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又杀疯啦》 第1章 重生啦长公主 春时,正是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柳品珏搁下手中书卷,低眸望过来,他那天潢贵胄的公主学生正双眼紧闭。 萧玉融眼睫毛不安地颤动着,像是梦见了什么。 梦里头的火烧得好旺,双目所及之处全是烈火和焦尸。 皇城失守,玉京沦陷,兄长战死,萧氏覆灭。 乱世之中个人的生死太过于潦草,哪怕是整个庞大氏族的存亡也只是换来史册上寥寥几笔。 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年代里,皇权动荡不安,几乎名存实亡,氏族割据一方,混战不止。 世家大族互相联姻,可谓是铁打的士族门阀,流水的皇室。 但萧玉融是楚乐王朝的公主,自从父皇死后,兄长即位,封她为昭阳长公主。 从小到大,只要她想要,就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 萧玉融弄权摄政,权倾朝野,在一母同胞的兄长萧玉歇的纵容下,更是张扬跋扈,只手撑天。 后来萧玉融看上一个人,崟洲的小将军崔辞宁。倒不如说顺带上的是崔辞宁,实际看上的更多是整个崟洲。 被崔辞宁拒绝之后,萧玉融恼羞成怒,屡次进言萧玉歇。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一道圣旨下去崔家满门抄斩,崔辞宁当夜就掀了反旗,逃出玉京前往崟州,集结旧部反攻玉京。 因为萧玉融起的争端,崔氏和萧氏变成了死仇。 崔辞宁和萧玉融的手上都沾染了对方亲友的血,萧玉融后来也不想要崔辞宁这个人了,她要崔辞宁死。 而崔辞宁呢?估计也是想要她的项上人头的吧。 崔家军骁勇善战,兵强马壮。更何况是世代扞卫边境,抵御胡人的崔家。 在持久的拉锯战中,皇城军队逐渐落了下风,直到最后,崔氏与王柳二氏联合,萧氏覆灭。 大雪之日,城门破,萧玉融点燃昭阳公主府,自刎殉国。 死前萧玉融跪倒在地上掩面痛泣,哭着哭着却又笑了。 是她蠢钝不堪,是她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是她连累了自己的至亲。 她怎么忘得了父兄的死不瞑目,她不应该为了一己私欲将萧氏皇族拖入泥沼之中。 她从来没有聆听过臣子的劝阻,也没有阅读过哥哥的书信,她的哥哥仅仅是为了支撑她的恨意走到了这一步。 是她欲壑难填。 可哪怕是这样的她,在最后哥哥还在为了保护她而赴死。 “哥哥,是融融错了……”萧玉融匍匐在地上,泪眼婆娑,直到最后一点泪光被火焰吞没。 火光把所有都淹没之前,萧玉融听见类似于啜泣般的喊声:“殿下!” 世上再无昭阳长公主,再无萧玉融。 “融融?融融?” “殿下……” 呼唤声由远及近而来,萧玉融从梦中醒来,一阵清风拂面,银铃声清脆悦耳,轻纱飘动,一切恍如隔世。 “这是怎么了?做了什么噩梦。”旁边有人笑道。 萧玉融呆滞地转动眼珠看过去,她三哥就那样在她前桌笑语,眉眼生动。 皇三子,萧玉生。 “三皇子,你可别闹她了。”闺中好友王婉茹在一旁说道。 萧玉融看向三哥,这时候父皇还没死,大哥也没有继位,她还是公主。 可梦里不久前敌军还砍下了萧玉歇的头颅,插在枪尖上向皇族叫阵。 看到那一幕的萧玉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跪在地上祈求原谅。 大哥战死,三哥萧玉生临阵继位,成为新皇,领兵亲征。 他咬着牙恨恨道:“你怎么还敢奢求原谅?” 他提着枪转头就要走,萧玉融抓住他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萧玉生没低头看萧玉融,他握紧了枪柄,闭了闭眼,“可我依旧会为了你而战。” 萧玉生甩开萧玉融的手,跟随上部队的步伐走了出去,独留萧玉融一个人在原地。 他没再回来过,萧家的儿郎,一个都没能回来。 可萧玉生现在还在眼前那样笑着说话:“怎么傻了?回魂了。” 萧玉融呆呆地摇摇头,总算是回过神来了,刚刚的一切好像是一场梦,但是也太真实了。 她居然……真的回来了? 她眼眶发烫,“大哥呢?” “嘿,我就说她傻了,兄长与崔家军去边境镇压异族了都不记得了。”萧玉成道,“不过无妨,不日之后,兄长便班师回朝。” “萧卿卿。”头顶传来一声呼唤,顿时四周一片噤若寒蝉。 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萧玉融愣愣地抬起头看过去。 卿卿,她的小字,会这么喊她的也就那么几个人。那人就算一个,因为这个小字还是他起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萧玉融都思考过这是什么意思,毕竟卿这个字,过于亲昵了。 对视上那双墨玉般古井无波的眼睛,萧玉融莫名觉得心脏抽搐般的疼痛,只是愣愣地与那人对视,眼泪不自觉涌了出来。 柳品珏,她的老师,她的仇敌。 昔日兵临城下的那些人,崔氏、柳氏、王氏。崔氏是仇恨,王氏是谋利,柳氏柳品珏更甚,师徒一场,居然直接跟崔辞宁联合来杀她。 朝夕相处那么久,她居然不知道柳品珏有反心。 盯着柳品珏看,萧玉融张了张嘴,欲语泪先流。 “课堂之上,胡闹什么?我还没说什么,你又哭什么?”柳品珏被她看得心头一震,拧眉问道。 萧玉融顿时又泪眼涟涟,绷不住了。 她一面掉眼泪,一面低下头抑制不住地笑了出来。 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这次她定不会重蹈覆辙,她想要的一定要得到。 她一抹眼泪,正色道:“没什么,只是突然间眼睛酸涩罢了。” “今日便到此为止吧,散学。”柳品珏微微蹙眉,“萧卿卿留下。” 被柳品珏留下来能是什么好事情?萧玉生和王婉茹递给萧玉融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默默地跟其他学子一块收拾东西走了。 萧玉融低着头一声不吭,柳品珏垂眸看着今日似乎格外不同寻常的学生,若有所思。 刚刚萧玉融看他那一眼……柳品珏道:“今日上课怎么心不在焉?” “只是身子略有不适。”萧玉融勉强微笑。 “哪里?”柳品珏面不改色地问。 看见你就挺不适的,萧玉融深吸一口气,保持笑容:“先生不是不在意我吗?又何必多一嘴问呢?” 柳品珏顿了顿。 萧玉融向来喜欢寻乐子,之前也喜欢假装不懂追着柳品珏求答疑,一来二去消耗干净了柳品珏本就为数不多的耐心。 终于在阳光正好的某一天午后,萧玉融再次痴缠着柳品珏问题时,柳品珏摊牌了。 萧玉融至今都记得柳品珏冷淡的目光,他不轻不重地用指尖叩击桌岸,“我当真不在意公主。” “啊?”萧玉融那时候听到这话还没反应过来,傻愣愣地抬起头。 “公主是死是活,与我无关。”柳品珏倦怠地半敛着眼眸,道,“学术品性我作为师长却是该教的,只是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别再拿出来丢人现眼了。” 他风轻云淡,“这回,公主便回去抄十遍书长长记性,引以为戒。” 萧玉融从未被人下过面子,记忆深刻,像只刚刚伸出爪子就被打回去的小猫,从此见了柳品珏退避三舍。 这么久了,萧玉融还能记得这事,也是记仇。柳品珏半眯着眼睛,“你就为了这事置气?” “怎会?我是真的身体不适,先生若是不信,罚我就是了。”萧玉融也懒得继续应付柳品珏了,敛了笑。 反正独独跟柳品珏,他们是一辈子的仇人了。 上一世虽然崔家是主力军,但是背后出谋划策,坐享其成的是柳家。 到了后世,百姓之间都在传言——柳与萧,共天下。 正是因为柳家在允州自立为王,与萧氏皇族厮杀了许久,直到玉京城破。 柳家既然早有反心,那她又何必投鼠忌器?萧玉融对柳品珏微微一笑:“既然先生不罚,那本宫便回宫了。” 说罢,她不等柳品珏回复,便起身离开。 柳品珏目光沉沉地注视她的背影,将手中的书卷丢在桌案上。 背后的阴影处走出一人,跪地将手中信笺呈递给柳品珏,“主君。” 接过信笺,柳品珏一扫信上内容,道:“嗯,派些人盯着昭阳公主府。” “主君派人看着昭阳公主,可是因为太子回朝?”属下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萧卿卿看着不同往日。”柳品珏垂眸,萧玉融刚刚看他的第一个眼神太过于复杂,他轻飘飘瞥过下属,“既然多嘴,自己去领罚吧。” “是。”下属苦不堪言,早知道不多问那一句了,他家主君虽然会解惑,但也会事后责罚。 萧玉融走至国子监门外,等候已久的贴身女官翠翠俯首帖耳:“公主,太子回来了。” “哥哥回来了?”萧玉融扬眉。 翠翠停顿了一下,“公主,与太子同行的还有一位。” 萧玉融想起来了,萧玉歇这次班师回朝,还带了个人。 她脑子嗡的一下,看着翠翠的嘴巴张张合合说话。 “北境崟洲,崔氏次子崔辞宁。” 萧玉融想起来了,她就是因为这次兄长把崔辞宁带回来,所以才看上了崔辞宁那副皮囊,也看上了崟洲。 她的野心绝不仅仅是止于崟州崔家,允州柳家也是必争之地。 萧玉融想要利用婚事彻底跟崔氏绑定,只是崔辞宁十足十一个貌恭实则不敬,十分看不上萧玉融的提议。 这也彻底激怒了萧玉融,她转头就跟玉京的世家李氏定了亲。 到后来叛军起义,直接攻进了玉京,李氏作为世家大族也是推波助澜的势力。 萧玉融定了定心神,“既然大哥回来,那便去迎一迎。” 翠翠应声:“是,公主。” 萧玉融穿梭过园林,一路芳菲遍满花源,影度回廊,暖香扑鼻。 隔着翠竹青松,萧玉融远远就看到假山前的两个少年。 一个是她兄长,面目威严冷峻,英气勃勃,身着黑色华贵锦服,眸子锐利深邃。 另一个模样俊美的是她冤家,剑眉星目,气宇轩昂,眉眼之间尽是意气风发,还依然是那个鲜衣怒马少年郎,英姿飒爽小将军。 崔辞宁眉眼间有种独有的少年气,上一世萧玉融恰恰就是喜欢这一点。 “宫中园林春景深,确实漂亮,北境可养不上如此娇贵的花木。”崔辞宁啧啧称奇,“不愧是王都玉京。” 萧玉歇挑了一下眉,“你是说这些杂草?” 崔辞宁瞪圆了眼睛,“我家老头子养了几个月都没养活,在你们这成杂草了?” “哥哥。”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还沉浸在珍惜花木是杂草的震惊里的崔辞宁转过头,看到蔼蔼绿荫底下走来一明眸皓齿的姑娘。 墨玉般的长发,如雪般的肌肤,朱唇轻抿,面如桃花。白裙云裳,鬓边一朵桃花衬得人比花娇。 南方的姑娘家都是这样的玉软花柔?美人如玉,无外乎如是。 崔辞宁想起来刚刚觐见萧皇的时候,萧皇跟萧玉歇说,公主得了病刚刚好,需要仔细着。 那时候他还以为像萧玉歇这样的人,本应该不耐姊妹小病初愈这种琐碎小事,但是萧玉歇却皱着眉又仔细询问了些细节,才应声说他一会就去见妹妹。 崔辞宁还想着呢,外头传言萧玉融为她父兄所钟爱一事,果然不假。 “你、你妹妹?”崔辞宁说话磕巴了一下。 萧玉歇没理睬他,而是大步上前托住了萧玉融的手臂,触碰到萧玉融微凉的肌肤,皱了皱眉,“外头风大,底下人怎么不给你添衣?冷不冷?” 萧玉融莞尔一笑,“我不冷,兄长,你是忘了?我也是会武的。” “会武也是人,是人便会得病。你是小孩子心性,底下人竟也由着你胡闹?”萧玉歇握住了萧玉融的手,“父皇说你才得了病。” 萧玉融笑着摇摇头,看向一旁的崔辞宁,“我听闻哥哥带了人,这才来看看。” 崔辞宁连忙摆手,道:“岂敢让公主亲自相迎?” 崔辞宁这个样子可太少见了,毕竟上辈子崔辞宁见了她第一眼,就跟她不对付,后面更是说她粉红骷髅,蛇蝎美人。 感情喜欢这种温婉小女娘是吧?萧玉融在心底冷笑,呵呵,去他的安分守己,她非要让崔辞宁后悔! 第2章 世家 萧玉融笑吟吟地问:“哥哥,这是?” 萧玉歇顿了顿,“崟洲崔氏,崔辞宁。” “崔家少将军,久仰大名。”萧玉融颔首示意。 崔辞宁目光灼灼地瞧着萧玉融,“我有个表字,叫明阳。” 萧玉融笑了笑,“这怕是不合礼数。” 崔辞宁道:“公主只管叫就是。” “少将军若是不介意,只管唤我封号便是。”萧玉融笑道。 “昭阳。”崔辞宁这就称呼上了,这自来熟的殷勤劲儿让旁边的萧玉歇不忍直视地蹙眉。 萧玉融含笑摇摇头,“少将军怕是还有要事与兄长相商,我先且回昭阳府了。” “好,我稍后便来。”萧玉歇点头。 人家亲兄都发话了,他这个客人也不能留人啊。崔辞宁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萧玉融款款离开。 萧玉融一走,崔辞宁就立马问萧玉歇:“昭阳可有婚配?” 萧玉歇听了就皱眉,“什么意思?” “问问嘛,别那么紧张。”崔辞宁拍了拍萧玉歇的肩膀,“原先我听了外头风声,说昭阳公主乖戾荒淫,狠毒好算计。如今一见,再没有如此纯良温和的女孩子了。” 萧玉歇对崔辞宁的说辞不屑一顾,崔辞宁说的每个字都跟他妹妹丝毫不沾边,毕竟那些传言并非是空穴来风,只是他对自己妹妹的残忍并没有异议。 他妹妹也并非是相夫教子的性子,而是文能引论经书,武能弓马骑射。 崔辞宁眨了眨眼睛,“公主来日婚嫁之事,比起那些斗鸡走狗轻薄儿,我岂不是知根知底好兄弟?” “你?”崔辞宁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孤的妹妹何须嫁人,偌大一个楚乐王土还供不起她吗?何况,父皇如今属意于玉京李氏,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玉京李氏。 听了这四个字,崔辞宁脸上的笑一下子就淡了,“李尧止?” “是,少将军怕是不知,他是融融伴读吧?青梅竹马,顺理成章。”萧玉歇颔首。 不仅仅李氏和崔氏是对照组,李尧止和崔辞宁也是对照组。 崔辞宁从小就顽劣,李尧止却从小到大都是礼数周全的世家公子。 从里到外,但凡是见过了李尧止的,无一不心悦诚服地喊一句公子。 世家公子多了去,能让所有人都认这一声的,只一个李尧止。 崔辞宁啧了一声:“为何?真论起来,李氏一族和崔氏一族,不相上下。” 玉京李氏,簪缨世族,一门三皇后,七子皆列侯。 崟洲崔氏,将帅爵禄,听调不听宣,不奉君命奉军命。 “这不是还有柳氏和王氏吗?”萧玉歇反倒是笑了。 允州柳氏,地处兵家必争之地,四世三公,书香门第,清流世家。 初原王氏,异姓王候,泼天富贵,商贾天下。 这四家大族,名声显赫,连带着王权都一并不放在心上。 崔辞宁彻底敛了笑,“我原先确实是没瞧出来,太子胃口这般大。” “这不好说。”萧玉歇勾起唇角,“选谁?谁家?那得看融融自己。” 安排好了崔辞宁,萧玉歇前去公主府,穿过回廊,眸色郁沉,一路上花木扶疏,踩碎了不知道多少花瓣。 萧玉歇走到萧玉融的房门前,见翠翠守着,问:“你家主子呢?” “太子,公主在练字呢。”翠翠答道。 “嗯。”萧玉歇应了一声,眉目柔和了一些,走向书房。 书房宽阔敞亮,书架上摆满了外头读书人求而不得的孤本绝迹。 步入内室,竹帘半卷,萧玉融正在桌案前挥笔写字,背脊挺得笔直,游龙戏凤。 见萧玉歇来,萧玉融搁下笔,“大哥。” 萧玉歇坐下,抬眸正眼瞧他这个心思多得要命的妹妹,“你看上了崔明阳?” “崔辞宁长得不错。”萧玉融眨了眨眼睛。 “别去招惹他,他不是能惹的人。”萧玉歇蹙眉。 萧玉融敛了笑,“那怎么拿崟洲?” 萧玉歇的目光带有审视,“崟洲?什么意思?你是想要……” “哥哥。”萧玉融握住了萧玉歇的手腕,贴在自己的脸庞上,眸光潋滟,“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如果天下必定大乱,她身为长公主怎么可能偏安一隅?说到底她还是不甘心,就像是前世那种结局。 她还是想要这天下。 萧玉歇沉沉地盯着萧玉融苍白的脸庞,眸色晦涩不明。 萧玉融的姿态里有太多不安了,这是以前没有的。因为萧玉融是在锦绣堆里撒娇打滚长大的姑娘,即使是这样的乱世,太多的风尘也被父兄拦在华盖之外了。 她想要什么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萧玉歇比萧玉融年长八岁,对这个妹妹,他从来长兄如父,最纵容也最严厉。 为什么这一回这样惴惴不安,像是惶恐什么东西在眼前逝去一样,用这样破碎的眼神看着他。 “我帮你。”萧玉歇扶住了妹妹的后颈,把人揽入怀中,“无论是什么,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帮你。” 萧玉融鼻尖一酸,将脸埋进萧玉歇胸前,“哥哥……” 她的大哥,曾经就死在她眼前。 “发生了什么?”萧玉歇摸了摸萧玉融的发顶,“融融,你在害怕什么?” 萧玉融在萧玉歇胸口闷声说道:“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我梦见你们都死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为什么留我一个人?为什么要丢下我?” “我不会丢下你的。”萧玉歇捧起妹妹的脸,“这只是个梦。” 萧玉融眼眶泛红,露出一个笑,“你要是丢下我,我这辈子都不理你了。” “不会的。”萧玉歇点了一下萧玉融的鼻尖,正了正色,“不日便是父皇寿辰了。” “哦——”萧玉融懂了,萧皇寿辰,恰逢朝廷放榜,氏族齐聚一堂,正是彼此试探与联合对抗的时候。 这时期内各种游赏宴饮是少不了的,刚好放榜,新人一茬接一茬。 凡进士,试世家,世家大族垄断资源,以至于寒门再难出贵子,拿到官职的基本上都是世家子。 虽说世家标甲第,但也不是没有寒门子弟入榜,这是世家拉拢人的时候。 各种宴席轮番上阵,庆祝及第,结交名士。再一来,就是氏族间互相笼络,议亲联姻的时候。 “难怪婉茹的请帖已经送来了。”萧玉融道,“赏花宴。” 王婉茹,萧玉融闺中密友,初原王氏嫡三女。 萧玉歇点头,“拉拢新科进士,将那些寒门子弟揽入门下,还须花点心思。” 萧玉融笑嘻嘻地凑了过去,拖长了调子:“大哥——” “怎么?”萧玉歇瞥了她一眼。 “与那群世家贵女一块儿,不得多几身衣裳头面撑场面?我最近还瞧上了一家铺子呢。”萧玉融道。 萧玉歇摇摇头,“你只管选就是,至于那铺子,跟东宫管事说一声,支了银子去买。” “我便是早知道大哥待我最好。”萧玉融高高兴兴地抱着萧玉歇的手臂,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她两靥生花,生得又漂亮,绿鬓朱颜,任谁也对她硬不起心肠来,对她的任性照单全收。 “就你最顽皮。”萧玉歇弯了弯唇角。 等从公主府里出来,天色渐晚,萧玉歇回宫前去御书房。 萧皇等候多时,埋头看着奏折,头也不抬一下,“来了。” “是。”萧玉歇回答。 “见过你妹妹了?”萧皇问。 “是。”萧玉歇答。 萧皇身子抱恙已久,病容憔悴,咳嗽两声,放下宗卷,“这猫嫌狗厌的小霸王,近来居然也懂事不少,没再出去给我惹麻烦。” 萧玉歇没说话,萧皇继续说下去:“融融生下来没多久,你们母后便去了,偏偏她是个姑娘家。你们兄妹二人,都是在我膝下亲自养大的。” 他不像是在跟萧玉歇说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眉宇间尽是怀念。 仿佛有些惆怅般,萧皇道:“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萧玉歇道,“父皇疼爱,我们心里都省得的,父皇也该保重身体才是。” “朕自己的身体,自己晓得。”萧皇叹气,捏了捏眉心,“此次寿辰,融融与李尧止的定亲之事,该提上议程。” “李氏之前不是不愿意尚公主?”萧玉歇讽刺般扯动了一下嘴角。 萧皇目光微冷,“李尧止是融融伴读,与她青梅竹马长大,楚乐上下,谁人不知?天家择人,岂容他们心思泛滥?难道想抗旨?” “原是如此。”萧玉歇顿了顿,沉默了下来。 父子二人皆是沉默,内室只有烛火摇曳时偶尔噼啪一声的脆响。 良久,萧玉歇才出声:“融融的婚事,必须如此吗?” “那你要如何?”萧皇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乱世如此,你我若不能庇佑她一世,又该如何?若有联姻在,那她就多一层保障,多一层庇护。” 他道:“一来边境苦寒,融融吃不得苦。崔氏世世代代镇守边疆,唯恐胡人作乱,离危险太近。” “二来允州为兵家必争之地,柳氏不安稳因素多之又多。” “三来王氏嫡系男儿一脉单传,如今的掌门人不良于行。” “无论如何,李氏都是最好的选择。李尧止世家公子品貌第一,到底是与融融从小一同长大的。” 萧皇显而易见是仔细思量之后,才为了萧玉融做出的最佳道路。 萧玉歇低眉看着自己的影子,眼睫乌浓,“是。” * 放榜前后,萧玉融手里的帖子更是都快要堆成山了。 她精挑细选择了几个出来,最大的一个还数是王家举办的赏花宴了。 这一个赏花宴,就能集聚皇亲国戚和世家子弟,哪怕是寒门之流也在宴请名单里头,可谓是萧皇生辰前最大的牌场了。 对于萧玉融而言,目前最重要的就是能够像前世那样执掌兵权,结交名士之流。 不同于萧皇过世后她的权倾朝野,现在她虽然得宠,手上却并无多少实权。 既然想要制止变天,那自然要早做打算,争夺权位是必要的。 不过崔辞宁缠她缠的紧,崔家远在北境,只来了崔辞宁一个嫡系的人,他成日里不是跟着萧玉歇做正事,就是拜访昭阳公主府。 例如说现在这样,萧玉融把请帖递给翠翠,崔辞宁还在旁边,喋喋不休地吐槽王氏的府邸建设得如何如何死板但却奢靡。 “我先前替我父帅去了一趟,便再也没兴趣去了。”崔辞宁撑着下巴,看萧玉融书案上摆着的丹青字帖,“你们南方的姑娘,都喜欢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吗?” 萧玉融问:“那依少将军所言,北方姑娘家都喜欢什么?” “都有。”崔辞宁道,他统共就没见几个同龄姑娘,大多都是武将女儿,“不过我见过更多姑娘喜欢弓马骑射,崔家女子多是跟父兄丈夫一起上战场杀敌的,我族妹如今才到我肩膀那么高呢,就能降服烈马,弯弓射雕了。” 萧玉融似笑非笑,“少将军这是在点我呢。” 崔辞宁这才发现,萧玉融也到他肩膀那么高。 “我没这个意思,昭阳。”崔辞宁连忙道,“南方姑娘都是软性子,不舞枪弄棍,喜读诗书,各有各的厉害之处。” “那少将军怕是想错了。”萧玉融眸光明亮,语气平静,“我并非少将军想的那种女儿家。” 她道:“我六岁师承允州柳氏,师从名士。十岁随军父兄。十三岁时,我便弯弓搭箭,射杀当街强抢民女的御史中丞之子。” 萧玉融琥珀般的眼眸载着流光,露出一个笑容,狠狠地震慑到了崔辞宁的眼睛和心脏。 崔辞宁像个傻瓜一样怔忡地望着萧玉融。 萧玉融道:“我本南山凤,岂同凡鸟群。” 窗外暖和的日光和蓊郁的花枝无一不是在传递着春日盛景,可是崔辞宁偏偏觉得真正的春景却在他的眼前。 他应当说什么呢? 这是崔辞宁撕破那些外在的东西,头一回窥见萧玉融真正的模样,她似乎并非自己想象中柔情似水的江南佳人。 “是我妄言了,不想昭阳居然这般厉害。”崔辞宁露出一个笑,转移了话题,“王家办的这个赏花宴,我也是有些耳闻在,据说还要打马球。” 萧玉融顿了顿,这倒也是回事。 崔辞宁笑:“届时,你看上了哪个赏头,我替你赢来。” 第3章 殿下 崔辞宁说赢,那就是真要赢,在赏花宴前临时拉着人一起组了个队伍,抓紧练了几天。 萧玉融也没把崔辞宁的话放在心上,到了那日跟萧玉歇坐的一辆马车走。 崔辞宁和萧玉生的马车跟在后头。 马车奢侈华丽,车帘四周垂着柔滑真丝制成的绸布,绸布上绣着朱雀暗纹。 马蹄声由远及近,先后而至,王氏府邸门前的仆从纷纷上前迎接贵主们。 今天能来这的人物多是非富即贵,下人们丝毫不敢怠慢了。 “王家这宴会确实气派,伏宣公子也真是好看,可惜了,居然是个不良于行的。” “你这话可不能被旁人听了去,小心小命不保,伏宣公子前不久已经继承家业,成了家主。” “要我说啊,还得是李氏公子,那才真是玉人般的人物。” “柳品珏先生面容威严,真是人才。” “看见马车了吗?那么富贵的车,驷马同乘,是哪个世家?” “看朱雀纹章,应是皇家的,快快准备!” 一群人忙有序地迎上去,只见为首的马车上先下来一个沉毅少年,他转头将里边的人扶了下来。 这贵主是个唇红齿白的美人,鬓边珠花流苏相映摇曳,衣裙上浮光暗纹随着动作流动。 眉心一点朱砂,面如牡丹。 后面辆马车上又下来两个个样貌不凡的少年,四人被前头的仆从领着迎了进去。 直到他们走远了,下面的人才敢轻声说话。 “瞧见没有?宫里头的贵主们,真是通身气派,不愧是金玉满堂堆砌着养出来的人儿。” “崔氏公子怎么也跟着来了?” “定是去拜访的时候顺道来的,你们瞧瞧,那昭阳公主是跟着太子殿下一辆车。” “陛下诸多皇子公主里,就昭阳公主最受宠,掌上明珠,不过如是。” “不过外头传闻公主奢靡成性,暴戾恣睢,一不高兴就要砍人呢。” “君怜无是非罢了,就那样漂亮的可人儿,若是我,我也最是怜爱。” “你们疯了不成?居然敢妄自论上?仔细你们的脑袋!还不快准备好迎接贵主?”掌事的侍女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厉声呵斥道。 一群人登时垂头,“是。” 另一头的萧玉融跟着萧玉歇一起步入王府,迎面就是不少上前来寒暄的人。 萧玉歇一面回应问候,打发自己弟弟萧玉生跟人交谈,一面领着萧玉融往里头走。 萧玉融心知肚明,哥哥这是要带她先去见那些重头人物了。 果然,先见的是李氏之人。 萧玉歇上去先跟李氏家主打了个照面,然后便把萧玉融推到跟前。 萧玉融微笑着垂眸。 李家主道:“臣见过公主。” 他转过头,“尧止,还不来跟太子和公主问好?” 他后头那个惨绿少年便上前一步,行端礼正地行了一礼:“尧止问太子安,问公主好。” 李尧止,字绍兖,世家公子品貌第一。出了名的克己复礼,端方持重。 风度翩翩的锦衣公子抬眸望过来,眉清目秀,精致如画,“殿下,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他望来的目光若林间清晖,月下流光,无比动人。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顶流的世家门阀之间平起平坐,根深蒂固,所以对皇族也大多貌恭实则不敬。 像是李尧止这样实实在在敬重的,确实是少见。 李氏一族家世显赫,家风严峻。李尧止也品行端正,温良恭俭让,向来礼数周全,从来是叫萧玉融一声“殿下”。 萧玉融六岁师从名师,这个名师便是柳品珏,当时做他关门弟子的,还有李尧止、王伏宣。 王伏宣是萧玉融和李尧止的师兄,多年前便出师,而李尧止作为伴读一直相随左右。 但即使是青梅竹马,相识相知这么多年,李尧止见了萧玉融也是叫殿下。 萧玉融眸色微暗,回应盈盈一笑:“绍兖,好久不见。” 实际上也没多久,小半月罢了。 这小半月里李尧止足不出户,李家对外宣传是病了。但明眼人都知道,李家是为了尚公主一事。 当时择伴读,本应该从世家贵女里选,但是给萧玉生选的伴读里,萧玉融挑中了李尧止的画卷。 萧皇大手一挥,直接选了李尧止作伴读。李家家主推辞过几次,但这件事情还是板上钉钉。 不久前萧皇透露萧玉融要择婿的事情,次日李家就说李尧止病了,让萧皇心生不悦。 这小半月,说久不久,只是对于萧玉融来说确实与李尧止许久未见了。 前世她最信任的人便是李尧止,只是没有想到,李家也有推波助澜。 会了这面,萧玉歇和萧玉融去见东道主王家的人。 本该是要去寻王婉茹的,但是途经回廊前,萧玉融瞥见柳荫之下一抹熟悉的身影。 这种无人的角落里,一人独自坐在轮椅上,垂着眸子坐那里,无波无绪,无欲无求,偶然看一眼不远处的人声鼎沸。 他纤瘦又苍白,有着书香儒商世家特有的清贵。眉目留有郁色,尽管生得秀丽,却有些阴沉,无人胆敢上前攀谈。 但凡是有人靠近了,立刻有他的侍从上前阻拦。 王伏宣,王氏如今的家主。 前两年他爹去世后,他便当上了家主。据说王氏有不少人不服他,他也是铁血手腕,一阵腥风血雨之后坐稳了位置,也没有人再敢瞧不起他是个瘸子。 似乎是觉察到了萧玉融的目光,王伏宣敏锐地抬眸望过来。 微风吹拂过柳条,初碧叶半开,树影斑驳,为他苍白的脸庞忽地镀上一层光华,下一刻又消失。 他仿佛随时将腾云驾雾而起,被这清风载走了。 四目相对。 隔着花光树影,萧玉融弯了弯唇。 “哥哥。”萧玉融拉了一下萧玉歇的袖子。 萧玉歇停下脚步,“怎么了?” “王家主在那呢。”萧玉融就当着王伏宣的面,扯着萧玉歇袖子,对他扬了扬下巴,示意萧玉歇他在那个位置。 萧玉歇顺着萧玉融的目光看过去,果然带着萧玉融上前去了。 王伏宣性情孤僻阴郁,不喜与人交谈,跟萧玉歇也聊不来,不过是寒暄几句罢了。 讲话的时候,因为坐着轮椅,王伏宣得抬着头跟人说话,而他偏偏又不喜欢这样。 除了身份对等的,他说话都不正眼瞧人家。 萧玉歇恰好是身份对等的那种,只是王伏宣跟他说话,目光却落在萧玉融身上。 意思到了,萧玉歇就要带萧玉融走。 王伏宣当然也不会留人,只是颔首示意。 “那就一会再见了,王家主。”萧玉融把最后三个字咬得抑扬顿挫。 王伏宣抬着眼眸看了萧玉融一眼,眉间微蹙,不语。 她这话里有太多戏谑和挑衅的意思了。 前世王伏宣这孙子跟崔辞宁沆瀣一气,置她于死地,萧玉融见了王伏宣就来气。 若说起崔辞宁,那是她自己招惹崔辞宁,萧玉融还认了。 李尧止,人家到底是没直接参与。 但是柳品珏和王伏宣,她跟王伏宣说来勉强也算是从小一起长的,这家伙居然背刺她一刀。 萧玉融是半点不想自己想着吞掉允州,夺取这兵家必争之地,还想把初原一并拿下的事情。 跟着萧玉歇走了一路,萧玉融可算是见到最里头园林里其他的王氏族人了。 远远看见他们来,一豆绿小衫的少女越众而出,“融公主来迟了,看来是不待见我。” 萧玉融快几步走上去,“好哇,婉茹你这疯丫头,真是张嘴就来了。” 世家子弟款步走出来,王婉茹便规矩下来一同给萧玉融那头见礼问候。 王伏宣平日里不多交际,这一块都是王氏其余的嫡系子弟来负责。 最前者是柳品珏,萧玉融还得规规矩矩喊先生。 “玉融近来身子可还好?前些日子还在课上说身子不适。”柳品珏眉目矜贵,垂眸说话,一双眸子深邃又沉静,犹如幽幽深潭。 他一出来,现场便噤若寒蝉,在场的世家子弟里头,拔尖的都是他弟子,其余的也畏惧他威名。 “那是老样子,隔三差四得小病,前不久才好。”萧玉歇道。 柳品珏说道:“让后厨备着参汤,小病初愈,当注意才是。” “多谢先生。”萧玉融道。 柳品珏点头,跟萧玉歇说:“叫玉融先跟王三小姐去玩吧,要打马球的也要提前准备,太子不如同我先去上头坐坐。” “也好。”萧玉歇点点头,拍了拍萧玉融的后背,“融融,你跟着王三小姐一同去吧。” “好。”萧玉融一到玩乐时候,哪里还记得萧玉歇什么事情。 在萧玉歇无奈的眼神下,萧玉融跟着王婉茹进了亭子里头。 亭子里几个贵女正坐着,其中一个偏头问旁边的:“那是谁?柳先生竟那般青睐有加。” “妹妹出门少,萧氏女还不认得?正是那位名动四方的昭阳公主,就是爱痴狂的性子,不过却是赫赫有名的美人。”旁边的姑娘回答。 问话的贵女定睛一看,萧玉融眉间点血,裙上灼华,雪肤花貌,容光绝色,当真是无愧盛名。 王婉茹拉着萧玉融坐下,“既然公主来了,那便叫他们把花都送上来瞧瞧。” 几个侍女应声而上,手捧珠光宝盒上前成一排,盒子里堆着几朵娇艳鲜嫩的花,显然是刚从园子里摘来的。 “请贵主们簪花。”她们俯首低眉,柔声细语道。 “你先挑。”王婉茹大大方方地叫萧玉融先挑选。 王氏是东道主,主人家应该先选,或是礼让给座中最有地位的贵客。 世家存于世间的时间长于皇族,难免对皇室没多少尊重,王婉茹让萧玉融先挑,也是奉为上座,以萧玉融为重的意思。 萧玉融也没客气,随手挑了朵牡丹。 “我来给公主戴上。”王婉茹拿起花戴在了萧玉融的鬓角,欣赏一下,满意地点头称赞,“真漂亮。” “那是我本身就漂亮。”萧玉融笑着,不动声色地瞥向安静的角落。 宁家姑娘宁柔正坐在那头,悄无声息地攥紧了帕子。 “宁小姐,怎么不来挑朵花?”萧玉融丢了一枝花回匣子,又选了朵绿萼递给王婉茹。 王婉茹今日一身豆绿,这朵绿萼也合时宜。 宁柔没想到萧玉融会主动意思她,愣了一下,站起身过来,“公主说的是。” 她从中挑了一朵并不出挑的君子兰簪在鬓角,又坐了回去。 其余的世家小姐们也你一朵我一朵挑了起来,好不热闹。 王婉茹跟萧玉融咬耳朵,“你主动邀她作甚?你不是和她向来不对付吗?她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如此寡言少语。” “你是没听说吗?前不久她爹把她许给了个老翁。”萧玉融心不在焉地回应。前世头一个叛出楚乐,投敌柳氏的就是宁家。 王婉茹登时皱起脸,“她不是喜欢李尧止吗?她爹不也一直撺掇她吗?” “哦——”她恍然大悟,“陛下要给你和李尧止指婚,所以她爹自觉无望了?” 萧玉融递给她一个眼神。 王婉茹叹气:“怎么不嫁来我们家?我还想日日与你做伴呢。我三哥虽然不良于行,但论相貌才华也不差李家儿郎的。” “谁家尚公主,我不是同你要好?”萧玉融笑了笑,三言两语又哄得王婉茹回心转意。 王婉茹悄悄跟萧玉融咬耳朵,“那也还真是,李尧止品性好,我家三哥那脾气跟你撞上,有得闹了。” “请贵主们移步丹须楼。” 有侍者许是被那位贵人遣来的,请这一处的小姐们去看马戏。 萧玉融起身,“今日我几位哥哥和崔辞宁一队,定能杀个片甲不留。” 王婉茹的立场才没那么坚定,“那可说不好,李尧止那一队都是擅马球的,你表兄也在里头,球技也不差啊。” 旁边有贵女搭话,“皇子们跟崔少将军都是人中龙凤,李氏公子一队经验丰富,鹿死谁手真不好说。” 萧玉融道:“他们马球水平半斤八两,我能不知道?绍兖确实厉害,我表兄也不赖,队里余下的可就略逊一筹了。” 那几个酒囊饭袋,骑射连她都不如。萧玉融在心底冷嗤。 “不得了了,我的好公主。”王婉茹笑语,“你这话被那群轻薄儿听了去,非得找上你证明一番自己的水准。” 萧玉融道:“那就叫他们来,玉京里真能与我比试骑射的世家子弟,能有几个?” 这还真是,萧玉融虽然羸弱多病,但弯弩三百步,是穿杨的人物。 第4章 可怜 一群人笑闹着登上丹须楼,屋檐楼角全都系着彩绸,迎风飘扬,翠屏金屈曲。 底下官员命妇,世家子弟,皇亲国戚全部聚集一堂,衣香鬓影,珠翠华服,好不热闹。 楼上更是个个金贵的人物,擦着点油皮都得兵荒马乱上一阵子。 萧玉融瞧见李王柳那几个家主在顶头饮茶观球,自家哥哥也在里头。 说到底还是李柳萧三家在聊,王伏宣这个人阴晴不定,没点好脸色,话也少得可怜,逐渐便冷了场子。 更何况他在这群家主里头年轻得引人瞩目,还坐着轮椅。 王伏宣不喜与人为伍,到后头就告了罪,坐到栏前的最边上去了。 崔家家主要镇守边疆,不常露面,一般都是崔辞宁代劳。不过如今这小子还在底下打马球呢。 李尧止他们队伍前一把赢了,进了决赛,如今是崔辞宁和几个皇子的队伍跟另一支世家队伍在打。 那支队伍完全不是对手,被连连进了球。 萧玉融知道这把必定能赢,也没多看。 她的目光落在了孑然一身的王伏宣身上,王伏宣眉眼阴沉,郁色难除,纵使是周围绿树红花,春光融融,也暖不了他半分。 王伏宣沉沉地看着底下那群纵马打球的意气风发少年,似乎跟周围热闹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萧玉融还没看上两眼,就被王婉茹拉着去赌球了,“来来来,还不快交出彩头来?” 在楼上的公子小姐们纷纷摘下首饰配饰,有什么稀奇玩意儿的,也一并交了出去来作赌戏。 捧着盘子的侍者们在贵主里头转了一圈,捧着满盘子珠光宝气到了萧玉融和王婉茹面前。 王婉茹也大气,直接拔了头上那名贵的金钗下来当做彩头。 “不知昭阳公主要拿什么作赌?”宁柔问,她刚刚拿了一个镶金玉镯作赌。 萧玉融解下腰间两枚青玉坠子中的一枚,“我自然赌兄长们赢。” 她的手指白皙细长,握着蝴蝶形状的青玉坠子,丢进了盘中,“如此,这便当做彩头了。” 她这蝴蝶青玉栩栩如生,闪烁透亮,实属稀世美玉,宝玉之佳品,怕是价值连城。 “公主平日里封赏不断,出手的果然并非凡品。”宁柔勉强笑了笑。 “宁小姐既然名作宁柔,那么宁大人必定是希望你温宁柔顺。”萧玉融慢条斯理地解下第二枚青玉坠子。 常人见了都轻拿轻放,小心翼翼的宝玉,她“咚”地一声随手丢进了盘子里。 萧玉融转头正眼看她,似笑非笑,“本宫就不一样了,骄奢淫逸,睚眦必报,所以恶名在外。凡是惹了本宫不开心的,本宫就要所有人都不高兴。” 说罢,她就丢下了脸色惨白的宁柔,趴在栏杆上朝着底下打马球的少年们喊道:“哥哥!明阳!我把青玉坠子做了彩头,你们若是输了,叫我光着腰带回去,我定不饶你们!” 萧氏几个少年跟崔辞宁闻声抬头看过来,萧玉融在楼上朝着他们挥袖,灿若朝阳,双眸噙着笑意,分外动人。 春光灿烂,暖和的日光穿透过层层叠叠的繁茂枝叶,落在这群锦绣少年的肩头。 艳阳高照下,少年们策马,袖袍飞扬,身姿如松如竹。鲜衣怒马少年郎,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总是惹人注目。 “嘿,听见没有?我们小妹喊我们努力呢。”皇四子萧玉成笑着拿手肘撞了一下旁边的萧玉生。 被萧玉生推了回去,“又没聋,你还是注意些吧,若是真输了,融融饶不了你。” 萧玉成笑道:“这么看来,可不能输啊,不然连妹妹的坠子都输了,萧氏牌匾都丢了。” 崔辞宁更是心神激荡,要知道,他虽然让萧玉融唤他表字,可萧玉融自始至终都是恭恭敬敬一句少将军。 这还是萧玉融头一回喊他明阳,还是在那么多人都见着的情况下。 崔辞宁笑道:“昭阳,你只管择你喜欢的彩头,坠子我给你赢回来。” 他这一幕,落进旁人的眼底,纷纷笑叹这年少的模样到底是令人心生欢喜,瞧着就赏心悦目。 “融公主这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真是……”李丞相摇摇头,琢磨不出个确切评价来。 说到底人们对于漂亮的事物总会多几分宽容,萧玉融纵使是再怎么娇纵恶劣,生得那张漂亮的脸蛋,粉面桃腮,任谁也硬不起心肠。 萧玉歇低垂眸子,轻抿唇角笑了一下,眼眸锐利明亮,“丞相是对孤的妹妹有什么异议?” “太子言重了。”丞相回道,“臣岂敢。” 萧玉歇聪明雄断,威灵杰立。他这个太子还是相当有威压的。 柳品珏倒是气定神闲,抿了一口茶汤,“陛下就这一个女儿,掌上明珠,自然要是娇惯些的。” 萧玉融见自家队伍打得猛烈,对面几乎是没有还手之力,便彻底放下心来,也不再理睬宁柔,凑到王伏宣旁边去了。 王婉茹瞥了一眼脸色难看的宁柔,嘱咐旁边恭候的那些侍者:“府上今日往来者多,叫家丁侍卫仔细着。这人多呐,是非也多,哪个不长眼睛的冲撞了贵主,岂不是麻烦?” 宁柔听得出王婉茹这是指桑骂槐,更是怄气。 王伏宣看了一出闹剧,见萧玉融还是一如既往的伶牙俐齿,勾唇不冷不热地笑了一下。 不料到萧玉融喊完话,转头就朝着他这里来了。 “王家主可是在笑话我?”萧玉融站到王伏宣身侧,负手而立。 王伏宣扯动嘴角,“萧卿卿其人睚眦必报,手段狠毒,在下岂敢?” 萧玉融丝毫不觉得这话在指责自己,反而心情愉悦:“谢谢夸奖。” 她仔细看王伏宣,虽然阴郁,但是比前世看着气色好些,一头乌发如绸如缎。 前世到了后头,王伏宣整个人清瘦得不行,像是随时随地都会羽化登仙似的,更是愈发阴鸷了。 她与柳品珏夺权,要取崔辞宁项上人头,又想要王伏宣的初原,而王伏宣联合崔柳来杀她,你来我往。 说到底王伏宣也不欠她,她也不欠王伏宣。 她这断腿的师兄,跟她师出同门,不良于行还能爬上这样的聛睨一切的高台。 她待王伏宣,视若故人,至少在反目成仇之前,萧玉融愿意真心换真心。 她这人说是没心没肺,实则是薄凉,只顾着自己舒心快活。 萧玉融仔细端详王伏宣眉目,果然,她走遍整个王府,跟记忆里没有什么两样。 砖石不改,草木难辨,只有望向故人眉眼,才能彻底区分开前世今生。 “公主怎么盯着我瞧?”或许是萧玉融看太久了,王伏宣出声问道,语气里嘲讽意味浓烈。 萧玉融对于王伏宣有一种异于旁人的容忍,这种宽容就像是萧玉融在路边看到一条瘸了腿的流浪狗一样。 王伏宣讨厌别人的同情和怜悯,憎恨旁人的唏嘘或奚落,那一条瘸掉的腿对于他来说是耻辱,但是他对萧玉融的施舍却仍然抱有宽容。 因为他深知萧玉融是怎么样一个薄凉的人,萧玉融并不在意他的苦难,但却会可怜他,这恰恰证明萧玉融多么在意他。 萧玉融对王伏宣宽容,王伏宣也在对萧玉融容忍。 即使是王伏宣这样明里暗里带刺,萧玉融依旧神情自若,她认为王伏宣的性情阴鸷,跟他腿残疾分不开关系。 王伏宣其实并非不能走路,拄着拐杖只要慢慢走,与常人无异。 只是走快了,姿态就会奇怪起来。 年幼时王伏宣就性情古怪,拒绝旁人的好意,但凡是身边的同龄孩子,没有一个愿意与他玩的。 那些年少时不知天高地厚的世家子弟,甚至还会明里暗里嘲笑王伏宣走路姿势,模仿他走路。 王伏宣一天比一天消沉,到后头就不愿意走路了,只做轮椅来上学出行。 并非是没有人想要讨好王伏宣,但都会被王伏宣的恶言恶语劝退了。 那么多小孩里,就萧玉融最恶趣味,别人不要跟王伏宣玩,她就偏要带着王伏宣玩。 她可怜王伏宣,就像是施舍一条野狗一样。 纵使是王伏宣品阶再高,权势再大,在萧玉融眼里,王伏宣也依旧是那个年幼时可怜兮兮一个人缩在角落里的受伤小兽。 “我不过是在想呢,明明走得了,装什么瘫子?”萧玉融笑盈盈地踢了一脚王伏宣的膝盖,在他流淌暗光的锦衣上留下半枚脚印。 刹那间周围目睹这一幕的人都鸦雀无声,王伏宣的随侍倒吸一口凉气,惊恐地看着眼前。 平时在这位主儿面前,没一个人胆敢提起跑啊跳啊腿啊瘸啊这些敏感的字眼,生怕触了主子禁忌。 上一个犯了主子忌讳的人坟头草都得三米高了,这萧家的小姐居然敢说这种话,还踢王伏宣瘸的那条腿,此举跟拔毒蛇獠牙无异。 随侍紧张地盯着王伏宣和萧玉融,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环视,生怕王伏宣恼怒之下当着太子的面,拔剑把萧玉融戳成糖葫芦串。 但没想到王伏宣虽然神情阴沉了些,却对萧玉融的恶劣和冒犯习以为常,“走来被人笑话吗?” “谁敢取笑王家主?嫌自己脑袋不够砍?”萧玉融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笑了起来。 她笑起来确实是好看,两颊生晕,顾盼生辉。 王伏宣抬着头看萧玉融笑,有些发愣。 萧玉融道:“怎么?王家主若是处理不了,便让我来。若是教我听到哪个不长眼睛的嚼舌根,我便剜了眼睛,割了舌头送你面前来。” 萧玉融确实是做得出来,说起来也跟喝水一样简单。 王伏宣不自觉弯了一下唇角。 “公主!你快来瞧,那杨家的小子也忒不讲武德了,他那是打球还是打人啊?该死的!他们居然往三皇子身上打!”王婉茹的声音传了过来。 她正在从另一头怒气冲冲地朝着这边走来,气得脸颊一团红晕。 几个公子小姐也是看了频频皱眉,“这……杨家的打法也太不堪了些。” 萧玉融转头一看,对头杨家那几个怕是打急眼了,狗急跳墙,那球棍都开始往自家哥哥身上打。 其中一个还一球棍作势击球,实际上却击中了崔辞宁座下马匹的腿,惊扰了马,差点把崔辞宁摔下去。 崔辞宁控马暂时远离纷争,安抚马匹,目光冷冽地看向刚刚打黑球的人。 萧玉成更是被一棍打中了手肘,动作一顿被抢了球,龇牙咧嘴地忍着痛退到一边。 萧玉融绕过王伏宣,冲到栏槛边,骂道:“杨家的!干什么呢?玩不起别玩!” “就是,做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算是什么东西?”王婉茹在后边同仇敌忾。 她不敢绕到王伏宣前面去,但是在后边喊两句却没问题。 王伏宣微微蹙眉,隐隐约约觉察到不对,“公主……” 萧玉融正倾出身子去看,“咔嚓”一声,栏槛应声而断,靠在上边的萧玉融直接倾倒摔了出去,从楼上坠落。 王婉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 “玉融!”王伏宣下意识伸出手去抓萧玉融的手,却仅仅是擦着她的指尖而过,收拢指掌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抓到。 王伏宣眼睁睁看着萧玉融从自己眼前摔了下去,勉强从轮椅上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 “融融!”萧玉歇猛地起身。 一时间楼台上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惊呆了,乱作一团。 崔辞宁从刚刚萧玉融怒骂对头起,就分神在关注萧玉融了,又离楼堂最近。 看到萧玉融摔下来,崔辞宁下意识第一时间策马冲了过去,飞身接萧玉融。 萧玉融从楼台上坠落下来,像是一只初初展开羽翼就被折断双翅的雏鸟。 崔辞宁瞳孔骤缩,冲出去伸出双臂接住了萧玉融,烈风灌满了衣袍。 萧玉融落入崔辞宁怀中。 崔辞宁抱着萧玉融稳稳当当落在地上,忙低头查看她的情况,急切地问道:“昭阳,没受伤吧?” 萧玉融还没回过神呢,就看到自己的哥哥们就冲了过来。 第5章 赌 “融融!”萧玉歇半跪在地上,按着萧玉融的肩膀上上下下仔细地查看了一番,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似乎是害怕极了。 在确定了萧玉融没事之后,他才松了口气,将萧玉融用力揽入怀中,拍抚着萧玉融的后颈,喃喃道:“没事了、没事了……” 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抚慰萧玉融。 “我没事。”萧玉融缓过神。 “吓死我了。”萧玉成惊魂未定,对萧玉生比划着,“你看到了吗?我那么大一个妹妹,差点就没了!” 萧玉生脸色不太好看,捂住了萧玉成的嘴,“你还是闭嘴吧。” 萧玉歇扶起萧玉融,抬头看了一眼楼台上断裂的那一处栏槛,眼神阴沉。 楼上霍照面色不善,朝身边随侍低声吩咐:“去查。” 王婉茹小脸煞白,忙探着头喊:“公主,你可没事吧?” “无碍!”萧玉融仰着头回应。 楼上那群贵主们这才松了口气,尤其是王氏的子弟,这才松懈下来。 这若是好端端的,公主在王府上出了什么差错,即便不是他们的问题,在他们地盘上出的事,他们也责无旁贷。 几个家主神情严肃地快步从楼上走来,王伏宣的轮椅笨重些,两个身强力壮的随侍抬着轮椅下来,便落后了些,姗姗来迟。 “此事在王府上出的差错,还请诸位放心,王氏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给陛下,给公主一个交代。”王婉茹站在王伏宣轮椅后边,道。 她跟王伏宣是堂兄妹,王氏嫡系人丁单薄,王伏宣又不喜交际,王婉茹身为世家女,在族中有手段也有实权,时常出面操持。 萧玉歇神色确实不好看,任谁的妹妹差点没了命,也无法开心颜。 李丞相打圆场:“公主无事,便已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萧玉歇转向了崔辞宁,“这回多亏少将军出手相救,孤定会回报。” “无妨,我救昭阳,并非为了什么身外之物。”崔辞宁还是盯着萧玉融看。 王伏宣眉宇间萦绕郁色,道:“此事怕是冲着我来,栏槛在我身前,只怕是公主替我挡了一灾。” 所有人的视线又落到了他身上,见他垂眸,眼神阴鸷,“太子放心,回了头,我叫罪魁祸首碎尸万段来给公主解气。” 这本不该是王伏宣的错,但是萧玉歇很难不迁怒,眉宇间留有愠怒之色,但被萧玉融拉了一下衣袖。 崔辞宁是一直看着萧玉融的,他敢保证萧玉融一块油皮都没擦破。 但萧玉融突然间就脸色一白,泪光烁烁,捂住心口道:“哥哥……” 说罢,就歪倒了下去。 崔辞宁连忙扶住萧玉融,萧玉融就顺势倒进了他怀里。 但崔辞宁人还是傻住了,被萧玉融这说受伤就受伤,说哭就哭,说倒就倒的本领惊呆了。 萧玉歇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托住萧玉融的手臂,“怎么了?医师!” “哥哥,别去。”萧玉融楚楚可怜地摇摇头,低着头说,“不必惊扰了大家,我并无大碍。” 李尧止从小做萧玉融伴读,对她这种小手段心知肚明,已经能脸不红心不跳地给她打掩护,神色忧虑道:“殿下自幼体弱,还是用些药为好。” 尽管这么说,但是为了表达诚意,王家还是坚持把医师喊了过来给萧玉融看看。 老医师被仆从连人带箱一块扛了过来给萧玉融诊脉。 萧玉融本就没有事情,医师哪能没病看出病来,但是眼见着阵仗这么大,如此兴师动众,他也不敢说没病,生怕届时真出了什么问题算在他的头上。 他只能捏着胡须,硬着头皮说道:“公主并无大碍,只是自幼体弱,方才受了些惊吓,老夫开几味安神的药,服用后,应是无事了。” “那便好。”萧玉成拍拍胸脯,松了口气。 “早说我没事了,你们还不快接着去打马球?”萧玉融连忙推着萧玉生和萧玉成两兄弟往马球场上走,“别真让我输了青玉坠子,我丢不起这脸。” 萧玉成一脸纳闷,“不就一对蝴蝶青玉吗?用得着那么宝贵吗?你若是喜欢,回头叫三哥给你再买几个来就是了。” 萧玉生听了点头,“你若是真喜欢,我再寻来就是。” “我不要,就要原先的那个。”萧玉融变了副脸色,阴沉道,“我就要宁柔看着,我不缺这美玉,但我随手丢出去的,也照样能拿回来。是我的东西,还是我的。” 萧玉生顿了顿,叹了口气,拍了拍萧玉融的脑袋,“知道了,替你赢回来就是了。” 说罢便轻飘飘看向脸色难看的杨家儿郎,温和的眸里头尽是冰冷的气焰。 一群宵小罢了,纵使是做些小手段,也不足为惧。 萧玉融顿时又由阴转晴,露了笑脸,“我就知道三哥哥最好了。” 她的哥哥们对于她的恶劣从来没有异议,即使是不赞同也会为了满足她的一己私欲继续前行。 他们生怕娇纵了她,可也怕委屈了她,怠慢了她。 正因为从小到大就没有她得不到的东西,所以萧玉融才养成了这般性子。 萧玉成不太高兴,“他最好了?那我呢?” “你若是能赢下比赛,你也好。”萧玉融道。 “不就是枚坠子吗?杨家的队伍只会使一些小手段,根本上不得台面。”萧玉成说道。 萧玉融笑意盈盈地凑到萧玉成耳畔低语:“你若是输了,我就把你屋里头那些东西全丢到父皇面前去。” 萧玉成愣住了,讷讷地指着萧玉融说不出话来,却被萧玉生拖走了。 他还是想不明白,萧玉融是怎么知道他藏在屋里的那些春宫图的?但这些东西若是捅到萧皇面前去,肯定是要被痛骂一顿玩物丧志的。 萧玉融心满意足地跟着萧玉歇回到楼台上继续观战了,王婉茹心有余悸,抱着萧玉融左看右看。 柳品珏不动声色地瞥了萧玉融一眼。 即使是对面仍然暗戳戳做些小动作,赢的依旧是崔辞宁他们。 萧玉融心满意足地取回了自己的那一对蝴蝶青玉坠子,还刻意当着宁柔的面选了她赌的镶金玉镯当做赢的彩头。 抱着恶劣的心态,萧玉融就当着宁柔的面,把宁柔输掉的那只镶金玉镯给了翠翠,“你家主子赢了球,今日高兴,这赢来的彩头就赏给你了。” 翠翠既然能侍奉在萧玉融身边那么多年,那自然也是有眼力见的,十分懂得萧玉融的心思。 她配合地接过镶金玉镯,恭顺道:“多谢公主赏赐,奴婢回头就把这镯子当了换银钱,买些公主爱吃的蜜饯来孝敬公主,权且当奴婢一番感激公主的心意,万望公主不要嫌弃。” “你这丫头,这可是宁小姐的镯子,你怎么用来换蜜饯?”萧玉融不轻不重地笑出了声,斜睨翠翠一眼。 “奴婢不知!还请公主恕罪!奴婢原想着这玉镯成色不比公主平日里的赏赐,以为是不值钱的物件,不想是宁小姐的首饰。奴婢该死,该打!”翠翠故作惊讶,轻轻扇了一下自己的脸。 “行了,这样子装给谁看呢?宁小姐宽宏大量,不比你主子我这般记仇,必定不会责罚你的。”萧玉融笑了笑,看向宁柔,“你说是不是啊?宁小姐。” 宁柔脸色难看至极,只能强撑起一抹笑来,“……是。” 萧玉歇他们赢了杨家以后,就该对上李尧止他们队伍了。 这回是最终局,到这一步的都是顶级门阀的世家公子,无一例外都是品貌极佳的。 无论是长辈还是少男少女们都一并探头探脑,尤其是那些有联姻想法的,更是目光灼灼,严阵以待。 姑娘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到底是谁能够争得头筹,有几个性子泼辣的更是争得面红耳赤,连彩头都比方才翻了好几倍。 萧玉融刚刚拿了青玉坠子作赌,这回一时间身上没有什么更好的东西了。 “诶,王家主,王氏富可敌国,家大业大。不若借我个彩头,我定还能翻倍赢回来。”萧玉融绕过去拍了拍柳王伏宣的肩膀。 王伏宣显然还因为刚刚的事情耿耿于怀,面色不善,沉沉地看向萧玉融,“公主想要什么彩头?” 萧玉融毫不客气,“什么值钱,便是什么。” “我借宝物与公主,公主若是输了,拿什么赔我?”王伏宣仰着头看萧玉融。 萧氏坐拥天下,萧玉融要什么没有? 于是她大气地一挥手,“只要我有,只要我给得起,我便赔给你。” 王伏宣墨玉般的眼眸闪烁着异彩,“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萧玉融伸出小指。 明明是幼时才会做的稚气举动,王伏宣却鬼使神差地勾上了萧玉融的小指轻轻拉了拉。 阳光汇聚在他们相扣的小指上,萧玉融弯了弯唇,“说谎的人要吞下一千根针。” “好。”王伏宣垂眸,鸦翅般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翳。 萧玉融心想,反正她是女子,又不是君子。 “那你拿什么赌给我?”萧玉融问。 王伏宣犹疑了一下,他随身带在身上的宝物,无非就那两样。 他摸到那宝物,却没有动作,萧玉融看他犹豫,把他手拉了过来,见他手上握着一枚温润的白玉佩,上边雕刻着人像。 玉佩边缘浑圆,显然是被主人反复摩挲,爱惜异常。再定睛一看,上面那小像分明是王伏宣本人。 萧玉融认出来了,这是她那年拜别以为柳品珏要回允州,辞别众人时候,与故友们告别送的礼物。 那年有流言说柳品珏要回允州,萧玉融信以为真,想到如此这般就送个纪念,所以亲手雕刻了玉佩赠礼。 不仅仅是柳品珏有,李尧止和王伏宣也有。之所以选玉石,那是因为萧玉融名字里头带个玉字,无非是在提醒他们莫要忘记了自己。 谁知道那只是流言,柳品珏还是留在玉京,害得萧玉融满腔深情喂了狗,闹了笑话。 不过玉是好玉,虽然不是什么名玉,但萧玉融亲手所刻,也的确是值得珍藏的。 萧玉融倒也没想到王伏宣居然如此喜爱,这虽说意义非凡,但有萧玉融之前那青玉坠子珠玉在前,玉佩拿出去作赌就不够看了。 “我是想不到,王伏宣,你是如此喜欢我做的这玉像呀。”萧玉融将玉佩捏在掌心里晃了晃。 王伏宣脸色铁青,一把夺过萧玉融手里的玉像,放回了自己内衬。 他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公主多虑了,故人之物,莫不敢忘。” 萧玉融不满王伏宣这翻脸比翻书快,但是现下有求于人,便暂且忍了。 玉像给不得了,他身上的宝物便还只剩下最后一样。 王伏宣顿了顿,将手放在了腰间,取下随身的匕首递交给萧玉融。 匕首通体黢黑,古朴大气,独独刀鞘上镶嵌了一颗纯净璀璨的金刚石,宛若夜幕中的一颗星子。 萧玉融愣了愣。 这是真的王氏至宝,王家家主世代相传的匕首夜醒,削铁如泥,见过的死亡恐怕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 据说是第一代王氏家主杀人如麻,夜不能寐,由此取名警醒自己,代代相承。 要是这把夜醒输出去了,那萧玉融还真赔不起。 难怪王伏宣方才在犹豫。萧玉融连连推拒:“弄丢了你的夜醒,我拿什么赔你?” “公主这是赌约不作数了?你违背了我们的约定。”王伏宣的神情阴郁下来,认真地盯着萧玉融的眉目,“说谎话的人要吞针。” 萧玉融从小到大都怕了王伏宣这不管不顾的倔劲儿,那时候王伏宣跟她打赌输了,都是能真的照赌约黑着脸推轮椅跳湖的。 “你可是个疯子。”萧玉融咬牙切齿,“夜醒也是你权力的象征,你知不知道输了夜醒,外头里头那群人怎么议论你?” 王伏宣依旧盯着萧玉融,“那又如何?” 要不是已经长那么大,并且还有这么多人在呢,萧玉融都想要上去扇王伏宣两巴掌让他清醒清醒。 “行!好!你清高,你了不得,你这个王氏家主都不怕输了夜醒,我怕什么?”萧玉融接过了匕首,转头搁在了摆放彩头的盘子上。 王伏宣非但不恼,反倒是翘起了唇角。 第6章 鲜衣怒马少年 萧玉融根本摸不清这人的喜怒哀乐,只觉得他阴晴不定,拉着王婉茹就走。 萧玉融从楼上往下看去,两队都整装待发,自家队伍末尾的萧玉成神色却不太好看。 仔细看看,萧玉成握着球杆的右手有些发抖,嘴唇都没有血色。 想到方才杨家使了小动作,萧玉成被对面打中了手肘,那一下肯定不轻,萧玉成却没有面露异色。 刚刚又重新打了一局,估计是拖累了原来的伤。 萧玉融顿了顿,转头朝正跟李丞相聊些什么的萧玉歇喊道:“大哥!” 比起她任性揭穿,萧玉歇身为太子友爱兄弟赐果子才合理。 萧玉歇搁下青瓷杯,淡淡道:“没规没矩,又是何事?” “我看四哥像是口渴了,嘴唇都发白,不若皇兄给个果子让他解解渴?”萧玉融笑吟吟道。 萧玉歇挑了一下眉梢,不语。 反倒是霍家家主霍照笑道:“玉儿这就是厚此薄彼了,底下亲哥表哥那么多呢,偏偏只看了一个四哥。” 云和霍家是萧玉歇和萧玉融的母族,霍照又是已故的先后唯一的弟弟,同样烜赫一时。 在萧玉融发展成目中无人性子的道路上,霍照同样功不可没。 萧玉融道:“舅舅就爱看我笑话,我不过是看刚刚四哥那场马球像是伤筋动骨,眼下担心些罢了。” “这倒是我不对了,误会玉儿关切之心,回头就挑了绫罗绸缎、胭脂水粉来给玉儿赔罪。”霍照笑。 “舅舅知道就好。”萧玉融抱臂。 她这个小舅舅年纪只比萧玉歇大几岁,待她确实是极其疼爱,可却也是个权臣,被萧皇恨得牙痒痒的那种。 凡是朝中有人上奏弹劾他的,他都能直接进了御书房把弹劾他的折子挑出来烧了。 霍照这一法子出来,王柳李三氏效尤,让皇族雪上加霜,满朝文武皆为氏族,无一人敢言。 霍照看不上萧氏,但却明白一族相系,既然与已故的姐姐血脉相连,也怜惜她留下的血脉萧玉歇和萧玉融二人,是真心想要扶持他们掌权。 前世柳王崔三氏联攻玉京,皇城失守,李氏推波助澜,而霍氏的援军被崔辞宁截断在两界山处。 估计萧氏覆灭之后,下一个就是霍氏吧。 她真应该夸崔辞宁一声无愧是天生将才,征伐四方的少将军。 萧玉融的目光多少带了些哀伤,“我知道舅舅不过是关心我罢了。” 萧玉融难能可贵的懂事令霍照愣了愣,笑了,“说的什么话。” 他待萧玉融,尤甚亲子。 虽说他至今未婚未育,不过这也是萧皇乐见其成的。 萧皇不悦于霍氏的气焰嚣张,但也知道霍氏作为母族是萧玉歇和萧玉融的底气,却又忧心来日萧玉歇继位后会外戚专权。 霍照没有继承人,那是好事。 “别闹舅父了。”萧玉歇择了个红彤彤的石榴给萧玉融,这个又有分量又吉利,“给你。” “就知道皇兄最好。”萧玉融眯着眼睛笑。 萧玉歇对自己妹妹得了谁便宜就说谁最好的毛病心知肚明,挥了挥手,“去吧。” 萧玉融捧着石榴踏出去一步,喊道:“四哥!” 她喊的是萧玉成,回头的却是场上所有的少年,齐刷刷回头朝她望过来。 “四哥!”萧玉融挥了挥手,大力把石榴朝着萧玉成丢了过去,“接着!我向大哥那给你讨的果子!” 萧玉成下意识伸出双手倾身去接,左手高举过头顶,右手才抬了一半就脸色一变,僵硬在半空中,冷汗津津。 崔辞宁觉察到了萧玉成的不对,抬手去帮萧玉成扶了一把,稳住了砸在萧玉成左手的石榴。 石榴皮开裂了几道,可见石榴的丰满和萧玉融的力道之大,准头之好。 场上人神情各异,离萧玉成最近的萧玉生眉头一皱,扯下萧玉成的护臂,刷地把袖子扯上去。 只见萧玉成的手肘处红肿不堪,大片青紫,擦破的地方还渗着血,姿势也有些不对,看着可怖。 目睹的人倒吸一口凉气,这得多疼,四皇子倒是硬气,这么久了也一声不吭扛着。 楼上的贵主们窃窃私语起这伤,明眼人有不少,不少是看见刚刚杨家下黑手的。 “刚刚马球打的?”萧玉生目露担忧,“这样子看着不对,叫医师来看看。” 旁边机灵的小厮早已一溜烟去把刚刚才走的医师给喊回来。 崔辞宁也满脸不赞同,“骨头错位了,有小半月不能剧烈运动和碰水,还想着打马球?下场你不用打了。” 萧玉成顿时急了,“我好得很,怎么打不得了?就这点小伤,我都不放在眼里。” 萧玉融见萧玉成果真手出了问题,拧了拧眉,眼神阴冷地看向表情难堪的杨家。 她对杨家为首的郎君往脖子上比划了一下,森森地做口型:“你们等着。” 那几个人脸色更不好看了,这昭阳公主未免也太过于嚣张了。 李尧止称得上正人君子,主动翻身下马,“事关重大,还是先检查的为好。” 萧玉成还想拗两下,萧玉歇威严平淡的声音不轻不重地从上头传来:“玉成,莫要胡闹。” “是,皇兄。”萧玉成恹恹地垂下头去。 他自己的手自己知道情况,既然检查,那就肯定打不了了。这下队伍人都不齐。 萧玉成翻身下马,一只手无力垂在腿边,另一只手还好好捧着石榴。 那模样可怜又有些好笑。 老医师一大把年纪才刚刚走到园口呢,就又被连人带着箱子一起扛回来了,黑着张脸给萧玉成看手。 “骨头都错位了,肿成这样,我开几服药,记得吃。伤筋动骨一百日,接下来都得注意。”老医师手脚麻利地摁着萧玉成的手,挪了两下,拿了两块小木板用绷带绑起来给萧玉成固定好,又去刷刷刷写药方。 萧玉成还在不死心地问:“那打马球……” “想都不用想。”老医师冷酷无情地回绝。 萧玉成彻底蔫了,“那我们就少个人了,怎么打?” “你便还是放宽心养伤吧。”萧玉生道。 认输是不可能认输的,不战而降说出去丢的不仅仅是萧氏的脸,崔辞宁回头估计得被他爹打断腿。 萧玉歇颔首,神色淡淡地转向李尧止,道:“如此,那便少一……” “等等。”萧玉融出声。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她身上,萧玉融弯了弯唇,“谁说少了个人?当萧氏没人了吗?” 萧玉融道:“我代四兄出战。” 在其他人瞠目结舌的目光下,萧玉歇并无出声阻拦,萧玉融下了楼,迎着烈日和目光走至李尧止面前。 “我来打,没问题吧?”太阳太晒,萧玉融半眯着眼睛问道。 李尧止笑了笑,作揖道:“绍兖请殿下指教。” 萧玉融翘起唇角,转头跟翠翠道:“把我马领来。” “傻愣着干什么?把你护臂和护膝拆下来给融融。”萧玉生拍了萧玉成一下。 萧玉融戴上萧玉成的护臂护膝,笑眯眯地说道:“四哥,你就在大哥旁边吃石榴,看着我赢吧。” 这口气不小,但萧玉融确实有傲气的资本,李尧止也笑而不语。 萧玉成左手捧着石榴,没忍住还是叮咛了一句:“别受伤了,石榴我等你回来吃。” 萧玉融的马被牵来,这是萧皇亲自挑选的宝马,从小马驹时就跟萧玉融磨合,因为是一匹面白如削玉的黑马,取名雪面娘。 萧玉融翻身上马,“放心吧。” 宝马雕玉鞍,金为络,萧玉融握住缰绳,接过偃月型球杖,蓄势待发。 两边一头是李尧止为首,一头是崔辞宁带队,都是年少成名的人物。 李尧止少年特秀,多智如妖。崔辞宁骁勇善战,雄才大略。 开球后,双方身轻手捷,策马争击。 萧玉融一马当先,球杖如残月翻舞,红球如流星迸飞。 对面显然也是全力以赴的,除了李尧止以外,根本没人防萧玉融,竟然被萧玉融一记突破。 李尧止队里有几个是霍家的,称得上是萧玉融表兄,并不想跟萧玉融对上。 萧玉融越过数人,球将近对方球门时,擂鼓声加急。 攻球入门时,杀鼓三通,呐喊声此起彼伏。 胜者唱筹插旗,表示已得一分。 短短片刻,萧玉融居然拿下一分。 顿时掌声如雷,王婉茹率先拍案叫绝:“厉害!” 萧玉成更是差点用完好的那只手把桌案拍碎,“好!好样的!” 楼上楼下观球的贵主们纷纷称赞:“昭阳公主果然善骑射,不想击鞠也如此厉害,巾帼不让须眉。” “玉儿马球打得比以前好。”霍照有些惊讶。 萧玉歇无意间流露出几分自豪,嘴上却还是要谦虚几分:“不过尔尔,对头几位表兄别让着融融便好。” 萧玉融自然也能看出那些表兄手下留情了,便转头道:“表哥们再让我,我便生气了。” 几位表兄正色,“是我失策了,接下来好好打就是。” “那表哥可得小心了。”萧玉融自得一笑,把球杖往肩上一扛,骑马继续加入球场。 李尧止已经反过来得了一球,崔辞宁也得一球。 少年们跑马驰骋,你来我往,不相上下。 王伏宣垂眸望着底下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们,抿了抿唇。 崔辞宁跟他的马在沙场上越过多少死亡与时机,速度奇快,再加上他射门精准,是被对面所设防的重中之重。 李尧止场上意识强,活动范围也大,见崔辞宁纵马东奔西突,重点拦他。 萧玉融身轻如燕,腰柔如柳,经常能抢到球,也被李尧止防。 时间将近,两边却你追我,我赶你,分值居然一样。 萧玉融香汗淋漓,握紧球杖又夺一球,但是转头就被李尧止顺走了。 萧玉融喊道:“三哥!拦住他!” 离李尧止最近的萧玉生纵马朝李尧止奔去。 李尧止风驰电掣,猛地调转马头换了一个位置,萧玉生控制马匹错开彼此避免撞上,球杖擦出飞扬的草屑。 李尧止这一下被另一头看准时机的萧玉融给夺走了球,对面队伍的队员一下子全都涌上来围堵萧玉融。 萧玉融直接把球打给了在外围守候的崔辞宁,那群人又像是饿狼似的追击崔辞宁去了。 崔辞宁速度飞快,为西驰突,风回电激,所向无前。 却在临门一脚被早已等候多时的霍家表哥给拦了下来,把球击飞。 落回场中央的七宝红球又成了无主之物,一群人全部调转马头去抢夺。 “雪面娘!”萧玉融娇喝一声,策马纵身一跃,够着雪面娘的脖颈矮身以极其惊险的动作挥杆,在一众儿郎之中夺到了球,向着对面球门一路狂奔。 崔辞宁见状,便掉了头去拦对面的那些人去追击萧玉融。 霍家表兄立马拦了萧玉生和崔辞宁二人,李尧止借机突破,快马加鞭,追击萧玉融。 “融融!”萧玉生提醒萧玉融后面有人追击。 萧玉融偏头就发现李尧止已经追了上来,策马与她并骑,骏马如流电。 他青衫素雅,白马骄,她红装浓裹,黑马傲。 李尧止俯身夺球,萧玉融拔钗刺马。 雪面娘刺痛之下加快速度,萧玉融直逼球门,一杆进洞。 烈风簌簌红裾飞,绿荫轻扬得得蹄。李尧止微微睁大眼睛,一时怔忡,望着萧玉融在艳阳下回眸一笑。 全场轰动。 “赢了!”崔辞宁激动地策马奔腾,过来在马背上一把抱住了萧玉融。 “赢了!”萧玉融也开心地振臂一呼。 萧玉融此时此刻看向崔辞宁,忘却了很多事情,是真真正正的开心,少年郎桀骜的眉眼都在发光,动人得很。 翻身下马,萧玉融跟兄长互相拥抱,庆祝此时此刻的欣悦。 鲜衣怒马少年时,少年风流,一日看尽玉京花。 春衫薄,意气风发的少年最是惹眼。那些胆大的姑娘们在长辈们的默许下纷纷往少年们这里丢手帕掷香囊投果子,也有几个姑娘看准了丢进萧玉融的怀里。 “休言女子池中物,公主是女中豪杰,生得又漂亮,我偏要丢给她不成。” “融公主拔钗刺马那时候真是惊险,可见她果敢。若我是男儿郎,我也喜欢她。” 几位小姐捂着嘴打趣。 迎面香气扑鼻,而后暗香浮动久久不散,那些帕子果子香囊丢进萧玉融怀里,她还洋洋得意。 难为她还记得叫翠翠找人看雪面娘的伤口严不严重。 雪面娘是萧玉融爱马,可她为了赢也能下手,有点心思的人都能看得出萧玉融的果决与狠心。 第7章 落子无悔 “殿下马术卓绝,绍兖佩服至极。”李尧止道。 萧玉融偏头看李尧止,微微扬起了下巴,也丝毫不谦虚:“那是自然。” 他们的队伍也只是一分之差,虽败犹荣。 李尧止的马术也是数一数二的,只不过两队打马球,萧玉融他们默契许多。 王婉茹跟萧玉成两个人早已经跑了下来,激动万分地拉着萧玉融讲述刚刚的精彩。 萧玉歇在楼台上看着,半眯起眼睛。 “融公主生作女儿家,着实可惜。”李丞相抚须叹息。 霍照却道:“玉儿活得肆意,是楚乐最耀眼的明珠。” 柳品珏半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地凝视萧玉融神采奕奕的脸庞,指尖轻叩桌面。 王伏宣也在看萧玉融,她的红衣,她的挑眉,她的笑意,都像是惩罚,明媚到令人生畏。 “家主。”部下上前询问,“是否安排歌舞?” “嗯。”王伏宣略一颔首。 舞姬歌姬纷纷而上,鼓乐齐舞,方才还热血沸腾的少年们也静坐下来观赏。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春和景明春日宴,座上宾人人绿酒一杯,观赏歌舞再一遍。 萧玉融不但赢回了夜醒,还赢了彩头,神采飞扬地走到王伏宣身边,把夜醒一递,“我赢回来了,你要什么彩头?我去取给你。” “不必。”王伏宣弯了弯唇角,“夜醒便先放你那吧。” “啊?”萧玉融愣住了。 王伏宣道:“就当是玉像回礼。” 萧玉融啧啧称奇:“王家主把夜醒当回礼,真是大气。” “公主何时如此诸多忌惮了?拿着便是。”王伏宣垂眸,“你擅弓箭,若是近了身,还是多点防备的好。” “拿夜醒给我护身,师兄待我可真是好啊。”萧玉融含了些戏谑,也没多推辞,把夜醒收入袖中。 王伏宣是王家三子,但却杀到他这一房只剩下个王婉茹,世人皆畏惧他年纪轻轻就杀伐果断,只有萧玉融知道他是个会帮她绣花的小可怜。 王伏宣微微侧过脸,轻咳一声:“先坐吧。” 萧玉融才坐下来,还燥热着,端起酒樽想要一饮而尽,被旁边兄长不冷不热地瞥了一眼。 “冷酒伤身,你刚打完马球,少饮些。”萧玉歇道。 萧玉融喝了半口就讪讪地放下酒樽,李尧止无奈地笑了笑,递来一方锦帕给萧玉融擦汗。 接过帕子,听着婉转歌声乐曲,萧玉融看向李尧止,“我记着,你也会这曲子。” “殿下若是想听,晚间绍兖弹给殿下听。”李尧止含笑。 “再拜陈三愿,绍兖三愿为何?”萧玉融挑眉。 李尧止道:“一愿殿下千岁,二愿殿下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三个都是求萧玉融的。 萧玉融听了就笑:“我身边的人里还是当属你最会说话了。” 萧玉歇侧目看向正低头笑语的二人,目光沉了沉。看这模样,李家不愿尚公主,但是李尧止本人似乎并没有抗拒意思。 王家这一场盛宴办得着实精彩,名流集聚,萧玉融不但见到了前世的故人,也拿下了马球魁首。 畅快淋漓地回了公主府,萧玉融安静下来细思片刻,觉得重中之重还是得重新手握兵权。 前世的兵权是因为萧玉歇疼她,所以默许纵容她胡作非为,让她领衔金吾卫千牛卫。兵败时刻,萧玉歇亲征前甚至将御林军也交给了她。 可前世萧玉歇是皇帝,现在还是太子呢。 萧玉融撑着下巴,出神地盯着灯火幢幢。 “殿下。”一件外衫罩在萧玉融肩膀上,她回过神,李尧止目光柔和。 “虽说已是春日,但也莫要受了风寒。”李尧止温言道。 这样的场景再现在她眼前,恍如隔世。萧玉融愣了愣,回过神,弯起唇角,“绍兖。” 她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昭阳公主府你出入如无人之境,我府上的仆役见了你都规规矩矩叫声公子,勿论日夜你都能侍奉,外边都不知道传成什么样子了。知道的说你是公主府幕僚,不知道的,以为你是我面首。” “那殿下在意吗?”李尧止半跪在萧玉融身侧,握住她冰凉的手,认真地抬眸问道。 萧玉融笑:“我不在乎这种声名,倒是你,世家公子品貌第一,却被谣言传成面首,你不委屈?” 李尧止也笑:“殿下不在意,绍兖甘之如饴。” 萧玉融难免还是会出神,说到底她和李尧止,复杂到早已经纠缠不清。 她知道李尧止不会伤害她,但前世李尧止也不想萧氏皇朝继续存在,因为皇族和世家的斗争愈演愈烈了。 她这小竹马看似温良无害,实则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在背后就能操纵棋盘,推波助澜湮灭萧氏皇朝。 只是算无遗策李尧止,也没算到最后萧玉融也随之而去了吧。 “殿下有心事。”李尧止温柔地注视着萧玉融的眉眼,“绍兖愿意分忧。” 萧玉融顿了顿,挑眉,“手谈一局?” 李尧止笑道:“是。” 于是萧玉融执棋黑子,李尧止执白子,二者对弈。 “殿下想要夺权吗?”李尧止问,这样骇人听闻的话他却说得波澜不惊。 萧玉融微不可查地扬起眉梢,“绍兖知我。” 李尧止一面说,一面下棋毫不落下风,“殿下布局,需要兵权。” “自然。”萧玉融答。 “若是有徇私枉法、贪污受贿之事披露,殿下能自请受命查抄罪人,可收用千牛卫、金吾卫。”李尧止道。 有点意思。萧玉融落子,若有所思,“可这徇私枉法、贪污受贿之事,并没有发生啊。” 白子立刻围追堵截,封杀黑子,李尧止微笑:“殿下想要,让它发生不就成了吗?” 棋局进入困局,萧玉融蹙眉思索许久,并没有回头的路可走,只能又下一子。 落子之后才反应过来,这是一步坏棋,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李尧止观察萧玉融神情,笑了一声:“殿下可以悔棋。” “还当我小时候呢?落子无悔。”萧玉融摆了摆手。 李尧止笑而不语,年幼时下棋,萧玉融为了赢可以不择手段,他也总是让萧玉融七子。 不过他现在学聪明了,懂得不动声色地输掉。 再博弈几回合,李尧止抛出诱饵,被萧玉融吃掉。 “你是在故意让我?”萧玉融用手撑着下巴。 “逢危须弃。”李尧止含笑摇头,执棋,“弃子放弃早,才能及时止损。” “绍兖,于你而言,我也是逢危须弃吗?”萧玉融道。 李尧止闻言抬眸望向她,她正垂着眼,眸光潋滟,夜色凉如水,月光洒落在她如瀑乌发上,衬得愈发白皙纤弱的病态,一片清艳。 先后诞下麟儿后便血崩而亡,所以他家殿下,身子骨一直不太好。 一时怔忡,李尧止落子迟疑。 萧玉融像是自嘲般弯了弯唇角,“你比我想象的,要更狠心。” “可我不甘心。”她抬眸与李尧止对视,“我不甘心就这样,我要胭脂色,我要万全策,我要这天下都为我而浮沉。” 李尧止失神,白子落在了本不应该下的地方。 萧玉融又落一子,局势锁定,“绍兖,你的心乱了。” 这叫他的心如何不乱?败局已定,李尧止笑了笑:“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我本不该赢你的,只是你下错了棋。”萧玉融眼底狡黠,刚刚说的那些话,都像是为了赢棋。 李尧止仔细观察萧玉融神色,似乎并无异色,“殿下棋艺卓绝,绍兖甘拜下风。” “一经多年,巧言令色却还是一如既往。”萧玉融侧过脸笑道,说着又探过身子,离李尧止近了些,指尖落在半空中虚虚地点了点他的鼻尖,“明月清风,绍兖生得这般玉颜色,也难怪,他们传你是我面首。” “殿下此言,真是将绍兖架在火上烤。”李尧止笑着摇摇头,“分明殿下是玉京第一的美人,金昭玉粹。” 萧玉融凑到他面前,与他鼻尖挨着鼻尖,“再漂亮的人,日日瞧,夜夜看,也早已经厌倦了。绍兖,你该不会早就厌倦了侍奉我左右吧?” 李尧止向来礼数周全,待萧玉融却独有几分亲昵,但到头来也未曾逾矩,发乎情,止于礼。 萧玉融凑过来,李尧止便垂眸不与她对视,反而耳根发烫。 “绍兖啊绍兖,你可真是……”萧玉融笑出了声,吐露的气息馥郁。 她转身就要走了,可偏偏李尧止这时候从身后环住了她的腰。 李尧止将下巴轻轻抵在她肩膀上,温软的呼吸轻轻拂过颈肩,蹭过她的鬓角,“殿下为何总是捉弄我?” 萧玉融逗人的时候气势汹汹,这会李尧止认真了,却不好意思,急中生智开始秋后算账:“到底是谁捉弄谁?我早听说了,父皇透露要给你我二人指婚的意思,你便连夜病了,什么意思?看不上本宫?” “绍兖不敢。”李尧止垂眸,低声道。 萧玉融真是气急了他这不肯解释的样子,转过身踹了他一脚,他也不躲,硬生生受了,干净整洁的衣裳上顿时多了一个印子。 “殿下想要登云梯,绍兖愿助一臂之力。”李尧止低头作揖。 他道:“殿下想要贤才,可以重金求贤,无论有没有,名头打出去,总会有人来。” 萧玉融顿时气消了,的确,把她这礼贤下士,求贤若渴的名头打出去,将来还怕什么没谋士没武将? 后世各方氏族你杀我来我杀你,混战不休,四分五裂。 你方唱罢我登场,就是个皇位轮流坐,今年到我家的情况,是谁笑到最后连萧玉融都不知道。就她猜测,那十有八九估计是柳品珏。 氏族野心震主,她若是皇帝,也夜不能寐,恨不得将氏族先杀之而后快。 但是氏族根深蒂固,连根拔起就会动摇国本,倒不如还是试试看收入麾下。 萧玉融想着,便把目光放在了李尧止身上,她最亲近的氏族…… 李尧止嘴角噙着温润笑意,“绍兖为殿下抚琴可好?” 李家公子连琴艺都是冠绝古今,萧玉融更是记得后世李尧止献策,以琴音指挥叛军,以连破七城。 萧玉融低眸,“本宫今日乏了,你便先回去吧。” 李尧止愣了愣,目光里有困惑也有柔软的伤心,今日里萧玉融很不一样。 但他还是拜别萧玉融:“是,殿下好梦。” 外边已经蒙蒙细雨,春潮带雨晚来急,清俊的少年郎没有撑伞便走进雨里,穿进了旁边的秀竹林。 “公子。”翠翠撑着伞,手里也拿着一把,追上李尧止,把伞呈上,“公主让公子注意身体,莫要染了风寒。” 李尧止低眸看着那把伞,站在竹林里,罩在身上的青衫沾了一身湿漉漉的春雨,眉目清隽毓秀。 沉默片刻,他微微抬眸望向寝宫窗口,萧玉融正在窗畔,与他对视。 萧玉融目光复杂,随后垂眸微笑,如谜底般在这一刻最是难译。 李尧止俯身一拜,一如往日模样,才接了伞转身离去。 萧玉融也收回了视线,走向内室。 有时想释怀,可又气李尧止也把她当棋盘上一子。 但是扪心自问,她何尝不是把他们都算在了棋局上,她何尝不是野心勃勃既要天下,又要他们真情? 只是她这个人凉薄,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这一夜淋雨的明明是李尧止,病倒的却是萧玉融,她反复沉浸在前世的噩梦里,寝食难安。 来来回回好几趟来了几波人看望,萧玉融病色也未见好转,反而是烧起来了。 昏昏沉沉里,萧玉融听见好几次兄长和舅舅对她这次生病的谈论。 霍照发了好几次火,从太医到侍女都被他迁怒了一堆,都被萧玉歇劝住了。 就连萧皇也来了一遭,他坐到床边,看看仍在梦中的萧玉融,“怎的还没好?太医这么说的?” “说是融融思忧过度,梦魇缠身,这才病倒。”萧玉歇道。 第8章 唯我与卿尔 “思忧过度?”萧皇皱了皱眉。 萧玉融从小到大就没受过什么委屈,想要什么非得得到,看谁不顺眼就把人当狗耍,恣意妄为。 偏生她父兄护短,犯了大错也就罚她抄个书,那书甚至还是李尧止这个伴读抄的。若是罚她绣个花,她还能去央求王伏宣帮她绣,简直是荒唐。 要说萧玉融思忧过度,确实没什么人能想到她在忧虑什么。 “朕听闻,是李家那小子来昭阳府之后,融融才病倒的。这几日,也是他在侍疾。”萧皇道,“李氏为钟鸣鼎食之家,那小子做得来吗?” 萧玉歇答:“李尧止既然是公主伴读,必然也是懂融融心思的。” 李尧止此时正在屋外守候,礼数周全,不打搅他们一家子。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当初为融融择伴读,本该是从世家女里头选,偏偏融融挑了为玉生准备的伴读画像,择了李尧止。”萧皇看向仍然昏睡的萧玉融,“既然我儿挑中了,那便让他入宫做伴读就是。” 提起这些陈年旧事,萧皇轻叹:“李家多有不愿,但最终还是让他入了宫。他虽文韬武略,但却如同木偶一般,温雅有余,真情不足。人无完人,他却完美到不甚真实了。” “这种被世家大族框起来的假人,多年来却对吾儿用心至深,令人叹服。如今,又是出了怎么一回事?”萧皇撩开萧玉融额前的乱发,淡淡问道。 “父皇是觉得融融生病与李尧止有关?”萧玉歇问。 萧皇反问:“你妹妹但凡有些不顺就要闹上半天,能牵动她情绪的无非就那几人,太医说是思忧过度,你何曾见过她因为这种原因生病?” 萧玉歇顿了顿,“既如此,便让李尧止这几日别来昭阳府了,等到融融病好再议吧。” “嗯。”萧皇不咸不淡,“再择几个太医来瞧瞧,再病下去,怕是伤了身子。” 萧皇是意思李尧止在萧玉融病好前别再来公主府了,但萧玉融还是梦魇不断。 梦里厮杀声不断,兵戈相击,扰得她彻夜难眠,全是前世的回忆。 兵败城破那日,逃的逃,死的死,萧玉融自觉无望,便自刎殉国。 反正她在乎的人,非死即伤,要么死光了,要么都背叛了她。 她点燃了公主府,提剑自刎。 大雪纷飞,火光滔天,气若游丝之时,她隐约听见了细微的呼唤声。 “殿下——殿下——”那道声音越来越近了,熟悉,又是那样的着急。 有人把她抱了起来,她看到了李尧止的泪眼,听到李尧止哽咽着叫她殿下。 恍惚中她还听到了轮椅的声音,是王伏宣吗?哦,还看到了冷硬的下半张脸,那是崔辞宁。大仇得报,他应该很开心吧,毕竟她这个罪魁祸首终于死了。 还有、还有是柳品珏的声音,忽远忽近,说了什么也听不清,只听见一声“卿卿”,掩盖过了雪落的声音。 萧玉融还想说些什么的,但是她太冷了,太痛了,也太累了,什么也说不出来,连呼吸都觉得费劲,那些血似乎都涌到她口鼻。 体温在不断地流逝,李尧止用手捂着她脖颈的伤口,血却不断地从他指缝间溢出来。 哭什么?既然要杀我,还哭什么?萧玉融想这么问他的。 也不是,李尧止虽然推波助澜,但应该也没想杀她。萧玉融用昏昏沉沉的脑子思考了一下。 但是这些也不重要了,因为她反正现在也要死了。萧玉融闭上了眼睛。 后面发生了什么,萧玉融也不知道。但是她好像听到民间的碎语,提取关键词无非是新帝登基什么的。 昭阳***薨,李氏长公子自戕。 什么……混沌的意识里,萧玉融更加迷茫了。 李尧止自戕,这到底是前世真事,还是她梦境里自己幻想出来的结局。 “轰——”惊雷落下,被困在梦魇里的萧玉融被倏地惊醒,喘息着平复心情,梦里那些烧杀掠夺之声却还是隐隐约约回荡在耳畔。 雷雨淅淅沥沥,满院子欲枯的芍药被打落,一地残红。 门外潇潇雨声,泠泠琴声奏响,古琴婉转悠扬,犹如飒飒风吹翠竹,潺潺入耳,逐渐掩过了那些哭喊声厮杀声。 那些讨人厌的声音被平复了,萧玉融听着熟悉的琴音,犹如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眼眶酸涩。 父皇不是说了不让他来的吗?萧玉融侧过身,闭上了眼睛。 曲调一变,又是春日宴。 长命女,春日宴。 李尧止是真盼着她长命百岁,可惜了,她偏偏瘗玉埋香。 清宁琴音在寂寥的雨夜里回响了许久,夏夜低沉的云雾里,钗横鬓乱,往事无声无息更迭一季。 忽而雷声隐隐,琴音靡靡,如她在梦里窃窃的哭泣。 潮湿了枕头的到底是她的梦,还是这场大雨。 一连数日,夜半时分李尧止都会在萧玉融寝宫外弹琴。 数日之后,萧玉融病愈。 大病初愈还是要养养,萧玉融这些日子都没去国子监,错过了结课。 萧玉融自己不以为然,她才懒得去看柳品珏眼色,烦的是国子监没课了,她自己还是柳品珏的关门弟子,并未出师。 王伏宣出师了,李尧止也早该出师了,只不过他伴读萧玉融才拖着,前不久柳品珏也给他办了出师礼。 现在就差一个萧玉融。 萧玉融不想去上柳品珏的课,巴不得装病再久些,不过病不好她自己就不能去办事,萧皇不可能把查抄这种事情交给生病的她去干。 正愁苦着呢,门外便传来声音:“大人,公主她已经歇下了……” “怎么?她吩咐了不准人入内?”另外一道声音说。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萧玉融道:“先生来了。” 她起身相迎,邀柳品珏入内,二人对坐。 萧玉融叫人斟茶,问:“先生亲自造访,所为何事?” “听闻学生大病初愈,我既然身为人师,也当来探望才是。”柳品珏面不改色道。 “先生说笑,旁人都是病中来探望,偏先生挑在病愈后,真是与众不同。”萧玉融阴阳怪气道。 探病的人来来回回换了多少,到了柳品珏这里,等她病愈了再上门。无事不登三宝殿,萧玉融笃定柳品珏肯定没什么好事找她。 柳品珏仍然从容不迫,“太医说你思忧过度,老梦见兵戈之声,前有李尧止夜半抚琴,后有崔辞宁命令周边巡逻的金吾卫远些,亲自巡视。上边还有你父兄舅舅寻医问药,我这个做先生的,实在是想不到还有什么用武之地。” 萧玉融懒得跟柳品珏争这问题,问:“先生此次前来,只为探访?” “倒也不是。”柳品珏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梦见兵戈之音大多都是从沙场下来的士兵们才会有的,你一个金枝玉叶,倒也古怪。” 萧玉融一凛,差点忘记这个人是有多敏锐了,端茶掩饰:“梦见什么,又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 柳品珏笑而不语。 两个人陷入沉默之中,萧玉融愈发心虚起来,捏着茶杯的手开始生冷汗,被柳品珏所注视着,似乎是一切心思都无处遁形。 片刻之后,柳品珏才不紧不慢道:“那么,你收集那些官员的贪污腐败证据,又是为了什么?” 萧玉融猛地抬起头看向柳品珏,就连这事他都那么快知道了? 萧玉融又低下头,“我只不过是想为国除害罢了。” “当真?”柳品珏也不揭穿,神情自若地品茗茶水。 顿了顿,萧玉融定下心神,露出微笑:“倘若我是为了借此以为名,向父皇索求兵权,先生又该如何看我?” “兵权?”柳品珏挑眉,带了几分兴味,“要来何用?” “自然是手握兵权,来日权倾朝野了。”萧玉融坦荡荡地回答。 柳品珏眼眸犹如晕染开的浓墨,含了嘲弄,“公主真是枭心鹤貌何人觉啊?” “乱世身如浮萍,我多些谋算不过为了自保,先生却如此刺探我。”萧玉融故作哀叹,“这才是叫我伤怀。” “萧卿卿,你有这般的野心,你父兄知晓吗?他们知道你玲珑画皮之下呼之欲出的獠牙吗?”柳品珏用手撑着头,稍一挑眉。 萧玉融用手虚掩了一下嘴,故作惊讶,“先生怎么如此想我?我的父兄对我照顾有加,我想帮他们做些事,让他们莫要如此操劳,合情合理。” “先生如此想我,是觉得我有心天下?”萧玉融歪了一下脑袋,往前倾身,“先生该不会以为我想做天子?啊不,若是我登上那个位置,应该是叫天女了。” 简直是大逆不道的话,被人听了去都是诛九族的罪行,偏偏萧玉融居然敢在柳品珏面前说。 柳品珏再一次审视眼前自己这个学生,从他收她为徒开始,她身上那点好的坏的他几乎就已经悉数洞明。 睚眦必报,自私自利。有点天真到愚蠢的善良,只可惜了更多是薄凉。 说白了,萧玉融此人,除了那张美艳皮囊以外,就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红粉骷髅罢了。 如今,却有意思多了。从腐朽的枯骨里似乎生出了血肉,尽管是冰凉的、恶臭的、野心勃勃的。 他早说了她聪明,但凡花点心思,早就一日千里。 “你可知道你舅父霍照,凡有人上奏弹劾他,他便能进御书房抽走那道折子烧了。”柳品珏说道。 他见萧玉融平静的目光,便知道萧玉融也是明白这些事情的,“崔氏一族,虽说忠于楚乐,但不忠于你父皇。李氏并不在意楚乐盛衰,而是在意家族兴亡。王氏也有意思,凡是有利可图,必定会撕咬下一块血肉。” 萧玉融认真听他讲:“先生告诉我这些,是为了什么?” “谁是正统,你父兄难道不是正统?那为何世家氏族能如此气焰嚣张?”柳品珏云淡风轻道,“来日你父兄若是肃清氏族,那么他们便是遗臭万年的乱臣贼子,奸佞当道。但若是氏族势大力沉,那你父兄就是昏君戾帝。” 柳品珏道:“成王败寇而已。” “权力并非天赋,它薄情寡义,谁能夺取到就是谁的。”萧玉融垂着眼眸道,“既然成王败寇,我为何不可以染指朝政?难道世间只有儿郎可以搅弄风云?” 柳品珏倦怠地抬眸看她,“口气不小,心思也不少。” “谁能登上那把椅子,谁就是正统。”萧玉融弯了弯唇角,“我若继位,先生便是帝师。” “呵。”柳品珏笑了一声,伸手弹了一下萧玉融的眉心,“坐好。” 他起身负手而立,“在你看来,世家为何势大?” “世家底蕴深厚,代代相承,成天把皇帝换来换去。太祖当年平定乱世,才开创楚乐王朝。楚乐存在多少年,可世家大族又存在多少年?皇室虽为正统,但却势弱。”萧玉融正襟危坐。 “不错,学聪明了。”柳品珏满意地看了她一眼,“不仅内忧,还有外患。周边蛮族虎视眈眈,封地亲王野心勃勃,但凡皇族倒了,那么乱世又要开启。” 萧玉融微微蹙眉,“既然乱世山河破碎,为什么那么多人想着乱世来临?” 柳品珏按着她的肩膀,挪步到她眼前,“混乱是权力的阶梯,权力是游戏,赢家谱写史书。” “你若想掌握权力,为时尚早。”柳品珏轻轻嗤笑一声。 “我会走捷径,先生不妨看看,我是否能夺取到它。”萧玉融微笑。 “若是来日群雄并起,争夺天下,你觉得自己可以和那些人抗衡?”柳品珏扬眉。 “结束乱世,便需要一位能开辟混沌的君主。”萧玉融抬眸看向柳品珏,“先生觉得,这天下英才如此之多,能有几人堪比先生呢?” 柳品珏微微一怔,他们来回试探拉扯,他又借机为萧玉融吹开迷雾点拨她,你来我往。 萧玉融这一句看似奉承,实则把双方的野心都明晃晃地摆在了桌面上,让他们从师生关系转变为君臣,转变为来日可能成为的对手。 数年以来,王侯将相,只有萧玉融认为乱世必定,认为他会是群雄逐鹿的其中之一。 “萧卿卿,是我看低了你。”柳品珏笑了起来,唇角的笑像是清晨薄雨中的红叶般令人战栗,带有隐晦杀机。 “若是真有那日。”柳品珏拽住萧玉融的手腕,将人拉到面前。 他说:“这天下可逐鹿者,唯我与卿尔。” 第9章 权柄 柳品珏离开之后,萧玉融也明白时不待人,思虑片刻,喊道:“翠翠。” “公主。”翠翠立即从门外进来。 “备马,去李家。”萧玉融道。 搜集贪污枉法罪证的事情,她交由李尧止去操办,竟是差点忘记李家那个虎狼窝向来是不喜欢她的。 虽说李尧止行事滴水不漏,但最好也别生出什么岔子来。 马车行驶至李府门口,萧玉融被翠翠扶下马车。 府内一阵兵荒马乱,萧玉融过来没有知会,也不是第一次了。 李氏五代相萧,端方持重,出了名的守礼知节。李丞相对这位叛经离道的公主,时常不请自来的贵客,并没有太欢迎。 不过天潢贵胄,表面上的礼数还是要做足的。 “昭阳公主怎么来了?这也没个通报。”丞相夫人叹了口气,“快去迎进来吧,让人把尧止叫来。” 丞相摇摇头,“随我同去迎接公主吧,只怕是来找尧止的。” 萧玉融出入府邸犹如无人之境,穿过曲廊也是轻车熟路。 丞相夫妇携一众李氏子弟在庭前迎接公主,尽管来了这么多次,他们照样如此。 萧玉融也提过大可不必,但是他们照迎不误,守着死板的礼数。 她若是提前知会过他们,那场面得更隆重。像这样突如其来,那就少许多人,但依旧有多少来多少。 “不必多礼。”萧玉融道。 “公主莅临寒舍,是为何事而来?”丞相问。 萧玉融看向站在丞相右后侧的李尧止,对方正双目含笑,望着自己。 萧玉融弯了弯唇角,“自然是来找绍兖。” 丞相夫人面对萧玉融实在是笑不出来,但还是强颜欢笑,“既然公主是来寻你的,尧止,便由你来随侍吧。” “是。”李尧止作揖,朝萧玉融摊手,“殿下,请。” 望着萧玉融和李尧止同行的背影,李尧止还众所周知含笑垂目,在萧玉融身后半步,丞相夫人一口气堵在喉口,闷闷的。 “陛下与东宫接连施压,要尧止尚公主。尧止可是未来宗主,这一代里最有天资最出息的孩子。娶妻自当是温婉贤淑的世家女,而不是……”丞相夫人言辞开始失当。 “噤声。”丞相低声提醒,“陛下久病,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诸多皇子之中,东宫势大稳固。融公主……你觉得尧止是如何想的?” 丞相夫人道:“尧止自幼入宫伴读,公主顽劣,回回都是尧止受罚。吾儿辛苦,怎会愿意未来十年如一日受此苦楚?” 丞相却叹:“你我虽不愿意让尧止尚公主,但尧止有自己的主意。我见他模样,坊间传言,也并非空穴来风。” 只要李尧止在那,其余人都下意识将他划分到萧玉融那一头去。 世家子弟一言一行皆代表家族,李尧止的意思自然会被有心人曲解为家族的示意。 李家和皇族走得太近,颇多益处,却也冒着极大的风险。毕竟流水的皇帝,铁打的门阀,乱世之中,又有谁说得好呢? “我们虽然能左右陛下的想法,但若是陛下真下定决心,我们也不得不做。当年伴读一事,便是如此。”丞相摇头。 李尧止领着萧玉融进入自己的院落,李氏一族府第宏伟,雕梁画栋。 他的院子修葺清雅,修竹引薰风,流水潺潺,走入内室,满室生香。 “殿下请坐。”李尧止示意。 萧玉融坐下,见桌案上摆着棋子残局,多看了两眼,漫不经心问:“证据都收集齐了。” 李尧止笑了笑,取出一个匣子递给萧玉融,“殿下请过目。” “嗯。”萧玉融草草扫视两眼,“绍兖办事滴水不漏,我自然放心。” 看样子,上边有些是确有事实,有些是添油加醋,有些倒是无妄之灾了。 不过李尧止也不会胡乱冤枉人,名单上那几个都是作孽人怨久的。 李尧止为萧玉融沏茶,“绍兖屋内并无什么玩意儿能给殿下解闷,难免枯燥,殿下见谅。” “李氏藏书万卷,还说无趣呢?”萧玉融笑道。 “孤本虽多,但还是比不上王氏和柳氏的。”李尧止道。 单论藏书,王氏富甲天下,柳氏书香世家,确实书多。 萧玉融的指尖在匣子上敲击了两下,“绍兖觉得,本宫要到兵权之后会怎么做?” “情报,最为重要。”李尧止将茶递给萧玉融,“殿下是想有专门的情报组织。” “绍兖知我。”萧玉融接过茶,弯了弯唇,望向窗外,“外边牡丹都快要枯完了,李府的芍药却还开着。我记着,丞相夫人不是不喜芍药吗?总说庭前芍药妖无格。” 李尧止微笑垂眸,神情难辨,“母亲不喜欢,可我喜欢。” “芍药浓丽,我也喜爱,只是差点趣味。”萧玉融意味深长,“若是有朝一日牡丹能开遍这万里河山,为我所有,供我所赏,那才有意思。” “牡丹乃是真国色,殿下自当配得上。”李尧止依旧连嘴角的弧度都没有变一下。 真是奇怪,李尧止上一世会为了家族在背后推波助澜改朝换代,为什么又好像将她放在一切之上呢?萧玉融多少五味杂陈。 她定定了看了李尧止半晌,问:“即使是我有心天下?” 一个尚且没有实权的公主能说出这样荒诞不经的话,换作别的任何一个人都会嘲笑她痴心妄想,但是李尧止却依然面不改色。 无论什么时候,李尧止好像都相信她。 李尧止深深拜下,无比郑重:“若殿下心之所愿,绍兖愿助殿下坐稳万里江山。” 短暂的沉默里,萧玉融指尖摩挲了一下匣子上精致的鎏金雕花缠枝纹,带了些笑:“你与我,自幼相识,同行至今,我是真心希望往后都是如此。” “殿下不弃,绍兖自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李尧止抬眸笑。 萧玉融在次日就将匣子呈递给萧皇,那些罪状条条触目惊心,气得萧皇当场砸了茶盏。 涉事的人过多,派谁去办就成了问题,只要办成这件事情虽然会树立威望,但也会得罪不少人。 萧玉融适时地提出自己愿意为萧皇排忧解难,得到了萧皇怀疑且犹豫的眼神。 诸多皇子公主里,就数萧玉融最受宠爱。 作为萧皇唯一的女儿,萧玉融很清楚萧皇疼爱她纵容她,尽管她知道这有底线和条件,但这其中五分真心在天家就已经足够了。 “父皇,这楚乐上下,只有儿臣是纯臣。”萧玉融跪坐在萧皇膝边,晃了晃他的腿。 萧皇有些头疼地瞥了她一眼,“照你这么说来,偌大的楚乐,就没一人忠君爱国了?” 萧玉融撇了撇嘴,直言不讳:“自然是有,不过断然是无人比儿臣对父皇忠心。” “说吧,你到底是想要什么?”萧皇问,他能不清楚萧玉融德性吗? “想要兵权。”萧玉融目光坦荡,有暗火燃烧,“我想要掌权。” 萧皇眸色暗沉,“掌权?昭阳,这么多年以来,你想要的,父皇都会给你。过往的日子里,你满心都是风花雪月,就算想要权力,也只是为了寻欢作乐。如今却想要权柄,还是实权,这又是为何?” 萧玉融有封地,有食邑,有尊荣,她一生犹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般辉煌灿烂,秾丽、盛大又丰饶。 她即使是什么都不做也能活得很好,但她偏偏要往名利场里钻。 一生最喧嚣,死时却清寂,叫她如何能甘心。 “父皇,皇兄们是您孩子,儿臣也是您的孩子,同样是天家血脉,为何他们可以,我不可以?”萧玉融仰着脸望向萧皇。 萧皇定定地端详萧玉融的面容,秾姿秀色人皆爱,他这个任性的女儿,这张和先皇后三分相似的脸。 他和先皇后少年夫妻,相互扶持,育有一子一女,而先皇后诞下萧玉融之后血崩而亡。 这些年来继萧玉融之后,不再有皇子公主诞生,也没有继后。 萧玉融是楚乐皇朝更迭以来唯一一位养在帝王身边长大的公主,就因为公主年幼丧母,萧皇不放心把她过继给旁人养。 所以她是最亲近帝王的人,也是帝王最偏爱的孩子。 见萧皇像是透过她的眉眼看谁,迟迟没有给出答复,萧玉融顿了顿,问:“父皇,你当真是深爱母后吗?还是因为深宫高楼拖垮了她的身子而心怀歉疚?” “你从哪听来的?”萧皇神色一凛。 “我已经不是孩子了,父皇,这些话只要有心,哪里听不到?”萧玉融与父亲对视。 她说:“我听说母后先前最爱骑马打猎,是世家贵女之中最刚烈最张扬的那个,与父皇年少成婚,却在日复一日的深宫谍影里消磨了心性和身子,在怀有我时早已亏空了身子。” 萧皇看着萧玉融的眼神,也有片刻恍惚,想起亡妻临死前握住他的手说的那句话。 “我们的孩子,取名为融。融融……不管她想做什么,都别拦她。” “我嫁给你十几载,歇儿……你说他是长子,肩负着楚乐的希冀,兵戈止歇,太平盛世,取名为歇。” “天下、民生、帝位、尊荣……你心里装的东西太多了,你是帝王,我是皇后,你我帝后,也再不是曾经折花门前剧的你我。” “你知道我志不在此,但我还是为了陪你走到了这里,心甘情愿被围困在深宫高墙之中。我走后,你就只剩下一个人了……咳咳……答应我,你我少年夫妻相伴到此,我要死了,你就答应我……” “融融,你就让她一世无忧,别被你的萧氏江山困住了……” 声声泣血。 萧皇闭上了眼睛,“好。” 萧玉融愣了愣,“父皇?” “去做吧,既然你想要,若不叫你去,你又要像之前那般思忧过度,郁郁寡欢。”萧皇抬手摸了摸萧玉融的鬓角,“你母后也不想你被困住。” 干涉的眼睛泛出一丝泪意,萧玉融眨了眨眼睛,低头靠在萧皇膝边,多少难过,“父皇。” “皇族若权势威仪够,镇得住底下那些氏族,必然不用大费周章。只是皇族势弱,你要走这条路,定会难上加难。”萧皇道。 萧玉融却说:“纵使如此,儿臣亦甘之如饴。” 萧皇果然在次日朝堂之上公布此事。 原本萧玉融出现在朝堂上就已经让不少臣子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萧皇把查抄几家大臣的事情教给萧玉融去办,更是激起千浪。 一时间举目哗然,果然有人率先上前表示此事不妥。 “儿臣也觉得,此事不妥。”萧玉融笑吟吟地说道。 那几位反对的臣子见萧玉融自谦,以为她是心生退却,立刻顺坡下驴,劝萧皇三思而行。 哪里料到萧玉融继续悠哉悠哉道:“这可是件大事,恰好金吾卫千牛卫等瞧着都疏于管理,不如把那几支全都交于儿臣?日后,便统一叫扶阳卫。” 简直狂悖!萧玉融语惊四座。 “陛下!”一众臣子连连呼喊,“昭阳公主此举于理不合,狂悖无道啊!” 萧玉融本就站在诸位臣子最前排,与萧玉歇并肩而立,如今转过身面向诸臣。 她问:“真是稀奇了,本宫这明明是报效君王,为何诸位大人多番阻扰?敢问各位大人,到底是有何不妥?” 刚刚叫嚣得最厉害的几名臣子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其中一名上前一步,高声道:“女子应当贞静温顺,相夫教子,怎可上朝纲论政事?更何况还是掌控兵权!” “贞静温顺?呵。”萧玉融嗤笑一声。 “融融。”萧玉歇在她身后低声道。 萧玉融稍稍收敛了一些,“那大人以为,本宫应当如何?” 大臣侃侃而谈:“公主享天下之供养,所在职责理应去联姻或和亲。” “皇子也享天下之供养,怎么不去和亲?同样被奉养,怎么皇子可以为官拜相,娇妻美妾,公主就得久居深宫,然后联姻和亲?”萧玉融反问,“怎么皇兄们有得选,本宫就没得选了?” “你!”大臣被堵得哑口无言,吹胡子瞪眼,“男女怎可相提并论?” “为何不可?”萧玉融冷哼一声,“有能者居之。” 第10章 我心匪石 “够了。”御座之上,萧皇终于出声,冷声道,“谏议大夫冒犯公主,以下犯上,言行无状,御前失仪。罚俸三月,下去吧。” 萧皇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都静默了几息。 皇帝都表态了,反对的声音压低了不少,但仍然有不少人仍然跪地叩首高呼:“陛下!此事罔顾礼法啊!” “若诸位大臣不愿意与本宫共立朝堂,不若自请罢免,眼不见心不烦。”萧玉融冷眼相看。 真有人俯首:“请陛下收回成命!在朝者能人无数,何至于启用公主?若陛下执意如此,便是臣等办事不力,臣等只能请陛下贬谪!” 这就是威胁了。 萧皇神情阴鸷,猛的拍在扶手上,压抑着怒火:“贬,贬,贬!” “臣等叩谢陛下。”那些仍然谏言的臣子跪地叩谢。 “陛下何至于大动肝火?”一直旁观的柳品珏终于站出来表态,“我朝先前也有女亲王女官,有了先例,让公主试试也无妨。” “正如公主所说。”他颇为意味深长地望向萧玉融,“有能者居之。” 萧玉歇瞥了一眼对朝臣怒目而视的萧玉融,也上前一步道:“儿臣以为,太傅所言甚是。” 柳品珏弯了弯唇角,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丞相,“既然太子赞同臣,那丞相以为呢?” 丞相抬起了一直低着的头,道:“老臣谨遵圣言。” “既崔氏一族也有不少女眷领兵上阵,崔氏赫赫战功也有她们一份,公主又如何不能为陛下解忧?”崔辞宁目光炽烈地望向萧玉融。 萧玉融会以他扬唇一笑。 “既如此,那此事便定了。”萧皇摆了摆手,“扶阳卫日后全权交由昭阳公主负责。” 萧皇说了扶阳卫,意思是就按萧玉融所说的,把那几支禁军都交由她了。 “陛下……”有臣子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打断了。 宦官已经喊道:“退朝——” “吾皇万岁万万岁——”众臣俯首。 诸臣散朝归去,萧玉融与萧玉歇并肩一同走出宣政殿。 萧玉歇见萧玉融依旧神情不虞,道:“又是谁招惹你不高兴了?” 萧玉融不满道:“方才朝中那么多人即便是被贬谪,也要冒着风险阻挠我,男女之别就当真有那么重要?” “先前参你骄奢淫逸,铺张浪费的折子也没少过,你往常从来不在乎这些,如今怎么又上心了?”萧玉歇挑眉,“而且这就是你先前跟我说的惊喜?” “我就要与兄长共事,这难道不惊喜?”萧玉融撇了撇嘴。 萧玉歇拍了拍她的头,“朝堂之上权势之潮更迭起伏,刀光剑影,步步为营,你既然走进这个漩涡,难免会受波及。” 萧玉融道:“我意已决,无论结果如何都甘之如饴。” 她抱住萧玉歇的手臂,调侃:“到时候楚乐上下怕是要传出我挟宠弄权的言论,皇兄别想着为了美名,处决了我才是。” “我的万世清明何须牺牲至亲?治理不好家国,是当权者的过错,哪里需要推到女郎身上去?”萧玉歇含了些微不可查的笑意。 “哥哥这时候说得好听。”萧玉融笑道。 “我岂会骗你?”萧玉歇无奈摇头,“你既然步入此局,收编扶阳卫,那就得多些谨慎,别再那么肆意妄为。培养些暗卫放在身边,总能用得上。” 这话的确不假,萧玉融陷入了沉思。 她安排那些禁军的时候也花了些心思,从今往后,扶阳卫分为镜花水月四部。 镜部监察各级官员,花部行财色诱惑收买之事,水部掌皇族亲贵护卫,月部刺探暗杀。 至上而下,唯昭阳公主是从。 新官上任三把火,萧玉融上来便雷厉风行地拔了几个尸位素餐的,换上几个前世记忆里的有能者,革新旧规。 安内之后,就开始攘外。扶阳卫接二连三查抄几家大臣,任务完成出色,令萧皇龙颜大悦,赏赐了不少东西。 扶阳卫这阵仗一搞,让一些有过小动作的臣子通通胆战心惊,畏缩地收回了蠢蠢欲动的手,放下那些小心思,安分了不少。 这么一来,本就恶名远扬的萧玉融更是名声大噪,成为了文人墨客茶余饭后的话题。 昭阳公主备受帝宠,自出宫开府,封地阳陵,食邑五千,位同太子。 如今手握扶阳卫,办事有力,更得帝心,愈发位高权重。 这些消息自然也传入了李尧止的耳中,他身为在萧玉融背后为其出谋划策之人,自然也算是万里天梯第一功。 李尧止听闻消息也并不意外,含笑点头。 “公子,丞相来了。”门外小厮禀报。 “请父亲进来。”李尧止道,转头对眼前跪地汇报消息的下属颔首,“这些我都知道了,下去吧。” “是。”下属抱拳道,他出门迎面见到丞相,行礼,“见过丞相大人。” 丞相略一颔首,走进门内,见李尧止礼数周全地相迎行礼。 李尧止面向丞相,笑而不语,并没有主动开口说话,反倒是等丞相说明来意。 丞相环视四周,李尧止的书房一如既往整洁雅致,香炉正幽幽升腾着香烟,清烟飘翻,沁人心脾,尘心散去,灵心熏开。 看着像是在焚香夜读,只是书案上展开一幅画卷,画中人眉眼传情,可见作画者下足了心思。 见父亲注意到了这幅画卷,李尧止不躲不避,姿态坦荡,任由丞相继续看下去。 “你这是……”丞相惊疑不定地看向芝兰玉树的儿子。 画中人俨然是萧玉融。 而李尧止面不改色,只是微微一笑。 当年择伴读,李尧止实际上是在为萧玉生而选的伴读名单里的,不过即使是这位皇三子,李家也没想让李尧止伴读。 他们不想让亢宗之子牵扯进来日极有可能的皇族内斗里去,所以李尧止的画像并非全貌。 入画时李尧止作揖垂眸,看似恪守礼仪,实际上已经显而易见是不想入选了。 那时候萧玉歇已是半大少年,跟在萧皇身边一同为萧玉融择伴读。 萧皇本来从世家贵女里一连指了好几个做萧玉融的伴读,苦心孤诣,都是不同世家的孩子。 这也是为了长远打算,让萧玉融能和不同世家保持关系。 没想到萧玉融翻萧玉生伴读候选的画卷,挑了即便年幼也已经可见美姿仪的李尧止。 萧玉歇本是看不上的,更是因为李家回避伴读之事而不悦,说:“此子虽年幼,但已然貌若好女,男生女相,姿态回避,怎能当融融伴读?” “我瞧着清秀通雅,哪有那么不堪?不过是长得好些,融融喜欢,便指给她吧。”萧皇金口玉言,李尧止就成了萧玉融的伴读。 他这意思也是在敲打李家,李家本就不愿意让李尧止做伴读,没想到最后不仅成了伴读,还是公主伴读。 原来计划里的那一堆伴读,萧玉融也不想要,萧皇也由着她。 于是李尧止就作为萧玉融的伴读过了一年又一年。 公主娇纵任性,李尧止常受她脾气,再加上她贪玩顽劣,都是李尧止受罚,所有人都说是李尧止受了委屈。 实际上刚开始的时候李尧止受罚还要多,那时候萧玉融被纵容得无法无天,在柳品珏座下学习,却还偷偷摸摸让李尧止协助自己逃课出去玩。 起初还是被罚抄书,抄书都是李尧止帮萧玉融抄的,萧玉融还屡教不改,被罚了照样逃出去玩。 后来柳品珏就不惯着她了,因材施教,但凡萧玉融犯了错,柳品珏都去罚李尧止。 萧玉融原先还因为心虚敢怒不敢言,后面就忍无可忍了,在李尧止又一次因为自己挨了手板的时候站了出来。 她怒道:“为何每次我错,先生都要罚绍兖啊!” “伴读之责,自是如此。”柳品珏神情丝毫未变,反倒是悠哉拿戒尺拍在李尧止的肩膀,“千金之子戒垂堂,他是你伴读,自然替你受罚。” 李尧止是品学兼优的乖学生,一丝一毫的错都没犯过,连替萧玉融受罚也从未有过半点怨言,甚至也没在萧玉融面前吭声过半句。 他挨罚都是因为萧玉融,就这么被柳品珏一整,萧玉融收敛了不少,也是为了李尧止。 他们青梅竹马,同行十几载。 所有人都说做萧玉融伴读这是委屈了李尧止,既要忍受公主的娇纵脾气,又要因为她的顽劣受罚。 但对于李尧止而言,他很开心,只有他知道,他很高兴能陪在萧玉融身边。 “早前昭阳公主向陛下索求兵权,我就已经有了猜测,搜集的那些证据顺藤摸瓜查一查,你也压根没想着掩藏痕迹。”丞相看着眼前这个已然让他有些陌生的孩子。 他问:“即使是如此我依然不敢信,所以才来问你,没想到你是真有此心。所以你是真心慕公主,想要尚公主?” “尧止不敢。”李尧止道。 丞相上下打量着李尧止,“不敢?那你这又是何意?当时陛下透露要指腹为婚的意思,家中让你称病不出回避此事,你不也应了?” 父子相对,父不知子,子不知父。 李尧止垂眸,“那时候,我其实是想过的。” “什么?”丞相惊疑不定。 “跟入宫做殿下伴读前夜那样,我是想过的。”李尧止鸦青的睫羽上下扑朔了两下,“殿下知道以后会怎么想?会愿意招我做驸马吗?” 无视丞相的神情,他兀自说着:“殿下会喜欢李家吗?她喜欢我,但是会喜欢作为李家子弟的我吗?殿下会愿意吗?会开心吗?” 丞相问:“然后呢?” 李尧止低眸轻笑:“自然是不会的,然后我便不敢想了,只要殿下开心就好。” “痴儿!”丞相没想到李尧止居然是这样想的,这样痴心倒不如还真想要尚公主,“所以你才帮昭阳公主?你有没有想过她到底是有心谋权,还是只为了好玩!” 他指着李尧止怒骂:“你连她的心思都不清楚,就以身犯险?还为此把李氏全族都带上了?若是来日东窗事发,你会连累全族,家族生你养你,你都不放在心上吗!” “父亲言重了,家族举力培养,尧止莫不敢忘。”李尧止又恢复了那样平静的表情,微笑着说道。 丞相有种一拳砸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曾经他非常满意李尧止的恪守礼节,行止端方,大家族培养出来的菩萨泥坯,高高在上的供着做个象征,精致的假人。 家族的形象,家族的希望,家族的未来,就该是这样的。 可现在丞相不这么想了,李尧止这样子让他有火气都没处发,只能憋着口气。 “殿下若只是玩闹,那便由着她闹一闹吧。若殿下真的有心天下,那我便倾囊相助。”李尧止说。 他道:“我想要辅佐她。” “她是个公主!你怎知她一定会是个贤明之主?她指不定只是为了好玩,就像姑娘过家家酒!这可不是什么儿戏!”丞相气得把书案拍得哐哐响。 连镇纸都挪动了几分,萧玉融的画像更是抖了抖。 李尧止面不改色地收起画像,姿态珍惜,“或许她并非贤君,但她若想,必然是天生的枭主,能够平定乱世。” “我说了,她爱闹,那就让她闹。若她是真想,我也愿意辅佐她。”他微笑着说出狂妄之语,“吾主必能彪炳千秋,名垂青史。” 完了、完了。 丞相脱力般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撞上了身后的书架,恍惚地看向前方。 李尧止成长至此却又存着这种心思,现下只能早做打算了,另外培养可担大任的子弟做好准备。 丞相知道李尧止的性子,他可不是那种说着“我心磐石,不可转也”,实际上族老们恐吓拒绝几回,真禁食禁足几回,请上家法几回,闹不过就认了妥协的世家子弟 李尧止但凡拿定了主意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接着撞,谁也不能让他回心转意。 他的心是真如匪石,一真难灭。 大好局势一下子变作了左右为难的死局,多年苦心经营却毁在了李尧止的心上。 但是仔细想想,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问题,这盘棋到底是哪一步下错了?李尧止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丞相绞尽脑汁地回想,却恍恍惚惚发觉这步棋早在李尧止入宫为伴读起,就已是死局了。 丞相咬牙道:“早知是如此死局,当初无论如何都不该让你伴读!” “虽是死局,我亦无悔。”李尧止低垂眼眸。 第11章 玉龙 萧玉歇的告诫,萧玉融还是放在了心上的。 身边放个暗卫能干事,萧玉融还特意去扶阳堂了一趟,视察扶阳卫。 走入扶阳堂前,翠翠问道:“公主想要从四部中哪一部提拔人出来?” 萧玉融心情还算不错,“你觉得,本宫会从哪一部提拔?” “镜部监察各级官员,处理文书。花部负责卧底和情报收集,色诱收买。水部护卫亲贵,执行公务。月部暗探刺杀,常常执行危险任务。”翠翠娓娓道来。 她有理有据地分析:“水部一半都是些将来前途磊落的门阀子弟,收编入扶阳卫前不少是御前侍卫,日日咫尺颜,就连崔辞宁小将军从前也是这般。所以啊,奴婢猜公主应该会从水部选。” 萧玉融笑了笑,“猜的不错。” 翠翠脸上刚扬起笑脸,萧玉融下一刻就话锋一转泼了她冷水:“可惜错了。” “公主——”翠翠苦着脸。 “你都说了,崔明阳先前就是御前侍卫,水部大多都是崔辞宁二号,来日有的是锦绣前程,何苦留着人家终生在本宫身侧做个不见天日的护卫?”萧玉融道。 语罢,几位扶阳堂的管事跪在萧玉融身前,向萧玉融一一汇报今日明细。 萧玉融说要从月部挑人,月部主事便直接领萧玉融去演武场,让底下人全站出来给萧玉融挑。 月部竞争残酷,能脱颖而出,能活下来的,都是狠角色。 平日里他们就为了争夺生存资源你死我活,俨然是个斗兽场。 那些人站在萧玉融面前,一个个都充斥着血腥气,目光狠厉。 人太多,萧玉融坐在主事叫人摆过来的椅子上,接过茶水,道:“叫他们给本宫看看本事。” 她高坐黄金台,演武场上众人凭君挑选。 主事会意,面向月部众人,道:“跟往常训练一样。” 话音落下,立即有人率先出手攻击身边的人,瞬息之间,演武场上变成混战。 月部众人互相攻击起来,你来我往,招招致命,毫不留情。 “往常就这么训练?”萧玉融问。 “是。”月部主事连忙回答,小心翼翼地揣测萧玉融的意思,“公主若是觉得过于血腥了,我就叫底下人整改……” 萧玉融用手撑着侧脸,道:“选人时便这么挑,选进来的也能互相切磋,但别动不动就重伤丧命的,都是好苗子,培养培养来日价值可大着呢。” 她的话风轻云淡,让主事松了口气,又难免慷慨。 主事本是在担忧萧玉融善心大发,没想到萧玉融只是在担心未来的价值。萧氏皇族,果然如出一辙的薄情狠心。 “公主,这些人如此……怎么能日日长伴公主身侧呢?”翠翠站在萧玉融身后,满眼忧虑。 萧玉融瞥了她一眼,“如今这样的你就觉得野蛮粗鄙,扶阳卫干的脏活累活不计其数,底下的阴私是都没见着呢,怎么成大器?” 翠翠顿了顿,“是。” 萧玉融的目光扫视过月部的众人,其中一个少年看着年岁不大,下手却相当狠辣,因为实力卓绝而格外突出。 反应迅猛,凡是有人近身,他就立刻拼着一身伤也要反击。 萧玉融微微扬眉,偏过脸吩咐:“取弓箭来。” 底下人都愣了愣,立即取弓箭呈递给萧玉融。 萧玉融弯弓搭箭,瞄准那个少年。 第一箭,擦着少年的发丝穿过,少年避都没有避一下,全副身心都在眼前的敌人身上。 第二箭,瞄准的是少年举剑的肩膀,少年这回及时避开。 第三箭,萧玉融朝着预测少年会闪避的方向射出,但是少年动了一下身形,便不再改变位置。 萧玉融放下弓箭,弯了弯唇角,“够了。” 月部众人纷纷停下,那个少年也喘着粗气站在原地,受伤的手臂上蜿蜒而下血色,顺着手里的剑滴落。 刚刚萧玉融那三支箭,虽然他都避开了,但是分出身心应付也干扰了他的动作,让他被同僚伤到了。 “你。”萧玉融指了指少年,“近前来。” 少年走上前,直愣愣地站在萧玉融面前一动不动。 “大胆!面对公主还不行礼?”翠翠呵斥道。 话音未落,月部主事就一脚踹在少年的膝盖上,把人踹跪下,“还不跪下?” 少年闷声不吭地跪在地上,身上的衣服被划拉得破破烂烂的,大伤小伤遍体,满面血污。 萧玉融没顾手被弄脏,捏着少年的下巴让他抬起头,“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仰起脸,“我叫阿玉。” “重了公主名讳。”翠翠低声提醒。 “有了新主,过往云烟都要抛却,名字也是,给你新起一个如何?”萧玉融倒也没多在意这件事情,漫不经心地问道。 少年点头,“以后我就跟你走。” 翠翠嘀咕:“真是没规没矩。” 月部主事道:“公主,此子出身低贱,是父母不明的乞儿,为着一口饭才入扶阳卫。虽根骨绝佳,但性子却实在有些……不通人性。” 这形容像是在说一头什么都不懂的幼兽似的,就差没直说这人难调教得很,跟野兽无异了。 毕竟这小乞儿父母未详,年纪小话少,打起人来半点不手软招招取人性命,孤僻沉默,怎么看都不讨喜。 可见他们都看不起他,他在月部过得很艰难。 萧玉融还没说什么,少年就攥住了萧玉融的裙角。 满是血污的手紧紧攥住华美衣裙的一角,在丝绸裙摆上留下几枚污秽的指印。 被弄脏了裙子,萧玉融本应该不高兴的,但她垂着眸子,居高临下地望下去。 那手只是小心翼翼地攥住了裙摆极小的一角,却抓得很紧很紧,紧到指尖都开始发抖了,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 少年的嗓子因为很久没有开口说话而变得有些沙哑:“我会听话的……” “你弄脏公主的裙子了!”翠翠连忙要把少年的手拂下去。 “让他说。”萧玉融抬了抬手,制止翠翠。 少年抬着黢黑的眼睛看萧玉融,生涩地说道:“……我会听话,带我走……” 萧玉融盯着他的脸,勾起了唇角,“好。” 萧玉融抬手,翠翠立马递了一方手帕过去。 她接过手帕,抹掉少年脸上的血污,对月部主事说:“本宫既然选了他,自然有自己的用处,无需多言。” 擦掉血污,犹如明珠洗净尘灰,露出少年俊秀的一张脸来。 萧玉融的动作顿了顿,这是……啊,又是一位故人啊。 出身低微的乞儿,因为出身问题一直被投闲置散,几经辗转都没有被重用。 到后世他整肃了一支全是三教九流的队伍,在乱世之中挣得了一处自己的地位,是群雄之一。 那时候他已经不是阿玉了,而是有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字,叫玉殊。 殊行绝才的殊。 玉殊说来也算个草莽英雄,可惜了,与萧玉融也是并世不相容。 只不过当时萧玉融的主要注意力在以崔柳为主的叛军上,即使防备此人,也没有过多关注。 到最后萧玉融功败垂成,更加没有心思去管别的事情了,对于此人也没有了其他印象。 最大的印象也只剩下某次短暂的交锋时,对面旗帜上那个通红的玉字实在是碍眼。 于是萧玉融弯弓搭箭,射杀护旗手。第二箭是打算射穿那面帅旗的,却被玉殊斩断了箭矢。 就这么一次短短照面,两军擦肩而过,各走各的路,也没有再起波澜。 萧玉融似乎是听到对面为她挑衅的举动而不满的声音,却都被玉殊镇压了下去。 除此之外,萧玉融对于此人的回忆已经模糊不清,犹如一封被水浸透的长信,每一个字都晕染开了墨迹,难辨得很。 “说了要给你新起一个名字,那便叫殊吧。”萧玉融沉沉地垂眸看着少年,“殊行绝才的殊,玉殊,以后这就是你的名字。” 殊行绝才?这是什么意思?玉殊懵懵懂懂抬起头看萧玉融。 但他还是高兴,他也有了自己的名字,一个完完整整,堂堂正正的名字。 “殊行绝才,是指才能和德行都很高超,世上少有。这么好的寓意,还把重了名讳的玉字给你,还不快叩谢公主隆恩?”翠翠说道。 玉殊实实在在地磕了一个头,“多谢公主赐名。” 萧玉融道:“不必谢本宫。” 这本就是玉殊的名字,是上一世的玉殊历经波折,走了常人不同的荆棘小道,一路坎坷才得到的名字。 旁人或许一出生就拥有的名字,玉殊走了很久,也走出去很远才得到。 她所做的,只不过是把这个名字原原本本地还给了玉殊而已。 说起来也算是卑劣,不过是攻心市恩罢了。 “以后你跟在本宫身边,要学的东西可多着,首先第一点就是忠诚,你做得到吗?”萧玉融问。 玉殊坚定地哑声回答:“你既然带我走,又赐我名字,给予我归宿,那我的命就是你的。” 萧玉融闻言,笑了,“好。” “翠翠,今日既然来了,便把事情一并办了,消息放出去了吗?”萧玉融转头问道。 翠翠立马应声:“放出去了。” “好。”萧玉融点头,“那便摆上来吧,今日本宫就让这扶阳堂的黄金台名副其实。” 立即就有侍从将一筐一筐的黄金搬上了台前,就摆在萧玉融眼前,很快就累积在一起,远处看去宛若金山。 萧玉融荣宠与众殊,父兄一旦得了什么好东西就一个劲往她的公主府搬,光是私库就有数不胜数的金银珠宝。 正如李尧止所说的那样,黄金作土,珍珠如云,都用做招揽贤才,把求贤若渴的名头打出去,不怕没人来。 萧玉融放话出去,重金求贤,凡是有能者经她认证无误的,皆可有所安身之处。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能者俱欢颜。 唯贤是举,唯才是用。 果不其然,不消多时,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真真正正有大能者愿意入住公主府为幕僚的,萧玉融来者不拒,谋士武将,多多益善。 一连数日,黄金台贮俊贤多,络绎不绝的贤才纷纷拜访。 当着所有人的面,萧玉融将前朝名剑玉龙装进匣子里,赠与玉殊。 放出风声说玉殊便是她这次招揽来的能者,可随侍左右护卫安危。 不管这出戏真真假假,不管其余人相信与否,玉殊都是真心感念萧玉融将他带出月部,救他于水火。 玉殊打开匣子,取出玉龙双剑,跪在地上,将剑双手呈现给萧玉融,“蒙念公主恩,愿携剑为君死。”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此事在萧玉融有心运作之下更是一传千里,让天下贤才有意者都知道了昭阳公主求贤若渴,愿意考虑入她麾下,为她所用。 此等消息自然也传入了不少人耳中,柳品珏、王伏宣和李尧止也在其中。 王伏宣和李尧止已经出师,不过到底是师徒一场,还是亲传弟子,自然不同。 萧玉融更愁,她是关门弟子,作为桃李满天下的柳帝师最后一位亲传弟子,入室追随柳品珏学习。 说得好听,柳品珏先前待她那不上心的姿态,怎么看都像是为了糊弄萧皇。 国子监是结课了,但是柳品珏这里没出师,今日萧玉融也是要来上课的。 李尧止与王伏宣手谈,便提起了这事:“算算时候,殿下也应该来了。” 王伏宣讽刺地弯起唇角,“我们师弟倒是对公主殿下格外上心。” 旁观二人对局的柳品珏闻言,顿了顿,“近日来你们师妹可谓是声名远扬,天下贤士有不少都为了她摆的黄金台那一出,不远万里来到玉京。”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王伏宣嘴角的弧度愈发冷嘲,“她倒是大方得紧,连玉龙双剑都送出去了,就为了个月部的乞儿。” 前朝的名剑,不知道有多少人眼馋着,便是那些世家大族都巴巴望着,萧玉融居然说给就给了。 给就给了,还是给一个名不经传的乞儿。 “殿下此意为何,难道师兄不明白吗?”李尧止微笑,“不过是借玉龙造势,谋取求贤若渴的名声罢了。” 王伏宣冷哼一声。 第12章 龙虎 柳品珏瞧着棋局,他这两个天资卓越的弟子如今大器已成,落子连他也捉摸不透了。 只不过李尧止和王伏宣方才聊的那两句,让王伏宣乱了心思,露出了些破绽。 “卿卿这法子,是你为她献策?”柳品珏没了兴致看下去,坐到琴桌前,开始调试琴弦。 柳品珏此言一出,王伏宣顿有所悟,立即看向了李尧止。 李尧止并没否认,反而云淡风轻,“老师好眼力。” “凡世家大族,生存信条基本是管它洪水滔天,只要家族万世绵延。”柳品珏扣着琴弦调试,头也不抬一下,“你这意思,是要帮她了。” “李家又不止就他一个李尧止,他帮萧玉融,其他族中子弟去帮别人,又有何干系?难不成他还会把鸡蛋放一个篮子里?做事不留后路,还是李尧止吗?”王伏宣冷笑。 他句句不留情面,直指要害:“他算是天生谋士,又何须担当主公如此之大的风险?乱世局势复杂,一旦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谋士武将,一朝失败还能投降,换个主公继续呼风唤雨。” 王伏宣把话说得如此刻薄,可李尧止依旧面色丝毫不变。 李尧止反倒是温和地笑了笑,“师兄如此了解尧止,尧止惭愧。” “呵。”王伏宣冷嗤一声。 柳品珏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区区小事便上升口齿之争,成什么体统?” 萧玉融照常入帝师府上课,李尧止和王伏宣正在对弈,而柳品珏坐于琴桌前,显然恭候许久。 然而三人端坐在这里,都显得气氛诡异,看来是刚刚发生了什么。 “这是怎么了?”萧玉融古怪地扫视了一圈,在柳品珏左侧的琴桌前坐下。 翠翠放下萧玉融的琴,就立即有眼色地退下了。 “能有什么事?”王伏宣语气并不算好,轮椅挪动,“今日便到此为止吧,我先走了。” “也好。”柳品珏应了一声。 轮椅转动,王伏宣离开房间。 萧玉融才来他就走,萧玉融气恼地看着他背影,“我才来他就走,什么意思?” 李尧止出声劝慰:“殿下莫恼,只是师兄他方才输了棋,心情不太好罢了。” “从小到大,他心情什么时候好过?”萧玉融撇了撇嘴。 柳品珏敲了敲桌子,道:“少左右张望,你该练琴了。” 萧玉融立刻垮下了一张脸,“绍兖爱琴,就该让他弹,日日夜夜让我练琴,真是无趣。” “贫嘴贫舌,快练。”柳品珏面无表情。 萧玉融只能憋着气练琴。 李尧止也没走,微笑着端坐在一旁陪萧玉融练琴,时不时递上茶水和帕子。 与伴读时除了没弹琴以外,别无二致。 “今日便到此为止吧。”柳品珏瞟了一眼燃尽的香。 “可算是结束了,现在该让绍兖弹两曲,喝点酒来松快一下。”萧玉融说。 柳品珏略一沉吟,点了点头,“也好,净净耳朵。” 什么意思?萧玉融暗暗骂了一句柳品珏,起身让出位置,坐到琴桌一侧。 “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李尧止坐到萧玉融方才的位置,就弹萧玉融的琴。 柳品珏将这一幕收进眼底,眸色晦涩不明。 侍者们端上酒水便知情识趣地退下了,主人家作乐议事,不想旁人打搅。 萧玉融与李尧止先是敬师长,敬东家柳品珏一杯,再对酌一杯。 李尧止扣响琴弦,他琴艺卓绝,一曲倾泻而出,犹如高山流水,令人如听仙乐耳暂明。 萧玉融斟满两杯酒,起身递到柳品珏面前,鲜红的丹蔻映衬着黄金酒樽迷醉又贵气,一截皓腕凝霜雪,挂着个碧玉镯。 柳品珏扬起眉梢,等待萧玉融说明来意。 “此情此景,师徒和乐。”萧玉融笑意艳情透渗,“还请先生满饮此杯,与我同乐。” “要是不接你的酒,倒是显得我不近人情了。”柳品珏挫过金樽,却握在掌中没有动作,低眸看着澄澈的酒水。 萧玉融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红唇水泽光艳,“先生为何不喝?” 柳品珏还没回答,萧玉融便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我敬先生。” 再喝了一杯,搁下酒樽,萧玉融双颊眼尾都开始泛着绯红,眸光潋滟,“先生随意。” “醉酒当歌,人生几何啊?“萧玉融笑着转着圈,挥舞宽袖,融入乐曲中,迎合着琴声翩然起舞。 琴音逐渐狰然,气势磅礴,青云衣,白霓裳,萧玉融如蛟龙游凤,仿佛惊起一阵狂风掠花。 琴声婉转下来,萧玉融轻纱般的青衣萦绕着周身,笑意也围着她眼角眉梢绕啊绕。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李尧止奏乐,萧玉融舞蹈,二人配合默契,映入柳品珏眼底。 柳品珏教导他们二人,知道和萧玉融关系沾点边的那几个人,说白了都是一起玩到大的,谁不是谁的青梅竹马? 只是李尧止是从一开始就陪在萧玉融身边的,最熟悉彼此。 就连平日里萧玉融稍稍倾身,亦或者是一个眼神,李尧止都明白她意思。 青梅竹马有个点就是在于,李尧止照顾萧玉融的时候过于自然,没有人会觉察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就连柳品珏也潜意识忽略了这一点。 李尧止帮萧玉融,不仅仅是为了家族和各种谋划,更多的是私心。 柳品珏仰头饮尽酒水,撑着头看二人琴瑟和鸣的模样,眸光晦涩。 弹琴对酒不知暮,大好时光,琴音渐渐轻了下来,萧玉融转了个圈结束了这支接着酒意的舞。 她笑着踉跄了一下,被李尧止托住了手臂才站稳。 “殿下。”李尧止无奈道。 萧玉融笑得歪倒进了李尧止怀里,“有志者,事竟成,我与绍兖、先生可都是有志者。我可要祝绍兖高官厚禄,祝先生达成所愿。” “你醉了。”柳品珏搁下酒樽,“说的都是胡话。” 萧玉融笑着摊开手,说:“龙共虎,应声裂。” “好一个龙共虎,应声裂。”柳品珏望向她。 “那先生如今还当胡话吗?”萧玉融问。 柳品珏没回答,李尧止则是微笑着扶住萧玉融,道:“殿下贪杯了。” 上一世传言,柳与萧,共天下。 那这一世呢?倘若她与虎谋皮,与豺狼为伍,结局也会改变吧? 她这一生喜爱烟火气,喜欢霓裳衣,喜欢胭脂色,喜欢陈年酒,世间俗物她都爱,以身祭华章。 他们都有自己的道,只要想做的事情,谁也拦不了。 * 萧皇生辰将近,恰逢放榜后不久,萧玉融已经接二连三赴宴不少,也见了不少榜下捉婿。 萧玉融自然早早备好了生辰礼,为父皇献上,只是没想到在万寿节上遇到了又一位故人。 见在万寿节回京的守将徐晨上前献礼之后,自己妹妹端酒的动作凝滞了片刻,萧玉歇顿了顿,问:“怎么了?” 瞟了一眼徐晨,萧玉歇思索了片刻,记忆里并没有萧玉融跟此人的过节,“你认识他?看样子,融融,你像是讨厌他。” “我憎恶他。”萧玉融搁下的酒杯里溅出几滴酒液,紧盯着徐晨的背影。 萧玉歇并没有问为什么,擦拭掉萧玉融手背上的酒水,“你不喜欢,他本就只近日回京,过几日又是要回去驻守宣城的。”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恨他。萧玉融咬紧了牙关。 上一世叛军兵临城下,宣城岌岌可危,三兄萧玉生、四兄萧玉成奉命乃征行,驰援宣城。 就是这个守将徐晨早已叛变,孤城一闭,困杀萧玉成。 孤城之内,崔辞宁斩杀萧玉成。 萧玉生因为部下拼死护送,才勉强死里逃生,但也重伤,没了一只耳朵。 作为先锋驰援的千人军队被困杀,伤亡惨重。 就因为萧玉成曾被军中称赞有高祖之风,而高祖当年力战蛮族,蛮族称呼高祖为虎祖。 徐晨便将萧玉成的首级挂在城墙上,猎杀猛虎,将虎头与萧玉成的无头尸身缝合,游街示众。 事后崔辞宁追责,徐晨以两军对垒,萧玉融同样把崔氏族人的头颅插在枪尖上向崔辞宁叫阵为由,请求崔辞宁的宽恕。 崔辞宁怒极,当众欲斩杀徐晨,却被柳品珏拦了下来。 至于徐晨之后究竟怎么样了,萧玉融不得而知,她派了多少人去找寻徐晨的下落,都无功而返。 到最后也没有结果,她就已经点燃公主府自刎。 “你不明白,哥哥。”萧玉融极力克制自己的语气,“我厌恶他,甚至是恨他。” 她跟崔辞宁互相伤害,双手都沾满了彼此亲友的血。 但是徐晨作为背叛者,萧氏一族并没有亏欠他,甚至待他不薄。 把虎头跟萧玉成的尸身缝合在一起游街示众,这样的侮辱,这样的、这样的…… 萧玉融捏着酒杯的手有些发抖,却被萧玉歇握住了。 萧玉歇的指腹摩挲过萧玉融的手背,无声的安抚,“如若你真的不喜欢他,我会找个机会……” “不,哥哥。”萧玉融打断他,“让我自己来吧。” 她要亲手将徐晨枭首。 她望向正在饮酒作乐,跟一块玩的那几个乌衣子弟笑得前仰后合的四哥,眼眶有些泛红。 萧玉成是萧皇最张扬快活的儿子,自幼习武,心思敞亮,最后却是那样的死法。 萧玉歇犹豫了片刻,“好。” 萧玉融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环顾四周,倒是有意外之喜,看到宁柔跟她的新夫婿正坐在远处。 宁柔父亲实打实是个卖女求荣的小人,近几年宁府开支怕是捉襟见肘,宁父又因为办事不力被接二连三贬谪,为了聘礼把女儿嫁给了一个鳏夫。 这鳏夫虽然年迈,但官拜侍中,与宁柔老夫少妻,几乎对宁柔言听计从。 只是看样子,宁柔本人并不领情呢。 萧玉融瞥见侍中给宁柔盛了一碗秋葵汤,宁柔没碰。侍中又给宁柔夹了一筷鸡油卷儿,宁柔夹起来撇了回去。 再看看宁柔的目光,不是在李尧止身上,就是在萧玉融自己身上。 这是还挂念着李尧止,记恨着她呢。不过萧玉融倒也不奇怪。 高座上萧皇多饮了几杯酒,正在兴头上,见萧玉融压根没吃几口东西,还多问了一句:“融融,从刚才到现在都吃得不多,尽顾着左右张望了,怎么了?是御膳房今日做的,不合你胃口?” “儿臣近日忙,少进宫了几回,御膳房就敢怠慢儿臣了,连爱吃的菜都没几样。”萧玉融回道。 她按捺下心底的阴郁,想着今日毕竟是萧皇寿辰,让徐晨死在这太过晦气了,还搅和了她父皇的寿宴。 还是先忍一忍,等明天吧。 萧皇笑道:“没听到吗?我们昭阳公主说菜式不合口味,还不快去添几道她爱吃的菜来?” “诶,是。”宦官总管连忙谄媚地应和了一声,吩咐底下人去传话。 余下的人纷纷慷慨,昭阳公主果然备受宠爱,连少吃了点吃食都会被关怀询问。 诸多皇子公主,也就她有这个待遇。 来来回回酒菜好几巡,歌舞升平,丝竹声不断,直到萧皇倦怠了离开,这才算堪堪要散宴了。 萧玉歇本想送萧玉融回公主府,但半路又被幕僚拉去议事,近日文王频频异动,已经有不少政治嗅觉敏锐的人觉察到不对劲的地方。 萧玉融倒也不在乎萧玉歇送不送,本就满腹心事,又被萧玉成拖着说是要去他府上,添酒回灯重开宴,再喝几杯。 “你我二人好久没有一起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了,今日父皇生辰,正是好时候!”萧玉成揽着萧玉融的肩膀,醉得都开始晃悠了,“你我兄妹,今日便秉烛清谈,饮酒作赋!” 萧玉融正为他而焦心难过呢,他本人却对此一无所知,没心没肺,直让萧玉融烦心。 “还作赋呢?你做得出来吗?”萧玉融恼火地瞟了他一眼。 萧玉成也没在意妹妹对自己明嘲暗讽,他武艺超群,但文学素养确实实打实的不行。 不过他秉性率真,即便没心没肝乐乐呵呵的,也不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第13章 下手 萧玉成到底是喝醉了,萧玉融想想也不能把人丢在这里,左思右想,也还是把人先送回他的亲王府吧。 萧玉成刚刚耍酒疯把一众侍从都甩开了,萧玉融让翠翠去叫马车,现在只能自己一个人扶着萧玉成往宫门外走。 途径千鲤池,除了萧萧风声,还听见一二人的窃语声。 本想着可能是什么宫闱秘事,闲来无事听个墙角,快活快活。 “四兄,八卦趣闻听不听?”萧玉融两眼冒光。 “不听不听,窃听非君子所为!”萧玉成直摇头。 平日里有什么逸事,萧玉成早早地就拉着萧玉融说了,如今醉了反而当起君子了。 萧玉融冷笑:“你少来。” “你不听,别碍着我听。”萧玉融拽着晃晃悠悠的萧玉成藏到树边,自己再贴过去窃听。 声音模糊不清地传来。 “有心招揽你,你说考虑考虑,主子也给你时间。可如今主子欲成大事,宣城乃他封地通往玉京的必经之路,你还没想好?” “这……” “你也知道,主子贵为亲王,是先帝亲封的文王,到时候继位也算是正统。况且,主子兵强马壮,何愁不能拿下玉京?” “我也知道这些,可是我也得将全家的性命都放在心上啊。陛下虽然久病,但太子威望愈重,朝臣无一不从啊。此事若是败露,满门抄斩。” 萧玉融愣了愣,对话的人其中之一就是徐晨,另一个人被遮掩在树后,看不清楚,想来应该是文王的部下。 他们居然如此打算?谋逆、背主、叛国…… 前世叛军势大,而萧氏在多家围攻之下已显颓势,大厦将倾,徐晨在这时候背叛旧主。 而这一世,居然提前了,文王反叛时徐晨居然已经想要不战而降,献上宣城,欺骗旧主。 况且前世文王叛乱并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因为在文王发兵之前,文王的野心就被侍中揭露。 而后崔氏一族立即召集兵马准备一声令下,围剿文王。崔辞宁更是深夜直入敌营,击杀毫无防备的文王。 主君已死,文王麾下士兵不战而降,归顺朝廷。 难道说前世在这个时候,徐晨已有反心? 萧玉融并不清楚当时侍中是怎么发现文王狼子野心的,但是如果叫徐晨真的引狼入室,那么玉京危矣。 本想着择日再杀的,现在看来徐晨是要先除之而后快了。 夜长梦多,她得尽快下手了,至少在徐晨离京前就得杀了他。 徐晨什么时候离京来着?萧玉融焦虑地回想,萧玉歇好像跟她说过,徐晨是守将,不能离开宣城过久,似乎明日就要启程离开了。 那就只能……萧玉融蓦然抬眸望向徐晨,眼底闪过一抹雪亮的光芒,极度锋锐。 “我说啊,妹妹……”肩膀上搭了一只手,再一看刚刚被藏起来的萧玉成不知道何时何地偷摸着溜了过来,“丢下你四哥一个人听墙角是不是啊?到底是什么好事,让我听听。” 萧玉成说话一股酒气,是浑然不记得方才他自己假装正人君子,不屑听人家墙角的事情。 恰好那两个人继续交谈起来。 “我们也知道你的顾虑,但你也要想,若是事成,待主子拿下玉京,定会好好封赏你。” “请问文王是打算如何奖励功臣?” “据我们所知,前不久皇四子萧玉成奉命前往宣城视察慰问士兵们,颇受欢迎,连你这个正经上峰都被抛之脑后。军中传言,甚至说你不如人家。” “……你想说什么?” “萧玉成被称之有高祖之风,真是虎父无犬子。他在宣城的时候,还连带着查出了不少你疏于训练,违反军纪的事情,当着所有士兵的面责骂了你,还罚你挨了十军棍,以儆效尤吧?” “住口!他萧玉成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仰仗父辈荫蔽的纨绔子弟罢了!难道底下那些人是真服他?真爱他?还高祖之风呢!虎祖?哈哈!真是可笑,不过也是看在他亲王身份上罢了!” “看来你是真记恨着他,若你能助主子成大事,日后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萧玉成算什么?他也只不过是撑着花架子耍耍威风罢了,你能比他有更高的权位!” “好!既然文王有此心,那我愿为他效力!” 谈话结束了,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那两个人应该是走远了,周围又只剩下了风声萧瑟,鱼儿勾尾时搅动涟漪,静得寂寥。 萧玉融转头看向刚刚听了谈话的萧玉成,萧玉成正低落地垂着头,无意识地扯着腰间的环佩。 “妹妹,我真的……有这么差吗?”萧玉成闷声问道。 萧玉融愣了愣。 萧玉成继续说道:“我本以为他们都是真心爱戴我,以为我真的做得不错。原来,也只是看在我这亲王的头衔之上啊。” 他兀自低头苦笑了一声:“也是,高祖当年可是力战蛮族,被称为虎祖。如此英雄豪杰,我又何德何能能被说是有高祖之风呢?是我狂妄了。” “我这就将文王谋逆之事上报父皇。”萧玉成勉强打起精神来,酒意还未褪去,匆匆忙忙地刚要走,就被萧玉融拽住了。 “哥哥。”萧玉融拉住他。 萧玉成转过身,见萧玉融十分认真地端详着他的眉眼,道:“四哥,你就是做得很好。” 萧玉成愣住了,脸上因为酒意而起的酡红还未散去,看着有些好笑,呆呆地问:“我、我真的还不错吗?” “那是自然。”萧玉融笑着说道,“你可是我的哥哥。” 她劝解萧玉成:“那两个小人只不过是嫉妒你才华横溢,嫉妒你交友广、人缘好,所以才红了眼睛一个劲儿诋毁你罢了。你身为皇子,怎么会为了这么几个微不足道的小人失了信心?” 萧玉融滔滔不绝地讲,萧玉成听得一愣一愣的,最终眼睛亮晶晶地按着萧玉融的肩膀。 他激昂地说道:“我就说,我哪有那么差嘛!融融,你说得对!我不该为了他们而自暴自弃的!” 萧玉成早已经在妹妹的劝慰下重拾自信,他本就洒脱,也只是一时难过罢了,被萧玉融这么一劝,更是很快就打起精神了。 “我这就去找父皇说此事!”他也没忘了正事。 萧玉成正要抬脚走,又被萧玉融拉了回来,满脸不解地看向妹妹。 “你现在醉醺醺的,走路都不走直线,还去禀报什么父皇?”萧玉融道,“此事便交由我来吧。” 萧玉成有些担忧,“可以吗?” “怎么?四哥现在是在怀疑我能力了?”萧玉融反问道。 “没有没有。”萧玉成连忙摆手,道,“那此事便交由融融处理了。” 眼见着远远的,翠翠已经找来了,萧玉融便道:“翠翠就在前边,我让他们送你回府,你不必担心我。” 萧玉融都这么说了,萧玉成便也不再坚持,顺从地走向翠翠,乖乖回府去了。 目送萧玉成走远,萧玉融定了定心神,她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先偷偷找个地把徐晨宰了。 刚刚萧玉成在,她压着满腹怒火没表现出来。 原来是这样,就因为萧玉成当众下了徐晨的面子,责罚了违反军纪的他,又比他更受军心,所以他就要那样对萧玉成。 原本不用等到萧氏显现颓势,徐晨就已经背叛了。 就因为那么几句军中的称赞,徐晨就要将虎头跟萧玉成尸身缝合在一起游街示众,让萧玉成死也不得安宁,连个全尸都没有。 萧玉融攥紧了掌心,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没有正当理由,空口无凭谁会信,但是萧玉融等不了了。 她就近召集了几个水部的扶阳卫,命令他们领一队人即刻出宫,诛杀跟随徐晨一同赴京但没资格入宫的徐晨家人。 “斩草除根,哪怕是条狗,都不许留下。”萧玉融吩咐道。 几个扶阳卫面面相觑,犹疑不定。 没有正当理由,也没有定论,单凭昭阳公主的一句话就无罪去抄人家守将全家,到时候如果东窗事发怪罪下来…… 水部的扶阳卫大多是世家子弟,负责守卫皇亲国戚,也负责处理公务,来日都是前途无量的。 崔辞宁之前就是天子近卫,日日咫尺颜,要是放到现在,也是水部的人,不过是最拔尖的那种。 要想守卫御前,拼完爹娘要拼文韬武略,还得拼脸,家世才学武艺相貌是样样都少不了,等到将来自然是人中龙凤。 正因为水部大多都是这样氏族,出身缚簪缨,所以也是扶阳卫四部中对萧玉融服从性最差的一部。 “本宫说的话,难道你们听不明白吗?”萧玉融顿时阴冷下神色,眸若寒星,不怒自威,“别忘了扶阳卫是听谁的。” “公主恕罪!”那几人立马跪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抬头观察萧玉融的神色,询问道,“只是抄家……是什么罪名?” 萧玉融冷笑一声,拂袖道:“谋逆。” “公主……”水部扶阳卫颤颤巍巍地抬起头。 “我说的话还不够清楚吗?弄清楚,你们的主子是谁。”萧玉融冰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眸光冷艳。 “是。”他们低下头,起身去办主子吩咐的事情。 至于徐晨……萧玉融深吸一口气,她亲自来动手。 徐晨转过园子,正欲迈步穿过回廊亭子,却有人叫他。 “徐大人。”声音仿佛入口绵甜,回味隽永的桑落酒,甘露永春。 浓墨般的夜幕吞噬了所有的光,只剩下漫长一排的宫灯,还有一抹诡异的钩月,孤零零地吊挂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散发出冷冰冰的惨淡光芒。 在这样的情景之下,背后传来的声音诡异又轻慢,让人微微眩晕,恍若隔世。 徐晨转过头,看到月白色衣裳的少女伫立在华灯之下。 风吹过,她像是即将乘风而去般,绝色容光却无人能比,仿佛一盏亮如白昼的美人灯。 徐晨连忙行礼,“末将徐晨见过昭阳公主。” “本宫方才陪醉酒的皇兄多聊了几句,这才耽误了出宫的时辰,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徐大人,这不可巧了吗?”萧玉融一面说,一面逐步走近。 徐晨正想要说两句,却被萧玉融打断了。 萧玉融走近,仍然自说自话:“我四兄秉性纯良,为人直爽洒脱,谁待他好,他便掏心掏肺地回报。他吃醉了酒,我怕他被骗才叫翠翠看着点,先把他送回去。” 徐晨突然间有一种诡异的错觉,萧玉融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一直自言自语般说话,像是在解释她为什么孤身一人出现在这里,还越走越近了。 “昭阳公主……”徐晨下意识退后一步。 “徐大人怎么后退了一步?这是对本宫有所不满啊,所以才不愿意与本宫多谈两句?”萧玉融微笑。 “末将不敢,只是……唔!”徐晨正想解释,却有一把匕首猝不及防地捅进他的胸口。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胸口没入的匕首,又顺着握住匕首的手,看向杀了他的人。 萧玉融将夜醒拔了出来,再一次用力地送入徐晨的胸膛中,这一次目标明确,是徐晨的心脏。 血溅到萧玉融的脸庞上,血迹斑斑,她却仿佛半点都没有觉察到一般,再次拔出了夜醒。 夜醒是王家家主传家之物,血在上面不挂不凝,顺着刀刃滑到刀尖,直接坠了下去。 萧玉融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隐秘的笑容,衬着脸颊上的血迹斑驳,愈发诡谲且美艳。 血从嘴角涌出来,徐晨死不瞑目地跪倒在地上,又朝着地面碰地倒了下去,了无生息。 徐晨至死都没想到自己会是这种死法,也没有明白萧玉融为什么要杀他。 看着徐晨倒在地上,死不瞑目,萧玉融大仇得报般痛快地笑出了声,如此干净利落地解决了仇人。 她拿鞋尖踹了一脚徐晨,开始思考要怎么毁尸灭迹。 萧玉融蹲下身,最后一次确认徐晨已经亡于自己之手。 第14章 助力 萧玉融试探了徐晨的鼻息和脉搏,确认了徐晨必死无疑之后,才微微松了口气。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让她的精神再度紧绷,萧玉融猛的抬起头,看见千鲤池边站着的少年,气宇轩昂。 阴冷的风穿过寂静的园林,将宫灯残留的温热吹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渗漏的血色,还有无尽的萧瑟。 “啊……是你啊。”萧玉融脸颊上和月白衣裳上都是血迹,她缓缓扬起一个笑,眸光潋滟,似是含有泪光。 她抬手抹去颊边的血,却忽略了满掌的血,从脸庞上抹开一道淡色的血痕,眼底的水光似乎快要坠下来了。 她道出来人姓名:“明阳。” 崔辞宁看着眼前的一幕,眸光几度变幻,最终从震惊转为了沉默的复杂。 萧玉融恍惚中想起来,崔辞宁是更喜欢花软玉柔,笑语盈盈的南方女娘的。 于是她眼里欲坠不坠的泪珠直直地掉了下来,泪眼无穷似梅雨般,真是何处不可怜,“明阳……” 她假装惶恐般地盯着自己满掌的血,跌坐在地上,眼泪扑簌簌地掉,“我是听了他说要归顺文王,打开宣城大门,还出言侮辱我四兄,我这才……” “我这才……”萧玉融捂着脸,低着头小声哽咽。 脸被抬了起来,萧玉融愣愣地看着崔辞宁抬手揩去她脸上血与泪混合在一起的水渍。 崔辞宁的手常年握刀,又常年在狼烟风沙口处征战四方,指掌间总带有薄厚不一的茧,还遍布着疤痕。 即便他的动作轻,也擦红了萧玉融养尊处优的脸。 崔辞宁神情复杂地低头看着萧玉融,道:“你不必这样。” 他从来没有一刻比此时此地更能了解萧玉融的本性,他也没有一刻比这时候更能懂得萧玉融并非他想象中的南国佳人。 他明白萧玉融的狠毒、残忍、薄凉、穷奢极欲和唯利是图,但是他也见过萧玉融红衣烈马,明媚上春时的模样。 他有生以来就没见过萧玉融这般的姑娘。 崔辞宁的脑海里闪现过无数张萧玉融的面容,喜怒哀乐,一颦一笑都有。 他们一起走马观花过,一起骑射比武过,一起对饮对弈过,一起走街串巷过,一起笑闹怒骂过。 最后却定格在某次他习武时刻,曛曛炎夏,暑气闷热,他在演武场上舞刀练习。 偃月刀簌簌生风,携劈山斩月之势,寒光照亮一片,却像烈火如歌,灼得旁人见了都称奇。 崔辞宁忽闻身后传来动静,长柄刀在后背旋转了两圈,猛的从腰间一带,斩向来者。 刀刃距离萧玉融只有咫尺之遥,猛的收住了,崔辞宁喘息未定地丢下了刀,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昭阳!”他的脸连带着脖子都泛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不知道来的是你,我不是故意的。” 萧玉融本来也没在意,但看他那模样,却起了逗弄的心思。 她抱臂背过身去,假装生气,“那我可不管,你要是不给我买珠宝首饰,糕点果子,我怎么说也得十天半个月里不理你了。” “别别别!”崔辞宁信以为真,连忙道,“我给你买,我这就给你盘几个首饰铺子给你挑选!上回逛街你不是爱吃糖葫芦吗?我给你买一打来!” 萧玉融转回来,没忍住笑出了声。 崔辞宁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刚刚都是萧玉融在逗他。 他又气又笑,伸出手勾了一下萧玉融鬓角摇曳的紫金流苏,“你就知道逗我!” 萧玉融还在那里笑,笑得欢畅,那样的笑颜是崔辞宁从未见过的绚烂。 可此时萧玉融脸上染着血,眼眶里含着泪水,似乎摇摇欲坠。 莫名胸腔里头似乎有一团火在燃烧着,灼得崔辞宁肺腑都生生的痛,来不及分辨那到底是什么感觉,他的注意力又被萧玉融乱了的乌黑鬓发吸引了过去。 于是崔辞宁替萧玉融理了理她鬓边因为方才动作,又被夜风吹乱的一绺银丝流苏。 “我会帮你的,所以你不必装成这样。”崔辞宁道。 萧玉融怔忡地看着崔辞宁,张了张嘴,还没说出什么话来,就被崔辞宁轻轻推了一下肩膀。 崔辞宁推她走,“你先走,这里便交由我来处理。” 萧玉融深深地看了崔辞宁一眼,闭了闭眼,便收起了表情,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转身快步离去。 她的月白色衣裙上还有血迹斑斑,得亏夜深了,宫墙之内不再有闲杂人等逗留,往来的人也少了许多。 方才萧皇宴请的宾客也大多已经出了宫,只剩下寥寥无几几个还没出去。 但是此时也是风险极大的,得尽快出宫去才是,不然被发现了,也会东窗事发。 可偏偏这时候越不想如何,事情的发展便越会贴近想象。 萧玉融步履匆匆,却听到背后有人叫她。 “诶?你——”这声音听着像是侍中。 这时候遇见侍中可不算什么好消息,这也意味着宁柔十有八九也在他旁边。 隔着段距离,侍中或许认不出萧玉融来,可宁柔就不一定了,她与萧玉融本就不是如何对付,也算是熟人。 萧玉融停住脚步,装作夜半偷溜出来欣赏园林美景的小宫女,压着嗓子问:“大人,是有何吩咐?” “你怎么一个人在此处?”侍中问。 “奴婢只是听宫里老人说,每逢万寿节此处风景最好,这才买通了守卫偷摸着前来观景,打扰了大人与夫人的雅兴,属实是罪该万死!”萧玉融立刻模仿着宫里头的小宫女说话。 侍中沉吟片刻,“退下吧。” 萧玉融连忙埋首,加快了步伐离开,生怕侍中琢磨出不对劲来反悔叫住她了。 等到萧玉融走得快要见不着背影了,方才一直在侍中旁边观察的宁柔却半皱着眉开口,“等等,你不觉得方才那人……” “那人如何?”侍中对宁柔语调软了许多。 “那人虽然站得远看不清,但却满头珠翠,瞧着那身月白衣裳在暗处也隐隐约约散发着荧光,绝非凡品。”宁柔半眯起眼睛,“想来必定不会是寻常宫人,而是哪位贵主吧?” 侍中听闻此言,也起了疑心,“既然是宫里哪位贵主,又何必自称是宫女呢?” 宁柔思考道:“那必然是为了隐瞒什么东西,瞧着刚刚那人身量和语调,再加上个朦朦胧胧的轮廓,我怎么觉得那人是……”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侍中追问道:“何人?” “昭阳公主?”宁柔眯着眼睛,念出这几个字后似乎是笃信了这个猜测,立刻兴奋地拉住侍中的衣袖,“那是昭阳公主!你快快追上去看看!” 侍中满面疑惑,“既然是昭阳公主,那她有什么地方故意瞒着你我,又何须去看个究竟?” “你懂什么?!”宁柔高声打断了他,表情因为激动几度扭曲,“既然她连你我都瞒,那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你追上去,若是抓住了她,必然能让她身败名裂!” 侍中看着宁柔惊疑不定,“这、这岂不是与她,与太子,与李氏他们为敌?” 宁柔原本柔美的面孔愈发扭曲了,“废物!” 她上前猛的揪住侍中的衣领,“你这个懦夫,这有什么不敢的?难不成,陛下还会因为你说出实情,就发落你吗?” 她状若癫狂地大笑:“你还敢提李氏?若不是因为你向我父亲求娶我,我现在早就风风光光嫁入李氏了!李氏弟兄佳少年,要不是你,我何至于像现在这般被人嘲讽?这一切都怪你!都怪萧玉融!” 侍中自始至终都低着头,一声不吭。 宁柔看见他这样子就烦躁,尖声道:“你若是真心觉得亏欠我,现在就去追上她!你去!你还不快去追上她!” 侍中沉默片刻,还是依言,迈步去追萧玉融去了。 萧玉融走出一段距离,似乎隐隐约约听到宁柔尖利的声音,便就早已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她很快就听到了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宁柔怕是真认出了她,撺掇着侍中追来了,该死的!萧玉融咬了咬牙,加快脚步埋头继续往前跑去。 距离宫门不远,有一辆马车在不疾不徐地向前行驶,目标显然也是出宫。 这辆马车并没有什么看着巧夺天工的雕梁画栋,也没有任何家族或者身份的标识,萧玉融没看出来这是哪家的马车。 只是凭借马车不落俗套的条形雕刻,看似简约实则尽显雅致气质,萧玉融猜测车内坐着的大概又是哪位氏族里能说得上话的人。 不过于萧玉融而言,无论是谁,都还有回转余地,可以商量。 不管是哪个人,都比即将追上来,势必不可能放任她就此离开的侍中好。 于是萧玉融当机立断,快步冲上前去,顿时惊扰了马匹和旁边跟从的随侍。 那些人还没拦住萧玉融,就被萧玉融径直越上了马车。 外面一阵兵荒马乱,里面萧玉融直直地撞进了车内人的眸中与怀里。 那人下意识抬手接住萧玉融,温润如玉的瞳眸之中清晰地倒映出萧玉融的身影,眸光摇曳,万般动人。 满车的青竹檀香飘浮在空气中,如今又隐隐约约不安地浮动着萧玉融的气息。 “公子!”车外一阵骚乱。 李尧止抬手制止了外面的慌乱,温声道:“无妨,我并无大碍,是我旧识,前来与我……” 他眸光流转,扫过萧玉融散乱的钗环与衣裳上的血迹,语气里隐含了些微乎其微的笑意与调侃:“……共话今古情。” “公子……”车外的人都还有些犹豫。 李尧止的声音仍然温和,只是语调冷了下来:“我说的话,不够清楚吗?” “是。”车外应声。 李尧止笑着扶正萧玉融的钗环,“殿下怎么如此狼狈,闯进了我的车里?” 萧玉融正想要说什么,却被车外的又一阵混乱给打乱了。 车外有人在说些什么,紧接着随侍便汇报李尧止:“公子,是侍中大人。” “侍中大人来拦我的马车,所谓何事?”李尧止不紧不慢地问道。 外边传来侍中的声音:“原来是李氏公子,实不相瞒,方才我遇见了一贼人,自称宫人,行为举止与服饰首饰却着实不像。我心中起疑追了过来,隐约瞧见此人钻进了公子车里,这才上前叨唠。” 李尧止道:“听侍中这意思,是说我伙同贼人了?” 侍中连忙道:“公子何出此言?我自然并无此等意思,只是担忧公子安危,又惶恐贼人是刺客,伤了贵主们。” 萧玉融原本是伏在李尧止膝上,方才被他扶了起来,听闻侍中此言,不自觉收紧了掌心。 李尧止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无言的安抚。 “那侍中想要如何?”李尧止问。 侍中说:“还请公子让我一观车内。” 语罢,他还不等随从们做出反应,就立即上前掀开了马车的帘子。 只见车内有一女子跪坐在李尧止双腿之间,伏在他肩膀上,似乎是羞于见人,只露出半边巫山云雨般的乌发,和一小截白腻的脖颈。 而李尧止环抱着女子纤瘦的腰背,宽袖遮挡住女子,抬眸望向侍中。 眼眸冷冽淡漠,上下审视,不似寻常。 这乍一看,似乎是这李氏的公子在马车内与一美姬衣衫不整,纵情声色。 “侍中大人,这可是看满意了?”李尧止淡淡问道。 侍中忙道:“公子还勿见怪,我这也是捉贼心切,所以才如此莽撞冒昧,惊扰了公子……” 李尧止却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侍中既然知道冒昧,为何还留在这里,打搅我与佳人相会?” 侍中连忙松开手,放下车帘,后退了两步,“今日冒犯了公子,还望公子海涵,来日得空我必定亲自登门上府,给公子道歉。” “侍中此举,真是令我李氏大开眼界。”李尧止平静地说,“走吧。” 又没拦住人的侍从们战战兢兢,应声道:“是。” 马车再次不疾不徐地驶向不远的宫门,似乎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第15章 偏执 车内的李尧止也在此时松开了揽住萧玉融纤腰的手,微微后仰了一些身子,避让开些,好叫萧玉融站起来坐到一旁。 简直是有礼有度。 萧玉融坐到李尧止身侧,方才情急之下,李尧止径直将她拥入怀中,遮挡她身上衣裙和血迹。 也真是难为李尧止在那种情形之下,还能想出如此的法子。 “绍兖,你身边的这些人未免太没用了些。”萧玉融道,“得亏今日是我和年老无力的侍中,若是换作别有用心之人,都够杀你八百回了。” 李尧止瞥了一眼外边,微笑着说道:“殿下说的是,待我回去,定会好好教训他们。” 对于萧玉融刚刚的情形,李尧止一句都没有多问,反倒是让萧玉融诧异。 她问:“绍兖难道不问问方才事出何因吗?” “殿下想说,自然会同绍兖讲。殿下若是不想说,绍兖则是需要陪在殿下左右,又何必苦苦追问?”李尧止笑道。 萧玉融听了笑:“这些年来我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多少轮,唯独你,自始至终都在我身侧,最懂我心。” 她说得有些惆怅,低眸看着自己腕子上的玉镯,水透纯澈,仿佛有行云流水在缓缓流动一般,怎么看都绝非凡品。 这还是李尧止赠与萧玉融的生辰礼物。 可不是吗?李尧止最懂她心。 萧玉融的习惯、喜爱,李尧止都了如指掌。 哪怕是萧玉融微微蹙眉,李尧止都十有八九知道她是在想什么东西。 萧玉融从小到大都没少闯过祸,有一回事情闹大了,萧皇气得说要把萧玉融送去道观做道姑去。 之前也没少有公主去道观修行,十有八九都是为了避什么祸事,当然也有潜心修行的,不过多数还是为了回避和亲。 事情一过,就又回来还俗,这也是经典套路了。 不过萧玉融那会年纪不大,还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又入世不深,还做贼心虚。 所以说来好笑,她以为萧皇是真被气狠了,要把她丢到道观去。 实际上萧皇也只是做做样子,口头上说几句,把她送去做样子都不舍得,别提是来真的了。 萧玉融被禁足在宫里,忧心忡忡了好几天,成日里是寝食难安。 那会风光霁月的李家小公子,夜半时分偷偷摸摸翻墙来见她,被她笑话了半天。 李尧止被她笑得不好意思,如玉般的耳垂都红得仿佛要滴血,低着头睫毛扑朔个不停。 他手里还拿着买给萧玉融的糖葫芦,也不敢看人,只是举起手递给萧玉融。 萧玉融接过糖葫芦,还是笑,笑了一会悲从中来。 她埋头啃了两口糖葫芦,“过不了多久父皇就把我发落到道观去了,听说他连昭阳观都开始让匠人们动工了。” “陛下必然不舍得让殿下去修行的,只是口头做做样子给旁人瞧罢了。至于昭阳观,修成了也只是给殿下的私产,来日盈利都是给殿下的。日后若有什么需要的,也好假装带发修行避灾。”李尧止认真地劝慰她。 “你胡说。”萧玉融啃得糖葫芦坑坑洼洼的,一脸气愤,“他们都说是真的,宁柔他们都嘲笑我,还说父皇打算直接让我绞了头发去佛庙当姑子!” 李尧止拿手帕擦掉萧玉融嘴角亮晶晶的糖衣,有些生气,“他们才是信口胡诌。” 萧玉融委屈地看向李尧止,“怎么办啊?绍兖,去了道观还好说,若是佛庙,那真只能一辈子青灯古佛了不是?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碰不着了!” 平日里遇到什么事情都是李尧止担着,受罚也是李尧止替她领罚。 所以别的人遇着事喊爹爹娘娘,只萧玉融喊绍兖。 “殿下不想如此的话,那绍兖……”李尧止说了一半就被萧玉融打断。 她思维跳跃,又想到别的上边去了,在那里唉声叹气:“唉,如若父皇发配得快,怕是连我生辰都等不及,那我便连生辰礼都收不着了。” 她话音刚落,李尧止便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帕子包裹住的东西。 李尧止揭开帕子,露出里头水色绝佳的玉镯,盈润光滑,看得出主人是用心搜寻了的。 “这是我为殿下准备的生辰礼,如今提前赠与殿下。”李尧止双手将玉镯递上。 萧玉融顿时又开心了,她本就喜欢这种华贵之物,兴高采烈地把镯子戴在手上,爱不释手。 见她开心,李尧止也弯起了唇角,“殿下可还喜欢?” “自然是喜欢的。”萧玉融满意地点点头,又趾高气昂地叉着腰道,“既然是提前送的,那可就做不得数了,到了我生辰,你另外还得送我一样。” 李尧止也不恼,笑道:“那是自然。” 萧玉融心态绝佳,这一来二去已经被逗开心了,全然接受了可能青灯古佛常伴一生的命运。 “如此看来,青灯古佛为伴,晨钟暮鼓一生,倒也还行。”她接受良好,“左右我还是公主,这样倒还不用学那些恼人的规矩了呢。” 李尧止愣了愣,似乎是没想到萧玉融居然这么快就如此做想了。 萧玉融没心没肺地啃着糖葫芦,嚼得腮帮子酸软,见李尧止站在原地没反应,问了一句:“怎么了,绍兖?” “那……我为殿下造一座庙。”李尧止轻声说道。 她若是青灯古佛,他便金屋藏娇。 李尧止处处恪守礼数,是世人口口传颂的端方公子,可他的偏执却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得体到温柔,柔软的体面。 萧皇最后自然也不可能舍得让萧玉融去做道姑,更别提尼姑了。 李尧止作为伴读说要替公主受罚,萧皇象征性地罚萧玉融抄抄书刺刺绣也就得了。 那书还是李尧止抄的,就连刺绣也是萧玉融纠缠着王伏宣绣的。 思绪万千,萧玉融抚摸过温润的玉镯,可就连这样的李尧止,前世居然也会为了家族推波助澜吗?可他最终却又为了自己自戕。 注意到萧玉融在看手上的镯子,李尧止笑了笑,“殿下生辰将近,今年生辰礼,绍兖早早备好了。” “若不是什么价值连城之物,本宫可瞧不上。”萧玉融带了些调侃的笑意。 李尧止笑道:“那是自然。” 萧玉融正了正色,“方才,我手刃了徐晨。” “徐晨?”李尧止略有讶然,神色一变,“宣城守将,护军将军。他死在宫中,可有人处理痕迹?” “是崔辞宁在处理,我杀他是因为他伙同文王,意在谋反,想要打开宣城大门……”萧玉融道。 李尧止急急打断了萧玉融:“殿下!崔辞宁处理后事不一定可行,万一有什么疏漏……不行,殿下,你先乘坐马车走,剩下的事我来处理……” “处理什么?”车外响起一道声音。 听闻声音,萧玉融身形一僵。 几息过后,萧玉融拉开车帘。 马车差不多行至宫门口,而宫门口除了守卫的侍卫禁军以外,就是衣着蟒袍的萧玉歇。 萧玉歇面色阴沉,目光冰冷地看着萧玉融从李尧止的马车上下来,脸上和衣裙上都有已经干涸的血迹。 萧玉融下车,看向萧玉歇,“……皇兄。” 李尧止紧随其后下车,向萧玉歇行礼:“太子,此事是我……” “你当孤是瞎子吗?”萧玉歇话是对李尧止说的,眼睛却是盯着萧玉融看。 萧玉歇怒道:“让崔辞宁处理?侍中直接告到御前了你知道吗?萧玉融,你疯了不成!” “万寿节在宫内无缘无故杀了宣城的护军将军,无旨无诏杀三品大将?还让扶阳卫无故杀了他在京的所有家眷!你当真以为父皇不会处置你吗?!”萧玉歇怒骂道。 事已至此,终究是她急于事成。 只是徐晨每日一早便要回宣城,叫徐晨出了宫,任何时候徐晨都可能授意宣城事变,她就没有动手时间了。 萧玉融闭了闭眼,问:“那崔辞宁呢?” “收拾了一半禁军就过去了,孤叫他离宫,毕竟他只是帮你毁尸灭迹,也还没做成。何况文王屡次异动,朝堂之上需要崔家御敌,此事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萧玉歇道。 “这样吗?”萧玉融低头轻叹一声,至少没连累崔辞宁。 她抬眸正视自己这位大皇兄,萧玉歇自始至终都是板上钉钉的储君,其余的兄弟无论如何都没有能够撼动他东宫地位的。 只是萧玉歇待她太过于纵容,前世更是放纵她把持朝政,权倾朝野,以至于她太久不曾从萧玉歇身上见到这一面了。 差点就忘了,她一母同胞,血脉相连的哥哥也是九五之尊啊。 萧玉融笑了一下:“那,父皇打算如何处置我?” 萧玉歇眸光晦涩地看着自己的妹妹,“陛下宣昭阳公主召见。” “昭阳,遵旨。”萧玉融俯首行礼。 “太子,殿下她……”李尧止难得一见的焦心。 他的话再次被萧玉歇打断:“昭阳到底是帝女,公子既为公主府幕僚,也当知道这个道理才是。不然崔辞宁为何愿意走?莫要牵连更多人进去了。” 语罢,萧玉歇领着萧玉融走向深宫之内。 黑沉沉的夜空里,坠落下一两点沉闷厚重的雨滴。 当萧玉融撩起裙摆跪在御书房前,跪在萧皇跟前时,大雨倾盆。 漫天的雨水密密匝匝地落下,残花也零落成泥辗作尘。 “父皇……”雨落在萧玉融的眉心。 萧皇怒斥道:“你还知道叫朕父皇?在万寿节,皇宫之内,你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父皇!” “儿臣不敢。”萧玉融俯首。 “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在宫中杀掉三品护军将军,指使扶阳卫杀掉徐晨在京中的所有家眷!不敢吗?你还有什么是不敢的!”萧皇气到气息不顺,剧烈地咳嗽起来。 “陛下息怒,注意龙体啊!”萧皇身后撑伞的宦官连忙扶住他,连声劝慰道。 萧皇这一下子惊得他身后的一众奴仆都一阵兵荒马乱。 萧玉融高声道:“父皇息怒!” 萧玉歇也跪在了三两台阶之下,跪在了雨中,“父皇息怒!” “逆女!”萧皇指着萧玉融怒骂,“如今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朕将扶阳卫交于你,你将它当成私兵了不成?事事为你谋私,你叫朕如何向朝堂之上交代?” 萧玉融仰起脸,解释:“事出从急,是因为儿臣听到徐晨与文王麾下谋士联合谋逆,要在文王攻打宣城时不战而降,打开城门困杀将士,才出此下策的!” 萧皇站在伞下,俯视着跪在台阶下的女儿,“那你也不能无名无证就直接在宫内私自杀了他!还杀了他在京的家眷!” 雨水早已经打湿了萧玉融的衣衫,冰凉得吓人,雨落在她鸦青色的眼睫上,不堪重负地又坠进她眼睛里。 她皱着眉,道:“若是他出了宫,儿臣就难保他会不会直接授意部下,用什么防不胜防的传信方式,置宣城于危难之中。” “出了宫,让他与他部下汇合,可以接触到武器,儿臣想要杀他可就难了。至于他家眷,谋逆本就是祸连九族,早晚而已。斩草要除根,难道不是父皇教儿臣的道理?”她仿佛是不解。 “逆女!”萧皇简直气得慌,指着萧玉融的手都开始发抖,“就是朕和你几个皇兄平素由着你胡闹,你才会如此随心所欲!我萧氏迟早有一日为你的任性而土崩瓦解!” 萧皇此言一出,让萧玉融愣在原地。 任性…… 萧玉融反应过来,有些焦急地膝行上前几步,“父皇……” “别叫朕父皇!咳咳……咳咳咳!”萧皇捂住嘴咳嗽起来。 萧玉融望向萧皇疲惫的病容,眼底有愠怒却没有谴责。 宦官能在御前伺候这么久,也是十足十有眼力见的人精儿。 他也是看着萧玉融长大的,没少见识萧玉融的闯祸能力。知道萧皇也只不过是此时恼火罢了,过不了多久就跟从前一样,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他连忙打圆场道:“夜深风寒,又下了雨,陛下还是要注重身子,别再站外头吹风,莫要染了风寒了。” 第16章 代为领罚 听了宦官的话,萧皇依然面带怒意,但看着台阶下被雨水浇透,眼睫湿润,楚楚可怜的孩子,到头来还是舍不得说更重的话了。 “这些年朕是纵得你无法无天,不知道天高地厚!若是以你此般性子继续下去,难免不会来日酿成大祸!”他拂袖离去,“你跪在这好生自省!” 话已至此,萧皇转身进了御书房内。 萧玉歇也站起身,跟随上萧皇,走向御书房。 途经萧玉融身边时,萧玉融拽住了他的袖子,“皇兄!” 萧玉歇也早已经被雨水浇打透了,袖子抓进掌心里一片冰凉。 萧玉融抬起头期期艾艾地望向他,偏偏雨大到萧玉融在这一刻看不清他的侧脸。 萧玉歇从萧玉融手中抽出袖子,从她身边经过时,低头皱眉拿袖子甩了她一下,目光复杂,满是恨铁不成钢。 走进御书房内,萧玉歇却屈膝跪下,叩首三下,伏在地上,“融融身体孱弱,儿臣恳请父皇先让她起来。” 萧皇没有回话,空气中弥漫着沉默到诡异的氛围,没有人开口说话。 于是萧玉歇继续跪伏在地上,没有起来。 萧玉融在外面跪,他便在里面跪。 他们兄妹,同气连枝。 顶着触犯圣威的风险,还要给自己妹妹求情,也不愧是兄妹情深了。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的宦官暗自叹息。 雨幕笼罩下的深宫蕴含了些不可言说的意味,金玉的华贵总是冰冷的,而夜晚也像是吞噬所有的巨兽。 雨水的冰冷结合着钝痛,催促萧玉融把乱成一锅粥的繁杂思绪理清楚。 萧玉融开始盘算,盘算接下来要怎么办,又应该怎么说? 她要怎么样才能平息萧皇的怒火,怎么样保住手中的权柄,怎么样堵上朝堂上的悠悠之口,又该怎么稳固萧氏皇朝与楚乐江山。 忽而间仿佛云销雨霁,雨水冰凉沉重的打击停止了。 好安静…… 萧玉融脑海之中空白了许久。 她抬起头,因为忽而一把伞悬在她头顶。 在这片没有雨的天地里,柳品珏居高临下地低眉看着她,问:“你知道自己错在哪吗?” “我何错之有?”萧玉融固执地抬眸,哪怕雨水让她看不太清楚了。 柳品珏撑着伞,“不,萧卿卿,你错了。你错便错在做事不干净,被人发现了端倪。” 萧玉融愣了愣,沉默着低下头。 “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得周全。做事前就得想好能不能承担后果,若是承担不起,还不如不做。”柳品珏深深地望着她。 “那先生为什么还要来呢?”萧玉融随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咬着牙问道。 “因为我是你老师。”柳品珏道。 他毫不留情面地说:“如果你之前跟我所提的大计和野心,都只是建立在你父兄对你的纵容和溺爱上面,那么这一切都是泡影。” 萧玉融盯着柳品珏,暗暗捏紧了拳头。 柳品珏勾起一丝嘲讽的笑,“还是说那些话只是你说说而已?全天下能够信的,能够依靠的,到头来只有你自己,没有人会一直陪伴你。” 萧玉融还是低下了头,“我明白,先生,我错了。” 听到了这句话,柳品珏弯了弯唇角,转身离去,雨水又落在了萧玉融的肩头。 而柳品珏也丢下了伞,只身走入了雨中,任由衣袖被冷雨染湿。 萧玉融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朦胧雨幕之中,连带着他留下的话也一并融化。 “别让我看低了你,卿卿。” 御书房内,萧玉歇还跪伏在地上没有起身,萧皇也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外面雨大,融融身体孱弱,儿臣恳请父皇先让她起来。”萧玉歇又重复了一遍。 萧皇还是没回话,但贴身的宦官已经看出来萧皇早已经不忍心而动摇了。 于是宦官顺从圣意,劝道:“陛下,融公主也在外头跪了一炷香的时间了。外面到底是下着雨的,公主才病愈没多久,这要是又染了风寒可就不好了,那怕是要伤及根本了啊。” 萧皇暗叹一声,一个两个,全都是倔骨头,犟得要死,也不知道到底是随了谁。 无数个时候,他都本该扬起手惩戒,可偏偏爱让他放下了巴掌。 恰逢门外一阵骚动,萧皇皱了皱眉,“外头是怎么了?” 宦官立马极有眼力见儿地出去看看状况,没一会就一脸难色地回来了,“陛下……” “有什么事儿就说。”萧皇颇为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一天到晚,没有一个省心的。 宦官便答道:“外头是李氏公子李尧止,正要求见陛下呢,应是来替融公主求情的。” 跪在地上的萧玉歇一僵,他不是把利害都暗示了让李尧止出宫吗?