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的移动》 序 言 难以化解的灼痛 ——读陈行之新作《危险的移动》 陈忠实 习惯上被称作“中国的文艺复兴”的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陕西涌现出一批颇引人注目的青年作家。那时候属于中国社会也包括文学在内的破禁解冻时期,文坛和整个社会一样呈现着新思维的巨大活力,这些高涨着诗性激情的青年作家初出茅庐,创造欲望表现欲望求索欲望都十分强烈。每有集会,这些来自黄土高原、关中平原、秦岭山区和汉中盆地的作家聚到一起,用陕西三大地理板块差异很大的语气和发音,竞相对刚刚出现的新文学流派坦率发言,或者向大家介绍自己刚刚读过的某部翻译小说的新鲜感觉。无论那些地域方言的发音如何大相径庭,有一个字的发音却是一致的,就是把“我”字发出类似“俄”的声音。北至长城毛乌素大沙漠,南到秦岭巴山的汉水坝子,以及被称作帝王之都的渭河平原,竟然以“我”字完全相同的发音标志出一条共有的基本特征。 在这一群用“俄——俄——”的发音慷慨激昂或沉稳睿智或俏皮尖刻地表述各自见解的青年作家中间,出现一个操最标准京腔的人,反而让众人感到陌生,感到有点儿不大协调。这个用京腔说话的人就是陈行之。 尽管陕西籍青年作家走出潼关,走到南方东方东部西部,常常会因“我——俄”的奇怪发音引起好奇者的模仿和善意的嘲弄。然而,在陕西境内的聚会里,陈行之纯熟顺溜的京腔却成为不合时宜不合地宜的弱势音响。有玩笑说,一窝土蚂蚱把一只洋蚂蚱箍住了。 其实,这只洋蚂蚱和这窝土蚂蚱早已融会贯通为一体,他甚至已经与其中的一些人成为莫逆之交。 陈行之在这一茬刚刚冒出的青年作家群里,属于更年轻的一位。他获得大家的尊重,首先是因为他的创作实力,确切点儿说,是出手不凡的创作实力。他的中篇小说处女作《小路》在颇有文学资历的《延河》发表,曾经引起这个青年作家群体的热烈反响,后来,《小说选刊》又隆重推荐给了全国的读者。素来只发表短篇小说的《延河》破例分两期发表《小路》,也获得了作家们的敬重,被赞誉为既有文学眼光识得好货又有博大胸襟不惜破格推出新人佳作的伯乐。 陈行之这一时期的创作属于青春激情诗性的喷发期,单是中篇小说就接连发表了十一部,还发表了不少短篇小说,他是那种才思敏捷并且高产的青年作家。这批作品从题材上大体可以划分为三类: 前两类为知青题材和陕北题材,这两类题材有明显的差异,也有无法剥剔的筋脉拉连。陈行之从北京到陕北插队时,尚属从少年到青年过渡的那个稚嫩而微妙的生命区段,突然从首都北京踏进荒原秃山连绵不尽的黄土高原,从窗明几净的北京学堂进入用麻纸糊着窗格的昏暗的土窑,嚼咽土豆和苞谷小米,从事砍柴放羊抡镢挥锨的纯体力劳动,生活带给他的那种复杂感受,肯定要比落生在土窑火炕上的当地作家更强烈更敏锐,会获得更独到的生活视角。他写与他一同走进陕北的洋蚂蚱们在艰难困苦的生活环境里心灵和精神所经受的炼狱般的洗礼,也写他们看到感受到的男女土蚂蚱们的生存形态,写他们对明天的期待,对理想的追求,对爱的渴望……陈行之是外来人,是洋蚂蚱,他虽不及当地作家对生活习俗的熟悉,却也避免了因为司空见惯而导致的麻木和不敏感,以及囿于一隅的视野狭窄和思维局限,多了一种新鲜和敏锐,多了一种较为开阔的眼光和更富活力的思维,这就使得他的作品呈现出明显区别于同样以黄土地为题材的当地作家作品的气象,别具一格,独成一景,令人耳目一新。 陈行之的眼光和思维没有完全专注于黄土高原,他同时还投注于急遽变化的社会生活,这就有了他写作的第三类关注社会与人生题材的作品。中篇小说《生者与死者》在《当代》一经发表,就引发了较大反响,我也受到了震撼与启迪。就这部写作于八十年代初的作品而言,应该说,他是较早提出不正常的社会生活对人产生异化这个尖锐命题的作家。 上述三类题材的作品尽管生活层面上的距离较远差异很大,然而有一个共同的灵魂徘徊其中,这就是:陈行之对社会和人如何求得健全发展的生存形态的思考。这既显现着作家的襟怀,也蕴涵着作家超前的思想。这是一个作家艺术个性的最重要最具价值的标志——独立体验所获得的独特发现。 陈行之在喷涌般写作的同时,还在陕西人民出版社编辑大型文学双月刊《文学家》。《文学家》是至今仍令我这一茬年龄的陕西作家以温情兼着遗憾缅怀着的杂志。陈行之在《文学家》主事的时候,有一件事影响颇大:给陕西作家开辟专辑,有作品,有言论,有评价,有作家写真,一位作家一个专辑,占去一期刊物四十万字的大部分版面,让读者全面了解一位作家的作品和他的成长道路。此举对刚刚形成影响的陕西青年作家群的发展,产生了重要的推动作用,贾平凹、路遥等都上过这个专辑,我也是幸运者之一。 土蚂蚱们敬重亲近这只洋蚂蚱,在于这只洋蚂蚱的文学之心文学之情是博大的也是纯真的,他自己在努力写作着,同时也在努力把他的同代朋友推荐出去,扩大他们的影响和知名度。这是一个人的人品、修养和精神境界的表现。 到九十年代初,陈行之工作调动到北京,我和朋友们以一种颇为矛盾的心情为他送行,既乐见于他到更广阔的世界去发展作为——北京毕竟天高地阔,并且是他的故土——也怀有走失一位好编辑好作家兼好朋友的缺憾。 十年以后,陈行之把这部名为《危险的移动》的长篇小说书稿寄我,读罢有诸多的感动和慨叹,最强烈的竟然是一种难以抑止的灼痛。其实,在整个阅读过程中,通过书中几个主要人物生活轨迹所呈现的波动起伏的心理脉象,就已经常常使作为读者的我忍俊不住吁出一口气来,惊叹这脉象正暗合着生活深层无形无序却得意地运行着的潜流的征候,触目惊心却无法捕捉,感知到灼痛却只能哑口。我很钦佩陈行之的这一双眼睛,这是一双既敏感又富于穿透力的眼睛。 关注生活的发展变异,把握生活运动的脉象,是现实主义作家的天然属性和自然要求。陈行之面对纷繁的生活世象,显示出独特敏锐的眼光,又聚焦于一个独特的视角,营造出了一个接近于生活原生态的世界。《危险的移动》避开时下依然持续热着的“官场小说”的写法,选取处于纯官场边缘的一个“单位”下笔,深入到人物的心灵深处,从“脚趾”上把握和触摸到了心脏搏动的脉象。 作家切入生活的视角,决定于作家感知生活的社会位置和角度以及艺术表现的种种需要与斟酌。陈行之在《危险的移动》里几乎没有涉及赤裸裸的权钱交易,也没有肮脏的权色交易,他描述和展现的只是权力网里人与人极其微妙的所谓“关系”,处在这张网各个位置上的角色,在承上在启下在平行的关系里纵横捭阖的技巧,或者说一种别具特色的生存智慧。 在这张关系网里,有人把生存智慧和生存技巧练演到超绝如魔术戏法般天衣无缝,而表演过程也如魔术大师一样从容不迫矜持自如,然而却与魔术师仅仅只是取悦观众的小小目的大相径庭——发展自己扭曲对方,笑眯眯地置对方于死地而绝不心跳。被扭曲被置于死地者眼瞪得老大却找不到看不出哪儿出了毛病,接受扭曲接受龌龊的结局却说不出话来。 作为读者的我跳出被扭曲被龌龊者的具体局限,从最浅显一层说,人把天赋的智慧用到视野上的比例极小,而把智慧里最精彩的部分发挥到扭曲别人的功能上去了,这是一种浪费;稍微往深里想,这类富于生存技巧的人,已经形成生活深层里的一股潜流,得意地舞蹈于神圣的法典庄严和党纪政纪之下,而又不露声色,构成亵渎和蔑视社会公正和社会道德的及其危险的破坏力,即所谓潜规则。《危险的移动》演绎着解析着的正是这种潜规则运动的全过程。 陈行之以敏锐的眼力,把隐蔽在这一过程里的曲里拐弯的运行轨迹展示得惟妙惟肖;他以非凡的思想穿透力,把隐藏在其中的心灵污秽人格龌龊,解析得如丝如缕。我真切地感知到这种东西在当代现实生活里无声无响的渗透力,真切地感知到它对民族心理结构必然导致的异变和溃散。只是在这时,我才领悟到那个“移动”的“危险”的意蕴。这种危险较之于百万千万的权力金钱交易的危险可能更具破坏力,它游走在各种法典条律和公共道德评价之外,以至于使整个社会健康健全的运行机制空转。尽管本书没有大起大落的大事件大情节,却使我心灵深处感受到惊心动魄,后脊发凉,含混着难以化解的灼痛。 《危险的移动》无疑是把握住了生活发展到今天的脉象的作品。陈行之呈现给我们的令人灼痛的“危险”,自然在于引起社会的审视;处在这种“危险”中而不自觉或者麻木,又是更深一层的“危险”。这里,我又感知到作家陈行之面对生活面对民族未来的强烈的责任心,由此而理解作家保持思维的敏锐性和思想穿透力的原动力。这是作家应当获得社会和读者尊重的根本原因之一。 《危险的移动》的骨架是现实主义的,有一个大致依时序发展的故事,其中几个主要人物性格的刻画,有一种鞭辟入里的透彻和鲜明,成为诱惑和引发我阅读兴趣的关键。我在翻译作品和本土作品的阅读选择中,最易引发兴趣的是对过去或正在进行的生活发出透辟有力的独自声音,人物形象心灵历程让我发出呼应以至称绝的作品。那一刻,我会感到自己被点亮了,从混沌里一下子走了出来,被提升到一个新的境界,我会充分感受到小说阅读的意义和美的享受。《危险的移动》的阅读即如此。 时下的有些小说似乎陷入了某种误区,成堆成垛地堆积铺排某些陈腐的生活习俗,某些怪异的甚至不堪的细节,还要罩上一缕魔幻的时髦色彩,以为这就是文化。我感觉到了这类作品里思想力量的软弱,自然很难唤起阅读的兴趣。《危险的移动》卓尔不群,就在于作者所揭示的人物心灵各个层面的逼真和鲜活,这是陈行之的独自发现,也是我对现实主义创作获得自信的一个文本。 《危险的移动》的语言魅力,是不断激发我阅读的重要诱因。通畅准确的叙述语言,富于弹性和质感,通体呈现着睿智与沉静的叙述姿态,可以看到隐藏在文字背后的作者的情怀。人物对话的精彩,取决于对各个角色心理脉象的准确把握。准确才有生动,才有个性的突显,才有艺术的质感,才会对读者产生可信和阅读兴趣的诱发。我在感知陈行之透视人物心灵隐秘的敏锐的同时,也很钦佩其语言表述的老到自如。它绝不是那种时下常见的为显示语言风格而故意强做出来的矫情语态。语言是小说的载体也是作家手中的工具,是作家完成创造的最直观最外化的形态。作家在酝酿某种新的创作时的诸多图谋和设想中,大到鸿篇巨制,小到千字短章,都有一个语言选择的过程,即要选择寻找到最适宜表述新的人物新的体验新的情绪的语言结构和语言姿态,这是写作者的常识,也是写作者的基本功夫。鲁迅不可能用写阿q的文字去写祥林嫂,也难以用《秋夜》的语言去写《社戏》。陈行之在《危险的移动》中选择了负载半官半文知识分子生活形态心理情绪的最恰当的小说语言,透见出作者对他们的态度和情绪,如同我们从鲁迅截然不同的文字形态里感知他对阿q和祥林嫂绝然不同的情绪一样。从过去读陈行之的中短篇小说得到的印象,到这次再读《危险的移动》,单就语言而言,他的确完成了一次成功的飞跃。语言风格的选择或者形成,从纯粹写作的角度来说,当是作家走向成熟并彰显成熟个性魅力的重要标志。 在我的印象里,陈行之从小说创作发轫之初,就是一位呈现着直面社会直面人生姿态的作家。《危险的移动》最终证明他的眼睛一直关注着社会现实,他的笔触一直没有离开当代社会的潮涌和病相。 我想到杰克·伦敦。人们评价他是一位“终生都把手指紧紧按住生活脉搏”的伟大作家。我喜欢这样的作家和他们对生活有独到开掘的作品,自然与我写作的兴奋点趋同有关,绝无排斥和轻视那类虫鸟花草趣味的作品的意思,读者欣赏趣味的需要是多向的,触发作家创作的兴奋点也是大相径庭的。然而,读者群中确有较大一个群体喜欢阅读离自己生活的时代较近的作品,尤其是对既富于前进活力又呈现着某些纷繁浑浊的时下生活发出深刻的独自声音的作品。 《危险的移动》当属这类杰作,相信它会引起读者的共鸣。 第一章:你从哪里来(1) 第一章:你从哪里来 一、陌生的世界 (1) 人在世上走一遭,总会有一些特殊的日子让人难以忘怀。这些特殊的日子一开始可能不被在意,但是它一旦进入人的生命年轮,就会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不断被补充进新的内容,直到你刻骨铭心。 八月三十一日对于金超来说就是这样一个日子。 这天早晨金超来到了首都北京,当时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天在他生命历程中的重要意义。后来他无数次想起它,他发现所有成功的欢乐和遭受挫折的痛苦,都与这个表面上看起来平平常常的日子有关,他的一切都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这是他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走进大城市。 当时,形象丑陋的北京西站还只是图纸上的一种设想,关于北京西站的种种腐败传闻还没有成为老百姓的街谈巷议,位于东长安街南侧的北京站仍是全国火车进京的主要门户。 这是一个讨人喜爱的小伙子,中等身材,面貌黧黑,目光纯净,就像所有从农村来的小伙子一样。他穿着短小的白色衬衫,肩胛处还印着没有洗掉的青草印痕;一条说不上什么颜色的裤子,膝盖处形成两个很大的隆起,裤脚磨出了毛边;一双城市里已经没有什么人穿了的蓝色球鞋,显然刚刚被擦拭过,橡胶部分白得耀眼。 和每年这个时候一样,北京院校在车站广场设立新生接待站,到处都是校旗和彩旗,大客车在稠密的人群中穿梭,把拘谨的新大学生们拉运到各个院校去。一些长时间等待的在校生,用高声叫卖式的招徕排解着寂寞,同时也显示已经与这个城市融为一体的优越,在新到的大学生中间造成压力。 金超怯怯地走着,在铺盖下面转动着头颅,在无数旗帜和横幅中寻找他考取的大学的名字。他在广场东侧发现了被风吹得有些倾斜的横幅,“中国文化大学”带给他一种亲切的感觉,这是他在接到录取通知书之后无数次端详过的名字。这几个字带给他和父亲、母亲、弟弟、妹妹无尽的喜悦,在那个贫穷的小山村引起艳羡、欢喜和嫉妒,把谁也不放在眼里的普通人家上升成为令人瞩目的大户,就像人们看待和议论村长金秋明家里发生的事情一样。一个月之前还因为承包土地问题刮了父亲一个耳光的金秋明矜持地抚摸着通知书上的这几个字,说:“好的哩!娃娃,你咋是好好学习喀,毕了业,到咱县上当个大官,看咋受活!” 他脸上浮现出笑容,怀着愉快的心情快步向那里走去。 没走几步,金超的脚步就变得迟疑起来。他把行李放到地上,用胳膊擦了擦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远远地看着要去的地方。在几张桌子后面,站着五六个人,面向他这一边的似乎是两个大学生,一男一女,他们正在交谈,女生笑得很厉害,用一只手遮住了嘴巴,但是金超听不到她的笑声,广场上太嘈杂了。他觉得女生朝这边看了一下。当然,她是不会注意到他的。 在火车上,金超已经知道他无法和这个世界交流,没有人听得懂他的语言。 金超说一口k省北部山区的方言。这是曾经被相声大师在表演中夸张使用过的语言,但相声大师模仿的话是很好懂的,因为他要考虑听众。金超就不同了,他使用的山窝子语言,山这边和山那边的口音都会有很大的差别。当人们困惑地看着他的时候,他才知道他从小就使用的不是这个世界的通用语言。 现在,他害怕和桌子后面的人交谈。 他看看四周。四周不乏他这样从农村来的大学生,目光惶惑不安,守着自己的行李,无助地等待着什么。他听不到乡音。在这个庞大的世界里不太可能听到只有几百个在黄土地上劳作的人使用的语言,金超沮丧地想到了这一点。 显而易见,没有人能够帮助他。 他不得不向那里走去。他拎着沉重的行李,觉得走了很长时间,那个女大学生注意到了他,他也就直接问她。 漂亮的女大学生只感觉金超的语言像某种物体一样在口腔里很复杂地打了许多转儿,发出一些奇怪的音响,却没有听懂一个字。 “对不起,我没听懂……”姑娘微微前倾着身子,歉意地说。 金超的脖子红了,不知道再问一遍还是干脆就不要问了。 站在女大学生身边的小伙子回过身来。小伙子足足有一米八的个头,穿一身浅色西装,白色衬衫最上面的两个纽扣敞开着,平添了几分潇洒自如的神态。他脸部线条生动,鼻梁高挺,两只眼睛好像有一种无所畏惧的穿透力,直接看到你的心底。当他往这边看过来的时候,金超的目光本能地回避躲闪了一下。 “你说什么?”标准的普通话,像是广播电台播音员的声音。 金超把那句问话又对小伙子说了一遍。 小伙子笑了,伸出一根手指点着金超,带着几分得意地说:“k省人。” 金超点点头。 小伙子又说:“洛泉地区,崤阳县人。” 金超很惊讶,但是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而且,”小伙子炫耀地溜了姑娘一眼,“而且我知道你的家乡是县城西南五十里的谷庄驿,谷庄驿北边三十里的崔家沟煤矿有一座已经自燃一百多年的煤山,到处都是烟火,有人说那里长出来的玉米都是熟的,掰下来就可以当烤玉米吃……” (2) 姑娘笑了,两只漂亮的眼睛放射着异样的光亮,看着小伙子。 小伙子潇洒地伸出手,把金超由于汗湿显得有些苍白的手抓在手里,热烈地说:“我也是k省人,咱们是老乡。” 遇到老乡应当是件高兴的事情,但金超反应冷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让人知道这么多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金超很不愉快。但是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他只能做出高兴的样子,说了一句什么。 小伙子翻译给姑娘说:“他说他不晓得咋走……” 姑娘被小伙子故意流露出的k省口音逗乐了,但没有乐出声音。她已经注意到金超脸上的不快。 金超白了那个自以为是的小伙子一眼。 小伙子热情有加,说:“来来来,先把行李放下。”也不管金超同意不同意,从桌子那边轻巧地把行李提了过去。 “请先在这里登记一下。”姑娘把一张表格推到金超面前,用动听的嗓音说,“在这里等一会儿,学校有车来接。” 填写登记表的时候,金超恢复了自信。他的字写得很好,好到足以让人喝彩的程度。果然,姑娘把表格拿到离眼睛很近的地方仔细看过,由衷赞叹说:“呀!你的字写得这样好!” 金超做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把钢笔重新别进口袋。 他想尽可能离小伙子远一些,他看到几个彼此不言语的新生站在另一侧,他想到那里去。但是小伙子好像故意和他作对,用愉快的口气叫住了他。 “介绍一下。我叫陆明,她叫纪小佩,和你一样,我们也是新生。” 新生?金超怔住了。新生怎么会到这里来接待新生呢?他们是什么时候报到的?他们之间怎么会那么熟识呢? 好像是看出了金超的疑惑,陆明说:“我在北京有一个亲戚,半个月以前就来了,在学校碰上了纪小佩,闲着没事,就和他们一道来接你们了。” “哦。”金超应答着。本来这时候他应当介绍一下自己,为了避免再说方言,他决定什么都不说,站到一边去了。 广场上到处都是提箱扛包的人,有一种车站特有的忙乱气氛。赶火车的人满头大汗,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票贩子在人群中穿行,扫视着目标,喃喃着“有要票的吗?有要票的吗”?耗时间等车的人坐在地面上,悠闲地吃着雪糕,隔一会儿看一下手表;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很响亮地把一口浓痰吐在灯柱上,任由浓痰在灯柱上黏连;巡逻的军警两个人一排,直板板地走着,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仿佛巡逻本身就是他们的职责……金超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感到很新奇。忽然,有几个壮汉没命地冲了过来,金超被重重地撞了一下,追赶着的是两个穿制服的警察,跑得脸上没了血色。人像潮水一样让开,没有一个人敢挡一下罪犯。有人说是票贩子,有人说是小偷,有人说是从东北流窜到北京的黑社会,刚刚洗劫了一家饭馆,扎死了两个人。黑社会成员跑过去,人群又合拢起来,广场又恢复了惯常的形态。周围高大建筑物上的窗户,像一只只眼睛凝视着人们。 就像所有从偏僻农村来到大城市的人一样,金超从精神上强烈感觉到某种压力,他觉得自己异常渺小,渺小得如同一只蚂蚁。 他只好又一次在心底里为自己强调一个事实:整个崤阳县二十四万人民中间只有你一个人考大学到了北京!这个事实会使他在陌生世界面前充满自信。在火车上他已经这样试过了,效果很好。果然,现在他内心又充满了自信。 陆明正在和另一个女生说着什么,长长的胳膊指着北京火车站对面的一个地方,似乎在讲述有关那座建筑物的故事。 金超凝神看了看纪小佩。 他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漂亮的姑娘,不只是漂亮,还有她那高贵典雅的气质,那种宁静温馨的气息……这是多么协调的一种美啊!东方人鼻翼开阔,鼻孔是圆的,她的鼻子却很小巧,鼻翼收得很紧,鼻尖突出,鼻孔深深地收在鼻翼下面,是不易看到的椭圆形;她笑着的时候露出一部分粉红色的口腔,湿润而晶亮,尤其是那只很调皮地从整齐的排列中挤出来的牙齿,像是一颗润泽的珍珠,稍稍支起下唇的一个部位,这就使她说话的时候总是显出一种无法描述的与众不同的神韵;如果用现代美女的标准衡量,她的眼睛是不大出众的:单眼皮,有些细眯,但是,她那稍稍吊起的眼梢弥补了这种不足,再加之黑黑的瞳仁中蕴含着的梦幻般的色泽,使得这双眼睛有了一种独有的魅力,不管是谁,只要和这双眼睛对视过,都将终生难忘。 金超终生难忘这个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姑娘的目光。 第一章:你从哪里来(2) 二、怜悯是不是爱情 (1) 世界上竟然有这样奇巧的事情:金超、陆明、纪小佩不但同在中文系,而且同在一个班。这意味着在北京站广场上演的那一幕仅仅是序曲。陆明不可避免要成为不断给金超自尊心带来伤害的人。 实际上这只是金超的一种心灵图景,他既没有把什么人作为敌人的胆量,也没有与陆明作对和征战的实力。 在班上,金超是一个怯懦而本分的“乡下来的学生”,而这样的学生进入不了这个班级的生活主流。汇成主流的是那些在城市长大,经济条件较好或父母亲有权有势有地位的人,比如陆明。 陆明的父亲陆嘉亭是k省省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全班五十五名新生,惟独他是父亲、母亲用奔驰轿车从k省专程送到北京的。父亲和母亲在王府饭店宴请中国文化大学的老校长,亲自把陆明托付给老校长,让老校长对他“严加管教”。头发花白的老校长对陆嘉亭夫妇的嘱托没做任何许诺,只简单说:“放心。” 当时陆嘉亭不放心,怕这位不苟言笑的老校长不把儿子的事放在心上。但是随后发生的事情,却使陆嘉亭非常满意:开学没有多久,陆明就被增选为中国文化大学学生会副主席;第二个学期一开始,即被校方作为五名学生代表之一派遣到日本东京大学做为期三个月的交流访问。 金超虽然和陆明同在一个教室上课,同在一个操场上打球,同在全校大会上接受政治教育,在班级活动中共同讨论诸如树立正确人生观之类的问题,但这只是事物的表面。 金超敏锐地意识到,这种表面上的东西和仿佛人人都知道的准则,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意义,实际上,有一种他无法了解的力量在推动这个世界的运转。 最初的时日,他常常觉得自己被飞速旋转的世界远远地抛离出去,不知道身在何处。这种奇异的感觉甚至对他的性格产生了影响,他比实际上更加沉默寡言。 不见高山就不知平地,通过陆明和与陆明类似的人———让农村娃金超吃惊的是,这些人齐刷刷地出现在了他的周围———金超逐渐弄清了自己在这个世界所占的位置,或者说弄清了他那个世世代代的农民家庭在这个世界所占的位置。 他在边缘。 当这个认识在逐步被知识武装起来的年轻人心里被最后确认的时候,一种征服的渴望,想在这个世界占据陆明占据的位置的渴望,就像一粒种子被埋到了心田。他每天遭遇的事情,由这些事情引发的思考,不断滋润着它。 整个大学期间,金超都在暗恨着陆明,尽管陆明没有做任何对不住他的事情。如果说金超在那个叫金家凹的地方对这个世界还没有形成稳定看法的话,那么大学四年这种看法不但形成了,而且像凝固了的熔岩一样坚硬。 陆明是一个鲜明的座标。 其实你不能说陆明这个人坏。聪明不是坏,家庭有一定社会地位也不能说明他就坏,还有,中国文化大学校长拿陆明刮目相看那是他的问题,你能说陆明本身有多坏么?但是金超转不过这个弯来,他嫉恨陆明。 一个社会底层的人,对他所没有而别人拥有的任何东西,不管精神的还是物质的,都会本能地产生嫉恨,产生占有和攫取的欲望。拉斯蒂涅、于连?索黑尔,甚至于历史上很多有名有姓的人,都是这方面的例证。在某种意义上,金超也是这样的人,不同点在于金超不想征服巴黎,他也不想征服陆明,他更不想攫取别人拥有而他没有的那些东西。实际上,他这个时候对自己的生活还说不上有一种哲学上的认识,他只想通过沉思默想弄清楚和这个世界的关系,从中找出自己的活法。这是金超可爱之处。 陆明是一颗光彩夺目的恒星,金超知道,他必须避开他的照射。他相信总有陆明的光不能到达的地方,他可以在这样的地方发出自己的光亮。 他本本分分做人,本本分分做事,他在课业上作出的努力,在很大程度上减轻了因为地位卑微在心理上造成的隐痛———在全班四十六个同学当中,金超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和陆明、纪小佩不相上下。这个沉默寡言、刻苦用功的小伙子深得各科老师的喜爱,正派的同学也因为这个人从不张扬的才华在内心钦佩着他,没有人对他抱着敌意,当然,也没有人成为他的追随者。 他从不搀和大学生显示口才与聪明的聚谈和辩论,他知道他永远不会成为那种场合的主角,这和才能无关。 他需要朋友,需要友谊,他曾经细致地观察,试图找到能够交往的人,但是他没有找到这样的人。他痛苦地看到和他一样同样来自农村的几个男生,竭力要抹去身上农民儿子的色彩,追随在“上层社会”后面,从那里攫取可怜的虚荣。他们甚至很快就学会了对地位卑微的人表示蔑视。他们的蔑视比陆明的蔑视更加粗暴和没有教养。 他对人深深地失望了,他看着簇拥在陆明身边向学校外面的“九重天酒家”走去的同学,肉体上感觉到一种痛楚,就像有人在抽打他的灵魂。他没想到人会如此不加遮掩地趋炎附势。 他对人再没有什么要求了,向所有人封闭了自己的心灵。他把抓在手里的书本作为生活教科书,在那里寻找对人生和社会的解释,寻找慰藉和温暖。他从来不参加周末晚餐会,这是那些想从挥霍中品尝满足感的同学的节日,不是他的节日,他不可能和众人一道饕餮二三百元无动于衷,无论钱是谁的。 (2) 父亲托人写信说,今年洋芋的价钱很好,你在吃上想开一些,别太苦了自己……他能吗?他知道那洋芋是怎样种下去长出来最后变卖成钱的。上大学以前,他也曾经天不明就起身,把用草灰包裹了的洋芋种子担到山上,种到地里,也曾经被烈日灸烤得像是肯尼亚人;他也曾经拉着架子车爬五十里山路,冒着风雪在县城城门底下的集市上嘶哑着嗓子叫卖洋芋和萝卜;他也曾经躲在城门洞里啃上一个冻得石头一样硬的干馍;他也曾经溜到县委大院门前的餐馆里讨要一碗面汤,也曾经被人叱骂,被人泼一身剩饭菜汤。 在图书馆后面一个没人的地方,抓住父亲的信件,他把头深埋在两腿中间,像牛一样哭了。左近就是那些富有的同学在说笑,轻浮的男同学在向女同学谄媚……他用双手紧紧地捂住嘴,让哭声咽回到肚里。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噗噜噜落下来,滚在地面上,汇成一小片湿痕。 世界是人家的,金超你要记住,世界是人家的。他不止一次这样对自己说。 十年以后,在一次由他做东的同学聚会上,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常务副主任金超优雅地喝了一口高脚酒杯里的法国干邑葡萄酒,嘲笑说: “陆明……是……是个毬,他要是没有那个当官的老子,他……就是个毬!” 已经成为他妻子的纪小佩和几个研究生同学到甘肃考察去了,没有在场,金超说话没有了顾忌。 当时没有人知道陆明在哪里,在做什么,金超只听说他在搞什么公司。金超以为陆明不过是千千万万下海做生意的人中的一个,而在这些人中,真正的成功者凤毛麟角,他暂时还不知道陆明是不是真正的成功者。 他后来才从苗丽那里知道他嘲笑过的这个“毬”已经成了赫赫有名的坂神国际贸易总公司总裁,手下有几千万元的资产。 在那次同学聚会上,他嘲笑的并不是陆明本人,他试图向同学证明,在这个充满挑战与机遇的世界上,权力并不是一切成功者的基础。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的儿子,怎样在完全没有外力帮助的情况下取得了成功———他第一次详细说到他的家乡,说到金家凹村村长金秋明的耀武扬威,说到他那瑟缩在权力皮鞭下的家庭,说到就连住在金家凹村头破窑里那个从四川流浪来的老光棍刘拐子都敢朝父亲吐唾沫……越是这样说越能够说明金超成功的价值。他嘲笑的是那些依仗权势的成功者,嘲笑的是有权有势也不能成功的人。 实际上,金超的成功并不是在完全没有外力帮助的情况下实现的,金超夸大其词了。他能够否认纪小佩在他生活道路上起的决定性作用吗? 一直关注陆明的纪小佩决定帮一帮金超。 风起于青萍之末,就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善良念头,决定了两个人的命运,然而这是后话了。 女性的目光是纤细的,纪小佩很快就发现金超生活不宽裕:她从来没有见过他买什么东西,哪怕是必需的日用品;有一次,纪小佩在公共盥洗间看到金超的毛巾已经磨得光秃秃的快成一块布了;他总是在学校东区食堂就餐,东区食堂饭菜质量很差,通常只是在学校搞基建的民工才在那里就餐……纪小佩同时还发现金超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他卓尔不群,孤高自傲,忧郁的眼睛中潜含着一种要了解和重新设计这个世界的神情。 纪小佩听父亲纪南说过:一个男人,最要紧的是要懂得自尊,这是成就一切事业的基础,这样的男人志向高远,从来不述说自己的苦难。金超就是这个样子的呀:他从来不述说k省,不述说他的家乡,尽管那是一个因为贫穷而产生很多故事的地方。有一次,陆明说金家凹是张艺谋拍摄电影《红高粱》的地方,同学们问他是不是?金超冷冷地说:“我不知道。” 陆明从日本回来了。这个对世界———真正的世界———有了进一步了解的人,脱掉了很多孩子气,对身边的同学也能够平等相待,多了几分宽容。但是,他终究还不是心智健全的成年人,偶尔还会搞一些小恶作剧。 比如,在—个小的场合,陆明评价金超的时候,就用北京人口吻说:“金超是一个没有被现代生活熏染的人,他对世界缺乏基本了解,他总是愤世嫉俗。不过我看他快回到文明人中间了,他会平和起来,你们会发现和他好处得多……我建议你们对他宽容一些,哪怕他现在还是一个恨不得把你吃了的傻……” “嘿,你知道陆明怎么说金超吗?”苗丽在宿舍里迷醉地谈了半个多小时陆明之后,压低声音对纪小佩说:“他说他是一个愤世嫉俗的傻……”苗丽把上下唇闭上又收回来,却没有发出那个字的声音。 纪小佩吃惊地看着肉球一样的苗丽。她既吃惊苗丽如此庸俗,又吃惊陆明竟然会用这种下流的语言议论金超。在她面前,陆明风流倜傥,举止高雅,谈吐不俗,她不相信陆明如此下作。 纪小佩厌恶这个话题,烦燥地说:“苗丽,别胡说行不行?……” 苗丽像和男同学说话一样,把高挺的胸部送过来,叫道:“你说我胡说还是说陆明胡说?”这个“发情的母鸡”(男同学语)会不惜一切代价维护陆明的荣誉。 “我看你们俩都有点儿。” “天天天!你该不是爱上金超那个乡巴佬了吧?” (3) 纪小佩忍无可忍,反唇相讥:“不是我爱上了什么乡巴佬,而是你爱上了那个有钱有势的陆明了吧?” 纪小佩从来不和苗丽谈论男女同学的话题。 苗丽不但没有听出纪小佩话里讥讽的味道,反而认为是在夸耀她,兴奋得满脸通红:“你看出来啦?” “这还看不出来呀?你每天都在说他,睡觉的时候都在说他。” 苗丽迷醉地说:“真的,小佩……你不知道一个人要是爱上一个人,真的是无所谓天无所谓地呢!有的人说费翔怎么着怎么着,依我看,陆明……” 就是这天晚上,纪小佩做出了帮一帮金超的决定。 若干年以后,和金超解除婚姻关系的纪小佩独自走在回父母亲家的路上。 她回味他们的恋爱史。金超宣称是纪小佩先追求他的,在婚礼上对来宾宣布纪小佩上大学第一个学期就开始追求他……纪小佩坚决否认,她说当初帮助他根本不牵涉感情问题,她没有用“怜悯”这个词,她说她在做谁都能够做的事情。 当他们的婚姻死亡,过去成为一条可以追索的曲线时,纪小佩突然发现,她的错误是从做那件事情开始的———她根本不知道,她的确陷进了爱情的漩涡。 人有的时候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够辨析自己的感情。 课间休息时,趁人不注意,纪小佩在金超课桌上的棕色笔记本里夹进了三百元钱。钱装在薄薄的信封里。这个信封是她用一张白纸糊成的,一张洁白的纸。 她的座位在金超稍后一些的地方,隔过两个人的肩膀,正好可以看到金超。 金超始终没有动那个棕色笔记本。纪小佩根本不知道那节课讲了什么,她的全部意念都在金超身上。她希望他看见那个信封,可她又害怕他在她看见的情况下发现它,仿佛他的自尊心会因此受到伤害…… 金超没有发现那个信封。下课以后,他把所有的讲义书本,包括那个棕色笔记本归拢在一起,匆匆走出了教室。从纪小佩面前经过的时候,看都没看她一眼。 金超是晚上在阅览室整理笔记的时候发现那三百元钱的,他一下子愣住了,就像遭遇到了什么危险一样,警觉地看看四周。 阅览室安静异常,听得到日光灯管发出的轻微响声。所有人都低着头,看书或写笔记,没有人朝他看。他是刚刚来到阅览室的,他根本没有离开棕色笔记本……也就是说,信封是下午被人夹到里面的……他冥思苦想,回味下午经历的细节,最终还是无法判定是谁。 世界上什么都可以掩饰,惟独爱情是掩饰不住的。当金超第三次捕捉住纪小佩向他投来的目光时,他就断定那件事是谁做的了。 金超的心乱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会是她。他知道她是全班人的中心,所有男生都在为同她有一两句交谈煞费苦心。他也知道陆明占了上风,陆明甚至对她有了某种程度的支配权,有一次,金超听到陆明为纪小佩安排了一次和什么人的聚会,纪小佩竟然同意了。当时金超心里起了一阵痛苦的悸动。 这悸动不是因爱情而起,而是因不平而起,所以它产生的结果也是不—样的。越来越多的感觉都在向一个点凝结,不久他就要归纳出“世界是人家的”那句话了。他不可能爱纪小佩,就像在黄土地上谋生的粗汉不可能爱上女电影明星—样,他对她总是敬而远之,连同她说两句话的欲望与虚荣都没有。这样,他在她面前就显得很高傲。他不知道,正是这一点,使得纪小佩注意到了他。 当金超第一次发现纪小佩迅疾地把目光闪开的时候,无论如何不相信这是真的,他不敢相信。 她怎么会爱上他呢?她是那样高傲,那样矜持,那样超凡入圣……她怎么会爱上一个穷光蛋、乡巴佬呢? 金超第二次发现纪小佩时,他仍然不相信。 到了第三次,他不能不相信了:一个高傲的、从不斜视的姑娘总是用温情的目光注视着你,不可能有别的解释,只能说对你产生了爱情。 金超很清醒。 他把那三百元放回到了她的课本当中,并且附了一张纸条: 谢谢你的关心。我目前不需要钱。 上课的时候,纪小佩发现了钱和纸条。金超看到她的脸红了。课间休息的时候,在走廊里,他们之间有了一次真正的对视。虽然仅仅是零点几秒的时间,但他们把彼此要说的话都说了。 从那以后一个多月,他们一直保持着冷静的同学关系。纪小佩甚至没有一次再像以前那样看金超,他们的关系比一般同学关系还要一般。偶尔,他们会单独在教室里相遇,他们都像没有发现对方存在一样,各自做自己的事情。 金超却在这时候失去了内心的安宁。 他在想,如果从日本回来了的陆明知道纪小佩爱上我了,这个处处显示着优越感的花花公子会做何感想?不知道为什么,他从这种想象中体味到一种甜甜的东西,一种让人快慰的东西。躺在床上,坐在课桌前,在学校小树林里散步,他想的往往不是纪小佩而是陆明,好像他第一次涉足的爱情领域,陆明是一个比纪小佩更为重要的角色。 他太想征服陆明,太想在这个自鸣得意的家伙面前显示自己的尊严了。 以前,他没有任何资本。 (4) 他没有智慧上的资本———他内心里承认陆明比他聪明;他没有形象上的资本———在中国文化大学,陆明被公认为美男子;他没有家庭背景的资本———这一点不言而喻;他没有情感上的资本———哪位姑娘会把在东区食堂吃饭的人放在眼里呢? 他甚至连玄想的资本也没有———既然你一切资本都没有,你又能够做什么样的玄想呢? 然而,现在……现在……金超猛地意识到:我是不是做错了一件事情? 他敲着自己的脑袋,恶狠狠地骂着:你是一个笨蛋!一个一钱不值的笨蛋! 他决定进行挽救。 在恋人之间,所有要说的话都可以用眼睛来说。 纪小佩马上感觉到了金超心理上的变化———在阶梯教室,她看到他在看她;在班上组织的登香山活动中,他故意和她走到一起,第一次主动和她说话。 她记得很清楚,他说起了家乡:“那里吃水非常困难,要到三里以外的山下去挑水。你挑着水,如果用很快的速度,会非常累,甚至爬不到山上来,所以有经验的人都走得不紧不慢,一步一步,就像在丈量脚下的土地一样,这样,爬到山顶的时候,就不至于那样累了。” 当时,纪小佩只顾得想他为什么要说到他的家乡,她知道这是他讳莫如深的话题。等到金超走到前面去了,她才醒悟到他是在关心她。她停下来,久久地凝望着他的背影。金超短短几句话在她心里荡起了甜蜜的涟漪。 一个月之前金超退还给她钱这件事,没有摧毁纪小佩对金超的恋情———尽管她不承认心里有这种恋情———相反,她从这件事情当中又获得了一个佐证:金超在精神上比所有人都强大。她喜爱他的正是这一点。 她收敛自己的感情,是因为她认为她唐突做的那件事伤害了他的自尊心,这是她的错。她想用一段时间平复一下彼此之间由于不经意而荡起的涟漪,但这改变不了她爱他的事实,改变不了。 当陆明从山头赶下来接应女同学的时候,她客气地谢绝了他的好意,仍旧自己拿着并不重的装饮料和食品的提兜。陆明当时气喘吁吁,很显然,他爬山不得技法,没有像金超说的那样去做。而且,他在错误之上又叠加了一个错误,那就是:在自己很累的情况下,又为自己设定了额外的目标。 纪小佩知道陆明对她的感情,她怎么会不知道他为她做出的努力呢?那是明明白白的爱情的努力,她知道。她同样也知道自己是喜爱陆明的,就像一个人会本能喜爱上美好事物一样。但是,她也同样问过自己:“这是不是爱情?” 来自家庭的教诲,她那纯真的本性都一再告诉她:爱情是神圣的,它意味两个人生命的结合,意味着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对方,同时也把对方融合为自己……正是在这一点上,她迟疑起来:他是那样优越,那样超然于她所经验的世界,她能成为他么?他能成为她么?她不知道。 如果仅仅是这样,事情也许会朝着稳定的方向发展———纪小佩不敢保证她有勇气拒绝陆明的爱情表白。但是,陆明没有表白,他仅仅是在追求纪小佩而没有明确向她进行表白。他知道,如果他进行表白,他不会被拒绝。阻止他进行表白的既不是感情也不是心智,而是他的父亲。 陆嘉亭明确告诉儿子:“婚姻是一个人成功的基础,随便不得,马虎不得。我不反对你追求女孩子,但是我要求你约束感情。你现在是一个面对生活的男人了,你的眼光要高远一些,不谈爱情,知道吗?你现在不谈爱情。” 父亲没有具体说为什么不谈爱情。 从香山回来,纪小佩发现她已经无法回避这样的事实:在她和金超之间,的确有了一种超乎一般同学的关系,她不再在心里否认自己的感情了。 和陆明相比,金超可能在一切方面都不杰出,但是,他和陆明的重大区别也正在这里:陆明生活在别处,而金超和她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之中,金超身上的东西让她觉得亲切自然,不像和陆明在一起,你必须把自己装扮成一个角色,一个视野开阔、见多识广的角色。你只有作为这样的角色和他们聚拢在一起,才能够营造成某种时尚氛围。纪小佩从来不认为自己是这类人中的一个,她也无意成为这类人,她更不想牺牲自己的本性去营造什么时尚氛围,她的精神生活从来不需要这种东西。 事情开始向另一个方向发展。 这是两颗彼此热爱的心的相互追逐。虽然他们还没有过一次约会,但是,他们在相互吸引的目光中,已经进行了深入的交谈,他们说了很多很多。 在一个美丽的黄昏,当她和金超在操场南面的小树林里相遇,当她从金超脸上看到只有深刻地爱着对方的人才会有的笑容的时候,她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既不为金超的变化感到惊讶,也不为自己平静面对新局面感到惊讶。在她心里,这一切仿佛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金超说:“这里的空气好。” “是啊,”纪小佩笑着,露出洁白而细密的牙齿,“真的很好呢!” 两个人擦肩而过。 走出十几步以后,他们同时回转过身子,眼睛里同时颤动着奇怪的光亮,同时走向对方,相互凝视了一下,坐在路边两个相邻的石凳上。 (5) 纪小佩的心里就像有多大的委屈一样,捧住脸嘤嘤地哭了起来。她控制不住自己,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用这种方式表达初恋的甜蜜。 金超笨手笨脚,不知道该做什么,他既不安慰她也不敢用手绢为她擦去泪水。 他笨拙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你……” 纪小佩控制住感情,带着泪光看了看不知所措的金超,又低下头来。 金超觉得自己进入到了梦幻之中,现实感被奇异的光亮照射得失去了色彩,变得异常苍白。他不知道再应当说什么。 实际上,那天晚上金超和纪小佩都没有说很多的话,只是默默坐着———在以后的岁月里,纪小佩多少次想到过那个迷人的夜晚,想到她的啜泣。她也一再问自己:我当时是怎么了?她觉得很羞耻。 结婚以后,有一次金超试图以此取笑她,被她愤怒地制止了,愤怒的程度让金超惊诧不已,以后再也不敢提这件事情。 月亮升起来了,纪小佩在石凳上坐直身子,仰着美丽的面庞看着金超,缓缓地说:“你……那么骄傲……” 金超说:“你真的以为那是我的骄傲吗?” 当时纪小佩没弄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后来她也一直没弄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第一章:你从哪里来(3) 三、苦酒有时候比甜酒醉人 (1) 金超达到了目的———现在轮到陆明痛苦了:陆明感觉到在纪小佩和金超之间,正在发生什么事情。 多少年以后,陆明回顾人生之旅的时候对自己说:“如果让我自由选择,我会毫不犹豫选择纪小佩作为我的终生伴侣,我的生活会与今天迥然不同……” 他不是自由的,和任何人一样。谁能够说自己是自由的呢?谁也不能,谁也不能说自己绝对自由,正如马克思所说,人是在一定历史条件下创造历史的。 陆明分析过自己,他认为他当时的不自由有两个来源:一个是作为k省省委常委、宣传部长的父亲对他未来的安排;一个是作为一个站在生活门槛外面的人对自己未来的期待。从某种意义上说,前者对于他的压制力量其实不如后者强大:如果他不顾一切地遵从于自己的心智和感情,他会拒绝父亲的好意,父亲的安排就不是不可反抗的不自由。现在的问题是他不知道自己期待什么样的未来:是牺牲感情换取政治上的辉煌呢,还是牺牲政治前途换取作为普通人的幸福?他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不自由,很可怕的不自由。有了这个不自由,他既无法对父亲说接受还是不接受父亲为他做的婚姻安排,也无法决定向他深爱着的纪小佩表达还是不表达他的爱情。这就是在他遍尝了失败的婚姻苦果之后,为什么没有责备已经逝去的父亲的原因之一。 他陷进了哈姆莱特式的困境之中。 就是在他发现纪小佩和金超之间正在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尽管他那敏感的心灵遭受了一次重击,他也仍然无法做出决定,事情对于他毕竟太重要太重要了。 纪小佩出生在传统知识分子家庭,父亲纪南是知名文学评论家,母亲骆丹是大型国有企业的工程师。他们只有这样一个独生女儿。 良好的的家庭教育使得纪小佩像一棵小树,美丽、端庄,具有善良的本性。也正是这种本性,先天地造就了她性格上的另一种缺陷:把复杂的人生看得过于简单,对亘古以来就在人间运行和逍遥的恶缺少必要的防备。这突出体现在她的婚姻问题上。 在纪小佩和金超之间,就连她自己也不否认是情感问题了。她和父亲、母亲说到她和金超的事情的时候,说的实际上已经是地地道道的爱情问题以及一切与爱情有关的问题。但是,无论在她和金超之间发生了什么,无论他们怎样看待他们的爱情,在这里,我们仍然不得不对纪小佩的情感历程做一番回顾。 一般来说,因同情而起的感情实际上仅仅是感情的一种“准”状态,甚至可以说还不是感情本身,因为它还缺少健康感情所必备的心智基础。从这个意义上说,纪小佩否认给金超三百元钱出自于爱情,是反映了她当时的实际状态的。 问题出在后面。随后纪小佩就把这种同情误认为了一种感情,甚至于爱情。 当父亲把她叫到书房的时候,她内心充溢着刚刚说出这件事的幸福感。她靠书柜站着,脸上挂着羞涩和渴望赞扬的神情。她自认为刚才对金超的描述足以使父亲、母亲认为女儿是有眼光的。父母亲的确都很高兴,但是她也看得出来,他们需要时间对这件事进行思考。她没想到父亲会这么快就同她进行这场谈话。 在这个家庭里,骆丹一般不参加纪南和女儿的谈话,纪小佩走进父亲的书房前,母亲仍像她小时候那样拍拍她的后背,说:“去吧,听爸爸的话。” 书房里前后左右都是书,椅子上、窗台上也是书。如果不特意腾开,是没有地方可以坐人的。书房墙壁上最显眼的地方,悬挂着一位副总理的书法作品。那是专门书赠给书房主人的。 纪南含笑看着纪小佩,顺手把写字台上的书籍归拢了一下。 “为什么站着?坐下嘛,小佩。” “不。”纪小佩现在就像一个等着老师发落的小学生,低声说。如果是平常,她可能会嘲笑爸爸:“你让我往哪儿坐呀?” 纪南坐在写字台后面,侧过身,用一个父亲全部的爱意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 他说:“我和妈妈都为你和金超的事感到高兴。时代不同了,我们也就无法反对你在上大学期间谈恋爱,只要不特别影响课业就行了。这是一件很让人高兴的事情。你是说你们已经明确了恋爱关系,是吗?” “是。” “除了你说到的那些地方之外,你觉得金超还有哪些品质是你喜欢的?” 纪小佩稍稍离开她倚靠的书柜,惊愕地看着父亲。显然,她没有想到父亲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我想……我想他作为农民子弟,身上有一种朴实无华的东西……我不喜欢那种借助于家庭或其它什么条件张张扬扬的人,我认为这样的人最终不会有什么出息。”纪小佩短暂地想到了陆明,“金超不一样,他一切都要靠自己,靠自己的奋斗……爸爸,相信我的眼力,我不会爱上一个不值得爱的人。” 纪南很欣赏女儿的话,微微地笑了:“我当然是相信你的。我只是想提醒你,人是非常复杂的,人对人的了解很不容易。我觉得你做出决定有些快了,小佩。离毕业还有一年时间,你可以更从容考虑这个问题。这是人生大事,这意味着你把一生的幸福交给了另一个人,同时你也承担了对另一个人的义务和责任……在这些问题上,不管你还是金超,都应当有更细致的考虑———我是说更细致的考虑。” (2) “我知道,爸爸。” “我为你感到高兴。你准备什么时候把你的白马王子带来让我们见—下?” 纪小佩脸红了,撒娇说:“爸爸!” ………… 这次谈话很重要,但是它没有产生纪南所期望的那种效果。 处在恋爱中的人是不可能进行那样冷静的思考的。 又过半个月,纪小佩让金超和父母亲见了面。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已经出落得有几分城市人气质的金超,穿上纪小佩为他在百货大楼购置的西装,随着纪小佩来到纪南在方庄的家。 方庄是北京南城最早建设的居民小区之一,环境优美,配套齐全,当时,住方庄还是身份的象征。小区西北角的几座塔楼是北京几个宣传文化部门的职工宿舍。有几位重要领导和著名作家也住在这里。 见面之前纪小佩成了金超的“同谋”,共同设计了怎样赢得两位老人好感的方案。纪小佩嘱咐金超,你不用多说什么,父亲不喜欢夸夸其谈的人。金超说,我本来就不是夸夸其谈的人。纪小佩笑了,自认为嘱咐是多余的。 在纪南和骆丹面前,金超做得很好,他表现出来的比实际更沉默寡言。沉默寡言的男人容易给人留下好的印象。 骆丹毫不掩饰对这个未来女婿的喜爱,笑得合不拢嘴,把所有好吃的东西都推到金超的面前。金超得体地说到他们在学校的生活,谈到某位当红作家的作品:“……其实,作家的较量最终是思想功力的较量。我认为他最近的几部作品显示出了思想力量的不足……照此下去,他会走出人们的视野……” 他热烈地夸赞最近广有影响的一部长篇小说,他说这部作品真正写出了变动着的历史和活跃其间的人的历史命运……纪小佩很吃惊金超把老师在课堂上的讲述发挥得这样好。 纪南用父亲一样的目光看着金超,尽管他不完全同意这个年轻人对这部作品的评价。 有一次,纪南对小佩说:“农村青年比城市青年更有人生动力。你看北京的各个部委机关以至于科研院所、大的企业单位,最杰出的人材,在最关键岗位上工作的人,往往是从外地农村考到北京的大学毕业生,相反,地地道道的北京人反倒占据不了重要的工作岗位。” 纪南认为未来的女婿金超为他的话提供了一个更有说服力的佐证。 送走金超,骆丹马上眼睛明亮地对女儿说:“不错,小佩,真的不错呢!” 她们一齐把目光投向纪南,好像在期待他的总结一样。 纪南含着笑,说:“我看不错。” 纪小佩扑上来抱住爸爸,热烈地看着他的眼睛,说:“爸爸,谢谢你!” 金超和纪小佩的爱情关系发展得很好,但是在纪小佩告知父母亲以前,同学中只有一两个人知道他们的关系,就连一向善于察言观色的苗丽都没有看出来。 陆明还没有作出抉择,但是随着金超和纪小佩之间关系的发展,他理智的天平正在向父亲选择的方向倾斜。正是这种倾斜,伴随着绵长的痛苦。现在他仿佛害怕见到纪小佩,尽量躲避着她。他自己心里也清楚,他躲避的是在这之前几乎已经被自己认同了的一个事实。 躲避这个事实就意味要面对另一个事实。他开始和另一个事实中的姑娘见面。 姑娘叫曲远征,一个很累很苦的名字,但是她的命实在是好极了:高中一年级就被做副部长的父亲送到了美国读书,在那里一直读到拿了硕士学位,现在回到国内,被在北京注册的远东国际贸易总公司“抢”了去,在那里做文秘工作。 婚事是在曲亦然副部长和陆明的父亲陆嘉亭之间张罗起来的。他们曾经在中央党校高级干部理论学习班做过同学。 曲亦然对自己的掌上明珠说:“陆嘉亭很快就要调到北京担任重要职务……我是说你们接触一下,最要紧的还是要看陆明这个小伙子人怎么样,有没有前途……”曲远征聪明过人,知道父亲在说什么。 曲远征在美国生活了将近十年,做事的风格也美国化了———她开着白色本田轿车来到中国文化大学,把正在学生会开会的陆明从教学楼上叫了下来。站在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下面,陆明面对突然出现的曲远征困惑不已。 曲远征就像对早已熟识的老朋友说话一样,解释说:我父亲是谁,你父亲是谁,我是谁,你是谁。 “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曲远征说:“因为我刚才说到的那层关系,所以我认为我们在一起吃一顿饭对谁来说都是很自然的事情,更何况这是你父亲,同时也是我父亲的期望。” 陆明笑了:“你这个人很有意思。” 曲远征在法国梧桐树下面等了将近一个小时。陆明远比他想象的要好。如果从楼上走下来的是一个猴子一样的人,她也会说出同样的话,发出同样的邀请,但那只是她不得不做的事情,不会从中感到幸福。现在她很幸福。 陆明就被曲远征拉到北京饭店吃了一顿饭。在北京,北京饭店的饭菜并不是最出色的,陆明不明白为什么她要带他跑那么远的路来这里。 他们谈得很好。 曲远征长得不漂亮,甚至可以说非常不漂亮,但是她有一种别的姑娘很难具备的气质,这种气质传达着这样的信息:我不但拥有未来,我同时拥有整个世界。所以,她言谈举止热情奔放,挥洒自如。她无需卖弄在美国的见闻,在中国的见闻就够她述说的了。她会用不多的语言向你展示一个你从未经验的世界,尽管她说的不过是你每天都看到和听到的东西。她有看问题的独特视角。和她在一起,你会觉得你暂时脱离了日常生活的沉闷,进入到新的境界。 (3) 陆明和曲远征最初的接触完全被这种新奇感所吸引,没有任何其他的因素参与进来,这一点和曲远征完全相反。 曲远征对父亲曲亦然说“我决定爱他”七天以后,k省省委常委、宣传部部长陆嘉亭的电话也打给了儿子陆明,明确告诉他:“我不想给你提更多的建议,我只是想重复一下我多次说过的话:考虑个人前途的时候,最重要的是要注意到社会发展趋势,一切的安排都要遵从于这个东西。我主张你搞实业,主张你进入曲亦然的家庭,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管你接受不接受我的建议,我请你十年以后回想一下我今天对你说的话,我相信你会欣赏你这个守旧的父亲的远见。” 放下电话,陆明脑子里出现的不是曲远征,而是纪小佩。 上课的时候,坐在后排的他一直凝视着她。同桌的同学就一件别的事情和他开玩笑,他懊恼地喝止道:“行了!” 读者已经知道,陆明在这以前就成了哈姆莱特,现在,我们这位哈姆莱特已经解决了他至关重要的问题,纪小佩在他眼里也就变得不那样清晰……但是,他的心仍然不能够在看到纪小佩时还保持着原来的跳动频率。 曲亦然副部长听了女儿的决定以后,很为女儿的理智和冷静感到意外,但是事情是按照他的意愿发展的,他也就正式给以支持。于是,在著名的香港美食城吃过海鲜,告别之际,曲远征对陆明说:“我要是说我喜欢你,你感到突然吗?” 当时曲远征已经坐到她的白色本田轿车里了,陆明站在车身外面。陆明俯下身子,说:“我不觉得突然。但是你在这个时候说出来,说实在的,我是有些意外。” 曲远征笑了:“行了,我走了。”本田轿车红色尾灯汇入流光溢彩之中。 陆明接通了父亲的电话。 “我倾向于把她接受下来。” “好的。”陆嘉亭说,“这样很好,小明。你注意听我说,过去我不太相信你能做成大事,家里太优越了,你缺少人生的动力,我和你母亲一直担心你不理智地处理生活中的问题。但是今天,我同意你母亲的说法,你是可以做成大事的。我们等着你做大事。” 从香港美食城出来,服务生把出租车招到门口。 陆明看了一下亮如白昼的长安街———今天是国庆节之夜———看了看被一串串灯饰装饰起来的高大建筑物,含着笑意在心里对父亲说:“你从来都是小看我的,你总是把我看成孩子。” 金超不顾纪小佩的反对,在同学中宣布了和纪小佩的爱情关系。这件事在中国文化大学引起了强烈的震动。惊诧的传闻和议论像风一样在校园里传播,直接和纪小佩说到这件事的是苗丽。 苗丽刚从公共浴室回来,披散着头发,坐在床上吃一种椭圆形小饼干,看着纪小佩趴在床上写着什么,问纪小佩说那事是不是真的? 纪小佩头也没抬,说:“是真的。” 苗丽长长地叹一口气,走过来,语重心长地说:“小佩,你把自己毁了,你知道么?” 纪小佩合上笔记本,脸上带着谈论使她感到幸福的话题的神情。 “我知道我把自己毁了。有什么办法呢?你常常说的,一个人要是爱上一个人,就无所谓天地了……” 苗丽继续说:“我要是有你的长相身段,陆明是跑不了的……”当时她对陆明的追逐已经无望了,她还没有从伤心悲痛中解脱出来。“你为什么不理人家陆明?难道你感觉不出来陆明在爱着你?你真的感觉不出来吗?我发现你这个人很怪很怪的……金超给你带不来任何东西,带不来幸福,带不来……” “我知道,”纪小佩含笑说,“我爱上的人我还不知道吗?我知道的……” “那你这是怎么了?” 苗丽退后一步,看着纪小佩,好像这个人一下子变成了某种奇怪的动物。 纪小佩知道和苗丽谈论这样的话题是一种折磨。这个人从来不会从高尚的角度看问题,从来不会。纪小佩从床上站起来,借口去洗澡,躲开了苗丽。 金超一下子提升了自己在这个环境中的位置。 很多人嫉妒他,就好像他得到一件本不应当由他得到的东西一样。他鲜明地感觉到一些人向他投射过来嫉恨的目光。如果意念可以杀人,他一定早就被人杀死在教室、阅览室或者操场上了。但是,对于想杀死金超的人来说,时间是医治心灵创伤的良药,在无法改变的事实面前,他们这样排解自己:即使金超得不到纪小佩,你也未必能够得到,毕竟,整个中国文化大学只有一个纪小佩呀。嫉妒很快就上升成一种较为健康的情绪了,有的用沉默代替了贬损,有的嚷嚷着要金超请客,让金超以某种意义上的损失抚慰一下诸多受伤的心灵。 金超和纪小佩在中国文化大学对面的“九重天酒家”,也就是陆明和富有的同学经常光顾的地方请客的时候,陆明说已经和k省来的一个人约好见面时间。金超为此感到遗憾,反复说:“能改个时间吗?我和小佩都希望你能参加……” 陆明说:“真的不好改时间。原谅我,金超。请转告小佩,我衷心祝贺你们。” 金超对陆明的邀请是真诚的,没有任何想使他痛苦的意图。成功使人宽容,现在,他甚至有些同情陆明了。他已经尽可能伤害了他,他挫伤了他作为一个所谓“上流社会”人的优越感。现在够了,他希望和陆明和解,在新基础上的和解,在人格平等上的和解。 (4) 望着陆明的背影,金超在心里对自己说:“就这样吧!事情也就这样了。” 陆明的确和从k省来的人约好了在驻京办事处见面。这个人带来了父亲工作调动的重要信息,而且,父亲好像要听取陆明的意见,这在这对父子之间还是第一次,这说明父亲已经不仅仅把他看作儿子,而是可以商量事情的男人了。 但是,陆明走出中国文化大学校门,打上车以后,却没有吩咐司机往位于东直门的k省驻京办事处开。他说:“随便。”然后就仰在汽车后座上,闭上了眼睛。 司机从车内的后视镜看到这个人脸色很不好,像是好几天没睡觉了。 陆明脑子里全是纪小佩的身影。他拼命忍住没有让眼泪流出来。 在天安门广场,被冷风一吹,陆明清醒了许多。 他凝视着巍峨壮丽的人民大会堂,用成熟男人的浑厚嗓音对自己说:“你是一个男人。你应当为自己设定远大的目标。你必须忍受你现在忍受的东西。” 这样的忍受是痛苦的,不管陆明多么理智,多么清醒。毕竟,他认为纪小佩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姑娘。他知道,他以后不会再遇到这样的姑娘了,他走的那条路上不会有这样的姑娘,他知道不会有。 那段时间,曲远征约了陆明好几次,都被他推脱掉了。最后一次,陆明一个人孤独地在天安门散步的第三个星期天,曲远征在电话里兴奋地告诉他,她要当面向他宣布一个重要的消息。异常激动的她没有问他是不是有时间,就对他说:“等着我,我马上来接你。”半个钟点以后,曲远征把车开到了学校门口。他们又来到经常谈事情的北京饭店。 曲远征兴奋地告诉陆明,父亲已经为他在她所在的远东国际贸易总公司安排好了位置:做主任助理。 在这以前,曲远征只是在说到她的经历时大概说过她所服务的这家公司的情况,今天,则用很长时间为陆明做了介绍。曲远征说,远东国际贸易总公司是一家国有公司,隶属于某某部,某某局,公司主任是谁谁谁的公子……很显然,这是一家很有背景的公司,一个非常有前途的公司。 陆明用修长白皙的双手持着泛着琥珀色光泽的酒杯,反应淡漠。他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胸部平坦,虽然具有独特气质,却没有多少女人味儿的姑娘,好像她是突然闯到生活中来的。 曲远征没有从陆明那里得到她所期待的热烈反应,有些失落。 “你不觉得这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吗?” “是啊,”陆明勉强笑着,“我非常感激你父亲的周到安排,非常感激……” “你怎么了?”曲远征注意到了他的异常,“你今天怎么心不在焉似的?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远征,什么事情也没有。” “你心里一定有事情。告诉我,你怎么了?” 陆明苦笑了一下,说:“我在想,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可能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你既可能这样,也可能那样,全看你的选择……” “你难道不认为我父亲为你做了最好的选择吗?” “当然是最好的选择,所以我感谢他。你说得对,这是父亲……我的父亲和你的父亲……的选择……我应当感谢他们……” 他没有对曲远征说父亲陆嘉亭一个星期以后就要到北京任职,母亲也随父亲调到北京。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说。 “陆明,别喝了。”曲远征按住陆明的酒杯。 就是在那个夜晚,曲远征把陆明带到了亚运村。 白色的本田轿车轻柔地滑进环境优美的小区,曲远征就像展开秘密一样,快乐地把陆明带到父亲一年前为她购置的房子里。醉酒了的陆明脚步有些踉跄,上楼,进入房间,坐在装饰华丽的客厅里,他没注意关于这套房子的任何细节,他甚至不知道在哪里,是谁陪伴着他。当曲远征把一杯清茶递到他手里的时候,他一下子搂住了她。曲远征吃惊地发现,他的眼睛里含着泪水。她以为他激动起来了,端着茶杯的手迅速躲开,把茶杯放到陆明身后的茶几上,顺势倒在陆明的怀里。她并不吃惊陆明的举动,她把脸迎向他,搂住他,熟练地把涂了鲜红唇膏的嘴伸向他……他们像两条缠绕在一起的蛇,磕磕绊绊地来到卧室,倒在松软的床上。陆明的两只眼睛颤动着迷蒙的光亮。出现在他眼前的,分明是纪小佩,分明是那个他用整个生命热爱着的姑娘。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她会这样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用手揉揉眼睛。 他看到曲远征由于激情迸发显现出潮红的面容。他一下子惊呆了,怔怔地站在床边,不知道该做什么。 曲远征拉住陆明的手臂,呻吟着:“快来,陆明,我要你……” 陆明呼吸急促,机械地像剥浆果一样,剥去了曲远征身上的衣裙。当他把白得近乎透明的她平放到床上的时候,他又一次突然愣住了。 他想到了四年前在北京火车站和纪小佩度过的那个开心的下午,想到和纪小佩在校园里散步时谈论的话题,那是关于昆德拉的话题,关于托玛斯?潘恩的话题,关于勃拉姆斯的话题……想到纪小佩在班级联欢会上羞涩地朗诵的诗句: 怀着深深的思念和疯狂般激荡的心灵, (5) 他们彼此爱着,那么长久,那么衷情; 但他们却仇人般地逃避着表白和相会, 他们间短短的交谈又那么空洞而冰冷。 他们在那无言的高傲和痛苦中分手了, 只有在梦寐中才能见到那可爱的身影; 死神来到了:黄泉下有了见面的机缘, 但在新的世界里他们却仍旧彼此陌生。 他已经记不得这是海涅还是莱蒙托夫的诗句了,但是他记得它传达的淡淡的哀情,记得小佩目光中颤动着的清纯。那时候,父亲还没有对他的命运做最后的安排,在和纪小佩的交往中,是离她的心最近的时候……她为什么要朗诵这样的诗句?莫非她在暗示…… ……这一切都远离他而去了……都要远离他而去了。他们买了不同的车票,登上了不同的列车,列车呼啸着驶向了不同的方向……不要指望道路再有交叉,不会再有交叉了……不会了…… 曲远征微闭双目,脸上是一种扭曲的表情,像是在忍受很大的痛苦。 她用双臂遮住rx房,却没有向他掩饰那个地方。 陆明看到她的双腿微微动了一下。 他吃惊地看着那个地方,一种征服和毁灭一切的力量,包括毁灭自己的力量,在他整个灵魂世界中爆燃开来…… 第二章:跳舞的人(1) 第二章:跳舞的人 四、初入 (1) 大学生活结束了。 四年时间里,金超没有回过家乡,崤阳县城西南五十里那个叫金家凹的小山村,像旧影片一样成了久远模糊的记忆。他还依稀记得空气中飘荡着的煤焦油气味,曾经使他沉醉的芳香已经逝去了,再也找不到伴随童年成长的那种味道了。 四年,足以把一个人改造成为要在生活舞台上施展身手的奋斗者。这个人衣着谈吐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在他心里已经完成了必要的蜕变,世界已经不是无法翻越的高墙,那是有待跨越和驰骋的原野,那里充满了机会,他坚信只要选择对了方向,不要迈错脚步,就会成功,虽然他无法确切地想象是什么样的成功。 金超和纪小佩共同设计他们的未来。纪小佩想继续深造,报考研究生,暂时不考虑结婚问题。金超则希望尽快参加工作。他开玩笑说:“书不能读得太多,读太多会读傻了的。” 纪小佩以为金超是想尽快改变经济上的窘况。自从他们正式确立恋爱关系以来,纪小佩或者说纪小佩的家庭给了他很多资助,金超一直为此感到不安。 纪小佩婉转地告诉他:“未来是我们共同的,我们一起往前走就是,何况,我保证爸爸、妈妈都会支持……” 金超解释说,没有别的原因,他实在想出去闯一闯……纪小佩说服不了金超,把问题提交给了爸爸、妈妈。了解女儿想法以后,纪南和骆丹都认为,既然纪小佩对历史如此感兴趣,方伯舒教授又一再鼓励她,读研究生确实是一个好选择,可以为将来进入研究机构工作奠定基础;金超专业上没有什么特别爱好,多读几年书对于他未必是一件好事,所以尊重金超的选择,毕业就参加工作。 “但是,”工程师骆丹私下对女儿说,“你和金超一定要协调好对未来生活的安排。你说暂时不考虑结婚,恐怕是一个问题,你要听听金超的意见……” 金超的意见是:“结婚并不影响你的学业,说不定还会促进你成为一个历史学家呢!再者,我们可以晚几年再要孩子。” 纪小佩甜蜜地拍打金超一下,接受了金超的说法。 于是,金超参加工作和纪小佩报考研究生同时启动了。 纪小佩如期参加研究生考试。方伯舒教授对纪小佩已经有相当了解。两年前,他看到纪小佩写的《天朝的没落》,大加赞赏,推荐给了中国文化大学学报刊载。当时他就曾向纪小佩提出过转系的建议,他说:“你错误地选择了专业。”现在纪小佩决定追随方伯舒教授在历史学深造,方教授非常高兴,录取当不是什么问题。 成为问题的是金超的工作:去一个什么样的单位? 那时候国家还包大学生就业,如果没有特殊愿望和要求,一般来说,都会得到一份工作。金超打听到他有可能被分配到中学搞教学。这非常不符合金超的愿望,他想进国家部委。国家部委是权力机构,那里的发展才是真正的发展。纪小佩却认为教学工作也不错,主张金超接受下来。 金超摇着头,若有所思地说:“不……这样不行……” 金超的生活经验和社会知识都告诉他,在一个权力社会,人的发展取决于掌握多大权力。权力大小决定自由程度。 当他说出这种见解时,纪小佩不以为然:“照你的说法,我们应当去读一所怎样攫取权力的学校……” 金超笑着打断她:“你以为没有这样的学校吗?” 纪小佩赌气说:“跟你这样的人就讲不清道理。” 金超意味深长地看着纪小佩。他不想说服她,他发现他们在很多问题上看法不一致。他拉着纪小佩直接到家里去向纪南讨主意。 纪南也认为金超不宜去搞教学:“教育工作的优点是稳定,但是缺点也正是因为优点而产生,由于稳定,可供选择的空间、发展的空间相对来说会小一些。” 金超热烈赞同未来的岳父的观点,目光在纪小佩和纪南的脸上得意地跳来跳去。纪小佩什么也不说,等着父亲进一步说明。 纪南说:“但是,我看也未必非要到国家权力机构去。到这样的机构中去,实际上意味着你选择了政治,而政治的运作需要的不仅仅是人的才华知识,它还需要很多别的东西。陆明这样有显赫家庭背景的人都没有到国家机关去,而是选择了实业,可见这个社会的发展已经出现了值得注意的变化。我不敢说陆明的选择是最好的选择,况且,要做这样的选择也是要具备一定的家庭条件……我们没有这样的条件,但是可以从中得到一些启示……” 他说了那些启示。最后,他看着两个年轻人,郑重建议说:“我看,金超最好到某个具有经营性质的单位去,在那里寻求发展,甚至……”他强调说,“甚至可以不考虑专业背景。” 纪南举例说了很多这样的单位和行业,有的属于国家部委管辖,有的是大型国有企事业单位,税务、电信、金融、新闻、出版等等。金超和纪小佩沉默不语。金超需要消化纪南的观点,他还说不来纪南和自己的差别究竟在哪里;纪小佩则为父亲的观点感到意外———他是一个学者,他的观点又似乎不是学者的观点,这和她平时对父亲的了解有很大差异。 纪小佩仍然认为金超不该放弃专业,否则在大学苦读四年还有什么意义?她没有明确把意见讲出来。在这个家庭里,父亲的意见是非常重要的,就连母亲都顺遂着他。纪小佩只好对父亲表示说,她和金超都会认真对待这件事情。 (2) 实际上,金超和纪小佩都接受了纪南的观点。 分配方案很快就要公布了,金超和纪小佩,以至于纪南和骆丹,都在为金超的工作进行努力。 纪小佩偶然从报纸上看到一条有关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简短消息,消息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和中国作家协会联合召开了一位著名作家的作品研讨会。 “你看这是一个什么单位?是出版社吗?”纪小佩把报纸拿给金超看。 金超从寥寥数语介绍中看不出来这个“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是公司还是出版社,从它召集作品研讨会上可以看出,至少图书出版是其中的一项业务。金超在最近关于未来的选择中,已经知道图书出版是国家垄断行业。纪南曾经说,凡是国家垄断行业,现在和将来都是“朝阳产业”。 现在,金超看着“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几个字,就像当年凝视“中国文化大学”一样,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感觉很亲近。他热情很高地让纪小佩问问纪南是不是知道这个单位。纪南作为文学评论家和许多文化单位都有联系。 果然,纪南对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知之甚详。 北京有很多国家部、委和系统,我在为本书搜集素材的时候,曾经拜访很多部、委所属出版社的朋友,在这些朋友当中,既有社长、总编辑,也有中层干部,还有普通编辑,他们给我提供的东西让我大开眼界———我惊讶地发现这些出版社几乎都有相同的结构,相同的体制,相同的运转机制,它们的经营结果也大体相同。这些单位的人文状况———我这里指的是领导班子成员间的关系是否融洽,工作达到何种状态,领导成员以及普通职工在这样的工作环境是否感觉心情舒畅等等软指标———竟然没有多大的差别。在大量耐人寻味的数据和极为生动的生活素材面前,我大开眼界,仿佛突然发现了一个未知的世界,大大提高了我对正在讲述的这个故事的理性认识,在情节上也得到了大量补充。 这或许也就是我为什么最终要把故事发生的地点选择在出版单位,而且是“准部、委”所属出版单位的原因之一。 我把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上级单位称之为“z部”有两个意思:一是读者可以直观地看出这是一个“准(z)”国家部委,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国家权力机构;另一个是,读者可以从“部”这个字中直接感受到它又在一定程度上行使国家权力职能的特征。任何一种比喻和替代都不可能很严谨,我不认为“z部”是一个非常准确的名称,但是,它毫无疑问是最接近真实状态的名称。 权且将就。 z部的组织结构和领导机构的人员构成是这样的:部长邱小康,他同时还兼任党组书记的职务,常务副部长、党组副书记梁峥嵘负责全面工作,另外三位副部长都是党组成员,分别是廖济舟、李旭东、张秉国,各自分管一项或者两项工作。论行政级别,邱小康是正部级,其他人除了梁峥嵘是副部级之外,其余皆为正局级。 z部机关共有十一个司、局机构,还有九个下属单位,当初建立这些单位的时候,比照了国家部、委编制,都有一定程度的行政色彩:比如它们有正局或者副局的行政级别,大部分经费都要由z部划拨,它们自身没有企业责任,等等。 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是九个下属单位之一。 纪南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刚成立的时候,出版不是惟一的业务,它还从事广告和印刷等业务,但是,在后来的发展中,广告和印刷又独立为新的单位,从中心剥离了出去,也成为z部的直属单位。现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实际上就是一个出版社。” 纪南举例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最近几年出版的几本较有影响的书籍。 纪南着重介绍了z部部长邱小康其人,他的介绍甚至唤起了金超远在崤阳县城读中学时候的记忆:当时这个学校接受了来自北京的一批教学物资援助,他记得援助单位就是z部,z部的部长就是邱小康。这使得金超极为兴奋,就好像听到他久仰了的一个人突然和他有了某种直接关系一样。 “从一切方面来说,”最后,纪南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都是不错的选择,我看金超可以到那里去试试。” 金超当然愿意到那里试试。 纪南和很多家出版单位打过交道,却惟独不认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任何人。纪南在他的社会关系网中寻找能够通到那里的人,打了很多电话都没有结果。一个在宣传部门工作的同志声称认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主任夏乃尊,聊了两回,纪南觉得不要这个人帮忙成功的把握性可能会更大一些,所以最后就决定谁也不找,让金超自己直接去联系,“也算作一次锻炼”。 小佩知道金超在生人面前不善言谈,提出和金超一起去。 金超开玩笑说:“那我和人家说你是我的什么人呢?” 纪小佩说:“随你便———朋友?情人?媳妇?爱人?还是像你们老家那样,说我是你的婆姨?”两个人笑成一团。 金超最终还是谢绝纪小佩,一个人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联系工作去了。 让人想不到的是,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就在中国文化大学的东面,隔着两个街区———金超百思不得其解:上大学的时候,他孤独地一个人散步,几乎走遍了大学周围的所有地方,竟然不知道这里隐藏着将在几年以后和他的命运发生联系的单位! (3) 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白色小楼坐落在环境优美的居民小区当中,前面是巨大的公共绿地,区政府刚刚投资数百万元进行美化,建了甬道、凉亭、喷水池,安装了体育健身设施。小区周边有一些低矮的建筑,一律被装饰成为尖顶洋房。看上去就像在明信片风景里一样。 “天哪!这里原来这样!”金超感叹说。 八十年代初,z部成立以后,常务副部长梁峥嵘带人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选择办公楼建设地点,一眼看中了这个地方。那时候这里还是中国文化大学等单位倾倒垃圾的地方,臭气熏天,没有被垃圾覆盖的地方,也已经被取土拉沙的人挖得满目疮痍。老鼠像兔子那样大,看到人不但不跑,还站起身子端详,轻轻咳嗽一声……更有人发现有游蛇出没于荒草乱纸之间。 大多数人不同意在这里盖楼,“不管多便宜”。他们开玩笑说,办公楼要是在这里盖起来,老鼠也会戴着眼镜像模像样地来谈做广告或者出书的问题。 梁峥嵘别有意味地笑着,一言九鼎:“这事不讨论了!” 有人说梁峥嵘决策武断,把问题反映到邱小康那里,邱小康也只是笑笑,说:“就照峥嵘说的办。” 小楼盖好两年就显示出了梁峥嵘的远见卓识———北京的第一个居民小区就建在了这里,又过一年,居民小区投入使用,道路、商店、电脑公司、书店、学校变戏法一样在中国文化大学和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周围冒出来,这里成了最聚拢人气的地方。z部投资八十万元人民币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建设的办公楼很快升值,一家民营电脑公司老板找到梁峥嵘,竟然提出要出资三百万元购买。 这是梁峥嵘杰出的经营头脑结出的硕果之一。后来,z部凡是遇到经营发展问题,常务副主任梁峥嵘的意见往往是决定性意见。梁峥嵘的才能不仅仅在于懂得经营。从整个z部的发展历史来说,梁峥嵘都是功不可没的。如果把邱小康比喻为规划蓝图的人,梁峥嵘就是把蓝图变为现实的人———是这个人一砖一瓦地打好了地基,一砖一瓦地把楼房盖了起来,而且盖了不止一座。 当金超这样的后来者来到这座建筑物里面,用好奇的目光欣赏优美的造型和复杂结构,赞叹它的设计者和建设者才能时,他实际上根本无法想象当年这些人为成就这项事业付出了多么大的辛劳。 金超在心里感叹说:“能到这里上班,平生所愿了!”他想象着大学同学甚至于从老家来的乡亲到这里来看他时的情形。 在一楼大厅,金超碰到一个留大背头的人。“大背头”对金超进行认真盘查。金超说他希望到这里来工作。“大背头”说:“欢迎,欢迎呀!” 突然,“大背头”叫住一个从旁边走过的中年人:“老吴!有人找!” 被称之为老吴的人带着几分惊讶看着金超。金超站起来,谦恭地笑着。 “大背头”说:“这是我们副主任,老吴,吴运韬。” 吴运韬让金超到二楼的办公室,“大背头”上三楼去了。 吴运韬五十多岁,个子不高,面部苍白,肌肉松弛,像长期沉湎于肉欲的人。但是他并不是这样的人,那么,他面相上的这种特点就只能解释为内心生活沉重,严重的睡眠不足或者其他。他的头发全白了,很稀疏,可以看到粉红色的头皮。略显臃肿的脸上,镶着一双不大的眼睛,像所有高智商的人一样,目光如锥———睡眠不足的眼睛竟然目光如锥,这是这个人的超常之处;他的鼻梁高而直,灰白的几根鼻毛伸到了外面;人中很长,显着青色的胡茬,上嘴唇也多了几分严肃,微笑的时候传达的不仅仅是快乐,还有一种特有的威严。他现在就这样笑着。 金超把对“大背头”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顺便”说到了和纪南的关系。 吴运韬表情开朗地说:“啊!知道知道,我知道纪南。” 吴运韬读过纪南的文学评论,但促使他做出帮助金超调进决定的不仅仅由于纪南,他本能地喜欢上了不善言谈的金超。说来也巧,吴运韬也是k省人,对金超抱有一种天然好感。当时吴运韬调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还不到一年,在这个将近二百个员工的单位,还没有真正追随左右的人。 吴运韬对金超说:“你条件不错,我想不会有什么问题,我们也正在考虑引进人材……” 他让金超把材料留下,他说会把材料转给主任夏乃尊,争取尽快定下来。 其实夏乃尊当时就在隔壁房间。 金超一再表示感谢,留下了纪南的联系电话。 回来以后,金超向纪小佩述说了每一个细节,这些细节都显示他极有可能被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接收,两个人都很兴奋。 “哎呀!”纪小佩突然说,“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那里是有一个叫什么中心的单位,当时我还和苗丽说:现在什么单位都叫中心。谁想它就是你要去工作的单位呢?!” “可能是命。”金超正经八百地说。 吴运韬为金超调进出了很大力气,甚至对领导班子成员进行了逐个游说。 z部部长邱小康一直要求直属单位和机关想办法调进一些高素质人材,夏乃尊早就在想从外面调人的问题,此时正好有一个叫夏昕的研究生来这里联系调进,对于吴运韬提出的金超也就没怎么考虑就同意了———他相信吴运韬的眼光。 (4) 主管编辑业务的有两位副主任,富烨和杜一鸣,前者在这类问题上不太操心,自然没有什么不同的意见;后者当时正趴在桌子上写东西,根本没注意吴运韬说什么,就说:“行行行,我同意。” 还有主管印制发行工作的副主任孙颖,对编辑工作比较生疏,对于调进编辑人员不会提出反对意见,也说“行行行”。 所以,主任办公会研究讨论金超和夏昕调入问题时,没怎么议论就顺利通过,形成了决议。 吴运韬把电话打给评论家纪南,纪南马上就知道了吴运韬的身份,连连说:“吴主任,不好意思,我应当去看你的……” 吴运韬说:“早知道您的大名,一直无缘相见……” “客气了,客气了。” “金超的事情,我们刚刚开过主任办公会,已经决定接收他。” 纪南热烈地表示感谢,两个人在电话上就聊了起来。 世界很大,也很小,两个人竟然是认识的:他们都是清华大学学生,“文化大革命”中还是同一个群众组织的成员!那个时候纪南叫纪宝宏。吴运韬隐约记得,纪宝宏是这个组织的笔杆子,写过很多文章,批判上至国家主席,下至系主任等被那个时代唾弃的人物。纪宝宏的文章文锋犀利,有中苏论战“九评”的味道。 吴运韬试图说这个,语气中有了奉承的意味,但是纪南马上转移了话题,说:“那是胡闹。”校友的关系把两个人拉近了许多。 吴运韬说:“那就让小金来吧。” 纪小佩被中国文化大学历史系方伯舒教授录取为研究生,研读“清史”,专题是清代末期中国知识分子问题,还有一个月时间才开学。金超的工作问题既然已经落实,她也就再没有什么事情要去操心,就在家里为上课做准备。 一年多以来,纪小佩如饥似渴地啃汤因比的历史学巨著《历史研究》;她已经初步写作完成了卡尔?雅斯贝斯《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中提出的轴心期理论的研究论文,打算把它投寄给《史学》杂志。 然而,对历史的研究会在多大程度上增强她对现实、尤其是现实生活的研究,是完全不同的两个问题,她马上就要迈出影响她未来生活的重要一步了:她和金超定在来年五一国际劳动节结婚。 陆明顺理成章到远东国际贸易总公司去了。 远东国际贸易总公司在朝阳门内大街一个不甚起眼的小街巷里面,是一座三十年代建设的俄国风格的建筑。和北京所有重要机构一样,这里的大门口只有门牌号码,没有单位名称。附近居民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单位,也不知道在这里出出进进的人在做什么事情。这个单位的人在穿着上和普通人没有多大的区别,区别在于他们的气质和神态上———从事普通人不能够从事的职业的人自然有与普通人不同的气质和神态。这是一个非常不引人注目的机关,也就是说,它不像有的机关那样有令人耀眼的权力。然而这只是不知就里的人的肤浅看法。真正的权力未必引人注目。 一年以后,曲亦然副部长和已经从k省调到北京做部长的陆嘉亭,都可以在自己的儿女前面炫耀他们的远见卓识和深蕴其中的机谋了,这时候,陆明已经开始在远东国际贸易总公司庇托下组建自己的公司,这家不为人所知的小公司专门从事配额物资的进出口贸易,主要对象是美国和日本,在东南亚和港澳地区也有少量业务。 曲远征调离远东国际贸易总公司,到分支机构去了,她不再做文秘工作,而是升任为这个分支机构的北美贸易部主任,在美国西海岸的加利福尼亚设立了办公机构,经常往返于美国和中国大陆、香港之间。 陆明和曲远征的婚礼是在加利福尼亚举行的,他的大学同学都不知道他们结婚的消息,中国大陆的报纸不可能发表这样的消息,倒是台湾和香港、澳门的报纸以大字标题报道了这件事。 当然,这时候的陆明早已经不是中国文化大学那个孩子气的小伙子了。这个风流倜傥、出入于中国政府各权力部门和世界著名公司总部的人,淡忘了大学生活,淡忘了他的青春经历,好像他的生命不是从过去走过来的,而是从做公司总裁突然开始的。他当然也就记不得他曾经用整个生命热爱过的那个纪小佩,记不得中国文化大学那些不同性格、不同家庭背景、抱着不同理想和抱负的同学了。 和纪小佩住同一宿舍的苗丽在追逐陆明不得的情况下,毕业前夕选择在中关村创业的电脑公司老板作为终身依托。 老板是南方人,三年前从大学教师岗位辞职来到北京闯天下,尝尽了酸甜苦辣,现在事业有成,已是小有名气的成功人士。苗丽是从电视访谈节目中知道他的。老板比从电视上看要矮一些,有些谢顶,但是,整个人非常富有活力。两个人一见如故,关系迅速升温。 小老板身材矮小,性欲却超常旺盛,做起事来就像土匪,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经常把苗丽折腾得伤痕累累。苗丽给纪小佩看过大腿上的青紫和rx房上清晰的咬痕……苗丽炫耀的意味大于控诉。纪小佩淡淡地说:“世界上真的是什么人都有。” 好在小老板不是土匪的时候知疼知热,把苗丽伺候得很好,苗丽也就满足了。走出中国文化大学校门那一天,苗丽已经有了两个月身孕,反应异常厉害,不断呕吐,纪小佩把她送到小老板家里。 (5) 小老板拉住纪小佩的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一再表示感谢,诚挚地留她吃饭。纪小佩谢绝了。这一天距离苗丽和小老板结婚还有四十三天。 举行婚礼那天,苗丽披金戴银,光彩夺目,婚庆公司的庞大车队从三环路上呼啸而过;在著名酒店前,摄像师大事张扬着摆阵势进行拍摄,俨然在从事让张艺谋都自愧不如的事业。小老板故作矜持,表情有些僵硬,大大降低了摄像师所要达到的境界,但豪华场面弥补了不足,尤其是到了金碧辉煌的宴会厅以后。业务纯熟的司仪把婚礼主持得无懈可击,苗丽享受到了皇后般的礼遇,接受商界成功人士的祝福。她手捧鲜花,灿烂地笑着,沉醉在让人艳羡的氛围之中。 苗丽向所有大学同学发了邀请,但是现在她只关心与她关系最好的和最不好的人来没来。陆明没来,他出差到香港去了。苗丽知道,陆明正在把他的过去变为真正的过去,即使在北京也不会来参加同学的婚礼。尽管这样,她仍然为陆明没有看到她此时此刻的辉煌而惋惜。她是多么想让陆明为没有接受她的爱情而后悔呀! 小老板终于在来宾中找到了纪小佩,携着苗丽走了过来。站在纪小佩面前,他张嘴笑着,露出红红的口腔,由不得想说一句不得体的话,被苗丽在身后戳了一下。苗丽向小老板介绍金超,小老板连忙诺诺。苗丽关照金超、纪小佩几句,就像蝴蝶一样和小老板一道掠过去了。 小老板低声问苗丽:“真的是他丈夫噻?” 苗丽说:“我干吗要骗你?” 小老板啧啧连声,嘴上没说,心里却想:有人专门把花儿往牛粪上插。 苗丽警告小老板:“甭胡想啊!” 小老板嘻笑着,贴在苗丽的耳边说了一句只有夫妻才能说的猥亵话,苗丽拧了他一下,说:“你敢!” 苗丽回过头又看了纪小佩一眼,纪小佩也正在看她。 苗丽丝毫也不怀疑,纪小佩羡慕着她的命运。她相信她的婚礼将会成为所有参加婚礼的人的美好记忆,会成为女人们判断幸福的坐标。如果金超不能够给纪小佩同等水平的幸福,纪小佩就会如何如何……不知为什么,这种想象使苗丽很快慰。在整个婚礼期间,她就像贪馋某种小食品一样,管不住自己,过一会儿就要用手指把这种想象衔一块儿放进嘴里,品磨一下那绵长的滋味。 苗丽完全不知道,纪小佩现在想的是:生活的力量太可怕了,它会莫名其妙地毁掉一个人。 在觥筹交错之中,金超和纪小佩开玩笑说:“到时候我也要给你举办一个同样的婚礼……” 纪小佩说:“你饶了我!” 第二章:跳舞的人(2) 五、探询 (1) 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研究接收金超和夏昕的主任办公会,是在夏乃尊随从邱小康到莫斯科参加文化交流活动之前召开的。夏乃尊本想抽时间见一下金超,但是,有关管理部门临时要求对夏乃尊这个级别的出国人员进行为期三天的集训,实在安排不开时间了,他也就没有见到金超。吴运韬歉意地对他说:“你看,你也没看一下这个小伙子……” 夏乃尊挥挥手,说:“不是已经决定接收了么?再说,你看行就行了。等办完手续,就让他来上班吧。” 夏乃尊在莫斯科期间,金超又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来过两次,见过在家的中心领导,见过人事处处长韩思成。韩思成是一个长期搞人事工作的老同志,和几任领导打过交道,为人本分,深谙处事之道。韩思成很快帮助金超办好了手续,金超就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报到上班来了。 夏昕是和金超前后脚来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这个目前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学历最高的人,中等身材,面目清秀,身上有一种文绉绉的气质。从经历上说,夏昕比金超丰富一些:夏昕生在北京长在北京,在这里读了小学和中学,高考的时候,他本来报的是北京大学社会学系,而且也达到了北京大学的录取分数线,不知道为什么,却阴差阳错地被录取到了西安的一所法律大学,不情愿地学习开了法律。好在夏昕刚一接触法学课程就喜欢上了这个专业,后来报考研究生,仍然选择的是法律。 夏昕很少夸夸其谈,尤其不会过多谈论关于自己的事情,所以金超也就无从了解他为什么放弃学了六年的法律专业,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这么个地方来。在人群中,夏昕身上有一种独特的亲和力,人们爱跟他交往。他和人交谈的时候总是看着对方的眼睛,目光专注,既坦诚又挑剔。 金超第一次见到夏昕的时候还有些拘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过他很快就发现夏昕很好相处,夏昕是北京人,但是说话没有老北京人那种油滑味道,这使得金超自然产生一种亲近的感觉。金超觉得有很多话要说,遇到夏昕,就像突然遇到倾诉对象一样,什么都想说———这已经和他四年前初到北京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有人以为夏昕是夏乃尊调来的,其实夏乃尊根本不认识他———夏昕是自己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求职见到夏乃尊的,情形几乎和金超找到吴运韬一样。夏乃尊觉得夏昕不错,就决定把他接收下来。 金超和夏昕分别被安排在王莹琪的第二编辑室和师林平的第一编辑室。 韩思成带金超来到三楼,在楼道里就叫:“莹琪!莹琪!”随着应答声,一个面容开朗的中年妇女从一间办公室走出来。“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金超,今天向你报到来了。来,金超,这是你们编辑室主任,王莹琪。” “欢迎欢迎欢迎。”王莹琪握住金超的手。她看出金超有些羞涩。 韩思成开玩笑说:“你现在是兵强马壮呀!” “别这样,老韩,你饶了我。” “这怎么了?兵强马壮不好?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这碗饭吃得好还是不好,全指望你们呢!” “你就不怕别人把我吃了?” 韩思成又小声说了一句什么。随后,韩思成和王莹琪带金超和编辑室的同志都见了面,王莹琪一一做了介绍:“咱们二编室一共五个人,加上你是六个。这里已经有四个了,还有一个就是跟你在一个办公室的郑九一,他到部机关去了,中午回来。” 编辑室的同志们都非常热情,七手八脚为金超张罗办公和住的地方。李天佐———就是金超第一次来时见到的那个“大背头”———也过来帮忙。金超现在才知道他是师林平那个编辑室的普通编辑。 金超还看到一个年纪和他相仿、脸色蜡黄的人在楼道里晃了一下,那个人显然很关注金超的到来,但是他没有和金超打招呼,一闪身就不见了。 金超很快就有了办公桌椅。和其他年轻员工一样,金超也住在地下室。王莹琪带他来的时候,这里已经安顿好了木板床和三斗桌,塑料台灯还挂着商标标牌。搬家中心的车随后就到了,搬进来五六个大纸箱子,里面都是书。纪小佩特意为他买了一个带滑轮的箱子,装被褥和换洗衣物。 王莹琪说:“你先收拾一下,工作上的事情,咱们下午再说。” 金超大致收拾了一下,就来到他的办公室。他现在对自己的工作岗位充满了新奇的感觉。他热爱这个地方。他坐在散发着油漆味道的椅子上,看着办公桌上的稿纸、信封,觉得一切都好。 应当给家里写一封信了。 中午,郑九一回来了。 郑九一长得肥肥胖胖,才三十多岁就已经有了重下巴,圆粗的手指上布满小窝;他那双由于疲倦似乎从来没有睁开过的眼睛隐藏着一种探询的光泽;他很少笑,即使笑起来也没有声音,而且转瞬即逝。 “听说你要来。”郑九一从眼睛后面看着金超,简短地说。 金超说:“今后还要你多多关照。” “你客气了。” 郑九一是去年从z部机关调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和机关司、局长们都很熟,能够拿到赚钱的项目或者带补贴款的书稿。这样的书尽管在社会上没有市场,但是丰厚的补贴足以保证中心留下相当的利润。郑九一内心极有算计,善于在领导人中间周旋,和中心的领导的关系都很好。早就有将郑九一提拔为编辑室主任的传言。金超很想和这个人聊聊。郑九一在处理从z部某司带来的文稿,一句话不说。金超后来才知道,这个人就是这种性格,不说不想说的话,即使和你聊天,他也不说不想说的话。 (2) 金超去看夏昕,见到了第一编辑室主任师林平———昨天在楼道里闪一下身没有露面的人。 师林平个子很高,由于身子淡薄显得有些驼背。长年的胃病弄得他面容晦暗,嘴唇没有血色,像肝炎病人。他的目光游移,隐含着挑剔的成分,好像不太情愿看到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这个人对身边发生的任何变动都极为警觉,金超和夏昕的到来使他原本就不轻松的神经进一步绷紧起来,似乎有一种危险正在迫近。 师林平不愿交谈,金超也没多说什么,但是他牢牢地记住了“师林平”这个名字,他觉得这个名字有些怪。 夏乃尊刚一回来,金超就去请示工作。 夏乃尊身高一百八十公分,有些驼背,看上去就像一只长脚鹭鸶;花白的头发整齐地梳向一边,身上有一种儒雅的气质。大鸟一样的眼睛乌黑明亮,神情专注,就像非常喜爱眼前的人一样。他不苟言笑,儒雅气质背后有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东西。隔过宽大的写字台,金超事先准备好的一套客气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好尽量作出恭顺的表情。在什么场合和怎样控制自己的表情,对于金超已不是什么问题。 夏乃尊坐下来时金超仍旧站着。夏乃尊端详金超,好像在琢磨此人是不是确实像吴运韬说的那样优秀?他问了一些这种场合经常问到的问题,金超回答得很好。金超抹了一下前额,不像刚才那样紧张了。 “我们出版中心的工作是这样,”夏乃尊说,“最重要的是要有好的选题。所谓好的选题就是既有社会效益又要有经济效益。要和作者交朋友,了解他们……” 金超频频点头。吴运韬也这样说过,但用的是叮咛和嘱咐的语气。 “你刚来,要适应工作有一个过程,好好向老同志学习……”夏乃尊说到王莹琪,说到郑九一,评价都很高,他说二编室是效益最好的部门,他希望金超也成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最好的员工。 金超说:“您放心。” 夏乃尊脸上露出笑容,说:“去吧。” “夏主任,那我就走了。” 金超退行两步,转身离开。来到楼道,他才发现后背已经有了汗渍。回到编辑室,他忐忑地回味和夏乃尊的谈话,认为没有在夏乃尊心里为自己加分,相反,很可能还减了分,没有让夏乃尊对他刮目相看。 金超为此忐忑不安。 “是我不善于交往吗?”他这样问自己,“不,我现在已经不是刚到北京时那个样子了。”他想到初到北京在北京站广场上的一幕,微微地笑了。“我经历了多少事情?我怎么会不会交往呢?不,不是这样的问题……” 整个上午,他都被这个问题折磨着。 吃中午饭的时候,他望着前面等着打饭的人,他对自己下结论说:“不是我不善于交往,而是夏乃尊这个人太特别了……” 他认为这是这个问题的惟一答案。 他宽慰自己说:“来日方长呢!” 纪南对金超就像亲生儿子一样,耐心教导着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他希望他成功,他的成功实际上就是他的宝贝女儿小佩的成功。纪南对初出茅庐的金超说,到一个新的环境,一定记住两点:一是尽快做出成绩,二是和领导搞好关系。前面一个问题,我可以帮助你;第二个问题,全要靠你自己去争取。金超频频点头。纪南真的帮了金超很大的忙。他认识很多作家,这些作家曾经得益于纪南文学评论的褒奖,自然不敢怠慢,把作品屈尊交给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这一年冬天来临的时候,金超的文学选题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很快成为引人注目的项目,金超已经渡过到新的单位最初的艰难时日,成为风光人物。夏昕抓的一批法律方面的图书,顺应了社会发展对这类图书的巨大需求,销售得很好,越来越多的发行单位和读者在追踪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法律书籍。 尽管资金仍然短缺,从来没过过舒心日子的财务处长马缃仍然受着熬煎,但黑黝黝的隧道里已显示出光亮,过新年和春节的时候,已经能够为职工发二百元过节补贴了……带来这光亮的,正是两个新调来的年轻人,为此,夏乃尊兴奋不已,多次向z部常务副部长梁峥嵘夸赞金超和夏昕。 金超感觉到了自己的开局不错。他很感激纪南的教导和帮助,如果没有这个因素,他不知道自己将要做什么样的摸索。他检点自己,这个志向高远的年轻人突然发现,他还没有和中心领导建立起符合纪南标准———要和中心领导搞好关系,不是一般的搞好,而是好到能够事事关照你———的关系。 他觉得这要比抓一批图书选题,创造利润难办得多。 他知道纪南是对的。金超总是想金家凹村村长金秋明怎样把村东面那块水浇地从可怜的父亲手里算计过去,转包给精灵鬼孟三;想到陆明竟然在开学以后不久就被校长点名公派到日本进行访问……当然作用于他的不仅仅是这些亲身经历的事情。社会不断向这个寻找生存和发展之道的人提供着事实、经验与教训。纪南的嘱托不过是顺应了社会现实的一种常规选择罢了。 他逐一对中心的领导进行观察和分析。 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效益不好,职工收入很低,但是职工却比较稳定,很大程度得益于夏乃尊待人真诚,这个将近二百人组成的小世界有一种和谐温馨的气氛。没有人指责夏乃尊。再加上最近中心的效益不错,夏乃尊的威望也有很大提高。 (3) 夏乃尊曾经两次在全中心员工大会上对他进行表扬,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从来没有面对面地和他谈谈工作和生活。由此可见,这个人太正派,太正派的人就太威严,目前金超还没有高攀这样一个不苟言笑的人的勇气。 富烨是学者型干部,谈论起学术问题滔滔不绝,对生活中的琐事从不在意,他甚至感觉不到金超对他的刻意追随。一个把自己的事情都不当事情的人能够把别人的事情当事情吗? 孙颖去年才从印制部主任提拔成为中心副主任,对图书印制环节了如指掌,他原则性极强,谁要想在印刷工价上和印刷厂一道算计中心,是一道过不去的关口,据说经他手已经处理了两个和印刷厂一道在印制工价上算计中心的印制人员。孙颖对编辑工作不了解,常常弄不清哪个人是哪本书的责任编辑。这个号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最机灵诡诈的人和任何人都笑呵呵的,但是,他眼睛后面有另外一双眼睛,金超不敢贸然在他面前玩弄聪明。 杜一鸣非常有质量,既是学者又是社会活动家,很难在办公室找到他。尽管身边追随着第一编辑室主任师林平等四五个年轻人,夏昕也和他接触较多,这些人基本上代表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精英主流,但是,一个搞社会活动比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呆的时间更长的人,对于中心上上下下的事情未必比一个普通员工了解得更多。金超还需要再看一看。 下来就是副主任吴运韬了。吴运韬是领导班子的最后一名,是一个基本上不负领导责任的领导者。金超从吴运韬暗含笑意的目光中看到这个人心底里蛰伏着的欲望…… “那么,就是吴运韬吧。”金超对自己说。 金超和吴运韬接近是从金超的提醒开始的。 “吴主任,”金超说,“我有一句话,不知应不应当说?” 这是在吴运韬的办公室,两个人隔桌而坐。严重失眠的吴运韬脸色苍白,眼睛里有一种疲惫而警觉的光亮,像灯光一样照射他看到的地方。他专注地看了一下金超,笑道:“有什么应不应当说的?你说嘛!” “你要防备于海文这个人。”金超表情坚硬。 于海文是金超所在第二编辑室的普通编辑,好说大话,身上有很浓重的北京市民色彩。王莹琪曾经骂他:“海文呀!海文呀!你简直就是一个胡同串子!”其实谁也不拿于海文说的话当一回事。 “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吴运韬很愕然。 金超神秘地笑了,让吴运韬感觉他现在处在优越位置。“你说的话实际上都传出去了。” 吴运韬笑了一下,挥挥手,做出无所谓的动作:“你大概听到职工中的传言。” “就是。” “我们这里每天都会有许多传言……” “可是这些传言不好,你说不能用行政手段管理我们这样的业务单位……”吴运韬觉得有一只小拳头在心里捣了一下。 “我都知道了,夏乃尊能不知道吗?” 金超看着凝固在吴运韬脸上的笑容,就像小时候玩弹弓打中了小鸟,小鸟扑落落从树上掉下来。 吴运韬微笑着把玩手里的茶杯。他从来不喝水,那只式样考究的茶杯仅仅是别人喝水的时候用来把玩的。一两分钟之后,吴运韬说起另外的话题。问金超是不是把人都认全了?工作怎样?有没有什么难处?什么时候结婚?等等。 金超也就放弃了那个话题,自自然然地述说着他最近的状况。但是,那个话题的余音总是在他脑际中缭绕,一边聊着天一边不断向自己提问:是不是太唐突了?他会怎样看我?会不会认为我拨弄是非? 吴运韬把金超的内心活动看得一清二楚。 他继续枯燥地说“文化大革”命中他和纪南共同参加的那个组织在清华园批斗某要人的夫人,说那时候他们的灵魂纯洁得就像水晶一样,“近乎无限透明的蓝色”,他说出一部最近流行的日本小说的名字,问金超看过没有。金超梦幻一般回答说没看过。“没看过最好。”吴运韬说,“一本没有任何价值的书,就像它反映的生活本身没有任何价值一样。”他开始叙述那本书。 等到金超离开办公室的时候,这个不自量力的人已经悔青了肠子,就像自己找上门来让吴运韬蹂躏了一番一样。 吴运韬站在门口望着金超削瘦的背影。 他不是要蹂躏他,他是要为这个不省心的年轻人建立一种交往规则。 金超陷入忐忑不安之中,就像和夏乃尊谈完话一样。 他找到了两个忐忑不安的来源,一是他确认自己是在寻找靠山,这样的行为是不是太卑下了?二是,在吴运韬也和夏乃尊一样不能成为靠山的情况下,他怎么办?怎样铺设通往未来之路? 从某种意义上说,第一种来源更使他焦虑,他反复叩问自己:有没有必要这样做?毫无疑问,这种事情不崇高,他的本性、他接受的全部知识教育都不认为这是崇高。但是,他又深知没有权势靠山对于一个人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尤其对于渴望发展的他来说,这更是一切一切的基础。 他没有把自己的所思所想跟纪小佩讲,他觉得这是自己的内心生活,再者,纪小佩不会理解他。 在经过很多不眠之夜之后,现实生活的教育和灵魂深处积淀下来的集体无意识最终说服了这个刚刚开始进入生活的年轻人:这完全不是理论问题,更不是什么道德问题,这是一个人生存的必要手段,我可以从我和父辈的生活中找到一万个理由,让自己相信这样做的合理性而不必承担任何道德责任。 (4) 他释然了。 至于吴运韬……金超敏感地发现,尽管那场谈话中吴运韬不真诚,但是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对金超却有了一种特殊的情感指向,这表现在目光里、言谈中。有好几次吴运韬把金超拦在楼道里,说工作和生活上的事情,以至于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这就又平息了金超的第二个不安:据此他有理由认为,在他和吴运韬之间能够建立起一种他所期望的关系。他感觉生活像春天一样美好。 金超的感觉是对的。 人对政治的运作手段,常识与经验,是和这个人所处位置是否重要紧密关联的。一般来说,掌握绝对权力的人的政治经验要比其它人丰富老道,这并不是说只有丰富老道的人才能够掌握绝对权力,而是绝对权力本身给他提供了老道地运作政治的条件和手段。所以,你无法想象一个单位的一把手会和其它领导或员工谈论谁长谁短的话题,无法想象他会浅薄地把领导间的矛盾公开暴露,把自己置于众目睽睽之下。政治是一个圆球体,你可以看到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在上面娴熟地抹来抹去,但你不要指望那只手会猛烈拍打它,更不要指望那个圆球体会在哪一天突然破裂。绝对权力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一种让这个圆球体更加圆润的权力,而不是要把它打开的权力。这是绝对权力的一种本能。 但是,吴运韬就不同了。这是一个站在权力边缘的人,他掌握的是一种好看但不中用的权力,他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像绝对权力拥有者那样圆滑老道。他还没有成精,不是他不想成精,是因为他还不具备成精的条件。在这种情况下,他就有可能在政治层面做出一些不成熟的举动,比如直接和人谈论权力机构内的话题,幼稚地向人袒露内心渴求,等等。 吴运韬和金超的谈话在向这个单位的政治领域延伸。 金超看出来吴运韬有进行政治运作的手腕,他目前什么都不做仅仅因为还没有等到时机。在金超看来,吴运韬的政治智慧是其他人远远不具备的。 但是话又说回来,一个刚刚参加工作的大学生,对领导班子成员能有多少了解呢? 金超不敢再用“衷告”的口吻和吴运韬说话了。吴运韬,这个不温不火的人,成为他精神世界里一座晦明晦暗的灯塔,他根据它调整自己的方位。 第二章:跳舞的人(3) 六、另一种歌唱 (1) 这一年北京的春天仿佛来得比往年早,刚进入四月,天气就开始转暖,和煦的春风仿佛一昼夜之间就改变了北京灰暗的颜色,道路两旁的树木都长出了嫩芽,公园里的草地正在由深绿变为翠绿,显现出只有置身大自然之中才能够感觉到的浓浓的春意。黑白相间的喜鹊高高地站立树木在最高的枝头,喳喳喳地叫着,好像十分惊讶大自然的奇妙变化。人们身上的衣服也渐渐瘦了,晨练的老年人干脆脱掉了身上的毛衣,只穿一件运动衫有招有式地打着太极拳。过于急切的姑娘已经穿上了短裙,为了漂亮宁愿忍受春寒,潇洒地在大街上展示她们修长美丽的大腿。商店里忙不迭地把夏季商品摆上柜台。 这一年春天,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一些年轻人也和活跃的大学生一样,跳跳跃跃的想做些什么事情,白色小楼失去了往日的安宁,有时候一群人呼啦啦地就出去了。出去干什么?到中国文化大学看热闹去了。 中国文化大学现在已经有了一点“文化大革命”时的样子,各种各样的讲坛,花花绿绿的大字标语,把平静的校园弄得像开锅一样。没完没了的喧嚷,没完没了的辩论,使本来平静的生活多了一层鼓荡人心的色彩和氛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年轻人本来就离开学校没有多久,这种无所顾忌、热热闹闹广场式的生活吸引着他们。那些年龄大一些的人,则钻单位这一段时间管理松懈的空子,趁机到附近超市买些吃用的东西,打车溜回家去了,有的则攥住公家的电话,和远在上海、广州的同学亲友通报着各种各样的社会和个人的信息。 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到中国文化大学去的年轻人———正如后来吴运韬向z部副部长廖济舟指出的那样———之所以敢于破坏正常的工作秩序,参与不该参与的活动,都是因为受到了杜一鸣的影响。 吴运韬说的是事实。 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副主任杜一鸣是z部常务副部长梁峥嵘一年前亲自从从东北某大学挖过来的,当时梁峥嵘的初衷是想提高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整体素质,改变人才结构,而要改变人才结构,首先要改变领导班子的人员构成。他对杜一鸣抱着厚望。梁峥嵘对杜一鸣的评价是:“不可多得。”但是实际上梁峥嵘对杜一鸣也并没有多么深刻的了解。 杜一鸣的家乡在东北松花江上,父亲和母亲都是小学教员。杜一鸣上中学的时候,全家人中煤气,父亲和母亲都死了,惟独他活了下来,他就在叔父的周济下继续上学。他知道叔父不容易,所以非常珍视学习的机会,学习成绩一直非常好,很顺利地考上了大学。在大学,尽管赶上“文化大革命”,他仍然读了很多书,读很多书的人往往容易沉湎于某种幻想,因此,他在这时候就下决心要当一个作家,企图用小说表达对社会和人生的看法。 杜一鸣到北京读文艺理论研究生的时候还在写小说,但是成就一直不大,发表过几篇作品,没有产生什么社会影响,因此,很多人并不知道他还是一个作家。这使得他对自己能否吃创作这碗饭产生了怀疑。 研究生最后一年,他毅然放弃小说创作,专门研究文艺理论,他在这个领域发现了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东西,遂决定告别小说创作。当然,促使他做出这种选择的也有社会原因———当时,社会已经发展到绕来绕去要在小说中表达的东西,有了被直接表达的可能,一些讳莫如深的话题能够公开讨论了。 研究生毕业,杜一鸣回到东北某大学教授文艺理论课程。这时候,他思考和探索的问题远远超出文艺理论的范畴,直接参与到了思想界种种讨论和争执之中。他发表在北京重要刊物上的理论文章,获得了学术界高度赞扬,很多人是因为这些文章才记住杜一鸣这个名字的。杜一鸣被梁峥嵘调到北京的时候,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他曾经写过小说了。 北京给杜一鸣进行学术交流创造了前所未有的条件。 杜一鸣谈论的问题往往涉及社会状况,涉及当前正在进行的改革,涉及政治形态,也就是说,有比较强烈的政治倾向。杜一鸣在几家新锐杂志、报纸上发表的文章,在社会上获得广泛影响,在年轻人当中引起强烈共鸣。他曾经被几所大学邀请做学术演讲。思想界把他归结为激进的自由主义者。虽然他不接受这样的头衔,但他正是因此而闻名。 如果仅仅写一些探索政治改革方面的文章,还不至于出多么大的事情,当时,社会已经有了进行这种探索的条件。问题在于这个不知轻重的人不仅仅写了几篇文章,他还利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副主任的身份为有资产阶级自由化倾向的人出版了不应当出版的书籍;更让人咋舌的是,他竟然还为其中一人的报告文学集写了长长一篇序言,序言表达的东西比那位报告文学作家描写现实的作品对社会和公众更加有害,有关部门出面查禁了那本书。 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办公室主任沈然的丈夫谢东方在意识形态部门做副局长,这位不苟言笑的官员在通气会上点名严厉批评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好在没有做其他处理———按照惯例,出现如此严重的事情,这个单位的领导班子是要做调整的。因为这层关系,沈然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位置很特殊。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作为出版单位,不可避免要和意识形态主管部门打交道,难免会出版一两本上面认为有问题的书籍,通过沈然求救谢东方,谢东方总是能够给以适当开脱,夏乃尊甚至z部的有关领导对谢东方感激有加,对沈然也很客气。 (2) 当时坐在会场听取批评的不是杜一鸣,照例是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主任夏乃尊。 夏乃尊不是文化圈里的人,对于谁的作品能出谁的作品不能出不甚了解,尽管这样,他当时还是听从了富烨的警告,在发印之前特意把那本书的书稿调过来看了一遍,让杜一鸣抽掉了其中比较敏感的几篇作品。当时书稿里并没有杜一鸣的序言,杜一鸣是在书稿发印之后把序言插进去的。 通报会上,谢东方严肃指出:“个别出版单位的负责人,把国家出版物当成了表达个人观点的阵地。” 夏乃尊在向z部党组汇报这件事的时候,把全部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他也没责怪杜一鸣。在中心领导班子会议上,他只说了要吸取教训之类的话,然后把杜一鸣叫到办公室,嘱咐说:“这事就这样了,以后再不敢了。” 杜一鸣不识时务,认为谢东方小题大做,他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有表达思想的自由……夏乃尊大为惊讶,拍着手心说: “好你老人家,到现在你还说这样的话?你是公民?你以为你是公民?那我问你:你是不是共产党员?是不是共产党的领导干部?” 杜一鸣痛苦地摇摇头,不再辩解。 “谢东方怎么了?你还以为谢东方整咱们呢?实话说,没有谢东方,你和我就不会在这里说话了!” 杜一鸣低着头,什么都不说———他是出于对夏乃尊的尊重才什么都不说的,实际上,夏乃尊并没有说服他,他未做任何改变。 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突然出现杜一鸣这样的人,人们首先觉得很新奇,就像是一个久闭的房间突然被打开了门窗一样。接着,一些年轻人认为他是能够为他们的精神迷惘做出指引的人,这个人自然就有了一种招引的能力,这些年轻人自觉地成了被招引者。于是,杜一鸣身边就围拢了一些热血沸腾的人。其他诸如于海文这样的人,虽然不认为杜一鸣谈论的问题多么紧要,但他们对于从事精神活动的人本能地怀有敬意。所以,杜一鸣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员工中威信很高。 这种状况,让夏乃尊感到欣慰,让富烨感到奇怪,让孙颖感到担心,让吴运韬感到嫉妒。 李天佐对杜一鸣并无敌意,尽管后来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所有人都认为是李天佐害了杜一鸣,但是他自己从来不认为自己敌视杜一鸣。他为什么要敌视杜一鸣?他没有任何道理敌视杜一鸣。 整顿期间,李天佐向廖济舟介绍情况,从来没说杜一鸣是坏人。他甚至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领导班子里面这几个人,只有杜一鸣是真正的学者,其他都是混混儿。”这就等于说,夏乃尊不是学者,富烨不是学者,吴运韬不是学者,孙颖更不是学者,他们仅仅是在体制内混饭吃的人。李天佐对这类人的解读是:掌握权力的、有可能很好也有可能很坏的人。 “所以,”整顿领导小组组长、z部副部长廖济舟在向党组做口头报告时说,“吴运韬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年轻人受到了杜一鸣的影响,是反映了实际情况的。” 在一些人看来,杜一鸣被梁峥嵘常务副部长青睐是非常好的发展基础,但是,杜一鸣自己却从来没想过利用这个东西。他很少到z部各位领导那里走动,和梁峥嵘似乎也没有更多的话。