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君欢》 第1章 重生 承元十三年,冬。 鹅毛大雪一场接着一场,寒风肆起,层层积云压过天际,竟有遮天蔽日的趋势。 流赋急匆匆绕过回廊,顶着冷风扑进房里。 才走两步,又想起身上落着雪,先在外间儿扑净衣裳,这才端上药碗进门。 “夫人。” 她忍了又忍,强打起笑容来,“该用药了。” 帘子里静了半晌,被人稍稍挑起半扇儿,露出一张瘦长的脸来。“怎的就你自己?”孟幼卿的眼神随着流赋的动作黯淡下来,“侯爷呢?” 流赋眼圈儿通红。 泪珠子在她眼里打了个转儿,又被她生生逼回去,扯出一抹笑意来,“您先用药罢,药凉了对您身子不好。” 她舀了一勺送到她嘴边,“喝了药,您的身子就好了。” 孟幼卿瞧着她没动,手指慢慢摩挲着被子上粗糙的金线花样儿,须臾,又滑落回枕畔。 “如夫人今日进门了罢?” 寒风忽地吹开菱窗,夹杂着几片残雪落入窗前的火盆,吹的四下帷幔猎猎作响。流赋借着起身关窗的功夫,掩掉眼里的泪珠子, “也不过是位侍妾,往后都是她伺候您的份儿,您别往心里去。” “您如今身子不爽利,若是不想见她,奴婢明儿不叫她进来搅扰您就是了。” “搅扰,”孟幼卿低语几句,忽地自嘲,“这府里如今哪还有我说话的份儿?” “我配么?” 她和方君竹这门亲事当年可在上京闹了不少风波,爹娘迫不得己才点了头的。 当日方君竹还只是镇北侯府里不受重视的次子,是她爱极了他如竹如玉的样貌与君子风度,想着侯门虽深,只要他们小夫妻恩爱,富贵一生也罢了。 可哪里会想得到,不过匆匆十载,她竟会落到夫妻离心、痛失儿女的光景? 她闭了闭眼,喃喃自语着,“原是我活该。” 流赋听她说的心酸,别过头去抹眼泪。 门外忽地一声响,冷风顺着帷幔窜进暖阁,直叫二人打了个冷颤。 进来的男子一身暗红华服,鸦发用一支碧玉簪尽数竖于脑后,露出整张如玉的面容。 这便是她亲自求来的枕畔人方君竹。似乎是才从喜宴上回来,他身上还沾着淡淡的酒气,混着他素日常用的甘松香,竟为他添了份独有的雅致。 他嘴角含着一贯温存的笑意,端了碗热腾腾的药膳坐到塌前,与她平视:“药凉了,为何不差人再去熬一碗新的?” 孟幼卿分不清他的笑容是冲着自己,还是为着今日娶上心爱女子而欢喜的。 她忍了又忍,还是没压住心里的怨怼:“今日不是侯爷的大喜之日?洞房花烛夜,怎的叫侯爷舍得美妾,屈尊纤贵来我这里沾染晦气?” 方君竹似乎没听出她话里的嘲讽,自顾自舀了勺药汁送到她嘴畔,缓缓道:“你是镇北侯府的正妻,你病着,侯府上下皆为你忧心,我与蓁蓁亦不能宽心。” 蓁蓁。 徐玥蓁。 可不正是他今日求娶的心头好。 到底想嫌她挡了路,一厢享受齐人之福又一厢跑来恶心她! 孟幼卿冷笑一声:“侯爷与我说这个,倒不如直说是嫌我挡了你们的路;我若死了,岂不正好为她让位?” 她双目含怒,这话从牙缝里恨恨磨出,一字一句带着无尽的怨恨与不甘。 方君竹只静静看她,“幼卿,有些话说出来,就不好听了。” 他伸手掐住她的下颚,逼迫她张开嘴,将碗里的药汁悉数灌入她口中。那药性极烈,入口就疼的她五脏六腑似被人撕裂一般,面容扭曲起来。 他犹未觉得畅快,手中用着力,口中仍讽道:“你素来聪慧,怎么不明白,你活着便是我的累赘?” “平南伯府没了,你也早该死了。” 孟幼卿试图挣扎几番,却发觉身子越来越轻,喉中泛起阵阵腥甜,终是喷出一口鲜血来。 她已看不清听不见方君竹最后的神情姿态,似乎是流赋哭喊着扑上前救她,却被他一脚蹬开,再没能爬起来。 她想去扶,却发现口中除了连绵不断的鲜血与痛感,再是半个字都吐不出来,连最后护着流赋的机会都没了。 ... 才入了秋,树桠上藏匿的蝉仍嘶嘶作响,竟是比盛暑里更搅人安宁。 金桂随秋风摇摇而生,有几片细碎的花帆卷着甜香飞入菱窗,正好落上软塌上女子的鬓角。 孟幼卿只觉得脸颊被谁拂的发痒,半睡半醒间,顺手摸过去。 耳畔传来几道熟悉的笑声,流赋替她披上薄毯,悄声道:“当真是小娘子,瞧这睡的,也不怕冷着。” 流赋? 孟幼卿猛地睁开眼睛。 怎的,那药不管用,竟没毒死她么? 她忽地坐起身,直愣愣地盯着眼前人。 人确实是流赋。 只是她尚且梳着姑娘家的发式,眉眼也比她昏睡前年轻了不少,分明还是个二八少女。 她愣了愣,又垂首瞧自己的手。玉指纤纤细如水葱儿,与后来粗糙的手背截然不同。 流赋被她这一坐一看惊了半晌,忙问道:“姑娘怎的了?” 姑娘? 这怎么可能,她是镇北侯夫人,哪还是从前在父母膝下尽孝的幼女了。 孟幼卿张了张嘴,艰难开口,“这是在何处?” “姑娘可是睡梦魇了?”流赋似没察觉到她的怪异,柔声答道,“咱们不是在安华寺么?先头说好了要为二公子会试求吉签的,怎的您歇阵午觉就忘了?” 安华寺...二公子会试... 她这才想起来了。 她这一辈子唯一一次“远行”,就是及笄那年为了母亲和二哥哥去城外的安华寺求签、小住半月那回。 也正是那次远游叫她偶遇了方君竹,从此被那伪君子迷了眼,一步一步踏进那万丈深渊。 她本该死了的,可如今竟又回到十五岁这年、还是姑娘家的时候;连流赋也活得好好的。 终究是连阎王都嫌她可怜,多给她一次活着的机会,也叫她回到出嫁前去改命么? 孟幼卿闭了闭眼。 还好,还不算晚。哪怕只是场梦,她也要离方君竹越远越好,至少也要保住家人的命。 她尚未从惊愕中清醒过来,流赋也只当她是睡蒙了,端了碗清茶过来哄道,“算来大公子的马车也快到了,长歌那头也收拾好行李,您稍坐坐,晚晌就能家去了。” “今儿是九月初八?”她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流赋笑道:“是啊,先前不是都说好了要今儿回府么?姑娘怎的睡个午觉什么都忘了。” 她自然不会忘。 及笄那年的九月初八,正是她和方君竹初遇的日子。头天上京还落了场雨,她那时贪玩心切、不管不顾地跑出去踩了满鞋的淤泥还不肯回去;以至于后来流赋为她换鞋袜时正好被方君竹撞了个满怀。 再后来她下山时被山贼劫持,方君竹又一次英雄救美,这才叫她芳心暗许。 原本后山人烟稀少,这事儿再没第二个人知道;可后来到两府过礼前,她“被外男看了脚”的传言又忽然在一夜之间传遍京城,令平南伯府上下人等尽数为她蒙羞。 她犹记得新婚之夜二人温存时,方君竹抵着她耳畔说体己话:“外人嚼舌根都不过是他们眼热你,我却明白你的品行。你放心,有夫君在,往后无人敢再去编排你。” 这话叫她感动许久,还庆幸过自己嫁对了人。 可如今想来,事发时除了她和方君竹,也只有流赋在场。流赋是为了她连命都可以不要的人,又岂会在外头毁她的名声。 唯一能把风声泄露出去的,似乎也只有他一人。 她当初可真是瞎了眼! 她长吁了一口气,赶紧吩咐:“不必等大哥了,去叫长歌回来,咱们自己下山去。” 流赋吓了一跳,迟疑道:“您先前说后山的桂花开的极好,要奴婢陪您去瞧瞧,不去了?” “不去了。”孟幼卿神色淡淡的,“再也不去了。” 她神情未变,还是娇态十足的小女儿家姿态;可流赋莫名地从她眼中看出一丝漠然来。不像从前那个只记得贪欢的小姑娘,倒像是位历经沧桑的迟暮老人。 但她仍“嗳”了一声,赶紧去寻长歌去。等房里只剩下她一人时,孟幼卿这才起身,坐到梳妆镜前。 铜镜倒映出来的要比她记忆里的自己年轻十几岁,不似后来久病不治的消瘦沧桑,如今面容清丽白皙,眼角眉梢带着遮不住的灵气。 她身上穿着鹅黄的对襟百合褂子、下搭月白软烟罗长裙,是她嫁进方家前最爱的衣裳样式。可后来因着方君竹说不喜欢,她再没碰过这样清嫩的颜色。 孟幼卿那时总当是方君竹嫌这颜色不稳重,为了讨好夫君,年纪轻轻就套上母亲都瞧不上的衣裳样式装老成。可后来看到徐玥蓁她才明白, 不是方君竹不喜欢这颜色,而是徐玥蓁也喜欢。他只是爱看心上人穿,人家穿就是天仙下凡,她碰了就是“东施效颦”。 令人无比恶心。 孟幼卿垂下眼睑,遮住眼底难以掩饰的愤怒。 上天有眼,又让她回来了。这衣裳她不仅要穿,她还要穿个痛快,让那对狗男女好好看看她孟幼卿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方君竹,你欠我一条命! 第2章 遇案 孟家的马车一直在寺外的马厩旁停着,长歌流赋不多时收拾好行囊,扶着她上了马车,直奔伯府。 山路颠簸,纵是马车里铺着厚厚的软毯,四角也都用金丝软布包裹着,仍能把人撞的头晕目眩。 连长歌流赋都有些禁不住,可孟幼卿这会儿欢喜的不得了,干脆挑起车帘子往外打量着。 如今刚入秋,山道两畔的连绵翠色还没完全被秋雨洗刷下去。合欢与金桂开的正好,秋风席卷着红芳金蕊,夹杂着一股清香飘入马车,沁入她的衣衫鬓角。 孟幼卿抿了抿嘴,随后极餍足地扯出一抹笑容来。 这样畅快恣意的日子,是从她成婚后就没有过的。 刚成婚那几年方君竹待她极好。可惜好景不长,自老侯爷与当时的世子战死,侯府里渐渐闹腾起来,各房势力斗争不止,连她第一个孩子也没能保住。 再后来,方君竹一心盘算着自己亲兄长的爵位,徐玥蓁又像跟刺一般横在二人心头,以至于他们夫妻离心离德,直到最后才叫她看清枕边人的本性。 上一世她像只被人折翅的金丝雀,如今她回来了,再也不是从前那任人宰割的受气包了。 这才是她该过的日子。 “姑娘,” 流赋怕她被风吹头疼,特意拿了毯子给她盖上,低声劝道,“山上总比不得城内,姑娘当心吹冷了。” “无妨,”她又看了会儿,方才撂下帘子。再冷,还能冷得过她被害死的冬日么? “只要离开是非之地,哪里都是好的。” “姑娘说的也是。”长歌抿嘴笑,“您从前可没有这样的心思,去了一趟安华寺竟似看破红尘般,连心境都变了。” 她和流赋是自幼分过来伺候孟幼卿的,往日里主仆关系极好,这样的玩笑话二人向来是敢说的。 想起后来数十年里二人跟着她受尽屈辱,孟幼卿一时有些动容,嗔道:“胡说。” 少女的音色本就清如珠翠,如今又带着些许撒娇的意味,短短二字足够酥了人半边身子去。 流赋不由得暗叹姑娘生的太好,将来不知会便宜哪家公子去,那才是半辈子修来的福气。 主仆三人正笑着,马车忽地慢了下来,不远处的嘈杂声也随着车驾行近渐渐入耳。 孟幼卿稍稍蹙眉,长歌瞧她一眼,率先探出头去问:“怎的了?” “有大老爷们办差呢,”车夫老老实实答道,“瞧见了大公子也在。” 孟幼卿猛然挑起车帘,寻声望去。 远处围着一群官差,似乎是出了什么命案。孟幼卿只瞧见地上横着具披了白布的尸身,周围几个老妪或跪或立,正扒着那群官差诉冤。 孟幼卿一眼便瞧见那个被姑娘缠得直抽嘴角的大哥,孟常行。 他还是如前世般,虽生于世家,却没有寻常世家子弟的纨绔,一向爱和街头巷尾的乞丐和贫苦百姓混交情。 只是长的太好,办差期间也时常被年轻姑娘缠上多说两句。 便如此刻,她怎么瞧那位拉着他的姑娘都不像是准备打官司伸冤的主儿,哭诉的动作更是莫名地有几分眼熟, 孟幼卿默了默,扶着车壁起身:“我过去瞧瞧。” “姑娘,”长歌流赋见状对视一眼,也赶紧跟上去,尽量护在她身前。 那姑娘的哭腔便随着她走近清晰地传进众人的耳中,“...原是害怕的紧,这地方再不敢来了,求大人可怜小女子,为小女子做主...” 孟幼卿顿了顿,随后重重咳了一声。 被缠得正头疼的孟常行闻声回头,见是她,顿时惊喜道:“怎么不等我去接你,自己跑出来了?” 借着转身之势甩开试图靠近他的姑娘,直接越到她面前,“有人跟着你么?几个护卫?都是谁?什么时候出来的?” 他问的急,眉眼间是难以掩饰的担忧之色。 孟幼卿的眼眶忽地有些酸。 她是家里最受宠的小女儿,可真论起亲疏,同辈里只有大哥最懂她护她。 前世孟常行听说她在婆家受了委屈,独自登门狠揍了方君竹一顿,甚至扬言要将她带走;结果没出几日朝中就出了一桩贪墨案,孟常行因此受牵连,候审时在狱中吃了不少苦头。 孟常行为人光明磊落,根本不会和贪墨案有任何牵扯,如今想来,焉知这里头没有方君竹的手笔。 她长吁一口气,放缓语调:“听寺里的香客说这两日安华寺不太平,我有些害怕,便先回来了。”又打量了正哭的梨花带雨的女子一眼,顿时愣在原处。 怎么是她? 她愣了半晌,直到那姑娘羞的直低头,这才收回目光问道,“出了什么事儿?” “一桩命案,”孟常行道,“本想来接你,不料路上出了事儿,叫你等急了。”怕幼妹受惊,上前半步挡住她的视线,“哥哥这里走不开,你先回家去,听话。” 他身形偏瘦,又被官服勾勒,孟幼卿轻而易举地越过他看见背后的情势。 方才离得远时她只模模糊糊看见地上躺着具尸身,可走近才看清那尸体正前胸被人用匕首捅出三个血窟窿,所到之处血流成溪,连那姑娘身上的襦裙也溅了不少血,委实是触目惊心。 难怪孟常行这次催促她快走,这样骇人的死法,别说她这种未出阁的小姑娘,寻常胆量稍微小点的男子也未必受得住。 她强忍着恶心,问:“此处离安华寺并不远,也算是佛门净地,怎的就出了这种事?” “近日城里有两桩旧例,”这样的事儿孟常行从不瞒她,“你不在家,故而不清楚这些事。先前是容与处理这桩案子,只是今日有些特殊。” 说到此处,他愁的直皱眉:“本来容与已查到真凶,可现下又出了事儿,恐怕这案子一时半会儿都结不了。” 孟幼卿顺着他的指引往旁望去。 男子身着与孟常行同阶的官服,只是相比于孟常行,他的身量更高些,一身暗青银纹的官服衬得他眉眼英厉,比旁人多了些压迫感。 孟幼卿记得他,刑部侍郎段容与,与孟常行私交甚好。当年孟常行被人构陷后正是此人四处寻查证据帮他翻案,是大哥口中少有的“好兄弟”,更是他们孟家的恩人。 只是那时候她已幽居后宅,根本没机会登门道谢,更不知这样的人物最后走到哪一步。 能让两位侍郎一同出动,看来今日的动静闹的还真不小。 她极快地错开目光,低声劝道:“邪不压正,早晚会了结的。” 第3章 海棠姑娘 这话本是劝慰兄长,段容与却忽地抬眼,直直盯住她的眼睛。瞬而又将目光投向别处,仿佛方才只是她的一瞬错觉。 这便奇怪了,她又没说什么大不敬的话。 孟幼卿只当他是嫌烦。 她本来也不懂这些,留下来也是添乱,便垂下眉眼:“那我先回了,二哥也早些回府用晚膳。” 孟常行一叠声地应好。她乖乖上了马车,段容与抬眸望去,也只看见她娇小的背影,和那只恍若凝脂的柔荑。 她却又回过头,盯着那女子问:“你叫什么?” 先前被打断哭腔的姑娘愣了愣,确定是问着自己,忙道,“小女子叫海棠。” 海棠生的极艳美,虽着粗布衣衫,仍能从狼狈下看出一丝妩媚来,尤为重要的是眉眼间有几分徐玥蓁的影子。孟幼卿颔首,从香囊里摸出枚银锞子,叫长歌给她,“年纪轻轻的,却是可怜。” 银锞子进了海棠手中,不止她自己,连孟常行也是一愣。玩意儿倒是不值钱,可谁不知道孟常行是平南伯府的公子,孟幼卿与他称兄道妹,自然也是伯府里的贵人。 只是这样的橄榄枝为何会落到素昧平生的她手里? “姑娘的意思是...” 孟幼卿盯着她,秋风轻拂起她鬓角的碎发,为她添了几分娇俏,“若是没去处,我可以为你安排,你愿意跟我走么?” “小妹,” 孟常行蹙眉,“她是本案的人证,恐怕...” “小女子愿意!”未等他言罢,海棠忽地俯首,“家父已死,小女实无举身之所,贵人可怜我,我此生愿为奴为婢伺候姑娘!” “那便是折辱海棠姑娘了。”孟幼卿笑了笑,“你若愿意,案子了结后到平南伯府寻我,我随时恭候。” ... 马车渐行渐远。 孟幼卿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微微皱起的娥眉却暴露了她此刻的心情,叫长歌流赋拿捏不准她的心思,一时不敢多言。 半晌,她睁开眼睛,慢吞吞开口,“海棠。” 她反反复复念了几遍,忽地问:“这名字好听么?” 二人对视一眼,顿了顿,长歌道,“秋时的海棠开的正艳,花好看,人也不差;奴婢觉得那位姑娘配得上这个名字。” “配得上就好,”孟幼卿笑笑,“人比花娇,也只有这样的好名字,才能配得上这般妙人。” 前世海棠可不叫这个名字,她进平南伯府时对外称是自幼父母双亡,被牙婆卖过来做下等粗使的,故而孟幼卿也没听说有过这样的遭遇。 如今看来,却是她被“幽禁”久了,这才错过了许多事。 “你回头再去查查,这位海棠姑娘是什么来头。还有,”她攥紧手中的绢子,“再去查查近两日京里去安华寺上香的贵人,务必要查的仔细些,一只鸟也别落下。” ... 长歌动作极快,不过两日便带回了消息。 也不知是这事儿闹的太大、以至于京中人尽皆知;还是谣传听的太多了,长歌收回来的消息竟比孟常行透漏给她多了不止一倍。 与前世如出一辙的是,方君竹白日里果然蛰伏于安华寺中。甚至最初也是与她同日出行,她前脚才到,方君竹后脚便跟着一同入寺。 佛门净地本来最忌“男女大防”,故而男客与女眷所处的厢房由一处钟楼隔开,本是互不干扰的存在,可他的厢房却被他以“喜好清净”安排在临近后山的位置,与女眷的院子极近,几乎就要探到她所下榻的院子里。 长歌将这些消息告知她时,孟幼卿正喝着流赋为她熬的牛乳茶,眼睑上腾了层薄薄的氤氲,叫人看不清她的思绪。 难怪前世她被山贼打劫时他那么赶巧出现,原是人家早就算计好她,请她入瓮呢。 她当时居然还当方君竹是个如玉君子,如今想来,难怪阎王不收她的命。蠢到这种地步,谁敢留她。 “话说回来,方公子今日还被官差大人请去刑部问话了。”长歌不知她心头恨意,只当寻常的笑话说给她听, “听说是那位海棠姑娘的父亲遇害后贼人往安华寺的方向窜逃,段大人以‘寺中藏匿罪人’为由将安华寺里年纪相当的贵人全请去刑部吃茶。方公子可是打头阵呢。” 她讲起这段来眉飞色舞,只差在她面前摆张桌子,再摆上惊堂木,才能够得上她“讲书”的排场。 孟幼卿心里却是惊起惊涛骇浪。前世她从安华寺回来的路上没碰上大哥和段容与,自然没有后来这些事,也没有方君竹进刑部这一说。 刑部也就在外听着好听,可终究是有审理大小案宗的公堂。是公堂,就必然备齐了刑具夹棍。那些平日沉醉于富贵乡里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儿哪能受得了这些,光是请去吃盏茶就能要了有些人半条命。 “不过这位方公子也算沉得住气。”案上的灯有些暗了,长歌先剪去灯花,重新罩上纱罩子,“那些公子哥儿里也只有方公子没受什么惊吓,最后自己走出府衙的。不愧是镇北侯府出来的贵人。奴婢瞧这位方公子遇事倒是稳重,可堪比及咱们府里二公子。” “姑娘您说是不是?” 孟幼卿没接她的话茬儿。 方君竹若是能被区区差役吓着,就不是后来那个弑兄夺爵的新侯爷了。 他那样的人脸皮比谁都厚,又岂会被这些雕虫小技吓着;倒是没想到大哥此番手段如此雷霆迅速。 她顺口冒出这句心里话来,长歌笑道,“这还真不是咱们大公子的意思,奴婢可听说了,去寺里捉人的是那位铁面无私的段大人,一点情面儿都没给人留呢。” 段容与? 孟幼卿仔细想了想,也只想起晌午见的那张冷脸来。 前世就听说他行事杀伐决断铁面无私,如今看来确是名不虚传。不畏权贵、刚正不阿,也是不怕得罪人。 不过,关的好! 她心中畅快之余隐隐的还有一丝失望。怎的就不能把方君竹关在牢里折磨几日,好先出口恶气来! “还有那位海棠姑娘,奴婢也特地打听过了,”长歌继续说着,“和您猜的一样,这位姑娘确实不是上京人士。说是老家闹荒灾,她随着家人进京来讨生活,这才在路上遭遇不测。” “她只说自己是无处可去,大公子可怜她,替她一家子寻了住处,也免得招她登门闹腾。” “大哥?”孟幼卿先是一愣,转瞬莞尔。 孟常行平日看着粗,实则心肠比谁都软。刑部里打官司常有这样的麻烦事儿旁人都怕避之不及,也只有他一人会格外优待可怜人。 所以这也是后来海棠改头换面后进他们孟家的原因。 若是旁人也罢了,可海棠这个人,她是有大用处的。 孟幼卿想起那双含晴目,忙吩咐她,“叫下人盯紧了。若是要什么一应知会我,不必叫人去烦大哥哥。” 第4章 看他不顺眼罢了 “姑娘真是好心,”长歌不疑有他,诶了一声,立时出去寻人。孟幼卿却是怎么也坐不住,从榻上窜下来,抱着暖手炉立在窗边发怔。 外头天际浓如泼墨,依稀有几点星子隐于云雾间,夜风猎猎,似乎又有落雨之势。 孟幼卿仔细想了想,前世这一日仿佛也是落了场大雨的。不过那时候她正忙着思春,天再冷,在她心里都只觉“四季如春”,哪会有今日的心境。 她醒来后特地避开方君竹,许多事从一开始就偏离上一世的轨迹,这才遇上了命案,先一步结识了海棠。 可海棠这个人,还会是前世的性子、能供的起她利用么? 她垂下眼睑,娥眉于不经意间皱出个墨团来。流赋拿着披风上前,轻声唤她:“姑娘想什么呢?” 她伺候的小姑娘素来是最爱笑的,怎么一觉醒来,整个人与从前大不相同,藏了这么多心事? 流赋暗中忧心,想了想,忍不住问:“您是再担心那位海棠姑娘么?” 孟幼卿偏头瞧她。 她果然是最聪慧的,从前便是一点就透,如今仍是最会察言观色。 她想起临死前拼命护她的流赋,心头稍软,便不再瞒她,“是。” “奴婢还当是什么。”流赋松了口气,劝道,“您今日是行善,菩萨若瞧见了必定会保佑您长命百岁。” “何况奴婢瞧那位海棠姑娘也有几分灵气,她记着您的好,赶明儿事情了结,自然会寻过来道谢。姑娘可安心了?” 她可未必。 孟幼卿想起前世嚣张跋扈的海棠,摇了摇头。 “即便不来也无妨,姑娘您与她浮水相逢却尽到善心便足够了。”流赋弯着眉眼,“不若奴婢与您打个赌,奴婢猜海棠姑娘将来会主动来投靠您,并能替您了结今日的心愿,您信不信?” 她生的圆圆脸,一笑起来眉眼弯成两道月牙,极尽和善。明知她是故意哄着自己,孟幼卿心中仍觉流过一阵暖流,不由得失笑,“赌便赌,你别后悔就成。” “奴婢自然不会。”流赋扶着她往暖阁里走,“夜里凉的很,赌也赌了,姑娘还不肯歇息么?” “您歇好了,明日才能有精神头去问大公子案情呢。” . 孟府的最后一盏灯火终是在流赋的催促下暗了下去,刑部后堂厢房却是灯火通明。 这时辰段容与已沐浴更衣,换了身天青色便衫,潮湿的鸦发松松垮垮地用发带绑成一团,只在额前留下一绺,愈发衬得他面如冠玉。 他抽出随身佩剑,细心地擦拭起来。 这柄剑是他当年远游时结识的老友所赠。据传是清河崔氏所铸、宝剑锋利可削铁如泥。他用着顺手,这些年一直随身佩戴,所到之处从无冤魂,包括那方家小儿。 段容与垂眸,掩住眼底不住翻滚的骇浪。 镇北侯府上下几百人口无一冤魂,除了她。他是替她报了仇,可终究是回来晚了。 正思忖时,门外忽地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声。段容与眼神瞬变,周身气势顿添了几分凌厉。 不多时从门外窜进来个人影儿,却是孟常行。 他手里提着两坛酒,进来先四处打量一番,皱眉道:“还真打算在这住下了?” 刑部里是有供他们下榻的偏房,不过平日里都是安顿那些无处可去的冤民,差役倒是很少在这里留宿。 这屋里一应被褥枕席极齐全,像是把家都搬过来似的。 “你不要家了?”孟常行打趣他,“段大人已经穷到无处可归的地步了么?” 段容与嗤了一声:“你来做什么?” “看你可怜,要了两坛玉景春,过来陪你喝酒。”孟常行摞下手里的东西,“特地去城东醉春楼买的,兄弟做的到位罢?” 段容与没搭理他。只等他倒上酒,才抬眼望向他:“你不该在这。” “什么?”孟常行不解。 段容与想起白日里的小姑娘。表面上瞧着镇定,他可清楚地看见她的手都是抖的,“令妹今日受惊,你这做兄长的不该回去宽慰?” 一听是这个,孟常行顿时笑起来,“这你就不知道了,我小妹非同寻常女子,她最是不怕这些,这会儿睡的正香呢。” 他把酒碗推到段容与手畔,“倒是你,居然还有闲心睡觉,就不怕被人报复?” 段容与稍稍挑眉。 孟常行撇撇嘴,直接挑明:“你今日为何要去安华寺捉人?” 他素日并非心浮气躁之辈,白日里的事委实不像是他的做事风格。孟常行百思不得解,这才赶过来陪他吃酒,顺便问问缘由。不料段容与压根儿没搭理他,倒上酒自啜起来。 眼见酒坛要见底,孟常行赶紧扣住他的手,将酒碗一并收回来:“不说不准喝。” “正常办案罢了。”段容与迅速抽回手,“追问什么。” “不是这个缘由罢。”孟常行显然不信,“这不像是你能做得出来的事儿。” “况且旁人就算了,为何我看你对镇北侯府那位小公子与旁人不同呢?” 酒碗快见底,段容与稍稍颔首,酒中便立时倒映出他模模糊糊的轮廓。 他缄默半晌,反问道:“有何不同。” ...你仿佛同那位方二公子有仇。 孟常行险些将这句心里话冒出来,顿了顿,含蓄道:“你仿佛很是怀疑他。” “不过此案并没有涉及到世族,之前也没听你提起过,是何时察觉他有不轨之心么?” “我不知道。”段容与神情淡淡的,“看他不顺眼罢了。” “什么?” 孟常行气极反笑。 “疯了罢兄弟,”他用手肘推了段容与一把,“您跟人家何仇何怨哪,人哪得罪你了你这么折腾,不怕被镇北侯府报复回来?” “他不会。”段容与不动声色地挪开手,“况且,他也不敢。” 他这话一出,孟常行顿时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案子和他有关?” “是,也不是。”段容与看着他,“镇北侯府家规森严,方君竹又素来注重名声,这些事他必然不齿,不过他结交的朋友就未必了。” “我先前已查到徐猛的下落,出事之前他便常常进出镇北侯府,与方君竹私交甚密。如今接连犯下三四桩命案还能悄无声息地离开京城,必定有人在其背后为他转圜。你说这个人会是谁?” 第5章 镇北侯府 孟常行张了张嘴,脑海中头一个蹦出来的就是方君竹的面容。 不过他仍抱有怀疑,“谁活一辈子没几个朋友,总不能毫无根据便去连坐。况且徐猛杀人无非是他自己贪财好色,与方君竹又有何干?” 这几桩命案都有共同之处,抢的全是貌美的姑娘、杀的也尽是姑娘家中男丁。据海棠今日的诉状看来,也是徐猛先对她起意,争执间误杀了她父亲。 怎么看都不像与那位素有“清风明月”之誉的方二公子有干系。 他倒了碗酒:“你查到镇北侯府了?” 段容与低低“嗯”了一声,起身去案前抽出一束卷宗丢给他,“自己看。” 孟常行展卷细瞧。 没看两行便皱起眉,脸色也渐渐不好起来:“这是从哪来的?” 他手中这束卷宗也是关于近来这桩命案,却与师爷抄录的那份全然不同。 卷宗上清楚记着各桩案子的来龙去脉以及所有涉及案情的人的来头;有几处段容与特地用小字标注,看似天南海北毫无干系,如今放到一处却又有一处相同—— 都是荆州人士。 并且在荆州尽数是有头有脸的一方才子,而荆州,是当朝太子被立为国储前历练的封地。 孟常行深知好兄弟从不做无谓之事,瞬而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徐猛在替旁人做事,而此人的目的,则是暗中摧毁东宫势力?” 段容微微颔首。 他能一早注意到这一点,全是他比旁人多活了一辈子的缘故。 他那时为了替孟幼卿报仇疯了般探查镇北侯府里的丑闻,自然查到这位后来成为方君竹左膀右臂的徐猛;故而今生一看到徐猛的名字他便处处留心,果然查到与镇北侯府有关的蛛丝马迹。 原来方君竹早于暗中与三皇子勾结,已经开始筹谋兄长的爵位。 前世徐猛能从一众能人中蹦出来无非是因着他是徐玥蓁远方表兄,被方君竹爱屋及乌地视为自家人,这才肯放心用;难道今生也是这个缘由? 段容与忽地想起小姑娘的面容。 若是这时候他便有了心爱之人,那后来去孟府求娶又是为何? 从一开始,就是在利用她么? “你想继续查下去?”见他神色晦暗不明,孟常行只当他是在想案情,问道,“可如今徐猛跑了,人也被他杀光了,先前查的证据全无头绪。连个人证都没有,你还怎么查?” “人证倒是有一个。” 孟常行皱眉:“你的意思?” “那位海棠姑娘不是还在?”段容与开口,“她与旁人不同,兴许能从她身上探知一二。” “我倒是忘了她。”孟常行想起白日里四处寻机缠着自己的姑娘,顿觉后背生寒,“这倒不失为可行的法子。不过,你去。” “不然?还能是你?”段容与似笑非笑。 “倒也是。”孟常行嘿嘿一乐,“那我还真要多谢您老人家替我解围。” “德行。” . 孟幼卿等了整整五日,才从门房手中收来一封手信,写信之人正是海棠。 她本人却未曾登门,也是买通街边的乞儿跑来送信,说是自惭形秽不敢登门惊扰伯府贵人,却另邀孟幼卿赏脸吃茶。 孟幼卿不由得想起前世的海棠。也是这般狡猾,跟狐狸似的。 她收起那信,通禀了娘亲,叫流赋陪着一同出门挑首饰。 马车出了安平巷胡同却没上主街,在街头处三拐四绕,最后拐进一处偏僻的巷子里。 一进巷子,四周的喧闹声瞬时被隔绝于耳。愈往深去愈显幽静逼仄,只听得车辕在空地上滚过的吱呀轰鸣。 等到了门口流赋先下车打量一番,确信四下无人,这才小心翼翼扶着孟幼卿下车:“您当心。” 孟幼卿心中颇不是滋味。 这种地方她从前见的多了,也不是没住过,有什么可讲究的。 她叫流赋上去叩门。没等抬手,里头的人似有感知般主动开了门。孟幼卿定睛一瞧,竟是海棠亲自候在门口。 她今日换了身干净衣裳,青丝也用木簪子绾成多堕马鬓,举手抬足间尽显妩媚。 孟幼卿险些以为,这还是前世那个极得宠爱的“罗姨娘”。笑了笑,温和道:“久候了。” 海棠矮膝摆了个万福,眯着眼笑道:“小女子也是想赌一把,没成想赌赢了,就那样一封信竟也能请动姑娘您的大驾,看来孟姑娘确实是有事寻我。” “你不来找我,自然要换做是我来寻你。”孟幼卿静静看她,“我若不来,岂非辜负姑娘的好茶?” 秋曦顺着檐壁斜斜垂落于地,有几缕爬上她的姣姣芙蓉面,为她身上镀了层淡淡的暖意。 海棠稍稍晃了眼,愣了一瞬才后知后觉地让开半步,请她进门。 孟常行为他安置的是一处二进出的小院子,陈设虽少,各处桌椅灶台倒是极干净,显然是被住进来的人细心洒扫过。 孟幼卿想起后来那个变得娇纵蛮横的女人,顿了顿,还是点头赞道,“姑娘的手真巧。” 海棠嗤嗤笑了声:“穷苦人家过日子,谁不是这样过来的。您当天底下所有人都能像您似的好命?” “谋事在人,不在于天,”孟幼卿只当没听出她话里的讽意,慢悠悠地说着,“荣华富贵原不在出身高低。姑娘家中横遭祸事确实可惜,不过这日子总得继续过下去。日后有何打算?” “有口气活着就错了,还能有什么打算?”海棠道,“怎的,孟姑娘这里有什么锦囊妙计,愿意施舍给小女子?” 孟幼卿但笑不语。 “还真有啊,”海棠拄着下鄂,她本来就生的艳美,一颦一笑间自带着万种风情,“可孟姑娘也不过是女眷,您要说的好去处无非是平南伯府;怎的,孟姑娘身边儿缺伺候的人,要我过去服侍您么?” 流赋跟着孟幼卿见惯了贵人,何时见过像她这般姿态的女子,不由得皱了皱眉。 她得留着心,姑娘可别一时鬼迷心窍领个祸害回府,使得家宅不宁。 所幸孟幼卿摇了摇头,“以海棠姑娘的资质,留在平南伯府便屈才了。人常说好钢用在刀刃上,我这倒另有一个配得上姑娘的去处,只是不知你是否愿意。” “何处?” “镇北侯府。” 第6章 嘉行郡主 孟幼卿微微勾唇,一字一句地道出几字来。 “镇北侯与世子在边疆屡立战功,侯府如今可以说是京中第一新贵,这样的好去处,姑娘可能看得上?” 房内安静了一瞬。 孟幼卿垂眸打量着茶碗里的汁子,用的是市面上常见的粗茶叶子,一壶滚水煮不出茶色来,窸窸窣窣地立在碗中,这才勉强称得上一个“茶”字。 她摞下茶碗,流云长袖随着她的动作滑至臂弯,恰到好处地露出她皓腕上挂着的翡翠镯子。 海棠留神瞧了几眼,那镯子成色极好,一看便知其市价不菲,许是她一辈子也挣不来的。 她眼中划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艳羡之色,再去探究孟幼卿周身的首饰,心中顿时泛起丝丝涟漪。 这样的好东西她能配得上么? “小女子资质平庸,便是去了镇北侯府,也不过是做下等伺候人的活计。”良久,她抬手抚了抚微微松散的鬓角,慢吞吞开口,“既都是服侍人,若是能留在孟姑娘身边也是极好的。姑娘菩萨心肠,还容不下海棠么?” “奴才和奴才也是不同的。”孟幼卿语意温和如水,“留在我身边,最后若非随我一同出阁,便是随便配个小厮,往后儿子孙子世世为仆,哪里比得上做主子享快活。” “镇北侯府泼天的富贵,若是姑娘将来得势成了侯府的人,岂不比今日跟着我出路更好?” 她将这些富贵诱惑轻飘飘抛到明面儿上,勾的海棠心中微动,暗自打起了算盘。 不过她素来多疑,一双狐狸眼睛在孟幼卿身上来回打转,试探道,“孟姑娘怎的就知道,去了镇北侯府便可一步登天?” “我竟不知自己有这样的好命,以至孟姑娘屈尊纤贵到此处寻我,为我安排此般出路。” 她为显尊重,只搭了个椅沿儿坐着,反倒衬得她身姿妖娆,不自觉地散着娇态。 孟幼卿透过这张脸,恍惚地忆起一位旧人来。 前世海棠就因着这张脸很是被方君竹留意过。 世家公子成婚后没几个不收房的,那时候孟幼卿正怀着身孕,虽说这时候收了个丫鬟传出去不好听,她念着到底是家生子,便也就此容忍下来。 海棠却是在得了宠爱后愈发嚣张起来,后来更是几次三番对她有所冲撞,险些害的她小产。 而这一切都不过是因为她的眉眼有几分像徐玥蓁,才得了方君竹无限宠爱。 这样的人若是为自己所用,今生的徐玥蓁还能消停么? 孟幼卿笑了笑:“说到底,海棠姑娘终究还是不信我。这倒也是,原是我今日来的唐突,若换作是我,也未必肯信。” “既是有缘无分便算了,想来海棠姑娘心中已有定数,今儿便算我多嘴了。” 她转身要走,丝毫没有继续挽留的意思。海棠这才慌乱起来,忙跟着起身拦住:“孟姑娘。” 见孟幼卿回头,立时福了福身,笑容里添了些许讨好:“姑娘本是好心,是我方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错怪姑娘的好意了。” 孟幼卿静静看她。 海棠原还想再端一会儿,如今却再也装不住,欸了一声,上前几步:“我这样的出身原不敢高攀,故而方才您提到镇北侯府还真是把我吓着了,实在不知该如何接您的话。不过,”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海棠愚钝,还请姑娘赐教。” 孟幼卿笑了笑,“看来姑娘是想通了。” 她伸手替她抚一抚鬓角,“我不喜欢强迫他人。不过你若是愿意,三日后嘉行郡主府办秋日宴,我自会扶姑娘步上青云路。” ... 这场秋日宴,原是为了给嘉行郡主庆芳辰才制办起来的。嘉行郡主备受圣上疼爱,年年秋日宴都格外热闹。 前世孟幼卿也是得了帖子的,她本不爱这样的热闹,只因方君竹也在受邀之列,她才紧着跟去,只为在爱慕之人面前多留几分印象。 只不过方君竹是为了给自己的心上人铺路,她是“丑人多作怪”罢了。 孟幼卿暗中冷笑,为海棠簪上她前世最爱的百合钗。她给海棠改回了本名,以她教习琴艺的夫子身份,陪同她赴宴嘉行郡主府。 郡主府设于长安街,院墙高耸、檐壁扬入云端,日光落于屋檐的琉璃瓦上灼灼生辉,流光溢彩,夺人眼眸。如今正值初秋,庭前的西府海棠与金桂悠悠摇曳,红芳金蕊,碎锦临风,不知神仙探几回。 这座郡主府原是嘉行郡主的生母——端淑长公主的府邸。 长公主与圣上一母同胞,当年先皇后去世,先帝宠信妃妾与庆王,险些褫夺圣上的太子之位。是这位长公主与驸马率兵进宫力保圣上登基,又替皇帝扫平乱党余孽,镇守北疆,最终战死沙场。 只留下嘉行郡主一个孤女替她享受身后的荣华富贵与圣上的疼爱,她生母留下的封地与公主府邸便全给了她。 大周上下无人不知端淑长公主巾帼英雄,她的女儿嘉行郡主亦惊才绝艳,名动上京城。 可就是这样一个妙人,却在方君竹袭爵后与之联手,暗中扶持三皇子的势力;最终发动宫变,亲手杀了待她如亲女的皇后。 人心隔肚皮。 孟幼卿静静瞧着满头珠翠的女子,心中默念。 嘉行郡主端着酒樽疾步行至她面前,“阿卿,你已许久未来见我了,你我生分了么?” 孟幼卿忙挂上一向温顺的笑容,“哪敢,不过家中有事罢了。” 她今儿着一身绯红的苏绣对襟云衫,里头衬着月牙白的襦裙,紧贴于身的腰封上垂着一枚白玉双鱼环佩,与鬓间的珍珠玉钗相映成辉,愈发显出几分清丽。 嘉行郡主仔细打量她一番,似是极满意的点点头,抚上她的手背,“来了就好,我也正有一人要给你相看呢。” 她牵着她行至席间。大周朝虽民风朴素,嘉行郡主府却无男女分席的规矩。她指着席间的一人,笑问,“你瞧,今儿君竹也在,你们还从未见过呢。” 第7章 琴笛携相奏 孟幼卿死死盯着眼前之人,心中已惊起无数惊涛恨意。 纵然是知道方君竹是害孟府抄家的罪魁祸首,纵然是重生一世,她还是无法平心静气,只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 藏于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她强忍心绪,扯出一抹笑意来,“确实从未见过。” 他的笑容亦如前世一般叫人如沐春风,长身而立,端的是如玉如竹的君子作派。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能为了爵位弑父杀兄,更是为了其他女子,亲手了结为其生儿育女的结发妻子。 到底是只养不熟的狗。 “听闻阿卿前两日去了安华寺,君竹也在,你们竟未曾见过。”嘉行郡主状似无意地笑道,“当日虽未见,今儿却在我府上见着了,到底还是有缘。君竹平时可是极少出席咱们这些女眷的小宴,今日肯赏面,焉知不是存了旁的心思。” 她说话时仍牵着孟幼卿的手,撮合之意溢于言表。 前世孟幼卿早对方君竹芳心暗许,嘉行郡主在人前又极少与之相谈,自然没有这一出“红娘牵线”。 如今看来她与方君竹怕是早已暗中勾结。郡主府豢养私兵,方君竹北境之行那般方便,焉知镇北侯的死因没有她的手笔。 孟幼卿的目光略过方君竹,落上女眷中的一人。 女子身穿鹅黄梨花缎的华裳,鬓间插着喜鹊缠枝点翠步摇,面如桃花,眉眼间是难掩的妩媚。 孟幼卿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我倒是有个人要说给郡主听。听闻郡主近日在求新的琴谱,我得了《广陵散》的孤本,又请来苏大家的关门弟子为郡主贺寿,不知郡主是否欢喜?” 她扶上身侧的海棠,海棠顺势福了礼,露出那张精心打扮的面容来。 她的眉眼本就有几分徐玥蓁的影子,孟幼卿与其相依数十载,今日的妆饰是特地仿着方君竹的眼光打扮出来的,又为她请了夫子教习礼仪,一颦一笑端得贵女的姿态。 孟幼卿极快地扫过方君竹,将他面上的惊诧尽数收于眼底。 “确是貌美,”嘉行郡主上下打量着,“听闻苏大家隐退前曾将平生所学尽数传授其关门弟子,我虽未亲眼见过听过,却也闻其名。今日倒是有缘能一饱耳福。那便一同坐罢。” 早有下人预备好宴盏,只等众人落座。秋日宴原就是时下贵女借着生辰办的相看会,酒过几巡,嘉行郡主挥手示意舞姬退下,只留乐师抚琴应酒。 “只我们几人,这清口的梅酿亦不需以歌舞助兴,堂下的人太多反倒嘈杂,倒不如闲坐顽些小把戏,也总不至于古板。” 众人忙又附和,原本闺阁之间的小把戏便屈指可数,何况如今在郡主府便更为拘束,倒有人提议顽起行酒令。 不过两巡,便已有酒量浅者微醺,游戏只得作罢。席间有人笑道,“我这里倒是有个旧顽法。既是梅酿入不得口,那便以茶代酒,击鼓传花,以字续诗。 “这法子虽老旧无趣,不过咱们今儿倒可将最后的惩罚换成新鲜的点子。谁若败了,旁人便可现想法子来作罚。郡主以为可好?” 孟幼卿顺着声音瞧过去。 说话之人正是徐玥蓁。大抵是有郡主府为其托底,在这样的场合也不怕被人察觉身份有异,倒是敢说上几句。 嘉行郡主挑眉。她虽不善诗词,不过听闻这罚人的手段可自行改之,倒是提起了兴致,连连抚掌, “你这话倒有趣,正是个消磨时光的法子。只是…”又凝眉道,“只在此处,未免眼界狭隘,还需挑个好去处。” 徐玥蓁轻笑,忙接她的话,“前两日落雨一直不好,只今日是晴空,倒是难得。在此处坐着反倒无趣,倒不如寻一处外头的景儿,再以此作题,岂不热闹。” 她转头瞧向孟幼卿,“不知孟姑娘有没有更好的法子?” 孟幼卿的手一停,稍稍抬眼睨着徐玥蓁。 她还是如前世般总是一副温柔解语花的姿态,缩在旁人身后,看似温柔的面容下却有一副蛇蝎心肠。 前世孟幼卿并不知她的底细,当日她不胜酒力,是徐玥蓁自作主张送她去外男下榻的后院歇息。若非长歌流赋细心,险些叫她被外男轻薄去,毁了她的名声。 今日还叫她,只怕是看方君竹执意迎娶她的决心心怀嫉恨,又要似前世般灌她的酒了。 她温婉勾唇,只听海棠说道,“听闻方公子曾师从宋煦老先生?” 方君竹颔首。 海棠轻笑,“那便是了,宋老先生与家师曾是旧友,昔年二人曾合奏古相思曲为端淑长公主与驸马贺寿,此后二人虽归隐山林,却将当日合奏之琴笛各赠予身后弟子。相思琴在我手中,想来那只笛子...” “在方公子手中罢。” 方君竹先是一愣,旋即笑道,“确是如此。” “那不知公子今日是否带着笛子?” “家师所赠,不敢离身。” “那正巧,我今日也带来相思琴。”海棠稍稍起身,“家师在世前曾叹未能为嘉行郡主再奏相思曲,为此抱憾终身。今日我倒有一不情之请,愿请方公子与我琴笛同奏,为郡主贺寿。不知公子是否肯屈尊赏面?” 嘉行郡主摞下酒樽,抬眼瞧着二人,似笑非笑。 方君竹起身,“为郡主贺寿,心甘情愿。” 长歌已替海棠备好长琴,轻扶海棠于众人前,只见葱白手指抚过琴弦,琴声如珠玉落盘响彻于耳。 孟幼卿透过这琴声,恍惚地想起前世的秋日宴来。 这场琴笛携相奏的戏码前世也是有的。 相思琴确是苏大家生前赠予她的遗物,只是她不擅抚琴,上好的琴与谱到她手中也是暴殄天物,也因此在秋日宴上被徐玥蓁反将一军,踩着自己露脸,反叫她被传出“蠢笨不堪”的恶名。 便是婚后,每每徐玥蓁撒娇撒痴,方君竹都会从她这里拿走什么博佳人一笑,相思琴自然也被他们据为己有。 既然她用不好这琴,倒不如赠予海棠再为自己所用更来的畅快。 海棠本就会琴,这几日又随着夫子苦练,一曲古相思如同天籁,悦耳至极。 一曲终了,她起身与方君竹行礼,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段素白的脖颈。 “早听闻方公子得宋老先生的真传,今日一见确是如此。一曲相思为郡主贺寿,愿郡主岁岁长安,日日如意。” 第8章 二房 嘉行郡主轻笑。 她的容貌与其母如出一辙,又自幼被养在宫中,一举一动尽显矜贵。此刻凤眸轻眯,玉指有一搭没一搭儿地敲着酒樽,像一只慵懒的猫儿,“母亲生前确实中意苏大家的曲子,可惜我未曾耳闻。阿卿,你送我的礼物我很欢喜。” 又转头瞧着海棠,“不知姑娘芳名?” “小女名罗姣。” “姣姣芙蓉面,你的相貌也衬的起这名字。”嘉行抚掌,“我府上正缺一位擅通音律的琴师,不如留在我的府上,不知阿卿是否舍得?” 孟幼卿摇着罗绢小扇,掩唇笑道,“我若舍不得便不会将人带来了。既是罗姑娘与郡主有缘,我为何要做这个恶人。只怕日后想听曲子,还要登门求郡主呢。” “你若愿意,日日来又如何。”嘉行郡主笑骂一句,“君竹也常来常往,一起说说笑笑,这才热闹。” 方君竹自是应和。 她来这场秋日宴原就是为了提携海棠,如今人已如愿留下,她便略坐坐。待嘉行郡主面有倦意便起身告辞。 才进二门,就看府中的二等奴仆尽数立在院落中,宁辉堂前跪着两个姿容俏丽的丫鬟,正被老夫人跟前的妈妈数落着,“...早该撵你们出去,也免得在这里妖妖俏俏的祸害哥儿...” 孟幼卿默了默,慢步行至前,“我来给祖母请安。” 张妈妈闻声赔上个笑脸,“是大姑娘回来了。老太太这...”她睨着跪着的丫鬟,话中意有所指,“老太太这今儿怕是不太爽快,大姑娘不如先回去歇息,晚些再过来也是好的。” “正是知道祖母身子不爽利,我才特地过来请安,”孟幼卿状似毫不知情,眉眼弯弯,“我从郡主府上得了上好的东西,必然要先孝敬祖母。” “这...”张妈妈还要拦,只见房门轻启,有丫鬟出来唤道,“老太太请大姑娘进来。” 孟幼卿微微颔首,紧随其后。 宁辉堂本是老伯爷在世时办公下榻的地方,祖父去世之后,此处原该是由其长子,如今的平南伯归整。平南伯孝顺,不愿母亲一把年纪折腾,故而将这宁辉堂改成了老夫人的寝院,陈设照旧如常。 孟幼卿甫一进门便瞧见正榻上的老太太面带愠怒,冷眼打量着下首两个儿媳。 再看下首,不止母亲在,连早已分院的二房叔婶也在座中,正垂着头,恨恨盯着手中的香囊。 孟幼卿想起院子里跪着的丫鬟,心下了然。 外头那两个是二房堂哥屋里的丫鬟。 龙生九子各不同,这话放到寻常百姓家也是有的。他们大房这一支虽也没有大出息,好歹是中规中矩,出门在外尽是雅名。 二房这支养出来的孩子却尽数是招猫逗狗的性子。她那位三堂哥往日里最爱游走于赌场与青楼,在家又颇受二叔母的溺爱,还没成亲就收了几个房里人,丫鬟姨娘尽数是按着他的心意挑的。 可也就是平日里相安无事,一旦出了事,头一个被开刀的也是这些可怜的丫鬟。 孟幼卿仔细想了想,前世仿佛也是这一遭。二房长子孟常德狎妓时涉人命官司,被京兆衙扣押,还是孟常行亲自担保将其送回孟府。 事情一出合府上下无人不知。二夫人这才觉得丢人,将平日里服侍孟常德的丫鬟好一通杖责发卖,直闹到宁辉堂前。 这事儿闹的太大,纵是老夫人往日偏疼二房,如今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来,正是动怒的时候。 孟幼卿莲步轻移,规规矩矩地行礼。 “听闻祖母近日心口郁结,不怎么用膳。孙女从外头配了几味药,又带了一支紫参孝敬祖母。祖母别动气。” 她在家时一向是得老太太疼爱的,便是今日的情势也敢上前几步,斜靠老太太的膝前,撒娇道,“祖母这是怎的了,连茯苓糕都没用几口。” 孟老夫人面色稍缓,“不是去了郡主府,怎的这时辰就回来了。” “郡主尽兴,孙女想着祖母身上不爽利,略坐坐便回了。”孟幼卿低声细语着,接过丫鬟手中的美人拳给老太太敲腿,“祖母何苦生这么大的气,当心身子。” 她眼瞧着二夫人面色不虞,很是怨怼地睨着她母亲宋氏。只是面上不敢展露半分,冷笑道,“到底是我不会教养,养出这样一个败家子,叫阖府蒙羞。” “你心里知道就好,”老夫人斥她,“在外头丢人也罢了,回了府还要被你折腾。一个房里伺候的,你随便找个牙人打发也就罢了,何苦来闹的满院皆知,只怕旁人不知你养出个不着调的儿子!” 她抬手摔过案上的青瓷茶盏,茶汁溅上孟幼卿的裙摆,湿哒哒贴在膝上,略显狼狈。宋氏便要起身去劝,见女儿冲她摇头,又老实坐了回去。 孟幼卿似未成察觉般,手中动作不停。 这场戏原就是给他们大房做的。 他们这个孟府从来都与旁人不同。老太太偏疼小儿子,二房里的人不杀人放火就算好的,她父亲在朝中如履薄冰,她母亲辛苦执掌中馈也只得一句“还算有心”,举凡出事还要被连坐上“不肯为弟妹用心”的罪名。 便是如今老太太这般动怒,也不过是忌讳杨氏大吵大嚷丢了脸面。前世母亲便是因着心软劝了几句,结果被二房见缝插针,硬逼着大哥为孟常德在刑部弄出个闲职。 可后来孟常行被人构陷时,他这位堂哥可没少“尽心尽力”,又暗中转出府中钱财与他们大房分家。事发后孟家满门抄斩,而他们这一房却因“首告有功”侥幸逃脱。 孟幼卿看透了府里这些人,暗中冷笑一声,轻声道,“可我瞧着,婶母这招用的也对。” 房里静了一瞬,老夫人垂眸瞧她,“怎的说?” “祖母细想,过了会试便是女学考核。再之后还有二妹妹的及笄礼。外头人多口杂,二妹妹面皮又薄,倘若此番府中没立好名声,往后叫二妹妹怎么好意思出门,女儿家的婚事也是要耽搁的。” 她状似担忧,语意温如秋水,“婶母也得为二妹妹想想。” 第9章 庄子 杨氏气极反笑,不顾仪态地瞪着孟幼卿,“卿姐儿若真有心,今儿的秋日宴怎的不想着带你妹妹同去?这姐妹情深也就是在自家院子里说说罢了,出了门可就是六亲不认,瞧不起我们二房了。” 她将香囊甩至一旁,端起茶盏,“到底是我们老爷不争气,没有个爵位,以至于常德身上也没有个一官半职,幼蓉也不似她姐姐这般风光。说到底都是一家子骨肉,行哥儿既是在刑部里混的好,为自己兄弟说上几句好话又有何难?倘若我的常德有个差事,也不至于到今日的天地。母亲您说是与不是?” 孟幼卿垂首,险些失笑出声来。 纵是知道二叔母一家厚颜无耻,如今再听起来也是觉得有趣极了。平南伯府多大的爵位,父亲上朝尚且位于文臣之末,便是二哥也要一步一步通过科考才能在朝堂上混出一番天地。 那三堂哥不学无术,往日里沾花惹草险些闹出过人命来,二叔母怎的好意思为他面上贴金。 不过是仗着祖母疼他们,往日里也是口无遮拦罢了。 孟幼卿摞下美人拳,先瞧了老太太一眼,笑了笑,“婶母说的是。说起来三堂哥也确实该有些成算。听母亲说,今年城郊的庄子收成不大好,许是庄子里的老人拿乔,得需要府里的人去过过账。 “祖母是知道的,大哥哥平日在刑部奔波,二哥哥如今也正准备会试倒不开空。既是堂哥有闲,我倒是有个主意,不如就叫三堂哥随母亲同去庄子罢。有男丁傍身,我想着庄子里那些人也不敢耍滑。” 她这话一出,宋氏娥眉蹙成一团,“卿儿,不得无礼。” 杨氏更是立起身子,怒目圆睁,“你这是要把你哥哥当管家用不成?” “我哪敢,”孟幼卿摇了摇头,“婶母误会了,我是想着三哥哥从前常行走江湖,也是替府中打理过咱们孟家的商铺。除了他,咱们这些人都不会,只盼三哥哥能多教教我们,日后我嫁了人也免得遭人嫌。” “况且此番看的是祖父当年留下的产业,若只我们大房去看终究有理不清的头尾。有三哥哥在也是有个照应,婶母觉得我这法子可行么?” 杨氏张了张嘴,复又坐回去。 倒是老太太满目慈爱地拍着她的手,不住点头,“卿丫头这话确是周道。难得你这孩子有为家中筹谋的心思,比你两个哥哥都要强。” 瞧着宋氏,也难得的露出几分笑意来,“往日里不见你怎么说话,倒是将几个孩子教养的不错。既是如此,那便由着常德去,总好比在外头招猫逗狗的强。若是将来有个一星半点的出息你这做人伯母的也是面上有光。” “婆母说的是。”宋氏心中虽有疑虑,又哪里敢忤逆婆母,只得老实应下。 待老太太面露倦意,众人起身告辞。孟幼卿扶着母亲回了扶华院,痛快喝了盏茶,才笑道,“母亲是不是想问,我为何要带上三哥哥一同看庄子?” 宋氏抚着女儿的面颊,轻声细语,“你倒说来听听。” 孟幼卿眉眼弯弯,“二叔无官职,二婶娘家陪嫁的铺子也没什么生意。父亲与大哥虽有俸禄,也只够维持府中的体面,举凡有用钱的时候还是靠母亲的陪嫁。这样的光景,三哥哥是哪里来的吃酒钱呢?” 宋氏闻言稍怔,旋即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你祖母帮衬的他们?” 秋曦顺着八角菱窗爬上贵妃榻,有几缕落上宋氏光洁的额头,为她添了些许暖意。孟幼卿忽地想起前世病死牢中的母亲,心头一酸,忙撇过眼去。 “其实祖母疼爱二叔一家,您和父亲心知肚明。”她借着吃茶悄悄抹去眼角的薄雾,“祖母的东西不涉府里公库,到底有多少田庄地契,又填补二房多少,您虽不知明细,大抵也是能猜到的。老太太多偏疼谁本是无妨,可是母亲,咱们不能叫二房拖了后腿,需得早早与之撇清干系,以免后顾之忧啊。” 她自认没什么天大的能耐,也没法提刀手刃那些罪魁祸首,可她总要为父母尽一尽力。 她扶上宋氏的手,“娘亲,不可养虎为患啊。” 宋氏上下打量着女儿,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与从前不同。 她生孟幼卿时在京中已算是高龄,没少被嘲讽“老蚌生珠”。好容易得的女儿,打小就被她和夫君视为掌上明珠,养出一副天真烂漫的性子。 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丫头的目光竟如此长远了? 她替怀中小人扶了扶珍珠钗,满目爱怜,“我的卿儿可做母亲的左膀右臂了。你有心,那母亲就得多教你,等将来你嫁了人自己搭理府里中馈,这些全都用得上。” “我倒不想学这个,也不想嫁人,”孟幼卿贴着母亲撒娇,“我只愿常伴双亲膝下,为您和父亲尽孝,待日后哥哥们娶嫂嫂过门,多疼疼我罢了。” . 没过两日,孟常德又恢复了往日插诨打诃的纨绔模样。 许是此番动静闹的太大,这两日他一直称病躲在房中,连请安都免了。如今刑部的案子一破,他又觉得此事与自己无关,加之大房分他打理庄铺的权利,很是得意起来。 孟幼卿挑起一角车帘,冷眼睨着他的背影。 杨氏生的貌美,孟府年轻一辈里只有这位三堂哥随他母亲的长相,长眉若柳,身如玉树,一对含情桃花眼似喜非喜,面容如玉如琢。 幼时出门,多少人爱极了他这幅远胜姐妹的样貌,人人夸一句风流公子。如今看来,风流是有的,做人就算了。 正想着,马车已行至庄子门前,早有下人备好下车的软凳,长歌流赋先下一步下车,一一扶过车内女眷。 庄子里早一步得了消息,如今着清一色的瓦蓝云缎衫子,衣襟整齐地立在门前,见着宋氏便齐刷刷跪倒叩首,“伯夫人。” 又一一给孟幼卿和孟常德行了礼。 宋氏笑眯眯地点头。 为首的庄管家惯会察言观色,见着今日还有另外的贵人跟着宋氏,不敢怠慢,忙道,“这不比京里,外头风大,请夫人进屋歇着。” 又唤屋里人送上茶水瓜果,极恭谨地立在堂前,“我这就把账子都拿回来给夫人清点。” 第10章 放火 这处庄子原是宫里赏下来的皇庄,操持的人也都是老伯爷在世时留下来的得力之人。虽是家仆,却是个个身穿绸缎,头上插金戴银,堪比小户人家的正头贵人。 孟幼卿眼瞧着人群中有几个容貌清丽的小姑娘直拿眼睨着孟常行。她状似不经意地退至一旁,扶上母亲。宋氏了然,“今日原就是带着孩子们来瞧瞧,也免得在家中一问三不知,不知人间疾苦。你们该做你们的,不必急着交账。” “这...”管事不解,看孟常行德面色不变,忙笑道,“夫人说的是,那我这就去安排人预备住处,夫人和小姐若是想多住几日,就还是安排之前的丫鬟继续服侍着。” “这倒不急,”孟幼卿忽地出声,指着簇在他身后的女孩儿问道,“我瞧着这几个生得不错,不知是谁家的孩子?” 张管事回头瞧了眼,忙道,“回姑娘的话,这是我那两个不争气的女儿。大姐儿现今已嫁作人妇,这小的不懂规矩,姑娘别见怪。” 他推了把身后的女孩儿,女子顺势行了半礼,乖巧道,“春桃见过姑娘。” 那语意如林间莺啼清脆悦耳。孟幼卿盯着她头上那只累丝蝴蝶簪,笑意不答眼底,“这簪子瞧着倒眼熟。” 春桃面上略显惊慌,顺势跪下。张管事见状忙道,“这东西原是她姐姐送她的,我那大女儿家有些营生,他们姐妹两个处得好,她就总会给她妹妹打点这些东西。” “姐妹情深自然是好的,”孟幼卿摞下团扇,“我也只是觉得这只簪子好看罢了。这丫头我瞧着喜欢,不如这几日就叫她跟着我罢。” 春桃面上并无半点欢喜之色,不时拿眼睨着孟常德。孟常德轻咳一声,“这丫头蠢笨,你头次来只怕伺候不惯。有长歌他们护着你还不够么?” “三哥哥也忒小瞧人了,长歌流赋又从没来过庄子,若有事总得有个人请教。我就觉得春桃还不错,就让她跟我几日,哥哥不会不肯割爱罢?” 孟幼卿眉眼弯弯,用团扇掩住鼻尖儿,叫人看不清面上的情绪。 孟常德面色略显不自然,“与我何干,你若想要就要去。” “那就是了。”孟幼卿唇角微翘,“识字么?” 春桃愣了愣,道,“略识得一点。” “那就极好。”孟幼卿扶上母亲,“昨儿母亲还说要教我学着看账本,我瞧她还不错,不如就叫她跟着我替我记账罢。” “那也好。跟着姑娘是她的造化。”张管事喜不自胜。 一厢给众人打扫出下榻的院落来。孟幼卿的院子与宋氏挨着,背靠竹林,侧手是山泉引入的小溪。廊下挂着只浑身雪白的鹦鹉,见着人开口就喊“三少爷来了”,声音不绝于耳。 春桃羞得面色通红,作势上前打它。 孟幼卿状似未察,只与长歌叹道,“前儿我叫你给翠缕翠墨些钱,你送过去打点了?” 长歌替她更衣,颔首道,“她们两个在外院儿给姑娘磕头,谢您救命之恩。” “算什么救命,瞧着可怜罢了。”孟幼卿轻叹一声,“为了三哥哥的事儿,婶婶这回下手是重些。翠缕翠墨本就是三哥哥房里人,在府里娇养惯了的,以那样的名儿叫牙婆领出去只怕艰难。” “奴婢听绣雪说这是老太太要做主给三哥儿重挑人。换了她们总还有旁的,总归是与咱们大房无干,姑娘忙着学管家,就没管旁的事儿了。” 主仆二人说笑间,眼瞧着春桃在廊下偷听半晌,寻了由头跑出去。流赋匆匆进来,低声道,“春桃去三公子那边儿了。夫人歇下之后张管事也带着人去了那边儿,怕是如今正商议对策。” “凭他去。” 孟幼卿眼波流转,“等到了晚间咱们再动,晾他也翻不出什么花样儿来。” 流赋又从怀中拿出一份账册来,“姑娘要的东西在这,如今那库房里搁置的都是些废纸。我那兄弟也安排在外院了,只等姑娘的吩咐。” “你做的好。”孟幼卿拍拍她的手,“事成之后,送他出去。” 等到了晚晌,她陪着母亲用过晚膳又说了会子话,待天色渐晚时,春桃又寻了由头离开。 外头天色如墨,依稀有几点星子隐于云雾间,夜风骤起,似有落雨之势。孟幼卿拿了账册临窗而坐,借着烛台上豆大的烛火一一细查。长歌心疼她累眼睛,又知劝不住,只得站在门窗边儿替她打萤虫。 外头忽地一声闷雷,就听前院有人喊道,”走水了!快来人啊,走水了!” 成了。 孟幼卿将账本丢给长歌,披着衣服起身。 外头动静闹得大,这会儿宋氏也被惊醒,扶着丫鬟匆匆赶来。只见前院柴房的火燎得老高,有几簇火苗随着风燎到檐壁上,一路蔓延,竟烧至后院的库房与孟常德下榻的院落。 孟幼卿状似不知,惊喝道,“快叫人去救火,那厢是三哥哥的院子,快去叫人救三哥哥出来。” 早有下人提着水来回奔走,那火势不大,不多时便被灭去烟火。孟常德这才露头。 因着火势就在他后院相邻处,众人救火时早已惊动了他院里的人。如今正巧将那正堂里衣衫不整的春桃看在眼里。 张管事一见气得捶胸顿足,便要扯着春桃回去。被宋氏的人拦住,“方才听闻烧的是库房,账本无事罢?” 张管事眼神闪烁。 孟幼卿安抚母亲,“这怕什么。叫人抬出来瞧瞧不就知道了。”不等张管事应答,一叠声叫人去打开库房,抬出几个樟木箱子来。 “打开。” 下人将箱子一一打开之后,孟幼卿垂首一翻,拎出一卷卷白纸来,“这是什么?” “这...”张立也是一惊。 他是做了假账,可那账本绝对是万无一失,又怎么可能是这样的白纸。 “张管事可别告诉我这些是账本。我就是年纪小也不是这样好糊弄的。”孟幼卿笑笑,接过长歌递过来的账本,“您瞧瞧,这又是什么?” 