双双充满欲望的眼睛和一张张饥渴的嘴,无不哭着要求满足。但人既是自然的人,也是历史的、文化的、法律的人。一个有序的社会,在尽可能满足单个人欲望的同时,也与自然人的欲望的无限扩张构成了永恒的牛氐牾。 爱情永远是人类常读常新的“陈词滥调”。 当梁祝化蝶的情愫早已飘逝,当崔张联姻的绝唱早已曲终人散,当罗密欧与朱丽叶忠贞的灵魂也早已深埋墓穴的时候,在放纵的性欲已使艾滋病成为“世纪之泣”的当今,世界上一切善良的人们,不得不倚着纽约自由女神思索,倚着巴黎圣母院思索,倚着埃及金字塔思索,也不得不倚着我们古老的长城和巍峨的昆仑思索—— 何处才是人性解放的最后“底线”! 国虫 一 人从大自然万物万有那里获取的无穷乐趣,都是上苍馈赠给人类的最完美的礼物。 近几年,我把目光瞄向体长仅20毫米的小蛐蛐,决不仅是未泯童心的放飞和复归,而是想从这神秘的小虫豸身上,去观察、理解和破译回响在宇宙中心的最响亮的音符——“人”。 去岁元宵节前夕,我到山东名虫产地宁津县采访。该县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曾连续举办过两届全国性的蛐蛐节。 宁津尤集乡陈家村一捕虫农人,向我讲述了一桩听来令人不胜唏嘘的故事:这农人曾捕得一“红砂青”名虫,被上海某玩家购去。红砂青在上海斗场上连战十数场,皆扼吭拊背,致敌死命。此虫于深冬寿终正寝,虫主先是打造金棺将虫装殓,接着乘飞机从沪至济,继而又租乘奔驰直奔陈家村。虫主与捕虫人一起祭拜圆寂的红砂青小虫后,虫主趁风高月黑,独自悄悄掘深窟将金棺埋葬,让这虫中的“常胜将军”魂归故里…… 济南有一陈姓玩家,嗜虫如命,素以饮酒斗虫为快。前年初冬,陈因一爱虫猝死而痛不欲生。他将放大的爱虫遗像端置案几,每日焚香叩拜,追荐亡灵。嗣后的一段时日,人们常见陈双手捧着玻璃制作的小棺材,内装其爱虫遗体,在闹市中踉踉跄跄,呼天唤地,泣如雨下。不明就里的观者视其为“疯子”,而圈内人则叹其为“虫痴”…… “金棺葬虫”的上海虫主与“哭祭亡虫”的济南玩家之作为,虽有悖于世之常情,但凡了解中国昔年蟋事的人,便会觉得这不过是邯郸学步而已。 前些年,宁津县领导层因对“虫经济”见解歧异,在继续鼓励农民捕虫、卖虫的同时,不再举办全国性的蛐蛐节。山东另一名虫产地宁阳,便抵瑕蹈隙,及锋而试,人弃我取,再举蟀帜。 宁阳自1998年始,每年都于仲秋时节举办“中华蟋蟀全国友谊大赛”,迄今未断。 早就听说每当处暑节令过后,宁阳的虫市便开始火爆起来。为一睹虫市景况,我于2000年8月中旬的一个清晨,驱车来到宁阳县的泗店镇。 泗店既是名虫产区也是全国最大的蟋蟀集散地。肥城至兖州的公路主干线在镇中横穿,公路两侧是宽展圹琅的虫市。 虫市上到处摆满小桌子,每张桌后皆端坐着收虫人。他们来自全国20多个省市,以沪、津、京、杭、西安人居多。当地青男壮夫因夜间捕虫此时正在酣睡,卖虫者多是农妇村姑和稚童。他们或车推或肩挑或手提着装有蛐蛐的七彩纷呈的瓷罐陶皿,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涌向虫市。未及中午,虫市已是比肩继踵,人山人海。卖虫者和买虫客挨着、挤着、移动着,整个虫市连衽成帷,人声鼎沸,望去已达到饱和程度。 陪同者告诉我,近几年每届八、九两月,全国各地来宁阳的购虫者多达十万之众。十万弄虫大军潮涌宁阳,岁岁使得几千万只蛐蛐背井离乡。 见镇中虫市已无法穿行,我和陪同者只好绕过泗店,沿乡间土路再踅回公路干线上。 这里另有一番景象。 在宽阔的公路左侧的白杨树下,呈“一”字形摆下一张张木桌,桌的前后左右,皆叠放着五颜六色的虫罐。与泗店大虫市所不同的是,这里的坐桌人均是卖虫者而不是购虫客。在公路右侧,则停放着首尾相衔的轿车:林肯表露着主人的派头,奔驰呈现着虫客的尊贵,蓝鸟展现着买主的潇洒,福特炫示着玩家的阔绰……那“一”字形摆开的卖虫桌,见头不见尾;而轿车排列的长蛇阵,则从这泗店一直排到20华里外兖州市的漕河。路中央的过往车辆,只得蜗行牛步,沿途不时有警察在维持着交通秩序。 这些乘豪华轿车而来的购虫客,或有曼妙女郎相伴,或有虫行家跟随,他们千挑百选,不计虫价高低,只希冀能购得虫中的元帅或将军。 从泗店到漕河只不过区区二十华里,但我仿佛觉得是在漫长的历史走廊里穿行。 眼前的购蟋潮,很容易令人想起曩时的斗蟋热。 小小蛐蛐,你那美妙绝伦的歌唱,曾给多少童稚带来欢悦,曾给多少长者送上温馨,曾让多少墨客骚人诗兴遄发,曾使多少丹青画子落笔成珍……但在这美丑共生、善恶共存的人世间,你那尖锐犀利的牙齿,又咬破过多少卑微、龌龊、贪婪、邪恶的灵魂…… 小虫性烛照出大人性。 小斗栅连结着社会大舞台。 二 殷代的甲骨文中的“夏”字形似蝉,“秋”字状若蟋蟀,足见华夏先民对应时而生的夏蝉与秋蟋早有认知。 蟋蟀在我国分布极广,北起沈阳南至海口,西从陕西东至沿海诸省,到处都可以见到它的倩影。上海人称它“赚织”,北方人叫它“蛐蛐”,玩家们叫得最干脆:“虫”。 汉字与洋文的区别在于,洋文仅仅是一种语言符号,而单个汉字除有语言符号的功能外,还具有情感荡漾的空间。我们的老祖凭借方块汉字独具的张力和魅力,竟给蟋蟀这可爱的小精灵起了近30个名字。因蟋蟀鸣如机杼之声,民间自古就有“促织鸣,懒妇惊”之说。故而,这小虫又称趋织、促织、络纬、促机、梭鸡等。另外,它还有蛩、王孙、樗鸡、莎鸡等称谓,而它真正的学名叫“斗蟋”。 蟋蟀入诗,始见于我国第一部诗集《诗经》。《唐风·蟋蟀》中云:“蟋蟀在堂,岁聿其莫……蟋蟀在堂,岁聿其逝……”《豳风·七月》中亦歌日:“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可见那时的先民,对蟋蟀的生活规律巳相当熟悉。 情感是人生最重要的一部分。人类的情感不仅仅是人与人之间单元的旋律,而需要大自然多元音符的协奏和共鸣。蟋蟀作为冥冥中的鸣虫,极易溅起人的感情之海的波澜。 国人畜养蟋蟀,始自圈在皇宫中的忧怨宫娥。 西晋武帝司马炎本是一贪色之君,灭吴后,更不忘及时行乐。一道诏书下去,五千吴女尽归晋主。这些原吴主孙皓宫中的娇娃,个个明眸皓齿,雪肤花貌,玉臂蜂腰,袅袅婷婷。再加上原晋宫中的五千佳丽,后宫美女竟多达万人以上。武帝终日游乐于脂粉丛中,常不知该幸临哪宫为好。一班佞臣便给武帝出了个怪诞主意:让晋主乘坐一辆羊拉的宫车,任凭羊车停在哪里,便在那里纵欲。宫女们为得武帝几滴雨露,个个大展媚技,施尽手段。有宫女晓得羊喜食带盐的竹叶,便折来竹枝洒上盐水,插在宫门前,招引羊车。众宫娥采女见此招灵验,皆仿效之。结果羊车刚在此宫停歇,又到彼宫住脚,弄得武帝云里雾里,昏头晕脑。即使晋主有龙马精神,日御九女而不倦,这万名美女三载方能轮一圈儿。这就使得万名宫娥“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唐·李益《宫怨》)。 风流皇帝唐玄宗,面对众多的后宫粉黛,也曾遇到像司马炎一样的难题。玄宗便在后宫中做起“随蝶所幸”的游戏:开元末,玄宗常于宫中大宴嫔妃,他让嫔妃采来鲜花各自插于发髻,玄宗亲捉粉蝶放之,蛱蝶落到哪位嫔妃头上,他便临幸那位。后因杨贵妃专宠,此酷谑游戏方才告罢。 司马炎的“竹枝引车”与李隆基的“随蝶所幸”,是历代宫娥悲剧的缩影。宫女们身锁幽宫,虽锦衣玉食,珠环翠绕,但孤独这个魔鬼却终生与她们如影随形;寂寞的泪水至死也冲刷不掉她们心灵的锈斑,抑郁如同闷塞的火炉,会将她们青春的心烧成灰烬。对于“鸳衾半拥空床月”的宫女们来说,蟋蟀那动听的鸣唱,自会给她们死寂的心带来某种复活,带来些许生气。由此看来,畜养蟋蟀之风首先在皇宫中兴起,自是不难理喻的了。 五代唐废帝时翰林学士王仁裕所著的《天宝开元遗事》中,有这样的记载:“每至秋时,宫中妃妾辈皆以小金笼提贮蟋蟀,闭于笼中,置之枕函畔,夜听其声,庶民之家皆效之也。” 自中唐始,玩养鸣虫便逐渐传播开来,普及民间。因蟋蟀秋尽则殒,然达官贵人玩兴犹浓,常引为憾事。至明代,有玩家进行人工繁殖,经多次试验,获得成功。他们先让雌蟋在土盆中产卵,以土置暖炕,日日洒水,用棉被覆盖;俟五、六日,土蠕蠕动;越七、八日,虫出;再置之蔬叶喂养,仍洒水被覆,几经蜕变,满月后虫则鸣。这种人工繁殖蟋蟀的方法,至今仍被北京一些养虫专业户沿用。 清康熙帝尤喜鸣虫,每年元宵节,除观灯、赏花之外,与大臣一道聆听蟋鸣是宫中一大娱乐项目。每逢设宴,宫人便将蟋蟀置于绣笼之中,放于宴厅之侧。听着声不绝耳的“曜曜”之声,康熙帝龙颜生辉,众臣子也乐哉悠哉…… 古今中外的出色诗人,总能从一朵鲜花中窥见天国,于一滴露珠里参悟生命。蟋蟀的呜叫,自然会成为中国历代诗人的审美意象。晋人阮籍,唐人杜甫、孟郊、白居易,宋人苏东坡、杨万里等诗家,都对蟋蟀多有咏唱。因深秋之后,蟋蟀的鸣唱由旺叫时的金腔玉韵渐次变得凄切婉转,且中国古代文人素有“逢春而喜,遇秋而悲”的笔墨传统。故而,他们在借蟋蟀“托物言志”时,表达的常是孤独、失意、思乡、怀旧及忧国忧民的种种情愫。 诗圣杜甫在《促织》诗中吟道:“促织甚微细,哀音何动人。草根吟不稳,床下夜相亲。久客得无泪,放妻难及晨。悲思与急管,感激异天真。”耳听床下成双的蟋蟀发出的鸣唱,久客他乡的杜子美,此时思亲的泪水虽早已流干,但闻声生怀,还是依稀见到老妻夜难成寐的情景……读来令人感同身受,徒增忧伤和凄凉。 唐人张乔在《促织》诗中,则这样唱道:“念尔无机自有情,迎寒辛苦弄梭声。椒房金屋何曾识,偏向贫家壁下鸣。”诗人在向蟋蟀发出为何不到锦门绣户去促织、反到柴门蓬牖鸣个不停的质问中,既表达了诗人对贫富悬殊的愤懑,又对劳动人民寄予深切同情。 遍览历代诗家咏吟蟋蟀的诗词歌赋,大都离不开一个“悲”字。就连遁入佛门、四大皆空的明高僧善持,也情难自禁地咏道:“西风吹蟋蟀,切切动哀音。” 在西方一些国家,无论是记述昆虫的典籍还是描写蟋蟀的文学作品,都将蟋蟀称作“芬芳土地的灵魂”,“幸福生活的歌者”,“大自然歌手中的天才领唱”。同是一种小虫的呜叫,西方的学者文豪与东方的骚人墨客,何以出现如此大的落差,我猜想,抑或是因了我们这个国家历史上战乱频仍,兵连祸结,常会使得人们“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抑或是因了我们这个民族长期浸润在孔孟之道、阴阳五行等传统文化的河流里,便也多了些屈原、杜甫式的沉郁之波,而少了些雨果、普希金式的浪漫之涛…… 我真正领略到蟋蟀及诸多鸣虫清扬激越的合唱,是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的一个孟秋。 那时,我在济南军区歌舞团任创作员。为反映农村实行土地承包后的巨变,团里欲组织一台“放歌秋野”的演唱会。我同团里一作曲家和几位民乐演奏家,奉命赴宁阳采风。 初秋的宁阳,绚丽缤纷的色调令人目不暇给,到处有金子般的黄,翡翠般的绿,玛瑙般的红,宛如油画家精心绘制的各种色块的大组合。 这实在是一片充满大丰收希望的土地。 一天晚饭后,县文化馆的陪同者神秘地告诉我们,他要安排一场“秋野演唱会”,来激发我们的创作灵感。 这天晚上8时许,我们乘车来到宁阳泗店镇乡间的田野里。 大半轮水淋淋的月亮挂在中天,给秋野洒下朦胧的银雾,群星宛若亮晶晶的宝石,缀满幽远深邃的天幕。片片玉米,块块金谷,垄垄瓜架,行行树木……一切都融入月夜的帷幕里。泥土的潮气,野草、菜蔬、庄稼散发出的气味,汇聚成秋野特有的芬芳。我们坐在长满莠草的田埂上,侧耳谛听,“秋野音乐会”此刻正渐入佳境。无垠的原野里,似有千万个歌手同时亮开歌喉,它们有的高吟,有的浅唱;有重音,有分合,组成了大自然的交响乐。 “噔绫绫,噔绫绫——”那振翼呜叫的是金钟儿;“呦呦呦,呦呦呦——”那一展歌喉的是油葫芦;“梆梆梆,梆梆梆——”那鼓翅敲打的是梆子头;“吱吱吱,吱吱吱——”那用尽丹田之力歌坛献艺的是花铃子;“极极极,极极极——”那急促呜叫,发出近乎金属撞击时才有的清脆声响的,当是蝈蝈的歌声和乐段了…… 也许因蟋蟀家族最为庞大和兴旺,那“曜曜曜,曜曜曜”的鸣唱,此起彼伏。千百万只蟋蟀的鞘翅,如同纯银制就的一架架琴弦,它们演奏出的声音,没有蝉鸣时的沙哑,更妙在它们知道如何抑扬顿挫。这就使得蟋蟀们的演奏,既浑圆洪亮而又极富节奏感。在这“秋野演唱会”上,蟋蟀家族既是最出色的领唱者,也是大合唱的主声部。 作曲家醉了,连声称叹:这是上帝的歌唱。 演奏家们迷了,纷纷扼腕击节:这是天外的声响。 置身于这“秋野演唱会”的我,仿佛感到身内的宇宙与身外的宇宙已融为一体,而身外的宇宙是那样深邃、玄奥、广袤、无穷。千百万只鸣虫鼓动着诗与音乐的翅翼,载着我的心灵在天地间自由翱翔…… 这次宁阳之行的“秋野音乐会”,令人销魂夺魄,在我记忆的回音壁上,留下了永难消逝的音符。 十余年后,我在一刊物上读到这样一则消息:1993年2月21日,英国摇滚歌星埃尔顿·约翰,在澳大利亚墨尔本的露天广场上举行演唱会,因无数蟋蟀齐声鸣唱,欲与歌星一比歌喉,使得歌星自愧弗如,只得取消演出,与数万歌迷一道,同闻天籁。 蟋蟀的确是大自然最高超的歌手。如果人类仅仅用它那美妙的歌声来悦耳陶情,无疑会使人们品味到天人合一的欢愉。然而,我们的老祖宗最早发现了蟋蟀的斗性,有人又将其斗性用以赌博,这就给大自然中这可爱的小精灵身上,涂上了铜臭和血腥。 三 人的本能中包含着各种欲望。 大自然万物万有的多样性,简直达到了极为豪奢的程度,佛家要清净的“眼、耳、鼻、舌、身、意”之六根所产生的欲望,人类皆能从大自然中得以满足。 人人都有权利这样说:“大自然是上苍为我创造的。”而小小的蟋蟀,就是上苍派遣到人间的欢乐小天使。 前些年我参加中美作家对话会时,曾在美国大地博物馆内,看到宋人苏汉臣的《百子图》。图上有七个垂髫小儿在做斗蟋蟀的游戏。斗蟋场地的背景,是奇石垒叠的假山、挺拔莹润的竹林、青翠欲滴的芭蕉。从场景上看,应是江南一望族舍中的花园。一半身在画内、半身在画外的顽童,似在伏地捕蟋,地上摆有几只蟋罐和一方形斗蟋笼具,一小儿半蹲于地、手执斗栅往蟋盆里倒虫,余下的娃儿们或立或坐或趴,悠然自得地望着倒蟋蟀的小伙伴…… 此画题额为《百子图》,应有百子,然画中仅有七童。我猜度,匠心独运的画家,定是将藏在罐中和匿于竹林丛里的小蟋蟀也计算在内了。因为稚童与蟋蟀都是大自然的宁馨儿。图中,稚童们那一双双眸子里流溢出的纯净目光,和挂在张张小脸上的灿烂的笑,实乃人世间最完美的诗句。 我看到两位白发盈颠的侨胞,在《百子图》前久久驻足。从两位长者那留恋的目光和追忆的神情里,我读到了老叟们常有的“返童性”。 斗蟋本是充满稚趣童兴、老少咸宜的游戏。凡是在山野间长大的孩子,哪个不曾留下戏嬉蟋蟀的甜蜜记忆。然而,斗蟋之风的盛行,同畜养蟋蟀一样,并非肇始于茅舍,而是发轫于宫廷。 宋人顾逢在《负暄杂录》中写道:“斗蛩亦始于天宝年间,长安富人镂象牙为笼而畜之,以万金之资付之一啄。”顾氏之说,仅为一家言,并无史料佐证。在顾氏之前的五代唐废帝时的《天宝开元遗事》中,只记载了唐玄宗时宫女“金笼畜蟀听其鸣”的情景,而只字未提斗蛩之事。况唐开元年间,诗人迭出,灿若星列,人间万象,市井百态,皆在诗家笔下得以淋漓尽致的表述。李隆基有斗鸡之好,不仅史书多有记载,诗仙李白在《古风》中,亦有绘影绘神的描写:“路逢斗鸡者,冠盖何辉赫;鼻息干虹霓,行人皆怵惕。”而当时的民谣,则对宫廷大肆斗鸡引发的社会弊端,作了无情的抨击:“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显然,民谣中的贾家小儿,因驯鸡有方而得皇家垂青,白日升天,骤然暴富。倘若当时玄宗有斗蟋之瘾,史家、诗人、民谣,焉有不记、不吟、不讽之理。 穴居的蟋蟀,常是昼伏夜出,且只有雄蟋才具有善鸣好斗的习性。雄蟋为争夺住穴和情侣,交斗多发生在夜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人很难窥见。自唐天宝年间之后,忧怨宫女“畜蟋闻声”之风不绝。后人猜度,发现雄蟋善斗的“专利”,大概应属于大内中的宫娥或太监。他(她)们抑或在畜养蟋蟋时,不经意地将两只或多只雄蟋放于一笼,偶然间发现了小虫的斗性。 争斗是一切生命的本性。文明人类的躯体内,不乏“蛮性”的遗留,人的攻击性可谓根深蒂固。有正义、非正义之分的战争,固然是因政治、经济、信仰、文化等诸多因素所引发的,但人躯体内的雄性荷尔蒙通过战争得到释放,也是当代一些科学家、哲学家经过反复研究得出的结论。小狗小猫刚离母怀,便会追逐扑咬;顽童刚会行走,便无师自通地模仿士兵交战。各种体育比赛,都是“文明战争”的上演。 观赏自然界的各种生命的争斗,是人的天性使然。 雄蟋在玩家用芡草的撩拨和引逗下,往往斗性倍发,逞勇显威,极富观赏性和刺激性。 雄蟋的斗性,由宫人发现并变为一种游戏,很快传播到民间,自是顺理成章之事。 凭藉正史之所记,野史之所载,诗文之所叙,乃至今人从宋.墓中发掘出的斗蟋用的过笼,我们便可清楚地知晓,斗蟋之风盛行于南宋。 其时,最大的蟋蟀玩家,当属奸相贾似道。 贾似道的姐姐乃宋理宗最宠爱的贵妃。身为国舅的贾似道飞扬跋扈,权倾朝野。当时,贾既是右丞相又兼枢密使(宋军最高统帅),但贾胆小如鼠,从不亲临战场。宋度宗时,贾既是宰相,又是太师。度宗昏庸无能,只知享乐,将朝中大小政务皆委于贾,赵家的天下实则成了贾家的江山。贾似道声色利货,无一不好。度宗赐与贾似道的府第,位于杭州葛岭(今西湖边新新饭店处),名曰半闲堂。半闲堂倚湖傍山,岚影沉浮,府中楼台亭榭,廊腰缦回,中有一“多宝阁”,内藏贾从全国各地搜刮的宝玩,其数量之多之珍贵,远远超过朝廷。贾从宫中、民间、青楼乃至尼庵,广采美女,充斥后庭,日夜淫乱。这奸相最大的嗜好是斗蟋作乐。每届秋时,贾与群妾踞地斗蟋,外人皆不敢抵近或窥视半闲堂。某日,贾一妾之兄来府探妹,被斗蟋正迷的贾似道瞥见,一怒之下着人将其妾兄投入火中烧死……这畏敌如虎的佞臣,却将小虫相斗戏称为“军国大事”,乃至元军兵围襄阳,朝廷岌岌可危,他都充耳不闻…… 如果说见于《宋史·贾似道传》中的这些史实,足令读史人声罪致讨,那么野史中关于贾似道养蟋的一则遗事,听来更会叫人咒诅唾骂。每当这奸相获得蟋蟀中的超品之后,他便珍如拱璧。为增强虫王之斗性,他在喂养时有着独出心裁的奇技淫巧。他竟让个数粉面桃腮的宫女,先沐浴净身后,又于夜间将宫女们皆双臂捆绑,裸身投进门户洞开的库房,让飞进的蚊虫,去饱吮宫女之血。继而,他又命家丁捉来吸足宫女之血的蚊虫,去喂蜘蛛,再将因吃饱蚊虫而肠满肚肥的蜘蛛,去喂养他心爱的蟋蟀…… 贾似道只顾奢靡腐化,从不抵抗元军,加上卜昼卜夜地淫乐和斗蟋,致使大宋江山很快断送在他的手中,被后人斥骂为“蟋蟀宰相”。 蟋蟀本是上苍派来人间的欢乐天使,却被“蟋蟀宰相”酿造出如此登峰造极的人间惨剧。倘若上苍有眼,也不得不怀疑她创造蟋蟀这小精灵的初衷。 蟋蟀岁岁秋鸣,国人年年玩虫,乐此不疲。至明代,斗蟋中心已由杭州转至北京。 明宣宗朱瞻基,乃明成祖朱棣之长孙。朱瞻基初登龙墩时,推贤进士,广开言路,崇尚节俭,还算得上朱明王朝的一位好皇帝。但朱瞻基在外安内定后,却由少时“夙夜不倦,日诵万言”的书痴,变成了历史上有名的“蟋蟀皇帝”。 在皇权社会中,皇家的权力如同司天的魔杖,天子在享乐方面的每个念头,每个奇想,乃至每个示意的眼神,总会很快得到实现。《龛州史料》中,收录了宣宗的这样一道诏书:“敕苏州府知府况钟:比者内官安儿吉样采取促织,今他所进促织数少,又多有细小不堪的。已敕他末后运自,要一千个。敕至,尔可协同他办,不要误了。故敕。宣德九年七月。”身为堂堂天下之主,一国之君,为小虫事又是下诏,又是差人,又是催办,这在历代皇帝的诏书中,恐是绝无仅有的。况钟以为官清风两袖、彰善瘅恶,而甘棠遗爱,口碑载道,但面对敕令,这苏州府尹也不得不将进贡蟋蟀去当做最大的“政治任务”来完成…… 野史记载,宣德八年,朱瞻基得一异虫,形似蟑螂,又如蜘蛛,其貌不扬,初时并不得宣宗恩宠。有大臣见此虫翅上似有两点梅花,便取一美名“梅花翅”。此虫交斗时,骁勇无比,竟使得宫中所畜养的虫王皆俯首称臣。宣宗这才移情别恋,独钟梅花翅。恰在这时,苏州一姓朱的镇抚,献上一只名日“金丝黄麻头”的凶虫。此虫头呈蜜蜡色,两须橙黄,六足粗壮,两翅灿若金箔。宣宗御览后,乐不可支,因梅花翅多日无厮杀对手,便传旨着梅花翅与黄麻头于金銮殿上捉对格斗,并着臣子宫人聚殿观阵。 