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 第01章 这个故事的序幕展开于一八八四年至一八八九年间,地点在伊里诺斯州的亚历山大镇。那时,这地方的居民只有将近一万人。这座城镇具有的一点儿城市风光,刚刚足以使它脱去乡村生活的意味。它有一条有轨电车道、一家戏院——或者说是一家所谓歌剧院(干吗这样叫,没有人说得上来,因为那儿从来就没有上演过歌剧。)——两条铁路、两个车站,还有一个商业区,包括一个公共广场和广场四周的热闹地区。县法院和四家报馆都设在广场上。这两家日报和两家晚报使居民全都知道生活里充满了当地的和全国性的争端,而且有很多五花八门的有趣事情可做。在城镇的近郊,有几片小湖和一条美丽的溪流——这或许算是亚历山大最可爱的特色了——使它平添了一种气氛,很近似一个价廉物美的避暑胜地。就建筑方面讲,这座城镇并不是新式的。镇上的房屋,多半是用木头造的,正和那时候美国所有的城镇一样,不过在有些地段,它却设计得挺精致,房子造在大院子里,远离街道,有花坛、砖砌的小径和苍翠的树木作为舒适的家庭生活的点缀。亚历山大是一座属于美国年轻人的城镇。它的精神是年轻的。差不多人人都对前途抱有希望。活着可真够劲儿。 这座城镇的某一区里,住着一份人家。就他们的气质和性格讲,这份人家很可以算是典型的中西部美国佬。他们一点也不穷——或者,至少自己并不认为很穷,但是也绝不能算阔绰。父亲托马斯-杰弗逊-威特拉是一个缝纫机商人,总店就设在那个县里,出售一种最出名、最畅销的缝纫机。每卖出一架二十块钱、三十五块钱或是六十块钱的机器,他就拿到百分之三十五的利润。缝纫机的销路并不大,可是每年他却赚得到将近两千块钱;靠了这笔钱,他买了一座房子和一块地皮,把房子布置得舒舒服服的,把孩子们都送进了学校,并且还在当地的公共广场上开设了一爿店铺,陈列着最新式的缝纫机。他接受人家拿别种牌子的旧机器折价调换新的,在售价上抵掉十块到十五块钱。他也修理缝纫机——并且,带着美国人所特具的那种精力,他还附带做一点儿保险生意。他的最大的理想就是,等他上了年纪,而保险生意也做得够发达的时候,让他的儿子尤金-丁尼生-威特拉来负责接替。虽说他不知道儿子大了以后究竟会怎样,可是未雨绸缪总没有错儿。 他是个敏捷、强健、积极的人,身材并不高大,生着赤黄色的头发、鹰钩鼻子、碧蓝的眼睛和惹人注目的眉毛,还有一副相当焕发而讨人喜欢的笑容。他做推销员,兜揽生意,竭力说服固执的主妇和淡漠的、或是节俭的丈夫,使他们觉得,他们的确需要一架新的缝纫机了。这种工作使他学会了谨慎、圆滑和处世之道。他知道怎样和颜悦色地去向人家推销。连他妻子有时都认为做得太过火了。 当然,他为人诚实、勤勉、并且节俭。他们多年以来就指望有一天能够说自己有个家,还有点儿积蓄以备急需。这一天已经来了,而且生活挺不错。他们的屋子很整洁——全部粉成白色,配着绿色的百叶窗,四面围绕着一个院子,里面有布置得很好的花坛、平坦的草地和几棵风姿美好、枝叶扶疏的树木。屋前面有个走廊,放着几张摇椅,一棵树下有架秋千,另一棵下面有个吊床。在附近的马厩里,有一辆轻马车和几辆跑街用的运货马车。威特拉喜欢狗,所以养了两条柯利狗1。威特拉太太喜欢活玩意儿,所以有一只金丝雀、一只猫、几只小鸡和一个高高地架在杆子上的鸟屋,里面养着几只知更鸟。这所住宅是个小巧精致的地方,威特拉夫妇都觉得相当得意。 密里姆-威特拉是个好妻子,对丈夫又忠实又体贴。她是麦克利恩郡亚历山大附近的武斯忒小镇上的一个贩卖干草和谷子的商人的女儿,除了斯普林菲尔德和芝加哥外,从来没有到过再远的地方。在她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她曾经上斯普林菲尔德看林肯下葬;还有一次,她跟丈夫一起去逛过州博览会,那些日子里,博览会每年都在芝加哥湖滨举行。她保养得很好,样子很端正,富有情趣,而外表却故作沉静。她坚持要给她的独子取名叫尤金-丁尼生。这既表示对她兄弟尤金致敬,又表示对那位有名的浪漫派诗人2加以纪念,因为他的《国王歌集》深深感动了她—— 1一种苏格兰产的牧羊狗。 2指英国诗人丁尼生(1809-1892)。他在一八五九到一八八五年间写成《国王歌集》,叙述亚瑟王的轶事。 老威特拉觉得,给一个美国中西部的男孩取名叫尤金-丁尼生,似乎是相当生硬的,但是他很爱他的妻子,在大部分事情上都听从她的意见。他相当喜欢她给两个女孩取的名字:茜尔薇亚和玛特尔。三个孩子相貌都很清秀——茜尔薇亚二十一岁,生着黑头发、黑眼睛,象朵正在盛开的蔷薇,强健、活泼、愉快。玛特尔生性稍欠活泼,身材矮小、面色白皙、胆小怕羞,可是却非常可爱——据她母亲说,她就象她名字所代表的那种花1。她喜欢读书和深思,念诗和幻想。中学里的绔-子弟们都渴望和玛特尔聊天,跟她一块儿散步,可是他们找不出话来说。她自己也不知道该向他们说些什么是好—— 1“玛特尔”的原文是myrtle,花名。我国称之为桃金娘。 尤金-威特拉是全家最心疼的宝贝。他比两个姐姐小两岁,生着又直又光的黑头发、杏仁形的黑眼睛、端正的鼻子和秀丽而毫无寻衅意味的下巴颏;他的牙齿洁白、整齐,每逢他笑起来的时候,就异常粲然地显露出来,仿佛他为它们很自负似的。他起先身体并不强壮,总是抑郁不快,而且相当具有艺术家的气质。因为胃不很好,又有轻度的贫血,所以他外表显得没有实际那么强健。他富有情感、热忱和渴望,把它们全蕴藏在缄默的外貌里。他怕羞、自负、敏感,对自己把握不定。 在家的时候,他在屋子里东荡西逛,读读狄更斯、萨克莱、司各特和坡1的作品。他懒洋洋地一本一本看着,一面惊讶地想着人生。大城市吸引着他。他把旅行想作是件妙不可言的事。在学校里,他在自修时间看泰恩2和吉本3的作品,一面惊讶地想着世上各大宫廷的富丽奢华。他一点也不喜欢语法、也不喜欢数学、也不喜欢植物学或是物理学,只偶尔注意一些鸡零狗碎的地方。奇怪的事情总会使他获得深刻的印象——云的组成、水的组成、土壤的化学元素。不论是春天、夏天还是秋天,他总喜欢躺在家里吊床上,看着树隙间露出来的蔚蓝天空。一只翱翔云霄、沉思地平飞着的大雕,会紧紧地抓住他的注意力。一片绝妙的白云,象羊毛般的高高堆起,如岛屿一样漂浮过去,这对他简直就象一支歌曲一般。他具有机智、敏锐的幽默感和一种同情心。有时候,他认为自己要学绘画;有时候,又认为要去写作。他觉得自己对两样都小有才能,可是实际上他哪样都没有好好去学。他偶尔草草画上一两笔,但只是一些片断——一个小屋顶,炊烟从烟4囱里袅袅上升,鸟儿在飞翔;一小片水,一株杨柳垂向水面,或许还停泊着一只小船;一汪贮水池,上面浮游着几只鸭子,一个男孩儿或是一个女人呆在岸上。这时候,他实际上并没有多大抒情写意的才能,只有一种强烈的审美感。一只翱翔的鸟、一朵盛开的蔷薇花、一株迎风摇摆的树——这些东西的美吸引住了他。晚上他常常在家乡的街道上漫步,赞赏着商店橱窗的五光十色、人群所带来的青春与热情的意味,以及树丛里面人家那灯光明亮的窗子里透露出的爱情、舒适和家庭的气息—— 1坡(1809-1849),美国诗人、小说家。 2泰恩(1828-1893),法国史学家。 3吉本(1737-1794),英国史学家。 他爱慕姑娘们——简直为她们热狂——不过只热中于那些真正艳丽的。在学校里,有两三个姑娘使他想起以前偶然读到过的诗句——“象紧张的弓弦一般美丽,”“你的风信子般的发丝,你的秀美的脸庞,”“轻盈的体态,愉快的身影”1——但是他不能自自在在地和她们聊天。她们是很美的,可是却离他非常远。他把她们看得过美了,其实美只存在于他自己的心灵里。可是他并不知道这一点。有一个姑娘,黄头发编成一大股一大股,分披在脖子上,象熟了的麦穗似的,她经常萦绕在他的思想里。他远远地爱慕着她,但她从不知道。她从不知道,自己没有注意的时候,一双多么矜持的黑眼睛在炽热地盯着她。她离开了亚历山大,因为她的家搬到另一个镇上去了。随后,他渐渐淡忘了,因为美貌的姑娘多着呢。但是她头发的颜色和她那绝妙的脖子,却永远留在他的心里—— 1这三句诗第一句出处未详,第二句为美国诗人爱伦-坡《给海伦》一首诗中的一句,第三句是英国诗人华兹华斯(1770-1850)《她是个愉快的形影》一首诗中的一句。 威特拉原打算送这几个孩子进大学,可是他们没有一个真正渴望受教育。他们或许比书本还聪明些,因为他们是生活在幻想和情感的境地里。茜尔薇亚想做母亲,于是在二十一岁那年就嫁了《呼吁日报》编辑卞雅明-柏哲斯的儿子亨利-柏哲斯,第一年就养了个小孩。玛特尔梦幻般地埋头在代数和三角里,不知道自己该教书呢,还是该结婚,因为小康的家境要求她做点儿事。尤金楞呆呆地读着书,压根儿没有学到什么实际的玩意儿。他稍微写过一点东西,可是十六岁的他所写的作品是孩子气的。他也画上两笔,但是没有人告诉他,他画的东西有没有什么可取的地方。实际的事情,一般都对他没有意义。但是一听到人生在世总得做点儿实际工作——象他父亲那样做买卖、在商店里做店员、经营大生意——他就给吓倒了。这可叫他发毛为难;就连在这年纪,应该做一个什么样的人他都不知道。他不反对父亲做的这种工作,可是他对它并不感觉兴趣。就自己来说,他知道这无非是个没有出息的、枯燥无味的谋生之计;至于干保险工作,那也同样糟糕。他根本就耐不住性子把保险单上详细列举的罗里罗嗦的条款细看一遍。有时候——通常是傍晚和星期六——他在父亲店里帮忙,可是那简直是痛苦的工作。他根本就心不在焉。 早在尤金十二岁那年,他父亲就看出来,他是不适合做买卖的;到了他十六岁的时候,老威特拉确切地相信了这种看法。从他看书的倾向和他在学校里的成绩来看,他也同样地相信,这孩子对他的学业是不感觉兴趣的。玛特尔比他高两班,不过有时候他俩在一间教室里。据她报告说,他幻想的时候太多了。他老是朝窗外望着。 尤金结交姑娘的经验并不十分丰富。他只有过一般少年人通常所经历的那种小事情——譬如,偷偷地去吻姑娘们,或是姑娘们偷偷地吻他们——尤金遇到的是后一种情形。他并没有对哪一个姑娘特别有意思。在十四岁那年,他在一次宴会上被一个小姑娘挑选了做舞伴,至少做了那一晚的舞伴,接着在“邮政局”1的游戏里,他在一个黑房间里享受到姑娘的美妙的拥抱和亲吻,但是从那次以后,就没再有过什么遇合。有了这一次经验作为基础,他就梦想着谈情说爱,不过总有点儿羞怯,有点儿缥缈。他怕姑娘们;她们,老实说,也怕他。她们不理解他—— 1一种游戏,详见第二章。 可是尤金在十七岁那年的秋天,遇到了一个姑娘,她在他心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丝泰拉-阿柏尔顿是个艳丽的尤物。她挺好看,跟尤金同年,生着碧蓝的眼睛和纤细苗条的身材。她活泼愉快得迷人,实在没有觉察到自己对一般敏感的男性的心是多么危险。她喜欢挑逗小伙子们,因为这使她感到有趣,而不是因为她对哪一个特别钟情。尽管这样,这里面可并没有什么卑鄙恶劣的意思,因为她认为他们全都不错,比较老实的人反而比通达世故的人更容易引起她的好感。 她所以喜欢尤金,或许就为了他那副羞羞怯怯的神气。 他第一次看见她,是在他最后一学年开学的时候。那时,她初到这座城里,进了高中二年级。她父亲从伊里诺斯州摩林城上这儿来担任一爿新创办的滑车制造厂的经理。她很快就和他姐姐玛特尔结成了朋友,这或许是因为她被玛特尔的恬静的脾气吸引住了,正和玛特尔被她的愉快活泼的性情吸引住了一样。 一天下午,玛特尔和丝泰拉从大街上邮政局走回家的时候,遇见了尤金。他正要去看一个男朋友。尤金的确很怕羞,瞧见她们走来时,他想要躲避开,可是没有办法。她们看见他了,丝泰拉相当沉着地走上前来。玛特尔也急于想拦住他,因为她有个漂亮的同伴和她呆在一块儿。 “你没有回家吗?”她站住问。这是她介绍丝泰拉的机会; 尤金躲避不掉了。“阿柏尔顿小姐,这是我兄弟尤金。” 丝泰拉愉快逗人地向他一笑,把手伸给他,他小心谨慎地握着,显然很紧张。 “我手上不很干净,”他抱歉地说。“我刚帮爸爸修理马车来着。” “哦,没有关系,”玛特尔说。“你上哪儿去?” “上哈利-莫里斯家去,”他解释。 “去干吗?” “我们预备去采胡桃。” “哦,我真想要几个,”丝泰拉说。 “我给你带几个来,”他大着胆子献殷勤说。 她又笑了。“希望你真给带来。” 她差一点儿要他带她们一块儿去,但是由于缺乏经验,没敢那样。 尤金一下子完全给她的妩媚迷住了。她似乎很象一个一现即逝、可望而不可即的女孩子。她有点象那个麦黄色头发的姑娘,只是更富有人情味,不大象一场梦幻。这个姑娘生得秀丽、娇柔,面色微红,皮肤细腻。她很纤弱,可是又很矫健。他怔得透不过气来,但是多少又有点怕她。他不知道她对自己究竟是怎样看法。 “呃,我们回家去,”玛特尔说。 “如果我没有答应上哈利那儿去的话,我一定也跟你们一块儿走。” “哦,不要紧,”玛特尔回答。“没有关系。” 他抽身去了,自己觉得留下了一个挺糟的印象。丝泰拉的眼睛始终探询般地盯视着他。当他走开的时候,她用目光跟随着他。 “他挺有意思。”她向玛特尔坦白地说。 “我想是这样,”玛特尔回答。“多少是这样。只是他太郁闷了。” “他干吗觉得郁闷?” “他身体不很强壮。” “我觉得他笑起来很漂亮。” “我去告诉他!” “不,请你不要!你不会告诉他的,是吗?” “不会的。” “但是他笑起来-的-确很漂亮。” “我哪天晚上请你到我们家里来,你好再遇见他一次。” “我倒很乐意,”丝泰拉说。“那会很有意思的。” “星期六晚上来,玩上一晚。那会儿他在家。” “我准来,”丝泰拉说。“那真太好啦!” “我看你很喜欢他!”玛特尔大笑起来。 “我觉得他太有意思了,”丝泰拉直率地说。 照着事前安排好的那样,星期六晚上他回家来的时候,他们两人又见了第二面。那天他在父亲的保险公司里帮了一天忙。丝泰拉前来吃晚饭。尤金从敞开的起坐间门外瞧见了她,便连蹦带跳地上楼去换衣服,因为他有一股青春的热情,在他这年龄,任凭胃病也好,肺弱也好,都抑制不住这股热情。他全身感到一阵激动,于是煞费心思地修饰了一番,红领带打得恰到好处,头发仔细地由当中分开。停了一会儿,他走下楼来,觉得自己该说几句机灵话,要说得跟自己的人品相称,否则她就看不出他多么漂亮动人,可是他又害怕得不到很好的效果。当他走进起坐间的时候,她正和他姐姐并坐在敞开的壁炉面前,一盏红花罩子灯的亮光温暖地照着整个房间。这是一个普通的房间,当中摆着一张蒙上蓝绒台布的桌子,还有几张一式一样的椅子和一架放着小说和历史书籍的书橱,但是它是安适的,并且非常富有安适的意味。 威特拉太太不时进进出出,寻找家庭主妇所需要的那些东西。父亲还没有回家,他上本县某一个边远的镇上兜售一架缝纫机,要等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回来。他在家不在家尤金漠不关心。威特拉先生富有风趣,在他兴致好的时候,他甚至会跟儿女们开玩笑,注意着他们对异性初起的兴趣,预料在他们主要的一次恋爱到来的时候,会有个平凡的高xdx潮。他老喜欢向玛特尔说,她有天会嫁给一个兽医。至于尤金,他预料他会娶一个名叫爱尔莎-布朗的。据他太太说,爱尔莎-布朗生着一头油腻的鬈发。这并不使玛特尔或是尤金动气。它甚至给尤金的脸上带来一丝牵强的笑容,因为他挺喜欢听笑话,不过在这个年龄,他已经能把父亲瞧得相当清楚。他瞧出父亲做的买卖是微不足道的,要他去做随便哪一种这样的职业是荒谬可笑的。他从来不想说什么话,可是他心里却对这种庸俗的事情燃起了一种炽热的反感,简直象一个已经熔开的隐蔽的火山口,有眼光的人都知道它时常不祥地在冒烟。他的父母都不了解他。他们认为他是个古怪的孩子,老爱梦想,身体虚弱,到这会儿还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打算。 “哦,你来啦!”他进房时,玛特尔说。“来坐下。” 丝泰拉向他嫣然一笑。 他走到壁炉台面前,站在那儿装模作样。他想打动这个姑娘的心,可是自己又不大知道该怎么着手。他几乎连一句话都想不出来。 “你猜不出我们在干什么!”他姐姐嘻嘻哈哈地给他帮忙。 “唔——干什么呢?”他茫然地问。 “你应当猜猜。你肯猜吗?” “随便怎样得猜上一次,”丝泰拉插嘴。 “爆玉米花,”他微笑着试探说。 “你猜得差不离,”玛特尔这么说。 丝泰拉睁着圆圆的蓝眼睛望着他。“再猜一次,”她怂恿说。 “栗子!”他又猜了一次。 她快活地点点头。“多么美的头发!”他心里想,接着说道:“栗子在哪儿?” “喏,给你一颗,”他这位新朋友笑着说,一面伸出一只小手来。 在她大笑的鼓励下,他的话来了。“真吝啬!”他说。 “嗳,亏他好意思,”她嚷起来。“我只有一颗,就给了他。 你一颗也别给他,玛特尔。” “算我没有说,”他央告着。“我不知道。” “我不给他!”玛特尔喊着说。“喏,丝泰拉,”她把自己剩下来的几颗递过去,“把这几颗拿去,一颗也别给他!”她把栗子放在丝泰拉急切的手里。 他瞧出她的用意。这是请他来抢。她要他尽力让丝泰拉再给他几颗。他于是照计而行。 “来,给我几颗!”他把手掌伸出来。“这不公平!” 她摇摇头。 “随便怎样,再给我一颗,”他坚持着。 她从容不迫地摇摇头,表示不同意。 “一颗,”他央告着,走近了些。 金黄色的头发又摆了摆,表示拒绝。但是她的手就在他身旁,他可以一把抓住。她开始把栗子从身后传到另一只手去;他跳过来,抓住了她的手。 “玛特尔!快一点!”她叫着。 玛特尔来了。于是变成了一场三个人的抢夺。在抢夺中,丝泰拉一扭身猛地站起来,她的头发拂过了他的脸。他紧紧握住她的小手不放。他对她的眼睛盯视了一会儿。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他可说不出。只是他放松了些,让她获得了胜利。 “得啦,”她笑着说。“现在我给你一颗。” 他大笑着接过去,一心只想把她搂在怀里。 晚饭前一会儿工夫,父亲进房来坐下,但不久他就拿了一份芝加哥报纸,上饭厅看去了。接着,母亲唤他们去吃饭。他靠着丝泰拉坐下,对她做的、讲的一切都极端感觉兴趣。如果她的嘴一动,他便注意到是怎样动的。当她露出牙齿的时候,他觉得它们真够美的。她额上的一小卷发丝象只金手指似的向他招引。他想到有句诗说得真妙:“她那光彩灿烂的发丝。” 饭后,他跟玛特尔和丝泰拉回到起坐间去。父亲留下来看报,母亲去洗碟子。一会儿,玛特尔也离开了房间,去帮母亲拾掇,于是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们呆在一起了,可是他反倒没有什么话说——他简直说不出话来。她的秀色有股魅力使他怔住了。 “你喜欢上学吗?”停了一会儿,她问。她觉得他们总得谈谈。 “马马虎虎,”他回答。“我并不怎么感觉兴趣。我想总有一天我要离开学校去工作。” “你想做什么呢?” “我现在还不知道——我倒想做个艺术家。”他一生中第一次说出了他的志愿——为什么,他还说不上来。 丝泰拉根本没有注意这个。 “我先怕他们不让我进二年级,可是他们却让我进了,”她说。“摩林的校长不得不写了封信给这儿的校长。” “在这些事情上,他们是很卑鄙的,”他沉思着说。 她站起来,走到书橱那儿去看书。过了一会儿,他也跟过去了。 “你喜欢狄更斯的作品吗?”她问。 他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表示喜欢。“很喜欢,”他说。 “我不喜欢他。他写得太拖拉啦。我比较喜欢司各脱。” “我也喜欢司各脱,”他说。 “我来把我喜欢的一本书告诉你。”她停住,微张着嘴,尽力去想书名。她举起一只手来,仿佛要把书名从空中拣出来似的。“《正直的神》1,”她终于喊出来了。 “是的——是很好看的,”他表示赞成。“我觉得在阿芝特克2古庙里,他们要牺牲阿瓦希的那一节,简直写得妙极了!” “哦,是的,我也喜欢那一节,”她补上一句。她抽出《班-赫》3,懒懒地一页页翻着。“这本也非常好。” “好极了!”—— 1《正直的神》,美国小说家华莱士(1827-1905)所著的一部历史小说。 2阿芝特克,印第安人之一族,原先居住在墨西哥。 3《班-赫》,华莱士所著的另一部历史小说。 他们都停住。她走到窗户边上,站在廉价的花边窗帘下面。那是一个月夜。街道两旁的树木都已经枝叶凋零,野草也已经枯萎了。从银丝般交织着的细枝间,他们看得出别人家屋子里的灯光,从半拉下的百叶窗里照射出来。一个人走过去,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显得只是一个黑影。 “好看吗?”她问。 尤金走近前。“真好,”他回答。 “我希望天气再冷一点,可以溜冰就好啦。你会溜冰吗?” 她转身向着他。 “会溜,”他回答。 “呵,月夜溜冰才有意思呢。我在摩林常常溜冰。” “我们在这儿也常溜。这儿有两个湖,你知道。” 他想到每逢清朗皎洁的夜晚,绿湖上的冰就不时坼裂,发出一大阵响亮的辚辚声。他想到一群群喊叫着的小伙子和姑娘们、远远的暗影和满天的星斗。直到现在,他都没有能找着一个姑娘一块儿去溜冰。他跟随便哪一个都觉得不自在。他曾经试过,可是有一次,他跟一个姑娘一起摔倒,这使他几乎永远不想溜冰了。他觉得自己似乎可以跟丝泰拉一块儿溜冰。他觉得她或许也喜欢跟他一块儿去溜。 “等天气再冷一点,我们可以去溜溜,”他试探着说。“玛特尔也会。” “哦,那真好极了!”她高兴地表示赞成。 她依旧望着外面的街道。 停了一会儿,她回到火炉边上来,站在他面前,沉思地向下望着。“你认为你父亲会在这儿呆下去吗?”他问。 “他是这么说的。他很喜欢这儿。” “你喜欢吗?” “是的——现在很喜欢。” “为什么说-现-在?” “哦,我起初不很喜欢。” “为什么?” “哦,我想,无非是因为我人地生疏。可是现在我喜欢这地方了。”她抬起眼睛来。 他又走近了些。 “这是个很好的地方,”他说,“不过我在这儿没有多大出息。明年我想离开这儿。” “你打算上哪儿去呢?” “上芝加哥去。我不愿意呆在这儿。” 她转身向着火;他走到她身后的一张椅子那儿,靠在椅背上。她觉得他在那儿,相当近,可她并没有移动身子。他自己反而惊慌起来。 “你不再回来吗?”她问。 “不一定。要看情形。我想是这样。” “我认为你目前还不想离开。” “为什么?” “你说这地方非常好。” 他没有回答;她回过头来看看。他正把身体倚靠得挨她很近。 “你今年冬天跟我一块儿去溜冰吗?”他意味深长地问。 她点点头。 玛特尔进来了。 “你们俩在谈些什么?”她问。 “谈我们这儿的溜冰多么好,”他说。 “我也喜欢溜冰,”她喊着说。 “我也喜欢,”丝泰拉加上一句。“溜冰真太好啦。” 第02章 随后又发生了几次这样的追求,虽然短促,却在尤金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没有多久,他们便约好了一块儿去溜冰,因为下雪以后,结了冰,绿湖上可以很美满地溜冰了。寒季拖得很长,人们带着马匹和冰锯聚在贮冰库所在地密勒集,锯出一块块尺来厚的冰。在感恩节1之后,几乎每天都有一群群男女学生在冰上驶来驶去,象飞鱼似的。尤金平日晚间和星期六并不能常去,因为他得在店里给父亲帮忙。可是他经常抽空请玛特尔把丝泰拉邀来,大伙儿晚上一块儿去。有时候,他单独邀她去,而她也常常应邀同行。 有一次,他们呆在湖畔高地上的一排房屋下面。月亮升起来了,在平滑的冰上映着撩人的光彩。透过一丛丛排列在湖滨的黑黝黝的树木,可以看见人家窗子里的灯光,橙黄而又温暖。尤金和丝泰拉已经驶慢下来,准备转身,因为他们早把那群溜冰的人远远抛在后边了。丝泰拉的金黄色鬈发用一顶法国式便帽遮着,只有几小绺露在外边。她身上穿着一件白羊毛衫,长及大腿,又合身,式样又好。下边是一条灰白混色的厚呢裙子,长统袜上边裹着白羊毛护膝。她显得很动人,连她自己也知道—— 1感恩节,在美国通常是十一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四。 突然,在他们转身的时候,她的一只溜冰鞋松了,她一跛一跛地走着,一面大声喊叫。“待会儿,”尤金说,“我来把它扎好。” 她站到他面前,他跪下来解开扭歪了的带子。当他把溜冰鞋脱下,正准备给她穿上的时候,他抬起头来看看。她正朝下望着他微笑。他扔下溜冰鞋,张开胳膊抱着她的臀部,把头靠到了她的腰上。 “你是个坏孩子,”她说。 有一会儿,她默不作声。作为这一幕可爱的景象的中心人物,她简直象天仙一般。在他搂着她的时候,她脱下他的呢便帽,把手放在他的头发上。这几乎使他流下眼泪来,他太快乐了。同时,这也激起了他的炽烈的热情。他别有用意地紧抱着她。 “扎好我的溜冰鞋吧,”她狡黠地说。 他站起来想拥抱她,可是她不依。 “别这样,别这样,”她坚决反对。“你不可以这样。如果你这样,我就再不跟你来啦。” “哎,丝泰拉!”他央告着。 “我不是开玩笑,”她坚持着。“你不可以这样。” 他冷静下来,很不痛快,有点生气。可是他不敢违拗她的意思。她的确并不象他事前所想象的那样,轻易接受别人的爱抚。 另一次,有些女学生举办了一个雪车游览聚会,丝泰拉、尤金和玛特尔都应邀去参加。那是一个星雪交辉的夜晚,天气并不太冷,可是却很爽快。一辆大货车的车身给卸下来,装上滑板,塞满了麦秸和暖和的车毯。尤金和玛特尔跟别人一样,在雪车兜过了十来个宁静的小家庭之后,从家门口给接上车去。丝泰拉那时还没有上车,但是一会儿,车子就开到了她的门口。 “坐到这儿来,”玛特尔喊着,她离开尤金有半截车厢那么远。她的邀请使他很生气。“靠着我坐,”他喊着,可是又怕她不肯。她爬进车来,到了玛特尔的身旁,但是觉得那地方不合意,又向后移移。尤金费了很大的劲,在身旁腾出地位来,她仿佛无意之中来到了那儿。他拉了一条牛皮车毯替她裹住,想到她真在身旁,心里就起了一阵激动。雪车玎玎——在镇上兜着接人,最后就驶往乡野去了。它经过一大片一大片在雪地里寂静无声的阴暗森林和贴近地面、窗子里模糊地、神秘地闪闪发光的雪白的小木屋。天上的无数星斗在闪闪烁烁。整个景象在他心上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因为他正在恋爱,而这儿,在他身旁黑暗的地方,面貌隐约可辨的这个姑娘,正是他的心上人。他可以辨别出她的秀媚的面颊和眼睛,还有她那柔软的头发。 大伙谈谈唱唱。在这片嘈杂声中,他暗地里用一只胳膊去搂着她的腰,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一面盯视着她的眼睛,想猜出它们的含意。她跟他总是羞羞怯怯的,并不十分柔顺。他在她面颊上偷吻了三四次,有一次还吻了一下她的嘴。在一个黑暗的地方,他使劲把她拉过来,在她嘴上炽热地长吻了一下,这使她十分着慌。 “别这样,”她紧张不安地反对说。“你不可以这样。” 他停了一会儿,自己感到未免进行得太急迫了。不过幽美的夜色和她的妩媚动人,却在他心上留下了持久的印象。 *** “我想咱们该想办法在报馆或是这一类机关里给尤金找个工作,”老威特拉向妻子说。 “他似乎也只适合做这种工作,至少目前是这样,”威特拉太太回答。她深信儿子还有点懵懂。“我想他往后会做些较好的工作的。他身体不挺好,你知道。” 威特拉有点觉得儿子是生性懒惰,不过他也并不能确定。他暗示说,茜尔薇亚未来的公公,《呼吁日报》的老板兼编辑卞雅明-柏哲斯,或许可以给他个职务,叫他做个记者或是排字工人,让他彻底学一下这种行业。《呼吁日报》没有用几个人,可是柏哲斯先生大概不会反对让尤金从记者做起的,只要尤金会写写的话,他也不会反对他从排字生或是记者兼排字生做起。有一天,他在路上向柏哲斯提出了请求。 “噢,柏哲斯,”他说,“你可以在你的报馆里给我孩子安插一个小事吗?我注意到他平时喜欢涂涂写写。他也一本正经地画两笔,虽然据我猜想,那是没有多大道理的。他应该好好学一行。在学校里,他没有什么长进。他或许可以学学排字。只要他按部就班,从最下面学起,对他也不会有什么害处。你开头给他多少待遇,这可没有关系。” 柏哲斯想了想。他在镇上瞧见过尤金,知道他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他楞呆呆的,老有点儿闷闷不乐的神气。 “哪天让他来找我一趟,”他不置可否地回答。“我或许可以给他想个办法。” “那样,我真太感激你啦,”威特拉说。“目前,他实际上并没有在做什么正经事。”说完,这两个人便分手了。 他回家告诉了尤金。“柏哲斯说,假如你哪天去见见他,他或许可以在《呼吁日报》馆里派给你一个排字工人或是记者的职务,”他解释说,一面向正在灯下看书的儿子望着。 “他这么说吗?”尤金安详地说。“只是我不会写文章。我或许会排字。是您托他的吗?” “是的,”威特拉说。“你最好哪天上他那儿去一趟。” 尤金抑制住心里的不高兴。他知道这是要收拾他这副懒骨头了。他混得不很好,这倒的确。可是排字工作对于他这种性格的人也不是一个有出息的职业。“等学期结束后,我就去,”他最后说。 “最好在学期结束前就去谈谈。挨到那时候,或许有别人去申请啦。你去试试不会有什么害处。” “我去试试,”尤金顺从地说。 四月里一个晴朗的下午,他来到了柏哲斯先生的办公室里。办公室在公共广场上《呼吁日报》馆三层楼房的底层。柏哲斯先生是个胖子,头顶微微有点秃,剩下的一些头发全是花白的。他滑稽可笑地从钢边眼镜上面望着尤金。 “你愿意干新闻工作吗?”柏哲斯问。 “我愿意试试,”这个小伙子回答。“我想看看我是不是喜欢这种工作。” “我现在立刻可以告诉你,这里没有多少可学的。你父亲说你喜欢写写文章。” “我是很想写写文章,可是我觉得我并不会写。学学排字对我倒也没有关系。假如我能够写文章,我真是乐意极啦。” “你认为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呢?” “等学期结束后,假如这对您没有多大关系的话。” “没有多大关系。我实际上并不需要人,不过我可以用你。 每星期五块钱,你愿意吗?” “好,伯伯。” “好,你一准备好就来吧。我来看看可以派你做点儿什么。” 他挥动了一下胖手,叫这个未来的排字工人暂且离开,然后转身走向黑桃木的办公桌,桌上堆满了报纸,很肮脏,还点着一盏绿罩的台灯。尤金走了出去,鼻子里闻到了新鲜油墨的气味和湿报纸的同样刺鼻的气味。这应该是场挺有趣的经历,他心里想,不过也许会是白费光阴。他并不怎么看得起亚历山大这地方。总有一天他要离开这儿的。 《呼吁日报》馆跟我们东西两半球的随便哪一家乡村报馆完全一样。底层的前面是营业部,后面是一架平板印刷机和几架零活儿印刷机。二层楼上是排字房,高架子上放着一排排铅字盘——因为这家报馆和大多数其他的乡村报馆一样,仍旧是用手工排字;前面是所谓编辑、主笔,或是本市新闻编辑的一间肮脏的办公室——因为担任这三个职务的是一个人,一个卡勒-威廉兹先生。他是柏哲斯以前不知打哪儿挑选来的。威廉兹是个很结实的人,又矮又瘦,蓄着尖尖的黑胡子,一只玻璃假眼睛用它的黑瞳人奇怪地直盯着你。他碎嘴唠叨,从这件工作做到那件工作,大部分时间都戴着一顶绿色的遮阳帽,低低的盖在前额上,同时还抽着一只棕色石南木烟斗。他知识极为丰富,积有大都市的新闻从业经验,可是他准是在航行了一片渺茫的苦海之后,才带着妻子和三个孩子在这儿安顿下来的。下班以后,他几乎乐意去跟任何人聊聊有关生活和经历方面的事情。从早上八点到下午两点,他得忙着搜集当地新闻,或是写下来,或是加以编辑。威廉兹似乎拥有大批通讯记者,他们每星期从四周各地送给他一批批消息。美联社用电报供给他几则次要的新闻,还有一份“半印新闻纸”1,包括两页小说、家庭常识、医药广告等应有尽有。这给他节省了相当的时间和精力。凡是到他手中的新闻,大部分在编辑方面总是很快就解决了。“在芝加哥,我们对这种事情向来非常注意,”威廉兹常对呆在他身旁的任何人这么肯定地说,“可是在这儿,你就不能这么办。读者实在不要看它。他们要看地方新闻。我总是相当注意地方新闻。”—— 1一种新闻纸,一面印着各色各样的材料,一面空白,专门卖给小报馆,让它自行补印。 柏哲斯先生负责广告部门。事实上,他亲自去拉广告,还照料着把广告按照登广告人的意思适当地编排出来,并且按照别人的权利和要求以及当天的便利,适当地加以安排。他是馆里的决策人、交际能手和经营方针的指导。他时常写写社评,或是跟威廉兹一块儿决定一下社评的性质,他接见来报馆拜访编辑的客人,调解各种各样的困难。他对于县里某些共和党领袖唯命是听,可是这似乎是很自然的,因为他自己是个气味相投的共和党员。有一次,为了酬谢他的某些劳绩,他奉派充任邮政局长,但是他谢绝了,因为他从报纸上所赚的钱实际上比局长所获的薪俸要多得多。共和党领袖们把本城和本县一切可以拉得到的广告都拉给他,因此他生意做得很好。他的错综复杂的政治关系,威廉兹也知道一部分,可是这并不使这个勤勤恳恳的人感到烦心。他用不着去谈什么仁义道德。“我得为自己、为老婆和三个孩子谋生。这就够把我忙得无从去管别人的闲事了。”因此这个报馆实际上是平静地、井井有条地,而且就多方面讲,还很得法地经营着。它的确是个愉快的工作场所。 威特拉读了十一年书,刚巧十七岁的时候,就进了这儿。威廉兹先生的个性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喜欢威廉兹,渐渐还喜欢上在排字房里一个所谓主要架子上工作的约纳斯-李尔,还有一个每逢有一批额外的零星印件时,就来工作的约翰-萨麦斯。约翰-萨麦斯五十五岁,人很衰老,相当沉默。尤金很快就打听出来他患有肺病,并且好喝酒。白天,他时时溜出报馆,去上五分钟到十五分钟。从来没有人说过什么话,因为这儿没有严格的管理制度。要做的工作全都做了。约纳斯-李尔的性格比较有意思些。他比萨麦斯小十岁,身体强壮,比较结实,不过总是个特出的人。他相当恬澹,很沉着,微微有点文人气息。根据尤金随后所发现的,他几乎在美国各地都工作过——丹佛、波特兰、圣保罗、圣路易,哪儿都去过,并且对于这个老板或是那个老板的底细,都记得不少。每逢他在报上瞧见一个特别显著的姓名时,他往往把报纸拿到威廉兹那儿——随后,当他跟尤金熟悉了的时候,也拿到尤金面前——说道,“我在某地就知道这家伙。他是某地的邮政局长(或是什么别的)。自从我知道他以来,他的地位已经上升了不少。”他多半根本就不认识这些名流,不过他知道他们,而他们的名声竟然在世界上这个偏僻的角落里震响起来,这使他相当激动。他是威廉兹的一个又快又仔细的校对,一个快速的排字工,一个忠于职守的人。但是他在世界上却没有混出个名堂来,因为他毕竟只是一架机器。这一点尤金一眼就看出来了。 李尔教尤金排字的技术。第一天,他就在一个盘子里说明了四方型或是袋型的理论,为什么有些字母放得比其他的容易拿,为什么有些字母在数量上比较多,为什么大写字母在某些地方作某些用途,而在别的地方又不那样。“芝加哥《论坛报》一向把教堂、船只、书籍、旅馆和这类事物的名称用斜体字印出来。这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使用这种排法的一份报纸,”他说。大嵌条、排字架、活字盘、翻接等的意思,很快就都明白了。他很高兴地传授着,手指怎样渐渐一摸就会辨别出铅字的重量;一旦你成了行家,即使不用脑筋去想,每一个字母几乎也会自然而然地回到正确的格子里。他要别人正正经经地接受他传授的知识,而尤金本来对任何学问都很尊敬,当然非常乐意郑重其事地加以注意。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是他知道得很清楚,他要见识见识一切。由于这个缘故,他在一个很短的时期内对这家报馆极感兴趣,虽然他不久就觉得自己不愿意做一个排字工人,或是做一个记者,或者,说真的,担当任何跟乡村报纸有关的职务,可是他却正在学习生活。他愉快地在自己的架子上工作,向着世界微笑,世界从敞开的窗子外面向他表示它近在眼前。他一面排着,一面看着一节节古怪的新闻、评论和当地的广告,同时还梦想着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会有个什么样的前途。那会儿他的雄心还不很大,可是他却满怀希望,而且又有点忧郁。他看见他认识的小伙子和姑娘们在街道上或是在拐弯地方的广场上闲混;他看见戴德-马丁伍德驾着父亲的轻马车驶过;他看见乔治-安德逊带着一种从来不需要工作的神气走上街来。乔治的父亲是这儿唯一的一家旅馆的老板。尤金心里想到钓鱼、划船、跟一个漂亮的姑娘悠闲地偎倚在哪儿,可是哟,姑娘们显然不肯那样轻易地就喜欢他。他太怕羞了。他想着,有钱准是很好的。这样,他梦想起来。 尤金正到了希望用热烈的语言来倾诉衷情的年龄,也是害臊而沉默的年龄,即使他当时正恋爱着,并且非常感情用事。他只能向丝泰拉说些似乎琐细的事情,并且脸上显得十分热烈,不过最讨她欢心的,却正是琐细的事情,而不是热烈的神色。就连在那时,她都开始认为他有点古怪,就她的性格来讲,还有点过于紧张。可是她喜欢他。全镇都知道丝泰拉是他的女朋友。在一座小城镇上,学生时代交朋友通常总是那样的。人们看见他跟她一块儿出去。他父亲取笑他。他父母认为这摆明了是一场幼稚的恋爱。这可并不是就她那方面讲,因为他们知道她的脾气,向来不把小伙子们的任何求爱当做一回事;他们是单就他这方面讲。他们认为他的热情不久便会使丝泰拉感觉厌倦。他们的确没有把她看得太错。有一回,在几个中学女生举行的一次宴会上,他们组织了一个“乡村邮局”。这是许多单玩接吻的游戏中的一种,一种猜结果的游戏。如果你猜错了,你就得做邮政局长,叫一个人来要“邮件”。“邮件”的意思就是说,在一个黑房间里(邮政局长就站在那儿)跟一个你所欢喜的或是欢喜你的人接吻。你以邮政局长的身份,有权或不得不叫一个你乐意叫的人,不管你觉得怎样。 这一次,丝泰拉在尤金之前先输了,于是被迫叫一个人去接吻。她最初想到了他,但是因为这样做太明显了,并且她心里又有点怕他的急切,所以她不得不说出哈维-罗特的姓名。哈维是丝泰拉和尤金初次会面后所遇见的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他那会儿对她还没有吸引力,只是还讨她欢喜罢了。她怀着一种卖弄风情的渴望,想看看他是怎么样一个人。这是她的第一个直接的机会。 他高高兴兴地走了进去,尤金立刻妒嫉得要命。他不明白她干吗要这样待他。轮到他的时候,他唤了白莎-萧梅克。他爱慕她,因为她相当美,可是在他心里,她还是不能和丝泰拉相比。在吻她的时候,他实际上却在想着另外那个姑娘,这痛苦可真够大的。等他走出来时,丝泰拉瞧见他眼睛里显出不高兴的神色,可是决心不去睬它。他装出来的高兴显然是沮丧而不够热烈的。 她又得着一个机会,这一次她唤了他。他去了,不过却有点傲慢不逊。他想惩罚她一下。当他们在黑暗中会面时,她以为他要用胳膊来搂她。她自己的手也抬到和他肩膀差不多高的地方。可是他并没有那样,只用手抓住她的一只胳膊,冷冷地在她的嘴上吻了一下。假如他问道,“你干吗那样?”