第11章 阴阳账本 为着扑火,庄子里大半的丫鬟婆子打着灯笼过来,照得院内灯火通明。 孟幼卿眼瞧着他额头上的冷汗,冷眼看他,“您也是祖父在时的老人了,为着祖母,您的一番忠心也不该错付给旁人。女儿给了二房,祖母的钱也要给二房么?” 她将那账册奉给娘亲。宋氏展开仔细一看,面色冷峻,“好一个阴阳账本。” 这本账本上记的是各个年节里他们进给二房手里的钱财营生,每一笔都记得详细,与往日里给宋氏经手的账本完全不同。 宋氏管着府里中馈,为着享福,老太太与二房没少拿话点宋氏,说她不会管家,不懂料理庄务。 如今看来,哪里是什么天灾,这是出了家贼。 宋氏扬声吩咐人将张立绑了,冷声道,“将这庄子里的人都看管起来,明儿差人回去告诉老太太府里出了家贼,不知丢了什么东西。” 张立闻言面色如纸,强稳住心绪辩驳,“小人做事全凭老太太做主,这些事老太太是知晓的。” “祖母许久不到庄子来,怎知这些弯弯绕绕?”孟幼卿唇角勾着一丝讥讽,“若真要寻个知道的,怕是还得问三哥哥。” 彼时孟常行眼神才渐清明,闻言瞪了孟幼卿一眼,趿拉着锦靴上前,“什么劳什子账本,我怎么从来不知,这必定是有人污蔑我。好端端的为何会突然走水?这分明是有人故意构陷。” 他看了看春桃,复又看向孟幼卿,咬牙切齿,“我说大妹妹白日里为何追着要她伺候,原来是在这呢。指使你的人勾引在先,还想要纵火烧死我,如今又搞出什么账本来。大妹妹恨我至此,竟想要我的命!” “三哥哥的命可抵不过女儿家的清誉。”孟幼卿淡淡出声,“哥哥不会以为自己行事天衣无缝,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罢。” 她立在雕花廊背阴处,院里的烛火影影绰绰落上她的侧颊,叫人看不透她眼底的朦胧阴霾。 孟常德没由来的心底发慌,嘴硬道,“就算有了又能如何?那也是祖母的意思。我身上又没有一官半职,外祖家又不似大伯母娘家阔绰,祖母心疼我是她老人家的私心;大伯母若是盘问这事,怕是要伤祖母的体面。” 他倒是肯托大,拿老太太压宋氏。 宋氏难得多瞧他两眼,“是不是老太太的意思怕是要重审。可府里出了家贼就是我管家不当了。往日府里放月钱从未短过你屋里,便是哪里短缺,差人告诉伯母就是;如今这般倒像是伯母薄待你们似的。” “伯母...” 宋氏打断他,“都带下去,叫这庄子里的管家婆子都来我房里认账,明儿回了老太太再做处置,都散了罢。” 奴仆一叠声应着,将那些司职婆子一一提来。孟幼卿瞧了眼春桃,见她躲在房里不肯走,就此作罢。 扶着长歌一路回了院子,流赋正满面焦急地候在门口。见着人回来,忙掩上院门,接过长歌手里的差事来。 “送走了?” “走了。”流赋颔首,“趁着外院乱的时候奴婢叫人送他走了。” 纵火之人是流赋的亲弟弟,往日里在外院二门上值守,此行破例带他出门,孟常德只要不是草包,这会子便该着手去查纵火之人,总会查的流赋姐弟。 孟幼卿点点头,“那就好。” “奴婢也是怕被三公子的人察觉,一早就叮嘱着他。不过,”流赋脸色略渐不好,“亏得个好心人相救,险些被人察觉。” 孟幼卿心头一沉。 流赋道,“我小弟去偷火折子时险些在后院遇着张管事的大女婿。好在有个黑衣男子替我们打晕了他,差点功亏一篑。不过,奴婢瞧着那男子有些眼熟,像是咱们家公子的人。” 孟幼卿愣了愣,也想不起来流赋口中所说之人。 夜风四起,孟幼卿觉得后背生凉,下意识回首望向院后的竹林。林中漆黑如墨,只有竹叶随着风簌簌作响,愈发为院里添了几分阴冷凄凉。 流赋为她披上织锦披风,“怕是要落雨,姑娘别瞧了。” “也是。”孟幼卿点点头。 今儿还不算什么,等母亲那厢审完人回了府才算是硬仗。主仆三人说说笑笑,不多时,房中烛火渐暗,再无声响。 许久,竹林中方才走出一人,墨色方巾掩面,只露出那双英厉的眉眼。他手里提着的人被他五花大绑,已昏死过去,正是当日杀害海棠父亲的凶手。 段容与侧首睨着房门半晌,带着人飞身上墙,消失去无边夜里。 次日,宋氏差人将庄子里的管家婆子一一提来审问,将张管事一家绑了,直接打道回府。 先去宁辉堂给老太太请了安,与杨氏,二姑娘幼蓉一齐陪着老太太用过午膳,待丫鬟们换茶时,宋氏忽然起身,恭谨道,“婆母。儿媳无能,请母亲责罚。” 房内静了一瞬。 老太太看了眼杨氏与孟幼卿,不解道,“你这是做什么?” “儿媳身为伯府主母,打理着府里中馈,却养出家贼,这是儿媳之过。”宋氏低眉顺眼地将从庄子里带来的账本与口供呈给老太太,一一讲明。 “母亲倚重儿媳,将庄务交给儿媳打理。是儿媳无能,辜负母亲的一番苦心。儿媳自请撤去管家之权,另选能人打理中馈,以保家宅安宁。” 宋氏往日里沉默寡言,加之杨氏能说会道,愈发显得她像个木头,不讨婆母欢心。 可若是盘算起来,这又哪里是不会说话,句句伏低做小,老太太想罚她都得掂量几分。 尤其是这是她留下的庄子和人,给的是二房的孙子。 老太太恼羞成怒,指着杨氏就骂,“钻钱眼子的混账,往日里偷鸡摸狗我不与你们理会,如今倒是打起我的主意。你们是当我死了么!” 杨氏与孟幼蓉齐齐跪倒,不敢言语。 张妈妈替老太太抚背,被她一把推开,指着鼻子骂道,“你还在我这做什么?拿我的东西去服侍你二房老爷太太,等我死了,给我预备个草席随便埋了,也别挡了你们的路!” 第12章 徐猛 张妈妈闻言慌的手抖,忙跪倒求饶。 她偷拿老太太体己钱给二房的事儿也不算是什么秘辛,老祖宗偏心小儿子家,知道二房是“烂泥扶不上墙”,往日里对此事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庄子里的短缺她虽未细问过,却也知道二房在钱财营生上是不老实的。 但偏心归偏心,叫外人知晓了就是她老人家脸上无光,做的不对了。 她又怎会不知宋氏这番作态是故意为之,当即斥起杨氏来,”去将你那个不成器的儿子给我带了来,我看他到底要做什么?咱们孟家养不起他了,竟养出个贼来!” 孟常德回府后连安都没请,不知又躲进哪个院子里去哄小丫鬟。杨氏忙劝道,“母亲息怒,常德如今知道错了,他怕惹您动怒,自请闭门思过。您当心气坏了身子。” 顿了顿,又看向宋氏与孟幼卿,眼底是掩不住的怨怼。 “何况细算起来也未必全是常德的错。听说庄子里突然走水,险些将我的常德烧死。谁知那账本是哪里来的,又经过谁的手。” 孟常德是个草包,查不出纵火之人,回府头一件事就是寻母亲商议对策。杨氏又怎会听不出巧合,三言两语便猜到是大房故意为之,只恨孟幼卿与宋氏。 “听下人说,那日是卿姐儿叫人翻出来账本。卿姐儿竟如此有筹谋,怎的像早就知道库房会走水,又是从拿来得来的账本呢?” 孟幼卿长叹一声,用团扇掩住半扇面容,状似羞赫。 杨氏只当她是心虚,立起身子,“要我说,这账还是要细查。卿姐儿如今大了,自己也有主意,保不齐是什么心思。” 孟幼卿嗳呦一声,羞的满面通红,“孙女在庄子里见着张管事的小女儿春桃,瞧她行事伶俐,又识字,孙女想着将她带回府里当差。可谁知...” 她顿了顿,身后的流赋会意,忙接上话,“谁知夜里不见春桃,姑娘担忧叫奴婢去寻,就寻到了三公子房里。” ”什么?”老太太气的拍案,“怎么又添了个人?你们这些孽障!孽障!” 杨氏就要上前,被孟幼蓉扯了扯袖口,复又坐回去。 屋里正闹时,下人打帘子进来,“大老爷回府了。还有...刑部的段大人也到府上,说是要见三公子。” 孟幼卿没由来地想起庄子后那片竹林来。 老太太已被下人扶住,皱着眉问,“又是怎的了?怎的又和刑部扯上了?” 来报信儿的婆子摇摇头,“奴婢不知,不过瞧着大老爷极恼怒,正喊三公子呢。” “快叫人喊去!”老太太忙喊人,“再派个人跟着去听听是为了何事?” 彼时,段容与正规规矩矩坐在正堂上,早有下人奉了茶来,他捧着茶碗细瞧,叫人看不透他眼底的情绪。 “孟三公子是常行兄的堂弟,此事本该是兄长来查。不过兄长今日当值,小侄唐突造访,还请世伯见谅。” “这是孟家自己丢人,与你不相干。”孟偃沉着脸。 段容与的母亲出身清河崔氏,父亲又是前朝荣国大长公主的小儿子,当年会试一举中榜,如今虽在刑部任职侍郎,不过人尚且年轻,又得皇帝青眼,日后仕途不可小觑。 孟常行与之交好,平南伯向来是赞许的。 就是二房这个孽障... 孟偃只觉眼前发黑。正巧孟常德进来,这气便一齐撒出来,冷声道,“孽障!” 孟常德腿一软,险些跪倒。 孟家二老爷昏庸无能,只知享乐,这府里男子一并是由孟偃教导。平南伯在小辈面前向来是绷着脸不怒自威,孟常德欺软怕硬,极怕他这位伯父。 他甫一进屋便察觉不妥,顿时心惊胆战,“伯父叫我。” “还不跪下。”孟偃怒喝,“又去外头惹了什么事,劳动段大人到府上寻你。” “侄儿不知啊。”孟常德小腿直颤。 他认得段容与,前儿青楼命案就是他陪着孟常行一同去京兆尹救他,可那事儿早就过去了,这些天他一直在庄子上,可没出去惹祸。 他不明就以,“不知段大人今日到访所为何事?” 段容与微微勾唇,“前些日刑部接手了几桩命案,近日才捉到其中一人。他在招供时提及孟三公子曾为其转圜。下官今日到访是想有一事请教公子,” “三公子可曾见过徐猛?” 孟常德只觉耳畔平地惊雷,面色惨白。 他勉强压住心绪,“未曾听闻。” “京中这几宗杀人案都与徐猛相干。”段容与侧首与平南伯说道,“小侄前几日追捕他时一路追到三公子下榻之处。如今人正在刑部大牢候审,招认了孟三公子。” “杀人?” 平南伯两眼一黑。 京中连日出“强抢民女”的命案,闹的人心惶惶,连圣上也有所惊动。 今日朝堂之上,刑部尚书才上表已缉拿凶手归案,圣上还命刑部严查此案。他才与刑部尚书说完话,这回府来,涉案之人竟是在自己府上。 平南伯气的拍案,“还不跪下!” 孟常德双腿一软,“侄儿没有...” “下官既是敢来,自然是有人证物证。”段容与静静看他,“此行到访是奉尚书之命,请孟三公子随下官走一趟刑部。若与公子无干最好不过,也免得下官日后再走一趟。” “我不去!我不认识什么徐猛。你们刑部断案别来招惹我,我又没杀人。”孟常德还要辩驳,被平南伯甩过去一方墨台,“住口!混账东西,还不快去!” 他看向段容与,“叫他跟着你去,倘若此案真与他有关,我孟家就没有这样的孽障!” “世伯放心,小侄定会查清此案。”段容与拱手告辞。 人出了府门,平南伯厉声道,“来人!” 候在门口的小厮忙挑帘进来,“伯爷吩咐。” 平南伯闭了闭眼,“差人将此事告知老太太和你二老爷,案子查清之前,孟家上下人等不可随意出门,谁都不许去刑部救人。” 第13章 女学考核 消息传入内院候,老太太与杨氏哀嚎一声,立时昏死过去。又慌的宋氏派人出府去请大夫,内院一时乱做一团。 孟幼卿趁机躲出去,招呼流赋,“你去前院儿问问,是怎的一回事?” 流赋忙应了去查。不多时,匆匆从外院儿回来,愁容满面,“奴婢去问了小弟,说是三公子与京里前些日子的人命案有关。刑部那些官差捉到了杀人凶手,招供时认了咱们三公子。” “人命?”孟幼卿皱眉。 流赋忙道,“就是咱们从安华寺回来那日,救的那位海棠姑娘。” 孟幼卿恍然,“原来是她。” 可她不记得前世孟常德与海棠有何干系,不由得皱眉,“哪来的凶手?” “奴婢也不知道,只是方才我弟弟听那段大人说是在咱们家庄子上捉的人,还问三公子是否见过徐猛,说他正指认三公子呢。” 孟幼卿手一滑,险些跌落了手中的扇柄,“徐猛?” 长歌流赋忙上前扶她。她握住流赋的手追问,“还说什么了?” 流赋摇了摇头,“再没了。不过我小弟与那段大人打了个照面,说他与那日救他之人有几分相似。” “姑娘,若真是他,那岂不是叫他知道那日是我们放的火?” “若真是他倒没事了。”孟幼卿长吁一口气。 她也不知怎的,听闻那日之人是段容与后反倒是松了口气。为着大哥的缘故,想他也绝不会将那日之事公之于众。 她更担心的是那个徐猛。 前世京中确实有“强抢民女”的命案,她记得刑部最终是以一个醉酒乞子了结此案,与徐猛并无干系。 他是徐玥蓁的表哥,前世就是他在暗中行走构陷的孟家涉走私官盐一案,方君竹极重用他这颗棋子,事事为其转圜,此番徐猛被抓,方君竹必会有所行动。 孟幼卿想了想,吩咐流赋拿了纸笔来,写了手书给她,“派人去嘉行郡主府传给罗姣姑娘,务必请她回信。” 流赋立时应了出门。 孟幼卿这才松了口气,扶着长歌到里边儿东窗下的黄花梨木双镜妆台下坐着,由着长歌为她梳头。 正在院内洒扫的王妈妈忽地进来,在湘妃竹帘外头道,“二房蓉姑娘来了。” 孟幼蓉? 她回来后除了到宁辉堂请安,还未来得及与这位二妹妹打过照面,她记得孟幼蓉也是冷面冷心的主儿,难得今日竟到她这来,怕不是为了孟常德。 孟幼卿拂了拂袖口起身,“请进来。” 王妈妈应了,替孟幼蓉打着帘。走进来的姑娘尚未及笄,少女发髻点珍珠钗,却着一身石青色莲花纹的襦纱裙,瞧着有几分老气。 她顿了顿,吩咐着长歌去奉茶,“妹妹来了。” 孟幼蓉朝着福身,她面上无笑,眼里也是清清凉凉的,叫人看着不得亲近。 孟幼卿恍惚忆起前世的她来。平南伯府落败前,宋氏曾做主为她挑了国子监祭酒的侄孙做夫婿,二房反了之后,她这位二妹妹自请与父母兄长断绝关系,入了京郊尼姑庵常伴青灯古佛。 若真说起二房来,孟幼蓉竟是最有骨气的那个。 孟幼卿心下可惜,轻声问道,“怎的了?” 孟幼蓉从丫鬟手中拿了一叠绢帕来,云缎绢帕上绣着缠枝莲纹喜鹊的式样,瞧着绣工精致。 她将那帕子推到孟幼卿面前,“过几日就是我的女学考核,今年的考核加了骑射一项。我不擅长,也没有帮手。” 她性子冷清,闺中密友本就没几个,加之世人向来是跟红顶白,京中贵人如云,又哪里会有人将无爵无官偏有个惹事兄长的姑娘放在眼里。 这是来求她考试了。 孟幼卿接了那绢子,“妹妹是想那日我去助威?” 孟幼蓉毫无避讳地点头,“是。” “妹妹亲自来请我,我又怎能不去。”她温言道,“只是怕二婶婶不高兴。为着三哥哥,我还怕妹妹不肯来。” “我母亲现下一心记挂着兄长,哪里还记得我。”孟幼蓉笑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三哥哥被捉是他应得的。今日不叫他长记性,日后必会酿成大祸。等到那时再捉,岂不是要连累满府之人。” 少女语意清脆如清泉泻于嶙峋石缝间,开口道出的话也冷冷清清的,似无半分可惜。 孟幼卿手中的团扇顿了顿,微微勾唇,“你能这么想就极好。” “你是我妹妹,你有事求到我,我又岂会不帮你。你考核那日,我定会陪你。” “那就多谢姐姐了。” 孟幼蓉也没多坐,便起身告辞。 等到女学考核那日,孟幼蓉又亲自到正院来请了孟幼卿,姐妹二人一同乘车前往女学堂。 自太祖开国,孝纯懿高皇后便一直致力于提高世间女子的地位,开创发展女学私塾。 初始是在国子监太学门下独设女塾,只皇室及一等军功的国公府女辈可入学,后选新址建锦绣阁,分上、下两苑,无论家世身份,凡是女子皆可入学。 其中又设琴、棋、书、画、礼、女红、骑射及四德之闺范等科目,由宫中一品女官教导仪态与闺范,由名扬大周的女先生教习其余科目。 从前苏大家在世时也在锦绣阁教习过些许时日音律,后来不知怎的自请归隐,从此之后再未现世。 孟幼卿前世及笄前也曾在这受教,今生她倒是头一回来。 马车停在女学门前,姐妹二人踩着软凳下了车,先去大堂抽签,按着抽签的顺序前去各苑拜各位先生参与考核。 孟幼卿四下打量着人群,见着不少男子也混入其中,微微蹙眉。孟幼蓉垂眸道,“女学考核本就是女子及笄前最重的,自然有不少爱护妹妹的外男前来陪试。” 孟幼卿听她话里夹杂着一股似有若无的苦意,握住她的手,“几位哥哥近日身上都有事,姐姐陪你也是一样的。” 孟幼蓉回了她一个安定的笑容。 正说话间,就听外头门童迎道,“镇北侯府到。” 众人闻声去瞧,一男一女相携着进来,披红挂绿,郎才女貌,正是方君竹与徐悦蓁。 第14章 坠马 孟幼卿藏于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分不清是为着那一个动的怒。 方君竹也是真爱她,为着她专程伪作出“表小姐”的身份,举凡赴宴必会带上她,如今女学考核也是陪着她来。 她从前怎的不知他有这般闲心。 她目光似淬了毒的利剑紧盯二人。方君竹似有察觉,侧首看过来。 他今日一身天青色云锦长衫,紧贴于身的腰封上垂着一枚青玉佩,与一身蔷薇裙的徐玥蓁极相配。 他勾着如前世般温存的笑意,上前施礼,“孟姑娘。” 女子中有人惊叹,一阵莺燕揶揄。 孟幼卿闻着他身上甘松香里似夹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海棠香气,心下一顿,难得给了他好脸色,“见过方公子。” 徐玥蓁紧跟上前,笑盈盈地去捉她的手,“许久不见孟姐姐,我倒有些想着了。” 孟幼卿强忍着心头恨意,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前些日子京中不太平,我也不大敢出门。前几日听兄长说刑部已捉到凶手,你们听说了么?” 她故意拿话刺她,果真见徐玥蓁面色苍白,险些跌坐在地。 方君竹面色不变,“是有所耳闻,听说是孟兄与那位段侍郎将人缉拿归案。” 孟幼卿猜他是未能为徐猛奔走,以至徐玥蓁如此担忧。 心中不由得欢喜,面上笑容更深,“是啊,归案便好若是落了死罪,正好能替那些可怜人抵命。” 说罢不等二人反应,携着孟幼蓉起身,“咱们进去罢。” 孟幼蓉颔首,也没给什么好脸色。 孟家二房老爷孟闿本就是喜音律好吟诗的才子,在家时苦心教导幼女,孟幼蓉又极聪慧,琴棋书画与女红一行应对自如。 除了棋试略败旁人一筹,旁的科目一律是夺得翘楚。孟幼卿越瞧越觉得前世可惜,这样的妙人却被父母兄长连累,最终只能常伴青灯古佛。 与她不相上下的便是徐玥蓁,画艺精巧,女红更胜一筹。 孟幼卿的眸光顺着那双不停动作的纤纤素手往上移,一寸一寸慢慢略过她的衣袖与肩胛,最终落在徐玥蓁的侧脸上。 她已是二八年华,如今容貌不同于她与幼蓉这般的小女孩儿,自是生了格外的娟秀娴端,眉眼如画。 她身形丰韵娉婷,恍如出水芙蕖,一颦一笑更如皎皎白月光,叫人心生爱怜。 可惜心肠恶毒。 孟幼卿想起她前世的作态只觉心口恶心,别过头去,又与方君竹对视。 方君竹上前几步,“常寻兄长也是今年会试。” 孟幼卿低低嗯了一声。 方君竹似未察觉她的冷意,继续说道,“常寻兄才高八斗,必夺会元。我若是及常寻兄半分也要去争上一回。” 孟家与镇北侯府交情泛泛,孟常寻又沉默寡言,哪来与他惦记的亲近。 孟幼卿神色渐冷,“听闻陛下准许镇北侯与世子今岁回京团聚,这是侯府喜事啊。” “那是自然。”方君竹面色不变,“前些时日京中的茶楼上了新戏,小妹听时屡次提起孟姑娘,还想着向姑娘下请帖。若孟姑娘肯赏脸,我与小妹回府去自会下帖去请。” 孟幼卿静静看他,“好啊。” 她正愁瞌睡没枕头他就送来了。送个海棠算什么,最多只是给他与徐玥蓁添堵,她想要的是他们的命。 见她应了,方君竹眉眼带喜,“那最好不过。” 他还要开口,忽听猎场间传来嘶嘶马鸣与惨叫声。二人定睛一瞧,便见原本聚在场中之人如今尽如鸟兽散,有一匹马似乎是受了惊,前蹄朝天嘶鸣后,猛然将正要跨上马背上的姑娘掀翻,兀自沿着猎场的护栏跑了几圈,方才被人攥住僵绳拦下。 有人惊呼,“你们快瞧,那不是镇北侯府的那位表姑娘么?” 廊下众人惊呼,果然见徐玥蓁被场中值守之人搀扶起,大抵只是受了惊、摔的并不重,如今人倒还能走,只是腿脚一瘸一拐,不得参与骑射的考核。 方君竹眉头渐蹙,忙上前去接人。 在场夫子忙叫人重新换了温顺的马来,安抚场中其余参与考核的姑娘上场。 “姐姐。”孟幼蓉握住她的手,眉眼尽是担忧之意。 “她蠢,与咱们无关。”孟幼卿安抚着她,踩着马镫矫健上马,与孟幼蓉一同上场。 她座下的马倒果真温顺,驮着她在场中慢慢行走,毫无半点不妥之处。马蹄落地溅起些许的杂草碎末,马上的少女笑意盈盈、英姿飒爽,清泠笑意穿透过疾风,似乎要传遍猎场各处。 孟家是文臣出身,也只有孟常行还算有一身武艺,擅长骑射。 可无人知晓,孟幼卿也是擅长的。 只是可惜她前世早早嫁人后不得不学着世家子媳,事事端庄中规中矩,最终竟熬的似一块枯木,毫无生机。 谁又记得她未出阁时也曾如此快意呢。 她心中欢喜,便愈发得意起来,连带着攥着僵绳的手也比方才松了几寸,眼见终至,那马忽地抬起前蹄仰天长鸣,险些将她从马背上掀去。 孟幼卿大惊,忙紧收缰绳,喝令那马匹。那马儿却又接连着抬起前蹄仰天长啸后,如疯魔了一般在场中横冲直撞,竟是比方才迫使徐玥蓁的那匹马还要疯烈。 完了! 孟幼卿脸色渐寒,俯身紧贴马背,马匹沿着马场跑了两圈又猛然仰天,长鸣一声后忽然提起四蹄,她借机滚下马背,使尽浑身力气往旁躲去,一支箭破空而来,“嗖”地一下射中那畜生的咽喉,登时毙命。 孟幼卿猛地松了口气,抬眼望去,就见孟常行与段容与不知何时也廊下观战。那段容与手中握住一把小弓,紧盯着她的面容。 又是他。 她身子一软,只觉眼前发黑,只记得昏过去前是孟幼蓉与孟常行那张惊慌失措的面容,却是看不太清了。 这接二连三地出了差池,马场上的夫子与教头只怕再出人命,再不敢叫人上场,只道骑射考核挪后,今日暂且到此。 孟常行背起妹妹,与段容与苦笑。“方才还是你反应及时,改日,等我小妹好了,改日我再谢你。” 第15章 送药 “客气。” 段容与眉头紧缩。他寻了位置坐下,等马场收拾妥当,牧司将今日发疯的马匹拖走,一路尾随至马厩。 “陈大人。” 陈牧司如今已控住受惊的马匹,正着人预备草料喂马,见他身着官服。忙拱手见礼,“大人。” 他不认得段容与,却认得他身上的官服,便不敢隐瞒,“大人是要查今日马匹受惊一事罢。” “是。” 陈牧司动了动唇角,“下官方才也有疑虑,查验时才知这两匹马方才用过的草料里被人掺了五石散。徐姑娘的马服用的量少,孟姑娘这一匹用量过多,若非大人方才那一箭,只怕……” 他如今想起来尚觉后怕。那是平南伯府的贵人,倘若在他这马场上出了事,伯府岂能饶过他。 他的命可抵不过那伯府贵人的命。 “下官还要多谢大人。”陈牧司深深鞠躬。 “不必。”段容与语意毫无波澜,“是否有人来过马场?” 陈牧司颔首,“开考前镇北侯府徐姑娘曾来到此处,说是她不擅骑射,想挑一匹温顺的马。” “还有旁人么?” 陈牧司想了想,又道,“还有南伯府的孟二姑娘也来了,说是随意走走。因没靠近马厩,下官当时也没多防范。” 段容与双眸渐暗。 果然。 他来时眸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倒是没留意那位孟二姑娘离场。如今看来倒是他小觑了。 他颔首道了句”多谢“,拿了弓快步离开。他渐行渐远后,陈牧司这才擦了擦额上的汗,仍有些后怕方才的情势。 高门贵府里的水深,外头瞧着是亲姐妹,里头又有多少腌臜事却是他想都不敢想的。 ... 这厢孟幼卿被送回府后,宋氏忙请了大夫来看,知人无大碍,不过是惊吓的晕了,这才松了口气。 “人无事就好。"孟常行扶着母亲的手,安慰道,“亏得小妹与容与机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你还好意思说。”宋氏恨铁不成钢地睨着他,这做人兄长的还不如一个外人机敏,差点白看了自个儿妹妹。 回身瞧见立在帘栊旁拭泪的孟幼蓉,顿了顿,堆出满目慈爱,“你也回去罢,今儿怕是你也受了惊,回头喝上压惊汤好好歇着。” 她心中虽有疑虑,为着女儿的颜面,无凭无据时她也不愿与一个小辈计较。 吩咐着丫鬟将儿姑娘送回去,坐在女儿塌前,又招呼着孟常行来。 长歌流赋见状便知夫人这是有话要说,使了个眼色,招呼着小丫鬟们出去,又细心地将房门掩上。 “你瞧见什么了没有。”宋氏低声问道,“你妹妹前脚才收拾了二房的阴阳账,后脚就坠马,还是在蓉丫头的地儿出的事。你说此事与二房有无干系?” 孟常行皱眉,“不会罢。坠马的又不止小妹一人,镇北侯府的马匹也出了事,只是没小妹摔得重。二房的手能伸那么远?” 他从小跟着父亲在外院长大,宋氏在孩子们跟前儿也是极少提内围之事,以至孟常行虽入朝为官,却想不到内宅这些弯弯绕绕。 他挪过绣墩来坐下,安抚着母亲,“妹妹冰雪聪明,若二妹妹心存歹意,小妹会察觉的。” 宋氏嘴角抽了抽,只恨给儿子一巴掌。 长歌推门进来,在湘妃竹帘外福了福身,轻声道,“镇北侯府的婆子来,说是给咱们姑娘送骨碎补来医腿。” “拿进来。”宋氏神色不动,“镇北侯府的人怎的巴巴儿地派人送药来。” “侯府婆子说是因着他们表姑娘也伤了腿,记挂着与咱们姑娘的姐妹之情,特地叫人送了来。”长歌奉上药,”奴婢给了她些跑腿钱,谢她回去了。“ 宋氏展开细瞧,那药膏质地细软洁白,闻着一股极淡的药香,极好的红木匣上还刻着一株并蒂西府海棠。她顿了顿,将药盒丢给跟着自己的丫鬟,“收着罢,不必给姑娘用。” 丫鬟应了声,自将那药盒收起来,没再给长歌使。 这厢婆子送了药回府去,先去内院给侯夫人通了信儿,再到凝蓁馆来请安。 彼时方君竹正端着粥哄徐玥蓁,她跌得不重,静养几日就可痊愈,正借着这劲儿闹着要表哥疼她。方君竹虽头疼,仍是耐着性子陪她。 听婆子通禀送药一事,徐玥蓁小脸一摞,别过头去,“表哥对外人比自家人还殷勤。” 她常伴方君竹左右,知道他心里有算计平南伯府的打算,却仍忍不住那点浅薄的嫉恨。她家世没落,注定难嫁方君竹正妻的位置,可也不喜欢别的女子同她去抢。 自打秋日宴孟幼卿引荐了那个罗姣,表哥的心思就要飘出去几分。她虽不问,也猜到他身上那股海棠香气是从何而来。 她实在是没了法子,才在今日行此下策,故意跌下马来。原想着跌了脚能留住方君竹,谁知那孟幼卿竟也跌了,还劳动表哥亲自备药,她这一番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 她恨得咬牙,含情目汪出两汪珍珠泪来,“表哥去瞧瞧罢,也免得忧心。” 方君竹哪里听不出她话里的醋意,将粥碗摞到小几上,侧身扶过她,“哪里又有你重要。” 他身上的海棠香气扑面而来,徐玥蓁猛地推开他,用绢帕掩了鼻尖儿,冷冷道,“我没什么事儿,表哥去罢,免得忧心到寝食难安。” 她就等方君竹哄她。 不料方君竹当真松了手,“也好。” “你今儿也受了惊,是该好生歇着。一会儿叫丫鬟服侍你吃了粥就睡罢。我晚些再来看你。”便起身吩咐着帘外服侍的丫鬟,头也不回地离开。 徐玥蓁气的咬牙。适逢丫鬟端了粥碗来要喂她。被她反手一推,粥碗摔成两半,那滚粥烫的丫鬟双手通红,忙跪倒一片。 “去给我瞧瞧表哥去了哪儿。”案前的烛火影影绰绰罩了她半扇儿阴鸷的面容,她从牙缝儿里挤出字句来,“看是去了孟家,还是那个贱人的去处。” 第16章 密信 方君竹出了角门儿,吩咐着小厮替他牵马,直奔永安巷。 那永安巷便是孟常行当日替海棠安顿的去处。自打她与方君竹有了首尾后,海棠便以照料家里为由常离嘉行郡主府,只是也不去方君竹为她预备的院落,仍住在永安巷,只说是不能忘本。 方君竹爱她的体贴温柔,便从侯府里挑了两个丫鬟小厮过来服侍;他也常来此处,伴着徐玥蓁的时候自然比从前少了许多。 海棠在家时一贯穿着单薄的鹅黄长裙,簪着百合钗,香肩微露,玉颈雪白。她与徐玥蓁容貌相似,却又有与她全然不同的性子。温顺体贴又知情儿知趣,前世在镇北侯府便极得宠爱,今生更得方君竹青眼。 他到了这儿便松了口气,自觉身上乏得很,搂着海棠靠上贵妃榻。 海棠拿了小月团扇替他扇风儿,“二爷这是为着孟姑娘的事烦心了。” 方君竹睁开眼,“你听说了?” 海棠露出个莫名的笑容,“听说什么事?” 她拨了颗晶莹碧玉的葡萄送至他嘴畔,汁水漫着细葱儿指尖,令人无限遐想,“我只知道二爷如今一心挂在孟姑娘身上。瞧您皱眉便猜是姑娘有事了,可惜我无用,只恨自己不能为二爷分忧。” 秋曦透过八角菱花窗落上她光洁如玉的面容上,伴着墙外摇摇而生的金桂晃出细细簌簌的影儿来。方君竹心中一动,手上动作渐起,“你能为我着想,就是好人了。” 温香软玉在怀,他也不再想府里那位与孟幼卿了。 事毕,海棠直起身子惬在方君竹身侧,“我倒是有个法子。” 方君竹侧首把玩着她的发丝,“怎的说?” “我与孟姑娘也算是自幼相识,也算知道些她的喜好。二爷不是说要下帖子去请孟姑娘听戏么,不如就由我去下帖罢。为着从前的师姐妹情分,我想孟姑娘会赏面的。” “这也好。”方君竹一想,稍稍安下心来。 他也正不想带着徐玥蓁,她近日为着徐猛一事与他闹了几回,搅得他心烦意乱,又哪里及姣儿半分。等娶了孟幼卿入门,他还真得把她迎进门给个贵妾的位置做做。 他搂紧海棠,“那就得委屈你了。” “二爷这话就外道了。”海棠笑声里夹杂着些许娇意,“为了二爷,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 孟幼卿醒来时已至晚间,长歌流赋一直守在她榻前,见她醒了,便要去正院通禀宋氏。被孟幼卿抬手拦住,“太晚了,不必惊扰母亲。” 流赋便去里屋拿了两封手书来,“您睡着的时候有人给您送了帖子。一封是罗姑娘的,另一封,是那位段大人的。” 孟幼卿拿茶盏的手一顿,接过来,就着她递过来的烛火展信细看。 海棠的那一封里是请她一同去玉春楼听戏,孟幼卿猜是方君竹的手笔,又打开段容与送来的手书。那笔迹苍劲有力,端端正正的几个字来。 镇北侯府。 孟二。 流赋识字,见状担忧道,“二姑娘过于心狠。” 长歌也劝,“您昏迷时二姑娘也急得什么似的,若真是她,那真是辜负了姑娘一番苦心。” 孟幼卿闭了闭眼,手指摩梭着那封手书,用的是官家所用的金丝楠木纸,纸张绵软落笔又不会透干。孟幼卿手指一顿,忽地道,“拿烛火来。” 流赋扶着她下了地,到窗前桌案前坐下。孟幼卿将那信探到火苗上烧起一角,不多时里头露出另一角来。 她顺着烧毁的角将那纸撕开,里头还有一张暗纸。 “竟藏的如此隐秘。”流赋惊道。 “这是官家传递秘辛的暗纸。” 前世孟家被灭门后,她一心怀疑其中有方君竹的手笔,常去他的书房查验。方君竹与三皇子通信时就是用这种法子,外头看着无用,内里藏有另一封信,那才是要紧的。 她展开细看,仍是他的笔迹,却更简洁, “扬州,盐税。” 外头忽地落了细雨。雨丝落入石阶下的新土里,泛着一股泥泞与草木的清香。长歌忙去掩了门窗,挂上琉璃灯罩来,“当真是入秋了。这雨说来就来。” 是啊,这雨说来就来。 孟幼卿闭了闭眼。 盐税一事向来是历朝历代君主最看重之处,前世也有扬州贪污盐税一案,圣上特意派了父亲前去扬州查案。 孟家三代孤臣,代代只效忠圣上一人,这样的重任自然落在父亲肩上。父亲也确实不负圣上所托,将此案查得水落石出,为国库收回大笔亏空。 可也正是这次查案,最终却成了剑指孟家的死证。 父亲一生清廉,不与那些贪污之人同流合污,却在最后被那些人反咬一口。当年孟家抄家时除了抬出那些昔年孤本外,又哪里有传闻中百万两雪花银。 她猛地直起身,“我去找父亲。” 长歌忙拦她,“老爷才被召进宫去,这会子怕是还没回府。” “进宫?” “是啊。姑娘昏迷时老爷曾过来看您,没坐一会儿就被宫里的人叫去了。说是圣上身边的徐公公亲自来请的。” 孟幼卿心里一沉。 这么急。 怕是朝堂上出了大事,圣上才连夜召父亲进宫商议,若无意外恐怕明日就该让父亲起程了。 她想了想,“那二哥哥呢?请二哥哥过来。” . 孟偃从宫中出来时已快三更,青色小轿一路抬进孟府,直到正堂。正房已歇了灯,只有东厢的书房还点着烛火,似有人等他。 “夫人歇了?” “歇了。”丫鬟们上来接他的外衫,“二公子在书房等您。” 孟偃摆摆手,“不必惊动夫人。” 兀自去了书房。 宁辉堂给了老太太之后,宋氏在派人修理院子时特地在正院东厢隔出一道书房来。白日里日光最好,夜里明月入怀,冬暖夏凉,修缮精致,是正院里最好的位置。 孟偃进门时,孟常寻正立在书架前看父亲收藏的孤本。微暗的烛火在他侧颊上笼出浅浅虚影儿,为他镀上一层暖意。 听着动静,孟常寻收起书,拱手执礼,“父亲。” 第17章 面圣 孟偃颔首,“这么晚还过来了。” 平南伯无妾侍,只与结发妻子宋氏育有二子一女。他这三个儿女中只有这个二子长相与脾性最像他。又自幼聪慧,喜读书,年少便一次中举。 只等会试。 他往日里甚少出现在众人面前,大多时候都是躲在书房里温书。孟偃对这个儿子额外偏爱几分。 “也该歇歇。万事需徐徐渐进,身子才是最要紧的,不急于这一时。” 孟常寻替父亲接过外衫,“多谢父亲记挂。”扶着父亲落座后,轻声道,“圣上连夜召父亲进宫,是出了什么事么?” 孟偃皱眉道,“为盐税一案,圣上让我料理好京中事务,即刻动身。” 孟常寻虽还未入仕,但一向机警,有些朝堂之事孟偃是愿意与他多说的。他此番来问,孟偃也不疑有他,“专程为了此事等到现下?” 孟常寻点点头,“我想着此事重大,需请教父亲。圣上派谁来帮衬父亲?” 孟偃闻言一愣,神色渐凝,“无人。” 圣上连夜传他进宫商议此事,他当时一心想着为圣上分忧,圣上没提,他也就没多嘴提旁人。如今孟常寻提起他才渐清明,“确实无人。” 朝臣结党营私是死罪,孟偃在朝中向来谨小慎微,从不为同僚说话。若是圣上有心派人协助他,今日应当召那人与他一同进宫商议。 “许是圣上不想任命他人罢。” 孟常寻摇了摇头,“若是如此,圣上应当此刻便叫父亲起程,或是今日朝堂上当着众臣的面任命父亲。圣上这是在看您的意思。” 孟偃若有所思,“圣上多疑,这人还真不好选。” 圣上膝下有五位皇子,如今除了太子,二皇子与三皇子也快要出宫建府,步入朝堂。他们的背后又各自有母家坐镇,如今虽还未见夺嫡之势,暗中已有波澜。 所以这人才不好选。 孟家是孤臣,不站队不结党才得圣上信任,可伴君如伴虎,当今圣上多疑,保不齐何时龙颜不悦,便全家丧命。 “此人必定得是皇亲贵胄,还需无实权无私党。”孟常寻忽然开口,“父亲以为,静王如何?” “静王爷?”孟偃稍愣,旋即恍然道,“静王正好。” 他是当今陛下的胞弟,可惜幼时染疾以至腿脚上落了病根儿,以轮椅代替双腿,行举端正,不参与党争才得以今日的荣华地位。 先帝共十六位皇子,除了当今圣上,其余皇子在当年那场夺嫡中死的死伤的伤,仅剩几位也被圣上打发到封地,无诏不得进京。算起来也只有这位静王爷还能留在京城,仍住在自己的静王府里。 圣上不信静王,未必就信他们孟家。 孟偃一瞬绷起脸来,“你言之有理。圣上说不定在等我开口,等明日退朝之后我再去觐见圣上。”他拍了拍二子的肩,“你们兄妹三人,还是你心思最沉。” 孟常寻不敢揽功,“二子不敢自居。这些话,还是卿卿告诉二子的。” “幼卿?”孟偃稍怔。 孟常寻颔首。他想起长歌方才一路跌过来只说姑娘请他有事,他还当是小妹撒娇,谁知一进门,小妹就给了他这当头一棒。 扬州盐税案,父亲临时进宫,这位身居后宅的小妹竟比他看得还要长远。 他略笑笑,“父亲,小妹如今似比我们还有长进了。” 孟偃垂着眸没说话。 这话他也听夫人说起过。细想起来,打从女儿从安华寺回来后确实是性情大变,也不再来正院寻他与宋氏撒娇撒痴,倒是操心起庄务记账来。就连二房这一回的事也少不得有他这个女儿的手笔。 姑娘到底大了。 他眼眸渐沉,叫人看不透他眼底的情绪,“你去罢。” 孟常寻执礼退下。 翌日退朝之后,孟偃又另外上书请奏,自谦无才,请圣上批准静王与他同去扬州。武英殿内,圣上半晌未发一言,徐公公叫人出去换了两次茶后,圣上方才稍稍抬眼,“你倒是会找帮手。” 孟偃拱手执礼,“臣不敢。” “找个帮手罢了,朕又没说不同意。”帝王眼底带着一丝疲倦,“朕这个弟弟,有王爷身份,又无实权,不结党营私,给你充个面子正好。” 孟偃摸不清圣上话里的意思,一时不敢答。 徐公公打着千秋悄声进来,“陛下,刑部尚书薛春生与左侍郎段容与在殿外求见。” 孟偃心里一沉,忙拱手道,“陛下,刑部近日的案子恐怕与臣家事相关,臣请告退。” “无妨。”帝王摆摆手,“朕器重孟卿,不拘于此。宣他们进来。” 徐公公应了一声,喊小太监请二人进殿。 二人身着官服头衣,一脸肃容。给帝王行礼后,薛春生道,“陛下命微臣所查之案近日已有眉目。涉案之人徐猛已供认,这是他的供状。” 薛春生从袖口里掏出薄薄的纸书来,徐公公上前接了,呈给圣人。 帝王展开细看半晌,忽地笑了声,“孟常德。” 孟偃额上渐冒冷汗。 “朕记得,他是孟卿的内侄罢。” 孟偃双膝跪倒,“微臣胞弟之子。微臣没有管教好家中小辈,以至家门不幸,请陛下恕罪。” “又不是你亲儿子,孟卿何必紧张。”帝王虽笑,眸色却渐深,“一个流窜于烟花柳巷的人,无爵无官,会与东宫扯上关系么?” 孟偃只觉后背官服湿透,冷汗顺着他的额头滑落他膝下的金丝锦毯上,不见踪影。 他忙叩首,“微臣内侄愚蠢,罪该万死,但微臣可用性命担保他绝无结党谋嫡之心,孟家从不参与党争,请陛下恕罪!” 武英殿内静了一瞬。 孟偃只觉眼前发黑,一寸一寸地沉下心去。 良久,宝座上帝王长吁一声,“起来罢。”、 孟偃略直起半身,仍不敢起来。 帝王揉了揉发胀的额角,“朕知道,否则今日就不是宣你入宫,而是叫大理寺去你府上捉人。不过,”帝王顿了顿,话锋一转,“养出这么个侄子,家门不幸啊。” 第18章 分家 孟偃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回道,“是臣管教不严。” “孟卿有两个儿子,一个在刑部任职,另一个乡试夺得头筹,今岁秋闱只怕也会榜上有名。你这两个儿子可比朕的儿子省心。” 帝王似笑非笑地拨弄着茶碗盖子,“有两个好的就算了,孟卿操心过度,当心像朕一样成日被孩子们气得头疼。” 孟偃哪里听不出帝王的意思,俯身拜道,“臣多谢陛下。” ... 从武英殿出来时日光已渐晌午,段容与特地慢了半步,与孟偃同行。孟偃心中发急,又碍于皇宫大内不敢疾行。见着段容与松了口气,“你费心了。” 因着此事与孟家息息相关,孟常行为避嫌,被刑部尚书指派去查余下命案,权全由段容与经手。圣上没有因孟常德问罪孟家,也多亏有他的转圜。 孟偃拍了拍他的肩,“常行有你一知己,是他之幸。” “伯父谬赞。此事本就与孟家无关。”段容与垂眸。他本就生得好看,官服勾勒身形修长如玉,愈发衬得他玉树临风,君子如玉如琢。 他唇角微翘,”圣上派您与静王同去扬州治理盐税,是圣上倚重孟家。圣上爱才,常行常寻两位兄长未来皆是朝中栋梁,万万不可叫他人耽搁了青云之路。” “你言之有理。”孟偃上了伯府的马车,先行而去。 他在武安门前又立了会儿,薛春生的瓦蓝小轿抬到他面前,摞起半扇车帘问他,“你瞧什么呢?” 段容与回过神,“回大人,想起一桩有趣的事。” 她察觉了,还去做了。 薛春生只当他是发痴,摆了摆手,“圣上不曾怪罪孟家,你如愿了。” “多亏大人明察秋毫,判案公正廉明。”段容与回笑,被薛春生笑骂了几句,叫上他一同离去。 孟偃回府时,府里大厨房正预备着午膳。 孟幼卿坐在正院内阁东窗前,就着日光翻着账本细看,玉白手指不时落在手侧的玉竹算盘上下翻飞,再一笔一笔在账册上记下。 听着外头丫鬟打千秋,孟幼卿赶紧起身,迎上来,“见过父亲。” 孟偃应了一声,想起二子昨夜所言,将女儿周身行动收尽眼底,心下稍宽。 他是严父,往日里不与孩子们亲近,竟不知女儿已长得袅袅婷婷、闺英闺秀了。 他扫了眼桌上的账本,欣慰道,“知道为你母亲分忧,懂事了。” 有丫鬟上来替孟偃更外衫,孟幼卿便端了茶盏来,轻声细语,“母亲操持府里中馈,日日辛劳,我也只能在这些小事上替母亲分忧了。” 孟偃接过茶来喝,“有长进了便好。” 他这几个儿女确实个个都好,只可惜有个二房。 可那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一家,老母尚在,又怎能轻易说出分家二字。 他不自觉地皱眉,孟幼卿顿了顿,转身回到案前拿来账本, “我才与母亲说,想接手家里的铺子” “哦?”孟偃不解。 “母亲为了府中各人用度费尽心神,近年来天灾不断,外头的收成也都不大好,府里往日里的体面还要用母亲的嫁妆维持。 “便是如此,省检下来的这些还不够三哥哥挥霍。外头街巷传言,红袖招的姑娘们吃穿用度都比伯府好。母亲可不正愁呢。” 孟偃面色发青,眉眼里多了些许愠怒。 阴阳账本一事他也有所耳闻,只是碍着老太太,他一时不好发作。母亲偏心罢了,二房无官无爵,理当如此。 可再浑也不该浑到东宫身上。他又想起帝王今日敲打他的话,立时后背发寒。 “你母亲辛苦。”他轻抚女儿的肩,“为父自有定夺。” 又吩咐丫鬟们请了宋氏回来,“你在你母亲这儿吃,为父去看看你祖母。” 孟幼卿勾出一抹乖巧的笑意,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 等用过午膳,孟幼卿服侍母亲漱口吃茶,才坐下没一会儿,宋氏身边的大丫鬟迎春快步进来,面色焦急道,“老太太院儿里的妈妈来了,伯爷与二老爷在宁辉堂吵起来了,老太太动了好大的气,指着伯爷就要骂人,请夫人过去劝劝。” “什么?”宋氏惊得起身,孟幼卿一把扶住她,握住她的手,“母亲,咱们慢慢儿去,别急。” 宋氏立时会意,吩咐迎春伴夏将东西拿了,一路前去宁辉堂。 没到廊前就听里头传来老太太的斥声,廊下丫鬟正一簇簇围在菱窗前偷听。见着宋氏,忙跪倒一片,“夫人。” 有机灵的上前打帘儿,宋氏与孟幼卿快步进门,正好看见老太太举着拐杖正要斥孟偃,二老爷孟仠与杨氏窝在一旁的黄花梨木椅上,一个瞧着窝窝囊囊,另一个满目算计,气的直咬牙。 见宋氏与孟幼卿进来,老太太冷哼一声,面上怒意明显,“你这做大嫂伯母的,不知爱护小辈安定家宅,吹耳旁风倒是厉害。 “常德花你两个钱怎的了?他又没偷又没抢,又没放火杀人,你们见我多疼他几天就不乐意,都当我老了,都打量着蒙我老婆子!” 孟幼卿的眸光在地上四分五裂的青瓷茶盏上停了一停,便移至父亲身上。 孟偃这会儿气得面色铁青,背着手立在一旁,“此事与隽娘毫无关系。他在家挥霍无度也罢了,可他在外头结交逢迎的都是些什么人? “母亲,常德这一回进刑部大牢事关东宫,死的都是东宫太子的人啊。” “什么?”老太太闻言大惊失色,“怎么就与东宫扯上干系了?” 二老爷孟仠也在旁辩驳。 孟偃一脸倦意,“不然母亲以为圣上昨夜为何会召儿子进宫?” 他故意隐去盐税一事,只说帝王暗指与刑部,“圣上念及父亲与祖父在世时为大周鞠躬尽瘁,未曾迁怒整个孟府。 “可若是孟家此番不能为圣上分忧,只怕儿子也保不住这平南伯的爵位,到那时儿子有何脸面去地下面对列祖列宗?” “分了家,常德仍是我的侄子,儿子会尽全力救他出狱。母亲仍住这宁辉堂,儿子给您养老。” 老太太不发一言。倒是杨氏闻言忽地站起身,拍桌子喊道,“我常德知礼。绝不会杀人,我就不信那刑部能将白的说成黑的,冤枉我的常德!” 第19章 五石散 杨氏话落,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暗叹这个儿媳实在愚钝。 孟幼卿笑了笑,示意流赋拿了先前好的备好的东西来,轻声道,“三哥哥不敢杀人,却敢与外头的黑心医馆勾结,偷换五石散。” 她的语意柔若春絮,落于堂内忽如一声闷雷,惊的在座个人面色大变。 杨氏张了张嘴,急促道,“五石散可是今朝明令禁物,卿姐儿慎言!” 五石散是致幻之毒,前朝便是因盛行此物落得灭国下场。今朝太祖与高皇后汲其之教,下令严禁贩卖五石散,医馆用药医治前也需按量按数通禀各县医署,私自贩卖就是死罪。 这样的罪名落下来,孟常德便是有九条命也不够给刽子手砍头的。 杨氏横眉,“卿姐儿打从回府来是处处与我们二房,与她哥哥作对。又是放火又是什么毒药,不知我们何处得罪了大小姐,竟是桩桩想要她哥哥的命!” 她扶着老太太的臂弯,涕泪涟涟,“老太太,您瞧瞧我的常德碍着他们谁的路了,一家子骨肉竟被人害成这样!” 孟幼卿接了流赋递来的单子,轻轻一笑,“若非二妹妹那日请我去锦绣阁,我也不知二婶婶名下的铺子里竟在倒卖这个。若是做生意也罢了,如今这东西竟流传到市面上,险些叫孙女被有心之人害死。” 她将那单子奉给老太太,又细细将来孟幼蓉考核那日坠马的情势。老太太借着琉璃叆叇来细细一看,登时气得面色发白,指着杨氏骂道,“你瞧瞧这是什么?你们都当我瞎了,你们也瞎了!” 杨氏见婆母如此也不敢造次,忙捡起那单子来细瞧,不可置信地瞪着孟幼卿,“怎会如此?” “是呢,怎会如此。”孟幼卿笑意盈盈地起身,杨氏分不清她这笑是为着宽慰还是得意,扑上来捉她的手,“这必定是有人构陷,是你们!是你!” 孟家二老爷孟仠缩在圈椅中,眼神闪烁。 孟幼卿眸中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嘲讽,“二婶婶放心,三哥哥一条贱命犯不上咱们孟家几百口人为他偿命。这话还不如问问二叔。” 孟仠冷不丁地被问起,手指一抖,险些将茶碗盖子??到地上,“与...与我何干。” 他与前世一样,一如既往的懦弱,万事都由妻子替他出头。到最后杨氏落得一身“刁钻刻薄”名声,他却坐享其成,继续做他的“富贵闲人”。 孟幼卿唇角微翘,“祖母。我近日跟着母亲学管账,也是查过咱们家铺子里的进项来路的。这批五石散是咱们家的人从异商手中高价所得,走水路,掩于咱们中秋采买的货里一同带进来。这是家丁从那异商手里收来的账单。” 她从袖中又摸出另一份来,“出资之人正是二叔。” 趁着老太太再看,孟幼卿冷眼盯着他,“二叔以为这东西搁在二婶婶娘家铺子里便可神不知鬼不觉了?岂不知各处银票与账据都有家纹记录,二婶婶娘家不是上京人士,置办东西的人怎的却是上京口音?” 房里静得骇人。 老太太看向二子的眸光带着森森寒意,良久,竟是失望至极地撇过头去。 孟仠才觉火烧眉头,扑到老太太面前,扶着母亲膝盖痛哭流涕,“母亲救我,我并不知晓那是五石散。都是他们蒙蔽儿子,他们说那是强身之物,儿子才...” 孟偃面色铁青,“你糊涂!你不认得,你药铺的下人也不认得么?若无你的意思他们怎敢?你这是要害死孟家!” 他身形摇晃,宋氏上前扶了他一把,这才能坐下。他拊掌痛呼,“母亲,二弟如此是我未尽长兄之责,儿子无立足之地了!” 老太太心下阵痛。她望着两厢儿子儿媳。良久,忽地长出一口气,艰难道,“分罢。那就,分家罢。” “母亲!”孟仠与杨氏齐齐扑上来,“请母亲三思!咱们一家子骨肉万不能因这等小事出罅隙,万万不可分家啊!” 老太太抽出手,闭着眼转到一旁。 “杀人叫小事,倒卖五石散是小事,在你们眼中什么算大事?”老太太面带悲戚,“你当咱们家的爵位是怎么得来的,又是怎么承到今日。你父亲与你大哥在朝堂上举步艰难,你做出这些事来还要如何?你是要害死咱们全家!” 她招呼着孟偃与宋氏上前,“你们这就去算账盘库房,该是谁的就是谁的,通通搬走,通通搬走!我老婆子就当自个儿死了,眼不见为净!” 杨氏还要求,被孟仠在背后悄悄儿拽了一把,重新缩回去。 宋氏道,“父亲在时原该是二弟的地皮庄子照旧还归于二房。二弟妹娘家带来的铺子亦是如此。府里公库里锁的也是一厢分做两半,该是二弟的,谁也不动。 “母亲的东西仍归置母亲的人处置。儿媳愚钝,但请您仍住宁辉堂,日后儿媳算账管家还需您费心提点。” 老太太面露倦色,“随你罢。只是常德...”她还想问上几句,眸光触及孟偃,停了半晌,终究摆手道,”都去罢。我累了。” 孟偃与宋氏应了一声,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带着孟幼卿离去。这厢回正院后就着手打点分家事宜,孟幼卿特地过去给母亲打下手,没过两日两房账目地契算的极分明,京郊祖屋照旧给了二房,即刻搬出伯府。 二房搬家时,孟幼卿正坐在绣花帘栊里绣着一方苏绣绢帕,针脚被她绣的七扭八歪,没一处下手的地方,急得长歌在旁跺脚。 外院婆子打着帘子进来道,“蓉姑娘说过来拜别姑娘。” 长歌流赋就要皱眉,被孟幼卿止住,“请进来。” 那婆子应了,替孟幼蓉打帘。她还是那颜色的衣裳首饰,披着件织锦碎花披风,倒显得比从前多了些许俏皮。 她极正式地朝孟幼卿行了礼。孟幼卿也没去扶她,只仍坐在帘栊里朝她轻笑,“二妹妹费心了。” 第20章 乐安侯夫人 孟幼蓉直起身,神色不变,“各求所需罢了。父兄不和,我与姐姐之间自然也不会如亲姐妹一般。姐姐得了自己想要的,我也尽了我的心意。谈不上费不费心。” 孟幼卿但笑不语。 长歌给孟幼蓉搬了绣墩来,她也没坐,看着孟幼卿道,“方才这一拜是替我父兄给姐姐致歉。” 又另外一拜,“这是为着我自己。锦绣阁那一日我是存了私心的。." "我知道。”孟幼卿止住她的话。见她愣住,又笑盈盈地招手示意她过来坐,“那是你一母同胞的兄长,你想着为他出气才是情理之中。” 她哪里会不知孟幼蓉为何巴巴儿过来请她,可无论出于什么目的,终究还是给她递了一把刀,叫她以五石散扳倒二房。 孟幼卿拉过她的手,“我若是在你这个位置也会如此。各人选的路不同罢了。出去后怎的打算?” 孟幼蓉摇摇头,面上晦暗不明,“母亲如今还是一心惦记着兄长,兄长一日不回家她就要与父亲哭闹上一日。至于父亲,”她顿了顿,忽地满目嫌恶,“何时都靠不住。” 孟幼卿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她复又笑了笑,“好在母亲名下还有些营生,大伯母心慈,分给爹娘的地契庄子不少,好生经营着也不会太差。再者,没有伯府做靠山,我父亲与兄长也能安生些时日,日子再坏还能坏到今日这般么?” 孟幼卿透过她的笑容恍惚看到了前世剃发修行的她来,心下唏嘘,从袖中摸出一枚玉佩塞进她手中,“无论如何,你我仍是血亲姐妹。来日方长,望自珍重。” 孟幼蓉弯着眉眼,“是。” 拜别孟幼卿后,她至大门口上了马车,随着孟仠杨氏离开孟府,直奔城东祖宅。三进三出的府邸坐临宁安街,背靠大相国寺,府内修缮精致堂皇。 杨氏一厢吩咐着奴仆洒扫,一厢骂着孟仠,“都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怎的人家就有出息,你竟混到被人撵出去的地步?当真是我瞎了眼,当初怎的就嫁了你!” 奴仆们进进出出抬着箱笼,孟仠直觉面上挂不住,也赌气道,“你当初嫁我还不是贪图我们伯府的富贵!” “我贪图?你心里就不贪?”杨氏气急反笑,指着他鼻子骂,“可惜你是个浑的,没本事,被人撵出去!”转头瞧见孟幼蓉慢条斯理地指使人洒扫,又怒上心头, “你爹和哥哥靠不住,你也不是好的。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跑去见那个孟幼卿,明儿回了老太太,送你回那边儿去做女儿,我们家倒是养不起你。” 孟幼蓉摞下手里的东西,侧首道,“母亲有怨天尤人的功夫,合该多去教导兄长。若不是母亲溺爱,兄长何至于此?” 她眼里清清凉凉的,虽是带着笑,但那笑意里不知藏着多少讽意。杨氏忽地有些心虚,错开她的眸光斥道,“放肆,我何时轮得到你来说教。” “我若是男子,就不会屈居于这四方天地,早就跑了。”孟幼蓉神色晦涩,“请母亲细想,兄长就算出得了刑部又能靠得住么?如今已经得罪了东宫太子,又有狎妓杀人之名,绝无入仕的可能。将来又能有多大的出息。 “母亲若是有心,不如将外头铺子的营生给我去做。也免得坐吃山空,一辈子叫人看不起。” 杨氏一怔,“你?” “大周女商人不少,也不差我一个。”孟幼蓉抿唇一笑,“我纵使做不成富甲一方,也至少强过兄长。母亲若真心偏爱兄长更该细想,您的宝贝儿子如今还能靠得住么?” ... 孟府分家的消息不出两日便传遍京城,这其中自然是有孟偃的手笔,为的就是图圣上心安。等料理好家事,盐税一案便浮出水面,早朝上圣上钦点平南伯孟偃与静王同去扬州治盐。 宋氏在家时也是松了口气,有女儿帮衬,日子终究是比从前好多起来,只等秋闱。 这一日,孟幼卿照常去宁辉堂与正院请安,就听下人来报,说是乐安侯夫人到访。宋氏忙亲自迎至门口,在正堂落座后,叫了孟幼卿出来见人。 那乐安侯夫人一见孟幼卿便笑,拉过她的手来细细打量半晌,极欢喜道,“从前我就说你这女儿极好。如今大了,出落的愈发好了。” 宋氏面上欢喜,语意也难得轻快几分,“她幼时淘气,学走路时跌了多少器盏,也就是你能赞的出来。” 乐安侯夫人与宋氏是闺中手帕交,便是各自嫁人生儿育女也常有来往。孟幼卿幼时,两府也常走动。只是后来乐安侯身子不大好,侯夫人外出走动渐少,两府交情也就淡了。 她膝下两女一子,两个女儿一个嫁入东宫,一个嫁进皇后母家承恩侯府,就剩幼子还没定下来亲事。此番也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宋氏也正愁儿女们的婚事,二人一拍即合。 “我想着卿儿如今也大了,合该去见见人。可你不知道,她不爱热闹。我与伯爷又只有她一个女儿,她不乐意这人选我竟也定不下来。你若有好的,也替我多想想。” “我这好的自然是我儿子。”乐安侯夫人掩唇笑道,“不过确实有个更好的。再过几日,承恩侯府办菊花宴,请了京中各府的夫人与适龄小姐同去,我今日来就是为了给你送请帖。” 她招了招手,身后婢女递过来一张帖子,“听说镇北侯夫人与荣国大长公主府的人也会去呢。” 孟幼卿垂着眸,手指慢悠悠地描画着团扇上的织金绣样儿,叫人看不透她眼底的情绪。 宋氏诧异,“镇北侯与世子一直带兵镇守北疆,不是年末才能回京么?” “那不是还有二公子么?”乐安侯夫人推了推她的手,“这位方小公子才是真正的才貌双全,公婆事少,又没有妯娌,京里多少人家惦记相看呢,这样的人家还配不上你家卿姐儿么?” 第21章 承恩侯府 宋氏也笑,“家世容貌确是不错。不过听说他们家有位表小姐常住侯府,与这位二公子自幼青梅竹马,怕是..."她瞥了眼下首的女儿,欲言又止。 乐安侯夫人嗳呦一声,团扇摇的轻快,“谁家还没几门子穷亲戚了?镇北侯夫人膝下无女,收养个旁支的女孩儿也是情理之中。姑娘大了早晚要嫁人,难不成还能一直留在镇北侯府?便是留下,见着你家卿姐儿还要叫声‘嫂子’呢。” 孟幼卿轻抿了口茶,用绢帕掩饰唇角的冷笑。 怎的就不能留,人家还偏就一直留着,如愿做了表兄的如夫人。 宋氏闻言倒似安心许多,直叫乐安侯夫人吃果子。侯夫人又道,“也未必就定得上他家,说不准那承恩侯府也盯着呢。你当这场赏菊宴是什么?如今二皇子三皇子都大了,贵妃母家势力渐起,皇后娘娘再清高,如今也得学着人拉拢世家了。” 宋氏的目光便带了几丝担忧,不再去接她的话茬儿。孟幼卿摞下白瓷茶盏,笑意盈盈,“听说承恩侯府的菊花养得最好。我倒是想去瞧瞧。” “卿儿..." 宋氏便要止住女儿,被乐安侯夫人打断,拊掌笑道,“你瞧瞧,行事大方,我就说你这女儿要比你强。好孩子,就当作是去顽顽也不算什么。” “伯母所言甚是。”孟幼卿眉眼弯弯,“到那日,我与母亲一定登门拜访。到时还请伯母帮忙引荐。” 又是承恩侯府又是乐安侯的,既是下了这样一盘棋,她若不去,岂不是辜负了那边儿的好茶? 方君竹既是愿意来,那就叫他这回搭上他的狗命。 ... 等到了菊花宴那日,用过早膳后,母女二人一同乘车前往承恩侯府。承恩侯府落座上京最繁华之地,马车一拐进长安巷就能瞧见石碑引路,朱红大门前堪堪停了几辆八宝华盖马车,侯府奴仆正一一指引。 孟幼卿挑帘,眸光从大门两侧的石狮子移上朱漆大门,最终落在门匾上—— 承恩侯府。 那字苍劲有力,是先帝当年御赐的匾额,亲笔所书。 孟幼卿想起前世的承恩侯与侯夫人,心里颇不是滋味。 老承恩侯已去世,如今承爵的侯爷乃是皇后的胞兄,也是当今太子的亲舅舅。承恩侯与夫人膝下只有一位嫡出小姐,如今嫁入东宫做太子妃,年前才诞下皇太孙。 这样亲上加亲,喜上加囍的连理亲事,却在后来圣上清算世家纠葛时成为众矢之的,太子妃为救太子,被叛军乱箭射死,死相极其惨烈。 那时她才失去头一个孩子,方君竹以政务繁忙为由日日伴于徐玥蓁身侧,还是这位太子妃派人给她送了许多上等补品,又召她入东宫说话宽慰。 如今再看,物是人非,竟是所有人都身不由己。 她垂着眼眸,扶着母亲下了马车。侯府的下人一早候在门口迎客,见是平南伯府的马车,有女管家上前请安,“请伯夫人与姑娘好走。” 孟幼卿乖巧地朝着她们笑。 那女管家见了眼前一亮,笑容更深,“夫人方才还念叨着怎的没见着您,这就到了。” 七进七出的侯府大院飞檐连壁,雕花廊上花纹精致繁琐,一路直达院中天井。穿过抄手游廊,才见两侧另有院落,远远儿地能瞧见后花园里菊花丛丛,下人穿梭其间,正打点着宴席。 廊下立着两专迎客的丫鬟。一个穿杏粉一个穿藕荷衣裙,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见着宋氏与孟幼卿便打帘请安。 承恩侯夫人亲自迎出门,孟幼卿忙福身,“见过侯夫人。” 被承恩侯夫人虚虚止住,朝着她笑,“孟大姑娘越发标志识礼了。蔷儿前日还说有机缘要求得孟姑娘的墨宝,可惜她今儿不在,她若在,真该叫你们一处去。” 她口中的“蔷儿”便是东宫太子妃王蔷,孟幼卿不疑有他,只笑道,“那是幼卿之幸。” 王家的五姑娘正跟在侯夫人身后,上前握住她的手,“难怪长姐常念叨孟家有一位妙人,我从前不在上京,倒是没留意。如今见了才知果真是如此,长姐所言非虚。” 她眉眼间似有几分像太子妃,只是眼梢儿轻挑,无端的多了许多妩媚来。 她身上的衣衫是由现下时兴的南锦制成,袖口裙摆上绣着精致的西番莲花纹儿,鞋上簪珠贴金,好一个盛装闺秀。 孟幼卿记得她仿佛是侯府三房的姑娘,因着家里女孩儿少,侯夫人心慈,将府里女孩儿都留在膝下亲自教养。 这位五姑娘如今竟是只认伯母。不认亲娘了。 孟幼卿闻着她身上的桂花香,掩唇笑道,“五姑娘。” 王芩笑盈盈应着,与承恩侯夫人请了安,拉着孟幼卿先去入席。正如乐安侯夫人所说,承恩侯府以赏菊为由大摆筵席,为的可不只是子女们的姻亲婚事。 她席间请的贵客除了出身世家的,还有不少京中三品以上官员家的公子小姐,有许多人孟幼卿只恍惚觉得眼熟,唯一记得的,就是以贵妃为首,二皇子与三皇子一党之人竟未在受邀之列。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圈儿,便看见方君竹与徐玥蓁同在席间。虽说府上没有特地男女分席,旁的贵女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唯独徐玥蓁紧随“表兄”身后,竟是立于男子席间。 