黄麻头与梅花翅几经交口,有万夫不当之勇的黄麻头来了个“霸王举鼎”,将翅折肚破的梅花翅拼力甩出斗栅…… 宣宗看得目瞪口呆,直至殿下百官伏地山呼“吾皇洪福,金虫奏凯”时,才恍然醒悟。当他得知此虫乃朱镇抚所献时,便传旨:“金丝黄麻头赐宫花披红巡各殿,朱镇抚加官两级,赤金万两。” 《吴县志》载,朱镇抚横征暴敛,残民以逞,被百姓詈骂为“吴中四凶”,并把朱这种“巧将秋色媚天子,水晶盆虚笼小虫”的行径,视作吴人的“百年大辱”。 趋炎附势,阿谀逢迎,攀龙附凤,望风希指,是“皇权政治”的一种通病。帝王希冀长生不老,有人会传炼丹之技;万岁耽于温柔之乡,有人会献秘房之术;圣上喜听颂歌盈耳,有人便能杜撰出天降祥瑞、紫气东来的种种吉祥征兆。天子朱瞻基缠绵斗栅,自然会有人阿其所好。 朱镇抚以一只小虫,官进两级的“示范性”,自然会使得一些官迷们,巴不得搜尽天下名虫集于一宫,以达他们升官晋爵之目的。 其时,全国盛传这样的民谣:“促织曜曜叫,宣德皇帝要。”曾多次标榜“朕以安民为福”的朱瞻基是否知道,为了他一人一己斗蟋时生发的情感上的欢快,竟使多少百姓为进贡小虫家破人亡。 《明朝小史》中,曾记下这样一则故事:苏州枫桥一小小粮长,接郡督一再催交名虫的指令,只得用一匹骏马易得一上品小虫。粮长之妻听说小虫乃大马所换,纳罕惊怪,便趁其夫不在舍时,悄悄打开虫罐看个究竟,谁知小虫从罐中一跃而出,被正在院中公鸡一口啄食。妇人深感惹下祸端,便自缢而死。粮长归家,见罐空虫失,妻子悬梁,既为亡妻悲伤又觉虫差难交,他也寻一根粗绳自尽,与亡妻一道匆匆奔向奈何桥…… 由是观之,一代文章圣手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的名篇《促织》,并非向壁虚构,徒托空言,而是以小虫刺斫大明王朝之腐败,可谓力透纸背,刻肌刻骨。 宣宗的嗜好熏染着宫廷,浸染着大臣,感染着京城,也习染着百姓。于是,从帝王后妃到三公六卿,从富商大贾到贩夫走卒,举国上下掀起了养蟋、斗蟋的沸沸扬扬的狂潮。 一代文魁“公安派”代表作家袁宏道,曾在《促织志》开篇中,情景交融地勾勒出了当时京师“蟋蟀热”之炽之盛:“京师人至七八月,家家皆养促织。余每至郊野,见健夫小儿,群聚草间,侧耳往来而貌兀兀,若有所失者。至于溷厕污垣之中,一闻其声,踊身疾趋,如馋猫见鼠。瓦盆泥罐,遍市井皆是。不论老幼男女,皆以引斗为乐。” 人们所以捕捉蟋蟀“如馋猫见鼠”,当然不全是为了娱乐,攫取金钱的欲念,使更多的捕虫人,玩虫者忽略了快乐天使那精妙动人的音乐,使更多的斗虫人加入到了赌徒的行伍。《万历野获编》中记载:“吴越浪子尤酷好此戏,每赌胜负,辄数百金,至有破家者。” 宣宗仅在位十载便驾崩,但由这“蟋蟀皇帝”点燃起的全国性的“斗蟋热”,却丝毫没有降温。斯时,除农家的翁媪男女及部分文人雅士将斗蟋作为娱乐外,大部分玩家、斗家则将小虫当做一种赌具,使斗蟋成了赌博的代名词。 明代文人陆粲在《庚已编》中记述了吴人张廷芳因斗蟋乐极生悲、悲极生乐的轶事:张廷芳乃一赌狂,初时每斗必败,银钱输光后,只得变卖家产物业抵虫债,其岁岁逢秋必斗,直赌得倾家荡产,身无寸缕。后经高士指点,获一虫王,每战必胜,不消十数日,便又成豪富。冬至虫王死,张悲痛欲绝,嚎啕大哭,为报小虫知遇之恩,张铸一银棺,盛葬小虫…… 在斗蟋史上,向有南虫、北虫之分。至明代,南北玩家们斗遍全国诸多名蟋产地的名虫后,通过类比,辨析,渐次发现北虫之斗性优于南虫。在北虫中,又以鲁虫为翘楚。齐鲁之宁阳、宁津、乐陵、德州等地的蟋蟀,相威猛,色苍秀,骨丰实,牙坚硬,皮枭老,性刚烈,斗期长,色品俱全,大受斗蟋场上斫轮老手的垂青。 明自宣宗后,从京都大邑到穷乡僻壤,以小虫为赌具的博局,随处可见,只是赌资多寡而已。就连军中将领也痴迷于斗虫赌场。 明末将领马士英,曾身居南明小朝廷的东阁大学士、太保之要职。当清兵大军压境,小朝廷如同鱼游釜中之时,马士英仍容头过身,大斗蟋蟀,后人嗤之为“蟋蟀相公”。 从南宋的“蟋蟀宰相”贾似道,到朱明王朝中叶的“蟋蟀皇帝”朱瞻基,再到这“蟋蟀相公”马士英,后人从中得出了蟋蟀既亡宋又亡明的结论。作为“欢乐天使”降临人间的小小蟋蟀,蒙受这等奇耻大辱,实乃背情悖理。这些人世间闹剧、惨剧的上演,绝不是小虫儿的过错,而是人性残缺的悲哀。 满族人入关,天下一统。兴起于漠北马背上的民族,本不晓得蟋事,但因受到汉文化的浸润和融合,又加之蟋蟀这小精灵有着不可抗拒的魅力,清宫里的帝王贵胄,乃至八旗子弟,也很快染上斗蟋的嗜好。因康熙帝尤喜蟀鸣,宫中遂有了专司畜养蟋蟀的虫师及太监。因“促织”有催人“纺织”的寓意,京都的斗蟋活动,也每每由朝廷的织造府牵头组织,且于斗前在大街小巷里张贴海报,以招徕百姓前往观看。当然,小虫仍必须作为赌具的角色,方可诱发人们踊跃参与的激情。有史料证明,酷爱权力的慈禧太后亦酷爱斗蟋赌博。她每届岁秋都要住进颐和园,于重阳节这天开局斗蟋,历时一月方休。仅此一项,那拉氏每年都大获一批银两…… 民国时期,军阀战得糜沸蚁动,昏天黑地;小虫儿也咬得肉薄骨并,双锋插云。津门的蟋事在清代就可与京都比肩,这时,旌分五色的天津租界里,又从全国各地涌来大批寓公,蟋事更呈烈火烹油之势;而斯时的十里洋场上海,自会不甘人后,斗蟋也斗得蜩螗沸羹,不亦乐乎。还有资料表明,抗战时期,全国局部性的斗蟋比赛仍是“雷打不动”,日寇投降的第二年秋,沪上的蟋事更是日甚一日,达到历史高xdx潮蟋蟀,这上苍派来人间的“欢乐小天使”,面对国人历千载而不衰的斗蟋潮,也不得不为满足人们的感官刺激,更不得不慑于金钱的淫威,而乖乖俯首听命了。 四 任何一个国家的文化,都是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心灵之树上的果实。 近些年来,国人喜把衣食住行、吃喝玩乐及一些有趣的群体行为,均提纯到文化的层面去追根溯源,去诠释阐解,并成为一种习尚和时髦。酒文化,茶文化、食文化、陶瓷文化等古老传统文化,纷纷进入学者们的研究视野,这自在情理之中;园林文化、建筑文化、服饰文化等等,成为学人的研究课题,当也不穿凿附会;至于猴年有人话猴文化,鼠年有人说鼠文化,兔年有人论兔文化,便显得“文化”的价值大为贬值;再至于新近有人在小报上提出什么烟草文化、厕所文化、厨房文化等等,不免令人觉得是凿空之论,郢书燕说了。当今,“文化”一词使用频率之高,已使我们感到这个词汇的“通货膨胀”。 上个世纪80年代末,有专家学人亮出了“蟋蟀文化”的旗帜。不明就里的人们听到还有这种“虫文化”,难免忍俊不禁。历史是政治、经济和文化的见证,只要我们对古往今来的中国有关蟋蟀那卷帙浩繁的典籍进行研读,只要我们从万签插架的书海里,去搜寻那些关于蟋蟀的忽明忽暗的历史鳞片进行组合,便会惊愕地发现:那藏在书页里“小精灵”之迷人的歌唱和勇猛的交斗,所折射出的人性大宇宙,足令我们在传统文化的长河里沉浮;而与“小天使”相关连的诸多学科与艺术领域,会把我们引进虫学与美学的“高等学府”。 琴棋书画、花鸟鱼虫,古称“八艺”,向被视为高官贵爵、文人骚客、隐士逸民修身养性的雅文化。在“八艺”中,惟有蛐蛐可走出高堂华舍,普及民间。秋野劳作的农夫,捉得一对斗蟋,就地挖坑,便可席地而观;山间秋牧的顽童,捕到一只蛐蛐,放入苇编小笼,投进几颗青豆,便可夜听其唱…… 人在亲近自然的静观中,在渗透自然的默察里,与“欢乐小天使”的心灵得以同化,这就孕育出蟋蟀文化的雏形。 《诗经》中的大部分篇章,是由草木鸣虫所引发的。自春秋战国以来,吟述蟋蟀的诗文不可胜记,自宋代以后,关于斗蟋的民谣、歌诀也不绝如缕……斗蟋之戏的普及性及博彩性决定了斗蟋文化的雅俗共赏,瑜瑕互存。 恶贯满盈的乱臣贼子,死后总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他们生前所做的某些善事,也往往随着其尸骨入土。“蟋蟀宰相”贾似道却似乎是个例外,他编纂的《促织经》竟是我国第一部研究蟋蟀的专著。看来,这位奸相不仅只善于渔猎美色与宝玩,而且还工于搜罗天下关于咏记蟋蟀的妙文及民间畜养斗蟋的秘方及歌诀。《促织经》分上下两卷,集“论赋、论形、论色、论养、论病”于一册。今人读来,除觉个别处缺乏科学依据外,通篇都是人们长期捕蟋、畜蟋、斗蟋经验之结晶。致使后来的蟋事研究者想绕也绕不开这奸相的著作,成为蟋蟀行家和玩家的必读书。 习俗往往是人类文化生活的向导。随着斗蟋热的久盛不衰,更多的文化人也情不自禁地加入到研究蟋蟀的行列。以诗文灼闪才华的明人袁宏道,于万历年间著有《促织志》。此文分“论畜、论似、论体性、论色、论形、论病、名色、养法、治法、总论”等章节,对蟋事抽丝剥茧,言必有中,读来文采郁郁,辞藻华赡。写有《帝京景物略》等著作的崇祯七年进士刘侗,也撰有《促织志》。文中分“产、捕、辨、材、斗、名、留、俗、别”等段落,也将蟋事写得如画如真,妙趣横生。自明至民国,有关蟋蟀的鉴谱、秘要之专著多达十余部。其中民国时期李石孙所纂集的十二卷《蟋蟀谱》,是自宋以降,文人学者与玩家歌咏、研究蟋事的集大成之作。 爱因斯坦有言:“科学所追求的是概念的最大的敏锐性和清晰性。” 当我漫游于自宋以来国人对蟋事研究的书林里,不得不惊叹:即使最博学的昆虫学家和最精到的解剖学家,也难以对小小蟋蟀做出这般纤毫无误的钩稽与考究。 在一般人看来,蟋蟀这个小精灵,虽然五颜六色,但不外青、紫、黄、黑、红、白等,而经历代玩家及爱好者的辨析,仅青色蟋蟀,古谱上就离析为紫青、黑青、淡青、蟹青、油青、稻叶青、竹叶青、芦花青、生虾青、熟虾青、蚰蜒青、青麻真青、青麻铁青等凡30余种,而且每种青色均有歌诀描绘。即使对色彩尤为敏感的油画家,见青之色竟有这多种,也会击碎唾壶。 古谱中对紫、黄、黑、白、红诸色,也复如斯。在寻常人看来,除雌蟋三尾外,雄蟋皆两须、两牙、两尾、六爪,在形体上差异并不大。而历代虫家凭着那机敏锐利的目光和对大自然多种昆虫的感知,却将斗蟋的形状进行了细化加形象化,古谱记有“蝴蜂形、蝼蝈形、蜘蛛形、螳螂形、蚱蜢形、玉蜂形、枣核形、龟鹤形、土狗形、虾脊形……”等近20形,且每种形态,亦有歌诀论之。如《论蚱蜢形》歌日:“头大肩尖腿脚长,秀钉模样最难当(难以抵挡之意)。侧生身分高而厚,斗到秋深赢满场。” 选虫如选将。经历代玩家之实践,古谱上对蟋蟀的须、头、额、眼、牙、项、背、翼、爪、腹、尾等每一个部位,都有精到的辨析及破说,就连人们用肉眼极难观察到的比米粒还小的蟋蟀之铃门(即肛门)及其排便情况,古谱上亦有准确的考释:虫粪细小且坚实,说明虫之强壮;粪粗且酥软,证明虫之孱弱;如果铃门红若涂朱,是为难得的骁勇之将;倘若铃门色成姜黄,则虫已近垂暮之期;而铃门发黑,则是罹病之兆…… 历代虫家薪尽火传,对小小蟋蟀的食、饮、住、行乃至生活隐私,也记述得细致入微。明本《重刊订秋虫谱》中,载有“促织三拗”,说的是蟋蟀有悖常规的三种行为:一是斗蟋在交斗时,胜者呜叫而败者无声;二是雄、雌蟋交配时,雌蟋压在雄蟋背上;三是交配后的雄蟋,斗时情绪亢奋,变得更加勇猛…… 辨别蟋之鸣声,是选将拔帅的要诀之一。令人嗟讶称叹的是,历代“九段捕手”及高超的玩家,其耳朵灵敏得如同当今的声谱仪,在一片蟋鸣中,他们竟能分得出:哪是独处的蟋蟀怡然自得的“呜叫声”;哪是受扰蟋蟀向其同伴发出的急促的“警戒声”;哪是相斗的蟋蟀吟出的高亢的“竞斗声”;哪是寻欢的斗蟋向雌蟋唱出的缠绵的“求爱声”,乃至哪是雄蟋在交配时哼出的亢奋的“做爱声”…… 国人对小小蟋蟀的研究可谓卓矣,越矣,显矣,著矣,精矣,绝矣。倘若自明以来的袁宏道、刘侗、李石孙辈再世,他们足可挟其著述,款款走进当今的高等学府,去客串讲授——“动物界之节肢动物门之昆虫纲之直翅目之蟋蟀科”的知识,即使将他们聘为昆虫学博导,也能名至实归。 在蟋蟀文化中,还有一道奇异的风景线:历年斗蟋,每岁产生的虫王,皆堂而皇之地登上由文人雅士编写的《功虫录》。录中,对每秋“殿试”中跃过龙门的“虫状元”、“虫将军”皆“诰封”赐名,并对虫的形貌、体长、身重、颜色及所斗场次及战场表现,皆一一形象化地备述。述后,还附有或五言或七律的颂诗。 清《功虫录》载,宁阳有一小虫独占整头后,即被“诰封”为“骁勇大虫王青金翅”。对该虫,录中有无名氏颂诗四首,其三云: 项阔头圆体像奇, 青金翅背美容仪。 诸雄胆破仓皇北, 清口威名竹帛垂。 这是独具中国特色的蟋蟀文化中的一畸形现象,这是旧中国有闲阶级和帮闲文人对小虫“嗜痂成癖”的折光。 天地间,每一种生命都有其独具的自然法则。小小蟋蟀从羽化成虫到死,仅有三几个月的时光,故被称为“百日虫”。它们钻土为穴,以五谷杂粮为主食,间啜其它昆虫。蟋蟀是宽厚仁慈的大地之母怀中的小乖乖,上苍给了它们最大的自由。然而,当它们被人们玩于股掌之上后,尤其从唐代开始被“召进”皇宫后,它们在失去自由的同时,也虫分五等,身有九级。这小乖乖们被人为地拉开了“阶级的差距”,生活的差别。 皇族鼎贵,为炫示富有和满足人性中的虚荣心,对小虫儿的吃住,进行了极为奢华的安排。金编银铸的小笼,玛瑙雕成的虫楼,碧玉镂镌的虫室,无不小巧玲珑,精美绝伦。这足令身栖草棚茅舍的农夫发出“人不如虫,虫比人贵”的喟叹。 至宋代,玩家们渐次发现,小虫儿有喜阴避光的习性,这才将它们从金玉之舍中解脱出来,让其改为盆居。在英语中,陶瓷是中国的同义语。而小虫盆居,更能让皇室巨富去显示花样繁多的奢靡。从宋平章盆(“平章”乃南宋奸相贾似道官号)、元至德盆,到明宣德盆、清慈禧的御用虫盆,其盆体、盆盖上,莫不描金绘彩,有的甚至镶有珍珠和宝石。盆体、盆盖上的塑雕及图案,或仿青铜,或摹汉魏,或肖脸谱,或雕云鹤,或镂狮球,或刻龙描凤……在不大的虫盆上,魏紫姚黄,争奇斗艳,竟把中国古老的陶瓷文化推向了极致。 皇室里的虫盆中,蟋蟀的小食板多为玉制,饮水用的水盂,居住婚配用的铃房,提蟀交斗时用的过笼,皆由官窑烧制,其图案之精美,颜色之绚丽,足也令人眼花缭乱。 雄蟀只有在人的撩拨下才会交斗。农家小儿折根黄草当芡草,既能顺应虫性也能玩个尽兴;而皇家和贵权用的芡草,则常是鼠须或貂鬣所精制,而芡筒则是象牙镂空而成…—. 如果将这些宫廷及王公们使用的集“诗、书、画、镂、塑、雕、铸、锻、烧”于一体的虫盆、虫具汇聚一起,足可组成一道充分展示中国传统文化艺术的长廊。 难怪当今最负盛名的大鉴赏家、大收藏家、学者王世襄老先生,在饱览民国时富家养虫的精舍美器后,在《秋虫篇》一文中,不乏风趣地写道:“……我有时也想变成蛐蛐,在罐子里走一遭,爬上水槽呷一口清泉,来到竹林啜一口豆泥,跳上过笼,长啸几声,悠哉!悠哉!” 我常想,自宋至清,皇族显贵为蟋事,曾消耗了国人多少聪明才智,曾挥霍了国象多少金银资财!倘若明清时当权者把玩蟋的浓兴移出半分去倡导科学与民生,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心,也不至于在清末被列强那一条条、一款款辱国条约的利刃,戳成碎片…… 《论语》中说:“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又云:“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儒家文化那庞大而影响深远的思想体系,早巳无孔不入地渗透在国人的观念、行为、习俗、信仰、思维方式、感情状态之中,当然也不会不氤氲于“蟋蟀文化”里。以松竹喻人格,以牛马比君子,常被历代有良知的文化人,来阐释做人的道理。清人王浣溪曾提出促织有“三德”,同是清人的冯芫霁云则云蟋蟀有五德:“鸣不失时,是其信也;遇敌必斗,是其勇也;寒则归宇,识时务也;伤重致死,是其忠也;败则不鸣,知耻辱也。”但这种声音,在沸反盈天的清代斗蟋大潮中,毕竟显得力弱音微。 …… 中国的蟋蟀文化,不谓不博大精深;但它又是一颗多味的果子,今人咀嚼起来,很难分辨它是涩,是甜,是酸,是辣……” 五 近代人恩溥臣所撰的《斗蟋随笔》,实际上是一本近代“功虫录”。书中记有从清光绪二十一年到民国二十九年的46年间,全国斗蟋决出的“功虫”,计有26只。因《斗蟋随笔》的手抄本发现时巳残缺,人们能读到的功虫只有21只,其中山东虫占17只,宁阳独占8只。作为一县之地,宁阳在全国当是无出其右。 从明清以来,山东便被玩虫者誉为“蟋蟀王国”,而宁阳、宁津名虫产地所产之虫,又是这“蟋蟀王国”中的“御林军”。 古谱言:“蟋蟀所生必在地脉灵秀之地,燥湿得宜之壤。” 凡于秋日来宁阳的玩虫人,看罢这里的锦山秀水后,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虫王应该产生在这里。 宁阳北倚泰岱,南襟曲阜,孔子喟叹的“逝者如斯夫”的大汶河,横亘东西,穿越县境,境内有数十条汶河支流,经纬交织。西部有重峦叠嶂的神童山,东部是沃野平畴。 神童山中,虬干曲枝的古松、古柏,华盖如伞;扶疏叠翠的老橡树,巍峨峥嵘;古庙、古刹隐现其间,表明这里曾是道家、佛门的洞天福地。神童山下连绵的丘陵上,有20万亩百年大枣林。远远望去,郁郁苍苍,茂茂密密,如同凝固在山脚下的汗漫的青黛色云烟。枣林里棵棵老枣树枝干交叠,遮天蔽日,串串玛瑙般圆润的大枣,压弯了干,压颤了枝,嫩红、浅红、绯红、绛红、浓红、紫红、玫瑰红、杜鹃红的枣儿,斑驳陆离,溢光泛彩。枣林四周,间有座座梨园,嘟嘟噜噜黄橙橙的鸭梨缀满枝头,人们在饱享丰收喜悦的同时,也会为梨枝的负重而担心…… 走进盛产名虫的泗店、乡饮、磁窑、伏山等几个乡镇的沃野里,映进人们眼帘的是一片五谷丰登景象:那大片的玉米比壮汉还要高过一头,每棵秸秆上甩有一对尺把长的棒棰;齐腰深的豆田里,串串饱鼓鼓的豆荚,似要在金风里随时炸裂;块块棉田里,株株都是金铃吊挂,绽出雪一样洁白的花絮…… 斯山斯水,斯情斯景,岂能不令人发出这样的咏叹:宁阳虫的鸣唱所以格外清脆嘹亮,宁阳斗蟋所以数度打遍天下无敌手,是神童山的锺秀赋予它们超迈的神韵,是大汶河的清波洗濯了它们油亮的翅羽,是枣林梨园的花香熏柔了它们婉转的歌喉,是沃野中的夏霖秋露补足了它们滂沛的元气,是田畴里的豆谷糜粟强健了它们刚劲的筋骨…… 历史是一出永远没有结局的连台本戏,常是“龙笙”乍歇,“凤弦”又起,而每一次的闭幕,又是这出戏的新情节的开始。 开国后,赌博、狎妓与嗜食烟土等旧中国遗留下的沉痼恶习,被理所当然地明令禁除,斗蟋之戏也被视为玩物丧志而销声匿迹。“文革”时,国人的精神原野被全线冰结。旷世的劫难,扭曲了国人的生命神经;貌似激情的颂歌里,颤动着理智的失控。人的本性里含纳着动物性的本能,人的情泄性、娱乐性即是动物本能的一种折射。当“红海洋”的潮水退去之后,留给国人的是一片无边的精神迷惘…… 改革开放后,国人的物质生活开始由温饱向小康过渡。衣食有着的人们,自会通过各种传统的和引进的娱乐方式,去宣泄过剩的精力。斗蟋之戏,作为一项有着千载历史且极富诱惑力的民俗活动,当然不会被国人遗忘,蟋事潜滋暗长,当在情理之中。 “奇”是诱发“好”的先决条件。1981年,上海电视台率先播放了蟋蟀格斗的录像。小精灵那交口如闪电乃至得胜之虫发出的鸣唱,既极大地满足了城市中孩童的好奇心,也令昔年的老虫迷心中麻痒,旧梦重温。 1985年,天津由民间发起成立了全国第一家蟋蟀协会,继而上海、杭州、苏州、济南、广州、西安、沈阳、哈尔滨等二十几个城市,也先后成立了“蟋协”。至此,在建国后中断了近四十载的蟋事之链环,终被虫迷们焊铆起来。 有着文化积淀的人类,不仅能不断创造出新的娱乐方式,而且也能对传统的娱乐方式,进行着花样翻新。 1989年深秋,全国“维力多·济公杯”蟋蟀大赛在上海举办。翌年秋,亚运会在北京隆重启幕,为使亚洲及世界来京的友人一睹中国古老文化的丰厚多彩,亚运会组委会特成立了龙潭庙会指挥部,展示各种民间游乐活动。庙会指挥部还委托北京长寿协会蟋蟀研究中心,举办长城杯蟋蟀大赛,特邀京、津、沪、鲁四地的玩虫、斗虫高手参加角逐。这就使得斗蟋之戏,由纯民间活动堂堂正正地走向了社会前台。 在济公杯和长城杯举办之前,香港在斗蟋大赛中,山东宁津所产之虫,高歌奏凯,两度夺魁,宁津遂引起全国虫迷的高度关注。在济公杯和长城杯的大赛中,宁阳虫又折冲樽俎,独占鳌头。此后的1992年秋,上海队与天津队两军对垒,上海尽遣宁阳虫搦战,结果宁阳虫以泰山压顶之势,使天津队大败亏输,比分是10:0。此一战使宁阳愈发名声大噪,使全国虫迷对宁阳虫口中啧啧,厚爱有加。 跋涉于大沙漠中极度于渴的旅人,会把昂贵的金银珠宝视为沙砾,而把一壶清水当作救命的甘露。这是人们在特定的环境和特定的生存状态下,出现的商品价值的移位。