怎么又折回来了? 这不是瞌睡来了递枕头吗?萧皇正愁找不到理由呢,就有人来给他递台阶下了。 “荒唐!真当朕是在玩笑吗?”嘴上那么说,萧皇实际上也并没有怒容,“去,去随朕出去看看,朕倒是要看看他要说什么。” 一看见萧皇出来,李尧止立即不带一丝拖泥带水,毫不犹豫地一揽衣袍,脊骨挺直地跪了下去。 一身青衣如祥云般层层叠叠地铺开,他也并未撑伞,抱着一把琴,只身一人跪在萧玉融身侧。 李尧止行礼拜下,“臣李绍兖拜见陛下。” 方才看见李尧止来,萧玉融就已经很震惊了,如今见李尧止跪下,她想到李尧止又是要替她求情领罚了。 “绍兖,此事与你无关,你又何苦?”萧玉融闭了闭眼。 李尧止抿紧了苍白的唇瓣,伏首不语。 萧皇问道:“你本早该离宫了,去而复返,所为何事?正如朕这个女儿所说的,此事与你无关,你又何须前来?” “臣乃殿下伴读,既是伴读,殿下有错,自当臣来领罚。”李尧止道。 “既然是伴读,那这些也该是你在学堂里时的职责,如今国子监结课,于太傅那里你也出师,自然不用再替公主领罚。”萧皇沉沉地盯着他道。 李尧止仍然说:“一时伴读,臣自当尽一生伴读之责。臣深受殿下恩,莫不敢忘。” 萧皇说:“此时你能替昭阳领罚,那下一回呢?下下回呢?你都能替她吗?都可能护着她吗?你总不能替她一辈子。” “只要臣能做到,臣自当去做。”李尧止没有抬头,但一字一句却真情实意。 “恳请陛下此次便由臣代为领罚。”李尧止再起身一拜。 他起身拔出佩剑,让在场之人都惊了惊。 李尧止年幼时在萧皇寿宴上舞剑一曲,那时候他刚成为萧玉融伴读没多久。 萧皇为了展示圣恩,也替萧玉融立威,特许李尧止可以带剑出入宫门,还将碧玉名剑赐予了李尧止。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李尧止接下来的举止,他径直提剑当中斩断了古琴,琴弦俱断,整张琴从中分为两半,发出狰然嗡鸣声。 “绍兖!”萧玉融失声喊道。 这是李尧止最心爱的琴,平日里擦拭呵护。 他爱琴之心人尽皆知,弹琴更是堪称国手,是玉京最最风光霁月的人。 如今居然亲手把琴砍断了? 一时间场面静得连掉根针都听得见,万言俱轻微。 李尧止抱着断琴跪下,“殿下如若再犯,臣愿代其受罚,如若此琴。” 他居然这样说?真是疯了不成! 这是在场所有人心底的想法,他们都觉得李尧止是真疯了。 京中谁人不知道李尧止才贯二酉,学富五车?又是琨玉秋霜,冰壶玉尺之人。 如此之辈,将来定会彪炳日月,前途不可限量,居然把身家性命托付在萧玉融不犯错上面? 为了给萧玉融求情,居然亲手砍了爱琴不说,还说萧玉融下次再犯,他就替萧玉融去死? 可再看李尧止神情,丝毫未变,目光坚定。 他说的是真的,他是认真的。所有人心里又都闪过这个念头。 “绍兖……”萧玉融久久失神,半晌说不出话来。 “好!”萧皇目睹了李尧止的所作所为,终于出声,“既然你有如此忠义之心,朕便全了你这片真心。” 李尧止这台阶简直是递得绝佳,他都说出这种话来了,萧皇又怎么好拒绝他?这可不就顺着台阶下来了吗? 但话是那么说,可萧玉融犯下这么大的错,又不可能一点意思都没有。 所以萧皇道:“那便罚昭阳公主停职一月,去太傅府邸上好好学学规矩,禁足自省!另外,抄书和刺绣照旧罚。” 这惩罚看着严,实际上又是老三样,做做样子,不痛不痒。 停职一月之后萧玉融又可以照常去上朝,实权萧皇是半点没有回收。 至于罚萧玉融去柳品珏那里,又禁足自省的,看样子是让她去老师那里回炉重造,实则是去避避风头。 抄书和刺绣更别说了,萧玉融基本都没自己干过,都是李尧止和王伏宣做的。 萧玉融到现在连刺绣都不太会,绣个金凤凰能被嘲笑是野鸭子的程度,简直是惨不忍睹。 “谢主隆恩。”李尧止拉着萧玉融叩谢圣恩。 “儿臣叩谢父皇。”萧玉融谢恩。 这下在场的人才都松了口气,这事一起,那气氛压抑得让他们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这会可算是过去了。 “都退下吧。”萧皇一拂袖子,转身进了殿内。 萧玉歇也起身站到了萧玉融身边。 萧玉歇、萧玉融和李尧止三人就那么毫无遮蔽地站在雨里。 萧皇身边的宦官忙走到三人身边,还要替萧皇说话:“夜深雨大,三位赶快回去吧,早些歇下。尤其是融公主,若是不便,不如在宫内歇下吧?” “多谢公公,不必了。父皇还在气头上,本宫又犯了错,还是回了公主府,每日一早好去太傅府上自省。”萧玉融摇了摇头。 宦官叹了口气:“陛下也是气狠了,实际上这心底里啊,还是心疼公主的,公主可莫要见怪了。” 萧玉融点头,“放心,本宫这点道理还是省得的。” 三言两语后,三人便要出宫去了。 萧玉歇要送萧玉融回公主府,李尧止便知道他们兄妹是有话要说,便识趣地不多留了,早早道别。 三人共坐一辆马车,送李尧止先回李府。 萧玉融握着李尧止的手,握了一路,低着头没说话。 到了头李尧止才轻轻拍抚了两下萧玉融的手,安抚:“殿下,绍兖所为都是绍兖自己心中所愿,殿下无需心怀亏欠。” 萧玉融抬眸看他,李尧止依旧眉目如画,温润如玉。 李尧止轻声说道:“殿下,绍兖明日会拜访太傅府,替殿下抄书。这一月,绍兖自当作陪。” “好。”萧玉融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她看着李尧止向她和萧玉歇拜别后,下了马车。 马车接着行驶向公主府,一路上兄妹二人都没有说话。 直到进了昭阳公主府,府中仆役都迎了上来。 出了这样的大事,京中有点耳目有点门道的都已经知晓了,更何况是自己主子的事情。 府上仆役见萧玉歇跟着回来了,不免诧异。 兄妹俩感情好,互相留宿也不是没有的事情,只是萧玉歇到底是储君,繁忙事多,已经很久不曾留宿公主府了。 翠翠见了,连忙扶过自己浑身湿透的主子,又看向也全湿了的太子,犹豫问:“太子今夜可要留宿公主府?” “留。”萧玉歇看着背对自己的萧玉融。 翠翠说:“那奴婢吩咐下面为太子备好厢房。” “不必。”萧玉歇道。 啊?不必?翠翠蒙了。 不必是什么意思?既要留宿,又不要准备厢房?又准备跟公主抵足清谈?看这样子也不像啊,倒像是闹变扭了。 但是上面的命令翠翠还是要听的,于是小心翼翼地看向了萧玉融。 萧玉融道:“太子怎么吩咐的,便怎么去做吧,难不成还忤逆东宫吗?” 萧玉歇沉默不语。 两人都要去沐浴更衣,毕竟在雨里淋了半天了。 等收拾完了,萧玉融坐到床榻边,萧玉歇早早地收拾好了在等她。 翠翠端上两碗驱寒的姜汤摆在桌上,萧玉融便让她退下了。 第17章 妹妹 “姜汤驱寒,你在雨里淋了那么久,快用些吧。”两相沉默中,萧玉歇道。 萧玉融没应声,一头钻进被褥里,一卷被子,背对萧玉歇。 沉默了许久,烛火噼啪两声,萧玉歇轻叹一声。 他坐到萧玉融床边,抬手拨开萧玉融遮住脸颊的乱发,“小孩子脾气。” 萧玉融哼了一声,没回话。 “你是不知道人言可畏,父皇把扶阳卫给你,许你手握实权,出入朝堂,你是不知道那些茶楼里的文人墨客是怎么对你口诛笔伐的。”萧玉歇道。 萧玉融撇了撇嘴,“当我不去酒楼茶肆吗?那些人成日里不干正事,净盯着我做什么了。汲汲顾影,小人姿态。” “伶牙俐齿。”萧玉歇弹了一下她眉心,“天底下最难堵住的就是读书人的嘴,总是要顾着的。不然人云亦云,可就失尽了民心。” 萧玉融趴在床上没再说什么,心思却转了几转。 这话萧玉歇说得没错,要是能让那些读书人为她所用,纸笔喉舌,也是舆论利器。 这事还是提上日程的好,明日便安排下去吧。 “徐晨算什么东西?这种人也配你亲自出手?为什么不同我说?”萧玉歇问,“就为了一个徐晨,你把自己也搭上?” “你现在说得好听,难不成日后你娶妻生子了,在东宫,在皇宫里专门给我备个寝宫吗?”萧玉融拉下一点被子,露出小半张脸。 萧玉歇顿了顿,“你说的,现在难道没有吗?” 萧玉融一时哑然,又缩了回去,闷声道:“我又不能在兄长身后躲一辈子。” “我知道,我又盼着你晚点长大,你长大了,我却又舍不得。”萧玉歇看着她,突然叹道。 萧玉融愣了愣。 “融融,我希望能造就一个河清海晏,风不鸣条的楚乐。”萧玉歇抬手抚摸萧玉融的脸庞,眸光晦涩,却又柔和,“把这些都交给我吧,看看你的哥哥能不能承担起这样的责任。” 他们一母同胞,血脉相连。 外面提起萧玉歇,无论前头再怎么夸奖他德才兼备,到后面都会加一句“太子宠爱其妹”。 萧玉融出生的时候,身为大哥的萧玉歇已经差不多该懂的都懂了。 诞下萧玉融不久,他们名门贵女的母后便血崩而亡。 她早已气血两亏,也知道自己不过是将死之人了,弥留之际抓着萧玉歇的手嘱咐他,要保护好新生的妹妹。 因为他们的母后知道,在这个世道上,一个女儿家要活下去,要好好活下去,要活得精彩是有多难。 萧玉歇是长子,是嫡子,相比起他,一个公主想要在这个世道上一世长安太难了。 所以萧玉融对于萧玉歇而言,不仅仅是骨肉相连的至亲,也是责任,是心中最隐晦的柔软,最麻烦的天真。 皇后薨,宫里宫外跪了一地,无论有没有眼泪,都要埋头哭泣。 大丧之音,沉重的钟声一遍又一遍地回荡着。 在这种时刻里,没有人会有心思管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婴儿。 皇后嘱托完萧玉歇,就让他出去,只剩下了萧皇跟自己说最后的话。 还是婴孩的萧玉融也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似的,开始大哭起来。 萧玉歇抱着襁褓里的妹妹,跪在地上,面向坤宁宫的方向。 他伸出手的时候,妹妹柔软的掌心也攥住了他的手指。 那一刹那,萧玉歇才恍然坠下了一滴泪珠。 母后最后为他留下的,是脆弱而又年幼的血脉至亲。 他当然也爱父皇母后,但是妹妹是不一样的。以后的道路或许大夜弥天,在失去母亲庇佑的深宫里,他会牵着妹妹的手一直走下去。 从今往后,相依为命。 就连之后的萧玉融在抓周宴上,一堆琳琅满目的东西里,她抓住的是哥哥的手。 而萧玉歇悄无声息地将凤钗塞进了萧玉融稚嫩的掌心里。 所有人都在那时候夸赞萧玉融来日必定是有威仪,有体面的公主典范,只有萧玉歇知道,萧玉融其实抓住的是他的手。 萧玉歇摸了摸萧玉融的脑袋,“我曾无数次起誓过,我会保护你,疼爱你,直至永远的永远。” “我知道了,哥哥,这话你都不知道说了多少回了。”萧玉融仰着脑袋说道。 萧玉歇笑了笑,替她掖了掖被子,“今晚闹了一宿,早些睡吧,明早还要去太傅府呢。” “知道了。”萧玉融嘴上敷衍着,实际上早已经什么都没听清了,迷迷糊糊闭上了眼睛。 萧玉融无缘无故杀了徐晨,纵使是事出有因,萧皇也不可能说他是因为谋逆,乱了自己的阵脚。 于是放出的风声也稍作修改,虽然明眼人有耳目的,都知道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毕竟盯着文王封地的人一下子翻了三倍。 但是人尽皆知的又是另一码事。 官方给的消息是,昨晚在宫里因护军将军徐晨以下犯上,被昭阳公主当场所杀,牵连妻儿。 虽然事出有因,但是在宫中如此,还是触怒龙颜。 所以萧皇罚萧玉融停职一月,去太傅府上重新学规矩,禁足自省。 今日朝中果然有不少臣子上谏,说萧皇罚萧玉融太轻了,根本不能让萧玉融收心,要求萧皇收回兵权。 关于这些话,萧皇一律通通不予理会。 萧玉歇为了给萧玉融摆架子,让外头的人看见萧玉融不是失了圣心,去太傅府的一路上,排场摆得可大了。 华贵的车辇稳稳当当地行驶在大街上,周围两排训练有素的护卫整整齐齐地跟随着。 旁边凑热闹的百姓们见了,都议论纷纷。 “又是哪位贵主?这么大的排场。” “有这排面,还敢在这条街如此招摇的,也就只有昭阳公主了吧?” “也是啊,咱们这条街可是那群氏族门阀林立的,平日里那些王孙公子,有哪个敢在这街上纵马或如此招摇?” “可不是嘛,前不久宫里皇子在这街上骑马撞了郑氏的公子,两边都吵得不好看。” “唉,他们皇族和氏族闹他们的,我们不过看看热闹罢了。” 车辇驶过,立即一群人就从四通八达的巷子里涌了出来,扶阳卫花部收集的各方消息立刻就送到了玉殊手上。 少年戴着个黑色兜帽,睫毛扑扇两下,站在巷口,光影将脸分成一阴一明两半,透出几分浓稠的阴郁。 他翻看着手上的册子,目光扫过这些行踪可疑的人来自的出处,他们的主子一家家摆在那,没见得少。 玉殊腰间别着两把萧玉融赏赐他的名剑玉龙,一只手拿着册子,另一只手便按在佩剑剑柄上,时不时摩挲一下。 他脸上没有表情,姿态看着有些漫不经心,细究片刻,却又能琢磨出些风雨欲来的阴沉意味来。 “派来盯梢公主的耳目左右都是些氏族的,世家手眼通天,各方都有耳目,也不算奇怪。”一名花部的扶阳卫仔细打量着玉殊的神情,莫名有些怵他。 玉殊先前是月部的,那时候也吓人,但那时候跟头茹毛饮血的野兽一样,再渗人也是畜生。 可现在不一样了,玉殊仿佛脱胎换骨一样,那一眼看过来,令人不寒而栗。 虽然在花部,但是也早早地有所耳闻了。玉殊这小子进月部也就是为了混口饭吃,六亲不认,谁的话也不听。 大家都不喜欢他,也都瞧不上他,可偏偏他最争气。 公主提拔他当贴身护卫,安排到身边办事,是多少人眼红都眼红不来的差事。 叫扶阳卫底下的人听玉殊的,他们当然也都不服气。因为玉殊年岁不大资历浅,有几个冒头的直接挑事,事情越闹越大,还闹到了公主面前。 公主也没偏袒,直接让他们生死相斗。 那几个人围攻玉殊,玉殊也吃了亏,被捅了好几刀,但最后还是玉殊赢的。 败者任由胜者处置,玉殊也是心狠的,直接将挑衅的几个枭首示众,杀鸡儆猴,这威也算是立下了。 花部扶阳卫暗暗吞了口唾沫,道:“我们盯了许久,这回公主被罚,这个场面做出来,他们才冒头。” “嗯。”玉殊波澜不惊地应了一声,收起了名册,“把那些耳目都处理了。” 这话说的,让花部扶阳卫愣了愣,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玉殊的脸色,问:“处理了的意思是?” 玉殊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扶阳卫的处理,难道还有更仁慈的做法?来一批杀一批,看看那些人还会送多少耳目来。” 扶阳卫连声应是,不敢久留,连忙走掉去办事了。 那一头的萧玉融已经坐着车辇到了太傅府,跟着引路的人穿过院子,柳品珏早已恭候多时。 柳品珏正在池边喂鱼,日光明媚,照耀万树繁如堆,绿油油一片的茂盛树荫随着微风摇摆。 柳品珏撒下一把鱼食,池子里一条条鲜红或米白的鲤鱼便争先恐后地涌过来抢食。 萧玉融瞟了一眼池子里游动的红白鲤鱼,嘴角抽了抽,“先生平日里也没少喂这些鱼啊。” 这鱼胖的,一条条浑圆壮硕,毫不夸张得说跟猪一样,张着血盆大口在那里抢食,怕是人掉下去都能吞了。 看见萧玉融来,柳品珏也不再悠哉悠哉地一把把洒鱼食,直接把那盅子倒着一扣,将所有鱼食都倒了进去。 这一幕看得萧玉融连眼角都开始抽,难怪这鱼能胖成这样,柳品珏这种喂法能不胖吗? “公主昨日还被陛下罚了,今日就有闲情逸致来管鱼,真是好心态。”柳品珏把喂鱼的盅子递给一旁的小厮,拍了拍手,接过手帕擦了擦。 萧玉融皮笑肉不笑,“还不是得益于先生昨日教导?” 柳品珏也习惯萧玉融阴阳怪气,不与她计较,转身走入室内,“既然陛下罚你禁足,接下来一个月你都要住在我府上,那就得好好听话,不该动的别乱动,不该看的别乱看。” “嗯嗯嗯。”萧玉融回答得敷衍了事,全当作耳旁风。 “你的厢房就在我房间隔壁,以防你半夜生事。”柳品珏微笑着说道,直接杜绝了萧玉融半夜三更作妖的机会。 萧玉融脸上带笑,心底却已经开骂了,真是该死啊。 柳品珏道:“从今日起,上午李尧止王伏宣会替你抄书刺绣,你就学琴,下午我另外给你上课。” “啊?”萧玉融满脸写着不可思议。 “你当我不知道,你从前那些书都是李尧止抄的,刺绣都是王伏宣绣的?”柳品珏扬眉。 李尧止必然是会替萧玉融抄书的,王伏宣就麻烦些,萧玉融昨日修书哄骗他过来,来都来了,估计也会帮忙。 主要麻烦的是柳品珏,萧玉融还愁怎么在柳品珏眼皮子底下顶风作案,没想到柳品珏主动让他们帮她作弊。 萧玉融问:“先生既然知道,那为何还要如此呢?先生不觉得我躲懒偷闲不应该?” “这些东西,做来何用?”柳品珏淡淡道,“那些规劝守礼规矩的书,抄了你就会听?那些刺绣,绣了你就会安于闺阁?” 那也确实。萧玉融心想。 柳品珏道:“你既不拘于三纲五常,三贞九烈。那也该知晓,人如蝼蚁,于史书兴亡而已也只不过是一纸空文罢了。” 他拿书卷敲了一下萧玉融的头,“这些东西,于你而言本就无用。学了,史书也记不住你。” 萧玉融略有失神,看了柳品珏片刻。 柳品珏此人,的的确确是有大才,有野心,难怪前世成了叛军主君呢,不当皇帝可惜了。 只是今宵宝座上坐的是萧氏人,还真是既生瑜,何生亮。 对于有能者,身为师徒,柳品珏的确尽他所能教导,只是真对上了,他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先生做这些,便只是为了被史书记住?”萧玉融问道。 柳品珏没回答,而是反问:“你做这些,难道就只是为了好玩吗?” “我先前就同先生说了,我想要的可多了。”萧玉融说。 柳品珏望向她,而她目光坚定,如有野火焚烧,照亮天明。 “我要卓然高立,要站在天底下最高的地方俯瞰楚乐江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我要只言片语便成旨意,天下口口相传,无人胆敢笑是戏言,叩首奉行。” “我要裹挟珠光宝气,珠屑铺街作云,金粉砌殿如土,闲来无事作乐,丝绸锦缎裂声,琉璃翡翠掷响,娈童美姬歌舞。” “我要千年万岁,椒花颂声,史册留名,后人铭记。所有人提起我昭阳的名号,都称在于先生之上。” 柳品珏看着口出狂言的徒儿,不紧不慢地鼓掌,“好志向。” 第18章 旧日 抄书和刺绣这种事情,萧玉融从小到大都是偷偷摸摸推给别人做的。 作为罚萧玉融的萧皇和柳品珏,通常情况下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即使是到了现在,也还是一模一样。 萧玉融都握着实权上朝了,犯了错萧皇还是罚她抄书刺绣,百官暗地里都摇头称叹,这不明摆着还把公主当小孩子吗? 李尧止替萧玉融抄书向来很自觉,书卷摊开,磨墨铺纸,就开始抄。 被萧玉融用信骗过来,以为还有什么要事的王伏宣可就没有那么好说话了。 他还黑着张脸,阴森森地盯着萧玉融,“这就是你说的,有要事相商?” 亏他还以为萧玉融被罚了有什么难处,所以急需他帮忙。 他从王府坐车推轮椅跑到太傅府,结果萧玉融就给他说这个? “的确是要事啊,你知道的,我又不会刺绣。”萧玉融求人态度还算良好,跟王伏宣将心比心,“你先前就帮我忙,如今也算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了。” 王伏宣气得慌,“你知不知道我成日里忙得脚不沾地,怎么可能替你绣花?” 他的时间多金贵,成日里忙不完的事情,还要被萧玉融叫过来绣花?萧玉融就不能随便叫个女婢帮忙绣吗?非得要他来。 说这话萧玉融可就不乐意了啊,多见外啊。 她道:“你先前不就替我绣花?我到今日绣凤凰还绣得像只野鸭,你也要占绝大多数的责任!” 王伏宣都给她这强盗逻辑气笑了。 不过萧玉融说得确实不错,从小到大刺绣这活就是落在王伏宣身上的。 王伏宣腿瘸,不良于行,至于他为什么会这样,也不得而知。 王家原先嫡系的子孙虽然不多,但也不能算少,王伏宣排下来算第三。 如果不是他天资聪颖,也轮不到他被眼高于顶的柳品珏收为亲传弟子。 至于继承家业,更别提了,王家不可能让一个残废当掌门人,按资排辈也轮不上他。 无论是在学堂还是在家里,王伏宣都是被冷眼相待被看不起的那个。 更何况他父母都在他年幼时遇到了泥石流,两个人都没能活下来,失去了庇佑,王伏宣在族中也就是外面看着光鲜亮丽,其中苦楚也就自己知道。 家里管事的欺负他也是常有的事情,时常克扣例银。夏日少冰,冬日少炭,年幼还没有还手之力的王伏宣就会凭借奶嬷嬷教的刺绣换银钱,再去买冰买炭火。 奶嬷嬷死后,他就一个人绣,就因为这个还被人嘲笑过很久。 但是王伏宣都忍了,因为对于那时候的他来说,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尊严体面什么的都可以先放放。 萧玉融知道他会刺绣,所以这种头疼的玩意儿都丢给王伏宣去做。 王伏宣本来是不乐意的,不管萧玉融愿意出多少钱都不愿意。 萧玉融不明白对于那时候的王伏宣来说,只有想要在萧玉融面前保持尊严。 她只是觉得,王伏宣刺绣也是卖去换钱,她既然愿意出更高价,王伏宣为什么就不愿意帮她呢? 萧玉融脾气上来了就直接把绣花架子往王伏宣旁边一丢,自己走了。 王伏宣一个人在那里僵坐半天,最后还是替萧玉融绣了。 萧玉融此人向来是得了好处便笑语盈盈,温言软语,没事了便翻脸不认人的。 见王伏宣已经替她做好了,便笑嘻嘻地拉着王伏宣的手道谢。 更年少的时候王伏宣比如今还要羸弱许多,脸长得秀气,更因为不爱跑动不见天日而皮肤苍白。 萧玉融就逮着他戏弄:“哎呀,我们小伏宣真是细皮嫩肉的,白净水灵得很。我若是男儿郎啊,我一定把你娶回家!” 萧玉融揽着王伏宣肩膀哈哈大笑,王伏宣则是整张脸都红透了,缩在那里不回话。 有了这个法子,更别说萧玉融从来都不知道变本加厉这四个字怎么写,愣是之后的刺绣活儿全一股脑的丢给王伏宣了。 王伏宣每次都不乐意,但回回都偷摸着帮萧玉融做完了。 长大了以后不知道为什么,在王伏宣前头的那些继承者接二连三全死了。 说是王伏宣没在其中下手,萧玉融也肯定是不信的,毕竟王伏宣都快把王氏嫡系的人都杀光了。 王氏嫡系的人就算是跑到萧皇面前一个接着一个以头抢地,涕泪横流地控诉王伏宣,那也没用。 萧皇本就乐得见氏族内斗,王伏宣更是杀得嫡系只剩下寥寥无几几个人。 王婉茹就也是运气好被留下的其中之一。 不管王伏宣使了什么手段,也不管当时剩下的最后当家做主的还是王伏宣。 从小到大都这样了,那这回肯定也一样啊。萧玉融把刺绣的工具都塞进王伏宣怀里。 “我可不管了,这事儿便交给你了啊。”萧玉融当了甩手掌柜,“我去练琴了。” 丢下话和东西,萧玉融就抱着琴跟柳品珏去了。 王伏宣在原地脸色铁青,愣是没说出半句话来。 即使是他如今这般品阶,这般地位,到了萧玉融面前还是要替她绣花。 “师兄,还不绣吗?”身后的李尧止不紧不慢地问道。 王伏宣转头看过去,李尧止坐在书案边,正提笔蘸墨,松弛有度地抄书,姿态工整平静,身姿挺拔,犹如修竹一般。 说这话的时候,李尧止含着笑看他。 王伏宣暗暗在心底冷嗤一声,真是没出息。 从小到大萧玉融犯的错基本上都罚在李尧止身上了,李尧止还巴巴地替萧玉融抄书。 心里是那么想的,实际上没多久王伏宣自己也没出息地坐在那里开始替萧玉融刺绣了。 而萧玉融本人正在后边跟着柳品珏学琴,她弹琴不说差,但比起柳品珏李尧止他们肯定就没多好。 可放在玉京扎堆的名门贵女里头,萧玉融的琴技也是能拿得出手,宴席上也是能作为贺礼弹奏一曲的。 断断续续的琴音从后面流出,王伏宣绣花的动作停顿了片刻。 “师兄。”李尧止道。 王伏宣仿佛猛然惊醒般,抬眸看向李尧止。 李尧止微笑:“琴声静心,殿下虽仍在学艺,但情感丰沛,理应也有清心效果才是。” “真论起来,李尧止,你才是真深藏不露。”王伏宣说道。 模棱两可来点李尧止的话,听着一语双关。 李尧止低眸,笑了一下:“师兄谬赞。” 王伏宣看了一眼手里的刺绣,“我们这个师妹心比天高,当年她能写‘我本南山凤,岂同凡鸟群’这种诗,你也功不可没。我倒是好奇,你也是否确实如此想?” “师兄说的是什么话?天下有能者数以万计,尧止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李尧止面不改色,嘴角噙笑。 “到了我这里还在装呢?”王伏宣嗤笑一声。 他问:“李尧止,既然你心高气傲,不愿意泯然众人,又怎么甘心侍奉萧玉融左右?怎么安于现状,坐在这里替她抄书?怎么愿意回回为一个任性的公主受罚?”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李尧止连眼角眉梢的弧度都没有丝毫变化,“殿下天潢贵胄,岂能以身试险?” 王伏宣将手中刚刚扎了没几针的刺绣举到眼前,隔着薄如蝉翼的丝绸看向那一头的李尧止。 他意味深长地说道:“这凤凰旁边,添条要化龙的毒蛇猛兽,才会惟妙惟肖。” 语罢,他扬眉看向那头的李尧止,李尧止保持浅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就这么上午练琴,看着李尧止和王伏宣替自己抄书绣花,下午就接着听柳品珏讲课。 萧玉融与柳品珏关系缓和了许多,没再一见面就阴阳怪气的剑拔弩张。 禁足的日子眨眼过半,这些天她日子过得非常舒坦,甚至还懒散了许多。 本来午后就容易困,柳品珏坐在椅子上,侧靠着丝织隐囊,手里握着一卷书看。 窗外蝉鸣声阵阵,微风徐徐而来,拂面不燥。 柳品珏的视线挪到了萧玉融身上,萧玉融跪坐在椅子边,书案前,手里捧着本书,眼睛却已经闭上了。 她脑袋一点一点的,如同小鸡啄米似的,看样子是读书倦了乏了睡着了。 柳品珏没喊她,看着萧玉融越来越困,睡得越来越熟,从一开始只是坐着脑袋一点一点的,到后头开始整个人东倒西歪,摇摇欲坠。 终于一下子,萧玉融歪倒在柳品珏腿上,枕到了他的膝盖上。 这会萧玉融可算是清醒了,两眼蒙笼余睡色。 柳品珏抬手抚过萧玉融的鬓发,“困成这样?昨晚没睡好?” 萧玉融从柳品珏膝盖上抬起头,“昨晚处理了些事情,这才耽搁了歇息的时间。” “既然如此,今个儿便先回去歇着吧。困成这样,你也学不进什么东西。”柳品珏道。 “那怎么行?”萧玉融一脸正色,“弟子事师,当同如父。” 她说出这种话来脸不红心不跳,是半点心虚都不见得,差点给柳品珏气笑。 柳品珏道:“弟子事师,当同如父?这些天下来我看你是乐不思蜀,过得快活得很,什么时候来侍奉过你师父我?” 萧玉融摇摇头,说得煞有介事:“说来先生年长我八岁,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既然如此,我又怎么会不诚心尊敬呢?” “旁的弟子晨昏定省,事事恭谨。你来了我这里,却诸事挑剔,连醴酪少添了桂花糖都得闹腾。”柳品珏轻嗤一声。 “先生嘴上这般说,实际上这府上,我所提的要求,不也是一力满足?”萧玉融笑道。 正所谓君子论迹不论心,看一个人怎么样不能单看他怎么说,怎么想,要看他做了什么。 柳品珏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公主尊贵,我府邸上下,岂敢怠慢?” 这时候翠翠走近,向柳品珏行了一礼,略有犹疑地看向萧玉融。 萧玉融意识到翠翠是有事禀报,但又忌讳柳品珏在场,犹豫要不要直接说。 她看了看旁边的柳品珏,柳品珏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等待她的选择。 “说吧。”萧玉融道。 于是翠翠禀报:“公主,先前招揽,有不少文人墨客愿入公主府中筑书。另外,有一人也愿意入公主麾下,只是此人……” “你说便是。”见翠翠犹疑,萧玉融便知道此人怕是有些特殊了。 翠翠道:“此人是昔日太史侄子,公孙钤。” 公孙钤? 萧玉融与柳品珏对视一眼。 公孙钤昔日也是赫赫有名的风流才子,成日里流连勾栏瓦舍,放浪形骸,但也出口成章,才华斐然。 最大的爱好就是喝酒,每天都喝得烂醉如泥,一般要找他,酒楼青楼里,人扎堆的地方就有他。 文人墨客里他又敢说,又敢写,写得还好,所以读书人里头声望高。 尤其是喝完了酒,那更是洋洋洒洒收不住,因为酒后狂言被萧皇一贬再贬。 到后头他也干脆不做官了,就写文章,成日出入秦楼楚馆,但光是写写文字写写诗也一字千金,仰慕他才华的人不计其数。 要紧的一点是他还是前太史的侄儿,太史一家锒铛入狱之后流放西北。 萧皇对公孙钤的才华横溢还是历历在目,喝令他在七步之内写出诗来,就留下他在玉京,一切从旧。 公孙钤灌了两口酒以后,果然七步成诗。 只是这样的人……本应该是一颗闲不住停不下的浪子心,对于官场事事也不上心,怎么就愿意做公主门客了? “看来卿卿确实魅力不浅,居然连公孙钤这样的人都愿意拜入公主府。”柳品珏不疾不徐地说道。 萧玉融没理睬柳品珏的阴阳怪气,对翠翠说:“既然人家主动来,只要心诚,昭阳府来者不拒。他愿意来,便好生安置吧,待我解除了禁足,回了府上再接见他。” “是。”翠翠退下了。 柳品珏看了眼萧玉融,弯了弯唇。 心思不浅,既为了表现与他同心,毫无猜忌,所以让翠翠当面禀报。又为了保证详谈的东西不被听了去,所以说回了府再接见公孙钤。 看来萧玉融长进了许多啊。 第19章 养虎为患 一月之期将近,萧玉融的生辰也临近了,估摸着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 萧玉融在案边,一面吃着醴酪,一面算算时候,“父皇的气早消得差不多了,我也不必去哭喊,叫人把抄好的书和刺好的绣送去父皇面前便可。” “你生辰将近,陛下也是时候要解除你的禁足了。”柳品珏道,“回头叫御前的宦官多问一嘴今年生辰,要不要额外给你备礼。” “我早安排了。”萧玉融说,“我生辰将近,再者文王封地动荡不安,父皇必定会提前解禁,叫我重新回去。” “不枉费我一番苦心,倒是聪明了不少。”柳品珏从来不吝啬夸奖。 萧玉融自然还是故作谦虚地回答:“哪里的话?还是先生教得好。” 柳品珏搁下手里的书卷,“教你的东西,能够融会贯通,那便是你自己的。” 萧玉融顿了顿,忽而就抬头盯着他问:“先生教我,不怕我来日将这些手段都用在先生身上?” 柳品珏反而笑了起来,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似的。 “我既然敢教你,那便从来不忌惮后果如何。”他道,“恰恰相反,我很期待。” “期待?”萧玉融半眯起眼睛。 “对,期待。”柳品珏点头,“我期待你能成长为什么样子,期待有朝一日你我真的双方对阵,你会撑上几个来回。” 萧玉融面无表情地看着柳品珏,“这么说,先生是瞧不上我了?你就不怕,到时候能伤了你的,杀了你的人是我?” “哈哈哈哈哈哈!”柳品珏笑得更欢畅了。 萧玉融仍然没有表情地盯着他看。 柳品珏猛地收住了笑声,握住了萧玉融的手腕,“展现给我看。” 他眼里异色的光芒灼灼,“展现给我看,你能成长到什么地步,能撼动我?能伤了我?还是能杀了我?” “你当真那么想?”萧玉融冷声问道。 “我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卿卿,莫要让我看低了你。”柳品珏笑道。 萧玉融盯着柳品珏的眼睛,那双死水微澜的眼睛,犹如墨玉般沉沉的。 她突然间笑了起来,“好啊,先生今日不吝赐教,我甚是感激。” “但也原谅我来日对阵,不念旧情。”她又蓦然收了笑,森然说道。 “好,你可千万不要手下留情。”柳品珏眼底的笑愈发真切了起来,“因为到那时候,我也不会心软。” 萧玉融从太傅府离开的时候,柳品珏还站在门口亲自送了一程。 “先生这模样,知道的是我解除禁足了,不知道的是送我远去千里之外呢。”萧玉融调侃了一句。 马车都已经在府邸前面候着萧玉融了,柳品珏依然不紧不慢。 “倒也大差不差。”柳品珏道,“如今,你也算出师了。” “出师?”萧玉融愣了愣,随即便不满道,“昔日师兄弟们都有出师礼,到了我这怎么什么都没有?” 柳品珏气定神闲,“因为你是算出师。” 萧玉融问:“算?” “还没出师,勉强算是,往后也不用日日来上课了。”柳品珏道,“待你正式出师,我必有一份大礼送上。” “那我可就恭候先生的礼物了。”萧玉融轻哼一声,转身被翠翠扶着上了马车。 马车镶金嵌宝的窗牖被一帘绉纱遮挡,绉纱看似细薄却给人以一种厚实感。 隔着有细折的朦胧绉纱,柳品珏瞥见车内等候的萧玉歇。 萧玉歇冷毅的眉目在看到萧玉融时才稍稍柔软些,抬手扶了一把上车的萧玉融。 柳品珏目送马车远去,若有所思。 他府上幕僚立于左右,说道:“昭阳公主是为天子与名门贵女结合,从小文治武略地教辅,所以飞扬跋扈。主君如此教导,后患无穷。” 另一位幕僚也连连称是:“昭阳公主,来日必成我柳氏天下的心腹大患!” “她既然是我的学生,我自然得负责到底。”柳品珏抬手制止了他们的你一言我一句。 “如今内忧外患,她看着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实则楚乐上下危如累卵。”柳品珏淡淡道,“她在此局之中,若真能卓尔高立,那也不枉费我与她师徒一场的缘分。” 幕僚闻言,略有迟疑,“主君此意……是想要招揽公主于麾下?这是在养虎为患啊。” “她既是萧氏女,倾巢之下,岂有完卵?她一身殊荣因萧氏所有,自然需要维护萧氏皇朝。”柳品珏道,“若是萧氏罹难,她作为公主又该如何自处?” 他们本就立场不同,利害不一,怎么可能有谁臣服于谁之说? 幕僚神情愈发古怪,既然如此,主君又何必如此悉心指导呢? 想了想后,他又道:“主君,昔日留在玉京是权宜之计,如今允州万事俱备,我等何时启程,返回主家啊?” “留在玉京并非权宜之计,而是我深思熟虑之所为。”柳品珏转身走进府内,“如今萧皇久病未愈,大业将成之时即将到来。” 幕僚连忙追随上他的步伐,“主君深谋远虑,我等弗如远甚,自愧不如。” 柳品珏沉沉阖上的眉睫,片刻之后,再次睁开,“修书给允州,让他们定定心,稍安勿躁。” “主君,公孙钤求见。”部下见缝插针,上前禀报。 “公孙钤?”柳品珏稍显诧异,“他来做什么?” 萧玉融解禁回府,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接见这个新上任没多久的公主府门客,公孙钤如今跑来太傅府做什么? “叫进来。”柳品珏挥了挥手。 公孙钤很快就来到柳品珏面前,看着应该是刚从酒肆里爬起来,身上一股酒味。 他往前两步还没靠近柳品珏呢,就被柳品珏两侧的护卫拦了下来。 “哎呀,真不好意思哈,忘了太傅这人素来是不喜欢与人贴近的。”公孙钤一点都没觉得被冒犯了,没个正形。 柳品珏没理会他这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姿态,开门见山:“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做什么?” “哎哟喂,太傅您这话可不就是问到点子上去了吗?”公孙钤一拍大腿,“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小生欠了些酒钱,还得罪了御史大夫,他现在正想着把小生送牢里去呢。” 他说着又叹了口气:“御史大夫是小生叔父政敌,如今小生叔父都被发配到西北去了,他还揪着小生不放呢,人家好怕怕哦。” 他捏着帕子在那里嘤嘤嘤,柳品珏不冷不热地瞥了他一眼。 谁不知道这小子前不久去御史大夫家赴宴,不请自来,还写了好几篇讽刺御史大夫的文章。 公孙钤有今日,被御史大夫记恨,那可以说完全是他自己作死,成日里上蹿下跳去挑衅人家,完全不算冤枉了他。 “这些话你来同我说什么?理应去找卿卿才是,她现在才是你的正经主子。”柳品珏从容不迫地端起茶杯。 杯中碧玉般的茶叶轻轻摇晃,茶香四溢。 公孙钤笑嘻嘻地说道:“小生既然投诚了公主,就明白以公主的秉性,若是知道小生惹了那么多事来投诚,必定会怀疑小生的忠心,然后把小生丢出门去。” 柳品珏抿了一口茶,“那你来找我,又是何意?” “那自然是知晓太傅那么多学生里,那么多亲传弟子里,最为疼爱昭阳公主,所以这不是来求助太傅了嘛。”公孙钤嘿嘿一笑。 “呵。”柳品珏笑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会帮你,又能帮你?” 公孙钤摆摆手,一副你就别谦虚了的模样,“柳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太傅从御史大夫手里保下小生,这还不简单?” 他又故作忧愁,“御史大夫本就同我们昭阳殿下不对付,十分不满她入朝为官。只怕到时候,小生会牵连公主啊。” 柳品珏幽幽抬眸,“你想以卿卿威胁我,借我之手,除你后患?” “哎呀我去,太傅哇,你这说的什么话?罪过哦罪过,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这样算计你呐!”公孙钤嘴上说得浮夸,脸上却还是嬉皮笑脸的。 柳品珏轻嗤,慢条斯理地搁下茶杯,“只要你待卿卿忠心,我替你料理后事也无妨。” 公孙钤了然一笑,拱手作揖,“那就有劳太傅相助了,日后有用得上小生的地方,太傅只管说就是。” “我也盼着自己这一帮,别是姑息养奸。”柳品珏意味深长。 “那小生欠的酒钱……”公孙钤搓了搓手,向柳品珏暗示。 “至于你的酒钱,找你的新主子讨去。”柳品珏微笑,冷酷无情地让人把公孙钤丢了出去。 公孙钤被两个护卫一左一右架着往外面拖,不可置信地看向高座上气定神闲的柳品珏。 “喂喂喂!这就给我丢出去了?”公孙钤一路上大喊大叫。 没人搭理他,丢出门口后直接关上了大门。 “切,真是小气,真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公孙钤拍拍身上的灰尘,唉声叹气地往回走,“向公主要,那以后的日子可就过不好咯。” 公孙钤刚走到公主府门口,就又被两个人架上了往里面拖,“诶诶诶!干嘛呢干嘛呢?给我放下!” “公孙先生,你可赶紧跟我们走吧,公主要见你!你这刚刚都跑哪去了?我们四处找都没找到你!”那两个护卫充耳不闻,径直把人拽到了萧玉融面前。 把人拎到萧玉融面前,两人就齐齐撒手,站到了一边。 公孙钤狠狠地摔了一下子,一边扶着腰一边直喊哎哟喂,“我说啊公主,咱俩这还是初次见面呢,就这样动手动脚的真的好吗?” “你方才去哪了?去见了谁?”萧玉融面无表情。 “瞧您这话说的,我能见谁啊?”公孙钤装傻。 “少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萧玉融冷笑,“说吧,刚刚跑太傅府,跟柳品珏说了什么?” 公孙钤还想挣扎一下,萧玉融已经下最后通牒了。 “再不说,你就收拾包袱给我滚人。”她开始有些不耐烦了,森然道,“你要是敢说假话,我就让人拔了你的舌头。” 玉殊在她身后,应声把手按在了剑柄上。 公孙钤只能实话实说:“找太傅帮忙,因为我欠了酒钱又得罪了御史大夫。找你帮忙你可能会怀疑我忠心,还会考虑我是不是真的能给你盈利大于亏损,所以我去找了太傅。” 他思考了一下,补充:“而且御史大夫跟你一直不对盘,你们的关系已经没有可以下降的程度了,你即使是帮我出头,可能也没什么用。” 看他阿巴阿巴说了一堆,萧玉融目光冰凉,“那你为什么要投到我麾下?” 啊?这是可以说的吗? 公孙钤眼珠子刚转一圈,瞎编乱造的话还没说出口,萧玉融就喊:“玉殊。” 玉殊拔出了剑。 “我说我说!”公孙钤毫无骨气可言,“因为所有能投诚的主公里头你最有钱,也最不拘一格,我可以尽情喝酒没有什么约束。而且、而且……” “而且?”萧玉融等他说下去。 他弱弱地说道:“而且您是公主嘛,可能好哄很多。” “怎么?本宫看着比他们都要好糊弄?”萧玉融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哪里哪里?”公孙钤连忙赔笑脸,“我这不是觉得公主心地善良,跟个天仙似的,不会动不动就喊打喊杀嘛。” 他先把萧玉融的帽子戴高了,可惜这招对萧玉融没有用。 萧玉融一脚踹在公孙钤的膝弯上,公孙钤“嗷”地一声径直跪在了地上。 他身娇肉贵的,就是个弱不禁风的文人,当下就冷汗涔涔的。 “你说得对,你我今日第一次见,既然你以后都是要效忠于我的,那我就得先立下规矩。”萧玉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她不疾不徐道:“从今往后,唯我之命是从。忠心,是最要紧的。其次,本宫麾下不养闲人,食君之禄,便要忠君之事。发挥你的才能,你的用处。” 打了一闷棍,自然还要给颗甜枣,萧玉融道:“自然,本宫也不会亏待手底下的人。方才你说的那些,钱、酒,本宫都能给你,规矩,本宫这里也没那么多。” “本宫这么说的话,你听明白了吗?”萧玉融脸上的笑容堪称温柔。 “明白明白!”公孙钤顶着满头冷汗,连连点头。 第20章 贺礼 萧玉融满意地点点头,不冷不热地警告:“本宫知道你去先生那里,无非是也想搭条线,日后万一有个是非好歹能跳槽。” 公孙钤一凛,瞪大了眼睛看向萧玉融。 “本宫可以当作不知道,睁只眼闭只眼就算过去了。”她笑得格外宽和。 “公主大度,小生……”公孙钤勉强撑起一个笑容。 萧玉融打断了他,“只是日后若你还有这种心思,去找了柳品珏亦或者是旁的什么人,本宫就当做你背主,打断你的腿。” “小生不敢。”公孙钤忙低下头。 看来他是真的看低了这位昭阳公主,日后真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这位新主了。 “本宫也不要你做别的什么事情,平日里只需要写写文章赞美本宫,批斗本宫的敌人即可。等本宫有需要了,就是本宫的喉舌,拨弄舆论的风云。”萧玉融道,“其余时候,随便你去干什么。” 萧玉融给的条件果然优厚,公孙钤暗暗松了口气。 他捂着自己还一阵一阵痛的腿,又恢复了往常混不吝的模样,“那小生日后便为公主所用了。” “嗯。”萧玉融矜贵地应了一声。 公孙钤打量了两眼萧玉融,突然间鬼使神差地问:“即便太傅是公主的师父,在公主眼里,也是敌人吗?” 萧玉融扬眉,忽地一笑。 这一笑犹如千山霜冰转而春晖满朔方,昙华乍现。 她说:“今日师徒,来日宿敌。今日死仇,来日盟友。是敌是友,自然依时机而变。” 公孙钤在心底啧啧称奇,这昭阳公主果然薄凉冷情啊。 “你方才说欠了酒钱,欠了多少?”萧玉融话锋一转。 提起这个公孙钤可就不太好意思了,挠了挠头,露出一口白牙,腼腆小声地说道:“五百两银子。” “五百两?”萧玉融扫了他一眼。 公孙钤把头低得更低了。 五百两银子对金玉满堂的萧玉融来说不算什么,但也不少了。 要是按照公孙钤这种花大钱喝酒的情况持续下去,也确实没几个主公能养得起他。 萧玉融转头对玉殊道:“你去带他把酒钱抵上,再找太医来给他治治这喝酒的毛病。别没写几篇文章,就醉死在了我的公主府。” 玉殊抱拳,“是。” 他从来只听萧玉融的话,领了命就提溜着公孙钤出去把酒钱还上了。 玉殊刚走,旁边等候已久的婢女就过来禀报:“公主,崔少将军来了。” 自从在宫中一别,萧玉融实实在在有一个月没见到崔辞宁了。 崔辞宁帮她处理后事,却又被拦了下来,被萧玉歇劝说出宫去。 现在想想,不知道见面会不会尴尬,崔辞宁也算是彻头彻尾地明白了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走吧。”萧玉融沉吟片刻,道。 崔辞宁正在欣赏一箱箱都快要把院子摆满了的金银首饰,奇珍异宝。 昭阳公主府可谓是极尽奢华,萧玉融父兄但凡看到什么好东西都堆到这里了。 雕梁画栋、金钉朱户的华美宫苑已经足以令人眼花缭乱,更别说在院子里堆满了的贺礼了。 他刚刚一进门,险些被满目金银晃瞎了双眼,愣愣道:“这么多宝物?” “公主生辰将近,楚乐上下送来贺礼,自是如此。”翠翠回答。 她身为公主身边的女官,暂且替萧玉融招待崔辞宁,“公主尊贵,结识名士之流,好友数多。所以,这礼物才多了些。” 最打眼的是最中央摆着的那颗珊瑚,珊瑚碧树交枝柯,庞大无比,珍华夺目,光是看着就富贵无比。 可谓是贵得明明白白,一目了然。 “这怕是里头最贵的吧?”崔辞宁指了指这颗珊瑚。 “那也不尽然。”翠翠说,她跟在萧玉融身边,见识过无数珍奇,也是见过世面的,“有些宝物瞧着或许没那么璀璨夺目,实际上却价值不菲。例如这黑晶,看着不打眼,却也价值斐然。” 她看了看珊瑚,“不过这株珊瑚确实价值连城,难得一见。” 崔辞宁啧啧感慨,顺口问了一句:“这都是谁送的?那么财大气粗。” “珊瑚是王家主送的。”翠翠一板一眼地回复,“王氏富可敌国,出手也是不凡。” “啧。”崔辞宁难免啧了一声。 翠翠道:“黑晶则是公主舅父霍侯的手笔。” 崔辞宁记得霍照是萧玉融的小舅舅,说是舅父,实际上也没比萧玉融大上几岁,对这个外甥女平日里也是极尽宠爱。 “霍侯倒是出手阔绰。”崔辞宁瞥了一眼黑晶旁边绕着的一大圈珠宝,一看就知道那一小片出自霍氏之手,“霍氏是平日里挂搜到什么好东西就都送来公主府了吗?” “霍氏族人多,自然礼物也多。”翠翠解释,“世家多族人,也是寻常。光是公主母族霍氏,便有七房,光是先后娘娘那一房便有两支。” 这两支毋庸置疑,一支是已故的霍皇后,一支是霍照。 宗族谱系有多少房多少支不计其数,这也是氏族为何如此势大的原因之一。 翠翠道:“名门宗族,能够枝繁叶茂,繁衍生息,自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此,财力也大了些。” “翠翠,怎么给少将军讲这些?”不远处传来女子轻慢的声音。 崔辞宁转过头,萧玉融款款而来。 翠翠给萧玉融福了福身,便先去办其他的事情了,光是公主礼物的事情便忙得很。 萧玉融见崔辞宁背着一只手,也不知道藏了些什么。 崔辞宁见了萧玉融就笑,好像根本没经历过宫里那一遭似的,“翠翠?你家侍女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比我父帅起名还随便,他给我堂兄起名叫阿虎。” “翠翠复翠翠,双飞亦双止。”萧玉融不满道,“这么朗朗上口,怎么不好听?怎么随便?” 崔辞宁哪知道这还能掐个诗出来,愣了愣,随即低着头,有些低落,“我……我不知道这个,你别生气了,我没怎么学诗文。” 崔辞宁自幼习武,年少就上马征伐,屡立奇功,该学的都学了,但确实也没有太多时间学诗文。 因为于崔辞宁,于崔家人而言,或许比起风花雪月的诗文,刀枪剑棍来得更加时机妥帖。 这么想,萧玉融心软了许多,转移了话题:“你爹爹给你堂兄起名叫阿虎,怎么就给你起了个好名字?” “我这名字?我这名字是算命先生起的啊。”崔辞宁说,“崔家到我这字辈辞,我娘给我哥起了个安字。算命先生说我和我大哥刚好占安宁二字,是好寓意,跟字辈连在一起也有舍小家顾大家的忠君报国之意。” 忠君报国……这四字说来可真是讽刺。 萧玉融微微一怔,目光复杂。 她跟崔辞宁可真是好笑,崔家说忠君报国,却反了。而他们萧氏也不算什么好君王,帝王猜忌,君逼臣反,无妄之灾。 崔辞宁像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来,笑着说:“本来我爹给我大哥取名叫狸子,给我取名叫狼奴的,他就觉得贱命好养活,给我娘气得半死。” “看来最后还是你娘更胜一筹,不但给你大哥起了名,找了算命先生给你起名字。”萧玉融道。 “那是自然,我爹虽然战场上威风凛凛的,但却怕我娘发火。我余下的兄弟姐妹们,全是娘起的名字。”崔辞宁点头。 “公主,这是公子送来的贺礼。”翠翠捧来一个雕花嵌金匣子,呈给萧玉融。 李尧止?崔辞宁多分了些关注。 因为年龄相近,又是一文一武,崔辞宁从小到大都没少与李尧止相比。 毕竟李尧止从小就是长辈们眼中的好孩子,懂事明理知进退,聪慧识礼晓得失。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崔辞宁和李尧止的名字都放在一起相提并论,因为他们都是世家这一代才能出众的亢宗之子。 就俩门萧皇也乐见其成,时常提起两人就摆在一块,嘴上夸文可安邦,武可定国,实际上意思也是让崔李氏族互相掣肘。 这样的情况直到崔辞宁立下军功,一战成名,才开始好转。 长辈们开始夸耀还是武将好,军功虽然生死系于一身,但是晋升快。 文官却不知道要熬多少年资历才能爬上相同的品阶。 “还是武将好啊,我崔家世代行军,不像文官那弱不禁风的。“崔辞宁已经记不清是族中哪位长辈拍着他的肩膀这样说。 但李尧止并非是文弱之人,他分明文武双全。 崔辞宁知道自家长辈肯定是心疼自家孩子的,所以长辈们作比的话不该放在心上。 李尧止文成武就,可他呢?他除了武艺兵法,并不擅长做文。 萧玉融已经打开了匣子,匣子里静置着一套金红色的头面,以红玉做为主要的装饰,一看这红玉就是稀世奇珍。 顶簪、鬓钗、长簪、挑心、分心、掩鬓、耳坠、手镯、戒指、花钿、小钗啄……头面向来数量越多越精致奢华,这套整整十九式,足以见真章。 尤其是其中的红玉眉心坠,萧玉融取出眉心坠细细查看。 鎏金红玉,温润处转锋却妖冶,水光涟涟,极致动人,水滴状的红玉坠在眉心,犹如滴血一般。 “真是漂亮。”萧玉融看上去对这份生辰礼十分满意,将眉心坠摆放回匣子里,合上盖子,“收起来,生辰那日,我就要戴这个。” 翠翠笑:“是,奴婢这就去替公主收好。公子用心之至,有目共睹。” 萧玉融颔首,勾起唇角,“绍兖知我之心,向来如此。” 这话说得崔辞宁愈发不是滋味,他知道李尧止和萧玉融自幼两小无猜,如今看来,公主府的人都甚是喜爱李尧止。 哼,惯会收买人心的。 “那你呢?”萧玉融转过头,看向崔辞宁,“你给我备了什么礼?” 崔辞宁愣了愣,“我的礼物还没备好,待到你生辰那里便献上。” 萧玉融说:“我生辰时候,你不都要前去宣城以防备文王了吗?我父皇催了你好几回,不急吗?” “急啊,我大哥,还有几个族中兄弟姐妹已经领着一支崔家军前往宣城了。”崔辞宁道,“所以,我向陛下求了恩典,陛下允我过了你的生辰宴再走。” “哦~原来是为了留下来陪我过生辰宴啊。”萧玉融扬眉笑了起来,偏过脸,带了几分促狭。 萧玉融雪肌云鬓,脸色虽然苍白,但笑意盈盈时眉眼恬静,风华万千。 崔辞宁光是看着她,又莫名觉得怦然心跳。 萧玉融和他见过的所有女孩都不一样,南边的姑娘多数柔婉,北边的姑娘则是大多爽朗,萧玉融则是二者皆有。 她金尊玉贵长大,出则香车宝马,珠帘翠幕,入则高门华庭,歌酒朋侣。动辄颐指气使,奢靡成性,按道理说是崔辞宁最讨厌的女孩。 第一眼崔辞宁还能告诉自己,一见钟情或许是见色起意,或许是他见到了能够象征南国风光的佳人,毕竟萧玉融容光绝色,倾城之姿。 但是后面,他明知道萧玉融并非他想象中的女子,他却在萧玉融面前仍然丧失理智。 “我、我、我……”崔辞宁从脖子到耳根又红透了,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萧玉融抬着眉眼,有些好奇地打量着熟透了的崔辞宁。 这样看看,崔辞宁可还真是纯情得很。前世光是看见他红着眼睛,倒是没见他红了脸。 “行了,你那生辰礼,我就拭目以待了。”萧玉融拍了拍崔辞宁的肩膀,目光却越过了他的肩膀,“只不过……方才一直看着你背了一只手,这是藏了什么好东西?” 崔辞宁简直是欲盖弥彰,下意识就侧了个身过去,把背过身的那只手更加往后藏了藏。 不仅是这样,他说话还更磕巴:“没、没有什么。” 李尧止珠玉在先,送了那样的礼物,他怎么可能还送得出手? 萧玉融早知道他会这样,他一藏,萧玉融就往另一头探出身子,拽出他藏着的那只手。 第21章 一见如故 被萧玉融一拽,崔辞宁一时不察,手和手里的东西就都暴露在了萧玉融的视线之下。 崔辞宁的手虚拢着,隐约可见其中一两点白白的东西。 “这是什么?”萧玉融更好奇了。 都这样了,崔辞宁只能小心观察了一下萧玉融的表情,展开了掌心。 他宽厚的,带着薄茧的,遍布疤痕的掌心里躺着一朵娇弱的白玉兰。 玉兰花开得柔软,却十分漂亮,白得亮眼。 在崔辞宁这双饱经风霜,饱饮敌血的手里,玉兰花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花瓣的边缘有些蜷缩了,看得出即便是崔辞宁极其小心,也难免碰坏了。但却看着很鲜妍,像是刚采摘下来没多久。 萧玉融看花的时候,崔辞宁也在小心翼翼地端详萧玉融的神情。 不过萧玉融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 “那个……花。”崔辞宁摊开掌心,把手掌里的花托到萧玉融眼前,有些踌躇和局促。 “玉兰花。”萧玉融问,“哪来的?” 崔辞宁绞尽脑汁想了很多理由,但是要是说实话,那也太丢人了。 难道要说是他兴高采烈跑到园子里,摘了最高的最鲜妍的玉兰花,然后揣在怀里一路跑过来,想要送给萧玉融的吗? “我、我随手摘的,路边开得好。”崔辞宁说。 玉兰花又娇贵又精细,一长就长在高枝上,一摘下又很容易就开始泛黄枯萎。 而崔辞宁送到萧玉融眼前的这朵白得跟雪花一样,显然是他刚采摘下来没多久,就跑过来了。 难怪看崔辞宁刚刚还有些汗,萧玉融还以为他是刚耍完刀枪棍棒斧钺钩叉什么的,然后过来的呢。 既然崔辞宁那么说了,萧玉融也没揭穿他,接过了花,低头看着,“送给我的?” “给你摘的。”崔辞宁点头。 “我不要这个。”萧玉融把花丢回了他的怀里。 崔辞宁愣了愣,眸光黯淡下来,低落地垂着头。 她不喜欢吗?她还是更喜欢珠宝吗?还是更喜欢李尧止的礼物? 萧玉融仰着脑袋说:“我要最高的枝头那一朵。” 崔辞宁眼睛一亮,“你喜欢花。” “我当然喜欢,我要最好的那朵。”萧玉融颐指气使地指挥崔辞宁再带她去摘一朵。 “好好好,我这就带你去!”崔辞宁笑着拉住萧玉融的手,和她一同翻身上了马,跑出了公主府。 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崔辞宁大笑着策马跑在长街之上,萧玉融骑马与他并肩而行。 萧玉融大声问:“你在哪摘的花?” “在侍中府!”崔辞宁同样大声地回应。 “啊?为什么?”萧玉融问道。 不过这也倒是提醒她了,她成日里忙得脚不沾地,解禁后更是在忙碌正事,差点忘记秋后算账了。 侍中害得她还没出宫就被抓住了,宁柔可真是找了个好丈夫。 崔辞宁回答:“不是侍中向陛下检举的你吗?我这一个月参了他好几回了。而且,他家的玉兰花在京中赫赫有名呢,开了第二茬了。” “看着好看你就偷人家花啊?”萧玉融觉得好笑。 “你要是喜欢,哪儿的我不能给你拿来?”崔辞宁朗声说道,日光之下,少年明朗。 “吁——”马匹停在侍中府墙外,就已经能看到白玉兰伸展出墙外的花枝。 崔辞宁翻上墙头,“你等我给你摘来。” 萧玉融坐在马上看崔辞宁翻墙,笑话:“你这样子,倒是显得跟个趴在墙头看情郎的姑娘家。” “那你就是情郎了?”崔辞宁笑着低头看她。 “我要是男儿郎啊,保管把全玉京的美人儿都抱回家。哪里还轮得到你来跟我墙头马上?”萧玉融回应。 萧玉融正仰着脸笑,被阳光说所照耀与笼罩,像是被上苍眷顾。 乌黑的头发、鸦青的睫毛都在光芒底下散开淡淡的晕色,辗转间落在她的眼底,恍若珠光宝气洒满,流金溢彩。 她笑着,眸若桃花。 直至很久很久以后,崔辞宁都记得这一幕,都记得萧玉融的笑容。 哪怕后面他们之间隔了太多的东西,血海深仇,宿怨爱恨,即使是这样,崔辞宁都无法忘怀。 直到有人摇晃他的肩膀质问他:“难道你非得把命留在南国?” 那时候他才意识到,他好像一直为那一刻而活。 所以未来的夜里辗转反侧,他无数次告诫自己,不要再动摇,不要再信任,不要再重蹈覆辙。 你也不能永远活在那一刻。 “崔明阳,傻呆呆地看着我做什么呢?”萧玉融明媚动人,在马上朝着崔辞宁挥手,“怎么啦?难不成是我太漂亮了吗?你这样子,更像个看痴了的怀春少女了。” 崔辞宁趴在墙头,萧玉融骑在马上,还真有些马上等着私奔的少男少女的模样,只不过位置互换了而已。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原来初见那时候,是一见如故。 这个故,是真的故人。崔辞宁想起来,分明小时候他们也见过一面。 是年幼的他被父帅领着,他骑着一只新得到的小马驹,跟在父帅旁边,入宫赴宴的时候。 他在小马上趾高气扬,巴不得所有人都看到自己的马,却看见小小年纪就像个小大人的李尧止。 李尧止穿着青嫩嫩的衣裳,像是新拔的竹笋,担忧地站在树下,连声劝:“殿下,快下来吧!很危险的!我在下面接着你,我替你去拿吧!” 崔辞宁是认识李尧止的,毕竟很早就开始被放在一块比较了,世家往来间的聚会也是打过照面的。 而粉雕玉琢小小一团的萧玉融就站在树杈上,也不知道怎么爬上去的,抱着树干。 看李尧止背上肩膀上的半枚鞋印,应该是踩着李尧止,被驼上去的。 面对李尧止的请求,萧玉融充耳不闻地伸出手够树枝上挂着的风筝,半靠着墙头。 崔辞宁抬头,而萧玉融低头。 就因为看了崔辞宁一眼,萧玉融直接脚下一滑摔了下去。 吓了崔辞宁一大跳,他险些没喊出声了,不过好在萧玉融并无大碍,她砸到了李尧止身上。 这是第一回,然后他们又见了一回面,那又是他们长大了的时候,崔辞宁首战大捷,居功甚伟。 少年奇才,封狼居胥的小将军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凯旋而归的崔家军由他领着班师回朝,回京述职。 父帅长辈们都在边境镇守,来述职的只有崔辞宁和一队刚刚下战场的崔家军,这还是因为萧皇说要好好奖赏崔辞宁。 立了大功,能管束自己的人还不在身边,正是意气用事年纪的崔辞宁颇为享受一路上百姓们的惊叹声和欢呼声。 毕竟他们连打理都没有好好打理一下,就直接回京了,不少人身上盔甲都是沾着血和灰尘的。 不过迎面就碰上了一座被几个身强力壮的侍卫抬着的轿辇,轿辇四周垂着绯红色轻纱,金铃铛叮铃作响,点缀金丝与红宝石,华贵无比。 街上人来人往,坐马车的、骑马的、走路的都是,坐着轿辇出门的却是少见的不能再少见,毕竟这是宫里才会出现的做派。 看抬轿人的衣着,随从的规模,还有轿辇的华丽,都足以证明里头坐着的应该是哪位贵不可言的金枝玉叶了。 最重要的是,伴随在轿子边的,那分明就是李尧止不是吗? 这不是正正好? 崔辞宁刚刚拿下首胜,一战成名,对上这从小到大被心照不宣放在一块比较的老对头,不得好好炫耀一下? 两对的车马迎面碰上,却都没有想要避让的意思,纷纷都驻足在原地。 “李尧止。”崔辞宁牵着缰绳,信心满满地喊出李尧止的名字。 他的样子看着是想要寻衅滋事,李尧止本不欲正面起冲突,也没必要无事生非。 只是这队伍是萧玉融的,若是避让的话,萧玉融又该不高兴了,也是驳了她的面子。 自幼浸淫权谋相争的世家子弟,八面玲珑,滴水不漏。 李尧止笑道:“少将军班师回朝,尧止叹服。” “你少装了,喂,能让你劳苦费心护送的是谁啊?”崔辞宁长刀指向轿辇,气焰嚣张。 他的刀上还有干涸的血迹,盔甲红缨耀眼。 而那绯色轿辇之内,纱帘飞扬间,隐约可见那人绫罗红裙的裙摆,同样鲜艳,妒杀石榴花。 红得刺目,红得晃眼。 李尧止脸色一变,挡在刀尖前,“少将军,请自重,莫要冲撞了宫里的贵人。” “切。”崔辞宁知道自己刚刚的动作要是冲撞了哪位贵人,又要给他冠个大不敬的名,还是收回了剑。 那群住在高墙金屋之内的皇族,安然享受着锦衣玉食,还不是靠他们这些武将在外征战沙场? 没有他们崔氏平定山河,萧氏能稳坐高堂吗? 但是想想还是不要逞一时之勇,给崔氏丢了面子,让父帅忧心了。毕竟他出门在外,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崔氏脸面。 这么想想,虽然觉得憋屈,崔辞宁觉得还是忍气吞声算了。 “走!掉头,我们换条路!”崔辞宁牵着缰绳调转马头。 他身后的一路崔家军立刻掉头跟上他。 李尧止站在原处,神色复杂地看着崔家军逐渐远去。 他转过身对着轿辇作揖,“方才是刚刚班师回朝的崔氏小将军,怕是惊扰了殿下,殿下勿怪。” 纱帘被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撩开,萧玉融看过来,只看到了崔家军队伍的末尾几个士兵,远远还看到头盔上骄傲的红缨。 萧玉融头上的金钗摇晃,流苏摇曳,在绯色的纱帘上荡出一片金影。 “你方才耽搁了这么久,就是跟他吵?”萧玉融蹙眉,“父皇说了,他可是武能封狼居胥的天纵奇才,怎么这么的不讲理?对本宫也毫无敬意可言。” 李尧止道:“看模样,少将军并没有知道轿子上是公主,只是单纯地不喜绍兖罢了。” “不喜欢你?绍兖,原来这玉京里头,还会有人不喜欢你?”萧玉融这倒是意外了,扬起眉梢。 李尧止无奈一笑:“殿下说笑了,人非草木,自然有喜爱也会有憎恶。臣非圣人,人无完人,自然如此。” 萧玉融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本宫今日心情好,不跟他一般见识,接着走吧。” “是。”李尧止应声。 如此一见,如此一别,相忘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他们转头就都将此事遗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但是相识却是要很多天,很多月,很多年的。 一隔经年,然后相见不相识。 直到现在,崔辞宁看着萧玉融的眼睛,心脏鼓动的感觉带有莫名的喧嚣。 “确实很好看,我第一眼见了你,就觉得你好看。”崔辞宁说道,尽管脸还是一样红。 萧玉融意外于崔辞宁的坦诚,“别信口开河了,怎么还不采花?我要最高的那一朵!” “好嘞!”崔辞宁高声应和道。 他们动静太大,把侍中府里的仆役都吸引了过来。 仆从们以为是贼人翻墙进来偷东西了,还没看清楚是谁,就尖厉地大声喊捉贼:“来人呐!快来人啊!有贼!” “哈哈哈哈!抓贼啦!”萧玉融指着被逮了个正着的崔辞宁笑。 原本还有些尴尬的崔辞宁见萧玉融笑了,顿时没了负担,径直摘了最高枝头的一朵白玉兰。 “抓什么贼?采花贼吗?”崔辞宁问,“我就不行他们还能为了一朵花抓了我去报官。” 因为侍中府邸仆役的叫喊,愈发多的人跑了过来,在后院里的宁柔也闻讯走了出来。 她远远地站在人群后面看过来,脸色难看至极。 旁的人或许没认出来,难道她还认不出来吗? 树上的人分明就是崔辞宁,他是来做什么的?替萧玉融出口恶气吗?又是萧玉融!处处和她作对! 宁柔死死地绞着手里的帕子,咬紧了牙关。 崔辞宁一下从枝头跃到了马上,同时将手里的玉兰花戴在了萧玉融的鬓角。 他笑着勒紧缰绳喊道:“走咯!驾!” “驾!”萧玉融摸了摸鬓角的玉兰花,勾起了唇角,调转缰绳跟上了崔辞宁。 第22章 好命 萧玉融的生辰也没差几日,很快就到了。 萧皇为她大办特办,生日能有这堪比万寿节的规模和牌面的,也就只有萧玉融了。 宁柔亦在受邀之列,倒不如说萧玉融生辰,萧皇几乎按照自己寿辰的模样又操持了一遍。 宁柔被侍中扶着从马车上走下来,目之所及之处是一片殿堂廊庑、亭台楼阁,万千灯火坐落其间、高低错落。 宫中高高的台矶之上,更是点燃了一盏偌大的琉璃灯,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细弱蚊蝇的千字万字文。 琉璃灯其色彩流云漓彩,品质晶莹剔透、光彩夺目,五色辗转,瑰丽无比。 如此盛景,宁柔难免恍惚,问:“这么多盏灯,怎么上回万寿节来的时候没有呢?那盏琉璃灯也是刚点上的吗?” “这都是陛下和皇子们安排的。”侍中说。 旁边的宫婢是负责引路的,见状连忙解释:“融公主不喜天黑,所以陛下才命人在今夜燃灯为公主照亮宫廷。” 侍中闻言立刻去看宁柔的脸色。 宫婢并不知道其中的龃龉,自顾自说下去:“千万盏灯,都是为了替公主祈福。陛下还让人写了无数句祈福的话在孔明灯上,等着今晚放,给公主祈福呢?” “她一句不喜欢天黑,她父兄就能为她燃灯千万,更是写了祈福的话在孔明灯上,上达天听,哄她开心……”宁柔喃喃自语。 “您说什么?”宫婢没听清宁柔的自言自语。 “没什么。”侍中连忙说道。 宁柔却接着问了一句:“这么说来,那盏那么大的琉璃灯也是陛下他们为公主准备的了?” “是呀。”宫婢说,“融公主自幼孱弱,陛下就让公主亲友们写祈福文章,都是千字万字的。再贴在灯上叫人守着,也是祈福的。” 宁柔失魂落魄道:“是了,难怪霍照一直重金聘请能够烧制琉璃的工匠,她的家人都是这样。就连李尧止……” 侍中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袖子,提醒她注意影响。 宫婢对此一无所觉,“陛下还因为今日是好日子,恩典我们在宴会结束后,干完了活,有两个时辰的时间能自由活动呢。” 她语调雀跃地说着,足以看出来她自己也很开心:“还能看到孔明灯飞天的美景,这可都是托了公主的福了。” “是啊,她真是命好。”宁柔笑出了声,“她家人待她如此,哪怕她性情乖戾,从不听话,他们也爱她。而我呢?” 即使是她再怎么听话,再怎么认真学习琴棋书画、女工礼仪,也还是比不过萧玉融。 萧玉融的父兄能为了她燃灯祈福,把宫廷点明,用心之至。 而她的父亲却为了能够得到庙宇之上的助力和实打实的聘礼,把她嫁给一个老头。 她的兄弟也对她横眉冷对,丝毫不关心她的未来会如何,只在意能用她换来多少东西。 她在他们的眼里不是女儿,也不是姐妹,而是一个随时都能送出去换取荣宠的货物罢了。 萧玉融却不用担心这些事情,什么都不用担心,不用担心会被卖女求荣,不用担心未来是否会像浮萍一样飘向远方。 为什么世上有如此命好的人呢? 只有她一个人身陷囹圄。 眼泪都快要掉落下来,宁柔慌忙别过头,拿出帕子擦拭。 宫婢见了一脸茫然,“夫人这是怎么了?可是奴婢说错了话吗?” “不,你没有说错话。只是夫人见此情此景,难免触景生情,思念家人。”侍中连忙打圆场。 “原是如此。”宫婢笑道,落落大方,“夫人不必感伤,宫城之内,必然让夫人感到宾至如归。” 宾至如归?萧氏皇宫是萧玉融的家,怎么可能会是她的家?宁柔自嘲般笑了笑。 侍中拍了拍她的肩膀,对宫婢道:“领路吧。” “是。”宫婢道。 宫婢站在前方为二人带领方向,隔着一段距离,宁柔站在后面暗自神伤。 侍中问道:“怎么了?” “就连一个宫婢都瞧不起我。”宁柔咬着嘴唇说道,“我在家中不受宠爱,没见过此等东西。宫中赴宴,我要争取许久,父亲才会带我。不知道这些东西怎么了?” “没有人瞧不起你,夫人,你多心了。”侍中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她,只能干巴巴地说道。 宁柔把帕子绞在掌心里,死死地咬住嘴唇。 多心?她又怎么会多心? 若不是嫁给了他,她早已经能嫁给李尧止这类王权富贵尽掌握于手的公子了。 这么一想,宁柔心下愤然,甩开侍中的手就直接往前走去。 她直接走到了宫婢的前头去,让宫婢心中疑惑且茫然,再看看身后的侍中,仿佛懂了什么。 宫婢笑道:“宫里宫外都在说侍中与夫人虽说是老夫少妻,但却伉俪情深,侍中很喜爱夫人。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她跟我闹闹性子,我去找她。”侍中只能勉强笑了笑,说。 宫婢点头,“是,大人只要再往前走走,前边夫人走的方向就是宫宴所在。奴婢便不多打扰二位,先行告退。” 侍中点头,跟上了宁柔。 他们到得已经算有些晚了,不少达官显贵已经入座,更有人已经开始攀谈,你一言我一句地寒暄。 宁柔环顾四周,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甚至还有几个看着是异族的生面孔,为首者气度不凡,容貌一绝。 就连萧玉歇也到了,李尧止也在。 李尧止恬淡如远山的眉眼清秀,如玉透润,单坐在一席上,垂眸等候。 他气质温和平静,偏偏潜藏着惊艳,如同迷雾破晓时,林子里泛着的一抹新绿般动人。雨过天晴,风光霁月。 就是如此,才会叫玉京无数的女儿家为他一眼道痴痴。 宁柔也是如此,只是李尧止无论对待谁都是有礼有度,看似温和体面,如沐春风,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纵然喜欢李尧止,纵然父亲也一个劲儿催着让她去与李尧止深交,可惜李尧止连跟她话都没多说上几句。 宁柔低下了头,又看了一眼身旁垂垂老矣的侍中,勉强压下眼底的烦躁和憎恶。 那就只剩下这场生辰宴的主角萧玉融,还有最高那把座位上的人没来了。 她暗暗冷哼,她倒是要看看,萧玉融这个宫宴的主角怎么来得比萧皇还要迟的。 刚这么想完,外边就穿来宦官的通报声:“陛下到——昭阳公主到——” 萧皇身侧就是萧玉融,二人一同而来。 萧玉融身着华服,红裙委砖阶,衣裳上的牡丹花艳光逼人。 那张极尽玓瓅的脸庞光华动人,红玉眉心坠犹如滴血般,衬托得她愈发妖冶稠丽。 “吾皇万岁万万岁,公主千岁千千岁。”在场之人皆行礼恭迎。 萧皇坐在椅子上,抬手,“平身,坐吧。” “多谢陛下。”众人起身入座。 “来,昭阳,坐父皇这里来。”萧皇拍了拍身侧的位置。 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萧玉融坐得多了去,也不差一件两件。 所以即使是知道转头又要被口诛笔伐了,萧玉融还是过去坐在了萧皇身侧。 宴席开始,歌舞升平庆今宵,酒菜一道道被宫婢端上席面。 萧玉融瞥见席上还有几个异族人,挑眉,“父皇,那几人是谁?” “北国四十九部,为首的那个是他们的盟主,几个首领里为首的那个。”萧皇压低了声音,“来议和的。” 哦——这样。 萧玉融了然,北国的四十九部打仗很强很厉害,其他方面的发展可就比不上南国了。 只是属于他们的领地苦寒荒芜,一旦到了凛冬,植物死亡,牲畜冻弊,就连子民也活不下去。 他们在寒冷的泥沼愈陷愈深,以至于在寒冬来临之前,他们必须想尽一切办法不择手段地让自己活下去。 掠夺是他们最好也最擅长的方式,所以他们劫掠楚乐边境获取生存物资。 几乎每到冬天将近的时候,小打大打,赢了就抢生存资源,输了刚好少几个人。 不怕死,不要命,却又为了活下去不顾一切。 京中贵族都觉得他们是茹毛饮血的化外之民,却又盛行胡姬娈童之风。 两边的关系十分紧张,崔氏一族身在崟洲,原因之一也是为了镇守边疆,抵御胡人来袭。 前不久两边刚打了一仗,北国四十九部一盘散沙,直到巴尔曼部的首领祖巴联合了四十九部,形成同盟。 来议和,这是之前都没有的事情,这个盟主…… 萧玉融看着他们的首领,祖巴有着很明显的异族人风情与特征,眉眼深邃,鼻梁高挺。 他模样英俊,看人的眼神像是草原上踱步的野狼,静候着一击毙命的时刻,野性和理性并存。 只是蜷曲浓密的金棕色头发,眼珠碧绿,无一不是在彰显他异族的身份。 萧玉融思索前世的相关记忆,却发现自己好像没有太深刻的印象。 因为当年的当务之急是解决崔辞宁,而北国四十九部似乎一直都维持着他们曾经的生存方式。 由于内战不休,北边倒是被他们趁火打劫了好几次,抢夺了不少物资。 祖巴?祖巴好像也还是成为了四十九部的盟主,只是没有和谈这码事情。 “父皇是怎么想的?”萧玉融问。 萧皇看了她一眼,“你又是怎么想的?” “他想打,大可奉陪到底,想谈的话,我们也愿意议和。”萧玉融说。 萧皇赞同地点了点头,“不错。” 得到萧皇的示意,萧玉融望向祖巴,祖巴也正看着她。 跟萧玉融对视以后,他也没有偷看被发现的自觉,反而直勾勾地盯着萧玉融看,还歪了歪头,碧绿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犹如野兽有一般。 “你不喜欢这的曲子?”萧玉融问道。 她没有说称谓,像是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让人不知道她是在跟谁说的。 但是祖巴回答她了:“不喜欢。” 这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了,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这北国四十九部果然尽是些野蛮人,连此等高雅的乐曲都欣赏不来。” “真是山猪吃不来细糠。” “这盟主是什么意思?不是来议和的吗?” “连最基本的尊重都不知道,没规没矩,我看这议和,也没必要再谈下去了吧?” 萧玉融反倒是兴致盎然,“我楚乐的曲子向来出名,怎么倒是盟主不喜欢了?” 祖巴说:“南边曲乐大多是靡靡之音,伶人胡姬日日夜夜被传召,我的故乡可没有这样的声音。” 故园无此声。 萧玉融仿佛意外,“那你们那里是什么声音?” “兵戈相击、寒风咆哮,还有……孩子们的哭声。”祖巴低眸,说道。 萧玉融却沉默了。 祖巴抬眼看向萧玉融,“此次议和,我们有一个提议。” “哦?”萧皇来了兴致。 “是是是。”祖巴身后的使者连忙开口,“我们想要向楚皇陛下求娶一名公主,你我南北联姻,从今往后和睦相处,共同进退。” “和亲?”萧玉歇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是。”祖巴颔首,朝着萧玉融抬起手,“我愿意归还前朝故土三城,迎接公主入主鄯善王城为我可敦。” 满堂哗然。 归还前朝故土,这可是三座城池啊! 那还是北部相对安稳富庶的城池,北国盟主居然愿意以此为代价来换公主和亲? 立即就有臣子跪地向萧皇启奏:“陛下!以故土三城为聘礼,足以可见盟主议和之心啊!” “是啊陛下,这无论是于国还是于家,都是件不可多得的好事。” “苍生苦战已久,如此一来,便可以天下太平了!这于两国百姓而言,属实是好事啊!” “陛下好生千万寿,自然会应允此事。” “昭阳公主如今并未议亲,这岂不是正好?” 喧哗声里,祖巴依然一动不动地看着萧玉融,似乎是在等待她的回应。 萧玉融看下去,与他对视了一眼。 萧皇压抑下怒气,拍了拍扶手,“住口!” 他转头看向萧玉融,“融融,你自己来说。” 第23章 坠月之宴 萧玉融微笑道:“诸位大人,是忘了当日我在朝堂之上所言吗?” 好好好,这么一想,刚刚的轩然大波稍稍平复了一些。 因为他们预感到再这样下去,萧玉融又要发疯了。 “够了。”崔辞宁突然发声。 众人的视线又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他脸色阴沉地说道:“说什么和亲不和亲?当我们崔家都死绝了吗?” 万马齐喑。 崔氏祖祖辈辈发誓永不降胡人,镇守边疆,不教胡马度过大十万山。 他现在人还在这里好端端地站着呢,朝廷里就有人说要让公主和亲来换取安宁了。 胡人狼子野心,怎么可以与虎谋皮? “要是楚乐都已经沦落到要让公主和亲来换取社稷安宁,我们这些武将要如何自处?也怕是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了吧?”崔辞宁冷声道。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他抬眸看向萧玉融,萧玉融和他四目相对,微微笑了一下,带有安抚的意味。 意外的,犹如九霄云外落下的薄雪,浇灭了他内心的焦躁与烦闷。 崔辞宁冷静下来了,态度却还是坚决:“议和就议和,联姻想都别想。” “可、可是……少将军,那故土三城……”有臣子弱弱地说。 “那三座城池,我早晚夺回,用不着牺牲公主。”崔辞宁说道。 他冷冷瞥向刚刚说话的那臣子,言语锋利:“和亲就能保障毫无后顾之忧了吗?他们四十九部就能保证未来绝不会进犯我楚乐吗?” 臣子哑然,他们都心知肚明,即使是和亲也顶多能换来一时和平而已。 崔辞宁目光坚毅,“楚乐寸土不让。” “你!崔小将军,话别说的太难听了!”使者徒劳百万回,好不容易撬开一个口,又被崔辞宁一脚踹了回去。 “使者此言差矣,崔小将军说的都是实话,忠言逆耳利于行。”李尧止笑着说道。 王伏宣嗤笑出声:“公子话说得不错,只怕是使者听不懂啊。” 使者脸色铁青,转头对祖巴喊道:“盟主!他们楚乐人简直是欺人太甚!” “使者,你既然好奇为何崔小将军那么不赞同,那我这次就告诉你。”柳品珏不紧不慢地说道,“还不是因为公主太过娇惯了,受不得苦寒与贫瘠啊。” 就差没指着人家鼻子说,人家那块地方是个不毛之地了。 “哈哈哈哈哈。”萧皇笑出了声。 他心情愉悦地看着底下脸色忿忿的北国使者,还有依然看着萧玉融的祖巴,道:“你们也瞧见了,昭阳是我的掌上明珠,议和有的是其他方式,盟主可以稍后再议。” 祖巴没有说话,还是看着萧玉融,似乎是等待她的回应。 萧玉融顿了顿,笑:“盟主,本宫喜欢温暖的地方。” 这就是拒绝了,祖巴低下了眉眼。 “但是,前朝故土,那三座城池,楚乐还是要的。”萧玉融笑吟吟地问,“盟主不若开个条件瞧瞧,如何才愿意归还故土,好叫我们议和啊。” 祖巴又望向了萧玉融,“开通贸易,允许往来商人贸易。给我们农作物的种子,蚕种及制造酒、碾硙、纸墨的工匠,营造与工技的着论和医方。” 萧玉融眸中深意,“盟主可真是明白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 祖巴没回话,他看着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不过这些东西换三座城池,也并不亏,反正对于楚乐来说也不算什么。 即使是给了北国这些东西,他们也不能很快完全掌握,这都是些有惠于后世的东西。 萧玉融看了一眼萧皇,萧皇点了点头。 “可。”萧玉融道。 祖巴却说:“这样,我们会将其中两座城池拱手相让。” 两座?什么意思?还有一座呢?众人脸上都明明白白写着这个意思。 “既然如此,还有一座城,盟主打算如何归还呢?”萧玉歇问。 祖巴停了一下,手指委顿,“另外,我想看公主跳一支舞。” 舞?众人面面相觑,都困惑不解。 北国的使者更是差点瞪掉了眼珠子。 一支舞换一座城?疯了不成?太亏了! 楚乐百官却开始转动脑筋,虽然说赚大发了,但是公主也是皇室体面,让公主给一个胡人献舞也是有损颜面啊。 “我早听闻公主善舞,京中、乃至楚乐和天下,都无人可比。”祖巴说,“所以,公主愿意交换吗?” 如此划算的买卖,萧玉融当然答应。 “既然今日是我的生辰,那我这一舞,便悦神祈福,为楚乐,为天下人而跳。”萧玉融朗声道。 她看向祖巴,“盟主也可共赏。” “诸位请移步天塔。”萧玉融道。 祈福舞,自然要在天塔下的祭台上跳。 萧玉融脱下鞋袜,赤足走上祭台。 高台上高耸入云的塔楼,是世代流传下来的天塔,专为祭祀祈福所用。 天塔总共六十六层,但只有三十三层开放,剩下的三十三层是禁区。 大气磅礴的颂章之下,萧玉融赤足站立在祭台之上,脚踝上的铃铛迎风摇摆,发出泠泠声响。 祖巴一眨不眨地仰头注视这一幕,萧玉融红裙明月夜,浓艳得不可方物。 她的鲜红裙摆,仿佛是楚乐的标志与象征。 萧玉融身后皎洁的明月高悬,众人从下往上仰视,她的人影映照在月亮之上,仿佛是月宫之人。 听钧天帝乐,知他几遍。争似人间,一曲悦神新传。柳腰轻,莲步移。逍遥烟浪谁羁绊。无奈天阶,早已催班转。却驾彩鸾,芙蓉斜盼。愿年年,陪此宴。 她一层层攀登上天塔,每一层的天塔祭台上都有独一节的舞,直到攀登上三十三层。 接下去她不再攀登,而是一甩红绫朝着天际丢了上去。上面似乎有人接应,拽住了红绫猛的提力。 接着力,萧玉融一踏凭栏,同风而起,恍若扶摇直上九万里,一跃五六层。 底下众人惊叹不已。 萧玉融凭借这样,重复了五六次之后,抵达天塔最高层。 乐章的最后一个重音落下,随之萧玉融的最后一个动作结尾。 她张开双臂,径直从高塔上一跃而下的时候,恰逢她身后的月亮遁入云层之中隐匿不见。 众人的视线被她逼人的色彩所吸引,恍惚之下,仿佛月亮也随着她一同坠落了。 这一场坠月之宴。 萧玉融的跃下天塔的动作,令所有人心脏一紧。 她像是无所凭依的孤鸟般在空中自由下坠,没有任何的动作,而身上的红绫也随风飘荡。 祖巴瞳孔骤缩,下意识疾步冲了过去,踩踏着两旁的石柱跃到半空中,朝着萧玉融伸出双臂,接住了下坠的她。 坠落的力量砸得祖巴双臂生疼,他咬着牙抱住萧玉融,安稳落地。 急忙有人上前查看他们的情况。 祖巴放下萧玉融,握住了自己的手臂,额角渗出冷汗。 “盟主,方才若不是在你接住我的时候,红绫卸了力,你的手臂怕是就要断了。”萧玉融有些意外。 祖巴看向萧玉融腰间缠绕的红绫,这才意识到,刚刚那不是事故,而是萧玉融有意为之的舞台效果。 她下坠的时候,刚刚在对应楼层上把她提上去的人都会相应地卸去一部分力。 等到萧玉融快要抵达最底层时所剩下的力,凭借她自己的武功也可以安然落地,更何况那些人还会直接提住红绫借她力。 萧玉融没想到祖巴会直接上来救她。 “你怎么还好意思说?我们盟主为了救你差点……”使者气得吹胡子瞪眼。 话才说了一半,就被祖巴抬手制止了,他盯着萧玉融赤裸的双足看,“你的脚……” “没事。”萧玉融说。 祖巴捡起她刚刚放在祭台下的鞋袜,半跪在她身前,替她穿上鞋袜。 萧玉融诧异地扬起眉梢,但也没有抗拒。 穿好了鞋袜,祖巴仰起脸,“公主的舞果然冠绝天下。” “既然盟主认同了我的舞,那也该兑现诺言。”萧玉融笑道。 祖巴道:“不日之后,三座城池我们拱手献上。” 萧玉融注视他沉默的碧绿色眼睛,笑意盎然,“那我就多谢盟主了。” 方才在天塔对应楼层上借力给萧玉融的人纷纷都下来了,一一站在萧玉融身侧询问她的情况。 崔辞宁上下查看了一番萧玉融的状况。 见萧玉融无事,李尧止才笑道:“殿下好设想。” “连这种法子都想得出来,果真难为你了。就连那几个胡人都被你晃了过去,回了他们那不毛之地,肯定要好好宣传你。”王伏宣不冷不热道。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柳品珏道。 萧玉歇叹了口气,“胡人下手向来没轻没重的,没磕着碰着吧?” 萧玉融摇了摇头,看向无星无月的夜空。 有这最清冷的明月,成全过她的张狂。 这一舞坠月,怕是能名动四方。 “既然这万事如意,不如各位就随朕回去,好好享受宴席吧。”萧皇心情愉悦。 “是。”众人随着萧皇回去。 添酒回灯重开宴。 没有提前给上礼物的,如今便在此时为萧玉融献礼。 御史大夫送了一盆珍惜无比的名种菊花。 “这就是紫龙卧雪了?”萧玉融欣赏眼前艳丽的紫红色花瓣菊花。 御史大夫这老匹夫还会送她这种珍品呢? 方才提到和亲二字,最来劲儿的可不就是他吗?两眼放光的模样,就差恨不得直接把萧玉融打包送出去了。 十三岁那年,萧玉融当街射杀强抢民女的御史中丞之子。 虽然说被萧皇罚抄了两个月的书,又禁足了一个月,但依旧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御史中丞和御史大夫是同宗,虽然说对于御史大夫来说,死的只是一个不成器且没感情的子侄,但确实把他的家族,和他的颜面放在地上踩。 萧玉歇和御史大夫在政见上更是水火不容,导致御史大夫极其厌恶萧玉融。 前不久又是因为萧玉融把公孙钤纳入羽翼之下,御史大夫就差没在自己家里扎萧玉融小人了。 御史大夫能送萧玉融这紫龙卧雪,萧玉歇其实也是蛮惊讶的。 “确实是紫龙卧雪。”萧玉歇道。 “这紫龙卧雪,祝贺昭阳公主紫气东来,大吉大利。”御史大夫在底下高声道。 萧玉融扬起眉梢,不置可否。 御史大夫道:“公主人淡如菊,当配此花。” 话音刚落,隐约听闻一声细小的嗤笑声,萧玉融意味深长地看下去,宁柔正拿帕子掩着嘴。 “噤声。”侍中提醒。 宁柔便垂下眼眸,闭上了嘴巴。 人淡如菊?野心都快要从萧玉融眼睛里溢出来了。 御史大夫可真会乱说话,她再厌恶萧玉融,也不会这般侮辱萧玉融。 萧玉融掠夺成性,擅长用各种手段敛财弄权。 这种人,御史大夫居然还会说人淡如菊这样的鬼话,真是可笑至极。 “御史大夫可真会说笑。”萧玉融抬手拢了拢那盆珍贵的紫龙卧雪。 没成想手刚碰到那束花,花瓣就一下子全都忽忽悠悠地坠落下来,只剩下一杆光秃秃的花梗了。 举目震惊。 “这是不祥之兆啊!” “这如此吉祥如意的花,怎么到了公主手上,居然一下子全部枯萎了呢?” “难道是刚刚公主的舞触怒了上天,竟然要对楚乐降下惩罚?” “崔氏的少将军马上就要启程前往宣城,去以防文王作乱了,难道这是此战不祥的意思?” 人群中立即钻出几个声音来。 萧玉融眉心一跳。 御史大夫这个老匹夫,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人群里嚼舌根带节奏的那几个,该不会也是这老匹夫的人吧? 要这么下去,到时候如果真有个不对劲的地方,亦或者崔氏此战败了,难不成还是她的问题? 御史大夫看似善解人意地解释:“想来是这盆紫龙卧雪太过于喜爱公主的气节了,宁可枝头抱香死,不曾吹落北风中。” 他这解释看着像是给萧玉融下台阶,实际上不还是为了坐实不祥之兆吗? 宁可枝头抱香死,这花可是一整团掉的,而是支离破碎。 “御史大夫此言差矣。”萧玉融道。 御史大夫好整以暇地看向萧玉融,显然已经不觉得她能翻出什么风浪了。 “公主何出此言?”他问。 第24章 撑腰 萧玉融抱臂往后一靠,“这难不成不是御史大夫的错吗?” “啊?”御史大夫没想到萧玉融会这么说。 他看四下窃声议论,皱眉,“公主怎能如此指摘老夫?老夫可没经手此花,这花可是在公主手里凋谢的。” 萧玉融冷哼一声,拿出了平日里得理不饶人的娇蛮模样,“若不是你没有用心准备贺礼,拿了这么一盆滥竽充数的劣质品来糊弄本宫,何至于在众人面前出丑?” “父皇,如此欺君罔上,何不扑杀此獠?如此杀一儆百,以正朝纲。”她又笑吟吟地转过头对萧皇说道。 语气轻盈,像是跟父亲随口一说的俏皮话。 “如此……”萧皇沉吟。 御史大夫大惊,“陛下!臣绝无此意!” “那御史大夫要如何解释,这花如此啊?”萧玉融笑问。 这时候再明明白白把问题推到萧玉融的不祥之兆上,那可不是上赶着让萧皇砍他脑袋吗? 御史大夫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咽:“怕是府里培育此花的仆役偷工减料,才酿成大错。” “既然如此,那也是御史大夫失察了。”萧玉融假装若有所思。 御史大夫能混上如今这要职,自然也不会脑中空空。 事已至此,他立刻当机立断,及时止损。 御史大夫跪地叩首,“陛下!老臣失察,未能管束下人,自当请罚!” “既然如此,便罚俸禄一月,停职一月吧。”萧皇挥了挥手。 “是,谢主隆恩。”御史大夫谢恩。 萧玉融之前犯下那么大的错,居然跟御史大夫罚的大差不差。 底下人都是明眼人,见状心底都有些数了。 崔辞宁上前把他为萧玉融准备的礼物献上。 “明阳先前可是说了的,为我备下了大礼,我可拭目以待呢。”萧玉融对这份礼物相当期待。 她这话反而说得让崔辞宁紧张起来,捧着手里那个长盒上去前,崔辞宁就开始怀疑自己的礼物会不会让她喜欢了。 长盒打开,里面是一把弓箭。 大小适中,恰到好处,弓身光滑如玉,拉杆柔和,镶嵌红宝石,散发出淡红色的柔光,犹如骄阳一般。 “这是前朝的名弓朱厌,据传闻,前朝有位名士曾用它射杀当时的叛贼。”崔辞宁道。 他见萧玉融的表情没有多大变化,因为萧玉融不喜欢,但是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可惜是有些损耗了,我前不久才刚刚淬炼,可能、可能不好看……” 祖巴的视线落在萧玉融的手上,见她手上带有扳指,心下了然。 看来她确实是擅长骑射。 因为如果想要使用强弓,不使用扳指等保护手指而徒手拉弓,弓弦可能会割断手指。 既然喜欢骑射,那萧玉融没有理由不喜欢这个礼物。 这个想法在萧玉融取出弓时达到了验证。 萧玉融取出弓后并没有搭箭,而是直接拉满弦,虚空瞄准崔辞宁的心脏放了虚无一箭。 一系列的动作优雅而流畅,让人浑然不觉她手中无箭,还以为她已经放出了一箭。 明明只是试弓的一个动作,崔辞宁却莫名觉得心脏漏了一拍。 萧玉融露出笑容,“很好,我很喜欢。” “你喜欢就好。”崔辞宁顿时高兴了起来,脸上也绽开笑容。 反倒是萧玉融有些复杂。 崔辞宁待她用心之至,有目共睹。 难道崔家对楚乐还不够忠心耿耿,出生入死?只可惜了,是对楚乐,不是对萧氏。 民间传言这些煊赫无比的家族呼风唤雨,因为他们根深叶茂建立在联合上。 这是他们的优势,也是他们的弱势。 世家之间六亲同运,福祸相依。一荣俱荣,一损自然也是俱损。 前世不就有这么一句流传的俗语吗? 崔氏兵,王氏财,李家柳家政权在,萧氏兄妹合起来。 萧楚天下…… 萧玉融闭了闭眼。 “父皇,明阳送的贺礼儿臣相当喜爱,怎么说也要好好奖赏才是。”萧玉融转头对萧皇讨赏。 “哦?”萧皇兴致也不错,“你当如何?” 萧玉融想了想,道:“不若就赏赐崔氏特权,凡崔氏中人,如有犯错,可不牵连妇孺。” 这是相当于将来有了一道给家人的免死金牌,可以免了诛九族的罪责了。 “这……”萧皇略有犹疑。 萧玉融却目光清明,“父皇,崔氏既然在前线厮杀,也该抚慰才是。” 就当是她还崔辞宁的。 萧皇略一思量,还是颔首,“那便依你所言吧。” 崔辞宁还在愣神,见萧玉融侧脸看过来,跪地谢恩,“谢主隆恩。” “崔家既然为我楚乐而战,我萧氏自然不会让你有后顾之忧。”萧玉融道。 耳畔私语声不断:“这赏赐未免也太大了些。” “不就是送了个礼物吗?一把弓而已,公主居然为他这样讨赏,真是不知所谓。” “崔氏御守国门,万民敬仰,也当得起这些。” “说得好听,崔氏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介武夫,成日里喊打喊杀,哪知道什么圣人所为?” “就是啊,哪日就不知道是在沙场上了,连尸骨都找不回来。” “想来也是,我见这崔小将军连诗文都造不出来,可见崔氏也只是拿命搏个前程功名而已,迟早有一日死光了,那崔氏也完了。” 那些话一句比一句难听,就差没咒人家满门死在沙场上了。 崔辞宁却没反驳,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那样伫立在原地,背脊挺得笔直。 萧玉融前世就是喜欢崔辞宁这样宁折不屈的傲骨。 但是此时此刻萧玉融才恍然大悟,自己前世从一开始也不是喜欢崔辞宁。 她只是一如既往的恶劣,看到好东西就想要占为己有。 并且她想要崟洲,她的玩心、野心,组成了她想要崔辞宁的心。 她喜欢崔辞宁只不过是喜欢一样玩意儿,连比起喜欢个宠物都不如。 只是崔辞宁的拒绝、反抗、憎恶来自于仇恨,让她开始愈发感兴趣了。 后来他们开始为敌,为血仇,彼此伤害,目标明确,双手都沾满了对方在意的人的鲜血,他们都要对方死。 恨太刻骨铭心,以至于让萧玉融以为曾经她是太爱了。 爱?有吗? 或许她自己也不清楚,只是爱的方面是恨。 也许这一切的开头都是因为她的恶劣,导致上一世崔氏的悲剧,也导致了萧氏皇朝的覆灭,导致了家人的死亡。 “诸位大人在此议论纷纷,难不成也是有心报效君王与楚乐,愿意前往宣城镇守,准备上前线去杀敌?”萧玉融问。 一时间众人哑口无言,没有人胆敢在此时此刻出声回答萧玉融。 萧玉融微笑:“怎么了?方才各位大人不是很有想法吗?现在没有了?” “我们也只不过说两句罢了,昭阳公主,你又何必咄咄逼人呢?”有臣子不岔地小声说。 “吴大人。”萧玉融笑吟吟地喊了一声。 那臣子立即噤了声,不敢言语。 萧玉融却没给他面子适可而止,“我记得你家娇妻美妾,前不久刚给你添了一儿一女,真是弄璋弄瓦之喜全齐了啊。想想你前年也刚升了官,这日子过得可真是不错呢。” “公主这是何意?”臣子顿时警觉起来了。 “吴大人能有这样的好日子,此时此刻坐在此处美酒佳宴,良辰好景,不还是因为有人替你负重前行吗?”萧玉融一针见血。 这下没人敢再提出质疑了。 “扶阳卫听令,京中有流言中伤者。”萧玉融环顾四周,冷声道,“杀无赦。” “是。”周遭的扶阳卫闻声,通通单膝下跪领命。 崔辞宁怔怔地看向萧玉融,难言心头囹圄的曲折。 他习惯了越过戈壁大漠,孤雁寒雪,独自缝补伤口。崔家的儿郎习惯了扛起重担,面对风浪,无惧无怕。 他很少会问去哪里,因为无论去哪里,他都有勇气。 可是即使是这样,他也是人,是人就会受伤,就会痛。 再痛再难,他也不说,忍着,扛下来,不能露怯。 而萧玉融义无反顾地,无比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 崟洲烈烈的风,如同她施与的目光。 故乡,还有她的注视。 “我会赢的。”崔辞宁带了些隐秘的笑意,笑容逐渐放大了,“昭阳,若有战,我必定将敌军的帅旗摘下来给你!” 萧玉融望向他,笑:“我信你,我等着你。” “陛下。”崔辞宁转身单膝跪下,抱拳向萧皇请示,“容臣先行告退,时不待我,臣耽误已久,当早日前往宣城,以防文王生变。” 萧皇龙颜大悦,道:“好,准了。” 崔辞宁转身,朝着萧玉融咧嘴一笑,目光坚毅,迈步走向属于自己的战场。 萧玉融目送他的背影逐渐远离,幽幽叹了口气。 不知道这一世,崔氏能不能善终呢? 崔辞宁走后,宴会氛围依旧热烈欢乐,你来我往,推杯至盏。 觥筹交错,歌舞如云四散飞,最终是以萧皇感到疲惫退场后结束的。 萧皇久病,这回也是强撑着精神来给萧玉融祝寿,撑了那么久也该歇下了。 临走前,他还拍了拍萧玉融的手,“今个儿是你寿辰,父皇和你几个皇兄都备了惊喜给你。” “父皇备的礼物,却又不同儿臣同赏。”萧玉融撇了撇嘴。 “这花前月下,自然要你择个看的对眼的人去。”萧皇无奈道,“不过先前是想着,让你跟李氏那小子联姻。只是后面你既然选了这条路,李氏又诸多不愿,那也就罢了,免得造就一对怨侣。” 萧玉融笑着眨眨眼,“父皇这意思,是我不能成亲了。” 萧皇点了点她眉心,“你若是瞧得上哪个好的,自然好。若是看得顺眼却不般配的,你若愿意,招揽几个面首也无妨。” 面首……萧玉融思考了一下,好像也是有道理的。 前世她也是有面首的,不过那几个都是温柔可人,怡情有余,舒心不足。 有缘再找找吧。萧玉融下了决定。 “今日你就自己瞧着吧,哪个顺眼的跟你一块去看。如果没有,干脆就叫上你皇兄得了。”萧皇道,“今日没有宵禁,又给了宫人们恩典,外头肯定热闹得很,你必然喜欢。” “那好吧,父皇好生歇息。”萧玉融笑道。 萧皇拍了拍她的脑袋,“好好好,你去吧。” 萧玉融笑着从台阶上走下去,李尧止在台阶下恭候已久。 见萧玉融下来,他含笑道:“殿下若是想要出宫去玩,绍兖愿意作陪。” “那你可得把本宫伺候好了,今日可是本宫生辰。”萧玉融倨傲地抬起下巴。 “遵命。”李尧止道。 见证这一幕,王伏宣在角落里沉默地攥紧了掌心里的玉像。 他张了张嘴巴,可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看着萧玉融和李尧止并肩走远。 王伏宣身后的侍从暗叹一声,他家主子看着嘴毒刻薄,实际上是再敏感心软不过的人。 主要就是没张嘴,让他说几句好话,愣是憋死也说不出口。 今个儿是多好的节日,萧皇开了那么大的恩典,就是为了让萧玉融欢颜。 萧玉融出宫的一路上都是灯火通明,那盏流光溢彩的琉璃灯上更是密密麻麻写满了祝福的语句。 “殿下父兄拳拳之心,着实令人感动。”李尧止笑道。 萧玉融抱臂自得,“那是自然,倒是你,要带我去哪儿?” 李尧止回答:“陛下和几位皇子为殿下备了惊喜,绍兖想与殿下共赏。” “嗯,本宫恩准了。”萧玉融靠在马车舒适的软枕上,慵懒地说道。 “谢殿下。”李尧止也相当配合地应了一声。 萧玉融没少逛市集,大多数时候都是李尧止作陪。 实际上无论她做什么,李尧止基本上都在她身侧相随左右。 他们之间相处的时间太多了。 玉京繁华多彩,正逢佳节,一片火树银花不夜天。万家灯火喜气连连,不仅岸边一片绚烂明红,河上也是画舫照河堤,张灯结彩,鳞次栉比。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欢声笑语里,萧玉融理所当然地被感染。 第25章 终身误 放夜观灯,街市如鼎沸、花灯不夜时。 萧玉融记得御史大夫没少跟萧皇抱怨,每当她生辰这天,还有上元节的时候,都会锣鼓喧天,灯火璀璨,人声鼎沸,面具巡游。 御史大夫觉得太吵,还觉得男男女女互换衣裳,男穿女装,女穿男装,还脸戴奇形怪状的兽面,简直是荒唐。 萧玉融却觉得御史大夫年纪大了爱多管闲事。 如织人流,花街灯如昼。弦管千家沸此宵,花灯十里正迢迢。不是美得动人吗? 倾家而出的男女老少一概混迹于人群,无论官民贵贱男女,无序杂处,一体同欢。 “绍兖,我们也去买两个面具。”萧玉融拉着李尧止去买面具。 嘴上说着与民同乐,实际上还是为了有趣。 “殿下,慢些,小心脚下。”李尧止时刻关注着萧玉融别被撞了。 街上人潮汹涌,他自己倒是被人不经意踩了两脚。 萧玉融笑着拉他往人群里钻,“倒是快些啊,绍兖,怎么那么慢?” 总算是挤到小摊前,萧玉融指着面具问:“绍兖,你觉得哪个好看?” “殿下喜欢的,都好看。”李尧止答道。 萧玉融就知道他会这么说,所以完全没有理睬他的表达,问他一句算是例行公事。 直接挑了一张兽面和一张鬼面面具,萧玉融随手丢了一个给李尧止,就接着往前走去了,“绍兖,付钱。” 李尧止轻车熟路地拿出钱袋递了几枚碎银给店家,然后就快步追上萧玉融的步伐。 灯映月,月照灯,光辉灿烂无比。 萧玉融戴上兽面面具,看李尧止顺从地把青面獠牙的鬼面戴上,没忍住笑出了声。 李尧止耳根微红,“殿下……” “哈哈哈哈!这下子你出去,谁还能认得出你是李家公子啊?”萧玉融笑道。 “殿下就莫要取笑绍兖了。”李尧止被萧玉融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萧玉融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好了,我不笑你就是了。” 转眼她又被路边卖香囊的铺子吸引了过去,李尧止只能跟上。 看到卖点心的店铺前排了很长的队伍,萧玉融问旁边的店家,“这点心怎么排了那么多人?很好吃吗?” “姑娘有所不知,这是老字号了。每年也就这时候,公主寿辰,这糕点店才会卖他们的招牌牡丹酥,这可不就排了长队吗?”店家笑呵呵地回答。 “原是如此,那我也要尝个新鲜。”萧玉融点了点头,推了推李尧止,“绍兖,我要吃那个。” 李尧止看了一眼长队,又看了看萧玉融,“那殿下在此处稍候,不要随意走动太远,绍兖去去就回。” 萧玉融一口答应:“好。” 李尧止又不放心地看了萧玉融一眼,这才上前去排队。 李尧止刚走,萧玉融的注意力就被不远处的团扇给吸引过去了。 排了许久的队,李尧止从捧着一包牡丹酥,从拥挤的队伍里挤了出来。 平日里端方持重的公子在此时此刻显得多少有些狼狈,但他也不在意,反倒是欣喜地捧着糕点快步走了出来。 那么久,怕是殿下要等急了,得快些才是。李尧止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走到原处,原地哪里还有萧玉融。 李尧止抱着点心环顾四周,顿时慌了神。 人山人海,偏偏没有萧玉融的身影,他焦急地四处张望,却依旧没有找到熟悉的影子。 今日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都是难得一见地在街头巷尾玩乐。 本就人多吵闹,更别提衣衫精致繁复到简朴素净,戴面具的、戴面纱的、什么都不戴的……一眼望去能让人眼花缭乱,找人更是难上加难。 “殿下……玉融?玉融!”李尧止怀里抱着糕点,在人群里踱步,视线从一张张面孔上扫过去。 最终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处,在人潮里头张望。 忽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李尧止蓦然回首,众里寻他千百度的人出现在身后。 二人四目相对,良久无言。 李尧止僵硬在原地一动不动,一眨不眨地紧盯着萧玉融看。 萧玉融抬手,摘下了李尧止的面具。 他的脸暴露在灯光之下,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摘下面具的刹那,一盏盏孔明灯从天际冉冉升起,成绩夜空唤醒,绵延不绝地连成一片,点缀得缤纷。 而烟火也倏地腾空,与孔明灯一起,在天穹之上描绘瑰丽溢目的浓墨重彩。 李尧止小心翼翼地摘下了萧玉融的面具,仿佛不敢呼吸。 萧玉融翎羽般流丽的眼睫在变幻的烟火下,落了不一的阴影,暗光浮动。 一见昭阳……误终身。 “殿下……”李尧止哑声喊道。 没有人会不为这一刻而动容,这一瞬间用华丽的诗意定义着无数关于爱与哀愁的知觉,无论再怎么铁石心肠,也无论这到底是不是陷阱。 当萧玉融摘下他的面具,他也缓缓揭开萧玉融的面具,烟火绽放,天灯升起的瞬间,足以让全天下所有人失去全部理性的瞬间。 “我不过是去旁边的摊子瞧上一眼,折回来怎么就见你这幅样子?”萧玉融笑盈盈地看着他。 李尧止莫名有种落泪的冲动,仅仅是注视着萧玉融。 这个失而复得的瞬间。 “我的糕点呢?”萧玉融摊开掌心。 李尧止轻轻把油皮纸包着的牡丹酥放在萧玉融的手心里,“这里。” 萧玉融打开包装,捏了一块放嘴里,眼睛一亮,“确实好吃,不比宫里的厨子差,难怪这么多人买。” “殿下喜欢便好。”李尧止舒展开眉目,唇角漾开一丝笑容。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殿下可想上城楼,看得仔细些?” “好啊。”萧玉融点头,欣然应允。 于是二人又并肩朝着城楼方向走去。 萧玉融还又捏了一块牡丹酥递到李尧止唇边,“你尝尝,滋味确实好。” “我、我……”李尧止耳根又红了,最终还是在萧玉融催促的眼神下张开了嘴。 萧玉融把牡丹酥塞进了李尧止嘴里。 李尧止的嘴唇不小心碰到了她柔软微凉的指尖,更是心慌意乱。 “好吃吗?”萧玉融反倒是笑眯眯地问道。 李尧止磕巴了一下:“好吃。” 城墙之上,能够看得清孔明灯上的字,也都是祈福。 烟火绚烂片刻后坠地犹如点点繁星,孔明灯一盏盏升起,花灯一盏盏流淌。 夜空河流光晕斑驳,天上人间,良辰美景,暮暮朝朝。 萧玉融震惊地看着千万盏孔明灯上字字句句写满的祈福。 “这都是深爱殿下之人写的,每一盏都是。陛下、几位皇子、老师、师兄弟们、霍侯、萧氏霍氏宗族、殿下好友……”李尧止温声说道,“不计其数。” 他总温言软语地解答萧玉融的疑惑:“每一个人都写了很多很多盏,来为殿下祈福。就连宫人与百姓们,受过殿下恩惠的,也写了。” 因为萧玉融自幼体弱多病,时常就被太医说年岁不永,所以想要留住她,想要她健健康康平平安安,他们就写了很多很多的祝福。 希望上达天听,希望萧玉融一世长安。 一盏盏。 “愿吾儿安康。” “融融岁岁平安。” “愿吾妹无忧无虑无惧,纵情欢笑,不负好时光。” “希望小妹永远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卿卿长安。” “玉融万寿无疆,寿与天齐。” “玉儿笑口常开,福禄双全。” “尔受命长矣,兼禄尔康矣。” “公主要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公主殿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昭阳公主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孩子,希望上苍待她好好的。” 萧玉融眼眶湿润,微微蹙着眉望向李尧止。 “殿下,准备这些,是为了让你欢颜,怎么好像让你难过了呢?”李尧止抬手摸了摸萧玉融湿润的眼眶。 “你呢?你给我写了几盏灯?又写了些什么?”萧玉融问道。 李尧止顿了顿,“我……” 萧玉融看向那些缥缈的灯,从中看到了李尧止的字迹。 上面一笔一捺,仿佛倾注心血般虔诚地写下祈福。 长命百岁。 最简单的希冀,萧玉融回眸看李尧止,李尧止正注视着她。 “一千盏。”李尧止的目光犹如澹澹曦光,柔软却微凉。 他轻声道:“时间匆忙,我只为殿下写了千盏。” “这样上苍就能听到了吗?”萧玉融眼中含了泪光。 李尧止怔忡地看着萧玉融眼角淌下泪水,伸手轻轻擦拭,“没关系的,年年岁岁,只要我写,终有一日能够上达天听。” “傻子。”萧玉融没忍住笑了。 “殿下能开心,那就真的太好了。”李尧止眼神温柔。 观灯之后,李尧止送萧玉融回公主府,萧玉融顺势留夜。 这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今日是萧玉融生辰,李尧止没有拒绝萧玉融任何合理的不合理的要求。 两人在熄灯就寝前,对弈了一盘,也趁此对酌了两杯。 其实萧玉融酒量不怎么样,但是却爱品酒。 她贪多几杯就会醉,看着无事,实际上但凡有人扒拉她,她都能倒下。 对弈时李尧止不着痕迹输了一局,萧玉融就尝了乐趣,拽着李尧止再来一局。 这局李尧止还是输,理所当然被萧玉融发觉他是在让自己,便命令他不许放水。 不让就输了,输了萧玉融又不高兴,耍赖说再来。 于是再开一局。 夜已深,李尧止一面落子,一面温声道:“夜深了,殿下又饮了些酒,此局终了便还是早些歇息吧。” “再议。”萧玉融没立即就答应,顺口提起,“父皇跟我提了面首的事。” 李尧止一愣,“面首?” “嗯。”萧玉融相当坦然,“父皇说我若是愿意,便择几个看得顺眼的养在府中就是。” “那……殿下可愿意?”李尧止颇为心不在焉,落子也错了地方,被萧玉融连吃了好几子。 萧玉融回答:“自然愿意,男儿郎总想着娇妻美妾相伴,换位思考一下,女儿家也必然希望身边尽是些美男子吧?” 她道:“不过这天下美男子千千万,必然也比不上绍兖了。可惜了,你们李氏不愿意叫你尚主。” 李尧止举到半空中欲要落下的白子滞留在上方迟疑了许久,最终收拢回了掌心中。 他的掌心攥得很紧,似乎有些发抖。 萧玉融扬起眉梢,好整以暇地撑着下巴,“这是怎么了?绍兖,落子无悔,可想好了要怎么落子。” “殿下既然喜欢绍兖这幅皮囊,为何不愿意就近取物呢?”李尧止收起了棋子,放回棋奁。 他看似平静,实则睫毛扑扇,忐忑不安。 “可是——”萧玉融拖长了语调,“李氏不是瞧不上本宫这任性妄为的做派吗?” 李尧止收拢掌心,攥紧了拳头,低着头道:“李氏出于宗族利弊,但绍兖却无此心。” 萧玉融知道李尧止说的是实话,“但当时是当时,如今本宫并无婚嫁之意。” “绍兖不敢,只是殿下既有寻找男宠之意,也有喜爱绍兖相貌之心……”接下来的话,李尧止从小到大被教导的纲常名教让他有些说不出口。 “所以,你的意思是想制止本宫纳面首了?”萧玉融扬起眉梢。 李尧止摇头“绍兖并无此意,殿下心想之事,绍兖必当为其效力。只是……” 他垂眸,“愿殿下垂怜。” 月色下,隽朗都丽。 李尧止眉目清秀,色清澈,秋水为神玉为骨。 这样状似落寞的模样,真是让人见了都心碎。 只可惜萧玉融从小就看着李尧止这张脸,反倒是笑了,“李氏的公子这是在自荐枕席啊?” 李尧止跪在地上,俯首拜下,一拜不起,“绍兖全副身心,任凭殿下取用。” 这就是表明态度了。 至少在局势彻底改变之前,李尧止这个人是为萧玉融所用的。 “既然是为我所用,那要做的事情可多了。”萧玉融弯起唇角,托起了李尧止的手臂,“朝堂上,府邸中,床榻上,都有事要做。” 她注视着李尧止水光潋滟的眼睛,调笑:“公子会不会太操劳啊?” “殿下……”李尧止眼尾泛起微红。 第26章 面首 “哈哈哈哈。”萧玉融跟李尧止凑得很近,笑的时候俯身靠在李尧止的肩膀上。 她的呼吸都喷洒在李尧止的肩膀上,吐气如兰。 李尧止脖颈那一片肌肤都烫得吓人,人还跪在地上,却要抬手扶住笑得贴到他身上的萧玉融。 萧玉融从小就喜欢逗他玩。 看着一个漂亮孩子以为你言语两句,就从头到尾都红透了,难道不可爱?难道不喜欢? “绍兖有此心,既然自荐枕席,如此容貌,我不取用简直可惜。”萧玉融双臂搂住李尧止的脖颈,笑道。 李尧止搂住萧玉融的腰,将人抱起,“殿下垂怜,绍兖万死不辞。” 屋外又落雨,空气沉闷,叫池中芙蕖都掐着一尖凝红,欲语还休。 忽而猛烈落下的雨滴浇打了摇摆的身影,烙下暧昧不明的红印。 室内黑子白子散乱一地,衣衫凌乱。 类似哭泣般的声音若隐若现。 萧玉融都不记得结束的时候天有没有亮了,反正李尧止叫了水,又抱着她去清洗了以后才放到床上。 李尧止平时表现得太文雅,萧玉融都快要忘记他文韬武略,武略也是一绝。 但是即使这样,萧玉融还是觉察到他的隐忍和克制,事事温柔体贴,照顾她的感受。 忍耐到呼吸紊乱,眼眶泛红,还轻声询问她:“殿下,疼吗?” 再亲昵的事情也做过了,李尧止昨夜还是跪坐在她床榻边守着的。 实际上萧玉融也不是很明白李尧止坚守的是什么,先前李尧止也是这样。 她沐浴时,隔着帘帐,李尧止就守在后面。 起身更衣了,李尧止会替她取来衣裳披在她肩膀上,但却自始至终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眼神从不漂移。 僭越,但却克制。 好像发乎情,止乎礼,但早已逾越了。 萧玉融本来就没懂李尧止的心思,第二日睡到中午才起来更不懂了。 即使是李尧止已经很克制很体贴了,萧玉融也还是浑身不适。 李尧止扶着萧玉融从床榻上下来,目光担忧,“殿下要不要请太医来瞧瞧?” “让太医知道你昨日夜里是怎么做的吗?”萧玉融瞥了他一眼,“能不能动动你那天资聪颖的头脑?” 李尧止低着头不说话了,耳根红透,有些腼腆。 萧玉融叹了口气,掐着腰。 这么克制她还这样,要是李尧止一点都不忍,她今天得怎么样啊? 萧玉融一言一行,李尧止十有八九都能明白她的意思。 他伸出手揉捏萧玉融酸软的腰肢,“殿下今日休沐,可好生歇息。午膳已经传了,即刻便到。” 他手法老道,轻重适中,显然没少做这种事情。 “你是不是没用早膳?”萧玉融问。 李尧止微笑,“殿下没用早膳,绍兖怎么好用?” “都这样了,还在这跟我讲这些虚礼。”萧玉融对于李尧止从小到大的脾性都相当无奈。 李尧止笑而不语。 午膳果然不刻之后便上来了。 翠翠布膳的时候,眼神还一直在往萧玉融和李尧止身上瞥。 昨日李尧止留夜,一直留在萧玉融房中未出,虽然往日也是常有的事情。 只是昨夜李尧止叫了水,这下全公主府都知道这码事了。 不过李尧止侍寝这种事情,他们还是乐见其成的。 毕竟楚乐儿郎之中,李尧止风评最好,唯一的污点可以说就是萧玉融。 世家公子品貌第一,还是萧玉融的青梅竹马。 可以说公主府上下,最看得上眼的就是李尧止了。 别看他们平时一口一个哪家哪家公子的,实际上真真正正恭恭敬敬喊公子的,也就李尧止一人。 李尧止为萧玉融夹她爱吃的菜。 “等用过午膳后,随本宫去趟王家。”萧玉融道。 萧皇一直压着王伏宣他爹的爵位没有让继承,前不久王伏宣刚继承了爵位,被封了侯位。 淮陵侯。 虽然说这对王伏宣来说不算什么,不过于王家来说也是他们异姓王侯的袭承。 “殿下去淮陵侯府,想来是要行商贾之道了。”李尧止笑着说。 萧玉融颔首道:“近来公主府开销大,只有出账,没有进账怎么行?如今府里既要养幕僚,又要养面首,光靠本宫的俸禄,哪里养得起?” 李尧止解下腰间的钱袋,推到萧玉融面前,“绍兖的一并交与殿下。” “这倒也不必。”萧玉融嘴上那么说,手上还是把钱袋收下了。 她丝毫不客气,“若是缺了,我会直接上李家取用的。” “殿下何必如此麻烦?缺了什么,告诉我便好。”李尧止笑道。 跟李尧止这样的人说话做事就是心情舒畅,萧玉融这一顿饭都吃得很愉悦。 用膳之后,萧玉融梳妆打扮,准备前往王府。 李尧止侍奉萧玉融梳妆,然后和其共乘一辆马车行路。 前往王家的必经之路上,偶遇一阵喧哗,前头似乎一片混乱。 “怎么了?”萧玉融向来爱凑热闹,探出脑袋问。 李尧止没骑马,跟萧玉融共乘,那翠翠就只能骑马了。 听到萧玉融问话,翠翠忙答:“公主,前面有人闹起来了。” “去看看什么事。”萧玉融恰好现在也没什么要紧的事。 翠翠吩咐随从前去勘探后,回来禀报:“公主,是有个少年卖身葬母。” 听惯了戏本子里少女卖身葬父,现在遇上个少年卖身葬母也是稀奇。 萧玉融来了兴致。 翠翠继续道:“被御史中丞家的公子瞧上了,想要领回家做男宠,那少年不愿,只说愿意做牛做马但不愿意以色侍人。” “御史中丞?又是他家儿子?”萧玉融愣了愣。 李尧止轻咳两声。 若真论起来,他在萧玉融面前也是以色侍人,萧玉融先前还拿这跟他开过玩笑。 “是,公主有所不知,御史中丞家的儿子都是些不成器的。”翠翠道,“现下那少年不愿,御史中丞家的郎君打算强抢回去。” “这御史中丞也真会育人,先前那个强抢民女,这会这个强抢民男。”萧玉融挑眉笑了。 萧玉融本来不欲多管闲事的,但是既然是死对头家的闲事,那她就要管了。 “去瞧瞧。”萧玉融下车。 李尧止跟了上去。 萧玉融往前走了几步,就看见一个面容精致,楚楚可怜的少年跪在一卷草席边,手里抱着一把胡笳,低头默默垂泪。 由于眉眼过于柔和,眼尾勾合上挑,染了桃花般的殷红,他的长相甚至可以称之为妖媚。 这不是后世那个闻名遐迩的象姑馆头牌吗?一掷千金都买不来他一笑,如今居然是个卖身葬母的小可怜。 前世萧玉融见过成为头牌的他一次,只是看着他也没那么简单,整个象姑馆都归他所有。 “不是我说御史中丞啊,怎么这么不会管教子女?死了一个,还敢放剩下的出来接着为非作歹。”萧玉融幽幽地说道。 刚刚还趾高气扬叫少年跪舔他的御史中丞之子转过头,肥嘟嘟的脸上写满气愤,“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对我指手画脚?” 他咚咚两声走上前,“什么意思?你也看上这小子了?” “殿下,可要上禀陛下?”李尧止适时地在萧玉融身后侧说道。 “殿下?”胖子满是肥肉的脸上闪过一丝疑虑,随即又恢复了轻蔑。 应该只不过是个落魄皇族罢了,不足为惧。 萧玉融笑吟吟地说道:“何必惊扰父皇?既然当年射杀一个御史中丞之子被罚了,那如今射杀一双,成双成对的岂不是美谈?” 她笑嘻嘻地说着阴森森的话,令人不寒而栗。 胖子这下反应过来了,血脉里本能的恐惧叫本就是酒囊饭袋的他两股战战。 他说话都哆嗦:“你、你是昭阳公主?” “是又如何?”萧玉融悠哉悠哉地吹了一下指甲,道,“现如今杀了你,岂不是一桩美事?你哥哥九泉之下有人相伴,怕也是不寂寞了。” 李尧止配合地作势要转身,“绍兖去替殿下取弓箭来。” 那御史中丞之子早已经扑通一声跪下来了,涕泪横流地哀嚎:“公主饶命!公主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他顺势瞥见旁边还跪着的少年,连忙拉过他,“此子公主若是想要,尽管拿去就是!公主想要什么都可以!” 他力道太大,径直将少年本就褴褛的衣衫扯得稀烂,露出了一片雪白的肌肤。 觉察到四周人的目光,少年脸色惨白,慌忙扯过破碎的衣衫遮蔽,把头低得更低。 “他什么时候是你的了?什么叫想要便拿去?”萧玉融漠然地说,“他不是还在这好端端地卖身葬母吗?” 胖子抬起满是鼻涕眼泪的脸,呆滞地看向萧玉融。 萧玉融已经开始不耐烦了,对玉殊道:“把他丢去给京兆尹,长得跟头肥猪似的还四处作怪,看着就烦。” “是。”玉殊立刻拎着胖子的后领,无视那些阻拦的跟班,拖着人快速离开,丝毫不碍萧玉融的眼。 萧玉融转头看向泪眼涟涟的少年,美人哭起来梨花带雨,赏心悦目。 于是萧玉融的语气也柔和了一些:“你叫什么名字?” “小朵。”少年低着头说话。 女孩子的闺名似的,连个正式的名字都算不上,他却被这样叫了十几年。 想来他心底固然不喜欢,但也没有人给他一个新名字。 “度熙。”萧玉融道,“以后你就叫这个名字吧。” “唯有渡己,前往熙明。”她其实是随口起的,看着好看,听着好听而已。 像给小猫小狗起名字一样随便,但是度熙还是很开心。 他在这一刻才拥有自己的姓名,像一个真正的人。 还是很好听的名字。 “度熙谢公主赐名。”度熙抱着胡笳,跪地谢恩。 他垂着脑袋,柔顺的头发贴着脖颈,姿态低微。 凡是稍稍心软些的女孩,见了都会心疼。 “你是卖身葬母,要多少银子?”萧玉融问道。 “五两。”度熙把头埋得愈发低了,似乎是难以启齿般。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谁又愿意为了碎银几两弯腰屈膝。 可是没有人看得起他,因为他长得就是女相,从小就被人笑话是小白脸。 就连那些杂活脏活,他们也不愿意交给他去做。 父亲更是让他自幼学习琴棋书画、音律歌舞、诗词歌赋,跟着秦楼楚馆学习那些见不得人的活计。 就是为了把他卖给好男风的权贵,再不济也可以丢给象姑馆,换个好价钱。 直到父亲喝得烂醉如泥,摔死在台阶上,他和母亲才能解脱。 只可惜母亲很快也病逝了,只剩下他孑然一身在这世间,既无一技之长傍身,也不被坊间的人接纳。 他什么都不会。吹奏胡笳,唱曲按摩,那些学来的本事都是用来以色侍人的。 他不忍看母亲连死都不体面,他见过太多人草席一裹便丢去了乱葬岗,尸骨都被野狗啃食。 可是家里连一文钱也拿不出来了,能卖掉的东西全卖掉了,他身上只剩下这把胡笳。 他跪着叩响每一个永兴坊邻居的房门,恳求他们借给他一些安置母亲遗体的钱,结果都是拒绝。 度熙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才能想到卖身葬母这种下下策。 萧玉融弯了弯唇,“给他。” 翠翠连忙拿出钱递给度熙。 萧玉融转过身就要走,度熙愣愣地看着她背影,连忙爬起来追上去。 他抱着胡笳,扑通一声直直地跪在萧玉融面前,结结实实地给萧玉融磕了三个响头。 “公主之恩,没齿难忘。”度熙仰起脸,双目噙着泪水,“还请公主愿意收容度熙,度熙愿意为公主做牛做马。” 萧玉融像是很感兴趣似的,偏头问道:“那你会什么?” “我、我……”度熙难以启齿地磕巴着。 他会的那些都是见不得人,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他愈发低微地蜷缩起肩膀,仿佛要低进尘埃里去。 本就是上不得台面,天生下贱的东西,居然还妄图在公主身边伺候,他真是痴心妄想。 方才冲过去跪在萧玉融面前说的那几句,早已经耗光了度熙所有的勇气。 第27章 交易 “没有一技之长,怎么待在本宫身边?”萧玉融扬眉问道。 度熙抱紧了怀里的胡笳,仿佛这是他唯一的凭依了。 他轻声说道:“度熙会奏胡笳……父亲把我丢在勾栏瓦肆那学,学的也是些低贱的玩意儿……” 说白了,他就是完完全全被按照一个男宠的条件教导的。 只是依附权贵,靠着寄生别人的手段才能活下来。 度熙自嘲地笑了一下。 像他这样肮脏卑贱的人,居然还妄图萧玉融留下他。 说出了实话,度熙瑟缩在地上,双目紧闭,忐忑不安地等待萧玉融对他的判决。 “哦?”萧玉融的声音从头顶响起,不紧不慢地问,“那你干净吗?” 度熙愣了愣,抬眸望向萧玉融,随即又惴惴不安地低下头,整个人都红了。 他这个模样才惹人怜爱,萧玉融笑了起来,“别误会,虽然我不在乎这些,但男人干干净净的,本宫才更喜欢些。” 度熙小声说:“父亲想要将我卖个好价钱,所以我不曾……” “抬起头来。”萧玉融掐着度熙的下巴抬起来,仔细端详这张可称之为柔媚的面容。 “你方才说不一样做以色侍人,奴颜婢膝的男宠,可你如今的用处,也只能做面首了。”萧玉融语气里含了戏谑。 “度熙若能得公主怜惜,自当甘心乐意。”度熙连忙急切地说道。 萧玉融没忍住笑出了声。 度熙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萧玉融的神色,见她似乎是真的笑了,又红着耳根低下头。 难免羞涩,却又因着萧玉融为他笑了而高兴。 “殿下身边能有得体知心的人照顾着,倒也是好事一桩。”李尧止道。 萧玉融笑着歪了一下头,“绍兖,倒是从来不吃味,体贴到我都觉得对不住你。” 李尧止温言道:“殿下能高兴,那才是最好的。” 二人说的话似乎是每一句并肩转身走向马车。 度熙怔忡地看着二人背影,还跪在原地。 那位公子是真的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哪怕是伴随萧玉融身侧,也堪称金风玉露,般配无比。 方才见二人交谈的姿态,想来也是十分亲昵的关系。 度熙并未听闻昭阳公主有过婚嫁,回想自己仅知道的那些传言,猜测对方应该是公主伴读李尧止。 度熙自幼浸淫在秦楼楚馆,识人眼色度日,对于人的情绪变化和表情言语都再敏感不过。 但他能感受到,李尧止刚刚说的那些话是发自内心的。 对于他这个恬不知耻,半路自荐枕席的人,李尧止也依旧平和。 对于李尧止而言,萧玉融高兴才是最重要的,度熙的存在根本不足为惧。 正是这种稳坐钓鱼台的平静,才叫度熙难堪。 “还跪着做什么?还不快起来?”翠翠催促度熙。 她板着脸说:“既然要入公主府,那就要知道自己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别丢了公主的脸面!” 度熙愣愣地从地上爬起来,“入公主府?” 翠翠瞥了他一眼,“没懂公主殿下意思吗?日后你便是公主府面首了,先跟着人回府好好打理打理吧,会有人教你规矩。” 度熙没想到即使是这样的自己,萧玉融也愿意接纳,还愿意纳他成为面首。 “公主愿意接纳我……”他欣然笑了起来。 笑容宛若百合花缓缓展开,清雅柔软,蕊珠凝瑞彩。 他抬着眼睛看人的时候再柔顺不过,像是将被伤害的权力完完全全地交与了别人,再露出最脆弱的脖颈,最致命的弱点。 这样的姿态,哪怕是再铁石心肠的人见了都会心软两分。 “既然是公主府的人,那一言一行就会影响公主颜面。作为面首,你的职责就是让公主开心。这些后续都会有人指导你,就只需要牢记自己的使命懂吗?”翠翠相当严肃。 看那神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委派度熙什么重要的任务呢。 度熙却也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这位姑姑,我会努力的。” 翠翠满意地点点头,“你就先跟那几个人回公主府吧,公主另有要事办。” “是。”度熙听话懂事地跟着萧玉融的随从走了。 翠翠回到马车边,就听到车内传来道声音:“都安排好了?” “是。”翠翠连忙回应,“那位公……额……很开心呢。” 她本来是想要喊公子的,毕竟公主面首,这么叫最合适。 只是一般公主府上下都只喊李尧止公子,这下一时开了口也怪了。 “就叫侍君吧。”萧玉融道。 翠翠非常上道,“侍君怕是高兴坏了。” “他自然高兴,能爬上本宫床榻的个就那么几个。”萧玉融回答的既荒唐又靡乱,偏偏神情又很坦荡。 李尧止语调温和:“殿下若是喜爱,绍兖可以派人去搜寻家世清白,相貌卓越的儿郎送到殿下后院。” 萧玉融转动拇指上的玉扳指,“后院安宁固然重要,但那些有心之人送来的眼线,也可以顺势利用一二。” “殿下英明。”李尧止微笑。 二人心照不宣。 那些别有用心之人的眼睛传达消息,既然他们可以利用眼线传达消息,那萧玉融自然也可以传达错误的消息给对方。 李尧止顿了顿,道:“至于度熙侍君……也该查一查才好。” “绍兖要查,查便是了。”萧玉融姿态慵懒,“面首而已,自然比不过绍兖。” “谢殿下抬爱。”李尧止笑了笑。 虽然他的意思是,以防万一度熙是有人设下的陷阱。 但既然萧玉融愿意给他偏袒和安抚,他也欣然接受。 萧玉融还是一如既往的薄凉与恶劣,好像从来不把人放在心上。 对于李尧止,她已经算是纵容至极。 马车行驶至王家,萧玉融进入堂前时,王伏宣正在发火。 院子里的仆役跪了两排,悉数哭丧着脸瑟瑟发抖,静得可怕。 那些没跪下的也拼了命做手上的活,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战战兢兢,如临深渊。 在跪着的两排仆役之间还有一地的碎瓷,看来是王伏宣又在大发雷霆的时候摔了什么名贵的瓷器。 地上还有一滩血迹,趴在地上的一个人还在痛苦地挣扎蠕动。 都能看到那人嘴角两侧被划开的口子,满嘴的血,啊啊地发出嘲哳声音。 难怪底下人全都噤若寒蝉,生怕惹火上身。 这场面反正萧玉融是见怪不怪了,前脚刚踏进门槛,后脚那瓷器就迎面砸了过来。 萧玉融避也没避一下,神情自若地看着花瓶砸过来。 “噼里啪啦”一阵脆响,青花瓷砸碎在萧玉融的脚边,四分五裂。 萧玉融顿了顿,“怎么发那么大的火?” 王伏宣刚动过怒,胸腔上下起伏两下,勉强平复下心情。 见了来人是萧玉融,他想到刚刚自己丢的花瓶,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萧玉融,见人无事,他莫名有些心虚,挪开了视线。 “……你怎么来了?”王伏宣沉默了片刻,问道。 他手上都是血,湖蓝色的衣角上一团污黑的血,黑得已经看不出来是血色。 这般模样,他从来都是不愿意让萧玉融看见的。 哪怕他们对彼此的阴私和狼狈都已经心知肚明。 把手背到身后,他张了张嘴,“来人,把这些东西处理干净。” 立即有人上前收拾这一地狼藉,把刚刚那个人拖下去。 “我自然是来商议先前同你说过的生意。”萧玉融平静地瞥了一眼外面跪了一地的人,“谁知道你发这样大的火。” 王伏宣没吭声,脸色更难看了些。 站在萧玉融身后的李尧止顺势朝王伏宣行了同辈之间的礼数,笑道:“殿下与师兄有事相商,绍兖不便打搅。” “把公子带去客堂,好生招待。”王伏宣挥了挥手。 李尧止又朝萧玉融行了一礼,跟随王府的仆役离开。 根本无须主人家多少什么,萧玉融自然而然地自己落了座。 萧玉融敲了敲桌子,“我难得来一趟,连杯茶都不给我奉上?” “给昭阳公主奉茶。”王伏宣道。 茶被端了上来,汤色红亮,滋味醇厚,香气高长。 王伏宣脸颊上似乎还有不慎被溅到的一两点细微血迹,拿帕子细致地擦了擦手。 萧玉融瞥了一眼他的手,苍白修长,因为擦掉那些干涸的血迹所以很用力,擦得皮肤都开始发红了。 “轻点吧,一会去净手洗一洗。这种小事还要自己动手,真是脏了自己的手。”萧玉融收回了视线,“难道你就没有仆从吗?” 王伏宣僵硬地收回了手。 萧玉融品茗一杯,“这千两茶可不便宜啊,想来最近王氏进账不少。” “说起来,王氏能富甲天下,淮陵侯真功不可没。”萧玉融笑了一下。 她嘴里每每喊王伏宣的头衔,仿佛天然就带有讽刺的意味,先前是王家主,现在是淮陵侯。 王伏宣嗤笑:“跟公主府上快要五十两一斤的碧螺春比起来,我这千两茶算得上什么?” “正是因为淮陵侯这生财之道,本宫才想要跟你做这笔生意。”萧玉融搁下茶杯。 “我辛辛苦苦赚一年,还比不上你过一回生辰拿的多,公主又何必来跟我学,倒不如多过几回生辰。”王伏宣说话向来刻薄。 “王伏宣。”萧玉融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王伏宣似乎还想说什么,看着萧玉融脸色,还是闭上了嘴。 “这就对了。”萧玉融勾起唇角,“和气生财嘛。” “公主有食邑有俸禄,手底下那么多铺子庄子都能生财,非要那个空楼做什么?”王伏宣问。 萧玉融道:“玉京正中心的绝佳地段,难道不值得我拿下?” 王伏宣扯了一下嘴角,“你若不是个成日里坐享金玉满堂,便能在五陵锦绣堆里打着滚长大的公主,我怕是真要被你骗了去。” “左右你那楼留着也没用,我出了这么高的价,怎么不卖给我?”萧玉融问。 沉默片刻,王伏宣道:“你既然想要,那就给你吧。” 萧玉融笑了,“我回头叫翠翠把银钱送来。” “不必。”王伏宣垂着眼睛,“左右是个空楼,犯不着,我也用不到。送给你了,拿去用吧。我叫人去给你拿地契。” 王氏无利不起早,王伏宣这般慷慨解囊,反倒是让萧玉融来了兴致。 “那你想要什么?”萧玉融问。 王伏宣沉沉地看向她,“你要那楼真真正正的目的是什么?” 萧玉融每次红唇白齿张嘴就来,是真是假也不会知道,王伏宣想听她说真话。 “虽然扶阳卫已经有了花部,但是获取机关情报的方式还是少了些。”萧玉融说。 “玉京中心立一座乐楼,取名追月阁。其中男女,琴棋书画,音律歌舞,诗词歌赋都需精通。” “但卖艺不卖身,需得了他们首肯,才可春风一度。将他们抬到人人追捧而不是触手可得,这样纵使欣赏歌舞昂贵,那些达官显贵也愿意一掷千金。” “自然,除了金银以外,那些文人墨客若能为阁中的美人写词作赋,歌颂美名,也可得此机会。” 乱世犹如大夜弥天,而追月阁要作为夜幕之下的一盏明灯,在暗夜的漩涡中左右逢源。 它将会是王公贵族所流连之处,情报交换的地点,权利博弈的起点,一个巨大的聚金盆。 追月阁可以说是萧玉融彰显野心的一大步,她想要玉京上下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我告诉你了,你该不会听了我说的,觉得这是个风水宝地,不打算给我了吧?”萧玉融悠哉悠哉地问。 嘴上说着怕王伏宣反悔,实际上一点都不见得着急。 王伏宣问:“在你眼里,我就是这般说话不算数的人?” “王氏素来诡诈,屡屡背弃盟约。”萧玉融轻笑一声,“难不成淮陵侯还是与众不同的?” “萧玉融。”王伏宣阴沉沉地问,“地契都没交到你手上呢,你是真不怕我背盟。” “你会吗?”萧玉融反问。 王伏宣反而是沉默了。 像是生生撕扯开血肉才得到一个答案,他咬着牙艰难地说道:“……不会。” “那不就好了?和气生财嘛。”萧玉融撑着脸颊笑,“王家主何必断人财路呢?” 第28章 年轻的残忍 谈完了正事,萧玉融也跟王伏宣谈谈私事,“所以,你方才为什么发那么大火?” 一听到萧玉融提起这事,王伏宣身躯一僵。 “说吧。”萧玉融也不着急,也没觉得王伏宣会是开口就说的人。 她先是慢悠悠地喝了一杯茶,才耐心地等待王伏宣回答。 就王伏宣这拧巴的性子,嘴硬得要命,撬开他的嘴比登天都难。 “他们私底下在议论我的腿,说我再怎么往上爬,也是个性子阴暗的瘸子,不良于行的废物。”王伏宣说。 他低着脑袋,眼尾通红,也不知道是委屈还是被气的,“刚刚那个被割了舌头的,他说我是杂种!” “连吃带拿,哪里还有说主人家的道理?”他阴恻恻地说道,“没要他的命,都是我仁慈。” “又不是没被说过,被说了那么多回,还气呢?”萧玉融问道。 “你也觉得是我小题大做?觉得我阴晴不定?”王伏宣猛地抬起头看向萧玉融,神情从不可置信转变为愤怒。 萧玉融皱了皱眉,“你知道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 “骗子!”王伏宣咬着牙吼道,“说什么看重我,都是假的!你也是这样!” “之前也是这样,骗我跳进湖里,你丢下我一个人就走了!”他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伏宣!”萧玉融厉声喝止。 王伏宣僵住了,咬紧了牙关,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 他提悬的心,不可言述的煎熬,还有他每一次看向萧玉融侧脸和背影的目光。 他明明还是气,他明明还是记恨,但是偏偏萧玉融一喊他名字,他又不敢接着说下去了。 萧玉融知道王伏宣从小就过得很艰难,在吃人的世家大族里头,在权欲漩涡的中心里沉浮。 他的父母虽然是王氏嫡系,但并不受关注,只是中人之姿,在族中需要看人眼色,维持住地位也要绞尽脑汁。 在父母葬身天灾之后,王伏宣在族中的日子愈发困难起来,仰人鼻息,摇尾乞怜,才能换来一线生机。 族中长辈看不起他,族中兄弟姐妹欺负他,连例银吃食也会被克扣。 在有足够的实力前,反抗没有用,王伏宣想知道这个道理的代价很惨重。 某次被要求学狗叫从胯下爬过去,王伏宣忍无可忍,他还了手,砸破了族兄的脑袋。 次日族兄的母亲就找上门来,叫下人打断了他的腿,骂他只是个无父无母的低贱野种。 他躺在冰天雪地里拖着断腿,没有郎中,没有草药,甚至没有炭火。 如果不是奶嬷熬坏了眼睛做绣品换点药草,当时的家主怕传出去名声不好听还是请了郎中,他的腿就彻底坏了。 但即使是这样,他还是落下了病根,那条腿走路快了一瘸一拐的,狼狈到让人笑话。 只要这条腿还是瘸的,只要他还坐在轮椅上,无论他爬得多高,那些人都会在背地里嘲笑他。 这条腿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还是曾经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王伏宣,你还在因为当时我骗你跳进冰湖里而记恨我。”萧玉融半眯着眼睛看他,“你说你原谅我了,是在骗我。” “我是原谅你了。”王伏宣别过头,攥紧了掌心,“我只是忘不了。” 被他砸了头的族兄在学堂里欺负他的时候,萧玉融站出来了。 萧玉融笑吟吟地说要跟他打赌,就赌他能不能猜出自己腰间的穗子是蓝的还是红的。 赢了,族兄他们就不能烦他。输了,他就得跳进冬天结了冰的湖水里。 王伏宣还以为萧玉融是想要帮他,因为萧玉融前不久才笑着向他炫耀自己新得了一条新穗子,是湖蓝色的。 所以王伏宣坚定无比地说出了蓝色,而萧玉融取下穗子,却是红色的。 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即使是王伏宣到了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无法描述。 因为族兄大声地笑起来,那群人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而他望向了萧玉融,萧玉融低着头把玩着手里的穗子,目光轻薄得像是春日里将要融化的雪。 抬眸望向他的时候,眼神也没有丝毫动容与变化,只是随意一瞥般。 连萧玉融也来骗他,伙同那群人骗他。 “不是吧?小瘸子,你还真以为公主会帮你吗?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一个断腿的废物还敢痴心妄想呢?” “他该不会真的以为公主可怜他吧?也是,长了张小白脸,除了摇尾乞怜,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吧?” “克父克母的孽种,害死了自己爹娘,来日必定也是刑妻克子的,哪个好人家女儿愿意嫁给他?” “那可不一样,长了张骗人的脸,人虽然阴森了些,但怎么说也是王氏的人吧?那些勾栏瓦肆的姑娘估计愿意嫁给他哈哈哈哈!” 刺耳的笑声一阵一阵往耳朵里钻,忽而间天地都在旋转。 “喂,你怎么还不跳?”族兄抱臂催促他,“该不会是说话不算数吧?” 王伏宣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的姿态有多狼狈了,只记得自己推着轮椅直接跳下了寒冬腊月里的湖水里。 湖面上结着一层薄冰,湖水的刺骨直往骨缝里钻,冷得麻木,痛得哆嗦。 沉重的轮椅早早地坠入了湖中,他费力地在湖水里扑腾,往岸边游。 那些人大笑着讽刺他的丑态,而萧玉融站在人群里,踢了一块浮冰。 “行了,别把人弄死了,不然父皇责罚我,我又要抄书。”萧玉融高高在上地说道。 王伏宣抱着那块浮冰,有了喘息的时间。 那群人不敢在明面上忤逆萧玉融的意思,也知道不能真把人弄死了,看了一会便觉得无趣,丢下几句狠话就离开了。 萧玉融站在岸边看着王伏宣爬上来,解下自己身上温暖漂亮的狐裘,披在他的肩膀上。 “我同你开个玩笑,你不会生气吧?我知道你会原谅我。”萧玉融笑意盈盈的眼睛,仿佛真的只是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她总能这样,上一秒还掐着别人脖子,下一秒就能松开手笑着说只是一个玩笑,你不会真的在意吧。 这样年轻,这样残忍,这样美丽。 那时候的王伏宣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在寒风里瑟瑟发抖,阴沉沉地看着萧玉融的眉眼。 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是。” 直到好多好多年以后,王伏宣还是无法忘记,他好像恨萧玉融,但是似乎也没多恨萧玉融。 那算什么呢? 即使是现在王伏宣也还是无法明白自己的心意。 “忘不了就是无法原谅。”萧玉融平淡地说出这个事实。 她解释之前发生的事情:“先前那次,我确实骗了你。不过那会他们打算放毒蛇咬你的,掉进冰湖里总比被毒蛇咬了好吧?你又没钱治病。” “所以我给他们出了这个主意,比起捉弄,他们当然更喜欢折磨你。”她说,“这样,他们知道我的态度,知道你是我的猎物,欺负你就不会再很过分了。” 她又想了想,道:“所以之后我时常跟你玩,拖着你一起。也是告诉他们,你是我的猎物,我的玩物,我正在兴头上。” 王伏宣微微一怔,而萧玉融的神情依旧冷静。 他笑了一声,撇开脸,“新情旧爱,来去自由。你对我好,也只不过是心血来潮施舍我,厌倦了就会离开。” “我对你好吗?”萧玉融笑了出来,“啊,那你真是误会我了啊。” 王伏宣看向萧玉融,萧玉融像是听了个笑话般,歪头看他。 “我明明还有其他方式保护你的。”她说。 王伏宣收回了视线,没有再看萧玉融,身躯却颤抖了一下,连带着睫毛也一块扑朔。 萧玉融幽幽地说道:“虽然我那种办法,确实可以让你更安稳。因为如果我明目张胆保护你,他们会更加记恨你,愈发想方设法避开我欺辱你。” “但是我明明也是有更好的办法的啊,能让你不受折辱,不受苦难的方法。”她盯着王伏宣看。 王伏宣没敢回头看她,于是她继续说:“我能做到,当我却没有做,你知道为什么吗?” 没有得到王伏宣的回答,萧玉融似乎也并不需要他回答。 她那样轻描淡写地笑着说:“因为你的苦难与我无关。” 王伏宣侧过脸看向萧玉融,心如死灰的人被这一瞬窥探到一丝缥缈的活人气。 “我那么做是因为好玩,至于你的想法,你的苦难,于我而言无关紧要。”萧玉融说。 她明明可以只告诉她为了王伏宣用心良苦的那一部分,然后高高在上地接受王伏宣的亏欠就可以了。 可是她偏偏就把一切都撕开了,把残酷的真相告诉王伏宣。 可笑的是,即使是知道萧玉融是这样的人,王伏宣却还是感到在冗长黑夜结束后长舒一口气的放松。 “这样吗……”他低垂眼眸。 萧玉融微笑,“知道了答案,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是不是很失望?” “恰恰相反。”王伏宣从这里才开始直视萧玉融的眼睛,“我庆幸你是这样的人。” “如果我是个好人的话,有朝一日我们对立为敌,你怕是会不舍得。”萧玉融道,“但我是这样的坏,你就不必手下留情了吧?” 王伏宣闭上了眼睛,“……是啊。” 他本以为自己这样在阴沟里扭曲着爬出来的人,会喜欢温暖,会喜欢阳光,会喜欢一个彻头彻尾的好人。 但是萧玉融的阴影蔓延上了他的袍角,直至把他整个人都淹没了。 这时候他才明白,他竟喜欢这样的不见天日。 跟王伏宣达成了交易,萧玉融不花分文就得到了地契,和李尧止离开了王家。 离开之前,萧玉融还去了王婉茹那,跟她多聊了几句。 萧玉融心思转了几转,看着滔滔不绝跟她吐槽自己爹娘成日里催促她早日成亲的王婉茹。 “婉茹,你有没有想过不嫁人?或者是不那么嫁人?”萧玉融问。 王婉茹愣了愣,“啊?” 萧玉融打量着她,“你愿意到我这儿做女官吗?” “女官?”王婉茹的嘴张得更大了。 “扶阳卫里本就有女子,如今我当权,自然也会给女子更多机会。”萧玉融道,“公主府中幕僚,无论男女,有能者居之。” 她的目光淡淡地放在远方,“世家女儿本就才貌双全,若加以引导,必不输男儿郎。这世道女子本就艰难,我愿意给她们一个机会。” 王婉茹低着头,双手无意识地交握在一起,“可是为女官的话,我……” 萧玉融说:“你可以试试,你差那些酒囊饭袋什么了?他们都能入朝为官,你为什么不可以?” “我真的行吗?我就只会处理家族事务啊。”王婉茹有些动摇了。 “你如果想要入朝为官,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这也是我之后要做的。这不仅是我愿意给她们一个机会,也是扶持我自己的势力。”萧玉融说。 她话锋一转:“但你若是不愿意,做我府中的女官处理府内事物,也是可以的。或者你也可以去宫里,哪怕留在王家处理族中事物也可以。” “这些,都只是为了不让我嫁人吗?”王婉茹反应过来了。 “嗯,你敢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一个完全不了解的男人吗?与其托付给他们,倒不如托付给我。”萧玉融道。 前世她死得也太早了一些,只记得王婉茹身为王氏嫡系的女儿,很早就被父母嫁给了另一个世家大族的子弟。 嫁人之后,王婉茹也和她逐渐疏远了,渐行渐远渐无书。 那时候她的精力被叛军占据,并没有太多闲心关注昔日的挚友。 在王氏反了以后,她更加没心情了。 只是想,曾经那个明亮的女孩子就那么安置于后宅里日复一日地磨耗,觉得可惜。 所以萧玉融继续劝王婉茹:“哪怕你想要留在家中,我可以帮你同王伏宣去说。他也烦宴席交际这类事情,也不会在乎你嫁人能谋利多少。” “我、我不想嫁人。”王婉茹终于下定决心。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要留下来,做你的女官,也为王氏处理族中事务。” 萧玉融展颜一笑:“好。” 第29章 盛世 “家主,昭阳殿下在三小姐院落里,同三小姐小叙片刻后,与李氏的公子离开了。”下属向王伏宣禀报。 王伏宣应了一声:“嗯。” 他又迟疑了一会,问:“她还说了些什么吗?” 下属道:“昭阳殿下要属下来禀,说要三小姐去公主府做女官,让家主把三小姐留下不嫁人,还说三小姐可以帮家主处理族中琐事。” 王伏宣:“……” 下属观察王伏宣的表情,等待他的意思。 “由她。”王伏宣道,“去跟我那叔父叔母说,王婉茹不许嫁,族中需要有人处理事务和宴会交际。” “是。”下属应声,又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家主,那玉京中心的那空楼给了昭阳殿下,我们不造酒楼了吗?” 王伏宣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哪来的那么多话?酒楼的位置我另有安排,那楼既然给了她就让她自己去做。” 下属慌忙低头领命。 李尧止送萧玉融到了公主府,便回李家去了。 萧玉融坐在房中处理了公文之后,又给祖巴写了封信。 祖巴在萧玉融生辰过后也没有立即回到北国,而且准备要留在玉京住上小半月。 既是为了商议和谈接下来的事宜,也是为了处理楚乐接手三城的事情。 祖巴也没住在驿站,反而是住在相国寺的厢房里。 明明昨日刚见过面,明明相国寺到公主府也并非非常远,但是祖巴今日还是写了封信来。 信中言辞礼貌,就是用词多少生疏,字也写得生涩。 看样子,这一封信写下来,花费了祖巴很长很长的时间。 大致意思就是约萧玉融有空在相国寺一叙。 倒也不是不行,接待异国使节,萧玉融这个公主也是能作为代表的。 所以萧玉融写了一封回信,说自己择日会前往相国寺。 做完了公事,萧玉融想起今日刚救下小美人,突然来了些兴致。 “翠翠,把度熙侍君叫来。”萧玉融道。 翠翠早早地就安置好了度熙,见萧玉融要见人,立即就叫人去把度熙提过来。 度熙来的时候只着了一件单薄的绸缎长袍,手里依旧抱着胡笳。 这模样,倒是也有了几分后世那位掌握无数情报的头牌风采。 抱着胡笳走来,度熙朝萧玉融盈盈一拜,再次郑重其事地给萧玉融磕了头。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度熙极其认真地说道,“公主若是有用得上度熙的地方,刀山火海,度熙万死不辞。” 烛光摇曳生姿,度熙眼下的小痣清晰可见,楚楚动人。 萧玉融撑着下巴,好整以暇,“为本宫前仆后继赴汤蹈火的人多了去,我留下你,可不是为了让你做这些。” “度熙明白。”度熙腼腆地低下头。 他向来不喜欢自己这副长相,过于妖媚柔顺,这才平白无故生了许多事端来。 但是既然萧玉融喜欢,那他也喜欢。 他道:“我为公主吹奏胡笳可好?” “嗯。”萧玉融慵懒地颔首示意。 度熙吹奏胡笳曲十八拍,拍拍催人泪下,凄楚得不行。 翠翠本在给萧玉融揉捏肩膀,听了这曲声难免嘴角抽搐。 这小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在什么白事呢。 “此情此景,花好月圆,怎么吹这种曲子?”翠翠低声呵斥,“你怎么侍奉的公主?” 度熙局促地说:“公主息怒,度熙不才,于胡笳只会这几曲不合时宜的……” 他越说,头越低,像是要啜泣。 萧玉融倒是也不是很在乎这个,“你还会什么?” “我……除了胡笳,还会琵琶。”度熙小声说道。 萧玉融来了兴致,“弹来听听。翠翠,去取把琵琶给他。” 度熙抱了琵琶,烛光幽微,琵琶弦中苦调多,他弹奏起来续续切切呜呜嘤嘤,拢挑拨弹。 一曲终了,萧玉融鼓掌,问:“你琵琶弹的这样好,怎么当时抱了把胡笳?” 被萧玉融夸奖后,度熙双眼满怀期许,又有些羞涩,“名曲琵琶价贵,秦楼楚馆内的姑娘都要学,轮不到我用。胡笳却没几人愿意学,老鸨才丢了给我的。” 萧玉融的视线落在度熙抱着琵琶的手上,烛火的影子在度熙指尖斑驳,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你的手看着很漂亮。”萧玉融大方地称赞。 度熙抿唇笑了笑,“公主谬赞。” 翠翠再懂萧玉融眼色不过,已经悄然无声地退至房外,合上了门。 “夜深了,公主可要度熙侍奉?”度熙有些紧张地问道。 萧玉融弯了弯唇角,“好啊,看看你这些年学了些什么,能不能取悦到本宫。” 度熙说:“度熙必然竭尽所能。” 事实证明,度熙学得是相当不错。 他最知道怎么愉悦萧玉融,怎么伺候萧玉融。 他跪在萧玉融腿边,从小到大耳濡目染的东西都可以在这时候派上用场了。 这时候他才不会厌恶自己的过去。 红烛芳筵惜夜分,度熙动情时分的眉眼也同样动人,仿佛被欺负的人是他似的。 萧玉融稍稍有点动作和回应,就能让他方寸大乱。 他伏在萧玉融耳畔低低地喊公主,语调沙哑。 “我说啊,你为什么总是小心翼翼的。”萧玉融烟紫色的霓裳滑落在地上,像是聚拢的一团紫烟。 “这是……这是大不敬……”度熙不敢冒犯。 萧玉融掐着他,看着他颤抖的模样,笑着问:“刚刚还胆大包天,现在就不敢了?你以为我要你来是做什么用?” “小朵,听话一点。”萧玉融贴在他耳边,念出这个名字。 度熙僵硬了片刻,才开始了动作。 心脏莫名欢欣雀跃的刺痛,仿佛被撕开结痂的伤疤似的。 疼痛,只有萧玉融给予他的疼痛。 正因为度熙花样多,侍奉好,能让萧玉融尽兴,萧玉融对于他也相当喜爱。 这样糜艳的日子过了几日后,萧玉融想起来要去相国寺了。 “我为公主描眉。”度熙双目充斥着希冀,跪在萧玉融腿边。 几个侍女正在替萧玉融挽发梳妆,闻言观察萧玉融的反应,见萧玉融并没有反应,便将螺子黛交到了度熙手里。 能在萧玉融身边贴身伺候的都是一等一的人精,会察言观色得很,主子什么反应就知道做什么动作。 描眉这种事情,都是很亲密的人做的。 度熙见过李尧止为萧玉融描眉,那种氛围好像是旁人都融入不进去般,极其认真细致,仿佛对待易碎的珍宝。 低眉妆罢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度熙知道自己同李尧止身上有那么些微乎其微的相似之处,并且相似得很微妙。 他跪在萧玉融跟前,小心翼翼地替萧玉融描好了眉,转过铜镜,“公主请看。” “不错。”萧玉融随口夸赞了一句,“当年绍兖第一次为我描眉,画得那是四不像,不比你手巧。” 话是那么说,言辞间却如此亲昵。度熙失落地抿了抿唇。 捉摸不透的,无法捕捉的亲昵,简直是一场镜花水月。 萧玉融这两天其实还在思考,等追月阁造好了,交给谁去管理。 王婉茹、府中幕僚?或者说托给王伏宣,要么就让李尧止看顾着?实在不行让萧玉歇看着吧? 萧玉融都想过了,觉得最能下定决心的人还是她。 倒不如就交给度熙得了。 反正度熙对于这方面有天赋,并且还自幼耳濡目染学习了这些东西,前世他也将象姑馆掌控在手中,证明他也有这能力。 只是度熙如今并没有成长为之后那样,萧玉融既然介入了他的因果,也不知道他来日会遭受什么样的磨砺。 “我要在玉京中心造一座追月阁。”萧玉融说。 度熙立即正襟危坐,认真倾听。 萧玉融把追月阁的作用,还有其中的利害跟度熙讲明白了。 “我现在打算等它造好了,交给你来管理。”萧玉融道。 “如此重担,公主真的信任我吗?”度熙愣愣地问。 萧玉融翘起唇角,“本宫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度熙含情脉脉般的眼眸顿时噙满了水光,“公主……” “那用那种要哭不哭的表情。”萧玉融用指节敲了敲桌面,“我既然交给你,你就给我好好做,别出什么岔子,懂吗?” “是。”度熙用力点了点头。 “嗯。”萧玉融点头,“我会派人教你学习相关知识,你也要争气点明白吗?” 度熙连连点头,“明白,公主,我明白的。” 看他殷切的模样,萧玉融心情愉悦,拍了拍他的头,“好了,我要出门一趟。一会会有人来教你,在追月阁造好前,你就好好学。” “是。”度熙应声。 他目送穿着浅蓝衣衫、杏黄长裙的萧玉融渐渐行远,眼睛依然是闪烁着晶莹一片的光芒。 来到相国寺祖巴一行北国所住的院子,祖巴正在拿着把扫帚扫地。 “这活还轮得到盟主亲自来做?”萧玉融一进来就见到这一幕,随口打趣了一句。 祖巴停下来,手里握着扫帚,问:“公主愿意一叙,我很感激。” 萧玉融笑了笑,“你怎么一个人在扫地?” “今日无事可做,我给自己找点事干。”祖巴回答得很实诚,“我本想研读楚乐的诗经,只是我看不懂。” 想要看懂确实也难的,如果不是自小在楚乐长大的人。 北国的文字、言语习惯都跟楚乐不一样,祖巴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毕竟能写信,也知道不少的诗。还能无障碍交流,虽然说发音还是有些滞涩。 萧玉融心情好,难得好为人师,“你要是喜欢,我可以教你。” “真的吗?”祖巴碧绿色的眼眸里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真的。”萧玉融歪了一点头,看着他的眼睛,“因为你的眼睛很漂亮,所以我愿意教你。” 她捡起祖巴放在台阶上的书,就直接坐在台阶上,“来吧。” 祖巴在萧玉融身边坐下,贴近她看书,指了指其中一句,“这个——” “意思是江南没有什么好的礼物相送,姑且送一枝梅花来报春。”萧玉融解释。 她朗声道:“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祖巴重复了一遍,点了点头,“江南怎么样什么都没有?北国的人都想要南下。” 萧玉融抬眸看向他,“南下?为什么?” 祖巴回答:“江南富庶,而且气候温暖湿润。我们那里很冷,太冷了,牛羊、花草,甚至是人,都活不下去。” 他转头看向萧玉融,“在多年前,巴尔曼部前来楚乐,希望能以珠宝换取一些食物补给,甚至希望能成为楚乐的附属部落。” 有这事吗?萧玉融绞尽脑汁回想了一下。 来玉京进贡的异族不计其数,巴尔曼部?好像也来过吧? 哦——这么说的话…… “我们是不是见过来着?”萧玉融歪头看他。 “嗯。”祖巴沉默着点头。 萧玉融可能不记得了,但是他记得。 因为在遥远苦寒的地方长大,那里的人们总是告诉他,在南方,有个富庶的庞然大物,那个温暖如春的上国。 那是一个触不可及的梦,就跟天边月一样,是祖巴向往的地方。 直到有一天阿塔说要带他前往那里,恳求通商,恳请用珠宝换取粮食,恳请收容巴尔曼部成为楚乐的附属部落。 楚乐果然跟大人们说的一样,像是一幅瑰丽溢目的画卷,那是祖巴从未见过的盛世。 什么时候北国也能成为这样的地方呢?巴尔曼部也可以登峰造极吗?祖巴总是满怀憧憬。 这一切都像是梦境一样,他很少能那么开心。 但好像不是这样的,当他们站在那做金碧辉煌的宫殿里,站在这片盛世的主人面前时,祖巴才窥见真实。 这是一匹爬满了蚤的华袍,布满虫卵的橙子。 他能够听到四周窃窃的嘲笑,那些话语都在讽刺他们是野蛮的外乡人,未开化的野人。 楚乐这片土地的君王和臣子,都穿着锦衣华服,看他们的眼神像是在看猴子。 那片幻想中的盛世在年幼的他眼里摇摇欲坠。 第30章 绿罗裙 萧玉融仔细回想,勉强回想起来,当年巴尔曼部似乎确实来过,不过却被萧皇回绝了。 祖巴说:“天气太冷了,所以我阿塔带着我来楚乐,带来了部族里全部的金银珠宝,希望能换取过冬的食物,希望楚乐能让我们成为附属部落。” “但是我父皇拒绝了。”萧玉融代替祖巴说出这个结局。 “是的。”祖巴点头。 当时来到楚乐的巴尔曼部族人都不懂楚乐的礼仪,他们行礼的方式与楚乐不同,这让萧皇深感不悦。但念其为远邦蛮夷,不便计较。 萧皇不计较,但底下那群人精可就下了心思了,逮着了机会就要巴尔曼部的人难堪。 顶着众人嘲笑的眼神,祖巴看着平时铁骨铮铮的父亲双膝跪在地上,碰碰地给萧皇磕了几个响头。 有大臣要求祖巴父亲拿出诚意,让他当着那么多人的命表演。 叫他唱歌,他唱了。叫他跳舞,他跳了。叫他舞刀,他也舞了。 即使是这样一套下来大汗淋漓地喘着气,那些人也没打算就这样放过他。 他们长着异于常人的模样,穿着厚重简朴的奇怪民族服饰,与这里土生土长的人截然不同。 他,他们巴尔曼部在这些人的眼底犹如跳梁小丑。 “毕竟是有求于人,可汗连这点也做不到吗?” “人人都赞颂巴尔曼部可汗心系子民,如今您的子民深受苦寒无处避,您也不愿意付出点代价吗?” “到底是蛮夷,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这样刁难的声音里,父亲是能忍气吞声地继续赔笑脸。 那给祖巴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阿塔是他心目中的英雄,北国四十九部的雄鹰。 可是这样无坚不摧的人原来也会为了强权而折腰,跪在地上为了一点粮食摇尾乞怜。 原来人也会分三六九等,原来南国是这样的丰沃,即使是冬天也这么温暖。 原来他们这些人,如此不值钱。 贱命一条。 祖巴看着父亲跪在地上哀求萧皇赐予一些食物,允许他们的部族与楚乐通商,希望得萧玉融到楚乐的庇护。 萧皇原本并不打算恩赐这些,但是萧玉融被萧玉歇领着过来了。 “吾儿来了。”萧皇笑着弯腰抱起年幼的萧玉融,放在自己旁边。 祖巴仰着头看萧玉融,萧玉融拥着白绒绒的狐裘,墨绿色的裙裾旋旋,如同玉雪可爱的小神仙,琉璃莹殿扉,暖玉温香。 狐裘耐腊寒,萧玉融雪白的小脸藏在绒毛里,站在百尺丹墀上,高高在下地望下来。 其实隔了太远,祖巴看不清萧皇冕旒下的脸庞,也看不清萧玉融的表情。 但是那种感觉却一直停留在他心头,魂牵梦萦。 无论是多年前玲珑可爱的萧玉融,还是一隔经年之后朱颜绿发深误人的萧玉融,绿裙红裙,都是楚乐。 那才是他心目中的楚乐,他心目中的桃源乡。 萧玉融是楚乐盛世的象征。 原来那就是楚乐。这是祖巴第一次见到萧玉融时起的心思。 “父皇,他们那里很冷吗?”萧玉融仰着脸问。 “是呀,融融也想见见北国风光吗?”萧皇摸了摸她的脑袋。 萧玉融摇摇头,“我只想要留在父皇身边。” 萧皇大笑起来:“好好好,我的好融融,留在父皇身边,哪儿也不去。” “可是,父皇,如果哪一天我不小心走丢了,到了北国,会不会过得很苦?会不会没有东西吃,没有衣服穿?”萧玉融抱着萧皇大腿,“我不要离开楚乐,我不要离开父皇。” “怎么会呢?我的小公主,自然一辈子都会有牡丹酥吃,有漂亮衣服穿。”萧皇捏了捏萧玉融还带有婴儿肥的圆脸。 他对养在身边长大的女儿无限纵容,但却是帝王。 巴尔曼部送上的那些珠宝于他而言根本无关紧要,但他还是同意了给粮草的要求。 萧皇御笔一批:“楚乐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货物以通有无,特因楚乐之物乃尔部必需之物,是以加恩体恤,恩赐颇殊常。” 萧皇没有同意巴尔曼部成为附属部族,却还是给了祖巴他们几车的过冬粮草。 祖巴深刻地认识到,哪怕萧皇愿意给他们粮草,也不是因为他们那样卑微地乞求,取悦楚乐之人。 萧皇是为萧玉融的话所触动,不想萧玉融哪一天流落在外会无枝可依,沦落到跟他们这种人一个下场。 他们的低微比不上萧玉融的一句话。 祖巴看着老泪纵横的父亲,才意识到这件事情。 “那个小孩子怎么穿成那样?不冷吗?圆墩墩的。”萧玉融指着祖巴笑起来。 童言稚语不像是侮辱,但却是逗笑了萧皇,所以那些臣子也一并跟着笑了。 灰扑扑的祖巴把脑袋埋得更低,他身上的冬衣厚重得快要压弯了他的肩膀。 “父皇叫他陪我玩会好不好?”萧玉融眨着眼睛问。 萧皇有些犹豫,显而易见是觉得蛮夷不配陪伴萧玉融玩耍。 萧玉融拉着他的手撒娇:“反正宴会还有一会结束呢,我多无聊呀,我喜欢他的眼睛,父皇就让他陪我玩一会吧。” “行,去吧。”萧皇拍了拍她的脑袋,还是没有拒绝她的要求。 祖巴没有任何拒绝的资格,任由萧玉融拉着他跑出了宫殿。 跨过宫殿门槛的时候,他听到身后传来萧皇意味深长的声音:“让他陪吾儿玩一会,朕愿意再给巴尔曼部十车的粮草。” 萧玉融其实也没拉着祖巴玩,她实际上是喜欢祖巴绿宝石一样的眼睛。 “我还没看过这样的头发和眼睛。”萧玉融捧着祖巴的脑袋看。 她看得越认真,祖巴把头埋得越低。 萧玉融压根没有放在心上,等到祖巴要离开的时候,她甚至随手送了祖巴一个手里的小手炉。 暖炉制工精巧,外面裹着一层毛茸茸的兔毛毛毡,抱在手里很暖和。 祖巴愣愣地低头看着手炉,半晌没说话。 “送给你了,你的手那么冷,都冻出血了。”萧玉融说。 “我不能收下贵重的礼物。”祖巴小幅度地摇头。 “贵重?”萧玉融笑了起来,“你拿着吧,我有的是,就算是再贵重的东西我也多得很。” 祖巴不说话了,把脑袋埋得很低。 萧玉融哦了一声,“虽然父皇已经给了你们食物,但我再送你几车粮草吧,你们那里很缺吧?” 祖巴怔忡地抬起头看她。 她叉着腰,抬着下巴,骄傲地说道:“从我自己的食邑里出,再加上父皇给的,怎么说也可以帮你们度过这个冬天了吧?” 她话刚说完,就看到祖巴碰地一下跪下了。 她轻轻地啊了一声,仿佛有些惊讶,“你这是做什么?” 在此时此刻祖巴似乎才能明白为什么殿上父亲可以把脸面放在脚底下任由别人践踏。 因为什么尊严,什么荣辱,都比不上一份食物来得实际,都比不上族人的性命。 只要能够度过这个冬天,只要能够活下去,什么都不重要。 小小的祖巴把头埋在自己掌心里,闷声道:“谢谢你。” “噗嗤。”萧玉融身边的仆从似乎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们觉得有趣,不懂规矩的异乡人居然为了这么点小事行如此不合礼数的大礼,说的话也不合礼仪。 萧玉融瞥了他们一眼,“笑什么笑?” 他们立即噤若寒蝉。 “举手之劳而已,但是你得记住我的恩情。”萧玉融抱臂道,“我就是挟恩图报的人,所以等你发达了必须好好报答我,听懂了没有?” 祖巴还是匍匐在地上,仰起脸看着萧玉融,有些茫然。 有谁会这么跟别人说啊? 萧玉融会,但她还是笑了一下:“你看着就是日后必成大器的人,鸿鹄志应在,我拭目以待。” 她转身离开,丝绸的墨绿裙摆轻轻摩挲过祖巴粗糙的指尖,微凉柔软的触感。 仿佛被烫到了一样,祖巴的指尖抽搐了一下,随即他又下意识的捏住了萧玉融的裙角。 “怎么了?”萧玉融垂眼望过来。 害怕弄脏她的裙摆,也害怕自己带茧的手会把她心爱的裙子刮出丝,又或许是畏惧萧玉融的那一眼。 祖巴松开了手,那丝绸裙摆仿佛拥有生命一般从他的指尖流淌着,溜走了。 萧玉融就那样转身走了,身边跟随着不少仆役。 祖巴一个人抱着手炉站在寒夜里看雪飘过,而怀里的手炉也逐渐失却了温度。 冻得通红到皲裂流血的手因为温暖反而开始难耐得痒,心脏也是。 在往后每一个温暖的瞬间都是这样的,曾经冻伤的地方都会开始难耐的瘙痒。 想起萧玉融,也是这样。 萧玉融就像是冻疮留下疤痕。 不重的伤,伴随终身不可逆的钝痛。 即使是这样,萧玉融仍然没有回忆起对祖巴的太多印象。 她经历的事情太多了,那些戏折里令世人惊叹的桥段,与她而言也不过是寻常罢了。 那么多惊艳世俗的回忆,祖巴也只不过是占据小小的一角。 早就落了灰,想起来也太不容易。 “既然这样,你应该不喜欢江南才对。”萧玉融说。 “喜欢的。”祖巴却摇头,“她还是我喜欢的那个桃源之境。” 萧玉融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想要南下就是为了一个不会被冻结的港湾吗?” “嗯。”祖巴垂眸的弧度充满了期许,“海、春天、温暖,我想要北国的孩子们都能吃得饱,穿得暖。” 他偏过脸看向萧玉融,“公主不想住在寒冷的地方,鄯善王都确实太冷了。那南洲呢?南洲四季如春,你愿意久居吗?” “祖巴!”萧玉融瞳孔骤缩。 “嗯。”祖巴应了一声,认真地看着萧玉融的眼睛。 萧玉融久久心悸,“不要胡说八道。” 祖巴垂下眼帘,“好。” 南洲是什么意思?不要鄯善了,难道北国四十九部打算打下楚乐以后,以南洲作为北国新的王都吗? 萧玉融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多想,楚乐对待巴尔曼部可以说是十分恶劣了,她可不觉得祖巴对楚乐会心存感激。 更别提这些年来北国四十九部为了生存屡次进犯楚乐周边城镇,两边臣民都互相敌视。 她完全不能确保祖巴没有这样的心思。 她叫祖巴不要胡说八道,祖巴也没有感到疑惑,或者说她是什么意思,反而仿佛知道她心思一样,应了一声好。 祖巴转移了话题,他指着书上的一行字,问:“这个又是什么意思?”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这首是《生查子》,意思是记住爱人穿的绿色罗裙,以后即便看到绿草也要想到爱人,从而去怜惜它。”萧玉融说。 知道祖巴不懂,她解释:“这是情人离别前叮咛,也是承诺。芳草处处,长忆罗裙。切莫负心相忘。” 祖巴眸中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影,“即使是看到芳草萋萋,也会因为所爱之人相似的绿罗裙而怜惜它吗?” 萧玉融说:“触景生情,这就是爱屋及乌。” “怎么念的?”祖巴问。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萧玉融逐字逐句地教他。 祖巴跟着她说,微蹙着眉,口吻生涩而缓慢地念:“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不对。”萧玉融又重复了一遍,耐心地纠正他的发音,“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夕阳昏黄的微光照耀在萧玉融的侧脸,静谧无声。 祖巴的目光柔软了一些,学着萧玉融,“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嗯。”萧玉融点头,接着教了他几句。 祖巴本来就聪慧过人,很快就突飞猛进。 看了眼天色,萧玉融合上书,“今天就到这里吧,我可以下次再来教你。” “我明天就离开了。”祖巴说。 “要走了?”萧玉融愣了一下,但也没太意外,“你们处理得还蛮快的。” 祖巴点了一下头,“三座城池,拱手献上。” 萧玉融笑着撑脸,问:“那需要我来送你一程吗?” “不用了。”祖巴摇摇头,又迟疑了一下,“你……会给我写信吗?” 第31章 自由 “写信教你楚乐的诗文?”萧玉融问道。 祖巴顿了顿,点头,“嗯。” 他金棕色的头发在暮光里闪烁着细碎的光芒,明明是那样明媚的长相,却为什么沉默得像是蛰伏的野兽呢? “先前来楚乐的时候不是春天,如今来了,也不是春天。”祖巴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语气里充满了憧憬,“希望我下次来的时候,是春天。” 他的感慨总让萧玉融心慌意乱,仿佛能窥见其中的狼子野心。 他的表情变得有些落寞,“族中的老人们总说楚乐的花开得很漂亮,漫山遍野都是。尤其是春天,春天的花真的很漂亮,可惜我总碰不上春天。” 人道玉京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逢春。 “等到冬天,冬天过去,春回大地的时候,我想再来看一看。”祖巴笑了一下。 他笑起来的时候那些沉默的戾气才消散些,眉目都变得熠熠生辉。 好像漫过他的那些寒冷褪去了,命运待他不再偏颇。 萧玉融觉得他身上有莫名悲伤的沉重,所以开口:“如果再快些就好了,那你能赶上春天。或者当年再晚一些,春天也快要来了。” 他每次都没赶上春天,仿佛被春天刻意回避。 祖巴笑时会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看着明媚的可爱,但不笑的时候就阴森森的,像是野兽。 他偏着头注视了萧玉融片刻,问:“你的阿塔很爱你,他真的很爱你。” “是啊。”萧玉融坦然地承认了这个事实,“那么多皇子公主,他最疼爱我。” 只有萧玉融面前,萧皇才是父皇,在皇子们面前,他都只是帝王。 只有她骑在萧皇的脖子上摘下过枝头的花,只有她趴在萧皇膝上撒过娇,只有她犯了错误不会真正影响地位。 哪怕是当时赐予巴尔曼部粮食,也是为了想要给体弱多病的萧玉融积福。 “你的阿娜呢?”祖巴问。 萧玉融回答:“她在天上。” 祖巴抬起头看向天空,“我的阿塔阿娜也在天上。” 他的母亲死在某一年冬天的风雪里,而父亲也在与其他部族的战争中受伤后不治而亡。 微暗的天空已经有了几粒黯淡的星子,朦朦胧胧地悬挂着。 “亡者会成为星星,在天上看着我们。”祖巴说,“苍狼神和白鹿神会庇佑我们,我们的家人也会。” “这是安慰吗?”萧玉融问。 祖巴摇头,“不,是保佑。” “公主,他们说你的名字叫萧、萧雨……龙?”他口齿有些生涩地念出她的名字。 “萧玉融。”萧玉融纠正他。 祖巴轻轻地念,尽管生硬,却像是在品这几个字:“萧……萧玉融。” 萧玉融点点头,“对,萧玉融,我的名字是萧玉融。” “这是什么意思?”祖巴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玉是我的字辈,融是我母后给我起的名字。”萧玉融答,“父皇说,是融融于万户。我想,母后的意思应当是融融曳曳召元气。” 她像是有些感慨般叹气:“父皇想的是大家,只是母后想的,是小家。” “这是他们给予你的希望。”祖巴明白了,“祖巴的意思是英勇的人,阿塔阿娜希望我成为这样的人,所以起了这个名字。” 萧玉融笑了笑,“你不也达成他们的期待了吗?我倒是没有成为父皇母后期待的模样啊。” “不是的,这不是期待。”祖巴又摇头,“这是希望,它没有负担,所以你不需要承重,因为这只是一个送给你的祝福。” 萧玉融愣了愣,她看向祖巴,而那一刹那恰巧寺庙的古钟响起,发出沉闷的声音。 倦鸟暮归林,夕阳照见连天处,熏染一片绚烂的浓墨重彩,仿佛是哪家贵人打翻的珠宝匣子。 祖巴微微低着头,金棕色的睫毛掩盖着碧色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道:“自由。” “我希望你自由。”他说。 愿她往后无痛无苦,无忧无虑,愿她往后如野火般耀眼,如清风般自在。 这也是希望,祖巴对萧玉融的希望。 * 东宫。 “诸位为何无一人敢言?是相商出了什么?”萧玉歇坐在主座上,看着底下的一群幕僚。 底下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有一人上前开口。 只是一张嘴就是些萧玉歇不爱听的事:“昭阳公主赴相国寺接待北国盟主,此事本该是由储君负责。” 萧玉歇瞥了他一眼,“孤诸事繁忙,融融身为天家之子,帮这个忙也属实正常。” “昭阳公主权势威望愈重,储君何不制止其气焰日夜繁。”幕僚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说出了目的。 萧玉歇沉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有第一个人开了口,余下的人就纷纷攘攘站了出来。 “融公主虽说是储君之妹,但行事张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难免树敌太多。” “昭阳公主如今手握兵权,幕僚无数,陛下又深爱之,来日恐成威胁。” “公孙钤之流平日里为融公主写下无数歌颂美誉的文章,为公主喉舌,朝中民间的舆论声势时常为其所左右。” “扶阳卫上下为公主之命是从,公主更是凡遇有罪状之臣子,无问陛下责否,先斩后奏,皇权特许。” “是啊,若待来日,必定会成为储君的威胁。” “陛下待公主有求必应,偏爱至极。储君不可谓不小心。” 萧玉歇颇为头疼地捏了捏眉心,“融融是孤之亲妹,一母同胞,骨血相融,她需要做的事情孤必然尽力满足。” “何况她向来站在孤这一边,她之势力,难道不能为孤所用?”萧玉歇问。 幕僚道:“融公主是为储君亲妹,却也是生皇子、成皇子等之妹,与其他皇子关系也素来亲厚。无论哪位皇子登上宝座,她都是长公主。” “储君不一定是皇帝,但她一定是公主。”幕僚摇头。 萧玉歇眸光晦暗,“你们什么意思?难不成想要孤手刃亲妹吗?” “昭阳公主既能写出‘我本南山凤,岂同凡鸟群’,又能以有能者居之为由求陛下交于兵权,可见其心并非安于一隅。若是公主有意拨弄朝政呢?储君不可纵之。”有一幕僚跪地恳求。 或许是见萧玉歇的神情确实难看,另外有幕僚委婉地提出:“我等并非想要储君成为六亲不认之徒,而是希望储君能对公主多加劝阻。” “哦?”萧玉歇扬眉。 “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妹乎?”幕僚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幕僚还是把问题指在了萧玉歇在乎的点:“这样对于公主而言也是一件好事,避免她来日有可能会因此而受到伤害和波及。” 萧玉歇沉默了,只有这件事情确实是…… * 文王谋反的消息八百里加急传进了玉京,玉京上下震惊。 无论是之前的异动,还是萧玉融无诏斩徐晨,都足够令朝堂警惕了。 千防万防,居然都没压住文王。 朝廷早有准备,再加上崔氏领兵在宣城严阵以待,这才叫文王没有一路势如破竹打到玉京。 文王居然屯兵已久,兵马齐全,崔氏主要兵马镇守北境,在宣城的只是其中之一。 虽然有崔氏嫡系的几人在,长子崔辞安也在宣城领兵,但没有援军和粮草驰援,也处境艰难。 萧皇在朝堂上大发雷霆,指着条条触目惊心的战况,怒吼道:“云水、洛缇、平南不战而降!” “虎威将军杨威呢?驸马都尉邓齐在哪呢?在哪呢!”他直接从龙椅上走了下来。 天子之怒,底下群臣万马齐喑,谁都不敢在此时出声。 手里的战报被摔在臣子脚下,萧皇怒火滔天:“区区一个逆王耍得他们团团转!连下三城!宣城!直接打到了宣城!” “文王谋反,攻打宣城,其罪可诛。”柳品珏不紧不慢地说道。 萧玉歇上前一步,禀报:“儿臣以为,应立即发兵宣城平定叛乱。” 御史大夫却不赞同:“太子此言差矣,文王到底是陛下兄弟。老臣倒是觉得理应招安,以表帝王仁德。” 萧玉歇冷冷地斜睨了他一眼,“文王孤恩负德,早已没有君臣之义,当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他转头向萧皇举荐:“文王私兵数万,崔氏悍勇,可以匹敌。” “崔氏军队镇守北境,若是平乱,岂不是边境动荡,蛮族宵小进犯?”