王芩冷哼一声,招了下人来问,“她怎的来了?伯母下帖请的是镇北侯夫人与公子,可没请她!” 下人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孟幼卿安慰道,“许是陪着侯夫人过来的。她是镇北侯府的表姑娘,正经小姐。为何不能呢。” 王芩喜形于色,耳上的金葫芦耳环随着她盈盈而动,晃得孟幼卿眼角生疼,“谁当她是表小姐,不回自己家去,倒是在我们这儿充上主人小姐,凭她也配。” 她招手示意下人过来,耳语几句,又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孟姐姐,你想不想看一出好戏?” 第22章 丢人现眼 孟幼卿透过她那双狡黠的狐狸眼,捉住那一股若有似无的阴狠。略一思忖,便猜到个七八分,颔首道,“好啊。” 王芩笑嘻嘻地攀上她的臂弯,拉了她一同入席。有旁家贵女围上来说话,渐渐人多起来,徐玥蓁也顺势从男子席间过来行礼。 “孟姐姐。” 她似未曾瞧见王芩一般,只与孟幼卿行了半礼。 王芩手一松,琉璃酒樽跌上徐玥蓁的裙摆。她今儿一身月白的含烟襦裙,殷红的果酒顺着她的腰封泅进裙衫,瞧着极为狼狈。 王芩状似不知地嗳呦一声,满面惊慌,“瞧我这是怎的了,真是对不住徐姐姐。” 她声音不小,这一叫喊起来,男子席间众人也看顾过来,探头打量这厢的情势。 徐玥蓁眼圈儿渐红。 王芩摸出帕子来替她擦拭,“这样好的衣裳竟被我毁了。我倒是有衣裳,姐姐若是不嫌弃,我叫丫鬟陪您过去换了我的罢?” 她面上忧虑不似作假,徐玥蓁也正慌着身上的脏衣裳,忙道,“多谢五姑娘。” 王芩朝心腹丫鬟使了个眼色,那丫鬟忙为徐玥蓁引路。孟幼卿便也朝流赋使眼色,流赋立时会意,悄悄儿溜出席间。 不多时,又悄悄儿地回到孟幼卿身后,低声道,“他们去做了。” 孟幼卿瞥了眼席间觥筹交错的方君竹,眸中含了森森冷意,侧首道,“我不大会吃酒,想去后头歇一歇,妹妹先去招待旁人罢。” “那也好。”王芩忙吩咐丫鬟过来陪侍,先一步离席。承恩侯府廊桥连云,转过假山,依溪建起一座小而精致的凉亭,檐壁飞举。 孟幼卿便道,“我就在这坐一会子。你们自去忙罢,我歇好了再去寻你家姑娘。”流赋从荷包儿里摸出没如意纹银锞子塞给她,那丫鬟忙道谢,又另外端了茶食糕点来。 孟幼卿用银匙撬开石榴,慢条斯理地剥籽,那汁水漫上她细白如玉的手指,衬得指尖红如云霞。方君竹在假山后顿了顿,抬脚进了凉亭。 “孟姑娘。”他一身清淡的酒香,眼神却还算清明,躬身执礼。 孟幼卿瞧了他一眼,自顾自剥着石榴,没理他。 方君竹的目光便从她的面容移到那碟澄色剔透的石榴籽上。“有句话,方某一直想请教孟姑娘。” 他紧盯着孟幼卿的面容,探究道,“不知在何处得罪过姑娘,以至姑娘连话都不愿与我多说一句?” 孟幼卿稍稍抬眼,与他平视。他的眉眼生的好,眼眸清亮如玉,也是他最招人喜欢的一处。人人常道相由心生,可不知能否透过这样一张脸知晓他杀父弑兄,杀妻灭子的行径。 她微微勾唇,“如今还没有。”顿了顿,又道,“不过从前有,以后也会有。” “什么?”方君竹一时不解。 她将那碟剥好的石榴籽推给他,又指了指一杯晾好的茶。方君竹端起来一饮而尽。她才又笑道,“公子与徐姑娘兄妹情深,次次赴宴都带着她。” 方君竹只觉身上渐热,只当是热茶的缘故,强打起精神,“她是我家小妹。” “这样啊。”孟幼卿用团扇掩住鼻尖儿,状似担忧道,“可我方才瞧着,她被人叫那边儿去了。还有个外男也往那厢过去,不知会不会冲撞了徐姑娘。” 方君竹面色大变,忽地起身,“在哪?“ 她指了指抱厦厅,方君竹便头也不回地冲出凉亭,往她指的去处奔去。 她这才放下团扇,眸光渐冷,“把东西都收拾了。咱们回去。” ... 酒过半晌,徐玥蓁仍未归席,王五姑娘笑道,“这里的菊花还不算好的。前儿我大姐姐赏了几盆绿菊,如今正养在我院子里。姐姐们若是不嫌弃,不如到我院子里去赏花,咱们在那边儿吃酒也热闹些。” 她姐姐正是东宫太子妃王蔷,众人一听这话哪里会不给她几分薄面,忙道有幸,便跟着王芩一齐行走。 一路说说笑笑,才过假山,王芩忽地止住脚步,嘘声道,“你们听见什么了没有?” 那是一处紧挨着抱厦厅的小屋,几乎无人往这厢来往,比起庭院,此处竟安静许多。 贵女们纷纷摇头,只道未曾听闻。 王芩就快要压不住心底那股得意,面色略显古怪,“我倒是听见了什么,染冬,你去瞧瞧,是谁在那边儿?” 她身后服侍的丫鬟忙快步上前,就要推开那半掩的房门,那房里忽地传出一声惊呼,“你快出去!” 那是女子急促的恼意。 王芩面上笑意更显,亲自上前推门。门被人从里头打开,徐玥蓁衣衫不整地破门而出。 见着外头围了众多人,登时大惊失色,连连后退,“你们…你们……” 她便想躲回去。王芩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儿,一厢借势叫众人看清房内情势,“姐姐怎的了?告诉我,我替姐姐出气!” 有眼尖之人翘首望去,那房里除了徐玥蓁,竟还有一个男子缩在贵妃榻旁。 那男子见房门大开还要再躲,被王芩一把捉出来,满面哀痛地指着他,“怎的是你?” 这男子正是方君竹。 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又衣衫不整…… 众人哪里会猜不出来这般情势,纷纷掩面。有胆大的登时摔了绢子,质疑道,“方才席上不是说,这是承恩侯夫人要给你定下的人么? “五姑娘的未来夫婿怎的与徐姑娘掺和到一起了?她这样的人在这便是脏了侯府的地儿,我们也不配在这待着了!” 方君竹一身的酒气,这会儿眼神才渐清明,慌忙要拉王芩的手,“我们没有,她,她是我妹妹。” 王芩一把推开他的手,捂着脸呜咽着,“我不信你,我要寻伯母说你!” 众人并不知王芩的心思,只知她好心派人送徐玥蓁更衣,却被她插足未婚夫婿才哭得这般伤心,当真可怜。尤其是这人还是所谓未婚夫婿的表妹,日日同出同进,谁人会猜不出里头那些腌臜事。 便有人将此事报给承恩侯夫人。不多时,侯夫人等一众人便急赶过来。瞧见这情势,镇北侯夫人登时抑制不住尖叫一声,厉声道,“你还在那做什么?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快过来!” 第23章 这腿完了 徐玥蓁忙扑到侯夫人跟前儿,泪眼婆娑,“求姑母救我!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她没来得及更衣裳,如今仍衣衫不整,钗鬓凌乱,哪里是无事发生的模样。镇北侯夫人闭了闭眼,狠心推开她,“滚回去。” 再睁眼时,已是满目愧疚,“是我没有教养好她。只是,这孩子一向谨小慎微,又知尊重,断然做不出这等不知廉耻一事来,这其中必定是有些误会……” 她话未说完,王芩哭得梨花带雨,“我都瞧见了!他们两个在榻上...衣裳都没...” 她堪堪止住话头。 但谁人猜不到后面发生的事情,这些个闺阁少女同在,有些话再说出来就是都没脸了。 承恩侯夫人面色铁青,“是与不是都不该在今日做出这样的事。方小公子是青年才俊,芩儿也是我承恩侯府的五姑娘,断断受不得这样的屈辱! “既是方公子与徐姑娘两情相悦,合该早早告知,何必在今日做出这样的事来!” 她虽还未明说,但贵夫人圈子里几乎人人知晓,她今日给王芩属意的夫婿就是镇北侯府的这位二公子,只等这次菊花宴后,两府合二人八字定亲。 方才在前院席间,她与镇北侯夫人还在一处说笑,这宴席还没结束,她相中的“贵婿”竟在他们家与旁人苟合,这不是打她王家的脸么! 她如今再看镇北侯夫人的眸光里便带着疏离的寒意。侯夫人便知这门亲事怕是要作废,又不能怪自己儿子,一时恨起徐玥蓁来,“我平日里待你不薄,你竟做出这样的事来。我们当真是瞎了眼!” 徐玥蓁潸然泪下,“姑母,是有人陷害我,我没有与表哥做什么...” 她忽然瞧见立在人群中的孟幼卿,眼睛一亮,扑上来拉她的手,“孟姐姐是知情的,我是被她弄脏了衣裳才到这儿的。姐姐帮我说说,我没有私会外男...” 孟幼卿垂着眸,“是么?我不知道。” 她的语意凉如秋水,说出一句,徐玥蓁的心便沉下去一分,“我一直在席上,没看到过你们。” 众人哗然。承恩侯夫人眼神发寒,说话便也不客气,“既是如此,我们又何必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青梅竹马,又是表兄妹亲上加亲,我看夫人不如就定下你这位内侄女罢,这样好的姻缘若不结亲岂不可惜了。芩儿,” 她招手示意王芩到身边儿来,“瞧你这没出息的,竟是呆了。服侍五姑娘去洗脸,青天白日的哭什么哭,还有旁家客人在呢。” 她这话就是要撵人,镇北侯夫人面上发烫,出了这样的事,她也没脸再留在席上,忙起身告辞。 一路徐玥蓁仍哭哭啼啼,等上了马车,镇北侯夫人猛地给了她一巴掌,“闭嘴!” 那脸蛋立时肿起半扇,徐玥蓁不可置信地捂住脸,“姑母,您怎的打我?” “我若早知会有今日,当初就不该收留你,”侯夫人眼底闪过一丝狠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还不快滚回家去!” 这马车帘子厚重遮光,只一颗夜明珠在角落案几上幽幽散着琉璃暗光,衬得侯夫人面色铁青骇人。徐玥蓁心里没由来地一慌,轻声道,“姑母,我孤苦伶仃一人,再没有去处了。” 算起亲戚来,她父亲与镇北侯夫人也不过是堂兄妹,她一家下狱后是这位八竿子打不着的姑母收留她,对她与方君竹的事儿也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实在愿意,给个贵妾或平妻的名分也不是不许。 只是她万万不能挡了她儿子的路。 镇北侯夫人冷冷看她,“你既知道自己的身份,就合该老实待在府里。你屡屡到外头来兴风作浪,我想着你年纪小不与你计较,你便大起胆子来了。 “如今你自己在承恩侯府丢了人,还想拉上我的君竹,真是其心可诛!” 徐玥蓁用帕子掩住呜咽,缩在角落里不敢说话。镇北侯夫人闭了闭眼,“明儿我就差人送你去江南住上一段时日,等京里的事消停了,你再回来。” “姑母,我一人怎的好去哪里...”徐玥蓁还要哭诉,被镇北侯夫人横眉止住,“你若再不行,便就此留在江南,不必回来了!” “可是姑母...” 马车忽地一震,那马似疯了一般忽地扬起前蹄仰天长啸,将方君竹摔落在地,四只蹄子又忽地跃起,朝着他的腿骨重重踩下。 “君竹!”镇北侯夫人挑帘看时,只见儿子的腿被那马蹄踩踏得血肉模糊,当场昏死过去。那马儿一路直奔城外。 街上顿时乱作一团,京兆衙的差役闻声赶来,寻就近医馆借了担架抬他,将人送回镇北侯府,又一叠声差人去请太医来同府医一同看诊。 太医看过纷纷摇头叹息,“公子的命还能保住,只是这腿,却是完了。” “怎会如此。”那右腿血肉模糊,镇北侯夫人几度昏厥,被下人灌了参汤止住,满面恨意,“那畜生呢?” 侯府管家方山忙道,”被京兆衙的大人们射杀了。仵作去看,说是那马..."他顿了顿,犹豫道,“误食了大量的五石散。” “五石散?”侯夫人皱眉,“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方山汗如雨下,一时应不上来。胡太医闻声过来,道,“下官方才探二公子的脉,似乎也是服用了此物。不过用量极微,对身子并无大碍。只是,日后万万不可再用便是。” 侯夫人怔愣片刻,忽地哀嚎起来,“到底是谁要害我的君竹?竟下如此毒手!”她忽地掐住徐玥蓁的手,怨毒地盯着她,“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害得他?” 徐玥蓁连连摇头。 “好,不是你,难道是承恩侯府?还是谁要来害我的儿子?”镇北侯夫人冷笑,喊了方山过来,“你去给我好好儿地查,到底是谁从哪里得来的五石散,又是谁来下的药,我倒要看看是何人要害我们侯府!” 第24章 杖杀 方山忙应了,出去找人去查。 镇北侯夫人望着床榻上昏迷不醒的儿子,泪如雨下,“请太医务必治好我儿的腿,若能医好,侯府愿出百金谢您。只要他能如从前一般行走便是。” 胡太医面露难色。 他方才诊治时特地掀开被子看了那条腿,那腿上的肉都已被马蹄蹬开,露出里面那森森白骨。如今不截肢保命已是万幸,还想保住腿,当真是无稽之谈。 他心下不忍,皱眉道,“下官会竭尽全力医好公子。” ... 此事一出,立时传遍京城。传到承恩侯府内院时,侯夫人正坐在王芩院子里喝茶,听着下人禀告后,抬了抬眼皮,“是你做的?” 王芩连忙摇头,“芩儿不敢。” “你不敢?”王薛氏摞下茶盏,面带冷意,“那你院子里的这几个人是听谁的意?" 湘妃竹帘外规规矩矩地跪着三个人。一个是王芩的贴身大丫鬟染冬,另外两个正是白日里受她指使的丫鬟与那寻来的小厮。 王芩后背发凉,忙垂首道,“芩儿只是不喜那个徐玥蓁,想着污了她的名声她就不敢与我争方公子,但五石散一事芩儿绝不知情。 “大伯母,那五石散是当朝禁物,您就是给芩儿十个胆子,芩儿也不敢去碰那东西!” 她眼圈儿通红不似伪作。承恩侯夫人斥道,“为了个男子,不顾自家名声兵行险招,蠢物,我平日里便是这般教你的?” 王芩双膝跪倒,抚在她膝前不作言语。 她的本意是叫丫鬟引那贱人去抱厦后头换衣裳,再叫小厮进去惊扰一番,她与那些贵女一同看戏罢了。 她自觉此事天衣无缝,也不知怎的人就换成了方君竹,还将此事闹成这般地步,她这真是为他人做嫁衣。 侯夫人叹了口气,“你这些姐姐妹妹里只你自小心高。从你姐姐入东宫那日我便知道,你的性子觉非肯屈居于旁人。若有人碍着你的路,你必定要除之而后快。 “只是你太蠢了,可知万事无须自己动手,给旁人留下把柄。这道理你幼时我就教你,如今还没学会么? 她一下一下爱怜似的抚着她的发鬓,语意却冷如寒冰,“把他们三个拖下去,杖杀。” “伯母!”王芩满面惊恐,“染冬从小跟着我,她...她是受我的指使,今日之事与她无干。求伯母饶她一命罢!” “奴才生来就是替主子偿命的。”王薛氏眸光森然,她生的菩萨面容,如今居高临下盯着王芩,无端地让人心生惧意, “主子做错了,奴才就得替主子去死。她今儿死了不是为了别的,是因你蠢,是你害死了她。你今儿若还是学不会,就再来几个人。多死几个你自然就学会了。” 她就着丫鬟的手起身,“就在这儿打,叫你们姑娘亲自看刑。五姑娘病了,需静养一段时日,不许人来探视。“ 丫鬟低声应了,将人带进院子里,当场施起杖刑来。 王芩听得院内哀嚎不断,就要出去救染冬,被承恩侯夫人身边的嬷嬷拦住,“五姑娘若真有心便学得乖一些。您一日没学会,夫人便要多教您一日,这院里死的人就更多。 “今儿是染冬,明儿保不齐就是绘春写秋,再或您的生母,死了这么多人,您还是不长记性么?” ... 晚晌时,孟常行回府来陪母亲吃饭,又将外头的事仔细一说。 宋氏连连皱眉,“老侯爷与世子都是铁骨铮铮之辈,怎的就他生得这般模样,倒是可悲。” 她白日里也见着了那事,这会儿听常行又说,心中更是不喜,“元娘还说要为你妹妹与他作保,这亲事若是成了,那才是真真要害死卿儿。” “母亲吃这个,”孟幼卿替母亲盛了一小碗斑肝汤,那鱼肉鲜嫩,是她亲自去小厨房盯着熬出来的。 “伯母是好心,当他是青年才俊。如今看来却是被蒙蔽了。” “我就说日日带着什么表姐妹一同出游就不算好的。”宋氏一厢吩咐着人将汤食给孟常寻也送去一份儿,一厢说道,“姑娘大了就该与外男分开,他们家倒是不知礼数。” 孟常行也点头附和,“确是如此。选他这样的郎君还不如选容与。知根知底,又襟怀坦荡,家世清白,不比那镇北侯府要好? “母亲若要选婿,不如算他一个罢?” 孟幼卿手指一顿,给兄长夹了一筷子芝麻荔枝球。 孟常行先是一愣,旋即失笑,“姑娘大了,知道害羞,想叫我闭嘴。” “哥哥知道还说便是不厚道了。”孟幼卿又夹了一筷子豌豆黄,“你自己一把年纪都没娶亲还说我呢,在外头办案时也做媒人么?倒不如去给我寻个嫂子来,也好陪我与母亲说说话。” 孟常行又抚掌大笑。等用过晚膳,孟幼卿又陪着母亲说了会儿话,才起身回自己的院子。 一进院门,流赋便迎上来, “奴婢小弟已将那信儿传出去,明日京城就会盛传那苟合之事来。” “做得好。”孟幼卿从匣子里抓了把钱给她,“给你弟弟拿去吃酒。叫他明儿将这事儿传给茶楼那些说书先生,好好儿编排一出书来。若讲得好,我重重有赏。” 长歌替她卸下钗环,见她一头青丝被钗子压弯,又给她抹了桂花油梳开,“那方公子出了这样的事,镇北侯府必定会派人细查。姑娘做了这么多,会不会被牵连上?” 孟幼卿长睫轻颤,“我就怕他们不查。” 镇北侯府尽管去查,也只能查出来徐玥蓁曾私买过五石散,至于那药到底是不是她下的,任凭她狡辩,只看镇北侯夫人会信几分。 她也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罢了。 什么名声,什么贞洁,都不过是她前世所遭受的冰山一角。 可惜那马儿落脚不稳,只叫他断了一条腿,她想要的是他们的命! 她心中只觉不够畅快,接过象牙梳来,“去传信儿给海棠,这时节进侯府正好。” 第25章 送去庄子上 镇北侯府。 朱红大门紧闭,一顶青色小轿从角门进了院子,转过二门天井,方山从轿子里钻出来,快步进了内院。 “去请夫人。”他吩咐这二院守门的婆子,眉头紧锁着去了东院思远斋。到廊下又定了定,低声吩咐随从,“派几个人去盯着表姑娘的院子,一个都不能跑了,尤其是她身边儿那个茯苓。” 随从低声应了。方山这才在竹帘外执礼,“夫人,小人已查到那东西的去处。” 里头传来一声叹息,“进来说。” 房内的浓重的药味掺着血腥气扑面而来。方山屏住呼吸,恭顺道,“小人已查遍京城的药铺医馆,除了医署与太医院,只有咱们府上有人采买过。“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叠纸来呈给镇北侯夫人,“小人去查了那纹银的去向,查到了孟家。” “孟家?”镇北侯夫人皱眉,“哪个孟家?" 方山忙道,“就是平南伯府的那个孟家。不过是孟家二房太太的铺子里经营的,听说如今两房已分了家,那二房出府另起炉灶,倒与平南伯府牵扯不上什么。” 镇北侯夫人手指一顿,那银匙吧嗒一声敲上碗沿儿。 方山额头渐冒冷汗,又道,“小人已叫人将府里负责采买的婆子们打了,她们受不得刑,招供了表姑娘身边儿的茯苓。” 镇北侯夫人横眉,猛地将手里的药碗砸到榻前小几上。 “去把那贱蹄子给我叫过来!” 忙有婆子去请,不多时,徐玥蓁悄声进来,“姑母...” "你给我跪下!” 镇北侯夫人长袖一甩,那滚烫的药汁便尽数泼到徐玥蓁的脸上。疼得她捂着脸连连尖叫, “姑母这是做什么?蓁儿疼!” “你疼?你有我的君竹伤得重么?”徐氏恨恨指着她鼻子,“要不然叫你也被那马踩上几脚?叫你也断了腿?” 方君竹伤的极重,如今能保住命已算是万幸,那右腿却是伤极了。胡太医虽没将话说死,但瞧着那森森白骨,哪里还能恢复如从前。 徐氏恨得心如刀绞,“当日被摔死的怎的不是你?” 徐玥蓁尚不知五石散一事早已暴露,闻言膝行上前,乖巧地趴到徐氏的腿上, “我知道姑母心里难过。表哥伤成这样,对我也是切身之痛。只恨当日坠马的不是我。 “我这几日一直在小佛堂里跪经,祈求上苍保佑表哥平安无事。若表哥的腿能好,蓁儿愿余生吃斋念佛,日日为表哥祈福。” “吃斋念佛?” 徐氏冷笑,“我只怕你污了那满殿神佛的清净之地。” 她稍稍抬眼,方山立时会意,吩咐道,“将茯苓拖下去打死。” 茯苓顿时面色惨白,“奴婢不知做错了什么,求总管饶命,夫人饶命!” 方山厉声道,“你不知自己做错什么怎的还求饶?这便是知道,故意装糊涂了。咱们侯府可容不下你这等谋害主子的下流东西,打死了倒还清净。带走!” 茯苓惨叫着被婆子拖下去。徐玥蓁心下猛地一沉,稍稍起身,怯生生问道,“茯苓伺候的还体贴。不知她何处得罪了姑母,叫她丢了她的命?” 徐氏寒着脸,眸光里泛出森森冷意来。 徐玥蓁心里没由来地一慌。 “她贪了该给你用的东西。”徐氏冷哼一声,方山便从袖子里摸出纸包来,每掀一层,徐玥蓁的脸色便惨白一分。等露出里头细白的粉末来,她忽地浑身战栗,忙求饶道,“姑母!这东西不是我的,我从未给表哥用过!” 房里静了一瞬。 她顿觉失言,“我...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你不知道?”徐氏满眼怨毒,“尝上几口不就知道了?方山!” 方山应了声,捉住徐玥蓁的肩胛就要灌下去。徐玥蓁大惊失色,“不要!我不要!” 方山步步紧逼,“表姑娘怕什么?这不是您叫茯苓从外头采买来的东西么?二爷都能吃,您怎的就吃不得?” 便要再捉徐玥蓁。她慌地挣脱起来,“姑母饶我!求姑母饶我!” “是茯苓硬塞给我的,可我从未用到表哥身上,我与表哥自幼长在一处,为何要害表哥? “您就是给我一百个一千个胆子,我也不敢去害表哥呀!” 她哭得梨花带雨,这便是她的拿手好戏,往日举凡遇事就这样哭上一哭,方君竹便舍不得再冷待她。可徐氏不是方君竹,如今更是恨极了她,厌恶道, “这府里是留不得你了。” “姑母...” 徐氏摆了摆手,“叫人去套车,给她送庄子里去,我不想再见到她。” “我知道错了姑母!您再饶我一回,叫我来照顾表哥!”她似丧家之犬般紧紧攥住徐氏的衣摆,满面哀戚,“我一人孤苦伶仃,自小就在姑母身边儿教养。如今我爹娘已不在人世,姑母若是不要我,我该何去何从?只求姑母饶我这一回,我愿做牛做马侍奉您!” “侍奉我?”徐氏猛地甩袖,“我倒不敢劳烦咱们表姑娘侍奉,省得哪时话说得不好,惹着姑娘再下五石散来害我!来人啊! “把你们这表姑娘拉去庄子里,不许再放回侯府!往日里贴身跟着她的给我打死,余下的叫牙婆来,都领出去发卖了!” 房内众人称是,忙拉了徐玥蓁下去。任凭她再如何哭闹,如今连夫人与二爷都不理她,谁又将她放在眼中,便不再尊重客气。 不多时,方山又快步进来,低声道,“茯苓白芷两个已打死了,余下的小人也将他们关在柴房里,等明儿请牙婆上门便卖了。” 徐氏微微颔首,似缓过一口气来。 方山又道,“至于表姑娘...”他顿了顿,见徐氏面色不虞,忙改口道,“外头也备好了车,今儿就送走那蹄子。” 徐氏闭了闭眼,“寻几个人看住她。” “小人明白,”方山点头,“她将咱们二爷害成这样,夫人菩萨心肠,没要她的命。小人必会派人看紧她。” 他还要再说,塌上的人忽地动了动手,沙哑道,“水...” 徐氏闻声大喜,“我的儿!” 她扑上来仔细瞧了,一叠声叫丫鬟,“快拿水来,你二爷醒了!” 第26章 孟家留不得了 方君竹眸光涣散地盯着床幔,由着母亲喂了几口热汤下去,才渐清明。 徐氏悄悄儿抹了眼泪,强颜欢笑道,“醒了就好。太医说叫你慢慢养着,早晚有一日会好的。” “是么?”榻上之人苦笑一声,稍稍侧首,“已经这样了,母亲何必再哄我呢?” 他出事之后虽一直昏迷着,也大抵猜到自己伤得多重。举凡醒过来便觉得腿上剧痛。这一日一日靠药吊着命,哪里像是伤得不重。 他艰难地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那手腕苍白无力,徐氏忙伸手握住,垂泪道,“母亲定会医好你。” 她膝下统共只有二子,长子自幼随老侯爷镇守北疆,只有这小儿子自幼长在她身边、承欢膝下;他如今伤了腿,怎能叫她不揪心难过。 她只恨那日被摔下马车的不是那徐玥蓁,不能叫她抵她儿子的命。 “你放心,母亲一定会替你出气。那些害你的人都不得好死!” 方君竹的眸光越过母亲落到她身后的方山身上。 方山面上发颤,赔笑道,“二爷...”他有些叫不准二爷是何时醒的,若知道是他收拾的表姑娘,是否怪罪他。 方君竹强扯出一抹笑来,“她也不过是被人利用的刀。” 徐氏知儿子这是替徐玥蓁说话,登时冷了脸,“她将你害成这样你还要替她说话?我的儿,你当真是被那狐媚子蒙了眼!” 她眼底闪过一丝狠厉,“如今说什么都好,只是绝不许她再回侯府。你若执意要她,就别来见我了!” 方君柱闭了闭眼。 他这些天清醒时一直在想那日的情势。徐玥蓁虽蠢,却绝不会在外人面前留下把柄,又怎的会在那日给他下药。 唯一有机会给他下药的,只有那杯茶... 是孟幼卿给他的那杯茶! 可她为何这般恨他! 他只觉头痛欲裂,紧紧抓住身下被褥。徐氏心疼的直骂太医无能,“都是些庸医!连止痛的药都制不出来,要他们何用!” 又一叠声地叫丫鬟去请太医,方君竹艰难摇头,“来了也无用。母亲有这功夫不如叫人多打几台武侯车来,儿子日后还要靠它来度日。” 徐氏转头拭泪。 “还有,我这两日似乎渐好。还请母亲替儿子给嘉行郡主府下帖,请郡主挪动贵步,儿子有事与郡主相商。” 徐氏哪里会不依他。一叠声应着,叫人拿了她的名帖去请。 没过两日,嘉行郡主果真登门拜访。一路到了方君竹下榻的思远斋,进门便皱眉道,“请的哪位太医?什么臭的香的药气,难怪治不好你。” 又抬了抬手,示意随从将东西搁下,“我特地从宫里带了些药材,叫你母亲拿去治你,总比你这个好。” “多谢郡主。”方君竹的目光越过她,落到她身后之人的面容上。海棠满面忧色,不时拿帕子擦拭眼角,似在落泪。 嘉行郡主道,“叫她给我弹奏个新曲儿,连着错了几个音儿,看来这心思是不在我这儿了。” 她自顾自地在东窗前的太师椅坐下,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什么好的没有,竟看上我郡主府的人了。寻不到孟幼卿,便退而求其次要了她身边的人么?” 海棠羞得满脸通红。 方君竹微微勾唇,“郡主是明知故问。” 他这两日强打着精神吃药,如今气色渐好,已能靠着软枕强坐起来,“若不是那孟幼卿,我又怎会到今日的地步?” 他眼底闪过一丝恨意。嘉行嗤笑一声,“倒还不算蠢。” 小厮进来送了清茶来,她端起茶盏瞧了瞧,又略嫌恶地搁下,“知道如今上京城哪里的茶最好么?” 方君竹微微蹙眉。 “浮香阁新出了一书,叫''英雄美人醉'',那书配着茶来正好。” 方君竹心里一沉,面色渐渐不好。海棠便替他掖了掖被角,悄悄儿退出门外。没走两步,想了想,又躲去窗下偷听。 方君竹道,“郡主有话不妨直说。” 嘉行似笑非笑,“承恩侯夫人好容易办了次菊花宴,这又是当众‘捉奸‘又是当街坠马的,怎就不是一出好书呢?” 屋角的三鼎青玉香炉里徐徐吐着甘松香雾,嘉行郡主皱眉扫了一眼,道,“可惜叫你府里那个背了黑锅,孟家倒是全身而退。” 方君竹望向窗外,“她太蠢了。” 他近日细想孟幼卿行事的缘由,思来想去,也只能想到锦绣阁坠马一事。他心中烦闷,语意便冷了许多,“孟家也留不得了。” 海棠猛地攥紧帕子。 嘉行郡主又嗤了声,“当真是痴人说梦。陛下派静王叔与平南伯同去扬州查盐税一案,你应当有所耳闻,如今孟家正受盛宠,你一句留不得就能灭了人家么? “我若是你,如今该想着如何应对自家人。陛下已下旨允准镇北侯与世子年关回京。我今日进宫听皇后娘娘的意思,陛下是不打算叫镇北侯再回去了。” 方君竹手一顿,转过脸来看她。 嘉行弯着眉眼,漫不经心地笑道,“不过,回不回北疆又能如何?你如今已是残废之身,就算镇北侯与世子在北疆阵亡,这爵位也未必会传给一个断腿的人罢。” 她说话不算客气,“除非皇舅舅可怜你方家满门忠烈,将这空有的头衔给你。那也不过是空有其表,北疆的兵权也与你无干了。” 方君竹面色忽地阴狠起来,“郡主何必句句刺我的痛处。” “我这是怕你从此萎靡,不肯再为我用心了。”她拄着下颚柔柔笑着,“我这还有个法子,你若用好了便可翻身。” “什么?” 她稍稍起身,低声道,“年终尾祭,如何?” 方君竹不解地皱眉,“请郡主赐教。” 嘉行漫不经心地扶了扶鬓间发簪,“太子近日不大得皇舅舅圣心。老二又愚钝,这年终尾祭的差事恐怕是要落到三皇子身上了。 “这年节下炮竹来往甚多,京里年年都有命薄的被炮竹炸死。怎的就不会是你父兄呢?” 第27章 通风报信 她的语意柔如春日柳絮,却听得海棠面色大骇,勉强扶着窗沿站稳身子。 方君竹蹙眉,“郡主怎知这差事会交给三皇子?” 虽说三皇子势力渐起,但东宫位置巍然不动,圣上无废储之心,年终尾祭这样的大事又怎会轻易落到三皇子头上。 他面上便带了质疑。嘉行冷冷看他,“我既敢说必定是有十足把握,你若是不敢就算了。” 她便扶着随从起身,不耐烦地说道,“我原来还以为你有几分雄心壮志,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难怪轻易就被人算计断了腿,真是无用。方二公子就当我今日白来了,告辞!” 海棠闻声躲至一旁,正巧有下人过来送药膳,她忙给人塞了块银锞子,接了药碗迎上来,“郡主。” 嘉行上下打量她一番,似笑非笑,“倒是有个痴情的,瞧着这是不愿随我回去了。既如此,你就留在这罢,也省得你‘身在曹营心在汉’,恨我耽误了你们这对痴情鸳鸯。” “多谢郡主。”她极乖顺地福了福身。待送走嘉行郡主,她在门口又立了片刻,才悄声进门。 方君竹正心烦意乱,察觉有人进来,闭着眼骂道,“滚出去!” 海棠悄声上前,伸手按上他的肩。 那柔荑似无骨般轻轻贴上他的胸口,方君竹猛地睁眼,“放肆——” 待看清对面之人,又错愕道,“怎的是你?” 海棠柔声道,“我求了郡主,留下来侍奉二爷。” 她虚虚靠在他身前,含烟眉里卷着浓重哀凄,“我见不着二爷,食不安寝夜不能寐。不如留在这做个端茶倒水的丫鬟,只要日日见到二爷就好。” 方君竹心下微动,“好在还有你。” 他便要似往日般将人搂入怀中,忽地想起那腿,猛地推开她。 海棠紧捉他的手,“二爷何至于此?” “我知二爷如今心里不痛快,可我不在乎,我只要二爷好好儿的,情愿此生侍奉在侧。” 她一厢说着,又试探般靠上来,轻抚上他的胸口,“只求二爷别嫌弃我。我愿做牛做马,永远陪着二爷。” 方君竹闭了闭眼。停了半晌,那手终究落到她身上。海棠顺势脱了绣鞋,虚虚靠进他怀里。 “二爷放心,咱们来日方长呢。” … 晚晌孟常行回府时,孟幼卿正在宁辉堂服侍老太太用膳吃药。 如今上京已入深秋,金桂已谢,早晚渐有刺骨的冷意。 天一冷,老太太的咳症也渐重了许多。加之如今没有二房在旁说笑,日子愈发冷淡,便是孟幼卿日日过来陪侍也无从进展。 今儿她照常侍奉祖母歇下,又嘱咐着宁辉堂的人夜里留神,这才回自己的院子。 才转过二门,便与孟常行打了个照面。孟幼卿福了半礼柔声道,“大哥哥。” “祖母歇下了?” 她低低应了声,与兄长并肩行走。 孟常行又道,“我前日去给她老人家请安,瞧着她精神是不大好。倒是有几回想问三弟的近况,许是迁就我的缘故,终究也没细问。” 夜风穿堂而过,他上前半步,替妹妹挡着寒气。 孟幼卿微微一笑,“祖母从前疼他,一家子血亲,怎的也是骨肉相连。” 好在老太太还算是拎得清,知道保全孟家的名声,否则她还要费心再杀一回二房。 她扣紧披风,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大哥哥怎的忽然提到二房了?” “案子就快要了结了。徐猛斩首示众,三弟……”孟常行顿了顿,改口道,“孟常德处以流刑,明日离京。” 流刑? 孟幼卿微怔。 徐猛一事上孟常德最多只能算作牵连,因此事被施以流刑,罚的委实不轻。 她试探道,“这案子是谁审理的?” 孟常行不疑有他,“自然是容与了。一笔写不出两个孟字,就是分了家我也要避嫌。对了,” 他似忽然想起什么,从袖子里摸出一份书简递给她,“这是方才回来时二门上递进来的,说是镇北侯府给你下的帖子。” 孟幼卿心下一动,忙接过来。那上头字迹娟秀,正是出自海棠之手。 孟常德不知是何情势,皱眉劝道,“镇北侯府这样的人家还是少去为好,家风不正,省得惹一身腥气,污了妹妹的名声。” “我知晓的,”她弯了弯眉眼,“多谢兄长记挂。” 等到次日,孟幼卿一早去给宋氏请了安,便叫人套了车,直奔城外安华寺。 先去正殿拜上三番,又添了香油,有小沙弥在前引路,一路到香客所下榻的后院。 海棠早已候在廊下,她乔装的严实,浑身裹得只露出一双桃花眼,险些叫人认不出来。 见着孟幼卿,她先四下打量一番,见四下无人才上前道,“孟姑娘。” 孟幼卿静静看她,“看来在侯府混得不错。” 海棠眼底便带了些许得意,“那还要多谢姑娘抬举。” 她从袖中摸出一只青玉佩来递给孟幼卿,低声道,“他如今性情大变,对谁都起疑心,我也只能以到寺里上香祈福为由与姑娘说话。 “他出事之后不少贵人登门。除了嘉行郡主,还有一位宫里来的贵人,不过我没见过他。” “宫里?”孟幼卿凝眉。 海棠努嘴,“这玉佩就是那位贵人给他的,我怕自己说不明白,悄悄儿顺出来给姑娘瞧瞧。” 那玉澄色剔透,触手生温,一面雕工精致地刻着一枝孤梅。 孟幼卿拿起那玉佩对着日光照了照,勾唇道,“是三皇子。” “啊?”海棠大惊,“竟是个皇子?难怪……” 她转瞬恍然,“难怪我瞧他气度不凡,方君竹对他又恭顺客气,竟然是个皇子。” 孟幼卿睨了她一眼。 海棠哂笑,“姑娘放心,便是你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去招惹那天家贵人。我倒没什么志气,镇北侯府就很不错。” 孟幼卿将那玉佩丢给她,“你先悄悄儿的把东西还回去,切记,别打草惊蛇,这东西日后可有大用处。” 海棠赶紧收起来,又急促道,“镇北侯与世子年末就要回京,姑娘知道此事么?” 第28章 遇险 孟幼卿挑眉看她。 她凑近半步,在她耳畔低声道,“那日我偷听他与郡主说话,他们说到什么年终尾祭、炮仗火药的,要在那时害死老侯爷与世子。” 孟幼卿面色一变,紧捉她的手,“你说什么?” 她忙将那日听到的情势细说起来,连连摇头,“我也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只是听说镇北侯与世子此次回京就不回北疆了。郡主便与他商讨,要炸死他爹和他哥哥!” 她想起此事仍觉心惊胆战,惊恐道,“镇北侯不是他父亲么?他怎的连他亲爹都杀?” 是阿,怎的会有人对自己的亲爹下得去手? 便是海棠这般攀附富贵之人,无论前世还是如今,也从未舍下亡父一人,又哪里会知道方君竹那般的狼子野心。 孟幼卿长睫轻颤,垂眸道,“你怕了?” 海棠嘴唇蠕动半晌,别扭地开口,“是有些,不过无妨。我总归也没对他有多少情谊,若他可保我在侯府一世富贵,我自然心甘情愿侍奉他,若保不住,” 她顿了顿,朝着孟幼卿柔柔笑道,“我冒这么大风险为姑娘通风报信,姑娘就忍心叫我日后身无分文流落街头,孤苦无依么?” 她一脸的娇憨得意,叫孟幼卿恍然间想起前世那个惯会争风吃醋,偶尔却也娇憨可爱的“罗姨娘”来。 她便知道自己当日没挑错人,唇角微翘,“那是自然。事成之后我会给姑娘百金重谢。若你想离开上京,我便再资助姑娘百金,谢你今日通风报信的恩情。” “姑娘有些话我就安心了。”海棠闻言眉开眼笑,“我与姑娘之间从始至终只有利益,为着那百两金子,我也会尽力相报姑娘的知遇之恩。除此之外,再无瓜葛。” 她抬眼看了看日光,又重新戴上围帽,“我如今行动都在镇北侯府,不似往日方便,姑娘在外头与我少些来往也好掩人耳目。每月十五我都会到此处给亡父上香,姑娘若想见我,便到此处寻我罢,” 孟幼卿颔首,“辛苦你费心。” 海棠只笑,略福一福身,快步离开后院。 孟幼卿又坐了一会儿,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方才起身,“叫人去套车,咱们进宫。” 流赋虽不解,但她这些时日一直跟着姑娘听过做过许多事,知道姑娘如今性情大变,便也帮着筹谋起来, “海棠姑娘方才所言确实骇人,凭姑娘一己之力怕是无用,倒不如去寻皇后娘娘或是旁的贵人。兴许还有些出路。” 主仆二人边说边走,才走到鼓楼前,她远远儿瞧见廊下立着一人,长身而立,背对着她,不知在瞧些什么。 孟幼卿心里没由来地一沉,便想要避开,谁知那人却似有感知般忽然回头。 她只得点头,“段大人。” 段容与回过身来,拱手执礼。 他今日未着官服,一身雪缎衬得他身姿出众,面似冠玉。 他与孟常行是同僚好友,又曾有意无意的助过她几回,于情于理,不该冷淡他。 孟幼卿沉吟片刻,试探道,“段大人休沐时也喜礼佛么?” 段容与眼睑轻垂,“今日是一位故人的忌日。” 孟幼卿张了张嘴,终究将那话头咽回腹中,只道,“节哀。” 段容与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镇北侯府出事,孟姑娘的兴致反倒更好了?” 孟幼卿心底一沉,面上云淡风轻,“是有些可怜。不过,又与我何干?” 她抬眼与他平视,墨瞳似两潭死寂沉沉的秋水,泛着莫名的冷意。 段容与忽然想起她前世那副病容来,心头微颤,“是段某多虑了。” 他眉间神色稍缓。孟幼卿摸不透他的意思,心下便有防备,“大人既是祭奠故友,幼卿不便在侧,先告辞了。” 便要起身告辞,忽地一支软箭迎面破风而来,直冲段容与的后心。 她手疾眼快地推了段容与一番,段容与反手扶住她的臂弯,虚虚扣住她的腰借势倒至一旁。那软箭便擦着二人的耳鬓钉入钟楼前的柳树干上,竟足足没进去二指长的箭身。 孟幼卿倒吸一口凉气。来不及去看,又一支软箭从檐上飞下来,直奔她的咽喉。 段容与猛地带住她滚下台阶,反手抽出佩剑来挡住那箭。 电光火石之间,这一支便也钉入廊下石阶中,亦是足足钉进二尺。 这样的力道与箭风是下了十足的狠劲儿。倘若方才正中人身,必定是要将人开膛破肚。 她也顾不得与他举止亲密,皱眉道,“这是冲你来的?” 廊檐上翻身下来四个蒙面人,手中各持利剑钢刀,未有半刻犹豫,直奔二人面门。 刀锋过来时夹带着厉风,寒意直扑面门。孟幼卿忙拉着流赋借势翻下长廊,躲过头一刀。那四人步步紧逼,另有一人从背后包抄,刀尖划过二人身前,直奔段容与。 段容与长剑翻飞,划过那蒙面人的手腕儿,他又借势转身,长剑深戳入地,亦是拦住另一人的去路。 他跃步上前,猛地回身,从其身侧划过后抬手拔出佩剑,冲着孟幼卿喊道,“快走!” 孟幼卿忙扶着流赋起身。蒙面人瞧见后忽地调转方向,那刀便越过段容与,直直奔孟幼卿的面容。段容与反借其力飞身蹬上那人小腹,身形略过后头那两人时,猛地从怀中掏出绳索,扬手往二人的面门上甩去。 孟幼卿认出那是他们办差时常带在身上的少麻绳,眼见檐上黑衣人愈来愈多,有虚影儿夹杂着冷风扑面而来,忙将流赋推开,“快回府去报信儿,请大哥哥来!” 她反手抓起树干上的软箭,朝着黑衣人丢过来。段容与借势撤回半步,将孟幼卿带入怀中。边打边撤,直翻身跳上马,直奔城外。 那些黑衣人追到门口,也只能看得见一道虚影儿与那蹁湉而飞的衣角。 “老大,还要追么?”有人开口问道。 “主子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为首之人摘下蒙面方巾,“继续追!” 第29章 相认 那马似一支离弦之箭,急急奔出安华寺,顺着城外官道疾驰。 那些黑衣人紧随其后,他便将孟幼卿箍入怀中,反手抽出一柄弓弩射向追兵,带着她疾驰而去。孟幼卿闻着身后传来一丝血腥气,侧首望过去,“你受伤了?” 他的左臂上有一处刀伤,又一路护着她,如今伤口渐裂,那血泅透他身上的雪缎,血腥气扑面而来。 孟幼卿忙抽出手绢来替他按住,反手握住缰绳,“我来。” 她记得京郊是有一条隐秘的小路,前朝皇帝听信谗言大兴土木,曾命人在此处建别苑行宫;只是地基还没打完就连下暴雨引发山洪,这才作罢。不过遗址尚在,有一条隐蔽的小路可直达城内。 她这还是前世偶然在方君竹的书房里看到的城防图才知这条路。 她握紧缰绳一抽,马儿掉头带着她与段容与直奔密林。良久,身后再无追兵时,孟幼卿才渐松缰绳,侧首问道,“你还好么?” 段容与眯起眼睛。这点小伤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不过听她记挂,他心头一软,“无妨。” “刑部侍郎可是正四品的官职,是谁这么大胆子敢追杀朝廷命官?”她一厢说着,轻巧跳下马来。她虽没受伤,可这一路颠簸过来,头上钗环渐松,瞧着多少有些狼狈。 她背对着他理了理衣衫,“看来大人是得罪了哪位皇亲贵胄。” 段容与垂眸,“三皇子实在是沉不住气。” 孟幼卿猛地回头。 她眼里的震惊尽数落入段容与眼中,他面上不动,继续说道,“太子如今不得圣心,三皇子若不趁此机会拉拢世家朝臣,又怎么与太子分庭抗礼。” 他翻身下马,唇角多了一丝笑意来,“方君竹不就在受邀之列?” 孟幼卿眯起眼眸,反问他,“大人怎的确定他与三皇子结党?议论皇储可是死罪。” “镇北侯与世子回京在即,他又断了腿,投靠三皇子是他如今唯一的出路。”段容与垂眸盯着她,“一个杀父杀兄甚至杀妻灭子的畜生,又有什么做不出来?” 这话犹如一道惊雷在她耳畔震开,她忽地沉下脸,眼底漫上无尽的震惊与冷意。 她下意识握紧袖里的香囊。那里头是“徐猛案“后,孟常行专程找人为她特制的迷药,虽无毒性,给她防身绰绰有余。 “段大人所言实在荒谬。如今镇北侯尚在北疆,年末就要归京,方君竹手无缚鸡之力,岂能伤得了镇北侯?” “若他没断腿,去北疆轻而易举。”段容与目光平静地看过来,“永平二十五年,北狄犯我北疆国土,镇北侯与世子率军拼命抵抗,战死沙场。 “圣上感念镇北侯与世子殉节报国,下旨追封侯爷与世子,由其幼子方君竹承袭爵位。后来,” 他一眼不错地盯着眼前之人,语意艰涩低哑,“他又害岳丈一家入狱,下毒害死结发妻子,另娶他人。镇北侯府与孟家满门忠烈,尽数死于他的手中。” “我今日祭奠的故友就是..." 话意戛然而止。 他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与他同样的悲戚与滔天恨意。 孟幼卿忽然就松了手。 难怪她重生后许多事都发展的如此顺畅,难怪徐猛这么快就被刑部缉拿归案,又难怪他屡屡出手相帮。 只有一点说得通——他也是重生回来的。 方君竹手上人命太多,绝不会只有她一个冤死鬼。她能回来,旁人自然也能回来。所以他这才会一早就察觉徐猛有异,又明知她对二房与镇北侯府所做的一切却未曾阻止。 他与她是同一个仇人。 她忽地笑起来,“真巧。” “是阿。”段容与微微勾唇。 他犹记得自己醒来那日的震惊,他本是替她与好友报了仇,杀了那个人,便和圣上请辞。谁知醒来便回到太子还未登基时,他还只是刑部的一个侍郎。 好友还在,她也才过及笈之年,万事都还来得及。 可不知为何,她与方君竹竟也势不两立。又是查账收拾二房,又是算计镇北侯府那两个,竟与前世大不相同。 他心里便有了影儿,屡屡试探她,直到平南伯去扬州主理盐税一事,他才终于确定她与他是一路人。 他将马儿栓到树上,回身看着她,“原来怕惊扰你不想与你相认,还是牵连到你了。” 孟幼卿轻轻一笑,“你是为着什么死的?三皇子到底反了没有?他死了没有?” 段容与手指一顿,失笑道,“我如今受了伤,你还要审问我。” 孟幼卿的目光便落上他左臂上的伤口,她方才用帕子给他绑了个结儿,堪堪能止住血。 她沉吟半晌,从腰封上系着的荷包里掏出一盒药丸来丢给他。 “这是我祖母近日用来补气凝神的药。”她扭过头去,“对刀伤失血,兴许也有用。” 段容与笑了笑,将药瓶塞进袖中。 她便又问道,“所以,你是何时被害的?” “在你之后。”他靠回树干上,他的马儿在主人身侧打了个响鼻,被他睨了一眼,乖乖绕到树后吃草。 他这才抬眼,“他后来对外宣称你是因旧疾复发,太医无力回天才病死的。不过,” 他看着她的面色略停了停,轻声道,“他起先密不发丧,直到有一日侯府的下人走漏风声,京中盛传侯夫人去世的传闻,他这才为你停灵。” 他如今想起来仍觉揪心。那对狗男女云被翻浪时,她作为他的发妻——堂堂镇北侯府的夫人却连一口安身的棺材都没有。 也幸得那时正值冬日,她的尸身才得以保存。镇北侯府给她发丧时,他正预将缉拿的犯人带回刑部交差,竟是连她最后一面也未曾见到。 若他那日就知她生前的遭遇,怕是当场就要血溅灵堂,杀了方君竹给她陪葬。 不过,恐怕她也不想再与方君竹有任何瓜葛。 他望着她。孟幼卿闻言点了点头,神色倒是不变,“猜到了。这正是他的行事风格。” 第30章 爆炸 她便也靠着树干坐下,笼了披风轻笑一声,“平妻进门当日逼死发妻,这若是传出去,御史台的大人们不知要递多少奏折弹劾他。” 她似在讲旁人的事一般,神色平静如水,“他那种人为了官场上的名声,连心爱之人怀了身子都不肯给名分,没用一席草席打发我也算是他高抬贵手了。” 段容与听得心里发胀,垂眸道,“你去世以后,孟家冤案平反。圣上允准平南伯告老还乡,常行与孟二公子恢复原职,只是伯母——”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太子登后基扫平京中谋反之人,镇北侯府因受三皇子牵连抄家,男丁充军女子入官,徐玥蓁服毒自尽,他……最后也死在大理寺监牢里。” 他故意隐去他自己在其中奔走集证的情势,只道,“这便是他的报应。” 孟幼卿嗤了一声,枯叶随着风窸窸窣窣地落上她的裙摆,她抖了抖披风,将那些枯叶扫至一旁,“那想来是这报应太浅,老天爷也看不过去,才叫我回来的。 “你方才说的对,方君竹这辈子断了腿,去不了北疆,更要抱紧三皇子这条大腿。如今朝中局势混乱,三皇子与太子分庭抗礼,年终尾祭时恐怕要有异动。” “年终尾祭?”段容与先是皱眉,旋即反应过来,神色稍缓。 “原来是在这。” 孟幼卿斜眸瞧他,“看来大人也查到了什么,这才引得三皇子冒险追杀。” “前几日京中查出个私炮坊。”他本就不打算瞒她,她问了,便跟她解释道,“圣上命大理寺查抄时抓到了私炮坊的主家,是工部尚书陆桁之子,在大理寺审问时招供了东宫。” “东宫?” 孟幼卿惊道,“那私炮坊分明是三皇子的,工部也并非是东宫的人。” 她停了一停,又缓缓开口,“看来盐税一案是打的三皇子措手不及,太子行事谨慎,他也只能出此下策。 “结党营私,招权纳贿,还有个不受朝廷管控的私炮坊,” 她忽地冷笑一声,“桩桩件件直指太子,三皇子脚跟儿还没站稳就想要争东宫的位置了?” 皇后母家显贵,太子妃亦出身世家,外戚专权,这个东宫储君的位置本就不好做。 圣上多疑,如今虽不信皇后与太子,可若是三皇子步步紧逼,恐怕圣上更不会信他,那真是“为他人做嫁衣”。 她将海棠告知她的讯息说给他听,扬眉道,“恐怕三皇子无论如何也猜不透大人是如何察觉私炮房出自他手,这才冒着风险派人追杀到安华寺。 “刑部侍郎好歹是正四品官职,三皇子此行是有些发昏了。” 段容与微微勾唇,“所以他最终还是没赢过太子。他不过是个草包,背后之人分明是嘉行郡主。” “一丘之貉罢了。”孟幼卿抬眼看了看天色,“我今日受大人牵连,险些丢了命。倘若我一夜不归,对我名声有损不说,恐怕也碍着大人查案。大人还是早些送我回城罢。” “那是自然,”段容与起身,解开缰绳,“从今日起,我与姑娘之间便结盟为友。我们各自报仇,互不干涉。” 他翻身上马,伸出手来接她,“互不干涉,绝不背弃盟约。” …… 他与孟幼卿回城时天色已晚,四下街巷烛火闪烁,街上人烟渐少。他用斗篷遮住她的面容,朝着平南伯府疾驰而去。 如今虽已渐晚,大门口围着不少家丁,却未关门。 他在街角勒紧缰绳,吁了一声,“你失踪这么久,门口人多眼杂,我不便过去。” 闺阁女子失踪后却与外男举止亲密,此事若传出去,必定使得家族蒙羞。 孟幼卿今生虽不在乎这个,但见他思虑周全,她就着他的手跳下马来,朝着他福身道,“多谢段大人。” “客气。”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少女一身织金锦衫,满头珠翠盈盈而动,面若云霞。 他心头微动,放柔语意,“你身边的丫鬟虽衷心,却也手无缚鸡之力。若日后再有似今日之事,她们怕是护不住你。我送一人来护你周全,如何” 他只怕她疑心他插手,话不敢说死,又解释道,“你外出时有个照应,平日不会进内宅惊扰你。就当借你用用。” 孟幼卿扬起一丝笑意,“好啊。” 段容与稍稍晃神,旋即也笑了起来,“那就好,我来挑人,你来调教。” 孟幼卿再次谢他,转身回府。 那门口的下人一瞧登时大喜,一叠声地喊着“大小姐回来了”,差人告知宋氏。 流赋回来报信儿后,宋氏忧的当场昏厥,又不敢报官闹大是非,只能叫伯府的家丁满京城悄悄儿地寻人。 这会儿见她全须全尾的回了府,宋氏拉着她的手来回打量几番,拭泪道,“你要吓死母亲了,日后若没有家丁跟着不许再私自出府,要不然母亲真要恼你了。” 孟幼卿便靠在母亲怀中撒娇道,“知道母亲疼我。我也记挂母亲,去寺里求了平安符来。” 她从里怀摸出两份平安符来,“一份是给您的,另一个是给祖母的。” “好孩子。” 又陪着宋氏说笑一阵,将母亲安抚好后,才回自己的院子。 流赋红着眼圈儿迎上来,“是奴婢无用。” 便要跪下认罪。孟幼卿伸手拦住她,“与你无干,去拿纸笔来。” 流赋应了一声,忙去书案上寻了纸笔,又替她研磨。 孟幼卿停了一停,照着白日里看的那块玉,描出一幅梅花图来。 待画纸晾干,叫流赋收起来,“明儿拿去铺子里寻个玉石师傅打出一只来,就照着白日里见的那个。” 流赋忙应着,又服侍她更衣歇下。 夜里北风骤起,万籁俱寂时,京中忽地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升起大火来。 最近的永平街上房屋崩塌,周遭儿百姓于睡梦中伤及无数,血肉模糊、哀鸣不止。屋檐下黑烟阵阵、硫磺硝味儿如同袅袅香炉烟混入风中。 那私炮坊,炸了。 第31章 施粥 天渐亮时,流赋匆匆穿过回廊,带着一股冷气钻进房里。 “外头已按着您的意思在长安街设了义诊棚,由咱们府里在大夫坐诊。大厨房的嫂子妈妈们也正起灶熬粥呢,就等好了再送去。 “还有,奴婢回来的时候见着了蓉姑娘身边的音书,他们将药铺里现有的药材都送来给咱们府医用,也有不少人过来帮衬。” 孟幼卿急急问道,“你瞧着死伤多少?到底毁了多少人家的房屋田产,伤及多少人?” 流赋的面色便不大好,“听金吾卫的大人们与百姓们说,粗略算着,死伤不下百余户。” 她上前替姑娘系上披风,“三更的时候私炮坊炸了一回,四更的时候永安巷又炸了一回。永安巷那边...炸的是慈婴堂的后院儿。” “慈婴堂?”孟幼卿惊得坐起,急急奔出来,“慈婴堂怎的也炸了?” 那是京中专门收养弃婴的义堂,里头住的都是些被弃养的孩童与老人家,或是被夫家休弃后无家可归的女子。 这些人为了党争,连慈婴堂的无辜百姓都不肯放过,这哪里是人做出来的事? 她强稳住心绪,又吩咐道,“你们去知会母亲,把咱们布庄成与衣铺子里的布匹被褥衣裳都拿出来给那些灾民,多叫人去慈婴堂帮衬,那边用什么,咱们便给拿什么。" 长歌流赋忙应。便叫人套了车,随她一同前去永安巷。 这会儿已有官兵过来清点好人数,京兆衙与金吾卫的官差大多围在私炮坊那里,衬得永安巷冷冷清清,只有少数几家叫人支好施粥棚,请了医馆的大夫帮忙看诊。 见着孟家的马车,慈婴堂的副堂主柳氏忙迎上来接她。她身上没什么大碍,只是衣裳破烂、灰头土脸的,瞧着狼狈至极。 孟幼卿扫了眼她身后已化为废墟的房屋,心头一颤,轻声道,“救出来多少人呢?” 柳氏红着眼圈儿,“孩子们多多少少都受了些伤,大夫们正包扎呢,都没有大碍。只是李姐姐.." 她说着便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李姐姐为着救姑娘们,死了。” 孟幼卿也红了眼圈儿道,“是怎的炸起来的?” 出事的地方正在慈婴堂的后身,爆炸后火星顺着风飘进后院厨房里,便顺势引起火来。 事发时正值夜半四更,也亏得守夜的女先生与婆婆们察觉有异,及时救出这些孩子; 可堂主李氏为了救人,被坍塌的屋檐砸中,当场毙命。官兵们将她的尸身挖出来时才察觉她身下还护着两个幼子。 那两个孩子被她严严实实护在身下,竟是毫发无损。 如今孩子们都被移至路旁临时搭起的棚子里,就近各府里派了人来帮衬,听从李氏调配。孟家的府医在此处坐诊,如今正一一为众人包扎诊治。 李氏抹了抹眼泪儿,朝着孟幼卿行了大礼,“多谢孟姑娘的大恩大德。慈婴堂众人皆记得姑娘今日善举,滴水之恩,日后必定涌泉相报。” 孟幼卿忙扶起她,“柳姐姐不必客套。如今说这些都无用,先瞧瞧大家的伤势。” 忙吩咐着下人将吃食都搬下来,搭起施粥棚来,“事发突然,府里暂且预备出这些粥水给大家吃着,我母亲也差人从庄子上调配了人来,先熬过这几日再说。” 柳氏忙又谢,吩咐着堂里伤得较轻的姐妹们都来帮衬。 这火起势凶猛,如今烧得四下皆是断壁残墙,木檐坍塌,遍地哀鸿,孩子们灰头土脸地窝在一处,笼着薄被取暖。 孟幼卿看得心如刀绞,忙脱去披风,拿了棉被衣裳上来帮衬。孟幼蓉快步过来寻她,“大姐姐再派人寻些衣裳布帛来罢。” 她忙得满头的汗,蹭了一头一身的灰,瞧着倒是还算精神。 “大多伤得不算重,只是东西不多,尤其是女孩儿家用的。”她望着那些进进出出的木担架,皱眉道,“有几个女孩儿正来葵水呢,来义诊的大夫都是男子,女孩儿们不大方便说,如今只能强挺着。我想着还是由咱们为她们预备着。” “此处倒还算好的。长安街那边儿死伤得更重。”她娥眉蹙成一团,“我来时是从那边儿过来的,粗粗听着死了百余户,这还是如今能寻到尸身的。 “还有多少被埋在废墟里,如今还见不着影儿的算不过来。也所幸长安街上大多是商铺,又是在夜半三更出的事,许多人都在家中。若是在白日里出事,只怕死伤更多。” “姐姐,好端端的怎的就炸了?" 她对私炮坊之事并不知情,可接连两处在一夜之间爆炸,又死伤这么多人,她也猜出这其中有些门道。 见孟幼卿迟迟未开口,心里便已猜到八九分,低声骂道,“那些人当真是丧心病狂。” 孟幼卿挽起袖子来,"朝局动荡,各方党争,伤的却是普通百姓。你我皆是寻常人,也只能尽力善后。先帮衬罢,能少些可怜人最好。” 孟幼蓉点头称是,顿了顿,又道,“除了咱们孟家,还有荣国大长公主府、承恩侯府、平阳伯府镇北侯府都派了人来施粥。镇北侯府来的最早,连他们家那个..." 她忽地顿住,朝她身后努嘴。 孟幼卿顺势回头看去,正与方君竹的目光碰在一处。 她停了一停,方君竹坐在武侯车上,腿上盖着厚重的绒毯,正一一问着包扎伤口的孩童们。 他府里也支起施粥棚来,又拿了不少东西来,柳氏正卑躬屈膝地朝他道谢。 孟幼蓉在身侧轻声道,“也难为他,为着自己的名声,腿还没好就跑出来,也不怕再有爆炸断了他那条好腿。” 孟幼卿错开目光。谁知方君竹正一眼不错地盯着她,先开口喊道,”孟姑娘。“ 他自行挪动着武侯车,艰难行至她面前。这众目睽睽之下,孟幼卿也不好躲开,便直视他,“方二公子。” 她垂眸瞧他的腿,忽地笑道,“公子的腿好些了?” 第32章 暴乱 方君竹脸色微变,眼底染上一丝若有似无的恨意。 但他极快地掩住那恨意,目光平和地开口,“好多了,多谢孟姑娘记挂。” 孟幼卿“哦”了一声,便要转身。他又道,“听闻出事之后孟家头一个施粥问诊。孟姑娘果真是心地良善之人,与姑娘相比,我竟自愧不如。” 孟幼卿冷冷清清地看了他一眼,”哪里及方公子仁义?断了腿还强撑出来行善,只愿公子是言行合一,别拿旁人的苦难做戏。” 便要转身去帮衬。方君竹追上来,“承恩侯府的那杯茶,姑娘就没有想说的么?” 他身上的厚毯被他折去一旁,露出锦衣下的左腿处空荡荡的,明显是短了一截。 孟幼卿侧首瞧他,“公子是想说那日与徐姑娘的香艳趣闻么?还是服用五石散被自己的马断了腿?” 她忽地笑了起来,眸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郎才女貌,青梅竹马,本就是天作之合。既是郎有情妾有意,早些说出来叫侯夫人成全,又何至今日的地步?” 方君竹面沉似水,“那五石散是从何而来你心知肚明。” 他每每想起自己断腿一事出自她手便恨她入骨,如今便是再也伪作不出君子做派来,眼底恨意难掩。 孟幼卿静静看他。 良久,她扬起唇角,”是啊。可那又如何?“ 她眸光落到他身后之人的面容上,便快步追过去,将他丢之脑后。 “段大人。” 她急急迎上来。段家也在路旁设了义诊棚,段容与一早随刑部尚书进宫,这会儿才从宫里出来。 她低声问道,“如何了?” 他面色不大好,皱着眉道,“私炮坊临街炸起,死伤百余户。” 出事时众人都在睡梦之中,压根没有逃脱的时机,几乎当场毙命。 孟幼卿心下一沉,“为何会忽然出事?” 她问的急。见他一时不语,心里明白八九分,沉下脸来,“是三皇子?” 段容与点点头,“我先前查到运送火药的船只,三皇子没杀成我,又怕我去御前呈禀,便出此下策。” 这话说的她心惊。纵是早有猜疑,如今听来仍觉恶心,冷了脸来,“他倒是够狠。” 一方天家贵胄,为了争权夺嫡连天下子民的命都不顾,这是何等的心狠手辣,连人都算不上了。 她恨得长吁一口气来。段容与下意识要去扶她一把,又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来, “圣上得知此事后大发雷霆,已命三司会审重查此案。东宫与三皇子都派了人来帮忙,如今已控下火势。 “我见着孟家的义诊棚,猜到应是你的意思,到此处来看看。” 他瞧了眼遍地的废墟残墙,听四下尽是哀哀哭声,面色发沉,“近日京中流民颇多,恐怕也不只是无辜百姓。你在外走动也要当心些。” 孟幼卿听他话里有话,皱眉道,“你的意思是有人趁机作乱?” 她还要再问,棚内忽地传来一阵哀嚎,二人对视一眼心头皆是一紧,忙赶去棚里。 柳氏指着担架上的孩童涕泪涟涟。 孟幼卿急奔上前,那女孩儿额头上还渗着血,只是面色惨白,已然是没了气息。 她身侧的府医满面羞愧,“是老夫无能,没救得了她。” “这不怪你。”孟幼卿垂下眼眸,“寻两个人来给她更衣妆裹,再去打口棺材来,好好儿安葬她。” 长歌忙称是,便喊人吩咐下去。她又握住柳氏的手,“李姐姐已遭横祸。这堂里如今还要靠柳姐姐支撑,还望姐姐珍重自身,万万撑过这几日。” 