在悠长的岁月里,宁阳父老从来没把遍野欢蹦乱跳的蛐蛐儿视为“金玉有价虫无价”的商品。在农业学大寨的年代,人们甚至把蟋蟀视作吞食五谷的害虫,必欲除之而后快。 昔年,宁阳百姓常听瞽人演唱《济公传》。当说书人演唱到济公这位急公好义的传奇和尚,曾用三只蟋蟀戏耍临安罗相府的罗公子、一只蟋蟀能值千两银子时,宁阳乡亲们无不哑然失笑:这是唱书人逗咱乐的,若蛐蛐那么珍贵,咱宁阳岂不满坡遍地都是金银了…… 地处孔孟之乡的宁阳,民风淳朴,向把土地、稼穑视为安身立命之本。建国之前,宁阳以捕蟋谋生者仅有一王姓之家,住县城北关王家店。王家地无一垄,仅开有一小茶铺,王家祖孙三代以捕虫、卖虫补少米之炊。王家三代捕虫人,自珍自爱,他们于谷地豆垄中捕虫时,从不损伤一棵庄稼。于瓜田李下捉蟋归去时,还每每插一“茶铺王氏来此”的标识,为的是让园主查看果瓜是否有失。见王家捕虫如此仁义,街坊邻里也“网开三面”。每当听到家院内有好虫呜叫时,便夜不闭户,好让王家人来院中捕捉。看护场院的人,每当秋虫于夜间盛鸣时,也悄悄离去,是为了让王家祖孙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静辨虫鸣而获好虫……但宁阳百姓对当地少见的有地不种而玩蟋斗蟀的农人,一概视为不务正业的“二流子”,除了白眼还是白眼。 在我们居住的这颗星球上,上苍为人类创造了数不尽的奇物异宝,但它们暴有纳入人的享用范围之内,才能显示出价值。 蟋蟀这小精灵被当成商品,自南宋以来,便有记载。南宋词人姜白石在《咏蟋蟀》一词的序中云:“……好事者或以二三十万钱致一枚。”据明清时的有关资料记载,当时一只蟋中上品,能值几十两银子。清代的膏粱子弟,在冬日为听虫鸣,买一只人工孵化的蛐蛐或蝈蝈,也得花费几两银子…… 当小蛐蛐在改革开放的经济大潮中再度成为商品时,宁阳百姓方知昔年瞽人说书时,那“只蟋千银”的说唱并非虚妄之词。 在上个世纪80年代,宁阳人首先懂得蛐蛐竟还能成为商品者,当属泗店镇南王村的王爵民。 现年53岁的王爵民,在刚告别开裆裤时便开始玩虫。在充满稚趣童兴的游乐里,对虫儿悟性极强的他,逐渐识别出哪种颜色的蟋蟀好胜,哪种形状的蛐蛐善打。“文革”后期的某年秋天,天津有一老虫迷名李永年,悄悄来到南王村捕虫,玩虫之心不退的王爵民闻知后,便给老虫迷当帮手。三个秋天过来,青年虫迷从老年虫迷那里学到了辨虫、捉虫、养虫等十八般武艺。这年深秋某日,老虫迷携在南王村多日所捕之虫兴冲冲北归,王爵民送蟀师至火车站。当列车员见老人包里装的全是一罐罐蛐蛐时,便顺手扔出车窗。时年78岁的津门虫迷,见状老泪纵横,王爵民也徒唤奈何…… 进入80年代中期,沪、津、京的蟋事暗潮涌动,1988年秋,上海一玩家来泗店镇收虫,王爵民捉得一只上品,得款120元,这在当时等于一县级干部的月工资。后来,全国各地来泗店的收虫人渐多,王爵民便率两个儿子专事虫业。 某日,一农妇拿着一只连两元钱都难出手的小虫找王爵民,王凭着一双识虫慧眼,当即将虫买下,按照津门蟀师秘传的技艺,经一月喂养,小虫由红牙变为墨牙,被天津某玩家以1500元购去。是年秋,王爵民的大儿媳到圈中喂猪,往食槽里倒食时,忽有一蛐蛐跳在腿上,她顺手捉住,交公爹辨识,王一看竟是蟋中上品白牙青,出手便得800元…… 从此,“一只蛐蛐换一头牛”之说,便风传宁阳。 自1995年始,王爵民父子捕虫、收虫,往返沪、津,每年收入均在三五万元。时间一长,王爵民与京沪线上的列车长们混熟。一年秋,王爵民携一批蛐蛐往上海销售,列车长看上其中一只,想掏几个钱买下玩玩,王爵民当即拱手相送。那列车长至沪后,拿此虫到虫市上去晃晃价儿,没想到瞬间便有几十个玩家围拢过来,一玩家一下抢过这列车长手中的小虫罐,不容分说,扔下一万元的票子,匆匆而去…… 此事传到宁阳,使宁阳的捕蟋潮陡涨。 这期间,全国的斗蟋热急骤升温,上海又成为全国的玩虫中心。有报刊披露,在1997年,上海孩童斗蟋不计其内,玩虫的成年人已达百万,而全国的玩虫者多达千万之众,且每年都呈上升之势。而在此时,宁阳人靠捕虫、卖虫致富者不乏其例。王爵民父子靠虫业已盖起两幢小洋楼,而泗店罗河村一罗姓农民,后来居上,一家五口连捕带收,靠小虫一季收入便达七八万元,近十载下来,目下正向百万富翁的行列靠拢…… 在宁阳,农民见小小蛐蛐能为自己驮来新房,衔来票子,焉能不眼热心跳,心慕手追。 外地来宁阳的收虫者,不乏大款。上海一收虫大户,每岁初秋便住进乡饮镇的宫家村。这大款带有三个助手,外加一个专烧上海菜的厨师。每月3000元租住的民房内,冰箱、彩电、微波炉一应俱全,且在每年两个多月的收虫季节过后,就将这些家电便随意弃之,来岁再置新的。 求等性是人类的社会本性,人与人之间的生存状态在近距离的比较中,这种求等性的愿望会变得愈加强烈。虽然政治上已取得法定的平等但在物质生活上又与城里人有着巨大差距的宁阳农民,见收虫大款如此大手大脚,自会更激起他们求富的欲望。 宁阳县的领导者们,见遍地皆是的蛐蛐,已成为县内重要的商品资源,为改变县里的贫困面貌,便理直气壮而不是羞羞答答地打出了“虫产业”、“虫经济”的旗子,并于1998年始,年年于秋季举办全国性的“中华蟋蟀友谊大赛”。 由于宁阳虫在全国各地的斗场上,骁勇无比,屡屡金蟾折桂,来宁阳的虫迷、虫贩愈来愈多,近几年,每年都高达十万之众。 宁阳,俨然成了虫迷心目中的圣地“麦加”。 十万玩虫大军潮涌宁阳,使县里的大小宾馆旅馆座座爆满。身份较低的虫客、虫贩,只得住进县城左近几个乡镇的农家茅舍。弄虫人中不乏钱袋鼓鼓的玩家,他们讲究的是吃喝娱乐一条龙;多数虫贩一住就是两三个月,小酒儿也得天天喝,这就使得宁阳生产的“蟋都酒”得以畅销;捕虫需要特制的工具,畜虫需要陶瓷器皿;来被誉为“蟋都”的宁阳一游,总得留个纪念,那胸前印有“中国宁阳”字样的中华蟋蟀采集衫,自会成为走俏品…… 一虫带来百业兴,小虫儿咬活了大经济。近几年,宁阳农民每年卖虫收入达七八千万元,而十万弄虫大军扔在宁阳的票子多达三四个亿。 小精灵的身价在其所产之地,年见腾贵。继1998年鲁北宁津一虫卖得9800元的高价之后,2000年宁阳一虫又卖出18000元的天价。 宁阳乡饮镇南卫周村有一菜农,前年秋某日,在其栽种的一亩黄瓜塑料大棚里,忽然发现架下秧上爬满蛐蛐,便忙唤亲朋前来帮助捕捉。一亩黄瓜虽被折腾得架散棚破,但棚中的蛐蛐却卖得4万余元,创出一亩地里的蛐蛐胜过20亩黄瓜的单位面积产值的纪录…… 蛐蛐这小精灵身上所生发出的金钱的磁场,既牵引着捕虫者身躯上的每一根纤维,也激活着众多玩虫人生命的每一个细胞。 宁阳虫的捕捉时间大抵从处暑开始,持续到白露后的一周左右。2000年的捕虫旺季,我二进宁阳观看泗店镇及肥(城)兖(州)公路那20华里长的虫市之后,也目睹过此地农人夜间和白日捕虫的情景。 那是一个黝黝的秋夜,沉沉的夜幕像黑丝绒般笼罩着田野。我在磁窑镇一土岗上伫立静观。 大概是晚上八九点钟许,岗下的田埂地堰上,便有一拨拨、一群群的青男壮夫,人人头戴矿灯、身着迷彩服、手持捕虫网、肩荷装蟀器具,猫着腰,步捷身轻地或钻入墓地老林,或潜入豆丛谷垄,或匿身玉米田中。盏盏矿灯若流萤,似鬼火,在暗夜里忽明忽灭…… 夜色愈来愈浓,秋禾已披满露珠。草儿花儿都睡了,连遥挂天际的星星也在打盹儿,而夜捕人却捕兴正酣。此时,蟋蟀的鸣声分外清晰。捕虫行家都深悉,上品虫大都在凌晨二至四时才开始鸣唱,它们的鸣唱虽然高亢洪亮,音传数里,但叫声暂短,且间隔时间长,捕虫人必须有足够的灵敏和耐心…… 东方作曙,夜捕人才渐渐收兵,虽然他们周身被露水打得漉湿,脸上沾满泥尘,但眉眼和嘴角旁都洋溢着难以掩饰的喜悦。 翌日下午,我在伏山乡一片刚刚收割了的豆田里,又目睹了农人白日联手捕虫的场面。 豆茬地东西两侧的田边上,各站有二百余名壮汉。只听“哎嗨”一声领呼,两边的壮汉们同时发出的有节奏的“嗨嗨”声。伴着响遏行云的“嗨嗨”声,那石夯般沉重的齐步跳,震得大地簌簌发颤……此时,避光而昼栖的小精灵们正在土穴中鼾鼾沉睡,受此巨大惊扰,如同满月小儿听到霹雳,全身筋骨都要被震酥。于是乎,小乖乖儿纷纷跃出小小洞穴,仓皇出千逃。这时,立在南北两侧的“娘子军”和“童子军”,适时出击,捕捉急蹦乱跳、失魂落魄的小精灵,人们不分雄雌,不辨优劣,尽将蛐蛐一一擒捉于水桶之中。包围圈越来越小,最终来了个“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这情景,这场面,与昔年宁阳惟一的捕虫世家王氏三代人的捕虫“信条”,大相径庭。 捕虫本是玩虫人的一项极具雅趣的夜间户外活动。真正的虫迷,听到上品虫的几声夜鸣,会激动得全身发抖,连气儿都透不过来。有时为捕获一只名虫而又不伤其须爪,稔熟蟋蟀有着归穴性的玩虫人,常是一夜未获,三夜伫候,甚至等四五个晚上方能如愿…… 面对眼前这“大兵团作战”式的竭泽而渔的捕虫场面,我不忍心责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兄弟,他们近似疯狂的捕蟋,也许是被一个“穷”字逼的!且这不近常理的狂追滥捕,毕竟还是靠体力去获得酬报;而不像某些城狐社鼠,是靠权力的贪占而自甘自肥! 当然,我的心同时也在隐隐作疼—— 蟋蟀作为大自然天才的歌手,那声动梁尘的鸣唱,在商品大潮中似乎已经变了味儿,在某些捕虫人、虫贩乃至赌徒们的耳中,小精灵们那“曜曜,曜曜”的音韵,已变作金钱!金钱!金钱! 六 在商品社会中,商家赚钱的诀窍,常是把一种名产从丰富之地贩到稀少之区,并使其价格由低廉变得昂贵。 如果说宁阳、宁津等山东名虫产地的农人捕蟋捕得天旋地转,那么一些大中城市的虫市卖虫卖得更是水沸火烫。 作为近代全国斗蟋中心的上海,民国时期,蟋市主要集中在四马路(今称福州路)。当时四马路街两旁,有百余家虫铺虫店毗连一起,卖各种虫具的货栈商楼,也挨梁接柱。阴文的、阳文的、挂牙子的、带流苏的各色卖名虫、卖古盆古罐的招牌,令人目不暇给。三教九流,风从云集,阔老逸少,流连其间。被租界中的洋人,称之为“东方一大人文景观”。 80年代以来,蟋事暗潮初涌时,上海冷不丁一下冒出十数处蟋蟀非法市场。抽刀断水水更流,上海市政府因势利导,于1987年将浏河路定为蟋蟀合法市场,见蟋市人满为患,又于1993年一下辟出文庙、曹安路、旱桥、昆明路、本溪路等五大蟋市。其中尤以文庙为盛。 1998年秋,我到上海出差时,曾一睹文庙蟋市的火爆。 这里的卖虫者、买虫者、观虫者亚肩叠背,磕头碰脑;声声叫卖,此伏彼起;阵阵喝彩,涛涌浪涨。任何消费市场与这虫市相比,都会黯然失色。由两万余众汇成的气浪声波,简直要把文庙中那耳不杂听、目不斜视的孔老夫子端庄斯文的雕像给冲歪了…… 小虫的价格更令我咋舌,这文庙虫市上,到处挂有一块块黑板,上面各自醒目地写有:“玉顶射弓红”15000元,参观费15元;“白黄大翅”1万元,参观费10元;“寿星头”8000元,参观费8元……在黑板下的摊点上,还摆有各种出版社刊行的精美的斗蟋图册,上面印有各色名虫的玉照。有的摊主,还将自己所持有的名虫,拍成了放大十数倍的彩照,挂诸店旁,招徕买者…… 文庙蟋市的市场管理人员告诉我,这里每天成交的小虫多达几十万只,价格高低不一。本地一般小虫一只10元左右,是家长买给小孩玩的;从外地贩来的小虫,价格也很悬殊,一般百元左右一只,这种虫能被多数虫迷所接受,至于名虫的价格,那就由交易双方各自去定了…… 津、杭、苏等斗蟋热火的城市的蟋市,也是这般热闹。 正如绿茵场上欧洲的足球先生和中国乙级队的球员,其身价不可同日而语,也如我国演艺界的歌手,县级文工团的头号女伶与京城芳名盖世的女歌星之出场价有着天壤之别一样;同是两须两牙两尾六爪的斗蟋,其各自的身价,竟也判若云泥。一只虫王,在港澳台地区及东南亚一些国家,能换一辆豪华车早就不是奇闻。在宁阳,王爵民父子捕获的一只上品虫,被上海虫贩转卖到澳门,竟被炒到17万元。 小精灵从大自然母亲怀抱里再次被变成商品后,因了它们的价格高低贵贱不同,也因虫主想从它们身上得到的欲求不一,它们又身分五等,有的成为盆中贵族、绅士,有的则沦为罐中的监犯囚徒。 小精灵有着自残性,一旦环境不适应,性情便变得乖戾。有的用头撞盆触罐,以求速死;有的牙噬已腿己腹,企盼玉楼赴召。凡有爱怜之心的真正虫迷无不晓得,这小精灵比大观园中的林黛玉还难伺候。 每到春夏之交,北京、济南的玩家们见面时总会问一声:“接雨水了没有?”在一问一答中,双方便知对方年内是否还玩虫儿。因小精灵惧怕自来水中的漂白粉,人们只能用房檐流下的雨水洗盆刷罐,只能让小虫啜饮无污染的井水。养虫若无老盆古罐,凡购得的新陶皿,须用各种中药材熬水反复煮烫洗刷。小乖乖之娇贵,还表现在它们怕烟,怕酒,怕油,忌醋,忌碱,忌盐,现代工业文明创造的化工产品,诸如香水、香皂、口红、眉笔、护肤液等所弥散的异味,皆能给小精灵致命一击。小乖乖冷了不行,热了也不行,它们对居室温度的要求,比当年的江青还要苛刻。另外,最惧怕阳光的小精灵还有洁癖,每周需沐浴一至两次,暗室中沐浴的澡水须用井水自不待说,且浴盆必须木制。 真正的虫家,在饲虫方面也特别讲究小乖乖的膳食结构。古谱云“七分虫三分养”,现代人却站在营养学的高度,提出了“三分虫七分养”的新观念。行家们对小精灵所需营养结构,进行了程度不一的科学搭配,过去那种“南方米,北方饭”的饲养法已被淘汰。小乖乖所吃的食中,芝麻不可多,玉米、谷子不可少,除杂以黑豆、黄豆外,还要外加茯苓、丁豆、甘草、首乌、蒺藜、莲子、人参等。小精灵在早秋发育阶段,每周还得让它吃一至两次河虾或公鸡心。有条件的养主,还会以蟹腿内的蟹丝,鳗鱼背上的精肉,给小精灵换换口味儿…… 在大千世界中,总有一些或大或小的谜团扑朔迷离地摆在我们面前,令人大惑不解。但只要我们用心去洞察和思考,总能窥出个中的部分奥妙。 某些玩虫人,所以对小虫这样百般豢养、千般呵护、万般珍爱,我猜度大致可分三种情况。一是家境富裕且有闲暇的玩虫人,他们将小虫视为小宠物而关怀备至,这是热爱生命而“推己及虫”的爱心使然。二是养虫有癖的玩虫者,他们把观小虫相斗,视为比打扑克更带刺激的一种游乐。这些虫迷,胜者得意洋洋,败者脸贴纸条,顶多以几盒烟一瓶酒为押注,赢家开怀大乐,输家赧颜一笑。三为将小虫作为赌具,进行豪赌的赌徒。情况常常会是这样,那些价格愈是惊人的小虫,愈有可能成为赌徒们的造钞机。他们借助蟋蟀那微小的躯体,善斗的品格,去获取巨额的不义之款,去赚得血腥的利息…… 黄、毒、赌乃社会三大公害,世界上没有哪一位作家能写尽它们的罪恶。人一旦染上赌的恶习,便像狎妓一样着魔,吸毒一般上瘾。 小精灵成为豪赌者们的赌具后,人们就无法悬揣那隐藏在它身后的悲剧。赌徒们将渺茫的胜利寄托于小虫,吝啬的变得慷慨,稳重的变得浮躁,安分的变得贪婪,而命运之神却躲在一旁暗自冷笑,给赌徒们以无情的揶揄。 北京已进耄耋之岁的老玩家,莫不知悉清末民初“来大爷”因斗蟋而败家的故事。 “来大爷”名来幼和,曾住京城交道口圆恩寺处的一府第中。来家本是粤海豪富,在京城开着几家当铺,家资万贯,金玉满堂。来家食则山馐海错,穿则锦衣轻裘,出则驷马高车,动则呼奴唤婢。至来幼和这一代时,家中还雇有专司畜养蛐蛐和蝈蝈的虫师。来幼和吃喝嫖赌,无一不染,尤沉湎于斗蟋豪赌。十余年下来,来家的产业荡尽一空,曾被称作“来大爷”的来幼和,沦为小饭铺的佣工,像武大郎一般,当炉烙烧饼叫卖。最终流浪街头,落魄而亡。 民国初年,济南历城有两户财主,曾是地界相邻,田亩相挨。两财主每届秋高气爽时,便在毗连的地垄边的树阴下作斗蟋之戏。初时,两人以一垄地作为赌注,甲财主先是一垄一垄地赢;博局一开,乙财主越输越红眼,便一亩一亩地赌,仍是赢少输多;输家气急败坏,便十亩、二十亩地下注。两个秋天下来,乙地主的数顷良田尽归于甲。甲地主见不费吹灰之力,仅用蛐蛐的小口便咬出大片沃田,遂赌胆包天,竟提上几只上品虫,与济南府中的斗蟋高手相搏。乡下土财主哪是城中蟋坛老斗家的敌手!一个斗季下来,甲财主同乙财主一样,也难有湖口之田了…… 人一旦走进赌场,就如同跨进地狱之门。赌场如同魔鬼的陷阱,只要赌者置身其间,必会愈陷愈深,从跃跃欲试到欲罢不能再到鬼迷心窍,直至走向人生最后的沉沦。 民国时的上海,有洪某耽于蟋赌着疯着魔,竟日忘归。洪某从父辈那里继承下一大笔遗产,且有花园洋房一幢。洪某自幼游手好闲,终日与一些花花公子以蟋赌为乐。洪某自恃家中堆金积玉,在下赌注时,常是一掷便是千块“袁大头”。然而,洪某斗虫仅为“小儿科”辈,常是每赌必输。至解放前夕,父传的家产几被他输尽,惟三百多只畜蟋老盆及十余部虫谱完好无损。 “文革”初期,红卫兵抄家抄得天翻地覆,洪某预感大事不妙。在其家被抄的前一天夜里,他竟神差鬼使地将老盆及虫谱转移于昔年的老佣人家中。 80年代初,斗蟋之戏再演沪上。洪某年已望八,手脚不便,老眼昏花,但对蟋事仍念兹系兹。他自知亲自上阵去蟋赌难有作为,便寄厚望于儿子。洪某常给儿子“痛说斗蟋家史”,并一再讲述新盆难养好虫,老盆及虫谱躲过“文革”大劫之不易,并敦促儿子潜心研读虫谱,好在博局上大展“经纶”,以洗昔年家耻。每届8月,洪氏父子四处寻虫,直至三百多只老盆里都装有蟋蟀。 下棋觅高手,弄斧到班门。1997年10月上旬,洪某见其子斗蟋已入得“法门”,便亲督儿子与玩虫奸诈而闻名的“小胡子”去交搏。一日,摆下博局,每局赌金为1万元。双方派遣的斗虫均从宁阳购得。刁钻的“小胡子”,以自己的下品对洪家的上品,以中品对下品,以上品对中品,结果因布兵摆阵有方,首局先赢。但洪家父子赧颜一笑,并不气馁。于是博局再开,洪家押以重金。洪某父子取出宁阳超品“银线乌青”,去战“小胡子”的“红牙青”。年迈的洪某心中窃喜,觉得“小胡子”太嫩。谁知,两虫相交,洪家的超品虫的触须竟然微微发抖,虫身也打着激灵,不战而退…… 八十高龄的洪某,一眼便判断出“小胡子”之虫是喂过海洛因的“药虫”,便恶火攻心,訇然倒地。待儿子将洪某送进医院,经抢救方保一命。因突发脑溢血,洪某偏瘫在家,几近成了植物人…… 香饵之下,必有死鱼。当蟋赌中的幸运者面对飞絮般的钞票倏然而来时,也常常会窃喜的笑容尚未逝去,悲苦的泪水又倏地注满心田。 上海有绰号“金六”者,曾用一只宁阳虫一口为其叼来过65万元。靠赌蟋发迹的他,也曾开起大小11座饭馆。近两年却不见他来宁阳选虫、买虫了。宁阳的知情者经过打听,方知“金六”于去岁秋的蟋赌中厄运降临,竟将他的饭馆输得一家末剩…… 上海某厂工人大a,粗壮高大,下岗后无所事事,便玩起虫来。大a之妻虽三十有六,仍容貌秀丽,肌肤似雪,美艳动人。”96年秋,在上海民间组织的蟋蟀擂台赛中,大a所持之虫,力挫群雄夺冠,获得奖金200旧元。大赛中,上海一虫迷老b,是年过半百的大款。他见大a之妻风韵天然,便暗暗打起主意。老b先是吹捧大a斗虫之技如何高超,使大a飘飘欲仙;继而又将大a拉进博局,与一杭州赌徒进行蟋赌,使大a连连获胜,钱袋鼓鼓。老b见大a已入彀,又引逗大a尽遣所持之虫与上海一些老赌手交兵。结果大a不仅将所赢之钱输个精光,还欠下了老b两万元的债务。屡试屡踬、屡战屡败的大a急得抓耳挠腮,只得四处讨觅名虫,精心伺候。他见妻仍每日描眉画黛,怕异味影响小虫,见了妻子的化妆品就扔。为此,夫妻俩经常鸡扑鹅斗。老b乘虚而入,约大a狂饮。当大a喝得天旋地转时,老b索要欠款及利息。身无分文的大a,央求来秋赢钱还债。老b执意不应,提出钱不还可以,但必须把其妻借与他用用。大a气极返家,将老b之语尽告其妻。其妻听罢,非但没有懊恼,反而淡淡一笑。实际上,大a之妻与大款老b早已眉来眼去。这时,大a之妻便顺手拿起早已装好的衣物,投奔老b而去…… 世间的喜剧有时不需金钱也能产生,但世上的悲剧大半是金钱的魔杖在导演。如果说,这些两人或数人相赌的蟋局,仅能使几家数人进入悲剧的幕帷;那么聚众大赌的蟋局,不仅会给更多的家庭降下泼天大难,而且还会危及社会安定。 任何科学的发明,都有它的“两面像”。它能实现人们的幻想,也能撕碎人们的幻想;它在播撒美丽的同时,也在诱发着丑陋。微机、网络等等,就是如此。 昔年赌徒们聚众斗蟋,对小小斗栅内的虫搏,只有虫主及一位执事(即裁判)能亲睹输赢。赌额下得大的赌家,也仅是坐在斗厅,听执事报告战况。那些站在厅外随彩的小赌户,只能从唱战者口中一传十、十传百地得悉小小斗栅里的战果。而彩电的发明、斗栅内战况的直播,足可使厅内厅外的随彩者,同步看到斗栅里的两虫交斗的每一个经过极度放大了的细节。胜虫一鸣,便知自己的输赢。这种现代传媒手段,能使随彩者感到蟋赌的“公开、公平、公正”,能大大提高了蟋赌的诱惑性和刺激性,也更能招徕赌者,更加刺激某些人一夜暴富的欲望。 