或是紧搂着她,央告她别那样待他,他们的关系或许可以维持得长一点儿。相反地,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变得傲慢起来,快快活活地跑出房去。直到宴会散了以后,他送她回家去的时候,他们之间一直都有着一种隔阂。 “今儿晚上你一定不开心,”他们闷声不响地走过两片街区后,她说。街上很黑暗,他们的脚踏在砖铺的人行道上发出空洞的响声。 “哦,我觉得挺不错,”他悻悻地回答。 “我觉得在魏麦家玩真好。在那儿,我们总玩得那么有意思。” “真有意思,”他轻蔑地凑和了一句。 “嗳,别这么发脾气!”她忽然生起气来。“你无缘无故乱闹别扭。” “我无缘无故吗?” “呃,你无缘无故。” “好,如果你是这样看法,那末我想我是无缘无故。我可不这么看。” “嘿,你怎么看法,对我没有什么关系。” “哦,是吗?” “哎,是的。”她昂起头来,大为生气。 “那末我想,对我准也没有什么关系。” 接着又沉默下来,这样一直保持到他们快到家的时候。 “下星期四的联欢会你去吗?”他问。他指的是卫理公会举办的一个晚会。这个晚会尽管他并不喜欢,却提供给他一种便利,因为他在那儿可以会见她,并且可以送她回家。他这样问,为的是怕眼前就会有个公开的决裂。 “不,”她说。“我大概不去。” “干吗不去?” “我不喜欢去。” “我觉得你真小气,”他斥责地说。 “我不在乎,”她回答。“我觉得你太蛮横啦。我想随便怎么说,我并不非常喜欢你。” 他的心紧缩起来,觉得这是一个恶兆头。 “你高兴怎样就怎样,”他坚持下去。 他们到了她家大门口。照例他是要在黑暗中和她接吻的——不顾她的反对,紧搂住她几分钟。今儿晚上,在他们走近她家时,他想要这样做,可是她不给他机会。等他们到达大门口时,她飞快地把门打开,一溜烟进去了。“再会,”她喊着说。 “再会,”他说,接着等她走到房门口,他又喊道,“丝泰拉!” 房门开啦,她溜进去了。他站在黑暗里,伤感、难受、抑郁。他怎么办呢?他慢步走回家去,一面绞尽脑汁盘算着,决心不跟她说话、不望她一眼、等她上他这儿来呢,还是去找她、跟她把事情说开。是她错了,这他知道。等他去睡觉的时候,他被这件事弄得很伤心;醒来以后,这件事整天都抑压在他的心上。 他学习排字,进步很快,在学习采访理论方面,也不算差。他热忱、勤恳地做着自己打算做的这门职业。他喜欢望着窗外绘画,虽然最近在他跟丝泰拉那么熟悉之后,并且因为她的冷淡开始跟她争吵之后,他已经无心于此了。这样跑到报馆去,系上一条围裙,开始办理前一天留下来的一件当地来函或是刚汇集到挂钩上来的一份电报,这是有其积极价值的。威廉兹试着派他去采访某些当地新闻,可是他工作做得很慢,几乎没有采访到所有的事实。他似乎压根儿不知道怎样去访问一个人,所以带回来的消息总需要用其他的来源加以补充。他实在不明白新闻学的理论,而威廉兹也只能给他说明一部分。他多半只是排字,不过也学到一些别的东西。 第一,他开始明白了广告的道理。当地的那些商人一天天刊登着同样的广告,许多人都没有作出什么显著的改变。他看见李尔和萨麦斯接下同样的广告,这些广告,就主要特点方面讲,已经一成不变地登过好几个月了,他们只更改几个字,就排版付印。他对于它们的千篇一律感到莫名其妙。最后当它们交到他这儿来校对的时候,他时常希望自己能够稍微改动一下。那些文字似乎太沉闷了。 “他们干吗从不放些小图画在这些广告里?”他有一天问李尔。“你是不是认为这样一来,这些广告就会显得更好些呢?” “哦,我不知道,”约纳斯回答。“这样已经很好了。这儿的这帮人不要那种东西。他们会认为那样太花哨了。”尤金瞧见过,并且稍微研究过杂志上的广告。他觉得杂志上的广告似乎惹人注目得多。报纸上的广告干吗不能改变一下呢? 虽然这样,他们可从来没有让他为这个问题操心。要刊登广告的人都是由柏哲斯先生接待的。他决定广告应该怎样。他从来不跟尤金或是萨麦斯谈论,也不常跟李尔谈论。有时候,他会请威廉兹解释一下,它们的性质和体裁到底该是怎样。尤金非常年轻,因此威廉兹起先对他并不十分重视,可是不久之后,他开始认识到他是个人材,于是就解释起来——为什么对某些项目的篇幅得短,对某些又得长,为什么就这份报纸的经济利益来说,本县的消息、亚历山大周围各小镇的消息,以及有关这一带人们的消息,比正确地报导土耳其皇帝的逝世,还重要得多。最要紧的就是要把当地的名称弄对。“决不要拼错它们,”他有一次提醒他。“可能的话,决不要把一个名称漏掉一部分。人们对于这种事情非常敏感。假如你不时时刻刻注意,他们就会不订你的报纸,而你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呢。” 尤金把这些事全记在心上。他想知道这件事是怎么办的,尽管他基本上觉得这样未免有点儿烦琐。事实上,人们似乎多半都有点儿烦琐。 有一件事的确使他觉得很有趣。那就是看着报纸摆上印刷机印刷起来。他喜欢帮着上版子,看着怎样把版子弄整齐。他喜欢听着印刷机转动,帮着把刚印好的报纸拿到外边邮递台和分派柜台上去。这份报纸销路并不算大,可是那时这家报馆却很有生气,他很喜欢它。他很喜欢把双手和脸上弄得尽是一条条墨痕而满不在乎,也喜欢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头发乱蓬蓬的。他竭力给人帮忙;报馆各个人员渐渐都很喜欢他,尽管他往往有点笨拙迟钝。在这时期里,他身体并不强壮,胃病折磨着他。他还认为油墨的气味或许会影响到他的肺部,虽然他并不是一本正经地担心害怕。大体上说,这种工作是有意思而没有出息的;外面有一个广阔得多的世界,这他知道。他希望有一天能上那儿去,他希望上芝加哥去。 第03章 丝泰拉愈来愈任性了。在这种情形下,尤金变得越来越不开心,而且也相当不安。因为他闹脾气,她变得越来越冷淡。其他的小伙子都渴望得到她的青睐,这是促使她冷淡的一个重要因素。特别有一个小伙子哈维-罗特,他一直是亲切的,随和的,实际上又比尤金漂亮,脾气又好得多,这也大大促成了她的冷淡。尤金时常瞧见她跟他呆在一块儿,瞧见她跟他一块儿去溜冰,或者至少是跟一大群少不了有他参加在里面的人们一块儿去。尤金痛恨他,有时也恨她不肯完全顺从自己,不过对她的艳丽依然是热狂的。这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一种典型或是理想。此后,他才确切地知道女性到底该是怎么个情形:怎样才真正算得上美。 这件事的另一个影响就是使尤金确切地感觉到自己在世界上的地位。直到目前,他的衣食和零花一向都依靠父母,而父母对他并不十分宽容。他知道别的小伙子们有钱在星期六和星期日到芝加哥,或是到斯普林菲尔德——斯普林菲尔德比较近一点儿——去玩上两天。他就享受不到这种玩乐。他爸爸不容许这样的事情,或者还不如说是不肯给钱让他这样玩乐。有些别的小伙子由于有充分的零花,竟成了镇上的纨-子弟。他瞧见他们星期三和星期六,有时候在星期日傍晚,呆在拐弯的那爿书店外面——公子哥儿们主要游荡的地方——准备上哪儿去。他们穿着华丽的服装,这是任他怎样胡思乱想都想不着的。戴德-马丁伍德,一个经营绸缎呢绒的巨商的儿子,有一身礼服。他去看女朋友之前,总穿上那身衣服先到理发店去修一修面。乔治-安德逊有一套晚礼服,每逢跳舞总穿上舞鞋。还有爱德-瓦特柏立,据人家知道,他自己有一辆敞篷小马车。这几个青年岁数都稍微大些,所以都对年纪比较大的姑娘感觉兴趣,不过目的却是一样的。这些事情叫他难受。 他看不出有哪条路可以使他发财。他父亲决不会有钱,这是谁都瞧得出来的。他自己在功课上并没有什么实际的进步——这他也知道。他恨保险事业——拉顾客、写单据,他也瞧不起缝纫机买卖,同时又不知道自己可以在哪儿找到什么在文学或艺术方面可能欢喜做的事情。他的绘画似乎是一场玩笑,他的写作,或是写作的欲望,干脆就没有意思。他真是闷闷不乐。 威廉兹注意了他很长一个时期。有一天,他在尤金的桌子面前站住。 “喂,威特拉,你干吗不上芝加哥去?”他说。“对于象你这样一个小伙子,那儿比这儿更有发展前途。你在一家乡村报馆里工作,决不会有什么成就的。” “这我知道,”尤金说。 “我可就不同了,”威廉兹继续说下去。“我已经去各处兜过啦。我有老婆和三个孩子。一个人有了家庭,就不能去碰运气了。但是你还年轻。你干吗不上芝加哥去,在报馆找个工作呢?你可以找着一个工作的。” “我可以找着什么工作呢?”尤金问。 “唷,如果你加入工会,你可以找个排字工人的位置。我不知道你做记者怎么样——我认为那对你并不十分适合。不过你可以学一下美术,学学绘画。在报馆里当个绘画编辑,收入挺好。” 尤金想到自己的艺术。它并不算好。他也没有多去发挥它。尽管这样,他还是想到芝加哥;世界吸引着他。只要他能够脱离这儿——只要他一星期能够赚到七、八块钱以上,那就非常好。他盘算着这件事。 一个星期日下午,他和丝泰拉跟玛特尔一块儿上茜尔薇亚家去。他们呆了一会儿后,丝泰拉说她要走了,她母亲在等她回去。玛特尔原打算跟她一块儿走的,可是茜尔薇亚叫她留下来吃茶点,她便改变了主意。“让尤金送她回家,”茜尔薇亚说。尤金还是那样不存希望地高兴起来。他还不相信自己竟然没有办法赢得她的爱。当他们到了外面,在恬静清新的空气中走着的时候——春天就要来了——他觉得现在有机会来说一句动听的话了——一句会把她吸引向自己的话。 他们走到离她家还隔一条街、接近郊区的街上。她想要在她住的那条街上拐弯走进去,但是他劝她别那样。“你这会儿就得回家吗?”他央告似地问。 “不,我可以再走一段路,”她回答。 他们闲聊着,来到了一片空地上——最后的一所房屋已经在身后相当距离之外了。聊天变得越来越困难。他在竭力凑趣中,拾起三根小树枝,做给她看一个平衡把戏是:把两根树枝交互成直角放着,拿第三根作为支柱,使它们跟第三根也成直角。她当然不会。事实上,她并不感觉兴趣。他硬要她试试。当她试做着的时候,他把住她的右手帮助她。 “不用,用不着,”她说,一面把手抽开。“我会做。” 她并没有做成功,正打算听凭树枝掉下去的时候,他握住了她的两手。这一个举动突如其来,因此她挣脱不开,她于是直盯着他望。 “撒手,尤金,请你撒手。” 他注视着她,摇摇头。 “请你撒手,”她继续说。“你不可以这样。我不要你这样。” “为什么?” “因为。” “因为什么?” “嗳,因为我不要。” “你真的不喜欢我了吗,丝泰拉?”他问。 “我想是的,我不喜欢这样。” “可是你以前喜欢。” “以前我以为我喜欢。” “你变心了吗?” “不错,我想是变啦。” 他放下她的手,激动地盯视着她。这个姿态并没有感动她。他们漫步回到那条街上。当他们走近她的家门口时,他说道,“呃,我想我用不着再来找你啦。” “我想你最好别来,”她很干脆地说。 她走进去,头也没回一下;他没有回到姐姐那儿去,径自走回家去,心里非常郁闷,坐了一会儿,便上自己房里去了。夜色降临了。他坐在那儿望着外面的树木,一面为自己失去了的爱情感觉伤心。或许他配不上她——他不能使她爱他。是他不够漂亮吗——他并不认为自己相貌很好——还是什么别的呢,缺乏勇气或是力量吗? 停了一刻,他看见月亮高悬在树梢上,象天空中一面闪亮的盾牌。两片稀薄的浮云正在不同的平面上向不同的方向飘荡。他停止了沉思,默想着这些浮云是打哪儿来的。在晴朗的日子里,当它们象大船似的出现以后,他看着它们在眼前消失,然后,妙绝的是,从虚空中又显现出来。他第一次瞧见这景象,大感惊奇,因为直到那时,他从来就不知道云是什么。随后,他在自然地理学里读到它们。今儿晚上他想到了这个,想到这些风掠过的广大平原,想到野草和树木——一大片一大片森林——延展开多少英里。多么美妙的世界啊!诗人吟咏这些事物,朗费罗1、布赖安特2、丁尼生。他想到《死》3和《悲歌》4,这两首诗他都非常欣赏。人生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1朗费罗(1807-1882),美国诗人。 2布赖安特(1794-1878),美国诗人。 3布赖安特所作的一首诗。 4按指英国诗人格雷(1716-1771)所著的《乡村墓地的悲歌》。 接着他又痛苦地回想到丝泰拉。她真的和他吹了,她那么艳丽。她真的决不会再跟他谈话了。他决不能再抓住她的手,或者吻她了。他伤感地紧握着双手。哦,在冰上的那一晚啊,在雪车上的那一晚啊!那多么美妙!最后,他脱去衣服,上床睡觉。他不要人来打搅他——他要孤独。他靠在洁白的枕头上,梦想到可能有的事情,接吻、温存、无限的欢乐。 一个星期日下午,他躺在吊床里默想着,想到亚历山大无论如何总是个沉闷的地方。这时,他翻开一份星期六下午的芝加哥报纸,闷闷地看着。这份报有点象是星期日的,因为星期日他们不出报。象他以前一贯发现的那样,这份报上满是美妙的奇事,都市里的奇事,象磁石般吸引着他。这儿是某人要建造起来的一座大旅馆的图样,那儿是对于一位快要来演奏的钢琴名手的简介。一出新喜剧的记载;芝加哥河上鹅岛的一小段神秘地区的记载,腐烂的旧船改成了小屋,许多鹅四面蹒跚地走着;一节新闻,说有人掉下南哈尔斯达街的一个地下煤库的入口,这件事使他很感兴趣。最后的这件事是在六千二百多号附近发生的;想到这样一条长街,他的想象力就给吸引住了。芝加哥一定是一座极大的都市!电车道、火车、人群,这些想头几乎带着使人恋慕的吸引力来到了他的心上。 突然,这块磁石吸住了他,紧紧扼住了他的心灵。这样的奇事、这样的美景、这样的生活。 “我就上芝加哥去,”他想着,一面站起身来。 他的愉快、宁静的小家庭就在他的眼前。这里有他的父母和玛特尔。但是他还是要去。他可以回来的。“当然我可以回来,”他想着。给这一股磁力推动着,他走进屋子,上楼到自己房间里去,找出他的一只小提包或是旅行皮包,把自己认为手边上需要的东西都放进去。他口袋里有九块钱,这是他积攒了相当时间的。最后,他下楼来,站在起坐间门口。 “什么事?”母亲问,一面望着他那严肃沉思的脸。 “我要上芝加哥去啦,”他说。 “什么时候去?”她问,心里吓了一跳,真有点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今天,”他说。 “没有的事,你在开玩笑。”她不相信地微笑着。这是个孩子气的鬼把戏。 “我今儿就走,”他说。“我搭四点钟的那班车。” 她脸上显得很难受。“真的吗?”她问。 “我可以回来的,”他回答,“倘使我要回来的话。我想去找个别的事做做。” 这时候,父亲进来了。他在外面马厩里有间小工作室,他有时候上那儿去揩揩机器、修修车子。这会儿,他刚做完那种工作。 “什么事?”他看见妻子靠紧孩子站着,忙这么问。 “尤金要上芝加哥去。” “多会儿说要去的?”他好笑地问。 “今天。他说他这就走。” “真的吗,”老威特拉说,他也惊讶起来,不相信真会有这种事。“你干吗不花一点儿时间考虑一下?你靠什么维持生活呢?” “我会维持下去的,”尤金说。“我这就走。这地方我已经受够啦。我要离开这儿。” “好吧,”父亲说。他毕竟是赞成一个人有进取心的。显而易见,他并不十分明白这孩子。“你的衣箱收拾好了吗?” “没有,但是妈可以把它托运给我。” “今儿别去,”母亲要求着。“等你把东西准备好再走,尤金。等一等,稍微考虑一下。等到明天再说。” “我想今儿就去,妈。”他轻轻地用胳膊搂着母亲。“小妈妈。”那会儿,他的个子已经比她高了,而且他还在长。 “好吧,尤金,”她和蔼地说,“不过我希望你别走。”孩子要离开她了——她心里很难受。 “我会回来的,妈。只不过一百英里的路。” “哎,好吧,”她最后说,竭力想高兴起来。“我来替你收拾皮包。” “我已经收拾好了。” 她跑去看了看。 “呃,时候就要到了,”老威特拉说。他在想着,尤金或许会改变主意的。“我挺难受。不过这对你或许是件好事。家里永远欢迎你,你知道。” “我知道,”尤金说。 最后他们一块儿上火车站去,他,他父亲和玛特尔。母亲不能去。她呆在家里哭泣。 在去车站的路上,他们在茜尔薇亚的家里逗留了一下。 “怎么,尤金,”她嚷起来,“多么滑稽!别去。” “他下了决心啦,”老威特拉说。 尤金终于挣脱出去。他似乎每一步都在和爱情、家庭的羁绊以及一切其他的事情斗争。最后,他抵达了火车站。火车来了。威特拉亲热地紧握住他的手。“做个好孩子,”他咽了一口唾沫说。 玛特尔吻了他一下。“你真有意思,尤金。写信给我。” “我一定写。” 他踏上火车。铃声响了。列车隆隆地驶了出去——出去了,向前驶行。他望着外面熟悉的景物,然后感到一种真正的痛苦——丝泰拉、母亲、父亲、玛特尔、小小的家庭。他们都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 “哼,”他微哼了一声,清清嗓子。“走呗!” 然后,他向后靠着,跟平时一样,竭力不去思想。他非要成功不可。世界就是为了他的成功而创造的。他也就是为了要在世上成功而诞生的。这正是他应该做的事。…… 第04章 芝加哥市——谁能来描绘它呢!在湖滨一片潮湿的沼泽上,竟会突然出现这样一大幅热闹生活的画面。几英里长的乏味的小屋;几英里长的木块平铺的街道,上面装了煤气灯,下面铺了总水管,还安置了架空的木头人行道供行人往来;无数铁锤的敲击声;无数泥铲的玎-声!一行行漫长、集中的电线杆;成千成万的岗亭、工厂厂房、高耸的烟囱;到处可以看到一座座孤单单的、破旧的教堂尖塔,可怜地矗立在空地上。阴冷的大草原上遍覆着黄草。宽阔的铁轨,十道、十五道、二十道、三十道,密集在一起,上面排列着成千成万的旧车厢,象串在一根线上的念珠一般。车头隆隆、列车驶行、人们等候在过轨口1——行人、货车车夫、电车司机、啤酒车、运煤、运砖、运石子、运沙土的卡车——一幅活生生的、不可缺少的新生活的图景—— 1铁路经过市街之处。 在尤金开始接近这座城市的时候,他第一次领略到一个大都市的意义。他从报纸上看到的那些景象,怎么能和这个生动、鲜明、热切的实际情况比较呢?这儿是一个新世界的实体,真切的、动人的、突出的。在列车驶向市区的时候,南芝加哥的华丽的近郊车站——他所看见的第一座华丽的车站——吸引住了他的目光。他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一群外国人——外国工人——而这儿有立陶宛人、波兰人、捷克人,他们在等候一班区间火车。他从来没有看见过一座真正的大工厂,而这儿有的是一座、一座、又一座——炼钢厂、陶器厂、肥皂厂、翻砂厂,所有的工厂在星期日傍晚的空气里都显得凄凉冷漠。虽然是星期日,街道上看起来却相当年轻、活泼、热闹。他看见电车停着;有一处,一条小河上横架着一座吊桥——肮脏、阴郁,河里挤满了小船,两岸排列着大栈房、谷仓、煤库——那种必需而有用的建筑物。他的想象力给眼前的这幅景象激发起来,因为这儿有一件可以用黑颜色灿烂地画出来的东西——再加一点红色或绿色,作为船只和桥梁上的灯光。有些人在杂志上画过这样的玩意儿,只是没有这么生动。 火车越过一长行一长行的列车前进,终于到达了一个极大的月台,弧光灯在那儿射出光来——二十来盏在一个弯曲的钢架玻璃大顶棚下面。人们正在那儿忙来忙去。车头在咝咝发声;铃铛嘈杂地玎-响着。他没有亲戚,没有人可找,但是不知怎么,他并不觉得孤独。这幅生活的图画,这种新奇,迷住了他。他下了车,悠闲地向出口走去,自己也不知道该向哪个方向走。他来到一个拐弯的地方,一盏街灯照亮了“麦迪逊”几个字。他纵目向这条街道望去,看到两排商店、玎玎——的马车、步行的人。多么好看的景象,他想着,一面转向西边。他走了三英里路,心里不断地默想着,随后天黑了,他又没有预先安排好住处,自己也不知道该上哪儿去吃饭和睡觉。一个胖子坐在一爿马车行门外一张歪斜的藤椅上。从他那儿,或许可以打听出点情况来。 “您知道在这儿附近,我可以上哪儿去找间房吗?”尤金问。 这个闲人打量了他一番。他是马车行的主人。 “有位老太太住在那边七百三十二号,”他说,“我想她有一间房。她或许会接待你。”他很喜欢尤金的相貌。 尤金走过去,按了按楼下的门铃。不久,一个高个儿的和蔼女人,带着老妈妈的神气把门打开了。她的头发是花白的。 “有什么事吗?”她问。 “马车行的那位先生说,我可以在这儿找着一间房。我想找房子。” 她和蔼地笑笑。这孩子脸上显出陌生、惊讶和刚从乡间来的神情。“进来,”她说。“我有一间房。你可以进来瞧瞧。” 那是一间前房——大起坐间旁边的一间小卧房,洁净、朴实、便利。“这样子倒还可以,”他说。 她笑了。 “租金每星期两块钱,”她提出来。 “可以、可以,”他说着,把提包放下。“我愿意租下。” “你吃过晚饭了吗?”她问。 “没有,可是我就要出去。我想上街瞧瞧。我会找个吃东西的地方的。” “我来弄点东西给你吃,”她说。 尤金谢谢她,她又笑了。这就是芝加哥对乡下的贡献。它收容年轻人。 他打开房内关闭着的百叶窗,跪了下来,倚在窗槛上,悠闲地向外望去,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灿烂的灯火点燃在商店的橱窗里。人们匆匆忙忙——他们的脚步是怎样响的呀——啪哒、啪哒、啪哒。东边西边都是这样。遍处都是这样,一座伟大、美妙的都市。来到这儿真不错。他那会儿感到了这一点。这一切真值得。他怎么会在亚历山大呆了那么久!在这儿他会混下去的。当然,他会的。他对这一点非常有把握。 这他知道。 芝加哥那时对初出道的人的确是个有希望、有机会的世界。它那样新奇、那样蓬勃;一切都在发展之中。一长行一长行的房屋和商店,大部分都是临时搭起的房子——一两层木造的玩意儿——间或有一所三、四层楼的砖房,表示出即将到来的繁荣。在湖与河、北区和南区之间,在商业中心那儿,有一个大有前途的地区,因为那儿有许多商店,不仅为芝加哥的顾客服务,并且为中西部服务。那儿有大银行、办公大楼、大零售商店、大旅馆。这一区流动着一道人潮。它代表无数人的青春、幻想和未经磨折的热望。当你走进这一区的时候,你就可以感觉到芝加哥的意境了——热心、希望、欲念。这是一座把活力注进差不多每一个动荡的心胸的都市:它使刚出道的人去幻想;使上年纪的人觉得恶运从来不至于是冷酷不变的。 这里面当然有挣扎。青春、希望、活力,决定了能力的高下。你得在这儿工作、活动、生气勃勃地迈进。你得有主意。这座都市要你竭尽全力,否则它就会和你漠不相关。青年在找寻什么东西的时候——还有老年——很快就感觉到了这一点。这可不是愚人的乐园。 尤金一旦安定下来,便理会到了这一点。不知怎么,他认为印刷行业跟他算是完啦。他不想再干那行当。他想做个艺术家这一类的人,虽然他几乎还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始。报纸是一条出路,但是他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雇用生手。他过去什么训练都没有受过。他姐姐玛特尔有一次说过,他画的小画子有几张很不错,但是她知道什么呢?如果他可以在哪儿学学,找个人教教……。一方面,他还得工作。 他当然先试了一下报馆,因为凡是想在世界上露露头角的人,这些大机构似乎就是理想的园地,不过那许多办公室里的皱眉蹙额的美术主任和好挑剔的工作人员使他很吃惊。有一位美术主任看出来,他拿的三四张小画有点道理,可是他磁巧正在发脾气,不管怎样,任谁的都不要。他只说不,别的什么都不提。尤金想着,或许做艺术家也注定要失败的。 这个小伙子的问题是:他实际上一点儿还没有觉醒。生活的美、生活的奇迹迷住了他,可是他还不能用线条和色调把它表达出来。他在这些奇妙的街道上走着,注视着橱窗,望着河上的小舟、望着湖上的大船。有一天,他正站在湖滨的时候,附近来了一条扬帆的小船——他第一次看见的一条。这激起了他的美感。他兴奋得了不得,紧合住两手,心里非常激动。接着,他在湖滨的围墙上坐下,看了又看,直到它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下面。原来大湖就是这样。大海又是什么样子呢——大西洋、太平洋、印度洋。呀,海洋!有一天,他或许要上纽约去。海洋就在那儿。但是它也在这儿,只是小型的罢了。这可真妙极啦。 一个人生活没有解决,就不能在湖滨、橱窗面前、吊桥开关旁边闲荡、过活;尤金的生活就没有解决。离家的时候,他打定主意要自立。他想设法赚点薪金,至少可以维持自己。他想写信回去说,他混得很不错。他的衣箱来了,母亲写了一封慈爱的信,还附了些钱给他,他把钱退回去。只不过十块钱,但是他反对刚开始就这样。他认为他一定得自己谋生; 不管怎样,他要试一下。 十天以后,他的钱不多啦,只有一块七毛钱,因此他决定什么工作都得做。现在,不去管什么艺术或是排字了。没有工会证,他找不到排字工作,他非得什么事都干,因此他上一家一家店铺去申请。他去探问的那些小店,都肮脏得叫他伤心,但是他竭力把自己的艺术感撇开。随便什么工作他都愿意干,在面包房、在绸缎店、在糖果店做店员。没有过多久,一爿五金店开办起来,他上那儿去问问。店主人好奇地望着他。“我或许可以派给你一个装配火炉的职务。” 尤金不很明白,但是他欣然地接受了。这工作一星期只有六块钱,可是他可以维持。他被带进一间由两个外表粗俗的人负责管理的阁楼。这两个人是装火炉的,兼做刷炉工和修理工。他们粗声粗气地解释给他听,他的工作是要把破旧的火炉上的锈擦去,帮助把它们拼凑起来,擦光、扛抬一切,因为这是一家做旧火炉买卖的店铺。他们从全市各旧货商那儿买进火炉,加以修理。尤金坐在一扇窗子旁边的矮凳子上刷炉子,可是他时常在那儿浪费时间,望着外边一条小街上某些房屋的碧绿的院落。这个都市充满了对他说来新奇古怪的事情——它的一切小事都引人入胜。当一个收破烂的喊着“破衣服、废铁”走过的时候,或是当一个卖菜的吆喝着“西红柿、马铃薯、嫩玉米、豌豆”的时候,他总停下来听听,喊声的和谐动人吸引了他。亚历山大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事。一切都这么稀奇。他时常用钢笔草率地画画,画着后院里的晒衣绳,画着提篮子的女佣。 有一天,当他认为自己正做得相当好的时候(他已经在那儿干了两星期),一个修理工人说道,“喂,你快一点。不是花钱雇你来望窗外的。”尤金停住。他并没有觉得自己是在闲混。 “跟你什么相干?”他问,心里很不痛快,有点发火。他以为自己是跟这些人一块儿工作的,不是他们的下手。 “我要让你瞧瞧,你这个毛头小子,”年纪较大的那一个说。他是一个象“比尔-塞克斯”1那种类型的人。“你得听我管。你赶快做,别再对我这么冒冒失失。”—— 1比尔-塞克斯,狄更斯名著《奥立弗-退斯特》中一个凶横的大盗。 尤金吃了一惊。这是晴天里一个霹雳。他对这个畜生始终象艺术家对一个典型人物那样,偷偷地一看再看。现在,这畜生竟摆起架子来了。 “见你的鬼,”尤金说,对冷酷的现实情况还不十分明白。 “什么!”那个人喊着说,一面朝他走来。他把尤金向墙上一推,想用大钉鞋踢他。尤金拾起一只炉脚。他的脸色变得象白蜡似的。 “你敢再来,”他恶狠狠地说,一面把炉脚紧抓在手里。 “算啦,吉姆,”另一个人说。他看出这样大发脾气是没有用的。“别打他。如果你不喜欢他,叫他到楼下去。” “那末,你给我滚开,”尤金的崇高的上司说。 尤金拿着炉脚,走到挂自己衣帽的钉子那儿。他小心地侧身走过攻击他的人,防止再一次的攻击。那家伙因为他这样固执,倒想再踢他一脚,但是他强忍住了。 “你太莽撞啦,流氓。你得清醒点,混蛋,”尤金走出去时,他说。 尤金镇定地溜了出去。他精神很不痛快、很烦闷。多么可怕的一幕!他,尤金-威特拉,给人踢了,几乎踢了出来,而且是在做着每星期只拿六块钱的工作的时候。他喉咙里感到哽噎,过了一会儿才平息下去。他想哭又哭不出,自己走下楼来,轻轻地走到桌子面前,手上、脸上满是炉粉。 “我不干啦,”他向雇用他的那个人说。 “好的,什么事?” “上面的那个大畜生要踢我,”他解释。 “他们都是相当粗鲁的人,”主人回答。“我早就怕你呆不下去。我想你也不够强壮。喏。”他摊开三块五毛钱。尤金听到他为自己的抱怨作出这套古怪的解释,感到莫名其妙。他非得跟那些人好好相处吗?他们就不必跟他好好相处吗?这么说,都市里竟然这样残酷无情。 他回到家里,洗干净了脸和手,然后立刻又跑出去,因为这会儿不是可以没有工作的时候。一星期后,他找到了一个职业——给一家房地产公司做跑房子的人。这工作要求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把空房子的数目报进去,然后在窗子里张贴“出租”的招贴。这工作每周可以拿到八块钱,并且似乎还有加薪的机会。要不是这家公司在三个月之后倒掉的话,尤金或许会无限期的在那儿呆下去的。那会儿已经到了穿秋装和需要一件大衣的时候了,但是他并没有向家里诉说。他想不管情形好坏,总要装着混得挺好。 这时候,有件事促使他对人生的看法变得冷酷和敏锐,那就是他在某些方面所见到的奢侈浮华。在密执安大街和草原大街,在亚西兰大街和华盛顿大街,有些地段造满了尤金以前从没有见过的华丽的房屋。他对设备的富丽、草地的幽美、窗子的装饰,以及呆在它们里面照料它们的仆役的显耀,感到吃惊。他生平第一次看见穿制服的仆役站在门口:他远远地看见大姑娘和娘儿们。他觉得她们简直艳丽惊人——她们的服装那样漂亮;他看见青年人举止出众,这也是他以前从没有见过的。这帮人准就是报纸上经常提到的社会名流了。他的理智还不能加以区别。假如有好衣服、好装饰,社会上的名望自然也就跟着来啦。这使他第一次看出来,一个从乡间来的初出道的人的景况和世界所能呈现出的景况——或者不如说是它博施给顶儿上的某些人的景况——是有着多么大的差别。这稍许挫折了他,使他伤感。人生是不公平的。 秋天的这些日子,带来了枯黄的树叶、凛冽的寒风、飞扬的烟雾和盘旋的尘土,这也告诉了他,都市会是残酷的。他遇见衣衫褴褛、眼眶下凹、忧郁憔悴的人;他们也望着他,显然是万分绝望的。这些可怜的家伙似乎都是给困难的情况折磨成这副样子的。假如他们讨饭的话——他们也难得向他讨,因为他的样子也不象走运的——他们总是说,不幸的境况把他们弄到这步田地。你很容易就会失败。如果你不留神,你真就会挨饿——都市很快就教给了他这一点。 这些日子里,他变得非常孤独。他并不太爱交际,自己又是内向的,而且没有钱——或是自认为没有钱——来交朋友。因此他夜晚在路上徘徊,对自己所看见的景象感到惊异,再不然干脆就呆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女房东伍德罗福太太倒是挺好的,够慈祥的,但是她并不年轻,不合乎他的幻想。他在想着姑娘们,多么伤心,没有一个来谈谈。丝泰拉完了——那场梦已经过去。他多会儿再找得着一个象她那样的人呢? 他徘徊了将近一个月。在这时期里,他被迫用了些母亲汇给他的钱,按分期付款办法,买了一身衣服。随后,他找着一个事情,给一家洗衣店做赶车的。因为每星期拿得着十块钱,所以这工作似乎挺好。他在不累的时候,偶尔也画上两笔,不过他画的画似乎毫无道理。这样,他在那儿工作,在他应该找个搞美术的门路、或是去学美术的时候,反而驾着一辆货车东奔西走。 那年冬天,玛特尔写信告诉他,丝泰拉-阿柏尔顿的父亲上堪萨斯州去了,所以她也搬到那儿去;她还说,母亲身体不很好,盼望他回家去住一阵子。大约就在这时候,他结识了一个在洗衣店工作的苏格兰小姑娘,名叫玛格兰-杜佛,很快就跟她发生了关系,在他跟女人的经历中创下了一个先例。以前,他从来没有跟一个姑娘发生过关系。现在,突然,他置身于一件风流韵事里,这唤醒了他性格上的一种新癖好,这种癖好即使不坏,至少也会造成紊乱。他爱女人,爱她们的曲线美。他爱容貌的美,往后更爱心灵的美——他现在就已经模糊不定地爱着——可是他的理想这会儿对他还不够清楚。玛格兰-杜佛代表着一种质朴的态度、一种亢爽的精神、一种美好的体态、一种清秀的容貌——此外就没有别的了。可是他的情欲,随着苟合而滋长,变得非常强烈。几星期后,它几乎压倒了一切。他炽热地盼望每天都跟这姑娘呆在一块儿——而她也很愿意他这样,只要这种关系不变得太显眼的话。她稍微有点怕她的父母,虽然那两个人,因为是工人,很早就休息了,而且睡得十分熟。他们似乎并不管她早年跟小伙子们的胡闹。最近的这一次也不算稀奇。它热烈了三个月——尤金是迫切无餍的:这姑娘并不是这样,不过她是柔顺的。她喜欢他这种热情的表现——她所激起的这种强烈的、火炽的热情,可是不久以后,她有点厌倦了。接着,个人之间的小冲突发生了——嗜好上的冲突、见识上的冲突、兴趣上的冲突。他的确不能跟她谈什么正经事,自己的比较细腻的情绪也得不着反应。在她那方面,她发觉他毫不欣赏她所喜爱的小事情(戏剧化的玩笑,以及别的男女青年所说的机灵话)。她对于服装的雅致大方倒还知道一点,至于什么别的,美术、文学、时事,她压根儿全不知道;尤金尽管年轻,对这个伟大的世界上的一切事情却非常敏感。伟大的名人和伟大的声誉在他的耳朵里震响——卡莱尔1、爱默生2、托洛3、惠特曼4。他读到大哲学家、画家、音乐家,掠过西方学术天空的无数流星;他好奇地猜想着。他觉得仿佛有一天,他也会给召唤了去做点事情——在他的青春热忱里,他多少想到这或许不久就会发生。他知道跟他鬼混的这个姑娘羁绊不住他。她引诱了他,可是受了引诱之后,他便是主人,是裁判,是批评家。他开始觉得自己用不着她也可以生活下去——他觉得自己可以找着一个比较好的姑娘—— 1卡莱尔(1795-1881),英国散文作家。 2爱默生(1803-1882),美国散文作家兼诗人。 3托洛(1817-1862),美国作家。 4惠特曼(1819-1892),美国诗人。 自然,这种态度必然会促成热情的冷却,正和热情餍足了之后,就会促成这种态度的发展一样。玛格兰变得很冷淡。她有时讨厌他的自命不凡,讨厌他的傲慢的声调。他们为小事情争执。有天晚上,他用那种一向傲慢的态度说出一件她应当做的事。 “嗳,别这样自作聪明!”她说。“你说话老象你是我的主人似的。” “我是的,”他玩笑地说。 “是吗?”她骤然生气了。“还有别人呢。” “-,你多会儿打定主意,多会儿就可以跟他们去。我很乐意。” 虽然这实际上只是一句不合时宜的玩笑,用意并不象听起来那么冷淡,可是那腔调却伤了她的心。 “呃,我这会儿就打定主意了。除非你要来,否则不必再来找我。我可以过下去。” 她把头一昂。 “别胡说,玛吉儿1,”他瞧出自己话说错了,忙这么说,—— 1玛格兰的爱称。 “你说的并不是真心话。” “不是吗?哼,我们瞧吧。”她离开他的身旁,走到房间另一个角落里去。他跟过去,可是她的恼怒又激起了他的反感。“哦,好吧,”他停了一会儿说。“我想我最好走吧。” 她没有回答,既没有恳求,也没有表示。他走去拿了衣帽回来。“要吻别吗?”他问。 “不要,”她说得很干脆。 “再会,”他喊了一声。 “再会,”她冷淡地回答。 此后,他们的关系就没有再融洽过,虽然它还继续了相当时候 第05章 这次遇合在当时把尤金对女人的兴趣激到了几乎遏止不住的程度。大多数男人对于自己在女人身上所获得的成功——他们成功的能力——都暗地里很得意;他们诱惑、款洽、笼络的能力的任何迹象,就是一件会给他们一种优越和自负的神气的东西。这在那些并不十分得意的人身上有时是找不着的。这次遇合多少是他在这种事情上的第一次成功,因此他异常高兴。他一点不觉得惭愧,反而更为自信。亚历山大的那些傻小子哪知道这样的生活呢,他想着。一点也不知道。他现在是在芝加哥,环境不同啦。他觉得自己是个独立、自由、受人注目的人。玛格兰-杜佛当面说过,他有许多优点。她称赞过他的相貌、仪表,以及对于挑选某些东西的鉴别力。他已经知道,有个女人是什么滋味了。他扬扬得意地混了一阵子,尽管他是给人家相当任性地打发出来的,他却并不把这当一回事,因为他早就打算走路了。那会儿,他心里突然对自己的工作感到不满,十块钱一星期不是任何一个有自尊心的青年所能用来维持生活的——尤其希望用来维持一个象刚结束了的那种关系。他觉得自己一定应该找个比较好的职务。 随后有一天,他送一包衣服上华伦街的一个女人家去。那个女人叫他停下一会儿,问道:“你们赶车的每星期拿多少钱?” “我拿十块钱,”尤金说。“我想有人拿得比我多些。” “你应当可以做一个挺好的收帐员,”她接着说下去。她是个身材高大、衣着朴素、敏锐而爽直的女人。“你愿意改做这种工作吗?” 尤金正讨厌洗衣店的事情。工作时间长得要命。他以前有时候得工作到星期日凌晨一点钟。 “我倒愿意干,”他大声说。“只是我对这一行什么都不懂,不过现在的工作太没有意思了。” “我丈夫是人人家具公司的经理,”她说下去。“他常常想找一个好收账员。我想,他不久就要换人了。我来跟他说。” 尤金很快活地笑笑,向她道谢。这的确是意想不到地交上了好运。他急于想知道收帐员拿多少钱,可是心里又认为,问一下似乎是不大高明的办法。 “如果他派给你一个工作,你开头大概可以拿十四块钱,” 她自动说出来。 尤金非常激动。这的确增加了不少,多四块钱!拿这笔钱,他可以买几件好衣服,此外,还可以有些零花。他或许可以有机会学美术。他的幻想大为增强了。一个人凭努力就可以在世界上崭露头角。他替洗衣店竭力送衣服,结果给他带来了这个工作。在新工作上更进一步的努力,或许还会给他带来什么别的。他还年轻呢。 他给洗衣店干了六个月。六星期后,人人家具公司的经理亨利-密契力先生写信到洗衣店给他,叫他随便哪天晚上八点以后上他家去,他会接见他的。“我太太跟我提起过你,” 他加上一句。 尤金收到信,当晚就去了。一个四十来岁、精神饱满、外貌热忱的瘦子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他问了尤金许多有关他的工作、家庭、赶车的工资等方面的问题。最后,他说,“我这地方需要一个机灵的青年人。这对一个稳妥、诚实、勤恳的人是个挺好的工作。我太太似乎认为你工作做得很不错,所以我愿意让你试一下。我可以给你十四块钱的工资。你再下一个星期一来见我。” 尤金向他道谢。他决定按照密契力先生提的意见去办,早一星期先通知洗衣店的经理。他告诉玛格兰他要离开了;她显然也替他高兴。洗衣店方面稍微有点觉得惋惜,因为尤金是个很好的车夫。在最后一星期,他帮助训练一个新人来代替自己,到星期一,就跑去见密契力先生了。 密契力先生很乐意雇用他,因为他看出尤金是个身强力壮的青年。他解释了一下工作的简单性质:把公司卖出去的一切东西,象时钟、银器、地毯等等的帐单带在身边,按地址到买主所在的各条路上收集货款——平均每天有七十五块到一百二十五块钱。“做我们这项买卖的公司大多数都要雇员交一张保单,”他解释,“不过我们还没有采用这种办法。我想,诚实的青年我一看就可以看出来的。不管怎样,我们有一种检查制度。如果一个人想不老实,他是决蒙不了我们的。” 尤金从来就没想到诚实这个问题。他是在一个用不着为零用钱烦心的家庭里长大的;在《呼吁日报》馆,他赚来的钱足够他当时的花费。此外,在他交结的那些人当中,诚实一向给看作是一种正当和必要的品质。人们因为不诚实而遭到逮捕。他记得一个很不幸的案件。在亚历山大,有一个他认识的小伙子,夜晚闯进一爿商店而给逮捕了。