柳氏呜呜咽咽地拭去眼泪,又重打起精神来。 “如今要紧的是稳住人心。”她寻上段容与,“我先去施粥,先将人安顿下来再说,免得人心惶惶,到时只怕更乱。” 段容与颔道。 便叫长歌流赋搬了东西来,在路旁粥棚舀粥分给众人。 ... 武英殿内,帝王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眸光沉沉。 三皇子暗自揣测一番,拱手道,“那慈婴堂都是些老弱妇人,皇兄连他们都下得去手,当真是视人命为草芥。 帝王抬眸盯着他,面沉似水。 三皇子犹不知父皇的意思,火上浇油,”皇兄虽贵为太子,可万事应与父皇为敬仰,当似父皇一般爱民如此。可皇兄此番做的实在太过,父皇,您定要为那些无辜百姓做主啊。“ 他话音刚落,徐有德快步从殿外进来,恭谨垂首道,”陛下,皇后娘娘与在殿外求见。“ 帝王手一顿,厉声道,”让她滚回去!朕不见!“ 他抬手将案上茶盏拂于地上,徐有德身形微颤,似极怕帝王雷霆之怒。三皇子心中暗喜,忙顺势道,”父皇息怒,皇后娘娘兴许也是为父皇与皇兄忧心,您不如听娘娘一言,也许是有别的要紧之事——” ”你给朕住嘴!“ 他话未说完,帝王又抬手将案上的奏折甩过去,直直打上他的脸。 三皇子心中大惊,忙跪倒在地,”请父皇息怒。“ “息怒?你看看自己做的好事!”帝王指着他鼻子骂道,“朕不叫皇后与太子进来是给你脸面,你自己看看这奏折,看看你自己做过什么?" 帝王怒气冲冲,面色通红,”看看朝臣们都参奏你什么?那火药到底是从何而来?你与朝臣结党营私,偷运火药,建私炮坊,你当朕是瞎了?“ 三皇子额头布满冷汗,抖着手捡起那奏折。 粗粗扫了一眼便知事情已败露,忙叩首道,”请父皇饶命!” “这是有人故意陷害儿臣,请父皇明察!” 武英殿里寂然无声。 徐有德悄悄儿地上前收拾了那满地的茶盏瓷片,带着宫人们悄声退至殿外。 等殿内只余帝王与三皇子二人,三皇子这才直起身,言辞恳切道,“父皇,儿臣自幼跟在您身边,一言一行皆受父皇所教。 “儿臣虽然愚钝,可也知道身为天家人应视百姓如亲子,儿臣虽与太子哥哥不睦,可这样人命关天的大事儿,儿臣万万不敢插手,请父皇明察!“ 第33章 闹事 他语意极恭顺,眉眼低垂,与他生母容妃如出一辙的委屈低顺。 帝王复又坐回龙椅上,沉着脸看他。 见父皇未开口,三皇子心头渐松,转了转眼珠儿又道,”儿臣每每进宫,母妃都千叮咛万嘱咐儿臣,万事听从君父,不要与旁人计较。有您与母妃教养儿臣,儿臣哪敢..." 他眉眼最似容妃,又心知父皇宠爱母妃,这求饶卖乖也学了容妃十成的姿态。 帝王忽地冷笑一声,“你这求饶卖惨倒是跟你母妃学了十成十。” “父皇..." ”私炮坊一案,朕可以不与你计较。你构陷太子一事做的太蠢,朕也可以不予理会。但这爆炸与安抚百姓,“ 帝王的眼眸中带着无限的冷意,”朕再给你一次机会。若你日后再犯,朕绝不饶你。“ 三皇子额上冷汗垂地,忙叩首谢恩。 帝王闭了闭眼,”滚出去,朕今日不想再看到你。“ “儿臣告退。”他忙起身退出武英殿。 出殿时,容妃的仪仗堪堪停在殿外长阶下,容妃一身素服装饰,妆容寡淡,拿了食盒缓缓上前。 “母妃。”三皇子忙拦着容妃,摇了摇头,“父皇正在气头上,您还是晚些再来较好。” 容妃看他神色不大好,四下打量着周围宫人,低声道,“你父皇怎的说?太子如何?” 见儿子闭口不言,容妃心里一沉,"你先回去。” “母妃——” “母妃替你盯着。”她提着裙摆。徐有德快步上前,“容妃娘娘,陛下这会儿龙颜震怒,怕是不愿见后宫娘娘们。” 他特地隐去皇后方才来过一事,只说陛下盛怒,不愿见人。 容妃扬眉,她身后的宫人便摸出一把金瓜子塞进他手里。 她柔柔笑道,“本宫知道公公辛苦,也不难为你。劳烦公公替本宫通传一声,皇上见与不见都与公公无干。本宫就在这等着。” 徐有德心里泛着嘀咕,面色不变地应了,进殿通传。 不多时,又快步出来,眉眼恭谨道,”陛下请容妃娘娘进殿。” 三皇子便松了口气,“还是母妃有法子。父皇宠您,有您在,儿子就放心了。” 容妃微微勾唇,“你先回去。母妃替你做主。” ... 没过两日,私炮坊一案如人间蒸发一般,竟忽地销声匿迹。 天子开恩,长安街与永安巷的受灾人家皆可到户部领取抚恤灾银,为死人装裹安葬。 只是慈婴堂被牵连的严重,重建一事只得拖延。 孟家的施粥棚仍设在慈婴堂门口,无论何人都可来领。 这一日,孟家人才将吃食端出来,棚前便围上不少人来,却并非孱弱之人,有几人身强力壮,直往前挤,挤得粥棚前乱作一团。 长歌横眉,“若是不够,只管去孟府上报账,要什么吃喝药膳只管张口,若是要钱财便去任领一份差事养家糊口,个个身强力壮的,何苦与这些孩子们争抢?” 许是未曾想到会有人拦,那几人先是一愣,却也只那一瞬,便仰首反问道, “你既是甘愿破费给我们,这些粥水恁是被谁拿去吃了皆是一样的。你们伯府家大业大,你若当真好心,再预备一倍的吃食分给他们又如何?我们吃的多拿的多,你便舍不得了么?” 孟幼卿眼底一沉。 此处粥棚这么多,可他们只寻他们家的粥铺,又张口闭口便是什么伯府。这其中必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她摞下粥碗,厉声道,“有手有脚身强力壮,去何处领份差事做皆可拿银钱养家糊口,如今却有脸在此与慈婴堂的孩童们争口食?若是过几日这义诊棚撤了,你们几人便无打算么?” 那人闻言当即跳脚,扬声与四下众人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他们美名占尽,这摊子自然是装不下去了罢,如今为这点儿粮食便愈拦百姓,说什么心善,依我看就是假仁假义!” 言罢手上动作也不停,衬着家丁护着孟幼卿时,领头那几人一个箭步上前去,将盆中的白馍菜包尽数藏于怀中,还要取那粥水。 见他一人如此,周遭百姓如何能答应。如今也不管施粥之人如何打算,尽数围上前去争抢余下的吃食,为了寥寥粥水抢的头破血流,乱作一团。 她何时见过此番阵仗,忙示意家丁上前去拦。 却不料,如今百姓个个如疯魔一般只顾粥食不顾人情,争夺间粥盆扬翻馍馍滚了一地,家丁护院被缠于其中不得动弹,甚至泼及孟幼卿等一众女眷,满地狼藉。 她忙护着女眷往后退,手心处已冒出层层冷汗。她深吸一口气,扬声道,“若是为了吃食,兄弟们大可不必如此!我如今已派人回去重新预备粥水,兄弟们若是饿急,只管再等一等,一会子便拿来给你们分了。 “若再有闹事者,一律按搅扰街巷安宁的缘由上告官府,看京兆府尹如何处置!” 她说得疾言厉色,场中百姓百姓这才闻声止住,各自抱着碗退至一旁眼巴巴儿盯着。 家丁又将为闹事几人按住,众人这才销声匿迹。 虽不再抢,但方才争夺时那些白馍菜包子早已被揉成残羹,粥盆也不知被谁打翻,滚烫的粥水淋上一个幼子的头上,顺着发梢儿贴面滚过,半处脸皮通红如烙铁。 恰好有一只包子滚至他脚下,他也不顾着擦脸,忙欲俯身去拣,又不知被谁一脚踢开,当即嚎啕大哭。 孟幼卿忙示意流赋将那孩子带后头去,请大夫为他上药包扎,又扬声道,“此处的吃食原就是为众位预备的,近日京中两次火药爆炸,伤了许多兄弟亲眷。各位都是可怜人,这些吃食人人有份。 “孟家此行只为免众位空腹,既是来,便必定不会空待你们,何至于为了一碗粥大打出手。若是人人如此,我这粥棚还如何做的下去。 ”如今倒也罢了,一会子再叫人拿吃食过来,每人依着人头顺应领用,若再似先前那般吵嚷,那吃食也就不必分了。” 第34章 下毒 她一语惊起,百姓闻言暗议后当即束了规矩,只怕她一恼,日后便再领不着吃食。 稍有年长者这会子回过神来,知道是有人故意为之,忙摞下碗拱手作揖,嘴上直念叨, “姑娘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撑船。小人们方才是猪油蒙了心,为了几口馍搅扰姑娘的好意,给姑娘磕头赔不是了!还请姑娘切莫与小人计较!” 孟幼卿哪敢受这礼,忙吩咐人将老人扶起。又重新派人从府里拿了吃食来,一一分散下去,原先闹事几人由京兆衙的官兵带下去,这才算安定下来。 等人都定下来,长歌扶着她回棚子后身坐下,皱着眉担忧道,”奴婢瞧着如今外头愈发不大安分。有许多人都不是那日的灾民,倒像是浑水摸鱼的。 “吃咱们家一碗粥倒也没什么,就怕乱起来污了姑娘的名声,那就不好了。” 孟幼卿望着临时搭建的院落不语。 朝廷无处安置慈婴堂里的人,只命户部拨了些抚恤灾银给她们,也堪堪够围出这处院子,孩童姑娘们也只能暂且挤在借来的毡帐里。 如今已是深秋,早晚露重寒凉,他们又不敢在外头点火盆,只能靠各府里行善送来的棉被御寒。 可怜这京中唯一一处给弱者遮风避雨之地竟遭此横祸,天理何在。 有小姑娘端了碗热腾腾的牛乳来,怯生生地喊她,“幼卿姐姐。" 女孩儿衣裳单薄如纸,小脸被风扑得通红,只一双眼眸亮得惊人,“这是给姐姐留的。“ 孟幼卿心下一软,脱下织锦披风披到她身上,“好姑娘,你自己留着。” 小女娃摇了摇头,将碗递给长歌拿着,恭恭敬敬地跪倒叩首。 孟幼卿忙扶起她。女孩儿脆生生地开口,“多谢姐姐当日救了我弟弟的性命。若不是姐姐,我与弟弟都要死在那日。便没有如今了,” 她执意地叩首行礼后,又道,“我还有一事要求姐姐。” 孟幼卿颔首,“你说。” “我想请姐姐收留我。我要习文读书,要做官,为姐妹们报仇。” 女孩儿生了一张圆圆脸儿,彼时神色坚如磐石,恍得孟幼卿稍稍愣神。 她便想起自己刚回来时的情势,顿了顿,柔声道,“好呀。” 女孩儿又重新跪倒,孟幼卿忙扶起她,“既要读书,你日后就随我回去。我虽也不大通文墨,必定送你入学读书,助你志向。” 女孩儿执意扣首,“多谢姐姐。” 二人正说笑,流赋匆匆从后院儿转出来,朝她暗暗使眼色。 孟幼卿便吩咐人带女孩儿去换衣裳,正色道,“怎的?” 流赋肃容道,“后头捉住个贼,请姑娘过去瞧瞧。” 孟幼卿心头一沉,忙扶了长歌起身,随她过去。 这会子家丁已将那人按住,他浑身衣裳破烂,打扮得近似灾民。见着孟幼卿忙垂下头避开目光,生怕被她瞧见。 孟幼卿抬了抬眼皮,长歌立时会意,上前掰过他的脸来。 是一张老熟人的脸。 “方瑞,”孟幼卿似笑非笑,“你倒来孟家做事了。” 他是方山的儿子。方山一家子都是镇北侯府的家生奴才,前世仗着背靠镇北侯府在外横行霸道多年,对她这个侯夫人也不大恭敬,她到如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如今再见这张脸,她嗤了一声,眼底浮上冷意来, “方君竹派你来此处做什么?" 方瑞支支吾吾说不上来。流赋低声道,”他这两日一直鬼鬼祟祟地跟着咱们。奴婢按着您的意思日日盯着咱们府里送来的吃食,可巧他今儿有所行动,奴婢们将他抓了个正着。“ 她从帕子里拿出一枚银针,那针头发黑,显然是试过毒。 她递给孟幼卿瞧了瞧,又摸出纸包来,”这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毒药。还没来得及请府医查验是不是下在咱们碗里的东西。“ 孟幼卿微微勾唇,”是不是毒药,给他吃了不就知道了?" 流赋应了声,拿着药粉就要灌进他嘴里。 惊得方瑞死命挣扎起来,”拿走!快拿走!“ 流赋在他眼前晃了晃纸包,笑盈盈地吓唬他,”你怕什么?这不是你自个儿带来的好东西么?你替我们好好儿尝尝滋味,尝好了告诉我们。“ 她一厢说着,一厢捏住他下颚,就要往里灌药。吓得方山连连求饶,“小人不敢了!小人再也不敢了!请孟姑娘饶小人一命。” 他胯下一处忽地传出异味来,竟是被吓得尿了裤子。 孟幼卿用帕子掩住口鼻,冷冷看他,“你若从实招来,我倒是可以饶你一命。" 方瑞忙道,“是……是我爹叫我拿来的。说我家二爷吩咐,将这东西倒进你们家施粥的锅里,毒死那些要饭的人。” 长歌流赋一听登时面色大变,紧着追问,“还有呢?还不快说!” 方瑞死命摇头,“别的小人就不知情了,只知还有一人随小人一同来的。可小人不认识他,他进院就跑了。” 流赋睨了眼姑娘的脸色,扬声喊人,“来几个人搜院儿,一丝一毫,一草一木都不可放过,都仔细搜起来。” 孟家下人应了声,忙匀出几人来去院内搜查。不多时,有两人快步上前,将搜罗到的东西呈上来,“姑娘,这是硫磺火石,还有些火药。都在这了。” 孟幼卿心里猛地一沉,望向方瑞的眼神里便带了无尽的寒意。 “火药?” 她眸光似剑,冷冷看他,“这便是你家二爷预备的大礼?” 又是火药又是硫磺硝石,这是生怕慈婴堂相安无事,又要再炸一回。 她面沉似水,流赋见状上前,左右开弓给了他两个耳刮子,厉声道,“姑娘给你脸你就快说,这会子若还不认,便送你去官府大牢里,叫你受上七十二遍刑罚你便老实了!” 方瑞脸肿得老高,被她唬得连连求饶,“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小人真不知情,只知道他是皇子府里派来的,我爹叫我帮他隐瞒,旁的小人一概不知了!” 第35章 倒是条好狗 孟幼卿的眸光如似穿林打叶般,直直落到他的面容上。 “皇子。”她似笑非笑地叠着手里的绢帕,“哪位皇子?” 方瑞连连摇头。 他也不过是听他爹差遣。连他爹方山都不敢提那位贵人,他又如何得知。只得求饶道, “小人连正院儿都进不去,更别提见着哪位贵人了。” 这话便是扯谎。 这样天大的谋算,方君竹又怎会随便派一个“一问三不知“的小厮来行事。只怕是不肯说给她听,又怕被牵连掉脑袋,死前再争上一争。 孟幼卿笑意不达眼底,“看来你在镇北侯府里混得也不怎的好。既如此,不如就在我孟家留几日。等那人来时,我们还需你来指正。” 方瑞吓得脸皱成一团。 还要辩驳,流赋朝自个儿弟弟使了个眼色,家丁们便往他嘴里塞了绢子堵住,又押去后院。 她低声道,“姑娘放心,叫我弟弟亲自盯着他,万不会叫他跑了。” “你做的极好。”孟幼卿低低嗯了声,将家丁方才搜罗出来的火石递给她,“叫人照原样儿放回去。” 长歌流赋不解,急急问道,"若是起火了怎的好?” “我就怕这火烧不起来。”她眯起眼眸,“火烧得越大,这戏就越有意思。去请柳姐姐来,此事还需知会她一番。” 长歌流赋虽不大明白姑娘的意思,略思忖后也猜出一二,按着她的意思又预备下去。 到晚间用膳时,柳氏与几位年长的嫂子将孩子们悄悄儿从后门送出去,往帐子里搁了许多石块水桶,挂上几件儿衣裳弄出虚影来。 又似往日般将孟幼卿送至门口,当街好一阵儿寒暄后,孟幼卿上了马车疾驰而去。 那马车三拐四绕又拐进巷子后身,车身隐于暗中,又堪堪能瞧见“慈婴堂”临时搭建的角门。 天色渐暗,不知等到何时,有一道人影儿轻巧地飘到角门处,四下打量一番,又轻飘飘落入院中。 孟幼卿肃了面容,“去瞧瞧。” 流赋低低应了声,悄声溜下车去,窜进院内。 那人极谨慎,进了院又躲于暗处打量许久,确信四下无人,这才悄声寻至后堂。 他从里头摸出硝石来,又毫无声息地滑至帐篷处,点起火来。 那火苗窜得极快,有几簇顺着风卷入帐中,一路蔓延至后堂。 他见状心里大喜,又从怀中摸出火药粉末就要丢入火中。未等动作,他身后悄无声息地窜上两道人影,一人一棍敲上他的头,将他死死按住。 孟旺将那东西抢过来,扬声道,“阿姐!快去告诉姑娘,人被我们捉住了!” 孟幼卿与柳氏快步进院。那人被孟荣二人敲的头破血流,彼时已昏厥过去。孟旺等人又将火扑了去,恭谨地迎上来,“请姑娘过目。” 孟幼卿俯首瞧了瞧,冷声道,“给他泼盆水来。” 孟旺应了一声,从帐后抬出木桶来。一桶凉水照着他的头直浇下去。 如今深秋露重,这一桶冷水泼下去惊得他浑身颤栗,瞬时清醒过来。 只是头上被打的较重,他眼瞧着面前围了一圈人,一时未缓过神来,直愣愣地盯着孟旺。 孟旺拎起他的领子,“说!谁派你来的!你为何要在此处放火?” 那人紧咬牙关。 孟幼卿横眉,“掰开他的嘴!” 孟旺便双手并用掐着他的下颚,他话又说不出嘴又闭不上,直拿眼瞪他。 孟幼卿淡淡开口,“你不愿开口也无妨。终究是三皇子待你们不薄,以至到这晌还要服毒自尽,倒是条好狗。” 她抬手示意家丁将方瑞也提上来,二人被绑到一齐,各自嘴里咬着绢子说不出话来。 那蒙面之人试图挣扎,被孟旺猛地在腿弯处踹了一脚,又老实跪在原地,嘴里呜呜咽咽地似在说些什么。 他本就是皇子府的死士,若没被捉住倒还有用,可一旦如这晌般被人捉住现行,就必得去死。 可对面之人似知晓他这样身份的人口中必会藏的毒,如今这样故意不叫他死,不知是要拿他的命来做什么。 他愈想愈觉心惊,面上忽地布满惧意,又死命挣扎起来。 孟旺早料到如此,绳子绑得愈发结实,在他身后打了个死结,“告诉你老实些,你爹我知道你们这些人轻功了得,早防着你们了。 “姑娘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都识相些,少给自己找罪受。” 那人气的面色通红。 孟幼卿拍了拍手,“算了,我不是朝廷官差,你们也不是我孟家的家仆,我本就审不得你们。 “既如此,明儿一早去敲京兆衙前的鸣冤鼓,将他们二人交给赵府尹审问,总会查出个水落石出。” 她稍稍转身,灯笼里微弱的烛昏将她身形挑的细长,却又看不清她隐于暗中的面容。 她忽地扬起唇角,讥讽道, “万事总要由圣上裁决,也免得我冤枉了好人,我若是性子急下手重些,可叫他们白死了。” 孟旺应了一声,将二人押至后院,竟亲自看管起来。 等到次日,孟家的家丁一早到京兆衙门报官,不多时,京兆少尹亲自带队将二人押回衙门。 先将两人关进大牢中,李少尹快步到后厢房去请赵府尹。 进了院子,他三步并作两步凑到大人跟前儿,殷勤道,“大人,这回可真是件大案!这可是与私炮坊那件案子脱不了干系,那边儿又将人抓了个正着,您若是将这件事情办好了,可不就升官发财了么?” 赵之华正端着茶碗漱口,闻言将口中茶水悉数吐出来,“升官发财?” 他指着头上的乌纱帽冷笑一声,“你就回去烧高香拜佛,盼着你大人我别丢了这顶乌纱帽!” 李少尹尚未缓过神来,闻言诧异道,“大人所言为何?这案子如此连陛下都急呢,若被您给办妥了,陛下还能不嘉奖您么?” 他紧跟在赵之华身后,一厢殷勤地替大人拿扇子,一厢笑道,“您是这一方的父母官,您喂百姓申冤,这不是好事么?” 第36章 闭门思过 赵之华忽地立住脚步,回过身来,阴恻恻地盯着他。 他这才自觉失言,张了张嘴,“不是这么回事么?” 赵之华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父母官?” “这是上京城!天家贵胄、皇亲国戚比贫苦百姓都多,我做他们的父母官,圣上不得一剑杀了我?” 他冷笑一声,“就你今儿接的这个案子,一个镇北侯府,一个三皇子府,这两家哪个是好惹的?我是能替镇北侯管儿子,还是替圣上管儿子? “人家在朝堂上三言两语,你我连命都得搭在里头!” 他气的面色发红,嘴畔胡须颤颤悠悠的。李翔之这会儿这反应过来,捶胸顿足, “我一心想着私炮坊的事,竟给忘了!” 顿了顿,他又想起什么,试探道,“可这背后不是还有太子殿下么?况且报官的是平南伯府,下官只是奉命缉拿人犯罢了。” 说到此处他又一拍手,“孟家大郎不就在刑部当差么?此事为何不上报刑部?” 赵之华闻言嗤笑,“那平南伯府算什么?他若有本事直接去告御状,为何要找我们。” 堂下众人穿梭,秋纱窗外不时映出几道影来,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 “你当刑部就没查?你当那薛尚书与那两位侍郎是蠢的?人家早有查验,铁证如山,是圣上不予理会罢了!” “圣上?”李翔之一愣。 赵之华强忍住骂他的冲动,斜眼瞪他,“一个东宫一个三皇子,宫里皇后与容妃打擂台,你当这是什么?涉及天家颜面,圣上谋算岂是你我这等人能猜得到的? “当好你的差,粗略审了,赶紧寻机会送大理寺去。你我可担待不起。” 李翔之听的连连点头。 便要去牢里提人,有差役快步凑到门前,拱手执礼,“赵大人,李大人,刑部侍郎段大人在堂前求见二位大人。” 李翔之闻言指着门帘长了张嘴,“大人,这…” “你瞧瞧,我说什么来着,”赵之华松了口气,“赶紧叫他把牢里这两尊瘟神请走,爱去哪去哪,只要别死在我京兆衙门里就行。” 他挑帘钻出来,“去告诉段大人稍后,本官这就过去。” …… 两日后,刑部尚书薛春生在朝堂上上书请奏,御史台一众御史联名上书弹劾三皇子德行有亏,为谋权罔顾百姓性命,其心可诛。 薛春生将其中条例一一上奏表明。三皇子一派虽有反驳,但铁证如山,“慈婴堂爆炸案”与之脱不了干系,圣上震怒,当即下令处罚三皇子闭门思过,不许再上朝。 退朝之后,三皇子与容妃母子跪在武英殿外苦苦哀求,却只听殿内不时传来茶盏破碎的声响与帝王咆哮。 徐有德左右为难,皱着眉劝道,“陛下这会子正值盛怒,恐怕不会见娘娘。娘娘还是先回宫里歇息,等陛下消了气,还是会召见娘娘的。” 他话音方落,檐外忽地淅淅沥沥地落了小雨,那雨丝细如针芒,夹杂着寒意扑面而来。 徐有德忙道,“您瞧,这秋霜露重的,您若是着了凉跪坏了身子,陛下又该心疼您了。您就当为着陛下,先回宫歇息罢。” 容妃神色不动,直挺挺跪在原处,眼眸紧盯着紧闭的殿门。 徐有德急得连连皱眉,又无法,只得吩咐着小太监拿了油伞来,替容妃母子遮雨。 皇后就在此时扶着宫人的手慢步上了台阶。徐有德眼尖,远远儿瞧见皇后的仪仗,忙叫小太监替他为容妃母子撑伞,自己快步迎上来, “给皇后娘娘请安。” 容妃身形一僵,停顿良久,终究也没回头瞧她。 皇后神色淡淡的扫了她一眼,叫上徐有德,“陛下既是盛怒,这闲杂人等就别在武英殿外讨人嫌了。” 徐有德讪讪笑着。 皇后便松了宫人的手,自个儿走到容妃身侧。 她一身赤红凤袍,裙摆袖口上用金线滚边儿,绣着精致的九天朝凤。她脚上蹬着凤纹珍珠鞋,那裙摆恰到好处地甩到容妃眼前,入目是一片刺眼的红色。 容妃眼睑轻垂,极快地遮去眼底那抹怨毒。 皇后在她身侧立住脚步,垂眸道,“容妃教子无方,璟鸿做出这样的事来,你身为人母不知自省,跪在此处是对陛下处罚三皇子一事不满,要威胁陛下么?” 容妃恭谨垂首,“臣妾不敢,臣妾只是想替璟鸿向他父皇认罪受罚,皇后娘娘错怪臣妾了。” 她一厢说着,一厢捏住袖口装模作样地拭泪。 这是她惯来的法子,皇后却冷笑道,“容妃这一招真是百用不厌,你以为本宫是陛下么?你在陛下面前哭闹也罢了,陛下宠你;本宫可瞧不上你这副德行。 “容妃,你的眼泪还是留着为陛下去流罢,不过如今陛下不想见你,恐怕见了你这眼泪也只会更心烦,想起你与三皇子做的那些事,怕是要罚的更重。” 她稍稍抬手,徐有德快步上前,恭谨道,“娘娘。” 皇后语意冷如寒冰,“陛下愿不愿意见她你不知情么?容妃这般胡闹,武英殿成什么地方了,你竟不知替陛下分忧?” 徐有德额上冷汗渐冒,头垂的更低。 皇后又道,“听闻陛下正烦于政务,本宫宫里炖了雪蛤汤与菊花香片糕,特地拿来给陛下享用。你替本宫送进去,再通传一声。至于容妃,” 她稍稍侧首,云鬓间垂落的凤钗在她耳畔盈盈生辉,晃得容妃眼角生疼。 “容妃不敬陛下与本宫,又教子无方,责令封于容华宫闭门思过三月,无本宫懿旨,不得出宫。” “皇后娘娘,”容妃一听面色大惊,险些立起身子来,“陛下尚未责罚臣妾,娘娘为何要落井下石?” 皇后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朱唇勾着一丝讥讽,“你说呢?” 容妃眼神闪烁,“臣妾不知。” “你若不知,那倒是真蠢了。”皇后重重哼了一声,“构陷太子,串联朝臣,结党营私,还遇刺杀朝廷命官。苏静月,你好大的胆子。” 第37章 当我们的命是什么玩意儿么 她话音并不重,字字句句落入容妃耳中,惊动得她面色发白,强撑道,“是有人构陷臣妾与璟鸿,皇后娘娘口中所言臣妾从未听闻,也绝无此事。” 皇后喉中溢出一道冷哼,“容妃还当真是巧言善辩。可惜如今连陛下也不肯信你,容妃做这般姿态又有何用呢?” 她心头畅快,恰逢徐有德从殿里迎出来,皇后拂了拂袖口,“送容妃与皇子回宫,免得陛下怪罪下来,你也承受不起。” 徐有德忙恭谨应了,待皇后进殿后,又哭丧着脸扶容妃起身。 三皇子畏畏缩缩地躲在母妃身后,“母妃,这可如何是好?” 他此番行差踏错被父皇迁怒,好容易求了母妃来说情,父皇不肯见母妃不说,竟还招来皇后借机奚落母妃,倒是便宜了东宫那边儿。 他只恨得咬牙,又无头绪,只能扶上母妃的手臂,“皇后与太子此番愈发得意了。母妃可万万不能坐以待毙啊。“ 容妃语意寒凉,”滚回去。“ 她恨恨盯着那扇紧闭的殿门,“本宫今日所受的屈辱定要让皇后还回来。暂且容她得意两天,日子还长着呢。” ... 此事平息之后,正值荣国大长公主寿辰,圣上亲临公主府为姑母贺寿添喜,特下旨命户部拨款,重建慈婴堂。 先堂主李氏因救人有功,被追封“宝善夫人”之称,慈婴堂由柳氏接管。 等房屋院落又修缮妥当,这一日柳氏带着那一对姐弟亲自登门拜谢。 她推着那日的女孩儿上前磕头,与孟幼卿笑道,“都是有造化的,跟着我怕是要受累。” 姐弟两人各自穿着干净的衣裳,规规矩矩地叩首请安。孟幼卿抬手招两人过来,爱怜道,“在孟家也是一样的。” 这姐弟二人眉眼生得如出一辙,圆圆脸庞上尽是恭谨的笑意。若她前世那两个孩子能活下来,怕也是这般可怜可爱了。 她想到此处心头泛酸,强勾出个柔和的笑来,“我那日未来得及问你叫什么名儿?” “我叫春燕,我弟弟叫春柳。”女孩脆生生地回道,“这是李娘替我们取的名儿。” 柳氏便搁下茶盏来,蹙眉叹道,“那年春日里捡到他们两个,也不知他们爹娘是谁,正巧他两个的襁褓旁落了几只燕儿啄柳枝补窝,便就这么取了。” 慈婴堂收留的孩子大多是她与李氏捡来的,为着这养育之恩,孩子们大多唤她与李氏为娘亲。 孟幼卿抚了抚两个孩子的面容,“你与李姐姐将他们养得极好。” 虽是孤儿,却个个红光满面,衣裳干净整洁,又认人识礼,可不都是好孩子。 她示意长歌将姐弟二人带下去,堂内无人时,轻声问道,“慈婴堂复建一事好也不好,如今被各方势力盯着,姐姐只怕要辛苦些。” 柳氏颔首,“我今日登门拜访也正是为了此事。” 她从袖中摸出一叠纸来递给她。孟幼卿展开一看,微微笑道,“倒是发财了。” 这上头是慈婴堂重建后京中各府权贵送来的添礼。大长公主府一份,东宫一份,承恩侯府,乐安侯威远伯府各有添礼,便是被禁足府邸的三皇子竟也差人送来一份。 她将礼单又推回去,端了茶笑道,“他们既是有心,姐姐收着用就是了。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万事都需要姐姐做主料理,千万别与钱财过不去。” 柳氏苦笑,“这钱拿了烧手。” 她与先夫皆是外乡人,先夫在世时曾在朗州县衙做过师爷,她耳濡目染地也知道些县衙里的弯弯绕绕,那小地界的官场都不好做,如今在遍地贵胄的上京城,只怕是要更难。 她手指比划着一与三字,“那两位争来斗去,我们这小小的慈婴堂却要受牵连。当初纵火时可没想着孩子们可怜,如今用这些钱财做安抚,” 顿了顿,她眼底便缠上些许讽意来,“当我们的命是什么玩意儿么。” 她端正坐着,似一枝傲雪寒梅临风巍然不动。孟幼卿笑了笑,将案几上的碗碟推过去,柔柔笑了,“如今天干物燥,姐姐喝盏红豆牛乳羹罢,吃了这个去去火气。” 柳氏直道谢,又略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 那两个孩子经宋氏允准,被安置在二房原先住过的院子里,又另挑了婆子小厮过去帮衬,一应当作孟家族中子弟照顾起来。 姐弟二人嘴甜,春燕又被李氏教得知书达理,不过几日便哄得老太太开怀,日日喝了药下去,精神头竟也比从前好上许多。 这一日,孟幼卿才叫人去锦绣阁送春燕的名帖,门房差人送进来一封手书来。她展卷一瞧,上头是段容与的字迹,落字言简意赅, "镇北侯与世子,后日进京。” 她沉吟半晌,将那手书探于烛台上,顷刻化为灰烬。 外头寒风肆起,墙外枯枝随风吱呀摇晃着,不时打上明敞的琉璃菱窗,不多时,天际竟徐徐落了雪来。 流赋卷着寒风进来,“燕姐儿的名帖奴婢已送去了,只等来年开春就能入学了。”她在外间儿扑了扑衣裳,接了长歌递来的手炉笑道,“出去时还好好儿的,这会子雪说下就下了。” 长歌笑道,“这时节就适合吃暖锅子,一会子叫厨房送来新鲜的羊肉给姑娘煮了吃,正好暖暖身子。” “可不是。”流赋搓着手钻进暖阁,“奴婢回来时正巧碰着几个乞儿,可怜见的连件蔽体的衣裳都没有,我瞧不过眼,就把姑娘前儿赏的钱给他们买衣裳去了。” 她倒了茶来给孟幼卿添上,又皱眉叹道,“这时节若是着了凉,生了病,那可真真是会冻死人。每年冬日里都会有人枉死罢。” 孟幼卿摞下手里的书卷,温温柔柔地看向她,“是啊。” 流赋与她不就是枉死在那个冬夜里么。 她端起茶盏来捂着手,忽地问道,“镇北侯府近日有信儿了么?” 长歌流赋纷纷摇头。 她长睫轻垂,淡声道,“等雪停了,请她到孟府来喝茶。” 第38章 回府 长歌流赋惯了姑娘这情势,闻言一叠声地点头。 到了晚间,宋氏派人唤她一同去宁辉堂用晚膳,陪着老太太热腾腾地吃了顿暖锅子,倒是更快活起来。 而段容与所言非虚,没过三日,镇北侯与世子率十万镇北军抵达上京城。街道两侧被百姓围的水泄不通,一路抚掌护送镇北军至皇城。 父子二人脱甲卸枪,又被文武百官一路目送至武英殿内。 “臣方沛锦携子君祈叩见陛下。” 镇北侯声如洪钟,响彻大殿。 帝王连连抬手示意,“爱卿平身。” 此番北疆戎狄来犯,镇北侯领兵攻打戎狄大获全胜,收回两处前朝战败丢失的城池。 这是镇北军之功,更是他为君的功绩。 皇帝面上大喜,抚掌笑道,“爱卿此战收复北疆,辛苦了。” “臣幸不辱命,不负圣上所托。”镇北侯恭顺垂手。他镇守北疆多年,满面风霜杀气,只一双眼眸炯炯有神。 倒是方君祈,虽也是风尘仆仆,但面似玉盘,眸如点漆,更显意气风发。 皇帝上下打量他半晌,指着他笑道,“虎父无犬子,君祈这孩子比你当年更长进。” 父子二人忙拱手执礼,方君祈神色坦然,“陛下谬赞。” “你不必自谦,”皇帝摆摆手,“朕认为你好就是好。你如今二十好几尚未娶亲,这不好。你的婚姻大事,你爹不想着,朕就做主替你挑挑。” 朝中众臣眼观鼻鼻观心,无人敢开口。 方君祈神色不变,“微臣多谢陛下。” 他回的极快,皇帝对他这番回答颇为满意,笑意更深,“这一回京就进宫,侯夫人该埋怨朕了。回府去罢,明日宫里设宴为你庆功。” “传朕旨意,犒赏三军!” “臣谢主隆恩!”方家父子再次叩首谢恩。 等下了朝,父子二人便策马回府。 徐氏一早派人打扫出正堂来,又摆好酒席,满府恭敬侯爷回府。见着夫君与长子,徐氏眼圈一红儿,“平安就好。” 她一身素服,满面是泪。镇北侯心下微动,轻拍妻子的肩,“你辛苦了。” 徐氏轻叹一声。抬眼瞧见他身后的长子身形修长,面容似玉,又想起幼子身上残缺,忽地落下泪来。 “你不在京城的时候,君竹他...” 徐氏欲言又止。 方沛锦这会儿才注意儿子竟未现身,蹙眉问道,“出去了?” 她垂泪不语。廊下忽地传来车辕滚滑的吱呀响声,父子二人循声望去,只见方君竹稳稳坐在那武侯车上,由下人抬进正堂。 镇北侯大惊,徐氏哭出声来,“君竹的腿...断了!” 堂下众人无一不垂首。他紧紧盯着二子腿上盖着的绒毯。那是他去岁在北疆猎来的熊皮,毛色水华如墨,派人千里加急送回府的。 如今盖在二子的腿上,他心头渐沉,缓缓开口,“让为父看看。” 方君竹抬手掀开膝上的绒毯。墨蓝云纹长衫配着一只云纹锦靴,只右腿处空荡荡的,竟是少了一段小腿。 镇北侯怒发冲冠,“是谁害的!” 他久居沙场,开口声如洪钟,震得堂下众人齐齐跪倒,噤若寒蝉。 “怪我当日一时心软收留了那蹄子,才害君竹至此。”徐氏眼底漫上一抹恶毒,“不过平南伯府那个丫头也不是好的。忤逆尊长,构陷亲兄,将自己亲叔叔一家撵出府,害我的君竹,那忤逆不孝的东西!” 方君竹眉眼低垂,神色如常。 方君祈忽低开口,“平南伯府?孟家?” 见母亲点头,他微微皱眉,“孟伯父不是那样的人。” 他幼时常随祖父出入各府,也算识得几位长辈。孟偃为人虽古板,却对小辈们出手大方,他也是受过恩惠的。 只是长到十几岁时他便被祖父丢进军营,随父亲镇守北疆数載,对上京许多人都不大熟悉。只恍惚记得孟家那女子似生的玉雪可爱,又安静乖巧,似乎不大爱与人谈笑。 一那小女娘如今会有如此手段? 他眸中便染上少许的质疑,被方君竹尽收眼底,垂眸道,“兄长近些年还好么?” 他稍稍晃神,温声道,“还好。” 便上前为他重新盖上绒毯,拍了拍他的肩,“你放心,兄长一定尽全力为你寻药一治。” 方君竹苦笑着摇摇头,“只要父亲与兄长平安无事就好,旁的我不敢奢求。” 他说得极温顺委屈,纵是镇北侯驰骋沙场多年,见幼子如此模样,心中一酸。上前护住他,“爹一定会替你报仇。” 徐氏只在旁垂泪。又被幼子安抚许久,这才欢喜起来,吩咐下人摆饭接风。 等过膳后,方君祈二人各自回房,徐氏又服侍着镇北侯沐浴吃茶,替夫君揉肩。 镇北侯无妾室与庶出子女固然有他不大近女色的缘故,侯夫人亦有一番驭夫之道。这会儿端了五香汤来,用银匙细细拂着滚雾,柔声道,“妾身亲手熬的,侯爷喝了这汤,好好儿歇着。” 镇北侯感慨万千,“还是夫人有心,我在北疆时就想着这个。” 他也不用汤勺,接过碗盏一饮而尽,又借着徐氏递过来的方巾擦嘴,“方山呢?” 他也是忽然想起,漫不经心地问了句。谁知徐氏眸光黯淡下来,踌躇道,“他...” “他怎么了?”镇北侯皱眉问道。 徐氏满面惭愧,“他受儿子牵连,如今正在刑部大牢里候审。” “刑部?”镇北侯闻言眉头皱的更深,“他怎么在刑部?” 他恍然想起二子断腿一事,如今事事串联起来,只觉其中另有深意,沉下脸来,“到底怎么回事?” 徐氏垂泪,“自然是被人构陷。” 这话她也不敢细说。当日刑部提审那二人之后,上奏三皇子与她君竹的罪行。念镇北侯军功累累又才收复北疆城池,圣上有意宽待处置,只下旨罚三皇子与她的君竹禁足。 这话若是让镇北侯知晓,不用提什么外人,他当即便会抄起军棍打人。 她的君竹可受不得这个。 第39章 赐婚 她囫囵编排了个由头,句句明指方山“奴大欺主”。 镇北侯半信半疑,“他有这么大胆子?” 方山一家是镇北侯府的家生子,从老镇北侯那代就跟着主子,世代忠心耿耿,又怎会忽然在外生出二心。 他把玩着手里的汤盏,眼神凌厉地盯着妻子,“君竹的腿到底是怎么断的?” 徐氏扭过头去,“自然是为着妾身那个孽障侄女。” 方君竹并未与她说明孟幼卿的行径,断腿一事上她仍恨着徐玥蓁,这话确无伪作。 “终究也算得上是妾身的缘故。”怕镇北侯多疑,徐氏沉吟片刻又补充道,“当初瞧着她成了孤女,便一时心软收留了她。若我早些送她出去,也不至于连累君竹到如今的地步。” 镇北侯冷哼一声,“其身不正,方会如此。” 他做人老子的怎会不知男女之事,徐氏女虽不好,可若是他二子是光风霁月之流,又怎会落得这样的下场。终究是自身不正,没得将罪名泼到内宅妇人身上。 他心头不快,神色略显烦躁,“你当初若是少惯着他些也不至于这样,我早就说过慈母多败儿,日后由我来管教他,也叫他有个出路。“ 见他似不再计较,徐氏哪敢反驳,连声应着,服侍侯爷就寝。 次日清晨,镇北侯与方君祈先去祠堂给列祖列宗上香,又问了方君竹府上事宜后,这才进宫领旨。 为庆贺镇北军此番收复失地,圣上下旨在朝阳殿设宴,请王亲贵胄与朝中众臣及亲眷一同赴宴。镇国公夫妇与长子方君祈赫然在列。 将至申时,落日西沉,宋氏携着孟幼卿坐上八宝华盖车前往皇宫。昭阳殿高檐巍耸灯火辉煌,殿内舞姬长袖翩翩,丝竹管弦之乐盈盈悦耳。 宋氏与孟幼卿先去给皇后请了安,由宫人引至席间。 朝臣女眷分席而坐,孟幼卿依着母亲坐下,细细打量着席中之人。她稍稍晃眼,与段容与的眸光碰于一处,微微勾唇。 她身侧的女子凑过来笑道,“清河崔氏的儿子,你瞧着如何?” 说话之人是尤阁老的孙女尤宝珠,容貌生得妍丽,她一身华服珠翠,正笑意盈盈地举杯看她。 尤宝珠为家中独女,自幼被尤阁老养在膝下亲自教导,尤氏族中子弟众多,虽各有千秋,却无人可及她惊才绝艳。 可惜她因容貌肖似容妃所出的三公主,前世在大周战败后替公主和亲蒲甘,和亲次年便客死他乡,尸骨无存。 孟幼卿长睫轻颤,温声笑道,“是朝中栋梁。” 尤宝珠笑意更甚,“我也瞧着不错,可惜我祖父不大喜欢他,连我母亲送来的名帖都给驳了。” 她比孟幼卿还年长两岁,尤夫人为着她的亲事急得夜里难眠,将各府青年才俊翻了个遍才好容易挑出他来。 出身又好,又是朝中才俊,内宅安宁,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只可惜尤阁老反对这门亲事,名帖压于他书房案头,迟迟不肯松口。 孟幼卿唇角微翘,拿了酒樽敬她,“阁老疼你,自然要选更好的亲事。” 二人说笑间,殿外传来宫人高喝千秋,席间众人纷纷起身,恭迎帝后。 待帝后二人落座金舆宝座,帝王长袖一挥,朗声道,“众卿平身。” 众人这才敢重新落座。 皇后今日一身赤红凤袍,云鬓高耸,鬓间凤钗在耳畔灼灼生辉,端得一幅雍容华贵之态; 平南伯府的坐席离金座稍远些,孟幼卿眯着眼眸打量半晌,也只看得清她神色间难掩的得意。 东宫复起,容妃失宠,她这中宫宝座稳如泰山,自然要得意些。 她落座后先是瞧了下首的太子与太子妃,温声问道,“元时的风寒还未见好么?” 太子妃恭谨垂眸,“这几日好了许多。夜晚风高,儿臣怕他又着风寒,没敢带他入宫。” 皇帝虽不大喜欢太子,但这是这一辈里头一个皇孙,闻言亦关切道,“你好生照应,待他好了,再领他进宫来给朕瞧瞧,” 太子妃忙应。皇后温和道,“陛下,起宴罢。” 皇帝稍稍抬手,丝竹之乐复起,席间觥筹交错,走斝飞觥。 酒过三巡,皇帝忽然举杯笑道,“君祈如今二十有三了罢?” 方君祈忙摞下酒樽,恭谨颔首。 “到这年岁还未娶亲,朕都看不过眼。”皇帝端得一幅长辈姿态,似是极关切道, “朕倒是有个不错的人选,那女子容貌出众,又有贤名,必定配得上你。” 孟幼卿拿筷子的手一顿,抬了眼皮望去。 方君祈今日一身宝蓝色窄袖长衫,腰封紧贴于身,鸦发高耸,衬得他面似冠玉,意气风发。 他语意清泠似玉,透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凉薄,“陛下爱惜,微臣本不应辞。只是微臣是武人出身,形容残秽,恐慢待那女子。” “朕还没说是谁,你怎知不好,”帝王朗声笑道,“尤阁老的嫡亲孙女尤宝珠,这样的门第还配不上你么?” 孟幼卿闻言微怔,侧首瞧向身侧女子。 然而尤宝珠神色淡淡的,似早已知晓此事。察觉孟幼卿的眸光,朝她勾出个刻意的笑容, “早知道了,如今倒也不新鲜。” 她说完便起身离席,规规矩矩地行礼,“臣女尤宝珠见过陛下,皇后娘娘。” 皇帝摆摆手,指着她笑道,“郎才女貌,才子佳人,你瞧这容貌规矩品行,哪一点配不上你么?” 尤宝珠眼眸微动,垂首不语。 她眉眼若画,唇似朱丹,满头珠翠与额上花钿又为她添了些许妩媚华贵。 方君祈的眸中闪过一丝若有似无的犹豫,踌躇开口,“陛下赐婚是微臣之幸,只是,” 他停了一瞬,又缓声说道,“婚姻大事事关两府亲眷与荣辱,微臣斗胆恳请陛下,容微臣与父母大人商议后再做定夺。” 他神色不卑不亢,立在尤宝珠身侧端得是清风明月之态。 皇帝似笑非笑,眸光在二人身前流转半晌,勾出一抹玩味的笑意,“方爱卿,你说呢?” 第40章 中毒 殿里一时静谧。 两侧弹奏的丝竹琴音渐消,宫人隐于珍珠帘子后,噤若寒蝉。 帝王忽然赐婚,又如此急于问镇北侯,明眼人皆知这其中的试探之意。 孟幼卿摞下银筷,长睫掩去眸中那缕若有似无的讽意。 这世间女子无论出身高低贵贱,无论如何惊才绝艳,皆会似物件儿般被人挑来选去,落得被人算计的下场。 前世的她是,太子妃是,尤宝珠亦是如此。 前世为稳定边疆,将尤宝珠当个玩意儿送去异乡求和; 今生为了得镇北军兵权,又被皇家选做棋子。 什么一朝阁老疼爱,皇权威逼之下,那点虚无渺茫的亲情与血脉只会叫人觉得可笑至极。 她抬眼望向男宾席间。段容与恰到好处地侧首,眸光又与她撞到一处,朝她露出示意安心的笑意。 镇北侯起身道,“回陛下,臣早已听闻尤氏女子贤名在外,陛下此番赐婚,实属犬子高攀。” 他姿态摆的极低,可在座众人哪里不知他的意思。 谁不知镇北侯世子骁勇善战,有勇有谋,在北疆立下赫赫战功。这样的青年才俊配个公主尚且绰绰有余,何况文臣之女。 方家与尤氏两家新贵,一文一武,从二人容貌品行到两府地位,处处相配合宜。 皇帝指的这门婚事,如何也叫人挑不出毛病来。 若镇北侯府坚持拒绝,不止得罪圣上,亦是与尤家及门生文臣对立。 镇北侯虽也不大赞同,但面上不敢表露半分,只敢称尤氏女子极好。 皇帝似极满意他这番回答,笑意渐深,“朕瞧着君祈就很好。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这门亲事不好么?” 镇北侯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犹豫着开口,“犬子他……” 他尚未说完,方君祈忽地深深俯首,扬声道,“陛下赐婚是爱重微臣,得尤氏为妻亦是微臣之幸。微臣多谢陛下!” 这恩谢下,便是松口应了婚事。 皇帝这才满意,与皇后笑道,“你瞧瞧,朕就说这两个孩子有缘。” 见皇后颔首附和,他又道,“尤氏宝珠,性情温婉,才情出众,朕心甚悦,今封你为郡主。望你二人日后成婚夫唱妇随,孝顺公婆,为国尽忠。” 皇帝话音一落,殿中欢声骤起,众臣纷纷起身恭贺方尤两府喜结连理。 尤宝珠面容微红,与方君祈一同跪倒,柔声道,“臣女尤宝珠,谢陛下隆恩。” 帘外丝竹管弦之乐又起,舞姬如鱼贯水般涌入大殿,歌舞升平,又似方才般热闹。 孟幼卿心中喟叹,连那口茶也喝不下去了。 宫宴散后,母女二人坐上伯府的马车,出宫回府。 宋氏一路无言,只紧紧握住女儿的手,偶有轻微叹意。 孟幼卿猜到母亲为何忧心,反握住宋氏的手,“母亲别忧心,我不会的。” 宋氏爱怜地抚上女儿的面颊。车内未点壁灯,只角落小几上盛的夜明珠散着幽幽的光晕,晃的车内忽明忽暗。 孟幼卿靠上母亲的肩,宋氏房内常年熏着檀香,以至她的衣衫也染上些许令人心安的香气。 孟幼卿心头渐松,轻声道,“父亲还在扬州治盐呢,他回京前圣上不会留意我的。” 皇帝保媒赐婚,一为收回兵权,二为拉拢朝臣,自然也有打压镇北侯府的意思。 但孟家世代孤臣,孟偃从不与人结党,正算得上是皇帝手中利刃。 若皇帝当真看中了她,她也另有一番对策,到时随机应变。 “最好如此,只是圣心难测,难保明日又会有什么。”宋氏微微叹了口气, “不过你放心。你若不愿,我与你父亲绝不会强逼你。无论是谁逼迫你,母亲都会护着你的。” 孟幼卿忽地想起她前世那般执迷不悟,为了可怜可笑的夫妻之情伤害爹娘,心中愈发难过,紧缩在母亲怀里。 说话间马车回到伯府,婆子小厮在外头打帘,扶着母女二人下车进府。 才进二门,宁辉堂的下人急急奔过来,满面慌张道,“不好了夫人!老太太、老太太出事了!” 孟幼卿心中陡然一沉,先行问道,“出了什么事?” 丫鬟眼圈儿通红,忙道,“下晌时老太太喝了盏鸡汤,又吃了两块糕点便歇下了。本来也无事,谁知方才老太太忽地上吐下泻起来,张妈妈请了府医来瞧,说老太太是……中毒了!” 宋氏闻言大惊,也顾不得回正院子更衣,一路跟着那丫鬟赶去宁辉堂。 这会子宁辉堂的下人尽数围在廊下,满面哀嘁。张妈妈领着两个丫鬟来回换水替老太太擦汗更衣,亦是急得满头是汗。 见着宋氏,张妈妈嘴角一撇,用袖口拭泪道,“夫人可算回府了。” 宋氏便急着去暖阁榻前瞧。方才府医过来施了针,这会儿老太太才睡的安稳些,只是眉头仍蹙着,唇色发白,明眼一看便知是中毒的症状。 孟幼卿四下打量一番,见暖阁内并无异样,便到外间的太师椅上坐下,冷冷问道,“祖母下晌都用了什么,吃了哪副药,谁陪着吃的?” 张妈妈忙道,“老太太今儿直说口里没味儿,叫厨房熬了酸笋鸡皮汤与酱八仙菜,配着碧梗粥吃了小半碗儿;后来又吃了两块芙蓉糕,都是燕姐儿与柳哥儿陪的。” 府里无新出子嗣,如今春燕春柳认宋氏为义母,日日到宁辉堂请安念书,他们两个陪着老太太吃饭也是理所应当。 孟幼卿却蹙起眉尖儿,吩咐长歌,“去叫厨房管事的嫂子来,将祖母今儿用剩的膳食都拿来瞧瞧。” 长歌应了声忙去喊人。不多时,变带了厨房管事耿婆子过来回话。 耿婆子紧搓着手,怯怯道,“给大姑娘请安。” 府里的吃食出了事,她这厨房管事头一次要被问责。这会儿听说姑娘有话问她,耿婆子心中惴惴不安,直拿眼打量张妈妈。 孟幼卿摞下手里的东西,似笑非笑地盯着她,“你瞧她做什么?她脸上有东西?还是这毒是她下的?” 第41章 审问 耿婆子闻言支支吾吾的,眸光闪烁。 张妈妈心中暗骂一声,肃容道,“姑娘问你话呢,你实话说便是了。总瞧我做什么?” 耿婆子忙垂下头,“回姑娘的话,老太太今儿晚晌用的汤水都是我亲手做的,方才府医去厨房查验也说无事,不是咱们厨房的缘由。” 长歌回来时顺手带回吃剩下的残羹冷炙与给老太太熬药的药渣,叫了府医当面又查了一遍。 府医道,“吃食倒是无事,只是这药不大对。老太太所中之毒应是‘雪上一枝蒿’,若按药方少许服用倒是无妨;可学生观之,老太太今日只怕是用量过多才至如此。” “雪上一枝蒿?”宋氏快步钻出暖阁,皱眉道,“老太太每日所用的药膳你们都瞧过方子,这样烈性的药怎的还敢用?” 便抬眼瞧向张妈妈,张妈妈忙道,“正是如此,日日都是这么熬的,谁知今日就这样了。” 她急得满面通红,似极为老太太忧心。孟幼卿静静看她,“是谁熬的药?” “一向是奴婢看着的,只是今日柳哥儿过来要松糖,离了一阵子。”张妈妈忙道,“这...这该不会是柳哥儿他们...” 她愈说面上神色愈急,已是要将春柳定罪。 孟幼卿打断她,“捉住现行了么?” 张妈妈便是一愣,“这...这倒是未曾。” “既是没有,那就得现审了。”孟幼卿眼眸轻眯,“去将内院的婆子丫鬟都拉去二门上打板子,尤其是宁辉堂与迎春院的下人都施以‘贼行’,审上一夜就知道了。” 她语意清泠如玉,落入众人耳中却如惊雷。张妈妈脸一白,“这样大张旗鼓的岂不打草惊蛇?” 孟幼卿似笑非笑,“那张妈妈以为如何?” 她转了转眼珠儿,低声劝着宋氏,“为着老太太是该查的。只是这三更半夜的闹出动静,怕是对老太太与大姑娘的名声都不大好。不如由夫人派几个婆子暗中搜院,也免得打草惊蛇...” “祖母用膳至今,蛇早该惊了。”孟幼卿扯唇冷笑一声,“祖母中毒,妈妈不想着早些查出贼人,反倒记挂我的名声;我若是执意要查,倒像是我不识好意了。” 张妈妈额上冷汗渐冒,“奴婢不敢。” “张妈妈是祖母身边的老人,论起对祖母忠心伯府里怕是无人能及。”她眸色幽深道,“就请张妈妈监工,替那几个挨打的数板子,谁招了再告诉母亲与我。” 便抬了抬手,长歌便吩咐着外院得力的婆子将两院下人都绑了,拖到院外打起板子来。 不多时,便有丫鬟受不住刑,哀嚎道,“是二太太!是二太太叫我这么做的!” 婆子忙进堂前禀报。孟幼卿冷声道,“提进来。” 那婆子应了声,又忙去提人。 招供的是宁辉堂外院洒扫的银珠,后背被打出道道红鳞,满目艳红。 宋氏面沉似水,“你若如实招了,我便饶你一命。” 银珠膝行上前,大抵是外头婆子下手重,她身上素青的小袄也浸出一丝血来,腿脚处在西番花锦地毯上留下串串血迹。 她爬到宋氏脚边叩首,“奴婢什么都招!只求夫人饶奴婢一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宋氏眸色锋利如刀,“你方才说是二太太指示你,哪个二太太,她怎的教你做的?” 银珠这才觉失言,哭诉道,“是出去的那个杨夫人,她听说燕姐儿柳哥儿如今住在迎春院,杨夫人心里不忿,便私里找奴婢给老太太的药里做手脚。 “她说那并非是毒药,只是叫老太太昏睡几日,她与仠老爷便可借机回府侍疾。” 她顿了顿,抹了面上的泪珠又道,“奴婢从前受过杨夫人的恩,我小妹玉珠又是三公子院里的人,就……” 孟幼卿忽地笑了笑,“这倒又是沾亲带故的了。” 孟常德贪财好色,除了大房与宁辉堂的人,府里稍微平头正脸儿又未婚配的丫鬟都要被他盯上一回。 两房未分家时,有许多小丫鬟为着主子位分打破脑袋挤进他院子,银珠的妹妹在他院子里得脸倒是不足为奇。 她仔细瞧了瞧银珠的脸色,又问道,“杨夫人为了收买你必定要许诺你些钱财物件儿。当日分家时,你妹妹玉珠随着二房一同出府, “可惜如今堂哥已被流放,他院儿里的姑娘们怕是都没了出路。你妹妹该何去何从?” 银珠怯怯道,“杨夫人说若是奴婢将此事办成,往后她做主为玉珠抬个姨娘的位置,日后享万千荣华富贵。 “奴婢家中贫苦,就我们姐妹两个在府里做工。杨夫人说若玉珠好了,奴婢的日子自然也好。” 她愈说声音愈小,声若蚊蝇。 孟幼卿笑了笑,“领着每月二两的例银,侍奉主子,动辄受气,还要独守空房的姨娘,这是捧玉珠,还是要拿你妹妹为人质要挟你呢?” 银珠趴在地上呜呜咽咽。 平南伯府从不苛责下人,似银珠这样的二等丫鬟每月除固定的一钱银子,还另有荷包赏钱;老太太心慈,逢年过节给的赏赐足够外头庄户里一年的花销。 一个被分出伯府、身上有罪之人的姨娘位置,也就是看玉珠年纪小,杨氏才敢忽悠罢了。 孟幼卿瞧了瞧那摊乌黑的药渣子,冷声道,“举凡将毒下在药膳里,剩下的药渣子里必定留有余毒,一查便知。 “你下药之前就没想想,若是祖母出事,母亲必定要从头查起。这点子药毒杨氏绝不会认,这罪责便全是你的。杀人谋财的罪名你担当的起么?” 银珠吓得面色惨白,“杨夫人说这不是毒药,只是加重些老太太的病情,叫老太太昏睡两日……” 杨氏倒没骗她,那“雪上一支蒿”确实并非毒物,反倒是祛骨中寒气、补气血的好药,平南伯府中常年为老太太预备这药。 只是是药三分毒,用量过多,反倒会致死。 杨氏虽叫她做,却并未告诉她用药多少,若不是蠢得不顾后果,那便是极恶毒了。 第42章 对峙 宋氏怒极反笑,“是药三分毒,老太太若用了必定会有症状,若有不妥,你便是头一个谋财害主的罪人! “不过,凭你一人怕也做不到如此周全,杨氏再蠢,也未必敢叫你一人下毒,必定还有一人里应外合。” 她话锋一转,冷眼盯上她身侧之人,“不知弟妹许了张妈妈什么好处,也叫你与她一心了?” 张妈妈面色惨白如纸,“夫人冤枉啊,奴婢并不知晓此事。” “那就奇了。”宋氏眉尖蹙起,“这宁辉堂拢共就这么几个人,你替老太太管着院子,院里下人做过什么腌臜事你竟浑然不知? “你又是老太太身边儿的老人了,老太太每日起居所用膳食都需先过了你的目。偏偏今日你不在,出了事竟毫不知情?” 她语意虽不重,却带了森森寒意,吓得张妈妈跪倒在地,“银珠这丫头一向是在院子里洒扫,不进屋里伺候的。 “她又是家里老人,做事勤俭,故而奴婢甚少留意她,谁知这丫鬟竟藏了二心孝敬那边儿去了。请夫人恕罪!” 银珠一听这话忙膝行上前,横眉道,“妈妈怎可将所有事都赖到我头上?明明杨夫人也寻过妈妈,还说事发之后叫我一口咬死是大房的人要害老太太,你怎的不说?” 她扶上宋氏的鞋尖,将来龙去脉与宋氏讲个分明。 宋氏被他们这“狗咬狗”吵得头疼,厉声吩咐道,“将这两个都绑了关进柴房!等明日天亮了便请杨夫人回府一趟,是非对错再做定夺!” 她身边的婆子丫鬟忙将二人押下去,任凭张妈妈如何哭嚎求饶,终究还是被拖了下去。 宋氏又吩咐着将宁辉堂上上下下伺候的人换个干净,叫上府医,“无论用什么药花多少银子,都务必要医好太太的身子。” 府医忙拱手执礼,“夫人放心,学生定会全力而为。” 便叫人在宁辉堂东厢房预备好府医的下榻之处,避免老太太夜里病发出事。宋氏也顾不得回正院更衣,便在暖阁贵妃榻上将就一夜,为婆母侍疾。 等到次日,府医一早过来施针,又叫人按着药方熬药喂老太太服下,将昨夜里吃下的催吐出来。老太太的面色这才渐好,嘴唇也多了些许血色。 府医道,“如今已算大好了。等下晌学生再施一次针,老太太便可转醒。” “多谢你用心。”宋氏松了口气,“日后老太太入口的东西都由你查验过,再拿来宁辉堂。” 府医忙应。 玉兰快步进来,在她耳畔低声道,“杨夫人登门了。” 宋氏眸光一凛,“孟仠呢?” “他倒没来,只杨夫人一人登门。”玉兰扶着她,“奴婢先扶您去梳洗更衣,喝口茶汤养养精神。” 她一夜未睡,这会子眼底两抹乌青,身上还穿着昨日进宫赴宴的诰命服,鬓发松散衣裳皱起,确是不成体统。 宋氏颔首,回正院梳洗后换了家常的厚袄,别了点翠钗饰,这才到正堂见她。 杨氏尚不知府里已查出她所作所为,见着嫂子便开口埋怨,“婆婆年纪大了,身子本就不大妥当。嫂嫂怎的照料府里,连老太太病了都不知道?” 宋氏没搭理她,先坐下吩咐着下人换了遍茶,这才看她,“你怎的知道老太太病了?” 杨氏面色一僵,转瞬缓过神来,“嫂子派人请我的时候只说有事,我怎的问他们都不肯与我说实话。我想着你我之间能有什么,左不过是为了老太太。” 她放眼瞧宋氏周身的衣裳首饰,心里不免泛酸。 同为伯府的儿媳,偏偏一个是伯夫人一个被赶出门外,宋氏的夫君与儿子在朝中步步高升,她的夫君却只会沾花惹草,好容易得来的常德被流放岭南,此生难再相见。 如今他们府里全靠女儿孟幼蓉掌家,这丫头大了便不再亲近她,府里的下人认钱不认人孟仠更是靠不住的窝囊废,又叫她怎能不气。 如此想着便酸了嘴角,嘲讽道,“嫂子快说是什么事儿罢,若真是婆母不好了我也好差人回去喊我家老爷来侍疾。” “不劳弟妹费心。” 宋氏的目光从她的面容上移到她身上的锦衣上,料子虽新,却终究不如在伯府时所用的规制。也难怪她宁可冒着被察觉的风险做这事来,荣华富贵谁不贪心。 她垂眸道,“请你来确实是为了婆母的身子。不过不是病了,是中毒。” 她抬了抬眼皮,玉兰忙快步出去喊人。不多时,由外头婆子押进来几人。 杨氏仔细一瞧,面上立时发寒。 “嫂子怎的将张妈妈也扣下了?她可是婆母身边的老人,嫂子如此待她就不怕老太太知道了动怒?” 宋氏目光平和,“她背主求荣,本就该死。” 昨儿夜里叫人给她们关进后院柴房,那地方逼仄寒冷,这一夜北风吹过,几人冻的唇色发白,畏畏缩缩靠成一团。 银珠先一步跪倒求饶,“奴婢什么都愿意招,只求夫人救回玉珠,奴婢愿今生做牛做马为老太太恕罪!” 杨氏一听这话心头一沉。再看张妈妈垂首不语,便知事情败露,略有些不自在地说道,“玉珠仿佛是在我府上。你若想要她回来寻我说一声便罢了,谈什么救不救的,倒像是我会虐待她似的。” 银珠眸光闪烁,咬咬牙说道,“二夫人当日以我妹妹的出路来要挟我,如今怎的不认了?” 能幼卿便在这时到了正堂口,将竹叶伞交给长歌,自顾自抱着暖炉进来。 她今儿一身嫣红的夹袄衣裙,外头披着织金南锦镶兔毛的大氅;浑身裹在严严实实,只上头露出一小截素白的颈子。 她面上粉黛薄施,头上珠钗盈盈生辉,衬得她眉目张扬明艳。 她进来先给宋氏行了礼,在下首太师椅上坐下,这才抬眼看向对面的杨氏。 “婶婶今儿怎的冒着雪来了?”她似毫不知情,讶然道,“如今那边府里还好么?蓉妹妹如今倒是愈发有长进了,不知三哥哥如今如何了?” 第43章 辩驳 杨氏一听这话气在牙根儿直痒。 他们家被赶出伯府有大半是这小蹄子的手笔,自打她从安华寺回来,又是什么账本又是五石散,桩桩件件直指他们二房; 这分明是拿定主意要害死他们,亏得她那不争气的女儿竟还一口一个”大姐姐”的当她是个好货! 她立时冷了脸,眼底尽是怨怼之意,“你哥哥如今怎的了你会不知道?少在那揣着明白装糊涂!” 宋氏闻言便皱眉,孟幼卿呵呵笑道,“三哥哥在刑部大牢呢,我又没杀人放火进去,怎会清楚呢?” “你!”杨氏一时气绝,也顾不上什么体面,指着她骂道,“若不是你算计,你哥哥怎会落得如今这地步?你如今得了意了,还敢在这说嘴!” 便要上前几步,被宋氏身边的玉兰银桂齐齐摁住,“杨夫人还是小心些,如今老太太的事儿还未讲完呢,夫人别急着问我们姑娘。” 杨氏挣开她们的手,一叠声的冷笑叫好,“如今还真是树倒猢狲散,我们好歹还是孟家的主子,出去住两日便沦落到被奴才们扯衣裳了!大嫂,这便是你调教出来的人!” 她说的既是玉兰银桂,自然也有暗骂孟幼卿的意思。 宋氏脸色便不大好看,冷声道,“毒害婆母,罔顾人伦,你可知罪?” 杨氏面色一白,嘴硬道,“我们都被撵出去多久了?往日里连请安都不许我们回来,如今老太太病了倒还要怪上我们,大嫂你打的什么算盘?” 宋氏抬了抬眼皮,银珠立时领会,膝行上前,将昨夜里招的供又当面细说一遍,“杨夫人以玉珠的命来要挟奴婢,奴婢这才行差踏错,求夫人饶恕奴婢!” 杨氏横眉,“混账!她们给了你多少好处叫你敢污蔑我!” 便要抬脚踹过去,银珠眼尖,忙躲到宋氏脚畔,拽着裙摆哭诉道,“夫人救命!” 杨氏见状冷笑一声,”瞧瞧,我还没怎的她,她便先露出马脚了!嫂子如今找的人证愈发连戏都不会演了。“ 她复又坐下,眉眼间略有一丝得意,“那‘雪上一支蒿’是老太太素日所用的药材,药量多了少了便要怪为下毒,大嫂,你这话传出去叫外人听听,看外人怎的笑话你们。” 她特地没用旁的毒药,就是怕事发之后被查出端倪。如今不过是叫老太太呕上几日,便是中毒又能如何,不过是用药多与少,查到她身上也可争辩。 孟幼卿撂下手里的暖炉,笑盈盈地看她,“婶婶是做了万全打算。只是加重些祖母所用的药量,即便查出来也不过是大夫医理不精,或者是我母亲不曾尽心,这才致使祖母病情加重。 “而出事以后,您与叔父便可顺理成章回府侍疾,等祖母醒来再哭上一哭,求她老人家为你们做主,重新住回伯府。” 她唇角含了丝讥诮,“这样处心积虑地谋算,叔父怎的没同您一起回府?” 杨氏眸光闪烁,“先前污蔑自个儿亲叔父兄长,如今还要构陷我,你这丫头如今愈发不成体统了!” “是不是污蔑,等上了公堂不就一清二楚了?”孟幼卿垂眸笑了笑,“平南伯府的老夫人被奸人下毒,其孙女感念幼时受祖母疼爱扶持,不忍祖母被人毒害,敲鸣冤鼓为老人家申冤。 “这事儿便是闹大了,我也不过得个孝顺的名声。这样天大的冤情,赵府尹定会为祖母申冤,查明案情!” “你敢!“杨氏惊得拍案而起,“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罔顾人伦,上公堂状告自己的亲叔叔婶婶!” 