1998年10月的一天深夜,上海某宾馆四层楼的大厅里,蟋局正开得火火爆爆。以前,随彩者进门费底价1万元,时巳增至5万元。当警察将这蟋局包围时,赌徒们惊恐万状,慌不择逃。其中有蟋赌前科者6人,怕再入囚室,纷纷从四楼破窗而跳,结果死二伤四…… 在上海,近些年每年破获的蟋赌案竟达一百多起,且有逐年上升的趋势。而津、京、杭、济等一些城市,蟋赌案也屡屡发生。1999年秋,在济南三环路外的一家大酒店里,赌蟋者发生口角,众赌徒抽刀相向,刺得鲜血淋漓,致使数人重伤…… 邪恶是对人类美好愿望的一种否定。蟋赌案的连连发生,使得某些媒体将本是“人间欢乐小天使”的蟋蟀,视为酿造悲剧、闹剧、惨剧的祸根,有的甚至呼吁取缔民间的斗蟋活动。 然而,我常常发问:小虫何罪之有!这正如江苏省民间促织研究会一副会长所言:“菜刀是用来切菜的,有人拿它去杀人,我们不能对卖菜刀者兴师问罪。” 七 玩虫人用于两蟋交搏的斗栅,昔年多为陶制之盆,今多是有机玻璃所做。一般长20厘米,宽12厘米,高10厘米,其空间大小还抵不上山野村姑用的梳头匣子,可谓方寸之地摆战场。作为战场,它仅容得下古时窈窕淑女的三寸金莲,却横不开赳赳武夫的尺长刺刀。然而这小小斗栅里,却能贮满人的多种欲望和情感。它能使孤注一掷的赌徒,或一夕暴富,得意忘形,或一日败家,噬脐莫及;它在给众多虫迷带来感官刺激的同时,也能使当今某些“大哥大”、“大姐大”的表现欲、竞争欲、虚荣心等得以无所顾忌地宣泄。 宁阳县蟋蟀研究会驻会理事长王际云先生,以教授民间舞蹈及乐器见长,曾任县文化馆研究室主任。王氏自幼钟情蟋事,却从不想从小精灵身上求田问舍,因“虫”假私。近年来,白发皤然的王老先生,有三种编著的蟋书行世。在由上海科技出版社刊印的其《斗蟋》一书中,尽收了王氏十数年来珍藏的各种名虫的彩照及两虫交口时的彩图。王氏在研磨古谱的基础上,对两虫斗口的口法,也一一在书中的彩图下做了形象的诠释。 我再次惊叹本来没有呼吸没有知觉的单个方块汉字,一经学人组合,竟变得那般活蹦乱跳,绘影绘神。仅两虫相斗交口时的口法,古今蟋人竟命名了近三十种。 两虫相遇,斗口连连,快如鸡啄米,转眼几十口,猛虫将敌手咬得手忙脚乱,不能应口而败阵,称日“啄口”;两虫相咬,不分上下,双方均不敢贸然出口,像摔跤人相互围转,旋如推磨,谓之“磨盘口”;两虫搭牙,合口之间,一虫用牙将对方掀向一旁,甚至甩出栅外,叫作“挑口”;两虫交口,一虫咬敌虫之牙,双腿蹬地跃起,在半空中扭撕扯拉敌虫,称日“飞叨”;两虫牙接,一虫钳住对方牙齿,用力左右摇摆、摔打,把敌虫咬伤摔残,谓之“摇口”;两虫相逢,一虫咬住对方,猛一抬头,用牙将敌虫高举过顶,同时提、拉、钳并用,叫作“霸王举鼎”…… 小小斗栅内的小战场,虽没有古战场那种驱坚策肥、鼓鸣旌飘,矢石如雨、刀光剑影的壮观,但却不乏拼斗的惨烈,厮杀的悲壮,鏖战的血腥。对于躯体内含有“好斗基因”的人类来说,观两虫交战,随着“得胜将军”的鸣唱奏凯,会令人产生凌云直上的愉悦,登高一呼的心醉,甚至还会让人发出“人生能有几回搏”的感慨。 前两年,杭州一女郎闻得王际云对蟋事研究颇有造诣,每岁秋总是乘宝马车至宁阳,拜谒际云先生。这位杭州女子,体态袅娜,面容姣好,周身充溢着江浙美女的妩媚与清雅。她虽年仅二十四五岁,却因在生意场上游刃有余而成了“千万富姐”。每见到际云先生,这杭州女总是让助手递上一张50万元的现金支票,让际云先生帮她选觅名虫。声言她买好虫,决非用于赌场,她每年都要赞助杭州几位与她熟悉的虫迷一笔款子,民间组织公开会斗时,她仅是现场观斗,一饱眼福。际云先生不是见利忘义之人,他深知在名虫产地宁阳,能卖得上万元一只的蛐蛐并不多见,便为这杭州女子介绍了当地几位捕虫高手,让他们帮其捕捉好虫…… 这杭州女郎常与际云先生谈及蟋事。每当谈到她资助的虫迷在会斗中如何取胜时,她那白若凝脂的脸上浅浅的酒窝里也溢满了笑意。际云由此推断:此女玩虫,纯为取乐。 世界上最高明的外科医生也难以解剖美女的心思,就连弗洛伊德那样的哲人恐也难准确判断丽人的心理。我猜度,这位“千万富姐”觅蟋不摆赌局是真,但是否还有更高层面的情感需求。抑或是她在一些“奶油小生”身上寻不到大丈夫的气概,却从这小虫身上获得了某种精神的满足;抑或她本是一外柔内刚之女子,想从勇猛的小精灵身上,捕捉雄性的元气、勇气与志气,以使她在激烈如战场的商海中,高扬商帆,再图大举…… 讲排场,爱面子是一种极具普遍性的社会意识行为。除精神病人和植物人,概莫能外。国内外一些文学巨匠,早巳把人的虚荣心刻画得入木三分。 斗蟋之戏,从兴起那日起,便成了国人中某些玩家们展示虚荣心的一个窗口。 民国时期,津门的寓公遗老在参加蟋局时,常乘坐四人抬的雕花镶玉的太师椅,由家丁前呼后拥,招摇过市;他们装蟋罐蟀盆用的红木大圆盒也满身珠光宝气。主人进得斗局,在斗厅两侧的华室内,朝烟榻上一躺,就云里雾里,并不把斗厅里的胜负放在心上,赢了算是意外小钱,输千把两银子也不在乎,要的是这种派头……至于斯时京都中的巨卿军棍、财阀寡头在坐庄斗蟋以及拜祭虫王时的摆阔程度,更胜津门一筹。 当今的文学作品,比起万花筒般的社会现实,总显得黯然失色。诚如歌德所言:“现实比我的天才更富有天才。” 一位真正的虫迷,向我讲述了一则当代大款斗蟋摆阔的轶闻,惊得我口舌打结,半晌无语。 上海一资产逾亿的民营老板,与外地一资产相当的豪富,相约在一黄道吉日,于杭州某大宾馆举行两虫相斗,并言定只重友谊,不下赌注,一局分胜负。 这沪上老板从宁阳买得一只“红头金翅”虫王,已试斗六场,连战皆捷。从沪上出发那天,民营老板偕其女秘,操芡手及扈从等一行十数人,分乘六辆顶级豪华轿车,护送“红头金翅”赴杭。这老板知雄蟋喜“一夫多妾”,早已让手下人在雌蟋中,精择了5位“美媛丽姝”,让红头金翅在决斗前随时“采阴补阳”。老板焉能亲自上阵,他的操芡手,乃月薪3万元雇得,并许诺赢后再付重金。此操芡者乃“蟋林”高手,操芡时“诱、提、掺、抹、挽、挑、换、带、上锋牵、下锋牵”等十八般芡法,莫不心手相应,神乎其技…… 为一只小虫,如此兴师动众,大摆派头,这与当年“蟋蟀皇帝”宣德为得胜之虫“披花游宫”可堪伯仲,异曲同工,也可足令民国时期京都津门的阔佬权贵斗蟋摆阔的场面相形见绌。当今绿茵场上最负盛名的罗纳尔多,拳击场上头号拳王泰森,出场比赛时,也决没有这种阔气,这种派头…… 如今体育比赛项目中的举重、拳击,级别。斗蟋比赛,自明清以来,也是按雄蟋的体重来进行竞争的。因小精灵体重太轻,只得用“毫戥秤”来称其重量。斗蟋是以“厘”作为最大计重单位的(100厘等于按16两计斤的老秤的一钱),八厘蟋即称得上重量级选手了。 赌博的精义,就是人瘠我肥。有的赌徒为在那瞬息悲欢,倏忽成败的博局上追逐运气,常在小精灵的体重上用尽残忍。为减轻小虫体重所采取的种种手段,行话统称为“笼形”。在开斗前一天,有的虫主仅让斗虫食半饱并绝水,可使虫重下降一厘。斗蟋在饥不择食时有时会吞食同类,赌徒这样做的目的,既可减轻小虫重量,又使小虫在交斗时如饿虎扑食。有的虫主,还把斗虫从老盆换入干燥的新盆中,投进于燥剂,并用纸张裹严投入木箱,一囚禁便是半天,使喜欢潮湿的小虫体重锐减。还有些赌徒,在赌斗前,把虫罐放进80°c高温的热容器中,进行热处理,使虫体脱水而减重。这时虫罐内的温度,比当今的桑拿浴室还要高出许多,人在这种温度里会身热如焚,怕冷怕热的小天使哪堪受得了这种折磨,它们辄是从“热囚”里放出搏斗一场,即魂归西天…… 任何伪装都抵不过真实。赌徒们往日那种百般豢养、千般呵护、万般珍爱小虫的面纱,此时已被金钱的欲火烧得一丝不挂! 还有的赌徒在两虫两斗时施尽了阴险。有的在芡草上抹上蝇血,以血腥味儿刺激小虫的斗性;更有甚者,有人竟将当今体育比赛中厉禁的兴奋剂也使用到小虫身上;最不可忍者,是将毒药抹在小虫牙上,让小虫在毒咬敌手制胜后,自身也很快消亡…… 古谱中有“小不斗大,嫩不斗老,长不斗阔,薄不斗厚,有病不斗寻常”等十二不斗的戒律,古人还从斗蟋身上发现了“鸣不失时是其信,败则不鸣知耻辱”等虫之“五德”,可当今某些看似道貌岸然的赌徒,竟变得那般凶残如狼,狡黠似狐。这不能不使人发出泰戈尔在《飞鸟集》中那样的哀叹:“当人是兽时,他比兽更坏。” 斗场上发生的种种丑恶现象,引起全国各地“蟋协”的高度重视。在组织蟋蟀会斗时,“蟋协”将各代表队的斗蟋集中起来,统一喂养五至七日再进行比赛。发现有问题者,除禁赛外,并当即取消其会员资格。 中国是个向以“食文化”著称于世界的国度。但近些年的“食文化”里,却被某些人掺杂了暴殄天物的血腥味儿。在泛及全国的吃喝风中,有人以吃过豹肉、金雕、山龟、穿山甲及蓝、绿孔雀等,作为向他人炫耀的一种资本。在南方某些号称“野味”的餐馆旁,有的甚至还辟有专让食客吃的“动物园”。那顽皮可爱的猴子,被人塞进有圆洞的餐桌,露出当场被剃光的猴头,铁锤一敲,猴头洞开,食客用匙勺舀着热乎乎、白花花的猴脑放进酒杯悠悠品尝;那花纹斑斓的鹿麂,被人用抽血管刺进动脉,红殷殷一时不会凝固的鹿血倒进杯盏,供酒徒滋阴壮阳;更令人惨不忍睹的是,那憨态可掬的小熊,被人用利斧砍掉一前掌时,便吱哇乱叫着把另一前掌紧紧藏匿于背后……所谓“人之初,性本善”的人的天性,此时已被人的原罪大大玷污了。 遍野呜叫满坡腾跃的小蟋蟀,不属稀有保护动物。但当人们得知蟋蟀是治疗癌症、肝硬化等病的良药时,南方某些宾馆里又以炸炒蟋蟀,作为一种“食尚”。再加上玩虫之风席卷全国,致使京、沪许多老字号的中药房里,那曾货源充足的“中华蟋蟀”,已陷入断档…… 八 2001年仲秋,在宁阳举办的全国第四届“中华蟋蟀友谊大赛”开幕前夕,我第三次踏上了这片乐土福地。 捕虫、养虫、卖虫、买虫,是斗虫的“序幕”。近些年,这序幕一拉开,全国各地的十万弄虫大军便涌进宁阳,整个宁阳早已是轮毂相接,肩臂相摩,丝竹管弦,风雷鼓板,热闹得“舞袖飘金谷”,“游鱼亦翻荡”。如今的三秋,也早已成了宁阳人比春节还要红火还要长久的“秋节”。而这全国性的斗蟋大赛一启幕,便将这秋节推向了高xdx潮。 大赛开幕这天,装扮一新的古城宁阳,街街花团锦簇,巷巷披红挂彩。 多年来,宁阳一直注重自然环境保护。县境西部的神童山,早就被定为省级森林公园;山下那20万亩百年大枣林盛产的大枣,也被国家卫生部定为“保健食品”;宁阳农作物制种业十分发达,仅其黄瓜种的销售量已占全国的大半壁江山。面对来自国内外的几十家媒体,聪明的宁阳人自然不会错过在全国蟋蟀大赛中,宣传其经济优势的机会。于是,“宁阳种子种天下,宁阳大枣誉四方,宁阳蟋蟀霸五洲”的巨幅标语,横街垂楼,举目皆是。盛大的斗蟋开幕式,在县城中心的人民剧院前的广场上举行。四面直径长达四米的擂鼓,各有六名鼓手敲击,三十八面鼙鼓,同时擂动,丝桐唢呐,间或吹弹,共奏一曲由县文化局组织创作的《蟋都雄风》。伴随着撼天酥地的鼓声,旱船、腰鼓、狮子队,有光有声有色,耍舞得酣畅淋漓。 最令人动情的是孩童们表演的《蛐蛐舞》了。广场上,百名身着长袖彩衣的少男少女,组成了金谷起伏、玉茭叠浪的秋野。百对男女稚童扮作蛐蛐,他们头顶上那金灿灿的蟋须,摇动着幼童的烂熳,脊背上那亮晶晶的蟀翅,驮载着稚童的天真。在这黄绿错综、红蓝相间的“秋野”里,百对“蛐蛐”,时而腾跃,时而追逐,时而戏耍,时而搏斗…… 随着百对孩童这惟妙惟肖的仿蟋表演,会场不时歆动,观者心中似有一条欢乐的小河在流淌…… 来自全国的32支蟋队,经3天90局的激烈角逐,在冠亚军争夺时,已成为宁阳虫对宁阳虫的表演。 宁阳虫的战绩再次证明,它们不仅是山东“蟋蟀王国”里的“御林军”,更是中国浩浩蟋族中的“常胜将军”。 大赛结束后,我造访了昔年宁阳惟一的捕虫世家“王氏”第三代传人王学谦。 在近十年宁阳兴起的捕虫、卖虫热中,身有辨虫捕虫绝技的王学谦,竟金盆洗手,没捕卖过一只蛐蛐。这位年近花甲,已退休的电气焊工,仍体健步捷,在家专事养兔。其祖传辨蟋秘诀,既不传儿孙,亦不示外人。我问他目下蟋情逐年见长、为何不重操旧业时,他憨厚地一笑道,其爷爷临终前留下遗言,说蛐蛐与人一样,也是有灵性的。只要温饱有着,就不要再去捕捉…… 这位老捕蟋者还说,玩蛐蛐只观其斗而不赌方不失其雅,听蛐蛐鸣唱,才是玩蟋人的至高境界。 王学谦的这番话语,引起我绵绵的思绪。 由于农药已成.了各种鸣虫的“催命符”,“除草剂”也成了蛐蛐的“断肠砂”,再加上人们对蟋蟀的狂捕乱捉,已使“欢乐小天使”的生存环境日益恶化,生存空间愈来愈小。古谱上记载的德州名虫墨牙黄、保定名虫竹节须等,皆巳绝迹多年。北京的老玩虫人无不知晓,昔年北京西北郊的苏家坨、东北郊的回龙观,所出的蛐蛐又大又好,所产蝈蝈的鸣声既响且脆。然而眼下,苏家坨的田野里,已无蟋跳蝈唱,而商楼林立的回龙观一带,水泥木板组成的楼房里,只能生传播疾病的蟑螂而不生小精灵蛐蛐了。 蟋蟀在西方某些国家的神话中是一种吉祥物。《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在“蟋蟀”词条中这样写道:“有蟋蟀存在就等于好运和智慧,伤害蟋蟀便带来不幸。”宁阳的父老兄弟们,蟋蟀既是你们的“小财神”,也是你们芬芳土地的“保护神”,千万要百倍地珍爱它们—— 因为每一种生命都有它的春天和秋天,都有它独特的生存价值。上苍即使创造一朵小花,也得需要千万载之功…… 作者附记: 吾孤陋寡闻,只知世界上有市花、国花,而未尝得悉哪市哪国有市虫、国虫。拙作篇名“国虫”,乃笔者一人之谵语耳。 我所以将蟋蟀称作“国虫”,一是蟋蟀文化在中国源远流长,二乃自然界之昆虫凡几百万种,却未见何种虫豸似蛐蛐,与国人情缘竟如此深广,将其称作“神州第一虫”,想不为过。 冠以市花、国花之花卉,须经市民、国民郑重公推。而不若时下遴选名模,经泳装、日装、晚装等诸项表演后,仅有十数评委打分计票,便可产生。 世人常将所在单位之漂亮女子,谓之校花、厂花,此并非其所在单位票选,只是人们窃语而定。我将蟋蚌称作“国虫”,连“窃语程序”也未走,更显荒唐也。 孩提时,我曾捕蝉于响杨亮柳,烧豆于旷野山坞,偶作斗蛩之戏,梦回常蟋唱聒耳。然投身军旅后,再未做此等游戏。今我五十又五,每忆儿时,辄嗟童梦难追。我将蟋蟀称作“国虫”,无非觉得它之鸣唱,委实动听怡人。 写此文时,我小住故宫后某部招待所,笔耕疲惫,常沿街彳亍。一日午饭后,刚至北海东门,耳畔有虫鸣之声不息,乃喜难自禁。趋前观之,虫鸣之声,却是从货摊之玩具内传出。玩具状若花生果,长三寸许,壳乃树脂做成。壳中或装蛐蛐,或盛蝈蝈,鸣虫皆为铜片所制,虫鸣之声采用感光技术、由蜂呜器发出,壳盖开之虫则鸣,闭之声则哑。我购得几只,放诸床头,然此人工技巧之物,鸣声板滞单调,绝无秋野月夜虫呜的天籁之音。 大自然的鸟鸣虫唱,能将人类生命中的一些痛苦的音符清除。明代袁宏道笔下之京都“家家皆养促织”的鸣声早巳不再,岂不悲哉! 我想,即使从保护蟋蟀这“天才歌手”的角度而言,称其“国虫”,尚不会引起读者诸君之非议。 古人云“王顾左右而言他”,又曰“横看成岭侧成峰”。相信有读者看罢拙作,或许还能为我列出几条称蟋蟀为“国虫”的缘由来。 东方之神 一 人是上苍未完成的动物,又是惟一能说梦、解梦的动物。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人生命之暂短和宇宙之无限构成的永恒大落差,使人类永远感叹苍茫六合的玄奥神秘;人在梦幻里构筑的七宝楼台与现实中遇到的泥淖沼泽形成的强烈大对照,也辄使人类悲叹命运是个难以挣脱的大网。于是,自人猿揖别后,人类便创造了众多的神祗,于有限内去求无限,从痛苦里去寻挣脱,在困惑中去觅超腾。 在艰难的历史跋涉中,华夏民族不仅诞生了一长串名垂竹帛的文人、武人、哲人、圣人;也涌现出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那样有作为的皇帝;我们极具想像力的先祖,凭借东方的智慧、明哲、超脱,也创造出诸如玉皇大帝、三官大帝、王母娘娘、南极仙翁、泰山老母等等不可悉数的神明。当时光老人穿越宋元明清时,赫赫神州又塑造并渐次神化出一位人上之人、帝上之帝、神上之神——关公。 今天,毋庸开启那沉重的长满锈斑的历史大门,或信仰或敬重关公的人们,只要一闭上眼睛,面前便能幻化叠印出关公那允文允武、乃神乃圣的英姿神态。 他那“九尺五寸”的身躯,曾使芸芸众生“仰之如日月”;他那“声如巨钟”的话语,曾使魑魅魍魉“畏之如雷霆”;两道卧蚕眉,一双丹凤眼,曾能窥见人世间的所有善与恶;八十斤重的青龙偃月刀,曾掌管着大千世界的全部罪与罚;他那有着夏的炽热、春的温暖的“面如重枣”的脸庞,曾给多少在苦海中叹息的人们送去心灵的舟与帆;这美髯公那“一尺八寸”长的二部黑胡须,也曾演绎出多少济困救贫,禳灾祛病的故事。就连为他扛刀的马前卒周仓,也是“忠义仁勇”的代表,甚至他那追风赶月的赤兔马,也是真善美的化身…… 科学乃大脑的思索,信仰是心灵的虔诚。历史老人对那些匆匆过客仅做短暂的拥抱便道别,对新来的客人也不过是虚与委蛇地道几声寒暄。然而,在汉文化圈和亚汉文化圈内,人们对关公的信仰与崇拜,竟是历千载而不衰。 1986年,我曾两度赴香港与当地文化界人士进行学术交流。闲暇时,我在友人的陪同下穿街走巷,发现所有的商店、货栈、宾馆几乎都供奉着关公像。九十年代初,我曾到广州、深圳、福州、温州等地出游,发现一股关公热正在东南沿海的城乡潜滋暗‘长,其香火之鼎盛,崇拜者之众多,并不亚于香江。 有两桩亲眼目睹的事儿,更令我感慨良多。 1995年秋月的一天,我陪北京文学界的朋友登泰山,在岱顶宾馆前,恰遇马来西亚一华裔旅游团。时值正午12时,旅游团的领队从随身携带的一红木匣里,取出一尊木雕关帝像,恭恭敬敬地摆放在大理石石阶上,率众三拜九叩后,方入宾馆进餐。膳毕,又再拜关圣。经交谈,方知他们无论在家还是出外,午时两拜关公,从未辍歇。 农历六月二十四,是关公生日。前年仲夏,我赴运城常平村关帝家庙,观看一年一度的关公圣诞大典。在大典举行的前一天,我路遇来自台湾的六十余人组成的“忏悔团”。其成员皆为六十岁以上的老翁,他们以前都曾缧绁缠身,有过刑事犯罪。距关帝家庙还有二里许,“忏悔团”便让包租的旅游车停下。下得车后,他们整衣理容,便开始了三步一拜、五步一叩的祭奠仪式。叩头时,他们前额触地,砰砰有声,不足一公里的路程,竟叩拜了一个多小时。及至关帝家庙时,几乎所有成员的额头上都凸起紫亮的血疱,并渗出殷红的鲜血。中有一年逾七十的老者,额头上虽有大疱,却没洇出血迹,他便感到这是对关圣的虔诚度还欠缺。走进关帝殿时,他遂用头猛触祭案之角,当漓漓鲜血从额头流到腮边又滴到胸襟时,他那爬满皱纹的嘴角上才溢满笑意…… 关公诞辰,通常由民间自发各自在左近的关庙祭奠。这天,常平关帝家庙里来自全国各地的香客难以计数,当地的参拜者更是络绎不绝。通往运城的各条公路,都出现堵塞。关帝家庙的殿内院中,到处香火缭绕。我看到,飘飘袅袅的紫烟从祈祷者的头顶上拂过,他们似在云里雾里荡漾…… 对关公的信仰与崇拜,我们不能随意作简单的肯定或否定。我只是觉得,任何从事中国传统文化研究的人,对这种“烛影长悬周日月,炉烟不散汉风云”的关公现象,都不应小觑。 近些年,有报刊披露,对“三国”烂熟于心的毛泽东,生前曾多次谈及关羽。 1956年,印度总理尼赫鲁访问中国时,毛泽东与尼氏的一段对话,很值得咀嚼。尼氏说:美国厉害,他们有原子弹。毛答:原子弹算什么,我们有关老爷的大刀。尼氏云:原子弹杀伤力很大。毛以不容置疑的口吻答日:关老爷的大刀成千成万地杀人,我们不怕美国的原子弹…… 1959年,无神论者毛泽东,回到阔别三十二载的故乡韶山。一日午后,毛泽东在村前走来走去,乡亲问他在找什么,他说是寻找关帝庙。并对陪同人员说,他小时候经常患病,母亲便将他带到关帝庙中,磕头烧香后,让他吃下香灰,后来他的病就好了。他还说,那时中国缺医少药,要使病情好转,很大程度上要靠精神上的支撑。当乡亲告诉他关帝庙早巳拆掉时,他喃喃地说:怎么拆了?拆它干什么……至于毛泽东从哪个角度不赞成拆关帝庙,我们很难猜度;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至少在“文革”前,毛泽东对百姓信仰关公,还是有着某些宽容度。 中国百姓和旅居海外的华裔,敬仰关圣不难理喻,但外国人信奉关公则颇值得我们深思了。 泰国的法院在开庭之前,全体法官都要面对关公像信誓旦旦,尔后方能进行司法审理。其用意在于,法官应像关公那样,吾心如秤,不可偏私。 加拿大是个信奉基督教的国度,《圣经》中戒律有十,其一是耶和华是惟一真神,其二为教徒不得崇拜其他偶像。