御史大夫摇头,言辞尖锐,“太子所谓平乱,谁去平?” 李尧止笑道:“前不久,北国四十九部不才同我楚乐定下盟约议和吗?” 侍中嗤笑:“公子未免也太过天真了些,四十九部素来诡诈,屡屡背盟,谁知他们不会背盟卷土而来。” “那你的意思是,文王如若不可献降,就让文王直接打到玉京来改朝换代得了?”王伏宣似笑非笑。 “陛下!臣绝无此意!”侍中连忙对萧皇道。 “放肆!吵够了没有!”萧皇又摔了一折战报下来,一掌拍在龙椅扶手上,“文王都要打进玉京来了,你们还在这吵!” “父皇!”萧玉歇跪地,“崔氏随行的家眷悉数上阵,嫡系已战死三人。” 举朝哗然。 “你又是如何知道的?”萧皇问,满腹猜疑。 萧玉歇回道:“是昭阳手下月部扶阳卫带来的消息。” 萧皇锐利的目光稍稍放缓了一点,转向萧玉融,“昭阳,可是如此?” “正是如此。”萧玉融抬眸瞥了一眼萧玉歇,转头对萧皇笑道。 消息并不是萧玉融给萧玉歇,显然是萧玉歇自己有在宣城的门道,知道了消息。 但是这件事情若是被萧皇知道,难免遭到猜忌,所以萧玉歇把信息来源推到了萧玉融手底下的扶阳卫身上。 功劳推给扶阳卫,也消除萧皇的猜疑。 萧玉歇甚至都没有给萧玉融说过这件事情,不过萧玉融还是自然地应下了这件事情。 萧玉融暗暗在心底叹气。 明明萧玉歇就是储君,来日帝位在萧皇心目之中也非萧玉歇莫属,为什么还要叫皇子们争?为什么还是猜忌萧玉歇? 难道这就是帝王本心? “嗯。”听到萧玉融应声,萧皇表情缓和下来,点了点头,对萧玉歇道,“接着说下去。” 萧玉歇回禀:“崔氏率兵英勇抗敌,苦守宣城,可惜敌众我寡,文王兵重马强,宣城危矣。” “太子此言有理。”柳品珏总是习惯在局势稳定后,再开口一锤定音,“若是不出兵,岂不是令武将寒心?” 萧玉歇抱拳俯首,“请父皇发兵驰援。” 萧皇沉思片刻后,颔首,“诸位爱卿,有何人愿领兵出战?” 一时间朝堂上静谧无声。 霍照正要上前请命,一道突兀的声音却响起,“我。” “儿臣愿带兵出征。”萧玉融领先霍照一步上前,朗声道。 “胡闹!”萧皇立即道,“简直是胡闹!” 霍照同样怒目圆睁,“真是太胡闹了!” 萧玉融说:“儿臣没有胡闹。” 萧玉歇拧眉,正欲多说些什么,却被萧玉融瞥了一眼,示意他不要开口。 “你可知文王八岁习武,十几岁便能领兵出征,二十几岁立下汗马功劳,你皇祖父都称他奇才。”萧皇愠怒地看着她。 见萧玉融依旧一脸执拗地看着自己,萧皇叹了口气,“崔辞宁少年奇才,当年御敌一战封狼居胥,却同样难以支撑。” “此战凶险,需派遣久经沙场的老将前往。”他苦口婆心。 “既然文王可以十几岁领兵出战,崔明阳也十几岁上阵杀敌,皇兄更是可以平乱,为何儿臣不可?儿臣虽年岁尚浅,但骑射武艺,也不差朝中其他武将吧?”萧玉融话语轻狂,劝说萧皇丝毫不惧。 她道:“此次讨伐文王,儿臣当仁不让。” 霍照皱眉,“玉儿,听话,此战凶险,崔氏子女哪个不骁勇善战?照样折戟沉沙,可见他兵强马壮。” “舅父不必多劝,我意已决。”萧玉融摇头。 霍照见她油盐不进,气急,“好好好!你现在是长大了,我也不必多管你什么!” “请父皇下旨许儿臣兵马出征。”萧玉融道。 第32章 舅父 萧皇还没回复,御史大夫就已经开口嘲讽:“打仗并非儿戏,融公主一届女儿家,还是少掺和为妙。” “本宫为武将,御史大夫身为文臣,到底是谁少掺和为妙?”萧玉融冷笑,毫不客气地回敬。 “怎么说?要你们文官上阵杀敌,御兵破阵吗?侍中你上吗?你能拿得动弓吗?骑得来马吗?”她转头环顾四周,“还是你啊?礼部尚书。” “啊、啊?”在角落装蘑菇的礼部尚书被点了名,茫然无措地指了指自己,“我、我不会舞刀啊……” 萧玉融抱臂,把矛头转向了武将,“你们几个笑什么?你们倒是武将了,怎么不上阵啊?刚刚怎么不请命啊?不让本宫平乱,自己怎么不上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多忠君爱国似的。” 武将们闭上了嘴。 毕竟平乱文王凶险,文王兵强马壮,一不留神就可能马革裹尸还。 “还有那边的,你……”萧玉融注意到两侧官员末尾有个人站在那里瑟瑟发抖,把头埋得很低,“你谁来着?” 看着像是个新上任不久的九品芝麻官,不同于五品以上,五品以下的官员只需要每月初一和十五上朝即可。 萧玉融蹙眉,“抖什么抖?本宫能吃了你不成?此等心性如何做的官?属实难登大雅之堂,该不会又是哪家塞进来混日子的吧?” “御史大夫,这你还不下去查查?万一有什么人浑水摸鱼进来了,岂不是好笑?”她幽幽地说道。 萧玉融这一番无差别攻击,几乎重创在在场的所有人。 一听到要查,本来就是靠家族买了个职位的小官更是惶恐,两股战战,说话都不利索,眼泪汪汪。 “哭什么哭?”萧玉融啧了一声。 “公主这嘴厉害的。”有官员悄咪咪跟旁边的人说。 王伏宣耳目聪敏,闻声斜睨过来。 他旁边的人连忙撞了他一下,道:“噤声,王家主看过来了。” “臣以为,昭阳公主所言甚是。”柳品珏在此时道。 众人惊讶地看向柳品珏,没想到柳品珏会在这方面帮萧玉融。 但是仔细想想,二人师徒,柳品珏估计也是想让自己子弟门生得权来造他的势。 朝中反对之声渐弱。 柳品珏看了一眼李尧止,“有李家公子做幕僚随军,应当并无大碍。” 又推了个弟子出去,看来柳品珏确实是这个意思了。臣子们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李尧止年少早慧之名在外,萧皇看向萧玉融,萧玉融神情坚定。 “尧止愿随殿下讨伐平乱。”李尧止作揖。 “昭阳公主身边能人辈出,陛下倒不如应允了公主呢。”王伏宣的视线在萧玉融和李尧止之回转,目光渐冷。 萧皇闭目,长叹一声。 睁开眼睛,他道:“朕允你五万兵马,务必凯旋而归。” “谢父皇恩准!”萧玉融这才展颜一笑。 退朝之后,萧皇把萧玉融留了下来,屏退左右。 只剩下父女二人,萧皇开始碎碎念:“简直荒唐!此战九死一生,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让我与你兄弟如何是好?” 萧玉融却丝毫不见忧虑,心态良好:“父皇放心,儿臣心里有数。” “你心里有数,朕心里没底啊。”萧皇无语。 萧玉融认真地说:“朝中上下俱不服儿臣,此战亦是儿臣立威之战。” 萧皇叹息:“宫中府中,都说你骄奢淫逸。可朕却总觉得,你身为公主,若是不好奢靡之风,倒是不务正业了。” “那父皇如今又是如何做想啊?”萧玉融问。 “既然你喜欢不务正业,能握权力于手中,也好。”萧皇摸了摸她的脑袋,“只是这名利场太危险,你需要万分小心,谁都不要信。” 外头多的是人说萧玉融狠毒残忍,是蛇蝎美人,可是在萧皇眼里,她却还是那个口齿不清喊斧王的小女孩。 “即使是皇兄们也不行吗?哪怕是大哥呢?”萧玉融眨了眨眼睛。 萧皇道:“在天家之中,多得是父不知子,子不知父。权力的石碾最后压得谁都面目全非,能信任的,只有自己。” “融融,我是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他叹气。 “父皇,你还不知道我吗?”萧玉融笑了笑,“你女儿最是聪慧了,无利的事情半点不做。” “知道你机灵。”萧皇点了一下她眉心,“此次平乱,万事小心。” 萧玉融拖长了调子:“明白了——” 等到萧玉融从殿内走出,发现萧玉歇还站在殿外等她。 “皇兄。”萧玉融走到他身侧。 萧玉歇看她叹气:“怎么如此胡闹?战场上刀剑无眼,我距离你如此之远,怎能保全你安然无恙?” “哎呀,哥哥,我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萧玉融道,“我想要让朝中那群老顽固服我,总得真刀真枪做点事情出来。” “文王之乱有多凶险,你又不是不知道。”萧玉歇摇头,“若你有个好歹,叫我如何自处?” 萧玉融抱上他的手臂,“好了,哥哥,绍兖随我一同前去,崔氏也在宣城,我不会有事的。” “你……”萧玉歇依然眉心紧锁。 “我既征伐,玉京的事情还需要哥哥替我看顾处理才是。”萧玉融晃了晃萧玉歇的手臂,“我不就是任性一次。” 从小到大都是这套,偏偏萧玉歇还每回都上当。 萧玉歇叹息一声:“下不为例。” “好。”萧玉融立即笑了起来。 反正回回都是下不为例。 “一会出了宫,去霍家给舅父道个歉。”萧玉歇提醒她,“今日你在朝堂上那一番话,可是把他气得不轻。” 萧玉融点头,“皇兄放心,这我自然省得。” 萧玉融出了宫就直奔霍家,一入霍府之中,立即有熟悉的仆从前来引路。 直接轻车熟路地坐在了堂上,但偏偏霍照正在气头上,不肯来见她。 见霍照的随从神情为难,支支吾吾,萧玉融就明白这意思了。 “小姐,霍侯他也并非有意,只是实在被伤了心。”随从说道。 萧玉融虽为公主,但是进了霍家,霍家上下仆役都喊她小姐。 如今霍照当家,实际上她真要算,也是表小姐,但霍照偏偏认定了她是霍家人。 萧玉融站了起来,“舅舅既然不乐意来见我,那便由我来见他吧。” “小姐!小姐!”随从一愣,见萧玉融快步走向霍照书房,目标明确,连忙追了上去。 霍照正在书房处理公务,提着笔顿了许久都没有落笔,落笔迟迟,笔墨滴落在纸上才回过神来。 他总想着自己不去见萧玉融,萧玉融这脾气该不会是生气了吧?现在该不会已经离开霍府了吧?该不会不喜欢他这个舅父了吧? 脑子里思绪千变万化,隐约却听见门外的喧闹声。 “让开,我要见舅父。” “小姐,您就别为难我们了,霍侯说谁也不见。” “起开!你们怎么敢拦本宫?” 门外的侍卫好像是没拦住萧玉融,也不敢拦。 萧玉融直接破门而入。 几个侍卫面面相觑,满脸忧愁为难,“主上,我们拦不住小姐……” “无妨,退下吧,就让她进来。”霍照颇为头疼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侍卫们如蒙大赦,连忙退了出去,还体贴地合上了门。 “又闹什么?”霍照问。 “舅舅不愿意见我,还不允许我闹一闹了吗?”萧玉融撇了撇嘴。 她实际上心情也不好,她要征伐,霍照非但不帮着她,现在还不肯见她。 霍照正要说些什么,萧玉融就道:“既然舅父如今不愿意见我,不把我当家人,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冷着脸说:“霍侯,先行告退。” 萧玉融刚转过身要走,就被霍照拽住了手腕。 霍照这样的举动不是一回两回了。 每次萧玉融无论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转身要走的时候,霍照都会握住萧玉融的手腕把人留下来。 这是他迅速的本能,也是出于身份的避嫌。 比起牵手这种更温柔更亲昵的方式,霍照并不擅长表达,而他握住手腕是退而求其次的方式。 握住萧玉融的手腕,无数次,霍照除了挽留,也是在确认脉搏。 幼年时期的萧玉融生过大病小病无数,有好几次都病得很厉害,往往这时候宫中气氛就会死气沉沉。 那个时候还是少年的霍照就会坐在萧玉融床边,握着她的手腕等她病好。 霍照总是许诺萧玉融,等她病好了,就带她出宫玩,带她放风筝。 但是等到萧玉融喝了药迷迷糊糊睡过去以后,霍照总忍不住一个人偷偷摸摸掉眼泪。 他一直握着萧玉融的手腕,是确认体温和脉搏,他害怕一眨眼萧玉融就死了。 这样的习惯一直到了现在,他还是会出于惯性这么做。 萧玉融往常被握住手腕的时候,挣一下就能挣脱,要么霍照自己就会很快松开手。 但这会霍照却一直紧握着没松手,萧玉融抽了两下没抽出来,有些诧异。 “别走。”霍照低着头沉声说道。 其实抓住萧玉融手腕的感受一直都是他单方面的,他的掌心能感受到触碰到萧玉融的脉搏。 有一种私藏什么珍宝的暧昧,尤其是这样的脆弱容易激发人们心中的凌虐欲。 “舅舅?”萧玉融觉察到有些不对。 霍照松开了萧玉融的手腕,咬着牙道:“为什么非得请命去平乱?我明明可以替你去,你明明可以依靠我的。” “舅舅今日能护住我,那之后呢?”萧玉融平静地问。 “……”霍照沉默了。 萧玉融说:“你明明也知道,我总不能在你的庇护下一辈子。” “有什么不可以?”霍照执拗地问。 “别傻了,舅舅,乱世之中谁能独善其身?我也总要长大的。”萧玉融叹了口气。 霍照垂眸,“如果我不是你舅父就好了……” “如果你不是我舅舅的话,你就做不到这样保护我了。”萧玉融像是提醒他什么。 她的眼眸沉静,却微微蹙眉,像是不可置信霍照说出这样的话,严肃地警示霍照到这里就差不多了。 霍照僵硬住了。 霍照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身世,直到承袭爵位那天发现了父亲的文书书信。 这一房只有霍皇后这个独女,而他只是为了延续继承和荣光,被老霍侯瞒天过海抱来养大的霍氏旁系。 按道理他是没有资格继承霍氏,成为家主,也没有资格袭爵的。 他的一切寄托在他是老霍侯之子的前提下。 霍照突然间就想起老霍侯曾经跟他说过的话,史书从不会记载血脉,只会记载姓名。 只要他姓霍,那就够了。而他恰好也有霍氏的血,那就完全足够了。 他不是霍皇后的弟弟,也不是萧玉歇和萧玉融的舅舅,直到那一天霍照才知道这件事情。 如果按照排序,他只能算萧玉融的远房表哥,外兄而已。 但是这件事情不能让别人知道,不能动摇霍氏的根基。 霍照也不能失去权力,换一个别的房的家主,不会那么全力以赴扶持萧玉歇和萧玉融。 他既然受老霍侯之恩,就要鼎力相助。 知情的上一辈人都死光了,但为了以绝后患,霍照要毁掉所有的证据。 所以霍照销毁了剩下的那些文书,只是在烧掉前,萧玉融也看到了那些东西。 萧玉融自然也不会外传,她深知其中的利害得失,也明白不会有人比霍照更能以霍氏举家上下之力相助她和萧玉歇了。 萧玉融知道,霍照也知道萧玉融知道,如今也就只有他们二人知道此事了。 “我知道,是我失言了。”霍照深吸一口气,别开了脸。 他跟萧玉融之间隔的年岁,九年,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 可以叫一声小舅舅,但也可以说是男女之间。 跟萧玉融与柳品珏相差八岁一样,进一步师徒有距,舅甥有伦,退一步男欢女爱,暗流涌动。 什么时候开始的?分明最开始他是真心以为自己和萧玉歇、萧玉融是血亲。 老霍侯和霍皇后帮他良多,他也怜惜他们仅剩的血脉,哪怕他认清了自己的身份。 他又该怎么说自己卑劣,会对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别有用心? “舅舅,无论如何,你都是我舅舅。”萧玉融说道。 霍照看向她的眉眼也会恍惚,这是安抚?还是警告? “至多我答应你,不上阵就是了。”萧玉融笑。 第33章 百无禁忌 萧皇已经定了时日,允萧玉融五万兵马驰援宣城平复文王之乱。 在离开玉京之前,萧玉融还得保证玉京不起乱子。 本来萧玉融没打算做什么,但是镜部密报说宁柔总在针对她名下的庄子和铺子,还有王氏的产业也受到了波及。 对于萧玉融和王伏宣来说,这无关痛痒,但是也会烦躁。 因为宁柔,侍中在朝堂上与萧玉融屡屡为敌,宁柔做的那些小动作,侍中也会替她收拾。 说到底宁柔这么恨她,还是因为眼前这个人。萧玉融看向身前笑容温润的李尧止。 李氏弟兄佳少年,皆为谢庭兰玉。 “蓝田生玉,名门出贤子,世家出才子。”萧玉融叹道,“难怪宁柔同你并无太多交集,却还是如此痴迷了。” 李尧止神情温良无害,“殿下怎么如此说?绍兖同宁小姐说过的话都屈指可数,堪称陌路。” 萧玉融哼笑一声:“你我自幼相识,青梅竹马,他们不知道你真面目,我还能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吗?” “殿下明鉴。”李尧止笑道。 “离京之前,还是莫要再生事端了。”萧玉融道,“侍中还是有点脑子的,让他也醒醒头脑。” 李尧止微笑,“殿下若是烦心,不若将此事交于绍兖来办吧。” 李尧止办事滴水不漏,萧玉融很放心。 于是萧玉融就将这件事情交给了李尧止。 事实证明李尧止也不会让人失望,萧玉融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总而言之,效果卓越。 侍中亲自拜访公主府,向萧玉融发誓,会约束好自己的妻子,不给萧玉融添任何麻烦。 “好啊,那本宫就信侍中一回,侍中可千万莫要让本宫失望了。”萧玉融笑意不达眼底。 目送侍中离开,萧玉融侧靠在贵妃椅上,“你是怎么让他如此乖顺的?” “就像我们小朵一样,对吧?”她笑着趴在扶手上,对度熙说道。 度熙正跪坐在她腿边,替她揉捏小腿。 乖顺这个词总像是在形容宠物,度熙却不恼火,反倒是温驯地垂下眼帘。 李尧止轻飘飘地扫了一眼度熙,对萧玉融笑:“氏族间的阴私,无非利与名,威逼利诱,总有办法。” “虽然不能保证他们一辈子不生事端,但是在我回京前至少是安分了。”萧玉融赞许地说道。 她想了想,“征伐之事,总是需要钱。除了从国库里支出的,得让伏宣也想想法子。” “殿下若是开口,师兄必然会愿意出手。”李尧止说。 “那可不然,我要他主动献上,跪下来求我要。”萧玉融笑了起来。 她透明若翼轻纱长长的拖曳在地上,吃了樱桃的双唇染了嫣红的色彩。 李尧止笑了笑,抬手揉了揉她的唇珠,“殿下这般坏心,真是叫绍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绍兖,难不成因此要指摘我为心术不正吗?”萧玉融笑着贴上去。 一触即分的一个吻。 李尧止垂着眼睛,睫羽微动,恍若动情。 萧玉融笑靥如花,嘴唇似沾染桃瓣,逐渐点缀出熏香般的红,娇艳欲滴。 “绍兖只盼着殿下不要厌弃了我才是。”李尧止道。 度熙早在萧玉融与李尧止调笑的时候,就知情识趣地悄然走出了门,站在门外守候。 李尧止早早地查过了度熙的身世,知晓他出现在萧玉融面前是真的意外,并非是别有用心或者有人安排。 李尧止看向门外度熙映在窗格上的样子,“殿下将度熙侍君养得很好,侍君自身也是个聪明人。” 李尧止说话向来文雅,字字珠玑,他太擅长说些漂亮的体面话了。 从他嘴里说出口的,即使是说烂了的套话,也显得烂漫生花。 要是不跟他相处久了,不懂他的,根本听不出他的言下之意。 他的意思无非是在说,度熙是个不错的男宠。 他怕萧玉融养度熙养得太好了,好到让度熙不知道天南地北,忘了自己是条人人喊打的落水狗。 但是如今看来,度熙很有自知之明。 “你倒也不必担心这些,小朵长得漂亮,这就够了。”萧玉融漫不经心地说道。 这意思,无非就是,度熙是条好看的落水狗。 狗嘛,漂亮、听话、忠诚才是最重要的。 “殿下心里有数,绍兖自然不必多言。”李尧止颔首。 萧玉融想起了什么,从旁边取出一把琴,递到李尧止眼前,“之前你为了帮我,砍了你最心爱的琴,吾心甚是歉疚,如今赔你一把。” 李尧止微微怔忡,接过萧玉融手里的琴。 琴身漆黑,雕刻有青竹青龙,怎么看都是稀世之宝。 “琴是前朝名琴,我从私库里找了许久才找了出来。”萧玉融笑,“但上面的青龙翠竹,可都是我亲手所圻的。” 李尧止眸光柔软,珍惜地将琴抱在怀中,“殿下垂爱。” 仿佛千树万树的繁花似锦悄无声息地盛开,他笑道:“有了此琴,绍兖可以为殿下抚琴了。” 萧玉融扬眉,“那你可得好好珍爱才对。” “自然如此。”李尧止爱惜地抚过琴身,抬眸笑意浅浅,“殿下今日可要留我?” 萧玉融抬手摩挲过李尧止的眼尾,“好啊,这下可要坐实那些李氏公子以色侍人的传言了。” 李尧止笑:“绍兖甘之如饴。” “绍兖是不是现下要去沐浴了?回回都要焚香沐浴,倒是比我这个公主还要精细呢。”萧玉融撑着下巴调笑。 “殿下莫要取笑我了。”李尧止的耳根霎时间就红透了,低眸有些腼腆地说道,“侍奉殿下,必然要细致些才是。” “哈哈哈哈哈!”萧玉融笑倒在贵妃椅上,歪了歪头,“那绍兖便快些去吧,我等你来侍奉。” 李尧止走出门外的时候,度熙还站在那里守着。 看见李尧止出来,度熙向他行礼:“公子。” “嗯。”李尧止颔首,脸上笑容依旧,寒暄一二,“侍君近来面色相比先前好了许多。” 度熙先前还是唯唯诺诺的,见了贵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除了张脸和伺候人的手段以外,可以说是一无是处。 仅仅是在昭阳公主府待了那么一段时间,却仿佛成长了许多,连周身的气度也变得不凡了起来。 见了达官显贵们也知道该如何合理地应对,不卑不亢,不丢萧玉融的脸。 萧玉融请人教导度熙经营和手段,就是为了让他为管理追月阁做好准备。 “借公子吉言了。”度熙道。 李尧止微笑:“你我同在殿下手下办事,也算是同事一场,来日为殿下分忧解难,自然要共同进退。” 度熙抿了抿唇,说:“度熙明白。” “侍君请便,我有要事先行。”李尧止伸出手示意,转身离开。 度熙凝视李尧止的背影,握紧了拳头。 即使是面对他这样的面首,李尧止也依旧谦和有礼,也从来不会有妒火中烧的面目全非。 他深知自己有李尧止的影子,也为此感到卑劣的庆幸。 瞧瞧,像他这样泥泞里肮脏的人也会和那样风光霁月的贵公子有几分相似,从而得到明月垂怜。 但是无数次见过萧玉融痛涩蹙眉的表情,或是凛冽傲慢的眼神,他才明白自己会幽暗地嫉妒能够自始至终陪伴在萧玉融身边,清风明月的李尧止。 公主府邸的人都知道李尧止,李尧止在这里还有专门的房间。 屏退仆役之后,李尧止自己进了水中沐浴。 水汽氤氲,李尧止垂目轻叹一声,整理思绪。 丞相自从知道李尧止心意之后,就跟他提过无数次,但是每次劝说都没有让他改变心意。 原本丞相想的是让李尧止娶世家贵女,但是知道了李尧止的心思,丞相就开始折中想让李尧止尚主。 先前萧皇意属于李尧止,但是被回避了。如今想要尚公主,可谓是难上加难。 在丞相再三的劝说里,李尧止无奈地回道:“父亲觉得,李氏这样的龙潭虎穴真的适合殿下吗?殿下会愿意吗?” 丞相从来没有考虑过萧玉融的想法。 有时候丞相身为积威已久的世家大族,难免过于自负了。 这是骨子里的,通常自身觉查不到。但是李尧止能感受到。 李尧止先前就跟丞相说过,萧玉融不愿意,而他不想萧玉融为难。 即使是他曾经也那样子满怀期许,他也要以萧玉融的意思为重。 “父亲,殿下想要做什么,没有人能阻止得了。”李尧止道。 婉言谢绝之后,李尧止在送丞相离开自己院子时,又想到了什么,“父亲可知道有哪些家世清白、性情和顺的儿郎吗?要相貌好的。” 丞相一头雾水。 “殿下有意,尧止便想要帮殿下寻觅一些可靠的面首。”李尧止神情自若。 他跟萧玉融都还没什么关系呢,这就正宫姿态了?丞相险些没被气晕过去。 丞相指着李尧止质问:“你既然心悦人家,竟如此大度?” “殿下开心便好。”李尧止唇角上翘,带着几分浅淡的笑意。 他眼神温情脉脉,如沐春风,“我若真心爱她,也不必一生一世一双人,只要她高兴,多少都无所谓。” 丞相一口气哽在喉口,差点上不来。 尽管在父亲面前相当宽和,但实际上李尧止偶尔也会有些忧心忡忡。 到并不是忧心被分去了关注,李尧止只是知道萧玉融喜爱玉颜色,总玩笑他以色侍人。 次数多了他也难免会想,若是有朝一日他年老色衰,会色衰而爱驰吗? 这本不该是李尧止会想的事情,可他偏偏碰上了萧玉融。 他在家族中受尽了所有极端的资源,萧玉融喜欢他的美貌和细致,喜欢他的文采与武略,喜欢他的聪慧与体贴,但这些都是因为家族。 这些都是靠瓷器的华贵、绫罗的晶莹造就,靠菜肴的精致、行知的有度滋养。 而他拥有这些,也缺失了真实与情感。 戴上面具如履薄冰,步步为营,步步为赢,绝不允许一丝错误。 家族喜欢他的假,所有人都喜欢。 当然也有人讨厌,有时候萧玉融就不喜欢,可是最真实的他萧玉融会喜欢吗? 从水中起身,李尧止收拾整齐,才前往萧玉融卧房。 萧玉融等候许久,李尧止坐在床榻上扶起她时,她靠在李尧止肩膀上不满地嘟囔了几句:“怎么这么慢?” “殿下莫恼了,绍兖给殿下赔罪。”李尧止轻轻拨开萧玉融枕在他肩上的乌发。 他扶着萧玉融修长的脖颈,拇指轻轻托起萧玉融的下颌,摩挲着,“殿下困了,要先歇下吗?我守着殿下。” “春宵苦短,现在睡什么?”萧玉融勾住了李尧止的脖颈,半阖着眼眸。 她的指尖顺着李尧止的侧颈一点点下滑,指着李尧止的心口,“难不成你要到了军中再同我欢好吗?” 她笑:“就不怕到时候谣言四起,说你是靠着做本宫的裙带官才到了高位。” 李尧止握住萧玉融的指尖,眸光潋滟,“殿下……” 他的眼睛乌浓沉静,柔情款款,“若是殿下愿意,绍兖并不在意这样的声名。” 萧玉融的手臂环住了李尧止的腰身,“所以我才喜欢你,绍兖,因为你一直在我身侧。” 她的声音凉薄而低柔,带着因为餍足而慵懒的沙哑。 绫罗落尽,缠绵悱恻。 萧玉融琥珀般的瞳仁隐隐凝固,在这种时刻,平素她的锐利显得有些圆钝。 濡湿的热潮将她和李尧止都包裹住了,视线里嵌有的色彩也在那一刹那朦胧。 “哈……”萧玉融喘息着,指尖痉挛着抓皱了绸缎所制的床单。 “殿下……”李尧止在她耳边轻声喊她。 李尧止顺着萧玉融的手腕向上,与她十指相扣。 温度太高了,时间太长了,高到长到那些黏稠都干涸。 不知道是第几次了,仿佛濒死后的喘息,萧玉融靠在李尧止怀抱里颤抖。 “绍兖侍奉殿下清洗。”李尧止披上衣衫,用轻纱笼盖萧玉融,弯腰抱起她。 他脚步平稳,隔着绫罗轻纱抱着萧玉融,走向公主府中汤池。 汤池薰水殿,过路仆役都垂目不窥主上真颜,停驻在原地恭候行礼。 李尧止目不斜视,抱着萧玉融穿过长廊静院灯如月,回廊映密竹。 风轻云淡,克己守礼的人,偏偏最百无禁忌。 第34章 台阶 天光遥空碧,王伏宣推着轮椅在院子里晒太阳。 把王氏珍藏的那些孤本都放在阳光下翻晒,王伏宣正在查对账目。 他的面庞在明亮的日光下竟似玉石泛着光晕,眼眸半眯。 侍从手捧一个匣子,喜气洋洋地走了过来,“主子。” “什么事情?这般高兴。”王伏宣抬都没抬眼看一下,就随口一问。 侍从道:“融公主得了几株疏华草,据说是珍稀的草药,入药可调理内伤,化淤祛毒。对主子的腿疾也是大有裨益啊,融公主真是有心了。” 王伏宣闻言,含了些笑,又压下唇角,“这疏华草,是单单给我的,还是旁的人都有?” “这……听闻融公主送了陛下和太子一人一株,另外还给了李家公子和柳大人。”侍从小心翼翼地瞥了眼自家脸色顿时阴沉下来的主子。 他吞了口唾沫,接着说:“剩下的几株,公主准备带去宣城,以备不时之需。” 王伏宣冷下了脸,“我便是早就知道,不是从旁人那剩下来的,也不会轮到我。” “主子可别这么想了,公主还是很喜爱主子这个师兄的。”侍从绞尽脑汁地劝慰。 “她喜欢我,也无非是像喜欢只猫儿狗儿,喜欢了赏块骨头,不喜欢了就一脚踹开。”王伏宣低头自嘲般弯了弯唇角。 侍从犹豫片刻,“昭阳公主虽说刁蛮任性了些,但到底也是待主子上了心的,但凡得了些好药都有主子一份。” 王伏宣嗤笑:“瞧瞧,若是换作了旁的人,早感激涕零,恨不得为她肝脑涂地了。我还差点以为她是真心,不过是借我之势,谋她之利罢了。” 侍从正欲开口相劝,却瞥见王伏宣身后一抹身影,登时噤了声。 王伏宣见他哑了,似有所觉,回首见看见萧玉融着一身妃色华裳,面无表情地立于后面。 看见萧玉融,他下意识扯着嘴角扬起一抹不伦不类的笑,讷讷道:“你怎么……” 怎么没有人通报? “怎么?我不该来?还是来得不是时候了?”萧玉融面色如常。 可王伏宣望向她眼底,只有恼火、讽刺、失望与怆然。 萧玉融这么说,肯定就是听到了的。 对视上萧玉融的眼睛,王伏宣莫名觉得心脏传来钝钝的窒息感。 王伏宣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还当真以为先前跟你说开了呢,你这不是还没原谅我吗?”萧玉融扯了一下嘴角,“既然你这么想,想必也不愿意见到我吧?” “那我就不在这里碍淮陵侯的眼了,翠翠,把疏华草拿回来,我们走。”萧玉融道。 翠翠立即同仇敌忾地把侍从手上的匣子夺了回来。 萧玉融嗤笑:“就当我是真心喂狗吧。我就算是喂狗,狗还知道冲我摇尾巴呢。” 主仆二人转身离开。 侍从在原地干着急,“主子,这可如何是好啊?” 王伏宣只是低眉沉默,心中郁郁,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看着萧玉融的背影,想要挽留的心顿时又被沉重的轮椅牵绊。 “主子!”侍从更急了。 他家主子这嘴是真的硬,除了伤人伤己的话以外,再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萧玉融回了公主府。 “王伏宣!”萧玉融掀翻了紫檀案和琉璃盏,琉璃稀里哗啦碎了一地,支离破碎。 度熙见她面色不虞,递上一杯蜜茶,小心翼翼地问:“公主可是在王家受了气?” “哼。”萧玉融接过茶冷哼,“这世上怕是不会有人比王伏宣更气人了。” 虽然她本就是想设计恰好碰上,因为她知道以王伏宣的性子,肯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这样好叫王伏宣心怀歉疚,主动弥补,提出运输资金与粮草之事。 这样一来二去,王伏宣日后也会多留心,觉得是自己的问题,有事相求就方便多了。 但是实打实听王伏宣说那些话,萧玉融还是气得肝疼。 “公主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度熙担忧地劝解。 翠翠从门外进来,“公主,淮陵侯来了,还抬了几箱珠宝。” “扔回去。”萧玉融面无表情。 王氏财大气粗,这些对于王伏宣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想用这些来赔礼道歉,当她公主府是捡破烂的吗? “如果你看不上,我再叫人重新选了送来昭阳府。”门外传来声音。 王伏宣迈步进来,看到一地碎瓷,动作迟疑,略有怯意。 萧玉融语气疏冷:“来啊,给淮陵侯看茶。” 翠翠冷着脸奉茶,端上来的正是被王伏宣取笑快五十两一斤的茗茶。 茶汤色翠明亮,香气清高,滋味鲜爽,只是王伏宣此时此刻完全没有心情品尝。 度熙很有眼力见地给萧玉融行礼后暂且退下了。 “淮陵侯莫要朱金缠缚我了,有这闲情逸致,倒不如回去找几个郎中瞧瞧腿吧。”萧玉融胸口起伏,余怒未消。 这话乍一听伤人,可王伏宣知道她还是压抑着怒火的,等过了深秋就快要酷寒。 冬日里他的腿就会难耐地疼,疼得要命。 这是下意识还在关心他身体,给他递台阶了。 王伏宣心中一喜,张嘴却又说不出一句好话来。 想说的话千回百转,到最后他硬是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这些就不劳烦公主费心了。” 跟在王伏宣身后的侍从:“……” 真不是说你什么,你这还不如没长嘴呢。 萧玉融差点被王伏宣气笑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萧玉融脸色难看,“让你说句好听点的话会死是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王伏宣讷然道。 “那你是什么意思?”萧玉融显然已经到了耐心的极限,“行了,我也不和你多计较什么。只要你好好说,我就听你讲,我也不追究你说了什么。” 王伏宣嘴唇翕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的,但是注视着萧玉融的眼睛,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香炉正燃起淡色轻烟,若有若无地弥散着。 王伏宣唇角僵直,启唇:“我……” 良久的沉默里,萧玉融的怒火已经完全无法压抑,她一脚踹开地上的碎瓷,“我已经对你够耐心了,别太不识好歹了。” 她厉声道:“王伏宣,给你台阶的时候下来好吗?” 萧玉融气得心气不顺,有些喘不过气来,捂住嘴咳嗽了两声。 吓得翠翠慌忙扶住萧玉融,转头就叫喊医师。 她是自幼跟在萧玉融身边伺候的,没少见萧玉融一病就险些没命的样子。 “咳咳咳!不必。”萧玉融抬了抬手,制止了翠翠。 她失望至极地看了刚刚同样慌忙伸出手的王伏宣一眼,“你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必多说了,送客吧。” 萧玉融摆了摆手,转身就要走。 王伏宣这回直接站了起来,想要伸手去抓萧玉融的手。 他太久没站起来,这一下又急又猛,眼前一片眩晕的白蒙蒙,带着自己伤腿直接“碰”一下跪在了地上。 他这一下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 都这样了,那下面的场面就是不该看的了。 能做到这份上的,都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 翠翠和王伏宣的侍从连忙退了出去。 “你这是做什么?”萧玉融拧眉,她也被王伏宣这架势吓了一跳。 她要扶王伏宣起来,王伏宣偏生不让。 王伏宣脸色苍白,避开萧玉融扶他的手,“我是怎么想的,你能不明白吗?” “明白?你要我怎么明白?”萧玉融收回了手,眉头紧蹙,“你不说我怎么会明白?难不成与你交心,还要叫我自己来猜测吗?淮陵侯真是好大的面子。” 她说着便自嘲地笑了笑,“说到底你也不在乎我,只不过是我曾经待你真心,你从未尝过真情滋味,舍不得我待你的好,给你带来的利处罢了。” 王伏宣咬着牙,抓住她的手,“我没有!” 难言的心绪钻满了骨头里每一条狭窄的罅隙,腿部又变换着疼,他仿佛感受到胃部逆流的酸水,让他凝噎,让他言不由衷。 他仰着头看萧玉融,渴望萧玉融理解他,原谅他。 “可我不信你!”萧玉融冷眼看着他,“你还让我怎么信你?” “你骂我,打我都行,只要你信……只要你信,什么都行!”王伏宣径直跪在萧玉融腿边,拉住她的手就往自己脸上扇。 萧玉融一时间没收住力,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王伏宣没在意,红着眼眶说:“你打我吧,打到你信我。” 王伏宣长相秀丽,眉眼却沉郁,但这些不够有意思。 王伏宣身上的感觉才有意思,看似坚强,实则破碎,所以显得娇艳,像是一口嚼碎了也饱满多汁。 再怎么疾言厉色,也是色厉内荏。 “别在我这里发疯,起来!”萧玉融托住王伏宣的手臂,动作粗暴地把他拽起来。 王伏宣踉跄了一下,借着萧玉融的力道勉强站了起来。 他借力起来的姿态有些狼狈,是平时必然不可能在他人面前展现的不堪。 可他眼前也顾不上这些,而是小心翼翼地瞧着萧玉融的脸色,艰难地扯出一个堪称讨好的笑,“你是不气我了吗?” 萧玉融没回话,眉心紧锁。 “你还是恼我?”王伏宣嘴唇失却了血色。 他后退了一步,喃喃道,“即是如此,你也是该多恼我几日的,是该的,你我少时也是这般的。” “但还跟从前一样,过几日便好了,像从前那样是不是?过几日便好了的……”他声音越来越小,带了些哀求的意思。 “走吧。”萧玉融没回答,而是背过身摆了摆手。 王伏宣面色灰败,走了出去。 侍从见自家主子失魂落魄地出来,就知道这事儿肯定是办砸了的。 “哎哟!”他只能干着急,一拍大腿冲进去把王伏宣的轮椅推出来。 他走前还不忘记向萧玉融替自家主子求情:“公主切莫见怪了,我家主子那性子就是这样,无论说什么气话都不是真心的。他从小过得苦,公主且行行好,莫要同他计较了。” 萧玉融没搭理。 侍从推着轮椅连忙追上了王伏宣的脚步。 王伏宣眼神黯淡,喃喃自语:“我是真惹恼了她……” “主子先且别自乱阵脚,咱们回去好好想想怎么求公主原谅才是啊。”侍从连忙道。 “她必然不会再同我说话了。”王伏宣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像是垂死的蝴蝶。 侍从用心良苦地劝:“难道主子想跟公主做一辈子死仇吗?送的礼物公主不喜欢,那是公主府从来不差金银珠宝。届时我们顺从公主心意,好生赔礼道歉,公主不会不原谅主子的。” 王伏宣眼底隐约有了一丝亮光,“若我好生赔礼道歉,她真会原谅我?” “那是自然啊,主子说到底也是和公主一同长大的。公主骄傲,主子也是这般性子,两个人若是每一个人服软,那不便是互相伤害了吗?”侍从道。 他是王伏宣父母留下的家生子,对待王伏宣忠心耿耿,也能管中窥豹,能分辨一二真心。 他说的话,王伏宣还是听得进去的。 王伏宣回想方才,萧玉融屋内的桌子上散落着一张张白纸,都是舆图和驻军图。 还有一幅水墨画,肆意泼洒的浓墨自然而然地流泻出一派恢宏的山河气象。 “她此时应当是最需要……军饷、粮草和补助,开拔之金……”王伏宣小声呢喃。 王伏宣是走了,但萧玉融气是真被王伏宣气到了,呼吸还是有些不畅。 翠翠进了门就忙叨叨:“公主,奴婢还是去叫太医来瞧瞧吧,若是真有什么大碍,奴婢难辞其咎啊!” “咳咳!咳咳咳!”萧玉融摆了摆手,“罢了,别再生事端。” 她疲惫地闭了闭眼,“此时若是叫了太医,里里外外都知道本宫身体抱恙,父皇怎还会允本宫讨伐?” “可是……”翠翠担忧得不行。 萧玉融抬手打断了她,“不必多说,备车去太傅府,本宫有要事相商。” 翠翠只能听从命令。 看着翠翠出去,萧玉融方才勉强压抑下咳嗽的冲动,又捂住嘴咳了起来。 “该死。”萧玉融闭了闭眼。 偏偏她是这幅身子骨。 第35章 可 萧玉融迈入房门的时候,柳品珏正盘腿坐在席上,一个人下棋。 左右手互博对弈,听到了脚步声,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微风习习吹动衣袂,发带与发丝纠缠,他稍稍动了动眉眼,似乎觉察到萧玉融今日脚步略有虚浮。 “咳咳……”门外压抑的咳嗽声,然后似乎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来,那人才进的门。 柳品珏抬眸望过去,萧玉融眉目姣好,乌黑的长发及腰,有一股巫山云雾般的灵气。 只是她此时脸色苍白,眉眼似有倦怠,呼吸的韵律也与寻常不同。 柳品珏起身扶了她一把,微不可查地蹙眉,“你病了?” “没有。”萧玉融否认。 柳品珏的手搭上了她手腕的脉搏,她才改了口:“小病,常有的事,不必上心。” “出什么事了?”柳品珏没理她的胡扯,而是直接问道。 萧玉融自顾自坐下,“跟人吵架,生气了。” 柳品珏也坐下,“知道自己身子不好,还那么大的气性。” “先生一个人下棋,多无趣,不如我来陪先生。”萧玉融自顾自执起黑子。 柳品珏也没阻拦她,“既如此,怎么不找太医看看?反倒是来了太傅府。” “叫了太医,先生觉得我父兄可还会放心我平乱吗?”萧玉融问。 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倒是近来身子骨不爽利,阿北,叫医师来看看。”柳品珏面不改色地对外喊道。 他的侍从阿北瞥了一眼萧玉融,颔首离去。 萧玉融不自觉带了笑,“先生是自己不爽利,还是叫来给我看的?” 柳品珏道:“明知故问。” 萧玉融便笑了起来,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 “还不落子?”柳品珏催促她。 “哦。”萧玉融专心看棋局。 她专注时眉眼静谧,眼尾还是弥漫着与世隔绝的诗意。脸上带着病态的红晕,肤色胜雪,眉如墨画。 柳品珏瞄了她一眼,眸光沉寂地看向远方,薄唇轻抿,一个极浅的弧度。 萧玉融落子,外面宫铃声阵阵。 “是我挂的宫铃吗?”萧玉融眨着眼睛。 “除了你,还有谁会往我屋檐底下挂宫铃?”柳品珏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聒噪。” 萧玉融说:“宫铃清脆悦耳,哪里聒噪了?而且宫铃镇宅辟邪,祈福纳吉,有美好景愿。” 她环顾四周,挑剔道:“反倒是先生的宅子,刻板得很,就这么点金玉装饰,属实无趣。” “非要像你公主府那样,隔着十万八千里都能看到金碧辉煌,那才算有意思了?”柳品珏不冷不热道。 他顿了顿,又补充:“太傅府邸不如你愿,允州柳氏祖宅会辉煌许多。” 萧玉融还没去过允州,允州是兵家必争之地,四通五达之郊。 柳氏能守下允州那么多年,属实厉害。 “柳氏四世三公,能将允州作为发源之地,允州必然也是天灵地杰吧。”萧玉融随口奉承。 柳品珏皱眉不语,过了一会才问:“拖着病躯,还要去宣城?” “自然。”萧玉融回答得异常肯定,“若是错过了这个时机,那要隔着多久朝臣们才会愿意服我?” “只是这个?”柳品珏问。 萧玉融摇头,“不只是。若我此次大捷,那么接下来我想要专为民间女儿开创学堂,要女子入朝为官,便容易许多。” “难为你了这么想。”柳品珏平淡道,“你想要这么做,会很难。” “我知道。”萧玉融同样平静,“可是我不怕。” 她抬眸,“孰为男子,孰为女子,我很少去正视过这个问题。” 柳品珏安静地看着她侃侃而谈。 萧玉融说这些话的时候眉目都在熠熠生辉,“先生是男子,绍兖是男子,明阳、伏宣、舅舅、父兄……都是男子。文可安邦,武能定国,个个惊才绝艳,集天下之大能。” “可我与你们,有什么不同?”?她笑意粲然。 柳品珏微微怔忡,久久不语。 萧玉融的话掷地有声,铿锵有力:“你们能做的,我也要做,我也能做。不仅我要做,我也要天底下的女子都能做。” 她灵魂有火,似独立于荒原之上的野花,在暴风雨来临之前摇曳。 身上逼人的明媚,灿烂红茵赩。 “所以你来我这,是有事相求?”柳品珏问。 “是。”萧玉融点头,“物资从玉京到宣城,要途径允州,自然要先生行个方便,助我等行路通畅无阻。后续源源不断的物资,也需要柳氏出人护送,平安抵达前线。” 柳品珏挑眉,“哪来的那么多物资?” 萧玉融坦荡地说道:“王氏会出的,先生放心吧,伏宣那里我自有办法。” “那你又如何料定我会帮你?”柳品珏指尖捻着温润如玉的棋子辗转。 他低眉看着棋局。 萧玉融从未赢过他这个师父,他也不像李尧止会对萧玉融放水或是故意输掉。 输就是输,赢就是赢,没有什么不同的。 近来萧玉融棋力见长,下手开始长远打算,棋风诡诈,不择手段。 虽然稚嫩,但也防不胜防,柳品珏也逐渐开始看不透她的心思。 但纵使如此,萧玉融还是赢不了他的老谋深算。 只是这一局,萧玉融本就心不诚,而他也心不静。 等意识到,定下心看棋局,早已经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即使是他现在力挽狂澜,也没有必赢萧玉融的可能了。 “先生下棋输过吗?”萧玉融却突然间问了这一句。 柳品珏一愣,随即冷静地回答:“出师之后,从未。” 自从开始自己下棋,他至多也只是和棋,至于输棋,那是从来都没有的事情。 萧玉融笑了笑,“可是我输过。” “输棋输得太惨,代价承受不起,就会想赢。”她歪了歪头,“不想输,就只有赢。” 她话锋一转:“权衡利弊,先生自然知道如何做才最好最有利可图。如果此战输了,对先生也绝无好处吧?” 这一刹那的心有灵犀,他们师徒对彼此都非常了解,并且彼此深信不疑这一点。 最真的真心是野心。 “学聪明了。”柳品珏非但不恼,反而心情愉悦了起来。 萧玉融看向棋局,观棋如观心,这一局棋又开始恢复了绵绵杀机。 萧玉融执棋思索了片刻,才慎重地落子,唇角带笑,“再者而言,我是先生的弟子,先生不愿意帮我吗?” 柳品珏哼笑,“这盘棋你要是不输,我便全力助你。” “好啊。”萧玉融道,“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我知道先生从不放水,一会可别说我不念旧情啊。” “翅膀硬了。”柳品珏扬起眉梢。 二人对弈,步步为营。 “最开始教你棋的时候,我便教过你。”柳品珏的视线未曾从棋盘上挪开过,“围棋是追求天人合一的弈道。” 萧玉融点头,“嗯,我记得。先生说,对弈双方通过黑白阴阳的争斗获取生存的空间,通过‘气’的存在,感受天道变化,最终达成和谐共生,各安天命。” 柳品珏问:“如今,你觉得,棋道可是你追求的道?” “先前有圣人龙场悟道,如今先生就让我对弈悟道了?”萧玉融问。 “你我师徒又不可能不谈国事谈风月,既然什么都要谈,那也让我瞧瞧你如今长进了多少。”柳品珏又落一子。 “黑白阴阳,互相争斗来争取生存空间。”萧玉融抬眸沉沉地望向柳品珏,“最终达成和谐共生,此为共生,和棋。若是不能共生,那便只能赢。” 柳品珏意味深长,“所以你想的是先和后赢,还是先赢后和?” “看对手是谁。”萧玉融看着棋局走势,“像对上先生,那可就没多少胜算了。” 柳品珏不置可否。 两人棋子来回许久,陷入僵局。 若萧玉融的黑棋脱先,柳品珏的白棋只需接住,萧玉融就会被吃掉好几子。她当然不能接受这种结果。 但如果黑棋不脱先,柳品珏的白子也不能脱先。 此时此刻,他们彼此都无法做到杀死对方,但同时又都不能脱离这种局面。 四劫循环。 此时此刻柳品珏略占优势,但也只占了一点点。 他不敢贸然消劫,因为他和萧玉融都太过了解彼此,所以彼此都不愿意冒险。 “基本上是没有和棋这一说的,但能下出四劫循环,呵呵。”柳品珏笑了起来,“卿卿有所长进。” 他们局势均衡,率先破坏平衡者反倒是会输棋。 “先生若是破劫,反倒是会输。”萧玉融微笑,“眼下只有三种选择了。一,和棋。二,无胜负。三,重下。” 这盘棋几经反复后巧成和棋,萧玉融虽然没有赢,但是按照柳品珏的条件,她也算是赢了。 因为只要她不输,柳品珏就会帮她。 柳品珏不轻不重地鼓了两下掌,“不错。” 萧玉融抬眸,笑问:“先生,可来相助?” “可。”柳品珏道。 得到了柳品珏的允诺后,萧玉融回了公主府。 她忙得脚不沾地,马不停蹄地批阅公文。 扶阳卫的事务快要堆积成山,尽管有水部分担,玉殊也不断尝试更多的管理,但事情总是做不完的。 拿了从柳品珏那看的医师开好的药,回了公主府还得喝,苦得要死。 萧玉融忙得一个头两个大,偏偏天气转凉,她本就身子不爽利,被王伏宣一气就更不好了。 正头昏脑涨呢,还有人来她面前耍贱。 “到时候公子也要随公主前去宣城了,府中内务以及那些公文无人管理,许是很忧愁对吧?”公孙钤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捏着时全新鲜的果子。 他在处理公文的萧玉融面前晃悠,贱得令人牙酸。 萧玉融面无表情地从公孙钤手里夺走酒壶,丢给玉殊,道:“从今天起,公孙钤例菜减半,酒钱只给五两,再叫两个扶阳卫跟着他,不许他出去鬼混!” “啊!”公孙钤惨叫一声,捂着心口歪倒在萧玉融脚下,“这同要我小命无异,公主三思啊!” “你再演,怕是连五两酒钱都没了。”玉殊见萧玉融不为所动,也是见怪不怪了。 他最近没少跟公孙钤打交道,大部分时候都是因为萧玉融用得上公孙钤。 所以他跑到各种秦楼楚馆里把喝得烂醉如泥,不知天地为何物的公孙钤提回来。 公孙钤今把眼泪一收,拍拍身上的灰尘爬起来。 他狠狠地剜了一眼玉殊,咬牙骂道:“走狗!” 这非但没给玉殊造成半点伤害,玉殊反倒是弯了弯唇角,仿佛这是至高的夸赞和荣誉了。 妈的,还给这小子驾爽了!公孙钤追梅莫及。 “公主如此待我,小生真是伤心。”公孙钤装模作样地勉强挤出两滴小珍珠,“小生分明是想为公主分忧解难,举荐贤才的。” 萧玉融猛地抬眸望向公孙钤,燎原的野火般上下震了一下。 随即她便舒展开眉目,神情柔和,笑道:“瞧你也真是的,如此要紧的事情,怎么也不早说呢?” 公孙钤:“……” 他指了指萧玉融,比划,“你知道吗?主君,你刚刚的眼神有一下子没藏住,就像野兽一样。” 萧玉融瞟了他一眼,注意到他变了称呼。 “说的什么话?别动摇人心。”萧玉融摆摆手,“快来说说你提的人才。” “哦哦,此人玉殊正是我亲弟弟——公孙照。”公孙钤那是相当的自信满满。 他开始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我文采卓越,我弟辨礼明非,我兄弟二人家学渊源,叫全天下的读书人都自惭形秽啊。” 公孙钤行事张狂,文采斐然,荒唐事也闹出过不少。不好好穿衣服,目无礼法,还爱喝酒,也被不少人诟病。 但是公孙照却籍籍无名。 萧玉融并不在意声名,重要的是公孙钤举荐的是自己的弟弟。 她顿时失却了兴趣,“哦,你这样的大才子开还是算了,昭阳府养不起第二个。” “别呀!主君,再看看嘛!”公孙铃又趴在地上,一把抱住萧玉融的大腿开始干嚎,“买一送一很划算的,我们兄弟二人为你效力,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呐!” 第36章 心诚则灵 萧玉融抽了两下腿没抽出来,脸都黑了,“我警告你公孙钤,赶紧松手,不然我打断你腿!” “不听不听!”公孙钤捂住耳朵,摇头晃脑,“主君啊我家弟弟不要钱的,不用很多钱!而且他不是写文章的,他擅长的是内务!” 内务? 萧玉融眸光一闪,变一副表情,托起了公孙钤,“怎么不早说啊?改日把他带来给我看看。” 公孙钤被萧玉融托起来,如此柔声细语地对待,还真有些不习惯呢。 “主君,你怕是得自己去见他了,他在牢里。”公孙钤说。 “牢里?”萧玉融扬眉。 看来公孙钤也不是真心想要举荐人才,只是为了让她去牢里把自己弟弟捞出来。 萧玉融意味深长,“公孙钤,你我君臣相怜加爱恩,你待我可还真是尽心尽力。” 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公孙钤没尽全力,一堆私心,萧玉融还要内涵他尽心竭力。 不过萧玉融也不在乎他在自己手底下混日子就是了。 毕竟公孙钤还是很有用的,放在手底下就算不发挥全力,养着也废不了几个钱,但要是流落到其他人手里,那可就遭老罪咯。 公孙钤是她懒惰而又伶俐的喉舌。 公孙钤也真好意思接,在那得意洋洋:“谬赞谬赞,主君不必夸我。” “至于你那弟弟……”萧玉融半眯起眼睛,“究竟为什么在牢狱里?前太史一家流放西北,留你在京中也是因为你七步成诗,额外开恩。” “他在叔父流放西北前就进大牢了。”公孙钤耸了耸肩膀,“他的旧主是之前谋逆被砍的宜王,虽然他只是刚入门根本没啥用的底下小谋士,连宜王的面都没见过。” 后续萧玉融大概也能猜得到。 她说:“所以你弟弟是受宜王牵连,在宜王一家老小死了以后,就被我父皇打进大牢里了?但是因为根本没干什么,所以就没被杀只是关着?” “理论上来说应该是这样。”公孙钤一言难尽,“但他说好听点是死忠,说难听了就是愚蠢一根筋,他脑子里只认死理,只想着万民安康。” “为民请命?”萧玉融笑了,“那他怎么会追随宜王?” 宜王到后来可是出了名的昏庸无道,草菅人命。 公孙钤叹气:“可能他天生霉运吧,他一去宜王那,宜王的昏庸就展现出来了。一月不足,他就直接被打入大牢了。” “你怎么知道我能把他捞出来?”萧玉融问。 公孙钤叹气:“谁不知道昭阳公主手眼通天,位高权重,说句话的事儿。” “行了,我知道了,在平乱前我会把他捞出来的。”萧玉融摆了摆手赶人,“你可以走了。” “用完了就丢,我好伤心啊。”公孙钤毫无感情地掩面而泣。 萧玉融置之不理,反而说:“你关注着点自己,少出去鬼混,别让我砸在你身上的那么多钱都打水漂。” “读书人的事儿那能叫鬼混吗?”公孙钤一面走出门弯腰捞起油纸伞,一面理直气壮地说道。 他笑嘻嘻地撑伞冲进雨里,“主君你就忙着吧,我去喝花酒了!” “下雨天还跑去喝花酒,也不怕跌一跤。”萧玉融摇摇头。 她想了想,嘱咐玉殊,“去给他备个车,别到时候摔坏了手和脑子,我用得着。如果到时候喝得大醉酩酊的,直接给他拉回来。” 玉殊颔首,跟了出去。 见公孙钤走出大门,翠翠走进来,“公主,王大人求见呢。” “不见。”萧玉融头也不抬一下。 翠翠为难地再走出去,给王伏宣回话:“淮陵侯请回吧,我家公主今日不见客。” 与此同时从里边走出来的,还有吊儿郎当的公孙钤和板着脸的玉殊。 方才翠翠那句不见客简直是在自我打脸。 “他们是公主幕僚门客,不是外人。”翠翠边解释还边往王伏宣心上扎刀子。 “哎呀呀呀,这不是淮陵侯吗?”公孙钤嬉皮笑脸地在脸色难看的王伏宣面前转了两圈,“来找我们家公主做什么呀?” 他们这些人都是知道萧玉融差点被王伏宣气病的事情的,王伏宣还一点都不在乎萧玉融送去的珍惜药材,被萧玉融拿了回来。 这么一来,公主府上下可不就是沆瀣一气了吗? 他故作惊讶地捂住嘴,“唉?淮陵侯该不会是上门讨要我欠的酒钱的吧?” “那也不会吧?可别啊,王氏世代皇商,万贯家财,连公主送的疏华草都能瞧不上,怎么还会为了我这点酒钱亲自找上门啊。”公孙钤笑着说道。 他是懂得什么叫做杀人诛心的。 这一番话下去,王伏宣抿紧了唇,握紧了轮椅的扶木,睫毛扑朔。 “你们别太过分了!”王伏宣的侍从忿忿不平。 “过分?”公孙钤诧异地瞪圆了眼睛,“我分明在夸淮陵侯珍珠如土金作铁啊,哪里过分啊?” 他敛了笑,语气也冷下来:“难道像淮陵侯这样,践踏别人真心还要口出恶言的人,才不过分吗?” 玉殊也是特意卡着时间,等公孙钤挑衅完了人家才例行公事的。 他抬手用剑鞘意思性拦了公孙钤一下,“行了,别给公主添麻烦生事端,公主让我给你备车,怕你雨天路滑摔在路上。” 公孙钤拖长了调子,瞟了一眼王伏宣,“哦——公主待我真好,还怕我摔了给我备车呢!这么好的主公到哪儿找去啊?只是有些人啊,身在福中不知福咯!” “走,去做公主给备的马车咯。”他手一背,撑着伞就走了。 玉殊跟了上去,经过王伏宣时,还道:“借过一下。” 王伏宣的马车想要挪动还是有些困难的,尤其是在这雨中。 “啊抱歉,淮陵侯不良于行,我忘了。”玉殊笑了一下,跟上了公孙钤。 “简直是欺人太甚!他们一个罪臣之后,一个月部提拔上来的小乞丐,居然敢对主子如此无礼!”侍从气得不行。 “这是公主府,不得放肆。”王伏宣低声呵斥。 反正对上萧玉融,他所有的体面,所有的自尊,早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低到了尘埃里去。 侍从闭上了嘴。 他自然也是知道的,公孙钤和玉殊之流之所以能那么气焰嚣张,也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在萧玉融羽翼之下。 萧玉融最是护短,而他们这么做也是替萧玉融出气。 王伏宣不追究,也是因为他歉疚,他问心有愧。 翠翠自然气恼王伏宣让萧玉融真心错付,不过说到底公孙钤和玉殊也确实太嚣张了,王伏宣可是王侯。 “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道天高地厚,还请淮陵侯海涵。”翠翠道。 “无妨。”王伏宣低眸,“她还是不愿意见我吗?” 翠翠不答,答案却显而易见。 “天凉,雨大,淮陵侯还是早些回去的好,莫要染了风寒。”翠翠提醒。 王伏宣自嘲般笑了笑,“她不见我,就是没有原谅我。既然如此……也是,欠人的,总要还。” 他缓缓地站了起来,走出伞下,走进雨里。 翠翠睁大了眼睛,不清楚王伏宣要做什么。 王伏宣撩起衣摆,直直地跪了下去。 王伏宣一跪,追随他来的侍从也纷纷跪下。 “侯爷这是什么道理!”翠翠慌忙背过身,连连后退几步,避开王伏宣的跪。 “我来认错,她要不要原谅我,随她。”王伏宣跪在地上,低垂着头。 他的腿又疼得厉害,雨水水汽的潮气似乎从青砖底下渗透出来,钻进骨缝里,针扎般的疼。 翠翠忙道:“侯爷还是快起来吧!全京城上上下下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公主府,虽在内院,但这消息若是传了出去,明日不知道该如何传呢!” 王伏宣垂眸,“她说我心不诚,心诚则灵,但愿能灵。” “哎呀!”翠翠气急,忙转过身,直奔内殿。 “公主!侯爷跪在外面,怎么说都不起来呢!”翠翠禀报。 “啊?”萧玉融抬头,“他疯了不成?” 翠翠一脸认同地点头,“公主要去瞧瞧吗?侯爷一行人看着……嗯……有些癫狂。” 萧玉融站了起来,“去看看。” 王伏宣跪着,雨水浇打在身上,雨意便透过湿润的发丝往下渗透,渗入心脏细如发丝的裂痕。 有些恶心,那样的阴冷催生出春夏不可见的青苔,黏腻湿润的苔藓就那么四散开来,从心脏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缝隙生长出来。 心也一样湿漉漉地向下垂坠。 冷得像是那年的冰湖一样,萧玉融会怎么想呢? “主子,要不然先回去吧?”侍从小声问道。 “不是说了吗?心诚则灵。”王伏宣伸手接住雨滴。 冰凉的雨滴顿时在掌心融化,他闭上了眼睛。 萧玉融走出去,走到前院。 王伏宣跪在雨里,伞也不撑,他身后两名随侍也一并跪伏在地上。 雨水把他乌黑的头发都淋湿了,黏在脸颊上,这般狼狈的模样他平素都不会展现在别人面前一丝一毫的。 可是现在王伏宣却就这么明晃晃地跪在这里,千人瞧,万人看,往来过路的都能看到。 他的嘴唇也已经失却了血色,连膝盖都在微不可查地抖,想来是伤的那条腿旧疾犯了。 “你发什么疯?给我起来!”萧玉融快步走过去,要扶王伏宣起来。 翠翠忙在萧玉融身后给她打着伞跟出去。 王伏宣却没起来,而是问:“你原谅我了?” 被雨侵染得潮湿的台阶,迅速蔓延濡湿了萧玉融华贵的裙摆。 王伏宣充满希冀地仰着脸,雨滴打在他脸上,顺着脸庞的弧度滑落,大雨让他有些睁不开眼睛,眼睫也似乎不堪重负般哆嗦。 他伸出水涔涔的手想要够着萧玉融垂在一边的手。 触碰到指尖的时候,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缩回了手,“抱歉,弄脏你了。” 萧玉融蹙眉,没有轻言原谅。 “那就是还没有了。”王伏宣扯动了一下嘴角,跪着没动。 “你这是在逼我?”萧玉融眉心紧锁。 “不是……”王伏宣拖着疼痛的腿膝行过去,又不敢拉住萧玉融的手,“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萧玉融托住他的手臂,“你先起来再说。” 王伏宣执拗地说道:“我不起来。” 暴雨倾盆,昏沉的天际令人心慌。 拖着伤腿还要跪在雨里,他脸色惨白,狼狈不堪。 不得不说湿透了的他像是被摧残的残花败柳,让人顿生凌虐欲。 “王伏宣!整个公主府的人都看着,明日里便整个玉京都知道了!你就这般不顾脸面?”萧玉融怒声道。 她被气得不轻,脸颊浮现病态的晕红,咳嗽了两声。 王伏宣和萧玉融两个本就是病弱的人,偏偏还要互相折磨。 见她又被气成这样,王伏宣慌乱地下意识想要起身扶她,可是只起了一半,伤腿拖在地面上牵绊住他,反倒是让他踉跄了一下。 “你别生气了,如果你不想见我,我回去就是了……我回王府跪,不碍你的眼……”王伏宣抿紧了唇瓣。 有什么区别?! 萧玉融咬牙道:“给我起来!进屋再说。” 这就是有转圜余地了,王伏宣眼底迸发出一道雪亮的光,神情有些不可置信的欣喜。 他连忙爬起来,跪得太久,踉跄地扑进了萧玉融怀里。 萧玉融下意识接了王伏宣一下。 “我是不是又让你头疼了?”王伏宣问。 “闭嘴!”萧玉融脸色难看地拖着王伏宣进了内室。 王伏宣身后那两个喜出望外的侍从也匆忙跟了过去。 翠翠安排他们去侧室换身干净衣物,也不要来打扰主子们私底下的谈话。 而王伏宣跟着萧玉融去了内殿,毯子姜茶和干净衣物都急急忙忙地被送了上来。 王伏宣还一直犟着不肯去换衣服,直到萧玉融面色铁青地说让他换完再谈,才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萧玉融的脸色,去换的衣服。 王伏宣换了衣服才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一声不吭,手里捧着白瓷碗,碗里装着热气腾腾的姜茶。 第37章 慷慨解囊 王伏宣坐在那里,头发还是湿漉漉的,挂着水珠,像是做错了事情等待被罚的稚儿,看着还怪可怜的。 萧玉融只着了件里衣,面色不善地走到床边坐下。 “你、你要睡下了吗?”王伏宣期期艾艾地问。 “早该睡下了,若不是你上门来发疯。”萧玉融冷声道。 王伏宣又低下头没说话了。 萧玉融面无表情,“把姜茶喝了。” “你喝了吗?”王伏宣问。 萧玉融额角一跳,“我喝了,让你喝就喝,哪儿来的那么多废话?” 王伏宣仰头乖乖把姜茶都喝了。 “喝完了滚吧。”萧玉融看他喝完,挥手赶人。 “那我回府上再跪。”王伏宣沉默着站起来,又犹疑了一下,“你的头发湿了……记得让侍女给你绞干。” 王伏宣自身反倒是湿哒哒的,夜色幽寂,他长发散着乌亮光泽,披肩。 面容苍白隽丽,映着蜡烛微微火光,倒是不同寻常的妖异,像个美艳且失魂落魄的水鬼。 本就有腿伤,又在冷雨里跪了那么久,即使极力维持体面,姿态也能窥见狼狈。 他抬脚走到门口,还没推开门,就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站住。”萧玉融道,“回来。” 王伏宣又沉默着收回脚,走回萧玉融面前。 萧玉融看着他的脸,长得好看,但是真来气啊。 “低下头。”萧玉融招招手。 王伏宣俯下身,把头低下,凑近萧玉融。 他直勾勾地看着萧玉融,眼睫还是湿淋淋的。 “跪着吧。”萧玉融淡淡道,“想跪现在跪,回府跪着我又看不到。” 王伏宣又一声不吭地跪下去了。 萧玉融叹了口气:“让你跪你就跪啊?” “这样不能让你消气吗?”王伏宣问。 “你看看你,这样卑躬屈膝也只是你讨我欢心的手段罢了。”萧玉融坐在床榻边,看王伏宣跪在自己身前,“自你掌家之后,多久没有如此低微过了?” 王伏宣没答话。 萧玉融偏了一下头,“让我想想,许久了也。毕竟那些欺辱过你的,能杀的你都杀光了,只剩我了。” 她抬脚,足背贴上王伏宣的下颌,勾起王伏宣的下巴,“你来说说,这次你求我,有多少真心?” 这样侮辱的姿态,王伏宣却没有表示异议。 “不说吗?”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萧玉融倾身贴近王伏宣,“师、兄?” 她把师兄二字咬得暧昧不清,舌尖含了些调笑与挑衅的意味。 王伏宣抬眸望向她,“你想要什么?” “嗯……”萧玉融思索了一下,“我想要的都会给我吗?” “你先说。”王伏宣理智尚存。 也是,冲昏了头脑那就不是王伏宣了。萧玉融流露出可惜的神色。 她笑:“你不是都已经准备好了吗?你的诚意是什么?” 王伏宣侧目看着萧玉融把脚挪到了自己的肩膀上,直视萧玉融的眼睛,喉结滚动了一下。 “此次平乱所需一切资金,由王氏所出。”他说。 王氏锱铢必较,王伏宣能这般,属实是史无前例的慷慨解囊。 比萧玉融想象之中的甚至更好一些。 萧玉融勾起唇角,拽着王伏宣的领口,把人拉到眼前,“挺有诚意的,我愿意原谅你了。” “真的吗?”王伏宣眼尾染上了欣悦。 “以后犯了事给我道歉,把嘴张开了说点好听的,保不齐我以后秋后算账,还要翻到这页呢。”萧玉融似笑非笑地提醒。 她收回脚,懒洋洋地往旁边一靠,“叫人进来给我绞干头发吧。” 王伏宣望向翠翠和一群手捧物什的侍女,道:“我来吧。” 翠翠瞄了一眼萧玉融,见萧玉融并没有反应,才示意底下人把东西放下。 她们行了一礼,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萧玉融精细得不行,将锦绣都蹉跎,不仅要把头发用帕子绞干了,晾半干时候还要用软刷涂抹发丝养护。 这么一来一回呵护下来,难怪萧玉融青丝如墨,绸缎般丝滑柔软。 “皇孙贵胄,天下供养,难怪……”王伏宣喃喃自语般念着,掌心抚摸过萧玉融的发端。 王伏宣低眸望下去,萧玉融已经靠着隐囊睡着了。 月亮清冷的光影落在她的身上,照得如同轻纱般披着,将她的身形拖得纤瘦柔弱。 王伏宣失神许久,盯着萧玉融的侧脸许久,才微微抬起手,轻轻拨开被她因夜风而乱的青丝。 萧玉融闭着眼睛,孔雀翎般的睫羽纤长而微翘,在白腻的肌肤上烙印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想来萧玉融最近应该也很辛苦,为了筹备这次平乱,费心劳神了许久。 “很累吗?”王伏宣的指腹轻轻触碰了萧玉融的睫毛。 “也是,多事之秋。”他轻叹一声,微微伏低了身子,贴近了萧玉融些。 他都能听见萧玉融绵长均匀的呼吸声,合上眼眸,“也好,一夜安眠。” 等到萧玉融一觉醒来,已经日上竿头。 “翠翠。”萧玉融捏了捏眉心。 翠翠连忙推门而入,“公主醒了,可要用膳?” 伺候梳洗的婢女们端着水盆布帛等鱼贯而入。 王伏宣应该是早走了,萧玉融问:“他什么时候走的?” “公主问的是淮陵侯吗?侯爷守了一夜,似乎一直坐着,天蒙蒙亮的时候就走了。”翠翠回答,“走的时候还说了,公主若是有事,派人知会一声即可,无需劳神。” 萧玉融幽幽叹了口气:“无需劳神?眼下这时候,可多的是劳神费力的时刻。” 翠翠上前来扶萧玉融,“公主心怀楚乐,自然忧心。” “还是你会说话。”萧玉融拍了拍翠翠的手,“备膳吧,用膳后把公孙钤叫过来,去牢里捞人。” 公孙钤被玉殊提过来的时候,果不其然,又不负众望地在喝花酒。 见了萧玉融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嬉皮笑脸地问:“公主叫小生来作甚呀?” “明知故问。”萧玉融瞥了他一眼,“去捞你弟弟。” 一路直达牢狱之中,玉殊在前开道,一路通畅无阻。 萧玉融风头正盛,身份尊贵,无人敢拦。 刑部尚书还意思性地阻挠了一下。 玉殊执剑上前,“我家公主要提人,烦请让路。” 刑部尚书还是象征性地公事公办了一下:“不知道昭阳公主想要带走的人是谁啊?可有赦免公文?” “为官者办事,自然还是要公文的。不过本宫今日来,是以为君者的身份。”萧玉融微笑。 她笑意不达眼底,“本宫身为公主,挑个犯了些无关紧要小事的人来伺候,也不是什么大事吧?难道就论此事,还要本宫启禀父皇吗?” “下官不敢。”刑部尚书也没敢正面和萧玉融对上,让开了,“公主殿下请自便。” “主君身为公主在朝中如此高调,不知道是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公孙钤啧啧称奇。 萧玉融笑道:“用我如此迫切如此炽热的心去换取一片龙鳞,文武百官见我痴狂,见我野心勃勃,自然对我深恶痛绝。” 公孙钤好奇地偏头过去,问:“难道主君不想着韬光养晦,厚积薄发?” “哈哈哈哈!”萧玉融摊开手,“越众矢之的,越容易一举成名。” 公孙钤拱手,“佩服佩服,主君之心,小生甘拜下风。” 萧玉融瞄了他一眼,“少在那里油嘴滑舌的,我对你们如此恩重如山,你和你的弟弟都得给我玩命地干活。” “主君也不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说得如此直接,怪让人伤心的。”公孙钤捂住心口。 萧玉融不予理会,“我大费周章把你弟弟捞出来,还保你在京中一帆风顺,难不成只是为了做善事积德吗?” “此言差矣,主君古道衷肠,乐善好义,怎么如此妄自菲薄呢。”公孙钤摇头,“放心吧,主君,我弟弟堪以大用。” “那边信你一回吧。”萧玉融道。 牢狱阴森,幽暗的光线里,一排排的囚犯带着镣铐,有的色若癫狂,有的呆若木鸡,有的一声不吭。 “好可怕好可怕……”公孙钤一面念着,一面缩在萧玉融身后。 萧玉融半眯着眼睛,“那么多关犯人的监狱,你弟弟也没犯什么事吧?为什么放在这种关押重囚的地牢?” 公孙钤语调轻松,“哦,因为他是我弟弟嘛,御史大夫暗箱操作,给他埋更深了些。” 萧玉融:“……” 感情是受你连累。 走到地牢最深处,关的才是公孙照。 面对面的两个单间,一个还算干净整洁,里面坐着个白色囚衣的男人,脸上沾了灰,面容与公孙钤有四分相似,都是俊秀文弱的书生模样。 来日春闱,必定能拿探花郎。 至于他对面的那个单间,看着就可怖了一些。 阴沉沉的水牢,那人半跪在地上,不仅有沉重的玄铁镣铐锁住双手双脚,拖在地上。 还有铁链穿透了那人的锁骨,血淅淅沥沥地从铁链上滴下来,他低垂着头,看不见脸和表情。 萧玉融挑眉,啧,看着就痛,洞穿琵琶骨,稍稍一动就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那里关的是谁?”她问,“这得犯了什么罪?如此对待。” 玉殊回答:“先前宜王手下猛将,逆王的得意将领,谢得述。” “啊?谢得述?”萧玉融有些诧异,“他还活着呢。” 萧玉融对谢得述这人也是有所耳闻的,说起来也是奇才啊。 一杆长枪在手,破万军,千骑难当。 说起来当时好像就是一个小兵,被宜王瞧见了潜力才提拔到身边做了亲卫。 宜王一党,萧皇最忌惮的就是谢得述。 萧玉融还以为宜王伏诛之后,萧皇会立即将谢得述先除之而后快呢。 玉殊回:“本来是想杀的,但是陛下说谢得述不太聪明,可以纳入麾下。不过一直没法驯服,就一直关着,到现在还是十天半个月就来问一次,刑罚倒是没断过。” “那都这么多年了,还没死,命挺硬。”萧玉融笑了一下。 “我弟弟。”公孙钤轻轻咳了一声。 “哦对,办正事。”萧玉融走到公孙照的牢门前。 玉殊把牢门打开,“公孙照,还不拜见尊驾?” 公孙照起身,向萧玉融行拜大礼:“罪臣公孙照,拜见昭阳公主。” “你我素未谋面,怎知我身份?”萧玉融饶有兴趣地问。 “放罪臣出狱,能有此权势之女子,唯有公主一人。”公孙照伏在地上,“而罪臣兄长平素喜好诗酒,行为放荡,择公主做明主,让他拜官麒麟阁,才是他之所选。” 萧玉融笑:“聪明。” 公孙钤咳嗽两声提醒:“咳咳!说的什么话?现在公主也是你的明主。” 不过跟极其好摆动立场的公孙钤不同,公孙照似乎坚定不移。 公孙照直起身子,双手交叠,“罪臣恕难从命。” “说的什么话?”公孙钤瞪了他一眼,转头对萧玉融道,“主君你别理睬他,我这弟弟从小脑子就不太好使。” “你弟弟要是脑子不好使,我便不会来了。”萧玉融瞥了他一眼,又看向公孙照,“你说说,为何恕难从命?” 公孙照道:“罪臣已经择错过一次主公,所以甘愿入狱受罚,悔过自新。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公主若所求之道与罪臣不同,罪臣宁愿在牢狱之中日日自省,也好过再助奸佞毁我楚乐根基。” 公孙钤差点被自己一根筋的弟弟吓死,忙给萧玉融赔笑脸:“哈哈哈哈哈,您瞧瞧啊,我这弟弟关太久了都失心疯了!” “无碍。”萧玉融非但不恼,反倒是抬手制止了公孙钤剩下的话。 她感慨:“还当真是文人风骨。” 她负手道:“我所求之道,自然是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百姓皆以王为爱也。” 这一段话令公孙钤瞠目结舌,嘴都张大了,仿佛从未认识过萧玉融这个人。 玉殊面不改色,手放在剑柄上,直立在萧玉融身侧。 而公孙照却惊讶又欣喜地望着萧玉融,眼睛都是亮晶晶的,满是钦佩与崇敬。 第38章 纳贤 “公主当真如此想吗?”公孙照问道。 萧玉融神色泰然自若,“自是如此。” 公孙照再次深深一拜,道:“罪臣公孙照,愿皈依公主。” “好,起来吧。”萧玉融扶了他一把。 他却没起身,依旧跪在地上郑重其事道:“承蒙公主重信,既受公主力排众议救我出狱之恩,若不呕心沥血,岂能对得起君恩万一?” “你兄长说你擅长操持内务,平乱出征在即,我公主府上内务,还需你来管理。”萧玉融道,“待到回府之后,我会派人详细告之。” 她叹道:“想来乱世之中征伐不断,我在府上时日也不会太久,后方之事需要你多加劳心。至于扶阳卫群龙无首,则是要将事务交与玉殊。” “照定当不遗余力。”公孙照叩首俯身拜下。 萧玉融弯腰扶他,“何须行如此大礼?起来吧。” 公孙照起身,“照愿为主君献犬马之劳。” “君臣当共济,望你我同心同德。”萧玉融说。 看着如此风骨,如果清正之人,她在心中默默道,望你我君臣善始善终。 大势已成,公孙钤眉开眼笑,“这不就好了嘛?此地阴湿污秽,主君千金之体,还是快快出去为好。” “也好。”萧玉融颔首。 他们一行人要走出牢狱,极有眼力见儿的刑部尚书才过来为萧玉融引路送别。 走之前萧玉融想起来什么,指了指关押谢得述的方向,“此人,我也一并带走。” “啊?”刑部尚书愣了愣,“公主,带走公孙照还好说,毕竟没犯什么大事,只是谢得述……到底是重犯啊。” 萧玉融神色自若,“父皇要留他,也是等他愿意投诚。若是他愿意投诚本宫,自然也是为楚乐效力,父皇会高兴才是,不会问罪的。” 刑部尚书依然犹豫。 “若是真的怪罪下来,本宫一力承担。”萧玉融道。 刑部尚书等的就是这句话,“怎能让公主为此忧心呢?” “玉殊。”萧玉融道,“一会把人带到公主府安置。” “是。”玉殊看向刑部尚书,“大人,请。” 萧玉融和公孙兄弟二人继续往外走去。 公孙照虽然一直被关押在牢里,时不时缺衣少食,但也没有人对他严刑拷打。 没有自由的日子里,公孙照还是会冥想静心,打理自己。 “你们兄弟二人在这方面倒是如出一辙,时时刻刻在意自己形象。”萧玉融说。 公孙钤自得道:“那是必然,那些姑娘家都喜欢好看的男子嘛。” 公孙照一板一眼道:“君子正衣冠。” 看得萧玉融啧啧称奇:“明明是同胞兄弟,你们二人却相差甚远。” “在下才疏学浅,怎敢与长兄作比?兄长确是文学大家,才能声名鹊起。”公孙照异常谦逊。 公孙钤更加得意了,“我弟弟在这一点上面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主君这一下就得了我兄弟二人这卧龙凤雏,难道不该好好奖赏一下小生吗?” “兄长,不得对公主无礼。”公孙照皱眉,“身为臣子竭忠孝乃是分内之事,怎可妄自向主君讨赏?”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公主宽仁,自然不会为我言语不当而恼。”公孙钤却摆了摆手。 他在萧玉融麾下做幕僚已经有了一段时日,对萧玉融有了一定的了解。 只要有才,又够忠心,萧玉融就对你的忍耐程度额外的大。 再者而言,萧玉融不是太注重行止纲纪的人,有用且能用于她而言才更为重要。 她出手也格外大方,只要能办成事,一点赏赐于她而言也不算什么。 萧玉融果然不甚在意,“无妨,回头你去管家那里多支点银子去买酒吧。” “主君果然大气,小生叹服。”公孙钤笑着作揖。 公孙照愣愣地看着萧玉融和公孙钤,似乎不知该作何反应是好。 走到了门口,萧玉融对翠翠道:“你先将公孙照带回府安置吧。” 翠翠行礼,“是。” 看着翠翠带领公孙照走远,公孙钤才偷偷摸摸问萧玉融:“主君,你方才在狱中,跟我弟弟说的那些话,什么所求之道,是真的吗?” “假的。”萧玉融面不改色地瞟了一眼公孙钤,“为了让你弟弟归顺现场编的。” “主君撒谎脸不红心不跳,甚至还一身正气,差点连小生也骗了去。”公孙钤给予肯定。 萧玉融笑了一下:“不过若是能让天下归心……仁德之心怕是有点难,为民造福,这也未尝不可。” 萧玉融回了府后,便要见谢得述。 谢得述伤得重,打理过后安排了太医来看,一时半会躺床上也动不了。 于是萧玉融便屈尊自己去见谢得述。 “公主。”见萧玉融来,一直守在旁边盯着谢得述的玉殊向萧玉融行礼。 谢得述依旧躺在床上没有反应。 玉殊拧眉不满,正欲说些什么,被萧玉融抬手制止。 萧玉融走近,跟谢得述四目相对。 洗尽铅尘,谢得述的真面目露出来。眼尾浑圆,明澈纯洁,明明是武将,却生了双杏眼。 跟玉殊不一样,玉殊在萧玉融面前像小狗,但是谢得述像小猫。 长得倒是蛮可爱的。萧玉融扬起眉梢。 “是我把你救回来的,你要感恩我知不知道?”萧玉融问,没忍住抬手捏了捏谢得述的脸。 谢得述沉默着点了点头。 萧玉融说:“那你以后就要给我干活了,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谢得述还是点了点头。 萧玉融反倒是有些疑惑了,“这么乖,但是父皇招募他,怎么威逼利诱都拿不下?” “不能降杀了主人的人。”谢得述开口说。 他说话的口吻甚至有些烂漫,眼睛圆圆的,像是很认真地复述自己的认知。 “我可是杀了你主人的那个人的女儿。”萧玉融表情冷淡下来,“杀主仇人之女,懂吗?” “女儿……”谢得述的表情稍显疑惑,歪了歪头,又思索了一下,“主人手下的谋士只告诉我,不能向杀了主人的人投降,没说女儿。” 萧玉融有些一言难尽,难怪萧皇说谢得述不聪明呢,确实不聪明。 萧玉融叹气:“你都不知道自己思考一下的吗?” “先生们都说,思考是谋士该做的事情,我作为武将,不该思考。”谢得述说。 他武艺超群,宜王不让他思考,也不让人开灵智,估计是怕这把手里最顺手的刀噬主。 刀嘛,听话就行,指哪发哪,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 “现在开始你可以思考了。”萧玉融说,“在我,我这个新主子这里可以思考,不动脑子你到时候拿什么带兵?” 谢得述沉默地用圆润的眼睛看了萧玉融半晌,点了点头,“我都听主人的。” 萧玉融看了看他锁骨处两个血淋淋的洞,看着就疼。 她说:“你好好养伤,养伤时我会安排人指导你兵法韬略,等到痊愈了再拿起兵器。” 谢得述还是点头,“我听你的。” “不日之后我就要出去平乱,待我回来应该也差不多了。这么重的伤,换个人怕是在挨不过去了,身体素质真可以啊。”萧玉融又捏了把谢得述的脸,感慨道。 玉殊问:“公主,待他伤愈之后要如何安排?” “放到月部去吧。”萧玉融想了想,“扶阳卫月部之人心如磐石,接到密令,必杀无赦。他这样,挺合适的,等到用得到的时候再提出来去领兵。” “是。”玉殊领命,又从领口内衬掏出一本小册子递给萧玉融,“公主,这是近来扶阳卫的一些出入,请过目。” 萧玉融一目十行看下来,越看越不对。 “怎么那么大的开销?”萧玉融眉心一跳。 玉殊眨了眨眼睛,“大多都是公主那宝贝月部的开销。” “你倒是会玩笑了?”萧玉融瞥了他一眼。 玉殊还有些不好意思。 萧玉融说:“那便合理了,他们只晓得杀人,服从命令,剩下的就一律不管。” 她幽幽叹气:“日后叫他们收着些。” 玉殊点头,问:“那这些钱呢?” 萧玉融面色如常地合起册子,递给玉殊,“偷偷算进开拔之金,让王氏出。” 即使是萧玉融这样说,玉殊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只是点头,收回册子。 萧玉融毫无心理负担,玉殊唯命是从。 主仆二人一拍即合。 * 行军之期已至,号角吹响,集结军队。 发号誓师之后,萧玉融领兵驰援宣城。 萧玉融父兄为其送行,萧皇和萧玉歇不仅仅是身为帝王和东宫,更是作为一个父亲和兄长,来替她送行。 亲朋好友目送队伍远去,不少人默默垂泪。 与此同时这样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宣城军营。 知道前来驰援的人是昭阳公主,军中传来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 一种是认为昭阳公主前来非但没有任何用处,而且还是累赘。 另外一种则是认为昭阳公主前来,必然局势扭转,力战文王。 崔辞宁恰好就是后者。 但是不管怎么说,总要先安排好的。 崔辞安看着自家傻弟弟那不值钱的模样,简直不忍直视,拧眉道:“像什么样子?” “昭阳要来,军中事宜总是要准备妥帖的。”崔辞宁道。 崔辞安瞥了他一眼,“难道她同你情投意合吗?她心悦于你吗?李氏的公子可是随她一同来了。” 崔辞宁光看了个昭阳,完全没注意到后面写的李尧止,愣住了。 “李氏公子出身世家,最是注重礼节,谨言慎行。”崔辞安说,“而你,口无遮拦,桀骜不驯,京中女子凡是贵女,都会更喜欢他吧?” 崔辞宁不满,“行兵打仗,他一个贵公子来做什么?” 崔辞安淡淡道:“李绍兖提笔安天下,跨马定乾坤。他年少时就做昭阳公主伴读,昭阳公主伴驾时他便在旁边,一语道破敌军行阵,才让楚乐大胜。” 崔辞宁牙都要咬断了。 “你也别太担心了。”崔辞安说,“人家跟昭阳公主青梅竹马,公主最信赖亲昵的臣子就是他。你通常情况下,不会有机会的。” 不愧是亲兄弟,正中崔辞宁担心的点。 崔辞安看他那魂不守舍的模样,转头吩咐下属:“军中条件不比京中,公主天潢贵胄,衣食住行都往好了备。别到时候是来混军功的,伺候不好了回头还得回去跟陛下告状。” “昭阳才不是那种人。”崔辞宁气恼。 “她回回一告就是一个御状,不管有没有她的错,陛下必然偏袒她。连无诏杀徐晨这样的事情,都被轻易揭过。”崔辞安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他严肃道:“崔明阳,我看你是被冲昏了头脑,记着你的身份,是崔氏子。” 崔氏谋士将手中的信递交给崔辞宁,“少将军请看,这是公主舅父霍侯飞鸽传书来的信。” 崔辞宁低头看信,信上大致意思是让崔氏善待萧玉融,保护好人,别让她真的上阵。 字字句句都是袒护,就差没直接写萧玉融受点伤,他就问责崔氏了。 “前不久东宫也传了信,说公主身体孱弱,让崔氏看顾好公主。”崔辞安道。 “公主母族出身世家,不仅是皇族盯着崔氏,霍氏也在。公主这一来,可谓是把所有视线都吸引过来了。”谋士说。 崔辞宁摇头,“纵使是这样,那也和昭阳无关。我也不多说什么,等她来了,相处过了,你们就知道了。” “我去练兵了,大哥。”崔辞宁摆摆手,走出营帐。 崔辞安看着弟弟的背影,叹了气又叹:“他看样子是真心悦昭阳公主。” 谋士们也愁眉苦脸,“若真是如此,恐怕要另寻办法了。” 无论军中再怎么说,萧玉融还是来了。 远远地看见最前面的就是崔辞宁,这小子直接冲了上来,若不是萧玉融及时勒马,差点没踏上去。 “崔明阳!不要命了吗?”萧玉融气恼道。 崔辞宁脸上还是扬着笑:“我只是太急了,等你太久。” 萧玉融神情缓和了许久,“急什么?这不就来了吗?” 第39章 崔氏 下马后,萧玉融对崔氏表示了哀悼和沉痛,才跟崔辞安寒暄了两句,就开始安排事宜。 看着崔辞安的脸,萧玉融说话时恍惚了片刻,这也是曾经因她而死的人。 真是神奇,明明该是不死不休的,如今却可以相安无事地站在一起共事了。 一行人走入帐中,带来的兵马也有人安排。 崔家人见萧玉融谈吐文雅,思路清晰,对于兵法韬略也相当了解,不由改观。 再加上有李尧止在身后时不时归整,一番下来,他们已然对萧玉融一行人放心不少。 最后的安排还是崔家军由崔氏领兵,萧玉融带来的五万兵马全由萧玉融自己安排,崔氏不过问。 两厢安好,合作共赢。 这波井水不犯河水,也好。萧玉融垂眸轻笑,“早听闻崔氏风采,今日一见,领教了。” “公主谬赞。”崔辞安说。 这话说得几个崔家人都不太好意思,萧玉融一来,忙碌之下,让他们原先丧亲之痛也减淡了不少。 “既然是在军中,也不必有这么多的规矩,平素随意点便好,我并非拘礼的人。”萧玉融说。 崔家人心性炽烈,闻言难免增了几分好感,点了点头。 崔辞安瞥了一眼崔辞宁,提了一句:“这小子盼你来盼的,望眼欲穿。” “这倒是,瞧得出来。”萧玉融勾起唇角,朝着崔辞宁笑了笑。 帐中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崔辞宁身上,崔辞宁难免害臊,一下子整个人从脖子红到耳根。 他唰地站了起来,慌忙往外头走,“我、我去练兵了!” 崔辞宁慌不择路,差点一头撞上崔辞安。 崔辞安看他背影,恨铁不成钢,“公主见怪,他太高兴了。” “见了我高兴,那也合理。”萧玉融丝毫不自谦,微笑着,“玉京见了我五体投地的人多了去,明阳这般算是好的。” 崔家人愣了愣,忙跟着陪笑,没想到昭阳公主是这样的性子。 再聊上几句,赶路劳苦,崔辞安便请萧玉融一行人早些歇息了。 崔辞宁的二叔送萧玉融和李尧止到营帐前,笑呵呵地说道:“二位住处便在这里了,军中艰苦,条件朴素了些,二位且忍耐忍耐。若是有什么短了缺了,尽管提便是。” 他看着憨厚淳朴,皮肤黝黑。 给萧玉融和李尧止安排的营帐挨得很近,崔辞宁因为这事不满了许久,但还是忍了。 “啊,不必。”萧玉融笑了笑,指了指旁边那个帐子,“绍兖同我住一处便好,那个帐子便不需要了。” 崔家二叔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 完蛋了,人家是两情相悦,自家侄儿怕是没机会了。 再看看,李尧止面不改色,笑容依旧,并无异议。 萧玉融微笑:“绍兖不是外人,我此行未带侍女同行,军中艰难,府中又需要有人操持,所以才将女官女侍都留下来了。所以此番侍奉之事,都由他来。” “啊、啊?”崔家二叔神情呆滞。 完全于理不合的事情,但是又莫名合理呢。 李尧止作揖道:“绍兖来侍奉殿下。” “啊……好……好好好……”二叔神情恍惚,一边摆手一边转身离开。 一回到营帐内,一座的崔氏之人都双目灼灼地等候着。 崔辞宁更是直接迎了上来,“二叔!怎么说?” 萧玉融帐中所有,都是他亲自布置的。 “额……”二叔有苦难说,看着崔辞宁那张满怀期待的脸,怎么都说不出口。 崔辞安看出自家二叔表情有所不同,“二叔,你说吧。” 二叔又觑了一眼崔辞宁,才说:“本来备了两个帐子的,公主说只要一个,她与李氏那公子同住。” “同住?”二婶目瞪口呆,“难道京中传闻是真的?” 六弟忙探出头,“什么传闻?” 五弟也帮腔,“快说快说!” “小孩子家家别听这有的没的。”三叔拍了一下他脑袋。 他摸着脑袋继续问:“说嘛说嘛,二婶你说嘛!” 二婶骄傲道:“这事儿都不知道?外头都说了,陛下本想给公主赐婚,下嫁李氏的,结为秦晋之好。后来不知怎的不了了之,但他们二人啊还是青梅竹马长大的,感情好得不得了呢。” 三叔点头,“这事儿我也知道,外头不是还在传什么,公子是公主面首吗?” “面首?”二叔吹胡子瞪眼,“简直荒唐!堂堂正正大好男儿,顶天立地,志在四方,不想着报效家国,居然以色侍人做面首?” 二婶拿胳膊肘撞了一下他,“哎呀,人家能与公主同吃同住,多大的天恩啊!” 一堂姓崔的在那七嘴八舌地议论,只有崔辞宁呆若木鸡。 “咳咳!”崔辞安看了一眼自家弟弟的脸色,咳嗽提醒。 所有人一下子都安静了下来,看着失魂落魄的崔辞宁,又忙道:“这都是传言嘛,传言而已,别太伤心了嗷。” “对啊辞宁,虽然说那位容貌清秀,长得好看,但是怎么看也是个沽名钓誉,道貌岸然的,不然怎么嘴上克明俊德,实则以色侍人呢?” “就是嘛,说起来这长相,我们家辞宁也不差他的啊!气宇轩昂,相貌堂堂!好好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嘛!” “公主既然喜欢样貌好的,要不然辞宁你也去试试?” “行了行了!越说越不像样,说的都是什么话?”崔辞安制止他们越说越乱。 崔辞宁立在原地,上一秒嘻嘻哈哈,这一秒已经不嘻嘻哈哈了。 相较于崔辞宁那里一片愁云惨雾,萧玉融这里可谓是风和日丽。 眼下正好,李尧止和她商议了许久,平乱稳步进展,文王的叛军略显颓势。 崔家军对她从一开始的怨声载道,到如今她使了些手段,也变得见了她就喜笑颜开。 活了两世,收买人心,难不成她还不会吗? 晨起时李尧止侍奉萧玉融洗漱后,替萧玉融梳理长发。 “这些活计,本该都不是你这样的世家子弟会做,你倒是做得细巧,怕是翠翠都不比你懂我心意。”萧玉融笑着夸道。 旁的人说起来,怕是都会以为是在侮辱和挑衅,但是萧玉融确实夸得真心实意。 李尧止笑:“殿下何至于如此夸绍兖?” 没有梳子,所以李尧止以指作梳。 “行军不比在玉京,委屈了殿下。”李尧止的指腹摩挲过萧玉融的发梢,“绍兖择日为殿下雕一个。” 他说:“京中来信,陛下说,宫中有贵人有孕,待到殿下回宫,怕是就有弟妹了。” “我这个幼子幼妹做了那么久,终于也是有弟妹了。”萧玉融点头。 李尧止说:“殿下诞生之后,宫中再无所出,如今一遭,也算是喜事了。” “嗯,也是。”萧玉融仔细思索了一下,却有些意外。 前世萧皇留下了一个遗腹子,她还特意求萧玉歇把这个孩子养在她名下。 一是她觉得自己必然不会有孩子,想要养一个。 二来便是因为萧皇的遗腹子留在宫中,如今却是萧玉歇执政,不会有人用心待这个孩子,唯恐这孩子受太多磋磨。 三就是因为在乱世之中,萧玉融总觉得不安,想着以防万一为萧氏留下血脉了。 但这荒唐的行径,还是被萧玉歇应允了。 这个孩子被萧玉融记在名下,隐瞒了身份,只说是街头捡来的弃儿,收为养子。 但这个孩子是在萧皇死后的事情,如今这个时间点里,前世可没有什么新生的孩子啊。 难道是因为有所改变,所以提前了? 那这个孩子,还会是萧玉元吗? 萧玉融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叹气,“罢了,就先这样吧。” 她失手打翻了梳妆台上的一个琉璃瓶,琉璃瓶落在地上,琉璃尽碎。 萧玉融愣了愣。 李尧止也愣了一下,蹲下身,“殿下莫要动,我来收拾。” “仔细手。”萧玉融道。 帐子外却传来明朗的声音:“是谁惹我家公主不高兴,我要把他剁了喂狗。” “就是啊,是谁让公主不高兴了?” 萧玉融抬眸看过去,是崔辞宁过来了,身后还跟着他五弟。 他五弟手里还抱着一个食盒,从食盒后面露出一张笑脸。 “我没不高兴,我只是一不小心打碎了瓶子而已。”萧玉融说。 李尧止向崔辞宁行了同辈礼,所以崔辞宁迫不得已也只能回了一个。 崔辞宁大大咧咧地坐下,“那就好,我还以为有人惹你不高兴了呢。” “有谁能惹我不高兴?”萧玉融扬起眉梢,“不打算把你摘的花送我了?” 当着李尧止和自家五弟的面,崔辞宁有些不好意思,摊开手,把掌心里的野花递给萧玉融。 野花小小一朵,却又有旺盛的生命力,绽放着柔软的粉色。 萧玉融接过花,“在玉京天天翻墙来见我,送花也不走正门。怎么到了这儿,反倒是扭捏起来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崔辞宁的脸又红透了。 五弟搁那嘿嘿笑着,把手里的食盒往萧玉融眼前一推,“公主好眼力啊,这还是我二哥一大清早就去城中酒楼买来的糕点,就是知道公主嗜甜。” 李尧止替萧玉融接过了食盒,打开盖子。 里面整整齐齐摆着精巧的点心,骑着快马,还能将易碎的点心保存成这样,足以证明崔辞宁的小心了。 “嗯,有心了。”萧玉融笑。 “咳咳咳咳!”崔辞宁咳得更厉害了。 不过他五弟还是充耳不闻,笑眯眯地说道:“那是啊,二哥待公主是最上心的!崟洲不知道姑娘得为他哭红了眼睛哦!” “咳咳咳咳咳!”看来崔辞宁这咳嗽是好不了了。 “三位慢慢聊,我这就先走了!哈哈哈哈哈!”怕被自己二哥教训,五弟一面笑,一面冲出了营帐。 他临走了还不忘记高声喊:“二叔打了只野鸽子,二婶今晚要煲汤,让我叫公主记得晚上赏脸来喝!公主可记得来啊!” “这小子!”崔辞宁气恼道。 萧玉融带了些真心实意的笑,“我倒是觉得挺好的,性子跳脱点,也有指望,也好。” 李尧止笑了笑,“二位慢聊,我来沏茶。” 他起身到一旁沏茶。 “你先前不是同我说,没有梳子吗?我找了块好木给你雕了。”崔辞宁从怀里掏出一直揣着的木梳,递给萧玉融。 萧玉融接过了,“不错。” 见她面色寻常,崔辞宁连忙说:“我知道你喜欢名贵的,待到平乱结束,我给你买把金的。” 萧玉融没忍住笑了,“好啊。” 她当然不缺金银,难能可贵的是崔辞宁的真心。 世人总说无法直视的太阳是最最干净的东西,可他们没见过崔明阳水晶般的真心。 崔辞宁有些气馁,“也是了,你见惯了好东西的,金梳子银梳子对你来说,也不算什么。” “是啊,我见惯了好东西,所以你下次得费些心思,找更好的宝物来取悦我。”萧玉融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那是自然。”崔辞宁顿时来劲了,神采飞扬。 萧玉融捏着下巴思考,“要打造梳子的话,怎么着也得是天下绝无仅有的才对啊!得用最名贵的材料,嗯……还要镶嵌宝石,红宝石最好看了。” 崔辞宁点头,“确实是,我也觉得你适合红宝石。” 两个人天马行空地聊了很久,崔辞宁才走。 看着崔辞宁的背影,萧玉融突然间有些落寞。 在宣城待的时间越长,这种感觉愈发强烈了。 “崔家人待我,赤子之心。”她叹气。 李尧止也道:“世家门阀同气连枝,但是关起门来却又你吞了我,我吃了你,崔家这般的上下一气,确实少见。” 萧玉融垂眸,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感到难过。 这样的人,这样鲜活的人,这样好的一家子,前世皆死于她手。 因为她的任性,因为她的一己私欲。 可是他们前世血海深仇,今生却又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努力。 “绍兖,你会一直在我身边的吧?”萧玉融抬眸看向李尧止。 无由头的话,李尧止却依旧微笑包容:“绍兖会信守对殿下的所有誓言。” 第40章 本性坏 与文王一战,已经到了关键性的一战。 也正是因为如此,营帐内众人才对此战商讨得日夜颠倒,也争执不休。 日子拖到了冬天,天寒地冻,行军苦寒,萧玉融反倒是染了风寒。 即便是如此,这种议事决策,萧玉融还都是觉得自己应该回回都去才是。 不过李尧止没喊醒萧玉融,由着她睡,等她睡到自然醒,差不多人家午膳都用过了。 风雪交加,愈重了,萧玉融拥着狐裘走在路上。 她一边在心底暗暗责怪李尧止不喊自己,一边揭开了帘帐。 一方军帐内,众人站立在舆图前正在商议。 李尧止着浅青衣裳,提笔在图上认真摆布着,倏地抬眸望来,浅笑安然,似明珠玉润,临风伴月。 “殿下醒了,可曾用膳?”他温声问道。 “公主来了。” “昭阳殿下醒了?快些进来。” “是啊,外边风雪大,可别加重了病情。” “底下一直备着煎好的药呢。” 稀稀落落的关怀声响起。 萧玉融看着眼前一幕,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到了冬天,到了这种重要关头,偏偏生了病,病了又容易想起来往事。 先前就是在雪里,她点燃了公主府自刎。 她记得她在跟崔氏反目成仇之后,还是曾经和崔辞宁见过一面的,还是在柳氏的宴会上。 柳氏还没有完全暴露真面目,不过萧玉融已经知道了柳氏就是背后的主使者,只不过还没有公之于众而已。 这一次柳氏于允州宴请四方,除了诸多世家以外,也邀请了萧、李、王、崔氏。 李家送来了礼物,人却称病没来。 不过崔辞宁和王伏宣却来了。 萧氏本该来的人是萧玉生,只是最后还是萧玉融主动请缨要去。 萧玉歇自然是不赞同的,毕竟崔辞宁恨萧玉融入骨,柳品珏又城府深重,极有可能扣下萧玉融作为人质来威胁他。 无论怎么样,萧玉融都比其他人去更危险。 不过萧玉歇最后还是没拗过萧玉融,来的还是萧玉融。 柳品珏亲自迎接她去了内室。 “先生主动迎我,真是意外。”萧玉融随着柳品珏坐在棋盘前,讽刺地笑了笑。 柳品珏没有理会她的嘲讽,“对弈一局?” “先生明知道,我赢不了先生的。”尽管嘴上那么说,但萧玉融还是执起了棋子。 “先生又不缺钱,怎么用这么旧的棋?”她问,“先生也不是什么念旧的人啊,难不成是哪个美娇娘给的定情信物。” 柳品珏没有反应。 萧玉融了然,“看着这新旧,还有这玉质雕工,怕是哪家世家贵女吧?如今已然嫁做人妇了?” 她笑起来:“不过反正先生也不在乎世俗眼光,若是真心喜欢,抢过来不就得了。” “胡闹。”柳品珏面色如常,“这是旧物,但我从不念旧。” “不念旧,换了就是,还留着旧物作甚?”萧玉融并没有把柳品珏的话放在心上。 二人来回对弈许久,未见胜负。 柳品珏不咸不淡地说道:“长进了不少,只是下棋还是意气用事,心浮气躁。” 萧玉融嗤笑出声:“难道先生的心就从来没有乱过?” 柳品珏落子,抬眸,“从未。” 他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如此众矢之的,不是功成名就,就是粉身碎骨。” “那就让天底下的箭,都朝我来。”萧玉融勾了一下唇角。 “君臣猜忌,故人半作冢累然。”柳品珏道,“就连李尧止,你也猜疑。” 萧玉融落子,笑:“知交故友,助我雄心绩谋。” “我为何不能猜疑?他是世家子,你敢说他会为了我放下家族?”萧玉融反问,“他或许能为我舍生忘死,倒也不觉得能为我背弃家族。” 柳品珏笑了一声:“牺牲了那么多人,才坐到这个位置上,行至此处,你就没后悔吗?再走下去,必然是孤家寡人,众叛亲离。” “后悔……”萧玉融喃喃地重复了这个词。 死局早已欲盖弥彰,没有留有余地。 萧玉融直视柳品珏的眼睛,“先生会后悔吗?如果最后事情并非你所愿,你会后悔吗?” 她吞吐如霜:“我先前也没想过我与先生会如此。” “又胡言了。”柳品珏无奈笑道。 直到这一刻,只有他们二人,柳品珏也没有将一切摆在台面上说真话。 他的姿态像是听了个孩子的胡言乱语之后,无奈的纵容罢了。 “我想,我怕是不会后悔了。走上这条路的时候我就知道,权力的巅峰必然是孤家寡人。”萧玉融叹气。 柳品珏有些意外,“你会说出这样的话,说明通透了许多。” 萧玉融笑了笑,“先生如此这般走下去,也必然是孤家寡人。” “孤家寡人,也比像崔氏那样功高盖主,君臣离心的好。”柳品珏道,“我不会后悔。” 萧玉融说:“我会后悔结局,但却不会后悔选择。” 残棋停留在掌心里,萧玉融收拢了掌心,闭上了眼睛,“毕竟我……本性坏。” 最后一子落下,她长舒一口气:“我输了。” “我先行一步。”萧玉融起身,走出了内室。 柳品珏也并未出言挽留,只是看着她的背影逐渐远去。 柳品珏低头把玩着自己还未曾落下的棋子,指腹摩挲圆润滑腻的黑玉白玉。 萧玉融或许是忘记了,这盘棋子,还是送给他的拜师礼。 还真是贵人多忘事。柳品珏弯了弯唇角,也是呢,毕竟萧玉融送了多少礼物又收了多少礼物。 纵使是拜师礼,也不过是萧玉融随手给出的礼物,甚至可能不是自己准备的,而是底下人为主子备好的,又怎么会记得? 直到萧玉融走到门口,柳品珏蓦然收拢了掌心,将棋子纳入其中。 “卿卿。”他道。 萧玉融回眸轻笑,回风舞雪,暖日明霞。 她眉宇间那些偏执和戾气仿佛都在此时此刻犹如齑粉般随风而逝。 “先生留步。”萧玉融说。 出了门以后,萧玉融更是心烦意乱。 当时年少掷春光,花马踏蹄溅酒香。如今却是仿佛大梦一场罢了。 意外的,少见的,她居然对这样热闹的场面感到厌烦了。 萧玉融站在池边独自赏花,找下人要了一晚鱼食来喂鱼,也是一个人静静心。 心不在焉地撒着鱼食,萧玉融倒是没注意到有人靠近,等到轮椅渐近才发觉。 王伏宣的轮椅停在萧玉融身边。 “干嘛?喂个鱼还要来我这块撒饵抢鱼?”萧玉融淡淡问道。 “几条鱼而已,我还用得上特意跑来跟你抢吗?”王伏宣说。 “哦。”萧玉融问,“那你来干嘛?” 王伏宣沉默了。 萧玉融把碗搁在栏杆上,抖掉手上鱼食的碎渣,转身正视王伏宣,“你是来挑衅我?还是来提醒我?” “你是这么想的?”王伏宣问。 “不然呢?”萧玉融平静如水,“说到底你我之间从未在一起,也从未分离过,所图无非都是在于一个利字罢了。” 她笑:“无利可图,师兄还能来找我做什么?” “你说得对。”王伏宣闭了闭眼,“我是来提醒你,回去早些做好准备,战乱一触即发。” “回去?”萧玉融扬起眉梢,“看来先生是真不打算拿我做人质了。” 王伏宣嗤笑,“自然不打算,拿你做人质,萧玉歇得发疯。在有些时候,穷寇总会鱼死网破。” 萧玉融讽刺地弯了弯唇角,“你们倒是好谋算,可又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呢?” “你可别死在我面前了。”王伏宣说。 萧玉融半眯起眼睛。 王伏宣道:“别倒在这里,别死在我眼前,别成为困囿我的噩梦。” 萧玉融笑出了声来:“哈?不是吧,王伏宣,难道你还会良心难安吗?” “良心?”王伏宣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你我之间会有这么奢侈的东西吗?” 他调转轮椅,离去,“我只是不想看到那些难看的场面而已,我的好师妹,你就好自为之吧。” 看他离去,萧玉融冷哼一声,挥手打翻装着鱼食的碗。 还有半碗鱼食的碗直接倾翻掉进了池子里,碗沉落池水之中,那半碗鱼食也在水中散开。 那些鱼闻到气息立刻蜂拥而上,争先恐后地张大了嘴巴抢夺鱼食,嘴巴张张合合,唯恐落后半点。 顷刻之间,那么多的饵食就被抢夺得七七八八,所剩无几。 “连喂个鱼都要用这种弱肉强食之道,长公主之心,可谓是人尽皆知。”崔辞宁冷嘲热讽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万鲤争流,同赴龙门。”萧玉融没转身,看着池中鱼,“乱世之中,物竞天择,适者生存,难不成不对吗?” 崔辞宁说:“那是你的道,我的道可并非如此。” 萧玉融的视线落在一旁繁茂的牡丹花丛上,花开富贵,艳光四射。 她语息温凉:“你我之间,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崔辞宁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像是把它拆开来细细咀嚼品鉴似的。 “哈哈哈哈!”他蓦然大笑起来。 崔辞宁猛地收住笑声:“你同我交过手,也同我留下过伤疤,还指望能有个圆满收场吗?” “萧玉融,你杀我至亲,居然还妄想能和解?”他恨声质问。 “难道你没杀我至亲?”萧玉融冷眼看着他,“崔辞宁,难道你的手很干净吗?” “崔氏是反击,是复仇。”崔辞宁切齿痛恨。 萧玉融笑了一声:“那也不是很忠心啊?如此恨我,却还是无法在此地杀了我不是吗?我踏足允州的时候你们就收到消息了吧?皇军压阵,但凡我身死,这仗马上就要打。” “你说得对,这场鸿门宴,换你任何一个兄弟踏足允州,都会死。但是来的偏偏是你,萧玉歇为了保你,派兵压在此界附近。”崔辞宁冷声道,“你们萧氏兄妹,倒是情比金坚。” “多谢夸奖。”萧玉融笑。 她顿了顿,“我仍然想问的是,先前我说想要你做我驸马,你为何如此之大的反应?那时你我君臣,即便是你再如何不愿,也不该那样震怒才是。” 正因为崔辞宁反应太大了,所以她才怀疑。 哪怕是崔辞宁不屑,冷漠,乃至于连夜逃回崟洲,萧玉融都不会奇怪。 偏偏她提出想要崔辞宁的时候,崔辞宁是那样暴怒。 问出这个问题后,萧玉融看到崔辞宁的神情凝滞了片刻。 “你大可不必知道。”崔辞宁冷漠道。 “也罢。”萧玉融没有追问。 她望向牡丹,眸光复杂,“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 野史记载,崔氏少将军崔明阳曾心慕昭阳长公主,主蛮横,问婢女:此子与李氏公子孰美? 婢女答:公子世无双。 主亦同:然此子可做面首。 少将军闻之,暴怒。 后长公主请帝赐婚,少将军因爱生恨,怒而拒之。 野史不是正史,终究是无名无分的一桩憾事。 往事种种浮现,才叫萧玉融晃神,在帐子外站了许久。 崔辞宁见她久久不动,迎了上来,担忧地问:“怎么了?昭阳,可是身子不适?” “没事。”萧玉融摇摇头,走入帐中。 她现在多少有些无法直视崔辞宁。 “殿下还是先用膳的好,去传膳吧。”李尧止嘱咐军士。 萧玉融叹了口气,“多谢诸位,有心了。” 她扫了一眼舆图,问:“商议到何处了?” 李尧止细致地一并告知萧玉融。 萧玉融端着粥,一勺勺喝着,一面点头。 崔氏二叔点头,指着一处道:“这里先前被打得溃不成军,我等应该乘胜追击,以此为入手点才是。” 五弟也赞同:“是啊,我们强攻过去,长驱直入,文王必然不是对手。” “文王擅兵法,多狡诈,不得不防。”李尧止却面色凝重,“弱点过于明显,只怕是陷阱,为的就是诱敌深入。” 二婶笑了起来:“公子还是太谨慎多疑了,文王先前几战都不是我们对手,早已不成气候。” 李尧止仍然不赞同,“文王兵力,起码有十万。先前几战都是小打小闹,输了,怕也是作势给我们看的。” 第41章 出征 三叔笑道:“公子虽然多智近妖,但也缺乏实战,只是纸上谈兵。论起行军作战,还是我们崔氏在行。” “是啊,公子就相信我们吧。”六弟也仰起脸笑。 “万万不可掉以轻心。”李尧止微微蹙眉,“若真是陷阱,我军必然损失惨重。” 崔辞安沉吟片刻,问:“公主怎么看?” 如今文王谋反的发展早已经和前世截然不同,萧玉融不能凭借重生的优势,只能凭借自己的判断。 萧玉融深思熟虑过后,才道:“我认为绍兖言之有理,此行过于冒险了。” “主帅,这可得好好考虑啊,错过这次机会,等到文王将此处补足兵力可就来不及了!”底下一群人劝。 在那里思虑良久,崔辞安终于起身,“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转向萧玉融,“兵贵神速,我们出击。” “主帅……”萧玉融拧眉。 崔辞安道:“公主放心,此行我们只带崔家军前去,公主和皇军可留在营地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他坚定地说道:“所有损失由崔家军来承担,所有责任由崔氏一力负责。” 话已至此,就已经是不容任何人置喙了。 再说下去,就是动摇军心。 萧玉融并不知道既定的结局,看崔辞安这副模样,只能选择信任经验老道的崔家军。 她看向身侧的李尧止,李尧止轻叹一声,面色如常。 走出营帐,迎面寒风凛冽天地间,嗓子的痒意促使着萧玉融捂住嘴咳嗽起来。 “咳咳咳!”她咳得呼吸急促,头昏脑涨。 李尧止扶住她,忧虑道:“殿下,外边风大,我们快些回帐中吧。” 李尧止将萧玉融半揽入怀中,用自己的身躯和披风为萧玉融抵挡住大半风雪。 崔辞宁从帐中走出,拧眉,“怎么还是病得这般厉害?” “殿下自幼体弱,军中自然比不得宫中。”李尧止言尽于此。 崔辞宁站在萧玉融神情,替她挡住迎面的风雪,“我护送她回去,走吧。” 这一路也不算长,可算是到了遮蔽风雪的帐子里,时刻备着炭火,这才暖和许多。 萧玉融解开披风,由李尧止接过挂到一旁。 “我去拿药来。”李尧止道。 崔辞宁望向他背影,果然琼枝玉树,金质玉相。 崔辞宁坐在萧玉融身边,又马上站了起来。 “怎么了?”萧玉融问。 崔辞宁解下披风,说:“我怕让你过了寒气,病更重了。” “那也不会吧。”萧玉融说,“军中事务繁忙,我却又病了,这次只能原地守候,怕拖累了你们。” “怎么会?”崔辞宁摇头,“你放心吧,文王负隅顽抗,不过是冢中枯骨,此战必胜。” 萧玉融摇了摇头,“又在扯些胡话了,别乱说了,无论如何都要小心,骄兵必败的道理你又不是不知道。” 崔辞宁也没反驳,而是乖乖点头,“我明白了。” 正在病中,萧玉融怕寒,帐子里炭火烧得旺,崔辞宁火气大,没一会就开始生汗。 萧玉融顿了顿,“你很热?热便脱了外衫吧,也别着凉了,离炭火坐得近些。” 崔辞宁犹疑片刻,还是脱了外衫和中衣,规规整整叠在一边。 看样子,是从小到大训出来的习惯。 他肌肉紧实,线条流畅,举手投足带有少年意气与野性难驯,不羁又明朗。 脱完了崔辞宁就觉得羞涩了,讷讷地站了半晌。 萧玉融给他眼神,示意他坐下。 崔辞宁坐下就开始眼神乱飘,干巴巴地没话找话找话题,“你、你……你射艺真好。” “啊?”萧玉融疑惑,还没跟上他的思路,但还是顺着他的话题,“还行吧,玉京中是有前三啦。” 那是丝毫不谦虚。 毕竟照萧玉融所说,玉京之中能人异士云集,有这种水准的却没几个。 崔辞宁也半点没觉得不对,“你的武艺都是宫中师傅教你的吗?” “不是啊,我习武,都是先生和舅舅教的。”萧玉融说,“父皇和皇兄们有时也会教我。” 柳品珏和霍照?都是楚乐盛名在外的人物,崔辞宁不大相熟,但也是知晓的。 “先生说我体弱,比起刀枪剑戟,更适合弓箭。所以,才学了箭。”萧玉融看向崔辞宁,“你送我那把弓,我很喜欢。” 崔辞宁顿时乐开了,“喜欢就好啊!喜欢就好!” 萧玉融也不由得笑了,笑了以后,就开始咳:“咳咳咳!” 崔辞宁又变了脸色,给她递了杯水,“快缓缓。” 萧玉融喝了水,崔辞宁又双手将萧玉融的手合入掌心里,即便天寒北风急,他的手也依旧温热。 他皱着眉,“你的手好凉。” 萧玉融抽了两下,没抽出来,“天凉,手自然也凉啊。” 崔辞宁认真道:“暖炉、兽皮,什么都好,我回头就叫人给你送来,暖暖身子。” “这些东西我哪个没有?”萧玉融说,“比起这些,你倒不如关心关心自己。” 崔辞宁扬起灿烂的笑容,“我武艺这般的强,放眼整个楚乐,能与我一战者寥寥无几。你不必忧心我,我回头还得找几个信得过的人来护着你呢。” 萧玉融反握住他的手,“不,我还是放心不下,绍兖说得不无道理。此次漏洞,只怕真是文王布局,你一定要万般小心,莫要冲阵太深了。” 崔辞宁点头,“好,我答应你,一定平安回来。” “我在这里等你回来,你一定要好好的,听明白了吗?别给我到时候缺胳膊少腿了。”萧玉融嘱咐。 “我知道了,昭阳,你就放心吧。”崔辞宁扬起笑脸。 看着崔辞宁这模样,出兵在即,萧玉融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不然就扰乱了军心。 她叹了口气,心底还是隐隐约约觉得不安,只能再三嘱咐崔辞宁当心。 或许是看出萧玉融忧心,崔辞宁便想方设法逗她开心。 崔辞宁说:“待到此战结束了,有机会你定要来崟洲瞧瞧。” “崟洲?”萧玉融扬眉。 “是啊,崟洲可好了。”崔辞宁提起这个就神采奕奕,“崟洲虽不比玉京那般繁荣富庶,但也是不错的。到了冬天,那个冰雪消残腊,崟洲银装素裹,白雪皑皑,也是天下奇景!” 萧玉融笑着说:“那我可就要自惭形秽了,崟洲的姑娘潇洒,健康又快活。而我每每到了冬日,大病小病,我总要生一场。” 崔辞宁以为自己提起了她的伤心事,连忙说:“我可没有这个意思,其实崟洲靠近北国,冬天里很冷的!哪怕是军中的汉子也会生病!” 见萧玉融看他,他立即表忠心:“在我眼里,你可就是世间顶好的!那句话叫什么来着?你就是这个!” 搜肠刮肚,他说:“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行了,少在哪里贫嘴,接着说吧。”萧玉融没忍住笑。 “你没气就好。”崔辞宁见她没有生气,便笑道,“崟洲的人都认识我和我父兄,我骑着马在崟洲长街上,店家路人都会向我问好。” “街角的大叔见了我都会给我两个肉包,王婆会让我随便挑花,楼上的姑娘们……咳咳……”崔辞宁突然止住了话头。 他抬头,萧玉融似笑非笑地看他,“接着说下去啊?” “咳咳!”崔辞宁心虚地转移话题,“这个没意思,换一个讲,换一个!” 萧玉融撇开他的手,“有什么没意思的?我觉得有意思得很,说下去。” 就算萧玉融让他说,崔辞宁也不敢说下去了,低着头装蘑菇。 他不说,萧玉融就替他说:“是不是掷果盈车,香囊满怀啊?少将军如此风流倜傥,英姿飒爽,怀春女儿肯定都喜爱。” “不不不,她们不爱!”崔辞宁摇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凶神恶煞,杀人太多,一身都是戾气杀气,寻常女儿家都不敢靠近我的。” 萧玉融微笑:“那就是不寻常的能靠近了?” 多说多错,崔辞宁求饶:“也不能靠近,好昭阳,你可就饶了我吧。” “行了行了,说得我多为难你似的,说别的吧。”萧玉融这才放了他。 崔辞宁如蒙大赦,“说别的,说别的。” “还有什么来着?哦,还有酒,崟洲有的是好酒。”崔辞宁想了想。 “玉京的酒还不够你喝吗?”萧玉融撑着下巴,“你在京城的那段日子,我可是但凡得了点好酒,不是送到舅舅那,就是送到你这里了。” 崔辞宁捏着下巴回味,“玉京的酒也不错,就是太精细了,差了点意思。酒嘛,喝得爽快才有意思,浊酒也好清酒也罢,喝得爽快就好。” 他暗戳戳补充:“玉京的酒,我看公子倒是挺喜欢的。” “你什么意思?”萧玉融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 崔辞宁撇了撇嘴,“没什么意思。” 萧玉融推了一下崔辞宁的臂膀,崔辞宁纹丝不动。 萧玉融瞪了他一眼,又推了他一把,崔辞宁这回动了,假模假样地往后一倒。 假得要死,萧玉融都不想说他。 “既然崟洲的酒那么好,到时候可得请我喝。”萧玉融道,“风光若此人不醉,岂不是辜负好时光?” 崔辞宁笑得爽朗,“那是自然,你跟我回崟洲,你想喝多少我请你喝多少。” 这时候帘子一掀,李尧止把药端了过来,“殿下,是该喝药了。” 看着萧玉融喝完了药,脸皱成一团,被李尧止塞了一颗蜜饯才好,崔辞宁笑了半天。 笑完了又聊了几句,崔辞宁才回了军帐。 家人们正在讨论萧玉融的事情。 “此次出军可要带上公主?”崔氏二叔问。 三叔惊奇道:“你疯了不成?若是叫她舅舅知道,霍氏非得跟崔氏拼命不可!” “是啊,霍侯每回修书都是叫我们别让公主上阵,好好看顾着别叫受伤了。”二婶皱眉说道。 崔辞宁走进来,“昭阳不必去了,她病成那样,怎么上阵?” 五弟点头,“是啊,公主金尊玉贵,在沙场上摸爬滚打也不成样子不是吗?恰好,我也许久未上场了,我去吧。” 六弟高声道:“我也想去!” 二婶拍了一下二人的脑袋,“别胡闹了!小六留下,军中只留公主一人,万一敌袭该如何是好?” “所言极是,那我也留下看顾一二吧。小六毕竟年岁尚浅,经验不足。”三叔捻着胡须道。 二叔拍着他肩膀笑:“净给你躲懒了!” 崔辞安叹气:“便如此吧。” 他朝着崔辞宁招了招手,“辞宁,过来。父帅飞鸽传书,来了信。” 崔辞宁面露喜色,忙快步上前,“父帅说什么了?” “说到了冬日,边境蛮族又在蠢蠢欲动,已经又有部族前来骚扰了。”崔辞安神色凝重。 崔辞宁当下就敛了笑,“北国盟主不是说了议和吗?” 崔辞安颔首:“确实,但是如今问责,那盟主也只是说自己到底只是四十九部盟主,并非统御四十九部的首领。部族众多,底下有些部族阳奉阴违,他也没有办法。” “他现在倒是说没有办法了?”崔辞宁冷笑一声。 崔辞安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父帅病了。” “父帅病了?”崔辞宁脸上的喜色变为了忧色,“父帅怎么会病?” “经年累月的沉疴暗疾,病倒如山摧,再加之忧心北国四十九部,才病倒了。”崔辞安面色也同样忧虑。 崔辞宁握紧了拳头,“郎中有说什么吗?” 同样都是久经沙场的人,这样一病,崔辞宁能有什么不知道?只怕是油尽灯枯,时日无多。 崔辞安还是没说这个事实,而是拍了拍崔辞宁的肩膀,“稳住心,还没赢下这一战,谨记你自己的身份。” 崔辞宁仰起脸,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我明白。” 崔辞安他们领兵出战,萧玉融虽然镇守营地,但也是要前来送行的。 崔辞宁本以为她不会来了,看见她来,急急地翻身下马冲了过来。 他甲胄似鱼鳞,玄铠长刀,眉眼如炬。 第42章 记得了 萧玉融示意李尧止,李尧止上前把手中的软甲递给崔辞宁。 “这是父皇赐给我的软甲,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是用来战场上保命的。”萧玉融说,“你带上。” 崔辞宁明白了萧玉融的意思,连连摇头,“我不要,我在战场上最是威风了,不需要这些。” 萧玉融叹气:“我才是不需要这些的人,我又不上阵。我让你带上,你就带上,不要推三阻四的,你又不是这种人。” 崔辞宁犹豫再三,还是接下了。 “软甲虽然刀划不破,但是也防不住内伤。”萧玉融告诫,“别当自己真的死不了乱来。” 崔辞宁点头。 临行之前,萧玉融再三叮嘱:“一定不要贪功冒进,万事小心为上,记着了吗?” 大雪纷飞,映照得她苍白的脸庞在风雪里愈发缥缈。 她一面说,一面又咳嗽,气息不匀。 李尧止站在她身侧,目露担忧。 “放心吧,我记着呢。倒是你,昭阳,要照顾好自己才是。”崔辞宁蹙眉,忧心地看着她。 他念着:“你病得愈发厉害了,军医们的药总没有用,待我得胜归来,定去城里找个好的郎中来看你。” “绍兖在呢,我无事。”萧玉融摇了摇头,“去吧。” 崔辞宁又看了她一眼,似乎是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 站在战马旁边,崔辞宁又回头看了萧玉融一眼,眼神认真,仿佛郑重其事地把萧玉融的模样印刻在心底一样。 每一回上阵,他都是当自己不一定有归途的。 他用极其轻的声音说道:“记着了。” 也不知道他说的是记住了萧玉融的叮咛,还是记着了萧玉融的面容。 “去吧。”萧玉融挥了挥手,露出一个笑。 崔家军浩浩荡荡地出发了,直到他们的人马走远,萧玉融才用帕子捂住嘴咳嗽起来。 李尧止搀扶住萧玉融,将人搂进怀里,遮蔽四面八方来的风雪。 他叹气:“殿下又何苦拖着病体前来送行?” “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萧玉融摇了摇头。 李尧止将萧玉融裹在披风里,送人回了营帐。 药一直温着,送上来后,李尧止舀了勺药汤喂到萧玉融嘴边。 萧玉融幽幽叹息一声:“日日喝,月月喝,年年喝,都是这样苦的要命。” “绍兖备了蜜饯,殿下可以来解苦。只是这良药苦口利于病,殿下还是喝了吧。”李尧止劝道。 “唉。”萧玉融虽然唉声叹气,但还是乖乖把药喝了。 嘴里被李尧止塞了一颗蜜饯,总算是甜了一点了,缓解了涩得要死的苦味。 萧玉融这才舒展开眉目。 李尧止将京中传来的信纸递给萧玉融,“京中传来的书信多,只是大家都怕军中事务繁多,写信还要烦扰殿下,这才只是算着日子寄过来。” “有什么要紧事吗?”萧玉融问。 她的书信,她让李尧止过目,那些急信是要当下就看的。 那些唠家常的,就可以暂且搁置,有空再看,有空再回了。 不过如今与文王一战,时局并未明朗。萧玉融又病了,实在没有什么精力一封封地看再一封封地回信了。 李尧止笑:“并无什么要紧的事,这才是好事。” “也是。”萧玉融点头。 她将那一叠信纸都悬举在燃烧的火烛上方,火舌迅速舔舐上信纸,将那些信都焚烧殆尽,化作灰烬。 萧玉融连那些信写了什么,是谁写的,一律都没有看,一并烧了。 李尧止稍有诧异,但并没有多说什么。 “绍兖,不意外?”萧玉融问。 “有些。”李尧止笑,“不过殿下必然自有用意。” 萧玉融侧靠在床边,神色疲惫,“要做的事情太多,这些事总会牵绊,将报平安的信给寄信来的人都回一封。” “是,大战在即,这些关心殿下的人自然也是更希望殿下能平平安安回去才是真切。”李尧止说。 萧玉融问:“此次出兵,你是真觉得不该吗?那处疏漏,有多少可能是文王的陷阱?” 李尧止道:“八九不离十。” “那之前为何不阻拦?反倒是放任此事就这么成了。”萧玉融瞥了一眼李尧止。 在营帐里李尧止说的话都是真的,只是虽然真,但是他也不在乎什么那些人听不听他的建议。 李尧止思考了一下,“绍兖即便是说了,主帅既定,也不会改的。有些事需要促成,必须得有挫折。” 萧玉融凝视着李尧止的脸庞,清逸翛然、渊清玉絜。 世人皆传言说李尧止待人无论高低贵贱,一视同仁。他行止有度,温文有礼,不管天潢贵胄,还是平民百姓,于他而言,并无不同。 换言之,李尧止待人并没有所谓的喜爱与厌恶,没有情感,所以众生皆平等。 这样的假人,居然还会是玉京无数女儿家心目中的如意郎君。 “于理不错,于情……”萧玉融紧盯着李尧止,“可就是罪大恶极了。” 对于李尧止而言,他已经尽职尽力了,只是没有人听取他的建议,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与他无关了。 不过李尧止是不会说出“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这样冷漠的话的。 他只会说:“殿下不是想要此战掌控兵权吗?” 萧玉融深吸一口气,“绍兖,我都不知道说你聪慧,还是说你懂我。” “殿下觉得是什么,便是什么。”李尧止笑着将手炉递给萧玉融。 萧玉融垂眸看着手炉,外面裹着成软软的兽皮,火热到不至于烫手的程度。 李尧止待她从来仔细,从来用心。 李尧止说:“崔家军上下一心,军纪严明,不认兵符,认将军。殿下若是想要此战主导,那就得叫崔氏嫡系对殿下俯首。” “可是如今看来,他们待我怜爱有余,尊敬不足。”萧玉融平静地道出这个事实。 “殿下圣明。”李尧止笑,“他们久经沙场,经验丰富,如若不吃个大亏,不会愿意将主导权交由殿下的。” 萧玉融问:“如果你非要拦,也拦得下他们是吗?” 李尧止坦诚道:“是。” 萧玉融轻叹一声,“但我就拦不下来。” “殿下想拦下,也可以啊。”李尧止微笑,“只是殿下不确信能不能赢,所以不敢冒着输掉的风险劝阻。所以这一切,都是绍兖的错。” “玉京,宣城,乃至整个楚乐,敢对我说这些的人可不多了。”萧玉融看向他。 他说:“趋炎附势,殿下另有人选。绍兖职责所在,是助殿下图天下。” 萧玉融裹着毳衣如璊,仿佛披金戴玉。 “李绍兖。”她轻叹,“不愧为我共谋大计之人。” 李尧止笑了笑,“殿下谬赞。” 正如李尧止所预测的那样,那个疏漏不过是文王布下的陷阱,一旦深陷其中,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崔辞宁在战场上时,听从萧玉融的告诫,并没有深入敌营,而是存了戒心观察四周。 风声、地势,周围的一切都似乎不太对劲。 不安隐隐约约萦绕在崔辞宁的心头,看着族人们领头深入腹地,他蹙眉。 “大哥……”崔辞宁张嘴,突然间瞳孔骤缩,“大哥小心!” 崔辞安听见崔辞宁的喊声,忽闻身后传来利箭破空之声,猛地回首,斩断箭矢。 “有陷阱!快退!”崔辞宁立马喊道。 崔辞安当机立断,高声下令:“撤!” 所有人调转马头,准备撤离,只是为时已晚。 四面八方都有敌军围困万千重,蜂拥而上。 “中计了!”二婶斩断又一支流矢。 二叔立刻道:“所有人掩护主帅撤离!” “将士们誓死不渝,我又怎能苟且偷生?”崔辞安拧眉。 五弟急道:“大哥!这时候还搞什么同生共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崔辞安咬了咬牙,调转马头,“走!” 崔辞宁掩护崔辞安离开,不断地挥刀斩杀敌人。 只可惜敌人像是数不尽的蚂蚁一样,杀了一个还有一个,源源不断地涌上来。 双拳难敌四手,崔辞宁握紧了刀柄,喘息着。 他突然间听到异样的骚乱,回首看见一支流矢贯穿了自己五弟的身体。 他的弟弟摔在了地上,一点声响都不再发出。 快到崔辞宁有些茫然。 直到二婶拽了他一把,悲痛的怒吼穿透双耳:“你也想死不成吗?” 崔辞宁这才反应过来。 这个空隙,崔辞宁看到死伤无数的崔家军,还有遍体鳞伤的二叔二婶。 二婶架住敌人砍过来的刀,吼道:“还不快走?” “二婶!”崔辞宁又击杀一个敌人,眼眶含泪。 “走!”二婶拼尽全力顶开从头顶落下的刀,喊道。 崔辞宁咬了咬牙,策马带领所剩无几的崔家军朝敌军最薄弱处拼死冲刺。 回头的最后一眼,他看到二婶被斩落马下,二叔跪在地上,敌人的刀尖刺穿了铠甲和身体。 周围的敌军见状一并围了上去,刀枪刺向二叔的时候,二叔本应该躲开的,只是他连站起来都做不到了。 崔辞宁没再回头了,血与泪都浸泡在风沙里。 一路拼杀出一条血路,崔辞宁骑着马带着剩下的崔家军奔向宣城营垒。 快到了,马上就要到了…… 崔辞宁不断地提醒自己,他似乎快要看到楚乐的旗帜了。 他被人从身后砍了一刀。 险些从马上坠落,得亏他身着软甲,借势俯倒,偃月刀回马将背后偷袭者斩落马下。 背叛的人是自己的副将。 崔辞宁握刀向来很稳,这一次却在颤抖。 他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问副将到底是被谁收买了,他亲手手刃了背叛者。 他大口地喘着气,长刀伫立在地上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单膝跪倒在地上。 血、汗、泪,他都已经分不清楚了。 好像下雨了,崔辞宁迷迷楞楞地想着。 身后的崔家军上来搀扶他起身,崔辞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回去,他要赶快回去。 崔辞宁继续前进,来到营帐驻扎处,门口守着红着眼睛的崔家军,还有自己低着头的大哥。 崔辞安和崔辞宁走得并不是同一路,崔辞宁能逃出来也得益于四通八达的山路也能迷惑追兵。 看样子崔辞安应该也才刚到。 氛围不对,崔辞宁翻身下马,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两步,喘息未定,“怎么了?” 看到崔辞宁他们回来,崔家军连忙迎上来,“少将军!” 都来不及多问别的什么,崔辞宁追问:“怎么了?” 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环顾四周沉默的人,问:“怎么了!” 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 “夫人突发急症,去了!”站在崔辞宁面前的士兵咣地跪了下去。 “母亲去了,这是什么意思?”崔辞宁失神地在雨里问。 他喃喃道:“父帅病了,母亲在旁照顾,她一向身子还行,怎么就去了?” 崔辞安闭了闭眼,“母亲身子一直都不太好,只是为了不让我们担心罢了。我们父子出征千里,三过家门而不入,母亲思忧过度,身子一直不好。” “谁让她的家人,都是不归家的人呢?”崔辞安嘲讽般说着,撇开脸强忍眼泪。 统率军队,在那么多人面前哭不得。 索性天降大雨,叫他不至于太过失态。 崔辞宁仰起脸,望向天空,莫名有些想笑。 什么啊?这都是些什么啊?老天爷是在嘲笑他吗? 一日之间,至亲之人竟痛失四人。 闻讯赶来的萧玉融看到的只是这一幕,消息她都知道了,所以她才跑过来。 崔辞安看见她来,站到了她面前,“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萧玉融问。 崔辞安闭眼,“是我盲目自傲,毁了大业,也害了那么多人。此次战败,怪我。” 萧玉融摇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又不是仙人,怎能料事如神?” “公主不必宽慰,你和公子都已经提醒过我,是我没有采取正确的建议。”崔辞安握紧了拳头。 没有时间给他软弱和悲痛,后续无数的事情等待他去安排解决。 他说:“我要去办后续之事,辞宁那里……” “交给我吧。”萧玉融道。 “多谢公主。”崔辞安抱拳之后,带人离开。 第43章 脆弱 一时间人潮散去,原地只剩下萧玉融、李尧止和崔辞宁。 李尧止将伞递交到萧玉融手上,自己后退一步进了雨中,“殿下要事在先,绍兖先回去恭候。” “嗯。”萧玉融颔首。 她又看向崔辞宁,遍体鳞伤的小将军。 “回去吧。”崔辞宁说,“雨大,天冷,病未愈,回去吧。” 萧玉融没回答。 渗出的血色混杂着沙尘附在伤口里,很快又被雨水冲刷,凌乱的头发遮挡住眼睛,所以萧玉融没看清崔辞宁的表情。 崔辞宁蓦然屈膝,跪在了冷雨之中。 万物静默无声,雷雨不断,崔辞宁从来笔直的脊背弯了下去。 沉重的雨压垮了他的肩膀,嘈杂无比。 他朝着北境崟洲的方向跪了下来,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 头顶的雨突然间就停了,崔辞宁抬头去看,透过幽深的潮意看萧玉融纤瘦的肩膀。 是萧玉融用自己弱不禁风的双肩为他撑起一片晴空。 “这个时候丢下你一个人,我倒是做不到。”萧玉融说。 崔辞宁仰着脸看她,“我的母亲、六弟、二叔、二婶死了,副将死了,兵士也死了。” 他的声音都有些变了调,似乎在强行压抑些什么,“若不是你再三提点我,还有那个软甲在,我也早死了。” 萧玉融轻轻叹了口气,冷风将雨丝均匀且密集地铺在她背上,湿透了的青丝一绺一绺柔顺地贴在她的脖颈上和面颊上。 她也在喘着气,似乎是刚刚一路小跑过来。 崔辞宁很少见萧玉融那么狼狈的模样,眼神却依旧像是只林子里误入的小鹿那样,温和而顽皮。 “下雨呢,这里也没别人,就我。”萧玉融提醒崔辞宁。 话音刚落,崔辞宁抱住了萧玉融的腰,将脸埋在他怀里。 只是一小会,萧玉融只听见他沉闷又沙哑的哭声,但他又咬紧了牙关,逼迫自己不要发出声响。 唯独眼泪湿透了萧玉融的衣裳,但是萧玉融又疑心这可能只是雨水。 犹疑着抬起手,萧玉融轻轻拍抚着崔辞宁的肩膀。 而他压抑着哭声,“昭阳,我想回家……” “……”萧玉融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可崔辞宁嗓子都沙哑了,“我想要回崟洲,我想回家……” 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萧玉融,他想要回故乡。 萧玉融想起崔辞宁曾经无比骄傲地跟她提起过无数次崟洲,崔辞宁口中形容的那个风光无限好,鲜衣怒马少年时的崟洲。 她现在都还能回想起崔辞宁跟她说起这些的时候,神采飞扬的样子。 崟洲是崔辞宁的故乡,他曾经临风走马崟洲道,从师学道也不恶,结交四方好友,最是少年意气强不羁。 醉里挑灯看剑,拈花一笑轻薄子。 他浑身是刺,所以才要他磨掉尖锐,变得圆滑,再入这玉京场。 萧玉融又想起崔辞宁死去的亲人,二叔给她寻过不少物件,见了她就笑眯眯地点头。 二婶时常招呼她去喝炖好的汤,有了些好菜,也会叫她去吃。 五弟经常帮她跑腿送递东西,前不久还帮着崔辞宁提了食盒来给她。 可是他们都死了。 萧玉融抱紧了崔辞宁,“明阳……”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来承受这些?”崔辞宁哑声问,“我从来不信命,昭阳,我不信鬼神,也不信天地,我只信手里的刀……难道这就是命吗?这是对我的责罚吗?可如果要罚我,为什么要降罪我身边的人?” 他环抱着萧玉融的腰,压抑的哭诉类似于犬类的呜咽。 雨那么冷,萧玉融的掌心抚摸过他湿润的头发。 她闭了闭眼,“不是你的错,明阳,你要相信自己,做自己想做的。” 崔辞宁仰起脸,眼眶泛红,泪水从他眼底涌出来,“我要怎么样,才能变成曾经那样?” “往事暗沉不可追,来日之路漫漫何其多,不能停下脚步,停下就会死掉的。”萧玉融说。 她俯首,孤僻的一个吻落在崔辞宁的眉宇。 她轻声说:“往前走,明阳,可以回头,但不能走老路。” * 为将者,生死置之度外。 留给崔氏悲痛的时间很短暂,短暂到他们都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流泪去追忆,又开始想被抽打着先前转的陀螺一样忙碌。 胜利,乘胜追击。失败,卷土重来。 有李尧止先前没有被他们采取的提醒与决策在,现在他们对李尧止先前在外的声名深信不疑。 崔氏恭恭敬敬地把李尧止请过来,商议了整天的后续事宜和接下来该怎么办。 到了夜半,李尧止才载着一身的露水回了帐子。 李尧止回来时候动作很轻,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 帐子里也一片漆黑,没有点灯火,安静得很。 萧玉融理应是睡了,她在病中,精神也不好。 李尧止也没有燃灯,而是轻手轻脚地跪坐在萧玉融床边,在他打算伏在床边守着萧玉融过一夜,和衣而眠的时候,床上的人才发出了声音。 “上床睡,这么冷的夜,别一会染了风寒。”萧玉融说。 李尧止轻叹一声,宽衣解带,“殿下怎么还没睡?” 萧玉融依旧背对他躺着,没有回身,“在等你。” 李尧止上床躺在萧玉融身侧,“殿下在病中,该多歇息才是。” 他侧身凝视着萧玉融的背影,萧玉融露出一角肩膀在锦被外面,乌黑柔软的长发散在枕头上。 萧玉融转过身,与李尧止四目相对,“怕我过了病气给你?” 李尧止轻叹:“若是这样,若是我替殿下承担,殿下能不生病的话,那就好了。” “别说胡话了。”萧玉融张开手,搂住了李尧止的腰,钻进了他怀里。 李尧止体温温热,萧玉融却手脚冰凉。 贴在李尧止身上,他也不嫌冷,反倒是把萧玉融搂紧了些,一只手搭在萧玉融腰背上,另一只手在头上。 将下巴轻轻搁在萧玉融的头顶,李尧止闭了闭眼,“殿下本就病着,先前又为了少将军淋了场雨,不知道多久才能好。” “照顾我你嫌累了吗?”萧玉融问。 “怎会?”李尧止道,“殿下病一天,绍兖便侍奉一天,病一月,便侍奉一月,病一年,就侍奉一年,直到殿下好了为止。” 萧玉融自嘲般笑了笑,“得亏先前父皇想要给你我赐婚,后来不了了之。不然你岂不是因为我这病秧子药罐子牵连了一生?” “不要这样说,殿下……别这么说……”李尧止低下头,注视着萧玉融的眉眼,似有隐痛。 萧玉融挪开了视线,“今日议事,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李尧止回答:“都是些老生常谈的东西,不过他们态度都比往常恭敬许多。” “嗯。”萧玉融点头,“你先前说的都是对的,他们自然会听你的。” 李尧止笑了笑,“就连崔小将军,今日待绍兖也恭敬了许多,有了好颜色。” “哦?他往常待你很是不尊重?”萧玉融挑眉问。 “少将军对绍兖与殿下同吃同住一事颇有微词,不满已久。”李尧止如实回答。 这话听了有意思,萧玉融笑了起来,“那他若是知道你还与我同床共枕,岂不是要发疯?” “少将军应是已有猜测,心中有了答案。”李尧止道。 毕竟帐子里就一张铺了兽皮大床的大床,总不可能李尧止这么久以来都睡地上,地上也没铺什么东西。 但凡是来过萧玉融帐子里头的,有点脑子的,都能知道李尧止和萧玉融是同床而眠的。 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猜测到萧玉融和李尧止的关系。 不过萧玉融也不在乎这个,和李尧止亲昵,只是因为她愿意。 “只不过他不愿意信?”萧玉融说,“迟早要知道的。” 李尧止笑:“殿下英明。” 萧玉融想了想,又问:“议事那么久,你回来了,那他们呢?崔氏私底下还有事要商议?” “许是商量要不要把在宣城统御崔家军的事情交与殿下吧。”李尧止说,“毕竟殿下隐晦地提起过。” 萧玉融沉吟:“那你觉得,他们会将虎符交与我吗?” 李尧止道:“会。” “那就行。”也没问为什么,萧玉融选择信任李尧止说的话。 她贴着李尧止的胸膛,阖上双眸,“早些睡吧。” “殿下好梦。”李尧止轻声道。 他与萧玉融额头相抵,轻轻蹭了蹭,含了笑意闭上眼睛。 萧玉融含糊不清地回:“好眠。” 正如李尧止所说的那样,崔氏的几个等到李尧止走后,就这厚重的夜色与雪色,自己还有事情要商议。 只不过目前商议的事情陷入了僵局。 崔辞安不同意将虎符交给萧玉融,但是崔辞宁坚持让萧玉融统兵。 “为什么不让昭阳来?先前的事情明明也证明了她是对的。”崔辞宁问。 “你怎么能保证她会一直对?崔家军可经不起第二次错误了,这次再失败,宣城只怕是守不下来了。”崔辞安反问。 崔辞宁说:“为什么守不下来?明明还有五万皇军,大哥,你为什么不肯信任他们?” 他拧眉,“上次的事情明明都已经证明了,经验并不能代表一切,大哥不就错了吗?” “崔辞宁!”崔辞安厉声喝道,脸色难看。 崔辞宁却依旧执拗地说道:“错了就是错了,为什么不及时止损?明明两军合并就可以致胜,为什么不愿意?为什么不信任昭阳?” 崔辞安拔高了音量:“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难道有这么容易吗?难道就这么把崔家军的身家性命交由他人吗?再说了,两军合并,谁来做主帅!” “我的意思就是让昭阳来做,大哥你难道听不明白吗?”崔辞宁同样提高了声音,“昭阳她身为公主是最合适的!” “你还知道她是公主?!”崔辞安脸色铁青。 这两兄弟争执不休,声音越来越高,吓得旁边的一众谋士胆战心惊,生怕隔墙有耳被人听了去。 谋士连连打手势示意这崔氏的两兄弟赶快安静下来。 崔辞安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低了音量:“认清楚你自己的身份!作为崔氏子,别旁人给了些蝇头小利就团团转,不知道天南地北!” 崔辞宁也强压着怒气,“对她尊重点!难道她待你不曾用心吗?” “我知道她待崔氏和善,带来那些礼物都分发给我们和将士们,足以见用心,但是她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崔辞安怒问。 “你这不是都认为她是真心了吗?还在犹豫什么?”崔辞宁追问。 两人的语速越来越快,崔辞安点头:“是,我是认为她真心。” 崔辞宁:“你就说她是不是对你也以礼相待?” 崔辞安:“对!” 再吵下去就不太对了,那些谋士紧急叫停。 谋士道:“别吵了二位将军,此时内讧,岂不是自乱阵脚?” “就是啊,吵吵嚷嚷的也不成样子。”三叔赞同。 六弟连忙说:“大哥二哥,你们是不是都赞成对方?” “半点没有!”崔辞安崔辞宁齐声否认。 六弟闭上了嘴巴。 “你根本不懂昭阳,她和那些人不一样!”崔辞宁怒气冲冲道。 崔辞安咬牙道:“你可别忘了,她先是公主,才是你的昭阳!” 崔辞宁拂袖而去,夺门而出,“反正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 崔辞安看着他的背影,面色铁青,“我看他是被冲昏了头脑!” 一群人在营帐里噤若寒蝉。 三叔插了一嘴:“辞安,辞宁既然真心喜欢公主,何不如他所愿呢?” “三叔,怎么你也凑这个热闹?”崔辞安皱了皱眉,“辞宁没这个认知,你还不知道吗?公主到底是皇族。” 六弟也小声说道:“大哥,公主她确实很好啊,她还分给我吃玉京带来的点心,我都没去过玉京。二哥也很喜欢她,有什么不好吗?” “你太小了,你不懂。”崔辞安叹气,摸了摸他的脑袋。 他看向众人,“诸位,我们接着讨论吧。就是否将虎符交与公主这件事情。” 第44章 自刎 崔辞宁一冲出帐子,被冷风一吹,脑子就清醒点了。 他知道崔辞安在顾忌些什么,可又气恼崔辞安对待萧玉融如此不信任。 “唉。”他扬起头,看向茫茫夜空里落下的雪。 亲人故友总是越来越少,太少了,打一仗,死一个。 他不希望剩下的在意的人,也会死于猜忌。 罢了,明日再去劝劝吧。崔辞宁一面这么想,一面走向自己的帐子。 今夜的风雪好像有些不同,呜呜咽咽的,像是谁人幽怨的凝噎。 聒碎乡心梦不成。 崔辞宁蹙眉闭着眼睛,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他睁开眼看了一眼搁在床边的软甲,目光柔和了一些,又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进入梦乡,可这些梦一个接一个,恍然浮生若梦。 他梦见初见时爬树摘风筝的萧玉融,再见大军凯旋时两队相冲,坐在轿辇上安然不动的萧玉融。 直到再一次他们相遇,一见倾心。 某一次他兴高采烈地摘了最高枝头上的花,翻过墙头想要送给萧玉融,却听到萧玉融和侍女的对话。 和李尧止相比的言论,说要他做面首的言论,都显得他手里的花像个笑话。 所以在萧玉融玩笑着让萧皇赐婚的时候,他反应激烈地抗拒。 事情好像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萧玉融开始针对他,也针对崔氏。 他们之间的矛盾在萧玉歇继位之后,上达顶峰。 因为萧玉融的进言,一道圣旨下来,崔氏一连被斩杀数位族人,底下门生被革职查办。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抄家之后,崔氏的血流遍了玉京,氏族无一不心惊胆颤。 崔辞宁当夜便掀了反旗,连夜带着寥寥无几的族人逃往崟洲。 自此萧崔两姓不共戴天。 他们之间的战争持续了很久,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崔辞宁和萧玉融都想要对方的项上人头。 他们彼此双手沾满对方亲友的鲜血,这样的仇恨,再也回不了头了。 仇恨和鲜血让他们都成为了面目全非的恶鬼,照镜子的时候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崔辞宁带领崔氏投效柳品珏,王氏为利加入,李氏为了身后的家族同样推波助澜。 崔辞宁终于复仇了,可是当他带领着兵士们再次踏入玉京,用血与火洗礼这个让他留下过无数伤心往事的地方,他却又开心不起来。 要杀萧玉融吗?崔辞宁心底一片茫然。 “昭阳长公主府走水!”下属禀报这个消息的时候。 崔辞宁站在原地,仍然茫然。 他像是一抹孤魂一样,跟着浩浩荡荡一群人到了公主府。 雪、血、火,三重光芒映照在一起,莫名诡异的凄艳。 满地残红宫锦污,凋零的花落了满地,被这场大雪覆盖。 好刺目的血,好刺目的红,一切都浸润在火色与血色里。 萧玉融倒在地上,旁边一把染了血的剑,而李尧止抱着她,用手死死捂住她脖颈的血痕。 李尧止的眼泪坠在萧玉融的脸上,他拼命捂住那道伤,可是血还是止不住地从他指缝里流淌出来。 只有他哽咽的,痛苦的哀鸣:“殿下……” 王伏宣的轮椅终于穿梭过人海与火海抵达这里,他踉跄着从轮椅上站起来冲到萧玉融身边。 他失神地跪在萧玉融身边,面色铁青,“太医呢?郎中呢!” “看过了,心脉俱裂,药石无医,我已经让他们滚了。”柳品珏开口道。 “是你要杀她?你不是答应过我,放她走的吗!”王伏宣悲声质问。 柳品珏没有反驳,只是低眸望着萧玉融的脸庞。 李尧止喃喃道:“殿下是自刎……” “自刎?”王伏宣跌坐在地上,惨淡笑出了声,“她这般惜命的人,到头来是自刎?” 萧玉融鸦青的眼睫战栗着,艰难地抬着眼看着眼前的一幕,却连瞳孔都无法聚焦了。 “绍、绍……绍兖……”她发出支离破碎、含糊不清的声音。 “殿下……”李尧止低下头,凑近了萧玉融,乌长的睫羽凄惶一颤,泪就坠了下来,砸在萧玉融脸庞上。 萧玉融的记忆里,他从小都没有哭过。无论如何,都一样微笑着,坚定又温和,站在自己身侧。 她像是有些恍惚,又似乎是有些迷惑般伸出手,迟缓而颤抖。 冰凉的手轻轻贴上李尧止的脸庞,李尧止扶住萧玉融贴在自己脸上的手,“……殿下。” 在这一刻,他好像还是曾经那个少年郎,所以萧玉融再看他一眼,将这个少年的模样印刻在心底。 萧玉融的气息愈发微弱了,即便是李尧止再怎么捂住她的伤口,血还是一样流走,无济于事。 “对不起……”她轻声呢喃。 她流丽的睫毛轻微地颤动了两下,失去了动静。 她的道歉是对父兄的,是对萧氏皇朝的,还是对某个人的? 这些都不得而知。 李尧止将脸埋在捂着萧玉融脖颈上伤口的手上,无声哽咽。 王伏宣“哈”地笑出了声音,他别过头,火光照耀在他的眼眸里,闪烁着某种光芒。 至于是不是泪光,也没人知道。 柳品珏俯下身,指尖迟疑着触碰到萧玉融的眼睑,又立即缩回了手。 而崔辞宁像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一直僵硬地站在旁边,目睹这一幕。 死亡在混淆视听。 他自己都已经分不清楚了,因为死亡混淆了爱与恨。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是我的错……是我错了,殿下,是我害你至此……”李尧止颤抖着搂紧了萧玉融。 李尧止抱着萧玉融起身。 王伏宣睁大了眼睛,“你想要做什么?” “我要带她走。”李尧止说。 “她已经死了!即使是这样也不让她入土为安吗?你想带她去哪里?”王伏宣踉跄着站起来,拽住了李尧止的手臂。 李尧止没有丝毫动摇,抽出自己的手,抱着萧玉融往前走,“殿下既然会点燃公主府自刎,就是不想要任何人打搅她清宁。” 王伏宣怒道:“那难道她乐意见你吗?你这样没打扰她?你去做什么!” “我只是……尽伴读之责而已。”李尧止垂眸,望着萧玉融明妍的脸庞。 他自嘲般笑了笑:“伴读无官职无俸禄,常伴贵人身侧。若是皇子公主,伴读多为世家子弟。所谋所求,不过是那几分亲昵的关系。” “我只是尽最后一份责,陪她一程。”他说道。 外面不断有人在扑火,可是火舌舔舐上府上珍贵的绫罗绸缎,四周都渐渐燃起的烈火。 这里早就不宜久留。 “诸位还不走吗?不然恐怕会葬身火海了。”李尧止扯出一个笑来。 崔辞宁终于动了,他走到李尧止面前,一语道出李尧止的意图:“你是打算陪她赴死?” “是。”李尧止坦然。 “不准。”崔辞宁一字一顿道。 “为何?”李尧止问。 这句话把崔辞宁问住了,他顿了顿,盯着萧玉融失去血色的脸。 他咬牙说:“她杀我亲族,我要她死也孤身一人,黄泉碧落,鳏寡孤独!而你,你居然还想为她陪葬?!” 李尧止平静如水地说:“她的亲族也都被你杀尽了,就算我不随她而去,她也不是孤身一人。” 他环视四周的人,“诸位大业已成,万里天梯,尧止也有添砖加瓦之功,却未曾有所求。如今只求一死,也不能吗?” 火势愈演愈烈,灼热的气浪翻滚着,浓烟滚滚,置身在这座曾经金玉满堂如今却摇摇欲坠的公主府里,连生命都岌岌可危。 外面已经有亲卫在喊:“大人!出来吧!” “快出来吧主君!火势已经不受控制了!” “火扑不灭了!家主!” 但是崔辞宁依旧执拗地站在李尧止面前,跟他对峙。 “再不走,就真要给殿下陪葬了。”李尧止笑了笑,抱着萧玉融略过崔辞宁身边,往前走去。 旁边三两亲卫焦急地看着崔辞宁,催促他离开:“将军,再不走就真要来不及了!” “拦住他!”崔辞宁低着头恨声道。 “将军!”亲卫们满脸不可置信和焦虑。 崔辞宁猛地抬起头,“拦住他!” 亲卫们只能低头领命,“是!” 他们执剑挡在李尧止身前,李尧止轻叹一声,空出一只手按在佩剑剑柄上。 此时柳品珏却开口:“让他们走。” 熊熊烈火之中,仿佛连空气都因为这样的热量而扭曲了。 柳品珏看向崔辞宁,说:“算扯平了吗?她杀你,你杀她,又不干李尧止的事。他想做什么,你非拦着做什么?” “走吧,崔氏就剩那么几人了,你还想把自己葬送进去吗?”柳品珏抬脚,第一个走出公主府,“别到时候,你自己成了她的陪葬品。” 他一走,他的亲兵都跟着一并离开。 有那么一瞬间,崔辞宁确实是想干脆所有人都死在这里算了。 但是柳品珏那句话放在这里,崔辞宁不能再把自己的命葬送进去了。 不然都对不起这些年的恨,也对不起崔氏的血海深仇。 王伏宣也跟着走了,他追上柳品珏,“你是故意的?” 柳品珏停下脚步。 “你故意说那些话,叫崔辞宁不去死?不拖着所有人死?”王伏宣问。 “仇恨最浓墨重彩,支撑着他一路走到这里的是仇恨。现在仇报了,他的仇人死了,他反而不会开心,只会看到茫然。”柳品珏的视线落在了远方。 他冷笑:“我为什么要因为他的茫然,把我多年大业赔上?把我的命搭上?他不惜命,我还惜。” 王伏宣也笑了,“真的是因为如此吗?你敢说自己没有一点私心吗?不是因为不想让崔辞宁跟着她死吗?” 柳品珏沉默了片刻,才回答:“没有。” “老师。”王伏宣久违地喊出了这个称呼,他又笑了一下,“还是该喊先生?” 他看到柳品珏的身形稍稍一顿,问:“你有为她的死动容片刻吗?” 在萧玉融最后一丝气息消散的时候,在无数个本应该泪湿衣襟的时刻。 王伏宣都有看向柳品珏,情理之中该落泪的时刻。 可是柳品珏的眼中无泪无光。 “你不该问这些。”柳品珏背身离去。 王伏宣站在原地,突然间就大笑起来,笑得整个人都开始颤抖,笑得身边的侍从毛骨悚然。 他笑得筋疲力尽,捂着脸大笑。 然后笑声越来越轻,越来越微弱,他才慢慢收住了。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王伏宣边笑边念,眼泪却从眼角沁出。 也不知道是他笑的,还是哭的。 大火之中崔辞宁的亲卫半拖半拽地将他拉了出去,他最后也跟上了步伐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在踏出昭阳长公主府门的那一刻,崔辞宁似有所感般回头看了一眼。 层层叠叠敞开的门扉,焚烧所有的火焰,漫天飞舞的大雪,还有隐约可见的青红衣袍。 连栋梁都被烧断了,整片屋檐坍塌,昔日往来车马络绎不绝,朱甍碧瓦,画梁雕栋,镂簋朱绂,丹楹刻桷,此时此刻都化为灰烬。 富丽堂皇的飞阁流丹,往日种种,天潢贵胄,也成为了一捧焦土。 在人群的骚动中,火焰的明艳和炙热都烧得崔辞宁双眼干涩,可他依然一眨不眨地望向前方。 坍塌的房屋遮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再也看不到李尧止和萧玉融了。 李尧止抱着萧玉融,步履平缓,一步一步走向烈火之中。 被灼伤的疼痛,甚至能够闻到糊掉的焦味,他任由火焰沾染上衣衫,他被萧玉融的血所浸泡透了的青衫。 “烧了好,也好,把殿下留下的东西都烧了。”李尧止喃喃地说道。 这场火烧得太旺了,该把萧玉融留下的所有东西都烧尽了。 冲天的火焰染得天际熏红,远处围观的人不计其数,救火的人里里外外来来往往,喧嚣得不行。 李尧止终于坚持不住跪倒在地上,却依然平静。 在火里扭曲,他垂眸最后看了一眼怀里的萧玉融。 最终的最终,他又轻轻喊了一声。 “……殿下。” 第45章 故人叹 萧玉融的死亡像是为楚乐的萧氏皇朝画上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句号。 李尧止随之而去,李氏自然而然被剪去羽翼,被养成闲散富贵人家。尊贵虽在,实权不足。 柳品珏登上宝座,世家仍然是帝王的心头大患。 柳品珏向来有手段也有能力,励精图治,徐徐图之。 江山易改,但山水依旧在。 萧玉融的逝去被编撰成各种各样的故事广为流传,红颜祸水,祸乱朝纲,什么样的故事都有。 毕竟再老生常谈的桥段,只要红颜薄命,就足够传奇。 崔辞宁短暂地失去了目标,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而曾经年少的意气风发,说要报效家国的心性,也早已被磨尽。 他有时候想回崟洲,想就战死沙场,也算死得其所。 但是柳品珏是不会放心手握崔家军的他回去的。 崔辞宁连早朝都不去上,光是挂了个将军的虚职,成日里赋闲在家,面对空荡荡的宅子喝酒。 在玉京这个伤心地待了几年,想了很久,崔辞宁还是决定去觐见柳品珏。 崔辞宁向柳品珏发誓自己此生不娶妻不生子,不封侯爵不受冠冕,每年都回京述职一次,只会战死沙场。 那天柳品珏沉沉地盯了崔辞宁许久,最终还是放他远去。 其实崔辞宁很快就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说每年都回京述职了,他实在不想回到这个地方。 但是因为述职,崔辞宁每年都要回来。 宫里的花越来越多了,实际上崔辞宁的记忆都已经很模糊了,却还是记得最开始宫里的花草并非如此。 “陛下正在与诸位大人们共商国事,还请将军先等候片刻。”宦官从房中出来,毕恭毕敬地对崔辞宁说道。 崔辞宁问:“还需要多久?” 宦官神色为难:“怕是还有一会。” 崔辞宁也没有多说什么。 “将军若是无聊,可先在园中观赏片刻,如今园中草木春无数,如此绝景宫里宫外都在传说。”宦官道,“待陛下传召了,奴才再来禀将军。” “也好。”崔辞宁点头。 他父帅先前就很喜欢侍弄一些珍稀花木,只是从来都养不活。 这方面还是南边好啊,他家老头子拼死拼活当宝贝都没养活的花木,这里跟杂草一样疯长。 崔辞宁走在园中。 月色昏暗,满阶桃李盛时虽寂寞,漫天飞舞的红白花瓣迎风飘扬,盈盈晔晔,美不胜收。 牡丹芍药翻红蒲映水,同样瑰丽艳红。 满园的繁花似锦,冠绝天下,往来之人见了无论是否喜欢花,都会难免驻足观赏片刻。 皇宫内这番奇景,为外人所道。 崔辞宁觐见如今龙椅上那个人的时候,时常还会听到来自于宫婢或臣子们的感慨。 “当今陛下,也属实是风雅之人呢。” “是啊,若非爱花之人,又岂会载下那么多花木呢?” “据说还有不少是陛下亲手所载。” “既然陛下所爱园林草木之事,你我不妨从中下些功夫,讨得陛下欢心。” 说话声渐远,崔辞宁望着芳华绝代的芍药牡丹,有些出神。 忽而身旁传来声音:“他们都说柳品珏喜欢花木。” 崔辞宁转过头,看到王伏宣站在身后,“但是我与柳品珏多年师徒,他倒也算雅致,可却是个大忙人。” 他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忙人,可不会有闲情赏花。比起赏花,我的老师更乐意批个奏折,或是商议政事。” 崔辞宁微微蹙起眉头,看到他这幅表情,王伏宣的笑意加深了。 “你猜猜看,那他这些花是栽给谁看的?”王伏宣似笑非笑。 都不用把答案说出口,大家都能猜到是谁了。 王伏宣却还要把答案吐露出来,扎得所有人都不开心:“是给她栽的,因为她喜欢花。” “这些跟我有关系吗?”崔辞宁冷声问,“你完全没必要告诉我。” “没什么,只是随口一提而已。”王伏宣顺口说道。 崔辞宁看向他,“你为什么投效柳品珏?” 王伏宣如今是百官之首,是真真正正的权相。 “他是我老师,有什么不应该吗?”王伏宣问。 “你知道我不说废话。”崔辞宁道。 王伏宣像是那种会为情感而左右,所以投效柳品珏的人吗?他只会因利益而动摇。 王伏宣难能可贵认真地说道:“柳品珏胜不骄,败不馁,虽狠决果断却不是嗜杀之人。处世严苛,赏罚分明。乱世之中,他是明主。” 崔辞宁紧盯着王伏宣,步步紧逼,“就因为这样?” 良久的沉默里,没有人说话。 王伏宣总不能说,任何一个人上位萧玉融都会死。 那些主公不会允许前朝一个权倾朝野的长公主继续留存于世,唯独柳品珏才可能放她一条生路。 所以他只是笑着说:“是啊。” “没想到王丞相是这样伟大的人。”崔辞宁讽刺地笑了笑。 宦官远远地赶到,喊:“将军!丞相!陛下传召!” “走吧,王相。”崔辞宁嘲讽地说。 他们如今的陛下挥退群臣,一个人坐在御书房里,翻看宗卷。 王伏宣和崔辞宁向柳品珏行礼。 柳品珏称帝之后也不喜欢穿龙袍,此时此刻也就身穿一件低调且暗藏富贵的玄色衣袍。 除却如今他处理公务的地方从书房变作了御书房以外,别无例外。 他好像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起来吧。”柳品珏搁下宗卷。 崔辞宁例行公事,向柳品珏述职,一板一眼,像个毫无感情的木偶。 王伏宣则是把一本折子递给柳品珏,上面写满了被肃清的前朝之人姓名。 这些年来即使前朝之人大势已去,即使柳品珏仿佛仍在怀念故人,但对这些人依旧没有心慈手软。 御书房里燃着火炭,要硬说春寒料峭也不尽然,如今回暖正是温暖的时候。 柳品珏本人有内力加身,也不是会怕冷的人,可他屋里却常年燃着炭火,也不嫌热。 怕是要照顾某个自小羸弱多病的人吧。就像是园里那么多的花一样。 王伏宣讽刺地弯了弯唇角。 公事也就办完了,理应来说,崔辞宁和王伏宣也该告退了。 但崔辞宁鬼使神差地站在原地没动。 柳品珏有些意外地抬眸看他,“还有什么事吗?” 这些年来崔辞宁但凡是回京述职,可是半刻都不乐意在这里多留,在玉京多留。 “陛下。”崔辞宁说,“前朝余孽赶尽杀绝,是否有碍陛下贤明?” “哦?”柳品珏放下了御笔,“你的意思是要放他们一马咯?” 崔辞宁颔首。 柳品珏微微扬起眉梢,“萧氏将你崔氏嫡系几乎屠戮殆尽,血海深仇,你还愿意为他们说话?” 崔辞宁沉默。 王伏宣含着讥讽笑:“恐怕将军是怕冤冤相报何时了,所以才宽宏大量原谅了人家吧。” “所以呢?你这是为了朕,还是为了故人啊?”柳品珏漫不经心地撩开桌上的纸张。 王伏宣余光瞥到那是一幅字,字迹居然如此的熟悉,但却相当生涩稚嫩。 笔锋转圜之处,像是有人握着写字人的手,教写字人如何书写。 上边写——龙与虎,应声裂。 崔辞宁依旧会以沉默,片刻后他弯腰作揖,“自然是为了陛下。” “为了朕?”柳品珏轻笑一声。 柳品珏站了起来,“你我君臣行至此路实属不易,你有从龙之功,却未曾讨要任何封赏,这回便作为你的赏赐吧。” “你说得对,朕重要顾惜自己的贤名。”他扯动嘴角,“都下去吧。” 王伏宣和崔辞宁二人离开御书房。 王伏宣笑:“我倒是也没发现,将军是如此心慈手软,铤而走险面对一个吞人嚼碎了骨头都不眨眼睛的陛下,也要救仇人。” “随你怎么想。”崔辞宁没有解释,径直离开。 柳品珏站在桌边,漠然地望向窗外的花树。 那么多的花,一年四季,总有花开。在春日里更是繁花似锦,美不胜收。 有花枝探出窗畔,伸进了御书房里,连带着盎然春意也一并溢了进来。 只可惜了,迟早要死的。 他站在原地伫立了许久,月色让影子被寂静拖拽得格外漫长。 柳品珏还是会想起他跟萧玉融真正意义上,心气平和见过的最后一面。 他们对弈,最后萧玉融还是输了。 或许萧玉融也知道在那次之后,他们也不会如此气定神闲地对坐下棋了吧? 柳品珏记得她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她说:“我先行一步。” 她确实先行一步。 有无数个瞬间柳品珏都想喊萧玉融别再往前走了,他和萧玉融都清楚前面就是死路一条了。 但是谁也不能停下脚步了,停下依旧是死亡。 柳品珏还是喊了卿卿。 而萧玉融说:“先生留步。” 他也确实留步了。 “春晖虽妙,但过于沉迷其中,只会耽误荒废了自身。”柳品珏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他抬手,一剑斩断花枝。 再往前走两步,柳品珏拿起案上华贵却难掩陈旧的棋盒,定定地看了片刻。 “啪嗒”一声,棋盒被丢进了炭火,一点点,很快又燃了起来。 珍贵的金丝楠木、白玉黑玉,都一并烧了起来。 玉却没被烧化,只是表面出现了裂纹,美丽依旧。 “玉碎之后……”柳品珏笑了一声。 他迈步走出了御书房,没再回头。 不过玉京的事情都与北境不再有关了,崔辞宁回到这里,崟洲是安抚又刺激他伤痛的地方。 但他依旧守候这里。 崟洲天冷,凛冬降临的时候,一切都会变得渺小。 炭火不知道何时何地熄了,北境天寒地冻,外边吹进来的寒风冻得慌,连呼吸都能看见白色的雾气。 崔辞宁沉默地望向帐外。 那么久了,连她的面容都开始模糊了,自己却还是梦到她。 梦里她并不是张牙舞爪,前来讨命的恶鬼,也不是充满怨恨的宿仇。 她只是静悄悄地站在角落里,了无生息地望着他。 无论他愤怒、憎恶、哀愁亦或者是喜悦,她都一样平静。 “将军,王丞相来了。”卫兵从帐外进来禀报。 深更半夜,王伏宣怎么来了?崔辞宁疲惫地捏了捏眉心,道:“请进来吧。” 轮椅划过雪地的吱呀声响起,从帐外来的王伏宣携满身风雪,眉目清渺。 他瞧着愈发清瘦,像是随时随地会羽化登仙。 崔辞宁听闻王伏宣身影越发不好了,久病未愈,每况愈下。 要紧的是,崔辞宁看见王伏宣身边带了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少年,穿着件大红的绒袄,眉眼不笑也像是带笑,明眸皓齿。 好像…… “这是谁?”崔辞宁问。 “萧皇的遗腹子,萧玉融的弟弟。”王伏宣淡淡地瞟了一眼身边的男孩。 他说:“不过萧玉融自己让萧玉歇把他过继到自己名下,只说是捡来的养子。所以名义上,他们算母子。萧玉融把他护得紧,没几个人知道她的存在和身份,我也是前不久才找到她的。” 像是萧玉融能干出的荒唐事。 崔辞宁冷嗤一声:“她自己才多大?就敢养孩子,也不怕误人子弟?” 他冷笑:“姐弟变母子,也亏她做得出来,萧玉歇居然也由着她胡闹?简直荒唐!” “不许你说我阿姊!”男孩对他怒目而视。 崔辞宁望向男孩,稚嫩却坚毅的眉目,略有失神,喃喃道:“难怪……” 难怪有故人之姿,原来是故人之子。 王伏宣说:“萧玉融估计也是怕自己将来万一有个好歹,给萧氏留下血脉,才隐藏他的身份。” 他说着又咳了两声,拿帕子掩住嘴,“你也看到了,我身子不好,怕是时日无多。我带他来,是希望你能给他容身之所,至少让他活下来。” “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养萧玉融的弟弟?你不知道我跟她血海深仇?”崔辞宁冷笑。 王伏宣沉默片刻,顿了顿,“稚子何辜。” “稚子何辜?”崔辞宁脸上的笑愈发讽刺,“连我还在襁褓之中的八堂弟都死了,萧氏杀我族人时,只能不想着稚子何辜?” 第46章 爱恨 王伏宣神色郁郁,“你若是不留他,前朝余孽,柳品珏若是知晓了,以柳品珏的狠心必定会斩草除根。” 所以反倒是叫他这个宿仇来留了?崔辞宁气血起伏。 他倒是想现在就把这孩子丢出去,再把王伏宣大骂一顿。 可转头看双目含泪的孩子和相似的眉眼,堵在喉口的却又吐不出来。 “是去是留,你来看。”王伏宣道,“我言尽于此,先走了。” 他身后的随侍立刻调转轮椅,推着王伏宣走出帐外。 王伏宣出了帐子外一段距离,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连带着帕子上都沾了血,脸色惨白。 随侍大骇,连忙为王伏宣挡住风寒,“主君,你这又是何苦呢?” “到底是我薄她。”王伏宣惨笑一声,“既然她想保她弟弟,那我替她保下就是。” 独留在帐内的孩子早已经双目含泪,但仍咬着嘴唇,倔强得很,一声不吭。 他早明事理,知道这里里外外都是仇敌,也知道只有活下去才能复仇。 崔辞宁俯下身,一只手将长刀插在地上,另一只手用力揩去男孩眼角的泪,“既然你是她的孩子,那我择日再杀。” 他红着眼眶,咬着牙道:“我会扶持你长大,让你看着你阿姊所有的旧部,所有相关之人都死在我刀下。” 男孩的眼泪扑簌簌地掉,却也恨恨地盯着他,“是你们害死了我阿姊,我早晚杀了你们!” “哈哈哈哈哈!好,好啊!”崔辞宁大笑起来。 他又蓦然收住了音,阴恻恻地道:“我等你来杀。” 两个至亲皆亡的人红着眼睛盯着对方,都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只是崔辞宁最终没等到那一天。 三年不到,京中传来消息,王相病逝,帝为其敛骸骨,大办丧事。 崔辞宁笑了许久,醉倒在营帐里。 王伏宣唯利是图的一生,这又算是什么?郁郁而终吗?也太窝囊了。 从满怀期待走到不堪入目,这样的结局也太难看了些。 但他也没能活很久,戎马一生,明伤暗伤无数,到最后油尽灯枯。 就连死的时候崔辞宁都觉得如释重负,他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可以告别这个毫无留恋的世间。 他看到那个叫元的孩子咬着牙,背过身去落了泪,觉得好笑。 萧玉融怕是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弟弟会是由他保下来的吧?也应该没想到,自己的弟弟会跪在他床前,送他最后一程吧? 元,始也。 萧玉融是希望这个孩子成为复辟皇朝第一人,还是希望有玉圆之日呢? 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崔辞宁看向角落,他好像又出现幻觉了,梦里的场景出现在了眼前。 崔辞宁看到萧玉融朦胧的影子就站在角落里,悄无声息地望着他。 不问也不怨,只是看着他。 死亡如鲠在喉,而爱恨终究烟消云散。 也好,就这样吧。崔辞宁闭上了眼睛。 至于柳品珏呢?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后世也有三两句说不清楚的传言,柳品珏稳坐江山,创河清海晏之盛世。 有朝一日山陵崩,而崩逝之前,柳品珏烧毁了一幅字,带走了一枚玉质棋子。 棋子上面,沿着脉络有细密的裂纹。 棋局千疮百孔,满鬓白发覆盖风尘的君王,手里还握着已经碎裂的棋子。 传言中的那个故人,恐怕也早已经枯骨孤坟。 黄粱一梦,大梦初醒。 梦醒之后,却分不清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只有剜心剔骨之痛,真实万分。 只有痛楚是真实的。 崔辞宁猛的从床上坐起来,大汗淋漓地喘着气,捂住隐隐作痛的心口。 他低眸看向自己的双手,仿佛满掌的血腥。 这样的血渗透了所有,而梦里她和故乡都被血色浸透。 “哈——”崔辞宁没忍住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哈!”崔辞宁用双手捂住了脸大笑起来,泪水也从指缝间滴下来,砸在被子上。 这一刻,他的爱恨都到达了巅峰。 萧玉融对此一概不知,只是同往常一样。 被李尧止劝了又喝了要死的苦涩的药,天光晴朗,萧玉融就想去练一练箭艺。 许久不练,只怕是要手生了。 踏入练武场,崔辞宁正在舞刀。 长柄刀簌簌生风,雷霆万钧般将天边飞雪连成一片,刀刃划过地上残雪落下一条沟壑。 听闻身后的脚步声,忽地犹如月影斩过,偃月刀斩向身后接近的人,却又生生止住,距离萧玉融脸颊只有一步之遥。 萧玉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崔辞宁猛地收回了刀,将刀撑在地上。 “呼——呼——”崔辞宁剧烈地喘着气。 明明是寒冬腊月里,他却浑身是汗。 萧玉融看着他,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和荒诞感。 萧玉融觉得奇怪,崔辞宁好像变得不一样了,不太一样了,这是为什么? 一夜之间,竟判若两人。 先前舞刀的时候还是夏日,如今就是冬天了。一样的觉察脚步靠近,刀距离她只有咫尺之遥,却硬生生收住,却不太一样了。 之前崔辞宁收住刀后,杀气烟消云散。 这一回明明收住了刀,明明不再看她了,崔辞宁却依旧泄露出了杀意。 是错觉吗? 萧玉融面上依然不动声色,与寻常无异,“天冷,出了一身汗,一会去换件衣服,别冻着了染了风寒。” “哈。”崔辞宁笑了一声。 听着萧玉融关怀的话语,居然意外的讽刺。 “怎么了?”萧玉融皱了皱眉,上下打量着崔辞宁,“你……今日有什么事情吗?” 崔辞宁扯动嘴角,笑容却依旧毫无情感可言,“你多心了……昭阳。” 见崔辞宁喊她昭阳,萧玉融稍稍放缓了些心。 原本还打算练射艺的,如今这么一遭,萧玉融反倒是没这些心思了。 “你记得去换身衣服,我先走了。”萧玉融颔首,转身离去。 看着萧玉融的背影,崔辞宁握紧了刀柄。 他不清楚那只是一个噩梦,还是真实发生过的前世。 可那些痛楚不是骗人的,那些疼痛都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只是奇怪的是萧玉融的确似乎跟前世不太一样了,依旧骄矜却少了蛮横,依然狠决却少了阴毒,仍然残忍却少了冷漠。 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还没有做出前世的行径。 这又是为什么? 即便是对他,对崔氏,似乎也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可他不能赌,也不敢赌。 崔氏满门的性命都压在他的双肩上,曾经依然历历在目,他又怎敢把这些都寄托在萧玉融虚无缥缈的真心和改变上? 看见萧玉融那一刻,他也不清楚自己心底的冲动到底是爱是恨,亦或者是别的什么。 但是如今不能杀萧玉融,不然崔氏依旧与谋反同罪。而诛杀文王,也得靠萧玉融。 崔辞宁嗤笑一声,低下了头。 一夜之间,我心竟判若两人。 他收起刀,迈步走向军帐。 帐中,崔氏自己人正在商议虎符是否交与萧玉融的事宜。 看见崔辞宁来,崔辞安道:“来了?” “是。”崔辞宁点头。 崔辞安说:“我深思熟虑过后,如今决定把兵符交给公主。平叛一切事宜,由公主做主。” “什么?你打算将兵符暂且交由昭阳?”崔辞宁如遭雷劈。 臣欲死战,奈何主公先降! 崔辞安没有发觉崔辞宁的改变,“是,我昨夜同几位军师细细商议过此事,觉得你言之有理。” “不不不!我觉得大哥你昨日说的还是有道理的,昭阳毕竟是皇族,我们还是要留一手的。”崔辞宁连忙改变。 两极反转,两兄弟互换立场,开始以昨日对方的说辞来说服对方。 他们唇枪舌剑又激烈辩论了好几轮。 他俩这改变,让围观的人一头雾水。 崔辞安也对崔辞宁的改变非常不解,“你昨晚不还支持此事吗?今日怎么就反对了?” “我、我!”崔辞宁咬着牙说不出口。 总不能说今时不同往日,他梦见萧玉融把崔氏全斩了吧?把兵符交给萧玉融可能后患无穷。 崔辞宁敢信,自己但凡这么说,自己大哥就能扭送自己去看郎中,看看是不是把脑子摔坏了,犯了癔症。 “公主确实待崔氏用心,昨夜商议过后,我去给为立给二叔他们的衣冠冢磕两个头,碑前早已摆好了瓜果点心。”崔辞安说。 崔辞宁愣了愣。 崔辞安道:“我问了,公主让人摆的。今日公子也来说了,公主派人去寻二叔他们的尸骨,一生为国尽忠,哪怕只剩下根骨头,也尽量要他们魂归故土。” 崔辞宁:“……” 他深吸一口气,“既如此,便将兵符交与公主吧。” 这次平乱,也确实需要萧玉融统筹兼顾。 “好。”崔辞安颔首,将兵符交与崔辞宁,“就由你去吧。” “我?”崔辞宁看了一眼手里的崔氏虎符,“我不……” 崔辞安推着他肩膀往外走,“就你去了,不然君臣忠心那一套,我也不好意思。” 崔辞宁还想要说些什么,争取一下。 被崔辞安打断了,“你也知道大哥不会说这种场面话,你去吧。” 话音刚落,崔辞宁已经被推出了帐外,只有手里还握着虎符。 该死的,他现在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萧玉融啊。 崔辞宁硬着头皮去找萧玉融。 萧玉融正坐在帐子里吃糕点,帐外风飘雪,帐子里却温暖如春。 崔辞宁的六弟有事没事就喜欢凑过来找萧玉融。 一是因为暖和,二是因为有点心吃,三是因为萧玉融好看,他喜欢跟萧玉融玩。 “好吃好吃!”崔六弟抱着糕点啃,像是只小松鼠。 萧玉融看着眼前这个傻不愣登的小子,有些复杂。 前世,她曾经亲手射杀了他。 萧玉融抬手捏了一下六弟的脸。 这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不是她幻梦一场。 “公主姐姐,这是做什么呀?”六弟眨巴眨巴眼睛,看着萧玉融,含糊不清地问。 “没什么。”萧玉融轻描淡写地收回手,问,“点心好吃吗?” “好吃好吃!”崔六弟连连点头。 萧玉融笑了笑,“这是宣城的点心,虽然也有一番风味,但还是比不得玉京城里我府上厨子做的。” 六弟眼睛亮晶晶的,“真的吗?我也想尝尝!北境的点心没那么细软甜蜜,虽然也好吃。” 萧玉融目光柔软了一些,伸出手摸了摸六弟的脑袋,“回了玉京,南边的糕点我给你送一堆,想要多少就多少。” 崔六弟脑袋毛茸茸的,手感很好。 萧玉融反倒是还恶劣地捏着他的脸颊晃了晃。 “你在做什么!”突然一声暴呵响起。 崔辞宁一个箭步冲上去,伸手拦过萧玉融,把六弟揽到身后。 情急之下,他意外撞到了萧玉融。 萧玉融往后退了两步,撞翻了炭盆,险些被烫到。 崔六弟茫然无措,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扶住萧玉融,“公主姐姐!你没事吧?” “无碍。”萧玉融抬了抬手,看向崔辞宁,目光疑惑且伤感。 “二哥!你做什么呢?公主姐姐请我吃糕点,跟我闹着玩呢。”六弟满脸不赞同地看着崔辞宁。 崔辞宁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刚刚看到那一幕,意外地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曾经亲眼看着萧玉融拉弓搭箭,一箭射杀六弟。 如此想来,曾经萧玉融骄傲地说玉京之内,射艺她排前三这样的话,简直是讽刺至极。 那种至亲惨死眼前的痛感,激得他如今还是心有余悸。 萧玉融垂眸,“罢了,我也乏了。你今天应该也累了,都回去吧。” “公主姐姐……”崔六弟期期艾艾地看着萧玉融。 他生怕萧玉融因此生气了,以后都不理睬他了。 萧玉融抬手想要摸摸他的脑袋,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来。 “这些点心你拿回去吃吧。”