她话落又觉失言,强装着瞪了她一眼,“你无证无实,将家中丑闻闹得沸反盈天,忤逆尊长,我看日后谁敢娶你!” 孟幼卿冷笑一声,眼底尽是寒意,“若不做还好,举凡做了必定留有物证。再有银珠姐妹二人与张妈妈做人证,婶婶这谋害婆母的罪名又当如何?” 堂内静了一瞬,杨氏旋即缓过神来,斥骂道,“你们竟敢污蔑我!” “婶婶若觉得我与母亲是污蔑可去京兆衙门反手告上我们一回。到时我与母亲自会前去应对。就怕你们不敢。” 她稍稍起身,紧盯着杨氏柔柔笑道,“您怎的不辩驳了?” 她神情柔顺,一身嫣红绣梅的裙子衬得她面容明艳娇美,可落入杨氏眼中却似一张厉鬼的面容,寸寸索他们的命。 杨氏紧贴太师椅背上的后衫浸出冷汗来,“放肆!” 孟幼卿牵唇笑了笑,“看来堂兄被流放一事还是没叫婶婶学会低头做人,到这时候节还要强词夺理。 “按大周律法,谋害婆母应处二十大板后入族狱;若害婆母致死,应处已徒刑。如今证据确凿,二婶婶又从何抵赖?” 她每说一句,杨氏的脸色便惨白一分,直到听到“徒刑”她终于强撑不住,萎了半边身子道, “你敢这样对我?” 她这才寻上坐在正首的宋氏,扯着她哭诉道,“我们院里什么光景大嫂不会不知道,我家那老爷癫三不着两的,成日里只知道花天酒地,从不为儿女们打算。 “若不是为了他为了两个孩子,我又何必行此下策!” 见宋氏不为所动,她转了转眼珠儿,满面哀嘁道,“就算不顾及我,也求嫂子可怜可怜你侄女。这孩子打小在你眼前儿长起来的,与卿姐儿也好, “她哥哥的事儿本就耽误了她,若我如今也出事,往后还哪有什么好姻缘等她。嫂嫂与我都是过来人,应知道女子嫁不着好夫婿便是毁了一辈子。” 原本因着亲生父兄不着调,孟幼蓉的婚事便有些艰难;如今二房被分出伯府,孟常德又因杀人罪被流放,孟幼蓉的名声自然也要受些牵连。 宋氏正是心知如此,便愈发厌恶她,冷声斥道,“你既知道蓉儿出阁不易,还要做这样恶毒的事;如今东窗事发,你这才想起你还有个女儿?杨淑月,你怎的有脸与我说这些?” 第44章 老太太醒了 杨氏掩面痛哭,只叫人看到她颤抖的肩胛与头上盈盈打着秋千的发钗。 宋氏与她做了这么多年妯娌,每每二房要什么,她便这般去宁辉堂哭上一哭,婆母便多偏疼他们。 可宋氏不是老太太,自然记得这些年杨氏用这法子诓骗她多少次,叫她吃了多少暗亏,便讥讽道, “你这眼泪若是能哭醒老太太,或是能替蓉儿择一门好亲事,便去哭好了。否则就别在此处假惺惺的,没得叫我们恶心。” 杨氏听得面上红紫斑驳,眼底怨怼更深。 但如今宋氏握着她的把柄,老太太又不似从前一般为她做主,一时不敢反驳,抹着眼泪求道,“长嫂教训的是,我是被猪油蒙了心这才行差踏错。 “如今我也不敢奢求什么,只求嫂子看在蓉儿从前孝敬您的份儿,饶过我这一回。往后我日日吃斋念佛,为老太太、为您祷告。” 孟幼卿嗤了一声,柔声道,“吃斋念佛需诚心,若是个人去念几句佛便是可抵消罪过,那还设牢狱与刑场做什么?” “各个苦海无涯回头是岸,都不用死了。” 杨氏恨得狠剜了她一眼,“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姐,你母亲还未开口,你便张扬上了!你这是要我的命了?“ 孟幼卿似笑非笑,”若我偏就要呢?” 她眼底笑意渐失,忽地漫上一丝若有似无的恨意。但杨氏转瞬捕到那抹恨意,后背顿时一凉。 “你预如何?”她强撑道,“你还敢杀了我不成?” “杀了你倒没什么,但若是为了杀你去蹲京兆衙的大牢,那就不划算了。”孟幼卿起身,“母亲,若是就这般放过婶婶,祖母何冤?她老人家这会儿还没清醒,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婶婶如今还敢求饶么?“ 宋氏皱眉道,”你的意思?“ 孟幼卿道,“为顾着蓉妹妹的名声伯府可以不去报官,可这家庙还是要去的。” ”家庙?“杨氏闻言惊起,指着她斥道,”你如今愈发反了,孟家何时轮得到你说话做主?“ 她还要辩驳,宋氏忽地开口,“卿儿说得不错。” “嫂子!” 宋氏冷冷看她,“死罪难免活罪难逃,既是家丑不可外扬,便请尚在京城的族中长辈到府上来,一同商议如何处置你。“ 杨氏面色一白,还要开口辩驳,宁辉堂的丫鬟快步进来报信儿,”老太太醒了。“ 杨氏又一喜,也不顾宋氏如何,自己便要去宁辉堂瞧老太太。宋氏吩咐人将张妈妈与银珠等人带下去,一群人赶往宁辉堂。 老太太这会儿才见醒,就着丫鬟的手喝了两口米汤,靠着软枕歇息着。 杨氏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暖阁。扑在她榻前哭道,“万幸老太太无事,您若是有事,儿媳也不活了。” 老太太眼神尚还清明着,闻言皱了皱眉,看向她身后的宋氏。 宋氏问道,“老太太如何了?” 府医忙道,“原是老太太吉人天相,先醒过来了。学生方才诊脉,老太太脉象平和,已是大好了。 “等晚晌学生再诊一次,再看是施针还是用药。” 宋氏颔首,这才围到榻前,“母亲别担心,日后由府医事事照应,母亲的身子自然会好的。” 老太太抢扯出一抹笑意来,“你辛苦了。” 又看了看她身后,无一不是正院的丫鬟,迟疑道,“秋雁呢?” 宋氏知道她是问张妈妈,温和道,“她近日有些懒殆,儿媳换她下去歇息,由旁人侍奉母亲。” 老太太垂了垂眼皮,“也好。” 杨氏便道,“张妈妈是母亲使惯了的人,若是可以,嫂子还是放她回来侍奉罢,也别叫母亲忧心。” 宋氏剜了她一眼,未做言语。 老太太忽道,“谁伺候都一样。换旁人来罢,叫她歇着。” 言罢面上便染上倦意,杨氏忙扶她重新躺下,替她压了压被角,“儿媳来侍奉婆母。” 老太太极虚弱地摇了摇头,“你回去罢,天寒了,晚间在外行走便不大好,这里有人伺候我。” 杨氏面色一滞,“母亲……” 老太太的目光却越过她,盯上她身后的宋氏。 “你坐下,我有话问你。” 宋氏忙点头,示意众人将杨氏拉开,暖阁里只余她婆媳二人时,她才轻声音问道,“母亲吩咐便是。” 老太太的眸光有些混浊,强撑着问道,“我这应当不是病罢。” 宋氏稍稍颔首。 老太太又道,“秋雁竟也帮着外人了?” 她声音颤抖,宋氏有些不忍,缓了缓,温声安慰她,“她也是一时被蒙蔽。” 老太太摇了摇头,“她是我的陪嫁,后宅里这些腌臜事她哪里会不清楚,你也不用宽慰我了。” 许是气血攻心,老太太说完又咳了几声,宋氏忙端了温水服侍她喝下,为她顺气。老太太又道, “从前二房在时,他们不争气,我便总偏心他们,倒是叫你受了委屈。” 宋氏垂眸,“母亲折煞儿媳了。” “你性情好,我知道。”她靠在宋氏怀里,语意低沉沙哑,“从前是我薄待了你与偃儿。想着老二没出息,若我这个做娘的都不帮衬日后该如何过下去。 “可惜识人不清,竟养出这等没良心的东西。” 她又咳了几声,艰难道,“如何处置杨氏你来定夺,秋雁……” 老太太闭了闭眼,终究不忍道,“她跟了我一辈子,从前都是向着我的,留她一条命罢。” 老伯爷有妾侍庶子,那时老太太初做人妇,许多事腼腆着不肯计较,都是张妈妈在旁替她打点。 她怀孟偃时府里有妾侍故意气她,那时夫君顶不上大用,也是这位张妈妈做主打发了小妾,拼死请了太医护她生产。 这么多年一桩桩一件件细算下来,主仆二人之间有多少情分都是说不清的。即便如今她背叛旧主帮外人害她,老太太终究也狠不下心来,只是满目失望道, “叫她去罢。” 宋氏点点头,“儿媳也是这个意思,给她些钱财,叫她替您看着祖地去,也算有个差事傍身,您就别忧心了。” 第45章 送家庙 老太太闭了闭眼,良久,缓缓开口。“也好。” 她斑白干枯的发丝垂于宋氏胸前,宋氏心里有些不忍,抬手替她拢好。老太太又道,“至于杨氏……” 老太太的目光略有些混浊,“她与仠儿若是争气些,好生教养子女,也不至于将常德养成这般……该如何处置,你来定罢。” 宋氏扶着她重新躺下,掖了掖被角,“母亲歇息罢,府医说您如今虽渐好,还需好生将养着才是。等晚晌府医为您施针时儿媳再过来。” 老太太只垂眸默认。 宋氏便又叮嘱着下人好生伺候,又看了遍汤药,这才出了暖阁。玉兰见她出来,低声道,“杨夫人在前头嚷着要请蓉姑娘来,银桂好悬没拦住,生生挨了她一巴掌。” “她自个儿不要脸,偏要拉扯上她女儿。”宋氏眼底厌恶难掩,“她既执意如此,就派几个人过去请蓉姐儿回来一趟。那孩子若是知道是非,自会领她母亲回去,日后便别再来了。” 玉兰点了点头,“是。咱们姑娘也是这个意思,杨夫人若要闹就回家闹去,咱们家又不是西菜市,由不得她撒野。” “就听你姑娘的,”宋氏心下感慨女儿行事利落,又道,“将银珠与张氏都送庄子里,伯府容不得这样背主求荣的东西。” 玉兰忙应了声,自去预备。 等晚晌时请了族中叔伯们来,杨氏仍吵嚷辩驳,奈何老太太并不愿见她,族中叔伯从前年年得孟偃与宋氏的礼,当场商议做主送她回家庙;何时回京,但听老太太吩咐。 杨氏这才知大势已去,进了门便摔茶具,指着孟幼蓉骂道,“没良心的东西,你娘都要被人害死了,你还有脸过来?你如今是大了,我是管不得你,你不如去认她宋娢做娘,没得在这恶心我!” 孟幼蓉立在门口,盯着满地的瓷片半晌,吩咐下人,“往后正堂的茶具都换成木制的,免得母亲跌得太快,咱们家底赔不起。” 杨氏闻言气绝,扑上来攥住她的手腕儿,“你这个混账!外人欺负你娘也罢了,如今连你也要踩上我一脚!早知今日,我当初还不如不生你!” 她手上用力,拉扯得孟幼蓉险些站立不稳,还是身后丫鬟们紧紧搀着她,才叫她稳住脚。 她淡声道,“总比哥哥强些。” “你还有脸提你哥哥?"她一提孟常德杨氏心中便更气,立时横眉,“孟幼卿那贱蹄子害得我们被赶出来,害得你哥哥入狱,你倒是会孝顺,一心偏帮那边去了!我这是作的什么孽啊!” 说着便掩面恸哭过去,边哭边骂,“怎的不是你被流放!怎的偏生是你哥哥!” 孟幼蓉眼神渐冷,“那我还真要谢自己托生成女儿身,若我是男子,保不齐母亲便拿我的命去换兄长的命了!” “这么多年母亲视兄长为珍宝,除了他,这两府里谁能得母亲的眼。孟常德是你怀胎十月生的,我便是从乞儿堆里捡来的,我处处不如他,样样儿学不会。” 她忽地冷笑一声,满目厌恶起来,“我确实也学不会那杀人放火、眠花宿柳的毛病!” “你!”杨氏气得一脸狰狞,便要抬手甩她巴掌。孟幼蓉冷眼看她,“怎的,母亲如今还想如从前那般对我非打即骂么?” 杨氏日日想着孟常德那点子事,已是许久未曾正眼看过这个女儿。如今她才察觉,女儿的身量已在不知不觉间长成,竟是快与她平齐了。 她张了张嘴,半晌也只吐出咒骂来,“混账!你真是个混账!” “母亲说我是便是罢。”孟幼蓉垂眸拢了拢袖口,“左右您要被送去家庙了,在家里也享不了几日福,您爱说什么便说什么。吉顺祥宁,给母亲打点行礼,别叫母亲路上冷着了。” 杨氏还要骂,却见她转身便走,又气得倒仰。吉顺祥宁悄声进来收拾瓷片,被杨氏反手甩一巴掌,“你老爷呢!” 二人怯生生跪倒,不敢应答。 杨氏冷笑,“你们不说我也知道,又去哪个馆里摆谱,你们孟家没一个好东西!” 便一叠声地又骂起孟仠来,连带上几句孟幼蓉,却无人再理会她了。 …… 天色渐晚时,外头又落了大雪,廊下铺了厚厚的几层,寒风卷起,急雪舞飞,竟是有遮天蔽日之势。 流赋拿了帖子进来轻声道,“二姑娘那边已将杨氏送去家庙了。听说杨夫人发了好大的火,将二姑娘骂了好一通。” 她将音书学给她的事宜尽数说来,“奴婢听音书说起来都觉得心寒。那样的老爷太太,又有个被流放的兄长,也实在是难为了二姑娘。” 孟幼卿垂眸道,“打老鼠却破了花瓶。为着杨氏,却伤了她的体面,倒是可怜。” 她正用玫瑰花汁子兑的热水泡手,她前世最后长了许多冻疮,每至冬日手上便生得疼痒;如今双手仍细如玉葱儿,这泡手的习惯却被留下来。 流赋见她抬眼便拿了手绢给她,等她擦了手才递帖子。 “尤阁老府的下人送到门房的,说是给姑娘的。” “应是尤宝珠的帖子。”孟幼卿淡笑着拆开帖子,“她与她二哥邀请我与兄长去京郊打猎。” 流赋讶然道,“尤姑娘与镇北侯世子不是被圣上赐婚了么?从前不见她怎的与姑娘亲近,如今倒是总下帖子请了。” 孟幼卿垂眸笑道,“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尤宝珠的二哥,太常寺少卿尤珈禾,一表人才满腹经纶,前世最终任职中书令,君子六艺中唯一有短处的便是骑射上。 带一位不会骑射的外男一同出游,岂不是还有旁的意思。 流赋长了张嘴,恍然道,“我说呢,姑娘已过及笄却还未定婚配,自然有许多人家要急。可若真有这意思,应由他们家的夫人到府上来与大夫人商议,怎的单单寻上您了。” “谁知道呢。”孟幼卿微微勾唇,“明儿见了不就清楚了?” 第46章 打猎 这场大雪连着下了几日,待雪渐停时,孟幼卿这才给尤宝珠回了信。等到孟常德休沐时,兄妹二人这才启程赴约。 宋氏忧心天冷,一早在马车里添了厚重的熊皮,又额外搁了烧银丝炭的箱炉。如今城中街畔的残雪已扫净,马车行走的极稳妥,不多时便已出城。 而后马车行走时细雪黏于车轱细细作响,孟幼卿拨开窗毡子一瞧,入眼遍地眠霜卧雪。 日光顺着稀薄的雾霭倾泻于地,明晃晃映车身浅影儿。远处青天共皑皑白雪连成一色,只凭眼远远观望,竟是分辨不得半处小路山庄的痕迹。 不多时,马车行至尤家在京郊留下的旧宅。孟幼卿这才出了马车,她一身胭脂色窄袖长衫,搭着石榴宽裤,腰封紧贴于身。尤宝珠远远儿瞧见她便笑道,“我就知道,这颜色就得你穿才好看。” 她亦是利落的骑装,一身天青色含烟貂裘,脚踏麂皮短靴,衬得她姿容明媚似玉。 她身侧的男子长身而立,拱手道,“孟姑娘,孟侍郎。” “这是我大伯家的二哥。”尤宝珠快步上前引道,“他这人总是闷在府里,我祖父与大伯父都替他操心,知道我要出门,偏叫他跟着了。” 尤珈禾笑容腼腆,似刻意避着孟幼卿的目光,“此处许久未曾有人住过,也未曾收拾,还请孟姑娘与常行兄莫要见怪。” 孟常行忙道,“哪里的话。” 众人便一同进门,因没人收拾过,先前又有人来,如今脚下的残雪踩的结实,锦舄尖儿上沾了细细碎碎的雪粒,行走时脚下丝丝作响,听的孟幼卿后脊处反生了寒意。 尤宝珠携着她笑道,“可惜了这样好的雪天,我家里那些姐妹都嫌冷,不愿出来,她们就不知道这时节里有多少野兔野鸡,若是运气好还可猎些银狐熊皮的,那才有趣。” 孟幼卿牵了牵唇角,“圣上为你与镇北侯府赐婚,你如今不得忙着绣嫁衣么?” 尤宝珠哎呦一声,漫不经心地笑道,“各取所需的婚事,不过是走个过场。叫绣娘们裁制出来,由我最后添上几笔便罢了。” 孟幼卿心下一动。看来尤宝珠自个儿也清楚圣上赐婚的缘由,以己之身换镇北军兵权,为尤氏一族换取利益的女子,的确需几分魄力。 尤宝珠摆了摆手,又道,“这世间男婚女嫁就是如此,能有几个是郎有情妾有意的?不过都是盲婚哑嫁罢了。我只盼那镇北侯世子性情好些,别薄待我就好了。” 孟幼卿淡淡笑着,“那倒不会。” 她前世嫁入镇北侯府后也见过方君祈几次,一心效忠圣上、心怀百姓的君子,即便无爱也会善待妻眷,绝不会是方君竹那般狼心狗肺。 “镇北侯与世子镇守北疆多年,铁骨铮铮,自然不似寻常男子。”她扶上尤宝珠的臂弯,弯着眉眼笑道,“若真有一日待你不好,尤阁老头一个便要寻人参他了。” 二人说完又笑作一团。等喝了热茶,尤府的下人牵了马来,孟幼卿尤宝珠二人又各自挑了马,这才往后山赶去。 尤宝珠的骑射不亚于男子,不多时便捉了两只野兔,数只野鸡,举着小弓笑道,“我再去捉几只兔子去,凑齐了给我母亲做件儿兔子毛的貂裘,幼卿,你要被我落的远了!” 孟幼卿侧眸瞧见尤珈禾的马在不远处慢慢跟着,便知她的意思,微微笑道,“那你小心些。” 尤宝珠的马匹渐行渐远。她便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等尤珈禾与她并肩行走,似笑非笑,“早前听说尤大人并不擅长骑射。” 尤珈禾面上一顿,微微笑道,“是差了些,慢些倒也无妨。” 他眉眼生的与尤宝珠有几分相似,只是下颚锋利,比女子添了些许俊朗。 前世他便因才貌出众尚了三公主,只是后来尤宝珠惨死异乡,加之三公主脾气娇纵、日日与面首缠在一处,二人最终闹到御前,由圣上下旨和离。 那时她才失去宝儿,不愿在府中看自己夫君与旁的女子恩爱苟且,便去安华寺为宝儿超度祈福。那时见他,一张俊朗面容被公主的指甲刮出数道血凛,瞧着狼狈至极。 即便如此,他仍在她最难时帮衬她一回,虽是举手之劳,对她那时而言却如雪中送炭,帮了她大忙。 孟幼卿垂眸道,“前些日我进宫请安时,听闻三公主今岁生辰后,陛下与容妃娘娘便要为她择婿,尤大人可曾听闻?” 尤珈禾默了几息,轻声道,“未曾听闻,也与在下无关。” 孟幼卿笑了笑,“看来大人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我志不在此,自然不会在意。”尤珈禾忽地松了缰绳,从身后抽出箭来;他猛地一松弓弦,那箭干净利落地捕上野兔的耳,将那兔子钉在原地。 他下马捡回那兔子,野兔毛色乌亮顺滑,只左耳被他的箭钉出血洞,身上毫发无损。 孟幼卿稍稍挑眉,“从前竟不知尤大人的骑射这般好。” “祖父不喜我们习骑射,总说那是粗鄙之行,只许我们读圣贤书。”尤珈禾神色平静,将那野兔拎给她瞧,“我娘也不愿意我事事强出头,压过三弟。” 他是尤氏大房的庶子,虽说是记在夫人膝下,但上头嫡亲兄长英年早逝,下头嫡亲兄弟又不如他聪慧,大夫人看他与他姨娘便如眼中钉肉中刺。他是男子倒还好些,可姨娘只能是后院讨生活,自然要过的艰难些。 这么多年,姨娘一直教他蹈光养晦,他在文采上得尤阁老夸赞,骑射一事自然藏拙些,也免得事事被大夫人与三弟嫉恨。 他垂眸看着孟幼卿,那野兔子被二人的手掌细抚着安稳下来,如今正乖巧地趴与她的掌心,琉珠眼眸四下探寻打量着逃路。 他微微勾唇,“野兔虽不比穴兔乖巧,不过还算温驯。孟姑娘若不嫌弃便留着养罢,总比被珠儿做成裘皮好些。” 第47章 射杀黑熊 孟幼卿垂眸瞧了瞧,唇角微翘,“那就多谢尤大人了。” 尤珈禾的目光在她面上停了一瞬,又撇过头去,“客气。” 他复又上马,二人勒着缰绳沿着林子边沿慢慢闲逛,孟幼卿的马儿忽地低头嗅了嗅,四蹄焦躁不安地蹬着雪地。 二人对视一眼,尤珈禾驱马上前一步,抽出马鞭横在孟幼卿身前。那树梢上的积雪随着风簌簌而落,林间忽地传来野兽沉重的呼吸声,一只庞大的黑熊缓缓爬出树林。 那黑熊身形足有二尺之高,咆哮着扑向二人。尤珈禾用尽全力挥了马鞭格挡,只晃的黑熊动作微滞,旋即一掌扑倒尤珈禾座下的马匹。尤珈禾被震下马来,身子飞出去直直撞上树干。 “尤大人!” 孟幼卿大惊,将那野兔扔下马去,从身后抽出弓箭来瞄准那黑熊,就要松了弓弦时,一道凌厉的破风声划破树林,一支利箭自林间深处激射而出,精准无误地贯穿了那黑熊的左眼。 黑熊发出阵阵嘶吼声,踉跄后退。箭矢穿透的瞬间,一人骑着马冲出林间,手中执着长弓又射出一箭。 孟幼卿看清那人的脸后忽地松了口气,“段大人!” 段容与将长弓丢于她怀中,长剑刺向那黑熊的脖颈。黑熊没了一只眼,分辨不清眼前之人,扭着身形笨拙地扑上来。他借势翻滚,堪堪躲开那一掌。 凭他一人斩杀黑熊怕是有些难, 她稳住心神,瞄准那黑熊暴露出来的右眼,手指一松,箭矢如流星划破长空,精准地盯入它的眼中。黑熊发出更加凄厉的嚎叫,动作瞬间迟缓。 段容与顺势身形暴起,长剑化作一道寒光,直取黑熊咽喉。剑尖穿透黑熊皮肉,鲜血喷涌,黑熊轰然倒地,震得四周林木簌簌作响。 孟幼卿猛地松了口气,跳下马来,快步走过去,“如何了?” 他的长剑仍斜在黑熊咽喉中,见她过来,他稍稍侧身挡住那满地的血迹。 “死了,多亏你方才那一箭。”段容与微微勾唇。他面容与衣裳皆被溅上熊的血,怕她看着骇人,侧身避开她的眸光。 孟幼卿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给他,“擦擦血迹。” 他便一顿,须臾接过帕子,却也未曾擦脸,“多谢。” 他眸光有些发烫,孟幼卿撇过脸去,“大人怎会在此处?” “三日前,兵部提督刘煊回府的路上被贼人所害。”段容与轻声道,“圣上命我暗中追查,我沿路追踪至此,未料竟会遇见你们。” “刘煊?”孟幼卿闻言蹙了蹙眉,“为何而死?” “刘煊去岁强娶民女,女子的父兄对他怀恨在心,近日方才找到机会为女子报仇。”他缓缓道来,“不过巡防营的人赶来及时,刘煊只被重伤,还没死。” 孟幼卿默了一息,讥笑道,“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快至年终尾祭出事。是他实在倒霉,还是巡防营节制诱人?” 刘煊官职不算极高,但手里却管着个巡防营,巡防营管京城治安,多少人眼馋这个位置。刘煊又是军中出身,寻常人能伤到他么? 她眯着眼眸,“大人查到此处,也是另有疑虑罢。” 段容与微微勾唇,“三皇子有一支私军藏在此处。”、 他前世查到最后,自然查出三皇子在京郊豢养私兵、意图谋反的野心。如今本想借着刘煊一事扯出此事,谁知竟在此处遇到孟幼卿。 他叫不准她前世对前朝之事清楚多少,但不愿瞒她,垂眸问道,“揭三皇子的短,想看么?” 孟幼卿弯了弯眉眼,“自然想看。不过,”她回身指了指被马甩到树下的尤珈禾,他似被摔的狠了,如今尚在昏迷中,“大人需帮我送他回去。我大哥与尤姑娘也在,现下少了人总不好。” 段容与收起长剑,上前去探他的脉细,“只是被重击昏过去,内里无碍。” 尤珈禾的马如今已无声息,孟幼卿上前帮他一同将人扶上她的马,二人在雪地上并行,护送尤珈禾一路回了尤宅。 尤宝珠与孟常行早已回来,忙叫下人将尤珈禾抬下去歇息,皱眉道,“你们竟碰到了黑熊?亏得有我二哥哥与段大人,若是叫我遇上,我当场就死了。” 她越过孟幼卿的肩看向段容与,“段大人为何也在此处?” “路过赏雪。” 他神色平淡地与孟常行对视一眼,“想讨一盏热茶喝,不知是否搅扰。” “哪里的话。”尤宝珠的目光在他与孟常行身上来回流转,忽地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正巧孟大哥捕到一只鹿,我们方才正商议着晚上烤鹿肉吃,赶巧你们就回来了。 “这样也好,人多热闹些,再者夜里若再有野熊出没,我二哥哥怕是指望不上,还要靠你们护着我与幼卿。” 他们猎来的野味被下人摆在院子里,除了孟常行猎到的鹿,余下的都是些野鸡野兔子,再就是一篓鲜鱼。 孟幼卿睨了眼正得意的尤宝珠,微微笑道,“自然都是尤姐姐的功劳,我们今儿才能吃上这些野味了。” 孟常行摸了摸鼻子,强迫自己闭嘴。尤宝珠扯过她的手又笑作一团。 便叫下人在院子里摆上烤架,当场脱了大氅,撸起袖子搁起鹿肉来。孟常行何时见过如此彪悍的女子,一时没缓过神来,脱口而出,“尤姑娘往日在府时也是这般么?” 尤宝珠斜了他一眼,“这有什么,我若是男子,还要去战场上闯出一番天地,又哪里会在此处屈尊给你们割肉吃?” 孟常行被她堵的哑口无言,只得以笑带过。 日轮渐西时,众人在院子里升起篝火,烤了鹿肉鲜鱼就着暖酒分吃。等用过膳后,尤府的下人将各院收拾出来,男子们歇在东院,孟幼卿与尤宝珠则分在一处安歇。 孟幼卿心里有事自不敢睡,只说自己认床,和衣睡在外间。夜上三更时,窗外忽地传来簌簌响声,她悄声起身,段容与靠在檐上低声道,“都预备好了,走罢。” 第48章 火烧粮草 孟幼卿摸出香囊,从里头倒出些许药粉,搁进案上烛台里。 又换了身利落的夜行衣,这才悄声移出房门,与段容与沿着墙根儿翻出墙外。 段容与轻吹一声口哨,一匹黑鬃骏马从枯树间悄无声息地跃到二人身侧。 孟幼卿瞧了他一眼,敏捷地跨上马背,段容与虚扶着她一勒缰绳,骏马驮着两人直奔林中。 如今正值三更,夜色如墨,林中寒风凛冽,除了马蹄踏雪的绵砸声下,隐隐约约传来几声夜鸟啼鸣。 不多时,骏马穿过这片枯林,在半山崖处堪堪停下。 这是一处废弃的山坑,前朝皇帝听信谗言,曾在此处大兴土木建造行宫;只是未等行宫修完,先帝领兵攻打皇城,这上京城改朝换代,前朝行宫便就此变成废址。 没成想荒废不过两代,竟成了三皇子隐藏私兵的天然军营。 二人悄声跳下马来,掩于树后。 稀薄的月曦勉强穿透层层枯枝,映在驻扎的军帐与院中篝火上,有士兵分工往各个营帐边送炭送水,一时忙碌起来。 二人趁这机会混入军帐后身,隐于暗中。就听为首之人抱怨道, “成天养八百张嘴,各个吵着吃,哪里有那么多粮草。” 段容与朝她使了个眼色,扒着军帐探寻。另一人又道,“三殿下近日被皇上禁足,他自己都出不来,何况我们这些人。” 那人陪着笑脸求掌灶大哥多给他拿了两个白馍,“不过我上回进京,听郡主府的兄弟们说,郡主会酌情给咱们调配粮草,况且咱们三殿下也是被人陷害,早晚有一日会……” 掌灶的老兵用饭勺敲他的头,“闭嘴!什么郡主三殿下,人家是什么人,你我算个屁,还敢在这嚼人家。 “那个什么狗屁郡主,不过是个女娃娃,凭她爹娘的势得了点权贵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学人养上兵了……” 老兵絮絮叨叨的,对嘉行郡主毫无恭谨,“他们自己都朝不保夕还能想着咱们?你们真是蠢货……” 那讨吃的年轻人笑嘻嘻打科,得了吃的便出了营帐。 二人忙屏住呼吸,待那人离去后,段容与朝她使个眼色,又俯首绕过营帐寻到储存粮草的帐子。 孟幼卿眼神冷冽地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火折子,轻轻一吹,微弱的火光瞬间映透她明艳的面容。 段容与立时明白她意图,紧盯着她,“你来做,我为你善后。” 孟幼卿朝他勾出一丝笑意,她缓缓走进帐中,火折子触碰木柴的瞬间火焰腾空而起。 青烟伴着细碎却急促的噼啪声随风飘到帐前,借着寒风,火舌贪婪吞噬着帐库中残余的干粮与木柴炭火,不多时便映红了一半边天地。 有人眼尖看到这一处火光,忙喊道,“快来人啊!走水了!” 各处营帐里跑出几人赶来灭火,段容与揽着她悄然躲进一处空下的军账,“你在此处等我。” 孟幼卿点了点头,“你小心些。” 段容与悄然一笑,闪身穿过各处营帐,逐一将火把掷入,火焰迅速蔓延,将夜色染成了橘红。 趁着营地乱作一团,他又折返回来接了孟幼卿,二人一道跃进树林,隐于一片墨色里。 二人回庄时也不过四更,众人似仍在睡梦中,院里一片静谧。 孟幼卿轻声笑了笑,“我怕误了正事,还特地在烛台里下了些迷魂药,早知这么顺利我就不害她了。” 二人方才跑的急,发丝被风缠在一处,几乎结成个死结。 孟幼卿垂首去勾,耳畔香气钻进他的鼻中,段容与喉中发紧,避开她的眸光,“若是常行兄给你的药粉,倒是无妨。” 孟幼卿讶然道,“你怎的知道?” 停了一停,她又缓过神来,眯了眯眼眸,“是你预备的。” 大哥虽擅武,用药一事却不甚通。那日他将药粉拿给孟幼卿时她便疑心,只是他没说,她便没问;如今看来,预备药粉的确另有其人。 她稍稍挑眉,“所以海棠父亲遇难那回你便知晓我的身份了。” 段容与神色平静,“是有察觉有些事与前世不大相同,不过我当时也只以为是我的缘由才导致许多事的轨迹有变。不过,” 他沉吟片刻,斟酌道,“后来抓捕徐猛时察觉你也再收拾孟常德,我便开始疑心你与我是一样的人。再之后,我便传给你一份盐税案的秘文,你察觉了。” 他抬眼盯着孟幼卿的眼眸,微微一笑,“孟伯父一生奉公守法,不敢与任一皇室中人有过多往来。此番他主动提及静王同行,我便知道是你。” 他往日里甚少露出笑意,人人皆道他是“冷面侍郎”,如今一笑起来,英厉的眉眼添了些许柔软,神情柔和下来。 孟幼卿心下微动,又问,“我一直未曾听你说起过你的前世。你为何如此恨方君竹与三皇子?是前世参与党争时被他们残害了么?” 段容与眸色渐深,“我与他,曾有夺妻之恨。” 他未说他是谁,孟幼卿便猜此人应是三皇子,认真劝道,“若那女子与他两情相悦,大人未尝不可成人之美。” 月曦顺着枝桠残影落上她的面容,她美眸似盈盈春水般扫过来,段容与喉咙有些嘶哑,“是,只是她后来过的并不好,那人骗婚后又亲手杀了她,连她的孩子也没能幸免。” 孟幼卿心里“咯噔”一下,紧紧盯着他。段容与忽然笑道,“所幸今朝那人未能如愿,他是罪有应得,她也不必重蹈覆辙了。” 他后来又说了几句,但孟幼卿只觉眼前一阵恍惚,已听不进去他的话。 她强稳住心绪,低声道,“那段大人也算得偿所愿了。今日之事闹起来也不过是烧了些粮草,京兆衙未必不知此处有人,只怕赵府尹到时又要推卸责任,不肯查案了。” “我会将此事上报大理寺,等明日一早,再与孟兄一同过去查案。”段容与微微勾唇,“先回去歇息罢,余下之事我来做,别叫人察觉了你。” 第49章 年关将至 二人说完,段容与又护着她翻进院子,悄然闪进房门。 尤宝珠尚在睡梦之中,孟幼卿蹑手蹑脚地上前熄了蜡烛,又用冷茶将药粉散开,尽数倒去外头恭桶;等收拾妥当后,这才又和衣睡下。 许是这一日接连的折腾,她这一夜睡的并不安稳。半梦半醒间,她竟似看到前世去世之后,方君竹为堵悠悠众口装模作样地为她立了坟茔石碑,那石碑上痕迹冰冷,坟茔两处却无半分杂草。 她恍惚看见一人年年清明寒食到她坟前洒扫,那人身形如玉,鸦发高耸,单从背影可窥俊逸之态。 他忽然回首,竟是段容与的面容。 “幼卿,幼卿,该起了。” 耳畔似有人唤她。孟幼卿强睁开眼眸,入目是一张模糊的姣好面容。 尤宝珠推着她起身,“我瞧你睡着时也皱着眉,是做噩梦了么?” 孟幼卿摇了摇头。这话她可无从说起,告诉尤宝珠她梦见自己前世死在镇北侯府、又是段容与为她扫墓么? 这话便是尤宝珠敢信,若传出去,世人也只会将她视为“妖孽”,势必要杀了她。 她揉着眼睛笑了笑,“梦见那头熊冲进咱们院子里要吃人,结果咱们个个手无缚鸡之力,谁也没打过,最后都被熊给吃了。” 尤宝珠被她这话逗弄得咯咯直笑,“我不怕。若真来了,我替你杀了它,再剥下它的皮给你做件儿大氅。” 二人说笑间起身换了衣裳,就着下人端进来的热水洗了脸,妆扮后到前院用膳。 这会儿堂前只剩尤珈禾与孟常行,见着她二人联袂而来,尤珈禾微微勾唇,“你们两个倒是极好。” 他特地看了眼孟幼卿,见她眼神飘忽不定,又温言道,“段兄说京里来了差事,连夜回京办差,不能与我们同行了。” 孟幼卿心下一动,再看孟常行正低头忙着吃,斟酌道,“哥哥怎的没去?” 孟常行不以为意,“他说只是件小案子,不用劳动我,叫我继续陪你就行。” 皇子豢养私兵是小案? 孟幼卿心知段容与这是不愿叫孟家被牵扯其中,便点了点头,“也好。” 早膳是昨儿剩的野鸡子肉熬的鸡丝粥,配着下人带来的八宝玉堂菜、烧鱼羹将就着吃;等用过膳后便叫人收拾行装、套好马车,预备回府。 马车从尤宅出来后又按着原路返回京城,路上雪印更深,来时遍地的霜雪已被过路的马车压实,只留下几道深深的辙痕。寒风伴着枝桠上的残雪簌簌落上马车,自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快至城门时,有几骑快马自城门口疾驰奔出,马蹄溅起地上残雪,扬起片片雪雾。 孟常行凝神一瞧,为首之人身着暗紫色银纹官服,手持大理寺的令牌高喝,“大理寺奉旨办案!各处闪开!” 尤珈禾抬手示意,车夫见状连忙勒紧缰绳,马车稳稳停在一旁。 众人翻身下马,为首之人勒住缰绳,拱手执礼,“孟大人,尤大人。” 说话之人是大理寺少卿郑达明,二人回了礼,孟常行皱眉问道,“出了什么事,烦动郑大人亲自出城?” 郑达明神色严峻,“昨日夜里断臂山下突发大火,殃及山下百余人,京兆衙的弟兄们前去查出牵连之人疑似皇室私兵的藏匿之处。圣上闻后震怒,特命大理寺全权办理此案。” 他停顿一瞬,又苦笑道,“临近年关出了这么大的事,倒是有些难缠。也所幸牵扯的是皇室私兵,若再出现私炮坊那样的案子,在下的乌纱帽只怕是要保不住。” 尤珈禾忽然开口,“我昨日夜半醒来时外头又落了雪,瞧着雪势也可压一压那些山火。” 他语意似寻常想起来随口一提,孟幼卿却忽地攥住手里的茶杯,有几滴热茶溅到她手背上,她却恍若未闻。 尤宝珠反倒被唬了一跳,抽出帕子要给她擦手,“你怎的了?” “无妨,手冷抖了。”她忙扯出笑意,往袖子里摸手帕。摸了半晌,她又顿住。 那方手帕在昨儿杀熊时给了段容与擦血迹,再后来她一直想着对付三皇子,竟是忘了寻他要,他也未曾提及还她。 孟幼卿不着痕迹收回手,接过她的帕子来擦手,“长歌她们今儿是懒怠了,竟没给我预备帕子,多谢姐姐。” 尤宝珠弯着眉眼靠在小几上,“你说,段大人提前回京是因为失火这件案子么?” 孟幼卿手指一顿,不动声色地搁下茶盏,叠着她的手帕,“也许罢。不过若是天大的案子,我哥哥怎的没一同回京?许是小案。” “那倒也是。”尤宝珠不疑有他。 马车又起,孟幼卿心头发沉,挑起半扇帘角往外打量,正正好好对上尤珈禾探寻的目光。 她顿了顿,弯起眉眼以示礼貌。 尤珈禾粲然一笑,又转过头去。 ... 回到伯府后,孟常行连安都未来得及请,匆匆换了官服便回刑部办差,一连几日未曾回府。 圣上命大理寺与刑部一同审理此案,将失火之处的兵士尽数带回,主使之人押入大理寺监牢一一身为训。只是不知为何,这诉状交上去后圣上迟迟未曾定案,亦未曾下旨重罚三皇子。 临近年关时,宋氏接到夫君千里传书,道年前怕是不能赶回京城。 一应的年货采买皆由宋氏打理,只是今岁二房分出伯府,老太太身上又不大安定;也唯有春燕春柳二人能前后院转悠着陪着宋氏,宋氏便做主请了慈婴堂的女子进府来一同用膳,为府里添了许多热闹。 宫里亦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今岁东宫卓良娣被查出一月身孕,容妃与三皇子又被帝王冷待,后宫独皇后一党盛宠;此番年终尾祭的差事又交由太子置办,皇后欢喜之余自是得意。 这一日,太子妃携卓良娣与皇太孙进宫请安,没坐一会儿就听宫人来报,“容华宫那边儿又闹起来了,说是容妃突发恶疾,要求见陛下最后一面。” 第50章 与二弟正相配 “最后一面?” 皇后漫不经心地抚着手中的镂金雕花手炉,冷笑一声,“她若今儿就死,本宫便叫她见圣上一回,也算尽了她临终憾事。 “璎珞,去太医院请张太医为她诊治,别叫人传出去好似本宫见死不救,薄待了她,也少给宫里添晦气。” 皇后身侧的宫人屈膝应了声,忙去太医院请人。王蔷见状默了默,吩咐宫人将小皇孙抱给皇后瞧。 小皇孙生的粉雕玉琢,一身宝蓝色团绒褂子,脖子上挂着一枚太后赏赐的金项圈,扣着安华寺慧明大师开过光的平安锁。 皇后一见他便眉开眼笑,忙脱了护甲抱过孩子,爱怜道,“元时瞧着又壮了些,你将他养的极好。” 小元时在皇祖母怀中吱吱呀呀的,蹦出“母妃”二字,只是口舌尚且有些模糊,反倒更惹人怜爱。 王蔷笑盈盈地看着儿子,柔声道,“还不大会说话,倒是学人走路了。前两日不知怎的偏要人扶着自己走,结果他没学会,给奶娘们累的倒仰。” 所幸她是太子妃,底下一群人伺候她与皇孙行走起居,她只需偶尔抱一抱。 若是搁在寻常人家,这样亲自带孩子学说话走路只怕是要累死她。 皇后拿了小橘子逗弄他,眸光透过他的面容不知在看谁,“这便不错了,太子那时还不及他呢。” 她生太子时后宫尚未添置这么多嫔妃,那时帝后新婚燕尔,容妃尚未入宫,圣上自然多留宿于她的翊坤宫。 后来太子入了尚书房,容妃入宫渐得盛宠,接连诞下三皇子璟鸿与公主,圣上的偏心便转至容华宫; 璟鸿便是跌了他最爱的玉盏,也要被夸一句骁勇,太子念书有异,动辄便要被圣上斥责。 久而久之,皇后心里哪里会不恨,此后一心扑在儿子身上,自然与圣上渐行渐远。 若非如今三皇子势力渐起,容妃一党渐有夺嫡之势,她也懒得与帝王虚以委蛇。 她有一搭没一搭儿地拍着怀中稚子,满目慈爱,“等卓氏平安生产,无论男女,都叫他们两个到本宫这儿来。” 卓良娣温温柔柔地行礼,“多谢母后。” 皇后又道,“去请陛下与太子来用晚膳。” 便有宫人应了声,自去请人。不多时,璎珞垂首悄声进来,恭谨道,“容华宫也差了人去请陛下。不过陛下正在武英殿听外臣们商讨是否放三皇子进宫参与年终尾祭,未曾起驾。不过, “圣上也应了晚些时候过去看她。” 殿内静了一瞬。皇后寒着脸哦了声,“难怪容妃今日非要闹起来。原是为了这个。她的孝子贤孙在前朝替三皇子开脱,她便在后宫也闹起来了。” 王蔷察言观色,忙示意宫人接过元时,亲自捧了茶奉上,“母后宫里的六安茶最好,您喝上一盏消消气罢。” “三皇子参与祭祀一事,殿下早有预料。不过殿下近日又掌握了他旁的罪证,不急于这一时。” 等皇后喝了茶,王蔷又娓娓道来,“如今要紧的是父皇的态度。父皇能去看容妃便是对她仍心中有情,那些朝臣不过是为父皇递了台阶,下与不下皆在父皇一念之间。 “母后是父皇枕畔之人,又岂会不知呢?” 皇后的眉眼间便添了些苦涩,只是那苦涩转瞬即逝,又恢复了一贯矜贵之态。 “罢了。”她摆了摆手,“陛下不来,我们正好热闹。叫人去请太子,晚些时候咱们一家人一起用膳。” 王蔷与卓良娣齐齐福身。 正说着话,宫人进来禀报,“娘娘,二殿下在殿下请旨给您请安。” 皇后稍稍抬眼,“他先去的何处?” 宫人垂首道,“跟着二殿下的内侍说,二殿下先去寿康宫给太后请了安,便到咱们翊坤宫了。” 王蔷微微笑道,“二殿下自幼养在您的膝下,自然会视您如生母。太子殿下在外也时常关照他,兄友弟恭,倒是极好。” 皇后闻言面色便缓和许多,“进来罢。” 宫人忙去通传,不多时,二皇子快步进来,极为恭谨地俯首道,“给母后请安。” 又稍稍侧首,“见过嫂嫂。” “坐罢。”皇后赐了座,又吩咐宫人奉茶,温和道,“今儿的书读完了?” 二皇子颔首,“师傅与大哥留得书儿子都读过了,儿子前几日得了两扇屏风。一扇孝敬皇祖母,另一扇孝敬给您。” 便叫宫人抬了一扇红木织锦绣山水图的屏风,两侧红木架上雕刻着芙蓉花纹,锦面上绣工精致,是一幅全景的苏州山水图。 “儿臣知道母后喜欢山水字画,特意留了这个。”二皇子笑道。他身着暗色皇子服衫,鸦发束冠,只是眉眼肖似他生母,无端多了些女子的秀美。 他生母姚氏原是翊坤宫的宫人,因容貌出众被帝王临幸后便怀上一子。可惜那女子无福,生二皇子时难产毙命。 那时皇后也才诞育太子不久,为母心切一时怜悯,便将二皇子养在膝下,又请命追封他生母为玉嫔,给了身后尊荣。 二皇子与太子自幼一同长大,兄弟二人自然更亲近些。 皇后欣慰道,“你有心了。” 便叫宫人收了屏风,顿了顿,又道,“你如今也二十有一,府里只有一位侧妃,这不大好。 “既是自己开府建衙府里就需有女主人,等过了年办春日宴时,本宫替你留意罢。” 王蔷抚着元时的额头,微微笑道,“前儿殿下还说起二弟未娶正妻一事,叫儿臣得空进宫时请示母后。原来母后心里一直记挂呢。儿臣这儿倒是有一人选。” 她故作玄虚地顿了顿,娓娓道来,“这姑娘出身不算低,家中父兄在朝中皆有官职,又都是忠良之辈;姑娘自己容貌出众、性情温和,虽说年纪比二弟小些,不过行事极稳妥,儿臣冷眼瞧她与二弟正相配。” 皇后闻言挑眉,“哦?谁家的好姑娘,说给本宫听听?” 王蔷柔柔笑道,“平南伯孟偃的幼女,孟幼卿,母后以为如何?” 第51章 过年 皇后蹙眉思忖半晌,微微颔首,“本宫见过她几回,确实生的不错。” 孟家爵位不高,却代代效忠圣上,是帝王手侧少有的可信之臣;孟偃两袖清风为人忠直,其子一个在刑部一个中榜只等会试,确实大有前程, 这样的人家未必肯轻易将女儿嫁给皇室做侧室,必得嫁为正房;二皇子璟渝府中无正室,又不参与党争;这门亲事不至陛下多疑,日后璟渝辅佐太子时孟家也必得站在东宫一党。 皇后思及此,笑容更深,“那孩子内敛,甚少见她出门张扬,本宫倒是忘了。太子妃今日提起本宫才想起来,确实与璟渝相配。 “璟渝从前见过那姑娘么?” 她拨弄手炉的动作渐停,二皇子神色不动,恭谨笑道,“儿臣从前未曾留意过。听母后与皇嫂如此赞她,想来是位极好的女子。儿臣只怕轻待这位孟姑娘。” “你是本宫膝下的皇子,再如何她也是高攀你的。”皇后不以为意,“等年初宫宴时,本宫召她进宫与你见见就知一二了。” “再者,这样好人家的女孩儿还怕料理不好你的府里么?” 皇后语意不容置喙,二皇子眼睑轻颤,“那就全凭母后安排。” ... 等到年下,几场风雪过后,终是熬到了元年时节。 今岁因人丁稀少,众人用过团圆饭后皆留在宁辉堂守岁,檐下灯火通明、白雪生辉,偶尔有雪沫随着寒风黏上灯笼下摇摇欲坠的穗子上,不过转瞬便化为虚有。 孟幼卿抬手去抚,那雪沫转瞬即逝,徒留一掌凉意。 孟常寻靠到她身后,晃出一盏精致小巧的‘玉兔抱月’琉璃灯笼。孟幼卿讶然接过,“这是哪来的?” 见他淡笑不语,又恍然道,“必定是二哥哥亲手所作。” “我只画出样式,灯罩是府外的工匠所作。”孟常行面上有些腼腆,指了指灯罩底下的芙蓉花纹,“这是你最喜欢的花样。” 那上头的纹样栩栩如生,触目便知做工之人手法精细。因那上头刻着极不显眼的“卿卿”二字,孟幼卿便知这必是二哥亲手所刻,心下欢喜道,“多谢兄长。若是兄长日后还有这闲情雅致,我只愿年年得一个。” 孟常寻眉眼含笑,“你若喜欢,二哥就常为你做。” 兄妹二人说话间,春柳从嬷嬷手里抢了佛手逗弄姐姐,姐弟二人围着廊下美人靠有来有回,自是热闹。 孟幼卿眯了眯眼眸,“我正有一事求二哥哥。” “你说便是。” 孟幼卿便搁下琉璃花灯,“春柳过了年便长到十岁了。寻常读书人家的孩子这时节早该去考取童生,可惜他原来命苦,到如今也不过是受过启蒙,没读过什么好书。 “我想着哥哥若是春闱中举,必定要在家里歇上几日才会入朝,不如请二哥哥多留意他些,教他习字。不知二哥意下如何?” 孟常寻闻言颔首,“这有何难。母亲已收他们为义子,自然也是我的弟妹。况且他们又乖巧懂事,知道为母亲分忧,我哪里舍得不教他们。” 他虽日日待在书房,府里的人与事也知道一些,自然也知春燕春柳乖巧懂事。见孟幼卿心里记挂,难得起了打趣她的心思,“这是不想在家中做最小的,找两个孩童陪你一起顽了?" 孟幼卿垂眸浅笑,“瞧他们可怜。这世间有许多人受饥寒之苦,更别提读书习字。我想等开春之后建一所学堂,由伯府请夫子,专门为贫苦人家的孩童授课。兄长以为如何?” “自然极好。” 正说着话,外院的管事进来禀报,“宫里赐菜的公公到了。” 宋氏闻言忙起身去迎,管事又道,“跟着来的还有一位姑姑,点名要咱们家大姑娘同去领赏。” 孟幼卿手指一顿,“哪位姑姑?” 她与宋氏对视一眼,心中便知一二,微微勾唇,“也好。” 众人便围簇着同去前院听旨,年年除夕宫宴后,陛下都要赐在京的皇亲贵胄一道御菜,东西虽不多,却是陛下爱重的殊荣。 往年孟府也未必能排得上号,今年孟偃又不在京城,不知这份殊荣当真是陛下圣心,还是另有人为孟家请旨。 宋氏领着府中众人拜谢后,公公又道,“陛下得知孟氏长女曾赈灾护民,赞其当为女子表率,又特赐孟氏金银珠宝以示嘉赏。” 孟幼卿恭谨拜谢,“多谢陛下隆恩。” “还不指这些呢。”内侍一脸笑褶,示意身后的姑姑上前。那姑姑身着嫣红宫装,笑容晏晏,“皇后娘娘听闻孟姑娘今岁及笄,特赐一对芙蓉玉镯,一副红翡华盛为姑娘添礼。” 她手中的红木盒上雕刻芙蓉花纹,里头玉镯华盛样式精致,亦是流光溢彩。 她神色不动,又拜道,“多谢皇后娘娘抬爱。” 众人接了赏赐,宋氏着人给到府的内侍姑姑们拿了谢赏的钱,这才将内侍送走。宋氏眉头不见松,担忧道,“陛下与皇后娘娘这是何意?今岁的恩赏实在是多了些。” 皇帝赐菜已是殊荣,但皇后赏赐的理由多少有些牵强。孟幼卿已及笄半年,当日不曾赏赐,偏要拖到如今,焉知没有另外的意思。 宋氏心里便知大概,敛容道,“东宫可不是什么好去处。太子妃地位稳固,两位良娣出身亦不低,我的卿儿受不得这样的委屈。” 孟幼卿扶上母亲的臂弯,“母亲怎知就一定是太子殿下,而非二殿下呢?" 府外爆竹声不断,满地的碎红映衬残雪,无端地为她面上染上些许凄凉寒意。宋氏心头一跳,“二殿下?” 二殿下薛璟渝,传闻与一寻常人家的女子两情相悦,破例求皇后恩赏迎那女子进府。虽只是侧妃,但二人情投意合,府里中馈皆由侧妃打理,亦非良配。 宋氏也不愿女儿被卷入皇室,闻言眉头皱的更紧,“皇后娘娘怎的会忽然想起你来了。” “谁知道,”孟幼卿清冷笑了笑,“等初五时我随母亲进宫谢恩时就知晓了。到时说不定皇后娘娘忙着高兴,又哪里会记起我呢?” 第52章 好一个三殿下 皇后的欢喜未至初五,宫里便出了大事。 先是初一祭神时皇后上的香连折了三根,之后太子祭祖时供奉的香塔忽然倒塌下来;到晚间陛下回宫歇息时,承乾宫前开得最好的那树红梅一夜凋零。 这接二连三的不祥之兆,陛下震怒,连连斥责是皇后与太子无德才至天谴。 容妃又早已买通了钦天监,直言有妖星出世,冲撞紫微,又暗指凶星出自后宫正南方,那边除了早已病故的惠妃寝宫,只有皇后所居的翊坤宫。 帝王连连震怒,如今虽未禁皇后与太子的足,却是连面也不肯见了。 如今皇宫内又是容妃母子当宠,除此之外,也只有嘉行公主可来往武英殿陪陛下说话。 初四这日,段容与及刑部尚书薛春生、大理寺卿卓秉一同请旨觐见。 皇帝听禀报便皱眉,不喜道,“这初四尚未开朝,他们来做什么。” 容妃侧在一旁剥橘子皮,似不经意地笑道,“许是为了太子殿下罢。听闻东宫的卓良娣是卓大人的胞妹,如今卓良娣有孕在身,做兄长的总要为妹妹争上一争。” 徐公公不易察觉地抬了抬眼皮,头垂的更低。 皇帝闻言便更不喜,“放肆。” 他似在斥责容妃干涉朝政,面上却无半分恼意, 容妃将一瓣橘子递到他嘴边,娇嗔道,“臣妾是在与您说家常闲话嘛,陛下若是不喜欢,臣妾日后便不说了。” 一厢说笑又起身虚福了礼,退至后殿屏风后,立住脚步偷听。 帝王抬了抬手,“召他们进来。” 徐公公应了声,忙去请人。二人身着官服官帽,竟似上朝般拿了折子,神色严峻。 二人拜见过后,帝王慢悠悠问道,“这才初四,卿家有何事急着禀告啊?” 大理寺卿冯秉恭谨道,“回陛下,微臣今日是来禀报京郊失火一案。” “京郊失火?”皇帝皱眉思忖片刻,点了点头,“对,说来听听。” “微臣当日将案发之处的余党带回大理寺审问,到昨日方才审完。” 徐有德接了证词奉给帝王。 “如陛下所说,这些人都是受过训练的军士,有老弱病者亦是镇北军中的将士,不过,这其中有几位是北狄人。” 帝王面色不虞,“北狄人?” 卓秉称颔首称“是”,“事关外敌,臣不敢大意,故而查到今日。这几个北狄人亦是将士出身,不过已潜入上京多年,口音已似上京人士。 “失火起因是灶烟烧毁粮草方才波及,不过都是些行军营帐,无人员伤亡。臣一一审问,这些人是被人豢养的私军。” 殿内鸦雀无声,只殿角的九鼎貔貅香炉徐徐吐着香雾。帝王眸中杀意渐起,“私军?哪来的私军。” 冯秉道,“据人证招供,供养这支私军之人是三殿下。” 容妃手指紧握成拳,生生捏碎了手里的橘子。她身后的宫人被吓的噤若寒蝉,纷纷退至一旁。 “老三?”帝王冷笑一声,眼底情绪复杂,“你说三皇子豢养私兵,可有证据?” 冯秉另外递上一份供词,“臣亦有疑虑,因涉及皇子,臣命人按口供一一查起。 “这些是三殿下收买将士时赏赐的金银账本,另一份是三殿下府中师爷钱礼的供词,拨给私军的粮草由兵部所出,为三殿下效命。” 帝王怒火中烧,一叠声地冷笑称好,“好一个三殿下,好一个皇子!朕的兵部为他效命,朕的将士粮草也归他所用,用不用朕将皇位也让给他啊!” 帝王拂袖扫过案上奏折,眼中杀气弥漫,“宣薛璟鸿进宫!叫他滚过来!” 徐有德应了声,忙派人去请。 不多时,三皇子袭一身常服匆匆进宫,恭谨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他才与府中舞姬饮酒作乐,宫里召的急,他衣裳没换便赶进皇宫,一身胭脂香气扑面而来。 他余光扫过身侧两位大人,心里一沉,“不知父皇急召儿臣进宫所谓何事?” 皇帝手畔的茶盏照他的头直直飞来。那茶盏正好碎在他膝前,滚烫的茶汁顺着织金地毯尽数泅入他的长袍。 薛璟鸿便知不好,忙叩首道,“请父皇息怒!不知儿臣哪里做的不妥惹得父皇大动肝火?” “你还有脸问。”皇帝讥笑,“朕息怒,朕哪敢对你发火,只怕哪一日惹得你三皇子不快,起兵谋反逼宫篡位!” 帝王威怒响彻大殿,薛璟鸿面色瞬间煞白,“父皇,儿臣不敢!” 言毕又觉失言,眼神闪烁,“儿臣虽不知父皇为何发怒,但儿臣一心孝顺父皇,绝不敢背君弃父,请父皇明察!” 冯秉在旁开口,“看来陛下年前罚三殿下禁足时,殿下确实封禁在府,两耳不闻窗外事。断臂山后豢养的私军出事,殿下毫不知情啊。” 薛璟鸿额上冷汗渐冒,面上一阵青白,“断臂山?” 他强稳心神,“父皇,儿臣从未听说过什么断臂山,更别提什么私军了。” “殿下当然不会承认,”冯秉似早已知晓他会辩驳,忙道,“所以臣已查明案情,人证物证具在。若殿下不认,臣愿请陛下下旨命三司会审重查此案。” 便叩首请旨,薛春生嗳呀一声,似嗔怪道,“冯大人你这是做什么呀?我还没回禀陛下呢,你抢了我的话。” “陛下,臣已查明兵部提督刘煊被杀一案,请陛下过目。” 徐有德又从他手中接过供词,奉给皇帝。 薛春生捋了捋胡子,拱手执礼,“回陛下,刘大人遇害当晚,京兆府尹赵大人便捉住动手之人。 “看似是一对为女报仇的贫苦父子,但赵府尹已查明,刘大人府中并无适龄姬妾,那对行凶父子亦非上京人士。臣便从二人日常行踪查起,查到二人手中的钱财是从三皇子府中拨出,受佣师爷钱礼。” 薛春生侧眸看了眼三皇子,慢悠悠说道,“如今此二人已在刑部大牢招认,是受殿下府中的钱师爷招揽,奉殿下之命刺杀刘煊。” 第53章 揭发 薛璟鸿额上冷汗遍布,沿着他的面容一寸寸滑落,终究落入他膝下地毯里。 “父皇...父皇,儿臣一心效忠父皇,绝不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他来回转着眼珠儿求饶道,“请父皇息怒!” 如今人证在此,他也只能靠服软的态度求帝王怜悯,以保他性命。 但皇帝如今已顾不得父子之情,气得拍案,“巡防营指挥使你也敢动,下一步是什么?禁军?金吾卫?还是朕的皇位?” 薛璟鸿捣头如蒜,一叠声地称着“儿臣不敢。” 薛春生见状笑了笑,拱手道,“陛下,” “若只是个师爷确实不能轻易给皇子定罪。三殿下府里的雪花银还要分给礼部尚书一半,哪里有闲钱打点什么师爷呢?” 帝王眉头皱得更紧,“怎么又和礼部扯上关系了?” 薛春生又道,“初一那日太和殿祭祖,香塔倒塌并非天意,而是人为。” 他双手奉上沉甸甸的奏折,徐徐道来,“臣已查明,皇后娘娘当日所用线香与祭祀香塔皆被人在暗中动过手脚。看似天意,实则源于礼部尚书赵渐垣之手。 “据赵大人供认,他是受钱礼所托,奉殿下与容妃娘娘之命暗中更换线香,借祭祖之机偷天换日,构陷东宫。” 殿内静的针若有声,冯秉立时皱眉,拱手道,“陛下,此等行径实在是罔顾天道人伦,其心可诛!” “天道人伦,”皇帝面色铁青,讥道,“如今连朕都不被他放在眼里,还有什么天道人伦?薛璟鸿啊薛璟鸿,朕真白白宠爱了你!” 薛璟鸿面上一片灰白,“父皇,儿臣怎敢构陷太子殿下,更别提什么糊弄祭祀先祖,这必定是有人冤枉儿臣,请父皇明察!” “冤枉?出事便是旁人冤枉你,是谁冤枉的你?你府里这些人都已招供,人证物证摆在朕的案头,你还敢狡辩!你们母子宫里宫外里应外合地蒙蔽朕,你们还把朕放在眼里么!" 皇帝气的胸口发闷,身形踉跄。徐有德急急上前扶住帝王,“陛下息怒。” “朕教出这样的儿子,是天亡大周。”帝王闭了闭眼,“薛卿,此事事关重大,必得连根拔除以保后续。朕命你全权处理此案,务必要查的清楚。” 薛春生叩首称是。 “至于你,” 皇帝指着俯首在地的皇子,面上怒意难掩,“滚回你的皇子府,朕不想再见到你,此案查明之前不得出府!” 薛璟鸿还要求饶,帝王又道,“传朕口谕,封禁三皇子府,其母容妃禁足容华宫,无旨,不得出宫。” 容妃手中的橘子滑落在地上,滚了几个圈儿,最终滚出屏风一角。 ... 薛璟鸿豢养私军、涉刺杀巡防营指挥使刘煊一案顷刻间便传遍皇城,三皇子府的师爷钱礼、两位长史招供是受薛璟鸿指使,人证物证俱全,又引起帝王滔天怒意。 这一日,皇帝到慈元殿给太后请安时,听太后轻斥道,“哀家早说过,容妃不是什么好东西。可皇帝喜欢,哀家也劝阻不了。皇帝如今可知这从头到尾都宠错了人?” 皇帝讪笑,“母后说的是。” “皇帝也不必在哀家面前如此。终究是皇后与太子,才与皇帝是一家人。”太后抬手示意宫女去请钦天监正使过来,垂眸冷笑, “皇帝宠信谁与哀家无干,今日请皇帝过来,不过是不忍心皇帝被人蒙蔽,哀家心里难安罢了。” 帝王疑道,“母后的意思是?” “皇帝信天象,却不信天意人为。哀家哪里看得过眼。”太后眸色狠厉,寒着脸看向帘外之人,“你一五一十告诉皇帝,祭祀那日是何方妖星冲撞紫薇?” 钦天监正使袁籍跪在盈盈珍珠帘外,肩抖如筛。 皇帝哪里看不出太后的意思,面色渐沉,“看来容妃的手长到可以伸进钦天监了。” 钦天监正使连连磕头,“微臣罪该万死,求陛下恕罪!” “你既知道自己罪该万死,便不该求情。”太后先行开口,“皇帝身边有此等见利忘义、背主求荣之人,哀家不放心,先帝在九泉之下亦不会瞑目。 “今日为一己私欲谋害皇后与太子,明日又不知为何利谋害陛下,哀家岂能容你。皇帝以为呢?” 帝王目光如刀,沉声道,“袁籍污蔑东宫,妖言惑众,割去舌头,杖毙。“ 钦天监正使面色青白一片,不等求饶自是被太监拉下去。 皇帝这才半侧过身来,眼中似带了愧疚之意,“是儿子无能,劳烦母后为儿子操心了。” “皇帝是天子,天子行事不必过问旁人,”太后摆了摆手,她手上缠着一串碧玺佛珠,色泽盈盈,还是先帝在时亲登五台山为她求来的。 她常年在后宫养尊处优,如今虽快至花甲之年,这双手却保养得宜,被碧玺佛珠衬得肤若凝脂。 皇帝的目光忽地有些深远,“母后对父皇情深意重,父皇当年亦是如此。” “哀家与先帝自幼相识,年少夫妻,自当如此。”太后垂眸笑了笑,“你与皇后亦是年少情深,为何到如今又相看两厌了?” 殿角的鎏金仙鹤香炉里徐徐吐出檀香烟雾来,缠着四角朱梁上垂下来的帷幔满室生香,皇帝盯着那抹虚无缥缈的香雾半晌,低声道,“二十多年的夫妻,儿子与皇后皆非当日年少之时,早已物是人非。” 他与皇后确实青梅竹马,年少情深。到了年岁之后,二人亦是心照不宣结为夫妻,由武阳门亲自抬进来的中宫皇后。 二人诞下的长子,亦是他亲自取名,早早立为太子。 可如此般配的少年帝后又是从何时起相看两厌了呢?是长女出天花去世,还是容妃进宫?亦或是他的太子又娶了王氏女子,太子一党过于嚣张、他薛氏王朝要世代拥有王氏血脉? 皇帝垂眸道,“儿子与锦妧,回不到过去了。” 太后眸色微敛,“是当真回不去,还是皇帝压根不想回头?” 第54章 元宵佳节 她慢条斯理地拨弄着佛珠,“皇帝与皇后离心至此,无非是为了那皇权,谁都不肯让步。” 皇帝哂笑,“母后这样说,儿子无地自容。” “你是天子,自当重权。若承恩侯府外戚专权,不用皇帝如何,哀家与皇后头一个反对。” 太后接了嬷嬷递过来的青玉莲花瓷碗,那里头桂花牛乳羹色泽晶莹,看着极为诱人。 太后用银匙慢慢舀着,缓缓道,“皇帝宠信容妃母子,不过是因皇后出身王氏,皇帝怕外戚专权故意冷落,哀家说的对么?” 皇帝垂眸笑道,“知子莫若母。” 太后笑了笑,“哀家也是出身王氏。” 皇帝闻言忙起身,“儿子不敢。” “王氏出了三代皇后,当今太子妃亦是王氏嫡女,皇长孙元时身上亦流有王氏的血脉。”太后撂下莲花碗,“哀家若是你,也会疑心。” 皇帝面色一滞。 “哀家当年初嫁先帝时,亦是与先帝情投意合,情深义重,”太后抚着腕上的碧玺佛珠,似忆起旧事来, “当年生你与端淑时,恰逢先帝收复南疆失地,朝中双喜临门,你父皇亲自为你赐名,未及满月便下旨册封你为太子。 “夫君同心,儿女双全,中宫与太子地位稳固,那时哀家也以为自己这一生要强于天下万千女子。只是后来,自从丽华进宫得宠后,我与你父皇便渐行渐远,貌合神离。” 她口中的丽华便是当年逼宫的庆王的生母,先帝在时最受宠的丽妃。如今说起故人,太后眼中竟添了些许感慨伤意, “当年斗的你死我活,如今想来,那权势地位终究是围绕着男人。若非你父皇被信弃义,你当年又怎会被置于那般险境? “如今的太子便是当年的皇帝,只是皇帝身侧尚有端淑夫妇,太子孤身一人罢了。” 皇帝的目光忽地有着深远,“儿子谨记母后教诲。” “什么教诲,不过是哀家闲来无事说些家常罢了。”太后靠在软枕上,眼底疲倦难掩,“她们这些老货都不愿听了,哀家没法子,也只能趁你过来请安时说上几句了。” 太后身侧的姑姑忙笑道,“太后您日日说上几遍,您不累,奴婢耳朵里都要起茧子了。” “是儿子不孝,日后必定常来给母后请安,陪母后说话。” “你朝政忙,也不必日日来看哀家。”太后温和道,“璟鸿此番出了这么大的事,朝臣必定要看皇帝如何处置。去罢,等忙完再看哀家也不迟。” 皇帝忙称是,“那儿子晚间再过来陪母后用膳。” …… 十五开朝之后,朝臣们请旨弹劾三皇子璟鸿,数件案子人证物证俱全,帝王下旨封璟鸿为“信王”,享郡王禄,即刻前往封地信州,无召,永世不得进京。 容妃干涉朝政、霍乱后宫,降为容才人,无旨不得出宫。容华宫中一等宫婢全部杖毙,洒扫宫女太监调去浣衣局。 容才人虽仍居容华宫,但身边旧人无存,宫里又向来摆高踩低,如今的容华宫竟与冷宫无疑。 宫中嫔妃晨昏定省愈发殷勤,尽表忠心效忠皇后。 到晚间时孟常行从刑部下值回来,寻孟幼卿道,“今儿是十五元宵,玉清河畔有花灯会,妹妹要去么?” 孟幼卿正替春燕看字帖,见她闻言眼底雀跃,温和道,“那就带春燕春柳一同去罢,小孩子家爱热闹。” 春燕眉眼弯弯,“多谢姐姐。” “你先拿字帖去练字,晚间出去时再叫你。”孟幼卿揉了揉她的头,将春燕打发走,这才问道, “今儿刚开朝,刑部便如此忙吗?哥哥这下晚才回来。” 孟常行道,“倒也不忙,只是陛下今日下旨封三皇子为信王,即刻前往封地。” “信王?” 孟幼卿眼底带了些讥讽,凭三皇子做的那些事哪里配得上一个“信”字。帝王未曾废他为庶人,反倒是封王赐地,看似未曾重罚,却是断了他继承大统的资格。 她慢条斯理地收起书卷,似无知喟叹道,“宫里水深,这些事若不是哥哥告诉我,我想都不敢想。” 孟常行点她的额头,“哪里用你去想这些,你呀,只管在家里顽笑就是了。” 