他当时觉得那似乎是一件可怕的事。从那时候起,他模糊不清地仔细想了好久,诚实到底是什么,可是他还没有能断定。他知道,交给他保管的任何东西,他都得分毫不差地负责,而他也非常愿意这样做。如果他得靠赚来的钱生活,这笔钱似乎很够了。他用不着帮助去养活什么别人。因此他过得相当安逸,实际上没有受过一点考验。 第一天,尤金拿起交给他的一叠帐单,仔细地一家一家去收。在有些地方,款子立刻付给了他,他出了一张收据;在另一些地方,因为跟公司以前的一些纠纷,他被打发走了,或是遭到拒绝。有许多地方,人们搬走了,下落不明,把没有付钱的商品也带着一块儿搬走了。根据密契力先生所解释的,从邻居那儿竭力打听出他们的下落,也是他份内的工作。 尤金立刻觉得自己会喜欢这个工作的。新鲜空气、户外生活、步行、完成工作的迅速,这一切都使他高兴。他走的路线把他带进市内以前从没有到过的陌生的新地方,并且使他接触到以前从没有见过的各种类型的人。如果说他在洗衣店工作时,挨家挨户走非常新鲜有趣,那么这个工作又有另一种新鲜有趣的地方。他看到一些景象,使他确信,等他的画学得好一些以后,他可以用这些景象画出伟大的作品来——阴暗的、高耸的工厂厂址;一片片宽大的铁路停车场,象迷宫似的在雨里、雪里,在晴朗的阳光下展开;林立的大烟囱黑——地耸入清晨或夜晚的天空。他最喜欢在薄暮时分看着它们,那时,它们在一阵鲜红或浅紫的光彩中特别鲜明。 “真好看极啦,”他自己老喊着,并且想到,倘若自己有一天会画出象多蕾1画的那种作品,那末,世人会觉得多么惊奇啊。他钦佩多蕾丰富的想象力。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画什么油画、水彩画或是粉笔画——只想到用钢笔涂涂,而且是用墨水涂的粗粗的大黑点。这样,这样才有力量—— 1多蕾(1832-1883),法国插画家、画家兼雕塑家。 可是他画不出来。他只能想。 他最高兴看的一处地方就是芝加哥河,黝黑、混浊的河水给噗噗的拖轮搅得直翻腾,两岸排列着红色的大谷仓、黑色的煤槽和黄色的木材堆置场。这是真正的生活色彩——是绘画的题材;还有,在平坦的草原上排立着的孤单、破烂的一小行一小行雨水浸湿了的、单调的矮屋,附近或许还有一棵枝叶蓊密的树木。他爱这些。他总拿一只信封想把它们的意境——他所谓的那种感觉——描画出来——可是却办不到。他画的一切似乎都是低劣平凡的,只是些没有意味的线条和生硬呆板的堆砌。大艺术家们怎样做到得心应手,抒写如意的呢?他弄不明白. 第06章 尤金每天勤勤恳恳地收帐、汇报,并且自己积攒了一点钱。玛格兰那会儿已经成为他前尘往事的一部分了。他的女房东伍德罗福太太上密苏里州西达利亚城去和她的一个女儿一块儿生活,他于是搬到南区东第二十一街的一所相当好的屋子去。这所屋子,由于前面一片五十来尺的空地上种着一棵树,因而引起了他的注意。象他原先的那间屋子一样,这间房的租金也很少,而且他是住在一个私人家里。他说定每在那儿吃一顿饭付两毛钱,这样,他设法把最低的生活费用降到五块钱一星期。余下的九块,他很节俭地用来买衣服、乘车子、娱乐——几乎没有什么娱乐。当他知道自己攒了一点钱的时候,他开始想到上美术学院去看看,打听明白需要什么条件才能参加一个绘画晚班。美术学院在他心里浮现出来,给看成了一条上进的大道。他听说他们的费用很低廉,只要十五块钱一季。他决定去学,如果条件不太苛刻的话。他开始相信,自己生来是该做个艺术家的——至于何时才做得成,他可说不上来。 在目前这所堂皇的建筑物建造起来之前,旧的美术学院是座落在密执安大街门罗街口的。它呈现出一种显赫的气象,这是大多数代表当时一般人的审美力的建筑物所没有的。它是一座六层楼的褐色石头建筑的大房子,里面除了展览室和教室以外,还有许多专供画家、雕刻家和音乐教师用的工作室。学绘画分日班和晚班,就连那时候,学生也不算少。在一定程度上,西方精神是由微妙的艺术鼓舞着的。人民生活中太缺少艺术气息——那些在这方面能有成就,并且生活在比较高尚的气氛里的人,声誉是很大的。上巴黎去!在那座都市的任何一所大画室里做学生!再不然就是在慕尼黑或是罗马的画室里,通晓一下欧洲艺术宝藏的特征——艺术区的生活,这多少是种收获。在许多未受教育的男女青年们的心中,都有着一种可以说是热狂的渴望。他们渴望跳出平凡的行列,取得当时认为艺术气质的人所应有的性格和仪表;保有一种文雅的、半郁闷、半淡漠的态度;居住在一所工作室里,在道德上、在性情上,保持一种普通人所得不到的自由——这些就是该做、该实现的大事。当然,艺术作品也是这里面的一部分。人们认为你终究会画出伟大的画或是雕刻出名贵的雕刻品来的,可是目前,你就可以,而且也应该,过一种艺术家的生活。这就够美妙和自由的了。 尤金早就多少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知道芝加哥有些工作室,有些人据认为是在做着很出色的工作——这是他从报纸上所看到的。报纸上偶尔还提到一些展览会,多半是免费的,不过去参观的人却很少。有一次,有一个展览会陈列了一些维勒士察金1的战事画。维勒士察金是一个伟大的俄国画家,为了某种目的,曾经上西方来过。尤金在一个星期日下午观看了那些画。它们表达出来的战争的雄伟气魄、色彩的美妙、人物的真实性、动人的意味,以及每一件东西里里外外弥漫着的那种暴力、危险、恐怖和痛苦的意味,把他迷住了。这位画家雄浑而有见识;他具有了不起的想象力和天资。尤金站在那儿,张目凝视,不知道这种作品是怎么创造出来的。从此以后,维勒士察金的姓名便对他的想象力成了一个鼓舞的呼声;假如你想做个艺术家,你就该做一个那样的。 有一次,那地方展览了另一幅画。这幅画打动了他性格的另一面,虽然主要说来,它的魅力的本质还是属于艺术性的。那是法国画家布格罗2所画的一大幅色泽鲜艳的裸体画。布格罗以他的大胆的裸体画震惊了他的时代。他所画的人物不是那些缺乏力和热情的柔弱苗条的小妇人;他所画的是高大、丰腴的女人,她们的脖子、胳膊、躯干、臀部和大腿的肉感的轮廓,就够使青年们血液沸腾了。这位画家显然很理解热情、形态的可爱、欲念的可爱、美的可爱,他自己也具有它们。他的画幅里含有一种新婚床第的意味,一种母性的和丰肥、壮硕、快乐地养育着的婴孩的意味。这些女人在美感和魅力方面都是非常显著的,她们的眼睛脉脉含情,丰腴的嘴唇微微张着,面颊上洋溢着健康的血色。因为这个缘故,她们受到了心地方正拘谨的人、宗教气质的人、教养或爱好方面严肃的人的诅咒。单把这幅画弄到芝加哥来出售,就够引起热狂的反对了。不该画这种画,新闻界这样叫嚷着,有的说即使画了,也不该展览。许多人都把布格罗想象成一个企图凭借才艺败坏世风的那种下流艺术家,此外,还扬起了一种呼声,说这种事必须加以取缔。正如某一类人突然反对某些事情时的情形那样,公众的兴趣反而给激起来了—— 1维勒士察金(1842-1904),俄国战事画家,在日俄战争中为国捐躯。 2布格罗(1825-1905),法国画家。 尤金就是一个注意到这场争论的人。他从没有看见过布格罗的画,实际上,干脆就没有看见过什么其他画家所画的裸体画的真迹。三点钟以后,他通常总是空闲的,所以有空去看一些这种玩意儿;他觉得穿考究衣服也可以做他目前的这种工作,因此每天都穿着一套最好的衣服。他是个态度严肃、相当漂亮的青年了,在任何一所美术馆里要看点东西,是不会引起人家惊奇的。他看起来仿佛是个知识分子,是个艺术家。 他可不能确定,一个象自己这样年轻的人会受到什么样的接待——那会儿他还不到二十岁——可是他还是大胆地进了展览布格罗作品的画廊,要求看看那幅画。负责人员好奇地望望他,可是却领他向后走进一间张着深红色帷幕的房间,扭亮了装在天花板上一个红丝绒饰着的架子上的好多盏闪亮的电灯,拉开帷幔,露出那幅画来。尤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一个人体和脸蛋儿。这简直是个天仙般的美人——他理想中的美人变成有生命的真实人物了。地细细地看了看脸庞,脖子,纷披在头后面的那一大束细软、动人的棕色头发,花一般的嘴唇和细腻的面颊。他对rx房和腹部所具有的挑逗性感到惊奇,那种母性的潜力对男性那样富有刺激。他真可以在那儿站上几小时,沉迷遐想,可是把他单独留在那儿看了几分钟的管理员回进房来了。 “这一幅多大价钱?”尤金问。 回答是:“一万块钱。” 他一本正经地笑笑。“真是一幅精品,”他说,一面转身离去。管理员关上了电灯。 这幅画,象维勒士察金的那些作品一样,在他心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很奇怪,他并不想画出这样的画来。他只是看得痛快。这幅画向他表明了他这时理想中的女性——肉体的美。他一心一意地渴望找到一个这样的人儿来对他钟情。 此外,还有些别的展览会——其中有一次有伦布朗1的一幅真迹——也给了他很深的印象,不过没有一次能象那两次那样确切地激动他。他对艺术的兴趣变得非常强烈。他想知道艺术的一切——自己来画点东西。有一天,他大胆地上美术学院去向秘书请教,秘书于是解释给他听,费用需要多少。她是个讲实际、重事务工作的女人。从她那儿,尤金打听出来,各班都从十月学到五月,他可以进一个写生班或是古画班,或是两班都上,虽然在当时,最恰当的还是单上古画班。此外还要上一个插画班,在那里,各时代的服装在各个模特儿的身上陈现出来。他发现每班都有一个大伙认为很有名气的导师,可是他并不需要去见他。每班有一个班长,每个学生都应当为自身的进步老老实实地用功。尤金并没有能去见识一下教室,但是他还是领略到一点它的艺术气息,因为大厅和办公室全都布置得非常艺术化,有许多胳膊、腿、胸部、大腿和头的石膏模型。这就仿佛一个人站在敞开的门口,朝外望着一个新世界一般。有件事使他很满意,他可以在插画班里学钢笔画或是油画,同时,如果他乐意把晚上的时间全部放在写生班里学习的话,他又可以在每天下午五点到六点参加一个速写班,不要额外缴费。他从给他的一份印好的章程里知道,写生班就是画裸体的模特儿——有男的、有女的。这使他有点吃惊。他现在准是在走向一个新世界。这似乎是必需的、自然的,可是这个新世界却有一种超然的气氛,一种意味着神殿上禁地的气氛,只有有才能的人才准进去。他有才能吗?等着看吧!虽然他是个没有经验的乡下小伙子,他要显点儿本领给全世界看看—— 1伦布朗(1606-1669),荷兰画家。 他决定进的第一个班是写生班,每星期一、三、五晚上七点钟在一间工作室里集合,画到十点钟为止;第二个是速写班,每天下午从五点学到六点。尤金觉得自己对人体跟其他各部分的结构知道得很少,甚至一点都不知道,所以最好学一下。服装和插画不得不稍微慢一步,至于风景,或者不如说是市景,他虽然非常喜欢,却不得不延迟到学了点艺术的基本原理之后再说。 直到这会儿,他简直没大画过人脸或是人形,只画过些小型的,作为一幅较大的风景画上的点缀。现在,他临到需要用木炭来画一个活人的脑袋或是身体的时候了。这使他有点着慌。他知道自己要和十五个到二十个其他的男学生同在一班里。他们能够看他画的东西,并且加以批评。每星期有两次,一位导师总兜过来,察看他的作品。他从章程上获悉,随便哪一个月里画得最好的人,都可以享受到一种荣誉,那就是:每逢开始画模特儿的一个新姿势时,总尽先让这些人在模特儿四周挑选有利的座位。班级导师一定在美国艺术界有相当地位,他心里想,因为他们都是国家美术协会会员1。他可不大知道这个荣誉是多么受到某些方面的轻视,否则他也不会把它看得那么重要了—— 1国家美术协会,一八二六年在纽约成立的一个组织,目的在于发扬美术。 十月里一个星期一的晚上,他拿着学院章则里指点他买的几张画纸,开始了他的绘画。他看见灯光明亮的走道和教室,稍微有点胆怯;那一群跑来跑去的年轻男女,并不能打消他心头的惧怕。他立刻注意到这群人中各个不同的人所特有的愉快、坚决和潇洒文雅的品质。他注意到小伙子们都是有意思的、强健的,多半很漂亮;姑娘们都是文雅的,都相当大胆和自信。他瞧见,有一两个皮肤微黑、模样很好。这真是个妙不可言的境界。 教室也很特别。它们都给使用得相当旧了,墙上几乎涂满了一层层从调色板上刮下来的颜料,没有画架或是别的用具,只有椅子和凳子,椅子,据尤金探听出来,是翻过来做画架的;凳子是给学生坐的。房间中央有一个台,跟普通桌子一般高,专给模特儿在上面摆姿势;在一边房角里,有一架屏风,隔成一间化妆室。房里可没有画或是雕像——只有光光的墙壁——不过很奇怪,一边房角里却有一架钢琴。外面走道和大休息室里,有些各种姿势的裸体人像和部分人像的图画。尤金根据他那没有经验的、幼稚的看法,认为这些画是富有挑逗性的。他暗地里很高兴去多看看它们,但是他觉得自己不可以把心里所想的说出来。他确信,一个美术学生对这种挑逗必须显得很淡漠——必须显得超乎这种欲念之上。他们是上这儿来学习的,不是来对女人胡思乱想的。 等各个班级集合的时间到来以后,学生们匆忙地来来去去,各个学生互相询问,接着男学生们都进了一边的房间,女学生们则进了另一边。尤金瞧见有个年轻的姑娘在他的教室里,坐在屏风附近,悠闲地朝四下看着。她很美,生着一张微带爱尔兰特色的脸,头发和眼睛都是乌黑的,戴着一顶波兰头巾式的便帽,披着一件红披肩。尤金猜测她准是本班的模特儿;他心里暗想,不知道是不是真会看见她裸体。几分钟后,全体学生都到齐了,然后一阵骚动,走进一个三十六岁上下、相当壮健而漂亮的人来,他穿着一套破旧的灰呢衣服,一件浅蓝色的棉布衬衫,没有衣领和领带,戴着一顶很小的棕色帽子,斜推向一边,不高兴摘下来。他闲踱到房间前边,宣布上课,神气非常自负。他又瘦又高,生着一张瘦长的脸,眼睛很大,间隔得很开,嘴巴很大,嘴上的线条很坚毅,手和脚都很大,走起路来有一种几乎是波动的步伐。尤金猜测,这准是班级导师国家美术协会会员泰普尔-波耳先生了;他料想准会有一篇什么样的开场白。但是这位导师只不过宣布指定威廉-雷充任班长,还说希望大伙遵守秩序,不要浪费时间。他经常有几天要来评定的——星期三和星期五。他希望每一个学生都能表现出显著的进步。现在全班可以开始工作了。接下来,他就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尤金立刻从一个学生那儿打听出来,这果然就是波耳先生。那个年轻的爱尔兰姑娘已经上屏风后面去了。尤金从坐着的地方可以隐隐约约看见她正在脱衣服。这使他微微有点激动,但是因为有那么许多人在场,所以他保持镇定,神色不变,象他瞧见别人所做的那样,把一张椅子翻了过来,然后在凳子上坐下,把木炭放在身旁的一只小盒子里。他把纸张在板子上扶正,心里忐忑不安,一面尽可能地保持镇静。有些学生正在谈话。突然,他瞧见那个姑娘脱去一件薄纱衬衫;一刹那后,她裸着身体镇定地走出来,上了台,笔直地站着,双手垂在身旁,头向后仰着。尤金异常激动,脸臊红了,几乎不敢正眼望着她。然后,他拿了一支炭,乏力地画了起来,企图把这个人物和这种姿态传一点到纸上去。他觉得,在这儿绘画——在这间房里,看见这个姑娘作出这样的姿势,总而言之,做一个美术学生——真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这原来就是这么回事,这个境界跟他生平所经历过的任何事情都截然不同。现在,他自命也是圈子里的一员了 第07章 就在尤金决定进美术班之后,他才第一次回去看看他家里的人。虽然他们只相距一百英里,可是他从来就没有想到要回去,就连在圣诞节都没有。现在,他觉得自己似乎有件切实的事可以宣布一下了。他这就要做个艺术家;至于他的工作,他在这方面也混得很不错。密契力先生似乎很喜欢他。他每天带着收来的钱和没收到的帐单向密契力先生报告。收来的帐款由密契力先生和现金核对一下;没有收到的帐单由他加以验明。有时候,尤金弄错了,钱多了或是少了,不过“多了”总是和“少了”相抵,所以一般讲来,他结果是不多不少。在银钱的事情上,尤金压根儿就没有想不诚实。他想到自己要的许多东西,可是他却能相当安心地等待,正正当当地把它们买到手。就是这个优点,迎合了密契力的心意。他认为,就生意眼光看,尤金或许可以培养成一个人材。 尤金在劳工节前的那个星期五晚上动身。劳工节是九月里的第一个星期一,是全市的一个休假日。他告诉密契力先生说,他想在星期六工作做好后动身,耽搁星期日和星期一两天,但是密契力先生却提议,如果他高兴的话,他可以把星期六的工作分在星期四和星期五两天做掉,而在星期五晚上就动身。 “星期六反正只做半天,”他说。“这样你可以在家呆三天,还是不会耽误工作。” 尤金向他的雇主道谢,照着他的提议办了。他把最好的衣服收进皮包,上路回家,一路上猜测着会看到些什么变化。一切多么不同了!丝泰拉去了。他青年时代的天真烂漫也过去了。他可以以一个颇有前途的都市人身份回去。他并不知道自己显得多么幼稚——他是个多么注重理想的人——而世人极其重视的,正是冷酷而实用的精明之道,他在这方面还差得远呢。 当火车抵达亚历山大的时候,父亲、玛特尔和茜尔薇亚都在车站上迎接他——茜尔薇亚带着她的两岁的儿子。他们都是乘家里的马车来的,正好多一个座位给尤金。他亲热地迎着他们,相当谦虚地接受了他们对自己仪表的赞扬。 “你长大了,”父亲喊着。“你倒是个挺高的人呢,尤金。 我还怕你不长啦。” “我倒没觉得自己长高了,”尤金说。 “唉,是的,”玛特尔插嘴说。“你比以前高多了,金尼1。 所以显得稍许瘦些。你身体好吗,结实吗?”—— 1尤金的爱称。 “我应该是挺结实的,”尤金哈哈笑着说。“我每天大约走上十五英里到二十英里路,我整天在外面跑。如果这会儿我还不够结实,那我就永远不会结实了。” 茜尔薇亚问他胃病怎样。他告诉她没有什么变化。有时候,他认为好些;有时候,又坏些。有个大夫叫他早晨喝点热水,可是他不高兴这么做。喝热水多麻烦。 他们谈谈问问就到了家门口。威特拉太太走到门廊上来。尤金在苍茫的暮色里看见她的时候,跳过前面车轮,跑过去迎上她。 “小妈妈,”他喊着。“没有想到我这么快就回来了吧?” “这么快,”她说,一面用胳膊抱着他的脖子。随后,她就这样静静地搂了他好半晌。“你就要成个大人了,”她放开他的时候说。 他走进那间旧起坐间,四面看看。一切似乎都是老样子——没有什么改变。同样的书籍、同样的桌子、同样的椅子、同样的从天花板当中悬下来的装了磁葫芦的电灯。在客厅里,没有什么新东西,寝室和厨房也是一样。母亲显得稍许苍老些,父亲可没有。茜尔薇亚大变了——和以前的丰满相比,脸上稍微瘦削了些,这是由于她做了母亲的缘故,他心里想。玛特尔似乎更镇定、更快乐些。她现在有个真正的爱人了,法兰克-班斯是当地木器厂的厂长。他很年轻,相貌很好,据家里人认为,将来有一天会很富裕的。一匹大马老比尔已经给卖掉了。两条柯利狗中有一条——罗凡——死了。那只猫杰克夜晚在哪儿搏斗了一场,也牺牲了。 不知怎么,当尤金站在厨房里,看着母亲炸一大块牛排、做面包和肉汁来庆贺他归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不再是这个天地里的人了。这个天地比他以前所认为的小些、狭隘些。在他穿过街道的时候,镇上似乎也小了些,房屋也是这样;可是它却很不错。院落都质朴可喜,富有乡野气息。父亲经营缝纫机买卖,似乎没多大出息。他的眼光只看到乡野和小镇。尤金现在觉得古怪,他们竟然从来没有一架钢琴。而玛特尔还喜欢音乐呢。至于他本人,他知道他非常爱好音乐。每逢星期二和星期五下午,芝加哥中央音乐厅总有风琴演奏会;他做完工作以后,有时就去听听。有斯温教授、托马斯主教、根绍勒斯主教和萨尔德斯教授这样一些了不起的布道师,他们都是自由思想家,在都市里布道时,通常总有悦耳动听的音乐伴随着。尤金在寻求生活、逃避孤独的时候,找着了这些人,听了他们的讲道。那会儿,他们教给了他,他的旧世界压根儿就不成其为世界。它只是一座小镇。他决不会再回到这儿来了。 他在自己的老房间里充分休息了一夜之后,第二天上《呼吁日报》馆去看卡勒-威廉兹先生、柏哲斯先生、约纳斯-李尔和约翰-萨麦斯。去的时候,他在法院广场上遇见爱德-迈格尔、乔治-塔浦斯、威尔-格龙尼吉和四五个别的同学。从他们那儿,他知道了一些情形。乔治-安德逊似乎娶了一个本地的姑娘,到了芝加哥,在畜牧场上工作。爱德-瓦特柏立上旧金山去了。以前常跟戴德-马丁伍德在一块儿的那个很美的山普孙家的姑娘,贝茜-山普孙,跟一个印第安纳州安德逊城的人一块儿私奔了。当时这件事引起了不少闲话。尤金只是听着。 虽然这样,一切似乎还是比他踏进去的那个新世界差一点。这些人中,没有一个知道那会儿在他脑海里汹涌澎湃的幻想。巴黎——一点不差——还有纽约——由哪条遥远的道路走,他可说不上来。而威尔-格龙尼吉竟然不得不在两座车站的一座里当了个行李管理员;他还很自负呢。天呀! 在《呼吁日报》馆,一切都没有变。不知怎么,尤金起先觉得,两年会有许多差别,而实际上,差别只是在他心里。他是个起了激烈变化的人,做过刷炉工、房地产公司助理员、赶车的和收帐员。他结识了洗衣店的玛格兰-杜佛和勒伍德先生,还有密契力先生。他对那座大都市渐渐有所理解;他看过维勒士察金和布格罗的作品;还有美术学院。他用一种步伐前进;这座城镇用另一种步伐前进——一种比较缓慢的步伐,不过却和它先前一样快。 卡勒-威廉兹还在那儿忙来忙去,和以前一样,愉快、好说话、兴致勃勃。“我瞧见你回来挺高兴,尤金,”他说,一面用一只流眼泪的好眼睛盯视着他。“你混得挺好,我真高兴——这样真好。要做个艺术家吗?唉,我认为那正适合你。我不会劝个个青年都上芝加哥去,但是你倒是属于那儿的。如果不是为了我的老婆和三个小孩,我决不会离开那儿。可是当你有个老婆和家庭的时候——”他停住,摇摇头。“完啦!你就得尽力去干。”接着,他就寻找一份遗失的材料去了。 约纳斯-李尔和以前一样肥胖、宁静、沉着。他用严肃的目光招呼尤金,目光里含有询问的神情。“喂,怎么样?”他问。 尤金笑了。“哦,挺好。” “那末不做印刷工人啦?” “是的,我想是不会再做啦。” “哎,这倒也不错,印刷工人太多啦。” 在他们谈着时,约翰-萨麦斯侧身走向前来。 “你好吗,威特拉先生?”他问。 尤金望望他。约翰的确离死期不远了。他比以前更瘦,面色发青发灰,肩膀-着。 “唔,我挺好,萨麦斯先生,”尤金说。 “我不十分好,”老印刷工人说。他意味深长地轻拍了拍胸口。“这毛病把我给毁啦。” “你别信他的,”李尔插嘴说。“约翰向来是爱忧郁的。他和以前一样健康。我告诉他,他还可以活二十年。” “不,不,”萨麦斯摇摇头说,“我知道。” 过了一会儿,他离开了,“上街那边去,”这是他通常去喝酒的借口。 “他拖不到一年了,”门一关上以后,李尔说。“柏哲斯留着他,只因为把他辞掉太说不过去啦。不过他是完啦。” “这谁都瞧得出,”尤金说。“他样子真可怕。” 他们这样谈着。 中午,他回家去。玛特尔说,那天晚上要他跟她和班斯一块儿去参加一个聚会。那儿有游戏和茶点。他从没有想到,在这座镇上,跟他一块儿生活的男女青年,竟然从来没有举行过跳舞会,也难得有什么音乐会。人们连钢琴都没有—— 顶多也只有几家人家有。 晚饭后,班斯来了,他们三个就一块儿去参加一个典型的小镇上的聚会。这个聚会和尤金跟丝泰拉一块儿参加的那些聚会没有多大差别,只是参加的人,一般讲来,年纪都稍许大了些。两年的时间给青年们带来了很大的变化。大约有二十二个年轻的男女拥挤在三间大小适中的房间里和一个走廊上,通向走廊的门窗全打开了。外边有些枯黄的野草和秋季的花儿。初生的蟋蟀正在唧唧叫着;还有些没死的萤火虫。 一切是温暖愉快的。 初开始的时候,尤金感到有点不自然。四周满是介绍声,镇上的绔-们互相俏皮地打趣,他们多半都在场。还有许多陌生的脸——有些姑娘是尤金走了以后从别的镇上搬来的或是在本地长大成人的。 “你要是嫁给我,麦琪,我就给你买一副挺好的新的海豹皮耳环,”他听见有一个年轻的绔-子弟说。 尤金笑了起来;那个姑娘也笑笑。“他老是认为自己很机灵。” 尤金几乎无法打破开始时所感到的那种隔阂,所以在集体游戏中行动很拘束。他稍许有点神经质,因为他怕受批评。这是由于他的虚荣心和过分的自高自大。他站在那儿,想说一两句俏皮话凑凑趣,热闹热闹。他正开始要说的时候,一个姑娘从另一间房里走进来。尤金没有见过她。她和他未来的姐夫班斯呆在一块儿,正妩媚愉快地笑着,这一下可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他注意到,她穿着一件白衣服,一道金褐色的缎带缝在下边裙褶上面的裙圈上。她的头发是绝妙的灰黄色,浓密如云——并且在前额和耳朵上编成一大绺一大绺粗发辫。鼻子笔直、嘴唇又薄又红、颧骨微露,异常显眼。不知怎么,她有一种秀拔出众的意味——一种个性上幽雅的气质,尤金对它搞不明白。这却吸引住了他。 班斯把她领过来。他是一个整饬、愉快的青年,跟橡木一样结实,跟清水一样明净。 “这是白露小姐,尤金。她住在威斯康星州那边,时常上芝加哥去。我告诉她,你应该和她认识认识。有时候,你或许会在那儿遇见她的。” “呀,那运气真不错,对吗?”尤金笑起来。“我真高兴,能够认识你。你是威斯康星州哪一带的人?” “黑森林,”她含笑地说,蓝绿色的眼睛闪烁着。 “她头发是黄的,眼睛是蓝的,而她又是黑森林的人,”班斯说。“这怎么样?”他正咧开大嘴笑着,露出了整齐的牙齿。 “你还漏掉蓝色的姓1和白色的衣服没说呢。她应该经常穿白色的。”—— 1“白露”的英文是blue,作普通名词时,就作“蓝色”解。 “哦,那跟我的姓很调和,是吗?”她大声说。“我在家多半是穿白色的。你瞧,我不过是个乡下姑娘,大部分衣服都是自己做的。” “这是你做的吗?”尤金问。 “当然是我做的。” 班斯稍微走开一点,仿佛想挑针打眼地看看她。“哎,真美,”他说。 “班斯先生真会奉承,”她向尤金笑笑。“他说的全不是实话。他尽跟我说这样说那样。” “他说得挺对,”尤金说。“我同意他对你衣服的意见,它和你头发的颜色真配。” “你瞧,他也着迷啦,”班斯大笑。“他们大伙都是这样。哎,我把你们俩留在这儿。我得再到那边去。我把你姐姐留在我的一个情敌手里啦。” 尤金转向这个姑娘,含蓄地笑笑。“我刚在想着,我不知该怎么好啦。我离开了两年,和有些人都隔阂了。” “我更糟。我刚到这儿两星期,几乎谁都不认识。金太太带我到各处去,可是一切都这样新奇,我记都记不住。我认为亚历山大挺可爱。” “这儿是挺好。我想你总到外边湖那儿去过了吧?” “哦,去过。我们钓鱼、划船、露营。我玩得很快乐,不过我明儿就得回去啦。” “是吗?”尤金说。“唉,我也是明天走。我是乘四点十五分的那班车。” “我也是!”她笑起来。“或许我们可以一块儿走。” “是呀,当然可以啦。这真不错。我以为我得单独回去呢。 我只是星期日回来看看的。我在芝加哥工作。” 他们开始互相诉说自己的身世。她是黑森林人(黑森林离芝加哥只有八十五英里),一出世就住在那儿,有几个兄弟姐妹,父亲显然是个农场主兼政客之类的人物。尤金从偶然的谈话里知道了一个大概,他们家虽然穷,一定是很有声望的。一个姐夫据说是银行家;另一个是谷仓主人;她自己是黑森林的一个教师——已经做了几年啦。 事实上,她比他大整五岁,年龄既然相差这么大,自然显得老练和优越,可是尤金却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她厌倦了教书,厌倦了替出嫁的姐姐们照料婴孩,而且理想的结婚年龄很快就要过去了,她却耽搁在工作上,呆在家里,这更使她厌倦。她对能干人感觉兴趣;拙笨的乡村小伙子不能称她的心意。有一个人那会儿向她求婚,但是他是黑森林的一个笨拙的人,实际上不配娶她,也不能好好养活她。她满怀希望地、伤感地、模糊地、热狂地盼望有一个较好的遇合,可是直到那时,她压根儿就没遇到过。跟尤金的这次相会,对她也并不是什么大有希望的事。她并不怎么迫切地寻找——别人介绍给她的男朋友,她也不朝这方面去想。不过对她说来,这个青年比她最近所遇到的随便哪一个都更有魅力。他们显然同病相怜。她喜欢他那双澄澈的大眼睛、深色的头发和相当白皙的皮肤。他似乎比她所认识的别人要好些;她希望他会对她很好 第08章 那天晚上余下的时间,尤金并不完全是跟白露小姐一块儿消磨的,可是却很接近她——据尤金随后打听出来,她叫安琪拉-白露。他对她很有意思,并不完全是从容貌上出发(尽管她是很妩媚的),而是因为留连在他心上的某种特别的气息,就象一种美味存在于味觉上一样。他觉得她很年轻,而且认为她天真朴实,他就是给她那种天真朴实的气息媚惑住了。事实上,她倒不是天真朴实,而是不自觉地假装质朴。就礼俗方面讲,她是个非常好的姑娘,人很正派,在金钱上很诚实,在所有平常的事情上很真率,一向是洁身自爱的,她向来认为婚姻和子女是所有妇女的命运和本分。由于给别人的孩子缠够了,所以她自己倒不急于想有孩子,至少也不想多有。当然,她并不相信自己会逃得掉这种所谓好运气的事。她相信自己会象姐姐们那样,是一个好商人或是专家的妻子;是三四个或四五个壮实的孩子的母亲;是一个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的主妇;又是丈夫所需要的一位贤内助。在她心里,蕴蓄着一股深挚的热情,她觉得这种热情决不会获得满足,决不会为一个男人所了解,至少也不会为一个她可能遇到的男人所了解,不过她知道她很有恋爱的能力。假如有人来唤起它——配得上她的爱情的话——她会还报给他多么炽热的爱啊!她会怎样去爱,怎样去牺牲!可是那会儿,她的梦想似乎注定不会实现,因为这么多时光已经消逝了,而她还没有遇见一个适当的人来向她求爱。所以到那会儿,二十五岁了,她还在梦想和期望——她理想的人物竟然这样意外地来到她的面前,她可没有立刻就意识到。 一旦男女两方很近地呆在一块儿,两性间的吸引力不用多久就显露出来了。尤金在某种常识方面比较老练些,多少也宽广些,比她所理解的东西也可能多些;但是尽管这样,他却毫无办法地被感情和欲念支配着。她的感情,虽然或许要比他强烈,但是给激起来的方式却是两样的。星斗、夜色、可爱的景象、大自然的任何特征,都可以把他牵入忧郁的境地。对她,大自然的最开阔的景象实际上都给漠然地忽略过去了。她给音乐引起情感上的共鸣,正和尤金一样。在文学上,只有现实主义才合他的心意;而就她讲,紧张而不一定是幻想的情感,却有着莫大的魅力。纯粹是形式美的艺术,对她压根儿就没有意义。而对于尤金,它却是感觉上最重要的一件事。历史、哲学、逻辑学、心理学,她都莫名其妙。对于尤金,它们已经是打开了的门户,甚至说得更好一些,是欢乐的百花齐放的途径,尤金正在这些途径上向前徘徊。可是尽管这样,他们却互相吸引着。 此外,还有其他种种的差别。对于尤金,社会上的习惯干脆就没有什么意义,他的善恶感是一件普通人搞不明白的事。他轻易地去喜欢各色各样的人——有知识的、无知识的、干净的、肮脏的、快乐的、悲伤的、白种人、黄种人、黑种人。至于安琪拉,她显然喜欢那些一举一动都能遵照礼节准则的人。她从小就受到教育,认为工作最勤恳、对自己最严格、又能适应一般是非观念的人,是最好的人。她心里对现行的准则并没有任何怀疑。既然社会方面的问题和伦理方面的问题都给写进了法典,那不就对了吗?也许在这个准则以外还有漂亮的人物,可是那些人是不可以交接和同情的。对于尤金说来,人就是人。不适合的或是无用的废物,他都可以跟他们一块儿大笑或是笑话他们。这都是美妙有趣的。就连人的冷酷悲惨的遭遇都是有意义的,尽管有时候它们使他非常伤感。在这种情况下,他为什么竟会那样一往情深地爱上了安琪拉,这仍旧是叫人纳闷的事。或许那时他们可以相辅相成,就和一个卫星跟一个较大的发光体相辅相成一样——因为尤金的自我主义需要人家赞扬、同情,需要女性的爱护;而安琪拉却被他的亲切诚挚的性情点燃起了火一般的热情。 第二天在火车上,尤金跟她谈了将近三小时,他认为这是跟她的最快乐的一次谈话。他们在路上没有走多远,他就告诉她,两年前这时候,就在这班火车上,他是怎样走过这条路的;他怎样在那座大都市的街道上徘徊,想找个地方住宿,他怎样离开家庭,找着工作,直到他觉得自己已经能够自立了。现在,他要学美术去了,然后要上纽约或是巴黎去,给杂志画插画,可能的话还要画大幅的画。当他谈起来的时候——当有个真正同情他的人听着的时候——他真成了个风度翩翩的有才干的青年。他喜欢向一个真正羡慕他的人夸耀;他觉得眼前这位就是真正羡慕他的人。安琪拉眼睛很灵活地望着他。他的确跟她所认识的人都不同,年轻、文雅、富有想象力、抱负不凡。他要走进一个她渴望的,可又始终没有希望见到的境界——艺术境界。这时候,他正在告诉她他未来对艺术的研究;他还谈到巴黎。多么妙不可言! 在火车驶近芝加哥的时候,她解释说,她几乎立刻就得换一班芝密圣铁路1的火车上黑森林去。按实在说,她很有点寂寞,内心里又有点愁闷,因为暑假过了,她又要回学校教书去了。这两星期,她都在亚历山大探望金太太(以前住在黑森林的一个姑娘,是她求学时代的好朋友。)。亚历山大是可爱的。她幼年的朋友曾经非常热忱地款待她,现在一切全都过去了。连尤金都过去了,因为他没有多说什么再见的话,干脆就没有说到那上面去。她希望自己可以多见识一点他这样如火如荼地描绘着的境界。正在这时,他说道:—— 1芝密圣铁路,从芝加哥经中西部通往西雅图的铁路线,中途经过密尔窝基和圣保罗,全长一万一千二百零五英里。 “班斯说你有时候也上芝加哥来,是吗?” “是的,”她回答。“我有时候来看戏和买东西。”她可没有说,这里面还有个实际的家庭中精打细算的问题,因为大伙都认为她是家里最会买东西的人,所以都请她来购买大量的东西。从家庭的实用观点上看,她是个极有教养的人,姐妹和朋友们都看得起她,认为她是一个喜欢做事的人。她可能会变成一个家里单干杂活的人,只因为她喜欢做事。她生性爱把一切事情都做得很彻底,不过她做的几乎完全是不相干的家务事。 “你预料多会儿才会再来呢?”他问。 “哦,我可说不上来。有时候在冬天歌剧上演的时候来。 在感恩节左右,我或许会来这儿。” “不会再早些吗?” “我想不会,”她机灵地回答。 “那太可惜啦。我原以为今年秋天或许可以见到你几次。 你来的时候,希望让我知道。我想请你看戏去。” 尤金不大把钱花在娱乐上,不过他认为他可以大胆地试一下。她不会常来的。还有,他认为自己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的——那可就不同啦。等她再来的时候,他就会在美术学校里,给自己打开另一个境地。生活显得是大有希望的。 “你太客气啦,”她回答。“我来的时候,一定通知你。我不过是个乡下姑娘,”她把头一昂又说,“不常上城里来。” 尤金很喜欢这种他认为是天真坦率的自我表白——她坦白承认自己贫穷无知。大多数姑娘都不肯这样。这在她几乎成了一个优点——至少作为她的一次自我表白,这是很可爱的。 “你别失信,”他确切地向她说。 “哦,不会的。我很乐意通知你。” 他们正驶近车站。那会儿,他忘却了她在姿色上并不象丝泰拉那样淡冶娇柔,在性情上显然又不象玛格兰那样热烈。他看着她那色泽黯淡的头发、薄薄的嘴唇和那双蓝得特别的眼睛,心里非常爱慕她的诚实质朴。他提起她的皮包,帮助她寻找火车。到他们要分别的时候,他热切地握住她的手,因为她对他很好,那样殷勤、同情,那样感到兴趣。 “可要记住啊!”他把她安顿在那列慢车车厢里以后,高高兴兴地说。 “我不会忘了的。” “假如我偶尔写封信给你,没有关系吗?” “一点儿没有关系。我很高兴。” “那末我一准写,”他说,一面走下车去。 在火车开出站的时候,他站在列车下面,从车窗外面望着她。遇见她,他感到很高兴。这真是个好姑娘,整洁、诚实、质朴、俏丽。最好的女人正该是这样——美好贞洁——不是象玛格兰那种热狂的火焰,也不是象丝泰拉那种不解风趣、淡焉漠焉的美人,他打算再想下去,可是不能够。他内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从艺术的目光来看,丝泰拉是完好无疵的,就连那会儿回忆起来,还使他有点难受。可是丝泰拉已经永远去了,这是无可怀疑的。 在随后的日子里,他时常想到这个姑娘。他不知道黑森林究竟是一座什么样的城镇,她跟哪些人生活在一起,她住在一所什么样的屋子里。他们一定是很好、很朴素的人,象亚历山大的人一样。他所看见的那种生长在都市里的人——尤其是姑娘们——和那种生来富有的人,对他还没有吸引力。他们跟他所能渴望的一切还太隔膜、太遥远。一个象白露小姐这种一看就可以辨别得出的好女人,在世上不论哪儿一定都是难得的。他不断地想要写信给她——那时,他没有别的女朋友。在进美术学校之前,他办了这件事,写了一封短信,说他非常愉快地回想着他们的同行。还问她什么时候再来。一星期后,她回了一封信,说她打算在十月半或十月底上市里来,欢迎他去看她。她给了他住在北区俄亥俄街一位姑母家的门牌号码,并且说她会再通知他的。她现在忙着教书,压根儿没有时间去回想她所度过的快乐的夏季。 “可怜的小姑娘,”他想着。她应该有个较好的命运的。 “等她来了,我一定去找她,”他想着。随着这个想头,还勾起了许许多多其他的事情。那样美妙的头发! 第09章 在初进美术学校的日子里,尤金明白了许多新鲜事。他现在知道,或者自以为知道,为什么艺术家跟一般人不同了。白天在穷人区里走来走去收了一天的帐目之后,美术学院的这种气氛这么令人愉快,使他几乎不能相信,他,尤金-威特拉,居然也是这儿的一份子。这儿都是特出的青年人,不论怎样,至少有些人是特出的。即使他们不适合做个好艺术家,他们总有想象力——艺术家的梦想。尤金渐渐知道,他们是来自西部和南部的各地方的,来自芝加哥和圣路易——来自堪萨斯、内布拉斯加和伊阿华的——来自得克萨斯、加利福尼亚和明尼苏达的。有一个小伙子来自加拿大西北地区的萨斯喀彻温;另一个是从那时的新墨西哥地区来的。因为他名字叫季尔,他们就叫他大蜥蜴——他们根本就不去管“g”字读音上的差别1。一个从明尼苏达州来的小伙子是农民的儿子,他谈起明年春天和夏天要回去种田。另一个小伙子是堪萨斯市大富翁的儿子—— 1季尔(gill)和大蜥蜴(g)在英文中拼法相近,但读音完全不同。gill中的“g”字读“季”音,而g中的“g”字读“希”音。 绘画的运笔一开始就勾起了尤金的兴趣。他第一晚才知道,他对色彩的浓淡跟人体的关系,在理解上还有些欠缺。他画不出什么圆润的形体和肌理来。 “最暗的影子总是最接近强烈的亮光,”星期三晚上,导师站在他肩后看着时,简括地说。“你把一切都画成一种呆板、均匀的色调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你把这个人体画得象一个外行的砌砖匠开始造一所房子那样,你只知道砌砖头,却没有个平面图。你的图样在哪儿?”这声音是波耳先生的。他正在他肩后看着。 尤金抬起头来看看。他刚开始在画脑袋。 “图样!图样!”导师说,一面用手作了个特别的动作,一下子便描摹出那个姿势的轮廓来。“先画出一般的线条。然后再慢慢补小地方。” 尤金立刻明白了。 还有一次,他的导师看着他画女性的rx房。