萧玉融提起一旁的食盒,递给崔六弟,“等到战胜了,玉京的点心,我会让人送来。” 六弟抱着食盒,又回头看了一眼萧玉融,“那公主姐姐再见,你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 他跑了出去,而崔辞宁还站在原地。 第47章 一力破万会 萧玉融低头看着在地上熄灭的炭火,“还有什么事吗?” 崔辞宁让她感到陌生,却又感到熟悉,熟悉到像是前世的崔辞宁。 正因为如此,她才惶恐,才畏惧,才难过。 “没什么。”崔辞宁伸出手,“大哥让我把兵符交给你,日后平叛期间一切事宜,都由你做主。” 萧玉融顿了顿,接过兵符,“替我谢谢他。” 得偿所愿,却好像没那么开心。 “我最近太累了,我二叔他们……你知道的,我心情不太好。做了些什么奇怪的事情,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别往心里去。”崔辞宁说。 他低着头,自始至终没抬头,说完就往外走去。 萧玉融没跟上来。 崔辞宁走出帐子,迎面碰上李尧止。 跟李尧止四目相对,崔辞宁和李尧止都互相颔首示意。 李尧止走进帐子,见萧玉融手里握着兵符,有些失神地站在原地,也并不意外。 “绍兖就恭贺殿下得偿所愿了。”李尧止道。 萧玉融收拢了掌心,握紧兵符,“是啊,得偿所愿了。” 李尧止问:“殿下似乎有心事?” “明阳……今日瞧着不太对劲。”萧玉融微微蹙眉,“绍兖,你替我多看着他点。” “是。”李尧止宽慰,“或许少将军只是痛失至亲,心绪不定罢了。” 萧玉融叹了口气,“但愿是我多心了。” 李尧止说:“我会替殿下多看着些少将军的,殿下勿忧心。” 兵符已经掌握在手中,如今皇军和崔家军暂时合并,一切事宜都由萧玉融做主。 但是萧玉融还是尊称崔辞安一句主帅,这让崔氏之人都心怀叹服。 来来回回连夜商议了好几天,文王的夜袭也来了几次。 还好萧玉融有备无患,都挡了回去,并没有出大问题。 多日筹备,他们终于决定要出击与文王会战。 “如今,便全军在今日养精蓄锐,明日整装待发。”萧玉融道。 底下一片应是声。 萧玉融走出营帐,本应该相随的李尧止却晚了一步,留了下来。 军中如今的明眼人都看出来崔辞宁和萧玉融疏远了,他们都以为崔辞宁是跟萧玉融吵架了。 崔辞安本不该管这些,可看着李尧止和萧玉融同进同出,崔辞宁却跟萧玉融不冷不热,不温不火,心里也着急。 他撞了一下崔辞宁的手肘,“你们到底吵什么了?不管是什么,你去跟公主服个软。” “大哥,你在说什么啊?”崔辞宁有嘴说不出,气恼道。 崔辞安给他一个我都懂的眼神,“年轻儿女,一时意气用事吵吵架也是正常的,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崔辞宁气急,“我们没吵架!” “别不好意思,我是你亲大哥,有什么不能跟大哥说的?”崔辞安啧了一声,“像你大哥先前成亲,三叔三婶还事先教导了我房中之术呢。” 崔辞宁震惊,“大哥!” 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大哥?我也没想到三叔是那种三叔三婶! “这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崔辞安拍了拍他的肩膀,“照我说,男儿郎顶天立地,跟小女娘低个头服个软怎么了?” 崔辞宁脸都黑了,“我都说了,我没跟人家吵架!” 崔辞安嘴上说着,表情却依然不信,“好好好,没吵就没吵吧。” 他瞟了一眼不远处的李尧止,“你看看人家啊,人家对公主一直低眉顺眼,温声软语的,你学学。女孩子嘛,肯定喜欢温柔的,别老那么五大三粗!” 说曹操曹操就到。 李尧止走到崔辞宁面前,“少将军。” “公子有事吗?”崔辞宁问。 李尧止略一颔首,“是有事,不知道少将军是否愿意同我一叙?” 崔辞宁点头,“好。” 在自家大哥那种弟弟我看好你,别输给情敌的眼神里,崔辞宁黑着脸同李尧止一起走了出去。 “少将军,我无意指摘。”李尧止说,“只是近来流言蜚语颇多,说少将军与殿下离心。” “什么意思?”已经到了僻静处,崔辞宁便停下了脚步。 他紧盯着李尧止那张永远清隽温和的脸,问:“就许你跟昭阳你侬我侬,相亲相爱,不允许君臣之间稍有距离吗?” 鬼使神差的,崔辞宁想到前世萧玉融跟婢女的那番言论。 他目光闪烁,“难道非要我爬上公主的床榻,做个面首不成?” “……”李尧止沉默地看着崔辞宁。 崔辞宁“哈”地笑了,“同吃同住,同进同出,营地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李尧止脸上虽然笑容依旧,目光却冷了下来,“少将军此番言论若是含有侮辱之意,那便过了。” “我并不在意世人如何评说我,只是少将军不该如此议论殿下。”他说。 李尧止稍稍一顿,“君臣离心,乃是大忌。” “所以呢?”崔辞宁问。 “此战乃是重中之重,殿下要上阵,必然是少将军来护她。我希望少将军能做好分内之事,不要有任何非分之想。”李尧止道。 这就是警告了。 崔辞宁有些想笑。 还真不愧是李绍兖,短短这么些时日里,仅凭如此虚无缥缈的氛围、眼神、表情乃至于只言片语,就能觉察到其中的与众不同和牵扯到的利害关系。 李尧止说:“我并不清楚少将军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并不是很关心,并不会深入探究,这一点少将军大可放心。” 崔辞宁瞥了他一眼,“所以你所图所谋,只为了让我不对你家殿下做出有任何不利的举动。” 李尧止笑而不语。 “哈哈哈哈!”崔辞宁没忍住笑出了声,“还真是算无遗策李绍兖。” “少将军真是谬赞。”李尧止笑,“一力破万会,尧止布下天罗地网,也抵不住千骑卷平冈啊。” “哈,一力破万会。”崔辞宁念了一遍这句话,兀自笑了。 他蓦然发难,抽刀朝李尧止斩去。不用长兵偃月刀,用贴身佩刀。 李尧止反应迅敏,侧身躲过长刀,抽出佩剑。 兵戈相撞,一片铮然之声。 李尧止借助巧劲错开崔辞宁的长刀,退后一步,与崔辞宁保持距离。 “承让了。”李尧止微笑。 他本就不欲激化矛盾和事端,也不想在这种马上要出征的紧要关头跟崔辞宁刀剑相向打起来。 崔辞宁收回刀,讽刺道:“看来公子不仅仅是万会,也是这力啊。” 李尧止是真真正正全面发展的世家子,文韬武略。他一剑一人,能抵百骑。 “坊间传闻,崔氏次子崔明阳虽悍勇,但心思不深。如今一见,少将军喜怒不形于色,神思深藏,果然传言不实。”李尧止笑道。 “呵,那坊间还传闻公子秉性纯良,行善积德呢。”崔辞宁冷笑。 李尧止并没有跟崔辞宁争论,而是笑着说:“虽不知事出何因,但少将军此时看着像是……偶尔对殿下怀有杀意?” 偶尔这个词用得精准。 他们都心照不宣,却还是多少有点遮掩。 崔辞宁似笑非笑,“你的错觉。” “如此,少将军不妨在此次战胜之后与殿下保持距离,最好是死生不复相见了。”李尧止没有管崔辞宁说什么,自顾自说。 “凭什么?”崔辞宁问。 他恨也恨李尧止这副永远稳坐钓鱼台的模样。 好像无论萧玉融在外边五花八门的旗帜再怎么招摇再怎么飘,在家里头最中间竖着不倒的,还是李尧止这面旗子。 “已有嫌隙隔阂,如何再并肩同行?”李尧止反问。 崔辞宁哑口无言。 李尧止浅笑,“既然这样,少将军应该也明白,长痛不如短痛。” 李尧止这个人,谦卑混同杀伐。 他笑意温润如玉,双手却沾满血腥,连杀意都来得礼貌得体。 “尧止言尽于此,希望少将军好好思量尧止的话。”李尧止朝崔辞宁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萧玉融本人并不知道崔辞宁和李尧止这场私下的谈话。 李尧止原本千般万般不赞同她上阵,毕竟她病还没好,只是有了起势。 而且萧玉融答应过霍照不上阵,不过这点小事也没关系,先斩后奏,到时候哄哄霍照就好了。 她亲自上阵,才能提升士气。 这也是一回历练。 “听说文王帐下有一个谋士。”萧玉融站在沙场上点兵点将。 李尧止微笑,“是,扶阳卫花部的消息,先前那个故意放出的漏洞和饵食,诱敌深入,就是此人的主意。” 萧玉融颔首,“嗯,用兵奇特,奇策频频献。据说此人还是天降异人,行为举止与众殊。” “殿下想要他?”李尧止一眼洞破萧玉融心思。 “绍兖知我。”萧玉融笑了笑。 李尧止笑道:“此人名为易厌。殿下想要,绍兖可以拿下。” “单名一个厌字,有趣。”萧玉融弯了弯唇角。 她望向底下兵士气势如虹的兵士们,道:“出发。” 所有人开始各自领命前往自己应去的岗位,兵戈相碰撞发出的声音声声入耳。 崔氏人除了崔辞宁和崔家三叔以外,其余人留守。 两军合并,直冲敌营。 一方叫阵,另一边自然应战。 萧玉融派遣了崔三叔绕后偷袭营帐,只要闹出点动静,扰文王后方军心即可。 后院失火,前边又来叫阵。 文王失了先手,黑着脸领兵应战。 名义上说起来,文王虽然说是逆王,但还是萧玉融的叔父。 不过他一直在封地,除了逢年宴会,萧玉融基本上没见过他几回,压根没什么感情可言。 硬要说的话,文王倒是跟霍照很不对付,因为他一直看不上萧玉融的母后。 早前霍氏族人作为来使传萧皇旨意,被文王安了个罪名斩杀,自此两边就开始势不两立。 “哟呵,瞧瞧,是我那小侄女!”文王对自己身边的副将说,“难不成我萧氏当真没人了吗?竟无一个男儿郎,要个女娇娥来上阵?” 副将连声应是,冲着萧玉融这边叫嚣:“是啊!昭阳公主,你父兄怎么不来呢?” “我说啊,我的好侄女!多年不见,没想到一见面就要兵戈相见!怎么说我也是你的长辈,见了我,你是不是也该尊重点下马来恭恭敬敬给行个礼,磕个头啊?”文王在马上大笑。 崔辞宁脸色阴沉。 崔三叔气道:“什么意思?简直欺人太甚!” “哦对,也是,你毕竟骨子里还流着霍氏的血呢。”文王哦了一声,“霍氏明面上是氏族,但也是草莽出身,跟着高祖打下江山过了这小几代,才算是世家。” 李尧止拧眉,预感到文王要说出什么话来,正想要说什么,却被萧玉融拦了下来。 萧玉融面不改色地看着文王。 文王挑衅地笑:“怎么说来着?哦——杂种。” “你说什么!”崔三叔怒目圆瞪,“你居然敢说当朝公主是……你简直是大逆不道!” “三叔。”崔辞宁拦了一下险些冲出去的三叔,面色不善,“他都谋反了,还在乎什么大逆不道?” “呵。”萧玉融却轻笑一声。 她手握崔辞宁赠与她的名弓朱厌,挽弓搭箭,瞄准文王。 她一句话都没说直接放箭,把文王的人全都吓了一跳。 文王狼狈地矮身躲开箭矢,一阵兵荒马乱。 萧玉融微笑,“叔父,我的箭是舅父教的。霍氏托我代为问好。” “鸣鼓。”她敛了笑。 “是。”李尧止应声。 黄沙漫天,卷起萧玉融血红的长袍。 李尧止手持鼓锤,擂鼓声阵阵,战鼓惊山欲倾倒,声声急,声声催。 底下整装待发的将士们声势浩大,气贯长虹。 一声令下,直冲叛军。 厮杀声里,萧玉融挽弓搭箭,一箭势如疾风直穿云霄,射穿敌军帅旗。 “帅旗倒了!帅旗倒了!” 叛军登时一片兵荒马乱。 帅旗本就是激励本方士兵奋勇作战,于乱军之中号令集结方向,也对敌军起到震慑作用。 一旦失去了帅旗,等于失去了战斗的意志,军心自然会荡然无存。 而这一上来,帅旗就倒了。 “护旗营呢?!”文王怒不可遏,大吼,“都是吃干饭的吗?帅旗都倒了!” 第48章 中计? 那一箭能穿过帅旗,也得亏他们这些人瞧不起萧玉融是一个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公主。 因为他们认为萧玉融只会些花拳绣腿,在战场上肯定会吓破了胆瑟瑟发抖,躲在人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他们都看不起萧玉融,偏偏就是萧玉融一箭穿透带倒了他们的帅旗。 两军混战,皇军势不可挡。 “全部咬死!”萧玉融喊道。 文王兵强马壮,所以才要深入腹地,跟他们咬死了,让他们不能大范围施展拳脚。 刀尖从头顶掠过,萧玉融一矮身,躲开攻击。 她擅骑射,距离近了,还真有些难以施展。 在马上拉弓,射穿刚刚偷袭的那个人脑袋,血和脑浆就溅了她一身。 文王迎面提枪冲来,“受死吧!” 他想的是擒贼先擒王,既然此战主导的人是萧玉融,那自然先杀了她挫挫皇军的锐气。 萧玉融在马上下了腰,拔剑抵挡那一枪,借力挑开文王的枪。 作为保护主帅的将领,崔辞宁的职责除了杀敌,最重要的就是护在萧玉融左右,保证她不被杀。 崔辞宁一刀砍断文王的马脖子,战马应声倒地,血涌如注。 文王忙在地上翻了几个滚才爬起来,狼狈地躲掉崔辞宁从上而来的一刀。 “竖子!”文王抬枪捅向崔辞宁。 崔辞宁却硬生生接下了他这一枪,偃月刀迎面而至,一刀砍在文王身上。 文王哀嚎一声,连连后退。 刚才若非他当机立断往后退,现在怕是人都已经被崔辞宁砍成两半了。 看着崔辞宁肩膀那被洞穿的血洞,文王气急:“疯子!” “我二叔二婶五弟都被你杀了,你也下去陪他们吧!”崔辞宁冷笑,提刀砍来。 “你杀了我,他们也回不来!”文王狞笑,提枪格挡。 话音刚落,一支箭从后袭来,洞穿了他的脑袋。 他瞪圆了双眼,直愣愣地倒在地上,了无生息。 文王自眼前倒下,崔辞宁才看到文王身后,马背上红色玄甲的少女。 萧玉融放下拉弓的手,“叔父,霍氏向你问候。” 崔辞宁望着萧玉融溅上了血,从而显得妖异的脸庞。 他翻身上马,大喊道:“文王已死!” “文王已死!”皇军的将士们高声呼喊。 震耳欲聋的声音传遍战场。 主帅已死,帅旗已倒。 登时叛军军心大乱,不少人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但仍有人负隅顽抗,仍然有将领嘶吼:“不许退!都不许退!逃兵一律斩杀!” 叛军前方大败的急报传到了后方已经被文王占据的平南城里。 人心惶惶。 “军师!”底下人一片一筹莫展,“这该如何是好啊?王上已死,我们不若降了吧?” 他们一群人平日里只对文王唯命是从,文王又只听这位谋士的话,不允许他们思考。 一来二去,他们如今也把这谋士当成了主心骨。 座上人闻言,难免笑出了声:“降?” 他眉眼间颇为玩世不恭,却生得相当多情,桃花眼看人时似是薄情,又仿佛深情不肯道。 “降了他们就放过你了?”易厌慢悠悠地说道,“听我的,让他们打进来,我自有方法应付。” 刚刚死了主公,他却不见得有半分伤怀,仿佛本该如此。 底下人面面相觑,长久以来被文王限制着不让动脑,也习惯了听命行事。 如今有人主持大局,他们还是选择了相信易厌。 易厌看着他们根据自己的吩咐,按部就班地前去行事。 他轻啧了一声。 文王那个蠢货,好功喜大,鲁莽武断,哪怕不按照历史所行,也必败无疑。 只不过早死晚死的区别而已。 看在他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之后,文王傻不愣登地对他好吃好喝地伺候了那么久的份上,他就帮文王报个仇吧。 不过也真是奇怪了,明明历史上,昭阳公主此时还没有掌握兵权来着,怎么直接被派来平乱剿敌了? 难道是因为他这个蝴蝶翅膀轻轻煽动,导致蝴蝶效应一发不可收拾了? 不过也没关系,好玩就行了。 易厌思考结束,懒洋洋地靠在坐椅上。 没错,他是从未来高度发达的奇异世界穿越过来的。 作为一名穿越者,他对这个世界但凡有名有姓的大人物结局都知道一二。 接下来可就有的好玩了。 正如易厌所料的那样,大战结束之后,作为胜军的皇军放松了警惕。 平南直接打开城门,文王副将出门献降。 打开大门迎接萧玉融入主平南,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 李尧止却对此心存怀疑,“太顺利了。” “所以,绍兖的意思是多带些人进城吗?”萧玉融问。 尽管心怀疑虑,但好不容易打赢了,底下的兵士们都需要振奋士气,进城好好松快一下。 再积压下去,怕是军中就要有不满的声音了。 而且,快些收复了平南,有了先例,收复云水、洛缇也会容易很多。 再后面,直接收纳文王所有剩下的兵马和封地等,指日可待。 “殿下是否需要派人先进城去探查一二?”李尧止问。 萧玉融点头,“已经派人去看过了,并无异样。” 崔辞宁说:“文王对平南百姓欺压已久,他们早就心怀不满,如今收复平南,他们欢天喜地,庆祝还来不及。” “是啊,既然已经派人去看过了,想来也没什么问题。”崔三叔应声,“实在不行,多带些人,叫辞宁也陪着一块去。” 他一面说,一面对崔辞宁挤眉弄眼。 意思显而易见,给你机会你别不中用,要把握啊。 崔辞宁眉心一跳。 “既如此,便劳烦少将军陪殿下走一趟了。”李尧止对崔辞宁行了一礼。 李尧止本来仍然很怀疑这件事情,只是后面有一个将领宁死不降,领着一支队伍冲出城门,大喊着要报仇。 直接被皇军镇压了,虽然还是扰乱了不少兵士。 献降的时候也有宁死不屈的,直接被萧玉融斩了。 剩下的,似乎都是真心投降的。 这件事情,倒是叫李尧止稍稍打消了些疑心。 李尧止也本想跟着萧玉融进平南城,可他又需要留守在驻扎城外的军营里。 以防万一,也好有个接应。 话都说这份上了,崔辞宁都已经被架在那里了,也只能咬牙应下了。 萧玉融进城的时候,崔辞宁骑马陪着她一块进的城,还带了一队兵马。 周围看起来安逸祥和,但也不乏有不满的声音。 这才正常,萧玉融假装充耳不闻。 留守平南的叛将也是之前开城门献降为首的将领,毕恭毕敬地奉迎萧玉融一行人入主平南。 不仅还为他们安排好了住所和吃食,还把城中布防图献上,告知了文王留下的所有旧部。 “据说你们有位叫易厌的军师,叫他来见我。”萧玉融吩咐将领。 将领恭敬道:“是,公主请先用膳,军师早知道公主入主平南,如今正在焚香沐浴,待整理好了自会来见公主。” 说完他就退了下去。 看来这里的人对这个易厌很恭敬呢。萧玉融琢磨出来了他们的态度。 其余带进城的人都被安排在别的厢房和住处,只有崔辞宁被留下了在萧玉融旁边守着。 虽然他们目前还保持着莫名尴尬的状态,但是公事公办。 这节骨眼上,崔辞宁必然尽心尽力,不可能让萧玉融死在这里。 崔辞宁心里还乱着呢。 恨归恨,可曾经那些真情也是做不得假的。 如今的萧玉融什么都没做,什么也不知道。 这样的情愫又不能说出来,像含着一口稀释了的绿矾,不能吐也不能咽下去。 一点点腐蚀,那种辛辣的甜味隐含着诡异的血腥气。顺着食管流下去,就会引起烧心感,再下咽进到胃里,就是温热到暖和的错觉。 最后心口不一却都黏连在一起,张也张不开。 萧玉融没管崔辞宁复杂的心情。 看着眼前满满一桌丰盛的饭菜,萧玉融还是留了个心眼的。 她掏出李尧止给她准备的针袋,捻起一枚银针往每道菜里都细致地探了探。 确保了所有饭菜都无毒之后,萧玉融才开始动筷。 吃了几口,味道不尽人意。 萧玉融撇了撇嘴,发觉崔辞宁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没有动作,“站那干嘛?” “坐,吃,没毒。”萧玉融言简意赅。 崔辞宁坐下,拿着筷子僵硬了半晌,才一板一眼地吃了起来。 没吃两口,外面就一阵骚动。 已经是晚上了,门外一片火光晃动。 崔辞宁和萧玉融都蹙眉,对视一眼。 怕是出了事情。 崔辞宁立即起身挡在萧玉融身前,把手摁在刀柄上。 长兵没带进来,崔辞宁带在身边的是佩刀。 萧玉融也没带弓,只贴身带了王伏宣送的那把匕首夜醒以防万一。 好像有人在战斗,兵戈相击的声音愈发靠近了。 门猛地被打开,一个浑身上下是血的兵士冲了进来,跪在地上喊:“公主少将军!快走!” “文王余党反了!他们带人杀了过来!他们没有投降,这都是陷阱!”他急促地禀报,“策划的人是……” 话还没有说完,一支流矢就打断了他剩下的话,士兵僵硬地倒在地上。 萧玉融站了起来,面色凝重地看向门外。 刚刚射箭的人把手里的弓递给旁边的人。 他笑吟吟地看着萧玉融,“你好啊,公主殿下。” 萧玉融带来所剩无几的士兵慢慢后退,围在门口,保护主子。 崔辞宁也执刀伫立在门口,呈现守护的姿态。 “自我介绍一下,初次见面,小公主。”易厌笑着说,“我就是文王谋士,你一直想见的人,易厌。” 易厌歪了歪脑袋,“哎呀,真是奇怪。你怎么成长得那么快呢?真是不应该,你应该慢慢来啊,至少得到你亲爱的父皇死了以后才对。” 萧玉融眉心紧锁,看着这个满口胡言乱语的人。 “这位小崔将军守着你就更奇怪了,你们关系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好了?真让人摸不着头脑。”易厌捏着下巴,上下打量两人。 他又叹了口气,“让我意外的是,陪你来的是这位少将军,而不是李尧止。” 没有人理他,他在那里自说自话,也不觉得尴尬。 “算无遗策李绍兖,我还想见识一下呢。看看这个历史上运筹帷幄的文武全才,这个英年早逝的少年鬼才,到底有多厉害。”易厌说。 他又状似腼腆地笑了一下:“真不知道是我这个已经开挂知晓天下事的新世界人类厉害,还是他这个浑然天成的天才厉害啊。” “什么意思?什么叫英年早逝?”萧玉融心头一震。 前世李尧止确实是英年早逝。 如果她病中的梦是真的话,前世在她自刎之后不久,李尧止也随之自戕了。 “嘿嘿,你猜?”易厌笑。 他晃了晃手指,“还蛮有意思的对吧?这种人物居然也会为情所困去殉情,他要是多活久点,史书还不知道怎么写呢。” 除了萧玉融,所有人都觉得他在胡言乱语。 “疯子。”崔辞宁皱眉。 可眼下的形势确实不容乐观。 先不说李尧止能不能收到消息赶来支援,就算赶来了也不一定能赶上他们都还活着的时候。 易厌笑眯眯地说道:“你们是不是还想着活下去了怎么处置我?别想啦,你们都得死在这里!” “文王已死,你又何必为他如此?”萧玉融蹙眉劝道,“你也知道我广纳贤才,也一直有收拢你之心。你若此时愿意换主,我愿意既往不咎,保你平安。” “哈哈哈哈哈哈!”易厌捧腹大笑起开。 他笑得东倒西歪,“后世以美貌与残忍闻名遐迩的昭阳公主,居然说出了既往不咎这样的词,真叫人不敢相信。” 易厌突然敛了笑,幽幽地说道:“我啊,其实完全不在意文王的死活呢。” 萧玉融道:“既然不在意,又为何不……” “不是呢。”易厌笑着说,“我这样做,纯粹是因为好玩啊。” 萧玉融愣在了原地。 如果是别的任何一个理由,萧玉融还能想方设法劝说他。 但他跟自己一样疯疯癫癫的,这种原因,还要怎么劝? 第49章 逃亡白夜 “真是的。”易厌叹气,“就是因为公主你长得好看,我才跟你说这么多的。换做旁人,我早杀了,才不废话。” 他笑眯眯地点头,“不过现在杀也行,杀吧。” 随着他这一声令下,他带来的大批人顿时一拥而上。 易厌悠哉悠哉地背过身,走到后方去坐着。 “杀完了告诉我,这么血腥的场面,我可见不得。”他轻飘飘地说道。 萧玉融带来的人本就被杀得所剩无几,很快就被屠戮殆尽。 到最后剩下的,只有崔辞宁和萧玉融两个人。 崔辞宁抓着机会,把萧玉融塞进了房内,自己拦在门前。 萧玉融本来在后面冷不丁放暗刀,猝不及防被崔辞宁塞进了房间里。 “崔辞宁!”萧玉融跪倒在门边,拍着门,大喊,“你干什么?放我出去!” “如果我死了,抓住机会赶紧逃。”崔辞宁靠在门上,喘着粗气,低声嘱咐。 他杀了不知道多少人,浑身上下都是血,早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血。 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那些人看着他,都忌惮地握着兵器不敢上前。 崔辞宁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他浴血奋战太久了。 可是谁都不敢上前,谁都不知道崔辞宁是否还能取人性命,没有人想做白死的刀下亡魂。 僵持不下,下属去向易厌禀报:“军师!公主身边就只剩下一人了!” “崟洲崔氏,崔明阳?”易厌意味深长地念出名字。 他幽幽道:“都已经到崔辞宁了吗?” 他站了起来,亲自走到前方,“看来已经是最后一道防线了,一起上,速速攻破。” 崔辞宁在门外保护萧玉融到最后一刻,但凡是敢上前的,都被崔辞宁干净利落地杀了。 他那见神杀神,遇鬼杀鬼的架势,让人为之胆寒。 易厌带来的人咬着牙不敢贴近,“他简直……” “都自顾不暇了,还守着个羸弱多病的公主。”易厌嗤笑出声,摇摇头,“这又是何苦啊?” 崔辞宁喘息愈发沉重了,他紧握着刀,靠在门上,像是最后一道防线。 他身上的铠甲沾满了血,刀上也是一样。 现在连跪着,他都需要用刀拄在地上借力了。 “哈……”崔辞宁笑了一声,拄着刀站了起来。 围在前方的人颇为忌惮地手持兵器后退了几步,怕他垂死挣扎。 崔辞宁感觉到身后的门震动得愈发厉害了。 “崔明阳!”萧玉融的声音传来。 崔辞宁握紧了刀柄,抬眸望向眼前紧张的众人,目光坚毅,犹若星火幢幢。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别想着越过我过去。”他说。 “哎,那就放箭吧。”易厌轻描淡写地说道。 “崔辞宁!”萧玉融闻声,惊怒交加地喊道。 她拼命地拍打着门扉,试图把门撞开,但崔辞宁拦得死死的。 萧玉融听到箭矢破空的声音,听到利器没入血肉的声音,听到愈发微弱的喘息声,听到血滴落的啪嗒声。 以及一声极其轻的“快走”。 …… 八百里急报,军情送到了御案上。 斥候连夜策马狂奔,才把这份战报从平南送到了玉京之中。 战报之中将萧玉融战胜,斩杀文王,却在入主平南之后失踪的消息一一上报。 “昭阳呢?朕的女儿在哪里?!”萧皇怒不可遏,在文武百官面前揭翻了桌子,“一群废物!那么多人居然还能看丢了昭阳!” 霍照脸色惨白地后退了一步,“失踪了……” 王伏宣脸色难看,“失踪,怎么会失踪?” 柳品珏微微蹙眉。 “陛下!”萧玉歇忙道,“昭阳断不可能一声不吭便没了踪迹,必然是平南城内文王余孽作祟!” 萧玉生点头,“是,还望陛下彻查!” “陛下,昭阳公主她恐怕、恐怕是……”百官们战战兢兢道,“是凶多吉少了啊!” 有官员说:“还是早日为公主立碑拟定谥号,叫公主入皇陵为安吧!” “住口!”萧皇暴跳如雷,抬脚踹翻了刚刚发话的官员,“昭阳杳无音信,你们这群做臣子的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来?是在咒朕的女儿吗?!” 他气急之下,久病未愈的身子愈发不对劲,捂着嘴咳嗽起来。 “陛下,注意圣体啊!”臣子们纷纷劝慰。 “给朕找!”萧皇怒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侍中问道:“臣有一要事敢问陛下,崔氏少将军既然陪同公主同往,为何没有护公主周全?”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萧皇就更生气了。 他将手里的战报摔了下去,“崔辞宁死了!他死了!” “昭阳遇伏,崔辞宁护驾,身中百箭!”萧皇双目赤红,吼道。 举朝哗然。 死、死了? 崔辞宁居然死了? 崔辞宁可是首次出征就能封狼居胥,这些年来输过败过受伤过,可最后还是会得胜归来的少年奇才。 他居然死了? 此战,楚乐痛失一员大将啊…… 萧皇下令翻天覆地寻找萧玉融,萧玉融却杳无音信。 萧玉融本人在崔辞宁险些死在乱箭之中的时候,破窗而出。 她目标明确,一刀扎在最前头检查崔辞宁死没死的易厌肩膀上。 在易厌吃痛失神时,萧玉融当机立断,把夜醒抵在易厌的脖颈上,威胁:“都住手!” “军师!”那些人惊恐万分,任谁也没想到萧玉融还能整出这码事。 萧玉融破窗而出,钗环鬓发尽乱,身上还有木屑,和木刺扎出来的细碎小伤口。 “哎呀,看来我还真是低估了你,小公主。”易厌有些惊讶。 “闭嘴!不想死就让你的人都给我退后!”萧玉融把匕首往易厌脖子上用力抵了抵。 夜醒锋锐,吹毛断发,立刻就压出了一条血线。 见了血,那些人忌惮萧玉融真下死手,连忙手持兵器慢慢退后。 萧玉融扛起气息奄奄的崔辞宁,用匕首抵押着易厌,往前一步步地走。 而那些人就一步步地退去。 易厌丝毫不见被绑架的模样,反倒是闲庭信步般跟着萧玉融走。 “我说啊,小公主。”他说,“你这样带着个累赘,还押着我,根本走不了多远的。” 见萧玉融没理他,他还是自顾自地说道:“我的人一直跟着我们,但凡你有半点松懈,你和你的小将军都得死在平南。要我说啊,你还不如放了我……” “难道我不这么做,你就不杀我们了?”萧玉融冷笑。 她如今的模样狼狈至极,崔辞宁身上的血渗透到了她的身上。 她艰难地负重着崔辞宁前行,还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扣押着易厌。 易厌敢发誓,这一趟绝对是这位自幼养尊处优的小公主,在有史以来受过的最大苦难了。 明明萧玉融现在那么狼狈,可却耀眼得吓人。 她的眼神坚定而又冷静,永远目视前方,野火烧枯桑。 明亮的冷漠,就像是白夜一般。 易厌愣了愣,又笑了起来,“好像也会杀。” 萧玉融威胁性地将夜醒抵得近了些,“所以,闭嘴。” 不过易厌这些话说得的确没错。 扛着崔辞宁,还要押着易厌,不能有半点松懈,萧玉融也走不了多远。 萧玉融轻叹一声,闭了闭眼。 离开这个易厌安排好的住处,前面不远处就是一条湍急的河流。 若天命眷顾,当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倏地睁开双眼,恢复了冷静和坚定。 “你想好了?小公主,是不是打算投降了?”易厌笑嘻嘻地问。 回应他的是萧玉融愈发靠近的匕首,易厌还是乖乖闭上了嘴巴,不再去惹怒萧玉融。 越靠近河流,易厌手底下的人就靠得越近,似乎是蓄势待发。 萧玉融一面扛着崔辞宁,一面拿匕首抵着易厌,不断往河流那退。 他们步步紧逼,紧张地观察着萧玉融的一举一动。 “你想要做什么?跳河吗?”易厌意识到了萧玉融想要做什么,“你疯了不成?带着重伤的崔辞宁下去,你必死无疑!” “可惜了,我水性好,也向来命好。”萧玉融嗤笑一声,反手把易厌推了出去。 带走易厌,与带走一个随时随地都可能会威胁到自身安全的火药一样,烫手山芋无异。 易厌被推进了自己人的手里,惊怒道:“拦住她!” 而萧玉融早已在推开易厌的那一刻,拖着崔辞宁一起跳进了湍流之中。 “军师……”那些人面面相觑,茫然地看着易厌,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易厌一口气堵在喉口,像是含血一般,“找!” “给我找!哪怕是骨头渣,也要给我带回来!”他喉道。 萧玉融拼尽最后一口气,把崔辞宁拖到岸上,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 不知道漂流了多久,也该是到了平南城外,被刺骨的河水浸透了,让她骨子里都发寒发麻。 “咳咳咳!”被水呛到了,萧玉融大口喘息着,身上全是水草和水泥,还有被沙石擦破的伤口,狼狈至极。 水里有暗礁,被水流冲着走时,因为带着崔辞宁,萧玉融没注意到撞上了礁石,背后一片渗血的乌青。 稍稍动一下,牵带着肩膀,整片背都生疼。 “哈!”她倒在地上,又没忍住笑出来,“哈哈哈哈哈!” 果然,她命不该绝。 萧玉融勉强支撑自己坐起来,爬到崔辞宁身边,检查他的状况。 看他还留着口气,萧玉融才松了口气。 废了那么大劲救回来一个死人,那可就太不值当了。 崔辞宁身上还扎着两三支箭,大大小小全是伤口。 紧急处理一下,萧玉融还会,至于怎么医治好崔辞宁,她就算是久病成医了也不会啊。 把希望寄托在李尧止能找来上,但在这之前,能不能熬下去就靠崔辞宁自己的身体素质了。 萧玉融自己状态也不太好。 此地不宜久留,易厌迟早会派人查到这河水下流来。 但是他们现在的情况也走不远了,只能往丛林深处避一避。 萧玉融认命地扛起崔辞宁,往林子深处艰难地走去。 等到崔辞宁转醒的时候,发觉自己身处一个洞穴之中。 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洞穴里却燃着篝火,提供温暖。 衣服也被烤干了,现在自己身上只有一件里衣,躺在蓬松的干草上边,自己身上的伤口也被处理过了。 萧玉融?崔辞宁隐约回忆起一点要紧片段,强撑着坐了起来,焦急地环顾四周,“昭阳!” “在呢,做什么?”女孩子低低的声音从里面飘出来。 崔辞宁循着声音看过去,再里边点萧玉融正衣衫半褪,香肩半露。 他慌忙低下头去不再看,却又在意萧玉融肩上那看着狰狞的大片淤青,外皮还渗着血。 “你没事吧?”他问。 “有事,痛得要死。”萧玉融语气幽幽地抱怨。 崔辞宁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干巴巴地说:“那、那能不能别疼了……” 萧玉融面无表情,“你说不疼就不疼,神医都没你灵。” 多说多错,崔辞宁知道自己也不会说话,闭上了嘴。 “我明明就让你走。”他低着头,轻声说道,“为什么不走?又为什么带我走?”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过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就这样以忠君的名义死在保护萧玉融上,他也不至于就这么爱恨两难。 可偏偏萧玉融没有丢下他走,偏偏还带他走。 如果那个梦真是前世,那就是萧玉融欠了崔氏的命,而他也欠了萧玉融的命。 萧玉融隔着篝火,望向崔辞宁,“你很希望我丢下你走?” 崔辞宁哑着嗓子说:“你这样……我就欠了你一条命。” “你不欠我的。”萧玉融说,“是我欠你的。” 欠他的是因为他拼死拦在门前抵挡敌军,还是崔氏满门的命? 这句话意味着太多,以至于让崔辞宁来不及深思那些细节。 崔辞宁莫名感到惶恐,如果要换取一个真相,又需要以破碎几次心脏来作为代价呢? “这就是为什么。”萧玉融已经给自己的伤口敷好了草药,拉上了衣衫。 萧玉融注视着他,“所以我带你走了,还给你。” 第50章 其实在哭 因为心悸,所以崔辞宁率先挪开了与萧玉融对视的视线。 他转移话题:“你在宫里长大,十指不沾阳春水,怎么会做这些?” “啊,你是说生火什么的吗?”萧玉融哦了一声,“我确实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是这些东西,舅父教过我。” 崔辞宁反而有些意外,“你舅父还会教你这些?” 萧玉融点头,“嗯,是啊。他总想着娇惯我,却又担心我哪天碰上他不在,自己一个人会死掉。不过他的担心也没错,这不是刚好派上用场了嘛?” 在她年幼的时候,霍照就特意领着她在打猎的时候,教会她这些旁人觉得她这一辈子都用不上的东西。 在外面渴了,霍照摘了果子洗干净给她吃,她还睁着眼睛问这是什么。 “野果子。”霍照说。 “我见过的都不长这样。”萧玉融眨了眨眼睛。 霍照:“……” 那是因为你没见过它没剥皮切块的样子。 萧玉融把果子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就撇嘴,“不好吃。” 霍照摊开手,伸到萧玉融嘴边,“不喜欢吃就吐了吧。” “那舅舅干嘛还要带我来吃这种果子呀。”萧玉融把嚼烂了的果肉吐到霍照掌心里。 霍照伸手揉了揉萧玉融的脑袋。 因为他知道萧玉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所以才未雨绸缪。 “怕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遇到什么事情。”霍照说,“你得记着这果子能吃,才不至于饿死。现在不爱吃,也没关系。” 年幼的萧玉融伸出手要抱,“舅舅,我想吃牡丹酥!” 霍照弯腰从石头上把她抱起来,“好,我们回京去吃。” 她抱着霍照的脖颈,霍照托着她抱在怀里,走向马匹。 就因为这样一来二去,萧玉融也被霍照带着学会了这些以前觉得根本用不到的东西。 霍照真是又惯着她,又教她立身之本。 听萧玉融讲述起自己的舅舅,崔辞宁看着她柔软许多的神色,“你的舅父也算是你第二个老师。” 崔辞宁也记得,萧玉融说过她射艺也是柳品珏和霍照教的。 “确实如此。”萧玉融也赞同这句话。 她瞥了一眼崔辞宁,“说起来,你也是当真强悍。伤成那样了,如今看起来却生龙活虎的,倒是我比你狼狈。”崔辞宁 被这么说,崔辞宁反而不好意思。 崔辞宁说:“习惯了,这也不算什么重伤,养一养,处理得当了,都能养好。” 萧玉融坐到崔辞宁身边,跟他在一片干草堆上,“行了,再是铁打的也该好好歇会了,睡觉吧。” 语罢,她二话不说直接躺了下来,闭上眼睛睡觉。 崔辞宁涨红了脸,盯着萧玉融看。 他本来还想说什么男女不能同床,但是萧玉融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直接睡下了。 于是乎,崔辞宁就开始自己说服自己。 现在这个条件和环境,也只能这样将就一下了,等他伤好点了,马上离得远些。 可是李尧止也是跟萧玉融同床的,还同进同出,同吃同住呢。 说是什么清风明月的公子,都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衣冠禽兽!满口仁义道德,都是骗人的! 一想到这一点,崔辞宁又恨得牙痒痒。 李尧止能跟萧玉融睡一块,他凭什么不能?! 所以做好了心里建设,崔辞宁也硬气地躺下了。 躺在萧玉融身侧,原本是背对着她,但是心绪不宁,又睡不着。 直到萧玉融的呼吸平稳而绵长,崔辞宁才慢吞吞地翻过身去,看着萧玉融。 仿佛有什么东西缓慢而平静地流淌着,他静悄悄地望向萧玉融姣美的脸庞。 雨水的湿润和篝火的炙热,还有粘稠的情愫都搅和在了一起。 爱恨隐晦,又瞬息万变。 崔辞宁蜷缩起手指,呼吸破碎。 不知道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萧玉融睡眠很浅,她觉察到崔辞宁实际上辗转反侧,基本上没怎么睡。 虽然心存疑虑,但是她这一天已经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太累了。 疲惫和困倦拖拽着她进入睡眠之中,梦里一片水深火热,她又梦到了前世那些事情。 她的偏执,她的倔强,她的任性,她的残忍。 崔氏和萧氏的血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楚了。 “昭阳?昭阳?快醒醒,昭阳!”由远及近的呼唤声。 “昭阳!昭阳?你别吓我……”那个声音愈发焦虑起来,“醒醒……” 萧玉融混混沌沌地睁开眼睛,嗓子干得难受,人还懵懵的。 “咳咳……”萧玉融无力地躺在干草上,看着黑黢黢的洞穴顶,有些麻木了。 这副躯体……这样的病痛,拖了她几乎两世。 崔辞宁把手贴在萧玉融脸上,“好烫……” “昨天整那么一出,又是落水又是淋雨,还受了伤,肯定会发烧的。”萧玉融有气无力地说道。 “是我的问题……”崔辞宁蹙眉低着头,入手萧玉融的温度烫得吓人,“我去找点水给你。” 他快步起身,走向洞穴外,往往返返很多趟。 萧玉融看着他背影,似乎还是因为伤口在行动受限,但至少走两步是没问题了。 崔辞宁来来去去,看得萧玉融头晕眼花,心脏感慨万千。 自己只不过是这样就能倒下,反而崔辞宁,昨天还身中数箭半死不活呢,今天就能爬起来照顾她了。 人比人,真是比死人。 含杂着无可奈何和微妙的嫉妒,萧玉融在崔辞宁拧干手帕敷在她额头上的时候,闭着眼睛装死。 她几乎听崔辞宁自言自语般念了一路。 崔辞宁在那里碎碎念:“这样可以退烧吗?她没事吧?这样……嗯……什么草药可以……没有粥,找点果子呢?” 崔辞宁忙活了半宿,忙得脚不沾地。 萧玉融是又早早睡过去了,虽然说崔辞宁照顾人的水准真不咋样,但是她还是有好转。 萧玉融几乎无所事事地躺着睡了好几天,醒了就是被崔辞宁捞着喂点清水和果子,偶尔还有野鸡野兔烤了吃。 就算她感觉自己好得差不多了,崔辞宁也还是满地乱跑,丝毫不觉得自己的伤势有什么威胁。 萧玉融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崔辞宁似乎还挺乐此不疲的。 “我觉得,我也差不多好许多了。”萧玉融坐在干草堆上,看着崔辞宁说。 言下之意,就是说他们也是时候想法子传递信息给李尧止,可以回去了。 毕竟这些人崔辞宁发现了河边有深浅不一的脚印,很多地方也都有人迹。 所以崔辞宁才时常制造一些陷阱和往相反方向走的记号,还给洞穴做了遮蔽。 萧玉融说完,看着崔辞宁的反应。 崔辞宁削尖了树枝,穿了只野鸡在篝火上烤,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听了萧玉融的话,他顿了顿,“还能再养养。” “要养也不是在这荒山野岭里养啊。”萧玉融无奈道,“失去音讯那么久,我父兄他们,还有绍兖,若是找不到,也该急了。” 绍兖,绍兖?又是李尧止! 崔辞宁闷闷地转动树枝,一声不吭。 萧玉融感觉崔辞宁好像有些生气了,“明阳?” 崔辞宁没回话。 “崔明阳!”萧玉融加重了语气。 一只烤鸡被崔辞宁递到了萧玉融面前,她愣了愣。 崔辞宁说:“吃。” 萧玉融接过烤鸡,瞪着崔辞宁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该死的,这鸡还怪好吃的。 于是萧玉融又多咬了几口。 “对不起。”崔辞宁说。 “啊?”萧玉融有些没反应过来,看向崔辞宁。 崔辞宁正低着头看篝火,微微撇开脸。 萧玉融哼笑一声,发觉崔辞宁的脸又烧了起来。 解决了温饱,夜深,却也还漫长。 萧玉融百无聊赖,凑到崔辞宁身边,问:“你的伤为什么好得那么快?” “我?”崔辞宁顿了顿。 “对啊。”萧玉融点了点头,用考量的眼神上下扫视着崔辞宁,“我没受很重的伤害,却还是发烧了。你中了箭,还被砍了,没多久就能生龙活虎。” 崔辞宁张了张嘴,“我……” “这就是所谓的天赋吗?”萧玉融捏着下巴,“你伤了的第二天,虽然行动受限,但就能照顾我了。” “嗯……”崔辞宁低着脑袋。 实际上他好得也没那么快,虽然他伤愈速度和身体强度都异于常人,但也是人,是人就是会受伤的。 那会的第二天他其实痛得要死,行动时头也晕乎乎的,总感觉有气虚血滞。 只是他习惯了难了顶着,苦了扛着,痛了忍着。 而且那时候萧玉融需要他照顾,他也不能倒下。 可是这些,他总不能说实话,也不想说实话。 其实他去搜寻食物的时候,发现了那些人迹,也不全部都是文王余党的,还有皇军的。 偏偏鬼使神差的,他隐瞒下了这个消息,没有告诉萧玉融,他也没有留下什么信号来告诉自己人位置。 再晚一点,晚一点,别那么快。 崔辞宁因为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私心,对萧玉融有了这点隐瞒。 因为在这个洞穴里,在这个没有外物影响的地方,他们还能是纯粹的彼此。 他只是崔辞宁,而她也只是萧玉融。 可是被找到后,到了外面,他们就不再只是自己,需要肩负起来的职责就更多。 崔辞宁还是崔氏的少将军,而萧玉融还是楚乐萧氏皇朝的昭阳公主。 他们之间依然隔着皇族世家,隔着君臣,隔着爱恨。 崔辞宁给出的回答含糊不清,似乎是自己在思考什么事情。 这反倒是勾起了萧玉融的坏心思,她恶作剧般地拖长了调子,“哦——这样?” “不愧是你。”萧玉融凑得更近了些,“要不教教我?你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些的?” 崔辞宁一抬眼,就看到萧玉融贴得极近,就快要跟他鼻尖挨着鼻尖。 脸又开始发烫了,崔辞宁慌忙低下了头。 “哈哈哈哈!”萧玉融被他的反应逗笑了,直接扑倒在了他的怀里,他的腿上。 崔辞宁接住了萧玉融,愣了愣,马上就反应了过来,“逗我玩呢?” 萧玉融笑吟吟地点头,“是啊,你怎么自从到了军中就开始变得木愣愣的了?” 她嬉笑着瞥了一眼崔辞宁,娇嗔般道:“反应好慢。” 崔辞宁看着她的笑颜,一时间忘记了什么爱恨情仇,只是单纯地被萧玉融所吸引,被她牵动着情绪,也为她所开怀。 “好哇,我看你是病好了,又开始闹腾了!”崔辞宁摁住了膝盖上的萧玉融,伸手去挠萧玉融的腰。 “喂!”萧玉融连忙躲,却被崔辞宁摁住了。 崔辞宁一碰萧玉融的腰,萧玉融却下意识笑着蜷缩在一起去躲。 两个人在干草堆上打滚,歪来扭去。 “哈哈哈哈哈哈!你别挠了!”萧玉融大笑起来。 她被闹得狠了,气恼地反扑回去,“我跟你说话你有没有听见?崔明阳!” 崔辞宁被她挠得也笑了起来,两个人闹作一团。 两个人毫无形象可言,在草里翻来覆去,连头发上都是干草,衣衫凌乱。 萧玉融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其实也并不是怕痒或者是什么。 只是有人挠,就会下意识躲。躲了,又忍不住笑,越玩越想笑,手上动作又没停下,最后笑得停不下来。 他们笑到喘不过气来,萧玉融蜷缩着身子躲崔辞宁的手,最后趴在草堆上笑着喘息。 篝火早就灭掉了,也没有燃灯,外面昏昏沉沉地下着小雨。 乌云遮蔽了月亮,他们闹到洞穴里一片昏暗,黑得连看自己五指都得眯着眼睛瞅半天。 萧玉融也看不清崔辞宁的脸,只是笑得厉害。 听见夜色里崔辞宁同样的轻微喘气,萧玉融以为他也是笑得喘不过气了。 直到好久好久以后,萧玉融才知道,其实那一晚,崔辞宁在哭。 是在哭这样的日子,这样的笑,都不会再有了? 还是在哭他们即将分崩离析的结局呢? 萧玉融在很久很久以后也会想,在那个时候,崔辞宁就已经预感到离别了吗? 崔辞宁决定抛弃她了吗? 而她呢? 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信过崔辞宁? 第51章 被杀一下又不会怎样 清晨露水重,山林里是一片雾蒙蒙的。 昨夜里下过雨,空气里都弥漫着清新的潮湿。 一队兵马出现在雾气之中,他们顺着痕迹寻觅了很久,终于找到了洞穴之前。 “殿下!”李尧止张开双臂,接住了扑过来的萧玉融。 他微微蹙着眉,像是心疼,也似乎是终于松了口气,带了些喜悦,眼底闪烁着水光。 他抬手小心翼翼地用指背轻轻触摸了萧玉融的脸颊。 “没事了,殿下,我们回去吧。”他轻声说道。 崔辞宁从洞穴里走出了,对向自己行礼的兵士们抬了抬手。 他目光复杂地看向了李尧止。 李尧止松开了萧玉融,上下检查过萧玉融是否安然无恙,“殿下受苦了。” “我还好,基本上都是明阳扛着。”萧玉融说。 “尧止多谢少将军。”李尧止郑重其事地对崔辞宁行了一礼。 这一下,他是真心实意感恩崔辞宁拼死护住萧玉融。 崔辞宁挪开了视线,“公子又何须如此客气?” 他瞥了一眼萧玉融和李尧止二人,二人行止亲昵,仿佛从来容不下第二个人。 一时间前世的记忆仿佛卷土重来,萧玉融和婢女犹如噩梦般一直环绕在他耳畔的对话。 连带着族人们的哭喊声,还有曾经所有将他和李尧止作比的话语,一并涌了过来。 够了,真是够了。 崔辞宁握紧了拳头,背过身离开,“我有点事,先行一步。” 萧玉融古怪地看了一眼崔辞宁的背影,似乎不解。 “少将军,怕是有要事吧。”李尧止微笑。 萧玉融又向李尧止问起了正经事,“军中可有什么异常?” 李尧止摇头,“一切安好,殿下大可以放心。” “绍兖,多亏了你。”萧玉融松了口气,想了想,“那京中呢?易厌呢?都是什么消息?” “殿下失踪的消息玉京都已经传遍了,速度之快,想来是有人在其中推波助澜。”李尧止面色凝重,“陛下太子霍侯,以及老师师兄他们,都很担心。” 萧玉融点了点头,叹气:“是我让他们忧心了,回头快些传信回去,说我回来了,安然无恙。” 李尧止颔首,“这是自然,只是易厌……” “如何?”萧玉融扬起眉梢。 李尧止面带微笑,看似温和,却捎带杀意,“平南易守难攻,他负隅顽抗。皇军围城,他们迟早撑不住压力。” 萧玉融笑了,“你想杀他?” “本来是想的。”李尧止笑着摇头,“不过既然殿下想要拿下他,绍兖自然是以镇压为主。” “绍兖最是细心,也知我心。”萧玉融道,“他知道不少东西,我很感兴趣。” 李尧止笑道:“那我替殿下,拿下这一局。” 萧玉融回归的消息传遍,玉京有人喜有人忧。 不过更多人,还是松了口气。 而平南知道这些消息的人心情可就没有那么轻松了,大敌未死,竟然还平安无事地回到了营中。 文王余党无一不是心如死灰。 萧玉融没打算再花费多少兵力拿下平南,于是采纳了李尧止的建议。 得到指令的兵士们纷纷下去执行。 他们把马匹从马厩里面牵了出来,在尾巴上绑上细长的布条,浸透了油,一匹匹牵到城门前。 牵走了一小半的马,看得马夫们心在滴血。 “这是要把马牵到哪儿去?”他们问。 士兵们回答:“昭阳殿下要用马,公子出策,要在马尾上点火,纵马烧了文王余党。” “啊?”马夫苦着脸,“这可是战马啊!一匹就不知道要多少银两!” “马重要还是人重要?给我放马!”士兵二话不说牵走了马,“昭阳殿下说了,这些马就能拿下平南,跟兵士们的血比起来更划算。” 看着他们把马牵走,马夫站在原地,肉疼得紧。 马夫哭丧着脸喃喃自语:“少将军会杀了我的……” 谁不知道崔辞宁在崟洲时的一大爱好,就是刷马放松。 皇军扛着木桩撞击城门,平南几次三番下来守备疲软,其中叛军也早已不想多次攻门之下,城门大破。 他们点燃马尾,马匹受惊,火烧屁股,直冲进城门。 叛军们纷纷窜逃,不是被马蹄践踏而死,就是成为皇军的刀下亡魂。 “给平南城中之人传了信吗?”萧玉融问道。 李尧止颔首,“昨日喊了话,凡平南百姓明日之内闭门不出,若是违令,刀剑无眼,生死由天。” 萧玉融颔首,“嗯。” 平南城内兵荒马乱,而城主府里却依然一片寂静。 易厌并没有张皇失措,也没有逃离,而是靠在椅背上看着手里的书卷。 世家论里正是霍氏那一页,上面赫然写着萧玉融的姓名。 易厌若有所思地念着记忆里,后世对萧玉融的评论:“萧氏女融,得蒙祖荫,性骄行扈。是因其父兄娇惯纵容,致其无礼无度,失德失责。” “公主融,是为柳品珏之徒,后却与其兵戎相见。与师兄弟决裂,与崔氏结为死仇。” “昭阳长公主,豢养面首,拨弄朝纲,容光之盛玉京无人堪比。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 “后萧氏兵败,长公主点燃昭阳府,刎颈自尽。” “刎颈……自尽?”易厌念着这四个字。 他微微侧了侧头,“自刎吗?” 易厌想起那一夜里萧玉融背着崔辞宁,押着他前行时候,那个眼神。 犹如暴雨前摇曳的野火般的,那个眼神。 有这样眼神的人,难道会是甘愿放弃生命的人吗? 不过……也不是不可能的对吧?毕竟那时候她回首万里,早已经亲故死的死,伤的伤,背弃的背弃,决裂的决裂。 “军师!”下属急急地冲进来,“皇军打过来了!他们已经攻破城门,杀了进来!” “哦。”易厌反应平淡。 他甚至还饶有兴趣地问:“她用什么法子打进来的?” 下属懵了,回答:“是攻破了城门,点燃马尾,纵惊马冲击我军,骑兵随后纷至沓来。” 易厌捏着下巴,“有意思,这是她的主意,还是李尧止的办法?” “不知啊!”下属一脸茫然,“军师,如今危急存亡之际,他们都快要打进来了!我们还不逃吗?” “你逃吧。”易厌摆了摆手。 下属更懵了,“军师,你这是何意啊?不与我们一并走吗?若是叫他们抓了你去,定会将你千刀万剐的!” 易厌眼睛一亮,“你也觉得,她会杀我?” 你那兴奋的模样是什么意思?很期待敌人来杀你吗?下属用看鬼般的眼神看着易厌。 他道:“军师你先前骗他们献降,关起门来却杀掉了他们带进城的兵马,还想着连那公主和崔将军一块杀。军师可是险些让那崔氏将军万箭穿心,叫昭阳公主人头落地。” 下属越说越后怕,吞了口唾沫,“如今他们二人非但没死还逃出生天回去了,这、这难道还不对军师恨之入骨?” “哦,这么说来,她是定会杀我了。”易厌竟然流露出一丝愉悦。 下属对这个心思莫测的军师有苦难言,“军师,我们还是快些逃吧!” “成王败寇,天经地义。”易厌挥了挥手,“你逃吧,我等她来杀。” 下属苦不堪言,听着厮杀声越来越近,焦急地跺了跺脚,哀叹一声,忙跑了出去。 易厌继续气定神闲地看手里的书,把上面霍氏那一页仔仔细细地看透了。 直到门被人“轰”地一脚踹开,为首开路的是提刀的崔辞宁。 他手上的刀还在淅淅沥沥地淌血,杀气凝不开。 其次是萧玉融,她身侧稍后一些是李尧止。 而他们两侧都是手持兵器,训练有素的兵士们,迈着步一并闯了进来。 在快速搜查了并无危险之后,兵士们就伫立两侧。 易厌放下书卷,“别来无恙啊,小公主。” “易厌。”萧玉融垂着眼看向他。 “你是来杀我的吗?”易厌双眼雪亮,目光灼灼地望向萧玉融。 他这样的态度反而是让萧玉融意外,“你很期待被我杀?” “因为你很漂亮。”易厌说,“你长得那么好看,被你杀一下又不会怎么样。” 他眉眼轻佻带笑,说这话的时候却真心实意。 这个人,是个疯的。 众人哑然。 “你这个反贼,竟敢言语侮辱公主?”崔辞宁将刀指向了易厌。 易厌不为所动,“你怎么那么想呢?小崔将军,我分明就是在夸赞我们的公主殿下啊。” “不过你要是这么想的话,那我也没有办法哦。”他摊了摊手,无所谓的样子。 萧玉融抬了抬手,“明阳。” “可是他……”崔辞宁拧眉。 “明阳。”萧玉融稍稍加重了些语气。 崔辞宁心不甘情不愿地收回了刀。 易厌又看向了李尧止,“第一次见面就这样,真让人兴奋啊,尧止公子。” 李尧止微不可查地扬起眉梢,似笑非笑,“阁下此时也许是该仔细思索思索,要如何保下小命吧?” “我都来到这里了,自然将生死置之度外。”易厌笑,“我还是蛮好奇的,你这样的人物,能总领朝政为百官之首,最后却甘愿飞蛾扑火。” 他凑近了些,兴致勃勃地问:“你爱她什么?” 李尧止还没说话呢,易厌就自顾自兴致勃勃地细数了一大堆:“是因为她美貌?一见钟情?还是青梅竹马,日久生情?” 李尧止脸上笑意未改分毫,“我不懂阁下在说什么?” “哈哈哈哈哈!”易厌笑了,“李绍兖,三岁启蒙,五岁学剑,六岁学射,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骑马定乾坤,还听不懂我说的话?” 他又兴奋地看向崔辞宁,“那你呢?你不该恨她入骨吗?怎么甘愿为她而死了?” 崔辞宁怒火中烧,“你到底是在说什么?!” “你别说啊,我的计划里你本不应该这么护着她的,因为那时候你俩都该死了。”易厌自顾自说,“你却为了她险些去死,真意外。” 萧玉融蹙眉,“易厌。” “真无趣啊,哦对了,我险些忘了,你们这些古人是从不轻言爱意的,爱到死了也不敢宣之于口,更何况是君臣了。”易厌哦了一声。 古人?萧玉融半眯起眼睛,捕捉到他说的话。 易厌从见面起到如今,就说过不少令人匪夷所思的话。 这正是令萧玉融对他更感兴趣的点,再加上易厌是从天而降的传闻,萧玉融能断定易厌十有八九是从后世所来了。 易厌张开双臂,“来吧,我的项上人头,请诸君来取,斩杀叛贼。” 他一副等待随时随地引颈就戮的模样,仿佛生死看淡。 “你还真是不怕死啊。”萧玉融笑道。 “我早说了啊,我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公主理应和我是同类人啊,毕竟我们都爱看乐子。”易厌笑眯眯地说道。 萧玉融抬手,“拿下,押送回京,好生看着,不许为难。” 崔辞宁震惊,“昭阳?他先前那般,绝无可能甘愿入你麾下!况且此人虎狼之心,德行亏欠,谁知道他会不会背弃主上,背刺一刀?” “他,我另有他用。”萧玉融笑了笑。 “昭阳!”崔辞宁焦心道。 萧玉融转身离开前,拍了拍崔辞宁的肩膀,“明阳,放心吧。” 易厌看着萧玉融的背影,还嘴欠地说:“诶?你俩也挺有意思的啊,一个封号昭阳,一个字明阳,都是太阳啊?” “越来越有意思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命运?缘分?”他兀自笑了起来。 “住嘴!”崔辞宁面色难看地一脚踹翻了易厌面前的桌案。 一声巨响下,桌案从中断裂,木屑纷飞。 易厌被吓得往后仰了仰,毫无诚意地惊讶道:“不是吧?小将军,发那么大的火啊?” 顿时兵士上前将易厌扣押,有两个齐齐拦在崔辞宁面前,唯恐他暴怒之下杀了易厌。 崔辞宁阴森地转头看向身后示意兵士的李尧止,“李绍兖,你这是什么意思?” “少将军,殿下刚才说了,不许为难,要留活口。”李尧止从容不迫,“我等也是听命行事。” “好!好得很!”崔辞宁咬牙点了点头,拂袖而去。 第52章 入局者 萧玉融把易厌当成俘虏关了起来,平时行路时就关在笼子里,像是关着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虽然因为萧玉融的命令,没有人为难易厌,但是易厌每天都很无聊。 “殿下,人晾的够久了,是否要去见一见?”李尧止问道。 李尧止代萧玉融去见了易厌一面,却一句话都没跟他说,只是吩咐看守的卫兵不要让人逃了,也不许让人死了。 这让易厌更郁闷了,他成日里无聊得都快要长蘑菇了。 萧玉融正在看手里的信,没有抬头。 李尧止问:“殿下可是在看京中信件?” “……我在看你的信。”萧玉融说。 信上所写。 殿下见字如晤: 展信舒颜。 居处日久,窥殿下心有积郁,绍兖愧不能解。绍兖代君祈乎上苍,望君去忧永乐。 今殿下行踪不明,一别数日,未悉近况,军中宫中府中,皆为挂念心忧,绍兖亦然。 落笔此信,绍兖难书,心中亦是感慨良多。 昔日圣上欲为殿下与绍兖赐婚,后不了了之。坊间传闻,李家心比天高,只愿娶世家女。 然则实之,氏族风骨多为自傲,殿下曾问过绍兖此事是否也是那么想,绍兖避而不答,惹恼了殿下。 殿下鸿鹄之志,青云之路,自然不想进李家这是非之地。 君臣之间,发乎情,止乎礼。 绍兖随殿下十几载,风雨同舟,自当生死相随。 近来寒暑不常,恳祈殿下珍重,安康喜乐。 久不见君,流言蜚语四起,若殿下凶多吉少,绍兖自当主死,臣随。 若殿下归之,臣留此信,是以谢罪。 绍兖绝笔。 “此信……啊,殿下见笑了。”李尧止的目光落在萧玉融手上,“本是应该处理掉的,只是军中事务繁忙,一时间忘却了。” 他目光温和,一如既往,仿佛信中那些生死相随是怎么也不值一提的小事。 李尧止说话从来好听,萧玉融却很少听过他说真心话。 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假人,家族用金玉雕塑供奉的神像而已。 信中已经是他克制之下,生死之前,写下的真心之言了。 看着信中李尧止也说要陪她一起走,萧玉融就想到前世。 根据易厌所说的那些奇言怪语,也证明她那回不仅仅是一场梦,也是前世她死后的事情。 李尧止真在她死后,抱着她自焚而亡。 明明背负着家族无法舍弃,明明推波助澜,为什么还要那样子? 萧玉融抬眸望向李尧止,“你写这些,是觉得找不到我了?” “我虽觉得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但一日一日的找不到,大家心焦,我亦心忧。”李尧止温声道,“若是殿下找不回来,我便想着……” “想着给我抵命?”萧玉融问,眼底已有湿润。 李尧止低眸,“我……只是想,若殿下真的不在了,一个人太寂寞了,我总是要陪着的。” “你就没想过,如果我活着呢?”萧玉融问。 李尧止抬眼,怔忡地看着萧玉融眼角坠下一滴泪。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就伸出手替萧玉融擦拭眼泪。 他替萧玉融拭泪,往往都是用指背。 君臣之间,身份不同,他怕冒犯,也怕更敏感的指腹触碰到萧玉融的温度。 被萧玉融的眼泪烫到指尖,他会比萧玉融先哭。 李尧止压抑、克制,他从来不表达,亦或者只是自虐式的表达。 “殿下若安在……”他睫羽扑朔,展现了片刻的迷茫,“我留了信给殿下,并非不告而别。陛下和太子他们,也必然不会放弃寻找殿下的。” 萧玉融看着他,泪水也被他拭去,怅然笑了笑,“我的好绍兖啊,你可真是算好了一切。” “殿下。”李尧止轻轻握住了萧玉融的手,“我本就无心天下。” “是,你无心天下。”萧玉融在低眸的刹那,眼泪也掉下。 她说:“你本就无心天下,是因我入的局。” * 在回京的路途上,萧玉融晾了易厌几天,才去见他。 易厌见到萧玉融很兴奋,“你终于来见我了!这几天没来,该不会是在跟我玩囚禁y吧?” “什么?”萧玉融皱了皱眉,“你又在胡言乱语什么?我这几日忙着跟京中亲友回信,哪有功夫搭理你这个阶下之囚?” “好吧。”易厌趴在笼子的栏杆边,“我亲爱的小公主,今天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啊?” 萧玉融看着他,“你先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哦,那些啊。”易厌坦然道,“不知道这么说你能不能理解,总而言之,我是穿越的,也就是从后世来到这里的人。” “后世?”萧玉融确认了心中的猜测,“什么时候?” 易厌坦荡到没有丝毫隐瞒,“很久很久以后,大概是几千年后吧。” “所以,楚乐王朝的一切都已经成为了历史。而你,也知道我们所有人的结局?”萧玉融问。 易厌点头,“是,你怎么这么确信楚乐已经不复存在了呢?” 萧玉融平静地说:“任何王朝的统治都会结束,十年百年千年万年,总有时间点。我只是想要史书记住我,记住楚乐,无论是什么样的名声。” “真是好觉悟啊,公主殿下。”易厌笑了笑,“不过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你自己的结局呢?” “因为我知道我自己的结局。”萧玉融说。 易厌猛地抬起头,眼底愕然。 随即他便大肆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我说怎么就不一样了呢原来这蝴蝶不止我一个人啊!” “真有意思,原来你还是重生的呀,小公主。”易厌目光灼灼,“只是,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萧玉融似笑非笑道:“你坦诚,我也如实相告。我与你推心置腹,互诉衷肠,你不声泪俱下感激我?” 易厌摆了摆手,“诶?你直接说想要招揽我不就成了吗?还跟我弯弯绕什么呀?”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萧玉融问。 易厌回答:“我原本是想自己做主公的,因为文王迟早要死。现在我改主意了,跟着你,更有趣些。” 萧玉融挑眉,“哦?这么说你愿意效忠于我了?” “不不不。”易厌摇了摇手指,“我只是愿意跟着你而已,我也可以帮你,但不会给你做奴才。能不能收服我,看你自己本事。” 他龇着牙笑,“当然,你不满,也可以直接杀了我,我们各凭本事。” “好一个各凭本事。”萧玉融笑了。 易厌笑嘻嘻地问:“意下如何?” 萧玉融道:“本宫向来喜欢饲养凶兽。” “那就成交了。”易厌从笼子里伸出一只手来。 “什么意思?”萧玉融问。 易厌额了一声:“我们那时候成交和表示友好,要握手。” “我险些忘记了,算了。”他要收回手。 收了一半,却又被萧玉融握住了,他愣了愣。 握着易厌的手,萧玉融说:“成交。” “好哇好哇。”易厌期待地问,“既然如此,是不是该放我出来了?” 萧玉融说:“这倒是也不着急,我可以放你出来透透气,但是到玉京之前,你还是得待在笼子里。” 在易厌疑惑的眼神下,萧玉融微笑:“我要向父皇禀明,彰显我的气度,再把你要过来。” 易厌顿时垮了脸,“不是吧?大小姐,你还打算拿我当踏脚石来谋取贤才,传播你求贤若渴的美名啊?” “不然?”萧玉融面不改色,丝毫不愧疚,“我允许你每日出去逛两个小时,已经是很信任你了。” “好吧好吧,两个时辰就是两个时辰,蚊子腿再小也是肉。”易厌小声嘀咕。 萧玉融提醒:“不过我可提醒你,别到处乱晃悠。虽然有我命令,但是军中仇视你的人不在少数,多的是人想要取你项上人头。” “我知道啊,尤其是你身边那个崔氏小将军,那个眼神真是恐怖的哦,像是要把我吞了。”易厌耸了耸肩膀。 他捏着下巴,“好像我再多说一句,多在他眼前晃一晃,他真会杀我。” “你倒是胆大包天。”萧玉融扬眉,“明阳是真真切切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将军,他对你,可谓是恨之入骨。” 易厌点头,“看得出来啊,不过你也不知道我之前是做什么的吧?是地下组织的间谍,嗯……换句话说,跟你的扶阳卫挺像的。所以,我也杀人。” 萧玉融嗤笑:“大话少说,崟洲崔氏跟扶阳卫可是两码事。” “无所谓啊,反正最后天下归于柳氏与独孤氏,南北分庭抗礼。”易厌懒洋洋地说道。 “独孤氏?!”萧玉融猛地抬起了头。 她迈出一步,靠得更近,“你刚刚说,最后柳氏和独孤氏二分天下?” “对啊。”易厌被她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 萧玉融紧盯着他,“你接着说下去。” 易厌说:“未来有一个人物,在北边全面推进,最后二分天下。从此楚乐一分为二,南人北人,泾河分明。” 他陷入思考,“他焚市肆,憎恶楚乐南人,尤其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门阀。” “你的意思是……”萧玉融神情恍惚地后退一步。 “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杀人满街,从此门阀门第威权不再。”易厌说道。 他咬字清晰:“世家门阀皆可杀。” 萧玉融看向易厌,“他就是……” “他叫独孤英。”易厌道。 “独孤英……”萧玉融喃喃道。 独孤英……独孤英是谁?为什么她的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 前世她死得太早了,连柳品珏称帝都没有看到,更别提后面的事情。 能跟柳品珏那样的人二分天下,这个独孤英到底是谁? 未知的定数更多了,而易厌作为后来者根本不知道那么多的细节,意味着她以后还得分出很多的心神去应付那个独孤英。 北国四十九部到底是有哪个部有这样的人物? 独孤氏……有这个部吗? 萧玉融皱着眉头又细细思索了片刻,“这个人是北国人?” “那么恨你们,自然是。”易厌笑了一下,“你居然不知道这事儿?” 萧玉融冷冷斜睨他一眼,“你分明知道我死得早,后面的事情一概不知。” “哦——”易厌拉长了音调。 那就有意思了,也就是说萧玉融对于身边之人复杂的情愫一概不知。 “行了。”萧玉融现在也没心情跟他掰扯了,丢了一把钥匙给他,“这是笼子的钥匙,每日两个时辰准你出来放风。” 当务之急还是得解决她所知道的事情,毕竟既然这个独孤英是在后面才出现的。 攘外必先安内,她得先解决了后方之患,再放眼前方。 所以,这个独孤英,先且放一放吧。 易厌接过钥匙,喜笑颜开。 萧玉融警告:“别乱跑,也不许超出时间,我会让扶阳卫盯着你的。” “好吧。”易厌顿时不嘻嘻了。 萧玉融转身离去,在她离开十分钟不到之后,易厌就开了笼子的门跑出来瞎兜圈了。 很快萧玉融就后悔了,她为什么要那么快就把易厌这个祸害放出来瞎逛? 这才不到三天,就惹出事了。 想要易厌安分守己那是不可能的。 易厌在拿到钥匙第三天出来放风,就逛到了崔辞宁面前,还被人逮着了。 吹着口哨瞎溜达的易厌被崔辞宁用刀兵拦住了,“哎呦呦,你这是干什么啊?” “易、厌!”崔辞宁恨声念出这个名字,“你怎么在这里?” 他拿刀指着易厌,“你是怎么逃出来的?杀了守卫?” “你可别乱冤枉好人啊!”易厌立马否认,“我可是光明正大出来的,是你们公主下令的,你懂吗?她准许的!” 崔辞宁咬牙,“她怎么可能放你走?” 易厌抱臂,“她也没放我走啊,只是收纳我入麾下而已。” “收纳你?”崔辞宁脸色更难看了,上下打量易厌,最后目光定格在他的脸上,“她喜欢你这张脸?” “虽然我也知道自己很帅,但是她没准更喜欢我的才华呢?”易厌说。 第53章 我等你来杀 易厌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似的,问:“诶,我倒是挺好奇的。这一世你们算是什么关系啊?” “你说什么?这一世?”崔辞宁心中警铃大作,蹙眉质问,“你是谁?” 观察崔辞宁的神情,易厌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你……” 他退了一步,“不是吧?你也是……你不知道她也?” “卧槽!”易厌一拍大腿。 绝了,这可不是造化弄人吗?他俩居然还不知道彼此都是重生的这件事情,等知道了,这可不得了了。 易厌摆了摆手,“算了,我也不戳你伤心事了。” 崔辞宁眉头紧锁,“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说昭阳想要收纳你为幕僚?” “是啊,你是不是觉得不可能?因为我曾经想要杀掉你们。”易厌笑眯眯地往前一步,“可她也没怎么受伤啊,受伤的是你,你不是身中数箭吗?” “什么意思?”崔辞宁盯着他。 “我就是感慨一下,你又中箭又被砍的,还差点死在我手里。”易厌恶劣地说道。 火上浇油,挑拨离间是易厌最喜欢且擅长的事情,他乐在其中:“可你即使是如此忠心耿耿,也没用呢。” 他说:“小公主如果是真在乎你,早就杀了我八百回给你出气了。可是她非但没杀,还打算收服我做她谋士哦。” 崔辞宁怒极,“你一个文王余党,也胆敢在这里拨弄口舌之非?” “文王余党怎么了?文王余党你家昭阳还打算收为谋臣呢。”易厌这可就不乐意了,“谋臣这种职责你也是知道的嘛,我们的公主对于能对她有用的人是很好的。” 易厌笑嘻嘻地说道:“你瞧那公子不就这样吗?公主多喜欢他啊。” 他捏着下巴思考,“不知道如果受伤的是他,公主会不会为了给他出气杀我?” “住口!”崔辞宁把刀指得更近了,胸膛起伏,“少在这里挑拨离间!” 易厌丝毫不畏惧,反倒是笑:“承认吧,你的痛苦和苦难与她无关。” 你就算是再怎么痛苦,再怎么扭曲,也与萧玉融无关。 因为她只爱她自己。 崔辞宁握住了刀,压低了眉眼,顿时杀意毕露,“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明阳!”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崔辞宁僵硬在原地。 看着萧玉融走到眼前,崔辞宁却实在是高兴不起来,勉强收回了刀。 “你又在惹什么事?赶紧滚回去!”萧玉融瞥了一眼易厌。 不能看戏了。被赶走的易厌撇了撇嘴,“好吧。” “为什么要放他?”崔辞宁咬着牙问。 萧玉融皱了皱眉,“我早说了,我留他是因为另有他用。” 崔辞宁怒道:“你忘记他是文王余党了吗?你忘记他先前是如何设计,要杀你了吗?你这就原谅他了?” “那么多文王余党,难道都要杀过来了吗?”萧玉融问,“文王部下,只要愿意降的,都招了,为什么他不行?” “你就那么轻而易举地原谅了他,那我算什么?!”崔辞宁拔高了音量。 萧玉融愣在了原地,“明阳?” 崔辞宁深吸了一口气,“所以,你把我当什么?” 他讽刺般笑了一声,“面首?还是手中刀?你是盼着我崔氏为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还是打算直接杀了我们所有人?” 崔辞宁的这些话反倒是引起了萧玉融的警觉,他先前所有的异常反应在此时此刻都能串联在一起。 电光火石之间,萧玉融抓住了那些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崔明阳……”萧玉融开始颤抖起来。 她极力抑制濒临极端的情绪,试探着问道:“你也不曾干净,你可知道?” 崔辞宁猛地抬眸与萧玉融对视。 四目相对,石破天惊。 那一刹那萧玉融确信了,崔辞宁同她一样,也是重生归来的人。 因为她与崔辞宁前世在允州柳氏宴会之上,最后一次心平气和的谈话就是如此。 崔辞宁指责她,而她也讽刺崔辞宁双手一样不干净。 “你……”崔辞宁似乎呼吸不畅,他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一步。 那种恨意与杀意仿佛又重新燃烧了起来,那样的火焰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生生的疼。 崔辞宁咬着牙,几乎是每一个字都硬生生挤出来:“你是……你是昭阳***?” 是那个屠杀他全族,戏称他可以做个面首,与他势不两立的昭阳***。 而不是那个对此一无所知,对待崔氏真心实意,与他笑道“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的昭阳。 “哈……”萧玉融笑出了声。 这个荒诞不经的,可笑的命运。 偏偏叫他们两个人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重新认识了彼此,又重新背负了仇恨。 “哈哈哈哈哈哈!”萧玉融一面笑,一面眼泪就从眼角淌下来。 她蓦然收住了笑声,恨声说道:“是。” 几乎是在萧玉融应下这一声的同时,崔辞宁就拔出了刀。 斩杀过无数敌人,饱饮敌血的刀,也曾经保护过她从千军万马之中性命无忧的刀,此时此刻就指着她。 “你想杀我?”萧玉融扬起眉梢,笑着问。 崔辞宁握着刀柄指着萧玉融,恨与戾气充斥着他曾经明朗端方的眉眼,杀意肆虐。 萧玉融敛了笑,“来杀。” 崔辞宁的刀尖指向萧玉融的心口。 萧玉融往前走了一步,刀尖径直没入她的胸口,鲜血溢了出来。 崔辞宁站在原地,握住刀柄的手开始颤抖,连动作都变得迟疑。 尖锐的疼痛让萧玉融止不住地哆嗦,脸色惨白,她却还在笑,“为什么犹豫了?” 她迎着刀尖继续向前。 崔辞宁手抖得更厉害了,他握紧了刀柄,下意识往回收刀。 萧玉融却猛的徒手抓住了刀刃,锋锐的刀刃没入她指掌的皮肉。 鲜血从指缝间溢出来,淅淅沥沥地顺着刀刃往下流淌,汇聚成一个小小的血洼。 她却仿佛半点不觉得疼,仍然发狠地笑着问:“为什么不动手?” “你这个疯子……”崔辞宁恨恨地咬牙盯着萧玉融带笑的眉眼,仿佛眼前的萧玉融又开始染上了血色。 他猛的抽回了刀,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深吸了一口气。 崔辞宁舌尖顶了顶上颚,惨淡一笑:“萧玉融,算你狠。” 萧玉融心口划了口子,左手指掌更是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她连先前被易厌设计都没受过多重的伤,现在这样却是因为崔辞宁。 崔辞宁再三告诫自己,他如今不杀萧玉融,是因为不能再引起动乱了。 他不能再重蹈覆辙,不能再让崔氏沦落到前世的结局。 所以,他这一切都是为了崔家,为了大局,跟萧玉融没有半点关系。 “你也不必摆出这幅神态来,好像多缅怀你喜欢的那个南国公主一样。你以为我不想吗?我也喜欢的是那个鲜衣怒马少年郎。”萧玉融低垂眼帘,看着自己指掌上不断渗血的伤口。 她自嘲般笑了笑,“只可惜那个走马穿街,会摘下高枝之花的少年,终究是黄粱一梦。” “哈……哈哈哈!”崔辞宁断断续续地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他又用手捂住了脸,遮挡泪光。 瞧瞧,多可笑啊。 将他大哥和三叔的头颅插在枪尖上向他父亲叫阵,将他六弟当场射杀,将他全族满门抄斩。 却还要他当那鲜衣怒马少年郎。 可他也击杀她大哥,斩杀她四哥,把她全族枭首示众。 他们双手都沾满了对方亲友的血,他们都是刽子手。 既然这样,又怎么可能回得去? “我不杀你。”崔辞宁收回来了刀,闭了闭眼。 “杀了你,后患无穷。”他深吸一口气,呼吸破碎,“如今我家人安在,我也不欲多生事端。” 萧玉融沉沉地看着他,“你想保护你的家族,我也是亦然,重回至此,你我虽血海深仇,但今生一切尚未发生。你想要安稳,我也想要补救。” 既然都有各自的天地,又何必互相凌迟。 “是……是了……哈哈!”崔辞宁惨然笑起来,“所以你我,才该死生不复相见。”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他无法轻言原谅,无法原谅萧玉融,也无法原谅自己。 萧玉融道:“等再往前走,过了玉门关,你我就分开走吧。你带着崔家军回崟洲,我会带皇军回玉京,你我从今往后井水不犯河水。” 崔辞宁依然紧盯着萧玉融,没有回话。 这是不愿意的意思了?萧玉融自嘲般勾起唇角,“你若是不甘心,待到万事尘埃落定,你可以再来杀我。” “你要我择日再杀?”崔辞宁回想起前世到最后,他决定收容萧玉元的那一刻。 而萧玉融的面容似乎跟当时的自己重叠了。 萧玉融笑,戾气混杂着惨淡,“我等你来杀。” 崔辞宁不清楚自己最后到底是怎么回到自己的营帐的,在到玉门关前的那几天自己都浑浑噩噩的。 勉强只能依稀记起,即使自己极力避免,但仍然还会跟萧玉融碰面。 萧玉融面色不太好看,像是又生病了,左手指掌上还缠绕着包扎好的细麻裹帘。 而李尧止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身边。 军中好像也有些片言碎语,说自己跟萧玉融又闹了变扭,大哥跟三叔又来劝了好几次,就连手底下的兵士也明里暗里意思他主动低个头。 说了不回玉京,直接回崟洲之后,自己的六弟更是非要闹着跟萧玉融走。 萧玉融说了,把玉京的点心寄到崟洲去,六弟才安分了下来。 这一切都在咄咄逼人地告诉崔辞宁,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而现在,所有的怪异都要结束了。 按照跟萧玉融说好的那样,只要从这里分别,她回她的玉京,他回他的崟洲。 他们以后要么死生不复相见,要么再见面就是刀兵相见。 其实临别的时候也没有太多桥段,台词也没有几句。 崔辞宁像是个局外的木头人一样,几乎是呆滞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萧玉融几乎是得体地跟崔辞安他们告别,跟崔家军告别,还感谢了崔辞安他们这些日子以来对她的照顾。 这场平乱几乎打了整整两年,而这两年以来,哪怕是皇军和崔家军,也一起吃住操练,积累了情谊。 大家都在互相道别。 崔家人更是临行前嘱咐萧玉融照顾好自己,身边也要有体己人照料。 最后崔辞安还催促跟个木头一样站在一边魂不守舍的崔辞宁过来,也跟萧玉融说两句告个别。 崔辞宁僵硬地立在原地没有动。 而萧玉融极其体面地微笑着:“少将军怕是累着了,让他好好歇着吧。来日方长,总也不是见不着了不是吗?” 但是崔辞宁和萧玉融心知肚明,怕是真的见不着了。 只是他们的心照不宣不会有人知道,此时此刻也只是萧玉融说的体面套话罢了。 “唉,这小子。”崔辞安暗自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崔辞宁,只以为他是在闹变扭。 萧玉融笑着摇摇头。 她好像真的已经不恨崔辞宁了,又或者说爱恨都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道别之后,崔家军一路向北,回到崟洲。而皇军则是继续南下,返回玉京。 南北相隔千里,本就不同路。 而崔辞宁和萧玉融也本就不是同路人,只是有一段路,恰好同行了而已。 崔辞宁骑着马,带领崔家军走出了很远,黄沙漫天,他才突然间捂住了心口。 好奇怪,好奇怪……真的好奇怪啊。 他确信自己恨萧玉融,可为什么恨会这样掺杂着钝感的痛? 像被千刀万剐,一刀一刀割下他全部的血肉,只留下个空荡荡的骨架子。 现在再把他的骨血缝合,拼凑起来,也不再是原本的他了。 他成了行尸走肉,身上全是密密匝匝的拙劣针脚,任谁见了他都知道他不是曾经的自己了。 “辞宁,怎么了?”崔辞安见弟弟突然停了下来,脸色惨白,不由担心地问。 崔辞宁惨笑:“无妨。” 说到底,也只不过是心头的一块疤罢了。 随时都能剜下来的。 第54章 哀 胜军回京,百姓自然夹道欢迎。 萧玉融确信崔辞宁爱她,又或者无休止地恨她,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与崔辞宁所起的所有感情,都牵扯着她咄咄逼人的野心。 在血里,在火里,他们或许才能说爱。 反正她是不能跟崔辞宁去崟洲了,崔辞宁答应她的那把金梳子,也不会再拿来了。 而她总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看着在城门口等候已久的兄弟们,萧玉融笑着翻身下马。 萧玉歇和几个兄弟,更是奉了君父之命,早早地在城门外迎接许久未见的妹妹。 萧玉歇先是拉着萧玉融的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了萧玉融许久有没有大碍。 几个兄弟围绕在萧玉融身边,七嘴八舌地问了很多。 萧玉融都回答不过来,还是李尧止在旁边帮腔。 “瘦了,脸色不太好看,可是又病了?”萧玉歇眉头紧锁。 萧玉融手上偏偏缠着裹帘,这让萧玉歇眉头皱得更紧了,“这又是怎么伤的?” “好了,大哥,快些回去吧,父皇还等着我们复命呢。”萧玉融说。 见妹妹面容疲惫,萧玉歇这才停下。 进了皇城,萧玉融和李尧止带着几个副将向萧皇复命。 萧皇连连道好。 好不容易能看到自己女儿回来,更是经历了这种失踪过后的生死离别,萧玉融无论是说什么,萧皇都应好。 他给了不少赏赐,哪怕是萧玉融说要开设女子的学堂,有不少官员反对,萧皇也说好。 萧皇现在是对萧玉融有求必应。 萧玉融指着戴着镣铐的易厌说,要收下他做谋臣。 萧皇也只是略显犹豫,也答应了。 百官在私下没少议论萧皇对萧玉融的恩宠逾越,宠得公主是拨弄朝政,无法无天。 早朝结束之后,百官一面往宫外走,一面却又唉声叹气。 “陛下纵容昭阳公主到了无可厚非的地步,真是我朝之祸事。” “幼女嘛,养在膝下,难免宠爱些。再者而言,公主失踪,陛下大悲,这好不容易回来了,失而复得,自然如此。” “可昭阳殿下也太无理取闹了些,连战俘都要去做谋臣?她一介公主,要什么谋臣?还要开设女子学堂,简直闻所未闻!” “你见了公主无礼心生厌恶,可陛下见了,只会心疼爱护。” “前朝臣子见了公主无一不是盼着她出错,圣上自然看顾着些。” “你知道坊间都传成什么样了吗?弄璋错写何妨事,爱女从来甚爱儿。” “嘘——这话你也敢说?仔细点脑袋,小心别被镜部听了去,扶阳卫如今手眼通天着呢。” “就是啊,这话你也敢说?扶阳卫砍官员脑袋跟砍菜玩一样,仗着自己身后是昭阳公主就无法无天,你还敢说这些?” 好不容易等到早朝结束了,萧皇屏退左右,独独留下了一个萧玉融,拉着她瞧了半天。 “吾儿回来便好,平安回来就好啊。”萧皇眼眶湿润。 “孩儿不孝,让父皇担惊受怕了。”萧玉融笑了笑,“你瞧我这不是平安归来了吗?父皇也别担心了。” 萧皇敲她脑袋,“好端端地不在朕身边待着,非要出去平乱,平白无故添了一身伤回来。” 萧皇在这两年病也未见起色,看起来比萧玉融离开时候更憔悴。 没说上两句,就咳了起来。 “父皇可得好生注意自己的身子才是。”萧玉融再三嘱咐,“这药一直吃,怎么不见好呢?得换个药方。” 她皱眉,“太医院那帮庸医也真是的,都是吃白饭的吗?先前也是,还照着老掉牙那套,险些把我手下谋士给医死,早些换一批是了。” 萧皇无奈摇头,“老病了,治不好正常。” 萧玉融又想起来,“信中不是提了宫中有新麟儿诞生吗?我也要有弟妹了,在哪儿呢?快叫我瞧瞧。” “好不容易回来了,不想着你这老父亲,只想着弟弟妹妹?”萧皇不乐意了。 萧玉融立马抱住了萧皇的手臂,“这哪能啊?我还不是因为心疼父皇,这才多问一嘴,这是爱屋及乌。” 萧皇被哄好只不过一句话的事情,“就属你伶牙俐齿。” “是个弟弟,朕为他起名元,也是想着你早日班师回朝,与朕团圆的意思。”他说道。 萧玉融愣了愣,即使时间不一样,但还真是那个孩子啊。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既然萧皇尚在人世,混乱也没有开启。她也没必要单把萧玉元要过来,以养子之名养在膝下。 萧皇说:“不过以后有的是日子可以见面,也不急于这一时。你才刚回来,这是累着呢,病没好伤也没好,快些回去歇着。” 他本想留萧玉融住在宫中,可是想想萧玉融估计也要处理府中事务,只能放人。 萧皇还是留萧玉融用过了午膳,又抓着萧玉融叮咛了半晌,才肯放人。 萧玉融出宫一路上都是兄弟们的关怀,她一一回应了。 想着得让萧玉融早些调养休息,萧玉歇才没多问。 一出宫迎面就是等候已久的霍照。 看着霍照难看的脸色,萧玉融心底犯怵,用求助的目光看向萧玉歇。 毕竟是她好端端答应了霍照不上阵,转头不但自己上了,还失踪了。 萧玉歇置若罔闻,反而是说:“融融,舅父忧心你许久,你好好劝劝。” 霍照这意思是要送萧玉融回府,萧玉歇还真把萧玉融送到了霍家的马车上。 萧玉融对着霍照讪笑:“舅舅……” “不是说答应了我,不上阵的吗?”霍照问。 “原本确实没打算上阵的,只是……”萧玉融瞥霍照的神色,“只是崔家军大败,又有三个嫡系被坑害,局势不利,我才上场的。” “简直胡闹!”霍照愠怒道,“你当战场上是儿戏吗?崔氏都中计失利了,你还敢上,嫌弃自己活得太长了不成!” 萧玉融顿时瘪了瘪嘴,“舅舅?这是什么意思?我才回来,有病有伤,快马加鞭只为了早些见到舅舅,舅舅却还对我动辄打骂,横眉冷对。” “我哪儿对你动辄打骂了?什么时候打过你,骂过你?”霍照拧眉。 他看过去,萧玉融已经低着头在掉眼泪了。 霍照怔然,下意识又摁着萧玉融的手腕,抬手触碰到萧玉融的眼角。 摸到她眼角的湿润,霍照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痛般缩回了手,指尖痉挛了一下。 萧玉融只是沉默着垂头落泪。 “好了。”霍照犹疑着伸出手,抱了抱萧玉融,“莫要再哭了,我只是……太急,太怕了。” 他将萧玉融搂过去,像是小时候那样安抚,从头发顺着脊柱一下一下地摸,“好了,莫哭。” 他半大少年的时候,就抱着萧玉融,哄着这个孩子长大。 这也是他一路看大的孩子,也是他一手养大的孩子。 可是那时候萧玉融失踪,所有人都找不到她,所有人都觉得她死了。 所有人都跟霍照说,节哀。 因为他们都知道,霍照没有孩子,他们都觉得霍照将自己姐姐的两个孩子视如己出,尤其疼爱自己一手教养长大的萧玉融。 节哀? 这天底下,只有一个萧玉融,而他也只有萧玉融,叫他怎么节哀? 那几天所有人都神色哀痛,他们都说这是折了霍氏的双翅,损了霍氏的尊容。 不仅仅是楚乐王朝失去了一个公主,霍氏失去了一个公主,更是他失去了自己喜爱的孩子。 所有人都说如同失之一臂膀,可他却觉得远不止如此。 痛彻心扉。 好在,萧玉融还是回来了,回到了他身边,并且活得好好的。 关于他爱萧玉融这件事情,不知如何,或是何时,或者源自何处。 但是他爱萧玉融,不带有任何困惑和骄傲,这有这件事情是这样的。 他如此爱,甚至不知道还应该如何去爱。 “为什么要哭?”霍照问,“明明……” 他从来舍不得对萧玉融说一句重话,可偏偏萧玉融这会哭了。 “我只是……”萧玉融有些哽咽,“我只是感到难过而已。” 她在想,前世霍照死的时候在想什么? 霍照来驰援时,被截杀在两界山处时,想的是什么? 是在责怪她的任性将萧氏和霍氏拖入了泥沼? 还是担忧自己死后,她该怎么办? “……”霍照沉默。 他只是有些笨拙地安抚萧玉融:“别再哭了,我……我带你去吃牡丹酥好不好?” 萧玉融险些破涕为笑,“舅舅,你还当我是孩子呢?” 霍照顿了顿,揉了揉她的脑袋,“少捉弄你舅舅。” “我知道的,我失踪那段日子你都很担心。现在我回来了,不用再担心了。”萧玉融郑重地说道,“我早长大了。” “我也知道。”霍照轻叹一声,目光哀伤,犹如什么溃散的微光,“我一直都知道。” 萧玉融抱住了霍照的手臂,“我要回霍家。” 霍照顿了顿,“霍家?” “干什么,小霍侯难不成不欢迎本宫了?”萧玉融嘟起嘴。 “没大没小。”霍照敲了一下她的头,“你想回便回吧,总归……霍府也是你的家。” 萧玉融笑:“父皇留我用了膳,舅舅却连一夜都不让我留。” 霍照摇头,“霍府甚至有你单独的院子,还叫没留夜。” 到了霍府,萧玉融爱吃的菜摆了满桌,称叹一句满汉全席也不为过。 萧玉融动筷迟疑。 世家门阀,果然是盛名如灾患,金玉供赏玩。 难怪那个传闻中的独孤英打过来以后,杀得士族们片甲不留。 就这样的,霍氏还算是收敛的了。 毕竟那么多氏族,霍照也并没有那么喜欢权势和珠宝。 他夺取这些放在家中不过是因为萧玉融喜欢,家族需要而已。 “都是你爱吃的,怎么不动筷?”霍照见她犹疑,问。 萧玉融夹起一筷蜜炙鸠子,放进嘴里,“论起甜菜,宫中的御厨做得都没霍家的厨子好。” 霍照勾起唇角,“宫中但凡有道拿手菜的御厨,都被你挖去了公主府,哪儿还有什么好厨子。” “这倒是。”萧玉融皱了皱鼻子。 霍照并不是注重口腹之欲的人,更不喜欢什么甜食,霍家那些做甜菜的厨子都是为萧玉融备着的。 “近来还是得吃得清淡些,你伤没好,病也没好。”提起这个霍照就皱眉,“从小到大,都不知道注意自己身子。” “别念了舅舅。”萧玉融往嘴里塞五味杏酪鹅,又夹了一块放进霍照碗里,“吃饭。” 回回霍照多说两句,萧玉融都拿吃食堵他的嘴。 霍照轻叹一声。 等用完了膳食,下人们上了果子和茶水。 金地茶配千叶樱桃。 “如今朝中局势复杂,陛下对你兄长多有猜疑。”霍照道。 萧玉融蹙眉,“父皇从很早前就属意于大哥做继承者,封为太子,入主东宫。如今为何……” 毕竟萧玉歇是早早就被定下来的储君,地位之稳固,没有皇子能相比。 哪怕是如今被打压,也不可能一朝一夕就失势。 “帝王本性罢了。”霍照神色如常,“反倒是三皇子,陛下多有提携,如今春风得意。朝中如今也有不少臣子,站在他那边。” “三皇兄……”萧玉融若有所思。 几位兄弟里,除了如今蹒跚学步的萧玉元以外,其余的都有一争之力。 只不过二哥无心朝堂之事,只爱诗文。 五哥萧玉成又只攻武略。 只剩下大哥萧玉歇和三哥萧玉生。 萧玉歇比较是从小就定下的储君,不仅仅是长子,亦是嫡子。 地位稳固,积威已久。 原本萧玉生也是不想多争的人,如今被萧皇架到了这个位置上,怕是不想争也得争了。 难不成正要同室操戈吗?萧玉融闭着眼叹了口气。 “多想无益,你伤没好,又还病着,还是早些休息吧。”霍照说道。 他站起身,“玉儿,我送你回院子。” “好。”萧玉融随他走了出去。 霍照接过侍从手里的夜灯,“不必跟着。” 侍从们便恭敬地站在一侧,低头垂目。 第55章 君臣比夫妻 夜风微凉,霍照提着灯盏,站在萧玉融前方一些,替她挡着风。 手中微光不偏不倚,刚好照亮萧玉融前行的路。 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还记得年幼时有回雪大,萧玉融又因为吃糖吃坏了牙齿,不被允许多吃而跟霍照闹了变扭。 正在冷战期间,所以霍照冷着脸,一声不吭地提着灯,挡在萧玉融前面给她遮风,送她回院子。 结果风雪太大,霍照走得太快,萧玉融踉踉跄跄没跟上,反而踩到披风被绊了一跤,一个趔趄摔在地上。 没吃着糖、被凶了、跟不上舅舅、还摔了一跤的萧玉融哭得惊天动地。 萧玉融摔了一跤的时候,霍照就转过来了。 现在萧玉融哭得惨烈,霍照被吓了一跳。 他连忙折回来,从雪地里抱起萧玉融,检查萧玉融有没有受伤。 萧玉融没受伤,只是多种委屈下气不过才哭的。 “你走得那么快!我根本追不上!都怪你!”小萧玉融正在换牙期,缺了一颗门牙,边哭边控诉,“你还不让我吃糖,我再也不跟你要好了!” 哭得惨兮兮的,但是说话还漏风,看着可爱可怜,却又有些好笑。 “好好,都怪我,是我的错。”可那会霍照只顾着哄萧玉融了。 这会霍照还想着跟萧玉融讲道理:“可糖不能再吃了,再吃牙就全坏了。” 萧玉融哭了一路。 霍照一只手托着萧玉融,另一只手提着灯,哄了一路。 他在萧玉融床边守了一晚,才等萧玉融哭累了睡着。 萧玉融那么能哭,霍照从那之后也没敢对萧玉融说过重话,也没敢走快。 所以这会霍照走在萧玉融前面,步伐也不大不快。 萧玉融想到往事,没忍住笑。 “笑什么?”走在前面的霍照脚步顿了顿。 萧玉融笑:“想到小时候,因为舅舅不让我吃糖,跟舅舅置气,回来路上绊了一跤,哭了一晚上。” 提起往事,霍照神情柔软了一些,“嗯,哄了你半天都没哄好。” “那会舅舅自己都是青春年少,理应是最爱玩的时候,偏偏那时候舅舅要照顾我,也不嫌烦。”萧玉融说。 霍照摇头,“没什么好烦的。” 三两句话间,就已经走到了院落。 萧玉融的院落这会还是灯火通明的,穿过园子,在石子路尽头,明亮得恍若白日。 就因着萧玉融不喜欢天黑,无论萧玉融住不住,在霍家里她的院子永远都留着灯。 “早些睡。”霍照说。 月色下,他眉目柔和。 萧玉融笑了笑,“知道了,难不成还要舅舅守着我才睡得着吗?” “胡闹。”霍照敲了一下她的头,“去吧。” “好。”萧玉融走向房中。 月亮凄清,霍照目送萧玉融走进屋子里。 第二日,萧玉融在霍家用了午膳,霍照才送萧玉融回了公主府。 霍照再三叮嘱她好好休息,养伤养病,别再半夜批公文。 萧玉融明面上应下了,实际上是一等一的阳奉阴违好手。 回了公主府,那些谋臣武将一窝蜂地都能拥上来嘘寒问暖,萧玉融还得一一回应。 李尧止早早地把易厌带了回来安置好,如今易厌已经自来熟地跟公孙钤称兄道弟了。 公孙照这个亲弟弟站在旁边,反而显得格格不入。 王婉茹显得最激动,冲上来就拉着萧玉融叽叽喳喳了半天。 萧玉融费了不少口舌才让她安静下来。 玉殊早早地交了扶阳卫近来的文书汇报给萧玉融,萧玉融看也没看。 毕竟重要的事情,玉殊自己会另外写一份给她。 度熙一直柔顺地站在一边,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只是偶尔递茶过来给萧玉融解渴。 根据扶阳卫的消息,萧玉融知道度熙近来也没有出什么差错。 追月阁与扶阳卫花部相联合,果然与萧玉融预想的别无二致,是销金窝也是情报站。 因为想着收服整个乘川谢氏,以至于萧玉融对谢得述也相当和颜悦色。 谢得述早就养好了,活蹦乱跳。 “既然养好了,待过些日子,随我去你家乡一趟。”萧玉融说。 谢得述歪了歪头,“乘川?为什么?” “会动脑子了,不错。”萧玉融满意地点了点头,“我要你家族也归顺我。” 乘川谢氏也是大族,门生故吏数不尽,族中之人在朝中为官的也不在少数。 像这样的家族,固然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就像王伏宣嘲讽李尧止,李氏不单一个李尧止在萧玉融这做谋臣,其余子弟各投各的门户。 谢氏也是如此。 觉察到宜王有谋反的心思之后,送出了谢得述做宜王得力干将,其余的子弟门生却不是效忠萧皇,就是尽忠其余明主。 像是如今萧玉歇、萧玉生他们门下,也有不少谢氏之人。 就连萧玉融刚刚带回来等候发落的文王余党中,投降的也有谢氏族人。 这样的氏族多数滑不溜秋,正所谓是狡兔三窟,不会举族押宝在一个人身上。 萧玉融想借助谢得述让谢氏全族支持她,简直是难于登天。 但她说这话时神情平淡,气态落落大方。 “好。”谢得述还真点了个头。 他又稍稍犹豫了一下,“我族人不会真的全部归顺你。” 萧玉融弯了弯唇,“没指望全部归顺,我只是借着收服的名义敲打敲打,让他们帮忙做事而已。” “毕竟,乘川与允州比邻啊。”她眸光幽暗。 “不是吧?主君,你还想着防备太傅呢?”公孙钤夸张地张大了嘴。 萧玉融扬起眉梢,“你知道为什么那些人里我最忌惮柳品珏吗?” 公孙钤当然不知道,老实摇头。 “他是我的师父,我了解他。”萧玉融笑了一声,“他这个人或许不会一直赢,但绝对不会输。” 易厌小声跟公孙钤咬耳朵:“他们师徒关系真复杂。” “我也觉得。”公孙钤赞同地点头。 他俩简直是臭味相投,一见如故,就差没饮酒高歌,大喊士为知己者死了。 萧玉融也没管他俩暗戳戳的小动作,看向了公孙照,“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内务都麻烦你了。” 实际上是王婉茹在操持内务,公孙照负责的是内政。 如今的公孙照身为公主府长史,为幕府之首。 昭阳公主府幕府盛才贤,公孙照统管内务,是为守成之才。 真要说起来,幕府青衫最少年,是李尧止。 只是李尧止到底是位高,虽说是萧玉融心腹,但也不至于在公主府做个正职。 他在萧玉融这里,实际上挂了个虚职是谋臣祭酒,也就是谋士首席。 只不过是多数人还是喊他公子。 听了萧玉融的话,公孙照立即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主君谋划办事,谈何麻烦?” “瞧瞧,这是要有了个绍兖第二。”萧玉融没忍住,取笑。 李尧止笑道:“殿下此言,真是折煞绍兖了。” “照又不会气这小事。”萧玉融说。 公孙照还认真点头,“确实如此,能同公子相似几分,是我等之人的荣幸。” 萧玉融笑着扶住公孙照又要拜下的手,“这倒也不必,照在我心中自是独一无二,是王佐之才。” 公孙照愣在原地。 “你我君臣之间肝胆相照,自当是如民间夫妻那般,同甘共苦。”萧玉融笑靥如花。 易厌在旁看着萧玉融这一套。 萧玉融笑时百媚生,花骨脉,雪肤肌。 看得易厌啧啧称奇:“啧,你家主子真跟个魅魔一样。” “易厌兄,魅魔……是什么?”公孙钤疑惑。 易厌这才反应过来他们不知道,于是解释:“就是你家主子那样的,为了收服臣下,能屈能伸,威恩并施。” “谁家好人君臣会拉着手比同夫妻,还同吃同住啊?这个不得把那个姓公孙的小子给干迷糊了?”他摇头吐槽。 公孙钤异常赞同易厌这句话,“你是不知道,主君先前为了收服我那个傻弟弟,连仁德这样的话都说得出口。” 易厌一副英雄所见略同的表情,跟公孙钤一起蛐蛐萧玉融。 萧玉融现在懒得理他,“诸位近来辛苦,先回去吧,日后再来议事。” 她又转头招呼,“绍兖,随我来吧。” “是。”李尧止跟随萧玉融,回了房中。 李尧止见萧玉融手里还攥着自己当时写的那封绝笔信,难免赧然。 他轻声问:“殿下怎么还带着这封信?” “公子的绝笔书,我自然要好生保存下来,这可是世间仅有。”萧玉融扬起眉梢调笑。 她坐在桌前,又往前倾了倾身子,笑问:“这是你写的绝笔信,还是与妻书啊?” “殿下,莫要再捉弄我了。”李尧止无奈道。 “好吧。”萧玉融坐了回去,“这回就不闹你了。” 她抬眸,极其认真地说道:“只是,我若是真死了,我不想你就那么随我来。” 李尧止愣了愣。 萧玉融道:“我想要史书上记载我的姓名,功过毁誉留给后人评说,我不在乎,但史书要写我。” 她笑:“你来写我,绍兖。” “绍兖必然倾尽心力。”李尧止道。 “好,那便来谈谈正事吧。”萧玉融点了点头。 “殿下要用易厌,朝中有不少非议。”李尧止说,“可要让公孙钤去写几篇赞扬殿下仁德,用才不计较出身与过去的文章?” “嗯。”萧玉融点头,““身在高位,观局须长远,用人做事,也是如此。” 她叹了口气,“朝中那些个泥古不化,冥顽不灵的,整日里酸水直流,不办正事。也就绍兖,知我心事。” 李尧止莞尔一笑,“殿下启用谢得述,也并非只是因为他之武略,更是为了他身后的谢氏,乃至整个乘川氏族。” “氏族间互相联姻通好,荣辱与共,共同进退。得谢得述一人入幕府,后面也会带来源源不断的人才。如此,我才能对抗四世三公的柳氏。”萧玉融说。 李尧止难得起了些玩笑的心思,坐在萧玉融身边,握住了她的手,“笼络李氏,也是如此?” “哈哈!”萧玉融顺势拉过李尧止的手,凑上前去,“绍兖还会有这般心思呢?” 她亲了一下李尧止的脸颊,“我的绍兖,还是如小时候那样可爱。” 李尧止指尖触摸了一下方才萧玉融亲到他的位置,那双写过石破天惊的文章,也挽过沉重坚硬的大弓的手,蹭过萧玉融的下颌。 “殿下。”他也贴近了。 两人鼻息交融,鼻尖挨着鼻尖,额头抵着额头,极近亲昵。 他舔舐萧玉融的嘴唇,然后就是缠绵的一个吻。 耳鬓厮磨时,萧玉融笑着在李尧止耳畔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话是那么说,萧玉融的手却往下伸了过去。 “殿下,还是青天白日呢。”李尧止轻轻按住了萧玉融的手。 “白日宣淫,难道绍兖先前同我没有过吗?”萧玉融笑着问道。 李尧止没使劲,所以萧玉融稍稍一用力就挣脱掉了。 “下属嘛,又要他们上天遁地无所不能,又让他们餐风露宿缩衣节食,这些人怎么可能再为你卖命。”萧玉融一面动作,一面笑着看李尧止的反应,“总得给些好处的。” 李尧止面色绯红,眸光潋滟,被拨弄得意乱情迷。 看着端方持重的公子变成这样,还怪可爱的。 萧玉融亲了亲李尧止的嘴角,“等到本宫临朝称制,绍兖想当驸马?想当王夫?还是当个面首?” “殿下……”李尧止难挨地喘息着。 “哈哈哈哈哈。”萧玉融笑出了声,将自己交给了李尧止,“那来吧。” 夜晚还没到,但是白日依然漫长。 萧玉融寝殿叫了好几趟的水。 公主府都是自己人,萧玉融也从来不避讳人,上了点心思的人都能知道。 易厌抱臂看着萧玉融寝殿的方向,啧啧感慨:“李绍兖平日里看着多正经一个人,看不出来啊。果然史书是不会写这些的,野史有些也是真的。” 野史上没少写李尧止面若好女,以色侍君,夜夜欢好。 第56章 以色侍君 幕僚们通常有自己的家,只是要来公主府工作。 但是像易厌、玉殊、谢得述和公孙家两兄弟这种,都是住在公主府上的。 虽然跟公主住处有些距离,但是上点心,也能知道这些公主的风流韵事。 “易厌兄,人家毕竟是青梅竹马,这也是正常的。”公孙钤说道,“我还喝花酒呢。” 他啧了一声:“狎妓饮宴,京中那些酒囊饭袋,富贵子弟常有。我们公主也没这不良嗜好,人家天潢贵胄,身边也就度熙一个侍君。” “若我是什么王孙贵族,必定得把莺莺燕燕都塞满了后院不可。”他嬉笑着说戏言。 “京中风气确实如此,主君这样,还算钟情了。”公孙照点头称是。 玉殊说:“公主府上侍君就度熙一人,公子送来过美人,不过公主都没瞧上。” 谢得述像个复读机,“一人,钟情。” 易厌白了他们一眼,“你从哪儿看出她钟情?她只钟情自己,只是现在没那么多功夫搜刮美人罢了。而且有李尧止那样貌珠玉在前,她能看上几个人?” “况且谁在跟你们说她花不花心了?我是在说,她跟李绍兖的情谊。”他说。 “哦——”谢得述懂了,认真地问,“你心慕公主?” “什么?你还有这心思?!”玉殊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他上下扫视了一眼易厌,“你存的又是什么肮脏心思?大逆不道!” 公孙钤张大了嘴巴,竖起大拇指。 “易厌兄,这……主君毕竟是主子,对主君抱有如此心思,虽不奇怪,但也不太好。”公孙照犹疑着说道。 易厌面色铁青,“你们都在想什么东西?就算不能回去,我也没打算就这么失身又失心!” 玉殊冷笑:“你若真抱有那样龌龊的心思,你能保证你不动心?能保证自己不屈服于自己的心?” “你说谁呢?少把自己的心思安在我身上!”易厌毫不犹豫地反唇相讥。 “你什么意思?”玉殊恼火,把手按在了剑柄上。 “好了好了!”公孙钤开始和稀泥,把玉殊的手按了回去,“这时候闹起来像什么话?” 公孙照道:“诸位都在主君帐下,理应为主君分忧,就莫要争一时间的口舌之快,伤了和气。” “哼!”玉殊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一时间不欢而散。 易厌切了一声,小声嘀咕:“史书上归顺独孤英,如今归顺小公主,有什么好神气的?” “易厌兄,你在说什么?”公孙钤问。 易厌微笑:“在说你刚刚说的花酒。” “色是药,酒是禄,酒色之中无拘束,只因花酒误长生,饮酒带花神鬼哭。”公孙钤摇着扇子,“易厌兄,你总不会是那种迂腐之人吧?” “自然不会。”易厌摇了摇手指,“食之色也,人之常情。” 公孙钤跟易厌简直是相见恨晚,“易兄,你才是我的亲兄弟啊!” 公孙照无奈摇头。 谢得述见没有大事,觉得无趣,就回去了。 “来来来,易厌兄,你我秉烛夜谈。”公孙钤揽着易厌的肩膀,往自己屋子里拉,“不醉不归啊!” “好啊。”易厌背过身前,又望了一眼萧玉融寝宫的方向。 次日清早,萧玉融就把易厌叫了过去。 易厌在萧玉融没个正型,懒懒散散地站着,“又叫我什么事儿啊?小公主。” 他的目光流连在萧玉融身后,替她梳头发的李尧止身上片刻,又收回了目光。 “为谁画眉?朱唇点丹蔻。”易厌幽幽地说道,“能让公子那么做的,也就公主了。” 李尧止闻言,只是温雅地笑了笑,“易先生早。” 李尧止这礼貌的,反倒是给易厌整得不会了。 “呵。”萧玉融连衣裳都没穿好,修长的双腿交叠。 她身上披了一件外衫,就慵懒地靠在贵妃椅上。 “真不拿我当外人啊?这是我能看的吗?”易厌别过头,啧了一声。 “绍兖有事要忙,先去吧。”萧玉融没理易厌,反倒是对李尧止说。 李尧止含笑低着头,“好。” 他低着头到萧玉融耳畔,像无声的索吻。 李尧止在温存后分离时,都会有无声的、安静的、类似于撒娇般的等候。 萧玉融觉得可爱,所以通常都会满足他。 萧玉融侧过脸,微微扬起脖颈,吻了一下他的嘴唇。 萧玉融道:“去吧。” “绍兖告退。”李尧止笑道。 他在行礼之后,才离开。 “喂喂喂,我这个大活人还在这里呢,你俩卿卿我我,你侬我侬是不是还得顾及一下我?”易厌埋怨道。 李尧止对易厌笑了笑,“失礼了。” 李尧止走了出去,萧玉融看向易厌。 易厌嘴角下撇。 他的目光落在萧玉融左手的裹帘上,萧玉融对崔辞宁的那些爱恨都是真的。 但是那都是过去式了,更何况崔辞宁也恨萧玉融。 可李尧止那是真不一样,李尧止是从小陪在萧玉融身边的,就算有隔阂,萧玉融也爱李尧止。 因为李尧止是真能陪萧玉融一块去死。 其实易厌自打见李尧止在萧玉融身边第一眼,就似有所觉了。 他俩的表现给易厌的感觉就是,他俩的亲密绝对远超旁人。 哪怕是易厌亲眼见证过的,拦在门前保护萧玉融走的崔辞宁,实际上也远不及李尧止跟萧玉融的亲昵。 这也或许是因为李尧止从小就长伴萧玉融身侧的原因,他们之间的举动即使显得自然和理所当然,但却总是无意中失去边界感。 易厌现在突然理解了,为什么毒唯只对真嫂子破防。 “你气什么?”萧玉融扬起眉梢,“你都说了自己是穿越过来的,你那个时代开放得很,难不成还比不得本宫这个古人?” 她撑着下巴,饶有趣味地前倾身子,“还是说你没看到史书上记载说,本宫豢养了不少面首吗?” 她倾身过来,身上有牡丹浓郁馥郁的芬芳。 一靠近,易厌仿佛就眼前花灼灼,叶茸茸,花香四溢。 她身上晃目的白,还有不经意间若隐若现的胸脯,都让易厌绷紧了身子。 “公主,我提醒你一下。”易厌僵硬地站在原地,指了一下萧玉融胸口,“我不是宦官。” 能在血气方刚的儿郎门前这样的,易厌都不知道萧玉融是真的不在乎,还是说故意的了。 萧玉融笑了一声:“这是什么意思?想以色侍君?” 易厌半跪在萧玉融面前,扬起一个笑,“要我突然间从幕僚变面首,也有些不太适应啊。” “你才做我几天幕僚?还不习惯?”萧玉融身子前倾,染了丹蔻的指尖勾起了易厌的下颌。 “还是说……你见色起意啊?”萧玉融挑着易厌下巴,“嗯?” 这虽然是掌控的动作,肢体接触却不多。 萧玉融给易厌预留了逃离的机会和空间,但也保证自己能在易厌逃避时,能及时抓住他。 毕竟萧玉融只是挑逗易厌玩,她需要的是易厌能为她做事,出谋划策。 至于易厌是否会满足她的恶趣味,那只是意外之喜。 所以萧玉融允许易厌逃离,却不允许他脱离控制。 易厌顺势迎了上去,“那你是也想收我做面首吗?” “面首?”萧玉融笑出了声,吐气如兰。 她的指尖从易厌的下巴上,一点点滑下去,“我喜欢小朵那样长得漂亮的孩子,至于你?” 易厌闷哼一声:“我不好看?” 萧玉融用的是右手,左手还受着伤,裹着细麻。 “好看啊。”萧玉融的动作并不轻柔,甚至是恶意的凌虐,“但是脾气不太好,我喜欢温顺的。” 她故意折磨易厌,“你看看,你现在就不听话。” “我*,你……你别那样子搞!萧玉融!”易厌发出的声音类似犬类的呜咽,含糊不清地骂着,到后面甚至直呼其名。 萧玉融脸上笑意不改,手上却加重了力道,“你刚刚叫我什么?” “呜……”易厌面色潮红,眼睛湿润,嘴上也该是胡乱喊了,“萧玉融……不是,玉融、公主小公主……主子……” 平时怎么样一个无法无天的人,再怎样混不吝,这会身家性命在人家手里,也照样指哪打哪,说什么是什么了。 “公主,淮陵侯求见。”门外传来声音。 易厌喘着气,神情迷乱,偏偏这个时候被打断。 他咬着牙,支撑起身子。 “喏,有正事了?”萧玉融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易厌,收回了手。 萧玉融站了起来,对门外说:“翠翠,为本宫更衣梳妆。” 她那平静冷淡的样子,活像事后无情的渣男。 “想好了,自己洗干净了躺床上。”萧玉融笑着拍了拍易厌铁青的脸。 她直接就走到了外间的梳妆桌前,丢下易厌一个人在原地。 易厌捂住脸,喘息着趴在萧玉融刚刚靠过的贵妃椅上,平复了许久,才勉强压下。 “萧玉融……过分……真是过分……”易厌将脸埋在软垫上,恨恨地骂道。 萧玉融可没管他背地里怎么想的,梳妆完了就出去面客。 其实见王伏宣也没必要多精细,只是见完了王伏宣,顺道萧玉融还要出门而已。 “好久不见啊,淮陵侯。”萧玉融坐在主座上。 王伏宣早已恭候多时,目光落在萧玉融身上。 萧玉融鬓发间垂落一串拇指大的金珠,晶莹的光晕折射在她脸庞上。 这看着像是哪个臣子想着讨好如日中天的昭阳公主,而特意打造的。只想着金贵,没考虑样式。 按常理来说,一个人头上如此夸张地戴满了金玉,那应该是很俗气的。 但如此俗气的饰品,她戴了却雍容华贵。 昭阳公主就是有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 他就不会这样,他要是打样首饰给萧玉融,那必然得是样式时下最新颖的,不能仅仅是炫富般的堆金砌玉。 “嗯。”王伏宣垂眸。 萧玉融扬起眉梢,“你来找我,总不会是为了叙叙旧,问候问候家常吧?” “我来,是问你这账目。”王伏宣示意侍从把账本递给萧玉融。 这账本正是所谓这次平乱的支出,毕竟当初说好了平乱一切支出由王氏买单的。 萧玉融压根没接,微笑着问:“说好了的事,淮陵侯总不会是要赖账吧?” 王伏宣阴沉沉地瞥了她一眼,“那也得你这账本是真的是对的,你扪心自问,你偷偷摸摸地在上面加了多少有的没的。” 光是连那扶阳卫的花销,萧玉融都让玉殊悄无声息地分批以不同名义算进了账本里。 “这话说的,淮陵侯可真是冤枉我了。”萧玉融流露出无辜的神色,眨了眨眼睛。 她指了指账本,“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淮陵侯只管说就是,我与淮陵侯一一查对。” 王伏宣抄起一则账本,“不对?你来说说,这梅子一栏,为何花了五万两?” 萧玉融正色道,“盛夏炎热之际,兵士们想吃些梅子解解暑,也未尝不可。” “一升梅子就八文,够五名兵士吃了吧?皇军就算是加上崔家军也总共只有八万人!一日下来撑死也就十三万文千,一百三十两!一月也就四百两银子左右!”王伏宣冷笑。 他晃了晃手里的账本,“你们就算是日日吃,两年顶了天了也就是能吃一万两!更别说这只是夏日吃的了,你是怎么敢给我写五万两银子的?” “不过是吃个梅子罢了,淮陵侯又何须如此生气。”萧玉融叹了口气。 她细细道来:“运输梅子要人,贮藏梅子要冰,桩桩件件这瞧不着的地方,花钱的多着呢。” 王伏宣拍了两下账本,“这还只是单单梅子一处,其他地方不计其数!” “哎呀。”萧玉融从王伏宣手里抽出了账本,“不过花点小钱,淮陵侯何至于兴师问罪?” 王伏宣险些被萧玉融气笑了,“雁过留毛,兽走留皮,公主可还真是配得上夺泥燕口那首诗。” 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 “亏公主能下手。”他气恼。 第57章 千金难买笑 “淮陵侯这话说的,可就真是伤人心了。”萧玉融刻意露出还包裹着裹帘的左手。 实际上就这点伤,精细养着,按时涂抹那天价的药膏,到时候连疤痕都不会留下。 萧玉融现在这么做,也不过是略施小计而已。 她哀愁地叹了口气,拿左手拢了拢鬓发,“再猜疑下去,岂不是离间故人心?” “你的手伤了?”王伏宣半眯起眼睛,戾气横生,“谁伤的?” 其实是崔辞宁伤的,不过追根究底,是萧玉融发疯自己搞的。 但是萧玉融必然不会这么说,而是道:“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一线,早不晓得是谁伤的了。” 萧玉融这么一说,王伏宣果然神色动摇了。 他叹息一声,收起了账本,“罢了,既然应了你,这些我也不追责了。” 听到王伏宣说一笔勾销了,萧玉融才露出笑靥。 “还是王氏大方。”萧玉融莞尔。 王伏宣轻哼一声:“少巧言令色了。” 萧玉融没再理睬王伏宣那些小脾气,“在军中的日子里,我可是日日夜夜都思念着师兄呢。” “思念?”王伏宣嗤笑,“你指的思念就是不回我的信,然后就只回‘平安’两个字吗?而且就连这两个字还是李尧止代笔。” “哎呀,这都被师兄发现了呢。”萧玉融故作惊讶。 王伏宣真被气乐了。 萧玉融站了起来,“我要去拜会先生,可要同去啊?师、兄?” 她又把师兄咬得抑扬顿挫。 “我闲来无事,去找什么老师?”王伏宣微微扬起眉梢,“我可不是他爱徒,去了他那,不是下棋就是看书,话都不能说几句,无趣得很。” 萧玉融扬眉,调侃:“这么就我回回去,先生话也不少呢?怕不是师兄自己太孤僻吧?” “你觉得老师话多?”王伏宣险些笑出声。 这也有意思得很,在外界眼里,都觉得萧玉融是柳品珏最喜爱的徒儿。 毕竟柳品珏教她教得最多,话也最多,平时照拂也最多。 萧玉融轻啧了一声。 这么想来,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是柳品珏最爱的徒儿了。 不过谁知道柳品珏连爱徒也杀啊? 这是什么?杀徒证道? 王伏宣不愿意跟萧玉融一同去太傅府,萧玉融也只是顺口一说而已。 王伏宣不去,她便是自己去了。 萧玉融被人带到柳品珏面前时,柳品珏正在院子里练箭。 萧玉融的箭术是由柳品珏教的,柳品珏箭艺自然也卓然。 瞄准靶心,松弦,一箭正中靶心。 此情此景,难免也叫萧玉融回想起曾经。 箭一开弓,便无回头路可走。这个道理,也是柳品珏教的。 萧玉融的箭艺是由霍照和柳品珏一起教的。主要还是柳品珏,霍照是加以引导。 “箭艺只要勤学苦练,准头都能变好。”柳品珏曾经那么说过。 “什么意思?这么说来这就是靠刻苦?我没天赋吗?那我不要学了。”萧玉融听了就松手,把控丢在地上,板着张脸。 那会萧玉融自视甚高,对柳品珏的安排很不服气。 她觉得自己怎么可能没天赋?肯定是柳品珏觉得她只是个女郎,糊弄糊弄过去就得了。 “凭什么绍兖学剑,又让伏宣学暗器,到了我这,只能学这只要勤学苦练就能学好的箭艺?”萧玉融质问。 剑是尊贵,暗器又考验天赋。到了她这,只需要勤学苦练。 她气道:“先生偏心!” 柳品珏扬起眉梢,“我偏心?” “你说我偏心,那我就偏心吧。”柳品珏拿戒尺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萧玉融的肩膀,“把弓拿起来,接着练。” 萧玉融抗拒,“不练了!我不要练了!” 在柳品珏这里,撒泼打滚那一套都是没有用的。 因为这些对萧皇他们那些心疼她的人有用,对冷血无情的柳品珏,可谓是隔靴搔痒,全无用处。 就算是事后跟萧皇告状哭诉,说不要学了,那也是没有用的。 萧皇只会哄完她以后,接着让她去柳品珏那里学。 所以萧玉融千千万万个不乐意,对上柳品珏,撒娇是没有用的,用公主身份威压那也是没有用的。 那会能压制她这个混世魔王的,也就一个铁面无私的柳品珏。 不过说到底萧玉融也该感谢感谢柳品珏,如果不是柳品珏,以她当时那种性子,怕是造成了不学无术的纨绔草包。 她如今能议朝政,论军事,能写诗文能挽弓箭,多得亏了柳品珏没有屈服于皇族淫威。 不过像是柳品珏那种人,也不可能会卑躬屈膝就对了。 “多年过去,先生箭艺,不减当年。”萧玉融鼓了两下掌。 柳品珏对萧玉融的到来丝毫不意外,收起了弓,“听闻此次平乱,你一箭射穿叛军帅旗。如此看来,如今你的箭艺,理应在我之上了。” 萧玉融笑了一声:“这还得多亏了先生当年教导,孜孜不倦。因材施教,教我以骑射。” “因材施教?”柳品珏流露出嘲讽的神色,“也不知道当年是谁追着我大骂先生偏心?” “陈年往事,先生怎么还记得?”萧玉融撇了撇嘴。 柳品珏顿了顿,说:“非我偏心,你的力量、爆发力不及他们,但比起专注、耐力,但是洞察力和敏锐力,你比他们强。” 萧玉融挑了挑眉,所以柳品珏这算是对她解释了? 她小时候总哭闹着说柳品珏严厉,但她其实也知道,相较于其他人,柳品珏待她是最纵容的。 嗯……说来说去,还是不妨碍柳品珏杀她。 萧玉融越想,越觉得柳品珏这人心狠程度非比寻常。 柳品珏威仪很重,清冷孤傲,表面上对谁都客气礼貌,但他人在那,就让人不敢靠近。 对待萧玉融,柳品珏可谓是已经算是特殊,却还是可以为了江山之重杀她。 “所以才说,先生于我而言,是恩师。”萧玉融随口奉承。 “是恩师。”柳品珏点了点头,“见完了玉京这一圈的人,才能想到我这恩师。” 萧玉融叉腰,“先生也才真是的,若是念着我,不早来见我。如今我主动来见先生,先生还有挑三拣四,阴阳怪气。” 柳品珏嗤笑:“牙尖嘴利。” 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此次回京,你带回了个文王的谋士?” “是。”萧玉融坦荡,“他名叫易厌,脑子聪明长得好,诸多特殊之处,我很喜欢。” “我可是听说了的,你因为他吃了不少苦头,就连失踪之事也与他息息相关。”柳品珏意味深长。 “易厌……”萧玉融半眯着眼睛,回想,“可用。” 柳品珏瞥了她一眼,笑:“你对他,早已见猎心喜了吧?” 萧玉融说:“我见贤才心喜,那是好事,难不成先生喜欢我任人唯亲?” “喜形于色是大忌。”柳品珏面不改色道。 萧玉融撇了撇嘴,“比不上先生这样山崩不乱。” “贫嘴贫舌惹人嫌。”柳品珏抬手点了一下萧玉融的额头,微微翘了翘唇角,“不过人倒是聪明了不少。” “先生先前不还训斥我,天不生你萧玉融,楚乐万古如良夜吗?”萧玉融似笑非笑。 柳品珏:“……” 记仇。 “如今该改了。”柳品珏说。 “改什么?”萧玉融还真有点好奇,她这位师父,会对她有什么样的新评价。 柳品珏望向她,含了些笑。 他道:“天不生你萧卿卿,楚乐万古如长夜。” 柳品珏很少夸人,这评价,能从柳品珏嘴里说出来,萧玉融是做梦都不敢想。 见萧玉融惊异的神情,柳品珏扬起眉梢,“怎么?” “既然先生如此夸耀我了,这午膳岂不是得上些好的,才对得起我这真真正正的爱徒?”萧玉融笑问。 柳品珏行事作风节俭朴素,估计那些奢靡的东西是全用在萧玉融身上了。 或许是为了给底下人做表率,哪怕是如今这个时期,还没做皇帝呢,柳品珏的日子就已经相当简洁明了了。 萧玉融见过他连掉到地上的糕点,都要弯腰捡起来拍掉灰尘,塞进嘴里。 至少这一点,萧玉融佩服柳品珏。 难怪反的人那么多,最后是柳品珏当皇帝呢。 “得寸进尺。”柳品珏扫了萧玉融一眼。 话是那么说,萧玉融坐到桌前时,还是看到饭菜精致。 病还没好,吃饭时候萧玉融没忍住咳嗽了两声,被柳品珏瞥了一眼。 萧玉融以为柳品珏是嫌她,压着喉咙的痒意,硬生生憋红了脸。 柳氏藏书之多天下闻名,虽然多数在柳氏祖宅,但是在太傅府里,柳品珏也摆了不少藏书。 萧玉融来,其中之一的目的也是这个。 萧玉融用完了膳食,照例从柳品珏那领了钥匙,跑到太傅府的藏书阁里翻看那些孤本。 柳府最是清净,里里外外,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都有死士把守。 这藏书阁更是生人勿入,没人打扰。 听到声细细的猫叫,萧玉融还以为自己幻听了。 从窗口探出头,才看到一只幼弱的瘸腿小猫,在窗子底下哀哀地叫。 看着……有点像谢得述? 萧玉融扬起眉梢,去把那只小猫抱了进来。 她检查了一下小猫的腿,看来是玩得太野了,从高处跳下来摔瘸了。 “公主。”门外有人敲门。 “进来。”萧玉融头都没抬一下。 侍者端着一个小盅走了进来,毕恭毕敬道:“主君叫奴才送点心来。” 萧玉融打开盖头,是一盅血燕窝,也是名贵补品。 “这猫是府上的?”萧玉融端过盅子,问。 侍者道:“公主说笑,府上从未养过宠物,许是从外头溜进来的野猫吧。公主若是不喜,奴才这就捉了去。” “不必,本宫瞧着倒是可爱呢。”萧玉融把盅子推到小猫面前,“腿断了,那这个给你喝吧,补补。” “公主……这……”侍者惊道。 萧玉融凉凉地扫了过来,“怎么?” “并无什么。”侍中连忙低下了头。 小猫把这张脸都埋进了盅子里,一口一口喝得欢快,摇头晃脑的。 萧玉融并非善心无处安放的人,但是兴致一来就怎么也挡不住。 这野猫越看越像谢得述,萧玉融觉得有趣,笑着挠小猫下巴。 “奴才先退下了。”侍者从藏书阁离开后,回到了柳品珏那。 柳品珏正在批阅公文,听到脚步声,头也没抬,“她喝了?” “公主……”侍者踌躇不决。 “怎么?”柳品珏抬起了头。 侍者战战兢兢地说道:“主君,公主把那道冰糖血燕用来喂偷溜进府里的野猫了……” 他想了想,又极其小心地补充了一句:“昭阳公主好像很喜欢那只野猫,一直在逗弄。” 血燕窝是燕窝中的极品,属于罕见的滋补佳肴,好的珍品卖价昂贵,更有食中黄金之称。 正宗的更是有市无价,那一小盅就不止价值千金了。 正因为用它和冰糖一起炖,对肺最好。 方才柳品珏见萧玉融在饭桌前咳嗽,才叫人炖了给她送过去。 柳品珏又是平日里俭约从简的人,这算是他平素开支里最铺张的一笔。 侍者把头埋得极低。 柳品珏威仪重,不怒自威,轻飘飘一眼就犹如千钧之重。 他生怕柳品珏一发怒,自己受了牵连。 而刚刚那一句萧玉融很喜欢那只猫,也是刻意加上的,为的就是试探传言真假。 “罢了,由着她去吧。”柳品珏只是微微一怔,便无奈地摇了摇头。 此言一出,侍者也愣住了。 柳品珏用手撑着头,把手里那折柳氏族人写萧玉融公文。 字字句句都是在写萧玉融奢靡成性,铺张浪费,还控诉萧玉融抢了族中商铺的生意,简直是擅权跋扈。 他把那公文丢到一边,重新取了一折公文展开,“写得倒是没错。” “主君?”侍者小心问。 柳品珏指尖不轻不重地敲击着桌面,微微勾起唇角。 他含了些隐晦的笑意:“千金难买我卿卿高兴呢。” 侍者又问:“那……主君,那只猫?” 柳品珏道:“留着吧,别管。” “是。”侍者正要退下。 第58章 天上人间颜色 “等等。”柳品珏又叫住了侍者,“血燕窝叫厨房再去做一份,给她送去,嘱咐她喝了。” “是、是。”侍者又道。 看来外面传言不假。他快步走出去,心里暗暗道。 柳品珏果然珍爱自己最小的弟子。 萧玉融在那头一面看书,一面逗猫,中途还喝了又重新送来一份的冰糖血燕。 天色渐晚,萧玉融抱着猫站到柳品珏面前。 柳品珏还在看公文。 这勤俭的,这敬业的,夙兴夜寐,孜孜不辍,萧玉融都要为之感动了。 “怎么?要把这只猫领走?”柳品珏看都没看她一眼,“无主之物,直接拿走就是。” “不啊,我是打算留在太傅府里的。”萧玉融摇头。 柳品珏顿了顿,“你是打算让我养?” 萧玉融说:“没啊,我是它主人,我只是寄养在太傅府里而已。” “萧卿卿,你是不是有病?”柳品珏面无表情地抬起头,“你公主府是少人还是少钱了?要养直接领回去养着就行了,非要留在我这,发什么疯?” 被骂了,但是意料之中。 萧玉融本来留猫在这里,就是扰柳品珏心志的。说白了就是故意给柳品珏添堵,让柳品珏每次看到了都能想到自己。 而且猫是活物,活物联想到人就更容易了。 像萧玉融就能想到谢得述,而柳品珏看着,只会想到萧玉融本人。 “先生,不过帮弟子看着点猫而已,又不用费神费心,喊个人给点吃食给个窝就是了。”萧玉融状似无辜,“这点小忙,不至于也不帮弟子吧?” 柳品珏颇为头疼地捏了捏眉心,“你领走。” “我偏要留在先生这。”萧玉融开始无理取闹,“我好不容易从战场上得胜归来,这点小事,先生也不肯帮我。” 她直接把猫放下,“我就先走了,猫先生得看着,我下回来还要问,还要看。” 语罢,她直接走向门口。 “萧卿卿!”柳品珏气道。 “哦对了。”萧玉融停下脚步,转头提醒,“先生记得叫个兽医给看看腿,它腿瘸了!” 柳品珏还没说什么,萧玉融就快步走了出去,“我先行一步了,先生留步!” “你!”柳品珏站到一半,看萧玉融逃得飞快,又坐了回去。 只剩下柳品珏和那只瘸腿小猫大眼瞪小眼。 在柳品珏这里待到了晚上,萧玉融才回的公主府。 走到床前,看到坐在床上,神色忿忿不平的易厌时,萧玉融还愣了愣。 哦对,她险些忘了这茬。 一看萧玉融那表情,易厌就知道她肯定是把自己忘了。 “你这个始乱终弃,喜新厌旧的女人!我就知道你早把我给忘了!”易厌气愤不已。 “你可别乱说话啊,我和你可还没什么呢。”萧玉融毫无心理负担,满不在乎地坐在了易厌身边。 易厌眼尾发红,“当初我就不该跟着你跑来玉京。” “怎么?”萧玉融笑着凑近他,“难不成来了玉京,你是……失身又失心?” 听到萧玉融说这句话,易厌顿时反应过来了。 连他昨晚说的话都知道,必然是扶阳卫监听后告诉萧玉融的。 “你还让扶阳卫跟着我们?”易厌咬牙道。 萧玉融说:“镜部监察百官,这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易厌实际上很容易分心,像这会萧玉融靠近了,他就不自觉跟着视线也飘了。 “你如今身在此地,难道不正说明是你心之所向吗?”萧玉融笑意盈盈地望着易厌。 她的指尖指了指易厌的心口,“你敢说,你对我没有非分之想?” “我!”只有这一点,易厌不管说不说谎,他都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萧玉融像是嘲笑:“瞧瞧你,连否认这一点都做不到,还想要做什么?” 易厌突然间就冷静下来了,他深呼吸一口气,直视萧玉融。 “如果你我真的做了这些事,王之不王,臣将不臣。”他复杂道,“你知道我并非此间之人,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也与之不同。” “我跟着你,本就是因为你有趣,也是为了自己看个乐子。至于你的千秋大业,你的楚乐,你的家国,你的亲友,我一概都不在乎。”他的模样是难得的认真。 他说:“可现在如果真的跟我扯上关系,我怕是对你最后点敬重也没了,难道你还想我为你卖命又卖身的?” 易厌轻笑一声:“小公主,做人可不能这么不厚道。” 他也深知自己是后来者,跟李尧止没法比,跟柳品珏、王伏宣也没得比,就连崔辞宁、玉殊他们来得都比他早。 他也只是乐得多说两句,万事不上心。 “但是,你明明看见了。”他说。 萧玉融明明看见了他的片刻真心。 “底下人为我卖命,我都会给些好处。”萧玉融说,“至于你呢,这算是我给的……” 在易厌的注视下,她歪了歪头,“……缠头?” 缠头?易厌脸都黑了。 怎么?他连度熙那种面首都够不上,只能当个野花,算个鸭是吧? “所以,你这意思是,只要我为你所用,对你有用,你就愿意跟我一晌贪欢,作为给我的缠头?”易厌磨着牙根翻译了一下萧玉融的意思。 萧玉融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坦然点头,“说得没错。” “毕竟你生得模样好,而我,恰恰也喜欢。跟我难道你吃亏吗?天上人间,我萧玉融是第一好颜色。”萧玉融颇为理直气壮。 “好好好!”易厌是真的被气笑了。 他露出森白的牙,“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这等智谋,这等姿色的,缠头是不是该多要些?” 萧玉融来了兴致,笑问:“你想要多少?” 易厌道:“想要床笫之间,为所欲为。” “哈哈哈哈哈!”萧玉融鼓掌,“好一个为所欲为啊。” 她摊开掌心,“你若是真能助我大业,这点缠头算什么?” “那公主可得瞧好了。”易厌凑了上去。 萧玉融发现,自己话还是说早了的,易厌说的为所欲为,是真的为所欲为。 到后头萧玉融都开始怀疑,这缠头自己是不是真的给得起了。 捏着萧玉融脸颊的时候,压着萧玉融后颈的时候,易厌都享受着追逐的过程。 “公主有句话,的确没说错。”汗滴在萧玉融锁骨上的时候,易厌说。 “哈……什么?”萧玉融意识有些混乱。 易厌的双臂撑在萧玉融耳畔,俯下身说道:“天上人间颜色一石,你独占十八斗,其余人倒欠八斗。” “这样的……好颜色,连带着……都娇艳欲滴,越看越想要……”易厌的嘴张张合合,“连我都想要日日夜夜与你……” 萧玉融迷蒙地望着易厌,没听清楚他说的话。 “你、你说的什么?”萧玉融连气都没喘匀。 “哈哈。”易厌笑出了声,他埋在萧玉融颈肩,加重了力道。 “脏话、浑话、荤话。”他伸手捂住萧玉融的耳朵,“别听。” 萧玉融没忍住喊出了声,莺啼婉转。 易厌又捂住了她的嘴,“别喊,麻筋酥骨的。” 萧玉融用眼睛看着他,眸光潋滟。 “哎。”易厌又用手轻轻遮住了萧玉融的眼睛,“别这么看我。” 但实际上他俩下手都没留情。 萧玉融身上都是红痕牙印,而易厌背上遍布抓痕。 第二天腰酸腿软,萧玉融根本没处使力起来。 好不容易撑着自己坐起来,易厌伸出手臂勾住萧玉融的腰,萧玉融又被揽回去倒在了床上。 “再躺一会嘛。”易厌趴在床上,懒洋洋道。 努力半天,一朝回到解放前。 萧玉融气急,“易厌!” “怎么了怎么了?”易厌抬了一下眼皮。 萧玉融用膝盖撞了撞易厌的腰,“扶我起来。” “好吧……”易厌爬起来,扶着萧玉融起来。 他嘴里还嘀嘀咕咕的,小声嘟囔着什么。 萧玉融没听清,但也懒得理他。 她将易厌指责她提上裤子就不认人的话抛之脑后,撑着酸软的身子起来。 翠翠领着一行侍女将水盆毛巾等捧过来。 “我可不像你这个闲人,我有的是事干。”萧玉融白了一眼易厌。 “那好吧,大忙人,我来伺候你怎么样?”易厌搂着萧玉融的腰,挑着眉毛问。 萧玉融嘲笑:“你还会这手呢?” 易厌也没个正形,“试试?” 翠翠看了眼萧玉融的脸色,领着侍女们下去了。 易厌照顾人的手法并不生疏,虽然说也没像李尧止那种细腻服贴,但也还算说得过去。 如果忽略易厌偶尔捏一捏萧玉融脸颊,摸一把她的腰,有时候甚至还有往下趋势的话。 “你这是在非礼我?”萧玉融似笑非笑。 “别那么说嘛,小公主,我们睡都睡过了,还在乎这个?”易厌捧着脸,“我只是亲近亲近你嘛。” 他脸上可看不出什么亲昵的神色。 见萧玉融不为所动,易厌耷拉下眉眼装可怜,“我昨晚可被你折腾狠了,背上全是抓痕,好疼。” “装什么?”萧玉融面无表情。 易厌果然恢复了嬉笑模样,“好嘛,我说啊公主,你要去干什么?” “带谢得述去谢家。”萧玉融说。 “哦,好呢,那你去忙。”易厌懒洋洋地坐回床上,“奴家等着殿下再次来临幸。” 萧玉融冷笑:“赶紧收拾利索了滚回自己屋去,别赖在本宫床上。” “好——无——情——啊——”易厌拖长了调子,“昭阳公主翻脸不认人啦。” 萧玉融没打算接着跟他扯东扯西,还是办正事要紧。 见了谢氏的老宗主,萧玉融才知道这些世家门阀老顽固的老奸巨猾。 哪怕谢得述在旁边,谢家家主也只是笑眯眯地将萧玉融奉为上宾,礼遇而已。 想要谢氏完全归顺,确实也有难度。 谢氏家主顾左右而言他,说着会对萧玉融尽力支持,实际上还是多方周旋的意思。 见了谢家家主这一面,萧玉融反倒是不急了。 果然这氏族,还是得一个一个慢慢握在手里啊。 还是她操之过急了。 回了府邸坐下,度熙早早地就侯着了。 “公主与小谢大人可还顺利?”度熙柔顺地递上一盘剥了葡萄皮的葡萄。 谢得述站在萧玉融椅子前,看着萧玉融。 萧玉融瞥了他一眼,果然像那只小猫。 “他们不愿意归顺你。”谢得述说。 “我又不是看不出来。”萧玉融捏了一颗葡萄塞进嘴里。 “哪来的葡萄?”萧玉融表情变了变,这葡萄涩口的要命。 度熙小心翼翼地贴过来,“是我去市集买的。” 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放到萧玉融唇边。 萧玉融把嚼烂了的果肉吐到度熙掌心里,显然心情不悦。 “我去叫人换新的一批。”度熙低眉,神情落寞。 他原本是因为萧玉融喜欢吃些新鲜果子才亲自去挑选去买的,没想买来的品质不好。 萧玉融摆了摆手,“追月阁如何?” 度熙说:“追月阁一切顺利,只是侍中与侍中夫人时常光临。” “哦?”萧玉融挑眉,“走前绍兖敲打了,如今是……死灰复燃?” “已经很久了,侍中夫人常常一掷千金,而侍中并无异议。”度熙顿了顿,“侍中夫人最为喜爱的那位乐者在其醉酒之后,听闻其对公主不满之语。” 萧玉融笑:“嗯,还有呢?” 度熙垂目,“还有意图养死士,与公主夺兵权之意。” “怕也是不止,她想的是直接反了吧?”萧玉融道。 度熙说:“公主英明。” “这倒反而是有意思了,我倒是高看一眼。”萧玉融撑着下巴,“只是这话也能醉了酒往外无意泄露,着实愚蠢。” 她其实还有些意外呢,宁柔居然还没放弃? 果然恨才是更好的武器啊。 “玉殊。”萧玉融道。 玉殊从暗影之处无声无息地走出来,跪在萧玉融面前,“任凭公主吩咐。” 萧玉融看他眼眶似乎是有些红,愣了愣,“晚上没睡好熬红的?” “不是。”玉殊闷声回答,嗓子也有些哑。 萧玉融又多看了他一眼,“多派两个人盯着侍中府那里,以防有异动。” “是。”玉殊道。 第59章 猫猫狗狗 “小朵。”萧玉融又看向度熙,“宁柔又去了追月阁的话,多看着点哄着点。务必要让她,心满意足,多吐露些东西。只言片语,有用就行。” 度熙点头,“是,度熙这就去办。” 他像是要将功赎罪,快步就走了出去。 萧玉融看向他背影,指尖敲了两下椅子扶手。 度熙比起先前确实是不卑不亢,只是嘛,面对她的时候却还是这样动辄惊惶小心。 “你又是怎么?”萧玉融看向玉殊,“眼睛红,嗓子也哑,干嘛去了?” 玉殊摇摇头,“没干嘛,照常守夜。” 萧玉融无奈,“不是说了吗?如今你身处高位,不必事事躬亲。” 她还想多少两句,对视上玉殊湿漉漉的眼睛,又说不出来。 她只能叹了口气:“你指派两个水部的扶阳卫在侧护卫不就好了吗?” “公主是不要我了吗?”玉殊可怜兮兮地问道。 “啊?”萧玉融没能理解他的逻辑,“为什么不要你?” 说实话,萧玉融也有些没懂。明明前世玉殊也算是割据一方的群雄,如今怎么这么黏人呢? 他对萧玉融不设防,望向萧玉融的眼睛永远干干净净。 每次萧玉融一回来或者一出现,他就会兴高采烈地冲到萧玉融面前,黢黑的眼睛都亮晶晶的。 怎么看怎么像迎接主人的小狗。 但玉殊也杀人,萧玉融不在,就是看家的恶犬。 玉殊委屈巴巴地低下了头,“昨晚公主是跟易厌在一块……” 他的目光流转在萧玉融颈肩,萧玉融侧颈上有半枚不显眼的牙印,锁骨上还有红痕。 玉殊眼底泼出一丝阴狠。 提起易厌,玉殊表情又变得咬牙切齿,“易厌那个家伙……是不是他威胁公主?公主失踪,也是他的手笔……” “我去杀了他。”他胸膛起伏两下,深呼吸两下,迈步转身就要走。 “等会,回来!”萧玉融完全没理解他这起伏的情绪和变化的思维。 玉殊早已走出很远。 萧玉融看向谢得述,“去把他拦下,带回来。” 谢得述抿了抿唇瓣,直接抬脚跟了上去。 那头的玉殊早已经冲到了易厌面前,拔剑就砍。 原本在屋子里翘着二郎腿翻兵书的易厌瞠目结舌地看着玉殊破门而入,然后二话不说就提剑砍人。 玉龙双剑落下,斩落易厌一缕头发。 易厌抱着兵书急急忙忙避开,“喂!你干嘛?!” 回应他的又是一剑。 “你这神经病!发什么疯?”易厌翻身躲开,“你再这样我就还手了啊!” “你个被帷幄之中出谋划策的谋士,还敢还手?”玉殊嗤笑出声。 他出手即是杀招,一剑直刺易厌心口。 易厌一脚将桌子踢向玉殊,木桌被玉龙当中破开。 易厌从腰间拔出四棱锏,刺向玉殊,被玉殊挡开。 四棱锏长而无刃,杀伤力可观,是骑兵用以破铁甲的武器,以力制敌。若论刚猛强横,就是利刃也不及锏。 锏不以利刃喋血杀人,以重击、威慑敌手,不见血光便能制服对方,需要力大之人才能运用自如。 易厌既然能用四棱锏,也恰恰证明他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你藏拙?”玉殊怒道。 “我说了,再来我可就还手了。”易厌轻嗤一声,“而且谁跟你说谋臣不会打架的?” 兵戈相击。 姗姗来迟的谢得述伸手扣住玉殊肩膀,“够了!” “你也拦我?”玉殊甩开谢得述的手。 谢得述冷声质问道:“公主门下,你们非要闹得人尽皆知,等着明日玉京之人都看公主笑话吗?” 玉殊硬生生止住了手。 易厌这才喘了口气,他脸上还有被玉殊剑气划出的一道小口子,气愤填膺:“你倒是评评理,这个疯子二话不说就跑我这里提剑就砍!我是正当防卫!” “你瞧瞧,我都受伤了!”易厌指着自己脸上那道细小的伤口,“这叫我怎么出卖色相?” “你!”玉殊握紧了剑。 “玉殊!”谢得述冷着脸叫停,“你还要做什么?!” 他又转头看向易厌,“你也少说两句,就那道口子,再不去抹点药膏都要愈合了。” “切。”易厌抱臂坐下。 谢得述皱眉,“玉殊,公主叫你回去。” 玉殊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易厌,“算你厉害。” 易厌收回了四棱锏,恼火道:“神经病!” “不是我说什么,你家公主怎么老喜欢往府里捡些小猫小狗的,这还是条疯狗。”易厌看向谢得述。 谢得述凉嗖嗖地瞥了他一眼,“你不也是被捡回来的?” 语罢,他抬脚离开。 易厌看着他的背影,啧了一声:“人不聪明,嘴倒是挺毒。” 玉殊老老实实站在萧玉融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来,“我错了。” “你还知道你错了?”萧玉融颇为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她看玉殊却又有些恨铁不成钢,“动不动就喊打喊杀,像什么样子?传出去让别人这么想昭阳府?怎么看我?对着自己人打打杀杀,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稻草吗?” 玉殊把头埋得低,像个犯错的小孩子在挨训。 “剑。”萧玉融伸出手。 玉殊愣了愣,不可置信地看向萧玉融,“公主?” 萧玉融抬了一下下巴,“剑拿来。” 玉殊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像是快要哭,“公主……” 他眼尾圆润下垂,看着无辜又可怜,此时此刻这双眼睛里大雾四起。 “听不懂我说话?”萧玉融问。 玉殊缓慢地双手把玉龙双剑递了上去,甚至都不敢用眼睛看着。 萧玉融刚接过剑,玉殊就“碰”地一声俯身拜下去磕了个头。 “求公主别收回玉龙双剑,若是惹了公主生气,公主还是杀了我吧!”玉殊尾音都在发颤,仿佛极力克制哭腔却还是没忍住。 上方传来萧玉融的一声轻叹,“手伸出来。” 玉殊伸出手。 带着剑鞘的剑身抽打在他背脊上,玉殊闷哼一声,歪了一下身子,又立马跪正了。 又一下抽打在掌心,玉龙双剑却又落在了他手上。 玉殊惊讶地抬眼看向萧玉融,又欢天喜地地把剑抱回怀里。 抽的那两下没留情,火辣的刺痛感带着微微的麻木。 但玉殊感恩萧玉融赐予他的疼痛,并且甘之如饴。 “哭哭啼啼的什么样子?”萧玉融面无表情,“谁说要收你剑了?说都没说几句就让我取你性命,你的命如此不值钱?” 玉殊抱着剑,乖巧地低头听训。 “以后不准去找易厌麻烦,听见了没有?”萧玉融拿鞋尖踢了玉殊一脚,“我要是不乐意的事情,有谁能逼我?” 她用足尖抬起玉殊的下巴,“你反应那么大?是吃醋?” 玉殊的脸红得彻底,但偏偏萧玉融逼着他不允许低头,也不让他回避视线。 但他一看萧玉融,就像是被烫到了似的,眼神乱飘。 萧玉融笑了一声:“你长得好看,本宫也喜欢小狗。” 玉殊连忙匍匐在萧玉融脚下,“公主……” “你敢说你没逾越之心?若是你听话,自荐枕席,本宫也不是不可以奖赏奖赏你。”萧玉融笑,“本宫甚至可以允许你亲本宫的鞋边。” 玉殊还真虔诚地捧着萧玉融的脚,低头亲吻了她的鞋边。 “哈哈哈哈!”萧玉融反倒是被这样取悦了,“那今晚守夜就不必在屋顶上了,得在床上。” “去吧去吧。”萧玉融笑着摆了摆手。 看着玉殊的身影消失在暗处,谢得述抿紧了唇角。 “怎么了,小猫?”萧玉融撑着下巴,好整以暇地轻轻晃荡着腿,“你也想要主人奖赏?” 谢得述比玉殊倨傲,但也多了分颤巍巍的骄矜。 被遗弃过的小猫,带着这种倔劲儿,看人却像畏惧再次被丢弃。 弃暗投明的瞬间,好像爱也是如此。 萧玉融怀疑谢得述根本不懂得什么爱与不爱的,他只是本能地想要讨主人欢心,亲近主人,想要保护主人。 谢得述蹲在萧玉融腿边,仰着脸看萧玉融,“主人?” 谢得述的眼睛清澈得犹如玻璃珠子似的。 “你也不想再被放弃了,不是吗?”萧玉融抬手抚摸上谢得述的脸庞。 谢得述乌长的睫毛颤动了两下,他跪坐下来,轻轻靠在萧玉融的腿边,“你要放弃我了?” 萧玉融笑了起来,“我怎么舍得?” 谢得述是她的武将,她的臣下,她的战场,她的盾牌。 她当然不舍得就这样放弃一个得力干将。 “我可以为你而战。”谢得述说,“利用我也可以。” 萧玉融勾起他披散在肩膀上的一缕长发,“即使是我要对你的家族下手吗?” 谢得述的眼里闪烁过一丝迷蒙,“家族?” 他用明亮又漠然的眼神看着萧玉融,“怎么样都无所谓。” “哎,小猫,我更喜欢你了怎么办?”萧玉融怜惜地摸了摸谢得述的眼睑。 她微微勾起唇角,“你要是想要跟小狗一样的奖赏时,也来我的房里。” 所以萧玉融才说自己喜欢猫猫狗狗,可爱又可怜。 像玉殊,就是一条乖狗狗。 萧玉融玩弄戏耍他,他也不会生气,照样对主人摇尾巴。 萧玉融不允许他的时候,他也只会忍耐。 明明张开爪牙能扑上来撕碎猎物,但是他乖顺地听从萧玉融每一个指令。 萧玉融叫他等等的时候,他趴在萧玉融身上抬起头,发红的耳根,凌乱的发丝,紧张的喘息。 简直可爱。 萧玉融抓着玉殊的耳朵里揉了揉,笑:“算了,继续吧。” 玉殊夜晚的动作没有章法又急切,面色和鼻尖都泛着红,垂落的头发扫过萧玉融的颈肩,痒痒的。 他一遍遍喊萧玉融,萧玉融迷乱时扇他耳光,责骂他是坏狗。 他一面哭,一面道歉,动作却从来没有停下过。 食髓知味。 这件事情易厌自然也知道,差点给他人气笑了。 玉殊刚还提着剑要砍人,马上又顶替他爬到了主人床上。 就为了这件事情,易厌幽怨地盯了萧玉融半天。 易厌和玉殊虽然也没有后续接着打起来的状况,但也已经唇枪舌剑,互相看不顺眼对方。 玉殊还算乖,至少听了话没有去上赶着挑衅。 易厌就完全不听话,萧玉融骂了他两句还给他骂爽了。 他嘴欠得很,是人是鬼都得被他骂上两句。 那两天他心情极其不好,连路口的狗都要挨他一脚。 就连公孙钤都不敢瞎在易厌面前晃悠,生怕易厌一个心情不好了要发疯。 他可是都见识过了的,易厌这深藏不露的,还会用四棱锏呢。 易厌可算是见识到了,萧玉融对着玉殊一口一个小狗。 玉殊狗倒是挺狗的,哪里像小狗了?也就在萧玉融面前温驯。 易厌是亲眼见证玉殊前一秒对萧玉融低着头说什么认什么,下一秒就对着他龇牙的模样。 给易厌气笑了。 真是亲友远在天边,贱人近在眼前。 床上的时候易厌还掐着萧玉融的腰,“是我技术不好?还是我没让你爽到?” “早上还跟我温存呢,晚上就去找了你家小狗,一边养狗一边养我这姘头相好是吧?”易厌咬了一下萧玉融的耳垂。 他低眸轻嘲:“既想要你的竹马侍君小猫小狗,还想要我。” 易厌问:“我在你眼里,总不会是什么慈悲为怀的大善人吧?” 萧玉融不得不承认,虽然易厌疯了点,但是爽确实还是爽到了。 “你的语言很刻薄,但是你的脸又很漂亮,所以我原谅你了。”萧玉融咬着易厌的肩膀说。 水光琳琅,她握住易厌的手,易厌又反过来扣住她。 填满了罅隙,易厌亲着她的指尖、骨节。 他笑:“你呢?你的性格相当恶劣,但是胜在你的脸实在太好看了,所以缺德的性子也变得别有一番风味。” “要不要喝点水啊?”他抱起萧玉融。 萧玉融趴在他臂弯里喘气,“不要。” 易厌戏谑地托着萧玉融的腰,把人往上颠了一下,“哦——我们公主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呢。” “你住嘴。”萧玉融瞪了他一眼,“轻点。” 易厌笑:“这也不是我的错啊,是你让我激情澎湃。” 第60章 坐哪桌? 易厌早上总会习惯性赖会床,所以也会拖着萧玉融贪睡一会。 这回易厌倒是醒得比萧玉融早,勾住了萧玉融的指尖,捏着萧玉融的手指把玩。 他悄悄趴到萧玉融的后背上,“小公主。” 萧玉融原本没在意,只是随手将胳膊搭在了易厌的腰上。 易厌又叫了她一声。 “干什么?”萧玉融眼睛都还没睁开。 “你跟李尧止……”易厌睁着眼,望着萧玉融乌黑的秀发,“你前世之死有他一份,你恨他吗?还是说你爱他?” 萧玉融半睁开眼睛,语调平静:“我与绍兖年少相识相伴,情深意笃。他固然有助势,可也为我而死。” 她觉察到易厌扣着她指掌的手略微收紧了一些。 “而今生我将他留在身边,是因为时局,是因为权衡利弊。”她说,“当然也有真心,但这真心犹如一星微弱的火,风起时旺一些,风止时却又弱了。” 她的声音极轻,似乎也是在缅怀些什么,刻画什么遗憾,带有释然。 她跟李尧止在熙熙攘攘的人潮里笑闹过,在高朋满座里亲昵过,也在雨天、在府邸里做了所有该做与不该做的事情。 堂皇又躲藏。 毕竟萧玉融跟李尧止自幼青梅竹马,他们是相识最早的。 他们之间有太多可说的了。 是明朗清隽的少年负剑而立,牵着她的马往前走。 李尧止为她鞍前马后,为她买一包糕点跑过来时,在夕阳下红了脸。 在几近昏黄的天幕下,少年的白裳青衫却是明亮得那样惹眼。 是听到敲窗的声音,她打着伞走出去。 杏花微雨湿轻绡,她撑着伞时抬眸一眼,细雨打湿额发。 而李尧止站在烟雨蒙蒙里,被雨水淋湿,手里却小心翼翼地捧着新摘的杏子捧到她眼前。 少年眉眼带笑,弯弯的,犹如远山新月。 是案前灯火通明,李尧止陪着她彻夜沙盘推演,消遣长夜漫漫。 李尧止把暖炉裹在萧玉融的指掌间,再撑着头笑吟吟地与她秉烛夜游,促膝长谈。 李尧止本身就足够惊艳这个时代了,更何况他一直陪在萧玉融身边,又何尝不温柔岁月。 没有人会不喜欢那样的翩翩少年郎,见证李尧止一路走来的萧玉融更是。 何况那时候风雨都被挡在父兄的肩膀外,阴雨没有一滴落在她的窗前,破坏她的晴空。 而她也年岁浅,心事尚浅。 很难有人抗拒李尧止,哪怕是挑剔如萧玉融,鸡蛋里面挑骨头,也不能说他不好。 “相知相守,相濡以沫自然是好品,可权爱相缠,勾心斗角下掺着一丝真心更别有一番风味。”易厌将下巴搁在萧玉融肩膀上,“可这些你们都有了。” 易厌咬一口她的肩膀,“那也能称一句相爱,要不要我赞美一句破镜重圆?” “你是狗吗?”萧玉融推他脑袋。 “相处时难免沉溺其中,可我们也互相试探。说到底,如履薄冰。”萧玉融笑了一声,“破镜重圆?破镜难圆。” 面对易厌,她说实话。 是因为对易厌没什么好瞒着的,易厌不是此间之人,从天而降,又知道前世所有人的结局。 易厌很特别。 “那你们这面镜子,欲裂欲碎,还是说缝缝补补,亦如当初?”易厌问。 萧玉融翻过身,跟易厌四目相对,“你还真是崇拜绍兖,三句不离他。” 易厌顿了顿,沉默了片刻。 他爱萧玉融吗? 好像也不至于。 那么就是被萧玉融的脸,还有她的身体,她的一切所吸引了?见色起意? 这个可能性倒是挺大的。 可是易厌总会想念萧玉融,哪怕靠得很近,这种情绪都是莫名其妙的。 其实他跟萧玉融多像啊,他这个巧舌如簧的土匪,萧玉融这个伶牙俐齿的美人煞。 靠近萧玉融要冒着穿肠破肚的风险,可是看见了这个人,就偏偏会激起骨子里的反叛精神。 诶?你危险?那我偏要去趟这浑水! 易厌切了一声,“他虽然没活多久,但是声名远扬,在历史上,可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后世的那些君王,但凡是得了什么惊艳绝伦的谋士,都要称赞一句——吾之绍兖,以此来表达喜悦和珍重。”他说,“你可是确确实实得了个真绍兖。” “哦。”萧玉融面无表情地从易厌手里抽回自己的手。 易厌偏偏还要追着萧玉融继续问东问西:“诶,你俩以后会结婚吗?到时候我坐哪一桌?” 萧玉融没什么情绪地喊:“易厌。” “跟你的小猫小狗一桌?”易厌丝毫不懂要怎么看人脸色,“还是跟你的先生师兄一桌啊?你会不会请崔明阳啊?如果你请他,我跟他一桌,老相识了。” “易厌!”萧玉融怒道。 易厌还在滔滔不绝:“哦对对,你跟他闹掰了,你俩怎么样也能算个前任吧?邀请前任来当婚礼嘉宾太苦情剧了,你会不会跟着他逃婚?” “嗯……”他捏着下巴,“李尧止那种性子的人,刀都怼脸上还能喜怒不形于色。你要是逃了,他是不是也不会生气?” 易厌又点点头,“也是,当众被戴绿帽子谁不气啊?” 萧玉融咬牙切齿:“易、厌!” “啊哈,对,对了。”易厌笑嘻嘻地凑近萧玉融,“还是带我去吧,我比较自觉,知道该如何做好一个安分守己的……外室?” 萧玉融看着易厌近在咫尺的脸,冷笑一声。 易厌被打了一拳,还被踢下了床,扫地出门。 易厌最后顶着脸上的淤青,悻悻而归,走出了萧玉融的屋门。 易厌嘴太碎,惹得玉殊也跟他赌气。 萧玉融嫌烦,最后召的是听话乖巧的度熙。 易厌只能在屋里咬帕子,简直是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果然还是小朵听话啊。”萧玉融感慨道。 度熙确实温驯,他情感丰沛,性格也柔顺温婉。 “还请公主……垂怜。”他低声说道。 安寝之后,两人同床共枕。 萧玉融似乎没有动静,应该是睡了。 这个时候,度熙才慢吞吞地侧过身,他只看到萧玉融纤瘦的背脊。 一点点,他悄悄靠近萧玉融,贴近一点再一点。 悄无声息地,他的嘴唇磨蹭过萧玉融的发梢。 这样,就好像是亲吻了萧玉融的头发。 他不敢直面告诉萧玉融自己的心思,因为他总觉得龌龊。但却又忍不住与萧玉融亲近,还害怕这样的心思被萧玉融知道,会远离。 每一日,如果萧玉融不在自己身边,他睁眼闭眼,总会想到萧玉融。 度熙脑海里就会浮现萧玉融的脸庞,想要触碰她,想念她的眼睛,她的侧颈,她的背脊,她的指尖。 度熙庆幸萧玉融对自己那些幽微的嫉妒和羡慕,那些不见天日的阴湿心事都一无所知。 不然、不然她必然会厌恶的。 还好她不知道。 度熙才安心地闭上眼睛,就听到萧玉融的声音。 “为什么还没睡?”萧玉融问。 被发现了小动作,度熙猛的坐了起来,慌忙爬下床跪着,“公主恕罪!” “我、我是……鬼迷心窍,才想着靠近公主一点……”他深深地低下头。 他跪在地上,用破碎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望向萧玉融,“公主请责罚我吧,只是……别厌倦了我。” 萧玉融轻叹一声:“度熙,我留你在我身边,也是因为你知情识趣,于我有利。” “你的胆子得大些,才能办大事。”她说,“我不想用那种法子来逼你成为那种人,所以你得自己成为我想要的人。” 度熙仰起脸,目光含有希冀,水光涟涟,“公主不会厌弃我吗?” “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萧玉融抬着度熙的下巴,指尖在他下颌摩挲,“只是我们小朵这颜色,着实盛丽。” 她笑:“你讨厌别人再喊你小朵这个名字,我喊你的时候呢?可会厌烦?” “公主喊的时候……”度熙低着头,耳根艳红,“我、我很喜欢……” “哈哈哈!”萧玉融笑弯了腰。 “公主……”度熙把头埋得更低了。 他膝行向前两步,轻轻环抱住萧玉融的小腿,将头枕在萧玉融的膝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萧玉融摸了摸他的头,显然心情愉悦,“说得好。” 能讨得萧玉融的欢心,对于度熙而言已经是偌大的一桩幸事了。 所以在后续的小半个月里,度熙心情都很好。 直到他从追月阁出来回到公主府,一只脚刚刚踏进府门时,一把刀横在他的颈间。 “闭上嘴,想活命就别出声。”挟持他的蒙面人压低了声音说道。 度熙看过去,各个角落都有死士埋伏,还有些看不到的,应该还藏着。 度熙愣了愣,可是想到昭阳府有扶阳卫层层把守,别说是这些死士了,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如此,应该是萧玉融的布局才对。 但是他现在被抓了,该不会影响到萧玉融吧? 这么想想,度熙又开始担心因为自己而坏了萧玉融的大计。 “你们要杀了我吗?”度熙问。 蒙面人没有说话。 度熙叹了口气:“这可如何是好啊?我还没有问过公主,就私自死了,公主怕是会生气的。” “这般境地,你还想着你家主子生不生气?”蒙面人冷笑一声。 “死生是小,公主生气事大。”度熙温声细语道,“再者而言,我的命,是公主的。” 实在不行,一会还是直接撞在刀上自尽吧,总不能坏了公主大计。 若是死了,公主会为他伤心吗? 蒙面人不可置信地皱眉,“你有病吧?” 度熙说:“你们有所不知啊,公主生气起来很可怕的。” “哦?有多可怕。”清越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萧玉融从府门走入,锦衣华服,光彩炫目。 她身侧跟随着李尧止、易厌和谢得述,姿态从容不迫,似乎是对此情此景并不意外。 易厌看起来像是来看热闹的,背着手闲庭信步走过来,姿态嚣张又无赖。 度熙稍稍松了口气,看来这确实是萧玉融的布局。 但也难免心酸,看来大家都知道,就他不知道。 “还躲着呢?”萧玉融笑道,“宁小姐,要本宫亲自来请你吗?” 蒙面人当中有一人站了出来,她身量不大,直接揭掉了面纱。 “我本是想亲手送你上西天的,没想到没这个机会了。”宁柔紧盯着萧玉融,恨声道,“今时今日,我就算是鱼死网破,也要跟你同归于尽。” “哇。”易厌浮夸地张大嘴巴,“她好恨你啊。” 萧玉融略显诧异,“诶?其实我也蛮好奇的,你我不和,但也没到这种生死之仇的地步吧?如今你荣华富贵都有了,又何须如此?” “哈!荣华富贵?”宁柔笑出了声,“你高坐庙堂,就连李家的公子都在你身侧,入幕之宾!” “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好命的人呢?好事占尽,还要说自己标榜所有人都要去争一争!能争得赢吗?”她哭笑着。 萧玉融无奈地叹了口气:“可你还是争了,挺好的。” “我不像你,不用争就有人双手奉上!”宁柔指了指自己,涕泪并下,“我呢?我就要为了我的父兄,为了家族,嫁给一个都能当我爹的老头子!我要将我的一生都践踏到泥泞里,为连我名字都记不清楚的父兄铺路!” 她掩面而泣:“就连他们劝我嫁的时候,都喊错了我的名字……” 萧玉融轻轻啊了一声,望着宁柔,含了笑意:“可这……与我何干呢?” “瞧瞧,瞧瞧!就是这样!又是这样!”宁柔大笑起来,恨声道,“你就没在意过我!你根本看不起我!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可怜虫!” “这么想的人多了去,你怎么不一个个杀过来呢?光想着杀我了?”萧玉融问。 宁柔僵硬地站在原地。 萧玉融笑着对李尧止说:“你瞧,我就说嘛。我站在高处,太耀眼了,所以这天底下的箭都朝着我来了。” 李尧止笑道:“殿下风采,真是叫绍兖目眩神迷。” 易厌在旁边啧了一声。 第61章 兄弟之争 “不不不,你可别那么想啊,宁小姐。”萧玉融摆了摆手,“我佩服你,我说真的,我是真的佩服你。” 宁柔咬着牙,以为萧玉融是在讽刺她。 她脸都扭曲了,“你少在那里假惺惺了!” 萧玉融微笑,“我说真的,你虽然蠢了点,用的手段也不入流。但是你这心,无论是恨意还是野心,我佩服你。” 她素来都鼓励都欣赏那些野心勃勃的人,宁柔之前都像是随波逐流的浮萍,只有恨她时才变得鲜活起来。 “可惜了,我必然是不能叫你活着走了。”她道。 语罢,玉殊同一众扶阳卫都从暗处涌了出来,出现在那些埋伏的死士身后。 很多人连反应都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就直接被扶阳卫从后抹了脖子,倒在地上。 几乎只是瞬息之间,玉殊的剑就已经架在宁柔脖子上了。 “住手!”挟持度熙的那个蒙面人终于扯下了面纱。 易厌在旁边贱嗖嗖地感慨:“可怜华发生啊!” “哎呀,侍中大人。”萧玉融笑着看过来,“都一把年纪了,还陪着夫人一块亲身上阵了啊?” 侍中没有理睬萧玉融的调侃,急忙道:“事已至此!我愿意伏诛!愿意认罪!还请公主放过拙荆!她也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才做了这等事情!” “哇,好深刻的感情,好感人!此情此景如此,公主还不心软啊?”易厌笑嘻嘻地望向萧玉融。 萧玉融轻飘飘地说道:“斩草要除根,我不敢担上这样的风险啊。” “只要昭阳公主愿意饶她一命!她已经知错了,她必然会离开玉京,到所有人都找不到地方隐姓埋名终此残生,不会再碍公主的眼,给公主找麻烦!”侍中喊道。 宁柔却在此时出声:“用不着你来为我求情!成王败寇,我宁愿死!” “看来尊夫人也不乐意接受侍中的好意呢。”萧玉融饶有趣味地扬起眉梢。 她幽幽地说道:“你曾经也在这里向我宣誓过,你的妻子不会给我找麻烦。” 看来萧玉融是不乐意放人了。 侍中咬紧牙关,将手里的刀往度熙脖颈上怼了怼,“放她走!不然我就杀了你的面首!” “那我再找一个。”萧玉融微微勾起唇角。 她这话说的,是当真冷酷无情。 不想萧玉融竟然狠心至此,丝毫都不曾动容。 侍中被震惊到了,手中动作犹疑片刻,这片刻举动就已经足够了。 谢得述丢出一把匕首,精准正中侍中的手腕。 侍中惨叫一声,松了手中刀,后退了一步。 他本就是已经一把年纪了,还是个文官,这会也是骑虎难下硬是上场了。 就在这个空档里,度熙趁机往前跑,萧玉融上前一步,接住了扑进她怀里的度熙。 “公主……”闻到萧玉融袖间馥郁的牡丹香,度熙有些想哭。 “好了。”萧玉融托起度熙,将他推到一边站好了。 度熙望着萧玉融的袖角,眸光盈盈一水。 他毫无希望地爱萧玉融,并且他知道,他之后还会成百上千倍地更爱萧玉融。 玉殊也几乎是当机立断,直接抹了宁柔脖子。 “啊!!!”侍中看着宁柔的尸首凄厉惨叫起来。 萧玉融平淡道:“全杀了吧。” 看戏的易厌鼓掌:“好精彩。” 扶阳卫不再犹豫,手起刀落,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唉。”萧玉融轻叹一声,“真是的,在哪能想到这么笨的法子呢?” 李尧止说:“殿下没有上报陛下就将侍中杀了,百官怕是又有事要奏了。” 萧玉融扶了一下自己的鬓角,“他们哪一日不参我?我刚回来没多久呢,父皇舍不得骂我的。” 这就是有恃无恐了。 她想了想,“那宁家,既然能卖女求荣,想来也戴不好他们那官帽。绍兖想个法子,处理了就是,别再让他们在官场上。” “是。”李尧止低垂眼眸。 “但说还得跟父皇说说。”萧玉融思考了一下,“进宫吧。” 她抬脚往府门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下,看向一边双手枕在脑后,悠哉悠哉的易厌。 真是见不得这人清闲啊,总不能养个吃白饭的吧?萧玉融半眯起眼睛。 “你,跟我一块走。”萧玉融指了一下易厌。 易厌指了指自己,“啊?我吗?” 烂摊子留给李尧止处理,萧玉融的马车直达宫内。 守卫看到马车上的朱雀花纹,根本无人阻拦。 萧玉融先把萧玉元从皇子所里抱了出来,才去的御书房。 一路上易厌还在吐槽,萧玉融连个小孩都不肯放过,要拿来做阖家欢乐的挡箭牌。 “父皇。”萧玉融抱着萧玉元走进御书房。 易厌跟在她后面,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极其不标准且随意地行了个礼。 萧玉歇和萧玉生也在,只是萧玉歇低着头,看着面色不太好,应该是刚刚被训斥了。 “大哥三哥也在呢。”萧玉融笑道。 萧玉生对她含笑颔首。 “你还笑得出来?”萧皇板着脸,拍了拍镇纸,“简直胡闹!” 看来萧皇是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了。 萧玉融刚刚进来的时候,萧皇身边贴身的宦官说了,萧皇才刚刚与几位臣子议事过。 萧皇好像刚刚才发了好大的火。 这也是为什么萧玉融和萧玉生也在这里。 “这还有玉元呢,父皇,儿臣伤都没好全,就要挨骂。”萧玉融委屈地瘪了瘪嘴。 萧皇还真吃这一套。 他语气软了下来:“你知道要挨骂,就别做这些荒唐事!” “上报以后再杀怎么了?你就非得急于这一时吗?”萧皇指着她脑袋,恨铁不成钢地问。 萧玉歇道:“陛下,融融也是为江山社稷着想,为圣体安康着想,这才先杀了谋逆之人。” “你给我住嘴!”萧皇将镇纸朝他掷了过去,“你妹妹什么德性我能不清楚?轮得到你来替她求情?我还没说你呢!” 镇纸砸在萧玉歇头上,萧玉歇躲也没躲一下,硬生生受了。 额角被砸出一块红痕,甚至渗出了血,萧玉歇却恍若未觉般跪了下来,“陛下息怒。” “父皇!”萧玉融被惊了一下,连忙去扶住萧玉歇,“这是做什么?” 她一只手抱着萧玉元,一只手扶着萧玉歇。 她是真的惊讶,霍照跟她说萧皇猜疑萧玉歇,而宠信萧玉生,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但她却也没想到,已经到了如此水火不容的地步。 萧皇指着萧玉歇骂:“那个吏部侍郎是你底下门客吧?他贪污了多少两银子!管束不力,连一个小小侍郎都管不住,你还配为一个太子吗!” 他边骂,边咳起来:“你是不是看朕久病未愈,觉得朕时日无多,大限将至了?妄图取而代之!” 这已经是骂到极其严重的地步了。 忤逆君父,不忠不孝都来了。 再说下去,可不就是要易储了吗? 萧玉生忙劝慰:“陛下息怒,圣体为重啊。” 萧玉歇低着头,萧玉融看不清他的神色。 “父皇,咳咳咳!”萧玉融捂住嘴咳嗽起来。 她脸色一下子就苍白起来了,连带着身形也摇摇欲坠,晃了一下,仿佛马上就要倒下了。 易厌慌忙扶住萧玉融,顺便把萧玉元从萧玉融手里抱了过来。 萧玉融靠在易厌肩膀上,病殃殃地喘着气。 易厌这还是第一回见,被萧玉融这说病就病,说倒就倒的功夫震惊到了。 偏偏就萧皇吃这套,连忙从御案之后走了过来,“怎么了?” 萧玉生也过来看萧玉融,从易厌手里把萧玉融接过去,“融融?” 易厌看到萧玉歇的身形动了动,但还是没有上前。 “咳咳咳!”萧玉融一面咳嗽,一面摆手,“不打紧,从小到大都这样,不都习惯了吗?” “胡闹。”萧皇眉头紧锁,“病都没好全,又开始乱跑。” 萧玉融摇摇头,“我没事,歇会就好了。” 萧玉元被易厌抱过去后,一直朝萧玉融挥舞着双手要抱,“姊姊……抱……” “别闹你皇姐了,她身子不好。”萧皇无情地拍掉了萧玉元的小胖手。 萧玉元委屈地瘪了瘪嘴。 “诸多兄弟姐妹里,玉元只喜欢融融一人。”萧玉生笑道。 萧皇总算是带了点笑,“可不是。” 被萧玉融这么一打岔,萧皇忘记了对萧玉歇的责骂。 这会余光扫到萧玉歇,他挥了挥手,没什么好气:“滚回你的东宫自省一个月。” “是,陛下。”萧玉歇应声。 他低着眼眸,走了出去。 萧皇又看向了萧玉融,“你又惹出这乱子,明日早朝那些人不知道怎么弹劾你。” 萧玉融笑:“所以我才进宫来找父皇庇佑呢,我今日里便住在宫中了,陪着父皇一块用晚膳。” 萧皇哼笑一声:“行了,你们先退下吧,朕要批奏折了。” “不叨唠陛下了,儿臣告退。”萧玉生垂目,毕恭毕敬道。 “到了晚膳时候,儿臣再来陪父皇。”萧玉融说。 易厌又甚不规矩地浑水摸鱼行了一礼,抱着萧玉元,跟着萧玉融走了出去。 出了御书房,萧玉融看向萧玉生,“三哥哥,父皇……” “别说这些,融融。”萧玉生神情似乎有些疲惫。 他揉捏了一下眉心,叹息:“你我兄妹,不谈论这些。” 萧玉融看着他沉默。 萧玉生说:“融融,不管谁登上那个位置,你都是金尊玉贵的长公主。我不希望你掺和进来,这样你才会安全。” “你是打定了主意要争吗?”萧玉融问。 “我没得选,妹妹。”萧玉生闭了闭眼,“我没有退路。” 走到这一步,他怎么还敢退? 萧玉融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萧玉生按住了肩膀。 “好了,别说了,融融。”萧玉生轻轻推了一下萧玉融的肩膀,“大皇兄要禁足一个月,你现在追上他去看看吧。” 他从易厌手里接过依然执着于要萧玉融抱的萧玉元,“我送玉元回去,你便放心去吧。” “……”萧玉融又回头看了萧玉生一眼。 萧玉生微笑:“去吧。” 萧玉融转头往前走,易厌也跟了上去。 而萧玉生就那样抱着萧玉元,目送萧玉融的背影走远。 萧玉元气呼呼地拿手推萧玉生,“姊姊走了……三哥坏!” “我的好六弟啊。”萧玉生揉了揉萧玉元的脸,“姊姊是得……活命的啊。” 萧玉融一路心烦意乱。 “他这是在给你留后路。”易厌懒散地说道,“他怕你因为他跟你大哥生分了,如果他斗不赢,连累到你。” 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显得阴阳怪气:“真是个好哥哥。” “你当我眼瞎看不出来吗?”萧玉融面无表情。 易厌接着说:“还有你的父皇,他还真是偏心。其他的孩子都喊他陛下,就你喊他父皇。” 萧玉融说:“我知道。” “你父皇就是想要你大哥三哥去争,为这大争之世准备一个各个方面都无可挑剔的继承者。”易厌说。 萧玉融停下了脚步,“你到底想说什么?” 易厌说的这些她都知道,可是易厌非要点破这些,还要说得那么清楚。 “如果你大哥跟三哥你死我活,你会帮谁?”易厌笑着问道。 萧玉融沉默。 易厌替她回答了,“你会帮你大哥,对吧?” “因为你跟其余哥哥也都亲近,但是跟你大哥一母同胞,相依为命,是最不一样的。”易厌甚至连原因都说了。 萧玉融眉头紧蹙,“为什么是这样?前世明明他们兄弟二人相安无事。” “因为蝴蝶效应啊。”易厌说,“这么解释吧,玉京一只蝴蝶煽动翅膀,就可能引出崟洲的一场风暴。任何一点微小的细节,都可能环环相扣,影响事情发展。” 他笑:“之前有强敌环伺,你们萧氏上下一心,一致对外。而如今呢,那些外作用力基本上都被你抹除或者暂时压制了,内部的裂纹可不就越来越大了嘛。” “所以他们会这样,都是因为……我?”萧玉融抿紧了唇。 易厌拍了拍她的肩膀,“不一定,因为你本来就很特殊。” 第62章 天下乌鸦一般黑 萧玉融问出了她一直没敢问的那个问题:“在我死后,玉元……他的结局是什么?” 易厌停顿了一下:“啊,也死了。” 萧玉融虽然早有准备,但还是闭了闭眼,握紧了拳头。 “王伏宣发现他之后,把他秘密送到了崔辞宁那里。崔辞宁最后还是留下了他,将他抚养长大。”易厌说。 “崔辞宁?”萧玉融诧异。 她从来没想过崔辞宁还会愿意养大她的弟弟,不应该对她恨之入骨,对她的家人也恨不得先杀之而后快吗? “对啊,你也很意外吧?”易厌点头,“几年后王伏宣病逝,崔辞宁也没有活很久,还是你弟弟送他最后一程。” 萧玉融大概都能猜到,“然后呢?我这傻弟弟,真的去复仇了?” “嗯。”易厌神色自然,“他那种青涩稚嫩的小子,自然斗不过柳品珏。柳品珏本来没打算杀他的,是想着软禁至死。” 观察着萧玉融的神情,易厌扬起眉毛,“你也很意外吧?柳品珏那样的人居然没有斩草除根,还留下了人。” 他笑了一下:“但你这弟弟也是个烈性子,当众破口大骂柳品珏,然后撞在刀上自尽了。” “他说若是换你来,你也定不会做阶下囚,吃嗟来之食。”易厌捏着下巴,凑近萧玉融,“你会吗?” 萧玉融面无表情地推开易厌的脸。 “好了好了。”易厌站直了,耸了耸肩膀。 “快去追你大哥吧,等禁足了,可真得等一个月了。”易厌说。 萧玉融点了点头,加快脚步往前走去。 易厌在原地踱步片刻,才慢悠悠地走。 他准备给这对兄妹预留充足的聊天时间和空间。 他感慨一声:“我可真是体贴呀,怎么会有我这样的大善人呢。” “可惜了。”易厌的目光幽幽地望向远方。 只是可惜了,那位陛下可真的是大限将至,时日无多啊,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罢了。 毕竟无论什么时候,自从先皇后崩逝之后,陛下身体就一直不好。 到时候可真怕是要乱了,不知道这次全部都被改变了,登上皇位的人是谁呢? 不管是谁,那位小公主恐怕都要哭红了眼睛咯。 毕竟这天地之大,这山河之美,爱恨落墨才能有几斗? 万里江山,也不会因为她的眼泪而迁就。 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的戏码,不管时隔多少年都是精彩至极啊。 “大哥!”萧玉融追上了萧玉歇。 听到萧玉融的声音,萧玉歇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身。 “哥哥。”萧玉融走到萧玉歇跟前,抬起萧玉歇的脸,查看萧玉歇刚刚被镇纸砸出的伤口。 伤口现在已经一片红肿,一缕血淌到了萧玉歇眉眼,顺着眉毛快要递进眼睛里。 萧玉融抬手轻轻擦掉,有些心疼,“父皇怎么下这么重的手?” 萧玉融那只手还缠着裹帘,被萧玉歇轻轻握住了。 似乎是怕碰到萧玉融伤口,萧玉歇又极快地松了手,“没事。” 萧玉歇表现得相当冷静,“陛下是想要他来跟我争。” “哥哥……”萧玉融欲言又止。 “刚刚和几位大臣议事,陛下当着那些人的面大声训斥我监管不力。就是为了让所有人知道,一点点小错误都可以让我万劫不复。”萧玉歇说,“我这个太子,还什么都不是。” 他笑了一声:“陛下只是一踩一捧而已。” 萧玉歇自小就知道,只有在萧玉融面前,萧皇才算是一个真正的父亲。 像那位几乎从未出现过的二皇子萧玉寻,就因为在小时候对他们兄妹口出恶言,讽刺他们有娘生没娘养。 萧玉融扑上去跟他扭打在了一起,年幼的两个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手下留情。 失手间,萧玉寻把萧玉融推到石头上,脑袋磕了石头,头破血流。 萧玉融也推了萧玉寻,他的左眼被树杈划开,从此不能视物。 萧玉歇上去把两个人拉开的时候,两个人都已经受了伤。 萧玉生也在旁边,被这一幕吓傻了。 楚乐不会有一位独眼的帝王,所以萧玉寻的母妃疯了般冲到萧玉融面前,要求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萧玉生跪在地上说出萧玉寻那句有娘生没娘养的讽刺。 怒不可遏的萧皇一巴掌扇在萧玉歇脸上,指责他作为兄长没有看管好弟妹,居然酿成如此后果。 这件事情最后不了了之,被萧皇轻飘飘地揭过了篇。 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萧皇就是偏爱萧玉融。 萧玉寻很快就被萧皇送往遥远的封地,年少封王,也算是断绝了他所有再向上的机会。 基本上他也就只有每年一次会回京,而如今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回玉京了。 每次年宴召他回来,他都有各种各样的借口来推拒。 这些年来,每每也都打着无心朝政,只爱诗文的声名。只是这诗文写的,确实也不怎么样。 萧皇对这个二儿子还是存了些歉疚的心思的,近几年拖着病体,也时常叫他回京住段日子。 而萧玉融也因为那次在床上躺了很久,大病一场,让她本就不好的身子雪上加霜。 