兄妹二人说说笑笑直到酉时,外头苍穹泼墨,玉轮悄然隐于朦胧雾霭下,京城各处张灯结彩,酒肆茶楼门前红灯高照,堂内座无虚席。 各处街巷口车水马龙、顾客盈门,欢笑声、娇嗔意、泠泠琴音声声歌舞随着浓郁的胭脂气传出几里地去; 更不提各处街道上紧挨着摆摊儿的各处商贩,各色花灯高悬于摊位前,其上或藏诗词或藏谜语,皆是用来考博来往之人的学识,以此来赢花灯,图个热闹。 两畔自有走街的杂耍与吃食,糖人元宵已是必不可少,更有老叟老妪走街串巷卖着织就的荷包绢帕。 文人或以画换酒,聚众于茶楼中听先生说书、高谈阔论,女眷三两簇拥,猜灯谜挑精巧玩意儿,各有各的乐处。 春柳春燕眼眸亮如星昼,一左一右紧紧抓着孟幼卿的衣裳,抢着道,“最上头那个最好看!最配姐姐!” 孟幼卿顺着春燕的手抬眼望去,这摊子最高处的一座琉璃莲花灯,八面明瓦灯身上罩着刺绣不同山水风景的云纱罩子; 烛火于灯内摇曳不定、熠熠生辉,衬灯罩子上拔出刺绣风景巧得天工,犹如真景。 “确实好看。”孟幼卿跟着点头,便叫长歌掏钱付账。摊主却摇头道,“恕小人不给姑娘情面,今日是元宵灯会,自是要以猜灯谜讨彩头为主。 “做我们这个花灯的先生性子古板,曾要求小人务必要将此灯送给能猜中灯上字谜的有缘人。 “你们瞧,如今候在小人摊子前头的各位贵人皆是前来猜谜顽的,姑娘您阔绰出手只怕是破了我们的规矩。” “这也有理,本就是为了顽的。”孟幼卿笼上姐弟二人,“你们来猜猜,若猜的准了我便将这灯送给他。” 第55章 这皇位应该是我的 春燕春柳闻言跃跃欲试。 孟幼卿便叫摊主将那灯摘下来,一一给他们看谜底,“高台对映月分明——” 春柳蹦得老高,“昙花的昙!” 摊主笑着称是,又转去另一面来,“层云隐去月当头——” “是屑!” “元宵节前人欢笑——” “莞!” …… 八面灯罩转个来回,面面被春柳春燕猜中,摊主一叠声地称“哥儿姐儿聪慧”,将灯取下来送给二人。 长歌便要掏钱付账,摊主又摆手笑道,“我这还有一个谜底,若是猜中了这灯就白送你们,不收你们的钱。” 春燕春柳忙催他快说。 摊贩嘻嘻笑道,“霜衣雪发青玉嘴,群捕鱼儿溪影中。惊飞远映碧山去,一树梨花落晚风——只打一种鸟儿。” 姐弟二人张了张嘴,一时答不上来,便仰着头求上孟幼卿,“姐姐替我们答罢,这灯本就是要送给姐姐的。” 孟幼卿笑了笑,才要开口,身后之人忽然道,“是鹭鸶。” 众人回头,春柳先惊喜道,“是段哥哥!” 段容与静静立在身后,唇角微翘。他身侧立着一位华服男子,虽着便装,但那衣料是南国进贡的芙蓉锦,上头针脚细密,一看便知是宫中司绣局的手艺。 孟幼卿猜不准太子是否刻意微服隐瞒,思忖一瞬后屈膝执礼,“薛公子。” 太子看了段容与一眼,似有赞叹,“孟姑娘果然聪慧过人。” 摊主见状忙道,“若是相识还好说,这灯本是应了给这位姑娘的,请公子割爱了。” “无妨,”段容与神色平静,“本就是给她的。” 摊主的目光自二人身上流转半晌,忽地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原来是自家人,那更巧了。” 孟幼卿知道他是误解,又不好解释什么,只微微敛容,“多谢。” 流赋猜到二人有话要说,忙叫人又买了好些东西领着春柳春燕去顽,与长歌只远远儿跟着。 因太子在这,孟幼卿也不好开口说什么,便执着莲花宫灯又谢道,“多谢大人割爱。” 她一身月白色南锦镶银狐毛的大氅,外衫上针脚细密地绣着青梅花纹,银狐毛紧托她的面容,衬她面若皎月,清泠似雪。 段容与的眸光在她面上停了一瞬,又转至她手中的宫灯上。反倒是太子来回打量他二人,在旁笑道,“你们两个怎的都不爱说话?倒衬得孤...额,我也不知说什么了。” 她垂眸笑了笑,“去岁秋时到宫里觐见皇后娘娘,听娘娘咳了几声似不大安宁,不知娘娘如今可好多了。” 太子便颔首。既是孟幼卿认出他来,他索性也不作假身份,直言道,“自然好多了,母后还盼你常进宫陪她说话,她如今有好东西都是给你与蔷儿各留一半的。” 段容与眸色一紧,目光复又爬回她的面容。她却只笑道,“娘娘抬爱本是臣女之幸,只是臣女才疏学浅,恐怕难当娘娘如此厚爱,心中实在惶恐。” 她语意柔如春絮,似极温顺,却带了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之意。 “臣女今日本是带弟妹出行,不宜耽搁太久,还请殿下见谅。” 太子闻言颔首,等孟幼卿转身离开后,他又以扇掩唇,压低声音笑道,“你方才怎的不说话?难道你也惶恐?” 段容与状似不解,“要我也进宫?” “你少给孤来这套。”太子斜眸睨他,“还是说孤猜错了意,你对这位孟姑娘压根儿没有情谊?若是如此,孤可就替她与璟渝牵这红线了?” 段容与眸色微凛,“殿下明知二皇子与侧妃情投意合,这是棒打鸳鸯。” “情投意合如何?正妃位置仍是空悬,谁家院里没有三妻四妾。” 太子有意逗他,煞有其事地说道,“如今母后又极看重意她,她若下旨赐婚谁敢反驳,你敢抢婚么?” 段容与长眉微皱。又知他不会如此,顿了顿,只道,“这世间女子本就不易,殿下又何必拿她的名声取笑。” 太子闻言非但不恼意,眼中满是戏谑,“你在我这倒是会护人,怎的不去她面前说清,早早定下? “这一家有女百家求,你若不早些说清楚,等伯夫人为她定了亲事就追悔莫及了。” 段容与垂眸盯着袖中的一方手帕,如今她已不再是前世那般任人宰割的弱小女子,若她愿意,他也未必不可放手。 他神色不动,清冷道,“玉清河畔新开了家酒楼,去尝尝?” 太子知他这是不愿多说,笑骂一声。待二人隐于人群之中,街旁的茶肆二楼的一处雅间菱窗被人掩上半扇,那人回头讥笑道,“竹篮打水一场空,不知说的是不是你?” 方君竹隐于阴影下,眼底一片阴鸷,“难道郡主就占到什么便宜了?” 嘉行郡主握着酒樽,满目讥讽道,“一个废物罢了。没就没了,你怕什么。” 薛璟鸿今日出京,对方君竹而言确实少了助力;加之镇北侯与世子平安归京,府里上下张罗大哥的婚事,愈发衬得他可有可无,好似外人。 他眸中恨意滔天,咬牙切齿道,“如今没了三皇子,你我如何能成大业?” 嘉行郡主冷笑一声,“谁说只有男子才能坐到那个位置上?我亦是皇室血脉,薛璟沇可以,我自然也可以。” 她自顾自斟酒,凤眸寒冰,“当年若不是我爹娘勤王救驾,如今登上皇位的可未必是他。凭什么他受万民之仰,我母亲却只是锦上添花的公主? “既同是太后所出,皇舅舅可以,我母亲自然也可以。母亲不在,这皇位便该是我的!” 方君竹心头大骇,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你疯了?” 这世间哪有女子可登基称帝?女子只应在家中相夫教子,攀附男人,岂能贪权。 “郡主莫不是在说疯话。” “什么疯话?”嘉行神色愈发张狂,“前朝有武皇与太平公主,今朝便该有我嘉行。他薛明川的皇位本就是我母亲禅让给他的,如今便该是我的,是我的!” 第56章 孟氏书院 方君竹面色大变,紧推着武侯车到窗畔扣上菱窗。 所幸此处茶肆本就是他名下产业,里里外外都是他镇北侯府带出来的人,也不必怕隔墙有耳。 他紧皱眉头,“郡主这话与我说也罢了,过了今夜,我只当从未听闻。” 他仍觉得嘉行是酒醉失言,便要告辞。嘉行忽然道,“你若出了这个门,日后就去做你的废人。无爵无官,身子残废,永生仰人鼻息的废人。” 方君竹后背一僵,侧首恨道,“我自然不会忘,郡主何必再刺我一回。” 他如今变成这副模样岂能不恨,嘉行一提起此事,他便愈发厌恶道, “郡主志如青云,恕在下无能不敢高攀,请郡主自便。” 嘉行又道,“若我可助你呢?” 方君竹面色一滞。 嘉行眼神清明,“你落到如今的下场皆因孟幼卿,方才你也看到了,她如今与太子一党纠缠不清,你还要留她的命么?” 方君竹转过武侯车,似笑非笑地盯着她,“郡主从前与她好似亲生姐妹,如今竟想要她的命了?” 嘉行托腮看他。她本就生的绝色,如今饮了酒两颊绯红,娇态勾人,“她若听话些,我自然会留她一条性命。 “可惜她实在不懂规矩。几次三番坏了我的好事,又害你断了腿,难道你就不恨么?” 她指了指他膝上盖的绒毯,娇声笑道,“那下头是什么,是残废。” 方君竹面色阴晴不定,“我自然恨极了她。” 若不是她,他也不会落到今日的地步,若不报此仇实在难安。 他眼底阴郁难掩,“不知郡主有何高见?” 嘉行眯起眼眸,“你可知皇后看中她,欲为她与薛璟渝赐婚?” 方君竹皱眉,“二皇子?” 旋即又嗤笑一声,“郡主方才高谈阔论,说女子也可称帝称王,如今到底还是要再扶持一位皇子。” “薛璟渝胆气不足,又是皇后养大的皇子,要他何用?”嘉行慢悠悠起身,绕过桌角,“不过平南伯回京在即,他手上掌握着盐税一案,若他女儿再嫁给皇后一党……” 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儿地檀木桌沿,语意森然,“太子如虎添翼,对你我可不是好事。” 方君竹眼眉微动。 “你的意思?” 嘉行端起酒樽,“扬州离上京城山高水远,路上遭了山匪,死了也未可知压。” …… 出了正月后,春燕便正式以平南伯义女的身份入了锦绣阁读书。 孟幼卿这厢也着手打理起先前提及的书院来。书斋落座于永宁街,三进开门,每间厢房设立不同学科,请的先生也是当下声名远扬的夫子。 天下孩童无论男女、无论出身皆可入学。家中殷实者凭心供学费,贫苦人家的子女过来读书不收分文。 书院开门那日,不止尤府、承恩侯府等派人过来添礼,连柳氏也送了贺礼来, “你收留春柳春燕时我便猜到你心里大抵有个影儿。只是没想到你动作极快,过了年便预备上了。” 慈婴堂重建后手头还有些余,柳氏直接送了银票过来,“有些是当日重建时留下来的,堂里姐妹们又自发卖了绣品,这才凑了这么多。 “知道你是大家小姐,瞧不上这几个钱。只是你终究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家,弄出这学堂来总得四处应付着,这钱就当做我们为你的一点心意。” 孟幼卿笑道,“我正有事要求柳姐姐,姐姐已为我想得如此周到,我倒没脸再求您了。” 柳氏忙道,“你只管说就是了,我若能帮得上必定应你。” 孟幼卿便携着她穿过长廊,一间一间学堂望过去,“这学堂里有许多女孩子从前未曾启蒙过,不知何为癸水,来了癸水也不知当如何保养。 “我又一时没寻到合适的女夫子,我想着若是姐姐得空到此处稍稍帮衬些,对这些女孩儿便极好。” 柳氏闻言忙笑道,“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叫你如此煞有其事地寻我说起,原是为了这个。 “你放心就是。如今慈婴堂的姐妹们都帮衬着我,我也算走得开。再者,” 柳氏推了推她,面带促狭,“去岁慈婴堂出事之后你帮衬了我们那么久,为着报你的恩,我也得日日过来‘结草衔环’呀。” 二人正说笑间,孟旺匆匆赶进来,皱眉道,“不好了姑娘,外头有人闹起来。说咱们家为富不仁,欺瞒百姓,夺人子女!” 孟幼卿与柳氏对视一眼,忙跟着孟旺出府,“怎的说?” 孟旺一厢引路一厢道,“是咱们书院里莺儿的爹娘领着村民过来,说咱们家拐跑了他们家的女儿,要给他女儿养出德行来好卖进青楼。” “青楼?” 孟幼卿气极反笑,“他们敢说,我倒是不敢信。” 众人便行至门前。那几个村民正围在孟氏书院前,举着烂菜叶子吵嚷道, “还是伯爵府的姑娘呢,什么千金小姐大家闺秀,人前一个样儿人后又是一幅德行,背后不定做什么腌臜事儿你们都不清楚,还要拉上我的女儿!” 柳氏闻言便皱眉,这样辱人名声的荤话连她听了都觉恶心,何况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家。 她抬手拦住孟幼卿,“还是我去瞧瞧罢,我与李姐姐从前也没少与这样的人家打交道,知道怎的对付他们。” 孟幼卿微微勾唇,“我建这所学堂时未曾提及我的身份。他们怎的知道我是伯爵府的姑娘?” 柳氏一愣。 孟幼卿美眸盈盈扫过来,“若不见了我,他们不会消停。我若是不敢出去,才是随了他们的愿了。” 她提着裙摆盈盈出门,扬声道,“谁来闹事?” 那几人见自门里出来个窈窕少女,一身绫罗绸缎、姿容胜雪,便知该是这里头的贵人。 几人围拢上来,指着骂道,“就是你这个毒妇!” “当日瞧你长的白静,我们当你是好人才将女儿给了你,你们可到好,将我女儿拐了来卖人! “什么狗屁学堂,我看你这就是个暗娼窑子!” 第57章 聚众闹事 那几人一厢骂人一厢要往她身上丢烂菜叶子,孟旺气得面色发白,喊着家丁围上来护主,被孟幼卿虚虚按住, “长歌,去拿纸笔来,这几位叔伯婶子说了什么话都记下,切记一字不差,别冤枉了好人。” “流赋,你带两个人去京兆衙门报官,就说此处有人反了,聚众闹事不知要伤多少无辜百姓,请官差大人们过来评评理。” 长歌流赋齐齐应了声,忙去预备。 孟幼卿又道,“旺儿,你也带两个人进院子里搬些椅子出来给各位坐着,再倒些茶水来给这几位叔伯婶子润润喉,往后好细说。” 那几个人未曾料到她会如此,各自对视一眼,为首的夫人横眉骂道,“你这是啥意思?” 孟幼卿弯着眉眼,状似不知地笑道,“自然是为婶婶预备出台子来,好便宜婶子给我们讲书呀。” 那村妇张了张嘴,一时叫不准她的意思。她身后的中年男人一脸横肉,凑过来骂道, “你少跟我们耍花样儿,我们可不吃你这套!快些将我们家丫头还给我们,要不然,等我们去报了官,看你到时候该怎么办!” 孟幼卿嗤笑一声,“哪里用这样麻烦,我已差人去请了京兆府的大人们,等官爷们到时您将方才的话再与他们说上一回不就好了。” “你!” 中年男人本也只是看她是娇弱小姐,想着吓唬一番,未料到她竟是动了真格,强挺着道,“你何必闹这么大阵仗?早点将我姑娘还我们不就是了?” 孟幼卿眯起眼眸,“叔伯们方才将我骂得狗血淋头时怎的不说阵仗闹的大?如今毁了我的名声便想走,哪有这样的好事?” 长歌闻言也拿了纸笔来,“这几位方才说的话奴婢都已记下,就等官差老爷们来为姑娘清名用的。” “你们!” 那几人闻言立时围拢上前,“你们这是要强抢民女!欺负我们这些贫苦百姓!” 为首妇人坐到地上捶胸顿足,只骂此处是贼窝,孟幼卿便是贼人之首。书院门口乱作一团时,京兆衙的官差们终于赶过来,将几人团团围住。 “才过了年就乱哄哄的,这一年是不想好过了!” 带人来的正是京兆少尹李翔之。一得知是平南伯府的人报官李翔之便觉头疼,神色不耐地问道,“不知又是谁得罪了孟姑娘,劳动您大动干戈?” “这几人在书院前聚众闹事,辱我名节。”孟幼卿矮膝福身,“我不过是弱小女子,还请大人为我做主。” 李翔之闻言嘴角一抽。一个动辄敲鸣冤鼓、状告当朝皇子之人会是弱小女子么? 但他面上不敢多说,只问那几个闹事之人,“到底怎的一回事啊?” 村妇呜呜咽咽,直说是平南伯府欺凌百姓,强抢民女,李翔之寒着脸道,“既是如此,各位就随本官走一趟衙门罢,是非对错到堂上一审便知。 "谁有什么冤屈只管和府尹大人说去,少在此处闹事!” 那几人被他吓得一颤,立时止住声来。倒是那男子嘀咕半晌,仍嚷道,“凭你们是什么大人,也不能强抢民女!” 一厢说着一厢要扑上来质问,见门内又跑出一道身影,忙道,“莺儿!你们都过来看看,我姑娘不就是被他们拐到这儿了么!” 叫莺儿的小姑娘气喘吁吁跑出大门,横眉道,“爹是见不得我有好出路,偏要累死我一人么?” 她便是闹事几人口中嚷着的莺儿,原是出身贫苦人家,爹娘偏爱兄弟,不给她好衣裳不给她吃饱饭,只叫做农活。 好容易得了来此处念书的机遇,她求着左邻右舍的婶子带她上京城念书,竟没两日便被爹娘寻过来。 方才出事时她正在学堂里跟着夫子习书,若不是有同窗告诉她外头有热闹,她还不知是自己家里人闹过来。 她急匆匆赶过来,正巧看见父亲当着官差的面儿闹事,急得满面是泪,“爹是瞧我会读书习字强过了大哥,便要毁了我么? “还是瞧哪一家嫁闺女要着彩礼,您也眼馋了?” 围观百姓一听这话四下议论起来,“原是重男轻女,要卖闺女要钱来着。” 男人闻言眼神闪烁,强硬道,“他们坑骗了你,你还要偏帮外人欺负你老爹老娘!家里头一堆农活你不做,跑这来学人读书,看我回家去不打死你!” 莺儿忙躲到孟诱幼卿身后叫嚷,“你打死我我也不与你回去!家里的农活为何不叫哥哥去做?你们往日偏哥哥,如今见我念了几日书就眼馋我,你们是我亲爹亲娘么?” “我不是你爹谁是你爹,读两日书连自己爹都不认得了!” 莺儿爹说着便要扑上来拉扯,就到近前时被人在旁格档一番,又借势摔下台阶叫嚷道,“官差打人啦!这还有没有天理了,官差打人了!” 段容与稍稍侧身,蹙眉问道,“你无事罢。” 他身上尚且穿着官服,腰间佩剑,一股威严之势扑面而来。 孟幼卿定了定神,“无妨。” 他便颔首,又转过身来,“李大人。” 李翔之只觉头疼,硬着头皮应道,“段大人。” “按大周律法,学堂前聚众闹事应下狱三月,”段容与神色平静, “污蔑他人清誉,应罚杖刑二十。这几人在平南伯府的学堂前闹得沸反盈天,李大人当如何应对?” 他的官位远高于李翔之。他如此问,李翔之忙拱手回道,“段大人所言甚是。下官这就带人处置。 “把这几个闹事的都给我带走!” 等官差带着闹事之人离去,孟府下人四下打点看热闹的百姓,段容与又道,“他们若再敢闹事,只管叫人去寻我。” 孟幼卿福身谢过一礼。她身后的莺儿红肿着眼睛,轻声道,“我爹娘他们受不住板子的。” 到底是骨肉血亲,方才吵的再凶,这会儿多少也担忧几分。 孟幼卿抽了绢子替她擦眼泪,柔声安抚,“你放心,不过吓唬他们一回,一会儿就让旺儿哥哥去接人回来,你安心读书就是。” 第58章 进宫 柳氏也上前好一顿安抚,莺儿见她说的恳切,点了点头,忙跟着柳氏回学堂去。 段容与这才开口,“他们出口污言秽语,下狱也是应得的。” 他正巧下值,听闻她今日到孟氏学堂,便想顺路过来看看,若是能见她一面自是最好。 谁知一来就看见门口有人闹事,句句侮辱她的清誉,实在不堪入耳。 他紧盯她的面容,缓声道,“你若是怕叫那孩子为难,就由我来做。” “我连那些话都不放在心里,何况一个孩童。”孟幼卿温婉勾唇,“若是前世这时候我怕是早该躲了,可如今已是死过一回的人,又有什么可怕的。” “前世死了活了”这种话她也只能在他面前说上几句,段容与却不大愿意听,心头一颤,避开她的目光。 孟幼卿笑了笑,又道,“保他们回来也是为了问些口供。他们连自家女儿都认不太清,见着我张口就称平南伯府的姑娘,只怕他们不是要带走莺儿,倒像是冲我、冲着孟家来的。” 段容与敛容,“如此磋磨女儿的人家未必敢登门闹事,必定是有人在背后致使。你放心,我替你查清此事,再由你处置。” 孟幼卿唇角浅浅弯起,“那就多谢大人了。” 她只当段容与是查案路过,也不多留。但他竟受了这礼又不走,她沉吟片刻,试探道,“大人若无事,进来喝盏茶再走?” 她也不过随口一问,谁知他竟颔首,“也好。” 竟是真不走了。 可他何时与她这般熟了,只是报仇盟友罢了。 孟幼卿张了张嘴,旋即让道,“那恭请大人。” 二人进府后,孟家下人又在门口收拾一番,洒扫出净地来。 不远处暗巷口停了架马车,那车里探出一只柔荑,肤若凝脂,玉腕上挂着两只翡翠镶金的镯子。 车旁立着的婢子忙挑开半扇车帘,恭谨道,“娘娘。” 车内露出来一张如花似月的面容,只是妆容极寡淡,又身着素色华服,若非头上珠翠晃眼,如何也叫人认不出是位“娘娘”。 “这位孟姑娘是有几分魄力,也难怪皇后娘娘选中了她,是我小瞧了她。”她忽然开口,语意却带着几分沙哑, “只是未出阁的姑娘动辄抛头露面,又与那等穷苦人争执,名声是不大好。” 婢子忙应,“她再如何也比不上您的。” 车内传来一声嗤笑,婢子见状又撂下车帘,扬声吩咐车夫,“回皇子府。” 车内又道,“过几日进宫给皇后请安时,送她份大礼。” …… 没过两日,宫里传来皇后懿旨,说皇后听闻孟幼卿设立学堂当为世间女子表率,特请进宫叙话;还特地派了宫里的软轿到伯府来接,亲近之意溢于言表。 长歌流赋一早起来为她挑衣裳首饰,带齐了头面儿,这才坐上软轿进宫。 一路抬至翊坤宫门前,皇后身侧的大宫女璎珞亲自迎她下轿,“娘娘才念叨着姑娘,就到了。” 她是皇后母家带进宫的陪嫁,孟幼卿忙福身谢道,“臣女福薄,不敢劳动姑姑。” 璎珞弯着眉眼,虚扶着她一齐进了翊坤宫正殿。 当下也不止皇后与太子夫妇,二皇子与那位孙侧妃竟也在座中。二人身着同色华服,腰封上各自挂着半阙红鱼玉配,纤纤身量靠在一处,自是恩爱相配。 孟幼卿眼波流转,恭谨叩首道,“臣女孟幼卿给皇后娘娘请安,望娘娘千岁安康。” “快过来叫本宫瞧瞧,”皇后招了招手。璎珞便亲自扶起她来,直至皇后身前。皇后满目爱怜地瞧她,“这孩子竟比去岁时长了许多,越发出挑了。” 如今没了容妃母子,皇帝又常到翊坤宫来用膳歇息,皇后的日子过得顺风顺水,气色也比从前好上许多。 孟幼卿温婉笑道,“得娘娘关照是臣女之幸,论起容貌,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国色天香,臣女岂敢在娘娘面前班门弄斧。” 皇后闻言眼中笑意更深,“瞧瞧,如今也愈发会说话了。本宫听闻你在京中开了间学堂,专供贫苦人家的幼子读书,你做的极好。” 孟幼卿垂眸道,“瞧着慈婴堂的孩子们可怜,便想着叫他们习文练武,日后也有一技之长,更要知进退守礼。” 她语意清泠如山涧清泉,又极尽恭谨柔顺,皇后眸中满是赞赏之意,吩咐宫人为她赐座看茶, “今日叫你进宫,一则是本宫已许久未曾见到你,二来也是想着设一场家宴,你陪着本宫说话用膳。” 孟幼卿手指蜷了蜷。 家宴? 太子是皇后亲生,二皇子虽非皇后所出,也是自幼养在翊坤宫的皇子;更不提既是皇后内侄女又是太子妃的王蔷与名入皇室玉谍的侧妃。 算来算去也只有她一个外人,哪里凑得上与皇后同席的家宴。 她思忖片刻,垂眸说道,“娘娘抬爱,只是臣女才疏学浅,只怕是要辜负娘娘的一番苦心。” 孙侧妃神色微动,斜眸爬上她的侧脸。那女子面颊似雪,明眸皓齿,端得是如诗似画的姿容。 皇后却道,“这有什么,不过是陪本宫进一顿午膳罢了。” 便叫璎珞去吩咐御膳房备午膳,温和道,“你及笄前倒是还常随你母亲常进宫来请安,如今长成反倒甚少进宫来了。” 孟幼卿忙侧过身子,“去岁起家中祖母身子不大见好,父亲不在京中,家中一切由母亲料理。 “臣女虽愚钝,也不忍母亲一人操持劳心,一直在家中帮衬母亲,反倒误了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请娘娘恕罪。” “你既这样说,本宫又能说什么,难为你一片孝心。” 皇后慢慢抚着手中的暖炉,似与她扯寻常家常般爱怜道,“璟渝也是一样的,孝心重,无论在何处都记挂本宫与陛下,比太子还要强上许多。” 太子笑而不语。反倒是太子妃盈盈笑道,“儿臣从前就说幼卿与二弟郎才女貌的极相配,今日二人坐在一处看就清楚了。” 第59章 出事 孟幼卿稍稍抬眼,恰巧孙侧妃的眸光移过来与她触于一处。 孙侧妃生得一双弯月眼眸,眼波流转间似含了两池盈盈春水,稍显无辜温顺;但那春池里又似含着若有似无的冷意,盯得人遍体生寒。 她忙移开目光,“多谢太子妃抬爱。二殿下龙章凤姿,臣女不敢与之比肩。” 皇后与太子妃做这一出戏,如此殷勤,不过是为着平南伯府日后与东宫一党同气连枝,以皇室姻亲之名捆绑,日后好为太子效力。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王蔷的面容,那芙蓉面上笑意盈盈,几乎与前世安抚她时的笑脸如出一辙。 她如今为太子鞠躬尽瘁,可知日后也会是那般下场。 孟幼卿默了默,又道,“若与二位殿下比肩,臣女自愧不如。” “孟姑娘自幼美名远扬,何须自谦。”王蔷听出她话里的疏离之意,面上停了一瞬,改口道,“学堂如今可有短缺之处?” 孟幼卿垂下眼帘,“多谢殿下记挂,倒还好些。” “听闻前两日有人去学堂闹事,亏得你有胆识,没叫他们唬住。” 王蔷似聊家常般幽幽提起,“不过你终究是女儿家,若总被那样的人缠住也不大好,总归需有个人帮衬。母后,” 她转向凤座上的皇后,笑容艳丽,“儿臣想着,璟渝博学多才,又喜欢有孩子们打交道。不如劳动璟渝常去帮衬罢,也算是为您尽一份心意。” 孟幼卿眼睑动了动,将眸中那抹嘲讽尽数遮去。 三皇子被贬出京后,众臣商讨巡防营节制权该落谁手; 皇帝本就有心交由一位皇子监管,只是四皇子母家出自军中,五皇子年纪又太小,这节制权丢来捡去,最终落入无母家帮扶又从不涉军权党争的二皇子手中。 如今二皇子府步步高升,渐有实权的皇子随意受她指使,便是帝后容忍,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孟幼卿不动声色道,“怎敢劳动殿下金尊玉体?” 皇后却点了点头,直夸王蔷有心。一时吩咐了宫人布菜,银盘玉盏间,珍馐佳肴逐一呈现于长案之上,香气扑面而来。 孟幼卿状似不经意地掠过那些繁复精致的金碟银碗,最终落上身侧之人腰封上的香囊。那香囊做工精致,里头散着若有似无的“芙蓉雪”,与孙侧妃鬓间的香气如出一辙。 她便可以避远了些落座。孙侧妃见状眼波流转,忽地开口,“儿臣进宫前曾随一位乡野郎中学习药理,他与儿臣师傅是同宗师兄弟,也算与儿臣有半师之谊。 “只是他向来居无定所,将钱财视为身外之物,可怜年过半百也无傍身之物养老。 “儿臣想着若是将他老人家接来京城,一来便他颐养天年;二来,也可请他老人家收徒教医,也算传下衣钵。” 孙侧妃入宫前便算是半个医女。当日二皇子狩猎时跌下山崖时正值孙氏在崖底采药,便将其救回家中悉心照拂。 这一来二去便动了郎情妾意,以至后来回宫之后二皇子冒着顶撞帝后的风险执意娶她入府。 再后来太后头风发作,太医院一众太医束手无策时,这位孙侧妃亲力亲为,为太后解去那久年病疾,这才坐稳那侧妃之位。 她如今一提,皇后思量一瞬,稍稍抬眼,“既是与你师父,何不写书信请来?” 孙侧妃柔柔笑道,“儿臣这位师父性子古怪,不贪权贵不喜人烟,怕是需人亲自去请来才好。 “原本该是儿臣亲自前往,可惜儿臣从去岁起便一直病着,到如今尚未见好。儿臣想着孟姑娘惊才绝艳又有胆识,不如孟姑娘代劳,若真能请先生上京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孟幼卿手指一顿。 若孙侧妃真有此心早该将人请来,她请不来,自然还有二皇子;便是二皇子没有脸面,自然还有皇后与太后。那郎中性子再古怪也未必敢违抗皇命。 怎的都可请来,偏要耽搁至今日。 她似笑非笑,“既是皇妃娘娘的师父,臣女哪敢造次,只怕要惹得老人家更不快了。” 孙侧妃弯着眉眼,鬓间红宝石缠枝步摇熠熠生辉,为她寡淡的妆容添了些许艳丽,“孟姑娘过于自谦了些,我倒觉得瞧师父必定会与姑娘相见恨晚。” “请不来也没什么,他医术高明便该有些脾性,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她话未说完,皇后轻启朱唇,温和道,“幼卿,你才情出众,更有胆有识,本宫甚是欣慰。璟渝若能助你一二,也是他的福气,不必拘束。” 孟幼卿忙道,“多谢娘娘记挂。” 皇后似极满意她的顺从,使宫人送了汤来,“瞧你,总是这么恭顺,倒叫本宫不忍心说你什么了。” ... 等用过午膳后,皇后又差人备了暖轿送孟幼卿出宫回府。一回来听下人说伯爷传来书信不大好,她连衣裳也没来得及换,便直奔正院。 孟常寻这会儿竟也在正院,只是与宋氏一样皱着眉,脸色都不大好。 她心里猛地一沉,将手炉都撂给长歌流赋,自行进了暖阁,“听闻父亲传来了书信,母亲不大欢喜么?” 她挥退下人,睨着母亲的脸色轻声问道,“是父亲回京耽搁了么?” 宋氏便将书信递给她瞧,眼眶似有些红肿,“你父亲他……” 她哽咽半晌,终究滚下泪来。孟幼卿忙接过书信展开一瞧,立时皱眉,“怎会遇上山匪?” 那信是孟偃随从所写,孟偃与静王在扬州返京路上遭遇山匪,与山匪打斗时静王受了重伤,孟偃不知被山匪绑到何处,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因涉及皇室,出事之后随从快马加鞭送回书信来,今日一早便搁上宋氏的案头。 宋氏心下担忧,已是掩面急哭起来。孟幼卿忙抚上母亲的肩,“没有寻到尸身就不算出事,父亲未必有事,母亲先定一定。” 孟常寻颔首附和,“儿子深知您心中的忧虑与挂念,您若是不放心,儿子就替您跑一回扬州,将父亲带回来。” 第60章 住店 “兄长先别急。”孟幼卿稍稍蹙眉,“按大周律,亲王出行需配百夫,静王与父亲是带着尚方宝剑去扬州办差,自然还有旁的护卫。” 她停顿一瞬,又沉声道,“寻常水匪能抵得过王爷亲兵么?” 宋氏止住眼泪,“那你父亲岂不是要……” 孟幼卿想了想,又问道,“宫里有消息了么?” 宋氏摇了摇头。 孟常寻缓缓开口,“宫里没有动静,一则是圣上筹谋此事该派何人去,二来,怕是此事另有隐情。” 他瞧了眼身侧小妹紧皱的眉头,宽慰道,“我身上无一官半职,一介白衣出游倒是还好些,也不会打草惊蛇。” “可春围将至,况且如今京中不知多少人盯着咱们孟家,哥哥此时不宜离京。”孟幼卿抬眼看过来,“不如我去。” “你?”宋氏闻言忙摆手,“你一个女儿家怎可孤身出京,这不大妥当。” 孟幼卿握住她的手,“可除了我,也无人更合适些。” 因着担惊受怕,宋氏的双手冷若寒霜,触手如玉。她便拿了雕花暖炉塞进母亲手中,柔声安抚道, “今日侧妃娘娘提及一位乡野郎中,还与皇后娘娘请旨让我去请。女儿趁此机会跑一趟扬州,也不算越规。我去,总要比两位哥哥强些。” “孙侧妃?”宋氏闻言便皱眉,“她必定没安好心。你若去了便是中了她的圈套,这不大妥。” 皇后虽未曾明说,但屡次三番赐她金银珠宝,又特地请进宫与皇子同进午膳,赐婚之意溢于言表; 那孙侧妃如今虽打理着府里中馈,可日后正妃入门她自然要受压制,这会儿自然急着对付。 她心下担忧,连着想起孟偃的安危,眼圈儿更红,“母亲不许你去。” 孟幼卿一下一下拍着她的手背,“父亲出事,不止母亲不能安心,女儿也是一样的。 “与其一人独留触景生情,倒不如去扬州亲自查明此事,只当是徒个安心。若我真能带回父亲与我们团聚自是最好,我既有主意,母亲放心便是。” 宋氏涕泪涟涟。倒是孟常寻听了半晌,忽地开口,“小妹如今既是如此有见地,我自然信你。只是到扬州山高水远,若是有人与你同行护你周全就好了。” 孟幼卿手指一顿。 她忽地想起段容与的面容,停顿一瞬,又忙转回心绪。 “我多带些府兵就好。”孟幼卿微微勾唇,“母亲与兄长放心,我定会带回父亲。” 这事儿事关孟偃性命,孟幼卿不敢耽搁,当下便叫人预备马车盘缠。为免外人起疑心,她仍日日到书院点卯,又请了柳氏帮衬料理。 此番走得隐秘,不过半日马车便赶至荥阳,于城门落钥之前寻了一间客栈。 那立在柜台前的小二极机灵,见着贵人进门,将手巾往肩上一搭,笑迎上前,“呦,几位客官要住上房?您几个来时的坐骑叫小的们牵去后院,保管拿好草料喂它们的肚皮,绝不耽搁您明儿赶路。” 他眸光略过为首的几人往后打量,人群簇着一位瘦弱的公子,身量纤纤,面似玉盘,却是男生女相。 他暗中撇撇嘴,心道这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公子哥儿个个沾染胭脂气,哪里配得上称为男子。 孟旺从里怀摸出一枚分量极足的银子来,“要四间上房。” 见他出手阔绰,小二乐的嘴角咧到耳根子后头去,点头哈腰,“好嘞,客官您稍等,小的这就给您挑最好的。” 小跑至柜台前问另一个记账的先生,“您老给瞧瞧,这几位要四间上房,南北通透的大阁间儿可还有?” 算账的随手翻了翻案上的名册,登时又皱眉,“晌午不就没有了么,如今只方才那位客人退的一间上房还空着,余下一间都没有,上哪儿要两间去?” 小二闻言脸一绿,忙上前赔笑道,“还真是对不住几位客官,小店今儿客源兴隆,如今只有一间上房,不知您几位可愿凑合一晚,等明儿一早小的就替您再留出一间,您瞧着可好。” 孟幼卿淡淡道,“人多房少是好事,看来贵地今岁是走了财运。既是无缘,我们去旁处看看也好,不必劳烦你了。” 言罢转身要走,那小二忙追上来道,“倒是还有一间可凑合,不过需问问那一位客人是否情愿。” 他便行至席间,与窗畔一人点头哈腰,“段大哥,您瞧瞧留这几人住着如何?” 那人转过身来,却是段容与的面容。 孟幼卿张了张嘴,心头忽地一松。只是未等她开口,段容与率先拱手,“宋兄。” 他替她改了姓,亦是故意隐去她的女儿身份。孟幼卿心下感激,也与他行起男子礼来,“兄长。” 小二见状忙道,“呦,你们竟是认识的,这倒是小人多嘴了。既都是亲戚,不如就在此处凑合一夜罢。” “再者,这个时辰您去旁处也未必能有空房,兴许还不如小人这儿呢。” 孟幼卿微微皱眉,“这是何意?”那小二抚掌,“听您二位的口音应是才从上京赶来路过此处,不知道咱们荥阳的规矩罢? “小人留您也好不留也罢,如今也实不相瞒。近些时日咱们荥阳城中来了不少类似于您这种外乡之人,口音倒未必都是上京的百姓,但人流是往北上去。 “头里那几位壮汉在此处下榻时小人多留意几眼,包袱里都夹带着冷兵器,似乎都是练家士。荥阳地界小,算得上能招待贵客的客栈除了此处也只城南头的福临楼。 “那儿的生意要比小人这还要红火些,先前那些个有头有脸之人,大多是在福临楼落脚,后住不下来了才有三五个结伴来小人这打尖住店。 “如今连小人这就只剩下一间上房,那福临楼必定人满为患,二位客官去了也是白跑一趟,还不如在小人这将就一晚上,等明儿一早再给您换两间好的。” 看她眉头不减,小二暗中咬了咬牙根儿,又陪笑道,“正巧您二位都是男子,也不必忌讳什么男女有别。 "同住一间上房委屈一晚上,小的给您多搬几塌被褥来,要滚水热茶您二位尽管使唤小人,等明日就好了。” 第61章 刺杀 他说的恳切,似拼尽脸面也要挣他们的银子。 孟幼卿抬眼瞧向窗外。外头苍穹泼墨,这时再赶去福临楼或是何处折腾一回不说,若各处皆没有空余的闲房,今夜只怕是要露宿街头。 她低声道,“天色已晚,不如今夜里就这般将就,明日再去旁处打听。正好如今我也不累,只去歇歇脚便好。” 段容与神色一动,低声试探道,“话虽如此,但今夜里……我倒无妨。我只怕你未必受得住。” 她哂笑,摇了摇头,“出门在外,如今哪里还有闲心记挂这些。任凭兄长定夺罢。” 段容与眸色渐深,招呼小二,“那就要那间上房罢,烦劳你再帮衬盯着,若还有哪位客人退房先告知于在下。” “这您放心,小人心中有数,”知道银子准得了,那小二满面欢喜之意,殷殷笑道,“小人眼拙,二位客官既是自家兄弟,自然也是小人的哥哥,我这就帮您打点行李,咱们这就歇脚儿。” 孟幼卿点了点头。小二也不敢深问,赔笑几句后话锋一转,又问道,“您二位的晚膳是小人一会儿给送房内去,热水滚汤也这时候预备上。” “一同预备罢,”段容与道,“我兄弟二人从上京赶往此处,舟车劳顿整整一日,用过水便会歇下。晚膳要些清淡养胃的汤水与鸡丝面,送了东西便好,不劳烦你。” “您客气了,小人就是作伺候人的活儿,分内之事怎是劳烦,您说这话岂不是折煞小人的福气。” 他忙引二人到三楼紧里头的一间空房中换上灯芯热茶,不多时又将晚膳与热水送进来,搓着手道,“那小人先退下了,若二位爷还要什么只管唤一声小贵子,小人就会过来伺候。” “多谢。”段容与勾唇,随手又给了一枚银豆子。 小二掂量后心头更喜,忙点头哈腰地出去,顺势给紧扣上门。 等听着脚步委实顺着楼梯下去,他这才回身,看她慢腾腾铺着被褥,低声道,“看你的面色不大好,我叫他们后厨做些汤面,你用了便早些歇息。” 孟幼卿张了张嘴。看他略挽起袖口铺其被褥,竟是只给自己留了一张薄毯,余下的褥子尽数铺在塌上,“你今晚睡在此处,我在屏风后歇着,将就一夜,明日好赶路。” 孟幼卿垂眸道,“多谢。” “如今你我已并非从前的身份,只以兄弟相称,应能掩一时耳目。”他又将晚膳端进房内,厨房特地做了热腾腾的汤面,面香气扑面而来。 “若有人问起时你只说自幼身子孱弱,如今也是头一回出京游历,或是装作有咳疾未愈,说不出话来有心之人也不敢难为你,我来应对他们便好。还有,” 他眼眸微动,低声道,“伯父的事你暂且安心,我会替你查明的。” 孟幼卿直直盯着他。 段容与道,“圣上密旨命我去扬州查案。这道密旨除了圣上与太子知晓,薛大人也知我去扬州,不过他只猜到我是另有差事,一时应当不知我此行的去向。 “即便将来听到风声,薛大人行事虽古板,但为官端正,也不算什么。” 出事之后帝王秘密召他入宫,暗中前往扬州查案。段容与官位虽不至权臣,但毕竟沾皇室血脉,又不与皇子结党,在皇帝眼中便是可为他所用之人。 孟幼卿忽地松了口气。 她也不知怎的,如今听他说亦是同去扬州,她忽地便觉心中稳妥,眉间忧郁一扫而空。 见她松了眉,段容与心头一动,“别怕。” 他坐在她身侧,人影绰约间他身上的檀香气夹杂着男子气息扑面而来。孟幼卿耳垂渐热,忙避开目光,“大人不觉得这客栈里的小二与记账先生与常人不大相同么?” “哦?”段容与一愣,旋即挑眉,“不妨说说。” 孟幼卿抿唇,“若真叫我细算未必能说出什么,但方才瞧他与账房先生说话总似笑里藏刀一般,故意留你我在此处落脚亦似别有用心,瞧着心中不大舒坦。 “不过,也大抵是因我近日思虑过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本就是好意呢。” 便端起碗筷来挑面,连着挑了几下却也未曾送入口中。段容与缓声安抚道,“此处地势虽偏,但上通京城下遏江南,也算是进出京城的要地,来往人等行踪诡秘也是常理,不必放于心上。 “即便真被你我撞见什么,那也是他们的不幸。放心就是。” “那是我多虑了。”孟幼卿颔首,心下稍安,“有大人在,我又何必自寻烦恼。不过今晚……” “今晚有我守在门外,你也不必忧虑,” 他温言道,“虽说此番是奉密旨暗访,但我突然离京,朝中自会有人起疑暗查,此事瞒不了多久。 "若祸源本起自京城,只怕你我这一路都不得安宁。不过,你我二人同在一处我自会护着你。” 说起正事,她登时收起先前的心思,敛容正色道,“我看大人的意思,应当已疑心自己身边有何人的耳目?” 看他闻言面色微迟,她心中暗惊,低声试探道,“此人是与我也有些干系?” 她并不知段容与涉及何处党争,但想着圣上既是命他全权审理此案,大理寺卿虽未必尽心尽力、但并非投机取巧之辈,除他与段容与以外,再无旁人。 段容与轻叹一声,摞下碗筷,“恐怕此事有他的手笔。” 孟幼卿猜他说的是方君竹。 她垂了垂眼眸,忽然问道,“大人是何时察觉的?” 段容与心中暗叹,知如今没有再瞒她的必要,老实回道,“去岁祭祀,还有私炮坊爆炸一案,他们行事不谨,很容易露出马脚。” 见她面色苍白,他又劝道,“事已至此,先不必管他,等此案水落石出之后再一并收拾这些烂摊子,不急于这一时。” 孟幼卿肩胛略往后松弛、瘫于椅背上,“他们倒是够狠。” 段容与抿唇,不答反问,“你认为此案是谁的手笔?” 第62章 命案 她闻言默然,沉吟半晌后,长叹一声,“我不知道,我如今无论猜疑什么都不过是捕风捉影。原先疑心薛璟鸿与嘉行,如今自然也有旁人。“所谓的确凿证据一旦被推翻,那些人势必都要牵连, “可若不是他,我也实在想不透会是何人构陷父亲,似乎也只有他才做的出这种事。” “那就别多想了,免得伤神,”他勾唇温言道,“跑了一整日的马,明日还要继续赶路,用过晚膳后早些歇息。真相早晚能水落石出,不急于这一时。” 草草用过晚膳,等叫小二撤下残羹冷炙又重新换上热水,他才从包袱中取出宝剑跃出窗框,低声道,“我不会走远,若有风声自会回来,早些就寝。” 孟幼卿弯着眉眼,“好。” 他便翻身上房,四下窗棂大敞、房内寂寂无声,果真隐去踪影。 孟幼卿侧首瞧那床榻,又垂眸哂笑。 他并非“趁火打劫”之人,品行相当,想来前世也是被方君竹一党谋害之辈。 她闭了闭眼眸,虽说段容与会意躲出去,但夜黑风高,实在不忍让他在房外久侯,匆匆沐浴后便起身更衣,推窗往外打量。 尚未等唤人,楼梯上忽传来一阵儿脚步声,随后便于门外传来小二笑问道,“二位客官,可还要添热水?” 她闻言一愣,旋即不由得皱眉。原先她心中便疑这小二未免过于殷勤,接二连三地前来叨扰客人,虽看似伺候得用心,然这功夫早该就寝,三番五次地过来,反而颇为试探的意思。 心中暗忖过后,她忙压低语意,听着雌雄莫辨,“不必了,若要东西会再叫你。” “好嘞,那客官早些就寝,有事儿再唤小人。”烛火相称下门外人影绰约,随后便听脚步声顺着楼梯愈走愈远。 她这才松了口气,正欲开门时忽又听楼梯上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登时又惊,情急之下猛上前拂灭烛台,闪身躲至门后。 没过多久,房门上忽传来几声轻似浮尘的刀刻声,随后木门微动,一人影悄无声息地闪入房中,慢腾腾往床榻上摸去。 孟幼卿只觉遍体生寒,一时情急忙从身侧桌案上抄起那烛台举于身侧,滚烫的蜡油顺着烛台身子滑落于她的袖口中,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登时惊起正四处摸索之人。 那人影怔愣一瞬,便顺着方才传出人声往这便寻来,她顿时将心思提喉中,如今也顾不得疼痛难忍,身子紧贴着朱梁往后躲避,将烛台举于身前。 察觉人影渐渐逼至她面前,正欲抬手时,灼热的气息划过耳后,段容与拦腰抱起她,抬掌拍向那人。 那人似乎也是个练家子,察觉掌风后身形猛然避开,抽身往门外跑去。 段容与哪里能轻易放过他,快步上前,以刀鞘击于那人的胸膛上,反手将人撂倒地上。 那人闷哼一声,旋即便没了气息。二人见状一怔,孟幼卿忙寻火折子重新掌灯,往他面上一打量。这一入眼顿时又是一惊,“是……是他!” 那赫然是楼下跑堂小二的面容。 段容与俯身扶她起来,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抚,往那人耳后摸去,手指微顿,旋即从他脸上生生撕下一张人皮面具,露出另外一张面容。 她讶然,强作镇定自若之态,“这人又会是谁,从前未曾见过。” “一般王亲贵族府中都会养暗卫死士,再不济会散银请江湖上的某些杀手为他卖命,这些人从不在人前露面,大多是带着人皮面具,装作旁人走动。” 段容与一边厢回她,手指不停地在他身上查探,两指迫使他张口后往其中细细打量,果然见他口中尽数是残血与白沫,不由的皱眉,“牙中藏了剧毒,已服毒自尽了。” 跟着多瞄了几眼,她满面忧色,“不知这是何人派来的死士。不过有他来假扮跑堂小二,那真正的小贵子如今又在何处?只怕凶多吉少。” 段容与颔首,“事发突然,若是多在这间客栈翻找,说不准就能找出小二的尸身,不过如今不知被藏在何处。” 那人死相骇人,怕她瞧多了夜里心惊,他忙扶她起身,眉头不减半分,“看来情势要比预想的还要险峻。 “此番来的不止他一人,我方才在梁上亦解决了两个,身上都带着迷魂香,想是知道我有功夫在身,想趁着夜里熟睡时候迷晕你我二人,楼下接应的这个来房中查探。好在我赶回来的及时,否则不知会是何处境。”段容与垂眸往她袖中打量,孟幼卿见状一躲,正色道,“果真有人接应?” “方才此人便来试探一番,后察觉房中熄灯后便敢进来,想来是与人有约,一早就定好的打算。看来大人出京一事,朝中已有风声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宫中与六部皆有耳目,这时节我忽然前往扬州,也难免有些人不会疑心。”他点点头,拖起那死士的尸身, “预备的如此周全,想是你我出城当日他们便有所察觉。早一步派人前往此处拦截,想来所谓的只剩下一间上房不过是借口。 “即便你我今日不在此处落脚,福临楼或是旁处亦有人待命,想要将你我二人的命留在荥阳。还好你机灵,我若晚回来半步,后果不堪设想。” 孟幼卿摇了摇头,“你在外亦被歹人缠身,要怪也只能怪这些人心思歹毒。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知楼下那账房先生是否也是易容的死士,还有在客栈中下榻的其余过客,是否还有同伙。” 看他拖着尸身翻窗跃上屋檐,随手处理一番,又问道,“大人只将这几人如此晾着不管么?” “插手此事的该是荥阳官府,而非你我。等明日一早出城前给官衙门捎个信儿,等咱们走后任由他们折腾,真正的小二尸身也让他们去寻,你我走的愈快愈好,否则不知会牵扯出什么。” 收拾好狼藉,段容与就着盆中尚未曾冷透的水净手,扯过她的玉腕儿,“烫着何处,让我瞧瞧。” 方才折腾时,那一缕蜡油早已浸入衣衫,然小臂上终究还是被滚出一溜儿的小水泡,有衣袖遮挡时尚隐蔽,如今拿来在烛下一瞧,一片触目惊心。 他又皱眉,用帕子沾水替她敷上,沉声道,“城中各处店铺已打烊,今夜里暂且忍忍,等明日一早我便去药铺子里拿祛疤除痕的药膏给你。” 孟幼卿摇头喟叹,“那东西并非随处都有,大人贸然前去只怕是要白跑一趟。左右是在手臂上,有衣袖遮挡,外人也无法察觉。任由它长着,将来再提罢。” 从他手中抽回手臂,蹙眉问道,“我方才盘算过,大抵是我女扮男装过于显眼,这才招惹了是非。 “即便没有今日这一出,我是女眷的身份早晚也要被人疑心。倒不如换上往日的女眷衣衫,我与大人装作出门游历的兄妹或是夫妻出行,各地百姓未曾见过你我的容貌,想来应比如今更能掩人耳目。大人以为呢?” 段容与闻言微怔,停顿一瞬,不可置否道,“若是被人察觉呢?树大招风,我只怕有人会认出你。” 她轻笑一声,抬眼紧盯着他,“今日能暗杀一次,往后也不会消停。与其被人发觉行动诡秘,倒不如大方露出来,常人又怎会往你我身上盘算,既来之则安之,免得日日提心吊胆。” 她此言恳切,段容与闻声垂眸思忖一瞬,只得顺势叹道,“其实无论你换成什么打扮,你我既是同行,我自然应当照拂。不过你言之有理,过于遮掩是易惹人生疑,招摇些反而更妥当。便按你的意思,明日一早便走,如今早些就寝罢,我再去外间守着。” 话虽如此,但风波尚未停歇,这一夜二人都不敢入梦。抱着烛台半靠于塌沿儿上浅憩。所幸只有这一批死士,下半晌万籁俱寂,再无人前来惊扰。临近五更时她才稍微放下心绪,闭目养神。 一早苍穹才褪墨时,孟幼卿便动身将那“小二”的尸身伪作成被人锁喉夺命的姿势,扔到后院柴房、临近账房先生的卧房。果然不出半盏茶的功夫,起身去烧水备早膳的伙计一搬开柴火堆儿,登时惊叫出声,当场昏迷过去。 人虽倒了,但这一声也算是惊起客栈中下榻的宾客,或推门或敞窗往外打量、口中嘶骂声络绎不绝,无非都是在撒被惊扰好梦的怨气。见账房先生起身,几个原便在此处做事的伙计上前将他团团围住,直言斥责道,“是你杀了他罢,说,是不是你?” “你两个早前就互相看不顺眼,小贵子想娶你姑娘你不答应,认可将自己姑娘嫁给员外做妾也看不上小贵子是个跑堂的,杀了人不敢出去走路风声,就藏在自己屋后头。” 老叟闻言被唬的脸红脖子粗,连连摆手,“你们血口喷人,老朽无缘无故为何要杀他,是你们想要故意构陷老朽!” 为首的伙计闻言掐腰轻嗤,一声比一声高,“方圆几里谁不知你两个素来有旧仇,原先不过是碍于掌柜的面儿装神弄鬼而已,如今掌柜的不在荥阳,正好给了你下手的机会。不是你还能是谁,是鬼么?” “就是,我看还不如报官,让衙门的官老爷查验此事,将这杀人头抓大牢里去。” 四下众人七嘴八舌地起哄,如今也顾不得烧水给客人们预备早膳,挽袖子乌泱泱涌出客栈,将账房先生押送去官府,直嚷着叫他为“小贵子”偿命。 听那账房先生的哀声怨言渐传渐远,孟幼卿不由得垂眸,心中暗自轻叹。才起身阖窗,披风自身后拢上她的肩胛,傅鸿禧滚着一身的寒气凑近笑道,“听你昨夜辗转反侧、怎没多歇息一会儿?” 她转身摇头,面色微忧,“虽说将那几人的尸身打发出去,但此事与那先生并无干系,如此岂非要伤及无辜?” 察觉他手指尖略有些冷,又回身斟了盏温茶给他,“大人一早便出去,是已去过衙门了么?” 段容与颔首,抿了一口茶,“手书已送到荥阳知县手中,账房先生最多会在去的路上与客栈里的伙计们争执几句,等到了公堂上便会被放回来,不敢牵扯到他的身上,至于后续也尽数有知府仵作审理,你我放心启程便可。” 虽不知他留给荥阳知府的手书上“胁迫提点”什么,但看他信誓旦旦,孟幼卿不疑有他,柔声道,“那就好,无论是否能查出这些死士是受何人所托,只要能寻着无辜丧命的小二的尸身,使他入土为安便好。如此我与大人也好放心离开,想来一会儿官府便会派人前来,咱们早些启程,免得被拦下问话节外生枝。” 第63章 赴宴 “也好。”段容与微笑,等二人匆匆换了行头收拾好包袱,方牵马继续赶路。亦如先前所想,等她换上利落的女儿装扮后反而无人留意他二人的行踪,偶尔去客栈入住用膳时会被小二多嘴问一句二人的关系,只说是未婚侠侣闯荡江湖,一路上顺畅无阻、不过小半个月便赶进了扬州城,扮作一对前来扬州投奔亲戚的兄妹,寻一座二进二出的小宅院暂时落脚。 这座宅院原先的主子正是扬州知府刘敏,他祖籍便是此地人,下放回来任职知府后全家亲眷搬去府衙中起坐,在职这些年也没少捞耙,虽谈不上家财万贯,但这老宅子是万万再看不上,平日里只由一个老管家洒扫看护,租赁给过乡游子,当是赚多一笔油水。 才将东西预备好,尚未等出去用晚膳,门外便传来马夫吆喝与下轿声,随后便是那管家引一官老爷打扮的人进来,打头先笑道,“我家老爷路过此处,来瞧瞧家里旧年的画,正好公子与姑娘没出去,小人也不算叨扰。” 早猜到扬州知府会提前听着风声,一时讶然过后,段容与淡然笑道,“老人家客气了。晚辈本就是来此处借住,本家人回来并无不妥。请进。” 略侧身,正好刘敏进来,见是他面色明显微迟,旋即又恢复成一贯的热情,拱手让礼,“段大人自京中远道而来,下官却有失远迎,还请大人莫要见怪。” 他二人虽非同年入仕,但从前交接差事时也打过几次交道,见他如此亦客气道,“刘大人是扬州百姓的父母官,诸事操劳。况且在下此番回扬州只是为了替双亲回祖籍寒食祭祖,并非公事。来时特地乔装打扮,自认是悄无声息,不料还是惊扰刘兄,是在下的罪过。” 刘敏闻言面色微哂,不以为意地道,“风声虽未曾听过,但听旺叔说家中新请来的租客气势轩然霞举、一表人才,下官心中有结交之意,正好从衙门出来路过此处,下车拜访。未曾料到果真是傅大人。” “诶,在下此番来并非为公事,刘兄若不嫌厌唤在下名姓便可,否则在下实在不敢消受。”他微笑,侧身示意道,“刘兄此番过来是为了看画么?快请进。” 刘敏如今年近半百,若按辈分算起该当段容与叫一声“叔父”,如今本又存着怀柔的心思,闻言和蔼笑道,“小弟客气了,此处宅院既然已租给容弟,如今你便是家主,有女眷在此,兄长又怎好闯进去。不过这一位……” 他停顿一瞬,又道,“是容弟家中的亲眷不成?” 他眸光穿过他往其身后打量,正好孟幼卿从正堂出来,如今虽只穿着一件天水碧的裙衫外加黄鼬皮裁的大氅,青丝松挽、娥眉轻描,只作寻常装扮,然架不住人面如桃花、行动如拂柳,直看的刘敏连连挑眉。 刘敏本就偏好女7点,任职知府后下头的官员没少往他府里送过美人、烟花酒肆亦没少去过,如今一时心急竟顾不得身份有别,眼珠子紧黏在她身上再挪不动半分。 段容与面色稍稍一沉,上前扶着她并肩而立,温声道,“卿卿,这是扬州州知府刘大人。” 他语意低沉,唤的孟幼卿闻言一愣,旋即会意他的意思,温顺福身,“见过刘大人。” 他颔首,侧身挡于她身前又淡声道,“卿卿未曾见过生人,还请刘兄见谅。” 眼前被换做段容与的身形,刘敏这才回过神,看他二人行为亲密、顿觉失态,忙措辞道,“客至门口、下官若不尽地主之谊岂非失仪。下官如今正好回家去,傅大人与这位姑娘不妨随下官同去,当是为你二人接风洗尘。” 段容与拱手执礼,“刘兄好意,段某心领。但今日在下与卿卿才到扬州,本想着用过晚膳后在城中各处走动,只怕要罔顾刘兄这一番美意。” “诶,段大人此言便是不给下官的面子。”刘敏闻言反笑,身形却不动,“寒室虽陋,但待客之道不敢忘却。贵客自京城远道而来,若本官不尽地主之谊,将来传至外人耳中岂非要怪下官失礼。 “知段大人不喜铺张,下官只让贱内在陋室预备些粗茶淡饭招待二位,若二位嫌弃下官再换。” 因常年在官场沉浮,刘敏身上多少还是带着些凛然正气,然如今为了一顿晚膳与一个年轻后生低眉敛容、真传出去只怕要惊起满城百姓。 段容与原本便有心去他府中一游,欲拒还迎。刘敏闻言立时上钩、再三邀他过府后他便顺势颔首,回身与孟幼卿温声笑道,“既然刘兄有心,小弟若再推辞只怕要伤刘兄一番好意。刘兄不如先回府,等小弟与卿卿换身衣裳,自会登门叨扰。” “那好,既然如此,下官在府中设宴静候,还望段大人与这位姑娘赏光。”刘敏闻言欢喜,尽到目的后也不多耽搁、拱手告辞。 他这才转身,扶着孟幼卿道,“只怕今晚是顿鸿门宴,意在你我。你若不愿去,我送你去客栈中歇脚,等晚些时候回来接你。” 孟幼卿摇头,柔声道,“方才既是已答应刘大人同去,若是只大人一人赴宴,只怕刘大人还要试探你。左不过是周旋一顿晚膳罢了,想来刘大人此番回去也是叫他夫人招待我。既来之则安之,我与你同去。” “也好,留你一人在此处我也不放心,”段容与颔首,“此番过去也是为了试探他府中的地形,早去早回,余下诸事等回来再定,换身衣裳便走罢。” 二人也不耽搁,重新换上正装,又去街畔芙蓉阁中买了几样儿糕点,方携礼登门。这刘敏素来自诩清官,置办的宅子虽大,但其中摆设简朴、迎宾的正堂中只摆着一套八仙桌椅与一盆生的不算好的石竹,桌案上茶盏粗瓷青花,酸梨花木枝的贵妃摇椅上划痕斑驳、仿佛已是用了许多年头的旧物,放眼望去,堂中竟无一处略值些钱的东西,还不如寻常殷实人家的干净利落。 只是不知道刘敏夫妇二人是本就如此勤俭持家、还是故意叫人摆出这些东西掩人耳目罢了。 第64章 鸿门宴 见着二人登门,刘敏夫妇亲自迎到门上,一一见了礼,自有李氏至后阁招待孟幼卿,等厨房下人预备好晚膳,众人就堂中摆宴落座,刘敏拱手敬酒,“段大人远道而来,下官在此敬您一杯,为大人接风洗尘。” 酒是上好的梨花白,段容与借着广袖掩面的功夫送至鼻尖轻嗅后察觉无碍,方仰首饮下,“多谢刘兄。” “你我同为朝廷官员,既是旧识,如今回扬州如回故土,段大人何必客套。”刘敏朗笑,又为他斟酒, “说起来,大人已许久未曾回扬州了罢,下官记得上一回见你,还是三年前廖家班夺命案时,您有所帮衬罢?” 段容与不可置否地点头,“刘大人好记性。” “段大人是稀客,下官若连你也记不清,还如何作扬州城的知府、如何为城中百姓们做主。”刘敏笑笑,话锋一转,忽指向孟幼卿,“不过当日似未曾见到弟妹。” 段容与颔首,倒也不瞒,“卿卿从前身弱,甚少出门。一面之缘便能让刘兄时隔三年仍记忆犹新,实在让在下佩服。提及此事,在下也正好多问一句, “当时结案后几个罪魁祸首被推至西菜市问斩,那廖老班主呢?孤寡一人,又旧疾缠身,刘大人未曾多留意老人家么?” 刘敏被问的一愣,哂笑道,“段大人问此事,委实是下官失误。 “事出后,下官虽有心派人照拂廖老班主或是将人送去百善堂颐养天年,可惜老班主说留在扬州怕触景生情,执意独自离京,下官虽有心劝过多次,但老班主心意已决、谁的话也不听,下官也无法,只得任由老人家一人出城,而后音讯全无。 “算着年岁,这三年里老人家纵然尚存活于世上,只怕也是苟延残喘、不知躲去何处养老。” 言罢抚心长叹,满面愁容,“罢了,都是些陈年旧事,如今自然不必细提。今日既见远客,段大人再多饮一杯,当是下官相敬的心意。” 他敬的急,段容与只得配合着再用下,又听刘敏笑道,“下官记得段大人几年前回来时便是有公务在身,故而那时候未曾深留,为大人接风洗尘。下官回想旧事时尚觉遗憾,没想到如今又遇大人,倒是有缘。 “只是不知大人此番回扬州,可又是为了朝中……” “私事而已,刘大人多虑了。”段容与摆手,摞下酒樽淡淡道,“扬州是段某的祖籍,快至寒食节,段某替家中长辈回来祭祖,年年回来,只是从前大多在祖籍老宅将就。 “未故而刘兄不知内情。不过老宅已许久未曾修缮,此番又是带女眷一同回来,想着在城中小住这几日另租一套宅子,不料竟是刘兄的旧宅,今日又叨扰刘兄与嫂夫人为小弟接风,如今借花献佛,以浊酒一杯敬刘兄与嫂夫人招待。” 言罢亲自斟酒,扬首饮下后,李氏先笑道,“这倒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了’。妾身先前听老爷提起过段大人的威名,未曾见真人时候妾身心中尚有疑虑,如今一见方知是妾身从前孤陋寡闻。 “段大人金质玉相、姑娘才貌相当,立在一处果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停顿一瞬,余光略过正垂首斟酒的刘敏,又温言道,“妾身多嘴问一句,不知姑娘姓甚名谁?” 孟幼卿垂眸道,“回夫人,家父姓宋。” 李氏面色一迟,旋即又笑问,“哦,令尊也是在朝中为官之人?” “家父不喜朝政庶务,故而一直闲赋在家,作些小本生意罢了。” “竟是如此?”李氏闻言讶然挑眉,似乎不信,“可妾身瞧着姑娘芳兰竟体,谈吐得当,想来令尊应是读书人、姑娘家中也算是书香门第罢,否则又怎会养出姑娘周身的气度来。不过,姑娘与段大人……” 眼波流转间,忽然转至段容与身上,淡淡笑道,“如今一看,果真是郎才女貌。看这架势,想来已定过亲了?” 孟幼卿闻言面颊一红,垂眸不语。段容与道,“卿卿是家母的内侄女,如今年纪尚小,还望嫂夫人见谅。” 四两拨千斤地回过李氏,刘敏低咳一声,侧眸低声斥道,“多此一举。今日是给二位远客接风洗尘,问这些做什么。” 李氏哂笑,忙欠身道,“妾身见周姑娘便觉一见如故,方才便多问一句,略有失仪,还望段大人与姑娘不要见怪。” “夫人此言折煞小女,”孟幼卿温言,“夫人爱重,小女感激不尽。若能与夫人相交更是小女之幸,您不嫌小女叨扰便好。” 李氏忙道,“宋姑娘才情高雅,谁人能嫌,妾身瞧了也是极喜欢的。今日虽是初见,但既是有缘,妾身自当为二位送一份薄礼。