但近年加国警察署下达一道指令,允许华裔警察在办公室里摆放关公像。缘由是:一香港籍警察移居加国后,连破数个大案要案,既快且准,似有神助。加国警察署诘问其由,这位华裔警察回答:他每次办案前,都先要在家中祭拜关公…… 曾一度是世界风云人物的里根,在竞选总统时,曾偕夫人专程赴旧金山、洛杉矶等地华人居住区内的关帝庙中,向关公祈祷,以保佑其竞选成功,并将参拜时的录像,数度在电视台播放…… 历史是探索过去和感知未来的最明亮的眼睛。关羽生前为将、为侯;死后封王、封帝、成圣、成神。追寻关公这一从人到神的衍变轨迹,不仅有助于我们对传统文化的扬弃和继承,对寻找民族精神的坐标也不无裨益。 二 在苍生众庶面前,横亘着一道道人生的路堑。在这些路堑旁,分别赫然醒目地写着国与家、群与已、理与欲、穷与达、沉与浮、毁与誉、力与命、死与生等警示性的路标。那些能够腾越这些路堑者,就是人中豪杰,铁中铮铮;那些不能或不敢跨越者则为凡夫俗子;而避开这些路堑或绕道甚至反其向行走者,则常常会跌入深堑而不能自拔,甚至会沦为千夫所指的败类。即使英髦俊彦在其一生中,也不可能将这些人生的大路堑一一腾越,能跨越这些路堑的大半者,便可称人杰中的伟丈夫,能全部超越者,就是神样的完人了。 寻找汉末名将真实的关羽,我们必须从他的诞生地开始。 在常平村关帝家庙前,左右各竖有一座木构牌坊,上面分别镌刻着“灵钟鹾海”,“秀毓条山”。鹾海是指自古闻名的解州(今为运城所辖)盐池;条山是指横矗运城境内的中条山脉。运城一带,旧称“河东”;河东一域,古叫“中国”。嫘祖养蚕,黄帝大战蚩尤,后稷教民稼穑,伯乐虞坂相马,尧舜禹分别在河东一带建都……如果没有这些先祖的名字及那些颇具神秘色彩的故事,华夏民族的上古文明史,将会显得何等苍白;在关公诞生之前,河东还养育出商代名相傅说,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以及介子推、宫之奇、百里奚、赵盾、董狐、张仪、卫青、霍去病等灿若星列的风云人物,如果没有他们,中国古代历史的舞台,也绝不会有那么多有声有色的活剧。倘若关羽不是诞生在这片皇天后土上,他生命的底色,当也会缺乏应有的亮彩。 武圣关公,太奇伟太古老了。然而,只要清醒的理智之光还在闪动,多少代人用想像的雨雾凝在关圣身上那厚重而晶亮的霜花,还是能够消融的;只要我们在历史的经经纬纬里去审慎地进行爬罗剔抉,还是能够还原出一个真真实实的关羽的。 在旧中国,对芸芸众生来说,历史只是一张永远翻阅不完的兵燹、战乱、灾荒组成的图幅,安分守已、逆来顺受的黎庶,没有半点儿资格走进历史的册页。因关公出生寒微之家,致使当今的史家对他的身世及生日,仍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公元219年(建安廿四年)关羽荆州遇害时,年五十有九,已是天下无人不知晓的名将。通过他的卒岁,史人还是能推算出他生于东汉延熹三年(公元160年)。至于他生于这年的何月何日,则难考稽了。荆州及东南沿海一带定为农历五月十三,内地有的定为六月二十二或六月初二,台湾同胞则定为八月初十。历史的某些事情无独有偶。就拿中国共产党的生日而言,因共产党初创时,人少势微,且没取得合法地位,又加之党成立时军阀及特务横行,会址不得不两易其地,故而生日为哪天便没有明确记载。及至到了延安,建党元老毛泽东与董必武商定,始将党的生日定为“七,一”…… 关羽的祖考,史书上向为阙如。就连其祖辈、父辈,亦无任何记载。及至康熙十七年,解州州守王朱旦,在一篇雕章镂句的《汉前将军壮缪侯关圣帝君祖墓碑铭》中,才首次披露了关羽之太翁和严父的名讳及身世。 此《碑铭》得以谋篇成文,甚是荒诞不经。 王朱旦称,《碑铭》的材料来源于关公故里一书生于昌的一个梦。于昌在梦中梦见关帝授他“易碑”两个大字,并言按梦指点,他在关帝祖茔的石盘沟,发现残砖一块,上有三十字碑文。王朱旦还称,他在河北涿郡时,曾夜梦关公请他喝酒,并嘱他为自己述写生平。书生与州官的两个梦再加一块三十字的残砖,便成了王朱旦写的近千言《碑铭》之依据。至此,阙轶达一千五百年的关公家世,才有了貌似清晰的枝蔓:关羽的祖父关审,是位饱学之士,这老先生崇尚老庄,信奉道教,并以象数之学和孔孟之说推行教化。但他逢乱世而不仕,视功名利禄如过眼烟云。劳作之余,他熟读五经四书,隐居训子。关审殁后,其子关毅克缵祖学,恪守封建礼教,为父守墓三载,极尽孝道,而此时关审之孙关羽,尚未降生…… 这篇由梦幻的丝线而苦心孤诣编织出的《碑铭》,连当时极为推崇关圣的清朝廷也不敢相信。但《碑铭》中提到的关公的生辰为六月二十四,却被皇家采纳,并沿袭至今达三百余载。 清之前,世人连关羽的祖辈和父辈的名讳和身世都不知晓,其家谱更是无从谈起。关羽成圣后的《关帝家谱》,是以关公为轴心上下左右辐射的。关龙逄乃夏朝末年夏桀的大臣,因敢于多次直谏夏桀荒淫无道、乱杀无辜,而被暴君“炮烙”残害。“关龙”乃复姓,“逄”是名字。因关龙逄墓距关羽的故里仅三十里之遥,后人便穿凿附会地将关龙逄请进关帝家庙,并当作关家始祖世代供奉。 关于关羽年轻时的职业,也众说不一。有的说他是卖豆腐的,有的说是打铁造车的,还有的是说边读书边习武的。从不同版本的正史所提及的关羽喜读《春秋》一事看,关羽出生在一个半耕半读之家,不是没有可能的。但关家绝非殷实富户,且年轻时的关羽生活在社会的底层,则也毋庸置疑。 西晋人陈寿所撰的《三国志》,向被史学界视作研究“三国”那段历史的最权威的著作。陈寿之父曾为马谡帐下参军,马被诸葛亮所斩时,陈父亦受髡刑。故而坚定的“拥曹派”陈寿在著《三国志》时,难免不掺进个人恩怨的成分。陈寿写《武帝(曹操)传》时,不吝笔墨,极尽铺陈之能事,洋洋洒洒万余言,而在写《关羽传》时却惜墨如金,仅区区954字,且字里行间闪烁其词,语焉不详。但陈氏还是能以史家的良知,把关羽“忠义仁勇”的品格,勾勒出一个大体轮廓。 对关羽的离家出走,《传》中仅用了“亡命奔涿郡”五字。至于关羽何以离家出走,陈氏却讳莫如深。殊不知,关羽的出走,恰恰是因了一桩不畏于天,不愧于人的英雄壮举。 东汉末年,解州城内有一名唤吕熊的恶霸,百姓詈骂其为“熊虎员外”。吕熊勾结城中七位异姓豪富,朋比为奸,欺诈百姓。他们巧取豪夺,草菅人命,强暴妇女,无恶不为。百姓畏其势焰熏天,即使听他们在街头跺跺脚儿,双腿便也会簌簌颤抖。作为罪魁的吕熊,还是个采花大盗。他将城周围的水井悉数填塞,仅留他自家院中的深井一口。百姓欲饮活命之水,必须遣家中少女去汲取方可。而吕熊窥探于井旁,见有几分姿色者,便大发兽性。某日,有一韩姓老汉向关羽痛不欲生地哭诉,其女儿在汲水时被吕熊蹂躏。关羽闻听,眦裂发竖,于夤夜潜入吕熊之深宅大院,先挥剑将这祸首裁为两截,继而杀性大发,又将另七姓豪强歹人,斩斫殆尽。关羽归家,将除霸事禀告父母,双亲非但未加责怪,反而对此尚侠好义、扶弱抑强之举倍加夸奖。父母急令关羽逃命天涯,并速送儿媳胡氏及孙儿关平至外地亲友处避难。二老自知在劫难逃,双双坠入自家深井而亡。现关帝家庙的古塔,乃昔年当地乡亲为祭奠关公之亡父亡母,在原水井之上而建…… 关羽悯冤除霸离家出走的故事,在荆州,在涿州,在解州,有五种版本。但不论哪种版本,皆称关羽亡命奔涿郡,是仗义杀人。不论哪种版本,也丝毫没有谈到关羽杀人是因一己之仇,一人之冤,一情之念,一家之恨而进行的仇杀或情杀。 昭善瘅恶、见义勇为,是人类心匣中弥足宝贵的珍珠。正是关羽为民挥剑之一杀,才奠定了武圣关羽人格大厦的第一块基石。而在《关羽传》中这本应不可或缺的一笔,却被陈寿老先生给“贪污”了。 真正的朋友,是另一个自己,也是一个灵魂寄托于两个或多个躯体内的自己。真正的朋友,如同嵌在自己心灵天幕上的星星,如果其中一颗陨落,就不能移来另一颗星填补他的位置。刘、关、张的“桃园三结义”,即是对人类友情的最经典的诠释。陈寿在《三国志》为刘、关、张各写的传中,对“三结义”实在应多缀几笔。然陈寿在《先主传》和《张飞传》中只字末提三人结拜之事,在《关羽传》中也仅写有“先主与二人寝则同床,恩若兄弟”,凡十三字。“桃园结义”虽不见诸正史,但历代史家经多方考证,加上“刘关张”结拜之地——河北涿州市的大量文化遗存却能告诉我们,“桃园三结义”的故事是可信的。 东汉末年,战乱频仍,生灵涂炭。斯时刘备虽是汉朝宗室之后裔,但与关、张邂逅时,早巳沦为卖草鞋织苇席的市井细民,与亡命流浪的关羽和杀猪卖肉的张飞,同处社会底层,且三人皆有救世济民之心志。再加之异姓之间拜为祸福同受、有难共当的兄弟,是中国古老的习尚,故而“刘关张”结为香火因缘,具有共同的思想根蒂和阶级基础。 在陈寿的《关羽传》中,人们能读到这样的情节:关羽降曹后,曹操遣张辽试探关羽去留之意。关羽叹日:“吾极知曹公待我厚,然吾受刘将军厚恩,誓以共死,不可背之。”这足可表明,刘、关、张曾按民俗,举行过结拜仪式,且面对苍天立下过诸如“不求同生,但愿共死”之类的誓言。 正史中更能印证“刘关张”曾结为金兰之好的史实是,关羽被吴杀戮后,刘备那种种反常的失态。刘备明知伐吴会使“孙、刘”联盟毁于一旦,也会为曹操篡夺汉家神器提供最佳良机。但一向对诸葛亮言听计从的刘备,却不顾包括孔明、赵云在内诸多文臣、战将的劝阻,一意孤行。当秦宓“上陈天时必无其利”再加规劝时,向以仁厚为本的刘备,竟怒火中烧,将秦宓投进大牢……此时,刘备已在成都建蜀称帝,一国之君不顾江山社稷铤而走险御驾亲征为一员大将复仇,如果单从刘与关的君臣关系解释,于国于家于情于理于己于人都难以说通,但为以践“桃园三结义”之誓言,倒也顺理成章。 关羽另一结拜兄弟张飞,在闻听二哥遇难后,涕泗滂沱,肝肠寸断,昼夜酗酒,怒鞭部下,在接到先主伐吴之令后,末待出征,便被帐下将张达、范疆杀死。刘备也因伐吴失败而白帝托孤……关、张、刘在短短时间内相继归天,便应了“三结义”时“但愿共死”的誓言。 在中国,朋友为“五伦”之一。但朋友有多种多样:道义相砥,过失相规,畏友也;缓急可供,生死可托,密友也;甘言如饴,游戏相逐,昵友也;利则相攘,患则相倾,贼友也。刘关张的“桃园三结义”,虽带有浓厚的封建宗法色彩,也不乏政治集团的共同利益,但他们对于友情的矢志不渝,至死靡他,不仅为纷纷他人、他人纷纷的人世间,谱写了一曲千古绝唱,也是对当今那“富在深山,五眼枪赶不走扯蛋亲戚;穷在街头,三尺钩也抓不住知心朋友”之世风的莫大讥讽。 按中国传统观念,在两军对垒时,投降是种为人不齿的叛逆行为。即使在改革开放的今天,抗美援朝时的战俘,也仅是得到了社会的少许宽容。人格如同一张白纸,一经生死关头的污染,便永远无法还原于以前的洁白。 关羽降曹,按其刚烈的性格,理应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但当时的境况却不允许他这样做。因为刘备的两位夫人身陷曹营,需他保护,他得井下救人;在群雄竞起、天下豪杰各择其主的汉末,羽毛末丰的刘备,也不得不在各路诸侯相争的夹缝中游弋;刘也曾随曹操,附袁绍,依刘表;再说,曹操虽雄踞一方,但仍打着汉室的旗子。有史料表明,关羽降曹的条件,也相当苛刻。其中最关键的一条是:一旦得知刘备的下落,即弃曹奔刘。 历史上的曹孟德,也决非后来百姓所认知的那种老奸巨猾、口蜜腹剑、插圈弄套、嫉贤妒能之辈。作为一个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他不仅广募贤能,且有着识才的目光,用才的胆魄,容才的胸襟。得到关羽这样的名将,他自会施尽一切笼络手段。陈寿《关羽传》中载,关降曹后,寸功未建,曹便将他“拜为偏将军,礼之甚厚。”当关羽于万马丛中斩颜良后,“曹公即表封羽为汉寿亭侯……曹公知其必去,重加赏赐。”曹对关除了拜将封侯外,至于“礼厚”后到什么程度,“赏赐”了哪些珍物,陈寿未加胪列。“七分史实,三分虚构”的《三国演义》,却对此记述得甚是细致。曹赐关“美女十名”,“上马金,下马银”,“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并将吕布的宝马赤兔赠关羽为坐骑。为保护关羽那长长的美髯,曹操甚至命人以纱锦作囊……凡此种种,可谓关怀备至,体贴入微。 上马赠金,下马赐银,显然有些张大其词,但赠赤兔,赐美女,恐不为失真。良将爱战马,曹操自会阿关羽之所好;赐美女是汉代上层社会的习尚,贪色且大具诗才的曹孟德,自会更懂得英雄难过美人关的内涵。 欲望是人类最本质的东西。就连呱呱坠地的婴儿,一睁开眼睛便知道去吸吮母亲的乳汁。在人的一生中,权势、货利、声色,常是对人诱惑力最强的浓烈的酒。然而,面对物欲,作为肉身的人,能不能有所节制和节制的程度大小,则要靠人自身理智的强弱和德性的高低。节制犹如广根丝绳,有时甚至能把人的所有珍珠般的美德都串连在一起。面对权、财、色等各种各样的诱惑,身在曹营的关羽之一言一行,一举一止,都进发出作为人杰的灼目亮彩。曹氏赠与的十名美女,他从未染指,全部用于照料两位嫂嫂;对所赐金银也一一封存。当他得知刘备下落后,义无反顾地“尽封其所赐,拜书告辞,而奔先主”(陈寿《关羽传》)…… 关羽横刀跃马,征战一生,有诸多赫赫昭昭的战绩,本应写进志书,而陈寿在《关羽传》中却“偷工减料”。抑或是为让后人在读这仅有954字的《传》时,不至于味同嚼蜡,陈氏不吝笔墨,记下这样一个情节:“羽尝为流矢所中,贯其左臂,后创虽愈,每至阴雨,骨常疼痛。医日:‘矢镞有毒,毒入于骨,当破臂作创,刮骨去毒,然后此患乃除耳。’羽便伸臂令医劈之,时羽适请诸将饮食相对,臂血流离,盈于盘器,而羽割炙引酒,言笑自若。”我们应钦佩陈寿写人状物的文字功力,他仅用百字便将关羽“刮骨疗毒”时的坚强与刚毅,写得呼之欲出。 罗贯中在《三国演义》中,对这一绝妙情节进一步发酵。罗氏先是将斯时已故去十一载的神医华佗从阴曹地府中请出来,为关羽治伤。继而,又故作曲笔,这样描述: ……公袒下衣袍,伸臂令佗看 视。佗曰:“此乃弩箭所伤,其中 有乌头(按:一种剧毒性植物)之 药直透入骨;若不早治,此臂无用 矣。”公曰:“用何物治之?”佗曰: “某自有治法。但恐君侯惧耳。”公 笑曰:“吾视死如归,有何惧哉?” 佗曰:“当于静处立一标柱,上钉 大环,请君侯将臂穿于环中,以绳 系之,然后以被蒙其首。吾用尖刀 割开皮肉,直至于骨,刮去骨上箭 毒,用药敷之,以线缝其口,方可 无事,但恐君侯惧耳。”公笑曰: “如此,容易!何用柱环?”令设酒 席相待…… 在“两惧”与“两不惧”的对答后,罗贯中又详述了手术过程。在钢刀刮骨寒寒之声中,帐上帐下的观者皆掩面失色。而关公仍与部将马良弈棋,饮酒食肉,谈笑风生。手术毕,“……公大笑而起,谓众将日:‘此臂伸舒如故,并无痛矣……’佗日:‘某为医一生,未尝见此。君侯真天神也!”’ 意志和毅力是衡量人的灵魂大小的天平,自制力是人的德性的保障与支柱。一个没有自制力的人,很难实现其有价值的人生。关羽的“刮骨疗毒”,是在向人的意志、毅力和自制力的极限挑战!“拥曹贬刘”的陈寿也许不会想到,仅这一情节,便使关羽成了顶天立地的千载伟丈夫! 关于关羽的英武,陈寿在《关羽传》中,仅云关羽“随先主周旋,不避艰险”,又在《张飞传》中略缀一笔:“飞雄壮威猛,亚于关羽,魏谋臣程昱等咸称羽、飞万人之敌也。”在于禁的七军被大水所淹,大将庞德被关羽所杀,致使兵多将广的曹孟德也不得不计议迁都的事件发生后,陈寿面对三国史上这无法剜掉的一页,才不得不在《关羽传》中写下“羽威震华夏”五字。 大树参天,不会没有偏枯的枝叶;倘若苛求人做一个完人,那么天下配活者恐怕一个也难找到。极具个性的真实的关羽,自然也有其弱点。将黄忠、赵云讥为刘备“爪牙”的陈寿,焉能不记关羽的缺陷。他在吴、蜀的一些人物传中,云“羽善待士卒而骄于士大夫”。在《关羽传》中,他记有这样一事:关羽闻知马超投降刘备后,致书诸葛亮,问马超才能可与谁人类比。诸葛亮回书作答,言马孟起雄烈过人,是一世之杰,但不过仅与刘邦手下的武将鲸布、彭越一样,可与张飞并驱争先,“犹未及髯(指美髯公关羽)绝伦逸群也。”关羽见此信大悦,将“绝伦逸群”的赞誉,示宾客观看。显然,关羽不仅恃勇孤傲,且尤喜听军师孔明的赞扬。最显示关羽恃才傲物性格弱点的是孙权“遣使为子索羽女”求婚一事,关羽不仅不许婚,反而辱骂吴使,言“虎女焉能配犬子”。关羽粗暴的拒婚,不仅有悖于“孙刘”联盟的大局,也为关羽荆州之败埋下了祸根。难怪陈寿在《陆逊传》中,称“羽矜其骁气……” 少犯错误是做人的准则,没有过失则是天使的梦想。一个没有半点儿缺点的人,便也失却了真实生活中的人格的魅力,只能是无血无肉的丈二金身。关羽的弱点和过失,不是人格的缺陷,在平民百姓看来,那“骄于上厚于下”的缺点,甚至还是美丽的。 关羽“忠义仁勇”的品格,有时连他的敌人也不得不敬重和嘉许。据《吴历》载,孙权袭杀关羽后,“送羽首级于曹操,以诸侯礼葬其尸骸”。还有史料表明,曹操接到关羽首级后,刻沉香木为躯,以王侯礼葬关羽于洛阳…… 综观关羽的一生,他将“群与已、国与家、理与欲、穷与达、力与命、生与死”等那些带有警示性的人生路堑,大部分都腾越了。这就为后世的文人创造一个至大至刚的人杰形象,展开了想像的空间,更为朝野上下共同建造那座至忠至义、至仁至勇的关圣神殿,提供了色彩瑰丽的“金砖玉瓦”。 万千书库主题阅读百家讲坛武侠大全世界名著 三 艺术是人类梦中的天国。文学又像是尘世向天国焚烧的一炷炷心香,袅袅紫烟能将尘世与天国氤氲在一起。理想、爱情、恩仇、美德、幸福,人类在现实中难以获取的东西,都希冀在文学和艺术中找到。 有的人活着,但在活着人的心中死了;有的人死了,却在活着人的心里永远地活着。关羽生前,不论是在解州,在涿郡,还是在许昌,在荆州,凡他生活和征战过的地方,在黎庶百姓中都留下了乃勇乃仁乃义的品格魅力。三国是历史上最动荡不安、也是英雄迭出的年代。对于没无妄之福、却多无妄之祸的草民来说,就更容易生发出对英雄的呼唤。这种呼唤是芸芸众生精神自救的一种折射。关羽殁后,他的义举和美德便在百姓中口传舌播,门到户说,在你加一枝儿他添一叶儿的过程中,一株伟岸的英雄之树,遂也渐渐在百姓心灵的原野里兀立起来。 南北朝刘义庆编纂的《世说新语》中,有诸多依据民间口传整理的三国故事。至宋代,随着口头文学的盛行,三国故事从“讲史”中剥离出来。说书人为能抓住听众,惟恐故事不离奇,不惊险,不曲折,不激昂,便对三国史实进行了大胆的编排和演义。斯时的大文豪苏轼,在《东坡志林》中,对于当时艺人争说三国,百姓喜听三国的情状,曾有这样的记述:“……涂巷中小儿薄劣,其家所厌苦,辄与钱,令静坐听古话。至说三国事,闻刘玄德败,颦蹙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三国故事能将顽皮淘气的孩童紧紧吸引,并能随着故事的起伏,时哭时笑,时怒时喜,可见当时由群众口头流传、又经舌粲莲花的艺人加工成的三国故事,已是何等涉猎成趣,扣人心弦。 三国以降的史籍,“拥曹贬刘”与“扬刘骂曹”,曾几经反复。西晋陈寿的《三国志》,首开“拥曹”之先河,誉曹操是“非常之人,超世之杰”;年隔不久,东晋习凿齿的《汉晋春秋》,则为“扬刘”之滥觞,首提“帝蜀寇魏”论;北宋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中,又尊曹为正统;而南宋朱熹的《通鉴纲目》里,则又回到东晋习凿齿的“寇魏帝蜀”说。自南宋至明朝,程朱理学逐渐占据儒学的正宗传承地位,故而使朱熹的《通鉴纲目》广为流播,及到清代民国,刘蜀为三国正统的观念,便一直无人敢以卵击石,以指挠沸。 首次将民间艺人口说三国的那些单独的、片断伪故事,有头无尾地结集成文字的是《三国志平话》,此书成于元至治年间,凡8万字,虽插有图幅七十,但难称图文并茂。《平话》文字粗劣俚俗,错讹百出,读来像是为艺人说唱三国时写的提纲。《平话》也非一无是处,它毕竟让后人窥出三国故事的梗概,且关公的艺术形象亦见雏形。 元曲是继楚辞汉赋、唐诗宋词之后,中国文学艺术的琦山隽峰。关汉卿、王实甫、郑光祖等元代最著名的剧作家,都写过三国戏。元杂剧中三国的曲目凡四十余种,以关羽为主角的多达12出,依次才是张飞、诸葛亮、刘备、周瑜、曹操。斯时的才子词人,好像谁都愿意为关公“拈就一管生花,万紫千红,齐向毫端吐”。关羽的同姓乡党关汉卿执元曲之牛耳,他所撰《关大王单刀会》杂剧,词句明净爽飒,珠玉纷呈,长吟短唱,庄谐杂出,读来荡气回肠,齿颊留香。