他仿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那里有他的目标,那个世界在精神层面上远在z部或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之上。 他的生活由文化界知名人士的聚会、讨论和面红耳赤的辩论组成,他们关注的问题是国家领袖、人民大众关心的问题。这些问题与他们的个人际遇无关。杜一鸣从来没把领导班子里什么人放在眼里,但这并不妨碍他和他们建立起一种和谐的工作关系。 人们尊重真正有质量的人。杜一鸣给夏乃尊制造了很多麻烦,夏乃尊仍然不掩饰对杜一鸣的欣赏。 夏乃尊和富烨谈论思想文化界最近的动向,说:“有的人有伟大的思想,但那是别人的思想,他仅仅是在咀嚼,这样的人我不佩服。我佩服那种对事物有自己看法的人,这样的人才是我们这个社会真正需要的人。” 富烨正确地指出:“但是这样的人在目前往往不被接受,这样的人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吴运韬带着耻笑看杜一鸣的举动。 杜一鸣想动摇的是千百年没有被动摇的东西,这极为可笑。在吴运韬看来,杜一鸣纯粹是在进行政治投机,是想在社会转型中攫取政治好处。再者,你先把个人的事情弄好,个人的事情都弄不好,就来想弄国家的事情,国家能不能放心? 他已经听说,杜一鸣的妻子从东北来到北京以后还没有找到工作,高中毕业的儿子没考上大学,在大红门服装批发商场给温州商贩打工,前些日子莫名其妙地被一群人殴打了一顿,住了半个多月医院。 夏乃尊曾经向杜一鸣提起让他的儿子到库房工作,“收入会高一些。” 杜一鸣拒绝了,诚恳地对夏乃尊说:“这样不好,你和我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不好工作。” 当时夏乃尊还有点儿生气,认为这个人不食人间烟火。但是不久以后,有人向z部党组举报夏乃尊安排远亲的女儿做电话员,正好挂上党的领导干部“利用权力为亲属谋求好处”这一条,廖济舟让他解决一下,他才想到杜一鸣在大事上清楚,比他清楚。 (3) 吴运韬认为杜一鸣在做秀。不知道为什么———人常常有这样的情形,就连自己也弄不清某种思想、某种愿望是从哪里来的———吴运韬他一直认为杜一鸣觊觎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一把手的位置。 吴运韬对杜一鸣的警觉和反感全部因此而起。 夏乃尊犯了一个错误:他没有阻挡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追随杜一鸣。 中国文化大学鼓荡着一种不安宁的思潮,学生们在大礼堂肆无忌惮地就一些敏感问题发表见解,一些激进的教师也掺杂在学生中间,杜一鸣就是这些教师当中的一员———严格说起来,他是某位教师的朋友,他是因为热衷这些东西才同他们走到一起的。 这时候,作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主任的夏乃尊没有全力阻止杜一鸣,实际上已经犯了一个错误,他还犯了另一个错误:研究选题的会议上,在正式进入议题之前,大家说了一下社会上正在发生的事情。 吴运韬和李天佐聊天的时候,神情凝重地复述了夏乃尊的话,特别指出:“老夏这话不谨慎。” 当时,无论社会上还是中心内部,都无法预料事情会向哪个方向发展。李天佐只用形体动作表示了对吴运韬的话的赞同,什么也没说,很快就告辞了。 望着李天佐的背影,吴运韬微微地笑着。 吴运韬和李天佐没有很深的交往,他不认为李天佐是正派人,极而言之,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基本上没有人认为李天佐是正派人。所有人都避着这个毒蛇一样的人物,怕不小心踩了他。 吴运韬知道,夏乃尊是踩过李天佐一脚的。 一年前,孙颖在暗处把全部线索了解清楚之后,夏乃尊曾经主持调查李天佐偷盖印章、伪造印制单的问题。这件事有可能涉及和书商勾结的非法出版活动。虽然事情最后不了了之,但是当事人李天佐永远不会忘记他度过的五十七个艰难日子———他惶惑不安,有一种天塌地陷的感觉,他甚至做好了坐牢和鱼死网破的两手准备。他曾经数次设想用怎样的方式将夏乃尊干掉,包括在夏乃尊茶杯里放毒鼠强或在办公桌下面埋设钴60放射源……李天佐没有多大的想象力,这些方式都是最近几年官场争斗或人事纠葛中有人曾经用过的方式。当事情“阴天间晴天”的时候,这个一百八十斤体重的人只剩了一百五十斤。 刚从k省调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不久的吴运韬看出,李天佐结下了对夏乃尊深刻的仇恨。 ………… 李天佐特意携了一尊从潘家园买的紫陶菩萨塑像来看吴运韬。 吴运韬的妻子马铃吃斋念佛,最近正在鼓动吴运韬给她“请”一尊大一些的菩萨塑像。马铃虔诚地抚摸菩萨塑像,对李天佐的好意一再表示感谢,迫不及待把塑像安放到早已准备好的地方,净了手,在明德炉上焚上香,合掌祈拜。 幽幽的檀香味儿飘到客厅,可以隐隐地听到马铃祈祷的声音。 吴运韬解嘲地说:“没办法。” 李天佐说:“你让她信去,这挺好。” 李天佐的到来使吴运韬非常高兴。 李天佐郑重其事地低声说:“老吴,我要谢谢你。我知道在我的问题上,只有你什么都没说──这就等于说了你要说的话。” 吴运韬做出不以为然的姿态,说:“事过去了,就不要再说了。” 李天佐冷笑一声:“过不去,老吴,这事是过不去的。” 吴运韬的目光如锥,但是在李天佐的目光中,他看到了一种比他的目光更具追逼力量的东西,他甚至躲闪了一下。 “算了,老李。退后一步,海阔天空,何必呢?” 李天佐别有意味地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 这次谈话并没有拉近吴运韬和李天佐之间的距离。 吴运韬尽管睡眠不足,但是他很清醒:必须和这个人保持安全距离。这个距离在领导班子里甚至大于夏乃尊之外其他人和李天佐的距离,为此,夏乃尊对吴运韬非常感激,很多次在z部汇报工作的时候说到吴运韬对他工作上的支持。 进入这一年,与其说吴运韬是在关注社会情态的演变,还不如说是关心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内部人心事理的分化组合。吴运韬在观赏一场戏剧。无论剧情怎样演变,都将有利于他,他感觉到了这一点。他为此感到鼓舞,就好像有一种早晚要属于你的东西已经进入视野一样。他的情绪很好,虽然有些人想把世界弄得昏天黑地,然而在吴运韬看来,那些日子阳光灿烂。 他把这种情绪传染给了金超。 金超不多事,他一向不太关注所谓的社会问题,对一些理论和主张,说不上赞同也说不上不赞同。但是吴运韬对他说:“你看吧,是要出事情的。” 金超不知道要出什么事情。吴运韬用先知一样的目光看着金超,好像在说:国家的事情与我无关,我是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事情。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事情和我、和你都是有关系的…… 金超也开始像吴运韬那样注意一些人的举动,并对这些举动在多大程度上有利于或不利于当事人进行分析……他也开始品尝到做为一个观众的快感。 纪小佩在忙于为结婚做准备。 纪南向文化研究所借了一间房子。这里离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和中国文化大学都近一些,只要坐半个小时公共汽车就可以到达。新婚生活的期待,搬离地下室的期待,使金超一天也不愿意再耽搁,急着要去收拾房子。 (4) 这是一处大杂院东南角的一间南房,阴暗潮湿,两个生命即将结合到一起的激情却使这里成为世界上最温暖舒适的地方。金超用几个休息日整理了房子,让小佩大为感动的是,他竟然会泥瓦匠的全部活路,自己动手抹灰、砌砖、搭建厨房。小小的家在早春时日散发着空屋子特有的清新、有些呛人的气味,显得空间大了许多。他们又买了一些必要的家俱和生活用品。 这天是星期六,像往常一样,他们结束了一整天的劳作,准备回各自的住处,纪小佩回中国文化大学宿舍,金超回已经住了将近一年的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地下室。在门口,他们回转过身子,看着新铺好的床铺和已经摆设好的家具,互相交换着缠绵的目光,谁都不肯往外走。 这时候是晚上十点钟。 好像是听到什么人的命令,他们突然相互搂抱在了一起,什么也不说,只是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大海涌动起来,整个世界都在飘摇。 ………… 在这以前,小佩曾经多次坚决地对金超说:“不,必须等到结婚以后。” “你没有等到结婚以后。”世界平静下来以后,金超对偎在他怀里的纪小佩说。 小佩动了一下作为回答。她还处在飘摇之中。她觉得金超的声音离她很远很远,但是她清清楚楚听到了。她喃喃地说:“这是我们两个人都愿意犯的错误……”她不知道她实际上什么都没有说出来,那只是她的心语。 望着像小猫儿一样偎着他的小佩,金超脸上挂着成功者的笑容,而不是被爱情融化的新婚者的笑容。 “应当回去了。”他想,应当回去看一看父亲、母亲和弟弟了,我将带一件让他们目瞪口呆的礼物……他用手摩挲着小佩光滑的肩背,在内心里承认:生活没有亏待他,他想得到的,都得到了。 第三章:刚栽下的树有大阴凉(1) 第三章:刚栽下的树有大阴凉 七、故乡!故乡! (1) k省洛泉地区崤阳县谷庄驿乡金家凹村在金超上大学那一年是这样一个地方:假如你对老乡说有一种靠两个轮子旋转就能带上人跑的东西(自行车),他们会认为你在日哄人──“胡毬说哩!哪会有这号东西?那就不可能站定在地上么,还跑啥哩跑?” 现在已经不一样了,乡间公路从十五里开外的谷庄驿修到了村前,从村西头刘拐子家院墙外面逶逶迤迤往北去了。由于当地政府的引导,农民开始种植收益很高的苹果,并且有了外销通道,从来没吃饱肚子的庄稼人终于不再挨饿,庄稼人现在面临的事实上是营养过剩的问题,由于本地有吃猪油的习惯,中风的人直线上升,还有的干脆就得了城里人得的糖尿病!金家凹全村六百三十四口人,就有七个拄树棍挪着走路的人,比例也实在是高了一点儿。要是再算上不可救治当时就死去了的人,比例还要高一些。谷庄驿乡政府有一年专门发了一个文件:《关于在全乡人民中间宣传不吃猪油的决定》。现在政府文件对农民已经不具备绝对的约束力,况且以前很少见到荤腥的庄稼人无法抵御大肉和猪油的诱惑,所以情况没有什么改变。谷庄驿村中央大槐树下面卖猪肉的摊档照样成天围拢着从附近村庄赶来买肉的人,每天竟然能够消耗两个整猪!有的精明人开始把肉拉到偏远的村庄去卖了,而且也卖得相当不错。 金超在对纪小佩讲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从长途汽车右侧玻璃窗已经可以看到散散漫漫在一片向阳坡地上的金家凹村。 “你看你看,那就是我的故乡!”金超手指着金家凹村大声说。 纪小佩怪难为情地看了看车上的人,就像金超说了一句不得体的话一样。车上坐的大部分是农民,即使穿工装的也是一些刚刚当上煤矿工人的农民,这些人有一种朴素的情怀,不会挑剔什么人,他们也没在意金超咬着京腔说的那句话。他们看着小佩,喜爱地笑,为这么漂亮的一个北京姑娘来到“哦(我)们这里”感到高兴。他们也给她指指点点,说西面那片莽莽苍苍的大森林一到秋天就变成金黄的了,所以这里叫金家凹———其实完全不对,这里是因为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家都姓金才叫金家凹的。 金家凹轰动了! 金超和纪小佩刚一进村子,乡亲们就从各个窑院里跑出来了,惊呼着金超的名字,站定在他们面前,看纪小佩。垴畔上下,娃娃们、后生女子们都嚷嚷着:“金超带婆姨回来哩!”有两个胆大一些的女娃娃,接住小佩伸过来的手,一直让她领着,脸上充满了自豪,把纪小佩作为一个值得她们骄傲的人。纪小佩身前身后都是人,说着一些她听不懂的话。当年在北京火车站,金超说的就是这样的话。 金超已经把心爱的小佩完全忘了,和儿时的伙伴捅着拳头问候,蹦跳上一个塄坎,大声叫着后生或女子的名字;被叫的人很为他记得他们感到荣耀,答应的声音出奇的大,为的是让旁人听到。 早有人把消息飞报给金超的父亲金喜财老汉和他的母亲了。 金超的妹妹金秀先跑了来。这是一个脸色红润的胖女子,她高叫一声“哥!”然后就忸怩地站在原地不动了———她看到了纪小佩。 “这是你嫂。”金超说。 金秀脸红红的,叫道:“嫂!”然后就来拉扯纪小佩手里的提包。 纪小佩非常喜欢这个突然而至的妹妹,拉住她的手,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前走。当金超、小佩和金秀在人们的簇拥下来到家门前时,两位穿戴得齐齐整整的老人已经站在门口,眼巴巴望着,并且在埋怨儿子为什么不事先打一封信过来。 现在他们见到了儿子,见到了漂亮的儿媳妇,不知怎的,竟有些不好意思:父亲装得很严肃,严肃得甚至有些过头了;母亲的目光不是落在儿子或儿媳的脸上,有时还朝他们身后跳一下。跟随着的人这时候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纪小佩垂下长长的睫毛,第一次叫道:“爸,妈。” 爸、妈赶紧往里让他们。窄窄的院门里面却有一个硕大的院子,三孔匝了青石窑面的窑洞赫然出现在眼前,窑窗上贴了金秀和母亲剪的窗花。院子里一棵梨树郁郁葱葱,叶片正在变得沉重起来。树底下,一只蓬蓬绒绒的大黄狗扬着脸朝金超和小佩叫了两声。父亲喝道:“虎!”虎就不叫了,来到父亲脚下,偎着,蹭着,像磨人的孩子一样呢呢喃喃。 “这是虎子?”金超惊喜地问。 父亲表情轻松了,说:“噢嘛!” “它长这么大?”金超蹲下身子,捧住虎的脸,对小佩说:“我上大学那年,它就像小猫一样,我还把它揣在怀里呢。” 母亲说:“你想都几年了?它咋不长呢?” 是啊是啊,已经整整五年了啊,金超五年没回家了啊! 窑里满满当当的全是人,都是来看新媳妇的。金家凹村正在流传着一种说法,说是金超把中央电视台最漂亮的女播音员娶回来了,而且即使了面也还是深信不疑,说女播音员比在电视上还漂亮。 金超哑然失笑,一再辩解说小佩不是女播音员。 乡亲们就感叹:“天光光!世上咋会有这样像的人?!” 金秀不离纪小佩左右,一会儿给她抓一把花生大枣,一会儿偏过头问她累不累?要不要喝水……纪小佩按住她的手,表示她不需要这样照顾。她和金秀已经完全熟悉了,好得就像是亲姐妹。别人乱哄哄的时候,她们两个人压低了声音,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金秀笑得几乎倒在炕上。 (2) 村长金秋明亲自到金喜财老汉家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个金家凹头号人物现在显得灰头土脸,完全不是金超在家里时的那种样子,不知道是金超在变还是金秋明在变。 金秋明见到金超就像见到乡长那样恭顺,说着奉承话。 金超看着这个曾经天神一样影响和决定他家命运的人,态度有些冷漠,说话没油没盐。 金喜财老两口忙不迭伺候在金秋明左右,为他点烟倒水,脸上堆满恭顺的表情。 村长只坐一会儿就走了,金超尾随在父母亲身后送他出来。 金超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姿态,变得很客气,请村长多关照。 金秋明满脸堆着笑意说:“金超你放心。”并且毫无必要地握住金超的手,说:“咋你们回喀!” 他们回到窑里的时候,欢笑又开始了,纪小佩滚在那些婆姨女子们中间。 纪小佩的心情非常好。她完全被这里浓浓的乡情打动了,她也深深地爱上了不言不语的两位老人。她大大方方地和人说话,给人讲述他们想知道的事情。她也在观察金超。在这块土地上,金超流露出的纯真本性让她的心充满了惬意和爱的感觉,她好像重新发现了那个已经成为丈夫的人的内在价值……她暗暗地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待他,他值得她好好待他。 当她的思绪在某个空档往前回溯的时候,她想到了她在金超的笔记本里夹的三百元钱,他们在颐和园后山一个僻静地方的第一次亲吻,不久前他们在新房里“一起”犯的错误……她觉得这都是她生命的期望,是她在出生前就命定要发生的事情。 说笑间,金超突然问:“哎?我怎么一直没见金耀呀?” 说笑声马上停止了,一下子静得厉害。乡亲们说天不早了,该回去了,纷纷从炕上下地,找各自的鞋,然后就脚步纷乱地走了。 站在小院里,纪小佩看到太阳正隐没到群山之中,西面的半个天空,显出一种藕荷的色泽。虎跑过来蹭她的腿,讨好她。 她知道乡亲们是因为金超那句问话走的,这里面显然有一些原因。她无心关照虎的情绪,也随后回到窑里来了。 “日他妈金耀这娃是活撂了。”金喜财很激动,忘了跟在身后的刚刚见面的儿媳妇,对金超说。母亲用唉声叹气加强着老汉那句话的真实性。他们又在刚才各自的位置坐下来。 金喜财老汉在烟荷包里挖烟,这时他才看见纪小佩,短暂地想了一下,他刚才的骂人话有些不妥。他决定不再用那样的口气说话。 “这娃是活撂了。不务正业呀!先是说去当煤矿工人,他下不了那个苦,就离了队伍,又不回来,在矿上胡逛。矿上啥人没有?咋能不学坏?吃喝嫖赌,狗日……撂了撂了。” 金喜财老汉摆着手,面部扭曲,像是忍受很大精神痛苦似的不愿再说下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金超语气很严厉。他很不满意父亲当着小佩的面说弟弟“吃喝嫖赌”,即使有那样的事也不应当说。这不光彩。 母亲胆怯地看了看已经成为大人物的儿子,替父亲回答说:“乡上来人把他抓去了。两天了。” “为什么事?”金超从炕上跳下来站到地上,声音很大地直冲着父亲问。 小佩试图拉他重新坐下来,他甩脱了她的手。 “告诉我,怎么回事?”现在,金超身上已经有了当家人的色彩。 两位惊恐而内疚的老人相互补充着总算把事情对儿子说清楚了: 金耀在崔家沟煤矿逛了一年半之后,有一天突然回到家里来了,说是哪儿也不去了,要在承包土地上种药材。但是他一次也没到地里去,总是心神不定地在窑里蹴着。原来他是把乡卫生院给撬了,偷了电视机、显微镜、投影仪和七百四十三元现金,连夜用卫生院的自行车驮到崔家沟煤矿销赃。电视机卖了三百元;显微镜比电视机值钱得多,但一般人用不上,只卖了二十五元,买主说是“拿回家给娃耍喀”;谁都不知道投影仪是做什么用的,也就没卖出去,金耀把它扔在一座石桥下面了。 崔家沟煤矿人虽然很多,但金耀在那里已经晃荡了一年半,所以能指认他的人不在少数,案子很快就破了。听说谷庄驿乡政府马上就要把他送到县公安局──当地人都知道,一个人要是被送县公安局,这个人必定是完了:一定会被判刑的。如果不送县,村长金秋明对可怜的金喜财老汉说,只有一个办法:给乡领导送上一万元钱,人马上就会放回来。 金喜财争辩:“我哪里就有一万块钱?” 金秋明说:“你家金超在北京挣大钱哩嘛!你金喜财是大能人,能有这样一颗好儿哩嘛!” 金喜财老汉恨恨地说:“我一分钱不送,把狗日的枪毙了才好!” 窑里又安静下来,可以听到喘息的声音。 金喜财偷看了儿子一眼,希望他对这件事情的性质做出品评。但金超抿着薄薄的嘴唇不说话,带着一脸的愠色。母亲又要往儿子的茶杯续水,纪小佩接过来,先给不知所措的父亲面前的泥壶里续了水,然后才给金超续上。金超用一个动作做了会意的表示。眼下他对纪小佩比对自己的父母亲要客气一些。 纪小佩低声问金超:“有什么办法么?快说一说。” (3) 金超冲父母亲怒目圆睁,就好像这话是他们问出来的,他像父亲那样叫道:“没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狗日的蹲大牢去吧,没三五年不得出来!” 父母亲马上长吁短叹起来。 第三章:刚栽下的树有大阴凉(2) 八、一棵树,随后是森林 (1) 自以为强大起来了的金超又一次感受到了自己背后的虚弱。在这块土地上,他仿佛被某种力量钉在一个位置上了,无法挣脱。 以往的岁月,历历在目地重新出现在眼前,使他感受到一种生理的痛苦:每天只能吃半个窝窝头;熟知所有吃了可以不死的野菜;饿昏在放学的路上;他和金耀半夜潜伏到大队牲口棚里,从草料底下抠摸几颗高粱玉米,拿回家交给等米下锅的母亲;突然看见可怜的妹妹躲在窑后面大杜梨树下面偷吃有毒的蓖麻籽,背上金秀没命地往公社卫生院跑;金秀吐出的带有强烈蓖麻味道的呕吐物,那张没有血色的脸;公社干部在供销社旁边的小食堂喝酒吃肉,等他们走了,他溜进去喝光了盘子里所有的菜汤,把两个掰开的馍馍揣在怀里;身后的叫骂,金秀由于虚弱颤抖的手,她抓住馍馍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的像某种动物似的奇怪光亮;金家凹村党支部书记金秋明带一帮村干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大队部用柴锅炖村西头刘拐子家的大黑狗……还有,为了让金超把学上下去,弟弟金耀主动说他不再上学了,他要挣钱去呀,就是那一年,金耀走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后来隔三岔五回来一趟,他也一分钱没有挣来,人已经完全成了蓬头垢面的乞丐。他能怨这个弟弟吗?他能怨吗?还有金秀,也是为了他,只上完小学就不上了,就开始和父母亲一道在土地里刨食…… 本来,这一切都随着他离开这块土地而消失在遥远的记忆深处了,现在,却异常清晰地展现了开来,就好像这些东西从来没有消失过一样。 少年金超曾经严肃地对含辛茹苦供他上学的父亲、母亲起誓:“我要让你们过上好日子,不让我弟我妹受委屈……” 现在他才突然发现,他没有履行那个誓言。每个月往家里寄上百十块钱那不是履行誓言,他肩负着让他的亲人过上有尊严的生活的责任。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什么都没有改变。那是一个无责任的誓言。 而且,就是从自己这方面说,在北京上了大学,娶回来一个天仙一样的妻子,在赫赫有名的邱小康手底下工作……这一切只能引起人的艳羡,也同样没有改变他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无权无势的状态。 目前要解决和处理弟弟的问题,他需要的是权势。他很清楚农村的事情,如果他在县上有人,哪怕是某个部门的一般负责人打一个电话给乡长伍俊德,都会从根本上扭转事情的方向。 他眼望着黑黢黢的窑顶,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些。 纪小佩也没睡着。 金秀真是一个懂事的孩子,晚上吃毕了饭,她就忙着刷锅洗碗,用刷锅水煳猪食喂猪,做完这一切,她又过来往金超和纪小佩住的窑洞炕洞里塞了一把柴禾,把炕烧得热乎乎的。金秀给铺得平平整整的被褥都是新的,散发着清新的气味。用金超母亲的话说,自从金超上了大学,她就准备了新的被褥,一年一年等他回来。 老人捏着儿媳的手,笑得合不拢嘴,说:“谁想他五年不回来,一回来就给我带回这么好一个闺女呢?”她说她一辈子都在盼这个闺女。这是吃过晚饭以后,老人怕小佩累,拉她到为他们准备好的这孔窑洞。金秀扶着嫂子,怕她被门槛绊倒。进到窑洞,老人执意让小佩躺下。她怎好意思躺下呢?就坐在炕上说话。 “你看这家里啊,就是这多事……”老人觉得对不住儿媳,反复说。她尽量说一些高兴的事,好让小佩不至于感到烦乱。这一切小佩都感觉出来了。她攥着老人粗糙的双手,说:“妈,别着急,我想弟不会怎样的……” “不说这了……让他们说去。” 纪小佩问金秀多大了,金秀说二十。纪小佩没问为什么没像她大哥那样考大学,因为金超曾经和她说过家里的事情,她知道弟弟妹妹为金超做了怎样的牺牲。 金秀看小佩累了,就说:“让我嫂歇着吧!”老人这才停止了唠叨,又嘱咐睡觉的时候把被子盖好,这才离开。 纪小佩听到,金超和他父亲在隔壁窑洞里说着父子间的话题。金超的嗓子不时高一下,好像还在说金耀的事情。金耀的事情使纪小佩很迷乱,偷盗当然是不好的,但是……她试图从嫂子的角度看这个问题。这个家虽然不愁吃不愁穿,但是它的贫穷仍然是可以直接感受到的。在这样一个需要不断通过劳作维持的家庭里,金耀的行为在多大程度上是该谴责的呢? 金超过来的时候蹑手蹑脚,怕惊扰了纪小佩。小佩说:“我没睡着。” 金超摸到了她,亲了她一下,亲爱地问:“在等我?” “我睡不着。” 农村气温低,虽然已是五月天气,晚间仍然很凉了,早晨甚至还能够看到冰碴。金超没有掀开他自己的被子,直接钻到小佩身边来了。小佩不说话。金超很近地看她的眼睛,发现她是睁着的。他搂住她。 “在想什么?” 小佩动了一下作为回应,但是她没说话。 金超支起身子问:“小佩,你怎么了?” 纪小佩在被窝里转过身子,几乎就在他耳边,说:“你对爸妈要好点儿。” 金超很奇怪:“我不好了吗?” “我是说,”小佩向他偎了一下,“我是说你说话不要那样凶。他们盼五年才把你盼回来,他们把你当成主心骨……” (2) 金超欠起身子从炕头摸到香烟,回过身子的时候仅仅保持着与小佩身体上的接触。他为自己点了一支香烟,深深吸了一口。 夜如水。 小佩没有问金超是不是和父亲商量出了办法;金超也没有为小佩刚才的嘱咐为自己做一些辩解,他认为以后有的是时间辩解;他现在必须为解决弟弟的问题找到一个办法,而这个问题又不是可以和小佩商量的———他脑子里已经大致有了那个办法的轮廓。 小佩的呼吸均匀起来了。 世界包裹在浓浓的夜色之中。虎听到了什么,试图叫又觉得没有必要叫,只在喉咙里呜呜着,传达着威慑之意。山下的小河汩汩地流淌着,愈发衬出夜的静谧与安详…… 第二天早晨,金超对纪小佩说:“我要到县城去一下。” “去县城?”纪小佩有些惊讶。 “那里有我的一个中学同学,他考上省上的大学了,后来分到县委组织部工作……” 小佩明白了。 “昨天我硬是没想起这个人来,”其实昨天他想到这个人了,“我是刚才突然想起他来的……” 金超没向父母亲说这样仔细,只是说去找一个熟人。吃过饭,要走的时候,他装做突然想到似的,对小佩说:“你在家反正也没事,还不如跟我去一趟──你应当看看县城。” 小佩不假思索就答应了。 崤阳县城在东北方向,离金家凹五十华里,金超和纪小佩坐的客运汽车出现在县城西南山梁上时,已近中午。从这里可以俯瞰县城。 太阳高悬在天空,宽阔的川道蒸腾着春天特有的带着水汽的雾霭,雾霭在阳光照耀下正在消散。县城附近没有特别险峻的高山,映入眼帘的都是一些不太高的黄土丘陵,县城北面的崤阳山略显高大一些。缺少植被的黄土丘陵此时仍然光秃秃的,只是在靠近河道的地方,才可以见到绿色。沿川道西侧向南蜿蜒的河流发出悦耳的响声。让人吃惊的是,在一些回湾处的崖壁上,还悬挂着巨大的冰凌,只是线条已经不像冬天那样硬朗,变得比较柔和了。冰凌下面溶化出的水洇湿了路面,形成许多细小水流;有时还可以看到巨大的冰凌从崖壁上坠落到河水里,激起很高的浪花。天是那样高,那样蓝,空气是那样新鲜,金超和纪小佩都有一种身心被沐浴了的感觉,就连眼前那件棘手的事情,也仿佛远离了他们。金超兴奋地指着崤阳山上的寺庙,介绍说那是著名的崤阳禅寺,始建于唐代,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他介绍说,崤阳禅寺背倚崤阳山,上载危岩,下临深谷,楼阁悬空,结构奇巧,寺内有“九窟十八洞”,洞窟里面曲廊相连,虚实相望,独具匠心,内绘藻井图案及佛教艺术壁画,塑立各种佛尊神像,正殿里还有一尊清代高僧的坐化肉身……纪小佩听得入了迷,嚷叫着说要到那里看看。 金超驻足而立,看着向县城延伸过去的大路,心情很不平静。五年前,他就是顺着这条路走向北京,结束他家世世代代农民的历史的。人生从一种状态走向了另一种状态,世界突然向他打开了……和五年前相比,他现在是那样自信,一种类似于成就感的那种东西鼓荡着他,就好像他过去什么也不是而现在已经是什么了一样。 是的是的,现在他已经成熟了,从某种意义上说,现在的金超已经不是那个胆怯地看世界的金超了。他有充足的理由为自己骄傲,为不断吸引人们目光的漂亮的妻子骄傲。 崤阳县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贯穿县城的马路原来是用本县特有的青石条子插成的,现在被铺上了柏油,平整如镜;原先散落在街道两旁的低矮房屋,现在变成了一家挨一家的商店,商品显然比过去丰富多了,在北京买到的东西在这里几乎都可以买到。硕大的“xx酒楼”字样格外引人注目。街上人很多,从衣着上看,显然是比以前富裕了。尽管言谈举止还脱不了小地方人的俗气与不讲究,也已经同五年前大不一样了,金超甚至听到很多年轻人说话的时候捣的是“京腔”,而这在以前是要遭骂的。 离开商业街,拐进窄窄的街巷,县城则是另一种永恒不变的姿态,它就像是一个对什么都很满意的庄稼人一样,坐在暖洋洋的阳光下享受着满足与幸福。就连这一段河流也是那样沉静,仍旧一往情深地偎着这座存在几百年了的县城,仿佛还在喃喃低语着几百年来一直在诉说着的话题。猪和狗照旧带着人一样的表情和尊严漫步在街头,不时互相交谈几句。看样子它们对这个世界印象不坏。 原来的县委大院是一片青灰色的瓦房,有很多树木,前院还有一个篮球场,现在被一座没有什么特色的大楼取代了,原来做篮球场的地方,成了停车场,停着很多小汽车。 在县委组织部,没怎么费力就找到了张柏林,这个人的门楣上挂着“办公室”的标牌。金超敲门进去时,张柏林正在低头看文件。那文件显然很重要,以至于他明明说了“请进”、明明知道人进来了,还不抬起头来。 金超已经认出他了──这个人脸颊消瘦,面色粉红,长着稀疏的、几近于红色的头发,很容易让人记住。纪小佩也马上记住了他。 金超问:“是张柏林吧?” 张柏林愤怒地抬起头,想看一看是谁敢于这样直呼其名。他没看到金超,先看到了纪小佩,并且马上被她的美丽端庄惊呆了。 (3) “你是……” 金超说:“你不认识我了么?” 张柏林把目光转向金超,草率判断了一下,说:“不认识。” “我是金超呀!”金超提高嗓音说,“你忘了在县中……你我是同学了么!” 金超和张柏林在同一个年级,但不在一个班。 “哦哦哦,”张柏林站起来一边摞文件一边惊喜地说,走到写字台前面来。“你不是考到北京去了么?请坐请坐。”他又看了纪小佩一眼。 三个人都坐下了。 “这位……” 金超笑笑,说:“我爱人──我们刚刚结婚,回来看看。” “哦……”张柏林总爱像官员一样拉长声说这个“哦”字。他再一次意识到纪小佩非常漂亮。就像所有面对漂亮女人的男人一样,这将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他谈论问题和考虑问题的方式。 “怎么样,你好吗?”金超环顾办公室,“我想你就会干得不错的。” 张柏林对有机会说一下自己感到高兴,长叹一声,道:“嗨,瞎忙。当个办公室主任,你不知道有多少烂淤事情……你知道吧,组织部是个红火地方,想当官的都指望我们这里,所以找你的人就不断……” 金超奉承说:“这说明你手里有权哪!” “权……”张柏林意味深长地说,但是他马上醒悟到不宜和几乎不曾相识的金超深谈这个问题,他同时也看到纪小佩并没有因为他刚才说过的话对他表现出钦佩,他拨转了话头:“说说你吧,北京是个大地方。到底是咋了?” “瞎闹。”金超对与己无关的话题不感兴趣。“到什么时候都有这种闲得没事干的人。” “你说的对。” “所以我从来不关心这些事情。” “对。国家的事情不是我们关心的事情。” 金超看了张柏林一眼,好像很奇怪他的话。接着,他不无炫耀地介绍了一下到北京上学以后的经历,尤其说到z部,说到邱小康。 “你经常能见到邱小康?”张柏林几乎要站起来。 金超说:“他是我的顶头上司。” 张柏林再不拿腔拿势了,浑身都表现出谦恭,就像见到县长一样。 金超又说到他的婚事,说到纪小佩:“人家可是有本事,马上就要出版一本历史研究专著了。”纪小佩的脸红了。 “天光光!”张柏林惊呼,“比起你们来,我才是活了个啥么?这小地方把人能害死……”他开始抱怨这个地方。 金超不想让张柏林把自己说到一钱不值,到了这个程度,他可能就有理由不帮忙了。金超适时拦住他的话头,又给他戴了几顶高帽子。张柏林果然又找到了自以为是的感觉。 “哦……”他说,“县上的工作吧,其实是有它的特殊性儿的,你比方……”张柏林用县长的口气谈了十几分钟“县上的工作”。小佩有些坐不住了,金超用眼色暗示她再坐一会儿。好在张柏林这时接了一个电话,接完电话他已经记不得说到哪里了,就转了话题。 “我还没问,你们找我该是有什么事情吧?” 金超说:“还真是有一点儿事情。” 他说了弟弟金耀的事,张柏林的脸变得严峻起来。 “这事还要你给说个话,我想你要是和谷庄驿乡政府说个话,他们是不敢不听的。” “你想咋?” “我……” “我是问你想咋处理这事?” “我当然是希望把我弟放回来……” 张柏林考虑了一会儿,果断一挥手,说:“行!”说完就起身拨了一个电话。 “嘿嘿嘿,”张柏林先冲电话冷笑,“伍俊德乡长,咋?连老同学也听不出来了?当然是我!算了吧,你可是说过要在‘上九天’请我吃鳖宴的。我等你多长时间了?你说我等你多长时间了?哦嘛!咱县上不算个啥……哼哼哼,我知道你想来县上。我知道。那我可就得看你表现了。别别别,我不爱吃那玩艺儿。别。真的。你想啊,到时候我能不替你说话吗?你放心。你放一百个心。我知道。哎,你那儿是不是抓了一个人?叫啥?” 张柏林捂住话筒问金超:“你弟叫啥?” “叫金耀。” “叫金耀,说是偷了什么东西。你打算咋办?我怎么说?那是你手里的事情。行。我看这样行。退赃还是要退赃的,咱不能坏了原则。行,反正你看着办吧。你什么时候来?来吧,别让一个鳖宴把你吓得连县城也不敢来了。你出不起没关系,我组织部再穷,一碗饭钱还是掏得出来的。行,就这样。我知道你办事干脆。” 放下电话,张柏林用双手搓了搓窄窄的脸,说:“行了,放人。” 金超张嘴要表示感谢,张柏林挥挥手没让他说。 送金超、纪小佩走的时候,张柏林攀住金超的肩头让他落后一步,悄声说:“你是干大事业的,我到北京一定去看你。” “你来,真的,我等你,柏林。”金超真诚地说。 “哎,”张柏林从后面看着纪小佩好看的身段,耳语道:“我去北京,你能不能带我见一下邱小康?” 金超不知道他为什么提出这个要求,但是他果断地表示没有问题:“柏林,这事好办。” 张柏林握住金超的手,说:“我今儿特别高兴。” (4) 张柏林一直送到楼梯口。 第三章:刚栽下的树有大阴凉(3) 九、收获在耕耘中 (1) 金超和纪小佩在县城找了一家干净一些的饭馆吃了饭,金超本想带纪小佩去看崤阳禅寺,纪小佩说累了,以后再去。这样,他们到商店买了些东西,就到南关汽车站坐上了返回金家凹的汽车。 在汽车上,金超由于办成了金耀的事情而兴高采烈,不断说这说那。 纪小佩对那些东西也很感兴趣,但在她心灵深处,已经不像几个小时以前那样干净了。过去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情使她心里产生一种杂乱无章、无以名状的感觉。她觉得生活出了毛病,却又说不出具体部位。她当然不能说金超解决问题的方式不对,她也是那样期望把金耀放出来的。但是……就这样把人放出来了?一个电话?她觉得生活出了常轨,这是超越经验世界之上的事情。她忽然在金超身上发现一种以前未曾了解的东西。她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那东西原来就在还是新生长出来的? 她的心情沉重起来。她眼睛里没有了听自己热爱的人讲述过去事情时的那种光亮,她显然是在应付他。这一点就连金超都感觉出来了,但是他做了完全不同的解释,他认为她有理由对弟弟的事情以及他为此做的一切感觉淡漠,毕竟,她只是一个刚刚接触到这个家庭的“外来人”。他不会计较她。事实上,在内心深处他是感激她的。她已经在客观上为解决弟弟的事情帮了忙。他注意到了张柏林看纪小佩时的那种目光,甚至可以说,他正是因为正确地估计到别人会怎样看她才带她去县城办这件事情的,否则他出现在张柏林面前时就不会那样自信。当张柏林竭力表现办事能力的时候,他知道那是做给纪小佩看的。男人都有要在漂亮女人面前展示才能的弱点。金超为巧妙地利用了张柏林的这一弱点而对自己赞叹不已。 下午五点钟,他们回到金家凹家里的时候,金耀已经站在院门口了。 这是一个由于长久过不正常生活而面色灰暗的年轻人,个头高大,穿一身在当地正时髦的深蓝色煤矿工人制服,制服上有一些渍迹,很皱。在生人面前常有的羞涩之感,他是以站不直、斜肩膀、目光粗野的方式表现出来的。不知怎的,见第一面纪小佩心里对这个人就有些害怕,尽管他先叫了一声:“嫂。” 金喜财老汉到地里去干活了,还不知道金耀回来;母亲正在院子里收拾金耀从街心大槐树下面的肉摊上买来的一颗猪头,手都被热水泡白了。三个晚辈进来,这个没有文化的妇女就像见了公家人一样从矮木墩上站起来,完全没有必要地打招呼说:“回来了?” 纪小佩要帮她收拾猪头,她客气地说:“臭。”不让纪小佩动,让她歇着去。 金超说:“算了,你去歇会儿吧。” 纪小佩没有动窝。 纪小佩从直觉上不喜欢金耀,不是因为他的偷盗行为,主要是他给她的印象不好。但是刚和这个已经成为弟弟的人见过面就躲起来,又不合适,她就借口帮母亲做一些舀水倒水之类的事情,留在了人们面前。虽然这样一来反倒使得母亲手忙脚乱起来,但老人的心是暖的,这个背负着家庭全部家务重担的妇女,是很少有人伸出手帮一帮的。她一万次在心里感叹说:儿子找了多好的一个媳妇! 在院子里一丛花椒树旁边,金超教训开了金耀。虎卧在花椒树下面的土地上,懒洋洋地看着很久没有见过面的兄弟俩,觉得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把头又埋到两条前腿中间去了,只用眼睛余光留心着院子里的人和事。 金超问金耀怎么就会被扣住?这时候他的语气中更多的是关心。 金耀,这个经常用拳头说话的人,语言表达能力很差,呜哩哇啦说了半天,总算把大致意思说清楚了,那意思是:如果不偷那些东西,他就对不起全乡人民。 金超的目光逐渐变得尖锐起来,截断金耀的话头:“你这是胡说八道。” 金耀翻眼看着五年不见、突然强大起来的哥,好像在纳罕这个人为什么竟敢这样对他说话?小时候俩人打架,金耀经常把金超打哭。金耀看出来了,金超现在显然是要把事情颠倒过来,把金耀打哭。金耀当然不愿意被打哭。 金耀说:“你说谁胡说八道?” “你……你刚才的话全都是胡说八道。” 金耀咄咄逼人地盯住金超,忽然无耻地笑了,笑着在院子里转圈儿,就像一个重要人物在嘲笑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他已经不屑于再和这个哥哥说什么了。 金超说:“我就不该去县。” 金耀像是回答这句话似的,把轻蔑的笑变成了哈哈大笑。 金超气极了,也不怕被惊呆了的纪小佩听到,轻轻骂了一句:“日你妈的……” 金耀就像训练有素的狗听到命令一样,“噌”的一下在原地打一个转儿,面向了金超。这个粗野的人不做任何表示,就像黑色闪电一样扑向了金超。 金超猝不及防,仰面倒在地上,试图反抗;金耀已经骑到了他的身上。 两个这么大体积的人发生武力冲突,把纪小佩吓得几乎哭出来,把手里的铝盆一下子抛得远远的,尖声叫起来。倒是母亲很冷静,见打起来了,随手抄起一根碾棍,没容纪小佩想她要干什么,那根手腕粗细的碾棍已经呼啸着落到了金耀的肩上。纪小佩又发出一声惊叫。 (2) 与此同时金耀也倒在地上了,一抽一抽地动,没有一点儿声音。金超掀开压在身上的一条大腿,站起来,“呸呸”地吐嘴里的泥沙,拍打着衣服,看都不看躺在地上的那个人。 母亲拣起纪小佩扔掉的铝盆子,把猪头重新放在里边,平静地对纪小佩说:“我看再洗一遍就行了。”没有听到应答,她抬起头看站立在一旁的纪小佩。纪小佩的脸像炕席一样没有血色。突然,她的腿一软,瘫倒在了地上。 母亲扑过去想扶没扶住,冲着儿子惊呼:“她这是咋了?!” 金超也急了,赶忙抱起小佩,一声声叫她。她不醒,浑身软绵绵的。金超简直要哭起来,摇撼她,呼唤她。她缓缓睁开眼睛──最初全是眼白,后来才露出瞳仁。她嘴唇微微动着,表情很急切。金超把耳朵放到她嘴边,听到她在说:“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金超和母亲把她抱到他们住的那孔窑里。母亲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昏过去,还以为北京的大家闺秀都有这个毛病;金超意识到她突然休克与他和金耀打架有关,但他绝没想到这会给她这样大的刺激…… 三年以后,纪小佩和金超一道去街道办事处办理离婚手续的时候,纪小佩想到了在精神世界里留下深深创痕的那件事情,她对那个家庭的信念就是那个时候崩溃的,而她对于深深爱着的丈夫的信念崩溃,仅仅是几个小时以后的事情。 大地正在变得苍茫起来,太阳像汪着油儿的腌鸭蛋黄一样红艳,在几条金色小蛇的缠绕下,一跳一跳地向大山谷地沉降下去。正是播种时节,庄稼人都很惜时,直到看不清土垅了才吆上牲口回家。窄窄的发白的小路上,已经疲累了的人和畜默默地走。有人叫喝:“噢──我日他妈妈哟!”声音在岩壁间跳来跳去,像是有许多人在呼应。一群群白脖鸭在新翻过的土地上找虫子吃,不时停下来侧过脸看着从田地边走过的人,亲热地打着招呼。远山浸淫在灰白色暮霭之中,已经有了浓浓的睡意,再打上一个哈欠就要沉沉地睡过去了。 虎踞蹲在村口土坎上沉思,眼睛里有一种对生活心满意足的安详。当金喜财老汉扛着镢头出现在大杜梨树下面的时候,它就迎上去,在他的腿上蹭,一绊一绊地跟着往家走。 金耀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现在正坐在锅灶前烧火,窑里氤氲着浓浓的水气和炖肉的香味。金喜财已经听人说金耀放回来了,什么都没说,像以往那样先坐在炕上抽一袋烟。母亲放下菜刀,给老汉倒一碗开水,放到他面前,然后又拿起菜刀切洋芋。金喜财问金超哪去了,母亲说在哩。 金超静静地坐在纪小佩身边,看着她。窑里差不多完全黑下来了,小佩的脸显得很白。她闭着眼睛。 在这之前他曾经试图向她说明这一切很正常,农村人就是这样……她突然睁开眼睛,严厉地看着他,无力地说:“你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行吗?”他只好什么都不说,就这样看着她白皙的面庞。他想握握她的手,她推开了他。 小佩没吃晚饭。 在没有小佩的另一孔窑洞里,一家四口人吃得十分热烈。刚才发生的那件事情,就像是一个人随手把挡路的石头踢到路边一样,根本就没有形成记忆。金耀挥舞着筷子说着他在煤矿的见闻,金超则吹嘘开了他在北京和中央首长一起吃饭的情形。他说:“现在有一个领导,特别赏识我,要提拔我……” 金耀说:“哥你要是有权了,把我也弄北京去咋样?” 金超瞥了金耀一眼,没说什么———他本来想说:“都去北京了咱爸咱妈咋办?”想到他离家这么远,金耀再没出息也比他尽了更多的责任,这话就没说出口。 现在金超有一种多少年来没有体会过的轻松感觉──终于可以在说话前不用想这话该不该说了。人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只有在生他养他的土地上才是自由的。上大学,在单位,甚至于在纪小佩面前,他的心永远是紧缩的,只有在这里,他才真正以本来面目说着、笑着。这是多么美好的境界啊!生活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真正是一种享受。 父母亲为两个齐刷刷的儿子感到骄傲。他们意识到金超这次回家会给他们带来尊严。以前依仗金耀的“混”谋取的东西,今后就会以金超的“能”来谋取了,而且后者比前者更有力量。谁能跑县上把被抓起来的人放回来?是我家金超!谁家的儿子能跟中央的人一搭里吃饭?我家金超嘛! 纪小佩断断续续听到的话,足以刻划出她心爱的丈夫另一副嘴脸:浅薄、虚荣、对权势畸形的渴望……人难道竟然可以以这样截然相反的两副面孔活人么?更为严重的是:这么多年来她竟然对他这方面一无所知……她觉得自己深深地陷在了一张网里。她不能肯定这张网是金超有意罗织的,但她可以肯定她是陷在这张网里的惟一猎物。 她感到毛骨悚然。 ……夜深了,他来了,他很有理由地要搂抱她,把一只手从前胸伸到她的衬衣下面,通常这是他要她的一种方式。她觉得他的手冰凉冰凉的。她惊恐地坐起来,护住自己,说:“不!不!” 她没想到他会不由分说地向她的身体压过来…… 第四章:岁月之尘(1) 第四章:岁月之尘 十、雷鸣不是由于闪电 (1) 与此同时金耀也倒在地上了,一抽一抽地动,没有一点儿声音。金超掀开压在身上的一条大腿,站起来,“呸呸”地吐嘴里的泥沙,拍打着衣服,看都不看躺在地上的那个人。 母亲拣起纪小佩扔掉的铝盆子,把猪头重新放在里边,平静地对纪小佩说:“我看再洗一遍就行了。”没有听到应答,她抬起头看站立在一旁的纪小佩。纪小佩的脸像炕席一样没有血色。突然,她的腿一软,瘫倒在了地上。 母亲扑过去想扶没扶住,冲着儿子惊呼:“她这是咋了?!” 金超也急了,赶忙抱起小佩,一声声叫她。她不醒,浑身软绵绵的。金超简直要哭起来,摇撼她,呼唤她。她缓缓睁开眼睛──最初全是眼白,后来才露出瞳仁。她嘴唇微微动着,表情很急切。金超把耳朵放到她嘴边,听到她在说:“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金超和母亲把她抱到他们住的那孔窑里。母亲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昏过去,还以为北京的大家闺秀都有这个毛病;金超意识到她突然休克与他和金耀打架有关,但他绝没想到这会给她这样大的刺激…… 三年以后,纪小佩和金超一道去街道办事处办理离婚手续的时候,纪小佩想到了在精神世界里留下深深创痕的那件事情,她对那个家庭的信念就是那个时候崩溃的,而她对于深深爱着的丈夫的信念崩溃,仅仅是几个小时以后的事情。 大地正在变得苍茫起来,太阳像汪着油儿的腌鸭蛋黄一样红艳,在几条金色小蛇的缠绕下,一跳一跳地向大山谷地沉降下去。正是播种时节,庄稼人都很惜时,直到看不清土垅了才吆上牲口回家。窄窄的发白的小路上,已经疲累了的人和畜默默地走。有人叫喝:“噢──我日他妈妈哟!”声音在岩壁间跳来跳去,像是有许多人在呼应。一群群白脖鸭在新翻过的土地上找虫子吃,不时停下来侧过脸看着从田地边走过的人,亲热地打着招呼。远山浸淫在灰白色暮霭之中,已经有了浓浓的睡意,再打上一个哈欠就要沉沉地睡过去了。 虎踞蹲在村口土坎上沉思,眼睛里有一种对生活心满意足的安详。当金喜财老汉扛着镢头出现在大杜梨树下面的时候,它就迎上去,在他的腿上蹭,一绊一绊地跟着往家走。 金耀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现在正坐在锅灶前烧火,窑里氤氲着浓浓的水气和炖肉的香味。金喜财已经听人说金耀放回来了,什么都没说,像以往那样先坐在炕上抽一袋烟。母亲放下菜刀,给老汉倒一碗开水,放到他面前,然后又拿起菜刀切洋芋。金喜财问金超哪去了,母亲说在哩。 金超静静地坐在纪小佩身边,看着她。窑里差不多完全黑下来了,小佩的脸显得很白。她闭着眼睛。 在这之前他曾经试图向她说明这一切很正常,农村人就是这样……她突然睁开眼睛,严厉地看着他,无力地说:“你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行吗?”他只好什么都不说,就这样看着她白皙的面庞。他想握握她的手,她推开了他。 小佩没吃晚饭。 在没有小佩的另一孔窑洞里,一家四口人吃得十分热烈。刚才发生的那件事情,就像是一个人随手把挡路的石头踢到路边一样,根本就没有形成记忆。金耀挥舞着筷子说着他在煤矿的见闻,金超则吹嘘开了他在北京和中央首长一起吃饭的情形。他说:“现在有一个领导,特别赏识我,要提拔我……” 金耀说:“哥你要是有权了,把我也弄北京去咋样?” 金超瞥了金耀一眼,没说什么———他本来想说:“都去北京了咱爸咱妈咋办?”想到他离家这么远,金耀再没出息也比他尽了更多的责任,这话就没说出口。 现在金超有一种多少年来没有体会过的轻松感觉──终于可以在说话前不用想这话该不该说了。人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只有在生他养他的土地上才是自由的。上大学,在单位,甚至于在纪小佩面前,他的心永远是紧缩的,只有在这里,他才真正以本来面目说着、笑着。这是多么美好的境界啊!生活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真正是一种享受。 父母亲为两个齐刷刷的儿子感到骄傲。他们意识到金超这次回家会给他们带来尊严。以前依仗金耀的“混”谋取的东西,今后就会以金超的“能”来谋取了,而且后者比前者更有力量。谁能跑县上把被抓起来的人放回来?是我家金超!谁家的儿子能跟中央的人一搭里吃饭?我家金超嘛! 纪小佩断断续续听到的话,足以刻划出她心爱的丈夫另一副嘴脸:浅薄、虚荣、对权势畸形的渴望……人难道竟然可以以这样截然相反的两副面孔活人么?更为严重的是:这么多年来她竟然对他这方面一无所知……她觉得自己深深地陷在了一张网里。她不能肯定这张网是金超有意罗织的,但她可以肯定她是陷在这张网里的惟一猎物。 她感到毛骨悚然。 ……夜深了,他来了,他很有理由地要搂抱她,把一只手从前胸伸到她的衬衣下面,通常这是他要她的一种方式。她觉得他的手冰凉冰凉的。她惊恐地坐起来,护住自己,说:“不!不!” 她没想到他会不由分说地向她的身体压过来…… (2) 纪小佩远远地看着方伯舒教授———她有些失望,她不知道学养深厚的方伯舒教授为什么要讲这些。在她看来,方伯舒教授并不是强调学习历史的重要性,他在强调文学……直到以后很久,纪小佩才知道,这位教授的历史学最重要的特点就是不拘泥于历史自身的阐述,他总是从人的角度阐述历史,而对于人的最好说明,来自于文学。所以,方伯舒的课程总是能够提供历史人物进行活动的广阔空间,让你看到那些创造历史的人的音容笑貌,从人的行为中找到历史发展的动力。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方伯舒教授广博的文学知识丰富了他的历史学教学内容,他的文学造诣甚至要在中文系几位著名教授之上。这是他的独到之处。 这时候,迷人的季节实际上已经过去了,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北京作为内陆城市,春天出奇的短暂,往往使人感觉从冬季直接跳到了夏季。纪小佩总是怀念柳树刚刚吐绿、桃树柔软的枝条上鼓胀出蓓蕾、不知名的小鸟在明媚阳光下啁啾鸣啭时的日子,可惜这样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那么短暂。 然而,对一些特殊的人来说,这段时间又是漫长的。 吴运韬觉得这段时间特别漫长,是因为在别人都忙着的时候,他很清闲,清闲到百无聊赖的程度。能在这样的时候百无聊赖是一种才能。腐败对于社会是事情,反对腐败对某些有信念的人是事情,但这些对吴运韬不是事情。当别人都在忙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反倒比较宁静,有时候来上班的不过几十号人,业务活动基本上都停止了,吴运韬就是在这时候感觉到百无聊赖的。 金超从k省老家回来,黑了,瘦了,身上还有了几分农村人的气质。他马上从吴运韬的脸上看出来的正是时候。他把一小布袋小米和红枣放到沙发角让人看不到的地方,说:“没什么可带的……” 吴运韬说:“你回去了多长时间?” “有半个月吧。” 吴运韬笑了:“我怎么觉得一个多月似的……” “我也是呆不住了,”金超说,“虽然家里人一再让我多呆几天。” 其实是纪小佩一再要走,他拗不过她,才提前回来的。 吴运韬站起身往外看一下,杜一鸣和他带领的人已经拐到大马路上去了,他最后拿定了主意,沉稳地落座在转椅上,做出要好好聊聊的姿态,他亲切地看着金超,说:“怎么样?家里人都挺好的?” 金超开始述说回家遇到的事情。他对那些事情都做了小小的加工,在变形的故事里,他是一个受人夸赞、人缘好、热爱家乡土地和人们的人。他还讲了一些在金家凹流传的民间传说,他说那里是产生故事的地方,他说:“老吴,你要是有时间,一定到那里去看一下……”金超很吃惊自己一下子说了这样多的话。 整座楼都空了,两个谈话者心境平和。这是金超超水平发挥谈话能力和吴运韬长时间保持关注兴趣的主要原因。李天佐破坏了这个条件。 李天佐没敲门就进来了,面色严峻,瞥见金超,轻轻点一下头,径直走到吴运韬跟前。李天佐竟然能够把话对吴运韬说清楚而又不让金超听到。说完,李天佐就走了,再次向金超点点头。 “你是说你们那里……”吴运韬试图重新开始中断了的谈话,但无论语气还是表情,都显示谈话已经成为负担。金超适时告辞,吴运韬拍着他的肩膀说:“行,那就这样,咱们以后找时间再聊。” 金超转身要走,吴运韬突然喜悦地说:“哎,小金,你想怎么跟大家表示一下?”吴运韬已经告诉金超,沈然按照惯例收了职工的份子钱。 金超愉快地说:“我和小佩已经商量好了,请大家到全聚德吃一顿烤鸭。时间么……您看呢?” 吴运韬扳着指头盘算:“星期六怎么样?” 金超不假思索地说:“行,那就星期六,我通知大家。” 金超和沈然商量,沈然建议放在星期五晚上。 “为什么?”金超问。 沈然以老大姐身份开导说:“你怎么连这也不知道?好不容易有个休息日,谁还想出来吃一顿饭哪?住的都那么远,你也不好把人往一块儿集中呀!所以我说你放在星期五晚上,下班的时候往和平门发一辆班车就行了。” 金超觉得有道理,连连说:“还是沈大姐想得周到。” 沈然一撇嘴,逗笑说:“那当然,以后学着点儿啊!” “可星期六是咱们老吴定的……” “这你就甭管了,我跟他说去。” 沈然避开其他领导,来到吴运韬办公室,把对金超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吴运韬马上堆着笑说:“行行行,你看着去办。” 沈然笑着,却换了一个话题:“老吴,我可是真佩服你。” “我身上还有值得你佩服的东西?” 沈然装做听不出吴运韬的话中话,诚恳地说:“真的,老吴,要说处世老到,我还是佩服你……” “我可要飘飘然了。” “我现在知道了:你是对的。” 大约半个多月以前,沈然曾经劝吴运韬说:“老吴,我怎么觉得你应当……哪怕是做个姿态也好……”吴运韬自然很重视沈然的意见,但是他当时没有听从沈然的建议,他想稍微观望一下。前几天沈然郑重其事说出她了解到的最新信息,也含有对于自己曾建议他到中国文化大学看一看———这是一种过失———表达的歉意。现在,新的情况进一步证明吴运韬不去中国文化大学是对的,沈然有意把她所起的作用淡化,是想让吴运韬心里舒服一些———这个长期和领导打交道的女人知道,领导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承认你在哪方面对他施加了影响,尤其是有益的影响。 (3) 李天佐在吴运韬和金超说话的时候进来说到的情况,从另一个方面证实沈然前几天提供的信息是非常准确的。 吴运韬笑着说:“我做事从来不算计,仅仅凭着本能,一个共产党员的本能。” “所以我说你高明哪。” 两个人都笑了,沈然也就要走。 吴运韬说:“哎,对了,小金的事你给张罗张罗。别让他花太多钱。车的事你给安排一下。班子的人最好都去,你把我这意见和富烨说一下……” 沈然笑着打断他:“还有什么?” 吴运韬打住话头,笑着说:“不敢再有什么了———请领导安排吧!” 他有时候开玩笑把爱管事的沈然称之为“领导”。 沈然无声地笑着,走了。 第四章:岁月之尘(2) 十一、同样的日子 (1) 金超下午三点就动身前往和平门烤鸭店。 到处都是人和拥挤的车流。他远远看见纪小佩站在烤鸭店门前,正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眺望,孤独无助的样子。他快跑几步,来到她跟前,她马上笑了。 从金家凹回来,纪小佩一直小心翼翼地护理着她和金超的感情———他们正在蜜月之中啊!金家凹的人和事给了她杂乱无章的印象,而且,有一种荒诞不经的意味,有的地方能够理解,有的地方纯粹不能理解,合理和不合理,可信和不可信,真实和虚幻,统统混杂在一起,构成一个不辨其貌的恶梦。这个恶梦减弱了她和金超的新婚幸福,两个人确切感觉到他们已经不像离开北京时那样幸福。她和金超从来不回顾蜜月旅行,好像那里隐含着某种不能触摸的痛苦。她要好好想想,把事情理出头绪,这需要时间。现在她最希望的是把他们的幸福恢复到以前那种状态。在宴请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职工问题上,纪小佩一切都听从金超的,并且建议说,一定要吃得好一些……金超嘴上没说什么,但是,他把纪小佩的态度解读为:她知道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是他的事业发展之地,那里有对他的未来至关重要的人……他对纪小佩充满了感激。 “今天怎么这么多人哪!”纪小佩看着人流感叹道。 “吃饱了撑的。”金超不屑一顾地说。和k省农民相比,这里的人都生活在蜜罐里,“他们有什么不满意的?纯粹是吃饱了撑的。” 纪小佩很惊讶,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她想起金超在崤阳县和张柏林说到眼前发生的这些事情时的嘲笑语调。她不想引起不快,所以也就不再说什么。现在,金超说什么和做什么,她总是自觉不自觉把金家凹作为参照物。一个从远离城市文明的地方走出来的人,当然会有自己考虑问题的方式。 “对了,我还没跟你说,一会儿苗丽要来。”纪小佩说。 “她来干什么?”金超对苗丽一向没有好感,“不是说好咱另外再请大学同学的么?” “昨天我在中关村碰上她了,她说来帮我招呼一下。人家也是好意嘛。” 金超也就默认了,两个人走进烤鸭店。 烤鸭店里人不多,前台服务员很吃惊怎么会有人选这个日子结婚。这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女,由于带着黄金耳坠显得很俗气,但是她态度和蔼,服务周到,让人很舒服。金超解释说,其实不是什么结婚仪式,不过是请单位的人到这里来热闹一下。金超和纪小佩都穿的是平时的衣服,服务员也就信了,说桌位没有问题,要多少有多少。 一个胖胖的老师傅从后堂到前厅来休息,本来是看窗外的人流的,马上被纪小佩吸引了,就凑到金超、纪小佩和前台服务员中间,拉一把椅子,沉重地坐在上面,点燃一支又粗又大的雪茄,眯着眼睛看纪小佩,一点儿也不掩饰对这个漂亮姑娘的喜爱。 “小伙子哪儿人哪?”他问。 金超说:“k省人。” “她哪?” “北京人。” “我就纳了闷儿了,”胖师傅往起抬抬身子,“怎么咱们北京的漂亮姑娘都嫁给外地人了?姑娘你给我说说,你喜欢他什么?”他不指望纪小佩回答,先笑了,大家就一起笑。 服务员说:“这是我们薛师傅。要论烤鸭子的技术,我们薛师傅是第一把好手,呆会儿就让薛师傅亲手给你们烤几只。” 薛师傅显然不是第一次听这样的夸赞,也不太在乎,继续说他的话:“我有一个闺女,小时候跟你一模一样……”他开始说那个闺女,也不注意人家听没听。 服务员悄声对金超和纪小佩说:“他说的这个闺女去陕北插队,死在那里了,说是修水库的时候塌方了……” 金超和纪小佩都很同情,静静地听他说。他说得很凌乱,很琐碎,他沉浸在那些事情里……以前因为和顾客没完没了地说闺女的事,曾经挨过领导批评,他不是有很多这样的机会。现在他很高兴,总算能说一说自己心爱的女儿了。他说她走那天没到火车站送她,他说他后悔一辈子……服务员好像看见了什么人,捅捅薛师傅,说:“薛师傅。” 薛师傅警醒过来,抹抹脸上的泪水,站起来,冲纪小佩很难看地笑了笑,说:“闺女,我给你烤鸭子去。……她说的不错,我的手艺可是真好,我一辈子学的就是这啊。”说完,颤颤地走了。纪小佩久久地望着他的背影。 金超问服务员:“他是不是神经有点儿问题?” 服务员看看他,冷冷地说:“你要是认为有问题就有问题。”金超不知道服务员为什么突然冷淡起来。为了和缓气氛,服务员又说:“但是他的鸭子烤得真是好极了,不信一会儿你们看。” 服务员走了,和走进餐厅的一个灿烂女人撞了个满怀,女人叫道:“干吗呢你?!走路也不看着点儿!”服务员赶忙站到一边。 灿烂女人是苗丽,穿得乱七八糟的,像是胡同里百无聊赖的妇女。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原本就很硕大的rx房显得比当学生的时候更高挺了,在薄薄的衣服下面耸耸地动。这个人眼睛里已经没有女大学生清纯的光亮,她周转着脖子看周围事物的时候,目光中有一种无耻的挑衅意味。但是她一看到纪小佩就笑起来,脸上的表情就像那身衣服一样灿烂。 (2) 纪小佩和金超都站起来。苗丽带着浓郁的香水味道走过来,紧挨着纪小佩坐下,没有一句寒暄,马上进入了为自己选定的角色,高喉咙大嗓子地问:“来多少人?几桌?预备烟没有?……” 做办公室工作就是麻烦,除非沈然,别人还真干不了。就说招呼人这件事,里面就有很多艺术。首先你不能大张旗鼓地叫人,那些没给份子钱的人当时不是尴尬?你得一个一个悄悄问:“能不能去?”有的能去有的不能去,好,记下来,能去多少人,安排什么车,不去的多少人,把名单交金超,看他用什么方式回补人情……沈然怕堵车,原本计划下班前半个小时出发,但是,当时又要出去的人已经开始在大门口聚集,不好招呼人,就拖着。 那时候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只有一辆公用桑塔纳小汽车,中心领导也是乘班车上下班。夏乃尊眼睁睁看着杜一鸣带领一群人走了,脸上呈现出一种愤怒和怅然若失的表情。沈然谨慎地问还去不去和平门,夏乃尊赌气地一挥手,说:“去!” 夏乃尊怒气冲冲打开桑塔纳车门,钻了进去。司机姚冰大气没敢出就把车开动了,本来他应当问一问有没有其它领导要坐这个车的。桑塔纳消失在远方的车流中。富烨和孙颖上了吴凯开的面包车。 吴运韬从办公楼出来的时候,要去和平门的人基本上都到齐了,沈然迎过去,说:“老吴,夏主任前面走了,坐面包车吧!” 吴运韬和坐在前排座位的富烨和孙颖点点头。高度近视的富烨没有看出来是谁,等孙颖拍拍旁边空着的座位让吴运韬坐下来,才看出是吴运韬。大家都还没有从刚才的激烈场景中解脱出来,所以谁都没说什么。吴凯平稳地把面包车开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大门。 吴运韬在办公室窗户后面历历在目地看到了夏乃尊的一举一动,他知道夏乃尊的火实际上不是冲杜一鸣发的,那不过是一种姿态,一个弥补。一个单位的第—把手一再纵容杜一鸣这样的人并且先后两次到那种是非之地去,后果可想而知。夏乃尊是在冲自己发火。从此这个人会坐卧不安。吴运韬就像春游一样兴致盎然,一路上和同志们说说笑笑。 沈然坐在后面不言不语,意识到这个单位不久就要发生一些事情。 吴凯把面包车拐进胡同,娴熟地七绕八绕,反而比姚冰先到,远远就看见金超和他的新婚妻子站在烤鸭店门前等着大家。车上的人比平时更为热情地和他们打招呼,他们就跑过来,指给吴凯停车的地方。 很多人没见过纪小佩,现在说着问候的话,都在心里赞叹姑娘不错。 李天佐和纪小佩见过面,纪小佩先叫一声:“李老师”。 李天佐说:“小佩,今儿得喝点儿酒吧?” 纪小佩的脸微微红了:“李老师,我可是不会喝酒……” 一起往里走的时候,金超来到吴运韬身边,叫了一声:“吴主任。” 吴运韬说:“有的人出去了。一会儿老夏还来。” 苗丽已经把事情都安排好了:用高大屏风围出一块地方,里面有三张巨大的圆桌,雪白的桌布上摆好了杯杯盏盏,餐巾、香烟、烟灰缸、牙签、餐巾纸之类也各就其位。圆桌中央立着几瓶高高低低的白酒红酒,女士用的饮料也已预备在了靠墙的一只高几上。 大家眼睛亮亮地看着桌面,笑着说:“小金,你真的要大办呀?” 金超搓搓手,说:“也就是意思意思。” 趁这机会,金超向大家介绍了苗丽。大家都说“让你辛苦”之类的话。苗丽说:“只要大家吃好喝好,我把金超和小佩的心尽好了,我就值得。”大家笑。金超让苗丽坐吴运韬的左边,右边是他和小佩,小佩旁边是王莹琪。李天佐坐在和苗丽隔一个人的位置。富烨、孙颖和另外五六个人坐另一张桌子。 孙颖本来已经在吴运韬身边坐下来了,看到李天佐,又借故走了。自从去年受夏乃尊委托调查李天佐以后,李天佐对他恨之入骨,到了见面啐唾沫的程度。现在他是中心领导,无法用流氓对流氓的办法对付李天佐,只好避而远之。 李天佐的眼睛一直凶恶地追随着孙颖,直到他在富烨身边坐下来。 吴运韬冲苗丽点点头,但是他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到眼前事物上来,根本没注意到苗丽。夏乃尊还没有来。沈然看大家等得有些急了,低声对吴运韬说:“吴主任,我看算了,甭等了。”吴运韬看看表,用眼睛问金超和纪小佩。金超点点头。沈然到富烨和孙颖那里,说不等了,富烨和孙颖都说:“那就开始。” 一共二十三个人,大家嚷嚷说坐两桌算了,金超坚持坐三桌。吴运韬说:“算了,就坐三桌吧,小金的一片心意。”结果就坐了三桌。吴运韬在身边为夏乃尊留了位置。 烤鸭当然是非常好的了,薛师傅亲自烤制,亲自用小推车送来,亲自充当片鸭师。说到片鸭,那可真是绝技:他可以在五六分钟之内将一只烤鸭片出一百至一百二十片,片片形如丁香叶,片片皮肉相间,摆在盘子里,满盘枣红颜色,香气醉人。薛师傅得意地对纪小佩说:“吃吧。” 纪小佩赶忙说:“谢谢薛师傅。” 薛师傅不走,看着纪小佩拿起荷叶饼,抹上甜面酱,放上葱丝、鸭片,卷起来吃进嘴里,听到她说“好吃”以后,才心满意足地回操作间去了。 (3) 吴运韬默不作声,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低着头,眯着眼睛看盘子,就好像深不可测一样……他在专心思索一件事情。就像一个上等厨师要摆弄好一道菜一样,他还没有在心里摆弄好那件事情。就是在—次接一次的祝酒中,他也只是机械地站起来,机械地微笑,机械地举杯,机械地把酒喝下去。人们认为这是吴运韬作为领导者故意拿出的矜持,只有金超知道,他的全部心思都在杜一鸣带人走和夏乃尊到现在还没来这件事上。 李天佐熟练地把荷叶饼铺在盘子上,往上操持烤鸭片、甜面酱之类,然后用无可挑剔的专业姿势拿起来往嘴里送。他觉得今天的烤鸭非常美味,酒也很好,他喝了很多红酒。 李天佐和吴运韬一样,知道事情正在滑向一个不可逆转的方向。在因为委印单被调查的那些日子里,他经历的全部恐惧和忧虑似乎都得到了补偿。他根本不去想夏乃尊,他不想。 婚宴快结束的时候,吴运韬突然提议为金超、纪小佩的未来幸福干一杯,他的脸上挂着真诚感人的笑意。提议来得晚了一些,在这以前人们已经几次为此干杯了。大家轰隆隆推开高背靠椅,站起来碰杯。他摆弄好了心里的那道菜,看到了那道菜鲜艳的色泽,闻到了诱人的香味。他现在可以完全脱离开那件事情了。 他逐个碰杯,和苗丽碰杯的时候,他问:“这位是……”金超又一次做了介绍。“哦哦哦,知道知道。谢谢你了啊!” 苗丽本能地施展了一个轻浮女人在有地位男人面前的全部媚态,嗲声嗲气地说:“大领导眼里可真是没人哟,紧挨着坐了一个晚上还不知我是谁……” 小佩含笑看着她。苗丽过的完全是另一种生活,她在那个生活领域里本事越来越大了。金超看吴运韬高兴,就让苗丽给吴运韬敬一杯酒。苗丽先斟满吴运韬的杯子,又给自己斟满,说:“大领导你说为什么干这一杯?” 众人说:“为友谊!”“为健康!”“为交好运!” 吴运韬摇摇头,说:“你年轻,这样吧,为未来。” 众人鼓掌、吆喝,嘈杂声中,苗丽压低声音别有意味地说了一句什么,吴运韬装做没有听到,望着苗丽领口开得很低的地方。苗丽的乳沟很深,几乎可以看到肥硕的rx房三分之一的形状。吴运韬不动声色把酒喝下去。 正在这时,师林平赶来了。看着一脸汗水、永远脸色蜡黄的师林平,沈然愕然,金超愕然,吴运韬也愕然。 师林平已经明确拒绝参加金超的婚宴,当时他正在和杜一鸣一道在会议室制作横幅,沈然把他叫出来问他去不去参加金超的宴请。正在从事伟大事业的师林平不屑一顾地说:“谁现在还弄这种事?” 沈然很生气:“你不去说你不去的,凭什么要丧搭别人?”一扭身走了。 师林平和金超的关系一般,甚至可以说不好。金超来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以后抢了他的风头,他不能忽视金超,他已经注意到了金超和吴运韬的关系。 最近,这个处心积虑的人经常想的一个问题是:吴运韬的地位会上升吗?从一切方面来说,杜一鸣都占有绝对的优势,他怎么可能超越杜一鸣呢?不可能。他仍然追随杜一鸣。夏乃尊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门前的发作,使这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感觉到了某种正在迫近的危险。在厕所里,只做撒尿动作并没有尿出来的他,毅然作出了倒戈的决定。 吴运韬从来都鄙夷师林平。这个因为家庭出身不好遭过很多罪的人,总是在追逐和依附权势,他之所以选择杜一鸣而不是别人作为攀附对象,只是因为他认为杜一鸣能够在夏乃尊退休以后接班,社会思潮的演变也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他对未来局势的判断。现在,显然有一种东西使他推翻了这个判断。 金超先站起来,叫了一声:“林平!” 吴运韬也站起来了,热情地把师林平招呼到身边,让他坐在为夏乃尊准备的座位上,并且用亲爱的目光看他。师林平注意到了吴运韬的目光。他原本没指望这样好,有些激动,脸上的一块肌肉不自觉颤动着。 当时在场的人都没在意这件事对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意义。 第四章:岁月之尘(3) 十二、风暴之后的宁静才是真正的宁静 (1) 金超婚宴之后的几天里,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笼罩着反常的沉寂,人们好像商量好了似的,绝口不谈前两天中心内外发生的事情。平时热衷于夸夸其谈的几个人都没来上班,在家里猫着,躲避多言。这几个人平时是社会新闻、单位内部消息的策源地,他们不来,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就失去了谈话的组织者和鼓动者,大家也就不知道谈些什么,所以最好不做声。 又过了几天,于海文衣着光鲜地来了。他什么事情也没参加,但现在看上去脸上竟也有了某种沧桑感,无论别人怎样引他的话头,他只是不说。 人们围住他,说:“哟,海文,这两天没你把我们快闷死了。来来来,说说,有什么消息没有?” 于海文用表情讥笑那些急切想议论事情的人,但是,他最终还是没绷住,又和大家说开了,比如某某单位怎样怎样了,谁谁谁如何如何了,等等。 这些消息表面听起来无关紧要,然而人们往往从表面上看来无关紧要的消息得出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作为重灾区的某单位既然已经发生了事情,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即将发生什么,也就不难想象了。于是,人们又什么都不说了。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在别的单位发生的事情也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发生。 夏乃尊惶惶不可终日。他从别的单位发生的事情中看到了自己的结局,他把内心的惶惑向刚从南方某市出差回来的妻子田茗和盘托出。 田茗是某部某司的党委书记,处事冷静。田茗坐在沙发上,用领导者的标准姿态倾听夏乃尊的叙述,为有机会对职业范围内的事情发表评论而容光焕发,一只手有节奏地敲打着沙发扶手。 夏乃尊的叙述简明扼要,用田茗的话说,是“抓住了重点”。现在,他停下来等田茗做进一步指示。田茗看着可怜的丈夫,说道: “不要紧。从整个事情来看,还没到你说的那种程度。你要马上到主管领导廖济舟那里去一下,马上去,主动说出你到那里去这件事———你只是到那里看看,你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你征求他的意见,你问他你该怎么办?你能够做什么?你说你遭遇什么不是大事情,大事情是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是z部,你要让他感觉你是在替他着想———他现在的头等大事是摘清自己,把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摘清了,他就摘清了……好在你那里有一个杜一鸣……这个人的问题看来不是一般的问题。不要回避杜一鸣的问题,不要以为减轻杜一鸣的事情的危险性就能够减轻你的责任,事情不是这样。从现在来看,杜一鸣的事情越严重,对你越能提供保护和遮掩。在这个问题上,你要不失时机……” 夏乃尊现在觉得妻子妩媚得厉害。智慧是一种妩媚,而且是一种更高级的妩媚。夏乃尊觉得自己在那方面的全部损失都得到了补偿。第二天一早,夏乃尊没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从家里直接到z部找廖济舟去了。 由于严格的行政领导分工负责制,z部党组成员间一般不对别人分管的工作参与什么意见。廖济舟主管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等直属单位,对这些单位的人事任免和具体事务,基本上都以他的意见为准。这样,廖济舟在他分管工作范围内就有无限大的权力,一言九鼎。 廖济舟对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各方面的情况都很熟悉,没怎么费力就弄清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情。虽然在这以前他对杜一鸣做的事情有一些耳闻,但是没想到会发展到这种程度。一个局级干部,做事怎么这样草率?怎么会如此偏激? “事情很严重,”廖济舟沉吟着说,“没想到杜一鸣是这样一个人……看来,事情不像我们想得这样简单,杜一鸣也不像我们想得这样简单。我们对人对事都缺少了解……”他转向夏乃尊,“z部党组不断有指示给你们,为什么没有执行呢?”他本想向夏乃尊提示他曾经打过电话,又认为太直白,没有说。 夏乃尊尽可能做了解释,但是他发现廖济舟并没在意他的解释。从那个复杂年月过来的人,都有一堆需要自己解决的问题,廖济舟也有自己要解决的问题。廖济舟要解决的首要问题是把他主管范围内的事情摆平,不要引起梁峥嵘的注意,更不要给邱小康添加麻烦。 廖济舟说:“老夏,你马上写一份检查给我。”他耐心告诉夏乃尊怎样写。“杜一鸣的问题很难办,他走得远了,这事你我恐怕都没有办法。” 夏乃尊连连点头。 “杜一鸣现在在哪里?” “他在单位。他每天都来。他知道他做了什么事情。” “我要找他。你跟他说,我要找他。”廖济舟的语气中有一种把杜一鸣抛弃了的意味。夏乃尊连连点头。他非常感激廖济舟,临走的时候,紧紧握着廖济舟的手,动情地说:“老廖!” 廖济舟攥紧夏乃尊的手,说:“我知道。甭有什么思想负担,该做什么做什么。按照上面的要求,我们很快成立一个整顿领导小组,把有关的人有关的事情审查清楚,好好配合就是了。老夏,我再说一遍,一定要协调好班子的关系,班子的团结这时候比任何时候都重要。吴运韬支持你工作吧?” “支持。我们相处得很好。” “这就好。” “老吴,”沈然在电话里说,“我能到你那儿去一下吗?” (2) 吴运韬问:“你现在在哪儿?” “我当然在办公室啊。你是不是以为我没来上班?” “不不不。来吧,我正好没事。”放下电话,吴运韬马上意识到单位的风向也和社会上一样在发生变化。以往沈然不这样对他说话。 沈然手里总是拿几份文件出入领导房间。她把文件放到茶几上,发现吴运韬用异样的目光看她,微微点着头,就像两个闹误会的人彼此沟通了一样。沈然就觉得没有必要说过渡话了。 “廖济舟马上就来了。” “廖济舟?” “可能要对咱们进行重点整顿。有可能要成立一个整顿领导小组。” “哦。”吴运韬沉吟着,忽然,他的表情变得明朗起来,对沈然说:“你看,终于还是出事了。” 沈然粲然一笑,说:“咱们这里……不是有人总是想当英雄吗?你看把事情干得多漂亮呀!” 吴运韬会意地笑了,话题就转到沈然的爱人谢东方身上。吴运韬婉转地表达对于这个目前风光无限的人的敬意,回忆一年前和谢东方在一起吃饭的情形。 “说实在的,咱们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亏了有你这样一层关系,没有老谢关照,会有多少麻烦?” “嗨,”沈然说,“他关照一下还不是应当的?” “我知道他最近很忙,等稍微闲一些了,你跟老谢约一下,看能不能在一起吃个饭?” “您让他来他还敢不来呀?我跟他说。” 吴运韬用动作和眼神表示谢意。 送走沈然,吴运韬马上打电话给给李天佐:“老李,你现在有时间吗?” 实际上,李天佐这些日子什么也不做了,一心等着事情的进展。他丝毫不怀疑,事情必定会有进展,巨大的进展。 “我现在有的是时间,”李天佐说。 “那你就到我这里来一下。” 李天佐放下电话就到吴运韬办公室去了。 第五章:天道者无常(1) 第五章:天道者无常 十三、青萍 (1) 由z部副部长廖济舟任组长的整顿领导小组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开始进入工作。整顿领导小组的其他人选是廖济舟召集领导班子除杜一鸣之外的人商量确定的。非常时期,商量什么事情意见容易统一,商量人选仅用了半个小时。由于杜一鸣的缺席,吴运韬说话的分量显著提高,有个别人选,很大程度体现的是吴运韬而不是夏乃尊的意愿,尤其是李天佐这个人。 夏乃尊和孙颖都明确反对把李天佐吸收进整顿领导小组,吴运韬刚一提出来他们就表明了态度。孙颖还愤愤地看了吴运韬一眼———吴运韬应当知道李天佐对他的敌意。吴运韬用让人信赖的目光看着大家,缓缓地解释说:“他进来比不进来好。” 夏乃尊把吴运韬的这句话解读为:这样就可以消磨掉这个人的敌意。他细想了一下,认为有道理,所以,在七嘴八舌之间,廖济舟集中大家意见的时候,夏乃尊首先收回了自己的意见,以沉默表示了赞同。 孙颖仍持反对态度,但是他的这种态度已经有了私人恩怨色彩,不好顽固坚持,最后也就不说话了。 富烨推推高度近视眼镜,装做在思考,然后说:“可以,李天佐可以进来。” 李天佐就进来了。 夏乃尊越来越看重吴运韬了,这不是理智选择,而是情势发展使然。 田茗已经嘱咐过他:现在吴运韬非常关键,要注意这个人,利用好这个人,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夏乃尊当然并不指望这个人会帮助他,他希望于他的,仅仅在于不要借题发挥,做另外的文章。 整顿领导小组的第—次会议是由廖济舟召集在二楼会议室召开的。整顿领导小组中有中心领导和中层干部,也有立场坚定的普通员工。这些人因为陌生的逻辑关系坐到一起,彼此心理上还都没有适应,就像生人一样无话可说,空气显得有些凝重。从来没有和领导坐在一起开过会的人坐着三分之一椅面,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相信自己会出现在这些人中间。沈然为大家打来水,并且给每一个人手里的杯子都斟满了,好像这是会议的必要程序。 坐在吴运韬左边的师林平强烈意识到被信任和尊重的尊严感,但尽量不让这种感觉流露出来。师林平也是在吴运韬的努力推荐下参加到整顿领导小组里边来的,夏乃尊由于在这之前反对了李天佐的提名(虽然最后默认了),现在也不好再一次对吴运韬的提议提出非议,所以他也同意了。师林平在全力以赴想如何解释最初对于杜一鸣的追随。他稍稍倾斜着身子,紧紧靠在椅背上,眯住眼睛看墙上的世界地图———那张地图很干净,只是在巴黎那个地方,已经被富烨用手指摸污了,他将在今年十月份随z部的一个访问团访问法国。 金超坐在吴运韬右边,靠近吴运韬的那半个身子,热烘烘地感觉到对那个人的亲切。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快一年了,这个年轻人眼花缭乱地看着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尽管事情的发生发展有偶然因素,但是社会的大致趋向、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情势的演变基本上都没有超出吴运韬的设想。这使金超惊诧不已。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充分意识到经验在人生中的意义。 吴运韬面无表情,静如秋水。 昨天晚上,他在家里接到廖济舟电话,知道他是整顿领导小组第一副组长。这既是一种位置安排,也是一种政治评价,意义非同小可。面对突然而至的新局面,他很自然地对自己最近一段的生活进行了审视,结论是好的。他把能够利用的东西都利用起来了,并且利用得很好。他已经看到他亲手栽种下的大树上摇曳着即将成熟的果实。廖济舟给他安排的这个位置非常有利于采摘到那个果实。 吴运韬彻夜失眠,早晨起来的时候,马铃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睛红红的,什么也没敢说。现在,他用红红的眼睛看着廖济舟。廖济舟正蹙着眉头看一份铅印材料,那显然是一份使他面前的工作更艰苦更难做的材料。他和廖济舟保持着良好的个人关系,这和吴运韬调进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时廖济舟正在这里主持工作有关。在一般人的观念里,经谁手调进什么人,那个人通常就被认为是谁的人。吴运韬尽管没有得到过廖济舟对他的任何照应,他在向廖济舟抱怨夏乃尊的时候,廖济舟也从来没有表现出对他的同情与支持,但是他把这个看成领导者应有的矜持,在心底里,他一直认为廖济舟是赞同他那些话的。 廖济舟调任z部副部长的时候,并不同意梁峥嵘推荐的夏乃尊这个人选,他当时建议党组把这个摊子交给杜一鸣,尽管杜一鸣也是梁峥嵘调来的。但那时候梁峥嵘对杜一鸣已经完全失望,强烈反对杜一鸣接班。最后的结果是:廖济舟离开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同一天,夏乃尊也到任了。为此,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廖济舟和夏乃尊之间总是显得有些隔膜。 吴运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不知道的是,廖济舟和夏乃尊并没有因为前面说到的事情影响合作,现在包括他们的个人关系在内,都已经非常和谐,廖济舟甚至在心底里承认,梁峥嵘的选择是对的。他逐步发现,如果按照他的意愿把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交给杜一鸣,今天会是什么局面。 吴运韬一直认为廖济舟在等待机会关照他,他看廖济舟的目光是温顺的,温顺得像是一个孩子。廖济舟恰巧在这时候看了他一眼,但是他没有读出这种目光的含意,所以也就没怎么在意。 (2) 廖济舟看看夏乃尊,点点头,清了清喉咙,说:“我们今天开一个会。发生了什么,不用我说,大家都知道。我们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问题,大家也知道,是比较严重的。我们的一些领导同志,在大是大非问题上,在关键时刻,没有占稳立场,犯了错误,很严重的错误。对这些同志的问题,一是要搞清楚,一是要做出组织处理,这是我们搞整顿工作的第一个目的。第二个目的,就是对那些盲目跟从的同志,加强教育,认识错误,重新回到正确立场上来。要达到这样的目的,首先是当事人要主动说清楚自己的问题,其次是我们要发动群众揭发问题,检举问题。这里面有很多具体工作要进行安排,所以z部党组让我来召集大家做这个事情。” 夏乃尊低垂着头,觉得廖济舟每一句话都是针对他说的。廖济舟注意到了夏乃尊。夏乃尊是个老实人,突然成了这么一副样子,怪让人可怜的。 廖济舟接着说:“当然了,我们要正视问题,但也不要有过重的思想负担,文件上说得很清楚,要区分所犯错误的性质……”他对怎样开展整顿工作做了具体部署。“在这个阶段,整顿领导小组代为行使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领导职责,但是,班子里的同志,老夏、老富、老孙、老吴,都要负起责任来;有问题的同志,不要有任何思想包袱,我们要相信党。小康同志反复对我讲,一、我们不护短,要严肃对待错误;二、我们也要注意保护犯错误的同志,尤其是年轻同志……” 与会的人都低头记录廖济舟的讲话,和所有这类场合发生的这类事情一样,记录的意义并不在于记录的内容,仅仅在于记录本身,这表明一种态度,一种对于讲话人的尊重。 金超和李天佐都处在满足和喜悦之中,但是他们有各自的着眼点:金超看的是未来,他是在对未来投资,他看到了盈利的巨大价值;李天佐看的是过去,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被权势者蹂躏的过去讨回公正,他第一次扣动扳机就看到他的敌人应声倒下,他怀着难以抑制的惊喜看着敌人倒下的地方。 李天佐用严厉的目光扫视了一下会场,正好和夏乃尊的目光冲撞到一起。夏乃尊避开了李天佐的目光。虽然廖济舟刚才一番话使他轻松了许多,但是突然意识到李天佐的存在,他的心情免不了又变得沉重起来。 躲在高度近视眼镜后面的富烨,感觉到了李天佐和夏乃尊之间的心理争斗,在内心感叹:“我们面临的根本不是别的什么问题,我们所有悲剧都是知识分子间的倾轧造成的,四十年了,一直是这样,一直是这样……怎么得了哟……”他怀着痛苦的心情看看夏乃尊,又看看李天佐。这两个人现在都做出不以为然的样子。在很多时候,富烨弄不明白人何以会把生活弄成这个样子,在他看来,这种生活已经到了人能够忍耐的极限,再发展下去就会出现更极端的行为。实际上,富烨也觉得不应当让李天佐参加到整顿领导小组里面来,为此他甚至直接找廖济舟谈过自己的看法。但是,吴运韬在这之前用说服夏乃尊的理由也说服了廖济舟,所以,廖济舟就对富烨说:“他在里边比不在里边好。”富烨对夏乃尊有一种本能的同情。他害怕吴运韬利用李天佐,利用金超,利用他能利用的一切……夏乃尊恐怕是凶多吉少了……要不要再和廖济舟谈一下……杜一鸣肯定是不行了,他爱人、孩子……能去看看他们吗?划不来,划不来呀!老杜…… 这些事情发生着的时候,杜一鸣正坐在他的办公室里。没有人去看他。 他孤寂地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整顿工作的初始阶段没有开大会,只是要大家说清楚自己的问题,写书面材料,找整顿领导小组谈话也行。党的政策历来是看态度,所以尽管没怎么特意动员,运动仍开展得扎扎实实。有—只无形的手推动着大家争先恐后地检讨着自己。 在另一间办公室里,整顿领导小组成员李天佐以普通员工的身份在向廖济舟汇报他了解到的情况。李天佐谈到的情况对杜一鸣和夏乃尊来说都是致命的。 李天佐同时还无中生有地指着廖济舟说:“据我所知,闹得最厉害的时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让老夏制止杜一鸣。老夏没有制止,至少是制止不力。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出现这样的问题,不是偶然的,我认为有某种必然性。长时间以来,我们忽略了思想政治工作,或者说,我们的一些主要领导同志丧失了共产主义信念,在权力的圈子里打的仅仅是个人的小算盘,所以最近才出现了这么多事情。我认为,就事情的性质来说,已不是什么认识问题,这是要特别引起注意的……” 李天佐由于说话太多,大脸有些变形,眼睛里红红的全是血丝,额头上的汗渍闪着光亮,看上去油汪汪的。 廖济舟对李天佐的表现并不意外,但是这个人在关键时刻如此阴狠,仍然使他吃惊不小。吴运韬的话到底有多大合理性?这个人真的因为你抬举了他就会减轻对这个世界的仇恨吗? 在吴运韬办公室,廖济舟问吴运韬:“这李天佐……” 吴运韬说:“这个人就这样。……没有,他和杜一鸣和夏乃尊都没有个人恩怨……没有。我看他就是性格极端一些。不过我觉得这也没什么,他是打不倒我们老夏和老杜的。” (3) 廖济舟怔怔地看着吴运韬,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真话。 当时,就连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办公桌椅都已经知道此次夏乃尊和杜一鸣的结局了。 在全中心职工大会上,吴运韬一句话也没说。在众人面前,他总是做出对这一切都很厌倦的样子。但是,在一个炎热的星期天,他冒着三十多度高温,到李天佐家里去了一趟,两个人谈了整整一个下午。 第二天,李天佐向整顿领导小组交了一个笔记本,那上面有夏乃尊、杜一鸣等人参与活动和某日某时在某场合说过什么话、当时有谁在场的详细记录。 廖济舟接过笔记本时并没有感觉到它的巨大威力,他还以为这是一个可爱的人向组织进行思想汇报的一种方式。那时候很多人向组织交日记本进行思想汇报。廖济舟笑着,用赞赏的目光看着李天佐,轻轻拍打着笔记本,等着他再说些什么。 李天佐的眼睛盯住廖济舟,说出这样一句让廖济舟终生难忘的话:“从这个笔记本里,你可以了解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在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事情的细节。” 听到这句不寻常的话,廖济舟震惊得突然一动,睁大了眼睛,既好奇又害怕地看着李天佐。在这个地方,总会有些事情让他惊愕万分,包括他在这里主持工作期间。 李天佐仔细察看廖济舟,希望从他脸上找到他的话会产生什么样的反应或印象。 廖济舟的震惊只持续了几秒钟,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你是说……”他翻开笔记本,想要看上面写了什么。 李天佐伸出手,轻轻把笔记本合上,说:“我有一个要求:这个笔记本只能一个人看,只能你一个人。” 廖济舟点点头,这时候他显得很傻。李天佐就像看智商很低的人那样看了看廖济舟。他已经没有什么说的了,他要等着看廖济舟看了笔记本以后要说些什么了。他知道廖济舟会说一些什么的。 果然,廖济舟第二天上午就打电话叫李天佐。李天佐走进廖济舟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办公室时,看到廖济舟像是被什么东西打击了一样,整个人委顿了下来,他的目光再也不那样咄咄逼人了———可见人很容易被非常的东西征服。 廖济舟反常地迎过来,就像对陌生人一样客气,说:“请坐请坐。” 李天佐对此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他心安理得地在沙发上坐下来。 “笔记本很好,”廖济舟坐回到写字台后面的椅子上,别有意味地抚摸着笔记本。“你昨天说这个笔记本只能我一个人看,是么?” “只能你一个人看。” “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能把它作为证据呢?” “我提供的是线索而不是证据,你可以据此调查,可以用另外方式获得证据。” 李天佐谈问题很专业。 “不错不错,你说的不错。”廖济舟沉吟着,好像不知道下面再说什么了。他看着李天佐宽大的脸庞,那张脸由于得意继续显得油光光的。 “但是你现在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记这些东西?” 李天佐看着廖济舟的眼睛,想弄明白这句问话的确切含义。 “我是说你有何目的?” 李天佐说:“这只是一种习惯。我没有目的。” “是有谁欺辱过你吗?” “没有。” “没有?” “没有。老廖,你对我不是没有了解,你知道我不想当官,我没有这个目的。我做事光明磊落。我真的没有什么目的。你可以从我的笔记中看出这一点。无私者无畏,所以我才什么都不怕,所以我才决定把它交给你。你相信这一点吧?” “我相信。” “廖部长,我做了我能够做的,我希望你把这件事汇报给z部党组。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能不能审查出一些名堂,现在关键看你,廖部长。” 廖济舟听出了李天佐话语中的威胁成分。 “是的是的,我知道。” “所以这事就要看你了。”李天佐别有意味地看着廖济舟。 廖济舟避开了他的目光,短暂地想到:人抗拒邪恶的能力是有限度的。有时候邪恶会使所有的善良感觉到软弱。有时候就是这样。他现在很庆幸当年在这里主持工作的时候没有得罪这个人。 无论廖济舟怎样努力,他都很难绕过灰皮笔记本和李天佐这个人。绕不过。在这样的时候他是绕不过的,他不能否认这个笔记本的存在,又不能不对那里面写到的事情进行调查。 结果,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整顿工作进行得又快又深入。 第五章:天道者无常(2) 十四、幽风 (1) 杜一鸣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在很多情况下,一个人的结局往往是一件事的结局的具体体现,从这个意义上说,杜一鸣的结局就成为一种毋庸改变的结局。所以,我们不能够认为仅仅是杜一鸣独特的性格造成了他的结局。如果我们把这件事放到更广阔的时空背景上去考察,甚至可以说,这是一个从最开始就决定了的结局,杜一鸣们做的只是历史赋予他们的角色。他们是按照历史提供的剧本进行演出的。 没有人来告诉他什么消息,世界好像止息了,见不到往常那些慷慨激昂的朋友,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不管在家还是在单位,他的意念都守在电话机上,但没有人打电话。中心里面也没有任何人议论当前局势。他从报纸消息中推断自己的结局,从与他类似的人的结局中推断自己的结局。料到结局本身并不使他害怕,因为这时候他的血还没有冷下来。 整顿工作深入而细致,很多人在会上揭露他在外发表了什么言论,这些言论如何危害国家安全……师林平选择了一个适当的时间和地点痛哭流涕,涨红着脸强调说他的一切行为都是受了杜一鸣的影响……杜一鸣对这一切指认都没有进行反驳,他承担了应当由他或者不应当由他承担的责任。 杜一鸣越是这样,有些人越是不敢直视他,他也就越感到孤独。现在,能够无所顾忌和他说话的只有夏乃尊一个人了。在一次有全中心员工参加的激烈的会议以后,杜一鸣来到夏乃尊的办公室,说有一些工作要交代。 夏乃尊怔怔地看着他,着急地说:“你看你这个人……怎么能这样呢?” 杜一鸣非常执拗,说:“我知道。” 夏乃尊说:“老杜呀,你也甭紧张,同样一件事,出发点还不一样呢,咱是可以说清楚的。” 杜一鸣摇摇头,好像在嘲笑夏乃尊。就连他的自言自语都可以作为证据放到廖济舟的案头,你还能对这个世界掩饰什么呢?一个人失去了最后一点遮挡,你对这个世界又能指望什么呢? 两个人沉默了很长时间。 夏乃尊望着窗外的树木,喃喃道:“当初要是听我的就好了。” 杜一鸣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我不能听你的。” 夏乃尊蓦地回过头来,打断杜一鸣:“为什么?!” “我不是在游戏,我是遵从于我的信念……” “停!”夏乃尊喝道,“我的老杜呀!我的老天爷呀!这话你可千万不要再说了,我求求你……”他扒住杜一鸣的胳膊湜泪涟涟的。 杜一鸣攥住他的手,觉得再说下去对这个善良的人非常残忍,决定不再解释。过了好大一会儿,杜一鸣动情地说:“不管我结果如何,我得谢谢你,老夏。我会永远记住有你这么一个好人。” 夏乃尊说:“那你就听我的,行不?” 杜一鸣顺从地说:“行。” 恰在这时,吴运韬进来了,看见夏乃尊和杜一鸣离这么近站着,探寻的目光就像嫉妒的情人一样在恋人和情敌的脸上跳来跳去。 吴运韬刚才在会上一反沉默不语的常态,有一个针对杜一鸣的激烈的发言,他还不好在夏乃尊面前马上改变那个发言界定的他和杜一鸣的对立关系,所以他什么也没说。 杜一鸣也没说什么,最后看了夏乃尊一眼,就走了。 夏乃尊还沉浸在和杜一鸣的谈话氛围里,声音远远地对吴运韬说:“坐。” 吴运韬没坐,他说他没事,就走了。 他的确没事,他是看见杜一鸣在夏乃尊这里呆了这么长时间,禁不住要来看一看的,就好像这段时间正在发生什么对他不利的事情一样。 没有任何对吴运韬不利的事情。相反,对他极为有利的是:杜一鸣的事情正在一个范围内被紧张地延展着,杜一鸣到底要遭遇什么,成了每一个人都能够感知的事情。这使得吴运韬像节日一样快乐。他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动和扭转着他的命运。如果把这个秋天发生的事情比喻为一场赌博,那么,毫无疑问,他目前正是手气最好的时候。 应当趁手气好的时候尽量多抓一些牌,他想。 随着整顿的深入,杜一鸣的问题已经十分清楚,尽管他不像有关部门估计的那样有非法罪行,然而他的所言所行,必将为自己奠定一个不妙的结局。 杜一鸣把一摞摞文件整理归类,整齐地放到书柜里,把经他之手签订的图书出版合同都放在写字台上,一份份编上了号码,在一个硕大的皮面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了关于合同执行情况的说明以及有关作者的情况……现在夏乃尊已经不再坚持他的意见了,廖济舟说,他要交代工作就让他交代吧! 杜一鸣经常读的一些书籍已经捆扎完毕,堆放在窗台下面,他准备让儿子杜放以后来取……所有信件,他都烧掉了,包括一些和朋友在一起的照片……他没舍得毁掉手稿,那是他的心血,他把它们装到几个大信袋里,封了起来……他想他可能永远不会打开它了,他现在也许认为那些东西都极为浅薄,极为无聊,他留起它们仅仅是为了纪念。 ………… 褚立炀带走杜一鸣那天正是雨后初晴,大地一片清新,街道两旁的树木水洗过一般晶莹剔透。这是褚立炀头一次介入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事情,他对廖济舟说,只是把杜一鸣带走了解一些情况,但是不知就里的人们把事情看得很严重,就像发生了逮捕一般。后来褚立炀和这里的人都混熟了,还经常有人说:“老褚你那天真的把我吓死了。”其实事情没有那样严重。 (2) 杜一鸣消瘦了,眼睛显得大而空洞,这是对未来失去期待的人常有的情形。最近一段时间,他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已是一具行尸,所有人都在躲避他。他从楼道走过的时候,常常会看到有人闪进半个身子,避免和他直接见面。 但是现在,人们都拥到办公室门前来看他,在窄窄的门口挤来挤去。由于意识到事态严重,人们脸上的表情显得很僵硬,目光在空间里像箭一样射来射去,不知道要落在什么地方。 杜一鸣非常想和同事们有—次通常意义上的那种对视。没有人同他对视。出卖过他的人和被他连累的人都做出受害者的样子,坚定地沉默着。世界出奇的安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杜一鸣的脚步在楼道里拖曳的响声。 后来,在说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这段历史的时候,金超以过来人口气向经他手调到东方的年轻人指出:“这人太不聪明,太不聪明……他当时要是听我一句话,哪怕是一句话……” 李天佐从厕所出来,见到褚立炀和跟在他身后的杜一鸣,马上站住了。李天佐个子高大,可以从人们的头部以上看到杜一鸣。李天佐向杜一鸣默默点点头,这是这么多人中间惟一敢于向杜一鸣致意的人。杜一鸣当然不知道把他置于此种境遇的不仅仅因为他说了什么和做了什么,很重要的是因为那个灰皮笔记本。他内心感到无限温暖。 他特意说:“天佐。” 李天佐做出会心的表情,挥挥手让杜一鸣快走。 ………… 一辆蓝白相间的桑塔纳轿车就停在院子里,很静。 附近的居民都谨慎地和这辆公务车保持一定距离,躲避着,看着;楼上的人则挑开一角窗帘,毫无必要地带着某种程度的惊恐,好像生怕褚立炀看到,也把他们带走一样。 此时,灿烂的阳光正在周到地把它的光芒播撒到大地的每一个角落,虽然已经进入盛夏,却并不显得闷热,风暴以后的自然界呈献出极为美好的一面,在这个水泥楼林立的世界中,通过街道两旁的树木,通过楼宇间的草地和河边的灌木丛,传达着对人类的善意。 桑塔纳轿车发动起来,褚立炀打开车门,客气地请杜一鸣上去。 上车前,杜一鸣朝身后看了一眼———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领导和员工都没有出来为他送行———他坐到后排座位上。 桑塔纳轿车缓缓地开出院子,消失在马路上的车流之中。 这时候,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员工才陆续来到小楼外面,就好像他们突然发现在办公室里无法表达对刚刚发生的事情的震骇一样,只有和这幢小楼保持一定距离才能够从更深层意义上认知它。议论的声音很大,有的人抱怨,有的人诅咒,有的人惋惜,有的人幸灾乐祸……一场戏剧进入了尾声,这是最后的合唱。 灰喜鹊站在枝杈之间,侧过头看着,不明白在这样一个美丽的日子,人们为什么都要站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小小的院落里议论纷纷。如果它们当中的一只想从更高远的角度看一看事情,它会飞到空中。也许因为它飞得太高了,它反倒什么也看不到,映入眼帘的是整个凝固在空间的这座古城,虽然道路在一天天拓宽,虽然新的建筑每一天都在拔地而起,在这只已经获得一定高度的鸟儿看来,世界其实还是它原来的样子,在某个低矮的楼房前面发生的事情,就像人类看到聚集在一起的几十只甚至上百只蝼蚁一样,你不知道在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那件事对于他们具有何种意义。 纪小佩站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大门口站立着的时候,想的就是这些。 她是来找金超的———在她的生活中,第一次出现了让她惊骇不已的事情:方伯舒教授因为最近犯的错误被停止教授资格,她被换了导师。下午,她到方伯舒教授家里去看望他,方教授闭门不见,谁都不见。整个事情都远远超出了纪小佩的经验,她感觉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精神的眩晕。回到学校,没有任何人能够倾谈———她现在是那样想向什么人倾谈,就好像只有倾谈才能够使她找到现实感一样。往常她和金超总是各自回家,金超不知道她早早来等他。 现在,这个历史学专业研究生已经获得了灰喜鹊的视角。当她意识到她已经熟识并且曾经在一起深入交谈的男人为了一种字自称的信念而失去正常生活之时,她质疑杜一鸣和方伯舒教授做的一切是否真的含有他们自己认为的那种意义。它是人类必须的吗? 这也许是她远离风暴的原因? 她知道她让方伯舒教授失望了。 方伯舒教授总是希望她看到历史不可靠的一面,他说进入历史的实际上不是历史事件本身,更不是构成历史事件中的人,而是编撰历史的人对历史的解释。所以,一个好的历史学家应当尽可能成为历史的观察者和参与者,这是进入历史的最为可靠的方式,这是躲避被别人阐释的历史的最好方法。这样,实际上是在要求人成为杜一鸣。 纪小佩无法成为杜一鸣。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尊重杜一鸣的所作所为———凡是为了某种信念付出代价的人都是值得尊重的,是他们构成了现实和了解的沉甸甸的分量。 当她从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白色小楼台阶上看到金超瑟缩着的身影时,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平庸———她不知道这是有幸还是不幸。她需要时间弄清这个问题。 (3) 金超看到了纪小佩,他们快步走向对方,就像走向整个世界,而这个世界无比坚实,就像脚下的大地一样。 ………… 躲在办公室窗帘后面的吴运韬看到美丽的纪小佩,看到向她走过去的金超,内心氤氲着父亲一般的柔情。吴运韬突然发现自己能够被世界上任何美好的东西感动,这说明他内心极为善良,于是,他就进而为这种善良感动……这种不断递进的美好感觉使他浑身舒泰,就像看完一场精彩演出一样,就像结束了一次美好的性生活一样。 “是啊!”吴运韬感叹说,“演出结束了。” 第五章:天道者无常(3) 十五、满日 (1) z部党组对十一个下属单位的领导班子都做了调整。 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副主任吴运韬在这次调整中从第五把手升为第二把手。夏乃尊得了一个党内警告处分,调到z部机关做巡视员去了———实际上仅挂个空名,可以上班,也可以不上班,这就意味着此人将从政治舞台上消失。夏乃尊对此并不在意,他很感谢组织上对他的安排:比照其它单位对类似问题的处理,夏乃尊是幸运的,这实际上对他是一种保护。 尽管李天佐到z部去了好几趟,说夏乃尊应当得到更严厉的惩处,但是他没有改变结果。 廖济舟明确告诉他:“关于这件事,党组已经做了决定。如果上级认为党组的决定有问题,上级会来纠正。”也就是说,李天佐作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普通员工,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目前他还不具备在z部承担某种使命的条件。 意识到这个事实带给李天佐的打击,比听到夏乃尊不会被严厉处理的消息给他的打击还大。这个一无所靠的人找了一家酒馆,要了两瓶“二锅头”,闷闷地喝了半个通宵,想自己的童年,想父亲,想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他默默地流了很多眼泪。孤独,可怕的孤独感像强酸一样销蚀着他本来就已残破不堪的灵魂。他有同居的女友,但是她们不可能来陪伴他。他太知道她们了,她们只想得到性快乐和金钱。她们不能陪伴他。这样的日子是他自己的,完全是他自己的。 这个已经知晓了生活本来面目的人深深知道一个人被权力重压的苦楚。和别的人不同,他对父亲的生命结局的认识始终是:他缺少的是保护自己的权力,他如果有了权力,谁也动不了他,更不要说在光天化日之下把他活活打死。有的人会说:“‘文化大革命’当中遭祸的都是掌权的人哪!”李天佐冷笑:“xxx遭祸了吗?” 可见,即使像蝼蚁一样活着的人也在渴望一种绝对的权力,因为只有这种东西才是抵御灾祸的根本力量。社会怎么可能给所有人都提供这种东西呢?社会不能够给人提供这种东西,同时又没有别的替代物给人们提供保护,李天佐成为李天佐,似乎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z部党组决定委派某司副司长徐罘来接替夏乃尊的职务,徐罘的行政级别从副局级上升为正局级。 个子不高的徐罘是年近六旬的老同志,已经有了雪白的胡子,两天不刮,下巴上就如同挂了白霜。有的同志建议他留起来,说到时候就会有女孩儿来追他,他笑笑,不说话,照样刮得干干净净。其实他喜欢自己的胡子,只是因为他觉得留起胡子会有一种对领导不尊重的效果,才断然不留的。他想等到退休以后把胡子留起来。 徐罘同志人非常好,待人和善,遇事总是为别人着想,这在今天是一种难得的品质,和他共事的人都喜欢他。 通常非常好的人性格就软弱一些,显得没有什么魄力,和机关其他司、局相比,工作上没有什么特色。梁峥嵘对他早就厌烦了,只是碍于徐罘的母亲蒋蕴儒老人是邱小康的老师这层关系,才容忍了他的“无能”。这次安排他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做一把手,是梁峥嵘的意思。 廖济舟认为徐罘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去任职是一件好事。机关的人事关系太复杂,徐罘尽管有和邱小康的特殊关系提供的保护,但是在具体工作中也难免被不知深浅的人推来搡去,日子过不清静,倒不如让他去独自掌管一摊,少费些心思。他同意了梁峥嵘的意见。 廖济舟在和吴运韬谈话的时候说:“老徐很不容易,工作上的事情,运韬你恐怕要多操一些心……” 吴运韬很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以他那个年纪的人不太有的谦恭口气说将尽一切努力把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做好,不让徐罘操太多的心。 但是他不知道,廖济舟其实是不情愿这次对吴运韬的任命和排序的。 z部党组商定了由徐罘接任夏乃尊的职务以后,邱小康说:“老徐就这样了。第二把手怎样安排,济舟你先拿个意见。” 有了邱小康的这句话,其他人就松弛了下来,等着廖济舟拿出意见。廖济舟看看大家,就像在征询大家允许他把话说到什么程度,党组关于人事问题的讨论一般比较敏感。 众人都说:“济舟你了解那里的情况,你说吧。” 廖济舟又看了邱小康一眼,说:“第二把手最好从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原来的班子里面产生。” “对对,这有利于工作。” “我想是这样啊,”廖济舟尽量让语气平缓一些,“论资历、水平,富烨都不错,这个人又很正派,我看他可以不动,继续当二把手……不知你们感觉怎样?” 这是一个最没有磕碰的方案。有人说富烨太书生气,放在事实上等于一把手的位置上,未必能控制工作局面。当然,也有人说廖济舟的意见是对的,这将保证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内部的稳定……等等。 两种意见相持不下。廖济舟其实也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最后,还要邱小康来拍板。他脸上带着笑意,缓缓地说:“富烨的确是一个好领导,人很正派,不会出什么问题。但是,我也和大家一样,担心他的工作魄力。下来还有谁?” 有人说:“下来就是吴运韬了。” (2) “吴运韬不行,”梁峥嵘说,“把吴运韬列在徐罘之后,徐罘会很难工作……” “我看老吴可以……” 邱小康问廖济舟:“济舟你说说?” 廖济舟和善地笑着说:“不错,这人还是不错的。” 邱小康笑笑,没有再说什么,将双手按在面前的笔记本上———这通常是做了决定的表示。 “我看这样吧:可以考虑让吴运韬做徐罘的副手。老徐年纪大了,别让他操那样多的心了……”众人会心地笑起来。“老吴年轻,就让他多跑跑———我想老徐不会有什么想法吧?” “是是是,”廖济舟说,“老徐人很豁达。” “所以让吴运韬试试。其实我也不了解运韬这个人,我对他的印象还是从济舟那里来的。这个人在工作上还是很有想法的,是吧?” 廖济舟点着头说:“运韬这个人工作上有魄力。” “我看这就行,济舟。”邱小康面向大家,“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这次出问题,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夏乃尊政治上不敏感,这是我们选拔任用干部上的一个教训。我们需要的是在关键时刻能把握住方向的人。” 他没有解释何以见得吴运韬就是这样的人。 大家当然只能接受邱小康的说法,梁峥嵘也不再坚持他的意见,于是形成了决议,启动了任用程序:先由分管领导找当事人谈话,没有意见,再由人事部考察了解,写出书面报告,然后下发任命文件。 徐罘根本没想到对他会有这样的安排,一时拿不定主意。他考虑了一个晚上,第二天给廖济舟回话说,他服从党组的安排。于是,关于徐罘的任命进入到人事考察阶段。到了这个阶段,实际上也就等于公开宣布了,z部机关和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几乎同时听到了徐罘任主任的传闻,徐罘接受了不少祝贺。 就在人事部完成考察、准备起草任命文件的时候,徐罘变卦了,他急急火火地找到廖济舟,说:“老廖,我认真想了一下,我觉得我不是合适的人选。” 廖济舟很感诧异:“怎么了?” “我是说我不行,我可能不适宜到东方去工作。” 廖济舟指点着徐罘:“你呀,老徐你呀,你一定是听人说什么了。” “没有。”徐罘严肃地说,“我是说,以前我从来没具体管理过一个单位……” “这个问题我们不是已经谈过了吗?”廖济舟笑着打断徐罘。“如果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顾虑的话,我劝你不要胡思乱想,也不要听人说些什么。这次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配干部,党组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小康同志也参与了意见,我认为党组和小康的意见都是有眼光、经过深思熟虑的。你同意我的这种看法吧?” 徐罘不能说不同意。 “那这就行了,”廖济舟站起来,表示谈话可以结束了。“你就去你的吧,我相信没有问题!党组还希望你在那里开拓出新局面呢!” 徐罘不善于说服别人,更不善于在和自己有关的问题上说服别人。他又坐了一会儿,连自己也没有信心再说出什么更能打动廖济舟的话,就起身告辞,既没说接受廖济舟的意见,也没说不接受他的意见。 廖济舟站起来,像大人看爱使性子的孩子一样看着徐罘,脸上带着宽容的笑意,说:“老徐,我不是跟你说过嘛,事情能多管多管点儿,不能多管少管点儿,这还不行吗?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不是企业,没有人跟你要利润指标。” 徐罘看了看廖济舟,听出这话有意思,但不知什么意思,就点点头出去了。回到他的办公室,才悟出廖济舟在告诉他:你可以少管点儿事情,不是有吴运韬吗?党组相信吴运韬会把事情做好。 “好。”他对自己说。 徐罘的确是听人说了什么才决定不接受新的职务安排的,这个人就是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前任主任夏乃尊。 徐罘知道,前不久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闹得挺厉害,这说明这个单位很复杂。徐罘最初小看了这些情况,心想反正再一年就退休了,到哪儿都一样……所以他当时就答应了廖济舟。但是,静下来的时候,他又不免有些担心,怕老了老了的再惹到什么事情中去,就多方了解了一下东方的有关情况。了解到的情况让他心里很不踏实。他打电话给基本上闲赋在家的夏乃尊,说要来看看他。 夏乃尊赶忙说:“哟哟哟,千万别,我能让你大老远的跑这儿来看我?我去看你吧!”其实,他是不想在老伴田茗面前谈论与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有关的话题。 在坚强的党委书记田茗看来,夏乃尊太缺少政治经验,他犯的所有错误都是低级的。她认为他回到家里是最好的选择,不让他再去当什么“巡视员”,所以,这些日子夏乃尊实际上过的是退休生活。正是这种生活苦闷了他,他非常想找人聊天,徐罘的电话来的正是时候。但是,田茗同时也命令过他,不要再和任何人谈论有关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和z部的任何事情。 推不过,徐罘就答应夏乃尊来看他。 这是一个周六。听到敲门,徐罘马上开门,见到夏乃尊,高兴地拉住他的手,说:“路上好走不?” 夏乃尊说:“还行。” 徐罘显然是做了准备,茶几上摆着水果、瓜籽。茶壶里已经放好了茶叶。刚坐下来,徐罘就摊开手说:“你说这叫什么事?” (3) 这句话有以下几层意思:一、年纪比他还小一个月的夏乃尊闲赋在家,反倒让他去接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主任;二、不就是整顿的时候出的那点儿问题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把人就弄成这样?