不知用过晚膳,姑娘可愿挪步随妾身去后宅详谈。” “夫人爱重,小女自当受教。”客气几句后,她顺势随李氏下宴席回后宅另坐。席间只刘敏与段容与二人推杯换盏、把酒言欢,半真半探,心中各藏沟壑。 月过檐脊时宴席才散,二人这才起身告辞,如今城门落钥、街上走动之人甚少,亦无车轿。所幸同骑一匹马,将她拢于身前轻巧护着她,“今日与知府夫人周旋,受累了罢?” 孟幼卿原本还想着男女有别、身板挺的笔直,不料座下这匹素来稳重的越影驹如今亦似被人灌了酒,看街巷上没有人影,深一足浅一足地四下乱窜,后脊时不时贴上他的胸膛。 她心头微动,但见段容与似乎并未留意此事,也不好多提,温婉道,“虽说只在后院走了几步路,但大致地势走向我已用心记下,想来大人如今正想问此事罢。” “哦?”段容与挑眉,侧耳反问,“何出此言?” 她微微勾唇,“大人与刘大人从前可是旧友?既然不是,刘大人本又是听到风声前来试探大人,此番鸿门宴你我本不必去。 “可段大人有心赴宴,能费心与刘大人当面周旋,我猜今日是想要探他的虚实,是为调查此案另作打算罢?” 段容与心中一暖,借着扯缰绳的功夫愈发贴近她耳后,低声笑道,“确是如此。” 第65章 夜谈 他身上的湿气与青松子的清淡香徐徐拂面,灼得她耳后发痒,忙侧身躲过,正色道, “即便知道刘府后宅的地势也无甚大用。那李氏拉着我名为说笑,实则一直在试探我的出身。想来我父亲失踪一事应与他二人有关。大人那儿可曾有何进展?” 段容与摇头,“刘敏的政绩虽不甚出色、不得回京述职,但毕竟身为一方父母官、在官场沉浮数十年,狐狸尾巴藏的极好,游刃有余,并非善茬。 “想来李氏今日试探你也是受他所托,想要凭所谓的接风宴一探究竟。今日一回,只怕日后也不会消停。 “既来之、则安之,到时候我常待你出去躲避,也不会劳你烦心。” “大人方才还说‘既来之则安之’,怎么一瞬便改了口。”孟幼卿侧身扬眸嗔他,“换言之,其实今日租赁刘知府的旧宅小住,也是大人早前的手笔罢?否则刘大人怎会突然造访,这风声也是段大人放出去的?” 见他笑而不答,她又轻嗤,往后靠了靠身子,“大一直与我在一处,竟不知你是何时筹谋的。我竟是后知后觉。” “也并非是我差人将消息传入刘知府的耳中,我才从京城动身时便已走漏风声,想来你我才到荥阳时,刘敏便已接到口风,就等着今日的接风宴。” 段容与替她拢了拢披风,“为调查此案,你我少说要在城内住上个十天半月,日日留宿于客栈行动不便,本就打算租赁一套小宅院,近水楼台先得月,正好给刘敏先出手的机会。 “今日一见,只怕刘敏为尽地主之谊,会让李氏送下人过来洒扫宅院,你我不可掉以轻心,时时防备罢。” 孟幼卿点了点头,“不过是见招拆招罢了,这倒无甚大碍。不过刘敏如今既有提防的意思,若想要调查内情只怕难上加难,更要加以小心。大人如今可有什么打算?” 段容与垂眸,抿唇半晌后如实道,“正欲与你提此事。未免引人疑心,今夜里你我先不回宅子,我送你去段家祖地将就几个时辰,等入亥时后夜探刘府,我再回来接应你。” “夜探?”她闻言一怔,登时惊道,“私闯民宅本为大罪,况且刘敏如今已对大人起了疑心,如今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段容与颔首温言,“刘敏再有心防备,也料不到你我行动迅极,若是等几日他回过神在府中添护院加强守卫只怕更不好闯。 “左右都要一试,宜早不宜迟。你放心,即便刘敏胆大妄为、勒令苏州城的巡防兵士护卫刘府,我也能轻而易举地潜入他的后宅,毫发无损地回来。我的轻功你不也曾试过。” 语意虽温,然知他此番行动并非十拿九稳,孟幼卿心中不免忧虑,微微蹙眉,“话虽如此,我也帮衬不上大人,你一人势必要小心些。若察觉风声不对,尽早回来,免得节外生枝。余下的事从长计议,不必急于这一时。” “正是如此。” 段容与拢着她快马一路回了段家祖宅,等安顿好她入眠,方才换一身夜行衣,悄无声息地蹿入街巷檐脊间,不多时便翻身跃入刘敏的府宅。 如今已过亥时,四下万籁俱寂,刘府各处只几个守门的婆子提着灯在二门外懒怠走动,下房偏厅中倒有几处隐晦虚袅的烛影儿,凑近一听,里头窸窸窣窣地传着骰子牌交叠摸索的动静,想是那些个守夜的下人婆子怕打瞌睡,顽后夜场赚些酒钱发财。 如此正好给段容与穿梭的空闲,转身去各院墙外打量一番,果真只有上房的一处宅院里尚掌着灯,竹篾纸窗上人影绰约,似有正事。 他身轻如燕,悄无声息地飞上屋檐,掀开一块琉璃瓦往里打量。 此处正好是刘敏平日在家中半差的书房,他为人虽偏好享乐,但尚知如何“洁身立足”,府中不敢过于彰显,连带着书房中也只寻常的一套桌椅摆件儿。 李氏捧着一盏热茶四处乱晃,口中念叨着,“这一撤下去,老爷的书房里也难免其幸。其实即便家中不筹备这些也不会如何,难不成那位段大人会擅闯刘府,不怕得罪老爷? “况且,说不准他回扬州果真只为他家中私事,与秋围一案并无干系呢,老爷这般大张旗鼓,岂不是打草惊蛇?” “你懂什么,妇人之道。”刘敏冷嗤一声,不耐烦道,“你不知道,这个段大人素来是个难缠的主,又沾皇亲,你以为他是等闲之辈。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只怕他这一来,扬州城内不得安宁了。” “至于到这般地步?”李氏从前未曾与他打过交道,自然不信,“京官又如何?头两月京中派钦差大人前来主审此案,那时尚有静王殿下陪同,那又能如何。 “老爷才是扬州城的父母官,即便这位段大人亦是受当今圣上所差前来再审,有老爷坐镇,妾身看他翻不出什么花样儿来。” 刘敏摇头,幽幽烛火透过绣着“青竹斜风”花样的灯笼布徐徐拂落、衬得他眉眼间神色晦暗不明,“若他真能似曲临江一般好糊弄,我如今也不至于为此事发愁。只怕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罢了。” 语意微顿,又反问妻子,“你今日与那位姑娘相谈可探出什么究竟。” 李氏忙上前,面色略显迟疑,“妾身正想着与老爷提起此事,那姑娘说话做事滴水不漏,我如何试探也未曾发觉何处破绽。 “她说自己是什么小户人家,可妾身瞧着她那周身气度可并非寻常小户商贾所能养出来的,十之八九是隐姓埋名。老爷您说,她为何如此呢?” “为何?只怕他也是为了平南伯而来。”刘敏冷笑,“若我没猜错,这位宋姑娘应是孟偃之女,来寻她父亲了。” 此言一出,李氏登时怔于原处,好半晌方才缓过神,摞下茶盏上前,“老爷所言可真?一个女儿家倒也敢?” 第66章 夜谈(二) 李氏停顿良久,又上前安抚道,“即便是她也无妨。她不过是个女眷罢了,尚未出阁的女儿家能做多少事,老爷还怕她一个黄毛丫头不成? “实在不行,明日妾身差人去请她入府,再替老爷周旋一番,可能使老爷安心?” 李氏与刘敏年少时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为夫妻,虽也跟着刘敏与苏州城中的官家夫人相交,但内里未曾习过多少书卷,许多时候为人处事眸光颇有短处。 便是如今,刘敏闻言连连皱眉,冷笑道,“真是妇人之见,你以为这位孟姑娘是寻常等闲之辈,被你唬几句便能收回心思? “一个尚未出阁的女儿家敢只身前往苏州,你以为它她凭的是何等心智?况且她身侧还有段容与庇护,那位段大人又是何出身?若仅凭你便能拉拢她,如今我也不必为此费心。” 他长叹一声,抬手揉了揉略酸胀的额角,“孟幼卿一个女眷倒也不至于让我放在心上,棘手的是那个段容与,他可不是善茬儿,万事都要小心为上。” 李氏颔首,忙绕至于他身后替他揉捏肩胛,柔声劝道,“老爷放心,妾身虽未曾习过多少书,但该懂的规矩一刻不敢忘怀。老爷想要妾身做什么只管吩咐,妾身心中有数。” “你知道就好,”刘敏阖眸,“既然他们有心在城中小住,那咱们先按兵不动,等过两日请他二人入府再做打算。” 李氏垂眸,忽又想起一事,“既然他二人租的是咱们家的老宅,那处许久未曾有人住过,正需派几个人过去洒扫,段大人如何不知,但瞧那位姑娘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过惯了好日子的人怎能没人伺候。 “妾身明日便差人过去,若能有那么一两个机灵的留在那边儿为老爷传递口信也是好的。老爷以为如何?” 她略俯身,乌鬓间鎏金凤尾钗的钗头灼灼生辉,晃得段容与眼皮酸胀,忙侧首避开,但听刘敏道, “你说的轻巧,以为那段容与二人如你一般蠢么?若有心防备,又怎会允准外人潜于身侧打听消息。 “我只怕今夜过后,他们连那处宅子也不肯住,那才不好办。如今不可打草惊蛇,看他们有什么动静咱们再见招拆招。” “妾身明白,”李氏忙应,温顺道,“除此以外,老爷可将此事说与师爷听,请师爷来为老爷出谋划策?” 刘敏闻言凝眸,沉吟半晌,又摇头道,“暂时不可。他们来势汹汹,不知他在城中已做过什么手脚,如今谁人也不可信,不到万不得已府中不可走漏半个风声,对王师爷也不可多言。 “今日之事除你我之外,亦不可传至官衙中那些人耳中,免得搅乱人心。” 李氏道,“妾身听老爷的,自然不会与任何外人多嘴。不过,妾身以为老爷也不必如此怕风怯雨,纵是段大人与孟姑娘委实是为那桩案子才来扬州,只要老爷稳得住,他们也奈何不了谁人。况且老爷不是已经将那账本送……” “住口,”未等她言罢,刘敏忽拍案斥道,“什么账本?你若再敢胡说半个字,就收拾包袱去家庙里,少出去给我惹是生非! “从前在家时口无遮拦,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与你计较,但若是让外人听见这些话,看我如何收拾你……” 李氏哂然,又是一番低声下气地安抚后,二人语意愈至愈低,只余成呢喃细语,烛火下人影交错,渐渐拢于一处。 段容与起身,悄无声息地跃下屋檐赶回老宅。想着如今孟幼卿已睡下,他轻手轻脚地行至正堂中,才寻火折子燃案上的烛台,尚未等落座,身后听人道,“回来了?” 他一惊,回身便见孟幼卿指了指案上晾的一碗温水,“无茶,好在先前用的滚水还余下一些,先暖暖身子。” 他忙接过,微微皱眉,“怎么没歇下。” 孟幼卿道,“大人一人夜探龙潭虎穴,我实在放心不下,一直在房中候信儿。这一去,可曾被人察觉?” 傅段容与摇头,“刘府的守卫并不算严,一来的你我今日造访的突然、未曾给刘敏与人商榷对策的时机、二来也是他自认尾巴藏的好,不怕外人来探。 “不过这只是今夜,他已起防备之意,日后若再去暗探未必能似今夜这般轻而易举。” 停顿一瞬,他又摞下茶碗低声道,“刘敏已猜出你的身份,想来过几日李氏再请你过府时会再试探,你心中要早做打算。” “我的身份?”她孟幼卿神色微动,“他是如何知道的,京中的风声传的这般快么?” “这刘敏一直与上京有联系,你我才出京时他应该已接到风声,此人心思缜密、疑心你的身份也是在所难免,只是未曾料到会这么快而已。” 段容与抿唇,“刘敏在扬州城任职父母官数十载未曾回京述职,并非是他政绩不出众,不过是因为寒门出身、祖籍又是苏州人士, “若是他身后有贵人相助,以他每年的政绩考核,早该再升一职。留在扬州如何为官全然取决于他自己,一念之差便可毁苏州城万千百姓的安危,是个棘手的人物,需从长计议。” 孟幼卿颔首,又为对面人斟茶,“这盘棋他们筹谋许久,岂是我们一两日便能理清头绪的,来都来了,过于急切反而自乱阵脚。既然他已猜到大人此时来苏州的目的,想来今夜里便开始谋划对策,大人这一去可曾打听着什么风声?” 段容与也不瞒她,将方才耳闻的秘语一一道出,直听的她连连皱眉,“若是能查出那水匪与他有关,此事方算有进展。既是刘敏有心,那我们可能从那王师爷身上查出由头,再引蛇出洞?” “只怕无用,”段容与摆手,长吁一口气,“刘敏与王师爷应是狼狈为奸,但他并不全然将王师爷当做自己人。只怕这件事师爷也未必一清二楚,暂时用不着他。 第67章 江渔楼 孟幼卿垂眸把玩着手里的茶碗,那碗瓷粗糙,上头隐隐带了些划痕, “我记得是一位扬州出身的学子揭发盐税贪污,不过那诉状未达天听便被人……” 她顿了一顿,眼中情绪复杂,“李生虽是寒门学子,但心高骨傲,自然受不了那般屈辱。 “本想指望知府为自己伸冤做主,不料官官相护,只怕他如今已心灰意冷。论起新仇旧怨,他应比我们更知刘敏的为人、更恨刘敏。 “如果能说服他上堂呈供,自然是最好不过的。听闻他如今卧病在塌、家徒四壁,若我们能帮衬些什么自是最好不过的。不过此事不能让刘敏听见风声,暴露事小、如今不好牵扯更多无辜之人,还是隐蔽些的好。” 段容与道,“如今尚不知李生家住何处,即便他还在世上,在城中被官府与恶霸接二连三地打压相逼,直到如今城中无他的立身之地。 “等明日我去城郊探寻,以出行来掩人耳目,免得打草惊蛇。今日之事暂到此为止,早些歇息罢,明日一早我带你去城中各处走动,等晚些时候再去。 “此处段家老宅已多年未曾修缮,稍将就一晚,等明日回先前租赁的院子便能妥当,早些就寝罢。” 一夜无话,等次日晨起时二人按部就班的去城中用早膳,随后随着段容与回段家祖地装模做样地祭祀一番,在城中各处走动,仿佛此番来扬州果真只为游顽赏景,未曾让刘敏派来的府兵察觉半分可疑之处。 至晌午时,二人于江渔楼中定一间雅座,席间珍馐玉盘、茶香四海,皆是此楼中招牌的菜式。 段容与挑了一筷子鱼肉,仔细剔去其间细小的鱼刺方摞入她的碗中,“江渔楼的掌柜家中原是靠打渔为生,后来娶了位擅厨的妻眷,日日变着花样儿做鲜鱼,夫妻二人一个在楼中后厨打下手一个每日打活鱼卖给城中各处饭馆酒楼。 “小本生意积攒了积蓄,方才在城中盘下一处酒楼单挑独干。我幼时此处尚只几处桌椅,如今生意兴隆至此,倒是好命。” 孟幼卿微微勾唇,“高僧曾言人各有命,可我觉着人为更重,若非那对夫妻同甘共苦、任劳任怨,又怎会攒下积蓄自己做起生意来,这也算是他们的好报。 “味道又极好,可惜不能在此处常住,不能日日品尝了。” “这有何难,”段容与神色略显温和,“左右一时半会儿离不开扬州,每日过来便是,。” 又另拣了一筷子鱼肉给她,“这是八宝煨珍,江渔楼的一道招牌名菜,你尝尝看。” 孟幼卿慢慢吃了以后忽挑眉,不疾不徐地道,“莲子加桂圆、薄荷、枸杞熬汤,汤水至滚时搁入切好的活鱼,其上洒上八角、辣子,淋上青汁后小火收汁,于瓮中焖上半盏茶的功夫方呈上桌罢。” 他闻言笑而不答,只抬手舀汤给她。恰逢送冷菜的小伙计进来听见一耳,登时笑道,“贵人真是生了一条好舌头,这是我家掌柜的独门密制的菜式,贵人是怎的一口就尝出来了?” 孟幼卿淡淡笑道,“我也是用了许久方敢猜测一二,若有说中的也是我歪打正着。不过这其中的青汁我并不太敢确信,味道似乎并非寻常之物。” 小伙计颔首笑道,“贵人倒也心细,就只这一匙的青桂汁也叫您给尝出来,我们掌柜的若是知晓此事,必定要问贵人的厨艺呢。” “哦?”孟幼卿挑眉反问道,“难不成这也是掌柜的独门调出来的?” “还真叫贵人给猜着了,我们掌柜的与夫人如今爱做这些,这道八宝煨珍里用的材料都是夫人一手调制成,除了二位主儿,小人们是一概不知。 “今儿能叫贵人说出来,看来您也是擅者,可惜我们夫人今日去寺中祈福,不在楼中。若是夫人听闻姑娘方才所言,必定欢喜的了不得,扯着您问呢。” 孟幼卿失笑,回眸与段容与换了眼色,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敢问这位小哥,夫人去的可是城郊钟鸣寺?听闻寺中高僧云集、祈愿极准。” “正是此处,二位贵人是从外乡过来,头一回来扬州游顽罢?”也不知是这功夫酒楼中生意不多还是外头人手足够,这小伙计倒极热情,闻言忙道, “想来贵人也知道,这钟鸣寺可是扬州的一处名景,传闻在寺中听暮时鸣鼓,心中所愿皆可显召,我们夫人善佛,月月常去的。” “竟是如此,”孟幼卿略略侧身,“想来夫人一片善心,是个心慈之人呢。” 随口一问后,那小伙计反而起了兴致,连连颔首,“贵人说的是呢,您二位不知道,小人长至如今从未见过似我们夫人那般心慈之人,当真可称得上一句‘活菩萨’,小人原是家中遭天灾断了粮食,一路投奔亲戚过来的。 “当年小人才到扬州时饿的前胸贴后背,正好夫人路过救下小人,为小人请大夫治病,还安排小人在酒楼中做打杂养活自己,手把手儿地教导小人,只怕小人如今早饿死去投胎,哪里还能攒钱娶着媳妇,夫人的大恩大德,小人这辈子都不敢忘。 “也不只小人一个得幸,江渔楼中的伙计大多与小人一样,从前出身不妥,所幸得夫人出手相救,给谋这份养家过活的差事。城中各处百姓无论贫富贵贱,但凡有为难之处,我们夫人绝不会做事不管,年年捐粮施粥给城中的贫苦百姓、倒不是小人讨好夫人,论起善心,小人以为扬州城中无人比得过夫人。” 孟幼卿但笑不语,等看他言罢正欲安抚时,又听那小伙计低声道,“便是先前那些个走投无路的水匪,夫人也没少劝他们回头是岸呢。” 此言一出,二人忙摞下碗筷,正色敛眉,“盗匪?” 见那小伙计一时未缓过神,她又放低语意,温婉道,“你别怕,我二人原本想早些来扬州顽,不过后来听闻扬州城内常有盗匪,为避风头这才耽搁至如今才来。原本还想着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传,如今听小哥的意思竟是真有此事?” 第68章 探路 “千真万确,贵人们消息灵通,说不准您二位听着的传言比小人知道的还多呢。” 小伙计也不知怎么的竟忽然又起了兴致,“二位贵人幸亏是听见风声赶这时候来,若是头两月秋日里来扬州淌这趟浑水,只怕您二位人能周全出去,身上的财物也未必能全然保住,如今是赶上时候了。” 二人闻言又是一愣,察觉他话中有话,段容与略起身,皱眉问道,“听闻刘大人是扬州城百姓的父母官、为民殚精竭虑,将扬州打理得有条不紊。怎会闹到这般地步?” 小伙计正忙着为席下的炭炉里添炭,自然未曾瞧见他的面色,闻言“嗳呦”一声,连连摇头, “二位一看就是个只是享贵顽乐的闲人,这一方水土生一方事,外头贤名传的再好听,小老百姓心里头有数,自然是不信这个的。 “旁的不提,就说水匪,他们敢如此胆大妄为,还不是与官府勾结、仗着背后有人撑腰。 “所谓‘天高皇帝远’,这世道就是如此,家财万贯便敢罔顾人命、寒门出身的小老百姓受气也只得忍着,没等争口气自己先过去了,想要有出头之日难如登天。受不住也得强受着,多少人苦不堪言呐。” 他说完又摇头长叹,痛心疾首,“这世道素来如此,二位贵人既不是扬州人士,又非寻常人家出身,自然不知世人的疾苦,不过这东西也不需二位贵人费心记挂,世道再怎么不好也泼及不到您身上。您只一听一过当个顽笑得了。” 孟幼卿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案,“听你言谈举止也算是个性情中人,想来是随你们掌柜的与夫人了。照你所言,你们夫人还敢出手相助,真也算是个‘菩萨’了。” 小伙计忙笑道,“姑娘这话说的不错,我们夫人正是天生一副慈悲心肠,见不着旁人受苦。就说那城郊的李生,若非我们夫人时常散银子请大夫去给他看病,只怕他那条命早就没了……” 说的正起劲儿时,楼下忽传来阵阵争执吵嚷,那小伙计闻声如梦方醒,立时俯首赔召,“呦,方才是小人多嘴,让二位贵人看笑话了。您二位一听一过,莫往心上去。小人先去楼下招待,您要什么只管唤小人一声,要什么后厨都会再送过来。” “你去忙罢,”孟幼卿神色不动,等他退出雅间儿,脚步声顺着楼梯渐行渐远,她才蹙眉, “看来这刘敏手中不止是你我二人知道的那些事,顺这条藤大抵能寻出不少东西。若将他们连根拔起,只怕整个州县,甚至再往上探寻不知会牵扯出多少人。朝中尚以为这些外放的官员大多为一方百姓尽心尽力,谁知其中如此藏污纳垢。 “如今还只是扬州一处,余下各方还不知会是什么光景。” “官官相护、一脉相承,历朝历代皆是如此。即便是上京朝堂之上,众臣亦常结党营私,何况外放官员。”段容与道, “听他的意思,这李生如今尚在世上苟延残喘,今夜里我便去他家中探寻,看是否能顺着他这条线查出蛛丝马迹。” “我随你一同去,”孟幼卿直起身,正色道,“原先是我自己要来寻父亲,总不好事事都由大人做主,我只乐享其成。你我同去一来可以掩人耳目,二来查探他家中的光景,看是否能说服他。” 段容与只得颔首道,“也好,今晚便动身,免得夜长梦多。” 用过午膳后,二人仍似一早起身时在城中漫无目的地闲逛着,等到日落三杆、城门将近落钥时二人方换便衣出城,赶赴至才打听来的李家。此处城郊虽不似上京郊外那般山路崎岖、但四下草木成灰、地势偏僻,只几处破旧的宅院零零散散地隐于两畔瘠田中,甚少有可供人下脚之地,更别提驱马横穿。 怕她深一脚浅一脚走错了路,段容与在身后小心翼翼护了半晌,借着夜色兜兜转转半晌方绕至偏南城门外的一处破旧的小宅院前,抬手叩门。 说是门,也不过是几条木板七斜八歪的钉在一处,草草做个遮掩,里头门闩尚破烂不堪、习武之人稍稍使半成功力便能将这道门碎成几段,并无用处。 半晌未听里头有人答言,傅鸿禧不免得皱眉,正欲另寻进门的法子时,忽听紧挨着李家的那户院门被人从里头窸窸窣窣地划开,未等他二人回身,一条人影挑灯笼就往他面容上晃,颤声道,“你们是何人?还要抢他的东西?” 言罢抬手,又不知是从何处寻来的半截梨木枝奔着二人的面门便过来,“还有没有良心?人都要被你们逼死了,还敢过来?” 一时情急,他回手揽起孟幼卿往后退了几步,等那老叟扑了空,急切道, “老人家,晚辈与家妹是恰巧路过此处,如今饥火烧肠,看见此处有几户人家才想着过来讨一碗水喝,并不知这院子空无一人。既是惊动了您,晚辈想与您商议讨些膳食,还请您发发善心、多通融。” 老叟闻言一愣,借着灯笼半信半疑地打量二人半晌,又皱眉,目露凶光,“糊弄谁呢?要什么汤汤水水,我们小老百姓家徒四壁,这里什么都没有,想要讨饭也去别处要去,少在这儿晃。快走快走!” 那老叟闻言一愣,借着灯笼半信半疑地打量二人半晌,看他二人虽不至华服锦衫但身上衣物干净利索,未曾带一处包袱,不免得又皱眉,目露凶光, “胡言乱语糊弄谁呢?要什么汤汤水水,借住一晚,我们小老百姓家徒四壁,这里什么都没有,想要讨饭也去别处要去,少在这儿晃。快走快走!”老叟性子古怪,也大抵是心中无所记挂,何人都不放于心上,扬木枝还敢往他二人身上招呼。 段容与将怀中之人推至一旁,见那老叟满面惊慌,又忙掏出一枚银珠子呈给他, “老人家误会了,晚辈与家妹本是从北地过来,来扬州城内投奔亲戚。可惜路上被一些琐事耽搁,如今城门落钥,晚辈们今夜不得入城,只能在城外凑合一晚,还请老人家大发慈悲,收留晚辈与家妹一夜,晚辈们必定报答。 第69章 李家 他将那银子塞进老人手中后,又顺势握紧老叟的手背,等让老头自己察觉手中银钱分量不轻,方又笑道, “看老人家慈眉善目,晚辈们才敢登门。请您发发善心,我们只叨扰一晚,明日城门一开就进城,绝不耽搁老人家,也不给您惹是生非。” 也不知是这老叟本性过善还是那银子给的足,迟疑一瞬,老叟将银珠子收回袖中,退后半步给他二人让路,瓮声瓮气地道,“罢了罢了,进来罢。” “多谢老人家。”二人忙拱手道谢,随着老人进宅院。等他寻了两个还算干净的粗瓷碗给倒了两碗温水,又抬眼审视二人,“庙小,未必留得住你们这两尊大佛。我这无茶,水也凉了,口渴也只能凑合。 “你们既是兄妹,自然不能同住。家里头就两间草房,被褥也未必够用,你二人随意凑合着,老朽去隔院歇着,你们自便。” 孟幼卿闻言忙起身让礼,“老人家辛苦,晚辈如此叨扰您,占了您的卧房。” “人都来了,难道还能将你们再撵出去?”老叟冷笑,慢腾腾摸索至外间儿的炉台前,咬牙掀开锅盖往里头舀水,“家里没粮,给你们抻些面凑合垫肚子。” “不必劳烦老人家,明日一早便可进城,今晚上将就一番就好。惊扰您已是晚辈失仪,怎能再劳烦您照拂晚辈们。”段容与温言道,“不过若是老人家自己要预备什么,自然不必留意晚辈。” “我能预备什么,深更半夜,若不是你两个来的突然,往日这功夫早歇下了。” 老人不答,又将锅盖重新盖上,微哂道,“不用正好省事儿,家徒四壁,今夜里怎么凑合看你们自己,这总不必老朽替你们预备罢?” 知这他是口是心非,即便如今字字如含冰刺,二人仍颔首答应。料理好灶台上的碗筷柴火,那老叟才欲走时,孟幼卿提了提鼻子,忽然道,“老人家身上伤口未愈罢,曾请大夫来瞧过么?” 一语惊人,那老叟闻言一愣,旋即转身,冷冷盯着她。 孟幼卿稳住心神,抬脚越过他身侧,微微笑道,“老人家莫多虑,晚辈幼时体弱,家中常请大夫来切脉抓药,自己从前也看过药集、也跟着几个赤脚大夫多少学了些医理。 “老人家的灶台中才用当归、川芎、红花、伸筋草与马钱子熬成汤药罢。样样活血化瘀、以治内伤与皮肉之苦,我看老人家腿脚利索,应并非才受伤愈合,那这份汤药自然是老人家用不着的。 “这方圆几里之内又再无旁人,我猜您在家中熬好的汤药是送至隔壁,给您的邻居李生服用,可是这么一回事?” 言罢微顿,眼错不见地盯着老叟,见他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她忙又措辞,“我也只潜知这些,若有不妥之处还请老人家见谅。” 那老叟闻言默然,岂先尚凝眸不语,怔愣半晌后长叹道,“是又如何,不是又能如何。与你二人有何贵干,不必你劳心记挂。” 孟幼卿不以为意地挑眉,柔声道,“原本是不该晚辈多嘴,但如今老人家好心招待晚辈与兄长,晚辈察觉后若坐视不管,反而更为失仪。况且……” 停顿一瞬,见老叟面色铁青,手指紧紧攥入手心中,不疾不徐地道,“况且若晚辈未曾料错,老人家一直照拂的邻里应是一位李姓书生,头两月与匪徒纠缠打伤了腿脚、如今尚卧病于塌之人罢。” 语意方落,一声清脆的响声紧随着传入众人耳中,原是老叟一直握于手中的粗瓷碗应声落于地上,登时跌了个粉碎。 他面色大惊,欲抬手指她时身形颤抖如筛、脚下一弯,险些跪坐于原处。 段容与手疾眼快,见状忙上前拦住,强押着人过来坐下,恭谨道,“老人家别怕,我二人只是随口一问,并非要寻您老与李生的麻烦,您先安神。” 老叟强撑着推开他的臂弯,喘着粗气冷眼相待,“随口一问,就知道这么多底细,听口音你二人并非江南人士,到底是从何而来,是什么身份?” 孟幼卿静静看他,“早听闻老人家心慈,李生家破人亡之后,他一人苟延残喘,所幸有邻院的老人出手照拂,不过先前以为此事只是传闻,并不敢信,晚辈这才加以试探。想来老人家与李生多年邻里亲如叔侄,如今李家出事方如此费心记挂。 “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您既愿意日日上山采摘草药为他续命苟延残喘、将此事昭于天下,为李生一家申冤岂非更能让他为之一振、早日起身。您以为呢?” 他循循引诱时,薛绛姝在旁倒水奉给老人,亦温言劝抚道,“李生原本该有个好前程,金榜题名、亲眷傍身,无论是否为官都不该似如今这般境地。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他如今饱受劫难实属可怜,老人家一直费力照拂,也是辛苦。若能为李生申冤,您也不必如此担惊受怕了。” 二人一左一右徐徐引劝,老叟抬眼,死盯着二人默然半晌,咬牙问道,“你们到底是何人?” 段容与从里怀中掏出一块儿令牌呈至老叟面前,缓声道,“晚辈素门凡流,不足入耳,您即便知晓也无甚用处。今日前来,也是在城中听闻李生被水匪搞得家破人亡、恶疾缠身,想将此事昭告天下、为其申冤正名。 “此案本与您无丝毫干系,如今叨扰只想与您打听几件事,除此之外绝不会将此案牵扯至您身上。自然,老人家若是不愿,晚辈亦不会相逼。” 那令牌是他出京时帝王给的密令,上头以小篆刻的“既寿为昌”四字。 虽不可顶替圣意代他钦差的身份,然乡村老叟并不识得其意,但见令牌金辉灼灼,二人周身气质亦非庸俗之辈,怔愣半晌后回过神,起身撩衣跪倒, “老朽眼拙,方才不知二位是从上京前来此地的贵人,还请贵人大人不记小人过,恕老朽愚钝无知。” 第70章 何家 见他欲叩首,段容与忙倾身扶他起身落座,温言道,“您此言晚辈实不敢受,原本并不想叨扰您,不料来时过于鲁莽惊动您起身,亦是晚辈失礼,还请您见谅。” 老叟连连摇头,如今满心只记着那令牌,顾不得思虑二人所言是真是假,又是让座又是倒水, “大老爷折煞老朽,老朽原以为您二位是城里头过来寻...过来要小文柱的性命,这才对二位贵人失礼。还请大老爷恕罪。” 孟幼卿垂眸道,“您所为并无差池,您的善行晚辈早前便有所耳闻,今日一见更是大开眼界,幸亏有您一直费心照拂,李先生如今尚能留存气息,此番菩萨心肠实在令晚辈佩服。” 提及李生,老叟长叹一声,两道白眉愁成一团,“不然又能如何,老朽与他老李家做了数十年的邻里、他爹更是与老朽自认人时便在一处捣蛋的兄弟; “老朽发妻早逝,活到半截身子入黄土的岁数膝下也没个孩子孝顺,文柱那孩子也算是老朽自小看着长大的,早当是自己孩子。如今家破人亡、孤苦伶仃,老朽若坐视不管只怕将来九泉之下无颜见他爹娘。 “可惜老朽无能,咱们两家都是家徒四壁请不起大夫医治,也只能上山砍柴时稍带着采撷草药回来给他熬汤水/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熬日子而已。” 他指着搁置在窗畔的破瓷药罐子,“老朽活到这个岁数、大半截身子早已入黄土,心里头唯一记挂的也只文柱一人。 “他被何家那小霸王打断了腿,如今只能躺在榻上被人伺候,别说自己吃饭过活、如今连方便也需有人伺候。这人老了不中用,若是那日老朽一口气儿没上来,随他爹娘过去,只留这孩子一人在世上无人照拂,他能比老朽多活几日。 “这孩子自幼便聪慧、会念书又刻苦、他爹娘靠砍柴攒的大半辈子积蓄好容易给他讨了个贤惠媳妇,又考了个举人,若按着原来的路子即便将来未曾混个一官半职,回乡里来做个教书先生也是能混一口饭吃、养活一家老小的。 “好容易得这么个有出息的儿子,结果...” 老叟愈说愈垂下泪来,“这孩子又要强,哪里能忍下这口气。听闻此事后老朽与他娘拦都拦不住,自己挺着膀子去找那何家小霸王理论。人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出身,又遭何家护院一顿暴打,腿断了不说,那何霸王也是该遭天打雷劈的,竟领着人来李家打砸抢夺, “他娘...他娘原本便有旧疾缠身,那姓何的不顾老人病重,亦是上去一顿暴打,他娘一口气没上来,当晚便随李老兄去了。如今家中只余文柱一人,大人您说他一家子可不可怜,这让老朽如何能放得下心,撒手不管,,,” 大抵这股怨言在心中憋了许久无处撒出,如今听他二人问,老叟自然是喋喋不休,说话间咬牙切齿,只恨不得将那城中姓何的恶霸碎尸万段。 纵然先前已对此事有所耳闻,但如今再听老叟细言,二人心中皆用惊涛骇浪,孟幼卿手指紧握成拳,停顿良久方强压下这口气,缓声问道,“何姓人,城中姓何的富贵人家有好几户,不知老人家说的是哪一位?” “自然是城北的何家庆,该遭千刀万剐的家伙,属他心眼子最坏,”老叟清了清嗓子又骂道,“姑娘是从上京过来,想来是不知道扬州城里的规矩。这个何家庆祖上原是个拢线染布的小作坊,因他家有祖传秘方,染的布颜色新鲜,织就的花样儿又好看,被当时来苏州巡视的老王爷相中,请旨特批他老何家专门织就皇室宗亲所用的锦缎。 “这小作坊一夜之间跃成皇商,享受泼天的富贵。何府老爷虽妻妾成群,可以命里子嗣单薄,膝下除了几个姑娘以外,只这一个独子,那是自幼便给宠成霸王,要什么有什么,赌马抢人什么坏事都干,打死人也能逃罪,扬州城里无人敢动他。 “老朽听闻小文柱媳妇不是头一个被他相中强抢的,府里头无数女眷原都是好人家女儿媳妇,因长得周正被他掳去,家里头要么忍气吞声,要么忍不下这口气去他何府上闹,不是被打出去就是再被祸祸一通儿,无法无天。 “还有他那媳妇,他原也娶了个好人家的姑娘做媳妇,那姑娘家境虽贫,但好在是书香门第、琴棋书画样样儿精通,可谓是扬州城里数一数二的才女。人原本也是有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婿,奈何人模样生得好,何家庆喜欢得了不得,将人家的夫婿打死,又花了重金将人强娶进门。 “娶了也罢了,过门喜欢两日过了新鲜劲儿,也将人抛掷一旁。何家老爷老夫人嫌媳妇娘家贫寒、又没诞下一儿半女,自然是瞧不上她,想是嫁入府邸日日受气,没过两年就得了场病去了。说是病重,依老朽看来,指不定是被他何家人磋磨没的。” 他滔滔不绝,二人闻言眉头愈发紧蹙成团,强忍了半晌,看他忽俯首重咳,孟幼卿忙倾身倒水,温言安抚道, “老人家暂且息怒,既然如您所言,这何家庆行事如此无法无天,手上似乎还有好几条人命,便无人报官,刘知府听着风声也坐视不管么?” 虽知刘敏并非好官,但他能在扬州知府这个位置上盘亘多年,为人为官谨小慎微,必不会轻易留给外人拿捏的把柄。未曾涉及自身,他原本不该似老叟所言一般如此放纵。 却不料老叟闻言冷笑,摆手道,“怎么管,那是他小妾的内侄子。这何老爷的亲妹子早年嫁入刘府作妾,听闻在知府后院甚是得宠,风头直压知府夫人。 “何家庆一出事儿,那小妾在府中哭闹寻思,知府老爷那般怜香惜玉怎么舍得人跟着去。” 孟幼卿的眸光略多了些深意,“这倒又是沾亲带故的了。” 第71章 引劝 老叟闻言连连点头,“有刘知府这么一层姻亲关系,何家历往的年节里又没少往刘府送钱送礼,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知府大人占了多少年的便宜,两家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他还要靠着何老爷花银子养活呢,怎会拿何家庆入牢狱,当是自己儿子疼还来不及呢。贵人远在上京,这天高皇帝远,外人谁能知晓扬州府衙里还有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 “刘知府虽威名在外,那也不过是冲着贫苦百姓而言,若是寻常人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他还算有个官老爷样儿、知道为民除害。 “可涉及到他自身,自然是个睁眼瞎儿,否则小文柱哪会落到如今这幅天地,还不是官贼相护,何家庆在苏州胆大包天,似老朽这般无出身的小老百姓苦不堪言,只能自认倒霉。这是您如今问到头上老朽才敢多言,否则……” 老人又是一声长叹,停顿一瞬,欠身反问道,“不过二位贵人可是上京派来的钦差大臣?早前来过一回,如今怎的又来了?” 段容与正等他问此言,闻声眼眸微眯,不动声色地道,“头两月京中派钦差与一位亲王一同来审理此案,也曾来过您与李生家中查验?” 老朽颔首,却又皱眉,面色颇为凝重,“人虽来了,那钦差大臣说的也好听,但依老朽看来不过是走个过场。若真有心为百姓们做主,只凭小文柱这一桩事便可将何家庆那恶霸抓牢狱中问斩,即便不能牵扯刘知府,一个何家庆有什么好动不了的。 “说什么为百姓申冤,动静闹得震耳,最终也不过是抓了几个狱卒,听闻还牵扯于上京里哪位官员。老朽看那何家庆日日花天酒地,活的比谁都好,毫无用处。 "可惜文柱这一辈子被那畜生毁于一旦,只能忍气吞声。不知二位贵人此番前来打听此事,可是愿为文柱申冤正名,还请官老爷为文柱或是城中贫苦受难的人家出这口恶气,切莫再让他行恶害人了。” 言罢起身,端端正正地朝着段容与叩首,额头掷地有声。他忙往旁跃步避开,俯身去扶。不料老人浑身似压千斤顶,额头死死扣在地上,口中直念“求官老爷为民做主,为小文柱申冤正名”之言。 段容与不免得轻叹,笃定道,“晚辈特从京城赶来扬州,正是为彻查此案。李生受难是重中之重,今夜前来叨扰便是为了见他,随后必将真相查个水落石出,为城中百姓做主。 ”老人家快请起身,李生如今尚卧病于塌,将来不能让公堂为证,还需老人家替他出头作证。晚辈心志立于此处,还请老人家放心,务必珍重。” 孟幼卿亦上前,二人温言劝抚半晌,老叟这才起身,自是将两间草房收拾出来让给他二人凑合歇息一夜,等次日一早来不及用早膳,便随他同去跨院,拜访李生。 李生家境虽贫,当年为了娶妻,老两口积劳成疾,攒了些许家底在院子里盖了两间还算利索的瓦木房,可惜被何家庆的家奴一顿打砸抢烧,如今已有半间瓦房被毁得不堪入目,门窗破旧残断,只能用些杂草破布烂条子缠于一处草草塞满。 屋外冷风一拂,房中便冷如冰窖,桌案上才温好的稀粥瞬而凝出碎冰碴,无半分遮挡的用处。 才推门,一股子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孟幼卿不由得皱眉,缓了口气放眼正房中,如今除了一把四只木腿还算齐全的枣木椅子以外,余下桌椅再无一样儿能支撑场面。 灶台上冰冷如玄铁,只几个粗碗中尚留着几个碎冰碴子,应是昨夜里老叟才喂他用过的粥药残底儿,尚未来得及收拾过去。 抬眼看正瘫卧于塌上的人,几塌被褥上补丁遍布,几处旧棉花从未曾添补的被面中稀疏探出,那李生畏畏缩缩地裹于其间昏睡,观其面色苍白如纸,二人只觉得心酸,轻叹道,“可惜了。” 老叟亦跟着长叹,上前轻声招呼李生起身,拿枕头在他身后掂后,才捧着药碗过来,“起来喝药罢,用下药好吃粥,今日有贵人前来看你。” “多谢纪叔,昨夜听闻院再有人扣门,惊动纪叔您起身周旋,您又受我拖累。”李生勉强勾了勾唇角,察觉老叟拍他的手背,抬眼往他身后打量,见二人后怔愣一瞬,微微皱眉,“这二位是……” 老叟忙道,“二位贵人是从上京过来,昨夜特地来看望你。也是为了你那桩事、为你申冤做主。” 李生闻言又是一愣,如今腿脚虽不能动,但仍费力直起上半身,拱手让半礼,“二位贵客远道而来,可惜小生如今病重,实在不能起身让礼。略有失仪,还请二位贵客见谅。” 李生面貌生的不差,更因自幼寒窗苦读,周身带着一股书卷气,如今面色虽显病意,但仔细观其轮廓周正、眉眼如画,其礼数举止亦尽数得体,若能起身好生打扮,也是一位长身玉立、温文尔雅的俊美书生。 将来考取功名、任一官半职,必定是朝中前途无量的才俊。只可惜如今已是半瘫之人,再无出头之日。 段容与见状心中暗叹,抬手示意他不必起身,上前温言道,“先用药罢,纪大叔一早为你熬制成的。等用下药再说话,不急于这一时。” 李生颔首,面色略显愧然,“可惜我这半幅残躯又连累纪叔叔一早为我进山采药,是我无用。” “傻小子,在你叔跟前儿,何苦说这傻话。”老叟轻叹,舀了一匙滚烫的汤药送到他嘴畔,“才盛出来,慢些喝,免得烫嘴。” 挨了一整夜的冷风,如今他也顾不得药汁滚烫,就着纪叔的手三两口便将药汁尽数咽下,等老人起身去收拾碗筷,拱手让礼, “二位贵人今日前来犹使寒舍蓬荜生辉,小生亦应起身相迎,可惜陋室粗鄙,家中无可招待贵人的茶,还请贵人们见谅。二位请上座。” 第72章 引劝(二) 房中只那一张还能落座的椅子,上头木漆斑驳,段容与用外衫垫了,虚扶孟幼卿落座; 他自己顺势坐在榻沿儿,拱手让礼间,不着痕迹地抚过他的脉相,登时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所幸李生正忙着往塌里拢被褥给他让位,自然未曾察觉他的面色,抢扯出一抹笑意,“昨夜里似乎听闻屋外有人叩门,可惜我不得起身,最后只能让纪叔招待。下来就是您二位了,不知二位贵人从城里赶至寒舍所谓何事?” 段容与道,“早听纪叔提起李公子所遇之事,今日前来叨扰,一来是为看李公子如今的病情,二来也想询问公子与何家的恩怨,这下知道李公子因此事受了天大的委屈。 “若能尽快将那恶霸收监,还李兄与令尊令堂公道,二老九泉之下也能瞑目,李兄也算出这口恶气罢。” 他说完老叟又捧着一小碗稀粥过来,嗳嗳劝道,“这二位是上京派来的贵人。来此处就是为了为你申冤正名,你有什么话切莫自己憋在心里头,如实相告便好。” “劳烦纪叔了。”李生闻言垂了垂眼眸,颤颤巍巍地接过那粗碗暖手,温声道,“两月前京中也曾派过一位钦差大臣来此处询问小生的病情,那时便听纪叔提及,似乎此案已了,不知如今大人怎又来此处?” 段容与凝眸,不答反问,“纪叔与李公子是如何听到这股风声的?此处离城中尚有一段路程,不知是谁人将此事传入您二位耳中。” 二人一愣,回眸对视半晌,老叟嗫声道,“城郊荒芜,倒也没有人故意往这儿来。是老朽砍柴去城里头换钱时看墙上贴的告示,满城百姓尽数知晓,那阵子传得正凶呢。” 怕段容与不知内情,纪叔费力想了想,又道,“听闻是位亲王与什么伯爵贵人,老朽没见过他们,只是进城采买时听商贩们讲起,那几位似乎也遭了祸了。 “大人难不成是为此案再度来往扬州?” 见他颔首,老叟不由得抚掌,眼下顿添喜意,“苍天有眼,就凭这何家庆与刘知府如今仍在扬州城为非作歹,大人理当重察此案,为文柱做主。否则他娘……” “纪叔,”李生忽开口打断,温声笑道,“纪叔昨夜便招待贵客、一早又为我上山采药实在辛苦。我来与这位大人相谈,纪叔暂缓口气罢。” 老叟虽不解,但见李生气色尚好、似乎另有主意,喟叹一声后起身,面色微忧,“那我先过去给贵人们煮早膳,有事招呼一声我就过来。别急。” “纪叔慢走,”段容与欠身相送,回身再看李生时,但见他眼下倦色重重,显然已无再提此案的兴致,停顿一瞬先试探道,“李公子若是身子不适,暂可歇息,段某改日再来叨扰。” 李生摆手,垂眸自哂道,“小生如今不过是在这世上苟延残喘,今日如此,大抵明日便油尽灯枯,再无回天之力,大人若想问什么只管明言。家中所历的祸事想来大人已听纪叔提起,除此以外应无异处罢。” 段容与面色波澜无惊,“话虽如此,但此案终究是涉及你自身。如今冤案未了,想来此事于李公子而言亦是如鲠在喉,早日了结也好早些安心不是么?” 李生闻言一愣,旋即嗤笑一声,眼下讽意如潮。 这等冠冕堂皇的道理他怎会不知,夺妻之恨杀母之仇祸祸滔天,他心中怎能不恨,午夜梦回时想起这些心头旧事时紧咬牙根儿,只恨不得屠杀何家满门方才能出这口恶气。 虽有此心智志,然他如今成了重病缠身的废人,只能在世间苟且偷生,只恨自己无能为力,将来九泉之下无颜面对双亲。 自然要说上一说的。 ... 从李家告辞后,回城这一路上二人皆沉着面色,心中如翻巨浪,恨得咬牙切齿。 李生被何家小霸王欺凌之事纵然早前耳闻多次,然听当事之人自己重新提起时,自然另是一番境地。 大抵李生受的苦难过多,如今再提这些前尘往事时语意波澜无惊、犹如自嘲,然落于听者耳中惊如闷雷,怒不可遏。只恨不得亲自动手收拾那何家庆,为从前无数受何家羞辱逼死的寒门百姓出这口恶气。 真也算是“天高皇帝远”,若非孟偃一案,他二人岂知城中藏污纳垢、还有此等冤情。可惜那刘敏在外名声远扬,不近接触哪里知晓他亦是如此两面三刀、十恶不赦。 可怜扬州城数千百姓身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竟无出头之日。 二人暗叹之余,更恨刘敏狡猾如狐。沉吟半晌,孟幼卿蹙眉道, “事到如今,既然刘敏初始时便对你我存有戒心,想让他主动出手势必难如登天,只怕还需我们先一步周旋,否则僵持下去不知会拉扯到何年何月,京中不知会再出什么变数。” 段容与慢悠悠扯着马缰,怀中松松揽着她,“你言之有理,先出手为快,刘敏如今是打定主意糊弄我们,他想你我待上一段时日,查不出他的马脚自会无功而返。 “那我们打他个措手不及,逼他出手,看他到时又会有何打算。” 听他语意信誓旦旦,孟幼卿闻言先是一冷,立时反问道,“听大人的口气,似乎已有逼刘知府出手的主意。不知大人意欲何为?” 江南冬日亦暖如初春,城中至腊月底仍兴起支摊叫卖,街畔人流涌动如低潮,看二人同骑一马走走停停,少不得往他二人面容上打量,登时交头接耳、叹意不绝。 怕她面子薄,受不了这些。段容与单手拢她更入怀中,又扯了扯披风遮住她的面容,“你可还记得我前日与你提起去刘府夜探得来的消息?” “自然记得,”她应言,仍是不解,“不过……那又如何?” “刘敏与那王师爷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但彼此合作关系并不十分牢靠,至少刘敏对师爷是八分利用两分信任。你我来扬州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用的是什么身份,他未曾告知于王师爷。 “倘若那师爷知道如今他们眼皮底下有你我作梗,你说他还能否坐得住?” 第73章 强抢民女 “大人的意思是……”孟幼卿闻言微怔,不过转瞬便回过神,嗤嗤笑道,“大人是想要以你我为饵,离间刘知府与王师爷的关系?” 见他颔首,她又皱眉,“话虽如此,但刘敏与王师爷毕竟共事多年,自然深知各自的处事之道。 “即便并非挚友,为了共同利益也绝不会轻易翻脸,何况如今还是涉及满门的要案。大人的法子虽可用,但并非十拿九稳,若要用还需细细斟酌,免得打草惊蛇。” “这是自然,”段容与温言应道,“王全有能做到师爷这个位置上多年不变,当初也没少靠刘敏提拔。二人早年兄友弟恭,两府走动亲近。即便如今心中各有打算,寻常琐事王全有自然还是听信于刘敏。 “但人心本如豺狼,往日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罢了,可若是涉及自身利益取舍,王全有行事必定会自行斟酌。 “他二人之间一旦有所分歧,日后绝不会再放心联手,所谓结党同盟不过是不堪一击的碎石而已,不足为惧。 “只不过若想要逼王全有先动手,势必要将你我二人的身份明召于人前,往后的日子可不会太平。小心为上。” 孟幼卿温婉道,“当初来苏州就是为了调查此案为家父反宣冤,又非前来享乐。王师爷纵然有心对付我,我与兄长形影不离,他轻易奈何不了我,我如今倒不怕这些手段。 “还有,此事宜早不宜迟,昨夜出城寻李生一事虽隐秘,然刘知府早前便欲派人跟踪我与大人,想来早晚会知晓我们的行踪,耽搁得过久我只怕夜长梦多,给李生与纪叔招惹来杀身之祸。 “他们两家实在可怜,不该再受责难。” 方才走时二人虽给那对老少留下银子请大夫看病,但终究是身外之物,身家再高若是保不住性命,亦是于事无补。 李生命苦、纪叔心善,若二人再被牵扯进去便真是上苍无眼,她此生亦不会心安。 知她心中忧虑,段容与轻笑一声,借着扯马头的功夫手臂贴近她的腰身,安抚道,“你放心罢,当下这功夫不需你我分心照拂,即便你我行动大张旗鼓,刘敏轻易也不敢动李生分毫。 “否则无论是他刘府还是何家庆,一个保不住便是满盘皆输,刘敏行动如履薄冰,他赌不起。 “相比于李生,如今被刘敏紧盯的人反而是你我。毕竟当时出京是女扮男装,并无人知晓此事,若刘敏想要从你的出身上做手脚轻而易举,该谨慎的是我们。” 孟幼卿闻言喟叹,不以为意地嗤道,“若能将刘敏一众奸臣一网打尽,那我就陪大人作上一回诱饵,且看他们如何应对便是。” 二人骑着马窜出人流往城中奔走,才几步,便听不远处风波乍起,二人仗着位高眺望过去,正有一生的肥头大耳的男子盘恒于江渔楼门前,与一个身影赢弱的女子拉拉扯扯。 四下家丁与酒楼中当职的小二亦拉扯劝阻,可惜势单力薄,如今正被那衣着富贵之人占了上风,强行将那女子掳进轿子。 周遭百姓尽数止步,或有姿色还算清秀的年轻女子忙摞下帽帷原路躲开,唯恐避之不及,这场祸事牵连到自己身上。 二人心惊,忙下马隐于人丛中,一厢观戏一厢低声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敢问老人家此人是谁?” 老叟回眸,一见二人的容貌立时面色大变,先示意孟幼卿戴上帷帽,方才低声叹道,“二位是打外地远道儿过来的?这女子出门总得戴着帷帽,平日里也就罢了,可要是看着前头那位祖宗,不得不防阿。” 段容与不动声色地将人护于身后,不解道,“这是为何?” 老叟停顿一瞬,长叹道,“你们不知道,前头那位少爷是城北何家庄的少爷何家庆,那小子混得很,在街上看着容貌相当的姑娘都给掳回家去,不知毁了多少好人家的女儿。 “今日是故技重施,你两个在扬州住上一段时日便能知他的德行、习以为常了。” 二人闻言一愣,旋即不易察觉地蹙眉。方才正盘算不知该如何引何家庆出头,还怕何家与刘敏一早防备他们,查不出何家庆月为非作歹的“罪证”; 转瞬便见何家庆又在街畔惹事生非,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孟幼卿状似懵懂无知之态,“听老人家的意思,这位何公子作恶多端,为何不报官?” “年轻人怕不是才出家门,尚无江湖阅历。”老叟喟叹,无可奈何地摇头, “何家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又是管知府老爷唤一声‘姑爷’的,谁敢与他作对。你们在城中久居便明白了。这位姑娘是公子的亲眷罢,出行时记得避开何家人,免得惹祸上身。” 叹罢转身,那受难的女子如今已被何家庆及其身后跟着的家丁拢入何家的车轿,围观百姓见状纷纷敛容散去,无一敢言。 只见昨日才伺候过他二人那座的小二奔走求饶,直赔着笑脸儿哄道,“何少爷见谅,您相中的这姑娘是我们夫人手底下的人,我们掌柜的与夫人膝下无一儿半女,一直喜欢着这位姐姐,当做是自己亲生似的。 “今儿若是叫人您领走任,小人只怕掌柜的与夫人舍不得。这样,小人这就给您预备雅间上座,您不妨先进楼里歇歇脚儿,若相中哪个姑娘小人去平康坊给您带过来,您瞧着可好?” 何家庆闻言一愣,歪着头饶有兴致地打量那小二半晌,忽嗤道,“放了这个黄花姑娘,再去平康坊里挑几个人过来,你打量少爷我是傻的,好糊弄我是不是? “你们掌柜的再喜欢她,也不过是留她做下人的活计,这是什么好差事?倒不如跟着我回何府吃香的喝辣的,还能叫奴才伺候着,不比留在你们江渔楼里伺候旁人更舒坦? “怎的,以我何家的财势还愁养不起这么一个丫鬟,你们掌柜的与夫人还怕我亏待她不成?” 第74章 引路 小二心中暗骂,只是面上不敢显露半分,苦笑道,“何少爷这说的是哪儿的话,小人这不是瞧您口干,想着请您进去吃口茶润润喉咙嘛, “您来是蓬荜生辉,咱们江渔楼也好借借您的威名招揽生意不是。要不,您瞧瞧赏小人一个脸,酒楼必定将您与这几位弟兄伺候周全。” “赏你一个脸皮?” 何家庆垂眸喃喃自语,似真动心思筹算半晌,唇角一动,一口唾沫横飞上小二的面颊,“你算什么东西,少爷我凭什么要给你留脸? “不过是顾忠夫妇的狗腿子罢了,当惯了奴才什么心思都敢有?还想要伺候周全,你想怎么伺候?自己亲自上手?” 周遭跟着看戏的家丁一片哄然,指着那小二笑得合不拢嘴,羞得小二面色红如烙铁,无地自容。 孟幼卿心中冷笑,手指紧握成拳,“士可杀而不可辱,店小二虽不如他出身好,却也是无辜百姓,无冤无仇何至于如此羞辱。” 侧眸见段容与欲上前阻拦,她略垂了垂眼眸,立时心生一计,“我倒有了引蛇出洞的法子。” 段容与顿住脚步,不解皱眉,“什么?” 但见她松开披风帷帽,淡淡道,“一旦让何家庆回何府或是衙门躲避风头,再想请他出来只怕更难。 “正好要用早膳,既到了江渔楼的门口,就在此将就罢。说不准未等后厨将菜式预备上,这顿早膳就要挪进衙门与刘知府同用,如今时机正好。” “不可,”段容与闻言自然摇头,沉声道,“这种事本不需你出面,人是要救,但不必连累你。” 他抬手攥住她的手腕儿,欲将人带走,却听她淡淡笑道,“大人是怕我受此事连累,被那何家庆盯上?不是有大人在我身侧么?量那何家庆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将我如何,纵然他疯魔了,大人必会护着我的不是么?” 段容与手指一顿,半晌未说出话来。 若是搁于往日,她此言自如春风拂池一般哄他开怀。如今虽知她除有倚重的心思以外更是为了说服他同去,但又不忍责她,只得紧随于她身后,低声道,“不许离我半步。” 孟幼卿状似未曾耳闻,直奔江渔楼过去。正挨羞辱的小二眼尖,一眼瞧见二人直冲过来,忙摇头示意。正好被回身欲继续调笑的何家庆逮了个正着,顺着他的眸光往后打量过去,登时直了眼,冲着孟幼卿便过来,“这位美人是...” 孟幼卿只做未闻,侧眸与段容与笑道,“还是江渔楼的烩鱼粥最清口,还是在此处用早膳,再去旁处罢。” 段容与便抬眼给那小二使了个眼色,温言道,“你拿主意。正好昨日的小哥还在,还预备昨日我们来时的那间雅座,同样是昨日的粥膳。” 小二虽不忍,但看二人神色淡然,也不知方才的闹事被他二人听去多少,只得应道,“那好嘞,二位客官稍等,小人这就叫人请二位上楼。” 他心中仍想着将姑娘从何家庆手中救出,自然不敢轻易走开,正欲回眸招呼同跑堂的伙计过来招呼客人; 何家庆却冷笑一声,满面横肉尽飞,“人家美人要你伺候,你躲什么懒?找打是不是?”回眸示意跟着的家丁,“先将这个送府里去,给我看好了,少一根汗毛拿你们试问。” 言罢广袖一甩,自己提着臃厚的衣衫跨步进了酒楼,抬手招呼那小二,“你去,给少爷我也预备一间雅座,就在他们边儿上。快去!” 小二心中叫苦不迭,余光斜过正往楼上走的二人,不免得暗叹一声,替孟幼卿拿捏一把汗。 但见他二人似乎从头并不知何家庆是何人,漫不经心地进了入座后,吩咐道,“先上茶,将屏风挪走,今日外头风不大,不需四处遮风。” 他虽不解,但知这二位亦是他得罪不起的,只能一一应下,将席间屏风暖炉撤走,红木菱窗亦开了半扇供赏楼外风景。 不多时,果然听隔间儿也有了动静,那何家庆为了观望亦叫人拆了屏风纸门,裹着油亮的黑熊皮披风抻着脖子往外打量。 孟幼卿不由得冷笑,眼下难掩厌恶之意,“何家老爷既只这一个嫡子当做宝贝似的疼、又家财万贯,怎就未曾想着挑个好先生去教习他,再愚钝,为人礼节总该知晓一二,免得日日出来丢人现眼。” “朽木不可雕,也许何老员外曾也请西席登门教书,但若是何家庆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就是将文曲星请下凡来亲自教导,亦是徒劳无功。” 段容与心中虽不甚喜,但怕她因此受风,要了暖炉给她捂手,“先暖暖身子罢,不必为了他大费周章。” 她闻言心下似涌暖流,垂眸道,“如今今非昔比,我这法子虽是下策,但除此之外也并无他法,理他事小,顺着他这条线索寻出刘敏所藏匿的账本方是大事,否则此番来扬州岂非白跑一趟,正事要紧。” 她言罢脑中忽闪过一瞬疑虑,面色微迟。段容与不解,微微凝眉,“怎么了?” 她抬眼问道,“我记得前世,没有此人的名字。” 段容与一愣,垂眸思忖半晌,摇头道,“这还真没有他。想来是他太过顽劣,何院外纵然有心为他捐官也无处可施。当时你我也未曾留意过。” 她蹙眉,喃喃自语,“当日李氏既是能受刘敏所托出面试探我,那便说明刘敏有许多事未曾瞒着发妻。 “如此李氏还能容忍何家,我想刘敏与何员外两家关系如此亲近是除了寻常的人情走动之外,这其中应还有更隐秘的关系。 “否则凭刘敏那般谨小慎微的性子怎会如此护着一个妾侍的侄子,李氏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那日虽只与李氏相处几个时辰,却已将她的性情摸了个通透。 后宅女子纵然心思宽厚,也绝不会允准妾侍欺到自己头上为非作歹。那李氏并非心思缜密之人,却能容忍夫君如此宠爱妾侍、将何府当岳家相处,若非利益勾连,她倒不信李氏能似活菩萨一般宽容至此。 第75章 以牙还牙 以刘敏的俸禄,李氏纵有贪心也不至于见钱眼开,能让她如此忍气吞声,除了那一个缘由以外,应无利害。 孟幼卿忽凝眸,迟疑道,“大人细想,那本让刘敏夫妇担惊受怕的账本是否藏匿于何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刘敏保的并非是何家庆,而是他自家的后路。” 她一提起,段容与立时皱眉。顺着她的思绪想了半晌,迟疑颔首。她所言并非无稽之谈,那账本事关刘敏的生死,若要藏匿必定会挑周全之处。 先前他还曾疑心账本会被他藏在李氏的娘家或是他刘氏一脉的祖茔地中,如今看来,何家委实要比这两处更妥善。 账本一旦被查出,何员外满门亦难辞其咎。刘敏在明保他儿子、何员外在暗保两府生死要害,这利益关系自然坚不可摧、各取所需。 恰逢小二送上才煮好的鱼肉粥,他收回手,先将碗筷推给她,“暖暖身子。” 小二苦着脸,低声劝道,“二位客官今儿原不该来的,若是这位公子一人也罢了,姑娘该戴着帷帽,免得被人轻薄看去。” 孟幼卿笑笑,似不以为意地问道,“原是我记岔了,劳你心里记挂。不过旁边雅座里那位公子,如今还在楼中么?” 提及何家庆,小二眉头皱成一团,唉声叹气,“可不是,就在您二位后头那间儿。不是小人不知规矩撵客,等您用过早膳后还是快些走罢,能躲就躲,免得过去沾染晦气。” 知他是一片善心,她扬手赏了他一枚银镙子,微微笑道,“多谢你。你先下去忙罢,兴许一会子有事还要使唤你呢。” “好嘞,小人名叫顾安,那贵人有事儿只管招呼我,小人自然过来。”小二颔首,欢欢喜喜收了赏,起身退出雅座。 随后便被那何家庆寻过去好一顿盘问,得知这银镙子是孟幼卿赏的,立时强抢去,收在鼻下来回轻嗅,恨不得亲自过去。 好在他还算识相,知道她身侧正有段容与相陪,倒不敢轻举妄动,扒着墙往隔间打听,形容猥琐至极。 两间只隔着一道墙,他有什么动静自然尽数落入段容与耳中,闻声不由的冷笑,眸色微沉。 孟幼卿垂了垂眼眸,温婉道,“能让大人如此放心不下,想来是鱼上钩了?这倒正好,动静闹得愈大,刘敏便愈不敢瞒。趁此机会一网打尽,岂不正好。” 因着心中有事,二人匆匆用了几口粥膳便一前一后地起身,状似要下楼结账告辞。趁段容与在前大跨步行走,那何家庆闻声后忙奔出雅间去寻; 见只孟幼卿一人扶着栏杆慢行,登时咧嘴,飞身上前拦她,“姑娘这是要去何处啊?” 孟幼卿微微蹙眉,状似不知他是谁人一般,不解道,“公子这是何意。” 