萧玉融握住他的手,“哥哥,父皇和三哥……” “好了,妹妹。”萧玉歇反握住萧玉融的手,“你别蹚这趟浑水,都交给我来。” 他叮咛:“禁足这一个月里,你不要惹什么大事,我禁足期间帮不了你。” “放心吧,哥哥,我又不是天天上赶着惹祸。”萧玉融说。 萧玉歇俯下身,亲吻了一下萧玉融的额角,“保重自己。” “你也保重。”萧玉融点头。 萧玉歇坐上了马车,萧玉融就站在原地看着马车逐渐驶远。 好像只有她一个人站在原地,迟疑地频频回头看。 看过去那些兄友弟恭的岁月,陷在回忆里迟迟不肯迈出步伐。 而身边的人,已经不再犹豫,大步向前。 送走了萧玉歇,萧玉融领着易厌在宫里住了一晚上。 一整个晚上,萧玉融都看着像是兴致不高的模样。 易厌抬手摸了摸萧玉融的眼角,没有摸到湿润。 他却趴在枕头上说:“真在难过啊?” “你懂什么啊?”萧玉融从易厌手里抽走自己的头发。 “那……要不要转移一下注意力啊?”易厌牵着萧玉融的手,把人带入自己的怀里,鼻尖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鬓角。 见萧玉融意有所动,易厌凑近了些,笑:“来嘛,良宵苦短啊。” 萧玉融的身子埋在柔软的绸缎被子里,头靠在枕头上,直吐着热气。 “相比起他们,我可是格外的省心是吧?”易厌笑,“像我,从来不会争风吃醋。” “你有几个情人我都知道,并且对他们秉持着一概友好的态度。”他俯下身在萧玉融耳边呵气。 萧玉融绯红的耳畔一带皮肤特别薄嫩,几乎都可以窥视筋络。 她的嘴唇红润,吐露的气息听起来都犹如在戏说烦恼。 纤长的睫毛不住地闪动着,细薄的眼睑。 “你?”萧玉融像是在嘲笑。 易厌瞧着萧玉融这张艳若牡丹的面孔,他深知这位盛气凌人的小公主秉性是如何如何的残忍而妖冶,而这些尚且埋伏在今晚的深夜里,还没有浮出水面。 所以,是不可指望从她这里会有什么感激和忠诚的誓言的。 因此易厌捂住她的嘴,以防她口吐恶言。 “难道我不是你身边最善良大度的那个?”易厌问。 萧玉融笑起来,“绍兖都可以为我找品貌良好的面首,你能给我找吗?” 易厌捏了捏她的脸,“够了,你府里养了那么多幕僚还不够吗?又养幕僚又养面首,你府里都要养不下了。” 易厌从萧玉融的眼睛里,看出来明晃晃的嘲讽。 “唉。”易厌幽幽地叹了口气,“看来我这辈子都做不成你宽宏大量的正宫咯。” “向来玉京俊少年。”他道,“你跟他日月同辉,我就是那沟渠,只能倒映你们。” 他也没见得有多伤心多难过。 萧玉融正想要再多刺他两句,却被他握住了手,拉到眼前。 “小公主。”他弯着唇角。 “为什么一直叫我小公主?”萧玉融抬着眼问,“我虽然之前是父皇最小的孩子,但现在玉元才是最小的。” 易厌歪了一下头,“啊哈,这是昵称,可不是尊称。” 他可不敢把这个称呼背后隐含的那些调侃意思跟萧玉融讲,虽然他觉得,萧玉融反倒是可能引以为荣。 毕竟萧玉融本就是公主。 他点了一下萧玉融的鼻尖,“捣蛋鬼、小骗子、小疯子、小公主。” 萧玉融皱起了眉头。 “你之前坏了我的计划。”易厌说。 “什么计划?你那游戏人间,准备也弄个皇帝来当当的计划?这可是宫城之内,把你那计划说出去,你都得诛九族。”萧玉融轻嗤一声。 易厌无赖至极,“说吧说吧,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啊。反正我九族都不在这世界呢,你杀吧。” 萧玉融扬眉,“你都不思念你亲人吗?你是怎么穿越过来了?” “在那个世界我也没亲人。”易厌笑了一声,“我是间谍嘛,孤儿来着。” 他的样子看着太没心没肺了。 萧玉融沉默了。 “怎么啦?心疼我呢?”易厌笑着凑过去,“现在是因为你太有趣了,所以跟着你,我才暂时打消了之前的计划。” “哦?这么说你随时随地都会死灰复燃了?”萧玉融顿时清醒了,那点微妙的怜悯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易厌煞有介事地点头,“那是自然的,如果有朝一日你变得无趣了,我当然得想法子让日子变得照样有趣啊。” “我一个人走南闯北,跟那些王孙贵族作对是我的爱好啊。”他笑眯眯地说道,“一生性命无虞这可不是我的所求,我想要的是乐趣。” “呵。”萧玉融冷笑。 “所以啊,你一定要继续有趣下去。”易厌在萧玉融唇角亲了一下,“我很期待。” 萧玉融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可还真是薄情寡义。” “那可不是,咱俩能混在一起说明咱俩是同一类人嘛。”易厌笑着搂住了萧玉融的腰,“毕竟这天下的乌鸦一样黑。” 第二天清早,萧玉融跟萧皇一块上的早朝。 去宣政殿的路上,萧皇对萧玉融说:“御史们弹劾你的折子,在御案上都快要堆成山了。” 萧玉融还蛮好奇:“还是批判我说女子应该相夫教子,不该抛头露面,出入庙堂?” “这回好点,那些都是你打胜仗之前说的。”萧皇道,“自打你大胜归来之后,他们骂的,可就是你品性问题了。” 萧皇没说,甚至有人说萧玉融谋逆。 他叮嘱:“一会可别跟人打起来,听见没有?” “知道了,我又不是什么疯子。”萧玉融撇了撇嘴。 她得疯成什么样子,才会在早朝当众殴打朝廷重臣。 不过事实证明,知子者莫若父,萧皇对自己这女儿还是有一定认知和了解的。 “公主骄横枉法,贪赃徇私,任人唯亲,此为国法之不可度也。” “昭阳公主作恶多端,天怒人怨!六部各司其职,由丞相辖制,丞相之子李尧止却从不知道避嫌!” “公主掌扶阳卫,无所不用其极,还望陛下秉公执法,收回扶阳卫!” “昭阳公主昨日竟在府中杀了侍中与其夫人,纵然此二人犯下大错,可公主还未上报就擅自处置,眼中可还有王法吗!” “玉京之内,天子脚下,公主就能如此张狂!可想而知,行军两年时间里,公主必然不会兢兢业业,恪守职责。” 以御史大夫为首的一众大臣谏言。 萧玉融冷笑:“诸位慷慨陈词,可有什么证据?” “人证物证俱在!陛下过目!”立即就有臣子手捧证据跪地。 所谓认证也被叫了上来。 “臣虽人微言轻,可事已至此,不得不站出来,秉公直言!”一个身穿甲胄的士兵跪在地上,将方才那些罪证又复述了一遍。 萧玉融嗤笑,随便抓个她压根记也记不得的皇军士兵来,就定她的罪? 第63章 狠心 “他空口无凭,上唇碰一下下唇就说了这些罪,怎么能信?”萧玉融问。 御史大夫看向萧玉融,“人证物证俱在,公主还想要狡辩吗?” “呵。”萧玉融笑了一声,抬脚迈步过去。 萧玉融直接一脚踹翻了御史大夫。 御史大夫的官帽都掉在了地上,被这一脚踹翻在地上,目眦欲裂,“你!居然当众殴打朝廷命官!” 萧玉融踩断了御史大夫的一根手指,御史大夫惨叫一声。 “萧玉融!你胆大妄为,目无尊法!”御史大夫冷汗津津,怒骂道。 “谁准许你直呼本宫名讳的?”萧玉融又踩断了他第二根手指。 御史大夫痛得面容扭曲,大喊:“王法何在?真理何在啊!” 周围百官都被这一幕所震慑,一时间噤若寒蝉,万马齐喑。 萧玉融微笑:“御史大夫骨头倒是挺硬的。” 第三根手指,萧玉融问:“你来说说,本宫有没有做那些事情啊?” 十指连心,御史大夫痛得几欲昏厥过去,但还是梗着脖子喊道:“做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就算你把我牙都打碎了,我也说实话!” “哦对,好主意。”萧玉融保持微笑,却叫人不寒而栗。 下一刻,她直接提着御史大夫的后领,拽到了萧皇龙椅下的御台前,把御史大夫的牙磕在了台阶上。 萧玉融抬脚压在御史大夫的后颈,逐渐加重力道,“本宫倒是想看看,如果御史大夫真把自己的牙全吞了下去,还能不能保持初心。” “最后一遍哦,本宫有做过那些事吗?”她轻柔地问道。 御史大夫被硬逼着拿牙磕着台阶,想要双手支撑着自己起来,偏偏断了三根手指,后颈萧玉融还不断施加力道。 他都能感受到牙根生生地发痛,这种痛意已经逐渐延伸到身体各处。 他止不住地开始哆嗦起来,连口水也一并从嘴角流了下来,挣扎又挣扎不开,恐惧逐渐逼近。 压迫之下,他几乎崩溃地大喊起来,口齿不清:“没做过!你没做过!” 那种压迫终于消失了,萧玉融收回了脚。 御史大夫连滚带爬地逃离萧玉融,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眼泪鼻涕流了满脸,死里逃生。 萧玉融笑容灿烂:“你瞧瞧,御史大夫这不就是会被屈打成招了吗?这可怎么知道这人是不是说了假话呢?” 她语调温柔,神情腼腆。 可旁边的百官看她眼神,无一不是犹如在看怪物。 “父皇。”萧玉融望向龙椅上一直保持沉默,纵容她的萧皇,“这下就有定义了。” 萧皇满脸写着,我就知道你会发疯打人。 但他还是开口:“御史大夫殿前失仪,罚俸三月,退朝吧。” 御史大夫不但断了三根手指,还遭逢如此大难,还要被萧皇罚俸禄,简直是惨得不能再惨了。 刚刚和他一块联名上奏弹劾萧玉融的那些官员,一个劲往后缩,妄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别被萧玉融这疯子发现了。 其余官员也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昭阳公主果然是圣恩浩荡,从宫花都得折第一红,到如今如今庙堂高阶之前,领受第一恩。 走出宣政殿,萧玉融笑着跟无奈的霍照、萧玉生他们道别。 “公主今日可真是出了好大威风。”王伏宣唇角勾着嘲讽。 萧玉融朝他皱了一下鼻子,快步走到柳品珏身边,其余的官员看见她跟见了洪水猛兽般,避之不及。 柳品珏有些意外地扬起眉梢。 易厌正在不远处等候萧玉融,看见萧玉融跟在柳品珏旁边,也挑起眉毛。 “先生,这就是那个易厌。”萧玉融向柳品珏介绍。 柳品珏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易厌,神情自若:“果然是后生可畏。” 易厌只是笑。 眼前这个可是历史上二分天下之主的其中之一,多有意思,这人还是萧玉融的老师呢。 萧玉融对易厌说:“你先回公主府吧。” “好啊。”易厌笑了一下,也没多逗留,转身离去。 柳品珏看着易厌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又瞥向萧玉融,“跟着我?” “去先生府上看书,也看看我的猫。”萧玉融笑。 她问:“先生给它起名字了吗?” “没有。”柳品珏回答,“你的猫,我起什么名字?” 萧玉融不说话了。 柳品珏见她半天没有反应,抬眸望去,萧玉融嘴角下撇,正望着窗外。 到了太傅府上,柳品珏让侍从去把猫抱过来。 萧玉融看到门外柳品珏的侍卫阿北拖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走过,那个人长得倒是有些面熟。 萧玉融想起来了,那个不是之前给她送血燕窝的随从吗? “阿北,昭阳公主在这呢,这些血腥之事也不避着些。”柳品珏不咸不淡道。 “属下知错。”阿北颔首,拖着那个人走远了。 “这是犯了什么错了?”萧玉融问。 柳品珏淡淡道:“细作。” 柳品珏没说这人是从允州柳氏本家派过来刺探消息的,前不久的计划是从萧玉融下手。 看来是他太久没回本家,以至于家族里那些心思不正的都坐不住了。 “哦。”萧玉融懂了。 她想起扶阳卫密报,密报里写了那个侍从把她那冰糖血燕喂猫的事禀报给柳品珏后,柳品珏的反应。 还有那一句“千金难买我卿卿高兴呢”。 看到这一句的萧玉融还在烛火前盯着那一行字看了许久,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毕竟这可不像是柳品珏这样的人能说出来的话。 如今看来,原来也只是引诱这些细作异动,好一网打尽的饵食而已。 就连毫不知情的她,柳品珏也一并利用了进去。 萧玉融低头挠了挠小猫的下巴,发现小猫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而且身上的皮毛都沾了枯叶。 看来柳品珏是真没管过它。 “不是吧?先生,还真让它瘸了啊?”萧玉融脸上的笑淡了些,有些讽刺,“叫它风餐露宿的,真是狠心。” 其实柳品珏叫人看了,只是治了,那猫还是一瘸一瘸的。 让人别养死了就是了,后来的事,柳品珏也没怎么上心。 “我没叫人丢出去或者打死,还让人在园子里给它搭了个棚,每天喂食,已经算是仁慈了。”柳品珏定定地看向萧玉融。 萧玉融低垂眼帘。 柳品珏果然万事不上心,也是,这样的人,也不至于为她这点小计谋乱了心。 “先生既然不上心,那我便抱走了。”萧玉融抱起了小猫,起身,“府中事务繁多,我先行一步。” 柳品珏下意识跟着她站了起来。 她朝柳品珏稍稍欠身,“先生留步。” 萧玉融朝外走去。 柳品珏看着她的背影,挽留的话一如既往没有说出口。 只是意外的,不知为何,他内心深处被巨大的酸涩感一点一滴填满。 但是那种情绪名为什么,他还是不希望自己能明白。 萧玉融把那只猫抱回了公主府,想了很久,她把猫交给了谢得述养。 她现在生柳品珏的气,短时间之内不会有想要再见到柳品珏的心思。 “是送给我的……”谢得述眼眸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可爱。萧玉融心情突然就好起来了,这不比柳品珏好多了。 “当然。”萧玉融点头。 谢得述把小猫抱紧了怀里,即使脸上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都能感受到他的高兴。 “我会照顾好它的。”谢得述郑重其事地说道。 萧玉融笑着问:“你很开心吗?” “嗯……开心,开心的。”谢得述低下头,小声说,“我很开心。” 真可爱。萧玉融心情更好了,脸上的笑意也加深了。 所以她一口答应了谢得述希望她做事都能带上自己的小要求。 谢得述虽然说在之前的对话之后,也有悄悄摸到她床上,但是并不像玉殊那样真诚又热烈。 谢得述总是很谨慎,总害怕被抛弃。 “我不会放弃你的,小猫。”萧玉融伸手挠了挠小猫的下巴,眼睛却笑吟吟地望向谢得述。 谢得述的耳根红得更彻底。 日子还是继续过,只是萧皇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了,每况愈下。 萧玉融也经常进宫侍疾。 而随着萧皇显露的颓势,萧玉歇和萧玉生的斗争也不再隐藏,开始浮出水面。 萧玉融不想参与兄弟阋墙的戏码,而恰好萧玉歇和萧玉生也不想她掺和进来。 苦恼的人是萧玉成,他的关系与萧玉生跟亲近些,也逐渐倒向了萧玉生。 令人头疼的是萧玉寻也要回京了。 就萧玉融之前跟他互相伤害的那劲头,他恐怕也会站在萧玉生那头,除非他想着干脆不走正统的道路谋反。 不过这些都是之后的事情,萧玉寻还在回京的路上,萧玉融干脆请了几天的假,跑到自己在郊外的别院里避清闲。 萧玉融躺在竹席上面,室内放了冰,隔着薄薄的纱帐,摇着羽扇闭目养神。甚是凉爽舒畅。 这会屏退了左右,刚好一个人静静。 此时此刻的心情也跟外头的天空一样晴朗,恐怕天上无事可做的小神仙也是这样快活吧? 薄纱厨,轻羽扇。枕冷簟凉深院。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无事小神仙。”萧玉融轻笑一声,翻身将脸埋进了柔软的枕头里,“果然人还是躲懒来得快活。” 她敏锐地觉察到空气中浮动着一分不安定的血腥气,默默提高了警惕,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夜醒上,面上却不动声色。 下一刻帐外有什么东西袭来,萧玉融立刻拔出匕首朝那人刺去。 一只手按住了萧玉融握住匕首的手腕,按在了床上,将她压在身下。 “啪嗒”两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落在萧玉融的脸颊上。 萧玉融微微睁大了双眸,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先生?” 柳品珏穿着玄色的衣袍,又湿透了,所以看不太出什么。 但是从他身上滴落下来的血就已经足以证明了,那件衣袍已经被血水浸透了。 他脸色惨白,整个人湿淋淋的,发丝凌乱,喘着气,显然是伤得很重。 “这是怎么了?你的护卫呢?阿北呢?”萧玉融连忙坐起来,扶住柳品珏。 柳品珏身边常年跟随着武艺高强的阿北,还有不计其数的死士,并且自己同样也武艺超群,要不然也教不了萧玉融他们。 是谁能透过那么多层保障,把柳品珏伤成这样? “跟丢了。”柳品珏靠在萧玉融身上,“族中有人背叛,有人追杀。” 他在围攻之下受了重伤,跳进护城河里才暂时躲过一劫。 但那些人肯定还在追杀他,他上岸后强撑着逃了一路,认出这个别院是萧玉融名下的,才偷偷摸摸闯了进来。 萧玉融来时虽然没带很多人,但也是带了些扶阳卫的。 瞒过那些人花费了柳品珏一些心思,中途还跟其中几个发现他的扶阳卫动了手,打晕那几个扶阳卫又让他牵扯到伤口。 但这也让他确定了萧玉融在这别院里,他才继续潜入进来。 萧玉融注意到柳品珏握住剑的那只手也在微不可查地发抖,显然一直都是在强撑着。 来不及思考柳品珏为什么逃到她这别院里,但就柳品珏这全身湿透的模样,萧玉融也能猜个大概。 他们这也不愧是师徒了,连逃命方式都大差不差。 萧玉融看着柳品珏那张苍白的脸,这张前世被天下所敬奉的面容,从来喜悲难见,哀恸不现。 如今这狼狈模样,可是从未见过。 “既然有人在追杀你,此地不宜久留。”萧玉融扶起柳品珏,“追兵估计不少,我此次来别院没带多少人,根本拦不住。” 柳品珏在这种情况下,却依然冷静,“我知道,不然也不会让我闯进来。” “离开这里,快走,你也走。”柳品珏借着萧玉融扶他的力道,将自己的重量一部分靠在萧玉融身上。 他说:“那些人见了你,只会连你一并抓了来威胁我。” “为什么?”萧玉融扬眉,“就因为我是你的爱徒?” 那她这个爱徒可真惨。 第64章 不辞青山,相随与共 萧玉融自觉是受了天大的牵连,但却觉得先前柳品珏用她这个爱徒做饵食引出那个细作这事儿,也没那么令人恼火了。 能送血燕窝到她面前来,在内院里跟在主人家身边干这种细活的,想来也是潜伏了许久吧。 那这人到底是向柳氏传递了多少消息? 莫不是把比起李尧止他们,柳品珏愿意纵容她早晨多睡一会再练功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当成了她身为“爱徒”的证据吧? 这么一想,萧玉融甚至都开始怀疑,柳品珏是不是早就开始布局了。 “这时候还有心思玩笑?还不快走?”柳品珏捂住腹部不断渗血的伤口,无力地瞥了萧玉融一眼。 萧玉融不再玩笑,扶着柳品珏从后门逃去。 柳品珏伤成这样,根本逃不出去多远。 几乎是没走几步,身后就传来了马蹄声。 十有八九是追兵。 完蛋了。 萧玉融攥紧了柳品珏架在她肩膀上的胳膊,默默加快了步伐。 这条路上根本没有什么能逃的地方,就算能耍耍小聪明,也别指望着能像之前那样运气那么好,跳进河里。 她现在就只能指望着跟来的那几个扶阳卫聪明些,知道去找援兵。 萧玉融思绪百转,绞尽脑汁在思考还能有什么活命的法子。 倏地脖颈已经贴近一道寒芒。 萧玉融震惊地看着柳品珏将手里的剑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上,“先生?!” 她稍稍侧过脸,看到柳品珏半眯起的眼睛,怀疑而不确信。 柳品珏的眼眸犹如沉墨,萧玉融向来都看不明白他的心思。 不过这会,萧玉融一下子就明白了。 柳品珏这是怀疑她,怀疑她有没有跟设计要杀自己的人联合在一起。 难怪都说柳品珏是雄猜之主,这都怀疑? 不可置信之后,萧玉融险些被气死。 “柳品珏!”萧玉融怒火攻心,“我在这千方百计、绞尽脑汁想着救你,你还怀疑我?!” 她甚至直呼柳品珏姓名。 脖子上的剑似乎是犹疑了片刻,柳品珏好像确认了她没有伙同那些人,收回了剑。 “非常时刻,特殊手段。”柳品珏丝毫不见得有什么歉疚之心,反倒是冷静地说道。 萧玉融冷笑一声。 要不是现在情况特殊,生死一线,她必然是要跟柳品珏闹上半宿的。 萧玉融拖着柳品珏继续往前走,却不再跟柳品珏说话了。 中途柳品珏指了几次路,让萧玉融往那头走。 萧玉融虽然听了,但也没跟他说话。 沉默之中,过了许久,柳品珏才开口:“我……是不确定,背叛我的是亲信……” 关我毛事! 萧玉融在心底恶狠狠地想。 她这回完全是无妄之灾,不管丢不丢下柳品珏,都要被连累。 萧玉融睚眦必报,记仇得很。 就柳品珏怀疑她,还拿剑威胁她这一件事情,她至少能记到半只脚踏进坟墓。 马蹄声愈发近了,听声音应该是快要追上了。 “你走吧。”柳品珏毫无征兆地说道。 萧玉融都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柳品珏说:“放下我你还来得及逃。” 萧玉融咬了咬牙,“你少给我说这些废话。” “我带你走!”萧玉融将柳品珏扛在肩膀上。 她没看到,在她背后,柳品珏微微松懈了眉目,也稍稍松了些握紧剑柄的手。 之前被萧玉融质问完,柳品珏还是在怀疑她。 直到刚才,柳品珏最后的试探才确认,萧玉融真的没有和那些人伙同。 这一回,他真心实意地轻声说道:“你先走。” “先生什么时候这么大公无私了?还想着舍己为人呢?”萧玉融嘴上不饶人,可依然没有放下柳品珏的意思。 柳品珏说:“你还很年轻,有爱你的亲友,他们都在等你回家。本就是我连累你,你我师徒一场,我不该见你丧命。” 萧玉融却把人拽得更紧了,“说得好,师徒一场,我丢下你岂不是有违纲常?” “别胡闹了,卿卿。”柳品珏轻叹一声。 “什么胡闹?我做什么你都觉得是胡闹吗?哪怕是这回我在救你,你也觉得我是在胡闹?”萧玉融眉目冷毅,不为所动。 柳品珏没少对她说胡闹二字,因为所有弟子里面,就萧玉融最不省心。 柳品珏说:“人活着才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要是不走,两个人都得死,你现在走,还有机会。” 他轻声说道:“你得好好活下去,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马蹄声已至跟前,追兵已到。 萧玉融沉声道:“现在谁也走不了了。” “主君不愧是主君,追上您可实属不易,瞧瞧,废了我们多少人手。”那个叛徒坐在马上,笑着说道。 萧玉融认出这是柳品珏身边的副官,似乎还是他的堂弟,所以柳品珏对他一直很信任。 “我想过是很多人,但我没想到是你。”柳品珏幽幽叹息。 他抬眸直勾勾地盯着那人,问:“为什么?我待你不薄。” “主君。”副官叹气,“我也不想这么做,可是我们的柳氏天下大计,已经拖欠得太久了。” 萧玉融一凛。 完了完了,更加完了。 这是她能听的吗?这个消息是她能听的吗!为什么要当着她的面说? 这个意思不就是要把她也一块除掉了吗? 就算她跟柳品珏活着出去的话,难道柳品珏就不会因为她听了不该听的话而杀人灭口吗? 她可没忘记自己幼时有一回练完箭艺跑去找柳品珏,绕了大半个太傅府都没找到,最后却在园子里无意听到柳氏族人跟柳品珏密谋的话。 萧玉融几乎是当机立断,转身就逃,才没跑出两步就迎面撞上柳品珏。 萧玉融毫不怀疑,那时候柳品珏绝对是在思考要不要杀人灭口。 但萧玉融还是得装乖卖傻,假装没听见。 她观察柳品珏的表情,并没有什么阴沉或者怀疑的神色,反而是很平静,只是轻飘飘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犹如利刃一般。 萧玉融并不清楚柳品珏到底只是怀疑她听见了,还是已经确信她听见了。 她想要过要逃走,但是才刚刚溜出去两步,一颗石子就砸落在她的脚边。 萧玉融回头,就看见柳品珏似笑非笑。 那一刻萧玉融确信,柳品珏绝对是知道她听见了的。 这无异于是警告她逃走就是死路一条。 但柳品珏最后还是没杀她,而放她走了。 那时候她才多大?柳品珏就想着杀人灭口。这会她听见了,柳品珏后面岂不是为了封口得把她千刀万剐了? 萧玉融越想越觉得人生无望。 不过显然柳品珏他们现在还没有考虑这一点。 柳品珏突然间笑了起来,“拖欠?哈哈哈哈哈!” “我也是柳氏之人,我也为此尽心尽力。我耗尽心血,殚精竭虑,何来拖欠一说?”柳品珏像是觉得好笑。 他笑得愈发讽刺,也像是在嘲讽自己,“还是说,主家已经不信任我了呢?族老们……也觉得我已经没用了呢?” 副官看着柳品珏,“主君还是之前那个坚定不移的主君吗?玉京富贵迷人眼,主君还坚定着要将柳氏发扬光大,要让万世太平安康的想法吗?” “你呢?认为我已经放弃这些了吗?”柳品珏同样仰着头看向马上的副官。 他紧盯着这个同行已久的副官:“你是我的族弟,也是我的副官。当年我进京时,你放弃允州的安逸和前程,自请随我而来,只做我身边的一个副官。” 他问:“在我身边那么久,你也认为我已经放弃它了吗?” 副官沉默了片刻,“主君心性,非常人能比。我相随主君身侧多年,却也始终看不懂主君。” 他如何信任一个冷情冷性,没有一丝一毫破绽的主君。 “主君如今想做的是什么?是权位?还是仍然想要万世太平安康?止戈为武兴礼乐?”副官问,“位置越高,初心就愈发模糊了。” “所以连你也信不过我。”柳品珏笑了一声,“在你们眼里,我就是孤恩寡义、阴刻薄情之主,不愿意知苍生苦楚,不愿意闻民生冤愤之君。” “我就是一个冷情冷性,不将天道,不将王法,不将人理放在心里放在眼里,连生父之死也不曾痛哭流涕的恶人,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勾起唇角,自我嘲讽:“说到底,根本没有人信过我。” 萧玉融望着柳品珏的侧脸,突然感知到他一路走来的沉重与孤独。 柳品珏好像也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臣下、亲人、故友、弟子,一个个削尖了脑袋想要探知他的想法,更甚者想要他的命。对他或敬或畏,唯独不爱。 回首往事,只有年少时那点不张扬的隐晦意气,象征着他也有过活人的七情六欲。 因为作为君主,或者说作为走在君主道路上的人,不应该有痛苦。 “事到如今,多说这些也已经没有意义了。”副官坚定了神色。 柳品珏松开萧玉融的手,提剑站在了萧玉融面前,“是,多说无益。” 副官挥了挥手,那些追兵一拥而上。 但凡上前者,都被柳品珏当场斩杀。 但是柳品珏本就有伤在身,再厉害他也是个人,扛不住那么多人一起上。 萧玉融从未见过柳品珏如此狼狈的模样,他的身形摇摇欲坠,显然是强弩之末。 他的血连那身玄色的衣袍都挡不住了,让萧玉融难以将这个人跟一直在幕后拨动风云的先生联系在一起。 柳品珏没有转头,只是稍许侧过脸,“还不快走?” 是,这是离开最好的机会了。 这时候走的话,有柳品珏断后,还有很大的生机。 只要能逃出去,不仅保证了自身安全,而且这是柳氏内斗,对于萧玉融来说并无坏处。 要是柳品珏死在这场内斗里,就还直接省去了萧玉融日后的麻烦,解决了心腹大患。 可是偏偏柳品珏让她走了,她要是走了,不管她搬不搬救兵,来不来得及,柳品珏就如今这状态,必死无疑。 弓箭不在手上,就一把匕首,萧玉融偏偏还不擅长近身作战。 “胡闹!来找死吗?还不快走?”柳品珏惊愕地看着萧玉融站到了自己的身边,眉心紧缩。 他喘着气勉力支撑住自己,血顺着手臂流淌到指掌,淅淅沥沥地往地上淌。 萧玉融直视前方,柳品珏只看到她清净秀挺的鼻梁,还有乌长的睫毛。 “我早说了,是先生自己不听我说话。”萧玉融扶了一把柳品珏,脸上掠过一丝笑。 她道:“不辞青山,相随与共。” 不辞青山,相随与共…… “只怕是生死与共了。”柳品珏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睛。 他再睁眼,狭长的眼眸倏地点明一星火焰。 “说不定你我师徒**,能其利断金呢。”萧玉融还有闲情调笑。 萧玉融就算是加入了战局,也扭转不了局势。 不过幸运的是她这回带来的扶阳卫很聪明,立即将这件事情上报,集结了附近的扶阳卫找了过来。 他们挡在萧玉融和柳品珏身前,拦下追兵。 “公主放心,援兵马上就到!”扶阳卫道。 哪怕是这些扶阳卫,也足够和来的追兵相抗了,更何况援兵快要到了。 柳品珏力竭般晃了下身子,剑身没入泥土之中,支撑住自己。 萧玉融连忙扶住他,“先生!” “咳咳咳!”柳品珏捂住嘴咳嗽,眼睛却盯着前方,“无妨。” 萧玉融看他满掌的血,也不知道这是他咳的,还是伤的,亦或者是别人的血。 眼见着追兵痛失良机,萌生了退意。 萧玉融对扶阳卫说:“这里交与你们,能抓抓,抓不住的直接杀了。” 她扶着柳品珏,在几个扶阳卫的护送之下,往外逃去。 “卿卿。”柳品珏轻声喊道。 他们已经逃到了一片辽阔的田野边上,再往前就是炊烟袅袅人家,路边一片烂漫野花。 萧玉融停下了脚步,她看到前方不远是阿北和柳品珏的亲卫。 阿北他们也停了下来,没有再前行一步,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第65章 保佑 萧玉融转过头看向柳品珏,“你就打算这么走?” “是啊,也该走了,该走了的。”柳品珏退后一步,“再不走,他们也该有援兵了。难不成你接着拿扶阳卫保我吗?” 萧玉融理所当然地沉默了。 可柳品珏伤成那样,这一路走过来,淅淅沥沥拖拽了一地的血迹。 柳品珏连吭都没有吭一声,眉眼静谧,吞咽苦痛。 柳品珏捂着腹部的伤口,平静地笑了一下,“再不走,可就不一定能走得掉了。” 鲜血从他的指缝溢出来,他一直都死死地捂着腹部的伤。 “疼不疼?”萧玉融突然问道。 柳品珏失神了片刻。 上一次问他疼不疼的人,也是萧玉融。 萧玉融年幼时学强弓放空弦,不仅损害弓弦,还危险得很,险些被切断手腕。 是柳品珏及时拉住了弦,指掌被弦生生勒进了血肉。 犯了错萧玉融彻底焉了,垂头丧气地跪坐在柳品珏腿边,等待柳品珏包扎好。 “低什么头?我又没怪你。”柳品珏瞥了她一眼。 “唉,不是啊。”萧玉融哀愁地叹气,看着柳品珏缠了裹帘的修长手指。 她仰起脸,带了些诚恳和怜惜,“疼吗?” 柳品珏低眸,答:“不疼。” 时隔多年,还是萧玉融问他的这个问题,也只有萧玉融会这么问他。 柳品珏眸光闪动了一下,“不疼。” 萧玉融盯着他看,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的。 站在前方,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撑得起一切。 柳品珏有过软弱的时候吗?他有过脆弱吗? 他又会为了谁而脆弱? 萧玉融隐约记得柳品珏父亲西去的时候,这个消息传进柳品珏的耳朵里的时候,她在做什么来着? 哦,她被柳品珏看着练字。 就因为柳品珏站在她旁边盯着,她都不能偷偷摸摸让李尧止帮她抄了。 柳品珏对她向来很严厉,做错了事不单要罚她,还要打李尧止这个伴读的手板。 然后这个坏消息就被带进来了,柳品珏的父亲是在外出差时被山匪所劫杀。 那个地方的县令因为害怕柳品珏迁怒怪罪于他,连夜收拾包袱席卷细软,投效李氏门下。 萧玉融有些茫然地仰起脸看向柳品珏,那一刹那周围静得可怕。 屋子里的炭火发出“啪嗒”一声,来禀报这个消息的下属低着头跪在地上,一声都没敢出。 这个年轻的家主面色嘲讽,冷笑了一声。 “去把那个山头的匪全剿了。”柳品珏的语调很平静。 但柳品珏甚至都没有回去,没有去见他父亲的最后一面。 就连他做出的报复手段,都不由得让萧玉融怀疑,这是做出来给天下人看的,还是他能从中谋利?还是说他真的悲愤? 这一点哪怕时至今日,萧玉融也不得而知。 那时候的柳品珏低头望向萧玉融,“愣着做什么?接着练。” 连一刻的软弱,一刻的眼泪都没有。 萧玉融听说过柳品珏跟他父亲并没有什么深刻的感情,因为他父亲在外任官,而他被留在本家长大。 这样长大的孩子或许是敏感的,浑身是刺的,但是在柳品珏身上萧玉融看不到这些,他从一开始就是无坚不摧的。 这才是可怕的地方,柳品珏身上似乎连一个破绽都没有。 这可能也是为什么柳品珏要那么做,萧玉融为什么成了他人尽皆知的“爱徒”。 他得要有一个牵挂,来让所有人都放松警惕。 就这样一个人,难怪柳氏不敢信他,连他都副官也不敢信他。 就连被身边多年的亲信背叛,被家族背叛,遭受如此大劫,柳品珏也依然冷静。 “先生此番是打算回允州了?”萧玉融问道。 柳品珏点头,颇有些自嘲,“都这样了,本家总有些东西要清理干净的。” 萧玉融点了点头,“我祝先生一帆风顺。” 萧玉融明白,如果柳氏这些人不在柳品珏回去的路上杀掉他,叫他活着回到允州的话,无异于放虎归山,蛟龙入海。 柳品珏必然会掀起腥风血雨。 “这一次,是该我先行,你留步了。”柳品珏朝阿北那里走出两步,又停了下来。 他回身看着萧玉融苍白的脸色,忽然轻轻笑了笑,然后伸手摸了摸萧玉融的鬓角,入手是冰凉的金钗珠翠。 “回去吧,回去。我会回来的,如果我没回来,或者是回不来了,太傅府的那些书就都留给你了。”他说。 柳品珏顿了顿,“金银珠宝、孤本绝迹。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拿走。” “然后,去换一个老师……你或许已经不需要了。”他说着,“以后你不用再练字练弓射了,没人会逼着你用功。” “先生这话,越说越不得体。”萧玉融微微皱起眉毛。 “哈哈,哈哈!”柳品珏笑起来,“你应该盼着我死在允州路上。” 如果他再回来,那么他们的位置就是对立的了。 萧玉融会恨他,因为他的道是帝王道。 漫天艳丽的飞花都黯然失色,乱红飞舞里,萧玉融的眉眼秾艳,熠熠生辉。 国手丹青,难描之姿。 柳品珏的眸色暗沉起来,浓重的墨色晦涩不明。 “快去求满天神佛保佑你吧,让我不要回来。”柳品珏笑着轻声说道。 他转身走向阿北他们。 长空悠悠霁日悬,他像是一只渡尽寒塘的冷鹤,就那样远去。 好像没有人认定柳品珏会回来,但是萧玉融确信,像是柳品珏这种人,既然躲过了这一劫,必然会活着回来。 而那个时候,他们就已经是敌人了。 萧玉融闭了闭眼,转身离去。 这一回,是她该留步了。 * 萧皇的病重已经人尽皆知,而萧玉歇和萧玉生的斗争胜负仍然未见分晓。 萧皇病重辍朝,无法议政,让萧玉融来监国。 萧玉融听闻柳品珏已经活着到了允州,现在想来,应该是在跟主家斗法吧。 不过她现在头疼的是,文武百官一面不赞同她监国,一面又试探她的态度,揣测她的心思,想知道她站在哪个哥哥那边。 这已经是第七次了,第七次,有臣子怀疑萧玉融的权柄。 这让萧玉融感到烦躁。 她今晨离开公主府的时候,公孙照追上了她。 “主君,你曾说过,希望楚乐太平安康,民生福祉喜乐平安。”公孙照说道。 “是。”萧玉融点头。 公孙照温和敦厚,结交好友也是如他一般的君子。 也正是因为如此,因为公孙照的引荐,萧玉融得了不少善于平定内政的人才。 公孙照低着头似乎是在思考什么,然后扬起一个笑脸,“主君,止戈为仁,太平安康,照此生心愿皆系于主君一身。万望主君此行顺利。” 萧玉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 公孙照的那一番话让萧玉融多少有些烦扰,而萧皇的病入膏肓,让她难过也让她焦虑。 她想要挽留自己的父皇,可是权势并无法命令死亡。 可这些人没有一个会为此痛彻心肠,他们只会在意自己的明天还要头顶上的官帽。 最近一件正事都没有,不是萧玉歇和萧玉生两边阵营的党派之争,就是这些大臣们跳出来质疑她监国。 就因为萧皇犹如即将熄灭的风中残烛,他们才会对皇权富贵虎视眈眈。 他们在萧玉歇和萧玉生之间来回摇摆,可却不愿意让萧玉融这个公主分一杯羹。 “女子监国,闻所未闻。” “公主监国名不正言不顺,怎可如此?” “简直是有违祖制啊,太子依然在此,监国重任怎会落到昭阳公主一介女流身上?” “难道陛下有意易储?” “怕不是其中有些门道,昭阳公主该不会是自己篡改了陛下的意思吧?” “言之有理,今日若是没有陛下旨意,我等自然不会相信公主的一言一行。” 臣子们聒噪地说着。 “都闭嘴!你们将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了?”萧玉歇厉声呵斥,“昭阳是陛下钦定监国的人!” “储君可千万莫要被公主蒙蔽了,有国之储君在此,陛下怎会让公主监国?” “那可不一定呢,指不定正是储君伙同公主一起,篡改了陛下的意思。” “你说话可是要讲究证据的,你这可是在诬蔑储君!陛下尚在,你怎敢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两边又吵做了一团。 臣子们指责萧玉融的不忠不义,不孝不悌,认为她篡夺君位,意图谋反。 这样的情绪在萧玉融仅剩的最后一位叔父站出来时,抵达了巅峰。 萧皇的三个兄弟,文王、宜王都因谋反获罪而亡,仅剩下的这位舒王,非但没有前往封地,反而被留在京中任职。 他平时并不打眼,但到底是亲王,是萧皇的亲弟。 舒王站出来说:“我楚乐建朝以来,就没有女子监国的先例。公主就算是撒谎,也该打个草稿就是,莫不是真想篡位?” “之前也没有公主高坐庙堂的先例,可本宫依旧为官了,可见这凡事都能开个先河。”萧玉融说,“舒王这好大一顶篡位的帽子下来,真叫人惶恐不安。” 她站在龙椅旁边,“真是不知道有这心思的人,是本宫,还是舒王?” “我看你是死不悔改,今日我就该秉公直言,清君侧,正朝纲!”舒王冷笑。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一阵尖利的声音:“陛下到——” 本应该在病榻上爬不起来的萧皇,此时此刻却出现在了大殿门口。 他脸色灰白,弥漫着将死之人腐朽的暮气沉沉,被宦官扶着,缓慢而沉重地一步步走向龙椅,走向龙椅边他最疼爱的孩子。 萧皇走得很艰难,原本向来高大的身姿如今也被疾病拖得佝偻。 “父皇……”萧玉融震惊地看着出现在这里的萧皇。 她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想要去扶住萧皇,却被萧皇的一个眼神制止了。 “陛下?”“陛下!”“陛下……” 臣子们纷纷叩拜。 没有人敢相信这件事情,最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出现了。 萧皇终于走上了阶梯,坐在了龙椅上。 萧玉融的眼眶有些湿润了。 没有人会比她更清楚,萧皇拖着病体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只是为了给她撑腰。 “是朕要昭阳监国,不仅如此,日后新君继位,她也可摄政。你们争论不休,可还有什么异议?”萧皇的声音虚弱而疲惫不堪。 臣子们都流露出犹疑的神情,而平时伏小做低的舒王却在这个时候依旧站立在原处。 “陛下,臣以为公主难堪大任。”他用轻蔑且鄙夷地眼神上下扫视了萧玉融一眼,“如今楚乐上下都知道公主骄奢淫逸,品行不端,更知道她放浪形骸,府中幕僚实则都是面首。” “如此纵情声色,放荡之人,又怎堪家国大任?”舒王问。 放在之前他绝不敢如此说话。 可如今萧皇病重,两个皇子胜负未分,他血缘之相近,使得他的话语权算是宗室里数一数二的。 他这句话一出来,众人面面相觑,都为他的大胆而惊讶。 也有不少臣子附和他说的话。 萧玉融嗤笑:“舒王说的是自己吗?” 这她可就得好好跟舒王掰扯掰扯了,“据本宫所知,三天前你刚纳了第十一个小妾,怕是你那宅子都塞不下你那些妻儿了吧?就连今日上朝,也是从追月阁里走出来的,不是吗?” “你!你叫扶阳卫监视本王?”舒王气哽在喉口,怒而质问,“不恭顺的东西,你仗的是谁的势力?” “扶阳卫镜部监察百官,本就是职责所在,谈何监视?”李尧止微笑着说道。 舒王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有你说话的份吗?你父都未曾开口!” 丞相闻言,咳嗽了两声。 这是在提醒李尧止,也在警示舒王。 李尧止不卑不亢:“朝堂之上,勿论父子。” 王伏宣轻嗤一声:“朝堂之上又不是舒王的一言堂,舒王何必如此在意呢?” “好!好得很!柳品珏可真是教出了几个好徒儿!你们倒是沆瀣一气了?他如今不在这,还是能左右朝政!”舒王气笑了。 第66章 弑君托孤 “我看舒王才是倚老卖老,托大拿乔。”王伏宣阴沉了脸色。 他冷嗤一声:“王氏名下的铺子可都说了,舒王隔三差五就在红楼酒楼里提起我们,怕是奔丧都没那么勤快。有这闲情逸致,怎么不还了欠的债?若是想要打秋风,也别逮着我们王氏一家薅啊。” 舒王气得手抖,“你!王伏宣,你们这帮不尊长辈的东西!就连你们的老师都不敢如此对我说话!” “你也算长辈?”王伏宣向来嘴毒,攻击性极强,“老师不那么说,是因为老师还要面子。” 他不屑,“什么东西?不要脸的各有各的花样,真是叫我长了见识。” 舒王像是气得要背过气了,萧玉融怕他真晕在朝上,才拦了王伏宣一下。 萧玉融说:“行了,淮陵侯。” 王伏宣轻哼一声,但还是闭上了嘴。 “这又与先生何干?”萧玉融瞥了舒王一眼。 她嘲笑:“我看皇叔眼底乌漆嘛黑一片,这才好心提点一句,别纵色过度了,哪天死在哪个妾室身上都不知道。毕竟皇叔年纪大了也不太行了,还没完没了地纳妾。” 舒王被戳中了肺管子,气得咳嗽起来,“唇枪舌剑,咄咄逼人!我萧氏怎么出了你这个不孝女!” “若不是你还沾了我叔父这一身份,我真是见了皇叔一面,都嫌脏得很。”萧玉融撩起颊边垂落的头发,“毕竟我还有两个叔父,如今算算数,也该刚出生了。” 舒王怒目圆睁,指着萧玉融道:“你这个小辈岂敢对本王指手画脚?” “我看舒王所言极是。”御史大夫站了出来,他那三根断指还没好全,恨恨地盯着萧玉融看。 萧玉融翘着他,似笑非笑,“如今,御史大夫的牙可是长好了,不会屈打成招?” 御史大夫双目赤红地紧盯着萧玉融,“萧玉融!你和你的兄长只不过是丧母的孤儿,而你也只是一个——” 他的话卡在喉咙里,戛然而止,生生地咬着牙,似乎是在顾忌什么。 “是什么?你接着说啊。”霍照半眯着眼睛,问。 萧皇也微微向前倾身,似乎是在等待御史大夫后续的话。 已经被逼到这个节点上了,骑虎难下。 面对霍照讽刺的目光,御史大夫指着萧玉融,冷笑着地吼了出来:“你只是一个荡妇!” 满朝哗然。 所有人都没想到御史大夫居然敢当众这么说。 “你……来人,把这逆贼押下去,受截舌之刑!”萧皇愤怒地从龙椅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几乎是同时的,霍照的剑已经砍下了御史大夫的头颅。 霍照收回了剑,脸上被溅到了血,漠然且厌恶地看着地上倒下的人,“现在,他可以留下舌头了。” 臣子们尤其是文官被这一幕吓到腿软,已经有胆小的臣子瘫坐在地上,两股战战。 站在御史大夫旁边的舒王更是被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坐在地上。 “陛下!” 萧玉融抬起头,萧皇似乎是不堪病痛重负,倒了下去。 “父皇!”她连忙冲了过去。 宣政殿内乱作一团。 血水、无头尸首、监国的公主、争斗不休的皇子党派、病倒的皇帝、乱作一团的臣子…… 李尧止望着眼前的一幕,轻轻垂下眼帘。 这才麻烦了。 沉闷的夜空里划过一道惊雷,风雨欲来。 养心殿外已经跪拜了一群妃嫔媵嫱,皇子臣子,无一不是在哀声痛哭。 更有甚者开始哀嚎起来,哭声越来越大。 “都哭什么哭?陛下还没死呢!”萧玉歇领着又一批太医从他们当中经过。 他压低了声音怒骂:“真是晦气,都把嘴闭上。” 哭声这才小了些。 这一批太医也是一样摇着头,惶恐至极地跪地求恕罪。 萧玉融坐在床边握着萧皇的手,将额头轻轻抵在他的手上,声音有些颤抖:“父皇……” 她知道萧皇时日无多,也知道父皇迟早会离开她,可她却要再经历一遍至亲所逝之痛。 她若是没有父兄的照顾有加,无以至今日。 唯恐事变,萧皇一倒下,萧玉融就强撑着紧急叫玉殊领扶阳卫监察左右,守好宫门。 而霍照则是出宫召集霍家军,从郊外进京,以备不时之需。 谢得述暂时接替玉殊守候左右,而易厌也凑了个数进了宫。 “陛下病情怎会恶化得如此迅速?将殿内的东西都好生查查。”萧玉生说。 太医们忙去检查萧皇曾经用过的糕点、茶水,还有身边物件。 “三皇子殿下,这是陛下床帐上的香囊,里面放有慢性毒药,日复一日,可以使之五脏六腑都慢慢衰竭。”太医们双手奉上香囊,面色惊恐。 “陛下所用安眠香采买供奉,都是允州之中一郡的太守吴尚所献上,此地盛行香料,陛下提了喜欢……”萧皇旁边的宦官说道。 萧玉歇面色不善:“那吴尚呢?” “如今应是正在允州……”底下人小声回复。 “吴尚?”萧玉融攥紧了拳头,“这是有心之人暗中指使,还是他自己的主意?允州……” 萧玉融说:“吴尚,吴氏,去查出来,若是真是如此,他们全族都得为弑君而亡。” 谢得述领命,走了下去。 经过门口的易厌身边,他压低了嗓子:“守好公主。” 易厌站在门外,听了门内的动静,啧了一声。 他往下面看过去,跪了一地真真假假哭泣的臣子们,有不少在做小动作。 周围风吹草动,氛围有所不同。 想来,恐怕也不会太平。 “融融……”萧皇勉强睁开了双眼,他伸出手摸到萧玉融的发顶,似乎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忍耐着病痛。 萧皇将圣旨从枕头里抽了出来,塞进萧玉融的手里,“这一道……是给你的。” 萧皇开始嘱托后事:“楚乐、楚乐,要保好它,我们的、我们的……萧氏天下……身后子嗣必不可争斗不休……” 他说几句,就要停下来一会,艰难地大喘几口气。 这句话应该是对萧玉歇说的,他看着萧玉歇的方向,“匡扶社稷苍生计必安,不可操之过急……善待兄弟,善待臣民……” “融融,你得照顾自己……”萧皇嘱咐。 “我知道,我都知道,父皇……”萧玉融有些哽咽。 “去叫……李尧止来。”萧皇拍了拍萧玉融的手,说,“我有话单独跟他说。” 没人想到萧皇为什么要召李尧止,还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下了李尧止。 无论是子女还是太医,全都走了出来,只剩下李尧止一人在里头。 “陛下。”李尧止跪坐在萧皇床边,神情平静且恭敬。 “你、你从小……就在融融身边,朕知道你是李氏之人,可朕希望你能帮她,至少要让她好好活着……”萧皇竭力说着。 李尧止平静地问:“陛下为什么认定是我呢?” “因为他们不敢,亦或者是下不了手……咳咳……朕要你发誓,你会护着她……”萧皇盯着李尧止,“所以了结朕的人得是你,你得背着猜疑,背着天下之大不韪做一个孤臣……” 李尧止顺着他的视线望向桌子上摆着的一盏茶水。 “陛下的意思,是要我弑君吗?”李尧止语调温和。 萧皇扯断了床帘上细长的黄带,闭了闭眼,“是,你放心,无色无味,太医们查不出来……朕也还能撑一会,叫他们都进来,看着朕死……” 黄带子断,君死有疑。 “所以,陛下只想让臣背负上天下人的疑心,也以便于臣哪一日有反心的话,好叫殿下杀之。”李尧止垂眸笑了笑。 “换做旁人,万万不敢……这也是为什么,朕要以你为朕的女儿铺最后一条路……咳咳……”萧皇的气息愈发微弱了。 他这是在临终托孤,可他又不放心将萧玉融交给李尧止。 他得让李尧止没有退路。 萧皇死死地盯着李尧止,“你曾经向我起誓,融融若是犯错,你便犹如那把琴……你该履行承诺……” 李尧止端起茶水奉上,“臣愿以此令陛下安心。” “好、好……”萧皇接过了茶水,一饮而尽。 他感叹:“昔日见你,秀润姿和,周容有度。做了吾儿的伴读,也不知……是喜是忧。” 萧皇的呼吸急促起来,将第二道圣旨从枕头底下抽出来,塞到李尧止手里,“叫他们……都进来……” 李尧止转身去把外面的人都叫进来。 所有人都目睹了断裂的黄带,还有仍存一口气的萧皇。 “陛下!” 还没有人说什么,萧玉融刚刚跪倒在萧皇床榻边。 萧皇气息奄奄,他们叫他,他好像都听不见了,跟他说什么,他也似乎神志不清。 他的眼前浮光掠影,走马灯般出现了过往的许多事情。 “融融,我……我唯一的孩子……”他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喊,“我要去找……找你的……母后……” 唯一的孩子?没有人去追究一个病糊涂了的,只剩最后一口气的帝王说的这句话。 而总有人因为这句话而低下了头。 “终于结束了……我终于看到了你……”萧皇最后一声声音消失了,伸出手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 响雷划破夜空,带着沉闷的雨滴,落在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外头跪着的妃嫔臣子们似有所感般痛哭起来。 萧玉融趴在萧皇的手边,压抑着哭声。 她似乎是有些喘不匀气,面色有些潮红,泪珠挂在颊边,抽噎了两下。 李尧止单膝跪在她身边,扶住她颤抖的肩膀,“殿下。” “殿下,多事之秋,得抗住。”李尧止轻声说道,嘴唇贴在她冰凉的鬓边。 萧玉融定了定心神,深吸一口气,抓住李尧止扶她的手,“好,你去。” 李尧止将萧皇递给他的那道圣旨递给宦官,要这位一直伴随在萧皇身侧的宦官去宣读给臣子们听。 “国一日不可无君,还请公公去宣读圣旨,叫储君早日继位,以稳大局。”他温声道。 宦官一抹脸上的眼泪,接过圣旨就要往外走。 却被萧玉生喊住了。 “等等,为什么黄带子断了?”萧玉生站在稍后的位置,冷声质问,“李尧止,你做了什么吗?” “尧止听从陛下之训诫,往后要立心立命,辅佐殿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李尧止神情自若,“仅此而已。” 萧玉生冷笑:“可是黄带子断了,你若是什么都没做,陛下为何会扯断它?那这道圣旨,也怕是来路不明吧?” “三兄!”萧玉融抬起头望向萧玉生。 萧皇尸骨未寒,萧玉生就开始清算夺权,未免叫人心寒。 “许是陛下失手呢?”李尧止垂眸,“三皇子若是这么说,尧止便是百口莫辩了,还望太子查明,还尧止一个清白。” 大门敞开,外边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底下人心思活跃泛滥,头脑极速思考着,此时此刻应该做何反应。 “这道圣旨上,写的是叫储君继位。太子既有受益,恐有包庇之嫌。”三皇子党派的大臣说道。 李尧止微笑:“既是如此,那便将尧止移交刑部、大理寺来来查吧?” 李尧止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坦荡如砥。 他们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可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孤身从断了黄带子的养心殿里走出来的臣子。 “绍兖!”萧玉融抓住李尧止的手腕。 李尧止反手轻拍了两下萧玉融的手,“殿下放心。” “夜雨凉,要小心寒病侵袭,殿下回去后得让侍君熬些姜汤。病从微来,往往趁虚而入,殿下可别不上心。”他又叮咛了一句,才跟着刑部之人离开。 他的眼眸生得含情脉脉,望着人时一汪春水,笑与不笑,都是弯弯的盈盈的。 萧玉歇神色冷凝,“三弟这意思就是,孤这个储君继位,是名不正言不顺了?” “怎敢?”萧玉生扯动嘴角,“只是君父之死尚有疑点,储君先前被陛下多番斥责,也有目共睹,这才难免要小心些。” 萧玉歇扬眉,“你想怎么个小心法?” 第67章 王上加白 “那自然是,多思多虑,周全行事,才能叫小心。”萧玉生道。 话音刚落,一群全副武装的私兵悄无声息地围住了跪在外面的臣子们,也将养心殿围住。 臣子们遭逢如此巨变,惊惶失措。 有臣子被吓到,四处乱窜,即刻就死在刀下。 萧玉生道:“请诸位大人暂且等在此处。” 易厌抽出四棱锏,挡在了萧玉融身前,“喂喂喂,我来之前可没说有宫变啊。” 萧玉融推开了易厌,上前一步,“三哥!” “小心?”萧玉歇嗤笑,“这就是你的小心?” “皇兄……”萧玉生喊了一声,闭上了眼睛,“这些日子来你我斗争,后宫前朝,里里外外都知道。” 他问:“若是让你继位,你可还会放我一条生路?我的门生故吏,我的母妃母族,可还会有活路?” 萧玉歇看向站在一边一直默默垂泪的萧玉成,问:“你呢?你也那么想?” 萧玉成会以沉默。 “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得很呐。”萧玉歇笑出了声。 “三兄……”萧玉融看着眼前的一幕。 她无法抑制地轻轻颤抖,好像在场的所有人里只有她是最痛苦的。 她爱的人在伤害她爱的人。 不该是这样的,前世不是这样的。 明明兄友弟恭,手足情深还恍若昨日,明明是骨血至亲,明明该同气连枝。 为什么偏偏要手足相残,兄弟阋墙? 萧玉生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笑了一下,笑容亦如昨日。 “事已至此,我也没有妄想过什么。”萧玉生低眸,“若是太子不予反抗,所有人都会安然无恙。” “若孤不肯呢?”萧玉歇紧盯着萧玉生,问。 萧玉生叹了口气,他身后那些私兵持刀逼近,“那我也只能做残害手足之事了。” “拦住他们。”萧玉融道。 玉殊领着守在宫中的扶阳卫,犹如神将,同萧玉生的私兵缠斗在一起。 王伏宣的轮椅在角落,他低头把玩着一把燕翎似的弯刀暗器。雪亮的刀刃在他修长的指尖间极快地游走,光影错缭。 这个时候一片混乱,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一方小天地。 要不要出手呢?这个时候出手会有利可图吗?他思考着,抬起头看过去。 王伏宣恰好捕捉到萧玉融一闪而逝的泪光,指尖突然一痛。 他低下头,刀片磕破了手指。 这是他还是个初学者时才会犯的错误。 “妹妹,霍氏的将士都被骠骑营拦在郊外,至少今日,他们是无法进来驰援的。”萧玉生无奈,“你会早做准备,难道三哥不会吗?” 萧玉融微微蹙眉,“你我兄妹,何至于此?” 萧玉生仍然保持微笑,“是啊,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亲妹。为什么不愿意站在我这里呢?无论哪个哥哥当了皇帝,你都是***。” 萧玉融闭了闭眼,“可我也不能叫你真杀了大哥。” “融融。”一只手搭在萧玉融的肩膀上。 萧玉融微微侧过脸,萧玉歇站在她身后。 萧玉歇说:“我早说过,我早早就说了。只有你我,血脉相连,流着一样的血,才是至亲。” “我本就不该相信什么亲缘的。”他冰冷地说道。 周围无声无息地出现了第三支全副武装、训练有素的队伍,加入了战局。 “弟弟妹妹们,难道我不会屯兵,不会早做准备吗?”萧玉歇问。 战局顿时就扭转。 “哇哦。”易厌啧啧称奇。 萧玉生自嘲般低头笑了一声:“大皇兄不愧是为自小立下的储君,未雨绸缪,我自愧不如。” “成王败寇,我当甘拜下风。”萧玉生没有多余的反抗,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的私兵无一不是被镇压或是杀了,也有的主动投降。 萧玉歇冷眼看着他,“把这些人都下狱。” 扶阳卫上前押着萧玉生下去,萧玉生也没有挣扎的动作。 好像他所有的挣扎和举动都只是为了顺应大家的想法去争一争,他本人并没有想要争夺的欲望,也不在乎胜负与生死。 萧玉融看着萧玉生被押送着,从自己身边走过。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还是没说出口。 她的注意力被萧玉歇转移了。 不仅仅是萧玉生,萧玉生所在党派的人都被带了过去。 萧玉歇对宦官说:“逆贼伏诛,怎么还不宣读圣旨?” “啊?啊!是是是!”宦官从剧变之中回过神,连忙手捧圣旨走了出去。 面对已经犹如惊弓之鸟的大臣们,宦官宣读圣旨。 果不其然,萧玉歇仍然还是萧皇意属的皇帝。 萧皇对他打压磨砺,推着他往前走到这一步,却依旧将他定为继承者。 楚乐需要一个足够心狠的君主来大刀阔斧地整顿,而现在,磨好了刀终于可以上阵了。 易厌站在萧玉融身后,看着萧玉歇的背影,“啧啧啧,这就是五子夺嫡mvp胜者结算场面啊。” 王上加白,大势已成。 “融融,今夜世态多变,叫你受惊受累了。”萧玉歇转过身,望向失神的萧玉融。 他自出生起就是太子,直至这一刻,由臣至君,问鼎权力巅峰。 他停下脚步回头望向萧玉融,他所担忧的,所顾虑的,他……所爱的。 李尧止被圈禁,王伏宣站位不明,崔辞宁手握兵权,柳品珏群臣拥护。 局势尚不明确,内部混乱,外面北部虎视眈眈,此时登上皇位,也不知道是喜是忧。 人人都为了那把冰冷的椅子而疯狂,却不知道此时的那个位置无异于热油烹炸,水深火热。 真走了上去,孤家寡人,**忧叹。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这楚乐的十八州三百城万方,亿兆生民,皆压在一人的肩膀。 “哥哥……”萧玉融喊了一声。 萧玉歇的片刻恍惚回了神,他冲着萧玉融笑了一下,走向夜色之中。 萧玉融莫名觉得那个背影孤独又无奈。 “即使是楚乐这艘船太过沉重庞大,难以掉头,我也要为你试试。”萧玉歇轻声说道。 万念不能乱其心,坚刚不可夺其志。 万事已矣,只待礼部备好仪式,萧玉歇登基。 经刑部查证,指责李尧止弑君和篡改圣旨的事情,那都是空穴来风,所以李尧止没关几天,很快就出来了。 但是有黄带子断、宫变被镇压,再加上继位的是萧玉歇这些事情在,没有人相信李尧止是真的无罪。 李氏满门清贵,家风严峻,丞相为了京中甚嚣尘上的流言蜚语愁白了胡子。 李尧止却对此接受良好,成日里已经从容不迫,笑容得体。 这模样可险些没把丞相气死,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教育方式。像这样全族把一个天资聪颖的孩子**成金雕玉塑的神像,真的好吗? 传言多了,丞相自己都开始怀疑李尧止是不是真的弑君了。 毕竟他近日来已经深刻地认知到了,李尧止看着复己克礼,端方君子,实际上是最叛经离道,最百无禁忌的。 丞相思虑许久,最终还是踏进了李尧止的院子。 进李尧止的书房前,丞相还是犹豫了一下的。 他生怕自己进去又看见什么让自己心脏疼的画面,例如说李尧止的桌上摆着萧玉融的书法或是丹青什么的。 没关系。 丞相开始自己劝自己。 萧玉融因为师从柳品珏,又受了父兄影响,对书画有自己的见解,书画也是声名在外的,千金难求。 公主资淑灵于宸极,禀明训于轩曜。皎若夜月之照琼林,烂若晨霞之映珠浦。 丞相叩了两下门,而里头传来温润的声音。 “进。” 丞相进门,李尧止见是丞相,礼数周全地起身行礼,“父亲光临,尧止有失远迎。” 丞相还是下意识瞥了一眼李尧止的桌上,桌上这回摆着的不是萧玉融的书作或丹青,而是李尧止自己画的萧玉融。 李尧止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丹青也画得极其像萧玉融本人。 翠绾垂螺双髻小,柳柔花媚娇无力。 这模样,除了豆蔻年华的萧玉融还能是谁。 丞相:…… 还不如放萧玉融的书画呢。 画还画更年少时刻都萧玉融,丞相都不知道李尧止在想什么。 再一看旁边摆着的几幅画,都是不同时期的萧玉融。 好了,丞相现在知道了。 “父亲有何要事?”李尧止问。 丞相欲言又止,“最近京中有些流言蜚语,为父有些担心你。” 李尧止了然,“父亲是说我弑君的那些传言吧?” “啊对,你放心,这些子虚乌有的事,甚为荒谬。我会派人查清流言来头,还你、还我们李氏一个清白。”丞相点头,“你身为家族未来的继承者,绝不能因为这种……” 李尧止微笑:“那不是流言。” 丞相愣了愣,“什么?” “那不是流言,父亲。”李尧止笑容依旧,“那是事实。” 如同晴天霹雳一般,丞相被这五雷轰顶劈得外焦里嫩。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确实弑君了。”李尧止又好心地重复了一遍。 丞相一个踉跄,险些要瘫倒在地上。 李尧止孝顺地倒了一杯茶水,递给丞相,“父亲喝点茶水,压压惊。” “你……”丞相指着李尧止,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这是因为陛下忌惮,天子疑心。”李尧止神情平静,“留个天大的把柄在,水深火热,才能更好地使用我,使用李氏这把刀。” 丞相在官场混迹多年,既然能坐到这个位置,除了背后庞然大物的家族以外,也不缺乏自身的能力和政治敏锐程度。 李尧止的一番话,让他立即明白了萧皇和李尧止的用意。 “那你也不用以身试险,居然……”当这件事成为事实的时候,丞相都吐露不出这两个字,“你可知道,这个把柄留在他人手里,但凡行差踏错,你与整个李家都将会万劫不复!” “是啊。”李尧止已经温和地笑着。 他看着丞相,吐露薄凉的话语:“但那又如何呢?” 丞相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话,会从一直恭顺懂事的儿子嘴里说出来。 “你这个逆子!眼里还有没有父亲和家族?”丞相气恼地质问。 “自然是有的。”李尧止说,“多年以来,家中族老耳提面命,父亲母亲教诲,悉数历历在目,尧止莫不敢忘。” 氏族长盛不衰,皆因为子弟以家族利益为重。世禄之家财权并重,世代显贵之名门。 子息繁衍,一般容易出现两种人,一种是提笼架鸟,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另一种是文武双全的顶尖人才。 前者无非是多浪费几粒米而已,后者却往往能支撑家族,改变时代。 李尧止是后者,他是近百年来家族最出众的孩子。 重压、希冀、责任,都在他身上。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会在他的耳畔,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守护家族,为之献出你全部的忠。统领家族,为之献出全部的智。维系家族,为之献出全部的情。 延续家族的荣光,这是你与世俱来的使命,你要为它拼尽一切,直到即使失去你,它也可以继续。 李尧止深知这是自己必须付出的代价。 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养尊处优、高人一等。举家族之力的资源倾注在他身上。 食君俸禄,忠君之事。 不仅是他,所有的世家子弟皆是如此。 崔辞宁、王伏宣、霍照、柳品珏……都是这样。 像谢得述那样即使是成为家族的弃子,也不可以抛弃家族。 他既然享受了家族的荫庇,就不能因为它的年迈和腐朽而抛弃它。 这些李尧止都知道。 “父亲大可以放心,我不会抛弃家族的,在我心中,它依然重要。”李尧止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 丞相看着这个完美无缺的孩子,再一次感到胆寒。 他的孩子,李家的孩子,一个弑君的疯子。 他当初就不该叫李尧止当萧玉融的伴读,就应该誓死力争拒绝了的。 瞧瞧!现在好了,好好一个品性温良的孩子,跟在萧玉融身边,都变成这疯样了! 第68章 *** 丞相痛心疾首,这可是他们家最有出息的孩子了。 原本是多么完美的家族继承者啊。 李尧止道:“茶,父亲喝过了。话,父亲也谈过了。心意,尧止也表明了。父亲可还有什么要事?” “你长大了,为父管不了你了。但是李氏一族将来要交给你的,上上下下如此之多的人,性命荣华皆系与你一人之身。”丞相疲惫道,“你行事定要慎重。” “李家不止我一个孩儿。”李尧止笑了笑,“即便是没有我,李氏也可以延续。” 丞相哑口无言。 的确几乎每一个世家都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总有路可以走的。 氏族通常情况下,或许会日益衰微,但也不会因为一个人而从天上直接摔进泥地里。 李尧止笑:“新皇登基,诸多事务。父亲大人身为宰相,日理万机,定有许多事情要忙。” 被下了逐客令的丞相,在儿子面前忍气吞声地离开了。 而萧玉歇既然登基,满朝臣子都要开始清算。站在萧玉生那边的要按照程度罚,中立的敲打,有从龙之功的也要赏。 最打眼的还是萧玉融,真要论起来,萧玉歇万里天梯,她当属第一功。 她旁观萧玉歇头戴冕旒,走上阶梯。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少年帝王开启了楚乐的新篇。 而萧玉融再次回到了前世的位置,成为了这一世的昭阳镇国***。 昭阳这个封号是难能可贵的赞美,因为能够拥有昭字作为封号的人屈指可数。 容仪恭美曰昭;昭德有劳曰昭;圣闻周达曰昭;声闻宣远曰昭。 当时萧玉融拥有这个封号是殊荣,而如今萧玉歇继位,她的这份殊荣也继续延续了下去。 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 萧玉歇朝着萧玉融伸出了手。 包括萧玉融在内的所有人都愣住了,萧玉歇理应身为天子一个人走到台阶的尽头,俯视群臣。 可他偏偏一路往前走,却在途径萧玉融身边的时候停住了。 “哥哥?”萧玉融低声询问。 “这条路,我想是你跟我一起走完。”萧玉歇说。 萧玉融顿了顿,“这不合规矩。” 萧玉歇微不可查地弯了弯唇角,“我怎么不知道,我的妹妹什么时候变成循规蹈矩的人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萧玉融也不矫情了。 她握住萧玉歇的手,站在萧玉歇的身侧,在臣子们惊异或不满的目光中,与萧玉歇并肩同行。 “登上这万里天梯,融融,我的兴衰荣辱都愿意与你同享。”萧玉歇说。 萧玉融弯了弯唇角,“我知道。” 站在最高处往下望过去,其实谁的面庞都是一样的模糊。 萧玉融长舒出一口气。 萧玉歇允诺她摄政,承诺她拥兵,给予她无尽的荣宠。 剑履上殿,上朝不趋,赞拜不名。 而萧玉歇一登基,萧玉融便开始锋芒毕露,以雷霆手段开始清算,剑锋所指之处,无人不臣。 萧玉融府中幕僚不断升迁,而曾经那些政敌不是辞官就是下狱。 扶阳卫森严的等级制度之下,作为掌权者的萧玉融权倾朝野。 她作为皇族的代表,几乎与世家垄断军政财谍。属下扶阳卫监视暗杀,无所不用其极,又与世家根盘枝错。 萧玉融能够拨动楚乐时局的权势,无时不刻在为曾经做过萧玉融敌人的人们制造着恐惧。 因为萧玉歇的继位,萧玉融的权势也随之抵挡了巅峰,如日中天。 好在萧玉融还算理智尚存,并没有把清洗全部。 不过像是舒王这样曾经跟她矛盾不可化解的,都开始遭殃。 已经死掉的御史大夫也没能逃过。 御史大夫之责上承皇权,下监百官。 如今的御史大夫能到这个职位,也是多亏了他背后的氏族侍奉了萧氏好几代,再加上资历,才做到了这个位置。 只是御史大夫和他的家族仰仗这点皇恩,私底下没少做些小动作,让萧皇不满已久。 包括舒王在内的宗室也是如此,文王宜王谋反,人头落地,萧皇不想再多杀几个宗室来让史书和后人戳他脊梁骨。 为了曾经的那点颜面和名声,萧皇没有对他们下手。 如今萧玉歇继位了,可就没有那么多顾虑了。 舒王褫夺官位,跟他全家都被赶到了皇陵看守。 御史大夫的家族被罚没财产。 这么罚说轻不轻,说重不重。 御史大夫背后的家族并无异议,反而还为留了小命一条而感到庆幸。 只是舒王对此很不满。 何止是不满,萧玉歇褫夺了他的官位,给了萧玉歇的门生。 而御史大夫的官职,如今落在了与他有仇的公孙钤身上。 公孙钤如今还是萧玉融府中幕僚,一连越过数级到了这个位置上,朝里朝外无一不眼红。 根据可靠消息所说,舒王天天在皇陵发疯,随他一同前往皇陵的妻女都快要被他吓死了。 “我们为萧氏鞍前马后,如今他们却卸磨杀驴,简直是欺人太甚!早晚有一日,我要叫他们都付出代价!”舒王几乎砸了所有能砸的东西,“我只要他们的命!” 他的妻子连忙上去捂他的嘴,“这可是在皇陵!面对着列祖列宗呢!” “我难不成还怕这些死人吗?”舒王丝毫不畏惧,“北边要杀萧玉歇的人那是多了去了!” 他怨恨至极:“他们萧氏兄妹,一个当着朝臣的不尊长辈,对我言语辱骂!一个褫夺我官位,没收财产,还美名曰打发我全家来守皇陵!他们都该死!” 他的妻子舒王妃满脸都写着,难道你都不想活了吗的绝望。 “他迟早要亲征,吴氏谋害了他的君父,他不去情理不容!他不可能不想收服崔柳!即使柳氏崔氏杀不了他,好啊,让他回来!回来他也只能看到萧玉融的尸首!”舒王大笑起来。 “我已经将玉京上下布防都已经交与了吴尚,还想着萧氏天下?做梦去吧!他们都得死!”他状若癫狂。 其实萧玉融已经能够想象出舒王当时的模样,但是派遣出去探听消息的是易厌。 而易厌很不靠谱。 本来易厌也不隶属于扶阳卫,这本来是花部的活儿。 易厌去,完全是他自己主动请缨,要去凑热闹的。 他说上来的那些消息,越说越不靠谱,还在那里模仿舒王。 易厌此时正在模仿舒王,站在原地上下挥舞着双臂,指天大吼:“这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我的仇恨已经燃烧起了熊熊烈火!难道我怕他萧玉歇吗?我怕她萧玉融吗?我不怕!我不做恐惧的奴隶!” “我要完成这史诗对线!新的风暴已经出现!我要以雷霆击碎黑暗!”他神情激昂,仿佛身临其境。 可是他说的那些话,已经可以让萧玉融肯定后面这些都是易厌自己瞎编的了。 公孙钤还听得津津有味。 萧玉融都没眼看易厌在那边演得兴高采烈,怎么不去唱戏呢? 萧玉融紧急喊停:“行了。” “怎么了?”易厌显然还正演在兴头上。 “别在那里瞎编有的没的,重点就在他把玉京布防交给吴尚了是吗?”萧玉融问。 易厌点头,“是啊,没想到他还留了一手哦。” “玉殊,去让月部把他解决掉。”萧玉融吩咐。 玉殊领命,迈步离开。 解决一个守皇陵的亲王,还是没有职权的,用什么水土不服,突发急症的名义最好。 萧玉融面色凝重,“得述,玉京内的布防全部改过,传书给舅舅,霍氏内也是如此。” 谢得述颔首离开。 公孙钤笑道:“我如今可是大忙人了,新官上任三把火,我这个新御史大夫有的是事儿忙,可先走了啊主君。” “去吧。”萧玉融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摆了摆手。 她又看向旁边的公孙照,“公孙郎,你哥哥有了赏赐,你也该有。你觉得……尚书令如何?” 她往常嬉笑逗趣地喊公孙照一声公孙郎,都会让公孙照为这戏谑的称呼红了脸。 只是在此时,就只剩下惊了。 “主君!”公孙照惊诧。 御史大夫是死了,尚书令可还好端端地在位置上呢。 而且尚书令虽然年迈腐朽,却没犯过什么错。 萧玉融笑了笑,“他年纪大了,也该告老还乡了。” 公孙照跪在地上,“主君,尚书令并无过错,照如今……只想留在公主府办事。” “起来吧,我与你是何等关系?用不着如此。”萧玉融笑着把公孙照扶起来。 啧啧啧,又开始用这君臣鱼水情一招了。易厌抱臂在一侧,看着萧玉融这如鱼得水的权术谋划。 见萧玉融一眼瞥过来,易厌兴致勃勃地凑过来,“那我呢?我呢?我是什么奖励?” 对公孙照,萧玉融还能花费些驭人之术,面对易厌这种死乞白赖,给点阳光就灿烂,打压了却毫不在意的人,她就没什么心思了。 “滚。”萧玉融面无表情道。 “哇。”易厌果然笑嘻嘻的,“骂得好,再骂我两句。” 萧玉融:“……” 萧玉融都懒得骂易厌。 易厌这人多少沾点变态,就算萧玉融掐着他脖子,扇他耳光骂他,他也照样能亢奋起来,兴奋地冲撞着说喜欢。 “已经花部有消息了,老师已然肃清了族中的叛徒。”李尧止说。 这才叫人烦呢。因为这说明了柳品珏如今已经回到允州,并且夺回权势和话语权。 这也意味着柳氏已经安定下来了,以后就是柳品珏的一言堂,而柳品珏也就要谋划些什么了。 身份的对立和转变,也意思着身为允州一郡太守的吴氏一族会得到柳氏的庇佑,而玉京原本的布防图也会到柳品珏手里。 李尧止意有所指,“吴尚前两日,截断了崟洲的军队。” “他拦了崔氏的兵士?领兵的是谁?”萧玉融意外。 “崔氏主帅,少将军的父亲。”李尧止笑了笑,“他先前重病,如今陛下召崔氏嫡系回京述职,他不顾阻拦,主动进京。” 萧玉融若有所思,“绍兖觉得崔老将军执意要进京,是为了什么?” 李尧止道:“为崔氏铺路,抹**王疑心。” “言之有理。”萧玉融又问,“既然崔家军进京途径允州,那吴氏为什么阻拦他们?” “可能是为了制止萧氏收服崔氏。”李尧止说。 萧玉融沉吟,“先生那里又是什么意思?” 李尧止摇摇头,“老师做事,处变不惊,从来不显山露水。” “这出兵……”萧玉融脸色变幻莫测。 “此时朝中局势不稳,不宜亲征。”李尧止劝说,“无论殿下胜与不胜,都是吃亏。何况如今老师重整柳氏,难保不会出手。” 见萧玉融犹豫了,李尧止继续说:“先皇之事,可以等稳定局势后再追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而崔氏,他们不会过多为难,与其起冲突,崔老将军迟早会进京的。” 他从每一个角度都分析了。 萧玉融知道李尧止说的都是对的。 于理而言,无论如何,此时出击都不会最好的选择。 只是于情……那是她的父皇。 公孙照也恳求:“主君,民生多艰,此时穷兵黩武,绝非善事。” “若山海不平,即便一昧休养生息也无用,迟早会有人打进来的。”萧玉融眉眼动摇。 “那也不是此时。”公孙照有些焦急,“万望主君三思,事关重大,不可轻率。” 萧玉融闭了闭眼,“容我想想。” 公孙照还欲再劝,被李尧止拦住。 李尧止冲他缓慢地摇了摇头,意思此事别再提。 倘若萧玉融最后还是决定要出兵,那公孙照必然要留守后方。这个时候,他不能让公孙照跟萧玉融产生嫌隙。 萧玉融谁要想想,也确实思考了几天。 这几天李尧止明里暗里都在劝萧玉融。 萧玉融在军营里,站在点将台上,沉默地看着眼前训练有素的兵士们,仍然在犹豫。 “阿姊!”一个与这里格格不入的稚嫩童声传来。 萧玉融转过头,看到圆嘟嘟的萧玉元踉踉跄跄地朝着自己跑过来。 第69章 入幕之宾 “玉元?”萧玉融愣了愣。 她蹲下身把兴奋地伸手要她抱的萧玉元抱起来,望向后面,果然萧玉歇在后面。 萧玉歇大步迈到萧玉融眼前,“融融。” 萧玉融问:“皇兄怎么来了?贵为天子,不该日理万机吗?难不成是那些人上奏的折子还不够皇兄看的?” “少打趣你哥哥。”萧玉歇摇摇头,把萧玉元从萧玉融手里接过来,然后放到一边坐着。 萧玉元好不容易被香香软软的姐姐抱了一小会,就又被放到一边去了。 他瘪了瘪嘴,睁着水汪汪的眼睛,但还是乖巧地自己坐在一边。 “妹妹,回去吧。”萧玉歇抱了一下萧玉融,轻声说道。 萧玉融有些惊讶,“你也劝我放弃吗?” 萧玉歇握住了她冰凉的手,说:“我去,你坐镇玉京。” “哥哥?”萧玉融惊疑未定地抬眸看向萧玉歇。 把集中的皇权交到她的手里,让她监国,萧玉歇却自己去冒这风险,来成全她的忠义两难。 “我信任你,融融,你留下来吧。”萧玉歇说。 李尧止闭了闭眼。 他苦苦劝说了那么久,而萧玉歇和萧玉元来的那一刻,他就明白这已经成了一场无用功。 萧玉元扑进萧玉融的怀里喊阿姊,萧玉歇将萧玉融抱进怀里说出那句妹妹。 那所有人都成了外人。 只有他们才是血亲。 萧玉融反握住萧玉歇的手,仿佛安抚般拍了两下,她转过身,面向底下的操练的将士们。 拍案发兵,点将传令,以报父仇。 十日之后,出军允州。 萧玉歇交给萧玉融两万兵马,答应她的请缨。 而在出军之前,萧玉融还得解决一下小事。 既然她又要离开,那玉京的事务就得交给公孙照,公孙照如今的公主府长史的职位可镇压不住底下那些人。 而且她总要给公孙照安排一个朝中正经的职位。 那么尚书令之位就势在必得了。 萧玉融连夜让人把刚要睡下的老尚书令给请了过来。 老尚书令原本以为这位新皇亲妹是打算威逼利诱,让自己站队,还想展现一波文人风骨,硬气地表示不肯去。 但是萧玉融派去请他的人是玉殊,玉殊直接让扶阳卫把他一家老小都押了过来。 刀都架在脖子上了,再风骨下去就必死无疑了。 于是尚书令憋屈地跟着玉殊走了,他的长子因为担心父亲,主动说要跟着一块去。 玉殊想了想,正好当时候方便有个人质,把人也给拎上了。 尚书令被带到昭阳***府的时候,公主府正在开宴。 尚书令走在前方,朝着萧玉融行了一礼。 他的长子走得太慢,被玉殊推了一把,跌跌撞撞地跪在萧玉融的桌前。 他连忙爬起来跪正了,工工整整行礼,“小生拜见***。” 周围的管弦之声停了下来,他的心也跟着紧张了起来,理应来说他也是世家出身,见过了大场面,如今却不知从何而来的局促。 他开始担心起来,方才一路上被推搡,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情,扶阳卫直接把他爹和他带了过来。 他的衣冠整洁吗?方才是不是表现得太不庄重了,在***面前失仪又失态。 旁边传来一道笑声:“哈哈!这么胆小?你也不怕触犯天恩?我们***喜欢胆大的人。” 他慌忙抬头看过去,是对上一双桃花眼,那个人正趴在桌子上,姿态松弛,手里捏着酒樽笑。 这恐怕是从文王那里投效***的谋士易厌。 谢得述坐在离一边,面无表情,仿佛怪凶的。只是他脸长得漂亮,瓷白一张脸,看着可爱。 写遍锦绣文章的那位新御史大夫公孙钤,现下已经醉倒在了桌上。 公孙钤的弟弟公孙照与他有过数面之缘,正注视着他。 公孙照姿态端正,目光似乎隐含忧虑,出言:“主君宽宏大量,尚且不计较兄长言行无度,必然不会在意此子失仪。” 这是在帮忙开口解围了。 “别那么刻板无趣嘛,公孙弟弟,我只是开个玩笑。”易厌笑嘻嘻地说道。 听了易厌的话,尚书令长子生怕自己惹怒了萧玉融,提他和他爹过来的那位煞神还按着剑柄,冷冰冰地站在他身后呢。 他慌忙看向萧玉融,萧玉融姿态慵懒地靠在扶手上,漫不经心的漠然。 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 ***果然是容颜冶丽,天下难有堪比之人。 旁边跪坐着为***侍酒的那位样貌妖媚,姿态柔顺,看着应该是公主面首了。 那位名满玉京的公子一身青衣,坐在主桌旁边。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他笑着开口:“殿下,果然虎父无犬子,尚书令之子也不是泛泛之辈,今年春闱中了贡士,来日殿选,进士恐怕不在话下。” 尚书令长子抬起头,发觉萧玉融的神色似乎是柔和了一些。 ***果然美艳不可方物,挑着眉梢说:“看来是人才啊。” 她弯了弯唇,“可愿入我幕府?” “小生想先以学业为主。”尚书令长子小声说。 他紧张地看向萧玉融,怕***不高兴。 毕竟他的父亲现在可算是站在了萧玉融的对立面,他又怎么能忤逆不孝。 可萧玉融并没有咄咄逼人,她神色如常:“既如此,本宫也不强求。来日若是想好了,亦或者是走投无路了,公主府也是你的出路。” 没想到萧玉融如此宽宏大量且善解人意,尚书令和他儿子都愣住了。 易厌在旁边啧了一声,傻小子被卖了还跟着数钱呢? 没看到萧玉融是因为李尧止那句示意他来日可期的话,才态度好转的吗? 在萧玉融的眼神示意下,玉殊毫不客气地先把儿子请了出去,只剩下老子站在萧玉融面前。 “***深更半夜请老臣来此处,可是有要事相商?”尚书令问。 萧玉融笑了一下:“确有要事,我想尚书令年纪大了,也该还乡,安享晚年了,这里里外外到底是年轻人的天下。” 这话可是相当直白了。 尚书令吹胡子瞪眼,“***的意思,是要老臣退位让贤,把这位置交给公主府幕僚吧?” “尚书令明白就好,又何必说出来?”萧玉融撑着下巴,“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就好了。得亏这是在公主府,扶阳卫里里外外把守着,这才不会叫这话给传出去。” 昭阳公主在兄弟继位之后,这插手朝政,任人唯亲的气焰非但没有收敛,反倒是与日俱增。 尚书令痛心疾首,“天要亡我楚乐啊!竟生出如此狐媚言语巧,蛊惑君心之人!” 萧玉融面不改色,“尚书令糊涂了。” 她不紧不慢道:“你的妻儿都在本宫手上呢,本宫想着,尚书令也不是如此薄情寡义之人,要为了自己一时的硬骨头,搭上全家性命吧?” “你!”尚书令差点气得厥过去。 这老头功力不行啊,萧玉融这才说了几句呢。易厌看了直摇头。 “老夫明日……告老还乡。”尚书令最终还是松了口。 一直沉默的公孙照看着尚书令沧桑佝偻的背影,等待尚书令走出去之后,才从酒席里出来,跪在萧玉融面前。 “酒喝得好好的,公孙郎这怎么就跪下来了呢?”萧玉融轻飘飘地问。 “臣有一言。”公孙照低头。 萧玉融搁下了酒杯,“今日在场的都是自己人,也算得上是家宴,不提政事。” 不提政事,却处处都是政事。 公孙照明白萧玉融其实算是给他一个台阶下,不愿意多谈这个,“照秉公直言,还望主君听我一言。” “照自知德行有愧,错信逆王,上对不起天子厚恩,下对不起黎民百姓。”公孙照深深地伏了下去,“尚书令总揽事权,掌文书与百官奏章,如此要职,照难堪大任。” “公孙郎做我长史数年,如今只不过从管治幕府成了朝堂,如何不能堪以重任?”萧玉融笑了一声,但眼底却没有笑意。 公孙钤如今酒都被吓醒了,连忙赔着笑过去拉公孙照,“瞧我这不成器的弟弟,都醉得胡言乱语了哈哈哈哈。” “你不是醉得不省人事了吗?”易厌为公孙钤这张弛有度的酒量感到好笑。 他刚才灌公孙钤酒,公孙钤装醉。 现在好了,公孙钤再不出来圆场,公孙照这脾气就得跟萧玉融杠上了。 “公孙郎,你醉了。”萧玉融说道。 公孙照终于抬起了头。 萧玉融低眸俯视着,她的眼眸在灯火葳蕤的昏暗处欲沉不沉,欲明不明。 昏沉的冷意。 萧玉融的眼神像是警告,也像是蔑视。 “照,求主君收回成命。”公孙照的性子也不是一般的倔,接着拜了下去。 公孙钤险些被自己这犟种弟弟吓得魂飞魄散。 萧玉融大多时候都很好说话,但是翻起脸来也是真不认人的。 “殿下。”李尧止出声,似乎拂尽人间所有的污秽,清澈灵动,“公孙先生是个敦厚之人,殿下要公孙先生担此重任,不过是想要他安顿后方。公孙先生做长史,也可以安顿后方。” 他话语轻缓,褪去了暗哑,像徐徐而动的春风。 这是提醒,是对萧玉融的,也是对公孙照的。 萧玉融果然神情柔和下来,她从席间走出来,站到公孙照面前,“快些起来吧,你我君臣,何须如此生疏。” 她弯腰把公孙照扶起来,“我知道你不愿意做这样的事情,对我此次出兵也有所不满。” “臣岂敢?”公孙照仍然跪着不肯起来。 易厌明显从萧玉融脸上捕捉到一丝恼火,但是她隐藏得很好,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神情。 “公孙郎,你这是在怪我了?”萧玉融幽幽叹息一声,“此战必须得打,这也是新朝的立威之战,得保证柳氏在短时间内不敢异动啊。” 公孙照沉默地低着头。 “你我曾经誓言,我从来没忘记过。有些事情,不破不立,如今局势,得先攘外才能保证内政安稳。”萧玉融忧愁地望向远方,“我本以为,你能懂我的。” 公孙照果然动摇了,“主君……” 萧玉融这下顺利地把他扶了起来,“我若是出去,玉京之内得有人镇守,我只能信你。” “主君如此托付,照必然身先士卒。”公孙照拱手。 萧玉融脸上绽开一丝笑容,“我就知道,你必然懂我。” “主君,我还有一事相求。”公孙照面色犹疑。 “尽管说就是。”萧玉融说。 “三王虽起了反心,但终究没有酿成大错。兄弟手足至亲,还望主君能进言陛下,饶恕三王一命。四王更是如此,他什么都没有做,不该受此牵连。”公孙照说道。 他求萧玉融,并非出于党派或者什么利益关系,单纯只是站在文人的角度,给出的宽容。 这件事情,萧玉融倒是跟公孙照一样的想法。 萧玉生和萧玉成到底也是她的兄弟,他们虽然对不起萧玉歇,却从未对不起她过。 再者而言,前世三兄四兄受她牵连,如今却是手足相残。 可偏偏萧玉歇如今对他所有的兄弟都深恶痛绝,就连对此一无所知的萧玉寻他也牵连。 萧玉寻在之前奉旨启程来往玉京,只是萧皇中道崩殂,他如今快马加鞭赶来,也是为了赶一程,在萧皇灵前磕个头。 萧玉融试探过萧玉歇的态度,他对萧玉寻的即将到来不冷不热,似乎还存有反感。 萧玉融对这二哥情感复杂,毕竟他们年幼时都险些酿成大错,也差点反目成仇。 但是据易厌所说,萧玉寻前世也死在复国路上。 萧玉融揣测着萧玉歇的意思,提出过几次想去看看如今被关押软禁的萧玉生和萧玉成二人,被轻飘飘地揭过转移了话题。 “我知道,我会尽力劝说皇兄的。”萧玉融点头,“三兄四兄也是我的哥哥,我不会放下他们不管。” 公孙照松了口气,“多谢主君。” “夜深了,诸位都散了吧,回去歇息。”萧玉融说道。 几位幕僚都向萧玉融告退。 第70章 南面称孤 萧玉融看着他们几个人离开的背影,李尧止却站在原地没有动,似乎是早知道萧玉融会留下他。 等到几个人的背影都消失在视野里,萧玉融猝然抬手扫落了桌案上的瓜果酒水。 若是换作了旁人,早就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偏偏李尧止从容不迫,一眼就看出萧玉融心中所想。 他温言软语道:“公孙照是温敦君子,眼里自然容不得阴谋诡计。” “你少替他说话。”萧玉融冷哼一声。 萧玉融自小脾气就刁钻古怪,不肯有片刻的安宁,能真心忍耐纵容她这脾气的同龄人只有李尧止一个。 她一生气,推源祸始,不管有错没错,反正都是李尧止的错。 李尧止实际上已经是做得极好了的,有时候哪怕萧玉融是鸡蛋里挑骨头,也找不出李尧止的错处来。 只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气恼了就要寻些小故来跟李尧止吵,连李尧止替她买的牡丹酥不够甜这是事儿,她也都算是李尧止的错。 李尧止也总是温言慰藉,对萧玉融的无理取闹总是笑吟吟的。 听到这会萧玉融连着他一块置气,他也不恼,只是笑笑:“绍兖自然站在殿下这边。” 李尧止见萧玉融没回话,认真了一些,“殿下若是实在生气,可以打绍兖一顿出气。” “罢了。”萧玉融恢复了平静,“油嘴滑舌,跟谁学的?” 她本来就只是脾气不好,耍耍性子罢了。孰轻孰重,是非过错,她自己还是心里门清的。 “父皇给我的那道圣旨,我还没看过。”萧玉融问,“绍兖能大致猜到吗?父皇留给我的是什么。” 萧玉融到此时才有空,也才敢看萧皇单独留给她的圣旨。 李尧止其实差不多能猜到是什么。 他平和地注视着萧玉融,唇角的笑意从未变过,“大致知道。” “哦?”萧玉融扬起眉梢,打开圣旨。 上面写的是李尧止弑君,即刻诛杀。 萧玉融的脸色一下子惨白起来。 看萧玉融的脸色,李尧止已经确认了圣旨上的内容,跟他内心想的答案是一致的了。 萧玉融后退了一步,用手撑住了身后的桌子。 “殿下。”李尧止下意识去扶萧玉融。 萧玉融稍稍往后退了退。 李尧止伸出去的手滞留在半空之中。 萧玉融眼中水雾朦胧,像是要哭,却又没有哭。 李尧止依然是本能地想用指背擦拭萧玉融的还没有坠落的泪水。 萧玉融却偏过了头。 李尧止停顿了片刻,缩回了手。 萧玉融脑海里是那年生辰宫里的琉璃灯,是一路上灯火通明,也是那一晚数不清的天灯。 之后的每一年,其实李尧止都会在那一天放天灯,或多或少,上面都写着对萧玉融的祈福。 那一千盏写了长命百岁的孔明灯。 萧玉融都不知道到了现在,李尧止到底是向苍天祈福了多少次让她长命百岁。 萧玉融很快就冷静下来了,她知道萧皇的命不久矣,也知道这是萧皇为她铺的路,为她做的谋划。 而李尧止只是顺从萧皇,亲自留下了这个把柄。 她一直没有过问那一晚萧皇单独把李尧止留下说了什么,但也没有怀疑过李尧止会弑君。 可事实的确如此。 萧皇的这道圣旨就是留给萧玉融以备不时之需的,哪一天李尧止有了异动,她都可以借此以为名,拿下李尧止。 “殿下若是想要杀绍兖,绍兖甘之如饴。”李尧止低垂着眼帘,语调温和。 “我怎么舍得杀你?”萧玉融兀自笑了一声,眨掉眼底的泪花,“用人之际,开拔之时,我怎么舍得杀你?” 李尧止望向萧玉融,目光柔软,“绍兖的身家性命如今在殿下手里,殿下若是想杀,随时可以来取。” 萧玉融定定地看着李尧止,“父皇是为了给我铺路,你呢?为了什么?何苦递出如此把柄?” 李尧止笑了笑,“倘若能叫殿下放心,绍兖愿做孤臣。” “绍兖,你有时候聪明得真叫人胆寒。”萧玉融自嘲般笑了一下。 “绍兖将缰绳递到了殿下手里,殿下想要如何驾驭,大可以驱使。”李尧止低眸。 他低声道:“殿下若有南面称孤的野心,绍兖愿献上一瓣心香。” “你!”萧玉融猛地看向他。 她忽而又压低了声音,咬着牙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你疯了不成?新帝才刚登基多久!” 她刚刚声音太响,现在又压低了声音,似乎是怕旁人听了李尧止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李尧止却连脸色都没有变一下。 “罢了,我也累了。”萧玉融闭了闭眼,“绍兖也早些回去歇着吧,如今多事之秋,还得养精蓄锐。” “绍兖告退。”李尧止又看了一眼萧玉融,行礼退下。 他知道这个时候萧玉融只会想自己冷静。 见李尧止走出去,翠翠才进来。 “公主,今夜可要召人?”翠翠问。 萧玉融颇为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没一个省心的。” 翠翠说:“不若召度熙侍君来是侍奉吧?侍君毕竟知情识趣,省心许多。” “言之有理。”萧玉融点头,“叫度熙过来。” 翠翠应声走了出去,吩咐底下人去传唤度熙:“今夜侍君侍寝。” 度熙果然省心,他知道该怎么伺候主子。 看着给自己剥葡萄的度熙,萧玉融想了想,“弹曲琵琶吧。” “好。”度熙弯着眼睛笑。 枇杷清甜,浆流水齿寒。 吃着枇杷赏琵琶,萧玉融心情都变好了不少。 她随口问了一句:“追月阁如何?” “一切安好。”度熙恭顺道,“每月都会将情报归纳整理好,交与扶阳卫。” “嗯。”萧玉融点了点头,“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度熙犹豫了片刻,说:“近来新皇登基,官员之中提及公主的越发多了起来。其中,谢氏似乎有些异动,对公主颇为不满。” “他们当然不满,因为我连着下了他们几个在朝中的族人。而且皇兄召他们进京述职述廉,他们推脱了。”萧玉融道。 她显然对谢氏的做法感到不悦,问:“你是怎么看的?” “乘川与允州相近,谢氏子弟怕是已经得了什么风声。”度熙低眉说道。 他揣度着,“柳氏许是有什么异动吧?所以他们才会两面做好,更多还觉得柳氏稳操胜券。” 萧玉融似乎有些意外,“那你觉得,该怎么做?” 度熙笑了笑,“公主既然要出兵,主要目的是在于吴氏,也是为了向柳氏示威,也将崔老将军和其亲兵带回京中,顺势路过乘川时敲打敲打便是了。” 度熙能将局势和萧玉融的目的洞悉,并且也没有人指点,他能自己想出来,说明他的政治敏感程度也很高。 虽然说前世那位象姑馆头牌也同样混迹在达官贵人当中,获取金钱和情报。 左右逢源,曲意逢迎,悄无声息地影响了不少事情。 但是…… “小朵,你有想过从政吗?”萧玉融抬眸,诧异之色稍纵即逝,带了些调笑意味地问。 度熙腼腆地笑了笑,“我没那么想,主君。” 他这个时候刻意改变了称呼,染上了嬉笑的意味。 萧玉融撑着下巴,“为什么?” “权谋之路无异于煽动、阴谋、推脱、操纵、贪赃枉法、蛊惑人心。”度熙说。 萧玉融扬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嗯哼?” “这些太难了,还是留给诸位主公来操心好了。”度熙弯着眼睛笑了起来,“我觉得自己并没有这种超绝的潜质。” 他模样柔媚,这样没有负担地笑的时候,反而有了烂漫的味道,犹如繁花朵朵盛放。 “那你可别千万低估自己了,小朵。”萧玉融笑着偏了一下脸,“你可是相当有这个天赋呢。” 度熙有些羞涩,“别开玩笑了,主君。” “我知道你是惜命,主公败了必死无疑,谋士嘛,大可以改换门庭。”萧玉融说道。 “公主,我绝无此意。”度熙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萧玉融吃着度熙剥好的新鲜葡萄和枇杷,葡萄枇杷饱满多汁。玉盘里的果子都为君设,花费不少心思,口感也甚佳。 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度熙惊惶的模样,萧玉融笑了一下:“开个玩笑。” 度熙小心翼翼地看着萧玉融,“公主?” “好了,逗你玩的,歇下吧。”萧玉融伸出手臂,勾着度熙的脖颈,把人拖了下来。 拨弄一尾琵琶,挑,捻,勾,弄,抚,拢,弹,挑,戈,款款而拂,再娓娓动听唱一段。 这是度熙擅长的。 * 萧玉融想要做的事情,一般都能做到。 她一手将公孙照推上了尚书令的位置。 朝中不少都是她的门客幕僚,公孙家的两个兄弟更是一个御史大夫一个尚书令。 原本的御史大夫身死,尚书令告老还乡,***气焰之盛叫所有人避讳。 不过好在萧玉融马上就要出征了,这才让百官都松了口气。 先不说萧玉融这一去要多久,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问题呢。 萧玉融再次向萧玉歇提出想要见一见萧玉生和萧玉成。 萧玉歇依旧保持回避态度。 “哥哥。”萧玉融在萧玉歇再次左右而言他的时候,拉住了萧玉歇的手腕。 萧玉歇停了下来。 “我只是想见见三哥四哥,我甚至没有向你祈求过放了他们,你连这个要求都不肯满足我吗?”萧玉融问。 萧玉歇顿了顿,正想说些什么。 萧玉融神情已经变得委屈起来了,“我马上就要出征,此次出兵,你我兄妹一别不知道又是如何经年累月,再说了……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 “够了。”萧玉歇打断了她。 萧玉歇抬手捂住萧玉融的嘴,“融融,别总拿这些来威胁我,你知道我听不得这些,别因为这点小事来咒自己。” 萧玉融眨了一下眼睛。 “你想去见他,就去见吧。”萧玉歇似乎是有些恼怒,收回了手,拂袖离去。 如愿以偿的萧玉融被人领着,走到了幽禁萧玉生和萧玉成的地方。 二人被软禁在两个不同的地方,萧玉融先去了萧玉成那里。 萧玉成表现还算正常,精神状态也不错,就是见了萧玉融抱着她嚎啕大哭,缅怀了半天逝去的兄弟情义。 萧玉融被他哭得心里也难受,明明至亲离世,却偏偏留下的兄弟们还争斗不休。 “我定让大哥放你们出来。”萧玉融保证。 “别了。”萧玉成闷声道,“出去又是斗,我还不如做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废人。” “那你就将功赎罪,好好领兵护着大哥。”萧玉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不日就要征讨吴氏,好好撑着等我回来。” 萧玉成又红了眼眶,握着萧玉融的手,“小妹,你可得活着回来。” 萧玉融笑了一下:“我知道了。” 告别了萧玉成,萧玉融才去的萧玉生这。 相比起除了不能离开,但是吃喝不愁,成日里还能逗逗鹦鹉叹叹气的萧玉成,萧玉生可就显得不太好了。 看见萧玉生的时候,萧玉融还被吓了一跳。 萧玉生的脸色苍白,瘦了许多,一个人孤坐在桌边,像是在发呆也像是在思考,似乎郁郁寡欢。 听到开门的声音,他还以为是有人来送饭了,一个眼神都没给,“放那吧。” 没有人回应,他也不在意。 直到萧玉融出声:“三哥哥。” 萧玉生猛地回过头,看到萧玉融,他倏地站了起来,冲到萧玉融面前。 他双手扳住萧玉融的肩膀,上下扫视着萧玉融,紧张道:“你怎么来了?你触怒了大哥,也被关进来了吗?” “三哥。”萧玉融有些无奈,“我求了大哥来看你的。” 萧玉生松了口气,定定地看着萧玉融,“你不该来看我。” 萧玉融问:“为什么?” “这样会让大哥不高兴的,你不该为了我而惹恼他,不值得的。”萧玉生说。 “值不值得是我说了算。”萧玉融摇摇头,“无论如何,你也是我哥哥。” 第71章 误闯天家 萧玉生惨淡地笑了一下,“你能那么想,我很高兴。” 他推了一下萧玉融的肩膀,把人朝着门口推去,“快些走吧,别在我这里久留。” “三哥!”萧玉融转过身,“萧玉生!你能不能跟我说句实话!” 萧玉生僵硬地站在原地。 “你若是不想我好,心中没有半点手足情谊,又何必处处为我留条后路?”萧玉融问。 她见萧玉生回避她的视线,步步紧逼:“你本无意于皇位,又何必跟一个久居东宫,立威已久的太子争?你分明也知道,你十有八九争不赢!” “我又何尝想要跟大哥争?”萧玉生躲避的姿态略显狼狈,听了萧玉融的话笑了起来。 “我只不过是父皇用作磨砺大哥的磨刀石,哈!哈哈哈哈!”他凄苦地捂着脸笑。 萧玉融从霍照和易厌那里听说过,萧皇那么做只是为了让萧玉歇和萧玉生争,因为这是个大争之世。 一个从未有过风波的储君,总比从血路里厮杀出来的储君要多些风险。 或许也有那么些疑心,但或多或少,没有人知道。 “父皇……为何如此?”萧玉歇张了张嘴,讷讷地问。 尽管她好像隐约知道了答案。 “妹妹,父皇诸多孩子里,他最爱你。其次,便是喜欢五弟。”萧玉生放下了手,表情依旧苦涩,“大哥是他钦定的继承人,因为他是先后的孩子。而我,只是磨刀石。” 他抬起脸,“你以为我想争吗?融融,我被逼着走上这条路,回头大哥怎么可能愿意放过我?” “你怎么知道,大哥不会放过你?”萧玉融其实自己都没有多少把握,觉得萧玉歇会心慈手软。 萧玉生摇了一下头,眼里遍布血丝,失去了力气般坐在椅子上,“大哥对你太过溺爱,你才会忘了他原本是如何的一个人。对父皇,你也是如此。” “他们都是帝王,融融,你得记着他们先是皇帝,才是你父兄。”萧玉生苦笑。 萧玉融哑然,看着萧玉生,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重用我、扶持我,借我磨砺大哥,激起大哥的凶性。”萧玉生说,“再借大哥和太子党羽一并铲除我的势力,为大哥铺路,为后世铺路。父皇多好的手段啊,你可别以为他真是什么慈父,他只是对你仁慈。” “融融,我不想争,我也不想当皇帝。”他惨然笑着。 他捂着脸,“我很累,我真的很累了……可是所有人都推着我往前走。” 他的母妃、他的母族、他的门客幕僚……他们都推着他去争,可他要是不争,他们就不得善终。 到最后谁也收不了手。 他苍白的脸,布满红血丝的眼球,哆嗦的手和声音,让萧玉融已经很难从他身上辨别出曾经那个三哥的模样了。 萧玉融蹲在萧玉生面前,握住他发抖的手,“三哥……” 萧玉生说:“若有来生,你我兄妹定不要托生在帝王家。或许那时候,还真的能兄友弟恭吧。” 误闯天家。 萧玉融不清楚自己最后怀抱着如何的心情走出了软禁萧玉生的宫殿。 她只是一遍遍告诉萧玉生,会好起来的,她一定会劝服萧玉歇回心转意。 可她到了萧玉歇面前,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融融。”萧玉歇抬起手想要抚摸她的脸颊。 她却下意识偏过脸躲开了。 “你在怕我吗?”萧玉歇眸光暗沉下来,在半空中收拢了指尖。 他说:“你我兄妹,骨血相系,同行至今。到了如今,我登上宝座,你却怕我?” 萧玉融闭了闭眼,“皇兄,我即将就要出征了。” “我知道。”萧玉歇道,“所以我才不想你离开前跟我有任何嫌隙。” “我只求你一件事,不要杀三兄四兄,不要苛待他们。在我回来后,我要看到他们好好的。”萧玉融说。 “你就只是仗着我不敢在这个时候拒绝你,不过是仗着我不舍得你。”萧玉歇定定地盯着她看。 萧玉融笑了一下,“大哥,他们也是我哥哥。” 萧玉歇蓦然攥紧了掌心,“罢了,我答应你。” 萧玉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朝着萧玉歇行了一礼,“多谢陛下。” 陛下? 萧玉歇转过身,看着萧玉融离开的背影,掌心被攥得发疼。 难道就因为旁的那些不相干的人,要让他们兄妹疏远分离吗? 萧玉融迎着太阳走出去,心力交瘁。 “走吧。”她道。 昭阳***的车辇起驾。 萧玉融闭目养神,忽地车辇停下了,外边一阵骚乱。 萧玉寻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不少,先帝殡天,新帝登基,他这曾经独眼的二皇子,如今的勋王,倒是显得不尴不尬。 但他早有封地,一直在外,没有参与到夺嫡之中,如此才算是幸免于难。 如今萧玉歇继位,萧玉融是新帝亲妹,荣辱共焉,萧玉生和萧玉成被软禁。 皇子里头,也就一个稚童萧玉元还好端端的。 萧玉寻这时候进京除了是为了维持明面上的孝道,送萧皇最后一程以外,也是为了向新皇——他那位与他有不小嫌隙的大哥表忠心。 喜爱诗文,不问朝政什么的,当然都是假的。 他喜爱的是兵法,有自己的私兵,不过数量有限,萧皇又对他心中有愧,才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如今的新皇可就不一定能容忍他豢养私兵了。 萧玉寻不是没有想过谋反算了,只是此时时机未到。 如今这状态,要他为萧玉歇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不可能的。 但他也是萧氏子,维护萧氏天下他是愿意的。 忠心是有的,只是不多。野心呢也有,只是按兵不动。 在他进京前,萧玉融就跟幕僚们定义过他。 萧玉寻一身甲胄,领着一队亲兵,明明那么大的道,却偏偏拦在了这奢华的车辇前 阳光点亮这座肃穆皇宫金色的华彩,车辇顶上的朱雀熠熠生辉。 萧玉寻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能在宫里用这种车辇的,还能出入自由的,上边还有萧氏标志的,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一个人。 果不其然,一只手掀开了帘子,手若柔荑,肤如凝脂。 那张秾艳的面孔出现,女子眼眸微饧,香腮带赤。唇点绛红,艳若牡丹。 浮翠流丹,端的是花输双颊柳输腰。 望着那张脸,萧玉寻脸上慢慢划开了一个笑容,黑色的眼罩在他俊气的脸上,在阳光明媚下却显得森然。 他说:“好久不见啊,妹妹。” 萧玉融定定地看了他半晌,似乎从他脸上要辨别出些什么似的。 良久,萧玉融才勾起一个笑:“数年未见,别来无恙啊,二哥。” 不一样了,变得不一样了…… 这个认知让萧玉寻感到激动起来,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开始沸腾燃烧,而被摘除了眼珠的那个陈年伤口也开始生涩地疼痛起来。 尽管这些年再加上一路的情报,他都知道了他这位好妹妹近些年来的不同寻常。 开设女子学堂,召立女官,掌控扶阳卫,领兵平乱文王。 哦,还有一个——从龙之功。 这么些年,萧玉歇和萧玉融兄妹俩情谊不减当年,依旧互相扶持,相依为命。 萧玉寻在心底冷哼一声,嘴上却依旧像是玩笑:“我说啊,五妹,你同陛下这情谊可谓是感天动地泣鬼神呢。果然,三哥四哥放在一块,都比不上你的好大哥。” 提起这个,萧玉融就烦躁。 萧玉融垂下眼帘,睫毛投下一片柔和却落寞的阴影,“二哥倘若有法子,倒不如劝劝大哥。” 她停顿了一下,“罢了,我提大哥尚且生气,二哥还是别去触大哥的霉头了。” “萧氏的孩子还是太少了。”她仿佛自嘲般笑了一下。 萧玉寻愣了愣。 “我不日便要讨伐吴氏,离开玉京。二哥倘若要留下来,拥护新君,维护我萧氏天下之责,便有多劳烦二哥了。”萧玉融说道。 萧玉寻看着萧玉融,企图从她的脸上寻觅出一丝虚假和怨恨出来。 但令他失望的是,什么都没有。 萧玉融似乎是真的放下了曾经那样,真诚地对他说这些话。 他本以为他跟萧玉融的怨是彻彻底底结下了的,毕竟萧玉融害他独眼,他也害萧玉融病倒在床上许久,病根也是彻底烙下了。 “你我之间虽有嫌隙,但到底是骨肉相连,血脉相系。”萧玉融闭了闭眼,叹息,“萧氏天下……” 她睁开眼睛,“幼时我错了,二哥也没对。在外乱平息之前,你我暂且放下吧。” 萧玉寻:“……” 他突然扯开一抹笑,“你的意思是,就算了?道歉有用吗?” “二哥当时不口出恶言,侮辱我母后和兄长,我又岂会动手?你该不会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吧?”萧玉融讽刺,“你当我拖着这半死不活的病体,很开心?” “哈哈哈哈哈!”萧玉寻反倒是笑了,“有理。” “你我还是接着如此互相怨怪下去吧,你放心,我还是萧氏子。你不在,该做的我都会做。”他领着自己的人,绕过萧玉融的车辇,走向萧玉歇的御书房。 他姿态洒脱,“我还要向我们陛下表态呢,不打扰妹妹了。” 萧玉融坐了回去,捏了捏眉心,愈发头疼。 回了府中,萧玉融又要和幕僚们探讨政事。 烛火添了好几轮,萧玉融终于下定决心。 出征之日,城门外,萧玉歇相送。 天才蒙蒙亮,萧玉融走出门就看到霍照只身一人立在晨雾里。 他身姿颀长,俊美无俦。眉目沉稳坚毅,不动如山。 萧玉融顿了顿,“舅舅?” 霍照说:“我同你去。” “别闹了,舅舅。”萧玉融无奈,“你走了,玉京谁来留守?” 霍照道:“玉京还有剩下的皇军,况且我和你走,霍家军会留下的,不碍事。” “是,舅父同你去,我也放心些。”萧玉歇颔首,“再说了,二弟也留着,无妨。” 萧玉融沉默片刻,视线挪到了萧玉歇身后的萧玉寻身上。 真不知道昨天他俩说了些什么,这会看起来确实兄友弟恭。 萧玉寻冲萧玉融咧嘴笑了一下,不过阴森森的就是了。 萧玉融又看了一眼留下的公孙钤、公孙照两兄弟,还有玉殊。 她又嘱咐了两句,玉殊两眼泪汪汪,被萧玉融哭笑不得地低斥了两句。 王伏宣也来了,萧玉融便笑着问了两句。 “此次开拔之金……”王伏宣微微蹙眉,犹豫了一下,“你若活着回来的话,我便出了。” 萧玉融愣了愣,她就随口一说,没想到王伏宣真的答应了。 王伏宣见她神色讶异,微微侧过脸,“你若不要,那便算了。” “怎么不要?我要,我当然要。”萧玉融怕他反悔,连忙应声。 王伏宣神色稍稍松懈了些,“待你走后,我过几日也要回初原一趟。” “回你本家?做什么?”萧玉融意外,王伏宣好几年没回去了吧也。 她抬手飞快地掐了一下王伏宣的脸,“师兄,你腿脚不便的,怎么还老想着乱跑?” 王伏宣的脸红了一片,不知道是被掐的,还是恼的。 他瞪萧玉融,隐含警告,“萧玉融。” 萧玉融将手背在身后,淡淡道:“哦。” “这么久没回去,是该回去看看。”王伏宣说。 他拖得很久了,早该去看看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等你回来了,我也应该回来了。” “我还不一定能不能回来呢。”萧玉融自嘲般玩笑。 王伏宣拽住了她的手,“你知道我不喜欢听这些。” “好吧。”萧玉融弯下腰,拍了拍王伏宣的膝盖,“我们俩,一个病殃殃,一个瘸腿,真好笑。” 王伏宣搭在膝盖上的手攥紧了,“我听闻前两日太医又进了公主府。” 萧玉融嬉笑:“哟,淮陵侯消息真灵通。” “军中可没那么好条件,药还得按时吃,既然病了更该吃药。”王伏宣说,“别嫌药多药苦就疏懒了。” 萧玉融一摊手,“病是近来身,懒是从前我。” 第72章 拒不受召 被王伏宣凉凉地瞥了一眼,萧玉融也没在意,转身走向身后的李尧止。 翩翩公子依旧温和明朗,亦如皎月般。 纵使是有了点小嫌隙,也仿佛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而已。 李尧止待萧玉融,一如既往。 他站在那里矜贵,却谦和。 “殿下。”李尧止笑道。 萧玉融看向他,闭了闭眼,“嗯。” 萧玉融上马的时候,李尧止试探性地伸手托在萧玉融的手肘。 见萧玉融没有抵触,也没有躲避他的靠近,李尧止明白萧玉融是想明白萧皇的事情了,便实实在在扶着萧玉融上马。 他几乎将萧玉融半圈在怀里,托着萧玉融上了马,身上清淡的熏香犹如山林间的晨露。 实际上萧玉融完全不需要,但即使是这样,李尧止也习惯帮萧玉融。 萧玉融说:“召集诸侯。” “***,所有的封臣吗?”下属愣住了。 萧玉融弯起唇角,“他们都宣誓为我父皇而战,为我皇兄而战,不是吗?” 下属正色道:“当然。” “那么到了他们兑现誓言的时候了。”萧玉融牵住缰绳,轻飘飘地说道,“既然食君之禄,那就该忠君之事。” 她抬眸望向城门口的萧玉歇,扬起笑容,“让他们为我而战。” 拍案发兵报父仇,萧玉融兴师,借征讨吴氏的由头,也是为了示威谢氏,震慑柳氏,再把崔老将军带回玉京。 她当然不指望那些诸侯能真听她的话,去莫名其妙征讨一个小小吴氏。 她的意思也只是在于示威,让他们安分守己些,不然下场得跟吴氏一个样。 数万兵士整装待发,人头攒动,犹如乌云密布,这天也同样风雨欲来。 萧玉融在马背上高声道:“斩姚城吴氏嫡系首级者,赏!” “若能杀吴尚者,加官进爵!” “临阵脱逃,畏敌怯战,延误军机,通通格杀勿论!” 底下乌泱泱的兵士们齐声振臂高呼:“杀吴尚!夺姚城!” 而另一头,沾有南方潮湿水汽的一封信,被信鸽带到了允州。 柳府上上下下跟个铁桶一样,守备森严,连只苍蝇飞进来都得被斩断了翅膀看看是不是带毒的。 信鸽还没飞进柳府,刚进了允州主城地界,就被打下来了。 萧玉融没想瞒着人,信鸽穿金戴银,一股奢靡之色,喂得胖不楞登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连信带鸽子送到阿北手里,阿北盯着鸽子嘴角抽搐了半晌,提着肥鸽和信送到柳品珏面前。 虽然说柳品珏已经差不多稳住了大局,但是遗留下来的问题还是很多的。 整个柳氏都是一个换血洗牌。 阿北来时,主院里的血水正渗透青石砖往下透,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但他面不改色,走到柳品珏面前,“主君。” 柳品珏看到那只金光闪闪的胖鸽子就心下了然,抬手,阿北把信递到他手里。 柳品珏展开信。 先生道席: 忽忽十六载,幸叨樾荫。先生度化戾气,教以权谋,授以骑射。殷殷栽培,孜孜教诲。 父皇训示:“早成者必早毁”,音容笑貌宛在,却已阴阳永绝,难免感念。天道无常,世事不定。血海深仇,宿怨难忘。 仇者乃先生帐下谋士,恐仇敌须臾寿寝,乃拍案发兵以报父仇,此行不胜不归。 卿卿愧负先生多年教诲,望先生善自珍重。 柳品珏扬起眉梢。 这是……勿谓言之不预了。 阿北犹豫了一下,说:“主君,族中有两个子弟死了。” “嫡系还是庶系?”柳品珏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 “嫡系。”阿北一板一眼地回答。 “嗯。”柳品珏表现得很冷淡,“成事了吗?怎么死的?” 阿北回答:“负责商贾那块的,前不久是谈成了盐务,所以去初原采购,途径乘川的时候被杀了。留下的痕迹,还有外头传的都是谢氏动的手。” 柳品珏波澜不惊,却有些可惜。 反正族中人多,死两个也不碍事。 烦的是死的还是有用有脑子有地位的,死了他还得找人顶上。 “查过了吗?实际上是谁杀的?”柳品珏问。 他当然不会相信人是谢氏杀的。 谢氏这些年来在乱世之中展现的是守成的姿态,并且最近屡屡顶撞皇族,向柳氏示好。 除非他们是得了癔症发癫了,不然不会功亏一篑,突然间截杀柳氏嫡系。 只怕是栽赃陷害啊。 “看痕迹……像是扶阳卫。”阿北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眼柳品珏的脸色。 “扶阳卫?”柳品珏念了一遍这三个字,笑出了声,“呵。” 阿北道:“似乎也没怎么遮掩,好像也没怕被我们发现。只是外头这个传闻立下了,就够了。” 柳品珏看起来心情并不差,反倒是有些愉悦,“确实,让谢氏投鼠忌器,够了。” 阿北问:“主君,我们现在该如何?” “如何?”柳品珏若有所思。 于是,一封回信由那只华丽的肥鸽带着离开允州。 该收到回信的那位,如今已经抵达了乘川。 谢氏再度客客气气地将摇身一变成为***的萧玉融请了进去,好酒好菜伺候着。 军队当然没有带进来,萧玉融把所有人都留在外边,随行的只有谢得述和易厌。 萧玉融环视周围的谢氏子弟,果然跟玉京的那群一样,貌恭实不敬。 但也有一位例外,就是她身边的这个。 谢得述回乘川也依旧没有什么回家的喜悦,只是不冷不热地站在萧玉融身侧,寸步不离。 易厌就潇洒多了,看着没心没肺,乐呵呵地坐在萧玉融旁边大快朵颐。 看着真来气。萧玉融就看了易厌一样,便收回了视线。 谢氏的那位老宗主很客气,“一别许久,***如今要征讨吴氏,却再度造访乘川,可是有何要事?若有需要,谢氏上下必然竭尽全力。”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易厌吃得那么开心,萧玉融本应该也客气些。 但萧玉融毫不客气:“造访?本宫是君,谢氏是臣,何来造访一说?本宫来是巡视,你们谢家理应三叩九拜给本宫迎进来才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萧玉融冷笑,“莫不是谢氏在乘川待的太久,都忘记了自己身为人臣了。” 丝竹管弦之音顿时停止。 萧玉融这么不给面子,让在座的谢氏子弟恼羞成怒。 在玉京里头,天子脚下,萧玉融尊贵不可言。 但是如今是乘川,是谢氏的地盘,天高皇帝远,萧玉融这样可谓是气焰嚣张。 “***如今春风得意,看不上我们谢氏了。” “摆不完的阔气,弄不完的权。吃不完的珍馐,花不完的钱。听不完的颂歌,收不完的礼。享不完的富贵,过不完的佳节。要是换了我,我也这样。” “这里可是在乘川,***也太……” “太嚣张了?”萧玉融似笑非笑地看向说这句话的人,“你们最好搞清楚,本宫是楚乐的***,而你们又是什么身份,敢跟本宫说这样的话。” 她握起酒樽,径直将装满酒水的酒樽往前一丢。 摔杯为号。 “哐当”一声,酒樽在软毯上倾翻,酒水泼了满地。 谢得述提枪拦在萧玉融身前。 屋外一阵兵戈之声,李尧止提剑领着一队士兵闯入厅中。 在场的谢氏子弟凡是会武的,兵器在身的,立即握住武器起身。 外面那些谢氏的私兵也手执兵器,围住整个厅堂,将萧玉融带来的人全部围住。 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拿武器指着皇族,看来谢氏是真的活得不耐烦了啊。”只有易厌还坐在桌子边,往嘴里丢葡萄吃。 听了这话,一直像个腐朽的木头般坐在上座一动不动,半句话不说的老宗主终于动了。 他环视了一圈愤慨的谢氏子弟们,道:“都把家伙事儿放下,贵客面前,像什么样子?***面前动武,真想谋逆吗?” “家主!”有人忿忿不平。 “我说放下!”老家主厉声呵斥道。 那些人终于不情不愿地放下了武器。 可门外那些谢氏私兵却没有放下,李尧止他们也没有放下。 李尧止乌黑水润的眼眸眨了眨,温和地说道:“叫殿下受惊了。” 他身后的烛火将光晕揉得或大或小一片斑斓,衬托得他愈发无瑕胜玉美。 萧玉融笑着摆摆手,“受惊什么呀?受惊的怕是我们谢家的老宗主。” 老家主终于转动着浑浊的眼珠看了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本宫只是有些好奇呀,明明谢氏没有谋逆的野心和能力,却又有氏族的高傲与资本,所以才会对我们萧氏如此怠慢。”萧玉融笑意不达眼底,“本宫说的对吧?” “***说笑了,***莅临令谢府蓬荜生辉,我等做臣子的,又怎敢怠慢***。”老家主说。 “嗯、嗯……”萧玉融听着,用手撑着下巴,像是听小孩说话似的,敷衍又轻柔地应着。 然后她笑着问:“那为什么拒不受召啊?” 原本就凝滞的氛围顿时降至了冰点。 萧玉融终于剖开了和平的假象,把最直观最血淋淋的问题丢了出来。 她接着问:“是因为柳氏吗?” 沉默之中,没有人敢回答她。 她也不在意,继续自问自答:“嗯,应该是的吧。毕竟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嘛。想着大概过多久又会换个皇帝了呢?而且皇帝在玉京嘛,远呢。” “但是柳氏就不一样了啊,允州就挨着乘川,想要打过来随时就能打,一点反应一点准备都来不及。而且柳氏根深蒂固,四世三公,好像赢的可能性更大一点诶?”她的语调微微上扬。 萧玉融停顿了一下,等待有人给她答复。 但是没有。 于是萧玉融继续说:“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家主现在是柳品珏。柳品珏那种人,实在不好糊弄啊。” 萧玉融的语调陡然降了下来,变得幽冷,“至少比起骄奢淫逸的昭阳***来,他不好糊弄多了。” 她说的正是谢氏心里想的。 谢氏乃至于很多世家都是那么想的,只要保证家族的长盛不衰就好了,至于顶头的主子是谁,完全无关紧要嘛。 每个人都很安静,除了易厌仍然在没心没肺地吃葡萄。 “啊?谢家该不会还想着,无论谁打过来,只要顺理成章地投降,投效就行了吧?”萧玉融故作惊讶地捂住了嘴。 她笑眯眯地说道:“反正,都是当狗,谁是主人也没关系嘛。” 在场的谢氏子弟脸色都难看至极。 虽然萧玉融说的是实话,可也说得太难听了些。 “哎?我是不是说错话了?”萧玉融歪了一下头,妩媚的脸庞上流露出一丝烂漫的残忍。 老家主用枯草被踩碎般的嗓子说道:“我谢氏,绝无改投门庭之意。” “哟哟哟,你瞧瞧,改换门庭都用上了。我萧氏都没死光呢,就想着改换门庭。”萧玉融笑得愈发灿烂了。 柳氏不能表现得跟萧玉融说的一样,至少现在不能背负上谋逆的名头。 所以老家主的语气更严肃了一些,“臣绝无此意!” “想投效柳氏?想都别想。”萧玉融却敛了笑。 老家主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眸看向萧玉融,浑浊的眼里爆发出一道寒芒。 萧玉融不紧不慢地说下去:“本宫派人截杀柳氏嫡系,但留下的都是谢氏的证据。如今天下人皆知,谢氏对柳氏心怀不满已久,誓死反抗。” 她笑:“你们谢氏,绝无退路可言。” “咚”地一声,老家主拄着拐杖狠狠地敲击在地面上,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父皇身死,你拒不受召。”萧玉融轻声说道。 她站了起来,“后来我皇兄继位,要柳氏进京述职,你拒不受召。” 萧玉融看向他,“现在本宫站在你的面前,你仍然拒不受召。” “谢氏若是如此不识趣,那本宫只好亲自来了。”她低柔地笑了笑。 老家主站在原地颤抖了半晌,终于力竭般坐了回去。 第73章 刀 “***到底想要什么?”谢老宗主疲惫地问道。 萧玉融说:“本宫只要谢家做好一个臣子的本分,本分二字,需要本宫教谢氏吗?” “啊。”她笑了一下,“或许我舅父和驻守在乘川郊外的两万皇军,可以更令老宗主忌惮些呢。” 威胁到了这份上,再说什么也已经没有用了。 老家主沧桑地叹息一声,挥了挥手。 围在厅外的那些谢氏私兵全都收起了兵器,有素地离开。 年迈的老人拄着拐杖从台阶上走下来,走到萧玉融面前,“我只有一个条件。” “讲。”萧玉融负手而立。 “我不求别的什么,只求做一个本分的臣子,***就能在柳氏迁怒之后愿意出手,护住谢氏根基。”老家主说。 这个要求不是很难,所以萧玉融同意了。 老家主又看向一边,面无表情地提着枪立在萧玉融身前的谢得述,“另外,既然这孩子跟了***,还请***待他好些。如果哪一日***不得不对谢氏下手,也还请不要迁怒这孩子。他只是一把刀,刀是没有思想的。” 这也是以防万一,为谢氏留下最后一丝一毫的退路。 “得述在我身侧是左膀右臂,本宫自然不会亏待他。”这个要求,萧玉融也答应了。 老家主颤颤巍巍地在萧玉融面前跪下,“谢氏,愿受***差遣。” 萧玉融还算愉悦地弯了一下唇角。 至少在她弄死吴氏之前,在柳氏和萧氏的天平出现明显倾斜之前,谢氏会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起来吧。”萧玉融虚扶了一把。 她环顾四周看着并不心甘情愿,但还是勉强行礼示忠的谢氏子弟,笑:“我这个人还是很好说话的,诸位不必多礼。” 萧玉融前前后后两副面孔,谢家人都不想说些什么。 “绍兖,别那么没礼貌,快叫人把刀兵收起来。”萧玉融转头对李尧止说。 李尧止从善如流地示意士兵们收起武器,自己也将剑插回剑鞘,神色平静。 “是尧止失礼了。”李尧止道。 谢家人更不想说什么了,这两个人搁这儿搭戏台子呢。 自始至终一张面孔的,只有站都没站起来一下,就在旁边吃东西的易厌。 添酒回灯重开宴。 等到宴席结束,谢老宗主说要留萧玉融一行人在谢家住一晚。 萧玉融也没客气。 萧玉融回了厢房,谢得述本来是随侍萧玉融左右的。 萧玉融要睡觉,他就在外边守着。 李尧止处理完了手头事务之后,来找萧玉融,看见门前守着的谢得述,就临时改了主意。 毕竟方才散席之后,谢得述跟着萧玉融走出来。 有不少谢家的人用不轻不重的声音骂他走狗、叛徒。 但是谢得述连脸色都没有变一下。 “谢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李尧止含笑问。 “不行。”谢得述摇头,“守护公主是我的职责,我不能擅自离守。” 李尧止无奈,“想来易先生在里头,不会叫人伤到了殿下。” 谢得述还是摇头。 下一刻门就被打开,露出一个脑袋。 易厌不耐烦的漂亮面孔出现,“喂,不高兴,咱们小公主叫你跟着那个有头脑去聊。” “不高兴”的谢得述:“……” “有头脑”的李尧止:“……” 谢得述还是跟着李尧止走了的。 也没走多远,走到一个僻静无人的角落,二人就都止了步。 李尧止即使是开门见山,也显得没有太咄咄逼人,而是相当温和有礼:“谢大人武艺超凡,留在殿下身边,可会觉得屈才?” “刀只需要自身足够锋锐,使用的主子是谁,能力如何,那都不是一把刀能左右和猜测的。”谢得述刻板地说道。 “谢大人此言可真是有意思。”李尧止弯起了眼眸,“只是名器容易易主,我不得不为殿下多思多虑些。” 谢得述终于看向了李尧止,“你是什么意思?” “无意指摘,我身为世家之人自然也能懂些,家族和真主在前头,总是难以抉择一二。”李尧止笑,“谢大人面对谢氏,可还会动摇?” “那不是我的家。”谢得述平静地说道,“我不在乎谢氏。” 他的母亲是谢氏贵女,他的父亲是入赘进谢氏的,获罪之后就被他舅舅逼着跟母亲和离之后离开了。 那会他连话都说不大利索,仅剩的记忆就是父亲离开的背影,据说后面是死了的吧。 至于母亲,在那之后不久郁郁而终。 他在家族之中没有人管教,只是吃穿用度没有落下。长成之后,因为武学上的天赋被请了老师教导,然后再为家族选择一位明主效力。 刀而已,自己的思想都不需要。 谢氏、宜王,都是他这把刀先前的主人。 而他现在的主人是萧玉融。 李尧止似乎能够明白他心中所想,顿了顿,“倘若有朝一日你再度易主,这回的主人将刀剑对准了你的旧主,面对殿下,你这把刀还会砍下去吗?” 谢得述微微皱起了眉毛,像在疑惑,也像在思考。 他好像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萧玉融……主人不太一样。 谁会让刀有自己的想法呢?只有萧玉融会,她对小猫小狗有她自己的怜悯。 于是谢得述舒展开眉目,“我不会再易主了,你可以这段我,或者让我在杀人之中损坏,但我不会再易主了。” 李尧止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答案。 “你愿意保护她吗?”李尧止问。 “我会守着她渡过难关,渡过破晓前的黑夜。我不求荣华,不求勋爵,只倾囊相助。”谢得述恳切地回答。 谢得述是个粗人,看不懂萧玉融晦涩不明的眼神,也读不懂萧玉融笔下生花的文句。 他只知道,自己要守好主君。 这是他的任务。 “那便好。”李尧止笑了笑。 对谈结束,谢得述要回去继续守着。 李尧止体贴地劝道:“今夜倒不如不必守了,有易先生陪在殿下身侧,无碍的。” 谢得述歪了一下头,“他在那能守住什么?”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李尧止笑道。 谢得述沉默了片刻,站远了点,“那我守着院子。” 李尧止也没有再多劝了。 那头的萧玉融收到了柳品珏的信。 “去吧。”萧玉融取下了信,就赶那只肥鸽子走。 这只肥鸽是易厌养的,也就他是这样的品味。 “干嘛那么嫌弃它啊?”易厌撇了撇嘴。 萧玉融没理他,兀自拆开信。 柳品珏的回信并不长。 卿卿如晤: 玉融吾徒,别来无恙。 诸事繁琐,才叫你我师徒有了嫌隙。纸短话长,思来想去,不若面谈。 允州如今仍在混乱之中,还请皇军驻守乘川,待我前来。 师柳品珏书 这是一封信,还夹带一张小纸条。 萧玉融展开,上面写—— 你身边的人夜探允州,取我柳氏机密。再有下次,绝不留情。 “啧。”萧玉融咂舌。 柳品珏这信跟小纸条完全是两个语气两个态度。 面谈也好,那就是得在谢氏多住几日了。 反正吴氏她得照打,跟柳品珏谈谈也行。 至于这个夜探允州……萧玉融若有所思。 她自知允州是柳品珏的地界,还盗取柳氏机密,必然是层层把守的。 派弱的过去无异于送死,派强的过去她怕折损了强将而不敢妄动。 所以她暂且没有这种想法,而且目前也没有什么必要去盗取柳氏的机密。 既然她没有派人去盗取柳氏机密,那她身边的人到底还会有谁不听话,擅自去偷呢? 不听话的……萧玉融直接把视线转到了旁边的易厌身上。 接收到萧玉融的视线,易厌顿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干什么?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易厌往后退了一步。 萧玉融扬眉,“你心虚什么?” 易厌理直气壮,“我可没心虚,是你的眼神太渗人了!” 这人扯谎就跟喝水一样容易,脸不红心不跳的,所以萧玉融完全不信任他。 萧玉融冷笑,“柳品珏说我身边的人当中,有人夜闯柳氏,盗取机密,你猜猜看这人是谁?”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啊?苍天可鉴啊我去,我日日夜夜不是在公主府就是在你身边跟你出征,我哪有功夫去允州啊!就算是快马加鞭也来不及吧?”易厌喊冤叫屈。 “你当时自请去监视舒王,可不就是去了一段时间吗?这段时间里,到也够了。”萧玉融丝毫不好骗。 易厌说:“我又不是什么大罗神仙,柳品珏那种人的地盘,还是藏机密的地方,我一个人怎么可能毫发无损闯进去再出来?” “孤身一人去闯,毫发无损确实不太可能。”萧玉融半眯起眼睛。 观察着萧玉融的表情,易厌稍稍放松了一些警惕,“我就说嘛,不可能。” “但是如若有伤在身呢?”萧玉融毫无征兆地伸手攻向易厌腰腹。 易厌毫无防备,被萧玉融打到了腰腹。 萧玉融半点都没手下留情,指甲直接抠进了易厌未愈的伤口里。 “呃……”易厌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冷汗津津。 他下意识把手伸到了腰间的四棱锏上,又生生止住了,勉强扯出一抹笑来,“不是吧?小公主,下手那么狠呢?” 萧玉融冷哼一声,收回了手。 易厌腰腹上洇开一片殷红的血迹,他扶着身后的桌子,硬生生抗住了,喘了口气。 “一日夫妻百日恩,好薄情啊——”到这种境地了,他还是没个正经。 萧玉融抬手扇了他一巴掌,“闭嘴。” 易厌看她脸色确实不好看,还是闭上了嘴。 萧玉融扯开易厌的衣襟,将他的躯体暴露在月色和烛火之下。 “不是吧?”易厌微微睁大了眼睛,“我都这样了你还想要吗?” 其实也不是不行。易厌的目光流连过萧玉融的脸庞。 萧玉融喜好奢侈,非金不戴,非玉不佩。 但她确实也适合这样,例如说现在这些金玉就衬得她光彩动人。 易厌咽了口唾沫,抬手摸到萧玉融的眼尾。 被萧玉融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打开了,并且又扇了他一下。 “精虫上脑的东西。”萧玉融冷着脸骂了一句。 易厌讪讪地缩回了手。 萧玉融打量着易厌的身躯。 他身上陈年旧伤不少,如今有几道伤疤还透着粉色,应该是刚愈合没多久的新伤,还有些才结了痂。 腰腹上这道伤最重,看样子是被刀剑洞穿了的,到现在都没好。刚刚被萧玉融那一下子,整得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伤上加伤。 看来他这去夜闯柳氏,确实也没捞着好。 难怪那会监察完舒王回来之后,脸色苍白许多,身上还有股血腥气。 萧玉融还以为他是舟车劳顿,并且路上遇到了几个不眨眼睛的杀了呢。 但那会应该是伤最重的时刻,亏易厌还能在那上蹿下跳地演舒王,还在那里编什么以雷霆之力击碎黑暗。 萧玉融的指尖抚上易厌胸前已经结痂的伤疤,轻嗤一声。 易厌连着后退了好几步,缩到了角落里。 “躲什么?”萧玉融被他整得莫名其妙。 萧玉融朝易厌招手,“你过来。” 易厌捂着脸,“你别扇我!” “我不扇你,过来。”萧玉融无语。 易厌这才挪着步子到萧玉融面前,有些心虚,“我可不是故意瞒着你去柳氏的。” “嗯,不是故意的,是成心的。”萧玉融面无表情地说道。 她抱臂坐在床上,“说说,为什么去柳氏?” 易厌见她似乎没那么气了,这才一只手捂着腰腹淌血的伤口,坐到了她身边,“验证历史的轨迹。” 萧玉融抬手拍了一下易厌捂着伤口的手,“验证出来了吗?” “嗷!”易厌痛呼一声。 他看向萧玉融,“不就是没告诉你吗?你要不要那么记仇啊?” “欺君罔上,我没把你剁了喂狗都是我仁慈。”萧玉融微笑。 “狠心的来。”易厌轻嘶一声。 萧玉融努了努嘴,“接着说下去。” “我曾经跟你说过的,后来有个叫独孤英的,跟柳品珏二分天下。”易厌说。 第74章 江山美人 确有此事。 萧玉融瞥了一眼易厌,“嗯,然后呢?” “然后?虽然说他打进楚乐来已经是很后面的事情了,但是早在一开始,北国就有南下的野心了。”易厌说,“柳品珏那种人居然会愿意与独孤英并立,我怀疑他们早有牵扯。” “这些,难道你的史书上没写?”萧玉融问。 易厌摇了摇手指,“史书可不是什么都写的。” “那你得到了什么消息?”萧玉融又问。 易厌咧嘴一笑:“伤成这样,再得不到柳氏密报,那可就太丢人了。” 萧玉融弯起唇角,“说来听听。” “独孤英对楚乐恨之入骨,但也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易厌道,“柳氏密报之中,独孤英向柳品珏提出过他不插手楚乐内乱,但他自己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希望柳品珏干扰。” 这也还算合理。 萧玉融点头,“那柳品珏怎么说?” 易厌说:“柳品珏没有回复。” 他想了想,“密报上,独孤英提了宣城,但他想做什么,不得而知。” “宣城?”萧玉融拧着眉。 前世这个时间段有宣城什么事吗?好像都没有,变了,全变了。 而且宣城是她之前杀文王平乱的地方,发生的事情也有所不同。 独孤英在宣城能做什么呢? 只能先早做准备了。萧玉融叹气。 易厌幽幽地说道:“他虽然打进楚乐的时候杀了不少氏族,但是后续在他的统治之下,也是相当强盛的哦。楚乐对他做的那些事,也难为他会不恨楚乐呢。” 萧玉融愣了愣,“楚乐对他做了什么?” “楚乐都把他阿塔阿娜全害死了,还害得他很长一段时间里提心吊胆,差点死掉,他不恨楚乐才奇怪吧。”易厌耸了耸肩膀,“据说他来楚乐换粮草的时候还被羞辱了呢。” “换粮草?”萧玉融捕捉到关键词。 “怎么?”易厌挑眉。 不会吧?不会跟她猜测的一样吧?萧玉融的掌心一片濡湿。 她试探着问:“独孤英……他是不是北国四十九部族盟主?” “啊?他能统领那野狼一样一大群的四十九部,也就只能是盟主吧。”易厌捏着下巴,“我记得野史说,他的名字叫祖巴来着。独孤英……只是用楚乐的语言翻译的吧?” “祖巴……”萧玉融失神地念了一遍。 易厌顿时警觉起来,用不可思议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萧玉融,“不是吧?你该不会是跟他都有一腿吧?” 他被萧玉融凉嗖嗖地瞥了一眼,又闭上了嘴巴。 萧玉融问:“明明说他阿塔是战死的,死于其他部族围攻,阿娜是病逝,为什么说他阿塔阿娜都是被楚乐害死的?” “你还真以为他阿娜是病逝,阿塔死于与敌对部落之战吗?”易厌嗤笑出声,“那只是楚乐的遮羞布罢了,说着说着,自己都信以为真了。” 他说:“他阿娜是因为昔年文王看中她的美貌,非要她为妾,她不堪其扰,不堪其辱,服毒自尽,对外宣称是病逝。” “至于他阿塔,楚乐对北国憎恶已久,巴尔曼部虽不曾劫掠楚乐边境,但凡是胡人,派遣下来镇压的楚乐军队见之必报复。” “当时前来骚扰的部落见到皇军之后立即逃窜,将追击的皇军引至巴尔曼部扎营处,独孤英阿塔也是在此战中重伤,不治而亡。” “此战中死的,还有他的叔伯婶姨,无一存活。” “他兄弟姐妹,才是确确实实死于与敌对部落之战之中。” “阿塔阿娜都死了,其他能主事的也死了。其余部落见巴尔曼部幼主孤苦贫瘠,早不知道劫掠了多少回。” 易厌说的这些,萧玉融一点都不知道。 她坐在原处,有些僵硬。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祖巴……不,独孤英与楚乐可谓是血海深仇。 先前在相国寺里,她教导独孤英那些诗句的时候,独孤英言辞莫名,让萧玉融担心了很久。 现在看来,独孤英是早就有心楚乐了。 萧玉融闭了闭眼。 她其实跟独孤英还是保持了书信往来,虽然并不多也不频繁,大抵是每一季度都有一封。 如此一来,一年之间差不多会往来四封信。 讲的也都不是什么,多数是萧玉融在教独孤英楚乐的文字诗句,而独孤英反馈给萧玉融自己的学习成果。 偶尔也会写一些互相关怀的话语,还有些生活中的琐事趣事。 要真论起来,他们也算是朋友。 萧玉融喜欢独孤英,喜欢他的眼睛,喜欢他说话的语气,喜欢他的认真和特别。 但这些不能建立在他岌岌可危的野性和凶性上。 “你打算怎么办?”易厌撑着下巴,好奇地问道。 “宣城得有人先去守着以防万一。”萧玉融叹息,“至于余下的,再看看。” 易厌挑了一下眉毛,没说话。 萧玉融瞥了一眼他好像不再渗血了的伤口,“不流血了?” “是啊,我这身体素质杠杠的,就算是在你的手底下,我也死不了。”易厌嬉笑。 萧玉融轻哼一声:“叫人来给你包扎一下?” “这种小事还是交给明天吧,春宵苦短呐小公主,衣服都脱到这里了,不该做些什么吗?”易厌倾身压过来。 “你脑子坏了?”萧玉融又扇了他一下,“伤成这样还想着这些事儿,不怕伤口崩裂又流血?” 易厌脸色黑了黑,“我告诉你啊!别老扇我,打人不打脸知不知道?我也是有尊严的!你再这样……” 他还来劲了?萧玉融二话不说又扇了他一巴掌。 萧玉融下手分轻重,真气的时候下手重,这会儿没真恼,力道也不轻不重。 对易厌这样皮糙肉厚的来说,带点刮蹭的麻麻的疼,但也不是很痛,像是被挠了一下。 萧玉融问:“我再这样,你能怎样?” 这就是挑衅了。 “士可杀不可辱。”易厌伏低身子,在萧玉融侧颈咬了一口。 脸儿美,奚儿窄。 玉纤嫩,酥胸白。 易厌摸上萧玉融鬓边的金玉步摇,金玉珠宝都是冷的,但是萧玉融的体温是暖的。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易厌的伤口果然还是崩开了,但他愣是撑到了第二天早上。 叫来的不止是水,还有大夫。 谢氏的人看到染血的床帐,脸色苍白的易厌,还有进出的大夫,难免惊异。 啊? 不是吧? ***……玩得这么大的吗? 不过萧玉融倒是也不是很在乎谢氏的人怎么看她。 她吩咐李尧止带两千人去宣城看着。 她自己在谢氏又多住了几日,恭候柳品珏光临。 柳品珏来得很快,萧玉融坐在谢氏的主座上,桌前摆满了美酒珍馐。 粗略看了一下,柳品珏扯动了一下嘴角。 萧玉融不管在谁那,都是一副鸠占鹊巢的模样。并且接受良好,丝毫都不觉得不好意思。 不管也是,萧玉融眼里她是君,其余人是臣,很正常。 “先生可真是让我好等。”萧玉融托着腮。 旁边那些谢氏的人都识趣地退下了,易厌本来不大乐意走,萧玉融一个眼神,谢得述拖着他走了。 “往常都是我等你,如今好不容易,等等为师又何妨?”柳品珏负手走上台阶。 他没坐底下那些客座,直接走到萧玉融的主座旁边坐下。 萧玉融啧了一声。 她就知道柳品珏不会甘心屈膝人下。 萧玉融给了诚意,谢得述和易厌都走了出去,柳品珏也给了诚意,阿北一样走了出去。 看着姿态慵懒的萧玉融,柳品珏鬼使神差地问了个他从来不会问的问题:“那只猫呢?” “猫?”萧玉融美艳的脸上划开一抹带了些嘲讽的笑意,“先生还会担心这些呢?” “你不愿意说,便罢了。”柳品珏神色淡淡。 他都怀疑自己刚刚为什么说这些。 “跑丢了。”萧玉融用平淡的语气说道,“我派人找,都没找到。” 柳品珏微微一怔。 “本来就是只野猫嘛,留不住,它心思野,爱自由,就由着它去吧。”萧玉融继续用那种释然又带些遗憾的口吻说道,“自在些,也好。” 谢得述还因为那只猫跑丢了这件事情,偷偷摸摸在被窝里哭了,第二天红着眼睛来上值。 跑丢了……柳品珏默然无声地攥紧了掌心,呼吸稍稍停顿了一下。 跑丢了的是猫吗? 他想起萧玉融把那只猫抱回去时候的样子,好像是生气了。 但是那只猫,只是一只猫而已。 还是意味着更多的东西? “是,是啊。”柳品珏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望着空白的棋盘,“跑丢了也好,野猫都是爱自由的。” “先生可要手谈一局?”萧玉融没有问什么直观的东西,而是先问道。 柳品珏顿了顿,“好。” 他们对弈了很多次,这只是他们数以千计的对弈其中之一。 对局来回拉扯。 如今萧玉融对弈愈发厉害了,观棋如观人。 先前柳品珏出了岔子,萧玉融才能跟他下成四劫循环而和棋。 如今即使是他全力以赴,萧玉融也能跟他你来我往,不落下风。 “我若是赢了,算不算出师?”萧玉融问。 “想出师?”柳品珏扯动唇角,“还早着呢。” 他见萧玉融撇嘴,又补充了一句:“但你能到这个地步,已经是当时少有之奇才了。群雄逐鹿,你也是英雄。” “英雄?”萧玉融乐了,“我只能做他们口诛笔伐的恶人吧?先生这种圣人,可得千万紧着些,别被我拖下了水,惹了一身骂名。” 柳品珏微微翘起嘴角,“自古以来,从来英雄惜英雄。” “英雄惜英雄?”萧玉融重复了一遍。 她倾身贴近了些,眼底含着薄凉的笑意,“难道不是英雄杀英雄吗?” 柳品珏动作在半空中稍稍停顿了半刻,“你这冠绝一世的孤勇,在这世道里,只会害了你。” “我之圣通,不弱诸公。”萧玉融的神情冷了下来,她坐了回去。 她抬眸看向柳品珏,“若我当真凡庸无能,可能就甘愿安于一隅了。可是我读过史策,学过经文,挽过雕弓,骑过烈马。” “而这些,恰恰都是你教给我的。”萧玉融说道。 柳品珏抬眼与萧玉融对视。 的确,萧玉融这一身本领,起码有一半是他教的。 “你若是不愿意让我沾染是与非,不愿意让我让我掺和进这些危险里,那你当初就不该教我这些,不该让我看到外面的天下。”萧玉融落子。 她的语气平淡:“你温养了我的野心,培育了我的能力,却不允许我跑出去看看,这是你的新乐趣吗?先生。” “你会看史策,论军事,我也会。”萧玉融波澜不惊地说着。 她白皙修长的手指在落下的棋子上划过,“我不比儿郎差,我不比任何人差。” 萧玉融站起来,走到谢氏主厅正中央摆着的天下地图沙盘桌边,“这是整个谢氏最好的宝物,我最喜欢的东西,我离开乘川的时候打算把它带走。” 她的指尖又轻轻拂过沙盘上的玉京,从玉京开始,一路划过楚乐一带上滑过。 “江山多娇,哪怕是再多的金银珠宝,再多的美人美酒,我也不换。”萧玉融笑了起来。 柳品珏长久地凝视着萧玉融,萧玉融也不躲避,笑着与他对视。 片刻之后,柳品珏收回了视线,“棋下到一半就走掉,像什么样子?回来坐好,好好下。” “好嘛。”萧玉融笑着坐回来。 “那先生是什么?”她一面下棋,一面还要问,“江山换美人,换不换?” 萧玉融吟诵了一句诗:“到底君王负旧盟,江山情重美人轻。” “还是……”她的笑容里多了些顽皮的恶意。 萧玉融在柳品珏落子之后,极快地把黑子下在了柳品珏的白棋旁边,指尖顺势勾了一下柳品珏的手指。 在柳品珏晦涩不明的眼神里,萧玉融笑得愈发灿烂了。 她说出未尽的话语:“今昔我做柳荣昌,不爱江山爱美人。” 后世柳品珏**,年号荣昌。 第75章 卿卿 荣昌是后来柳品珏**之后的年号,易厌告诉萧玉融这个年号时,还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句此“荣”可是彼“融”。 萧玉融还嘲笑易厌画本子看多了,说绝无这种可能。 但这到底是前世的东西,柳品珏如今并没有**,荣昌并不是出现在历史长河之中的年号。 但意外的是柳品珏明白了萧玉融的意思。 “我就不能江山美人两不误吗?”柳品珏扬起眉梢。 萧玉融嗤笑出声,仿佛是在嘲笑柳品珏贪心不足蛇吞象。 被柳品珏瞥了一眼,面对师长,萧玉融还是存了些微不足道的敬重。 她说:“世间哪得双全法?” 柳品珏落子,“那你大哥呢?他做了萧照熙,不是为了你?” 萧玉歇**,年号照熙。 这跟荣昌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啊,谁知道这“照”是不是“昭”。 不过萧玉融自己没想过这个,就算是真的,她也觉得理所应当。 柳品珏又落一子,“你输了。” 萧玉融现在输得起,见自己确实是输了,便将白子丢回了棋奁里。 “我输了。”她坦坦荡荡地承认。 萧玉融以前棋品不怎么样,现在可好多了。 “想出师,还早着呢。”柳品珏平淡地说道。 萧玉融啧了一声:“先生就只知道打击我。” 两个人此次会面其实是来谈要事的,例如说萧氏和柳氏,例如说吴氏,还有谢氏。 但是这盘棋下完了,他们也不用谈了。 师徒多年,他们都很了解彼此。 萧玉融知道柳品珏短时间内不会想要夺玉京,也不会管吴氏。 柳品珏知道萧玉融的谋算和规划,也表明自己处理家族的后遗事件需要休养生息,目前不打算背刺萧玉融。 “就说嘛,你我到底是师徒。”萧玉融说。 她笑起来,用那种活泼的语调,亦如年幼年少时那样。 身上华贵的衣裳是十样锦色的缎子,笑整金翘,一点芳心在娇眼。 柳品珏记得她年幼时也有一件相似的,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 买得湖船十样锦,醉倒美人双玉瓶。 萧玉融从容好金玉,口齿自清历。娇语若连锁,岔数乃明集。这些,一如既往。 “贫嘴贫舌。”柳品珏摇头。 “先生既然如此说了,那我有事相求。”萧玉融说道。 柳品珏就知道她没安好心,“你说吧。” “当时我那擅自夜闯柳氏的幕僚,我已经狠狠罚过了。但是该知道的,我也知道了。”萧玉融毫不心虚。 柳品珏看她表情就知道,萧玉融肯定是不会舍得罚这么有用的幕僚的。 所以萧玉融的前半句话,柳品珏全当做没听见。 萧玉融理直气壮,“我现在也知道了,独孤英那些小心思。恰好扶阳卫也查到了宣城有些不同寻常的氛围,唯恐生变,我派绍兖先领了些兵过去看着。” “所以?”柳品珏等待萧玉融的后续。 “我要去攻打吴氏,谢氏这边又得压着些,更别提宣城若是真有什么事儿,绍兖带的人恐怕不够了。”萧玉融说道。 “兵不够,你找你皇帝哥哥要啊,再不济,你舅父那里霍家军也有不少人呢。”柳品珏似笑非笑。 “远水解不了近渴,我又何必舍近求远呢?”萧玉融盯着柳品珏看。 柳品珏哼笑:“学聪明了,卿卿,从前你很少绕弯子。” 这样一来,他就相当于用实际行动给了独孤英回信——他不愿意和,只愿意打。 萧玉融也确实那么想,她不能让柳品珏和独孤英达成心照不宣的实力,无论是为了民生还是为了止戈,亦或者是别的什么。 她不允许前世的二分天下出现,这天下只能姓萧。 就算是她死了,这萧氏的人都死绝了,她也要扶持尸首上位。 “你想要我借兵给你,帮你镇压谢氏,看守宣城。”柳品珏说出萧玉融的意图,“可这些于你而言全是好处,于我而言却并无益处啊。” 他盯着萧玉融,饶有兴趣,“你是想借刀杀人。” “我特来向先生,来借一刀。”萧玉融笑。 她没有避讳自己的目的和野心,坦荡地告诉柳品珏自己就是那么想的。 “这其中的考略,先生自己能想明白。是好是坏,先生自己也知道才是啊。”萧玉融不疾不徐地跟柳品珏谈判。 她确实是得到了不少益处,但也给出了一个漏洞和缺口,这已经是她足够的诚心了。 萧玉融给出诚意:“若是事成,宣城可以留一批柳氏军队,共同驻守。” 她当然也怕引狼入室,只是目前看来独孤英是更大的威胁。 毕竟独孤英对楚乐上下,可谓是恨之入骨。 萧玉融给出的条件很诱人,柳品珏只是思量片刻便下了决定,“可。” 他心情愉悦地抬手拨弄了一下萧玉融鬓边步摇垂落的流苏,“卿卿狡黠。” 这就答应了。萧玉融洋洋得意起来。 “先生这样的人,当时怎么给我起了个小字叫卿卿?我还以为先生应该给我起个书香四溢的小字,或是志向高远的。”萧玉融突然间就想到这一点。 柳品珏喊她卿卿的时候,或讽刺或温柔,或恼怒或平静,实际上都沾染些缱绻的意味隽永。 柳品珏上下扫视了她一眼,露出一个笑。 在萧玉融眼里,这似乎是嘲笑。 在萧玉融爆发前,柳品珏悠哉悠哉地给出了答案。 “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柳品珏说道。 萧玉融瞠目结舌,“先生现在都会开这种玩笑了。” 这可是夫妻间说的。 从柳品珏对待她的态度上来看,萧玉融可没看出什么亲卿爱卿。 柳品珏没多说什么,掸了掸衣袍一角,站了起来,“既然都说明了,我便先回允州了。答应你的兵,我届时会派过来。” “先生还会回玉京吗?”萧玉融问。 这话一问出口,萧玉融就后悔了。 什么会不会回玉京?柳品珏要是真回玉京,那估计也是打回玉京了。 看着萧玉融懊恼的神色,柳品珏笑了一声,目光有些悠远,“或许有一天,会吧。” 柳品珏走出门,阿北跟随上去。 谢得述立即从门外探头进来看萧玉融的情况,见萧玉融安然无恙,松了口气。 事不宜迟,解决了柳氏这边的问题,萧玉融立即集合皇军,前往允州姚城,攻打吴氏。 吴氏虽有一点底蕴,但并不足以畏惧。 萧玉融带那些人过去,除了是加快速度后尽快前往宣城以外,也是为了威慑柳品珏以外的柳氏之人。 最重要的还是打开通路,让崔老将军回京述职。 崔氏没带多少人,又唯恐生了事端惹恼柳氏,届时真闹起来一发不可收拾,这才投鼠忌器,在姚城耽误了时间。 萧玉融覆灭吴氏师出有名,顺带把崔老将军捎上回京,也才合理。 照熙元年,昭阳镇国***率兵攻姚城,吴氏灭族。 柳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崔氏家主前往玉京。 照熙二年,昭阳***率兵前往宣城,崔氏家主同往。 宣城异动,异族夜袭营帐。 动乱之中,***铁马夜逃,与皇军失散。 霍侯断后,异族仍紧追不舍,谢得述卫***,死战之后重伤。 柳氏出兵驰援,***回归军营。 同年,北国四十九部狼子野心,屡屡骚扰边境,崔氏次子崔辞宁镇压。 照熙三年,昭阳***镇压叛乱大胜,柳氏留三千兵士驻守宣城。 ***凯旋归京,帝大悦,特赐***加冕礼。 帝爱其妹,允其戴冕旒,坐龙椅,穿龙袍,与帝无二。 群臣俱骇,联名上奏,望帝收回成命。 帝大怒,连斩十一人,不改其志。 同年崔氏家主进京述职,帝怜之病重,所留京暂住。 萧玉融将近离开了三年,萧玉歇十分思念她。 至于萧玉歇的奖赏,连萧玉融都觉得有些离谱了。 但是既然哥哥这样想着她念着她,愿意与她共享荣耀与权势,萧玉融还是非常受用的。 她笑着问了几句,都得到了萧玉歇肯定的回答。 “三日之后,便是你的加冕礼。”萧玉歇说。 “那么紧?”萧玉融有些意外,“哥哥,你该不会是在我回京路上,就有这些想法了吧?” 萧玉歇低眸笑了一下,“我早就那么想,只是需要一个机会。而你恰好,如此做了如此大事,岂不是正好?” “唉。”萧玉融故作忧愁地叹了口气,“真是的,哥哥这么做,是陷我于大不义呀。这下好了,那些臣子们又得骂死我了。” “那——照融融的意思是我们还是得低调行事,不可如此肆意妄为?嗯,我觉得融融言之有理。”萧玉歇捏着下巴。 他沉吟道:“天子是不能如此想到一出是一出,我也不能置融融于如此不仁不义之地。思来想去,此事还是罢了吧。” “哥哥!”萧玉融恼道。 见妹妹貌似真的气恼了,萧玉歇这才刮了一下她的鼻尖,笑:“既然喜欢,为什么要拒绝?还装模作样的。” 萧玉融轻哼一声,“我不过是谦虚客气几句罢了,谁知道皇兄还当真的。” “谦虚客气这几个字,什么时候跟我的妹妹相干了?”萧玉歇摇头。 “哥哥!”萧玉融瞪他。 萧玉歇笑了笑,“好了,都多大的人了,还这样。” “我再大,难道就不是你妹妹了吗?”萧玉融撇了撇嘴。 “是。”萧玉歇的目光似乎是变得柔和却遥远起来,“你永远都是我妹妹。” 萧玉融弯起唇角,“那可不就好了吗?当务之急,哥哥可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应付那群烦得要死的臣子吧。” 萧玉歇拍了拍她的脑袋,“现在里里外外都在传你哥哥是个暴君,你这个红颜祸水、祸乱朝纲的***,可也还是好好想想,该怎么表现,才能叫群臣不提异议吧。” 不提异议?萧玉融瘪了瘪嘴。 想要那群满脑子三纲五常的老古董同意萧玉歇这骇人听闻的主意,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一夜之间他们全都暴毙。 嗯……好像也不是不行? 萧玉融挑眉,据她所知,楚乐可没那么多不怕死的人。 打定主意要大闹一场,其实对于萧玉融来说也不必花费太多的心思。 毕竟她平日里就已经够张扬跋扈,无理取闹了。 而她公主府的幕僚们,平日里也基本上属于眼高于顶,见了旁人爱答不理的类型。 可以说昭阳***府里的人,某种意义上是很招嫌了。 萧玉融自己回避了三日,这三日里,该闹的事情她全部交给了萧玉歇和自己的门生故吏。 果不其然,群臣们沸反盈天,闹得不可开交。 有不少老臣甚至表示天妒楚乐,降生了萧玉歇这么个暴君,还捎上个萧玉融这样祸国殃民的***。 他们一个个寻死觅活,说着皇帝若是不听取谏言,他们只能触柱而亡了。 萧玉歇听了老臣们的威胁,反倒是笑出了声来。 他这一下,整得人心惶惶,底下那些群情激奋的臣子们顿时噤了声,惴惴不安地看向龙椅上的萧玉歇。 萧玉歇在龙椅上微微前倾了身子,抬手撩开冕旒,低头看着底下的臣子,“诸位爱卿,看看臣年岁如何?” 他这一出让臣子们一头雾水。 有个保皇派的臣子大着胆子上前,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如今正值青春,来日必定青史留名呐。” “哦,原来朕年岁不浅也不高啊。”萧玉融笑了一下,语气骤然冰冷下来,“诸位爱卿这反应,让朕险些以为自己只是个六岁小儿,或者年事已高即将殡天了呢。” “臣等不敢!”臣子们连忙诚惶诚恐地跪了一地。 萧玉歇可是亲政强干的君主。 自古以来伴君如伴虎,萧玉歇可没那么好糊弄,他当太子时就亲贤远佞,写文领兵无一不通,无一不晓。 这些年来萧玉歇在登基以后处事柔和了不少,让他们险些以为他好相处了。 真是不应该,太大意了,他们居然放松了警惕。 “你们有什么不敢的?”萧玉歇冷笑一声。 第76章 火烧相国寺 “臣等身为臣子,理应忠君之事,为陛下分忧解难!也该为陛下纠错,规正自身啊!”依然有臣子跪地高呼。 有人当了出头鸟,臣子们开始大胆起来。 人总有从众想法,一旦有那么多人张了嘴,众人就会觉得法不责众,那么多人就没事了。 “陛下!万万不可如此啊!” “是啊陛下,如此行事,是自古以来都没有的事情,有悖祖制啊!” “先皇和陛下准***上朝为官,手握兵权,又准其开设女子学堂,设立女官,如此殊荣已经足矣!如此还不够吗?贪心不足蛇吞象!” “***手握兵权,党羽门生无数!如此已然威胁到了皇权,唯恐外戚掌权,陛下如今竟还要给公主如此殊荣,简直不可理喻!” “先不说***身为女子,可否如此荒谬,此事换作任何一个人来都不可啊!” “陛下对***如此宠爱,恐怕来日必有大患!” “***骄奢淫逸,气焰嚣张,楚乐上下怨声载道,陛下怎还可对其如此嘉奖?” “陛下如今便已然准***头戴冕旒,高坐龙椅,身穿龙袍,与帝无二!那来日呢?岂不是楚乐就有二主了!” 他们越说越激动,一个个唾沫横飞,恨不得扒下萧玉融层皮来。 “好。”萧玉歇拍了一下扶手,“好得很!” “退朝吧。”萧玉歇拂袖离去,“朕给诸位爱卿一日时间考虑,看看一夜过后,爱卿们还是不是这个想法。” 啊?什么意思?有后招吗? 这一夜难道会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吗? 但没人敢问萧玉歇,他们一群人激情澎湃地讲了那么多,萧玉歇就轻飘飘的两个字退朝。 群臣目送萧玉歇出去,心里犯起了嘀咕。 总不会是拖延计吧?毕竟算上今日,三日后就是萧玉融的加冕礼,到时候什么也来不及了。 这可不行啊。 有几人面面相觑,眼神传递,暗暗下定决心。 是夜,一封信函流转于玉京之内各个家族府中。 最终,在信函上签下姓名的人都齐聚于夜晚的相国寺。 以至于夜晚本应该冷清的相国寺异常热闹,而且还是压抑的热闹。 凡是在信纸上写下姓名的人,都意味着他愿意参与到这场对昭阳***的**之中。 这除了是盟约,也是约束。以防万一哪一个人背叛了他们,将他们的名字告诉别人。 夜色深沉犹如凝固的墨水,浮动在这个供奉了近乎整个玉京达官显贵香火的寺庙里的,是不安定的因子。 相国寺内,在夜色遮掩之中行色匆匆赶来的众人面色凝重,就连气氛也压抑得令人窒息。 “陛下待***素来亲厚,比起先帝对***的宠爱过犹不及,你我如今如此行大不韪之事,说句谋逆都算轻的。” “是啊,这事儿若是被扶阳卫发现了,传到***的耳朵里去,***知晓了,岂不是要将你我碎尸万段?” “行此事,官职仕途、人头性命都是轻的,只怕是有朝一日事情败露,你我家人乃至族人都无一活口啊!” “且,怕了就直说,至于这么冠冕堂皇的吗?” “怕事的都给我把嘴巴闭紧了滚出去,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诸位,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位老者突然出声道。 他一出声,方才的声音都安静了一些,可见他是个有资历和地位的人。 他目光炯炯,“扶阳卫不断可以可以收集情报分析,还杀人灭门,先斩后奏,无非是仰仗着背后有个权势滔天的昭阳***。” “你们可别忘了,花部几乎无孔不入,镜部又阴魂不散,监督着朝廷各部门的运作,以确保官员们尽职尽责。他们近些年来可没少发现并揭露官员们的贪污腐败、任人唯亲,徇私舞弊和仗势欺人。”他越说,在场的人就有不少脸色越难看。 老者自得一笑:“诸位大人难道手里很干净吗?就算真没干过什么,如今***可是连尸位素餐者都容不得了。” 扶阳卫的存在是对某些权力过大的官员一定的制衡,某种意义上可以防止专权乱政,但是专权的人就是萧玉融了。 萧玉融建立了这一套流程,镜部和花部定期都会从楚乐上下收集官员的工作和行为表现。 但凡有了确凿的证据,先斩后奏。在萧玉融的默许和支持下,扶阳卫这一套六亲不认的铁面无私办案方法也的的确确起到了杀鸡儆猴的作用。 就因为头顶上悬着一把刀,这才能使得官员们唇亡齿寒,更加勤勉自律。 但他们也害怕哪一日这把刀就落下来了。 这才是触及了他们最核心的利益。 这也是这群人之中的一大部分人为什么来到这里。 “老夫丑话先说在前头,这信纸上可是都签了诸位大人的名姓,若是哪一日东窗事发,有谁连累了大家或是嘴巴不严的,那老夫就只能先下手了。”老者阴恻恻地笑了一下,“届时,可千万别怪老夫心狠手辣啊。” 除了循着利益而来的人以外,当然也会有一些真真正正觉得楚乐安稳社稷不能皆系于萧玉融一手。 “陛下被那***迷惑得七荤八素,早已失去了判断。我们此举乃是义举,这一切都是为了楚乐的江山社稷!”他们的声音充满了决心。 “可陛下那边……”有人仍心存顾虑。 “人生在世,终有一死!”有人高亢地说道,“我们行此忠义之事,死得其所,后世必然铭记我们的姓名!” 众人纷纷点头。 “好,那我们明日便再向陛下表明决心,联名上奏表示抗议!”他们都下定了决心。 老者摇头,“不止如此,做事就该斩草除根。我养了一批死士,再集我们各个家族之力,必然能将***拖下水。近日***称自己回避,今夜间我们就让死士夜袭***府。” “什么?暗杀***?”有人面露惊骇,“***府能人辈出,一堆幕僚一堆武将,先不说那个谢得述,还有成日里阴魂不散的扶阳卫,***她自己也是会武艺的啊!” “当然不是为了杀她,能杀她固然最好,但我们目的是逼她暴露出那些有违她身份的东西,叫陛下相信她是真的有了不臣之心!”老者说道。 今天必然毫无防备,他带来的死士全部出手,必然要在明天早朝之前叫萧玉歇知道,他们这些臣子的决定。 有人弱弱道:“陛下不会在意这些吧?他这架势,看着都像是愿意与***共享皇位了。” “胡说八道!这天底下最高的那把椅子谁不想做?有谁会愿意真的将独有的权力分享?”老者怒斥,“就算陛下此事不起疑心,那以后呢?年年岁岁,他终有一日会起疑!” 那些人的声音更低了,“我们向那个人送了信,可是他拒绝了,没有签字,并且将信原封不动地送还。” “他虽然是个正人君子,不能坐视不理这样的阴谋诡计和权势滔天,但是他也是***心腹,违背旧主估计也做不出来。”交谈声愈发低。 “他该不会将此事告知***吧?那我们可就都完蛋了。”有人咬牙。 也有人安抚:“放心,他不喜滥杀无辜。若是他告诉了***,我等都得死,他不会允许楚乐的内政动荡成这样的。” 忽地一阵夜风吹拂而来的却是血腥气。 他们突然间有种不祥的预感,守在相国寺外面的可都是他们自己的亲信。 朦胧见,仿佛鬼灯一线,露出一张玉面。 众人都直起了身子,听着“吱呀——”一声门扉打开,提剑站在门前的人。 月色清冷,竹影徘徊,两重影落在他身上,他的影子似乎成了修长挺拔修竹。 李尧止青氅白衫,容貌俊美,举手投足都展露出多年以来养成的雅致与平静,只是他现在手里提着一把正在淌血的剑。 玉骨做神,翠竹为魂。 揉碎了这天地间三分月色,才塑成了这么一个李尧止。 他的身后,是一批面容严肃,训练有素的死士,通通手执武器,杀气森森。 众人见这一幕,俱惊恐不已。 有人讷讷出声:“这……公子……” 他们注意到李尧止的长靴之下很快就有一滩暗红的血在迅速流淌蔓延,以种令人悚然的模样扩散,映照着李尧止靴子上银丝绣成的麒麟都显得青面獠牙的可怖。 这位闻名遐迩的玉面公子,如今看起来却渗透着森然的鬼气。 已经有眼尖的人看见自己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的心腹了。 “你、你!”他们明白了过来,瑟缩着后退,“李尧止,你这是何意!” 这位年轻有为的权臣,传闻中的弑君者露出一丝微笑。 “诸位大人,我本无意叫各位受惊,只是受命于主君,有些事情不得不做。”他温声说道,“这里是佛寺,杀戮太重,血腥气太浓,只怕是会惊扰了佛祖。” 听了李尧止这话,群臣们的心稍稍放下了些,看来李尧止是不打算杀他们。 但这也意味着李尧止是代表***来的,来者不善啊。 有人硬着头皮站出来,“那公子是何意?” 李尧止笑了一声,他笑起来果真好看,“殿下要与帝共享这盛世,我自助主君一臂之力,成她大计。” 他手中的碧玉宝剑同他隽秀的面容一样,被月色镀上了一层浅浅柔柔的光晕。 但剑锋上的血却又撕裂了这些。 “如此,尧止得罪了。”他微微一颔首。 李尧止当先,提剑瞬间,最前边的臣子已经被割了喉咙倒在地上。 血花盛开,臣子们尖叫的尖叫,昏厥的昏厥,逃窜的逃窜。 相国寺大门却在此时此刻被关上了。 一片混乱之中,老者带来的死士一拥而上,而李氏死士也冲进之中。 李尧止剑术高超,身手矫健,在厮杀之中如入无人之境。挥舞长剑,便是一片血光。 在激烈的厮杀中,他往里的温柔都化作了凌厉的杀意,毫不留情地将人斩杀。 整个相国寺弥漫着血腥的气息,他的身上也沾满了鲜血。 李尧止站在堂前金塑的佛像之下,立于暗夜之中,他的眼神却依然明亮,仿佛熠熠生辉。 这里的厮杀声自然惊动了后边厢房的僧人和香客,不少人探头探脑来看,吓得魂飞魄散。 谁认不出来这李尧止? 厮杀稍稍平定,两边死伤都不少。但李尧止带来的人更多,也更精。 老者头破血流,气息奄奄地摔在佛像之下,他看着李尧止哆嗦,“你——你们李氏——” “不是李氏。”夜风吹乱了李尧止的发丝,他神情平静道,“是我自己。” “你!”老者怒极,“李尧止,你到底是想要什么?想要权势不必如此,你的家族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吗?你此举,无异于将你的家族放在烈火中煎烤!” 他环顾四周,那些臣子全都被李氏的死士扣押着,不然就已经死了。 “昭阳***是雄猜之主,你功高盖主,她不会纵容你和李氏存留于世!你与以身饲虎无异!”老者深吸一口气,“你还不是家主,是!你父是丞相,是家主!你的堂兄弟对此虎视眈眈,你怎么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做此事?” 李尧止轻叹一声:“此事,就不劳费心了。” 我心磐石,不可转也,亦如曾经。 他微微抬手举剑,垂着眼,似有悲悯,犹如白雪覆盖之下的翠竹苍烟一万根。 在佛像的注视下,李尧止再度杀了人。 血溅三尺,飚到了佛像的金身上,李尧止半垂着眼睛,血顺着他的剑淅淅沥沥地往下淌。 他面部的轮廓柔和,修眉秀目,可眼瞳间隐隐闪烁着浅浅的光华,迷离且温润的冷漠。 像玉石一样,漂亮,温润,但却是冷的。 “唉。”李尧止轻轻地叹息一声,点燃了火折子,投进佛堂之中。 他走出佛堂,面对出奇愤怒的主持和僧人,还有震惊骇然的香客们。 火烧相国寺。 第77章 清算 李尧止背对冲天的火光,还有始终微笑着的佛像,一步步从殿内走出来。 他静静地站在满地鲜血上,漠然地望着前方,目光疲惫、坚定,微微颤抖的手最终握紧了剑柄。 平复余悸,他何尝不知道家族会因为他的行动而增加风险,他也会因为此举在家族中受制于险地,只是他从不后悔自己的抉择。 好像最是克己复礼,但他一直以来所遵循的道,他一直以来被灌输的法,都比不上他要做的事情。 随之大火而去的是什么? 好像也已经不是很重要了。 原本几个僧人还可以装坐视不理,可李尧止现在连最中央主殿的佛像都烧了! 什么戒律清规,什么伦理纲常,李尧止什么都没有!他对神佛连最基本都敬畏都没有! 主持的脸都黑了,“公子,这就太过分了一些!佛堂圣地,怎可大肆杀生,居然还火烧佛堂——” “主持。”李尧止说道。 他的出声打断了纷杂的声音。 李尧止上前一步,无论是僧人还是香客,他们都下意识后退一步。 他们这会反应过来了,李尧止做了这样的事,现在最好的方法不就是把他们全都杀了,杀人灭口吗? 他们倒吸一口凉气,目光触及李尧止手中那把散发莹莹光辉的剑,生怕李尧止接下来把他们都斩了。 但李尧止只是温和地笑了笑,对着主持行了一礼:“相国寺无故失火,叫京兆尹来扑火吧。” “你、你……”主持指着他说不出话来,似乎是没想过李尧止的无耻。 “家母礼佛已有多年,此心虔诚,李家愿意供奉相国寺香火二十年。”李尧止依然宠辱不惊,温文尔雅。 主持未说完的话被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李尧止威恩并施,威逼利诱这一套,已经把相国寺里每一个人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他自幼浸润于权术之中,很多阴私都明白。要杀人灭口,自然斩草除根。 不过李尧止的目的除了借此机会根除这些人以外,还需要这些人把消息都给传出去。 至于叫京兆尹来救火,也只是为了寻一个合理的借口,在明面上有个章程可以掩盖过去罢了。 他是该大闹一场。 见主持没有说话,李尧止明白主持是默认了这件事情。 李尧止笑了笑,朝着香客们又作揖,道:“今日生了些是非,是我对不住各位,还请海涵。” 玉京相国寺的香客们大多数都是些达官显贵,李尧止恰好可以借助他们的嘴把这件事情闹大些。 “走吧,我们送诸位大人回家。”李尧止将收回剑鞘,姿态平和地对着被扣押的那群人说。 李尧止闹出的动静不小,还没想着瞒过去。 玉京那些世家门阀,但凡是有点眼线的,如今都已经知道了这码事。 更别提耳目通天的萧玉融了。 萧玉融挥退了禀报消息的扶阳卫,烛光映照着她苍白的脸庞,鸦黑的睫羽扇动两下低垂,琥珀色的眼瞳中承载着意味不明。 “这群不知死活的东西。”她喃喃自语。 身旁的翠翠伺候着,不敢出声。 度熙坐在旁边为萧玉融吹奏胡笳,声声凄楚。 萧玉融慵懒地倚坐于窗畔,趴在窗口伸出手,接住了一滴雨。 她静谧无声地抬眼看着外边的月亮和微雨,“这就下雨了。” 她低眸的时候,眼底黏稠浓郁的戾气与阴暗始终化不开。 偏偏有那么多人都要拦着她,非得要她把所有人都给杀光了,这条路才会顺畅吗? “公主,外面局势紧张,公子烧了相国寺,明日必然有一场硬仗。”翠翠道,“要让扶阳卫守好吗?” 萧玉融懒散道:“他们不过是跳梁小丑,秋后之蝉唱完一茬就死了,成不了气候。” 翠翠应声:“是。” 萧玉融闭上了眼睛。 李尧止……她原本打算是让玉殊去做这件事情的,可偏偏李尧止主动去做了。 李尧止是什么清风霁月的人?这么做又是为了几分利?几分情? “公子好像领着那几位大人,挨个找到他们家门那去了,现在好像是闹到邓家去了。”翠翠问,“公主,我们要做什么吗?” “由着他闹吧。”萧玉融轻叹一声。 她思索了一下,扶阳卫密报里,邓家做过什么来着?驸马都尉邓齐的弟弟,还打算趁她不在京中的时候送两个染病的娈童来,被度熙笑着回绝了。 萧玉融说:“明日里,邓齐若是还能喘气,让他爬也爬进昭阳府来见我。” 翠翠应诺。 李尧止确实在闹,按道理来说这样闹,李家早该找出来了。 但是他临行前还留了一堆人围住了整个府邸,在次日清晨之前,一个人都出不来。 他带着那群扣押住的臣子,一家一家找上门去。 该杀杀,该敲打敲打,该恐吓恐吓,一时间百家俱惊。 原本那封信更是成为了死亡名单,方便李尧止挨家挨户找过去。 最后一家可就严重了,驸马都尉邓齐之所属的邓家。被李尧止逮到的是邓齐的弟弟,那群死士能养出来,他功不可没。 邓家原本只是寒门,邓齐才能出众,被大***也就是萧皇的庶妹,如今萧玉歇和萧玉融的姑姑招为驸马之后,邓家才逐渐崛起。 他们的儿子如今官拜礼部尚书,曾经作为萧玉成的伴读在国子监读书。 “不好了!不好了!大人!”家仆匆匆忙忙地闯进了家门。 本来就听闻风声预感不佳的邓齐仔细思索过了,家族里并没有人有什么异动。 他们家虽然不赞同什么让***加冕,但是也不至于胆大妄为到什么去**。 他的妻子是皇族,因此他也是保皇派。 所以他一听闻风声,立即就关闭府门,在家里装死。 开玩笑,他是驸马,他妻子是大***,他儿子年纪轻轻就是礼部尚书,全家都是圣眷正浓,大好前程! 这时候卷进这种风波里,他嫌自己活太长了吗? 李尧止已经疯了,听说他直接杀了十一个人,那可都是官员! 可是为什么李尧止找上门来了? “什么意思?出什么事儿了?”邓齐一个激灵从床上翻身坐了起来,急急忙忙就裹上了衣服。 连带着旁边已经睡着的大***一并吵醒,坐了起来。 仆役哭丧着一张脸:“不得了了!公子真的带人打过来了!” “什么?!”邓齐面色难看,不可置信,“我们家又没参与进这些东西里……他、他怎么就找上门来了?” 大***也是惴惴不安,“这该不是族中哪个不争气的在外头惹了祸吧?我这侄儿侄女向来是本事大的,先帝在世时都镇不住他们,如今若是真出了事,陛下也是不会给我薄面的呀。” 邓齐当然知道,萧玉歇连亲兄弟都要杀,更别提没什么亲缘的姑姑。 “快!快!快去看看!”邓齐连滚带爬地出去。 大***连忙跟上,迎面就撞上草草裹了件衣服,只穿了一只鞋子就跌跌撞撞跑出来的礼部尚书。 “我儿!你出来作甚?快快回去,怕是来者不善啊!”大***哀声道。 “娘,我到底是个大官呢!”礼部尚书脸色惨白,但还是强撑着说,“我同李尧止好歹是有个同窗之谊,一起在国子监念过书的。” 这时候,什么亲缘,什么同窗之谊,都是派不上用场了。 一家人互相扶持着冲到外边,就看到李尧止提着把淌血的剑,领着一群罗刹似的死士,大步跨进门来。 李尧止微微一笑,温润如玉,“都抓了。” 他身后那群死士二话不说就一拥而上,邓家那些家丁仆役全都派不上用,上上下下全族都被抓了起来。 一时间鸡飞狗跳,咒骂声惨叫声刀剑声不绝于耳。 邓齐面色铁青,“狂妄!太狂妄了!李绍兖,我邓家虽不算什么贵不可言,但也是皇室宗亲!这还在玉京!天子脚下,你竟然如此行事?” “瞧瞧邓大人这话说的,尧止不胜惶恐。”李尧止的眼眸依然平和,含着些笑意,仿佛能洞悉人心。 注视着李尧止的眼睛,邓齐突然就觉得胆寒,他觉得外头传李尧止弑君可能是真的。 这人装了那么久,玉京乃至全天下都会以为他是个天底下最纯良无害,克己复礼的正人君子。 这人实际上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礼部尚书更是整个人都哆嗦,他不像他爹这个武官上过阵,立过功,见过大场面。 他可是文官!从小到大就在玉京这种富贵迷人眼的地方长大的五陵少年,没见过杀人。 而李家那些死士,包括李尧止身上都散发着森然的杀意,还有浓重的血腥气。 “我方才杀了十一人。”李尧止弯着眼睛,“不是大臣,就是臣子家眷族人。” “你、你什么意思?”邓齐是真的怵李尧止。 李尧止虽然姿容清妍,说话总是笑盈盈的,但是笑从来不达眼底,并且算计你的时候他也在笑。 “其中一人,多少是与大人有渊源的。”李尧止笑笑。 邓齐那种不祥的预感愈发严重了。 在李尧止的示意之下,杀气腾腾的死士拖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不明物体丢到了邓齐眼前。 刺鼻浓烈的血腥味直往鼻腔里冲,周围一堆尖叫声。 邓齐愣住了,大***惊呼一声,捂住嘴连连后退。 礼部尚书更是直接开始呕吐起来。 邓齐勉强稳住心神,定睛一看,更是眼前一阵白光,眩晕不已。 虽然说面目全非,只能算是一团血肉了,但是那混着的衣角还是能认出来的,更何况现在所有人都被李尧止抓到院子里了。 没来的只剩下他那不知道去哪儿的蠢弟弟了。 “李尧止!”邓齐抖如糠筛,两眼发黑,“你、你……” 他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邓大人,令弟与一众逆臣合谋,妄图暗杀***。此罪与谋逆无异,大人可曾知晓?”李尧止问道。 “什么?!”邓齐脸色扭曲,真的快要背过去了,“他、他要谋杀***?!” 短短一夜之间,居然出了如此多的事情。 倘若他这废物弟弟真的做了这事情,先别说他了,九族都得陪着一块去死! 