他不仅借关羽的对立面孙权的岳丈乔阁老之口,详述了关羽大半生的赫赫战绩,且把“上阵处三绺美须飘,将九尺虎身摇”的关大王渲染得英武绝伦,八面威风…… 印度曾长期沦为大英帝国的殖民地,这期间有人曾征问英王:假如印度与莎士比亚两者择一,你将作何选择,英王毫不迟疑地回答,莎士比亚!这里,我们对侵略者的行径且不作挞伐。要说的只是:一个国度的伟大诗人及其诗篇,是这个国度最瑰丽而珍贵的宝石;一部称得上经典的长篇小说,也常常是一个民族的心灵秘史。 三国的那段波澜壮阔、惨烈悲怆的历史,一直在呼唤大手笔为其状摹。直至千载后的元末明初,罗贯中才从历史深处翩翩走来。我们无意将罗公与莎翁相提并论,就中国古典名著的艺术成就而言,罗贯中较之曹雪芹也稍逊一筹。但一个不可撼摇的事实是,罗的《三国演义》,是我国古典章回长篇小说的开山之作,也是一部迄今为止最优秀的历史小说。 透过《演义》的字里行间,人们无不会得这等结论:罗贯中是个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尊刘骂曹”派。但罗之尊刘,却并非完全因“正统”思想使然。 在我读小学时,村中的关庙尚未拆除,我至今犹记得庙中的那副楹联:“师卧龙友子龙龙师龙友,兄玄德弟翼德德兄德弟。”今天想来,这楹联是以关羽为轴心,既几近包括了刘氏政治集团的主要人物,也颂扬了他们的仁德。罗氏的《演义》,就是力图把儒家的道德理想,寄托于“德化”的政治。才高八斗的罗氏甚至不顾作小说不能叠床架屋,理重事复之大忌,竟在《演义》中有七处提出“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要论正统,刘表、刘璋与刘备皆为汉室苗裔。当时,表、璋仍深沐皇恩,拥兵据地,而刘玄德却是个卖草鞋的皇室宗亲之弃儿。但《演义》中的表、璋,皆被描绘成无才无德的酒囊饭袋,而刘玄德则被渲染成志存高远,德隆望尊的谦谦君子。《演义》中的“刘玄德携民渡江”,把刘备的“德”,展现得无以复加。面对曹操南下荆州重兵的围追堵截,刘氏全然不顾妻离子散,更不惧刀在其项之危,携十万百姓一道草行露宿,虽每日仅行十余里,但他仍与庶民共度鱼游釜中之险…… 罗贯中托他人之诗赞刘备日:“临难仁心存百姓,登舟挥泪动三军。” 三国时,刘玄德也确实是个有德之君。正是靠了他的德,才使神机妙算、智珠在握的诸葛卧龙甘愿为其鞠躬尽瘁,死而后巳;也使从不服天朝管的主儿毛张飞,愿惟刘备马首是瞻;更使得骁勇无比的黄忠、马超甘心归顺,望尘而拜…… 1981年3月,被世界称作“花都”的巴黎,曾召开了一次有获得过诺贝尔奖的世界级科学家、文学家、政治家参加的会议。会上,竟破天荒地形成了这样的宣言:“如果人类要在二十二世纪生存下去,必须要从两千五百年前的孔子那里去寻找智慧。”这些当代人类的精英及风云人物,所以这样推重我们的孔老夫子,是因为在孔子那博大而精深的思想体系中,在人的修身方面,讲求“内圣外王”,力求知行统一;在人的操守方面,强调社会正义感,追求人的社会责任心。 孔子说“君子以义为上”,又云“好仁者无以尚之”;孟子日“仁者人也”,他将“仁”与“人”直接等同;荀子云“人有气有生亦有义,故为天下贵”。儒家思想的旗旌上,最醒目的五字是:仁、义、礼、智、信,而“仁”则飘扬在这旗旌的最亮眼处,且“仁”又必须与正义连在一起招展,才能显示出人的最灼目的美德。在儒家先哲们看来,仁义的价值最为宝贵,仁义存,则人的价值在;仁义灭,则人与狗彘无异。 文学艺术的天国与尘世之间有一座桥梁,但这桥梁不是以钢筋混凝土铺设,而是靠作家用形象思维的翅羽去载接。罗贯中显然细心披览了历代史家关于三国的史籍,也注意了民间大量说三国的口头文学,并汲取了元杂剧三国人物戏中的精粹。这位饱吮着儒家文化乳汁成长的文学巨匠,如同当今的采石工,一下钻进历史大山的胸膛,先采来花岗岩荒料,运进他那形象思维的“加工厂”,并将荒料解成条条板材,再一一磨出华美的花纹,然后去构建一座充满儒家学说氛围及色彩的文学华厦。 《三国演义》洋洋70万言,粉墨登场的人物一千三百余。罗贯中在这千余众中簸来筛去,披沙捡金,甄选别择,鉴识辨认,最终圈定:只有他的乡党关羽,才是儒家学说最出色的实践者,才是儒家文化最为典型的代表人物。 莎士比亚说:“勇敢是世人公认的最大美德,有勇的人是最值得崇敬的。”又说:“感发人心的忠勇,可以使一根纺线竿变成一柄长枪。”深谙小说之道的罗贯中自会清楚,他的乡党关羽沙场遇难后,得以昭彰后世的重要因由是英武,且民间早有“关爷刀上一点红,杀退曹操百万兵”的颂词,如果不将关羽的骁勇写足,读者肯定不会“买账”。 在《演义》中,罗氏挥动如椽之笔,挥写出了关羽万夫难敌的英姿。破黄巾,关羽一刀将程远劈为两段;拒董卓,云长温酒斩华雄;虎牢关下,三英大战吕布,使手持方天戟的天下第一勇夫,首次遇到劲敌仓皇逃遁;徐州城外诱杀车胄,关羽不过是一弹指顷;曹军寨前,云长生擒王忠,兵不血刃,仅作猿臂轻舒;斩颜良,万军丛中关羽如入无人之境;诛文丑,云长只在跷足之间;千里护嫂走单骑,关羽虽人饥马乏,但过五关斩六将皆出手得卢,一刀胜似一刀快,杀蔡阳,张飞限定三通鼓,一鼓未绝,蔡阳便匆匆登上鬼录;单刀赴会,关羽身寄狼吻,但谈笑自若,呈示出虎将的大智大勇;水淹七军,活捉于禁,怒斩庞德,展现出关羽运筹帷幄,以水代兵的儒将风范…… 为将关羽的英武描绘得颊上三毛,在三英大战吕布时,罗氏将张飞、刘备作为关羽的陪衬;斩华雄,劈颜良时,罗氏先让华、颜连斩各路诸侯几员名将、猛将后,才让关羽披挂上阵……罗氏为丰满关羽的形象,不顾史实,不惜张冠李戴、移花接木:华雄本为孙策所诛,文丑原乃曹操所杀,蔡阳实是刘备所斩,水淹七军,史载是天泼豪雨所致……而罗氏却将这些都一古脑儿地记到了关羽的“英武簿”上。 小说本是伟大的谎话,但这“谎话”有时比真实更见真实。人的个性里蕴含着思想,有性格魅力的人犹如天上的行星,其行为总是按其个性的轨迹运行。鞭打督邮,本乃刘备所为,罗氏将这顶高帽戴在毛张飞头上,不仅在尺寸上严丝合缝,且更能弥散出张飞个性的气味。以关羽那寒光凛凛的青龙偃月刀及他那万死不惧的个性,将三国中某些骄人的战绩嫁接关爷身上,亦完全符合关羽的性格特征。 罗氏写关羽的英武,其手法近似国画中的泼墨大写意,在粗犷恢宏的画面里,更能显示出关羽英武的神韵。一个文章高手,必须能同操几副笔墨。作为孔老夫子忠实信徒的罗贯中,在写关羽的“仁义”时,却有着工笔画般的精勾细描。 “桃园三结义”是《三国演义》的开篇,但刘关张三人及与他人之间的仁与义,却贯穿至这三位异姓兄弟相继去世之时。 关羽降曹后,与曹操同还许都途中,曹欲乱关羽君臣之礼,让关与其两位嫂子共住一室,而关秉烛立于户外,自夜达旦。至许都,曹操拨一座府第与关羽居住。关却将一宅分为两院,内院住刘备两夫人,门内派老兵十名把守,他自居外宅……读过演义的人,大凡都能记得这样两个细节: 一日,操见关公所穿绿锦袍已旧,即度其身品,取异锦作战袍一领相赠。关公受之,穿于衣底,上仍用旧袍罩之。操笑曰:“云长何如此之俭乎?”公曰:“某非俭也。旧袍乃刘皇叔所赐,某穿之如见兄面,不敢以丞相之新赐而忘兄长之旧赐,故穿于上。”操叹曰:“真义士也!”然口虽称羡,.心实不悦。 ………… 忽一日,操请关公宴。临散,送公出府,见公马瘦,操曰:“公马因何而瘦?”关公曰:“贱躯颇重,马不能载,因此常瘦。”操令左右备一马来,须臾牵至。那马身如火炭,状甚雄伟。操指曰:“公识此马否?”公曰:“莫非吕布所骑赤兔马乎?”操曰:“然也。”遂并鞍辔送与关公。关公再拜称谢。操不悦曰:“吾累送美女金帛,公未尝下拜;今吾赠马,乃喜而再拜。何贱人而贵畜耶?”关公曰:“吾知此马日行千里,今幸得之,若知兄长下落,可一日而见面矣。”操愕然而悔。 小说的要旨是将思想隐匿于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中,因此它比哲学和科学更能给人们以明确性和说服力。罗贯中用“赠袍”和“赐马”两个细节,便把关羽的“忠义”展示得酣畅淋漓。 宽容和忍让是人格成熟的另一重要标志。宽宏大量是一种美德。 关羽脱离曹营后,护送两位嫂嫂履险如夷赶到古城,竟遭到张飞百般误解。关羽极力辩白,甘夫人也出面为之作证,但毛张飞手中的丈八蛇矛仍舞来挥去,“义愤”难消。直至关羽斩了曹操的大将蔡阳,张飞才疑虑冰释。古人说宰相肚里可撑船,又云大将头上能跑马。至刚至烈的关羽,此时却委曲求全。罗贯中未着一个“义”字,却使“仁,义”的关羽尽得风流。灵感,从来不拜访懒惰的文人。写到此,罗氏并没有收笔,继续将关羽之“义”,向更高境界提升。当张飞命部属杀猪宰羊摆宴时,关羽却说:“兄长未到,甚酒食能充肺腑也。”次日,他不惮千里走单骑的劳顿,又径奔汝南,北走冀州,直至寻到兄长刘备,兄弟三人方“欢喜无限,连饮数日”。 施恩图报是小人之情,有恩必报为君子之愫。《演义》中,罗氏虽将曹操写成大奸巨恶,但因曹对关有过知遇之恩,为丰满关羽“仁义”的形象,便极力渲染了关羽不顾曾在诸葛亮面前立下生死状,却在华容道义释曹操的情景。并赋诗赞日:“拼将一死酬知已,致令千秋仰义名。” 《演义》中,黄忠是关羽遇到的惟一劲敌,长沙城外的首次交战,两人大战一百余合,胜负未分;次日再战,又杀了五六十合,仍雌雄难决。当关羽欲施拖刀计时,黄忠竟马失前蹄。面对这天赐良机,关羽如果斩了黄忠,无疑会成。为天下第一英雄。然关羽不乘人之危,让黄忠回城换马,再做力的公平竞争。正是因了关羽的义薄云天,才使得本也具有仁义品格的黄汉升也投桃报李。再做交战时,这神箭将军只射关羽头盔而不伤其额。正是英雄惜英雄,才为后来黄忠归顺刘备创造了前提…… 关羽的仁义,既感染了他的敌手,也濡染了他身边的部卒,甚至还熏染了他的战马。关羽于临沮罹难后,坚守麦城的王甫与周仓,一当即坠城而亡,一旋即自刎以终。那匹被孙权掳去的赤兔马,亦为悲悼主人,数日不食草料而死…… 一部“据正史,采小说,证文采,通好尚,非俗非虚,易观易入,非史氏苍古之文,去瞽传诙谐之气,陈叙百年,概括万事(明《百川书志》)”的《三国演义》,是封建历史的百科全书。书中虽多有对妇女的轻视,也不乏对帝王将相之权力的津津乐道;因了历史的局限,书中也自然缺乏民主倾向。但它仍是迄今为止一部对中国百姓影响最大的历史小说,也是自明以还的封建统治者研究谋略与权术的必读书。 毛宗冈批注《演义》时,说书中有“三绝”:“奸绝”曹操,“智绝”诸葛,“义绝”关羽。正是因了关羽的“至仁至义”,他便成了千百年来朝野上下尤其是平民百姓最为敬仰的人物。 罗贯中对关羽形象的塑造与传播,居功至伟。《演义》行世后,汉剧、川剧、蒲剧、豫剧、湘剧、徽剧、滇剧、昆剧、秦腔等中国主要地方剧种,以及后来的京剧,都以《演义》为蓝本,创作上演了大量的关公戏。于是乎,在中国辞海里又多了“关戏”这样一个名词。而以一人之名成为中国戏曲一条目者,仅关羽一人而已。于是乎,在中国戏曲舞台上,关公的脸愈来愈红,曹操的脸愈来愈白。 在艺术魔杖的不断变换和挥舞中,一个“忠义仁勇”的关公形象,遂也成为不朽。 四 运城常平村的关帝家庙,是在关羽祖宅原址上建立起来的。历经千余载的历史风雨,这里的一殿一宇,一亭一塔,一坊一碑,一砖一石,无不长满历史的苍苔。 庙内有十大名柏,株株都有着神奇乖谲的传说。关帝殿前左右的两棵巨柏,其状之奇特更匪夷所思。左侧的古柏不仅形如昂首奋身的苍龙,且顶端有两无叶的曲枝,酷似一双倔强的龙角,峥嵘地伸向长空;右侧的巨柏,树围达四米,根部兀然突出的大根球,酷肖威武雄猛的卧虎,昂首向天而啸。由是,人们将这两棵古树,分别称为龙柏、虎柏,并衍生出是玉皇大帝派它们来守护关公的。 在专祀关帝夫人胡氏的“娘娘殿”前,有古桑一株,乍看平平常常,细观其底部却有五根粗若碗口的根茎,各延伸一米余方扎入泥土,犹如巨龙之五个利爪;树身之上,有五根粗细相等的枝干与“五爪”对应,仿佛是人工刻意雕成。因关帝庙中供奉着关家五代人,当地百姓遂神化为“五世同堂桑”。更为玄妙的是,这古桑每岁从暮春到深秋,一直开花结果不止,这与他处桑树每年只一度花果的生长规律迥乎其异。外地的拜谒者及当地百姓,无人敢摘树上桑葚,将落地之果视作神果,不孕妇女则常拣而食之,以求子嗣不断,承延香火…… 孙权安葬关羽的陵墓,坐落在湖北当阳城郊。关陵内外,松涛呼啸,绿树葱茏,鼓楼寝殿庄严,石坊碑亭肃穆。走进这被百姓称为“神地”的关陵,人们会看到自然界无所不在的奇特灵魂。一是陵内的古树无头,传说是因关公遗骸无首的缘故;二是陵墓四周的树木皆弯曲生长,均向关陵作“躬形大礼”状,百姓称为“百龙捧圣”;三是每当晨昏,众鸟来仪,绕枝鸣唱,人们谓之“百鸟朝圣”…… 大自然是上苍的艺术。人类图腾意识的形成和造神的肇始,盖源于人对自然万物的惊异。运城常平关帝家庙之龙柏、虎柏、古桑,湖北当阳关陵之“捧圣树”及“朝圣鸟”,皆是大自然的生命奇观。但这些奇观,却无一不充当着人们在神化关公时激活和扩张想像力的向导。 中国曾是一个多神的国度,百姓信仰的神林林总总,数不胜数。神界系列充盈于三维空间:天宫、地狱和人间。 天宫里居住着最高规格的神与仙。《封神演义》十三回中有这样的描绘:“天宫异物般般有,世上如他件件稀。金阙银銮并紫府,奇花异草暨瑶池。朝天玉兔坛边过,参天金鸟着底飞。”那是旧中国百姓心向往之的洞天福地。地狱里栖止着阎罗判官,牛头马面,阴魂幽灵,且备有刀山油锅、铡刀斧钺、木枷铁索等械具刑具。在昔时人们的心目中,那是一个阴森可怖的悲惨世界。另外还有指不胜屈的神祗游弋于人间,它们附着于万物万有之上。昔年的中国百姓,进山要拜山神,下河要拜河神,出海要拜海神,生火要祭灶神,吃米要祭米神,喝茶要祭茶神,出门要祭门神,甚至为睡觉安稳,还要祭祭炕神……最迷信的时代往往是穷凶极恶的罪行最多的时代,孤苦无援、四处碰壁的百姓,不得不请出名目繁多的神,以祈佑护。仿佛哪个小庙的神拜不到,也会大祸临头。 在旧中国,历代的名将贤臣,死后多被百姓奉为神灵。屈原《国殇》中“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的咏吟,就是对民间这种人鬼一体的信仰所作的最早注脚。铁面无私的包拯殁后,百姓将其尊为地狱中赏善罚恶的阎王,即是明证。忠义仁勇的关羽,殁后本也应加入到鬼雄的行列,但他却从没进过阴司冥府,而是在上清天堂里步步高升。 大量的民间传说及史料表明,对关羽的信仰与神化,发轫于平民百姓。关羽麦城遇难后,有关这虎将乃系天宫青龙转世之说,便于华夏大地尤其是在荆州和解州广为流播。一条上苍派到人间的“勇加一国,敌号万人”的青龙,何以败在“碧眼小儿,黄须鼠辈”孙权的手下,百姓自会不顾史实,杜撰出一些奇异的故事去自圆其说。百姓认为,关公麦城之败,并非其不能折冲樽俎,拨云见日,而是因当时云空中有人传上帝之诏,让关氏父子返回天宫。于是关羽、关平弃却马刀,不屑再与凡夫俗子一决胜负,才躯壳被擒而魂灵归天。继而,各地百姓根据这“青龙转世说”,又衍生出一串串关老爷耕云播雨、显圣佑民的故事…… 惠特曼有言:“没有信仰,则没有名副其实的品行和生命;没有信仰,则没有名副其实的国土。”旧中国的历代统治者,似乎也深谙此道,他们同时更明白,要使某种有利于巩固政权的信仰广为普及,必须将这种信仰最大程度地宗教化。 将关羽推向神坛的第一人,乃南陈和隋时的和尚智额。 佛教于西汉末年从印度传入中国时,仅被视作一种方术。且斯时的道教徒们,竟造出老子入夷狄为浮屠的假说,对佛教进行损贬。随着佛教徒日渐增多,至南北朝,上流社会中亦多有信佛者。然佛教毕竟是舶来的宗教,欲在华夏大地扎根,必须掺糅进中国的传统文化。智额俗姓陈,其父在南梁时被封为益阳侯。这位出身簪缨之族的和尚,熟读诗书又精通佛法,使他有智慧为佛教具有中国特色找到切入点。佛教初传中国时,有诸多教义相互矛盾的宗派,但各自皆称其本经为释迦牟尼亲口所述。智额融合了各宗派之争,创立了“天台宗”。南陈光大年间,智额云游荆湘时,杜撰了一个神奇的故事:一日,他遥望当阳玉泉山,但见山色如蓝,紫云如盖。月夜,他进得山中,见一具王者风范的美髯公立于面前,日:“吾乃汉末前将军关某,天帝命吾主此山,敢问法师何处驻足?”智额遂将愿在玉泉山建寺的想法以告。关公答日:“感师道行愿,舍此山作师道场。”智额当即对关公授五戒,并尊其为伽蓝(即僧院)护法神。智额因此僧名鹊起,南陈皇帝曾以国礼将其迎入太极殿。隋杨广在为晋王时,曾封智额为智者,他登上九五之尊后,对智额益发敬重。信仰之于信徒,从来不只是一种学问,更是一种行为,只有身体力行才有意义。杨广是中国历史上鲜有的昏君,他弑父杀兄,奸母淫嫂,横征暴敛,穷奢极欲,这种“六根皆脏”的人物,怎配与佛结缘!但智额还是凭着皇权之杖的魔力,一生督建大寺院35座。这便使关公以伽蓝护法神的身份走向全国,并在其本来威风八面的身躯上,又罩了一层明晃晃的佛光!就这样,智额大师凭借关公在百姓中早巳形成的不可撼摇的威望,大大提高了佛家的地位。 关公作为军神形象,被列入国家祀典,始于唐高宗上元元年。斯时大唐疆域辽阔,物阜民丰,一代英主李世民留下的文治武功,余威犹存。其时与孔子文庙并峙的武庙里,主祀是姜太公,关羽仅为陪祀。且莫小视这个陪祀,它为此后关羽成为中国的武圣,作了强有力的铺垫。在唐以前历史上,猛将如云,兵家如雨。仅就汉代及三国而言,论谋关羽不及韩信,论勇关羽难敌吕布,但韩信头上长着“反骨”,而吕布则是朝秦暮楚的“三姓”(丁原、董卓、王允)家奴。盛唐皇家所以激赏关羽,自是倚重其忠义的品格。 在华夏漫长的农耕社会里,神祗常是统治者用来控制人心的法宝。中国历来有一个得道升天的道教的天堂,和一个生死报应的佛家的地狱。道教为东汉人张陵所创,张陵俗称张天师,“天师”之位,由其子孙世袭罔替。作为舶来品的佛教,抢先将关公推向神坛,这就不能不引起“国产品”道教的酸溜溜的忌妒。道教徒们似乎一直在等待机会,想出师有名地把关公请进他们的道观。 也算天助道教。宋真宗时期夏辽不断兴兵南侵,危及北宋朝廷。笃信道教的赵恒,不思励精图治、富国强兵,反在一班佞臣的撺掇下,整日装神弄鬼,靠道徒手中的拂尘去驱妖禳魔。这位说假话从不脸红的皇帝,竟伪造上天命符,把玉皇列为国家奉祀的偶像,且谎称轩辕黄帝因他“善修国政,抚育下民”而下凡,并称轩辕是赵姓始祖。他敕令“天下梵宫并建圣祖(轩辕)宝殿”,以求取得百姓对他所编造的各种谎言的认同。更为荒诞不经的是,他与第三十代道教天师张继先,心领神会一拍即合地共同臆造了中国造假史上最“杰出”的谎言——“关公大战蚩尤”。 东汉以来,盐铁一直为朝廷所专营。关羽故里的解州盐池,向为朝廷的财政支柱。真宗大中祥符七年,因连岁旱魃为虐,盐池水涸,致使皇家税收锐减。解州官员不敢隐瞒,如实上奏朝廷。真宗即派大臣吕夷简到解池祭祀。吕至解州后,夜做一梦,梦见上古时被轩辕杀死的蚩尤,怒冲冲日:“吾乃蚩尤神也。奉上帝命来此主盐池,于民有功,于国有益。今朝廷崇以轩辕,立庙于天下,吾乃一世之仇也。此上不平,故竭盐池水。朝廷若能除毁轩辕之殿,吾令盐池如故。若不从,竭绝盐池,五谷不收……”吕夷简返回京都,将梦中所遇报奏真宗。时有佞臣献言,说蚩尤乃邪神,张天师足可擒之。真宗驰诏张天师进京,共议讨蚩尤事。张天师在宫中画符焚之,须臾披甲佩剑的美髯公关羽浮空而下,真宗便命关羽去战蚩尤。不几日,捷报驰来,蚩尤大,败亏输,盐池产盐如初…… 这等令人听来啼笑皆非的故事,却被写进《广见录》、《三教源流搜神大全》等书中,且将关羽战蚩尤描绘得有根有蔓,极尽曲折惊险。然而,正是这“天字第一号”的谎言,关公才堂而皇之地成为道家的头号尊神。 昏君兼杰出的书画家宋徽宗赵佶,同他的老祖宗赵恒一样痴迷道教,并自诩他是“上帝元子太霄帝君”降世,让朝臣们尊他为“教主道君皇帝”。他敕令在汴京及全国诸多城市修建道教宫观,且设道官二十六等,与朝廷官员一样领取俸禄。他不惜民财,大兴土木,运太湖石到汴京修建皇家园林,《水浒》中官逼民反的情景,便是此公“德政”的真实写照。他在位时,曾四次谥封关公:先“忠惠公”,而“崇宁真君”,而“昭烈武安王”,而“义勇武安王”。尽管赵佶这位书画大家,为关公画的帽子愈来愈高迈,越来越华贵,但关老爷的大刀似乎不屑保佑这位昏君。赵佶最终被金太宗完颜晟掳走,沦为阶下囚,封为“昏德公”,郁郁客死他乡,魂栖北疆边塞…… 蒙元统治者入主中原后,虽将汉人视做劣等族种,但对关公却推崇备至,也许是因了元世祖忽必烈尊佛尚武的缘故。 出身卑微、既当过放牛郎也曾剃度为僧的朱元璋,可能深悉关公在民众心目中的地位,在他于鄱阳湖大胜陈友谅、完成实现皇帝梦的关键一役后,便精心编造出关羽率十万阴兵助他致胜的“天方夜谭”。