她语意清如林深莺啼,哄的何家庆晕头转向,笑容谄媚,“姑娘误会了。本公子是见姑娘生的花容月貌,想要一问姑娘芳名为何,能否赏个脸与公子我说说话?” 见孟幼卿止步,何家庆只当她是一时未曾缓过神,愈发胆大妄为,抬手便欲往她的手背上摸。 却听美人冷笑,略撤步避开他,语意忽冷如寒冰,“哪里来的浪子,倒是扫兴。” 何家庆本就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脾性,闻言登时觉怒火中烧,立眉扬声,“哪来的丫头片子,真当自己是个人物。被少爷我看中是你的福分,你可别给脸不要脸!” 言罢扬手往她的肩胛攀去,尚未等手指触上她的披风,后腰处猛然被人一蹬,身形顺着楼梯扶手往下滑褪几节,登时跌了个“狗啃泥”的架势。 楼中宾客大惊,跟着何家庆的家丁见状忙上前扶他起身,再见他口鼻中血喷不止,门牙晃晃悠悠挂于唇畔,几欲脱落。 他抬眼往楼上打量,孟幼卿自然仍不动声色地立于原处,身侧男子抱臂而立,面色沉似深渊。 这何家庆一直被当“小霸王”惯着,长至如今哪里受过这般委屈,见状心头一激,不由得抻脖子骂道,“混账东西,敢打你爷爷我!我看你是不想活了,来人,给我上!打断他的腿!” 家丁闻声一窝蜂地涌上前,抽出腰间的绳索朝着段容与面门上奔去,却未等跃至他眼前,段容与抬手掀住最前头那人的衣领,反手一推,随后跟上来的家丁叠于一处,顺势滑下楼梯,泰山压顶似地朝着何家庆的头上压去。 不过一瞬,楼梯拐角处人仰马翻,那何家庆来不及避开,便被家丁滚着一同滑摔下长阶,正好滚至闻声欲往楼上赶的顾安脚前。 顾安先是一愣,等察觉出眼前这人是谁后,登时惊的满头是汗,忙扑过去扶,冲着楼上二人连连摇头。 段容与状似未闻,见长阶上被围的水泄不通,扬手揽过孟幼卿的腰身,足尖轻点地,如蜻蜓踏波般飞身跃至楼下,堪堪行至何家庆身前。 二人垂眸,默然看着何家庆挣扎半晌,孟幼卿淡淡道,“我瞧他真是胆大妄为,这种祸害多留一日都是累赘。也不知刘大人知晓他今日所作所为会如何处置。” 顾安不知他二人此言何意,连连摇头,“二位快些走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段容与漫不经心地摆手,“报官罢。” 顾安一愣,“贵人...” “去官府报官,让刘知府亲自来江渔楼一趟,只说是段某所为便可。”段容与淡淡道,“再去请个大夫来给他止血,免得他乐极生悲,一会儿只怕还需他当堂对证。” 一语惊起,围于正堂楼外看戏的百姓面色各异,有几个在近处用膳的宾客苦心劝道,“二位并非扬州城里的人罢,我劝你二人能走就走罢,今儿这事真要闹到知府大人耳中,只怕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啊。” 更有往日里恨何家庆牙根儿痒痒的,见如今何家庆形容狼狈,顺势踩住他的衣角阻他起身,与段容与摆手,“快些走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莫要逞强。” 二人不以为意地勾唇,余光瞥见往人群外挤的何家家丁,知是要出去报官搬救兵,段容与只示意顾安一同跟出去报官,携着孟幼卿二人重新挑了个雅间入座,要了壶茶慢慢斟酌。 不多时,便听门外传来马嘶车鸣声,几个官差提刀跨入酒楼,横眉立目道,“是谁人在此撒野!” 第76章 能屈能伸 官差气势汹汹,四下众人不敢多言,如今自发往后避开,正好将他二人那张桌案显于人前。 孟幼卿略侧眸,不易察觉地低声笑道,“这是朝廷命官还是何家的护院,若非身着官服,我倒分不清这些人是什么来头。” 语意不大不小,周遭无辜百姓一时心惊未曾留意。 但官差习武,耳力自然高于常人,如今闻言登时怒目切齿,箭步上前,“是你两个不知好歹,光天化日之下打伤何家公子,你可知罪?” 二人不由得冷笑,也亏得那官差有脸皮提起。何家庆如今虽看似狼狈,但他恶名昭著,扬州城中谁人不知他的德行。官差不问缘由护着他也罢了,不分青红皂白地逼问女眷,竟也敢配一身的官服。 她垂眸慢条斯理地斟茶,状似未闻。段容与抬眼,缓声问道,“刘大人未曾随几位一同过来么?” 为首的衙役冷笑,面色不耐,“张口便提我们知府大人,你好大的口气!若要见知府那就随我们走一趟,上公堂后你自然有幸目睹大人的真容。如今,少端着架势!” 扬起手中的擒犯索便欲往他头上套,段容与手指微动,一枚飞蝗石悄无声息的飞出他的袖口,正好落于衙役脚下。 衙役一时不防,鞋尖踩着飞蝗石往前扑去,又被段容与抬腿拦住,方阻他未曾趴至桌案上,只是手中的锁链顺势滑至另一侧,登时没了方才的汹汹气势。 他微不可察地轻嗤一声,淡淡道,“既然地上这位何公子身份非比寻常,那你更应该去请刘知府亲自来一趟,否则怎能当堂对质,冤枉无辜百姓。况且如今何老员外也该听着风声,随刘知府一道过来罢?” 衙役面色一顿,未等再开口,那何家庆才被家丁扶起来,捂着嘴上前骂道, “就是这混账东西揍的本少爷!你们赶紧把他抓起来送入大牢!打死他!这姑娘……”余光瞥见孟幼卿的面颊,心中微漾,又犯了老毛病,“就把他一个人带走!这姑娘给本少爷留下!” 段容与闻言猛然斜眸,眸光如寒刃飞上他的面颊,登时唬得何家庆下身明显添了一股子湿意,挣扎半晌,又顺手抽出顾安手中的托盘仗着胆子往他头上掷去。 电光火石之间,段容与漫不经心地翻过手腕儿,将那托盘原路推回,直奔着何家庆过去。 四下惊叫声四起,衙役手疾眼快地上前替他拦住,厉声道,“放肆!当着本官的面儿还敢动手!你眼中可还有王法可言?将他二人押回衙门,听候知府大人处置!” 为首的一喊,余下几人纷纷上前,各执擒拿索便欲套段容与的脖颈。正僵持间,忽听门外又起一阵马嘶人沸声,刘敏推开围观百姓上前,见状厉声喝道,“住手!不可撒野!” 衙役们闻声忙收手,恭谨退至一旁,“见过大人。” 刘敏默不作声,才要上前相迎,那何家庆飞扑至他身前,攥着他的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嚎道,“姑父救我!就是这混账动手伤的侄儿,还求姑父为侄儿做主!” “闭嘴。”他不提还好,张口便是一声“姑父”,听得刘敏面色沉如锅底,又不好当场发作,只得暗自横他一眼,上前拱手道,“下官见过段大人。” 此言一出,四下众人大惊。回眸再看段容与时,但见他微微扬眉,漫不经心地笑道,“在下原以为需要被押入大牢,才能有幸见刘兄一面。还想着随几位弟兄一同回衙门,刘兄来的倒及时。” 他话中嘲讽之意不掩半分,刘敏心中暗恼,勉强笑道,“段大人言重了。下官接到酒楼小二报官后立即赶过来,怕大人心急,这才派几个差役先行开路,不料他们做事不周,惊扰大人,还请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莫与他们几个计较。” 段容与似笑非笑地道,“他们也算尽分内之责,毕竟今日的口角涉及何公子。方才听闻何公子还要唤刘兄一句‘姑父’,也难怪他们上来就护着何公子,原来是在下眼拙,‘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了。” 刘敏闻言面色大变,不过他毕竟在官场沉浮数十年,早已练就“处事不惊”的表面性情,只拱手笑道,“段大人想来是对下官有所误解。这位何公子是城北何家布庄何老员外的独子,于下官而言与城中百姓别无两样。 "若是他有错在先,惊扰大人与宋姑娘,大人言明后下官必定明查,给大人一个说法。这一点请大人放心,下官绝无异议。” “刘兄为官清廉,这风声段某早有耳闻,如今自然倚信刘兄。”段容与颔首,侧首瞧孟幼卿正垂眸斟茶,面色微沉,“何公子是刘兄管辖之内的百姓,他行事作为自有刘兄管制,段某本不该插手。 “但今日他敢将主意打到卿卿的身上,若非段某在卿卿身侧,只怕如今人已被他绑回何府。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刘兄以为这个何公子该当何罪?” 刘敏闻言一愣,旋即暗自叫苦不迭,何家庆是什么德行他自然清楚,方才听到顾安报官时他心中尚存侥幸,想段容与二人只是路过插手,等将何家庆转至府衙中自然有他周旋。 谁知道他竟然将主意打到孟幼卿身上,事情一出,段容与岂会轻易饶过,不保他难向何家交差、可若保他亦会被此二人察觉异处,此案自然是进退两难。 何家庆这个没头没脑的东西,当真是给他出了天大的难题。 他暗骂几声,微微蹙眉,“竟有此事?下官倒不知还有此事,这何家庆惊扰大人与宋姑娘罪恶滔天,请大人放心,下官必定会严惩何家庆,还宋姑娘一个公道。” 言罢侧身,朝着孟幼卿拱手让礼,“还请宋姑娘见谅。” 二人见状先是一愣,回眸对视间顿时又冷笑。这刘敏倒会做戏,摞下四品朝廷命官的身份屈尊与一个无名无姓的女眷让礼,不知情者乍一看只会当是刁民为难,与他刘敏毫无干系。 他倒是大丈夫能屈能伸,进退皆可。 第77章 升堂 孟幼卿忙起身避开,却又默然不语。段容与抬手虚扶他直起身,缓声道,“刘兄言重,卿卿无名无辈,能劳烦刘兄亲自前来查案已是她厚福,刘兄如此让礼实在折煞她。况且,惊扰卿卿倒也无妨,有傅某在身侧自是有惊无险,但旁人可就未必了。 “来之前,傅某与卿卿正好撞见何公子在酒楼门前强抢民女,如今人已被家丁强行带回何府,不知生死后续。刘兄若要查,不妨从此事查起,也好早些救那无辜女眷出府,免得节外生枝罔顾性命。” 刘敏闻言又是一怔,不料段容与口中还有此事,登时皱眉,“真有此事?是傅大人亲眼目睹?” 段容与轻嗤,以身形虚掩住孟幼卿,淡淡道,“事发于江渔楼门口,街畔观戏百姓无数,不止傅某与卿卿目睹,刘兄若是不信,尽管询问百姓是否有此事。傅某还听闻那位姑娘还是此处掌柜夫人的亲眷,刘兄可不能轻判阿。” “果真如此?”刘敏自然不信,回眸询问顾安。等听顾安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个遍儿,面色已沉深渊,再看何家庆在旁愤愤不平,只恨不得亲自动手暴揍何家庆一顿,免得他再出来惹事生非。 正欲周旋时,何家庆快步上前,梗着脖子道,“姑父您别听这混账胡言乱语。那个丫头哪儿是什么娇贵人物,不过是个在酒楼当值择菜的下人,侄儿瞧她做差事利索,带她回去伺候我爹娘,给她寻个更好的差事,对她有好去处,这有何不妥?” “放肆!”刘敏横眸,厉声喝道,“纵然是个下人,你又怎能平白无故强抢回府?到如今还在狡辩,何公子眼中还有没有王法?”将何家庆训斥一通,停顿一瞬,又长叹道,“苏州城中出现这种事,实属下官失职,让傅大人见笑了。既然今日惊扰到大人与宋姑娘,不知二位可愿随下官移步回衙门当堂对峙,监审下官惩治此案。” 段容与正等他此言,闻言抬眼扫过堂前楼外围观百姓,颔首道,“如此正好,江渔楼开门做生意,若一直盘恒于此处耽搁生意反而不妥。傅某正好无事,既然刘大人有意,那傅某自当奉陪。” 话头被他四两拨千斤的驳回,听的刘敏先是一愣,旋即暗恨地直咬牙。他原不过是想当百姓面儿做做样子,不料段容与竟会顺势答应,又不好出尔反尔,只得示意衙役将何家庆一同绑回,勉强勾唇,“那傅大人,请罢。” 等一行人浩浩荡荡赶至衙门时,那何老员外已然得了风声在堂前等候多时,一见何家庆被衙役五花大绑,忙飞扑上前一把掀住,“我的儿,是谁打的你?快告诉为父,让刘大人为你申冤做主!” 正欲与刘敏先喊冤时,眸光触及他身侧的段容与,语意戛然而止。何老员外历事数年,眼力自然要比何家庆略高一筹。见刘敏尚待段容与礼让三分,他心中微凛,立时收声,恭谨道,“草民何云斌见过知府大人。” 刘敏颔首,余光微不可察地朝他使了个眼色,先示意师爷先给段容与呈上一把椅子供他旁听此案,方坐上堂中红檀太师椅,广袖一挥摞下惊堂木,“上堂。” 两畔差役手中水火棍掷地有声,如今也顾不上处理何家庆身上的残伤,差役动作粗暴地将他摁倒于地,强逼他肯跪下叩首。何家庆何时受过这等委屈,挣扎着喊道,“放肆!你们知道本少爷是什么人就敢动手?爹,爹,您正好,您快救儿子!” 何老员外气的胡须乱颤,抬手指道,“你这逆子!公堂之上岂容你在此撒野!”厉喝何家庆闭嘴,又撩衣跪倒,拱手让礼,“犬子无知,还望知府大人见谅。今日犬子被压入官衙,草民斗胆问大人一句,不知犬子可犯了什么过错?” 刘敏道,“那就得问令郎自己,今日在江渔楼前做了什么。本官听闻人已被送进何府,何老员外未曾有所耳闻么?” 何文斌一愣,不解地蹙眉。被一同押过来的顾安膝行上前,将方才之事来龙去脉说明,嗫声道,“那莺儿姑娘当着无数百姓的面儿被押上何少爷的车轿,这功夫应在何府了。” 语意未落,何家庆先起身狡辩道,“你血口喷人,本少爷是看她被你们磋磨可怜,带她回去享清福去了。你们顾家人不知好歹、倒打一耙,还敢赖在少爷我的头上,你们好大的胆子,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你给我住嘴!”仍欲挣扎时,何文斌先一步扬手甩他一巴掌,横眉立目,“在你眼中何为王法!你在外倒真敢丢老子的脸!回禀大人,今日何家布庄进货,草民一早便在城中各商铺走动,不知犬子在外还犯下此案,如今看来草民亦有管教不严之罪。这就差人回府询问此事,若那位姑娘果真被犬子劫回何府自然立时送回,绝不枉费大人之意。不过...“ 言罢停顿一瞬,他略往前躬身,又道,“犬子此行虽有错,但若知悔改并非罪不可恕。草民斗胆,还请刘大人网开一面,暂时放犬子一马,让草民带他回家去亲自教导。 “若日后再犯,您再捉拿他入狱也不迟。况且那莺儿姑娘也不过是个丫鬟,大抵是犬子行事不周惊扰百姓,若有何闪失何家必定赔付,将莺儿的卖身契买下,收为何府的下人,岂不两全。” 斟酌半晌,未等刘敏作何反应,段容与忽冷笑一声,将眸光别至一旁。刘敏闻声忙抬眼打量,但见段容与正似笑非笑地盯着师爷手中的笔杆,眸光流转间,扬手摞下惊堂木,厉声喝道, “何老员外此言糊涂!即便那姑娘身份低微,那也并非何府的下人,江渔楼顾家尚未表态,她又怎能受何老爷与令郎指派。令郎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更调戏酒楼中其余女客,如今你还敢为他狡辩?又该当何罪?” 第78章 狡辩 何文斌哑然。 他这儿子在扬州早已臭名昭著,似今日这种纠纷从前不知有过多少回,何府后宅莺莺燕燕无数,并非受他所管,他早习以为常。 即便是今日被闹到公堂之上,他也只想着看在何、刘两家关系亲近的份儿上,刘敏也不会将何家庆如何。今日上堂不过是走个形式,挨几句场面话便可抽身。却不料今日刘敏一反常态,仿佛真要将何家庆送入大牢以正他公正之名,丝毫不留往日的情分。 怔愣半晌,他这才又想起今日还有一个陌生男子在旁监审,再看刘敏较比往日亦坐立不安,似有惧他之意,他心下顿时了然,暗叹一声只得叩首应道,“大人明察,细论起来也是草民教子无方,今日才闹出此番祸事。劳烦大人开堂,既然如此,草民谨遵大人的吩咐。” 刘敏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话锋一转,忽侧眸瞧王师爷,“师爷以为,此案该如何处置?” 王师爷起身,神色恭谨道,“回禀大人,属下以为何公子今日所为按律当下狱受罚。” 刘敏颔首,“好,既然师爷也有此意,何家庆罪大恶极,若不处置如何安城中百姓。来人,将何家庆重责二十杖,押入大牢。” 他一下令,两畔差役上前架起何家庆便往外拖,何家庆闻言大惊失色,忙挣扎道,“你们都给本少爷滚开,凭什么抓我!爹!您得救我!姑父!您网开一面!爹!爹!” 一路将他拖去大牢,等堂前已听不着他的喊叫声,刘敏才起身,淡淡道,“何家庆罪有应得,本官如此判决,何老员外可有异议?” 何文斌咬牙,“大人圣明,草民无异议。” “此案已定,一会儿差役随你一同回何府接那莺儿姑娘,也好给顾掌柜的交代。何老员外请回罢。”刘敏漫声,这才起身行至堂下,略拱手道,“此案已结,段大人在旁监审,如今已放心了罢。” 段容与微微勾唇,“能将无辜女眷寻回,惩治恶霸,也难怪城中传言刘兄两袖清风、为官公正。段某佩服。” “段大人所言,下官倒不敢应。”刘敏哂笑,面色微敛,“下官受任一城知府,又怎能辜负圣上与百姓的倚重。今日若非段大人正好在江渔楼用膳,下官还不知这何家少爷行恶,险些放他成漏网之鱼。若要谢,还是下官要多谢段大人与宋姑娘行侠仗义,为百姓除害。” 停顿一瞬,又俯首道,“自然,宋姑娘今日也受惊了,等一会儿下官与内子亲自接二位过府,为宋姑娘压惊。” “不必了,刘兄与嫂夫人先前已厚爱卿卿,她面皮薄、今日也是有惊无险,若惊动嫂夫人只怕卿卿心下难安,不敢再前来叨扰。”段容与淡淡道,“说到何家庆,段某在城中游顽的这几日里,倒听着些许风声,据传这何家庆手中沾了几个桩人命案,不知刘兄可曾有所耳闻?” 刘敏心中微凛,皱眉道,“段大人此言从何而来?” “刘兄不知?”段容与挑眉,状似不解,“那为何段某才来扬州几日,便听闻这位何公子时常强抢良家女子入府为妾,今日的顾莺并非头一个,从前未曾有百姓报官么?” 见刘敏神色不动,话锋一转,他又道,“除此之外,段某在京中时听闻安王殿下与曲大人来扬州调查秋围泄题案,查出一个学子亦被何家庆夺妻断腿、此案在京中传的甚广,就在刘兄眼皮底下,刘兄半点风声也未曾耳闻么?” 虚汗自额角徐徐压入鬓稍儿,刘敏心中盘恒半晌,缓声笑道,“段大人所言下官怎会不知,秋闱一案劳圣上派安王殿下与钦差大臣千里迢迢来扬州亲自斟查,连圣上尚有耳闻,下官身在扬州自然清楚。 “不过,当时案件闹得沸沸扬扬、城中风声各异,为避嫌,安王殿下与曲大人到任后执尚方宝剑亲自审理此案,不许下官插手,故而下官至最后也是只知结果不知缘由。倒不知曲大人为何会放过何家庆,想来是其中……另有隐情罢?” “哦?”段容与似笑非笑地挑眉,他倒会寻借口,将案情进展尽数推到曲临江与安王身上,他自己倒是清清白白,将罪责推脱个一干二净。 若非来此复查,又怎知素来满口仁义道德的刘敏如此三头两面,竟也有今日。 暗中冷笑一声,段容与颔首道,“虽说此案已结,但何家庆与那个书生毕竟是刘兄手中管辖的百姓,也不知那书生如今身在何处,想来刘兄已为他重新安排后路了罢?” 刘敏哑然。面色变幻半晌,正欲开口安抚时,又听段容与笑道,“还有一事。这位何公子可是嫂夫人的内侄子,段某看他一口一个‘姑父’叫的亲切,原来是与刘兄有姻亲关系。那刘兄今日是大义灭亲了?” 刘敏一愣,忙摆手辩驳,“段大人有所不知,那何家公子与下官本无血脉关系,不过内子娘家与何府是为姻亲,按辈分何家庆才管下官叫一声‘姑父’,但往日甚少走动。方才是那小子知道自己罪恶滔天,怕入狱受苦,这才当着众人的面儿与下官攀扯关系。段大人切莫听他一面之词,何家庆罪大莫及理当受罚,下官自然不会徇私枉法,轻饶过此人。” “方才段某有幸监审此案,刘兄心智段某心中清如明镜,怎会疑心刘兄。不过,”话锋一转,他又凑近刘敏,漫不经心地笑笑,“听闻何家庆臭名昭著,方才在江渔楼中当着无数百姓的面儿与刘兄攀亲,只怕百姓一时不知,真当何家庆从前一直是受刘兄庇佑行恶,心中对刘兄有所不满。刘兄若有空闲,不妨重新审理此案,也免得此案牵扯过深,污了刘兄一世英名。当断则断。” 言罢勾唇,按礼回身拱手相让,缓声笑道,“今日多有叨扰,卿卿如今该等急了,刘兄若无事,段某先行告辞。” 第79章 暗算 刘敏正巴不得撵他走,闻言连连颔首,忙拱手让他出府衙。等将人目送走,长叹一声,才回身,正看见王师爷抱臂立于他身后,一双鹰眸直勾勾盯着他,面色不言而喻。 刘敏被唬了一跳,沉着脸停顿一瞬,抬手让礼,“有什么话去内堂再提。” 王师爷垂首,侧身恭谨地转至后厅,一一上茶落座后,他才倾身问道,“大人应有事隐瞒下属罢。” 看他不答,王全有顿了顿,低声道,“下属如此质问大人似为越矩,但事到如今,属下无论如何都是为了大人着想。若属下未曾料错,今日前来监审的那位段大人应是从上京调来,特查大人的罢?” 刘敏闻言面色微凛,一时抬眼深深盯着他,默然不语。 王全有见状皱眉,“果真如此?好端端的,京中为何无缘无故又派钦差来扬州,大人先前未曾有所耳闻,知州大人也未曾传下口信么?” 刘敏摇头,眉间皱如沟壑,“他来的隐秘,若非当日来此处租赁的是刘家的老宅,只怕我一时半会儿都不知道他以潜入扬州。京中虽传下来动静,但不知何时过来,郑知州不知其内情也是常理。 “早先我虽疑京中会再派人来,但谁知来人会是他,此行更带着个女眷。当日我与内子在府中为他二人接风洗尘时略有试探,不过这段容与也是个滑头,满口只称是携女眷回祖籍祭拜,来扬州是为游顽赏景。 “我看他周身行李轻便,也确实没有当时曲临江与静王的架势,一时也拿他无法。不过今日倒被他撞上何家庆一案,也不知是故意为之还是巧合,这个段容与就是个老奸巨猾的狐狸,不得不防。”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道理大人心中清明。”王全有道,“这个段容与先前在京中任职京兆少尹,听闻因动了户部尚书的独子,不足半年的功夫便迁职至大理寺。秋围泄题案的文书入京后直接入大理寺复审,段容与当职,却突然休沐回扬州赏顽,大人就未曾疑过他的来意么?” “他若要来也只能是为了一桩案子。”刘敏叹道,“先前曲临江与静王回京后将此案尽数推到刘本与孟偃身上,听闻两府被查抄入狱,无一幸免。那刘本手上本就不干净,听闻家中查出不少前朝的好东西,又通过他供出孟偃。案情结至此处本该万无一失,谁知如今又有动静。 “即便圣上不信、京中再有人欲翻案复查,也应令从中书令或是刑部特命一钦差重新携旨斟查,又怎会特批他来呢。大抵……” 他起身,于堂前踱步半晌,忽然问道,“你说段容与此番来扬州,是受哪方指示?” “大人不是说此人是为私事回祖籍游顽,并非受朝廷委派么?”王全有闻言冷笑,等看刘敏面色渐沉,方才起身行至他身后,缓声道,“大人只疑心是段容与是受圣上倚重,就为曾疑心过是东宫的手笔么?” 刘敏一愣,面色略显迟疑,“你的意思……那孟偃是太子的老师,他那幼女从前亦是与太子有过婚约,若论起朝中分党,薛家与皇后母家可谓是太子身后的中流砥柱。孟偃一出事,太子如折一扇左膀右臂,自然不会甘心。若是段容与暗中……”语至唇畔又戛然而止。 他忽又想起,孟幼卿既敢只身随外男奔赴扬州,举止又非寻常礼遇,想来二人的关系京中早已分明,段容与因此顺势被收至东宫一派、如今听命于太子前来为薛家反冤,也并非无稽之谈。 此案旁人不知,但静王在其中添了多少手笔他心中了然。如今静王在朝堂上虽看似与东宫同党,实则另存心思。想来太子也并非十分倚重于他,否则也不会暗派段容与前来复查此案,静王在京中日日跟随其后,亦未曾听到多少风声。 若太子果真查明案情真相,静王为保命求荣必定会弃他们这些个小卒,这条线一旦被牵出势必要牵连九族,他刘敏不敢以此为赌。 正盘算时,王全有似知他心中所虑,踱步上前,“大人,事到如今不得不妨,无论那个段容与是因何而来,今日他特地挑何家庆下手十之八九是冲着大人来的,或许他已经查出泄题案的源头,若大人此时再不动手,只怕将来要成祸患。大人如今不得有妇人之仁。” “你说的轻巧,你可知段容与是如何在京中稳下阵脚,如今又为何会派他过来。”刘敏嗤道,“这两日我一直派人暗中跟随,不过他二人一直在城中各处走动,未有半分异处。想来是对你我早有防备,若要动他可并非易事。一旦他出事,知府这个位置,我还如何能坐得住?” 王全有冷笑,斜眸反驳,“难道大人以为,任由此人在扬州兴风作浪后,大人还能坐得稳这官位?” 见刘敏面色一沉,他顿了顿,垂首道,“大人身居高位行事自然有所顾虑,若您心意不决,此事便交由属下来办。早日料理此事以绝后患,属下与大人都能逃过一劫。” 刘敏皱眉,“你有什么主意?这段容与性情不定,与那曲临江可不是同路人。” “人不同,自然计谋也要另择,只要结果一样又有何不同?”王全有闻言眯了眯眼眸,唇畔笑意阴冷如蛇,“大人莫不是忘了他们此行还有一人?段容与动不了,他身侧那女眷也有浑身本事么?” “你的意思……” “那位宋姑娘身份应非常人罢?若是寻常平民百姓出身,大人方才又何必搬出知府夫人为她周旋?又为何会与秦知府联手,在城中各处贴薛家逆犯的告示,想是要杀鸡儆猴罢。”王全有垂眸,“属下方才冷眼旁观,段大人明面上虽未曾多言,但那位宋姑娘在他心中分量可不轻。从她身上动手正好。大人若不想涉手,属下自然会替您料理此事,至于何家公子……还请大人三思行事啊。” 第80章 恼怒 “这本官还能不清楚。”刘敏冷笑,以拳抵唇。若搁在往日,何家庆无论如何他都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按着“旧例”打发百姓。 谁料他今日如此胆大妄为,在江渔楼门口闹事被盯上也罢了,还敢觊觎孟幼卿的面容,那段容与就在身侧怎能咽下这口气。 今日被揍,也是他活该。 好在段容与虽逼问,终未曾赶尽杀绝。那何家庆素来被何文斌夫妇娇纵坏了,趁此时机让他在牢中磋磨脾性,等过几天段容与将此事抛之脑后,便可将他放出大牢,安分几日。 他一时倒不担心何云斌父子,垂眸思忖半晌,颔首道,“你既有此言,那本官就看你会如何处置。那账本一旦被察觉,你我谁也逃不了,如今都需慎重行事。” “大人此言不妨转赠于何老员外,若非是教子无方,让那何家庆在城中任意妄为,今日又怎会被人盯上?”王全有轻嗤,淡淡道,“属下知道何老员外这些年对大人不薄,但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位何公子可不及他父亲半分。这么些年他在城中作恶多端,光是人命案大人替他瞒了多少。 “不提旁的,他杀人母夺人妻,将那李姓书生的腿打折,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正是泄题案的关键。上京若派那段容与复查,只怕必定是从李文柱一案查起,大抵今日,正是给您一个警示。” 见刘敏面色愈沉如深渊死水,他停顿一瞬,又低声道,“您是记挂旧情,可若是这何公子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护着他又有何用?属下以为大人当断则断,免得将来受人拖累。扬州城中富贵人家不少,并非只何云斌一人独大。 “依属下看按照如今的形势,何公子再放纵下去只怕何家早晚要被他连累,大人还是早做打算的好。余下之事想来大人心中有数,属下不敢多言,大人若无事,属下告辞。” …… 此事过后,扬州城内果真消停了一段时日。听闻何家庆被收押大牢,城中百姓无不欢喜。正好趁着如今至腊月需着手预备年礼,各家各户早早挂好花灯门画,说是为了早些迎年讨个喜气,无非是因何家庆这恶霸被收押,段容与替百姓出了口恶气,终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自然,有人欢喜有人愁,何老夫人与刘敏后宅那小妾听闻此案风声后登时急倒了头。等醒过来后哭不止,将两府后宅闹了个翻天覆地,只恨不得亲自前往江渔楼寻那莺儿姑娘报仇。 好在何文斌还算懂事,心中虽急,但知当日刘敏亦是骑虎难下,只当何家庆在牢中不过是换了个地儿关禁闭、做样子给外人看。 静候几日,自然会迎他出来。 却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不出两日,何文斌无刘敏心中正盘算时,衙门口的金鼓忽被人接连击起,一众百姓自发围涌至堂前喊冤,喊声震耳欲聋。 彼时刘敏正于后宅安抚他那小妾,闻声后顿觉不妙,又不敢耽搁,忙披衣撮鞋赶去前堂。才露面,便见众百姓齐刷刷跪倒一片,为首的几个老汉紧攥住他的衣角,叩首求道,“求大人为草民做主,草民膝下只那一个丫头,还未及笄就被恶霸欺凌,如今只怕活不了几日,请知府老爷明查!” 另一个也道,“草民那丫头也是如此,女婿心眼儿实,不知变通,被何公子带着护院用棍棒活活打死!小女与女婿两个孩子情比金坚,看女婿无辜丧命,草民那苦命的儿也不肯独活,当时就随他去了。如今家中只草民与小孙子相依为命,只怕活不下去了,求老爷明鉴做主!” 几个老汉一说完,其后跪了几排的百姓尽数直身七嘴八舌,无非是家中也有女眷媳妇从前受何家庆欺凌,如今见他被投入狱,前来为无辜丧命的亲眷申冤、亦或是曾受过江渔楼掌柜的与顾夫人的恩惠,如今听闻顾家人被何家庆惊扰,恨不得替善人出口恶气。一同前来逼迫刘敏,也免得过几日再放何家庆出来继续在城中祸害旁人。 这些个人从前案发时便来衙门击鼓鸣冤,尤其跪于最前头的几位老汉更是扬州城中的老寿星、出事后没少来衙门喊冤磨人。原本刘敏与何文斌或给钱接济或明为安抚暗带威胁、软硬兼施地将这些老叟的怨气安抚回去,好容易风平浪静了几年,不料今日竟又被翻腾出来,更不提后头那些跟风四起之人前来闹事,倒是好大的胆子。 刘敏听的头痛欲裂,连连摆手示意差役先将众人安抚下去,抽身往堂中走。不料那几个老叟紧追不放,见他要走忙膝行上前,又拜道,“大人!您是扬州城的父母官,知道草民家中曾遭遇何事。大人开明,既是将那何家庆收入大牢,还请您重审此案为百姓做主啊!” 刘敏心中暗恼,但碍于在众人眼前,勉强叹道,“本官自然清楚。斯人已去,老人再提实劳心伤神,如今何家庆已被惩治,老人家也总算是出口恶气,令郎在天之灵也能安心罢。” 言罢俯首,欲搀扶老人起身。不料那几个老叟闻言愈发往后避开,只一口咬定何家庆作恶多端,端得一副“若刘敏仍起庇护之意、今日便死守于衙门外,但求一死”的架势。 正僵持间,王全有闻讯赶来,忙上前宋旋,“老人家暂且息怒。大人如今上堂正因听您击鼓鸣冤,前来为您审案做主,您如此拦着大人又能有何用处,先叫大人升堂,老人家再一一对证,若证据确凿知府大人必定会为百姓做主,您看可好?” 老叟闻言半信半疑,仍是不放。王全有又劝了好半晌才将为首那几人连拉带扯地扶进公堂,容刘敏脱身。 趁着差役上前阻拦时,二人并肩,王全有低声道,“来者不善,大人今日该有所决断了。” 刘敏冷笑,面色微恼,“今日这架势分明是有人在背后主使,引这些百姓来衙门口闹事。好端端的,怎么就没看住。那个段容与这两日还没动静么?” 第81章 后院起火 “这本官还能不清楚。”刘敏冷笑,以拳抵唇。若搁在往日,何家庆无论如何他都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按着“旧例”打发百姓。 谁料他今日如此胆大妄为,在江渔楼门口闹事被盯上也罢了,还敢觊觎孟幼卿的面容,那段容与就在身侧怎能咽下这口气。 今日被揍,也是他活该。 好在段容与虽逼问,终未曾赶尽杀绝。那何家庆素来被何文斌夫妇娇纵坏了,趁此时机让他在牢中磋磨脾性,等过几天段容与将此事抛之脑后,便可将他放出大牢,安分几日。 他一时倒不担心何云斌父子,垂眸思忖半晌,颔首道,“你既有此言,那本官就看你会如何处置。那账本一旦被察觉,你我谁也逃不了,如今都需慎重行事。” “大人此言不妨转赠于何老员外,若非是教子无方,让那何家庆在城中任意妄为,今日又怎会被人盯上?”王全有轻嗤,淡淡道,“属下知道何老员外这些年对大人不薄,但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位何公子可不及他父亲半分。这么些年他在城中作恶多端,光是人命案大人替他瞒了多少。 “不提旁的,他杀人母夺人妻,将那李姓书生的腿打折,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正是泄题案的关键。上京若派那段容与复查,只怕必定是从李文柱一案查起,大抵今日,正是给您一个警示。” 见刘敏面色愈沉如深渊死水,他停顿一瞬,又低声道,“您是记挂旧情,可若是这何公子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护着他又有何用?属下以为大人当断则断,免得将来受人拖累。扬州城中富贵人家不少,并非只何云斌一人独大。 “依属下看按照如今的形势,何公子再放纵下去只怕何家早晚要被他连累,大人还是早做打算的好。余下之事想来大人心中有数,属下不敢多言,大人若无事,属下告辞。” …… 此事过后,扬州城内果真消停了一段时日。听闻何家庆被收押大牢,城中百姓无不欢喜。正好趁着如今至腊月需着手预备年礼,各家各户早早挂好花灯门画,说是为了早些迎年讨个喜气,无非是因何家庆这恶霸被收押,段容与替百姓出了口恶气,终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自然,有人欢喜有人愁,何老夫人与刘敏后宅那小妾听闻此案风声后登时急倒了头。等醒过来后哭不止,将两府后宅闹了个翻天覆地,只恨不得亲自前往江渔楼寻那莺儿姑娘报仇。 好在何文斌还算懂事,心中虽急,但知当日刘敏亦是骑虎难下,只当何家庆在牢中不过是换了个地儿关禁闭、做样子给外人看。 静候几日,自然会迎他出来。 却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不出两日,何文斌无刘敏心中正盘算时,衙门口的金鼓忽被人接连击起,一众百姓自发围涌至堂前喊冤,喊声震耳欲聋。 彼时刘敏正于后宅安抚他那小妾,闻声后顿觉不妙,又不敢耽搁,忙披衣撮鞋赶去前堂。才露面,便见众百姓齐刷刷跪倒一片,为首的几个老汉紧攥住他的衣角,叩首求道,“求大人为草民做主,草民膝下只那一个丫头,还未及笄就被恶霸欺凌,如今只怕活不了几日,请知府老爷明查!” 另一个也道,“草民那丫头也是如此,女婿心眼儿实,不知变通,被何公子带着护院用棍棒活活打死!小女与女婿两个孩子情比金坚,看女婿无辜丧命,草民那苦命的儿也不肯独活,当时就随他去了。如今家中只草民与小孙子相依为命,只怕活不下去了,求老爷明鉴做主!” 几个老汉一说完,其后跪了几排的百姓尽数直身七嘴八舌,无非是家中也有女眷媳妇从前受何家庆欺凌,如今见他被投入狱,前来为无辜丧命的亲眷申冤、亦或是曾受过江渔楼掌柜的与顾夫人的恩惠,如今听闻顾家人被何家庆惊扰,恨不得替善人出口恶气。一同前来逼迫刘敏,也免得过几日再放何家庆出来继续在城中祸害旁人。 这些个人从前案发时便来衙门击鼓鸣冤,尤其跪于最前头的几位老汉更是扬州城中的老寿星、出事后没少来衙门喊冤磨人。原本刘敏与何文斌或给钱接济或明为安抚暗带威胁、软硬兼施地将这些老叟的怨气安抚回去,好容易风平浪静了几年,不料今日竟又被翻腾出来,更不提后头那些跟风四起之人前来闹事,倒是好大的胆子。 刘敏听的头痛欲裂,连连摆手示意差役先将众人安抚下去,抽身往堂中走。不料那几个老叟紧追不放,见他要走忙膝行上前,又拜道,“大人!您是扬州城的父母官,知道草民家中曾遭遇何事。大人开明,既是将那何家庆收入大牢,还请您重审此案为百姓做主啊!” 刘敏心中暗恼,但碍于在众人眼前,勉强叹道,“本官自然清楚。斯人已去,老人再提实劳心伤神,如今何家庆已被惩治,老人家也总算是出口恶气,令郎在天之灵也能安心罢。” 言罢俯首,欲搀扶老人起身。不料那几个老叟闻言愈发往后避开,只一口咬定何家庆作恶多端,端得一副“若刘敏仍起庇护之意、今日便死守于衙门外,但求一死”的架势。 正僵持间,王全有闻讯赶来,忙上前周旋,“老人家暂且息怒。大人如今上堂正因听您击鼓鸣冤,前来为您审案做主,您如此拦着大人又能有何用处,先叫大人升堂,老人家再一一对证,若证据确凿知府大人必定会为百姓做主,您看可好?” 老叟闻言半信半疑,仍是不放。王全有又劝了好半晌才将为首那几人连拉带扯地扶进公堂,容刘敏脱身。 趁着差役上前阻拦时,二人并肩,王全有低声道,“来者不善,大人今日该有所决断了。” 刘敏冷笑,面色微恼,“今日这架势分明是有人在背后主使,引这些百姓来衙门口闹事。好端端的,怎么就没看住。那个段容与这两日还没动静么?” 第82章 收拾 刘敏闻言登时松了口气。 他虽不喜李氏时常大惊小怪,但到底是结亲数年的发妻,料理起后宅之事他自然偏信李氏的手段,那何氏又大抵是得了疯病,也该好生收拾,后宅之事如今也委实不必他来分心。 不过孟幼卿... 他自然不信孟幼卿可清白脱身,今日前堂的风波既有可能是那段容与的手笔,如今纵是未曾露面,也必定是在刘府后宅附近,暗中盯梢儿。说不准如今就在前堂衙门中紧盯着此事,看自己是有何打算... 想到此处,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忙又问道,“除了那位女客,另一位客人未曾露面么?堂前屋后多探一番,就未察觉有何行踪不定之辈?” 今日来报信儿的正是在府中看守前院的副总管,跟了刘敏当值十余年,身上虽无武功,但手段利落不亚于差役。他初任职扬州知府后怕城中恶霸伺机报复,每日与李氏提心吊胆,一直是这两位总管带着家丁护院夜以继日地在府中巡逻,如今他官职已稳、扬州城内无人敢打刘府的主意,府中下人仍保留这差事。日日在门前屋后探寻,但凡有一处风吹草动都能传入他耳中,若是段容与真在暗中探寻,自然会被这副总管察觉出蛛丝马迹、回禀给他。 不料那下人闻言一愣,旋即面露愧色,垂首道,“回禀大人,还真未曾。奴才也想着这宋姑娘‘无事不登三宝殿’,她绝不回独身前来。一早便带着家丁在房前屋后查探。可惜半处风声也没有,也不知是那位男客行踪诡异,还是今日他委实未曾前往此处,是奴才打草惊蛇、” “那怪不得你们,”刘敏皱眉,也是,段容与的行踪若是能被几个下人轻而易举地查出不妥来,那这大理寺少卿的官职自然不必任了,圣上或是太子也不会差他前来调查此事。如此看来,此人还需再防,否则他今日也不必如此大费宋章,与那孟幼卿里应外合地给他添堵。 正犹豫间,差役又转至内堂,拱手道,“回禀大人,府衙外有一位自称姓段的年轻人求见大人,说是听闻今日城中百姓前来闹事,他来探访大人,看您是否受惊。” “他来做什么!”刘敏闻言先是一愣,旋即厉声,拍案而起。狗屁的听闻受惊,这段容与脸皮倒是厚,摆下这么一大阵仗给他添堵也罢了,竟还敢亲自前来看笑话,看来今日是不将何家庆提审安抚百姓,他是誓不罢休,真是他的克星! 心中虽恼,但知如今又不能提着刀过去将段容与碎尸万段,强压下一口气,粗声问道,“他来府衙是正大光明地击鼓还是从后门转过来,师爷可知此事,他有何主意?” “回大人,师爷也正等着您呢,”似乎是才被王全有训斥一般似的,那差役闻言苦着脸,拱手道,“王师爷已差人将人哄至偏厅,特吩咐下属前来通禀您,如今那几个老家伙又在公堂上苦喊,师爷也无法,总不好打草惊蛇,请大人快些回去决断。” “也罢,也罢,”刘敏虽不喜,但知如今已是道尽途殚,他这个知府若再不出面制止,风声愈传愈广,传至扬州秦淮誉或是知州耳中,或是被段容与抓住什么把柄查出那账本,别说他头上这顶乌纱帽如何,只怕刘府一家老小的性命都难保。 思及此处,他忙揣着袖子起身赶至前堂归座。往旁一留意,但见王全有一直摇头挤眉弄眼,心中微凛。轻咳一声又拍惊堂木,“何家庆这些年在城中作恶多端、伤及无辜,委实罪不可赦。如今众位既然击鼓鸣冤,本官身为扬州知府,自然不能冷眼旁观,任由众位受他欺凌。 “人数过多,若要逐一复查不知要耽搁至何年何月。倒不妨一个一个将心中所怨告知师爷,等王师爷将何家庆这些年作下的恶事案卷抄好,本官一一复审,必定料理此事,还众位乡亲公道。此案已定,今日到此为止,退堂!” 他言罢,两畔差役闻声水火棍猛击地面,以示百姓莫再闹事添堵。他眼下的敷衍之意显而易见,若是搁在往常,今日来衙门闹事的百姓自然唯恐避之不及,只怕此事传入何文斌耳中后与刘敏串通一气,不定哪一日寻由头报复回来,可并非他们这些个小门小户能抵挡得住的。 刘敏与王全有也自然是料到这一点,如今方敢信口开河,想着只要能将人尽数安抚下去,余下之事来日方长,不急于这一时。却不料这些素来缩手缩尾的百姓今日不知听到什么风声,闻言后立时起身叩首,口中齐齐念叨着“多谢知府大人开恩、刘大人英明”,随后尽数围拢住王师爷,竟无一人打道回府。 王全有心中暗暗叫苦,然刘敏先前之言如今尚未落地缝儿里,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出尔反尔,只得勉强撑一口气,颔首道,“余下之事有属下宋旋,如今贵客尚在偏厅等候大人,还请大人移步罢。” 刘敏低言,自然赶紧抽身离去。 何家庆是何文斌与夫人老来得子,自幼便被他爹娘与老爷子给宠成“混世魔王”,幼时小打小闹,掀货郎的挑子砸人家的井口,稍长些年纪后跟着狐朋狗友走街串巷喝花酒抢人姑娘,无恶不作无所不及,如今扬州城中膝下有女儿媳妇的也只家境殷实些、又教养有方的人家才敢放姑娘出府,小门小户的人家里但凡有女眷模样生得秀气的如今尽数蒙头避脸才敢出行,只怕哪日不留神再被何家庆或是那几个恶霸给瞄上强抢回家去做妾侍。 刘敏虽庇佑,但事已出,百姓自然要报官明冤。城中风声四起,纵然衙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王全有多少也有所耳闻。提起城中哪条巷子里的人家少了个姑娘,便知是何家庆那混账的手笔。他原本便想着早日与何家决断,段容与日后也不能再拿何家来要挟他与刘敏查那账本,也好逃过一劫。 第83章 逼迫 众人前来闹事时尚未至午时,等王全有将百姓所言尽数抄录后,已是日落西山,足足耽搁了大半日。 他未完,段容与也不肯走,刘敏自然需胆战心惊地陪在身侧。 等好容易将王全有盼过来,见他面如死灰,心中登时一惊,不由的皱眉。 王全有上前拱手,依礼让道,“回大人,何公子一案属下已抄录妥当,等大人明日闲下来时再行定夺?” 刘敏稍觉满意,侧首与段容与道,“大人统共才来几回,却都让您看笑话,也是下官失职。” “处处如此,也并非刘兄这一处起风波。谁让扬州城中恶霸横行,刘兄此时不整治,又更待何时?”段容与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微微扬眉, “今日前来也是听闻百姓暴乱,想来刘兄又要忙一阵儿了。既然王师爷已将案卷整理出来,刘兄也不必一拖再拖。快至年关,早日处理妥当刘兄也好松口气罢,免得堆积至明年夜长梦多,州县中下来官员考核政绩时刘兄也不好交差。” 言罢身形略往后仰,虽未直接伸手去要那卷书,但言中试探之意显而易见,逼得刘敏面色青一阵白一阵儿,忙颔首应道,“段容与大人所言甚是,是下官思虑不宋,正好大人如今也在,下官必当竭尽全力审理此案,请大人放心。” 略抬眼,王全有顺势上前,将案卷呈至二人眼前。 纵然这两日在城中走动时听到不少风声,如今将案卷展开入眼,段容与仍不免得瞠目结舌。 似李生所遭遇的祸事并非只此一桩,这些年因此遭殃的百姓无数,可惜有刘敏与何文斌坐镇,无人能奈他如何。若是搁在别处,以何家庆近几年的所作所为早该被执绞刑。 刘敏也是胆大妄为,上下打点妥当后连何家庆这等畜生也敢常留于手中。也是“天高皇帝远”,这等丑事直到如今方被翻出水面,扬州城中的百姓受苦多年,竟无出头之日。 强忍下满腔怒火,段容与摞下那书卷,手指漫不经心地敲着几案,淡淡道,“事已至此,刘兄打算如何处置?” 刘敏抿唇,反问道,“段容与大人在此,下官任凭大人做主。” “刘兄此言差矣,”段容与笑道,“你是扬州的父母官,段容与某只是路过,城中出事,段容与某怎好越俎代庖。按律而定,想来刘兄如今心中已有定夺罢。” “四两拨千斤”似的将话头驳回,刘敏闻言一噎,抬眼与王全有换了眼色,咬牙应道,“段容与大人言之有理,倒是下官思虑不宋。这何家庆作恶多端,按律……当受重惩。” “重惩?”段容与挑眉,“刘兄打算如何算作重惩?杖责后收押大牢还是流放?案书上写的清清楚楚,何家庆手中沾了好几条人命,按律应当……” 语意微顿,他斜眸打量刘敏,“只怕要刘兄大义灭亲方能为百姓做主。” 刘敏一愣,旋即觉面上略现滚意,哂笑道,“段容与大人莫拿下官取笑,何家庆也不过是扬州百姓,与下官无半点关系,何来的‘大义灭亲’。如今案卷在此,何家庆罪大莫及,按律当斩,下官绝不会姑息。” 言罢停顿一瞬,抬眼见段容与慢悠悠把玩着手指,又长吁一口气,“不过,如今已快至年关,不易行绞刑,下官以为不如暂将人收押于牢中,等出正月后再行刑,到时还请大人监刑、同审此案。大人以为如何?” 段容与失笑,摇了摇头,“段容与某此行是为私事,自然不会在扬州耽搁太久。年关之前还需回京料理公务,刘兄所言,只怕段容与某是监审不了何家庆,未必能看到扬州百姓是否会伸冤正名。不过,素闻刘兄满袖清风、一心为民,纵然段容与某今日未曾出现于此地,刘兄依然会为无辜百姓做主,段容与某又何必担心,非得亲自监审? “刘兄啊,这何家庆的所作所为,王师爷已抄录了数十张卷书,其罪可谓祸祸滔天,百姓从前敢怒不敢言,才至今日之情势。今日刘兄大张旗鼓地复审此案,城中风声各异,刘兄可千万别让百姓失望啊。” 言罢轻笑几声,不等刘敏缓过神,起身抚掌道,“今日前来叨扰想来耽搁刘兄不少功夫,如今天色已晚,想来阿离在府中等我多时,刘兄若无事,段容与某先告辞了。” 刘敏忙起身,“下官恭送段容与大人。” ... 他一出府衙,刘敏挥袖将案上的卷宗尽数拂落于地,咬牙切齿,“这段容与留不得,早些除掉他,免得夜长梦多。”语意微顿,他抬眼扫过一旁低眉顺眼的王全有,心中不由得又升起一阵怒意,“你当初毛遂自荐,不是说要亲自动手处置段容与二人,若早些动手今日又何至于闹到这种地步?” 王全有心中鄙夷,垂眸淡淡道,“大人也知那段容与大人生性狡猾,行踪诡异,属下纵然有心也需精挑时机,鲁莽行事岂非打草惊蛇?若是段容与真好对付,他来扬州头一日大人便会出手,也不会放纵他二人至今日,又何必将罪责尽数推到属下身上。” “你...” “况且当务之急并非是如何对付段容与,而是料理何家一事。”不等刘敏开口,王全有又逼问道,“属下一早便提醒大人早做决断,可惜大人瞻前顾后,至如今账本未曾取回,反而还将自己落到进退两难的境地。大人与其责怪属下,不如先料定此事,安抚住何老员外再另做他论罢。” 刘敏如今已顾不得他所言越矩,低声道,“这还用你说。你以为本官不想将何家庆碎尸万段,可惜如今账本在他父亲手中,你我处于下等。段容与既逼的急,如今只能将计就计,对外先称何家庆被定为绞刑,等过两日将人悄悄送出城门,保住他这条命安抚住他父亲,余下之事,往后再提。” 王全有闻言心中暗嗤,面上波澜无惊,“大人自有打算,属下不敢多言。不过,何老员外如今应已至于前厅等候大人,想来是听闻今日衙门口的风声,前来打探他儿子如今的处境,大人还是见上一面,安抚住人心罢。” 刘敏闻言一愣,旋即皱眉,“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本官今日真是走了霉运!你赶紧将东西收拾好,何文斌若是问起不许多提半字,能瞒一时是一时,你心中有数。” 第84章 还真是善变 此事闹过一阵儿后,刘敏当日便差人在城中各处张贴告示,诏告天下何家庆的罪行、执以绞刑处置。 纵然官府迟迟未动,不知何时方才能对何家庆行刑,但能得此番结果对于刘敏与何家而言已觉难得。百姓心中自然雀跃不已,风声传至城郊,便是素日昏昏沉沉、苟延残喘的李生与纪老爷子如今闻风后精神头亦明显好了许多,再加上先前段容与给他二人留下的银子供他请好大夫切脉开药,听闻如今李生腿脚虽不妥,但神采奕奕,如今也能直起身看几卷书、替纪叔抄录药方说笑。 只等着何家庆被执绞刑那日,他心头解恨,想来身子骨早晚会恢复似旧日一般,此生前途无量。 这消息传入孟段二人耳中后,亦是喜不自胜。孟幼卿抬手斟茶,温婉笑道,“我先前倒还怕树大招,此事闹的愈大,李生与纪叔便易被何员外记恨,性命不保。好在何家未曾专挑此事,李生也算是苦尽甘来,‘好人有报’了。” “何老员外如今可不敢将他叔侄二人如何,何家庆与李文柱的恩怨城中人尽皆知,何家庆一被下狱李家便出事,消息传入城中众人岂会不知是谁人所为。多做多错,即便是刘敏与那王全有,如今也不敢轻举妄动,李生与纪老爷子还算能安稳一段时日。”接过她亲手斟的温茶,段容与笑容晏晏,挑眉道,“等此案尘埃落定之后,扬州城官府改头换面,李生与纪叔将来的日子也能好过些。以李生的才智,将来纵是不能为官,做个教书先生也能安度后世。只是不知...刘敏是否能下得去手罢了。” 孟幼卿笑道,“有兄长在此处,刘敏如今只能尽力拖延,保住何家庆这条命才能安抚何老员外守口如瓶。兄长过几日若不再催他,只怕他又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糊弄百姓,不知何时才能处置此案。” “我看如今还算稳妥,大抵那账本果真被藏在何府,把柄在人手中,才让刘敏至如今也不敢奈何府如何,不过强撑罢了。”段容与道,“相比之下,那个王师爷要比他聪明多了。一早便劝刘敏早日与何府决断,若是刘敏那时虚心受教,如今你我反而奈何不了他。想来如今王全有也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他二人的联盟早晚要分崩离析,也许最后未必需你我动手便能查明此事。” 孟幼卿微微蹙眉,手指漫不经心地摆弄着绢帕,迟疑道,“兄长的意思,是想让他们自相残杀,我们再坐享其成?” 见他不语,她停顿一瞬,又反问道,“我看那王全有手段虽不行,但目光要比刘敏长远些,兄长先前那些话逼迫刘敏尚有几分胜算,若是初始时便与王全有打照面,未必能糊弄过去。况且,王全有与刘敏虽各自心中不服,但泄题案中他二人毕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账本一旦被现于人前,刘敏躲不过干系,他也未必能清清白白脱身,如今他二人不过是互相利用,等你我前功尽弃时,想来他还会跳出来反咬一口,倒不得不防。” “何家庆一日不出狱,何文斌势必会时常入刘府‘要挟’刘敏、刘敏宋旋不过,自然会搬出王全有替他出谋划策,何况此案本就涉及他自身,只怕如今尚自顾不暇,未必能留意你我,暂时不必担心。”段容与笑道,“这几日你随我一同奔波,看脸色都不如从前好。暂且缓缓神,在城中游顽几日再动手便不迟。” 她闻言哂然。说是奔波,也只是段容与夸大其词。除了那日去李生家伙总探寻病情以外,她也只那日去刘府寻李氏耗费些精神,余下诸事皆是段容与一手操办,她每日只需在小院中静候坐享其成便可。 原本她见城中四处张榜孟怀义的画像还想着在城中打探口风,可惜街巷中并无动静,又被段容与拦住,她也只能作罢。 当日说是要同往扬州亲自为父亲查案,终不过是跟着一同来赏乐“逃难”,全仗着眼前那人在身前宋旋,倒未曾派上用场。 她心中虽叹,但知自己身份非同常人,那人也是为了保全她的名声,再看他眼下略显一丝乌青,孟幼卿不免得心酸,直直盯着他不语。 段容与挑眉,摞下茶盏略倾身上前,“我脸上是有字不成?” 灼热的气息连带着青松子香猛然袭过面容,孟幼卿先是一愣,旋即便觉面颊滚如烙铁,下意识避道,“原本还当自己能来此处大展身手,可惜有兄长在身前打点诸事,倒无需我多言,我时常想着,将来不知该如何报答你这份恩情,想来是我此生还不完的。” “若要报答,倒不如以身相许。今生不足以报恩,来世轮回时也记着回来不就好了。”段容与失笑,怕她属实往后躲时跌落至地上,臂弯松松地在她腰后护着,等她坐稳后方正色温言, “我受圣上与太子指派来扬州复查此案,即便没有你我也势必要走这一步。当初答应带你一同来扬州,一来是你如今无可投奔的亲眷,又有不少人对你虎视眈眈,将你一人独留在上京我心中实在难安;二来,此案涉及令尊,即便留在京城你也未必闲得住,势必回四处打听案情为令尊翻案,倒不如随我一同过来。山高路远,换个境地你也好宽心,免得积怨成疾。 “这些时日你随我一同奔波,也未曾有何时松懈,只不过涉及衙门的事只能我自己出面,需将你留在房中听信。我昨日还想等处理好手头上的琐事,我带你去扬州会合你哥哥,大抵还能赶上除夕那日图个团圆,你看如此可好?” 他微微凝眸,眉眼间温意如潺潺流水,顺着他愈凑愈近的面容悄然渗入她的心尖儿,她闻言身形微颤,正欲答时忽听窗外传来一声低笑,随后便听男子嘲道,“啧,这人还真是善变,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我早前怎么不知你还有这幅德行?” 第85章 报信 孟幼卿闻言一怔,忙将眸光投向段容与。但见他已沉下面色,却不动身形,亦隔着窗冷笑道,“有话不妨进来直说,做梁上君子上瘾不成。” 窗外之人不怒反笑,也不从正门进来,推窗跃进包间儿,摸着下颚笑道,“我这不是听你滔滔不绝,怕贸然进来惊扰你二人么?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枉我一心记挂你,满腔思念赴如东水啊。” 段容与闻言脸一黑,扬手照着他的面门甩去一个茶盏,嫌恶道,“你要是闲不住不放心去别处逛逛,免得在此处丢人现眼。” 来人身形矫健如鹰,轻巧地接过茶盏后上前入座,自顾自地斟茶, “我还不是为了你过来的,你也知道作我这行差事长年累月地没有休沐,今日好不容易得了空闲,还得过来看你这张脸。你以为我是心甘情愿?” 侧眸见孟幼卿面色微迟,立时又与她笑道,“也就姑娘脾性好,能忍受得了他。” 他如此自来熟,唬的孟幼卿眼下微惊,忙侧眸看段容与。但见段容与于桌案下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冷笑道,“有话快说,说完了赶紧走,多嘴多舌。” 口中虽讽,但仍是反手将桌案上的糕点往那人手畔推了推,低声问道,“你我见面,未曾被王全有察觉?” “刘敏那边儿逼得紧,他如今自顾不暇,哪里有功夫理会衙门里的事,方才他照例点卯整理旧岁的卷书后便离职,不知如今躲在哪处算计。”来人摸了块梅花香饼几口吞下,抚掌道,“我这也是才验过尸就从衙门里赶过来见你,他前脚走我后脚就跟出来,连衣裳都未来得及换。” “你如此正大光明地过来,就不怕被人盯上。”段容与撇唇,斟茶推给他,“那刘敏呢?” “咱们那位知府大人如今被何老员外逼的急,还想等王师爷为他出谋划策,更没心思记挂我们。大抵他刘府后宅也不大安宁,这两日刘大人差人收拾行囊铺盖在府衙中起居,已许久未曾出书房,想来是为筹谋放何家庆出城的法子。 ”来人正色道,“自从何家庆被定行绞刑之后,刘大人没少往大牢与仵作验尸的阁楼里走动,我偶尔听着些许风声,刘敏似乎是想要从牢中随意寻一个身形容貌与何家庆相仿的死囚犯或是病死的尸身来替何家庆的名头,放他出城逃命。” 段容与闻言一怔,旋即皱眉,“此言可真?你听到多少?” 他道,“我作仵作这一差事数年,莫说牢中那些囚犯因何丧命,纵然尸身被人大卸八块乱成一处我也能挨个儿分出来,我既然答应替你留心,还能有假。况且何家庆才被张榜宣行绞刑时何老员外可是哭天喊地、没少来衙门中围堵刘敏,如今不过两日便歇下,仿佛要被砍头的不算他亲儿子一般,你不觉其中有诈么?” “是如此,我也知刘敏如今尽力往后拖延是为了安抚何文斌,只是未曾料到他会如何打发。”段容与微微颔首,“你还听到什么风声,刘敏等人打算何时动手?” 来人垂眸思忖半晌,忽挑眉,“你也知道,一般大牢中囚犯死后的尸身只用一张草席子卷出去投入乱葬岗。似此处暑季每日一送、寒冬时每搁五日便有负责此事的差役用驴车送出去。两日前才走一拨,如今何家庆还在牢中,若是刘敏与何文斌果真打这个主意,想来最早是后日。” 他手指从茶盏中沾了些茶水在桌案上勾勒,“所谓‘送魂归西’,一般送尸体的驴车是从衙门的西角门出去,穿过这条小巷一路向西,从城南门出去后转送去西南后山的一处乱葬岗。从这个门出去走官道可通往常州,听闻何家庆外家就是常州人,他若真被送出城,十之八九是去常州投奔他外祖。 “狗急了尚会跳墙,这刘敏是打定主意保何家庆这条命,逼急了什么事都极有可能作出来,你二人可要多留神些,何家庆若真被送走,你想再逼刘敏复审可就难如登天了。” 停顿一瞬,他抬眼扫过孟幼卿,凑至段容与身前低声道,“除此之外你二人也当留神自身四下的动静。你我倒不担心,单打独斗还是被人围堵都可脱身,况且你本身又是上京派下来的京官,只要你谨慎行事,刘敏有千万个胆子也不敢将你如何。不过你身边这位宋姑娘...” 他欲言又止,孟幼卿见状心下了然,欠身温言,“我出去寻小二来,一会儿便回来。” 段容与颔首,目送她出门,转头问道,“你接着说。” 来人低声道,“女眷手无缚鸡之力,她可就不似你那般不好对付。若是你们逼急了,刘敏恼羞成怒后势必要从她身上下手。无论是衙门里的人还是他夫人,你最好多留意些,免得节外生枝,出了差错谁也担待不起。” 段容与闻言抿唇。初来扬州时他二人便对刘敏等人防备再三,安枕的卧房几日一换,便是怕有人在背后动手脚。不过先前也不知是自己思虑过多还是刘敏等人有贼心没贼胆,方至如今一直相安无事。但照如今的阵势,看来王全有等人是再等不及了。 不过也正好,他原先还愁于不知下一步如何引刘敏动手,若刘敏与王全有真动心思,正好给他出手的由头。 来人拣了一块榛子酥扔入口中,没等细嚼便咽下去,挤眉弄眼道,“等此案查明后你可就是他们孟家的恩人,到时去提亲孟太段必不会挑剔。何时定下喜事记得差人送信回来,我人未必到,但礼数必定周全。你二人的喜酒我可是吃定了,否则小心我将来日日跟着你。” 见他也说不上什么好话又嬉皮笑脸,段容与也不客气,抬脚将他打发出去,兀自去寻孟幼卿。 等用过晚膳,二人又在城中闲逛许久,至戌时方才打道回府,段容与低声道,“你今日先去东厢将就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