三、歉意,一种歉意──毕竟是我要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去啊。 这几层意思夏乃尊都听出来了。“我看这事挺好。”夏乃尊笑着说。 徐罘的老伴刘葭过来打了招呼,然后忙着沏茶倒水。刘葭原来是医生,现在退休在家了。夏乃尊以前来过,所以很熟了。一头银发的刘葭属于很引人注目的那一类人,她个子不高,壮壮实实的,皮肤黧黑,身上有一种雍容华贵的气质,她的穿着衣料考究,剪裁得体,整洁干净,即使在家里也不随随便便穿衣服。她穿一条灰色毛裙,上身是一件开胸毛衫,未必很值钱,但式样很好。 徐罘夫妇感情很深厚,老两口互相知冷知热,经常一道儿逛公园、遛商场,真正是相依为命,惹得周围人很羡慕。夏乃尊看见茶几上有一张报纸,上面堆一堆摘了一半儿的韭菜,看样子老两口是要包饺子。 刘葭把报纸兜起来,要拿到厨房去,已经转过身去了,又转回来对夏乃尊说:“我们俩正摘韭菜呢,想吃饺子。你来正好。” 夏乃尊连连摆手:“我可是不吃饭。” “吃顿饭怎么了?以为我管不起你一顿饭?”徐罘笑着说。 “老徐,我不是这个意思……” 徐罘高声笑了。徐罘夫人不笑但可以让人感觉到她在笑,她把茶杯轻轻挪到徐罘面前,说:“你们谈论男人的事情吧,我去做女人做的事情了。” 徐罘毫不掩饰热爱地看着妻子。 夏乃尊环顾井井有条的客厅。从家庭陈设可以看出主人的气质和格调。客厅简洁大方,墙上没有很多附庸风雅的装饰,仅在迎门的地方悬挂了马寅初的一副对联: 去留无意望窗外云卷云舒 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 夏乃尊在心里笑道:这副对联其实应当挂到我的墙上。沙发上方,有一个小小的表现匈牙利历史上某一位大公征战场面的铜饰,那是五年前徐罘夫人到东欧讲学时在布达佩斯买的。 夏乃尊每次来这里,总能够感觉到一种和睦家庭特有的温馨宁静的气息,这使他羡慕不已。使夏乃尊不理解的是,徐罘在z部当了很长时间司局领导,但是你从他的家庭陈设中看不出权力起的作用,没有展示美酒的酒柜,没有和某位要人的合影,没有文化名人的题赠……权力暴发户所喜欢的一切这里都没有痕迹。从这个方面来说,夏乃尊都很佩服徐罘。有的人一生也找不到活法,徐罘是很少的找到活法的人之一。 徐罘夫人又端来一盘橘子,然后就回厨房继续摘韭菜去了。 “怎么样?还行吧?”徐罘端详夏乃尊,发现他变化不大。“我看你还行,气色不错。” “马马虎虎。我现在一天是三饱一倒……” “挺好。干吗操那么多心?” 夏乃尊笑笑,没说什么。 两个人先说了一会儿社会传闻,然后就扯到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事情上。 还没等徐罘说什么,夏乃尊一改平和心态,断然说:“我不是吓唬你啊,老徐,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不是一个好去处,都是些什么人?哦,预备一小本,专门记录谁谁谁说了什么……这是人干的事么?‘文化大革命’中的人也不至于是这个样子的。” “这人叫李天佐,是吗?” 夏乃尊气哼哼地看了徐罘一眼,好像徐罘就是李天佐。 “人很复杂,”夏乃尊接着说,“相当复杂。我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呆了三年,说实在的,有些事情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是怎样发生的。你知道吗?有的人专门做暗事,防不胜防。你就说杜一鸣吧,冤不冤?他是有错误,可也不至于弄这么一个结果呀!就连人家褚立炀都说:你们东方的人可真行……我就纳了闷了,哪儿这么些鬼都聚到这一个地方来了?” “老夏,我想问你个事儿。” “说。” “在杜一鸣和你的问题上,吴运韬究竟起没起作用?” “不知道,”夏乃尊把这三个字说得很重很快。“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我不知道吴运韬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我真的不知道。我要是知道,我想不至于落这么个下场。” “你们共事三年哪啊!” “知道不知道一个人和共事多少年无关。” “那……这次z部……” 夏乃尊冷笑一声:“鬼才知道。” “我还真有点怕。” 夏乃尊直望着徐罘的眼睛,一字一板地说:“很复杂,老徐。” “你说我去还是不去?” “去呀!”夏乃尊一拍大腿,“复杂归复杂,你说现在哪里不复杂?这次党组不是给你解决正局吗?为什么不去?去!拿到正局再说!还有,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比起机关来,收入还是多一些———当然,我知道机关有机关的办法,有的人的收入可远远不是工资表上的那些钱。但是我相信你老徐不会有什么办法,所以,你到那里去,从经济上说也是一件好事。不管怎么说,人家廖济舟对你不错,小康也是够意思的,你不去,不是拂了他们的好意?” (4) “这事我得好好想想。你知道吗?我还真不想去,人一上岁数就懒了,人生就想用减法了……” “你这话对也不对。你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为什么不利用一下?!又费不了什么力气。你还是去吧。”当时徐罘对夏乃尊是点了头的。 但是夏乃尊在徐罘家里吃过饺子,离开那里以后,徐罘又反反复复想了一下,还是决定找一下廖济舟,看能不能在解决正局的情况下不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去,结果就像读者上面看到的那样:他什么也没改变。 一周之后,z部党组的任命文件正式下发,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党委和行政领导班子做了新的排序:党委书记兼主任:徐罘;副主任:吴运韬;副主任:富烨;副主任:孙颖。 金超是从李天佐那里听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人事变动消息的。 李天佐把金超拦在离单位五百米的地方,对他说:“知道吗?吴运韬要上来。”金超注意到李天佐的大脸泛着兴奋的光亮,以至于忽略了“吴运韬要上来”这件事本身。经过李天佐的提醒,他才意识到这件事与他的关联,不再注意李天佐反常的激动。 “你听谁说的?”李天佐竟然先于他知道吴运韬升迁的消息。 李天佐很不满意金超这句反问,正色道:“你记住,金超,我是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成立那天来到这个地方的,十年了,你知道吧?” “我知道,我知道。” 李天佐笑了,手劲很大地拍了拍金超削瘦的肩膀,这是在告诉金超,他是把金超作为朋友的。金超用表情回应了他的这种诚意,说:“那……这实际上就等于吴运韬主持工作了?” 李天佐有些烦躁:“我跟你说的不就是这件事吗?” “那太好了!吴运韬是个有水平的人。” “你说的不错,但是我跟你说,这次要是没有你我,他夏乃尊是离不开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他离不开东方,就给吴运韬腾不开位置……你知道吧?” 金超沉吟着,吃惊于李天佐竟然说出了他刚刚意识到的事实。到了中心,李天佐的话得到了证实,金超鼓了鼓勇气,到吴运韬办公室去了一趟。 金超是任命文件下发之前第一个和吴运韬共同分享喜悦的人。 第六章:有欢乐必定有忧愁(1) 第六章:有欢乐必定有忧愁 十六、踌躇满志的人怎样踌躇满志 (1) 这是吴运韬命运的转折点。 在经历了那么多崇高和低下的精神活动之后,终于较为完整地控制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权力,吴运韬现在可以进入权力运作赋予他的那个角色了。 一旦进入角色,吴运韬看人看事就有了新的角度:同样是这座没有什么特色的楼房,同样是这样一些员工,他都产生出一种强烈的亲近感,就连“东方”两个字都有了特殊意义,坐在小汽车里,他会突然叫道:“哎!”司机吴凯问怎么了,他说:“刚才我看见一个商店叫‘东方’。”吴凯说他也在别处看见过这两个字。吴运韬开玩笑说,这实际上是一种侵权,以后应当建议人大常委会进行有关保护单位专有名称的立法。为人厚道老实的吴凯什么都没说,因为他没听懂这句话,也没体会出吴运韬说这话时的心情。 吴运韬越来越经常地晚回家了,并不仅仅是矫情,他的确忙;而他妻子马铃炫耀他的方式,就是气愤地对人说:“那个人现在卖给公家了!” 对于班子的变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员工没有给予多么特别的关注,他们还深深地震骇于杜一鸣的遭遇之中。如果说在这之前他们不敢议论的话,现在气氛松弛了,不敢说的话敢说了,杜一鸣反而成了议论中心。至于第二把手为什么让吴运韬当而没有让富烨当,吴运韬得到这个位置对于吴运韬个人和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意味着什么,除了李天佐、金超、师林平等个别人,没有什么人把它看作了不得的事情。这里有这样一个极为普通的道理:人只关心和自己有关的事情。杜一鸣过去可能和他们无关,但是这个人突然从大家的生活中消失,那些平时看似无关的小事也就有了某种关系,人们议论的也正是这些小事,如同人们总要议论一番突然死去的人一样。 吴运韬怀着嫉妒忍受杜一鸣事后的辉煌。 好在这段时间不长,生活就像一条江河,打了一个漩涡之后又归于平缓,以它特有的深沉往前流动着,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发生过的事情变为记忆,深深地溶到河流深处去了,如果没有什么东西再一次激越这条河流,它就不会再翻卷上来了。 徐罘发现吴运韬并不是那种让人心里紧缩、想办法防备的人,和预想的不一样,徐罘对他印象非常之好。 吴运韬早在徐罘到来之前就让人把夏乃尊原来的办公室重新进行了装修;他主动来向徐罘汇报工作,推心置腹地谈工作设想,谈对中心里一些同志的看法。徐罘印象深刻的是:他对谈到的人都给以正面评价,就像在谈论自己的兄弟姐妹……这种品质非常可贵,领导干部具备了这种品质,他领导的单位就不会剑拔弩张,就不会生发腌腌的事情,而这正是徐罘对自己治下的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未来期望。 徐罘特意问吴运韬:“李天佐这个人怎么样?” 吴运韬不假思索地说:“老李的个人经历很不幸,‘文化大革命’中,他父亲是一所中学的校长,你知道,那时候学校很乱,结果,他父亲被学生打死在批斗会上了。当时,也在这所学校读书的李天佐就在学生中间,他不敢去保护父亲。父亲死了以后,母亲也投河自尽,十三岁的李天佐开始在社会上流浪,尝尽了酸甜苦辣,对社会、对人都形成了偏激的看法……但是这个人很好学,知识面较宽,编辑工作做得也不错,他抓的图书,效益也很好。过去没有把这个人放到合适位置,放对了位置,他可以做很多别人做不了的事情。” 这不是回答,或者说这是一个标新立异的回答。对于这样述说问题的吴运韬,徐罘反而无法判断了,就像本来清晰的物体由于焦距变化又模糊了一样。 但是一件事情又使得这个物体清晰起来。 春节前夕,吴运韬问金超有没有安排,金超说没有,吴运韬说:“那咱们去看几个人吧。”金超自然很乐意。“明天你和我一块儿坐车,我要到部机关去一下,你回中心取点儿钱,然后到机关接我。” 他没有说去看谁。 第二天早晨,金超从窗户看到吴凯把车开来了,就先下楼,坐到车上和吴凯聊天。吴凯把所有人都当作领导敬着,金超愿意和他在一起说话。 看见吴运韬从台阶上下来,金超急忙从车里钻出来,站在车边等,看到吴运韬走近了,叫了一声:“吴主任。” 吴运韬点点头,上了车,坐在吴凯旁边。金超坐在后面。 今天是星期六,天气寒冷,街上的行人和汽车都显得比平时稀少。 吴运韬看着街景,对金超说:“中心几个主要领导都不在北京,所以你跟我去。” 金超用笑表示对这种信任的感激,以让吴运韬听到为限。他没问去看谁,他知道吴凯太实诚,什么人都可以把话套出去。以前金超想了解什么情况,就把吴凯扯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附近小饭馆里喝上几盅,总是能够如愿以偿。 z部具有古典建筑风格的办公地点在一条繁华街道北侧,过去是清朝的王爷府,解放以后,一直被部队的文艺团体作为办公和演练的地方,‘文化大革命中’,这个文艺团体解散了,房子被周围的居民抢占,z部成立的时候,动用了很多警察才把居民驱赶出去。当时这里破烂不堪,梁峥嵘从城建系统请了施工队伍,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清理出去堆积如山的垃圾,把所有的殿堂都按照原貌进行修葺粉刷,恢复了王爷府最初富丽堂皇的模样。这件事在北京市成为保护文物古迹的一桩美谈,经常被建委主任甚至于市长、副市长挂在嘴边,所以,建筑行业的人可能不知道主管建筑的官员姓甚名谁,却知道梁峥嵘的名字。最近几年,社会上关于腾退王爷府的呼声渐高,也幸亏有了梁峥嵘,有关官员找到拖延的理由,直到现在z部仍然占用着。 (2) 吴运韬没有说他到机关去找谁。那时候,“王爷府”对于金超来说还是远不可及的事物,“去机关”这件事本身都含有某种神秘色彩,所以他当然不便问吴运韬去见谁。 吴运韬下车前对吴凯说:“一个小时以后你们来接我。” 金超望着向z部大门走去的吴运韬的背影,突然产生出一种自己还处在孩提时代的感觉:他弄不清大人要做的是什么事情。 后来,吴凯笑着对金超说:“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知道老吴要提你的吗?就是春节拜年的时候!” 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已经有很多人闻到了这种味道。 靠近年根儿,虽然没正式放假,家在外地的人已经走差不多了,市里的职工,除了手里有工作的,也不来了,楼里很冷清,只有财务处的人还忙着,外间堵着七八个来结账的客户。 金超写了借条,按规定要有出版中心领导签字才可以借款,但是出纳小宋什么也没说,就把条儿拿进去了。过一会儿,小宋从客户的头上递出三千块现金出来,对金超说:“这是三千,拿好。” 金超接过来,笑着看小宋,不知道该不该说一声“谢谢”。 小宋把一个客户的单子挡到一边,拿出女孩子娇媚的劲头,说:“按规定要签字的啊,这次我通融了,下次不许。” “我知道。” “和谁去?老徐还是老吴?” “老吴。” “上哪儿?” “不知道。” “哼,”小宋一撇嘴,“还保密?!” 金超笑了笑,转身朝外走,心情好极了。 路上,心情舒泰的金超想起不久前他来报销几张和作者一起吃饭的餐费条据时,小宋面容冷峻地盘问,就好像他在做什么非法的事情一样。小宋态度的戏剧性转变仅仅是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员工对他的态度转变的一个缩影,现在,他能够从很多细微方面感觉到他正在被人们刮目相看。 车回来时,吴运韬已经等在z部机关门口。吴运韬上了车才说要去看徐罘的母亲。 徐罘的母亲蒋韫儒是邱小康的老师,而邱小康又是一个特别难忘师恩的人,这方面有很多动人的故事见诸报端,每年春节都要去给蒋韫儒先生拜年,已经成了规矩。尽管徐罘为母亲找了保姆,生活起居都没有问题,有了邱小康的这一“规矩”,他和夫人都不便安排外出旅游,每到春节,都专门在母亲家里等待邱小康的来访。 这个规矩同时还把徐罘置于一个特殊的位置,尽管他和邱小康并不熟识,第一次见面还是在母亲的住处,但是人们把他看作和邱小康有特殊关系的人。那时候他还是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师。先是有人建议把他从中学调到机关来,于是他就被调来了;继而有人说他是教育专家,建议提拔他当z部教育司司长,于是此事就上了党组会。邱小康感觉到了同事们的刻意逢迎,明确表示反对提拔徐罘做教育司司长。在一些同志的坚持下,最终给了个副司长的位置。 正如z部对此事有看法的人说的那样,徐罘自己愿不愿意干、干不干得好都没有关系,关键在于让他上到某一个位置去,在一些人看来,这是让邱小康高兴的事情。只有多做让邱小康高兴的事情,他们自己才会有更多高兴的事情。但是,正如我们前面说到的那样,这也给徐罘的工作增加了不少困难和人为的阻力,徐罘很累。 不知就里的金超哪里会想得到吴运韬看望徐罘的母亲所蕴涵的玄机?! 徐罘在母亲宽敞的客厅里接待了吴运韬和金超,就像人们遇到喜出望外的事情常有的反应那样,他异常兴奋。后来徐罘对许多人说过,我真的被老吴感动了。他也注意到了金超,知道金超的老家在k省,知道他来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以后干得不错。金超在这种交际场合仍不很老练,一句句地答话,越是想说一些什么能给人留下印象的话越说不出来。但是这样恰好让徐罘以为他本分老实,印象不错。 蒋韫儒女士八十五岁高龄,在客人到来之前就被安放到沙发上,身边拥塞着厚厚的毛毯。徐罘把吴运韬和金超带到她面前。吴运韬握住耄耋老人柔软的手,她以为是邱小康来了,说:“你又来看我。” 吴运韬低低地垂下头,像一个极为孝顺的儿子,轻轻拍抚着老人的手,用对有地位的八十多岁老人说话的特殊语调说:“我们应当来看你。我们看到您精神这样好,心里就高兴了。我们和老徐不是在一块吗?我们要好好工作,来报答您。老徐非常非常好,人厚道,有水平……” “你老是这么说,”老人仍以为说话的是邱小康,“其实不能说我有水平,是你们这批同学好,出了多少栋梁之材……” 金超做的惟一一件事情是把花篮放到老人身边的桌子上,之后一直看着吴运韬。他佩服他,他没想到一个人竟然能够这样完美地表现自己。 徐罘也在看着吴运韬,脸上洋溢着欢喜的表情。吴运韬的到来比邱小康来看望母亲更让他感到高兴。 ………… 送吴运韬和金超出来的时候,徐罘的心情好极了———有什么事情比在单位遇到一个好的工作伙伴更让人高兴的呢? 被恢复教授资格的方伯舒教授的课程,总是吸引学子们趋之若鹜。每逢大课,学生们就拥进阶梯教室,听他的讲授。 (3) 纪小佩把听方伯舒教授的课作为满足她精神需求的美酒佳肴。现在,她在明亮的阶梯教室里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听方伯舒教授讲授“权力的形态”的课程。 方伯舒教授穿一身灰色中山服,表情平静地讲述道——— ……所以,我们可以归纳为权力存在于人与人的关系之中,单独的个人无所谓权力。那么,权力到底是什么?我们可以这样来为它定义:权力是一个人或一些人在某一社会行动中,甚至是在不顾其他参与这种行动的人进行抵抗的情况下实现自己意志的可能性。或者说,权力是一些人对另一些人造成他所希望和预定的影响的能力。我比较赞同《不列颠百科全书》对权力的定义:权力是一个人或许多人的行为使另一个人或其他许多人的行为发生改变的一种关系。请你们注意,这里有一种状态,即权力会使一个人或许多人的行为发生改变。这是权力最重要但又往往被人忽略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特征。 权力有两种形态:绝对权力和相对权力。 绝对权力通常是指不受规范制约和限制的权力,比如专制国家君主掌握的权力。绝对权力具有非理性的色彩———只要皇上愿意,他可以宣布对邻国的战争,宣布总动员和增加国防开支,可以下令禁止人民娱乐、关闭大学、下令在一个月内兑换货币,逾期一天即作废,甚至于下令处死任何被他怀疑谋反的大臣和渎职的官员……中国的秦始皇“焚书坑儒”就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例子。我们还可以举出一系列古今中外的例子:中国历史上的唐朝末年,唐昭宗凭借皇帝的权力,醉酒后杀了一个又一个宫女,杀人后竟紧闭宫门,沉沉大睡;十五世纪末,多米尼克会修士萨沃纳罗拉在掌握佛罗伦萨共和国最高权力的几年中,一反文艺复兴的传统,严格禁止赛马和宴会,不许演奏世俗音乐,只许演奏圣歌,华美的服装、珠宝、奢侈品和各种被视为“伤风败俗”的书籍都被当众焚烧;二十世纪下半叶,伊朗国王巴列维接到埃及总统萨达特要求援助石油的信件后,当即命令正在海上航行的油轮改变航向,驶向埃及,为埃及提供了五十万吨石油…… 但是,在历史上,绝对权力的出现往往是短暂的,哪怕是专制国家。一切掌握绝对权力的首脑,无法下令立即改变国库的空虚和人民苦难的生活,不能下令立即消除国内长期存在的种族矛盾,不能下令立即改变人们的信仰、习俗和社会传统,甚至不能下令在短时间内改变城市交通的拥堵状态……也就是说,即使掌握绝对权力的君主,也不能够长期为所欲为,否则他将会失去权力,他必须在某种“可行”的情况下行使他的权力,这样,某种相对性就进入到了权力运作过程之中。 在这里我提醒你们注意一种有趣的现象:有很多时候,掌握绝对权力的君主事实上并不真正拥有权力。我举两个例子:一个是,唐顺宗李诵因为中风不能说话,军权实际上完全掌握在宦官俱文珍手里。按照常理,皇帝可以解除俱文珍的兵权,但是,李诵却无此权力———他想任命范希朝统帅禁军,但禁军中的将领都是俱文珍的心腹,不服从范希朝的调遣,皇上李诵的权力实际上是空虚的。再一个是,明朝皇帝朱翊钧即位的时候年仅十岁,皇位并不能自动带给他权力。朱翊钧的母亲李太后监管他读书,读书背诵不出来时,皇帝就要被罚跪,甚至遭到责打。对于少年朱翊钧来说,皇位和皇权是分离的。 可见,权力在于服从,只有职位造成人们对担任这一职位的人的服从时,职位才和权力发生联系。如果不服从———不管是俱文珍的不服从还是李太后的不服从———成为皇权的阻滞,皇权事实上也就仅仅成为象征物了。 整个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运转情况渐渐在吴运韬的脑子里清晰起来,就像机械师摸熟了自己的机器一样,知道哪个部位运转正常,哪个部位有一些耗损,需要修理、调试或加油……对于一个私有制企业来说,所谓运转正常不正常反映的基本上是管理层面的东西,但是在公有制单位,反映的往往是人事方面的问题。在一个资本被所有人所有同时又等于被所有人不所有的企业之中,位置就是一个人对资本占有和支配程度的标志。对位置的关注与争夺,实际上就是对资本的关注与争夺。在我们的单位中,人事关系之错综复杂常常让外国人迷惑不解,有人就认为中国人善于勾心斗角。其实把一个美国佬投放到我们的一个单位里,如果他还想像模像样地活人的话,他未必不比中国人聪明,未必不比中国人卑鄙。吴运韬以为这个比方很机智,好几次在不同场合说出来,效果都很好。他没有说出但自己同样认为很精彩的还有如下的话:人都是被欲望追逐着的,为了追逐到这种东西,人又必须去追逐得到它的条件,而那些条件往往是很多人不约而同的追逐目标……于是生活永远焦躁不安,永远昏天黑地。 他冷笑道:只有少数具有特殊才能的人才能够真正追逐到他想追逐的东西。他把自己放到了这少数人中间。现在他不仅仅得到了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他还得到了分配某种社会资源的条件,这就是权力对于权力的支配力量。这意义非同小可。 权力是一种条件,而条件对任何一个人都是宝贵的资源。谁占有它并有权力分配它,那么他事实上就拥有了一种绝对的权力。现在他就站在了这个位置上。而在这之前你拥有权力而没有对权力资源的分配权,那只是一种相对权力,你不能责怨任何人不把你放在眼里。同样,你也没有必要对现在在你面前讨好的人抱任何好感,因为并不是你个人突然增添了魅力,仅仅因为你掌握了这个资源,而这个资源的获得,至少在目前情况下,还需要徐罘的配合与支持,所以他认为他去看徐罘的母亲,是理所应当的。 (4) 纪小佩把听方伯舒教授的课作为满足她精神需求的美酒佳肴。现在,她在明亮的阶梯教室里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听方伯舒教授讲授“权力的形态”的课程。 方伯舒教授穿一身灰色中山服,表情平静地讲述道——— ……所以,我们可以归纳为权力存在于人与人的关系之中,单独的个人无所谓权力。那么,权力到底是什么?我们可以这样来为它定义:权力是一个人或一些人在某一社会行动中,甚至是在不顾其他参与这种行动的人进行抵抗的情况下实现自己意志的可能性。或者说,权力是一些人对另一些人造成他所希望和预定的影响的能力。我比较赞同《不列颠百科全书》对权力的定义:权力是一个人或许多人的行为使另一个人或其他许多人的行为发生改变的一种关系。请你们注意,这里有一种状态,即权力会使一个人或许多人的行为发生改变。这是权力最重要但又往往被人忽略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特征。 权力有两种形态:绝对权力和相对权力。 绝对权力通常是指不受规范制约和限制的权力,比如专制国家君主掌握的权力。绝对权力具有非理性的色彩———只要皇上愿意,他可以宣布对邻国的战争,宣布总动员和增加国防开支,可以下令禁止人民娱乐、关闭大学、下令在一个月内兑换货币,逾期一天即作废,甚至于下令处死任何被他怀疑谋反的大臣和渎职的官员……中国的秦始皇“焚书坑儒”就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例子。我们还可以举出一系列古今中外的例子:中国历史上的唐朝末年,唐昭宗凭借皇帝的权力,醉酒后杀了一个又一个宫女,杀人后竟紧闭宫门,沉沉大睡;十五世纪末,多米尼克会修士萨沃纳罗拉在掌握佛罗伦萨共和国最高权力的几年中,一反文艺复兴的传统,严格禁止赛马和宴会,不许演奏世俗音乐,只许演奏圣歌,华美的服装、珠宝、奢侈品和各种被视为“伤风败俗”的书籍都被当众焚烧;二十世纪下半叶,伊朗国王巴列维接到埃及总统萨达特要求援助石油的信件后,当即命令正在海上航行的油轮改变航向,驶向埃及,为埃及提供了五十万吨石油…… 但是,在历史上,绝对权力的出现往往是短暂的,哪怕是专制国家。一切掌握绝对权力的首脑,无法下令立即改变国库的空虚和人民苦难的生活,不能下令立即消除国内长期存在的种族矛盾,不能下令立即改变人们的信仰、习俗和社会传统,甚至不能下令在短时间内改变城市交通的拥堵状态……也就是说,即使掌握绝对权力的君主,也不能够长期为所欲为,否则他将会失去权力,他必须在某种“可行”的情况下行使他的权力,这样,某种相对性就进入到了权力运作过程之中。 在这里我提醒你们注意一种有趣的现象:有很多时候,掌握绝对权力的君主事实上并不真正拥有权力。我举两个例子:一个是,唐顺宗李诵因为中风不能说话,军权实际上完全掌握在宦官俱文珍手里。按照常理,皇帝可以解除俱文珍的兵权,但是,李诵却无此权力———他想任命范希朝统帅禁军,但禁军中的将领都是俱文珍的心腹,不服从范希朝的调遣,皇上李诵的权力实际上是空虚的。再一个是,明朝皇帝朱翊钧即位的时候年仅十岁,皇位并不能自动带给他权力。朱翊钧的母亲李太后监管他读书,读书背诵不出来时,皇帝就要被罚跪,甚至遭到责打。对于少年朱翊钧来说,皇位和皇权是分离的。 可见,权力在于服从,只有职位造成人们对担任这一职位的人的服从时,职位才和权力发生联系。如果不服从———不管是俱文珍的不服从还是李太后的不服从———成为皇权的阻滞,皇权事实上也就仅仅成为象征物了。 整个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运转情况渐渐在吴运韬的脑子里清晰起来,就像机械师摸熟了自己的机器一样,知道哪个部位运转正常,哪个部位有一些耗损,需要修理、调试或加油……对于一个私有制企业来说,所谓运转正常不正常反映的基本上是管理层面的东西,但是在公有制单位,反映的往往是人事方面的问题。在一个资本被所有人所有同时又等于被所有人不所有的企业之中,位置就是一个人对资本占有和支配程度的标志。对位置的关注与争夺,实际上就是对资本的关注与争夺。在我们的单位中,人事关系之错综复杂常常让外国人迷惑不解,有人就认为中国人善于勾心斗角。其实把一个美国佬投放到我们的一个单位里,如果他还想像模像样地活人的话,他未必不比中国人聪明,未必不比中国人卑鄙。吴运韬以为这个比方很机智,好几次在不同场合说出来,效果都很好。他没有说出但自己同样认为很精彩的还有如下的话:人都是被欲望追逐着的,为了追逐到这种东西,人又必须去追逐得到它的条件,而那些条件往往是很多人不约而同的追逐目标……于是生活永远焦躁不安,永远昏天黑地。 他冷笑道:只有少数具有特殊才能的人才能够真正追逐到他想追逐的东西。他把自己放到了这少数人中间。现在他不仅仅得到了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他还得到了分配某种社会资源的条件,这就是权力对于权力的支配力量。这意义非同小可。 权力是一种条件,而条件对任何一个人都是宝贵的资源。谁占有它并有权力分配它,那么他事实上就拥有了一种绝对的权力。现在他就站在了这个位置上。而在这之前你拥有权力而没有对权力资源的分配权,那只是一种相对权力,你不能责怨任何人不把你放在眼里。同样,你也没有必要对现在在你面前讨好的人抱任何好感,因为并不是你个人突然增添了魅力,仅仅因为你掌握了这个资源,而这个资源的获得,至少在目前情况下,还需要徐罘的配合与支持,所以他认为他去看徐罘的母亲,是理所应当的。 第六章:有欢乐必定有忧愁(2) 十七、变化了的世界 (1) 从老家回来以后,金超发现小佩简直换了一个人,她常常凝视着他,好像要从他身上找到什么东西。她虽然也像以前那样说话和做事,但是他感觉她离他很远很远。后来方伯舒教授做一个关于清末民初中国知识分子向西方学习的研究项目,纪小佩是成员之一,工作占去了她大部分时间,她似乎恢复到了原来的状态,但金超仍感觉她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以前那个天然未饰的人远离他而去了,出现在他面前的,好像是一个很在意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人。 骆丹也注意到了小佩的变化,几次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都被她搪塞过去了。她现在拼命用繁重的学习和工作麻醉自己。她真的麻醉了自己,一直堵在心里的团块消解了,她又有了笑声。但是,她和金超之间总还是隔着什么。 那时候候金超还喜欢在小佩面前高谈阔论。面对自己的妻子,他用不着字斟句酌,用不着检点成型或不成型的思想,他表述这些思想时总好像迫不及待。每当这时候,纪小佩总是面带微笑默默地听,不说什么。但是,她知道金超对生活有错误的理解,所以有时候她就不能同意他的那些高谈阔论,免不了要打断他说一说她的看法。这使金超很惊讶。他是从家庭地位角度看他们两个人各自意见分量轻重的。他没想到她会反驳他的意见。在精神上和智力上,他从来都认为自己比小佩优越。少年时代的经验给他留下深刻印记:父亲不让母亲说话的时候,母亲就一句话不说。现在他也这样期望小佩。他需要一个崇拜者,需要一个欣赏他的人。 但是小佩目前还没有弄懂他的期望,所以每当灭灯以后,纪小佩都要长久地睁着眼睛,望着黑洞洞的空间,想她自己的心事。她感觉到他也没睡着。黑暗中,她一遍遍问自己:“他期望我是怎样一个人呢?” 金超对被任命为编辑室主任一事事先一无所知。 吴运韬并没有像一般卖官鬻爵的人那样首先让你知道他在这里面起的作用,他的目光要比那些人长远。他没有给金超任何暗示,经他提名定下来以后他也没对金超说。人事处韩思成处长找金超谈话,金超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金超很懂事,谈完话马上找吴运韬去了。 吴运韬正在和师林平谈话,金超说他一会儿再来,退出了。 金超回到办公室,心神不安地等着。从左面一扇窗户可以看到吴运韬办公室三分之一的门,有人出来他是可以看得到的。他时不时要把目光投向那里一下。 办公室的人都在自己的案头忙着,王莹琪用特有的沙哑嗓音打着电话,好像在和什么人谈合作项目的事情。因为自己的问题,她现在企图用更加努力的工作保住现在的位置。她知道金超早就在觊觎这个位置,用她的话说:“简直和狼一样!”但是,她还天真地以为,一个单位的发展,靠产品,靠实力,靠实实在在的利润。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所有人都知道她为这个编辑室付出的心血,知道她为这个编辑室所做的贡献。她不能想象徐罘或者吴运韬在最需要发展业绩的情况下会断然换马,不管因为什么原因。 她根本想象不到,现在,就在她身边,已经有人对她冷笑了。 金超下意识地把办公桌整理得很整齐。他正要再看一眼吴运韬的办公室,一个人来到了他跟前,抬头一看,是师林平。师林平一遇到重大的事情面容就很严肃,他没说话,做了一个让金超出来的动作,金超就出来了。 师林平和金超已经成为莫逆之交。 在楼道里,脸色苍白的师林平像间谍一样把头低到金超面前,翻着眼睛盯住金超,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捂住嘴,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定了。” 金超和师林平在一起无数次议论分析过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态势,他们希望过,也绝望过。不管希望还是绝望,他们能否站到位置上都是问题的核心,是他们生活中唯为唯大的事情。所以,金超一下子就听出了这两个字的意思,同时也知道了这次任命其中也包括师林平。这是金超所希望的。他脸上跳跃着兴奋的神采。 “什么时候定的?”金超决定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抓住师林平的手。 “昨天下午。人事处很快就会把文件发下去,已经在让丁玲打印。”师林平看见于海文过来了,不再说什么,等他过去。于海文睃了两个人一眼,冷笑一声,过去了。“你知道吧?还是我说的那句话:老吴不会忘了咱们。他等你呢,快去。一会儿咱们出去吃饭。” 金超说:“行!你等我。” 吴运韬喜眯眯地看着金超,客气地让他坐下。 金超不坐,站在吴运韬的办公桌前,用很陌生的嗓音说:“我,不说什么了,老吴。你说干什么,哪怕是去杀人放火,我第一个冲上去……” 吴运韬拍他肩膀,大笑起来:“这算什么?你年轻,将来还会做更大的事情,这不算什么,金超。行了行了,坐下,你来正好,我正好要跟你说一下编辑室的工作……” 吴运韬再没说任命的事,说的全是工作。他提出了新的要求,制定了新的目标。对这一切,金超自然是不加任何考虑就表示是可以做到的,他说他相信他会做得比吴运韬期望的还要好。 “行,这说明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选择是对的。”他仍然不贪功,“老徐今天没来,哪天他来了,你也到他那里坐一下。你知道吗?是他主张把你提上来,我可是一句话没说。” (2) 金超怔怔地看着吴运韬。事情超出了他的理解力。 “行了,就到这儿吧。一定注意和王莹琪的关系,她毕竟是四五年的编辑室主任了,突然下来,难免会有想法,遇到事多和她商量……好,你把莹琪叫一下……算了,我去找她吧。” 中午,金超和师林平前后错开五分钟来到离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十五分钟路程的“山城酒家”,要了菜,要了酒,喝了个昏天黑地。世上能够和你分享幸福的人必定是最值得你信赖的人。“老婆都不行,林平,”金超摇曳着酒杯说,“有的话,只有你我能说。” 脸色苍白的师林平猛烈地咬一口攥在手里的酱猪蹄,一边咀嚼一边说:“你知道我有一种什么感觉吗?”他停顿了,在想要不要把话说出来。 “你说你说。” “吴主任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我一直看着他。你知道吗,我觉得他特别像一个人。” “像谁?” “特别像我爸爸!” 师林平猛地把猪蹄摔到盘子里,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金超推他,劝他,可是他自己脸上也淌满了泪水。金超已经听说,师林平的父亲在解放初期作为倒卖战略物资的奸商被政府镇压了,那时候师林平只有一岁,他没有享受过父爱。师林平吃过很多苦,‘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被当成狗崽子和其它黑帮在校园里搬了一年砖,从这儿搬到那儿,从那儿搬到这儿,累得吐了好几次血,不知道挨了多少打,后来跟同学到北京郊区插队,也挨了不少欺负。回城以后,谈的第一个对象,竟然在厂领导干预下解除了和他的婚约……他从来没遇到把他真正当人的领导,只有吴运韬,使他感觉到被关心爱护的温暖。脸色苍白的师林平从来不向金超隐讳他把吴运韬看作自己的父亲。如果是另外什么人,金超也许会嘲笑,但是师林平这样看吴运韬,仿佛成了很自然的事情,就连金超自己都受了感染,觉得把吴运韬看作父亲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现在,即将启动辉煌前程的两个年轻人,也就更想不到把吴运韬看成自己的父亲有什么不好的了。 这天,纪小佩早早就回来了,做了很多好吃的东西等着金超回来。 她反省了自己。最近一些日子,她总是想办法拖延在单位的时间,在那里读书,写那篇《康有为〈大同书〉在近代中国的意义》。这是一项很繁复的工作,她尽量在那里面发现乐趣,她实际上发现了乐趣,思考的乐趣。 越是这样,她越是想独自呆在房间里,不要有任何其他人。她总是下意识避免和金超呆在一起,她知道这样不好,她痛苦,他也痛苦,但是她无法不这样做。如果哪一天她在单位实在呆不住,不得不早一些回家,她就给金超留一张条,到菜市场去买菜,一直耗到很晚才回来做饭,做饭的时候不用金超伸手,她愿意一个人一边做饭一边想事情。到了休息日,从来不爱逛商场的她有时也和同事一道去逛商场了,买回来一些有用没用的东西。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爸爸妈妈那里了,不是她不想回去,她是怕掩饰不住内心那种错乱的、无法诉说的感觉。她怕妈妈看出来为她着急。 这是每一个人走向生活时都遇到的吗?她在报上看到一篇谈婚爱的文章,那里有一个男人,不断地在外面寻花问柳,她妻子竟然能够容忍,原因是女人认为世界上的男人都是这样的……都是这样吗?金超就不是这样的。他不是这样的。这样想来,她又觉得是自己太任性了。她甚至归结为是她的家庭为她营造了一个过于纯洁透明的环境,她对生活的另一面太缺少了解。这样说来,金超有什么错呢?她应当做出努力,建设好他们的生活。 听到金超的脚步声,她马上迎了出去。金超神采奕奕,沉浸在心中那件事情当中,并没有注意到纪小佩与往日有什么不同。回到屋里,他马上抱住了小佩,亲吻起来。 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亲吻了。 在亲吻的间隙,他告诉了她对于他、他以为对于她也同样重要的消息。 她惊叫一声:“是吗!?” 他们坐在床上,他拿出任命文件让她看;她以夸张的热情把文件拿过来,看着,赞叹着。他们一同沉浸在喜悦之中。 纪小佩鲜明地意识到,她实际上没有那样喜悦;她并不真的认为这件事是那样值得人喜悦。但是她理解他。她知道这件事之于他的生活,以往的生活和以后的生活的意义。所以,她像他一样喜悦着。 这的确是一个喜悦的夜晚。 ………… 金超沉浸在幸福之中。他成百上千次像回味初恋一样回味吴运韬和他谈话的每一个细节,每一次都能从这件事的不同部位吸吮到幸福,都能从不同的层面领悟到更深刻的含义。每天早晨醒来,他都模糊地意识到某种重大而光明的东西充溢在他的心头,并允诺给他带来更大的幸福。 他控制不住自己不到吴运韬的办公室去,那里成了他的圣地,在那里他能更真实地证实自己的幸福,再一次听到吴运韬的鼓励与赞赏,同时,一种畸形的愿望,也在他内心深处萌发了出来:要尽一切可能使自己在他面前像一个可以信赖和依靠的儿子。 春天,金耀接到金超寄自北京的信。 金超告诉这个不成器的弟弟,他在北京的奋斗取得了“阶段性胜利”,他被任命为编辑室主任,他特别说明:“处级,相当于县长或县委书记。”他对没什么文化的弟弟写道:“人生就是这样,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让金耀把这个消息转告家人,他就不另外写信了。 (3) 当时全家人都在北山上平整土地和为苹果树剪枝,金喜财老汉顺便在地边掏出了一条土地,可以种几钵番瓜,就让金耀回家来取番瓜籽,金耀遇上了乡邮员。 读罢信,金耀大叫一声,也顾不得回家了,像旗帜一样高举着那封信,高叫着:“我哥当县长了!”跑过金家凹的主要街道,然后往北山窜过去了。 北山上有很多做农活的人,都直起腰嘲笑地看着他。当他们听清他的呐喊以后,善良的庄稼人就不再用嘲笑的目光看金耀了,好像他那样奔跑和呐喊是理所应当的一样。人们不约而同撂下镢头,挖上一锅旱烟,站到已经吐出草芽的山坡上,议论着这件事的意义,羡慕极了。 精灵鬼孟三早就忘了村长金秋明把金喜财家的水浇地夺过来分给他这件事———那是他向金秋明贿赂三百元办到的事情———以金家凹村最聪明人的身份对大家说:“谁家有金超这么一颗儿子,死也值了。” 住在村西头的白胡子老汉刘拐子把身体的全部力量都支到右腿上,喜眯眯地望着北京的方向,点着头说:“超超这娃的前程,真格大着哩!” 金喜财老汉远远看见金耀从山下跑上来,哇哩哇啦地叫,先打了个愣怔:狗日的果然疯了。他本能地把老伴和女儿金秀护在身后,攥紧了镢把,心里盘算着:这个人若是再伤我家里的人,就用这镢头把狗日的挖死。 金秀耳朵尖,先听出了一点儿名堂,从父亲身后挣出来。金喜财老汉还在胡乱咒骂使他万分痛苦的逆子,金秀根本听不清哥在喊什么。十九岁的她愤怒地甩过头来,喝令父亲闭上嘴。金喜财老汉嘴没闭上,却蓦然间没了声音———他没想到女儿也会这样。 现在就连金喜财老汉都听清“我哥当县长”这句话了。 稍顷,金耀从一道坡坎下面露出汗淋淋的头,用最后一点儿气力爬上了坡坎。他脸色煞白,好像要死。母亲惊叫一声,先扑过去抱住了他。他站不住,连带着把母亲也拐着倒在了地上。金喜财老汉俯下身子,问:“这娃咋了?” 金秀把信从哥手里抽出来,急切地看了两行,“呀!呀!”地叫起来。 金喜财急了:“我日你妈叫喝啥了么叫喝?咋了?!” 金秀一旦把事情说清楚,一家人就都“疯”了。那封信在四个人手里夺过来夺过去,很快就碎了。 “那就把咱谷庄驿伍俊德乡长也管了么?” 金耀喘着气说:“管了管了!” “那我要跟娃说把狗日的撤了,这伍俊德乡长这么多年就不做人事么。” 老汉以为他那宝贝儿子当的是崤阳县县长。母亲说她明儿就去县城看儿子。金秀费了很多口舌才让两位老人明白金超没回来,还在北京哩,他当的官不是县长本身,只是“相当于”县长。“说啥了嘛!”她白了金耀一眼。 两位老人有些失望,但是意识到儿子终归是当了县长的———整个金家凹村,甚至于整个谷庄驿乡的地界上,有几个人是当了县长的?伍俊德乡长想打谁就打谁,想骂谁就骂谁,不是还得看我家金超的脸色?我家金超不想让狗日的当乡长,狗日的不是得要饭去?他除了当乡长再能弄啥? 金喜财老汉不自觉嘟囔了一句:“等着吧!” 第六章:有欢乐必定有忧愁(3) 十八、机谋 (1) 一场剧烈的变动之后,进行干部调整一般来说会比较顺利,这是因为人事变动里面有了某种政治需要的信息,而政治需要往往是强制性的,不可非议,不可反对。这样,大到领导人的更迭,小到一个单位基层干部的调整与配备,就像国宾车队经过的时候护卫队对行人的驱赶一样是不讲条件的,任何多余的程序上的耽搁,都会对国宾的安全构成威胁。 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这次调整中层干部也是这样,徐罘和吴运韬不必要考虑程序问题,比如对即将提拔使用的人,由人事部门到群众中去广泛征求意见,了解所谓的“民意”,或者对要退下来的同志做好安抚工作,直到他们满意为止……这些很麻烦的过程都不需要了。任命就是命令。“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 文件下发之前,无论被免职的还是被提拔重用的,事先都没得到一点暗示,所有人都从这份突然而至的文件中看到组织对自己未来所做的安排,并从中看到对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未来的安排。既然这种强制性安排得益于弥漫在整个社会的严峻气氛,是国家意志某种形式的延伸,那么,这样一个小单位,能有什么话可讲呢? 如果没有这样的背景,王莹琪不可能如此平静地接受这种无端的安排。 这个当年成立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时候曾经和邱小康一起就这个单位的发展进行过认真讨论的人,这个从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成立那一天起就在为它的发展勤奋工作的人,这个位置和待遇对于她从来不是多么严重的问题的人,从来没想到过,她的生活会被某种力量改变为一种陌生的东西,从来没有想过。 这个性格开朗,经常因正义感而激动愤怒的女性,虽然出生在高级干部家庭,对社会不公正和腐败现象却深恶痛绝,常常不分场合大放厥词,言辞要比出生在平民家庭的人更加极端和肆无忌惮,最终导致追随杜一鸣到外面参与活动。尽管这里面有必然因素,但是,也不全因为如此。 其实,王莹琪对杜一鸣一直是有看法的,她认为杜一鸣未必有多么深刻的思想,他的激烈言行很大程度上是哗众取宠,是知识分子式的空洞喧嚷,是生存需要的某种技艺。她到那里去听人演讲与对杜一鸣是否认同无关,与杜一鸣是否对她进行了招引无关,仅仅是她后来所说,“在错误的时候做了错误的事情”。她作为一个有良心有社会责任感的人,只是要表达正义感,而呼喊是最便捷的方式。 整顿的时候,她尽可能“说清”了自己。她仅仅去过一次,虽然被人检举说她曾经在说那里过有严重问题的话语,但那不是她的主张,那只是对社会上一种说法的复述,褚立炀不把它作为罪状写入卷宗,所以也就不是什么事情。她从来没有认为去过一次会导致某种后果,她一直相信领导会有把握。徐罘和吴运韬对她都客客气气,吴运韬还专门暗示给她:你那点儿事算什么? 当秘书科丁玲把文件轻轻递到她手里,看到“免去王莹琪第二编辑室主任职务”几个字的时候,她就好像被人猛然用棍子击打了一下。位置对不占有位置的人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但是对于要失去它的人却极为紧要,她难以想象在没有位置的情况下怎样做日常那些事情,难以想象怎样在金超的管制下去工作……她的第一个冲动是去找徐罘,问为什么做这样的决定?她犯了什么错误?但是,在她抓起文件的一刹那间,又冷静了下来:生活经验告诉她,从来没有任何一级组织收回已经下发的文件,哪怕是将一个人或一群人毁灭的错误文件。组织是一部依照自己的程序进行运转的机器,你不具备任何使它停止运转或重新制造某种已经生产出来的产品的力量。它可能会在以后的某个时候纠正错误,但绝对不会是现在,组织深知,任何对组织行为的否定都意味着对组织权威的削弱。组织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你去质问徐罘,充其量不过是发泄一下愤怒,在一个不值得你信赖的人面前暴露你的弱点,不会解决任何问题。 她又坐下来,思索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是一个睿智的人,不难对事情做出接近实质意义的判断。她终于可以对长久以来不敢下结论的事情下结论了:吴运韬是一个坏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所有不正常的事情都是由这个表面上看来温文尔雅的人制造出来的。她毕竟是在核心圈里的人,她了解很多内情。过去,这些内情仅仅是互相不关联的碎片,但是现在,一条清晰的线把它们连在了一起,她看到吴运韬的全部伎俩。 一个巨大的事实,蓦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和夏乃尊一样,被吴运韬紧密罗织的网罩在里面了。 吴运韬为什么要对她罗织这个网?王莹琪一时还想不透,但是,她已经隐隐约约意识到有两个因素值得注意:一、自从吴运韬来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那天起,他就在有意识地培植自己的势力,金超是他选择的人之一。为了让金超发挥出打手的作用,他必须为金超安排一个位置,把经济效益最好的编辑室交到金超手里;二、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王莹琪是惟一能有机会和通道与邱小康说话的人,吴运韬对此从来没有掉以轻心,他最初是想利用她,当他发现王莹琪不那样好利用,而且,王莹琪和邱小康的联系通道并不像人们估计的那样通畅,他决定逐步削弱她,将其边缘化,消散她和邱小康之间关于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任何话题,并进一步把她消散成为邱小康视野之外的东西。这样,借助于某些无法辩解的问题免掉她的职务,当然是最好的办法。 (2) 王莹琪冷笑起来。她嘲笑吴运韬把人看得太简单了,把人看得太不值钱了。世界上的人并不都像你吴运韬这样可怜……她突然想到一个比喻:一个乞丐根本无法想象国王的生活,他处心积虑地想着怎样阻止国王抢吃他刚刚乞讨来的一个发霉的馒头。 王莹琪心情愉快。 吴运韬把她找到办公室,用世界上最诚恳的态度和语言对她说:“没办法,这次,这次,政治表现是硬杠杠……” “老吴你别说了!”王莹琪阻止他,“你以为我在乎这个位置?是吗?你以为我在乎它吗?” “当然,我知道……” “所以你别说了,我会很好地配合金超的工作,你别说了。” 王莹琪不愿再做停留,转身走了。 吴运韬阴沉地看着王莹琪的背影。 任命文件在职工中也没有引起什么议论,除了上面说到的原因之外,同时也和这次干部调整的幅度不大有关:全中心业务和职能部门十一个处级干部,保留不动的占到三分之二强。再者,权力在有资格分配或分配到权力的人那里是好东西,在老百姓眼里它什么都不是,连一根萝卜都不如,有什么关心的必要呢?权力在这个人手里和在那个人的手里,能够有多大的区别呢?所以,没有人说什么。人们早来晚走,做手头的事情,月底拿一份工资,仅此而已。对于他们来说,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八个小时,仅仅是生活的一部分,而且很可能不是最重要的部分。妻子或丈夫冷淡了,互相不愿意碰,夫妻情事质量越来越糟糕,那么,就要想了:这狗东西会不会有了外遇?子女的书包里出现了那个年纪的人不该看的光盘,不该玩的游戏软件,是不是这孩子不好好学习,在外面接触了不三不四的人?得了病,跑了多家医院,没有一家把这病看出名堂,能够感觉到的只是身体日渐虚弱,暗暗盘算还会在世上走几天?男子正在被昔日爱得死去活来的小情人敲诈,把应当给女儿买计算机的钱买了铂金项链,小情人说:“你不行,你根本不懂这个……发票呢?我去换。”女人嫌自己的男人没本事,“你看人家王六,当官才几年?房子就买了,车就买了……你当不上官弄别的也行啊,你什么都不行,你连卖盗版光盘都不行———你干吗非要到那个停车场去?你不知道那里有人瞥着你呢?”利用单位管理漏洞暗暗赚了钱的人,耻笑着另一些人对官位的追逐,和自己的老婆吹嘘说:“让丫忙去!你看丫最后怎么着!直到把丫逮起来,丫也未必能赚到我这个数……”被兄弟姐妹算计了房产的人忙前忙后上法院打官司,想办法打听法官的家在哪里;物业中心的保安把老父亲打了,目前正在医院抢救;花一万三千块钱从潘家园一个湖南人手里买了一尊金佛,一鉴定,是一疙瘩废铜,这事还不能跟单位的人说;住在一层的人家,厕所里经常就会冒出屎来,找谁谁都不管;给老娘过生日,买回来的鸡被注了一斤多自来水,膛里面还有一块从屁眼儿塞进去的石头;粉条是明胶做的;猪肉馅是加了红色染料的肥油;金华火腿比灭蝇器还灵,挂在屋子里,地上立马就堆积起死苍蝇;从鱼肚子里面掏出一块白薯;白面里面被掺进滑石粉;自来水流出的是带腥味的黄汤;好好的一个孩子,上学走的时候还活蹦乱跳,因为妈妈跟他说中午爸爸回来,全家吃饺子,十分钟以后,孩子就被火车撞死在铁道道口上了,这个铁道道口已经连夺七条人命,没人过问,当妈的像野兽一样在空中抓挠着,扑向那堆血肉模糊的尸体,连哭声都发不出来……谁还会关心哪个人得到或失去权力了呢? 得到权力的金超、师林平、夏昕、郑九一都沉浸在新角色的新奇感觉之中,这时候他们最大的冲动是尽快做出成绩来,让领导和同志们看看。好在他们当普通员工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较好的项目基础,把行之有效的思路扩展为一个部门的运行规则,不是多么难的事情,一个月以后,各个编辑室就按照中心领导的意图拿出了本部门的发展设想,吴运韬对此很满意,徐罘也很满意。 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平稳地开展起来了。徐罘在向廖济舟做汇报的时候,欣慰之情溢于言表,像年轻人那样踌躇满志。 廖济舟高兴地说:“好,老徐,挺好。” 徐罘说:“吴运韬挺好……老廖就连你对老吴恐怕都未必很了解,这个人真的挺好,没有他,我很难把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我记得你说过,那里的情况相当复杂……” “我说过。”廖济舟说。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一向十分缜密的吴运韬和谨小慎微的徐罘都把一个人给疏忽了,小看了,这个人就是李天佐。 李天佐本来是一个对自己和对别人都不负责任,再夸张一点儿说,是既想毁灭世界同时也想尽快毁灭自己的人。他毁灭打死父亲的总务处主任的时候就想毁灭自己了,奇怪的是他没有被毁灭。由此他嘲笑公安机关是“屎蛋”。但是这不意味着他就可以为所欲为地去毁灭他人。他不再想去毁灭什么人,也不想把自己毁灭。相反,他还想做点儿事情,让自己也像一个人那样活几天。他觉得找到了做事情的机会。他突然产生出一种奇想:在这个从来不再指望的世界里,或许会为自己寻找到一个有价值的位置。 (3) 他很关注中层干部调整。就政治表现来说,在整顿期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一百多员工恐怕没有一个人比他更为积极,这一点,褚立炀知道,吴运韬知道,z部党组恐怕也有人知道;他是整顿领导小组成员,而整顿领导小组行使的是中心领导班子的职责,他当了整整六个月“准领导”,过问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大大小小不少的事情,这是大家都看得到的。 就个人关系来说,目前掌握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实权的吴运韬心里应当清楚:是谁在关键的时候给予了他关键性的政治支持。在整个整顿工作期间,如果没有李天佐对吴运韬的支持与配合,杜一鸣会被开除公职吗?他吴运韬能站到现在这个位置上吗?他不能。 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领导班子调整以后,李天佐在对吴运韬表示祝贺的时候,曾明确说到这一点,当时吴运韬嘿嘿地笑,说:“老李,来日方长,啊?我们来日方长呢!”这句简简单单的话给了李天佐巨大的期望。 所以,相当一段时间,李天佐出现在人面前时乐呵呵的,好像遇到了不便对大家说的很大的好事。这个从来都是等着别人打水的人,每天早早就把办公室三只暖水瓶打好了开水。他非常有兴趣和大家聊天儿,讲述一些虽然下作但人们很爱听的猥亵故事。他约于海文等人到梦云酒家喝了好几回酒,说是他想开了,“人一辈子不就是那么回事吗!”他甚至为一个同事的女儿上小学的事骑上车跑遍了南城,一直到把事情办妥,那个同事省下了一万二千元的入学赞助费。他对新任中心领导班子的人都很客气,尤其是徐罘,每次徐罘从他面前经过他都要停下来等着他过去,脸上带着见到了他最想见的人的表情。徐罘就想:“这个人真像大家说的那样坏?” 他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让人无法容忍的是,有的犯了错误的人都被安置了,惟独他一人被闲置在外,而这次干部选拔,无论社会舆论还是z部的文件,都把一个人的政治表现列为第一条标准……然而这只是李天佐看问题的角度,从公众舆论角度来看,领导班子这样处理李天佐的问题是对的,有的人盛赞了徐罘的聪明。“如果李天佐这样的人也当了领导,我只能说我们这个社会已经相当危险……”为什么员工中有这样的话,与那个小本有关,与李天佐平时的为人有关,与人们对于未来局面的期待有关。在这一点上,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领导班子顺应了民意。 在研究中层干部任用的领导班子会议上,谁也没有提李天佐这个名字,散会的时候,吴运韬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说:“噢!对了,还有李天佐。李天佐也是整顿领导小组的,这次要不要也安排一下?”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会场安静下来了。 徐罘同志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以前和以后都听了很多关于这个人的事情,接触几次,感觉也不好;尽管徐罘心胸开阔,对于吴运韬这次大包大揽地提出中层干部使用意见,内心仍然有些不快。他已经听到有人说他不过是吴运韬的一个提线傀儡。为了表明他有独立于吴运韬的意见,而且是反对吴运韬的意见,他站起来,缓缓地说:“这个人……恐怕要考虑一下群众基础……” 他看看大家,意思是:你们比我更了解这个人。最后他把目光落到吴运韬的脸上。吴运韬用丰富的表情表示着对徐罘那句话的赞赏和钦佩。 徐罘接着又说了一句:“如果我们使用这个人,会非常不利于开展工作。” 大家这才七嘴八舌地说:“算了,老吴,这个人不动了。”“别动了。”“放一放吧,放一放好一些。” 吴运韬说:“行,听老徐的:不用。” 领导班子会议讨论的内容很快就传到员工中去了。 还没有到吃中午饭的时间,李天佐就像美国中央情报局掌握某个中美洲国家政府的人事变动情况一样,知道了上谁下谁以及哪一个人在会上说了什么话等详细情况。他知道自己被排斥了,而且他知道排斥他的不是别人,是徐罘;他知道吴运韬是为他说了话的,但没起作用,最后是徐罘拍的板。 中午,也就是金超和师林平在梦天酒家说吴运韬是他们的父亲的时候,李天佐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办公桌前,没有去吃饭。他要好好想一下这件事情。这个人要是好好想一件事情,就意味着要有新的事情出来。 随着对自己处境的真实了解,李天佐短暂的向善愿望归于完结,代之以对整个世界深深的仇恨。但是,这种仇恨并没有使他变得激动不安,他反而变得沉静了。就像一个深深陷到泥潭中的人一样,他不能再做任何无谓的挣扎。他现在必须让自己沉静下来,细致地想一个办法。这个办法必须是决定性的,任何一点疏忽和差错都会导致失败。 一个星期以后,他完成了对这个办法的最初设计。 新上任的金超和师林平还没找到新角色的心理感觉,在人面前不是流露过度的优越感,就是气度不够,好像是欠了别人什么。但是在李天佐面前,他们总是下意识地表现为后者,觉得在哪些方面欠了他,虽然静下来的时候他们都认为这种想法没有任何道理。 没有办法,他们就是怯着李天佐。 第六章:有欢乐必定有忧愁(4) 十九、案子销声匿迹了 (1) 夏季即将过去,空气越来越清朗,但是,北京还是极为炎热,尤其中午的时候,就像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里一句台词说的那样:“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街上的行人都显得少了,卖雪糕的妇女躲在“和路雪”赠送的遮阳伞下面,疲惫地叫卖着;一对情侣坐在树荫下面,幻想着他们的未来;马路上的汽车行驶在软化了的路面上,发出像是从水面上压过的声音。已经连续二十天无雨,天气预报说,未来一周之内北京仍然无雨。 褚立炀带着新同事赵刚向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疾行,两个人的脑门子上都亮光光的,衬衫也汗湿了。褚立炀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赵刚仍然大步流星,好像他要去的是早就想去的地方。褚立炀只好提醒赵刚说:“慢点儿,慢点儿。” 赵刚放慢脚步,看了褚立炀一眼,意犹未尽的样子,看着远处。为了让赵刚走慢一些,褚立炀就和他聊天。 “小赵啊!你为什么就选择了咱们这个单位呢?” 赵刚说:“我也不知道。” “那是怎么回事?” “分配来的呗!” “那……你觉得咱们的工作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觉得……有意思还是没意思?” “不知道。” 褚立炀就看赵刚,脸色很不好看。 “不过,我想还是挺有意思的吧。你已经干二十年了,直到现在还在干,那一定是挺有意思的……不过我不知道。” “你马上就知道了。” “我心里有点儿怯火……不怕你笑话,老褚,我真的有点儿怕……” “你甭怕,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多大的官,他是怕我们的。”褚立炀说。 赵刚就问:“他为什么怕我们?” “黑暗害怕阳光。”褚立炀用诗人的语气说出了哲学家的话,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看了赵刚一眼。赵刚不知道褚立炀说了一句什么,目光有些茫然。“我是说,我们在明处,他在暗处。”褚立炀进一步解释。这又像是一句军事术语,而且好像是游击战争时候的术语,赵刚又有些茫然。“实际上就是,”褚立炀不得不进一步解释,“只要丫有罪,丫必定怕我们。” “谁?” “徐罘呀。” “哦,”赵刚这下明白了,“我知道了。” “所以你甭怕,一会儿你看他怕不怕我们。” “我不怕,反正有你呢!” “没我也甭怕。” 说是这样说,走进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大门的时候,赵刚心里仍有点儿那个。 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人都和褚立炀熟识了,真正是不打不成交,纷纷挤到楼道里和他打着招呼,问干吗来了。褚立炀像当年领导同志视察地震灾区一样,用凝重的表情看着大家,向大家招手,拿腔拿调地说:“我来看看大家!你们都过得好吗?我想同志们哪!” 大家“哄”的一下笑了,七嘴八舌和他逗: “您老人家最好别想我们,谢谢您了。” “老褚你能不能少来我们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几趟?你这一来我们就减员可受不了。” “老褚,咱这楼对面有一棵歪脖树,我这儿正好有根绳子,麻烦您过去看一下那儿行不行?行的话咱就一了百了了。” …… 褚立炀用得意的目光看看赵刚。赵刚有些拘谨,脸上带着装出来的应酬人的笑意。褚立炀一边跟大家逗一边抽空对赵刚说:“我挨这儿时间长了,人熟。” “这位是谁呀?”有人指着赵刚问。 褚立炀说:“这是赵刚呀,怎么连这也不知道?记好了,他叫赵刚,以后我不来他就来。” “别介嘿,老褚!” “我约摸我活不了几年了……” 说归说,笑归笑,大家还是对赵刚表示了审慎的欢迎,吴运韬带他们来到徐罘办公室的时候,褚立炀的心情不错。赵刚怔怔地看着吴运韬,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吴运韬今天气色很好,红光满面的,好像刚刚喝过酒。他对褚立炀的接待热情而不过火。他说徐罘拉屎去了,马上就回来。沈然进来给每人倒了水,又出去了。 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谣言马上像被风吹起的树叶一样飘摇开来:有的说是徐罘犯事了,在z部当副司长的时候贪污了一笔钱,有的说是吴运韬和一个女人怎样怎样了,那个叫褚立炀的是女方的哥哥……于海文说:“你看吧,那男的要不打丫吴运韬才怪呢。” 谁也没打谁。 徐罘从厕所出来,正遇见李天佐,李天佐灿烂地笑着,问:“怎么拉这么长时间?” 这句话把徐罘问急了,反问道:“怎么了?” “一泡屎就拉这么长时间?” “拉这么长时间怎么了?” “没怎么。”李天佐不满意地瞥了徐罘一眼,像上级责备下级一样责备道:“时间太长了,怎么能用这么长时间?” 徐罘这才意识到所有问话和答话都很荒诞,正要高声说什么,褚立炀从办公室探出半个身子,叫他:“老徐你快来。”徐罘退行着,莫名其妙地看李天佐,想琢磨出刚才的问答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天佐说:“快去吧,于莎莎等你呢!” (2) 徐罘脑袋里“嗡”的响了一下,没来得及再看李天佐一眼,就踉跄着跌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哎哟小心!”吴运韬在门口扶住了他。他转过身的时候,没有见到于莎莎,褚立炀和赵刚都站了起来。 “来,老徐,你还不认识,这是咱们老褚,褚立炀……” 褚立炀说:“我是褚立炀。” “老褚一直负责我们。” 一一握手。赵刚心里想:刚才褚立炀说的是对的,他怕我们。 吴运韬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说:“老徐那我就走了,你们谈吧!” 徐罘问褚立炀:“老吴要避开吗?” 褚立炀说:“最好避一下。” 吴运韬刚一走,褚立炀就说:“我今天来想了解一件事。您在z部当副司长的时候,曾经为一个叫于莎莎的小学老师买过一套房子,房子不大,是两居室楼宅,但位置很好,价格比较高,整个下来是……”褚立炀翻阅手里的卷宗,“整个下来您花了三十八万六千四百二十七块六毛三。是这样吗?” 徐罘傻了,呆坐在那里,眼睛看着看不见的地方。 “我们不想了解您和于莎莎的关系,我们知道您家庭很幸福,犯不上再找什么于莎莎,您找她一定有找她的理由……我们不想知道这些。我们想知道的是:您用来买房子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我们这里有您参加工作三十八年的全部收入记录,我们不知道您是怎样拿出那么多钱买那套房子的……” “没错,”赵刚望着徐罘一下子变得灰白了的面孔,心里说,“他们是怕我们的。绝对怕我们。” 半个月以后,北京下了一场大雨,世界白茫茫一片。 褚立炀和赵刚当时正在返回单位的路上,雨太大了,褚立炀提议说到商店里躲躲,赵刚什么都没说,一下子冲到了一家商店的橱窗前。他看了一眼橱窗里摆放着的成人用品,两只眼睛有些发直。褚立炀也跑过来了。两个人毫无必要地仍然撑着雨伞,看着大街上冒起的大大的水泡。穿行在雨中的汽车顶上都笼罩着一层白花花的雨雾。 赵刚还没有从他刚才经历的事情中解脱出来,幽幽地说:“如果不是我亲自经历的事情,任何人跟我说我都会认为是瞎编。” 褚立炀说:“是瞎编。” “你认为是瞎编吗?” “当然是瞎编!但是,小赵,这可不是人在瞎编,人编事情编不了这么奇巧,是这个世界在瞎编。这个世界每天都在瞎编。” 赵刚不满地说:“我经常听不懂你说的话。” 褚立炀继续说下去:“世界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小赵。当你要确认什么事情的时候,你要留一个心眼儿,想着事情可能不是你看到和感觉到的那种样子。我虽然还没有老,但我已经历了很多。有的事情的确是这样的。这不奇怪。你知道吗?我有一个朋友,曾经调查一个案子,他费了很大的劲,到上海、广州、深圳、珠海跑了一大圈儿,最后终于追到了案犯,而且拿到了证据。他这个人沉不住气,从珠海打电话给我,说是他抓到一个大家伙,有一千多万元,他说那个案犯就在他视野之内,伸手就可以把他抓住。我说老兄那你就把他抓住,否则你可能就白干了。他洋洋自得,说我干吗现在抓他?我马上就跟他上同一架民航班机,一个多小时以后就到北京了,他说最好的侦查员都是让案犯自己走进监狱的……结果怎样?他们一同下了飞机,一同乘出租车到监狱,监狱的大门都打开了,他看着案犯往里面走,刚走出几步,案犯就转过身来,问他:你进去还是我进去?我那个朋友说:我费了那么大的劲当然是你进去。案犯说:我不想进去。我朋友说:法律面前没有什么想不想的问题,你恐怕还是得进去,我半个中国跑一圈不容易,你还是进去的好。案犯说:这个问题不谈了,你进去吧。结果我那位朋友让那人轻轻一推,就进去了,到现在也没出来。有一天我去看他,他老多了,在玻璃墙那边通过麦克风对我说,我那个案犯姓罗,你花上点儿钱,求求他。真的,我在这儿呆不下去了。我求那个姓罗的,人家根本不理我,人家说了:你们这些人怎么不干正经事尽弄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国家每年拿出那么多钱就让你们干这个的?简直是胡闹!我也就不敢再说什么了。你看,小赵,这世界就是这样,有意思得很哩。咱这事我看也就是这样了。” 赵刚说:“可我还是觉得有点儿邪门儿……听别人说的事情是一种事情,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是又一种事情,我就是纳闷:那么大一座塔楼,楞就没了?小学校很多老师都去过那里,于莎莎结婚的时候,我姐姐赵雪和同事们一道去参加婚礼,是我开车送的她们哪,我眼看着她们走进那座塔楼的啊!说没就没了?对于那套房子,于莎莎供认不讳呀,你犯得上没了吗?再说,小区的规划建筑图上不是没有那座楼呀,派出所里也有一家一户的户口档案呀……怎么突然就没了呢?这不对呀!我是不是要死啊?这整个儿不对呀!” “你好好的,小赵,别瞎想。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没什么对不对的。对的可能是对的也可能不是对的,不对的可能是不对的也有可能不是不对的,这事情都很难说。再者话说了,这也不是你我管的事情。你说是不是?” (3) “可……”赵刚满脸通红,用手指着本该有一座塔楼的方向,不知道应当再说什么。“这也太他妈邪性了。你说我将来再怎么见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人?!” “怎么见?照样见!那楼不是我们给弄丢的是不是?这不就结了!我们有什么不好意思见他们的?再者话说了,是明白人的话,他们也不会怪我们。谁都不容易,你说是不是,小赵?” 赵刚很气恼,不知是气恼楼突然消失了呢,还是气恼就连他十分尊敬的褚立炀也说这样一些不三不四的话。 “行了,就这样吧。我们今天就起草报告。” 回到办公室,褚立炀把一打稿纸放到赵刚面前,教他写报告。 褚立炀说:“标题可以拟为《关于徐罘同志一笔不知来源款项的调查报告》,对,就这样。然后写‘案由’两个字。对,这里就要引用那封举报信了。然后是‘调查经过’四个字,说找了谁谁谁,大致的谈话内容。这里不用写得太细,因为所有谈话笔录我们都要作为附录附在后面。后面就是‘结论’了。你写‘综上’二字,然后写:‘鉴于此,本案不予成立,建议撤销。’这就行了。你看,没有什么难的,你完全可以干,就这样了啊,以后所有报告都由你来写。” “我试试吧。” “什么叫试试呀?你写就是你写,还要署上文件撰写人姓名呢。” “行。” “写完以后,你马上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去,让当事人签字,让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盖章……那地方我以后得少去,你没看出来他们把我吃了的心都有?” 赵刚笑笑,说:“其实他们喜爱你。” “你看出来啦?”褚立炀很兴奋,“人就得这么处,都不容易是不是?” “我一直在想,”赵刚说,“人都不容易,能过去的事让它过去得了,可……可有的人专门让你闹心。就比方徐罘这事吧,谁举报的?为什么?我不能说徐罘一定有那些事,可我们也可以打个比方,比方徐罘真的没有那些事,那这不成诬告了?是谁吃饱了撑的专干这种缺德事呢?” 褚立炀反问:“你还不知道是谁呀?” “不知道。” “李天佐呀,你怎么连这也看不出来?” 吴运韬对于徐罘被调查一事很不高兴,对徐罘说,褚立炀不能这样,要是这样的话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将无法维持运转。他取消了一次领导班子会议,到z部找廖济舟去了。 在廖济舟那里,他压低了声音说:“如果老徐真的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会造成很不好的后果。” 廖济舟是一个世事洞明而又对任何事情都不愿承担责任、也不想影响事情发展方向的人,从来不显露自己的精明。他垂着眼皮,装得傻傻的,就像对面前的文件夹说话一样问道:“什么后果?” 吴运韬说:“人们会问:党组为什么任用这样一个人?” 廖济舟还想听吴运韬说下去,可是吴运韬不说了,直勾勾地带着一个听话的下级的温情看着廖济舟,眼睛里的意思是:我可以说很多,但是我不说了,因为我要说的那些东西都是你知道的,我要是再说的话我就傻了。 “是啊,”廖济舟叹了口说,“这事要是弄下去,无论结果怎样,都不好。”他脑子里跳跃着邱小康的名字。 “所以我说,老廖,所以我说你恐怕要和褚立炀谈一下,控制一下事态……” “这样的事……老褚无权取消也无能力控制,他不过是一个普通公务员,他改变不了什么。这你知道。” 吴运韬不再说话了。 廖济舟看着吴运韬,意念却在别处,沉吟半晌,才说:“这事我要向小康汇报一下。” 这正是吴运韬这次来说服廖济舟要做的。吴运韬脸上做出痛苦的表情,就像认同了一桩不应当认同的事情一样。 回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徐罘马上到吴运韬办公室来了。 “怎么样?” 吴运韬说:“老廖要和小康见面。” “哦……”徐罘琢磨着廖济舟这样做的利弊。“这事要是和小康见面……” “有利有弊,”吴运韬说,“有利的是小康会干预,不会让事情没了样子;有弊的是小康会很恼火出这样的事情……” 他没有说明小康是恼火有人写匿名信还是恼火徐罘给他添了麻烦,但是在徐罘心里产生作用的是后者,徐罘就越发不踏实了。 廖济舟在z部召集直属单位负责人开会的时候,把徐罘叫到办公室,先问:“老吴这个人怎么样?还好合作吧?” 徐罘激动地说:“不可多得,老廖。老吴这个人无论作为朋友,作为同事,都是不可多得的。” 廖济舟微微笑了,问道:“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怎么老是不消停?” “都是因为一个人,老廖。”徐罘没说出李天佐的名字。 廖济舟缓缓摇着头,既可以理解为对徐罘提到的那个人的厌恶,也可以理解为不赞同徐罘的推断。徐罘理解为前者了,接着说:“想一想,杜一鸣,小本儿,匿名信……谁在台上他和谁作对,谁当他的领导他整谁……一个单位有了这样一个人,这个单位就他妈完蛋了……”他禁不住说了一句粗话。 廖济舟看着徐罘胀红的脸,说:“小康是要管的,这你放心。我现在倒是担心你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老是这么下去可不行……” (4) “只要这事过去,我想我是有办法的,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把业务搞起来,老吴说了,利润上不来,说什么也没用。老吴已经有了一套想法……”徐罘解说那些想法。 廖济舟说:“行,我看挺好。”送徐罘走的时候,他突然问了一句:“哎,老徐,你说那封信到底是谁写的?” 徐罘两只眼睛突然睁大了。 “老廖,你这是怎么了?这还用说吗?从一开始……” 他还要说什么,被廖济舟推了一下。 “行了,老徐,我都知道。” 半个月以后,廖济舟又把徐罘叫到了z部,对他说:“行了,这事就这样了。”徐罘自然十分感谢。“这事就这样了,我是说一切都让它过去,稳定压倒一切。你们不是有一套想法吗?我对那些东西倒是很感兴趣,我希望你们发展起来。这样,等我忙过这两天,我到你们那儿去一下,和班子的人坐一坐……” 往回走的时候,徐罘心里的确什么事情也没有了,在车上还哼了两句戏词。但是,这是苦中作乐。他知道,一个主持工作的单位领导,经过这样一番调查,做工作就很难了,会很难很难。他分析过,两条路:一条,往下滑,干一天是一天,什么时候滑到底了就退休了;另一条,往上走,想办法把这件事的影响抵消。他认为现在还有条件选择后者,他还没有将整盘棋输掉。 第六章:有欢乐必定有忧愁(5) 二十、报复是人的天性 (1) 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人没有看到更多的热闹,挺失望的,就怨褚立炀:“老褚,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多好的戏你不让接着往下演……” 褚立炀说:“我拿你们真没办法。我来的时候你们恨不得把我嚼一遍啐了,现在又要看戏……美得你!” “别介,老褚,分什么样的戏,这样的戏我们爱看。” “回家看去!” 徐罘只当没听见这些话。 徐罘心事重重地向吴运韬转述了廖济舟的话。吴运韬由于徐罘的不幸遭遇面色严峻,半天不说一句话。 “你觉得老廖的话怎么样?” 吴运韬这才说:“老廖的话从道理上讲是对的,事情应当让它过去,现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面临多少重要的问题?但是,老徐呀,咱们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是一个单位,是一级组织,随随便便写一封匿名信,把一个人折腾成这样,竟然没有一个公道的说法?这简直是……”他没有说简直是什么,“这事在职工中间,不在于有什么议论,重要的是它严重地伤害了你的权威,再怎么工作?再怎么工作?事情总要有一个限度呀!一而再可以,再而三就不可以了;你忍不住骂了一个人可以,你从背后捅人家一刀子,鲜血咕嘟咕嘟地冒出来了,就不可以了。”徐罘心里一紧,真的感觉自己的鲜血咕嘟咕嘟冒出来了,他几乎可以从肉体上感觉到被捅一刀子的剧痛。“这里是有一条线的,老徐,这里有一条线,事情不能越过这条线……现在群众就在看,看李天佐做了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以后有没有事情。我想,如果事情就这样过去了,群众中会有很大的反应。” “会有什么反应?” “他们会认为我们软弱,会认为老徐要不是怎样就会怎样,会认为像李天佐对咱们老徐做了恶事也没什么,以后就会还有人尝试再做类似的事情……” 自从廖济舟和徐罘说事情已经完了以后,尽管他表面上接受了廖济舟的意见,一切都让它过去,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声音在诉说着他所受的屈辱。现在,吴运韬的话和那个声音汇合在了一起,形成为一种他不得不倾听的呐喊:“不能过去……不能过去……” 徐罘干咽一口唾沫,追问了一句:“你说应当怎么办?” “公事公办,”吴运韬把面前茶杯挪了个位置,表示他的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老徐啊,我一直这样想,当领导的最要不得的是想办法整人,这样的事我们是不能做的。我们要公事公办。” 徐罘不知道吴运韬要说什么,带着疑惑的神情等着吴运韬说下去。 “三年前分房的时候,李天佐假造了一个证明,说他的现住房不是他爱人的,是向一个朋友借的,他属于无房户,这样,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就给他又分了一套两居室住房。当时我对这件事就有些看法,但是你知道咱们夏乃尊这个人,大事小事都糊涂,稀哩糊涂的就这样办了。房子分到手以后,李天佐一天也没住,最近听说是租出去了,一个月两千多块钱租金,群众中反响很强烈。按规定这种情况是要收回住房的。” 吴运韬注视着徐罘。 徐罘就是在这个时候下了那个后来让他后悔一辈子的决心的。 徐罘犯了一个掌握权力的人经常犯的错误。 报复的天性是人性中最为普遍的东西,但这是有害的,尤其是对于强者。一个被地主老财逼得走投无路的人拿一把刀子把老财宰了,这可以说不是报复,只是一种反抗。我们的教科书好像也是这么说的。但是反过来想一下,如果狗日的老财有一天在大街上遇见那个走投无路的人正在为生死熬煎没顾上跪下给他磕头,他就上去劈头盖脸把人家打了一顿,那这件事就可以说是报复,因为这不是弱者对于强者的反抗,这是强者对弱者的欺凌,只有欺凌才是准确意义上的报复。 但是问题很复杂,复杂就复杂在对于强者和弱者的界定上。 毫无疑问,有权的人相对于无权的人是强者,但也未必。比如徐罘之于李天佐,现在恐怕就不能说是强者,尽管他手里有权。可见在生活中还有一些比权力更有力量的东西。李天佐有什么?有仇恨和卑鄙,有对这个世界一切人一切事的仇恨和鄙视,这种东西远比权力更有力量。仇恨和卑鄙无边无际,你无法约束它,因为它不计后果。李天佐的匿名信以及由此引起的一系列事件,都是在类似情况下发生的。 在这种情况下,有权力的强者就丧失了他的优势,相对的成为了弱者。这样,我们也就不难判断李天佐行为的性质了。这是一种报复,一种欺凌。邱小康、廖济舟、吴运韬、富烨,尤其是孙颖,都是这样看的。这样,那座楼房的消失也就非常好理解了。众人都说,行了,过去了,这事就这样了。 但是徐罘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尤其是他在听了吴运韬的一席话之后,他更不这样想了。凡是掌握着权力的人,在解决任何问题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倚仗手里的权力,因为这玩艺儿可以使他成为强者,使他做到平时做不到的事情。徐罘也是这样。 吴运韬走后,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行,这事不能就这么过去。” 这样,我们的故事就又回到了开始的地方。 上次是李天佐老财打了没磕头的徐罘,现在,徐罘老财要打走投无路的李天佐了。我们可以将这两种行为都称之为报复。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生活大部分内容都可以归到这种类别中去。所以,谁也不能说自己就是纯粹意义上的强者或者弱者。生活是那样迷人,是那样丰富多彩,都是因为人们总是在做着这类事情。 (2) 报复者徐罘不是没想过,这有什么意思?再不到一年就退休了,为那事是劳不少神,事情终归是过去了……可吴运韬说的话也句句在理呀,现在不是有人在说吗?“李天佐太不自量力了,不看看徐罘是谁,就动人家。”也就是说,徐罘是谁是一回事,有没有问题是另一回事。也就是说,尽管褚立炀在全体员工大会上宣布过匿名信内容子虚无有,但是同志们不这样认为,他们认为因为徐罘是徐罘,所以那些问题才没了,徐罘要是别人,那座楼不会消失的。如果真的有那座楼,徐罘承受这种舆论不冤,问题是根本没有那座楼,这件事就变得不那么好忍受了。 正像吴运韬说的那样,匿名信的目的实际上已经达到了。 徐罘是一个正派人,他无意于用邱小康和他母亲、和他的关系来矫正自己的名声。他愤怒了。人一愤怒考虑问题就不那么周全,就像一个打架打急了的人会随便抄起什么家什打人而不顾忌后果一样。 徐罘抄起的是权力。 第七章:正义在飘摇(1) 第七章:正义在飘摇 二十一、一个普通的灵魂能够走多远? (1) 徐罘脸上泛滥着他那个岁数的人不常有的灿烂笑容,对坐在对面的吴运韬说:“老吴,人在世上走,会遇见各式各样的人,可是遇见你,是我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几件幸事之一。” 他说到在学校和z部的经历。在中国这样一个需要超常智能才能生存下去的地方,他绝对是一个弱者,“我这里说的‘弱’不是强弱的弱,我是说我在智力上是这个样子。你说我的人生阅历不丰富吗?我已经五十九岁了,也经历过一些事情了,可我就是学不会怎样和人打交道,这方面我抵不上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有人说,你应当利用和邱小康的关系好好为自己谋一个位置,我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可是我不知道该做什么,真的不知道。所以我想,我的问题不是出在阅历上,我怀疑我的智力有问题,真的,老吴你甭笑……” 吴运韬还是止不住笑,好像笑得说不出话来,其实他是不想说话。 “比如李天佐这件事,我不知道他怎么就把我恨成了那种样子,这事幸亏是过去了,要是过不去,不说我,单说给小康带来影响,我心里也受不了呀!” 吴运韬心里嘲笑道:你怎么会给邱小康带来影响?无论你是怎样一个人,你都不会影响到邱小康。 “李天佐这个人,”吴运韬收住笑,意味深长地说,“把事做过头了,绝对是做过头了……” “我没有对不住他的地方。” “你刚来,怎么会有对不住他的地方?”吴运韬盯住徐罘,就像在当面质问李天佐。“一个单位有这样的人很麻烦。这两天我一直在想曾国藩的一句话……” “哪句话?” 吴运韬一字一板地说:“民宜爱而刁民不宜爱,绅宜敬而劣绅不必敬。” 徐罘在心里默念了一下,感叹说:“有道理,有道理呀!” 吴运韬说:“老徐,东方文化中心要发展,最大障碍恐怕还在这样的人身上。” “所以我那天不是对你说过要有一定的措施吗?” “我觉得你那样想是对的。” 徐罘听到吴运韬赞同他的意见,很高兴,抓住吴运韬的手,和盘端出了我们前头说到的他要利用手里的权力做一些事情的那种想法。 吴运韬沉吟着,权衡这样做对徐罘的好处和坏处,最后说:“我看行。”作为徐罘的助手,他还非常负责地帮助徐罘考虑到了一些有可能遇到的问题,把那种想法具体化并且可以操作了。 班子开会研究这个方案的时候,孙颖认为徐罘的设想很好,“但是,”他说,“李天佐这个人比较特殊,计划一定要周全,不做就不做,做就做到底。”徐罘说计划很周全。始终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富烨有些顾虑,说房子问题很敏感,整个z部的所有单位都还没有动作,我们一个单位动,是不是能够解决问题?有没有可能引起其它问题? 徐罘挥挥手打断富烨,说:“我们是能够解决这个问题的,当然这取决于我们班子是不是真的有解决问题的决心。”大家纷纷说,决心是没有问题的,都有这个决心。“那就好,”徐罘说,“下面我说一下步骤……” 第二天,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突然下发了一个文件:《关于清理住房问题的决定》。文件要求凡是不符合分房规定占有住房的,一律限期三个月之内清退,逾期不退者,每月扣除工资百分之三十和年终所有奖金,直至按商品房价格扣完为止。文件还规定,未完成房屋清退还款者,不得调离本系统。 这次清房工作由徐罘亲自领导,下设一个执行机构,名为“清房小组”,基本上都是中层干部,沈然左推右推没有推掉,也在其中;金超和师林平刚刚当了中层,正想做事情,把它作为一种荣誉接受了下来。这份文件得到了大多数职工的赞同。各科室拿到通知以后,马上引发了热烈的议论,抖出很多前几年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有的见到徐罘还专门说一句:“老徐,您总算要揭一揭这个盖子了。”徐罘心里就很舒坦。 自从那次李天佐借着他拉屎在言语上污辱过他以后,他总是避免和这个恶人打照面,当时还在调查过程中,他还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结局,如果李天佐在这个时候继续寻衅他,他没有心思羝对。现在不一样了,他希望自己出现在李天佐面前。他到李天佐所在部门去和人谈笑,李天佐有时也凑过来说一些什么,但是他从来不把目光转到他那里去,这是手里有权力的人的一种本能,他知道这种轻视会给对方心理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吴运韬对李天佐的态度也增加了李天佐的心理压力。 人类有万千种表达思想的方式,吴运韬故意对李天佐不冷不热,又用形体语言和沉郁的目光向李天佐表示,不是他不想跟他交往,而是因为别的原因,他现在有很大的顾虑……李天佐知道,事情马上就要来了。 文件一到廖济舟案头,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打电话给徐罘,问:“非法占有住房的大致有多少?” 徐罘说有七、八户。 廖济舟说:“我不能说你们这样做不对,因为房子问题也一直是党组下决心要解决的问题。但是,老徐,你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时间不长,一定要谨慎,一步一步来,不要着急,尤其是李天佐,更要慎重……我看你还是抽时间到我这里聊聊吧。老徐,说实话,对这事我心里不太踏实……” (2) 徐罘说:“老廖,你就甭管了,我和老吴会把这个问题解决好的。说不定我们还为咱们系统闯出一条路来呢!”说完就把电话挂了。廖济舟这个人到关键时刻总是这样躲躲闪闪。徐罘一直没有到z部去见一下廖济舟。清房活动开始,他就没有一点点空余时间了。 李天佐现在顾不上料理他在单位的处境了,他必须把外围的事情做好。 当金超和师林平怀着一种被授予的敌意来到李天佐的出租房进行调查时,是李天佐而不是租房者穿着睡衣和颜悦色地接待了他们。他好像很惊讶这两个人的到来,一个劲儿说:“稀客!稀客!” 金超和师林平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怎么样?看看我的房子?” “看看,看看。”李天佐带着两个失去行动方向的人到房间转了一圈。 z部的房源很乱,谁也说不清在这片居民区中何以会出现这样一座六层小楼,谁也说不清为什么这座楼上仅仅有一套两居室房子属于z部。 当年分房的时候,李天佐主动提出要这套房子,理由是这里看不到单位上的人,清静。他说:“白天就是这些人在眼前晃,下了班还是这些人,谁受得了?” 夏乃尊为这个奇特理由感到好笑,一挥手,说:“行了,给你!” 房子布置得朴素大方,趣味高雅,墙上还悬挂着一幅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很多人都知道的条幅,是当代著名书法家的作品,上书“大道当风”四字。有人问其真伪,李天佐曾赌咒发誓说这绝对是真迹,但是人们私下里都不认为是真的。一边参观,李天佐一边说,他非常感谢当年夏乃尊分配给他这套住房,他还从交通、地理位置方面说了很多住在这里的好处。 金超和师林平都说:“不错不错不错。” 三个人在客厅坐下来喝茶的时候,李天佐主动说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这次清房,他说:“这事早就该抓了。有的人就是不像话,据我所知……”他说了很多别人的事情。这个人总是知道很多别人的事情。金超和师林平面面相觑,不知再怎样应答。师林平向金超使了个眼色。 金超说:“老李,我们就是来看看,没事,那就这样吧。”两人起身告辞。 “两位领导来看,我不胜荣幸。”李天佐说。 师林平装作消受不起的样子,诚恳地说:“别别别,老李。” “可不就是吗?你俩现在是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领导层人物了,我要是不荣幸就不对了。”他一直送他们到楼底下。 拐过一个街角,师林平回过头看不见李天佐了,迫不及待说了一句:“鬼!” 金超像吴运韬那样笑而不答,好像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一样,但是他心里现在全乱了,他百思不得其解事情怎会成了这个样子。 第七章:正义在飘摇(2) 二十二、男人的尿法 (1) 徐罘听了汇报,转身就到吴运韬那里去了,问事情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他想到了各种各样的可能,就是没想到李天佐会在一两天之内让租房人腾开房子。 吴运韬笑着说:“不奇怪。否则就不是李天佐了。” “怎么办?” “我看这事恐怕得惊动褚立炀。” “他管这样的事吗?” “不该他管,但是我们要是把事情和他说清楚了,他也许会管的。他太了解我们这里的人了。” “那我去找褚立炀。” 褚立炀到乌鲁木齐去了。徐罘把电话打到乌鲁木齐。徐罘在电话里对褚立炀说:“这实际上和你上次办的是同一个案子,你是不是得回来呀?” 褚立炀捏住话筒,半天没说出话,感叹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没有不厉害的角色。褚立炀在乌鲁木齐办完事情回到北京,马上就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来了。谁也猜不出褚立炀这次来干什么。如果是以前他们就会直接问他了,他也会机智地回答他们,但是褚立炀前不久把徐罘的案子办成了个烂脏,想起来让人窝心,也就没有人再对褚立炀的出现感兴趣,“反正就是他妈那个样子!” 这次,褚立炀好像也没有与人交往的愿望,这使他和大家总是保持着距离。人们还以为这里有什么莫测高深的原因,其实褚立炀表现出来的不过是一种忐忑不安的心态罢了。于海文猜测说是徐罘那件事还没完,并且在班车上说:“我跟你们说什么来着?事儿不可能就这么过去,看吧,后边肯定他妈还有戏。”人们屏息等待着后边的戏,但他们谁也不知道是徐罘的戏还是李天佐的戏,或者是两个人一块儿唱的戏。 李天佐看着人都上了班车,看着班车驶离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大院。 太阳正悬在肮脏的城市上空,不久就要沉降下去了。喧闹的市声震得窗玻璃产生了共鸣,呜呜的像是鬼在叫。李天佐一动不动地坐在办公室,继续往外面看着。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领导一般要在职工下班以后半个小时才离开,现在,楼下的丰田、桑塔纳、尼桑都发动起来了,传来几个人的说话声,李天佐听出有徐罘、褚立炀、吴运韬和司机们。一会儿,小汽车就走了,排着队,一出大门就去了不同的方向。整幢楼都安静下来了,静得像一座坟。李天佐从座椅上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静静地站着。天完全黑了,办公室墙壁上闪动着斑驳的亮光。他望着那光影,凝神想着什么。 褚立炀没有直接找他,他知道褚立炀来了,他以为他马上就要找他的,可是他没有找他。如果找他,他就可以为自己辩解,他想好了一整套理由。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他才离开办公室,走下楼来。 风微微地吹着,秋天的气味即使在城市也是那样使人愉快。他抖抖硕大的头颅,想忘掉那些一直缠绕着他的思绪。他缓缓地走着,忘记了车站,他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这个公认的恶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空虚。世界是那样强大,他是那样渺小,就像路边草丛里的秋虫,无论你想向这个世界呐喊些什么,不过是几声悲鸣而已,没有人听到,没有人。他的个人生活一塌糊涂,他是那样想爱一个女人,他追逐了一辈子,他得到过不少女人,却从来没有得到过女人的心,从来没有得到过,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什么也没得到。 现在到哪里去? 到哪里去呢? 他穿过整个城区,找到他上次喝酒的那家酒馆,又喝了一瓶“二锅头”。 半斤“二锅头”对他不算什么,走出酒馆时他照样脚步不乱。 他在街心花园的一个长条椅上坐下来,看着流荧一样摇曳在夜色中的汽车灯光,看着走来走去的男男女女,一种被世界抛弃的感觉油然而生。 奇怪的是,他脑子里忽然幻化出了前妻的影像,他垂下头,用两只大手捂住脸,指缝间扑簌簌滚落许多泪珠。 褚立炀的介入使问题复杂化了。谁都知道,一旦事情列入调查,就很难办了。 李天佐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他找到吴运韬,说:“老吴,你要帮我。” 吴运韬上下打量着这个很少示弱的男人,想到最近一段时间他在这个人命运问题上施加的影响,心里产生出一种类似于醉酒的那种快感;他认为他做的一切都是正义的,他做的是每一个人都想做而没有做到的事情,从这个角度说,他又为自己感到自豪;还有,没有人知道他做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他做这些事情的着眼点根本不在李天佐身上,更没有人知道他已经撬动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天平……他已经收获到许多原来不敢向往的东西,他原来不曾奢望能把这些弄到手。他对自己的政治智能是满意的。接连的成功使这个出身微贱的人第一次确认,他可以凭借权力的杠杆撬起任何东西。他不能停下来,就像正在做爱的男人和女人到了这个时候不能停下来一样,他期待着那巨大快感的降临。 “这事很难办,天佐。”吴运韬用体谅的口气说,“你过了,你做了那件事,这件事就会成为必然。你本来就应当想到会是这种结果。” 李天佐沉吟着,吴运韬清清楚楚看到他眉宇间陡涨起一种凶恶的表情。 “我并不是没有办法,”李天佐的声音好像是从地狱里发出来的。“我有办法。” (2) 吴运韬知道,那一定是治徐罘的办法。 “现在只有你有办法。” 李天佐突然笑了,说:“对,你的话对。” 当天晚上,李天佐准时敲开了徐罘的房门。开门的一刹那,徐罘还以为眼睛出了毛病,迅速眨巴几下,不相信站在面前冲他笑的人是李天佐。李天佐穿着簇新的藏青色西装,看上去挺拔漂亮;白色衬衣领子还很僵硬,托着粗糙的下巴,看上去有些别扭,但红得耀眼的领带弥补了这一缺憾,人显得生气勃勃。 “老徐,我来看看你。” 徐罘连忙让他进来。老两口正在吃饭,徐罘夫人刘葭最近把九岁的孙子徐虎接到这里来了,照应他上学和生活起居。三口人都站了起来,等着客人进来。 刘葭不但知道李天佐,同时知道这个人给徐罘制造的麻烦,知道见到这个人之前的一切事态,所以当这个最近一直挂在她和徐罘嘴边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她的吃惊不亚于徐罘。她张着嘴看着他,忘了应当打一声招呼。 李天佐大咧咧在沙发上坐下来,就像首长来到下级机关办公室一样,挥挥手对大家说:“你们是不是在吃饭?吃吧吃吧,我一个人先坐一会儿。” 徐罘不吃了,说:“你们吃吧。” 他完全下意识地在李天佐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刘葭和孙子徐虎继续吃饭,但是因为李天佐的存在,饭显然是没有任何滋味了。他们胡乱塞几口,就开始收拾家什,而这时候徐罘和李天佐之间还一句话都没说,都把目光盯在电视机上,现在正是“新闻联播”时间。他们都在等着他们把东西收拾掉,离开这个房间。 现在好了,刘葭到厨房去了,徐虎到另一个房间做作业去了,厅里只剩了李天佐和徐罘。电视机仍然开着,一个已经很苍老的播音员正在声色俱厉地对观众说:“……反对贪污腐败……绝不手软。” 徐罘站起身把电视机关了,重新回到座位上,这时他才想起应当给客人沏茶,到厨房去提暖水瓶。刘葭正在洗碗,关了水龙头,压低声音紧张地问:“他来干什么?!”徐罘用手势制止她。徐罘把茶壶从放在茶几下一层隔板上的茶盘里拿出来,放上茶叶,续上开水,斟在小巧的茶杯里,递给李天佐。李天佐欠欠身,说他不渴,不用客气。李天佐语气很平和,像是在和不分你我的老朋友说话。徐罘的神经放松了,他很后悔刚才的慌乱。 “新闻联播”之后,北京电视台开始播放一部走红的电视连续剧,平时这个时候徐罘总是和老伴一起观看的,就连孙子徐虎也得到了特别批准,每天允许看一集。夫人收拾好厨房,从通向阳台的门来到徐虎做作业的房间。 徐虎显然是在等奶奶,马上腻腻歪歪地说:“那个叔叔什么时候走啊?” 刘葭说:“你先写作业。” “都开始了。” “听见没有?你先写作业。”刘葭变得很不冷静。 徐罘和李天佐都装作没有听到刘葭训斥孩子的声音,津津有味地看电视。徐罘不相信李天佐是到这里来看电视的,他一定是听说了褚立炀介入这件事了。他等着。这时候他还自信自己有足够的耐性等李天佐先说,尽管他已经完全不知道电视剧演的是什么了。李天佐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一边看一边指指点点地评价。一集电视剧结束以后,他还讲述了某演员与某位政府官员的桃色新闻,不管徐罘怎样反应,他自己先笑得惊天动地。 刘葭开门看了一下,又把门关上了。非常体谅老伴的徐罘想向刘葭解释,见到刘葭,除了流露一脸无奈之外,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徐虎趴在桌子上打着盹,已经顾不上提看电视的事。刘葭烦燥地说:“去吧去吧!” 徐罘又回到客厅。 李天佐怀着极大的兴趣指着荧屏说:“快来吧,又开始了。” 徐罘坐了五分钟的样子,终于忍不住了,抖动着声音问李天佐:“老李,你到我这儿来,不会只是为了看这个电视连续剧吧?” 李天佐含笑放下茶杯,悠悠地说:“我就是要看这个电视连续剧。” 徐罘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了?”李天佐看着脸色通红的徐罘。“你怎么了?” “没怎么。” “不要这样嘛!当领导的,胸怀宽广一些嘛!看看电视剧不伤害你什么嘛!”三个“嘛”字,每一个字都拖了长长的、无耻而下流的尾音。 徐罘回过头看李天佐充满快感的面孔,知道了他到这里来的真实意图。 “你要是来找我的麻烦,”徐罘正色说,“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你打错了算盘。你是讨不到便宜的……” 李天佐看见徐罘的手在剧烈抖动。 “你看你看,老徐,你想哪儿去了?哎,咱们有话呆会儿再说行不行?你让我看完这一集行不行?” 徐罘拼命压抑住自己,等着。这一集也演完了。李天佐站起来,伸了长长的一个懒腰,说:“唉,人老啦!我现在一喝水就想撒尿。”徐罘以为他要到卫生间去,不理他。没想到这个流氓当下哗哗哗地在客厅里撒起尿来。 徐罘像被蛇咬了一口,跳到一边,发出非人的嚎叫:“你这是要干什么?!” 李天佐笑着,抖动着那个东西在客厅里转圈儿,把尿撒在茶几上、沙发上、书架上。 (3) 刘葭冲到客厅,拿起电话要报警。李天佐已经尿完,一边扣纽扣一边不紧不慢地说:“你要是想让全世界人民都知道这件事,你就打电话,报警也行,打给任何人都行。你要是不打,这事只有你知我知,过去就过去。” 徐罘把话筒从老伴手里夺了下来。刘葭指着李天佐,把所有的仇恨都凝在了吼出的两个字上:“流氓!” 李天佐说:“我就是流氓,我从一九六六年起就是流氓,几十年的老流氓了。老徐,这是男人间的事,你让她回屋去。” 徐罘看了看可怜的老伴,不敢说出这句话。刘葭“哇”的一声哭了,捂住脸回卧室去了。 “咱们长话短说,徐罘,我今天要告诉你的实际上就一句话:别把人逼急了。” 徐罘辩解说:“没有人逼你。有人逼你了吗?” 李天佐冷笑了一下。 “去你妈的!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玩艺儿吗?!如果你手里没有权力,你就什么也不是,你连我指甲盖底下那点儿泥都不如,连我吐出的一口痰都不如!你还整天想批判这个批判那个,你以为你有这个资格吗?你以为你有审判别人的资格吗?你没有,你他妈根本没有这个资格,该审判的首先是你们这样的人。你等着吧!会有这一天的。你要是命不长,等不到这一天,你的儿子、孙子也会等到这一天!” 李天佐把门打开,砰的一下撞上,四周的墙皮簌簌地掉下来。 徐罘木然而立,世界静止了,什么声音都没有,连老伴刘葭和孙子徐虎的哭声他都没有听到。 撒尿事件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成为给人带来很大乐趣的传言,虽然相当多的人谴责李天佐的流氓行为,但是也有人因为看到了领导的笑话兴高采烈。在这些兴高采烈的人当中,还有吴运韬。他当然不会在大庭广众面前兴高采烈,他只是在妻子马铃那里兴高采烈,他讲述这件事情的时候就像孩子一样可爱,他在客厅里模仿李天佐撒尿的动作,看上去简直活脱脱是个李天佐。 信佛的马铃却乐不起来,忧虑地说:“天光光!这样一个人,你可要操心一些,这简直不是人做的事情么!” 吴运韬回到沙发上,点燃一支香烟,悠悠地吐着,说:“他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马铃不知道他说的是徐罘还是李天佐,怔怔地看着他。他诡秘地笑了一下,不再说什么。他又想起李天佐在徐罘客厅里撒尿的情形,又笑了。 这次,马铃也笑了起来。 徐罘到夏乃尊家里,对鹤发童颜的夏乃尊说:“你对不住我,你没有把那个地方的险恶全告诉我。现在我知道了,那里是狼窝。” 夏乃尊把练功用的龙泉宝剑小心翼翼地挂在墙上,然后掉转过身子,对徐罘说:“我送你一句话:山林是胜地,一营恋便成市朝;书画是雅人,一贪痴便成商贾。心无染着,欲界是仙都;心有挂牵,乐境成苦海。你以为如何?” 徐罘长叹一声,笑道:“你现在是得道成仙了。” “可是,十年前你就把马寅初的条幅挂到了墙上———那条幅怎么说的来着?” 徐罘苦笑一下,念道:“去留无意望窗外云卷云舒,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 “对呀!这是多好的意境!” “别说了,老夏。人在大多数情况下实际上是看不清事情的……” 夏乃尊说:“既然现在看清了,就算了吧,我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开始就对你说过,那不是一个好去处,但是强调得不够,这是我的责任。人嘛,总是断不了尘念啊,就连我也还惦着你的正局级呢,何况你自己?我们干几十年了,为自己争一下级别有什么错?我要说的是,你这个人干事太认真。谁不知道房子是z部的一团乱麻,你没事干吗要去解它?你解不开它,在这以前有的人也这样干过,不是都败下来了?共产党的官不是你那样一种当法。所以我说你算了,下来算了。有时候人在事中不容易明白,退出事外,想一想,噢,原来是这样……就像古人说的:竹篱下,忽闻犬吠鸡鸣,恍似云中世界;芸窗中,偶听蝉吟燕语,方知静里乾坤。实际上我也是退休以后才把好多事情想透的。” 徐罘只说在清房问题上遇到了障碍,没有说李天佐的事情,能引来夏乃尊如此一番议论,反而更使徐罘震聋发聩,更使他觉得没有任何理由再干下去了。为此,他专门找了廖济舟,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廖济舟这次没有关注到吴运韬在整个事情当中的作用。他只是慨叹“李天佐太过分了,太过分了……”但是他并没有从上级组织的角度提出怎样处理李天佐的问题,徐罘非常失望。他说他不想干下去了,辞职。 廖济舟不以为然,说:“工作,总会有困难。其实这也不算什么事情。” 徐罘赌气地坚持要辞职。“这事我可不能答应,老徐。”廖济舟认真地说,“我答应了这事,小康问起来,我没法解释……”徐罘怔怔地看着廖济舟,觉得今天这个人完全不在状态。对的,徐罘的感觉是对的,廖济舟心里正在为一件他个人的事情烦着,无心对徐罘的问题做分析思考,他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让可怜的徐罘不要这样沮丧,不要辞职。 徐罘客气地和廖济舟告辞,说他再考虑考虑。廖济舟显然已经忘记徐罘要考虑什么,连连说:“对,再考虑考虑,人嘛,都有缺点,我看还是得慎重……” (4) 徐罘离开廖济舟的办公室,看看前后无人,迅疾地走到邱小康秘书左强办公室门前。邱小康一般不到机关来,要见邱小康要和他的秘书左强预约。 要跟左强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事情,徐罘犯怵,要不是刚才廖济舟反常的姿态,他是不会找他的。 “哟,徐罘。”左强直呼其名。“你今儿怎么大驾光临了?”徐罘还站在门口,左强就从写字台后面伸出手来。徐罘紧走几步握住那双手,笑着。“坐。” 徐罘坐下。左强仰在真皮转椅上,像看淘气的孩子一样看着徐罘,说:“还行。”徐罘一时弄不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神色有些茫然。“我是说你气色还行。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干一年能有这样的气色不容易。” “是啊,不容易,左强。”徐罘用动人的语气说。“我就是为这事找你来的。” “说,什么事?” “我不想干了……”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没怎么,什么事也没出,我就是不想干了……” 左强知道徐罘马上就要说他想见邱小康了。 “为什么不想干了?” “咳!”徐罘叹道,“这说来就话长了,我想……” “你跟我说一说。” 徐罘说了一下,但他没说李天佐撒尿的事,他害怕看到左强笑起来。 “这事儿得由小康来定。” “就是就是。” “这样吧,我给你安排一下,等我的电话。” “好好好。” 第三天上午,左强把电话打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徐罘的办公室,说邱小康马上见他。徐罘要了车,急急忙忙赶过来,先到办公厅。办公厅主任是一个最近从外面调来的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客客气气,用动听的嗓音让徐罘坐在沙发上等一等,然后就出去了。过一两分钟,办公厅主任又翩然而至,对徐罘说:“徐主任,您请。” 办公厅主任把徐罘带到邱小康办公室门口,就停下来,等徐罘进去,在徐罘身后轻轻把门关上。 邱小康面色红润,兴致也很好,见到徐罘非常高兴。先聊了一会儿别的,随后就说到正题。徐罘在膝盖上摊开一个笔记本,说他要说的事情。 邱小康静静地听着徐罘的叙述,不时像拉家常一样问上一两句,整个看上去像是两个朋友在叙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正是这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决定着二百多人的命运,决定着一些人政治生涯的走向。 “……所以我说,这是一个最小震动的方案。”徐罘结束了关于他离任后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领导班子配备以及整体发展战略的叙述。 邱小康在沙发上动动身子,沉吟着说:“你这个方案不是不行……” 左强进来让邱小康签发一份文件。邱小康翻阅那份文件的时候,左强和徐罘交换了一下眼色,意思是事情按照他的安排顺利进行他很满意;徐罘则用目光对他表示了感谢。左强走后,邱小康接着说下去。 “你这个方案不是不行,”邱小康有无论什么事情都打不断他的思路的杰出才能,一字不差地重复了十分钟之前说的那半句话,“但是,能不能让吴运韬继任你当第一把手,这事要考虑……” “可是吴运韬……” “这事要考虑,党组要考虑……我看就这样吧?老徐呀老徐呀,就这样你就退下去了?” “真的真的。” 邱小康爽朗地笑,徐罘也跟着笑,但是他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笑。 “蒋老师身体怎么样?” “还行。就是有些糊涂,认不出人。” “年纪大了。” “是。她八十六岁了。” “老人真不容易呀。” ………… 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大张旗鼓的清房工作不了了之,却带来了谁也没有料到的结局:徐罘提前退休回家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暂时没有增加新的人选,但是剩下三个人的职务和排序做了改动———主任:吴运韬;党委书记兼副主任:富烨;副主任:孙颖。 廖济舟代表党组和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领导班子成员谈话,通报了党组的决定。从廖济舟办公室出来,吴运韬让自己的车空驶回去,挤到了徐罘的车上。 “老徐,这一定是您的安排,您这是在杀我。”吴运韬攀着徐罘的座椅靠背,诚恳地说,“这样别人会以为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徐罘拍拍吴运韬的手,动情地说:“不会有人这样认为,老吴。这一年多你是怎样支持我工作的,有目共睹,廖济舟看得到,邱小康也看得到。” “我很难过,我没想到事情会成为这个样子。” “我也没想到,”徐罘说,“对任何一个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当一把手的人来说,这里是一个火坑……”徐罘突然意识到司机的在场,“不说这个了。我马上就到六十了,退下来,正当其时。” “人和人是有感情的,老徐。我经常想,一个人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上做事情,靠的是什么?朋友!有了朋友……” 吴运韬亢奋地说着有朋友如何,没有朋友如何,但是徐罘的思绪早已飘到远处去了。 平安就是福,徐罘想,位置当然有许多诱惑,你可以出国,可以以公差名义旅游,你请客送礼的花销都可以报销,你有专车坐,你见到的都是讨好你的微笑……直到要退下来,徐罘才知道人们究竟为什么都迷醉于对位置的追逐,斗得和乌眼鸡一样……但是你不能没完没了地追逐,没完没了地追逐总有一天要出事情。适可而止,全身而退。在家里陪陪老伴,照看孙子。天伦之乐。真的要把胡子留起来了。这个很久以来无法实现的小小的奢望,这回就能够实现了……” (5) 他想象自己蓄着白白的胡子时的情景,微微地笑了,他用这种笑掩盖内心深处惘然若失的感觉,那种感觉正在像小虫子一样咬噬着他的心。 第七章:正义在飘摇(3) 二十三、毁灭与新生 (1) 这一年冬天北京无雪,干冷干冷。污浊的空气像是一顶巨大的盖子,笼罩着这座喧嚣着的城市,一千二百万人就在这顶盖子下面活着,快乐的不知道再应当怎样快乐,痛苦的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这样痛苦,清醒的在清醒中体味着清醒带来的烦恼,麻木的反而比所有人都活得幸福……人生百态,既是命定,也是每一个人的性格使然。 人有各种各样的行为动机,就其实质来说都是为了生存。生存意识在不自觉状态下作用于一个人,没有什么明显的标志;生存意识甚至不是来自于现世,而是来自往世,由几代人、几十代人的经历凝固而成,以一种“无意识”状态作用于在现世行走着的人,这个人的内心欲求会处在不自觉状态。