他画得死气沉沉——没有什么外形的美。 “它们是圆的!它们是圆的!我告诉你!”波耳喊起来。 “如果你看见有方的,请你告诉我。” 这句话勾起了尤金的幽默感,虽然他很难堪地臊红了脸,知道自己有很多东西要学,可是他却给逗得大笑起来。 他听见这个人所说的最令人难堪的话,是对着一个相当粗壮而诚实的小伙子说的。“你不能学画,”他粗鲁地说。“接受我的劝告,回家去吧。你赶车还可以多挣点钱。” 全班都吓得缩了起来,这个人不能容忍人家白费气力,在这方面他是非常暴躁的。他想到谁在浪费时间,就感觉讨厌。他对待美术就和商人对待买卖一样;他没有时间来照顾那些不合格的、愚蠢的、或是失败的人。他要他的班级知道艺术必须下苦功。 除了这样无情地强调艺术的意义以外,这种生活还有另一面。这一面虽然并不十分难堪,却更荡人心神。整个晚上,在模特儿每作二十五分钟的姿势之后,总有四、五分钟的休息。在休息的时候,学生们便谈天,重新点着烟斗,尽兴地玩笑。有时候,别班的学生也进来一会儿。 然而使尤金吃惊的就是,模特儿对学生和学生对模特儿的自由自在方式。开头的几星期过去后,他看见有些前一年就在那儿的学生走到那姑娘坐的台前,跟她聊天。她有一条很小的粉红纱巾披在肩上或是腰上,这不但没有减损她姿态上的诱惑力,反而增强了些。 “嘿,这真够使你眼前的一切变得天昏地暗,”一个靠尤金坐着的小伙子说。 “唉,我想是的,”他笑着说。“这多少有点刺激。” 小伙子们总是坐下来跟这个姑娘玩笑;她也总跟着他们嬉笑玩乐。他看见她兜来兜去,在有些学生的背后看看他们给她画的画像,她跟另一些人面对面站着——那么镇定。尤金抑制并隐藏起这种情况必然激起的强烈的欲念,因为这是不可以显露出来的。有一次,他正在看一个学生带来的一些照片,她来了,这朵街头的小花,从他肩后看着,身体给那条薄纱巾增加了光彩,嘴唇和脸蛋儿色泽红润。她站得非常近,柔软的肌肤偎倚在他的肩膀和胳膊上。这象一道强电流一样使他浑身紧张,可是他毫无表示,假装这是最最平常的事情。有几次,因为钢琴在那儿,并且因为学生们在休息时老是唱歌玩耍,她于是跑来,坐在钢琴凳上,乱弹着一支伴奏曲,有两三个学生配合着唱起来。不知怎么,在所有的事情里,他觉得这一件最富有肉感——最为突出。这使他热狂起来。他觉得牙齿禁不住得得打战。等她重新去作姿势的时候,他的热情才逐渐减退下去,因为那时,她姿色上的清泠的、美学的价值又变得至高无上了。只是那些偶然的小事情弄得他心慌意乱。 然而,尽管有这些慌乱,尤金在制图和绘画方面渐渐显出了进步。他喜欢画人体,虽然在这方面不象在画风景和画建筑物那变化较多的外形上来得敏捷,可是他却能以一些可爱的美妙的笔触把人体——尤其是女性的形体——画了出来,他越画越生动,已经越过波耳所说“它们是圆的”那个阶段了。他运笔奔放,这引起了导师的注意。 “我瞧,你已经画出意味来啦,”有一天,他平静地说。尤金高兴得了不得。另一个星期三,他说道:——“稍微淡一点,老弟,稍微淡一点。这里面还有性感。它可不在形体上。 如果你喜欢的话,你有一天应该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壁画家,”波耳继续说下去;“你已经得着了美感。”尤金兴奋极了。那末他在美术上毕竟有点天分。这个人看出了他的才能。他的确有学美术的才能。 有天晚上,一张纸条张贴在布告栏上,写着这么一段很有意思的话:“艺术家们请注意!聚餐!聚餐!十一月十六日在苏夫龙尼饭店。参加者请向班长报名。” 尤金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件事,他断定这准是另一班发起的。他去问班长,知道只要付七毛五分钱。学生们假如高兴的话,还可以带女朋友一块儿去。他们大多数都带。他决定也去。但是上哪儿去找个姑娘呢?苏夫龙尼是下克拉克街的一爿意大利饭店,开始营业时原来是作为意大利籍劳工的一家饭馆的,因为它靠近一个意大利人寄宿舍区。它开设在一所不十分难看的旧房子里。后院里放满了普通的木桌和板凳,供夏季使用,后来这地方张了一幅发霉的布篷给吃饭的人遮雨。再后来,布篷又换成了玻璃,冬天也好使用了。这地方很干净,菜又精致。某一个潦倒的新闻和美术从业员发现了它。渐渐地,圣约1苏夫龙尼发觉,他是在做一批较好的人的买卖。他开始跟这些人打招呼——给他们另外布置出一个小角落。最后,他接待他们一小批人吃饭——向他们收一笔不比成本高多少的代价——于是他开始发达起来。一个学生告诉另一个。苏夫龙尼现在把他的院子上面遮起来了,就连在冬天,他那儿都可以接待百来个人吃饭。他可以供应饭菜,还配上几种饮料和酒,每客只收七毛五。于是他出名啦—— 1圣约,意大利文,意即“先生”。 这次聚餐是班级上几种玩乐中最有意思的盛会。每逢一个陌生人,甚至一个新学生来到的时候,班上的学生照例总要大叫“请客!请客!”听到喊声,这个倒楣的人或是新学生就得拿出两块钱来,算是捐助一笔啤酒基金。如果不拿出钱来——陌生人往往就给撵出去,或是用一种可笑的鬼把戏来作弄他——如果钱拿出来了,当天晚上的工作就此停顿,立刻收集一次钱,叫店里送几桶啤酒跟三明治和乳酪来。接着就喝酒、唱歌、弹琴、玩笑。有一次,使尤金大吃一惊,一个学生——一个俄马哈来的高大、和蔼、狂饮好闹的小伙子——把裸体的模特儿高举到肩头,让她骑在自己的脖子上,绕着房间走,边走边跳吉格舞1——同时那姑娘扯着他的黑头发,其他的学生跟在后面鼓噪。在隔壁房间里一个写生晚班上课的几个姑娘,停止了绘画,从隔板墙上穿通的六、七个小洞里偷看。萧瓦尔特背着那姑娘的这一幕情景,把偷瞧的人吓坏了,所以不久,消息就传遍了整所大楼。这项逸出常轨的事情传到了秘书那儿;第二天,那学生便给开除了。可是这次酩酊胡闹的舞蹈却表演过了——印象也留下了—— 1一种轻快的舞蹈。 还有些其他象这样的宴会,尤金也给怂恿了去喝酒,他喝了——很少一点。他不爱喝啤酒。他还学着抽烟,但是他也不喜欢。有时候,他单看见这种纵酒狂欢,就会变得神经质地陶醉了。随后,他渐渐调皮起来,举动也很自然,把俏皮话讲得够敏捷的。有一次饮酒时,一个模特儿对他说:“咦,你比我原先以为的要有意思些。我还以为你挺严肃呢。” “哦,不,”他说,“这只是偶一为之。你不了解我。” 他搂住她的腰,她把他推开。当时,他很希望自己也会跳舞,因为他瞧出来,要是会跳舞,他这会儿就可以跟她在房间里蹁跹回旋。他决定立刻去学。 找个姑娘参加聚餐这个问题,很使他烦心。他只认识玛格兰,而他没听说过她会跳舞。还有黑森林的白露小姐——当她如约上市里来的时候,他又会见过她——不过他觉得邀她来参加这样的聚会,是不恰当的。他很怀疑,倘若她看见他目睹的那种情景,会觉得怎样。 有一天,在学生休息室里,他恰巧遇见了堪尼小姐,就是他初进学校的那一晚来作模特儿的那个姑娘。尤金记得她的魅力,因为她是他所看见的第一个裸体的模特儿,而且她又挺美。她也就是在作姿势的那一晚走过来、站在他身旁的那个姑娘。从那次以后,他就没有看见过她。她很喜欢尤金,但是他却似乎有点疏远,起先还有点古板。新近,他打起了一条松散的、飘垂的领带,戴起了一顶柔软的圆帽子,这对他很适合。他把头发向后松散地披着,还模仿泰普尔-波耳先生的那种独立不羁的摇摆姿态。那个人对他简直是个神明——又坚强、又有成就。能象那样,够多么好! 这个姑娘注意到一种他认为是较好的变化。他现在这么漂亮了,她心里想,皮肤这么白,眼睛这么清亮、这么敏锐。 瞧见他的时候,她假装在看一幅裸体画。 “你好吗?”他含笑地问,大胆地走上前来跟她聊聊,因为他非常寂寞,又不认识什么别的姑娘。 她欣然地转身答话,嘴旁露出了微笑,眼睛里闪着亲切的目光,面对着他。 “我许久没有瞧见你了,”他说。“你现在又回这儿来了吗?” “这一星期,”她说。“我在画室里工作。在我找得着那种工作的时候,我不想干班级工作。” “我还以为你喜欢呢!”他回答,想起了她的愉快心情。 “哦,我并不讨厌它。只是画室工作比较好些。” “我们很惦记你,”他说。“别人都比你差远啦。” “你别瞎恭维,”她笑着说,黝黑的眼睛炯炯地盯视着他的两眼。 “不,是真话,”他回答,然后满怀希望地问道,“你参加十六号的聚餐吗?” “没准,”她说。“我还没有打定主意。得看情形。” “看什么情形?” “看我觉得怎样,还看谁邀我。” “我想这并没有什么困难,”他说。“假如我有个女朋友,我就去,”他继续说,大胆地说到正题上——想要邀请她。她看出了他的意思。 “怎样呢?”她笑着问。 “你愿意跟我一块儿去吗?”他给对方老脸厚皮地一帮助,鼓起勇气说了出来。 “当然啦!”她说,因为她很喜欢他。 “那好极啦!”他喊起来。“你住在哪儿?我希望知道知道。” 他在找铅笔。 她把西第五十七街上她的门牌号码告诉了他。 他因为收帐的缘故,对那一带非常熟悉。它是南区很远的一条街,尽是些破破烂烂的木板房子。他想起附近的杂乱的买卖,以及没有铺平的街道和一大片一大片卑湿的草地。不知怎么,他觉得这朵出身于垃圾和煤场地区的小花,做个模特儿似乎是很恰当的。 “我一定来接你,”他笑着说。“请你别忘啦,好吗,怎么称呼呢?” “就叫我璐碧,”她接着说。“璐碧-堪尼。” “这名字真美,”他说。“声音挺好听。你可以让我哪个星期日先来看看你住的地方吗?” “好的,你来好啦,”她回答,她听到他称赞自己的名字,非常高兴。“每逢星期日,我多半在家。假如你高兴的话,下个星期日下午来。” “好,”尤金说。 他非常轻松愉快地陪她一块儿走到外面街道上 第10章 璐碧-堪尼是一个原籍爱尔兰的老工人和他妻子的养女。四岁的时候,她的生身父母彼此不睦,实际上已经抛弃了她,于是这对工人夫妇把她领来。她很聪明,性情和蔼,对社会上的情况一点都不知道,只不过是个天真的小姑娘,热切地喜欢冒险,可是冒险会引起什么后果,她并没有先见之明。她初入社会时,在一爿百货店里做收送货款的小伙计,十五岁就失去了贞操。她的聪明伶俐吸住了那种相当优越、能干、自爱的男人。在这方面,她是幸运的,而这些人也很幸运,因为她并不完全胡来;她总抑制住自己,等待她特别喜欢的人。在有两次里,甚至还有过真正的爱情,只是在狎戏了一个时期后才发生关系,而在那个时期,她,和她心爱的人一样,竟成了自己情感的牺牲者。她的养父母也不能给她什么理性的教导。他们很喜欢她,因为她比他们都聪明,所以他们听她支使、听她解释自己的行动、听她爱好。他们也轻描淡写地指责她几句,她总是嬉皮笑脸答上一两句,就驳倒了他们。她老是坚决地说,邻居们怎样看法,她可不在乎。 尤金的拜访和接着而来的友谊,跟他以前结下的一切其他性质相同的关系是一模一样的。他把美当作美来崇拜,而他从不会找不出一点他所渴望的某种理智和情感上的特质。除去美之外,他还在女人身上寻找柔婉的性格和同情心;他避开批评和冷淡,他从不挑选一个在情感、敏捷和思想方面比他卓越的情人。 这时候,他喜欢朴实的东西:朴实的住宅、朴实的环境、朴实生活的平凡气息,因为那种比较漂亮和有气派的,全使他害怕。他看见的那种高楼大厦、那种高大的商店、那些重要的大人物,似乎都是矫揉造作和冷若冰霜的。他喜欢低微的人——没有声名,可是却和蔼可亲。假如他能够找到有那样背景的女性美的话,那他就快乐极了,可能的话,就舒适地在那个美人儿的附近安定下来。他的接近璐碧,就是受着这种情绪的支配。 星期日,尤金去了。那天下雨,她住的那一带非常阴暗。四面望去,你可以在房屋间的空地上看到些水塘夹杂在枯萎的野草之间。他越过了一大片杂乱的黑煤渣铺的火车轨道(那儿停着大批火车头和列车),心里想着这些景象可能构成什么样的画面——乌黑的火车头,在灰暗、潮湿的空气里喷起一阵阵的浓烟;一大排一大排杂乱的各色车厢,湿淋淋的在雨里,非常好看。夜间,转辙器上的灯在这大片大片的场地上象花一般地开着。他喜欢纯黄、纯红、纯绿、纯蓝的灯光,象眼睛似的亮着。这儿有些特别使他感动的素材。不知怎么,他竟然很高兴,这个天真的、盛开的花一般的姑娘竟会住在这种地方。 他到了门口,按下了门铃,一个年老体弱的美国籍爱尔兰人开门迎接了他。他觉得这个人的智力似乎相当低——这个人也许可以做个铁路过轨口的管理员。他穿着普通的、充分表现出特色的衣服,由于长年累月地穿着,已经变得非常合身。他手里拿着一根短烟斗正在抽着。 “堪尼小姐在家吗?”尤金问。 “在家,”那个人说。“请进来。我去叫她。”他慢步穿过一间典型的工人家客厅,踱进了一间后房。客厅里的一切——丝罩的大灯、家庭的照相簿、地毯和红花的糊墙纸——几乎都特地给布置成红色。 在他等待着的时候,他打开了照相簿,看看那些他猜想是她亲属的人——全都是普通人——店员、推销员、掌柜的。一会儿,璐碧来了,他眼睛一亮,因为她身上有一种青春的漂亮风采——她只不过十九岁——这种风采迷住了他。她穿着一件黑色细羊毛的衣服,领口和别的地方都镶着红天鹅绒,还打着一条松松的红领带,就象一个小伙子那样。她伸出手来,样子又愉快又高兴。 “这儿不容易找吧?”她问。 他摇摇头。“我对这一带很熟悉。我平时尽在这一带收帐。 我给人人家具公司工作,你知道。” “哦,那还好,”她说,很喜欢他的坦白。“我以为你找了不少时候呢。今儿天气不好,对吗?” 尤金承认是的,可是接下来就谈起他所看见的火车铁轨。 “假如我能够画的话,我就要画那样的东西。那非常宏大和美妙。” 他走到窗户前面,向邻近一带望去。 璐碧很感兴趣地望着他。他的行动很讨她欢喜。她觉得跟他一块儿非常自在——仿佛她会喜欢他似的。跟他谈话也非常轻松。他们谈到班级、她的画室工作、他自己的前途,以及这邻近一带的情形,这给了她一种跟他情投意合的感觉。 “芝加哥有不少大画室吗?”当他们谈到她的工作的时候,他问。他非常想知道这座都市里的艺术生活是怎么个情形。 “不,并不挺多——好的并不多。有许多人自以为能画画。” “大画家有些什么人?”他问。 “我只是凭我从艺术家们那儿所听说到的一点。罗斯先生很不错。比安姆-琼斯,据他们说,在风俗画方面相当出色。华尔特-罗是个很好的肖像画家,曼生-斯蒂尔也是这样。让我瞧——还有亚瑟-毕格斯——他只画风景;我从没有到过他的画室里;芬雷-伍德也是一个肖像画家;再有威尔逊-布鲁克斯,他画人体——哦!我可不知道啦,有很多很多的。” 尤金听得出神。这些有关艺术问题的闲谈,比他来到都市的整个时期里所听到的有关大人物的确切消息要丰富得多。这个姑娘知道这些事情。她消息很灵通。他不知道她跟这些人究竟有什么关系?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又向窗外望去。她也走了过来。 “这一带不很好,”她解释说,“可是爸爸和妈妈喜欢住在这儿。 这儿靠近爸爸做工的地方。” “我在门口遇着的是你爸爸吗?” “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她解释。“我是个养女。不过他们待我就象亲生父母一样,我的确受了他们很大的恩惠。” “你做模特儿敢情没有多久吧,”尤金沉思地说,想到她的年龄。 “没有多久,只不过一年前才开始的。” 她细说了一下自己怎样在大光明百货店做职员,怎样和另一个姑娘看见星期日报上的文章,动了这个念头。在《论坛报》上,有一次有一张模特儿在当地写生班上作姿势的照片。这吸住了她的目光;她跟那个姑娘商量,她们是不是最好也去试做一下模特儿。她的朋友,象她一样,现在还在做着。她也要去参加这次聚餐的。 尤金听得出神。这使他想到,自己怎样被“芝加哥河上的鹅岛”那幅画、被倾倒的小屋和翻过来住家用的小船船身的图景吸引住的事。他告诉她这件事,告诉她自己是怎样来的。这很叫她喜欢。她认为他感情用事,不过很有意思—— 并且他非常崇高,她渺小多啦。 “你会弹琴吗?”他问,“会吗?” “哦,稍微会一点儿。可是我们没有钢琴。我是在各个画室里练习,才学会了这一点儿的。” “你会跳舞吗?”尤金问。 “会的,”她回答。 “我希望我也会,”他懊恼地说。 “你怎么不会呢?这很容易。你立刻就可以学会。我一次就可以教会你。” “我希望你真教会我,”他说得很动听。 “这并不难,”她说下去,一面从他身旁走开点儿。“我可以把步法走给你看看。他们一向都是用华尔兹开始。” 她提起裙子,露出纤细的小脚。她解释了步法和跳法。他独自试了一下,没有成功,于是她让他用胳膊抱住她,一面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里。“来,跟着我,”她说。 把她抱在怀里真是够愉快的!她显然并不忙着结束这一课,因为她很耐心地教着他,解释步法,停下来纠正他,笑话自己和他犯下的错误。“不过你渐渐会了,”他们兜了几圈后,她说。 他们的眼睛互相对望了好多次。她用坦然的笑容来回答他的微笑。他想到那次在画室里,她站在他身旁,从他肩后望着的情景。真的、真的,这个礼节上的隔阂可以立刻打消,只要他尽力的话——只要他有勇气的话。他把她稍微拉近些; 当他们停下来的时候,他并不放松。 “你对我太好啦,”他很费力地这么说。 “不,我只是脾气好罢了,”她大笑,并不企图挣脱开。 他和平时一样,情感变得很紧张。 她倒相当喜欢他那种自命优越的神情。这种神情是特出的,比她认识的男人通常所具有的要强烈一些。 “你喜欢我吗?”他望着她问。 她仔细地看看他的脸庞、头发和眼睛。 “我不知道,”她镇定地回答。 “你当真不知道吗?” 又停了一会儿。这时,她几乎是嘲弄地望着他,然后严肃起来,向着走道的门那儿望去。 “是的,我想我喜欢,”她说。 他把她抱在怀里。“你跟洋娃娃一样可爱,”他说,一面把她抱到红色的长靠椅上。她把那个阴雨的下午余下的时间全消磨在他的怀抱里,领略着他的亲吻。他真是一个没有经验而特别的小伙子 第11章 不久之前,在尤金的热诚请求下,安琪拉-白露终于在那年秋季第一次到芝加哥来了。尤金能够把随便什么思想都表达得极为强烈,尤其当它涉及到他的欲念的时候。安琪拉被他热情的话迷住了,煞费了一番心思跑来。除了绘画的艺术外,尤金还有写作的才能——从结构和表达方面看来,它发展得很慢,可是在描写方面已经很有魄力了。他可以描写随便什么东西,人、房屋、马匹、狗、风景,就和画它们一样,并且还可以给它们注入一种动人的柔情与伤感。他可以极为生动地描写出他四周的都市景象和个人气氛。他写作的时间很少,不过这一次,他开始告诉这个姑娘自己在做些什么和怎么做法。尽管他只不过间接地表达出他的个性,她却被他的显著个性和他生活在其中的那个境界的性质媚惑住了。相形之下,她自己的小天地开始显得非常浅陋。 她是在尤金开始学画后不久来的。在她的邀请下,他上北区她姑母的住宅去——一条寂静的小街上的一所精致、怡适的砖房,具有中产阶级的一切宁静舒适气氛。他对于这种他认为是恬静、保守的气氛获得了深刻的印象——这正是安琪拉那样一个优雅的姑娘的恰当住所。尤金在星期日清晨去拜访她,因为她住的地方恰巧在他去工作的那一带。 她为他弹琴——比他所认识的任何人都弹得好。他觉得这是一种了不起的才艺。她的性情使她对情趣高超的音乐和轻灵美妙的歌曲与乐曲很感兴趣。在他呆的半小时里,她弹了几支曲子;他带着一种新的快意,看着她那娇小苗条的身体穿着一件朴素合身的衣服,头发编成两大绺,一直垂到腰下面。他觉得她稍微有点象《浮士德》里的玛格兰特1—— 1玛格兰特,歌德名著《浮士德》中的女主角。 晚上,他又去了,穿着最好的衣服,显得英俊、热切,完全是一种未来艺术家的风度。他很高兴又看见她,因为他深信自己会爱上她的。她有一种坚强的、同情的态度,这诱惑着他。她想对这个青年表示亲切——希望他喜欢她——所以气氛恰巧合拍。 那天晚上,他领她上芝加哥歌剧院去,那儿正在上演一部幻想曲。这部幻想曲的表演手法非常美妙,服装和美女非常华丽优雅,意境非常悠闲,而情歌又极其动听,因此尤金和安琪拉都看出了神。他们俩都很久没有上戏院了;两人被这种异想天开的表演深深吸引。在亚历山大短时间的会晤以后,这次又聚在一块儿,真够好的。这使他们的重逢有了意义。 散场以后,他领她穿过蜂拥的人群,上了一辆北区电车——从他来到以后,这里已经架起了电线。他们一块儿重温了一下他们刚看过的美妙而幽默的故事。他要求第二天再去看她。跟她消磨了一下午以后,他提议去听一个著名的布道师布道。那个布道师晚上在中央音乐厅主讲。 安琪拉很喜欢尤金这么富有机智。她喜欢跟他呆在一块儿;这是个很好的借口。他们去得非常早,很欣赏这次讲道。尤金喜欢这次讲道,把它看作青春、美和支配力的表示。他倒愿意做一个那样的演说家,他把这件事也告诉了安琪拉。他把自己的事情向她越说越多。他对生活的强烈兴趣和他的选择力,给了她深刻的印象,她觉得他注定该是一个出色的人物。 还有几次其他的聚会。她在十一月初和圣诞节前又来过。尤金很快就堕入了情网。虽然他在十一月里遇见了璐碧,并且在一种不纯是精神性的基础上,开始了一种试探性的关系——象他在当时所说的——可是他内心里却把安琪拉的友谊看得更优越、更意味深长。她比璐碧纯洁;内心里的确也具有一种较深的情感,这从她的思想和她弹奏的乐曲里就显现出来了。她生长在一个乡村人家,这个人家多少和他自己的家庭一样,他们住在一座很好的朴实的乡镇上,都是些很好的人。他干吗要和她分手,或是告诉她点儿他接触到的这另一个境界呢?他认为自己用不着这样。他怕自己会失去她;他知道她嫁给任何男人,都会成为一个理想的好妻子。十二月,她又来了;他差点就向她求婚——他跟她不能太随便,也不能接近得太快。她使他感到恋爱和婚姻是神圣的。但是在一月里,他终于向她求婚了。 这个艺术家是个感情细腻而复杂的人物,他的感情是无法加以分析的。那时没有一个女人能够满足尤金性格上的各个方面。他最重视的是美。随便哪一个姑娘,只要年轻、有着适度的情感和同情心,并且美貌,就会吸引住他一个时期。他爱美——可是并不把它当作一种生活方式。他只对艺术的生涯感觉兴趣,但是对于成立家庭并不感觉兴趣。少女时期——青春的美——是有艺术性的,因此他渴望它。 安琪拉在理智方面和情感方面都很坚定。她从小就听说,婚姻是一件一成不变的事。她相信一生只有一次恋爱。当你找着它的时候,一切其他没有促成恋爱的友谊就全都结束了。如果有了孩子,很好;如果没有,那也好;无论怎样,婚姻总是永久的。如果你的婚姻不幸福,你还是应当含辛茹苦地去承受存在着的那一点儿幸福。在这样一个结合里,你或许会忍受极大的痛苦,可是破坏它是危险而可耻的。如果你实在忍受不下去,你的一生就是一场失败。 当然,尤金可不知道自己在搞些什么。他并没有想到他在建立起来的关系的性质。他继续盲目地把这个姑娘梦想成一个理想的人物,指望最后和她结婚。什么时候结婚,他可说不上来,因为他的薪水虽然在圣诞节前已经提高了,可是他每周只拿十八块钱,不过他认为在短时期内总是要结婚的。 同时,他几次三番去找璐碧,这也造成了那种不可避免的结果。一切情形似乎都促成了它。她很年轻,对于冒险行为热情洋溢,又爱慕男子的青春和强健。尤金那张稍稍带有忧郁意味的苍白的脸、他在情欲上所具有的魅力,以及他对美的爱好,都逗引着她。开始时,奔放的热情或许是压倒一切的;不久以后,它便和爱情混淆起来了,因为这个姑娘是懂得恋爱的。她是温柔的、和蔼的,从多方面看来,对人生茫无所知。在她见到的人当中,尤金最合乎她的生动的幻想了。她把她的养父母的性格讲给他听,说他们脑筋多么单纯,说她怎样可以为所欲为。他们并不知道她在做模特儿。她向他吐露出自己跟某些艺术家的特殊友谊,并且否认目前还有什么亲昵的事。她承认过去是有的,但是坚决地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尤金根本就不相信这一套。他怀疑她也是以接纳自己的这种心态接纳别人的亲昵的。这引起了他的妒嫉,他立刻希望她不是一个模特儿。他就这样说了,惹得她大笑起来。她知道他会这样的,这是他对她真心诚意、一往情深的第一个证据。 从那时起,他跟她一块儿消磨了许多美好的白昼和夜晚。在聚餐之前有一个星期日,她邀他去吃早饭。她的养父母都要出去,她独自留在家里。她想给尤金烧一顿早饭——主要是让他看看她会烧饭——而且这也很新鲜。她等到九点钟他来了以后才动手,接着穿上一件整洁的、狭小合身的浅紫色家常衣服,系上一条打褶的白围裙,忙着预备饭菜、把桌子安放好、做面包、煮咖啡、用烈性的酒烧腰子炖肉。 尤金非常高兴。他跟在她后面,把她搂在怀里,和她接吻,一再打断她的工作。她鼻子上沾了面粉。他用嘴唇把它舐掉。 就在这一次,她跳给他看一种她会跳的可爱的舞蹈——一种木屐舞,有一个连续不断的斜向动作,时常要很快地把脚跟啪的并在一起。她把裙子提到足踝上边,跳出各种复杂的步法,忽隐忽现。尤金爱慕得了不得。他认为自己从来没有碰到过一个这样的姑娘——姿势、弹琴、跳舞,样样都这样聪明伶俐,而且这么年轻。他认为她是一个可以共同生活的可爱的人儿。那会儿,他真希望自己有足够的钱可以这么办。在这个情绪高涨的时刻,以及在某些其他的时刻,他几乎认为他可以和她结婚。 在聚餐的那天晚上,他带她上苏夫龙尼饭店去。她穿上一件红衣服,一排黑皮大钮扣斜缀在胸前,这使他看了很惊奇。她穿着红鞋、红袜,头发上戴了一朵红康乃馨,紧身上衣的衣领裁剪得很低,袖子很短。尤金觉得她样子简直艳丽惊人,就把这话向她说了。她大笑起来。他们乘了一辆出租马车前去,因为她预先就告诉过他,他们得这么办。来去都花了他两块钱,但是他以需要为理由,原谅了自己的浪费。就是这样的小事情,使他开始强烈地想到自己的发展问题。 参加这次聚餐的学生各个美术班都有,有日班的,也有夜班的。他们总共有二百多人,全体都很年轻,还夹杂着一大群美术学校的女生、艺术家的模特儿和各种不同思想、不同情况的女朋友。她们都是给邀来作伴的。那间大餐厅里闹哄哄地响着碟子的玎-声、玩笑的喧哗声、歌唱声和互相打招呼的声音。尤金认识几个别班的人。这就够给他一个机会来显得很善于交际,而不显得孤独寂寞了。 一开始就很明白,她,璐碧,是大伙都认识、都喜欢的。她的服装——式样显得大胆了一点——使她非常显眼。各方面都听见有人喊道:“嘿!璐儿!”这是对她名字璐碧的一种亲密的喊法。 这件事叫尤金觉得很奇怪——使他微微有点惊讶。他不认识的形形色色的小伙子都来跟她说话,互相亲密地闲谈。在十多分钟内,她从他身旁给叫开了十几次。他瞧见她在大厅另一头又说又笑,给六七个学生围着。这使他妒嫉起来。 夜色渐深的时候,大伙的态度都变得愈来愈随便、愈亲切。吃完饭后,饭厅一头腾出了一块空地方,角落里放了一架绿绒屏风,作为技巧表演人的化装室。尤金看见有人拼命鼓掌唤一个学生演一出爱尔兰独脚戏。他戴上绿胡子,当着人们把它整整好。还有一个青年假装带了一大卷诗——不外是一首史诗——卷得那么紧,看起来仿佛要念上一整夜似的。人们发出了一片啧啧声。他以惊人的圆滑态度举起一只手来要求大家安静,然后把纸卷垂下,当然抓住外面的那一头,开始朗颂。诗可真不错,不过有意思的是,它实际上很短,只不过二十行。纸上其余的部分都给乱涂满了字迹来欺骗大伙。这获得了一阵掌声。有个二年级的学生唱了一支歌——《在利亥河畔》——另一个模仿了泰普尔-波耳和别的导师在上课时批评和绘画的那副神气。这些都很受人欢迎。最后,一个模特儿,在大伙喊了半天“德丝蒙!德丝蒙!”——她的名字——之后,跑到绿绒屏风后面去了。一刹那后,她走出来,穿着西班牙舞蹈演员的短裙,上面有黑色和银色的亮晶晶片子,手里拿着一副响板。一些跟她很亲密的学生带来了一只曼陀林,于是大跳起鸽子舞来。 在这些节目表演着的时候,璐碧很少跟尤金呆在一块儿。找她的人太多啦。在那个姑娘跳完之后,他听见有人喊道,“嘿,璐碧!你干吗不来表演一下?”另外一个人,急于想看她跳舞,喊道,“来表演一下,璐碧!”房间里其余的人,几乎都贸然地跟着喊了起来。有些围着她的小伙子开始把她推向那块跳舞的场地。在尤金还没有觉察到之前,她已经给一个人抱到了怀里,从一群人传到另一群人,作为一种戏耍。大伙欢呼起来。可是尤金因为跟她已经那样亲近,所以对这种狎昵行为大为生气。她似乎并不单属于他,而是属于全体美术学生的。她竟然还在笑着。当她给放在空场上的时候,她提起裙子,象跳给他看的那样舞蹈起来。一群学生挤得很近。他要看她就非得挤向前不可。她在那儿,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只是跳着愉快的木屐舞。等她停下的时候,三四个比较大胆的青年握住她的胳膊和手,怂恿她再表演什么别的。有人理清了一张桌子,另一个人抱起她来,把她放在那上边。她又表演了另外几种舞蹈。有人喊道,“喂,堪尼,你需要这件红衣服吗?”那末这就是他的临时情人。 当她最后在清晨四点钟打算回家的时候,也就是当别人同意放她走的时候,她差点儿忘了有个尤金跟她呆在一起。在两个学生要求取得送她回家的“权利”时,她才看见他在等候。 “不,”她瞧见他的时候,大声说,一面向他走来,“有人送我。我现在去啦。再会。”他觉得相当冷淡和寂寞。 “你准备好了吗?”她问。 他阴郁地、嗔怪地点点头 第12章 那年冬天,尤金的人体画已经画得相当不错了。他的兴趣竟然转移到插画班去,那里所画的是穿了服装的人。在那儿,他第一次试画了水彩画——当时杂志上盛行的一种作品。不久以后,他的绘画便受到了赞扬。可是,由于导师们认为,严格的批评会促成更沉着的努力,所以他们对他一些最好的作品也会百般挑剔,当然这种情形并不经常发生。不过他对自己注定要做的事情很有信心,在陷入失望的深渊以后,总会又升到自信的巍峨的高峰上去。 他在人人家具公司的工作已经变得相当枯燥无味了。正在这时候,插画班的导师文生-比耳斯在一个星期三的下午从他身后望着时,说道:——“威特拉,你不久一定能够靠你的作品赚点儿钱了。” “您认为可以吗?”尤金问。 “这挺不错。象你这样的人总可以在这儿的哪家报馆里找到一个位置——或许在一家晚报馆里。你去试过吗?” “我初来市里的时候试过,可是他们不需要人。现在我倒相当高兴,那会儿他们没有要我。我猜想他们不会留我多久的。” “你的钢笔画画得相当好,对吗?” “起先我就认为我最喜欢钢笔画。” “那末,他们应当会用你。可是我并不赞成你呆多久。你应当上纽约去,加入杂志插画界——这儿没有什么大出息。不过,目前在报馆稍许做点工作,对你不会有什么害处。” 尤金决定上各家晚报馆去试一下,因为他知道,假如他在哪一家里找到工作,他还可以继续来上晚班。他可以把整个晚上都放在插画班上,偶然抽一晚去学写生。这是一个极妙的安排。有几天,他工作做完之后,总花一小时去询问,随身带了几张自己画的钢笔画。他见到的人当中,有几个很喜欢他给他们看的画,可是他发觉目前没有空缺。只有一家报馆,一家最小的,给了他一点鼓励。总编辑说,他不久或许会需要一个人。如果尤金三、四星期后再去一次,他可以告诉他。他们的待遇并不好——初进去的人只拿二十五块钱。 尤金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当他三星期后又跑去,当真得到那个位置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顺顺当当地踏上成功的大道了。在四层楼上后边的一个小房间里,他们给他安放了一张桌子,那儿偶尔有点从西面和北面来的亮光。他呆的那个部门里还有另外两个人,都比他大几岁,有一个摆出一副编辑部“头儿”的神气。 这儿的工作有一点很特别:不仅要画铅笔画、钢笔画,还要做一种粉板印刷,方法是用钢针在涂了一层白粉的锌板上绘画,留下一个图案,很容易翻印出来。尤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所以不得不由“头儿”来教给他;不久,他就会了。他觉得这工作对于肺很不好,因为他一面在板子上划着,一面得不断把白粉吹去,有时候,粉屑钻进了他的鼻孔。他满心希望这种工作不要太多,可是起先,数量却很不少,因为这是由那两个人转嫁到他肩上来的——他是一个新来的人。过了不久,他也有点怀疑了,可是到那时,他已经开始跟同伴们很友好,事情也就没有那么糟了。 这两个人尽管没有在他的生活中占多大地位,却把芝加哥报界的情形和人物介绍给了他。这扩大了他的眼界,并且给了他一些大有帮助的看法。两人中年纪较大的那个,就是那位“头儿”,非常讲究穿着、附庸风雅。他名叫贺拉西-豪。另一个叫杰瑞迈-马修士,简称杰里,矮矮胖胖的,生着一张愉快、含笑的圆脸和一头浓密、粗乱的黑发。他喜欢嚼烟草,衣服有点肮脏,不过人倒热心、慷慨、和蔼。尤金发觉这家伙有几种爱好,一种是好吃,另一种是爱好贵重的古董,还有一种是爱考古学。他对世上的一切都很敏感,倒是完全没有一点偏见,不论是社会方面的、道德方面的或是宗教方面的。他喜欢自己的工作,一面做着,一面吹口哨或是闲聊。 一开头,尤金心里就很喜欢他。 就是在这家报馆工作的时候,尤金才知道自己的确能够写作。这来得相当凑巧,因为虽然他考虑过在新闻界作点儿什么工作,他却早已放弃这种想头了。这儿的读者对于地方性的星期日特刊有着极大的需要。他看了交给他画插画的一些特刊后,断定自己可以写得更好些。 “喂,”他问马修士,“这些文章是谁写的?”他正在看星期日的那份报。 “哦,编辑部的记者们——随便哪个要写的人。我想他们还从馆外买稿子。每篇只给四块钱。” 尤金不知道他们给不给他稿酬,不过不管给不给,他总要写写。或许他们会让他署名的。他瞧见有些人署名。他说他认为自己能够写文章,可是以作家自居的豪蹙起前额表示不以为然。他又写又画。他的反对把尤金给气坏了,他决定一有机会就试一下。他想描写一下芝加哥河,因为他可以给那条河画些出色的插画。还有鹅岛。几年前,他就看见过一篇描写它的文章;再就是市内各公园的质朴的景色,星期日他总喜欢上那儿去散一会儿步,看看一对对的情侣。题材可多的是,不过这一些却容易配上美妙的、有情趣的插画。他真想来试一下。他跟星期日特刊的编辑迈奇尔-哥德法布非常要好,于是向他提出说,自己可以写一篇很好的、配有插画的描写芝加哥河的文章。 “去,试一下,”这位知名人士喊着说。他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强健、结实、年轻的美国人,笑起来象有人把冷水浇到他脊背上时他发出的抽气声。“我们需要这种材料。你会写吗?” “我有时候认为,假如稍微练习练习,我或许会写。” “干吗不写呢?”另一个继续说。他想到一小篇不用花钱的稿子。“试试看。你或许可以写得挺好。如果你写的东西象你画的那样,那就没有问题。编辑部里的职员我们是不给报酬的,不过你可以把你的名字署在上面。” 这对尤金就很够了。他立刻试写起来。他的美术作品已经开始使同伴们获得了很深的印象。它粗犷、大胆、犀利,里面很有点气魄。豪暗地里已经在妒嫉他;马修士却满怀钦佩。尤金受到了哥德法布的鼓励,花了一个星期日下午去寻访芝加哥河的各支流,注意着它的奇怪的地方和特色,最后终于画成了几帧画。随后,他跑到芝加哥图书馆去,找出它的历史——意外地发现了某些政府工程师的报告。他们详论在芝加哥河上航行的特点。他写的与其说是一篇特写,不如说是一篇对这条幽美、短小的河流的颂歌。他从人家意想不到的角落里找出了这条河的幽美之处。哥德法布看了之后,非常惊奇。他没有想到尤金真能够写作。 尤金文章的美妙之处在于:尽管他心里充满了情趣和诗意,他却写得极有条理,很重事实。这给了他的作品一种稳定性。他喜欢知道事情的历史,还喜欢评论现行生活的各个方面。他写公园、鹅岛、感化院,以及一切引起他兴趣的东西。 可是他真正爱好的却是美术。对他说来,美术是一种稍微容易点的手段——完成得也比较快些。有时候,他激动地想到,他可以用语言来叙述一件事,然后再把它实实在在画出来。这似乎是一个美好的特权;他想到把普通的事物变得生动,就非常高兴。一切对他都是生动的——街上的货车、高楼大厦、路灯——任何东西,一切东西。 另一方面,他也没有忽略绘画:他对它的兴致反而似乎更浓厚了。 “我不知道你的画里有点儿什么使我很喜欢,威特拉,”马修士有天向他说,“可是你的画确实有点儿道理。拿这儿来说吧,你干吗把这些飞鸟安插在烟囱上面呢?” “哦,我不知道,”尤金回答。“只不过我觉得该这样。我看见鸽子这样飞过。” “一切都配得恰到好处,”马修士回答。“还有你的布局也正好。我没有瞧见过这儿有谁能够画得到这样。” 他所说的这儿是指美国,因为这两个美术从业人员都自认为是一般钢笔画和插画的行家。他们是《青年》、《纯艺》、《兴奋》和欧洲各种激进的美术杂志的订户。他们知道斯泰伦1、夏雷2和穆察3,以及整个新兴起来的那派年轻的法国招贴画家。尤金听到这些人和这些报纸,感到十分惊奇。他开始对自己有了信心——把自己看作一个不含糊的人—— 1斯泰伦(1859-1923),法国招贴画兼石板画家。 2夏雷,法国招贴画家。 3穆察,捷克画家,久居巴黎,曾作过许多优美的装饰版画。 就在他知道这些事——打听出谁是谁,是干什么的,是什么个道理——的时候,他跟安琪拉-白露的关系终于达到了必然的结果——他和她订婚了。他和璐碧-堪尼的关系在聚餐后还没有断。尽管这样,他却觉得非得到安琪拉不可。这一半是因为她比丝泰拉以后的任何姑娘都推拒得厉害些,另一半是因为她显得这样天真、质朴和善良。再说,她也的确非常可爱。她具有一个俏丽的外形,这是乡野粗劣裁剪出来的服装所不能遮没的。她头发极其浓密,生着诱人的、澄澈碧蓝的大眼睛,鲜艳的嘴唇和面颊,她走起路来从容大方,会跳舞,会弹琴。尤金望着她,经过相当时间以后,断定她跟他所瞧见的随便哪一个姑娘同样漂亮——只是她更有灵性、更有情感、更为温柔。他想握住她的手、吻她、把她抱在怀里,但是她却小心谨慎而又半推半就地闪避开。她希望他来求婚,并不是因为急于要使他陷入情网,而是因为她的受了礼教的良心告诉她,在正式订婚之前,这些事都是不正当的。她要先订婚。她已经爱上他了。当他央告着的时候,她真想急切地扑向他的怀里,热狂地和他拥抱起来,但是她抑制住自己,等待着。一天晚上,她坐着弹琴的时候,他终于张开胳膊紧抱住她,用嘴去亲她的面颊。 她挣扎着站起来。“你不可以这样,”她说。“这是不对的。 我不能让你这样。” “但是我爱你,”他喊着,一面缠着她。“我要和你结婚。 你愿意嫁给我吗,安琪拉?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她恋恋地望着他,因为她知道她已经使他照着自己的意思做了——他是个热狂的、不切实际的、富有艺术气质的人。 她当场就想答应下来,可是有件什么事提醒她等待一下。 “我现在不告诉你,”她说,“我要跟爸爸妈妈去谈一谈。这事情我一点儿都没有告诉过他们。我想问问他们对你是怎么看法,等我下次来的时候,再告诉你。” “哦,安琪拉,”他央告着。 “唉,请你等待一下,威特拉先生,”她央告着。她还从没有叫过他尤金。“我两三星期内再来。我想考虑一下。这样好些。” 他遏制住欲念等待着,可是这反而使那种幻想——她是世界上唯一配得上他的女人——变得更为强烈、更有力量了。她使尤金觉得需要掩饰起自己的急切的欲望——需要装作比较高超,这种感觉是直到那会儿还没有一个别的女人所能激起的。他甚至哄骗自己,要自己相信,这只是一种精神上的关系,可是在潜在意识里,他却对她的秀色、热情和肉体的魅力有一种火炽的感觉。