明成祖朱棣在关羽事上的想像力,也像其父皇一样天马行空,在他御驾北征雅失里时,曾煞有介事地向三军宣称,关大王正率兵为大明军队作前导,定能所向披靡…… 朱明王朝的神器承传到神宗朱翊钧的手中时,皇权政治固有的兴衰周期率,眼看又要应验。十岁即位的神宗,成年亲政后,长年深居幽宫,只知纵情声色,不见廷臣,不理朝政,致使阉人专权,特务横行。加之天灾频仍,黎庶田园不保,庐社为墟,饿殍遍野,百姓甚至易子而食。斯时,明王朝历代“积压”下来的皇子皇孙多达十万余人,却无一愿意降低生活标准,个个仍是锦衣玉食。有这么多的巨口大张之兽,百姓哪堪重负!专制政治,向来都是力图把百姓的灵魂关进笼子,锁入地牢。为消民冤,神宗对关公采取实用主义,又将关老爷抬出,妄图作为一种“精神鸦片”,去麻醉万民的神经。他在位期间,曾三度大封关公:万历十年封关公为“协天大帝”;十八年封关公为“协天护国忠义帝”,四十二年再封关公为“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震天尊关圣帝君”,同时对关羽夫人及其二子乃至周仓,也封后、封王、封公。 清兵入关前,满人对关公的崇敬度,毫不亚于汉人。满族除将关公当神灵祭祀外,皇太极还命人将《三国演义》译成满文,作为八旗官员及将领们的必读书。史称“千古一帝”的康熙,深知满人政权要扎根中原,实现他“耕凿九壤同”的政治主张,必须将满文化融入汉文化中。而中国传统文化的主体则非佛非道,乃是儒家学说。儒学历经封建时代的种种变异,早巳构成了华夏民族的共同心理状态和性格特征,并由此沉淀转化为一种文化形态结构。儒家毋须与佛道两家争夺关公,因关公本身就是儒家学说最忠诚的实践者。清统治者大概深悉,“大树特树”关公的忠义仁勇的形象,对巩固其政权会获得事半功倍之效。康熙在位时,巡曲阜,临解州,谒孔子,拜关庙,并御题“义炳乾坤”的匾额悬于解州关帝庙之崇宁殿上。他的儿子雍正和爱孙乾隆,也把儒家学说奉为治国之圭臬,崇孔尊关的程度,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为肃清陈寿在《三国志,关羽传》中,对关公评价“不到位”所造成的“流毒”,乾隆甚至还专门降旨,对陈寿展开了“革命大批判”,诏日:“……陈寿与蜀汉有嫌,所撰《三国志》,多存私见,遂不为之定论,岂得谓公……”其时,关羽已被作为武圣与文圣孔子一样,列为国家春秋两季的举国大祭,并以朝廷名义颁发统一祝文,规范大祭时的规格…… 在清政权统治中国的近三百年间,从顺治到光绪,历代皇帝曾十数度对关羽进行加封,至光绪五年(1879年),对关羽的封号登峰造极,可谓旷古未有。今天,当我们读着这“忠义神武灵祜仁勇威显护国保民精诚绥靖翊赞宣德关圣大帝”的长达26字的尊号时,在被关圣的威严压得难透一口气的同时,有谁不会感到,即将灭亡的清王朝,当时却把汉语中最珍贵、最美好同时也是最沉重的字眼,皆一古脑儿地加在了我们的关老爷身上了! 中国朝野共奉关羽,如果说宋元是发展期,明代是盛行期,那么清代无疑是鼎盛期。在明清两朝,有一种现象颇值得我们玩味:李自成揭竿,白莲教起义、义和团举事,袍哥会暴动,他们对关老爷,或当做军神叩拜,或当做旗帜挥舞,或作为偶像去募兵买马……在朝野双方敌对的这副大棋盘上,并没有因“楚河汉界”的阻隔,而影响同拜关公的“合作”与“联动”。这种“国粹”现象,在世界史上,恐为鲜见。另有一种情状也值得我们咀嚼:自宋以还的关帝庙里,有道士主持,也有僧徒念经,作为儒家代表的政府官员,不仅参入春秋大祭,还负责协调关庙的管理……像这种三教归一的祭拜场景,在世界宗教史上,恐也是独有的奇观。 万千书库主题阅读百家讲坛武侠大全世界名著 儒称圣,释称佛,道称天尊, 三教尽皈依,式詹庙貌长新,无人 不肃然起敬; 汉封侯,宋封王,明称大帝, 历朝加尊号,矧是神功卓著,真所 谓荡乎难名。 五 在旧中国,宗法观念、纲常伦理渗透于社会道德与生活的一切领域,任何事体都要在“礼”的框范下,分个三六九等。人死之后皆要魂归泥土葬入坟墓,但因逝者生前的身份地位不一,不仅墓的规模判若霄壤,且在称谓上也要分出贵贱尊卑。庶民之墓叫坟,王侯之墓日冢,皇帝之墓谓陵,圣人之墓称林。古时虽有不少先哲贤达被誉为兵圣、书圣、诗圣、画圣、药圣、茶圣等等,但墓被称为“林”者,仅有文圣孔子、武圣关羽。因关公又曾被封谥为帝君,故其墓还能同时以“陵”谓之。 历代统治者,对修建孔庙向有严格规定,文庙只能建矗于县以上的城镇。因信仰关公的善男信女多如恒河沙数,这就使得当权者对关庙事极难作出硬性规定。于是,自南陈、隋朝以来,关庙逐年有加,及至明清,关公已是英名妇孺知,庙食盈寰中,香火遍天下。 在遍布神州的大小关庙中,从建造意义及建筑规模而言,有四座最为著名。关羽殁后,有“身定当阳,头枕洛阳,魂归故里”之说。孙权以王侯礼葬关羽尸骸于当阳的墓地,后人称为关陵,当是关,公最早的庙宇之一;曹操葬关羽头颅于洛阳的墓地,关公成为武圣后便称为关林,与曲阜的孔林可堪伯仲;运城常平村的关帝家庙,原为武圣故宅,在此建庙自有其不可替代的意义;始建于隋的解州关帝庙,是历代皇家及大臣朝拜关公的圣地,经宋明清三朝不断扩建,其庙宇之轩昂,殿阁之雄伟,文物之珍贵,为海内外关庙之最,享有“武庙之祖”的称誉。 打开清《京师乾隆图志》,我们会惊讶地看到,那画有关帝庙的标志密密匝匝,触目皆是。当时仅城内专祭武圣和主祀关帝的庙宇就有116座,加上京郊的关庙,不下二百余数。富丽堂皇、飞檐点金的紫禁城,是皇帝后妃、龙子龙孙居住的场所,斯时竟也设关庙四座。在这红墙禁地,身披绿袍、正襟危坐、左手捋美髯、右手持《春秋》的关帝雕像,以其凛不可犯之姿,更平添了大内中的威严。曾被称为“中国第一园”的圆明园,云飘碧空,绿溢幽径,亭轩错落,回廊曲折,假山叠翠,竹篁摇荫,喷泉溅珠,湖波潋滟……但在这样一座中西合璧、本是皇帝休闲的园林内,竟也建有六座关庙。这说明皇帝即使在游也豫也之时,亦不敢轻慢关公,以祈武圣佑其国祚…… 我们完全可以想像出,昔年京华春秋两度大祭关圣时,从二百余座关庙中飘出的那一缕缕紫烟,会将京都的天幕濡染得朦朦胧胧,冥冥淡淡,那些真正信奉关圣信徒们的心灵,当会被那紫烟驮着、举着,悠悠忽忽地飘进他们梦寐以求的天宫瑶池…… 斯时,京都这般尊关,泱泱神州,处处也复如斯。《承德故关帝庙碑文》中记日:“关帝庙祀遍天下,各直、省、府、州、县,建祠设像,守土官吏岁时展谒,典礼视文庙。”此系指官方尊关,而大量地方史志无不佐证,明清时的中国,不论是汉文化圈内还是边远的少数民族地区,不论是山陬溪畔,还是天涯海角,凡是有人群居住的地方,几乎村村寨寨都立有关庙。《天山客话》中载:“塞外虽二三家,必有关帝庙。” 如果说一座大的关帝庙就构成了一个小的信仰圈,那么星罗棋布于全国的关庙,则构成了一个庞大的疏而不漏的关公信仰网络。 神是早期人类蒙昧无知的产物。在旧中国,当神秘莫测的大自然呈示出种种异兆、人们茫然难得其解的时候;当巨灾大祸骤降善良的茅屋无辜的村落、处于弱势群体的百姓又无法抗御的时候;当外寇入侵烧杀抢掠、统治者只顾。酒地花天、手无寸铁的百姓只能望敌兴叹的时候;命运的缰绳一直不能攥在自己手中的芸芸众生,总是请出他们心目中的神。百姓辄以神的超力,作为脆弱文化心理的支架;也辄以神的超世关怀,来慰藉破碎呻吟的灵魂。笃信关老爷乃“青龙转世”的人们,自会把悲天恤民的关公当作心目中包打天下,神力无边的偶像。 遍览宋代以还的史乘方志,披阅明清以来的宣卷稗说,采撷轶散民间的传闻,有关关公“显圣”的记述及碑文,俯拾皆是。如果将之搜集起来编纂成册,简直可以堆成一座书山。大而言者,关圣常能降妖护国、平寇破贼、除瘟禳灾;小而云者,极富人情味的关爷更能体恤忠孝、断决疑案、掖善惩恶、示医疗疾、佐学举仕、佑人发财,甚至惠及黎庶的娘生日孩满月。 在《解梁关帝志》中,关圣“救水厄”的记载,被描绘得神乎其神:“(明朝)隆庆年间,广平府淫雨浃旬,山水暴涨,浸入东门,城中男妇嗷号,震天动地。顷见城上云雾中,关圣一脚踢倒城门楼,橹门以填实,略无罅隙,用是雍住水头,城得不没。” 明朝末叶,日倭屡犯我东南沿海,武圣伏倭的故事,被渲染得玄之又玄:嘉靖四十一年,倭寇狂攻福建仙游城之南门,门内有关庙,有人见关帝将城门锁住,匹马单刀与敌鏖战,倭寇辙乱旗靡,一败如水。俟守城官卒入庙祭拜时,但见关帝像汗水涔涔……同年,倭寇数度滋扰江苏太仓,太仓城内,亦有关庙。每当寇来,“城内白雾漫空,如有神护”,令倭贼杯弓蛇影,趑趄不前……而关圣于鹏城(今深圳)近海,大胜东洋船队“一役”,更被岭南百姓夸张得颊上添毫,勾魂摄魄:明时为御倭酋,鹏城设立军事城所。某年冬夜,月黑风高,一队东洋战船,从大亚湾偷袭鹏城。时鹏城军民已进入黑甜之乡,眼看日倭下船登岸,鹏城即遭血洗。忽然,立闪裂空,惊雷滚地,豪雨似瀑,梦中军民,悉被惊醒。众人仰望云端,只见赤面关公,龙盔虎靴,身跨赤兔马,左有白脸白袍白马的关平相伴,右有黑脸黑袍黑马的周仓相随,共率天兵天将,凌虚杀向倭寇船队,搅得海水呼啸,惊涛摩天。俄顷,日倭船队,帆折舟摧,葬入深海。须臾,天开云散,月朗风清,关帝驾返天宫…… 一部中国近代史,写满了华夏民族陆沉的羞耻,兵败的屈辱。“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禁标”,曾把轩辕子孙的尊严剥个精光;那一纸纸割地赔款的条约,曾像切菜刀般将四万万同胞的心削成碎片。面对列强残酷的洗劫、洋佬野蛮的屠戮,不甘为刀下鱼肉的中国百姓,在呼佛佛不应,唤道道不语的情状下,关圣成了他们惟一的保护神。 在抗日战争中,关帝在全国各地显圣的传说,又不绝如缕。据传,日军团山田司令率兵进犯解州时,曾数度炮轰解州关帝庙而不能击中。山田大惑,进庙拜关帝并抽签,卜问能否渡黄河直取西安。摇出的签上竟写着:“过河不难,兵马死完。”山田怒火中烧,抽刀欲砍关帝神像,刀刚出鞘便断为两截,这日军团司令骇得魂飞魄散,刚出关帝大殿,便倒地而死……香港出版的《武圣堂集》中,载有这样一则奇闻:1942年,日空军狂炸南宁,市民妇孺,多避入天主教堂,认为日军不会轰炸外国教会。谁知教堂亦不能幸免,炸弹当空而下。市民扶老携幼,冲出教堂往市郊疏散,日军飞机追踪射杀,并向人群中空投炸弹。但枚枚炸弹皆被电杆上的霉旧电线托住,未能着地爆炸。事后,有人说其亲眼看到,日机轰炸时,当空有一红面长髯骑马的巨人,将炸弹一一双手接住…… 明末、清末、民初及抗战时期,那些难以历数的关公显圣战敌酋的故事,大都有发生的时间地点,目睹者有名有姓,有的甚至还是名人。但今日观之,我们敢断言它们无一不是当时的人们凭借想像力而杜撰的。明代倭寇偷袭鹏城时的帆折船沉,抑或是台风骤来所致;江苏太仓几度白雾弥漫免遭寇袭,大概也因气候因素。至于其他关帝显圣御敌的故事,抑或是有人故意假托虚言,来激励民众之斗志…… 关羽在抗战时期,确实也曾起到过某种特殊作用。前些年,我在沂蒙山采访时,曾同当年山东纵队的几位老敌工人员交谈,他们皆说关羽的威名厉害,是当时瓦解伪军的锐利武器。那时,我军经常印刷关公“身在曹营,夜读《春秋》,心存汉室”的图像,秘密散发,并在关公像下印有这样的对联:“赤面秉赤心,骑赤兔追风,驰驱时勿忘赤帝;青灯观青史,仗青龙偃月,隐微处不愧青天。”汉奸和伪军也是中国人,无所不在的关公信仰也曾烙在他们的“胎记”上,这就为争取他们存在着一定的可沟通性及可趋同性。作为人,他们当中除罪大恶极者和死硬分子外,关羽的震慑力,常能唤回他们尚未完全泯灭的良知。、也确有不少伪军因惧关公或投诚或反正,以求将功折罪…… 综观关公在国难当头时的“显圣史”,无疑是中华民族苦难史的一种缩影。有些传说虽然是那样荒诞不经,但它们仍不失为我们这个民族用屈辱和生命写就的一份特殊的带血的文化遗产。 宋元明清时,在百姓心目中,关公是神格最高贵,神职最多样,神性最正派的神灵。黎庶每逢遭际疑难之事,总是敞开心灵的门扉,从各自灵魂的秘密甬道里,将关圣恭请进来。 在长白山莽莽的原始森林里,来自汾河之畔万里为病母寻药的孝子,曾在关公的庇佑下,觅得一棵千年“双头娃娃参”;在江南水乡泽国,当肆行无忌的瘟疫就要吞噬万千生灵的时候,关圣也曾秘授“三字谶语”,让百姓贴于门户而驱走了瘟神;在京都阴森恐怖的大牢里,因抨击奸相严嵩而即将被秘密处死的忠良苗裔,也曾在关圣的搭救下,逃出虎口魔掌;在偏僻的山野,一黄卷青灯、苦读寒窗的农家学子,因将关帝塑像耳内的蜂巢清除,而深得关爷的垂怜,关夫子遂在这学子的梦中讲解《春秋》奥义,致使这学子在乡试、府试中联榜及第,殿试后又被钦定为翰林……而在神州每一个角落,恶人歹徒因丧尽天良遭关爷刀劈的传说,更是不可胜记。 关公成了旧中国各个阶层竞相尊崇的神灵。贤臣良相敬其忠,武夫劲卒尚其勇,侠士豪杰慕其义,田夫野老敬其公,村姑慈妪崇其正…… 曩时,“商贾”并非是一个光彩的字眼儿。在百姓眼中看来,是“无商不奸”;在文人雅士的笔下,对商人的评判就更为尖刻了。曹植在《乐府诗》中云,“巢许蔑四海,商贾争一钱”;白居易在《琵琶行》中日,“商人重利轻别离”;刘采春在《啰贡曲》中道“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假如说三国时有七步八斗之才的曹植,将视名利如浮云的巢父、许由捧到’了天上;那么中唐时的大诗人元稹在《估客乐》中,则将被利欲薰黑了心的商人贬至骨髓:“一解市头语,便无邻里情。”可谁能料到,自明代以来,大义参天的关夫子,竟成了商旅们顶礼膜拜的财神爷。 明朝以前,华夏大地作为一个诸多神灵舞蹁跹的国度,商贾们也曾供奉过两尊财神:武财神赵公明(俗称赵公元帅),文财神比干。在《封神演义》中,赵公明是周武王的宿敌,死后方被姜子牙封为“金龙如意正一龙虎玄坛真君”,此公率领招宝天尊、纳珍天尊、招财使者、利市仙官四位正神,专管“迎祥纳福、追逃捕亡”。但这武财神在荣登封神榜之前,曾有过剜抠不掉的“历史污点”:《搜神记》中载,赵公明是有名的瘟君,曾率疫鬼三千在人间传播瘟疫。彼“瘟神”当武财神,在百姓看来,他只配当棺材铺老板的同伙。比干是大暴君殷纣王的叔父,曾位居少师,主管过朝中财政。比干见纣王嗜杀成性、荒淫无道,曾数度冒死直谏。纣王的爱姬妲己,是个地地道道的“九尾狐狸精”,被比干视为国事日非的祸水之源。妲已装病卧榻,言只有比干的“七窍玲珑心”,方能疗她之疾。须臾离不开妲已的纣王,全不念君臣之义,叔侄之情,竟将比干的心肝剜出,当草药让妲已服食……比干虽是耿介之臣,但将之尊为文财神后,百姓却并不认同,常讥讽那些“重利轻别离”,丝毫无“邻里情”的商贾,供奉的是位“少心无肝”的残疾之神。 自宋以来,商贾们见社会各界人士对关公的崇拜趋之若鹜,而他们尊奉的文武财神,在民众眼中却有着或“政治”或“生理”上的缺陷。商旅们在自惭形秽之余,想将关圣尊为财神,自在情理之中。但将“一剑万人敌”的武将尊为财神,实在是文不对题,神不符位,必须胪列出若干名正言顺的理由方可。能将算盘珠儿拨得噼啪啪响的商人们,当然能从历史的纸页里及民众的口碑中,剔爬出关圣能当财神的论点及论据。 关羽当年身陷曹营时,曾将曹操给予的厚赠,记录得丁一卯二,所得俸禄的使用,也日清月结。辞曹奔刘时,关将曹赐的金银布帛悉数留下,并附有一本“收、支、转、出、存”的分毫不爽的账簿……这等弊绝风清、不饮盗泉的仁义之士,可谓天下无二。有此论据,商贾们自会理直气壮,尊神有名。 流播于晋陕荆楚民间的那些关于关公的美丽传说,当然也不会从那一双双极善捕捉商机的灵敏的耳朵边溜走。有一则传说,不能不使商旅们喜上眉梢。关羽督荆州时,有一名唤王三的乡亲,前来拜望。“官大不藐乡邻”的关羽,设宴款待后,问王三因何来荆。王答来荆投奔关府,是想借关爷威名做点杂事儿。关羽以为王三前来“跑官”,遂正色道:“汉室弊端乃卖官鬻爵,奔走权门,关某公道直行,绝不作这等偏私之事!”王三见关爷曲解已意,忙说他身怀酿酒绝技,欲在荆开一酒店。关羽听罢,点头称妙,并助资让王三开张。分手前,关羽一再叮嘱:“荆州一地,好酒无多。尔要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切记商海无涯诚作舟,贾山有路信为径。”酒店办起后,王三铭记关爷教诲,造酒时精择其料,在工序上也不惮其繁。故而所酿之酒,开坛后香飘街巷,荆民皆争购之。这时,有三五泼皮无赖,冒充关羽亲兵,来酒店索金讨酒,王三一时拿不出巨金,酒店即被砸烂。关羽闻知,派人侦缉凶手归案。嗣后,王三酒店,生意愈发兴隆。为感关爷大恩大德,王三遂将关羽像挂诸酒店正堂,一时间,荆地商家皆仿效之,关羽俨,然成了斯地商贾的保护神…… 有了这些演义和传说中所传递出的,理由和依据,将关圣尊为财神,有谁还敢置喙! 近些年,山西祁县的乔家大院;已成了向旅人展示昔年晋商曾创造过“富甲海内”之奇迹的窗口。看到那在中国古建筑史上堪称第一流的豪宅阔院,游人会以为晋商的发迹地是在晋中平遥一带。可当我翻阅宋明时的文献时,却明白无误地得知,晋商发祥地不在晋中,而在关羽的故里晋南运城。运城解州盐池,在宋代曾占国家财政收入的一大半。皇家为确保解池盐税不“跑冒滴漏”,曾派一秉大公的包拯到解州主持盐政。明初,北部边境少数民族觊觎中原,明王朝在北疆屯兵多达86万之数。军需物资的采购曾一度落到晋商的头上。斯时北疆边关封锁,晋商的一斤盐有时能从外蒙古人手中换得一匹马,如此高额的利润,大大肥了部分晋南的商人。晋商富后为官,官后复又经商者,代有其族。官商一体,代代累富的晋南商人,为后来晋陕两地的巨商联袂登上中国商业舞台,谱写了嘹亮的序曲。清代,晋商设立“票号”,不仅一度控制了全国金融,而晋陕各地商家还组成了一个个有分有合、实力庞大的商贸集团,与我周边国家开展多边贸易。从明初至清末,晋商成为中国商业舞台上的“头牌演员”,长达五百载之久,这在世界商业史上也堪称奇迹! 晋商所以能长期“飞黄腾达”,除了精明过人外,他们一直信奉的财神爷关公,也的确时时刻刻在道义上给他们以嘉勉、激扬、规箴与警策。关公的“仁义”,是晋陕商家们抱团成伙的粘合剂;关公的“诚信”,则使晋商机智却不油滑,热情却不虚伪,重已而不排他,决不为眼前蝇头小利而掂斤播两背信弃义,这就使得鼎兴时的晋商,具有关羽大将般风度的大商家之心态。 晋陕商贾发财之后,又在当时经济发达的一些重镇和商埠,建起座座山陕会馆。这些会馆,就像当今城市中一些银行、电力、电讯等国家垄断行业所建的大楼一样,都是在当地最能显示富有、阔绰与财大气粗的标志性建筑。这些会馆,也如同当今五星级宾馆的多功能厅一样,可派多种用场。商会既可在此议事、休闲,也可演戏酬宾,还有一个商家们不可忘却的功能,内设关帝庙,大摆其谱地拜祭关公。商家雄厚的物质基础,为成为财神的关圣,又涂上了一道道色彩绚丽,璀璨夺目的光环…… 连文人雅士、黎庶百姓曾嗤之以鼻的商贾,也将关爷请出当了财神,至此,我们的武圣人,也就成了一位多内涵、多外延、多角度、多方位、多功能的“全能之神”! 六 十年“文革”是个理性晕眩的年代,也是个既“造神”又“灭神”的年代。 以某文痞《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为开台锣鼓,古老的中国上演的一出空前的荒诞剧拉开了帷幕。继而,风雷鼓板阵阵疾,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变成了一个发疯的大舞台。一群群声称要主宰新世界的人们,“急急风”似的卷进城市中的大街小巷,随心所欲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清除一切“封资修”。在神州的每一座村落,百姓的灶神被换成领袖像,农家的神龛上被改贴为“造反有理”之类的标语…… 在诸多关庙中,都曾镌有这样一副楹联:“先武穆而神,大宋千古,大汉千古;后宣尼而圣,山东一人,山西一人。”关羽先岳飞而成神,后孔子而为圣。著述《春秋》的孔子与实践《春秋》的关羽,作为儒家文化和传统文化的总代表,在誓把旧世界砸个天翻地覆的“文革”中,势必会首当其冲,其文化遗存也必会在劫难逃。但这文武两圣,在那场“造神”与“灭神”的浩劫中,遭际却有所不同。 “文革”伊始,在孔子的故乡曲阜,来自首都的“造反干将”率全国各地红卫兵,先是怒冲冲地将孔庙中的孔子雕像及一些碑碣石坊砸了个稀里哗啦,又气呼呼地蹿进孔林,不仅将孔子墓掘地九尺,且把孔子第76代孙孔令贻之坟头刨开,撒骨扬尘…… 在关公故里解州,则是另一番景象:当来自京城和各地的红卫兵潮水般涌至关帝庙前、气冲牛斗地呼喊“砸烂封建主义最后一个堡垒”的时候,解州的红卫兵及民众,组成了一道道水泄不通的人墙,不准任何人冲进武庙,动关爷一根毫毛。