所以,一个人怎样想和怎样做,常常是外力无法干预和改变的,这就是古人常说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既然这样,纪小佩试图改变金超的某些想法,挽救这个家庭的努力最终归于失败,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了。 “我为什么对他不满意?”纪小佩常常这样问自己。 她知道他的内心欲求,一个普通庄稼人后代的内心欲求,就像他的父辈拼命多打粮食让自己在村人面前活得体面一些一样,他就是想爬到某一个位置上去,活得尊严一些……这错了吗?他说过:这一切不都是为了我和你,为了我们将来的孩子吗?当时她无言以对,是啊是啊,这不是错误啊!我难道不知道我们的生活也需要那些东西吗? 在中国文化大学,这个本应最没有权力色彩的地方,权力都无处不在,她听到了太多让人沮丧的事情,这些事情勾勒出了一个让人目瞪口呆的世界,人的种种欲望,像地沟里的污水一样恣意翻腾,相互之间的争斗永无止境,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纯洁的女孩儿把贞节和色相当成谋取功名财富的手段,看上去正正派派的小伙子厚颜无耻地把灵魂抵押给权势者……无处躲藏,一个想洁身自好的人,会永远生活在别处,永远漂泊……种种潜规则把冠冕堂皇的社会运行机制销蚀得千疮百孔,你涉身其中,你又不按照潜规则行事,好,你将得不到关照,这意味着在住房、职称、职务升迁等一系列切身利益问题上被排挤,人家“公事公办”地就把你解决了……一个叫康飞的同学,上学的时候像苍蝇一样追随在陆明左右,毕业以后留校任教,现在已经是中文系副主任了,有了自己的住房,在学术研究上也取得了很大成就,到日本、美国、德国进行了几次学术交流活动。假设善于钻营不是什么恶德,它只是在官路上行驶的马车,那么,他可以当官,可以谋到住房,可以享受种种老百姓没有的特权,但是,在学术研究上难道也可以谋到成就吗?纪小佩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还是金超把这个问题说破了,他对纪小佩说:“在这样一个以权力为中心的社会里,权力不仅仅意味着看得见的利益,同时还是许多看不见的利益的分配者,机会,实际上也是一种利益……康飞得到的正是这样的机会,所以,也许他的论文质量不高,但是能够在权威杂志上发表,能够不断地把自己的姓名灌输到读者的脑子里,于是,他在学术上也就真的有所建树了……我在出版界混了这几年,接触过不少因为身在出版单位才成为作家的作家,他们的机会是职业给的,这实际上是一个道理。我经常想,如果这些作家当初不在文学杂志或出版单位工作,他们最终会不会成为作家?我想他们不会的。机会是一种特权。” 纪小佩愣愣地看金超,为他的真知灼见而惊异。金超无意中说出的这段话,对纪小佩产生了很大影响,纪小佩一直在试图用这段话里面的深刻道理说服自己理解金超。这段话甚至在很多时候都化解了她对于他的怨艾。她对自己说:他是对的,当初我选择读研究生,他到社会上谋求发展,不就是为了他能够获得一个好的社会位置吗?我为什么要埋怨他呢?我不满意他的又是什么呢?为什么我总是看不到他的长处?我怎么了?她努力让自己爱他。她觉得自己做到了。他们一同上公园,一同逛商场,一同谈论国内外大事……虽然纪小佩从来没说过,她的同学也都知道金超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干得不错,已经当了编辑室主任……有的同学跟她开玩笑说:“出书可要找你啊!”听到这样的话,她不是也很高兴吗? 苗丽对纪小佩说:“我早就看出金超不是个等闲之辈。” 苗丽已经和小老板分手,现在正在和一个书商交往,作为和书商交往的一部分,她也和出版机构尤其是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交往了起来,现在,金超经常能够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看到她,她有时候来找金超,有时候来找郑九一。金超注意到她和吴运韬也建立起关系。但是他从来没有把这些东西对纪小佩说,纪小佩只知道苗丽挺可怜的,虽然她从和小老板的离婚中得到一套两居室楼房和十几万元现款,生活上没有多大问题,终归是一个人过活。纪小佩几次对金超说,什么时候让苗丽来坐坐,都被金超搪塞过去了。潜意识里他不愿意纪小佩和苗丽这样的人接触,就像不愿看到妹妹金秀和他不放心的人接触一样。他认为苗丽过的完全是一种肮脏的生活。 竭力使自己和金超的关系“正常化”的纪小佩,一走出和金超共同生活的那个小巢,回到父母亲身边,一闻到父亲书房里的独特气味,看到父亲伏在案上书写,母亲坐在一边看书,纪小佩马上就会对自己产生怀疑,怀疑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庸俗,一步步被平庸的生活吞噬。当那个依偎在父亲膝头听故事的小姑娘作为一种记忆在她心中再现的时候,她的灵魂马上脱离开了她生活着的土地,向灿烂的天穹飘摇……这时候再俯瞰生活,她由不得就要对自己产生一种强烈的厌恶感。生活是人来建设的,它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那样,人负有责任。 (2) 我为什么把生活弄成了这种样子?她问自己,并且在某一个温馨的日子里,这样问她的父亲和母亲。 父亲和母亲交换了一下目光,就像是他们听到了早晚要听到的一句话一样。父亲很长时间没说一句话,但是,最后他把心爱的女儿叫进了书房。 有些话,我早就应当对你说了,小佩。生活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单纯而浪漫,我也不像你想象的那样超凡脱俗,你刚才说的话不准确。我和你母亲都是过来人,我们也是在你这个年龄才知道生活的本来面目的,那时候,我们害怕它而又不能回避它,我们只能硬着头皮去和它进行斗争。我们从结婚那一天起就把生活看成了我们共同的对手,这也许正是我们之间的感情这么多年来一直非常好的原因。我们用全部努力和智能来对付生活,这中间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我们是不想让你知道的。我们不想让你过早地知道你不该知道的事情。当你对眼前的世界发生兴趣的时候,我们蒙住了你的眼睛。我们用所谓的家教让你相信这个世界充满了爱和友情,它是和谐的,像天国一样回响着乐曲;我们笨拙地向你掩饰说,那些在食品中添加有毒物品的人,那些贪污了几百万上千万的人在生活中仅仅是少数,我们周围的人都非常善良纯正。你是相信我们的,你同时也相信了这个世界。但是,在你上大学以后,在你真的直接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当我们无法每时每刻对你提供保护的时候,我和你母亲非常惊恐地发现,我们对于你的所谓教育,是一种可怕的蒙蔽,是欺骗,我们把你改造成了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人,这意味着你将无法面对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它突出地体现在你对和陆明的关系的处理上,你知道,我和你母亲是希望你和陆明好的,他的家庭所提供的东西———我这里指的不是物质条件,我指的是对你们的未来生活提供保护的那种力量———正是我期望的,这也同时是你的父亲为了我们这个三口之家一生都在寻找的东西。我希望你幸福,小佩,幸福的基本条件就是要为自己寻找一种支撑。我们离不了外力的支撑。这是因为我们作为人本身是极为弱小的,我们脆弱得如同一只蝼蚁,任何一个大人物不经意的一脚都有可能断送我们的一生。我非常想对你说:去追求陆明,那里有你的幸福,但是,我没有。这时候我已经知道,你和我在对这些问题的理解上已经有了多么大的差异,我应当尊重你的选择。我们没有规劝你去和陆明接上那条线,我们开始忧虑你的未来……我们,我和你的母亲,如同前面所说,都非常痛苦。最后我们决定:告诉你这个世界的真相。这就是我要和你进行这次谈话的真实动机。小佩,我知道你心中有一个什么样的父亲,我真舍不得亲手将那个偶像摧毁。但那是偶像,小佩,那仅仅是你心中的一个偶像,你的父亲不是那个样子的。你的父亲是……我现在可以这样对你说:生活多么崇高,你的父亲就有多么崇高;生活多么卑鄙,你的父亲就曾经多么卑鄙。“文化大革命”中,我为了救助一个走投无路的老干部,曾经不顾生死把他送到咱们老家你大姑家,让他在那里住了整整三年。三年里我从咱们一家三口人嘴上尽可能地多抠出一些钱来给你大姑,让她把老人伺候好一些。老人后来被解放了,重新上台了。你知道,我们这个家庭从这件事中得到了很多很多好处,包括我和你母亲的工作、事业和生活的开展和安排。你只知道那个老人是一个很好的老人,他给了我们很多的关照,你并不知道你的父亲在利用这件事从老人身上攫取更多的好处,你不知道。你以父亲是一个著名的文学评论家而自豪,但是你不知道你的父亲并不纯粹是一个文学评论家,他同时还是一个负有某种责任的官员,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后者保证了前者身份的真实价值和有效性,否则,你可能看不到父亲在报刊杂志上连篇累牍发表的那些文章。在你的心目中,父亲是一个远离政治的学者,他只是在做学问,你并不知道,正是这个人,也曾经整过人,出卖过人,陷害过人……人和人因为形形色色的社会活动仍然结为错综复杂的关系,人们照样通过利用这些关系不遗余力地谋求物质生活或精神生活的各种所需……没有人对社会或者历史进行审判,没有这样的审判者。人很脆弱,人需要一种力量的保护,我一生寻求的就是这种力量,我越是想到我为这个家庭负的责任,就越感到我需要这种力量。小佩,你可能不赞同我的观点,但我还是要对你说,生存是一个自然范畴之内的问题,我们只能在自然范畴之内为它寻找答案。你不能要求你的父亲像陈寅恪、顾准那样有一身铮骨;我不可能有他们那样的思想勇气,我不可能写得出那样的文章;你不能要求你的父亲在我和你母亲的生活灰烬中歌唱,我们不是那样的人。我们看到有人跌下去,心里想的更多的不是那些人的不幸,而是庆幸我还在这条道上走着;人们推推搡搡,唯恐自己失足,想办法让别人跌下去。我们每一个人都对另一些人的毁灭负着责任。如果哪一天历史来一次审判,我们都将被宣判为罪人。现在,请你记住,小佩,我和你见过的我这个年龄的知识分子没有任何差别。我们都在卑鄙地为自己开脱说: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就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中,人总要适应环境才能生存,这是进化论最简单的一个道理。我们还为自己辩解说:我们并不是要把自己放到动物的水准上,我们是社会的人,我们应当具备基本的道德规范……生活很严酷,小佩,对任何人都很严酷,连你也不例外。但是你应付不了生活,你应付不了。我已经对你说过,现在想起来,我们对于你的教育的最大失败是没有在你刚刚睁开眼睛看世界的时候向你指出这个世界的不确定性。我们心疼你,不愿意你的心灵被污染,为此,我和你母亲痛心疾首。我们终于知道,我们不可能永远向你隐瞒真相,你必须进入生活,进入这个不那么纯净的生活。这时候我们想得最多的是你怎样才能生活得好一些。你太单纯,靠你一个人无法应付生活。好在你已经不小了。你可能根本不知道,我和你母亲之所以能够接受金超,就是因为我们认为他是一个能够对你负起责任的人,他具备这方面的素质和才能。我前面说了,我们生活在自然界,我作为一个生物,必须为我的后代创造基本的生存条件,让他活下去,活得比他的同类好一些。这样,在我离开这个充满了争斗的世界之时,我才能够放心地说:行了,让他独自行走吧,我做了我应当做的。金超是我的选择之一。生活的路很长,在漫长的生活旅途中,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你和金超必须相互支撑着往前走……事实证明我们没有看错他。现在的问题是:你应当怎样看他?这方面,你要听我多说几句…… (3) 那天晚上纪小佩没有回家,住在父母亲这里了。 金超和吴运韬到京西宾馆开会去了,晚上也不回家,她没有什么好惦记的。整整一个晚上,她都和母亲在一起,沉静地听着母亲述说她不知道的往事。 母亲说,考高中的时候,小佩的成绩不是很理想,离她十分想上的某重点中学录取分数线差七分,当时她哭成了一个泪人,觉得自己走到了世界的尽头。父亲走过来,抚摸着他的头,安慰她说:“小佩,你尽力了,其他就不要想了。” 谁也想不到,她最后竟然如愿被那所重点中学录取了! 今天,母亲今天才告诉她,当时,父亲动员了他在学术活动中建立起来的广泛的社会关系,找到一个喜欢写散文的政府官员,由这个官员向那所中学所在的区教育局打招呼,区教育局再给那所中学的校长打招呼……连母亲也说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在小佩上学的问题上被调动了起来,总之,可怜的小佩终于破涕为笑,高高兴兴走进了她梦寐以求的重点中学大门。 如果用交换原则来解释这件事,在父亲这个环节,他实际上仅有一次小小的付出:在适当的时候,写一篇那个官员作品的评论文章。父亲是著名的文艺评论家,他的文章有扩大影响的社会价值。那个官员之后(也可以称为“下游”)令人眼花缭乱的交易行为,严格一点儿讲,已经和父亲没有什么关系了。 能不能从量化的角度来对父亲的行为进行一定的审视?可以。母亲说,按照那所中学的规定,若破格录取,离录取分数线差一分补贴一万元。也就是说,家里要交够七万元,小佩才能够被录取。换一句话说,父亲的一篇两千多字的评论文章,价值七万元!当母亲为了让她弄明白其中的道理不厌其烦地这样解说着的时候,纪小佩靠在写字台旁边的沙发上,微微地闭着眼睛。奇怪的是,尽管这一切都振聋发聩,但是她的精神世界却平静如水。她宁静地观察它,她发现世界一片迷蒙,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 第七章:正义在飘摇(4) 二十四、权力!权力! (1) 有这么一首诗,可能是多情的法国人写的,大致意思是:宇宙间有一个叫地球的星球,地球上有一座叫巴黎的城市,巴黎市中心有一个叫……的公园,公园里坐着我和你,我和你正搂抱在一起亲吻……我认为这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一首爱情诗。空间和时间,瞬间和永恒,竟然能够容纳在这样几句简简单单的文字之中,的确让人惊叹。 现在让我们移植一下这首诗:宇宙中有一个叫地球的星球,地球上有一个叫北京的城市,北京市中心有一个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有一个叫吴运韬的人,吴运韬正在品味什么叫权力……从某种意义上说,每一个人都是宇宙的中心,都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衡量万物的尺度;被哲学家抽象出来的善恶是非等概念,实际上只是一般意义上的观念归结,并不反映在茫茫社会中生存着的单个人的哲学观感。权力的概念也是一样,不管我们的教科书怎样定义它,它在人们的心目中,还是有着各不相同色彩缤纷的理解。 在无数个失眠的日子里,吴运韬已经把这个问题想得无比透彻:只有完全意义上的权力才是真正的权力,只有真正的权力才能保证你无阻碍地做事情。现在他就达到了这样的境地,他可以无阻碍地做事情了。在一个单位,只有做第一把手才意味着掌握了完全的权力,完全权力的一个显著特征是可以基本上不受阻碍地把自己的意志变成集体决策,其他的人不过是协助者。当然,其他人有可能不是协助者,有可能在某个问题上是掌握完全权力的人的反对者,但几率很小很小———这既是机制使然,也是人性使然。在一个没有民主程序设计的权力机构中,反对者会增加这个机构的运作成本,反对者还会成为自己的行为的牺牲品。绝大多数人都不希望自己成为牺牲品。有了这些条件,完全权力成为绝对权力,就成为一种必然。 富烨在最近几年频繁的人事调整中,就像一个被推推搡搡的人,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已经不厌其烦,程序的运作完全失去了规则和标准,成了一种游戏,他感到悲哀。如果说最初的被推搡还在某种程度上激起自尊心的反抗的话,现在他则已经心如死水,完全没有反应。这里只有利益算计,只有欲望,只有阴谋……他已经是五十八岁的人了,即使在年轻的时候也不会和人进行争夺,何况风烛残年之时?现在,他不希望为某种舆论提供证言———这种舆论认为,无论从哪个方面说,富烨都是接任徐罘职位的最佳人选。富烨对z部党组选定吴运韬接任主任职位是有看法,对吴运韬这个人是有看法。但是,这些看法与怎样安排自己无关,与舆论的期望无关。越是在这样的时候,他越是不能表现出任何对吴运韬的负面评价,也不能在任何问题上与吴运韬意见相左。这个极为爱惜名声的老知识分子绝对不能让人以为他在觊觎权位,他认为这是一个人道德破产的标志,是他无法承受的。 孙颖则忙于他的事情。从出版部主任升任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副主任是他从来没敢想的事情。他对任何安排和变动都心安理得。 所以,在吴运韬提出关于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新的治理主张的时候———尽管谁都看得出这些措施纯粹是为了加强吴运韬的个人权力———领导班子成员希望党委书记富烨提出不同意见。富烨的意见是:“我同意老吴的意见。”既然党委书记是这个姿态,已经选择好处世姿态和安心于现有位置的人还会有什么不同意见呢?于是,一项项规定和管理措施就这样定了下来。 一个不健全的领导班子,是形成专断权力的温床。最后的局面是:吴运韬一言九鼎,完全控制了这个单位。 五年前,由于在k省卷入人事纠纷而走投无路的吴运韬,投奔到了z部,到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这位其貌不扬的政治家在经历了一系列征战之后,终于把旗帜插到了他梦寐以求的这片高地上。也就是说,征服这片高地,他仅仅用了不到五年时间。 富烨在某个场合曾经为自己辩解说:“老吴是主任,是他在主持工作,当然要听他的。如果不听他的,受损失的不是吴运韬,而是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是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每一个员工……”实际上,他在这里强调的是个人的生活法则。 个人生活法则是至高无上的法则。 所以,方伯舒教授在历数我们的堕落之后,痛心疾首地对纪小佩说:“一百年以后,我们的后代也许会抱怨我们这代人没有责任感,说我们没有坚守住人性的高地,说我们没有为他们看守好本应当属于他们的财富,说我们怯懦得简直像是一群没有意志的绵羊……那时候我们说什么?我们可能会无言以对。人都是在一定条件下创造历史的,时过境迁,就连我们自己都找不到限制我们的那些东西当时为什么会有那样大的力量,扭曲我们的人格,压抑人的良知……我们无法解释,我们也许不得不承担后代的指责。” 有一次,吴运韬参加了文学界的一个学术活动,实际上是著名作家在豪华饭店里的一次聚会,他听到一位从不写作却在文化圈占很高领导职位的长者谈自己的经历,意味深长地说:“我一直是这样想的:一个人做事情不一定为了要当官,但你要是想做事情,就必须当官。”吴运韬记得很清楚,一般人说“官”这个字后面要加儿音的,那位当了官的长者不加儿音,因此特别有效果,让人过耳不忘。 (2) 这是一句箴言。每当吴运韬为了权力失去内心平衡之时,每当他为争夺权力采取一次重大步骤,以至于隐隐地从道德上感到不安时,他都要用这句话来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过去做的、现在做的和将来准备做的都是高尚的。因为他是要做事情,他需要一定的条件。在谋取这些条件的过程中,他不考虑做事情,或者说,就连做事情也成了谋取条件的手段。所以,尽管他知道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症结在于每况愈下的经济效益,但是他从来没在这个问题上提出自己的看法和主张,从来没想过怎样改变这种状况。 现在,获得了条件,他要让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尽快发展起来,把出版业做大做强,尽快为z部的事业发展做出贡献。至于为什么非要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发展起来,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发展起来于他有什么意义,或者说他通过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发展达到什么目的等等这些深层的问题,他暂时没想,不是表面上没想,是真的没想。吴运韬不是耽于幻想的人,对于过于遥远的事情,他从来不做没有意义的想象。要清醒面对的是现实,而不是虚无缥缈的未来。 历史是人创造的,在一个历史事件中,你很难将这个事件中隐含的个人价值和社会价值做严格区分,或者换一句话说,你很难说清一个人在创造历史事件的时候究竟隐藏着多少个人动机,这时候,历史就是社会发展和个人发展欲望的统一。但是,也会有这样的情形:在一个历史事件中,个人价值大于社会价值、以至于大于某项事业的发展时,人们首先想到的是某个人,是某个人的历史,那么,这个事件一定在最初产生的时候就被赋予了个人动机,因而具有这种浓郁的个人的色彩。 现在我们暂且不对吴运韬创造的历史时间做更多的评说,我们谈一下他是在一种什么情况下创造历史的。 吴运韬的前任留给他的是一个烂摊子。长时间以来,夏乃尊和徐罘都是在用行政手段管理着这个单位,没有经营管理思路,尽管有非常宽泛的经营范围,却没有很好地利用起这些条件,没有拉起更多经营项目,所以印刷和广告这两块很有经济前景的业务丢掉了;即使在出版这一块,也岌岌可危:没有自己的图书品牌,在出版领域默默无闻,提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首先让人想到的不是出了哪些好书,而是因为卖书号被上级主管部门查处通报。财务状况简直到了危机的程度,要求结印刷款的人整天堵在副主任孙颖的办公室里吵吵嚷嚷,财务处长马缃总是带着被欺凌的痛苦表情拿着孙颖已经批过的结帐单找吴运韬,想让吴运韬干预一下,这笔账再缓一个星期……吴运韬左磕右拜,把大学同学都发动了起来,才从银行贷出五十万元,把必须结的账给印刷厂结了。中心内部管理混乱,由于经济效益很差,收入很低,相当一些人利用非法手段赚钱:编辑在卖书号的同时索要编辑费,发行部的个别人甚至在外面有了自己的书店或者发行点,中心的出版资源不能得到有效的开发利用,通过各种渠道流失了出去。人材短缺,缺少核心,没有一个骨干团队。最近几年,一些真正有质量的人已经离开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没有走的,也已经心灰意懒,或者无所事事,或者开始学着做纪律不允许的事情。 要把这样一个单位发展起来,要做的工作简直可以说是千头万绪。要紧的是安排好节奏。吴运韬已经从夏乃尊和徐罘那里记取了教训:你只能做今天能做的事情,如果你今天做了明天做的事情,你就可能为自己招祸。他绝不能为自己招祸,相反,要想办法避祸———有哪一个人比吴运韬更知道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是一个处处潜藏着祸水的地方呢? 京西宾馆的会议是z部的一个部门举办的,和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业务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吴运韬带着金超来参加会议,主要是为了休息一下。z部各司、局开会总要邀请各直属单位领导,实际上也就是这个意思。会上吃得很好。人对第一次经历的事情总会留下很深的印象。若干年后,经见了不少世面的金超说起第一次吃龙虾,总要说到吴运韬带他来参加的这次会议,这次会议比新婚之夜都更深刻地留到了他的记忆之中。当然,留下记忆的不仅仅是龙虾,还有吴运韬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在舒适的房间里,两个人躺在床上,把床头灯拧到最暗的光度,聊着天……这是一种美好的意境。吴运韬平时不喝酒,可是,晚餐时和z部常务副部长梁峥嵘坐在一桌,为了劝梁峥嵘多喝一些,他也喝了几杯“茅台”。酒一多,话就多了。吴运韬用醉酒的人特有的不庄重语调问金超:“吃饭的时候怎么没看见你?” 金超说:“我在大餐厅。” “哦。”吴运韬想起他是作为直属单位负责人和z部领导在小餐厅吃的饭。“梁峥嵘他……非要我喝酒……你知道吧?我是不喝酒的,我从来不喝酒……”吴运韬端起金超为他沏好的茶水,喝了一口,用湿润的眼睛看着金超,突然转换了话题说:“好好干,金超,你一定要好好干。” 金超坐起来,起誓似地说:“吴主任,我鞍前马后!” 吴运韬满意地点点头,笑了。他是含着笑意睡去的。他脑子里全是碰杯的声音。这是他头一次和梁峥嵘在一起喝酒。他早就想和他一起喝酒了。在这之前所有的机会都被徐罘占据了,从此以后他就有了独自接近梁峥嵘甚至邱小康的机会。这就是第一把手和第二把手之间的巨大区别。机会总是青睐占有有利位置的人。现在他终于占有了这样一个位置。他才四十八岁,他还有的是机会。他自信他是善于利用机会的。他一定利用好一切机会。 (3) 会议开了三天。在另外一个吴运韬没有喝酒的日子,金超陪吴运韬到附近的街心花园散步。此时正是薄暮时分,花园里的人还不是很多,幽静极了,可以听到潺潺的流水声。附近马路上,汽车和自行车汇成一股洪流向远方荡漾,叫卖报纸的小贩灵巧地在车流中穿行。金超再一次意识到他的生活的巨大转换。如果他是那个在车流中奔跑的报贩,如果他的生活也是仅仅为挣几毛钱而奔跑……他脸上有一种沉思的表情。他们坐在一只木条椅上。 吴运韬问金超:“你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几年了?” 金超说:“三年。让我算一算……今天是八月二十九号,后天,后天我到咱们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就整整三年了。” “真快呀!”吴运韬感叹道,“真快。我还以为是昨天的事情。你知道吗?你来的那一天……”他冗长地叙述那一天的情形———他经常说那天的情形,有时候说给其他的人,有时候直接对金超说。金超始终没弄明白他为什么总是不厌其烦地说这件事情。金超陪着笑,在脸上保持着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时的生动表情,有时补充一下吴运韬忽略了的细节。 “当时我实际上是这样想的:这小伙子可能不错,我说我要看一看。你看,我没看走眼,金超。我现在还在想,当初我决定调你是对的……我不是说远道的和尚会念经,我是看中一个人的品位和能力。这两年你干得不错。我想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要是有四五个你和林平、夏昕、郑九一这样的人,事情就好办多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必须发展,中心下一步的发展,主要是要靠你们这样的人材,有了人材,没有做不了的事情……事情要大家来做,我想了,以后还要物色几个人才,一个单位的发展,完全取决于你有什么样的人才……” 金超注意到吴运韬关于要再物色几个人材的话,但是他没有深想。 “我们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虽然是一个事业单位,但我们从事的工作,我们肩负的责任,是通过企业行为来实现的,因此,我们必须将行政管理方式改变为企业管理方式,也就是说,我们要将利润产出作为每一个部门,作为我们整个单位第一位的目标。我以前说过,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不是养官的地方。我们要淡化官本位观念,不能把处长、副处长当官来做。这样,我们就要有我们的用人标准,标准就是:看谁可以促进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效益和发展?” 吴运韬的谈话方式发生了微妙变化,能够给平平常常的话题赋予深刻意义,并且用组织得很好的书面语言表达出来。这种谈话方式会扩大谈话者的心理距离,金超一时还有些不适应,不知道该怎样应答。他不会组织书面语言,同时他也不知道该怎样把握和已经成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第一把手的吴运韬的交往状态。他脸上带着恭顺的笑容,听吴运韬说下去。毫无疑问,吴运韬仍然把金超当作和别人不一样的朋友。从京西宾馆回来,金超就把吴运韬的话转述给了师林平。 师林平把吴运韬说要再物色一些人才这件事看得很严重。 这个好不容易通过自己的努力在生活中谋到尊严的人,像一种被称之为獴的小动物一样,不时直立起身子,转动着小小的脑袋,警觉地观察周围是不是有什么危险的事情发生。 他认为这件事很危险。 金超超脱一些,虽然他也和师林平一样不希望有什么新的因素掺进来改变来之不易的格局,他还不至于夜不成寐。他开始竭尽全力抓编辑室的工作。 王莹琪大张旗鼓地调到另一家出版社去了,临走的时候,这个从来都把自己看作贵族的人物,用最通俗的市井语言咒骂吴运韬排斥异己,说吴运韬把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经营成了他家的自留地……但是,没有人应她。她装得很洒脱,但是离开的时候,她是孤寂的,没有人送行,没有人给她哪怕一句安慰,所有人都为生存把良知抵押给了魔鬼,变得冰冷而沉默。 据说王莹琪离开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前后给邱小康写过一封信,全面反映吴运韬的问题,但是,谁也无法确切知道王莹琪是不是写了这封信,无法知道这封信在邱小康那里起没起作用,起了什么作用? 金超在向吴运韬转述这个传言的时候,吴运韬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你听谁说的?” “很多人这样说,”金超看着吴运韬严厉的目光,心里有些胆怯。 尽管吴运韬嘴上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吧!”但金超看出吴运韬内心非常不安,他询问了很多关于传言的细节。 后来因为工作太忙,金超也就把这件事放到脑后去了。 不存在和原任领导的合作问题,金超能够放开手脚进行工作了。他待人真诚,不怕吃苦,编辑室的同志都很支持他的工作,所以,时间不长,就已经有了很好的发展苗头。 金超兴致勃勃地走在上班的路上。 这是一个晴朗的冬日,城市显得白光光的。太阳一出来,一千万人就一齐出动,像是被某种神奇力量推动着,搅扰在一起,世界发出无法辨析的雄浑的声浪。这种声浪冲击的不是你的耳膜,而是你的心灵,它使你烦躁不安,想向什么人发火,想和什么人打一架,想做一件让人惊愕的事情。但是金超的心情很好。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有的人心情很好,有的人心情不好。 (4) 夏昕和郑九一的心情也都很好。 杜一鸣的结局对夏昕造成很大的心理影响,他现在只求认认真真做好出版工作,从工作成绩中寻找满足感,对于中心其他事情一概不闻不问,甚至于和他认为有些品位的人也不过多交往,决然超脱于任何纷争之外。他蔑视那些不遗余力让自己和别人都活得不舒服的人,他自认为自己在精神上比他们优越。不管别人怎样评价他,认为他清高,他不改变自己。这是他惟一能够坚守的东西。现在他坚守住了这些东西,他心情很好。 郑九一目前还不具备政治上进一步发展的条件,这个讲究实际的人严格按照设定的路线接近目标:他孤身一人闯荡北京,有了一个可爱的妻子,妻子已经怀孕,目前没有住房,还和岳父岳母住在一个大杂院里,心性高傲的他和岳母关系紧张……目前他什么也不需要,惟一需要的是金钱。他就是为了这个东西才主动要求从机关来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尽管他在机关也已经找到了捞外快的方法。这些方法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继续有效,编辑室主任的职务又给他创造了新的条件。他当然有理由心情不错。 吴运韬没有感觉到王莹琪写了那封信,没感觉到那封信在起什么作用,就把王莹琪带给他的烦恼放到心灵里一个小小的角落,在最初是邱小康,然后是廖济舟、夏乃尊、徐罘坐过的宽大的办公室里翻阅着金超、夏昕、师林平、郑九一负责的部门出于各自角度和目标形成的生产力成果的报表,寻找即将达到他自己设定的目标的喜悦。 第八章:一盘没有下完的棋(1) 第八章:一盘没有下完的棋 二十五、来了一个人 (1) 苏北到北京联系调动工作正是酷暑时节,异常闷热。他来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看到办公室主任沈然正在指挥几个小伙子从一楼往地下室搬样书,小伙子们累得汗流浃背。沈然打量着苏北,说:“我们主任到z部开会去了。”苏北问什么时候回来,沈然看看手表,说快了,她让他等一等。苏北跟上她来到三楼,这里有一间会客室,摆着一些桌椅,一只落地电扇轻柔地吹着。苏北在那儿只坐了几分钟,沈然就弄清了苏北的意图。“那你就先在这里等一等。” “好好好,你去忙。”沈然到二楼去了。 接近中午吴运韬才回来,刚刚打开办公室门,沈然就跟进来了。 “老吴,有一个人找你。” “谁?” “好像是过去在k省洛泉地区插队的北京知青,可能想到咱们单位来工作。” “哦,”吴运韬淡淡地应道。 徐罘昨天晚上打电话给他,说是有一个人想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来工作,介绍了一下这个人的情况。吴运韬听说是北京人,心里有些不爽快,就连徐罘都感觉出来了,说:“这个人在k省已经呆了很多年。”徐罘还说,苏北成熟老到,处事沉稳,是k省某出版社大型文学双月刊《西北文学》的主编。 吴运韬用开玩笑的口吻对下台的一把手说:“老徐你说调就调,我听你的。” 徐罘说:“别别别,还是按照正常程序。不管怎样,你先见一下,感觉一下……我认为这个人是不错的,相对于那些成立于五十年代的老社,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毕竟是一个刚刚涉足出版业的单位,苏北有管理经验,自己就是作家,在出版这一块,他会有很多长处……你知道,我一直在考虑引进专门人才问题……” 吴运韬在心里笑道:“但是你一个人也没有引进来。” “那就让他来吧,我见一下。”吴运韬对沈然说。 吴运韬坐到办公桌后面的高背皮面转椅上。 吴运韬主持工作以后,沈然每天让人为吴运韬收拾整理办公室,享受和徐罘一样的待遇,办公室很整洁。虽然外面暑气逼人,但是屋子里因为安装了空调,显得十分清爽,窗台上两盆花青翠欲滴,挂满了鼓胀的蓓蕾。新买的天坛牌文件柜闪着幽暗的色泽。宽大的写字台上,堆满了报表、书籍和同业朋友寄来的邮件。 沈然把苏北带来了。“这是我们吴主任,”沈然介绍说,“老吴,这是苏北。”吴运韬站起来和苏北握手。 吴运韬打量苏北。 这是一个个子高高的有些消瘦的中年人,长相气质上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仅仅是人海中普普通通的角色。吴运韬注意到苏北细眯的眼睛里有一种羞涩的神情,他在尽力做出笑容,但是却不知道说些什么,这是不善交际的人才会有的情形。 吴运韬很意外也很新奇。 沈然为苏北沏一杯茶放到茶几上,对吴运韬说:“老吴我走了。” 沈然也和苏北点点头。苏北慌乱地站起来表示感谢。 吴运韬脸上带着微笑,看着苏北。 “请坐请坐。” 苏北坐在沙发边缘上,不知道应当等吴运韬发问还是由他自己说明意图。 “我听我们的徐罘主任说,您想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来工作,是吗?” “是是是,”苏北搓着手,“我在k省搞刊物,我想调到北京来工作。”苏北从黑色的公文夹里取出几页纸,恭恭敬敬地递给吴运韬。 这是用针式打印机打印出来的业务自传。 吴运韬将身子稍稍向后仰着,眼睛和纸之间隔着很大的距离,读那份业务自传。他很快改变了姿势,显出专注的神情,读完以后,把业务自传平放到桌上。 “我知道你,”吴运韬亲切地说,“我刚刚读了你的一篇文章,”他想那篇文章的题目,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写得非常好,当时我就想:这位作者对胡杨一定很了解,非常了解……” 苏北不好意思地说:“您过奖了。” “哦……”吴运韬没想到会被打断,怔了一下,“但是你的确写得很好……你想调到北京来工作,是吗?” “是。我是北京人,一九六八年插队,我在k省呆了二十五年,一开始在洛泉地区插队,后来在那里上大学。再后来参加工作,到省城当编辑……离开北京快二十五年了……” 吴运韬发现苏北不善言谈。不善言谈却做着大型文学双月刊的主编,吴运韬感觉这不是一般角色。 “是啊是啊,你应当回来,这里是你的故乡啊,再者,北京的天地毕竟宽广一些。”吴运韬拿起业务自传,“我知道《西北文学》,刊物很有影响,能够主编这样一份刊物,你的工作能力,当然不用怀疑。你已经搞十几年编辑出版工作,这非常好。咱们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虽然不叫出版社,但是主要业务现在已经是图书出版,所以你在这里可以大显身手……这非常好。从业务自传上看,你自己也写小说———我好像对你的小说有一点儿印象……” “我写小说用的是笔名。”苏北挥挥手,不想谈这个话题。 苏北很少炫耀式地和人谈个人创作。在业务自传写上这些内容,无非想给自己增加一些被接受的因素。 “你是文学圈子里的人,和作家们都有交往吧?” (2) “我搞刊物工作,和作家的交往机会多一些。” “这是很宝贵的资源。k省是文学大省,那里重量级的作家太多……”吴运韬说了几个人的名字,“胡杨还好吗?他现在是不是还在写东西?” “他还在写。” “他应当写。读者都在期盼他的下一部作品。你知道吧?我喜欢胡杨的作品,尤其是《国色》,就像你在文章中说的,他写出了那个城市的灵魂……那里的人物,就是我小时候经见过的人物……” “您是……” “哦,忘了告诉你,我也是k省人……” “真的?”苏北流露出孩子气的兴奋,“用k省人的说法,您我应当算老乡了!” 吴运韬没有应答苏北的这句话,接着说:“我知道胡杨前一段时间为《国色》承受了很大压力……我们这里总是这样,把纯粹的艺术问题政治化。人们对胡杨那部作品的批评显然是过头了,不应当那样。即使作品真的有问题,也应当平等地讨论,不能一棍子打死……听说这部作品在国外得了奖?你看你看,这样就不好了。” 苏北看着吴运韬,想弄明白他说的“不好了”指的是在国外获奖不好还是因为在国外获奖证明了我们对这部作品的批评不好。苏北理解为后者。他对吴运韬产生了强烈的好感———对于有文学见解的人,他总是很敬重。 “胡杨知道你想到北京来工作吧?” “他知道。” “哦……你为什么要离开k省?” “因为一些个人原因。”苏北不想做更多解释。“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孩子。我爱人认为孩子在北京接受教育会更好一些……” “你爱人是做什么工作的?她的调动问题解决了吗?” 苏北回答说:“她在k省一所大学的中文系当老师,已经先于我联系好了中国文化大学,还是搞教学。” “那太好了。” “孩子的问题,北京市政府有政策,知青子女户口可以落在北京,所以我女儿的户口前几年就落在了我父亲的户口本上……” “哦……”吴运韬说,“你是怎么认识徐罘的?” “我不认识徐罘,”苏北笑了,“是这样,我和爱人到中国文化大学联系工作的时候,接待我们的一位领导正好也是曾经在k省洛泉地区插队的知青,他很热心,当时就为我的工作张罗,打了好几个电话。我是第二天接到那位领导的电话,让我来找您的……您说的徐罘是……” “你碰到了很多好人,”吴运韬笑着说,“徐罘是咱们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原来的主任,现在退居二线了。他热心推荐你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来……”吴运韬把两只手绞在一起。“是这样,苏北。就我个人来说,欢迎你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来工作。这件事,我们要研究一下。我们的两位副主任到云南开会去了,要等几天才回来。你打算在北京呆一些日子吗?” “我想尽快回去。” “不要紧,你回去也行,回去等我们的消息。” “我知道调北京很难,这事还要您多操心……”苏北诚恳地说。 “就你的条件来说,不应当是很难的,”吴运韬说。“你以前联系过往北京调动吗?” “没有。” “这次你没有到其他出版单位去联系吗?” “没有。” “不用联系了,苏北。我基本上可以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决定调你。” 苏北站起来,表示感谢。他的脸微微地红了。 吴运韬让他坐下,两个人又聊了些别的,然后苏北告辞,吴运韬把他一直送到大门口。 事情进展极为顺利: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领导班子很快做出了调苏北的决定,苏北很快就跑好了调往北京的所有手续。北京市政府对于知青返回北京有优惠政策,苏北的手续都是在这个框架内完成的,没有叨扰单位。 和吴运韬第一次见面四个月以后,也就是新的一年元旦钟声即将敲响的时候,苏北已经把家从k省搬到北京,准时向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人事处报到,并且坐在金超的第二编辑室办公室里面了。 苏北没有对任何人说他在这个过程中受到的煎熬:回来没有住房,为了租房,他简直跑断了腿,最后才在三哥的帮助下租到了又暗又潮湿的两间平房,租金是每年五千元。在北京,学校更是分为三六九等,为给女儿联系一个质量好一些的学校,他左磕右碰,好不容易找到一所离家很近质量又不错的小学。从来不会送礼的他,面红耳赤地去敲有关老师的家门,讷讷地说着客气话…… 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他又回到了他度过童年时光的这座城市,回到了他的生命开始的地方。 一九六八年年底,十八岁的苏北离开被贫困折磨着的家庭,带着父亲用拣来的废木料钉成的箱子,出发到遥远的k省洛泉地区插队去了。他还记得离开家的那天,母亲追随他到公共汽车站为他送行时的情形,还记得二姐瞒过姐夫给他手里塞的十块钱,记得大哥、二哥由于他在家庭问题上站在母亲一边而拒绝给他提供任何帮助时的表情和目光,记得在同一年中专毕业参加工作的三哥由于和最亲爱的弟弟离别伤愁动不动就向母亲发火时的蛮态,记得火车开动之时站台上响起的哭声,记得三哥用手背挥去泪水的姿势……二十五年,二十五年时光能够重新创造一个人,也能重新创造一个世界。苏北早已经不是二十五年前那个苏北,北京也已经不是他在这里读中学时的那个世界。这里已经没有母亲,没有二姐了,父亲被在老家的大姐接走了,北京的所谓的家,实际上已经是一个空壳,一个象征。他不是回家来了,二十五年前那个家早已经不存在了,消失了。他是把他的家搬到了一个已经有些陌生的世界。 (3) 尽管这样,一个经历了风风雨雨的人,一个被生活残酷改造过的人,突然回到他小时候生活过的世界,仍然能够唤起一种甜蜜的记忆。他到中学母校去看望他的老师,看那里的教室;他回忆起上小学的他抱着不到两岁的侄子———现在他应当三十多岁了吧?———看来来往往的汽车,用自己拢共几毛钱的积蓄为侄子买米花球时的情形;他还专门到插队前和父母亲住过的地方去看那个熟悉的院门。现在这间房子已经让三哥倒给另外一户人家了,和单位分给他的另一间房子换到一起,住到阜成门去了。 站在这里,苏北才切切实实感觉回到了生命起始的地方,觉得经历二十五年漂泊,这回真正落到了地面上。他落到了一个宁静生活和工作的港湾。 在单位,虽然适应新的环境需要一个过程,虽然他知道这里同样会充满了人生争斗,但是,他感到心满意足,感到心里异常踏实。他为自己找到了一个非常适合他的角度:在做好工作的同时,妥善安排自己的创作。现在他再也不用为一个单位的运转殚精竭虑了,日子一下子显得清闲而自在,生命好像又回到了初始的地方。时间耽搁得太久了,他要静下心来写一直没有完成的长篇小说。 在一个环境里,完全置身局外的人会获得非常好的观察角度。他为自己有这样一个角度感到高兴。他找了一个厚厚的笔记本作为搜集素材的札记,准备用它来记录对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人和事的观感。 这已经是他写的第35本《札记》,从到洛泉地区插队第一天到现在没有一天间断。这么多年来,札记成了他最可信赖的朋友。如果不能够用笔书写,他的生活就将一片灰暗,他在最没有光亮的地方看到光亮,在最寒冷的地方找到温暖。生活的巨大转折也许会带来些许新鲜,但是,他知道它龌龊、肮脏的本质不会改变,他还会每天看到和听到巨大的社会不公,还会在社会的沉沦中体会沉沦的痛苦,在遍寻友谊与爱情而不得中品尝寂寞与孤独,还会需要能够倾听他诉说的伴侣。这个伴侣只能是他的《札记》。每天晚上趴在床上向笔记本倾诉的时光是最好的时光。 他在札记本的起始篇中详细记录了和徐罘、吴运韬交往的细节,对他们这种知遇之恩充满了感激之情。报答他们的最好方法,就是尽快做些事情,现在他想的就是怎样做些事情。 金超对苏北的了解极为有限———吴运韬没向他透露关于苏北在k省的一切细节,金超既不知道苏北是一个很有成就的作家,也不知道他到这里之前是《西北文学》的主编,在金超印象里,这是一个有些书生气的返城北京知青,苏北的言谈举止也没有提供任何可以说明他的经历的佐证。 金超告诉苏北:“我的家乡就在你插队的洛泉地区……” 苏北很惊讶,说:“世界怎么这么小?老吴是k省人,我爱人去的是你的母校,而你的家乡又是我插队的地方……这简直是小说了。” 金超也笑,说:“这可能就是咱吴主任说的那种‘缘分’,他说人和人相遇都是出自缘分。”苏北点头赞同这种说法。 金超满意地看到,苏北是一个踏实工作的人。编辑室里有一些以前很难处理的积压稿件,有的还是很著名的作家的作品,金超就交给给苏北处理。苏北很认真地读了将近一个月时间,分别拿出了处理意见,这时候金超才发现这个不事张扬的人学养深厚,在当代作家中有很多朋友,这可以从苏北接到的电话中听出来。有质量的作家是出版单位的资源,很显然,苏北在这方面有绝对的优势。那些交给苏北的退稿,都是有名望但又写不出好作品的人,很难缠。以前曾经被列入出版计划的,竟然也被苏北很顺当地当面退还给了作家。让人惊讶的是,没有一个作家因此来找金超或者吴运韬的麻烦———过去,他们总是想方设法躲避这类作家———金超甚至接到某位一度宣称要起诉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大作家的电话,说苏北的意见非常好,“切中要害”,说他已经将这部作品作为一次失败,不再用它来烦人了……金超和吴运韬说到这件事,毫不掩饰对苏北的赞赏。 吴运韬说:“那当然。” 吴运韬头一次向金超介绍了苏北的情况,说他是一个作家,在k省曾经当过一个大型文学双月刊的主编,发表过不少作品。苏北的情况一方面使金超感到高兴,另一方面也给他造成了很大的精神压力,他觉得苏北过于庞大了。苏北过于庞大是好事还是坏事现在还无法预料,但这是一件让人不踏实的事情。 “你放心,”深谙处事之道的师林平对金超说,“老吴最终还得依靠你和我这样的人……”金超不置可否。师林平嘲笑金超无知,“金超你记住,你、我,和吴主任的友谊,是经过历史检验的。”金超点点头。 师林平压低了声音说:“金超我告诉你,有一次,老吴对我说,人分为三种:一种是贴心而又能够共事的人,一种是你可以使用但绝对不能相信的人,还有一种就是既不能相信又不能使用的人。” 师林平正色说:“你想想,你我是哪种人吧!” 他们开始分析自己在吴运韬心中的位置。他们愉快地发现,他们属于第一种人,这么多年来,无论何时何事,吴运韬没有动摇过对他们的信任,在他当了主任以后,马上把他们安排到了中层领导岗位……那么李天佐呢?毫无疑问属于第三种:既不能相信又不能使用。还可以把王莹琪或者夏昕放到这里面来。至于新来的苏北,金超和师林平都认为,充其量算作第二种,他们都有极为深切的体会,一个人要取得吴运韬的信任不是那样容易的,苏北即使成为第一种,也需要相当长一段时间。 (4) 这样想来,苏北不是什么威胁。金超心情舒畅地工作,心情舒畅地和苏北相处,再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第八章:一盘没有下完的棋(2) 二十六、舵手的谋略 (1) 苏北上班可以有两种选择,一是从胡同口坐三站电车,再乘地铁,坐七站,出站以后再走一刻钟;一种是从家里出来,走两站,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班车点乘班车,直接到单位。他选择了后者。 班车是一个小社会,这个小社会同时也是一个单位的政治晴雨表。 在班车上,热情的问候和调侃中,有会心的理解同时也可能有不可调和的憎恶;嘻嘻哈哈的玩笑话说的也许是一个谁都不愿明说的严重事件;“锣鼓听声,说话听音。”恶毒的诅咒有可能用热烈的赞扬来表达;由衷的感叹说出来的有可能是一句粗俗的咒骂;暗恋着的姑娘总是远远地避开她的白马王子的座位,被爱火燃烧的小伙子对他所爱的姑娘表现出谁都可以注意到的冷漠;巴结领导的方式早已经超越公开谄媚的原始阶段,进入到了一种了无痕迹的炉火纯青之境;利用非法手段赚取不义之财的人不断诉说生活的艰难,生动描述在农贸市场上为一捆菠菜和小贩发生的争吵,一贫如洗的人夸夸其谈星期天全家在和平门烤鸭店的一顿大餐;富于心计权谋的人躲在一个角落里哦哦啊啊地装傻,没心没肺的人炫耀着自己的聪明,把众人皆知的某人的一段丑闻或者领导层的某种动向作为秘闻说着;在一对要离婚的人面前总是有一些热心的说合者,随后这些说合人就成为足以对离婚者造成伤害的小道消息传播者———或者男方东西太小没有灵性,或者女方得了什么病见了男人那东西就吐……最后还不无遗憾地说:“俩人都是挺好的人,你说出这样的事多让人可惜呀……” 中国人的生存智能是在长时间的不正常年代里形成和积淀起来的,这是一种强大的集体无意识。当两千多年前一个身材瘦小、面色苍白的儒生在咸阳被秦始皇活埋的时候,他的后人一定刻骨铭心地记住了这样一条血淋淋的教训,你不要对皇上说他不爱听的话。他又用这个教训后辈。后辈已经削为平民,躬耕于乡间,见不到皇上,皇上对他也就失去了作用于人生的意义,但是乡间还是有一些有权有势的人,于是古训成了“你要顺从所有有权有势的人”。 历史长河,滔滔不息,人生百代,此伏彼起,你知道,—个种姓,一脉血缘,要经历多少荣辱沉浮,多少苦辣酸甜? 很少有人能够说出自己的来历,哪怕是仅仅上溯五代人的来历,我们血缘的脉络早已干涸消失在历史的粗大线条之中了,但是在我们的意识之中,却潜藏着先祖留给我们的关于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的密码。我们并不意识到这些密码,在它蜇伏着的现世人生中出现某种无法规避的选择之时,它才唤起我们的生物性本能,命令我们怎样做和怎样说。但是我们并不完全被动,作为大自然的一个链条,我们的肉体还肩负着繁衍的功能,所以我们有肉体的欲望,有由此生发的种种精神渴求。我们的一生实际上只是索取和得到两者之间的一个过程。我们要索取,我们就工作,就争权,就夺利,人生就处在“匮”的状态,一种失衡的状态;我们得到了,“匮”变为“盈”,我们就达到了平衡。这是最好的状态。但这种状态在人生中是极为短暂的,如电石火花,转瞬即逝。我们似乎永远处在巨大的不平衡之中,我们总是在争斗,和宇宙,和大自然,更多的是和人。 生活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成为既丑又美的东西的,这对谁都一样。 班车上三十多个人,处在各自不同的人生状态,各自不同的人生位置,可以想见,这个小小的世界也必定在绝大部分时间里处在“失衡”的状态,但是,如前所说,我们中国人的生存智能让这些人以各自的方式把它控制在了平衡之中,所以,班车又很有乐趣。 你不要小看任何一个其貌不扬的人。其貌不扬的中国人深藏的智慧和生存机智足以和世界上最伟大的哲学家媲美。美国《纽约时报》刊载过一个在中国游历的美国人的专稿,那位美国人告诉从来没有到过中国的美国人:即使你在青海高原与一个用牛粪火烧饭的妇女交谈,你也要提醒自己:你是在和一个有五千年历史的民族对话。 班车上的说笑在继续: “看北京晚报了吗?昨儿一辆夏利从燕莎桥开下去了,翻了个过儿司机愣没死嘿……” “现在那儿人特多,根本没法儿玩儿。” “其实你犯不上,现在这兄弟姐妹之间,有几个好的?还不是自个儿过自个儿的日子?你过得好,他还眼红呢;过得不好,也不可能有谁来帮你一把。” “可不是嘛!” “我一直认为,崔健是中国最好的诗人,只有他把诗上升到了哲学的高度。说句不客气的话———整个新时期文学对时代与社会的认识都抵不过崔健的《一块红布》……” “那是一些掌握了评论话语权的骗子,你不可能指望他们有真知灼见,他们当紧要解决的是道德问题而不是学术观点问题。” “我爷爷那会儿在天津开武馆……” “中国作家中如果有一百个像王小波这样自由思索、敢于拒绝官方荣誉的人,中国文学就有希望了。” “后来丫用手指我,我说你他妈指谁呢?‘啪’的一下就给了丫一耳切子,哎哟把丫打的哟,血当时就从鼻子流出来了……” “那怎么办?我只能这样。再者话说了,你主任都不当回事儿,我着哪门子急?不就是十几万块钱吗?损失就损失了。” (2) “有那么一句话:持身不可太皎洁,一切污辱垢秽,要茹纳些;与人不可太分明,—切善恶贤愚,要包容得。这才是做人的学问。” “弗洛伊德是个大流氓。” “后来我跟我姐说,你不能离开单位,哦,对了,我给你卖快三十年命了,忽然有一天我说算了,组织甭管我了,我自谋生路去呀……能这么便宜他吗?!我说我姐夫当老板那是人家有本事,你凭什么为这个把单位饶了去?傻冒呀?公家给了咱这碗饭,咱就往下吃呗……” “不不不,那你是说错了,王朔的价值不在这儿,王朔的价值在于他讥笑了从来没有人敢讥笑的东西,尽管这些东西并不都是坏的。” “散文堕落了,我从来不看眼下走红的那些散文家的散文……” “这次我先放过他去,你看我最后怎么整他……” 又有人说到吴运韬昨天在全中心职工大会上的讲话,说到师林平因为加班工作昏倒在办公室。 于海文嚷嚷说:“谁知道丫是真昏倒还是装神弄鬼?说不定是丫装孙子迷糊老吴呢!” 那时候于海文还没有对吴运韬恨得咬牙切齿,所以还叫他“老吴”,没有用“丫”这个字代称他。 和苏北隔过两个人,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说:“老吴就喜欢这样的人。” 另一个年纪已经不小的人说:“我一看见师林平和老吴说话那种样子就恶心。一个人竟然能够把自己作践成这个样子,可见这人不是个普通人,我们这些人都没有这个本事……人家老吴用他也就是对的,要是我也用这样的人,想睡了人家给你递过来枕头,想坐了给你屁股下面塞来个凳子,多得呀!” 人们就笑。这话实际上已经有谴责吴运韬的味道了。 苏北坐在班车最后一排座位靠窗的地方,眯住眼睛打盹。 没有人把苏北放在眼里,没有人顾及苏北的反应,这也是一个环境中出现不了解的外来人时常有的情形。 谁都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人,眼下正在做一件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情。 在首都机场候机大厅,苏北见到了已经交往二十多年的著名作家胡杨。 胡杨其貌不扬,由于长年伏案写作,眼睛看上去显得有些浮肿。胡杨的小说、散文蜚声中国大陆和港、澳、台地区,美国和西欧国家也给予他很高评价,称他是中国新时期以来最有创造性的作家,但作家本人仍然保留着作为一个人的“原生态”,就连他说的话也是地地道道的k省中部方言,这种接近山西、陕西口音的方言虽然不像金超初到北京时说的话那样拗口,没有到过k省的人听起来仍很困难。就是这个其貌不扬的人,因为一本《国色》,在中国大陆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文学地震。 《国色》刚刚出版之际,忠实贯彻有关部门意图的文学评论家在没有弄清上级意图之前,鉴于胡杨的巨大名声,在远东文艺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钱宽的盛情邀请下,撰文说这是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新时期以来长篇小说的重大收获,评价相当高。里程碑式的作品容易引起注意,果然,有关部门的意图就传达了下来,认为《国色》的性质是消极的,应当引起注意。据说传达下来的意图是出于这样的背景:有人对一位德高望重的将军说最近出版了这样一本书,将军非常激动,就像当年面对国民党军队一样,用拐杖嗵嗵地拄着地板,命令说:“把狗日的抓起来枪毙!”当然,时代毕竟不同了,没有人真的执行,胡杨没有被抓起来,也没有被枪毙,但是,有关部门不能不过问这件事了,主抓这件事的就是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办公室主任沈然的丈夫谢东方同志。谢东方同志在一次小范围通气会上严厉宣称:依据原则,远东文艺出版社必须撤消。 听到这个传言,远东文艺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钱宽很紧张,对责任编辑王岚说:“这事要控制一下。”但是,在这样的时候,你是无法控制舆论的,一向善于看风使舵的评论家马上否定了自己对这部作品的最初评价,解释说评价一部作品需要时间,现在看来,这部作品在主调上是缺少时代亮色的,是消极的……随后,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潮流,全面否定胡杨二十余年的文学耕耘,继而对当下的文学从整体上进行了所谓“反思”,说作家的社会责任感正在丧失……这更增加了钱宽的压力。那段时间,钱宽几乎每天接到谢东方的电话,这位年近六十岁的老者也经常到谢东方的门上去,点头哈腰地说好话,听训斥。最终,远东文艺出版社没有被撤消,有关人员却受到严重冲击,责任编辑王岚被开除留用,社长兼总编辑钱宽则背了一个记大过的处分。 作家胡杨的压力来自文学评论界,一边倒的文学批评几乎把他逐出文学主流,不幸的是,胡杨又是一个很在乎自己是不是文学主流一员的作家,他的精神痛苦可想而知。 年迈的父亲从k省中部老家赶到省城看望据说已经被捕入狱的儿子,拉住儿子因为常年写作显得非常纤细的手,泪涟涟地说:“好娃哩,快不要!咱不要那样……”儿子说他没那样,说他从来没想过要那样,父亲这才点点头,放心了。 然而社会并没有倾听他的解释,没有像父亲那样点头,仍然继续声讨这位离是非很远的作家。于是,关于作家胡杨的种种传说就不胫而走。最离奇的说法是胡杨走投无路,最后碰死在了k省西部一座两千多年前就矗立在那里的无字石碑上,真正是“肝脑涂地”。 (3) 但是就像所有事情最终都将过去一样,这件事也过去了。 苏北接到《西北文学》现任主编费黧的电话,说胡杨到法国访问要在北京停留三个小时,这才赶到机场。 身材瘦小的胡杨有些惊愕,笑着说:“你咋能在这么大的一个地方找到我?” 在这以前,很少对外公布写作信息的胡杨对苏北说过,他最近将完成一部名为《最后一片戈壁》的长篇小说。苏北恳求胡杨把这部作品交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出版。胡杨说:“等写完再说。”苏北知道,胡杨写不完《最后一片戈壁》是断然不会安排出访的。 胡杨带着歉意对苏北解释说:“远东文艺出版社去年为了出版《国色》招了不少麻烦,我欠着他们的人情,这部作品,我说什么也得给他们……” 苏北不听他的解释,坚持说:“不。这部作品一定给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出版。”这话已经很不讲究,很不客气了。胡杨只是为难地叹口气,并没有责怪苏北。 苏北和胡杨交往了二十多年,他们是k省新时期以来最初的一批小说作者。他们的交往除了文学层面的东西之外,还有友谊因素———远在胡杨没有特别出名的时候,苏北就组织过很多次胡杨作品研讨会,对此,胡杨一直心存感激。 苏北编辑、出版过胡杨的作品集,但是从来没向他约过长篇小说。苏北知道,长篇小说对一个作家来说往往具有特殊意义,获得全国性影响是他们首先考虑的问题,他们不愿把这样的作品交给省级出版社出版。苏北离开k省的时候就曾经向胡杨约定,一定要支援他一部长篇小说,尽管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不是一家完全意义上的出版机构。当时胡杨是点了头的。 “胡杨,这本书对于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非常重要,你必须帮我。” “但是……苏北,我已经把稿件交给王岚了。” “我只要你的授权,”苏北一步不让,“其他问题由我来解决。我会用我的方式弥补你所说的欠着王岚和钱宽的情分。现在你一定给我一个授权。” 胡杨犹豫了:“这样行不行?等我几天,我从法国回来以后再说这件事行吗?反正远东文艺出版社还在看稿子,也还没有签合同,时间还是有的……” 苏北不好再说什么,笑笑,说:“那也行……我等你。” 前景很好……当金超在编辑室以胡杨老乡的身份断言胡杨不会再写出高质量作品的时候,苏北坐在办公桌前,构筑着把《最后一片戈壁》争夺过来的细节。随后,他就在北京出版界跑动起来,包括面见远东文艺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钱宽和《国色》的责任编辑王岚。 和王岚见面是在亚运村附近一家新开张的咖啡馆。 王岚是一个漂亮的年轻姑娘,远东文艺出版社的骨干编辑,有相当强的组稿能力,在当代作家中很有影响。为了胡杨去年那本书,钱宽顶着很大的压力,拼命保她,虽然给了一个开除留用的处分,最终还是让她继续做编辑工作,上面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王岚穿一件质地很好的黑色皮夹克,脖子上拢着带碎花的纱巾,蓝色牛仔裤使她的双腿显得修长而健美。她的目光清澄透亮,看人的时候显出好奇的样子。 两个人在考究的小木桌旁边坐下来的时候,穿蓝地白花蜡染服装,头上扎着漂亮的红色头饰的服务生小姐端来散发着浓郁芳香的咖啡。 “路上,我一直在想,”王岚用动听的嗓音说,“这个苏北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胡杨如此看重———他以前从来没敢这样和我说过话。你知道吗?他从巴黎打电话给我,而且是北京时间午夜两点,他就没有算一算巴黎和北京的时差。你猜他在电话里怎么说?他‘命令’我和你见一次面。” 苏北笑了,说:“能够被胡杨命令的人一定是他最信赖的人。” 王岚银铃一般笑起来,为苏北这句没有痕迹的恭维而高兴。“谢天谢地,”王岚说,“谁要是被他信赖,离倒霉就不远了。我曾经劝过他,我说你把社会责任感之类的东西扔远一点儿,我说你仅仅是一个作家,你什么也改变不了……” “这不是胡杨的错。” “我知道。可你也得有个轻重呀,干吗非往枪口上撞?你知道吗?他老父亲都急出病来了。老家的人都说胡杨被抓起来了,说是要枪毙呢!还有的说胡杨现在被公安局吊在监狱大礼堂柱子上了,一天只给两口饭吃……”王岚无可抑止地笑了起来,她想起胡杨绘声绘色说这些事时的情形。 苏北说:“我在k省洛泉地区插队的时候,住土窑洞的老乡跟我感叹:听说刘少奇窑里放两个装糖的罐罐哩,想吃白糖有白糖,想吃红糖有红糖,咋还不满足?为啥还要反对毛主席嘛?!” 王岚几乎笑出眼泪,摇着头说:“这是多么好的老百姓,为这他们的领导人应当对他们感恩不尽哪!” 苏北看着王岚,深深地为她不经意表现出的美所倾倒。 “我听胡杨说,为了那本书,你……” 王岚果断地一挥手,说:“不提它!现在说咱们的正事。胡杨说你非常需要《最后一片戈壁》?” “是的,”苏北原想绕很大圈子说出的话,直言不讳说了出来。他介绍了一下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情况,他告诉她,他应当报答吴运韬…… (4) 王岚微微笑了一下,没有对苏北的话做评价,只是说:“关于《最后一片戈壁》,情况是这样:我们社当然非常想得到它,但是我们也非常慎重,毕竟有了去年的事情,所以,稿子,领导班子的人都在看。据我所知,目前意见不一致,有的认为作品仍然偏于灰暗,出版以后恐怕会有麻烦,也有的认为不存在这方面的问题,是一部非常好的作品……最终意见,恐怕还要等几天才能够拿出来。无论我们社里是什么意见,最终交给哪一家出版社,还要由胡杨来决定。现在我觉得需要注意的是,很多著名的出版社都在追踪这部作品,他们给出了很高的价码……” “胡杨不会因为这个东西影响他的决定。” “但是,我知道他同时也很看重这些东西,现在作家也不清高了,我碰到过很多比商人还精于算计的作家。据我所知,胡杨对这些出版社的拒绝并不特别的坚决,我不知道是不是出版条件在影响他……也许是我多虑了。” “谢谢你提醒我,王岚。”苏北诚挚地说,“如果远方文艺出版社决定接受出版,如果你认为继续做这本书的责任编辑对于你很重要,而我又恳求你们,胡杨也建议你们把这个获得巨大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的机会让给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你会做什么样选择?” 王岚沉吟了一会儿,说:“就我个人来说,我当然不希望放弃,说白了这里面的确有利益问题,但是,世界上又有比利益更重要的东西……我想,如果胡杨有这个愿望,我会毫无怨言地照他说的去做,在我这里不应当是问题。现在的问题是你必须面对远东文艺出版社和其他那些著名的出版社。” “这些工作都由我来做。” 王岚笑了:“你这个人不像表面上那样温良。” 苏北望着她,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胡杨从法国回来的时候,实际上已经不再为把《最后一片戈壁》交给哪家出版社出版而为难了。苏北几乎拜会了所有追踪这部作品的人和单位,包括远东文艺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钱宽。 远东文艺出版社是一个庞大的平房院落。苏北在王岚的带领下走进钱宽的办公室之前,远远地看了一眼罩在雾岚中的颐和园,心里感叹时光流逝得太快了。他曾经参加为纪念毛主席横渡长江一周年举办的横渡昆明湖活动……细想起来,那已经是快三十年前的事情了。三十年,倏忽之间,三十年就过去了。 钱宽一头白发,有一种儒雅的气质。胡杨曾经对人说:“钱宽是北京文化人里面的最后一个贵族。”钱宽很反感苏北从半路上杀出来,彬彬有礼中显示出冷淡。但是,在和苏北深谈以后,他倒比王岚先动摇了,对苏北说:“如果胡杨决定把这部作品给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我不坚持。” 实际上,在苏北和钱宽后来的交往中,《最后一片戈壁》已经不再是重要话题,他们聊了很多别的东西。钱宽很欣赏苏北开阔的眼界、深厚的学养和对工作锲而不舍的劲头,远东文艺出版社缺这样的编辑。钱宽对苏北感叹说:“你当初要是到我们这里来就好了,就没今天这样的事情了……” 胡杨拜会了钱宽,怀着一种歉疚心理和这位心地善良的总编辑交换意见。钱宽总编辑只好说:“那行吧。”胡杨主动许诺下一部作品一定给远东文艺出版社。钱宽笑笑,说:“下次要是再有一个什么人出来,我看结果还会是这样。” “不不不不,绝对不会了。” “苏北是好编辑,”钱宽送胡杨的时候说。“你应当把他推荐给我……” “苏北没对我说他要回北京,否则我一定会建议他投奔您的麾下。” 钱宽笑道:“这就叫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结果现在成了对手。” “苏北人很好,”胡杨说,“你们以后一定会成为朋友。” “我知道。” 为了回避出版单位的追踪,胡杨特意住到东长安街北侧一座大楼后面不起眼的内部招待所。胡杨和漂亮的王岚开玩笑说:“你看,我还是没有补给你这个人情。”这是胡杨见过钱宽的第二天。 王岚笑着说:“你不妨把这看成是你和我的共同决定。” 胡杨指着苏北说:“这个人用什么办法迷惑了你?” 王岚寸步不让:“是迷惑了我吗?是迷惑了你的……” 胡杨就笑,苏北也笑着,什么都不说。苏北很感激胡杨,感激钱宽,更感激王岚,这不是言语能够表达的。接下来,胡杨对苏北叮咛了很多出版环节上的事情,王岚则已经完全把这件事放到了一边,站在一旁饶有兴味地听着他们的谈话。 把《最后一片戈壁》转让给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或者说苏北,对于王岚来说并不像苏北想象的那样困难。苏北在后来与王岚的接触中,才逐步了解到这个人的处事风格。 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是,和王岚的交往会开拓一片视野,在那里看到与别处完全不同的风光。 第八章:一盘没有下完的棋(3) 二十七、风,或者雨 (1) 纪小佩遇到了无法解决的难题。 过去,爱情是她生命中不可分的一部分,她的每一次呼吸都与它联系在一起,在她的生命和爱情之间没有界限,它们浑然一体。现在,她还不认为爱情已经同生命剥离,但是,无可否认,爱情有了自己的生命与个性,像渴望赞扬的小姑娘一样,越来越频繁地游离开她,俏皮地让她欣赏它的美丽和健康。它的确很美,它几乎是光彩夺目的,但是纪小佩心里清楚,它已经不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了,它是一个客体,一本有独自内容的书。她对自己说,但是至少这本书是属于我的……她让自己热爱这本书,她想方设法了解这本书的内容;她越想珍视它,它越漠视她的这种感情;她越想接近它,它越是和她保持着距离。它顽皮地跳着,笑着,远离她而去……终于有一天,就连她自己也承认:她和它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现在他们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家,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分给金超一套两居室,在北三环附近。但是,在这个称之为家的地方,她却越来越无法找到归属的感觉,这里已经不是她的灵魂安歇之处。每次身心疲惫地往家里赶,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到那个地方,到那里去干什么? 金超在她心中越来越陌生。有好几次,当她从厨房出来突然在客厅看到金超时,被吓了一大跳──她竟一时反应不过来这个个子不高的男人是谁?他到这里来干什么?她和他睡在一张床上,却用完全不同的方式过自己的精神生活。这是两个人都意识到的痛苦。她借口晚上看书要影响金超休息,住到了较小的房间。她怀着上大学时收拾宿舍那样高的兴致把房间弄得很舒适,摆了很多小摆设,看上去非常舒适。她端详着自己的小巢,就像当年她和他端详他们爱的小巢一样。 在床和衣柜之间,还有九十公分空间,放床头柜太浪费地方了。她指指划划地对金超说:“这里可以放一只小写字台……” “太小了,”金超笑着,“没有那样小的写字台。” “现在家具店可以定做,”她脸上显出做姑娘时央求妈妈为她买一件东西的神情,“真的,你量一量,帮我到家具店去看看……”金超微微侧过头,欣赏她。他为有机会为她做一件事情感到高兴。他很快就到家具店去了。 这是周六的上午,街上人很多,有的刚从农贸市场买菜回来,有的到什么地方去,这些人享受着早春的阳光,脸上的表情惬意而幸福。一群戴安全帽的民工漾漾地从马路那边走过来,身上的衣服粘满了灰浆和泥土。脱离了土地的农村青年进城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大红门买一套廉价的劣质西服穿在身上,试图改变一下他们与这个城市的人之间的巨大反差,殊不知这反而更鲜明地说明了他们过去的经历和现在的处境。他们没有多余的衣服,就穿着西服到工地去干活,没过几天,西服就很不成样子了,只有一两颗扣子,肩胛处往往都在干活的时候撕破了,露出里面的衬里。他们一边走一边怀着莫大的兴趣看来来往往的人和花花绿绿的街景。在那群皮肤黝黑的年轻人的眼睛中,流露出的是局促、惊讶、嫉恨、嘲笑的神色。他们对于这个城市的不认同、不理解和某种程度的不知所措,都凝聚到了这神色之中。 “如果我不到北京来上大学,”金超想到,“我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像往常那样,他借着目前他所处的优越的社会地位,在心中寻找着满足的感觉。这种感觉会奇妙地冲淡他的烦恼和不满足。现在,他差不多已经找到了那种感觉,但是恰在这时小佩的影像又出现了,她一下子就把那种感觉冲掉了。 他承认,现在他们的心离得很远很远,他不幸福。虽然他不能指责她什么,但是他不幸福。在漫长的由一个又一个白天和黑夜组成的岁月中,就内心感觉来说,他可能连这些民工都不如。幸福是—种感觉,他没有这种感觉。他又深深地怜悯起自己来。 他停住脚步,茫然地看着向前延展的街道。在茫茫的人海之中,他是那样孤单,那样羸弱。他想到在老家的时候,这个季节,清明节,父亲带他去给爷爷奶奶上坟,他迈着小腿跟着父亲,他总是看不够父亲那坚实的后背……现在没有人,前面没有人为我遮风挡雨……他重新迈开脚步。他夸张地想象着他遇到的所有人生难题……正在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已经来到家具店门前了。 在一个看上去不那么奸猾的人的摊位上,他看中了一款写字台。经过艰苦的讨价还价,摊主答应以一百五十元成交,但不管送货。金超约摸着估了一下距离,一咬牙答应了下来,付了五十元定金。 一周之后,他把做好的写字台背了回来,走了整整两站地。他没有告诉小佩他去背写字台,小佩一直以为家具店是送货上门的,所以她也没在意金超为什么要找那块旧毯子。金超像熟练的搬家工人一样,把旧毯子披在肩上,弯着腰背回写字台,身上的汗水把衣服浸湿了。小佩惊叫一声来接他,两个人款款把写字台放下,不约而同互相凝视了一下,目光中都有了消逝很久的热爱的神情。 “你真是的。”这是小佩说的惟一表示感激和心疼的话。这句话长久地留在了金超的记忆之中,甚至在他们离婚以后很久,他也经常想起它。 写字台摆好了,屋子由于添置了一件家具而显得新鲜亮堂。小佩抚摸着写字台光滑的台面,欣赏着,赞叹着。金超望着她,重新回忆起刚刚布置好那间平房时的情形。那时候生活还没有展开,它还是那样可爱……他想到他们违犯他们的约定在那个焕然一新的房间里犯的“错误”,那像火一样燃烧的生命激情…… (2) “小佩……”金超向坐在床上的小佩走过来,坐在小佩身边,握住她的手。她侧过身,把红扑扑的脸向他凑过来,并且搂住他。他们亲吻,吻的时间很长很长,什么话也不说。金超急不可待。“把窗帘拉上……”小佩呻吟着说。金超拉上窗帘,房间里顿时暗了下来。他们像新婚时那样扑到一起,缠绕着,扭动着…… 小佩觉得浑身都在燃烧,她像一只小船,在涌动着的大海上漂摇……为什么要是一只有形的小船呢?不,不,她希望自己变为虚空,变为不可见不可感的虚空,只有在那里才会真正品味到生命的甘泉……没有,她没有消失,她感觉清晰,她还是一只小船,被海浪涌动着,一会儿跃上浪顶,一会儿沉入浪谷。大海在喧腾,在翻覆,在叫喊……浪来了,她被高高托起,她往下看,海天一线,到处都是浪啊!她多么想飞起来呀!她要飞起来,在大海,在天空,在那里燃烧和蒸腾……突然,一切都静止了,风停了,浪住了,她重重地落下来,落在坚硬的土地上……那是一个黄土的世界,静得像一座坟。 她微微闭着眼睛,唯恐回到现实之中。金超把脸贴在她的脸上,喘息着问:“你好吗?”她没说话。她可能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这句问话。“也许我太急了……”他解释说。她仍然没有睁开眼睛。金超看着她潮红的面庞,不知道再应当说什么。 小佩脑子里正在幻化出另一个世界,一个对于她来说绮丽而陌生的世界;她就置身于那个世界之中,不同的是,她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她穿着好看的带花边的衣服,探寻着向那个世界的深处走去…… 平常的日子,她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她寂寞极了,有很多次她想去找他,每一次都要为和他说些什么煞费苦心……她渴望他又害怕他,她害怕碰他的肉体。最近一段时间,他的肉体总是让她产生一种厌恶的感觉,就好像在公共汽车上碰到了陌生男人肮脏的身体一样。 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感到累,一种难以诉说的疲累,有时候她甚至怀疑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身体没有问题,问题仍然出在精神上。除了家庭之外,还有历史,这个她最喜欢的专业领域,现在带给她的也已经不单纯是治学的快乐。在方伯舒教授的指导下,她深入到了历史之中,没想到,历史竟也和现实一样,伤害着她单纯的心灵。漫漫两三百年的清王朝统治,连绵不断的文字狱,知识分子的血……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方伯舒教授的回答是:“这就是历史。”社会是一个整体,没有真空地带,你站在任何位置都是置身于这个世界之中。你到这个世界中来了,这就是一种命定,你就无法摆脱你必需遭遇的一切;一个人面对社会碰到的一切你都躲避不掉。 她是那样需要人来关心体贴,需要人来听她诉说苦闷。少女的梦都是虚无缥缈的。世界上每一个少女的梦最终都要破碎,不管用何种方式,就犹如每一个少女都将在某一天失去童贞,不管是在哪里、和什么人,都一样。现在,当她独自一人面对被称之为历史的东西的时候,她总是从心底里感到好笑。人类记录下一些什么,给它们冠以各式各样的名称,然后把它作为知识来让人学习和复述,这本身就极为荒唐。在这种情况下,清朝的文字狱、知识分子的鲜血、苦难大地上普通人的哀鸣,和我有什么关系?一个人连自己都弄不清,他有什么理由非要把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弄清呢? 第八章:一盘没有下完的棋(4) 二十八、前方是不是大陆? (1) 在所有的外围工作都做完以后,苏北到吴运韬的办公室汇报关于《最后一片戈壁》的情况。他心情愉快,觉得终于做了一件应当做的事情。 吴运韬大喜过望,连连说:“太好了!太好了!”实际上,吴运韬一直在等着这个消息。苏北刚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不久,他就对苏北说,一定利用好k省的文学资源,当时苏北没说什么,但是看得出,他将不遗余力。 苏北谈到他对这部作品的市场预期,他认为,胡杨的《国色》遭到查禁,文学界、普通读者,国内甚至于国外,都极为关注他的下一部作品,《最后一片戈壁》会有很大的市场号召力。据此,苏北认为,如果在发行上运作得成功,这本书应当有五十万册的销售市场。 吴运韬同意苏北的估计。他也在心里算了一笔账:五十万册,总码洋是多少多少,以百分之多少利润率计算……那么,将意味着近二百万元的利润!这将从根本上挽救资金极为短缺的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还清银行贷款,并获得新的发展空间。吴运韬深知这件事的意义。 苏北当时就给胡杨打电话,说他向吴运韬主任汇报了前期谈到的情况,说吴运韬主任非常感谢胡杨对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支持,说吴运韬主任明天中午在香港美食城宴请胡杨,再具体商谈一下《最后一片戈壁》的出版事宜。胡杨答应了。 和著名的胡杨结识是吴运韬深感荣耀的事情。 自从他从k省来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就一直面对着这样一种询问:“认识不认识胡杨?”就连z部常务副部长梁峥嵘来中心视察工作的时候也这样问他。他当然不能说不认识。这个小小的谎言经常使他感到忐忑不安。这下好了,一切都顺当了。 今天早晨,z部副部长廖济舟打电话给吴运韬,要他下周参加z部组织的一次活动。吴运韬不经意说到胡杨,说到胡杨即将交给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出版的《最后一片戈壁》,他说他一直在关注胡杨的创作,直到最近才把作品出版的事情敲定下来,“今天就把协议签下来了。” 廖济舟非常惊讶:“是吗?怎么事先一点儿风也没透出来?那这是非常好的事情。”吴运韬说到这本书的市场前景,基本上都是苏北的话。廖济舟赞赏地说:“好好好。归根结底还是要从图书效益上想办法,你的思路是对的。那时候我跟夏乃尊和徐罘都说过,得抓效益,工作一直不到家……我看这样好。” 谁都知道胡杨的巨大市场价值。 上班路上,坐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新购置的奥迪轿车里,吴运韬回味着廖济舟的话,越发感到此事非同小可。 中午十一点,苏北陪吴运韬来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附近的香港美食城。这里是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招待客人的地方,值班经理总是能够给以特别关照。姚冰把车停到车位,站在门边的不是服务生,而是一个精明的女人,这就是值班经理。值班经理把门打开,像日本女人那样低头致意,问候着“你好!你好!”然后走在前面引路,经过一道狭窄的木质楼梯,来到二楼,打开名为“芙蓉”的包间,躬身请吴运韬和苏北进去。门在他们身后轻轻关上了。 苏北毕恭毕敬地接过吴运韬的大衣,转身挂在衣帽钩上,随后也坐下来。从年龄上说,吴运韬只比苏北大四岁,苏北大可不必如此低三下四,但是,这个从来都用温馨的目光看世界的人,把吴运韬看作自己的恩人,自觉地把自己放到了现在的位置上。吴运韬注意到苏北的脸色很不好,以为是因为《最后一片戈壁》而休息不好的缘故,内心就很感动,他绝对想不到,苏北在最近半个月时间里经历了失去亲人的悲痛。 家庭不顺、事业不顺、多年来一直在生存道路上苦苦挣扎的三哥,多年来一直盼着苏北回来。苏北回来,把他高兴得欢天喜地,苏北租的房子还是他通过一个上中专时的同学找到的……谁能想到,春节刚刚过去,三哥就因为肺心病进了医院。 在长达七天的时间里,这个危重的病人躺不下来,一直坐在观察室病床上,腿和脚都肿得发亮。苏北为他洗脚时,流下心酸的泪水。没有办法,没有任何救治措施,医生冷漠到让人以为要将病人谋杀的程度。直到最后一天凌晨,三哥像被电击了一样,浑身剧烈抽搐起来……苏北紧紧地搂着他,泪流满面地呼唤他。当时观察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值班医生从睡觉的房间出来的时候,这个惟一和他亲近的哥哥,已经走了……医生冷冷地要他不要叫喊……在三哥去世这件事中,苏北为自己承揽了许多责任,他固执地认为:如果刚入院的时候就给医生塞几千元红包,三哥就会得到好的救治,他就不会死……如果没有向胡杨约稿的事情,他就可以在医院多陪陪三哥,为他做点儿可口的饭菜,他知道三嫂根本不知道体贴三哥,他知道三哥根本没有正常的家庭生活。 苏北没向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任何人透露生活中发生的这个重大变故。 吴运韬关心地问道:“怎么样?房子冷吗?” 苏北刚来的时候,吴运韬已经去看过他租住的地方,知道那里阴暗潮湿,当时他安慰苏北说:“坚持一下,两年,有两年,就好了。”z部系统正在建新的宿舍楼。 苏北说:“挺好的,不冷。” “现在,你是很艰苦的啦!”吴运韬语气中含着某种程度的歉意,好像他应当对苏北目前的处境承担责任似的。 (2) 苏北很感动,连连说:“挺好的挺好的。我小的时候,就是在这样的平房里度过的,有很多的乐趣哪!”他说看电视的时候,就在炉台上烤几十个栗子,住楼房,至少没有这一点乐趣。 吴运韬就笑。 不到十二点,胡杨来了,和他在一起的还有另外一个人,苏北惊讶地发现,竟然是费黧。费黧专程从k省赶来帮助胡杨料理《最后一片戈壁》的出版事宜。苏北伏在费黧的耳边,笑着说:“我就知道你该来了。” 苏北向胡杨和费黧介绍吴运韬,向吴运韬介绍胡杨和费黧。 吴运韬用热烈的目光看着胡杨,完全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胡杨身材竟然这样矮小瘦弱,换一句话说,他没想到这样矮小瘦弱的躯体之内,竟然会蕴藏着那么丰富的思想和情感,蕴藏着那样蓬勃的生命创造力。胡杨在人面前总是显得很木讷,似乎很不善于言谈,场面有些冷清。 苏北对吴运韬说:“老吴你可能知道,费黧不单是《西北文学》主编,他更是研究胡杨的专家。” “哎呀,”吴运韬说,“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很早就读过你的作品……” 其实费黧的作品不多,他最重要的作品是胡杨的传记。费黧现在在某种程度上是胡杨的经纪人。但是他的这种身份仅仅是旁人的一种认定,因为他曾经帮助胡杨料理过几部作品的出版事宜,人们据此认为他对胡杨把作品交给哪一家出版社出版具有决定性影响力。 费黧期望胡杨把《最后一片戈壁》交给苏北有两方面原因:一是他感激苏北离开k省的时候,竭力推荐让费黧接任了《西北文学》主编职务;另外,他认为《国色》的出版有很多教训,在安排《最后一片戈壁》出版的过程中应当记取这些教训。 费黧和王岚没见过面,《国色》出版的诸多事宜都是胡杨独自完成的。在他看来,胡杨和远东文艺出版社签订的是一个很不严谨的合同:它没有保障作品在不能正常出版和发行的情况下作家应当得到的权益。所以,《国色》被查禁以后,胡杨事实上仅仅拿到了几千元稿费,而社会上的盗版书,据有关部门估计,至少有二十多种,全国总发行不会低于百万册,这就意味着胡杨在这部作品中损失了几百万元。 席间,吴运韬对胡杨奉承有加,怀着极大的敬意谈到他的《国色》,吴运韬说:“那时候我还真的很担心你。” 胡杨说:“过来了,过来了。” 吃得很好,谈得很好,吴运韬的情绪很好。吴运韬说到《国色》的地域特色:“那就是我度过童年的地方呀!我现在已经不记得那些方言了,但是你在作品里描写的那种乡土气息,唤起了我记忆深处的那种感觉,那些人物,就是我们村子里的人物,语言、衣着,甚至于他们住的偏厦,村里的涝池,都是活生生的,真的是……我好像又回到了我的童年,我现在就有这样的感觉……” 吴运韬沉浸在那种感觉里。他说了他的大致经历,说到他至今不改的生活习惯,家里饮食的家乡特色。苏北适时建议胡杨到吴运韬家里坐坐,“你在那里能够吃到地地道道的家乡饭。”胡杨和费黧都把这个安排视为《最后一片戈壁》出版谈判的一部分,爽快地答应了。 吴运韬大喜过望,站起来,对胡杨说:“我老婆最爱看你的书,今天早上还问我能不能见上大作家一面呢。”他笑起来,“我那个老婆,别的本事没有,就是会擀面,咱们吃面……” 协议条款是苏北和费黧商谈的,在此期间,胡杨和吴运韬聊着一些他们感兴趣的话题。谈妥了主要条款以后,苏北给吴运韬和胡杨简要念了一下,吴运韬挥挥手算作首肯,胡杨也说:“就那样吧!” 吴运韬和胡杨在费黧抄写的正式文本上分别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合同规定:《最后一片戈壁》的起印数是十万册,也就是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即使一本都没有售出,也要付十万册的版税;版税是总码洋的百分之十。 就胡杨来说,不能说这个条件多么苛刻,也不能说苏北因为朋友关系、吴运韬因为对胡杨的景仰损害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利益。事实将会证明,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协议。费黧把厚厚一摞《最后一片戈壁》的书稿交到苏北手中。 晚上,胡杨和费黧在苏北的陪同下来到吴运韬家。吴运韬的家在z部家属院。金超、师林平、郑九一等很多最近分到住房的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职工都住在这个家属院。 吴运韬的儿子吴宁和父母一道欢迎胡杨的光临。吴宁和他父亲一样个头不高,正在美术学院油画系学习。他身上已经有了作为艺术家的标记:穿着很不讲究,一件松松垮垮的毛衣,袖子极长,即使挽着也已经遮没了手背,苍白的手指上戴着硕大的戒指。小伙子满头长发,面部线条清晰,一双大眼睛闪烁着青年人特有的光亮。 马铃尽可能地打扮了自己,看上去就像是要出门访客的人。总的来说,她应付得很好,但是胡杨和费黧都看出,她对胡杨一无所知。马铃寒暄几句之后就到厨房忙活去了,其他人坐在客厅里。 吴宁紧挨父亲坐着,眼睛始终在看胡杨,好像在研究怎样把这个人落在画布上。苏北作为半个主人,时不时站起来给大家斟水,吴宁就抢夺,让苏叔叔去坐。苏北非常喜欢吴宁,聊天中间,提议吴宁把他的油画作品拿来让大家欣赏。吴运韬满脸笑意,说:“孩子的东西,不值得看。”但是他对苏北的提议非常满意。获得父亲的首肯以后,吴宁就到他的房间抱来一摞油画习作,递到胡杨和费黧面前的茶几上。吴运韬拉过来一只小板凳,帮助胡杨翻阅。 (3) 油画大部分是风景写生,苏北看出有北海、景山、颐和园等,也有几幅人体,但是画得不是很好。 胡杨和费黧都说不错不错,说孩子前程远大。吴运韬就说:“嗨!谁知道!” 马铃过来说,饭好了,吴运韬请胡杨和费黧坐到餐桌前,苏北坐在吴运韬身边,再下来是坐在胡杨身边的吴宁,费黧执意让马铃来坐,马铃就坐在了费黧和吴运韬之间。 马铃的面条的确做得好,胡杨赞不绝口,说在外面吃了半个多月,就这顿饭是一顿饭。 饭后,吴宁捧出一摞胡杨的作品请他签名,他是受同学之托,专程从学校赶回来的。胡杨一一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送胡杨、费黧,还有苏北出来,站在大门口,吴运韬心情非常好,加上刚才浅酌了几盅白酒,现在他面色红润,他身边的吴宁大大方方地和叔叔们告别,圆满结束了这次家宴。吴运韬拉住苏北的手,说:“苏北你也要注意休息。” 苏北什么都没说,但是他很感激吴运韬的这句话。 胡杨行程很紧,第二天他和费黧就要回k省,吴运韬安排了车,苏北送他们到首都机场。王岚本来也要来的,后来给胡杨打来电话,说被堵在半路了怕是赶不过来。路上,胡杨又对苏北嘱咐了一些关于《最后一片戈壁》的事情,尤其是防盗版问题,然后就进入到朋友间的谈话状态,问苏北是不是有时间写东西。 苏北说:“不行,没有时间。” “你不该放下创作,苏北,”胡杨说,“在咱们k省,你是非常有创作实力的作家之一,你放下创作太可惜了。” “没办法,”苏北说,“我总得向人证明,吴运韬把我调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是对的。我非常感激吴运韬……” 费黧打断他,说:“你这个人道德感过于沉重。” 胡杨理解苏北,说:“苏北其实也对,知遇之恩嘛!” “不知道会不会有时间,”苏北看着远处说,“如果有时间,我当然想写东西。” 费黧问道:“你不是陷到名利场上去了吧?” “什么名利场?” “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广东人看外地人,全是客商;东北人看外地人,全是自家兄弟;山西人看外地人,全是来咱大院的亲戚;上海人看外地人,全是乡巴佬;北京人看外地人,全是下级。到北京不当官可就枉作北京人了……” “费黧难道你不了解我?我是不是想当官的人?” 费黧笑了———他和苏北共事多年,深知苏北其人。如果苏北不是苏北,他早就成为k省一家出版社的社长兼总编辑了。苏北坚决谢绝了上级的安排,理由很简单:“我不是弄那种事情的人。”也就是说,他害怕官场上那套东西。他从来不认为刊物主编是官儿。他不愿意脱离这个身份。 当时费黧对此很有看法,劝他说:“别,苏北。人家争着抢着还当不上哩,你咋把给你的位置推开了?不管怎么着先当上,就是你想弄文学,不是可以好好做事情了?” 苏北很固执,笑了笑,不改初衷。 所以,费黧当然不认为苏北不竭余力地抓胡杨的稿子在政治上有什么企图。 谢绝当社长、总编辑之后不久,苏北就提出调回北京的申请。 “回北京就那么重要?”费黧越来越难以理解苏北,“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切都重新开始,我们又都到了一定岁数……你千万别把这看得太简单了。直到现在,我也认为你不当社长是一个错误的决定。这事放下,不当就不当了,哦,连刊物主编也不干了……做一个大型文学刊物的主编,刊物在全国有很大影响,这是多好的一个局面?你总不能说当主编也不是你想干的事情吧?这可是你当初争取来的……” 苏北说:“我知道,费黧。我离开k省和这无关,纯粹是为了女儿。” “我又不同意了,”费黧又回到了当初讨论苏北要不要当社长时的状态,“k省三千万人民,都有自己的女儿,怎么别人不担心女儿的教育问题?” …… 费黧又想到了这件事情,愤愤地说:“归根结底,你不应当回来……” 胡杨阻拦费黧:“叶落归根,想回到度过童年的地方,人之常情。我就经常想回老家农村去,养几只鸡,几只鹅……” “北京是养鸡养鹅的地方吗?”费黧有时候说话很不客气,直直地盯视在苏北。“大地方复杂,苏北,你可千万小心,咱都不是弄那号事情的人……” 苏北说:“哪号事情?” “争权夺利,是是非非……你不是那样的人,可是,只要你在人群里,就少不了这些事情。” 苏北笑道:“费黧你放心。” “不过话说回来,”胡杨说,“稳住了以后,我看你还是要写东西,否则的话,真是太可惜了。” 苏北说:“我也这样想。最终我还要落在写作上。” 胡杨和费黧也就不再说什么,聊起了别的。 ………… 王岚终究没有赶到机场。胡杨在电话里说:“那就算了,别来了。” 苏北想象王岚让出租车掉转方向的情形,非常后悔没先到远东文艺出版社去接她。不知为什么,他很想和她见上一面,即使不说什么,见一面也好。 (4) 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开始紧锣密鼓操作《最后一片戈壁》的出版。 那段时间,吴运韬把全部精力都放到了这本书的运作上,把全中心所有相关部门都调动了起来:在排版、印制等环节上采取严密的防盗版措施,动员发行部门采取一切可能的措施扩大发行,总编办公室制定和实施全套宣传方案……苏北俨然成了吴运韬的助手,介入了一切有关工作,在一些关键环节上提出了重要建议,吴运韬当即采纳,布置落实。办公室主任沈然对苏北的工作非常支持,联络了所有能够联络到的媒体,按照苏北拟定的方案一步步进行宣传,等到《最后一片戈壁》在短短一个月之内完成三十万册印制任务之时,读书界已经被吊足了胃口,书商和各地新华书店唯恐进不到货,把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发行部挤得密不透风,发货之前,预付款已全部到齐。从来都在为无米下锅着急的财务处长马缃把吴运韬主任拉到一边,兴奋地说:“你知道我有多少钱到账了吗?” 吴运韬问:“多少?” “……!” 吴运韬闭住眼想了一下,认真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苏北这人可真行啊,看上去不起眼儿,真的做大事情呢!” 吴运韬拍拍马缃的手:“钱的事,不要声张。” “我知道,我知道。” 发行部制定的发行策略是:三个库房同一时间开始发货。发货那天,拉货的卡车排成一公里长龙,北京所有能够外运图书的火车站和汽车站都挤满了满头大汗的书商。三十多个小时不间断的工作以后,三十万册《最后一片戈壁》一扫而光,创造了出版界图书发行的奇迹! 苏北常常感叹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有一支非常好的职工队伍,绝不是虚词,他是从实际感受中确认这一点的。在以后的岁月里,无论他以什么身份在工作中遇到困难,都从来没有抱怨过这支队伍。他对所有为《最后一片戈壁》的成功运作付出汗水和辛劳的人心存感激。 吴运韬认为,《最后一片戈壁》的成功不仅仅在于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带来了至关重要的将近二百万元利润,更重要的是以此带动起了中心的员工队伍,使他们知道了在出版工作、尤其是在抓畅销书这项工作中应当做什么和怎样做。他专门组织中层干部召开总结会议,对有关问题进行深入讨论,最后形成了一个纪要,呈递给z部党组。 z部党组对《最后一片戈壁》的成功运作非常重视,廖济舟专门打电话约请吴运韬到z部了解有关情况,对吴运韬鼓励有加。这是吴运韬和廖济舟建立密切联系的开始。 对于吴运韬来说,这件事的意义要远远大于《最后一片戈壁》的成功运作本身。更为重要的是,z部党组成员像突然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发现了吴运韬,各种各样的信息在向邱小康那里汇集。 第九章:最后的推动(1) 第九章:最后的推动 二十九、不是任何人都有这样的机会 (1) 吴运韬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邱小康,像看父亲一样用目光追逐着他。对于这个一心谋求生活的辉煌顶点的人来说,邱小康是一座高山,那里风光无限。这座山的价值不在于它本身有多高,而在于它可以把被它欣赏的人负载到比自身还要高的位置上去。 一般来说,一个在司局级领导岗位长期工作的人,都有追逐更高一级政治目标的社会条件,在庞大而复杂的国家机器中有一些他能够接触到并建立友谊的部件,不会只有一条路可走。但是,在吴运韬利用所有社会关系做了多种尝试之后,他发现那些部件起不了什么作用———既可能因为这些人位置局限,也有可能是他和他们交往中有了某种疏忽,总之事情不是很顺当。他接受了一个高级领导的劝告:认真为小康做事情。这位领导对吴运韬说:“你不可能再到哪里找一个比小康更好的人……” 吴运韬暗暗点点头。 吴运韬接连两次去看徐罘。 徐罘很清闲,老伴刘葭被委派到委内瑞拉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搞社会调查去了,家里只剩了他一个人。他很会料理自己的生活,每天早晨到颐和园去参加晨练,结识了很多老年朋友,在一起谈天说地,吹嘘自己年轻时候如何如何,彼此通报保健信息,介绍防止衰老的新方法。他对于锁阳、肉苁蓉、马戟天、补骨脂、菟丝子、杜仲、熟地黄、山茱萸、茯苓、泽泻、知母、黄柏、牛膝等中草药的药理已经相当精通,经常指导周围的人加些什么减些什么。他自己的家里,摆了一排浸泡各种动物植物的广口瓶,晚上睡觉前要饮用三四种不同的药酒。他果真像修道成仙的人那样精神矍铄,六十岁的人,竟然能够轻轻松松干掉一只红烧猪肘子……人都羡慕地说老徐这个人心态好,这是学不来的。徐罘拈着胡子浅笑,什么都不说。白天他就在家看看书,写一点儿并不准备发表的东西……有时候他也参加一下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组织的春游等活动,员工都像尊重一个老人那样尊重他。总的来说,日子过得很充实。 然而,这只是表象。 任何一个掌握权力的人失去权力都不可能无动于衷。巨大的地位落差会让使人发出世态炎凉的感叹……很难找到同情和理解他们的人,甚至相濡以沫的妻子也不行。徐罘的老伴刘葭关心地对他说:“这下好了,你就清闲一些,安排好时间……”就好像他在享受别人享受不到的休假一样。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不是休假,这怎么会是休假? 徐罘回到内心,回到自己的灵魂。尽管离开领导岗位已经一年多了,但是在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这个头发苍白的老人仍然无法接受失去权力的痛苦,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我为什么会失去权力?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在纸色发黄的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信笺上写了很多东西,每次写完都小心翼翼地收到写字台抽屉里锁起来,从来不让老伴刘葭看到。 刘葭知道他在鼓捣什么东西,但不去过问。刘葭善解人意,她知道每个人都有不愿意任何人知晓的领地,尤其是退休了的老人,会有一些旁人难于理解的癖好。她从报纸上看到这样的消息:一个退休在家的老头,整天热衷于观赏黄色光盘,尤其是色情地展示西欧女人身体的光盘。结果有一天,老头在过街通道向小贩购买光盘的时候被城管人员抓获。经调查,老头没有什么危害他人的行为,他就是爱看这个,他家里那个考究的小皮箱里面装的都是这种东西,每一张光盘都被编了号码,精心保存在光盘夹里,并且做了简要提示。 刘葭不认为徐罘会弄这种东西———他年轻的时候就是一个在这类事情上不太当紧的人(那个女教师的事情除外),况且,刘葭自认为自己还有魅力,不至于让丈夫面对屏幕上的妖精想入非非。他原来就爱在笔记本上写点儿什么,退休了,有时间了,写点儿东西正是好事情。 徐罘写的是《不能忍受失去权力的六十一个理由》。 虽然是抱怨的口气,但实际上是一篇非常好的反腐倡廉文章,如果有一点理论学养,他会把它提升成很不错的能够公开发表的东西。这篇文章涉及体制、程序、道德,涉及一个单位的运营机制和人际关系中的潜规则,涉及各种各样看得见看不见的精神和物质利益……他吃惊地发现,所有这些东西都在为一个掌握权力的人为所欲为提供保护和便利。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发现。但是,徐罘在评价这种发现的时候,得出的却是这样的结论: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掌握权力的人,我太傻,我没有很好地利用起这些条件,所以我得到的是这样的结局……教训是那样深刻,深刻的教训让他经常为某件事这样做而没有那样做痛心不已。 吴运韬说徐罘的气色比以前要好。徐罘就说,无官一身轻。接着就说了很多不当官的好处。最后他笑着说:“我说这些可不要影响你呀!你现在正在干事业的时候,不像我,半截子入土了……” “我也没几年了。” “说什么呢?你今年……” “五十出头啦!您说还有几年?” 徐罘摆摆手:“早呢早呢。你干得不错。春节小康来的时候还说到你呢。我说运韬这家伙真是行……真的,就这样干下去。真的不错。我知道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那是一个狼窝呀!”他又想起了李天佐,“李天佐那个害人精现在怎么样?” (2) 吴运韬说:“就那样。这样的人,就得稍远一点。” “对付这样的人,你还是有办法———你上回跟我说怎么着来着?边缘化?这的确是好办法。”徐罘感叹说,“当时在李天佐的问题上,我急了一点儿……你把这样一个地方弄成这样,真不错了。你现在在z部是有口皆碑。” “过奖了,老徐。” 徐罘不知道吴运韬为什么这个时候来看他,以前他只是逢年过节才来。 “老吴,你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吴运韬笑起来:“你看你,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了?” 徐罘更加感动,说:“老吴啊,你真是个细心的人哪!” 吴运韬也去看过夏乃尊。 可怜的老夏因为感冒上医院看病,不知道让医生注射了什么东西,半个身子失去了知觉,现在常年住在医院。他妻子田茗,某部某司那个原则性极强的党委书记,正在轰轰烈烈地就这件事打一场官司,北京很多媒体在追踪报道,据说有可能被鉴定为一级医疗事故,获得巨额赔偿。 事情最热闹的时候,吴运韬正在为《最后一片戈壁》的事忙着,没去看夏乃尊。他是在和邱小康秘书左强见过一次面以后去看他的。吴运韬看过夏乃尊之后第三天,邱小康也去了。夏乃尊紧紧握住邱小康的手,说:“运韬是好干部。” 又过半个月,本来情况已有好转的夏乃尊,另外半个身子也失去了知觉。正被缠在官司中的医院不敢掉以轻心,动员了所有力量进行抢救,然而,夏乃尊身体最重要的部位———脑袋也逐渐失去知觉,这实际上就等于死亡了。 弥留之际,一辈子本本分分、顺顺当当的夏乃尊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没意思……真没意思啊……” 但是这话党委书记田茗没有听到,她正好到楼道接电话去了,有关部门告诉她:在邱小康的过问下,夏乃尊的事情被确认为医疗事故,卫生部门说,如果夏乃尊同志的生命不能被挽救,将会得到不少于五十万元的赔偿。 田茗回到病房的时候,夏乃尊已经进入到深度昏迷状态。医院想尽办法抢救,终于无力回天,三十三个小时之后,夏乃尊辞世,享年五十九岁。 吴运韬到八宝山参加告别仪式的时候看到了邱小康、梁峥嵘、廖济舟等z部的领导,他看到他们缓缓从夏乃尊遗体前绕行而过,和夏乃尊夫人田茗及孩子们握手,以示慰问。田茗的头发全都白了,脸色也很苍白。她没哭,表情坚定,好像下决心要把什么事情做到底一样。 廖济舟和夏乃尊个人关系很好,出了这样的事,很伤感,脸色蜡黄,像赌气似的,和谁也不说话,在夏乃尊的遗体前默默地站了足有五分钟时间,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最后,深深鞠了一躬……吴运韬跨前一步,搀扶住他。 徐罘在夏乃尊遗体前哭得很厉害。不知怎的,他总感觉躺在那里的是他自己,无论怎样努力,也驱赶不掉这种不祥的感觉。 登山的路径也许很漫长很崎岖,吴运韬对此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最重要的是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要保持良好的发展势头,要踏踏实实做事情,要经常出现在媒体上。他认为这两点都非常重要:前者意味着你必须有很好看的统计数字,后者则要将这些统计数字演变为某种可以口口相传的东西,让它走进人们的眼睛和耳朵,走进内心……他强调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必须成为品牌,成为某种象征符号,这需要培植和护理。 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领导班子成员和中层干部都很好地贯彻了他的意图。金超和师林平在争取国家扶助项目和实施这些项目上,都做得十分漂亮。虽然李天佐之类的人在下面议论说,这是吴运韬在给他们吃小灶,但是你无法否认他们在具体工作中付出的辛劳。夏昕和苏北在图书项目开发上连创佳绩:夏昕的法律类图书已经成为全国知名的图书品牌,几家早几年就做出品牌的专业出版社甚至也感觉到了来自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威胁;苏北则继续在文学类图书上做着开发,一些著名作家的作品都汇集到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俨然成为新的文艺类图书出版基地。与此同时,与各项业务相关的研讨会、座谈会、新闻发布会、首发式等活动也接连举办……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正在进入到最为红火热闹时期。 每逢重要活动,吴运韬总是亲自邀请z部领导来参加。z部党组成员都亲眼看到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大好局面。在党组会议上,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和吴运韬成为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吴运韬到z部开会,成为最引人注目的人物,常常可以感觉到人们对他的指指点点。 现在,吴运韬处心积虑想做的一件事就是:请邱小康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来看一下。他认为这对于下一步发展极为重要。他把这个想法和廖济舟说了,廖济舟认为这事不难办,“小康说过想到你那里看一下。” 正在这时,师林平手里有选题项目,要在人民大会堂召开有国家高级领导人参加的首发式。这是一套和书商合作出版的大型套书。刚一听师林平郑重其事的汇报,吴运韬感觉脑袋里发闷:现在的书商能量也忒大了,竟然把国家高级领导人动员了起来! 图书首发式实际上是一种宣传活动,宣传图书,同时也宣传出版单位,对这样的活动吴运韬一向非常支持。说到中心这边与会人选,师林平突然屏住气息,直勾勾地看着吴运韬。 (3) 吴运韬问:“你是什么意见?” 师林平用下决心要把地球炸毁似的语气说:“我想请小康参加。” 吴运韬把眼睛全部翻成眼白思索这件事情。 “不妥,”他说,“不妥。这是卖书号出书……等于在为书商做宣传……不行,这样不行……” 早已经摸清吴运韬心思的师林平说:“小康会乐意参加。”师林平没有说他为什么做这种推断,但是吴运韬已经明白:因为有国家重要领导人参加。 “问题是……” “国家重要领导人都参加了,我们还怕什么卖不卖书号?” 吴运韬不语,又一次把眼睛翻成眼白。“你是说……可以邀请小康?” “没有任何问题!吴主任,我把命给你押在这里!” 吴运韬继续沉吟,说:“这事要再想想。” 他想了一天,不是假想,是真想,因为事关重大,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么这件事涉及的就不单单是非法出版的问题,而是对邱小康的玩弄!书商怎样玩弄领导人或者玩弄领导人会有什么后果他可以不想,但是他必须想玩弄邱小康的后果。他一寸一寸攻占的阵地将顷刻间丧失殆尽,他将永远失去在z部台面上活动的资格……他一遍遍默念在与会领导人的名字,想象着这些人的名字在邱小康那里的回响……在这之前,邱小康获得的有关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和吴运韬的信息都是间接的,而且,信息在流通的过程中必然会有某种程度的耗损,所以,邱小康对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了解,对吴运韬的了解是不充分的。但是这次是直接的了解,邱小康将直接感受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实绩……人民大会堂,巨大的横幅,邱小康和领导人共同在主席台上就座……这是一次巨大的冒险……最后,吴运韬像赌徒一样,决定冒险。 他给廖济舟打电话,说了这次首发式,说想请邱小康、梁峥嵘和廖济舟参加……当然,他没有说这是合作出书项目。 “很好呀!”廖济舟高兴地说,“这是很好的事情,小康不会不同意……”那时候吴运韬还无法和邱小康直接联系。“行了,这事我来办吧!” 首发式如期在人民大会堂举行。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员工提前一个小时坐到会场,等着领导人和z部领导的到来。虽然会议还没开始,会场已经有了一种庄严的气氛,没有人交头接耳,只听到偶尔传来的咳嗽声。师林平严肃地跑前跑后,命令会场服务人员做这做那,额头亮晶晶的全是汗水。金超出于对师林平的友谊,也和他一起忙着,但他精神上显得轻松一些。苏北、夏昕、郑九一并排坐在一起,看这看那,彼此并不交谈。 领导人来了,意识形态管理部门谢东方副局长来了,邱小康来了,梁峥嵘和廖济舟以及z部党组的其他领导也都来了,在贵宾室聊了一会儿。邱小康身份特殊,领导人和他说了不少话。梁峥嵘和廖济舟碍于身份,不能多说什么。吴运韬手里拿着会议议程,前后张罗。首发式将由他主持。 开会的时候,邱小康讲话,谢东方讲话,主编讲话,梁峥嵘讲话,廖济舟讲话,学者讲话,等等。首都主要新闻媒体都派出了强大的采访阵容,摄像机、闪光灯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员工的头顶上一丝不苟地工作着。 那个能量极大的书商一直混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员工中间,不显山不露水。实际上,除了师林平和金超、吴运韬等少数几个人之外,没有人知道这套书是与书商的合作项目,也不知道与会者中竟然还隐藏着一个书商。 最后是合影留念。这幅照片成为很多人最宝贵的珍藏。照片上没有书商。 整个活动期间,吴运韬也没能和邱小康说上一句话,但是他心里非常踏实———他看出邱小康很高兴。吴运韬主持得很好,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首发式。第二天,北京的主要新闻媒体都对首发式做了报道。这套书迅速进入人们的视野,好评如潮,书商赚了上千万元,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全部收益,只是一万六千元书号费。 对这件事,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说法不一。正统说法来源于吴运韬,经师林平放大和宣传:出版这套书要的是社会效益,是对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这个品牌的宣传;另一种说法来自李天佐这样的破坏性力量,说在这套书的合作中,师林平和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领导班子成员都有严重的经济问题,说书商给了多少贿赂等等;还有一种说法,让吴运韬万万想不到的是,竟然来自党委书记富烨。 富烨最初不知道这套书有违国家有关主管部门严禁买卖书号的管理规定,很积极地参加了有关的各项活动。