她还在酣睡着,被社会上的习俗和一种半宗教性的人生观束缚着。假如她被唤醒了,那可多么好!他闭上眼睛,梦想起来 第13章 两星期后,安琪拉又来了,准备海誓山盟一番。尤金在等待着,急切地想来领受一下。他原来打算在芝密圣铁路车站那烟雾弥漫的月台上迎接她,陪她一块儿上金斯莱饭店去吃饭,带给她一些鲜花,还给她一只预先准备好的戒指。这只戒指花去了他七十五块钱,差不多用尽了他的全部积蓄。可是安琪拉却过分顾虑到紧张动人的场面,除了在姑母家的客厅里以外,不肯在任何别处会见他,在那儿她高兴什么神气便可以什么神气。她写信说,她必须早一点来。当他在一个星期六晚上八点钟到了那儿的时候,她穿着那件自认为最绮丽的服装,就是她在亚历山大初次遇见他时所穿的那件。她猜到他也许会带花来,因此一朵也没有戴。等他带着粉红的玫瑰到来的时候,她把它们别在胸前。她简直是一幅丰姿秀整和青春绰约的画面,就象他用来给她起名字的那个人物——亚塞王朝的秀美的伊兰1。她的黄头发拢成一大束,很美地披在脖子后面;面颊因为当时高兴,显得红馥馥的,嘴唇润泽,眼睛明亮。在他进来的时候,她眼睛里简直耀射出欢迎的光芒来—— 1伊兰,亚塞轶事中好几个人物的名字:(1)亚塞的异母姊妹,(2)柏李斯王的女儿,(3)思恋兰斯洛而死去的姑娘。这儿是指思恋兰斯洛的伊兰而言。 尤金一瞧见她,便把持不住了。他对随便什么旖旎风光向来是受不住的。这种美的意念——为恋爱而恋爱的那种美感——和青春的欢乐,充满了他的胸臆,象一支歌曲一样,使他紧张、热狂、炽烈。 “你到底来啦,安琪拉!”他说,一面想握住她的手。“怎么样?” “哦,你不可以这么急着就问,”她回答。“我想先跟你谈谈。我弹支曲子给你听听。” “不要,”他说,一面跟着她走向钢琴。“我要知道。我非知道不可。我不能再等啦。” “我还没有决定呢,”她躲躲闪闪地央告着。“我要想想。 你最好让我弹吧。” “哦,不,”他逼促着。 “真的,让我弹一会儿。” 她不睬他,很快地弹起琴来,但是她一直觉察到他在四周彷徨——觉察到一种力量。在她弹完以后,当她的情绪给音乐撩拨得更敏感的时候,他偷偷地用胳膊搂住她,象以前的一次那样。她又挣脱开,溜到一个角落里去,感到非常羞窘。他喜欢她那泛上红晕的脸、摆动的头发和玫瑰花斜挂在腰旁的神情。 “你现在非告诉我不可了,”他站到她面前说。“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低下头来,仿佛怀疑似的,又有点儿怕他那过分亲密的行动。他偷偷地跪下一条腿,看看她的眼睛。然后,他抬起脸来向上望着,抱住了她的腰。“你愿意吗?”他问。 她望着他的乌黑、浓密、柔软的头发,光润、白皙的前额,漆黑的眼睛和端正的下颌。她想要很生动地顺从他,而如今这场面是够生动的。她把手放在他的头上,弯下身子,盯视着他的眼睛,头发散披向前,遮住了她的脸。“你肯好好待我吗?”她问,恋恋地望着他的眼睛。 “当然啦,当然啦,”他坚决地说。“你知道的。哦,我多么爱你。” 她把他的头向后一推,用嘴唇去吻他的嘴。这里有热情、有极度的快乐。她这样抱住他,接着,他站起身,在她面颊上、嘴上、眼睛上、脖子上乱吻起来。 “唷!”他喊起来,“你多么妙啊!” 这句话使她很吃惊。 “你不可以这样,”她说。 “我没有办法。你这么美!” 她看在这句奉承话上,原谅了他。 接下来有些火炽的时刻。在那些时刻里,他们互相紧紧地拥抱着;在那些时刻里,他把她搂在怀里;在那些时刻里,他低声说着自己对未来的憧憬。他拿出买好的戒指,给她戴在手指上。他要做个大艺术家,她就要成为一个艺术家的新娘了;他要画她的可爱的脸蛋儿、头发和身体。如果他想要绘画恋爱的场面,他就画出他们那会儿共同经历的这些情景。他们一直谈到深夜一点钟,她请求他回去,可是他不肯。两点钟,他才走了,一清早,又跑来和她一块儿上教堂去。 接着,尤金有一段相当惊人的富于幻想和易动感情的时期,在这时期里,他对于文学和美术的理会,以及对于和安琪拉结婚有什么意义的幻想,不断地滋长。那会儿,他有一种特别的意识,这种意识使他领会了世界上的事物:宗教教义某些方面的特殊要求;人类在道德方面的邪恶的深度;在我们社会结构的天地内另有天地的这一事实;以及基本上和实际上,任何人对任何事物的理解根本不是确切不移的这一事实。从马修士那儿,他学到了各种哲学体系——康德1、黑格尔、叔本华2——稍许明白了一点儿他们的思想。他跟豪交游,听到了一些当代表达新情趣的作家:皮尔-洛提3、托马斯-哈代4、梅德林5、托尔斯泰。尤金不是爱看书的人——他过于热爱生活了——可是他凭闲谈就得到了不少学识,而他也很喜欢闲谈。他开始认为只要他肯尝试,他几乎什么事都可以做——作诗、编剧本、写故事、绘画、画插画等等。他老把自己看作一位将军、一位演说家、一位政治家——想到如果自己能够明确地去做一件事,那就会多么了不起。有时候,他一边走着,一边会背诵自己幻想出的伟大演说词中的片段。他性格里蕴藏着的优点就是:他的确喜欢工作,能做的事总去做。他从不规避自己份内的工作,也不逃避自己的职责—— 1康德(1724-1804),德国哲学家。 2叔本华(1788-1860),德国哲学家。 3皮尔-洛提,法国作家维俄(1850-1923)的笔名。 4托马斯-哈代(1840-1928),英国小说家兼诗人。 5梅德林(1862-1949),比利时作家。 上好晚班绘画后,尤金有时候到璐碧家去。他们约好前门不下闩,这样他可以悄悄溜进去。他在十一点左右到那儿,按照和她安排好的那样进去。不止一次,他发现她在前房后边的小房间里睡熟了,穿着一件红缎子的睡衣,蜷作一团,象个黑头发的小孩一样。她知道他喜欢她的艺术感,于是尽力发挥它们,装着特别、装着出众。她总在床边小桌上的红灯罩下面放一枝蜡烛,假装原先是在看书,书通常总丢在被单一边,等他来的时候,可以看到。他总静悄悄地进来,在她打盹的时候,把她搂到怀里,吻醒她,然后把她抱进前房,温存一会儿,悄悄地吐出一些热情话。这种热情,在他向安琪拉表达爱慕的时候,并没有终止。他的确瞧不出这两件事有多大抵触。他认为他爱安琪拉。可是他也喜欢璐碧,觉得她天真可爱。有时候,他真替她难受,因为她是个那样娇小的孩子,那样轻率。将来谁会娶她呢?她会有个什么样的下场? 就因为这种态度,他把这姑娘迷住了。不久,她为了他什么事情都愿意做。她梦想着,如果他们可以一块儿住在一所小公寓里——单独一块儿——那可多么好。她就不用再去做模特儿,单给他管家。他和她谈到这个——幻想着这件事可能会发生——但又明明知道它大概不会发生的。他想娶安琪拉做妻子,不过假使他有钱,他认为璐碧和他可以另外建立一个家——用某种方法。安琪拉对这件事怎么想法,压根儿就不使他烦心——只是不能让她知道。他从来没有向她们哪一个泄漏过另一个的事,不过有时候,他好奇地想着,假如她们知道了的话,她们彼此会怎样想法呢。金钱,金钱,这是最大的障碍。就因为缺钱,他目前任谁都不能娶——既不能娶安琪拉,也不能娶璐碧,也不能娶什么别人。他认为他当前的第一个重要任务就是要使经济富裕,这样便可以郑重其事地去跟随便哪一个姑娘谈谈了。这是安琪拉所希望于他的,他知道。如果他想娶璐碧的话,这也是他所不能没有的。 有一个时期,情形变得很令人厌烦。他开始知道,他的生活多么狭窄。马修士和豪拿的钱比较多,所以能够生活得比他好。他们在午夜出去吃夜宵、邀朋友看戏、上老远的夜中心去(那会儿还没有这个名称)。他们晚上有时间上市里他们觉得特别有魅力的地区去溜达,象豪放不羁的艺术家那样——到冲积堤(芝加哥河的一段是被这样称呼的),南克拉克街的赌徒巷,怀德察柏尔俱乐部(新闻记者的一个组织)和新闻从业人员中的文人跟比较有才干的人常去的其他地方。尤金第一因为生性谨饬、喜欢沉思,第二因为审美力比较高超(他认为那些地方满是鄙俗的事情,使他感到厌恶。),第三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钱,所以一直没有参加过这些玩乐。他在美术班学画的时候,就听说到这些事——通常总在第二天,去玩的人总把这些事夸大铺张地叙说出来,说得又火炽、又有趣。尤金讨厌粗俗的妇女和猥亵的行为,不过他觉得,即使他要去的话,他也无法跑近去见识一下。喝酒玩乐要钱,而他没有钱。 或许,因为他年轻,又有一种单纯而不重实际的神气,所以他的雇主从不考虑与他有关的金钱问题。他们似乎认为他拿一点儿钱也会做,决不会在乎。他们让他在这儿混了六个月,没有一点加薪的迹象,虽然实际上,他比任何一个跟他同时工作的人都应当加薪。他不是一个肯亲自争吵要求的人,不过在这种困顿之下,他变得不安,微微有点愤懑,渴望离去,虽然他对工作还是和以前一样出力。 就因为他们这种冷淡的态度,才坚定了他离开芝加哥的决心,虽然他的更深一层的动机却是为了安琪拉,为了他的艺术生涯,以及自己浮动的个性和对前途不断滋长的信心。安琪拉象未来的宁静的美梦一般缠绕着他。假如他能够和她结婚,安定下来,他就会快乐了。他在璐碧方面得到了相当满足之后,现在觉得他可能会离开她。她实际上并不会怎么在意。她的情感是不够深厚的。可是尽管他心里这样想,他却还是知道她会在意的。当他开始不常上她家去的时候,当他对她在艺术家圈子里所做的事当真变得淡漠的时候,他也开始为自己害臊,因为他知道这是一件冷酷的事。尤金失约以后,从她的态度上就看得出她很伤感,而且她也知道尤金正在变得冷淡了。 “你星期日晚上来吗?”她有一次渴望地问。 “我不能来,”他抱歉地说;“我得工作。” “不错,我知道你得怎样工作。继续下去吧。我不反对,我知道。” “哦,璐碧,你怎么这样说。我不能老在这儿。” “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尤金,”她回答。“你不再喜欢我了。哎,好,别管我。” “嗳,亲爱的,别这样讲,”他老这么说。在他去后,她总站在窗口,向邻近一带肮脏的地方望去,一面悲伤地叹息。她把他看得比自己所遇到的任何别人都值得爱慕,可是她不是那种哭哭啼啼的女人。 她的唯一想头就是:“他要离开我了,他要离开我了。” 哥德法布注意了尤金不少时候,对他很感兴趣,知道他是有才干的。他自己不久就要离开这儿,上一家较大的报馆去担任一个收入较好的星期特刊的编辑。他认为尤金是在浪费时间,应当这样向他指出来。 “我认为你应当向这儿哪一家较大的报馆去试一下,威特拉,”一个星期六下午,当事情结束以后,他向他说。“在我们这儿,你决不会有什么出息的。这儿不够大。你应当进一家大报馆。你干吗不上《论坛报》去试试呢——再不然上纽约去?我认为你应该做杂志工作。” 尤金全都听进去了。“我一直在想着这个,”他说。“我想我要上纽约去。我在那儿情况会比较好些。” “要是我,我不是这样,就是那样。如果你在一个这样的地方呆得太久了,往往就对你有害。” 尤金回到自己桌子面前去,改变环境的想头在他的耳鼓里鸣响。他要去的。他要积攒起钱来,直到他有一百五十块或两百块钱,然后上东部去试一下他的运气。他要离开璐碧和安琪拉,后面这一个只是暂时的,而前面那一个很可能就是永别了,虽然他只是模糊地承认这一点。他要去赚点钱,然后回来和黑森林的美人结婚。他那富于幻想的心里已经想到,在一所乡村小教堂里举行一场富有诗意的婚礼了,安琪拉站在他的身旁,穿着白色礼服。然后,他带着她一块儿回纽约去——他,尤金-威特拉,在东部已经成名啦。那所东部大都市的魅力已经深入他的心坎,还有它的华厦、财富、名誉。那是他所知道的仅次于巴黎和伦敦的大都市。他不久就要上那儿去了。他在那儿会做点什么?会多么了不起?要多少时候呢? 这样,他梦想着 第14章 等他心里想定了要上纽约去,认为那是他生涯中必不可少的一个步骤之后,实行起来就没有什么困难了。自从他给了安琪拉那只戒指以后,他已经在一家储蓄银行里存起了六十块钱。他决定尽快使它翻三倍,然后起程。他认为他所需要的,只是足够维持一个很短时期的费用,等他找到工作就不成问题啦。如果他不能把画卖给各杂志社,他或许可以在报馆里找到一个位置。不管怎样,他自信可以混下去。他把自己不久要上东部去的心思告诉了豪和马修士,在他们各人的心里激起了各人所特有的情绪。豪开头就很妒嫉,对于他要离开报馆感到非常高兴,不过对于他的决心所预示的那种灿烂生涯,又感到懊恼。他现在有点觉得,尤金会做出什么特出的事情来——他的心情那样落拓不羁——那样古怪。马修士替尤金高兴,又替自己有点儿难受。他希望自己具有尤金的勇气、热情和才能。 “你到那儿准会成功的,”一天下午,豪不在房间里的时候,马修士对他说,因为他知道豪是很妒嫉的。“你有这种才干。你在这儿画的一些作品就可以给你作一个挺好的介绍。但愿我也能去。” “你干吗不去呢?”尤金问。 “谁?我吗?那对我有什么好处?我还没有准备好呢。我画不出那种东西来。将来有一天,我可能会去的。” “我觉得你画得不错,”尤金很厚道地说。他实在并不认为他画得很好,不过却是相当不错的报纸速写。 “哦,不成,你说的不是真心话,威特拉,”马修士回答。 “我知道我能画的是什么。” 尤金默不作声了。 “我希望你到那儿以后,”马修士继续说下去,“能常常给我们来信。我很想知道你在那儿混得怎样。” “当然,我一准写,”尤金回答,看到自己的决定引起了别人的兴趣,觉得很得意。“当然,我一准写。”但是他从来就没有写过。 关于璐碧和安琪拉,他有两个问题要好好安排一下,这可不很容易。在璐碧这一方面,他对她的孤苦伶仃感到同情、遗憾、难受。她为人那么温柔可爱,不过对他说来,在理智和感情上还是不够高超的。即使他乐意的话,他真能和她同居下去吗?他能拿她来代替一个象安琪拉那样的姑娘吗?他办得到吗?而且那会儿,他还把安琪拉也牵连在内。自从她回来答应了他,和他订婚以后,他们之间有些情景给他确定了一种新的情绪标准。这个外貌这样朴实天真的姑娘,有时候竟然燃烧起一种火炽的热情。这在尤金打散她的美妙的头发,用手抚摸着一绺绺浓密的发丝时,会突然闪现在她的眼睛里。“莱茵河的姑娘,”他老说。“小罗芮莱1!你就象那个美人鱼,等着要把年轻的爱人缠在一绺绺的发丝里。你是玛格兰特;我是浮士德。你是荷兰的格芮卿2。我喜欢看你柔美的头发编了起来。哦,亲爱的,你这妙人儿!我一定要把你放进一张画去。我一定要使你成名。”—— 1罗芮莱,德国传说中的一个女妖,出没莱茵河滨的岩石之间,用艳色歌声诱舟人触礁沉船。 2格芮卿,歌德剧本《浮士德》中的女主角。 安琪拉听到这话,兴奋极了。她被他煽起了一阵火炽的热情。她热烈、长久地一再吻他,坐在他的膝上,用头发缠住他的脖子,拿它擦他的脸,就象一个人拿一股股丝洗脸一样。他得着这样的反应,也热狂起来,发疯般地吻她;假如不是她微微发觉他有点儿放荡,从他的拥抱中跳出来的话,他会变得更任性的。她眼睛里并不是反对,而是自卫的神色。她装着只看到他爱情的高超一面,而尤金,给她对自己所抱的理想遏制住,尽力约束住自己。他当真竭力打断念头,因为他断定他不能做他想做的事。那样的大胆放肆会结束掉她的爱情的。这样,他们在情感上挣扎着。 就在他和安琪拉订婚后的那年秋天,他真的动身走了。他恍恍惚惚地度过了整个夏天,不断地沉思。他越来越不大上璐碧那儿去,最后竟然没有向她告别就走了,虽然直到临行之前,他还想着要去看看她的。 至于安琪拉,到了和她分别的时候,他心境便抑郁沮丧起来。他一时竟认为,他并不当真想上纽约去,只是受到命运的摆布。在西部,他弄不着钱,靠他在那儿所赚的一点钱,他们就没有办法生活。因此他非去不可,这样一来,就非得离开她。这显得够悲伤的。 在他动身前的那个星期六和星期日,她上姑母家来了。他忧郁地和她一块儿在房里踱着,一面计算时间的消逝,多少时间后,他就不再和她呆在一块儿了,一面想象着他成功归来迎接她的那一天。安琪拉对事情可能发生的变化,有一种模糊而预感的恐惧。她看过一些故事,叙述艺术家上大都市去,一去就不回来。尤金似乎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她可能保不住他;可是他却向她保证说,他的确是狂热地爱着她——这是无可怀疑的。他眼睛里的那种坚定的、热情的、渴望的神色如果不是表示持久的、不渝的爱情的话,那又表示什么呢?生活带来给她一个大宝贝——一场了不起的恋爱,有个艺术家来做爱人。 “去吧,尤金!”她最后悲伤地、几乎戏剧化地喊着,两手捧住他的脸。“我一定等你。你一点用不着担心。等你预备好的时候,我就上这儿来,只是快一点回来——你一定会的,对吗?” “我一定会吗!”他说,一面吻她,“我一定会吗?瞧着我。 你不知道吗?” “是的!是的!是的!”她喊着,“当然我知道。哦,是的! 是的!” 接下去是一个热情的拥抱。然后,他们分别了。他走出去,沉思着人生的微妙和悲伤。十月的烁烁繁星使他更为伤感。这是一个绝妙的世界,不过有时候却是很难忍受的。尽管这样,他还是可以忍耐一下,或许将来会有幸福和安宁。他和安琪拉在彼此的共同生活中、在互相拥抱中、在互相接吻中,就会找到幸福和安宁。这一定没有错。整个世界都相信这个——就连他都相信,在丝泰拉、玛格兰、璐碧和安琪拉之后。就连他都相信。 载着他上纽约去的火车,载着一个好沉思的青年人。在它从这座都市的火车站驶出去,经过房屋的破破烂烂的后院、大工厂、大谷仓和过轨口的时候,他想到自己初次大胆闯进这座都市来的时刻。多么不同啊!那时,他那么年轻、那么没有经验。从那时以来,他已经成了一个报纸上的艺术家了,他能够写作,对妇女也能说会道,也懂了一点人情世故。的确,他没有攒起什么钱来,不过他却在美术学校学完了,给了安琪拉一只钻戒,还有这两百块钱,用这笔钱,他正在冒险地去踏勘一下全国最大的都市。他正在经过第五十七街,他认出了自己去探望璐碧的时候经常走过的地段。他没有去向她道别。远远在那儿,是一排排普通的、两家合住的木造住宅,有一所就是她和她的养父母居住的。可怜的小璐碧!她很喜欢他。这是一个耻辱,但是他怎么办呢?他不喜欢她。想起来的确使他难受,于是他尽力不去回想。世界上的这些创痛,光想是不能医治好的。 火车驶出去,进入印第安纳北部平衍的田野;在小乡镇掠过去的时候,他想到亚历山大,想到自己怎样结束了一切,离开了它。约纳斯-李尔正在做些什么,还有约翰-萨麦斯?玛特尔写信来说,她要在春天结婚。她延迟下来,完全是因为她自己要延迟。有时候,他认为玛特尔有点象他,三心两意的。他确信自己决不会想到再回亚历山大去了,除非去作一个短期的探望,可是对父母、对老家的思念,却叫他觉得非常甜蜜。父亲!他对于世界真正的情形知道得多么少啊! 在他们驶出匹兹堡的时候,他第一次瞧见巍峨的高山,在黑暗中庄严肃穆地昂着它们的脑袋,他还瞧见许多排焦炉喷出深红的火舌。他瞧见人们干活儿,还瞧见一个接一个沉睡的市镇。美国是一个多么大的国家啊!在这儿做个艺术家是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有千百万的人,而没有什么广大的艺术声音来描摹这些事情——这些简单生动的东西,就象夜晚的那些焦炉。假如他能够绘画的话,那可多么好!只希望他能够激动全国,使他的名字可以象多蕾在法国,或是维勒士察金在俄国那样。希望他能把自己所感觉到的热情注入他的作品里去! 过了一会儿,他在卧铺上躺下,向外注视着黑夜和星星,心里不住地渴望,然后打起盹来。当他又醒来的时候,火车已经驶过了费城。那时是清晨,列车正在迅速地越过平坦的草原,驶向特兰顿。他起身,穿好衣服,一面注视着掠过眼前的一整列市镇:特兰顿、新布伦瑞克、墨土城、伊丽莎白。不知怎么,这一带很象伊里诺斯,平衍坦荡。过了纽亚克,他们驶入了一片大草原;他领略到海洋的意味。海洋还远超乎这种情形呢。这儿都是通海的河流,巴刹克河和哈根刹克河,有小船和运煤、运砖的驳船,系靠在水边。在列车员唤出“泽西城”1的时候,他心里非常激动,好象一件大事临到头上似的。他走下车来,步入那个宏伟的月台,心里微微有点担忧,他孤孤单单的来到纽约了。它是富裕的、冷酷的、苛刻的。他在这儿会怎样发迹呢?他走出去,穿过大门,向低低的拱形门遮着渡船的地方走去。一刹那,它就在他面前了,地平线、海湾、哈得逊河、自由神像、渡轮、轮船、定期海船,一切都在一层灰雾般的大雨里,拖轮和海船悲伤地拉着大汽笛。这是一件他没有见到决想象不出来的事情,而这片澎湃的海水,滚滚地翻着大浪,象音乐般地向他鸣响,震动了他的心灵。这是多么美妙的景象啊,这片海洋——那儿有船只、鲸鱼和不可思议的神秘。纽约是个多么妙的地方,这个全国的大都会,处在大海的边上,给海水环绕着。这儿是海;那边就是一些大码头,停泊着驶往世界各港口的船只。他看见它们——灰色和黑色的船身,系在伸出水面的很长的码头上。他听着汽笛声、海水的澎湃,瞧见盘旋的海鸥,情绪上意识到广大的人群。这儿有哲-高尔德2、拉塞尔-舍吉3、樊特比尔家4和摩根5——全都活着,全都在这儿。华尔街、第五街、麦迪逊广场、百老汇——他对这些地方都久已闻名。他在这儿怎么办呢——怎样生活?这座都市会象欢迎有些人那样欢迎他吗?他睁大了眼睛,恳切地,非常欣赏地望着-,他要走进去,要试一下。这他办得到——或许可以,或许可以。但是他觉得很孤独。他希望自己能回去跟安琪拉呆在一块儿,在那儿,她的温柔的胳膊可以安安稳稳地庇护住他。他希望自己可以感觉到她的手摸在他的面颊上、头发上。那末,他就不需要单独奋斗了。可是现在,他是孤独的,而这个大都市正在他四周喧哗,发出一片海洋般的大声音。他必须进去战斗—— 1泽西城,纽约对岸的城市。 2哲-高尔德(1836-1892),美国财阀。 3拉塞尔-舍吉(1816-1906),美国金融家。 4樊特比尔家,指美国财阀康尼力斯-樊特比尔(1794-1877)和他的子孙。 5摩根(1837-1913),美国财阀 第15章 尤金不知道纽约的路径和方向,搭乘一条去德斯布罗色斯街的渡船来到西街,沿着这条新奇的大路徘徊,一面睁大眼睛望着码头的入口。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曼哈顿岛1似乎有点儿破破烂烂,不过他认为它外表上虽然并不出色,准有些别的了不起的地方。后来,当他瞧见它的稠密、丛集的房屋,鱼贯的人流,杂沓的交通的时候,他明白了,单是拥挤的人群就构成了一种伟大的景象,这就是这个岛屿的第一个特点。还有些别的叫他觉得古怪或沮丧的事情,象老地区里残存的矮房子、某些区域里的狭窄的街道、经过了百年来风吹日晒的破旧的砖石。尤金是很容易给外表的情况触动的—— 1曼哈顿岛,美国哈得逊河口的一座岛屿,是纽约市的商业和金融中心。 他一面徘徊,一面不断地寻找一个他或许会欢喜住的地方,一所有个院子或者有棵树木的房屋。最后,他在第七街那头找着一排房子,前面有排铁阳台,很合他的心意。他便进去接洽,在一所屋子里找着一间租金四块钱的房间。他认为目前最好就租下来。这比任何旅馆都便宜。女房东是个穿着一身黑衣服的鄙俗的女人,压根儿没叫他觉得有什么不同于一般,只叫他想到留人寄宿是一件多么乏味的事,房间本身也极普通,一无可取,不过他眼前有一个新世界,他的全部兴趣都在外边。他要见识一下这座都市。他放下他的皮包,派人去拿他的衣箱,然后便上街去了。他是来看看和听听对他有利的事情的。 他兴致勃勃地第一次观光了一下这座大都市。有一会儿,他没有去想自己要做点儿什么,只是到处逛逛,在这第一天他从下百老汇到了市政厅,那一晚,又沿上百老汇从第十四街走到第四十二街。不久,他就知道了第三街和巴华丽街1的一切,第五街和河滨大道的奇观,东河、炮台湾、中央公园和下东区的美景。他很快便找出了都市生活的新鲜事——吃饭和看戏时百老汇的拥挤人群,早晨和下午商业区丛集的人们,以及第五街和中央公园那儿多得惊人的马车。在芝加哥,他已经对人们的富裕和奢华感觉惊奇了,可是这儿简直叫他怔得透不过气来。它显然有条理得多,而且那么确切和易于理解。这儿,一个人直觉地感到普通人和富家子弟的那种天渊之别。这件事使他象片冻萎了的树叶一般卷缩起来,满心感到忧郁,同时还使他明白了自己在社会上的地位。他上这儿来,原先对自己有一个相当高的评价,可是一天天,在他看着时,他觉得自己就要化为乌有了。他是干什么的?美术是什么?都市管点儿什么?它对于其他的事情,对于服装、吃食、游览和骑马上郊外去感觉兴趣得多。岛上的南部充满了冷酷的商业气氛,这使他很吃惊。北部——那儿只跟妇女和装饰有关——一种酒色方面的奢侈享乐引起了他的妒嫉。他只有两百块钱用来打开一条生路,而这竟是他非得征服的世界—— 1巴华丽街,纽约市旧日的一条繁华街道,和百老汇平行。 象尤金这种性格的男人是容易沮丧的。他先是狼吞虎咽地吸收够了生活的景象,接着就患上了心理上的消化不良症。他过分快地观看得太多了。他徘徊了几星期,望着橱窗、图书馆、博物馆、大街,一面却愈来愈丧气。晚上,他就回到他的空房间去,给安琪拉写些长信,叙述他所看见的景象,并且把自己对她的不渝的爱情倾吐一番——这主要是因为他没有别的方法来发泄自己那过于丰富的活力与感情。这些都是很美的信,充满了色彩和情趣,但是对于安琪拉,这些信却造成了一种错误的真情挚意的印象,因为它们似乎是由于她不在身旁所惹起的。当然,一部分是这样,不过主要是出于孤独寂寞以及要表达这幅庞大的生活图景的渴望。他还把他的印象试着画了几幅速写寄给她——第三十四街上黑暗中的一大群人、第八十六街东河上大雨中的一条小船、拖轮拖着一条载有车辆的驳船。那时,他还不能确切地想出来怎样安排这些东西,不过他想试着给杂志画插画。然而他却又有点儿怕那些大刊物,因为现在,他跟它们呆在一地,他的艺术并不显得那么了不起了。 就在最初的那几星期里,他收到璐碧写给他的唯一一封信。他抵达纽约后写给她的那封告别的信,是冷落下去的热情所做的一件敷衍的事。他说他觉得非常抱歉,临走都没有去看她一下。他原先想去的,但是临走时的匆促准备等等使他没有去成;他希望有一天回到芝加哥去,那末就可以去探望她一下了。他依然爱她,可是他必须离开——到最有希望的地方去。“我记得初次看见你的时候,你是多么天真可爱,”他加上一句。“我一定永远不忘却我最初的印象,小璐碧。” 这一句回溯往事的话,加上去的确是冷酷的,不过他的那点艺术家气息竟然管束不住自己。这句话刺痛了璐碧,就象一柄两刃宝剑一般,因为她明白,他对那方面——审美方面——是很在意的。他爱的不是她,而是美色,她的美色已经失去魅力了。 过了一阵子,她写了一封回信,想表示傲慢、淡漠,但是实际上却办不到。她竭力想说些尖刻的话,可是最后竟写下了真挚的实情。她写道: 亲爱的尤金:几星期前,我就收到你的来信了,可 是我始终不能定下来写回信。我知道我们之间的一切都算过去了。这没有多大关系,因为我以为这是必然的。我想你对随便哪个女人都不会爱上多久。我知道你所说的非得上纽约去扩大你的活动范围是对的。你应当去,只是我很难受,你没有来一趟。你是可以来的。不过我并不怪你,尤金。这和已经存在了一阵子的情况没有多大分别。我是相当想念的,但是我会平淡下去,我知道。我不会过分惦记着你。请你还给我以前不时寄给你的信和照片,可以吗?你现在不会需要这些了。 璐碧。 信纸上有一小块空白,接着是:—— 昨晚,我站在窗口,望着外面的街道。月光非常晶莹;那些枯槁的树木正在风中舞动。我从田地的那片水潭上看见了月色。它显得象白银一般。哦,尤金,但愿我已经死了。 他看到这些话的时候,跳了起来,把信紧捏在手里。这些悲伤缠绵的话使他非常痛心,提高了他对她的评价,使他觉得离开她仿佛是犯了错误。他毕竟真的很喜欢她。她非常天真可爱。如果她现在在这儿,他可以跟她住在一块儿。她在纽约或许也可以象在芝加哥那样,做个模特儿。他差一点就要写信把这件事告诉她,那时,安琪拉几乎天天寄来的一封长信恰巧到了,这改变了他的心思。他瞧不出来,面对着安琪拉那样高超纯洁的爱情,他怎么可以跟璐碧继续下去。他的感情显然已经在逐渐淡漠。他现在应该再恢复它吗? 这种情感上的矛盾,在尤金的个性里是非常特出的。如果他能好好地反躬自省一下,他就会看出来,他在性格方面是个理想家,爱慕美的一切,爱慕爱情,而且对随便什么人都没有永久的信念——只有个不可能有的“她”。 事实就是如此,他写了一封信给璐碧,表示惋惜和难受,可是并没有邀请她来。他认为如果她来了,他不能养活她多久的。此外,他急于想娶安琪拉。因而这件事就此作罢了。 同时,他光顾了一下各杂志社。离开芝加哥的时候,他在衣箱底下放了许多张自己替《地球报》画的速写——芝加哥河、他一度把它作为一条街道来加以研究的蓝岛大街、鹅岛和湖滨大道。还有些街景,全都在特别浓厚的黑色上,在那种有时是意想不到的、几乎是闪烁的一线白色的运用上,富有魄力。它们里面有情感,有一种生活气息。他应该立刻就受到人家赏识,可是够奇怪的,他的画里却有一种全然特殊的地方,使他的作品显得有点儿生硬,几乎有点儿粗犷。他用笔一挥便画成一件男子的上衣,画一个圆点来表示一张脸。假如你仔细看的话,很难看得出细微的工笔,往往压根儿一点儿都没有。从他在美术学校所博得的赞扬上,从马修士和哥德法布对他的称赞上,他渐渐得出一个结论,他自成一派。既然这样很独特,他就想坚持下去。他带着一种自信的神气来来去去。这只仗着满怀的自信心来加以支持,然而这不是一种使别人高兴来接近他的神气。当他把图画在《世纪》杂志社、《哈柏》杂志社、《斯克里布勒》杂志社拿出来给人看的时候,他们都表现出一种不屑加以考虑的神气。在他们墙上,悬挂着许多精妙的图画,尤金现在知道,署名的人都是插画界的领袖人物。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去,深信自己根本就没有给人留下什么印象。他们准熟悉一些比他好上百倍的艺术家。 事实上,尤金只是给事情的物质外表吓唬倒了。他看见那些人的画悬挂在杂志社的美术室和编辑室墙上,可是说实在的,那些人往往并不比他画得好多少,顶多也不过和他一样。他们占便宜的是,有立体的木框和艺术界的公认。这时候,他离开在杂志上露头角的时刻还差上一大截,可是他后来的作品在热情方面并不比这些早期作品来得强点。它在手法上是稍许放开了些、稍许注意到细微末节,可是并不见得更为遒劲有力,顶多也和现在一样。各个美术主任都懒得去看漂亮、年轻的艺术家拿出来的绘画。开始的时候,受点儿小挫折对他们是有好处的。因此尤金老是听上两句没有道理的含混的称赞,就给人打发出来了。这比不以为然还糟。他精神上变得非常消沉。 可是还有些较小的杂志和报纸他没有去试呢。他坚定地四处寻找,竭力想找点工作做做。过了一阵子,他受一、两家较小的杂志社委托,画了三、四张画,拿到了三十五块钱,从这上面还得把模特儿的费用扣除。他必须有一间房,可以以画家的身份在那儿工作,请模特儿来作姿势。他终于在西第十四街找着一间后房,望出去是一个空院子,有一个公共楼梯,出入自由。这花了他二十五块钱一个月,但是他认为最好还是冒一下险。如果他能够弄到几笔生意,他就可以生活下去了 第16章 纽约的艺术界是很特别的。就在那时和以后的一段时期里,它分裂成了许多派别,几乎没有一点儿协调一致。例如,有一个雕刻家的圈子,参加的大约有三、四十个人——但是他们互相都不大认识,彼此严厉地批评,多半只跟一些亲戚朋友来往。有一个绘画界(以便区别于插画界),大概有一千个公认的艺术家(或许还多)参加在内。他们大部分都是有点儿才干的男女——他们的才干可以使他们的画在国家美术协会的展览会上悬挂起来——他们有本事卖掉一些画,找着点装饰工作做做,画些肖像画。有许多艺术工作室的大厦散布在市内各地区:在华盛顿广场,在第九街和第十街,以及在个别的地方,例如,在麦克道加尔巷和从华盛顿广场到第五十九街之间的几条横街上。这些大厦里满都是画家、插画家、雕刻家和一般从事美术的人员。这个绘画界比雕刻界协调一些,而且,就某方面讲,也包括雕刻家在内。有几个美术俱乐部——萨尔马根狄、吉卡特和洛特斯——还有许多钢笔画、水彩画和油画的展览会和招待晚会。在这些会上,艺术家们可以聚在一起,互尽他们圈子里的礼节和友谊。此外,还有些小团体,例如那些住在第十街的工作室的,第二十三街的青年会的,范-代克工作室的等等。你很可能偶尔找着一小群一小群一时情投意合的人,那末,用句行话来说,如果你属于圈子里的话,便可以加入一个团体。如果你不是,那末纽约的艺术生活就会是非常沉闷的,你或许会跑上大半天,找不到一个可以参加的团体。 除了绘画界之外,还有个插画界,里面包括初出道的人和已经博得编辑先生们好感的人。这些人不一定是绘画界或是雕刻界的一份子,可是精神上,却是和他们志同道合的。他们也有俱乐部,他们的工作室也就在画家和雕刻家呆的各区附近。唯一的区别就是,初入门的插画家往往是三、四个人住在一间工作室里,这一半是因为节省开支,同时也因为他们爱好交游,还因为他们可以在工作上互相鼓励和指正。当尤金抵达的时候,就有许多这种很有意思的团体存在着,不过他当然并不知道。 初来的人不论在哪儿都要花上点儿时间,才能获得一个显露一下的机会。不管我们走进什么领域,我们都得做一个时期的学徒。尤金有才干和决心,可是没有经验,没有手腕,没有一批朋友故旧。全市都是陌生和冷淡的。假如不是因为他立刻就热爱上这个都市的景象的话,他会感到极端孤独和不愉快的。事实上,那些清洁的大广场,象华盛顿、联邦和麦迪逊;那些大街,象百老汇、第五街和第六街;那些了不起的景象,象巴华丽街的夜景、东河、水滨、炮台湾,一切都以一种持续不变的魅力诱惑着他。 他给这地方的奇景壮观——它的美丽风光——迷住了。这样沸腾的人群!这样纷乱的生活!大旅馆、歌剧院、戏院、饭店,都以一种美的感觉吸住了他。那些衣衫华丽的可爱妇女;那些密集的象大虫般有着金黄色眼睛的小汽车;那种早晚忽盛忽衰的生活,使他忘却了自己的孤独寂寞。他没有钱花,不能希望立刻有个顺利的发展,他却可以在这些街上漫步,望进那些窗户里去,爱慕那些俏丽的妇女,并且对报纸上每天宣布的各界不时取得的成功感到兴奋。在新闻里,常常会提到一个作家的一本书非常成功;一个科学家的一种新发现大有成就;一个哲学家的一种新理论很有发明;一个金融家的一笔投资非常得法。还有上演好戏的消息、男女大演员从国外来的消息、初踏入社交界的姑娘们成功的消息,全面推行的重大运动的消息。青春和雄心是必要的——他瞧出了这一点。如果你有才干,那末你获得显露一下的机会只是时间问题。他热切地渴望着自己的机会,可是他觉得它不会很快就来到的,因此他怏怏不乐。这是一条漫长的道路。 那些日夜,他最喜欢的一种娱乐就是在雨里、雾里、雪里在街道上漫步。都市,不论是雨淋淋的还是白雪皑皑的,都吸引着他,尤其是那些公共广场。有一次,在大风雪中,咝咝作响的弧光灯下,他瞧见了第五街。第二天早晨,他赶到画架那儿去,想试试自己能否用钢笔把那画出来。可并不成功,至少他觉得是这样,因为试了一小时后,他厌恶地把它抛开了。可是那些景象却吸引着他。他想要画它们——想用颜色把它们表达出来。那会儿,他一顿饭只能花一毛五分钱,没有地方可去,也没有一个人可以谈谈。可能的成功是当时唯一的安慰。 他喜欢经济独立,这是尤金性格上很有意思的一面。在他极端窘困的时候,他本可以从芝加哥写信回家的;这会儿,他原可以向父亲去借些钱,但是他却宁愿自己去挣一点儿——他要显得比实际情形好。假如有人问他,他就会说自己过得很好。实际上,他写信给安琪拉也是这么说,把他们结婚一再耽搁下去的原因说成是因为他要等到自己有了充分的钱。他始终在竭力使自己的二百块钱尽可能维持得长点儿,同时还把他所能接到的随便什么小生意,不论待遇多么少,全加到那上面去。他把费用削减到十块钱一星期,设法决不超出这数目。 他安身下来的那所房子,实际上并不是一所艺术家的工作室。它是一所又破又旧的寄宿舍兼公寓,部分改作商业用途。最高的一层有三间相当大的房间和两间大寝室,住满了干某种手艺的单身汉。尤金的隔壁邻居碰巧是个穷插画家。他是在波士顿学的画,上这儿摆起画架来,希望谋生糊口。起先,他们互相并没有多打招呼,虽然在他到那儿的第二天,因为房门开着,他看见了画架,并因此知道有个艺术家也在这儿工作。 最初,没有模特儿来应征,他决定向美术学生联合会去申请。他去见了一下秘书,得到了四个姓名,于是便写了明信片给她们,不久获得了答复。他选定了内中的一个。她是一个原籍瑞典的年轻美国女郎,样子有点象他心里想到的那篇故事中的角色。她整洁妩媚,一头黑发,长着端正的鼻子和尖尖的下颏。尤金立刻就喜欢上她了。然而他对自己的环境很难为情,因而有点怯生生的。这个模特儿却相当冷淡;他于是也就尽快、尽可能节省地画完了他的画。 尽管在情投意合的时候,尤金很快就可以跟人家交上朋友,可是他却不喜欢胡乱地去结交一些不相干的朋友。在芝加哥,因为在美术学院里一块儿学画,他结识了几个年轻的艺术家,可是在这儿,他没有带什么介绍信就来了,所以谁都不认识。他终于结交了他的邻居腓力-萧梅雅。他想从他那儿探听出点儿当地的艺术生活,但是萧梅雅没有多大才气,对于尤金想知道的只能说出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从他那儿,尤金稍许知道了点儿工作室的所在地和艺术界的大人物;他知道了初出道的年轻人是结成一组一组地工作。萧梅雅前一年还参加一个这种团体,现在何以掉单了,他可没有说。他的画是卖给一些小杂志社的,比尤金打交道的杂志社稍许好点。有一件大有帮助的事,他立刻替尤金做了,他夸奖了尤金的作品。他跟以前的有些人一样,在尤金的艺术上,看出了一点特出的地方,他细看了他的每一件作品,有一天,他向尤金出了一个主意,这打开了尤金给杂志工作的一帆风顺的生涯。尤金正在画一幅街景——这是他无事可做的时候,常常做的一件工作。萧梅雅闲荡进来,看着他挥毫。他正在画东区1的一大群女工六点钟后涌下各街道的景象。有大厦的黑暗墙壁,有一两盏闪烁的煤气灯,还有一些点着黄灯的橱窗和许多遮蔽着的、半现的脸孔——画中简洁地勾勒出人物和跃动的生活—— 1东区,纽约市的贫民区。 “嘿,”萧梅雅看到一处时说,“我觉得这看上去就象是真的。我瞧见过一群这样的人。” “是吗?”尤金回答。 “你可以找一家杂志用它作卷首插图。你干吗不拿它去向《真理》试一下呢?” 《真理》是一份周刊。尤金和西部的许多人都非常喜欢这份杂志,因为它每星期有一张占两页的彩色插画,有时就采用这种性质的景致。不知怎么,当他茫无所依的时候,他老需要一个这样的推动力来使他采取行动。因为萧梅雅的这句话,他更热情地画了起来,画完以后,决定把它拿到《真理》杂志社去。美术主任一看就很合意,不过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把它拿进去给编辑看。 “这儿有一张画,我觉得可以算是个新发现。” 他很得意地把画放在编辑的桌子上。 “嘿,”编辑放下一份稿子说,“真是好画,对吗?谁画的?” “一个姓威特拉的青年,他刚跑到这儿来。我觉得他样子倒还不错。” “嘿,”编辑又说下去,“瞧后面那儿的一些人脸!怎么样? 有点叫我想起多蕾作品里的人群——挺不错,对吗?” “挺好,”美术主任应和着。“我认为假如他不遭到什么事,他是个大有希望的人。我们应该叫他画几幅主要的插画。” “这一张他要多少钱?” “哦,他不知道。他简直什么价钱都卖。我给他七十五块钱。” “可以,”在美术主任拿下这张画的时候,编辑说。