这种剑拔弩张的对峙,长达46天,后接中央指令,解州关帝庙终得以保全。 近几年,我到东南沿海一些城乡,了解关帝庙在“文革”中之遭际时得知,乡村中的小关庙与北方一样,在“文革”前就或坍塌或拆除,其庙之檩梁多在58年大炼钢铁时,被投进炉膛,付之一炬。但作为文物古迹而留存于文化名城和重要商埠的关帝庙,在“文革”中几乎没有遭到多大的冲击。 在一场人类文化史上罕见的大毁灭中,关帝庙侥幸逃脱浩劫而“硕果仅存”,武圣关羽也未像孔老夫子那样,被送上历史的审判台进行“缺席审判”、狂遭口诛笔伐,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极为奇特的“文革”现象。对此,当今的文化人会有各自的“哥德巴赫猜想”式的推理和演算。 万千书库主题阅读百家讲坛武侠大全世界名著 国人心目中的关公,既是真实的又是艺术的还是神化了的一尊复合型的道德雕塑。除却农耕社会中人们对这尊道德雕塑神化和迷信的成分外,关公代表着中国传统文化的伟大品格。关公文化作为传统文化的一种深厚积淀,早已凝结在华夏历史与文明的骨髓中,流淌在炎黄子孙的血脉里。以“四人帮”为代表的文化专制的刽子手们,可以让文人“挂笔”,令歌者“封喉”,可以冻结精神原野里的全部耕耘,但他们手中的屠刀,却绝不可能将国人代代薪尽火传所凝炼成的道德与文化的链环,全部斩断。 在不断变化的人类社会,人格是一个永远不变的定式。由个人一系品行和操守构建成的“人格长城”,是黑风吹也吹不倒、浊浪冲也冲不毁的。关羽的高尚人格,虽在陈寿《三国志》中有所记述;虽在罗贯中《三国演义》及元明清大量戏曲中,有着多侧面多角度的刻画;虽还在三国以后历代诗家那汗牛充栋的诗词歌赋及楹联中,极受赞誉,但在旧中国文人雅士和平民百姓看来,对关羽这尊雕像的塑造,仍有阙如。 昔年,国人心目中的圣人和君子,应立身、立业、立德、立言。前“三立”关羽自具之,而“立言”在武将关羽身上,却是“一大空白”。宋明清以来的文人,对关圣“立言事”,可谓费尽心思,绞尽脑汁。 以梅兰松竹喻人格,向为中国文人的笔墨传统,那就让武圣画画竹子。画竹亦有雅俗之别,那就让武圣画风竹雨竹;画风雨竹亦有轩轾之分,那就让关夫子的风雨竹以“竹叶组字成诗”。这样,不仅可使武圣的所画之竹标新立异,亦可让关夫子跻身诗家行列。关夫子《风竹图》日:“不谢东君意,丹青独立名。莫嫌孤叶淡,终久不凋零。”《雨竹图》云:“大业修不然,鼎足势如许。英雄泪难禁,点点枝头雨。”据《关圣帝君圣迹图志》中载,关圣竹诗石刻,于明宣德年间,在徐州创铁佛寺地下挖得。至今,关羽竹诗碑刻在运城、荆州及山东的肥城均有遗存。关羽“风雨竹画”的来历虽众说纷纭,但1980年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发行的《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中,还是将关羽作为中国竹画的鼻祖收录进去。 山西运城博物馆藏有关羽的十二字篆书石碑四块。古碑上书有:“读好书,说好话,行好事,做好人。”关羽何时又成为书法家的,正史无记载。但南宋著名哲学家、教育家、“程明理学”的代表人物朱熹,却对十二字篆书为关圣所书深信不疑,并赋《篆迹赞》诗四首,对“关圣语录”,极力推许。据传,这四句话是关羽写给儿子关平的。今天读来,人们会觉得,这与我们的开国领袖勉励青年人时的题词,异曲同工。 中国历史上的圣人,似乎只有在哲学上有所建树,方可传之久深。周公制作礼乐,建立典章,孔子作《春秋》,述《论语》;老子有含宏万汇的五千言《道德经》,庄子有汪洋恣肆的《秋水》、《马蹄》、《逍遥游》……武圣关羽在理论上也应有自己的套数,方能昭彰后世,泽被万民。宋明清以来,伪托关公的著述,堪称累累若若。流传最广泛的有《关帝永命真经》、《忠义经十八章》等,这些或三言或四言或七言、合辙押韵、便于流传的著述,涉及国家与社会、公德与人格,是包罗万象的人生与道德的宣言。现在读来,除却其中因果报应的迷信成分、三纲五常的封建糟粕,简直可以成为当今社会公德、做人准则的普及读物。 一国之命如一人之命。一人之命在元气,一国之命在人心。在皇权专制政治下,民众最希冀官吏具有虚堂悬镜、铁面无私、唯才是举、脂膏不润等品行。在百姓看来,作为华夏第一神的关圣,只有比具备这些品行的官吏远胜一筹,才能成为恶人的审判官,好人的保护神。文人们虽在艺术上对关羽的人格有着多侧面的塑造,但百姓仍觉有“遗珠之憾”。于是,便又杜撰出若干关圣清正廉明的故事,进一步给关圣这尊道德雕像,描金绘彩。 关羽让“马童挂帅”的传说,在荆楚久播不衰:关羽督荆时,虽年愈五十,却仍有闻鸡起舞的习惯。一日清晨,关羽在拍马山演兵场舞刀,见有人在场上骑着一匹红马来回驰骋,定睛一看,原是关兴的马童在练骑术。关羽连观数晨,马童天天如斯,而此时的关兴却仍在军营购购大睡。不久,关羽再攻樊城,校兵点将时,关兴威风凛凛地骑于红马之上,恭候父亲点其领兵挂帅,而关羽却令关兴下马,命马童上马。马童率兵攻下樊城返荆时,关羽出城六十里,在一桥边摆酒设宴,亲为挂帅的马童接风洗尘…… 呼朋引类、沆瀣一气,任人唯亲、以售其奸,向为官场最大的腐败。关公让马童挂帅之一举,足可让关羽的官德光风霁月! 在荆州,还留传着一则“关羽怒斩关平”的故事:荆州城外的二贤庄,有一王姓人家,孙子王鹏与祖母相依为命。一日,祖孙俩到寺院进香,归家途中,王鹏被一疾驰的战马踩死。王鹏之祖母告至县衙,县官见状告的是关平,不敢审理。老人出得县衙,正欲自尽,却被关羽一部将救起,领至关府。关羽听罢老人来由,不容分说,即令人抓得关平,绑赴法场问斩。关平在王鹏遇难时,并未骑马出行,知定是关兴所为,便甘愿替弟顶罪。张飞之子张苞得知此情,便央求王鹏之祖母刀下救人。老人情怀大恸,亲至刑场搭救关平。时关兴早毅然而出,承认己过。关羽放过关平,又斩关兴。王鹏之祖母向关羽叩头求情,言若不刀下留人,情愿撞柱而死。关羽部属也纷纷跪地乞求饶恕关兴,关羽仍不应允。恰曹军进犯,王鹏之祖母再求关羽,让关兴戴罪杀敌。关羽这才免关兴一死,并将老人接至关府,颐养天年 百姓这些关羽为官清正、不徇私情的传说,都是将关公作为一撇一捺的“人”的骨架来塑造的。即使将关公作为神来美化时,百姓也多是以他们心目中的清官形象,去进行发酵升华的。譬如:一关庙的和尚,假关爷的名义以给关帝圣像敷金为由,搜刮贫苦百姓的钱财。关圣闻知怒不可遏,一巴掌将这和尚的嘴巴扇歪……“歪嘴和尚念错经”的掌故,即由此而来。又如:在某地关庙中,临坛的关圣曾错判民间一案,在为冤者平反昭雪之后,关帝即陷入深深自责,遂下令烧掉此处关庙,永不许再建! ………… 就这样,历代的文人墨客,用最精美的理想彩笔,描绘出武圣那乃文乃武、左宜右有,既立身立业、又立德立言的超世通才形象;就这样,普天下的芸芸众生,以最深情最殷切的寄托,补缺拾遗,把关公美化成上不愧天、下不怍民的万世人极的“心灵标本”。“文革”时,样板戏中那些“高大全”的一号人物,与这“心灵标本”相比,定会自愧弗如,相形见绌! 如果说,“四人帮”对孔子的批判,是因了这老先生曾有“克已复礼”之类的言论,这就为“四人帮”无端将之引申为孔丘要恢复奴隶制度、让历史大倒退找到了“口实”;如果说,“四人帮”发动的“评《水浒》、批宋江”运动,是因了被称作“及时雨”的宋江不仅与阎婆惜曾有“男女关系”的污点,而且有出卖梁山好汉的群体利益而投降朝廷的史实,使“四人帮”有辫子可抓;那么,面对关公这尊无疵可寻、无瑕可摘的华夏民族的道德雕像,“四人帮”文化专制的屠刀,则极难找到下刀之处。 关公的神圣雕像,早已兀立在中国百姓善良的心田里! 可叹复可悲的是,“四人帮”发起的“造神运动”,也未能按他们罪恶的算盘而推演成功。他们缺乏最起码的历史常识,那就是对活着人是万万不能奉为神灵的。这是因为人与所谓的神之间,需要有极大的时间距离和空间距离,方能产生“神”的神秘与朦胧。而伟人越是走近他,就越觉得他也是人。况且,最伟大的头颅也毕竟缺乏所谓神的万能智慧,愈是伟人就愈有可能犯全局性的重大过失。今天,当伟人从神坛走下后,我们这个民族,仍需要借着那尚未完全蒸发掉的血泊的镜光,去进行对于一个时代的深刻反思! “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一个没有哲学巨子的民族,是一个精神瘫痪的民族;一个没有伟大英雄的民族,是世界上最没出息的生物之群。当一个民族的哲学巨子和伟大英雄仙逝之后,他们不仅把超人的哲思和高尚的品格作为弥足珍贵的遗产交给了自己的民族,同时也交给了整个世界。 当今,孔老夫子已成为人类有史以来的世界“十大哲人”之首,这是华夏民族难得之骄傲!早在1665年,奥匈帝国于维也纳出版的世界各国地图中,在我国的版图之上,立着一位民族的精神代表人物,他就是关羽。当时维也纳出版的世界各国地图上,每个国度的版图上方,只画有一个伟人来代表其民族,足见我们的武圣关公在那时之世界,已影响广深。近年,美国芝加哥大学人类学博士焦大卫,在研读了中国关公信仰的大量资料后说:“我尊重东方大神关羽,他应该受到所有人的尊重。他的仁义智勇直到现在仍有意义。仁就是爱心,义就是诚信,智就是文化,勇就是不畏艰险。上帝的子民如果都像关公一样,我们的世界就会变得更加美好。” 信仰是报晨的大鸟,它常在黝黑的夜里为曙光的到来而讴歌;信仰是辉煌的光波,它能引导着人类不断地进行着自我完善。关羽的陵墓早巳松柏拱矣,关圣作为一株凝有“忠义仁勇”的精神巨柏,却仍以其芬芳的松香长留在我们这个民族中间,并向世界四面八方的每个角落中弥散它的馨香。 据关公研究会搜集的资料表明,目前世界上有148个国家和地区建有关帝庙。 祖国的宝岛台湾,人口两千余万,竟有八百多万同胞系关圣信徒。台湾岛上,专祀关圣的庙宇三千余座,加上其他供有关帝神像的寺庵,多达一万四千座。台湾同胞信仰关圣之痴迷,达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台北市的行天宫(即关庙),每逢群体祭拜关圣的前几天,即使有身份的太太及小姐,为谋得担当祭拜关公时的“义务工”,亦需三更即起去排队挂号,稍一去晚,便很难排上……台湾苗栗县的恩主公庙(亦系关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兴建的,在十周年建庙庆典时,据该庙统计,关圣已收义孙义女有14万人之多…… 位居南洋群岛的马来西亚,面积虽不太大,但却设有关庙八千余座。素有花园之国美称的新加坡,城中的忠义庙,威严壮观,宛如宫阙。日本是个有神无鬼、缺乏宗教感的宗教大国,在其诸多大城市中,皆设有金碧辉煌的关帝庙。每逢大祭时,商界及企业界的巨头,分批率员工前往关庙叩拜关帝,以求部属以“桃园结义”的精神精诚团结,为他们谋得更大利润…… 本文在开篇中已描述过美国、加拿大、泰国等国家元首及政府工作人员信奉关公的情状,毋庸再赘…… 至此,我们完全可以说,关公早巳成为超时空、超民族、超国界、超信仰的“东方之神”! 七 康德说:设定上帝的存在是道德上的必需。 西方有哲人又说:一颗巨大的良心就是一座庙宇。 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国经过上千载、亿兆人美化神化的关公,既是悬在人们头上的一把亮铮铮、光闪闪的良心宝剑,又是华夏民族用传统文化锤炼出的一个民族的人格坐标。 开国之后,随着一次次破除迷信的运动,中国农村的关庙早已荡然无存。恪守古道热肠的百姓,对关公只能作心的祭奠。改革开放后,海外的“关公热”,温化了蛰伏在国人心中的关圣情结。先是东南沿海的一些城镇,人们重新请出关公当财神;继而,在河北、河南、湖北、湖南……凡关羽生前留有足迹的地方,当地政府也无不以关公文化搭台,唱经济大戏。 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关羽的故里运城,每年都于金秋时节举办为期七天的关公文化节。这期间,运城市内,人山人海,掎裳连袂;解州关帝庙中,履舄交错,户限为穿。大祭仿明代祭圣之规范,所用乐器有笙、管、埙、笛、筝、鼓、祝、歃、编磬、琵琶、云锣等,足具古雅乐“金、石、丝、竹、土、匏、革、木”的八音之设。祭礼所用牺牲,也按明祭旧制,采用最高大礼太牢(整牛、整猪、整羊)。祭礼程序分鸣鼓、上香、行初献礼、奠玉帛、进俎、行亚献礼、读祝文、望燎、行终献礼,另外再加上饮福酒及各类艺术表演……应该说,在被称为“武庙之祖”的解州关帝庙内,举行这等祭圣活动,不仅是对关公文化的一种开掘、弘扬和拓展,也能成为我们紧密连结海外华裔侨胞的一条无形的纽带…… 然而,令我们担忧的是,在东南沿海的一些城镇,关圣雕像已无所不在,甚至被唯利是图的商人将之放进桑拿浴、恋歌房、三陪室……这无疑是对关圣这尊民族道德雕像的最大亵渎。更有甚者,有人借百姓“崇关”的从众心理,敛钱聚财,重建关庙,大搞迷信活动……当高楼大厦已压得地球透不过气来的时候,在人满为患、寸土寸金的土地上再建庙宇,是一种对国家乃至对整个人类都不负责的行为。倘若关公真能显圣,定会重掌猛击那些“歪嘴和尚”,甚至会放火烧掉榨取民脂民膏所建起的有辱他那巨大良心的关庙! 当今,与时俱进的中国之商品经济的列车明显提速加快。然而,某些人的道德情操却被风驰电掣的经济列车甩到了轨外。 近日,我在报上看到一则消息,读罢瞠目结舌,惊怪骇异。消息称:某电视摄制组在拍的《武圣关公》连续剧中有这样的情节:三个莫须有的女子,与武圣有情感纠葛,甚至还有“私生女”。圣人也得搞腐化,把神圣的关爷写成了一个“老流氓”。对此,运城关公研究会常务副会长孟海生,拍案而起,两度致信广播电视部,阻止了该剧的拍摄与播放。“文革”初期,孟海生系解州中学的红卫兵头目,是他率众与从全国各地涌来的红卫兵对峙了46个日日夜夜,才保全了解州关帝庙。今天,他出乎正义,又阻止了影视圈内个别人对关公的“圣头着粪”。 我猜度,《武圣关公》的编创、人员,大概只顾迎合世俗去追逐票房价值,却对播放后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没有顾及。而最根本原因,是编创人员对关圣的历史成因,所知无多。 明清两代,关戏备受朝野上下垂青。但朱元璋和雍正帝即位期间,唯恐优伶亵渎关圣,都曾降旨禁演关戏,“如有违者,法司拿究”。明洪武以还,清雍正以降,帝王们见关戏难罢,只得开禁。但对梨园子弟演关戏,订有诸多“天条律例”。譬如,演关戏必须用文乐、雅乐,不得用武戏所惯用的武乐、粗乐;扮演关公者必须貌端行正,演关戏前,或一月或半月不得行房事,且要素斋;演出前夕,扮关公者必须沐浴;登台之前,所有演员必须焚香齐拜关圣;演出之时,演关公者的一招一式,均不得有失君子圣人之风范。对看关戏的观众,也立有诸多规矩,君臣黎庶,谁人也得遵行。即使颐指气使的西太后那拉氏在关戏开演时,也得离坐而起,前迎几步,作恭敬状后,方可重归座席…… 前些年,台湾台北市有人为庆贺一座新影院落成,曾拍有一部关公在曹营的影片。谁知,仅因影片中有关羽与两位嫂夫人“眉来眼去”的几个镜头,便引得观众义愤填膺,血脉贲张,人们攘臂嗔目,吹唇唱吼地冲上舞台,扯碎了银幕,并纵火焚烧了影院! 欧洲当代学者认为:宗教想像力的丧失,是20世纪人类悲剧的原因之一。 中国古人云: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鬼神、畏圣人之言。 “人”作为上苍未完成的动物,在自造自塑自捏的“超自然力量”的神祗面前有畏惧感,这在相当大的程度上能抑制人的动物性本能和约束违背社会公德的行为。人是不能“无所畏惧”的,因为在人欲物欲的诱惑面前,人的理性与自觉还相当脆弱。我们可以不信鬼神,但是人与魔鬼之间并非隔着汪洋大海,有人随时可以把心交给恶魔,甚至干脆沦为魔鬼。由“鬼”变成人常常需要一个痛苦的心路历程,而人堕落成“鬼”有时仅是一步之遥。 科学技术的猛锐发展,已使人类进入信息文明和数字文明时代。但人类物质大厦的摩天而矗,却没有使人类的精神大楼同步茁拔。有良知的文化人,面对人性之恶自古已然、于今为烈的现状,莫不椎心泣血。 君不见,先是一个个、后是一窝窝所谓的人民公仆,大搞权钱交易,动辄受贿几百万、几千万,而那每一张钞票里都浸透着百姓“锄禾日当午”的血汗;君不见,某些西装革履、道貌岸然的所谓父母官,寡廉鲜耻地拜倒在石榴裙下,二奶小妾偏房侧室列队成排,演出了一幕幕权色交易的丑剧;君不见,在某贫困地区,有的乡镇干部像吸血鬼般地向百姓猛摊硬派,甚至还出现过历代官场最骇异的丑闻,被敲骨吸髓后的百姓若交不出钱物,可用家中黄花闺女代之,去陪伴他们臭味相投的上司…… 官德失范的本质是道德的堕落。面对“红色公仆”创造的黑色幽默,我们不能不呼唤关公,希冀他快快挥起那曾怒斩过吕熊的利剑,将那些罪恶深重、民皆日杀的贪.官墨吏一一斩尽!我们同时也期望,身陷曹营时关羽那种“金银美女之赐,不足移之;偏将军汉寿亭侯之封,不足以动之”的高尚情操,能给正直的人民公仆以警策与启迪! 君不见,当今之中国,怎一个“假”字了得!假化肥、假农药、假种子、假警察、假军官、假文凭、假论文、假记者……简直除了母亲之外,到了无处不有假的地步。君不闻,我们的消协会长在历数食品行业的“恶行”时,是何等令人心折骨惊:炸油条掺洗衣粉,做蛋糕加化肥,香油里放柴油,牛奶中加人畜尿,用氨水发豆芽,用福尔马林泡海参,用病猪肉制香肠,将防空洞里的积水当矿泉水……民以食为天,我们还敢吃什么!君不见,股票市场更是个大黑洞,去岁银广夏的黑幕被媒体揭穿,该公司两年间曾虚报利润7亿多,当庄家和公司联手把散户的钱全部吸进黑洞、靠“老鼠仓”大饱私囊后,银广夏的股价从74元狂泻到两元多(按10股送10股后计算),他们这种食言而肥、利令智昏的行径,令多少中、小散户血本无归,使多少下岗炒股的工人雪上加霜、避坑落井!君不闻,绿茵场本是球迷激情进发的乐园,足球赛本是众目睽睽下的“文明战争”,然而,假裁判,假输赢,把公平竞争的文明战地,变成了肮脏的金钱交易所。激情无比的球迷在大跌眼镜之后,无不詈骂:我们还能相信什么,世间还有没有真玩艺儿! 凡此种种,我们焉能不呼唤关公。关羽对经商酿酒的乡人王三那番谆谆告诫,已像暮鼓晨钟般回荡在我们心头!而那些将关公当财神爷供着的不法商家,及利欲熏心以造假暴富的“企业家”,千万莫忘中国的那句古语:举头三尺有神明!倘若再那般疯狂作假,你们这些“信奉关公”的人,难道不惧怕关爷的大刀! 最令人堪忧的是,当某些人率先突破道德底线后,他们便像曾率三千疫鬼在人间传播瘟疫的武财神赵公明那样,造成了群体的道德沉沦,伦理失落,精神瘫痪,灵魂迷失!君不见,有多少花季女子,把美色卖给金钱,把青春押给衰老,在进行钱色交易时,简直与畜牧市场上骡马牛羊的交易没有任何区别!君不见,大西北某市一副市长,率浩浩车队行进时,一骑自行车的少年因避车而从桥上跌入深深水渠,乘车者和围观者,竟无一人下水搭救,眼睁睁静观着一个鲜活生命,成为水下冤魂!君不闻,某省某县某村,有二十余人因用未消毒的针管不幸染上艾滋病毒,这些带毒者以极为阴暗心理报复社会,竟蹿到某大城市扬言传播病毒,造成了一座城市的惊恐…… 面对这一角角陌生、冷漠、麻木、残忍及戕害他人的灵魂废墟,善良的人们岂能不深切地呼唤关公,让关公那正直、仁义、充满着善与爱的大纛,重新在人们的心灵里猎猎飞舞! 去岁金秋十月,我参加毕运城关公文化节的开幕式后,欲乘车返京。在运城火车站前,凝视广场上那尊关公跃马握剑、双目微睁的巨型铜雕,我心潮起伏,思绪绵绵。 我想起雨果在《临终告白》中写下的那段平凡却振聋发聩的话语:“真理、光明、正义、良心,这就是上帝。上帝如同白昼。……我的凡眼很快就要闭上了,但是我精神的明眸将一如既往地灿如朝霞。”今天,关羽的凡目已闭上了近一千八百载,但他的那双丹凤眼似乎一直在明亮地睁着。我觉得,他一直在用最纯正的目光,读着神州沧桑的变迁,读着历史的春秋,读着人间昨天的浮沉和今天的沉浮,读着文明也读着野蛮,读着血泪也读着欢笑,读着贫穷也读着富有,读着卑污也读着高尚…… 关圣的双目,将永远在中国传统文化里醒着。 良知的珍珠,将永远不会在中华民族大多数人的心匣中遗失…… 2002年4月10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