后来他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去问吴运韬———他还以为吴运韬也被蒙在鼓里。书生气十足的富烨说:“调动领导人和邱小康出席这种图书的首发式,我认为非常不适宜,非常不严肃。” 吴运韬看着富烨,轻松地笑起来:“是啊!我也是这样看的。这种事的确不能再做了,这样特别不好。回头我跟师林平他们说一下。” 这等于什么都没说。他知道不能对书呆子富烨解释什么问题,你解释一个问题,他就会提出第二个、第三个问题。 不管富烨怎样评价首发式的事情,首发式正在发挥应有的效应。 这天上午十点钟左右,吴运韬送走金超带来的一个从山东来的商人,然后把富烨和孙颖叫到办公室,打算商量一下春游的事。刚坐下电话就响起来,电话竟然是邱小康亲自打来的! (4) 邱小康问吴运韬:“你现在有空儿吗?” 吴运韬说:“有空有空。” “那你到我这里来一下行吗?” “行行行。”放下电话,吴运韬收拾桌子上的东西,急急地对富烨和孙颖说:“小康叫我马上去见他。会先停一停,找时间再开吧。” 富烨和孙颖站起来,表情肃穆。人在未知事物面前总是习惯于做出这种表情。“别着急,老吴。”孙颖说。 吴运韬笑了笑,什么都没说,拿了公文包,走了。 吴运韬赶到z部,在最后面那进院落,先见到了邱小康的秘书左强。左强拍拍吴运韬的肩膀,关切地问:“又没睡好?” 吴运韬苦笑了一下,说:“没办法。” “还是得注意身体,老吴。” “我知道我知道。” “走吧。”左强带吴运韬走进邱小康的办公室。 邱小康正在看文件,左强走到他跟前,压低声音说:“运韬来了。”邱小康把转椅转过来,看到站在门口的吴运韬,好像很意外,说:“哎呀,这么快你就来了?!” 吴运韬说:“今天不堵车。” “你坐下。” 吴运韬坐在靠近门口的沙发上。左强退出去了。 “那天的会开得不错呀!”邱小康说,“我看报纸、电视台都挺热闹。” “是呀,我们跟媒体的关系一直很好。” “行,运韬,不错。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最近几年一直不消停,现在稳定下来了,你们真的要认真做些事情。富烨怎么样?还行吧?” “非常好。富烨是非常好的领导干部。” “我对他还略知一二。有你们两个在那儿盯着,我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吴运韬谦逊地笑着。 “运韬,今天叫你来不是谈工作,我要跟你说件闲事……”邱小康拿起几页纸,“老太太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大发思古之幽情,突然回忆起她的经历来了,而且写了这么一些东西,”他抖动着手里的纸页,“我看了一下,还挺有意思。这方面,你是专家,所以我想请你拿去看一下,看是不是个东西,能不能帮助她整理一下。你也别把它太当回事儿,看完给我打个电话就行。” “我知道。” 邱小康把纸页交给吴运韬,吴运韬小心翼翼收起来。 “最近还行吧?”邱小康开始谈工作。吴运韬在笔记本上热烈记录。 “还行。我们把发展思路又捋了一下……” “我看行,就这么弄下去……现在z部这边反倒不如你那里。这样也好,给机关做出个样子。要把人用好。你用了一些年轻人是吗?这样好。干部年轻化是一个大问题,这在我们整个国家都是一个问题。得让年轻同志上来……现在咱们z部和直属单位,干部的年龄偏大。你看我让他们搞了一个表,司、局长的平均年纪五十四岁,这怎么行?这绝对不行。所以我说你那里搞得不错……找个机会就这个问题你向党组汇报一下,冲击一下他们……” 吴运韬把这些话都记在了笔记本上,回来的路上,在心里逐字逐句默念了一遍。这些话像鲜花那样馥郁芳香,他陶醉在奇异的香气之中。 苏北前些日子给他推荐了一本德国人写的长篇小说《香水》,他想起了书中的主人公格雷诺耶,“格雷诺耶觉得自己的心在跳动,他知道他的心如此跳动并不是因为他这么近地见到了那个人,而是因为那沁人心脾的芳香……”吴运韬坐在车上,眯住眼睛,回忆和比较着他所知的几种气味。“汽车沿着塞纳河疾驰”,一刻钟以后,就可以看到天安门广场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了。“香味就在那个庞大的人群上空缭绕。”“这香味魔幻般构成了一种力量。”“格雷诺耶不再离开他认为已经认识到的自己命运的方向”,让姚冰向那里疾驰。 回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时候,班车还没开走。班车上的人默默地看着吴运韬从车上下来。班车起动,姚冰跑过来,让吴凯停一下,说:“金超、师林平在车上吧?让他们下来,老吴有事。” 金超、师林平庄严地走下班车,看看天日,追随吴运韬而去。他们没敢跟吴运韬到他办公室去。吴运韬明明看到了他们,却没有招呼他们的意思。他们互相看一眼,不约而同说:“等老吴叫吧。” 吴运韬确实没有在意他们,他甚至忘记了让姚冰叫他们。他端端地坐在办公桌后面,怀着一种景仰的心境,看着从邱小康那里拿来的材料。 材料一共八页,写在某国家机关横格稿纸上,稿纸散发着一种权力的馨香。老年人特有的歪歪扭扭字体密密麻麻,不分行,有的地方也不点标点。这份神圣的材料用不规范但很硬朗的语调写了一个主人公坎坎坷坷不屈不挠的一生,中国近代史上许多叱咤风云的人物都和主人公有过交往……简单说来是这样的:八十五年前,一个女孩出生在q省一个官僚家庭。这个叫卢荻的女孩出生的时候,中国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她耳闻目睹了中华民族遭受的苦难,她想救国,她离家出走参加了革命,先是到上海,后来到了北京,后来到了延安,到了西北,又到了北京……卢荻老人对邱小康说,我要把我的故事说一说,给后代一个交代。邱小康当时没有答应,他说找人看一看,看可不可以弄成一本东西。 (5) 当然可以弄成一个东西。在吴运韬看来,这本书会被全世界注意到。他觉得他一生都在等这样一本书。 天很晚了,等在办公室的金超和师林平还没有被吴运韬召唤,有些沉不住气,就蹑蹑地来到吴运韬办公室。 办公室乌烟瘴气,吴运韬仰在沙发上,像是沉浸在超凡入圣的境界之中,对来人打扰非常反感,问道:“你们怎么还没走?” 金超和师林平听出了责怨的意味,什么都没说,就溜出来了。他们到司机班问姚冰怎么回事。姚冰说,是他让我叫你们留下来的呀!还能假吗?我看他一定是忘了。你们知道吗?下午邱小康召见他了。 “是吗?什么事?” 姚冰笑了:“问我什么事?就是有事他也得跟你们俩说呀,我能知道什么事?” 金超笑着说:“我们就不等了,你跟老吴说一下。” “行行行。” 第九章:最后的推动(2) 三十、最重要的是参与 (1) 当然可以弄成一个东西。在吴运韬看来,这本书会被全世界注意到。他觉得他一生都在等这样一本书。 天很晚了,等在办公室的金超和师林平还没有被吴运韬召唤,有些沉不住气,就蹑蹑地来到吴运韬办公室。 办公室乌烟瘴气,吴运韬仰在沙发上,像是沉浸在超凡入圣的境界之中,对来人打扰非常反感,问道:“你们怎么还没走?” 金超和师林平听出了责怨的意味,什么都没说,就溜出来了。他们到司机班问姚冰怎么回事。姚冰说,是他让我叫你们留下来的呀!还能假吗?我看他一定是忘了。你们知道吗?下午邱小康召见他了。 “是吗?什么事?” 姚冰笑了:“问我什么事?就是有事他也得跟你们俩说呀,我能知道什么事?” 金超笑着说:“我们就不等了,你跟老吴说一下。” “行行行。” (2) 金超的掌声尤其热烈,他没有像师林平那样注意到吴运韬把苏北叫到窗前,把文件袋交给苏北。师林平根本想不到提纲会有什么问题,事实上今天他一直在等着听吴运韬的赞扬,他正在奇怪吴运韬为什么绝口不提提纲的事情。 吴运韬说:“这里有一个东西,你看看,你趁放假这两天看看……”苏北要抽出里面的东西,吴运韬说:“回去再看。”他们一同回到桌边,金超也注意到了。 刘涛把话筒硬塞给苏北,苏北推挡着,最后还是唱了一首老歌: 美丽的夜色多么沉静, 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 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 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 …… “老吴跟苏北干什么去了?”金超问师林平。 师林平用一只手捂住嘴,贴在金超的耳边说:“呆会儿我跟你说。” …… 又闹了一阵子,廖济舟和李旭东还要到另一个单位去参加联欢,离开了会场。吴运韬把他们送到酒店外面。 第九章:最后的推动(3) 三十一、激情与谋求无关 (1) 元旦放假两天,苏北把材料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这已经不是吴运韬看的那几页简简单单的材料,它现在扩充到了四十多页。在这四十多页文字里,卢荻老人以过来人的安详姿态平静地回述了自己的一生。很多地方,苏北甚至看得激动起来。那是一种轰轰烈烈追求民主、自由的生活,一种选择空间大得多的生活。 苏北认为,任何一个时代,都有一个被当时那个社会所认同的生活主流,个人只是一道道小溪,所有小溪不可避免都要汇入主流。如果有哪一条小溪敢于在主流之外徘徊,那么,你有两种命运:一是你和另外的小溪汇合,形成新的主流,二是你被炙热的阳光蒸发,消失在一片沙海之中,最终干涸。形成新的主流需要很多历史条件,大多数情况下,小溪都无法逃脱干涸的命运。能够形成主流的小溪的命运是令人赞叹的。 苏北在札记中写道:“个人的历史从来都是和社会的历史紧紧相合的,你的选择其实不仅仅是你的选择,那也是历史的选择,时代的选择。一个人的命运是那个时代先验地决定了的,甚至可以说是前世就决定下来的。一个人生或者死,不是个人意志的选择,而是自然规律的选择。同样,一个人能不能成为成功者,成为主流生活的弄潮儿,也不仅仅是个人追求的结果,时代和历史参与了对于你的最终选择。”这段话成为他理解卢荻和表现卢荻的出发点,苏北看到了卢荻一生经历背后的东西,正是这种东西使他感动。 他已经风闻一些“秘密小组”的活动,他认为没有必要把这件事搞得这样神秘。无非是写一本书。他现在越来越反感围在吴运韬周围嗡嗡叫的金超、师林平一类的人了。是他们为了虚荣神秘化了这件事情。他准确估计到是他们的写作不顺利,所以吴运韬才让他看一看这些材料,他知道吴运韬期望解决什么问题。 苏北觉得用第一人称写作这个东西会受很多局限,无法对这个富有传奇色彩的老人做出历史评价。他决定依据材料提供的主要线索,按照报告文学的体裁进行结构。他用一整天时间拟出了一个大纲,包括三十二章,一百三十四个小节的所有标题和内容提要。他为这本书起名为《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 和所有写东西的人一样,苏北对自己的东西总有一种偏爱。他看着针式打印机打出的提纲,对自己说:“这将是一本相当不错的书。” 上班以后,苏北把提纲送交给吴运韬,开玩笑说:“您不说让我看这个材料要做什么事情,但是我想只能是写一本书了。这是我拟的一个提纲。” 苏北拟出提纲并不使吴运韬感到意外,苏北毕竟是作家。这个人有超人的感悟力,他知道你在想什么,他做什么和怎样做似乎都能够和你内心的企望吻合,也就是说,他了解你的动机和愿望。这使得吴运韬和苏北之间总是隔着什么。人总是喜欢和比自己傻的人打交道。吴运韬把提纲从苏北手里接过来,观察苏北。这是他第一次从苏北介入到这件事情当中的角度观察苏北。 吴运韬以为苏北会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但是苏北没有,他颇感意外。 吴运韬和颜悦色地说:“苏北你坐下,你坐。” 苏北顺势坐在沙发上。吴运韬也在写字台那一边坐下来,怀着很大兴趣看提纲。他看提纲时的表情好像沉浸在了某种情境之中。最后,他用发亮的眼睛迅速闪了苏北一下,“啪”的拍了一下稿纸,说:“好!好好好!”他把提纲平放在面前,就像抚摸某种贵重物品一样。“太好了!这是非常好的一个提纲。” 吴运韬又坐下来,仍掩饰不住激动:“这个东西一下子就动起来了,成一个整体了,而且情绪非常饱满,有激情,这正是我想要的东西。苏北,太好了。” 苏北不惯于被人夸赞,但是他内心很熨帖。 他愿意做让吴运韬高兴的事情…… “我马上把金超他们叫来……苏北,你看,事情是这样的啊……”吴运韬简单说明了原委。他强调邱小康很重视这件事情。“我没忍心打搅你,先让金超他们做了一些前期工作。我想你恐怕要参加进来……我先让他们看一看你这个提纲,一会儿咱们再在一块儿商量一下……” “那我就走了。” “行行行,”吴运韬又站起来,“你先回去,回头我叫你。” 一个小时以后,吴运韬的电话打到了苏北的办公室,客气地请他“来一下”。 苏北来到吴运韬办公室的时候,金超、师林平、郑九一已经在这里了。他们三个人已经看过提纲,吴运韬打电话叫苏北,他们就知道提纲出自谁之手了。苏北进来时,只有郑九一的目光友善地面对着他,师林平沉在思绪之中,金超厌恶地拿着提纲,看或不看的样子。吴运韬让苏北坐下,苏北坐在郑九一身边。 吴运韬看着金超说:“都看了吧?怎么样?” 师林平看看金超,又把目光转向吴运韬,就好像他说的同时也是金超要说的话似的,明知故问:“这是谁写的?” 吴运韬心情很好,说话都是开玩笑的语气,笑着说:“你不用管谁写的,说说提纲怎么样吧?” 金超窝着一股火,冲动地说:“不怎么样。我认为不怎么样……” 吴运韬注意到了金超的情绪。 (2) “郑九一你看呢?” 郑九一清了清喉咙,呐呐着说:“我认为这东西不错,我觉得……” 吴运韬并不是真的想听大家的意见,他只是想找到说话的由头,于是打断郑九一的话,说:“我和郑九一有同感。这是一个不错的东西。这本书要是按照这个架子搭起来,我想是不错的。”他停顿一下,看看大家,说:“这是我请苏北搞出来的……”没有一个人感到诧异。“我们下一步的工作,我想是这样……”吴运韬继续说。他有绝对权威让自己的意志成为这几个人共同遵守的原则。“苏北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苏北说:“这事……我介入得晚,金超他们实际上把大部分工作都做了。我参加也行,做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吴运韬心里也一下子踏实下来了。 苏北的出现使吴运韬认为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在关照他、扶助他。多少年来,他总是习惯性地用这种观点来审视他在人生旅途上遭遇的一切祸福。最近他突然感觉那种力量友善地支持着他,所以他才得到了现在这个位置,才有了邱小康让他组织人为卢荻写作这件事情,才在金超他们卡壳了的时候出现了一个苏北……这种观点多多少少冲淡了一些他对苏北的感激,但是他仍然对苏北产生出一种超乎寻常的感情,对此他自己都有些奇怪。 他分析过自己,最后他结论为自己爱才,对一切有才能的人,他从心底里喜欢。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领导班子的会上,吴运韬适时地说出了这一点。富烨笑着什么也不说:他想到了吴运韬著名的关于“三种人”的定义。 现在,吴运韬见到苏北就和见到金超一样,总是笑眯眯的。过去吴运韬分身不开时,有很多重要的会议都是金超替他参加的,现在,他给了苏北这种殊荣。苏北不会像金超那样为此感激涕零,但是他想从苏北身上得到的也不是这种东西。他认为这个人的质量决定了他有资格参与这类活动。 苏北一下子上升成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重要人物,许多人迷惑不解。 第一次见到卢荻老人是在一个飘雪的下午,吴运韬专门带苏北去看老人家。苏北以为会看到特权人物让人瞠目的居所,他万万想不到,在一条狭窄的胡同深处,一个并不显赫的普通的院落里,竟然住着这样一位有显赫地位的人。 这是一幢旧式楼房。 来开门的是保姆小王,一个面目清秀的女孩,她把吴运韬称为“吴叔叔”。她把他们让到一层的客厅,然后到楼上去叫“奶奶”。“奶奶”就是卢荻,她显然是在睡觉,从脱漆的木楼梯上下来时头发乱着,脸上的表情还没有开朗。 吴运韬和苏北都站起来。 卢荻让他们坐下,说:“我早锻炼以后总是睡一会儿。” 吴运韬抱歉地说:“影响您休息了。” 老人脸上浮现出笑容,说她实际上已经睡好了。 坐下。 吴运韬说:“我想了一下,咱们这事,恐怕还得加强一下力量,所以我又把苏北请来了。”他指指苏北,“这是苏北。” 卢荻老人和善地看着苏北,说:“给你们添多少麻烦。” “苏北是我们的编辑室主任。他是一个作家。” “哦!”老人笑起来,“还来了一个作家!” 然后,话题就转到了正在进行的工作上。当时的工作还处在这样的阶段:用提问题的方式对老人经历上的空白点做一些弥补。苏北已经在金超他们包的蓟城饭店三十二层那个房间里参加过一次讨论。采访工作是金超和师林平做的。 “小金和小师怎么没来?” “他们没来。”吴运韬说。 苏北打量客厅。房子很大很高,客厅和餐厅之间有一个隔断,然后是厨房。 餐厅里摆着一只巨大的白色冰箱,陈旧的餐桌上放着一些碗碟,也许里面有饭菜,客厅里都可以闻到气味。餐厅左面有两个房间,其中一间是老人的书房;客厅右侧靠门的地方,还有一个房间,保姆小王的寝室。小王给客人沏茶以后,就回到她的房间里面去了。从客厅可以推断,这幢房子的内墙涂的都是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使用的大白粉,所有门窗用的都是棕红色的调和漆。 客厅很大,靠窗的地方摆了两盆龟背竹,繁茂的叶片上落满了灰尘,龟背竹旁边有一个陶质鱼缸,里面的金鱼缓缓地游着。一只高几上,有两盆蝴蝶兰,亭亭玉立,煞为惹眼。通向后面的门窗都关闭着,这个角落被封闭成了小小的温室,一些不知名的蔓生植物攀援到了窗户上,客厅里光线很暗,房顶上吊的四十瓦日光灯管,也不足以营造较为舒适的光亮环境,感觉很压抑。 客厅墙上基本上没有什么装饰,只挂着一个三十厘米见方的画框,画框没有玻璃,里面贴着一张油画印刷品,画的是无产阶级的伟大导师列宁站在伏尔加河边向远方眺望,他身后是河、小木船、几个随行人员、一个船夫和浓云密布的铅灰色天空。画框下面,是一只书橱,书橱里面书不多,都是反映我党我军战斗历程的纪实性作品。 吴运韬和卢荻正在谈老人经历中的一件事情。卢荻用八十岁老人特有的嗓音说,那时候她心里想的就是革命,就是要打倒国民党。吴运韬随声附和,不时对老人说错了的细节或又返回去说一遍的情节做一些矫正,以便保持谈话的逻辑性。苏北忽然想到,金超和师林平把老人的叙述变为有线索可寻的一个人革命历程的纪录有多么不容易。 (3) ………… 卢荻老人说:“小康总是不放心。其实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的身体又没什么问题……我都想好了,你们要是不陪我去,我就自己去。” 吴运韬笑起来,说:“您怎么能自己去?” “我怎么不能自己去?就是小康多事,要不然我早走了……” 在这以前苏北已经听吴运韬说有可能陪老人到q省她出生和工作过的地方去看一下。当时苏北以为吴运韬出于写作上的需要做这种安排的。“您看这样好不好?”吴运韬用哄孩子的语气说,“这事,我再和小康商量一下,让小康拿意见,他要是同意,我们就走。” “你跟他说说。我的身体没问题。” 其实,她见到邱小康的机会比吴运韬多得多,吴运韬应承下这件事的难度,并不在于这事有多么难办,而在于他没有和邱小康见面的机会———那时候他还没有邱小康家里的电话,如果他要见邱小康,还要通过z部办公厅的安排,虽然最近他和邱小康的秘书左强吃过一顿饭,左强拍着他的肩膀说:“运韬,都是哥们,有事你说话。” 他还从来没有通过办公厅或左强约见过邱小康。但是,现在他要见邱小康毕竟要比没有为老人写书之前容易多了,所以他敢于应承下来。 整个谈话期间,苏北都没多说什么。他默默地看着满头白发的老人,在想这个人身后拖带的长长的历史。他敬重她,不仅仅因为她的历史,还有这屋子里的陈设,她像孩子一样天真无瑕的性格……仿佛污浊的空间吹过了一阵清风,让你对这一切都感到很新奇。 从卢荻老人那里出来,坐在车上,吴运韬的意念都在老人提出的去不去q省的问题上。他不发一言,在想怎样和邱小康见面,直接请示这个问题。苏北看着街道上的车水马龙,深感世界之丰富多彩。 回北京以后,他的生活过于内省了,他有意收缩了自己的社会交往面,他企望过一种平静的内心生活。这种生活很好,但是它的一个副作用是空间狭小,有喘不上气来的感觉。他决定全身心投入到为卢荻老人写作报告文学中去。 也许是卢荻老人亲自和邱小康说了,吴运韬在带苏北去看她的第三天就接到了邱小康从家里打来的电话。 “……你看,老太太就是这么个脾气,她想干的事情,谁也拦不住。这样吧,你们就陪老太太去一下。人,我看不一定多,三四个就行了。我和当地打一声招呼……” 吴运韬说:“行行行。” 放下电话以后,吴运韬马上到卢荻那里去了一趟,商量走的事情。 老人喜出望外,就像要出行的孩子。吴运韬原本打算十天以后再走,他可以安排一下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但是老人坚持马上就走,最后商定五天以后。吴运韬盘算了一下,时间已经相当紧了。回到中心,他马上开始对事情做出安排。 临走的前三天,吴运韬才最终决定了参加这次行动的人选:金超、师林平、苏北、郑九一、沈然。他把他们召集到一起开了一个会,说了一下前后情形。 “我们大后天走,”吴运韬说,“这样你们可以把手里的工作安排一下……怎么样?没有什么问题吧?” 金超和师林平都说:“没问题。”意思是随时都可以走。在这件出乎预料的事情面前,他们暗暗感到惊喜,心里强烈感受到一种庄严感。实际上,要陪同卢荻老人到她生活和工作的地方去“采访”这件事,已经在他们中间传好几天了。 沈然没想到会叫她参与这件事。吴运韬主持工作以后,尽管知道沈然因为其丈夫谢东方的关系是一个不能小觑的人物,但是由于她和夏乃尊、徐罘接触较多,心底里对沈然总是有所提防。沈然自己也知道,她不是吴运韬核心圈子里的人。她曾经对李天佐说:“一个人不能在一个地方呆太久……”她的意思是呆久了你就会知道很多不该知道的事情,“你看老吴现在用的人,不都是新来的吗?” 李天佐说:“远道的和尚会念经。” 沈然现在还不知道让她加入到念经班子里仅仅是吴运韬一时需要———她已经知道她的任务是照顾好老人的生活起居———还是预示着别的什么……她想不出所以然,但是她心情很好,她尽力使自己在外表上显得很平静,说她没问题。 苏北也表态说没问题。惟一有问题的是郑九一。他父亲最近患中了风,离不开人。吴运韬说:“行,那你就留下来。”其实,父亲中风仅仅是其中的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手里的一套有利可图的项目正运作在火候上,无法离开。他对写报告文学这件事本来就不感兴趣,有这样一个机会,他正好可以退出来。从此,写作小组里就没有了郑九一这个人。人就是这样在生活中为自己确立位置的,位置一旦确立,要改变很难很难。对此,郑九一五年以后才真正有所感悟。 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暂时由富烨代理,金超等人也都指定各自部门的临时召集人。走的时候,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人互相打听他们去干什么?李天佐怀着妒意恨恨地看着感觉良好的金超等人。为卢荻老人写作报告文学成为公开的秘密之后,李天佐说:“这几个人都是什么货?写过东西没有?” 李天佐时不时在报刊上发表一些诗歌,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除了吴运韬之外没有人知道苏北是作家,所以,人们都认为李天佐是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第一支笔。谁听说过金超写过东西?谁听说过师林平写过东西?谁听说苏北和郑九一写过东西?没人听说过。但是,半年前吴运韬把金超、师林平和郑九一召集到一起的时候曾经说过:“东西都是没写过东西的人写出来的,写过东西的人未必能写出东西。” (4) 有了这个逻辑,人还有什么事情不敢做呢? 第九章:最后的推动(4) 三十一、国家行为 (1) 临走之前,邱小康在他的居所礼节性会见了写作班子全体成员。 这是苏北第一次见到邱小康。 邱小康的居所在很著名的部长院。汽车进了有门卫站岗的大门,顺着高大的法国梧桐簇拥着的道路前行大约三百米,停在一幢三层楼房跟前。左强先下车,把吴运韬他们引导到宽大的客厅里等候。等候期间,谁都没说话,房间里有一种肃穆的气息。 苏北注意到客厅的一面墙完全被书橱占据了,书橱里面摆满了帧装豪华的书籍,《二十四史》、《第二次世界大战图录》、《中国高层智慧》、《世界史》、《唐宋八大家文集》之类以及供一定级别干部阅读的内部出版的著作,苏北看到有一本《苏东巨变》,这本六十万言的著作汇集了世界各大媒体关于苏联和东欧国家巨变前后的报道,西方和中国学者对这一历史性事件的分析。 大约一刻钟以后,邱小康来了。他逐个和大家握手。他没在意多了个苏北,吴运韬向他介绍苏北的时候也没怎么在意。 邱小康在沙发上坐下来。他穿一件灰夹克,里面的白衬衫随随便便掖在裤腰里,鳄鱼牌皮带,质地很好的黑色裤子,深棕色皮鞋,看上去像是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员。他面容疲惫,好像刚刚从一件繁重的工作中解脱出来。 邱小康说,他已经看过提纲,认为不错,他说这次去q省可以查查档案,增加一些资料。他又一次说,老太太一辈子脾气都没改,她说要干什么,谁也挡不住,所以你们这次的活动,就听她的,对付好一些…… 在这之前,苏北只是根据听到和看到的传闻拼凑着对邱小康的印象,现在切切实实听到他说话,觉得他在心里拼凑的那个邱小康基本上是不真实的。这个人谈吐真诚,使用的语言也是平民的,如果你不看他,只品味他的话语,你会以为置身于从小就在一起长大的人中间,在说一件随随便便的事情。他没有必要用什么东西来遮掩或扭曲真诚。正是这一点一般人很难做到。对一般人而言,真诚是无用甚至有害的东西,必须把它改造为生存工具。邱小康用不着这样,或者说他和苏北他们这样的人在一起时用不着这样。这是人和人的不同之处。 邱小康问:“怎么样?这几天你们跟老太太在一块儿怎么样?” 吴运韬环顾了一下苏北、金超、师林平,觉得还是自己代大家回答好一些,就说:“老人家真是……我是真佩服……”在邱小康面前,吴运韬说话也大失水准,这等于什么都没说。但是所有人都附和着笑,好像吴运韬说出了多么有质量的话语。师林平看出吴运韬在为自己的话感到惶惑,觉得有必要补救一下,就晃了一下身子,轻轻咳了一声。吴运韬示意他说话。 师林平搓着苍白的手,拿出腼腆的劲头,陶醉一般说道:“和老人家在一起,感到特别幸福……” 吴运韬和金超连连点头,表示师林平说出了他们没好意思说的话。邱小康不自然地挥挥手,这是一种本能的对谄媚的排斥,但是吴运韬给理解成了谦虚,说:“和这样的革命老人在一起,的确深受教育。” 苏北低着头,就像有人把他羞辱了一番。 晚上趴在床上,苏北在他的《札记》里把当天发生的事情,包括听到师林平和吴运韬发话感觉到的羞辱又描述了一番。 这个世界的丰富多彩总是让他产生很多感慨。 但是,当第二天他深陷到现实生活中的时候,晚间作为一个作家的观念思索所确定的原则与信条都会被冲得七零八落,与生存对应的全部渴望与需求,会上升成为第一位的东西:希望被有权势的人欣赏并得到某种程度的照顾与庇护;希望在工作中得到方便而不是由于地位卑下被人刁难;希望自己的贡献被认可;希望生活中少一些让人焦虑的事情,过得平顺一些;希望有一个人静静地听你诉说灵魂,希望这个人能伸出手抚平你心湖上荡起的涟漪……生活对任何人都是沉重的负担,你必须担着它,沿着为你规定的小道走下去。你不知道要走向哪里,但是你必须走下去。走,就是你的命定;你无法逃脱。你必须走。 早春时分,他们就走了,到卢荻老人的家乡去了。 q省是南方省份,北方还处在乍暖还寒时节,这里的空气已经湿润起来了,田间的小草点缀其间,油菜田已开始显现鹅黄色,水牛正在耙地,身上涂满了泥浆。瘦弱的农人仰起头看着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的火车,他们绝对想不到在这个铁家伙内部会有如此舒适的“房间”。吴运韬说:“我们这次全坐软卧。”沈然陪卢荻老人一间,吴运韬和金超一间,苏北和师林平一间。不知道列车得到了什么部门的指示,从他们上火车那一刻起,他们就成了这列火车的中心,不但有三个专门的服务人员,就连列车长也满头大汗地跑前跑后地安排这安排那,一片繁忙。他们使用的三个软卧房间左右的旅客都被调整到了别的车厢,只有靠近门口的地方还有几个旅客。这几个旅客显然已被叮咛,出来进去都是蹑手蹑脚,听不见一句喧哗。苏北曾经看见有人向这边张望,倏的一下就闪身不见了。 师林平趴在苏北的耳朵边上,压低了声音严肃地说:“我看见便衣了。我们有专门的保卫人员。”苏北还前后看了一下,没看到便衣。 (2) 单独和师林平在一起,这个人其实满可爱的。或许出于习惯,他总是毫无必要地揣摩你的心理,看你有什么需要,然后他就去做你需要的那些事情。苏北非常不自然地接过来他沏好了的茶,非常不自然地吃他削好的苹果,非常不自然地听他的奉承:“这本书,非你来写……”苏北笑了笑,没说什么,他觉得很难说话。“老吴对你不错,我看他是指望你呢……” “林平,”苏北说,“千万不要这样说。老吴信任咱们,希望咱们把事情做好,咱们就齐心协力把它做好,说不上指望谁不指望谁。咱们是一个整体,离了谁都不行。你说呢?”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师林平一拍手,大声说,仿佛他刚才说的真是这个意思,“你知道老吴多着急呀!这本书写好写不好对他太重要了,咱们当然得齐心协力把这事做好……” 苏北怔怔地看着师林平,又一次想:这个人一生到底都经历了什么事情,使他成了这个样子? 旅途很长,吴运韬时不时要关照一下老人,到那里说说话儿,逗逗她开心,沈然也不离左右,只有金超、师林平和苏北较为清闲,他们有时候就聚在一处聊天。以往金超和师林平对苏北总是敬而远之,尤其是苏北刚刚进入到“秘密小组”最初那几天,金超对苏北抱着很大的敌意。这次一下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金超就后悔自己肚量不大,对苏北愈发客气,想做些弥补。师林平早已经看出,写作这本书,他不行,金超也不行,不管你内心愿不愿意,这事最终非得苏北来做。所以,渐渐的,三个人就形成了这样一种状态:苏北成了他们的精神主宰,在他们谈论的一切问题上,以苏北的见解为最终共同认可的见解。 有时候就要说到他们在做的这件事情。金超和师林平都想听苏北的意见,就像完全不懂行的人想了解有经验的木匠准备怎样打制一只木椅一样。苏北信口开河,说了很多想法,金超和师林平都认为好。苏北心情很好。 车到省城,整个站台冷冷清清,站着一排武警。一会儿,来了一个身材修长、气度不凡的官员。后来才知道,此人是省委秘书长李震。李震恭敬地称呼卢荻为“邱老”,有时候也称呼“首长”,接老人下车。吴运韬随老人走到车厢门口,才看到一溜高级轿车已经停在站台上。李震秘书长做搀扶状把老人送上一辆“奔驰”,沈然也上了这辆车;吴运韬被安置在随后的“奥迪”里面;苏北、金超和师林平坐后面的“丰田”。警笛响起来以后,车队就蠕动了起来。被强行滞留在车上的旅客很不安宁,车尾硬座车厢上的旅客和乘务员发生了争执……不过这一切很快就消失了,迎面而来的是已经戒严的城市大道。 警笛尖锐地啸叫着,这个满目苍绿的南国城市仿佛被征服了一般,匍匐在了吴运韬的脚下。他油然想到一个成为全国政协委员的著名作家说过的一段话。那位作家说,当马路上所有的车辆和行人都被停下来,等待参加全国政协会议代表的车队呼啸着往人民大会堂疾驰的时候,他意识到,这是国家行为———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需要这样的国家行为来显示它的权威和强大。那位作家深情地慨叹说,他为此感到由衷的骄傲和自豪。 苏北却产生出与吴运韬完全不同的感觉,他突然感觉自己是那么渺小,渺小得如同一只蝼蚁。他不因为坐在由武警开道的车上就认为自己不是蝼蚁,相反,蝼蚁的身份感竟是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他的经历和人生经验设定的东西,在这样一个耀武扬威的夜晚,以无比鲜明的姿态出现在他的面前,宣示着他从哪里来,现在在何处,将来向何方。 金超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在想用怎样的语言向他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描述这个辉煌的夜晚。他想到了自己从立志要上大学那一天起的不懈追逐,想到无论社会地位还是经济状况的极大改善,他认为自己是一个成功者。这个夜晚给他的强烈启示是:你刚刚开始,你的路还很长很长;幸福是无边无际的,你只要追逐,幸福无边无际。 坐在他身边的师林平庄严得如同一个大国领袖,表情僵硬,想象如果这一刻定格为永恒,会是什么样子。 吴运韬一行入住省委第一招待所,这是省城东面著名风景区当中的一片中国古典园林风格建筑,小桥流水,楼台亭榭,仿佛置身于童话世界。 当天晚上,老人沉沉地睡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就开始和沈然嘟囔不该住在这样豪华的地方。沈然从工作角度、从当地政府感情的角度竭力解说。吃早餐的时候,老人指着金碧辉煌的餐厅,又一次对吴运韬说:“在这样的地方吃饭,成了什么样子?”吴运韬笑着,不多说什么。 身材高大的李震秘书长一早就打电话给吴运韬,说晚上曲亦然省长宴请。金超哪里想得到,这位曲亦然省长正是他的大学同学陆明的老丈人。吴运韬适时向老人做了说明,老人说:“他们都很忙。” 吴运韬就开玩笑说:“再忙也要来看望您呀,否则他们心里就过不去了。” 早餐以后,李震秘书长又来了,亲自陪同老人到她的母校,过去的省立培华女子中学,现在的省六中去看了一下。在老人的强烈要求下,取消了警车,但是,吴运韬发现,车队前面仍然有一辆挂武警牌照的开道车,只不过没有拉响警笛。 (3) 这次参观老人很不满意,她几乎什么也没看到。旧房子都拆了,只有崭新的教学大楼侧面还保留着一排低矮的老式房屋,卢荻老人还记得,这里过去是音乐课教室,她就是在这里学会《妇女解放歌》、《黄河谣》等革命歌曲的。这个地方在学校当局眼里当然不像在卢荻老人眼里那样神圣,在规划陈列室,皮肤黧黑、具有农民气质的校长胆怯又带着几分谄媚地看了看李震秘书长,不无炫耀地对卢荻老人说:“省委、省政府非常支持咱们学校的工作,已经追加八百万元,完成二期建设规划,那时候,您就看不到这破破烂烂的房子了,这里将会出现……”校长粗壮的手指在规划图上滑动,“这里将会出现一个现代化的阶梯教室……” 中午和晚上的宴请对于卢荻老人是负担,却是吴运韬的节日。结识曲亦然省长是他整个生命历程中的重大事件。他现在还无法预测这件事的实际意义,但是他知道它是有意义的。这种意义的最终出现,已经是本书结束以后的事情了,这里暂时不提。 吴运韬矜持有度,出言谨慎,俨然是来自邱小康身边的重要人物。曲亦然省长对他很看重,问了一些关于邱小康的问题。吴运韬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使人感觉不是他不知道,而是不便直接谈……和吴运韬相比,金超、师林平、沈然,包括苏北,都成了孩子。 第二天,卢荻老人带着他的随行人员就乘火车到本省北部她的家乡去了。李震秘书长亲自到火车站送行。李震已经和吴运韬建立了深厚的个人友谊,反复叮咛吴运韬说:“老吴你就甭客气,无论遇到什么问题,给我打电话。” 在这之前,李震已经把办公室、手机和家里的电话告诉吴运韬。 吴运韬握住李震的手,说:“太谢谢你了,李秘书长,你想得太周到了。小康会很感谢你。” 李震说:“请一定代为问候小康。” 其实,李震知道吴运韬他们最终还要回到省城,从省城返回北京,那时候他们还要见面的。在列车车厢里,李震最后握住卢荻老人的手,用和老年人说话的宏大嗓音说:“首长,祝您一路平安。有事跟运韬讲,他会打电话给我。” 卢荻不高兴地说:“我就反对兴师动众,不像样子。” 李震笑了笑,没说什么,挥挥手,下车去了。 第十章:一种选择,一种结果(1) 第十章:一种选择,一种结果 三十二、崇高的堕落 (1) 杜一鸣回来了。 吴运韬很惊讶:“他……回来了?” 富烨说:“回来了!” 杜一鸣回来了这件事对富烨是很大的事情,他以为吴运韬也会认为这是很大的事情。但是,他马上就看出吴运韬并不想听到这个消息,他心里一定有远比杜一鸣回来这件事更重要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杜一鸣回来了?”吴运韬仍然怀疑消息的真实性。 富烨淡淡地说:“我也只是听说……” “这么多年他到底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富烨说,“我不知道。” “他还回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来?” 富烨冷笑了一下,说:“你多虑了,老吴。他回不到这里。”吴运韬看着富烨———他听出了富烨的话音。富烨不想让吴运韬不高兴,就找补了一句:“你是不是应当去看看他?” 吴运韬说:“我当然得去看看他。” 但是,富烨知道他是不会去看杜一鸣的,褚立炀和赵刚盯的就是这个。普通员工看了也就看了,富烨看了也就看了,因为他马上退休了,吴运韬正处于无比重要的过程之中,当然不能去看杜一鸣,他不可能去看杜一鸣。 富烨索然寡味地走出吴运韬的办公室。 吴运韬看着他的背影,摇头笑了笑。 苏北从李天佐那里找到杜一鸣的住址。 “我要去看他。”苏北说。 “你不认识他,”李天佐说,“你不是他的朋友,你没有这个义务。” 苏北说:“人并不都是凭义务做事情,天佐。有时候好奇心就能够促使人做事情。” “你对杜一鸣这样的人好奇吗?” “也说不上好奇还是不好奇,他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人,我没什么好奇的。既然他曾经是我们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领导,尽管我们并不相识,我想我还是应当去看看他……” “是啊!”李天佐叹道,“是应当去看看他。” “你不打算去吗?” “我?”李天佐脸上出现一种嘲弄的神情,“我有什么脸面去看他?” “老李,时间会把所有的伤痕抹平。” “不,这是抹不平的。我知道。” “杜一鸣会有他的角度。” “我有罪。你告诉他,我不要求他原谅,他要是拿一把刀子来杀我,我不反抗。你知道吗?我经常想把自己杀死,为那些被我伤害过的人把自己杀死……” “你这样想吗?” “我从来都这样想。你以为我用小本子整杜一鸣的时候不是这样想的?那时候我也是这样想的,我知道我在作恶。这是我实现自我的惟一方式。你现在也别以为我不作恶了。我以前是魔鬼,现在仍然是魔鬼……我一直奇怪,为什么没有人来把我宰了?为什么?” 苏北看着李天佐,不知道该说什么。“在人的本性中,我们发现三种导致攻击性的原因:第一是竞争,第二是不信任,第三是荣誉……正是荣誉会使人为一些区区小事,如一句话、一个微笑、一种不同的意见和任何其他使人感觉受到贬抑的信号———不论直接涉及本人还是涉及他的家族、朋友、他所属的民族、他的职业,甚至于他的名字———都会导致人变得富有攻击性。”霍布斯在《利维坦》中这样说———苏北就是这样看李天佐的。 苏北这种极为理性的看法,仅仅出现在他的《札记》上,但是,李天佐仍然从他的目光中读到了与别人不同的内容。这也是他愿意在苏北面前自嘲为魔鬼的原因。 杜一鸣住的地方实际上离苏北不远,只隔着两个胡同。 这片老城区已经列入拆迁范围,胡同里到处都用白石灰写着巨大的“拆”字。尽管不断有专家和民众呼吁保护老城区,也不能阻止与权力结合的资本不断扩张,这个不辨其貌的怪物就像古代传说中的饕餮一样,张着黑洞洞的大口,今天吞食这里,明天吞食那里,总有一天会把整个世界吞食掉。 杜一鸣住的也是一个大杂院,一间正房,虽然逼仄一些,但阳光灿烂。窗台上一盆君子兰肥厚的叶片绿油油。陈设极为简单,巨大的双人床之外挤满了普通人家过日子的东西,屋子里有一种饭菜的味道。墙上挂着一本挂历,几个外国美女正在海滩上搔首弄姿。从一切方面都看不出这是杜一鸣的住所。 杜一鸣回来以后,他爱人本来想在家陪他,建筑工地工头说,现在不能请假,她就不敢再说,已经干半年了,还没拿到一块钱工钱,怕闹僵了将来事情更不好办。杜一鸣的儿子杜放在北京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跟随偶然结识的一个朋友来到石家庄,在一个居民小区开了一家有三张桌子的小吃店,卖油条、火烧、包子之类,生意还不错,每个月都给家寄回几百块钱来。杜放也没回来,只有杜一鸣一个人在家。 苏北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全体员工合影中看到过杜一鸣。照片上的杜一鸣坐在夏乃尊旁边,西装革履,很有气度。他面目清秀,神采奕奕,薄薄的嘴唇,高高的眉骨,深陷的眼睛有一种坚毅的神情。和照片相比,眼前这个人完全变成老人了。他长着一尺多长的花白胡子,穿一身皱皱巴巴的衣服,窝在圈椅里,活像巴勒斯坦极端组织哈马斯的精神领袖亚辛。他现在必须借助拐杖才能够站起来。 (2) “我知道你,”出乎意料,杜一鸣嗓音尖细,“我知道你调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来了。我从你的作品推断你。”他没有说怎样推断,却说到苏北几段重要经历,说到某部作品,这也就等于推断了苏北。谈话很快就进入到毫无间隙的状态。 “……这代人已经没有你们那个时候的激情了。”苏北说,“所有人都被生存和物欲折磨着,越来越多的人正在成为精神乞丐……” “时代不对人要求不可能的东西,你不必为这些人在生活中所谋所求忧虑。” “我只是感到痛苦。我总觉得在做不想做的事,每天都在做我不想做的事。” “你不是仍然在写小说吗?” “是的,我在写。” “这不很好吗?作家只有一种存在方式,那就是用笔说出你对这个世界的看法……” “是的,”苏北说,他停下来,思虑要不要把写小说的痛苦讲出来。“我会说出我的看法。但是,老杜,你知道吗?我无法摆脱对自己的怜悯和愤怒,我在追求精神生活的同时,还不断被生存的渴望煎熬,有时候我不知道到底哪一个人是真正的自己,我不知道。有时候我觉得正在把自己流放,我的精神失去了方向,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如果你不能反抗生活给你的沉重,你就不要反抗。” “我不是要反抗,我知道有些东西是不能反抗的。我只想保存一块属于我的领地……” “归根结底你还是把自己看成能够和生活抗衡的力量。苏北,你从来不是这样的力量。我不主张你去抗衡。你做你能做的。我知道,对于你来说,这是一个问题,你会完全看不到光亮。” “我看不到光亮。” “你上网吗?” “不,我不。” “为什么?” “网上有光亮吗?” 杜一鸣笑了,说:“我不能对你说那里有光亮,但是我能够对你说,在目前,那里有可能透出光亮。”杜一鸣打开抽屉,拿出几页复印文稿,递给苏北。“我知道你倦于在堕落的作家中间周旋,你的生活圈子越来越狭小,这对于你是很严重的事情。你还是应当回到人群中去,不要这样将自己封闭。我想,人最重要的品格应当是爱,爱人,爱一切人,包括你的敌人。我们通常说的敌人真的是敌人吗?你要是设身处地为他们想一想,你会发现他们有做那样的事情的理由。真正的敌人是使人们做那样的事情的原因。这原因不难找到,苏北,你就可以找到。这几页东西,是另外一些人找到的,我想你会赞同。精神的饥渴只能用精神来解救,你现在需要这样的东西。” 苏北翻看那几页纸,承认他离这个世界有些太远了。 杜一鸣问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情况,苏北尽可能把他了解到的东西说了说,杜一鸣似乎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杜一鸣不述说自己,他没有跟任何人说他去了哪里,他经历了怎样的精神生活。他回到这个让他激愤也让他欢乐让他痛苦的城市,就像回到了他开始生活的地方,他只能回到这个地方。他并不因为自己的经历而抱怨什么人,他也不对什么人心存感激。 “每个人在生活中都是一个特定的角色,有的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有的则是社会对他们的规定,不管他们怎样得到自己的位置,他们都会认认真真把角色演好……”杜一鸣说到一些苏北不知道的事情,完全是旁观者的角度,就像在谈论一部精彩的小说。 苏北感觉到杜一鸣还有其他了解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信息通道。 “……吴运韬并没有完全控制这个单位。权力的完全实现需要一定的条件,不过他很快就得到这些条件了。” “什么条件?” “为所欲为的条件,一个人说了算的条件。” “现在他就可以一个人说了算,现在他就可以为所欲为,。” 杜一鸣缓缓地摇着头,“不,现在还远远不是,还远远不是他期望的那种局面……按照政客攫取权力的一般步骤,他应当动领导班子了……” 这句话就像谶语。 苏北说到最近和李天佐的谈话。 杜一鸣长叹一口气,并不原谅李天佐,说:“恶在痛苦的时候还不是善。” 他没有说恶在怎样的情况下会成为善,但是他说到了在生活中,尤其是在恶横行的生活中,美很羸弱,得认真寻找才能发现它。 “你为什么不尝试把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事情写成小说呢?”杜一鸣笑着说。 “你认为它是一部小说吗?” “当然是小说。一部很好的小说。”杜一鸣想到了往事,“过去我是其中的一个角色时我不知道它是一部小说,现在我成了旁观者,我看出它是一部小说……不过你也不用着急,也许后面会有更精彩的情节……” 苏北也笑了,说:“可能。” 这场内容广泛的谈话一下子把苏北和杜一鸣联系在了一起。 苏北把杜一鸣作为为数不多的能够交谈的朋友之一。杜一鸣了解的社会信息,他对历史与现实的思考,竟然如此广博深刻,苏北感到吃惊。从此以后苏北就经常来看杜一鸣,经常相互交换一些有价值的书籍,经常就一些互相关心的问题进行讨论。通过杜一鸣,他又结识了罗伯特?罗森。 (3) 第一次接触,苏北就对罗伯特?罗森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那是在三里屯一个环境优雅的酒吧,在座的除了杜一鸣以外,还有社会科学院一个研究美国法律的小伙子。苏北是最后到的,刚好听到罗伯特?罗森讲述最近发生在美国的一个真实故事———三十年前,加利福尼亚州的罗恩?英格兰与他的兄弟拉斯?英格兰打赌,说他能攒一百万枚一美分的硬币。罗恩真的这样干了,三十年以后,他位于洛杉矶郊区格拉纳达希尔斯住宅的车库里堆了重达将近四吨的硬币。但是如何处理这些硬币成了问题———美国造币厂、货币监理官、集币者以及当地银行,都对将这堆“收藏品”兑成现金不感兴趣,他们表示至少不收费是不干的。 现年六十岁的罗恩沮丧地对《洛杉矶日报》说:“这两个星期以来,我一直在设法处理这些硬币。确实很麻烦,没有人愿意无偿接受它们。” “更糟的还在后面,”罗森看着大家,笑吟吟地说,“罗恩仍在等待他的兄弟拉斯兑现三十年前的承诺———如果他攒够了一百万枚硬币,兄弟两人就到巴黎吃一顿法式大餐。可是,最近拉斯却这样回答了《洛杉矾日报》记者的提问:‘我不记得打过这个赌。我还要兑现吗?我用不着回答这个问题。’"在场的人都笑起来。那天整个谈话都像这个笑话这样轻松。 苏北愿意和罗伯特?罗森交往,很大程度上出于好奇心理,他想了解美国人是怎样看这个世界的,想知道他们是不是感到幸福,是不是感到生活和工作有很大的乐趣。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和罗伯特?罗森想向对方了解的东西,其实是一样的。 就像初次见面那样,罗森留给苏北的印象真诚而坦率,有幽默感,和他在一起你会觉得世界很清纯,一切肮脏都被过滤在了精神生活之外,你会觉得和鄙琐的东西拉开了距离。虽然话题不可避免要触及肮脏,但是你已经成了客观描述它的旁观者,你觉得自己的灵魂圣洁脱俗,就像沐着春雨。这种奇妙的感觉会对人产生很大的魔力。 这种对于精神层面问题的沟通,使苏北感觉找到了一个真正可以进行交流的人。他还从来没向任何人如此坦率地述说自己,他在述说自己中重温了自己。他突然发现,多年来他都像是一叶漂移着的浮萍,现在也是如此。这正是罗伯特?罗森想深入了解的地方。于是,在苏北和罗森之间,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接触。 为此,苏北顺理成章地进入了褚立炀的视野。 不过,所有这一切都还没有成为问题。生活之河平缓地流淌,虽然有一些漩涡,但并没有产生多大的波澜,像过去的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一样。 吴运韬把为卢荻写作报告文学作为最重要的工作,无暇顾及其他,他甚至放弃到德国法兰克福参加国际书展,专门守在家里等金超拿出第一稿。 让金超写第一稿的建议是苏北提出来的。苏北说:“我看还是让金超写第一稿,好就好,我就不再插手了;要是不好,我再接过来也不迟……” 吴运韬把金超叫到办公室,说:“那就由你来写第一稿。” 金超早就感觉到了吴运韬在写作这本书上对苏北的厚望,从q省回来,他就以为没有他什么事情了,所以在这件事上较为消极,除了写作小组开会,没单独和吴运韬就写作问题交换过意见。这段时间他情绪很不好,在单位很少和人交谈,遇到不得不说的事情,态度不冷静;他在家里总是控制不住自己,莫名其妙地发脾气,用收拾屋子发泄心中的郁闷。纪小佩早已经习惯金超的性格,蜷在沙发上,捧着一本书,津津有味地读着,俨然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金超对吴运韬表示说:“我全力以赴做好这件事。” 金超这时候已经接受了苏北关于本书体裁和结构的设想。 吴运韬心里很清楚,金超很有可能写不出或者写不好。金超说需要三个月时间,他说:“两个月吧!我们后边还有很多事情。” 金超安顿好了编辑室工作,就住到蓟城饭店去了。 这正好是不回家的理由。 最近一段时间,金超和纪小佩处在“冷和平”状态,彼此没有冲突,说话和声细语,相处客客气气,但是两颗心都冷漠着,离得像恒星之间一样遥远。 纪小佩已经不再对她和金超的感情危机做任何挽救的努力。换一句话说,她现在的精神生活不在家庭,她非常偶然地开启了一扇大门。 方伯舒教授患感冒,一个叫周肇基的博士生同学邀请她一道去看望方教授。 周肇基理论造诣很高,是北京思想界一个非常活跃的人物。他对于历史著作的独特解读,使得他总是能够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东西。散见在报刊上的文章,引起了人们的广泛注意。听说一家出版社正在印制周肇基这些作品结成的文集,如果不出意外,很快就会看到书出来。周肇基的思想成为纪小佩的精神引导,她好像比作者本人更期待看到周肇基的作品集。 实际上纪小佩和周肇基没有多少来往,虽然他们作为方伯舒教授的学生有密切来往的条件。纪小佩对于她敬佩的人总是习惯性地保持能够进行欣赏的距离。她觉得这样更好。第一次和周肇基在一个场合讨论,纪小佩还记得,他们谈的不是历史,而是当代文学。纪小佩印象深刻:周肇基对当代文学持强烈谴责态度,他猛烈抨击“掌握文学话语权”的作家、理论家的平庸和堕落,他无法容忍文学和现实生活的严重背离,无法容忍文学像娼妓一样向权力和金钱出卖肉体和灵魂,强调文学家要具备独立思索的品格,肩负起维护社会良知的道义责任……纪小佩佩服周肇基的才华,但是,她又隐隐地为他担心,害怕他因为深刻和直率招致祸端。 (4) 纪小佩问过自己:在这个问题上,是不是受了父亲的影响?她曾经和纪南谈到周肇基。纪南认为周肇基“不可多得”,但是又认为这个人在政治层面“稚嫩”,纪南说:“政治是一个过程。这个人显然对以往缺乏直接体验,所以他不知道这个过程的严酷性。”他认为周肇基不久就会知道,就会收敛锋芒。从历史到今天,几乎所有人走的都是同一条路。周肇基不会是例外。 纪小佩完全没想到周肇基会主动邀请她一同去看望方伯舒教授。 方伯舒教授的家在中国文化大学宿舍区,一套三居室楼宅。纪小佩和周肇基来时,客厅里已经有一位拄拐的来访者,这人是杜一鸣。 周肇基和杜一鸣竟然是认识的。周肇基在向他介绍纪小佩的时候,只简单说她是方伯舒教授的学生。杜一鸣不知道纪小佩是金超的妻子,也不知道她是纪南的女儿,但是纪小佩知道他。 纪小佩坐下来,杜一鸣正在谈关于权力制约的问题,他认为权力与资本的结合是造成目前社会状况紧张的根本原因,如果不能够制约权力,那么,权力将会极为野蛮地扩张为不受任何约束的力量,它会吃掉土地、资源、银行资产,吃掉能够搞到手的任何东西,同时,它也会吃掉社会良知,破坏掉社会和谐,使社会处在尖锐的对立之中。 纪小佩对这些问题考虑很少,所以杜一鸣的话没给她留下太深的印象。 仍然是周肇基吸引着她。 周肇基从全球化角度谈中国当代文学。他认为,在未来几年里,政治对文学的干预也许会减弱,文学相对来说会有一个相对宽松的环境,这是产生重要作品的适宜时机。现在对文学构成威胁的是逐渐形成潮流的消费文化,是文学的低俗化。他猛烈抨击了当前流行的几部所谓美女作家的恶俗之作,指出事情还不仅仅如此,一些重要作家也正在降低自己的文学品格。他提到胡杨,说胡杨在经历了《国色》事件以后,基本上丧失了对生活的敏锐感觉,丧失了对社会人生进行探索的勇气,走向了唯美主义……他说,固然可以把胡杨的这种转变归结为某中挤压的后果,也不能排除消费文化对作家的影响,他认为这是整个社会价值观出现摆动在作家当中造成影响的必然结果。 方伯舒教授因为感冒显得很虚弱,他不想或者说没有精力多谈,只简单说:“这种影响可能会持续相当长时间。” 杜一鸣说:“某些人能够容忍恶俗却不能够容忍崇高,不能容忍严肃的思想,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脱离民众,脱离生活,不能产生伟大作品的根本原因。” 纪小佩插言:“从传统上来说,我们最缺少的实际上还是人文主义的东西。我们的文化本身就缺少这个东西,再加上‘文化大革命’这样的政治运动,压抑了曾经出现过的思想成果……”她谈到“五四运动”和三十年代作家作品,“这是让人非常悲哀的事情。” 杜一鸣眼睛明亮地看着她———杜一鸣顽固地认为漂亮的女人没有思想,刚一开始他对于房间里出现这么一个女人很不以为然,他完全没想到纪小佩还能够进入交谈,并且会有这样的思想。 周肇基赞同纪小佩的意见,说:“整个社会,无论传统还是现实,缺少的都是这个东西……”他讲述了最近发生的一次造成七十多人死亡的矿难,从而在思想上呼应了杜一鸣刚才的观点。 ………… 惟一这次偶然的谈话对纪小佩的影响非常大。 纪小佩完全没有想到在这个浑浑噩噩的世界上,周肇基竟然不是惟一思考着的人。从此,她和周肇基一道经常参加各种形式的学者聚会。这些学者大多是体制外的漂游者,但是他们具有真正有价值的思想。世界突然在她面前开启了一个大门,这里有旖旎的风光,有奇妙的音响。她倾听他们对政治、经济、文化所做的精辟分析。这些分析在媒体上是见不到的,她在这里了解的历史也不是教科书上的历史。他们描述的现实正是她感同身受的现实。她第一次在现实和感觉没有断裂的情况下感知这个世界,她身心两方面都感到异常轻畅。 有一天,已经成为她精神生活一部分的周肇基对她说:“痛苦不是因为痛苦,痛苦是因为你不能把它作为痛苦向你的灵魂言说。” 是的,每个人的痛苦是不相同的。学者痛苦于国家民族的苦难,痛苦于在社会发展进程中产生的严重的社会不公,权力者痛苦于得不到更大的权力或者权力即将被更大的权力剥夺,下岗工人痛苦于生活得不到保障或者在和他人的对比中强烈感受到自己的无能,农民痛苦于世代耕种的土地被无端征用而征地款又不知进了何人的腰包……这一切痛苦相对于不能对灵魂言说精神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你不能对你的灵魂言说———你不能对你的灵魂言说你的生活处境,你不能言说你感受到的社会不公,因为所有的言说都在说明你的羸弱,说明你愧对于人的称号,说明你是一个与邪恶为伍的冷漠无情的人。 当你住了几代人的房屋被和官员勾结在一起的房地产开发商勒令限期搬出的时候,你不能言说;当你买的假化肥、假种子造成颗粒无收的时候,你不能言说;当你几乎一生都为之奉献的企业被企业负责人和政府官员低价卖给外商,所有人都看到这些人从中拿到巨额回扣,看到他们购买豪华别墅的时候,你不能言说;当你因为在马路边上出售袜子无缘无故被城管人员打断三根肋骨的时候,你不能言说;当你的作品被非法书商满世界盗印,你知道政府应当负起职责而你又求告无门的时候,你不能言说;当你看到县上的官员和小煤窑窑主一道无法无天,造成矿难的时候,你不能言说;当你哗哗地流着眼泪亲手掩埋掉死于矿难的儿子的时候,你不能言说;你作为经济学家为政府的某项决策失误痛心疾首的时候,你不能言说;你作为思想家对历史与现实的发展有独到思索的时候,你不能言说……周肇基说得对,这些不能言说的痛苦已经不是痛苦本身,那是你灵魂的裸露,就像还没有愈合的伤口,裸露在盐水之中,你感受的全部是疼痛,是剧烈的疼痛。 (5) 当你在天安门地下通道听流浪艺人满含深情地唱《阿莲》中的“心肝宝贝”这一句,并响亮地模仿亲吻之声的时候,你应当对生命产生莫大的敬畏。人,不管地位多么卑贱,他都要爱,你应当敬畏他的这种本能和权利,敬畏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动物性的搂抱和缠绕……何况是有思想的人的思想!?何况是有思想的人的要言说思想的那种渴望?! “敬畏,”纪小佩对自己说,“我们首先要学会敬畏。” 有了敬畏,你就能够宽容,你就能够使灰暗的生活显现出光亮。 她首先让自己敬畏金超,让自己认为他有权利用任何方式安排他的生活。所以,当金超告诉她说他最近要住到蓟城饭店写东西的时候,她很认真很关切地问这问那,为他精心准备衣物和洗漱用具,好像他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一样。 金超拎着装满日常用品的提兜离开家的时候,认为她和以往一样在尽力调整自己,在想办法挽救他们的感情。他不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事情。纪小佩也不知道。她完全不知道,理智的爱是家庭之爱的破坏者。当她在另一个领域为现实人生找到答案的时候,她同时也正在失去爱情。家庭不是讲理的地方,如果你非常理智地拥有了一个家庭,那个家庭一定已经死亡了。 纪小佩没有看到这种死亡。 金超在蓟城饭店过得很愉快。过得很愉快不是因为工作进展顺利,不是因为这里有什么周到的服务,而是因为吴运韬的一场谈话。 这天早晨,吴运韬早早就来到了蓟城饭店,当时金超还在睡觉。吴运韬的情绪非常好,虽然大骂金超懒惰,但是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金超也就敢于和他开一下玩笑,说他家乡有“四香”的说法:“黎明的觉,小姨子的嘴,猪的骨头羊的髓”。吴运韬说:“你他妈就是嘴上的功夫。”金超麻利地收拾好被子,先给吴运韬沏一杯茶,放的茶几上,然后胡乱抹了一下脸,恭顺地坐到吴运韬面前。 “怎么样?” “还行,已经写到六万三千字了。” “行行行……”吴运韬思忖着,“是这样啊,金超。富烨和孙颖马上就到退休年龄了,要有年轻的同志补充到领导班子中去。我想了一下,你、林平、苏北、夏昕都不错,能担起担子来,可是,这次,只能进两个人,考虑再三,我想这样……” 金超的每一个神经末梢都直立起来,倾听吴运韬的决定。 吴运韬说:“我最后还是想,你这次恐怕要进去,担负起更多的责任……” 后面的话金超已经听不到了。 第十章:一种选择,一种结果(2) 好人在高处 金超写出了关于卢荻的报告文学。把五万字的记录稿拉长为一部十二万字的文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没出乎吴运韬的预想,他很不满意,不敢把这样一个东西交给邱小康。 他给苏北打电话,让来一下。苏北当时正趴在桌子上写东西,办公室其他人为什么事情争论得不可开交,屋子里的空气浑浊不堪。他来到吴运韬的办公室,首先感到这里的空气异常清新。 吴运韬笑容可掬地仔细端详苏北。“你怎么好像没有休息好?” “没。我挺好的。” “还是要注意身体。” 苏北坐下来。吴运韬把稿子推到他面前,说:“你看一下。” 苏北问:“您看了吗?” “我看了,”吴运韬的心绪突然恶化起来,“你先看看吧,看完以后咱们再交换意见。” “那我就先看看。”苏北拿起稿件,站起身准备告辞。 吴运韬用亲爱的目光看着他,说:“这事……你还要多操心。” 苏北说:“我知道。” 办公室里面依旧烟雾缭绕,话题已经从官员腐败转移到买房买车,活跃分子刘涛看见苏北进来了,马上说:“等着吧,等什么时候咱们苏北当东方的主任了,给大家多发一点儿钱,我就能买刚才说的那套两居了。” 苏北装作没听懂,呵呵笑着走到办公桌前,开始阅读金超的稿件。 文稿整整齐齐地抄写在方格稿纸上。苏北知道,金超对稿件有一种洁癖,不允许有任何墨疙瘩和不整洁的地方,写错一个字,整篇就要重抄,同样的字数,往往要付出多过别人两倍的辛劳。稿件很好,但是作为一本著作,它实际上是被“写死”了的东西。作者没有真正被鼓动起来,仅仅流水账式地记录了昨天发生了什么事情,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为什么,它完全脱离开了当初苏北列出的提纲,不带章节标题,密密麻麻,对话很少,更不要说描述性的语言了。这是不具备写作能力的人面临的不可避免的困难。 下午,苏北拿着文稿来到吴运韬办公室。吴运韬正在和师林平谈话,见是苏北,马上结束了谈话,招呼苏北坐下。师林平敏锐地察觉出吴运韬对苏北的客气态度,敏锐地看到苏北手里拿着一厚摞稿件,敏锐地猜测那就是金超的稿件。 苏北冲师林平点点头。师林平说:“老苏,你们谈。”退行出去了。 “怎么样?”吴运韬迫不及待,好像苏北肯定了这部稿件就能够挽救整个事情一样。 苏北说:“金超尽了最大努力,写成这样,很不容易了……” “不不不,咱们直截了当,你说,这东西能不能用?我敢不敢送小康?” “不行,”听说要送邱小康,苏北忘记了进门时对自己的叮咛,认真起来,“这样恐怕不能送……”他具体谈到了这部文稿的缺陷。 吴运韬问苏北:“怎么办?” “我想,这事恐怕要讨论一下,给金超具体地提一些修改意见……” 吴运韬打断苏北:“不要讨论了,提再好的意见金超也未必改得好。苏北,”吴运韬直视着苏北。“这事太重要了,不能再耽搁了,你要亲自上手……” “亲自”两个字不但感动了苏北,同时也动摇了他的抉择:五分钟之前他刚刚决定不介入这本书的写作。他默默地看着吴运韬,不说接也不说不接。 吴运韬恳求说:“苏北,这事全靠你了。” 苏北呐呐着:“恐怕要和金超解释一下……” “这你就甭管了!我会跟他说。金超是顾全大局的。” 金超果然顾全大局,什么都没说。但是,在他的心底里,苏北已经远远不是那个浸在书本里的书呆子,而是一个时时、事事、处处用心思的人。 为卢荻老人写作报告文学的事情,就正式转到苏北手上去了。 吴运韬也想让苏北住到蓟城饭店,苏北说外面条件再好也不如在家里。所以他把自己关在家里写卢荻老人的报告文学,这期间如果需要向老人了解情况,他可以随时到老人的家里询问。 卢荻老人实际上没有看到金超写的那一稿,她还以为自始至终都是苏北在写,甚至忘记了金超其人。苏北和老人处得很好。那段时光,对苏北来说,是极为纯净的,他把自己隔离在世界之外,只和卢荻老人探讨过去的岁月风烟,只沉浸在老人描绘的那个世界之中…… 他在札记中开心地慨叹说:我也许最适宜这样的生活。 在苏北过他所理想的生活的时候,外面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领导班子配备的问题,z部党组已经按照吴运韬设定的方案确定下来,并且开始了干部考察程序。 苏北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领工资,韩思成把他叫到办公室,向他通报了这个消息。当时他没怎么在意。 韩思成最后说:“你看,谁能弄得清老吴这个人?” 苏北淡淡笑笑,说:“老吴有老吴的想法吧。” 回到家以后,不知道为什么,苏北的心很乱。 他自认为自己不是世俗之人,不认为心绪受到了那个消息的影响。他企图重新坐下来写《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然而他的精神散了,他的思绪飘忽不定,无法落到老人的经历之中。一个领导过三十多人的大型文学双月刊主编和一个普通编辑看世界的角度完全不同,感受也完全不同。他鲜明地感觉到世界在他的精神生活之外依据着荒谬原则飞速运转,他听到持续不断的噪音。这种噪音给这个一心寻求宁静人生的人带来极大的烦扰。 他又为自己冲了一杯咖啡,慢慢品呷,翻看已经打印出来的文稿,站起身看街景,收拾一下阳台窗户上的盆花……电话响了起来。 打电话的是远东文艺出版社总编辑钱宽。 钱宽要主编一套《中国通俗小说经典》丛书,前几天,苏北替他写了这套丛书的序言,邮寄过去,钱宽刚刚收到,打电话专门表示感谢。 “没想到你对通俗文学史了解这样精深……这是非常好的一篇序言。” 钱宽的电话使苏北沉郁的心境有了改善,两个人在电话里聊起天来。 “你现在真的是躲进小楼成一统了。” “这样挺好。” “但是把你关在家里写这样的东西,我总觉得有些那个。” “我适合做这样的事情。” “不不,你的才能实际在经营管理上,你和我说过的很多话,都非常有价值,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一直想把你调到我们这里的原因之一。这事你仍然不考虑吗?” “老钱,的确不好考虑。” “你这个人……我知道,你是吴运韬调进来的,你想为他多做事情,这都对,但是也不能把这东西作为十字架背在身上。你还年轻,一定多想想自己的前程。我已经五十六岁了,干不了几年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怎么办?把这摊子交给谁?我希望远东文艺出版社有你这样的人……” 苏北一声不吭。 “苏北?” “哦,我听着呢。” “你也别整天憋在家里,安排时间出来走走。咱们出去吃一顿饭怎么样?” 苏北热烈赞同。 钱宽说:“那好,你等我把手头的事情安排一下。到时候我打电话给你。” 放下电话,苏北在沙发上坐了很长时间。那天他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 对于一个人来说,世界实际上就是由和他发生直接关系的几个人、十几个人或几十个人构成的,他的一切经验都来自于这个能够感知的世界,包括他的人生观;这个世界之外的譬如非洲的战乱、中东和平进程、克林顿和莱温斯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美国同性恋者要求合法权利、卢旺达的大屠杀、朝鲜人民对金正日的热烈崇拜、某个太平洋岛国发生的军事政变、韩国启动弹劾总统程序等等,已经不是这个人直接经验的来源,尽管这些事情也间接地影响着他对世界的看法。那么换一个角度来说,和他发生直接关系的是怎样一些人,就成了这个人对这个世界持何种看法的重要依据。 夏昕在西安上大学的时候,还对世界怀着金子一样的心,对一切都充满了温情,都充满了热爱,同时也充满了成就一番事业的渴望。他无遮无拦地向人们显示才华,想以此获得相应的位置———在当时当地,似乎只有加入中国共产党这一条道可走。但是,在大学四年,人人都认为这个优秀的学员有资格入党,最终却没有被党组织接纳。为什么?因为班上有一个嫉贤妒能的党支部书记,因为这个党支部书记在追求班上一个漂亮的女同学,因为这个女同学很崇拜夏昕的才华……这位《水浒传》中王伦式的人物能让天批平继续倾斜吗?还有,系主任是一个没有什么文化的粗人,对不善于交谈又不会溜须拍马的人有一种本能的排斥……这个人会做违背自己的意志的事情吗?最重要的是,毛头小伙子夏昕不谙世事,还不具备任何生存智能,不知道人喜欢被奉承、喜欢用手里的权力换取东西……你不能给我,我又有什么理由给你呢?所以他入不了党是命中注定的。 这件事不大,但是却奠定了夏昕对这个世界的最初了解———他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信任,失去了对于良知和原则的信任。在这种情况下,一切宣传读物都会显出苍白。他的灵魂大声说:“不,生活不是这样的!” 一个人的纯真,就这样被摧毁了。 虽然从生活的整体流向上来说,健康的东西是它的主流,比如那位王伦式的党支部书记毕业被分配在县城当教师,既教不了中学也教不了小学,最后给离县城十五里地的一所乡村小学看大门;前年夏昕到西安去,听当年的同学说,这位“王伦”现在挎个篮子正在镇上卖麻花。但是,生活的这种演变所证实的东西,已经远远超出当时直接作用于夏昕的那个经验世界,对他已经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了,尽管他非常同情那个卖麻花谋生的人。事情往往是这样:道理很好,但是道理不能变为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来善待生活中不断受委屈的人。道理可知却不可感。只有可感的东西才构成人看世界的基础。 后来夏昕考研究生回到了北京。大学生活把一个纯真的人改造成了对任何人都不相信,对任何事情都不抱幻想的人。他沉默寡言,默默地汲取知识营养;他不再显示才华,他知道那是招祸的根源;一切空洞的理想和渴望都让位给实际利益的算计……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则表现为:“我把我的事情做好。”他的确做得很好。在七个编辑室中,他担任主任的编辑室是经济效益最好的;在关于中心发展的讨论中,夏昕的意见总是比其他人高出一筹。吴运韬采取的很多管理措施最初都是出自夏昕的设想。 逆境改造人,顺境同样改造人。一向对这个世界持冷漠态度的人,由于在实现自我价值过程中没有遭遇敌意,周围人爱着他,鼓励着他,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就变得温暖起来。温暖孕育渴望。虽然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他知道有一株翠绿的秧苗已经顶破了湿润的土壤。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吴运韬要调整领导班子的决定,听到关于金超和师林平要进领导班子的传闻。这些传闻像是异常突如其来的风雨,横浇在他心灵的土地上,那株尚未破土的秧苗终于露了出来,夏昕切切实实看到了它。他既惊讶又恐惧,惊讶的是,他知道了露出来的竟是这样一株秧苗,恐惧的是,它刚一露出来就不得不承受风雨的浇濯……他内心丧失了平衡。 事情就是这样,零为零,前后左右不发生任何关联,不具备任何意义;若是一,那么,无论前后左右无论何种数字就都有了意义。如果没有关于金超、师林平进中心领导班子的传言,夏昕不会想到他的价值评价问题。现在,一摆在那里,你就不能不想你这个零或二的意义。 夏昕意识到他在吴运韬心里是零。 夏昕内心感受到的羞辱和震撼,不亚于在街上被一个小流氓缠住,对他说:“夏昕,你丫连我一根汗毛都不是!” 师林平对吴运韬说,最近夏昕很反常,他说了很多夏昕的反常之处。吴运韬敏锐地感觉到,如果像他设想的那样调整领导班子,会产生麻烦的将不是苏北,而是夏昕。夏昕最有可能在例行干部考察中说出他对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一些问题的看法。他一直是有看法的。重要的是,从公众角度来说,夏昕的看法会导致混乱,这是吴运韬最为担心的。虽然吴运韬有把握让人事部主任周燕玲巧妙把握,但是万一事态发展失去控制……他开始冷静思索棋局。 “老钱,您几次要我到您那里去,我想问一句,是开玩笑还是真的?” 钱宽在电话那一边着急地说:“怎么会是开玩笑呢?你还看不出来我是认真的吗?怎么样?你还是不吐口吗?” “老钱,我想了一下,现在倒是真的有一点儿想法……” “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家里。” “行了,你别说了,我马上来……” “别别别,老钱,我过来吧!我过来!” 苏北放下电话就往外跑,打上车来到钱宽的住所。钱宽已经在楼底下等他了。这个善良的老人像久别重逢那样握住他的手,问道:“冷不冷?” 苏北不好意思地说:“不冷不冷。” 上楼,来到钱宽的家,钱宽的爱人李忆珍已经把茶沏好了,热情招呼苏北。李忆珍比钱宽小十几岁,但看上去她比实际年纪还要年轻一些;她也在远东文艺出版社工作,是一个时尚杂志的副主编。 李忆珍是非常讨人喜欢那种类型的女人,善解人意,趣味高雅,喜欢文学。有一次苏北和她聊了好几个小时莫拉维亚,她认为这位作家对人性的了解深刻而广博。那个时候苏北也正迷醉在莫拉维亚作品之中,他没找到一个可以谈一谈的人。这次谈话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苏北从别人那里听到一星半点关于钱宽离婚和结婚的传闻。在这类传闻中人们总是习惯掺进一些诋毁,但是,却没有人非议钱宽和李忆珍的事情。钱宽和李忆珍的再婚,是为数不多的幸福组合之一。这从另一方面也增加了苏北对于钱宽和李忆珍的好感和敬重。 “小苏,你是不是下决心了?”李忆珍比苏北小,但她总这样称呼他,从语气上也显出大他很多的样子,苏北已经习惯。 “我就是来跟老钱商量这事来的。” “你看把他高兴的……你早该来了。” 钱宽坐在沙发上,带着满意的神情看看李忆珍,又看看苏北,好像非常惊异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他不插话,他总是很欣赏年轻的妻子和客人的谈话,并且让人感觉到妻子落落大方和得体谈吐也是他的人生成就之一,是他使这一切都成了目前这种样子。 “你们谈正事吧,我回避一下。小苏,我等着你正式决定。” 苏北要站起来,被李忆珍用柔软的手按住了。她又对丈夫说了一句:“有事叫我。”就到另一个房间去了。 苏北和钱宽在一起总是有一种轻松的、家庭式的和谐感觉;这种感觉在他和吴运韬之间是从来没有过的。钱宽用惯有的缓慢语调说:“说说吧,你怎么想?” 苏北诚恳地说:“我想来。” “好。”钱宽说。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表示对这件事进一步的确认。“我对你说过我要把这个摊子交给一个我放心的人,虽然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有特殊的地方,但都是文化领域,你会很快熟悉……” “我不知道能不能干好。” “没有问题,苏北。”钱宽说,“你不要怀疑自己的能力,在任何时候你都不要怀疑自己。” “可是我怀疑,”苏北说,“当然,从实质意义上来说,我不是怀疑自己能不能把工作干好,我是怀疑……” 钱宽沉吟一会儿,叹息道:“苏北呀!我知道,你在伪饰自己。我们生活在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人性中美好的东西都被改变了,人们不受任何道德和法律的约束,随心所欲地被欲望驱使,把世界搞得乌烟瘴气。你可能具体说不来对身边人和事的反感,但是你总是感到不适,觉得哪里出了很严重的问题……你实际上讨厌出现在人面前的那个苏北,那并不是真实的你自己。你的全部苦恼都来自这里。你把真正的自己牢牢地封闭在了内心。没有人能从这个角度看你。我希望你来,就是希望让你看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我这样一个行将退出生活舞台的人想做你的朋友……我可能改变不了什么,但是两个人站在一起毕竟比一个人好些……” 苏北以他这个年纪的人不常有的感激目光看着钱宽。 他经历很多,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很少有人像钱宽这样用如此坦诚的方式对待他,这样深刻地理解他。当他对生活进行形而上思考的时候,他是一个绝对的悲观主义者;哪怕是一个明朗的梦,他都做不出来,在梦中他总是身陷绝境,无法挣脱,他总是被追逐,被各种各样的人追逐……梦是不欺骗人的,那里展示的是你的真实的精神状态……这巨大的绝望因何而来?它到底出自哪里?当他每天晚上把自己还原为自身,在札记本中写下那些绝望的时候,他无数次问自己。在别人的眼中,你是一个成功者啊,和你一同到k省插队的同学,很多人不是下岗了吗?他们一家三口人只有一千多元的收入,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甚至还在为住房、为子女上学心急火燎……你有什么不满足的?人间的确缺少真诚,但是你内心的巨大绝望,仅仅是因为这个吗?他周身寒冷,真诚只是他手里团着的一团火光,它不可能温暖全身,但是,他现在就为它激动着。一个特别寒冷的人对温暖会特别敏感。 “您说的是对的……我感激您。” 钱宽从苏北的目光中看到了他内心的激情,这个心灵已经被磨出老茧的人,竟感到了一丝羞涩,摆着手说:“别,苏北,别这样……” 苏北没说什么,把脸别过去装作看高几上一盆盛开的仙客来。钱宽趁机到李忆珍那个房间去了。李忆珍正靠在床上看书。 “怎么了?”李忆珍把书放下,慢慢从床上站起来。 “你不是一直说要吃上海菜吗?现在咱们走吧!” 李忆珍猜出事情已经谈妥了,非常高兴,但是她不知道钱宽的眼睛中为什么会有一种忧郁的神色。 事情进展很快,钱宽把苏北的材料上报文协党组,人事部门对苏北进行了间接调查了解。钱宽逐个拜访了党组成员。两周之后,党组同意调进苏北,任远东文艺出版社副总编辑。 钱宽把这个情况及时通告了苏北。 苏北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如何向费黧等非常了解他的朋友解释?一个从来不把职务、位置当回事的人,竟然为得到一个出版社副总编辑的职务调动了工作单位! 人的灵魂就像大海,很多时候你自己也完全不知道它是怎样的情形,即使你站在海边,看到海的波涛,听到海的低语,你也无法知晓海洋深处发生的事情。 但愿费黧知道并能够理解。 ………… 苏北和吴运韬一道从卢荻老人家里出来。他们来和老人商量出去郊游的事情———陪老人游玩已经成为写作小组的例行工作,每次的设想都由吴运韬提出来,参与工作的吴运韬、金超、师林平和苏北都参加。这次他们和老人确定到怀柔雁栖湖去,那里有一家条件相当不错的湖畔宾馆。 上车的时候,苏北的手机响起来,是钱宽打来的。吴运韬听到苏北简单嗯嗯几声,就挂断了。 车在马路上疾驰,苏北默默从后面看着吴运韬,想到他和吴运韬的关系,心里很不是滋味。他问自己:为什么?你和吴运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吴运韬给了你那样多的帮助,可以说没有吴运韬就没有你的今天,吴运韬是你应当感激不尽的人。那么,究竟为什么要离开他?为什么?为什么和这个人总不能够像和其他朋友那样相处?什么东西在妨碍他或者他? 他无法回答自己。 吴运韬把苏北送回家,然后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去了。他嘱咐苏北注意休息。 望着远去的小轿车,苏北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苏北一直没到单位去,在家里写《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 他对钱宽说,他要用三个月时间把《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写完,给老人,同时也给吴运韬一个交待。 这虽然是一部和他的生活没有什么关联的作品,但是他倾注了全部热情。卢荻那一辈人的人生动力不仅仅是生存,他们身上有一种精神的东西,正是这种东西给他们的人生赋与了非凡的意义。这是理解这个老人的根本。他尊敬她,佩服她。他在精神层面上和这位老人取得了沟通,尽管老人不曾意识有这种沟通。老人不在现世生活之中,她已经成了过去。她做过了她应当做的一切,她有资格对自己说:我可以安歇了。 调动的事情不能不和吴运韬见面了。 吴运韬完全没有想到苏北提出要调走,当苏北带着某种程度的歉意说明事情原委之后,他不说话,看着地面。他是来看苏北的。这是一个工作日的上午,整个家属院显得静悄悄的,听不到人声,也听不到汽车的轰鸣声。在一两分钟之内,两个成熟男人之间既不见友谊也不见感情,连人生交往中应酬的笑意和彼此间的憎恶也没有。 “不好改变了,是吗?”吴运韬用陌生的声音说。 “很难了。”苏北望着吴运韬,“这不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我非常感谢三年来您对我各方面的关照,这会成为最珍贵的记忆。我会写完这本书,我已经和钱宽谈妥,他会给我几个月时间。这样,我也对得住老太太……” 吴运韬抬起眼睛看苏北。他已经从苏北的叙述中记住了“钱宽”这个名字,但现在他不想说出它,就好像这两个字会给他带来疼痛一样。 静。苏北给吴运韬还很满的茶杯又续了水,重新坐下来。 “这事很难,苏北。”吴运韬抬起头看着苏北的眼睛。苏北从他睡眠不足的眼睛中看到哀婉和真诚。“首先,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是缺人的,你也知道……还有,小康要是知道了,我没有办法解释……这很难。希望你再考虑一下,再认真考虑一下……” 苏北十分感动。 “我可能有不周到的地方,比如应当事前和您商量一下……”苏北说,“但是这事的确很难改变了,我对钱宽说过,您不会不同意让我走,我是在做了这种保证之后,他才启动这件事情的。您知道,这里面有很多工作要做……如果让我明天对他说:老钱,我们老吴不让我走,这件事算了……我说不出口。老钱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不能对他说这样的话。” “我知道,”吴运韬说,“但是这件事的确不行,苏北,的确不行……我们找一个机会好好谈一下,我想是我在哪些方面疏忽了……我们谈一下。我还没有对你说过,我将来有可能去z部机关工作,党组一直在要求我考虑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领导班子问题,富烨和孙颖都到了退休年龄……你是知道咱们班子这种状况的,让谁来做?所以我想了,条件成熟的时候,班子恐怕要动一动……” 苏北什么都不说。 这个话题使他的抉择沾染上一种肮脏的觊觎权位的色彩。 吴运韬观察苏北。苏北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对这个话题木然无知。吴运韬站起来在屋子里踱着步。这在他是很少有的,尤其是在别人家里。他站定在苏北面前,说:“我见一下钱宽行吗?” “噢……”苏北怔了一下,他没想到吴运韬会提出这种要求。但是他马上想到目前这不失为一个办法,他认为钱宽是有理由说服吴运韬的。苏北说:“行,您见一下老钱……”他一边说一边想象他们见面之后事态有可能向哪个方向发展。 苏北在向钱宽说到这件事的时候,钱宽没有犹豫,就决定去看一看吴运韬。 无论苏北还是钱宽,都小看了吴运韬在这个问题上的坚定意志。 不管苏北怎样保证说他将按时完成《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的写作,但吴运韬心中,这样一个逻辑是无法改变的:苏北一旦脱离开他能够绐与的利益范围,就不可能继续做那件事情。他知道苏北不可能把这本书当作自己的作品来珍重。如果他把《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撂下……他无法想象后果。 他也曾经想过找一位作家来写,一是时间来不及了,二是他没有把握作家是不是会比苏北写得好,第三,他以前和作家打过交道,他知道要伺候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很不容易,还要支付一大笔费用……这是一个无法实行的方案。 他反复问自己:苏北为什么要离开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他认为与关于调整领导班子的传闻有关。这么说来,表面上清心寡欲的苏北也在图谋一种东西?吴运韬内心升腾起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憎意。目前似乎没有什么好的办法留下苏北……惟一办法是给他一个位置,让他把这件事情做完……这个想法让吴运韬非常痛苦,他是极为艰难地做出决定的。 当苏北带着钱宽来到吴运韬家里的时候,吴运韬尽管很客气,内心里对这两个人却深恶痛觉。他目光如锥地着从未见过面但已经严重干扰了他的钱宽;钱宽则满脸挂着真诚的笑意,就像见到了一个很早就想见的朋友。 苏北在钱宽和吴运韬之间简单做了介绍,然后说:“行了,下面的事情我没有参与意见的资格。我等着你们两位领导做出决定。” 苏北对钱宽说过:“一定要坚决一些,但是绝对不要提让我做副总编辑的事情,绝对不要提。” ………… 回到家里,苏北心里仍然不踏实。李忆珍看了出来,宽慰他说:“老钱有经验,他能说服吴运韬,你不要担心。”李忆珍胸有成竹,她甚至已经在幻想苏北到远东工作以后的情形。 苏北尽力应酬,但他的意念都在钱宽和吴运韬的谈话上。他期望钱宽带来好消息。 一个小时以后,钱宽回来了,苏北和李忆珍都站起来迎向他。 “不行,”钱宽愁苦地说,“他态度僵硬……” 吴运韬说:“不行。绝对不行。一是我们正在准备使用这个干部,二是邱小康不会让他走。即使你我达成协议让他到您那里工作,邱小康也会把他要回来……我相信邱小康有这个能力,他一定会给你们文协主席打这个电话……” 吴运韬还说:“不行。我这个人很保守,或者说很本位主义。虽然我们第一次见面,但鉴于我们是在谈两个单位之间重要的事情,我还是不得不对您说:您这样做不对。从哪个角度讲都不对。不不不,不是这样。我不这样认为。这不对,我希望您知道,这不对。” 吴运韬最后说:“我很感谢您对苏北的信任,真的很感激。我为苏北有您这样—个朋友高兴。我们以后还是朋友。我们大致上是同行嘛!这事就这样说定了。就这样。” 事情就这样了。 苏北觉得对钱宽有一种无法弥补的歉意。 “这倒没什么……”钱宽沉吟着想别的事情。“吴运韬是一个工于心计的人,这样一个人,会很难相处……苏北,你不容易。” 苏北惊讶地看着钱宽。 李忆珍神情黯淡,默默坐着,一句话也不说。她扫视钱宽和苏北,不知道他们之间说了些什么。 钱宽说:“吴运韬说他很快要到z部去工作。苏北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向北京文协党组解释一下,先放一放,但是我给你留着位置。吴运韬什么时候走,你什么时候调过来,那时候你就好说话了:你是因为吴运韬把你调进来才不好坚持说要走的,他不在了,也就没有什么理由留你了。” 但是这事很遥远,钱宽也知道这事很遥远。 钱宽又说:“他是因为那本书才留你的,那本书的事情一旦结束,他不一定这样坚决。你和他不是一种类型的人,苏北。” 李忆珍制止钱宽。 “小苏,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我看你也不必要想太多,先在这里干吧。老钱不是说了吗?等一等,如果有转机,再做调整也不迟。你说呢?” 苏北说:“我是觉得太对不住老钱为我操的心……” 钱宽摆摆手不让他说下去。 送钱宽和李忆珍走时,谁都不说话,默默走出门外。苏北给他们拦了一辆出租车。临上车,钱宽拉住苏北的手说:“谨慎一些,苏北。” 苏北远远地看着红色的出租车汇到了车流之中。 往回走的时候,一种孤独、痛苦的感觉油然而生,就好像被人遗弃了一样。 他知道必须接受这样一个现实了。 现在让他心里没底的是:到底能不能够通过努力和吴运韬建立起一种正常健康的关系? 他决心从自身努力做起。“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是吴运韬把他调进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是吴运韬给了他工作上很大的支持……一个人在世上行走,遇到其中一件事就是大恩大德了。 然而问题在于,就连苏北也不知道:苏北不单纯的是苏北,他同时还是一个作家,作家的理智和苏北的生存欲求不可能在这类问题上协调,也就是说,苏北命中注定要在他生活的这个世界中面临数不清的矛盾与冲突,和吴运韬的相处也是一样。 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领导班子配备对于廖济舟来说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他听从吴运韬的建议,事情就按照吴运韬的人选设计定下来了。 按照z部干部任用程序,z部人事部开始对准备提拔的干部进行考察。周燕玲带着一个叫余馨娇的女孩子,来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 余馨娇穿一双刚刚兴起的松糕鞋,一身式样奇特的黑色衣裤,头发的四分之一被染成了棕色,扎扎喇喇地束成一绺一绺的,看上去就像是正在追星的中学生。吴运韬带着他们往人事处走去的时候,余馨娇脸上莫名其妙显出一种痛苦的表情,好像身体的某个部位正在疼痛一样。她问周燕玲:“得多长时间啊?!”话说到一半儿,就被周燕玲用严厉的目光制止了。 人事处处长韩思成的儿子最近出了点儿事情:做阑尾切除手术的时候,让人家把一只肾给切走了,正奔走在医院、法院和卫生管理部门之间,想讨个说法。吴运韬很同情体贴,对他说:“你就跑那事去吧,不要来上班了。有什么事你让苏北帮你一下。” 今天他是特意从法院赶到单位来的。到了单位,韩思成就换成了另一个角色。听到脚步声,韩思成从里面把门打开,说着“欢迎欢迎”,站在门边等人进去。他已经把办公室收拾得整整齐齐,擦得干干净净。 周燕玲指着韩思成说:“老韩你好像是瘦了。” 周燕玲当了多年z部人事部主任,在下属单位的权威不亚于z部副部长。韩思成没想到周燕玲会这样亲近地跟他说话,连忙应答:“瘦了好,瘦了好。” “怎么回事?”周燕玲一边问一边把目光转向吴运韬,就好像吴运韬应当为韩思成的消瘦负责似的。 吴运韬一直慈善地笑着的,这时转换了表情,用歉意的口气说:“老韩工作太辛苦了……我想了,明年无论如何再给他配两个人。” 面色苍白的韩思成说:“倒不仅仅因为工作,我最近……”他发现已经没有人再注意这个话题了,就转了口:“老吴,你看……” “开始吧?”吴运韬问周燕玲。 “行,开始。”周燕玲已经坐在转椅上,打开公文包,取出一迭迭的纸张,还有—个很讲究的笔记本。 余馨娇被书柜里摆着的一只亮晶晶的铜佛吸引住了,瞪大了眼睛看。 吴运韬说:“老韩你帮助叫人吧。我就走了。”后一句话是对周燕玲说的。 韩思成欠欠身,说:“行了,老吴,就这样。” “行。”吴运韬和韩思成一块儿出来了。 在楼道,韩思成压低了声音问吴运韬:“先叫谁?” 吴运韬看着前面,面无表情地说:“按名单叫。” 谈话进行着的时候,吴运韬坐在办公室,心里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他不是害怕周燕玲把握不住方向———处事老练的她不会将考察变为对被考察人的真正的讯问,她会认真严肃地把过场走完。 叫别的人韩思成都是用的电话,但是叫苏北的时候,他亲自来了。他来到苏北办公室,苏北正趴在办公桌上打盹———苏北已经深陷在了韩思成儿子失去右肾的案件之中,昨天晚上修改呈递给卫生管理部门的申诉材料,一直到今天早上五点。韩思成心里非常不安,反复说:“你看把你累的,你看把你累的……” 苏北摆摆手不让他说。 苏北往人事处办公室走的时候,脑袋昏沉沉的,脑子里喧嚣着的全是申诉材料里面的话,全是那个动刀的大夫沉着冷静的面容,愤愤不平的情绪和呼唤正义的理性交织成为可怕的音响。 苏北还记得韩思成在给儿子动手术前跟他讲给主刀大夫送红包的事情。 “那是一个独立的房间,”韩思成说,“房间里没有别的人。我把信封拿出来,从桌子上推给戴眼镜的大夫,说:‘这就是那么个意思。’大夫说:‘别,不必要这样。’我说:‘嗨!也就是那么个意思……’大夫又说:‘你看这样可不好。’就在他这样说着的时候,他已经把信封拿起来,装到白大褂里面的兜里了。大夫的态度就好起来,嘱咐这嘱咐那的。当时我挺感动的,觉得这红包送得还是对的。” 苏北也不觉得韩思成有什么不对———医院早已经成了道德肮脏的地方,韩思成不过是按照潜规则做了他应当做的事情。 “然后我就去办手续,”韩思成继续说,“过了不到半个小时,那个大夫在厕所门口拦住我,说:‘你刚才给我那东西,怎么不见了?’我说怎么可能呢?我亲眼看见您装到口袋里的呀!他解开白大褂,翻开口袋给我看。我说是不是掉到地上了?我把疼得喊爹叫娘的儿子安放在走廊里的椅子上,就和大夫一道到诊室里去找,桌子底下都看过了,就是没有。我说:‘你看这事闹的。’大夫挺好,说:‘算了算了,我本来就说没必要。’老苏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他是不是嫌钱少,让我再送一回呀?” 苏北问:“红包里多少钱?” “五千块。” “他不是嫌钱少,”苏北说,“五千块绝对不少了,这是你半年的工资呀!还少吗?” “那是怎么回事?他明明收了我的钱。” 苏北笑了,突然想透了这件事情,说:“嗨!我知道了,他是告诉你:他没收这份钱。不管到什么时候,他都可以说他没收你这份钱。” 韩思成大为惊讶:“你看现在这人,简直都成精了……” 谁也没想到,送了红包也没保证儿子不出事情。韩思成知道儿子的肾被切走以后,呼天抢地,怪自己给大夫送的钱太少,而且人家大夫也做了暗示……这样,苏北就认为自己有了某种责任———他当时做的分析不是这样的。他开始帮助韩思成打官司。 ………… 见到正襟危坐的周燕玲和梳着公鸡尾巴一样发式的余馨娇,谈着关于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谁具备或不具备担任职务的条件的时候,不知怎的,苏北产生出一种极为荒诞的感觉,就好像这一系列事情都是一个没有理性的人随便组合在一起的。 苏北谈得不好,他的心好像根本不在周燕玲提出的那些问题上,对苏北不很了解的周燕玲也没有感觉到这个人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做出过什么贡献。而对于未来,他也没有谈出什么新的见解,他脑子里晃动着的是卫生管理部门那个乳臭未干的工作人员的身影,他的傲慢无礼,他那纤细而苍白的手拿烟的姿势,他朝下乜斜他和韩思成时那种绝对没有文化教养、类似于在街头用扑克牌行骗的小流氓的那种目光……出了大门,苏北恶狠狠地说了一句话:“我想把那个小混蛋掐死!”韩思成迷迷茫茫地说:“这样的人不知道怎么到这样的单位来的?”苏北当时一句话也没说。 现在他也什么都不想说。 第十章:一种选择,一种结果(3) 收获的季节 “我不是一个英雄,我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共产党员。我甚至不能说我这—生给党做了多么大的贡献。但是,有许多比我崇高的人在与我同行,我从他们身上汲取到的思想力量和人格力量才使得我像现在这样走过了八十五年……” 苏北以卢荻老人一段意味深长的话结束了《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 像所有此类书籍一样,他也撰写了“后记”,在“后记”中,他回述了和卢荻老人接触过程中受到的感染和激励。那都是他的真实的感受,至于以何人名义发出,要由吴运韬决定,已经不是他考虑的事情。 苏北还要对书稿进行最后一遍整理,所以他没告诉吴运韬写作的进展情况。 最近这段时间,苏北帮助韩思成料理完了儿子的事情,单等医疗管理部门做事故责任鉴定和法院宣判了———据说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把关于调动和任命之类的事情,也几乎全部忘掉了,他深深陶醉到了写作之中。他从卢荻老人的经历中看到了崇高,看到了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的精神层面的东西。生活在成为历史的时候才会显示出观念性的一面,人只有从观念的角度才能看出生活的可爱之处。可能是这样的,也可能不是这样的。我们在记叙和回忆过去的生活的时候,会牺牲掉多少细节,恰恰是这些细节,构成了一个人最为实际的每一年,每一天,每一个小时……在这样的日月里,你能够让他们在细节的砂粒上建构精神的殿堂吗?不能。你需要比砂粒坚固的东西,你需要基石。你必须从历史的山岩上开采这些基石。但是历史已经远离沙地,那是一些高高在上的峰峦。在这样的时候,哪个空间才能够从本质上反映一个人灵肉相合的这十年时光?你能把沙地和山岩合二而一吗?你能够看到全面的人生吗?如果我们自己都不能辨析自己,你又怎么能够辨析那些蒙着岁月风尘的人呢?你能从他们的纷繁琐碎的记忆中得到他们的整体吗?你不能。不管是文学家还是历史学家,都不能。进入记忆的历史必须是做了某种舍弃的历史,否则它将什么也不是。他这样做着的时候,感受到了精神的愉悦。他做着的工作把他推到生存之外。那是一个形而上的领域。他听到的全部是精神的喧唱。只有在这里他才是全面的,立体的,充满健康活力的。 “这样一个人在生存层面遇到任何难题都不值得同情,”苏北笑着对罗伯特?罗森说,“人总是处在灵与肉的冲突之中,问题在于你强化了哪一方。一个面对稿纸比面对活生生的生活更兴奋的人,不可能处理好生存层面的问题。你说是吗?” 罗伯特?罗森沉重地点点头,说:“你说得有道理。但是,我一直在想,你的主人公的生存为什么总是这样难呢?你们为什么不能让他以他喜欢的方式去生活,在精神意义上建构他的大厦呢?我知道你又要对我说这是人类的普遍处境了,我不这样认为,苏北,你从来没有说服我。我作为从另外一个世界来到中国的人,习惯于比较不同的世界在人的生活中的意义,习惯于从这种比较中寻找答案。我不能不认为,是社会窒息了人的精神选择,窒息了一个人之所以为人的那些在我们看来极为重要的原则……你的主人公没有选择,或者说他基本上没有选择,这是他全部可悲之处。昆德拉说生活在别处,但是我认为,你的主人公的生活就在他那里,他过的就是那样一种生活,因为他无选择,他是在那个某种强力为他选择好了的生活中生活的,他的全部痛苦就在于他知道这不是他的生活……你也是这样,苏北。关于这个人物你有许多真知灼见,但是,苏北,我不得不对你说,有些地方,你是错的。这使我想到你们经常作为俗语引用的那两句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你是在这座大山中太久了……” 苏北说:“可能,你说的可能是对的。” 这天上午,苏北接到吴运韬的电话,一时反应不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吴运韬说:“定了。” 苏北问:“什么?什么定了?” 吴运韬笑了,说:“你一定是写作太累了。今天上午党组开会研究决定了。”他沉吟了一下,接着又用不想让苏北听到一样的轻微语气说了一句:“哦,对了,还有金超和夏昕。” 苏北沉浸在写作之中,对这件事没有思想准备,他也无法做更多联想,但是他想到这时候应当对吴运韬表示一下感谢。他说得很笨拙,吴运韬阻止了他。 “这样就行了。新班子很快开一个会,研究一下近期工作,然后,你还先安心写你的东西,把这件事做完之后,再介入到中心的领导工作中来……”在电话里只说了这些。 晚上,静下来的时候,苏北大致想了一下。他对新班子人选不感到意外,他知道吴运韬一定会用金超的,只有夏昕的入阁和师林平不在其中让人感到有些奇怪。尽管师林平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员工中有诸多说法,但是,这个人凭着善于逢迎的天才,吴运韬难以拒绝对他的好感和信任,人们已经普遍认为吴运韬会重用他;夏昕外表性格绵软,但是内心特立独行,尽管他所负责的编辑室效益是全中心最好的,尽管他显示出了一个经营管理人材的全部优势,但是他实际上不是被吴运韬赏识的人,夏昕和苏北处在同一种情境之中。 这个新的格局,也就是说,用了夏昕而没有用师林平,使苏北对吴运韬的印象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吴运韬毕竟是一个长期做领导工作的人,他不可能不关心这个单位的发展,不可能为了一己之利排斥优秀人材……即使退后一万步,吴运韬真的是那种处心积虑实现内心欲求不顾单位发展的人,他也会任用一些能够真正做得出成绩的人,因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过去是,现在是,将来恐怕也是他最好的资本。 这样想来,这个新的格局就透露出这样一种光明: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将在新的力量推动下获得更快的发展。 苏北的情绪很好。 金超的情绪也很好。 这个从k省山区走出来征服世界的人,充分意识到征服世界之后人生即将发生的变化。他已经知道这次领导班子调整的全部细节:富烨退休,新调来一个叫陈怡的人做党委书记兼副主任,金超排名在陈怡之后,但他是常务副主任,金超之后是副主任夏昕,副主任苏北排在第五位。孙颖还不到退休年龄,退居二线,保留副局级待遇。 金超的喜悦不仅仅是升为常务副主任,这个世世代代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有一种翻身了的感觉———他试探性地在内心深处寻找对二百多名员工命运施加影响的那种优越感。这是一种比所有精神的、生理的感觉都让人陶醉的快感。 他非常想和人分享他的幸福,非常想有一个亲近的人用最大众的方式恭贺他,但是,他没有主动向任何人提到这件事,他宵e遥桓雠┟竦亩樱讲阶叩搅私裉臁约焊械浇景痢u庵纸景恋母芯酰诤图托v迕魅妨肆蛋叵档氖焙颍苍顾缱砣绯眨撬衷谝丫氩黄鹄戳耍醯迷谒康纳罾讨校馐恰暗谝淮巍钡玫奖uィ暗谝淮巍彼怠?/p> 说着说着,金超的泪水就从脸上哗哗地流下来了。 z部领导班子每届任期四年,换届选举的时候,新一届领导班子也就产生了。梁峥嵘从常务副部长职位上退了下来,由廖济舟接任。李旭东、刘昶、张秉国三位副部长保留不动。吴运韬升任为z部党组成员、副部长,排名在刘昶和张秉国之前,李旭东之后。吴运韬仍然兼任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主任职务,是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法人代表。 梁峥嵘虽然退休,但是身体很好,看上去就像是五十多岁的样子。邱小康念在梁峥嵘对z部事业开展的历史性贡献,对整个事业情况的了解程度,为梁峥嵘发挥余热专门成立了一个顾问小组,甚至保留了他以前主管过的两个部门。 梁峥嵘愉快地接受了这个安排,当了顾问小组组长,比以往更加热情地抓他主管的工作。他上上下下有很多政界元老、文化名人等社会关系,做起事情轰轰烈烈,以至于外界常常不认为z部的权力已经转移到了廖济舟的手中。顾问小组的其余两个成员,也是当年和邱小康一道创业、前几年从领导岗位退下来的老同志,他们有经验,对z部的发展状况和历史相当了解,做事情的成色很高。梁峥嵘没有离开原来的办公室,继续留在象征最高权力的后院办公;z部办公厅负责的后勤部门请装修工人把前院西侧一个常年不用的房间做了整理改造,搞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办公室,给顾问小组另外两个老同志使用。 后勤部门在后院为吴运韬准备了和梁峥嵘、廖济舟一样大小、一样办公用品配置的办公室。严重失眠的吴运韬第一次走进属于他的办公室,嗅着新办公用品发出的清新味道,有一种睡了个踏踏实实的好觉以后那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自从走投无路的他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从k省来到北京以后,他一天都没有懈怠,煎熬着一个个失眠的长夜,精心运筹自己的命运,没有出现一次失误。他是用自己的智慧铺就来到这里的通道的。他回想他的人生经历,想到已经长眠地下、为了活体面一些吃尽了苦头的父亲和母亲,心酸和激动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明年清明节,一定回老家给老人上上坟……” 吴运韬亲自带z部人事部主任周燕玲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宣布新的领导班子任命文件。周一早晨,打电话给金超,告诉他上午开领导班子会议和全中心职工大会。金超马上把沈然和韩思成叫来,让他们去分别通知。 韩思成儿子的事情还没有结果,苏北抽空到法院去了好几趟,得到的答复都是:“等着。”他现在就无奈地等着,像以往一样勤勤恳恳地工作。 九点整,吴运韬和周燕玲来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时候,领导班子新旧人员都已经候在二楼会议室。吴运韬较以前严肃,但是也平添了和蔼可亲的神色。 周燕玲在宣布文件前先向大家说明了有关情况,她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说:“z部党组对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这次领导班子配备非常重视,也非常谨慎,先后两次专门进行研究,我们人事部配合党组对即将进入领导班子的三位新同志进行了认真考察,广泛听取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职工的意见,现在看来,职工的评价是较一致的,所以,党组批准这三个同志担任中心领导职务。鉴于老富到了退休年龄,这次不得不做出退出领导班子的安排。大家都知道。老富非常富于工作经验,在群众中很有威信,这次退出来,是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一个损失。老孙呢,这次也退居二线了,希望继续支持新同志的工作,发挥余热,帮助他们做好工作。下面我介绍一下新来的党委书记陈怡。” 坐在周燕玲旁边的陈怡抬起身子冲大家点头。 陈怡中等身材,头发已经花白,年纪五十五岁上下。吴运韬是前一天在廖济舟那里第一次见到陈怡的,当时他觉得这个人身上有一种沉甸甸的身份感。 “陈怡同志这次到东方来,为东方增添了力量……” 周燕玲简要介绍了一下陈怡。 陈怡是经廖济舟提议从系统外面调来的,来这里之前是一家重要报纸的副总编辑。陈怡有很深的理论造诣,曾经起草过很多重要的社论,现任社长兼总编辑退休以后,很想让他接班,但是没有得到上面的批准,而是从南方调来一个副市长做了社长、总编辑。这位副市长来了以后,马上对报社的人事结构做重要调整,把他带来的几个人安排到重要位置,陈怡被边缘化为可有可无的人物。前任社长为此曾经向上面反映,但是,上面从报社的人事调整中看到的是报社的积极变化,是整个工作出现的全新局面,所以,陈怡是否被公正对待就完全不是什么问题。无奈,前任社长就给已经升任为z部副部长的廖济舟打了一个电话,向他介绍陈怡,问可不可以安排一下。 廖济舟一直在想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领导班子的配备问题,觉得陈怡是一个合适的人选,当时就答应调过来,先落在z部,等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班子动的时候再做调整。邱小康听了廖济舟的汇报,没提反对意见,陈怡很快就调到z部来了,暂时没有职位,甚至连办公室都没有,廖济舟就说:“不忙,你先休息休息。”陈怡就带妻子到南方去旅游,旅游回来,正好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事情出来了,廖济舟就在党组会上提议让他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去当党委书记兼副主任。 吴运韬不敢小看陈怡,廖济舟找吴运韬和陈怡谈话结束的时候,吴运韬只简单对陈怡说非常高兴能和他一起工作,没说更多的话。陈怡说他明天———周燕玲要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宣布任命文件———报到上班,吴运韬说:“好好好。”就离开了廖济舟的办公室,陈怡继续留在那里。 第一次出现在大家面前的陈怡,尽量表现出平和近人的样子,有时候还给大家的茶杯里添一点儿水。富烨没什么异常,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突然而来的结局———他已经在另一家出版单位找好了兼职职务,帮助组织学术力量,策划选题,所得报酬甚至比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还要高。这件事在缓解他的职务变化上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孙颖笑呵呵地掩饰内心的失衡,不住地感叹;夏昕的目光急速地跳动着,好像被什么东西刺激了一样,细致地观察周围的情形;苏北看着桌面,在认真研究木纹的纹路。只有金超听得认真,周燕玲说的每一句话都如美酒佳酿。 金超讲话。他说这其实和以前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反正事情还要大家来做……他表态说,他有决心和大家一道把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搞上去,不辜负老吴的期望。 陈怡吸取了在报社的教训,态度平和地出现在新的政治舞台上,他叮咛自己:最重要的是支持金超的工作。这方面,他的姿态甚至要比内心选择更为重要。这使得原本很警觉的吴运韬放下心来,他认为这是绝对权力的胜利。陈怡表态说,他刚刚来,不熟悉情况,希望大家多帮助,他说会配合好金超的工作等等。这个风度翩翩的长者说话从容不迫,给人印象不错。 周燕玲问别的人有什么说的没有,苏北和夏昕都摇头,但是吴运韬让大家说说,“都说说。”于是都说说,无非是支持金超工作之类。苏北表现出来的要做好工作的冲动比实际上更加热烈。 吴运韬讲话。他看了看大家,说:“因为马上还要开会,我就不多说了什么了,拣最要紧的说几句。我不同意金超的说法,说这和以前没有太大的区别。区别还是有的,否则党组就不会做这样的决定了。区别是什么呢?就是,从今天开始,我们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领导班子要在金超的带领下运转,从今天开始要形成一个新的核心,以金超为首的领导核心。强调这个核心,不是要强调金超和大家有什么区别,而是要强调我们领导班子里的每一个人,考虑问题和做事情都必须以大局为重,必须围绕在这个核心周围……至于我,虽然我还兼任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主任职务,但是我的工作重心,你们也知道,不可能放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小康昨天还对我说,要我把屁股挪到机关来……那么中心里的事情,就由金超全面负责……”吴运韬指示,散会以后就把办公室调整一下,领导班子尽快进入工作状态。 韩思成来敲门,说职工都到大会议室了。吴运韬看看表,刚好九点三十分。领导班子一行默默地往楼上走。大会议室在三楼,因为已经有了人事变动的传闻,因此大家都比较上心,往常开会要千呼万唤,今天都提早坐到这里来了。没有人议论会议内容。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是不会有人公开议论中心里的事情的,人们的见解不是靠这种形式的沟通,而是在嬉笑怒骂中完成的,所以你不用想在这种场合听到人们的议论。会场安静异常。 领导班子成员在吴运韬的带领下坐到了主席台上,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面对的是一个陌生的阵式:吴运韬坐在中间,他左边是金超和夏昕,右边是陈怡和苏北。周燕玲坐到了右侧最边上,紧挨苏北。 从今天开始离开领导班子的富烨和孙颖坐在主席台下面第一排。 沈然给主席台上的人斟了茶水,就坐到办公室工作人员当中去了———她和他们都很合得来。吴运韬最为信任却没有被安排到领导班子里面的师林平没有出现在会场。 周燕玲宣读完z部党组的任命文件以后,吴运韬讲话。他今天讲话的身份是z部副部长。吴运韬冗长地回顾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最近几年的发展,动情地说到富烨和孙颖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发展付出的心血,他们的无人可以比拟的贡献,等等。 两位老同志似乎并没有被吴运韬的话语打动,木然地想着各自的事情。 “个人在组织面前是渺小的。”每个人心里都有要说的话,每个人都有对这次干部调整的看法,其中未必都牵扯到个人,都是个人利益之争,但是他们不能讲,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他们不能讲,这里有一个简单的生活逻辑在提醒他们:你还要在这个地盘上生存,你将来的一切需要都来自这里。如果说将来除了和吴运韬的关系是他们不得不考虑的问题,那么现在他们还有第二层需要考虑的问题:和即将主持工作的金超的关系问题。什么话都不能说,不但不能说,他们还要表示坚决拥护组织安排,将来会好好支持年轻的同志工作,等等。 吴运韬说:“我为老同志的这种胸怀而感动。” 他建议说为老同志鼓掌,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在这个过程中,金超完全沉浸在会场上的一切细节中,对一切动向都做出积极的反应,他的掌声最大。 夏昕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好像有人让他专门这样笑一样,但是他内心在想这几天以来一直沉重地压在他心里的问题:以后怎样和金超相处? 苏北则在想用怎样的词句把看到的场景再现到他的《札记》之中。 金超代表新任领导讲话,把在领导班子会议上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但是已经矫正了被吴运韬纠正过的说法,他说他会紧密依靠班子成员和每一个职工,搞好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争取有一个较大的发展。 苏北看金超的角度似乎也发生了变化,觉得这个人本质上是一个好人,他是主持工作的最佳人选,他看金超的眼神是真诚的,金超为此而感动。苏北认为金超说得很好。 出人意料的是,金超的话音刚落,就有人鼓起掌来。带头的是李天佐和于海文。掌声有明显的恶作剧味道,很多人笑起来。