要早知道这样,何须李尧止来动手?他就该亲自剁了这个坑害九族的蠢东西! “他怎敢如此行事?这是把我们全家都往火坑里推啊!”大***又惊又怒,“难怪我见他这几日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成体里不着家!” 礼部尚书也不吐了,他觉得人生已经完蛋了。 李尧止微微颔首,“和他伙同的那群人,皆在一封信中写了名字。还有不少人虽然暗中提供了帮助,但却拒绝在信上签名。这些人留在朝中,来日必成大患。” “伙同者说,负责联络这些人的正是令弟。可如今令弟已死,这其后联系着的千丝万缕就不好说了。”他脸上笑容不改,“这其中的人,还得请邓大人多多帮忙,查清楚才是。毕竟邓大人作为兄长,理应了解令弟。” 邓齐牙都要咬碎了。 李尧止要真想查,就该留着他这蠢弟弟一条命,先把事情查出来才对。 可李尧止都把人剁成肉泥了,还丢到他眼前让他去查,还得把那些暗中出力的老狐狸给查出来,简直难如登天! 这不就是让他家负责的意思吗? “我朝九晚五,为家族奔波劳碌,成日里忙得脚不沾地,怎么可能知道这蠢货在干什么?”邓齐说道,“现在要我把他背后联系的那群老狐狸揪出来,也太强人所难了吧?” 李尧止微笑:“这就不是我该考虑的事情了,此事事关重大,还望大人用心去做。” 邓齐真的快被气昏头了,“李尧止,你别太过分了!” “谢大人,我不是在同你商议。”李尧止向来先礼后兵,“若是查不出来,这谋逆之罪,论罪当处最轻也是该杀头的。” 他环顾四周,“届时唯一能活的,怕是只有大***了吧?哦,礼部尚书应该也能活,毕竟也是宗亲嘛。” 第78章 弑君戮仙的疯子 邓齐面色铁青,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也不知道到那时候,邓大人自身会落个什么下场?”李尧止仿佛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用心为邓齐考虑,“既然如此,我不如来帮邓大人一把。” 话音刚落,他手腕翻转,剑入剑鞘,剑鞘一闪而过。 礼部尚书还没看清楚什么情况,就看到自己爹已经惨叫一声,“哐”地跪在了地上。 “爹!”礼部尚书连忙爬过去。 大***惊叫一点,连忙看邓齐的情况。 邓齐被打断了腿,捂着膝盖跪在地上冷汗津津,面部扭曲,牙咬得嘎吱作响。 “邓大人,我没在玩笑。”李尧止半垂着眼眸,眼睛似乎依然含着笑。 他站在夜雨里,即使是身上沾了血,也像是一盏幽幽的青灯。 “我给邓大人三天时间,三天之后若是还查不清楚,我便只能动手了。”他语调柔和地说道,“邓家的人,一天,一人,杀光为止。” 礼部尚书仰头看着李尧止,只觉得无尽的胆寒。 他与李尧止在国子监同窗多年,虽然说并不相熟,但也都相敬如宾。 平日里萧玉融作威作福,李尧止就一直在萧玉融身后,永远礼数周全,永远温润如玉。 他从来不知道李尧止居然是这样的人。 为了***的利益和安危用尽了一切手段,狠辣又果决,残忍又冷漠。 他们这些人,所渴求的不过是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被后人评说为圣贤,才不枉费他们苦心攻读钻研。 李尧止这么做,是全然不顾身前身后名了。 李尧止或许是真心想要帮助萧玉融,或许是为家族争取到皇族的信任,又或许是看重那些人可能会扰乱朝纲,为后世福祉而着想。 但无论如何,他这么做只会留下骂名。 本身李尧止就因为弑君的传言饱受争议,现在再整这么一出,里里外外都只会说李尧止是皇族,是萧玉融豢养的鹰犬,是见利忘本的走狗。 李尧止对着邓齐一家礼数周全地作揖,“夜深,叨唠了,尧止先行告退。” 他携带一群死士转身离去。 礼部尚书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就踉跄着追了两步。 “李尧止,你这么做,史书上你只会是奸臣贼子!史书是不会写你的,不会写你的良苦用心,更不会写你的深谋远虑!”礼部尚书吼道。 李尧止停下,也没有转头。 那一抹青衣没入黑夜与微雨。 礼部尚书瘫坐在地上,笑了起来。 他自幼就被拿来跟李尧止比,李尧止是师长们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处处都能占上风。 李尧止才华出众,不仅精通文韬武略,还对***势有敏锐的洞察力。尽管身处高位,却仍然不骄不躁,保持着谦逊。 但就这么个一直以来长辈们眼里的亢宗之子,居然最叛经离道。 弑君、火烧相国寺、斩杀官宦、操纵死士…… 弑君戮仙的权臣,忠奸难辨的疯子。 * 萧玉融猜测李尧止处理完事情之后,必然会来公主府,所以也没有睡,坐在窗边等李尧止。 让萧玉融意外的是,她等了李尧止许久,李尧止也没来。 难道猜错了? 萧玉融托着腮,从窗口往外面望去,外面只有细密的雨,和没有被乌云遮蔽的月光。 那便算了。 萧玉融正要起身上榻安睡,却瞥见一抹青衣。 李尧止的步伐缓慢而沉重,出现在烟雨尽头,目光柔软。 一袭翠竹祥云纹刺绣的宽袍大袖,腰间佩剑,手里提着酒壶,就连外袍领口都半敞开了。 从他身上不经意间流露出闲云野鹤般的慵懒和优雅,他是最严谨守礼的人,平日里连外袍脏了都要去换一身,素来衣冠整洁。 如今这样,对平时的他来说可以是不修边幅了。 难能可贵如此模样,这是喝了多少啊?萧玉融有些意外。 萧玉融拎了把伞,撑伞走入雨中,朝着李尧止走去。 见萧玉融走来,李尧止快步走去。 “夜深雨凉,怎能劳烦殿下亲自相迎?”李尧止到萧玉融面前。 萧玉融闻到一股熟悉的酒香,而李尧止已经被雨水淋湿,乌润的发丝披在肩头,湿漉漉的眼睫。 似是微醺,他对着萧玉融笑了笑,“殿下真是……” “你喝酒了?”萧玉融略略抬了抬伞,将李尧止也纳入伞下。 李尧止颔首,“只喝了一些。” “胡说八道。”萧玉融看着他。 李尧止轻轻一笑:“殿下,绍兖已将敌人肃清,隐患除去。” 萧玉融盯着李尧止的眼睛,“你知道此举会给你家族带来多大麻烦吗?” 李尧止坦然,平静且缓慢地回答道:“绍兖知晓,但一切都是值得的。” 萧玉融难免动容,“家族不才是于你而言最重要的吗?你的前程、名声、家族、荣誉、来日……难道通通不要了吗?” 李尧止自幼与她一同成长,了解她一路走来全部的喜怒哀乐,默默地在她背后给予支持与安慰。 他们感情深厚,默契十足,连再浓重的爱恨都无法比拟。 因为李尧止于萧玉融而言是特殊的。 “要的,自然是要的。”李尧止轻声说道,“只是殿下想要,绍兖自然要去做。” 萧玉融望着李尧止的面容。 李尧止温柔的注视着萧玉融,月光似乎被剪裁了一段缥缈在他钟灵毓秀的眉眼,落在他鸦青色的眼睫上。 前世李尧止为家族推波助澜的时候,想过这会伤害她吗?想过这会让她为之而死吗? 可李尧止又为她自裁了,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愧疚吗?还是因为爱呢? 亦或者是完成了家族的使命之后,可以作为李尧止本身随她而去了呢? 萧玉融不明白。 那为什么此时此刻的李尧止,为了她做到这份上呢? 李尧止本来应该是清风明月的人,而她让李尧止变成了弑君戮仙的疯子。 “绍兖,你能为我做到什么份上呢?”萧玉融问。 李尧止望着萧玉融,蓦然抽出剑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鲜血涌出,萧玉融不可置地摁住李尧止的手腕,“你疯了吗?你在做什么!” “殿下。”李尧止笑了笑,用指尖沾了自己的血,郑重其事地抹在额心和嘴唇。 血水被斑驳的雨水混杂在一起,滴落在地上。 “歃血为盟。”他道,“绍兖愿为殿下鹰犬爪牙,永不背叛,生死相随。” “殿下若生,绍兖愿以骨血铺路。” “殿下若亡,绍兖也愿殉葬。” 血染得李尧止的嘴唇鲜红,目光却始终温柔。 李尧止认真地说出毒誓:“若是背誓,绍兖便……挫骨扬灰,不得好死。” 萧玉融有些震撼地盯着李尧止,她想要拿夜醒也割破自己的手腕,歃血为盟,自然是要两个人都歃血,才算为盟。 李尧止却伸出手,轻轻搭在萧玉融的手上制止了她。 “殿下。”李尧止用染血的指尖缓慢地摩挲过萧玉融的唇瓣。 “绍兖只需要殿下长命百岁,旁的什么,殿下无需向所以允诺。”他道。 萧玉融凝视着他的脸庞,“日后就是要风雨同舟,有福同享,有难同……” “有难我当。”李尧止弯了弯眼眸,“能与殿下这一路并肩,是绍兖毕生之荣幸。” “你可要记着你今日说的话。”萧玉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嗯。”李尧止含笑应声,他低下头,“若绍兖做不到,任凭殿下处置。” 他衔住萧玉融的红唇,绵长的一个吻,交换着血腥气与雨水的潮湿。 像是借着酒意,李尧止才能如此任性。 他有些歉意和局促地分开了些,才低声问:“可以吗?” 萧玉融像是嘲笑他,手指勾住了他腰间青色腰带,“有时候你还是太正人君子,这时候为什么可不可以?” 李尧止身上锦缎裁剪的袍子早已被雨水浇透,略显狼狈,却也秀色可餐。 公子如玉,不外如此。 二人进了房门,一晌贪欢。 第二日一早,萧玉融依然避之不去上朝。 李尧止轻手轻脚地从床上起来,却依然吵醒了萧玉融。 “将殿下吵醒了,是绍兖之过。”李尧止歉意地抚摸了一下萧玉融的发梢。 萧玉融懒散地抬眼,“今日那些官员非得生吞活剥了你不可。” “这些不足为惧,绍兖会小心应对。”李尧止笑。 “李家也会找你算账的,近来下任家主之位在你族中可是备受关注,你可小心些。”萧玉融提醒。 李尧止聪慧果敢,天资最高,在族中自然备受瞩目。 原本族中就因为他的行事和与萧玉融的过分亲近,而心怀不满。 过了昨夜,这些不满的声音怕是都要化作实质了。 萧玉融记得李尧止那几个堂兄堂弟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有才华也有野心,哪怕是前世也是跟李尧止斗得有来有回的。 如今李尧止因为她做了那么多荒唐事,反而变得劣势,也不知道能不能斗得赢。 李尧止点头,“我会夺得家主之位,来为殿下分忧解难。” “油嘴滑舌。”萧玉融弯了弯嘴唇,翻过身靠在枕头上,“快些去上朝吧,可别叫你族人一眼就瞧出来你是同我厮混才不去早朝了。” “是。”李尧止笑着离开。 朝堂之上果然一片腥风血雨。 昨日里那些臣子的亲眷包括臣子,因为密谋刺杀萧玉融的事情并不敢伸张。 但也有人率先发难,向萧玉歇弹劾李尧止。 萧玉歇非但没有过问,还笑着夸奖了李尧止维护治安有功,说他防止了有心之人暗杀刺探。 就在此时,玉殊呈上信函:“陛下,昨夜相国寺之事已查明。” 群臣顿时脸色煞白,惊慌失措。 “乱臣贼子!”萧玉歇拍了一下扶手,怒斥道,“居然胆敢行刺***!你们下一个要杀谁?朕吗?谁给你们的胆子!” “陛下明鉴!臣等绝无此心!”众人纷纷跪地求饶喊冤。 “绝无此心?”萧玉歇冷笑,“还有什么能是你们不敢的” 他目光冰冷:“来人,将这些人全部押入大牢等候发落!邓齐,此事交由你继续查下去,将所有参与此事的人都给朕顺藤摸瓜查出来!” 萧玉歇又转向霍照,“至于职位空缺,由舅父看着有何能人填补,亦或者是从底下提拔上来吧。” “臣遵旨。”霍照道。 萧玉歇都这么说了,底下那群人精再不知道萧玉歇默许了这一切,那可就太蠢了。 他们可算是知道了昨天萧玉歇为什么要说过一夜,再看看大家意见。 就昨晚李尧止那种杀法,连驸马都尉邓齐都被打断了一条腿,他们哪里还敢再说什么? 于是都闭上了嘴巴。 萧玉歇再一次问:“就昭阳***受封加冕一事,诸位可还有异议?” “陛下,臣等昨夜深思熟虑,此心不变。”一位大臣开口。 萧玉歇冷笑道:“哦?看来诸位爱卿是矢志不渝了。” 总有人会不怕死:“***殿下虽有才华,但女子参政终究有违古制,何况***还是要与天子同制。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王伏宣嗤笑:“如今岁月变迁,女子亦能入朝为官,为国效力。***所行之事皆是为了楚乐昌盛,受点好处倒也无碍。” 有臣子冷哼一声:“淮陵王此言差矣,祖宗之法不可废,若是一意孤行,只会酿成大错。” “既然诸位爱卿都各执己见,那倒不如看看吧。”萧玉歇道,“支持昭阳***者,可出列。” 这就是非常明显的党派之别了。 闻言,那些支持萧玉融的官员纷纷迈出一步。 朝野之上遍布萧玉融的门生故吏,更别提像她门下客卿幕僚占据了朝廷要职了。 文有公孙钤公孙照两兄弟,武又有霍照谢得述等。 算上昨日里被李尧止敲打之后,还有今日察言观色,审时度势的人,支持萧玉融的人能有一半以上。 这样就板上钉钉了。 “既然如此,明日便加冕。”萧玉歇敲定,“退朝吧。” 早朝结束,众人各怀心思,强撑着笑脸寒暄两句,纷纷散去。 第79章 家族 公孙钤原本语调轻松,嘻嘻哈哈地跟自家弟弟说话:“可真是不得了了,当年择主果然没错。主君潜龙在渊,如今是一飞冲天。” 他自得一笑:“你我协助主君选拔人才,发掘有才能、有品德的文人才子和官员,推荐合适人选于主君。再加之镜部花部通过各种途径了解官员们的政绩、能力和品行,暗中考察。这才有了今日势力。” “当然啦,主君求贤若渴,知人善任,也是息息相关的。”他补充。 “是啊。”公孙照勉强笑了笑。 公孙钤敏锐地觉察到了弟弟的不同寻常,换做平时,公孙照早就一脸严肃地告诉他不要乱说了。 “你怎么了?从昨晚开始就心神不宁的?”公孙钤问。 公孙照低垂眼眸,“兄长,相较于兄长你们,主君待我似乎并没有那么真心。亦或者是这真心之下,藏有太多私心。我亦如此,愧为人臣。” “你什么意思?”公孙钤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结合最近的事情想了想,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他盯着公孙照,有些不可思议,“你该不会……” 看着公孙照的表情,公孙钤的心渐渐凉了。 “公孙照!你糊涂啊你!”公孙钤气急,“扶阳卫无处不在,李尧止洞若观火,你做的事情他们肯定已经知道了!” 他压低了声音:“你现在立刻跟我回去,把事情一五一十跟我说清楚!兹事重大,我可不一定保的了你!” 公孙钤拉着自己弟弟匆匆忙忙地离去。 “邓齐大人,我家主子有请。”玉殊站在步履匆匆的邓齐面前,似笑非笑。 邓齐一口气哽在喉口,险些气死。 李尧止步步紧逼让他在三天内就得把那些老狐狸揪出来,现在玉殊还要拎他去见萧玉融。 他都不相信萧玉融得怎么整他。 李尧止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将一切收入眼底。 “你!逆子!你跟我回去!”丞相一下朝就直冲李尧止,一把拽住了李尧止的胳膊。 该来的总会来的,李尧止心中异常平静,没有抗拒也没有动作。 他只是提点了一句:“父亲息怒,大庭广众之下,莫要辱没了李氏门楣。” 丞相强压着怒气收回了手,“跟上。” 李尧止面不改色地跟了上去。 等待他的是族中会审。 堂前早已聚集了不少嫡系,族老和各位叔伯族兄弟都已经汇聚一堂。 那些人神情各异,有惊讶,有愤怒,有平静,有质疑,有憎恨,有冷漠,也有讽刺。 人心难测,人面各异。 而他就在这样的家族里,成长至今。 世家大族,看似风光无限,但其实内部往往千疮百孔。荣华富贵背后压着无尽的无奈和束缚,把一个人的里里外外全都抹杀了,只留下一个漂亮的壳子。 李尧止面不改色,行云流水般自然地跪在堂前。 “尧止!你可知错?”丞相质问。 丞相端坐在主位上,脸色同几位长老一样阴沉得可怕。 李尧止的几个庶弟看着他,似有担忧。 各位堂兄堂弟则是各有算计,神色也不一。 族老怒道:“你私用死士,为一己私欲将家族抛之脑后,甚至举族之力支持昭阳***,将家族利益弃之不顾!对世交刀剑相向,还围困族人,甚至残害同族!你还清楚自己的身份吗?!” “尧止知错。”李尧止姿态平和且优雅,“可尧止如此,是为了家族之长远,所以族老说尧止将家族抛之脑后,尧止不能认。” “你动用家族死士却未经家族商议,是将家族置于险地!”族老怒声喝道,“事到如今,你居然还未有悔意?” 李尧止微微躬身,神色平静地说道:“尧止此举是为了家族的长远利益。” “家族之中,有人走稳,必然要有人走险。有人中立,有人保皇,有人守旧,每一条路都要有人在,来以保全家族。” “而尧止来选***这条路,这个明主,来确保日后家族更上一层楼。” “巧言令色!你这只是为了一己之私!家族会因为你的任性陷入混乱。”族老充满了失望,“杀了那么多人也就罢了,你连神佛都不敬!” 他都不知道该说李尧止什么:“火烧相国寺,还有哪个比你痴?” 李尧止性格温柔且坚毅,对家族有责任感和使命感。最重要的是他能很好地适应权力斗争,巧妙应对周旋各种局面,谋略过人。 况且他还是嫡支,是现任家主之子。无论从身份上还是从能力上,李尧止无疑都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李尧止如今酿成如此大错…… 好在,李氏子嗣诸多,还有李荣钊。 族老将目光放在李荣钊身上,李荣钊是李尧止从兄,比李尧止大上不少。 在李尧止年岁尚浅,还未成长起来之前,他们曾经属意的宗主是李荣钊。 李荣钊是他那一支的嫡长子,行事稳重,头脑清晰,管理家族独到而有效。 他年纪轻轻就能针对各种问题提出周全合理的解决方案,帮助家族化解潜在的危机、推动相对冒险的改革。 之前李尧止表现得过于温和守礼,并且年纪太小,在李尧止锋芒毕露之前,李荣钊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只是李荣钊是个痴情种,到了适婚的年龄却拒不成婚。 长辈们根本不理解,为他找寻的世家女无论是从家世背景,还是才貌品德上都是一等一的好,李荣钊有什么不满意的。 想要找出来原因其实也很容易。 依附于李家的小族里偶尔会送出那么几个出色的孩子,来作为李氏子弟的玩伴,来日这些孩子也会成为左膀右臂。 李荣钊喜欢的姑娘正是玩伴之一。 他自知二人身份悬殊不可能在一起,所以所求的只是终身不娶,将一生贡献给家族。 族老们当然不会允许,那个可怜的姑娘直接被打死了。 李荣钊跪在地上磕头哀求,磕得满脸是血,都没能阻止他们。 “我和小文青梅竹马长大,虽然不说门当户对,但她到底是所依附李氏之族的女儿,如此对待岂不是寒了底下人的心?如此行事,外头该如何传我们李家?”他用尽毕生的口才和头脑去解释。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于是李荣钊变得歇斯底里:“凭什么要杀她?是我喜欢她,是我喜欢她!她做错了什么,让你们这样对她!就因为她出身不够高贵?就因为她无法对李氏带来裨益吗?” “我看你是真的昏了头!为了一个女人,居然口不择言,目无尊长!你将礼义廉耻放在何处?你将家族放在何处!”族老们怒斥。 李荣钊状若疯癫:“礼义廉耻?我们还讲究什么礼义廉耻!李氏!这偌大的李家就是个吃人的魔窟!毁了我,毁了子弟,还要连魂带骨头渣一并吃下去!” “要杀她不如先把我杀了吧!”他哈哈大笑起来,“我有什么好活的?我不是为了你们而活吗?” 他就这样十年如一日地活在等级森严的家族制度之下,笑不能笑,哭不能哭。 他们每个人都被严格地划分在特定的阶层中,框框架架的规矩束缚了言行举止,什么时候该笑,什么时候该哭,绝不能叫家族蒙羞。 他连喜欢一个人都不能喜欢,他甚至都没有想过要和那个人在一起,哪怕是这样的情意都害死了喜欢的人。 李荣钊被关在祠堂里半年,出来以后从失魂落魄,做事频频出错,到了后头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他按照长辈们的安排娶了世家贵女,还是那个家族的好孩子,他好像认了命。 族老们却开始动摇了,因为李尧止展现出了非凡的才能。 与群臣世交的往来中,他可以手段凌厉,恩威并施。对忠义之士予以尊重和奖赏,使他们更加尽心尽力地效力。对心怀不轨之人,能不动声色地打压,维护稳定。 一个清醒的、完美的、从未出过差错的、完完全全按照他们所希望的模样长成的继承者。 与此同时,李荣钊在对外交往上出现了重大的纰漏,原因还是因为那个死去的心爱之人。 出了这件事情以后,家族的重心都逐渐向李尧止靠近。 但如今李尧止又闹出这样的事情,这可比当初的李荣钊严重多了。 似乎是觉察出了族老们的心思,李尧止微微一笑:“族老,何不听我一言?” 他向家族中的长辈们一一赔罪,态度诚恳而谦逊。 这让堂前不少人脸色变得好看许多,同时也让几个堂兄堂弟的表情难看起来。 李尧止谦卑地承认自己此次行动的鲁莽,为给家族带来的麻烦表达歉意,但也坚定地再度阐述是为了家族的长远利益。 “权力,李氏本来就有啊。”李尧止笑意盎然,“实权在手里,我们清贵人家,不可做反贼,做事得端方,说出去得叫人知道玉京李氏最是恪守五常之道。” “若是殿下不弃我,那李氏便是登峰造极。”他说。 众人的视线放在他身上,他微笑:“若殿下弃我,我便是忠臣。既然要有一个献祭的忠臣,我以身来殉。” 李尧止平静地分析了当前朝局,指出他昨夜兵行险棋铲除朝中逆党虽冒险,但却是放长线钓大鱼,能为家族赢得更多的政治资源和发展空间。 萧玉融不弃他,李氏是权倾朝野、烜赫一时的权臣。萧玉融弃他,李氏便是一世清明、声名显赫的忠臣。 “尧止此言……”有长辈沉吟,“确实有理。” 长远来看,李尧止这一招虽然险之又险,但是左右他们都不亏。 权力和盛名他们总能得到一样。 若是真出了什么差错,家族里那么多的子弟,各自在不同的地方为营,总能保证家族长盛不衰。 李荣钊冷笑一声:“说来说去,不就是为了家主之位?下如此大一盘棋,几乎把所有人都算进去,就凭你?有什么资格?” “荣钊!”族老皱了皱眉,低声呵斥。 这样的话,说得如此不得体。 被训诫了李荣钊也不在意,只是盯着李尧止看。 家族里就是这样,晚辈对长辈必须绝对的恭敬顺从,稍有不慎便会受到严厉的斥责和惩罚。 因为这就是所谓的礼义。 “从兄。”李尧止看向李荣钊,笑容不改,“家族的未来在新一代子弟身上,亦是你我肩负的责任,我们该携手共进才是。” 这句话大方得体,族老们听了都满意地点头。 只有李荣钊敛了笑,面色沉郁。 “自然,若是从兄不愿配合,我也另有法子。既定目标,我从来不择手段。”李尧止弯着眼睛笑。 这笑却令人不寒而栗,也算是相当不客气了。 在座的人都忘怀不了昨夜的景象。 夜色如墨,大街小巷都被映衬得寂静无声,而建立在这寸土寸金的锦绣路段上的李府也不太平。 李尧止腰间佩剑,站立在府中一座高耸的楼阁天台之上。 这座摘星楼,建成那一日萧玉融来看过,还亲自题了字——“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萧玉融还笑着说:“你们李家这摘星楼,再建高些,就要越过宫里的天塔了。” “身为人臣,怎可逾越君王?”李尧止含笑摇头。 而他此刻站在摘星楼上俯瞰着玉京,这座繁华却暗藏汹涌的城市,权力的集中与象征。 身着黑衣的家族死士蒙面低头,犹如幽魂般等候指令。 “该走了。”李尧止一步步走向府门。 被惊动的族人全都被死士拦在门内。 “李绍兖!你想要干什么!” “谁准许你动死士的?” “族老们给他令牌了吗?他怎么指使得动死士?” “你什么意思?软禁族人吗?” 昏暗之中,通往府门之外的道路两侧都点了烛火,在风中隐约跳动。 忽明忽暗的光影斑驳,落在李尧止清秀的面庞上犹如鬼火幢幢。 “李尧止!你说话啊!”有人愤怒地冲上来,想要越过死士来掐李尧止。 他的手臂伸过死士们未出鞘的刀剑,快要够到李尧止。 第80章 火中取栗 那个族人的手快要挠到李尧止的脸上。 “噌”地一声,寒光一闪。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耳边只剩下凄厉的哭嚎。 刺鼻的血腥味和族人们见了鬼的表情没能让李尧止有丝毫的动摇,他站在原地,展露的半张侧脸堪称傲慢和冷漠。 他金玉雕塑般的面容上总是惯常带笑,显得柔和温良。 如今他脸上没有笑意的时候,就显得像个没有烟火气的人偶或神像了。 李尧止斩断了族人的一条胳膊。 “再跨越府门,下次断的可就不只是胳膊了。”李尧止冷然说道。 在长久的寂静之中,他又露出一个寻常的笑容:“明日之前,还请诸位不要踏出府门。” 李尧止背过手,转身往前走去,“走吧。” 死士们齐声应诺,随后便如同鬼魅般消失在暗色的街道之中。 李尧止离去时漠然且平静的背影,却在京城之内掀起了一场悄无声息却人尽皆知的血雨腥风。 在他的计划和指挥之下,这场杀戮有了合理的名头。 那些因为谋害昭阳***而被视为逆党的臣子们死的死,伤的伤。 李尧止掀起了轩然大波,而如今依他所言,他是师出有名。 长辈们不得不承认李尧止说的有道理。 族老望向李尧止,他们深知李尧止的才能,也满意于李尧止完美无缺的模样。 但他们始终对于这份完美存在于一份不安,如果李尧止一直那么温和守序,他做了家主,能在混乱糟糕的局势里守护住家族吗? 不过现在不用担心了,事实证明,李尧止足够狠心,也足够果决。 气氛凝重而压抑,李荣钊盯着李尧止,一字一顿道:“尽管来。” “好了,同族兄弟,像话吗?成什么样子?”长辈们出声。 他们权衡利弊,都明白这或许也是家族的一次机遇。 何妨一试呢? 反正实在不行了,叫李荣钊顶上就是了。 这场家族的审判接近了尾声,丞相缓缓开口:“此事就到此为止吧,但你无论如何都伤害了同族,回头去给人家赔礼道歉,再领家法十鞭吧。” “是。”李尧止行礼。 同辈小辈避退,纷纷离开祠堂。 李尧止神情平淡地在诸位长辈们面前褪去上衣,跪在堂前。 戒鞭落下能让人皮开肉绽,李尧止却自始至终一声不吭。 挨完了刑罚,李尧止依然体面。 他脸色苍白地伏在地上,以退为进,感谢过长辈们宽容之后,才告退离开。 长辈们看着他修竹般的背影,难免叹息。 “江山分分合合,终究是归少年。”他们也不得不服老。 丞相叹了口气:“由着他们去斗吧,家族不缺孩子,也不缺废物。” 李尧止走出祠堂的时候,从青衫上都能看见渗透出来的血色。 “李绍兖。”身后传来声音。 李尧止停下脚步,回首报以微笑,“看来从兄等候已久。” 在外面等候已久的李荣钊往前两步,走至李尧止面前,“面对指责和质疑,未乱阵脚,反手还能证明自己的价值,李氏真的聪明。即使我从前对你诸多警惕,也还是看低了你,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聪慧。” “多谢从兄夸奖。”李尧止笑。 “别笑了,真让人作呕的假笑。”李荣钊厌恶地皱眉。 李尧止笑而不语。 李荣钊问:“多智近妖,让我真是好奇,当年我距离家主之位只有一步之遥。可之后出了事萎靡了一段时间,你在那段时间里锋芒毕露,你是装的吗?藏拙?” 他观察着李尧止表情,“而后我在涉外交易上出了差错,里面也有你动的手脚吧?” 李尧止连唇角都弧度都没有变一下。 但对于李荣钊来说,李尧止已经承认了。 “好,很好,李绍兖。”李荣钊目含讽刺,“你的各位堂兄堂弟都在密谋着如何打压你算计你,长辈们这回也不会偏袒你了,众叛亲离的滋味如何?背叛亲缘的人也会被亲缘所背叛。” 对于李荣钊的冷嘲热讽,李尧止选择一笑置之。 逞口舌之快毫无意义,他们都知道李尧止并不在意这个,他不是被亲缘所左右的人。 “你以为你跟着***就没事了吗?如你所愿的那样,***迟早会抛弃你的。”李荣钊冷笑,“你前不久为什么推拒了长辈们说的联姻?王家的女儿哪里不好?初原王氏的女儿还配不上你了?就因为***!” 他说话如同连珠炮般急促而紧凑,步步紧逼地追问:“你用的什么借口?用的什么理由!是不是***?说的是先帝曾属意于让你尚主是吧?没用的,他们是不会让你尚公主的!” 李尧止的动作明显凝滞了片刻。 李荣钊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瞬间,“你不过是仗着他们不敢杀***,也杀不了***!你不过是仗着自己幸运,仗着你喜爱之人位高权重罢了!” “从兄这是说的什么话?”李尧止扯动唇角。 “哈哈哈哈哈!”他哈哈大笑起来,“没用的!少拿这来做幌子,都没用!谁不是去联姻了?谁不是将一切都放下了?我是不是把这一切都忘了都放下了!你也别想逃过一劫!” 李尧止漠然地看着他,“你失态了,从兄。” “失态?我还在乎这点失态了吗?”李荣钊的笑声戛然而止,用憎恨毒怨的语气说道,“还有什么重要的?李绍兖,你也别想例外。” 对于他们这样的世家子弟而言,个人的意愿、梦想、人生、婚姻、幸福都是不重要的,是被忽视的。 他们从出生起就被赋予了为家族利益服务的使命,谁让他们就是那么的好运呢? 联姻、加官进爵,借着家族的风,也要事无巨细地服从家族的安排。 连喜好都不能自己决定,爱吃糖是幼稚的,爱玩闹是不雅的,爱上别的人是不理智的,就该在家族金玉塑造的壳子里安然待着才是。 自由?更是痴心妄想。 李尧止凭什么能爱他所爱? “做兄长的,我总该帮帮你,别让你走了我的老路。”李荣钊笑起来,“你不是想着做宗主吗?就该断情绝爱,没有七情六欲啊!” 李尧止看他状若癫狂,突然间有种不好的预感,“你做了什么?” 李荣钊清朗的脸上露出一个狰狞的笑,“没做什么啊,你不是最爱琴了吗?每每路过你的院前,琴音悦耳,绕梁三日。” “天气转凉了,我为从弟劈了柴添把火,旺旺气。”他慢悠悠地说道。 李尧止的动作僵硬了一下,立刻转过身,冲回了自己的院子。 李家的人自小被要求得端方守礼,这还是李尧止最不顾形象时刻之一。 李尧止冲到自己院前,就看到几个仆从围着一堆火,正在拿长棍拨弄,使燃烧的物什烧得更快些。 火焰里燃烧的是一架四分五裂的琴,火焰中一角,还是能窥见萧玉融亲手所砌的青龙翠竹。 “公子!”仆从们惊慌失措。 李尧止直接扑了过去,没有用任何工具就直接徒手从火里将碎琴取了出来,用外袍扑灭了火揽在怀里。 “公子!你的手没事吧?快,快!快去叫大夫来!”仆从们谁也没想到李尧止会直接这么做。 火中取栗。 “我看你是真的昏了头。”李荣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看着李尧止跪在地上将碎琴紧紧捂在胸前,姿态珍惜,但却低着头,额发有些凌乱地垂落在面前,叫人看不清神色。 那双矜贵的双手似乎是被烫伤了,有大片的红肿和渗血。 可怜狼狈的模样,在这人身上都没怎么出现过。 “同床异梦是迟早的事情,她不可能爱你,也不会爱你,世家与王权永远是冲突的。”李荣钊冷声说道。 李尧止抬眼看向他,黑沉的眼珠转动了一下。 李荣钊被李尧止那瞬间迸发的杀意震慑到了片刻。 随即他便回过神,冷笑:“你现在是不是很想杀了我?可惜了,当年你在先帝面前断琴立誓,为***做下担保。***之后为你所砌了这把琴,再赠与你,可当真是一段佳话。” “如今这把琴因我而毁,你不恨我吗?不想杀了我吗?”他笑,“李绍兖,你少装了,现在你心里头怕不是想把我粉身碎骨吧?” 他越说越畅快,竟笑出了声来:“你别想了,你跟***不会善终的,你们之间也只会像这把琴一样。”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李尧止垂下眼眸。 “什么?”李荣钊紧盯着他。 李尧止抱着琴缓缓站了起来,“我同殿下不会行至此路。” 李荣钊冷笑出声:“李绍兖,你演上瘾了吗?在我面前,还演这忠贞不渝的小白花呢?” “可从兄算什么呢?背信弃义的薄情汉?还是造化弄人的苦情人?”从李尧止脸上划开一个一如既往得体的笑容,此时此刻却隐含着讽刺。 李荣钊戳了他痛处,他就也要踩李荣钊痛脚,“生离,也当好过死别。害死心爱之人的滋味如何?就因为流言蜚语,她遭受了无妄之灾。” “你!”李荣钊脸色惨白。 李尧止继续笑着道:“殿下若去了,我必当相随在后。” 这种嘲讽还没有停止,他说:“从兄还是从兄,比我有胆色有毅力得多,即便这般,也能娶妻生子,安稳度日。我若有此心性,何愁做不成家主?” 他能替萧玉融代为领罚,李荣钊却在当时都不敢扑上去制止那些人打死心上人,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死在眼前。 李尧止不想评判别人的感情是怎么样的,是深是浅。 但李荣钊偏偏要撕扯开他所遮蔽的东西。 “公子。”门外有仆从领着一人走进,“翠翠姑娘来了。” “公子。”翠翠行礼,“公主有请,还请公子同奴婢去往昭阳府。” 李尧止对萧玉融身边的人向来客气,“我如今仪表不端,不便与殿下相见,怕是冲撞了殿下。还请容我清理一二,再去往公主府。” 翠翠的目光落在李尧止的手上,还有沾了血迹的衣服上,凌厉的眼神扫视了一圈周围低着头装鹌鹑的仆从。 她道:“公主府有御医,也有上好的草药。公子尽管放宽心前去便是,这李家不心疼,公主还心疼呢。” 前脚李尧止刚领完家法,后脚萧玉融就派人来请了。 也不知道是该说扶阳卫消息灵通,还是说萧玉融这来撑腰的及时了。 “呵。”李荣钊嗤笑,“他犯了错要受罚,***殿下何必做出此态,倒是显得我李家刻薄苛待了他李绍兖。” “是非功过,自由陛下与公主评说。公子何故领了家法,这是李家家事,公主不便过问。但若是因着昨晚的事,那便是国事了,公主自当为忠臣说理。”翠翠面不改色。 李荣钊面色不善,“***身边的人,果然个个牙尖嘴利。” 翠翠福了福身,“阁下过誉。” 李尧止本不想就这般模样去见萧玉融的,但是翠翠态度很强硬。 翠翠如此明确,这也意味着萧玉融的意思很强硬,就是要李尧止现在过去。 所以李尧止还是去了。 萧玉融等候已久,见李尧止进来,起身相迎。 她见李尧止低着头,被汗水亦或者血水浸湿的一绺发丝黏在颈间,素来干净整洁的青衫也透出血色。 修长的手似是被烧伤了,红肿破皮,渗着血,看着可怖。 都这样了,李尧止怀里还紧紧抱着四分五裂、还被烧焦了的琴。 李尧止见她从来都要焚香沐浴更衣的,何时有过这么狼狈不堪的模样。 萧玉融走到李尧止面前,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伸出手又不知道从何下手,又气恼又是心疼。 她明月清风般的人怎么变得这般落魄了?这才是过了多久? “去叫太医过来!”萧玉融喊道。 “殿下……”李尧止却跪下来,跪在萧玉融面前。 他把琴抱得更紧,嗓子沙哑,“琴……” “这时候还管什么琴?”萧玉融又急又气,伸手扶他起来。 第81章 心不变 “殿下亲手所砌赠与绍兖,绍兖却没能好好保管爱护……”李尧止低着头。 萧玉融托着李尧止的手臂,看着他受伤的手,又是懊恼又是疼惜,“我之后能给你砌七把八把,你又何苦为了一把琴险些毁了自己的手?” 她越说越气:“你傻的吗?居然徒手去火中抢琴!你的手是要搭弓挽箭,是要写字弹琴的!” “是绍兖思虑不周了,叫殿下替绍兖忧心。”李尧止低眸,轻声说道。 他抬起眼睛,眼里波光粼粼,似有水光,快要流出泪来。 “你把衣裳褪去了叫我看看。”萧玉融说,“我到要看看你家家法是什么理?” “殿下……”李尧止犹豫,“怕是会脏了殿下眼睛。” 知道自己颜色佳,所以他有意无意都有利用这一点。 色授魂与,萧玉融先前从一众世家子弟里选中他做伴读,不就是因为他姿容好吗? 他深知以色事人者,能得几时好的道理,偶尔也会有不符合身份的幽怨与忧虑,想自己是否会色衰而爱驰。 每每出现在萧玉融面前,他都要以自己最好的状态。 可这会都已经如此不堪了,他便想着要卖弄些可怜,好叫萧玉融多怜惜他一些。 “该看的不该看的,我都看过。绍兖,我的好绍兖,这时候在我这里还讲究什么?”萧玉融说道。 都这么说了,李尧止便将衣衫褪去。 如水墨远山图般的背脊上不是红痕就是血痕,在背上纵横交错,他本就肤白,看着就可怖。 “绍兖。”萧玉融轻声喊道。 李尧止听出萧玉融语气里的不同寻常,转过头,却看到她眼底闪烁的碎光。 萧玉融问:“值得吗?就为了我。” “殿下。”李尧止伸出手,想要抚摸萧玉融的眼睑,触及自己现在丑陋的手,又停顿了片刻,缩了回去,“值得的。” “我的心一如既往,犹如磐石无转移。”李尧止眼神柔软,轻声说道。 君心如磐石,妾心如蒲草。磐石无转移,蒲草韧如丝。 “好。”萧玉融笑道,眨了一下眼睛,泯灭眼底的水润。 太医很快就过来给李尧止诊脉上药,又细细叮嘱了几句。 “会留疤吗?”李尧止问道。 这方面他比萧玉融还在意。 太医忙道:“公子只要不碰水,好好上药,是不会留疤的。” 李尧止松了口气:“那便好。” 待到太医走了,萧玉融趴在李尧止旁边笑:“绍兖又不是女钗裙,这般爱惜羽毛。”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李尧止有些腼腆地垂下眼眸,“若是姿色衰退,岂不是靠美貌所得的宠爱也会失去。” “说得好。”萧玉融认可地点头,“那岂不是我要没了这皮囊,绍兖也会弃暗投明了?” “殿下?”李尧止面露震惊。 萧玉融点他,“你要是知道,就不该这么跟我说话。” “是绍兖失言。”李尧止低下头。 他复而认真地看着萧玉融道:“容华一朝尽,惟馀心不变。” 萧玉融望向他,没有说话。 历冰霜、不变好风姿,温如玉。 李尧止不知道,他才是没变过的人。 * 萧玉融的加冕礼人尽皆知。 萧玉歇放纵李尧止连斩了十一个反对乃至于想要暗刺萧玉融的人。 也人尽皆知。 民间有传闻说萧玉歇已经昏了头,江山都要抵给妹妹了,“圣上重妹不重父,江山半壁抵赏赐。” 朝臣的声音萧玉歇置之不理,何况现在也没人敢说了。 那些敢说的,不是被杀了就是被敲打了。 现在文武百官见了李尧止都得绕着走,看见邓齐也退避三舍。 邓齐被李尧止和萧玉融逼着大清洗,状若癫狂。 他拖着断腿,身残志坚,但凡是跟被杀的那些人有点干系的,他都不管三七二十一抓来了事。 萧玉融还特意叫司饰司将冕旒改成了类似于额饰的发冠,自己的衣裳上不仅要有龙,也要有凤。 萧玉歇的龙椅旁边也多了一把金椅,上边龙凤呈祥。 萧玉融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冕旒,以受天命。 “哥哥想到有这一出,是不是该改个称呼叫我天女。”萧玉融在仪式结束之后笑着问。 萧玉歇点头,“也好。” 萧玉融意外了,“还真改啊?” “受命于天,既寿永康。”萧玉歇目光柔和。 他想要将天命与萧玉融共享,想要萧玉融长长久久,喜乐安康。 昭阳镇国***,权倾朝野。 萧玉融已经走到了权力的巅峰,萧玉歇共享给她一切帝王的权力。 除了没有独享江山,萧玉融已经没有高峰可以攀了,所以她将目光望向了世家和北方。 有三日之限在那里,邓齐很快就把有干系的人列出名单,并且交给了李尧止和萧玉融。 其中有一个邓齐意想不到的人,他激动地把这个人告诉萧玉融和李尧止的时候,却发现二人神情平静,似乎是早就知道了这个人。 “多谢邓大人了。”李尧止微笑。 萧玉融慵懒地斜靠在贵妃椅上,“姑父辛苦。” 这句姑父让邓齐毛骨悚然,连忙道:“***言重了,臣不敢。” “姑父先且回去吧。”萧玉融笑了笑。 邓齐一刻也不想多待,逃也似的离开了公主府。 “殿下叫邓大人这一声姑父,邓大人回去怕是得跟妻儿复盘很久,再担惊受怕上十几天。”李尧止笑吟吟道。 萧玉融轻笑一声,翻着邓齐给的名单,指尖在其中一个名字上停留许久,笑意渐冷。 “当初与他君臣,我就隐约预感有今日。”她轻叹出声,“果然道不同不相为谋,是我硬留他许久。” 李尧止若有所思,“他到底是个人才,又还是公孙钤兄弟。” “只要他肯回头,我必然不会逼他。君臣数载,我也当念旧情。”萧玉融闭了闭眼。 李尧止道:“他在公主府为幕僚多年,又有不少人经他举荐入朝为官。殿下如此容人之姿,真是叫绍兖目眩神迷。” 萧玉融瞥了他一眼,嗔怪:“你这张嘴就来的本事是愈发厉害了,前一句说他用处,后一句戴我高帽。” “只是他知情不报,的确叫我寒心。”她叹了口气,“叫玉殊先把他关起来吧。” 公孙钤正在扳着自家死心眼的弟弟肩膀,急得团团转。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做了主君的属臣,这种大事你居然敢知情不报?”公孙钤恨不得撬开公孙照的脑子看看里边是不是只有什么家国大义。 公孙照像个失了魂魄的孤魂野鬼,落寞地坐在原地,一声不吭。 公孙钤强憋着一口气,蹲到他面前,“你就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是是不是真想当叛臣?还是说你对主君有什么不满的?” “现在就只有我们两兄弟,你跟我说实话。”公孙钤问,“你是真想反?” “我怎么可能想反?”公孙照猛的站了起来,“主君对你我有知遇之恩,你怎可有此心?” “你不想反为什么不把这件事情告诉主君!你是不想活了吗?”公孙钤怒不可遏,“你到底在拧什么?” “她跟我说她是为了民生福祉,是为了楚乐后世,也是为了萧氏天下。可是到头来是什么?你我心里难道不清楚吗?”公孙照颓然坐了回去。 公孙钤再把他提起来,“主君是明主,你我心知肚明。她或许是有私心,可她答应你的事情,难道没做到吗?” 公孙照仰起脸,“兄长,难道把那些反对的人全杀光了,楚乐就会安稳了吗?如今楚乐的内政纷乱,是主君的一言堂。” 公孙钤沉默了。 他跟公孙照虽然是兄弟,但是从小就不一样。 他要是认主,那便是以主君为重,主君的意志就是他的方向。 什么天下,什么大局,都排在主君的意志之后。 除了他想要的,他不在乎别的。 但是公孙照在乎,公孙照在乎的太多了。在乎大义,在乎楚乐,在乎礼教,在乎百姓,在乎公理,在乎稳定…… 公孙钤不得不承认公孙照说的是对的,让萧玉融当权的危险性很大。 但那又怎么样呢? 对于公孙钤来说,其他的都没有那么重要。 “如今朝堂上起码有一半是主君的人,但凡有朝一日主君出了事,楚乐必然大乱。亦或者是哪一天陛下不想同主君共享尊荣了,党派之争便会撕碎整个楚乐。”公孙照说出这个事实。 公孙钤问:“所以你在期盼那些人能制止主君吗?” 公孙照苍白地笑了笑,“没有人能制止主君。” 这才是他无力的地方。 没有人能阻止萧玉融,他也不想阻止萧玉融。 可他也无法容忍这样的局面继续下去。 “他们杀不了主君的,但是主君能杀了他们。”公孙照说,“所以我瞒下来了,我不想背叛主君,我也不想楚乐陷入内乱。” “但内乱没有发生。”玉殊从门外踏步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扶阳卫。 他走到公孙兄弟面前,“你知情不报的时候就已经是背叛了,公孙照。” 公孙钤顿时紧张起来,“这是要干什么?” 玉殊冷淡地说道:“这里没有你的事情,公孙钤,放心吧,公主不想要他的命。” “我们好歹做了这么久的同僚,玉殊,你也不讲讲情面。”公孙钤气道。 “我没动手砍了他还不够讲情面?这都是看在大家都在公主手下共事那么久的份上,换了旁人,现在早死了。”玉殊随手扒拉开拦在前面的公孙钤。 他有些不耐烦,“我都说了,公主没打算杀他,你别在这里阻碍我执行公务。” “兄长,你让开吧。”公孙照平静且麻木地站在原地,“无论公主如何处置,我都接受。” “走吧。”玉殊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去。 公孙照不需要扶阳卫来押他,他直接自己跟了上去。 萧玉融确实没打算要公孙照的命,她要忙的事情有很多。 这个繁华的王朝风云变幻,即便是地位尊崇,也会面临诸多烦恼。 警告和打压那群名单上的老狐狸,就花费了萧玉融不少精力。 后续的事情交给了李尧止,他见解独到,再棘手的政务也能权衡利弊后提供可靠的决策。 处理内务他跟公孙照的方式不同,内部出现纷争时他会利用自己特殊的地位和影响力,巧妙地调解各方矛盾,团结支持萧玉融的力量,削弱反对的势力,来帮助萧玉融稳定朝堂局势。 而公孙照通常情况下则是私下与这些大臣交流,了解他们的诉求和顾虑,并从中找到平衡点,折中平息,维护稳定。 相比起公孙照,李尧止的手段可就强硬尖锐多了,叫那些原本有些疏懒的官员们全都为之一振。 终于找出个空挡,萧玉融迈入幽禁公孙照的院落,难免失神片刻。 不知不觉之中,她其实跟萧玉歇像得可怕。 一样的手段,一样的猜忌,一样的不肯容忍背叛。 还真不愧流着一样血的兄妹啊。 萧玉融略带讽刺意味地低眸笑了笑,推开门。 “你还真是倔强得要命,服个软有什么了不得的吗?玉殊不都说了吗?主君只要你服个软,肯回头,一切照旧。”公孙钤的声音隐隐约约从里边传来。 虽然说是软禁,但是吃穿用度萧玉融是一样都没有缺的。 并且萧玉融并没有阻止有人探视公孙照,尤其是公孙钤。 公孙钤对于萧玉融的决定并没有异议,他反而感激多疑好算计的萧玉融愿意忍耐公孙照的耿直和倔强。 “一切照旧?”是公孙照的声音,“还回得去吗?兄长你觉得,就算现在我回头,一切都能变回去吗?” “我同你们不一样,兄长。”他说,“我跟你们都不一样,我和主君是君臣,从来都是君臣。” 公孙钤问:“那你现在到底是打算怎么样?” “自然是焚香沐浴,等她来杀。”公孙照声音凄凉。 萧玉融走进去,“我倒是不知道你这么想。” 公孙兄弟二人俱惊,站了起来,“主君。” 第82章 君臣 萧玉融看向公孙钤,“你下去吧。” “是。”公孙钤退下。 临走前,他还看了眼公孙照,示意他别犯拧。 “你就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萧玉融看着公孙照问道。 公孙照颓然一笑,极尽戚然,“主君胜券在握,何须臣来多言?” “胜券在握?”萧玉融半眯起眼睛,“你是全然不将我们君臣几年的情分放在眼里啊,你我相知相交多年,竟也比不过那几个人吗?在你眼里,他们的性命也是比我重要吗?” “臣本以为能遇主君,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公孙照低着头,轻声说道。 萧玉融冷然看着他,“接着说下去。” “臣随主君多年,多年以来,左右支绌,苦心维系。小心拿捏其中分寸,指望臣之理想与主君大志可以并存。”公孙照抬起头,看向萧玉融。 “但是没有,主君想要的太多了,臣如今已经是独木难支,不堪重负。”他跪在地上,深深地拜伏下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心存死志,一心求死?”萧玉融问,“难道我的利益不能同楚乐的利益相同吗?你站在我这里,就是背叛楚乐了?你把我当什么,公孙照?” 公孙钤笑了一声:“主君不是早就知晓那封信了吗?信上的每一个人,主君知晓,那封信经手过多少人,主君也知道。就连有多少人参与其中,与其有关系,主君也悉数明了。” 扶阳卫的情报网渗透楚乐上下,有什么是萧玉融不知道的? “既然主君都知道,又何必叫邓齐大人去查,又何必等到尘埃落定,等邓大人将名单交给主君,再来抓我呢?”公孙照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里,依旧衣冠整洁。 萧玉融看着他,想起初见那会也是这样。 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公孙照也是尽可能地保全自己的尊严。 君子正衣冠。 “主君是想要借臣之高位给那些有不臣之心的人一个下马威,是想有个名正言顺的由头,好让臣与兄长感恩戴德。这证据能由旁人查出来,却不好经主君的手。”公孙照把其中的利害都掰扯开说。 他苦心经营,稳定内政。从纷繁复杂的公文里筛选出关键要点再深入分析,为萧玉融在决策时提供重要依据。把握朝政局势,平衡幕僚关系权势。 萧玉融如今的万里天梯,他也功不可没。 做萧玉融内敛而锋锐的刀,到最后却摧折。 兰因絮果。 他问:“主君从一开始就在骗照,牢狱里的那些话也不是出于真心的,只是为了招揽照做出的权宜之计是吗?” 萧玉融沉默了。 她当然可以继续骗下去,可是她不想骗了。 不能说她对待公孙照没有半点真心,可就是因为这半点真心,她才不想继续骗下去了。 “那为什么主君不骗下去了?”公孙照问,又兀自点了点头,“是照没有利用价值了吗?也是,照为主君举荐了不少擅长操持内务之人主君如今也不再需要照了。” 他凝视着萧玉融,惨淡笑了笑,泪水划过鼻梁,“殿下当真是……好计谋,踩着臣的脊骨登凌云梯。” 公孙照平时都很平静,可是在这个时候,他才爆发出炽烈又凄惨的生命力。 像是雪地里燎天的熊熊烈火,迟早要熄灭的,但这会又烧得旺。 “殿下要我做叛臣,我也做了。”他垂着眼睛,默然地垂泪,“看在我为殿下效力多年的很少,请殿下赐我全尸。” 他姿态悲怆,却也决绝。 跪在那里的姿势与无数次坐在席间一样,热闹的宴席里他似乎始终孤寂。别人不懂他,他也不懂别人。 他只是有他自己的固守。 追随了两个主君,他都以为是明主,却自始至终无人能够真真正正与他心意相通。 如果萧玉融跟宜王一样,彻头彻尾就不是明君也就罢了,他可以当自己眼瞎。 可偏偏萧玉融身上有明主的特质,但萧玉融的野心、身份和所受的教育又让萧玉融不可能往他所设想的道路上行走。 萧玉融曾经一诺太平盛世人间来抵他投诚一跪,如今君臣缘分已尽,天下归君,他固当烹。 “公孙郎。”萧玉融轻叹一声,又喊出了熟悉的称呼。 公孙照怔忡地抬起头。 萧玉融抚上他的脸庞,“你我同行至今,你还愿意继续与我走下去吗?” 金樽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但她真心想要公孙照与她继续同行。 公孙照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主君,照只能到此了。” 陪萧玉融登上繁华的顶端,死于萧玉融冰冷的刀尖?,也好。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也好全他一身固守的忠正。 “那日接你出狱的时候,我是真想过我们君臣会成一段佳话,我是真盼着能善始善终。”萧玉融闭了闭眼,只感到了疲惫。 她不再想说什么了,无论别人是怎么看待她的。 她叹息:“罢了。” “那主君何必从头至尾都骗照呢?”公孙照苦笑,“就连主君说盼着三王四王出来,也是骗照。” “什么意思?”萧玉融看向他,微微蹙眉,“三兄四兄如今不还是在幽禁之中吗?” 公孙照仰头,“三王已死,四王流放,谈何幽禁?” 已死? 萧玉融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皇兄分明答应了我的……” 她匆忙转身离去,直冲幽禁萧玉生和萧玉成的宫殿。 易厌看着萧玉融冲出去,目光闪烁。 “历史真的会改变吗?这一载又一载的风雪,真的不会磨灭她的心性吗?”他垂下眼眸,又笑了一声。 他转身迈入院落。 “易先生来,是为了劝我,还是为了看我?”公孙照依然跪坐在地上。 “哎,来劝你。萧玉歇瞒得多好,一个秘不发丧,一个秘密流放。叫我们小公主连你都能查出来,却不知道自己两个哥哥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哦,可能她根本没怀疑过她大哥吧。”易厌笑了笑。 公孙照愣了愣,眼底流转过一道光芒,“主君不知道此事吗?” 这件事情确实没多少人能知道,他知道也是因为萧玉生旧部送来的一封信。 萧玉生旧部希望素来清正,又在萧玉融麾下的公孙照能够出手相救,也算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只是公孙照以为坐视不理是萧玉融的意思,也没有出手。 他以为萧玉融疏远他,不告知他此事,是因为对他有猜忌。 “是啊,不知道。”易厌笑着看他,“你也从来不知道她,没有明白过她。” “他们要你签字,你不签,原样奉还。但你也没有出卖他们,没有将此事告知主君。”易厌说,“你以为这样就是忠于楚乐,也忠于主君了?” 公孙照沉默了片刻:“……主君知晓他们不臣之心,定会将他们先杀之而后快。他们作为于主君眼里也无异于儿戏,不足为道。” “那若是主君不知道这些事呢?”易厌直视公孙照,脸上不再有笑。 他漠然地问道:“若是她死了呢?若是她真为此而死了呢?” “我……”公孙照发现自己无法回答。 萧玉融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无所不能,她也会痛,也会难过。 易厌道:“她是真心待你,无论有多少真心。她这个人,本就没多少真心。” 他转身离开,言尽于此。 公孙照低着头愣愣地望着自己的掌心,笑出了声:“君臣一梦,今古空名。” 那头的萧玉融已经冲到了宫门口,守卫的士兵们不敢拦萧玉融,却也不敢让她进去。 “滚开!”萧玉融怒道,“你们岂敢拦本宫?” “***殿下!陛下有令,不让殿下进门探视啊!”守卫们跪了一地,但却没有让开。 毕竟萧玉歇是下了死命令的,让开是死,不让开也是死。 萧玉融气笑了,“皇兄许我与他同等的权力与地位,如今看来,也并无什么用处啊。” “玉殊!”萧玉融喊道。 玉殊犹如一道影子般,从阴影之中窜出,站立在萧玉融身前。 玉龙双剑出鞘,他微微压低身子,“我家公主要进去,烦请诸位让路。” 守卫们相视一眼,点了点头,仍然没有避让。 玉殊拖住那些守卫的时候,萧玉融径直大步迈入了宫殿之中。 萧玉成所在的位置,没有人。 萧玉生所在的位置,也没有人。 面对空无一人的宫殿,萧玉融险些笑了。 真是可笑至极,她的哥哥前脚还给她无上的尊荣,后脚就给了她这么大的惊喜。 萧玉融上前,查看其中的蛛丝马迹,这个地方一丝一毫的生活痕迹都没有留下来。 她只在床脚一个角落,看到了一行用刀刻下的,细若蚊腿的字。 小时候闹着玩的把戏,却成了绝笔。 萧玉融伸手慢慢抚摸过那一行字。 融融吾妹,勿忧勿伤。逝者安息,生者奋进。 “融融。”身后传来声音。 萧玉融起身,转过头。 萧玉歇看见萧玉融脸上的泪痕,愣了愣,他轻叹一声,走上前去,“我不是说了吗?你不该来的。” “为什么不该来?因为我不来,你还可以瞒着我,亦或者是骗我他们转移了软禁的地方吗?”萧玉融泪流满面。 萧玉歇一得到消息就马上来了,但还是迟了一步。 “融融……”萧玉歇捏了捏眉心,“无论你信与不信,至少我从未对他们二人……” “你在骗我!就连你说与我共享所有都是在哄我!你告诉我,他们到底是怎么样了?他们还活没活着?”萧玉融打断了他,咬着牙质问。 萧玉歇在骗她,一直都在骗她。 说什么愿意与她共享,说什么分她半壁江山,都是骗人的。 尊贵的血脉让她与众不同,让她以帝女的身份凌驾于由男人主导的空中楼阁之上。 接受和皇子一样的教导,叫她位同太子。但拨开云雾去看,那些锦绣堆砌而成的华塔之外,她没有得到与兄长们同等的机会,却要为这一切付出的代价。 因为朝臣们认为她应该嫁人,应该和亲,应该联姻,应该榨取价值来填补楚乐。 而不是应该用拨弄权力的方式来创造价值,她所走的只有一条路。 没有实权,只能凭借父兄的喜爱。所以她自始至终都有一种强烈的失重感,仿佛踩不到实处,一失足就会从云端跌落。 彩云易散,琉璃易碎。 而帝王的爱就是这些东西。 所以她才想要实权,想要实际的东西,她以为父兄们都是不一样的,以为萧玉歇是不一样的。 她以为萧玉歇先是她兄长,再是帝王。 好像是一样的,没有什么不一样。 答应她的依旧是镜花水月,什么也守不住。兄弟能杀,妹妹怎么不能杀? 现在萧玉歇对她留有旧情,愿意哄她。随着岁月流逝,帝王之位稳固,谁不能杀? 是萧玉歇反复告诉她:“帝位太冷,我想要你陪我。” 是萧玉歇反复跟她说:“你我兄妹所行之路,若是有朝一日败了,败给世家,败给北国,那都会遗臭万年。千秋万载,你我之名并列史书,都是恶名,恶名也好。” 也的确是这样的,在前世的时候。 崔氏兵,王氏财,李家柳家政权在,萧氏兄妹合起来。 他们的姓名也确实并列。 所以萧玉融才信萧玉歇,可从第一个改变开始,一切都是变的。 萧玉融深吸一口气,含泪问道:“你就告诉我实话,三兄是不是你杀的?” 太多复杂的东西都尖锐地化作了泪滴从眼眶中滴落,这个问题意味着太多了。 萧玉歇紧盯着妹妹的脸庞,沉默里他的神情逐渐阴沉下来。 “你不信我。”萧玉歇向前一步。 阴影投了下来,压住了萧玉融,压得她仿佛溺水的人般,无法发出声响。 “好,我就告诉你,他就是我杀的。”萧玉歇阴恻恻地说道。 在萧玉融震惊的眼神里,他步步紧逼,“我杀他怎么了?倘若换他坐上帝位,难不成他会留我性命?就算他不杀我,他背后的势力不会逼着他杀我?” 第83章 貌合神离 萧玉歇再向前一步,手掌掐住萧玉融的下颌,“你一直向着他们,他们是你兄弟,我不是你兄弟?你我一母同胞,亲疏有别,我比不上他们?” 萧玉融下意识要别过脸,回避这些。 偏偏萧玉歇收拢了手掌,掐着萧玉融的脸,逼迫她看着自己,“你在躲什么?你很怕我吗?” 他用近乎漠然的眼神看着萧玉融眼睛里涌出的泪水,“换作是萧玉生登上皇位,我沦为阶下囚被他所杀,你也会这样为我哭吗?” “有用吗?妹妹。”萧玉歇问,又自问自答,“没用的,眼泪有什么用?血脉相连比不过权高位重,登上那个位置谁不能杀?” “他是你亲弟弟!”萧玉融泪湿衣衫。 萧玉歇冷笑,“那又如何?他同我争,同我刀剑相向,想到逼宫的时候,他可曾想过我是他亲哥哥?!” 亲情在利益面前是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兄弟阋墙、叔侄反目、父子成仇,古往今来,比比皆是。 萧玉歇语调愈发冰冷:“要怪就怪他们托生到了帝王家,起码一半都得用来杀。” “那我呢?”萧玉融哽咽着问,“连我你也要杀吗?” “不。”萧玉歇的目光稍稍柔软了一些,但依然冷涩,“你是不同的。” 他掐着萧玉融下颌的手,缓慢地挪了位置,摸了摸萧玉融的脸颊。 “你是我骨血相融的妹妹,我无数次起誓发愿,要让你平安,要让你快乐。”他说。 “可是你从来不听话,为什么不肯安稳待着呢?”萧玉歇注视着萧玉融的悲痛、无奈与不甘,轻声叹息。 他不是没有想过,干脆一了百了折断萧玉融的骨头与翅膀吧。 这样总好过让萧玉融在乌烟瘴气的硝烟之中烧焦了羽毛。 可在萧玉融泪水的汪洋里,他却又不忍心。 萧玉融狠狠拍开萧玉歇的手,咬着牙盯着他看了一会,转身提着裙摆跑了出去。 一滴滚烫的泪水砸在萧玉歇的虎口,他站在原地,望向萧玉融逐渐远去的背影,有片刻的恍惚。 仿佛萧玉融的背脊伸展出浓黑的残缺羽翼,烧焦的羽毛被抖落,簌簌地响着,她就要挣脱金玉囚笼的禁锢展翅高飞了。 那样飞会痛的。 萧玉歇收拢了掌心,闭了闭眼。 “我的妹妹,是何等的天真与愚蠢。”他说道。 萧玉融依然存有那种天真,可萧玉融也是他心中天真的意象。虽然麻烦,但却一直都在。 骨肉分离的开端,他保持了沉默。 * 近来陛下和昭阳***的二三事是群臣们私底下议论的重点。 这对一母同胞的兄妹素来亲厚,陛下在太子时期就对***有求必应。 登基为帝之后,萧玉歇更是允诺萧玉融掌实权,配剑履,着龙袍,戴冕旒,坐龙椅。 他们曾亲密无间,可如今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权力的影响,二人似乎逐渐出现了裂痕。 公主美丽聪慧且野心勃勃,目标是谋取朝政中更多的话语权和权力。 而陛下或许作为兄长愿意与萧玉融共享权力,但作为一国之君却警惕着权力的失衡,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到他的皇位。 果然,权力的漩涡会使所亲所爱之人都渐行渐远。 ***建立势力,巩固地位,而陛下似乎也有所觉察,虽然没有制止,但却在不动声色地提醒***。 虽然在公开场合上,他们依旧维持着皇族尊严和兄妹和睦,但暗中似乎也存在着明争暗斗。 在貌合神离的萧氏兄妹统治下,楚乐王朝的命运不知何去何从。 因此也有心思活络的臣子打算趁机离间兄妹二人,尤其是一些老臣。 他们散布谣言说昭阳***心怀不轨,以权谋私。 更是大肆宣扬说夜观天象,再观面相。有一异人越俎代庖,女不女,妹不妹,臣不臣,擅权妄为。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 就差没指着鼻子说是萧玉融本人了。 萧玉融提出最近扶阳卫财政困难,虽开源节流,但仍然难以支拙。所以想要将云水的盐矿也一并划入她的食邑,好让她填补上扶阳卫的亏损。 扶阳卫亏损是假,想要盐矿是真。 云水距离宣城太近,萧玉融唯恐驻守在宣城的柳氏军队会暗中取用那里的盐矿。 想要那里的盐矿,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派人过去检查驻守,也好跟在宣城的柳氏军制衡。 这是出于战略考虑,不过臣子们依旧纷纷谏言,唯恐萧玉融扩张了自己的势力。 尤其是虎威将军杨威,义正言辞,字字泣血。 他头发花白,年过花甲,此情此景,仿佛众诚之至,令人潸然泪下。 萧玉融的神情愈发阴沉。 为什么这样痛恨她? 究竟因为她的任性贪婪?还是因为她不安于室,越过他们所有人成为了操控朝政的主人? 公主只是华丽且残缺的装饰品,例如江上倒映的残月,冷梅香艳的断枝,屋檐将融未融的雪水。 可他们越是这样,好胜心就越是使她发狂。 他们说不可以,那她偏要登云顶。 萧玉融看向了萧玉歇,她想要知道萧玉歇是什么反应。 “行了。”萧玉歇似笑非笑,目光锐利,轻描淡写地扫过底下的群臣,又瞥了一眼身边的萧玉融。 “兹事重大,还需另行商议。”萧玉歇道,“此事之后我再同你商量吧。” 萧玉融心沉了沉,明白萧玉歇这是在委婉拒绝了。 她脸上依旧保持着笑容,应道:“皇兄所言极是,如此要事还需细细商讨。” 杨威那样从官几十年一件事情都没办成,甚至还延误军机的人,居然也敢对她指手画脚。 萧玉融望下去,冷冽的目光令杨威心中为之一沉。 退朝之后,有不少官员围了上来,同杨威寒暄,赞扬他的风骨。 “陛下虽没有多说什么,但也婉言拒绝了***,这也是一件好事啊。长此以往,这乌烟瘴气的朝廷之上必然一片清明。”臣子们连声说道。 王伏宣从旁边经过,他们顿时噤了声,不再说什么。 王伏宣也没有停下,只是嗤笑一声。 他身后的仆从推着轮椅,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 邓齐从旁路过,臣子们这才出了声:“邓大人,你说是不是?再这样继续,昭阳殿下必然有一天会归还兵权。” “这话你们也敢说?”邓齐用见了鬼的眼神看他们,他腿才刚好没多久。 “我什么都没听见。”他捂住耳朵,快步离去。 臣子们面面相觑,讪笑:“驸马爷这是上回事发,心有余悸了。” “也是,也不是人人都有杨大人这胆量,可以不畏强权,直言不讳的。” “杨大人敢做这先锋身先士卒,我们也得紧随其后啊。” 恭维声里,杨威神情自得起来:“***只手撑天,是真觉得自己替天行道啊。先前帝女降生之时,我便说了,此女必为我楚乐之大患。” 他正说得激情洋溢,却发觉面前几个臣子都神情飘忽,闭上了嘴巴。 还有一人悄悄给他使眼色。 杨威顿了顿,一转头,看到谢得述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后。 “小谢、谢大人……”杨威被吓了一跳,讪讪地喊道。 谢得述没什么表情,手里把玩着小刀,削铁如泥的利器跟玩具一样纷飞。 寒光一闪一闪的,吓得几个臣子心里也一颤一颤的。 倏地收回了小刀,谢得述扯了一下嘴角,“公主有请,杨大人,请吧。” “啊、啊?”杨威环顾周围。 刚刚那几个还言辞凿凿的臣子,此时此刻不约而同地流露出同情的神色,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 完蛋咯,刚得罪完人,人就来请了。 去昭阳***那里,不死也得脱层皮。 杨威只能硬着头皮跟谢得述走一遭。 谢得述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跟杨威说,连个眼神都没给,似乎只是例行公事。 杨威绞尽脑汁找了个话题问谢得述,谢得述也没搭理他。 秋雨乍停,碧空如洗压着朱红门楣。 杨威看到纵深的庭院前站着李尧止,修长的身影压倒般的清艳绝尘。 李尧止为什么在这里?明明李氏最近族中争执不休,下一任家主之位扑朔迷离。 李荣钊把他那群宝贵的骑兵都调了出来,玉京以西那一块天天都有骑兵巡视。 看看初原也没有异动,勿论其他区域都是一派风平浪静。 再一看原来是去剿匪的李尧止回来了。 他将西南地带的士兵调回来了,吞吃了一部分山匪,一回来就联合同房庶弟,前追击叛军余党,后肃清北部异族。 联合玉京东西两方族中势力,纵横谋划,一家独大。 李荣钊再不严阵以待,被李尧止悄无声息地吞了嚼碎了骨头渣子,估计也没反应过来。 李家兰薰桂馥,玉润金声。但一棵参天古木的枝叶越繁茂,根系就越接近黑暗。底下埋着数不清的辛秘,阴冷潮湿。 世家大族其中资源分配往往不均衡,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是没道理的。 为了争夺有限的资源,家族成员之间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也是很正常的。 越庞大的家业,斗起来就越凶狠,不仅仅是丢前程丢面子,更是丢性命丢全家的前路。 这一阵风云变幻搞得人心惶惶,李尧止这会应该忙得脚不沾地才是啊,怎么在公主府? 杨威愣了愣。 秋雨阴冷粘稠的潮意伴随着地气,他突然间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一股寒气自从脚底钻到心里。 他也是个将军,手底下也是有兵的,杨家也是有兵的。 倘若李家内部要争,李尧止还要兵,要借萧玉融的势。 他那朝堂上的那些话岂不是正中下怀,好让萧玉融借机发作,拿他的兵去助李尧止。 杨威越想越恐怖,出了一身冷汗,再看李尧止对他负手而笑,似乎是有一点别样的温雅情致。 谢得述终于对他说了这一路上以来的第一句话:“快走。” 被带到萧玉融面前,杨威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什么,就被谢得述一脚踹在地上。 殿内篆缕消金鼎,焚烧时香烟缠绕回旋。 香气氛氲百和然,本该让人心平静气,但杨威此事没有兴致欣赏。 轻覆雕盘一击开,星星微火自徘徊。 一抬头,只见萧玉融黑发如缎,斜靠在贵妃椅上,一身烫金凤纹,漫不经心低着眉。 即便她此时没有说话,也给人以明媚喧妍,近乎眩目的艳丽。 “臣拜见***,***安康。”杨威连忙跪拜行礼。 “本宫听闻,你有观面相而辩命数之能,来,看看本宫。”头顶上方传来萧玉融的声音。 杨威浑身一凛,战战巍巍地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过去。 萧玉融懒散地探出半边身子,似笑非笑,“看本宫,是否大限将至?” 她的语气与神态都没有半点怒意,却不怒自威。 杨威立刻叩首,“臣绝无此意!还请殿下明鉴,求殿下饶命!” “杀你?”萧玉融笑出了声,“杀你岂不是显得本宫薄情寡义,亏待老臣?” “臣不敢!”杨威磕头的声音很响。 “天子一怒,浮尸万里。”萧玉融幽幽地说道,“本宫的长兄继位为帝王,尊本宫为镇国***,说要与本宫共享尊荣福寿,连那权势也与我分享。” 她用手撑着下巴,扬起眉梢,“那大人觉得,本宫可同天子啊?” 这话杨威是千般万般也不敢说了,只能一个劲砰砰地磕头。 萧玉融慢悠悠道:“大人这般倒是显得本宫在残害忠良了,与其说些开罪的话,不若来解释解释这封信是从何而来,又是为何而来吧?” 她指尖夹着一封信,信封上一角是一个小小的虎头,柳氏的族徽。 杨威仰头一看,嘴唇一哆嗦,面如死灰。 那封信是他与柳品珏暗中勾结的确凿证据,如果哪一天柳氏真的反了,或者皇族开始清算了,他就算真的完了。 可是此时此刻这封信就已经在萧玉融手里了。 信上内容字字句句都是柳品珏叫杨威把杨家的兵暗中往宣城那边带,不少都是有关于云水盐矿的事宜。 第84章 骨肉至亲 “你说,本宫还如何处置你好呢?”萧玉融轻慢地说道。 杨威惶恐道:“***饶命!饶命啊!臣再也不敢了,臣日后必然痛改前非!” 萧玉融染了丹蔻的指尖轻点太阳穴,“这些求饶的话本宫都听腻了。” 杨威这说重了都是叛国罪,诛九族的名义之下,她没把整个杨家都杀光都算好了。 “得述,把他……”萧玉融本来想要直接把人斩了的,但是思绪一转。 谢得述等待萧玉融的命令。 萧玉融顿了顿,“留待圣裁。” “是。”谢得述直接揪着不断哀嚎的杨威走了出去。 杨威一消失在眼前,萧玉融就一阵气血翻涌,捂住嘴咳嗽起来。 “殿下!”李尧止快步冲过来,扶住萧玉融。 李尧止拿帕子递给萧玉融,拍抚萧玉融的背脊,慌忙要去叫太医来。 “别去了……咳咳咳!”萧玉融攥住李尧止的手腕,“咳咳!” “好、好我不去……殿下……”李尧止扶着萧玉融的手有些发抖。 萧玉融靠在李尧止怀里一面咳,一面笑:“哈……哈哈哈哈哈……” “叫太医没用,寻遍名医没用……哈哈,喝药没用,祈福也没用……咳咳咳……”丝帕都沾了咳出的血,萧玉融眼角都湿润了,也不知道是笑的还是咳的。 她借着李尧止搂住她的臂膀勉强支撑住,收了笑,“绍兖,我十岁随军,十二岁便同父兄议政,十五岁出谋划策,十七岁掌兵权。十八岁那年,领兵平乱,二十岁那年大胜,诛杀文王。” “我以为我是天命之女,原来苍天,原来满天神佛并不爱我。”她喘着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天命不眷顾我。” 她好累,仅仅是拖着这样的病躯苟延残喘地活着就好累了。 李尧止将萧玉融揽在怀里,慎重的、温柔的,仿佛带有一种隐隐作痛的隐忍般,一遍遍拍抚她的背脊。 李尧止吻了一下萧玉融的鬓角,闭上了眼睛。 他祈求了千次万次,求萧玉融长命百岁,可就是没有用。 “我其实不在乎是遗臭万年还是流芳百世,但他们那样写我,将污水全往我身上泼,我不高兴。”萧玉融说,“或是说他们不愿意写我,会抹去我的姓名。” 她花费了很长时间来寻找一根能够支托起她孱弱又病痛缠身的骨,匹配得上能让她野心的骨。 只到近来她才发觉,她本就拥有最难啃的骨头,她带有怨恨的倔强。 “史书会写我吗?”萧玉融问。 李尧止抚着萧玉融的脸,“会的,殿下的姓名会流传百世,我会极尽所能,做到这些。” 萧玉融闭了闭眼,“为我弹一曲吧,好久没有听见过了。” 李尧止的手因为火中抢琴受了伤,这才养了很久。 “好,我为殿下抚琴。”他应声。 弹的还是长命女,萧玉融的神情有片刻恍惚,她想到了很多,想到了那年王氏的春日宴。 三哥四哥都在,崔辞宁也在。舅舅、大哥、先生、王伏宣在楼上观球。 她拔钗刺马,赢了李尧止。 少年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当时只道是寻常。 似乎有什么不知名的情愫催生出春夏皆不可见的苔藓,覆盖了李尧止心脏的一角,也填满了延祚宫阶脚间的缝隙。 李尧止抚琴时不自觉晃了神。 一愿殿下千岁。 二愿殿下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再拜陈三愿。 “怎么弹错了一个音?”琴音有误,萧玉融抬眼看了过来,“绍兖,你心不静。” 李尧止微微一怔,无奈一笑:“殿下,同美周郎一般。” 萧玉融也笑:“那绍兖岂不是美娇娘?欲得周郎顾,时时拂琴误。绍兖怕不是故意弹错了,叫我来顾吧?” “殿下莫要捉弄我了。”李尧止含着笑意摇头。 萧玉融望着李尧止,李尧止总在为她提供决策支持,也总在照顾她的生活起居。 世家大族重视子弟培养,但却无比强调传统礼教和家族规矩的遵守。 那样压抑个性与灵魂的刻板僵化,却偏偏养出李尧止这样表面有礼有序,实则百无禁忌的人。 李家优秀昌盛,后嗣子肖孙贤,却偏偏李尧止遇上了她,开始偏离既定的航线。 她轻声叹道:“绍兖,吾得卿,足矣。” 于是李尧止望着萧玉融便笑了,似乎是报以某种敬意与感激,顺带着心疼与欢喜。 杨威被谢得述提到了萧玉歇面前,底下人前去禀报萧玉歇,把扶阳卫收集的罪状交上去。 萧玉歇听了之后,略一沉吟,问:“融融怎么说?她是什么意思?” 宦官小心说道:“***说,留待圣裁。” “她是在试探我。”萧玉歇笑了一声。 他眸光晦涩难明,“朕的妹妹,试探朕对她存有几分真情。往日,她可从来不会怀疑这些。” 宦官不敢回话,良久才小心问道:“那陛下,虎威将军又该如何处置?” “斩了吧。”萧玉歇平淡道,“叫人去杨家宣旨,把这下场都记好了。”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赏也是罚,罚也是赏,底下的人只有不断地揣测,来谋取生机。 萧玉歇不过多时就摆驾昭阳***府。 他随着女侍穿过长廊,廊芜前悬挂着宫铃和淡红绢纱,花树迎风招展,随风铺就一地锦绣。 只有昭阳府里一年四季都有花木,四季如春。 侍者们都规矩地低垂着头,捧着盅皿穿花拂柳,步入长廊。 萧玉融坐在湖心亭中,似乎恭候已久。 萧玉歇的视线短暂地在萧玉融脸庞上停留了片刻,这张与他有几分肖似的美丽面孔。 冰雕玉勾悬胆鼻,往生河上菱唇艳。 他的妹妹,很擅长利用自身优越的条件,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东西,例如说这张脸。 “皇兄请坐。”萧玉融莞尔。 二人盘膝而坐,中间隔着一张檀木雕花小案,上边摆着糕点小食。 萧玉融状似不经意间,提起了杨威,也提起来了云水的盐矿,再提起柳品珏,还有变相扣留在玉京的崔老将军。 提起崔氏,提起崔辞宁,萧玉歇神情似乎略微微妙,像是欣赏也像是戒备,赏识却存有疑虑。 “杨家的兵,融融既然已经吞了,又何故多问一嘴?崔氏那头,你看着办就成。”萧玉歇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 此时暖和的日光透过蓊郁的枝头,漫进亭子里,千回百转,最后落在萧玉融眉心那一点耀眼的朱砂上。 她紧盯着萧玉歇,等待兄长的未尽之言。 “至于云水的盐矿。”萧玉歇微微眯起眼睛,嘴角上扬,带着一抹难以捉摸的笑容,“融融所言不无道理,但此事事关重大,还需从长计议,不可操之过急。” 还是朝堂上一样的结果。 萧玉融暗暗捏紧了杯盏,垂眸微笑,“皇兄,我近日听来了一些议论,那话说的可是难听呐,不知皇兄可有所耳闻?” “确实有所耳闻,皇妹若是不喜,朕处置了便是,无需耿耿于怀。”萧玉歇回应,话语看似温和,实则暗藏玄机。 他们的对话看似稀松平常,从不远处看来,似乎相谈甚欢,但彼此的话语中却都试探着最后的度,悄然中存在防备。 萧玉融捏住杯盏的指尖发白,停顿了片刻。 她扬起一个笑脸,“朝堂上那些老臣不听话,皇兄也似乎不悦于这些人挑战皇权吧?” 萧玉歇颔首,“嗯,融融有何感想?” “一朝天子一朝臣,既然他们不听话,不若皇兄直接处理了便是。”萧玉融平淡道。 “皇妹似乎厌恶他们?”萧玉歇扬起眉梢。 萧玉融嗤笑一声,搁下了杯子,“他们成日里不做正事,只晓得上奏谏言,说我祸乱朝纲,罪不容诛,我怎么喜欢他们?” “这倒是。”萧玉歇不置可否,只是弯了一下唇角。 萧玉融抬眸看向萧玉歇,意有所指,语气幽幽:“若是有朝一日,皇兄听信了朝中那些迂腐酸儒所言,定会一条白绫赐死臣妹的。” “白绫价贵,朕想想,还是罢了。”萧玉歇说不出是玩笑,还是真心话,“融融爱美,倒是毒酒的好,一了百了,也不会死得太难看。” 二人对视。 少年天子和***,他们二人相互扶持走到今日,血脉至亲,居然也开始相互拉扯试探起来了。 萧玉融眼底已经没有了笑意,“也是,皇兄连手足至亲亦能下手,我这个妹妹怕是也难逃其咎。” “你还在怪我。”萧玉歇眸色晦涩,“你告诉我,如果你设身处地,在我这个位置,你不会杀他吗?” 他冷笑:“你会因为血脉亲情而手下留情吗?你和我是最像的,融融,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你也会杀他。” 他们已经因为这件事情激烈地争吵了数次,回回都是互不相让,而后不欢而散。 破镜难圆,拼回去也有裂痕。 这件事情好像不解决,就一直都是一根刺,如鲠在喉。 让萧玉歇最气恼的地方,就是在于萧玉融的耿耿于怀。 萧玉融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 萧玉歇紧盯着她的眼睛,“你舍不得他,怨怪我杀他,不过就是因为他待你好,倘若他和你也有竞争关系,他对你也有杀心,你还会口口声声血缘亲情吗?” “你不会。”萧玉歇说出真相。 萧玉融脸色苍白,说不出话。 她无法否认萧玉歇说的就是事实。 “你的手很干净吗?妹妹。”萧玉歇笑了一声。 “别说了!”萧玉融制止他接着说下去。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如此相像,他们的手同样不干净,同样是弑亲者。 犹如一个挥之不散的诅咒般笼罩在上空。 萧玉融抿了抿唇,“那你也不该杀他,幽禁也就罢了,他已然没有还手之力,你又何苦杀他?四兄又做了什么?你要将他流放?” “这都是为了你我的萧氏天下。”萧玉歇沉声道。 “你说的像是他们不姓萧一样。”萧玉融嗤笑。 萧玉歇看着她,“如今,是恐外戚擅权。” 萧玉融一愣,随即别过了脸,“我不同你谈论国事……” “这是也是家事!”萧玉歇突然拔高了音量,“再说了,昭阳***摄政朝章重,如何谈论不得国事?” “够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哥哥,你想要的是什么?”萧玉融猛的站了起来,带翻了桌案。 “哗啦”一声,茶酒点心倾翻后撒了一地。 两位主子要谈话,那些下人们早已经退避三舍。 此时四下无人,一片寂静,只有满地的狼藉,还有对峙的兄妹二人。 “我想要的是什么,我早已经跟你说了不止一次。”萧玉歇也站了起来,“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达成这个目标。” 他越过满地狼藉,靠近萧玉融,抬手贴上萧玉融的后颈,“我愿意跟你共享一切,如果哪一天我出了意外,我都想把你推上这个位置。不然为什么他们三番五次劝我,我还是不娶妻不生子?” 萧玉融咬牙道:“你根本放不下那个位置。” “我亲自为你戴上了冕旒。”萧玉歇陈述这个事实。 他的拇指抵在萧玉融的下颌上,缓慢地摩挲着,用温柔又冷漠的眼神注视着萧玉融微红的眼眶。 萧玉歇柔声问道:“告诉我,妹妹,是不是我亲自将它戴在你的头上?” “你或许不再爱我了。”萧玉融说。 “我不想跟你争执这些,你总不相信我。”萧玉歇说,“无论如何,是不是你亲自下手,我都会对霍氏出手。” 对视萧玉融的眼睛,萧玉歇用手挡了一下她的目光,“别那么看着我,融融。舅父或许本身没有想那么多,但他的身份,他背后的一切都会推着他去抢夺权位的。” 萧玉融闭了闭眼,“就不能好好跟他说吗?” “跟他说了就能成吗?哪有那么多兵不血刃?杯酒释兵权只会让整个霍氏提高警惕,更难下手。”萧玉歇微笑,“我不想将母族怎么样,但大家都得懂得什么叫适可而止。” 第85章 卿卿误我 霍氏族人前不久因为口角之争,打伤一个亲王,并且气焰嚣张地叫嚣着如今的皇帝和***都是出身于霍氏。 萧玉歇连夜把那人发配去了边疆。 虽然说那位亲王都隔了好几层血脉,但这是关乎着皇族的颜面。 霍照对这样的处理并没有异议,不过霍氏倒是觉得罚得太重了。 甚至有霍家人找到萧玉融这里哭诉罚得太重。 萧玉融不轻不重地敲打了一番,让人回去了。 “我已经忍到了极限,没有一个帝王能够忍受自己权臣可以出入御书房,再把弹劾他的奏折烧掉。”萧玉歇眼眸暗沉难懂。 他摸了摸萧玉融发烫的眼眶,“你来下手还能减少伤亡不是吗?所以这件事情我交给你,融融,想做到什么程度,就做到什么程度。” “皇兄还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萧玉融惨淡一笑。 “别这样说,融融,你敢说你没这么想过吗?”萧玉歇也笑了,“你可也不是什么好人啊,你没对舅父的越权不满过吗?” 同样是无法给出回答的问题。 萧玉融闭上了眼睛。 “你瞧瞧,所以我才说我们是一样的。你我一母同胞,流着一样的血,怎会有所不同呢?”萧玉歇笑了笑。 他凑近了萧玉融,低声说道:“或者说我们萧家人,骨子里就流着这样阴私又疯狂的血呢?哦,还得算上霍家,霍家的偏执。” 萧玉融仰起脸看他,“我从未知道我们原来是这样的人,可你走得越高,我就越悲哀地发现这一点。” 萧玉歇似乎是心情愉悦,“这不好吗?” “云水的盐矿就交给你了,你想要用来做什么都行。”他柔和地说道。 萧玉融有些麻木地问道:“这算是奖励吗?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 “当然不是。”萧玉歇摸了摸萧玉融的脑袋,“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的。” 曾经是那样,但现在不是了。萧玉融没有说出心里话。 萧玉歇像是想起了什么,“但是云水那里不要派兵去驻守。” 萧玉融皱起了眉头,她想要那个盐矿就是为了顺理成章地派兵去过,看守着盐矿不被柳氏所用。 同样也是威胁柳氏,也方便宣城有异动时,云水能直接出兵镇压。 如果不派兵过去,那岂不是都没用了? “为什么?”萧玉融问。 “我自然有我的考量。”萧玉歇没有多说什么,“别太惊动柳氏了,这时候他们想反,绝不是什么好事。” 这是实话。 毕竟北部的异动一年远胜一年,哪天北国四十九部打过来了,萧玉融也不会太惊讶。 自从宣城异变之后,萧玉融再也没有收到过从北方而来的书信,她也没再回过独孤英的信。 那之后她所认知的独孤英是彻头彻尾的独孤英,而不是她认知里的那个祖巴。 独孤英绝对恨楚乐。 在这样的情况下,再起内乱绝不是什么好事。 见萧玉融沉默,萧玉歇放软了语气:“这方面就听我的话吧。” 萧玉歇爱怜地抚摸了一下萧玉融的脸庞,“你该好好休息了,记得按时吃药,我先回宫了。” “恭送皇兄。”萧玉融没有什么情绪地垂下眼帘。 “别拿自己身子跟我置气。”萧玉歇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萧玉融站在原地看着萧玉歇远去,再看了一眼满地狼藉。 还是跟之前一样,好像所有人都往前走去,只有她一个人停留在原地,还频频回头望向过去。 前方是重重山隘,但这条路她已经走上了,就不能回头。 庙堂颠覆,兄弟阋墙。 萧玉融默然不语望秋山,远山如眠。 她背过身回房,叫下人来收拾干净这残局。 桌案上依然摆着两封信。 那两封信,一封是柳品珏写给萧玉融的,一封是允州发往杨家给杨威的,被扶阳卫截了下来。 给杨威的那封信满是谋划算计,是作为柳氏主君而写。 而跟她的那封信,则是以师长的身份句句关怀问候,指点迷津。 无非是问几句天凉添衣否,亦或者是问有没有病,吃药了吗?晚上睡得好吗?有没有咳嗽呀? 如此之类。 可萧玉融仅仅是看着这些,就难免想起曾经,曾经跟柳品珏所相处过的点点滴滴。 柳品珏教导她政治之道和驭人之术,这都是她如今掌权的根本。 她跟在柳品珏身边耳濡目染,柳品珏也从来不避着她。 在说出唯吾与卿尔之后,柳品珏处理一些事情,还会让萧玉融在旁边看着,甚至不阻拦她有自己的想法。 某次柳品珏处理叛徒也一样,萧玉融就在旁边看着。 她刚上完柳品珏的琴课,坐在柳品珏身侧,好整以暇地看戏吃果子,还喝了几杯酒。 外边红白花开山雨中,卷着和风细雨吹入,满室留香。 萧玉融被吹得咳了两声。 “阿北。”柳品珏抽空吩咐。 阿北会意,径直走到窗边要关窗。 “等等!”萧玉融急忙叫停,“别关啊,我赏景呢。” 柳品珏没什么表情,“喝着酒吹风,你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了?” “哎,人间良辰美景多难得,数来数去不过几十载,我还不知道能活多少年,多瞧一眼是一眼。”萧玉融的歪理邪说最多。 柳品珏沉默了片刻,不再说什么。 阿北也收回了手,站在旁边杵着不动了。 萧玉融坐得最靠窗边,外面繁花簇簇,一霎微雨洒庭轩,时不时就有几瓣落在她怀里,馥郁满衣襟。 她兜着满怀的花瓣,弯着眼睛笑。 她本就是善于感怀世间一切的人,见了花开花落要笑,见了燕语莺啼要闹,天真又残忍,冷漠又灿烂。 叛徒口风紧,柳品珏没审出来什么。 萧玉融托着腮走神,果酒绵软,入喉不自觉多贪了几杯。 一回神,封喉声如花绽。 她错愕地看向身侧,柳品珏提起酒壶,借余酒浇下洗剑。 觉察萧玉融的视线,柳品珏平静地说道:“少喝点酒,但也别浪费了。” “先生,你怎么变得这样没耐心了。”萧玉融呆愣地望着溅到窗棂和裙摆上的血,叹气。 柳品珏将剑收回剑鞘,坐回萧玉融身边,“撬不开嘴,只能想想别的法子。” 反正两个叛徒,还活着一个呢。 “先生还是不喜欢拿人一家老小当诱饵,可我不一样,我卑鄙。”萧玉融笑着朝柳品珏招招手。 她理直气壮说自己缺点的模样倒还真是一如既往。 柳品珏扬起眉梢,侧身从容地靠过来,一只手撑着头,贴耳过来听她说话。 萧玉融在柳品珏耳边低语:“我刚刚听了,剩下的这个,他是为了兄弟义气才不说的。你去把他兄弟揪出来,骗他说他兄弟已经招了。” 柳品珏好整以暇,带了些朦胧的笑意。 他平常的表情不会有太大的弧度,从不显山露水。 而现在这张面孔上一闪而逝某种情绪,像是把这个严丝合缝的人凿开一道轻微的裂痕。 但这一点点,却也足够动人了。 “阿北。”柳品珏喊道。 阿北顿了顿,面无表情地走到柳品珏和萧玉融跟前。 萧玉融眼底含着盎然的笑意,似乎是满怀期待什么,跃跃欲试。 阿北习惯了看到萧玉融这样的表情,隐含着高高在上的兴奋,似乎是找到了什么乐子。 蛇捕捉鸟雀之前就是这样的,萧玉融有时候跟野生动物一样。 好像什么都没有,好像很警惕,但实际上隐含着热血沸腾的兴奋感。 每当萧玉融想出什么点子要他去执行的时候,总没有什么好事。 过分的是,通常情况下柳品珏都会纵容萧玉融这么做。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职责都是跟着萧玉融走来走去,并且替萧玉融看着煎药。 太大材小用了,偏偏柳品珏不觉得。 萧玉融把刚刚的主意复述了一遍。 耍耍阴谋诡计小聪明,她最在行。阿北没少见识过萧玉融惹祸的能力,反正大多数时候都得去替萧玉融收拾烂摊子。 阿北看了一眼自家主君,柳品珏并没有表达异议。 “是。”于是阿北转身去执行命令。 在极端情况之下,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 设计之下,背叛者托盘而出。 “你看,还是我有法子。”萧玉融颇为得意地说道。 “你很得意?”柳品珏瞥了她一眼,看起来却是心情不错。 阿北默不作声地拎着已经毫无利用价值的叛徒离开,还安静地关上了门。 柳品珏上下扫视萧玉融,“你喝醉了。” 萧玉融叹了口气,“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哪里看不出来?萧玉融但凡沾酒,基本上都是醉的,只是看头脑清不清醒罢了。 但只要是喝醉了,他伸手拉一把,萧玉融都能晃悠两下跌进他怀里。 柳品珏不置可否,只是弯了一下唇角。 酒是绵里藏针,喝醉了就会有破绽,酗酒误事,所以柳品珏才不怎么沾酒。 他不止一次教萧玉融,得在信得过的人前才能喝酒。 萧玉融在他面前喝酒,是信得过他?还是不听话? “哎。”萧玉融歪倒在他腿上,“我头疼。” 萧玉融趴在柳品珏膝盖上,醉意渐浓,哪里还知道酒深酒浅? 似乎有什么东西冒了尖,也不知道是杀意,还是什么的。 这分明是套话的好时候。 但好像没有什么能套的,毕竟某种意义上他们互相坦诚布公,彼此都知道彼此的野心勃勃和多疑算计。 柳品珏顿了顿,指尖摩挲过萧玉融的侧脸,肌理细腻,“该。” “贪杯还贪凉,你不头疼,谁头疼?”他还是抬头对着外边喊,“阿北,去煮醒酒汤。” 门外站岗的阿北沉默片刻,任劳任怨地去煮醒酒汤。 自打萧玉融过来,他的工作量直线上升,技能拓展无数,都快成专职仆役了。 “我都醉了,先生还要怪我。”萧玉融安静地闭着眼睛,难得一见的温顺。 她趴在柳品珏膝头,低声哼着小调,弯着眼睛笑一笑。 尽醉醺醺,歌缓缓,语低低。 柳品珏摸了一下她的睫毛,“醉糊涂了吧。” 萧玉融的鼻息扑在柳品珏的手腕上,花香浓烈。 “醉得不成样子,走出去那些言官又该说你衣冠不整,仪态不端,有损皇室颜面。”柳品珏摇头。 “先生还在那群老古董的说法呢?”萧玉融哼笑,幽幽念道,“冠必正,纽必结。袜与履,俱紧切。这是先生教绍兖的吧?” 柳品珏弯唇,“他自有家族教他,要学这些的只有你,你最不规矩。” 窗外宫铃声泠泠悠扬,萧玉融困倦地往柳品珏怀里缩了缩。 她喃喃道:“外边风景正好呢,江山如画,如此多娇。” “嗯,是不错。”柳品珏一只手撑着脸,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拂过萧玉融的鬓角,“你带来的酒也不错。” 萧玉融轻哼一声:“那是贡酒,就那么三坛,自然不错。先生喝了我的酒,可得好好偿还我什么。” 柳品珏扬眉,“你是王氏的人吗?如此锱铢必较,你还缺这几坛酒了?” “缺不缺是一码事,计不计较那是另一码了。”萧玉融说,“如此好酒,我是特意拿来孝敬先生的。” “我喝了多少?你又喝了多少?”柳品珏点她眉心。 她道:“五十步百步可都是逃兵。” 柳品珏嗤笑:“那你想要什么?孤本?还是首饰?亦或者是什么更值钱的东西,要我帮你做什么?” 萧玉融开始认真思考:“我要的东西可不少。” “贪心。”柳品珏摇头,“贪心不足蛇吞象。” “先生都答应了我,可不许不做数了。”萧玉融知道柳品珏算是一诺千金。 柳品珏颔首,“你说吧,只要我有。” “先生干脆把江山抵给我得了。”萧玉融哈哈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行,抵给你作酒钱吧。”柳品珏垂眸轻笑。 矜严消尽,只有温柔。 萧玉融停顿了一下,没有睁开眼睛,“先生都会开这种玩笑了。” “唉。”一声极低的轻叹。 柳品珏说:“卿卿误我。” 第86章 柳暗花明 江山抵酒钱。 卿卿误我。 这句话萧玉融记了很久,后来想想,柳品珏若是真慷慨至此,又何须教她如何还,如何一块摆布这星罗棋布呢? 真是可笑……可笑至极。 萧玉融将那两封信一并丢入灯火里,纸张瞬间燃烧成灰烬。 风一吹就什么都没有了,火烛发出噼啪两声脆响。 “喂喂,别躲着一个人哭。”窗口探进一个脑袋。 萧玉融看过去,易厌正歪着头瞧她。 正门不走,非要走这些奇出怪样的地方。 “啊,没哭啊。”仔细观察了萧玉融的表情,易厌反倒是有些失望。 他翻窗进来,顺手关上了门窗,屋子里头静悄悄。 萧玉融没有回话。 易厌蹲在萧玉融面前,“我说啊,小公主,你最近有些太仁慈了。” 他朝着萧玉融递出手,包裹住萧玉融有些发抖的手。 “我有些累……”萧玉融说。 这样说着,她默不作声地攥紧了易厌的手,是如此的用劲。 易厌突然间就沉默了,因为萧玉融的姿态像是借助这个力道,能从梦里幽暗的水里挣扎出来得救一样。 易厌试着去回应萧玉融的力道。 萧玉融的呼吸似乎有些颤抖,她深吸了一口气,眉间似蹙微蹙,好像有些哽咽,但是她的眼泪却没有落下来。 易厌看她眼睛,却在那一片破碎的微光里相逢了。 “你现在想要什么?”他仰着脸注视萧玉融。 萧玉融却摇头,“我想要的得不到。” 易厌捧着萧玉融的脸,注视着她的眼睛,轻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照熙五年。”萧玉融回答。 易厌的神情凝滞了片刻,史册上写的,萧玉融死的那年,是照熙六年,是荣昌元年。 错问今夕是何年。 他所说出口的问题,未言的那些情愫,都尚且词不达意。 还有一年,历史会改变吗? 萧玉融呢?她的未来是怎么样的? 他们之间注定没有结果,又该何去何从,又为什么要相遇? 他要回到几千年之后,因为他生来就是那里的人。 因为有趣,因为任务来到这里,他的时间…… 他的时间快要到了。 “那就转移一下注意力,想要试试吗?”易厌将萧玉融的手带到自己的领口,“现在我是你的,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如此认真地说道:“发泄、利用、破坏……都可以。” 萧玉融的手僵硬在那里。 “我不会安慰人,小公主。”易厌吻上萧玉融的眼睑,“至少现在,我想让你开心些。” 他主动引导着萧玉融完成这一切。 亢奋、热烈、勃然……永远热血沸腾,永远贪得无厌。 这像是野兽的撕扯般,到最后好像只剩下了些最原始的东西。 柳腰款摆,露滴牡丹。 易厌将萧玉融用力地揽在怀里,那种力度险些叫萧玉融窒息。 她大汗淋漓地喘着气。 易厌摸到她眼角的时候,分不清那是泪水还是汗水。 “我不能发誓什么永远追随你,永远为你所用。”易厌说,“我想我迟早有一天会回去,那里才属于我。” 萧玉融没有说话。 她越过易厌的肩膀望向某个地方,“无所谓的,反正我已经慢慢不再相信永远了。” “花会枯萎,树会凋零,连陪伴了很久的人也会离开。”萧玉融轻轻偏了一下头,含着泪光笑了一下,“我好像都快要放弃了,好像都在等待失败了。” 易厌宁愿萧玉融相信永远,可他不能给萧玉融做不到的承诺。 “别放弃啊,这样可不像你。”他的掌心贴上了萧玉融的脸颊。 萧玉融闭了闭眼,“我知道,要做的事情有很多,我没有时间了。” 易厌也没有多说什么,他勾住了萧玉融的小指,“但你现在想要什么,可以尽情吩咐我,我还是你的幕僚。” “云水盐矿那里,你带兵过去驻扎。”萧玉融攥紧了他的手。 “你这是抗旨不遵。”易厌略微浮夸地张大嘴巴。 萧玉融“哈”了一声,她靠倒在床边。 她一挑眉梢,“圣旨什么时候抗过我?” * 柳品珏有不少学生,天潢贵胄,也不是没有。 萧玉融只是其一。 又是一场梦。 柳品珏不是多梦之人,而有关于萧玉融的梦,总会带有异样色彩和温暖。 这种东西会蚕食清醒。 如果他想要成大业,最好舍弃这些。 就算他不舍弃,他走的这条道路,到头来还是会舍弃。 梦里他和萧玉融的斗争总是两败俱伤或同归于尽。 萧玉融很恨他,不惜一切代价要杀他。 如果他们双双使出致命手段,同归于尽。他们的死亡会给楚乐带来极大的动荡,陷入短暂的混乱之中。 但新的力量随后就会崛起,重新稳定了局势。 好像没有谁缺不了谁,天下缺谁都一样。 可这回不一样,这回的梦里,萧玉融的面容已经模糊不清了,但依稀却还是笑着的模样。 “先生。”她盈盈笑着。 发着光的她和周遭,折射出瑰丽的色彩。 柳品珏只是沉默地看着梦里的她。 她扑进花林里笑,很熟悉,却也很陌生。 混乱、迷失、疏离、怀旧、无能感充斥了这个梦。 似梦中云,云外雪,雪中春。 梦醒之后,天还未明,柳品珏下床点燃了油灯。 明月来得姗姗,仿佛好梦未醒。 “阿北。”柳品珏喊道。 阿北犹如一只夜枭般落在柳品珏面前,“主君。” 柳品珏捏了捏眉心,“玉京的消息呢?” “一切如旧。”阿北木木地站在原地,“只是盐矿还是交给她了,但萧玉歇不让她派兵。” “她不会听的。”柳品珏的语气笃定。 阿北犹豫了一下,“她跟萧玉歇吵架了,还把杨威砍了。吞了杨家的兵,但是她好像不开心,最近又病了。” 柳品珏沉默。 又病了,从小萧玉融就体弱多病的。 这些在萧玉融年幼时更甚,柳品珏教她,她有不少时间都待在太傅府里。 隔三岔五萧玉融都要病一场,幼时更是时常病如山倒,多次命悬一线。 每当这时候,宫中府中,祈福拜佛,点灯熬油,太医名医能围着屋子绕三圈。 柳品珏都不知道说萧玉融命大还是命薄,但萧玉融还真每回都熬过来了。 那些金贵的汤药灌下去,日日喝,月月喝,年年喝。 就为了给萧玉融找那些名贵药材,上上下下都没少费心思。 病去如抽丝,熬过来了萧玉融养病也是病殃殃的,课也不能停。 柳品珏只能给萧玉融专门安排课,因材施教,言传身教,到了萧玉融身上柳品珏是最下心思的。 萧玉融的性命轻得犹如一片柔软的鸿毛,死亡的微风轻轻一吹就会动摇。 但她的性命也如同泰山,但凡有点动荡都会牵连到整个楚乐。 长大了以后萧玉融身体才算比起小时候好了些,可如今却似乎又开始每况愈下,一年不如一年。 柳品珏想起那些话。 不辞青山,相随与共。 疼吗? 他跟萧玉融在生死一线时没有丢下对方,想要彼此活着,却在针锋相对的时候要对方死。 那时候萧玉融其实就该丢下他走,或者趁机杀了他就算了。 偏偏萧玉融让他活下来了,救他了帮他了。 柳品珏不清楚他逃亡允州的时候,萧玉融是想要他活着,还是想要他死。 但他的的确确活下来了。 那个离开玉京的时刻,他在想什么呢? 是怨恨背叛的允州,是欢畅离开的玉京樊笼,还是可惜告别的爱徒? 柳品珏连夜似龙驹奔逃往允州时,是真的英雄末路。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 夜奔允州是他柔肠百结、忍无可忍后的绝命一博。但也他回首望向过往的功名利禄后,暗自下定的决心。 他心中所想的从未变过,他的目标很明确,他要这天下江山,立万世功名被后世传说,创盛世家园供民生安乐。 柳品珏本以为天要亡他,他该死在那一程,可那一程又有萧玉融。 柳暗花明。 长夜漫漫,前路未知,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但柳品珏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 什么家族?什么亲缘?什么礼教?什么大义?什么爱恨? 他该为自己而活。 苍鹰解扣,鸟脱樊笼。 只要活下来,他必然叫天地变换。 这一去,博得个斗转天回,须教他海沸山摇。 而他所有豁然开朗的畅快里,萧玉融是唯一的不定数,是唯一的迷雾和犹疑。 他还是不知道该拿萧玉融怎么办。 “血燕……”柳品珏睁开眼睛,近乎空洞地望着摇曳的灯火。 阿北等待着他的后续。 柳品珏说:“叫王伏宣炖好了给她送去吧。” 阿北不会问为什么,无论柳品珏说什么,他都会去做。 但现在他的脸上有罕见的疑惑。 “想问什么就问。”柳品珏平淡道。 “为什么不主动送去?就算不能用自己的名义,为什么选了王伏宣?不是李尧止?”阿北问。 柳品珏道:“无缘无故送人贵重物品,他会,李尧止不会。李尧止做事从一而终,送了岂不是让人怀疑?” 他对自己几个徒弟大致的性子都很了解,“要是委托李尧止,李尧止保准把事情如实托出告诉她。王伏宣不会,他那性子,打断他腿都说不出口。” 主君说得对,主君都是对的。阿北转身去执行命令。 但他还是不懂,主君明明在意,为什么还是不表露? 难道互相在意并且互相伤害才是真的? 阿北仅仅是脚步迟疑了片刻,柳品珏的声音便打破了沉寂:“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柳品珏心中所想,阿北从未真正知晓,但他只是信任柳品珏。 所以阿北实话实说:“在想她,想她会不会懂主君。” 柳品珏缓缓转身,微笑是惯有的深沉与难以捉摸,“这世间有几人懂我?也无需有人懂我。” 他一路走来见过太多的尔虞我诈,而他要走的路本就是孤家寡人。 很多事情到头来都微不足道,他不必耿耿于怀。 “但她……”柳品珏迟疑了一瞬,“或许懂。” 毕竟他们本就是同类人。 血燕窝确实送到了萧玉融的手里。 听着翠翠说是淮陵侯送来的,萧玉融却是怎么都觉得奇怪。 看着,喝着,都像是柳品珏送的。 但是柳品珏应该也不会送才对啊。 比起柳品珏,萧玉融更相信是王伏宣送的。 “放那吧,我一会再喝。”萧玉融说道。 翠翠将小盅放在书桌边上,悄无声息地退下。 萧玉融最近很忙,不管是霍氏的事情还是崔氏的事情都是。 她叫人送了旨意去崟洲,让崔辞宁进京。 她想都不用想,都觉得崔辞宁会气得要死,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不过她之所以留下崔老将军,不让人离开玉京,就是为了这一刻,这也差不多等于留了个人质。 她得确保崔辞宁不会反,她不能在柳品珏蠢蠢欲动的情况下,再让崔氏掀了反旗。 只是崔辞宁的反应跟萧玉融想象中的,还是有些出路的。 在信使来前,崔辞宁已经梦见很久萧玉融了。 崔辞安或许是看出他这是因情所困,虽然说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也心疼弟弟的日渐消沉与沉默。 曾经那个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似乎已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崔辞宁变得沉稳可靠,但也沉默寡言。 “你到底怎么想的?如果你真喜欢,你就去玉京找她。如果你不喜欢,或者想要放弃了,那你就忘记好了。”崔辞安谆谆善诱。 “你到底在说什么?”崔辞宁瞥了一眼崔辞安。 崔辞安见他死不承认,严肃了表情,“你少在大哥这里装,骗得了别人骗得了我吗?小六天天在那里狼哭鬼嚎要去玉京跟公主玩,你回回都是劈头盖脸一顿训斥。” “你在怕什么?若是问心无愧,你又何须如此?”崔辞安一针见血,“玉京到底有谁啊?你就如此忌讳,除了昭阳***,我是一个都想不出来。” 崔辞宁张了张嘴,却好像无力反驳。 第87章 惊鸿一面 “而且从小到大,你接触过的也就昭阳***吧?是不是你见到的人太少了?要不要我再去找几个,你试试看感觉?”崔辞安开始思考另辟蹊径,剑走偏锋。 “你疯了吗?我不要!”崔辞宁的脸色阴沉下来。 “也是,见了那样的人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了。”崔辞安还在分析。 萧玉融像是楚乐盛世的象征,她有她独有的美丽。 毕竟他也曾有幸,见过那牡丹花一面。 惊鸿一面。 崔辞安都为那样的美貌而动容,别提那样直观感受过的崔辞宁了。 那年墙头马上遥相顾,两两相望,玉兰花和萧玉融的笑靥,成为了崔辞宁心目之中不灭的记忆。 一见知君即断肠。 “那怎么办?我就跟你说,当时让你去道个歉,你也不去,你到底跟人家发生什么了?吵架了闹掰了?”崔辞安问。 崔辞宁疲惫且烦躁地别过了脸,“哥,你别说了行吗?我跟她已经没可能了。” 崔辞安一见他那样就一打气不过来,“那你在这里成日里垂头丧气什么?装那些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文人?” “我就问你一句,你到底喜不喜欢人家?”崔辞安步步紧逼地问道。 崔辞宁张了张嘴,神色几经变化,最终咬定:“不喜欢。” “你还不喜欢人家?”崔辞安见他都到这份上了还不松口,更气了,“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种执拗性子?你不喜欢人家当时还追着人家跑?” “你要是真不喜欢她,你至于去摘最高枝头的花讨她开心吗?你会为了她跑几里地去买点心吗?你还会因为她而推迟会军吗?”他一串话又快又密。 “我……”崔辞宁脸色白了白,勉强撑起一个笑,“我只是看她漂亮……” 崔辞安根本不听崔辞宁胡扯:“刚开始你或许是看她漂亮,后面呢?就单纯是因为她漂亮?要只是因为这个,你会如此非她不可吗?漂亮的人何其多,你见了她早该忘了,为什么要为她做那么多?” “你敢说你没爱过她吗?”崔辞安质问。 “我、哈……怎么会爱她?怎么能爱上她……”崔辞宁扯着嘴角,语调都变了声,说到后头哑了声。 他要怎么样爱上一个隔着血海深仇的人? 可是他跟萧玉融直接到底是爱恨两难。 他不能爱萧玉融,萧玉融也不会爱他。 他明明嘴上笑,但眼里比哭还不堪,边笑边流了眼泪。 被说破了心理防线,他还要怎么自欺欺人。 每个午夜梦回时他望向自己的双手,满掌血腥。 崔辞宁都分不清楚这到底是谁的血了,是家人的?是敌人的? 是萧玉融的?还是他自己的? 不重要了,都已经不重要了。 毕竟连爱与恨,他都已经分不清了。 “辞宁。”崔辞安看着弟弟这个模样,“父亲在京那么久,十有八九是被留下来了。既然帝王猜忌,同皇族联姻也是一个出路。” 他叹道:“既然有情,也正好。” “没那么简单的,没有那么简单,大哥。”崔辞宁摇了摇头。 不单单是局势,他跟萧玉融之间还隔着太多不明所以的情感,还有前世。 崔辞宁自嘲般笑了一下:“在什么都没有浮出水面的时候,我就向当今的陛下表示过此意要求娶她。当时她的父兄都属意于李尧止,如今更不会认为我是良配。” “无论怎样,我同她之间也不再有退路了。”他闭了闭眼。 崔辞安根本不懂自己这个弟弟,明明放在眼前的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为什么不愿意迈出第一步? 明明之间也没有太多深仇大怨,明明该是少男少女情窦初开的明媚欢爱,为什么整得如此爱恨交错? 从何而来的恨,又是如何复杂的爱? 崔辞宁不可能这件事情告诉崔辞安,而崔辞安也不会明白。 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为什么崔辞宁明明有翻山越岭的孤勇,却自欺欺人山海不可平。 但是崔辞宁自己有自己的主意。 崔辞宁眼底闪烁着某种破碎的光芒,他深吸了一口气:“哥,别问了,也别再管这事了。” 太多东西都在泪光里潦草了。 “好,父帅那里,我另外想想办法吧。”崔辞安看着崔辞宁疲惫荒凉的眉眼,也再说不出什么来了。 崔辞宁回到房里。 应该是希望自己弟弟心情好些,崔辞安得了一箩筐珍贵的南方樱桃,分了一些给家人们,自己一点都没留,全叫人送到了崔辞宁这里。 形状颇似桃,而圆又如璎珠。 这样昂贵的果子可不多见。 崔辞宁拣起一颗樱桃,看着鲜甜,但是他见过更好的。 崔辞宁想起萧玉融,萧玉融喜爱鲜美的果子,但凡有什么新上贡的水果,萧玉融总能拿到最新一茬。 崔辞宁在玉京的时候,偶尔会不适应南边的奢靡生活。 虽然都是氏族,但是身为将门的崔氏比起别的世家少了严苛和礼教,多了温馨和随意。 在崔辞宁的记忆里,舅舅总是骂父亲是丢了颜面的穷小子,在他年幼时也时常领着他和母亲回母族。 家里族里都没有那么多的规矩,他们更喜欢随性地围在篝火前吃着野味,喝着烈酒,笑哈哈地漫无边际说些趣事。 这才有一家人的意思。 玉京富贵迷人眼,有些傲慢的世家子弟还会暗讽几句崔辞宁的格格不入,说整个楚乐的文明都只有南部才有。 但崔辞宁觉得,这么多年以来他也该适应了。 他去萧玉融府上做客的时候,那才是哪哪儿都不适应。 园子里是名贵的花木,门前是金玉珠帘,坐榻上是极软的绣墩,仆役们个个一等一的讲规矩。 软垫软和得简直让人如坐针毡,崔辞宁在萧玉融面前还能自在,可此时萧玉融还有别的客人,开了个小宴。 那些世家子弟面前,崔辞宁多少坐立难安。 浆石榴随糕作节,腊樱桃与酪同时。 鲜樱桃作为春末夏初最先成熟的水果之一,初春第一果,百果第一枝。 身价之高,切将稀取贵,羞与众同荣。 送上来的瓜果新鲜得还带有冷气,挂着水珠,似乎是从冰窖里拿出来的。 “樱桃还是公主这里的好吃啊。”王婉茹吃着樱桃夸奖。 王伏宣笑了一声,性格使然,他不管说什么都带些嘲讽的意味。 “我们公主这里齐聚楚乐大半宝物,什么美酒珍馐都在这里了。”他缓缓道,“就连樱桃都是最好最新的一茬,能不好吃吗?” 公孙钤只顾着享受美酒珍馐,玉殊端坐在那里动也没动。 李尧止笑:“螃蟹来了。” 崔辞宁坐在那里,格格不入,坐立难安。 他知道萧玉融身边的朋友都不喜欢他。 他开螃蟹的动作笨拙了些,会招来王婉茹的嘲笑。 王伏宣会不冷不热说上两句,而李尧止则是笑吟吟地解围。 螃蟹蒸煮熟了端上桌,和温好的酒一块,热气腾腾。 “螃蟹温酒,快活人间。”公孙钤赞叹,“不是螃蟹肥美的季节,这螃蟹还鲜甜呢。” “吃人嘴软,翠翠,去取纸笔让我们公孙大文人写文章来。”萧玉融笑着打趣。 “这难道不是休假吗?还要我写文章?”公孙钤苦了脸。 玉殊倒了一杯酒,“你就写吧,早写晚写,都是得写的。主子随叫,我们随到。” 白银制的蟹八件工艺精巧,刮具形似宝剑,盛蟹肉用的荷叶盘,盘底下有雕龙,光泽莹润。 崔辞宁不常吃蟹,用蟹八件的手法比起周围一群人生疏许多,用圆头剪刀逐一剪下大螯和蟹脚,才刚拿腰圆锤敲打蟹壳四周呢。 一下就把蟹壳敲碎了,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少将军,我们这可是文吃,你怎么整得像是武吃?”王婉茹已经在用长柄斧劈背壳和肚脐,被这动静引得发笑。 她模样俏丽,说这话的时候也像是女儿家的俏皮话,不足以惹人生厌。 文吃吃风雅,武吃吃畅快。 王伏宣慢条斯理地拿钎剔出蟹肉,“少将军自然是武吃了,不然怎么会上来就敲碎蟹壳?” 旁边的公孙钤动作娴熟,一件件工具轮番交替使用,随后抑扬顿挫地赞颂两句,擦擦手捏着笔写上两句,边写边吃。 文人食客,趣味横生。 崔辞宁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说什么。 他不能在这种场合下突然翻脸,那样会显得他很不识抬举,损了崔氏的颜面,也会愈发跟萧玉融身边的朋友交恶。 即使他感到不适,也不擅长争执这口舌之辩。 “行了,吃个蟹还堵不上你们王氏的嘴呢。”上头的萧玉融懒散地笑道。 柳腰盈盈,青丝如瀑,酒水浸染着朱唇,顺着下颌流淌,没入隐秘的地带,活色生香。艳压晓霞,丽胜百花。 王婉茹吐了吐舌头,不再说什么了。 而王伏宣不紧不慢地夹取雪白鲜嫩的蟹肉放进嘴里,“王氏是饕餮,怎么填得饱肚子?” “南蟹北羊,崟洲在北境,少将军不太熟悉如何开螃蟹也是正常的。来日我等若是前去崟洲,不太熟悉风俗闹了笑话,少将军可得多多帮衬才是。”李尧止微笑着搁下了手里的蟹八件。 他面前的荷叶盘里盛着他刚刚剥好的蟹肉,还有金黄油亮的蟹黄和乳白胶粘的蟹膏,取了蘸料,完好地摆着。 身边的仆从按照李尧止的示意,将盛着蟹肉的荷叶盘呈到萧玉融面前。 “公主府有这么多仆役,却还偏偏要我们公子亲力亲为来剥蟹,真是为难了公子这双金贵的手。”王伏宣略有讽刺地弯起唇角。 萧玉融夹了蟹肉放进嘴里,果然风味无穷。 “还是绍兖体贴啊,哪里像是师兄呢?”她道。 李尧止笑道:“能为殿下效劳,是绍兖之幸事,谈何为难。” 王伏宣眸色暗沉,“难怪我们玉融公主最喜欢你呢,还是你会说话啊,师弟。” 而崔辞宁,自始至终都像个局外人。 他好像永远都融不入萧玉融的生活。 也是,他跟萧玉融从一开始就隔了太多的东西。 本就不是一路人,又何必硬要走同一条路。 崔辞宁闭了闭眼,“把樱桃送回去吧,再送点给小六去。” “是。”送来樱桃的仆从见崔辞宁确实脸色不太好看,扛起箩筐走了出去。 那人前脚才走,后脚就又有人上来请崔辞宁去议事厅。 这才多久又出事了? 担心是出了什么大事,崔辞宁步履匆匆赶到了议事厅。 议事厅中气氛沉默,崔辞宁突然间有种不祥的预感。 来使传达了萧玉融的意思。 这无异于坦白告诉崔氏,崔老将军就是被客客气气地扣押下来了,现在就是要崔辞宁赶赴玉京才有的商量。 “欺人太甚!” “这……此事不宜动兵啊,北国那边可都虎视眈眈啊。” “你是什么意思?难道放任老将军被囚,少将军前去送死吗?” “我可没这么说,你少血口喷人了!” “此时前去玉京,跟送死无异!奉旨入宫,必定会因为功高盖主而被暗中除去。在崟洲还可安然无恙,去了玉京,若是他们需要松手,必死无疑!” “是啊,还是留在崟洲吧?老将军那里,我们另想办法。” “昭阳***先前对崔氏挺友好的,皇族也不一定对崔氏……” “难道要用整个崔氏的来日去赌他们萧氏的真心吗?” 场面愈发激烈起来。 崔辞宁闭上了眼睛,攥紧拳头,许久之后才睁开。 崔辞宁沉默之后,“她囚禁了我的父亲,还想要我去逢迎她?” 使节点了点头,既然过来了,他就已经抱着必死无疑的决心了。 崔氏可以斩了他,但他的任务是叫崔辞宁回京。 他犹豫着说道:“这是皇族的命令,将军,如果你拒绝……” “我不会拒绝。”崔辞宁缺斩钉截铁地说道,“公主召我回京,那我就回京。” 所有人都愣住了,没有人想到崔辞宁居然还答应。 “但我不会只身一人。”崔辞宁说道。 他站了起来走出营帐,面向远山,“传令崔家军。” 第88章 赏花人 霍氏作为当今圣上和***的母族,向来风头无二。 不过最近却有了改天换日的架势。 先是霍氏在朝的子弟但凡是作风做官有问题的都接连被查出来被贬,再是连带着霍侯也一并被陛下训斥了。 之后发生的事情更是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先是有流言蜚语传出,说小霍侯并非是老霍侯亲子,只是被过继的霍氏旁系孩子。 这一下可就引起了轩然大波,霍氏内部动荡,庙宇之上更是有人说要褫夺霍照爵位。 正是满城风雨的时候,霍氏又有族人被查出来意图谋反。 当夜昭阳***就领着扶阳卫围了霍府。 声势浩大的,玉京里里外外都知道了,不少人暗中观察这舅甥反目的一幕。 “哎呦,真是大水淹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 “小霍侯到底是一路为他们保驾护航过来的,不然哪来的当今圣上和昭阳镇国***,这萧氏兄妹果然是薄情又狠心。” “不过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六亲不认啊!自己亲舅舅都能抓。” “哪儿的什么亲舅舅,不早说了吗?人家是被过继的旁支,可不是什么老霍侯亲子,霍皇后亲弟弟,陛下和***的亲舅舅。真算起来也只是个远得不行的表哥。” 帝王规格的驷马之乘窗牖严密,闲杂人等无法窥视,由一群扶阳卫簇拥的马车绘着朱雀金纹。 车前的秀丽女官,绿袍蓝衬,看装束堪比大家闺秀。 她自始至终神情冷静,对眼前情景一律见怪不怪。 车停下,她才掀开道帘子,毕恭毕敬地伸出手扶里面的人,“公主。” 众人只看到一道倩影从眼前极快地掠过。 裙拖六幅湘江水,鬓耸巫山一段云。 昭阳***,果真是光艳动天下。 随后跟着从车厢里出来的是穿了香妃色衣裳的女子,姿容俏丽,气度不凡。 她紧随着萧玉融身后,一并跟进了霍府。 那些声音安静了片刻,待到萧玉融的身影被黑夜覆盖之后,再次混杂在一起。 “***果然美貌,跟在她身后的是……王家的三小姐?” “王婉茹在公主府都做了多久的女官了,你现在才知道?我看这回霍氏的事情,王家也有插手吧。” “合着外人欺负自家人,我们这昭阳公主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狠心。” “哪家皇帝能纵容外戚呢?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不也是他们萧家人的传统了吗?” “也是,瞧瞧那公孙照,兢兢业业给人家守了那么久的业,到头来不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公孙钤也真是心狠,亲弟弟都被幽禁了,还能无动于衷跟着***办事呢。” “崔氏不是奉旨进京了吗?崔辞宁也还是真敢来。” “到时候战功赫赫的将军死在荒无人烟的郊外,传言却可能是解甲归田,这可不就是我们***的手段吗?” “崔辞宁带着崔家军来的,到时候怎么样还真不好说。” “我们这陛下一登基,***一上位,楚乐可谓是天地变化,翻天覆地。” “唉,总之就多做准备吧。皇帝怎么换,我们家族又是无关。” 外头议论纷纷,里头萧玉融登堂入室。 走过无比熟悉的道路,扶阳卫只擒了有谋反证据的人,缉拿相关之人后,并没有动霍府的一草一木。 这些天扶阳卫还盯着军营的霍家军,但是他们并无异动。 萧玉融默然地推开霍照书房的门,所有人都留在了外面。 合上门,里头又只有他们二人了。 萧玉融对视上霍照微红的眼睛,沉默片刻,“舅舅。” “事到如今你还喊我一声舅舅呢。”霍照自嘲般笑了笑,“关于我并非父亲亲子的消息,也是你让扶阳卫散播出去的吧?” “……是。”萧玉融在静默之后承认。 “哈哈哈哈哈!”霍照笑出了声,笑出了眼泪,然后深吸一口气,“你想杀我?” 萧玉融摇头,“舅舅,我没想杀你,我只是起了疑心。” 她望着霍照,“我亦是真心待你,只是存有戒备。你手握霍氏兵权,叫我如何全心相托?” “怀疑我?!”霍照高声重复了一遍。 他双目赤红,“我霍照一生被骂奸佞被骂虎狼,却从未想过要害你!” “我明白你的猜忌,你的顾虑,我能理解你!我痛心为什么我们渐行渐远渐无书,但是我能懂你的不易!”他飞快且激烈地说道。 他指着自己近乎颤抖,“所以我才三番五次请战!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可以为你而战,绝无私心!” “你不信我。”霍照哀切地说出这个事实,问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霍照紧盯着萧玉融的眼睛问:“是从我讨伐谢氏无功而返,你没见我那一次?还是我宣城断后,敌军仍然追上你那一次?”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信任我了?”他边哭边笑着,捂住眼睛,“明明年幼时,你只信我。” 萧玉融木然地垂下眼眸,在可怕的寂静之中,在霍照悲恸的诘问之中。 她戚然地笑了一下:“年幼时我什么都没有,可我现在,都有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霍照用手背覆盖住眼睛,从喉咙里溢出悲哀的笑声,“所以,到头来轮到我被鸟尽弓藏。” 霍照自己都觉得可笑,“我居然会败给奸佞一世中的一点忠心。” 他何尝不知道萧玉融身边的那些幕僚都不喜欢他,因为但凡权力登峰造极,他都是那个先除之而后快的外戚。 可他总想着,他是不会反的,他要做的只是守护萧玉融,保护霍氏和老霍侯的血脉。 慢慢来好了,终有一日,萧玉融身边的人都会接纳他的。 这一日还没有来,他亲手照料的孩子就先带兵来了。 “你身边的人无数次进言我权势滔天,我也无数次想过议和。我知道他们都不喜欢我,因为我是权佞,有我在,你就不能高枕无忧。”霍照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气力,扶着卓沿屈了身子。 他笑得似乎都快要没气了,泪水从眼角滑落,“我还以为来日方长,终有一日会好的。” “我没想过是你,哪怕是你兄长动手,也比你亲自来好。你怎么如此狠心?”霍照尾音都在发抖。 他猛地上前一步,拽住萧玉融的手按在刀鞘上,“那你动手吧。” “我没想杀你,舅舅。”萧玉融望着霍照似乎走投无路的眼睛,想要抽回自己同样颤抖的手。 “杀了我!你杀了我!”霍照却依然没有松手,反而直接抽出了匕首来往自己心口捅,“与其这样,你还不如杀了我!” 萧玉融用力抽回了匕首,慌乱地推开了霍照,“霍照!你疯了吗?!” 霍照似乎没有用什么力,任由自己撞上了身后的桌子,颓然跌在地上,凄然掩面大笑。 “事到如今,还留我一命做什么?倒还不如杀了我。”他已然心存死志,不再有什么留恋。 “我说了,我没打算杀你,舅舅。只要打压霍家就够了,所以才是我来动手,因为我留有旧情。”萧玉融用力按住自己发抖的那只手。 她勉强镇定下来,深吸一口气,“换作皇兄来,可就不只是这样了。你也依旧是小霍侯,是我舅舅,这一点不会改。” “那我合该感谢你。”霍照也不知道是在嘲笑谁。 萧玉融道:“你抛弃了我。” “我生病的那时候求你别走的,但你还是出征了。三年,三年你都没回来,回来的只有一封信。”她说。 萧玉融自嘲般笑了笑,“那三年你在想什么,两次遣调途经玉京,你都没有停下。二过家门而不入?你的副官都回来了,你还没回来。” 她微蹙着眉,像是在责怪,仿佛是怨恨,但语气却又很平静。 或许是太疲惫了,她只是叹气:“我需要你的时候,你依旧能抛下我,跟从前一样。” “抛弃?我是放过了你,你只是个孩子。”霍照惨淡地笑着。 他用手遮挡住眼睛,“你要我怎么面对你?你要我怎么面对自己一手照料的孩子?你要我怎么面对父亲和长姊?又让我怎么面对礼教与世俗,面对自己这点见不得人的肮脏心思?” 萧玉融单膝跪在坐在地上的霍照面前,与霍照平视。 “你一直都知道,玉儿,只是你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霍照说,“可我不能这样,我得为所有事情负责。” “离开你,是我能做到的最大限度了。”他说道。 “我不需要这些。”萧玉融伸出手,她摘下霍照遮着自己眼睛的手,“我要你的支持。” “那些臣子,那些文人墨客口诛笔伐说我祸国殃民,是荡妇,是妖女,是每一个不该跟他们平起平坐的影子。”她轻声说道。 霍照与她对视。 萧玉融说:“我不在乎什么礼教,什么世俗,你陪着我就好,我只要你支持我。” 霍照哑声问:“当初我说如果我不是你舅舅就好了,你不是希望我继续以这个身份下去吗?” “那时候我没有力量,需要依靠你,攀援你。现在我有了,我可以自己决定了。”萧玉融抬手摸了一下霍照发烫的眼睑,“你还是我舅舅,但你不必再被这个身份束缚了。” 她在静谧的夜色里轻声说着话,眉若黛染,唇若朱寒。 萧玉融眼眸淡漠,犹如月色般清冷飘渺,从她身上流淌出死寂的歇斯底里。 “做你想做的事情吧。”萧玉融站了起来,背过身,“无论你还在不在意我,爱不爱我。” 她缓慢地推开门走了出去,“你可以选择来杀我,来报复我们,舅舅,我不在意这些。” 走进了黑夜里,萧玉融仰起头望向天空。 终于长舒的那口气就这样消散在无尽的夜空里,她感谢这样的一天过去了,结束了。 明月已经被乌云遮蔽,夜幕之中无月无星。 今夜……无光。 一件披风落在了萧玉融的肩膀上。 “您倒是注意自个儿的玉体呐,身边也不带个体己人在,倒是叫我来劳神费心了。”王婉茹笑盈盈地从身后把披风罩在萧玉融的肩上。 她又绕回萧玉融面前,把系带系好了,打趣:“我们公子在哪儿呢?侍君又在哪里?我三哥也不知道这时候来献殷勤,还得是我啊。” “这要是叫外头那些虎视眈眈的裙下臣知道了,还不得生吞活剥了我?到那时,公主可得为我做主啊。”王婉茹整理好萧玉融的衣襟,嬉笑道。 有夜里微凉的风吹拂过鬓边,奔腾而过。 王婉茹望向萧玉融,萧玉融没有笑。 于是王婉茹也不再笑了。 她的声音轻了下来:“你最近心情不好,你很不高兴。”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说这些,因为我不能让你停下来,我得继续把你往这个权力的漩涡里推。”王婉茹说道。 “你是我的靠山和依托,为了家族和我自己,我还是得让你继续下去。”她的目光望向了霍府的花丛,“可我还是心疼你。” 前不久她见到萧玉融孤坐在栏杆边,晚风拂槛露华浓。 那时候已经是夜半三更了,她是因为公务才晚了,可萧玉融又是为了什么。 萧玉融一个人在那里看着花未眠。 王婉茹不知道那时候的萧玉融在想什么,只是她自己想到了曾经。 曾经萧玉融笑靥如花的时刻,那年王氏春日宴,所有人都在的时候。 他们也曾并肩一同赏花。 只是如今故人不共玉京东。 “你知道吗?我看你坐在那里,一个人看花的时候……”王婉茹嗓音沙哑地说着,“我都想要为你哭了。” 说到这里,她突然间哽咽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我突然……很想很想你。” 她想念那个鲜衣怒马少年时的萧玉融。 “渐行渐远渐无书。”萧玉融终于笑了一下,“一朝回首,满目皆是故人冢。” 又走到了这一步。 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 第89章 烂账 王婉茹总算是忍不住别过脸哭了。 做人真没意思,既想要这个,又想要那个,怎么样都不会高兴。 她是,萧玉融也是,天下人都是。 她都想替萧玉融哭。 “我都这样了,你却只知道哭。”萧玉融伸出手擦拭王婉茹的眼泪。 “主子。”扶阳卫走近。 王婉茹慌忙侧过身用袖子摸了两下脸,擦干净泪水。 萧玉融平静地问:“怎么?” 扶阳卫道:“崔辞宁领崔家军到了郊外,预计明日进京。” “好。”萧玉融闭上了眼睛。 崔辞宁的确带着崔家军驻扎在郊外。 他身上的战袍被夜露侵染,湿润了衣角。 隔着万家灯火遥望向灯火最密集的某一处,凛冽的风似乎割破了他的眼角,这一刻心脏鼓动的疼痛,胜过了寒冷故都的温存。 他该怎么面对萧玉融呢? 崔辞宁想。 “在想她?”崔辞安走近了问。 崔辞安本应该留守崟洲的,但是崔辞宁成日里浑浑噩噩的,他实在放心不下。 所以他将崟洲和族中的事物都暂且交给了三叔,自己跟着崔辞宁一起回京。 崔辞宁没有回答。 “你若是真的放不下,不妨就今夜去问一问。怎么样?若是不敢,我陪你去。”崔辞安说。 崔辞宁还是沉默。 崔辞安只当他默认了,只要是有关于萧玉融的事情,他都这样拧巴。 公主府没那么好潜入,不仅仅是机关,光是守卫都一堆。 里三圈外三圈,巡视的扶阳卫将昭阳***府保护得跟铁桶一样。 哪怕是就崔家兄弟两个人,也被发现了。 玉殊本来想直接把人砍了的,犹豫了一下还是先禀报了萧玉融。 萧玉融还没睡,她坐在窗边看院子里的花。 听完玉殊的汇报,她沉默了片刻,“……不必去管,当没看见吧,随便他们。” “是。”玉殊再度隐匿于黑暗之中。 崔辞宁和自家大哥摸到萧玉融那里的时候,萧玉融依然一动不动地孤坐在床畔,沉默地望着院子里的花。 萧玉融就一个人,似乎已经在那里坐了许久了。 眼神仿佛有些木然,脸色苍白,夜风吹过,她用帕子捂着嘴咳嗽了两声。 崔辞宁瞥到手帕上的一抹暗红。 他听说萧玉融的老师离京了,父皇和三哥死了,四哥流放了,还跟大哥吵了架。 今夜里还跟舅舅也反了目。 他记得行军的时候,萧玉融跟他说过,霍照又惯着自己又教自己立身之本,是很重要的人。 那么多打击,那么多挫折,而且萧玉融又病了。 崔辞宁站在萧玉融的角度,都觉得萧玉融委屈。 萧玉融真的让他很伤心。 萧玉融过得好,他才能顺理成章地恨萧玉融。 可萧玉融过得不好,他都不知道是该恨萧玉融,还是可怜萧玉融。 “咳咳咳咳咳!”萧玉融扶着窗棱咳嗽,狻猊香炉中浓郁的香气熏得她头疼。 崔辞宁上前熄灭了香。 这一套动作下来,萧玉融愣了愣,崔辞宁自己也愣住了。 跟崔辞宁四目相对,萧玉融又看向了后面的崔辞安。 崔辞安也没想到崔辞宁直接就上去了,朝着萧玉融尴尬地笑了笑。 理论上明天就见面了,但是偏偏今日夜闯公主府,怎么看他们崔氏不是居心不轨就是脑子有病。 但是主意是自己提的,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哈哈,你们聊,我在外边等着。”崔辞安讪笑着退了几步。 崔辞宁沉默片刻,进了殿内。 “夜闯昭阳府,你们崔氏到底是怎么想的?”萧玉融叹息。 崔辞宁却问:“不是说了,死生不复相见的吗?” 萧玉融顿了顿。 崔辞宁继续追问:“不是说了,我回我的崟洲,你回你的玉京吗?” “为什么要见我?为什么指名要见我?”他哑声问。 萧玉融闭了闭眼,“为了楚乐大业,为了萧氏天下。” “哈——”崔辞宁笑出了声。 果然,还是为了这些。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这回呢?你又想要什么?” “北国虎视眈眈,柳氏狼子野心,崔氏不能再出问题了。”萧玉融说。 “照你这么说来,我还不如投靠柳氏来得痛快。”崔辞宁嗤笑。 萧玉融安静地看着他,“那不就重蹈覆辙了吗?跟前世那样,不会是你想要的。” “前世?”崔辞宁复述了一遍,笑了,“我突然想起来,我之前还想着,带你回崟洲,跟你去玉京。” 他红着眼眶,“我说,待到此战结束了,有机会你定要来崟洲瞧瞧。” “你说——”他模仿着萧玉融的语调,惟妙惟肖地说道,“既然崟洲的酒那么好,到时候可得请我喝。风光若此人不醉,岂不是辜负好时光?” 萧玉融沉默地望着他。 崔辞宁把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我说,那是自然,你跟我回崟洲,你想喝多少我请你喝多少。” “难怪李尧止跟我说,长痛不如短痛。”崔辞宁哑声笑。 他能够清晰地回忆起,这几年在每个夜晚都折腾得他死去活来的话,“我跟你说我想回家,问你要怎么样才能变成曾经那样。” “是你告诉我,往事暗沉不可追,来日之路漫漫何其多。不能停下脚步,停下就会死掉的。”他微微偏过脸,红着眼睛笑,却像是在哭。 “你说,往前走,明阳,可以回头,但不能走老路。”他道。 崔辞宁每说一句,都不仅是自己的回忆,也是让萧玉融再次忆起。 “我说害怕自己没有了家,你说,不会的不会的,昭阳府也是你的家。”他说着,尾音变了调,自嘲般轻笑了一声,像是为了掩饰自己话语中的哽咽。 他也曾是鲜衣怒马少年郎,玩的是萧园月,饮的是崟洲酒,赏的是玉京花,攀的是昭阳柳。 他曾是剖开心口,剖出肺腑,捧出心头血。 恨的人没有死成,爱的人也没可能。 “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崔辞宁别过脸,眨灭了眼底破碎的水光,“骗子。” 萧玉融望着他,“平南山穴里那一晚,我以为你在笑,其实你在哭。” “那时候,甚至在更早之前,你就知道这些了对吗?那时候你已经重生了。”萧玉融问。 “对。”崔辞宁承认了。 两世的烂账。 萧玉融闭上了眼睛。 她问道:“所以你是来杀我的吗?” 崔辞宁没有回答。 “这一世我本就没有想要杀你族人。”萧玉融说道,“扣押你父帅在玉京,我也没想杀他。” 她语气疲惫:“他进京述职,我留他除了是因为想要再见你一面跟你说清楚以外,是因为他病重,不宜再跋山涉水。” 崔辞宁停顿了很久,缓慢地摇了摇头,“可我不能信你。” 他要再怎样相信萧玉融? 他不敢赌,也赌不起了。 “我们也曾相处过,到头来你还是不信我的血是热的。”萧玉融讽刺般笑了笑,又点了点头,“也是,你不剖开我心口,剖出肺腑,怎知我心头血犹热?” 她拔出了夜醒,朝着自己的心口扎去。 崔辞宁瞳孔骤缩,猛地伸出手抓住了刀刃。 徒手接住了匕首,利刃割得他的手血肉模糊。 情景似乎又回到了曾经他拿刀指着萧玉融,而萧玉融徒手握着刀刃往自己胸口捅。 只是这次又互换了角色。 “你疯了吗?你又发什么疯?你到底要做什么!”崔辞宁用力夺下了萧玉融手里的匕首,将利器丢到一旁,按住了萧玉融的肩膀。 刚刚的争抢中,萧玉融失手在自己锁骨上划了一道。 血顺着锁骨淌落,濡湿了衣襟,她定定地看着崔辞宁。 毫无征兆的,萧玉融仰起头主动亲崔辞宁。 她伸手拉着崔辞宁低头,崔辞宁凝滞了片刻,用力搂着她的背把人拢进了怀里。 崔辞宁按在萧玉融脖颈处的手摩挲过她的下颌和脸颊时,晕染开黏稠的血色。 两个人双手都沾着鲜血,交换一个吻,崔辞宁依旧将自己的弱点暴露给了萧玉融。 他不知道萧玉融此时此刻是真情还是假意,但这时候萧玉融要是想杀他,他没有留有后手。 这个吻结束后,崔辞宁脸色惨白地后退一步。 他几乎把自己还爱萧玉融的事实暴露得一干二净,把自己的弱点和疤痕都暴露了。 他慌乱地推门走了出去。 他今天听从崔辞安的话夜闯公主府,简直就是个天大的错误。 崔辞安在外边守着,看到崔辞宁满掌血的狼狈模样,神色张皇地跑出来,还被吓了一跳。 这该不会变成情杀了吧?他这傻弟弟该不会跟人吵架,误杀了公主吧? 看到后面跟出来的萧玉融时,崔辞安虽然被萧玉融身上的血吓得心脏漏了一拍,但还是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应该就是年轻小情人吵吵架而已。 要么就是长痛不如短痛,决裂了。 “明阳。”萧玉融看着崔辞宁狼狈的背影,在门口停下了脚步。 崔辞宁僵硬地停下,却没有敢转身。 片刻的短暂寂静,萧玉融望向院子里枝头最高的花,在晚风吹拂里摇摇欲坠。 “你……”萧玉融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像是突然的失声,然后反应过来控制着自己发声,“……还爱我吗?” 似乎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期盼,但其实萧玉融自己都没有抱有期待。 崔辞宁僵硬地站了许久,短暂的失声之后,仿佛被那冰冷浩荡的悲伤淹没。 “你我前世,血海深仇。”他用沙哑的声音缓慢地说道。 崔辞宁自嘲般笑了笑,“隔着那么多人的血,我怎么还能爱你?” 良久的默然,崔辞宁没有得到回应。 他内心的防线逐渐开始动摇,张开嘴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攥紧了发抖的手。 这时候身后却传来萧玉融轻柔的声音:“好。” 崔辞宁握紧的手松开了,怔然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吞咽此刻的苦涩,抬脚往前走去。 近乎落荒而逃。 崔辞安早在萧玉融问那句“你还爱我吗”的时候,就连忙跑出几里远,回避这个场面。 这会看见崔辞宁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崔辞安连忙追上他,“你怎么了?怎么样了?” “别问了大哥……别问了……”崔辞宁似乎经历了一场旷日持久的鏖战,此刻已经力竭声嘶。 在无人的地方,他单膝跪在月色下府墙的一角,扶着墙慢慢靠下,近乎哽咽不能语。 崔辞安也不知道说什么了,真是完蛋了。 他绞尽脑汁安慰了崔辞宁那么久,萧玉融一句你还爱我吗?他就一个月白干!就这一句话能让崔辞宁崩溃。 崔辞安把手搭在崔辞宁的肩膀上,叹气:“难道你非得把命留在南国?” 可他能怎么办?他还有什么办法?崔辞宁低着头,咬紧牙关。 这一夜荒唐又悲哀。 第二日却还得强颜欢笑,给所有人一个体面。 崔辞宁眼眶还有点红,就上朝述职。 萧玉歇也同样保持体面,夸奖了几句,关怀慰问,便让崔辞宁去看望崔老将军。 他说让崔家兄弟在京住上几日,看着日子便可以跟崔老将军一同回到崟洲了。 看着萧玉歇毫无留恋的模样,崔辞宁开始思考,或许萧玉融是真的因为父帅的身体原因呢? 看崔辞宁有些恍惚的神情和离开时心不在焉的背影,萧玉歇坐在龙椅上,扯了一下唇角。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萧玉融,他的妹妹神情倦怠而漠然。 萧玉融说的话不假,是为了跟崔辞宁详谈,是为了崔老将军的身体。 但是难道萧玉融自始至终没有动过心思吗? 萧玉融必然是存有如若崔氏有异动,崔老将军就是人质的心思。 就因为萧玉融是他妹妹,所以他了解萧玉融。 真心固然也有,但真心之下更多是算计和防备。 信任?崔辞宁不信萧玉融,难道萧玉融就信崔辞宁了吗? 萧玉歇握住了萧玉融的一只手,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仿佛安抚,也仿佛提醒。 “没事的。”他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萧玉融抬眸望向他。 萧玉歇笑了一下:“融融。” 第90章 情天亦恨海 崔老将军就在玉京的崔府住着。 萧玉歇和萧玉融都没有吝啬,太医来回都来看过。 答案都是否定的。 崔家兄弟二人见了崔老将军,都有点意外。 里里外外都是仆役,有几个面熟的,崔辞宁见过,都是萧玉融身边的。 崔老将军虽然身子骨不好,每况愈下,但人却还是清醒的。 看见自己这两个骄傲又不省心的孩子,强撑着身子坐起来,他抄起一旁的药碗就朝着崔辞宁砸过去,“逆子!” 崔辞宁早已习以为常,轻飘飘侧过身一躲,就那么躲开了。 “老头子,就这身子骨,还是省省吧。”他风轻云淡道。 “谁让你领崔家军来的?老子费尽心思就是为了减弱他们皇族猜忌,你倒好,简直是上赶着告诉人家我们崔家相反就能反!一不顺我心我就反!”崔老将军吹胡子瞪眼。 他毫不留情地怒斥:“崔明阳,你还有没有脑子?!” 崔辞宁冷哼一声,径直坐了下来,“那好啊,你就在玉京等死吧,我们回崟洲了。” “你这个不肖子!”崔老将军更气了。 崔辞安在中间打圆场:“好了好了,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来都来了。” 崔老将军的神情缓和了一些,“看到如此情形,你们也该知道,长公主对我们崔家没有起诛杀异己的心思。我身子什么样自己知道,也没几日好活了。” “你说的什么话?别说这些晦气的。”崔辞宁变了脸色。 他暗自攥紧了拳头,萧玉融没有骗他。 是他不敢再信任萧玉融了,这是他的错误,与萧玉融无关。 难言的苦涩在唇齿间弥漫开,崔辞宁的嘴唇哆嗦了一下。 昨日抓住刀刃防止萧玉融伤到自己的手才刚包扎好没多久,又因为此时的用力再度撕扯开来。 血渗透了裹帘,他无声地红了眼眶。 “杀了那么多人,见了那么多人被杀,有什么说不得的?”崔老将军用嫌弃的眼神瞥了一眼崔辞宁。 他叹了口气:“我也没盼着自己能死在崟洲,只要把我遗体,叫我魂归故土就行。” 崔辞宁沉默了。 “父帅,你就没想着回家吗?”崔辞安问。 崔老将军往床上一靠,“你娘早死了,死哪儿我不是去见她呢?我这身子骨,早上路早归西,在玉京也是靠一堆药材吊着命。” “你们就在这儿待几日吧,我也快到头了,到时候就带我的尸骨回去跟你娘合葬。”他说。 到了这年纪,上战场的时候他就做好了准备,还留有全尸很不错了。 他想起了什么,补充了一句:“到时候别给我成日里哭丧着张脸,难看得很。我跟你们娘亲团圆了,是好事,好事啊……多喜庆,嘿,独一家的喜丧。” “至于崔家……”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在崔家两兄弟身上流转,“你们怎么看?” “爹,你还不知道吗?我本就无意家业,也本就不是帅才。”崔辞安笑了一声,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玩笑,“但我是将才。” 崔老将军瞥了他一眼,“不知羞。” “那就交给你了,辞宁。崔家上下,就交给你了。”崔老将军郑重其事地说道。 崔老将军实际上本就更属意于崔辞宁,因为他深知每个孩子的秉性,崔辞安虽说稳重,但很多地方都又太墨守成规了。 可以守成,但是在乱世之中,却也有太多风险。 崔辞宁却也没那么高兴。 崔老将军攥紧了崔辞宁的手,“别再跟皇族起冲突了,百姓不易,楚乐不易。若是真有混乱的一日,择明主以稳崟洲,稳天下,才是正经事。” “安我一邦,再佑天下。”他用饱经风霜的声音说道。 “我……”那口气哽在崔辞宁的喉口,不上不下。 他的嘴唇翕动了两下,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该说什么? 说他错怪了萧玉融,说他这样的人不应该继承崔家,说他有可能会重蹈覆辙。 但是到头来什么都说不出口。 该怎么说他的卑劣,他的无耻?又该怎么说他的阴暗与那不可言说的情愫? 罢了……罢了…… 这一生,也是没有办法。 年少时一直想要攀登上高峰,才能保护心爱的事物。到头来什么都没能保护,却又妄想再次成为那个少年郎。 “……好。”崔辞宁握住了父亲沧桑的手,像是为这一场悄无声息的交接低头。 他知道,这条路又走到了分道扬镳的岔口。 崔老将军还是死在了这场凛冬。 再等等春天就要到了,只是他没有熬到那一日。 他的身子拖了许久,所有人都有了心理准备,但崔辞宁还是感到悲哀。 他的爹娘离他而去,但却团聚。 也好。 崔辞宁在满目缟素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依旧穿着甲胄,鲜红的战袍就披在肩膀上。 他跟崔辞安跪在人群的最前方。 周围人对这一幕指指点点,颇有微词,但崔辞宁听而不闻。 过了今日,他们就启程送父帅回崟洲,同母亲合葬。 他和崔家都离玉京远远的。 他当初就该战死在沙场上。 他要回家,他要回崟洲。 崔辞宁望向园子里的花树,光秃秃的枝丫上什么都没有了。 这个冬天太冷了,冷得骨子里都透着森寒,人若是不挨在一块,就会冻弊在凛冬之中。 花早就凋零光了,他也不会在玉京等到春天来临。 “昭阳长公主到——” 门外传来尖锐的通报声。 紧随其后的是来吊唁的官员们行礼的声音:“参见长公主殿下,公主万岁万万岁。” 本该说千岁,可萧玉歇连龙袍都让萧玉融穿了,龙椅也让她坐了,又何以差这一句万岁呢? 崔辞宁僵硬地跪在原地。 崔辞安悄无声息地用手肘碰了一下自己的弟弟示意,自己也站了起来,朝着外边走去,去恭迎大驾。 蒙蒙亮的清晨还点着灯,昏暗中光线迷离,车辇的织锦帘子被挑开,露出一抹深红的裙摆。 李尧止率先从车上下来,伸手扶萧玉融。 萧玉融肤光如玉,犹如玉石般散发着淡淡的光芒,朱唇一点桃花殷。 她披着狐狸毛领的雪白大氅,脸色也如同这场大雪般苍白了,眸若秋水。 她一来,漫天大雪都沦为了陪衬,此情此景足以叫人永世难忘,宛如泼墨画中的仙灵。 崔辞宁垂下眼眸,自嘲轻笑。 他饮得了最烈的崟洲老酒,夺得下最凶的敌将首级。 长刀横立,他策马闯了玉门关,过了刀剑阵,闯过楚乐十八洲三百城,却过不了昭阳公主的美人关。 情天恨海。 觉察到崔辞宁的视线,萧玉融抬眸望过来,四目相对,又是一眼万年。 曾经爱恨两难,也被太多东西冲刷了。 多情必多疑,情天亦恨海。 崔辞安上前跟萧玉融说着什么,萧玉融亦是回应了什么。 寒暄和慰问,或许是这些,具体是什么崔辞宁也没有心思听下去了。 反倒是李尧止朝着他这边走过来。 他依旧是青衫不改,温润如玉,白色里衣袪与衽缀了松花绿边,外罩长衫。 “少将军节哀。”李尧止依然礼数得体。 “多谢。”崔辞宁扯了一下唇角,也只说得出这句体面话了。 李尧止望向不远处正跟崔辞安攀谈的萧玉融,“崔老将军先前同殿下说喜爱鲜艳的颜色,不喜欢披桑戴麻的架势,所以殿下今日特意穿了深红。” 他的目光又落在崔辞宁鲜红的战袍上,“如今一看,倒是和少将军契合。” 堂前就崔辞宁和萧玉融二人衣着鲜艳,格格不入。 也难怪那些人暗地里嚼舌根,说崔辞宁和萧玉融这两个人行为放浪形骸,无视礼教无视场合。 两个叛逆的疯子。 而李尧止望向萧玉融的眼神永远温和且长久。 崔辞宁从前觉得可恶可恨,如今却万般复杂,心境不似从前。 浅喜似苍狗,深爱如长风。 “我想对少将军说的话一如从前。”李尧止微笑,“长痛不如短痛。” 又是这句话。 崔辞宁定定地盯了李尧止片刻,“长痛不如短痛,公子劝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一针见血。” 李尧止谦逊如常:“少将军谬赞,不过是各为其主。” 来的大人物可不少,崔老将军毕竟也是一方世家的家主,举足轻重。 丞相也来吊唁过,只是他自己近日身子也不大好,大夫里里外外瞧过,只说是年老体衰。 就连萧玉歇也来瞧了一眼,上了一炷香。 “仔细着自己的身子,还在病中呢,早些回去歇着。”萧玉歇离开前摸了摸萧玉融的鬓角。 萧玉融只是低垂着眉眼,没有回应。 萧玉歇的语气严肃了一些,“别拿自己跟我置气,没有什么比你身子更重要了,别耍小孩子性子。” “宫中事务繁多,皇兄还是早些回宫的好。”萧玉融挪开了视线。 “我派人送来的药材得用,药得记得喝。”萧玉歇叹了口气,“改日上完了早朝别急着走,留在宫中用膳或是住上几晚,你我兄妹二人许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萧玉融的睫毛扑朔两下。 “融融,终有一日你会知道我的苦心。听话一些,嗯?”萧玉歇轻声道,“玉元也很想你。” “嗯。”萧玉融终于给出了回应。 这葬礼上真心为崔老将军感伤的人并不多,但是没关系,回了崟洲,那里才是真心为他哭泣的人。 崔辞安疲于应付那些走人情世故的人,崔辞宁也早已无心多说什么。 在此刻他才无比地思念着故乡。 崔辞宁打算晚间就走,不多停留。 他们总要将父亲的尸骨带回故乡,与母亲同葬故土。 萧玉融也没有送行,只是多留了片刻,留到了启程前。 近黄昏时刻,前来吊唁的人已经多数离开,只剩下零零散散的一些还在逗留。 萧玉融瞧着空无一物的枝头有些出神,觉察到崔辞宁的脚步靠近,也没有动作。 她只是问:“你要回去了吗?” “……嗯。”崔辞宁应声。 他是来向萧玉融辞别,无论是从君臣身份上,还是从他们自己的爱恨纠缠上。 他或许不会再恨萧玉融了,但他也无法再毫无芥蒂地跟萧玉融回到从前了。 他的家始终在崟洲,而玉京,从来都不是他的家。 或许在某一个脆弱的瞬间,他相信过玉京真的会有他的家。 但是事到如今,他也明白尽管再怎么炽烈,他们之间最好就是这样了。 “你也是时候该回家了,带着你的父帅回家吧。”萧玉融点头。 “祝你……”她转头望向崔辞宁,“恩仇得报,前路坦荡。” 这跟当年那句等你来杀或许是一个含义,却少了戾气,少了浓烈的爱恨情仇。 崔辞宁想说些什么,可又有什么东西哽在了喉咙里,硬生生扼住了他的咽喉和声音。 “啊。”萧玉融停顿了一下,“若是真有那一日,我也不必回故乡,也不必念在往日情分上留我全尸。” “我只当你今日是病糊涂了,说了些胡话。”崔辞宁别过了脸。 萧玉融没在意,继续说道:“把我烧成了灰也好,死了便是死了,什么也无所谓了。” “你就那么想着自己挫骨扬灰?”崔辞宁咬着牙拔高了声音。 话刚问出口,崔辞宁就知道自己又失态了,便硬生生止住了未尽的言语。 “我都不在意,你又在意什么?我是真心祝你,祝你恩仇得报,前路坦荡。”萧玉融说道,“我祝贺你,崔将军,崔家主。” 太讽刺了,这些都太讽刺了。 崔辞宁哑然地望着萧玉融。 他们的那些过往成年累月成了爱恨不明的东西,都像是就像是嵌在骨髓的半截锈钉。 它就那么突兀地卡在骨血里,连咽泪都痛不欲生。 他曾经那么真心实意地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保护萧玉融,如今萧玉融却近乎平静地接受他会杀了自己。 萧玉融露出一个缥缈的笑容:“山水有相逢,后会有期。” 崔辞宁张了张嘴,最后说:“后会有期。” 他们自玉门关一别之后,又在此再次分别。 第91章 你我白首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的路要走,而对于现在的李尧止而言,谋取权位比较重要。 很多老人没有挨过这个浩荡寒冷的冬天。 丞相也是其中之一。 他的离去带来了一定的混乱,家族中并没有太多的时间留给为他悲伤,选择一位合适的家主才是重中之重。 凭借李氏广泛的人脉和自身敏锐的洞察力,李尧止与各方势力暗中接触和观察,就能了解到他们实际的关系迹象。 往常李尧止再加上扶阳卫的信息渠道,推测出臣子们可能会在早朝上启奏的事情,如此可以让萧玉融提前做好应对准备,掌握主动。 不过此时李尧止做这些事情,是为了家主之位。 李尧止有自己的志向,他无心天下,但想要青史留名。 李家是世代的臣子,权力与生俱来,就想要声名。 在史册上世世代代传颂下去的声名和姓氏,李氏是如此,李尧止也是如此。 原本家主之位对于李尧止而言可有可无,若是想要达成目标,有千千万万条道路。 只是萧玉融想要的更多。 没办法啊,因为萧玉融很贪心嘛。 所以为了满足萧玉融的欲念,李尧止需要行至更远的地方。 成为李家的家主,更方便他行事。 于是在那些窃语声里,李尧止除了弑君者的名号之外,又多了弑亲者之称。 李尧止真狠起心来,萧玉融都自愧不如。 有时候萧玉融也会想,这可能就是李氏这种世家培养子弟所遗留的问题。 要一个完美无缺的假人,一尊高高在上的神像,又怎么还能奢求这样的人重情重义? 但李尧止也送了李荣钊最后一程。 “得偿所愿了,很高兴吧?家主大人。”笔挺地端坐在室内的李荣钊目含嘲讽地看着外头走进来的李尧止。 “从兄说笑了,尧止真正想要的,可还没有得到。”李尧止没有得到主人的款待,但也不恼,反倒是自己坐在了李荣钊对面。 关于李尧止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东西,身为同类人的李荣钊虽然知道,但却不怎么感兴趣。 “要为你的那把琴报仇了?”李荣钊讽刺道。 “殿下说再为我砌一把。”李尧止微笑。 “哈。”李荣钊笑出了声,“难怪尾巴摇得那么欢,原来是主人又丢了根肉骨头——哦,还没丢呢,只是让你闻了闻香味,你就早已经巴巴地凑上去了。” 他恶意道:“在她面前伏低伏弱,装呆装落,她需要来又锋芒毕露。平常遇了事情,是非犹自来着莫。到哪儿去找比你好用的刀,比你听话的狗?” 对于这番类似于侮辱的话,李尧止并没有多大反应。 他保持着笑容,甚至眼角嘴角的弧度都没有变化。 假的恶心。李荣钊简直要吐了。 为了维护家族的声誉和地位,他们族中子弟时刻都要保持完美的形象,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因为他们的言行举止都代表了家族,但凡言行失当,成为外人笑柄,一旦犯错,整个家族都会蒙羞。 而引起这些的人自然也要受到家族的严厉惩罚,许多子弟一开始苦不堪言,到最后也习惯了麻木了。 李尧止是做得最好的那个,好像就是为此而生。 李荣钊的面前摆着一叠信笺。 李尧止含笑望着那厚厚一摞的信,“从兄打算带着这些东西走?”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李荣钊念着这句诗,兀自笑了出来。 手指慢慢地摸索着泛黄的信纸,这是小文写的信。 小文死后所有的东西手被烧了干净,这是为数不多的在李荣钊手里留下的东西。 他笑着趴在桌案上,笑到眼泪都流了出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他甚至从未想过跟那姑娘在一起,他甚至从未奢求过。 只是因为他的喜爱,只因为这件事情被传了出去,就将人当着他的面活活打死。 “既然那么爱她,为什么之后能原宥家族,原宥害死她的人?为什么娶妻生子,绵延生息?”李尧止平静地问。 这不是嘲讽,是他切实的疑问。 “谁不是把一切都放下了?”李荣钊将那些信拢在怀里,“他们都舍得,我怎么舍不得?我都舍得,你如何舍不得?” 他的模样却怎么看都不像是舍得,抱着那堆信,“不然还能叫我如何?像你这个疯子一样,提着剑把族人都困死了吗?” 李尧止冷静地望着从兄,“你若有能,自然护得住她。你若豁得出去,提着把剑见一个杀一个,去族老面前发疯。你若无能,寻死觅活,自己去撞柱子逼族老。” “实在不行,你就扑在她身上,要打就打你,要杀便一块杀了。”他说道。 李荣钊愣愣地抬起头。 李尧止垂着眼,道:“只要你想,只要你豁得出去,只要你愿意将一切都抛下,就有法子。” “你说你将一切都抛下了,一切是小文吗?你没有把一切抛下。”他语气平缓,“当初你但凡愿意舍下什么,她也不会死在你眼前。” “尊严、体面、家族、性命……甚至仅仅是爱,你也没有为她舍弃。”李尧止说。 “哈——哈哈……疯子……疯子!你懂什么?你又懂什么?”李荣钊伏在桌案上,发出近乎是呜咽的笑声,“你难不成会为***把一切都抛下吗?” “我会。”李尧止道,“她若去,我相随在后。” 李荣钊用含泪的眼睛看着李尧止,“你不会的,你不能将养育你庇佑你的家族抛下。” “人言可畏,终有一日,家族、礼教、世俗、天下……这一切都压得你喘不过气,你们终有一日会分开。”他的话像是警告也像是提醒,也更像毒怨的诅咒。 李尧止神色未变,高深莫测地凝视着李荣钊,“从兄这话,我不爱听。从兄既然不想见我,我便不多叨扰了。” “啊,从兄爱洁,我全从兄衣冠,也不会对从兄妻儿下手。”他笑了一下。 语罢,李尧止起身,朝着门外走去。 在推开门的刹那,他听到状若癫狂的笑声,还有刀剑划破皮肉的声音。 李尧止的脚步没有因此而停止,他也没有转头去看。 他抬脚向前,未有半点动容。 明明是在李府里,却莫名有一种无家可归的感觉呢。 李尧止自嘲般笑了笑。 候在门外的小厮上前来,“公子。” “去公主府吧。”李尧止道。 去公主府的时候,萧玉融正在听度熙弹琵琶。 已经是开春了,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度熙正低着眉,琵琶一曲肠堪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看见李尧止来,萧玉融抬手示意度熙下去。 度熙瞥了一眼李尧止,抿唇抱着琵琶起身,朝着萧玉融行礼之后离去。 李尧止道:“殿下,诸事已毕。” “那我可得恭喜公子了,日后便是家主了。”萧玉融微微一笑。 “殿下方才在听侍君弹琵琶,可要绍兖弹一曲?”李尧止望向萧玉融殿中摆着的琴。 萧玉融笑:“好啊,只是这回别弹长命女了,弹些快活的吧,看来我要为绍兖早些砌把琴了。” “好。”李尧止敛了玄青色的衣袍,坐在琴前。 拨弄琴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他眉宇清俊,犹如黛色的远山般恬淡,眼眸似蒙了层空蒙云雾,柔润却始终叫人看不透。 琴音婉转,含情脉脉。 萧玉融扬起眉梢,这是秦楼楚馆里流传甚广的曲子,娓娓动听,唱的是情郎姑娘间的情意绵绵。 李尧止还知道这曲子,还会弹,还拿到她面前来弹。 萧玉融饶有趣味地扬起唇角,等到一曲终了,才问:“从哪儿听来的?” “有回族中开家宴,一名从弟在宴前弹的。”李尧止回答。 “绍兖还真是过耳不忘。”萧玉融笑了笑,“那你那个从弟呢?你家的规矩那么严,他敢在长辈们面前弹,那群老古董能轻饶了他?” “嗯,长辈们脸色非常难看,事后族老罚他跪了半个月的祠堂。”李尧止露出了笑。 萧玉融笑出了声,她心情许久没这么愉悦过了。 “谁能料到,如今是他们心中最好最守礼的绍兖来给我弹这曲。”萧玉融笑道。 她走到李尧止身边,按着李尧止的肩膀绕着他转了一圈,“哎哟小情郎,你可千万别愁。” 萧玉融就那样直接跌进了他的怀里,笑道:“我此生啊,只为你挽红袖。” 说着又皱了一下鼻子,她笑:“那也不是,转来更像是绍兖此生只为我挽青袖。” 她像是把李尧止当追月阁的头牌戏弄,歪着头打量着李尧止精致如画的眉目,“我们绍兖这般姿容,若真是在追月阁里,必然能叫人一掷千金。” 李尧止见她倒下来,连忙扶住她的背脊,搂着她的腰,“殿下。” “殿下这么说,绍兖可真是要忧心了。”他垂着眼睛贴近了些,耳鬓厮磨。 李尧止撒娇般用鼻尖蹭了蹭萧玉融的脖颈,语气氤氲了片刻笑意:“小娘子这么说,可是会为我赎身了?” 他配合萧玉融玩闹。 “赎身?那可怎么办呀?我囊中羞涩呀。”萧玉融还真演上了。 “那也无妨,我有钱,我攒下了一定的积蓄,可以为自己赎身的。只是……融娘?嗯……融娘子愿不愿意带我走呢?”李尧止思索了应当的称呼。 他自然地为萧玉融添了一杯酒,喂到唇边。 萧玉融哦了一声:“可我还得去赶考呢,盘缠都为了见你一面花光了呢。” 她一面说,一面就着李尧止的手喝了酒,像是真来游戏人间,流连于花丛之中。 李尧止点了点头,“嗯,无妨,也无妨,我将赎身的钱给融娘当盘缠,融娘只管专心赴考场。待到功成名就,再来替我赎身也不迟。” “这就将赎身钱给我了?哎?若我是那薄情负心人呢?若是我高中,成了探花,陛下瞧上了我,要将什么王孙公子许配给我呢?”萧玉融说得一本正经。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她这姿容,也确实是够得上探花。 她颇有些得意,仿佛真是那薄情寡义负心人似的,“这有人荣华富贵,我哪儿还记得成追月阁里有人苦苦等我呀?” 李尧止犹豫了片刻,才说道:“殿下,圣上没那么喜欢替人指婚……” 萧玉融打断他:“叫我什么呢?这话可说不得啊,我的小情郎。” 见她还兴致勃勃地玩着,李尧止便也继续配合她闹。 “嗯嗯。”李尧止笑盈盈地望着萧玉融,“我便接着等融娘来见我,为夫郎,为侍君,为奴役,只要留在融娘身边,都是好的。” 他语罢,又思索了一番,认真道:“若是早早地忘了我,那也无妨。” “融娘高兴,那便好了。”他眉眼含笑,万分动人。 “这么痴情啊?”萧玉融轻轻捏了捏李尧止的脸颊。 李尧止眨了眨眼睛,如墨玉般的眼眸盈盈望着萧玉融,柔声问道:“那娘子还要厌弃我吗?” “小郎君莫忧。”萧玉融捧起李尧止的脸,“待到春来遍是桃花水,雪共月明千里寒的时候,再不负良辰美景,暮暮朝朝,不负天长地久。” 这空头支票般的戏言,萧玉融却仿佛说得很认真似的。 也不知道是戏里要攀附权贵的负心人,对一心一意为意中人付出的追月阁头牌夸下的海口。 还是萧玉融对李尧止不一定会成真的许诺。 李尧止也听得很认真。 蝶翼般的长睫扑朔两下,他柔情款款地凝视着萧玉融,却似乎又有些出神。 萧玉融轻轻叹了口气。 她密长的睫毛微微掀起,窗外的那几寸月朗星稀,春芽欲发,似乎都融入了她琥珀般的眼瞳。 仿佛羊脂白玉凝成的肌肤在月光下笼起朦朦的一层光,萧玉融仰起脸,抬起手指轻轻摩挲着李尧止的嘴唇。 犹如烈火一般的红衣跟她相映生辉,映照进李尧止的眼眸之中。 酒尚余温,入口不识乾坤。 萧玉融轻声道:“你我白首。” 第92章 议和 北国屡屡进犯边疆,前后大大小小已经跟边境守军起了好几回的冲突。 崔家送来的奏折是战。 边疆吃紧,朝廷也就战与不战的问题开始各执一词,争执不休。 一些大臣主张保守策略,担心过度投入兵力财力会影响稳定,也会让生灵涂炭。 而另一些则是认为必须战,一劳永逸,以保边疆安宁。 主战的大多数是武将,而认为不战的那些则多数是文官。 当着萧玉歇和萧玉融的面,他们就能吵得险些翻了天。 从一开始的言辞合理,逐渐到了同吵架无异的互相指责和辱骂。 “速速出兵才是正理,蛮夷猖獗,我楚乐不出征迎敌,保家卫国,难道要那群宵小之徒来灭我楚乐国威吗?” “不如先与敌周旋,再图良策。往日他们四十九部一盘散沙,可如今有独孤英坐镇啊。” “怯战之论!一帮茹毛饮血的野蛮人都欺负到头上了,还谈什么周旋?要打就打,我们楚乐还怕他们不成?” “如今内忧外患,贸然出战必然凶多吉少。还不如先派使者议和,以免节外生枝。想那古往今来的战争,劳民伤财,田地荒芜。生灵涂炭,支离破碎。百姓遭殃,流离失所。” “此言差矣。蛮夷欺我,此时求和岂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那群野蛮人只会认为我楚乐软弱无能,更加肆无忌惮。” “莫要冲动,军需耗费巨大,一旦开战,民生艰难,根基动摇。若能通过和谈解决争端,岂不是两全其美?” “谈和?说得好听!当初嘲笑巴尔曼部的是不是你们?文王强夺独孤英之母,为文王说话的是不是你们?独孤英对楚乐恨之入骨,怎么可能谈和!” “你们武将当年还踏平了巴尔曼部,杀了他阿塔和亲族呢!到如今成了我们的错了?” 这可好了,一下子捅了马蜂窝似的,两边开始吵翻了天。 “你们武将只知逞一时之勇,一旦开战胜负难料,战败后果不堪设想。粮草军需从何而来?战后重建又当如何?为了个人功绩将家国置于水深火热之中,得亏你们想得出来!” “如今盛世,尔等在这笑谈战事,哪个不是靠我们武将出力?我等在前线浴血奋战是为了守护国土!你们几个就知道动动笔杆子的,畏首畏尾,百般阻挠,有何脸面说我们?” “战事影响深远,会赋税加重,引发民怨啊!战战战!你们武官就只知道冲到阵前去打仗!能不能有点脑子?” “胆小怕事,只知算计钱粮,若不战失去的可就不只是钱粮了,更是脊梁!难道要让后世耻笑我们吗?” 一时间朝堂之上两边各抒己见,都恨不得冲上去掐对方的脖子,双方互不相让,吵得面红耳赤。 萧玉融坐在椅上脸色阴沉地看着下方。 “够了!”萧玉融猛地一拍扶木,“解决方案一个没有,吵倒是吵翻了天!像话吗?这是什么地方?把这里当菜场吗!” 她面前的冕旒玉串随着她的动作摇晃,威仪凛然。 群臣顿时噤声,齐齐跪地俯首,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他们不敢抬头去看主上真容,却也能想象得到那位的怒火。 鸦雀无声之中,他们依稀听到了陛下的低语。 “好了,别气坏了身子。”萧玉歇安抚道。 萧玉融脸色苍白,光洁白腻的一张脸上,脸颊和眼尾却染了红晕,胸膛轻微起伏着,显然被气得不轻。 “好了。”萧玉歇轻声道。 他的目光扫过底下众人,缓缓道:“此事关乎重大,朕需思量之后再做定夺,退朝!” 毕竟出战,风险巨大,军需也大,内里柳氏又虎视眈眈。不出战,又恐失了国威,叫百姓失望,也难保北国不会得寸进尺。 臣子们跪地拜送。 萧玉歇望向身边的萧玉融,“还在气呢?” “没什么。”萧玉融又垂下了眼。 “你还在生我的气?”萧玉歇定定地看着她。 自从萧玉生死后,萧玉融就一直对他冷嘲热讽,在霍照的事情之后,萧玉融就开始对他不冷不热了。 每次好不容易在宫里留一夜,又或是用膳,也都是为了萧玉元。 “怎敢?”萧玉融讽刺般弯了弯唇。 萧玉歇闭了闭眼,“还留下用膳吗?” 萧玉融起身,“不了,我也需仔细想想这回战事。” 她转身离开。 萧玉歇沉默地望着萧玉融远去,这广阔无边的宫廷,还有与他背离的至亲。 “九五之尊,孤家寡人。”他自嘲般低声念着,又笑了笑。 坐拥天下,兄妹反目。 萧玉融确实为此事而心烦意乱,她深知战争的残酷,这都与她曾经所经历过的息息相关。 李尧止坐在她对面,见她无心于美酒珍馐,也能看出她的忧虑,“殿下,还要添酒吗?” “不用了。”萧玉融回过神。 她望向窗外,“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 懒懒散散,亦或者是竭尽全力,却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殿下若是想,能让殿下高兴,把夭桃斫断,煞他风景。鹦哥煮熟,佐我杯羹。”李尧止亦是玩笑般补上后面的话。 眸比水清,容比云惬,他在那里逗你欢笑,你都不忍心叫他失望。 “兴师动众。”萧玉融扯动唇角。 李尧止握住萧玉融的手,指腹轻轻摩挲萧玉融的骨节,轻声安慰道:“殿下莫忧,此事需从长计议。” 他分析当前局势:“边疆的情况如今看来确实危急,但独孤英目前看来并未有兴师动众的心思。盲目增兵会破坏稳定,楚乐能不打,就先不打。” “是,否则内忧外患,皇权动摇。”萧玉融叹息。 李尧止提出建议:“可否先派遣崔氏以稳战局,同时玉京之内物资调配,做好一切防御准备,以防万一。此外,再派使者与敌方进行谈判。” 萧玉融沉思:“绍兖所想周全,只是这使者……” 李尧止微笑:“绍兖去?” 萧玉融停顿片刻,“我同你一起去。” “一起?”李尧止微微一怔,“路途遥远,殿下身体……” “就着病躯,谈什么以后?能多做些什么,便做些什么吧。”萧玉融闭了闭眼,“皇兄如今,难道很需要我吗?” 李尧止沉默。 萧玉融睁开了眼睛,“我同独孤英算是有旧,谈判也好说话些。这路途之中途经余佑,我也好……见四兄一面。” “好。”李尧止露出笑容,“那绍兖去准备各项事宜。” 萧玉歇对于萧玉融要远赴边疆的事情一直都是反对的。 萧玉融本来就身体不好,来回奔波,如今病了还要再去边境。 “简直胡闹。”萧玉歇不同意。 他紧盯着萧玉融,“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这是儿戏吗?先不说独孤英对楚乐恨之入骨,对皇族世家恨不得粉身碎骨,路途艰险,你如今的身子如何涉险?” 独孤英有多恨楚乐,北国四十九部又有多恨楚乐,可想而知。 是楚乐害得独孤英家破人亡,亲族皆亡。 而且独孤英及其北国军队,悍勇善战,擅长在一切艰难恶劣的环境之中作战。 崔氏都不一定能挡得住独孤英,独孤英怎么可能愿意跟萧玉融谈和? 萧玉融却反驳:“此时能和就和,真打起来如果柳氏再起风波,你这皇位还坐得稳吗?” 她连声质问:“我难道没涉险过吗?文王、吴氏、宣城,我难道没涉险吗?为什么现在不允许了?因为你不再需要我了吗?” “你在胡说些什么?”萧玉歇咬牙道,“总而言之,我不同意。” “若我真想去,皇兄也拦不住我。只不过是万事周全去,还是我只身一人上路罢了。”萧玉融平静地说道。 “你!”萧玉歇真真切切被气到了。 他面色阴沉,逐步逼近,“你这是在威胁朕了?” “岂敢?”萧玉融勾起唇角,露出一个苍白的笑意,“我只是在看,看皇兄如今还有几分在意你我兄妹之情,在意我。” “你敢这么做,也不过是仗着我在意你。”萧玉歇的手落在了萧玉融后颈上,拇指抵住了她的下颌。 “你成功威胁了我,因为你知道我舍不得,所以才无所顾忌。”他低沉而缓慢地说道。 他比萧玉融高很多,目光轻而易举便能一寸寸逡巡过她霜白冷森的侧脸,眼中的情愫再难隐藏。 在夜色之下,那些晦涩情愫明明暗暗,辉映其眸中,不知深浅。 “若我不曾在乎,便也就不会倚仗你的在乎了。”萧玉融抬眸望向萧玉歇。 两相沉默。 萧玉融轻声说道:“我已经长大了,在他们死后。” 萧玉歇僵住了。 “你早该放手了,哥哥。”萧玉融疲惫地叹息。 她为了自己,为了萧玉歇,为了亲人,为了萧氏天下已经走得太远。 早就回不了头了。 “好。”萧玉歇松开了手,但却又在放下前紧紧握住了萧玉融的手腕,“但你得保证你会安然无恙回来。” “我保证。”萧玉融闭上了眼睛。 连萧玉歇这里都搞定了,也准备得差不多了。 往常萧玉融远行,内务都是交由公孙照的,只是如今…… 萧玉融沉默地望向送行的人群,还有形单影只的公孙钤。 她这回只带了李尧止和谢得述。 倒是许久没有那么冷清了。 “公孙钤。”萧玉融喊道。 站在人群前方忧愁的公孙钤连忙脱身出来,站到萧玉融的面前,“有何指示啊,主君?” 萧玉融打量着公孙钤,公孙钤似乎是相较于之前消瘦了一些。 “我走之后,就把你弟弟放出来吧。”萧玉融说。 公孙钤愣住了,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萧玉融。 他本以为就他这蠢弟弟干的事情,萧玉融这性子能够忍下来不追究,只是软禁在别苑里已经是最大限度了。 他还以为起码得过个好几年,甚至十几年几十年,萧玉融才会放公孙照出来呢。 “主君……”公孙钤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望着萧玉融苍白的脸,那些话却又都说不出口了。 公孙钤郑重地对萧玉融说道:“一路平安,保重身体。” “好。”萧玉融微不可查地弯了一下唇角,点了点头。 她转身离去,于是一路向北。 好在已然是春日,春暖花开,即使是跋山涉水,但也好过在冬日里前行。 这一路上就已经传来了噩耗,战报犹如雪片般纷纷而至,不仅到了玉京的萧玉歇手上,萧玉融也同样收到了战报。 北国还是进犯了,独孤英亲自领兵,如今已下一城。 而被攻打下来的那座回庭,便是当年萧玉融一舞坠月之后,独孤英奉上的故土三城其中之一。 崔氏主力如今已经跟北国四十九部交战,两边不上不下,目前都没有太大的进展。 但是隐隐约约,崔氏已显颓势。 萧玉融看完战报,一股腥甜涌向喉咙间,她闭上眼睛,硬生生将那股腥气吞咽回去。 正是扎营休息的时候,她扶住一旁的树干,稳住身形。 “殿下。”李尧止连忙托住萧玉融的手臂,双目含有忧虑。 “无妨,启程吧,我们要尽快赶到边境了。”萧玉融深吸了一口气,“寄信给玉京,早做准备吧。” 李尧止叹气般应声:“好。” 他复而又扶着萧玉融,往马车上走,“殿下不多做休息会吗?路途遥遥,我们已经赶了许久的路,再这样下去,殿下的身子……” “我自己身体如何,我还能不清楚吗?”萧玉融自嘲般一笑,“必须得尽快到边境,再打下去,想和谈也谈不了了。” 回庭毕竟是故土三城其一,回归并不久,归属感也不强,之前一直被算作是北国的领土。 独孤英应该也不会屠城,亦或者是准许部下烧杀劫掠。 易厌口中后世史书上,独孤英杀尽世家门阀的事情应该不会发生在回庭。 但是再打下去,那些事可就真要发生了。 萧玉融用力握住了李尧止的手,“必须要快。” 她有些发抖的手被李尧止反握住,无声地支撑与安抚。 “好。”李尧止轻声说道。 第93章 开端 拿下回庭并没有费太大的功夫,毕竟兵贵神速。 崔氏虽有防备,但主力不在回庭,再加上北国四十九部突袭,被下一城。 崔辞宁随后领兵顶上,将回庭总兵骂得狗血喷头。 但回庭已经被插上了北国四十九部的狼旗。 独孤英踏足回庭土地,他身后的军队也随之跟上。 军队和火把在暗夜里显得诡异,异族人的面孔充满了侵略性。 回庭的百姓拙劣地躲避在暗处,小心翼翼地窥视着踏足这片土地的胜利者。 “王上,打了回胜仗,是不是应该让弟兄们也去爽快爽快啊?”一名部族首领大笑着问道。 独孤英冷冷地瞥向他,“打下一座崔氏没镇守的城池算什么胜仗?贪图享乐,接下来的怎么打?” “崔辞宁现在已经领着崔家军在前方的蒙丹守着了,你当他们吃素的?”独孤英丝毫脸面都没有给他留,“只想着杀人玩乐就给我滚回草原待着去!” 那名首领脸色难看地闭上了嘴巴。 “所有人都给我听着,没我允许,不准杀平民,不准劫掠!”独孤英高声说道。 他见有几名部族首领面露不甘,冷笑:“回庭之前是我们的领地,别满脑子都是稻草,跟个畜生似的只想着烧杀劫掠。” 他蔑视般扫过那些不岔的脸,“有不服的,只管站出来。” 独孤英的亲卫连忙道:“王上英明,这打下来以后就是我们的领地了,对着自己的领地打打杀杀的有什么好处?” 这好像就合理了。 独孤英没有多说什么。 他的目光缥缈地扫过这片土地,扫过街边躲躲藏藏的百姓们恐惧的脸,扫过春日里生机盎然的翠绿。 这回终于是春天了,不知道能不能见到玉京春日里的花,能不能见到她。 独孤英望着那片绿色,却又想起了那绿罗裙。 其实已经过去很久了,久到他的记忆都开始模糊了,只有刻骨的恨意还有绿罗裙是常忆常新。 那句萧玉融曾经教给他的楚乐诗词,似乎终于得到了最贴合的诠释。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爱屋及乌而已。 独孤英在这长久的沉默之后,又下了一条命令。 “楚乐的昭阳***,见了她,不许动手,要客客气气,恭恭敬敬地带她来见我。”他说。 知道那几个部族首领会阳奉阴违,独孤英望向他们,碧绿色的眼睛犹如鬼火般明灭不定。 见惯了野兽眼睛的几个首领被瞧得有些毛骨悚然,独孤英的眼睛太像是饥饿已久但依然耐心狩猎的狼了。 尤其是独孤英身边还带着那只从小养大的野狼。 “要让我知道她有损分毫,我就扒了你们的皮,抽了你们的筋,拿去喂狼。”独孤英轻柔地说道。 不寒而栗。 库尔卡部的首领早已经不满独孤英已久,他拎着手里的弯刀,不满地说道:“独孤英,你只是盟主而已,我们给你面子尊称你一声王上,不给你面子就能送你归西。” “少在我们面前装模作样了,别忘了当时你们巴尔曼部的可怜样,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对我们指手画脚?”他粗糙的嗓音和嘲笑声回荡在回庭的上空。 他越说越兴奋,脸和脖子都一块红了,“你的阿塔,你的亲族都是一样的愚蠢,至于你的阿娜?更蠢了!” 那样的笑声戛然而止了。 在哭嚎的惨叫声里,库尔卡的首领摔下了马背,在尘土里不断地翻滚嚎叫,沾了满地的血。 所有人心惊胆战地看着地上的断肢,还有独孤英手上滴血的刀。 他们听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野兽咀嚼骨头,血肉分离的诡异嘎吱声。 