“他倒有点新玩意儿。你应当拉住他。” “好的,”他的同事回答。“他还年轻,用不着过分去鼓励。” 他走出去,放下一副严肃的脸孔。 “我倒还喜欢这一张,”他说。“我们或许可以有地位来刊登它。你留下住址,我停两天寄张支票给你,好吗?” 尤金留下了住址。他的心在胸膛里愉快地扑扑跳着。他压根儿没有想到价格,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想到。他心里所想到的只是,这张画成了一幅占两页的插画了。那末他毕竟真卖掉了一张,而且是卖给《真理》的!现在,他可以老实说,自己有了相当的进展。现在,他可以写信去告诉安琪拉了。等画印出来的时候,他可以寄几份给她。此后,他真可以有件事来夸耀一下,而最妙的是,他现在知道他可以画街景了。 他出来,走到外面街道上,踏的仿佛不是灰石板人行道,而是空气。他昂起头,深深地呼吸。他想到自己可以画的其他类似的景致。他的梦想正在实现。他,尤金-威特拉,是《真理》上一幅占两页的插画的画家!他已经幻想出一连串的画来——所有他以前梦想到的。他想跑去告诉萧梅雅——请他好好吃上一顿。尽管他是个普通的穷酸,他几乎喜欢上了他——因为他劝他做了一件该做的事。 “嗳,萧梅雅,”他说,一面把头伸进那位“名士”的房门里去,“今儿晚上跟我一块儿吃饭。《真理》接受了那张画。” “那真好,”他的邻居说,丝毫没有妒嫉的意思。“呃,我真高兴。我知道他们会喜欢那张画的。” 尤金真哭得出来。可怜的萧梅雅!他不是个好艺术家,可是他的心肠真好。他一定永远不忘记他 第17章 这次意味深长的卖画和接着而来的那张七十五块的支票,以及随后用彩色刊印出来的那幅画,使尤金精神一振。他当时觉得,自己的艺术事业仿佛已经有了一个巩固的基础。他开始想着上黑森林去看看安琪拉。可是他先得再多画几张画。 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几处其他的景致上,画了一张格里雷广场在飞洒的蒙蒙细雨里的情景和一幅高架火车在又高又细的钢架上驶上巴华丽街的画幅。他非常注意映衬,分出鲜明的明暗,烘染出绝妙的含浑之处,就象宝石里的光彩,五色缤纷,含有深意。过了一个月,他又拿了一幅这样的画上《真理》社去;美术主任又被他的画迷住了。他想装作不感兴趣,但是这很困难。这个年轻人有一些他需要的东西。“你的这类画,要是还有别样的,都可以拿来给我瞧瞧,” 他说。“假如它们跟这两张一样好,我可以再用几张。” 尤金扬扬得意地走了。他开始对自己的能力胆大起来。 要获得足够维持生活的收入,就要按七十五块和一百块一张的价格多卖掉几张才成。艺术家又太多,不容易一有机会就立刻成名。尤金等了好几个月,才看见他的第一张画印了出来。他避开较小的杂志,希望不久就能向大杂志投稿,可是他们却并不急于寻找新艺术家。通过萧梅雅的介绍,他会见了两个艺术家,十分喜欢他们。他们住在威凡力公寓的一个工作室里。一个叫麦克休,是从怀俄明州来的,满肚子尽是山区耕田和采矿的有意思的故事;另一个叫斯迈特,是诺法斯科蒂亚渔民的儿子。麦克休又高又瘦,生着一张看起来象是没有经验的庄稼汉的脸,不过眼睛里却闪现着幽默和有见识的光彩,这立刻弥补了那个缺陷。他是尤金最先看中的一个愉快、和蔼的人。约瑟夫-斯迈特具有一种他四周的那片大海的意味1。他又矮又胖,身体相当结实,象个铁匠一样,生着大手、大脚、大嘴、又瘦又大的眼窝和褐色的粗头发。他平常说话的时候,总有一种迟缓、犹豫的神气;微笑或大笑的时候,总是满脸堆下笑来;兴奋或愉快的时候,身体各部分似乎都遭到了什么事故。脸就成了温和的纹路皱缩起的一个古怪的“井”字形,这时他的话也来了,并且讲得很快。碰到这种时候,他向来喜欢用些赌神发誓的话来加强他的语气。这些咒骂话又多又生动,因为他跟水手们一块儿工作过,所以学来了一大批生动的字句。就他说来,这些字句是毫无恶意的,因为他可没有奸诈和坏心眼。他是地地道道和蔼可亲的。尤金想表示友好,跟这两个人建立起了一种愉快的关系。他觉得跟这两个人混得很不错,可以时时互相谈谈幽默的小事和独特的笔致。其实过了几个月后,他才可以说是跟他们真正亲密起来,不过那会儿,他已经开始经常去看他们。过了一阵子,他们也来拜访他了—— 1因为他出身在加拿大诺法斯科蒂亚的渔村,故云。 就在这一年,他跟几个模特儿混得很熟,开始参观各种美术展览会,并且给《真理》的美术主任哈得逊-都拉邀去参加了两、三次宴请艺术家和模特儿的小宴会。他并没有碰到什么特别喜欢的人,除了一位在一家相当没有希望的名叫《技艺》的专门性艺术杂志社里担任编辑的人。他是个金发、蓝眼的青年,很风趣。他在尤金身上,瞧出了一种美的气度,竭力想跟他交个朋友。尤金很高兴地作出了反应。从此以后,理查-惠勒便成了尤金工作室里的常客。尤金那会儿的收入还不够让自己住得多么好,不过他却设法买了几个石膏模型,找了几件很好的铜器来布置一下工作室。他把自己的画——他画的街景——张挂在四面。那些特别聪明的人望着他的画时的神气,使他渐渐相信,他很有可以自负的地方了。 就当他置身在这种气氛里的时候——第二年的春天——他才决定回去看一趟安琪拉,顺便上亚历山大和芝加哥去探望一下。到那时,他离开芝加哥已经有十六个月,并没有碰到一个赢得了他的爱情,或是能使他对安琪拉的爱情冷淡下去的人。他在三月里写信说,他打算在五、六月里回去。实际上,他到七月里才动身——在那季节,纽约正遭到一股酷烈的热浪的侵袭。他并没有画多少画——给八篇不知十篇故事画了插画,给《真理》画了四幅双页的图画,有一张刊出来了——可是他却混了下去。正在他要出发上芝加哥和黑森林的时候,第二张又放在报摊上了。他很得意地带了一份上火车。这次登出来的就是那幅巴华丽街的夜景,高架火车在头上驶过;印出来后,很富有色彩和活力。他觉得非常得意,知道安琪拉也会感到得意的。她为那幅题名《六点钟》的东区的绘画,就给他写来一些非常热烈的赞美话。 他一面乘车驶行,一面幻想。 他终于越过纽约和芝加哥之间的那一长段路程,在下午到达了那座湖滨都市1,没有停下来重访一下早期努力工作的地点,就搭乘五点钟的一班火车上黑森林去。天气闷热,在路上,浓密的雷云聚集起来,下了一场短促的、极好的夏季阵雨。草木都被淋湿了;路上的尘土全都停止飞扬。空气中有一种令人神爽的凉意,煦拂着疲乏的肌肤。绿荫下半隐半现的小镇市闪入眼帘,又一掠而过,最后黑森林出现了。它比亚历山大小些,可是没有多大分别。象那座镇市一样,它有一个教堂尖塔、一所锯木厂、一条美丽的、砖铺的商业大街和许多枝条纷披的绿树。尤金一看就觉得神往。这正是安琪拉该住的地方—— 1指芝加哥。芝加哥在密执安湖南端。 尤金到达的时候是七点钟,正接近黄昏。他并没有告诉安琪拉他到达的准确时间,因此决定在街上他看见的那家小客栈(或是所谓旅馆)里呆过夜。他只带了一只大皮包和一个旅行袋。他向店主打听白露家屋子的方向和距离镇市的远近,知道第二天早晨随便什么时候他都可以花一块钱雇辆车,把他象俗话所说的,带了过去。他吃了晚饭,有炸牛排、质量粗劣的咖啡和煎马铃薯,接着在前面临街的走廊上一张摇椅里坐下,领略着傍晚的凉意,看着黑森林镇上的情形。他一面坐在那儿,一面想到安琪拉的家,它一定是非常精致的。这座城镇是这样一个小地方——这么恬静。直到十一点之后,才会再有一班火车从市里开来。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去散了一会儿步,呼吸着夜晚的空气。随后,他回来,把那个闷热的房间里的窗户打开,坐着向外眺望。夏日的夜晚,以及先前的那场雨,濡湿的树木和青葱、润泽、滋长的植物的气息,在尤金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象一个人在湿土上印出鲜明的图案一般。小屋子的窗户里亮着灯光;那些偶然出现的行人总说一声,“您好,杰克”和“晚安,亨利”;这时候尤金的心情是很容易激动的。他给蟋蟀的唧唧、雨蛙的鼓噪和高悬在树梢之上的闪亮的恒星和行星触动了。整个夜晚孕含丰富,微妙地忙着某种工作,它跟人类的关系很少,或者根本就没有,可是他却是它的一份子。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皮终于垂下来了,于是他上床无梦地酣睡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他起身很早,急切地等着可以出发的时间。他觉得在九点钟以前去是不恰当的,于是踱来踱去,引得别人相当注意,因为他的瘦长、儒雅的身材和强健的仪表在当地是少见的。九点钟,他雇了一辆很气派的轻马车,驰上一条漫长的黄土路,前一晚的阵雨使路上还很湿,参天的树木荫覆住了路上某些地方。许多可爱的野花在篱角生长着——粉红、淡黄的野蔷薇、接骨草花、伞形花、许多美丽的鲜花。尤金喜欢极了。他心里赞赏着美丽、渐黄的麦田,已经有三尺来高的新生的玉蜀黍,排列着的干草和苜蓿,四面围绕着一片片树丛,还有最最令人赞赏的,一些正在追逐昆虫的燕子;在高空里,有一个他幼年时期认为最美的东西,一只翱翔的大鹰。 在他乘车走着时,幼年的心情又回来了——他对翻飞的蝴蝶和鸟儿的喜爱、他对山鸠鸣声的欣赏(那会儿,寂静的远处正有一只在叫着。)、他对身强力壮的乡下男子们的羡慕。他一面乘车走着,一面想到,他要画几幅朴实的乡野风景,象他不时经过的这些小屋前的庭院;横过大路、成了饮马处的那条小溪;以及一所被人抛弃了的旧屋子的残骸,没有门、没有窗,屋顶下塌、屋檐下面高长着蜀葵和牵牛花。“这是我们都市居民所不知道的,”他叹息着说,仿佛他不象所有其他到了都市里的男女青年们那样,从来就没有带一点乡下气息上都市去。 白露的家座落在一片相当广阔并且起伏的乡野中心,两边都是缓缓高起的山脊,上面长满了树木。农场一角,离屋子并不很远,给一条浅浅的小溪隔开,溪流冲击在鹅卵石上淙淙作响,两岸的杨柳和榛木丛滋长得繁茂蓊密。离屋子不到一英里远,还有一片小湖。在屋子前面,有十英亩麦田,右面有一片几英亩大的牧场,左面是一片苜蓿田。在屋子附近,有一所谷仓、一口井、一个猪圈、一个麦槽和一些较小的披屋。屋子前面是一长片开阔的草地,草地中央,有条砂石小径,两旁排列着高大的老榆树。贴近屋子的院落,用一道低木栅跟那片绿油油的草地分开,沿木栅长着紫丁香。里面,比较靠近屋子那儿,是蔷薇、腊梅和黄雏菊的简朴的花床。从后门通向相当远的一所夏季厨房那儿,一棵葡萄树茂盛地绕在一棵大树上,还有一大株断木桩,完全给一道开花的黄紫葳攀满了。院子里的草地是够润泽的,而那块大草地上却长着一片油油的绿草,再加上几株大树的树荫,显得分外幽美。屋子是一长溜,并不算深,没有楼,前面连着一排有六间房。当中两间原先(大概七十年前)就在那儿,是本来的老屋子。从那时以后,才添造了所有其他的房间。此外,还有一所披屋,包括一间冬季厨房和一间饭厅。在大树西边,通往夏季厨房那儿,有一所没有油漆的木搭的旧贮藏室。从各部分看来,这地方是破陋的,不过却是生动离奇而有趣的。 尤金觉得很惊讶,这地方竟然这么幽美,很合他的心意。屋子正面又长又低,中央和两头的房间都有门直接通到草地上,窗子藏在藤萝里;紫丁香丛在屋子和大草地之间形成了一道绿墙。两行参天的榆树,就象哨兵行列,投下了清凉的树荫。在马车转进前面的车道入口时,他想道:“多么好个谈情说爱的地方啊!想想看,安琪拉竟会住在这儿!” 马车叽嘎作响地驶下鹅卵石的道路,到了草地左边,停在花园门外。玛丽亚塔出来了,她只有二十二岁,快活高兴,不象她姐姐安琪拉那么稳重,稍许带点儿病态。她象小猫一样轻快,总是兴冲冲的很乐观,不论到哪儿,总结交许多朋友。她有一大群情人,写给她热切的书简,可是她却和蔼、同情而真挚地拒绝了他们。在这儿农场上,不象在城镇里那样,没有多少机会交际,可是绔-子弟们找出种种托辞跑到这儿来。玛丽亚塔就是磁石,而安琪拉也分享到了她所造成的愉快的境界。 安琪拉那会儿正在饭厅里——很容易就可以喊出来——但是玛丽亚塔要亲眼瞧瞧姐姐获得的是个什么样的情人。她对他的身个儿、丰采和锐利的眼睛,感到奇怪。她几乎弄不明白姐姐怎么会有这么好一个情人,不过她还是含笑地伸出手来。 “是威特拉先生吗?”她问。 “是的,”他有点儿矜夸地回答。“乘车上这儿来真有意思。” “在天气好的时候是挺好,”她笑起来。“冬天您就不会这么喜欢这儿了。您请进来吧,把提包放在走道里。戴维会拿到您房间去的。” 尤金照办了,可是他心里却在想着安琪拉:她什么时候才会出来,她会是什么神气。他走进天花板很低的阴暗、凉爽的大客厅,很高兴地看见一架钢琴和一些堆在架子上的乐谱。从一扇打开的窗户里,他看见外边大草地上树木下面有几张吊床。这对他真是个妙不可言的地方,正是诗的意境——这时安琪拉来了。她穿着一件普通的白亚麻布衣服。头发,象他喜欢的那样,编成一大束,象条带子似的,盘到前额上边。她采了一朵粉红的大蔷薇,别在腰上。尤金一看见她,就伸出胳膊来,她扑过去。他热烈地吻她。这时,玛丽亚塔已经很识趣地走开了,只有他们两个人留在那儿。 “我到底又见着你了,”他低声说,一面又去吻她。 “哦,是的,是的,这么久了,”她叹息着说。 “你不会比我更痛苦点儿,”他安慰着。“每分钟都是痛苦的,等待,等待,等待!” “我们这会儿别去想它,”她安慰说。“我们又聚在一块儿了。你到了这儿。” “是的,我到了这儿啦,”他笑着说,“这儿所有的优点都藏在一套褐色衣服里。这地方真够美的——这些大树,那片幽美的草地。” 他停止接吻,向窗外望去。 “我真高兴,你喜欢这地方,”她快活地回答。“我们也认为它挺好,但是这地方太旧啦。” “我就喜欢这一点,”他鉴赏地大声说。“那些矮树丛真太好啦——那些蔷薇。哦,亲爱的,你不知道这一切显得多么美——而你——你又这么好看。” 他把她稍微推开一点儿,仔细打量着她,她情不自禁地脸红起来。他的热切的、直接的、强有力的侵袭,有时候使她发慌——惹得她脉搏跳得极快。 停了一会儿,他们走到外面院落里,这时玛丽亚塔又出来了。白露太太跟她一块儿。她是一位六十岁光景的愉快的、胖胖的母亲,很热诚地招呼尤金。他在她身上可以感到一种自己母亲、以及每一位慈母身上所有的那种气质:喜欢整饬和宁静、巴望孩子们幸福、喜欢受人尊敬、重视道德和个人名誉。尤金对别人的这一切都非常尊重。他高兴见到这些品质,相信它们在社会上是有相当价值的,可是却不能确定,它们跟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固定的或重要的关系。他心里老在想着,人生总比任何既定的理论或生活秩序要宏大些、微妙些、晦暗些。在一种既定的社会情况下或性质里,一个男人或是一个女人诚实端正或许是值得的,可是就宇宙的基本实质而言,诚实端正压根儿就没有什么道理。任何希望持久的社会形式或是秩序,一定要有白露太太这样的人。他们会遵守那个社会的最高标准和理论;而遇到这种人的时候,你总感到十分钦佩,可是在大自然的变动的、微妙的力量里,他们就没有什么意义了。他们只是偶然的一点和声,从一件对这儿的这种秩序极其重要,而对整个宇宙却毫无道理的事物内兴起来的。在二十二岁的时候,他就想到这些事情,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把它们表达出来,不知道人们会对他怎样看法,如果他们当真知道他所想的事情,不知道到底是否有什么,有什么真正坚定不移的事物——一个可以倚靠的磐石——而不只是移动的影子和不现实的空想。 白露太太用慈祥的目光望着女儿的年轻情人。她听说过不少有关他的事情。她教孩子们诚实、端正、耿直,所以相信她们结交的也只是这样的朋友。她认为尤金也是这样的人,他那坦白直率的面貌和笑吟吟的眼睛跟嘴,使她深信,他基本上是善良的。还有,她认为绝妙的那些绘画,就是他不时寄给安琪拉的那些样张,尤其是东区人群的那一张,也使她对他有了好感。家里有三个女儿结婚了,可是没有一个选择了一个这种类型的人。尤金被看作一位未来的女婿,当然是会很乐意来履行一切礼俗上的义务的。 “您留我住在这儿真太好啦,白露太太,”尤金愉快地说。 “我一直想上这儿来拜访一次——我从安琪拉那儿常听说府上的情形。” “我们这儿不过是个乡下人家,没有多少可看的,不过我们倒挺喜欢它,”女主人回答。她殷勤地笑笑,问他要不要到吊床里去躺躺,还问他在纽约的工作进行得怎样,接着就进去烹饪,因为她已经在给他准备第一顿饭了。尤金跟安琪拉一块儿漫步到大草地树下面坐下。他正体味到人世间最崇高的情感——青春的爱,被接受了并且有了应和;青春的希望,从他在纽约的成功上就证实了;青春的宁静,因为他正获得一个自己好好得来的假期,有财力来作他正在作的休息,还有爱情、秀色、赞赏和快活的夏季风光来安慰他。 当他在吊床里摇来摇去,一面望着幽美的草地,一面体味到这一切的时候,他的目光最后落到了安琪拉身上。他想道,“生活真不会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第18章 晌午,老乔萨姆-白露从玉蜀黍田里回来了,他是去那儿给玉蜀黍行间翻土的。他虽已六十五岁,须发全白,可是看起来却很硬朗,准可以活到九十岁到一百岁。他眼睛碧蓝、锐利,面色红润。肩膀宽阔,腰部细瘦。年轻的时候,他是个身材很漂亮的男子。 “你好,威特拉先生,”他漫步走来,态度很随便地打招呼,皮靴上满是田地里的黄土。他从衣袋里抽出一把大折刀,着手削一根拾起的小树枝。“瞧见你,我挺高兴。我女儿安琪拉不停地把你的事情一件件的告诉我。” 他望着尤金微笑。安琪拉原先坐在尤金的旁边,这会儿站起身,慢慢向屋子走去。 “见着您我真高兴,”尤金说。“我挺喜欢你们这一带的乡野。样子挺富庶。” “是挺富庶,”这位年老的家长说,一面拉过一张放在树脚下的椅子,自己坐下。尤金回靠在吊床里。 “这儿的土壤,钙、碳、钠的成分都很丰富——这些是使植物滋长的东西。我们这儿很少需要肥料——很少需要。主要的就是把地耕好,不让它有害虫和杂草。” 他沉思地削着木条。尤金注意到他很有些农业方面的化学与物理知识。他觉得很高兴,这个人对农作物的耕种问题倒很有头脑。 “我来的时候,看到一些挺好的麦田,”他说。 “是的,碰到气候相当好的时候,小麦在这儿是长得挺好,”白露接着说下去。“玉蜀黍也不错。我们苹果的收成很丰富;葡萄在本州一般也挺成功。我老想着,威斯康星州是具有点儿其他各州盆地1的长处,因为我们享受着温和的气候,无数的溪水河流和一片秀丽的、高低起伏的景色。北部有挺好的矿产和大量的木材。我们是很富庶的人,我们威斯康星人是十分富庶的。这一州大有前途。”—— 1指密西西比河盆地。密西西比河流经明尼苏达、威斯康星、衣阿华、伊里诺斯、密苏里、田纳西、阿肯色、密西西比、路易斯安那等州。 在他讲着的时候,尤金注意到他那双明亮碧蓝的眼睛间隔得很开。尤金很喜欢他对本州和祖国的自负的看法。这可不是一个埋头在土地上的鄙俗的小庄稼汉,而是一个农场主,就这个词的重要意义讲——一个土地耕种人,对土地很有理解——一个热爱他本州和本国的美国人。 “我一向把密西西比河流域看作大有前途的地方,”尤金说。“以前,我们有尼罗河和幼发拉底河流域1,都是人口众多的地方,可是这是一片更为广阔的地区。我多少觉得,有一大批浪潮般的人将来就要上这儿来的。”—— 1尼罗河和幼发拉底河是上古人类的发祥地。 “这是世界上的新天堂,”乔萨姆-白露说,他停止削树条,举起右手来加重语气。“我们倒还没觉得有这种可能。不过水果、玉蜀黍、小麦是可以在这儿种植了来供给世界各国。我有时候对这种土壤的生产力感到惊讶。它这么肥沃,就象一位伟大的母亲一样。只要你好好待它,它就肯把所有的一切都献出来。” 尤金笑笑。他未来岳父的宽大胸襟吸引住了他。他觉得自己仿佛可以爱这个人了。 他们继续谈着别的事情,周围一带居民的性格、芝加哥的繁荣、新近跟委内瑞拉发生战争的威胁、民主党内一位新领袖的崛起——一个乔萨姆很佩服的人。在他讲着这个人的功绩时——他似乎最近在黑森林会见过他——白露太太在前门口出现了。 “乔萨姆!”她喊着。 他站起身来。“我太太一定是要桶水啦,”他说,接着便缓步走开了。 尤金笑笑。这真可爱。人生正应该这样——配合上健康、力量、和善、理解、诚实。他希望自己是一个乔萨姆这样的人,跟他一样健康、一样热诚、一样正直和强壮。想想看,他养育了八个子女。难怪安琪拉这么可爱了。毫无疑问,他们一定全是这样。 当他正在吊床里摇摆着的时候,玛丽亚塔又笑盈盈的来了,金黄的头发拂在她的脸上。象她父亲一样,她生着碧蓝的眼睛;象他一样,她有着乐观的性情,热诚、壮健。尤金被她吸引住了。她使他有点儿想起璐碧——又有点儿想起玛格兰。她青春年少,非常健康。 “你比安琪拉结实,”他瞅着她说。 “哦,是的,我跑起来总比安琪儿快,”她大声说。“有时候,我们打架,但是我总可以把东西从她手里夺过来。她不得不让步。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好象比她大些——一向是我带头。” 尤金很喜欢“安琪儿”这个别名。他认为这跟安琪拉非常相称。她样子就跟在旧刊物和彩色玻璃窗上看到的天使像一样。不过,他模糊地想着,不知道玛丽亚塔的性情是不是比较亲切——事实上,是不是更为可爱,更为温柔。可是他把这种思想尽力从心上排开。他觉得在这儿非得对安琪拉忠实不可。 他们正谈着的时候,最小的男孩戴维走来,在草地上坐下。就他十六岁的年纪看来,他是长得矮矮胖胖的,生着一张聪明的脸孔和一双锐利的眼睛。尤金立刻注意到他性格上的稳重和沉静。他开始看出来,这些孩子都从父母那儿禀受了个性和力量。这是一个会教养好孩子的家庭。停了一会儿,卞雅明来了。他是个长得过高过大的、举止端庄的青年,具有西部特有的风度。接着萨缪尔,最大的、给人印象最深的男孩也来了。他象父亲那样高大、从容,生着褐色皮肤,气力很大。尤金从谈话中听出来,他是圣保罗的一个铁路职工——离开三年后,回家来过一个短暂的假期。他在北方铁路公司的铁路线上工作,已经是一名二等客运助理员了,并且据家里人认为,是大有前途的。尤金看得出来,所有的男孩和女孩,象安琪拉一样,都是忠厚老实的。他们都满怀基督教的教训——不是教会的教条,而是教训,每个人都泰然自若地、和善地奉行着。他们尽可能遵守十诫,生活在人们认为是光明正大的那种范围之内。尤金对这一点感到奇怪。他自己的行为放肆对他是一件费解的事。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完全错了,而他们全对。可是宇宙的微妙和神秘始终萦绕在他心上。对一个既定的社会秩序,他无疑地是不合时宜的——对一般的生活,呃,他可说不上来。 十二点半,白露太太在门那儿叫唤吃饭了,他们大伙都站起身来。这是一顿简单的家常便饭,在任何稍有知识的农家都很普通。新鲜菜蔬、绿豌豆、新马铃薯、新菜豆,全预备得很丰盛,还有从供应这一带的肉贩那儿买来的一块牛排,白露太太又做了些松软的热面包。尤金说他很喜欢新鲜脱脂牛奶;他们就给他拿了一壶来,并且说,通常是喂猪的;孩子们都不喜欢喝。他们谈天,说笑;他听到一些零零碎碎的有关各处人们的事情——有个农夫的马害疝气死啦;另一个农夫正打算割麦子。他们还常常提到那三个姐姐,她们住在威斯康星州别的镇上。孩子似乎很多,而且相当会吵会闹。她们似乎都时常回家来,跟整个家庭的利益保持着密切的关系。 “你对白露家的事情知道得越多,”萨缪尔对尤金说,因为尤金对这种利益上的团结一致表示惊讶,“你就越会认识清楚,他们是一族,而不是一家。他们象胶似的粘在一块儿。” “我以为这是个很好的特点,”尤金大笑。他对自己的亲戚们就感觉不到这种热诚的兴趣。 “哎,如果你要知道白露家怎样团结在一起,只要来欺负一下他们哪一个看看,”走进来的一个邻居贾克-多尔说。 “这话的确不错,是吗,姐姐,”萨缪尔说。他正靠安琪拉坐着,这时候很亲热地把手放在姐姐的胳膊上。尤金注意到这个动作。她也很亲热地点点头。 “是的,我们姓白露的都团结在一起。” 尤金差一点儿要妒嫉他姐姐对他明摆着的爱护了。他不知道这样一个姑娘是不是可以和这样一种气氛分开——完全和它分隔开,被带进一个迥然不同的境界里去。她会理解他吗;他会守着她吗;他向着乔萨姆和白露太太微笑,认为自己应该这样,可是生活是够奇怪的。你从来不能预料会发生些什么。 下午,他获得了些更愉快的印象。饭后,他和安琪拉单独在那间阴凉的客厅里坐了两小时;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自己对她的印象。他告诉她,他觉得她的家多么美,她的父母多么好,而她的兄弟们又多么有意思。他给乔萨姆画了一张和蔼的画像,就象他中午漫步走向他时的样子。这使安琪拉很高兴。她收起来预备给父亲去看。他叫她在窗口坐好,画出她的头和那束光彩照人的头发。他想起自己画的那幅双页的巴华丽街夜景,于是走过去拿它,并第一次看了下屋子那头自己要去住的那间舒适凉爽的房间。一扇朝西的窗子外面尽是蜀葵,北面的一扇门通向那片阴凉、浓荫的草地。他正流连在美的境地里,他心里想,而且正踏在倾泻下来的幸福上。可是想到这种欢乐不会是经常的,又使他觉得难受,好象美并不是布满遍地,永远存在似的。 当安琪拉瞧见《真理》上刊印出来的那幅画的时候,感到非常高兴,非常得意和快乐。这是她情人很有才干的一种凭证。他几乎天天写信提到纽约艺术界的情形,所以她对那儿的情形很熟悉,只是想得更为夸张一些,可是这些实际的东西,就象印出来的画,却很不同。整个世界都会看见这张画的。她料想,他一定已经成名了。 那天和随后两天的晚上,他们单独坐在客厅里的时候,他越来越接近男女恋爱时期那种两情融洽的境地。如果不是坚决抑制的话,尤金决不能只限于接吻和多少有点含蓄的温存的。他觉得恋爱应当继续下去,这是很自然的。他并没有结过婚。他可不知道结婚有些什么责任。他从来没有去想一想,自己的父母受了些什么罪来使他有出息。他内心也没有什么直觉来告诉他。他并没有想做父亲的热望,并没有那种正常的希望,幻想着家,幻想着建立家庭的适当的社会情况。他所想到的只是这一段恋爱时期——喁喁情话和随着而来的得意忘形的快乐。对于安琪拉,他觉得这样就算超过正常了,这是因为她那么不肯轻易地顺从,她总是保护着自己。他有时可以望着她的眼睛,看见一层眩晕的薄膜,预兆着一阵暴风雨般的情绪。他总坐在她身旁,摸她的手、摸她的面颊,抚弄她的头发,有时候,甚至把她搂在怀里。她很不容易地抵御他的这些意味深长的压力,不让他搂抱,因为她自己也急切地想要领受恋爱的快乐。 就在他来到后的第三天晚上,当他对这个家庭里的所有成员愈来愈感到可敬的时候,他把安琪拉带到了危险的边缘——假若不是由于一阵意外的情绪,他早就把她带过去了。这阵情绪可不是出于他,而是出于她的。 下午,他们曾经到离屋子不远的奥库尼小湖去游泳。 随后,他跟安琪拉、戴维和玛丽亚塔乘车兜了一圈。那是夏季常有的一个爽朗的下午,动人心弦地表达出了爱和美。天气非常晴朗、和煦,树荫令人非常恬适,这简直使尤金心里难受。这会儿,他还年轻,生活是美丽的,可是等他上了年纪的时候,生活会是什么情形呢?一种病态的不祥的预感,似乎搅扰着他的心灵。 当他们走近家门口的时候,落日已经西沉下去。小虫营营叫着,母牛脖子上的一只小铃不时玎-作响;一丝丝的凉气——夜晚即将到来的预兆——在他们偶然经过一些洼地时,轻轻拂上他们的面颊。走近屋子时,他们看见青烟从厨房的烟囱里缭绕上升,这表示晚饭正在烹饪。尤金在一阵心醉神迷的情绪里,紧握住了安琪拉的一只手。 他要幻想——在暮色降临的时候,跟安琪拉一块儿坐在吊床里,望着幽美的景致。四周充满了生气。乔萨姆和卞雅明从田里回来了,正在厨房门口洗濯,他们说话和泼水的声音从那儿传来。还有一阵阵从马厩传来的马匹蠢动的踏蹄声,一只牛在远处的哞哞声和饥饿的猪的哼叫。尤金摇摇头—— 一切是这样富有田园诗意,这样恬适。 晚饭时,他几乎没有碰他面前的食物,因为饭桌上那群人的景象吸住了他的注意力。随后,他和这一家人坐在门外草地上,吸着花香,望着树梢上边的星星,听着乔萨姆和白露太太、萨缪尔、卞雅明、戴维和玛丽亚塔聊天,偶尔还听见安琪拉说一两句。由于他面对着极美的境地时就会心情悲伤,所以她也有些抑郁。她很少说话,只听着尤金和父亲谈天,可是到她说话的时候,她的声音总是甜蜜的。 停了一会儿,乔萨姆站起身睡觉去,其余的人一个接一个都跟着走了。戴维和玛丽亚塔上起居室去;萨缪尔和卞雅明借口明儿早晨工作辛苦,也离开了。萨缪尔还想试着再去打麦。尤金搀住安琪拉的手,把她领到外边紫阳花盛开的地方去,这些花白天和雪一样白,可是在黑暗里却显出银灰色。 他用手捧着她的脸,再向她倾诉衷情。 “今儿真是个妙极了的日子,我真给激动了。”他说。“这儿的生活太美啦。这地方太恬静和安宁了。而你!哦,你!” 接吻结束了他的话。 他们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然后回进客厅里去。她点亮了一盏灯,于是房间里有了一种柔和的黄光,恰巧可以显得温暖(他心里想)。他们先并排坐在两张摇椅上,随后坐在一张长靠椅上,他用胳膊搂着她。晚饭前,她换了一件宽松的奶油色便服。这时,尤金又缠着她把头发分成两条辫子垂下。 真正的热情是悄然无声的。而对他说来,热情是那样激烈,所以他只坐在那儿呆望着她,仿佛给迷住了似的。她倚靠在他的肩膀上,抚摸着他的头发,可是最后,连这个动作也停止了,因为她自己的情绪太激烈,手简直不能移动了。她把他想作一位年轻的神明,强壮、英武、漂亮——前面有一个灿烂的前途。这些年来,她始终在等待着一个人来真正爱她;现在这个漂亮的青年显然已经拜倒在她的脚下了。他抚摸她的手、脖子、面颊,然后缓缓地把她搂近些,把头紧贴在她的胸前。 安琪拉对礼俗、对父母的教训、对自己的家庭和家庭的观念,都有强烈的信仰,可是眼前的这种情况是她无法抗拒的。她先接受了他胳膊的压力,接着便接受了他那种和缓细腻的温存。那会儿,推拒似乎简直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把她搂得很近——紧紧的在他的磁力范围之内。最后,当她感觉到他的手压在自己那颤抖的腿上时,她在一阵极度的痛苦和喜悦中猛地向后躺下。 “别这样,别这样,尤金,”她央告着。“别这样,别这样! 救救我。救救我。哦,尤金!” 他停了一会儿,望着她的脸。她脸上很痛苦,颦蹙起来——显得苍白,仿佛患了病似的。她的身体软绵绵的没有气力。只有那张炽热、润泽的嘴说明了这件意味很深的事。他没有能立刻止住。他缓缓地把手缩回去,然后把他那敏感的艺术家的手指很温柔地放在她的脖子上——她的胸脯上。 这时,她有气无力地挣扎着,滑跪到了地上,衣服从颈子那儿松散开。 “别这样,尤金,”她请求着,“别这样。想想我的父亲,母亲。还有我,那样夸过口的我。他们那样相信的我。哦,尤金,我求求你!” 他摸摸她的头发、面颊,盯视着她的脸,就象阿柏拉德望着亚罗伊兹那样1—— 1阿柏拉德(1079-1142),法国烦琐哲学家,三十六岁时爱上了他的学生亚罗伊兹(héloise,1101-1164),和她秘密结婚。他俩向来被西方认为是一对大情人。亚罗伊兹后入修道院,做了女修士。 “哦,我知道什么缘故了,”她痉挛地大声说。“我并不比哪个别人好些,不过我等了这么久,这么久啦!可是我一定不可以这样!哦,尤金,我一定不可以!请你帮助我一下!” 尤金模模糊糊地有点明白。她以前始终没有过情人。什么缘故呢?他想着。她很漂亮。他站起身来,有点想把她抱到自己的房里去,可是他停住了,想着。她是这样一个可怜的人。他是真的坏到这种地步了吗?他这一次不可以正正当当地吗?她父亲待他那么好——还有她母亲——他看见乔萨姆-白露在他眼前,还有白露太太和安琪拉的那些大可钦佩的弟兄姐妹,就象一会儿工夫前那样。他望着她;这个好人儿依然诱惑着他——他几乎不由自主地给推向前,但是他把持住了。 “站起来,安琪拉,”他终于镇定下来说,一面热烈地望着她。她站起身。“现在就离开我,”他说下去,“立刻!如果你不离开,我就保不住自己了。我是真捱不下去啦。请你去吧。” 她停住,胆怯地、懊悔地望着他。 “哦,原谅我,尤金,”她央告着。 “原谅我,”他说。“是我不好。可是你这会儿去吧,亲爱的。你不知道这多么不好受。帮助我一下,去吧。” 她去了,他的眼睛渴望地、炽热地追随着她,直到她到了门口。当她轻轻把门关上的时候,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坐下,身体软弱无力,浑身因为刚经历过的那阵激烈的心情而感到难受。他回想了一下方才的事情,差一点给这场经历所吓倒了。接着,他走出去,站在台阶下面倾听。雨蛙正在——叫着,草丛里有些迷离的簌簌声,好象是小虫在蠕动似的。一只鸭子不知在哪儿有气无力地嘎嘎叫着。白露家母牛脖子上拴的铃铛,在那条小溪附近玎-作响。他瞧见天空的北斗七星,天狼星,老人星和那一大片银河。 “人生到底是什么呢?”他向自己要个答复。“人体又是什么?什么产生热情?我们在这儿,好几年都沸腾着一阵热望,然后我们又烧光消逝了。”他想到一些自己可以写出来的诗句,想到一些自己可以画出来的画。安琪拉的身影,就和她今儿晚上在他怀里和跪下来时那样,始终象电影似的在他的脑海里重新显现出来。他看见了她的真正形状。他曾经把她搂在怀里。他今儿晚上自动放弃了她的妩媚的姿色。随便怎样,没有出岔子。也决不应该出什么岔子 第19章 这天晚上的经历在哪一方面(如果有的话)改变了尤金对安琪拉的看法,这很难说。为了他认为可以称之为她的人性的那一点,他只觉得更喜欢她。那样坦白地承认自己软弱无能和缺乏挽救自己的能力,这真好极啦。他有机会来做一件崇高的事,这是幸运和令人振奋的。他现在知道,假如他要占有她的话,他就可以获得她,可是等他镇定下来后,他决定应该正正当当的,不要勉强。他可以等待。 相反地,安琪拉在冷静下来,躲到屋子那头自己的房间,或者不如说是她和玛丽亚塔同住的那间房里之后,她的心情是很可怜的。她一直都认为自己是一个端庄而有德行的姑娘。她心里恰巧有那么一丝假正经,倘若没有尤金这么一个对习俗的看法和老处女的情绪满不在乎的人跑来,并且习以为常地不在意物质条件和年龄限制,扑上前来向她求爱的话,那一丝矜持就很容易使她永远做一个抑郁不快的老处女。他使她脑子里充满了一种她从来不知道的旋风般的概念,并且在她脑子里把他自己树立成自己的一种法则。他可不象别人——这她瞧得出来。他比他们都优越。作为一个艺术家,他可能挣不了多少钱,可是他可以挣到别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对她似乎是更值得冀盼的。名誉、精美的画、知名的朋友,这些不是比金钱优越得多吗?她以前真的也没有过多一点钱,如果尤金稍许挣上一点,她也就够了。他似乎认为,他需要许多钱才能结婚,而她却愿意不管多少都冒险一下。 她自己方才的这次暴露,除了粉碎了她心里很珍重地养成的一种坚定的信念外,还在尤金对她的爱情那方面勾起了一个不幸的暗影。那种细腻的爱抚应当保留到婚后才合适。现在,她容他那样之后,他会不会象以前那样喜欢她呢?他会不会认为她是一个轻浮的、容易变坏的人,只等一个适当的时刻就顺从。那当儿,她丧失了一切是非的感觉,这她知道。她父亲的性格和他所代表的一切,她母亲的正派和重视贞洁,她的心地纯洁、生活正派的兄弟姐妹——全都给忘掉了,而现在,她是个有污点的姑娘,虽然实际上讲,还是贞洁的,不过却有污点了。她那饱受习俗影响的良心,感到异常苦恼;她心里呻吟着。清晨,她到自己房门外边去,坐在濡湿的草地上沉思。到处都那样凉爽和宁静,只有她的心不是那样。她两手捧住脸,摸到自己炽热的面颊,心里不知道尤金那会儿在想些什么。父亲、母亲会怎么想法呢?她不止一次紧握住自己的手,最后又回进房去看看自己是不是能够休息。她可不是没有感觉到那段插曲的旖旎快乐,可是她却给自己应有的想法和未来的结果搅扰着。现在要抓住尤金——这是个微妙的问题。象以前那样在他面前昂起头来,这办得到吗?不使他再进一步。这是个困难的情况,她整夜不安地翻来覆去,没大睡着。早晨,她疲乏、烦乱地起身,比先前更热烈地恋爱着。这个了不起的青年为她揭露出了一个崭新而极其生动的境界。 早餐前,当他们在草地上又遇到的时候,安琪拉穿着一件白亚麻布的衣服,脸上显得苍白、娇弱,眼睛下面露出了黑晕,里面闪现出搅扰着她的那种阴暗的思想。尤金怜惜地抓住她的手。 “别烦恼,”他说,“我知道。并不象你认为的那么不好。” 他亲切地笑着。 “哦,尤金,我现在自己都不明白,”她伤心地说。“我以为我不至于那么坏。” “我们谁都是那样,”他简单地回答。“我们只是认为我们有时不是那样。我对你压根儿就没有改变。只是你认为我有。” “哦,真的吗?”她急切地问。 “是真的,”他回答。“恋爱在任何两个人之间不是一件可怕的事。它只是可爱。我干吗要认为你不好呢?” “哦,因为好的姑娘不做我所做的事的。我从小就受着教育,应该知道得比较多些,应该做得比较好些。” “都是一种信念,亲爱的,都是你从所受的教育里得出来的一种信念。你认为那样错了。什么缘故?因为你父母告诉你那样错了。对吗?” “哦,不只是这个。人人都认为那样错了。《圣经》上也这么说。人人一知道后,都会不理睬你的。” “等一会儿,”尤金辩论般解释着。他想给自己解决这个难题。“我们别谈《圣经》,因为我不相信《圣经》——随便怎样,不相信它是行动的规律。人人都认为那样错了,不见得就是错了,对吗?”他完全忽略了人在反映宇宙规律方面的意义。 “不——不,”安琪拉疑惑不定地鼓起勇气说。“听着,”尤金继续说下去。“在君士坦丁堡,人人都相信穆罕默德是上帝的使徒。这并不就使他成为使徒,对吗?” “对。” “那末这儿的人或许都认为我们昨晚所做的事是错的,这并不就使那件事错了,对不对呢?” “对,”安琪拉惶惑地回答。她可真不知道。她无法跟他争论。他的话太精妙了,可是尽管这样,她生来的操守和本性却表示得够明白的。 “你在想着的是人们所会做的。你说他们会不理你。这是一件实际的事。你父亲或许会把你撵出门去——” “我想他会的,”安琪拉回答,她不知道父亲的心地多么宏大。 “我想他不会的,”尤金说,“可是这没有关系。男人或许会拒绝娶你。这些是实际的问题。你不会说这些问题就跟真正的是非有什么关系吧,对吗?” 尤金的议论并没有得到令人信服的结果。在这件事的是非问题上,他并不比别人多知道些。他只是说出来使自己相信,可是他却说得有条有理,把安琪拉弄得糊里糊涂。 “我不知道,”她含糊地说。 “公理,”他堂而皇之地说下去,“是大伙认为合乎真理标准的东西。现在,全世界没有一个人知道真理是什么,没有一个人。那就没有办法来说。关于你个人的幸福,你只能采取聪明的或是愚蠢的行动。如果那是你所担忧的,实际上也正是你所担忧的,那末我可以告诉你,你并不比以前坏些。昨儿的事跟你的幸福压根儿没有关系。我认为你更好些,因为我更喜欢你。” 安琪拉对他思想的难以捉摸感到惊奇。她拿不准他所说的是不是真话。她的忧虑会是没有根据的吗?