吴运韬也笑了,就像根本没看出是恶作剧一样,一挥手,宣布散会。 散会以后,沈然把郭亮叫来,帮助领导班子新老同志倒换办公室,吴运韬和周燕玲一道跟着金超来到小会议室,商量工作。这中间有人进去请金超签字,金超不知道该不该签,看吴运韬,吴运韬微微点点头,金超就在条据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中午,吴运韬和周燕玲一道回z部去了,没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吃饭。办公室已经调整完毕,金超在富烨的办公室,夏昕在孙颖的办公室。苏北在韩思成的办公室,但是,还没为韩思成找好新的办公地点,苏北也就暂时不动。好在他最近无法来上班,可以缓一缓。富烨已经申明:从明天开始就不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上班了———在退休领导干部中间,这种行为通常被认为是高风亮节,因此,吴运韬说了很多近似于感激的话,金超则表达着歉意,说:“老富,有什么事你说话。”富烨在内心笑着,嘴里却说:“那当然,那当然。”孙颖被调整到光线不好的大房间,帮助他以前主管的部门做一些技术性工作。吴运韬原来打算和孙颖一起到大房间去,金超坚决不同意,所以,吴运韬仍然保留原来的办公室。 最近几个月,苏北一直闷在家里写东西,他的脸看上去有些浮肿;由于远离人群,在和人打交道的时候,显得很拘谨,没有和人说更多的话。被任命这件事还没有使他意识到身份有什么变化,他只感觉人都很和善,对他充满了尊敬,感觉在这个空间里氤氲着一种让人迷恋的相互热爱的气息。 苏北见到金超,金超脸上堆满了笑意,拉住他的手,说他知道写作是很耗人的,嘱咐苏北注意身体。金超和苏北平时很少进行这样的交谈,而且,有苏北把这本书拿过去重新写这件事,苏北心里一直有点儿不踏实,怕金超心里过不去。看到金超什么过节都没有,他心里当然高兴。 整个来说,苏北的心情不错。 这次会议以后,苏北就基本上不到单位来了,一心一意写作《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 很少有人对新班子人选说长道短,人们平静地接受了这种变动。这并不是说新提拔起来的人都是他们心目中理想的人选,而是因为他们实际的生活和这件事隔着遥远的距离,是因为他们的意志在这件事面前不显示任何意义。他们只知道,从此又有几个新的领导者介入到他们生存过程中来了。他们知道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永远是被支配者,他们要用各种道德的不道德的手段维护自己的利益,而你又很难对他们的行进行道德判断。就像某个海域突然来了新的大鱼一样,其它所有鱼类都要修正自己的既往生存法则,只有这样,它们才能得到至关重要的安全。但并不是所有的调整都有利于这些小鱼。世故一些的,在新领导者面前竭力表现自己的软弱和忠诚,说—些甜言蜜语;不识时务的,照样我行我素,做自己份内的事情,有时候还说两句不中听的话,从而为未来的处境种下不祥的祸根;对利益有明确追求的人,则开始揣摸新的领导成员的性格特点、志趣爱好,以便在必要的情况下予以利用;更有眼光的一些人,则冷静地分析着新班子的动向,为自己占据一个有利地形而煞费苦心……大部分人基本上仍然像以往那样活着,本份地做着自己的工作———领导人的变动对于他们就像国家政治的变动一样和他们隔着相当远的距离。他们不认为这些变动会对他们的生活构成直接影响。 在这种情况下,新领导成员孰优孰劣———除非在一些特别不省心的人那里———也就不会成为人们普遍注意的焦点,也没有人关心金超作为常务副主任能否带领这个领导班子,和全中心的员工一道取得更好的绩效。 真正引起人们关注,实际上是以后的事情。 …… 苏北在电话里跟费黧说到了最近发生的事情。 费黧最近几年把《西北文学》办得很好,在k省也经历了一些任何干事情的人都必将经历的风风雨雨。苏北从另外渠道得知,费黧有可能调到一家规模较小的出版社做社长兼总编辑,就像当初苏北那样。 这次,费黧没有像以往那样责备苏北,他对发生的一切都表示理解。 这个对抽象的东西从来不感兴趣的人,竟然像哲学家一样对苏北说:“在目前这种体制下,职务是做事情的前提……你要是真的想认真做些事情,没这个东西还真的就是不行……” 苏北马上想到吴运韬曾经引述过的一位从不写东西、但是在文化圈占很高位置的人的那句名言:“一个人做事情不一定为了要当官,但你要是想做事情,就必须当官。” 苏北感觉到一种滑稽的意味———现在,相信这是一条真理的人越来越多了。 第十一章:迷乱(1) 第十一章:迷乱 都云作者痴 (1) 苏北终于完成了写作《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的全部工作!他的案头,整齐地放着用他那台针式打印机打印出来的五百六十页文稿。文稿散发出特有的清香,就像小时候领到新课本时闻到的那种清香。 他沏一杯咖啡,一边品呷一边做最后一遍通读,校订一些错字。他心情很好,就像看到亲手操持出来一片绿油油的庄稼一样。他读得极为顺畅,这说明他已经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通读一遍以后,他又把全部稿件整齐地码摞在一起,对自己说:“行了。” 在这八个月时间里,他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王岚来看过他,带来几本苏北喜欢的书籍,其中有美国学者弗朗西斯?福山的《大分裂:人类本性与社会秩序的重建》、《历史的终结和最后之人》。福山的话题实际上是关于历史发展和人类处境的话题,这也是苏北和王岚都感兴趣的话题。思想的力量和魅力会使人从精神上感到圣洁,他们的阅读和讨论充满了乐趣——和王岚在一起总是愉快的,然而这样的机会不是很多。王岚有她的生活和事业,你总不能动不动就打电话要她过来聊天。太寂寞了,苏北有时也会接受文学朋友的邀请,去参加文学界的聚会。但是他从这种聚会中得不到乐趣。 这类聚会上最活跃的人物往往是很少写东西但长期混迹于文坛的人,这些人大都是因为最初从事编辑出版工作而成为所谓作家的,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写作和发表过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当他们文思枯竭,完全写不出东西的时候,就游走在著名作家中间,以回忆和他们的交往来炫耀虚荣并证明他们的存在。他们在出版界有很多朋友,可以一本接一本出版这类作品集,作品集前面有三分之一篇幅是与著名作家的合影。这类人一不小心就还会成为骗子——在帮助著名作家联系出版文集或作品集过程中,在正式合同文本之外,和出版社暗中达成某种约定,甚至能够在著名作家作品尚未发排付印之际,先领取到一笔编辑费,有时候远远高于作家的稿费;而著名作家还对他们感激不尽,非要拿出一部分稿费予以酬劳;他们非法出卖和转让年老体衰作家的作品版权,和书商结为利益共同体,在赚钱的黑道上左腾右转,呼风唤雨;他们拿着著名书法家画家的字画,出入于政界或文化界高官的府第,在所谓的文学沙龙中把高官哄得像孩子一样高兴,他们就得到某项授权,在国家掏钱的文化活动中担当执行委员会主席……于是,他们在昌平或温榆河畔某个高尚住宅小区有了独体别墅,有了高级轿车,有了随时可以共赴温柔富贵之乡的“女朋友”,有了供子女到国外上学的资财。 刚刚小有名气的年轻作家,在富丽堂皇群贤毕至的场合,会甜蜜地想到这就是“上流社会”,言谈举止间刻意拿出贵族的姿态,翘着手指操持着盘子里的龙虾,闭住嘴咀嚼,并不时用搭在胸前的丝质餐巾揩一揩嘴角,语言中添加一丝英语发音味道,在转述民间流传的黄段子时,用卫生教科书上的词汇代替对隐秘部位的称谓,把富于生气的笑谈改造成既下流又丑恶的东西。而此时此刻,他们远在千里之外荒原上劳作的父母,正在把烤熟的土豆从炭灰中扒出来,当做午餐。他们一边为土豆剥皮,一边遥遥地看着北京的方向说:“娃要是在这搭就好咧,娃小时候就爱吃这号东西。”他们希望远方那个已经成为作家的儿子“有出息”,为此他们已经这样劳作了几十个寒暑。 在这样的人中间,苏北感受到的不仅仅是厌恶,还有剧烈的灵魂痛苦。是的,社会发展了,人是社会环境的产物,你应当为罪恶的人找到成为罪恶的理由并最终原谅他们……他做不到,就像永远不可能从粪便中闻到芳香一样。 这些人不会把其貌不扬的苏北放在眼里,他们的高脚酒杯准确无误地寻找要找的人,灵活地避开名声不大或者说他们根本不认识的苏北。每次从这种场合出来,苏北都像在灵魂上被皮鞭抽打了一顿,那条条血痕久久无法痊愈,只有远远地避开它。 杜一鸣的儿子杜放在石家庄开办的小吃店生意兴隆,目前已经发展成为一家中档餐厅,桌子增加到了八张。富起来了的杜放买了楼房,把杜一鸣夫妇接到那里小住,也让他们看一下未来的儿媳。 杜一鸣在电话里对苏北说:“我没想到,苏北,我真的没想到。” 杜一鸣临走的前一天,苏北曾经去送行,当时的杜一鸣情绪极好,拉住苏北的手不放,说:“思想者自有思想者的幸福。” 两个人都笑,好像在为自己的行为解嘲。苏北说:“我们也就仅仅是思想而已。” “这已经很不容易了。在想一下都会成为罪恶的年代,就连这点儿可怜的幸福都没有。” 苏北看着变得异常苍老的杜一鸣,不知道为什么,被深深地感动了。 他们相互嘱咐注意保重。 杜一鸣夫妇这一走杳无音信。 苏北曾经多方打听杜一鸣的消息,很多说法都不确切——有的说杜一鸣辗转去了美国,有的说被石家庄某所大学聘请为教授,还有的说掉到一个没有井盖的地下排水道淹死了……最后,就连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杜一鸣其人,杜一鸣是不是有一个和顺温柔的妻子和有出息的儿子,儿子是不是真的像杜一鸣说的那样挣了很多钱,也成为无法确定的东西。 这件事让苏北迷惘了很长一段时间。到处都是谜团,谜团像假酒、毒火腿、地沟油、注水肉一样包裹着人们的生活,让人喘不过气来。在一个充满了欺诈和虚伪的世界里,即使仅仅生物性地活着,也已经是一件极为艰苦的事情,何况你还要从这种生活中寻找精神意义,寻找行和知的理由……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没有尽头。 真的像有人传说的那样,杜一鸣消逝在隧道的深处了吗? 最近,王岚因为编辑和出版一个老作家文集忙得不亦乐乎,连电话也顾不上打。 老作家的早期作品以对人性的深刻探索和对民主自由的追求而进入文学史,但是他后期作品却平庸堕落到了让人提起来汗颜的程度。可见,生活具有铁一样的手腕,没有什么东西不可以被改造。人们常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是低估了一个社会对人强制性改造的力量。在一个就连最激烈的个性也可以被改造的世界里,“五四”时期曾经让年轻人热血沸腾的字眼,似乎成为了散发着灾难气味的东西,人人唯恐避之不及。作为回报,被改造了的作家得到了舒适和地位,在各种各样的教科书中占据着显赫的位置,然而,一个灵魂死亡的人,对人们还有多大的感召力?哪一个正常人会买这样的作家的作品? 苏北很不以为然。 王岚辩解说:“老作家文集带着国家出版经费补贴,三十万块呢。” 苏北赶忙说:“对于一个编辑来说,这都是巴不得的事情。我知道。” “苏北我跟你说啊!”王岚说,“别不食人间烟火,你何必呢?” 苏北说:“我可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你以为我没做过这样的事情吗?” 从那以后很长时间再没有王岚的消息。苏北失去这样一个可以进行精神交流的人,生活出现了很大的空缺。虽然他也能够向罗伯特?罗森述说他的思想和生活,但是,毕竟,和王岚的交往不是罗伯特?罗森可以替代的。而且,他已经几次在和罗伯特?罗森聊天的地方看到褚立炀的身影,他也不敢太随意。 深秋,一个狂风呼啸、落叶纷飞的日子,终于完成老作家文集出版的王岚打电话来,说要在人民大会堂陕西厅召开首发式,让苏北来参加,她说她要对他说一件事情。 苏北来到人民大会堂,在西门外面的台阶上看到穿风衣的王岚。王岚手里提着好几个印着远东文艺出版社字样的纸袋。王岚顾不上和苏北说话,点点头,先跑进去了。 首发式在福建厅举行。苏北找一个角落坐下来,等着王岚。会议开始以后,王岚的事情就不多了,坐到苏北身边,她看上去很疲惫。刚要说话,一位穿着时髦的女记者来叫王岚,为和她一起来的人再要一份车马费。王岚冲苏北做了一个痛苦的表情,又匆匆走了。 过了一刻钟,王岚才脱身,坐到苏北身边,直截了当地说:“钱宽最近可能要被免职,到北京文协当副主席。” 苏北万分惊讶:“为什么?” “这种体制的单位,还能是为什么?人事倾轧呗!” “老钱在那里很稳当呀!” “没有很稳的人,苏北。”王岚提高了声音说,“现在,没有把位置坐很稳的人,没有人。” 苏北不语。 一个评论家正在声嘶力竭地说老作家对中国文学的贡献。 “那么,”苏北问,“谁来当远东文艺出版社社长?” “不知道,我不知道。”王岚说,“烦透了,苏北你知道吗?我烦透了。” 苏北看着她,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 “散会以后,”王岚轻柔地说,“你能等等我吗?” 苏北说:“我等你。” 在王岚那套几乎完全装饰成白色的两居室里,王岚捧着一杯清茶向苏北述说她的烦恼。她告诉苏北,远东文艺出版社有许多乱七八糟的传言,这些传言都是冲钱宽来的,风源来自一个很会和上级相处的副社长。这位四十多岁的副社长无法连贯说出奥尔布赖特的名字,更不知道起了这么复杂拗口姓名的人,到底是什么人。 “涉及你吗?” “能不涉及吗?我是一个做了点儿事情而又背着开除留用处分的人,能不涉及吗?” “人言可畏。”苏北把自己的茶杯放到面前的茶几上。他没问究竟是什么样的传言。“王岚,尽管这样,我还是希望你坚强,生活本身就很肮脏,我记得你说过这样的话,你对人性的丑恶不是没有了解……” 王岚看着他,好像在嘲笑他的安慰。 苏北也突然发现他的话一钱不值。 王岚宣布说:“苏北,我决定离开远东文艺出版社。” 苏北非常吃惊:“为什么?你为什么要离开?” “我只能离开了。” 苏北为王岚斟上水,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到哪里去,我还没想好……” “你知道,”苏北说,“老钱曾经想把我调到你们那里去,我当时也真的认为你们那里是一个能够干事,并且有不错气氛的地方,你看……哪里都一样,也许哪里都一样。” “我想过。所以我想最后尝试一下,到另外一家出版社看看,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哪里都一样,我可能就不得不下海去了。” “下海?” 王岚笑了,说:“我打算注册一个文化公司,我去当书商。” 所谓文化公司就是从出版社买书号变相做图书出版生意的人,这些人在我们的故事发生的年代素质还普遍很低,信誉也有问题,一般为有品牌的出版社所不齿。苏北知道王岚非常不屑于那些唯利是图的人。 “你在开玩笑。”苏北说。 “是在开玩笑,”王岚说,“但并非不可能。如果真的到了别无选择的地步,我就只能走这条路了。” “别忙于决定,王岚,试一试,也许事情不像我说的那样严重。” 苏北和王岚商量她可以到哪一家出版社去,最终也没商量出结果。别看你蔑视这些人的作派,别看你是一个出色的编辑,也不是想到哪里去就可以到哪里去的,这里牵涉很多潜规则,苏北和王岚都不是能够娴熟运用这些规则的人,他们不知道怎样把自己推销出去。 苏北说:“先别急,我们再看一看。” 王岚很感谢苏北对她的事情如此上心,她不想让这次相聚成为为她找一条活路的相聚,说:“你别管我,我会有办法。我们说一点儿轻松的话题吧!” 苏北没在意王岚的话,还沉浸在他的思想中。他不热爱他的思想,他知道这些思想严重影响了他对现实生活中人与事的思考和判断,但是他没有办法不让自己这样思想。一个在精神上误入歧途的人,总是生活在巨大的矛盾之中。 “这是一个可怕的体制……如果哪一天你真的下海了,我不觉得奇怪……也许,历史会证明你的选择是正确的。当这个体制被改变的时候,如果我还没有被葬送,我会去找你……” “会有那一天吗?会有那一天吗?”王岚笑起来极为动人。 苏北不回答。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做,我要马上到新疆去,到大沙漠里面去,好好玩一玩……” 苏北突然问:“有荷西吗?” 王岚咯咯咯笑起来。 “我希望有一个荷西。可是,谁来做这个荷西呢?” 王岚热辣辣地看着苏北。 苏北不语。 “苏北,说说你,说说你吧!” 苏北没什么好说的,“把这本书的事情做完。” “我觉得你在放逐自己。这是一本什么书?值得你如此浪费心智吗?” “生存,为了生存。”苏北说,“但不仅仅是这个。老人很好,你知道吗?老人真的很好,值得我为她付出心血,值得。我们是从他们的肩膀上走过来的,他们身上有很多我们没有的东西……” “你像一个中学政治课教员。” 苏北笑了笑,不再说了。 ………… “王岚,”苏北说,“别一个人太久了,你要有一个家庭。” 王岚还是大大咧咧地看着苏北,想把这个触动情感深处的话题遮过去,但是她没有成功,她的嘴唇颤抖了几下,随后就低下了头——她从来没让别人看到过泪水。 过了好几分钟,王岚才抬起头,深情地看着苏北,喃喃地说:“你是作家,你擅长分析人物,你应当知道,两颗彼此相知的心碰到一起有多么难,多么难……” ………… 那天晚上苏北留了下来。 不管外面多么寒冷,至少,在这个不为人所知的地方,当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的时候,世界还是温暖的。 把写作完成的《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文稿交给吴运韬那一天是一个明朗的春日,苏北特意走了几站路,坐公共汽车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去。 金超主持工作以后,要求孙颖帮助他审核和批准印制费用——这是最容易让人钻空子的环节。孙颖工作得一丝不苟,和卸任之前没有什么区别。金超坚持孙颖仍然享受中心领导待遇,专车接送,领导班子成员乘车就有些紧张。金超请示吴运韬以后,又买了一辆奥迪,由于苏北不上班,没有为他安排接送。苏北不愿意打电话要车。 楼宇间增添了越来越多的绿色,杨树、柳树吐出的白絮在空中像雪花一样飘舞。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北京的春天很短,好像从冬天一下子跳了到春天,气温明显升高了,有的人已经穿上了衬衫。 苏北想起周作人六十年前的描述:“北平到底还是有它的春天,不过太慌张一点了,又欠腴润一点,叫人有时来不及尝它的味儿,有时尝了觉得稍枯燥了,虽然名字还叫做春天,但是实在就把它当做冬的尾,要不然就是夏的头……” 苏北突然出现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成了一件很稀罕的事情,碰到的人都客气地和他说话,有的还问到老太太那本书的情况——在吴运韬的巧妙布局下,直到现在,究竟谁在写那本书仍然是一个弄不清的问题。 苏北是今天早晨和吴运韬说好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见面的,他先到吴运韬办公室看了一下,门开着,屋子里没人。他站着等了一会儿,决定回自己的办公室去等,把书稿放到吴运韬的写字台上。 韩思成比所有人都着急要给苏北腾开办公室。一是通过帮助料理儿子的事情,他对苏北心存感激,二是,他是一个身份感很强的人,他绝对不能在应当属于中心领导使用的房间里办公。办公室主任沈然知道他的这种心理,尽管房子紧张,还是为韩思成腾出来一间,这样,苏北也就有了属于他自己的办公室。 办公室刚腾开,还没有收拾出来,打开房门的时候,新购置的书柜、写字台、皮面沙发、转椅、茶几以及他原来在编辑室书柜里的书籍稿件之类的东西胡乱堆放在房子中间。苏北开始着手整理。 实际上苏北刚走吴运韬就回来了,他首先看到了写字台上的书稿。在这之前他看过大部分章节,对于稿件质量已经有了大致了解,现在,书稿终于完整地出现在他面前,当然是一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情。他把书稿翻了翻,沉稳地笑着,承认苏北在这个问题上是尽力了。他拿起电话,刚拨了分机号前两个数字,又放下话筒,直接找苏北去了。苏北正在吃力地把巨大的写字台推到位置上,额头上汗渍渍的,见到吴运韬,马上直起腰来,说:“这里很乱。” 吴运韬说:“你别动了,回头让找人帮你收拾一下。” 苏北笑着说:“我一会儿就弄好了。” 吴运韬把书稿扬了扬,高兴地说:“终于完了,真不容易。我就不再看了,我今天把它送给廖济舟,请他看一下。你看怎么样?” 苏北敏锐感觉到吴运韬没有对书稿做正面评价,质量好坏似乎成了无法定夺的问题。苏北心里笑了一下。苏北自以为过了渴望赞扬的年龄,但吴运韬的这种态度仍然使他失望。 “苏北,这件事……”吴运韬吃力地说,“这件事亏了有你……” 吴运韬听见总务科科长郭亮在楼道说话,就把他喊进来,说:“老郭你帮老苏收拾一下。”郭亮诺诺连声,对吴运韬说:“您放心。” 吴运韬冲苏北笑了笑,说:“就这样吧,让他们给弄一下。我走了,我现在就到部里去,济舟正好叫我去参加一个会。” 苏北点点头。吴运韬的脚步一走远,郭亮就对仿佛刚刚上任的第五把手苏北说:“我刚才正要给金主任去买电话机,带来电显示的那种……他急着用呢。您看这样好不好?我先去给他买回来,然后再帮您收拾……” “行行行,”苏北说,“你忙你的去。” 郭亮“哎”了一声,就忙去了,直到苏北把一切都收拾好也没有露面。 李天佐来看他,给他带来一本新近出版的《中国单位制度研究》,这是苏北委托他从书店买到的。苏北发现,目前,最优秀的思想者不在文学界,而在那些直接研究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状况与从独特角度阅读和评价历史与现实的学者当中。他非常注意他们的作品。 苏北端详李天佐,觉得他脸色晦暗,好像突然老了许多,嘱咐他注意身体。 李天佐笑道:“嗨!活一天是一天。” 李天佐透露很多信息。 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正在发生微妙的组合。 夏昕得到权力以后才认识到权力的巨大价值,承认了权力来源的正当性,并对这种来源给以充分的尊重,由此他也获得了吴运韬的谅解。夏昕在吴运韬心目中的地位显著上升。李天佐说,夏昕毕竟是一个有质量的人,他对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决策环节上的影响力,甚至要大于金超。 陈怡初来乍到,还看不出他会采取怎样的姿态,目前他很配合金超的工作。 师林平作为编辑室主任仍然是吴运韬小圈子里的人,是下班以后聚在吴运韬办公室议论重大问题的人之一。他在顽强地等着吴运韬实现承诺,而这个承诺的实现,又取决于吴运韬在z部的经营,因此,师林平最近很关心z部的事情,他似乎看不出来吴运韬能够在他主管的几个单位全面贯彻他的意图,心里就有些着急。但是他不敢在吴运韬面前显露出来,他知道轻重。 苏北对这些情况将信将疑,但是他相信这里面最基本的东西是准确的。 “你觉得……”苏北问,“老李,职工对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前景是怎么看的?” 李天佐冷笑一声,“你说呢?老苏,你是一个有洞察力的人,你应当比我清楚。” “老李,事情总是在变化。金超刚开始工作,他需要帮助,夏昕是对的,我们应当帮助他……” 李天佐脸上浮现出嘲讽的微笑,说:“老苏,你要是跟我打官腔,我们就没什么话可说了。”他站起来,高大的身子好像塞满了办公室。 “不不不不,老李,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说的也是真的,”李天佐把硕大的头颅伸到苏北面前。“老苏,我年长你几岁,我看到的很多。你记住我的话,只要上到台面上,好人也会变成坏人!更何况这里面的人原本就是坏人。” “包括我吗?” 李天佐忘了苏北也是领导班子成员,但是他不纠正说法:“当然包括你。” 苏北大笑起来:“老李呀!老李呀!” 李天佐也笑起来,走出苏北办公室。 夏昕也来看苏北。他没说中心的事情,苏北提到的事情,他也巧妙回避开了,不做评价。他详细问苏北写作的情况,苏北简单说道:“完了,刚才把稿子给老吴了。”又无话,五分钟以后,夏昕即告辞。 夏昕和苏北本来就没有多深的交往,今天进一步奠定了两个人未来关系的走向。对此,夏昕和苏北心里都清楚,并且都不打算做什么努力来改变这种状态。 夏昕认为和苏北彼此不必承担道义上的责任,泰然相处为最佳;苏北则明确告诉自己不要企图接近谁和疏远谁,否则你将无法保持内心的安宁。你是一个旁观者,不管你的身份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你也应当是一个旁观者。 金超那天到主管部门开会去了,苏北没有见到他。沈然忙不迭地来看苏北,苏北已经把办公室收拾得窗明几净,正在翻看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最近出版的新书。沈然歉然道:“你看这话是怎么说的?我早就跟郭亮说了快点儿把苏主任的办公室收拾出来……那个懒哟……你看这多不好……” 苏北不适应这样的谈话,脸倒先红了,说:“举手之劳的事,用不着麻烦别人,用不着麻烦别人……” 沈然临走说:“老苏以后你有事就说话啊!” 在返回z部的路上,吴运韬无暇欣赏初春的街景,微微地闭上眼睛。抚摸着手里的书稿,他的心情格外兴奋。 如果说苏北只是做完了愿意做的事情,就像我们前面说过的那样,面对的是一片绿油油的庄稼,吴运韬就不同了,当他神采飞扬地站在庄稼地跟前的时候,他在算计这片长势良好的庄稼在秋天来临之际会有多少收获。 第十一章:迷乱(2) 饕餮 (1) 这年秋天,张柏林和崤阳县县委组织部长牛鸿运来到北京。 从新启用的北京西站出来,第一次到北京的张柏林背着相册和照相机,亦步亦趋地跟着牛鸿运,胆怯地看着眼前这个让人眼花缭乱的世界。牛鸿运经常来北京却从未走过北京西站,他做出轻车熟路的样子,盲目地跟着往外涌动的人群。车站广场上更是人声嘈杂,辨不清东西南北,牛鸿运招手叫了一辆出租汽车。 司机问:“哪儿?” 坐在司机旁边的张柏林回过头看牛鸿运。 “凤凰大酒店。”牛鸿运说,好像世界上的人都该知道凤凰大酒店。 “怎么走?” 张柏林又回过头看牛鸿运。 “你看怎么走吧。怎么方便怎么走。” 司机一踩油门,汽车窜上了三环路。 车刷刷的走了一个多小时,在西单附近的凤凰大酒店前停下来,车费显示一百三十七元。张柏林付了车费,要了发票,两个人走下车来。 牛鸿运每次来北京都住在这个酒店,他对酒店附近就像对县城那样熟悉。 要到房间,牛鸿运一边往下扯领带一边抱怨:“咋把个北京西站修唔么远?” 张柏林给牛鸿运沏茶,静静把茶杯放到牛鸿运手边。 “把相机收好。”牛鸿运嘱咐说。 “收好了。” “相册在哩吧?” “在哩在哩。” “千万不敢出麻搭噢!” 张柏林和牛鸿运这次到北京没什么明确的事情,要说实际意义的事情,那就是见一下金超了。在这之前张柏林已经多次说到金超,把金超作为礼物送给牛鸿运:“等什么时候咱到北京去一下,我跟金超说过,让他带我们去见邱小康。” 牛鸿运是一个难得的好干部,不抽烟不喝酒不搞女人,惟一嗜好是和有权有势有名望的人照一张像;他现在已经有了厚厚七大册和上至省长下至县劳模的合影照片。他生活中的最大乐趣,就是给人翻看和讲解这些照片。七大本相册总在他手边,到北京路太远,这次只带了三册。 在餐厅吃过饭,牛鸿运说得睡一会儿,醒来已经下午三点多钟。 “我看咱们先办正事。”牛鸿运对张柏林说,“你先约一下金超,尽快一搭里吃顿饭,这才好让他约邱小康……等办完了这些正事,我再带你去逛长城、故宫啥的……” “好好好好好。”张柏林说。 “那你就打电话。” “好。” 电话铃响的时候师林平正在金超办公室和金超谈话,尽管房间里没有别人并且封闭得很好,师林平仍像怕别人偷听似的用一只手捂住嘴,警告金超:“你过去可以无视苏北,现在可不能这样了,你要防备他……” 金超用微笑表示对师林平的话很感兴趣。 “你根本不知道,这个人绝对比你我精明……”师林平说,“老太太那本书,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你能说这仅仅是老吴的选择,没有苏北的作用?为什么不是别人,单单是他半截子钻到这件事情中来了?” 师林平细心,就连夏昕最近找苏北聊了几次天都了如指掌,他从这些蛛丝马迹中推断可能的后果,觉得问题严重。 金超问师林平:“你估计最后结果怎样?”。 “怎样?”师林平又哼了一声,“光是夏昕,也不怎么着,老吴就戒备着他呢;要是再加上苏北,那可就难说了——你知道老吴怎样看苏北的吗?” “怎么看?” “我也不知道,”师林平说,“但是我感觉,苏北在老吴那里的分量和你和我不一样。你没看出来老吴主任对苏北是客客气气?他从来没像训斥你、我,包括夏昕一样训斥苏北。金超,我有点儿担心,我害怕什么时候苏北会影响老吴对人对事的看法……苏北这个人,你注意他看你的眼神没有?眼睛后面好像还有一双眼睛,跟这样的人就他妈没法共事……” 金超突然笑起来,师林平莫名其妙。 “林平,没想到你会想这么多……” 师林平冷笑了一下,说:“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当然可以不想这些。” 金超按按师林平微微颤抖的手臂,说:“林平,你多想了。苏北不是那种蝇营狗苟的人,这么长时间,我对这个人也有了些了解,他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你不能不承认,他这个人是有质量的,老吴客客气气跟他相处归根结底是这个原因。所以,不会发生你说的那些事情,这你用不着担心。再者,万一苏北像你说的那样,想离间你、我和老吴的关系,老吴会听他的吗?老吴不会。咱们跟老吴是怎么过来的?你想想是不是这样?” 师林平因为肝炎黄疸作用而浑黄的眼睛挣扎着异样的光亮,他明显地感觉到金超这段话在道义上的高度,这让他很不舒服。 张柏林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来的。 “哎哟!”金超站起来,“是你呀?怎么不先说一声?你在哪儿?谁?哦,我知道,我知道。不不不,我来看你。”金超看看表,“这样啊,我半个小时以后到你那儿……我有车。对,我知道,我知道……” 师林平站起来,反常地和金超握了握手,用口形说:“我走了。” 金超点着头看着他的背影,继续和张柏林通话。 半个小时以后,吴凯把金超送到了凤凰大酒店。张柏林和牛鸿运已经站在大厅门前恭候。 金超想见到家乡人和希望纪小佩不在家的那种感觉有些类似,希望自己能不加掩饰地轻松一下,享受一下新职务带给来的优越感。实际上,就连张柏林长什么样子都已经模糊了。见到张柏林,三年前在县上见面的情景蓦地浮现在眼前,金超马上对张柏林产生出遇见故知的感觉。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牛鸿运部长。” 喜眯眯站在旁边的牛鸿运握住金超的手:“久闻大名啊!你是咱家乡人的骄傲啊!” “哪里哪里哪里……” 在牛鸿运的房间,他们一道看了相册,照了像,又到饭店餐厅吃了饭,聊到很晚。整个晚上金超都是在用家乡话交谈,他觉得时光又倒流了回去,他又成为那块贫瘠土地上的一个普通后生了。他回忆很多事情,讲自己的经历,就像大人物述说卑微的过去,表示着轻视和嘲笑。张柏林和牛鸿运炉火纯青地掌握了和比自己地位高的人谝闲传的艺术,深深被那些故事吸引,在金超的下巴底下“哦呀”“啊呀”地感叹,有时还加上一两句诸如“哈!日他个妈妈的!”“对着哩!对着哩!”的话,以不打断金超的兴致为限。 适当的时候,张柏林说:“金耀前些日子到县上去了。你知道吧?他尔格在倒腾药材,挣了不少钱。你们弟兄都厉害,干啥成啥。” 金超想到那个二流子弟弟,轻蔑地笑了笑,说:“那一满是个二溜子,就干不成个事情。他今儿赚了,明儿就可能赔进去,而且是把老底子都赔进去……” 牛鸿运接过话头:“生意么,就是个有赔有赚,咋能都赚哩?” “牛部长说的对着哩,”张柏林说,“生意就是个这,不像你们这样在北京吃官饭的,啥时也甭发愁拿不到钱……哎,金主任,你尔格一个月拿多少?” 金超笑道:“尔格不兴打听个人收入,这不礼貌。” “老乡哩么,怕啥哩?” 金超沉吟了一下,说:“不多,也就是两千五百多块钱的样子……” “天光光!”张柏林和牛鸿运同时惊叫起来,“我们县长也才拿你一个零头嘛!” 牛鸿运拉住金超的手,委屈地说:“你知道我拿多少?我一个月连洗理费算到一块儿也不过是四百零七块钱!” 张柏林认真点头证实:“真的,真的。” 牛鸿运说:“我晓得人为啥都要到京城来了。不得了……这地方不得了……哎,我想起来了:那你为啥不把你弟办到北京来哩?为啥?” 金超说:“我担心那人办不成事情倒来坏我的事情。” “北京大了嘛!”牛鸿运不假思索地说。 在利用权力方面,金超自认为远远不如这个看起来很蠢的牛鸿运。真的,北京很大,我现在又上了这么个位置……我是可以为他想一想办法的。他一个劲儿在催我。和纪小佩的矛盾难以缓和,金耀有再多的毛病,也终归是我的亲弟呀……很多时候,金超是那样孤独。 “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不行的话我真的把他办到北京来……” 牛鸿运和张柏林都热烈赞同。牛鸿运还特别关照说:“要是手续啥的有什么问题,你告诉我……” 金超一时没听明白牛鸿运的意思。 张柏林解释说:“你弟尔格不是一个农民吗?农民咋能到城里来?部长是说,可以为他弄上个公职……这样你这里不就方便了?” 金超恍然大悟,连连说:“谢谢谢谢谢谢。” 有了这样一番谈话,三个人之间最后一点隔膜也就消除了。 离开饭店的时候,异常兴奋的金超竟然答应了十分钟以前还在竭力拒绝的事情:“没有问题。这样吧,我明天给小康打一个电话,让他见你们一下,谝一谝,照照像……这没什么。” 牛鸿运激动万分,脸红得像龙虾,连连摇着金超的手,叫着:“老金!金主任!” 大厅服务小姐正在把嘴遮起来,仍然掩饰不住爬到眉梢的笑意。 金超解释说:“这样的事情太多,我不能都答应……” 牛鸿运连连点头:“知道知道,我都知道。我真不知道该咋感谢你。” “谢啥?”金超说,“咱不是老乡吗?” “噢——对了对了对了,老乡嘛!” 大厅里回旋着牛鸿运高亢嘹亮的笑声。 张柏林看到,金超那辆黑色“奥迪”轿车已经停在大厅前面平滑的车道上了。 苏北开始正常上下班。 他着手料理分管部门的工作,在此之前这些部门都由陈怡代为管理。工作就是这样,一旦卷进去,就像上了传送带,没有个止息。他不是颐指气使的人,很多事情都亲自去做,很少留给自己时间。但是,由于没有了写作压力,他感觉日常工作还是很愉快的。当然,这里还有金超的原因……他明显地感觉到金超的大度,感觉到对他的尊重,这使他很感动。 现在,他临睡前又开始长篇大论地写札记了,札记中减弱了对身边事物的谴责,更多地表达着对社会问题的思索;他正在创作的长篇小说和生活同步,有了新的进展;他最近又开始重新阅读研究尼采的著作,因为写作《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阅读一度中断了。他认为目前在读的这本法国人吉尔?德勒兹写的《尼采与哲学》,是研究和阐述尼采学说的著作中最好的一部。 苏北很少读当代走红作家的作品。不否认当代作家中有很多优秀的人,有很多优秀的作品,但是这些人的作品不能够构成时尚,构成时尚的是那些被骟割了思想的轻浮之作,它们被鼓励着,欣赏着,把整个文坛弄得热热闹闹,拥挤不堪。 有的人由于偶然原因成为作家,获得了话语权,他们不珍重这个光荣的名字,抛弃掉曾经珍重过的责任,专门制造垃圾。苏北曾经向一位发表过有厚重历史感作品的作家约稿——这位作家沉默了好几年,他一定在打造真正的文学精品——但是,费九牛二虎之力拿到手里的,竟是三十万言像鼻涕一样令人恶心的东西。作家远离了生活,远离了善和恶,远离了美和丑,剩下的,仅仅是可怜的孤芳自赏,是杯水风波,是和女人在床上的翻滚,是那虚弱心灵的虚弱感叹。 在这个无情世界的边缘,你虽然会看到蔑视文学时尚的人在孤独地写作,孤独地思想,会看到他们的作品以各种奇怪的方式在很小的范围内被阅读,但是你看到更多的是荒凉,是对文学价值的冷漠。 这不是普通人关心的问题,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生活的世界只有故事,没有文学,文学的状态也就不可能作用于他们的精神生活。不幸的是,苏北不是这样的人,这个在人世间行走了这么久的人,在精神上与文学和思想的联系竟然还是那么紧密,以至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割断它,这不能不说是一件耐人寻味的事情。文学的荒凉、思想的荒凉是不是他精神世界荒凉的一个诱因?是不是他精神生活危机的一部分?不知道。苏北自己也不知道。 关于尼采的研究专著和他从事的创作没有直接联系,甚至和他当时的思考也没有任何关系,但那是思想,那是可以在临睡前美妙享用的美酒佳肴。他沉迷于这样的作品甚至也不是要为心灵寻找某个问题的答案,他仅仅是想从中看到美,看到智慧之花。 苏北离不了这个东西,就像有的人离不开权力,有的人离不开美酒,有的人离不开女人。 吴运韬一直没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来,为了z部的事情去了上海。苏北不知道廖济舟看没看书稿,谈了什么意见;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就可以脱手这件事情了——他希望就此结束,这样,他就可以为自己做时间安排。他动过念头给吴运韬打电话问一问,又怕吴运韬会产生错觉,也就没问。 其实,吴运韬已经从上海回来了,并且听取了廖济舟关于《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的评价。廖济舟对这部书稿大为赞赏。他没想到一个默默无闻的人竟然能够写出这样漂亮的作品,或者换一句话说,有这样的才能。 “苏北这个人其貌不扬啊……真是人不可貌相……” 吴运韬提醒说:“这几个人都不错……” “是啊是啊,都不错。你那里有这么几个人,我看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好……金超怎么样?他还行吧?” “还行。比我想象的要好。” 廖济舟大喜过望:“好!好!” 吴运韬在作品署名的问题上颇费了些心思。如果按照原来的设想写第一人称的回忆录,署名卢荻,当然是没有任何问题,现在的问题是,这是一部以第三人称写的报告文学。卢荻曾经在打印稿上郑重地写下“苏北著”——这是老人对苏北表示感谢的一种方式。苏北把稿件交给吴运韬的时候,既没涂掉,也没跟吴运韬说不可以这样。苏北是不是认为理应这样署名? 吴运韬当然认为不能这样署名,他用很大功夫寻找不能够这样署名的理由,准备必要的时候向苏北说明。他找到的理由是:第一是事理上的——这是很多人都投入过精力和智慧的稿件,不能算苏北一个人的功劳;第二是法理上的——苏北写作这本书占用的是工作时间,是职务作品,他自己不具备对这部作品的著作权,因此,也不具备署名权。他认为有这两点理由,是能够说服苏北。 于是,他给苏北拨电话。 “廖济舟已经看了,”吴运韬平静地说,没有向苏北传达廖济舟的评价,一句话也没说。“稿子就这样了。” “好好好。”苏北这天的情绪好像特别好。“能发排了吧?” “那咱们就很快发排。”吴运韬停了一会儿,说:“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没顾上问你,你看这本书怎么署名比较好?” 吴运韬攥着电话,微蹙眉头,准备听非常不想听的话。 没想到苏北爽快地说:“署什么名都行。”他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什么?”吴运韬把身子坐端正。“你说什么?” “我想啊,”苏北说,“鉴于老人的身份,这本书最好淡化写作者的色彩,即使在后记里,也不要提参加写作的人的名字,这样有利于扩大书的影响,因为,归根结底这本书的价值在于老人的人生历程……”苏北建议随便捏一个名字。 吴运韬怔怔地听着,竟然一时反应不过来。 “你说捏一个什么名字?” 苏北想了想,说:“写作班子是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人,就叫‘东方’怎么样?‘东方著’,听着也挺像回事的。” 吴运韬沉吟片刻,说:“行!就这样!” 这件事让吴运韬很不理解。他曾经想:是不是太小看苏北这个人了?但是最终他还是否定了这种想法——在他看来,没有无个人动机的历史,苏北如此认真地做这件事情,付出一年的时间和精力,当然会有个人的期求,他怎么、竟然会自觉自愿不在作品上署自己的名字呢? 在很多种类似情况下,吴运韬无法理解苏北。 ………… 吴运韬把文稿呈递给邱小康,并且把苏北的意见巧妙地演化成了自己的意见,解释说:“我考虑,这样署名好一些。” 邱小康没有提出异议,但是他一再让吴运韬向苏北、金超、师林平等人转达他的谢意。 从邱小康的办公室出来,吴运韬脚步轻盈,就像吸食了毒品的瘾君子,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浑身通泰,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显示出健康与活力,这在这个长期失眠的人是不常有的情形。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竟然什么都干不下去,就打电话叫司机,说要出去一下。 他回过头张望邱小康的办公室。 吴运韬清楚地意识到,他给邱小康交出的是一份漂亮的答卷。 吴运韬知道他的这份答卷有多么漂亮。 就在这一天,张柏林和牛鸿运拜访金超来了。 第二天,牛鸿运和张柏林一直守候着凤凰大酒店房间里的电话。牛鸿运陶醉在与邱小康合影的想象之中,他甚至已经把想象力延伸到了洛泉地区行署柴进贤副专员那里,柴进贤副专员说:“我的天!你和邱小康认识?你咋不早些儿跟我说嘛……” 柴进贤是崤阳县人,洛泉大学中文系毕业以后,到《洛泉日报》当记者。有一年一个高官到洛泉视察,柴进贤全程陪同,写了一些关于这位高官早年在洛泉建立民主根据地的文章,深得高官的赏识,就把他调到北京当了秘书。给高官当秘书,在洛泉是一件被人艳羡的事情,有浓重的政治进取意味,但是只有柴进贤自己知道他是什么角色:他根本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秘书,他每天都要遭受高官的训斥甚至辱骂,没完没了地要打扫高官夫人拉在床上、沙发上的屎尿……他曾经一个人躲到大街上痛哭。然而柴进贤毕竟是柴进贤,就在这种情况下,他硬是为高官代笔写了一本三十万字的回忆录。回忆录出版以后,年仅四十二岁的柴进贤荣归故里,到洛泉地区行署做了副专员。 柴进贤在崤阳中学读书时,牛鸿运是这个学校的团支书。柴进贤回到洛泉以后,牛鸿运曾经到洛泉去看他,柴进贤虽然表情极为严峻,像所有初登高位的人那样拿捏着派头,终归还是认了他这个老乡,亲切地说了很多话,还一起照了像。牛鸿运一直在想为柴进贤做些事情。 张柏林说:“有这样一张照片,就把什么事情都办了。” 牛鸿运扬扬手,意思是:“那还用说吗?” 但是张柏林心里觉得金超办不了这件事情。果然,下午三点多钟,金超的电话打过来了:“我昨天晚上就给邱小康打电话了,他的秘书说是参加国务院的一个重要会议去了,没联系上。今天我一直在打电话,刚才,就是刚才,我才找到他……你猜怎么着?真是不凑巧,他说晚上要到云南去……你看巧不巧?你们要是先给我说就好了……” 张柏林口里说着“对对对,我们应当先跟你说……”捂住话筒,简要地对牛鸿运把意思说了一下。牛鸿运的汗都下来了,接过话筒。 “金主任……” “牛部长吗?你看这事有多不好……” “没关系没关系。” “这样好不好?我们等一等,你看行吗?” “邱小康去多长时间?” “说是二十天。” “那不行了,我呆不了那样长时间。” “那就……” “金主任,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是吧?你,尽力了,我很感谢,是吧?我想,这次就这样,见了你,是吧?这是我们有缘份,来日方长呢,是吧?说不定还要麻烦你哩……” 张柏林看着亲爱的牛鸿运部长,忿忿想到:部长在县上是何等样人物?到北京咋就让金超这样爽快地耍了一回?北京人就是个这? 牛鸿运放下电话,擦擦汗水,说:“行了,这事就这样了。” “日他个妈,这金超……” 牛鸿运阻止了张柏林:“不要。谁都有难处。” 张柏林不说话了。 “你说吧,柏林,明儿想去哪儿?!” 张柏林充满感情地看着牛鸿运。这是一个老实人,同时也是外拙内巧的聪明人,正因为这样,他才一直不图回报地伺候着他。 “你看是这样啊,”吴运韬在他的办公室对苏北说,“小康看了,他认为不错,基本上写出了老太太的一生,写得是不错的。但是他也提出了一些问题。”吴运韬翻着笔记本,笔记本旁边放着已经转过好几个人之手,边角已经翘起来的《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原稿。“他说有些细节还要推敲一下,要听一下老太太的意见,比如他跟我说到的……”吴运韬又翻开稿件,“你看,真的。我想,可能是你的文笔太好了,像这样的地方,就是有些硬,有些不谐调……肯定是要改一改。小康的意思是,你一下子弄了八个月时间,太辛苦了,他说修改的事,可以让别人来做……我觉得这主意不错。我已经跟师林平说过了,他说全力以赴……你看,咱们这个写作班子是一个非常好的班子……” 苏北担心师林平破坏了作品的整体性,破坏了风格的统一,但是他又觉得不好说出来,就表示说可以,他说他也正想从这本书里跳出来,换一下脑子。 吴运韬没想到会这样顺当地说服苏北。他亲爱地看着苏北,说了一会儿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然后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人民大会堂的入场券。 “明天有一场报告,国家领导人关于目前经济形势的报告,我知道你对这个感兴趣,去听听吧!” 苏北眼睛发亮地接过票。 “太好了!”他知道这是z部给一定级别的人的票。 “那……您就不去了?” “我最近事情太多了。你去吧,你去听一听。” 第十一章:迷乱(3) 有一种感觉叫苍凉 (1) 家庭生活和单位生活形成强烈反差。在单位,金超成了中心,他带着稍许新奇在办公室接待向他谈生活和工作烦恼的人,他劝解他们,开导他们,他体会到了对别人的处境施加影响的快感。一个单位,人和人之间免不了要闹一些矛盾,矛盾的任何一方都希望得到领导者理解支持;一个人要做事情,比如要上一个选题,应当在上会讨论之前就去向领导解说,尤其要向主持工作的金超解说,以便于通过;职称问题,出国机会的分配,奖金数目的多寡,都由领导者来决定;一些有个人目的的人说一些让人迷醉的花言巧语,报销几百元餐费,获准去名胜风景区开个游山玩水的会议;外单位来联系业务的人以认识主要领导为荣幸,“吃吃饭”,觥筹交错……所有这一切都使金超的生活很充实,很丰富,他很乐意地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工作上,有时候连饭也不在家里吃。 家成了他的伤心之地。 一种毒素正在缓慢地侵蚀着这个家庭。两颗心像星球一样在各自的轨道上飞驰,离得越来越远。他打电话回家告诉小佩说他要陪几个客人的时候,小佩不责怪他,嘱咐他不要喝酒,他也乖乖地应承……人们都羡慕他们夫妻间的柔情,但是他心里知道:只有死亡了的婚姻才是这种状态。他希望小佩抱怨他,让他回家,这样至少可以说明他在她心目中还占有一个位置;她不,她从来不抱怨,从来不向他要求什么。他们相互之间客气得像是社交场合的陌生人。他们的精神生活完全是断离的,谁也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生活在这种情况下就像一大团浸了水的棉絮一样沉重。金超吃力地抱着它,不知道应当继续水淋淋地抱下去呢,还是索性把它甩到一边,轻畅地走几步新路。他不知道。 他不愿回家,他现在越来越不愿回到家里来了。小佩回方庄父母那里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两个人都在小心谨慎地规避着对方。 小佩每次回方庄的时候,总要嘱咐他:“你好好按时做点儿饭吃,别老是瞎凑合。”他嘴里应着,心里却丝毫感觉不到被自己所爱的人关照的暖意。他送她出门,然后回来,关上门。他仰起脸,闭住眼睛,长长地吁一口气,就像好不容易做完了一件不想做的事情一样。 他打开电视机,把双脚放到茶几上,看他喜爱的一部香港电视连续剧。小佩从来不看这类电视连续剧,她从来没有反对过金超看,但是只要小佩在家,他事实上就失去了观看的权利。 他不知道,香港那部电视连续剧早在三天前就演完了。转了好几个频道也没有找到感兴趣的节目,最后把画面定在了一个外国艺术团演出上。 他没有被吸引,开始找来各种各样的零食小吃,用最随便的方式消磨:把花生米铺在茶几上用嘴拱着吃。这是他小时候和金耀一起玩过的把戏,他从中得到了很大的乐趣。但是他没有完全乐起来,他认为是电视上那场无聊的音乐会妨碍了他,就把它关了,在厅里散起步来。 生活越来越糟了,他对自己说。越来越糟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他抖抖头,就像要抖掉落在脑袋上的蜂群,蜂群暂时离开了,随后又执拗地飞回来,重新落在上面;他抱住头躺在沙发上,过了一两分钟,又跳起来把灯关掉,再迅速躺到沙发上去,就像在严格地根据某种要领在做这些事情。 他就这样黑灯躺着。 他知道他错了,现在他思考最多的是他的错误。他想,如果当初不犯这个错误,如果走入他的生活的不是纪小佩而是苗丽(他已经完全忘记苗丽自始至终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将是怎样的情形? 苗丽很俗,但她是落在地面的人;她身上可能有许多缺点,他试着想了一下她的缺点,包括她追逐陆明闹得满城风雨那件事。结果他认为这个智商不高的女人没有什么不可原谅的缺点。他甚至以为,和她在一起生活可能很烦很乱,但是他可以以自己的本来面目活着,像一个金家凹农民的儿子那样说话,吃饭,睡觉,而不必为了所谓的“教养”装腔做势。 他发现了和小佩之间不和谐的最重要原因:虚伪。知识分子身上特有的虚伪把她毁了,同时也把他们的生活毁了,把他也给毁了。古人说的“门当户对”是有道理的,门不当户不对,志趣爱好有巨大差异,就不会有和谐幸福!而不和谐不幸福的生活的最大受害者是他,金超。 那么这一切可以改变吗?他尽了最大努力,改变了什么吗?什么也没有改变。 他十分害怕地想到了“离婚”两个字。 这是他第一次想到这两个字,他一下子惊醒了过来,茫然地看着四周。黑阒阒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窗外响着嘈杂的市声。离婚……这个字眼是那样震聋发聩,是那样让人恐惧。他不愿想起它,就像不愿想起内心的某种伤痛一样。 他把灯重新打开,屋子里的一切真实地出现了,那两个字倏地消失了……他又打开电视机,拨出一台拳击比赛,这是他喜爱的节目,他渐渐被吸引了。 关于生活的思索,就在这没有结论的状态下结束了。 这天晚上,纪小佩失眠了。 在父母亲面前,她也无法展露自己。自从父亲那番深思熟虑的谈话以后,她一直把自己紧紧包裹着。 她已经成功地让父亲和母亲相信她理解了生活,理解了父亲的话;同时,她也让他们相信她和金超的感情很好,她在全力支持他的事业……父亲夸奖了她。父亲了解到金超目前的状况以后,赞赏地说他前途无量。当时他们正坐在客厅里,纪小佩有机会凝神看着日渐苍老的父亲,心里竟有了一种酸楚的滋味。 骆丹看出小佩心里有事,临睡前到女儿房间来说一会话。纪小佩正躺在床上看书。母亲进来,她把书放下,坐起身来。 “妈。”她说。 骆丹坐在她身边,直截了当地问:“你们是不是闹别扭了?” “没有。”小佩强调的语气恰恰说明母亲推断正确。 “俩人在一块儿过日子,难免磕磕碰碰,遇到事,你就顺着他,别老像在我面前那样任性……还有,别瞎想,好多事情其实都是瞎想坏的。” 小佩笑了:“谁瞎想了?” 她们聊了很多,主要是母亲在从一个女人的角度谈她的人生经验。 “所以,我跟你说,虽然我盼着你回家来,但是周末,你最好还是和金超呆在一起……男人很在乎这个,他们希望你守着他。” 纪小佩看看母亲,说:“我知道。” 实际上,整整一个晚上,她并没有向母亲说出她的真实处境,母亲也丝毫不了解她和金超的情感状态。一种无形的东西阻隔着她说出那一切。 骆丹也看出了这一点。 临走的时候,已经对女儿的生活失去了解的骆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小佩,活着很不容易呢。”这是她对刚才说的那些有关自己的故事的一个总结。 纪小佩懂事地笑着说:“我知道。” 门在母亲身后刚一关上,小佩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她趴到床上,任由泪水从眼睛里滚出来……那时候,周肇基写给她的信件就在她贴身的口袋里。那不是情书,那只是一封谈学术问题的信件,但是她把它放在贴身的口袋里。她不知道该怎样看待它。 早晨,金超从梦中醒来,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洗脸的时候,他脑子里又闪现出了那个让他感到震惊的字眼。他朝镜子里看着自己,问道:“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随后他又做了一个痛苦的表情,摇摇头,说:“不,不到万不得已……” “奥迪”车已经等在楼下了。 上了车,他就眯住了眼睛。 现在,小佩穿过这座城市到中国文化大学去了。一双无情的手抡着那两个字,无情地敲打着他的心灵,他感受到痛苦的震动。他恨那双手,但是他不知道怎样制止它。 ………… 死亡是一个沉重的字眼,这是一种述说,一种事实的确认,一种赤裸裸的提醒。人的死亡引起的是活着的人的惊悸和哀痛,事物的死亡引起的却往往是人沉静的思索。爱情从名分上来说,应当属于某种事物,但是它的死亡引起的除了思索之外,还有当事者持续不断的内心责问,对自己、对对方、对世界的责问。金超和纪小佩目前就处在这种状态。他们都知道他们的爱情死亡了。 他们竭力不去看它,尽管他们都强烈意识到它那苍白的尸身横亘在他们中间。他们低着头在想一些永远想不透的问题:它怎么就会死亡呢?那初吻时的激情呢?那惊心动魄的肉体和精神的甜蜜颤栗呢?都消散了么?如果它是一个机体,那么它是什么时候染上疾患的呢?当初都有哪些病状?谁应当担负看护它的责任?它为什么没有得到及时救治? 它死了。难道死亡是它惟一的结局么?!他们像守灵一样守着它,不再谛听生活的音响,不再看世界上任何积极有用的东西。 又过了三个月痛苦不堪的日子,在整整一周谁也不理谁之后,在一个星期天的晚上,金超突然冲进纪小佩的卧室,抖着手里的一打信纸,脸色苍白地问纪小佩:“周肇基是谁?!他为什么给你写这样的信?为什么?!” 纪小佩当时正靠在床上看书——周肇基的书。 纪小佩已经知道金超到学校撬了她的办公桌,拿到了那些信——这使得她极为惊愕,这种没有教养的行为对于她的伤害,使她对他的最后期待化为泡影。 那些信没有什么不正当男女关系中的暧昧话语,全部是对历史与现实问题的学术讨论。纪小佩最担心的是金超把这些信件交给有关部门,从而给周肇基带来危险——毕竟,有很多话题还不是可以公开讨论的。金超以这种方式发作这件事情,并不是最坏的。纪小佩脸上没有丝毫惊愕的表情,头都没有抬,也没说话,继续看书。 在纪小佩超常的冷静面前,金超完全失去控制,把那些信撕成碎片,然后扑向纪小佩,把她手里的书夺过来。他竟然有时间看了一下书的封面,当他又一次看到那个可恶的名字的时候,一种无名的怒火烧得他完全失去了理智,他几下子就把书撕了个粉碎,摔到床上和纪小佩身上。 纪小佩轻蔑地看着不知道下一步应当做什么、用颤动着的目光仇恨地看着她的金超,慢慢从床上下来,拍打着掉在身上的纸片。 金超看到她脸色苍白。 金超扑上来。 纪小佩不躲,任凭金超的巴掌抽打在她的脸上和身上。她的嘴角流出鲜血。 直到金超精疲力尽坐在地上,纪小佩才抹去嘴角的血,缓缓地说: “过去,我一直认为我不应当那样做,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你,但是现在,金超,你给了我这种自由。” 然后,她就走了。 金超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一个月以后,金超和纪小佩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 没想到离婚会牵涉到这么多问题,单位开证明,到领取结婚证的街道办事处办理手续,分割家庭财产,住房问题,等等。金超无心在这些问题上计较,一切都听纪小佩的。纪小佩只拿走属于她个人的物品,房子是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她当然要搬出来…… “那你住到哪里去?”金超问。 纪小佩继续用冷静的语气说:“暂时住在我父母亲家。” 她没有解释“暂时”以后住到哪里。 金超用冷漠的眼神看着有些憔悴的纪小佩,感觉这一切都不是她即时想出来的,整个计划在她脑子里已经转了很久,而且,他确信那个叫周肇基的人参与了这个计划。 通过苗丽,金超已经知道那个叫周肇基的人最近半年来对纪小佩的追求,知道他们经常一起参加民间的学术交流活动,在纪小佩千方百计避开他的那些日子里,她从那个不道德的人那里寻找安慰和温暖……金超不全信苗丽的话,但是,一个在一起学习的研究生用写信的方式进行学术交流,说和别的人不能说的话,必定有某种暧昧的东西在里头,那些讨论问题的信件就都有了诱惑的意味。 金超觉得自己陷入到了两个邪恶之人设计的可怕阴谋之中。 这种感觉把离婚造成的感情痛苦基本上从离婚的过程中剥离了。 现在已经不是凭借政治问题搞掉一个人的年代,否则,很难说异常激愤的金超会不会把那些信件交给有关部门——他已经很具体地想象过把信件交给褚立炀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觉得孤立无助,什么也不能做,惟一的办法是退出。 事情办得非常顺利,等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职工知道金超离婚的消息时,纪小佩已经远远地离开了人们的视线。 这类事情往往会成为无聊的人津津乐道的话题,金超一概不做解释,冷冷地面对别人的关心和询问。就是对吴运韬,他也没做更多的解释,只是说:“我们俩……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吴运韬很同情金超,安慰他说:“既然这样了,就不要想太多了吧!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好,注意身体……” 金超动情地说:“吴主任,你放心,我现在还有什么?” 吴运韬笑道:“我知道,我知道。工作当然要搞,可生活上也不能太不在意。你现在又是孤身一人了……” 在所有试图安慰他的人当中,吴运韬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最让金超感动。 在最苦寂的日子里,金超意外地在办公室接到了金耀的电话,金耀说是从崤阳县城用公用电话打来的。金超问了金耀那部电话的号码,让他把电话放下,然后重新拨过去。 “你怎么要打电话给我?”金超以为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金耀说,金秀要结婚了,问他能不能回来,“她盼着你哩!” 金超高兴万分,当即表示说:“我当然得回去,咱金秀结婚,我能不回去吗?不管有什么事情,我一定回去!” 金耀介绍了金秀对象的情况。金超也很满意,在心里为亲爱的妹妹的未来祝福。金超问金耀怎么会在县城?金耀说他赚了一笔钱,今天到县药材采购供应站拿钱来了……这又是一桩让人高兴的事情,两个人在电话里说了个昏天黑地。 金耀要他哥问候他嫂,金超这才告诉他,他和纪小佩离婚了。 金耀在电话的那一边很长时间不开口——这个消息太让人震撼了,他无论如何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要离婚。金超用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讲了他们的婚姻状况和他内心的苦闷,金耀也就不再说什么。金耀比过去懂事了,知道体恤哥哥了。 直到以后很久,金超也忘不了金耀在这最难过的日子里带给他的安慰,这些话没有多高的水准,它传达的道理也都是金超懂得的,但是,这种安慰的作用却非常大。金超就像一个听话的孩子,静静地谛听弟弟的教诲……有些话,只有兄弟之间才能讲……由此,金超认为世界上的爱情都是假的,只有兄弟间的手足之情才是真的。 “先不要告诉爸、妈和金秀。” “哦。” 最后,金耀劝金超说:“哥,不怕。依你现在的地位名声,不知道有多少想追你的人哩……不行就从咱老家找一个来……” 离婚以后,金超第一次这样舒心地笑起来。 第十二章:胜利者的胜利(1) 第十二章:胜利者的胜利 经历的越多能说的事情越少 (1) 金超决定回老家参加妹妹金秀的婚礼。 一方面,他必须参加曾经为他做出很大牺牲的妹妹的婚礼,另一方面,也因为还没有走出离婚的阴影,想回去把这件事忘掉,安妥自己的灵魂。 他跟吴运韬说母亲病重。吴运韬说:“那你就赶紧回去!”他把工作委托给陈怡主持,然后就上路了。 汽车在山间公路上蜿蜒,金超发现黄土高原的植被好起来了,原来一片土黄的沟壑都染上了可爱的绿色。各种各样的果树枝繁叶茂,枝头上果实累累,空气中弥漫着馥郁的花果和黄土地特有的甜丝丝的气息。收过小麦正在秋播玉米的褐色土地上,拖着犁犋的黄牛卧在湿润的垄沟里,反刍着早晨的美餐。山村的狗们三五只一起踞蹲在窑洞垴畔上,故意露出发白的胸脯,冲公路上的汽车叫着;一个穿红袄的女子停下来,看着汽车隐没到崾岘后面去;一棵杜梨树下,一个男人正在撒尿,丝毫也不理会从身后驰过的汽车。山谷间的小河从远远的地方划过一条纤细的亮线,缭绕到东南方向去了……金超知道,它是找黄河去了。 这一切都让金超感到迷醉。现在再来想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事情,觉得异常遥远,就像是在另一个世界。就连吴运韬也离得很远很远了,远到他心里没有了任何亲近的感觉,和在北京西站碰到的任何一个旅客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照例是村民的前呼后拥,照例是听不够的乡音,照例是没完没了的问话……回到家里,母亲高兴得流泪,金秀搂住哥哥,跳着脚“呀呀”地叫…… 金喜财老汉不在家。本来在金家凹也能够买到猪肉,不想金喜财老汉赶到街心的时候,卖肉的人刚好发动起三轮摩托车,准备回去了。金喜财老汉就说好话,让把他捎上,到谷庄驿割肉去了。 金秀委屈地说:“我只怕你不回来……”一滴大大的泪珠从红润的脸上滚落下来。她特别想向哥哥说到她的春生,但是她忍住了。 正在崤阳县城一带活动的金耀特意放下手里的事情,在金超回来的当天也赶了回来,就像是和金超一道从北京回来的一样。他给乡亲们散发了带把儿的烟卷,自己也叼了一支,让那烟卷像小鸟尾巴一样在嘴角跳跃着。说到金超的回来,金耀说:“尔格火车快了,睡一觉就到省城……” 乡亲们问:“咋叫‘睡一觉’?” 金耀就颤动着烟卷描述卧铺车厢——这是金超曾经向他描述过的。 “好光光!”乡亲们惊叹,“那一满是首长待遇么!” “你以为咋?”金耀不以为然地说,“我哥就是首长么!论级别,他尔格是地区行署专员了,有小汽车,有专门的司机……” “呀!”乡亲们齐声说,把目光投向金超。 金超瞥一眼金耀,不相信这个浅薄的家伙就是打电话给他很大精神安慰的人。 金超和金秀站在花椒树旁边。 金秀红着脸,扭捏着手指,低垂着眼睛,在说她的春生。 “……反正我认为他可好可好。” 金超笑了,对走过来的母亲说:“金秀一满幸福死了。” “噢,”母亲说,“做梦还叫春生哩。尔格这女子都解不下啥叫羞了。” “妈——”金秀说。 ………… 庙沟离金家凹十五里,在一条宽阔的川道北侧山坡上,从这里可以俯瞰著名的商业重镇章村驿。 章村驿在历史上曾经是著名的章县,解放以后,虽然仅仅是公社或者乡的建制,但是它的规模并不亚于崤阳县城。章村驿的历史甚至可以追溯道两千多年前的秦代。秦代大将蒙恬修的十七米宽的驰道从它的西面川道逶迤北上,竟然一直穿过整个黄土高原,延续到了宁夏。章村驿作为六省通衢,历来商业发达,即使在人民公社的时候,也不减其财富聚集地的本色。章村驿虽然已经是另外一个乡,但是它和川道北面几个属于谷庄驿乡管辖的村子在经济上的联系极为紧密,这些村子中的很多人熟悉章村驿街道上的每一块砖石却从来没有到过谷庄驿。 崤阳县在传统上是产优质苹果的地方,这几年县政府在改良和引进苹果新品种上下了很大功夫,又投资修建了乡间公路,苹果产业获得了很大发展,章村驿就成了优质苹果的集散地,每天都有上百辆拉苹果的大卡车进出。 庙沟正好处在非常有利于苹果生长的山地丘陵地带,种苹果的优势一下子突显了出来。 宋春生是个老实疙瘩,干活不要命,硬是靠自己闯荡下了一份家业,有了全村务育得最好的果园,新箍了三眼石窑,甚至购置了当地农家还很少见的小四轮拖拉机。婚礼这一天,他就是用这台崭新的拖拉机把新媳妇金秀和金超、金耀从金家凹拉到庙沟的。 婚礼就在宋春生家的窑院里举行,来了很多人,极为热闹。收礼金的老汉在窑院门前支了桌子,一丝不苟地用毛笔记录赠礼金的人的名字和礼金数目,从章村驿请来的做饭师傅耳朵上夹着带过滤嘴的纸烟,在院子里新砌的锅灶前愉快地忙碌着,锅灶上的湿泥冒着热气。 金超前前后后地帮助招呼人,忙得满头大汗。他真的高兴。 司仪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小伙子,腼腆而窘迫,完全按照一张纸上写的文字主持了婚礼,好在人多,哄着,闹着,气氛仍然热烈。 接下来就是喝酒吃肉,十几桌酒席全部坐满了,一拨人还没吃完,另一拨人已经站在旁边等候,一个个都吃得大汗淋漓。 金秀和春生来回走动着给大家斟酒,接受着各种形式的祝愿,两个人都喝了不少酒。 金秀不断观察金超。 ……昨天晚上,金超在家里说了他和小佩嫂离婚的事。金喜财老汉严厉地进行了追问,金超虽然没说出所以然来,但是鉴于儿子现在的身份,老汉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他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骂他了。老汉恨恨地看着已经完全城里人做派的金超,一晚上再没说一句话。母亲长吁短叹的,既不责怪儿子也不责怪儿媳,一门心思抱怨离婚这件事本身,就好像这件不知什么人做出来的事情伤害了她的两个娃娃一样。 最感到震惊的是金秀。她和纪小佩一直通着信,和春生的事,她没对金超说,先对纪小佩说了,纪小佩为她高兴,说一定来参加她的婚礼……她把这封信拿给了春生,春生认为这个没见过面的嫂子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他们一直在等她呀! 金秀哭了,摇着金超的胳膊,说:“为啥么?!到底为啥么?!” 为啥呢?金超无从回答。 …… 细心的金秀看出来,哥哥心里没有放下这件事情——她看到他不招呼人的时候爬到脸上的那种忧郁神情。金超坐到酒席桌上去了,金秀怕他喝多了酒,让金耀看住他,金耀就坐到了哥哥身边,有时候还替哥哥喝酒。 好在金超能够控制自己,他没有失态。他远远地看着老实巴交的春生,眼睛里闪烁着亲爱的光亮。他认为金秀的婚姻很美满。他为这个可爱的妹妹从此有了自己的幸福生活感到高兴。 酒席快散的时候,一个从金家凹来庙沟走亲戚的人捎来了一封信。金秀拿到手里,马上看出是纪小佩写给她的。她把信拿到洞房里看—— 小秀: 你可能已经知道,我不能来参加你的婚礼了。我为你高兴。婚姻是人生中的大事,你能够找到一个你爱他他又爱你的人是一种福份,要特别特别珍重啊。 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我的祝福,现寄出五百元,你和春生商量买件什么有用的东西吧。 你哥很为你高兴,他会回去看你的——接到这封信时,我估计他已经回去了。他是那样爱你。 纪小佩 金秀的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不知道被谁看见了,窑洞外面有人说:“金秀哭哩!” 春生、金超和金耀跑进窑里。金秀手里攥着信,金超猜到可能是小佩写来的。春生把信从金秀手里抽出来,看是纪小佩的,想藏起来,被金耀抢了过去,并且打开看了。 金秀突然翻身坐起来,眼泪汪汪地叫道:“甭理我!你们都甭理我!” 说完,她扑到炕上摞着的新被褥当中去,呜呜地哭出了声。 金耀抖着手里的信,低声对金超说:“日他个妈的,这是欺负人哩。” 金超没理他,默默走出了窑洞,重新坐到酒桌前面去了。 金超决定把父母亲破旧的窑院整修一下。 其实修窑院仅仅是一个借口,金超实在不想回到那个让他虚荣又让他烦恼的城市中去。现在他也开始用形而上的方式思考问题了,他认为最适合一个人生活的地方,应当是平静的,没有利益,因此也就没有诱惑,没有争夺……他开玩笑对父亲母亲说:“有时候我真的想回来。” “你这不是回来了么?” “我是说永久地回来,就在这里,呆到死。” 金喜财老汉恶狠狠看了儿子一眼,认为没有必要应答他这句无稽之谈。母亲则理解为儿子因为离婚而伤感,就说:“人家娃确实是个好娃……不过你也甭老是放不下,超儿。日月长着哩,以我娃的才华地位,啥样儿的找不着?”然后就训导儿子什么样的女人疼人,什么样的女人懂得过日子,万万不敢找什么什么样的女人……甚至非常迷信地说到了什么长相的女人会招来什么祸,等等。 金超静静听着,认为母亲说的一切都极为可笑,但是他没有反驳她。躺在滚烫的土炕上,听着父亲沉重的呼吸声和母亲的絮叨,他感到心灵宁静,宁静得就像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无需知道岁月为何物的岁月之中。 金耀在家里呆不住,跑遍整个矿区,找过去的朋友,请他们吃酒,回到家里就叙说各种各样离奇的传闻,他说到他认识一个浙江来的小伙子,前不久被砸死在煤矿巷道里了……他很吃惊这样人命关天的大事金家凹的人竟然不知道。 金喜财老汉说:“政府不让知道的事情,咱咋能知道?听说前年峒灿山煤矿死七个人哩,不是一个人几千块钱就打发了?埋人的时候是在夜里……” “峒灿山煤矿是柴进贤副专员妻弟开的。” “柴进贤的妻弟是个傻子,话都说不利落,咋就能开成个煤矿?” “……这地方完了。”金耀嘲笑过父亲的无知以后,对金超说。 金超并不赞同金耀的说法。金超对任何关于社会人生的议论都排斥,他认为在这些问题上说三道四的人都是傻子,所以,他撇开话头,单独对金耀进行了批评教育,同时,他还警告这个不安分的弟弟:“你再不要瞎跑——烧包,你胡咧咧啥哩?现在的人为几十块钱都可以杀人,你可不要给咱家人招祸噢!” 金耀果真再不到矿上去了,但并不是因为他认为金超的话有道理,而是他发现那些朋友花言巧语了;愣哄着他花钱哩。 金耀到崤阳县城去看张柏林。 见到金耀,张柏林故作矜持。 “你咋来了?” “我妹结婚,金超从北京回来了,他不得脱身,让我来看你。喏,这是他捎给你和牛鸿运部长的酒。”金耀把两瓶“五粮液”放到办公桌上,张柏林把塑料兜熟练地装进办公桌下面的格子里,然后,浅笑着说:“金超的架子大得很。” 张柏林拉金耀到县城最繁华的伊丽莎白大道上的一家酒店去吃酒。席间,张柏林神往地回忆起几个月前到北京的情形,说:“牛鸿运部长逢人就说金超,说他在北京和邱小康在一起吃的那顿饭……你看我们老部长是多好的一个人,他要是真的和邱小康吃上一顿饭,不定高兴成啥哩!” “是咧,是咧。”金耀说。 张柏林说:“金耀你跟你哥说一下,老部长就这么一个愿望,想办法帮帮他,人家毕竟是堂堂的中共崤阳县委组织部长啊……” “我哥这人毬不顶!”金耀忿忿昨天金超对他的教导,这些教导把已经很近的兄弟关系一下子推远了。“你说他有权没权?他有权!可他就是不知道咋个用法……我跟他说吧,一定让他把这事办了,不然真的对不住人家老部长了……” “我说的就是这话嘛!” 临走的时候,张柏林拍着金耀的肩膀,开玩笑似地说:“你跟金超说,他要是再不帮我办那件事,我们俩这老同学关系就算他妈的了。” “真个,”喝了些酒,金耀胆子大起来,说话就不讲究了,“真个就算他妈的了,一满不办事,这号同学还有啥味气?” 张柏林就笑。 金耀回到家时,金超正在和几个后生一道砌院墙,手上身上都是泥巴。金耀站到金超身边,不管不顾,直橛橛地说:“……答应人家的事,再咋也得办……哥你真要好好想想办法。” 金超在金耀临走之前曾经劝过金耀不要去县城,他说邻居都来帮忙,你反倒到县城瞎逛,人家会说什么?金耀哪里是听劝的人?脖子一梗就走了,还偷偷带走了金超给父亲带回来的“五粮液”。现在,金耀又不分场合胡说八道,金超就火了,压低了声音对身材高大的金耀说:“悄声儿!” 金耀凶恶地瞪哥一眼,扭身到窑里去了。 婚礼之后第四天,金秀就让宋春生开小四轮拖拉机把她专门送回来,说是和金超哥呆上一天。其实,她是想和哥拉话了。但是她说的不是哥离婚的事——现在婚已经离了,再说啥有啥用哩?她是要跟金超说爸妈的事。 金秀把金超拉到当初她哥和小佩嫂住过的窑洞里,问金超:“这家咋办呀?” 金超莫名其妙:“啥咋办?” 金秀说:“你没看咱爸咱妈一天天老了?还让他们风里雨里奔去?我这一走,甭别的,一天三顿饭就够妈累的……” 金超和懂事的妹妹恨恨地说到金耀。 “其实耀哥好的哩,就是忒不踏实,守不住个家……家里老没人咋办?” 金超也不知道咋办。 “秀儿,”金超说,“你为咱家,没少操持,我上大学,没有你和金耀,能成?到啥时候,这事的分量在我心里哩!你尔格成家了,春生也不错,你好好奔你的日月去,咱爸咱妈的事,我来管……” 金秀说:“有时候我想,耀哥娶了婆姨,家里也就有个伺候爸妈的人了,可我看耀哥心性高哩,他能让婆姨守在咱这家里?他说要在崤阳县城咋价咋价呀!” “他咋也不咋!”金超突然恼火起来,“他还能在县上耍出个啥名堂来?嘁!” “他和那个张柏林打的好交道哩!” “我早就跟他说不要去招惹那人,他是招惹张柏林那样的人的材体不?张柏林早晚有一天把他卖了!把他卖了他还帮人家点钱哩!” “哎,哥,你离开咱崤阳久了,你不知道尔格的事情都成了甚?要我说,金耀哥有时候也是对的哩:你要在崤阳办成个事情,不认识几个有权有势的人咋办?金耀哥精明,他会和那些人打交道……” 金超蓦地看住妹妹,惊讶她怎么会悟出这样的道理。这是他大学毕业以后,在复杂的城市生活中,从痛苦经验中才悟出的道理呀! “你说的对着哩,”金超沉吟着说,“可能是这么个理。秀儿,家里的事,我刚才不是说了,你就不要操心了,我和金耀商量着办吧!回头我跟他商量,你看这样行么?” 金秀信赖地点点头,说:“庙沟离咱金家凹才十五里,春生又开着拖拉机,我们随时就过来看看爸妈……” 金超看着亲爱的妹妹,眼泪差一点儿掉出来。 金超主动提出和金耀一道到县城去看张柏林和牛鸿运,金耀大为惊异,他认为对金超的抱怨起了作用。 金超终于下决心要做他早就承诺要做的事情。在志得意满的牛鸿运面前,身上已经是北京人气质的金超用标准的北京话极尽恭维之能事,说他马上就跟邱小康约定会见牛鸿运的时间。这不是空头支票,他让张柏林听他的电话,“接到电话,你就陪牛鸿运部长到北京去。”张柏林诺诺连声,把因为这个问题在牛鸿运部长面前丢失的所有面子都找了回来。 从县城回来以后,金超和金耀进行了几次郑重其事的谈话:一、二、三、四、五。现在金耀知道这个伟大的哥为什么能够爬到现在的位置了,他对于他的一切安排与建议都无条件接受。 “你放心,哥,从今以后。”金耀说。 第十二章:胜利者的胜利(2) 种豆者得瓜 (1) 师林平对稿件进行简单修饰以后,又回到苏北手里。 起初,苏北非常担心师林平的修改破坏了作品内在的统一性,当他发现师林平仅仅做了一些文句的勾画以后,心里宽慰了许多。这本书从前言到后记都出自苏北之手,倾注着他的心血,他在内心把它作为自己的作品一样珍重。 苏北开始安排这本书的设计、印制。按照吴运韬的指示,要把这本书的出版作为这一段时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最重要的工作来抓,不惜工本,找最好的装祯设计师,用最好的印制材料,在最好的印刷厂印刷。所以,本书一路绿灯,没用一个月时间,完成了全部工作,精美的样书摆到了吴运韬的案头。 这时候,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流传着一种说法,说是苏北写了第一稿,吴运韬不满意,又让师林平写了第二稿……世界有时候就是这样没有形状。 苏北一笑置之。 吴运韬决定在人民大会堂召开一个隆重的《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首发式。 金超把吴运韬的意图转化成了领导班子的正式决定,苏北、师林平、沈然等人就开始忙活——联系场地,采购礼品,邀请来宾,和新闻单位谈判刊发和播出消息的费用,给记者红包的数额……事情像台风一样运转,整个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都卷到里面去了。 台风的中心是宁静的。吴运韬很宁静。他先让左强给邱小康带去十本,附一信: 小康: 《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已出,暂送十册。我粗看了一下,无论装祯印制,都觉得不错。请你看一下,有不满意处,可再改。 吴运韬 邱小康打电话说书很好,相当好,他再次说,一定要代我感谢苏北、师林平和金超,他们太辛苦了。吴运韬向邱小康汇报关于首发式的设想,设想很成熟很完整,甚至可以说很精确,精确到用什么车接卢荻老人,由哪两个人搀扶的程度。 邱小康说:“很好哇!就照你的安排办吧!”他当时就答应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全国妇联、民主党派负责人由他邀请,但是他强调:“也不必要来那么多官吧?还是多来一些学者,书嘛,多听听学者的意见。” 吴运韬说:“我是这样想的。我想在学者里面多安排几个发言。” “那最好了。” “纪南能发言吗?”邱小康问。 吴运韬说:“我昨天刚见过纪南。他说他很崇敬老人……” “也不能说过头,”邱小康说,“如实评价。” 首发式在人民大会堂新落成的香港厅举行。 为此,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忙了将近一个月时间,办公室主任沈然累得几乎脱了人形。本来所有筹备活动都是落实给她和韩思成两个人的,但是沈然把大部分事情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她总是让韩思成歇一歇。 人事处处长韩思成也几乎脱了人形,但不是因为筹办这个会议。儿子被切掉右肾的案件经过法院一年多的审理,最近终于有了结果——医疗管理部门给法院出具的《医疗责任事故鉴定书》上赫然写着:孩子的“右肾自然缺失,与本次手术无关。”法院认定了这份鉴定,被告被宣判无罪。 当时苏北也站在法庭原告席上。这个平时不温不火的人脸色突然变得像纸一样苍白,他精神上受到的打击,无异于被锋利的尖刀搅动了几下,灵魂血淋淋地暴露在赤野当中,徒然地跳跃着,挣扎着,鸣叫着。 他用颤抖的手指着法官,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在法官“休庭”的高声叫喊中,主刀的大夫和医院方代表神色庄严地走出了法庭,就像刚刚参加完学术会议一样。 韩思成脸上涂满了泪水,紧紧地抓住苏北,好像生怕他倒下去。 “老苏,不,咱不这样!”韩思成悲怆地喊着,“咱不这样……” 苏北浑身无力,两条腿似乎没有力气支撑住他,他摸索着坐在长条木椅上。 此时此刻,世界对于他来说是零,他自己对于他也是零。一种深深的厌恶和绝望,使他觉得自己非常无耻,非常丑恶,他已经无法承担“人”这个字的全部沉重。他站不起来。 ………… 沈然把签到本从韩思成那里拿过来,说:“老韩你甭管了,去歇歇。” 韩思成感激地看着沈然,眼睛里颤动着光亮。 “到里边看看去吧!”沈然说。 韩思成就到会场里面去了,坐在最后一排座椅上。 豪华装修散发着一种说不上好说不上不好的味道,璀璨的枝形吊灯把整个大厅照耀得富丽堂皇。主席台上方红色横幅上写着“《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首发式”几个大字。主席台上坐着级别很高的领导人、全国妇联、各民主党派负责人,卢荻在稍稍靠右一些的地方,现在她正在看苏北起草的发言稿。邱小康和领导人说着什么,其他人都在翻阅《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和印有邱小康头像的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简介。 来了这么多重要人物,会场上有一种凝重的气氛。 纪南还不够资格坐到主席台上,和其他几位风头正健的中青年文艺评论家坐在主席台侧面的第一排沙发上。第一排沙发和第二排第三排的区别在于前面配了茶几,茶几上摆放着桌签,从桌签上我们可以看到,宣传文化主管部门和文学艺术界的主要负责同志都来了。他们的脚边,都有一个印有“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大字的塑料袋,里面除了《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之外,还有几本其他书籍和一个精美的羊皮封面记事簿。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处级以上和z部机关司、局级干部都来了,一下子看到这么多著名人物,都感到很新奇,张望着,压低了声音议论着。 吴运韬穿一身藏蓝色西服,站在主席台右侧主持会议。他基本上是在照稿子说话,声音好像比平时尖细一些。 韩思成垂下脑袋,睡了过去——最近他特别嗜睡,也不爱说话了。 ………… 卢荻老人的发言有些失控,老人家离开讲稿,讲起了童年时的一件事情,以证明旧社会之黑暗,好在最后还是收回来了。发言超了十分钟。后面就是官员和纪南等评论家发言。人们从各个方面赞扬这位不平凡的老人。因为大家都知道作者“东方”是一个虚拟的名字,所以,所有评论都避开了对这本书本身的评价,话题全部集中到老人的经历和老人对中国革命事业贡献上。 一位评论家回过身低声问师林平:“你写的?” 师林平做了一个未置可否的动作,谦虚地笑着。 “真不错,”评论家说,“没想到你一下子就拿出这么一个有份量的东西……” 师林平不自觉朝身后看了一下,然后捂住嘴说:“我这辈子也不再干这样的差事了,这事真他妈的能把人累死……” “我知道,这不比写小说,写小说可以自由想象……这相当不容易……” 苏北坐在和师林平隔过两个人的位置,这个异常敏感的人对师林平的话语竟然毫无反应。他还沉浸在韩思成儿子的案件当中,三天前法庭上的情景历历在目,他根本不知道首长、评论家们都说了些什么。一阵掌声惊动了他,他茫然地抬眼看了看眼前这个隆重豪华的场所,一种对于这个世界不尊重的信念,一种荒诞、滑稽的感觉,像潮水一样在心中漫延……潮水已经漫延了整整三天,他不知道它还要漫延多久。 韩思成打起了鼾声。 吴运韬的眼睛凶恶地投射到这个方向,马上有人推醒了他。但是,韩思成什么也没看到,眼前一片迷蒙,就像在水中一样。 正是所谓光阴荏苒,日月如梭,金超主持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很快就两年了。 在这两年时间里,金超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发展付出了多少心血,只有他自己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已经不是他为之奋斗的事业,而是他的生命本身。就像一个年轻人,无论老年人怎样劝告注意身体都不会在意,只有岁月无情地把精力消耗,疾病真的来纠缠他之后,才会意识到老人的话是多么正确,可是已经晚了。人往往都是在事情发生以后才意识到事情,犹如身体的某个地方发生疼痛以后,才会意识到那个部位的存在。金超现在就是这样。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和他的生命都成为不能够被感知过程的过程。他自认为身体毫无问题,有时候甚至根本意识不到身体本身——正是在这个过程中,病毒实际上已经开始侵袭他的肌体。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这些病毒而不是自觉意识在掌管他的身体,是非我而不是自我决定着他的前途。 然而,两年以后的他对此还茫然无知。 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很多,其中权力对于他的地位和精神优越的抬升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金超经历了初次掌握权力的人进入角色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之中,有许多协助他的条件:出于各种各样的动机,身边总是围着一些谄媚的人,好像专门哄他高兴似的,说好听的话,称他为“金主任”,故意在他面前把自己贬为一钱不值的蠢货,等等。在这样的人面前,金超是强大的,他学着骂人,他惊讶地发现被骂的人不但没有恼怒,反而像得到了恩宠一样,咧开嘴笑;他严格地审查报销条据,说这项开支事先没有请示报告,那个项目如何如何,当事人都唯唯诺诺;他在大会上阐述他的思想,无论多么肤浅,也没有人敢于表现不尊重……权力形成了一层保护膜。他在普遍的沉默中得到了被拥戴的幸福,在集体的软弱面前找到了强者的信心。金超生成了一种盲目的自负心态。 最先感觉到这一点的是资格比金超老得多的陈怡。或许是金超什么时候说话没在意,或许是在某件事情上伤害了陈怡的尊严或者利益,总之,金超主持工作没多久,陈怡就认为金超不是合适的领导人选。一个经历过生活风浪和政治沉浮的人当然不会认为——哪怕是内心——只有他才是合适的领导人选,他认为夏昕是这样的人。他认为无论业务还是行政能力夏昕都远在金超之上。 但是,在体制内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陈怡出言谨慎,除非一些特殊场合,他把自己的思想遮掩得严严实实。作为一个过来人,陈怡甚至很同情金超,害怕这个对人生风险毫无防范的年轻人某一天会经受不住命运的打击。与此同时,陈怡也对吴运韬有了基本了解和判断。他不认为吴运韬在成就金超,他总觉得,如果这个机谋很深的人需要,会面不改色地把金超毁掉……他没有什么真凭实据,他就是这样感觉。 “这个世界有必须接受的价值标准和原则,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陈怡这样感叹。他有条不紊地做手里的事情,尽可能注意维护金超的威信……这在客观上给了金超很大支持。 夏昕顺利调整好了和金超相处的角度。总的来说,夏昕心情不错,和金超交往毕竟比和吴运韬交往要容易一些。他正在争取在获得金超支持的情况下,把自己分管的部门工作搞上去——事实上,这些部门已经成为整个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亮点,年终分配奖金,金超不得不动员夏昕把一部分利润转到来年,缩小一些和其他部门的差距。 苏北一如既往地做着应当做的事情,心情也不错。 他已经写完了来到北京以后开始写作的那部长篇小说,打算让它沉一沉再做修改。经过短暂休整以后,他就毅然开始为早就有了构思的反映知识青年生活的长篇小说搜集素材——这实际上已经不是在为创作做准备,而是真切地进入到了生活和历史之中,寻找一个曾经与他的生命结为一体的人的人生轨迹。 出版社的工作为他提供了很大方便,他利用出差组稿的机会到k省以及别的地方了解到很多新的材料。原来断断续续的事件被时间之线联系了起来……没有人知道他正在过的精神生活是什么样子,一切都在内里,在他那个不安宁的灵魂之中。 这段时间,也是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平稳发展的最好时期。 两年很快就过去了。 两年来,出版界形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很多当年名不见经传的出版社上升为大社、名社。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除了金超、夏昕和苏北当编辑室主任的时候抓的图书项目仍然是亮点之外——吴运韬经常提醒领导班子——“从整体上来说,效益没有很大的起色。”他既不是在责备,也不是在督促,仅仅是在述说事实,而且他也不要求什么。 夏昕在管理理念上和金超发生越来越多的争执,员工中间也出现了各种议论。其中一种说法是:吴运韬不应当到z部去当什么副部长,应当全力以赴抓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持这种看法的人甚至进一步认为吴运韬应当回来直接主持工作。苏北是这些人中的一个。虽然他很少向人说及这一点,但是,他心里很清楚:如果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还要继续发展,目前的管理思路必须做很大调整。在这个问题上,他赞同夏昕的意见。他和夏昕的交往,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多起来的。 这对金超形成了压力。 夏昕不能同意苏北关于吴运韬应当回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主持工作的说法。他对苏北说,首先,吴运韬不会回来,再者,即使吴运韬回来,在目前的管理思路下,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发展已经到了极限,不会有根本的改变。最重要的是,要适合新的形势,调整管理思路,这个思路就是:进行公司制改革,向部门放权,把部门改造成单独核算的利润中心,进而发展成为子公司。 苏北这个时候已经知道了金超的忧虑:如果这样做,能够真正成为利润中心的只有夏昕主管的编辑室,其他部门都会因为效益问题最后夭折,那时候,整个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发展问题根本无从谈起。 金超的忧虑是对的。这也是吴运韬不能够批准这种改革方式的原因之一。 对此,夏昕有自己的解读。他认为目前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停滞状况其实正是吴运韬所期望的。吴运韬希望听到要求他回来主持工作的说法,这种说法可以反驳以梁峥嵘为首的顾问小组关于“吴运韬不应当再兼任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主任”的说法;夏昕认为,兼任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主任不仅仅是吴运韬的利益选择,同时还是他的长期目标。夏昕分析说,吴运韬从来没有低估过在z部做事的风险,他知道必须为自己留一个最后的栖身之所,而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正是这样一个地方。 夏昕进而认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并不是离不开吴运韬,恰恰相反,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目前的局面与吴运韬兼任主任有关,如果没有这样一层关系,金超就能够放开手脚工作,就会能够接受关于中心进一步改革的设想……那时候,就不会是现在的局面。 苏北和陈怡都认为夏昕的话有一定道理,但是他们又都不能完全接受它。他们和金超一样担心着进一步改革的消极后果。 关于按照国家关于行政领导一律不得在企业兼职的规定,吴运韬不宜再兼任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主任的议论在很小的圈子里传递,但是吴运韬很快就感觉到了,他也知道了这种议论的风源是夏昕。 吴运韬从来没小看过夏昕。新班子成立以后,他曾经害怕夏昕和苏北结合成为难以左右的力量。好在夏昕做了最有利于自身的选择:和金超形成合作关系,把苏北置于微妙的情势当中……他没想到夏昕会有这样的想法。如果这种议论传播到到z部党组,就有可能成为尽管已经退下来,但仍然不甘寂寞的梁峥嵘与廖济舟斗争的武器,有可能造成严重后果。 陈怡把问题看得更为深刻:吴运韬兼任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主任的职务深藏着政治和经济的动机。政治上,他需要“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离开他就会垮下来”的神话——z部党组没有人真正了解东方的实际情况,在这个意义上,吴运韬的确一手遮天;经济上,只要金超主持工作,他就能够毫无阻碍地从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另拿一份工资和奖金,就可以在这里报销宴请游玩的费用——不管员工中有什么样的议论。金超也许会感受到舆论的压力,也许并不愿意把职工的血汗钱白白奉送给吴运韬,但是,面对一个给了他权力的人,他不能够中止这些事情;对失去权力的恐惧也会直接转化为对权力施与者的恐惧,金超做什么样的选择,是再清楚不过的事情。 陈怡轻蔑地笑着,就像在看一场戏剧。 吴运韬听到关于他不宜再兼任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主任职务的议论之后,曾经怀疑是不是z部的什么人在对下面施加影响,或者夏昕之类的人和z部建立了某种形式的联系通道。但他最终排除了这种可能——陈怡、夏昕、苏北,都恪守着不超越直接领导的原则,很少接触z部的其他领导,z部其他领导更没有什么人过问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问题。吴运韬继续当这个小小的世界的主宰,继续一手遮天。 吴运韬严厉要求金超巩固和夏昕的合作关系,不要使这种说法进一步放大。然后,他警觉地看着夏昕。 苏北暂时还不在他的视野之内——这是吴运韬和苏北关系最好的时期。 吴运韬谨慎地在廖济舟那里放大了关于金超领导能力不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两年来处于徘徊状态的信息,但是,以不引起他的严重关切为度。这样,他就会让廖济舟说出这样的话: “对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事情,运韬你恐怕还是要多过问一下。你的工作重心先放在东方,总之,发展的势头不能减下来……” 廖济舟果然这样说了,并且不仅仅单独对他说,在党组会议上也这样说。 吴运韬只是点头,什么都不说。 夏昕和金超越来越难于沟通,很多显而易见的问题在他那里都不是问题,没有任何对应措施。夏昕很急迫,对陈怡抱怨说:“一个想法,本来是十分,和金超沟通以后,反倒变成了七分,六分,甚至成了零……” 陈怡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年底,一年一度的中层干部和工作人员聘任工作又要开始了。金超专门召开办公会,研究这个问题,他说:“今年的聘任要快一点儿搞完,工作研讨,也得快一点儿搞,我的意见是这次不搞集中研讨,各部门订出今年计划就可以了,这些工作都要快一点儿结束,然后集中精力准备明年的图书订货会。议论一下吧!” 夏昕看了一眼窗外寒风中摇曳的树枝,决定说一说:“这次研讨,要有一定力度,如果还是像往年那样,起不到激励作用。如果说我们三年前有一定优势的话,那是一种机制上的优势,经过几年发展,和同业相比,我们已经不具备这种优势了,所以,创新机制成为我们面临的最重要问题。我们搞研讨,就是要切切实实地分析一下我们面临的问题,采取一些果断措施,把大家的积极性激发出来,这样,才会有新的发展。”金超脸上出现不耐烦的神色,但是,夏昕不顾这些,仍然把他关于进一步进行改革的一贯主张复述了一遍。“和改革配套的有这样几个问题,一是用人机制,二是分配机制,三是三项制度(住房、医疗、养老)改革,这都需要进一步研究探讨……通过这次研讨,要拿出新的东西……” “这不是什么新东西,”金超急躁地打断夏昕,“怎么是新东西?我哪年不说在管理机制上下功夫?去年我不是也说过吗?” “可是并没有制定出任何可以操作的措施。”夏昕轻声争辩说。 “所以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这次要研讨,就是要解决这些问题……你说你说,你说吧。” 夏昕说:“我说完了。” 金超皱着眉头说:“老陈,你也说说吧。”实际上金超知道陈怡的意见。 陈怡和苏北最近都倾向于认为,尽管夏昕的改革设想不是完美无缺的,但是比起完全不做改变,仍然不失为一种好的设想。他们私下都对夏昕表示了支持。 陈怡语调平缓地说:“我赞同夏昕的意见,同意他对我们中心状况的分析。我们的确要给大家拿出一些新东西。社会发展很快,人的观念变化也很快,我们得适应这种变化。我同意让大家好好研讨一下。另外我还有一个建议,在交给各个部门研讨之前,我们班子先要有一个思路,班子要先于各部门进行研讨,然后把大原则传达给他们,这样,各部门就好捋出他们的发展思路了……” 苏北经常对自己说:“谁都不容易。”生活对任何人都是一个问题。他看到更多的是金超的难处。现在,他对于吴运韬兼职这件事的观点也正在向陈怡和夏昕靠拢。他很少和人议论中心里的事情,发表的看法都以支持金超的工作为度,“你的生活在创作上,你应当在这里让灵魂安宁……”他在《札记》里对自己说。 金超感觉到了苏北的姿态,在向吴运韬抱怨别人工作上不配合时,着意说:“现在只有苏北真正从心里支持我的工作……” 所以,当苏北说他谈一点意见的时候,金超就很在意,愉快地说:“老苏你说吧!” “我同意陈怡和夏昕的意见。”苏北声调不高,他尽量把话说得诚恳。“现在,中层干部和员工都希望我们拿出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来,促进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发展。目前,我看有两件事应当做:一是全年工作总结,一是研讨。去年年初,我们制定了一个年增长百分之三十的目标,我们没有达到这个目标。当初我们制定的发展目标是否符合实际?我们上了报纸,我们在给z部报的工作计划中也把这一指标鲜明地写了上去,作为这样做的收获之一,我们得到了z部的表扬,得到了社会的赞誉,但是从我们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员工的角度,我们做这些事情是不可理解的。这次分配奖金,总体上是较去年降低了,尽管我们寅吃卯粮加大了提成比例,仍和员工的期望值有很大距离,员工有一些疑问和不满理所应当。我们可以说是市场情况不好,但这不够。在相同的市场情况下,为什么有的出版社取得了巨大发展呢?必定还有一些属于我们自身的限制发展的深层次原因。那么,我们有没有必要对员工关心的这些问题有一个交待?我看很有必要。所以我建议班子要先搞一个总结,然后开一个职工大会,诚恳地告诉大家,我们这两年的实际工作状况,我们为什么没有达到预期的增长目标?我们在深层次上遇到了什么问题?我们准备怎样解决这些问题?” 苏北看了看金超,害怕他不能接受这些说法。金超在笔记本上记录着,表情平静,苏北决定再多说几句。 “我看,工作总结可以和研讨结合起来搞。刚才夏昕的话对我很有启发,我在想这样一个问题:我的印象是夏昕每年都在谈这些问题,但是每年都没有真正形成我们领导班子对于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工作的指导性意见,这里面有没有什么原因?我认为是有的,原因就在于我们没有从心理上产生一种需要,认为这些意见有价值,应当拿来充分讨论,把它变成为集体的决定……” 金超一直在装着记录苏北的话,但他笔底下写出的是一些杂乱无章的文字。他完全没想到苏北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不爱听这样的话,他觉得苏北、夏昕和陈怡那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否则苏北不会这样说的……让他着恼的是,这一番话无法反驳。 苏北结束了发言——他看出金超心里烦乱了起来。 苏北的话音刚落,大家就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 苏北是这样一个人:如果他认定不对什么事情发表看法,不会被别的什么因素影响,永远不会谈;如果他决定说出看法,他就会顽固地坚持,任何人也不能改变他。 那次让金超很不高兴的会议以后,苏北专门到金超家里去了一次,重新申诉他的想法——他认为他是在支持和帮助金超。但是金超不这样认为,他不认为那些严重削弱他权威的话是在支持他。他在向吴运韬汇报的时候,吴运韬也不认为这些话是对金超工作的支持。 能够想象,苏北和金超的这次谈话会是什么结果。 金超最后的话语是:“老苏,咱们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究竟应当听谁的?” 苏北从金超的目光中,明显地看到敌意。 苏北怔怔地看着金超,好像眼前突然冒出来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一样。 从金超家里出来,苏北的灵魂就像被什么东西抽打了一样,感觉到惊心动魄的疼痛。 这年秋天,金耀从崤阳到北京来看金超。他事先也没打电话,坐长途汽车到了汽车站才打电话给金超,金超马上到车站来接他。 金超恨不得倾其所有让金耀吃好喝好,带他到颐和园、八达岭、动物园、故宫、北海去游玩,带他到北京有名的酒楼餐馆去吃饭……出乎金超预料的是,从来没出过远门的金耀对这一切虽然很新奇,但并没有着迷。对于金耀来说,这个世界固然好,但这不是他的世界,两者之间没有任何关联,连对比的可能性都没有,就好比一个人到了美国纽约的曼哈顿,看着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和巨大的财富,不会认为这些东西与他的生活有什么关联一样。金耀连赞叹和欣赏的心情也没有,在昆明湖游艇上,他对金超说的是这样的话:“药材的生意其实不好做,你在药材公司和制药厂没人根本就甭想打进去,你要是打进去,不事先投进去三五万块钱,你就连人都见不上,我又不是那种腰缠万贯的人……这些人吃惯了,几千块钱根本不放在眼里……你知道我这点钱是怎么赚的吗?我还是走了张柏林的路子,他和县医院的一个副院长打了招呼……张柏林这人帮忙是帮忙,他也就是看你的面子,你离他又远,帮忙也有限,再者话说了,我也不能老去麻烦人家,所以归根结底这不是一条好路子……哥你要是在咱崤阳县当干部,看咱家过啥日子吧!张柏林有啥?你说有啥?不过是个科级干部,人家在县城北面的崤阳山上——那地界有多美——已经箍起来五孔石窑了!” 金超问金秀和春生咋样?金耀脸上立马舒朗起来,说:“咱秀儿算是摊上了好人家!那春生确确实实是个好后生,又本分又肯下力气,就是他们不离开庙沟,就靠他务育那些果树,日子也错不了……” “怎么?他们离开了庙沟?” “金秀没打信告诉你?” “没有啊!” 金耀就饶有兴趣地说:“是这,春生的大舅有祖传的做月饼的手艺,改革开放以后就在崤阳县城开了一个点心铺,生意一直不错。尔格老汉年纪大了,想把手艺传给儿子,儿子嫌那事忒麻烦,不愿意干,就把春生和咱金秀叫了去,说让他们把点心铺接下来。春生是个有心人,满心欢喜,就开始跟大舅学手艺,很快就把月饼做得像模像样了,生意很红火。你别看春生表面上木木讷讷的,其实那人心里活泛着哩,不知道狗日的是咋弄的,硬是把点心铺弄成了县委书记的扶贫点儿……尔格在崤阳县城,‘春生记月饼’一满红火得不行,说是要扩大门面哩……” 金超听了,笑得合不拢嘴。 “那金秀她为啥不告诉我?” “狗日的挣钱挣疯了。” 兄弟两个笑成一团。 第十二章:胜利者的胜利(3) 我们能够做什么? (1) 中层干部的研讨很活跃,提出了各种各样的设想。这些设想也曾经激荡起金超的热情,金超也曾经下决心采纳夏昕和苏北的意见——苏北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异常坚决,他不知道如果他不采纳这种意见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在金超眼里,苏北毕竟不是夏昕,苏北要比夏昕老辣,这个人如此固执,一定有他不能退让的缘由。 其实苏北什么缘由也没有,他只是认为夏昕的想法是有利于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发展的,他也知道中心的员工们期待着将这些想法转变为政策。 奇怪的是,最先提出这种主张的夏昕反倒退到了第二线,于是苏北自己身上抹上了另有目的的色彩。 吴运韬最先意识到这一点——如果这样做,夏昕和苏北抓的项目效益会大大提高,最终会造成金超的劣势——他阻挡了金超:“我不是说不可以这样做,我是说要考虑这样做的后果。首先,主管部门明确规定出版社不能核算到个人或者编辑室,其次,要考虑收入进一步拉大之后的后果……” 金超试图复述职工研讨在这些问题上的意见,吴运韬笑着说:“你定,你定,反正现在是你在那里主持工作。” …… 夏昕知道了金超拒绝接受苏北和他提出的改革方案,并最终认为这是吴运韬的意见之后,心灰意冷。 他把苏北约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附近的一家酒店,要了一个单间。 他对苏北说,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在一起呆一呆。 两个人谈得很好:关于社会,关于人生……夏昕头一次述说了他的家庭历史: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当戏剧演员的母亲拉扯着他长大,“文化大革命”中,母亲因为家庭出身问题被批斗,母子俩相依为命,苦熬艰难时日……苏北则说到他的插队生活,宣称他在那里获得了观察社会的角度……两个人自然要说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 夏昕毫不掩饰对金超的抱怨,说了很多苏北不知道的事情,他也说到了吴运韬,他坚持他的观点:如果吴运韬不兼任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主任,如果金超能够独立地行使权力,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他认为如果没有吴运韬,他的很多主张就能够被金超接受。 苏北开始接受夏昕的说法:吴运韬继续兼任职务对于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是一个问题。 夏昕喝了好几杯酒,伤感的情绪逐渐爬到脸上,但是他的头脑仍然很清醒。 “所以,”夏昕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不能够发展的根本原因不在金超身上,根本不在他身上!”苏北说金超太刚愎自用。“老苏,不对,你说的不对。”夏昕摇着手指,“你以为仅仅是金超个人性格停滞了东方的发展?” “这至少是原因之一吧!” “你听我说,老苏。”夏昕语气庄重,“任何发展都必须体现人推动这种发展的利益需求,尤其是领导者。现在,金超是有这种需求的,我们不能说他没有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尽力,他工作得非常辛苦,这你我都看得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领导班子成员,包括你和我以及每一个职工,都希望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发展。为什么?因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关乎我们所有人的利益。但是,我不知道你细想过没有?有一个人的利益,并不在这种发展之中……” “谁?” “吴运韬。” 夏昕说,过去他总认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发展是吴运韬第一选择,因为这构成他的政治资本。这种观点已经大大落后于一个普通员工了——前不久,一个到中心仅仅一年的博士生对他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发展还是不发展现在对于吴运韬来说是不重要的,他更关注他的意志能不能在这个地方没有阻碍地体现出来,而体现他的意志的最好办法就是他目前选择的这种架构:用金超来保证他对于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控制,用你和苏北的智力和经验保证必要的发展速度——以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不断为他提供政治资本和经济利益所需的营养为限,少了不行,多了也不行。” 夏昕说他当时愣住了,没想到普普通通的员工竟有如此精致的认识。他对那个由于有机会直接谈中心的问题而显得很亢奋的博士生说:“你说的可能有一定的道理……” “博士生是对的,苏北。”夏昕最后说,“吴运韬的利益需求的确根本不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发展上,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停滞带给他的政治利润要远远大于发展。这也是他选定金超主持工作的根本原因。” …… 苏北无法否认夏昕的话有一定道理。 “即使这一切都是对的,能做什么?你和我都无法改变现状。权力的力量无边无际,有时候甚至会以暴力的形式表现出来,我们应当庆幸,尽管我们的情形很糟糕,终还没有到那样的时候……” 夏昕静静听他说,浅浅地笑了一下,又喝一口酒。沉默。 “写作对于你真的那样重要吗?”夏昕突然问。 “写作?”苏北不解其意,“你是说我的写作吗?” “我知道你在写小说。” “小说……”苏北挥挥手,笑起来,“什么小说……” 苏北看着夏昕,只是笑,好像完全听不懂他的意思,夏昕也就不再追问。 这次谈话拉近了苏北和夏昕的距离,类似的交谈多了起来。 有一次,夏昕在和金超发生一次争执以后,来到陈怡的办公室,对陈怡说:“仅仅因为吴运韬掌握着权力,仅仅因为他喜欢金超,我们就要忍受愚蠢,就要扭曲了自己以适应这种现实,二百多个人的利益就要挂在这样一个已经腐烂的枝条上……” “那你说怎么办呢?”陈怡世故地说,“算了,夏昕。退后一步,海阔天空,何苦呢?我年长于你,这方面我可能体会深一些,一辈子,说过去就过去了。没有必要。大到国家大事,小到单位经营得好坏,严格一点儿讲,和我们人生状态好坏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上班嘛,说穿了不过是一种职业……” 夏昕对陈怡的话印象深刻。 研讨和以往一样,一切都成为空忙。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仍然按照它的节律——从某种意义上说,是金超和吴运韬的节律——运转,这是一个知道白天就知道夜晚的过程,一个丧失激情的过程。所有人都徒劳地把自己摆到了这个过程之中,消耗着精神,消耗着生命。与此同时,苏北还鲜明地感受到金超心理上和他越来越大的距离,这使他很苦恼——自从来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苏北一直恪守的中庸和谐的处人之道,非常轻易地被打破了,他现在成了人和人进行争斗的一极。 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成为这个样子。 苏北惊异于自己为什么要违背刚刚来到中心时对自己的约束——他要求自己置身与一切事情之外。他知道生活由一系列矛盾分化组合而成,你只要不置身其中就不会有烦恼。自从到中心以来,他一直做得很好。这是消极吗?如果是消极,那也是因为在他眼前展开的这个世界太荒诞、太滑稽了。他为此感到悲哀。 这是一个作家的悲哀,不是生活的参与者的悲哀。 你愿意悲哀就悲哀去吧,太阳照样每天从东方升起,世界上到处都是爱情与仇恨,走兽们在远离人类的地方警觉地守候着越来越狭小的家园,长江大河奔腾不息,高耸的山峦轻蔑地俯瞰着被称之为“人”的那种东西没完没了的喧嚷……谁会了解在一个微不足道的地方有一个微不足道、只有在高倍显微镜下才被观察到的细菌有何思想呢?谁会了解这个细菌在一段时间内感受到的悲哀呢?如果把地球演化的历史比作二十四个小时的话,人类的历史不过才是几秒钟,在这几秒钟里,你的生命历程,哪怕是往长了说一百年,还有记录的必要吗?你的喜怒哀乐,还有述说的必要吗? 有时候,他经常有和什么东西一起毁灭的欲望……怎么办?没有办法,只能这样。想开一些,只能想开一些……像寒冷的鸟儿一样,紧紧地倚靠着能够和他进行精神交流的人。 苏北和王岚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人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感觉到生之可爱的,尽管他们不可能战胜严寒。 钱宽被调到北京文协当副主席去了,基本上是一个闲差,有时候约请苏北在一起聚聚,一同参加一些文学圈里的活动。苏北发现老人变化很大,两个人之间能够让人体会到灵魂对话的谈话越来越少,他变得很絮叨,很迷恋自己的过去。李忆珍说:“他老了。”他真的就老了吗?出去玩的时候,苏北看着钱宽缓慢的切面包动作,看着他不再闪耀深邃智慧的目光,心里异常难受。生活不断创造新人,不断地淘汰旧人,这是一个残酷无情的过程。 王岚开始在一家很著名的文学出版社上班。王岚变得很超脱,几乎不抱怨什么了,当然,她也不像在远东文艺出版社那样废寝忘食地工作了。 有一次,王岚攀住苏北的肩膀,用哄孩子一样的语气说:“别那么认真,行么?世界本来就没有意义,你却非要给它找出意义来,这怎么行呢?” 苏北默默地坐着,长叹一口气,说:“是啊。” 苏北很想对王岚说一些什么,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人与人之间最深刻的交流,有时候是摒弃语言的。 ……然而这并不能消除苏北对于这个世界的疲倦感觉,它是那样强烈,甚至转变为生理的方式折磨着他。他经常这样问自己:你的生命为什么不能飞扬?是什么东西绑缚了它的手脚?