火星噼里啪啦地跳动,他们看到巨大的狼缓慢地踱着步子,来到独孤英的身边,唇齿边的灰毛沾了血。 浓烈的血腥味刺激着鼻腔,惨叫声里,那头狼一点点伏低了身体,幽绿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剩下的那些部族首领。 进攻的前兆。 独孤英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里却覆盖了淡淡的阴翳,“你怎么还敢提及他们?” “当初库尔卡部把皇军引来,致使我阿塔战死,叔伯婶婆无一幸存。之后又联合其他部族劫掠巴尔曼部,杀死我的兄弟姐妹。”他轻声说道。 所有人都放缓了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独孤英轻轻抚摸过狼的皮毛,幽幽地说道:“只是时机未到,我才没有杀你。但我或许很快就能把你的头颅送到你妻儿面前作为我的礼物,剩下的部分用来填饱小狼的肚子。” “然后,我会抢光你部族所有的金银珠宝,一次又一次,叫你的部族颠沛流离,穷困潦倒。让你亲眼看见,你的族人一个又一个地倒在凛冬的暴风雪之中。” “最后,我会斩下你部族所有人的头颅。无论是老妪还是稚童,全都挂在旗杆上。” “就像库尔卡部对巴尔曼部所做的那样,我要你们血债血偿,百倍奉还。”独孤英眸光闪烁着。 灭门之痛,灭族之恨。 楚乐和这些部族,他都恨。 他逐字逐句地都像是为他的恨意寻找一个归宿,安排一个去处,但字字句句说的都是他自己所背负的曾经与血泪。 他所说的,都是他所经历过的事情。 他曾经就那么看着阿娜自尽,阿塔病重之中强撑着握起武器战死,他的亲人们一个个都死了。 他就那么看着自己的部族被劫掠一空,流尽了身上最后一滴血,留在干涸的土地上,留在肆虐的风雪里的,都是他的族人。 他们一个又一个倒在严冬里,亦或者是被敌部砍下了头颅挂在旗杆上。 这一切都是独孤英曾经所见证的事情。 而在那之前,他依然是巴尔曼部勇敢的小王子。 或许日子很苦,或许冬日很漫长,但是族人们手挽着手搭起了前方的路,阿娜粗糙却温暖的手永远拥抱着他,阿塔永远是站在前方保护他们的大英雄。 他宁愿永远待在那个寒冬。 那条绿罗裙成为了一切的开端。 盛世与灾难的开端。 他由此走出了那片寒冬,开始朝着春晖奔跑。而身后嘶吼着追逐他的,是旧日的风霜。 “等着看吧,这些都不远了。”独孤英像是在笑。 狼在他的旁边伏低了身子,从喉咙里发出野兽的咕噜声。 独孤英把手搭在狼头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 他深深地看了断了一臂后满地打滚的库尔卡部首领一眼,然后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 剩下的人都能从独孤英那样的眼神里看出浓烈的恨意,全部战战兢兢。 他们开始飞速地思考起来,当初他们是否有跟库尔卡部一起攻击劫掠巴尔曼部,又是否有对独孤英不敬。 现在独孤英不杀库尔卡部的首领,也只是因为要跟崔氏作战,需要库尔卡部做冲锋的冤大头去试水而已。 得到主人示意的巨狼一步步逼近,旁边幽幽的火把似乎也闪烁着血色的光芒。 众人忘却了呼吸,生怕惊扰了狩猎者。 “铮”的一声巨响,夺回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们猛地抬起头,那把砍下库尔卡部首领手臂的刀,擦过站在前方的一位首领的脸,钉在树上不断地嗡鸣着,血还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等到他们回过神来,再看过去,狼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终于松了口气,仿佛劫后余生。 * 萧玉融终于赶到了蒙丹,崔辞宁领兵来迎接她。 崔辞宁此时正是千般万般的五味陈杂,他也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跟萧玉融见面了。 “战况如何了?”萧玉融问道。 崔辞宁回答:“他们兵马足,善战,独孤英也有谋略,只是内部却不怎么和谐。” 萧玉融点头,“毕竟四十九部之前是一盘散沙,部族之间打打杀杀,有不少结了仇。如今也只不过是独孤英手段够强硬,暂时镇得住他们。” “对独孤英有所不满的部族首领应该也不少才是,若是非得到了那一步,也该利用一下了。”李尧止微笑。 崔辞宁瞥了一眼李尧止。 李尧止从来跟萧玉融形影不离。 他又继而望向了萧玉融,萧玉融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一路匆匆,又拖着病躯,只怕是又没休息好。 “蒙丹准备好了食宿,早点休息吧,明日再议战事。”崔辞宁说道。 萧玉融点头,“也好。” 她停顿了一下,“我要自己和独孤英谈,帮我向回庭放出消息吧。若是他愿意谈,便在三日后回庭与蒙丹交界谈。” 崔辞宁闻言,皱起了眉。 看起来他很不赞同这一点,但是看着萧玉融疲惫的面容,却又说不出什么来。 张了张嘴,崔辞宁还是点头,“好。” 李尧止来是为了协助萧玉融进行外交斡旋,他了解北国的利益诉求和底线,也深入研究过敌我双方的军事和条件。 他在这段时间里甚至跟独孤英的亲卫谈判过,巧妙地运用了谈判技巧和策略,为楚乐争取有利的外交局面。 李尧止最善辨人心,在谈判中也同样准确地把握住了对方的心,适时且恰到好处地提出了互利的建议。 不得不说,对方动摇了。 只是对方并非主事人,只是替他的主子独孤英传话。 独孤英很快就回了信,说只要萧玉融一个人。 不让人跟着,李尧止就全然没有用武之地。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萧玉融正在参考记载的楚乐先前与北国的交战记录,根据前人的经验教训,跟崔辞宁进行古战役沙盘推演。 得了这个消息,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率先反对的人是崔辞宁:“不行,他简直在痴人说梦!” 要萧玉融只身一人深赴敌营,不带任何人去回庭谈?这跟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是啊,简直荒谬!谁知道他们安的什么心思?” “若是进了回庭,有什么事情不还是由着他们说了算吗?” “北国四十九部阴险狡诈,屡屡背盟,必然是想要诱敌深入,然后捉了***到阵前做人质,来威胁我们楚乐!” “就是!万万不能让他们得逞!谁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一片都是反对的声音。 李尧止也不赞同:“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金枝玉叶,还是别以身试险了吧?” “让他们来交界谈,去回庭,想都别想。”崔辞宁咬牙道。 萧玉融叹息:“是我们要他们谈,不是他们求我们谈。” 崔辞宁当然明白这一点,但他依旧无法容忍萧玉融以身试险。 他紧盯着萧玉融的脸,执拗地抗拒着不说话。 “去传信吧。”萧玉融有些费力地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 李尧止连忙搀扶了她一把。 萧玉融平静如水地说道:“去告诉独孤英,我会去回庭的,也请他做好准备。” “殿下……”李尧止望向萧玉融的眼神满含担忧。 “放心,我心里有数。”萧玉融回应道。 独孤英也确实早早地做好了准备。 在萧玉融被目光所注视着,只身一人一步步走到回庭城门前时。 回庭同样城门大开,独孤英站在城门口亲自相迎。 萧玉融平静地与独孤英四目相对,“好久不见,我是该叫你独孤英,还是……祖巴?” 已经好久没有人喊他这个名字了,所以哪怕是萧玉融念出来,独孤英也稍稍愣了愣。 他缓慢地抹开一丝笑:“只要你愿意,你依然可以叫我祖巴。” 这是他的名字,依然是。 这时候萧玉融才能从这个几乎无懈可击的北国四十九部盟主身上,窥见曾经的影子。 “我们要把她绑了吗?”觉察到萧玉融身后如影随形的视线,独孤英的亲卫小心翼翼地低声询问自家主子。 独孤英抬脚踹在他腿上,“滚。” 亲卫低着头滚了。 “公主。”独孤英朝着萧玉融伸出了手,“人多眼杂,我们进城详谈。” 他的楚乐礼仪可比当年好了不知道多少,就是看着还是有些古怪和僵硬。 也是,除了对萧玉融,他还能对谁用这样的礼数? 也就只有萧玉融了。 第94章 位极人臣 萧玉融跟着独孤英进了回庭的城门。 独孤英做好了一切准备,只是这准备看着有些不像样。 这独立的院子清净又华丽,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像是不管有什么好东西都往这里堆了似的。 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萧玉融要在这里长住。 萧玉融哑然地望着眼前这一切。 “你喜欢这些吗?如果你不喜欢,我就让他们再重新准备。”独孤英说道。 “我又没打算住在这里,准备这些做什么?”萧玉融摇头。 独孤英摩挲了一下指尖,一歪脑袋,弯起唇角,“确实,你不会留在这里的。” 他又兀自说:“这里靠近北国,太冷了,你喜欢南方。” “你更喜欢玉京,还是南洲?”独孤英像是在笑,眼角和唇角都翘起了一点弧度,但依旧叫人不寒而栗。 “独孤英。”萧玉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来这里是为了跟你好好谈谈的,如果你没这意思,就不该叫我来。” 独孤英顿了顿,转头对身后的侍从们说道:“都下去吧。” 所有人都退下了,只剩下了萧玉融和独孤英两个人。 “你很久没有给我写信。”独孤英轻声说道。 “我应该回吗?”萧玉融问。 独孤英刚刚坐下,闻声抬头。 但见萧玉融立于帘下,眉如柳叶,脸如桃花,玉削肌肤,百端娇美。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她依然还是那个盛世。 但盛世好像摇摇欲坠了。 那些一封封呈上来的密保都告诉他,萧玉融的病一直都没好,愈发虚弱,每况愈下。 “我叫北国的巫医给你看看?”独孤英说道。 萧玉融笑了一声:“好不了的,从我出生至此,好不了的。” 独孤英起身拉着她坐下,“总要试试。” “不是在说信吗?”萧玉融挪开了视线,“收到你的信,其实我很高兴。教你楚乐的文字与诗句,也很有意思。” “真的吗?”独孤英认真地看向她,“你收到我的信真的开心吗?他们都说,我给你写信会打扰你,我的问题太多了,你会不高兴。” “是真的。”萧玉融说。 独孤英认真到有些执拗,“那之后呢?你还会给我写信吗?还会回答我的问题吗?” “独孤英……或者是说……祖巴。”萧玉融轻声说道。 她的睫毛渡了层暖色的光晕,不过逆着光,有些朦胧,独孤英看不太清她的表情。 独孤英在原地,攥着掌心等待答案,他的心也跟着发烫。 “在你成为独孤英之前,我确实和你保持了联络。”萧玉融轻轻叹息,“我曾经很喜欢你,因为你的眼睛很漂亮。” 只有这个,独孤英没法给出回答。 萧玉融闭了闭眼,率先开口道:“盟主,今日我来此,是为了我们两国的未来。” 独孤英沉默片刻,问:“你是想来谈和?” “是的。”萧玉融承认。 独孤英目光一凝,“我与楚乐之仇,公主应当了解才是。另外,南境唾手可得,我凭什么要放弃千载难逢的机会?” 萧玉融轻轻摇头,“过往无法改变,你的阿塔阿娜,我的父皇母后,都成为了天上的星星。” 独孤英的目光闪烁了片刻,曾经也是他跟萧玉融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楚乐依旧繁荣,但也有很多问题。而北国势力日益强大,为什么非要你死我活?”萧玉融问。 “北国的土地那样贫瘠,如果没有足够的物资,在凛冬来临之际,我们无法存活。”独孤英摇了摇头。 他停顿了一下,“烙印在我们骨髓和血脉里的是掠夺和杀戮,能够争夺到更好的,我们不会放弃的。” 萧玉融说:“楚乐可以给予北国资源、技术,愿意开放部分贸易市场,给予北国优惠的贸易政策。” 独孤英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敲击着桌面,若有所思。 毕竟萧玉融给出的条件令人心动。 萧玉融继续说道:“当然,这只是初步的提议。具体的合作细节可以进一步商讨,以确保双方都能获得满意的结果。如此,盟主意下如何?” 独孤英抬起双眸,在某一瞬间碧色的眼睛流露出一丝锐利,“很诱人的条件。” “那我便静候佳音。”萧玉融苍茫地笑一笑,“我只要求三年之内,秋毫无犯。” 她缓慢地起身,站起来后一阵眩晕。 萧玉融扶住了桌角,深吸了一口气。 “公主。”独孤英站起来托住了她的手肘。 “我没事。”萧玉融笑了笑,“如果盟主想好了,随时来信。” 她转身向外走去。 “公主。”身后传来独孤英的声音。 萧玉融转过头。 独孤英碧绿色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她,“可以。” 萧玉融微微一怔。 “三年之内,我不会攻打楚乐。”独孤英说,“我这么做不是为了那些你许诺的条件,等我打下楚乐我照样可以拥有那些。” 不是为了许诺的利益,那就只能是为了…… “我是因为你。”独孤英道。 “我希望你能自由,你能平安喜乐。”他低声说道,“愿苍狼神和白鹿神,诸神萨满能够保佑你。” 萧玉融恍若又能听到那年在相国寺里听到的钟声苍茫。 独孤英道:“你带大巫医走吧,无论有没有用。她会很多东西,应该能帮上你。” 萧玉融这一回无比真心且认真地说道:“谢谢。” 萧玉融走出回庭城门,而李尧止就站在不远处等待她。 看见她的身影出现,李尧止大步迈过来,“殿下。” “成了。”萧玉融有些疲惫地阖上了眼睛。 李尧止扫了一眼她身后着装诡异,神神叨叨的巫医,又低下眼眸,“我们回家吧,回玉京。” “好。”萧玉融靠在李尧止的怀里,轻声说道。 “回去路上途径余佑,我还能去瞧一瞧四哥……”她的声音更轻了些,像是要睡着了。 李尧止的声音也跟着放低,“好,安心歇息吧,殿下。” 萧玉融离开时也并没有很大的阵仗,崔辞宁沉默地送他们离开。 他好像是释怀,又好像还是耿耿于怀。 但无论如何走到了这一步,他们到头来还是分别。无论重合多少回,还是要分开。 崔辞宁目送那来路浩荡的车队又踏上了归途,沉默地站在北境的土地上,身影又被这一载的风沙遮盖。 不知道站了多久,他的亲卫犹豫着张了几回嘴,都说不出口。 “走吧。”崔辞宁终于开口,嗓子沙哑。 * 回到玉京之后,似乎是因为这一路跋涉,萧玉融病得更重了,甚至接连辍了几次朝。 萧玉歇出宫看了萧玉融好几次,每一回都眉头紧锁。 太医名医都没办法,于是萧玉歇寄希望于萧玉融带回来的巫医身上。 但巫医神神叨叨的,异族人长相和着装,萧玉歇很难不怀疑她是独孤英派过来的间谍。 这段时间里,李尧止代萧玉融处理了各项事务。 他不仅仅是李氏的家主,皇恩浩荡,在萧玉融力排众议之下,他接替了父亲的职位成为了丞相。 楚乐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丞相,还是权相。 这个火烧相国寺,弑君又弑亲的疯子。 这个曾经半生清明,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廉耻勇,世家子弟品貌第一的公子。 忠奸难辨的少年权臣。 宏伟的宣政殿中金碧辉煌,群臣毕至。 紫袍玉带上金阶,位极人臣。 他平日里大多衣冠清雅,大多都是青衫白衣,如今衣冠禽兽,雍容华贵倒是难得一见。 深紫色官袍绣着金丝蟒蛇,在阳光下折射出一道耀眼的光,那种颜色像是干涸的陈年血迹。 他的面容精致如画,从他身上平静地流露出一种优越感,眉眼带笑。 理应叫人感觉亲和,但李尧止连相国寺都烧,现在朝上这些人看他笑只觉得瘆人,都知道这玉面修罗是个笑面虎。 至于他身后那位***,更是个活阎王。 顺者昌,逆者亡。 而李尧止就做她的鹰犬走狗。 心思千回百转,但明面上众臣却都纷纷低下头。 李尧止走到台阶前,向萧玉歇微微躬身行礼,礼数照旧挑不出一丝错误来。 冕旒之下,萧玉歇面容模糊不清,眼神晦涩不明。 谁也说不准这年少登基的帝王对于李尧止这个权相,到底是倚重,还是忌惮。 毕竟李尧止彻头彻尾都是萧玉融的人。 “启奏陛下,昭阳镇国***生辰宴会之事,臣已安排妥当。”李尧止声音清朗,在大殿中回荡。 “嗯。”萧玉歇点头,“不错。” 李尧止说的话叫上上下下一众官员都心尖一颤。 ***生辰宴? 萧玉歇在顶上状似哀愁地感慨:“先帝在时,昭阳的生辰宴大办特办。先帝爱怜之心,命宫灯长明,放飞天灯祈福。” 群臣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重了。 “前些年是非不断,凡是喜丧之事皆不宜大办。而今,也是该好好办一办了。”萧玉歇道,“这场面,需得比先帝在时办得隆重,办得响亮。以慰父皇母后在天之灵,也好为昭阳添些喜气。” 这就是板上钉钉了。 朝臣面露苦涩,知道这回是躲不过了。又得回家去翻宝库,放大血了。 哪料李尧止却在此时说:“臣虽安排妥当,但其中所用饷银、物资皆已见囊中羞涩,臣已然添了不少私库之银进去。若是要再将规模办得大些,恐怕其中花费还得更大。” “既如此,众卿有何办法?集思广益,总有法子的。”萧玉歇问。 王伏宣轻嗤一声:“诸位大人都出份银钱给我们丞相来设宴,当做为我们***额外添一份礼,来报皇恩。如此一来,岂不妙哉?” 听到不仅要给礼物,还要额外再给一笔巨款,臣子们已经瞪圆了眼睛。 刚有臣子绞尽脑汁想着措辞和借口,想要委婉拒绝这个提议。 王伏宣就轻飘飘道:“我愿献绵薄之力,出十万两为公主添礼。” 那群臣子听得两眼一黑。 十万两? 王家是富可敌国,王伏宣是不在意了。 从二品官员一年的俸禄也才两万两,王伏宣这一上来就把钱架在那里了,他们哪里敢少给? 就算按品阶低下来,到了他们这里也不少了。 偏偏李尧止还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师兄主意不错,那我便出八万两。” 毕竟宴会是他操持的,里里外外打点的还不少。 “我便出了两万两吧。”公孙钤又笑嘻嘻地抬了把火,“我呀,实在是最近捉襟见肘了,前阵子喝酒花多了,只能拿出这些来为***聊表心意。” 公孙钤是文坛大家,虽不是出身世家,但他一字千金。 如今他这一说话,上来就是把自己快一年的俸禄来聊表心意,更是叫剩下的人进退两难了。 公孙照沉默后,被哥哥撞了一下手肘,也迈出一步,道:“臣愿将三年俸禄添作贺礼。” 他这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把官员们恨得牙痒痒。 公孙家这两兄弟,还真不愧是***鹰犬,这台阶架的那么高,他们但凡不多给,就得硬跳下来摔断腿。 萧玉融临行前叫公孙钤将公孙照放出来,公孙照官复原职,仍然替萧玉融守着她不在时的后方。 但从解除软禁到至今,他还没有再和萧玉融私下会面过。 他似乎依旧是***的幕僚,只是不再住在***府,而是住在外头不远处的小别院里。 他依然为萧玉融办事,为萧玉融分忧,只是他和萧玉融不再像从前那样仿佛君臣推心置腹,有过笑语。 他们似乎成为了最疏远也最平淡的主从与君臣。 公孙照在无数个深夜里回想起易厌那句“若是她死了呢?若是她真的为此而死了呢?”的话,都为此辗转反侧。 公孙钤很多次劝说他去跟萧玉融主动认错,把一切都说清楚。 但他很明白回不到从前了,信任是一面镜子,破镜难圆。 萧玉融放他出来,也只是因为她念及旧情。 情天亦恨海,而他也辜负了萧玉融万般算计下的一点真心。 君臣一梦,今古虚名。 第95章 玉京萧玉融 一位老臣颤颤巍巍地站了出来,“几位大人,这决定是否过于急促?此事还应从长计议,如此筹钱……” 李尧止嘴角微微上扬,看向那位老臣,看着温文尔雅,“殿下生辰将近,刻不容缓。若再犹豫不决,可不就错过了吗?” “我听着大人这意思……是舍不得这银钱?”李尧止笑吟吟地问道。 这话说的,他哪里敢接?老臣被李尧止逼视得不敢多言,只能默默退回原位。 王伏宣冷笑:“哪里是舍不得银钱啊?胡大人前两天才在酒楼里豪掷千金请同僚吃饭,半月前府上的儿郎又重金买了两个扬州瘦马,三个月前府上的妾室买了十几匹云锦纱——哦,那纱可贵了。” 他每说一句,胡大人头顶就冒出一滴汗来,不断地用袖子擦汗,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胡大人最舍得银钱了,哪儿是什么小气的人?”论起嘴毒,还得是王伏宣,“胡大人的月俸都要供不起了吧?这是从哪儿来的那么多银钱?” 他似笑非笑,“据我所知,胡大人名下的那些铺子资产最近也没赚多少,多的还在赔钱呢。出手还这么阔绰,胡大人可得好好教教我这生财之道啊。” “我、我、臣……臣这是世代相传的一点积蓄……”胡大人不断地擦着汗,弯着腰磕巴道。 王伏宣短短几句话里,他已经从家风不严,骄奢淫逸却不愿意为君主尽忠,到了财路不明,有贪污嫌疑上了。 王伏宣笑:“别紧张啊,胡大人,我可没说什么呢。” 朝堂上的其他官员们互相交换着眼神,此时早已经噤若寒蝉,无人敢再提出异议。 毕竟他们多少手上也不见得有多干净。 “准奏,就按淮陵侯说的去办吧。”萧玉歇看了那么久的戏,终于开口,“此事便交由丞相了,朕也会一同操办。” “是。”李尧止含笑道。 萧玉歇一锤定音:“贪污腐败之事,也得好好查查。公孙钤,你同淮陵侯去办。” 公孙钤和王伏宣应声。 萧玉歇的目光最终落在始终沉默的霍照身上,“舅父,昭阳生辰,也得有劳舅父同丞相一并费些心思了。” 他这意思,就是要霍照协同李尧止一起操持萧玉融的生日宴了。 霍照看着比之前沉默许多,也消瘦了不少。 沉默片刻,他终究是抱拳道:“臣遵旨。” 李尧止微笑:“霍侯放心,尧止必当尽心竭力。” 李尧止在早朝结束之后离开宫廷,他耳目聪敏,一路上将那些臣子背后的窃窃私语收进耳朵。 弑君、敛财、媚主。 死不足惜。 他们自嘲般讽刺李尧止不过是借着萧玉融的裙带官关系,所以才凭着好样貌扶摇直上,“我也不登公主船,我也不上玉京眠。” 对于这些指控,李尧止通通置之一笑。 利用这个幌子先收一批钱来,再借这个引子牵扯出贪污腐败,一个个查出来。 萧玉融想要的,他都一样一样完成。 “公子,现在咱们去哪儿啊?可是要去公主府?”马夫问道。 李尧止坐在车上,“先去东市。” 那边新开了两家铺子,一家是时兴的胭脂水粉,一家是卖蜜饯的。 他想着若是萧玉融看得上,便将那铺子盘下来。 再买几包蜜饯,还有萧玉融爱吃的牡丹酥。 侍从笑道:“公子一下早朝就惦记着为昭阳殿下买礼物,昭阳殿下肯定高兴呢。” 即使知道是恭维的话,李尧止还是弯起了眼睛。 李尧止亲自去买了蜜饯点心,又挑了些胭脂水粉打算带回去给萧玉融试试喜不喜欢。 回马车的路上经过一家摊贩面前,李尧止稍稍停顿了片刻。 冲天的旗幡写着龙飞凤舞的赛半仙,摊前蹲着一个戴了张狐狸面具的姑娘。 那姑娘虽瞧不见脸,但无论是衣饰还是气度都与旁人异。 李尧止看了一眼摊前的字——狐仙算命,有缘者测。 “公子好啊。”那姑娘摇着扇子,张口就道,“我看你有眼缘,可要来算一卦?” 见李尧止不动声色地打量自己,姑娘笑了一声:“信与不信,在你自己。我不收钱,算算又不吃亏。” 李尧止微笑:“敢问姑娘芳名?” “我叫盛宁。”盛宁似乎很爱笑,“算不算呀?” “那便有劳姑娘一算。”李尧止道。 他本是不信这个的,他也不信神佛,不然也不会火烧相国寺了。 但他却又信了,因为萧玉融。 他不敢放弃任何一丝一毫渺茫的可能,哪怕是天上虚无缥缈的神佛与天命。 盛宁根本没有观面相亦或者是问八字什么的流程,她只是静默地站在李尧止跟前闭上了眼睛。 片刻之后,她睁眼,“你这命数可了不得啦。” 李尧止说:“还请姑娘解惑。” 盛宁却笑着反问道:“你想听什么?”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她道,“还是城府反被痴情误,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李尧止低垂眼眸,“世间可得双全法?能不负重托,也不负卿卿。” “世间哪得双全法?少年人啊,别心思太重。”盛宁老气横秋地拍了拍李尧止的肩膀。 李尧止避开了。 盛宁也不尴尬,还是笑嘻嘻的,“不过你还真是聪明啊,追风捕影,蛛丝马迹,也能猜个大概。不像崟洲那位,都明牌了,还算不明白。” 李尧止默然地盯着她,眼底没有情绪。 盛宁也还不害怕,什么都敢说:“你就是太聪明了,太聪明了也不好。” “真心建议,别太自以为是了。啊,不过就你这种偏执劲儿,不动声色地画地为牢,说不定也真能成呢?”她笑嘻嘻的。 她上下打量着李尧止,李尧止生得真妙啊,莞尔一笑,墨玉般水润的眼眸含情脉脉,看谁都深情。 这底下又蕴含了多少的算计,多少的悲凉。 到了这个位置,能有几人得偿所愿? 偏偏李尧止又想要逆天而为。 “不过你也别忧心了,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指不定呐,实际上命不该绝呢?”盛宁安慰道。 李尧止扯动了一下嘴角,“多谢姑娘解惑。” 盛宁笑着摆摆手,“不客气,看你长得俊,我再送你一样小礼物吧。” 她抬头看了眼天上,“我师兄来找我啦,江湖再见!” 她朝着李尧止屈指一弹。 李尧止眼前顿时犹如烟雾般消融,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阴沉沉的,灰暗无光,竟然堪比地牢之中。 他一步步往前走去,琢磨出了个究竟来。 二九酆都,碧落黄泉。 走到奈何桥,他却不再前行。 煮汤的老妪递来一碗汤,李尧止垂着眼摇了摇头。 “不喝这碗汤,你过不了奈何桥。”老妪苍老的声音说道。 三生石上密密麻麻写着前世今生,忘川河的河水犹如沸腾的血水。 李尧止轻轻摇头,“我要等一个人,您见过她吗?” “阴司黄泉路,你寿命未终,却自焚于火海。留在此处不投胎转世,只会无时无刻犹如置身于烈火之中,疼痛难忍。”老妪道,“今生缘分已了,你又何苦迟迟不肯放手?” “她答应了我,我也答应了她。”李尧止微微笑着垂下了眼睑。 近乎温和的,不动声色的执拗。 他说道:“绝不放手。” “痴儿,痴儿。”老妪连连摇头,复而问道,“故人是谁?” 李尧止道:“玉京,萧玉融。” 到了这忘川河奈何桥,他头一回喊出萧玉融的全名。想要寻萧玉融,不是“殿下”或“卿卿”,而是“萧玉融”。 老妪说:“她并没有来到此间。” “无妨,无论她身在何方,要去哪里,我都会等。”李尧止含笑点了点头。 说罢,他就在三生石旁缓慢地席地而坐。 他坐姿挺拔,半垂着眼睛,似是假寐,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老妪摇摇头,继续煮着自己的汤。 她看着李尧止的身形慢慢变得缥缈透明,最后消失不见。 停顿了片刻,老妪又低下了头,继续搅弄咕嘟咕嘟冒泡的汤。 “公子?公子!”随从的声音将李尧止的神绪拉回。 他微微一怔,恍如隔世,眼前早已不见盛宁的身影。 随从担忧道:“公子方才怎么一直站在原处不动呢?公子说去买些点心,许久未归,属下才找来。” “无碍,我只是走了会神。”短短片刻,李尧止已经恢复寻常模样,不见得半分异常。 “让开!快让开!云水战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斥候骑着马朝皇宫方向疾驰。 百姓们纷纷惊慌避让,马蹄所过之处尘土飞扬。 李尧止仅仅是停顿了一刹,立即道:“去公主府。” 这才回来多久,宣城那边就传来了柳氏异动的消息,云水盐矿失守,易厌下落不明,不知死活。 萧玉融直接咳了血。 她焚烧砚台书籍,捶坏琴撕画,销毁所有的文章,抹去所有的功名。 焚砚烧书,椎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 断裂的琴,撕碎的书画,燃烧的笔砚,萧玉融望着这些仰头笑了。 一样的,到头来还是一样的,她又看着所有人离开。 “什么天命?什么重来?哈——可笑,可笑至极!”萧玉融扶着桌角,指尖攥得发白,险些折断了指甲。 前来禀报的扶阳卫跪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出。 “殿下!”冲进殿内的李尧止连忙扶住萧玉融,转头对身后的翠翠道,“快去喊太医来!” 眼泪从萧玉融的眼角淌下来,她半靠在李尧止怀里支撑住身体,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给我这点盼头,这条命不如早些收回去的好!我又何必拖着残躯苟活于世!” “殿下!莫要如此说了……”李尧止素来听不得这些。 他怕一语成谶。 萧玉融不在乎,但他在乎。 “难道天公,还箍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萧玉融讽刺地问道。 她又咳嗽起来,从捂着嘴压抑咳嗽再咳到撕心裂肺。 “殿下!”李尧止连忙递给她手帕,拍抚她的背脊。 太医来了又惶恐离去,终究还是一场无用功。 那场黄粱一梦般的幻境里,那句“玉京萧玉融”还历历在目。 李尧止沉默而长久地望向萧玉融。 他知道萧玉融的改变与特殊,知道萧玉融经历了些他不曾经历过的东西,也知道那场经历里他和萧玉融的结果必然不是什么好果。 兰因絮果。 他无数次祈求过,漫天诸神,佛祖萨满,十殿阎罗,是是非非,他都求过。 如果这些都没有用…… 萧玉融拖着他也好,艾兰同焚,玉石俱毁。 总归他们始终在一起的。 “交给我吧,殿下。”李尧止弯腰抱起萧玉融,走向门外去萧玉融的寝宫,“如果你觉得无法负担,都交给我。” 他来承担,他来殉道。 藕臂环住了李尧止的脖颈,萧玉融垂落的湖蓝色广袖和裙摆随着李尧止的步伐晃荡。 她将脸埋在李尧止的肩头。 李尧止能感受到她细微的颤抖和不畅的呼吸,还有自己逐渐湿透的衣襟。 “殿下……”那声轻叹,好像也消弭在夜色里。 李尧止抱着萧玉融穿梭过长廊,安静的院落里往来仆役见了都毕恭毕敬地停下脚步,垂目行礼。 溶溶月色犹如夜雨般淅淅沥沥地陈列在光滑的地面,李尧止将萧玉融搂紧了些,以防她吹了夜风。 将萧玉融轻轻放在床上,李尧止撩开萧玉融颊边的碎发挂到耳后,柔声道:“交给我吧,殿下,我去云水。” “你……绍兖,你若是再……”萧玉融握住了李尧止的手。 留在她身边的人已经不多了,她经不起损失。 “我会平安回来。”李尧止坚定且平缓地说道,“我会把事情办好的,我会把易厌找回来的。” 萧玉融呼吸破碎,攥紧了李尧止的手,握得指尖都发白。 李尧止俯下身,垂着眼在萧玉融的额头上落下虔诚而沉重的一吻。 “没事的,都交给我。”他轻声说道。 第96章 只为她想,不做他想 李尧止隔日就整装待发。 萧玉融起身到一半,就被李尧止摁回去了,没让送。 走之前李尧止在李氏的祠堂上了一炷香。 几个庶弟跪在他身后。 其中一个忍不住开口:“长兄,母亲一直哭你不孝,非要吵着见你,让你留下。” “胡闹,这时候你跟长兄说这些做什么?”另外一个用手肘撞了一下他。 他满腹委屈:“我这不是也劝不住母亲吗?” 李氏恩泽长流,经久不衰。 李尧止身为亢宗之子,昆玉秋霜,却令母亲又爱又恨。 爱他懂事,恨他执拗。 李尧止深知自己的身份和责任,也习惯将万事都深埋在心底。 “无妨,我心意已决,母亲所言所行无法动摇我。”李尧止笑了笑,他又取了几根香,“母亲无非是不想我尚主,如今却又觉得我倒不如尚主,恨我为殿下把所有该做的不该做的,都给做了。” 庶弟犹疑道:“长兄……又是如何看待此事?” 李尧止将香递到火烛前点了,“父亲不想我尚公主,是因为政治联姻,长远考虑。” “母亲呢,则是从家宅子息之处设想。”他兀自笑了笑,偏头看着逐渐升腾而起的一线烟雾,“她同我说,公主年岁不永,不好生养,脾性强势,绝非良配。”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李尧止将那几炷香收回来,轻轻抖掉香灰。 对着自己父亲的牌位,他一拜,“我知道殿下实非良人,可那又如何呢?” “她既欲壑难填,便由我来以身饲虎。”李尧止笑。 他将香插入香炉之中,“爱她所爱,厌她所厌。忧她所忧,喜她所喜。” 李尧止轻飘飘地吐露这沉重的八个字:“只为她想,不做他想。” 他的几个庶弟用惊异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看似墨守成规,实则叛经离道的兄长,“长兄之心,不曾动摇过吗?” 李尧止眸光流转,犹如盈盈秋水。 他望向长夜将明,轻声吐露道。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我心匪衣,不可选也。” 李尧止走后,萧玉融身边就显得更冷清了。 王婉茹暂时放下了手头上的事情,陪在萧玉融身边。 李尧止原本在筹备萧玉融寿辰宴的事情,如今他走了,此事就主要由霍照来负责了,协助的人变成了王伏宣。 王婉茹也忙,但她觉得当务之急更重要的还是萧玉融。 “不喜欢吗?”见萧玉融对桌上那些搜寻来的稀奇物件兴致缺缺,王婉茹望了眼窗外,“那我们去扑蝶如何?赏赏花也好啊。” 萧玉融摇了摇头,捂着嘴又咳了两声。 王婉茹给她倒茶,“那也好,外头暑气大,被晒昏了可就不好了。还是在里头吧,有冰,凉快。” “嗯。”萧玉融垂着眼,“你也不必陪着我,有要紧的事就去做吧。” “我现在头一样要紧的事就是陪着你,逗你开心。”王婉茹说。 她看着萧玉融,好像怎么也无法将郁郁寡欢的公主跟当年春日宴上意气风发,笑靥如花的少女联系到一起。 她知道萧玉融不高兴。 度熙半抱一把琵琶,慢捻复拢,目光所及之处都是萧玉融,音色清脆,柳啼花怨。 “如今是小霍侯和我三哥在操持着生辰宴呢,公主也莫要太忧心云水了,指不定这会儿公子都已经把事情都解决了呢?”王婉茹绞尽脑汁地宽慰道。 她刚说完就遥遥地瞧见碧空中展翅飞过来的信鸽,眼前一亮,“这就来信了!” 萧玉融的反应大多了,迅速地接了鸽子拆下信打开看。 萧君如晤: 宣城兵变,云水失守,望速至汝城,有枢密之事商榷。 这信是李尧止的字迹,颇有些潦草,想来许是碰上了什么急事。 短短一封信上甚至还有斑驳的血迹。 萧玉融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愈发苍白了。 连李尧止都出事了。 “这、这指不定是没什么大事呢,这血迹也不一定是公子的血啊。”王婉茹心下一惊,看着萧玉融的脸色,慌忙站了起来。 “绍兖若是没什么大事,不会如此传信,必然是出了问题的。”萧玉融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她强行吞咽下喉咙间的腥甜,扶着桌角支撑住自己,“备车,去召集一队人马,我要去汝城。” 度熙焦急道:“公主!我先去叫太医来!” “不用。”萧玉融制止。 王婉茹扶着她,看得心惊胆战,“要不我们还是先叫太医看看吧。” “时不待我,若是真出了事……我已经承受不起了。”萧玉融闭了闭眼。 “你是打算真自己去汝城?”王伏宣从外头进来,脸色难看。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得来的消息。 萧玉融抬眸看向他,“不然呢?” “你疯了不成?你是真不把自己的命当命是吧?病成这样,你还想着去汝城?”王伏宣眉头紧锁。 萧玉融讽刺地弯了弯唇,“我去与不去,都年岁不永。难道不去,我就能长命百岁,健康长寿?” 王伏宣怒道:“那你也不该如此作践自己,我看你是真疯得没边了,连自己性命都不放在心上!” “那又与你何干呢?”萧玉融反问道。 这话问得伤人,王伏宣一下子没了声,哑口无言。 他坐在轮椅上,脸色苍白。 王婉茹和王伏宣的随从见了此状,连气都不敢喘。 萧玉融略过王伏宣的身边,朝外面走去,逐字逐句地嘱咐玉殊去将此事告知萧玉歇,又安排好了身后事。 “公主……”玉殊红着眼眶,满眼的担忧,“我……” “我得交给你,玉殊。”萧玉融复述,望着玉殊的眼睛,“我得交给你,我信得过的,留在我身边的人已经不多了。” “好,玉殊必然不辱使命。”玉殊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朝着萧玉融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他的第二条命是萧玉融给的。 正如那年他起的誓言一样,萧玉融把他从月部的斗兽场里捞出来,给他尊严和信任,给他权力和体面,给了他出路和玉龙双剑。 他是萧玉融的剑,萧玉融的爪牙。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好……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情,玉京这边的局势……就交给你了。”萧玉融缓慢而沉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萧玉融转过身,谢得述要抬脚跟上,却被叫住了。 “这一次,你不跟我去。”萧玉融说。 “不要我吗?”谢得述迟疑地缩回了脚步,困惑不解地微蹙着眉头歪了歪头。 萧玉融点头,“这一次,你也要留下来。若是不行,我要你带着皇军抵御外敌,无论是世家还是北国。” 谢得述皱着眉,“可我想跟着你。” “我活不久的,得述,我走后你也得活啊。”萧玉融轻轻拍了拍谢得述的脖颈,“你这次得留下来,听我的话。” 谢得述依然是皱着眉毛,但还是点了头,“只要你希望。” 度熙死死地抱住了手里的琵琶,咬紧了嘴唇,低着头道:“度熙等公主归府。” 他向来懂事省心,不让人为难。 “玉京就先交给你们了。”萧玉融正要离开。 身后又传来轮椅滚动的声音,王伏宣到了萧玉融的身后。 萧玉融听到他颇有些恼恨地质问:“你就那么在意李尧止,在意到如此奋不顾身?” “我的身边还剩下几个人?绍兖是为我去的云水,无论是身份是权益是情义,我都该去。”萧玉融没有回头,迈步要往前走。 “玉融!”手被拽住了,王伏宣情急之下踉跄着站了起来,拽住了萧玉融的手。 “若是去云水的人是我,你也会这样吗?你会为我有丝毫动容吗?”他的指尖细微地在发抖,深吸了一口气,“如果出事的人是我呢?” “现在在云水的人是绍兖。”萧玉融自嘲般轻笑,“这世间,哪来的那么多如果?” 她一点点将自己的手从王伏宣手里抽走,转身离去。 “哈……”王伏宣颓然地捂住了脸笑出声。 膝盖又难耐的疼痛,王伏宣默不作声地攥住了膝盖,额角冒出了冷汗,指尖用力到发白。 “三哥……”王婉茹看得心惊肉跳。 王伏宣只是看着萧玉融的背影,嗓子像是被火钳烫了似的,嘶哑到无力。 他的手里还握着一支金光璀璨的簪子,应该是提前送给萧玉融的生辰礼。 为了萧玉融的生辰宴,他花费了许多的心思,前前后后想了不少的花样,问了不少的人。 王伏宣很少为了别人花心思,也不知道该怎么叫别人高兴。 但是最近萧玉融一直不快活,所以王伏宣想要她欢颜,才费尽了心思。 可萧玉融能为了李尧止,连生辰都顾不上过,就拖着病躯直接远赴汝城。 他露出一个连哭都比不上的笑,道:“你是真的不爱我,一点都不怜悯我。” 萧玉融快马加鞭才赶到了云水,一路上风餐露宿,她基本都没怎么休息过,没怎么合过眼。 这一路上萧玉歇和霍照的信三番五次的来,萧玉融连拆都没有拆开过。 萧玉融想,无非是恼怒她不听话不懂事,无非是叫她回去。 但萧玉歇是不能离开玉京的,国一日不可无君,若是玉京无人镇守,在如今的时期必然会出事。 霍照有可能会来,但不是现在。 等霍照交接完玉京布防,再一路赶过来,早就赶不及了。 萧玉融步伐匆匆地走进营内。 如今的汝城,还有云水郊外是李氏和一部分皇军的驻扎地,原本是李尧止在统御,但是如今他行踪不明。 如今负责管事的副将跪在地上,悲痛万分地说李尧止中了伏击之后就下落不明。 原本是跟柳氏守军平分秋色,但是后来听闻柳品珏得了一株琼华,可医死人、肉白骨。 李尧止为了那株草药,才以身试险。 李尧止要那草药的目的是什么昭然若揭,萧玉融险些站不稳。 无非是为了治她,多给她吊几年的命。 “传信给柳氏家主,问问他绍兖的下落。”萧玉融深吸一口气,强撑起精神来。 至少现在她还不能倒下。 她不觉得李尧止死了,多半是中了柳品珏的埋伏被俘,亦或者是出了什么事情。 柳品珏给的回信很快,字里行间都是要萧玉融亲自前往已经被柳氏守军占据的云水详谈,要么就是爽爽快快把云水交给柳氏。 宣城早早地就被占据,前不久有丰富盐矿的云水也被占了。 李尧止领着一支李氏私兵来的时候,皇军退守至汝城,几乎节节败退,但却声色不显。 这时候柳品珏要萧玉融一个人去云水详谈,跟羊入虎口无异。 但是想要让萧玉融将云水拱手相让,更是想都别想。 可李尧止…… “***……如今……”副将小心翼翼地观察萧玉融难看的脸色。 萧玉融闭了闭眼,“打。” 她还能有什么办法,还能有什么退路? 在两军交战前一日,萧玉融孤坐在溪边,望着月下波光粼粼的溪水。 柳品珏和她不期而遇。 柳品珏步伐沉稳,目光冷漠犀利,姿态从容,仿佛一切皆在掌握。 “先生,好久不见。”萧玉融抬眸直视向柳品珏。 她甚至都不知道柳品珏是有意打探了她的行踪出现在这里,还是真是个巧合。 柳品珏也垂眸望向坐在溪边石块之上的萧玉融,身姿婀娜却透着上位者久居高位的凌厉和傲慢,这是萧玉融身上一直都有的东西。 只是此刻的萧玉融,却多了太多的孤寂,裙摆轻轻拂过,仿佛她就是天底下最落寞的人。 这是曾经的萧玉融没有的东西。 曾经的萧玉融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姑娘,年少不识愁滋味。 世事无常,变化太多,没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 柳品珏目光平静,“你清减了许多,夜里没睡好吗?咳了几次?醒了几遍?” 死寂的沉默之中,萧玉融看向柳品珏,“为什么还要问这些?” 这句话萧玉融是再熟悉不过的了,是萧玉融听过无数遍的关怀。 第97章 棋子 那会萧玉融捅了个大篓子。 本来她是瞒得好好的,柳品珏也没发觉什么不对,但耐不住手底下的人出了问题。 宗老独子暴毙在自家商行里头的消息传进了柳品珏的耳朵里。 柳品珏顺藤摸瓜找点痕迹,就敏锐地找到了阿南的头上,毕竟那一块区域一直都归阿南管。 “这事你知不知道?那小子前脚刚在商行里跟人起了矛盾,后脚沿着路线越过山的时候,就被人宰了丢在荒外,手底下那批货物也被吞了,你知不知道?”柳品珏问道。 阿南没吭声。 这意思就是他是知道的,知情不报而已。 柳品珏把证据摔在阿南脸上,“两年!这条线被人拆分了两年,柳氏给人打了两年的白工,这事你敢说不知情吗!” 阿南连一句辩解都没有。 怒不可遏的柳品珏当众就一巴掌扇在阿南脸上,“柳南!你太让我失望了!” 阿南一声都没吭,低着头认了。 “不是南哥……”反倒是阿南的属下小声嘀咕道。 “闭嘴!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阿南急声呵斥。 但柳品珏的目光已经挪到了那人的身上。 等到萧玉融被叫过来的时候,柳品珏已经收拾完人了。 她下午还有琴课,连着好几日都住在柳府。 柳府也有她专门的房间,专门的下人,甚至还有专门的小厨房。 萧玉融一进来就觉察到气氛的不对劲,一番风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兆。 阿南阿北两个人一左一右站在柳品珏的主座旁边,双双低着脑袋,跟罚站似的。 尤其是阿南,半边脸颊都有些红肿。 堂前还跪着一个,看起来应该是也是柳氏的子弟,好像是……阿南的手下? 这是怎么了? 是因为她前阵子把户部尚书的长子打了?还是因为前两天她抢了柳氏附属家族的生意?总不能是因为她撺掇萧玉歇抄了一个柳氏旁支的家吧? 萧玉歇迟疑地走近了,矮身看了一眼跪在堂前的那个人的脸,又绞尽脑汁思考自己到底是犯下的哪一件错事儿被逮着了。 思来想去,萧玉融愈发心虚,决定还是主动认错:“我错了。” 气氛沉闷得可怕,萧玉融抬眸觑了一眼柳品珏的反应。 刚好跟柳品珏四目相对,被逮了个正着。 “你自幼心思重,睚眦必报,你父兄惯着你,我也没少给你收拾烂摊子。”柳品珏平缓地说道。 萧玉融却觉察到他这回是真的很生气。 柳品珏问道:“什么人该惹,什么人不该惹,难不成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萧玉融依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一码事情被逮到了。 “不是,你说的是哪一门?”萧玉融站在下面,愣了愣,问。 “哪一门?你到底还干了几门这样的蠢事!”柳品珏拍案而起,从上头走下来。 他语速飞快,强压着怒火,“你知不知道宗老们知道此事是什么后果?何况有宗老死了一个独子!要让他们觉得你不该存留于世,他们明面上不敢动你,私底下你能死几回?!” “什么?”萧玉融只是愣了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了,“柳家宗老的独子死了?” “不是你下手的?”柳品珏问。 萧玉融拧眉道:“我确实吞了那条线,但是我没杀那个谁,我都不认识他我杀他干嘛!” 柳品珏上下打量她一眼,疑心未消,“真不是你杀的?整个楚乐除了你谁还敢做这种事情?疯成这样的只有你了。” “你怎么就认准我了?那想来是我手底下的人仗势,我去查清楚!”萧玉融咬了咬牙,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转身就去准备查。 “快去!”柳品珏看着她的背影怒声道,“晚了我也保不住你!” 柳氏内部水有多深,他至今都没有完全摆平。 萧玉融要是真被盯上,他也不能保证自己能完全保住她。 萧玉融头也没回,快步走了出去,“我知道了!” 阿南阿北两个人依旧低着脑袋装蘑菇,但也很快被迁怒了。 “你们两个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看着她?”柳品珏直接掀翻了面前的桌案,“快!” 两个人立即冲了出去,追上萧玉融。 萧玉融认真起来效率可嘉,两个时辰不到就领着阿南阿北冲了回来。 “我查过了,是手底下人干的,是个小头目,叫柳坞。他跟那个人起了冲突,怀恨在心,再加上得知了对方也是柳氏子弟,平时也素有积怨,趁着夜色在过山时把人宰了。”萧玉融把详细情况一一告知了柳品珏。 这也算是柳氏内部的问题了,只是对方借着萧玉融的势,又解决了私仇而已。 她知道柳品珏虽然是柳家家主,但却护短。 相比起压根不熟的柳家谁谁谁,柳品珏更护着自己一手教养大的徒儿。 “柳坞?”柳品珏听到这个姓名就知道这回萧玉融可能还被当了幌子。 萧玉融是真吞了柳氏的钱,但独子被杀却是柳氏内部的私怨。 这事混在一起就得爆发了,复杂起来了。 但无论如何,萧玉融参与在里面的,被柳氏宗老们知道了,照样难以容她。 柳品珏看向阿北,“柳坞,我记得是你底下的人。” 阿北僵住了。 “她吞吃族中商行的线,你都知道?”柳品珏目光冷厉,显然怒到了极点。 阿北沉默。 柳品珏反手一耳光抽在了阿北脸上。 阿北被打歪了脸,却默不作声。 柳品珏已经算是和善了,念及旧情。要是换了别的人,都不够柳品珏杀十回的。 这响亮的一耳光,阿南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上午刚被柳品珏扇过的半张脸隐隐作痛,仿佛感同身受。 “先生、先生……你别怪阿北,是我逼他做的。”萧玉融连忙去拉柳品珏的手臂,制止他继续发怒。 柳品珏甩开萧玉融的手,压抑着怒气,呷了一口茶,平复了一点心情。 萧玉融忙道:“底下人我已经处置了,只要把事情推给山匪,不会有事的。” 柳品珏深吸了一口气,对阿北道:“柳北,你去处理好,宗老那边想法子瞒过去。” “是!”阿北立刻转身去办。 “我帮……”萧玉融站了起来。 柳品珏冷声道:“你给我坐着。” 萧玉融又心虚地坐了回去,她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不敢多说什么。 两个人就在那里干坐着,一句对话也没有。 除了萧玉融偶尔悄悄瞥一眼柳品珏,二人毫无互动可言。 直到有人通报过后,一个梳着双环鬓的小姑娘捧着本书端端正正地走进来。 上来就对柳品珏一个大叩拜,看起来很惧怕柳品珏,一脸严肃地说着自己最近的学习情况,读了几本书什么的。 柳品珏态度倒是不错,多问了两句。 后边又进来一个妇人,抱着小姑娘一起对柳品珏赔笑脸,又摁着小姑娘催促她给萧玉融行礼。 “这谁?”萧玉融问。 她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两个人,只知道是柳氏的人,还觉得有些面熟。 怪不得她,对她有用的人,她才上点心。 柳品珏瞥了一眼萧玉融,“没规没矩,是我姑母和堂妹。” 姑母?堂妹?萧玉融只记得柳品珏的爹有几个兄弟姐妹,那确实堂兄弟也不该少。 这小姑娘看着才几岁啊。 柳品珏亲缘淡薄,连亲爹死的时候都没掉一滴眼泪,更别提对其他什么人上心了。 这样的人,心里只有他的大业。 会按季度询问自己一个堂妹的课业,不像是柳品珏会做的事情。 可见柳品珏是真的喜欢这个妹妹了。 萧玉融不爽起来,接下来的不悦更是抵达了巅峰。 小姑娘小心翼翼地问:“家主大人,今日是我生辰,晚上我可不可以不练字啊?” 柳品珏停顿了一下,平淡道:“嗯,那今日的课便停了吧,好好过个生日。” 他又转向旁边的阿南,“叫小厨房给她煮一碗长寿面,准备点好菜吧。” 笑容满面的小姑娘,跟着她在柳品珏面前有些拘束的母亲离开了。 “凭什么她就不用学?”萧玉融板着脸,满脸的不虞,“我那会刚开始练,偷个懒你就打绍兖手板,动辄罚我抄书练字。” “她今日里生辰。”柳品珏道。 萧玉融更恼怒了,“我生辰的时候你怎么还让我抄书?” 她之前生辰的时候,柳品珏也没免她的课业,反倒是因为她在生辰宴上把人丢进了湖里罚她抄书。 “那书是你抄的吗?不是李尧止抄的?”柳品珏凉凉道。 萧玉融一时语噎,竟然无言以对。 “她还是个孩子,你跟她计较什么?”柳品珏颇为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我那会也还是个孩子。”萧玉融反驳,“也没见先生心慈手软。” 柳品珏蹙眉,“这个问题我们不是说过了吗?” 他耐着性子说道:“因材施教,你那性子不加以矫正,如今十拿九稳是个斗鸡走狗轻薄儿,只知道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 萧玉融冷哼一声。 这是两码事,本来她还没那么气的,柳品珏也向着别人,偏帮别人,她就越生气。 “你闯了这样的祸,我都没说什么,还替你遮掩,如今你倒是为了这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置气了?”柳品珏觉得她又开始不可理喻,无理取闹了。 萧玉融眼底阴郁,“你倒是很喜欢她,也是我的不是,反正先生向来都偏心。” “我偏心?”柳品珏挑起眉梢,冷笑出声,“行,你就当我就是偏心。” 反正萧玉融从小就觉得他偏心,是半点不懂他的苦心。 他又何苦向萧玉融解释那么多? 说到底他们是师徒,他的学生多了去,他最近也真是为萧玉融分出了太多的心神,整得他自己都觉得不太对劲了。 也是萧玉融太吵太闹,叫人忍不住把关注全放在了她的身上。 萧玉融是他花费了最多心力的弟子,他们是师徒,也是君臣,但也仅限于此了。 他想要的柳氏天下,跟萧玉融想要的萧氏天下,从一开始就是冲突的。 “你就是从来都看不上我,厌恶我是父皇强塞进来的弟子。”萧玉融眼尾微红,阴沉道。 她说:“我只不过是垂落的金枝,关键的棋子。” 柳品珏险些被气笑了。 那么多皇子,那么多天潢贵胄,他就萧玉融这一个关门弟子,萧玉融怎么说出这话来的? 但柳品珏无法否认萧玉融的最后一句话。 萧玉融的位置太关键了,以至于所有人都会把她算进棋局里。 但萧玉融也是他一手教养长大的弟子,才刚会跳呢,就被放到他这里拜了师。 那时候萧玉融才多大,粉雕玉琢一个娃娃,抱着都怕磕坏了。 萧玉融嗤笑:“先生怕是觉得,我倒不如还是早些病死了的好,赖活着在这世上又有何意义?反倒是拖累了你。” “你说的什么话?把这些话都给我吞回去!”柳品珏眼底尽是愠怒,“越说越不像话,什么事情值得你这样咒自己?” 他气结地用手指凭空点了点萧玉融,“你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 “我做什么都是错,先生说得对,天不生我萧卿卿,可才是楚乐万古如良夜,我就是天生的祸害。”萧玉融冷笑。 她说着又捂着嘴别过头咳了两声:“你不是……咳咳咳……咳咳!你不是早就那么想的吗?” 柳品珏递了一张帕子过去,“不是早提过了吗?你怎么又翻旧账?” 柳品珏知道萧玉融睚眦必报,锱铢必较,但此时也为萧玉融记仇的性子感到头疼和气恼。 只要干点什么事,在萧玉融这里就是永远翻不了篇了。 只要再起了什么事情,萧玉融就能从头到尾秋后算账。 “先生好好教导她去吧,眼不见心不烦,弟子就不碍着先生的眼睛了。”萧玉融没接帕子,转身就走。 柳品珏眉头紧锁,“萧卿卿!” 萧玉融头也没有回,迈步跨过门槛。 阿南自始至终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就在旁边装死。 “脾气是越来越大。”柳品珏近乎是切齿地低声道。 谁家徒弟做成萧玉融这样? 第98章 死生师友 “阿南。”柳品珏转头对阿南道,“你看好她,这半个月里不许她乱跑,除了上朝不许离开柳府,她也该静静心了。” 阿南木着一张脸,他哪里看得住萧玉融?柳品珏自己都看不住萧玉融。 “柳南!你听见了没有?如果她跑出去了,你来领罚!”柳品珏呵斥。 顶着柳品珏森然的目光,阿南也不敢不应:“是。” “等等。”看阿南要走出去,柳品珏突然又叫住了他。 犹疑片刻,柳品珏道:“方才看她在咳嗽,一会叫厨房煮一碗小吊梨汤给她送过去,多添点蜂蜜吧。” “是。”阿南领命后接着要往外面走,却又被叫住了。 柳品珏道:“等一下……你叫她们日后不必来每季汇报课业了。” 阿南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柳品珏说的是自己的姑母和堂妹。 他犹豫片刻,还是说:“主君本就是因为小姐像公主年幼时才多关照几分,为何不直接告诉公主?” “谁跟你说的?”柳品珏阴冷地瞥了他一眼。 阿南沉默地闭上了嘴巴。 “她们不像。”柳品珏垂眸,“卿卿小时候任性很多,却也更坚定。” 萧玉融年幼时就会因为他一两句严厉的训斥而大半夜收拾包袱要离家出走。 禁卫军手举火把快把整个玉京都翻过来了,都还没找到她。 等发现她的时候,她那么小一个人,已经扛着包袱要偷摸着溜出玉京了。 柳品珏黑着脸把她拎回来,她二话不说就抱膝坐在那里哭。 萧玉融父兄好说歹说劝她哄她,绞尽脑汁说给她珠宝首饰、绫罗绸缎,说什么都没用,她只知道在那里哭。 最后柳品珏半跪在她旁边,说明天课业免半。 萧玉融哭了几个时辰,总算是愿意回去。 但是第二天萧玉融照样好好上课,把前一日的错误毛病通通改了,完成得比谁都出色。 所以柳品珏才说她们不像,没有人比萧玉融更任性了,也没有人比她更不达目的不罢休。 阿南抬眸瞥了一眼柳品珏,默不作声地出去执行任务去了。 他才是里外不是人。 柳品珏那边叫他看着人,不看好了就是他领罚。 萧玉融那边又不给他好脸色,连着他一块气上了,送去的梨汤也被丢了出来。 阿南麻木地回去禀报柳品珏。 “她爱喝不喝,身子是她自己的还是我的?赌气把自己也赔上?随便她去。”柳品珏摔了调羹。 瓷器碰撞发出“哐当”一声,梨汤也溅出来几滴。 阿南用求助的目光望向办完事情回来的阿北,阿北递给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继续装木头人。 阿南认命地回去接着看着人。 但柳品珏还是为了此事有些走神,处理公务时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到了夜里,阿北在外面守夜,门就突然被推开了。 还以为是有什么大事,阿北立刻警觉起来,把手按在了武器上,“主君。” 结果柳品珏只是嘱咐他去西厢:“你去西厢瞧瞧。” “啊?”阿北有些茫然。 夜深不语中庭立,露华浓重。 “你去西厢问问,卿卿夜里咳了几次,醒了几遍?叫人点了安神香,后厨也备着润肺汤。”柳品珏望向无人的院落,道。 想了想,他说:“她早些不是说白果鸡汤味鲜吗?备着这个吧。” “是。”阿北认命地去找阿南问情况。 柳品珏询问萧玉融夜里有没有咳嗽,醒了几次都是关怀,是变相的主动破冰。 但是到了如今柳品珏为什么还要如此问她? 显然柳品珏也无法给出答案。 柳品珏望着萧玉融,道:“我是你师父。” “师父?”萧玉融笑了一声,“你我师徒,行至此路。” 她的语调平静下来,暗藏锋芒,不染温度,“你心中在盘算什么,筹谋什么,我从未猜透过。” 柳品珏目光深邃不见底,望向远方,仿佛能透过微小的事物看到天地间的风云变幻。 “人心难测,何须看透。”他微微侧过头,用毫无波澜的眼神扫了萧玉融一眼,“你我说到底是各为其主,行至此路在所难免。” 萧玉融自嘲般笑了笑,“那你又何苦到了这一步,还说这样的话?” 柳品珏沉默片刻,“天下之势犹如棋局,世人顺势而为,没有人不想赢。” 他的目光略带审视地观察着萧玉融。 曾经如烈火般的女孩子如今像是一汪死水,死水微澜,不死不休。 “那我在你眼中,又算什么?”萧玉融望向柳品珏,“是你手中的棋子,还是你曾经的弟子?” 她琥珀色的眼睛雾蒙蒙的,犹如江南烟雨,看着像是噙了泪水。 但再仔细看看,似乎又什么都没有。 柳品珏眼神微微一动。 “只是你想过这枚棋子那么不听话,不任你摆布。她的野心,她的欲望,都超出了你的想象。”萧玉融收回了目光。 “你对我倾囊相授的,都会成为你我对垒的资本。你会后悔吗?后悔我鹄鸟生翼,恩将仇报。”她问。 柳品珏反倒是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你不说过了吗?感恩我不吝赐教,我也不会责怪你不念旧情。” 他道:“我期待你向我展现的所有。” “勾结各方势力,扶植党羽,妄图改天换日,颠覆朝堂。”萧玉融笑了笑,“先生真是好手段,如今更是谋反之心昭然若揭了。” 柳品珏露出一抹嘲讽的笑,“那又如何?你在楚乐呼风唤雨,拉拢各方势力,与我抗衡,凭借的难道不是和我如出一辙的权术?你这心狠手辣的性子,说一不二的手腕,也都是我教出来的。” 萧玉融低眸,“先生该不会早已布了天罗地网,只等收网之时吧?这些年我身边,先生也没少安插眼线。” 柳品珏笑出了声,突兀的笑声在寂静的角落显得格外刺耳。 “你没在我身边埋下暗桩吗?柳氏那些流水你也都了如指掌,说到底你我早已知根知底。”他平缓地说道。 “先生所能,一如既往。只是棋局胜负未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萧玉融说,“我也没打算放手。” 柳品珏半眯起眼睛,神色讥讽,目光却极其平静,“既然没人打算收手,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到了沙场之上,任谁都是敌人。” 萧玉融闭了闭眼,“好。” 她再睁眼时,眼神犹如夏日的薄冰般闪烁着凛凛的冷冽与忧伤,脆弱却透着残忍,“我为了达成所愿不惜一切代价,无论是谁挡了我的路,我都不会手下留情。” “正是因为如此,这天下才未必能容得下你我。”柳品珏的笑意略带讽刺,“且看看是谁死谁活吧。” 萧玉融脸色苍白,压抑住喉咙里一阵一阵涌上来的腥甜。 就在她都快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一名扶阳卫匆匆而来,在萧玉融耳边低语几句。 萧玉融神色未变,只是悄无声息地攥紧了掌心。 她抬眸望向柳品珏,转身离去。 风无声无息地吹过二人衣袂,柳品珏看着萧玉融离去的背影,如同这风中的残叶,支离破碎。 落花飞絮满衣襟,一地残花落尚香。 他看着眼前这个不再是昔日少女的弟子,五味杂陈,“终究都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独留他一人春宵好梦间,与一地残艳。 而他也终究会离开。 步履匆匆地离开柳品珏的视线,萧玉融这才支撑不住,吐出血来。 “公主!”旁边的扶阳卫被吓了一跳,连忙扶住萧玉融。 萧玉融深吸一口气,缓慢地摇了摇头,“无碍。” 挣不掉的枷锁,逃不出的牢笼。 在这条早已命定的死路上,她现在走向她的坟墓。 她仰头望向无星无月的夜空,笑了一声。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霜刀剑严相逼……”萧玉融缓慢地阖上眼眸,仿佛心肺都被搅碎了。 支撑得太久,望向来路,什么都看不清了。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萧玉融和柳品珏这一场不知道是蓄谋已久还是偶然发生的相遇,并没有获得什么好的结果。 到了第二天,战鼓一擂,照样兵戎相见。 两军交战基本上谁也没有讨着好处,只是两相对比之下,磨合更少人数也更少的皇军更吃亏。 萧玉融被引入云水,但意外的是被围困之后,柳氏军队并没有额外的动作。 反倒是萧玉融被请到了柳品珏面前。 “你先前不愿意谈,到了这一步,不还是要谈吗?”柳品珏俯视下来,神情平静。 “你想要云水,想要楚乐,那你还倒不如直接杀了我来得痛快,还谈什么和?”萧玉融讽刺地笑了笑。 柳品珏弯了弯唇,“杀了你,你兄长怎么可能还愿意维持和平假象?早就跟我鱼死网破了。” 说到底还是权衡利弊。 萧玉融低眉,“你就是想要蚕食鲸吞,一步步围困?” “嗯,虽然说独孤英答应你三年之内,秋毫无犯。但是蛮族之誓,叫人难以信任。再说了,他是为你才允诺此事,若你死了,他难保不生变。”柳品珏相当坦诚。 “若我此时出手,腹背受敌,风险太大。想要楚乐可以徐徐图之,不急这一时,大业在千秋。”他说道。 “功在千秋……哈……”萧玉融呼吸有些不匀,用手背覆盖着脸笑了起来,“哈哈——” 柳品珏微微蹙眉,“你……” “你想要什么?”萧玉融的语气彻底冰冷了下来。 柳品珏说:“云水,撤兵,杀掉易厌。” 萧玉融嗤笑,紧盯着柳品珏,咬着牙道:“想都别想。” “把云水用之不竭的盐矿留给你?撤兵让你继续休养生息,消化完云水的财富后往南打过来?杀掉易厌,自断臂膀?”萧玉融险些笑出眼泪,“你想得怎么那么好?柳品珏,我真是把你想得太好。” 有前车之鉴,经历过一次,知晓一切的发生,她竟然还走上了这一步。 枉她重活一世,机关算尽。 到头来,一切如常。 “为什么这么想要易厌死?”萧玉融半捂着脸,仿佛平静了下来。 柳品珏的目光幽冷下来,说:“他留不得。” 先前便听闻,异人从此出,本来只以为是什么惊艳绝伦的人物,所以才出了浮夸的传闻而已。 后来易厌被萧玉融招安麾下,柳品珏见了几回,也派人查过,依旧没有起疑。 哪怕是易厌潜入允州盗取密报,柳品珏也没有太过于警惕。 易厌镇守云水那会切切实实跟他交过手,柳品珏才发觉不对。 此等手腕心性,此时不除来日必成大患。 而且易厌知道太多他不该知道的东西了,哪怕是他口中那些无凭无据的胡言乱语,也犹如谶言般令柳品珏格外在意。 可易厌不像是李尧止,李尧止还有得谈,易厌只会搅得天翻地覆。 这样的危险必须扼杀在摇篮里。 “你就这么留不得他?分明先前我想要他,你说我见猎心喜,言语之间尽是赞许。”萧玉融说。 柳品珏微微扬起眉梢,“今时不同往日,他也伤了阿南。阿南也是从你拜师之日起,便与你相识,多年交情,比不上一个易厌吗?” 萧玉融抬眸望向柳品珏身边装木头的阿北,没有给出答案。 自从上次捅了篓子,阿南就被柳品珏派遣回了允州处理事务,也是为了盯着宗老那头没有异动。 如今算来,许久未见。 柳品珏撑着头,眸光晦涩,却像是在笑,语调更是轻柔得如同在哄孩子:“只要你答应,我放你回去,琼华也给你,短期内我也不会继续攻打汝城,一路向南。” 柳品珏开出了看似很丰厚的条件,可萧玉融不愿意接受。 暂且不提这些条件背后隐藏着的危机和獠牙,光是杀易厌,就不可能。 易厌至今下落不明,扶阳卫都搜寻不到他的身影。 萧玉融只能祈求,像易厌那样的人,必然是耍了小聪明藏到了某一处。 “我不会叫你杀他。”萧玉融却道。 “可已经将他的命许诺给了我,来换你的命。”柳品珏半垂着眼睛,竟是意外漫不经心的温和。 萧玉融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第99章 驱虎吞狼 一旁的珠帘摇曳,金玉琳琅碰撞发出声响。 在熠熠生辉的金玉之下,李尧止秀逸修长的眉如同是染了青黛般,一双墨玉般的眸子半阖着,姿态从容地由隔间里走了出来。 他依旧这么噙着柔和的笑,温雅的面容怀着神像般的悲悯与温和,好似真的与世无争,无欲无求。 李尧止从一旁走来,依旧是克己复礼的模样,嘴角噙着惯有的笑,恰到好处,“殿下……” “啪”的一声脆响,烛火摇曳两下。 所有人的沉默之中,被打偏过脸去的李尧止摸上刺痛的脸颊,怔忡地看向刚刚掌掴他的萧玉融。 萧玉融像是被气狠了,眼眸在烛火下闪烁着盈润的水光,“你也在算计我?” “殿下……”李尧止愣愣地喊道。 在这天底下没有人对另一个人的好,是理所当然、毫无理由的。 就像父兄待她好,是因为血脉相连,臣下为她好,是为了君臣之义。 李尧止对她很好,帮她、关照她、心疼她、纵容她,面面俱到,细致入微。 甚至超过了君臣之义,朋友之谊,教萧玉融几乎惶恐起来。 连王婉茹都能为了自己的地位与自由,咬着牙将她推上权位,李尧止却不计回报地守在她身边,倾尽所有。 不为名利,不为权势,不为财富,不为美色。那是为了什么呢? 可只要是活人,活人都该有自己的欲望,哪怕李尧止被家族礼教压抑了这么久。? 李尧止想要的是什么? 萧玉融很少能懂李尧止,但她一直都信任李尧止。 哪怕前世的李尧止推波助澜,辜负了她的信任,她也依然依赖李尧止。 因为李尧止陪伴她太久了。 事到如今萧玉融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是李尧止早就跟柳品珏达成了协议,同意了柳品珏的要求和开出的条件,刻意写信诱她过来详谈。 因为李尧止的信,她拖着这副病重的躯壳日思夜想,忧心悄悄浑忘寐,快马加鞭赶来汝城,结果这是李尧止和柳品珏做的一个局? 扶阳卫找不到易厌,恐怕其中也是李尧止的手段吧? 李尧止一边隐瞒消息和行踪,一边派人追杀易厌,隐藏易厌的踪迹。 李尧止是知道她多疑,所以不惜用自己做诱饵,也要让她赶过来。 丝毫不在意她的心焦,她的心碎。 多情必多疑,正是因为她生性多疑,才会格外珍惜曾经的片刻真心。 这个世上萧玉融所在意的人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个,夺权之路上走散了不知道多少人,李尧止是她最重要的人之一了。 她的父兄,她的舅舅,她的幕僚,她的故友,她的师门…… 回首万里,故人长绝。 偏偏李尧止还要来逼她。 那一刹那萧玉融是真的动了杀心。 寒光刹那闪烁在金玉和众人的眼眸之中,萧玉融拔出了夜醒。 李尧止下意识用手去挡住了刀匕,刀刃没入皮肉,鲜血顺着刀剑滴落在他的锁骨上。 锋利的刀尖距离李尧止的咽喉只有咫尺之遥。 “殿下想杀我,是为了什么?”李尧止微微睁大了眼睛,瞳孔晃动了两下,“是因为我的欺瞒,还是易厌?” 萧玉融的沉默,还有颤抖的手臂似乎都让李尧止难以忍受。 她坠落的泪珠烫到了李尧止握住夜醒的手指。 李尧止蜷缩了一下指尖,缓慢地松开了手指。 萧玉融的眼泪像是灼伤了他的指尖,那样的疼痛比他在火中抢出那把断琴时还要强烈千倍百倍。 他发现自己依然一如既往地为萧玉融的眼泪而动容。 血从他的手掌上“啪嗒啪嗒”砸在地上。 萧玉融曾经说过他的手是应该弹琴写字的,不该为了一把琴而去火中取栗,但如今却被她亲手所伤。 李尧止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用温和的语调说话:“殿下想杀,那便杀吧。” 他像是一只温驯而引颈就戮的羔羊,准备好了自己献祭的命运,伏低了身躯。 “殿下杀了我,李氏必会报复,切记斩草除根。”他还不忘记为萧玉融的后路着想,提醒萧玉融。 李尧止有礼有数地后退一步,俯首作揖,是再标准不过的臣礼:“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殿下若是责罚,绍兖必毫无怨言。” “你的家族最喜爱的,便是我最憎恨的,你的这幅圣人皮囊。”萧玉融狠狠地抽了一口气,好似五脏六腑都在撕裂。 她眼眶里坠下泪水,“李尧止,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仿佛有什么东西摇摇欲坠了。 李尧止一抬眸,便看见萧玉融的泪珠支离破碎。 像是被烛火狠狠烫了一下,心尖不住地战栗。 他跪在地上伏首不起,“殿下言重了,绍兖愧不敢当。” 他垂眸,不去看萧玉融心痛的目光。 李尧止想要做的事情,都能做到。 他决定了要做什么,粉身碎骨也要做到。 他想好了要殉道,就愿意承担所有的后果。 只是他没有想到萧玉融会气成这样,就算是这样恨他……恨他也好,终有一天,萧玉融也会明白的。 “哈……”萧玉融力竭般后退了一步,掩面笑出了声。 很多时候萧玉融都会觉得李尧止这个人是如此恐怖,甚至比柳品珏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生杀大权尽掌于手的人可怖许多。 李尧止到了这一步还在逼她。 这样不动声色,这样润物细无声地逼她。 无声无息,画地为牢。 李尧止这个人其苦不堪说,爱不能爱,恨不能恨,被家族和礼教困在金玉塑成的壳子里那么久。 他对人总是笑着的,温和的,谦卑有礼的。 但这样一个人也敢连斩十一个朝廷重臣,火烧相国寺,搅和得庙宇天翻地覆。 他的满腹心事,满腹算计,你全都不知道。 他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要下一盘棋,连最在意的人连自己都能算进去。 跟这种人在一起,你说需要多大的胆子才能够去爱他。 “我知道你的抱负,你所做的我都当你有理由,有苦衷,有冤屈。”萧玉融说着,深吸了一口气,“我信任你,依赖你,甚至无数次想过我们真能有结局……我、我是想过白首……哈哈……” 她断断续续地笑,好像都笑岔了气。 她自嘲般边笑,边落了泪,“驱虎吞狼,被虎反噬。” “殿下……”李尧止看到萧玉融红着眼眶,微微皱眉,注视他。 在很多时候,萧玉融都会在此刻喊他的字“绍兖”。 但这次萧玉融说:“李尧止,就这样算了吧。” 李尧止突然间僵硬住了,仿佛呼吸也在此时凝固。 “连你都在算计我……哈……”萧玉融笑着后退了一步。 在李尧止惊惧的眼神之下,萧玉融呕出一口血,天旋地转,陷入了一片黑暗。 萧玉融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一直都知道。 她躺在床上,望向空茫的天花板。 而李尧止跪在她床边,捧着熬好的汤药,用近乎为一种乞求的语气:“殿下……” “没用的,你为什么还是不明白?”萧玉融微微勾起了唇角。 从她仿佛被挤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胸腔里,她居然隐秘地感受到报复般的快感。 李尧止此时此刻越痛苦,她便越畅快。 柳品珏也是,她知道自己半梦半醒之间,柳品珏来过。 就站在床头一时不发地看着她,萧玉融不知道那时候柳品珏的表情,是懊恼还是沉默。 但那都不重要了。 柳品珏不痛快就够了,她自己不痛快,就要所有人不痛快。 于是乎,她越畅快,越自毁。 李尧止像是想到了什么,焦急地握住了萧玉融的手哀求:“易厌……殿下,我把易厌找回来,你喝一点药好不好?” “你把他找回来。”萧玉融转动了一下眼珠。 “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殿下放心,绍兖定然把他带回来。”李尧止忙道。 萧玉融有些躁郁地摩挲指尖,世家养出来的孩子都是人精,就连说话的尺度之间,都不能有半分偏颇,哪怕话多也会出纰漏。 尤其是李尧止,萧玉融太清楚这一点了。 于是她笑了一下:“不,我要见到活着的易厌。如果你带回来的是他的尸首,那你就把我的棺材一起带回玉京。” 话说到这份上,李尧止不可能再耍什么小手段了。 琼华没有到手,萧玉融不肯答应柳品珏的任何一条条件。 李尧止就是想救萧玉融,也只能把希望放在萧玉融愿意自己配合上面。 “殿下,如若他安好回来,你就会好好喝药吗?”李尧止问道。 萧玉融没有回答,李尧止立即起身朝外走去,“去,去把易厌找回来,要活的。” 李尧止的行动力堪称一绝,易厌的行动力也不错。 李尧止只是放出了风声,当夜易厌就带了一身夜露翻窗进了萧玉融的房间。 柳品珏和李尧止默许了这一幕。 “易厌!”萧玉融从床上爬起来,赤着脚跌跌撞撞地扑向了易厌。 易厌张开双臂,大步朝前迈了两步,接住了萧玉融。 怀里的萧玉融纤瘦而脆弱,肌肤微凉,轻轻发颤着,像是一只翅膀破碎的蝴蝶。 “为什么在等我来?”易厌轻声问道。 萧玉融脸色苍白,切齿般痛恨着什么似的,咬牙道:“再敢离开我……你就完了。” 易厌沉默了。 在被柳品珏和李尧止围追堵截之后,他又开始了逃亡之路。 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因为在数千年之后属于他的那个时代里,他习惯了隐姓埋名,也习惯了大隐隐于市。 没有什么东西是值得期待的,对于他来说,找到乐子和活下去是更为重要的事情。 来到这个时代纯属意外,本来易厌没有打算在这里停留太久的。 执行任务时,一道撕裂的时空裂缝导致他来到这里,在短暂的迷失之后,他已经寻找到了方法。 只要在某一个特殊的契机之下,时空裂缝打开,他还可以回去。 尽管对于那个时代没有什么留恋,但那也是属于他的时代,他带着后世的思想来到这里,也不会喜欢和认可这里。 这个千年前的时代对于易厌来说,只是黄粱一梦,一场游戏。 偏偏萧玉融在这个时代里。 她太特殊了。 在某个瞬间易厌是真心心疼她,当她平静地说无所谓,已经不相信永远的时候。 所以易厌主动帮她,来了云水。 在失利后逃离,被李尧止派人追杀的时间里,易厌遇到了那个打开时间裂缝的契机。 其实那时候离开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因为易厌隐隐约约已经觉察到了这个时代对他的排斥,迟早有一天他会被直接踢回自己的时代,主动离开会好很多。 并且那会离开,他就不用面对历史上照熙六年萧玉融的死亡节点。 他并不清楚这样重大的事情是否会改变。 最重要的是,他明白李尧止追杀他的理由是为了有可能治愈萧玉融的琼华,只要他离开这里消失,就可以得到了。 无论怎么想,那都是一个绝佳的时机,可偏偏易厌犹豫了,错过了那个契机。 他想到萧玉融,想到萧玉融的崩溃和落寞,如果他在这个时候离开,萧玉融还有多少支撑? 所以他还是回来了,回到了萧玉融身边。 他知道萧玉融已经感知到了什么,不然也不会说这样的话。 “你不想让我离开吗?我们曾经说过的,我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留在你的身边。”易厌垂着眼睛。 萧玉融稍稍脱离了一点他的怀抱,抬眸直视他,“我反悔了,我现在需要你。” 易厌伸手摸到萧玉融冰凉的脸庞。 萧玉融突然咳嗽起来,她别过头咳了许久。 易厌沉默地为她拍抚背脊,直到她平复下来。 “算了,随便你吧,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萧玉融抽出身子。 易厌坐到了萧玉融的床边,抬头看她,“只要我离开,答应了柳品珏的那些条件,琼华或许可以救你。” “我不需要。”萧玉融的呼吸急促了一些,“他的条件我一个也不会答应,我也不需要建立在欺骗和算计上面的救命良药。” 第100章 薄命女 “所以你还是希望我留下,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信任我了?”易厌问道。 “不要去招惹那些没有露出过底牌的人。”他拉着萧玉融的到面前。 萧玉融本能地感觉到一点危险气息,但是易厌的姿态又相当散漫。 易厌分明坐着,却一直钳制着她的手,不让她离开。 “你连我的真名是什么都不知道,小公主。”易厌注视着萧玉融,“我可以回到千年之后,你又怎么胆敢确定,我不会伤害你?” 萧玉融的表情被冻结了,她冷下脸,要抽回自己的手。 手却被易厌紧紧握住了。 易厌抬手将萧玉融抱到了床上,“我不会伤害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可怜我?”萧玉融苍白的脸上染了不正常的潮红,似乎每一次呼吸都让她极其费力。 “我不保证能够留下,但我留下的时间里永远为你所用。”易厌偏过头吻了一下萧玉融的额角。 萧玉融愣了愣。 “我的名字是一。”易厌诚恳地说道。 萧玉融有片刻怔忡,“一?” 易厌点头,“或者说这只是一个代号,当我成为间谍,作为组织的一员时,也相应地放弃了姓名和真面目。” “因为我总是第一,所以我的代号是一。”他咧开嘴笑,似乎从来不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 “那易厌呢?是你给自己起的名字吗?”萧玉融问道。 “我来到这里的时候,看到一句诗。”易厌说,“见多情易厌,见少情易变。但得长相思,便是长相见。” 萧玉融安静地看着易厌。 易厌笑了笑,握着萧玉融的手贴上自己的脸庞,“你喜欢的这张脸是真的,你看见的都是真的。” “就像你说的,你不相信永远,我也不相信。永远很长的,永远很遥远,人的本性就是见异思迁。”他说。 “所谓情爱之断终,有伤食而死于过饱者,又有乏食而死于过饥者。阔别而淡忘,迹疏而心随疏。习处而生嫌,迹密转使心疏,常近则渐欲远,故同牢而有异志。”易厌说这些话的时候,都变得不像他了。 他轻轻用鼻尖蹭了一下萧玉融,“常近则渐欲远,故同牢而有异志。” 萧玉融熟悉的气息在易厌的颈肩,这种不该有的亲密让易厌有些飘忽。 他再次想,其实他不应该回来,不应该把一切都赔上。 但他把脸颊贴在萧玉融冰凉的脸庞上,“我必须要告诉你,小公主,我是自由的,你也是。” 易厌说:“捆绑在一起太久会厌倦,我不想到头来两看生厌。” 他笑:“所以啊,哪怕我们分隔两地,哪怕我们再不相见,只要彼此牵挂,也形同日日相见。” 见多情易厌,见少情易变。但得长相思,便是长相见。 “你说话文绉绉的,都变得不像你了。”萧玉融伸手捏了一把易厌的脸。 易厌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萧玉融捏他脸的手,“小疯子,虚弱成这样,都不像你了。” “病得这么严重,还赤着脚下床,不肯喝药,我看你是真的疯。”易厌按着萧玉融的肩膀让她躺下,为她盖好被子。 “喝药也没用的。”萧玉融疲惫地半阖上眼睛。 易厌眸光闪烁片刻,替萧玉融掖了掖被角,“既然你不想用琼华……” 他伏低了身子,凑到萧玉融耳畔,低声问:“那,要试试看那个巫医吗?” 萧玉融看向他。 “我来见你之前,先去问了她,你带她来汝城也不是来浪费口粮的不是吗?”易厌弯起了唇角。 “要演一出戏吗?我来帮你,反正你最擅长让人心碎。”易厌握着萧玉融的手,不轻不重地摩挲着萧玉融的骨节。 说实话,易厌对于李尧止的做法有些幸灾乐祸。 他知道李尧止隐隐约约猜测出了什么,但也猜不出前世的那些细节。 萧玉融这种睚眦必报的性子,即使是在信赖李尧止的情况下,依旧会对前世李尧止的推波助澜而耿耿于怀。 但凡李尧止前世没有跟着一块死,这一世的萧玉融都不会再对李尧止有片刻真心。 因为李尧止的特殊性,萧玉融对李尧止的要求也会更高。 但偏偏这一世李尧止依然推波助澜了,依然算计了萧玉融,哪怕源头是为了萧玉融。 在萧玉融那样的状态之下,李尧止像是扯断了最后一根稻草。 真嫂子此时不除更待何时啊? “我不确定,她是否能成功。”萧玉融说道。 这也是她迟迟不敢用那个巫医的原因。 因为巫医也不确定那种古法是否能救人,不到最后一刻也不能用。 这是在赌命。 “那就看看老天到底眷不眷顾你,我陪着你。”易厌低头亲吻了萧玉融的手骨节。 无论萧玉融是死是活,他都选择留到最后一刻。 他不信命,但这一刻他相信萧玉融。 * 柳品珏知道逼萧玉融不一定有用,但是逼李尧止是有用的。 不然李尧止也不会跟他达成合作。 但萧玉融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心狠,不愿意达成柳品珏任何一个条件。 大夫进进出出,都是面露难色,摇头叹息。 云水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萧玉融每况愈下,时日无多。 最终李尧止跪在柳品珏面前恳求。 “求老师赐药,救殿下一命。”跪在地上,李尧止伏低了身子,沉沉地把头磕在冰冷的地面上。 这位犹如美玉般被供奉的公子从神坛上走下来,拆碎了薄凉冷漠的本质,将背面太多的东西都都揉碎了。 柳品珏复杂地看着底下自己的学生,“他们都说你谦逊有礼,我知道你向来心高气傲。” “殿下也是老师的学生,她叫您一声先生,自幼起长随老师身畔。一转而过多少年岁,哪怕是怜惜这片点师徒情分,也求老师赐药。”李尧止说道。 他抬眸望向柳品珏,“我的命,我的计策,李家,财权,死士……什么都可以,只要能救殿下,要我什么都可以。” 李尧止知道萧玉融或许福缘浅薄,命比纸薄。 那就由他来承担这命,由他来殉道。 良久的沉默之中,柳品珏阖上眼眸,“把琼华拿去给她吧。” 这或许是此生柳品珏做过的最不划算的一笔交易。 但他到底低估了萧玉融的心狠,高估了自己的狠心。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萧玉融的心却比草木还要无情。 在权谋的漩涡中,萧玉融真真切切是被身边之人的联合算计所伤。 原本萧玉融没打算铤而走险的,但是现在,满心的失望与恼火还有易厌的支撑让她决定尝试原本不得已而为之的最后手段。 由北国而来的巫医至少在楚乐范围之内,对萧玉融忠心耿耿。 在独孤英不曾出现之前,在楚乐和北国没有交战之前,巫医发誓效忠于萧玉融。 “此术风险极大,我也不能保证能够成功,公主可真的下定决心了?”巫医问道。 “置之死地而后生。”萧玉融倦怠地抬眸望向摇曳的烛火。 她明白自己或许已经没有退路,琼华或许也已经无法挽回生机了。 油尽灯枯。 巫医说道:“这会让你脉象微弱,对身体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但你或许会从中获得新生,涅盘重生。” “那就试试吧。”萧玉融轻声说道,“看看天命是否眷顾我。” 心腹下属日复一日散布着萧玉融每况愈下,命不久矣的消息。 楚乐人心惶惶,各方势力都在暗中关注着云水。 各地的信鸽带着信笺飞往云水,但萧玉融一封都没有拆开。 屋内弥漫着一股浓郁苦涩的药味,李尧止半跪在萧玉融的床边。 萧玉融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 李尧止现在连汤药都无法喂进去多少,他将巫医熬好的汤药吹凉了喂到萧玉融唇边,萧玉融还算难能可贵配合地喝了一点。 但她的身体愈发冰冷,呼吸也越发微弱。 “殿下……”李尧止拿帕子擦拭掉萧玉融唇边的药汤,脸色同样苍白。 用琼华熬好的药端了上来,李尧止哀求地握着萧玉融的手,“殿下。” 萧玉融抬起了手,李尧止扶她缓慢地坐起来,用一只手托住她的手臂,另一只手隐秘地撑在她腰后。 萧玉融吃力且平和地望着李尧止。 而李尧止小心翼翼地将药端到萧玉融面前。 他还抱有希望,希望琼华能够疗愈萧玉融。 几乎没有任何征兆的,萧玉融突然间打翻了药碗,倾翻的药倒了一干二净。 瓷碗碎裂的声音让在场的人都呆滞地站立在原地。 “殿下!”李尧止凝固了一瞬间。 他近乎本能反应地跪在一地碎瓷边,用他那双矜贵的手去明知徒劳地扒拉那堆混杂在残留药汤里的碎瓷。 手指被割破了,血水也混进了药水里。 有人反应了过来,连忙上前来帮助李尧止徒劳地挽回什么。 也有人上来搀扶住萧玉融。 更有人直接冲出了屋子,或许是向谁去通风报信。 “我得救你啊……殿下,这样我要怎么救你……”李尧止几乎哽塞得说不出话来。 他的手上划开了不少细小的伤口,都细细地渗着血。 易厌看着李尧止这一幕,也不得不承认,萧玉融有时候心狠得可怕。 李尧止这个人含着金汤勺出生,压抑却矜贵,看似温柔得体,处处清风明月。 但他如沐春风,落子时生杀予夺,不过低眉含笑。 那双手焚香沐浴,弹琴书画,锦绣文章,却也为萧玉融火中取琴,徒手握刀,满是伤痕。 萧玉融要想折磨一个人,最知道怎么戳那人的痛处,叫那人痛不欲生。 萧玉融笑起来,大笑起来,断断续续的笑声渐渐变成剧烈的咳嗽。 她一口血吐在李尧止的肩膀上。 李尧止急忙扶住歪倒了的萧玉融,“殿下!” “李尧止,你凭什么?”萧玉融喘着气,气息不畅,“你凭什么以为我会放下?你又凭什么以为我会认,我会按照你设想的活下去?你凭什么以为你设的局万无一失?” “咳咳咳咳咳!”她咳得撕心裂肺。 李尧止用颤抖的手揽着萧玉融,近乎哆嗦地问:“一定有办法的……还有什么办法?” 巫医在众人面前摇头叹息:“公主病入膏肓,早就无力回天了。” “如若不然,我听闻楚乐云水郊外山野之中,还有一座云水寺。庙中的圆寂大师,或许还有什么法子。”巫医说道。 “好、好!我去找他,我这就去找他!”李尧止抱起萧玉融,转身朝外走去,“备车,去云水寺!” 他低下头轻声道:“殿下,很快,很快了,会有法子的……” 阿北迎面碰上抱着萧玉融的李尧止,他就是奉命来拦李尧止的,见了这一幕快步上来,“站住!” 李尧止置若罔闻。 “站住,你要带她去哪里?”阿北脸色难看地挡在李尧止身前,“她病成这样,你还要带她走?嫌她命太长吗?” “让开。”李尧止近乎平静地说道。 只是他这平静底下掩盖着太多的癫狂和偏执了,像是即将喷发的火山。 易厌跟在后面,他的目光没有离开过萧玉融。 他答应过了,陪萧玉融到最后一刻,命定的那一刻来临。 但是他也不打算阻挠李尧止,因为这些都是萧玉融想要看到的。 “让他走吧,让他试试吧。”易厌说,“琼华已经没了,现在除了圆寂大师还有什么办法吗?你总不能把公主拘在这里等死。” 阿北咬紧牙关,站在原地僵住了。 李尧止直接抱着萧玉融绕开了他。 易厌看向阿北,“你们主子下的这步棋已经乱了心,公主病重的消息传遍了楚乐,怕是过不了多久萧氏霍氏崔氏的人都要到了。到时候该怎么办?你们主子不早做打算吗?” “用不着你操心!”阿北红了眼睛。 他骂道:“白眼狼,真是枉费她那么在意你,你居然半点不在意她死活!” “我在意啊。”易厌这么说道。 但是他脸上没有表情。 阿北不欲多说,忿忿地瞪了他一眼,眼神像是要杀人,原路返回去了。 第101章 油尽灯枯 易厌猜阿北大概是回去找柳品珏复命,也感慨柳品珏不愧是图谋大业之人,真是沉得住气。 无论心里是怎么想,这些日子居然也没有实打实出现在萧玉融眼前过,也不怕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至于他自己,现在实在是哭不出来。 因为他知道,萧玉融或许很快就会醒过来。 又或许不会再醒了,但他那也总归是送了萧玉融一程,他答应了陪萧玉融,直到他离开这个时代。 李尧止抱着萧玉融坐上马车。 萧玉融看李尧止整个人都在发抖,几乎丧失了以往的得体。 她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快意,血从唇畔滑落,李尧止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这些年她总是被一种厌腻感折磨着,像置身在一场噩梦中。 天命好像眷顾她,叫她能重回一世。又似乎从未眷顾她,叫她病痛缠身,孱弱短命。 她像一尾陷落进泥潭里的鱼,雪白的鱼腹,细密的鳞片,愈挣扎陷得愈深。 这些天她跟从前无数次一样,一宿一宿地咳嗽,夜不能寐。 郎中们使尽浑身解数,用尽奇珍异草都没有办法。 每况愈下,到最后萧玉融躺在床榻上,早已无力起身。 只是这一回她能清晰地感知到,油尽灯枯,大限将至。 不知道巫医的那种法子能不能成。 萧玉融突然间似乎坦然了,她在摇晃的马车中,靠在李尧止的怀里,望向窗外。 像是月夜下即将要凋零的昙花,摇摇欲坠般,清冷而又颓靡。 她看到了很多遥远的东西,一幕又一幕。 她看到自己头戴冕旒,身穿龙凤袍,坐在龙凤椅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文武百官。 看到萧玉元摇摇晃晃地跑过来,扑进她的怀里,脆生生地喊阿姊。 看到自己坐在公主府首座,和幕僚谈笑风生,饮酒作乐。公孙兄弟、玉殊、谢得述、易厌把酒言欢,度熙在旁默默斟酒。 看到祖巴在暮色下,钟鸣声里,祝福她自由。 看到自己弹琴时走了个神,被柳品珏敲了一下脑袋。 看到王伏宣板着张脸给她往裂了一角的衣袖上缝小花,看她笑还懊恼地说上两句。 看到小小的李尧止费劲地用肩膀驼起小小的她,去够树杈上的风筝。 看到霍照提着一盏灯走在雪夜里,另一手还抱着年幼的她。 看到父兄环绕在她身边,一家人阖家欢乐地用膳。 然后又看到那一场春日宴,她策马啸春风,鲜衣怒马。 萧玉融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了。 云水寺前,只有一个小沙弥出来谢客,说圆寂大师不见人,尤其是李尧止。 “施主既然能火烧相国寺,想必是不信我佛之人,又何苦求到云水寺前呢?”小沙弥摇头。 “我佛慈悲,我自知罪孽深重,但殿下是无辜之人,又为何牵连她?所有罪孽我一力承担,只求圆寂大师能救殿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大师又为何见死不救?”李尧止问道。 小沙弥依旧摇头。 李尧止抱着萧玉融,直直地跪在云水寺前。 “弟子李尧止,犯下身业语业意业无数,口孽杀孽,十恶不赦。”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自知罪孽深重,鼎盛之世不容。愿挫骨扬灰,入十八泥犁,受尽酷刑,永不超生。” “只求我佛慈悲,救公主融一命。” 李尧止俯下身埋头,久久不起,声音颤抖:“求圆寂大师出面,救我殿下……” 似乎没有七情六欲的玉塑神像,为一人下跪求饶,碾碎了所有的自尊和体面。 萧玉融若是有点力气,还能制止一下李尧止,叫他不要再求了,没有用的。 但是她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快要没有了。 她只觉得李尧止的眼泪滴落在她的脸颊上,脖颈上。 “殿下……”李尧止低着头,指尖在发颤。 “回去吧……”萧玉融艰难地吐露几个字。 腥甜的血气翻涌着,血从她唇角淌落,她极其艰难地喘息着,咳血。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不能活了,濒死的感觉束缚着她,死亡如影随形。 李尧止到底是跟她青梅竹马长大的,看到李尧止这个样子,她反倒是多少有点释然。 反正来来去去,李尧止都会痛不欲生。 李尧止几乎没有声音的泪如雨下,“我是想救你,可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了……” 原来他也会没办法,原来他也会哭成这样。 萧玉融抬起手,触摸到李尧止湿润的脸庞,这一刻仿佛跟前世重叠了。 上一世好像也是这样的。 李尧止染血的手扶着萧玉融的后颈,将脸贴近了萧玉融冰凉的脸颊,眼泪没入萧玉融乌黑的鬓发。 萧玉融笑,她轻声道:“我心肺都要咳碎了,咳咳咳……你却只知道哭……” 她抬起的手最后无力地落在一边,消弭了最后一点气息。 “殿下……”怀里的人愈发冰冷了,李尧止几乎泣不成声。 看着心爱之人死在怀里,看着天崩塌在眼前。 身后匆匆的脚步声接近,靠近了却又迟疑。 柳品珏迟缓地半跪在萧玉融身边,握住了萧玉融的手腕,没有脉搏的跳动。 望着萧玉融静谧的眉眼,柳品珏抓着萧玉融冰凉的手摇了摇,“卿卿。” 柳品珏从来不会说什么温柔的话,因为他要做的事情总是很多。 他奔波于生计,利益与算计总会谋害人心底温柔干净的地方,他所做的一切几乎都跟利益挂钩。 偏偏对萧玉融有片刻真心,所以对于萧玉融,柳品珏更加不会无谓的客套。 正是因此,柳品珏的“卿卿”就意味着更多的东西。 只是萧玉融没有给出反应。 那一刻柳品珏的脑海里是空白的,他是多思多虑之人,心底茫然至此,还是头一回。 “什么圆寂大师?为什么不出来?为什么不救人!”阿北怒火冲天地拽住了小沙弥的衣襟,把人拽到面前。 小沙弥还是摇头,“圆寂大师不日之前早已坐化,救不了人。” “什么?”阿北松开了手,呆愣地后退一步。 难道这就是天命,这就是注定? 李尧止抱着萧玉融起身。 阿北上去拦他,“你要做什么?” “殿下说要回去,我送她回家。”李尧止垂眼望着萧玉融的脸庞。 哀莫大于心死。 柳品珏抬眼,“丧葬在这里办吧,结束之后,再带她回玉京。” 停灵本应该在玉京的昭阳公主府里,不然就该在皇宫内的昭阳殿里。 在云水于理不合,但是玉京到云水路途不算短,又何必让萧玉融死了也不安生。 “难道玉京,还有什么她眷恋的人不成?她想回去,无非是那一份归属。”他嘲讽地弯了一下唇角,也不知道在讽刺谁。 李尧止终于缓慢地把视线从萧玉融身上挪开,看向了柳品珏,“我有时候都不明白,老师是否真的在意殿下。” “人心鬼蜮,何苦非要分清?”柳品珏撑着自己的膝盖,站了起来。 “那……我祝老师千秋大业,得偿所愿。”李尧止低眸说道。 反正已经没有意义了,他所争夺的一切,他所执拗的一切,如果没有萧玉融都没有意义。 是他的自负,他的自以为是,烧尽了萧玉融最后一点心气。 油尽灯枯……哈哈,他也是被萧玉融燃烧的火烛所照亮的人。 寒风吹长林,草木悲感声飕飗,凛冬已至。 萧瑟风声惨,吹拂起李尧止的衣袍和萧玉融的裙角。 他抱着萧玉融,沉重而迟缓地转过身,朝着落幕的黄昏一步步走去。 他慢慢地往前走。 只剩下他了,只剩下他和暮色苍茫。 柳品珏站在原地,久久未曾有任何动作。 他的脸上没有眼泪,也没有悲痛的神情,什么也没有。 空白得可怕。 易厌站在不远处见证这一切,像是一个永远袖手旁观,永远隔岸观火的观测者。 他不属于这个朝代,却见证了这一切的发生。 史书上的那些字又开始重合。 照熙六年冬,萧氏兵败,柳军进京之际,昭阳***点燃公主府,刎颈自尽。 照熙六年冬,昭阳***病故于云水。 最怕是雪落玉京城,偏偏病故于云水。 葬礼举办得匆忙而隆重,消息瞬间传遍了楚乐。各方势力纷纷赶来,想要确认萧玉融的生死。 眼见为实,心怀鬼胎之人也不得不相信昭阳***已死的情报。 葬礼上下一片哀戚,沉浸于悲痛之中。 镇国***薨逝,原本像萧玉融的品阶地位,宾客范围包括皇室成员、朝廷官员、亲朋好友等在内都要来参加葬礼余外,其余人是不可作为宾客的。 但是柳品珏并没有设置门槛,只要诚心吊唁,都可以进入灵堂吊唁。 萧玉融生时犹如烈火烹油,他也不想她死时太清寂。 来吊唁者在灵柩前行礼,如鞠躬或跪拜等,表达对公主的哀悼之情。有些朝代可能还会有专门的祭祀仪式,如上香、献花等。 一片肃穆之中,灵堂正中放置棺木,前边设一长桌以摆放供品。悬挂在上方的白色幔帐,两侧点燃白烛长明,这是要保证一直燃烧到出殡不能熄灭的。 那些畏惧她的、倾慕她的人们,无论是受过她恩惠的,还是听过她盛名的,都成群结队地前来吊唁,在她灵堂前放声大哭一场。 哪怕是与萧玉融毫无关系的,也会感慨盛世象征的落幕,唏嘘那个盛名如灾患的昭阳公主病逝云水。 曾经有最清冷的明月成全过她的张狂,一舞坠月,整个盛世楚乐都倒映在窈窕身影下的清晖中。 听闻玉京之中,圣上得知***离世的噩耗,当朝吐血,病如山倒。 罢朝数日,不理朝政,将自己关在昭阳殿中,闭门不出。 哪怕是现如今,也是二王萧玉寻在主持朝政。 云水被厚重的悲伤笼罩,或真心或假意,泪如雨下。 停灵三日,所有该来不该来的,全都赶到。 “融融!”萧玉成凄厉的哭喊传遍了灵堂。 他从余佑匆匆赶来,赶上的却是萧玉融的死讯。 兄弟阋墙,骨肉血亲,痛失三人。 父皇死了,三哥也死了,如今连最小的妹妹也因病致郁而亡。 两旁的人把他拦下,来哀悼的不少都是萧玉融的门生故吏。 萧玉融有心绸缪,多年以来,忠心耿耿的下属幕僚不少,即便是她溘然长逝,身后路也有不少生者为她去走去铺。 萧玉融的僚属拦住哭喊着扑向棺木的萧玉成,“四王!四王!你冷静一点!” “安静些。”自始至终沉默的李尧止终于开口。 他跪在灵堂两侧为首的位置,一身素白,披麻戴孝。 这是守灵的位置,本该是萧玉融的血亲来。只是萧玉融还剩下几个嫡亲之人? 萧玉歇是皇帝不能离京,如今还吐了血病倒了。 萧玉寻在替他看着玉京里头的朝政,更是分身乏术。 萧玉元还那样还小,怎么来得了。 只有萧玉成,萧玉成也是才从被流放的余裕连夜赶来。 守灵是血亲身着孝服,在灵堂两侧接待前来吊唁的宾客。 李尧止一直都沉默地跪坐在这里,从未离开。 “是你!”萧玉成恨声道,“你将她哄骗过来!她真心待你,你又为什么这样伤她心?是你害死了她!” 李尧止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从外面走进来的柳品珏瞥见萧玉成,沉声道:“卿卿是忧思过度,油尽灯枯。这些年来,你妹妹是什么身子,你不清楚吗?” 李尧止一直跪在这里守灵,停灵事项里里外外都是柳品珏操持。 萧玉成看到柳品珏,情绪更为激烈了,“柳品珏!你有什么资格出现在这里?她就是被你们害死的!你是她师父,这么多年,竟是如此狠心?” “四王!”萧玉融的僚属们死命拽住了萧玉成,不让他冲上去。 “太吵了,会吵到她的。殿下生前不清净,别让她死后也不安宁。”李尧止轻声说道。 萧玉成果然幽了声。 他无力地跪了下来,咬牙望着棺木垂泪。 第102章 哀悼 萧玉融的僚属低声安慰萧玉成:“这里是云水,如今都被柳氏把控着呢。柳品珏必然是为了博个美名,此时不宜与他们起冲突啊,否则折在此处,如何为公主报仇?” 是、是。 萧玉成深吸一口气,强忍泪眼,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乱。 有萧玉融的幕僚上前给柳品珏致歉:“实在是不好意思,骨肉至亲,四王这才情绪失控,处理不周了。” 他们现在是丧主,对于这种情况不能翻脸,只能咬着牙忍气吞声给柳品珏道歉。 萧玉融这些门生故吏里头,现在也是大多数人都觉得是柳品珏害死了萧玉融。 柳品珏知道他们心中想法,也没有计较。 余佑离得近,所以萧玉成最先到。 后面陆陆续续到的基本上都是从各地远道而来的,都是萧玉融的门生故吏。 尤其是公孙钤、谢得述和度熙。 公孙照来不了,要是撤走这么一大批官员,那可就真是乱了套了。 更何况现在是停灵,出殡时萧玉融的尸骨还得回玉京呢。 公孙照得留在后方稳定局势,安抚好公主旧部,不能自乱阵脚。 所以来的是公孙钤。 公孙钤也是怕弟弟撑不住,毕竟得知噩耗的时候,他就看见自己弟弟面色惨白如纸。 公孙照瘫坐在地上,又哭又笑地握着公孙钤的肩膀,“兄长,我当时的确不该放任那些人去的,我就该把知道的都告诉主君……忧思过度……是我,是我害了她……” 公孙钤绞尽脑汁说尽了萧玉融需要他安抚旧部,才勉强稳住了公孙照。 至于玉殊也是同理,他得在玉京稳住萧玉融的兵权,稳住扶阳卫。 不能萧玉融一死,就让她多年努力功亏一篑。 玉殊抱着玉龙双剑哭了一夜,对着剑默默发呆,回忆起来与公主相处的点滴。 第二日一早又哆嗦着,捧着剑,强撑着去稳住局势。 士为知己者死。 他恨完自己,恨完周遭一切的人,咬着牙抹抹眼泪又得顶上。 不是现在,要殉主也不是现在,得把那些人都杀光了才能死。 所以来的才是公孙钤、谢得述和度熙。 度熙在棺木边守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为萧玉融弹一首曲子,有时候是琵琶,有时候胡笳。 一曲断人肠,他泣血般落泪,琵琶弦断不成章。 “说好的回来听我琵琶呢?公主,你骗我,你起来。”度熙掩面而泣。 其余时候,他便呆呆地守在灵柩前,泪眼朦胧,不肯离去。 公孙钤也为的是那一句士为知己者死,拎着酒坛子醉得七晕八倒,在众人惊诧的眼神底下摇摇晃晃地跪倒在堂前。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他仰头大笑着。 公孙钤低头提笔挥墨,写下挽联,泪洒衣襟,晕染墨迹。 “说好回来一块喝酒的,主君,你食言了。”公孙钤拿酒坛对着半空中轻轻一碰,眼泪砸进了酒坛。 谢得述意外的安静,他静悄悄地看着外面燃烧的火盆,脚尖挪动了一下。 李尧止突然间出声:“那里在烧她的遗物,你是想被一块烧吗?” 谢得述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有些茫然,“难道我不是她的遗物吗?” “你不是,我也不是。”李尧止说道。 他低着头,自始至终跪坐在那里,像是跟此世间都一并隔离了。 “你是疯了吗。”谢得述问得像是一句陈述句。 李尧止现在闭上眼睛都是萧玉融苍白的脸庞,是她满掌的血,却摸他脸的模样。 是萧玉融一面说话,一面血止不住地从喉咙里涌出来的模样。 他听着萧玉融说好疼,却无能为力,一遍遍在萧玉融耳边哀求不要死,不要丢下他一个人。 李尧止闭了闭眼,又睁开眼睛,避而不谈:“你为什么不另择明主?” 谢得述缓慢地摇头:“我只有她了,只有她是我的主人。” “那替她守着吧,守着楚乐。”李尧止说。 谢得述沉默了半晌,跪在旁边,小声说:“我不能跟她一起死吗?” “能用的武将太少了,楚乐后头的危难多着呢。”李尧止道。 “嗯,那我先不死了。”谢得述用泛着红的眼睛望向棺木。 崔辞宁也到了,他来前一路上,心底茫然的可怕。 爱恨此消彼长,他早就混淆了。 当他真正一言不发地站在灵堂前的时候,可悲地发现了这件事情。 前世的那个影子又出现了,角落里似乎又出现了那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凝视着他,什么话也不说。 那是前世的萧玉融?还是如今的萧玉融? 又是照熙六年的冬天。 满目的白晃得崔辞宁心痛,崔辞宁踉跄了一步,望向棺木。 崔辞宁眼前一片白茫茫的,犹如雪盲一般,耳边一阵阵的嗡鸣声。 “将军……”身边的亲卫担忧地去扶他,怕他撑不住了。 崔辞宁挥开身边人的手,大步上前,冲进了堂内,到了李尧止旁边,“你就是这么看顾她的?” “你告诉我长痛不如短痛,叫我早日远离她,你就是这样看顾她,叫她丢了性命的吗?!”他去拽李尧止,去质问。 李尧止的眼睫颤抖着,透过他浓密的睫毛,崔辞宁似乎看到了他眼底一闪而逝的水光。 “是,是我刚愎自用,是我自以为是,这才害了她,叫她心气耗尽,油尽灯枯。”李尧止低声说道。 李尧止这样,反倒是叫崔辞宁一下子卸了力,满腔愤恨无处发泄。 不仅仅是李尧止,是他们所有人。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的? 是去年近黄昏,她叫他不必给她留全尸,挫骨扬灰也无妨。她祝他恩仇得报,前路坦荡。 是他夜闯公主府,他们交换了含有血腥气的一吻后,她问他还爱不爱她,他说他们前世血海深仇。 是他们收兵归途上决裂,她徒手抓着他的刀往自己心口刺,惨淡笑着说等他来杀。 还是……还是更早? 早到平南洞穴里他们都笑到喘不过气,笑到哭泣的时候。 早到他说要带萧玉融会崟洲,请萧玉融喝最烈的酒的时候。 早到萧玉融说要带他走,玉京的公主府也是他的家的时候。 那时候就已经埋下伏笔了吗? 草灰蛇线。 大雾散去,命运收支的时刻,他才窥见那些峥嵘的真心,藏在微尘中的瞬间。 真心实意爱过的人,刻骨铭心恨过的人。爱不能爱,恨不能恨。 崔辞宁跪倒在棺木前,掌心缓慢而艰难地贴上冰凉的棺椁,低下了头颅。 他用另一只手捂住了眼睛,无声地哭泣,哽咽不能语。 他竟如此发现,他爱她。 爱到胆怯,恨到残缺。 王伏宣和王婉茹来迟了些,毕竟王伏宣腿脚不便,不良于行。 尽管消息传遍楚乐,但是在真正到云水之前,王婉茹还是执拗地不肯相信萧玉融会死。 王伏宣当然也是一样的,只是他心里比王婉茹更清楚一些。 王婉茹看着自家三哥惨白的面色,就知道事情已经不对了。 她看着王伏宣跌跌撞撞从轮椅上爬起来,到棺木面前,却像是突然间失去了一条腿一样,直愣愣地摔着跪了下去。 灵柩上覆盖着华丽的锦缎,上面摆着纯白的花。 王伏宣连再上前一步的勇气都没有,就扶着棺椁俯下身。 王婉茹看不到王伏宣的表情,只是王伏宣的肩膀有些颤抖。 他紧攥着自己有暗疾的那条腿膝盖,手腕都在哆嗦,似乎是痛极了。 他向来都有自毁的倾向,本质上和萧玉融无限地接近。 萧玉融睚眦必报,王伏宣锱铢必较。 身体的残缺和病弱,长久以来的相伴与偏执,一样隐秘的自毁心态。 他们这些齐聚玉京的世家子弟,谁不是谁的青梅竹马? 病梅孱竹,可笑至极。 王伏宣不会再偏向于自毁了,他也不再会质疑活着的意义。 正是因为萧玉融,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痛苦,前所未有的鲜活。 王伏宣开始明白那些粘稠得化不开的情愫不是爱也不是恨,那很单纯,就是萧玉融。 王婉茹哭得昏厥过去数次,呜咽地跪在棺椁边哭:“你醒来,公主,你醒来啊……” “你说要我做女官,你说与其将一生交给一个男人,倒不如交给你……我交给你了,你为什么抛下我?你醒过来……”她哭得心碎。 凄厉的哭声持续了三天三夜。 三日之后是选定的黄道吉日,安排的仪仗根据品级和地位,位同天子。 抬棺的是扶阳卫,队伍一经出发就得摔碎灵前用来烧纸的瓦盆。 谁来摔? 这时候终于赶到的是霍照。 霍氏的人来的路上还遭遇了有宿仇的世家伏击,看准了霍照此时心绪不稳,无心恋战才下的手。 霍照根本没带多少人,轻装快骑,大多都是霍氏里跟萧玉融关系好的。 一行人被绊住了手脚,风尘仆仆,姿态狼狈才到了云水。 一路上满城的缟素就已经让他们心乱了。 霍照还受了伤,没顾着处理就往云水赶。 他还是不相信,还是不敢相信,他看着长大的,活生生的孩子会离开。 这一定是跟当年平南失踪一样,只是萧玉融用的计策而已。 霍照翻身下马,快步朝着那个方向,越近,脚步却逐渐慢了下来。 他失神地望向前方,他身边的几个霍氏族人连忙担忧道:“家主……” 但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他们只能抽噎着道:“节哀啊……” 霍照的额角还流着血,新鲜的血液顺着干涸的血渍继续流淌下来,他突然间就哽咽起来。 他和惨白撞了满目。 霍照在那时候失声,完全哭不出声音。 来吊唁的人看他这样子实在是可怕,上前询问情况,关切地问着他。 霍照说不出话,泣不成声,用手指了指棺木。 那些人却又沉默了,半晌才叹了口气,憋出一句:“节哀顺变。” 节哀,又是节哀,要他怎么节哀? 霍照到了此时才不得不相信这个事实。 “正巧你赶上了,便由你来摔盆吧。”柳品珏望向霍照,将手里的盆递给他。 霍照近乎颤抖地接过瓦盆,高举过头顶摔碎。 以此为信号,乐师们顿时奏响了哀乐,声声似是泣诉。 跟随的人身着素服,长长的送葬队伍缓缓出发,亲者举着旗帜和幡幔前行,引领队伍。 棺椁抬在中间,其余人跟在后面。 按理说不可停下,但要送萧玉融回玉京,快马加鞭都嫌慢。到了玉京城门,才算是真正开始。 这路途上也不可能叫所有人不吃不喝不休息,也有歇下的时间。 霍照沉默地坐在不远处的树下,看着所有人整装休息,啃点干粮,看着萧玉融的棺椁发呆。 “家主,吃点东西吧,一直不吃不喝的也扛不住啊,你身上还有伤呢。”霍家的表哥把干粮和水囊递给霍照。 霍照低眸,沉默了片刻,“我吃不下,你们吃吧。” 他这样反而叫人心急,“表妹若是在,也见不得你这样啊。” 霍照照旧不说话。 柳品珏驻足,“再往前,我便不送了。后头的路,得由你领着操持。” 再继续往前,就快到玉京了。 以他如今的身份和立场,断然不可能这么光明正大地回到玉京。 送到这里,已经是柳品珏的极限了。 “只有你没有哭。”霍照说道,他靠着树干坐着,终于抬起头看向站立在面前的柳品珏,“你甚至没有为她掉一滴眼泪。” 柳品珏没有说话。 但阿北有些忿忿不平。 只有他知道,柳品珏是哭了的。 在确认萧玉融失去了脉搏和气息之后,柳品珏近乎茫然和呆滞地轻轻摇了摇萧玉融的手,喊出那一句“卿卿”之后。 柳品珏的眼角隐秘地滑落了一滴泪珠,不多,就一滴。 可偏偏这一滴眼泪,是阿北记忆之中柳品珏头一回哭。 毕竟像柳品珏这样铁石心肠的人,连生父亡故都未见哀容。 阿北实在是想不到,除了萧玉融这个世间还有什么东西能让柳品珏真真切切动容,确确实实伤心。 在萧玉融那里,柳品珏有太多的例外。 第103章 入葬 霍照问:“为什么是我?怎么不叫李尧止或者王伏宣来?” 柳品珏望向即使是在休息时间,都守在萧玉融棺椁旁边的李尧止,还有另一边脸色苍白,按着膝盖冷汗淋漓的王伏宣。 他似乎是在嘲讽什么,“你看他们两个,现在还能主持什么?” 霍照讽刺:“你还真是心疼自己弟子,怎么不心疼心疼玉儿?” “你也不想卿卿的身后事一团糟不是吗?”柳品珏平静道。 霍照顿了顿,“为什么要由我来摔盆?我若是不来,就是你摔?” “你我都是看着她长大,却又年岁相差不是太大。”柳品珏说到这句话时,自己也稍稍一怔,“她亲近的,在意的,能算得上长辈的,你来前在那只有我。” 霍照也愣了愣,他低头笑了一声:“我记得她刚拜师的时候还很小,抱到你面前,你都不敢抱她。” 柳品珏会以沉默。 说是要拜师,但他那时候自己也只是个半大少年而已。 他的亲传弟子少,学生多是因为他也去国子监授课。 玉京的世家子弟见了他都要喊一声老师。 都是天之骄子,不服他的人多了去,见了他的手段后,全都乖得不行。 萧皇说要自己女儿拜师,就把萧玉融抱到他面前,连带着还有一个伴读的李尧止。 萧皇叫萧玉融拜柳品珏为师那也是有算计的,一来是柳品珏真才实学,二来是磨磨萧玉融这无法无天的性子,最后就是为了给萧玉融铺路。 柳品珏的亲传弟子都是人中龙凤,底下门生故吏也不少,萧玉融去做他弟子,长远打算,又让萧玉融能和不同世家保持关系,又能跟柳品珏保持了师徒名分。 师父师父,可不就是第二个父亲吗? 李尧止可还好,年纪小却已经有了长大时的模样,看着懂事又乖巧。 萧玉融可就不得了了,粉雕玉琢的一个瓷娃娃,抱着萧皇用看坏人的眼神看着他,一看就是个混世魔王。 在这之前柳品珏就见识过萧玉融的娇蛮任性,她被身边人纵容得无法无天,天塌了都有人顶着,没人能制得住她。 天王老子来了都吓不住她,人菜瘾大,稍微有点不称心如意的,她都能闹翻天,偏偏孱弱又娇气,受点风吹就能要半条命。 看看眼前这个样子,就知道了。 柳品珏光是看着萧玉融就颇为头疼。 偏偏萧皇还一脸慈祥,抱着萧玉融递出来些,“瞧瞧,多乖的孩子,但她到底是娇宠着长大的,有点任性。爱卿,多担待着些。” 柳品珏扯动了一下嘴角,“公主看着玉雪可爱,很是活泼。” “是啊,不如柳卿先抱一抱她,和她独处片刻,也好为以后做下基础啊。”萧皇把手臂更往前递了一点。 抱? 看着萧玉融那小表情,柳品珏哪里敢抱? 就这样不听话的瓷娃娃,磕着碰着那可才是完犊子了,她不得闹个天翻地覆? 她的父兄又都是护犊子的,还有她那个认亲不认理的舅父,还不得跑到柳家是问? 柳品珏不喜欢小孩,不想抱,也不敢抱萧玉融。 但他不好拒绝。 恰好萧玉融也不想要他抱,反倒是抱紧了萧皇的脖子,奶声奶气道:“父皇抱!我不要他抱!” “陛下,小殿下看起来,并不想要臣抱啊。”柳品珏正愁瞌睡来了没有枕头,萧玉融就送上了借口。 霍照在旁边抱臂冷冷道:“我怎么觉得是你不想抱呢?” 柳品珏瞥了他一眼,“我没有。” “乖融融,别胡闹,这是你师父。听话,一会父皇就陪你玩骑大马的游戏。”萧皇这方面很坚定。 奖励很动人,所以萧玉融勉为其难地朝着柳品珏伸出双臂。 柳品珏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萧玉融藕节似的双臂,粉嘟嘟的,不敢抱,但还是伸手抱过了萧玉融。 反正那一回萧玉融看着挺不高兴的。 她生得漂亮可爱,天生一张笑脸,怎么看都甜。就算是个混世魔王的性子,也不至于惹人生厌。 凡是抱了她的,都喜欢她。 但她知道柳品珏不喜欢,反倒是觉得她烦,不敢抱她。 最后柳品珏面无表情地把萧玉融递了回去,由霍照抱走了。 霍照突然提起这件事情,柳品珏难免陷入回忆。 “我见她第一面时,她更小,连话都不会说。送到我怀里给我抱,我抱着她都不敢动,怕摔了。”霍照说道。 他的眉眼柔和了一些,“小时候她爱玩爱闹,要我把她抛起来再接住,我都不敢,怕摔了她。她却信我,放心得很。” 他用一种怀念的语气继续说:“有些路她不敢走,我走在后头,她就敢。再长大些,她央求我办事,过分了的,就说只信得过我,这么一说,我就会帮她。” “驰援、断后……她交给我来做,因为说信我。”霍照突然停了下来。 柳品珏看向他,“然后呢?怎么不接着说下去了?” “因为她不再信任我了。”霍照轻声说道。 他抬起手,用手臂挡住眼睛,微微仰起脸,自嘲般笑了一声:“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可能是沾染权力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变了,利益与立场冲突就会变。 柳品珏沉沉地盯着霍照,如是想到。 萧玉融一步步走上峰顶,成为镇国***。 在看着舅舅恭敬地跪在自己面前,向自己行君臣之礼的时候,会想到从前还是年幼失恃的小公主时,舅舅一手抱着靠在怀里的她,一手提着灯笼,小心翼翼地穿梭在雪夜里吗? 而他呢? 跟萧玉融的对立到世人皆知的地步时,在看着萧玉融含着泪光,困兽犹斗的眼神时,有想到萧玉融趴在他膝上小憩,他低声说给卿卿备好血燕窝的那瞬间吗? 他会后悔就这样为了一把冰冷的座椅,斗得头破血流,争到师徒反目,叫最喜爱的弟子玉殒香消吗? 他有后悔过吗? 柳品珏无法给出答案。 “斯人已逝。”柳品珏闭了闭眼,“处理好她的身后事。” 柳品珏留下这一句话,转身离开。 霍照坐在原地,旁边的霍氏表哥犹豫了半晌,递过来一包用油纸裹起来的糕点。 他道:“家主,这是牡丹酥,你用些吧。熬坏了身子,如何处理好表妹的事情啊。” 牡丹酥…… 眼前一幕幕,音容宛在。 霍照缓慢地接过牡丹酥,拿了一块咬了一口,突然就捂住脸,无声地哽咽。 柳品珏送到前方,过了两界山,便原路返回。 霍照带着剩下的人,继续前行。 队伍终于到了玉京,城门大开,入目缟素。 街道沿路两旁,白色布条在风中摇曳,形同国丧。百姓身着麻衣,自发地跪地默哀相送。 以萧玉歇为首,文武百官在后的城内队伍走出城门,与从云水回来的队伍相融。 锣鼓声声悲切,穿透云霄,令人潸然泪下。 队伍走向郊外的皇陵。 百官身着素服,步履沉重,官帽上都系着白色的丝带,神情哀痛。 送葬队伍所经之处,白花纸钱如雪般,连同漫天大雪一并纷纷扬扬地洒落。 声势浩大的队伍蜿蜒至陵园,两侧每隔十步都是扶阳卫站立守候。 灵柩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放入墓穴。 数不尽的陪葬品也在其中。 祭祀者在旁祷告,宣读祭文。 萧玉歇盖上最后一抔黄土,双手颤抖,“吾之姊妹,此去安息。” 这像是一个信号,在场的众人或真情或假意,通通哭泣起来。 易厌看着萧玉歇从喉咙里呕出一口血,他身边的近侍宦官一阵兵荒马乱。 萧玉歇会后悔吗?会后悔自己的步步紧逼,后悔没能冰释前嫌吗? 易厌这样想。 他环视在场众人哀伤的表情,总是思考这些人会不会后悔。 公孙钤喝得烂醉如泥,站都站不稳,摇摇晃晃的。 公孙照在一边托住他的一只手,叫他不至于在这时候倒下去。 但这会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丧主之下悲痛欲绝,哀伤需要有人搀扶,没有过多苛责,只是私底下悄悄闲言碎语几句。 易厌望向墓铭,“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易兄,你在说什么?”公孙钤隐约听到了什么。 易厌看着在场的人,有萧玉融的门生故吏,有萧玉融的亲朋好友,有萧玉融的知交故人,有萧玉融的竹马师门。 他平静道:“我有时候在疑惑,为什么后世对她留有的笔墨那么多,这三日我看着这些来吊唁的人才明白。” “萧玉融,现世无双。” * 葬礼结束后依然有些人围在皇陵,留在萧玉融的墓碑旁边,久久不肯离去。 这多少让易厌有些焦躁,这样他还怎么把萧玉融从地底下挖出来? 本来陵墓有人看守,就很费易厌心思,还有那么多人留下,更是难上加难了。 巫医那种方法的假死时限不长,算一算萧玉融也就是这会了。 易厌怕萧玉融如果真能活,憋死在地里。 在公主幕僚当中转了一圈,易厌提着谢得述进了皇陵。 “做什么?”谢得述有些木然地看着易厌。 “你家主子可能还活着,我得把她挖出来,要你把墓前那些人都引开。”易厌言简意赅。 谢得述捕捉到活着两个字,眼底闪过一道惊人的异彩。 他并没有多话,而是问:“多久?” “起码一刻钟,越久越好,别让他们生疑。”易厌道。 谢得述略一颔首,迈步就要走。 易厌有些诧异,“你不问为什么?” 他其实就看中这一点,才挑了谢得述来搭把手。 谢得述这个人认死理,认定了一个主子,那就从头到尾不一样。 “只要她活着,哪怕是一丝微乎其微的可能也好。我不在乎被戏耍多少回,我只求那一丝可能。”谢得述浑圆的眼睛显得格外清澈。 他在某些方面近乎执拗的天真,倒是跟萧玉融如出一辙。 “去吧,这件事情别告诉别人。”易厌放下了心。 “我省得。”谢得述点头。 谢得述去引人的方式也是有够特殊的,用拙劣的手段假装成盗墓贼,引得所有人追着他跑。 得亏李尧止那几个不在,不然谁会上他这当? 易厌嘴角有些抽搐。 不过也没关系,被抓到了就说是太过思念公主,所以想要再看一眼公主就行。 谁会跟谢得述这种不留情面又一根筋的死忠计较呢?谁都知道他脑回路不正常。 易厌抓紧时间溜了进去,把萧玉融挖了出来,消除痕迹,留下一个满是陪葬品的空墓就走。 趁着夜色的掩护,易厌将萧玉融悄悄移出,送往安全之地。 易厌坐在那里守了萧玉融很久,很久萧玉融都没有任何生息和反应。 易厌枯坐到旭日东升,心也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变得冰凉。 这法子……难道失败了? 巫医施展秘术之后,就像是完成的使命,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云水。 那会所有人都沉浸在昭阳***薨逝的噩耗之中,没人发现一个异族的巫医去了哪里。 易厌猜测她应该是回到北国,向独孤英复命,汇报情况。 这会想想,他也不能那么相信独孤英。 他对独孤英的了解只来自于史书上的只言片语,不然就是萧玉融的描述。 万一这只是一个计谋,是独孤英想要铲除萧玉融呢? 独孤英那么憎恨楚乐,他又凭什么觉得独孤英会不恨萧玉融呢? 心中忧思郁难排,易厌紧握住了萧玉融冷冰冰的手,难免有些颤抖。 倘若、倘若萧玉融真死了……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脸上就被拧了一把。 易厌回过神,萧玉融正用另一只手捏他脸,跟他四目相对。 他微微睁大双眼,然后立马反应过来,追问:“怎么样?感觉如何?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呼吸呢?困难吗?” 萧玉融弯了一下唇角,“还好,跟往常一样。但是,至少我还活着。” 易厌握紧了萧玉融的手,扯出一个笑来,眼底却闪烁着某些晶莹的东西。 “你要是死了,我马上就回自己时代,头都不带回一下的。”他将额头抵在萧玉融的手上,“还好你活着。”。 第104章 当时枉杀毛延寿 置之死地而后生,萧玉融脱身之后,藏身于市井之中,作壁上观。 她一面叫易厌逐渐联系上暗部和幕僚,首先就是谢得述、玉殊和公孙家两兄弟等。 玉殊跪在萧玉融面前,抱着她的腰哭。 “行了,我不是没死吗?”萧玉融被玉殊哭得有些不好意思,拍了拍他的肩膀。 公孙照惨白着一张脸,扑通一声跪在萧玉融面前,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头。 “主君……”他嗫嚅着,却不再能说出什么了。 萧玉融听易厌说,公孙照写了一份罪己诏,便打算服毒自尽的。 罪己诏上字字句句写的都是自己如何如何地知情不报,不忠不义,陷主君于囹圄之中。 服毒之前被易厌拦了下来。 “行了,公孙郎之心,日月可昭,不必多说。”萧玉融轻托了他一把。 这带有戏谑的公孙郎一出,就代表着往事翻篇了。 谢得述比另外几个淡定许多,毕竟他最早知道。 自然地凑到萧玉融身边,拿额头往萧玉融肩膀上蹭了蹭,像只小猫。 “乖。”萧玉融偏头吻了一下他的额角。 令人意外的是公孙钤,这平日里没心没肺的人这会倒是沉默了。 他红着眼睛看萧玉融,这模样倒是叫萧玉融有些心慌。 萧玉融没见过公孙钤这样。 “我是真伤心。”公孙钤低声说着,“都说主君死了,我是当真伤心。” “真是轻佻又傲慢,我知道主君本就是这样的秉性,可是、可是……”他咬着牙闭上了眼睛。 萧玉融没有跟他们任何人提起过,他知道这并非是出于不信任,而是条件环境种种因素导致的,是萧玉融权衡利弊。 要不然,萧玉融也不会在这会第一时间就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召见他们。 可他就是…… 萧玉融想到假死这一出,自己都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活了,让他们伤怀,把真情碾碎了践踏。 他先前因为痛苦而滋生出的所有混乱,在此时此刻都失去了应有的意义。 他写了那么久有关于萧玉融的文章,却在萧玉融死后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 “抱歉。”萧玉融轻声说道。 萧玉融不道歉,连认错都少得可怜,这会却是真心实意道歉的。 她伸出手,递到公孙钤面前,“没有事先知会你们,是我自己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又何须徒增你们烦扰,给了希望呢?” “这一线的希望,也是好的,即使是假的,我也好抓着这希望度过余生。”公孙钤握住了萧玉融伸出的手。 “下次一定。”萧玉融展颜一笑。 公孙钤咬牙,“还有下次?” 萧玉融细细嘱咐了他们事项,叫他们逐层地通知下去,但不要过多声张,只找信得过的人。 要暗中部署的事情有很多,要是有人走漏了风声,或者说单纯是因为表现得不符合常态,就很容易暴露。 毕竟李尧止心思敏锐,有什么不对的,他猜都能猜出来个大概。 就目前,萧玉融还不想被李尧止发现。 而李尧止在撰书。 只是文采斐然的他,如今却写不出一个字。 长夜漫漫,直至天光大亮,方才有一句得。 可李尧止仔细回味了半晌,却又提笔把那一句划掉了。 记忆里的萧玉融模样越清晰,李尧止就越难求个神似。 李尧止看着满屋子挂满的萧玉融画像,默然地攥紧了笔,捏得指尖发白。 重新摊开纸,他打算先把脑海里的萧玉融描摹出来。 画了一张又一张,可却又没有一张满意。 李尧止蓦然发现,此心不似从前,他画得愈发不像了。 指尖划过纸上少女的眉眼,却又陡然收拢了掌心。 李尧止惨淡一笑:“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公子。”门外传来小厮的声音,“该去公主初祭了。” 是、是。 这可耽误不得。 李尧止闭了闭眼,小心翼翼地收起书画,起身朝外走去。 葬礼结束后还有一系列的后续祭祀,首先是初祭。 这是皇族宗室会集,行礼、悼念哀思的重要场合,后边就是大祭,大祭结束,宗室之人才能脱下丧服。 后头还有百日祭、期年祭。 崔辞宁在玉京待到了萧玉融的百日祭结束。 崟洲那里一直都在催他回去,毕竟他如今是崔氏家主,总要回去执掌大局。 虽然说有崔辞安坐镇,也出不来什么大事。 但他一直赖在玉京,也不像话。 李尧止跪坐在一边烧纸,烧完看着地上的灰,神情有些恍惚。 这时候才更失落,忙活的事情完了,就有瞬间的空白,那些悲伤一下子全都涌了上来。 好像他想对萧玉融说的话还没说完,却只得停下了。 烧去的也不只是纸,而是阴阳两隔的思念,弥补不了的亏欠,毕生的遗憾。 崔辞宁在这时候走到李尧止旁边,盯着燃烧的火焰。 他没由头来了一句:“你怎么不陪着她一块去死?” “我想。”李尧止的眼珠轻轻转动了一下。 他说:“我答应了殿下,她若逝去,我要为她撰书,列入史册。后世得记住她的姓名,我来写她。” “你写了多少?”崔辞宁问道。 李尧止低着眼睛,“一句未得。” “怎么?写不出来了?”崔辞宁冷笑。 “是。”李尧止并没有否认,“我想写的,想画的,一个都做不出来。陛下差遣了一群画师作画,可没有一人能画出殿下。” 崔辞宁沉默了,他也听说了此事。 萧玉歇为此大发雷霆,发落了好几个画师。 最终剩下的那些是照着萧玉歇的眉眼,才勉强画出了有几分相像的萧玉融画像。 “当时我还想,为什么会画不出来呢?殿下那样惊艳绝伦之人,为何会画不出来?可当我真正自己提笔时,才发现记忆里她的神态,她的一颦一笑,我都无法描摹。”李尧止自嘲般笑了笑。 他说:“这么一想,那些画师确实无辜了。”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他这个被金玉雕刻的精美壳子所包裹的假人,挂搜干净了也不见得有多少血肉。 偏偏有人不信邪,扒皮抽筋,看他会流多少眼泪,又会有多痛。 他都不知道该怨怪萧玉融天真,还是夸赞萧玉融残忍。 叫他亲眼目睹了萧玉融的死亡之后,还要心安理得地往后余生平安喜乐,写下萧玉融的生平事迹。 但只要萧玉融想要的,他都会去做的。 或许后来的萧玉融双手沾满鲜血,可在李尧止心里,萧玉融还是那个要踩着他肩膀去摘树上风筝的小公主。 那时候的萧玉融天真烂漫,赌气时指着天上的星子问兄长:“我要星星,皇兄给不给我?” “傻丫头。”萧玉歇只是揉了揉萧玉融的脑袋。 在他的心目中,萧玉融一直都是柔软的、麻烦的天真。 萧玉融单方面跟萧玉歇冷战了好久,生着闷气抱臂走在御花园的幽径上。 李尧止一直追随着她的脚步,被她瞪了一眼也不恼。 “殿下。”他叫道。 “干嘛!”萧玉融没好气地转过身,“你该不会也是叫我去认个错吧?” 她气恼的时候也很可爱,折枝花样的彩色罗裙在太阳底下转了个圈。 李尧止神情柔软,轻声说道:“你想要星星,我可以给你摘下来。” 儿时的戏言,犹在眼前。 忆来何事最销魂,第一折枝花样画罗裙。? 李尧止看着眼前燃烧殆尽的纸钱,轻笑一声,带有哽咽地捂住了眼睛。 原来什么名动天下,都比不上萧玉融这三个字。 崔辞宁看着眼前的这一幕,能做到的只有沉默。 他固然憎恨李尧止的那句“长痛不如短痛”,责怪李尧止没有看顾好萧玉融。 但他其实也明白,推动这一切走到了死局,不仅仅是李尧止一个人。 他也有份,这命运也有一份。 没再说话,崔辞宁转身离开。 他也该回崟洲了。 玉京仍然没有他的家,从一开始就没有,现在更加没有了。 策马出城,一路上绿意盎然,抬眸望见玉兰花,崔辞宁愣了愣。 刹那间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年墙头马上,萧玉融回眸一笑,他还是忘不掉。 崔辞宁其实在萧玉融之后,还见过很多很多的花。 只是嗤这株欠天真,唾那支甘陪衬,都比不上那一朵白玉兰。 最致命的是那时候年少无知,觉得来日方长,大可肆意挥霍好时光。 所有的懵懂、冲动和暗涌,爱恨不明的困惑全部在很多年之后他跪在萧玉融棺椁前的那一刻忽然醒悟。 然而在那时候,他已经失去萧玉融很久了。 崔辞宁摘下了最高枝头的那一朵白玉兰,骑着自己不再年轻的老马,离开玉京,前往崟洲。 * 但对于有些人来说,斯人已逝,日子却还是一天一天该过去的。 萧玉歇从一开始的辍朝,不理朝政,到如今也逐渐开始恢复了原样。 萧玉寻竟也意外的没有贪权,顺顺当当地还政。 他似乎是少了层精神气,变得阴沉了不少。 臣子们面对同样阴晴不定的帝王总是心有余悸,不敢整什么幺蛾子。 毕竟长公主刚薨逝不久,谁也不敢在这时候去触萧玉歇霉头。 更阴沉的是那位淮陵侯,王伏宣自公主薨逝之后就染了病,本来就沉默寡言,现在开口的时候更是屈指可数。 公主府的门生故吏们虽然哀伤,但也还算正常。 还有那位小霍侯,照旧操持着许多事情。 只是听霍氏之人的哀叹,霍照常常在夜里提着灯,站在萧玉融的小院前,一站就是一整晚。 至于那位能干出烧佛寺这种丧心病狂之事的少年权臣却沉寂了下来,开始一门心思撰写昭阳长公主的生平事迹。 萧玉歇默许了这件事情。 李尧止写到了萧玉融的周年祭前夕,总算是写完了。 崔辞宁不远万里,又从崟洲赶到玉京。 他本该是等候明日萧玉融的周年祭,送好萧玉融的最后一程。 偏偏亲卫焦急又震惊地冲进来,“将军!李家那头着火了!” “着火了?”崔辞宁蹭的一下站了起来。 他顿时联想到了前世萧玉融死后,李尧止抱着萧玉融走进火中,殉情相随的那一幕。 他是亲眼见证李尧止抱着萧玉融葬身火海的。 这是什么意思? 李尧止写完了书,就想随着萧玉融一块死了?就想趁在周年祭前,就这么一死了之了? 想都不要想! 崔辞宁把牙咬得咯吱响,大步迈了出去,“去救火!他别想着去死!” 亲卫愣了愣。 想着自家将军不是一直都跟那位风光霁月的丞相不对付吗?这么这么在意人家死活了? 但还是追了出去,照崔辞宁的命令调集人去了。 崔辞宁直奔丞相府。 李尧止是将所有人支走之后,亲手点燃了李家自己的院子。 他答应萧玉融的事情做完了,也是时候该结束了。 火舌舔舐上墙壁和纱帘,肆虐在四周。 李尧止用剑划破了自己的掌心,“当年与殿下歃血为盟,说好生死相随,绍兖该赴约了。” 他抱着萧玉融后来重新为他砌的琴,“绍兖再为殿下弹一曲吧。” 这回不是长命女,毕竟他想要长命百岁的那个人,并没有长命百岁。 他向上苍祈求的上千盏灯,也没有换来一个长命。 李尧止这回弹奏的,是先前和萧玉融玩笑时弹的曲子,那时候还被萧玉融笑话了学秦楼楚馆流传甚广的曲子。 也是那一回,萧玉融那一句“你我白首”,叫李尧止怔忡。 现在……也算是白首吧。 端正有礼的氏族公子在此时沾染了鲜血和烟尘,在火海里拨动琴弦。 琴音如流水淙淙,娓娓动听,却在烟火之中格格不入。 直到最后几个音。 “铮——”的一声,琴声突兀地戛然而止,琴弦断裂。 李尧止怔然地望着断裂的琴弦,掌心的血早已浸透琴弦,染了琴身。 他抬手抚摸着这把琴,想起当年那首长命女弹错了一个音,就被萧玉融指了出来。 “曲有误,周郎顾。”他喃喃念着,苦笑,“殿下怎么不顾了呢?” 第105章 值得的 头顶的房梁摇摇欲坠,李尧止却毫无求生的意志。 他抱着琴站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你在做什么?!”一声暴喝。 陡然之间一股冲力将李尧止猛地撞开,他看着燃烧的房梁被劈成两半,火焰宛如烟火般纷纷避落在身边。 耳畔一阵呼啸声。 等到回过神时,他被推出了屋外,避开众人的视线,径直被拽到了僻静的角落里。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燃烧塌陷的房屋给吸引过去了,忙着扑火救人。 没有人注意到李尧止被救了出来。 “谁叫你自焚的?谁让你这么做的?我有叫你死吗过!”李尧止真真切切地听到了朝思暮想的声音,带着冷意和懊恼。 “殿下……”李尧止的声音突然在嗓子被咽了下去,胸口发闷,眼睛一瞬间便潮湿了。 萧玉融险些被气死,她要是不来,李尧止就这么打算死掉了? 她叫李尧止写书,李尧止还真就写完了就死? “我只是……我写完了的……”李尧止轻声说道,他的嘴唇颤抖着,声音沙哑,“殿下……殿下还活着……” 简直像是死前的幻象,想见的人又出现了。 “你真是疯了,简直是疯得彻底。”萧玉融看着李尧止摇头,微微蹙眉。 李尧止的神情依旧温和,凝视着萧玉融的脸庞,不责怪她假死脱身,也不埋怨她一声不吭。 没有问细节,也没有问为什么。 李尧止几乎平静地接受了萧玉融还活着,只是假死的这个事实,仿佛这一年以来所发生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但他只是点头,柔声道:“嗯,我是疯了。” “你就这样死了,史书是不会写你的,你想要的是不会得到的。”萧玉融摇着头,用不解且难过的眼神看着李尧止,“你这样,不会功成名就,也不会扬名立万,更不会青史留名。” 李尧止点头,目光柔软,“嗯,我知道。” 萧玉融问:“千年万年之后,史册会记载你吗?后世之人会记得你吗?” “不会,我知道。”李尧止依然平静。 这么做,后世只会写他江郎才尽,写他位极人臣,无恶不作,然后有朝一日写完了悼词,写完了传记,点火自焚。 他知道,但那又如何呢? 他已全然知晓,于他而言,什么名动天下,都不如萧玉融这三个字。 “值得吗?”萧玉融问。 这是她不止第一次问了。 “值得的。”李尧止轻声说道。 极尽温柔。 萧玉融内心复杂至极,她能明白李尧止,却又无法轻易原谅。可叫她去如何如何憎恨李尧止,她也做不到。 天际已经蒙了一层阴云。 萧玉融冷声道:“你虽未曾想过要害我,但我也无法信任你了。用你的行动来证明给我看,证明给我看你还有利用价值。” 她的眼中没有了往昔的温情。 “我知道。”李尧止低眸。 他握住萧玉融的手,“殿下若是气不过,再打我出出气吧。” 他握着萧玉融的手,照自己脸上毫不留情地给了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格外突兀,李尧止的脸上顿时出现了一个清晰的掌印。 萧玉融愣住了。 李尧止神色未变,就要用鲜血淋漓的手去腰间拔佩剑,“殿下若是还未解气,砍我,杀我,都使得。” “啪”的一声,这回是萧玉融自己扇了他一巴掌。 “疯够了没有?”萧玉融冷声质问。 李尧止怔忡地抬手摸了一下脸颊,低着眼睛,道:“嗯。” “疯够了就给我回去,自己把烂摊子收拾好。”萧玉融冷漠道,“我还要去允州探过,想要将功赎罪,别给我节外生枝。” “是,殿下。”李尧止的姿态堪称谦卑。 萧玉融看着他,沉默良久,眼中的愠怒稍稍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冷漠:“我给你机会,是看在我们青梅竹马,你得中用。” 说罢,萧玉融决然地转身离去,只留下李尧止独自一人站在原地,望着萧玉融离去的方向。 天降甘霖,削弱了原本旺盛的火势,可天也随之黯淡了下来。 这一年里,他反复被懊悔与自责折磨,被心碎和绝望凌迟。 李尧止的额发与眼睫被雨水打湿,他缓慢地转过身,朝着被烧焦的残壁断垣走去。 萧玉融回了一次头,望向李尧止的背影。 当她看到李尧止那落寞的背影时,刹那间五味杂陈,或许是失望,或许是愤怒,也或许是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怜悯。 李尧止往前走。 其实李尧止早已经幻想过无数次萧玉融的死亡,即使他也无数次祈求萧玉融。 正因为陪伴在萧玉融身边太久,所以才对萧玉融的生命有多脆弱有深刻的认知。 他的殿下分明是天纵奇才,却被孱弱的身体所拖累。 他很早就做好了与萧玉融同归的准备。 当萧玉融真的死去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李尧止自省了他的自视甚高。 他自以为算无遗策,把人心、天下乃至于自己都算了进去。可却偏偏算漏了萧玉融的心。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李尧止亲眼看着萧玉融死在自己怀里,他存了些微乎其微的希冀寻找了萧玉融一个月,盼着萧玉融是假死。 但是一点踪迹原来没有。 一月之后,他就决定了无论是真是假,他都打算写完传记后殉葬。 他答应过的,生死相随。 李尧止撰写时无从下笔时,难免嘲笑自己江郎才尽。 所以他前往允州,去见了柳品珏一面。 柳品珏在允州闭门不出了许久,不见任何来客。 听阿南阿北说,他在一个人孤坐在那里,一个人下棋。 但李尧止来了,就可以对弈了。 师徒二人也是很久没有互搏。 “老师闭门不出,不见闲客,是为了谁?“李尧止问得毫不客气,“一个人下了那么久的棋,又是下赢了谁?” 柳品珏抬眼看了一眼李尧止,不咸不淡道:“你跟她学得是无法无天,连尊师重道都不知道怎么写。” “殿下性子或许明朗活泼些,但在心底里却是也敬重老师的。”李尧止道。 柳品珏不置可否。 萧玉融所有的不念旧情,所有的全力以赴,和所有的不择手段都恰恰证明了有多看重他这个先生。 可惜…… 柳品钰说不出自己是恨铁不成钢,是痛惜,还是别的什么。 他只能反复告诉自己,斯人已逝。人都已经死了,再纠结这些也已经没有用了。 这样就好了,这样才最好。 他们不必师徒反目,还要阵前对峙,不必刀剑相向,硬要分出个你死我活出来。 可他闭上眼睛又忘不了萧玉融苍白的脸庞,也忘不了萧玉融的眼睛。 更忘不了那一句“唯我与卿耳”,那一句“卿卿误我”。 沉默良久,柳品珏道:“她身子自幼不好。” 李尧止和王伏宣是跟萧玉融青梅竹马长大,柳品珏也是看着萧玉融长大。 朝夕相处,萧玉融一年四季苍白的脸色和冰凉的手脚,络绎不绝、从未落下的汤药,宫中为萧玉融祈愿而长明不灭的长命灯。 萧玉融撑到现在,柳品珏都该夸她一句坚强。 柳品珏无数次搭着萧玉融的脉搏,确认她的情况。 他知道萧玉融秉性恶劣。 萧玉融长大的恶劣还能事出有因,年幼时就是无差别攻击了。 柳品珏不磨灭她本性,却又得约束着她,磨她性子也是花费了不少的心思。 萧玉融就是喜欢捉弄人,喜欢偶尔换上不张扬的衣裳偷偷参加氏族的宴会。 柳品珏还记得有一回是王伏宣被人捉弄了,几个氏族的女儿低声嘲笑了他,还当众落了他面子,叫他出丑。 有更甚至,悄悄地朝王伏宣丢石子,把他东西藏起来。 萧玉融甚至听到她们打算放蛇咬王伏宣,看看王伏宣没法跑没法跳,该怎么办。 转头萧玉融就叫人把那几个女儿引到了僻静处,推着王伏宣从假山后走了出来。 那几人自然也不傻,知道自己是被萧玉融骗了出来,但也没把萧玉融放在心上。 她们那时候尚不能把知晓身份,也知道处境卑微的王伏宣放在眼里,别提一个来路不明,宾客名册上没有,衣着也不突出的小姑娘了。 见萧玉融负手而立,手里揣着根竹竿,年龄又小,只以为是王伏宣的玩伴,哪家寒门的女儿。 你一言我一语地笑着,叫萧玉融不如替王伏宣磕个头求个饶,这事儿就当翻篇了。 “你们几个能这么大胆,仗势欺人,该不会是在族中很受宠爱吧?”萧玉融冷了脸,停顿片刻后又笑了。 她们几个在家族里有一定的地位和位置,但却也不是最受瞩目的孩子。 领头的姑娘冷笑:“照你这么说来,你是出身如何如何高贵了?” 这也是最后的试探了。 “我家中可没有人能为我撑腰,几位姐姐要手下留情。”萧玉融故作可怜道。 王伏宣在旁边看着她演戏,扯了一下嘴角。 “哈哈哈哈!我当以为是谁呢?原来真是破落户家的女儿啊,难怪穿的如此寒酸。”那群女儿们笑了起来。 领头的也是松了口气,挑着眉轻蔑道:“看来前头瞧见太傅同你说话,也不过是一时兴起可怜你罢了,真不知道柳太傅看上你什么。” “哦?你当真想知道?”萧玉融笑眯眯地偏了一下头,“因为——” “我是他最狠毒的学生。”萧玉融从背后抽出细长的小竹竿,目标明确地捅向那些人头顶的蜂窝。 蜂窝砸在地上,蜜蜂顿时倾巢而出。 萧玉融早有准备,她跟王伏宣本来就是药罐子,身上常年带有药苦,寻常蛇虫鼠蚁都不会近身。 更别提她还给自己和王伏宣撒了避虫的药粉,涂了药膏,还带了避虫香囊。 因此群蜂目标明确,直冲那群姑娘。 她们年龄不大,又是从小没吃过苦的世家子弟,哪里见识过这等场面,立即尖叫着抱头鼠窜。 惊慌失措之下,有第一个人跳进了池水中,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也跳了下去,接二连三。 萧玉融在旁边看热闹,还拉着王伏宣一起笑。 “怎么样?给你出气了没?”她颇为得意。 王伏宣弯了弯唇角,不可否置。 其实要想法子收拾这些人,他私底下也有法子。毕竟他可不是什么小白兔,是幽在晦暗处的毒蛇。 但萧玉融替他出头,这么张扬地收拾人,他也高兴。 蜂群失去目标,在水面上徘徊了一段时间之后,就飞散了。 方才憋气在水底下的姑娘们这才大口喘着气,扑腾着浮出水面,一边尖锐地咒骂着,一边要往岸边游。 “死丫头!你给我等着!待我上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萧玉融偏偏不让她们上来,哪个靠近了水岸边,她就拿竹竿抽人家手背,把人戳开。 “你这贱人!想要做什么!”她们如今体面尽失,狼狈至极,气急败坏地怒骂道。 萧玉融笑吟吟道:“几位姐姐上来要收拾我,我可害怕了,不能让姐姐们上来啊。” 领头的姑娘一面在水里扑通,呛了好几口水才稳住,怒火攻心,“贱丫头,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哈哈哈哈哈!”萧玉融笑出了声。 萧玉融又用竹竿戳着她肩膀,轻飘飘把人推远了,“你是有眼不识泰山,若你知道了我是谁,我爹又是谁,保管你吓得掉了眼珠子!” 论拼爹,萧玉融还没输过。 竹竿在她掌心虎虎生威地转了几圈,萧玉融狡黠地眯着眼睛笑,“此时不痛打落水狗,更待何时啊?” 她此时学武时间不算太长,都在扎实基本功,武艺不精,但收拾起世家贵女起来,还是绰绰有余的。 那群姑娘慌乱之下被萧玉融抽了几下才没上去,反应过来了。 等到萧玉融下一次戳过来,就抓住了竹竿一把拽了过来,要把萧玉融一并拽下水。 领头的姑娘嘴角浮现一丝狞笑,等到把这死丫头脱下来,看她们怎么教训她,不在这池里摁着她吃吃苦头。 第106章 第一秋 萧玉融松手不及,惯性跟着就往前冲了过去。 “玉融!”王伏宣喊道。 萧玉融一脚踏空,摔进池水里之前,被一只手抓住了后领,拎了回去。 等到反应过来,萧玉融已经靠到了柳品珏腿边,一抬头就是柳品珏变幻莫测的神色。 萧玉融偏偏从中看出了一丝怒气来,有些心虚。 王伏宣松了口气。 那几个姑娘跟见了鬼似的,犹如老鼠见了猫,弱弱地喊:“太傅……” “都滚上来。”柳品珏冷若冰霜道。 “是……”她们不敢有片刻耽搁,立马七手八脚地爬上了岸。 师长天然的压迫和柳品珏的气场,都让她们下意识听从柳品珏的命令。 一个个都跟落汤鸡似的,锦绣华服上还挂着黏糊糊的水草,有几个脸上还被叮了包。 萧玉融没忍住笑出了声。 被嘲笑了,那群人暗戳戳用杀人的目光瞪着萧玉融,但柳品珏威仪太重,她们连出声都不敢,更何况轻举妄动。 “要拖公主入水,你们几个脑袋赔得起陛下?”柳品珏冷声问道。 “公、公主?”那几人结结巴巴道,抬头看向萧玉融,抖若筛糠,面如死灰。 完了,完蛋了。 这混世魔王威名在外,出了名的恶劣和睚眦必报,她父兄也是出了名的护短和不讲理,还有她那帮亲不帮理的舅舅…… 真的完了。 就说怎么瞧着眉眼有点熟悉,还以为是哪家寒门子弟之前见过,原来是皇家的。 “还有你,卿卿。”柳品珏矛头一转,对准了萧玉融,“又在胡闹些什么?为什么这样捉弄人家?” 萧玉融一点都不服气,“又不是我的错!” 王伏宣出声:“师妹也是为了我,老师若要责罚,不如罚我。” “你倒是有担当。”柳品珏冷笑,怎么看他们这沆瀣一气的模样怎么不顺眼,“好,你没看顾好师妹,那就罚你抄四书五经一个月。” “阿南!”他喊道。 在后头看戏的阿南一个激灵。 柳品珏道:“带他回去。” “是。”阿南在柳品珏看不到的地方,给予萧玉融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明明是他们先欺负伏宣的!先生就知道帮着外人,凭什么要罚我们?”萧玉融气恼地叫道。 “就凭我是你们师父!”柳品珏拔高了音量,“你放蜜蜂咬人,还在制止池中的人上岸,出了差错怎么办?若是有人因此丧命了呢?” 萧玉融实地考察过,也有精细的计划,目的就是为了捉弄人,给王伏宣出口恶气而已。 但柳品珏把话说得那么重,萧玉融犟劲偏偏就起来了。 她顶撞道:“我就是毒,就是坏,就是不善良!玉融就是坏心肠,她们死了我才高兴!” 那几个姑娘见柳品珏训斥萧玉融,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思,隐晦地偷偷笑了一下。 就算是公主,身份比她们高贵又如何呢? 这帮顽劣不堪的性子恐怕也是让太傅不堪其扰吧?还不是因为她们挨骂? 注意到她们细微的动作,萧玉融的火气更是从胃里燃烧到心里。 领头者说道:“太傅也莫要太怪罪于公主了,公主尚年幼,性情顽劣些也无妨,总归来日方长,可以拗回来的。” “又有你什么事儿了!”萧玉融怒声喝止了她假模假样的话,转头向柳品珏,“我可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温婉又柔顺!是不是啊?太傅大人!” “你要是看不上我,又干嘛收我为徒?早早地去回禀了父皇,说你管教不了我这顽劣不堪的魔头就是了!”萧玉融越说越不像样。 柳品珏怒道:“萧卿卿!” 他余怒未消,但看萧玉融眼底闪烁着泪花,眼眶绯红,但还是梗着脖子硬是跟他犟,睁着眼睛不让眼泪滴下来。 眼泪还是止不住地顺着脸颊往下淌,萧玉融还是眼睛都不眨眼睛,盯着柳品珏看。 柳品珏叹了口气,颇为头疼地捏了捏微蹙的眉心。 他道:“我跟你说过多少回,要么就做,要么就不做,不要授人以柄,不要留有痕迹。你闹得人尽皆知,会身后麻烦事不断。” 萧玉融委屈地瘪着嘴,别过头。 柳品珏弯腰把她抱了起来,“行了,别为这点小事情置气。” “至于你们,事后我会登门拜访贵府。”柳品珏居高临下地扫视了那几个姑娘一眼,抱着才刚到腰间的出头一点的小姑娘走了。 那几人被这一幕震惊了,目瞪口呆地呆立在原地。 等到反应过来,才一个个脸色灰败,完了。 柳品珏就这么教导了萧玉融许久,也保护了萧玉融很久。 他明白萧玉融的脆弱和坚强,松开手,萧玉融就可能会消失。 短暂地陷入回忆,柳品珏很快就回过神下棋。 “是啊,殿下若是身体康健,这天下还不知怎么变,史书还不知怎么写呢。“李尧止笑了笑。 提起这个,他仿佛颇为无奈:“殿下自己不上心。” “药怕苦,不肯喝还要偷摸倒掉。夏天贪凉多饮冰,秋日里还畏热,也不晓得多添鞋袜衣物。”李尧止如数家珍。 他叹气:“我真是有心天下,又志短只想在她身边做个小僮。” “陪她出入,为她驾车,提醒她穿衣,照顾她起居。“他如是说道。 柳品珏也没说什么,只是兀自落了一子。 李尧止垂眸笑了笑,“其实也是无心天下。” 他的姿态仿佛萧玉融从未离开过那般。 他突然又沉默了下来,望着手中的白子,“殿下习惯掌黑子。” “沉迷过往,只会越陷越深。”柳品珏看着他告诫,却也不知道在警戒谁。 李尧止微笑,“我没想过有来日。” 柳品珏默然片刻,转而问道:“你写了多少了?” “不多。”李尧止看似有些忧愁,取出几张手稿递给柳品珏,“不知老师能读懂几回合,还请老师指教。” 柳品珏接过手稿品读,“词藻华丽,情深义重,只是个人情绪太浓烈,少了公断。” 这是李尧止写萧玉融的通病。 “照熙三年春,世家马球会,公主临轩笑,指邓家之子为魁……”柳品珏念着稿子,扬起眉梢,“写得一塌糊涂,若是课业,我定让你回炉重造。” 李尧止虚心受教,“是,我一定由公出发,少含私心。” 一局终止,李尧止起身告退,拜别老师。 柳品珏凝视着李尧止走远的背影,低眸看着手里的黑子。 他也习惯用黑子,萧玉融跟他学棋,所以也是如此。 从允州走了那么一遭,李尧止撰书就开始流畅许多。 只是…… 李尧止笑着叹了口气。 还好,还好萧玉融好好的。 多少夜晚里他闭上眼睛就是萧玉融濒死的模样,他把药吹凉了递到萧玉融唇边,可萧玉融闭着眼,从喉咙里不断地溢出血来。 他颤抖着手去擦,怎么擦也擦不干净了。 这样的梦魇困住了他许久,无数次都想要自刎,好在他再睁眼,萧玉融还在。 “公子!” 看到李尧止从焦黑的残壁断垣里走出,身影逐渐在呛人的烟雾里清晰,外边守着的人都冲了上去。 为首的是李尧止的小厮,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李尧止,看到李尧止并无大碍才松了口气。 崔辞宁脸色铁青地大跨步走上前来,“李绍兖,你什么意思?你这是存了死志,要去殉昭阳吗!” “我没有。”李尧止安静地笑了笑,“突然失火,我只是想救殿下留给我的琴,只是没救出来。” 看着李尧止那副模样,崔辞宁怎么样都无法信任他说的话。 但他最终还是忍了下来,“这时候想死,想都别想。” 他绝不允许李尧止跟前世一样,就那样随着萧玉融而去。 凭什么李尧止可以放下一切走?凭什么李尧止可以放下一切?凭什么李尧止可以不痛苦? 崔辞宁的目光扫过李尧止有些红肿的脸颊,目露疑惑,“你脸怎么了?” “啊……”李尧止微笑着摸上脸,“火海里想到殿下,自觉亏欠,扇了自己一下。” “你也是有够疯了的。”崔辞宁嗤笑一声,挪开了视线。 倘若李尧止说什么不小心磕着碰着,那或许崔辞宁还会怀疑。 可偏偏李尧止说的是因为萧玉融,这个听着不甚合理的理由,反而让崔辞宁相信了。 他自始至终都认为李尧止是最疯的那一个,因为只有他能抛下一切。 李尧止也不恼,点了点头,道:“嗯,我是疯了,劳烦将军费心了。如若不嫌弃,不妨在府上用顿饭再走?” 他背后是大片被烧焦了的残壁断垣,还有未消散的浓烟。 崔辞宁冷笑一声,转身离去,“走。” 他身后的亲卫连忙跟了上去,“将军!” 目送崔辞宁离去,李家那些人才一下子涌了上来,或真心或假意地关怀着李尧止。 李尧止看起来一如往常,没有什么太大的情绪起伏。 他笑着回应旁人的关怀,一向的温和有礼。 只是他身边的小厮却觉得,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家公子似乎……心情很不错? 一阵忙碌之后,李尧止才终于一个人坐了下来。 院子被烧了,重建又要时间,于是他打算这段日子都睡在书房里。 书房里不是萧玉融的书画,就是他画的萧玉融画像。 其实方才见萧玉融的时候,他下意识的反应还是震惊与欣喜。 书房里还挂着一把匕首,是李荣钊自尽的那一把。 “从兄先前说,人言可畏,终有一日,家族、礼教、世俗、天下……这一切都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和殿下终有一日会分开。”李尧止望着匕首,轻声说道。 那时候李荣钊的话像是警告也像是提醒,也更像毒怨的诅咒。 李尧止表面上不在意,心底却是在意极了,所以才把匕首挂起,日日夜夜提醒自己。 室内一片寂静,外面还有私兵巡视时走过的脚步声,李尧止像是发出了一声极低的叹息。 他想起李荣钊死前的眼睛,带有疲惫的幽怨,也不知道李荣钊有没有后悔当时没有闹,没有反抗,以至于害死了小文。 因为李荣钊亲眼看着李尧止闹成功了,族老们妥协了。 又是一声漫长的叹息。 无言以对,无言可评。 “我险些以为成真了呢。”李尧止沉默地望向画像上萧玉融钟灵毓秀的眼睛,眉眼稍稍松懈。 他轻声道:“好在……她只是骗我。” 李家失火这一件事情很快就传遍了每一个有心之人的耳朵,他们议论纷纷,总觉得这事出在萧玉融的周年祭前夕,是不同寻常的。 萧玉歇出现的时候,神情有些恍惚。 萧玉寻和萧玉成相随在侧。 自萧玉融安葬之后,从余佑赶至云水,又从云水一路随着队伍回京的萧玉成被萧玉歇留了下来,恢复了亲王的位置。 这似乎都是萧玉融曾经希望的。 不知道这个世上有没有黄泉碧落,有没有轮回,萧玉融又是否能知道这些事情。 崔辞宁为此感到讽刺,但想来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他经常梦见萧玉融,午夜梦回与故友谈笑。 引路的女侍走在前头,脚步轻盈,穿梭过昭阳府的长廊,路过草木丰茂,繁花似锦。 漫步绕过院门,萧玉融独坐在院子中,听见他的脚步声未语先笑。 萧五正独坐,见我笑开口。 记忆中故人永远是最意气风发的年纪,笑吟吟地抬眼向他看来,枝头的白玉兰亭亭。 大梦一场后醒来,只剩故人冢。 来到萧玉融周年祭的人并非全都真心,但也有人依然会哭到昏倒。 崔辞宁无心关注这些事情了,等到周年祭结束,就带着亲卫再度启程,回到崟洲。 从玉京出城,一路向北,车马远行,胡笳一声愁绝,箫声咽,哭声渐散。 幽幽的白色长幡之上还摇曳着萧玉融的姓名,玉京城外荒烟漫草,皇陵的土垄下埋着她寂寞冰冷的尸骸。 还有,还有他往后千秋万岁的思念。 崔辞宁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沉痛地闭上了双眼。 苍苍露草咸阳垄,此是千秋第一秋。 这是你谢世的第一年。 昭阳…… 第107章 佳人在侧 柳品珏自萧玉融死后,不再有什么大规模的动作,似乎是在闭关自守。 尽管这样,也难让萧玉融相信。 允州被守得犹如铁桶一般,萧玉融只能想着什么迂回的方法去刺探消息。 当年易厌窃取柳氏情报都九死一生,如今柳氏严防死守,想要获得什么有益的信息更是难于登天。 萧玉融设立在允州的暗线已经很久没有传递信息出来了,想来是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或是最近风声紧。 “半月后倒是有个机会。”易厌说道。 李尧止顿了顿,“半月后是老师的生辰。” 易厌点头,“半月后谢氏赴宴允州为柳品珏庆生,会送一批舞女进去。” 言下之意,显而易见。 “这倒确实是……”萧玉融若有所思,“若我扮作舞女……” 李尧止来马道:“殿下,这太危险了……” 萧玉融轻飘飘扫了他一眼,他又止住了话头。 萧玉融现在可是还没有原谅他呢。 “我自有分寸。”萧玉融道。 “谢氏名义上是献舞贺寿,实际上是送人呢吧。毕竟主君名义上是死了,他们也只能依附于临近乘川的允州了。”公孙钤摇了摇扇子。 他诶了一声:“他们不知道我们太傅大人不近女色吗?行事居然如此大胆?” 谢得述木着张脸,“他们是想投机取巧,那些舞姬都肖似主子。” 他怎么着也是个谢家人。 萧玉融假死之后,谢得述便在她的示意之下屡次和谢氏接触,缓和了一定关系,假装融入其中,以此探听情报。 毕竟乘川跟允州那么久,多少也能通点风声。 “那群人疯了不成?”玉殊听得火冒三丈。 公孙照摇头,“并非君子所为。” 萧玉融却眼睛一亮,“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李尧止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借着谢氏的意思,浑水摸鱼,更好安插人手。” “我亲自去。”萧玉融道。 李尧止不想让萧玉融以身试险,探听情报可以让扶阳卫易容。 但是萧玉融打定主意的事情,没人能改变。 李尧止抿了抿唇,只能设想更周全的局,“那便由谢小将军同谢氏一并去允州庆生,并且将殿下安排进舞姬之中。” “行动隐蔽,但得能让老师恰到好处找出来。如此,即便殿下如何表现,老师都会以为这是谢小将军用来报复的棋子,一个极其像是殿下的细作。”他设法保护萧玉融周全,“有谢小将军同去,保驾护航。我也会去,若有差池,也好有接应。” 他看着有些焦虑,喃喃道:“谢小将军带的皇军和我带的李氏士兵,驻军在附近的话,也可以有接应。” “我会万事小心,不必如此忧心。”萧玉融看着他说道。 李尧止垂下眼睛,“好,绍兖知道。” 他只是无法承受起再一次失去萧玉融的代价。 萧玉融要扮演一个像自己,但不是自己的人,多少也是有点难度的。 易厌会易容术,稍稍改变了萧玉融容貌上的一些细节。 “但我这终究只是个幌子嗷,随着时间会一点点褪去,变回原来的模样。至多一个月,就会彻底消干净。”易厌嘱咐。 萧玉融点头,“一个月期限一到,即使是一无所获我也会回来的,放心吧,我没那么傻。” 谢得述被委以重任,要演一个复杂有深度的角色。 好在他平时就异于常人,也不至于三两下就露馅。 易厌看着萧玉融在谢得述的安排光明下,正大光明地空降舞姬团,开始作福作威的日子,嘴角抽搐了一下。 算了,她开心就好了。 半月转瞬而逝,萧玉融很快就随同谢氏一并到了允州,进了柳府。 舞姬们被安排住在厢房,直到两三日后的生辰宴。 萧玉融没有轻举妄动,乖乖等到了那一日到来。 柳品珏喜好并不奢靡,生辰宴也大多都是为了笼络人心,或是商议大事。 酒过三巡,月上枝头。 谢氏顺理成章地喊上自己带来的舞姬们献舞。 舞姬们一上场,众人就倒吸一口凉气。 这些舞姬身上多多少少都有那位薨逝一年的昭阳公主的影子,尤其是领头的那一个,更是像得惊人。 早听闻了萧玉融是柳品珏爱徒,但是先前不也是走到师徒反目的地步了吗? 送跟徒儿那么像的人是要做什么?总不会是…… 眼珠子转了几圈,他们就开始思考萧玉融和柳品珏之间的关系。 那位生前似烈火,死时如山洪般的女子,将痴心铺地倒也是不错,总不至于师徒之间也有…… 谢氏这是什么意思? 在沉默之中,谢得述扯着嘴角,道:“柳公不喜欢吗?这些都是谢氏精心挑选的美人,尤其是领头的那位,更是我亲自为柳公挑选。” 众人咂舌。 谁都知道谢得述曾经是公主僚属,估计还是为报丧主之恨,才挑了这么个人出来。 也不知道是来刺探暗杀的细作,还是纯粹恶心人的棋子啊。 萧玉融一直低着头,但却能感受到一道审视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 这道目光终于挪开了。 柳品珏看着谢得述眼底燃烧的暗火,能看出来谢得述是真的想要他死。 李尧止在此时恰到好处地开口圆场:“老师不喜欢歌舞升平的场面,太过礼崩乐坏,倒不如叫人下去。” 他这话适时地能撇清关系,打消柳品珏疑心。 “今日生辰,倒也不能享受享受了?谢小将军有心了,奏乐吧,舞一曲瞧瞧。”柳品珏不咸不淡道。 舞乐起,衣摆轻旋,舞姬们齐腰的青丝飘动着,翦水秋瞳如烟如雾,欲语还休。 萧玉融本就善舞,在最前头裙裾翩飞,裙摆上浮动的流光溢彩也随之舞动,犹如九天神女般遥不可及。 “扶光。”谢得述喊道。 这是萧玉融伪装的假名。 萧玉融偏过头,谢得述朝她丢来一把剑。 萧玉融抬手接过剑,寒光一闪,长剑出鞘。 周围顿时一阵骚乱,阿南阿北二人立即上前一步,拦在柳品珏面前,十足的戒备。 萧玉融却手腕翻转,身随剑动,一舞剑器动四方。 飘然旋转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 她的每一个剑花都充斥着恰到好处的力度,刚毅不失,柔韧不止。 身姿飘逸,瑰姿艳逸。? 最后一剑,直奔柳品珏门面。 “快!保护主君!”阿北脸色大变。 阿南立即拔剑,暗中观测的死士们也蠢蠢欲动。 然而萧玉融却堪堪停在台阶前几寸,与柳品珏四目相对。 没多余的动作,就那双眼里面的复杂就足够去猜想。 柳品珏的双唇微微张开,翕动了两下,却没发出声音。眼底蕴含着一丝不敢置信,随后便眼眶含着细碎的光华。 灯火葳蕤,匆匆一眼,萧玉融没分辨出那是泪光,还是灯火的折射。 她身子一翻,腰身跟着转。 剑一回转,已入剑鞘,被丢回了谢得述面前。 谢得述抬手接住。 乐曲曲调一转,婉转旖旎,萧玉融的舞姿也跟着变得柔软妩媚起来,一颦一笑,眉目含情。 一双艳情透渗的眸子勾魂摄魄,眼尾飞着一抹赤红的胭脂,闪烁着淡金色的亮粉,艳得能压住这满堂的锦绣辉煌。 媚骨天成。 柳品珏在上首大马金刀地坐着,身子微微前倾,呈现漫不经心的观望姿态,慵懒却仿佛将一切尽掌握于手。 漫天花瓣倾泻落下,萧玉融在花雨斑斑之中旋转着,花影之中,转瞬之间就挪到了台阶之上。 阿南阿北立即严阵以待,警戒起来。 萧玉融却双眸含笑地望向柳品珏,嘴里衔着一朵牡丹,仿佛是从她双唇间盛开的,娇艳欲滴。 柳品珏抬了抬手,示意退下。 他们又暂时按兵不动。 萧玉融嫣然一笑,顺势而上,柔若无骨般缠上了柳品珏,犹如水蛇一般按着柳品珏的肩膀,绕到他身后探出头。 待到柳品珏轻瞥过去,萧玉融又笑语盈盈地转着圈绕到了另一侧。 柳品珏晃动着酒樽中晶莹剔透的酒液,目光不紧不慢地追随着萧玉融,抬手勾住了萧玉融飘逸的裙带。 萧玉融轻盈地转了个身,就跌进了柳品珏的怀里。 阿北冷笑一声,认定了柳品珏会把这女人推出去,还会把人大卸八块。 所有人都那么以为。 但偏偏柳品珏伸手扶住了萧玉融的腰,顺着力道将人揽进了怀里。 柳品珏的目光一寸寸渡在她的脸庞上,她敏锐地从柳品珏眼底捕捉到一丝晦涩的怀念。 萧玉融嘴里衔着牡丹花,仰着脸凑上前去,姿态暧昧又朦胧,含笑着道:“柳公要奴如何呀?” 嗓音勾人,又因为衔着花有些含糊不清。 柳品珏俯身咬住萧玉融衔着的牡丹花,撕扯下几瓣花瓣,在唇齿间狠狠嚼碎了,吞了下去。 萧玉融微微睁大了眼睛,惊诧之下松了嘴,牡丹花掉落在了地上。 一个混杂着花汁的,同样含糊不清的吻印在萧玉融唇上。 萧玉融眼睛睁得更大了。 好在她心理素质强悍,随即便笑吟吟地用双臂勾住了柳品珏的脖颈。 “那便留下吧。”柳品珏低声说道。 在场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看来柳品珏对萧玉融这个爱徒是真的含有那一层促狭的意味啊,不然一直不近女色的,如今怎么会要留一个像极了萧玉融的舞姬呢? 感情这么多年禁欲,是为了小徒儿守身如玉啊。 我了个天爷啊,师徒之间伦理纲常,柳品珏是弃之不顾,无拘无束啊。 之前的师徒反目,该不会也是掺杂了些爱恨纠葛吧? 还真别说,那位昭阳***能把温润如玉的李尧止迷得五迷三道,不管不顾世家里头最森严的礼教族规,连火烧相国寺都出来了。 还叫一大群青年才俊为她痴狂,爱她者为她生,恨她者亦为她死,真是个神人。 可惜了,先天弱症,娘胎里带出来的不足,这不就是拖累了吗? 同样震惊的还有一众柳氏族人和阿南阿北,尤其是阿北。 “主君!”阿北瞪圆了眼睛,“此女分明是会武的,狐媚惑主,若是细作,留在身侧后患无穷啊!还不如早些杀了……” “舞亦是武,要练剑舞,没些武艺傍身如何讨得贵人们欢心啊?”萧玉融歪着脑袋。 她反应奇快,这就立刻从柳品珏对她还抱有这种心思的震惊,和柳品珏居然对她虚伪地缅怀的怨恨中脱离出来,来应付阿北。 萧玉融从小跟随柳品珏读书辨礼,也算是跟阿南阿北一块长大。 这两人是什么性子,又是什么弱点,萧玉融一清二楚。 她咬着指尖笑了笑,娇声道:“这位小郎君,也千万莫要折煞了妾身呀,什么打啊杀啊的,真叫人害怕。” “你!”阿北气急。 谢得述暗自称叹主子的演技。 “柳北副将的意思,是我们谢氏要杀柳公了?”谢得述道。 阿北总不能当众说有这可能,那就是绝对的外交差错,跟谢氏翻脸了。 他不甘心道:“主君!” “我意已决,休得多言。”柳品珏抬手制止阿北的话。 阿北气得要命,却又只能看着萧玉融靠在柳品珏怀里,冲着他挑衅般扬起眉梢。 这妖妃当道,小人得势的姿态! 阿北作为柳氏族人,柳品珏的心腹和副手,和阿南身为柳品珏的左膀右臂,哪个人看见他不是给三分薄面。 敢这么对他的,除了眼前这个女人,也就只有柳品珏和那一个人。 “大人,我为大人添酒。”萧玉融笑着倒了一杯酒,将酒樽递到柳品珏面前。 柳品珏沉沉地盯着她,结果了酒樽。 美人在侧,美酒在手,真是良辰美景奈何天。 萧玉融就这么被留了下来。 宴会结束,宾客纷纷向主人家辞别。 “扶光可就留在柳公身边了,柳家四世三公,家大业大,总不至于亏待了一位舞姬。”谢得述唇角微翘。 李尧止微笑:“如此良辰美景,尧止便恭贺老师得一佳人了。” 阿北气得慌,但萧玉融依旧顺理成章地留在了柳家,甚至住进了柳品珏的院子。 第108章 君怜无是非 柳家上下,任谁都知道谢氏送来的贺礼,那位模样极其肖似昭阳长公主的舞姬扶光,是主君身边的大红人。 这位主儿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恃宠而骄,张扬跋扈,任性得过分。 但美人的无理总是可以被谅解的。 扶光长得漂亮,所以即使性格恶劣一些,言语刻薄一些,也没有什么。 不过这倒是引起了柳氏家臣的不满,尤其是阿北的。 柳品珏与几名家臣在书房商议要事,忽然听闻屏风后传来声音,似在小声抱怨什么。 听到那声音,阿北就浑身一凛。 此时正议事到关键地方,众人面面相觑。 柳品珏抬手示意暂停,而后径直离座,向屏风后去。 人影倒映在屏风上,阿北惊恐地看着柳品珏将人扶起来。 柳品珏压低了声音,堪称温和:“醒了?饿了吗?让厨房给你炖个汤垫一垫?” “白梨凤脯、龙井竹荪和芙蓉鱼骨?好,酒不行,你昨夜里饮过了。“ “嗯,在议事。无妨,不是什么要紧事。” 屏风后低声的交谈让一群人听得毛骨悚然。 但是柳品珏让一个谢氏的舞姬,还是极有可能是细作的舞姬出入书房,还听了他们如此要紧的议事,简直是荒唐。 真是红颜祸水,色令智昏。 片刻之后,柳品珏从屏风后走出,道:“今日便先到此为止吧。此后诸事,明日再议。” 众人欲言又止。 “天色不早,诸位路上小心。”柳品珏平静道。 被下了逐客令,众人神情戚戚地离开,唉声叹气。 柳品珏望向旁边似乎憋了很多话的阿北,“你去送送。” “是。”阿北把话憋了回去。 阿南嬉笑道:“我和他同去。” 柳品珏不可否置。 萧玉融在众人离去之后,才从屏风后头出来,慵懒地侧靠着屏风,手里的团扇摇了摇,抵着下巴笑。 “柳公这可还真是将妾放在火上烤呀,近些日子里,那些大人看妾的眼神,可是恨不得将妾生吞活剥了呢。”她调笑道。 柳品珏看向她,“我说过很多遍,不必自称妾,也不必喊我柳公。” “不喊柳公,那喊什么?”萧玉融笑着偏了偏头。 短暂的沉默之后,柳品珏道:“叫先生吧。” 萧玉融凝滞了片刻,又笑:“原来柳公是喜欢这样子的,叫了一声先生,先生可得好好教我本事才是。” 她用团扇轻扇两下,“睡了许久,人都躁了,小厨房将饭送来前,我先出去转转。” “先生若是想我了,可记得传人来唤我。”萧玉融嘻嘻笑。 柳品珏顿了顿,“去吧。” 萧玉融刚走出门,眼神便凉了下来。 柳品珏还真拿她当替身呐? 往前走两步,就看到前面恭候已久的阿北。 “小郎君守在这里,这是在等我呢?”萧玉融挑眉。 阿北抱臂上下打量着萧玉融,眼底闪过一丝厌恶,“少用这种腔调跟我说话,在谢家没少练吧?少在我面前学她。” 萧玉融微微一怔,笑出了声:“哎哟,你可真别逗我笑了,柳副将。” “你什么意思?”阿北颇有些恼羞成怒。 他怒道:“自从你来了柳家以后,主君天天沉迷女色!你敢说你来柳氏不是别有用心?你、你居然还睡在主君书房里,白日宣淫!荒唐至极!” 哈? 萧玉融差点没笑出声。 她来柳氏这段日子确实是搜集了不少可观的情报,但跟柳品珏虽然举止亲昵,却也没做什么。 可以说这么久以来,最逾越的举动,就是柳品珏生辰那一日混着牡丹花瓣的一个轻吻。 她也只是为了探听柳品珏书房的情报,假寐而已。 不过嘛,他们误会了也好,对她而言,反正百利无一害。 只是连累了柳品珏一世清名而已。 想到这了,萧玉融脸上笑容愈盛。 “哎,这也往我身上赖啊?”萧玉融用扇子掩了掩唇,“我只是生得美,旁人喜爱我,怎么就成了我的错呢?” “你!厚颜无耻!”阿北气急。 他向来动手不动口,嘴皮子笨得很,但他也不能对萧玉融出手。 “你说得对,可先生偏偏就喜欢我这般模样呢。”萧玉融笑。 阿北脸色一变,攥住了萧玉融的手腕,“谁准许你叫主君先生的?凭你也配?” 手腕被攥得生疼,柳品珏还有阿北的态度,他们的反应都叫萧玉融感到恼火和憎恶。 当她死了,为什么还要这样惺惺作态? “就是你的好主君让我这么叫他的,你怎么不去问问他?”萧玉融冷笑。 “装都不装了是吗?”阿北眼底燃烧着怒火,“我警告你,安分守己待在柳家还有你一席之地,别妄想你不该妄想的东西,你永远都比不上她的!” “她是谁啊?”萧玉融勾起一抹笑,紧盯着阿北的眼睛,“你一口一个我比不上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啊?哦——她早死了是吗?” 阿北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他嘴唇翕动,嗫嚅着说不出话。 萧玉融逼问:“人活着的时候干嘛去了?人死了你倒是这么维护她了,装给谁看呢?” 她嗤笑一声,抽出了自己的手,“要我说啊,你就是犯贱,失去了倒是知道痛了。” 她转身离去,迎面碰上另一头送完人走过来的阿南。 对于阿南,她同样没有什么好脸色,白了阿南一眼就走了。 “诶,扶光姑娘去哪儿啊?”阿南还兴冲冲地问道。 “你管我啊?起一边去。”萧玉融没好气道。 看着萧玉融的背影,无辜被牵连的阿南摸了摸鼻子,看了眼脸色难看的阿北,“你惹她了?” “我惹她?谁能惹她?她最厉害,天皇老子都怕她!”阿北道。 “你又怎么了?”阿南有些懵,“你跟她吵架了?” “吵架?我哪里敢跟她吵架?”阿北负气背过身。 阿南笑了一声:“你什么时候这么幼稚了?干嘛跟个小娘子过不去?” 阿北沉默了,“我只是气不过,我气不过有人一来,就顶替了她的位置。” “你分明知道没人能顶替她位置的。”阿南摇了摇头,“而且我觉得扶光很像她,像得可怕。” 他也知道扶光有些细节和萧玉融不一样,但她们却又很像。 有时候扶光在那里,一颦一笑,疑喜疑嗔,就连瞥过来的一个眼神,都让人无端端觉得那就是萧玉融。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讨厌她。”阿北哑声说道。 阿南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阿北的肩膀,没再说什么了。 谁都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可却又偏偏忘不了,也放不下。 