你就这样让灰色的日月把鲜活的生命拖成迈向死亡的幽灵吗? 为什么非要飞扬?灰色的日月真的就是那样无法忍受?你是不是迷失人群中太久了?你为什么就不能以超脱的眼光看待一切呢?你为什么就不能把自己放到为自己活着的境界,像很多人那样平静地消磨人生呢?你想把自己的经历用理性的线索连缀为某种可以说明的东西,你对于小说主人公命运的关切实际上正是对自己的关切,所以你才永远处在焦虑之中……但是理性有什么用?你到底在期望什么?你是在期望正义、公理还是自我实现价值?你的全部精神活动因何而起?法国人克劳德?罗阿在萨特生前曾经说过一句著名的话:“萨特不知道他是萨特。”你难道就知道你是你吗? 你不知道。……有些话是不能够和任何人谈的。即使是和王岚在一起,也不是什么话都能够讲。有一些东西——比如痛苦或者幸福——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完全属于自己。王岚曾经说:“苏北,到目前为止,你是离我生命最近的人。”真的是这样吗?有时候,你越是渴望无间隙地交流,越是感受到隔膜,灵魂和肉体就像某种被结实的细胞壁包裹的细胞,独自飘荡在同一个肌体中而不能和任何别的细胞结合,它永远这样孤独,夫妻、伴侣和朋友丝毫不能够使这种状况有丝毫的改变,人永远处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 太阳从东方升起,灿烂地关照着大地上的一切生灵。办公楼前面绿化地里去年栽上的一棵高大的雪松,熬过一个冬天,已经扎下了新根,正在吐露新枝,墨绿的枝桠上长出一层淡绿色的叶芽。阳光先是笼罩了树梢,缓慢地沿着树干移动,最后覆盖了整个林地,绿草像绿宝石一样泛着悦目的光彩。 苏北从敞开的窗户感觉到林地散发出温暖的带着香味的湿气。林地边缘,有一些活动着手脚的老人,把刚从市场上买来的青菜放在脚边,做着难看的健身动作。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像年轻人那样笑,指点着另一个老人。稍远的地方,高大楼房底下的树木融合成绿色的团块,可以听到鸟儿发出的响亮的叫声。 苏北从来不曾注意到在这个嘈杂的城市里,在他已经工作这么久的地方,还有这么多迷人的景致。 第十三章:永恒的法则(1) 第十三章:永恒的法则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 (1) 作家苏北对罗伯特?罗森说:“在权力的结构网上,一个人只是一个符号,这个符号并不体现一个人的内在质量,也不体现一个人的道德水平、情感状态、人格魅力之高下……只要一个人成了这个符号,那么他的地位、尊严和合法性也就与之俱生了。人常常对某一位领导表现出热爱和尊敬,甚至某种程度的谄媚,如果从这个角度看,那么这种谄媚就无可指责,因为权力天生是要求这种东西的,就像是一个人要吃饭,要呼吸,要性交一样。在某种权力覆盖范围以内,你必须给他提供这种东西,它才会维持住生命,才会做它应当做的事情,而你的利益也正在它所做的那些事情之中。” 罗伯特?罗森完全沉浸在谈话里,丝毫没有理会旁边发生的事情:一个就餐的人因为座位问题和另一个人发生了剧烈争吵,很快就要动起手来。 “这样说来,权力所有者是不是就被完全物化,以至于不再具有任何人格特征了?” 吵架的人已经打起来了。罗森蓦然惊醒,就像突然看见车祸一样急切,要去劝解。苏北把他拉住了。 架打得很惨烈,几张椅子飞到了空中,一块巨大的玻璃窗破碎了,旁边的人怀着很大的快意冷静地观察战场,像是要写出考察报告那样不错过任何细节。其中的一个斗殴者脸上挂了彩,殷红的鲜血顺着额头往下流,染红了雪白的衬衫,而他的丝绸领带还被脸色煞白的对方紧紧地揪着,这意味他还要继续承受烟灰缸的打击。幸好警察来了,分开了两个仇敌,把他们带走了。 罗森久久平静不下来,什么都不说。 服务员正在收拾残局,一个中年男人在向留下来的警察说着什么。 苏北解嘲道:“人人都想发作,人人都认为别人造成了自己的苦难。” 罗森痛苦地叹了一口气。 “人应当爱人,苏北。” “那是你们的基督教文化。” “你们的文化并不是野蛮人的文化,你们创造了这个世界最灿烂的文化……” “但是,我们引以为自豪的是,我们的文化从最开始就摒弃了你说的那种爱人的成分,孔子把‘仁’变成了一种技艺性的东西,成为国君手里的工具……在绵绵两千多年的历史中,我们发扬了其中最野蛮的部分……我们所有的问题都出自这里。” 罗森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不赞同,看得出来,他很痛苦。不知道他为什么痛苦。 “生活中,令人恐惧或者说能够加害你的事物太多,”苏北说,“这造成了中国人的敏感和敌意。你想——我们还是回到刚才的话题——面对这种由权力凝结而成的令人畏惧的实体,我们能不能做一些什么?比如,我们能不能对于权力所有者做道德分析呢?这要分开来看。一方面,权力之于人的作用,类似于马克思说的金钱对于人的作用。这样,我们就得到了一个角度,即从权力的角度对权力所有者进行观察;另一方面,不管权力把人变成为何种状态,但是却无法改变权力所有者作为一个人行走人间的基本事实,这样,我们就得到了第二个角度,即从权力所有者的角度对权力进行观察。这是我们作为思想者有幸得到的仅有的幸福之一。” 罗伯特?罗森有些茫然。 “一个智力只及普通人百分之五十的人,可以得到比普通人高过一倍的智力上的承认,反映的是一种原理,这种原理是从上述第一个观察角度提取出来的;一个平庸的权力所有者却被人赋予一种生死与夺的权威性——权威性不是来自权力所有者的权威,而是来自权力本身,这又是一个原理,这个原理是从上述第二个观察角度提取出来的。两者之间存在的差别是极细微的,既使忽略不计也不能说是犯了统计学上的错误,还是把它们区别一下为好。” “我知道你的意思。”罗森说。 “一个素质远在平常人之下的领导者——这句话的确切含义是:由于家庭传统、阅历、悟性的差异,这位领导者对事情的反应能力、展望能力和控制能力都不及普通人。如果按照正常的逻辑推理,这个人无法胜任领导职责……无情的现实是,正是这个人领导着一百个、一千个乃至于无数个有独立思想和人格的人,这些鲜活的灵魂就在这位愚蠢的领导者的低能中挣扎,而且,没有任何出路。” “我知道。” “在这种情况下,说什么生活的总体趋向,说什么自由、民主,什么人的权利,说什么社会发展的终极目标……都成了与人们的生活毫不相干的东西。” 就在这个时候,苏北惊讶地发现,褚立炀正从另一道门走进来。 褚立炀今天穿了一件铁灰色的夹克衫,看上去就像一个推销盗版软件的商人。早春时分,他的这身装束有些不合时宜。他的鼻头冻得像桃子那样红。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要了一杯啤酒。他过于明显地不向苏北和罗森这边看,反而能够使人确认他是冲他们来的。这已经是第三次在他们呆的地方看到褚立炀。 褚立炀在电话里对苏北说:“你们又吃又喝的时候,我他妈也不能总是在外边喝西北风呀!所以你甭管我。” 苏北不管他,但是他不再说什么了。 他知道,凡是褚立炀到的地方,都不是谈话的地方。 苏北用手指点点桌面,罗森会意,就聊别的。 我们必须加快叙述节奏了。 生活中总是充满了戏剧——夏昕和金超在工作上逐渐变得默契起来。 对于夏昕来说,默契起来的办法其实很简单:收缩了对中心问题的关注。就像杜一鸣被开除公职以后,收缩对社会政治问题的关注一样。他让自己认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问题是吴运韬的问题,是金超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你的问题是把主管的部门搞好。”现在,他也开始关心经济利益问题了——部门的效益起来了,至少,你可以多拿一些奖金。 对于自己姿态的巨大调整,夏昕给苏北的解释是:“老苏,陈怡跟我说过一句话,意思是:单位不过是个拿工资的地方……我越想越觉得这话有道理……” 苏北久久地看着夏昕,不知道该说什么。 人都是现实主义者,如果什么都不能改变,陈怡继续选择不给自己增添烦恼的姿态,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他态度安详地出现在工作之中。 现在,金超认为和他形成掣肘的,反倒是不做任何改变的苏北。 金超无法忍受苏北眼睛之后的那双眼睛的直视。 这个已经没有什么公开的敌人的人在极为顺利的时候,考虑问题就趋向于简单,做了他不该做的事情:他首先削减了苏北分管的部门,把这些部门集中到陈怡、夏昕和他自己手里;他利用一切方式凸显着夏昕和陈怡的作用,开职工大会的时候,他问夏昕还要说什么,问陈怡还要说什么,唯独不问苏北…… 陈怡对金超说:“你是主持工作的,你要把这个班子的人招呼好,事情要大家来做……” 金超烦躁地打断陈怡:“我招呼得不好了吗?” “总之矛盾不要激化,金超,”陈怡动情地说,“激化了对谁都不好……” 金超不认为激化了对谁都不好。 吴运韬有一种强烈的意识,一个人不能离开他所在的环境做任何事情。他最终还是说服了从美术学院毕业的吴宁放弃了自己的专业,到某部机关做公务员去了。吴宁报到上班一个星期以后,回到家里和吴运韬说到在机关工作的感觉,吴运韬和他进行了一场认真的谈话。 “现在,”吴运韬看着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儿子,缓慢地说,“世界的确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是我们这个社会基本的运行机制还没有改变过来,尤其是你现在要去的这种公有制单位。单位是你施展身手的舞台,你可以做非常精彩的演出,前提是必须有人真心帮助你,舞美、灯光、音响……等等,缺一不可。更重要的是导演,你要理解他的意图,创造性地体现他的意图,这样,你就会把握你所扮演的角色。我们常常说生活是一个舞台,其根本意义在于说明:有一些因素决定着你的演出会不会成功。我说的就是这样的因素。我是过来人,有些话我可以赤裸裸地说出来。你记住,在你的生活中,总会有人掌握着你的生杀大权,比如舞台剧中的导演。导演可以让你成为一个天才,也可以让你黯淡在泥土之中。你必须善于利用导演,尊重他,向他学习,掌握他所有的经验……这样,你就会成功。我跟你说,一个导演要是不想让谁成功,他是可以做到的。他可以做到。年轻人不知轻重,以为自己可以在没有任何约束的情况下做成功任何事情,这很幼稚,你知道吗?这很幼稚。什么叫聪明人?聪明人就是善于利用好的因素的人……” 他说到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金超,说到了师林平,说到了夏昕和苏北,也不无炫耀地说到了作为导演的他对这些人采取的不同的对待办法。 “我觉得挺害怕的。”吴宁说。 “这是因为从来没有人把生活的这一面揭开给你看。” “所有掌握着权力的人都是这样看下面人的吗?” “所有人。你可能会说,只有在集权社会才是这种样子。不对。权力是什么?权力就是支配别人命运的力量。任何人都有可能获得这种力量:夫妻中的一方,一个老板,一个资本家,一个乡长,一个党支部书记……世界很大很复杂不是?但是简单说来实际上世界是由两种人组成的:有权力的人和没有权力的人;换句话说:有力量支配别人命运的人和被别人支配命运的人。当然,一个人往往会是双重的角色,他在支配这部分人命运的时候又在被另一部分人所支配,比如我……” 他说到邱小康。 “所以,善于不善于在被人支配的情况下演好自己这出戏,是每一个活着的人不可回避的人生基本问题。……表面上看,我是在为邱小康……但是实际上……这是一种交换原则。要利用好这个原则。你很快就融入到这样的一个世界中去了,我不指望你现在就理解我说的这些东西,但是你记住我的话,用不了多久你就会认为这些话有一定的道理,哪怕是你到外资企业去工作了,你也会这样认为,因为就本质意义来说,人是无法摆脱这种处境的。” 他说到他从农村来到北京上大学,谈到大学毕业以后坎坎坷坷的人生道路。 “……你看,事情不就是这样吗?” 吴宁看着亲爱的父亲,心里一片茫然,不知道事情究竟是不是这样。 实际上,吴运韬在z部并不像他显示给吴宁的那样潇洒,甚至可以说他很不如意。这是每一个在官场上拼杀的人都藏之于心的无法诉说的痛苦。 他来到z部,就像一个陌生人来到聚会客厅一样,原来彼此相熟的那些人虽然也客客气气打招呼,脸上做出生动的笑容,但是他看得出,这只是社交场上的一种礼仪。尽管他和廖济舟主任建立起了非常亲密的关系——现在已经有人把他和廖济舟划为“东方派”,因为廖济舟当过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主任,实际上没有人真正把他放在眼里,他无色无味。为什么?因为梁峥嵘。 梁峥嵘尽管无官一身轻,连党组会也不参加了,但是他作为顾问小组组长,在z部仍然有很大的影响力和号召力。他热心工作,这似乎是一种惯性,他总是出现在驾轻就熟的具体事务之中,解决别人解决不了的困难,处理一些别人难于处理的问题。这是退下来的领导人常有的情形。 廖济舟其实非常注意和梁峥嵘的关系,遇到大事总是主动和他商量,很多会议,都专门邀请顾问小组参加。但是,两个人,既然干事情,而且干的几乎是相同的事情,就免不了发生一些疙疙瘩瘩的事情,两个人不久就失去彼此应酬的耐性,隔膜了起来。 吴运韬的参与加深了他们之间的隔膜状态。 吴运韬感觉到,廖济舟根本没有完全驾驭z部这部机器,这部机器的动力分散,这直接影响到了他在z部的作用。尽管梁峥嵘仅仅是没有什么实际权力的顾问小组组长,但是整个z部办公大院都弥漫着梁峥嵘的强烈气味,所有行星都在围着这个人运转。 吴运韬反对设立这个所谓的顾问小组,他说这是典型的因人设庙,他无法弄清邱小康这样纵容梁峥嵘的意图。 其实,吴运韬刚刚来到z部的时候,绝对没想和梁峥嵘作对。这个从最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人当然能够算计出自己的份量,他甚至比别人更盼望加入到那些行星中去,尽可能离光彩夺目的恒星近一些,让它看到他身上的光。 梁峥嵘看到了光,几次在不同场合说:“吴运韬是做事情的人,z部需要这样的人。”他意识到吴运韬是一种危险的光亮是以后的事。 吴运韬像黑夜走进野兽出没的森林一样警觉,他对自己说,这是一个充满敌意的环境,无数双眼睛看着你,看着你辛辛苦苦做事情,看这些事情会结出怎样的果实。他们在盼望你出事,他们在等着那一天。越是这样,你越是要把事情做下去,而且不能出事情。 但是在这样一个环境里,要做事是很难的。首先,他要选择做什么事情,然后再说怎样做这些事情。他分管的几个部门几乎没有什么做事情的规矩。布置一件事情,所有人都答应得好好的,说:“行了,您就甭管了。”下来却没有任何人再记着它,到最后,还得他亲自带几个在机关没有什么地位、老实本分的人去干。所有人都有来历,都有背景,你不能指望这些人受社会规范制约,他领导的部门工作人员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对人的尊重,二十郎当岁的小青年也直呼他为“运韬”,而这是他最无法容忍的。 吴运韬忍受着,嘻嘻哈哈地和他们打交道,哄着他们做事情,事情也就真的做成了。使他庆幸的是,他和廖济舟处得非常和谐,从廖济舟那里总是能够感觉到力量的支撑,这使他的自我感觉良好,甚至好到完全忽略了梁峥嵘的程度,言谈话语之间,似乎只有廖济舟以及他和别的什么人在书写z部的历史。 梁峥嵘看清了吴运韬的真面目。“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是他经常用来形容吴运韬的一句话。两个人的关系越来越紧张。紧张的关系进而使吴运韬认为,他无须看梁峥嵘的脸色行事,他认为有充足的条件和优势视梁峥嵘为零。这样,吴运韬做的事情就有了强烈的针对梁峥嵘的色彩。 梁峥嵘被激怒了。 在一次工作会议上,两个人发生了激烈的言语冲突。 脸色煞白的吴运韬愤而回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 看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白色小楼,吴运韬感到万分亲切。一个星期以来,一个强烈的念头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回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来,就守这个摊子。 他现在已经完全否决了他初到z部工作时为自己绘制的政治发展蓝图。他意识到了这样一个严酷的现实:到了z部这个层面,一个人的政治价值已经完全是另一个标准,在这个标准之下,他,一个农民的儿子,哪怕是再有才能,你也什么都不是。他试图用工作成就来增加自己的份量,他也获得了邱小康的欣赏,但是他什么也没改变。 他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呆了一整天,见了很多人,说了很多话。人们都惊讶地发现吴运韬和蔼可亲。金超、夏昕、师林平以及其他一些人,像众星拱月一样围绕着他,想办法让他高兴,介绍一些明明知道最后无法落实、也不可能挣回多少钱的项目,等等。 苏北仍然顽固地诉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目前在经营机制上面临的问题,说应当如何在哪些方面加强管理,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发展的宏观思路……吴运韬以前很反感苏北说这些不应当由他来操心的东西,但是今天他听得很认真:不是因为他想把那些设想怎么样,而是他希望听苏北这样的人说话,他今天希望听人说话。 他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度过了十分愉快的一天。 现在,吴运韬必须切切实实估计他的处境和未来的发展了。 他回顾了和邱小康的交往,从写作《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到在z部做的那些事情,回顾了与这些事情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事情,对于今后怎样和邱小康打交道更加胸有成竹。 历史和现实的双重因素铸造了这样一个事实:在z部,谁都处在可变动位置上,唯独邱小康不可动摇,邱小康至高无上。这是一个巨大的事实,巨大到足以在这个环境当中确立一种价值尺度:邱小康的意志、意愿、态度、主张会成为判断人与事的标准。邱小康的尺度未必不是好的尺度。 问题在于,一种体制不仅仅创造体制运行规则,它还在创造人本身。这样,你就不能责备说邱小康身边的人对于邱小康的意志、意愿、态度、主张的猜测会搀杂进很多非邱小康的东西,尤其是在对人的评价上。如果有人有意识地利用这一点,想轻慢或者想致某个当事人于死地的话,那么,它所造成的结果——如果我们的观察再微观一些的话——将是极为可怕的。 此时,当事人面临的已经不是某个具体的个人,他面对的是一个坚固的整体,一座不能反抗的高墙。他不能反抗,他必须默默承受只有他才能够体验的精神动荡,在孤立无援的绝境中无声地呼喊,在无处诉说的境况中被愤懑所折磨。 而这些,站在云端的邱小康也许全然不知。邱小康也许全然不知吴运韬的谋略,也许不知道总是有人在这个人的运筹中跌下马去;邱小康也许全然不知在这个他亲手建立并珍惜和热爱的队伍中,为什么会经常出现被牺牲掉的人。他也许不知道。 在这样的体制环境之中,我们说一个人能否被邱小康欣赏或者承认,邱小康一个不经意的动作或眼神,谈到某人的时候,沉默或者轻轻一句询问,都会深刻影响一个人的生存,成为这个人在这个环境中最为重要的价值尺度,就不是什么难于理解的事情了。 身在其中的人都是在这个价值尺度的无情丈量下,变动、上升或者沉降自己的位置的,个体在整体的空间中被一种非我力量推动,进行着危险的移动。 没有人得到乐趣,上升的人也没有乐趣。吴运韬常常非常失望地想到:没有乐趣。有时候,他甚至很厌恶自己把简单的生存变得如此复杂和沉重。 但是,要想改变自己,谈何容易? 人生是一条没有折返点的通道,你既然选择了它,你就必须沿着它走下去。利用好任何你能够接触到的站在权力顶端的人物,是吴运韬从父辈那里得来的人生经验。上大学以后,被知识武装起来的他,把这条人生经验包装成了能够随时在心灵深处调用的定理。三十年了,三十年来他一直在这个定理指导下做每一件事情,他做得很好。 但是现在,这个已经经历过人生沧桑的人,突然意识到,三十年来他用这个定理解决的都是初等问题,在广阔延展的人生舞台上,他突然发现了这个定理应当有的更精当深刻的内容。 现在吴运韬会上会下嘴里唯邱小康是尊;他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接近或可以和邱小康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他竭力给人一种印象,邱小康曾经单独对他说过许多话,他总是郑重其事地转述那些话。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职工大会上,他总是把邱小康描绘为和他无所不谈的朋友。 z部顾问小组组长梁峥嵘也不得不三缄其口——他不知道邱小康这个童年伙伴是不是真的像吴运韬表现给人的那样看吴运韬。他听了邱小康一句话:“你这个人脾气太坏。你要有一个新的姿态。”现在,他就用这种新姿态在z部做着他喜欢的工作。 廖济舟大感意外:吴运韬竟然矫正了不可一世的梁峥嵘! 廖济舟的工作显见得比过去好做多了,他正在进入到z部常务副部长的标准状态中去。 他感谢吴运韬。 吴运韬和左强的交往越来越密切。左强也时不时通报一些重要信息,比如邱小康对什么事情较为关注等等。这些只言片语对于吴运韬判断z部形势非常有用。两个月以前,左强和吴运韬嘟囔一句:“小康对咱们的《前沿》刊物不怎么满意。”马上引起了吴运韬的警觉。 《前沿》杂志还是z部刚刚成立的时候,邱小康一手创办起来的,十几年来,发挥了很大的宣传效用。 吴运韬升任z部副部长以后,从廖济舟手里把刊物接了过来,杂志社成为他主管的直属单位之一。尽管他不希望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在短时间内出现新的局面,但对于《前沿》杂志,却一心想着马上改变原来的面貌,在它的突飞猛进发展中打下吴运韬的印记,这是他到z部以后的征战中必需的战绩,没有这样的战绩,就无法展望更高的目标。无奈《前沿》现任社长兼总编辑周明寓品性清高,或者说性格古怪,竟然完全不了解吴运韬的需要,仍然固守平稳的办刊方针,在很多事情上像不谙世事的年轻人一样和吴运韬拗着,这使得吴运韬非常恼火。 吴运韬在经历了无数个失眠的夜晚,最终认为无法改变周明寓之后,自然而然想到要把周明寓换掉。这也是掌握合法伤害权的人解决问题的通常办法。 让谁来取代周明寓?他毫不犹豫想到师林平。自从把金超、夏昕和苏北提拔起来以后,师林平在他心里始终是个事情。 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 原先,碍于廖济舟曾经主管《前沿》,吴运韬一般不在党组会上说刊物存在的问题。选择好方向以后,吴运韬开始不顾忌廖济舟的面子,缓慢地渗透他对于刊物工作不太满意的观点。 他看到邱小康和廖济舟都眼睛明亮地看着他——廖济舟是因为吃惊,邱小康则注意到吴运韬总是能够看到问题的主要部分。但是邱小康什么都没说。 那段时间,他以了解工作情况为名,集中几天时间在杂志社找人谈话。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周明寓认为这是对他工作的巨大支持,高兴得合不拢嘴,身前身后地跟着吴运韬,每天中午都把吴运韬请到附近最好的海鲜城去搓一顿。吴运韬笑容可掬,对周明寓说:“不错,明寓。我感觉你这里干得不错。” 周明寓笑着,笨拙地说:“还要老吴多支持。” 吴运韬感觉这话不真诚——他经常感叹:人和人太不一样了,师林平这样的人,有时候未必就那么真诚,但是他的话说得让人心里舒坦;周明寓呢?首先是他不真诚,他不想说那样的话,就是勉强说了也让人感觉不真诚。 他很奇怪周明寓是怎样上到现在这个位置的?只能说廖济舟这个人太缺乏政治敏感——周明寓占据的位置非常重要,廖济舟太小看这个位置了。当初廖济舟把这个位置给周明寓太轻率了。这么多年,为什么梁峥嵘就没想到要动一动他? 谈话还在进行。 任何一个单位的领导都不可能把所有员工都变成自己的心腹,换一句话说,只要你是一个想对那个单位进行管理的人,你就不可能不得罪人。 于是,被周明寓得罪的人从吴运韬亲切的笑意中得到了鼓励。 这个消瘦的男人问吴运韬:“吴部长,你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嘿,他妈的!”吴运韬平易近人的时候喜欢说一两句粗话。“我当然想听真话了!” “想听假话,我就什么都不说了;想听真话呢,那我就跟你掰活掰活……” “你尽管说。天塌得下来不?” “操!咱这里才多大一块儿天呀!” “就是呀!” 于是,谈话继续进行。 “……以前为什么不跟廖济舟反映呢?”吴运韬责备告密的男人。 “你还不了解廖济舟那个人?他从来都是维持原状,不磕不碰,得过且过……你以为廖济舟想听吗?他不想听呀!” 吴运韬翻着眼儿看天花板,装作在思索。 “很感谢你跟我说到这些情况,”吴运韬说,“不过,我不同意你刚才说廖济舟的话。老廖现在是咱们z部常务副部长,整个摊子都扛在他肩膀上呢,任何单位的任何问题,都是他极为关心的。关键是不知道。你想想,你今天要是不跟我说,我知道吗?” 告密的男人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周明寓这个人呀,我想啊——不一定对,我想这个人本质上还是好的。你说的不让人干事的问题,属于工作方法问题。奖金和广告费问题,如果职工有疑问,我看可以查一下。这事没有廖济舟的支持不行。你跟老廖熟吧?” “怎么不熟?大前年,我陪他到山东检查工作,回来以后,写了一篇报道……” “哦……那我怎么从来没在机关看见过你?”吴运韬用埋怨的语气说。 “咱……不善于和领导打交道。” 吴运韬开心地笑起来:“这方面你跟我一样。没办法,人太正直了就是这样……” …… 第二天,吴运韬从办公室里面看到,那个“不善于跟领导打交道”的人,正在绕开高大的柏树,往廖济舟的办公室走去。 第三天,廖济舟就问吴运韬:“前些日子你到杂志社去,情况怎么样?” “还行吧。” 廖济舟忽闪着眼睛看着吴运韬,琢磨“还行”是什么意思。 “我看你最近还真得关注一下那里的事情。”廖济舟说了吴运韬早已了解的事情。 “这事我知道,”吴运韬说。 “那你……” “老廖,事情有一个过程……” “你别管我,”廖济舟马上说,“现在是你主管那个单位,你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 吴运韬痛苦地点点头。 廖济舟对于让师林平接任周明寓的职务有些拿不准。 “这是我长期考察的一个人,没有任何问题。在《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那本书上,他出了很大力,小康也知道。” “那行,”廖济舟说,“我先跟小康通一下气,下次会上。” 在研究人事问题的党组会上,邱小康什么都没说,吴运韬的方案顺利通过。 金超感觉到师林平身上发生了极为重要的事情。 师林平因为没进领导班子和金超已经有一些疏远,现在把他们维系在一起的仅仅是“都是吴运韬的人”。鉴于这一点,同时也鉴于金超和师林平曾经有过的友谊,金超对师林平总是客客气气,有的时候还专门到师林平的办公室诉说一下他的苦恼。师林平仍然没有适应金超下属的位置,虽然也说这说那,总是很不自然。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适应,也不知道到最后能不能适应,所以他的情绪总是不高,脸色蜡黄,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惟一让他感觉生活中还有一丝光亮的是吴运韬当时给他的暗示。 吴运韬向他透露了准备动杂志社领导班子的信息,师林平就像被注入了激素,马上进入到了亢奋状态。吴运韬没忘记他,他知道,吴运韬是不会忘记他的。 吴运韬运作了不到两个月时间,以z部党组名义下发的红头文件就摆到了z部九个下属单位领导和机关所有司、局长的案头。 原《前沿》杂志社社长兼总编辑周明寓保留社长职务,师林平为总编辑,副局级。 吴运韬兑现了当年对师林平的许诺。 这次,师林平没有像得到编辑室主任的时候那样,和金超一道到酒店里抒发对吴运韬儿子一样的感情。 金超开玩笑说:“林平,你得请客!” 师林平严肃地看着金超,好像金超说了什么很不得体的话,然后就走了。 吴运韬一直在忙杂志社的事情。这是他的又一个棋盘。他的布局很好,他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移动第一个棋子的时候,就已经盘算好了后面的棋路。很劳心,要运作一件事情是很劳心的,然而,人生的乐趣不也在这里么?他不抽不赌,玩弄点儿机谋是他惟一的爱好。摆弄好一个棋盘,就像吸毒者弄到一包“白粉”、赌徒赢到手一把钞票、色鬼把面貌绝佳的女人裹到身子底下一样,都能够使人产生满足感、成就感和愉悦感。 他带着这种满足感和成就感再来看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这里发生的事情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如果说z部是一顿难以消化的大餐,那么,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就是小菜一碟。吴运韬突然有了一种庞大起来了的感觉。 吴运韬电话打到金超办公室,金超正在和夏昕商谈今年奖金发放的问题。他们想在领导班子开会研究这个问题之前先拿出一个意见。 放下电话,金超对夏昕说:“是吴部长,我得去一下。” 夏昕站起来,好像很不情愿听到这个消息,叮嘱金超说:“刚才说的不过是我个人的意见,我看你不一定要向老吴说奖金分配方案。” “我知道,我知道。” 两个人同时往外走,夏昕又说:“你在这里主持工作,未必事无巨细向老吴汇报。”金超拍拍夏昕的肩膀,表示知道他的意思。 半个小时以后,金超来到吴运韬在z部的办公室。 金超汇报了一下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情况。情况很好。他详细解说了他最近拉起来的一个项目,说这个项目的可观前景。吴运韬向他翻了好几次眼睛,显然在想别的事情。 金超汇报刚一结束,吴运韬就问道:“苏北最近怎么样?” “怎么说呢?”金超说,“老苏这个人……情况还可以,但是这个人好像很难沟通似的,你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金超向吴运韬隐瞒了一个重要的情节:就在一个星期以前,苏北还专门找金超提出一些工作上的建议,金超继续哼哼哈哈,终于惹怒了苏北。 苏北下决心不再和金超谈任何工作上的问题。 “当第一把手,最重要的就是要能够把班子的人都团结在一起,我看你这方面做得不错。你刚才说的苏北的问题,我看还是个沟通问题,你多听听他的意见,这没有坏处……” 金超忽闪着眼睛看吴运韬,想弄清他没有说出来的意思。 吴运韬严肃地说:“这次研究领导分工,我看你可以尊重苏北的意见。苏北是一个作家,他总想写东西,给他腾开一些精力……” 金超频繁地点头。 “z部情况怎么样?”在这以前,吴运韬曾经推心置腹地向金超诉说过他的处境,金超知道吴运韬困难重重。 吴运韬用看自己贴心人的那种目光看了一下金超,说:“不好改变什么。” “小康应当以大局为重。” 吴运韬笑道:“看你说的,他怎么会不以大局为重?这是他亲手弄起来的摊子,他当然要以大局为重,也正因为这样,让他在我和梁峥嵘之间进行选择,他只能选择后者。” “我不明白。” “咳!”吴运韬竭力让谈话变轻松,“你连这也不知道?人家两个家族之间有多深的渊源?人家个人之间有多深的渊源?他怎么会选择我呢?” 吴运韬的语气尽量做得平静,但是金超听出他在压抑自己。 吴运韬伸出一根手指,突然说:“金超你要记住,像你我这样庄稼人的儿子,永远是庄稼人,我们不可能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我们拼命干,拼命为他们干,他们被感动了,可能会给我们扔一点儿吃食,但是他们不可能平等对待我们,我们永远是匍匐着的,站不起来,永远站不起来……” 吴运韬终于把激动释放了出来。 金超尽管非常警觉吴运韬会不会做出重回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决定,这时候也不得不表示一下态度了。“去他妈的!”金超把情绪调动得很饱满,“那我们还给他们卖什么命?你回来!你回东方当你的太上皇,何必跟他们怄这号气?!” 吴运韬把手按在金超手上,动情地说:“也许……不说了,我们今天不说这个了……” 他非常庆幸当时对金超的选择,当时的选择就是着眼于今天这种情势的,使他高兴的是,金超成熟了,他今天能说出这样的话说明他成熟了。 他决定再在z部看一下情势的发展,不管事情朝哪个方向发展,都会有一个清晰的面目了。他对金超简要说了一下《前沿》的事情。 金超说:“师林平去那里很合适。” “是啊!”吴运韬感叹说,“人和人,就是个缘分,你、林平……” 金超适时说:“吴主任你放心,不管到什么时候……” “我知道,我知道,”吴运韬说,“我连这也不知道吗?” 第十三章:永恒的法则(2) 什么都可以无视,不能无视人的尊严 (1) 人总是在某种条件下运用自己的意志力,在很多情况下,这种意志力都是受到约束的,这就是为什么许多身居高位的权力所有者经常感叹“高处不胜寒”的原因。然而这只是相对的一种情况。 我们可以设想一下,一个大队党支部书记对于老是捣乱的张三没有办法,说:“我不能治他,我咋治他?一是他是我的远房亲戚,论辈份我还叫他叔哩;二是我治了他,乡里乡亲的面子上不好看……”“毬!”公社党委书记说,“如果连一个烂张三你也治不了,你还当啥党支部书记哩当?你算毬了!某某某,明儿你去把狗日的张三捆到公社来,我倒要看他是个啥材体!”第二天张三被民兵小分队捆来了,这没有什么问题,或打或骂,都不在话下,公社党委书记的意志在庄稼人的身上是一种绝对力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约束它。但是对那个党支部书记就不同了,县上的组织部门会问:你为啥撤了他?公社书记可以说这人一满不行,搞女人哩,村上的女人都让狗日的拾掇了……组织部门又说:你那里的党支部书记咋都是个这?你不是已经为这撤了三个党支部书记了么?公社党委书记就想:真的,咋都是个这?算毬了,这个就甭撤了,那个党支部书记的位置就保住了,虽然很侥幸,终归没有落得党委书记说的那个下场啊。这说明有一种东西在党委书记的脑袋里发生了作用,用文人的话说,就是:有一种东西约束了他的意志力。 这种东西长时间以来一直约束着吴运韬。现在不一样了。随着邱小康对吴运韬的赏识程度的增加,吴运韬获得了空前的力量支撑。他和梁峥嵘之间达成了某种平衡,双方都很谨慎,都非常小心地不触及对方敏感部位。在各自的工作领域也是一样。 吴运韬无法把苏北作为心腹,既有他的原因也有苏北的原因。他的原因在于始终认为苏北不像金超和师林平——这个书生气十足的人骨子里那种桀骜不驯的个性,是无法真正成为金超的。苏北的原因某种程度同时也是吴运韬的原因,作为一个吴运韬的下属,他太特立独行,吴运韬从苏北的言谈中感觉不到真正的尊重与服从,就像金超那样。还有,当初是在被迫无奈的情况下把副主任的职务给苏北的,这件事一直沉甸甸地压在吴运韬的心头,就像曾经被什么人强迫着做了一件极为悔恨的事情一样。就连他自己都未必知道,在他内心深处,一直有一种渴望,一种报复的渴望。 如果以前的那个吴运韬是村党支部书记的话,那么现在的吴运韬就是可以随意处置张三的那个公社党委书记了。 这时候,苏北犯了一个错误,在别人都如愿以偿找到安全活法的时候,做了理念的牺牲品——不合时宜地对吴运韬述说了他的忧虑:现在这个班子在员工中的威信每况愈下,原来处于蜇伏状态的种种欲望正在抬头,并且已经在一些掌握权力的部门领导中成为一种合法见解,几宗显而易见的贪污行为没有被遏止……他完全不知道,吴运韬不需要听到这些。 吴运韬有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一个单位必须稳定,“稳定压倒一切”,他深刻汲取了夏乃尊和徐罘的教训,绝不触动会在外界产生消极影响的事情。金超曾经试图解决苏北提到的问题,被吴运韬制止了,吴运韬让金超宽容。 永远把吴运韬看作自己的师长的金超,很聪明地弄懂了他的意思,书呆子苏北没有弄懂。这个人似乎弄不懂这样的事情。 “谁?什么事情?”吴运韬问。 苏北详细地谈了他了解到的情况。 吴运韬不怀疑苏北说到的情况,他在想,如果这些事情传到z部,会给他的政治谋求带来什么影响? 他沉吟良久——这是公社党支部书记对张三的沉吟。 最后,就像以往苏北谈这类问题时一样,吴运韬什么也不说,就结束了谈话。 就在苏北尴尬地走出吴运韬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吴运韬从后面叫住了他,他又走回到吴运韬面前。 吴运韬望着他的眼睛,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你这个人说话太直。刚才那些事,不要再说了,没有被证实的事情,不要再说。还有,你是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领导,你有责任和义务为东方的名誉负责。一个人在一个环境里,总还是需要别人帮助。水至清则无鱼,你懂得这个道理。” 苏北怔怔地看着吴运韬,吴运韬的眼睛里闪动着坚毅的不退缩的光亮,这说明他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这样说的。巨大的失望又一次涌上苏北的心头,他突然想到博士生的话,也就松弛下来,平静地说:“我知道了。” 苏北又一次感受到和吴运韬无法沟通、无法接近的痛苦。 吴运韬则烦躁地看着这个多事的人的背影,强烈地想做一些什么。 ………… 吴运韬当天就找金超,在他的办公室里谈了很久,谈的都是苏北说到的事情——他必须让金超把事情控制在安全范围以内,苏北的事情以后再说。 “苏北这个人很有才华,”一个星期以后,吴运韬对廖济舟推心置腹地说,“但是他太书生气,性格太直犟……”他说了一些金超曾经抱怨过的事情,“你看,有这样一些因素,金超很难开展工作……” 廖济舟看着吴运韬。虽然他和苏北没有什么接触,但苏北在他心里不是这个样子的:那个稳重沉着的人会是这个样子吗?一个能够闷在家里八个月时间写出《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的人,会是这个样子的吗?苏北不是到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才担任领导职务的,一个在k省出版界长期从事领导工作的人,会是这个样子的吗? 廖济舟对吴运韬的话也不敢全信,但是他找不到吴运韬为什么要这样说苏北的原因。 直到以后很久,他也找不到。等到廖济舟终于弄清原因,事情已经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已经完全不可逆转。 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已经是另外一本书讲述的故事了。 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领导班子马上要召开一年一度的“述职会”。当时廖济舟已经答应吴运韬,到时候安排人去听一下。 “是这,运韬,后天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不是召开领导班子‘述职会’吗?先听听,了解一下情况……你说呢?” 所谓“述职会”就是领导班子成员向上级领导汇报一年来工作状况的会议,上级领导满意了,再在另一个场合向中心中层干部述职。通常这仅仅是走一个形式,任何人都不会在述职中涉及无论个人还是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工作中的实质性问题。往年都是廖济舟带人事部或者机关党委的人来,现在轮到吴运韬了,吴运韬带来的是z部人事部主任周燕玲和工作人员余馨娇。 苏北找了一个避免和吴运韬直视的位置坐下来,他左面是陈怡和夏昕,金超在吴运韬身边,再下来周燕玲和余馨娇。担任会议记录的沈然坐在和谁也不靠近的地方。 余馨娇现在已经是全国知名的“美女作家”了,她的一本《消失在地平线上的贞洁》正在畅销。她今天的装束和她上次考察金超、苏北、夏昕的时候完全不同了,和印在图书封面上风尘女子一般的图像也绝不相同。她穿着朴素,脑袋上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最为触目的就是高耸着的胸部。上衣开口很低,可以清楚看到乳沟,奶油一样的浑圆……据说她在一次签名售书仪式后接受媒体采访,回答“你认为你主要的价值是什么”这个问题时,说过这样的话:“你指什么?身体还是写作?说到写作,我认为我的价值在于我写出了很多男人写不出的东西……至于身体,我最为珍重的是我的rx房……这是上帝给我的最宝贵的馈赠……” 苏北很近地瞄了一眼那对著名的rx房。这个社会已经有了一些张扬个性的条件,你必须能够忍受人们张扬你不喜欢的东西。rx房很好,但是如果rx房成了公众意念中人人都可以享用的东西,它还是好的吗?不好,可能不好……但是你要看到这是一种进步啊。他记得一位作家深有感慨地说过,文人老是想推动历史,可他们什么也推不动,他们只是装得像是在推动什么东西。新时期以来人性的解放是什么人推动的?不是文人,而是普通人。 会议由金超主持。他先述职,念的是文字稿,接下来是陈怡、夏昕、苏北,有的说有的念,千篇一律,枯燥乏味。周燕玲好像是在记录大家的发言,但是出现在本子上的是一些人的名字和乱七八糟的数字以及“山东”、“烟台”之类。余馨娇的目光具有穿透力地看着这些发言的和不发言的男人,深深地同情起他们来。“懦弱,”她在心里组织着这样的文字,“懦弱,一种精神的阳萎,你如何面对妖女一般激情的洞孔?”非常好。她把这句话记下来,打算用到正在写的小说题记中去。 会议由吴运韬总结。吴运韬昨晚睡得不错,苍白的面容上出现一种健康的色泽,他的心情也很好,说话很有节奏感,好像很欣赏自己的声音。他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非常好,“比我想象的要好。三个年轻人干得很出色,这说明当初我们选拔年轻干部的方向是对的。”他逐个对领导班子成员进行了品评。他说金超有管理能力,说夏昕做了不少事情,说陈怡大度,对年轻同志给予了扶持和帮助,说苏北……他侧过头看了苏北一眼,就像人们看到引起厌烦的事物一样,眼睛里充盈着一种略带嘲笑的神情。 苏北知道吴运韬在看他,但是他没有回望他。他已经凭直觉料到了吴运韬对他将要做的评价,比如轻描淡写地点一下他去年做过的事情之类。但是,脑子异常灵光的吴运韬并没有说那些事情。 吴运韬看看大家,说:“关于苏北,我不得不多说几句。苏北有思想,有工作能力,考虑问题比较宏观,对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发展提出了很多有价值的建议,这都是大家知道的。今天我不想多谈这个。我要说的是,苏北今后要注意加强和领导班子成员以及广大员工的团结。作为中心领导,我不是说这个问题有多大,但是它是一个问题。团结,领导班子的团结,和中层干部的团结,员工的团结,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我多少次说过,我们从四面八方来到一起工作,过去说是五湖四海,现在我们说缘份,真的是一种缘份。人这一辈子,就是这么几十年,争来斗去的有什么意思?我不是说苏北在这方面有多么严重的问题,我说的也不是他一个人,我是说,我们这个班子一定要注意这个问题。俗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说的其实就是这个道理……” 会议室里静得可以听到心跳。谁也没想到吴运韬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与会者面面相觑,想从别人的脸上找到解释。 说了这段话,吴运韬实际上已经把全部的话语都说完了,但是他还在继续往下说,语气平缓了许多。此时已经没有人再注意吴运韬说什么,都在想吴运韬对苏北的评价的分量。 苏北的脸变得很僵硬,就像从严冬的天气里刚刚跑进屋子的时候那样。他佯装在笔记本上记录,但是他记录的已经不是吴运韬的话语。他也不知道自己胡乱写了些什么,他的整个精神世界里都回旋着吴运韬的话语:“苏北今后要注意加强和领导班子成员以及广大员工的团结。” 这明目张胆的谎言和诬蔑像锋利的刀锋一样,在他的心上划下一道道血痕,他感受到尖锐的疼痛。 要不要做反应?做什么样的反应?他可以把桌子一拍,说出心中郁积了很久的话语,说出领导班子成员对吴运韬、对金超的不满;他也可以平静地把这话接受下来,再做选择……他决定接受下来。 会后,吴运韬没心思和人说什么,很快就离开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坐在车里,这个因为昨晚睡了一个难得的好觉而情绪愉悦的人,心里产生出一种奇妙的快感,就像党支部书记终于把狗日的张三收拾了一顿以后那样。这时候的苏北就是张三,他不是曾经被吴运韬称赞过的作家,更不是什么大型文学双月刊《西北文学》主编,一个在k省曾经被上级决定任命为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的人。甚至可以说,他连人都不是——一个被权力意识浸透了的人,从下属身上看到更多的是被他掌控的部分,而这部分是不具备人格的。否则,聪明的吴运韬怎么可能在会议上说出如此昏庸的话语? 就连吴运韬也没有想到,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竟然会在苏北那里引起那样大的反响,竟然会从此启动一个让他烦心的事件的程序。 在冒犯人的尊严的人那里,总是低估这种冒犯引起的巨大心灵悸动,总是低估一个人为维护尊严不顾一切,甚至将生命置之度外的那种能量。 等到吴运韬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事件已经开始了,要结束事件,他就不得不付出代价了。 这是他绝对没有想到的。 否则,也许他不会说那样的话。 他不会说的。 第十三章:永恒的法则(3) 只有不相信真理的人才能够说出真理 (1) 只有不相信真理的人才能够说出真理,这是一个悖论。相信真理就会相信生活法则,而生活法则又严厉地要求人不要说出真理。人就是这样两难。但是如果那个人不再相信真理了,他就会变得无遮无拦,赤裸裸地面对生活,他不再考虑后果,他就会说出真理。 这一年年底,医院最终确诊了李天佐那奇怪的病症是一种罕见的癌症。 李天佐从发现得癌症那一刻起,意志就彻底崩溃了,像水一样瘫在了床上。与其说是事实击倒了他,毋宁说是他的意志在坚持五十二年之后突然垮塌了,就像四川綦江那座大桥一样。 事情出在西单商场。这一天是星期二。西单商场九点钟开门,李天佐八点四十五分赶来时,门前已经熙熙攘攘地挤满了购物的人。从局部看,当局忧心忡忡的启动消费问题根本不是什么问题。现在是有钱的人没处花,想花钱的人没钱花。李天佐在心里恶毒地咒骂一句,随着人流走进商场。像往常一样,他腰间别着那把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很多人都见过的英吉沙小刀。这把刀是新疆的一个朋友送给他的,据说是世间珍品。暗红色马皮刀鞘上压着伊斯兰风格的图饰,三寸长的柄是一种带着淡黄颜色的水晶做成的,上面镶了好几圈蓝、红、绿色的宝石,看上去熠熠生辉;刀刃长约六寸,极锋利,放在一本书上,凭借刀自身的重量就可以缓缓地切下书角。这把刀非常清楚地说明着李天佐和这个世界的关系。这是一种剑拔弩张、在零点几秒钟之内就可以踏进生死相搏境地的关系。在他五十二年的人生历程中,恶与他形影相随。恶残害了他也教会了他。当他真正成为恶的时候,恶也就成了这个世界本身,这就好比一个人终于成了江洋大盗的时候,这个世界也就成了无任何正义的相互劫掠的魔境一样。这里没有阳光,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阴霾,永无停歇的风雨雷电。至少就已经掌握的情况看,李天佐并没有真正使用过这把刀,他没用它伤过人,也没用它杀害过什么人。他说这是因为我还没有找到机会。他说他一直在找机会。他今天到这里来不是为了找类似的机会,他是给他新结识的女朋友买坤包——生活很不公平,李天佐一生爱女人,但是到了五十二岁的时候身边还没有一个女人,还在为得到一个女人的芳心费力。 箱包柜台在一层,他很快就到了。他看了几种,没在款式上挑剔,选中一个价钱适中的黑色坤包,就说我要了。售货员是一个门齿有些突出、模样很不错的小姐,为了避免暴露缺陷她一般不笑,但是对这第一笔生意她又很重视,所以就笑了,露出粉红色的牙床。她把开好的小票递给李天佐,说:“请您到那边去交一下钱。”他去交钱,交了钱从抿住嘴做出笑吟吟样子的小姐手里接过坤包,就准备往外走,周二是全中心职工上班的日子,尽管没有任何人可以约束李天佐,但是李天佐在这些问题上从不马虎。他不授人以柄,否则他就完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的事情。 走着走着,他忽然觉得裤衩里有一个沉甸甸的东西坠着。他本能地晃了一下,这一晃不要紧,那东西一下子从裆部掉到了裤腿里。这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出了事情,又往前迈了一步。那天他穿了很薄的一条细羊毛衬裤,款式很别致,兜不住什么东西,那东西就从裤腿里掉了出来,还在脚上绊了一下。一个眼尖的少妇看到了,好心提醒他说:“这位先生,您掉东西了!”声音很大,周围人都向少妇手指的地方看,这一看不要紧,人们“呀”地叫了-声。 这是一个xxxx,人群大哗。有人鄙夷地认为这是一个性变态者把私下把玩的东西带到公众场合来了。那个少妇因为指认了这样一件让人瞠目的东西而面红耳赤,一斜身子从人群中走了。 李天佐也吓了一跳,本能地做出了反应:飞快地把那东西拣起来,下意识地塞到刚刚买到的坤包里。他现在仍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肯定是出了事情:一个人的裤腿里掉出一套男人的东西,不管这东西是真是假,肯定是一件极为反常的事情。李天佐在众目睽睽之下站了两三秒钟,拔腿冲出人群,往厕所方向跑去了。他是冲进厕所的,但是并没有引起两个站在便池上撒尿的人的注意。他又冲进隔间,用手锁上小门。他发现他的手在颤抖。他从坤包里掏出那东西。那东西已经萎缩了,整个儿小了一号。让李天佐大吃一惊的是,这玩意儿不像是假的,手感、颜色、形状,都不像是假的,还有创口,创口上还黏着淡淡的血液……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惊险电影里面的一个镜头:有人割了另一个人的东西,把它塞到了他的裤裆里……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任何人也不可能把这样大的一件东西塞进一个有知觉的人的裤裆里而不被发现。 正在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突然在xxxx的龟xx上发现了一粒黑豆大小的痣……他的后背猛地灌下一股寒潮:他有这样的痣,他曾听一个算命老头说,一百万男人当中也未必会有一个。有这样的痣的人性能力极强,用《素女经》上的话说,可“御女无数……”他从十二岁开始就以此为自己吹嘘,他结交的女人中,有一个仅仅因为这颗痣而把他不当作凡人,爱得死去活来……像是被蛇咬了一下似的,他用双手“啪”的一下捂住了裆部。那里空空荡荡。他的脸马上“唰”的一下像炕席一样没有了血色,那东西沉甸甸地掉在了马赛克地面上。他疯狂地扯掉皮带,脱掉衬裤和裤衩,他把手伸向那地方……他发出非人的一声嚎叫,瘫在便池上,失去了知觉。 李天佐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医院。病房里的灯都关着,借着走廊里微弱的灯光,可以看清除了他这张病床之外,还有另一张病床,上面睡着一个头部被绷带包扎了的人,一个年纪不轻的女人坐一只马扎上,趴在那张病床边上睡着了。隐隐的可以听到护士在值班室的谈话声。 “……现在什么人都有。” “哎呀……那多疼啊。我就想不来他怎么能下得了手……” “这样的人其实当时不觉得疼,他还觉得好呢。五年前咱们这儿就送进来过一个这样的人,把那东西割得只连了一层皮儿……那血流的哟……” “可今天这人好像不流血……” 李天佐意识到是在说他。他急切地用手去摸裆部,那里厚厚的裹着纱布,连腰和臀部都裹起来了……白天在西单商场发生的那一幕像电影快镜头一样,蓦地冲到他的眼前。他又昏过去了。 金超接到医院电话马上把电话打给吴运韬。吴运韬当时正在陪同日本的一个代表团在八达岭长城参观,指示金超说:马上去看一看。 金超匆匆赶到医院时,李天佐已经在一间嘈杂的大病房里醒了过来,但是他始终没有睁开眼睛。他要判断一下这件事之于他和周围人的意义。他认为他这样一来会使很多人高兴,包括金超。在他看来,在一个空间里,一个人永远是另一个人的障碍。人和人之间之所以充满了仇恨,就是因为你的存在本身就妨碍了别人。人要搬除一个障碍是不容易的,可是现在他自动撤除了……他为自己感到悲哀,宽大的脸上淌下一溜一行的泪水。 病房里有十一张病床,有的人因为伤痛喊爹叫娘,护士们来来回回地奔跑,叫医生,送病历,做护理……这里就像是车站候车室。女护士从淡蓝色口罩里面闪着乌洞洞的大眼睛看着金超。 李天佐听到护士和金超向他这边走来了。他紧闭着眼睛,任由泪水顺着脸颊流下去……他刚刚还沉浸在自己的悲哀里。 “他还在睡。”护士说。 李天佐很憔悴,没了平时带在脸上的那种恶相。 金超问护士:“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是吗?” “是的,”护士说,“没有危险了。如果没有意外,再有一个月就可以出院。” “很好。”金超说。 “这是我们领导给病人买的水果,”姚冰把装水果的塑料袋放在病床旁边的桌子上,“他醒来以后交给他。我们这位领导叫金超,你告诉他就行了。” 金超说:“你看需要我们做什么?” “我看可以通知他家里人了,应当有人来看一看他,这对病人有好处。” 金超从李天佐的呼吸声中感觉李天佐醒着,并且很专心地在听他们的谈话。 “在治疗上,你们尽管用最好的药,一切以病人的尽快康复为原则……我们中心的效益还可以。” 金超脸上放出一些笑意,又说了些别的,后来就走了。 护士送走客人,来到李天佐病床前的时候,李天佐仍闭着眼睛。他现在在犹豫要不要向院方说明他那东西不是自己割下来的,尽管当时他身上带着英吉沙小刀。最后他决定什么也不说,反正这并不妨碍治疗。这个对世界已经不抱什么指望的人失去了向别人解释苦难的兴趣。他现在非常想独自呆一呆。他所有人生难题几乎都是在独处的情况下用沉思默想的方式解决的。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也太离奇,他必须好好想一想。 一个病人持续不断地哼哼着,一会儿叫爹,一会儿叫娘。李天佐实在无法忍受了,嚎叫道:“护士你能不能让他们安静一会儿,让我好好呆-呆?”由于用了很大的力,他的双腿跷起来,又沉重地落到床上。女护士当时正背朝着他看病历,听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喝,吓得把病历一下子甩到了地上,就像突然听到狼叫一样盯住李天佐。当她确认嚎叫着的不是狼而是她的病人以后,才匆忙拣起病历,离开了病房。这时候不用任何人说什么,病房里已经鸦雀无声了,包括刚才那个喊爹叫娘的人。在更大的危险面前,人总是选择较小的危险。 但是院方还是为所有病人考虑,在征求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意见之后,为李天佐安排了单人病房。李天佐最初几天恢复得不错,他已经可以在护士的搀扶下走路了。裆部已经像女人一样平坦,没有那种东西坠着,他觉得身体失去了平衡,走路轻飘飘的总想往一边倾斜。护土认为他很疼,问他是不是很疼。他说不疼。他没说假话,他真的不疼。他没有对护士说,他压根儿就没有感觉到疼,一点儿都不疼。这把他害了。一些恶性病症是不疼的,就像最大的危险表面上往往看不出来一样。李天佐当前就面临这种情况。 金超来看过他的第七天,李天佐开始感觉到裆部的创口有些疼痛,隐隐的,像游丝一样在会阴和前阜部钻行,跟着那游丝就变粗变大,疼痛也就膨胀为某种团块一样的东西,紧紧地堵在裆部。现在疼痛变得迟钝而没有边缘了,小腹好像也受到了株连。他恐惧地看了看病房,病房里阒无一人。他不知道自己的耐受力怎样,他现在还不想叫大夫。他的这个念头一旦稳定,作为回应似的,疼痛就像炸弹一样在裆部剧烈爆炸了,落英缤纷,他的精神世界承接着无数碎片…… 诊断证明:李天佐患的是一种名字很奇怪的神经系统方面的疾病。如果这个诊断是靠得住的,那么就可以说李天佐留在这个令他憎恶的世界里的时间无多了。 这个令人不快的死刑判决,却为李天佐挽回了一点面子,再不会有人说他是性变态了。 褚立炀带着年轻同事赵刚来到了医院。 上午不是探视时间,他们是被特许进入病房的。长久以来褚立炀一直闻不惯医院的气味,就好像这种气味是有毒的一样。他改为完全用鼻子呼吸,似乎这样可以减少吸进体内的毒素似的。赵刚很严竣,充分意识到正在做的事情极端重要。 李天佐的庞大躯体深陷在病床上,洁白的被子掩着他,只露出一个巨大的脑袋,放在两层枕头上。他两腮凹陷,颧骨高高地支起来,原本方方正正的脸庞一下子显得尖削了。汗湿的头发油黑发亮,稀疏地贴在青色的头皮上。他闭着眼睛。看着他黄蜡蜡的脸,褚立炀几乎可以感到癌细胞正在那平卧着的躯体间疯狂地庆祝着自己的节日,它们不久就要取得完全胜利了。他的裆部正在腐烂,发出一阵阵无法描述的恶臭。他身上开始出现黑色的癍块,这些斑块不疼不痒,然后就开始发硬,边缘翘起来,随后就脱落了,露出粉红色嫩肉。这时候疼痛来了,像用锋利的小刀刮削一样清晰而尖利,即使用钢铁浇铸的人也会忍不住喊叫起来。 现在他胸前身后和四肢上有这样大大小小三十多处伤疤,全部都在像火山口一样向外喷射着疼痛。他的脸因疼痛而扭曲,眼睛也似乎睁了一下,但是他没看见床边站着人。 大夫在病案夹上写过一行字,职业性地说:“他现在无法谈话。” 褚立炀好像害怕被什么人听到似的轻声说:“不能想一点儿办法吗?你们医生总会有办法的。” 大夫凝神看了褚立炀一眼,回答说:“我们走。” 大夫把褚立炀和赵刚带回到医生值班室。十几个医生护士有的坐着有的站着,做各自手里的事情,争先恐后地说着许许多多与病人无关的话,有的人还开心地笑起来。和病房的气氛相比,这里显得太轻松了一些,不过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褚立炀和赵刚尾随大夫走进来时,谁也没在意他们;大夫在处方签上写了一些什么,交给一个漂亮的奶油色皮肤的护士,护士就走了。 大夫抬起头问褚立炀:“这个人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褚立炀说:“没有问题。” 大夫摇摇头,不认为褚立炀说的是实话,但是他没有说出来。过一会儿,奶油色皮肤的护士端着白色方盘站到了门口,方盘里有一些高高低低的东西。她和大夫大概一直用这种方式联系——她一出现在门口,大夫就站起来了。 “你们在这里等一等。”大夫和护士走向病房。 在一个没人理的房间里呆着很别扭,赵刚说干脆到楼道去等,但这时候大夫回来了,坐在桌前,一边摘口罩一边说:“你们再等十分钟。护士还要做一些必要的处理。” 褚立炀说:“谢谢。” “这个人怎么了?”大夫拧开小巧的杯盏,呷一口茶水,又一次问道。 褚立炀说:“没怎么。” “没怎么?”大夫用居高临下的语气说,“怎么他们单位不来人,家里不来人,你们反倒来了?” “我们不知道他家里不来人,也不知道他单位没来人。” “哦。” “那你们找他谈些什么呢?” “不知道。随便聊聊吧——这对他有好处,是吧?” “当然有好处。”护士从病房出来了。“你们可以去了。” “谢谢大夫。” 李天佐转动着头看褚立炀和赵刚坐在病床旁边的木椅上,眼神中有一种病人对健康人特有的怀疑、憎恶的神情。他脸色灰暗,油黑发亮的头发一条一绺的,在条绺之间,可以看到青色的头皮。 “我们来看看你。”褚立炀说。 褚立炀强烈感觉到李天佐眼睛中射出的目光充满了仇恨和凶恶。这个不再年轻的人越来越像临死时的父亲了,与父亲仅有的一点差别,是对这个他不信任的世界极度的警觉。 三十年前的一天晚上,李天佐的父亲被红卫兵打死在学校操场上时,眼睛里射出的也是这样的光。李天佐站在人群外边,清清楚楚地看到被父亲检举过贪污问题的总务处主任夹在无法无天的学生中间,用桌子腿殴打父亲,每一下打的都是要害部位。十五岁的他没有勇气去援救父亲,他手足无措。他只记住了父亲怀恨地看这个世界的最后的目光。发现父亲的日记是后来的事了,所以说他是后来才知道在类似的情况下应当做什么事情的。人都是一点一点地成熟起来的。成熟起来的李天佐不可能被总务处主任的哀求打动,在那个幽暗的胡同里,李天佐冷静地把三角刮刀插进总务处主任柔软的腹部时,眼睛里闪烁的正是父亲死时的目光。 经过大夫处理,疼痛止息了,躯体又成为能够被正常感知的东西,所以他心情不错。他看看褚立炀,又看看赵刚,并且轻轻点了点头。 “我们是认识的,”褚立炀一次说,“所以我不多说什么了。我们今天来找你,是想向你了解一些情况。我知道你在这类问题上一向是很合作的,对不对?你可以谈吗?” 李天佐又点了点头。 赵刚拿出小录音机摆弄,把小小的麦克风放到他的枕头上。 李天佐音调清晰地说:“我是要死的人,所以我说实话。” “对对对,”褚立炀高兴地说,“就是要这样。你这样非常好。” “你们想了解什么?”李天佐问。 “你知道苏北和一个叫罗伯特?罗森的美国人是怎样交往起来的吗?杜一鸣在他们中间到底起了什么作用?还有,关于金超……” 李天佐虚弱地笑起来,说:“我早知道你们要问这些。” 赵刚和褚立炀面面相觑。 赵刚在这样的时候经常失去现实感,现在他又以为自己出了问题,拧了大腿一下,大腿很疼,说明一切都是真的。问题是:他是怎么知道这个的? “这位是……”李天佐指着赵刚。 褚立炀说:“我的助手。你认识他。” “哦!对了,我认识。赵刚,是吗?” 赵刚笑笑,继续摆弄他的录音器材。 “甭,”李天佐伸出汗渍的胳膊,“甭录音。” 赵刚用目光请示褚立炀,然后把录音机拿开,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 “你让他走,褚立炀,我要单独对你说话。” 褚立炀示意赵刚暂时回避一下。 赵刚把录音机拿起来装到兜里,来到病房外面,点燃一支香烟。他感觉有很多眼睛在看他,似乎隐隐听到有人在笑……然而楼道里一片死寂,就像是在坟墓里一样。 但是李天佐并没说话,一种迟钝的疼痛感觉像乌云一样从灵魂的穹顶上飘行过来。他试图挣扎,但是意念无法作用于肉体,他就放弃了努力,任由它向很暗的深处沉降……他好像累了,闭住眼睛躺着,如同一个睡着了的婴儿。 褚立炀等着他歇过来,过了七八分钟的样子,李天佐仍然毫无声息。这引起了褚立炀的恐慌,他推一推李天佐,李天佐“哦”了一声,显然是听到了褚立炀的呼唤,但是他嘴里说出的话,又全然不是对褚立炀的回应。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李天佐的语调平缓,“我看到一座城市,那儿有很多建筑物,一栋又一栋的建筑物。它们闪闪发光,里面的人都很快乐。那儿有波光粼粼的水和美丽的喷泉……太美妙了。那里有悦耳的音乐。一切都在发光,奇妙的光……但是,我不能够进去,我知道我不能够进去……我如果进去了,我想我是永远回不来了……有人告诉我说,如果我到那里去,就永远回不来了,永远回不来……” “那是什么地方?”褚立炀问。 “我发现自己就在一团迷雾之中,”李天佐丝毫没有受到褚立炀的干扰,仍然用平缓的声音说,似乎是在回忆。“好像是地狱里的迷雾,有一个大洞,水蒸气从里面涌流出来,很多双手伸出来想要抓住我,要把我拖进洞里去……一头巨大无比的狮子从另一边向我扑过来,我发出尖叫。我并不是害怕狮子,我只是害怕它把我拖到那个幽深的洞里面去……水蒸气非常热,不停地从洞里面涌流出来,我就在那迷雾之中……” 李天佐的呼吸急促起来,然而他最后的吟诵仍然是清晰的:“在自然的大安详中休息吧!这颗精疲力竭的心,被业力和妄念打击得束手无策……在惊涛骇浪的无情愤怒中,在轮回的无边大海中,在自然的大安详中休息吧!” 随后就是很长时间的沉寂,就像在坟墓中一样。 褚立炀确信,这个人的时间不多了。 他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做过很多恶事的人,心里感慨万端。上路者为神,现在褚立炀就把他看为神灵。他的每一声叹息都带着非现实世界的独特信息。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赵刚是什么时候来的,倒像是李天佐意识到了谈话的条件已经改变,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他怎么了?”赵刚问。 “他可能是累了。” “哦。” 他们静静地等。 李天佐睁开眼睛。褚立炀注意到他的目光涣散,这就是说,这个人的确发生了某种精神的游历。李天佐把目光投到赵刚的身上,似乎想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拿走了录音设备,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他真的是累了。 “你不是要和我们说些什么吗?”褚立炀问。 “我说,”李天佐说,“他怎么又进来了?他出去。” 赵刚又到楼道去了。 褚立炀说:“现在没有别人了,老李。” 李天佐侧过头,尽可能看着褚立炀的眼睛,声调清晰地说:“操心一些,这地方现在充满了危险……所有人都很危险……最大的危险是意识不到危险……你现在根本没意识到怎么会有危险……要死人的,我跟你说,是要死人的……你不会相信我说的话……等以后……你们会想起我……” 褚立炀什么都没说,否则赵刚会听到的。 ………… 谈话进行了很长时间,赵刚抽掉了半盒香烟。奇怪的是,在这么长时间里,既没见大夫也没见护士,整个医院就像是一座孤坟。 褚立炀让赵刚进去。 赵刚刚好看到李天佐闭上了眼睛,也闭上了嘴巴,好像下决心再也不说一句话的人那样。 赵刚看着李天佐苍白的面容,问褚立炀:“他都说什么了?” 褚立炀没有正面回答赵刚的问题,只是感叹说:“这个人总是让我惊愕不已。” 第十四章:冬天无雪,夏天必定多雨(1) 第十四章:冬天无雪,夏天必定多雨 棋局 (1) 读者已经看到,苏北最初的反应是沉重,这种情绪直接感染了罗伯特?罗森。这个对中国人的精神生活已经有相当了解的美国人心情还很少这样沉重过,他真的进入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情境中去了。 风景很好,但是罗伯特?罗森和苏北都没有兴致看一看那些显得异常辉煌的晚秋的山峦,以及在山峦上蜿蜒的壮丽长城。 “他为什么要那样说?他要达到什么目的?”罗伯特?罗森带着很大的诧异。 苏北别有意味地笑了笑,接着说:“我不知道。我常常不知道世界上的事情是怎样发生的,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要那样发生。” 罗伯特?罗森完全被苏北说到的事情搞懵了。他天真地想,这种极不谨慎的言论是不公正的,不应当这样说。 苏北淡然笑道:“没有什么公正不公正的问题,罗森,在我们这里没有这样的问题。我告诉你一个在我们这里已经流传很久的对联——当然,这不是贴到门上的那种对联,它只是借用了对联的形式——‘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话很浅显,却道出了我们正在享受的生活的本质。” 罗伯特?罗森悲哀地摇着头,觉得这一切都不可思议。 常年失眠的吴运韬客观上总会在某一阶段为自己制造一个敌人,现在他已经具备把苏北作为敌人的条件。但是,他并不想致苏北于死地,他知道致这个人于死地会有后果。他仅仅是想敲打一下这个一直自以为是的家伙,或者把他边缘化为可有可无之人。这里面有没有报复心理?和当初不情愿地给他副主任的位置有没有关系?其实他没想这些问题。 但是苏北想到了。 他在《札记》中下结论说:“我和吴运韬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我们的相处含有巨大的危险。脱离接触,对我们双方或许都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他当时还没有做出选择。见到吴运韬的时候,他仍然像没有获得精神独立的人那样温和地打招呼,就像他从来没有被伤害一样。 这不是世故,而是因为他还没有做出选择。 他在想,但是他还没有做出选择。 我们不能指责说苏北没有脱俗,说他应当毅然像王小波那样辞掉公职,为自己赎回自由……这没有道理。生活毕竟不是一种观念性的东西,人也很难成为某种理想的符号。在你进入到“超人”境界之前,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这段路铺就的是苦难和沉重……现在,苏北就走在这样的路上。当然,有一天他会走向另一条路,但那也不是他的选择,而是他眼前出现了那么一条路。他面前还没有那条路的影子,还没有。 人们很快从一些似乎不经意的小事中闻出了味道,原来经常到苏北那里聊天的人现在开始回避他,对权力和利益抱着某种目的的人很快调整了策略,在能够对他们的事情产生直接影响的人那里献更多的殷勤,必要的话,他们还要装作无意诋毁苏北一下;苏北要用车,汽车经常会出现意外情况,最后他没办法只好自己打车去办事情,五分钟以后,他会在马路上看到金超坐着刚才还“不能开行”的那辆汽车扬长而过;他主管的部门逐步萎缩,直到所有人都认为苏北无足轻重而影响了别人的前程……夏昕愤怒地谴责吴运韬的行径,但是,并不影响他和金超的合作,在整个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一个政治核心似乎正在形成。 对于一个在凡世行走的人来说,这一切在精神上造成的创伤都是致命的。 苏北承认,在生活的浊水中间,他实际上是一个非常无能的人。当危险迫近的时候,他不知道怎样保护自己。他甚至不能够使自己从恐惧和痛苦中摆脱。而这一切竟然不是源自某种世俗的对位置和利益的争抢,而是仅仅因为某种毫无用处的精神探索的渴求。 苏北承受的是世俗人的打击,而不是追求精神生活公正与崇高的人的打击,他做出的反应只能是世俗的——这时候,苏北自然要想起好朋友费黧说过的很多话语,那些话都是符合生活本质的,而苏北生活在生活的本质之外——于是,当初吴运韬任第五把手时感受的屈辱正是苏北现在感受到的屈辱,吴运韬当年搞夏乃尊、搞徐罘的精神动力,正是苏北现在所做的最后拼搏的精神动力。 这是一个悲惨的转轮,只要你上了这个转轮,就命中注定了要扮演某种角色。这不是哪一个人的选择,这是转轮对人的选择。人在这个危险的转轮面前不具备任何自主能力。 “这非常可怕。”罗伯特?罗森说。 “前几天一个对自己的职务安排不满意的人把他的上级捆上石头,溺死在京密引水渠,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吗?你知道官场上的那么多杀人案件是怎样发生的吗?就是这样发生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人非常脆弱,脆弱到连自己也不能控制……” 罗伯特?罗森惊讶地看着苏北,想琢磨这句话的确切意图。 “那个把上级淹死的人在被宣判死刑的时候,表情轻松,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这表示他对这个结果满意。” 苏北轻松地笑起来,摇摇头,好像把一个不自信的小说构思摆脱开了一样。 这是苏北和罗伯特?罗森在北京进行的最后一次谈话。 过了一个星期左右,罗伯特?罗森往苏北家里打了一个简短的电话,说他马上到上海去,到那里以后再和他联系。但是,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罗伯特?罗森的消息了。好像这个人对于苏北和苏北周围发生的事情突然没了兴趣。 和罗伯特?罗森聊天已经成了苏北倾诉内心、审视生活的方式,突然失去这种方式,他很不适应,惘然若失。他打听不到他的下落。 就在这个时候,美国《纽约时报》开始连载罗伯特?罗森的长篇报道《灵魂的栖所——一个中国人的故事》。 苏北不知道发生了这件事情。这件事情是不是很严重,严重到什么程度,只有褚立炀心里明白。但是褚立炀一直和苏北嘻嘻哈哈,有两次他和苏北单独在一起,说了很多事情,就是没有把报纸从公文包里拿出来。 “你这个人,”褚立炀看着苏北,表情痛苦地说,“你如果不是这样的人……” 苏北等着他说下去。 褚立炀像醉酒的人那样挥挥手,截住了话头——本来他想说,如果苏北不是他所了解的这样的人,他的事情就好办得多。但是他现在不能这样办,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在他这里,不能这样办。尤其是苏北处在目前情况下的时候,他不能这样办。他已经准备好了承担后果。 “怎么了?”苏北警觉地问,“发生什么事情了么?” “没有。”褚立炀用很职业的语气说,“什么事情也没有。” 苏北开玩笑:“你这个人因为心里有太多的秘密,有时候看上去不那么正常。” 褚立炀说:“那是因为这个世界不正常。” 苏北眼睛明亮地拍拍褚立炀的肩膀,笑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从这个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苏北模仿褚立炀刚才的语气说:“你这个人……你如果不是这样的人……” 两个人一同笑起来。 苏北不得不考虑去留问题。 这是任何有尊严的人在目前情况下都不能不考虑的问题。 看样子他必须让自己消失。 他昨天还在电话里跟胡杨说,他现在每天做的都不是想做的事情。他一次次诘问自己:你不是一直想把自己收缩到书斋里,去描写你对这个世界的观感吗?这是一个不值得尊重的世界,不值得贡献你的才智的世界,你为什么非要以受难者的身份留恋可怜的虚荣和世俗的利益?你为什么不能够在精神上,同时也在生活中成为一个独立的人?王小波的路为什么不能成为你的路?你完全不认同生活的所谓主流,那么,你为什么又如此在意你在生活中的位置?你已经能够退出生活了,你现在已经有了退出的条件…… 但是,他同时也在想:就这样退出了?你才不到五十岁,就这样退出去了? 为什么不把情况向钱宽解说一下,看他能不能给他做适当的安排?钱宽那里已经把人安排满了,没有位置了……提前退休就意味着你将被生活放逐,成为精神上的流浪者。而且,你不仅仅是吴运韬这块地盘上的流浪者,你还是整个社会的流浪者,你将孤独地徘徊在你以前置身其间、不管好坏都已经熟识了的世界之外…… 你当然可以赞美王小波,但是,王小波的精神苦闷有谁知道?他那些有价值的言论,恰恰说明了他作为精神流浪者的真实境遇,他最后一个人孤独死去的结局也正是精神流浪者的必然结局。你会失去所有朋友,他们在电话里对你进行安慰,在这种安慰中体会终于看到你倒霉的快感;你周围的人也会用怪异的眼光看你,把你看成一个愚蠢的失败者。如果你真的是一个愚蠢的失败者倒也罢了,问题在于你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失败者,你一直以自己高尚的精神渴求为荣,你用它来战胜世俗,用它来构造灵魂的穹顶……你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毁灭。但是,多么寒冷啊!无所不在的严寒不仅仅侵袭着你的肌肤,更可怕的是削割着你的灵魂,你灵魂上感受到被撕裂的苦痛……你怎么就会落到这样一步田地?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和环境格格不入?你怎么了?如果说人生是战场,你输在了什么地方? 苏北一遍遍这样问着,他找不到答案。 ………… 王岚说:“你不能这样对待自己,苏北,你不能这样对待自己了。” 苏北心里滚过一股热潮,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在听吗?”王岚问,“苏北,我对你说,这件事对于你太重要了,在你做出最终决定之前,能和我说说你的想法吗?我想听的当然是你内心没有说出的想法……” 他们约定在公园见面。 ………… 今年的冬天来得早,才十一月份,天气已经很冷。公园里光秃秃的连一棵树也没有,凛烈的寒风中,裸露的地面上狼烟四起,就像在发生一场冷兵器时代的战争。一些小动物慌乱地寻找栖身的地方,一会儿撞向这里,一会儿撞向那里。坡凹之地上蜷缩着瑟瑟发抖的猴子,它们并不转动头部,只是用富于人性的目光警惕地追随着人的走动,为了尽可能缩小和坚硬的土地的接触,它们努力地把脚爪抱起来,依偎着。 王岚用关切的目光看着苏北。苏北穿得很单薄,脸色也很不好看,好像面临着某种自己无法左右的裁决。 “冷吗?”王岚问。 “还行。” “我们只能在这里了。” “这里挺好。” 苏北简要说了一下最近发生的事情。这些事情都是在某种强力的作用下发生的,他根本不在那个世界当中,那是一个独自运转的世界,一个不容质疑和阻抗的世界。当这个世界做出决定的时候,你的命运实际上就被裁决了。在被裁决的命运面前,你的所有努力实际上不过是让那种裁决执行得顺利一些。 “我无法反对你的这种说法,你知道在这些问题上我们的看法是一样的。但是,我不希望看到你这样,真的不希望。即使你做了某种决定,我想,也应当有助于你从目前的状况中解脱出来,而不是加重你对这个世界的失望。” “我只是对自己感到失望。”苏北轻轻笑了,“实际上没有你说的那样严重。没那样严重。你不用担心,王岚。” 王岚痛苦地摇着头,不相信苏北的辩白。她知道事情严重到了何种程度。 苏北告诉王岚昨天晚上做出的决定。 王岚什么也不说,平静得让人以为她没有听到苏北的话。苏北知道,这是她思考问题的方式,她一定在进行激烈的思考。 风大起来了,从结冰的湖面上荡过一股黄色的烟尘,被湖岸上的假山切割,破碎为看不见的风,继续往前穿行,很快就来到苏北和王岚的面前。废旧塑料袋飞舞起来,旋了几个圈子,扶摇直上,往高处去了。 “我知道你是一个深思熟虑的人,苏北,”王岚说,“事情曲曲折折地发展到现在,已经证明了你是一个深思熟虑的人。但是在这件事上,我还是想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充分估计到了后果?毕竟,这件事关系到你的后半生。” “我知道这件事的分量……你刚才说什么?后果?” “对,后果。我说的是从此以后你将面临的所有问题。” “我想过,”苏北望着公园外面那个新开发的房地产工地,“你说的那些问题我都想过。如果是在十年前,我会认为对于我来说那都是十分严重的问题,我不会有勇气面对它。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王岚……” “怎么不一样了?”王岚问,“你是说我们已经过了一个世纪?” “从时间的意义上可以这么说,但不仅如此。” “你应当知道,苏北,人生面临的基本问题就是对位置的抉择问题,这里面充满了凶险……” “那是因为这个人没有进入到最终的抉择之中。这个人还没有摆脱世俗的算计。你说的对,位置,是我们短暂的人生中的基本问题,我们就是在接连不断的选择和移动中度过劳累的一生的。我们每个人所处的都不是我们期望的位置,我们总是像贪吃的孩子那样想往比手里拿到的更好的吃食。我们就是在这永无休止的追逐中失去生之乐趣,失去我们全部幸福的。只有真正进入到最终抉择之中,才能够……” 一阵狂风刮过来,淹没了苏北的声音。 天色越来越昏暗。 “我很难过,苏北,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很难过。你可能不知道我心里有多么难过。”王岚低垂着头,“我总感觉,这件事还没有结束——事情并不因为你做了这样的决定而结束,相反,它或许仅仅是另一件事情的开始,在那件事情当中,你遇到的精神危机会比现在还要强烈……我担心的是,到那时你将无法承受……” 苏北惨淡地笑了一下,说:“如果是那样,那就是我这个人命定了要过这样的生活。” 这是一个阴霾的上午,苏北坐公共汽车到z部机关古香古色的大院去向吴运韬递交辞职申请。 进门的时候,苏北看到,由于暖气太热只穿了一件衬衫的吴运韬正在沙发扶手上修改一个准备发下去的文件,见是苏北,他就像见到任何一个工作人员一样,面无表情地把文件扣着放在茶几上,站了起来。 吴运韬脸色苍白,像是一个刚刚沐浴过的人,闪着老年人的皮肤那种奇怪的光亮。他让苏北坐下,要为苏北沏茶。苏北阻止了他,两个人都坐在沙发上。 吴运韬已经判断出苏北要有事情的,甚至在他来之前就隐隐感觉到这个人要来……他观察苏北。 苏北脸上有一种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时的僵硬表情,笑得很不轻松。苏北从西服口袋拿出一个信封。 “我想了想,我觉得还是把它直接交到您手里好一些。” 吴运韬很警觉地问:“什么东西?” 苏北直视着吴运韬的眼睛,说:“我的辞职信。本来我想写给党组的,但是我觉得在您我之间谈这个问题更简单一些。” 吴运韬严肃地看着信封,接到手里,但是没有马上打开。 “就是这事,老吴。我走了。” 苏北站起来,吴运韬也站起来。吴运韬由于失眠而充满血丝的眼睛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恶毒的目光,但是他还是和颜悦色地笑了,用拿着信封的那只手拍拍苏北的肩膀,说:“你呀你呀你呀……” 他没有留苏北的意思。 打开房门的时候,苏北稍稍犹豫了一下,觉得还要说些什么,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就决然地把门拉开,回过身,看到吴运韬一张笑容可掬的脸,点点头走了。 吴运韬轻轻把门关上,怀着轻蔑的心情,把苏北的辞职信从信封里抽出来,一边往写字台前走,一边看起来。 老吴: 考虑再三,我决定在适当的时候向组织提出提前退休申请。 这件事还要通过您来解决,您目前有用这种方式解决这个问题的能力。 从目前看,经您手解决这个问题是最平和的办法,对任何人都不构成伤害。我可以以人格担保,一旦退休,绝不再对您个人及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做任何评价。 关于您因为一己私利延误和阻碍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发展,关于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职工强烈的愿望和要求,我曾经数次和您交过心,但是您蔑视了这些东西。当您恶意地在“述职”会上说出对我的评价时,我突然发现,不管于公于私,您我之间已没有任何对话之可能。我不得不用另外一种方式表达我的意愿,就像我现在做的这件事一样。 您过于看重了权力的力量,您不知道还有一种道义上的东西,比一个人在一个百十人的单位里一手遮天更有力量,更何况这只手已经遮不住那片小小的天空了——您敢让z部党组调查和了解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每一个领导成员的素质状况和工作业绩吗?您敢让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领导班子成员向党组汇报他们的所思所想吗?您敢让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广大职工说出他们对您、对领导班子成员的真实看法吗?您敢让z部党组了解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这几年真实的经营管理状况吗? 我历来把您作为朋友而不仅仅是领导,肝胆相照地做我能够做到的任何事情,我为您、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发展做了我能够做到的一切。但是,您不需要这种对事业的忠诚和对您个人的友谊,您不需要。所以,您我之间走到今天,我只能理解为是一种必然。我们是迥然不同的两类人,我们的交往潜伏着巨大的危险,我不希望哪一天爆炸性地暴露我们的危机。脱离接触,从长远来说,对您对我都是一件好事。 我希望我们能画一个好的句号,这也就是我写这封信的原因之一。我希望您帮助我提前退休,我想在人生的最后岁月里静心写作,而不是搅到令人眼花缭乱的政治权谋里面去。这也是我很多次向您表达过的愿望。 如果能够提前退休,我将从内心里永远感激您。我们不能够作为朋友,但也没有必要成为敌人,这也是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我也没有到z部党组找什么人或直接向邱小康反映问题的原因,这是我的人格所决定的。对这件事也是一样,我只希望在您我之间平和地解决它,以前的一切都可以忘掉。 事情不大,也很简单,这几百字足以把问题说清,所以没有必要谈的东西也就不谈了,我知道您很忙,我也很忙。 苏北 吴运韬怔怔地站在写字台前,脑子里好像突然闯进来一只不辨其貌的野兽,冲着他剧烈地啸叫着。 苏北的辞职信是一个星期以前在电脑上打出来的。一个星期以来,苏北反反复复做过各种权衡。他知道这是很严重的一步,他想到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他曾经想过把一切都抛诸脑后,与这个失态的世界共生共存……昨天晚上他最终做了抉择。至于这种抉择是不是最佳的抉择,他已经无从考虑。开弓没有回头箭,事情就是这样了。 来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苏北呆呆地坐在办公桌前,想象着辞职信上的每一句话在吴运韬心里敲出的音响。他浑身竟产生出一种很久不曾有过的通泰的感觉,一种直起腰说了一句一直没敢说的话的感觉。这种感觉同时还约束了他内心的不安,他对自己说,尊严重于生命,我只能这样做。不管要承担什么样的后果,他都认为这样做是值得的。 和所有人这个时候的情形一样:一件很难决定的事情,一旦硬着头皮决定下来,就会认为这个决定是惟一的,会为这个决定找到很多正面的理由。 现在,苏北就认为他把辞职信交给吴运韬是正确的,他只能这样做。 苏北对自己说,其实我的期望很简单,就是辞职信本身表达的那样平平安安退休,安心于创作,他甚至为自己的退休生活做了这样的设计:回老家去,和大姐住在一起,在院子里种上一些蔬菜,在青山碧水间享受生命;他知道只有在那里他才有可能还原为一个从来没有走出大山的孩子,以最自然的形态完成一个自然人的生存过程。是的是的,这样,他就可以安心于写作了,生活给了他那么多馈赠,他会将它们转化为文学作品。但是,他不再想在文坛争一个位置,他不再想了,任何能够把人变为奴隶的东西,他都不再去想。再者,文学已经如此堕落,他不认为与余馨娇那样的消费文化作家为伍是一种荣耀。作家已经把所有能够变现的东西都拿出来了:今天女儿写父亲,明天妻子写丈夫……相反,多少有思想有艺术品位的作品被排斥在文坛之外。他叮咛自己说,读书和写作只有祛除了功利的算计,才能够成为纯粹的使人心灵安宁的东西。 他渴望和迷恋这种东西。 …………人才 此时,窗外突然寒风凛冽,飘来了硕大的雪花。一场大雪覆盖了北京以及北京周遭地区,包括辽阔的华北、东北、西北地区,所有的土地和山峦都被大雪覆盖了,大地的曲线因为厚厚的积雪变得异常柔和,像是婴儿肉体的曲线。 雪野上没有任何能够游走的动物,只有树木象征性地坚守着自己的职责。 这个惟一孕育了文明的星球,越来越认不出自己了,有时候它要借助于器具对自己做出品评。 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自己感到厌恶,它厌恶自己变得苍白失血的肉身,它说它应当比这要好的,应当比这要好的……风大起来了,好像纠集起了无数头猛兽,它们低吼着,发出哀鸣。 它们马上就要扑过来了,要把所遇到的一切都扯碎。 这样的大雪! 北京很长时间没有下这样大的雪了。 第十四章:冬天无雪,夏天必定多雨(2) 危险的移动 (1) 半夜他又醒了。他没有开灯,让自己继续浸淫在浑沌之中。他面前的处境像是一种有形的东西,占据着他整个精神世界。那是由黑暗、绝望、无可奈何等组成的实体,沉沉地压着他。他和现实世界的联系像游丝一样脆弱。他,一个弱小的生灵,在这广漠的天地之间踽踽独行,连影子都没有。他想到了卡夫卡精心营造的那个地洞。那是一个多么好的地洞啊。那个地洞在哪里呢?在欧洲吗?他能赶到那里去?他能躲到那里去……不不不,他说,我无意享用它的劳动成果,我只是想帮助地洞的主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挖挖沙土,填堵一些可能会带来危险的薄弱之处。就连这也不可能吗?它是那样惊恐,它从一开始做的就是怎样万无一失地守卫它的孤独,我怎么好去打搅它呢?不能。那就让我也为自己挖一个地洞吧。土地是那样瘠薄,这是由黑色砂粒和胶土凝结成的土地,在这样的土地是不可能打出地洞的。你无处躲藏,苍白的太阳烧烤着苍白的大地,风在远方荡起一处处尘埃,尘埃在大地上像孤鬼一样漫行,留下凄厉的悲鸣。你到哪里去?你徒然挥动着所有的细小的腿,你觉得你在前进,可你是在往哪里前进呢?也许你根本没有前进,仅仅是逃生的欲望使你产生的虚幻的感觉。你不能动,就像格里高尔无法离开他的床一样。格里高尔不知道如何才能摆脱这种荒唐的困难处境,他就再一次告诉自己,像这样呆在床上是不行的,他还是要做出努力,让自己从这令人厌恶的床上离开。马上就到上班时间了,不离开床怎么行呢?格里高尔说,七点一刻前无论如何要离开床。肉体把我们放到了我们未曾期望的地方,我们只能依靠精神的飞翔。但是当我们要使用它的时候,我们惊讶地发现,精神被打断了翅膀,它徒然地跳着,嘎嘎地叫着,可是它飞不起来,飞不起来。它翅膀上和它一再扑蹋的土地上浸了殷红的血。它徒然地跳着,就是飞不起来。我们究竟是被何种东西所困扼?是精神困扼了肉体,还是肉体困扼了精神?我们能把肉体打碎让精神飞扬而去么?或者我们苟且一些,把精神扼杀,再在世间增加一具行尸走肉?我想离开那张床哦,还有比这更强烈的渴望吗?我渴望离开它,同时渴望脱离这一望无际的大地,我用不着让地洞为我护身了。我飞扬起来,我嘲笑着大地同时也嘲笑我遗留在那里的不断萎缩干瘪的皮囊。可是它飞不起来哦,它飞不起来,它永远飞不起来,从古到今还没有人能够让它飞起来。这是我们之所以为人的命定么?这是上帝在造我们时为我们锁上的枷锁么?我们无法挣脱,无法挣脱……那就让我们匍匐下来吧,让我们屈从于大地,让我们重新回到床上……那是多么深沉的恐惧……那不是疼痛,那是恐惧。好吧,那就让我们把精神拖回来,束缚住它,把它投到火里让它燃烧。我们对天对地都说,我们屈从了,你看,它在那里燃烧。不幸的是它不死啊,它在火里还像在大地上那样不停地跳跃。现在它更激越地上下翻飞,我看到它黑色的羽毛在燃烧。可是它不死,它就是不死,它吱吱地叫着,述说着恐惧,它就是这样在恐惧中歌唱。这时候,我们的肉体无法保持清高。当精神的痛苦和肉体联结时,肉体会感受到电击一样的疼痛。不要扼杀精神,它是不死的,它不死……我们还能做什么?什么也不能做。我们一来到这个世界就已经被固定在了某一个位置。卡夫卡是那样想移动,他没有办到。约瑟夫?k也没有办到。所有人都想移动,好像只有在移动中才能够证明我们自身,但是归根结底我们是办不到的。这是我们存在的惟一方式。我们无可选择。你不可能把一切都截止在某个部位,然后让所有的一切重新开始。这是不可能的。不管你躲到哪里,过去都将与你形影相随。充其量那是你对自己短暂的蒙蔽。这样想来,去老家这件事仿佛又失去了魅力,不那样迷人了。他睁开眼睛,让自己适应黑暗。当屋子里的东西隐隐显出轮廓时,他揿亮了台灯。 静极。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夜晚为什么会这样静。为了不影响睡眠,他把石英钟放在了书柜里,现在居然可以听到清脆的嘀嗒声。女儿和妻子都在她们各自的房间睡了。他突然感觉到孤独像海浪一样,静悄悄的不怀好意地向他涌了过来。好像要躲避这种侵袭似的,他迅疾地伸出手,“啪”的一下关了台灯。 有时候黑暗反倒能够使人感觉到这个世界现实性的一面。 苏北交给吴运韬辞职信的那个晚上,吴运韬几乎通宵未眠。 他又一次醒来的时候,是凌晨四点。他把台灯光线调到最弱,仰靠在床上。 马铃后来增添了打鼾的毛病,搬到后院新居以后,吴运韬就和她分睡在两个房间。现在,他听到隔壁房间里马铃正在说着梦话。 为了能够睡好觉,吴运韬进行了痛苦的努力。听说安眠药物对肝肾不好,而且容易形成依赖性,最初无论怎样失眠他都不吃药,后来实在没办法了,只好让担忧让位给现实的危险——因为失眠,他已经无法应付每天涌到眼前的事情。一开始他每天临睡的时候吃一片艾司唑仑片,但是遇到实在焦心的事情,一片就不顶用了,只好增加到两片,三片。现在他每天都要服用两片药物才能够入睡,即使这样,他的睡眠质量也不高,似睡非睡,两个小时醒一次,醒过来的时候,如果有件事情闯到脑海里,干脆就再也睡不着了。 常年失眠,严重影响了他的健康,现在,他曾经引以为自豪的记忆力也出了问题,遇到一个很熟识的人,常常叫不上人家的名字;在家里到一个房间去,站在那里想不起来要干什么;脑子里整天嗡嗡嗡地响,就像有一台发动机在枯燥地运转;在会议场合讲话的时候,越来越多地出现重复,而且无法做一二三四的归纳;即使很感兴趣的电影,看的时候情绪激动,然而,事后往往记不起其中的主要情节;见到邱小康,总是忘记来之前准备好要说的事情和要说的话语,总觉得没有把最想给邱小康留下的印象留下……吴运韬常常哀叹自己老了,对生有了更多的恐惧,死亡的恐惧。他父亲活到了八十高寿,他不敢想望自己能够活到那个时候——父亲生活在贫穷但是相对宁静的乡村,他一生中最大忧虑不过是让自己和子女有饭吃有衣穿,和这个问题产生关联的人和事都不复杂,“我呢?”吴运韬想,“我站到了现在的位置,我面临的已经远远不是多打几颗粮食的问题,我面临的问题比父亲的问题复杂一千倍一万倍……”在这个意义上,有时候他轻看自己的权力和地位。“这一切有意思吗?有意思吗?”他经常这样问自己。问题是,如果他哪一天松懈了,他不仅要失去所有已经得到的东西,甚至于要遭受灭顶之灾。在军事上,退却是一门比进攻还要高深的学问,人生的战场何尝不是这样?不是你想退出就能够退出的。他耳闻目睹了多少由于处理不好这个问题而招大祸的人!他当然不希望自己的人生是这样一个结局,所以他才苦苦地撑着,像战士那样战斗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止息。他觉得根本望不到彼岸。 昨天发生的事情,关于苏北的辞职信的种种推测,一齐涌到了脑海里。 苏北到z部把他的辞职信交给吴运韬以后几分钟,金超就把电话打到吴运韬办公室——金超的同学张柏林到北京来招聘人才,执意要款待吴运韬,约他晚上到歌厅去消遣。吴运韬没有心情,婉言谢绝金超。金超当然不知道他这里发生的事情,还要说什么,吴运韬很不冷静地说:“我说今天不行就不行,你能不能给我一点选择的自由?” 金超在电话的那一边赶紧说:“那好吧,好吧。” 放下电话,吴运韬怔怔地坐了一会儿,对金超的恼怒毫无缘由地充塞了整个大脑。他突然想到:为金超这样的人做这样多的事情是不是值得? 关于《前沿》杂志社领导班子配备,党组基本上确认了吴运韬的意见,他最让人欣慰的是终于为师林平找到了一个位置。 吴运韬的做人准则是:对于追随自己的人,一定要给以适当的安排,这不仅仅是对追随者的责任,同时也是向世人宣告,追随者是有好处的。这样,你就会获得更多的追随者,你就会得到更大的事业发展空间。整个来说,局面不错。 苏北的辞职信就像突然扔过来一块砖头,打碎了宁静,他心灵湖面上荡着一圈又一圈不祥的涟漪。 吴运韬把信读了三遍。 读第一遍,吴运韬冷笑了一下。他的第一个冲动是马上去找廖济舟,一劳永逸地解决苏北的问题:把他请出领导班子。这是吴运韬最近半年来一直想做而没有找到机会做的事情。 读第二遍,吴运韬就问自己:苏北一直想写小说,曾经几次说想提前退休回k省专门从事写作,说胡杨能够提供必要的条件……也就是说,他想退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舞台……如果真的是这样,当然可以成全他……吴运韬甚至想好了和廖济舟说这件事的措词,他相信廖济舟绝对感觉不到这里面的真实意味。他觉得这件事不一定会引起邱小康的关注,即使邱小康关注也不难解释:“苏北这家伙从本质上是一个作家,他梦寐以求都在想写东西……苏北很优秀,我想,还是应当满足他的愿望……”他估计这样说过之后,就不会再有任何问题了。这当然是一个各得其所的结局。 他又读了第三遍。如果苏北仅仅是为了提前退休专门从事写作,又为什么说了许多工作上的问题?苏北一般不会用这种方式交谈,尤其不会用这种语言评价金超——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和金超在工作上虽然有矛盾,也曾经产生过争执,但是从来没有撕破脸皮……他为什么要这样说? 吴运韬惊讶地发现,他实际上面对着很微妙同时也很危险的局面。 昨天整个下午,他想的都是对危险局面的设想。 他揿亮台灯,从床头柜里拿出一盒没有启封的香烟,为自己点燃一支。他实际上十年前就把烟戒掉了,现在集中精力思考问题的时候抽烟,不过是过去习惯的残留罢了。这种时候在他不是很多。 他就像欣赏让他迷醉的篇章一样,又把苏北的辞职信拿出来,再一次阅读起来。一个可怕的推断让他感到脊背发凉:如果邱小康认真对待这件事怎么办?如果邱小康亲自约见苏北怎么办?如果苏北说出信上的那些话怎么办? 他的这种担心并非没有缘由。在他的记忆里,至少有两次,邱小康问起苏北的情况,一次是在党组会上,一次是在湖北视察工作的时候,吴运韬当然知道邱小康对苏北的印象,所以两次都说了苏北很多好话。 既然是这样一个有质量的人,应当充分发挥作用的人,怎么没有放到重要位置上去发挥作用,反倒提前退休了呢? 这是一个无法回答也无法解释的诘问。 不能让这封信出现在邱小康面前!也不能让它出现在党组任何一个成员的案头! 这封信一旦出现,就会酿成事件,会动摇他费尽心机在邱小康面前营造的东西,这个东西关乎他未来的一切。如果这封信出现在邱小康案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问题将暴露无遗,他为政治前途做的一切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到目前为止,吴运韬在z部的政治形势很好。他和廖济舟的合作已经到了无间隙的程度,廖济舟将在下一次换届的时候退休,他又始终认为他被邱小康赏识着,即使在z部得不到适当位置,也能够为他搭一条通往其他国家部委的升迁之路……这都是他曾经对金超说过、自己也深信不疑的话。他知道必须继续做一些努力,调整《前沿》领导班子是这些努力的一部分,现在他实际上只差一步了,如果师林平像他咬牙切齿表示的那样,在很短时间内把刊物办出个样子,让邱小康刮目相看,如果他主管的所有工作都拿到八十到一百分,他就有把握让自己从现有的副部长中间凸显出来,就有了在邱小康面前述说与梁峥嵘的矛盾的资本,那时候邱小康将不得不在他和梁峥嵘之间作出选择。这种选择的一个可能的方式就是撤掉顾问小组,梁峥嵘彻底回家,为廖济舟创造一个能够独立开展工作的局面,继而在廖济舟接任者的问题上形成没有选择的选择的局面……不管梁峥嵘与邱小康家族间有多么深的渊源,邱小康总要从他这个事业出发……他相信自己的政治智慧,相信自己能够达到设定的目标。 吴运韬小心翼翼地把苏北的辞职信折起来,重新装进信封。 为自己做了选择的苏北,差不多已经把自己看作一个退出生活舞台的人,到老家去了一趟。 这是离北京两个小时车程的山区,是苏北度过童年的地方。在这里,苏北能够唤回孩童时代对世界的感知——色泽、声音、气味,甚至于生理上的某种状态。 父亲在这里度过了他生命中的最后十年,他是在大姐无微不至的关心体贴下离开这个世界的——算起来,父亲在北京生活了三十年,作为一个因为建设水库搬迁的农民,北京不认同他,他也不认同北京,这三十年他一直处在生活的边缘。苏北对少年时代最痛苦的记忆,就是母亲到月底的时候向邻居借钱。就是在那时候,苏北暗暗地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离开家庭,自己去谋生,承担起对父母亲的责任。他的这个决心最终导致了他离开北京到k省洛泉地区插队。 如今,生活画了一个圆,他最终也回到了他出生的地方,回到了他用生命而不是理智感知世界的地方,他丝毫也不怀疑,他会在这里找到内心的安宁,找到属于他的精神生活的角落。 大姐为他在大柴锅里炖上了排骨。他曾经表示过爱吃大姐炖的排骨,大姐执拗地认为这个性格仔细的弟弟在北京舍不得吃,总是劝他:“别舍不得吃……”他竭力解说,说不是舍不得吃,是因为我的血脂高,不能吃……大姐完全不能理解,最后还是认为他舍不得吃,所以他每次来都要炖排骨,苏北也就不管不顾,尽量地吃,大姐愈发认为他平时缺嘴。 苏北告诉大姐说:“我退休了,想回来住些日子。” 大姐当然想不到苏北这简单的一句话蕴涵着多少冥思苦想和难以决断的情节,想不到一个不到五十岁的人说出这句话时的沉重,只是为这个多年出门在外的弟弟能够和她在一起而高兴,迫不及待要为他收拾房间。现在那个房间放着粮食和一些不用的东西。苏北阻止了大姐,说等他下次来的时候再收拾。大姐急于做些什么,突然想起她这个弟弟是一个写书的作家,一拍手说:“我得给你买一张桌子!”马上让外甥去买。 苏北这次没有阻挡,他真的是需要一张桌子的。 临走的时候,大姐问他什么时候来,苏北说,快的话也许半个月就来了。 回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苏北开始着手为他的离开做准备,整理手里的合同和书稿,该清退的清退,该留的留下来,在适当的时候移交给有关的编辑室;书柜里的书籍,挑拣之后,无用的东西都让卫生员收走了。 他坐在沙发上,不知道再应当做什么。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是苏北吗?”吴运韬的声音,“女儿考得怎么样?” 苏北说:“我听她说感觉不错……” “没问题,”吴运韬愉快地说,“这孩子聪明,应当是没问题……”吴运韬耐心地说了很多这方面的话,直到两个人都认为完全没有味道了,才转到他要说的话题上:“苏北,你那封信,我看了,是这样啊,我首先要对你说,我在述职会上说的那些话,错了,我现在收回。” 苏北捏住话筒,无言以对,他还一时反应不过来该说什么。 好在吴运韬并不想听到他说什么。 “至于其他的事情,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找时间聊一聊,你看怎么样?” 苏北木然地说:“行啊。” “那就这样吧?等我打电话给你。” 电话挂断了。 苏北直直地站着,像被突如其来的事情打击了一样。 第二天,吴运韬没打电话,直接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来了。他先到金超那里坐了一会儿,没油没盐地说了一些淡话,就连金超都感觉到他心里有事。 “张柏林明天就回去了,”金超说,“我想给他送一下行,吴主任你看你要不要去一下?” 吴运韬问:“什么时候?” “你要是有时间,就放在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吴运韬盘算着时间,“你先约吧。” 金超没轻没重地说:“我要是约了你可一定得去,上次人家张柏林就有些怨了,说是吴主任看不起他,我给你说了多少解释的话?这次一定得去,不管怎么着,人家现在是堂堂县委组织部长,再说,还是咱老乡了嘛!” 金超知道吴运韬爱和k省来的人聚会,在这样的场合,吴运韬总是说满口的k省方言,这会使他产生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 吴运韬若有所思地看着金超,说:“你先约吧。” 金超很高兴,说:“那我就约了。” 吴运韬说:“我去和苏北说一件事。” 金超已经拿起话筒拨电话号码,没太在意吴运韬的话,诺诺两声,吴运韬已经出去了。 苏北的办公室终年不见阳光,吴运韬进来时感觉屋子很暗。 “你怎么不开灯啊?” 苏北从一堆纸箱子中间站起来。“我忘了,”苏北到门口按了一下灯开关。“我这儿很乱。” “你这儿一直很乱。”吴运韬把公文包放到茶几上,顺势在沙发上坐下来。“你们太不注意细节,办公室能反映人的状态……” 吴运韬的办公室总是一尘不染。 苏北用纸杯给吴运韬沏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拉过一把折叠椅,坐在对面。吴运韬和苏北之间似乎正在生成一种彼此信任的氛围,这正是苏北希望和任何人相处都有的氛围。 “你看,”吴运韬说,“我总是没有时间,其实我早就应当听听你对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工作上的想法,就是没有时间……现在,工作上的问题很多,我从你的辞职信中看出来你很着急。你是一个对什么问题都很认真的人,也就是很负责任的人,这在今天已经是很少见的品质了,长时间以来,我佩服你的就是这一点。我在和小康说起你的时候,总是说,苏北这个人,你把什么事情交给他,让人放心……” 苏北低着头,看着地面,感觉自己的脸灼热得如同着了火。他并不觉得受到这样的夸奖心里舒服,相反,他感觉有人在侮辱他的智力。好在吴运韬自己也并不希望扮演这样的侮辱人的角色,话题转到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上。 “工作上的事情,我很想听你说说想法。” 苏北看着吴运韬,想从他的眼睛里读出到底有多大的真诚。苏北看到的不是虚饰,是地地道道的真诚。在这两个年龄并不差很多的男人之间,这种真诚已经消失很久很久了,终于再次看到它,苏北首先被感动了。 “老吴,”苏北吃力地说,“其实,我也没什么想法……” 吴运韬用亲切的笑意鼓励他说下去。 曾经下决心不和吴运韬谈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问题的苏北,现在不再回避吴运韬的话题,轻声谈起了中心目前的状况,职工中要求改革的愿望,他甚至说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要发展,必须建立新的运作机制,在管理上下功夫……吴运韬听得非常认真,还特意从公文包中拿出笔记本,记下要点。 谈话进行了将近一个小时。很长时间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就中心的工作问题进行如此充分的讨论。 “你谈的非常重要,苏北。”吴运韬轻轻抚摸着笔记本,“中心的事情,还是需要领导班子里的每一个成员关心,这方面,我以前注意不够。金超的事情,我是这样看的,这个人本质上是好的,工作能力差一些,让他带这样一个单位,也真的难为他。我同意你对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现状的分析,看样子必须再迈一步了……” 吴运韬没再提苏北的那封辞职信,也没就辞职信中提到的问题发表见解,但是,两个人都清楚,他的所有话头,包括这次如此直接地谈论中心和金超的工作,都是那封信引发出来的。 “其实班子的整体力量是相当强的,要是把每一个人的积极性都发挥出来,完全能够改变目前状况,”苏北停顿了一下,好像在想要不要把下面的话说出来。“比如夏昕,他对国外成功的管理经验非常关注,做过深入研究,对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问题,也有清醒而深刻的认识,多听听他的意见,我相信,至少在管理问题上,会有新的起色,管理上来了,效益也会跟着上来……” 吴运韬连连点头,又翻开已经收起来的笔记本,记录着苏北的话。 此时,他好像突然意识到苏北是一个长期肩负领导责任的人,是《西北文学》主编,是一个曾经被k省准备提拔为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的人。这些闪现到脑海里的意象,强化了他决定改正他做过的事情的意识。 现在的吴运韬极为真诚,苏北当然能够感觉到这一点。 “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发展问题上,我和夏昕的很多见解是相同的,金超的最大局限是不善于听取意见,这些意见实际上都是对他工作的支持,他应当能够弄清楚这里面的道理……” 吴运韬不愿意听苏北对金超如此直接的指责。 “我知道了,”吴运韬仰靠在沙发上,思考着。“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苏北。小康对我们抱着很大的期望,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要发展,不能永远停止在目前水平上……这事咱们有时间再说。” 苏北因为说了太多的话有些亢奋。 吴运韬扭转了话题:“你现在还在写小说吗?” “有时间也写一点儿。” “还是不要放弃,”吴运韬意味深长地说,“我还记得胡杨说的一句话,意思是苏北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多了一个出版家,少了一个作家。其实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但是,现在很难为你提供创作的条件。小康把这样重要的事情交给了我们,我们不能掉以轻心,你说是不是?所以,我在想,我们现在恐怕不能想别的,还是要一心一意地想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怎样发展起来,因为我们身上肩负着责任,这样,你的创作就要服从于工作大局了……但是你不要放,我可不想担毁了一个作家的恶名……” 两个人都笑起来。 吴运韬拍拍苏北的手,说:“那我就走了。” 苏北送吴运韬到门口。 此刻,他觉得世界正在变得温暖起来。往外面看去,最近一直灰蒙蒙的天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辽阔高远起来,一群耀眼的白鸽响着动人的鸽哨掠过对面的大楼……这个城市真的这样可爱吗? 他仍然继续收拾屋子里的物品,然而,他越来越不知道应当怎样归拢他的东西了。 第十四章:冬天无雪,夏天必定多雨(3) 前进一步生,后退一步死 (1) 吴运韬最终还是没有出席金超为张柏林举行的送别宴请。 宴请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附近的“粤海美食城”举行。金超来到他惯常使用的包间的时候,于海文已经先到了。 于海文仍然是一个普通编辑,但是因为和金超的关系很近,在编辑人员中地位很特殊。这个像孩子一样耿直纯正的人,很多年来一直处不好和领导的关系,不招人待见,吃了不少亏。有一天,发行部里面一个快六十岁的“高人”指点他:“你他妈明明是孙子,还老是把自己个儿当爷爷,那不是找着倒霉吗?领导不整你,领导干吗要整你?领导一个公事公办就把你整了……小子!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真的,于海文就想,我他妈吃的亏都是领导公事公办办出来的! 彻悟了的于海文简直换了一个人,成了所有人的孙子。碍于这个人原来见火就着的耿直性格,成了孙子的于海文也没人敢欺负,相反,无论办什么事情,的确比原来顺当多了。 “高人”退休以后,于海文带了很重的礼去看他,感谢指点之恩。 “高人”说:“你客气了,海文。这哪里是我的功劳?不管谁,活过三十岁,就都明白了……” 现在,于海文已经能耐受任何一个领导,尤其是金超的责骂。 看到金超,于海文马上把自己矮化成什么事情都不懂的人,热情地端开高背靠椅,让金超坐。 “海文,”金超对于海文说,“那套书先别做了。” “怎么了?”于海文问。 “先别做了,我感觉有人跟吴运韬说了什么,昨天他打电话问我租型的事。” 于海文忽闪着眼睛看金超。那套教辅书的租型手续是一个月以前办的。 金超说:“最近谨慎一点儿,别给我添麻烦。” “行,”于海文说,“但是这事……你看是不是这次先做了……” “还做什么做?”金超火了,“停下来!停下来!” 于海文一缩肩膀,连连点头,说:“行行行,停下来。” 正在这时,司机吴凯推门说:“张柏林来了。” 话音未落,外面一个高声就响起来:“你们北京的路也太难走了,在三元桥就堵了二十分钟。” 张柏林跨身进来,大咧咧走到桌前,先脱去藏蓝色风衣,搭在椅子背上,然后坐下来,叫道:“茶!”服务生小姐斟上茶。 吴凯已经退出去了。按照规矩,司机不和领导一起吃饭,他可以在另一个地方自己点菜,如果不吃,可以拿到每餐五十元的补贴。吴凯有一个凶恶的妻子,在花钱上限制很严,所以他很看重这笔可以不向妻子交账的钱。吴凯一般不吃,这样,他每个月就可以拿除工资以外一千多元的补贴。吴凯把车座放平,仰在上面,等着。 喝茶吃酒聊天,时间过得很快。 张柏林进入到微醺状态,指点着硕大的龙虾说:“我是农民的儿子,我知道农民的苦楚……这玩艺儿……够一家人吃一年了吧?所以说你不能指望世界上有公平。那我不吃行不?不行。你金超好心好意请我,我说:‘不,我要廉洁呀!’你金超不是得骂我?所以,吃还是要吃,但是我们要带着感情吃。啥意思嘞?就是吃的时候不要忘记农民兄弟的苦难,想着他们,想着他们不容易……不管到什么时候,我们的农民本分不能改变。我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金超笑着说:“柏林,你喝高了。” 张柏林挥舞着手臂,说:“高?没!没高。你听我说,金超,在咱们班,要说出息,你,我,就是这!说级别,你大,副厅,我比不上。论实际的权力,金超,你不要不爱听,我比你大。为啥?那我就要问你老人家了:你管多少人?哦,二百多号人;我哩?二十三万!哪个大?哪个大?!所以我说,你们北京的官不值钱……” 同样喝高了的于海文指着张柏林对金超说:“丫真够神的!” 金超含着笑看张柏林,承认他说的有道理。 “我看了,你们北京的官也不好当。还得哈巴着下面的人,这成了甚了?!你到我崤阳县看看去,看我那官是咋当的!还能受活成这个样子?我跟你说,金超,你比我有本事,到什么时候我都得承认你比我有本事,要不咋你考上大学到了北京哩?但是要说当官,你恐怕就不如我了。你可能会说了,在北京当官有北京的规矩……我懂。但是你为啥非要在北京当官?前些日子我还对一个来咨询的局级干部说:在北京,局级干部稠得和粥一样,要是在k省……我就给他摆了那么多的好处,最后,人家就同意了嘛,我估计能给他安排个县长。说是职级降低了,但是,他手里的权力却不知道大了多少!这人就是聪明人。我再打个比方,你金超要是舍得放下你这个烂熊中心,到我崤阳县去当个县委书记什么的,你看那气势吧!