萧玉融在柳家作福作威的日子并没有结束,她反复在阿北的底线上横跳。 阿北已经开始私底下偷偷跟阿南说,萧玉融是狐狸转世的,专门要来害柳氏。 阿南觉得阿北是被萧玉融折腾得有些精神衰弱了,拍拍阿北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叫他去看看郎中,抓副药来养养神。 气得阿北跳脚。 他们这些变化自然也逃不得柳品珏的眼睛。 在萧玉融又一次气完阿北,得意洋洋地走进柳品珏书房,坐到柳品珏身边时。 柳品珏搁下了手中的卷宗,“又气了阿北?” 这话的语气语调都意外的熟悉,很多时候萧玉融走到柳品珏身边,柳品珏都是这样不咸不淡地问一句“又闯祸了?”之后,才上的课。 萧玉融只是停顿了一瞬,便道:“我不过是逗逗他。” “你又何苦跟他过不去?他自幼便是一根筋认死理的性子。”柳品珏摇了摇头。 “我哪儿是跟他过不去?我只是和他闹着玩呢,先生少冤枉人了。”萧玉融撇了撇嘴。 “那现在是玩累了?”柳品珏微不可查地弯了弯唇。 “哎,是啊。”萧玉融应声倒在柳品珏腿上。 柳品珏伸手抚摸过萧玉融绸缎般乌浓的长发,“嗯,那还真是苦着你了,要不要叫小厨房端盘糕点来犒劳犒劳你?” 萧玉融也不客气,趴在柳品珏膝上笑:“我要吃洛神清花糕。” “好。”柳品珏应声。 “先生前些日子赠我的玉坠子,我不小心给摔了。”萧玉融瘪了瘪嘴,有些不满。 “嗯?不过是枚玉坠,摔了就摔了。”柳品珏意外萧玉融会提起这样的小事。 柳氏上下没少说扶光这一个舞姬居然如此奢靡成性,犹如妺喜在世。 连带着主君都隐隐有了夏桀的架势,置扶光于膝上,听用其言。 瞧瞧,干了多少荒唐事儿。 允州坊间更是开始流传情爱画本子,讲述柳氏主君和这扶光姑娘荡气回肠、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书有曰—— 离宫别馆,次第兴筑。狗马奇物,充盈宫宝。以酒为池,悬肉为林。 丝竹管弦漫天乐音,奇兽俊鸟遍植园中,如此美景,皆需谢扶光恩赐。为讨美人欢心,英雄也做昏君。 从此戎马一生的柳氏主君柳品珏,终于在扶光的引导下,寄情于声色之中。 萧玉融有幸看了一本,啧啧称奇。 这些民间话本,堪称天马行空,想象丰富。 若不是她身在其中,是本人之一,也险些信以为真。 萧玉融险些乐出声,柳品珏纵容她的挥霍无度,她原先以为是把她当成替身,后来才发现,原来柳品珏是在后头借着这由头呢。 以扶光狐媚惑主的名义,干了不少争议极大的改革。 骂名是由扶光背了,好处却在柳品珏身上。 不过这样也好,便于她探取情报。 “摔碎时玉碎之声格外动人,我爱听。”萧玉融笑,“先生不妨多赠我些美玉,好叫我听个痛快。” 她是在试探柳品珏的底线。 柳品珏是节俭之人,并不喜好奢靡。 她就是想看看,柳品珏对她塑造的扶光,能有多少纵容,愿意开放多少的权限,好叫她得到有利的情报。 据她所知,柳氏如今可是正在策划异变呢。 宣城、云水,如今由柳氏掌控,再进就是平南和洛缇。 一月将近,易厌做下的易容总会一点点消退,在旁人眼里,就会是扶光越来越像萧玉融了。 萧玉融当务之急,就是尽快知道柳品珏到底在谋划什么,第一步是洛缇还是平南,宣城和云水的破绽又在哪里。 “你自己去柳氏库房里挑你喜欢的吧。”柳品珏微微勾起了唇角。 “柳氏的宝库能有什么好宝贝啊?先生怎么不让我从私库里挑?”萧玉融说。 柳品珏沉默片刻,“我的私库里,并没有什么宝物。” 萧玉融笑:“我可不信。” “你若是不信,也可以去瞧瞧。只是里边的东西……罢了,你若是喜欢,也可以拿去。”柳品珏道。 “先生慷慨解囊。”萧玉融笑着说道。 柳品珏的指尖缠绕着萧玉融的头发,嗯了一声。 君宠益娇态,君怜无是非。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你瞧着,身子骨也不太好,平时在吃什么药?”柳品珏问。 萧玉融心中顿时警铃大作,面色却如常。 她回:“八珍益母丸、人参养荣丸什么的。” 顿了顿,她又笑:“只是身子不太好,自幼体弱罢了。幼时又被扣着练舞和武,冰天雪地里还得踩木桩,这才落下了病根。” 柳品珏定定地瞧了萧玉融半晌,瞧得萧玉融心里没底。 柳品珏最终低低地叹息了一声:“你身世苦,得好好养。” 萧玉融正要插科打诨,就听到柳品珏说:“我叫人炖了血燕窝送来。” 血燕窝? 萧玉融想起柳品珏那时候每日一盅的血燕窝,勾起不少往事回忆。 “这么金贵的东西也给我喝?”萧玉融不动声色地观察柳品珏的神情。 “这算什么金贵东西?”柳品珏却笑了一声,“金玉掷响玩,奇珍异宝到你这里只能听个响,喝个血燕怎么了?” “哈哈——”萧玉融笑出了声,“柳公还真是昏君做派。” 柳品珏捏着萧玉融的脸颊,轻轻蹭了蹭,入手柔光水滑,手感绝佳。 他翘起唇角,“胡闹。” 萧玉融切了一声,歪进了他怀里。 柳品珏的指尖滑到萧玉融的鬓角,没入她的鬓发,拇指摩挲过萧玉融的脸庞。 “君怜无是非。”他道。 第109章 想她吗 底下传来娇娇的“喵”一声。 萧玉融歪了一下头朝底下看过去,跟一双清澈的猫瞳直直对上。 萧玉融愣了愣,倏地坐了起来。 这不是那只她在玉京太傅府捡来,后面送给谢得述又跑丢的小猫吗? 怎么在这? 再看向柳品珏,他正在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趴在他脚边的小猫,神情平静。 柳品珏是在太傅府找到这只猫的。 出殡时,柳氏之人都在两界山折返回允州,柳品珏也是。 但萧玉融安葬那一天,柳品珏还是暗中到了玉京。 所有人都因为萧玉融薨逝的事情被吸引了注意力,也放松了警惕。 柳品珏没去皇陵,反倒是去了除了管家和仆役以外,已经没有主人家在的太傅府。 他在藏书阁待了一会。 在院子里,柳品珏看到了那只瘸腿的小猫。 之前在公主府跑丢了,不知道跑到了哪里,萧玉融大张旗鼓找了一阵子没找到。 没想到,最后还是跑回了这座仿佛荒置已久的太傅府里。 柳品珏沉默良久,叫阿北去取点吃的喂给小猫。 阿北提了一条鱼过来,小猫就扑在鱼前边吃起来。 柳品珏看着一瘸一拐的小猫,院子外边哀乐喧天,无一不是在提醒着他什么。 回忆震耳欲聋,死亡亦是如此。 柳品珏伸出手去摸小猫的脑袋,却被它张牙舞爪地弓起身子,挠了一爪子。 “主君!”阿北顿时紧张了起来。 柳品珏一下子没防备被挠了,倒是愣住了。 他看了看手上清晰可见的抓痕,垂下眼睑,点了一下小猫的脑瓜,“小没良心的。” 嘴上那么说,柳品珏还是把猫拎回了允州。 “哪个贵人养的猫啊?”萧玉融扬起笑脸。 柳品珏低垂眼帘,“我徒儿的猫。” 萧玉融笑:“先生声名在外,桃李满天下,又是哪个学生的猫?怎么在先生这里了?总不会是那位样貌俊美的李家公子吧?” “不。”柳品珏摇了摇头。 萧玉融就那么装模作样地顺势猜了下去:“不是玉京李氏?我可没在乘川哪家贵人那里见过这猫,总不会是初原王氏吧?” “还剩下哪个?先生跟崟洲崔氏之人,倒也是没有那么热络,崔氏似乎没有人是先生学生呢。”她捏着下巴。 “玉京萧氏。”柳品珏开口。 他直视萧玉融的眼睛,“昭阳***,萧卿卿。” 萧玉融对视着柳品珏的眼睛,嘴角噙笑,眼底却没有波澜,“哦,原来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玉融公主呢。” 这听起来多像是托孤,人死了留下一只猫,给生者睹物思人。 若萧玉融不是本人,不知道这猫早就跑丢了的,还以为柳品珏有多思念她。 “这还是只小瘸猫呢?人家把猫托付给先生,先生却不好好看着,真叫故人寒心。”萧玉融弯下腰,把小猫抱起来,半真半假地玩笑。 “我找了人来治,拖太久了治不好。”柳品珏道,“从一开始就治不好了。” 他道:“它很早就跑丢了,后来找到它,是在太傅府。” 萧玉融愣了愣,柳品珏还回过玉京呢? “看着娇小玲珑的,年纪却不小了。”萧玉融挠了挠小猫的下巴。 她在太傅府藏书阁发现小猫的时候,还是只猫崽子,如今岁月如梭,连小猫都年纪不小了。 萧玉融抬眼,“它叫什么?” 萧玉融之前没有给小猫起过名字,放在柳品珏那里养是故意的。 只是柳品珏不上心,也没起名字,萧玉融又抱了回去送给谢得述。 谢得述也没起名字,就叫它小猫。 后来小猫跑丢了,就更别提什么名字了。 “没有名字。”柳品珏回答。 萧玉融轻嘲般笑了笑,柳品珏果然一如既往地不上心。 “先生可真是狠心,连个名字都不给人家起。”萧玉融以扶光的口吻嗔怪道。 “因为……她没有给它起名字。”柳品珏却轻声道。 萧玉融问:“公主为什么不给它起个名呢?” 柳品珏眼眸低垂,“因为她不愿意再将它留在我这里了。” “那这可都是先生的错,若先生好好待它,向来公主也不至于不愿意将小猫留在这里了。”萧玉融像是调笑。 “叩叩”传来了敲门声。 外边道:“主君,小姐,点心和血燕窝送来了。” 萧玉融收回了视线,“端进来吧。” 这段对话也由此无疾而终。 当夜阿北守夜时,发觉夜半三更,柳品珏推门而出。 阿北愣了愣,柳品珏觉浅,在萧玉融死后总会夜半梦醒,并不踏实。 但是那个讨人厌的扶光出现之后,倒是好了许多。 今天怎么又开始了? 阿北疑心柳品珏是有什么要事,便问:“主君有何吩咐?” 长夜未明,柳品珏望向庭院夜灯下的花树,似乎有片刻失神。 “夜越来越长了,去西厢问一问,卿卿夜里咳几遍,醒几次?”他说。 “主君?”阿北愣住了。 柳品珏又忘记了…… 被阿北这么一喊,柳品珏回过了神,沉默片刻后,道:“去隔壁问问扶光吧。” 阿北小声嘟囔:“扶光可不像她那样。” 他转身去隔壁问萧玉融的侍女,走到一半又回头看了眼柳品珏。 柳品珏垂着眼睛。 “所以我才讨厌扶光,像是她的影子,而这个影子越来越实了。”他喃喃道。 阿北走出去,迎面碰上阿南。 他俩是一人一日轮着守的,另外一个则是处理外事。 也就是前头有段日子,他俩因为萧玉融知情不报犯了大错,被柳品珏劈头盖脸一顿教训。 阿南也回了允州驻守,只剩下阿北守夜。 后面柳品珏回到允州,两人又开始轮值。 今夜是阿北在守,阿南这才刚处理完公务,看见阿北出来颇为诧异,“你怎么出来了?” 阿北同时问:“你怎么才处理完?” “李氏的兵在乘川了,再加上谢得述带的皇军和谢氏私兵,部署得换,这才忙的晚了些。”阿南道。 “李尧止做什么?”阿北皱眉。 阿南摇头,“早做打算总没错。” “我看他们就是合起伙来,等着扶光找出什么东西来,就来针对我们允州。”阿北冷哼一声。 “不说这个了,你怎么出来了?不在里面守着?”阿南问道。 提这个阿北更气了,“先生叫我去隔壁问扶光的侍女,扶光夜里咳嗽了几次,又醒了几次?” 阿南沉默片刻,突然道:“我想她了。” 连带着阿北也沉默了。 “都怪主君,叫我们看着她顾着她,还要护着她。”阿南苦涩地笑了笑,“这下好了。” 他看向阿北,“你想她吗?” 阿北张了张嘴巴,最终还是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你觉得,主君想她吗?”阿南问。 “主君的事情不是你我能够过问的。”阿北抬脚朝外边走,“我还得去问人呢。” 阿南看着阿北的背影,轻声道:“主君若是不想她,也不会叫你去问了。” * 一月之期将近,易厌的易容在逐渐消退,因此探取不到想要的情报这件事情,足以叫萧玉融焦躁。 眼见着阿南待她越来越好,阿北瞧她的眼神越来越奇怪。 这种种表现都在告知萧玉融,时间不多了,得赌一把。 李尧止送来的密信在催促萧玉融尽快全身而退,不要再冒进了。 毕竟萧玉融之前窃取的情报也是存在痕迹和风险的,他怕一月期限到了,萧玉融暴露身份。 到了那时,柳氏必然不会放萧玉融安然离开。 就是今夜了。 萧玉融望向窗外的漫漫长夜。 今夜李尧止在允州境外等候接应,允州之内会有扶阳卫运作,萧玉融将暗中逃离允州。 在离开之前,萧玉融打算再去柳品珏书房试试水。 这些日子以来,她也摸清了柳品珏书房内是有暗室的,估计储藏了不少机密情报和卷宗。 再加上她探查过柳品珏近几日在外头处理公务,回来会很迟,不在书房。 所以这次得手的可能性,十有八九。 不动声色地摸索到了柳品珏的书房,经过层层把守和防线,摸索到暗室开关,萧玉融才找到道路。 进了暗室,萧玉融只是大致探查之后,便开始有目的性地寻找情报和卷宗。 从蛛丝马迹之中捕捉到不与寻常的气息。 萧玉融提取到关键字——平南。 借着烛火微弱的光芒,萧玉融半眯着眼睛勉强辨认出那几个字之后,身后突然响起了机关的异动。 萧玉融浑身一凛,立即吹灭了烛火,将手里的纸张物归原处。 她只抽了最后一张没有看完的,匆忙塞进胸口,便潜藏于暗处。 听着上面的声音,应该是柳品珏回来了。 该死的,柳品珏为什么会现在回来? 萧玉融当务之急,只来得及匆匆忙忙回到书房之中,迎面碰上走进书房的柳品珏。 萧玉融呼吸略微急促,攥紧了汗湿的掌心,挤出一个笑容:“先生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要是被柳品珏发现了,多日苦心经营大半作废不说,她还走不了了。 “公务处理完了,自然回来了。”柳品珏只是看着萧玉融,沉声说道。 跟柳品珏对视,萧玉融依然感到心虚和压力。 柳品珏的目光与生俱来带有压迫感和掌控感,仿佛能洞察一切。 “先生可还真是叫我好等。”萧玉融瞥见外边移动的火把。 柳品珏把巡查的侍卫都差走了,但萧玉融知道阿南阿北肯定还在外头呢。 “你在等我回来?”柳品珏问。 “是啊。”萧玉融理直气壮,“我想见先生,特此来等候呢。” 柳品珏反倒是半眯起眼睛,眼神带有审视,“专门在书房等候?” 柳品珏该不会是发现了什么吧? 指尖被捏得发白,萧玉融面上却不显山露水,“那是自然啊,先生成日里玩书房钻,我想见先生,当然得来书房。” “我听人说,看见扶光姑娘鬼鬼祟祟地靠近书房,疑心是细作。”柳品珏不咸不淡道。 萧玉融阴沉了脸色,“先生此意,便是怀疑我了。” 她心中极速地翻找方才的所有片段,她刚刚分明避开了所有人,怎么会有人看见她? 刚才那话,莫不是柳品珏用来诈她的吧? 柳品珏说:“这怎么能叫怀疑?我是为了证明你的清白。” “清白?”萧玉融嗤笑一声,张开双臂,“先生怀疑,我无话可说,那便搜身吧。” 在萧玉融的认知里面,柳品珏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应该不会上手查。 但没想到柳品珏反而顺着台阶而上,“嗯,这样最好。” 柳品珏的掌心贴上萧玉融的腰身摸索着,顺着腰腹和背脊而上,一点点朝上搜索。 体温染到了身体的每一处。 暧昧至极的动作,柳品珏的鼻息洒在萧玉融耳畔,却让她莫名有一种被野兽盯上,圈禁在地盘里的错觉。 萧玉融毛骨悚然。 再往上,就要搜到那页纸了。 心思千回百转,萧玉融伸出手臂勾住了柳品珏的脖颈,上前一步贴了过去。 她笑吟吟道:“先生都找遍了,总该信我了吧?” 柳品珏目光晦涩地注视着萧玉融。 她笑起来明媚,一如云兴霞蔚,拨云见月,豁然开朗的漂亮。 她轻轻歪了一下头,鬓发乌浓丰泽,垂落在肩膀边,韶秀清丽。 长久的沉默里,萧玉融心中愈发没底,下意识要去摸到夜醒。 “嗯。”柳品珏深邃的眼眸是比黑夜还要静谧,死水微澜,包裹着太多看不懂的情绪。 萧玉融后退一步,离开柳品珏的怀中,笑:“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歇下了。先生也别在这深更半夜的处理公务了,早些睡才是。” 说罢,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就要往门外走。 一步,两步。 抬起手触碰到门,即将要推开的前一刻,身后突然有一只手拦住了她。 那只手揽着她的腰将人勾了回去,一转天旋地转,萧玉融被丢在了书房屏风后的那张小榻上。 “先生!”萧玉融惊道。 柳品珏径直伸手贴着她的腰继续极快地向上摸索,贴着她的衣襟,从她胸前将那张纸抽了出来。 萧玉融张了张嘴,顿时哑然。 第110章 成王败寇 证据确凿,萧玉融现在脑海中飞速地想着借口和措辞。 而柳品珏将那张纸挪到萧玉融眼前,“这是什么?” 萧玉融张嘴,“这是……” “要我来告诉你吗?”柳品珏垂着眼睛,望向萧玉融。 他上前一步,微微俯下身,笼罩下来的阴影将萧玉融整个人覆盖住,极具压迫性。 萧玉融下意识回避柳品珏的眼睛。 “不要回避,回答我。”柳品珏捏着萧玉融的下巴,让她直视自己,“看着我。” “卿卿。”他道。 犹如一道惊雷闪过。 萧玉融睁大了眼睛,她的心脏随着他的话沉落谷底。 柳品珏叹息:“卿卿,我应该早同你说过了吧,别再闯进允州盗取柳氏密报。再有下次,绝不轻饶。” 柳品珏发现她了?柳品珏早就知道了?还是说这都是柳品珏在骗她?在耍她? 萧玉融低着头,轻微地颤抖起来。 在昏沉之中,杀意顿显,萧玉融遵从本能拔出了夜醒,对准了柳品珏。 柳品珏面色未变,匕首的寒光映照着黑曜石般深邃幽明的眼眸。 萧玉融的手在抖,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她咬着牙问:“你什么时候发现是我的?” “从你献舞的时候。”柳品珏答。 “既然一早就发现了我,为何还要留我?把我耍得团团转好玩吗?看我如同跳梁小丑一般在你面前好玩吗?在我面前演师徒情深好玩吗!”萧玉融厉声诘问。 柳品珏望向她,她心绪起伏,脸色苍白,眼睛里却隐隐含着泪光。 “你想杀我?”柳品珏问。 “是!你想杀我,想利用我,我凭什么不能杀你?”萧玉融质问。 柳品珏点了一下头,“来杀。” 萧玉融咬牙看着他,刀尖距离柳品珏更近了些,抵住了他胸膛,“你以为我当真不敢吗?” “就这点能耐吗?”柳品珏紧盯着萧玉融,握住了萧玉融的手腕,将刀匕挪动几寸,指向自己的心口,“我教过你的,这里,才是要害。” “来,往这里捅。”柳品珏轻声说道。 “柳品珏,你这个疯子!”萧玉融颤声道。 柳品珏反倒是笑了,“被我这个疯子教出来的你又算什么?” 萧玉融握紧了刀把,“你不穿戳我,留我下来是为了什么?为了传递假消息?还是为了留我做人质?” 柳品珏定定地盯着萧玉融仿佛燃烧着野火般,却溢着水光的琥珀色眼瞳。 “卿卿,你太看低了自己,你远不止这点价值。”他一字一顿道。 回应他的是寒光,萧玉融在他话音刚落的刹那,将刀匕刺向他的胸膛。 柳品珏没有避开,刀匕没入血肉的声音在只有他们二人的书房里格外明显。 一股离心的疼痛,血液涌出,萧玉融眼眶中的泪水也在那刹那溅落在柳品珏的虎口。 “呵。”柳品珏笑出了声。 他贴了上来,唇瓣相接,不再是之前浓郁的牡丹花香,而是浓重的血腥气。 堪称温柔的吻却不容置喙,不容后退,如同从天而降的蛛网般密不透风。 柳品珏一只手抓着萧玉融的手腕,另一只手禁锢着她的后颈,封锁了她全部的退路。 退无可退,柳品珏不断地掠夺着她的氧气。 柳品珏的拇指抵着萧玉融的下颌,她被迫仰着脖子,隐约有了窒息的错觉。 到最后这个吻也绵软了,柳品珏染血的手捧着萧玉融的脸,后退了一些。 他揩掉萧玉融脸颊上的泪水,却留下了鲜血。 萧玉融苍白的脸庞,乌黑的长发,鲜红的嘴唇,含着泪水光潋滟的眼睛。 在半明半暗的烛火映照之中,她显得如同暴风雨里摇曳的花一般,格外明艳妖异,却摇摇欲坠。 “卿卿,我不是早教过你了吗?”柳品珏捏着萧玉融的下巴,转过她的脸,叫她和自己对视。 他嗓音微哑,似乎极致温柔:“杀人,手要稳,要对准,心要狠,一击必杀。” “不然,会被反杀。”下一刻,柳品珏便面无表情地将刀匕从血肉之中拔出,架到了萧玉融的脖颈旁边。 染了柳品珏血的刀刃抵在萧玉融侧颈上,柳品珏眸色晦暗,“一直以来你都做得很好,怎么这会儿却失手了?” “哈……”萧玉融惨淡地笑了一声,闭上了眼睛,“你杀吧。” “你以为我不敢吗?卿卿,你是不是把为师想得太心软了些?”抵在脖颈上的刀更逼近了一些,柳品珏压低了眉眼,“夜醒,你师兄也真是心疼你,王氏历代家主的刀都给你了。” 侧颈一阵刺痛,吹毛立断的刀刃在萧玉融脖颈上压出一道血线。 “我怎么还会妄想你心软?”萧玉融自嘲般翘起唇角。 她长睫扑朔两下,垂眸,“是我不够心狠,成王败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她听着旁边的呼吸错乱了两拍,等了片刻,刀也没有落下。 萧玉融睁开双眼。 “哐当”一声。 夜醒坠落在地上。 柳品珏已经转身离去,走过的地方都留下淅淅沥沥的血迹。 门外守着的阿南阿北看到柳品珏浑身是血地走出来,衣袍上血迹斑斑,脸色苍白,俱为惊骇不已。 “主君!”阿南连忙搀扶住柳品珏,“这是怎么了?我现在就去叫大夫!” 阿北咬牙转向书房,就要破门而入,“是不是扶光?我就说她就是个来害柳氏的细作!我这就去杀了她!” “站住!”柳品珏借着阿南的力站稳了,一只手捂住胸膛上的刀口,喘了口气,“不许伤她。” “主君!”柳品珏气道。 柳品珏闭上了眼睛,无力道:“扶光就是她……” “什、什么?”阿北嗫嚅着后退一步,满脸不可置信,素来没有什么表情的面孔似乎是从中皲裂开似的。 “可她不是……她就是扶光……”阿北嘴唇颤抖。 柳品珏捂住嘴咳了两声,“阿北,你看着她,别让她乱跑,也别让她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 “阿南,把事情瞒下来,找两个靠得住的郎中来,给她也看看。”柳品珏道。 “她也受伤了?”阿南顿时紧张起来。 柳品珏瞥了他一眼,“她就划了道口子,我伤成这样也没见你多紧张呢。” 阿南讪笑:“啊,主君吉人自有天相。” 阿北看着两人走远,转头看了看身后的书房,伸出手想要推门进去,却又不敢。 莫名有了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阿北还没想好怎么面对萧玉融。 柳品珏能感受到血和温度的流逝,他被阿南搀扶着回到自己的房间,又看着阿南步履匆忙地出去找靠得住的医师。 柳品珏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节奏,封锁自己的经脉,确保自己在郎中来之前不要失血过多。 他想自己还是太过于冲动了。 为什么要拆穿萧玉融呢?明明保持现状才是最好的。 他又该如何面对萧玉融呢? 明明,就让萧玉融在今夜离开就好了。 可是戳破了这一切,他又该如何自处? 把一切摆在明面上,他以柳氏主君的身份,又该如何处置萧玉融? 柳品珏捂着心口的伤,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攥着,逐渐碾碎。 “哈哈……”他伏低了身子,捂住脸笑出声,“卿卿误我。” 柳品珏叫阿南阿北封锁了消息,整个柳氏上下知道实情的人寥寥无几。 柳品珏是怕消息泄露,柳氏之中有人会看中萧玉融的身份,以下瞒上,对萧玉融不利。 但是这样的消息,本该在几日之前就接应到萧玉融的李尧止和谢得述却是知道的。 一得知这个消息,谢得述一转头,亲眼看着李尧止当场就呕出一口血。 接下来数日,李尧止一直都是强撑着。 谢得述本来想直接闯入柳氏,但被李尧止拦了下来。 柳品珏既然知道了萧玉融的身份,就必然有所准备,不可能那么轻易的。 到了这个关头,不能赔了夫人又折兵。 李尧止心神俱裂之际,是易厌来接的他。 易厌一路走近营帐之前,都能听到军心动荡的言论。 “怎么样了啊?” “不知道,自从得了那份密报之后,公子就直接被气得吐血了,之后一直咯血,反反复复。” “害,这还怎么打?公子到底在忌惮什么啊?这还不出击?” “连那位都来了。” 部下们看着来接替李尧止位置的易厌,低头窃窃私语。 易厌瞥了他们一眼,他们止住了声。 李尧止现在修书一封,叫信鸽带往允州,言辞恳切,字字句句叫人潸然泪下。 “给柳品珏的?”易厌扬起眉梢,“你这样是没有用的,柳品珏不会杀小公主,但也不会听你的。” “那就够了。”李尧止闭了闭眼,“她还活着,那就够了。” 易厌看向他眼底的乌青,觉得他状若疯狂,道:“你还是歇会吧,就别强撑着了。” 见李尧止没反应,他继续道:“我看你吐血都快吓死了,别公主没救回来你先死了,不然我怎么跟她交代?我来就是替你的,先来喝点药去睡吧,相信我吧,柳品珏不可能杀小公主的。” “不了,殿下还没回来,我睡不下的。”李尧止摇头。 易厌啧了一声,挑起眉梢,“你对她,不仅仅是忠诚吧?” 李尧止眉头紧锁,没有说话。 “你便是如此爱***吗?”易厌问。 “爱吗?”李尧止轻嘲般笑了笑。 已经不是爱不爱的问题了。 萧玉融和他朝夕相处二十余载,年幼相知相识,年少怦然心动,再相伴而行。 萧玉融于他而言是主人,是妹妹,是玩伴,是知交,也是心爱之人。 什么爱情什么亲情什么友情,早已经分不清楚了。 萧玉融踩着他的肩膀去摘风筝,笑着分新进贡的果子给他,和他策马同游,和他同窗共读。 李尧止人生的大半辈子都是萧玉融。 李尧止无需爱让自己完整,恰恰相反,情爱反倒是他的弱点。 因为萧玉融的存在,前世他自刎殉情,今生又错以为萧玉融病逝,手足无措,险些抑郁终生或是自焚殉情。 他不在乎萧玉融是否和他一样,也不在乎萧玉融会不会为他付出,为他牺牲,只要萧玉融高兴就好了。 正如他之前就对弟弟们说过的,只为她想,不做他想。 母亲想让他娶一个各方面都能为家族带来益处,并且端庄大方,擅长持家的世家女儿。 只是于李尧止而言,心里的那个位置都被一个人所占据着。 再大的生恩养恩,再倾城倾国的容颜,再优越富裕的出身,再盛大长久的声名,都比不上他被萧玉融占据的大半生。 “你说那是爱的话,那便是吧。”李尧止闭上了眼睛。 易厌扫了一眼李尧止写给柳品珏的那封信,简直是好话说尽。 只要柳品珏肯把萧玉融毫发无损地还回来,李尧止几乎把什么都许诺上了。 “这是一笔赔本买卖,你知道柳品珏不会杀她的,就是要拿她来要挟你,要挟她哥。”易厌说,“你明明有更好的办法。” 李尧止道:“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只是想她活着,好端端活着。” 位极人臣又怎样,大权在握又怎样,家财万贯又怎样,青史留名又怎样? 他受不了。 他受不了那一幕,受不了青梅竹马的女孩最后却死在他怀里,气息奄奄。 他承受不起再一次失去萧玉融。 易厌觉得李尧止的理智岌岌可危。 对这样状态的李尧止,多说无益。 于是易厌起身,“现在开始让我来接手吧,你的心乱了,不适合再压阵。” “我会让她活着回来,还你一个完完整整的她。”易厌保证。 李尧止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喉咙里的腥甜,闭上了眼睛,“多谢。” 他也明白自己现在的状态已经不适合再稳定局势了,毕竟自己心绪如麻,都快要崩溃,谈何稳定局势? 如今军中因为他的表现多少人心惶惶,让易厌来稳局势也好。 既然萧玉融信易厌,他也愿意信易厌。 易厌看着他摇头叹气,萧玉融要李尧止也疼,也痛,也是有够狠心的。 看样子李尧止都要ptsd了。 第111章 木已成舟 李尧止的信送到允州,被阿南截获之后,交由柳品珏。 阿北一度怀疑是来挑衅的。 只有柳品珏知道,萧玉融如今在允州,李尧止又怎么可能挑衅? 倒不如说是只可能求饶吧,哀求他把萧玉融还回去,想要什么都可以。 情真意切,情感充沛,听者流泪,闻者伤心。 这样的好文章,换作往前柳品珏高低得给李尧止批个上乘之作。 柳品珏看完信,面无表情地烧掉了。 这会想要萧玉融?想都别想。 反倒是萧玉融和往常别无二样,除了被限制了自由,不能自主出入以外,甚至连吃穿用度都丝毫没有区别。 偏偏就是柳品珏不肯见她。 萧玉融见不到重要的人和相关的人,愈发焦躁起来。 萧玉融当然也想过要逃走,但是身在敌营,还是柳品珏的老窝,插翅难飞。 算算日子,那头也肯定知道自己是被发现了身份,被扣押下来了。 这么一想,萧玉融更急躁了。 就李尧止那种以为她死了会写完传记自焚的偏执性子,萧玉融毫不怀疑李尧止会写信给柳品珏,求柳品珏放她回去,而李尧止可以给出一切。 怎么样才能叫柳品珏来见她? 萧玉融心思转了几转,想到柳品珏往常的习惯,必然会叫阿南阿北其中一个看着自己。 只能试一试了。 萧玉融掂量了一下怀里的夜醒,猝然拔刀,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几乎是刹那之间,一道黑影掠出,一股巨大的力摁住了萧玉融的手腕,夺下了刀。 “萧玉融,我看你是真的疯了!”阿北咬着牙骂道,整个人都在战栗。 赌对了! 萧玉融压抑下心头的欣喜,镇静地对阿北道:“我要见柳品珏。” “主君现在不会见你的!”阿北夺下了刀,一把推开萧玉融,“你别想着自寻短见,你身上所有利器我都会收走,就算是簪子我也会给你磨钝了!” 萧玉融冷笑:“好啊,那就看看是你防得住我,还是我手段多,我就算是一头撞死在墙上也好过做阶下囚!” 阿北恼火道:“你少来威胁我,你以为这里还是玉京太傅府吗?你爱死不死,谁管你!” “那你拦住我做什么?把刀还我!”萧玉融朝他摊开手。 阿北将夜醒往身后一背,“你现在还有用得很,可死不得。” “那就叫柳品珏来见我!不然我总能寻到法子!”萧玉融威胁。 阿北跟萧玉融对峙片刻,还是败下阵来。 他气得涨红了脸,“枉费我月月给你烧纸钱,见了一面你还是这样任性妄为!” “谁稀罕?”萧玉融抱臂,一如既往的颐指气使,“去把柳品珏叫过来,不然我现在就给你寻死觅活的。” “你!”阿北气结,拂袖离去,“蛮不讲理!” 萧玉融看着他的背影,稍稍松了口气。 阿北嘴笨,一如既往,还是吵不过她。 柳品珏听了萧玉融要寻短见,果然来了。 “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这种法子?一哭二闹三上吊,简直荒唐。”柳品珏走进屋中。 他上次被萧玉融捅了一刀的伤还并未痊愈,如今依然脸色苍白。 萧玉融直视他,“你是如何在一众舞姬里发现我的?” 柳品珏笑了一声:“旁的舞姬柔情似水,你的眼神却永远是那样,薄凉、炙热、野望……卿卿啊,演戏的时候,眼神还得藏一藏。” 萧玉融冷哼一声。 “想见我是为了什么?这么大费周章叫阿北搬来我,总不见得只是为了问这个问题吧?”柳品珏问。 萧玉融闭了闭眼,平复心情,“你想要做什么?” “做什么?”柳品珏扬起眉梢,“放心,我不会杀你的,你用处可大着呢。” 他道:“拿你可以要挟楚南一脉的势力,尤其是在玉京的昭阳旧部。萧氏、霍氏、李氏甚至王氏、谢氏都会受你影响。” 看着萧玉融愈发阴沉的脸色,柳品珏勾起唇角,“李尧止已经寄信过来求我放了你了,说只要我肯放人,什么都做得。” “若我这步棋走得更直接点,大可以直接叫他阵前自刎,再拿你向萧玉歇换江山。”柳品珏道,“就算萧玉歇狠心点,换不来江山,用你换洛缇和平南,也绰绰有余。” “不行!”萧玉融下意识便反驳道。 “不行?”柳品珏斜睨了萧玉融一眼,压低的眉眼威迫感十足,仿佛千钧重负迎面而来,令人不寒而栗。 “你在以什么身份跟我说这句话?”柳品珏嗤笑,“公主?还是徒弟?你以为你是谁?” 萧玉融的神色空落了一瞬,随即便反应了过来。 似乎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地碎裂掉了。 是,她早该清醒过来,又何必再抱有希望? 先前她置之死地而后生,还没反应过来吗? 萧玉融闭了闭眼,将阿北走后早已准备好藏起来的钗子抽出,抵在自己的脖颈上,“柳品珏,修书给绍兖,说我已经死了,不必救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柳品珏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你要逼杀绍兖,那我就先死在他前面。这样你如何拿我要挟他们,如何换要地?”萧玉融平静道。 柳品珏紧盯着萧玉融,“你不会轻易就死的,不然你假死那回就死了,如今也不会站在这里。” “要试试看吗?”萧玉融将发钗往脖颈上贴近。 上回被柳品珏用夜醒压出来的伤痕再次渗出血来,她却神色半点不变。 “与其叫你拿我去谋取那些东西,倒不如我死了痛快。”她说。 “既然那么想死,不如就去死好了。”柳品珏目光紧锁住萧玉融,语气冷酷,“拿着你的尸首,你信不信萧玉歇为了要你全尸,甚至哪怕碎成了渣,他照样愿意换。” 萧玉融紧咬住下唇,那些咸涩难忍的血腥味,终究是被她一个人吞咽了回去。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柳品珏乘其不备,猛地夺下了萧玉融手里的发钗,另一只手扣住了萧玉融的喉咙,将人抵在墙壁上。 沉默而厚重的身影覆盖住萧玉融,柳品珏手里紧紧攥着发钗,钗头凤精致冰冷的金片印进他的肉里,渗出了血。 可这样的痛楚他却浑然不觉般,死死地盯着萧玉融,仿佛暴风雨来临之际的前兆。 “萧卿卿,谁准许你拿自己性命来要挟我的?”柳品珏的手掌不轻不重地扣在萧玉融脖颈上,逼迫她仰起头正视自己。 窒息感让萧玉融艰难地眨了一下眼睛。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柳品珏,这么舍不得我死,总该不会是爱上我了吧?” “呵。”柳品珏松开了手,将萧玉融甩在床榻上。 他冷声道:“杀了你,怎么利益最大化?” “怎么?那你吻我的时候,也是为了利益最大化?”萧玉融仰起脸,对着柳品珏露出一个讽刺的笑。 柳品珏顿了顿,垂着眼睛,“萧卿卿,别再想着用这招来威胁我。” 他转身拂袖离去。 萧玉融隐约听到了外头柳品珏嘱咐阿南的声音:“柳北看不好她,你来看,把她所有能作妖的东西都收了!” “是。”阿南的声音。 萧玉融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深吸了一口气。 侧颈再度撕裂的伤口隐隐作痛,她攥紧了拳头。 只能另寻办法了。 毕竟她现在唯一握在手里的,是自己的命。 知道柳品珏在乎她的性命,也知道柳品珏对她多少有在意,她也只能赌一把,赌柳品珏舍不得。 如果这还不行,她也只能寄希望于易厌了。 无所谓,只是血肉模糊而已。 如果这就是通往胜利的代价,那她当然支付得起。 萧玉融消停了一段时间,仿佛认了命,每天该吃吃该喝喝,就是有些闷闷不乐。 还有就是萧玉融成日里磨着阿南放她出去逛逛,或者说带口信给柳品珏。 当然这些阿南都拒绝了,尽管萧玉融每日的消息都事无巨细地被交代给了柳品珏。 萧玉融表现得很正常,连阿南都放松了警惕。 “你去告诉柳品珏,叫他别躲着我,赶紧出来见我。”萧玉融跟往常一样先来了段开场白,“不然我马上就自尽给他看!” 她那任性且信口胡诌的模样,和小时候也一样。 阿南都快要能背出柳品珏的回复:“别闹了,这样的招数从小到大都用烂了。” “哼!”萧玉融撇了撇嘴。 阿南找了一些书和笔墨给萧玉融消磨时间。 “你的书画还是如此精湛。”阿南称赞。 萧玉融弯了弯唇,扬起眉梢,“那这些书画送你了,作为交换,你让我出去逛逛。” 这样的话题在他们之间不止发生过一次,阿南都习惯了。 他无奈地摇摇头,“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上回我帮你瞒着主君,主君罚我罚得可狠了,他又不罚你。”阿南道。 “我就知道。”萧玉融啧了一声。 阿南也没放在心上,“你快要用膳了,我到外面守着。” 萧玉融没理睬他,他也不在意,径直走了出去。 萧玉融坐在原处安静等待着什么。 直到夜晚降临,送饭的人端着丰盛的餐食,从食盒里一道道端出来摆在桌上。 当着送饭人的面,萧玉融毫无征兆地将烛台扎向了自己的手腕。 “噼里啪啦”一阵脆响,饭菜撒了一地。 看着喷涌而出的鲜血,送饭的侍者一边尖叫一边冲了出去:“来人呐!快来人呐!” 碗筷摔在地上的时候,就已经引起了阿南的警戒。 听闻动静,阿南立即一手控制住慌不择路的侍者,冲进了门。 看到满目的血,他目眦欲裂。 “公主!”阿南摁住萧玉融手腕的伤口,一把抱起萧玉融冲了出去。 这时候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冲出去就喊郎中。 这番动静闹得大,几乎没多久所有人都知道了。 主君的左膀右臂,柳南副将就那么抱着主君的那位金丝雀,抱着浑身是血扶光姑娘冲了出来。 柳品珏得了消息就马上赶到。 阿北心急如焚,看到柳品珏脸色苍白得跟萧玉融不遑多让,连忙迎上去。 “怎么样了?”柳品珏问。 床上躺着的萧玉融双眼紧闭,不省人事。 “失血过多。”阿北道,“发现得快是救回来了,但是她身子骨本来就弱……” 柳品珏深吸一口气,强忍住一阵眩晕,“看好她,别再让她做出傻事了。” 阿南手上还都是萧玉融的血,都没来得及洗。 他焦灼得有些哽咽,无助地看向柳品珏,“主君,她三番五次,我们防不胜防,若是再有下次……若是她真的……” “闭嘴。”柳品珏厉声喝止。 阿南闭上了嘴巴。 柳品珏闭了闭眼,“待到这次她醒过来……送她走。” “送她走?”阿北都有些不可置信。 他知道柳品珏不会杀萧玉融,可他认为柳品珏怎么着也要拿萧玉融换点什么才对。 “不然呢?留她在允州丧命吗?”柳品珏几乎无力地松开了攥紧的拳头。 他都不知道说是萧玉融任性,还是聪明。 等他睁开眼,眼底清明,“阿北,给李尧止传信,叫他准备好接应萧玉融。另外,让他把李氏在西山的铜矿给我。” 机关算尽,能够谋取的一堆东西,最终换成了一座铜矿。 柳品珏自己都想嘲笑自己。 可他又能怎么办? “是。”沉默之后,阿北领命。 “阿南,把消息瞒好,别让人发现了她真实身份。”柳品珏又道。 阿南应声。 柳品珏望向月色下萧玉融那张苍白的脸,目光动摇。 他已经为萧玉融退让了太多底线,也为萧玉融做了太多不可能的事情。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眼不见心不烦,及时止损吧。 他当时就不该鬼迷心窍,顺着萧玉融的意假装没认出来,让萧玉融以扶光的名义留在允州。 木已成舟,追悔莫及。 犹疑着伸出手,柳品珏轻轻抚摸过萧玉融冰凉的脸颊。 “卿卿……”他低声道,犹如叹息。 他夜逃允州的时候想的是遵从秉性,忠于自己。 可他想要的是什么? 自己都不清楚了。 第112章 传位 萧玉融还是赌对了。 再睁眼的时候,自己已经在乘川了。 李尧止、谢得述和易厌都在眼前。 “殿下……”守在床畔的李尧止看到她醒过来,眼含泪光,欲坠不坠。 萧玉融刚想宽慰两句,嗓子就一片干哑,连声音都发不太出来。 这回下手分寸有失偏颇啊,手生了。 不然她也不至于撑不住这么一会,这么着也该熬到清楚后面的事情才对。 她模糊不清的记忆里,只剩下阿北惊慌失措的侧脸,一声声朦胧的呼救。 还有一双不复平静的眼睛,一双握住了她的,冰凉且颤抖的手。 萧玉融如是想道,就着李尧止的手,喝了两口水,润了润嗓子。 头还有些晕,易厌难得体贴地递了一颗糖塞进萧玉融嘴里,“加了薄荷的。” “殿下刚醒,还需要好好修养。”李尧止连忙道。 萧玉融点了一点头,又抓住了李尧止的手腕,“你给了柳品珏什么?” “西山的铜矿。”李尧止道。 “好……”萧玉融松了口气。 还好只是铜矿。 想到这里,萧玉融心神有些恍惚。 看来柳品珏是真的……这又算什么?蓄谋已久,还是留有旧情? 那前世呢?前世柳品珏又是否爱她?既然爱她,又岂能如此狠心? 柳品珏放过了她太多次,在危难之际,逃亡之时,也想过让她一个人走。 她大抵是唯一一个见证过柳品珏的软弱和落魄,在柳品珏低谷时有过生死与共的人。 那些师徒情谊,那些多年相伴,虚情假意中的真情,权衡利弊里的真心,都不是假的。 那句“唯我与卿尔”,那句“千金难买我卿卿笑”,那句“卿卿误我”,那句“江山抵做酒钱”,都是真心的玩笑话。 也是,柳品珏那样的人。 口舌怀刀兵,五脏藏城府,就算是绵柔春水,都化不开他这沉默的冰山。 既然能教出她这样的徒儿,柳品珏心中又有什么东西能比得过天下? 就连之前她问柳品珏,是“江山情重美人轻”还是“不爱江山爱美人”?柳品珏想的都是兼得。 柳品珏的回答是“江山美人两不误”。 李尧止轻轻拍了拍萧玉融的手安抚,“玉京有心之人,应该都已经知晓了殿下还活着的消息。之后诸事,待殿下好些再议吧。” “时不我待。”萧玉融摇头,反握住李尧止的手。 李尧止连忙扶她坐起来。 她目视前方,“绍兖顾我,我顾天下。” 既然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萧玉融也没有继续瞒下去了。 她以昭阳镇国***的身份出现在营中,在乘川与允州两相对望。 昭阳***没死这个消息就已经足够轰动了,再加上她回到了乘川,领兵与柳氏相抗就更加震惊楚乐了。 众人合起伙来一盘算,只觉得萧玉融心机深沉,把所有人都骗了去。 惊惧交加的是柳氏之人,有心之人稍稍联系一下主君宠爱有加的那个舞姬扶光意外身亡的消息,就能猜得到些端倪。 哪儿来的那么赶巧的事情? 那么像的两个人,一个死了另一个就来了,另一个死了那个就回来了? 但迫于柳品珏的威压和没有证据,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 更见不得这事儿的是一些玉京的官员。 他们暗地里把萧玉融贬低得一无是处,尤其是在玉京与萧玉融政见不合的官员。 罗列完了萧玉融一箩筐的罪名,就打算上奏弹劾萧玉融,状告她欺君之罪。 但转头就发现自家圣上遇刺失踪了。 ***薨逝,陛下衔哀泣血,五中如裂。 这对萧氏兄妹之间素来亲厚,人尽皆知,不然萧玉歇也不会与妹妹共享江山。 萧玉融对于萧玉歇而言是生命之中牢不可分的一部分,但命运硬生生强行剥离,犹如活生生剜了一块血肉下去,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对于满朝官员来说,昭阳***薨逝,陛下大病不起,病愈之后似乎性情大变,为人处世一反常态,接二连三地迁怒于众。 萧玉歇阅看翰林院所制的公主册文,发现其中有一段词写得模棱两可,勃然大怒。 他认定了相关负责之人是对萧玉融心怀怨恨才有意为之,怒斥其大不敬之罪,将人交由刑部治罪。 因为陛下动怒,刑部加重了拟定的罪行上报,谁料萧玉歇并不满意,责备刑部徇私枉法,故意宽纵。 刑部因而被全堂问罪,从刑部尚书到侍郎均遭革职留任处分。 萧玉歇因为听闻萧玉融薨逝的噩耗而一病不起,期间政务都交由萧玉寻处理。 但是相关萧玉融丧葬之事,萧玉歇没有假手与他人,而是事无巨细地全面负责。 就因为册文里模棱两可的一句话,萧玉歇如此上纲上线,吓得官员不知所措。 萧玉寻原本处刑严苛,见萧玉歇责罚起来如此不留情面,多少也有些惊诧。 “是不是罚得太重了些?”他问。 “我知道,他们当中真心之人不多,不过是畏惧我迁怒而装模作样。”萧玉歇带有嘲讽地笑,“我就是要他们装,也给我装个样子出来。” 萧玉寻沉默片刻,“她不会看到的。” “倘若融融有那么一线可能会看到,我也要她看到。”萧玉歇闭上了眼。 萧玉寻神色复杂地看着萧玉歇。 他在封地时,在多少个夜晚憎恨萧玉歇和萧玉融,因为他失去的眼睛和皇位。 他多少次想过要做个乱臣贼子,装模作样地喜欢诗文,实则韬光养晦供养私兵。 但在得知萧玉融死讯的那一刹那,他才从未如此鲜明过地感知到了血脉相连的羁绊。 骨血被扯散的荒谬和错乱感,带有隐隐的阵痛。 原来他还是难以放下玉京的家和萧氏天下。 “她已经死了。”萧玉寻提醒。 “她死了也好,没死也罢。”萧玉歇攥紧了掌心,“我们共同的心愿,要完成的萧氏天下……” 无论如何,他都要完成。 于是萧玉寻不再劝阻萧玉歇。 在翰林院和刑部相继遭殃之后,负责置备***灵前祭品的光禄寺也很快遭到了陛下问责。 萧玉歇认为他们的置办俱不洁净鲜明,将光禄寺从寺卿到少卿一律降级调用。 负责册谥公主的礼部也因为礼仪上出现的小小纰漏而被揪住不放。 萧玉歇一句“诸凡事务,每办理糊涂”,下令处罚。 这股几乎可以说是吹毛求疵的贬革之风在***治丧期间席卷了楚乐上下。 官员们看出萧玉歇的迁怒,问安表章提及萧玉融言语夸张,尽力表明自己拳拳之心,殷殷之情。 哪怕是距离千里之外,但凡是没有奏请来京为萧玉融哀悼的官员,都遭到了萧玉歇的横加指责。 他痛斥官员平日里深沐皇恩,如今***薨,自当伏地呼抢,来京奔丧,他们却漠不关心,没有半点君臣之谊。 萧玉歇即位后以宽严相济闻名,有了萧玉融的对比,更是显得是萧氏里为数不多还活着的正常人。 如今一朝一夕颠覆了往昔的形象,文武百官个个心惊胆战,暗传陛下因***薨逝而几类疯狂。 行吧,疯点就疯点吧。 哪个朝代没出过几个疯皇帝呢? 好歹没有不分青红皂白乱杀吧?好歹没有到荒淫无度的地步吧? 死了妹妹心情不好,也能理解。 百官们一面战战兢兢,一面安慰自己。 反正***现在没死,估计用不了多久就回来了,到时候陛下就会恢复正常了。 谁知道转头自家陛下就遇刺失踪了啊! 他们急得六神无主,国君失踪总不能昭告天下搜寻,只能尽可能寻找踪迹。 另一边又只能让萧玉寻监国。 他们心思转了又转,总不会是萧玉寻动的手吧? 好像也不是不可能哦,他们兄弟年少时感情可真不怎么样呢。 当即就有人动了心思,有人坚持找回萧玉歇,有人推立如今监国的萧玉寻,有人认定年龄合适且健全的萧玉成,有人推荐更年幼且好操控的萧玉元。 也有人中立,有人主张迎回***监国。 众大臣就这件事情闹得沸反盈天。 结果萧玉寻面无表情地掏出一份萧玉歇立下的圣旨。 宣读之前,他打量周遭一眼,“小霍侯和淮陵侯呢?” “淮陵侯称病告假了,至于小霍侯……”公孙钤笑了笑,“早往乘川赶去了。” 他就知道。萧玉寻眉心一跳。 举起手中的圣旨,萧玉寻道:“陛下有旨,凡其遭遇不测,由昭阳镇国***即位。” “啊?”群臣俱惊。 朝堂之上顿时一片哗然,群臣面面相觑。 “怎么?要本王给你再念一念不成?”萧玉寻问。 当下便有老臣率先站了出来,躬身道:“此举万万不可!从古至今,皇位皆是由男子继承。陛下虽无子嗣,但几位亲王仍在,怎可传位于***?” 有人当了出头鸟,剩下的也纷纷进言附和:“是啊,这有悖祖宗之法。女子**,天下大乱啊!” “***虽有才,但女子执政,实乃前所未有,闻所未闻,还请二王三思。” “此举有违祖制,恕难从命。更何况***先前说是已逝,如今却又好端端,诸多疑团,尚未清楚,怎能登基?” “萧氏正统还有几位亲王,宗亲之中也有后人,为何铤而走险,传位***?” “这圣旨,实在是疑雾重重啊!” “诶,此言差矣。”公孙钤摆了摆手,“***的魄力和判断力是有目共睹的,怎么当不得一国之君了?” 公孙照点头,“家国兴衰荣辱与诸位都息息相关,公主自然责无旁贷,坐上这个位置来更好地在其位,谋其政,也是好事。” 被萧玉歇传位萧玉融这消息惊呆的公主府党派臣子,此时也回过了神来,纷纷声援。 执反对意见的人更是气恼:“你们都是公主府出来的,自然站在***那一边,谁知道你们说的是真是假?” “昭阳公主的门生故吏,自然是向着她说话的。” “公孙家两兄弟颠倒黑白的能力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做了公主幕僚之后,一向忠心耿耿。” “就是,这圣旨的可信与否,都还存疑呢!” “诸位大人这意思,是说本王假传圣旨了吗?”萧玉寻扬起眉梢。 臣子道:“臣不敢,只是实在想不通,为何陛下会做出此举?” 萧玉寻轻嗤一声:“本王是亲王,又不是陛下。这圣旨是陛下写的,本王只是传旨而已。陛下如何做想,本王如何知道?” 群臣被噎住了。 这话说的,也不无道理啊。 “陛下心意已决,我等忠君之事,当尽心辅佐,不得有违。”萧玉寻道。 顿时有人高呼:“女子当政,我楚乐将亡啊!” “女子**,闻所未闻!” “如此荒唐至极,百年之后,如何向先帝,向列祖列宗交代?” 萧玉寻笑出了声:“这些话,你们敢当着萧玉融的面说吗?” 一时间鸦雀无声。 “萧玉融马上就要回来了,你们这些话,到时候再对着她说一遍,你们有种再说一遍吗?”他的笑总是习惯性带有嘲讽和轻浮。 “你们当然不敢,因为萧玉融那个疯子她是真的会杀人。”他道,“你们敢这么说,她就敢当朝叫扶阳卫把你们就地处决。” 萧玉寻站出来为萧玉融说话这件事情,已经够令人震惊了。 如今听着这意思,萧玉寻也是支持自己这个妹妹即位的。 想不通啊,真是想不通啊? 这是怎么了?这不是积怨已久吗? 朝臣们想破了脑袋。 “她自幼饱读诗书,研习经典。骑马射箭,治国理政,君主该学的东西她都学过。先帝在位时,她便摄政监国,陛下即位之后,她更是挑起大梁。”萧玉寻说。 他能看到萧玉融的能力,也能看到萧玉歇对萧玉融的托举。 所以他才站在这里,说这些话。 萧玉寻环视朝堂,“诸位放心,她萧玉融,当得起。” 他一锤定音:“剩下的还有什么事情,留到***回朝以后再说吧。” 萧玉寻留下一群干瞪眼的朝臣,转身离去 第113章 厌弃 萧玉歇失踪的消息当然也通过扶阳卫传到了萧玉融的耳朵里。 遇刺失踪? 怎么会失踪? 这不可能…… 萧玉融在屋内转了两圈,自觉和多年以来对萧玉歇的了解,都告诉她不可能。 “说是遇刺失踪,但这也太巧了,要不要我替你去找找他的下落?”易厌抛着手里的橘子玩。 萧玉融点头,“你去看看。” 易厌摇着头站起来,“哎,我可真是劳苦命。” “快去。”萧玉融推了推他的肩膀。 易厌瞥了一眼萧玉融的手腕,“行了,仔细点你的伤,好是好了,但也得注意。” “我知道了,快去吧。”萧玉融催促道。 “好薄情啊。”易厌边叹气,边走了出去。 迎面看到正朝着这里走过来的李尧止,衣冠整齐,配饰珠玉琳琅,矜贵清雅,芝兰玉树。 易厌的视线落在李尧止的袖口恬淡的花鸟纹上。 鹊鸟和花朵组成一个环形,环着一组繁茂的花团,充满春的气息。 易厌啧了一声。 不得不说,李尧止在讨得萧玉融欢心这件事情上面,又有先天优势又有后天努力。 真该死啊,这小子从小就吃得那么好。 “哟,公子也来瞧公主呐。”易厌笑眯眯地举起手挥了挥。 李尧止面带微笑,行止有度,作揖,“易先生。” “哎哟。”易厌摆手,“受不起公子这礼。” “易先生是为了陛下失踪之事而奔波?”李尧止问。 易厌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对啊,毕竟公主看重我呢,此等重要的事情,当然是要交给放心的人去做啊。” “啊,我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别误会了。”他笑了笑,“我没有指摘的意思,只是我们小殿下现在最信任谁,也一目了然是吧?” “说起来也怪不好意思的,分明我才是最后才到她身边的,她却最信任我。”易厌拍了拍李尧止的肩膀,“你说是不是啊,公子?” 他把公子喊得抑扬顿挫,颇有些调侃和挑衅的意思。 哇哦,原来做绿茶是这种感觉,真是飞一般的感觉。 难怪李尧止之前都所向披靡呢? 好了,从现在起所有人都得叫他茶皇陛下! 易厌双手叉腰,莫名扬眉吐气。 李尧止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手心,脸上笑容不变,“易先生说笑了。” 易厌莫名有一种打败了真嫂子的感觉。 之前无论是从史书上,还是他亲眼见证,他都能感知到,萧玉融无论信任与否,实际上最在意的还是李尧止。 毕竟李尧止是陪伴她,从一而终的那一个。 即使是李尧止有再多的私心和错误,在选择殉情的那一刻,萧玉融也动摇了。 但偏偏这一世李尧止在萧玉融最动摇的时刻,同样骗了萧玉融。 哪怕目的是为了萧玉融。 要不是李尧止后面自焚殉情的举动,萧玉融还真不一定能原谅他。 “据说陛下是打算传位给公主的,到那时候小公主就是小女帝了。”易厌捏着下巴,“自古以来,皇帝都是三宫六院,到时候小公主的后宫里头得塞满多少人啊?” “殿下并非纵情声色之人。”李尧止道。 不算是纵情声色,但是很会享受。 等到天下太平,稳定下来,他敢保证萧玉融会来者不拒,长得好看且有点意思的,萧玉融都会收入囊中。 易厌笑了一声:“那可难免,毕竟小公主喜欢美的事物。” 他兴致勃勃地举例:“她收容度熙,不就是因为度熙那张脸吗?我可以说了,当初她选公子做伴读,也是因为公子长得好啊。” 当初挑画像,萧玉融一眼能挑出李尧止,除了看脸还能看什么? 隔着一张画,难不成萧玉融还是看中李尧止的头脑吗? 易厌对此嗤之以鼻。 李尧止顿了顿,“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可不是吗?公子不是还会为公主寻找美人来着?”易厌嬉笑,“可得小心些,人都是喜新厌旧的。” 他将双手枕在脑后,吊儿郎当地往台阶下走去,“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啊。” “奴家我一条身守空家,怎知那侍妾忙摘花~”易厌嘴里哼着漫不经心的小调走远了。 李尧止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敲门走进院子里。 看到萧玉融就站在院子里,他愣了愣,“殿下?” 想到方才他跟易厌的谈话,有些腼腆,“刚才的事……殿下都听到了吗?” “哦,如果你是说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那我确实听到了。”萧玉融戏谑地扬起眉梢。 她上前两步,揽住了李尧止的脖颈,“小郎君,这是怕我喜新厌旧,始乱终弃了?” “绍兖怎敢?”李尧止垂下眼帘。 哦,这是真的在意了。 萧玉融看出李尧止的细微表情。 “小郎君先前不是说了吗?”萧玉融掐着李尧止的下巴,让他和自己对视,“说是无论如何都会跟我走。” 她学着李尧止当时玩闹的语气说道:“我便接着等融娘来见我,为夫郎,为侍君,为奴役,只要留在融娘身边,都是好的。” 最重要的是还有一句:“若是早早地忘了我,那也无妨。” “当初那么痴心,如今怎么就耍起了小脾气,嗯?”萧玉融笑吟吟地捏了捏李尧止的耳垂。 李尧止脸颊微红,“殿下,莫要拿我寻开心了。” “我偏不。”萧玉融往前凑了凑,吻上了李尧止的嘴唇。 唇齿相依,极尽缠绵。 李尧止揽住了她的腰,贴近了些,温度在不断上升。 他们之间因为假死很久不见,后来相聚,却也因为颇多事物而没有相守。 这样的亲昵,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殿下……嗯……”李尧止声音暗哑。 两人拉扯间已经到了房门口,李尧止推开门。 萧玉融稍稍推开一些,喘了口气,“派两个扶阳卫去玉京探探情况,还有……” “殿下……”李尧止喊了一声,目光盈盈,似是春水般,莫名有些哀怨。 “好,好,一会再说吧。”萧玉融也这么觉得。 进了屋里,腰带一勾,暖帐鸳鸯,雪腻酥香。 临门一脚李尧止却又停下,“殿下伤势未愈,如今唐突,是不是……” “绍兖,这时候别煞风景。你我多久没见,又有多久没有如此?”萧玉融暗恼他这时候不解风情,捏着他脸。 “绍兖是怕此时索求过度,伤到殿下……”李尧止声音愈发轻了。 “好了,张开嘴。”萧玉融笑着拍了拍他的脸。 小帐挂轻纱,玉肌肤无点瑕,牡丹心浓似胭脂画。 香馥馥堪夸,露津津爱煞,耳边厢细语低声骂。 俏冤家,颠狂忒甚,揉碎鬓边花。 好事已尽,萧玉融趴在李尧止胸膛前,喘息未定。 汗光珠点点,发乱绿松松。 “绍兖真是……满身兰麝扑人香。”萧玉融凑在李尧止颈间嗅了嗅。 李尧止笑:“换了惯用的熏香,还怕殿下闻不惯。” “嗯嗯,那就是仔细打扮过了来见的我。”萧玉融点点头,“何必如此费心呢?你样貌好,无论穿不穿绫罗绸缎,佩不佩玉环珠绣,都好看。” 李尧止道:“殿下喜欢好颜色,倘若有一天色衰爱弛,绍兖总得想想用什么手段,才能留住殿下片刻呢。” 萧玉融仰起脸,戳了戳李尧止的脸,“你就是那么想我的?嗯?” “不是绍兖这么想,而是旁人都那么说的。”李尧止将萧玉融的头发理顺了。 他半垂着眼睛,“待在李家,殿下便少有想起绍兖。殿下不来,绍兖便只能一趟一趟地去公主府。” “先前那段日子里,崔小将军来得勤快,底下人总说将军丰神俊朗,讨得殿下喜欢。” “再后来,他们便说崔将军来得那么殷勤,真是可怜。是因为他不来,殿下便很少想起他。” “此情此景,唇亡齿寒。绍兖从前来时,他们也说,说‘李郎美姿容,殿下瞧了心生欢喜’。” “他们说的话是如此的相像,绍兖便想,我也不是特殊的那一个。” “那后来呢?绍兖跟了殿下这么久,她们怕是也早就瞧厌了。连她们都看腻了,那殿下呢?” 萧玉融听着他语气哀愁地说着这些事,笑着亲了亲他的下巴,“我的好绍兖啊,你又何苦伤春悲秋呢?” “我府上的那些人啊,最是喜爱的便是你了。张口闭口便是公子,公子哥儿有那么多,他们嘴里的公子就只有你一人。”萧玉融点了点他的鼻尖。 她说:“就连我父皇要为我招驸马,想的也是你,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李尧止盯着萧玉融的眼睛,有些执拗地问:“那殿下呢?殿下又可否会厌弃绍兖?” “我若是早早地厌弃了你,现在我又让谁躺在我床上?”萧玉融摇摇头,“绍兖可真是身在局中就糊涂。” “如此,殿下怎么不利用我了?”李尧止问。 他凝视着萧玉融,目光坚定,“如果那条路需要以所有人尸首来垫,可以从我开始。” 他似乎总是执着于这些。 萧玉融沉默半晌,“绍兖,你很想让我登上那个位置吗?” “从接过父皇托孤的旨意,到你说愿意为我的南面称孤之路送上一瓣心香,再到允州,再到现在。”她支撑着自己坐起来,“你很期待吗?” 李尧止同样坐了起来,“我这么希望,是因为殿下是这样希望的。” “先前是因为兄妹之情,殿下不好篡位,可现在陛下留圣旨传位,为什么殿下还在犹疑呢?”他问道。 是啊,为什么呢? 萧玉融闭了闭眼,“你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了,愈发口无遮拦。” 有时候李尧止嘴里说出的话,叫她也愕然。 真不知道礼教如山的李氏,如何出了这么个公子。 “绍兖失言。”李尧止轻轻握住了萧玉融的手,“只是殿下,明明有能有本,为何压抑自己不往前呢?” “是因为……前世吗?”他轻声问。 萧玉融骤然攥紧了掌心,用惊异的目光看向他,“你难道?” “不是。”李尧止摇头,“我只是猜测。” 萧玉融的神情愈发惊奇,“你光是猜就猜出来了?” 不管什么时候,李尧止的聪慧和敏锐都令她震惊。 她想起易厌的那些话,千百年后,这个慧极必伤,情深不寿的少年奇才仍然在史书上留下了赫赫声名。 吾之绍兖…… 而她恰恰得了一个真绍兖。 “你仅仅是凭借我的一举一动,凭借不与寻常的氛围,那么点微妙的变化,你就猜出来了?”萧玉融问。 李尧止点了点头,目光温和,“绍兖同殿下自幼一同长大。” 所以萧玉融多细微的差距,他都明白。 “虽然不知道前世发生了什么,但是大抵……是我做错了什么,叫殿下不高兴了。”李尧止垂眸,“这一回,我还是选错了,让殿下伤心了,是我的错。” 李尧止猜得全对。 萧玉融哑然。 “除此之外,崔将军怕是同殿下一样,也是重回一世,亦或者是……梦到了这些?”李尧止说。 萧玉融目光复杂,“绍兖,你总聪慧得叫人胆寒。” 李尧止莞尔。 “殿下说,想要青史留名,无论是美名或是恶名。”李尧止的指腹轻轻摩挲着萧玉融的手腕内侧,“我想要替殿下做到,在最高的那个位置。即使是我为此殉道,那也无妨。” 他总是默不作声地就敢做那些惊世骇俗的事情。 他因为萧玉融火烧相国寺而挨下的族中十次戒鞭,一下都没打散他的偏执与傲骨。 一鞭枉顾纲理。 二鞭目无尊长。 三鞭忤逆族规。 四鞭礼义廉耻。 五鞭叛经离道。 六鞭招惹是非。 七鞭横行无忌。 八鞭恃才自傲。 九鞭声名扫地。 十鞭是为了一个不应该的人押上家族。 罚也罚了,只是李尧止屡教不改。 萧玉融支起身子,靠近了李尧止,双手捧住他的脸,“你是想用死来牵绊我吗?” 李尧止的目光依旧温柔地注视着萧玉融,并没有否认。 “能陪伴在殿下身边固然好,但若是有朝一日逼不得已,殿下要拿我铺路,我也甘之如饴。”他轻声说道。 只要萧玉融能记得他,那就很好。 萧玉融闭上了眼睛,“你一直都变过,从一而终。” “我怕我会做不好,因为我的错,楚乐被颠覆。”她笑了笑,抬起眼睛,“我不会再犯错了。” 她道:“天不生我,才万古如长夜。” 第114章 旧尸骨 崔辞宁不顾阻拦到了乘川,才意识到不对了。 听到萧玉融没死,还好端端地待在乘川的消息,几乎没有思考,他就拉来马匹,一路向乘川而去。 快点,再快一点,快点见到她。 然而到了乘川,崔辞宁却近乡情怯了。 他茫然地站在这片天地间,停下了马,跳了下来。 往前走了两步,犹疑片刻,崔辞宁又停住了。 是,他一路到了乘川,可然后呢? 见了她该怎么办,做什么动作,又该说什么样的词? 没想好,什么都没想好,崔辞宁甚至没想好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和身份面对萧玉融。 不是说好了吗? 他们本该死生不复相见的。 可偏偏就萧玉融死了那么一遭,偏偏就那样死而复生了,叫他认清了自己。 他既恨萧玉融,也恨自己。 他既恨萧玉融,也爱萧玉融。 崔辞宁将手掌贴近心口,那里跳动的事物告诉他,他依然为那个折花回眸的姑娘心动。 痴本无绦,闷宁有火。 都是你,自缠自锁。 他不再犹豫,牵着马往城中走去,带有豁然雾解的明朗,大步向前。 崔辞宁既然入了乘川,又没有大费周章去遮掩什么,那消息必然是已经传入了萧玉融的耳中。 萧玉融对于崔辞宁的不请自来感到的主要还是疑惑,“他怎么来了?” “怕是听了殿下死而复生的消息,这才一路轻装快骑,匆匆赶来了。”李尧止为萧玉融沏茶。 焚香,听雨,品茗,对弈,抚琴。 探幽,拾花,酌酒,赏画,侯月,导蒄。 氏族之间本就好风雅之事,萧玉融同李尧止之间,也是做尽雅事。 “这茶光是闻着味儿,就是精品。”萧玉融点点头,又道,“崔明阳……总不会是看我没死,连夜赶来杀我的吧?” 李尧止笑:“殿下怎么就当局者迷了?” “嗯?”萧玉融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李尧止温杯之后,开始分茶,“崔将军心悦于殿下,不会痛下杀手的。他来乘川,怕是想跟殿下再续前缘呢。” 萧玉融垂眼,“血海深仇,他能放下?” “殿下能放下,他如何放不下?”李尧止弯起唇角,奉茶给萧玉融,“有了前世,他才跟刻骨铭心啊。” “绍兖前几日还忧心忡忡,如今却稳坐钓鱼台了,大大方方就能把人推进来。”萧玉融扬起眉梢。 接了茶,细品片刻,她颔首,“论茶艺,世家公子里还是当属绍兖。” 李尧止笑了笑,“殿下要见崔将军吗?” “见见吧,老大远跑过来的。”萧玉融叹息一声,搁下茶杯。 于是崔辞宁一路畅通无阻,甚至没有通报的环节,便被带到了萧玉融的院落前。 越靠近,就越紧张。 迎面碰上从里边走出来的李尧止,崔辞宁就更僵硬了。 李尧止却友善依旧,礼数周全地朝着崔辞宁行礼,“崔小将军,好久不见。” “许久未见,公子却一如昨日。”崔辞宁神情复杂。 略带嘲讽的,崔辞宁道:“公子这一回,总不会叫我长痛不如短痛了吧?” “不。”李尧止微笑,“将军请吧,先前多有冒犯,还请将军海涵,尧止是不愿叫殿下伤怀。日后还要共同谋事,自然是要毫无芥蒂的才好。” 有时候李尧止的宽宏大量和识大体,真是叫崔辞宁心情复杂。 “啊。”李尧止想起来什么似的,笑道,“殿下待身边人心软,若是遇了什么事情,将军不妨朝殿下求个饶。” 言尽于此,他行礼之后,朝外走去。 崔辞宁瞥了一眼他的背影,琢磨着他刚刚那句话,走到房门前,叩响门。 “进来。”里头的声音无数次出现在梦中。 崔辞宁喉头哽塞片刻,强压下累积的酸楚,推开门,迈入其中。 入目是萧玉融的脸庞,雪肤花貌,容光绝色,一如当年。 只是萧玉融的姿态相当公事公办,“崔将军坐吧,不必多礼。” 想好的所有话都在这一刻说不出口了,崔辞宁僵硬了半晌,才讷讷地坐了下来。 “远道而来,风尘仆仆,可是有什么要事?”萧玉融问。 她的视线扫过崔辞宁身上还沾着血的衣袍,有些微妙。 玄色衣裳染了血也看不太出,但萧玉融能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更别提崔辞宁手上还没洗掉的干涸血迹了。 崔辞宁怕是刚打了仗,脱了铠甲,都没换身衣裳,就直接骑马来了。 看着左臂姿势也有些奇怪,总不会是受了伤看都没看就来了吧? 崔辞宁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说什么。 昔日能言善辩的明朗少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得沉默寡言,他说的话一日比一日少。 直到不久之前到了乘川,他才抛开了心头的累赘。 可当他如今张口,却发现自己变得笨嘴拙舌,无话可说。 “我是……听闻了公主并未薨逝的喜讯,赶来乘川瞧瞧。”崔辞宁说完这话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 这话怎么听怎么奇怪。 “如将军所见,本宫很好。”萧玉融的目光扫视过他的脸,“来前下人们已经将茶备好了,一路舟车劳顿,将军辛苦,喝杯茶润润嗓子吧。” 茶在左手边,崔辞宁下意识抬起左手,抬到一半却又僵硬在半空中。 停顿了半晌,崔辞宁放下左手,用右手去拿了茶杯,姿态有些变扭。 萧玉融半眯起眼睛,果然是伤了。 “这一路来将军怕是来得很急吧?瞧瞧,这衣裳上还有血呢?要不要在这换件衣裳,歇几日再回崟洲?”萧玉融一面说,一面面色如常地走到崔辞宁面前。 崔辞宁下意识也站了起来,“如此也好,那便多谢公主了。” “说起来,将军此番前来所为何事?总不至于就是见见本宫吧?”萧玉融的目光停在崔辞宁胸前洇开的血色上。 玄色衣服不显色,但萧玉融依然能看出那一块的血色与其他地方的颜色不太一样,怕是刚沾上干涸没多久。 崔辞宁对此一无所觉,一本正经道:“听闻公主是在同允州叛军对抗,所以前来助一臂之力。” “是吗?”萧玉融毫无征兆地抬手,不轻不重地朝着崔辞宁胸前那块血色的地方敲了一下。 “额……”崔辞宁吃痛,拧眉压下痛声,脸色白了白。 这就一清二楚了,这是崔辞宁的血。 估计是战时受的伤,还没好或者说根本没怎么处理就跑来乘川了,一路上伤口还又崩裂了渗血。 崔氏也真是心大,还敢放他一个人来乘川? 萧玉融脸色顿时不好看了,“崔明阳,你脑子没坏吧?伤成这样还一个人连夜从崟洲跑到乘川来?” 看到萧玉融这样,崔辞宁反倒是双眼一亮,亢奋起来。 他欣喜道:“昭阳,你这是在担心我吗?” “谁担心你?要死别死在乘川,我怕崔氏来找我算账!”萧玉融脸色更难看了。 崔辞宁却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是心疼我。” 这样的模样是年少时,他们毫无隔阂时才有的。 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 如今看着崔辞宁这仿佛少年时明媚灿烂的模样,萧玉融微微一怔。 随即她抿了抿唇,侧过脸,“没有的事。” “好啦,昭阳,我皮糙肉厚的,这种伤很快就会好了的,你别担心。”崔辞宁笑着拉过萧玉融的手。 萧玉融垂着眼睛,似乎挣扎了片刻。 她抽出自己的手,转身朝外走去,“我去叫郎中给你处理伤口。” “昭阳!”崔辞宁追了一步,见萧玉融没有理他,继续向前走,顿时急了。 一时间想到李尧止的那番话,崔辞宁当机立断,催动内力。 这种自伤卖惨的事情崔辞宁还没做过,相当没有经验,下手不知道轻重,撕扯到了旧伤。 “唔……”崔辞宁吐出一口血。 犹嫌不够,他按着自己本就受了伤的左臂,一用力。 为了留下萧玉融,他甚至不惜自断左臂骨。 崔辞宁疼得冷汗淋漓,咬着牙硬撑着。 听了声转头,看到崔辞宁吐血,萧玉融吓了一跳。 亲眼看到崔辞宁居然自己断了自己骨头,萧玉融惊骇不已,回过神又惊又怒地几步冲过去,推开崔辞宁的右手。 “你!”萧玉融捧着崔辞宁左手,目光惊疑不定,连手都在抖了,“你究竟在做什么?” 她简直不可置信,“你就为了留我这么不爱惜自己?” 看这招真的有效,哪怕是被萧玉融到了个正着,崔辞宁也高兴。 他满头冷汗,脸色惨白,却还是忍不住笑:“你果然还是在意我的。” 萧玉融险些被气昏过去,她想锤崔辞宁,可现在无从下手。 “你是真疯了!”她气得人也发抖。 “是,我也疯了。”崔辞宁望着她,扯动唇角,“先前你能徒手握着我的刀往自己心口捅,我怎么就不能为了留你断骨?” 萧玉融难以置信,“你就因为这个自伤来跟我置气?” 崔辞宁直勾勾盯着她,“我就是想你看着我,就是想你心疼我,你要是走,我就干脆把右手也给断了。” “崔明阳!你是不是有病!”萧玉融气得心慌,“你以后怎么握刀?” “这都不重要了,昭阳,我就是想要你疼我。”崔辞宁道。 萧玉融神情复杂,“你不是说,你我之间,血海深仇……” “是、是。”崔辞宁用完好的右手捧着萧玉融的脸,靠近了,“所以干脆杀了我吧,好让我也再死而复生一回,同死而复生的你再爱一次。” 他吻上萧玉融的嘴唇。 和上回在玉京,满是血腥气的,绝望的吻不同。 这回萧玉融再问一句你还爱我吗?崔辞宁可以正大堂皇地给出答案,他还爱萧玉融,一直都爱。 踩着旧我的尸骨,再爱一次。 崔辞宁这时候才会佩服李尧止,你别说啊,你还真别说。 苦肉计还真的好用。 一番折腾之后,坐在床边,被郎中处理伤势的崔辞宁盯着萧玉融看,目光灼灼。 “盯着我看做什么?又不是我害得你这样。”萧玉融没什么好气。 “昭阳,别气了。”崔辞宁捏着萧玉融一小片衣袖,轻轻晃了晃。 萧玉融扭过头看他,他眼底满是明晃晃的笑意。 气不起来。 行吧。 萧玉融正色,“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是想好了的?” 郎中懂得看眼色,看着差不多了,便一声不吭地收拾了东西,行礼离开了。 崔辞宁同样郑重其事,“我爱你,想好了就是你。如果你想要登上那个位置,我能帮你。” 他深思熟虑了太久了,也错过了很多年。 他为谁恨意滔天过,他为谁郁郁而终过,他为谁意气风发过,他为谁舍生忘死过,他又为谁爱恨两难过。 眼睛里闪烁的又是什么? 是泪光吗? 崔辞宁就那么望着萧玉融,依然用那种做梦般的语气:“你说,昭阳府也是你的家,有那么一刻我想就那样跟你走。” “现在,我确信我可以跟你走。”他道。 “那崔氏呢?”萧玉融问道。 “崔氏也是我的家,崟洲也是我的家。”崔辞宁抬手摸了摸萧玉融的鬓发,“人不能有两个家吗?昭阳宫是你家,昭阳府是你家,霍府也是你家啊。” 萧玉融推他肩膀,“你就会在这里举一反三。” 崔辞宁扬起笑脸,“那我就是喜欢你嘛。” 萧玉融目光闪烁片刻,勾起了饱满的红唇,指尖勾住崔辞宁的衣领,将人勾到面前。 “我瞧见了,那我怎么信你?”她的指尖缓慢下滑。 崔辞宁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年少时的那把火终于在多年之后的此刻,烧穿了他的肺腑和咽喉。 崔辞宁望向萧玉融,萧玉融含笑偏了偏头。 色酣眉黛绿,香腻口脂红。 “色字当头一把刀。”他感叹道,“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叫人骨髓枯。” 萧玉融笑出了声:“那崔小将军得顶着刀,迎难而上啊。” “是该迎难而上。”崔辞宁握住了萧玉融的手腕,把人扯进怀里。 鸳鸯交颈般,他亲吻萧玉融的侧颈。 一夜情浓似酒。 鸾困凤慵,娅姹双眉,画也画应难就。 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第115章 动容 崔辞宁就这么毫不客气地在乘川小住下来了。 谢得述直截了当地问过他,什么时候走? 崔辞宁回答得也相当无赖。 他非但不走,还要跟萧玉融回玉京,看着萧玉融登基以后再回崟洲。 而且他还要两地跑,乐逍遥。 放完了话,崔辞宁乐呵呵地跑去给萧玉融摘最高枝头的花,跑去给萧玉融买她爱吃的糕点。 崔辞宁全然不将自己当外人,乘川谢氏的正经主人家谢得述对此相当不满。 小猫很生气,但是很快就被萧玉融哄好了。 从玉京而来的霍照只比崔辞宁晚了两天。 失而复得,再一次失而复得。 没有那么多言语,脸色苍白的霍照径直将萧玉融拥入怀中。 他一下一下用手掌拍抚着萧玉融的后颈,轻声道:“还好你活着,还好……” 还好是骗他的。 还好。 “舅舅……”萧玉融不知道说什么。 她让霍照不必再拘束于她舅舅的身份,但霍照仍然是她的舅舅。 他们想的不一样,那些权欲的背后也推动着他们渐行渐远。 “我不喜欢那些,也没有那么想得到那些。”霍照说道,“我一直在为别人争夺这些,其中也包括了你。” 他的嗓音沙哑:“如果你想要,我可以争。如果你不想让我碰,我可以不碰。” 只要萧玉融活着就好。 他对萧玉融不再有别的期待,他只希望萧玉融好好活着。 他终于明白他和萧玉融一直在背道而驰,萧玉融不在意什么世俗什么礼教,只是想要他在需要的时候出现。 萧玉融神情动摇片刻,闭上了眼睛,“我只是希望像之前那样。” 她没有那么希望回到从前,因为总得向来日去看。 可她又怀念从前的他们。 命运总是滚滚不断地向前,这是萧玉融从再次睁开眼睛,就明白的道理。 萧玉融传信给萧玉寻,拜托他帮忙稳定玉京的局势。 她不知道萧玉寻是怎么想的,但是萧玉寻既然原本传递了萧玉歇传位给她的消息,那么至少他们不会是敌人。 至少她觉得,她跟萧玉寻还是家人。 嗯,互相伤害的家人。 在正式开打前,萧玉融还想再试一试,再跟柳品珏谈一谈。 既然柳品珏愿意放虎归山,让她好好回到乘川,那她还想试试能不能得寸进尺一些。 先礼后兵。 萧玉融明白自己这位先生绝非等闲之辈,他的威严和谋略,在柳氏有绝对的话语权。 前不久他们刚刚有过一个小小的交锋。 柳品珏散布了关于边疆战事的假消息,诱使来到乘川的崔辞宁回到崟洲。 崔辞宁本是要回去的,只是萧玉融觉得蹊跷,让扶阳卫调查了。 崔辞宁是一个人来的,如果他要回崟洲,这一路上不知道得遇上多少伏击。 崔辞宁既然按兵不动,柳品珏自然明白事情败漏。 他惊讶于萧玉融的成长和敏锐,到如今已经可以保持镇静,沉稳谋划了。 柳品珏凭借多年积累的人脉资源,组建了独属于柳氏的强大军队。 而萧玉融同样集结了追随者,并且积极筹备粮草和军备。皇军、李氏和霍氏的军队暂时合并。 萧玉融在阵前表达出想要谈谈的意思。 柳品珏没出面。 站在前边的是阿南阿北。 萧玉融觉得他们似乎有些心虚。 阿南喊道:“要打就打,多说无益!”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先生的意思?”萧玉融问。 阿南更心虚了,“自然是先生的意思,你别胡说八道。” 萧玉融:“呵。” 旁边的将领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扫视了阿南一眼,“主君今日怎么没出现过?他该不会是刻意回避吧?” “怎么可能。”阿北矢口否认。 将领仍然质疑:“早听闻主君在玉京潜伏之时,最喜爱的弟子就是昭阳***。先前主君宠爱的那个舞姬意外身亡,族中早有闲言碎语说那就是***,主君迟迟未现身,总该不会是不愿意跟她对上吧?” 族中已然有人对此感到怀疑和不满,只是碍于柳品珏的威严,没人敢说而已。 现在柳品珏不在,他就问了。 “你这是在质疑主君吗?”阿南心虚至极,只能反问。 “柳南小将军。”一身青衣的公子从萧玉融后走出,双目含笑。 将领眉头紧锁。 帐中青衣,算无遗策,是公主座下谋士——李绍兖。 李尧止笑:“为何不请老师出来呢?两个弟子都在这里了,还请老师出来一叙。” 阿南刚想找个借口回绝掉,身后便是一道声音。 “说得好。”柳品珏勒着缰绳,从军队之中骑着马缓缓上前。 两侧的士兵自发给他让出一条路,神情恭敬。 柳品珏目视前方,“既然是我弟子,又何必与我为敌?投效柳氏又有何不好呢?” “李氏目前没有改换门庭的想法,多谢老师的好意了。”李尧止面不改色。 萧玉融扬起眉梢,“先生这挖人是半点不避讳,就当着我的面了?” “好人才,自然也要争一争。”柳品珏气定神闲。 “柳公帐下,谋士如云,武将如雨,何苦来争我一个绍兖呢?”萧玉融笑道。 柳品珏眉梢轻挑,仿佛在玩笑:“***真是说笑,你帐下一个李尧止,就能敌我八百谋士。” 李尧止长伴萧玉融身侧,从年幼伴读时期便一直陪伴她,注视她,无论她是满头珠翠还是戎装盔甲。 他沉默且长久地在萧玉融后侧方,看似是忠犬,实则是有谋虑的毒蛇猛兽。 萧玉融还是在笑,像是真的被这个玩笑话逗乐了。 她问:“楚乐十八州三百城,苍生万民,谋士武将,皆为棋子。你我师徒亦在其中,这盘棋若我胜了,可算是出师?” 柳品珏欠她一个出师。 风沙漫天,片刻之后,柳品珏终于给出了回答。 他垂着眼睛,像是在笑,又像是讽刺,“若真有这一日,自然算。” 萧玉融扬起了笑容,“既然你我依旧是师徒,就此之战,是否可以谈谈?” “谈?”柳品珏眯起眼睛。 “就你我二人,在允州和乘川接壤之处的湖泊之上,湖心亭中,你我详谈。”萧玉融道。 “有什么可谈的?”柳品珏问。 萧玉融神情自若,“能谈的可多了,先生意下如何?” 将领急了,“主君!小心有诈!” 萧玉融听了就笑:“放心,我也是单枪匹马,身无寸铁呢。” “主君!”将领还要再劝。 柳品珏抬起手,制止了他,“够了,我只有打算。” 他抬眼看向萧玉融,“什么时候?随时奉陪。” “那便请吧。”萧玉融伸出手示意。 两军对垒,阵前那边的主帅却只身去详谈了。 两边都紧张得不行,尤其是柳氏这边。 阿南阿北都在远远地观察一下,被谢得述拦下来了。 两边又差点要打起来。 李尧止含笑劝阻:“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诸位不妨耐心静候佳音?” 这才算没打起来。 湖心亭中摆了酒水和糕点,看着不像是敌军议和,反而像是故人重逢。 天际落了绵绵阴雨,水面上起了雾气,雨滴飘落,溅起涟漪。 烟雨蒙蒙,如诗如画。 萧玉融依然有闲情逸致倚栏而望,望向远山,远山如画,水墨丹青。 远处的山峦在雨雾中若隐若现,萧玉融伸出手接住了雨滴,“下雨了。” “先前还喊打喊杀,说成王败寇,要杀要剐随我的便,如今怎么就好端端坐在这,同我赏雨?”柳品珏低笑一声,颇有嘲笑的意思。 “来杯酒?”萧玉融兀自端起酒樽,朝着柳品珏示意。 柳品珏微微蹙眉,“下雨了吹风会受凉,你还要喝酒?什么时候能对自己身子上点心?” 萧玉融笑着仰起头,将酒一饮而尽,“小酌怡情。” 忽闻雷声隐隐,萧玉融侧躺在亭子里,红袍裹身,风情摇曳。 “先生难不成是忘了当年所言?”她问。 柳品珏原本紧锁的眉心稍稍松懈,似乎在等待萧玉融的后续。 雷光照亮萧玉融雪白的脸庞,她勾起红唇,摊开手,道:“可逐鹿者,唯我与先生二人而已。” 只有雨打风吹与雷声。 “是。”柳品珏终于开口。 “先生难道不喜爱我吗?”萧玉融凑近柳品珏,目光灼灼。 柳品珏停滞片刻,“你从何而来的信心,觉得我会爱你?” 萧玉融笑:“我可没说先生爱我,我也不奢求先生的爱。” 她要的不是柳品珏的爱。 那也太难了,柳品珏这种人得到了什么样的程度才会爱得死去活来啊? 所以萧玉融要的是柳品珏在面对她时的一丝犹豫。 她想要赌的就是柳品珏的不同。 柳品珏会为她哭,会为她动容,会留下她的猫。 柳品珏会为她不顾身份和立场送到两界山之后,又悄无声息地在她下葬那一日出现在允州。 萧玉融会想起她伪装舞姬献舞那一日,柳品珏坐于上位,看到她的那个眼神。 她在舞剑的那时候,无论是从招式、习惯还是力道上,都已经暴露了吧? 那时候柳品珏就发现是她了吧?就知道她没死了吧? 柳品珏那时候的眼神,那个不可置信的,泛着泪光的眼神。 那个意识到失态时,眼神又勉强归于平静,但眼眶依然微微湿润的模样。 萧玉融确信那时候柳品珏内心的起伏。 她不赌柳品珏爱她,但这一丝犹豫,一丝动容也足够了。 “你……”面对这个素来让他头疼的弟子,柳品珏眉头皱得更紧了。 “先生,为什么非得要天下呢?”萧玉融问,“如果说是为了家族,柳氏天下?自从柳氏族老们派人追杀你的时候,你真的还愿意为它付出所有吗?” 致命的问题。 柳品珏微微一怔。 柳暗花明,峰回路转的那时候,他想的是为自己而活。 “如果你还是放不下它,我可以放过所有人,免去谋逆的罪责,柳氏依然还是那个四世三公的允州柳氏。”萧玉融说。 萧玉融贴近了,“还是说为了心中大志?想要治理天下,想要万世太平安康?” “那也可以,我是你的徒儿,你该信我才是啊。”她的言语像是蛊惑,“我可以做到的,太平喜乐,我会让楚乐变成那样的。我可以让你摄政,治理天下。” 她轻轻拽住柳品珏的衣袖,跟年幼时那样。 她说:“一个人我还是会有不懂的地方,先生在我身边可以教导我、辅佐我、帮助我。” 萧玉融晃了晃柳品珏的手,“先生……” 这就是明晃晃的邀请了。 萧玉融想要柳品珏献降投诚,她可以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 尽管这对于两边来说都如同痴人说梦。 柳品珏的眸光闪烁了一下。 萧玉融意识到柳品珏动摇了,他的动摇并不是无声的。 是沉默,是垂下的眼睛。 仅仅是一息之间的事情,萧玉融觉察到柳品珏不动声色的些许为难,一刹那被感性撼动理性的震颤。 这些都一闪而过。 柳品珏恢复了平静,“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卿卿。” 萧玉融停住了。 “这世上不只有我们两个人。”柳品珏说。 一声叹息,萧玉融收回了手。 “那就没办法了。”萧玉融道,“那我们只能为敌了,在我们分出胜负之前。” 没有办法啊,这也没有办法啊。 直到他们分个胜负,或者是分个你死我活之前来,他们都没有办法说服对方了。 柳品珏默不作声地攥紧了掌心,随后又松开。 他望向萧玉融,“来吧,让我看看你的本事,看看你是否能出师。” “拭目以待吧,先生。”萧玉融微微一笑。 “在这之前,可要再手谈一局?”她问。 这恐怕是最后一局了。 柳品珏沉默片刻,还是颔首。 照旧是萧玉融执黑子,黑子先行。 萧玉融平静地落子,“对弈双方,黑白阴阳,争斗求生。先生喜欢对弈,教我下棋感受天道变化,最终达成和谐共生,各安天命。” 柳品珏几乎能猜到她要说什么。 果不其然,萧玉融说:“为什么不能和棋?” 第116章 王不见王 “能赢,为什么要和棋?”柳品珏反问。 萧玉融笑了笑,“赢也赢的惨烈,输更输的痛心。和棋,两厢安好,如此不好吗?” 柳品珏停顿了一下,抬眸沉沉地望向萧玉融,“不好。” 萧玉融感觉到柳品珏拧着一口气。 “先生说不好,那便不好吧。”萧玉融也不知道在嘲讽谁,笑了一声,“反正先生说什么,就是什么。” 萧玉融垂着眼睛,聚精会神地看着棋盘,专心于棋局。 也不知过了多久,棋局依然胜负未分。 雨势渐小,如今敲打在湖面的仅仅是毛毛细雨。 “时候不早,两军主帅还在这对弈,未免太不顾底下僚属了。”萧玉融落下一子之后,“若真要分个胜负,恐怕还得很久,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她站起身,目光坦荡,“这一局,就算我输。” 柳品珏的动作凝滞片刻,一言不发地看向萧玉融。 萧玉融跟他下棋,都是下完的。 哪怕是年幼时萧玉融耐不住性子,下了一会觉得无聊或者觉得自己要输了,就偷溜,柳品珏都会把人逮回来摁着下完。 只是现在他没有理由和立场去那么做了。 “先生留步。”萧玉融道。 熟悉的话。 这回照旧她先行一步。 她拂袖而去,撑开伞走进烟雨之中,朝着外面走去。 他们都该回到各自的阵营那里去,既然谈不拢,那还是得继续打。 柳品珏看着萧玉融的背影逐渐远去,那个耀目的红色衣袍姑娘撑着伞迈步向前。 她目视前方,步伐轻盈且坚定。 她不再在意雨水打湿她的裙摆了,等待她的永远有更重要的东西。 这一次,前路漫漫雨纷纷,而她亦是行人。 柳品珏哑然自笑,还没有落子的残棋收入掌心之中。 他看向星罗棋布的棋盘。 死局欲盖弥彰。 最好是别再相见,天各一方。这样才是真正的两厢安好,真正的和棋。 不及黄泉,无相见也。这才是他们这种人真正的和棋,不然势必得有一方妥协。 本就该…… 若非黄泉路上,此生王不见王。 战场上萧玉融和柳品珏都没有留手。 在战略部署上,李尧止巧妙地利用地形和情报,多次成功抵御了柳氏的进攻。 易厌啧啧称奇,李尧止无愧于后世盛名。 尽管萧玉融指挥若定,但双方依然代价惨重,死伤相藉。 烽火连天,硝烟弥漫,喊杀声震耳欲聋。 两军对垒,剑拔弩张。 突然间,柳品珏似有所觉般回过头。 萧玉融弓弦满张,箭已在弦上。 她屈指一放,弦如急电,直奔将领而去。 柳品珏立即抬剑斩断箭矢,险些命丧黄泉的将领满头大汗,吓得冷汗连连。 萧玉融身着战甲,乌发高束,目光坚定。 柳品珏的眼神深邃而复杂,在双方兵马激烈的交锋中,目光穿过人群,与萧玉融交汇。 一刹那的凝固。 柳品珏握着剑柄的手因为用力而关节泛白,直直地盯着萧玉融。 走到这一步,已无回头路。 战场上见真章。 萧玉融扬起唇角。 柳品珏多年以来的悉心教导,成果似乎都在这一箭里展现了。 柳品珏会后悔吗? 萧玉融总会想这些。 柳品珏拦下她那一箭时,想的是自己的谆谆善诱、呕心沥血终于成就了一个她,还是后悔养虎为患成就了宿敌呢? 不过再多的心事,在这一刻都显得不重要了。 两人同时转过头,投入战场,交织的好像只有那一瞬间。爱恨无奈和决绝,或许也都是假的。 依然无果的一局,所有人都身心俱疲地回到营帐。 夜深人静,营帐外依稀能听见巡逻视察的士兵们走过的脚步声,萧玉融闭了闭眼,仍无法入眠。 “殿下。”进入营帐的人轻声喊道,又轻手轻脚地合上了厚重的帘布。 “嗯。”萧玉融应了一声,却依然背对着他。 李尧止坐到萧玉融的床榻边,微凉的指尖撩开萧玉融的长发。 萧玉融转过身看向他,“明阳刚刚来过,被舅舅瞧见了,逮了回去。” “嗯。”李尧止隐晦地含了些笑意,“我聪明些,等到前人被抓了才来。” 萧玉融弯起了唇角,似乎也是被逗乐了。 “你说我这么做,会不会重蹈覆辙?会不会再次将所有人拖进深渊里,就为了满足我的一己私欲?”萧玉融的笑意淡了,有些哀愁地问。 “这不是殿下的一己私欲,而是我们所有人的期望。”李尧止俯下身,吻了一下萧玉融的额角。 萧玉融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你也是吗?” “只要主公想要取天下。”李尧止跪在床边,道,“只要公主仍想一匡天下。” * 萧玉融这边因为激战中遭受重创,士气低落。 而柳氏后方也因为消耗,而粮草供应不足。 经过易厌的威逼利诱,成功策反了一个不满于柳品珏强压的柳氏族人。 攻城时,萧玉融利用这枚棋子致使柳氏后方大乱。 正值大雾四起,柳氏士兵侧翼被撕裂,萧氏骑兵疾冲而上。 云梯架在墙上,无数兵士迎着箭雨攀墙而上,哪怕是被洞穿了身体,也马上有人补上。 萧玉融紧盯着封闭的城门,士兵们正在用木桩撞击城门。 城内一片混乱。 “主君!挡不住了!要不弃城撤退吧?”阿南焦急地问道。 柳品珏望向城门,外头冲车攻城,震得城门与大地一同震颤,沙粒扑簌簌地往下掉。 一群人一筹莫展,心急如焚,偏偏柳品珏只是看着城门,没有发号施令。 柳品珏没有反应,他们也不能擅自行动。 “出师了。”柳品珏仿佛是欣慰,又似乎有些伤怀。 他轻声叹息。 “主君?”阿南焦心道。 柳品珏平静地问:“这回攻城的,除了她和李尧止还有谁?” “谢得述。”阿北回答。 “好。”柳品珏弯了弯唇,“用这座准备好随时舍弃的城池来换谢得述的命,倒也不亏。” 阿南愣了愣,反应过来柳品珏并不是毫无准备。 柳品珏在城内设了阵,无论是哪个武将冲进来,都会被万箭穿心。 无论冲阵的是易厌、霍照,还是谢得述、李尧止,又或者说是崔辞宁?无论如何都不亏。 这本就是借着雾气布下的城中死局。 “准备好。”柳品珏命令。 “是!”底下人立马重整旗鼓,严阵以待。 “轰——”城门大破。 门外冲锋的兵马冲了进来。 雾气之中,柳品珏勉强窥见领头者的身影。 “等等!”柳品珏脸色大变。 应声而下,如同戏剧性般的,是万箭齐发。 萧玉融本能地觉察到不对,但是雾气里却只能看到朦胧的影子和自己。 她下意识调转马头。 “殿下!” 萧玉融被拦住了腰,猛地拉到一人身后,那人转身抱住她,背对万箭。 失重感袭来,李尧止抱着萧玉融坠下了马。 耳畔是簌簌的箭矢破空声音,李尧止伸手护住她的头。 周围混乱成一片。 “主子!”谢得述急急喊道,上前拦住那些一拥而上补刀的人。 他的枪尖映出一缕银光寒芒,如烈风般直扑向敌人。 落入了熟悉无比的怀抱,摔在地上。 萧玉融眉眼怔松,回过神泪入嗓眼,“绍兖……” 她只能听到李尧止略显急促的呼吸,和箭矢破空,没入血肉的声音。 萧玉融被放了下来,背脊靠着某一处墙壁缓缓坐下。 李尧止的声音微弱得仿佛只剩下气音,在她头顶响起:“没事的,殿下……” 他的气息贴近,身躯缓缓滑下来,垂下的头靠着萧玉融的肩膀。 浓烈的血腥气混杂着李尧止惯用的熏香味道,萧玉融的思绪混乱成一片,抬手碰一下李尧止,伸手去摸,却摸到了箭矢的尾羽,还有一片粘稠滑腻的液体。 萧玉融瞳孔震颤,看清了自己掌心刺目的血色,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 到这一步,李尧止还是下意识在用身躯护着她。 万箭攒心,她亦是甘之如饴。 她颤抖着闭上眼睛,“跟了我,后悔吗?” “不悔。”李尧止回答。 萧玉融最后一次问:“值得吗?” 李尧止答:“值得的。” “昭阳!”一道明亮的声音仿佛照亮了迷雾。 崔辞宁策马加鞭,领兵破雾而来。 将领焦急道:“主君!他们后续的援军到了!” 他们原本的目的就是借着空城先杀对方的谋士或武将,得手之后就该赶紧撤退才是。 可他看柳品珏的脸色,顿觉不妙。 崔辞宁如约而至,一时间刀剑相向,一片混乱。 “主君!”阿南阿北闪到柳品珏身边。 柳品珏脸色惨白,一把抓住了阿南的手臂,“她、她……” 阿北脸色也不好看,心头被莫大的惶恐笼罩着。 “我去寻!”阿南一咬牙,推了阿北的肩膀一把,“你和主君先走!” “走吧主君,再不走就走不了了。”阿北定了定心神,“她不会死的,我刚刚看到李尧止在她身后,她不会死的。” 他重复了很多遍她不会死的,也不知道是在劝说柳品珏,还是在安慰自己。 柳氏撤兵了。 “昭阳!”崔辞宁匆匆翻身下马,朝着萧玉融的方向跑去。 “明阳,这里!”萧玉融喊道,脸色苍白,“快!绍兖中箭了!” 崔辞宁看到李尧止那模样,也是倒吸一口凉气,高声喊道:“这里!快!” 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扛起李尧止,军医上前来检查伤势和做紧急处理。 崔辞宁紧张地上下查看浑身是血的萧玉融状况,“昭阳,你怎么样?” “我没事,这都是绍兖的血。”萧玉融目光追随着李尧止,摇了摇头。 两边一个弃城,一个重伤,都是元气大伤。 双方都短时间内休养生息,默契地都没有开战。 柳品珏在战场上的反应太大,自然招惹了族人的怀疑。 “擒贼先擒王,既擒住了萧玉融,为何不杀?” “千载难逢的绝佳机会,主君为何放弃了?” “主君该不会是真对昭阳公主心生情愫,于心不忍了吧?” “先前那个扶光在的时候,我便起疑了,怎么会有那么巧呢?你说扶光该不会就是昭阳公主吧?” “难道主君这是为了一个女人,将江山,将柳氏气质于不顾?” 柳品珏现在没有心思应付这些闲言碎语,倒是阿北每次都冷着脸,但凡是听到了这样的话都要重罚。 阿南始终没有消息。 柳品珏一天比一天焦灼,他反复想到那天迷雾里冲阵在前的身影,还有万箭齐发的场面。 怎么会是萧玉融? 不是说是谢得述吗? 他早已经切切实实地失去过萧玉融一次了,他亲眼看着萧玉融在李尧止怀里失去气息,而他晃动萧玉融的手时,也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他始终不愿意相信萧玉融死了,暗中派人搜寻。 但其实他也清楚,他还是在自欺欺人。 当萧玉融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是何等的不可置信。 连柳品珏自己都说不出,他那时候是怎么想的了,只是莫名眼眶就湿润了。 心底的潮湿似乎也催生出了青苔,蠢蠢欲动。 而到了如今,难道他又亲手害死了萧玉融吗? “阿南有了什么消息吗?”柳品珏看到阿北走来的时候,问道。 阿北情绪低落,摇了摇头,只有沉默。 柳品珏深吸了一口气,坐了回去。 那个小魔王,保不齐又是跟那回诈死一样,是设计在骗他呢。 说不定到了夜里,就趁着他们放松警戒,夜袭来了。 他只能不断地安慰自己。 阿北说:“那边的探子只说是看到了公主回营时候声势大,郎中不断出入营帐,似乎是哪个受了重伤。端出来的血水都是一盆接着一盆的,场面可怕得很。” 柳品珏脸色更难看了,“没看到是谁吗?” 阿北摇摇头。 “但是……”他艰难道,“好像是看到了她浑身是血,还有换下的血衣……” 柳品珏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苍白的脸色看得阿北心一紧。 “主君!”阿北忙伸出手,下意识要去扶柳品珏。 “无碍。”柳品珏闭上了眼睛,眉头紧锁。 第117章 为人师长 萧玉融这边把消息瞒得死,她是刻意掩饰真相,真盘算着趁敌军放松警惕夜袭。 谢得述还逮到了秘密潜入打探的阿南。 萧玉融二话不说就先把阿南关进了柴房里,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但就是不放人。 开玩笑,送上门来的,怎么着也不能就这么放了啊。 她又不是柳品珏。 而且她还要拿阿南来晃眼线呢,就是要让柳品珏急。 李尧止算是幸运,并没有伤到要害,好好养着就成。 但他依然伤得更重,每次伤口换药包扎,里里外外血水都得换好几盆,让萧玉融看得揪心。 易厌对此不以为然。 再一次看着萧玉融心疼地给李尧止擦了擦汗,李尧止苍白着脸对她安抚地笑了笑,易厌都快要咬碎后牙了。 等到萧玉融走出帐外,易厌大大咧咧地坐在一边为李尧止鼓掌,“公子真是好手段。” “易先生此话怎讲?”李尧止靠在床栏边,听了这句话,抬眸看过来。 他依然面如冠玉,语调温和。 “原来小公主因为你和柳品珏交易的事情,始终心存芥蒂。哪怕是看似恢复如初,但始终破镜难圆。”易厌说,“如今整了这么一出,生死相随,好了,破镜重圆了。” 李尧止微笑:“我救殿下时,没想那么多。” “嗯。”易厌捏着下巴,“救的时候没想那么多,救完了美男计苦肉计可是一个没少使。” 李尧止依然面不改色,“我心悦殿下,想要殿下的目光在我身上多停留片刻,也是人之常情。” 易厌点头,“是是是,人之常情,所以我这是在夸奖公子呢。” “易先生谬赞了。”李尧止颔首。 “啧。”易厌咂舌。 这千年狐狸龙井茶,真是难搞得很。 萧玉融都因为这个心疼李尧止,心疼得不得了。 易厌好说歹说,自告奋勇今夜照顾李尧止。 崔辞宁也拍着胸脯保证,他也留下来照看李尧止,顺便监督易厌。 再加上霍照劝说萧玉融好好休息,养精蓄锐,也要为面对柳氏养好精神。 于是萧玉融安排了谢得述巡查之后,还是同意了。 易厌在李尧止皮笑肉不笑的注视和萧玉融的将信将疑之中,送萧玉融离开。 萧玉融原本还是很精神的,沾了枕头后困意就顿时袭来了。 苦心积虑那么久,精神一时放松,她很快便进入了梦乡之中。 帐外风声簌簌,一道气息阒然无声地潜入了帐子之中。 萧玉融睡眠之浅,那道气息靠近之时,便猛然睁开了双眼。 有谁能在这时候不惊动任何人闯进她的营帐里来?有这本事,岂不是千里取敌将首级犹如囊中之物? 萧玉融的警惕和戒备抵达了巅峰,她合着眼睛装睡,手却摸到了枕下的夜醒上。 她被柳品珏打包送回乘川的时候,夜醒也放在她怀里一并送了回来。 她一直都是贴身携带夜醒的,夜醒见证了不少她惊心动魄的时刻。 正如夜醒此名,她杀人太多,夜不能寐。 也得亏如此,她这时候也不至于在睡梦之中就被人一刀抹了脖子。 一面想来者是谁,一面想应对之策,萧玉融做好了乘其不备拿刀先发制人。 那人到了她的床边,萧玉融听到一声极低的叹息。 似乎是松了口气,又似乎是藏匿了更多的东西,都消散在寂静无声的夜空里。 那个人伸出了手。 萧玉融倏地握紧了夜醒。 但那人只是伸出手,用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萧玉融的眼睫,又缩回了手。 到了这里,萧玉融已经意识到这个人是谁了。 只可能是她的好师父柳品珏了。 他们师徒二人也是疯得如出一辙了。 但凡他们死了,对于他们背后的势力而说那都是玩完了。 然而他们两个主帅还依旧会只身一人闯入敌营,以身试险。 意识到是柳品珏的那一刻,萧玉融飞速思考着,顿时更换了策略。 到了这种程度,说明柳品珏对于她已经不仅仅是那一丝犹豫和动容了。 说不定她能够利用的东西,比她自己想象之中的还要多。 好,一、二、三! 默数结束,萧玉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拔出夜醒,刺向柳品珏。 柳品珏的反应不弱于当年。 他一只手按住了萧玉融握匕首的手腕,将萧玉融压在身下。 简直和当年柳品珏被柳氏族老追杀,逃进萧玉融郊外小院的场景一模一样。 柳品珏刚下意识拧眉,就看到萧玉融眉心一蹙,泪光闪闪,似乎是疼到了。 他一怔,立即松开了手,“压到你伤口了吗?” 他本就是担心萧玉融生死难料,这才冒着风险夜闯敌营来看看。 刚才看见萧玉融并无性命之忧,已经松了口气,这会还以为萧玉融受了伤,还被自己压到了。 萧玉融装病装痛是老手,但是这会装不出来,没忍住笑出了声。 她一笑,柳品珏就立即明白了她在装。 “萧卿卿!”柳品珏收了手,微怒道。 语气还是如先前为人师长时的,愠怒中却没有谴责。 萧玉融轻咳一声,道:“我也是受了伤的,你瞧!” 她伸出手,只手臂上有道擦伤。 “背上肩上都还有呢。”萧玉融迎着柳品珏无奈的眼神道。 柳品珏摇了摇头,“简直胡闹。” “闯进敌营,来看敌帅有没有受伤,难道先生不胡闹?”萧玉融扬起眉梢反问。 “我只是来看看敌帅死了没有。”柳品珏敛下脸色。 萧玉融嗤笑:“那至于亲自来?我是你教的,我骗不了你,你也骗不了我。” “你……”自己不占理,柳品珏一时无言以对。 萧玉融正色:“那些血都是绍兖的。” “哦。”柳品珏反应冷淡。 “你是真不顾他死活。”萧玉融谴责柳品珏冷血。 “上阵父子兵,战场无父子。”柳品珏平淡道,“况且照你这反应,他应该并无大碍。若是他真有个好歹,你待我不会如此。” 萧玉融会恨他,会真的恨他。 萧玉融定定地盯着柳品珏看了片刻,笑着往前凑点,“你还敢说你不爱我?” 柳品珏垂眸与萧玉融对视。 两厢寂静。 沉默片刻之后,柳品珏轻叹一声。 他无由头地提起:“那只猫……” 萧玉融愣了愣,“怎么了?你该不会把它养死了吧?” “没有。”柳品珏低眸,“之前,看着那只猫,我感觉有些焦躁。养不熟,没心肝,太像你了。” 萧玉融冷了脸,“养不熟?没心肝?” 柳品珏说:“看着它我会想起你,在允州我没办法见到你,也听不到你的声音。” “先生不是写信给我了吗?”萧玉融问。 “是,但是有些事说不出口,写也写不出来。”柳品珏自嘲般轻嗤一声。 他用平静的口吻说道:“那只猫转头就能把我忘了,换个主人照样活得很开心。谁给它吃的喝的,它就会跟谁走。” “它跟你一样。”柳品珏如是说道。 萧玉融微微一怔。 柳品珏道:“谁给你爱,你就会跟谁走。” 萧玉融:“……” 她无法否认这个事实。 “你责怪我没有给它起名字,起了名字就意味着牵绊。它迟早会离开的,给你一样,我开始后悔当时给你起了字。”柳品珏说着。 他再次念出萧玉融的小字:“卿卿,这两个字一直牵绊着我。” 他说这些的时候带了些苦涩的怀念:“它是你的猫,所以我一直没有起名字。那些以为你死去的日子里,我只当做你把它寄养在我这里,我总是那样自欺欺人。” 而萧玉融安静地倾听他的诉说。 柳品珏说:“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又一次跟阿北说,去西厢问一问,卿卿今晚咳嗽了几次,又醒了几次?” “阿北的表情告诉我,我又记混了,我以为我还在玉京,我以为你还在。” “回过神以后,我抱着猫坐了一个晚上。天亮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对着它喊了你的名字。” “那个时候,它被赋予了名字。我终于意识到,它是你为数不多留给我的东西。” “直到你,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直到萧玉融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死灰复燃。 对着萧玉融说出这些话,对着敌帅说出这样的话。 这跟投降又有什么区别? 他对萧玉融剖白了所有,承认了不堪。 “告诉我这些是为了什么?”萧玉融问。 “不为了什么。”柳品珏摇头,他依然平静,“只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情。” “既然爱我。”萧玉融抬手捧住柳品珏的脸,“那先生就当我是扶光吧,一宿贪欢不好吗?” 柳品珏点着萧玉融的眉心,把她推远,“胡闹,不可如此孟浪。” 萧玉融顿时翻了脸,冷哼一声:“那我去找明阳。” 她起身就要跨过柳品珏,又被柳品珏摁住了手腕,逮了回去。 跌进了柳品珏怀里,萧玉融也不恼,笑吟吟地搂上了柳品珏的脖颈,道:“怎么样?想好了呢?” 帐子里头瑞兽香炉生紫烟袅袅,柳品珏敛眸不语,目光流连过萧玉融眉眼之间的艳光,神色动容。 他的拇指拂过萧玉融的嘴唇,眼神暗沉,“想好了?” “我府中有小朵,帐中亦然有人,裙下之臣更是无数,先生有什么?”萧玉融歪了歪头。 柳品珏默然片刻,盯着萧玉融,“你很骄傲了?” 萧玉融顿了顿,“先生,你总该不会是……” 柳品珏沉默。 萧玉融笑出了声。 “再如何,我也是你师长。要我学来,再教你吗?”柳品珏的掌心贴上了萧玉融的后腰。 萧玉融笑:“这会该是我教先生才对。” 一片纠缠,帘幔摇晃。 萧玉融微微俯下身,垂落的乌黑长发落在他胸膛前,一片馥郁花香。 眉黛羞颦蹙,朱唇暖更融。气清兰麝馥,肤润玉肌丰。 “卿卿眉之蹙,唇之暖,气之馥,肤之丰,令人目眩神迷。”柳品珏半挑着眉,唇齿摩挲。 “呸。”萧玉融轻啐一声,“老不知羞的。” 没声了。 萧玉融低头一看,柳品珏皱着眉,嘴唇轻抿。 “怎么了?说你一句又不高兴了?”萧玉融反而不高兴了。 柳品珏顿了顿,“我相较于你,确实年长……” “先生是怕自己年长色衰,我不喜欢了?”萧玉融听乐了。 “胡言乱语。”柳品珏点她鼻尖,“只是想想,当年初见你跟个瓷器娃娃似的,你父皇送我怀里,我还不敢抱,如今却已然亭亭玉立。” 差点给萧玉融乐出声。 萧玉融笑倒在柳品珏胸膛上,“当年的瓷娃娃你不敢抱,现在的你就敢上了?” 虽然说话糙理不糙,但是萧玉融这话也太糙了。 好歹是为人师表,柳品珏沉默了半晌,伸出手捂了一下萧玉融的嘴。 “那还玩不玩了?”萧玉融嘟起嘴。 柳品珏沉默半晌:“……嗯。” 柳品珏怕是老树开花,颠狂忒甚。 雨歇云收那情况,难当。 柳品珏到底是敌帅,不能久留,云雨初歇,他本该走的,可这时候走也显得太无情了些。 况且这满床的狼藉,还有浮动在空气里的温情脉脉,都在意味着什么。 偏偏萧玉融趴在床上动都不动一下,只在锦被下伸出一截藕臂,皓腕凝霜雪。 红被翻浪一般凌乱,还褪至了腰下,露出隐秘的腰窝。 肌理细腻骨肉匀,犹如白雪遍布红梅。 果真是艳色天下重。 柳品珏喉结滚动了一下,但又掖了掖被角,往上提盖住了萧玉融,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脑袋。 柳品珏把人捞起来,撩开萧玉融脸庞上的乌发,“卿卿。” 萧玉融本性娇懒,半睁开一只眼睛,似乎颇为诧异,“你怎么还在呢?” 柳品珏脸色都黑了。 “哎。”萧玉融在他怀里翻了个身,趴在他膝上,“先生不妨好生想想我的建议,我想要你在我身边。先休战吧,我要回玉京即位。”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柳品珏的指尖没入萧玉融的长发,轻轻抚摸。 萧玉融阖上眼眸,轻轻蹭了蹭他的掌心。 君宠益娇态,君怜无是非。 柳品珏最终闭了眼,叹息:“好。” 第118章 卿须怜我 双方止干戈。 止战突然且毫无征兆,底下人都瞠目结舌。 柳氏之内不乏不满的声音,都,被柳品珏毫不留情地镇压。 在当年柳氏族内分裂之后,柳品珏遭遇同族背刺,他对于柳氏天下的执念便与日俱减。 他想要实现的是自己的理想,想要造就那个人间太平安康的楚乐。 柳暗花明,龙驹夜逃,他想的是为自己而活。 而自他回到允州之后,雷霆乍惊,肃清了族中的顽疾和反对意见。 也因此积威已久。 如今柳品珏再度展现当年架势,那些反对的声音犹如秋后的蝉虫一般,唱完了这一茬,便再也没有了声音。 萧玉融这边就顺利了许多,她当独裁者久了,说一不二,一不高兴就翻脸。 底下本就是忠心者为多,自然也没有多少反对意见。 除了谢氏私兵以外,大军从乘川回到玉京。 来迎接者数不胜数,也有不少是好奇这位假死的***的。 萧玉寻是为首的。 而王婉茹老早哭嚎着扑进了萧玉融的怀里。 “好了好了,行了行了,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吗?”萧玉融被她哭得有些尴尬,拍了拍她的肩膀。 萧玉融环顾一圈,“你三哥呢?” “额……”王婉茹还真不哭了。 好,看王婉茹这个表情,萧玉融就知道了。 又是赌气没来。 回来要处理的事情很多,第二日一早便是朝堂上商议即位的时候,萧玉融也准备好收拾那些泥古不化的老臣了。 百忙之中,夜里萧玉融还是抽了点时间夜访王府。 王婉茹提前给萧玉融招呼,防患于未然:“我三哥那是病了的,嗯……你也知道他嘴毒,到时候乱说话,可千万别往心里头去。” “你是怕我到时候成了女帝,第一个就砍他脑袋吧?”萧玉融撑着下巴调笑。 王婉茹不得不说,她确实有这个担心。 毕竟萧玉融和王伏宣都是倔脾气,王伏宣还拧巴又嘴硬,铡刀都能被他舌头绞断了。 “放心吧。”纤纤玉指恍若银钩,挑起王婉茹的下巴,萧玉融勾起唇角。 王婉茹愣了愣,屏住了呼吸。 萧玉融如同花瓣般水红的嘴唇娇艳欲滴,鬓边金玉鎏金溢彩,淡淡的晕色辗转琥珀般的眼底。 媚骨天成。 昭阳***,果然光艳动天下。 萧玉融道:“我若是要抄你家,先把你给留下,关在我府里,日日夜夜叫人在旁监督你给我干活,干不好了,不但不给饭吃,还要狠狠鞭笞你一顿。” 她的语气轻慢而戏谑。 “公主殿下,你就别逗我了。”王婉茹红着脸后退了一点。 王婉茹拍了拍胸脯,松了口气,“还好我是女孩子,我若是男儿郎,我也得拜倒在石榴裙下。” “你现在拜倒也不迟。”萧玉融拍了拍她的肩膀。 到了家门口,王婉茹反而不进去。 “这是王府还是萧府?我一个姓萧的坦坦荡荡进去了,你这个王氏女反而打起了退堂鼓?”萧玉融啧了一声。 王婉茹一面讪笑,一面后退,“我就送到这里了,公主,我可不会想回去到暴风眼,里外不是人。到时候你们吵起来,我也劝不住啊,我还是回公主府吧。” 萧玉融嗤笑一声:“行吧,你先回去吧,也免得殃及池鱼。” 王婉茹没有半点留恋,立即转身提起裙摆冲上了马车。 萧玉融看着她落荒而逃但隐隐充斥着劫后余生般的狂喜的背影,嘴角抽了一下。 看得出来,王婉茹是真的怕。 这其实也难怪,萧玉融和王伏宣越小的时候,越不知道收敛的时候,他俩那是真的从早到晚都在对立。 那时候他们的性格都会尖锐,丢出去都是最阴晴不定最古怪的两个人。 他们一言不合就掐架,打架的时候那都是实打实来的,也不知道多体谅。 他们就连吵架,都疯狂踩对方的雷区。 哪怕起因是课上互相捉弄对方,而被柳品珏罚了这样的事情,他们事后也能互相扯头花。 “哼,跟个瘸子做同门师兄妹,我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被罚了的萧玉融心气不顺。 她抱臂从台阶上走下来时看到了台阶下的王伏宣,就坐在花树底下孤零零的一个人。 她恶意地朝着王伏宣踢了脚路边的小石子,嘲笑:“难怪都没人跟你玩呢,克死父母的孽障。”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王伏宣在花树的阴影下,苍白瘦削得像是阴郁的鬼影,漂亮但瘆人。 他嗤笑,明晃晃地嘲笑萧玉融。 萧玉融脸色一白,紧接着就咬着牙冷笑一声:“我至少是个健全的人,而你?今天就算是再怎么跟我顶嘴,明天也只能瘸着腿看着我跑跑跳跳!” 萧玉融吵架从来没输过,伶牙俐齿到惹人生憎。 当然,也基本上没人敢跟她吵。 王伏宣脸色铁青,萧玉融也转身就走。 他们都太了解对方那点底细和阴私了,所以最知道踩对方哪里最疼。 离开前萧玉融听到背后是王伏宣阴沉的讽刺:“说我克死父母?也不知道是谁一出生就没了娘。” 萧玉融猛地止住了脚步,转过头,“你说什么?!” “我说,你也不过如此。”王伏宣冲着萧玉融露出一个挑衅的冷笑。 萧玉融直接冲过去扑在了王伏宣身上,握拳砸向王伏宣。 轮椅倾翻在地上,王伏宣也丝毫没有手软或者顾忌什么,照样还手。 花瓣纷纷扬扬地迎着微风洒落,就在满天花雨之下,他们却扭作一团。 后边李尧止捧着萧玉融书册,还有帮萧玉融抄完的作业出来,就看到这一幕。 “殿下!”李尧止惊叫道,冲上去阻拦他们,“师兄,别打了!快住手!” 最后还是柳品珏听闻了动静,被搬来制止这场闹剧。 柳品珏一手一个把两个人拎开,“简直荒唐!平时学的都喂狗去了吗?同门师兄妹,天潢贵胄,就为了一两句口角之争动起手来?!” 萧玉融头发散乱,衣衫凌乱,二话不说,早已经眼泛泪花。 王伏宣更惨些,脸上和脖子上都有几道抓痕,嘴角还破了皮在渗血。 两个人都不是很服气,但是碍于师长威严,最终还是不欢而散。 像是这样的争执,他们之间上演了无数次,就连旁观的都早已生厌,可他们还是乐此不疲地往对方心上插刀。 别人家同门都是两肋插刀,就王伏宣和萧玉融是插同门两刀。 后来才好些,虽然照样拌嘴,但也是护着彼此的。 他俩也得亏是身边有个同样嘴毒的,日日说月月说,都已经听习惯了,脱敏了。 萧玉融对于王伏宣不良于行这件事情,总以一种刻毒的姿态嘲讽。 王伏宣性格尖锐而敏感,萧玉融跟他某种意义上是同类。 无论是恶意还是善意,第一反应都是反抗,不仅要扎得别人鲜血淋漓,自己也是血肉模糊。 自从王伏宣腿伤了,又得了势以后,别人总忌讳在他面前提起跑啊跳啊这类的字眼,生怕戳了他心窝子肺管子。 但萧玉融从来不避讳这些。 越大,王伏宣面对萧玉融时就越怯懦。 萧玉融喜欢这种胆怯和下意识的退让。 就像之前王伏宣能为了自己说错话,当众跪在她府前认错求得原谅。 王伏宣吸引萧玉融的正是这一点,明明姿态还是敌视的、紧绷的,但是眼睛却明晃晃地告诉她,她可以伤害自己。 来前萧玉融就听说了,王伏宣称病告假好久了。 被引路的人带到王伏宣的房门前,萧玉融甚至没敲门,就推开了门。 周围人识趣地离开。 王伏宣和萧玉融四目相对。 他挪开了视线,别过头,“***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来探访故友啊。”萧玉融微微勾起唇角,合上了门。 “不必了,我并无大碍,隔日便会去上朝。”王伏宣语气冷淡。 萧玉融往前走去,“怎么我没回来便称病,我回来了,这病就好了呢?” 往前走近了,萧玉融发觉王伏宣脸色发白,额前还有冷汗,一只手紧攥着膝盖,仿佛疼极了。 “这是怎么了?腿又疼了?”萧玉融快步上前两步。 王伏宣愣是牙关紧闭,皱着眉一声不吭。 又开始了。 萧玉融啧了一声。 萧玉融笑吟吟地坐到王伏宣腿上,勾着他的脖子,亲吻他因为腿疼而汗津津的眉眼。 萧玉融神情温柔,语调却恶毒。 她柔声地嘲讽:“我的好师兄,往日里欺负我的神气呢?” 她用这样的方式转移王伏宣的注意力。 “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你?”王伏宣拧眉分出神来回应。 “怎么没欺负过?你对我啊,那是非打即骂,横眉冷对,凶得要死。”萧玉融撇了撇嘴。 她将手按到了王伏宣的膝盖上,逐渐用力。 另一种疼痛替代了原本从里至外的暗痛,王伏宣闷哼一声。 王伏宣掐住萧玉融的后颈,咬着牙说让她等着。 萧玉融反而笑了起来,挑着眉点头:“好哇好哇,那我可好好等着呢。” 王伏宣盯着她看了半晌,暗骂一句疯子。 在王伏宣挪开视线之前,萧玉融扳住了他的脸,迫使他和自己对视,“你在跟我置气呢?发什么脾气?” 王伏宣一声不吭地侧过脸。 在他以为她死了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腿都疼得厉害。 他和萧玉融两个人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家和一个健全的体魄。 他无数次都在睡梦中思索着自刎的可能,但腿上旧疾的疼痛却又提醒着他萧玉融的死亡,警告他活下去。 他反复被回忆摧折,质疑萧玉融的死为何会两败俱伤。 “师兄……” 在某一次梦里,他终于听到了萧玉融的声音,也终于见到了萧玉融。 王伏宣很清楚那就只是一个梦,萧玉融早就死了。 可他还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恒久不变的花树之下,凝望着萧玉融。 “为什么不理我?”梦里的萧玉融嘟着嘴埋怨。 而王伏宣问:“为什么不来见我?” 但他问出这句话之后,萧玉融就消失了。 他一个人孤寂地坐在原处。 这个梦醒了。 醒来后他攥紧了疼痛的膝盖,眉眼隐痛,“太疼了,我疼得有些无法呼吸了……我后悔了,你回来……” 他当时就应该留下萧玉融。 什么脸面,什么体面,都是不重要的,他就该跪在萧玉融面前求她留下来。 然而萧玉融是假死,他所有的爱与恨,所有的伤与痛,都成了笑话。 王伏宣怨怪萧玉融瞒着他,责怪萧玉融丢下他。 可萧玉融到了他面前,他满腹牢骚却又变成了委屈。 “气什么?气我不告诉你,还是气我当时没过完你准备的生辰宴就走了?”萧玉融问。 王伏宣默不作声地将一枚金光灿烂的簪子塞进了萧玉融的手里。 这是他当时为萧玉融准备的,却没送出去的生辰礼。 萧玉融点点头,“嗯,很漂亮,给我戴上?” 王伏宣犟了一会没动,最后还是闷声不响地拿了簪子给萧玉融戴上了。 “上边的流苏穗子是你自己编的?”萧玉融戏谑,“师兄果然还是好手艺啊。” 她笑道:“要不然我日后婚娶之时的绣花盖头,就交由师兄来做吧?” 王伏宣原本微微翘起的唇角,不显眼地一垮,“你把我当什么了?” “自然是把你当师兄了,你还想我把你当什么?”萧玉融隐含暗示意味,指尖顺着华服上刺绣的纹理往下滑去。 “想要吗?”萧玉融笑着问。 王伏宣的动作僵硬住了。 他又下意识侧过了脸,面对一旁桌上的铜镜,铜镜模糊不清,映照出的面容犹如一片美艳的鬼影。 萧玉融靠得更近,“我的好师兄,这是在做什么?顾影自怜?” 王伏宣没有坚守不渝,很快就抛盔弃甲,阵地沦陷。 他就这么被萧玉融拖着陷进了漩涡,到最后闹得甚至丝毫不记得腿痛,站了起来把人压在了桌上。 萧玉融面对铜镜起伏,抬眼就能看到镜子里自己朦胧的影子。 呵出的气在镜子上凝了一层白雾。 王伏宣抬起萧玉融下巴,对着铜镜。 他俯下身,亲吻萧玉融的背脊,“瘦影自怜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第119章 君临天下 第二日是要上早朝的,王伏宣显然不知节制。 但萧玉融还是要适可而止的。 萧玉融暗恼地锤了一下王伏宣的腿,“送我回去。” “好。”这会的王伏宣很好说话,似乎心情很是愉悦。 王伏宣自己整理好衣衫,也替萧玉融整理好一切,连衣服的皱褶都给仔仔细细抚平了。 见王伏宣还是打算坐着轮椅,萧玉融又锤了一下王伏宣的肩膀,“你居然还打算这样?装什么啊,你又不是走不了。” 王伏宣沉默。 他确实不是走不了,他这些年以来,都是因为年幼时因为走快了看起来一瘸一拐的,很奇怪被嘲笑了才不走的。 “走一走嘛,陪我走一段,又不远,嗯?”萧玉融软了声调。 王伏宣张了张嘴,找了个借口:“腿疼。” 萧玉融拧他腰,“现在你知道腿疼了?刚才怎么不说腿疼呢?啊?” 刚才王伏宣把她压在铜镜前面的时候,可没说什么疼。 王伏宣又一声不吭,耳根倒是起了一层薄薄的红。 “快点!站起来跟我去,不然我以后都不理你了!”萧玉融站起来,踢了踢王伏宣的腿。 平心而论这是个极其冒犯的动作,对于王伏宣而言或许还有侮辱和欺负的意思,不过是由萧玉融来做的话,就有了别的意味。 可他偏偏就吃这套。 他不是她的丈夫,甚至连朋友都不是。 他是一条毒蛇,而她是另一条毒蛇。 从这个层面来说,他们把自己哄得很开心。 所以王伏宣还是缓慢地站了起来,跟着萧玉融一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往公主府走。 “多久没见你起来自己走过这么长的路了?”萧玉融悠哉悠哉地跟王伏宣并肩走在月下。 王伏宣讽刺地弯了弯唇,“不还是为了陪你?” “你这不是走得挺好的?别每天苦大仇深地坐在轮椅上装瘸子,走着看看。”萧玉融替王伏宣下了决定,“明天上朝就用走的,慢慢走,看不出来的。” 王伏宣抿紧了唇瓣,没有答应,也没出言反对。 萧玉融拿手肘撞了他一下,“快点答应。” “要有人敢说闲话,我做了陛下第一个先砍了他脑袋。”她叉腰。 “嗯。”王伏宣眉眼稍稍柔和了些,“好。” 萧玉融满意了,“这才对。” 又走了一段,萧玉融又有了别的想法,“背我走。” 王伏宣无语,瞥了一眼萧玉融,没有说话。 萧玉融看他的背影,琢磨片刻那个眼神的意思,便朝着他一路跑了过去。 萧玉融跳到他背上,砸得他一趔趄。 王伏宣也没有说什么,沉默地托住了萧玉融的腿弯,背着她继续往前走。 他毕竟有腿伤在,走得有些艰难,在负重下甚至有些一瘸一拐。 “痛不痛?”萧玉融伏在他的肩膀上问。 王伏宣走得很慢,“有点。” “那要不放我下来?”萧玉融原本就只是闹一闹玩。 “不放。”王伏宣仍然负重前行。 萧玉融切了一声,埋在王伏宣肩上笑,“等我当了皇帝,我就让你当淮陵王。” “那个算了。”王伏宣勾起唇角,“照你这么封,得有多少个王侯?” “那也是。”萧玉融点点头,晃了晃双腿,“快走快走,我要回去睡觉了,明天早朝还要舌战群儒呢。” “嗯,知道了,我会帮你的。”王伏宣往上掂了掂萧玉融,将人往上拖了一把,“别乱动,小心掉下来。” 他踩着一地霜雪般的月色,背着萧玉融往前走。 * 不出所料,即使是前夜里派遣了扶阳卫挨家挨户上门,上早朝的时候依然有一群人反对。 这回他们学聪明了,不再说什么女子不可登基,而是冠冕堂皇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例如说从萧玉歇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来入手。 “呵。”萧玉融坐在龙椅上,笑出了声。 “因循守旧、不思进取,在其位而不谋其政。如此之类者,繁不胜数。”她道,“徇私舞弊,贪污受贿,道德败坏者,也不在少数。” 她说罢,玉殊带着一队镜部和花部的扶阳卫从殿外走进来,手中拿着的都是搜集而来的反对者罪证。 自然也有一些自身没什么毛病的,见了这一幕也是胆战心惊。 达官显贵出入追月阁者不在少数,进了追月阁,一言一行都会悄无声息地暴露在度熙和扶阳卫的眼里。 扶阳卫手眼通天,有不少人在追月阁里会毫无自知地暴露自身的问题。 即便是有些人本身没有问题,身边的家人族人,也会有不少有问题。 条条罪证,触目惊心。 萧玉融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指尖敲了敲太阳穴,“诸位爱卿,要不要瞧一瞧上边有没有自己,或是自己亲族的?” 大殿上一时间鸦雀无言。 “古往今来,天下才能出众者不胜其数。这皇位,也该是有能者任之,而非以性别论之。”萧玉融道,“本宫既是正统,又是有能者,为何不能做皇帝?” 她捏着下巴,幽幽道:“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 听着这之前广为流传的民间言论,不少朝臣一个激灵。 “别紧张嘛。”萧玉融笑,“本宫母族也是世家。” 她坐直了身子,“也该到我做皇帝了,你们可以试着制止看看,试试能不能做到。” “毕竟当年你们也制止我参政议政,制止我手握兵权,制止我头戴冕旒身着龙袍,都失败了不是吗?”她的语调带了些戏谑。 “放心吧,诸位。”萧玉融扫视底下众人,“本宫深知自己肩负的东西,皇兄既然将皇位传于本宫,也是信任本宫。” 万马齐喑。 谁忘得了? 他们现在回忆起来,好像也是萧玉融假死了这一年半载的,让他们都忘记了这人有多恐怖了。 再看看朝堂上有多少人是她党羽,是她门生故吏。 哦,就为了当年她戴冕旒穿龙袍坐龙椅,还有个火烧相国寺的疯子呢。 他们看向李尧止,李尧止面露微笑。 这么说来,萧玉融称不**有什么区别? 反正之前萧玉歇在位的时候,也是他们兄妹二圣临朝。 只不过是一个名正言顺的称呼而已。 萧玉融站了起来,掷地有声:“本宫定当不负皇兄所托,以国家社稷为重,以百姓福祉为念,勤勉理政,长治久安,为国家和百姓谋福祉。” “陛下圣明。”李尧止掀起衣袍,跪地行礼。 “陛下万岁。”随后一众臣子纷纷跪地。 萧玉融满意了。 “既如此,诸位并无异议,那便一周之后登基大典。”萧玉融一锤定音。 臣子们对视一眼,应声:“是。” * 礼乐奏,笙鼓鸣。 登基之日,阳光如金色的纱幔般笼罩在巍峨浩荡的宫殿之上,恢宏大气的礼乐声传遍宫廷上下。 血红长毯从一头的宫门铺就,攀爬过漫漫长阶,绵延不绝。 萧玉融黄袍加身,金红色的龙凤呈祥纹路从袍角袖角蔓延而上,威仪与明艳并存,雍容端丽。 她头戴十二旒冕冠,一步步拾阶而上。 旗帜飘扬,车铃作响,马辔闪耀,诸侯臣子觐见新王。 载见辟王,曰求厥章。龙旗阳阳,和铃央央。鞗革有鸧,休有烈光。 礼官双手捧着圣旨,以洪亮的声音宣读登基诏书。 把玉玺捧到萧玉融面前,打开盒子时,礼官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萧玉融停了一下,看到礼官发抖的手又倏地一下把匣子合上了,强撑起一个笑脸,将装国玺的匣子呈给萧玉融。 萧玉融心底一顿,明白玉玺估计是不见了。 礼官这是在强撑着仪式和场子。 “等等!” 萧玉融垂目看下去,有人提着刀和一个包袱从底下越众而出。 什么时候混进来的?又是哪个看不惯她登基的能人异士?萧玉融半眯起眼睛。 玉殊脸色大变,一众扶阳卫立即就要将人拿下。 这是主子的大好日子,却出了这样的纰漏。 “等等。”萧玉融抬手,“让他上前来。” “公主……”玉殊紧张道。 萧玉融先前就跟他们说了,只有他们无须改变称呼,照旧就好。 她待旧人,到底是留恋。 “让他上来。”萧玉融又重复了一遍。 她站在长阶中间,还有剩下的一段阶梯没有走完。 曾经她跟萧玉歇共同走完了这条路,如今她一个人,却也有这么多的阻碍。 玉殊用杀人般的目光扫了一眼那人,后退了一步。 那人上前,打开包袱,里面俨然是国玺。 萧玉融瞥了一眼礼官,礼官汗流浃背,不停地抹汗。 理应是他看管好玉玺的,谁知道会在这种节骨眼上被人盗走? “什么意思?”萧玉融问。 那人答:“你不配拥有这块玉。” 萧玉融扬起眉梢,“你和我有仇有怨吗?” “无仇无怨。”他回答。 “那你为何要制止我?”萧玉融又问。 那人义正言辞:“我为了楚乐和百姓们而来。” 他指责:“你暴虐无道,滥杀无辜,连亲族都不放过。你奢靡成性,大兴土木,你穷兵黩武,四下征战,你若是成了帝王,楚乐将永不太平!” “一将功成万骨枯,成王败寇,这路上哪个王侯手上没有沾血?我杀他,他杀我,用以刀兵者即使是被刀兵以对也不能有怨言。”萧玉融冷淡地垂着眼睛,“你手执兵刃,难道不知道这个道理?” 她眯起眼睛,“我不成帝王,这天下就太平了吗?利刃在手,权大无边,群雄并起,逐鹿天下。” “与其这般纷乱不休,倒不如由我来一统天下。”她摊开双手,袖袍招展。 那人又道:“你终究只是女子,不可入主玉京,这天下终究是男人的天下。女子为帝,闻所未闻。” “这些话,即便是你杀了我,我也要说。”他仰起脖子,言语激昂。 “哈——”萧玉融笑出了声,“原来是这样,是个籍籍无名之辈苦求留名于世却没有办法,跑来我这以死沽名钓誉了。” “你!”那人涨红了脸,高举起手中的玉玺,“即使是你巧舌如簧,也无法改变事实,你的统治只会如同这块玉玺一般。” 扶阳卫当机立断,以玉殊为先从四方朝着那个人冲了过去,要去夺下国玺。 玉玺掷地,四分五裂。 “哈哈哈哈哈!没有国玺,如何能算名正言顺?”那个人仰头大笑起来。 “你!”玉殊双目通红,就要提剑砍他。 “玉殊。”萧玉融喝止。 玉殊硬生生止住,跪地,“公主恕罪,属下无能……” “呵。”萧玉融嗤笑。 她上前一步,“我站在这里靠的是一块冰冷的玉吗?靠着这一枚玉,我就可以成立扶阳卫,开设女子学堂,招立女官,诛杀文王,平定叛乱了吗?” “我的父兄对我照顾有加,因为他们,因为我的亲族,因为我的幕僚,因为所有支撑我的人,也是因为我自己,我才能站在这里。”她垂眸的姿态平静却不怒自威。 萧玉融道:“没有那块玉,我照样能君临天下!” 掷地有声。 她的话语不亚于玉碎之时带给众人的震撼。 “你想要留名于世,我就叫你留名于世。”萧玉融微微扬起唇角。 她瞥向玉殊,“玉殊。” “是!”跪在一侧的玉殊起身,抬了抬手。 旁边的扶阳卫立即上前,扣押住那人,将人连拖带拽扯了下去。 “你就跪在玉京城门口,向着进出往来之人跪着。你的脸上会刺下你的姓名和罪行,进出玉京的人都会知道你的名字,直到你化作一具枯骨。”萧玉融说道。 “不!不行!你杀了我!萧玉融,你杀了我!”此人挣扎怒吼,却无济于事。 他被扶阳卫拖拽着路过周围列队而立的臣子,群臣都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颅,降低存在。 萧玉融弯了弯唇,“再去造一枚玉玺,不仅要有龙,也要有凤凰。龙鱼凤鸟螭虎钮,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是。”立刻有人应声。 “报——”有扶阳卫从人群之后快步疾走向前。 第120章 登基 礼官两眼一黑,汗流浃背,紧张地看着那个扶阳卫跪在阶梯前。 这又是怎么了?又出了什么事情? 苍天啊,赶紧放过他吧,伴君如伴虎,他跟在这个曾经的***,如今的皇帝身边,赶紧小命被吊着摇摇晃晃。 “何事?”萧玉融问。 来的是水部扶阳卫。 扶阳卫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词句,“柳氏主君求见。” 群臣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柳氏现在几乎与叛军无异,可却又没有闹出特别大的动静。 等到他们这位新皇登基,恐怕就会将柳氏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再秋后算账。 可谁人不知柳品珏和萧玉融之前是师徒,并且关系很好。 对于萧玉融是如何想的,他们也拿不准主意。 萧玉融扬眉,“宣。” 她让柳品珏好好想想,柳品珏这是想好了与她为敌?还是想好了妥协? 柳品珏出现在视线的尽头里,一步一步朝着前方不疾不徐地走过来。 萧玉融注视着他走到了台阶之下,目光带有审视。 他还在往前走。 扶阳卫抬起兵器阻挡,他却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往前进。 扶阳卫手执兵刃,紧绷地与柳品珏对峙,却一点点往后移。 “让他上来吧。”萧玉融道。 扶阳卫从两边退开。 柳品珏终于走到萧玉融面前。 他与萧玉融对视。 萧玉融悄无声息地将手按在了夜醒的刀柄上,正想说些什么。 柳品珏却撩起衣袍,跪在萧玉融面前,行了标准的叩拜大礼,“臣参见陛下。” 众人瞠目结舌。 萧玉融微微一怔。 柳品珏这就是相当于考虑好了,接了当时的萧玉融抛出的橄榄枝。 他甘愿放下多年以来的雄心志四海,退居人后,沦为人臣。 因为发觉再继续争斗下去,会跟他的本心发生偏移。 也因为萧玉融的一句我需要你。 如果萧玉融要走的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愿意继续为萧玉融保驾护航。 他俯首双手捧着一枚印章高举过头顶,献给萧玉融,“允州柳氏,献降陛下。” 这是柳氏历代家主的印章,用于处理公务。 “献降?”萧玉融挑着眉,诚恳却又像是要看透谁。 她后退了一步,上了一层台阶。 柳品珏一手提着自己的袍角,跪着跟萧玉融上了一阶。 萧玉融退一步,他就跪着跟一步。 姿态足够谦卑,但跪的时候,膝盖的落点都未曾偏移,显得游刃有余却坚定。 萧玉融停了下来。 就以柳品珏的性子,能做到这一步,此心足以见虔诚。 论师长,柳品珏是师,她是徒。 论君臣,她是君,柳品珏是臣。 见萧玉融停下,柳品珏抬眸望向萧玉融,“允州柳氏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臣亦是。” 昔日他允诺萧玉融,待到萧玉融真正出师之日,他必然有一份大礼送上。 如今他完成了这个承诺,他的礼物是整个允州柳氏。 “先生有此心,很好。”萧玉融接过了柳品珏手里的印章,弯起唇角,“先生依旧是太傅,朕准先生摄政,好好辅佐朕。” 他们的抱负和能力都太像,如今也愿意携手共治。 公孙钤仰头看着这一幕,啧啧称奇,他转头对自己弟弟道:“前者难追,后生可畏,是不是?” 公孙照正色:“兄长,言辞失当了,不可如此称呼主君。” 公孙钤对于这死板的弟弟无言以对,只可惜易厌去调查萧玉歇踪迹了,没人跟他一起胆大包天地妄自议上。 看看谢得述和玉殊,这两个都是负责保护萧玉融安危和大典秩序的,一边一个隔得老远。 公孙钤更忧愁了。 弟弟太无趣了怎么办? “允州柳氏,投效陛下。”柳品珏跪在萧玉融跟前,高声道。 萧玉融将柳品珏扶了起来,“起吧。” 她隐含戏谑地看向柳品珏,“归位吧,爱卿。” 柳品珏瞥了萧玉融一眼,似乎有些无语,行礼之后回到百官的队伍里去。 此时的崔辞宁也迈出一步,走到台阶之下,跪了下去。 根本没有这个环节的。 “他是被柳品珏带动了氛围吧?演什么呢?”公孙钤照旧小声跟弟弟说三道四。 这回公孙照学聪明了,直接不理公孙钤。 公孙钤自讨无趣,小声嘀咕自己怎么有这样的弟弟。 “崔卿,有何事?”萧玉融问。 崔辞宁面向王耀,献上了自己的刀,“我不婚娶,不封爵,不封地,不生子,我不戴冕旒,不争荣宠。” 他低下了高傲的头颅,跪在台阶前,“我会尽忠职守,成为楚乐的盾牌,陛下的利剑。” 在群臣面前,崔辞宁发誓:“我会用我的骨血,我的命来扞卫你的皇权。“ “崟洲崔氏,皈依明主。”他道。 柳氏崔氏,王氏李氏,归于一主。 萧玉融勾唇,看向呆滞的礼官,“继续。” 礼官回神,立即继续主持仪式。 萧玉融继续拾阶而上。 她的步伐沉稳,仿佛踏过楚乐数代帝王奠基或摧折过的厚重基石之上。 两侧的扶阳卫目视前方,坚定不移。 群臣身着庄重的朝服,分列两侧,神色恭敬。 萧玉融登顶,缓缓转身,面向臣民。 冕旒垂落在面前,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仪态万千,风华绝代。 萧玉融站在至高处,“愿我楚乐国祚绵长。” “陛下万岁万万岁!”百官跪拜,山呼万岁。 高呼声如海浪,一波接着一波,直冲云霄。 望着高台上的萧玉融,李尧止垂眸轻笑一声。 他犹记得他的族兄李荣钊为了那一句“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闹到最后如同行尸走肉。 可他,他的殿下,都是行路与众殊。 人言不足畏,史书不足惧。 昭阳镇国***登基,改年号照熙为昭阳,为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帝。 史册记载,其在位期间,广开贤路,不囿出身,唯才是举。凡有才能者,阴谋阳谋,百无禁忌。 后整饬吏治,兴修水利,同北国四十九部开拓商路,扶持学术。 楚乐兵多将广,武器精良,姿态强硬。 女帝的统治坚如磐石,楚乐也有紫气东来,和平之瑞象。丰功伟绩,流芳千古。 也当然的,这些都是后话了。 易厌执行任务的能力当数一数二,而且找到萧玉歇并不是难事。 萧玉融即位的消息已经随着信鸽一起飞往了大江南北。 跳过萧玉歇坐上那把龙椅是个难事,即使是萧玉歇失踪还留下诏书的情况下,都有那么多人反对萧玉融。 萧玉融对此早有猜测,萧玉寻和萧玉成的态度,也让萧玉融愈发笃定这件事情。 事实证明她的猜想是正确的。 “哥哥!”萧玉融扑进萧玉歇的怀里。 萧玉歇下意识接住萧玉融,愣了愣,目光却又柔和下来,“融融。” 萧玉融似乎很久没叫他哥哥。 他也似乎失去了萧玉融很久。 “你实话告诉我。”萧玉融勾住萧玉歇的脖颈,把人拖低了,双眸雪亮,“你是不是故意的?就是为了把我送上这个位置?” 萧玉歇下意识沉默。 “你实话告诉我。”萧玉融执拗地盯着他的眼睛。 萧玉歇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承认了,“嗯。”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么想的?”萧玉融追问。 “父皇驾崩,乾坤宫变,王上加白的那一日。”萧玉歇说道。 那么早,早到萧玉歇真正成为帝王的那一刻,就那么想了吗? 萧玉融沉默了片刻,“为什么做了那么多,却又不说?” 萧玉歇想要替萧玉融试一试。 楚乐这一艘男尊女卑的船已经开了很久,这艘巨轮想要调头并非易事。 但是萧玉融有那样的野心,他就想替自己的妹妹试一试。 所以他一步步捧着萧玉融走上高位,一点点铲除那些可能会影响到她的人。 为了完成这个目的,他险些忘记了自己一开始想要的,他一开始希望萧玉融能够得偿所愿。 萧玉融永远是他心中最麻烦的天真。 “我的妹妹。”萧玉歇捧住萧玉融的脸,揉了揉她发红的眼尾,“我只是希望你岁岁平安,喜乐安康。” “那三哥呢?真的是你杀了他吗?”萧玉融又问,“我本以为是你,可是现在想想,你又为什么不说呢?你能摒弃旧嫌重用二哥,为什么不饶过三哥?他关在那里,已经阻碍不到你了。” “嗯、嗯……”萧玉歇垂下眼眸。 他无数次是真的想要萧玉生死。 他怨怪萧玉融总因为那些不相干的人而疏远他,背离他,明明他们才是一起的。 他们同根同源,骨血相溶。 从宫变那一日他就开始认定,亲缘的寡淡,他本身就没有这个缘分。 只有萧玉融是不一样的。 后来他反悔了,他不想让萧玉融伤心。 软禁也好,萧玉生和他母族总归不会再起什么风浪了。 但萧玉生却不那么想。 萧玉融出征讨伐吴氏之后,萧玉歇去看了一眼自己的三弟。 萧玉生的母族暗地里在给他传信,萧玉歇知道,但也明白他们掀不起风浪了。 暗卫的消息里,他的母族给了他一把刀。 至于这把刀是让他自刎,不要牵连母族,还是让他刺杀帝王的,萧玉歇也不得而知。 萧玉生形销骨立,全然不见曾经风度翩翩的文雅模样。 “何必如此作践自己?朕不曾短你吃穿用度。”萧玉歇负手而立。 “长兄……啊,陛下。”萧玉生轻笑一声,“陛下来见罪臣,是为何要事?” 萧玉歇稍稍一顿,望向他,“融融此次出征,哭闹着要见你们。她总说要我顾念亲情,放你们出来。” “我有时都不知道说她天真,还是说她愚蠢。”萧玉歇轻嗤一声,“发生了那么多,她还做着阖家安康的美梦。” 他幽幽道:“所以我才说她是被宠坏了,因为自己做了什么都会被父兄原谅,以为你我也是这样。” 萧玉生垂下眼,低低地笑了一声:“她是想着萧楚天下,想着凡是占了萧姓,凡是流着这血,上下俱为一心,该为了萧氏天下而去活。” 萧玉歇凉凉道:“父皇将她交于柳品珏教导,是应该的。若是照这样养下去,养的她肤色靡曼,四肢委随,筋骨挺解,血脉淫濯,手足堕窳。碰上乱世,碰上乱臣贼子,不知道天高地厚,早晚得死。” “如果是那样,陛下会抛弃她吗?”萧玉生问。 萧玉歇静默半晌,“不会。” “她就是知道这些,才那么无所顾忌。”萧玉生道。 “宫变之日,若她抵死顽抗,到头来还是我输,你会杀她吗?”萧玉歇问道。 “不会。”萧玉生回答,“她还是***,可年号不会是照熙。” 萧玉歇看着他,“但朕及朕的僚属,乃至霍氏一族,你都会发落,是吧?” 萧玉生苦笑:“……是。” 他不想说假话。 到了这一步,萧玉歇还留他一命,已经算萧玉歇心慈手软。 “呵。”萧玉歇冷笑。 “陛下,不……大哥。”萧玉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到底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融融,对不起兄弟姐妹。” 萧玉歇半眯起眼睛,等待他的后续。 “兄弟一场。”萧玉生惨淡地笑了笑,“臣求陛下,莫要因罪臣迁怒于其余人,不要牵连四弟,也不要怨怪五妹。” 他从身后拔出短刀。 萧玉歇瞬间警觉,下意识就要防范于未然,但下一刻那把短刀就抵在了萧玉生自己的脖颈上,毫不犹豫地一抹。 鲜血四溅。 萧玉歇脸上被溅到兄弟的血,他僵硬地站在原地许久。 在寂静之地,萧玉歇缓慢地蹲下身,摸到萧玉生的脉搏。 了无生息。 他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伸手合上了弟弟的双眼。 萧玉歇依然不清楚那封萧玉生母族偷偷传递给萧玉生的信里,写的是自刎还是弑君。 但是萧玉生选择了自尽。 好、好。 萧玉歇站了起来,对外吩咐:“处理好三王后事,此事不得外传,尤其是不能让***知道,懂吗?” “是。”下属得令。 将事情尽数告知于萧玉融,看着萧玉融微红的眼眶,萧玉歇抬手摸了摸她的眼睑,“我不会再对他们出手了,哪怕是为了你。” 萧玉融沉默地投入了他的怀抱。 第121章 处处怜 萧玉歇回归的事情自然掀起了不少的风浪。 原本闭上了嘴巴的一些朝臣开始死灰复燃,开始口口声声说要顺应正统,要萧玉歇复位,萧玉融退位让贤。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扶阳卫又挨家挨户上门了一趟,玉殊亲自领的头。 理所当然的,第二日一早基本上所有人都闭上了嘴。 自然也有一些勇者打算赌一把,毕竟谁都想要那把椅子。 谁料到萧玉歇气定神闲地表示自己并无意于皇位,说事已至此,萧玉融会当好一个皇帝。 要是皇帝换来换去的,岂不是跟儿戏一样,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萧玉歇这态度把几个支持萧玉歇复位的臣子气到呕血。 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萧玉融顺理成章地让萧玉歇成了摄政王,毕竟先帝这听起来,属实有些引发歧义。 经过了这么一遭,最后的反对声音也彻底消失不见了。 萧玉融的统治已然固若金汤,除却可能会有异动的北国四十九部,楚乐之内,再无有人与争锋。 萧玉融闲了下来,可算是有时机问一问柳品珏献降的心理历程了。 要是换一个人,知道了敌军主帅主动献降,早就心照不宣好好安置了。 但她就是那些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 “嘻嘻,先生是怎么想通了的?”萧玉融趴在柳品珏膝上问。 她笑得太猖狂,柳品珏不忍直视,点着她眉头,将她稍稍推远了一些。 萧玉融又贴回来,“说嘛说嘛。” “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柳品珏默了默,说道。 正如他们先前下的那一盘棋,一盘和棋的局。 对弈双方通过黑白阴阳的争斗,获取生存的空间。 他们也在不断地斗争,获取的不仅是家族生存,也是那个位置。 但实际上棋是通过气的存在,感受天道变化,最终达成和谐共生,各安天命。 他的理想是那个太平安康的盛世,如果继续斗下去就和本意背道而驰了。 这盘棋他们已经走到了节点,不是共生就是你死我活。 他们局势均衡,率先破坏平衡者反倒是会输棋。 楚乐会因为这场内乱而陷入混乱,百姓困苦,北国还在虎视眈眈,无论最后谁胜谁负,在悔恨和自责中努力重建废土,都将会始终无法抹去对对方的复杂情感。 萧玉融是他一手教养长大的,他相信在他辅佐下,萧玉融能做好帝王。 萧玉融笑吟吟地勾住柳品珏的脖颈,“先生真是假正经,说到底不过是为美色所困。” “你先前教训我的时候,还说我是恃美扬威,裹着层画皮的红粉骷髅,里面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由此可见,美貌也是有用的。”她骄傲地扬起下巴。 柳品珏撩起她的一缕发丝,“美貌自然有用,配上你的头脑,你的手腕,你的野心,才会是利器。不然,它只会是刺向你的双刃刀。” 萧玉融切了一声。 “再者而言,放你身上,才对我有用。”柳品珏点了一下她的鼻尖。 萧玉融又笑了:“那你觉得放独孤英身上呢?” 柳品珏一顿,挑眉,“也有用。” “怎么个说法?”萧玉融问。 “他喜爱你,因为你是楚乐盛世的象征,你是他心目中的世外桃源,远离风雪载途的北国,也破除败絮其中的楚乐,一个真真正正的桃源乡。”柳品珏说道。 “嗯,有道理。”萧玉融点点头,故作崇拜,“那先生觉得,我该如何用这好皮囊,迷得他神魂颠倒,乐不思蜀?” 柳品珏看出她的促狭,轻轻拧了把她的脸颊,“他并非昏君做派。” “但要他和平相处,你让利,再给点爱,他或许也愿意暂时放下个人仇恨。”柳品珏说。 他停了一下,“还是说你想打?你若是想攻下北国,虽说吃力不讨好,劳民伤财,但也可以以绝后患。” 见柳品珏开始沉吟,思索着攻打北国四十九部的法子,萧玉融喊停。 “我要北国那块苦寒之地做什么?”萧玉融摆了摆手,“那倒不如和平相处呢。” 就连四十九部的人们,在那个地方都难以生存,冬季来临之时死伤无数,何况楚乐之人。 这也是他们为什么那么向往楚乐,向往不冻湾。 柳品珏点点头,“你生辰将近,叫你舅父当使者,去请独孤英来玉京参加你生辰礼?” 这倒是个好由头,能请独孤英来谈和。 “他会来吗?”萧玉融问。 柳品珏道:“你过生辰,他会来的。” 萧玉融点头,“那为什么是我舅舅去?” “难不成你叫崔明阳去?他去,保管楚乐和北国得打起来。”柳品珏似笑非笑。 这倒也是,崔辞宁和独孤英怕是巴不得砍下对方脑袋吧。 萧玉融觉得合理,但是提起霍照,却又有些发愁。 她本以为经历了那么多,霍照也该知晓自己心意,也明白她的想法才对。 谁知道现在霍照虽然对她处于一个失而复得的珍惜状态,但却非常地恪守成规。 无论是从君臣之礼上,还是从长幼有序上,长幼尊卑,方方面面都相当守礼。 仿佛是为了他们的情分,无论是舅甥是师徒是君臣,只要能守住这点情分,他能做到的最大退让和克制。 私底下,霍照现在是见了萧玉融就退避三舍。 “怎么?一直被霍照躲着?”柳品珏挑眉。 萧玉融啧了一声,不言而喻。 柳品珏笑,“那你想要他吗?” “不讨厌。”萧玉融舒展眉目。 “那就是喜欢。”柳品珏说。 萧玉融不置可否。 柳品珏指尖缠绕上萧玉融的头发,“那就跟他说白了。” “他现在对我避之如蛇蝎,我要怎么跟他说清楚?”萧玉融皱了皱鼻子。 “嗯,那为师来教你?”柳品珏一扬起眉梢,掌心贴上了萧玉融的腰侧,将她揽进了怀里。 萧玉融可真是奇了怪了,“先生还懂这些呢?” “怎么不懂?”柳品珏跟她鼻尖挨着鼻尖,“男人最懂男人心思。” “那来教我!”萧玉融兴致勃勃。 “叫我一句好的,我就教你。”柳品珏道。 萧玉融险些被这没脸没皮的老不知羞惊呆了,“男人果然越老越花。” 柳品珏黑了脸,“看来陛下胸有成竹,就不需要臣多说什么了。” “诶诶诶!”萧玉融拽住准备要离开的柳品珏,“先生怎么越老气性反而越大了?” 她发觉柳品珏就是听不得一个老字。 也是哦,她身边除了霍照,就柳品珏年纪最大了。 因此,从不懂得如何如何体谅人的萧玉融愿意体谅一下柳品珏。 她勾着柳品珏脖颈喊:“先生?郎君?” 柳品珏眉目舒展,含了些笑意,“再喊一声。” “郎君?”萧玉融歪了歪头。 从男人喉咙里溢出低笑,趴在他怀里萧玉融都能感受到他胸膛的震颤。 “见了他啊,只管这样。”柳品珏抬起了萧玉融的下巴,吻了上去。 唇齿相依,柳品珏吻得动情,眼尾微红,“好徒儿,学会了没有?” 萧玉融嘴唇红艳艳水淋淋的,风情摇晃。 她对于柳品珏的教学将信将疑,“真的吗?这能行吗?” “你若不信,一试便知了。”柳品珏点了点她眉心,“去吧。” 尽管仍然不甚相信,但萧玉融还是去试了。 她借着有国事相商的名义,叫翠翠把霍照喊过来。 霍照还以为是什么急事,见了翠翠那副一言难尽的表情,还以为是萧玉融出了什么事。 “你家主子病了吗?”霍照以为萧玉融病了。 “陛下一切安好……”翠翠的话吐到舌头边,又改了,“就是有些心慌气闷,但恐出了什么事,这才来叫侯爷。” 话还没说完呢,霍照已经快步朝着御书房走去。 他是关心则乱,丝毫没有关心里边底细,病了怎么就不先去找太医呢? 禀报后进了殿中,一股幽香,霍照却是着急地进了内室。 见萧玉融双目紧闭,侧靠在床榻上。 他急忙上前去扶萧玉融,“玉儿!” 谁料一靠近,萧玉融就抓住了他的手臂,贴了过去,吻上了他的嘴唇,撬开唇齿。 霍照错愕地睁大眼睛。 回过神后,他将萧玉融轻轻推开,“玉儿……” “先前不是说了,你对我有这种心思吗?”萧玉融睁着眼睛问。 “可这世俗之见,这礼教之山,我不想你因我而……”霍照垂下眼睛。 “我早说了,我只要你陪在我身边,其余的我不在乎。那些声音,即使是没有你,我也能听得到。”萧玉融认真道,“何况你也不是我亲舅舅不是吗?” 她调笑般语调微扬:“你说是吧?表、哥?” 沉默半晌之后,霍照捧起萧玉融的脸,问:“真的想好了吗?” 更年长者有更多的顾虑。 萧玉融或许不懂,但他年长萧玉融这么多,他该懂。 “你确定这就是爱吗?”他的指尖从萧玉融的鼻尖下滑,然后停留在萧玉融的唇珠上,轻声问,“玉儿,你真的爱我吗?” 萧玉融朝他嘟起嘴。 于是纱帐便落下了,所有的事情便顺理成章起来了。 三日之后,霍照前往北境,与独孤英密谈。 不日之后,北国四十九部盟主起身赶赴玉京,为楚乐女帝萧玉融贺生。 萧玉融亲自迎接了独孤英。 二人进入安静无人的殿内,萧玉融款待独孤英,犹如款待一位多年未见的好友。 “公主,好久不见。”独孤英与萧玉融对视。 北面的酷寒携带春信的余韵,再一次来到了楚乐南境盛世的玉京。 独孤英来到这里,来到这片击碎他幻梦的真实痛苦之地,这一回是为了萧玉融。 他知道萧玉融如今是陛下,可他还是称呼萧玉融为公主。 当年那个他遇见的,代表着楚乐盛世的公主。 “别来无恙,祖巴。”萧玉融笑道。 此时此刻,他们仿佛只是故友重逢,而不是南北首脑会面。 萧玉融望向窗外海棠依旧,“海棠花下去年逢。” “嗯,你教过我的,我记得。”独孤英低眸,似乎是在笑,神情有些缱绻,“我们现在是……海棠花下今年逢。” “上回你来玉京,也是我生辰。”萧玉融目光也柔软了许多,“楚乐之文深奥,我想,我能教你的还有很多。” 独孤英望向她,“哪怕我离开这里,你也会继续跟我保持通信吗?哪怕我是敌主的身份。” “所以我希望,我们能消抹掉这个身份。”萧玉融认真道。 她给出了相当丰厚的条件:“楚乐会开放全部的贸易往来,北国的孩子不会再饿死了,你们可以用皮毛、骏马、药材来交换粮食、茶叶、瓷器。你们的香料和珠宝,很受皇族世家追捧。” “我可以给你们工匠和医者,带去种子和书籍,你能明白这样会为北国的将来与后代带去什么,这一切只要你愿意。” “自然,北国也不可以再袭击劫掠楚乐的边境。” “真是可观的条件。”独孤英安静地听完了萧玉融的条件,讽刺地勾起唇角,“我无法否认你的诚意,现在答应你的条件对双方都好,而这一切只需要我放下仇恨。” 放下血海深仇。 对这片他或许憧憬,或许憎恨,或许思念的土地。 萧玉融沉默了,她也不清楚独孤英是否愿意。 因为换了她,她不一定如此大度。 “你愿意吗?”萧玉融有些紧张。 “我无法忘记,这等于背叛。”独孤英说道。 萧玉融闭了闭眼,果然还是不行吗? 独孤英继续说:“但我愿意,给子孙后代一条光明大道,别再走我走过的路。” 他望向萧玉融绿色的罗裙,自嘲般笑了笑:“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这是萧玉融教会他的,他记到了现在。 萧玉融微微一怔,而后如释重负般笑了起来:“你是一个好君王。” 正如易厌所说的那样,前世独孤英能和柳品珏南北二分天下,在以怒火洗劫这片土地之后又止手。 这些证明独孤英并非是只为了一己之私,而将两边都拖入泥沼之人。 “在我眼中,你也亦然。”独孤英弯唇。 萧玉融伸出小指,“和平相处,互不侵犯,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 “好。”独孤英也伸出了小指。 第122章 昏君做派 萧玉融生辰宴结束之后,独孤英依然在相国寺小住了一点日子,但也没多久,就要离开了。 他毕竟是盟主,一直不回去也不像话。 萧玉融亲自送他。 使团到了玉京城门前,就该是分别的时刻了。 “我和你做下的约定,期效在你我有生之年。”独孤英道,“但凡有朝一日我撒手人寰,我所立的继承者保不齐会对楚乐发起进攻。” 他的语调平静且温和,但似乎极具危险性。 萧玉融第一次见成年之后的独孤英,就觉得他像野狼。 温驯的时候愿意低下头摇摇尾巴,但也没有拔掉爪牙。 再怎么像狗,也还是狼。 哪怕是当年他随着他阿塔来到楚乐,请求给点能够让部族过冬的粮草。 他低头的时候也不是臣服,是在思考什么时候咬断敌人的咽喉。 在萧玉融活着的时候两不相犯,是独孤英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当然,假如有一天你死去,我照样会以铁骑踏足这里。”独孤英的话语毫不客气,语气却是温和的。 萧玉融笑:“啊,那我可要活久一点。” “嗯,你一定要活得久些,活得自由。”独孤英点头。 他说:“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你过生辰的时候,我都会来。你要给我写信,你要教我楚乐的诗文。” “我会的。”萧玉融允诺。 独孤英翻身上马,使团的队伍准备离开。 独孤英向萧玉融告别:“再会。” “祖巴。”萧玉融突然叫住他。 独孤英勒马,转头看萧玉融。 能叫他祖巴的人都不在了,只剩下了萧玉融。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这是萧玉融当年教给独孤英的另外一句诗,也是第一句。 她仰头看着马上的独孤英,“下次来的时候,我希望是在春天。我想带你瞧一瞧,这里的春天。” 在沉默里,倦鸟归巢,夕阳西斜。 仿佛回到独孤英祝她自由的那个黄昏,这次换她来祝福独孤英。 独孤英注视着她,目光柔软,“嗯。” 望着独孤英的背影,萧玉融多少有些惆怅。 “他明年春天就来了,你叹什么气。”柳品珏轻嗤一声。 老男人就是不解风情。萧玉融都不想多说。 内忧外患都已经解决,萧玉融开始了自己作威作福的日子。 有能臣良将为她分忧解难,萧玉融也轻松多了。 萧玉融轻松,就是有人替她负重前行。 例如说李尧止。 “好了没有啊?”萧玉融第五次仰躺在小榻上,发出疑问。 她躺到了小榻的边缘,长发都快要垂落到地上,身上的绫罗曳地。 李尧止温声安抚:“快好啦,再看完户部的就好了。殿下,这样很危险的,殿下千金之躯怎可如此呢?还是快些躺好吧。” 萧玉融翻了个身,郁闷道:“这群老东西成日里不干正事,奏折里什么正事也不写,净胡扯些乱七八糟的。” “那个吉溪总督,每隔几天都写一份吉溪的降雨情况,该死的是每份都是一样的。我告诉他回过了知道了太密了不必写了,消停半个月又开始了。” “还有那个云水织造,成日里跟我讲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还把给我问安的折子和云水寺庙哪个大师圆寂的折子摆在一起,是想死吗?” 提起这个萧玉融就来气,滔滔不绝地埋怨。 李尧止忍俊不禁。 “你什么意思?嘲笑你主上是吧?”萧玉融捏了捏他的腰肉。 “绍兖岂敢?”李尧止笑。 那些人这样废话连篇也是有原因的,吉溪总督是因为先前底下巡抚瞒报旱灾,萧玉融按律处置之后劈头盖脸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自这之后他就开始隔三差五给萧玉融写当地降雨情况的折子,来以表态度。 云水织造也有道理,云水和宣城因为萧玉融继位前的一系列异动和纷扰,一直为流言蜚语所困。 他们是生怕萧玉融觉得他们有异心,又因为萧玉歇在位时有贪了点小钱的前科在,日日胆战心惊。 每天不是问安表忠心,就是事无巨细地讲些当地的小事,最好再隐晦地表示自己最近很安分,不可能再贪钱。 这态度表达到了,只是一直废话连篇,也是惹人心烦。 李尧止温声道:“殿下若是心烦了,叫扶阳卫去敲打敲打便是了。” “也是,让玉殊去把这群老东西打一顿得了。”萧玉融啧了一声。 顿了顿,她翻了个身,问:“看完了没有?” “还差一点,殿下若是困了,不妨先歇下?”李尧止道。 “看不完别看了,明日再看吧。折子怎么可能看得完?更别提他们一堆废话了。”萧玉融站了起来,“歇什么歇?我是叫你来玩。” “殿下,户部的折子……”李尧止稍稍一顿。 “春宵一刻值千金。”萧玉融宽大的红袖遮住了银蜡台上的烛光,“绍兖怎么把良辰美景虚设呢?” 笑将红袖遮银烛,不放才郎夜看书。 于是良辰美景不虚设,含英咀华,滋味尝尽。 好事罢了,萧玉融斜躺在装饰华丽的床榻上,娇媚之态愈发动人。 绫罗绸衣开了线头,萧玉融用唇齿衔着,嚼烂了笑着朝李尧止吐去:“瞧瞧你做的,衣头都开了线。” 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是绍兖的错。”李尧止含笑应下,“绍兖伺候殿下去清洗吗?” 萧玉融懒洋洋地抬起双臂。 李尧止弯下腰,用红绸锦被裹住萧玉融,抱起她朝外走去。 最百无禁忌者,是公子。 宫廷之中设有汤泉,很多时候李尧止不叫水,都会直接抱着萧玉融到汤泉清理。 天冷的时候,萧玉融也喜欢泡着。 柳品珏要找萧玉融,往往都只要来汤泉宫找。 柳品珏不咸不淡的声音响起:“折子都没看完,就来这汤泉,融帝还真是昏君做派,贪图享乐。” 萧玉融趴在石块上,慵懒地半抬起眼眸,半点不心虚。 “那又怎么了?朕打了一辈子的仗,还不能松快松快了?”萧玉融故作昏君姿态。 她啧了一声:“先生也是,成日里板着张脸,倒不如同我一并松一松。” 有用的折子早批完了,剩下的都是被筛出去的废话,看来确实得尽快把斩绝那些废话的事情提上议程啊。 “还不快起来?都泡多久了?”柳品珏不疾不徐道。 确实泡的有些久了。萧玉融便也听劝爬起来了。 水雾蒸腾。 柳品珏脱下外袍披在萧玉融肩膀上,遮蔽春光,还有萧玉融颈肩上未曾消退的痕迹。 “也不嫌冷,别冻坏了又病倒。”柳品珏语气一如寻常。 他的目光只是短暂地在那些痕迹上停留了一下,便迅速挪开了。 那些痕迹像是红梅落雪般衬得晃目,柳品珏却视而不见。 他记得萧玉融前不久刚去了玄武殿。 自从萧玉融登基之后,改后宫而分立五宫。 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还有她未出宫开府时居住的宫殿昭阳殿。 柳品珏入主白虎殿。 崔辞宁入主朱雀殿。 李尧止入主青龙殿。 王伏宣入主玄武殿。 而昭阳殿亦如昭阳府,萧玉融容玉殊、易厌、谢得述、度熙等一众公主府幕僚入住。 但他们也并非是定居此地,而是两地都住。 萧玉融明目张胆如此,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几位是陛下的幕下之宾。 萧玉融突然间想到了另外一层去,柳品珏教她的不少,包括连怎么夺取人心都教她。 她不怀疑柳品珏对她的羁绊,不然柳品珏也不会在生死关头让她走,也不会手下留情,更不会最后还是选了美人那一头。 但这就是爱吗?真的爱她吗? 这只是鱼水之欢吗?是他的一个消遣吗? 萧玉融说翻脸就翻脸,冷着脸就要走,“嗯。” 柳品珏注意到萧玉融情绪变化,顿了顿,微微拧眉,抓住了她的手腕,“怎么了?” “放开。”萧玉融挣了两下,没挣脱开。 “到底怎么了?”柳品珏稍稍软了声音,“身子不适吗?是因为泡太久了吗?还是说今日朝堂上有人给你寻不痛快了?” 萧玉融低着头不说话。 柳品珏微微一怔,俯下身去看萧玉融的表情,见她眼眶微红,握住萧玉融的手松懈了。 见柳品珏松了力道,萧玉融就要抽手走。 哪料柳品珏再一次攥紧了她的手腕。 “你做什么?给我放手。”萧玉融恼火。 “放手的话,你就会走。”柳品珏盯着萧玉融。 他想起昨晚那个荒诞不经的梦,他梦见萧玉融没回头,而他也放了手。 “我先行一步。” “先生留步。” 自那一面之后,自那生离之后,便是死别。 他看着萧玉融跟那回假死如出一辙般倒在李尧止的怀里,但却是兵败自刎。 萧玉融没有再醒来。 李尧止抱着萧玉融走进火海之中,化为灰烬。 而他?他成功地谋取到了那个位置。 但在与萧氏漫长的斗争之中,他算进了太多东西,也失去了太多东西,身心俱疲。 许多亲信和支持者因为萧玉融之死和楚乐的动荡,而选择离开。 他已经和萧玉融阴阳相隔。 他将全部精力都投入治理楚乐中,是在缅怀什么?在悔恨什么?还是在弥补什么? 柳品珏自己都说不出来。 他无法确认那只是一个梦,还是某一瞬间的真实。 不想放手。 比起王伏宣的难以启齿,柳品珏是很少说出口。 他也没有多坦率,思念萧玉融的时候他也会出现在萧玉融面前看一看。 他去的次数也不多,所以可能才叫萧玉融没有意识到他的思念。 为人师长,曾作敌手,再加上本性如此。 柳品珏本就不是多热烈的人。 自从萧玉融登基之后,他和萧玉融相处的时间着实是不多。 柳品珏盼着她来,可她好像又忙得脚不沾地。 柳品珏又为她欣慰,欣慰她能扛起大旗,却又惆怅她独当一面,身边的人一年比一年多。 他也想多见萧玉融,可萧玉融总是很忙。 身边的人一批比一批鲜嫩,犹如水灵的花骨朵儿。 哪怕是旧人,也比他放的开。 柳品珏不是庸人自扰的人,可总有些陌生的情绪,催促他无声地注视着萧玉融。 萧玉融当然不懂柳品珏复杂的心思,愈发恼火,“我走不走与你何干?我想去哪就去哪!” 柳品珏一动不动,和她僵持着。 萧玉融怒火中烧,下意识就起势要出招了。 不过她武艺是柳品珏教的。 柳品珏本能地挡了一下,和萧玉融过了两招。 他又生生止住了,萧玉融攻向他心口的时候,停在原地没动。 萧玉融还是有理智的,收了手,只是一拳砸在柳品珏胸膛上。 那个位置还是她之前以扶光的身份潜入允州,被揭穿之后用夜醒伤的柳品珏。 “你别来挑战我的耐性。”萧玉融强压着怒火,“我能下手第一次,也能下手第二次。” 柳品珏默了默,往前一步,“你若先动手,便来吧。” 把萧玉融气的够呛,咬着牙瞪柳品珏,“柳品珏!” “嗯,我在。”柳品珏垂着眼,平静地说道。 他想相信萧玉融,但下定决心后才允州来到玉京献降,他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忠心、性命与允州,他一并交给萧玉融。 生杀予夺,但凭萧玉融做主。 真是轻而易举一句话便能让人想起从前。 柳品珏将萧玉融拥入怀中,亲了一下她的鬓角,“怎么了?告诉我。” 跟以往每一次她闯了祸后,替她收拾烂摊子一样的询问。 萧玉融将脸埋在柳品珏胸前,闷声问:“你是不是不爱我?只是把我当成徒儿,当成佳作?” 沉默里,半晌柳品珏才叹了口气。 “为什么那么问?是什么让你这么想的?”柳品珏平静地问,抱紧了她。 “你从来都不在乎我,也不在乎我身边的人是谁。”萧玉融头头是道。 “哪怕是绍兖,都会忧心。可先生似乎并不担心我,还教我如何夺取他们的心。”萧玉融眼眶发红,“你若是无心,又何苦来招惹我,只做师徒不是更好?” 第123章 后宫 萧玉融说的,柳品珏险些都要信了。 他长叹一声,俯首吻住了她滔滔不绝的嘴唇。 他搂着萧玉融的腰,将人抱上了汤泉边的石块坐着,双臂撑在萧玉融身边两侧。 萧玉融仰头承受,被抱高了以后便轻松许多,可以半低下头。 一吻终了,早就气息紊乱。 “无论是谁,无论你去谁那,不过都只是被繁华的小把戏迷了眼。”柳品珏托着萧玉融的脸庞。 他道:“我有信心放开手你还会回来,所以我不在乎你在谁的身边,跟谁卧于床榻,攻心为上。” 柳品珏看萧玉融是又爱又恨,萧玉融心思敏锐,能觉察旁人不与寻常的细微情愫,怎么就偏偏不懂他的心意? 他抚摸萧玉融的鬓角,“我是真心悦于你,不仅仅是师徒之情,亦是男女之情。” 他有时候觉得萧玉融像那只瘸腿的小猫。 他喂养她,喜爱她,想要带她回家。 但他知道她是一只流浪猫,不一定愿意跟他走。 前进不得,后退不得,舍不得她,怕束缚了她,怕吓着了她。 但他依旧像是受人之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喂食,教导与相处。 他仍然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她的主人,不是她的归处,只是她的一程。 他认知里对她的好,其实是她司空见惯的。 她一生最不缺的似乎就是爱。 终于他下定决心,在某一个黄昏蹲下身问她要不要跟自己走。 那天之后他再也没见过所谓的流浪猫。 柳品珏看着萧玉融从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变得亭亭玉立,与他协作,与他敌对,直至称帝。 萧玉融伊始的勃发,晨光熹微,但是对于柳品珏而言却是日照金山之时,死而复生般漫长的感动。 “我很少说,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指腹摩挲着萧玉融的唇角,柳品珏的目光柔软下来,“说对了,就显得假了。说多了,你就不会信,也不会放在心上。” “可是我想听。”萧玉融看着他。 “嗯。”柳品珏拨开萧玉融耳边垂落的头发,吻了一下她的额头,“那我就说给你听。” 柳品珏对她说:“我爱你,只爱你,也只想要你。” 他将萧玉融搂得更紧了些,唇齿相贴,撬开她的唇舌。 “回殿内吗?”柳品珏哑声询问。 “再泡一会。”萧玉融勾住他的脖颈,“湿哒哒的在外头那么久,可都要冻坏了。” “会让你温暖起来的。”柳品珏抱起她。 温泉水滑洗凝脂。 轻解薄罗裳,共试兰汤,双双戏水学鸳鸯。 萧玉融快活赛神仙的日子多了不久,年关将近,崔辞宁便要从崟洲回来了。 身边的这些人里,只有崔辞宁是通常不在玉京之中待着的。 他思念故土,却又眷恋玉京有个萧玉融。 除了要守边疆,逮着机会就跑玉京小住,只是苦了崔辞安回回代他处理军务。 他倒是跑得欢,也不嫌路途遥远。 “昭阳!”崔辞宁一见萧玉融的面便热情似火地张开了双臂抱她。 崔辞宁高举着把她抱起来转了个圈。 萧玉融趴在崔辞宁肩膀上笑,锤他背叫他放自己下来,“放我下来,像什么样子?叫敌军看见了非得笑掉了大牙不可。” “那叫让他们笑。”崔辞宁笑着仰起脸。 天雷勾动地火。 正事聊不了两句就直奔着殿内去了,翠翠体谅崔辞宁回回小别胜新婚,每每都是识趣至极地退出去把守着。 萧玉融稍稍怔一怔,崔辞宁便早已吻了上来。 滚烫的吻落下来,崔辞宁掐住了她的腰。 萧玉融总能相当充分地感受到崔辞宁坦诚直白,热烈奔放的爱意与欲念。 清波打湿,软玉媚骨藏。 待到事毕,消受终了身轻颤。 崔辞宁最不知道收敛,也最难克制自己,每每都整得一片狼藉。 “这回回来待上多久?”萧玉融喘着气倒在床榻上,随口问道。 “那自然起码过了年关。”崔辞宁附身上来,亲吻了一下她的鬓角,“陪你守岁好不好?” 萧玉融坦然接受:“好啊,这回人多可就热闹了。” “难道不止我们两个人吗?”崔辞宁一脸委屈。 “自然。”萧玉融笑着捏了捏崔辞宁的耳垂,“人多才热闹,若是让我陪你,明年我可就得陪别人了,一个一个陪下来。” 崔辞宁捂住了萧玉融的嘴,制止她继续说下去。 一阵气闷,崔辞宁一面恼人,一面又对萧玉融说不出重话。 “你怎么就那么讨厌绍兖呢?”萧玉融笑吟吟地问。 见崔辞宁赌气,她继续道:“我师父师兄们三个可是一伙的,公主府出来的那些也是抱团,只有你啊我的小将军,你怎么斗得过那群人精啊?” 她说着哈哈哈笑起来,笑倒在榻上。 崔辞宁被萧玉融笑得羞恼,去捉萧玉融的腰,捂她的嘴。 她就要去抓他挠他,闹得他松手。 这下子一闹,本就劳累了半宿的萧玉融更是筋疲力尽,瘫倒在床上喘气。 “我们在平南城外的洞穴里,也这样闹过,那时候也是这样晓得喘不过气。”崔辞宁突然想起来。 这么一说,萧玉融也回忆起来了,“闹到天都黑了,笑到人都在发抖,我以为你也是笑到喘不过气来了。” “但是没想到我在哭是吧?”崔辞宁自己接上了萧玉融未尽的话。 “是啊。”萧玉融愣了一下,随即便笑了起来,“没想到你也会哭,还哭成那样。毕竟你只在文王谋反那会哭过,平日里也不像是会哭的人。” “那你见李绍兖哭过吗?”崔辞宁问。 “见过啊,他哭呢,他常哭,每每都是因我哭,为我哭。”萧玉融口吻带了些叹息般的意味,“我死时他便哭了,前世、今生,你都见过。” 崔辞宁后悔自己多余问这一句。 他酸溜溜道:“真是一段佳话,还真是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你这样的摆在后宫里,家宅不宁啊。”萧玉融险些笑倒。 崔辞宁气得背过身去。 萧玉融知道他最好哄,哎了一声。 “怎么了?”崔辞宁顿时紧张起来,又转回来跪到萧玉融身边,“是不是我刚刚太过了没收着力道,伤到你了?” 萧玉融压下唇角隐秘的笑意,娇懒地半抬起一只眼睛,“我现在腰酸背痛的,没空去管兵部那些破事儿了怎么办?” 兵部成日里喊着要涨军饷,都没打仗涨什么涨? 平日里她是扮赤脸一顿痛骂,由李尧止扮白脸游说,威逼利诱。 现在崔辞宁来了,可以有个更凶神恶煞地去磋磨他们一顿了。 毕竟她这个做君主的,也不好一直打击他们不是?偶尔也得扮扮白脸,好让他们感激涕零一下。 “好好好。”崔辞宁拨开萧玉融汗湿的额发,“你歇歇,我去替你收拾。” 萧玉融派遣人去干活,自己支着脑袋侧靠在隐囊上,感慨道:“无事小神仙啊。” 萧玉融是快活了,另一头对崔辞宁到来有另外看法。 寒冬腊月,冰封雪盖,宫里除了萧玉融的寝宫以外,只有白虎殿是花影重重,花枝逶迤横斜,馥郁芬芳。 柳品珏有种花喂鱼的逸致,还被萧玉融嘲笑过他该归隐山林,但当个隐士也该是天底下最有野心的隐士。 然后就被柳品珏凉凉地瞥了一眼。 崔辞宁记得柳品珏前世就在宫廷里种花,王伏宣那时候讽刺地说这些都是种给萧玉融看的。 哪怕是亡魂。 前世如此,今生也不例外。 不过崔辞宁没怎么去过白虎殿,他倒是听说萧玉融经常跟李尧止和公主府幕僚那几个去那赏花。 他听了都快笑掉牙,柳品珏种半天花是为他人做嫁衣。 王伏宣跟王婉茹兄妹一路扶花分柳,走过繁花拥簇。 王婉茹稍后王伏宣一步,纵使王家珍珠如土金如铁,白玉为堂金作马,富贵无比,也难得为这样的景色震惊一下。 瞧瞧人家,多会讨陛下欢心。 再看看自家老哥…… “你是当了女官以后,胆子一日比一日更肥。”王伏宣凉凉地扫了她一眼,“有什么话就说什么话。” 王婉茹确实胆子肥了,王婉茹啧了一声:“你这样迟早招陛下厌弃。” “管不住嘴以后干脆别说话了。”王伏宣目光更凉了。 阴影还是阴影。 就算王婉茹胆子肥了,也还是比较从心。 她安静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说:“三哥,我们到底还是都姓王,你放心,就算你有一天招了陛下厌弃,有我在陛下也不会弃了王氏。” 这作大死的话让王伏宣眉心一跳。 “你从哪学的后宫做派?仿佛前朝后宫瓜葛着,我是什么后妃一样。”他皱眉。 “不是,你看,另外那几个多会争宠。”王婉茹头头是道地给王伏宣分析。 “你瞧瞧你老师,柳品珏这么闷的人都知道种花讨陛下欢心,而且他为人师长的,陛下怎么说都肯定会对他有依恋。” “霍照也是同理,这两个老东西,自己养大的孩子,也真是下得去手。”王婉茹暗暗啐了一口,颇为不齿,恨不得自己替他们上了。 她似乎恨得牙痒,“还有那个崔辞宁,死皮赖脸地缠着陛下。先前陛下明明说好了要同我一块探幽的,结果被他拽去一起摘花了。” 王伏宣看王婉茹表情,一时无语。 他疑心王婉茹是自己被夺了宠爱,所以才来撺掇着他一块去博取萧玉融的关注。 “更别说那个李尧止了,最棘手的就是他。”王婉茹道,“我就没见过这般会争宠的人,侯月对弈酌酒品茗莳花探幽听雨抚琴焚香赏画,所有雅事他都与陛下做尽了,哄得陛下是心花怒放。” “更别提公主府出来的那几个小狐狸精,一个比一个勾人。” 王婉茹就差没咬手帕了。 “你现在才比较像是得不到君王宠爱而妒火中烧的怨妇。”王伏宣面无表情道。 “三哥这话怎么说的?你虽然样貌好,但陛下身边哪有不样貌好的人?”王婉茹恨铁不成钢,“外头多是的年轻貌美的男子,花无百日红,陛下又喜欢好颜色,你我对手何处不在啊?” 她语重心长:“这女人的心啊,本就是喜新厌旧,飘忽不定的。我是女人,我最懂了。” 王伏宣抿了抿唇,嘴上却颇为不屑:“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王婉茹看他表情,半点不像不在意的样子。 天塌下来都有王伏宣的嘴顶着。 “不是我说你,你要是没这张脸,凭你这欠揍的嘴,早在陛下那里没有半分机会了。”王婉茹都忍不住刺他一句。 他却道:“你少在这里危言耸听,昨夜里玉融是歇在玄武殿的。” 王婉茹回想起今早去玄武殿跟萧玉融汇报,正巧碰上翠翠在侍奉萧玉融。 满室旖旎的春宵百媚香,除此之外,麝香的气息格外浓重。 春宵百媚香的气味是带有凉意的桂花香,渗着一丝清淡的青草气和甜味。 花香旖旎,凭借看遍富贵荣华的王氏女身份,王婉茹能肯定这是都用了最好料子的香,那就不可能出现麝香放多了的问题。 除非这麝香是别的东西味道。 当然压根不需要王婉茹推理,王伏宣本人就在萧玉融旁边。 萧玉融就裹了一件外袍坐在床边,身上仿佛是晕染了胭脂艳艳,连指尖和脚趾都泛着红。 “不累吗?若是困再睡会吧,先前是忙才两日一朝五日一朝,如今河清海晏,十日一朝又怎么了?”王伏宣伸出手臂,揽住萧玉融的肩膀,整理萧玉融披散在肩膀上的长发。 “从此君王不早朝?”萧玉融瞥了他一眼,“我还没那么昏君。” 萧玉融侧过脸,亲了一下王伏宣的唇角,“说的像你不必早朝似的,快些起吧。” 她又看向王婉茹,笑道:“那么早来禀我,你三哥回头不得扒你一层皮呀。” “臣这不是为了午间多的时候同陛下赏画吗?再说了,陛下不会坐视不理的不是?”王婉茹在萧玉融在的时候胆子总是大。 她无视王伏宣杀人般的眼神说。 她当然知道这么早来禀是打搅王伏宣晨起跟萧玉融的温存时间。 “言之有理。”萧玉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