你看你发财吧!” 金超说:“柏林,你喝多了。” 张柏林挺起身子,正色问道:“你不是请我喝酒么?” “是啊,我是在请你喝酒。” “你咋会是这号人?请人喝酒却一股劲儿说人喝多了,你这是咋了?!” 张柏林指着金超,真的急了。金超只好把张柏林的酒杯再一次斟满。 金超今天很节制,他打算晚上到纪南那里取一篇评论稿件。 纪南已经退休——退离了工作岗位,同时也被文坛退离,现在他找一个发表文章的地方都很难了。金超感念他曾经给他提供巨大的支持和帮助,遇到组织什么学术活动,总是邀请纪南参加。 纪小佩还和父母亲住在一起。时间是医治一切精神创伤的良药。离婚给金超和纪小佩心灵上造成的伤害正在愈合,金超到纪南这里来,经常会碰到纪小佩,他们已经处得像朋友一样,有时候还能在一起聊聊天儿。 他们彼此很少说到各自的生活。 就金超来说,两个人没离婚的时候他都无法诉说事业上的酸甜苦辣,更何况现在你面对的是已经和你脱离夫妻关系的人呢?但是他很想知道纪小佩的生活状况,他甚至在心底里渴望听到纪小佩生活得不好的消息,以此证明被纪小佩看不起的世界观在生活中的强大力量。还有,或许出于好奇吧,他也很想知道那个给纪小佩写信的人,是不是如愿以偿地即将成为纪小佩的第二任丈夫。 纪小佩守口如瓶,她就像上大学的时候那样内心安宁,在她那里,生活是一条在开花的原野上舒缓地流淌的河流,金超看不到他期望看到的东西。纪南也从来不说女儿的情况,就像他和金超之间从来没有纪小佩这个因素一样。 纪小佩和金超离婚以后,纪南夫妇又一次陷入到由于对女儿教育引导的失败而深深自责之中。他们甚至认为是他们毁坏了女儿的生活,从而肩负起了更多的责任,下决心要帮助女儿重建生活。老两口有明确的分工:先于纪南退休在家的母亲专门料理纪小佩的生活,为她提供可口的饭菜,为她收拾出一个令人愉快的生活环境,就像十年前做姑娘时回到家里那样;纪南则密切关注纪小佩的精神生活,想方设法为她营造一个能够进行思想交流的空间,频繁邀请学术界的朋友到家里来聚会,吸引小佩加入到谈话之中,或者鼓励小佩参加各种学术活动,让她在她喜欢的领地呼吸新鲜的气息。这时候纪小佩还没有把那个给她写了九十多封信件的人介绍给她的父亲母亲。那个人还在连篇累牍地写着既不是情书也不是学术文章的信件,就好像在他心中有一个数字目标一样。纪小佩在这些信件中了解的东西,比从历史教科书中了解的东西要多得多。她总是在用她的生命等待着信件,或者是邮寄,或者是在某种场合悄悄递给她,或者直接送她的宿舍…… 纪小佩渡过了最为难过的那段时光,离婚带来的可怕的精神动荡就像地磁的扰动一样,不久就归于平息,她的生活渐渐回复到了正常状态。在这些人中间,她又找到了感兴趣的话题。历史,从谈话中、信件中了解的历史,以它特有的方式说明着她所无法了解的世界,她在过去中为未知的生活找到了解释,她不再茫然,她好像突然来到了一个清朗之地,她像小孩子一样跳着唱着……她感谢父亲和母亲,感谢所有出现在她生活中的人。 父亲退休前后,纪小佩的生活走上了正轨,纪南也就放下心来了。虽然父亲对她说过,生活多么崇高他就有多么崇高,生活多么卑鄙他就有多么卑鄙,但是在她看来,父亲不像他说的那样崇高,也不像他说的那样卑鄙,他只是一个想让他的妻子女儿生活得好一些的老人。他的学术活动以至于所有的精神生活,都以此为最终目的。你可以说他不是一个好的学者,但是你无法否认他是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 父亲说:“小佩,如果你选择了一生研究学问,我觉得,你还应当开阔一下视野……” 父亲第一次这样说的时候,她没有在意;第二次这样说的时候,她回答说:“你不认为我读研究生是在开阔视野吗?”父亲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第三次这样说的时候,父亲直截了当告诉她:“你应当到国外去,国外有比国内更好的研究历史的条件。” 这个时候,纪小佩对父亲的话已经没有理解上的距离,就好像这是一个在他们中间经常在谈论的话题,严肃认真地探讨了达到那里的可能的路径,确定了行进的方向。 经过一年的艰苦努力——这不仅仅是纪小佩一个人的努力,而是全家的努力,纪小佩研究生毕业时如愿考入了美国哈佛大学中国历史研究所,并且获得了全额奖学金。更为重要的是,和她一同赴美国深造的还有那个一直给她写信的人——周肇基。 我们已经知道,周肇基最初写的信件已经被暴怒的金超撕碎了,尽管这样,纪小佩的信件编号也已经到了39号。 最近两年,周肇基的研究方向发生了很大改变,他已经从纯学术领域转变到了对中国当代社会状况的研究与思考上来,并且获得了许多有名望的学者的欣赏和鼓励,他的几篇论文在国外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在写给纪小佩的第39号信件中,周肇基比他公开发表的论文更直接地阐述了他关于中国社会发展状况的思考。他对纪小佩说,拉美国家与欧美国家最大的区别在于:欧美国家经济发展的结果是实现了全社会的共同富裕,而拉美国家经济发展的结果却是造成了近一半人口的贫困化。他说,中国发展到现阶段已逼近一个临界点,走过这个临界点就是今天的欧美国家,走不过这个临界点就是今天的拉美国家。在临界点前的一段时间,工业效益一般会有一个较大的提高。产业内部结构和物流信息的整合,使得产品结构链顺利衔接、供求关系低成本化、技术和工艺逐渐提高,导致了效益增加。表现到微观经济中就是企业为了追求效率逐渐地剥离人员,导致大量的失业人口产生。而失业率的增加是贫富差距的直接原因,这就是资本内涵式增长造成社会不公平现象的根源。经济的发展使一部分人受益,而另一部分人被排挤出了经济发展受益者的行列。欧洲各国跨过这个临界点时并没有表现出像罗斯福新政这样明显的形式,但是欧洲社会主义运动帮助欧洲各国以渐进的方式跨过了这个关口。例如用法律的方式维护劳工权益、增加社会保障和福利等。在这个问题面前纯粹的经济学手段往往是无效的,只能用政治性的手段来表达社会公平,所以说,这个问题最终是一个政治问题。周肇基痛心疾首地说,今天中国的情况与拉美很相近,这是中国经济进入临界点的信号。如果再有一次大的通货膨胀,将下层人民推进赤贫境况,后果当然会十分严重。 对这些很专业的观点,纪小佩已经没有了理解上的困难——周肇基的思想是那样直接地作用于她的思考,她头一次在历史与现实之间找到一条科学的连线,这个连线一旦形成,很多过去无法理解的历史的或者现实的谜团,就都清楚了。所以,虽然周肇基和他选择的是完全不同的研究方向,她仍然庆幸自己对历史专业的选择。这是一个让人流连忘返的领地。全部原因就在于,中国历史太庞大,它简直是烟波浩淼的江海,而不是什么大河,你在这里哪怕仅仅采集一勺水,就够满足你终生的渴求了。她曾经向周肇基热烈地谈到她的感触,周肇基对她的理解甚至比她自己都要深刻。 这也许就是她爱他的全部原因? 周肇基这次是作为访问学者去美国的,他是去参加一个由美国民间学术研究团体赞助的研究项目。 吴凯直接把金超送到方庄。金超上楼,吴凯就在楼下等着。门是纪南开的,这位著名的文学评论家明显地苍老了,目光有些浑浊,脸上出现老年人特有的消瘦。金超从纪南身后看到客厅里还有纪小佩的母亲和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很显然,刚才他们正在一起交谈。当他们站起来对金超表示欢迎的时候,金超注意到那个人眼睛里跳弹着奇怪的光亮,并且要张口和他说话。 金超马上断定这个人是周肇基,那个不道德地毁灭了他的婚姻的人。 他的心脏改变了频率。 纪小佩从厨房出来,先向周肇基使了个眼色,周肇基到厨房去了。 有谁能够比纪小佩更了解金超呢?她实在不想伤害这个极为自尊的人。她曾经那么欣赏他的自尊,正是因为他自尊,她才爱上他,才发生了那么多事情……纪小佩一边解围裙一边像看自己的丈夫那样看金超,关切地说: “你也没事先打个电话。”她随后就听出这句话中的抱怨意味,赶忙找补说:“我是说,你要是事先打个电话过来……” “我是顺便来的。”金超说。 纪南让金超坐下,说:“你看还要麻烦你亲自来取。” “很方便。”金超说。 纪南先把稿件交给金超:“可以随便改,直到对你们的胃口。”然后端详金超,问:“是不是还那样忙?” 金超说:“单位的事情就是那样,不可能有停歇的时候。” “很复杂,是吗?” 金超苦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 他偶然看了一眼纪小佩。他从纪小佩的眼睛中看到一丝忧虑——以前,他在家里向心爱的小佩述说在单位遇到的事情,她就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用平缓的语调安慰他的。严格一点儿讲,不是小佩真的能够安慰他,而是她那带着母性的安宁心态使他激荡的心平静下来。有很多时候,家给人的温暖是任何别的东西都不能替代的。 “你要注意身体,”骆丹说,“我怎么觉得你瘦了似的?” “瘦了?”金超把目光从纪小佩的脸上移开,“没有!有人还说我胖了呢。” 纪小佩也觉得金超瘦了,但是她什么都没说。她知道他的生活。现在,她又有了看待他的新视角。一个精神生活和情感波动都处在权力的深刻影响之下的人的生活必定是灰色的,它了无生趣,要经历百般折磨,就像一个人掉到了地狱之中……问题是:地狱对于人往往具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她是亲眼看到他动用了全部青春和热情走到那里去的。她看不出来他什么时候能够得到解脱。 …… 纪南夫妇和金超又说了一会儿话,纪南就到书房去了,骆丹则到厨房去帮助周肇基——他们都觉得应当让纪小佩和金超单独呆一呆。即使现在,两个老人对金超也怀有一种亲子般的感情,他们甚至比纪小佩更能设身处地想到金超目前的难处。 客厅里只剩了金超和纪小佩。 纪小佩决定不说出想到的那些话——她突然意识到,他们现在在精神上已经离得多么遥远。 “本来我应当早一点儿告诉你,”纪小佩用平和的语气说,“我要到美国读书去了……” 她大致介绍了一下情况,尤其说到方伯舒教授的支持。她顺便告诉金超,方伯舒教授已经退休了,在郊区买了农家院,正在写一本关于明代税赋制度方面的书籍。不知道纪小佩想起了关于方伯舒教授的什么事情,脸上绽放开了笑意。但是金超没有在意方伯舒教授写书的事情,也没在意纪小佩情绪上的变化——纪小佩要走了这件事,像铅锤一样,重重地敲打着他的心。 纪小佩注意到了这一点。 “我想,这可能更适合我这个人……”她看着金超,等着他说什么。 金超面容平静,好像已经下决心什么都不说一样,看着地面。许久,才吃力地说:“你一个人……会很难。” 纪小佩犹豫了一会儿,在想要不要把她和周肇基的事情告诉他,一种可怕的联想——她突然想到了金超把周肇基的信撕碎了的事情——阻止了她。 “你说的对,可能会很难,但是我想我能应付,妈妈年龄大了,我不能老是这样让她放不下心,她最近检查身体,血压不知怎的一下子就高了很多……” 金超已经没有兴趣听这些东西了。 “小佩,”金超的声音显得很遥远,“读书写作一直是你的愿望,这对于你是好事,我为你高兴。你什么时候走?” “我在等签证,很快就可以走了。” “你看有没有我能够帮助你的地方?” “不,谢谢你,金超,不用了,有……”纪小佩停顿了一下,“有爸爸呢。你知道他是一个爱操心的人,他都为我打理好了。” 金超用表情和肢体语言向纪小佩表示他真的为此感到高兴。两个人都沉浸在回忆之中,不再交谈,墙上的挂钟枯燥地响着。 “小佩,这一动,你会很需要钱,”金超从西服口袋里掏出钱夹,取出前两天领到的奖金,“这里有三千元,算是我的一点儿心意吧!” 金超把钱放到茶几上,纪小佩连忙推辞。纪小佩触摸到金超的手时,感觉他的手冰凉冰凉的。她最终还是没有推辞掉。金超显得异乎寻常的执拗,好像如果拒绝他的好意就会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一样。纪小佩把钱捏在手里,不知如何是好。 “小佩,”金超诚恳地说,“我不是事先准备的,身上刚好有这些钱,留下吧。” 纪小佩下意识看了厨房一眼,把钱装到口袋里。 金超站起身子,说还有事情,向小佩告辞。小佩好像还要说什么,欲言又止。纪小佩的父亲和母亲走出来挽留他:“菜都好了,为什么还要走?” 金超说他还有事情,急匆匆要走,显示出某种慌乱。 “我送你。”纪小佩轻声说。 金超没有拒绝。 纪小佩把金超送到楼下。外面很喧嚣,二环路上的汽车声形成雄浑的声浪,甚至让人感觉到大地的震动,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汽车尾气味道。一些老人聚拢在路灯下面下棋,起了争执,很喧闹。被居民豢养的狗们相互追逐着,一些小孩子混杂其间,大呼小叫,跟它们一起跑到草坪上,热闹非常。 金超站定在一棵巨大的雪松下面——从这里就能够拐到小区外面去了。 金超简短地对纪小佩说:“别送了,小佩。” 纪小佩用明亮的眼睛看着金超。 金超已经决定不再说什么,扭过头,走了。 纪小佩远远地看着他消瘦的身影,喉咙里像是哽咽着一个坚硬的球状物体,热泪在眼眶里打转…… 第十五章:是结束,也是开始(1) 第十五章:是结束,也是开始 狼对羊的遐思 (1) 权力是一个人或一个集团成就和毁灭另一个人或者另外许多人的一种力量;权力的所有者是能够成就和毁灭他人的人。苏北和金超一起成了被权力成就和毁灭的人——这次成就的是苏北,毁灭的是金超。 星期五下午四点钟,连续失眠将近一个星期的吴运韬打电话给苏北,说:“今天下午开了党组会,研究了直属单位的领导班子问题。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也做了调整,调整的结果是这样的:金超调到东方印刷厂去做党委书记,由你来主持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 苏北捏住话筒,什么都不说。 自从那次吴运韬到他的办公室里来过以后,苏北已经预感到这个世界有可能展现它不严肃、甚至是极为无耻的嘴脸,然而,当他真真切切地看到它的时候,他的灵魂仍然被一种强力猛烈撞击了一下,与此同时,一种振聋发聩的声音在空漠的灵魂世界里尖锐地嚣叫着。 “苏北?” “哦,我在听。” 吴运韬还说,为了加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发行工作,决定从系统外一家出版社调来一位叫石振国的做副主任。他特别强调说,石振国是廖济舟推荐过来的,在发行工作上很有经验。 “具体事情,我们见面的时候再谈。” “好。” 放下电话,苏北坐在打好捆了的书上,呆了很久。 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已经下班,只有夏昕的办公室灯还亮着,小楼静得空旷。那种剧烈的嚣叫渐行渐远,消失在灵魂世界深处了。他觉得自己的理智正在被一种东西侵蚀和遮蔽起来……奇怪的是,他明明看到受伤的灵魂在淌血,却并不感到疼痛,相反,一种肉体的舒适感和精神上的愉悦感隐隐地弥漫开来…… 王岚终于无法忍受体制束缚,决定脱离它。 她如愿以偿地在东北一家以出版畅销书为人所瞩目的出版社挂了副总编辑的职务,实际上,她的机构不在这家出版社体制之内,仅仅是这家出版社的合作者,名为“某某某出版社北京工作站”。他们有独立的选题策划和发行销售权,投资和利润的分配均为三比七,出版社三,工作站七。他们推出的第一本书正在像风暴一样席卷图书市场。 王岚约苏北出席在一家高级酒店举行的联谊酒会。在这里,苏北看到几家著名出版社的老总和很有实力的书商。 王岚把他拉到一边,说:“你这个愤世嫉俗的人,一定在诅咒我的堕落。” 苏北真诚地解释说:“没有没有,王岚,真的没有。” “我在开玩笑。” 苏北也笑了。 “我们总是在说服对方的时候说服自己,或者在说服自己的时候说服对方。你知道吗?你上次说的话,我认为非常适合我现在的情况。我不能不做选择了,否则,我会在那个酱缸里沤死。” “我希望你好,”苏北说,“我相信你会好起来,王岚。” “你呢?你打算怎么办?” 苏北直视着王岚。他在想要不要说出他的犹疑——他现在处在两难之中。任何一种选择都将付出代价。他不知道该怎样做。这也许正是他要来见王岚的原因。他总感觉王岚能够帮助他确定某种选择。 王岚坐下来。 “发生了什么事情?” 苏北把最近发生的事情详细说了一下。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王岚沉思着,间或向旁边的某个人点头微笑,笑容转瞬即逝。 “如果我做出接受的决定,”苏北说,“你会嘲笑我的堕落。” 王岚没笑。 “苏北,你比我更有经验,你应当能够判断这里面的政治机谋。我觉得还是要多想想。知道吗?我觉得不好,我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权力能够给人很多东西,但是也能够让人失去很多东西……我什么都不能说,苏北,这是一件大事,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你等我电话好吗?或者我们再约一个时间?” “我等你的电话。” 实际上,苏北基本上做了决定,他只是不想直接告诉王岚。并不是害怕王岚诅咒他堕落,而是他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他第一次承认,权力对他的诱惑是那样难以抗拒,以至于连后果都置于脑后,让自己相信能够解决碰到的任何问题。 …… 那天晚上,在王岚散发着奇异清香的房子里,苏北和王岚约定不说任何让人烦恼的问题,把自己还原为本初的样子。 他们度过了一个激情澎湃的夜晚。 本初意义上的人竟然如此幸福,人生竟然如此充满诗意,生命竟然如此激昂……这一切是什么时候丢失的?是怎样丢失的?——当苏北用肉体感知王岚的存在、在天鹅绒一样的感觉之中缓慢地飘摇的时候,一个细微的声音这样发问。 但是,他不愿意被打扰,他就这样让自己缓慢地飘摇,缓慢地飘摇,好像融化在了广漠的宇宙之中。 苏北了解到了z部党组做出决定的细节。就像为把他自己安排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常务副主任感到震惊一样,他同样为把金超安排到东方印刷厂去做党委书记感到震惊,他认为这样对金超极不公正。 金超从走出学校大门开始,已经搞了八年文化出版工作,他的一切经验和知识的积累都是出版。目前的这个安排,简直等于用暴力剥夺了一个人最有价值的部分。这样的结局对金超来说显然太过分了。 书生气十足的苏北开始在他的《札记》里分析这里面的缘由。 正如他从来都认为的那样,z部党组完全不了解直属单位的经营管理情况,完全不了解直属单位领导班子的工作情况,完全不了解直属单位领导班子成员素质状况。 造成这种局面的全部原因就在于某种设计上的缺陷:党组对下情的了解,事实上只有主管领导这一个狭窄的通道,万一这个通道发生扭曲,那么,党组的判断和决定,就不可能不发生扭曲。 要理解这里面的奥妙,不需要多么高的智力。 好像是孟德斯鸠说过:权力只对权力的来源负责。不管干部考察的程序设计多么精致多么严谨,事实上都消解在了权力结构的传动过程之中,造成了干部考察机制的空转!一个到下属单位进行干部考察的人事部主任,不可能违拗吴运韬的愿望行使所谓的工作原则,因为,吴运韬是这位主任的权力来源,至少是一部分权力来源。 人事部主任最重要的素质,是要能够在领导者不着一言的情况下领会领导者的意图。这方面,周燕玲是一个佼佼者。或者换一句话说,任何一个站在这个位置的人都是佼佼者。在这种情况下,吴运韬的意志就会成为没有任何力量和因素能够限定的东西,它能够导致吴运韬期望的任何结果。 至于这个结果是不是有利于正义和原则,是不是体现了邱小康对他倡导和从事的事业的发展,吴运韬不关心,党组其他成员不知道,邱小康不了解……于是,事情就成了目前这个样子。 生活演变为卡夫卡式的荒诞是不需要很多缘由的,它好像先天地具备这种荒诞的基因,稍有不慎,它就冷漠地把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荒诞横亘在你面前,让你哭不得笑不得。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和金超都是约瑟夫?k。”苏北在《札记》里说。 苏北并不是在观赏一场与己无关的戏剧,这是因为他的行为在某种程度上介入了情节,这也是他内心极为不安的原因之一——如果这荒诞来源于吴运韬的选择,来源于吴运韬的意志,那么,苏北就无法回避他的辞职信件在吴运韬心理上发生的影响,而因为这种影响促使吴运韬做出的决定,很有可能伤害了一个苏北最不想伤害的人,这个人就是金超。 一种对金超的歉疚感,随着事情的发展像潮水一样在苏北的心中漫延了开来。他不知道该对金超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就像一个被宣判了的人,徒然地等待着强力的一方把自己送到什么地方去,同时眼睁睁地看着金超被送到一个不可知的地方。 吴运韬打电话给金超的时候,金超正在面对一个信封发呆。 纪小佩把三千元钱退还给了他,有一个简短的附言: 金超: 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是我不能收这个钱,它会使我非常不安。我们在走向生活的时候都没有学会怎样生活,所以,对过去的有些事情,我总是免不了去想如果现在让我们来处理,会不会好一些。现在,无论你还是我,总算是知道生活的真实面目了,我们知道了该怎样对付它——在这方面,我一直认为你比我更清醒也更有力量。我明天就去美国。谢谢你对我的关心。 纪小佩 金超不知道信上都说了什么。如果在说他们的以往的爱情与婚姻,他认为她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为什么要去谈死亡了的东西呢?它会带给我们什么呢?如果是在谈我们所处的社会生活,也没有必要,我们选择了完全不同的路,并且已经走了那么久,就连彼此的背影都看不到了,我们会有怎样相同的见解呢?你现在认为我对生活有比你更清醒的力量,恰恰是在这时,我感到了生活是那样沉重……你把话说大了,难道我们真的知道生活的真实面目了吗?真的知道吗?不知道,至少是我完全不知道。我曾经认为自己已经征服了这个世界,但是,现在我才发现,我不过是蹚过了一个河沟,当我以为到达彼岸的时候,我才看到我所面临着的汪洋大海。生活的面目不是那样好认清的。比如现在,他就感觉有一个巨大的事实在运转,他不知道那个事实是什么,但是他知道它在运转,他知道它很快就会来到面前。可怕的是,他什么也不能做,他只能徒劳地等待着它的到来。 好像是为了佐证他的这种不祥的预感,吴运韬的电话打过来了。 “是金超吗?” “我是我是,”金超听出了吴运韬的声音,尾骨紧缩起来。“吴主任。” “我跟你说一件事情。”吴运韬停了很长时间,好像直到现在还在犹豫要不要把那件事情说出来。 金超轻轻唤道:“吴主任……” “金超,前天下午开了党组会,研究了直属单位的领导班子问题。”吴运韬又停顿了一下,“关于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依据小康的意见,也做出了决定,决定对领导班子进行调整。你的工作,这次有一点变动……” 金超马上意识到了最近一直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不祥地游荡的事实,感觉有一个巨大的东西爆燃开来。他隐隐地听到吴运韬说将他交流到东方印刷厂做党委书记,隐隐听到吴运韬的进一步解释,那解释枯燥无味,一切都完全失去了意义,就连谁来接替他主持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也失去了意义,他听到的只是海啸一样的响声。他捏住话筒,呐呐着,什么都不说。 正在这时候,陈怡敲门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蓝色的塑料文件夹,是中心领导班子成员传阅的上级文件。他惊讶地看到金超脸色苍白,就像被孙悟空使了定身法,僵立在写字台边,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金超没注意陈怡,陈怡就把文件夹放到写字台上,悄悄走出来。陈怡判断,一定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但是现在他想不出是什么事情。 陈怡走出金超的办公室以后,吴运韬在电话的那一边已经结束了谈话,最后说了一句:“今天下班以后你晚走一会儿,我和你说一下详细情况……” 金超颓然坐在椅子上。 尽管最近他内心总是莫名其妙地有一种要发生什么事情的感觉,但是他绝对没想到,他会突然面对生死问题。 昨天吴运韬还在和他谈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工作上的事情,从时间上说,那应当是在党组会开过以后了……但是为什么没向他露一句口风呢? 从上海返回北京的罗伯特?罗森坚持要了解这件事的整个过程。 苏北不像以往和罗伯特?罗森谈论此类话题的时候那样沉重,他好像变得很客观:“实际上,要在z部党组通过这样一个带有浓厚的吴运韬主观色彩的权力分配方案,对于吴运韬来说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但是,你们关于干部选拔,无论党内还是党外,不是都有很复杂的规定和程序吗?按照那些规定和程序,能允许吴运韬做这种安排吗?” 苏北笑了笑,决定把自己在《札记》中反复思考过的问题用尽可能浅显的话语告诉这个天真的人。 他说:“公开的规定和程序是一回事,实际运作又是另一回事。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的社会是在没有隐蔽的秩序中运作的,它的内在推力与其说是国家、集体、事业发展等冠冕堂皇的东西,不如说是当事者的个人动机。无数被掩饰的个人动机汇集成为推动社会发展的力量,本来无可厚非,因为这实际上反映了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我们的个人动机在暗处,并且经过了伪装,我们也就不可能通过法律对它们进行制约。没有法律和道德(哪怕是宗教迷信)约束的个人动机,会变得像野兽一样残暴,这些个人动机如果汇集为整体的推动力——我们在这里不说整个社会——我们就会看到目前的局面。既可能被蹂躏也可能被高扬,这两者甚至有可能交替出现在一个人身上。你今天蹂躏和高扬了某一个人,明天,你也可能被别人所蹂躏或高扬。这种东西,支配着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无论是男是女,社会地位是否卑贱,职位是否崇高。” “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灾难。” “是的。我们在不断制造灾难。”苏北确认说。他突然想到了金超目前的处境。“社会的灾难,个人的灾难。实际上,吴运韬这个级别的掌握权力的人,早已经掌握了整个社会几千年沉淀下来的政治智慧,他们在运用‘潜规则’方面已经得心应手。当他们想把能够代表和反映他们的意志和利益的人推到适当位置的时候,用不着冥思苦想,仅仅凭着直觉和本能就会了无痕迹地把公开的规则和程序演变为‘潜规则’,在公开的规定和程序的运作中达到潜规则要达到的目标。把繁文缛节简化成为随心所欲的东西的过程,正是权力实现其自身价值的过程,这里面的乐趣,是任何一个掌握权力的人都难以割舍的。” 罗伯特?罗森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作为一个身在事情当中的人,是不是把这一切都看得太清楚了?” 苏北怔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着罗森,把罗森的话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只是在这时,他才又还原为一个有生存欲求的人。他承认:的确是看得太清楚了。他不知道这对于他意味着什么。 就在这天,罗森告诉了苏北《纽约时报》连载《灵魂的栖所——一个中国人的故事》这件事。 “那个人已经不是我。” “你是说我处理得巧妙吗?” “不。”苏北说,“我是说,任何一个有精神生活的中国人都可能是这个样子,所以,我也可以认为栖息在那里的人不是我。” 罗伯特?罗森朗声笑起来。 再有两年,廖济舟就要退休了,谁来接任是他面临的所有问题中的最大问题,这里面牵扯到退休以后的权利、利益以至于是否安全等一系列问题。吴运韬利用被夸大和装饰过的与邱小康的个人关系和工作关系,使廖济舟和其他人都认为,邱小康将选择吴运韬。吴运韬也已经让廖济舟认为,他是保证廖济舟退休以后权利和利益的最佳人选。在这种情况下,吴运韬对分管单位的意愿必定获得廖济舟的支持。从某种意义上说,吴运韬事实上已经获得了对这些单位进行独裁的权力。 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的宴请外国官员的宴会上,邱小康正在讲话,吴运韬和廖济舟坐在一起。他们的两边都是外国人,出于礼仪,直挺挺坐着,不吃不喝,也不交谈,认真听邱小康讲话。 吴运韬的姿势并无明显变化,但是他声音清晰地对廖济舟说:“我想动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领导班子。” 廖济舟微笑着和对面一位非洲人交换了一下目光,问:“你想怎么动?” 吴运韬把身子稍稍向廖济舟这边倾斜了一下,简短地说怎么怎么动。 廖济舟对金超没有什么印象,但是对于苏北,由于《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那本书,他已经印象深刻。他推断吴运韬是为了这件事才决定安排苏北的,这会是一个让邱小康感到高兴的安排。至于金超,无论在吴运韬还是在廖济舟的政治棋盘上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角色,廖济舟甚至根本没注意听吴运韬对他要做何种安排,就说:“那行。你先拿个方案,上一次会,然后让周燕玲把程序走一下。”接收搞发行工作的石振国做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副主任,是在“走程序”的过程中,廖济舟“顺便”向吴运韬提出来的。 所谓“把程序走一下”,就是严格履行干部选拔任用的程序,包括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职工中征求意见,找领导班子成员谈话,重点考察苏北是不是能够胜任常务副主任职务……等等。 周燕玲当然是一个具备基本素质和经验的人事干部——她既能够领会领导意图,又能够把这种意图掩盖在冠冕堂皇的干部考察过程之中。这个人还可以做到,即使她询问了一百个关于某个人的问题,你也不会有丝毫感觉她是在了解这个人,所以,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领导班子成员和中层干部、一部分职工可能知道z部在对领导班子进行年度工作考察,他们绝对没有想到会有对主要负责同志职务的剧烈调整。 夏昕也没想到。这个在图书出版上有许多想法的副主任对官场上的事情比苏北还要陌生,竟然用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和周燕玲谈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发展问题。他并没有过多指责金超,他说,既然吴运韬兼着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主任职务,就应当切切实实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发展承担起责任,如果这样下去,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非常危险。或者,吴运韬也可以不再兼任主任职务,放开手让金超干,事情也不至于是现在这个样子…… 最近一段时间,金超不像以前那样刚愎自用,采纳了夏昕的一些建议,工作真的很有起色。 金超曾经对夏昕感叹:“把你放到我的位置也是一样。你看到了咱们费九牛二虎之力决定的事情,老吴他在电话里一句话就可以否定;我给他汇报工作,他想都不想,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你说这事怎么干?” 夏昕当时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是他内心里认为金超的话有道理。 相对于金超来说,夏昕的幼稚在于把最不该说的话说给了最不该说的人——周燕玲当天晚上就向吴运韬汇报了谈话的情形。吴运韬听了周燕玲的介绍并不感到惊讶,在这之前他就已经听说夏昕反对他兼任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主任职务。但是,真正引起吴运韬警觉的是夏昕和金超的关系越来越密切,夏昕已经开始影响金超,金超对吴运韬的训斥越来越缺乏忍耐,据说他也因为吴运韬不了解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实际情况而又干涉太多产生怨气,他害怕出现更进一步的情况。 虽然不能说拆散金超和夏昕是吴运韬牺牲掉金超的惟一原因,至少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至于任用苏北以后在夏昕和苏北之间会发生什么事情,吴运韬暂时不做考虑——他有足够的自信消解出现的任何情况。他必须从现在开始就为最终解决问题积累条件,这是他心灵深处连自己都不愿意触动的东西。 周燕玲找苏北谈话的时候,对苏北态度和蔼可亲,因为她知道这场球赛的结果。她问了许多关于金超的诸如领导能力、业务水平之类的话题。 苏北什么也不想说。 一切的一切都有一种滑稽色彩,就像是在看一场戏剧。耐人寻味的是:此次,苏北既是欣赏者,又是参与者,而且,由于后者的意义要比前者大许多,他仿佛正在失去欣赏的能力。 他中断了在《札记》中的理性思考。一个更为实际的生活中的人,回到了他的身上。 当天晚上,苏北去看王岚。 他们一起喝了酒,感伤的气氛像雾一样氤氲在王岚的房间里。 “我经常感到,这个世界不值得我敬重。很多事情完全不是按照惯常的逻辑运行的。我对真正运行着的规则太缺少了解。我记得和你说过,我在k省的时候,也曾经在体制内占据某种职位,我完全不知道这种规则,当我承受打击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打击来自何处,打击因何而起。我像是一个被围猎的大象,笨拙地应对着打击,却不知道应当怎样战胜敌人,因为我看不清他们。我看到的全部是亲切的笑脸,没有任何人向我表现出敌意。十几年以后,我不知道我发生了多大的改变,我更不知道我是不是能够应对注定要遇到的那些事情。王岚,我很犹豫——本来,我已经看到了蓝天,呼吸到了清新的空气,再往前迈一步,就获得了自由,可是现在……我不知道是不是应当接受它。” “苏北,”王岚眼睛深处带着笑意,“权力是这样一种东西,它能够带给你力量和尊严,能够保证你的意志和理想变为现实……这些东西,对于你们男人是有诱惑力的。你看一下内心深处,你会发现在你蔑视和拒绝权力的同时,也在渴望权力。我经常听到你抱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经营管理方面的问题,你不满这种现实,这就是说,你希望改变它,你认为你能够改变它,你之所以不能改变它,是因为你没有条件。什么条件?权力。现在,突然有一个人说:‘好了,我给你权力,你去改变吧!’这对于你是诱惑。” 苏北惊讶地看着王岚,承认说:“是的,是诱惑。” “我感觉你抗拒不了这个诱惑。” “为什么?” “这是因为,你不单单想用权力证明你的价值,你还想向荒谬的现实证明,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以来感受到的所有不正常的事情,是不正常的,事情如果按照正常的逻辑发展,不应当是这个样子的……你对后者的期待恐怕要强于前者。” 苏北怔怔地看着王岚,喃喃地说:“你这个人很可怕。” “很可怕吗?”王岚俏皮地问,“真的很可怕吗?” “真的很可怕——但是你说的是对的。” “从精神上讲,你是一个骑士。” “唐?吉诃德?” 王岚笑了,不说话,轻轻晃动手里的酒杯,暗红色的葡萄酒在杯子里缓慢地旋转。苏北等着她。 “你总想给一件事情赋予意义,”王岚接着说,“你做什么和不做什么,约束你的既不是道德也不是理性,而是意义。这就使得你做事的原则性比理性更加坚硬,而这时候的你是最虚弱的,是最容易被伤害的。” 苏北认真回味王岚的话语。很多时候,这个表面看上去并不深刻的人,往往比他遇到的任何人都更能够理解他心灵中最细微的东西。他承认,正是这些东西构成了对他的吸引。他甚至觉得如果生活中没有了她,会是什么样子? “你能听我一句衷告吗?” “你说。” “别在那么多事情当中寻找意义。你应当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没有意义。” “如果这真的是我的一切不幸的根源,我听从你的劝告。” “但是你不想改变自己。” “谁说的?” “你不会改变自己的,因为这已经是你存在的方式,改变了它,你也就不存在了。” “这又是一个西西弗的故事。” 王岚开心地笑起来。 “那你就去推动那块巨石吧!” “我可以推吗?” “为什么不可以?” “你支持我推吗?” “不管我支持不支持,你反正是要推的。” 苏北笑了。 “但是,苏北,千万要小心,千万小心……有什么事情,跟我说,行么?” 苏北像听话的孩子一样点点头。 干部考察以后没多久,z部党组开会研究人事问题,吴运韬的安排变成了党组的决定。z部办公厅拟定和印制红头文件,文件随后就下发到了z部各司、局和直属单位。 吴运韬并没有从这个过程中体会到乐趣,就像掌握权力资源的人分发权力的时候那样。相反,他非常烦恼——他觉得在被某种东西胁迫着做这件事。 羞辱的感觉聚集成为深深的憎恨,像岩浆一样在地下滚动和运行。理智的地壳封闭着它,它现在还暂时找不到出口。一旦找到出口,它的喷发将是猛烈的。 吴运韬自己都难以想象,那种可怕的喷发将是多么猛烈。 他现在担心的是,苏北有能力使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摆脱目前的停滞局面,那时候,一个神话,也就是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没有吴运韬不行的神话,就将被打破,而他在z部的政治前景又极不明朗……尽管廖济舟暗示换届的时候会向邱小康建议由他接班,但是邱小康会不会接受廖济舟的建议?梁峥嵘会在多大程度上影响邱小康?他心里没底。 万一出现别的情况,他还能够如愿退守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吗?苏北不是金超,他会欢迎他重新回来吗?如果苏北有心计,不像外表那样书生气,就会想方设法得到主任的职位,那么,即使苏北欢迎他回来,其实质意义又如何呢?吴运韬痛苦地想到,他将失去最后的退守之地,这么多年来费尽心机经营得来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这当然是一个十分悲惨的结局。 他必须谨慎地对付苏北,这在某种程度上决定着他的未来,决定着他的一切。 他相信会找到对付他的方法。 第十五章:是结束,也是开始(2) 杀戮未必使用刀剑 (1) 金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像出车祸的人一样,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失去了知觉,等到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里。 金超躺在办公室沙发上,房门紧锁,在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下班的时候他已经把司机姚冰打发回家了,说一会儿坐吴运韬的车回去。吴运韬没来,他本来可以打电话问一问,但是他躺在沙发上不愿意起来,没有打电话。世界已经停止了喧嚣,街上的汽车显见得少多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对吴运韬,他内心永远充满了对父亲的那种感情。吴运韬就是他的世界,是他全部生活的主宰,甚至于是他的生命本身。他从来没想到过有一天这个世界会倾覆,他的生命会被谋杀。今天下午的电话,在他看来,吴运韬不过述说了一个事实,至于吴运韬在这个事实中起没起作用,起了什么样的作用,他现在还来不及细想,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向吴运韬述说内心的痛苦,了解在z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世界坍塌了,就像一座大厦坍塌了一样。黑色的狼烟在他的精神世界里翻滚和升腾,遮天蔽日。他把手机关掉,仰面躺在沙发上。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不知道。事情的发展已经远远地超出了他的经验世界,变为在高天上逶迤的不祥的云团。暗蓝色天空上的那朵云团倏地移向这里,倏地移向那里。它身后仿佛有无数晶亮的小星星在追随。 在金超的心中,吴运韬是天神一样的人物,这个天神虽然也有虚弱的时候,虽然也曾经向金超抱怨他在z部的难处,抱怨以梁峥嵘为首的顾问小组的人对他的掣肘,但是,并没有一种力量能够阻止吴运韬的上升,最近几年发生的事情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他不是正在为升任为z部常务副部长运筹帷幄吗?也就是说,吴运韬对局势有绝对的控制能力。对于吴运韬来说,最好的局势不就是把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交给金超来料理,他做z部常务副部长吗?金超曾经在吴运韬面前畅想过那种局面,虽然当时吴运韬阻止了他,但是他看出来这种畅想是吴运韬所高兴的。 一定是z部出现了吴运韬无法控制的局面,金超对此深信不疑。 第二天上午,金超就从吴运韬那里得到了证明。 吴运韬一早就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来了,他径直走进金超的办公室,当时金超已经起来了,洗过脸,正趴在写字台上打盹。吴运韬闻到办公室里有一种卧室的味道,但是他没有责怨金超。看到金超苍白的面容,那双哀怜的眼睛,这个很少动感情的人心里也不禁跳弹了一下,这几乎是对自己的儿子的感情状态了。他很快就把这种感情压了下去,直截了当进入话题。 “金超,”吴运韬简直是在请求金超,那种绝不可能是装出来的感情,足以感动任何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听我说一说,行吗?” 金超动情地叫道:“吴主任!” 吴运韬的眼圈红了。 “我对不住你,金超。”吴运韬往前倾着身子,但是目光却落在地面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金超这样发问的时候,这个被蹂躏着的人实际上已经料到了吴运韬会做怎样的解释——“我没能控制住局势,这一切都是邱小康干的,我没有任何办法……” 果然,吴运韬说的正是这样的话,几乎一字不差: “我没能控制住局势。你知道,z部的事情,最终要邱小康说了算,我没用,就连廖济舟也没用……”他开始从容不迫地述说z部机关对一个部主任的使用,说梁峥嵘想怎样怎样,邱小康最后决定怎样怎样。“你看,事情就是这样。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事,我早就和廖济舟说了,我不一定再兼任主任,由你来做,廖济舟也同意我的想法,他也把这个设想向邱小康提出来了,但是,金超,我和廖济舟都没有影响得了邱小康,邱小康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这几年的工作虽然不错,但是,一直没有大的发展,生产水平还是没有提升上来,这事要考虑一下。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对你的工作不满意。廖济舟离邱小康比我更近一些,有一天他对我说,苏北的事你恐怕得考虑一下,小康很关注。廖济舟决定对领导班子进行调整……我不向你细说过程了,你知道在这种完全封闭的体制下这种事情是怎样运转的。我曾经找机会和邱小康说到过你,也说到过苏北,但是他决定的事情,别人是无法改变的。毕竟,他是我们的一家之长。……当然,苏北写《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是很重要的因素,你知道,小康这个人决不亏待为他出过力的人……现在的问题是,这样的话,对你太不公道了。有的人说,我们的体制是不断淘汰精英的体制,这话有道理啊!占据做事情位置的人往往是做不了事情或者道德很成问题的人,这真是可悲呀!这几年,你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殚精竭虑,这我是知道的,我至今也还认为我当初选择你来主持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是对的,廖济舟也是这样看的。不公道啊!不公道……可这话我能直接跟邱小康去说吗?廖济舟都不能,我更不能。在对你的安排上,依据我现在的力量,本来还可以有更好一点的选择,比如我也曾经提出过请你到《前沿》杂志社和师林平一道弄刊物,但是,z部的情况太复杂了,梁峥嵘认为从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出去的干部太多了,坚决反对这个提议,最后没有办法,只好把你暂时先放到东方印刷厂。金超,我知道这对你是不公平的,但是现在只能这样了。廖济舟说,让金超先去,以后有机会了再重新安排……这件事我和廖济舟心里都很不踏实。我希望你理解我们,尤其是我的心情。” 吴运韬可怜巴巴地看着金超。金超从来没有看到过吴运韬的这种样子,非常惊愕,把内心里的一切委屈与抱怨、包括对这个反复无常的人的深深憎恶,都抛到了脑后,连忙说:“别,吴主任,别这样说。” 吴运韬做出欣慰的样子。 至少在当时,金超乐于接受吴运韬的全部谎言,说:“对z部的事情,我不是一点儿也不知道。我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没办法,”吴运韬高兴地强调说,“我们实际上是在一种家长式的统治当中做事情的——这话我以前就对你说过——这里有这里的规则,没办法,任何人都没办法。我记得你说过,到北京上学,方知世界之大,你看到你们班陆明那样的人你才知道世界是人家的……你知道为什么我第一次看见你就喜欢上了你,决定把你调到我的身边吗?你不知道,我和你几乎有着一个完全相同的童年,完全相同的求学经历。我们都是普通庄稼人的孩子,我们都是从社会最底层奋斗出来的,我们始终是在和从来不属于我们的世界争战。我们势单力薄,经常被欺辱。我们都是用相同的方式认识世界的,到现在我也不认为世界是我们的,也许世界永远都是人家的,我们不过是在人家的世界中刨一点吃食,我们的命运总是有很大的不确定性……” “所以,”金超激动地说,“所以,吴主任,你不要有任何想法,这么多年来,我靠谁?谁给了我今天的位置?我心里清楚。” “你这样说我太高兴了,金超。”吴运韬又补充说:“我想,济舟也会高兴。” “苏北知道了吗?” “苏北?哦,他还不知道。” 金超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事情,冷笑了一下。 “金超,你不要想这些,现在不要想这些。……如果你认为适宜,我想,明天到中心宣布文件。你看怎么样?” 金超不习惯这样被抬举,不好意思地说:“行啊。” 吴运韬问:“苏北来没来?” “他应当来了。” “那这样,”吴运韬好像即时做出决定的样子,“我回办公室去,你给我叫一下苏北,让他去见我。” “行。” “东方印刷厂……你去过吧?” “去过。” “挺不错的。金文翔那个人也不错。” 金超应答说:“我和他很熟。” “他这个人有时候无遮无拦,到时候你得约束一下他……挺好的,我看这样挺好的。” …… 吴运韬走以后,金超独自呆了有五分钟,在想事情是不是真的像吴运韬说的那样“挺好的”。这是一个无法找到答案的问题。 他给苏北打电话,拿起话筒,没有拨号,停了一下——他突然想起师林平曾经说过的话:要提防苏北这个人。在整个事情当中,苏北起没起作用?起了什么样的作用?他完全无从判断。这个世界的运转究竟是在遵从于一种正义的原则,还是荒诞到了什么因素都可以起作用的境地?他现在无从判断。在这样的时候,他宁愿把所有人、所有事都想得丑陋、肮脏。金超脸上带着一种嘲弄的表情。 “我是金超。” “啊!金超!”苏北好像听到了特别想听到的人的声音。 “吴主任来了,他让你到办公室去一下。” 苏北还要说什么,金超已经把话筒放下了。 …… 金超在沉思。 这时候,这个经历了如此多事情的年轻人脑子里晃动着的全是吴运韬闪烁黑色光泽的眼睛。不管吴运韬做怎样动情的解释,他都已经无法真正被打动——他第一次感觉到他面对的并不是一个有真情实感的人,尤其不是一个像是自己父亲的人,他面对的是一个演技纯熟的演员。同时,一个一切都靠邱小康的人话里话外对于邱小康的抱怨和诋毁,也使得这个正派的年轻人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对吴运韬充满同情和敬重,就像他经常认为的那样:一个对父母亲都没有亲情的人不可能用诚心对待朋友。所以,在这个时候金超对吴运韬不再感觉像父亲那样可亲是合情合理的。回想与吴运韬的全部交往,很多事情似乎都有了更接近本来面目的意义,一种对吴运韬的强烈厌恶在他心底里急遽升腾了起来,就像被强xx的人终于指认出施暴者一样。 但是,现在还没到他要对吴运韬做些什么的时候。他觉得最要紧的问题是调整自己——把自己调整成这个世界需要的样子。 实际上,控制金超全部精神活动的,与其说是吴运韬,还不如说是他的未来——他知道,他必须马上对自己的未来做出选择。而在这个问题上,他还远远没有想透,没有想透……他觉得自己像秋风中的一片落叶,随风而起,飘飘扬扬,不知道飞向哪里,不知道飘向何方……孤独像无数条长着尖利牙齿的小虫子,咬噬着他的灵魂。奇怪的是,这样的时候,他竟不需要人,不需要安慰……没有人能够安慰他,这是无法安慰的。 他想为自己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呆一呆。 金超简单收拾了一下,就离开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他没叫司机,他是独自一人离开的。匆忙之中,他忘了锁门。走后没五分钟,就有人拿着各种单据找他签字,以为他没有走远,像往常那样把单据放到办公桌上。 办公室主任沈然发现金超不在,就走进来,看到很多单据、发稿单,翻了翻,给规整好,然后站在门口,毫无必要地大声问空气:“金超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呀?” 苏北出现在吴运韬面前。 吴运韬正在翻看最近出版的新书,这些书都是沈然给他放在办公桌上的。 “来来来来来。”吴运韬站起来,热情地说。 苏北坐在吴运韬对面的折椅上。 “我不知道您过来。” “我刚才到金超那里去了一下。”吴运韬也坐下来,打量着苏北——他没有从苏北的目光中看到被信任的忠诚与感激。 “事情就这样了,”吴运韬说,“明天宣布文件,廖济舟也来。你想一下,要在会上说些什么……” 苏北点点头,说:“老吴,关于中心的工作,我想在和领导班子的人聊聊以后,再向您汇报我的想法……” “不忙。” 他们又聊了些别的。也许两个人都需要时间适应彼此间新的关系,谈话始终不能深入。十分钟以后,苏北走出了吴运韬的办公室。 吴运韬又分别向陈怡、夏昕通报了领导班子调整的事情。 陈怡对此不以为然。这个对官场规则已经有深切了解的人当然知道这里面的名堂,所以也就说不上赞成还是不赞成。 陈怡对吴运韬说:“行啊!反正事情由你来定。” 吴运韬笑道:“什么由我来定?老陈你别忘了,我们都是在为小康做事情。” 陈怡大笑而去。 从吴运韬那里出来,夏昕大致认可了吴运韬的解释:发生如此大的变故完全出自邱小康。由此,夏昕在心底里唤起了一种人生记忆——世界运转的动力总是来自你无法预知的地方。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发展虽然缓慢,但是在经营层面已经比吴运韬在这里的时候健康,如果稍稍有所改进,进一步发展成为全中心员工期望的那种样子,不是不可能。在和金超的工作关系上,夏昕也已经逐渐适应,目前,至少在他主管的部门,效益情况越来越好,金超总是在各方面支持他。宽以待人,能够让别人做事情,是一个好的领导者必备的品质,夏昕发现,金超在这方面无可挑剔。 从心底里说,他并不反对苏北主持工作——从和苏北的接触中,他已经了解这个曾经担负很重要领导职务的人具有行政领导经验,而苏北在图书出版上的理念和长期从事出版工作以来掌握的丰富的作者资源,所有这些都是一个图书出版单位领导不可或缺的条件,苏北是完全有可能使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再上一个台阶的,而这也是全中心员工的愿望……但是,当苏北主持中心工作作为事实真的出现的时候,夏昕一时还有些不适应。他的忧虑是:和苏北能否建立起和金超业已形成的那种关系?他目前正在做的事情会不会遭苏北否定?苏北会不会有一些他不曾了解的难以相处的性格弱点?他心里没底。 然而,夏昕最终还是平息了心灵湖面上荡起的涟漪,以一种大度和超脱把这个不期而至的事实接受了下来。他自信能够和苏北对话,他相信会和苏北建立比和金超密切得多的合作关系,他甚至想,苏北不是金超,只要他认可的事情,不管吴运韬态度如何他都会去做。这样,反而有利于在整个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推行他的设想,他为这种前景感到高兴。 从这个戏剧性的事件中,夏昕看到了政治风云的变幻莫测。他推断,尽管邱小康的作用是决定性的,这同时也一定是吴运韬的选择。这么多年来,金超一直牺牲着自尊,为吴运韬鞍前马后,现在竟然落到这样一个下场……金超尚且如此,别的人再能做怎样的指望?再想到这个人这几年在东方的事情上的厚颜无耻,一种对吴运韬深深的厌恶之感,又一次在夏昕的心里蒸腾开来。“我可以不抱怨这个体制,”夏昕在心里对自己说,“但是要诅咒吴运韬这样的人,这个人用他的人性弱点把体制的缺陷放大了一千倍一万倍,把他周围的这个世界弄得冰寒彻骨……” 夏昕像一个哲学家那样在思索。 夏昕想向金超了解一下整个事情的细节,但是金超的办公室里空荡荡,正在迟疑着的时候,沈然无声地来到他的身后,说金超一个人出了大门,“没坐车”。 夏昕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还没落座,苏北就跟了进来。 夏昕笑着说:“你没向我透露口风。” “你可能不信,我也是刚刚知道。” “真的?” “真的。以后我再详细告诉你最近发生的事情。我没想到这些事情会导致这样一个结果。” “什么事情?” “以后再告诉你。” 苏北看出来夏昕心情很好。他们说到了金超,对金超的结局感到遗憾。夏昕想起吴运韬,说:“我想起你说过的一句话:权力的力量无边无际,而且绝不受道德、良心的约束。” “是啊!”苏北意味深长地说,“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确实充满了危险,因为它不是按照我们看得见的规则运行的,我们永远不知道一件事情为什么发生和怎样发生。” “正因为这样,权力才对人有那样大的吸引力。只有掌握权力的人才真正知道一件事为什么发生和怎样发生。” 苏北看夏昕,想确认他的话的具体含义。他决定不解说自己。 “所以,我们总是处在不可知的危险之中。” “你想到了这个吗?” “我想到了。我还想,也许金超的结局也是我的结局。但是,我们不能因为想到这个就不做事情,而要做事情就必须掌握一定的权力,所以,我不想拒绝,无论你怎样看今天发生的事情。” 夏昕笑道:“这当然是一件好事。” “也许。”苏北说,“正因为危险,我们每一个人都需要另外的人的支撑。如果我们能够相互支持,也就能够避免金超的结局。” 夏昕认真地看苏北的眼睛,他看到了真诚,就像他说的话一样。 “老苏,你放心。” 苏北笑了——在夏昕的印象里,苏北并不这样爱笑。 夏昕说,东方现在正处在非常关键时期,下一步一定要扎扎实实做几件事情……苏北很认真地听,接了一个电话以后,对夏昕说:“夏昕,过一两天,咱们把事情好好梳理一下,我非常需要听到你的想法。现在,我得想办法找到金超,我得跟他聊聊……” “好吧!”夏昕站起来,“你很有必要了解这件事的细节。你并不是吴运韬的合适人选,这事有些蹊跷——你不觉得有些蹊跷吗?” 苏北意味深长地笑了。 苏北在办公室里守候着电话机,隔一会儿就给金超拨一次电话号码。 金超家里的电话始终没有人接听,手机关着。 整个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很快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议论很多,但是这不是反对或者赞同的议论,人们只是对于启用苏北觉得意外。有人曾经预言,如果哪一天金超对于吴运韬失去利用价值,吴运韬宁可从外面调人,也不会启用苏北和夏昕。也有一些利用管理漏洞为自己积累了钱财的人对于这个变化嗤之以鼻,认为苏北太书生气,原则性太强,以后很多事情怕未必像在金超手里那样好办,但这只是他们心底里嘀咕的事情。虽然也有人说:“瞎换什么呀?谁都一样!”但是没有任何一个人对这次干部调整的必要性进行质疑,或者从深层看到问题的端倪。体制对人的影响那样深远,人都变得像泥鳅那样溜滑,你怎么会听到对上级决定和新任领导公开的非议呢?人们在被剥夺选择的时候自然会放弃选择,于是,苏北的上台和金超两年前上台一样,既没有成为话题,也没有形成赞同或者反对的声音。 于海文什么都不说,他正在想怎样和苏北建立起类似于和金超的关系。他很遗憾中断和金超的关系,但是他也不害怕和别的什么人打交道。他在内心对自己说,他不害怕。 金超从办公室出来,打了一辆车,说去中国文化大学,然后就仰在汽车后座上,闭上了眼睛。 金超的脑子里喧嚣着一种奇怪的声浪,眼前有无数光影在急速地流动和闪烁。一种强烈的孤独感攫取了他的灵魂,变成为某种实体,在他的精神原野上无助地漂泊。四周的群山和脚下的河流都隐到浓浓的夜色中去了,天和地失去了界限,浑然为一体。静极,偶尔可以听到求偶的野狼凄惨的嚎叫;不知道什么动物,倏地跑过去了;不远处的水面上传来落水的声音,随后一切又都归于沉寂。很远很远的地方,母亲在呼唤走失了的孩子,时断时续。一只猛禽落在附近的树上,开始用尖锐的喙撕扯抓在手里的猎物,那是一只毛茸茸的松鼠,松鼠哭泣着,声嘶力竭地乞求着活命,猛禽无动于衷,继续撕扯,哭诉的声音渐渐微弱下来,鲜血滴落在树下的草地上。母亲的声音仿佛近了,并且还有踉踉跄跄的脚步声——“娃娃,你回来——回来——”金超蓦然间惊醒。 出租汽车正行驶在西长安街的流光溢彩之中,天安门、西华门、电报大楼、西单图书大厦、长话大楼、复兴门……这一切都同他幻觉中的情形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他不知道自己是现实中的人还是幻觉中的人。他第一次对这一点失去了判断。如果他是现实中的人,映入眼帘的这一切就应当是他的自我的一部分,然而,这一切真的和你有什么关系吗?是的,在很多时候你是把它和你连在一起的,你就是这座城市,这座城市就是你。你向来自家乡的人们炫耀它,炫耀它的豪华和气派,它那独有的财富和权威的象征,仿佛这一切都构成了你价值的一部分……你真的是这个现实中的人吗?你不是。在另一个人随随便便一个念头就决定你生死的时候,你和这个永恒的世界的联系脆弱如丝,甚至可以说,你和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那么,你就是孑然游荡在幻觉中的人。在那个没有光亮的世界里,你走失了,你走失了那么久,那么久……你为什么不回答母亲的呼唤?你为什么不回到她的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 “到了。”司机把车停在中国文化大学的门口,简短地说。 金超付了车钱,走下车来。 中国文化大学的大门被重新改造了,变得奇形怪状——这个庞大的不规则建筑全部被黑色大理石覆盖,看上去不像是文化大学,倒好像是研究某种病毒的秘密机构。大门里面十八米高的毛泽东立身塑像,寂寞地看着眼前这个变得陌生了的世界,眼睛里隐含着悲戚与责怨的目光。还是在金超上学的时候,不知道谁在这尊塑像的基座上用记号笔写了这样一句格言:“自由毁坏一切。”并且落款为“毛泽东”。那时候气氛还不像现在这样轻松,学校当局追查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查出是谁写的。在中国文化大学思想活跃的学生们中间,“自由毁坏一切”被认为是毛泽东思想的精髓,它不断被社会的发展证实,它表述的是绝对真理——短短的十几年,一切的一切,都是多么不一样了啊!自由毁坏了一切既定的东西,一切都在重新安排,一切都处在过程之中。 金超在哪里? 很少做哲学玄想的金超苦笑了一下,对悲戚的塑像低语:“我正处在你老人家不愿被毁坏的那个变得越来越小的世界之中。” 金超没有走进学校的大门,他来到大门右侧那个挂着红灯笼的“九重天酒家”,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要了几个菜,一瓶“五粮液”,慢慢呷着。 来这里就餐的照例都是中国文化大学的学生,能够在这里消费的照例都是有权或有钱人家的子弟。上大学整整四年,金超无数次看见陆明以及陆明一类的人前呼后拥走进这里……他当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常务副主任以后,请在北京工作的同学聚会,他首先把他们招呼到这里,痛痛快快地糟了一个晚上。那时候他和纪小佩的婚姻正在岌岌可危之时,他瞒过了她,对同学们说她到外地出差去了。那天他喝了很多酒,他认为拥有了整个世界,他认为能够进这个高档酒家就是拥有了整个世界。 但是现在,他知道了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这天晚上他倒是没有喝很多酒,何去何从,这亟待选择的问题使他无法让自己沉醉。没有人可以商量,师林平现在的架子大得很,到机关开会遇到他,连理都不理……当初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时候……现在,金超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世态炎凉。 金超突然想到上大学的时候读到的高尔基关于托尔斯泰的特写——高尔基向托尔斯泰讲述了自己的生活经历,托尔斯泰说:你受了那么多苦,你有理由变坏……他觉得这话简直就是对自己说的。 …… 金超用塑料袋把酒菜带回家,他感到浑身燥热,却没有醉。 他回家以后接的第一个电话是东方印刷厂厂长金文翔打来的。 金文翔已经改口称他为“金书记”,说听到他要来高兴得一宿都没睡,说:“这下好了,咱哥俩好好折腾折腾……”他问金超什么时候过来,他派车来接。金超说,他还有些工作要向新班子交接,“过几天,过几天吧?”金文翔愉快地说:“看你方便。反正你随时吩咐我就行了……”放下电话,金超愣了很长时间。从此之后,就和这样的人混在一起了? 以前曾经有过不成文的规定,作为z部的直属单位,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书籍都放在东方印刷厂印制,但是,当时的厂长过于死板,墨守成规,不像别的印刷厂那样给印制人员什么好处,出版部的人就很不情愿,想出各种理由,把印制的书籍发到别的印刷厂。印刷厂效益好坏完全取决于是不是有充足的活路,没有活路,再好的设备,再好的员工都是扯淡。有一段时间,东方印刷厂几乎到了破产的边缘。后来,主管东方印刷厂的z部副部长李旭东下决心撤掉了原来的厂长,在顺义县城找到公认的大能人金文翔来做厂长。金文翔是一个四十多岁的黑脸汉子,没有什么文化,但是在社会上四通八达,善于和各种人打交道,没有他想办而办不了的事情。不出一年,东方印刷厂眼看着又活起来了。 金文翔的办法其实很简单,用他的话说,就是“让所有想从印制图书这个环节拿好处的人拿到好处,你的活路自然就来了……”所谓好处,无非就是逢年过节给中心领导送上一些钱物;春天拉出版部的工作人员到京郊度周末,洗个温泉,钓钓鱼;到秋天了,分头送几箱苹果、蔬菜之类……除非极少数特别贪得无厌的人,一般来说,用这种方法就足以解决问题了。利益是友谊的润滑剂。在金文翔当东方印刷厂厂长的六年时间里,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历任领导都很关照他,他和他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金文翔甚至成了领导们家里的常客。当然,东方印刷厂也得到了很大发展,去年甚至从德国购置了先进的连动印刷机、自动装订机,生产能力进一步增强。东方印刷厂印制的图书,连续三次获得国家印刷行业印刷品评奖一等奖,北京装帧设计领域的几个大腕,对自己设计的图书的惟一要求就是:“必须放到东方印刷厂印刷。”金文翔的坐骑从最初的一辆布篷北京吉普到捷达,从捷达到广州本田,又从广州本田到现在的丰田佳美,一步一个台阶,反映出东方印刷厂的发展历史。 原来的东方印刷厂党委书记叫赵青阳,一个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堂堂的党委书记,见到金文翔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从金文翔来厂不到半年,赵青阳就拱手把厂里重大事情的决定权全部交到了金文翔手里,金文翔如鱼得水。老天不公,赵青阳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好人,竟然在五十六岁的时候得了肝癌,短短一个月时间,就在病床上消磨成了骨架,在声嘶力竭的呼喊中离开了人世。金文翔把赵青阳的后事安排得很好。 党委书记职位空缺以后,z部党组曾经有意为金文翔配备一个人,这个人是机关的老人手,当了八年副厅级。李旭东先征求金文翔的意见,金文翔当时都答应下来了,但是他了解到这个人耿直到了六亲不认的程度,在z部以搅屎棍子著称,马上又把电话打给李旭东,说如果让这个人来当党委书记,他就辞去厂长职务。李旭东也没办法——z部每年从东方印刷厂拿十五万元解决机关福利问题,金文翔走了,到哪儿去找这笔钱?这事就放下了。 金文翔也是在党组研究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领导班子问题的专题会议之前听到金超要到东方印刷厂做党委书记的消息的。 东方印刷厂是李旭东主管的单位,吴运韬要把他的设想变为现实,首先要取得李旭东的支持。 李旭东不准备支持吴运韬,但又不好拒绝,就打电话给金文翔。没想到金文翔竟一口答应说:“好好好。我不是一直在说嘛,我这里的党委书记位置不能老是空着……金超挺好。我们是老朋友了……” “文翔,你不必急于做决定,考虑一下,主要从工作的角度考虑一下,这个人来是不是有利于东方印刷厂的的工作开展……” 金文翔说:“行,我考虑一下。不过这事我听你的。” 李旭东骂道:“你狗日的就滑吧!” 金文翔是实心实意想让金超来。他在和金超的交往中,对这个本本分分的小伙子很有好感,这倒不是因为金超从来不收红包——金超真的不收,从来不收,他明明知道别的中心领导都收他也不收——主要是,金超是一个很好的合作伙伴,他认为会和金超搭成很好的搭档。他一直担心给他派个难对付的人。 李旭东也不好明确让金文翔拒绝金超,看金文翔真的想要他,也就顺水推舟说:“文翔,这可是你栽下的茄子,以后有什么问题,可别来找我……” 金文翔不自觉露出河南口音,说:“我怨你弄啥哩!?”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放下金文翔的电话没多久,苏北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金超吗?我是苏北。我一直在找你。你看,事情怎么成了这样?” 苏北知道这句话很没有意思,但也只能这样说。他和金超从来没有进行过朋友那种方式的交谈,他不知道该怎样在日常交往状态中把握这个庞杂事件反映出来的全部荒诞。 金超用酸涩的语气反问道:“你还不知道事情怎么成了这样吗?” “我真的不知道。”苏北为自己辩解说。 “我是在开玩笑,苏北。” “金超,我没想到会这样,没想到……” “你没想到什么?没想到对你的这种安排?还是没想到对我的安排?” “都有,但更多的是没想到会这样来安排你的工作……” 金超打断了苏北:“不说这个了,苏北。宣布以后,咱们进行一下工作交接……” “行啊,怎么都行。”苏北说,“金超,我想……你要是方便的话,我们,就是你和我,坐在一起好好聊聊……” 金超说:“行。” 放下电话,金超在心里恶毒地咒骂了一句,就把电话线拔了,准备睡觉。 第二天,金超将近十点钟才起床。洗漱之后,他坐下来,把电话线重新插上。 他要给吴运韬打一个电话,直截了当问他:在党组会上,邱小康到底说了什么?廖济舟到底说了什么?他要对吴运韬说,既然这些人如此关照我,我应当弄清楚他们是如何评价我的……这是他昨天晚上睡觉前做出的重要决定。 电话线刚一插上,电话铃就响起来。 “我是张柏林。”张柏林几乎是在叫嚷,“给谁打电话打这么长时间?我昨天下午就给你打,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呢!好着呢吧?” “好着呢!”金超烦乱的心稍稍缓解了一些。 “那就好。”张柏林的声调放低了。“金超,我跟你说噢,我这里遇到了一点问题,不知道你能不能帮助我解决一下。” “什么问题?!” “我上次到北京引进人才,情况很不好,牛鸿运县长批评我了,他让我再赶紧想想办法。你说我有什么办法好想?我总不能到王府井大街随便拉一个人让到咱这崤阳县来工作吧?我对你们北京多少算有些了解了,谁会背井离乡到崤阳这么个鬼地方来?这事还真的不好办……牛鸿运县长说了,如果最近解决不了问题,他就不敢保证最后能解决我的问题……你看,这事还严重起来了。” “你说我怎样帮你的忙?” “我上次不是让你留心一下周围人吗?看有没有混得不得意的,介绍他们到我们这里来……”金超心里笑道:我现在就是混得不得意的人。“金超你一定帮我看一下,哪怕给我先介绍过几个人来。让我交差,最后谈成谈不成再说……” 金超说:“柏林,你还真的给我出了个难题。我问过几个人,你知道人家怎么说吗?他们说我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神经不正常了……” 张柏林在电话那一边骂了一句脏话。 “所以这事是挺难办的。” “难办也得办——我还就是缠上你了。” 金超想起上中学的时候,他和张柏林打架,明明把狗日的打倒了,可这家伙抱住金超的腿,愣是不撒手,在操场缠了一个多小时,老师喝令,张柏林才爬起身子把金超放过。一场明明胜了的架,硬是让张柏林给缠输了,至少班上的同学是这样认为的。从那以后金超就不敢随便招惹他了,班上其他同学对他也远而敬之,给张柏林起了“牛皮糖”的绰号。看来,这次这家伙又把金超缠上了。对中学时代的记忆唤醒了金超内心的温情,他脸上漾开笑容。在过去的几十个小时里,他的心情还没有这样轻松过。 “柏林,你一点儿没变,”金超愉快地说。“可我真的是没有一点儿办法呀!你要是再逼我,我只好把自己交给你让你去完差了……” 没想到张柏林并没听出这是一句玩笑话,大声嚷嚷:“行啊行啊行啊!真的,我看这事行……北京的一个厅局级干部来崤阳县应聘,这会有多大的新闻效应?你看我能不能把这件事向牛鸿运县长汇报?” “你汇报吧!” 又说了些别的,无非是中学同学的状况之类。金超非常怀念那个已经远离了他的生活的集体,想回到他们中间去,无忧无虑地做一次孩子。张柏林告诉他,他们班最有才华的一位同学给省上的一家杂志当编辑,上个月到山区采访的时候,吉普车翻到五十多米深的沟里,摔死了。 金超唏嘘不已,问:“他是文学杂志的编辑,采的什么访啊?” “你还不知道?现在会写一点儿东西的人,都在写报告文学,这样可以挣钱嘛!你说划来划不来?这可真是应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句话了。哎,一直没说说,你那里怎么样?邱小康没想着把你再动动?” 金超一下子坠回到现实里,随口说:“动他妈啦个屁!” 他本想诉说一下他最近遭遇的事情,又怕张柏林轻看了他,就忍住没说。 “北京水太深,柏林。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咋弄……” “该咋弄咋弄!”张柏林一直认为金超太老实,不会用权。“权力在你手里全糟蹋了!有多少事可做,你尔格反倒不知道该咋弄了?!我跟你说金超,论本事,我比不过你,但是,在社会上蹚了十几年浑水,咱也大致知道社会是怎么回事了……人就是不能太本分,你知道不?不能太本分,太本分了猪狗都不理你!” “你说的对。” “哎!”听到金超的夸奖,张柏林很得意,“你早就该听我的话!你看你现在,名义上当个局级干部,房子房子住得不咋样,车子没车子,连老婆也跟上别的人跑了。说钱哩,我不怕你不爱听,你有啥钱?别看你们北京花花绿绿——我跟你说上一句体己的话:你在这上面未必比我这个科级干部滋润……所以我说权力都让你给糟蹋了。这世界上的事情,一定想开一些,你想想,那些有权有势的人,随便一折腾,几个亿就到手了,我们这样的人,为自己弄几个养家口的小钱,就不应当?就犯了天条了?我跟你说,什么是位置?位置就是上级发下来的一页纸,说不定什么时候想收回去就收回去了……所以你不能太看重它,关键是在你还有这页纸的时候,赶紧为自己做些事情。你可能会说了,张柏林这个人不咋地,这是在唆使我犯错误哩……好我的金超哩!你醒醒,你看看周遭的人是咋样活人的!你看看那些权力比咱们大的人是咋样弄权和弄钱的……” “唉!”金超叹道,“你说的对着哩!” 他想到了吴运韬的话,想到了邱小康。几天来萦绕在他脑际的那种虚无幻灭的感觉,好像一下子找到了根源。 一种意念,像电光一样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急遽地闪了一下:既然整个社会都不能为一个人负起责任,我又有什么必要对你承担责任呢? 这种意念的出现,实际上是以昨天晚上在床上的思索为基础的。这个善良的年轻人尽管为自己找到了变坏的理由,但是要真正坏起来,他发现又不是那样容易,尤其是在吴运韬的问题上。昨天晚上就是这样,想到和吴运韬的多年相处,一种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的感情始终氤氲在他的心里,他强迫自己:你不能怪吴运韬不关照你,不用吴运韬做任何解释,你都应当相信吴运韬肯定做了最大的努力。你对吴运韬父亲一般的感情不应当出现任何变化……但是,无可否认的是,这种感情当中的理性成分增强了:吴运韬有吴运韬的处境,吴运韬有他自己的目标,当这一切和你的存在发生矛盾与冲突的时候,你还有你吗? 还没有变坏的金超的这种认识,实际上差不多已经极为接近事实了。 “所以,”金超对自己说,“没有什么不变的友谊,有的只是利益。” 虽然吴运韬最终没有对他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金超不难推断发生的一定是让吴运韬万分为难的事情,否则他不会做这样的选择。 金超也曾经短暂地想过:吴运韬把这一切都推到邱小康身上,推到廖济舟身上,推到梁峥嵘身上,其实正是在掩饰他的那种选择。这么多年来,吴运韬不是一直在炫耀他在z部举足轻重的力量吗?在他感觉最好的时候,他曾经明白无误地告诉金超:在这个地盘上,我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现在,他竟然虚弱到对事情完全失去影响力的程度,这可信吗? 金超冷笑了一下。 他必须在一种新的境况下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了。 东方印刷厂在社会上没有什么影响,但那是生产经营单位,收入很高,看看金文翔的小洋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吴运韬暗示给他的也正是这一点。 金超,这个在主持工作期间连出租车票都不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报销的人,金钱和财富的观念突然被唤醒了,他的人生有了新的坐标。他惊讶地发现,这个坐标同样让人感到充实,感到生活充满了诗意,感到身上蓬勃的生命力的冲动。他身体力行,马上整理了分散在抽屉里、书本里从来没打算报销的各种票据,决定在解职文件没有最后宣布之前报销。他算了一下,有六千四百多元。这是父亲带着弟弟金耀风里雨里披星戴月劳作两年才能得到的报酬……这种算计,多多少少稍稍减轻了一些孤寂无助的感觉。他闻到了现实的气息。 这个人最终完成了一次蜕变。 这次蜕变,从生态学意义来说,其重要性绝不亚于地壳的某次剧烈移动,不亚于一颗小行星对地球的撞击,不亚于温室效应在极地冰山周围造成侵蚀之后剧烈的垮塌……蜕变虽然是在不为人察觉的情况下发生的,但是,它将作用于每一个和这个人发生联系的人的生活,并进一步作用于我们身在其中的这个世界。从这个意义上说,金超身上发生的事情,正是我们每一个人身上发生的事情。 金超决定到东方印刷厂去报到上班。 第十五章:是结束,也是开始(3)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1) 金超消失了两天。第三天,他打电话给司机吴凯,让来接他,他要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去收拾东西。 尽管文件还没宣布,金超还是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常务副主任,但是,事情显然已经起了变化。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职工和所有人群一样,根据利益来源的变化迅速调整了为人处事的方式,整体上表现出一种态度偏移。 他先把沈然叫了下来。沈然用心事重重的样子对金超表示安慰和同情。金超却表情开朗,先问了她一些家里的事情——金超知道沈然的丈夫谢东方最近因为感冒住了几天医院,他也知道谢东方很快就要升任局长,将来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会有很多事情请他关照。然而这件事离金超已经遥远,所以他只是问候了一下谢东方的身体,没提谢东方当局长的事情。 “是这样啊,”金超说,“我这里有一些单据,一直没顾上报,你给我到财务上去报一下,我已经签过字了……当然,要是有必要,让苏北也签一下字。”以前,金超报销无须任何人签字,都是交给沈然处理的。沈然不以为然地说:“啊呀!”就走了。 已经对人性有所了解的金超能够想象,她一定是到苏北的办公室去了。 沈然对苏北说:“苏主任,金超这里有些单据要报销,你是不是要看一下……”她把条据递给苏北。苏北翻了翻,并没有在心里留下任何印象,就又递还给沈然:“这事还要问我吗?你去报就是了。” 沈然一撇嘴,说:“反正这个中心要你当家了,这可是六千多块呢。” 苏北看着沈然的背影,直到她轻轻把房门关上。 金超在办公室整理书籍的时候,楼道里响着脚步声,却没有一个人是向这里走来的。有的人为了工作上的事情实在避不过,来请金超签字,也是简简单单说话,简简单单办事,办完事就走,并不多问什么,好像根本不存在金超被调走这件事。平时得到金超不少关照的人问一句“要不要帮忙”之类,金超心里就感到暖融融的。领导班子的人倒是都来看过他,说一些客气话,也是缺油少盐,没什么意思。苏北安排保安小王来帮助他,被他谢绝了,他索性锁上房门,不再开门。 苏北发现了金超的巨大变化。 在金超那平静的外表下面,显然有一种坚定的东西在他心里成长起来了。苏北还不能说出那是什么东西,但是他看出这种东西正在引导着这个人的灵魂。 苏北原来担心金超无法适应巨大的人生落差,会情绪低落,看来这个问题根本不存在。一种苏北完全不了解的东西提升了金超抵御现实的能力,这个人已经可以不在意人情冷暖,不在意人性中恶的本性对他的伤害…… 下班的时候,等到班车开出去一刻钟,金超打电话到司机班,客气地让司机吴凯和新调来的司机张鹏来帮他搬运三个已经打捆好的纸箱子。张鹏先跑来了,先提走了一个,他听见吴凯打开后备箱,两个人把纸箱子放了进去,随后,一同走上楼来,把剩下的两个箱子提走了。金超手里拎着塑料袋和平时用的公文包,最后回过身看还落下什么东西没有。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金超远远地看着那部红色电话机,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不理它,关上了房门。走出几步,电话铃还在锲而不舍地响着,显得很急躁。他突然想起来这是有长途功能的电话机,怕是金耀打来的,就又返转身把房门打开。 电话是张柏林打来的。 “金超!金超!”张柏林就像在上甘岭阵地上呼唤友军一样,“你在哪里!?” 金超骂道:“你他妈连把电话打到哪里了都不知道?你狗日的是不是又喝多了?” 张柏林在电话的那一边清醒地笑着,说:“不要这样嘛,金超。你记好:尔格跟你说话的是中共崤阳县委组织部部长张柏林。” 金超笑起来——张柏林的电话总的来说让他感到愉快。 “说吧,啥事?我急着走呢!” 张柏林说:“我跟你说,金超。这是很大的事,你的事。你听我说完。是这,我把你要到咱这里应聘的事跟牛鸿运县长说了,牛县长非常重视,马上向地区行署做了汇报,地区行署柴进贤副专员专门把我和牛鸿运县长叫去,让我们详细介绍你的情况——你应当知道,凭着我和牛县长对你的了解,当然会把你好好塑造一番。这下可不得了了,柴进贤副专员当即指示:‘这是我们这次响应西部大开发的伟大号召,大量从发达地区和城市引进高素质人才的重大收获,这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一定要把这件事做好。’怎样做好哩?是这:最近,我们行署将会派一位主管官员亲自带我和牛鸿运县长到北京进行说服工作,让你最后下决心过来,再就是,要是有可能,就直接办理调动手续。我跟你说啊,按照这次引进人才的政策,不迁移户口,不调转工作关系,任期五年……柴进贤副专员指示,一定尽可能在短时间内把金超的事情办好,安排到合适位置……” 金超惊讶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如此大量的信息冲击,使他一时很难做出反应。 “金超?” “哦。” “你在听吧?” “我在听。” “事情大概就是这。我今天给你打电话,是想跟你商量,听听你的意见——毕竟,我们上次是说笑着谈这件事的。你现在就得给我个准话,否则我在这里就要惹祸了。” 金超把话筒移开,紧张地思索。他看到阴霾的天空露出明亮的阳光。 “柏林,你说的对着哩,”金超用家乡话说,“这的确是大事。虽然我孤身一人,无牵无挂,走或不走不牵扯多么复杂的问题,但是,这毕竟是件大事。” “我知道,我连这也不知道吗?” “所以,有些事情,我必须考虑。” “我知道,我知道。” “根据你的了解,如果我去了咱地区,行署怎样安排我的工作?” 张柏林对金超的问题不感到意外,说:“我现在还没得到明确的说法,但是我听到了议论。你想,你现在是副厅级,相当于副专员的级别……由于编制和现有权力机构结构上的原因,我估计平行使用的可能性不大,我想我们也不要这样想。那么,会怎样使用你哩?我估计最大的可能是在县级岗位使用,县长或县委书记。……金超,你听我说一句话,上次我在北京跟你说过,别过于看重级别那种东西。你副厅级管二百多号人,在咱这里,一个县级管多少?我是跟你说过的。所以你要看含金量……” 吴凯来叫金超,金超摆摆手,示意再等一会儿,吴凯就到一楼司机班房子里等去了。 “是这啊,柏林。”金超说,“这事你容我想一想……” 张柏林急了:“可是牛鸿运县长让我今天给他回话呢!他要向柴进贤副专员汇报……你看,是不是让牛鸿运县长亲自给你打一个电话呀?” “别别别,柏林,你容我想一想……”金超想了一下,“你看这样好不好?晚上,晚上十点钟以前,我一定告诉你,最后的决定性的意见。” “好!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到时候我打电话给你。” “好!好好好!” “柏林,”金超动情地说,“谢谢你,这事我真的要谢谢你……” “咱们兄弟间不说这个。你知道吗?我盼着你回来……你想一下,你要是回到咱崤阳县来当县委书记,和咱牛县长搭成班子,会是多好的局面……哎,我跟你说啊,咱们崤阳县将来可是不得了,你大概听说了,洛泉地区发现了一块储藏上亿吨的大煤田,崔家沟煤矿和峒灿山煤矿都是这块大煤田的一部分。这个煤田的管辖权虽然在洛泉地区行署,但是县上总还是有油水可捞的——至少可以解决相当一些农民的就业问题嘛!你知道吗?最近咱崤阳县城突然出现了很多戴安全帽的美国鬼子,说是和行署已经基本上达成了合作开发协议,这里很快就要天翻地覆了……牛鸿运县长跟他们照了很多像,整天忙得和鬼追的一样。你知道咱牛鸿运县长,没多少文化,太专业的问题,他是没办法跟人家对话的……所以我越想越觉得党中央决定开发大西北,鼓励大胆引进人才,的确英明伟大……” 金超笑了。 金超站立了五分钟,让自己确认内心做出的选择。他拨通了吴运韬的手机。 “吴主任,我是金超。” “啊!你在哪儿?” “我在办公室。吴主任,我想见见你……” 吴运韬说:“行行行。我现在在回家的路上,你看我到你那儿去还是你到我家里来?” 金超想了一下,说:“我到你家去吧。” “那好。我可能用不了十分钟就到家了,你来吧!” 路上堵车,金超赶到吴运韬家里的时候已是晚上六点钟,吴运韬的儿子吴宁来开的门,吴宁现在已经是某部机要秘书,脸上有了成熟男人的练达。吴运韬密切观察金超,猜想他会说什么。吴运韬把金超让到书房里,关上了房门。金超坐在褐色的皮面沙发上,搓搓手,笑着说:“有一件事情,不得不向您说了……” 他详细说到了最近发生的情况。 吴运韬沉稳地看着金超,脑子里急遽地判断着这件事在不同部位会引起怎样的反响。结果,就像他当时认定把金超从常务副主任位置拿下来不会有什么不利的反响一样,现在他也认定,这件事不会有任何反响。相反,他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如果金超在他的视野之内,金超就是一个问题——就像他的妻子马铃所说:“这回把小伙子做得太过了,你早晚应当给人家一个补偿……”现在,金超选择了淡出,对于他来说,正好是一个解脱。 所以,吴运韬表情沉重地说:“归根结底……是我没把你的事情办好……” “吴主任,你千万不要这样说,”金超把话说得很诚恳——他现在已经能够在内心不诚恳的时候把话说得很诚恳。“我的这个决定跟那件事没有任何关系,真的,没有任何关系。你了解我们家的情况,老实巴交的一户农民,没有任何遮挡,日子过得太艰难了。在北京,对于我来说当然不错,但是,我给了生我养我的父母亲什么好处了?什么好处也没给,他们在村子里照样让人欺负,照样弓着身子和人说话。我那个弟弟,为了让我考上大学才辍学的,现在在一家小煤窑里掏煤,没死没活干一天挣三十块钱……你知道吗?我怕呀,我真的害怕哪一天听到瓦斯爆炸之类的消息……在北京这么多年,我得了你不少照顾,我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给的,到什么时候我都不能忘了这个……” 吴运韬不让他说下去,说:“别,金超,不说这个。” 金超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水。 金超很惊讶自己为什么会当着已经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吴运韬流下泪水——他现在还没有把自己弄清楚,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转变为这个世界需要的那个样子。人都是先弄清别人然后才弄清自己的,而弄清自己需要时间。 金超这个熟悉的动作突然触动了吴运韬,这是农村孩子的动作,吴运韬小时候遇到委屈,也是这样擦去眼泪的。 吴运韬的鼻子一酸,眼眶里也有了泪水。 吴运韬还以为面对的是初出茅庐的金超,完全没有从金超的泪水中看到那种隐含其中的不自觉的技艺。 …… 金超说:“如果你同意我的选择,我今天就给那边回话。我有一个要求:先不要宣布我到东方印刷厂的任命文件,不向那边介绍这一情况,我仍然以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常务副主任的身份调动……” “没有问题!”吴运韬挥挥手,“没有任何问题。你要求组织怎样配合你,组织就会怎样配合你……” …… 晚上十点钟,金超准时给张柏林打了那个至关重要的电话。 专程到北京来办理金超事情的行署官员是一位姓郑的局长。此人皮肤白皙,性格绵软。张柏林为有机会陪侍郑局长兴奋不已,一路上说了很多的话,对郑局长照顾得很好。牛鸿运县长因为其他工作没来,让张柏林代为问候金超。郑局长还带了一个戴眼镜的副处长,这位副处长不苟言笑,老是在本子上写写画画的,好像那就是他的工作,张柏林和他反倒没说几句话。 当天晚上,接到张柏林的电话,金超先到他们下榻的饭店拜会了郑局长,然后约请郑局长到一家有名的海鲜城“随便吃点儿东西”。 这是金超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报销的最后一笔费用。 对这次聚餐张柏林印象深刻:金超实际上不像以往给他留下的那种不洒脱的印象。能够平静地花两千八百元吃一顿饭本身就说明着金超的领导者素质。张柏林暗暗对自己说:“以后和这位老同学说话不敢太随便了……” 郑局长对金超印象也很好,觉得比本地干部素质好,这样的人才是值得引进的。 第二天一早,郑局长一行就直接到z部见吴运韬去了。 吴运韬介绍了金超从事领导工作的情况,有许多溢美之词,最后,他强调说,要不是为了支援西部大开发,他是不会同意放金超走的,“金超是我们这里非常能干的年轻干部,前途不可限量……” 郑局长一再对z部对西部地区的人才支持表示感谢。 按照程序,吴运韬还安排人事部主任周燕玲向郑局长一行介绍了金超的情况,请他们看了金超的人事档案。 郑局长一行办妥了金超的事情,就向吴运韬辞行。吴运韬握住郑局长的手说:“郑局长,金超,就交给你了,还要请你多多关照。” 郑局长说:“客气了,你客气了。” 郑局长没在北京停留,就要带着金超的人事档案和z部提供的有关文件回k省去了。 金超打电话给苏北,诚恳地请求说,希望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领导帮他一个忙。苏北不好意思地说:“你是单位的领导,当然要听你的……” 金超简单说了一下他的事情。 苏北的反应是:对于金超来说,尽管这未必是一个好的选择,但是相对于到东方印刷厂,仍然好一些。 如果金超是可以深入交谈的朋友,苏北会说到他的顾虑,会嘱咐金超很多事情——他自认为对k省,对洛泉地区官场上的事情是略知一二的。金超不是这样的朋友。生活的悲剧就在于,总是有什么东西使本应当成为朋友的人无法成为朋友,所以,那些很想说的话就不能说。 “金超,”苏北吃力地说,“你肯定经过周密考虑了,我不能说什么。到那边,希望你小心……” 金超不想听苏北说下去,他打断了苏北,直截了当地说,想请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全体领导都到机场为郑局长送行。 苏北知道了金超的意图,热烈赞同。 结果,郑局长走的那天,气氛相当热烈。苏北、夏昕、陈怡、沈然、韩思成等人做了很好的配合,簇拥着金超在一起谈笑风生。 郑局长鲜明地感觉到金超在这些人中的威信,感觉到金超带出了一个多么融洽和朝气蓬勃的领导班子。 在安检通道尽头回过身告别的时候,郑局长又注意地看了一眼金超,心里想:“小伙子的前途不可限量。” 郑局长离开北京的第二天上午,吴运韬带着z部人事部主任周燕玲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宣布苏北等人的任命文件。 经过调整以后的领导班子是这样的:主任:吴运韬;常务副主任:苏北;党委书记兼副主任:陈怡;副主任:夏昕、石振国。 这实际上已经是晾凉了的消息——金超已经连续五天没到单位来上班了,因为文件没有宣布,苏北还不能接管金超的职责,日常工作就由陈怡负责,但是,有些事情责任重大,陈怡不敢签字,问苏北,苏北说,先放一放。到吴运韬来宣布文件的时候,这些放下来的事情已经堆积如山。 在三楼会议室,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全体职工再一次聆听领导班子的变动,已经没有了以往的热情,但是,精明的人仍然在留心蛛丝马迹。有人注意到吴运韬不像三年前宣布金超任命文件的时候那样富有激情,他说了很多支持和鼓励新领导班子工作的话,但是所有的话都是事务性的,他也没特别说到苏北。 头一次和领导班子成员以及全社员工见面的副主任石振国,是一个皮肤黧黑的中年人,坐在主席台上,好像非常有兴趣地含着笑意睃巡着台下的人。吴运韬介绍他的时候,用上了所有能够使用的夸赞词汇,因此他的感觉很好。表态发言的时候,说一定在“吴运韬主任”领导下,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苏北也做了表态发言,大家都注意到他面容疲惫,但是他的发言赢得了热烈掌声。 在过去的五天里,他和夏昕进行了深入沟通。夏昕重申以往一再坚持并得到苏北支持的观点,认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目前面临的最大问题是没有一个好的管理体制,必须在管理体制上探索出一条新路。苏北赞同夏昕的看法,他们对于未来管理体制改革的思路也大体相同。苏北对大家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每一个员工都是这个单位的主人,我们期待大家关心它,爱护它,发展它。他没有说具体的编辑事务。 掌声是从被尊重中得来的——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员工渴望被尊重,然后才是发展。苏北为此而感动,他爱着他们,强烈地渴望为他们做事情,做很多的事情。他觉得自己身上涌动着一种创造的激情。自从把《西北文学》主编的位置交给费黧,离开k省回到北京以后,他沉湎于自己的内心生活和精神创造,几乎远离了公众事务,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激情了。 从这一天开始,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进入到了苏北时代。 金超把房子租给了一个在北京做生意的山东人,让于海文帮助他料理走后的一切事情。一个月以后,金超正式签署了洛泉地区行署邮寄过来的聘任合同。 拿到文件,金超完全没有兴奋的感觉。如果把这个东西比喻为父亲劳作一年以后拿到的收获,那么,他为此付出十二年时光,值得还是不值得?如果把它看成通向未来的通行证,那么,这个小小的通行证能不能为他提供一种保证?如果它是脚下开始的路,那么,这条路是否坚实?在看不见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等候他?他不知道。 这是他目前能够做出的最切实的选择,其他的一切都交给了上天。 十二年前那个在北京火车站广场东张西望的小伙子对未来也是一无所知。他懵懵懂懂,然而他内心燃烧着希望,因为一切都还没有开始……现在,那个小伙子消失了,取代他的是处在过程当中的一个人,这个人的一切都已经开始了,他现在做的,不过是对开始了的那些事情的一个总结。 金超在向纪南述说他的想法的时候,纪南曾经这样和他说起过类似的问题,当时他无言以对。 “如果仅仅为逃避现实就下这样大的赌注,”纪南沉吟着说,“是不是有点儿太那个了?”纪南具体分析了事情的利弊,但是这没有改变金超的决定。 “吴运韬是有责任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不是你的选择,这是吴运韬的选择……你在走向政治,在政治斗争的战场上,书生气的人的结局都是悲惨的。我担心的是,你太善良了……” 金超幽幽地说:“我想,纵恶不会比向善更难。” 纪南看着金超,好像突然遇到了一个不认识的人。 在吴运韬眼里,金超渐行渐远,已经消失在大西北黄土高原深处了,就像曾经出现在生活中给他带来好处和坏处的很多人一样。他对这些人甚至连记忆都不能留下,很多过去的敌人或者朋友出现在面前,他都不能把他们认出来。他面对的永远是直接作用于他眼前生活和利益的人。 苏北对吴运韬:“金超这两天可能离开北京。” 吴运韬很惊讶说:“谁?金超?” 他竟然一时想不起来金超是谁。 苏北看着他。 “哦……”吴运韬说,“他要走了。” 苏北说:“我们应当为他送行。” “应当,”吴运韬说,“你跟金超联系一下,问是哪一天,到时候你安排一下——你现在在这里主持工作,这些事要由你决定。” 吴运韬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意。 …… 金超在电话里非常激烈地拒绝了苏北为他送行的要求,但是,他的语气随后就缓和了下来:“谢谢你,老苏。谢谢班子里的人。” 金超没提吴运韬,尽管苏北特意说明这是吴运韬的意思。也许吴运韬在金超心中也像他在吴运韬心中那样褪去了颜色?岁月就没留下一点儿痕迹? 人和人之间,究竟为什么会成为这个样子? 放下电话,苏北极为难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不知道。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灵魂并不是一个整体,你感觉到的实际上仅仅是很小的一部分,很多情况下,你根本不知道在另外那个很大的空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金超离开北京那天是星期一,奇妙的是——这天正好是八月三十一日。 十二年前,农村小伙子金超就是这一天来到首都北京的。 现在,他又回去了,或者说,他不得不回去了。 金超没有向任何人通报具体的离开时间,连和他走动最近的大学同学也不知道,本来这些同学是想为他送行的。他不想让人们在无法预知前景的事情面前说三道四,他更不愿意听任自以为是的人的指教。无论前面是什么,哪怕是火坑,他也要跳下去。至于跳下去是死是活,现在都不能去管。回首过去的整整十二年时光,他痛切地感觉到自己像是一个孩子。他必须学会独立地判断事情,处理事情。 拉开距离看眼前这个世界,金超突然发现它并不像以往那样强大。在这个意义上,他并不是失败了的人,他甚至认为自己是一个成功者——一个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并且已经知道怎么对付它的人,不是成功者是什么?未来虽然未知,但是,相对于十二年前初来北京的时候,他,一个出身贫寒的庄稼人的后代,毕竟有了新的基础,再想到他家乡土地上那些为生存挣扎的人,他有理由认为自己是一个成功者。他自信他的年龄优势会给他创造前所未有的机会。他像所有有抱负的人那样暗暗下定决心:你一定要让吴运韬、让苏北和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所有人对你刮目相看。 然而,这种赌气式的誓言还没有具体内容,他还不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的期望究竟是什么:是获得更大的权力还是获得更多的财富?或者这两者都要?他暂时还不知道。但是,他一点也不怀疑,只要他要——不管更大的权力还是更多的财富——他就能够得到。带给他这种自信的,是黑色挎包里的彩锦缎面的聘书,聘书上的文字是: 崤阳县第十四届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四次会议决定,聘任金超同志为崤阳县人民政府副县长。 聘期自某年某月某日起,至某年某月某日止。 崤阳县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 某年某月某日 说不上衣锦还乡,毕竟,他是作为一个有二十四万人民的崤阳县副县长回到那块土地的。 成功者金超心情很好,他打上车,专门让司机从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门前的马路上经过。他在那里远远地看着这座白色小楼,感慨万千。 他把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贡献给了这里,他是在这里成长为人的。 办理完登机手续,经过安全检查,金超来到候机大厅。 时间还早,他从旅行袋拿出水杯,为自己沏一杯绿茶,坐在靠近落地窗前的座位上,看飞机起降。现在他内心安宁,就像以前任何一次出差一样。 但是,一个人打乱了他内心这种处子一般的安宁:他意外地看到了陆明! 当时陆明和助手麦克在女服务员引领下正在往贵宾休息室走。金超不自觉地萎缩了一下自己。他完全没有和这个人见面的思想准备。服务员停在门口,躬身做出请进的姿势,陆明和麦克走了进去。k省旅游资源丰富,到那里去的外国人很多,贵宾休息室里足有三十多个人,围坐在茶几周围的绿色皮面沙发上,喝茶聊天。几个孩子在追逐打闹。漂亮的女服务员已经离开,强烈的好奇心驱使金超利用这个机会溜到贵宾休息室里面去。他在离陆明和麦克落座不远的地方坐下来。 陆明穿一身深色西服,不凡的气度把他从周围的人当中区别出来,就像当年金超在北京站广场一下子就把年轻漂亮的他从人群中区别出来一样。这个刚刚结束与曲远征疲惫的婚姻关系的人满脸沧桑,显得老成持重,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五六岁。 金发碧眼的美国小伙子麦克的眼睛一直像地地道道的中国雇员那样带着殷切追踪着陆明。麦克拨通手机,然后放到陆明手里。陆明用英语和电话里的人交谈起来,谈了有七八分钟。 麦克用地道的中文问陆明:“要不要通知柴进贤副专员我们到达的时间?” 陆明说:“好吧。你告诉他,到洛泉以后,我要直接去见他。” 麦克拨通柴进贤的电话。“是柴进贤副专员吗?”麦克无声地笑着,听那边说话,时间很长。“我知道。我告诉你,柴副专员,陆明总裁的态度很清楚,如果我们这次再遇到上次那样的情况,我们就不再考虑与贵方的合作了。我们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们将向埃森马克总部汇报我们在中国遇到的情况……不,这不是威胁。当然,你说的是对的,这可能意味埃森马克中心重新调整在k省的投资战略……陆明总裁会向李震省长交涉……你知道这将对你政治发展不利……是的,是的。我知道曲远征在k省的活动……我知道。但是请你相信,我们有办法……当然,我们不希望事情发展到那一步,事情如果发展到那一步,结局将是:没有胜利者。你也不会是胜利者,这一点你比我们清楚。” 麦克看陆明。陆明说:“听他说。” 麦克又听了五分钟左右时间。 “你仍然坚持……好……很好……柴进贤先生,我已经说过,在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这要冒很大风险……” 陆明听到柴进贤沉稳有力的声音:“尽管陆明加入了美国国籍,但是他身上流的仍然是中国人的血,他就永远是中国人。既然他是中国人,他就能够做我说的那件事情,而且他知道怎么做。” 麦克捂住电话,用英语骂了一句,然后请示陆明:“他仍然坚持要我们把那笔款打到他在新西兰的账户,他说这是全部问题的关键。” 陆明沉吟一下,说:“我们再耗不起了,答应他。” “柴进贤先生,我们满足你的条件。……好,好。……那就说定了。你放心,我会转告他。”麦克扣上手机,“他说将做出安排,我们一到达马上签约……” 陆明脸上显露出笑容,隔着高大的落地玻璃窗,看着停机坪上缓慢移动着的飞机和穿梭其间的行李车,仿佛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味之中。 “麦克,”陆明回过头说,“你知道吗?洛泉地区南部的崤阳县是我的家乡,我就出生在那里。” 麦克十分惊讶:“我的上帝!这是真的吗?” “真的。” “你从来没说过。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因为这与我们的业务无关。” “真的无关吗?洛泉煤田的主要构造带在崤阳,我们的项目也主要在崤阳……这里没有情感上的原因吗?” “麦克,”陆明说,“你在美化我。生意就是生意,我从来不在生意中混杂什么感情因素。” 麦克笑起来。 …… 金超溜出贵宾休息室,重新来到刚才坐过的地方。 旁边座位上的人惊讶地注意到,这个刚才还静如处子的人呼吸急促,脸色苍白,额头上涂满了汗渍,就像刚刚跑完五公里路程一样。 开始登机了。 后记:这是我对生活的观感 1 经济学上有“蝴蝶效应”的说法:亚马逊丛林中一只蝴蝶振翅,千里之遥的北美某地会因此掀起一场风暴。现在我把这种“蝴蝶效应”引申到社会生活领域,即:所有改变历史进程的大事件都是由看似不起眼的小事件引发的。蝴蝶效应实际是一个过程,我们每个人都处在过程之中。 位置不同,对生活的观感会有所不同——吸食民脂民膏的腐败官员和为生计问题愁眉不展的下岗工人想的当然不是一样的问题。但是,不管处在何种位置,不管高官还是草芥小民,实际上都处在同一历史进程之中。这样就可以说,我们每一个人,不管从事何种职业,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是历史发展的目击者、参与者和创造者。 但是,“小说不是历史学家的仆人,它无需叙述或者评论历史,而是揭示人类生存中不为人所知的面目。”(昆德拉) 我想,这是我写作本书的惟一目的。 本书写的是我对生活的观感,但同时我又可以自信地说,它反映的是和所有人都有关的生活。 2 为一部长篇小说归纳主题是很不聪明的做法。就像一部音乐作品,你不能够简单地认为它表达的仅仅是某一种主题。如果让我用最简单的语言告诉读者这本书写了什么,那么我选择:社会与人生,权力与位置。前者宏观深远一些,构成背景;后者则是被具体表现出来的东西。 我关注的是权力资源分配者、乞讨者和谋求者的心灵状态。 在现行体制下,人事变动每天都在发生,推而广之,人在生活中位置的变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是,本书描写的是不在其中的人很少了解的内情。这里所说的内情,一方面是导致人事变动的内在因素——权力资源分配者依据潜规则分配权力时的利益谋求和心理流程,另一方面,是权力资源乞讨者、谋求者在这个过程中的精神动荡,它们经常交织在一起。 文学需要极端的东西,极端的东西既是必要的戏剧性因素,又是人的境遇的极致展现,无论技术上还是精神上,文学都需要这种东西。 生活中,参与权力游戏的人远比我在小说中表现的更加令人眼花缭乱,权力斗争把人性中残存的善良演化为赤裸裸的卑鄙,甚至残酷到杀人和被杀的程度,我们总应当想一想: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问题?究竟是社会出了问题还是人出了问题? 我有责任给历史留下一份病理报告,留下一份档案,不管关于人的还是关于社会的。 3 我不愿意把这部作品解说成为所谓官场小说,尽管它涉及权力与位置。 权力究竟是什么?人们为什么对它趋之若鹜?这是历史问题,也是哲学问题,社会学问题,而文学关注的是情感方式,是心灵的震颤和扭曲,是孤独灵魂在无情世界面前毫无意义的反抗。权力在这里成了一种强力的象征。 我更为关心的是,当权力——尽管它是一种象征——成为无法反抗的生活主宰的时候,人类怎样生存?我观察到尊严被伤害的痛楚、欲望被抑制的焦虑以及不被人和环境认可的孤独,鲜活跳动的心灵改变了颜色,像垂死的鸟儿一样挣扎和抽搐……这种状态的普遍性让我感到吃惊。我发现,它存在于一切社会形态之中:公有制单位领导和私人企业老板使用权力给人造成的精神动荡在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 我不想对人对事做道德是非判断,我只述说我看到的东西。 当社会正义缺席的时候,权力会成为世界上最野蛮的东西。它冷血,有时候会具有一种暴力色彩,其血腥和暴力的程度不亚于屠杀。它屠杀的是人的心灵。而正义的缺席不仅仅因为制度,这里还有更深刻的人性的原因。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对于笔下的所有人物都充满了同情——写作的时候,我常常情不自禁地问我的人物:你们为什么非要这样? 生活并非观念。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人既是权力的追逐者,又是权力的牺牲品;人在用权力毁灭他人的时候,同时也在为他人所毁灭。正是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世事的轮回既无章法亦无规律,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世事无常。 我曾经想为这部小说取另外一个名字,但是,一种隐隐的感觉,使我最终认为现在这个书名更好一些:人的命运都是在移动中完成的,个体命运对欲望的追逐造成移动,某种强力对个体命运的深刻影响也会造成移动。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的命运既是自己的选择,又是非我力量的强制规定。故事还要延展,在延展的那个部分,读者将会更生动地看到移动造成的危险。 有人把作品视为作家的孩子,这种温馨的比喻的确反映出作家刚刚完成作品时的心态:喜欢它,更希望所有人都喜欢它,包括它的名字。我现在也是这样。 我有意保留了一部分目前尚不宜表达的内容。社会处在巨大进步之中,但是公众对文学表达方式和内容的接受还常常需要时间和机缘的辅助,而我又不能欺骗社会,给读者造假,只好先写出来,然后封存,等待社会能够容忍一个作家进行富于个性的艺术表达的时候,再让它直面读者。这虽然会在某种程度上破坏作品的完整性,减弱它对生活的批判力度,但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4 在我看来,文学的基本功能之一,是帮助人看清生活的质地和流向,使人能够为自己的灵魂找一个安妥的地方。 如同我在前面说过的——我们每一个人,不管从事何种职业,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是历史发展的目击者、参与者和创造者,我们不过是处在一种过程之中。就个体命运来说,人生历程实际上不过演绎了一场自我和非我共同设计的游戏,而这个游戏往往没有规则,我们常常不知道我们到底身处何地,要去向何方。 生活对任何人都是沉重的,就像先天盲人不能感知世界的色彩和光亮一样,人在很多情况下无法感知身在其中的沉重。人被沉重挤压着,最终成为齑粉,人却浑然不知。尽管这样,我仍然不希望读过这部作品的人感到过于沉重,我想告诉人的是:这种境遇并非你一人独有,这是所有人都无法逃脱的命定。 既然所有人都处在相同的过程之中,那么我就有理由坚信每一个人都能够把自己救赎——只要我们真正弄清楚自己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就可以了。 5 这本书最初写作于五年前,写完以后,按照我的习惯把它封存了起来,打算让它潜沉一段时间,再择机进行修改。我开始写作并最终完成了另外一部在我看来同样重要的作品。 这期间,社会思潮在与现实的激烈碰撞中演进和深化,社会、政治、经济、文化领域的学者顽强地向公众传达着他们的思想,这些思想成为我精神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我找到了审视现实和内心的新的视角。当我再一次把书稿拿出来的时候,发现有很多新东西能够提高和丰富这本书的精神内涵。从某种意义上说,写作第二稿做的正是这方面的工作。 我肩负着公职,写作通常在早晚间进行,辛苦自不待言。好在当创作成为一个人的存在方式以后,每一天的生活都会充满激情,就像恋爱中的人那样,劳作不再显得艰苦,它成了当事者的节日,一种每天都感到欢欣并为自己庆贺的节日。写作第二稿用了一年多时间,随后我又进行了最后润色和修饰,终于在今年入冬的时候把它全部写作完成了。 当我下决心要把本书写出来的时候就在想,一定要写一本值得阅读和欣赏的书。为了这个目标,我进行了艰苦的努力,当我为本书画上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我长吁了一口气——用萨特的话说:“我已经说了自己必须说的话。” 尽管我知道以后还会和作品中的人物一起讲述后面发生的故事,然而,当我把书稿交给出版社,和我的人物别离的时候,仍旧产生出一种惘然若失之感,就像和相处久了的人不愿意分开一样。 我会尽快重新和他们聚在一起。 6 非常感谢陈忠实对本书的抬爱,他撰写的序言比作者本人更好地概括了本书和本书作者。这是一个思想深邃的人对我的激励,我相信它会对我将来的长篇小说创作产生重要的滋养作用。对于这样一个执著于作家信念的人,最好的感谢是写出让他喜欢的作品,这会成为我的创作动力之一。 我还要对本书出版者长江文艺出版社表示诚挚的谢意。只有对社会、对作者、对读书人承担着光荣责任的人,才有可能将这样一部作品推出来。周百义社长作为出版家的智慧和胆略长时间以来为我所钦佩;责任编辑谌毅对作品的敏锐感觉和深刻理解,使我为本书找到了第一个知音,也使我新结识了一个有质量的朋友,我为此感到幸运。在本书出版过程中,我深切感受到所有为这本书付出辛劳的人的责任心、效率和奉献精神,这是一个好团队的重要标志,我尊重着他们。 世界因为这样一些人的存在而明亮和温暖。 最后,我还要对每一个购买和阅读本书的人表示感谢。在时尚侵入文化,越来越多的文字已经不再承载精神意义的今天,经济并不宽裕的读者花钱购买和阅读这样厚的一本书,我认为是一种值得敬重的高尚行为。作家写出一部作品实际上只是完成了属于作家的那个部分,更重要的创作还要由读者来完成。如果读者发现这本书与读者经历和未曾经历过的精神生活发生着某种对应和联系,如果读者认为写这本书的人说了真话并且是负责任的,那么,我为本书付出的一切辛劳就都得到了报偿——我理应感谢付给我这种珍贵报偿的人。 陈行之 2004年12月26日北京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