随便怎样,她觉得她一定失去了一些她的青春。 “你怎么会呢?”她问。她指的是他所说的更喜欢她。 “这很容易明白,”他回答。“我更了解你。我喜欢你的坦白。你是可爱的——非常可爱。你是天真可爱得无法比拟的。” 他开始详细地讲下去。 “别这么说,尤金,”她央告着,把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面颊上的颜色褪落下去。“请你别这么说,我受不了。” “好,”他说,“我就不说。不过你真是挺可爱的。我们坐到吊床里去。” “不。我要去给你弄早饭。是该吃点东西的时候了。” 他为自己享受的特权感到快慰,因为别人全都去了。乔萨姆、萨缪尔、卞雅明和戴维都在田里干活儿。白露太太正在缝纫;玛丽亚塔去看住在路那头的一位女朋友去了。安琪拉,象以前的璐碧一样,忙着张罗这个青年人的早饭,搀合做点软饼,替他烧点咸肉,还洗干净一篮子新鲜的悬钩子。 “我挺喜欢你的未婚夫,”她正忙着时,母亲走来说。“他脾气似乎挺好。可是别惯坏他。如果你一开始就错了,你会懊悔的。” “你把父亲惯坏啦,是吗?”安琪拉一本正经地说,她想起父亲所受到的那些小迁就。 “你父亲有很强的责任感,”母亲反驳。“稍许迁就迁就对他并没有害处。” “或许尤金也有,”女儿回答,一面把一片片咸肉翻过来。 母亲笑了。她所有的女儿都嫁得很好。或许,安琪拉是嫁得最好的。她的情人的确是最出色的。可是“小心点总是好的”,她这么说。 安琪拉想着。要是母亲和父亲知道了的话,那可怎么办。嗳呀!可是尤金真好。她要伺候他,惯他。她希望从此以后可以天天跟他守在一块儿——他们不要再分离了。 “哦,只希望他会娶我,”她叹息着说。这是使她一生美满的唯一神圣的事情。 尤金倒也想无限期地逗留在这种气氛里。他发现老乔萨姆很喜欢跟他聊天。他对国内和国际大事极感兴趣,知道些杰出的和特别的人物,似乎紧跟着世界各地的潮流。尤金把他也看作一个杰出的人物,可是老乔萨姆却温和地反对这种说法。 “我是个农民,”他说。“我知道我的最大的成就就在于教养好子女。我的儿子们会挺发达的,我知道。” 尤金这才第一次感到做父亲的意义,感到生命在子女身上延续下去是什么意思,不过他的感觉还是很模糊。他太年轻,太急于想过一种变化多端的生活,太好色,所以对“父亲”的真正涵义目前依然无法领会。 星期日来了,随着而来的是不可避免的别离。他在这儿呆了九天,比原先打算呆的时候实际上还多两天。这是和安琪拉的别离,安琪拉已经和他那样亲近、那样在他的把握里,就象一个在他手里的婴孩一样。这也是和一幅理想的景色、一种富有诗意的田园生活的别离。他什么时候再见得到一位象乔萨姆这样的老家长呢:纯洁、和蔼、富有理智、笔直地站在他的一行行玉蜀黍田里、自负是位好父亲、不以贫穷为耻、也不怕年老死亡。尤金从他那儿得到了很多的知识,就象坐在以塞亚1的脚下一样。这也是和可爱的田野、蔚蓝的山冈、草地间小径旁的长行树木和门前庭园里的红、白、蓝三色花朵的别离。他在那间洁净的房间里睡得那么恬适,他那样愉快地倾听着小鸟、林间的鹁鸽和诗人般的画眉的啼声;他还听见过白露家的小溪在洁净的鹅卵石上潺oel。谷场上猪圈里的猪、牛和马,都吸引着他。他想到格雷的《悲歌》2——想到哥尔德斯密斯的《荒村》和《路人》3。这很象那些诗人所爱好的景物—— 1以塞亚,希伯来的大预言家。 2见本书第三十六页注4。 3哥尔德斯密斯(1728-1774),英国诗人,《荒村》和《路人》都是他的名作。 时间到了,他和安琪拉一块儿走下草地,一面重复地说着他离去是多么伤心。戴维拴好了一匹褐色的小母马,在草地尽头等候着。 “哦,亲爱的,”他依依不舍地说。“在我得着你之前,我是决不会快乐的。” “我一定等着你,”安琪拉依恋地说,虽然她真想喊道:“哦,带我去,带我去!”等他去后,她很呆板地做着事情,因为一切热情和欢乐仿佛都从她的生活中消逝了。没有他的那种丰富的想象力来照亮周围的事物,生活似乎是死气沉沉的。 他乘车去了,一面走着,心里一面跟每一件可爱的东西分别——麦田、小溪、奥库尼湖、白露家的美丽的农舍等等。 他向自己说:“不会再有什么更可爱的事情了。在那间质朴的小客厅里,安琪拉伏在我的怀抱里。啊呀!人生只不过七十年光景——而真正的青春总共不过十年到十五年。” 第20章 由于他俩改变了的、更为亲密的关系,尤金带回去一种对安琪拉奇怪地加深了的感情,还带去一种对她家人们不断滋长的尊敬。老乔萨姆那样令人难忘;他妻子那样和蔼、诚恳。他们对待子女和相互之间的态度是那样健全,而他们跟整个社会的关系又是那样可敬。换了别人,或许就会对他们的狭隘和俭朴的生活感到不快了。但是尤金还没有见到极度的奢华,还不至于瞧不起这种物质上很朴实的生活。在这儿,他找到了很有个性的人物、富有诗意的地点、富有诗意的抱负、青春,以及幸福的前途。那些小伙子,那样强健、卓立,准可以给自己在世上建立起他们所希望的地位。玛丽亚塔是那样一个妩媚的姑娘,准可以有个美满的姻缘。萨缪尔在铁路公司里干得很不错。卞雅明在学法律,要做律师;戴维就要被送到西点军校去了。他喜欢他们,因为他们有亲切的、纯良的品质。而他们都把他看作安琪拉命中注定的丈夫。在他要离开前,他跟这个家庭相处得非常和谐,仿佛认识了他们一辈子似的。 回纽约之前,他在芝加哥停留了一下,看见了豪和马修士,他们依然辛辛苦苦地在做着自己的老工作。接着,他上亚历山大去了几天,看见父亲还在忙着搞他的旧事业。缝纫机仍旧由他亲自运送;乡间的漫漫长途和早先一样,仍旧由他的轻便运货马车生气勃勃地驶来驶去。尤金那会儿认为他实在没有多大出息,可是他羡慕他,羡慕他的耐心和勤恳。这位生气勃勃的缝纫机商人对儿子的成功获得了相当深刻的印象,真想竭力对艺术表示出点儿兴趣。一天晚上,他从邮局回家的时候,指出了亚历山大的一条街景可以作为一个画题。尤金知道父亲对艺术的兴趣,是由于他的努力的结果。无疑地,他一生都注意到这些事情,可是在他看见杂志上儿子的作品之前,却并不觉得这些事有多大道理。“如果你要画乡村景致,你该在秋天上这儿来画库克家磨坊。那是一个最美的景致,”一天晚上他向尤金说,竭力要使儿子觉得他很感兴趣。尤金知道那地方。那是引人入胜的,一条小溪的晶莹的流水在一道四十英尺的红沙石峭壁下流过,最后倾注下一片十五英尺长的生满青苔的灰石斜坡。它接近一条黄土路,路上来往车辆很多,四面环绕着一丛树木,点缀着它,遮蔽着它。尤金年轻的时候就喜欢那地方的幽美宁静。 “那儿是挺好,”他回答。“我哪天去看看。” 老威特拉觉得很得意。儿子在给他争脸。威特拉太太和丈夫一样,显示出了流光消逝的最初的、引人注目的迹象。她眼睛两角的皱纹加深了,前额的皱纹也变长了。第一晚一看见尤金的时候,她相当兴奋,因为他现在已经长得很好、很老练了。他已经有过许多阅历,有了一种沉着的气度,这种气度,她意识到,就是成人。她的那个需要她当心照护的男孩儿已经不复存在了。这是一个可以照护她,象大人对小孩那样和她开玩笑的人了。 “你长得这么高大,我几乎认不出你啦,”她说,他把她抱到了怀里。 “不是的,只是您变矮小了,妈。我以前总认为我决不会长到您推不动的那种地步,可是这都过去了,对吗?” “你从来不需要人多推动,”她溺爱地说。 玛特尔前一年嫁给了法兰克-班斯,跟丈夫一块儿上伊阿华州的鄂图瓦去了,因为法兰克-班斯在那儿管理一爿厂。尤金没能看见她,可是却跟茜尔薇亚一块儿盘桓了一些时候。茜尔薇亚现在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她丈夫还是尤金原先注意到的那么一个沉静保守、埋头苦干的人。他重上《呼吁日报》馆去看看,发现约翰-萨麦斯新近死了。其他方面的情形都和先前一样。约纳斯-李尔和卡勒-威廉兹还在办公——和先前完全一样。等尤金准备离开的那天到来时,他反而很高兴,心情愉快地搭车回芝加哥去了。 就跟他从东部进入芝加哥和从黑森林回到芝加哥时一样,对璐碧的回忆又强烈地打动了他。她过去对他那样温柔可爱。他对美术开头的一点儿经验,多少就是以她为中心的。可是尽管这样,他并不想去看她。是真不想去吗?他伤感苦闷地问着自己这个问题,因为他多少有点想去。他喜欢她,就象一个人喜欢一部剧本或是一册书里的一个姑娘那样。她具有悲剧的特性。她——她的生活、环境,以及不幸爱上他的这件事,构成了一种艺术气氛。他想几时他或者可以写一首关于这场恋爱的诗歌。他能够写些相当绮丽的诗篇,自己保存着。他有才华,能够质朴而有情趣地叙说事情——使你仿佛看见一幅画面。他的诗歌的缺点就是,还缺乏真正高超的思想——在理解力方面不象可能会有的那样,不能达到顶点。 他没有去看璐碧。他决定不去的理由是,那样太不厚道了。她现在或许不要他去了。她或许竭力想忘掉一切。再说,他还有安琪拉。这样对安琪拉真太说不过去啦。可是在他离开这座都市向东去的时候,他还是朝着她住的那个地区望去,希望重温一下跟她一块儿消磨的那些可爱的时刻。 回纽约以后,除了一些小变动外,生活似乎大有希望跟前一年一样。到了秋天,尤金去跟麦克休和斯迈特住在一块儿。他们的画室包括一间大工作室和三间卧室。他们同意大伙可以处得很好;有一阵子的确对他们都很好。他们互相提供的批评,是有真正价值的。而他们也觉得一块儿吃饭、散步、看展览会是很快活的。他们各有各的特别观点,互相辩论,互相督促。这跟在芝加哥跟豪和马修士呆在一块儿的时候几乎一样。 这年冬天,尤金的作品第一次刊登在当时的一家主要刊物——《哈柏杂志》上。他带了一些以前作品的样张上《哈柏杂志》的美术主任那儿去,美术主任对他说,画很精妙,如果有适当的小说,可以考虑请他画插画。后来,一封信来了,请他去一趟,给了他一百二十五块钱,委托他画三张画。他雇用了模特儿顺利地把这些画画了出来,结果很受称赞。他的伙伴们也鼓励他上进,因为他们的确很羡慕他的作品。他干脆着手去“试了一下”《斯克里布勒杂志》和《世纪》(所谓“试一下”就是和这些刊物建立关系)。经过一个时期,他终于使各家的美术主任对他有了印象,尽管他们没有委托他画什么了不起的画幅。他替一家为一首诗画了插画,虽然那并不合乎他的心意,他不高兴去修饰;又替另一家为一个短篇小说画了插画;可是不知怎么,他觉得这两件事里哪一件都不是真正的机会。他要一个适当的题目,再不然就把他的风景画卖一些给他们。 树立起一个可以挣钱的名声是缓慢的工作。虽然他在艺术界各处都常给人家提到,可是他的名字却还没有受到群众和美术主任的重视。他依然是一个有希望的新进人物——正在成长着,可是还差一大截路,没有登峰造极。 有一个编辑倒真赏识他,可是没有钱来扶植他。那就是《技艺》的编辑理查-惠勒。就营业上讲,《技艺》是一份相当没有希望的杂志,不过它对于艺术却是够热忱的。惠勒是个金发、白脸、蓝眼睛的青年,很有诗人气息。他对尤金作品的爱好,挺容易就使他们成了朋友。 那年冬天,由惠勒介绍,他会见了米莉安-芬奇和克李斯蒂娜-钱宁,两个性情、职业截然不同的女人。她们给尤金揭开了两种崭新的天地。 米莉安-芬奇的职业是雕刻家——生性是个批评家,她自身并没有多大的情感,可是对别人的情意却有着很强的鉴赏力。看见她就会立刻感到一种女性的活力。她是一个从来没有过真正青春和真正恋爱的女人,可是她却抱着一种热情的、几乎是虚幻的信念,紧守着她对这两件事的理想。她相信青春和恋爱依然是可以获得的。一天晚上,惠勒邀尤金一块儿上她的工作室去。他很想知道尤金觉得她怎样。尤金遇见米莉安的时候,她已经三十二岁了——一个娇小的、褐色头发、褐色眼睛的姑娘,身材苗条、相当轻盈,谈吐和态度落落大方,浑身都是艺术家的气息。她一点儿没有十八岁大姑娘所特有的娇羞妩媚,可是她却风雅、愉快。头发蓬松如云,围绕着她的头;眼睛非常灵活,很有理智、情感、幽默和同情心。嘴唇很美,就象爱神之弓那种形状,她的微笑也粲然迷人。淡黄色的皮肤和褐色的头发跟淡褐色的天鹅绒或是灯芯绒衣服很相配。她穿的服装有着一种引人注目的朴素,这给了她一种超越的气度。她的衣服很少是时髦的,不过总非常合式,因为她把自己看成了一个整体,抱着一种对自己、对生活合宜的意识,把自己从头到脚当作一个装饰品来打扮。 对于尤金这种性格的人,一个富有理解力与艺术气息、冷静沉着、自我克制的人,总是异常有魅力和讨人欢喜的。他转向有才能的人就和一朵花转向阳光那样自然,他专喜欢考虑这样一个人的才具是多么完备。他觉得一个人自己有主见,似乎是一件绝妙的事。能够明确地、有系统地表达一下你的思想,并且得出肯定满意的结论,这真是一件美满而了不起的事。碰着这种人,尤金总很羡慕地欣赏着,直到他的渴望满足了为止——然后他才转身走开。假如他再次渴望得着他们给予的那种感觉的话,他就会又回来——否则就此算了。 直到那会儿,和他有关系的、具有这种品质的人只限于男性,因为他还不认识什么杰出的女人。从芝加哥写生班的导师泰普尔-波耳和插画班的导师文生-比耳斯开始,他先后遇着杰里-马修士、迈格尔-歌德法布、彼得-麦克休、戴维-斯迈特和乔萨姆-白露,都是具有强烈的个人情感和信念的人。他们全给了他很深刻的印象。现在,他第一次遇见一些同样有才干的很有气魄而且真正特出的女人。丝泰拉-阿柏尔顿、玛格兰-杜佛、璐碧-堪尼和安琪拉-白露,都可以算是很漂亮的姑娘,可是她们并不为自己着想。她们不象米莉安-芬奇,不是有规律、有主见、能够自我克制的人。米莉安完全可以立刻看出来,自己在理智上和艺术上要比她们随便哪一个或是全体都高超得多,而同时她也会对她们的美丽、大方和在社会结构中的相等价值,怀有一种同情的、鉴赏的谅解。她是生活的学生、感情和智力的批评家,有着很强的鉴赏力,可是又极度渴望丝泰拉、玛格兰、璐碧,甚至安琪拉所具有的一切——青春、姿色、对男子的兴趣,以及脸庞和容貌上能够挑逗起一位情人热情的那种魅力。她希望有一个人热狂而浪漫地爱上她,可是这却始终没有降临到她身上。 芬奇小姐的住处,或者不如说是工作室,是在东第二十六街,她和家里人呆在一块儿。她住在三层楼上一间朝北的房间里,不过她虽然骨肉团聚,却依旧保有一种独立的个性和一种孤芳自赏的神气,这是尤金觉得最为显著的。她的房间粉刷成银色、褐色和灰色,一个凝结着蜡泪的大蜡台整整五英尺长,放在一边房角里,一只早期法兰德斯雕刻的华丽的箱子放在另一边。还有一张褐色的书桌兼书架,上面搁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书籍——佩忒1的《享乐主义者梅李阿斯》、都德2的《才子夫人》、理查-杰佛力斯3的《我心里的故事》、史蒂文孙4的《铠甲》、理查-柏顿5的《卡西达人》、丹提-加布利尔-罗塞蒂6的《生活的屋子》和佛勒德里奇-尼采7的《扎拉图士特拉如是说》。尤金看了一眼这个女人和这间屋子之后,觉得这些书放在这儿就充分证明它们是大有价值的。他好奇地翻着这些书,随便看了几段,玩味了一番,瞧瞧插图,迅速把它们记在心上。这是个值得认识的人,他心里这样想。他想给她留下个相当好的印象,可以跟她更熟悉一些—— 1佩忒(1839-1894),英国文艺批评家和散文家。《享乐主义者梅李阿斯》是他著的一部哲学性小说。 2都德(1840-1897),法国作家。 3理查-杰佛力斯(1848-1887),英国博物学家和作家。 4史蒂文孙(1850-1894),英国小说家、散文家和诗人。 5理查-柏顿(1821-1890),英国旅行家和作家。 6丹提-加布利尔-罗塞蒂(1828-1882),英国诗人和画家。《生活的屋子》是他著的一部十四行诗集。 7佛勒德里奇-尼采(1844-1900),德国哲学家。 米莉安-芬奇立刻就很喜欢尤金。她禁不住注意到,他有着一种强健、探索、鉴赏和理解的神气。他似乎多少有点儿象一盏明灯,射出柔和的、含蓄的、软绵绵的光彩。经过介绍之后,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看看她的图画、铜器、陶器,问问这是谁做的、那是谁画的、另一件东西是打哪儿来的。 “这些书我一本都没有听说过,”他看过了那一小批精选的书籍以后,坦白地说。 “这儿有些挺有意思的玩意儿,”她自己这么说,一面走到他的身旁。他的朴实坦率很合她的心意。他就象一缕新鲜空气那样。领他来的理查-惠勒并没有因为自己给人丢在一边而表示不满。他要她欣赏一下他新发掘出来的人物。 “你知道,”尤金说,一面从柏顿的《卡西达人》上抬起眼来盯视着她的褐色眼睛,“纽约把我弄得眼花缭乱。它这么惊人!” “怎么惊人?”她问。 “这样充满了惊人的东西。那天我瞧见一爿店,里面满是旧珠宝、装饰品、古怪的石头和服装,哦,我的天!我什么都不知道——比我有生以来所见到的还多。这儿,在这条寂静的小街上这所寻常的屋子里,我发现了这间房间。外表似乎什么都看不出,可是内里的一切似乎都洋溢着奢华和艺术价值。” “你是讲这间房间吗?”她贸然地问。 “当然是罗,”他回答。 “注意啊,惠勒先生,”她回头向年轻的编辑朋友喊着说。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受到人家指责,说我奢华。你下次再写到我的时候,我要你说我奢华。我挺喜欢。” “我一定照办,”惠勒说。 “好。还有‘艺术价值’。” “好。‘艺术价值’。我知道了。”惠勒说。 尤金笑笑。他喜欢她的活泼愉快。“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她又说。“我对巴黎也有同样的感觉。那儿,你跑进寻常的小地方去,就会碰上这种绝妙的东西——大量的好衣服、古玩、珠宝。我在哪儿看到过一篇关于这种事情的有趣的文章。” “我想不是在《技艺》上吧?”惠勒主动地问。 “不,我想不是的。是《哈柏市场》。” “啊,咄!”惠勒喊起来。“《哈柏市场》!多么无聊的东西!” “但这正是你们应当登载的。你们干吗不登呢——对吗?” “我一定照办,”他说。 尤金走到钢琴面前,翻了翻一堆乐谱。他又碰到一些不熟悉的、陌生的、显然特出的玩意儿——格里格1的《阿拉伯舞曲》、拉森2的《那不过是场梦》、马斯内3的《悲歌》、达维多夫4的《奥契狄》、柏塞尔5的《神女和牧人》——都是题目里就含有色彩和美感的玩意儿。格鲁克6、斯甘巴蒂7、罗西尼8、柴可夫斯基、意大利的斯卡拉蒂9,尤金对于自己音乐知识的贫乏感到惊奇。 “弹支曲子吧,”他恳请着。米莉安微微笑了笑,走到钢琴面前去—— 1格里格(1843-1907),挪威作曲家。 2拉森(1830-1904),丹麦作曲家。 3马斯内(1842-1912),法国作曲家。 4达维多夫,似指俄国诗人丹尼斯-达维多夫(1784-1839)。 5柏塞尔(1658?-1695),英国作曲家。 6格鲁克(1714-1787),德意志歌剧作曲家。 7斯甘巴蒂(1843-1914),意大利作曲家。 8罗西尼(1792-1868),意大利歌剧作曲家。 9斯卡拉蒂,指意大利作曲家斯卡拉蒂(1659-1725)及其儿子(1685-1757)。 “你知道《那不过是场梦》吗?”她问。 “不知道,”他说。 “那好极啦,”惠勒插嘴说。“把它唱出来吧!” 尤金先就想到她可能会唱歌,可是却没有料到她嗓音里具有那么一种音色。它可不是一个响亮的声音,不过却悦耳动听、温柔和谐,和她从事的工作很相称。她挑选乐谱和挑选衣服一样——要适合她的才能。这支歌的富有诗意的、缠绵悱恻的怀旧内容,动人到了极点。尤金十分高兴。 “啊,”他喊了一声,把椅子搬得靠钢琴近点儿,一面盯视着她的脸,“你唱得好极啦。” 她向他粲然一笑。 “现在,你要我唱什么,我就给你唱什么,倘使你继续象这样的话。” “我对音乐真喜欢极了,”他说;“我对它一窍不通,可是我喜欢这种玩意儿。” “你喜欢真正的好玩意儿。我知道。我也是这样。”他觉得很得意、很感激。他们听了《奥契狄》、《夜莺》、《悲歌》、《最后的春天》——都是尤金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乐曲。可是他立刻知道,自己正在听着的是代表一种比较高超的理解力、比较敏锐的识见和比较细腻的艺术才华焕发的弹奏。这是他所认识的随便哪一个人都及不上的。璐碧和安琪拉都会弹琴,安琪拉还弹得相当好,可是他可以确定,她们俩没有谁曾经听到过这些曲子。璐碧只喜欢通俗的玩意儿;安琪拉喜欢标准的调子——优美而熟悉的。而这儿是一个不顾通俗趣味的人——超越了通俗趣味。在她的全部乐谱里,他没有找到一点自己知道的东西。这愈来愈使他觉得是一件大有深意的事。他想好好对待她,使她也喜欢自己。因此他坐近一些,微笑着;她也总朝他回笑笑。象其他的人一样,她喜欢他的脸庞、嘴、眼睛和头发。 “他挺漂亮,”等他最后辞去时,她心里这样想,而他对她的印象是:她是一个极其出色的女人 第21章 米莉安-芬奇跟她的家庭似乎没有多大关系,她是独立的,可是她的家庭对她却并不是没有影响。这个家庭来自中西部,对艺术气质不很了解、不很同情。从米莉安十六岁时初次对艺术表现出明显爱好的时候起,她的父母就非常小心地注意着她,不让她遭到他们所认为的艺术界那种坏风气的影响。她母亲从俄亥俄州陪她上纽约来,在她进美术学校攻读的时候,和她住在一块儿,到处陪伴着她。到了她认为米莉安该上外国去的时候,她跟着她一块儿去。米莉安的艺术生涯是要适当地加以监督的。当她住在巴黎拉丁区1的时候,母亲跟她呆在一块儿;当她在罗马的美术馆和宫殿里闲游的时候,母亲也在她身边。在庞培城2和赫鸠娄尼恩城3——在伦敦和柏林——母亲总跟着她。母亲那时是个四十五岁意志坚强的小妇人。她深信自己很知道什么是对女儿有好处的,并且多少也使女儿接受了她的意见。后来,米莉安个人的见解开始跟母亲的见解稍许有点儿分歧,于是纠纷就开始了。 起先,这还是模糊影响的,在女儿心里几乎是不明确的、无形的,可是后来,这滋长成为一种明确的感觉,她认为自己的生活受到了束缚。她父母告诫她,不要跟这个人交际,不要跟那个人往来,又指给她看环绕着艺术工作室那种自由放纵生活的种种陷阱。跟一个普通艺术家结婚,是根本不予考虑的。用裸体的模特儿,尤其是一个裸体的男子,在母亲最初看来,简直是最糟心的。她坚持要呆在一旁。有一个长时期,女儿认为这并没有多大关系。最后,母亲的在场、母亲的见解和理智上的固执,变得太讨厌了,于是发生了公开的决裂。这是一出几乎要了古板的父母性命的那种家庭悲剧。按实在说,芬奇太太真是伤心透啦—— 1拉丁区,巴黎的学生区,在塞纳河南岸。 2庞培城,上古城市,遗址在意大利南部维苏威火山斜坡上。 3赫鸠娄尼恩城,上古城市,遗址也在维苏威火山边上。 这个决裂的缺点是:它对于米莉安的幸福来得稍许晚了一些。在母亲坚持陪伴的情况下,她失去了青春——失去了她觉得自己应当享有通常的自由的时期。她失去了好几个男人的垂青。他们在她十九岁、二十岁、二十一岁的时候怀着爱恋前来接近她,可是他们受不了她母亲的批评。到二十八岁,决裂发生了,最愉快的恋爱时期已经过去。她觉得伤心、恼怒。 那时,她坚持自己要有个彻底而剧烈的改变。她从一个艺术商那儿接下一些她要塑的奕奕如生的粘土小像的订单。有一座舞女像,把当时著名的舞蹈家卡门茜塔的一种心情具体地表现了出来。这个人像受到群众的好评——至少替她经售作品的那个艺术商卖掉了大约十八只复制品,每只一百七十五块钱。芬奇小姐应拿的部分是每只一百块钱。还有一个小玩意儿,一个六英寸大小的青铜塑像,叫作《睡》。这玩意儿每只售价一百五十块钱,卖掉了大约二十只,并且还在销售。《风》,一个仿佛怕冷似的蜷缩着的人像,也在行销。看起来,她每年仿佛稳可以挣到三、四千块钱。 这时候,她要求母亲让她个人有一间工作室,可以随时自由来去,高兴上哪儿就单独上哪儿,可以让男女朋友上她个人房间里来,依着她自己的意思加以款待。她反对任何形式的管束,置一切批评于不顾,率直地宣布说她要独自生活。不过在她这么做的时候,她伤感地意识到,最好的时期已经逝去——她意识到,在她最想随心所欲的时候,她却没有智慧和力量来这么做。这会儿,她倒几乎自动古板起来了。她没有法子不这样。 尤金初遇见她的时候,就微微感觉到了这一点。他感觉到她的难以捉摸的性情,通情达理的论断和可以称作情感上失望的那种气息。她急切地想要生活,这是他觉得奇怪的,因为她似乎有过那么丰富的生活。渐渐地,他从她那儿全都听说到了,因为他们变得很友好。然后,他明白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三个月后,在克李斯蒂娜-钱宁出现之前,尤金跟芬奇小姐取得了最纯洁的谅解。这是他跟随便哪个女人都还没有能取得的。他已经有了习惯,每星期总上那儿去一次,有时甚至两次。他渐渐明白了她的看法,它是超然地审美的,跟感觉世界分隔得很开。她对情人的理想多少受到了希腊青年的雕像和歌诵他们的诗句的影响——海拉斯1、阿多尼斯2、波休斯3,以及密雷4、彭琼斯5、丹提-加布利尔-罗塞蒂6和福特-马多克斯-布朗7所画的那些中古时期的人物。她希望一个青年要有儒雅的容貌、魁伟的体格、庄重的风度和善于鉴赏的智力。他一定得有丈夫气概,不过却要有艺术气息。这是一个相当高超的理想,一个已经三十开外的女人是不容易加以实现的,不过随便怎么说,这却是值得去幻想的。 虽然她聚集了一群有才干的青年——其中有男有女——在她周围,可是她却从来没有碰到一个那样的人。有好多次,在相当时间里,她以为自己已经找着了“他”,可是却不得不眼看着自己的幻想消失。所有她认识的青年都希望爱上比他们年轻的姑娘——有些想爱上她替他们介绍的有趣的姑娘。亲眼看着一个理想的人物抛开你——而你正是他的精神上的配偶——去钉着一个单纯肉体美的幻象,这的确是难受的,况且那种幻象几年后就会逐渐衰退。可是这却是她的命运;她有时候真变得十分绝望。当尤金出现的时候,她差不多已经认定,自己跟恋爱是无缘的了;她并不认为他会爱上她。虽然这样,她禁不住对他很有意思,有时候还用渴望的目光望着他那有趣的脸和身个儿。很明白的,如果他爱上她的话,那准是极其生动的,多半还是非常旖旎的—— 1海拉斯,希腊神话中大力士赫鸠黎所爱的美少年,后来给女水神拖入水中。 2阿多尼斯,罗马神话中爱神维纳斯所爱的美少年。 3波休斯,希腊神话中宙斯神的儿子。 4密雷(1829-1896),英国画家。 5彭琼斯(1833-1898),英国画家。 6丹提-加布利尔-罗塞蒂,见本书第一五八页注6。 7福特-马多克斯-布朗(1821-1893),英国画家。 渐渐地,她便竭力去迎合他。可以说,他一直自由地出入她的房间。她知道宗教、艺术、科学、政治、文学各个方面的展览会以及人物、动态等等。她对社会主义倒很感兴趣,并且认为应该去纠正人民所受的迫害。尤金认为自己也是这样,不过他对人生的景象却那么强烈地感觉兴趣,因此他可没有他自认为应有的那么多时间表示同情。她带他去看展览会、去会见人们,因为她对于这样一个有才干的男朋友是相当得意的。她发现人们一般总非常欢迎他,这使她很高兴。人们,尤其是作家、诗人和音乐家——各方面的新人,都想记住尤金。他说话很随便、很俏皮,很快就可以跟人熟悉起来,而且落落大方。在判断事情上,他力求精确和公正,但是他太年轻,免不了要有强烈的偏见。他感激她的友谊,可是并不竭力想使他们的关系更亲密些。他知道,只有诚挚的求婚才能获得她,而他对她还不至于喜欢到那种程度。他觉得自己对安琪拉有责任,而且,说也奇怪,他觉得米莉安的年龄是他们之间的一个障碍。他非常羡慕她;从她那儿,他才知道了自己的理想应该是怎样的,可是他却还不至于想向她求爱。 然而,在不久之后遇见的克李斯蒂娜-钱宁身上,他却发现了一个典型的更加动情更加可爱的女人,虽然在艺术气质上,她并不比米莉安差点儿。克李斯蒂娜-钱宁是个职业歌唱家,也跟母亲一块儿住在纽约,不过不象芬奇小姐那样,不是那么彻底地给母亲控制着,虽然在她那年纪,母亲还可以对她、也的确对她有着相当的影响。她才二十七岁,那会儿还没有她日后享有的那种声誉,尽管她满怀促成最后成功的那种兴致勃勃的自信心。直到那时,她一直在跟着各个教师热心学习,也有过几次恋爱事件,可是没有一次是很认真的,可以使她抛开她选定了的职业。她有过种种经验。这是那些贸然地刚从事艺术工作的人的经验;他们最后总饱经世故,明确地知道了社会上的情形,要想成功,就得做点儿什么。 虽然钱宁小姐的艺术感并没有从她的物质环境里明确、优雅地表达出来——象芬奇小姐工作室的气氛里所特有的那样——可是它在克李斯蒂娜对生活的乐趣上,却有更深一层的表现。她的嗓子是嘹亮的女低音,深沉、宽阔、花哨,带有一点悲哀和辛辣的音调,使她唱的最愉快的歌曲都有了一丝情趣。她琴弹得很好,总是精妙而有力地给自己伴奏。目前,她是纽约交响乐队里的一个独唱歌手,可以偶尔接受一些外面的聘请。下一年秋天,她打算赶到德国去一趟,看看自己能否跟一个著名的宫廷歌剧团签订合同,用这种方法打开一条在纽约成功的道路。她在音乐界已经很出名,被认为是个有希望的未来歌剧演员。最后的成功在她说来,多半是运气问题,而不是才能问题了。 在这两个女人暂时迷住尤金的时候,他对安琪拉的感情依然没有改变,因为虽然在智力上或是艺术上,她都比不上她们,可是他觉得情感上,她却比较丰富。她的情书里有一种幽怨的意味,而当着他的时候,她个人感情里有一种强度,不知不觉地把他激动起来——她有一种愁苦的气息,使人勾起对萨福1和玛格兰特-哥蒂亚2的轶事的回忆。他现在知道,如果他抛弃掉她,她会看得很严重的。实际上,他并没有想到做那样的事,不过他知道,她和米莉安-芬奇那样有知识的妇女之间,是有差别的。此外,还有一大群灿烂的社交妇女进入了他的视野——那些妇女还是他看了《市讯》和《时尚》这种报纸和时髦周刊之后才知道的。她们呈现出第三种绝妙的情致。他开始模模糊糊地看出来,世界是广大而不可捉摸的,而关于女人,他还有很多从来没有梦想到的事情应该知道—— 1萨福,希腊女诗人,相传她绝望地爱上了米地邻岛的一个船夫费昂,终于从大石上投海溺毙。 2玛格兰特-哥蒂亚,法国小说家小仲马(1824-1895)所著《茶花女》中的女主人公。 克李斯蒂娜-钱宁就某种意义讲——也就是从体态的优美上讲——是可以跟安琪拉争研的。她身材很高、非常丰腴,生着可爱的椭圆型脸庞和栗色皮肤,面颊和嘴唇都显出健康的玫瑰色,还有一头蓝黑色的头发。一双褐色的大眼睛,明亮而含情。 尤金由于萧梅雅的介绍认识了她。波士顿有位普通朋友给了萧梅雅一封信,把钱宁小姐介绍给他。他提到尤金时说他是个才气横溢的青年艺术家,是他的朋友,并且说他想在哪天晚上带尤金去听她唱歌。钱宁小姐应允了,因为她看见过一些他的绘画,注意到画里的诗意。萧梅雅很自负他的一些出色的朋友——他们宽容着他,实际上是因为他聊起天来很有意思——向尤金叙说了钱宁小姐的嗓音,并且问他哪天晚上要不要去拜访一下。“我很高兴去,”尤金说。 于是他们约定时间,一块儿上第十九街钱宁小姐的寓所去。寓所在一座高级的寄宿舍里。钱宁小姐穿着一件柔软、合身、微微有点发红的黑绒衣服迎接他们。尤金想起了自己看见璐碧第一次穿的那件衣服。他眼花缭乱。至于她,据她后来告诉他,她也感觉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心旌摇动。 “那天晚上,我戴上丝带的时候,”她告诉他,“我原打算戴刚买的一条深蓝色的,接着我想道,‘不,戴红的他会更喜欢我。’这不奇怪吗?我只是觉得仿佛你会喜欢我似的——仿佛我们彼此会更熟悉起来似的。那个年轻人——他姓什么——把你描摹得一点儿不差。”这是在好几个月之后,她才向他私下承认的。 尤金进去的时候,落落大方。自从他的生活在东部扩大了以后,他就有了这种风度。他把自己跟有才干的人的关系,尤其是女才子,看得很认真。他站得笔直,以英俊的步伐走着,用炯炯的目光直看进他望着的那个人的心灵。他很快就能获得印象,尤其是对有才干的人。他可以觉察到别人的才能。当他望着钱宁小姐的时候,他觉得她的才气就象一道奔腾的波浪——一种强烈意识的激荡的波浪。 她迎着他,伸出一只柔软雪白的手来。他们双方都说到自己怎样久仰对方。尤金尽力使她觉得自己很热爱她的艺术。 “音乐来得更优雅些,”当她提到他天赋的才能时,他这么说。 克李斯蒂娜的深褐色眼睛把他从头到脚扫了一眼。他就象他画的画,她心里想——同样好看。 她介绍他见过她的母亲。他们坐下聊天。一会儿工夫后,钱宁小姐唱起歌来——《我失去了尤李狄丝》1。尤金觉得她仿佛是在唱给他听。她的面颊泛上了红晕;嘴唇鲜红。 唱完以后,她母亲说,“今儿晚上,你嗓子好极啦,克李斯蒂娜。” “我觉得特别痛快,”她回答。 “一条妙极了的嗓子——就象一大朵红罂粟花或是一大朵黄兰花似的!”尤金喊着说。 克李斯蒂娜心里一阵兴奋。她很喜欢这种描摹。这似乎很正确。她在自己发出来的声音里也感觉到一点这种意味。 “请你唱《谁是茜尔薇亚》2,”他停了一会儿后请求着。她欣然地依从了—— 1《我失去了尤李狄丝》,德意志歌剧作曲家格鲁克(见第一六○页注6)所著的歌剧《奥菲俄与尤李狄丝》中的一支歌。 2《谁是茜尔薇亚》,奥国作曲家舒伯特(1797-1828)所著的一支歌曲。 “这支曲子仿佛是为你作的,”她唱完后,他轻声说,因为他已经走到钢琴旁边。“你使我想起茜尔薇亚。”她面颊羞赧地红了起来。 “多谢你,”她点点头,眼睛也传出了领情的意思。她欢迎他的大胆,也很想让他知道 第22章 在他结识了这两个女人以后,他当前的主要困难——也是他的一个严重困难——就是:他没能挣多少钱。第一年,他大约挣到一千二百块,第二年,他挣了两千多块,而在这第三年,他可能还会挣得稍许多一点。可是鉴于他所看见的周围情况,和那会儿他对生活所知道的事情,这一点简直算不了什么。纽约呈现出一幅夸耀物质的景象,这种景象的存在是他以前从来不知道的。第五街的马车、大饭店里的宴会和报纸上经常提到的社交性大宴会,全都使他脑袋发昏。他喜欢上街闲逛,看看衣着华丽的人群,沉思着遍处的浮华高雅的迹象,最后,他终于获得结论,认为自己压根儿就不是在生活,只是存在着。艺术,据他最初所想象的,似乎不仅是一条通向成名的道路,而且是一条通向富裕的道路。现在,在他细看了周围的那些人之后,他发觉并不是那么一回事。他知道了,艺术家从来就不是很有钱的。他想起在巴尔扎克的故事《贝姨》1里看到的一个出名的艺术家,他承蒙巴黎一个大富人家的迁就,娶了他们的女儿,不过这却给人认为是大贬那个姑娘的身份的。那时,他还不能相信这种想法,因为他对艺术家的看法那样崇高。可是这会儿,他开始看出来,那是代表世界对待艺术家的态度。在美国,有几个艺术家是很出名的——其中有几个,他认为是俗不可耐地出名——据说他们每年总挣一万到一万五千块钱。这种价钱能把他们在真正奢华的圈子里的地位抬得多高呢,他问自己。那种圈子是由所谓“四百家”——极其富裕而有社会地位的人——所组成的。他在报上看到,单给一个初入社交界的女孩子做衣服,每年就要花上一万五到两万五千块钱。他听说,一个男人在饭馆里吃顿饭就花上十五到二十块钱,这也算不了什么特别的事。他所听到的男装裁缝的开价,女装裁缝索要的价钱,以及在歌剧院中炫耀的珠宝和华丽的服装,全使一个艺术家的可怜的小收入压根儿显得算不了什么。芬奇小姐常告诉他自己在熟人当中所见到的夸张和摆阔,因为她的圆滑变通使她赢得了许多社会人士的友谊。而钱宁小姐,当他跟她比较熟悉之后,也经常提到她所接触到的事情——大歌唱家或是小提琴手一晚就支一千块钱,再不然就是成名的歌剧明星所得的极大的薪俸。在他看着自己微薄的小收入的时候,他开始觉得丢面子,没有劲儿,就象他初到芝加哥时的那种情形。是呀,艺术在名誉之外,就算不了一回事。艺术不能维持真正的生活,只能造成一种精神上的繁荣,这是大家所公认的,不过你也可以是一个贫穷、多病、饥饿、褴褛的天才人物—— 实际上,你是可以这样。看看新近死在巴黎的魏伦2吧—— 1《贝姨》,法国作家巴尔扎克(1799-1850)的一部名著。 2魏伦(1844-1896),法国诗人。 这种情绪部分是由于纽约当时正进入一个奢华的黄金时代。尤金一再看到这种奢华,内心受到了很大的影响。过去五十年里,巨大的财富被人们积聚起来了。现在,在这座新兴的大都市里,有无数居民都拥有大约一百万到五千万块钱,有些甚至有一亿。都市地区,尤其是曼哈顿第五十九街往前,正象乱草似的成长着。所谓“白光”区1的各个地段都修建起大旅馆来。就在那时,为了一种新的需要,第一个有组织的投资尝试也开始了——现代的豪华的八层、十层、十二层的公寓容纳了四面八方拥进纽约来的新兴的中产阶级人士。金钱是从西部、南部和北部积聚起来的;赚钱的那些人,一有了足够的钱,可以在余下的日子里过奢华的生活时,就搬到东部来,住进了这些奢华的公寓,拥挤在大旅馆里,光顾豪华的饭店,给都市造成那种挥霍享乐的风气。一切迎合浮华的物质生活的事物,都开始大为发达起来:美术铺和古玩铺,地毯店,经营新旧帷幔、家具、艺术品的装饰公司,画铺,珠宝店,瓷器和玻璃器皿店——总之,凡是可以使生活舒适而豪华的东西应有尽有。尤金在都市里漫步的时候,瞧出了这一点,觉察到这种变化,知道这种趋势将走向更奢华、更富丽、也会拥有更多的人口。他心里这会儿只渴望生活。他这会儿是年轻的;他这会儿是强健的;他这会儿是热切的。几年以后,他或许就不是这样了——人生不过七十年,而他的一生已经过了二十五年了。如果他不能享受这种奢华,不能进入“上流”社会,不能象阔人那样生活,那可怎么办!这种想法使他难受。他起了一种热切的渴望,想把财富和名誉从世界的怀抱里夺过来。生活必须把他的一份给他。如果不给,那末他到死都要咒骂生活。当他快到二十六岁的时候,他这样想着—— 1“白光”区,指纽约的夜市地区。 克李斯蒂娜-钱宁的友谊对他所起的影响,特别加重了这一点。她年纪并不比他大多少,有着同他差不多的性情、希望和抱负,而她对世上的潮流看得几乎跟他一样清楚。纽约就要目睹一个奢华的黄金时代了。它已经在向那个时代迈进。在任何领域里成名的人,尤其是在音乐和舞台方面成名的,很可能会分享到一种最显耀的奢华景象。克李斯蒂娜也希望分享到一点儿。她深信自己会分享到的。跟尤金谈了几次以后,她觉得他也会分享到的。他才气横溢,十分敏锐。 “你有这么了不起的气魄,”他第二次去的时候,她说。 “你真太神气啦,我认为你要做什么大概就可以做什么。” “啊,不,”他不同意。“可不是那样的。要得着我所需要的东西,我跟随便哪个别人一样有困难。” “啊,不过你可以得着的。你有思想。” 这两个人用不着多久就变得很融洽。他们彼此倾吐了个人的身世,起先当然有些保留。克李斯蒂娜告诉他在马里兰州哈吉屯开始的音乐生活;他也回溯到自己幼年在亚历山大的时候。他们谈论着各人在家里所受的不同的管束。他知道了她父亲做的买卖——养牡蛎,也说出自己是一个缝纫机商人的儿子。他们谈到小城镇的影响、早年的幻想,以及他们试着做的各种事情。她在当地的卫理公会教堂里唱诗,一度想当个女帽商,后来落到一个教师的手掌里,他想使她嫁给他,她已经准备答应了,发生了一件事——她避暑离开,或是那么一回事,这才又改变了主意。 他晚上陪她去看过一场戏,吃过一顿宵夜。等第三次又去拜访她时,他在她房间里静悄悄地消磨了一晚。这时,他抓住她的手,她站在钢琴旁边;他望着她的面颊、好奇的大眼睛、光滑、丰腴的脖子和下颏。 “你喜欢我,”他突然这么说,并不为了什么,只为了那种在他们俩之间一向很强的相互吸引力。 她毫不踌躇地点点头,尽管红晕泛上了她的脖子和面颊。 “我觉得你真可爱,”他说下去,“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我可以把你画出来。再不然你可以唱给我听你是怎样的,不过单凭语言是表达不出来的。我以前也恋爱过,可是从来没有跟一个象你这样的人。” “你在恋爱吗?”她天真地问。 “这是什么呢?”他问,一面用胳膊轻轻地搂着她,把她拉近点儿。 她把头避开,只留下红润的面颊贴近他的嘴唇。他吻了一下,随后又吻了她的嘴和脖子。他托住她的下颏,盯视着她的眼睛。 “小心点儿,”她说,“妈妈会进来的。” “妈妈真该死!”他大笑。 “她要叫你死,假如她瞧见你这样的话。妈妈从来不疑心我会有这样的事。” “那足见妈妈多么不了解她的克李斯蒂娜,”他回答。 “她可够了解的,”她愉快、坦白地承认。“哦,假如我们眼下在山上,那就好啦,”她加上一句。 “什么山?”他好奇地问。 “蓝岭1。我们在佛罗里赛那儿有所平房。明年夏天,我们上那儿去的时候,你一定也得去。”—— 1蓝岭,阿巴拉契安山的东南面称作蓝岭,从宾夕法尼亚州延伸到乔治亚州。 “妈妈上那儿去吗?”他问。 “还有爸爸,”她笑着说。 “我想还有安妮表姐吧。” “没有,乔治哥哥倒要去的。” “留神平房,”他回答,用了个已经变得非常普通的切口。 “啊,不过我很熟悉四周一带的乡野。有些挺美的小路和大路。”她狡猾地、朴实地、挑逗地说着这些话,欣快的脸上闪现出一种似乎全然会心的神情。 “呵——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他笑着说,“眼下——” “哦,眼下你只好等待。你明白是怎么个情形。”她把头向着里边一间房点点。钱宁太太微微有点儿头痛,正躺在那儿。“妈妈不大离开我。” 尤金不知道怎样对待克李斯蒂娜是好。他以前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态度的女人。她的率直,配合上那么大的才能、那样真正的本领,使他相当吃惊。他没有料到会这样——没有想到她会承认爱他,更不知道她那样提到平房和佛罗里赛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感到非常得意,这大大提高了他的自尊心。假如一个这样艳丽的、有才干的人儿会承认爱慕他,那末他准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了。她正在想到比较自由的情况—— 到底是什么呢? 他那会儿并不想逼得太紧,而她也并不急切的要他这么做——她倒宁愿使人莫测高深。可是在她眼睛里却有一种爱慕的光彩,使他对实际的情况感到得意和快乐。 正如她所说的,在当时的情况下,很少有求爱的机会。母亲大部分时间都跟着她。克李斯蒂娜请尤金上音乐会去听她唱歌,一次在华尔多福大饭店的大舞厅里,一次在卡内基大厦的堂皇的大礼堂里,第三次在阿莱翁协会的华丽的大礼堂里,他很荣幸地看见她活泼地走到脚灯面前,大乐队在等候着,听众在期待着,她本人伶俐、镇静——几乎目中无人,他心里想,而且那么妩媚。当那所大厅里掌声雷动的时候,他却陶醉在对她的一个亲切美妙的回忆里。 “昨儿晚上,她用胳膊搂着我的脖子。今儿晚上,等我去拜访,我们单独呆在一块儿的时候,她就会吻我。那个站在那儿含笑鞠躬的妩媚出色的人儿爱我,不爱别人。如果我向她求婚,她就会嫁给我——假如我有财力、有资产的话。” “假如我有财力——”这个想头叫他痛心,因为他知道自己并没有。他不能娶她。事实上,她一知道他挣的钱这么少,就不会嫁给他了——她会嫁给他吗?他心里猜疑着 第23章 将近暮春的时候,尤金决定那年夏天与其回去看安琪拉,不如上山住在克李斯蒂娜的平房附近。对那个可爱的人儿的回忆,在都市生活的紧张和刺激下,变得有点暗淡了。他对她的回忆和以前一样愉快、一样含有美感,不过他却开始怀疑起来。纽约的时髦人的圈子里是另一种类型的人物。安琪拉是亲切可爱的,但是她会适应这儿吗? 同时,米莉安-芬奇继续用她的微妙的折衷学说教导尤金。她就跟一所学校一样有用。他总坐着听她谈戏剧,讲她对书籍的欣赏,泛论现代哲学体系,于是他觉得自己几乎在增长了。她认识那么多人,可以告诉他上哪儿去看某一个重要的玩意儿。所有那些惊人的人物、有声望的布道师、新演员,她不知怎么对他们的事全都知道。 “喂,尤金,”她看见他就喊着说,“你一定得去看看海顿-波德的《痕迹》,”或是“去看爱尔米娜-丹明的新舞蹈,” 再不然就是“瞧瞧正在克诺爱德勒那儿展出的温斯罗-荷马1的绘画。”—— 1温斯罗-荷马(1836-1910),美国画家。 她总能很确切地说明,她干吗要他去看它们,她认为它们对他会有什么影响。她坦白地向他承认,她认为他是个天才人物,她老想要知道他正在画点儿什么新玩意儿。当他有作品问世,而她又很喜欢的时候,她总是很快地告诉他自己的看法。他几乎觉得自己仿佛占有了她的房间和她本人,仿佛她的一切——思想、朋友、经历——都属于他似的。他只要坐在她的脚下或是跟她一块儿上哪儿去,就可以得到她那些东西的助益。春天到来的时候,她喜欢跟他一块儿散步,听他泛论大自然和人生。 “这真妙极啦!”她老喊着说。“嘿,你干吗不把这个写出来?”或是,“你干吗不把这个画出来?” 他有一次给她看了几首他做的诗。她抄了几份,贴在一本她所谓的珍品的簿子上。她就这样溺爱着他。 克李斯蒂娜在另一方面,也同样好。她喜欢告诉尤金,她多么重视他,她认为他多么好。“你这么了不起、这么聪明,”她有一次亲热地对他说,一面捏住他的胳膊,盯着他的眼睛。 “我也喜欢你头发分开来的这样子!你多少有点儿艺术家应有的神气!” “这真是过分奉承我。”他回答。“让我告诉你,你多么好。 要知道你多么好吗?” “唔-唔,”她笑着,一面摇头表示“不要”。 “等我们到了山上的时候,我再告诉你。”他用嘴唇封住了她的嘴,抱住她,直到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哦,”她嚷起来,“你真可怕。你象钢铁一样。” “你象一大朵红玫瑰。快吻我!” 从克李斯蒂娜那儿,他知道了音乐界和音乐家的一切。他明白了音乐的种种不同形式:歌剧、交响乐、器乐。他知道了乐曲的种种不同形式、专用的术语、声带的秘密、训练的方法。他知道了这种职业里的禁忌,以及最好的音乐权威对某某作曲家或是歌唱家的看法。他知道了在歌剧界取得地位是多么的困难,歌唱家们多么厉害地明争暗斗着,以及群众多么迅速地就抛弃掉一个没落的明星。克李斯蒂娜把一切看得那么漫不经心,他几乎单为她的勇气就爱慕她了。她那么聪明、那么和蔼。 “做一个好艺术家,你得放弃掉许多事情,”一天,她向尤金说。“你不能一面搞艺术,一面又享受普通生活。” “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克李赛1?”他问,一面抚摸着她的手,因为他们是单独呆在一块儿—— 1克李斯蒂娜的爱称。 “喏,你不能好好地结婚,养孩子;你在社会上有好多事全不能做。哦,我知道她们也有结婚的,但是有时候,我认为那是错误的。我知道的大多数歌唱家被婚姻拘束住后,就都不很成功。” “你不打算结婚吗?”尤金好奇地问。 “我不知道,”她回答,心里很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我不愿意去想这个。一个女艺术家反正总是处在一个糟——的地位上。”她单用“糟——的”来表示“糟透了的”。“她要考虑到的事情大多啦。” “比方说呢?” “哦,譬如人们是怎么想的,她家里的人是怎么想的,以及我不知道还有些什么。他们应当替艺术家定一种新性别——就象他们替工蜂定出的那样1。”—— 1工蜂,又名职蜂,是一种无性生物。 尤金笑笑。他知道她的意思是指什么。可是他不知道她把贞操问题和她想在艺术上成名的问题之间的冲突考虑了多久。她差不多可以确定,自己并不希望结婚来使她的艺术生活复杂化。她几乎肯定,歌剧舞台上的成功——尤其对于新人在海外的那种大机会——总跟什么隐私搅合在一起。有些人逃避掉了,可是逃避掉的并不多。她自己心里很怀疑,不知道她能够保持绝对纯洁,是不是亏了当时的道德观念。一般总认为,姑娘们应当保持清白并且结婚,但是这不一定适用于她——这应当适用到艺术家身上吗?她母亲和家里人使她烦心。她是贞洁的,可是青春和欲念使她有时感到很难受。 而现在,还有个尤金来加强这种情绪。 “这是个困难的问题,”他同情地说,不知道她将来会怎么办。他强烈地感觉到,她对婚姻的态度影响到他和她的关系。她会牺牲掉爱而嫁给她的艺术吗? “这是个大问题,”她说,然后走到钢琴那儿去唱歌。 随后有一阵子,他稍许有点怀疑,她或许正在考虑什么过激的步骤——是什么,他可不想对自己说,可是他对她的问题却极感兴趣。她思想上的这种特别的放纵使他吃惊,也开扩了他的眼界。他不知道他姐姐玛特尔对于一个姑娘这样谈论婚姻——结婚还是不结婚——会怎样看法?茜尔薇亚会怎样看法?他不知道是不是很多姑娘都是这样想法。他所认识的大部分女人在这方面似乎都比他想得合理得多。他记得有一次问璐碧,她是否认为非法的恋爱并不错,她回答道,“是的,有些人认为那不对,但是我可并不觉得那样。”这儿又有另一个姑娘,抱着另一种见解。 他们又谈了不少恋爱的问题;他不知道她干吗要他夏天上佛罗里赛去。她不可能是在想——不,她非常保守。然而他开始怀疑,她不会嫁给他——目前她不会嫁给随便什么人。 无疑地,她只想给人爱慕上一阵子。 五月来了。随着它的到来,克李斯蒂娜结束了在纽约的音乐会工作和声乐研究。整个冬天,她都在这座都市里进进出出——上匹兹堡、布法罗、芝加哥、圣保罗去。现在,辛苦地工作了一个冬天之后,她跟母亲一块儿到哈吉屯去休息上几星期,然后出发上佛罗里赛去。 “你应当上这儿来,”六月初,她写信给尤金这么说。“一新月照进了我的花园里;玫瑰花正在盛开。哦,真香,还有露水!我们的窗户有几扇朝着草地,和草地一般平,我唱歌! 我唱歌!!我唱歌!!!” 他想跑到那儿去,可是又管束住了自己,因为她告诉他,在两星期内,她们就要动身上山去了。他有几幅画要替一家杂志社完成,他们急着要。因此他决定画好再走。 六月下旬,他到宾夕法尼亚州南部的蓝岭去,佛罗里赛就在那儿。他起先以为会被邀去住在钱宁家的平房里,但是克李斯蒂娜预先通知了他,说住在邻近一所旅馆里对他比较妥当些、好些。在附近山岗的斜坡上,有好几家旅馆,房金每天从五块到十块钱。虽然这对尤金未免太贵,可是他还是决定去一趟。他想跟那个妙人儿呆在一块儿——去瞧瞧她所说的希望他们一块儿呆在山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大约积攒了八百块钱,存在一家储蓄银行里。他提出三百块来作这次小旅行,又带了一本装订着很漂亮的韦隆1诗集给克李斯蒂娜,因为她很喜欢韦隆。另外,他还买了几本新诗。这些诗大部分都是根据他最近的心境所选择的,意趣极其忧伤;它们尽管优美无疵,却全阐扬着生活的空虚和可悲。 那时,尤金已经十分肯定,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来世——除了盲目的、黑暗的力量毫无目的地移动之外,什么玩意儿都没有——以前,他曾经模糊地相信有个天堂,并且曾经思索过可能还有个地狱。他的阅读领着他穿过了逻辑和哲学的一些大路和一些零星的小径。那会儿,他已经是个泛览博涉的人和一个相当有条理的思想家了。他已经认真读过斯宾塞的《概论》2。这简直把他连根拔了起来,任他飘浮。从这本书,他回溯到马喀斯-奥里力阿斯3、爱皮克蒂忒4、斯宾诺莎5和叔本华——这些人把尤金心里的全部理论都推翻了,叫他搞不明白,生活到底是什么。在看了些这种理论之后,他曾经在街上兜了好半天,沉思着力量的运转、物质的腐朽,以及思想形态并不比云的形态更稳定些这一事实。各派哲学来来去去,政府也来来去去,种族兴起,旋又消失。有一次,他走进纽约的大博物馆,发现一些史前动物的庞大骨胳——据说都是在他以前活过两百年、三百年、五百年的东西。他对于产生这些东西的力量,以及又显而易见的听任它们死亡的那份冷淡感到惊奇。大自然对于它自己的形态似乎很慷慨,而对于随便什么东西的持久性却全然冷漠无情。他获得结论,自己算不了一个什么,只不过是一个贝壳、是一种声音、是一片叶子,根本就没有什么一般的意义。在那一刻,这种认识几乎使他伤心透了。这简直要摧毁他的自负,夺去他那知识分子的自尊心。他四处彷徨,茫茫的、不快的、抑郁的,象一个迷途的孩子那样。但是他却不断地想着—— 1韦隆(1431-1485),法国诗人。 2斯宾塞(1820-1903),英国哲学家,他著的《概论》在一八六二年出版。 3马喀斯-奥里力阿斯(121-180),哲学家。罗马皇帝安托奈那-庇护的养子,一六一年到一八○年任罗马皇帝。 4爱皮克蒂忒,希腊斯多噶派哲学家。 5斯宾诺莎(1632-1677),荷兰籍犹太哲学家。 接着,他读了达尔文1、赫胥黎2、丁道尔3、勒布克4——一连串的英国思想家的论著,他们明确地证实了别人发明的推论,可是却使他看清了大自然规律的美妙、形式,以及形状与思想的丰富,这使他相当吃惊。他还在读着——诗人、博物学家、论文家,可是他依然抑郁不快。生活除了种种漫无目的地移动着的黑暗力量外,压根儿就没有什么—— 1达尔文(1809-1882),英国博物学家。 2赫胥黎(1825-1895),英国生物学家。 3丁道尔(1820-1893),英国物理学家。 4勒布克(1834-1913),英国博物学家。 他把这种想法超然而独特地应用到自己的生活上。想着美竟然灿烂上一会儿,然后就永远消失了,这似乎是可悲的。想到自己的一生竟然不过活上七十年,然后就不再存在了,这简直是可怕的。他和安琪拉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人——化学的亲和力——永远不会再遇见了。他和克李斯蒂娜,他和璐碧——他和任何人——他们一块儿所能享有的不过是几个快活的钟点,随后就来了那片大寂静,溶解、消灭,而他就永远不复存在了。这种想法使他难受,但是这种想法却使他更热切地要求生活,要求趁自己在这儿的时候,受人爱慕。假如能够有个可爱姑娘的胳膊安安稳稳地永远遮护住他,那可多么好! 经过漫漫一长夜的旅行之后,他带着这种心情抵达了佛罗里赛。克李斯蒂娜有时候也是一个很不错的哲学家和思想家,所以很快就注意到了他的心情。她在车站迎接他,驾了一辆自己的讲究的二轮小马车来带他兜风。 马车沿着松软的黄土路驶了出去。山间的露水依然浸润着土地,尘土濡湿,所以并不飞扬。树木的苍翠枝条低垂在路面上。幽美的景色到处可以看见。尤金吻了吻她,因为两旁并没有人。他一有机会就拨转她的头来接吻。 “亏着这匹马挺驯服,否则我们会遭到什么意外的。你干吗这样郁郁不快?”她说。 “我没有郁郁不快——我是这样吗?我新近想到许多事情——主要是想到你。” “我叫你不开心吗?” “从某个方面来说,是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先生?”她假装严肃地问。 “你这么美、这么妙,而人生这么短促。” “你只有五十年好爱我,”她大笑,一面推算他的年龄。“哦,尤金,你是个多么好的孩子!——等一会儿,”她停了一刻又补上一句。同时在几棵树下把马勒住。“抓住这个,”她说,把缰绳递给了他。他抓住缰绳;她用胳膊搂住他的脖子。 “嗳,你这傻小子,”她喊着说,“我爱你,爱你,爱你!从来没有一个象你这样的人。这对你有帮助吗?”她含笑地盯视着他的眼睛。 “有,”他回答,“不过还不够。七十年是不够的。象现在这样的生活,多么久都是不够的。” “象现在这样,”她应和着,然后把缰绳拿过去。她也感觉到他所感觉到的,需要有永久的青春和永久的美,来保持着应有的情况,而这些东西是不会逗留的 第24章 在山上度过的日子整整有十七天。在这时期里,尤金跟克李斯蒂娜一起,精神上达到了一种古怪的高昂的程度,跟他以前的任何经历完全不同。第一,他从来没有结识过一个象克李斯蒂娜这样的姑娘,姿色这么妩媚,体格这么丰满,理智这么敏锐,细微的艺术直觉又这么充沛。她很快就完全领会了他的意思。她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对他又非常有挑逗性。生活的奥秘充分地搅扰着她的心,正和搅扰着他的一样。她常常想到人体的微妙、它的神秘的情绪,以及它的有意识的和下意识的活动与关系。热情、欲念、生活所必需的一切,就象一张纤细的花毡一样,供她去深思默想。她可没有时间坐下来有系统地归纳一下自己的思想;她也不想把它写出来——但是她从情绪里,从歌唱里流露出了她所感到的美丽而感伤的事物。有时候,她可以用一种微妙的、抑郁的声调来谈话,虽然她青春的血液里有着那么大的勇气和力量,所以她并不畏惧生活的任何一个方面,也不怕大自然对于她这种小物质(她这样称呼自己)到了该溶解的时候,会做些什么。 “我们留不住时光,也逃不了时光的改变,”她总引用这句话说给尤金听;他就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他住的旅馆比他以前所住过的任何一家都豪华些。他以前从来没有过这么多钱,也从来没觉得应该痛快地花一下。他住的房间——为了照顾到克李斯蒂娜的看法——是一间最好的。他接受克李斯蒂娜的提议,邀请她、她母亲和哥哥来吃了几顿饭;家里其余的人还没有到达。为了礼尚往来,他们也邀他到平房那儿去吃早饭、午饭和晚饭。 他一到达此地后,克李斯蒂娜就表现出她早已计划好尽可能跟他单独呆在一块儿,因为她提议他们上高山、厚颜山和烟囱山——四周的三座山——去远足。她知道七英里路、十英里路、十五英里路外的一些很好的旅馆,可以乘火车上那儿去,再不然就乘马车去,在月光下归来。她在丛林密树里选择了两三个幽静的地点,在那儿,林木间有一些小片的草地,在这些草地上,他们挂起一个吊床,把诗集散放在四周,坐下来享受谈话和调笑的乐趣。 在这种友情的影响下,在晴朗的天空下,六月中旬,克李斯蒂娜终于顺从了尤金,跟他发生了一种他从未梦想到可能发生的关系。他们逐步经过了求爱时期的一切微妙阶段。他们开始谈论热情和情感的性质,把一种信念撇开,认为那是没有道理的。那种信念就是:在最亲密的关系里,并没有什么内在的邪恶。最后,克李斯蒂娜坦白地说: “我可不要结婚。结婚我是没有份的——至少在我完全成功之前,是没有份的。我宁愿等待——希望我能够既得着你,又保持着独身。” “你干吗要把自己献给我呢?”尤金好奇地问。 “我并不知道我想要这样。单有了你的爱,我就满足了——假如你也满意的话。我是想要使你快乐。我想把你所要的随便什么都给你。” “古怪的姑娘,”她的情人这么说,一面用手抚摸着她的高高的前额。“我不明白你,克李斯蒂娜。我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个想法。你干吗要这样?倘使最糟的情况发生了,你只有损失。” “哦,不,”她笑笑。“到那会儿,我就嫁给你。” “但是你毫不犹疑地就这么做,就因为你爱我,就因为你要我快乐吗!”他停住了。 “我也不明白,亲爱的孩子,”她说出来,“我就这么做啦。” “但是如果你愿意做这件事,干吗又不愿意跟我一块儿生活呢,这是我不明白的。” 她两手捧着他的脸。“我想我了解你的程度比你自己还深些。我认为你结了婚并不会快乐。你或许不会一直爱我。我或许不会一直爱你。结果,你或许会后悔的。假使我们现在可以快乐,你就可以达到你不再在意的那个目的。那末你瞧,我就不会想着因为我们始终没有领略到快乐而悔恨了。” “多妙的理由!”他喊起来。“你意思是说,你不再在意了吗?” “哦,我很在意,不过和先前不是一样的。你瞧不出来吗,尤金,我会挺得意地想着,即使我们分别了,你已经获得了我。” 尤金觉得很惊骇,她竟然会这么说——这么推理。多么古怪的、自我牺牲的、宿命论的想法啊!一个年轻美貌、多才多艺的姑娘真会是这样吗?假如世上有什么人知道的话,他们真会相信吗?他望着她,伤感地摇摇头。 “想想看,生活的精华竟然不能永远停留在我们之间。”他叹了一口气。 “不,亲爱的孩子,”她回答说,“你要求的太多啦。你认为你要它停留,可是你并不是这样。你要它去的。你永远跟我生活在一起,不会觉得满足的,我知道。接受神明所赐的,别惋惜吧。不要去胡思乱想;你是办得到的,你知道。” 尤金用胳膊搂起她来,一再吻她,在她的拥抱中,忘去了自己过去的所有情人。她欣然地、愉快地顺从着,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这使她快乐。 “如果你瞧得出来你对我多么好,你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她解释说。 他断定她是他所认识的最妙的人儿了。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对他显露出这样忘我的爱情。从来没有一个他认识的女人显得这么有勇气和眼光,能够这样直截了当地实现自己的渴望。听着一个有她这样能耐的艺术家,一个有她这样姿色的姑娘,平静地谈论着她是否应当为了恋爱而牺牲自己的贞操,听着她谈说通常形式的那种结婚对她的艺术是否会有好处,她应当现在趁他们还年轻的时候就获得他呢,还是应当向习俗低头,让青春过去,这简直够叫他那依然有拘束的心灵大吃一惊的。因为尽管他渴望个人自由,尽管他在理智上怀疑,在精神上反抗,他毕竟对于一个象乔萨姆-白露和他妻子所维持的家庭,以及以正常、健康、孝顺子女的形式表示出的那种家庭成果有着崇高的敬意。大自然无疑是通过一长串困难和试验才达到那种标准的。她不会轻易放弃那种标准。当真需要完全放弃吗?他愿意看见有个女人要他一会儿——象克李斯蒂娜现在所做的这样——然后又丢开他的那种世界吗?他在这儿的经验使他思索,把他先前的理论和见解抛到了九霄云外,打乱了他对事物所养成的种种概念。他坐在旅馆大走廊上,绞尽脑汁思索着性和生活的错综复杂问题,疑讶地想了又想,答案到底是什么,自己为什么不能象别人那样快快活活地忠于一个女人呢。他不知道是否真是这种情形,他是否真办不到。他那会儿觉得,他似乎可以那样。他知道他对自己还不很了解;他压根儿还把握不住自己——自己的癖好,自己可能的发展。 在这种快乐的情况下,这些日子给尤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惊奇地看到,生活偶尔也能达到极美的境地。这些又高又静的山岗,这样圆浑一律、这样苍翠、这样宁谧,使他的心灵得到了安息。有一天,他和克李斯蒂娜攀登了两千英尺,到了一片岩坪上。这片岩坪突出在一条溪谷上面,俯瞰着坦荡、膏腴的大地——一片片辽阔的绿草地和界限分明的田畴,小小的村落和市镇,以及象这座山的友爱的弟兄一般矗立在远处的峰峦。 “瞧瞧下面那个院子里的那个人,”克李斯蒂娜说,一面指着一个小斑点般的人。他在整整一英里路外一所村舍前边的花园空地上砍木头。 “哪儿?”尤金问。 “瞧见那个红谷仓吗,就在那丛树的这一边?——你瞧见吗?那儿,有牛的那片田地那儿。” “我瞧不见什么牛。” “嗳,尤金,你眼睛怎么啦?” “哦,现在我瞧见啦,”他紧捏捏她的手,回答。“他样子不就象个蟑螂吗?” “是呀,”她笑着说。 “大地多么广阔;我们多么渺小。现在,想想那个小斑点和他的一切希望跟雄心——他的头脑和神经的组织,然后告诉我,有哪个上帝能够关心他呢。上帝怎么能够,克李斯蒂娜?” “他不能过份关心哪一个斑点,亲爱的。他可能关心全人类或是整个种族这一概念。不过我还是不能确定,亲爱的。我所知道的就是,我现在挺快乐。” “我也是这样,”他应和着。 然而,他们还是去思索这个问题,生命起源的问题——它的原因。大地的惊人悠久而又令人可厌的寿命,以及那些似乎在不同时期猖獗的生与死的真正大风暴,这引着他们谈论下去。 “我们解决不了这些的,eugeniomio1,”她笑着说—— 1意大利语,意即:“我的尤金。” “我们最好回家去吧。可怜的、亲爱的妈妈会感到纳闷,不知道她的克李斯蒂娜上哪儿去了。你知道,我猜她疑心我爱上你啦。她可不管有多少人爱上我,可是如果我微微露出一点儿强烈的爱好,她就开始担心啦。” “有过不少次恋爱吗?”他问。 “没有,但是你别问。那有什么关系呢?哦,尤金,那有什么关系吗?我现在爱你。” “我不知道有什么关系,”他回答,“只是想起以往的事情就感到痛苦。我可没有办法告诉你什么缘故。就是这样。” 她出神地向别的地方望去。 “随便怎样,我以前从来没有把哪个男人看得象你这样。 这满意了吗?这明白了吗?” “是的,是的,亲爱的,明白了。哦,是的,明白了。请你原谅我。我不再难受啦。” “请你别这样,”她说,“你使我跟你一样不好受。” 有几天晚上,他坐在一条大走廊上,看着他们用光线柔和的、通红的中国灯笼挂在圆柱中间,准备着晚上的舞会。他喜欢看这个消夏胜地的姑娘们和男人到来,姑娘们穿着又细又薄的白衣服和白舞鞋,踏着软绵绵的草地,男人们穿着白帆布裤和法兰绒服装,他们一边愉快地聊着,一边走来。克李斯蒂娜总跟着母亲和哥哥来参加这种舞会,她穿着一件漂亮的白亚麻布衣服,或是一件薄麻布滚边的衣服。尤金总感到无限地懊恼,因为自己没有把跳舞练到完美的程度。他现在会跳,可是跳得没有她哥哥或是他所看见的某些人那样好。这使他觉得不痛快。有时候,跟情人畅畅快快地玩了一晚之后,他会独自坐在那儿,梦想到那一晚多么绮丽。繁星就象是从一个没有准则的播种人的毫无节制的手里撒出来的钻石种子一样。山岗隐隐约约地显得黑暗、巍峨。遍处都是宁静。 “人生为什么不能老是这样呢?”他总这么问,然后又根据自己的哲学答复自己说,过一会儿,就会变得死气沉沉的了,就象一切永恒不变的美一样。心灵的呼唤是行动,不是宁谧。活动了一会儿后的宁谧,接下来又是活动。它非得是这样。这他明白。 在他动身回纽约之前,克李斯蒂娜对他说: “唔,你再瞧见我的时候,我就是纽约的钱宁小姐了。你就是威特拉先生。我们都会忘却我们曾经一块儿在这儿呆过。我们都不会相信我们曾经见过我们所见到的事情和做过我们所做的事情。” “但是,克李斯蒂娜,你说得仿佛一切全都完啦。并不是这样,对吗?” “我们在纽约不能做这样的事,”她叹息着说。“我没有时间,你也必须工作。” 她的音调里有一丝永别的意味。 “哦,克李斯蒂娜,别这么说。我可不能这样想。请你别这样。” “我不这样好了,”她说。“我们瞧吧。等我回来再说。” 他和她吻别了十几次,在门口又紧搂了她一会儿。 “你会抛弃我吗?”他问。 “不,你会抛弃我的。可是记住,亲爱的!你不瞧见吗?你一切都得着啦。让我做你的树林里的‘宁芙’吧1。其余的都是平凡的。”—— 1宁芙,希腊神话中的一类等级较低的女神,通常总给描摹成美貌的少女,跟大自然的某种力有关。她们分成海洋女神,内海女神,水神,山神和树神。 他回到旅馆去,心里感到很痛苦,因为他知道他们所能经历的一切,都经历过了。她跟他度过了一个夏天。她把自己完全献给了他。现在,她要自由工作去了。他搞不明白这件事,但是他知道事实就是这样 第25章 在山上度过了一段悠闲的夏日时光后又回到炎热的都市里来,真是一件相当乏味的事。山间寂静的意境依然萦绕在尤金的心里,山涧闪烁潺淙。鹫鹰在水晶般的蓝空翻飞、翱翔。有一会儿,他觉得孤独和厌烦,跟工作、跟实际的生活都失去了联系。新近的快乐还有一些小小的纪念品——克李斯蒂娜写来的信和便条——可是他却预感到离别时使他烦恼的那种结局。 他非写信给安琪拉不可了。离开都市以后,他始终就没有想到她。以前,他顶多隔三四天就写一封信给她。最近,他的信里虽然没有以前那样热烈,可是却仍旧相当准时。但现在,这个突然的中断出现啦——整整有三星期——使她以为他一定病了,虽然她早也就开始觉得他或许有点改变了。他的信愈来愈不大提到他们一块儿经历的欢乐和他们预期着的幸福生活,同时也愈来愈喜欢叙述都市生活的情调和性质,以及他希望完成的一切。安琪拉对此总是加以原谅,认为这是由于他正在特别努力,以求成名,为他们弄一个足够维持生活的收入。但是三星期的缄默,又没有什么严重的事故,这是很难加以解释的。 尤金很明白这一点。他拿生病作为理由竭力解释,说现在他已经起床了,人觉得好得多。可是他的解释里面却有一种不诚实的虚伪口气。安琪拉不知道实情到底是什么。他是向一种比较放荡的、艺术家都过的生活的诱惑力屈服了吗?她疑讶、担忧,因为时间正在逝去,而他并没有确定他们常谈到的婚礼的日期。 安琪拉当时处境的困难是:这一耽延实际上牵涉到她生活中一切至关重要的事情。她比尤金大五岁,早就失去了十八到二十二岁的姑娘所特有的那种青春活泼的风度了,而紧接下来的那几个短促的年头,处女的身体会象玫瑰花似的盛开着,它具有一切浓郁、茂盛的新生活的朝气和颜色,可是这样的时刻,也已离她而去了。面临的就是那种不断的衰退,走向一种较健实、较敏锐、姿色较衰的风度。有些人不大需要靠裁缝、化学家和珠宝商的手段来帮助,她们的衰退是徐缓的,青春的风韵能逗留上好几年。有些人却衰老得很快,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止住一个不安的、热切的、不满的心灵所受的损害。有时候,人工配合上迟缓的衰老,使一个女人几乎永远妩媚,心灵的美配合了体态的美,而风韵和灵巧又互相弥补。安琪拉很幸运,衰老得很缓慢;她具有可爱的想象力和情感来支持她,不过她也具有一个不安的、急切的性情。要不是靠了她家庭生活的亲切情调来支撑的话,要不是尤金侥幸的或是不幸的进入她生活中来的话,这种性情已经会使她的脸上显出老处女的形迹了。尤金进入她生活中来的时候,正是她认为自己理想的恋爱已经不大可能实现的时候。她可不是一个那种新派的女性,急切地想踏进社会,去找一种适合她个人兴趣的工作。她倒是个家庭主妇,要一个男人来照顾和爱护的。跟尤金一起过幸福生活的那种美妙梦想,使她现在一想到存在着失去那种美梦的危险,和自己可能被迫继续去过那种无聊的、衣食不足的乡野生活时,心里就变得难受。 同时,那年夏天,尤金偶然又多结识了一些女人。麦克休和斯万特都回老家避暑去了。有一天,他在一个编辑室里遇见了瑙玛-惠特摩,一个皮肤微黑,生性敏锐、抑郁、神经质而又很有才华的作家兼编辑,这在孤独中的确是愉快解闷的。瑙玛-惠特摩象以前别的人一样,也爱上了尤金。她是由那家报馆的美术主任詹士-詹森介绍给尤金的。她跟尤金戏谑了几句之后,提议领他去看看她的办公室。 她领他上一间不过八英尺长六英尺阔的小房间去,那儿放着她的办公桌。尤金注意到她很瘦弱,血色不很好,年龄跟他相仿,或许还比他大些,不过又活泼又有才干。她的手很惹他注意,因为它们细长、柔美、模样很好。眼睛焕发着一种古怪的光彩;宽大合身的衣服,雅致地披在身上。他们开始谈到他的工作,这是她知道并且羡慕的。他应邀到她的家里去。他用一种不自觉地揣测的目光盯视着瑙玛。 克李斯蒂娜并不在市里,但是尤金想念着她,就不可能象以前那样热忱地写信给安琪拉了。不过他还是认为安琪拉是妩媚动人的。他想着,自己应当更经常地写信给她。他想着,自己应当很快地回去和她结婚。他已经差不多可以把她养活在一个工作室里了,如果他们过得很节省的话。可是他却又有点儿不想这么做。 到那时,他已经认识她三年了。从上次看见她以后,整整又过了一年半。去年,他的信愈来愈不大提到他们自己,愈来愈多谈到一切别的事情。他开始觉得那种例行的情书很不容易写。可是他却不允许自己去搞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去仔细检查一下自己的情绪。那样会强迫他痛苦地走上一条路,即决定自己不能和她结婚,请她解除他们的婚约。他不想那么做。相反地,他盘算着。他可怜她逝去的年华和对自己的真挚的爱情;他觉得费去了她那么多时间,排斥了许多别的人去向她求婚的机会,而又不娶她,这是不合理的。他对于撇下她来,让她向家人们去解释,说自己是给遗弃了的那种冷酷情况也感到难受。这几种情绪稳住了他。他不喜欢损害随便谁的情绪。他不愿意觉得有谁为了他而伤心;他又不能任他们去难受而不以为意。他心肠太软啦。他向安琪拉发过誓,给过她一只戒指,请她等待,又写给她一些令人作呕的情书,发誓、盼望。现在,三年之后,在她那么体面的家庭面前——老乔萨姆,她母亲、姐妹、兄弟——去侮辱她,这似乎是一件冷酷无情的事,他不愿意去考虑这样的事。 安琪拉生性是病态的、热情的、好忧虑的。她瞧出来,灾难正在远处朦胧地浮现出来了。她热爱尤金,多年来心里郁积的热情都在等待一个正当的理由来表示一下,而这个正当的理由只有结婚才能赋予。尤金凭着态度和人品的魅力,又凭着心情的某些动人的性质和提到两性关系时的微妙文雅的措词,把她挑逗起来,使她期待着自己的梦想能全面实现。那会儿,她渴望梦想实现,几乎愿意牺牲自己的贞操。她和尤金之间的那幕富有意义的情景,回忆起来很使她烦恼。她觉得,假如他的爱情现在冷淡下去,结束掉,那末她早该在那时就顺从了他。她想着那次不该那样保全自己。也许会有孩子的,那末他就会出于同情心和责任感而对她忠实了。至少,她可以获得女性的无上光荣,跟自己心爱的人热情地结合起来,并且如果到了最最不堪设想的地步,她还可以一死了之。 她想到在她家附近的那片幽静的小湖,玻璃般的湖面形成了一面映照天空的镜子;她想到如果婚姻失败了以后,自己会成个什么样子,躺在湖底的沙土上,暗淡的头发被湖水任意冲荡拂动,两手合抱,眼睛给死亡封闭起来。她的幻想远超出了她的胆量。她决不会那么做,不过她可以幻想到那件事,而这使她更觉得烦恼之至。 流光消逝,尤金的热情并没有恢复,她的恋爱问题就变得更加烦扰了。她开始郑重地想着,不知道怎样才可以把他赢回来。上次来的时候,他曾经对她吐出那样的渴望,用那样热烈的词句描摹出他的爱慕,所以尽管离别和都市生活的刺激暂时冲淡了对她的忆念,她还是深信,他一定依然爱她的。她想起和尤金一块儿看的一出滑稽歌剧中的一句话:“离别是情人们冲洗底片的暗室1。”这似乎是个很恰当的例子。如果她可以把他挽回来,如果他可以再亲近她的话,他以前的热情就会又燃烧起来的,到那时,她或许就会想出个方法来使他娶她。这会儿,她并没有清楚地想到,这件事怎样才可以办到,可是某种迷离的自我牺牲的概念,已经模糊而恼人地在她的脑海里激荡了—— 1底片明暗相反,意谓离别是造成热情冷落的原因。 家里那种难堪的、有点儿令人沮丧的情形,多少助长了这种想法。她妹妹玛丽亚塔被二十多个求婚的人包围着;他们都急切地想获得她的爱情,就象蜜蜂急切地想获得一朵花里的蜜那样。安琪拉看得出,他们已经把她看作一个陪伴少女的年长女人了。父母看她忙着做事,觉得很伤感,这么好一个姑娘,竟会由于缺乏适当的谅解而受罪。她无法完全隐藏起自己的情绪;他们有时也看得出,她是很不快乐的。她也看得出来他们瞧出了这一点。兄弟姐妹们有时还问起尤金。最难受的是,她还不得不向他们解释,说尤金混得很不错,可是却从来无法说,他很快有一天就要来接她了。 起先,玛丽亚塔很羡慕她,心里倒也想去赢得尤金,只是她顾虑到安琪拉的年龄,并且想到安琪拉没有多少人来追求,这叫玛丽亚塔踌躇了。现在,尤金既然明显地忽视了她,或者至少是不合理地把结婚长期拖延下去,她反而感到难受。有一次,在她还没有到谈恋爱的年龄时,她对安琪拉说:“我要好好对待男人们。你太冷淡了。你永远不能结婚的。”安琪拉觉察到,这并不是一件“太冷淡”的事,而是由于一种生来的偏见:她不喜欢自己所遇见的大多数类型的男人。于是一般男人也都不喜欢她。她鼓不起劲儿去跟他们一块儿玩。只有尤金那样的热情才可以大大地使她激动起来,而一旦经历过那以后,其他的人她都瞧不顺眼了。玛丽亚塔也知道这一点。这三年来,她跟别的男人都断绝了往来,尤其是对她最殷勤的那一个——忠实的维克多-第安。唯一可以使安琪拉不被人完全搁置在一旁的就是一种温柔旖旎的精神,这使她的容貌和心情都显得很年轻。 安琪拉怀着被遗弃的恐惧心理,开始在写给尤金的信里暗示,他应该回来看看她,并且表示,希望他们的婚姻不必为了他在树立地位方面的任何困难而再延迟下去。她一再向他说,跟他呆在村舍里都可以很快乐,并且提到自己多么渴望再看见他。尤金开始扪心自问,他到底打算怎么办。 安琪拉在热情方面比他所结识的任何女人都有吸引力。这一事实当时是对她有利的。她性格上有一个特点,比他在任何别的地方所遇到的人儿都强烈些、深切些,并且更能暗示出未来的欢乐。他清晰地想起跟她一块儿度过的那些美妙的日子——那个意味深长的一晚,她求他救救她。那时环绕着她的那片当令的美景;她家庭的魅力、花香、树荫,全都尽力为她的妩媚动人创造出一种环境来,这依然萦绕在他的脑海里,和昨天一样鲜明。现在,在没有完成那段罗曼史—— 一朵鲜艳的花儿——之前,他能够撇开它吗? 那时,他和别的女人没有什么纠葛。米莉安-芬奇太拘谨、太有见识了;瑙玛-惠特摩不够动人。至于偶尔碰到的一些其他的漂亮女人,不是他没有被她们吸引住,就是她们没有被他吸引住。就情绪上讲,他是孤独的,而这对他向来是个极容易动感情的心境。他不能下决心说,他和安琪拉的关系算是全完了。 碰巧,玛丽亚塔在对姐姐的恋爱注意了相当时间之后得出结论,认为自己应当尽力去帮助她一下。很明显,安琪拉是在掩饰一种内心的烦恼,这影响到她的宁静的心地和恬淡的性情。她是很不快乐的,这使她妹妹很伤感。玛丽亚塔全心全意地爱她,虽然她们的情感原先可能会因为尤金而发生冲突。有一次,她想到写一封亲切的信给他,告诉他实际的情形。她认为他是很好的、很亲切的,他爱安琪拉,他所以延迟下去,或许象她姐姐所说的,是想等自己有了充分的财力,可以体体面面地结婚,不过如果现在把适当的话说了出来,那末他就会停止老去追逐幻想的财富并且认识到,最好还是在年轻的时候就和安琪拉结婚。这比等到他们年纪大了,婚姻的旖旎风光都过去了的时候要好得多。她把这个计划反复地盘算了很久,想着安琪拉实际上多么可爱,终于鼓起勇气写了下面这封信,寄了出去。 亲爱的尤金: 你一定很奇怪,竟然会收到我一封信。我想请你答 应,决不告诉任何人——尤其不要告诉安琪拉。尤金,我已经注意她很长时间啦,我知道她不快乐。她非常爱你。 我注意到,你的信没有迅速到达的时候,她就很沮丧。我看出来她渴望你来这儿跟她呆在一块儿。尤金,你为什么不和安琪拉结婚呢?她现在很可爱、很妩媚,而且又温柔、又美。她并不要等待一所好房子和丰衣美食—— 没有一个姑娘要那样,尤金,如果她的爱情是象我所知道的和安琪拉的爱情一样的话。她宁愿在你们俩全都年轻,可以享受人生的乐趣时就嫁给你,而不要什么你迟些时或许可以给她的漂亮房子和好东西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有和她提过一句,尤金——绝对没有提过一个字——我并且知道,如果她想到我竟然写了一封信给你,她会感到非常难受的。她决不会原谅我的。但是我没有办法。看见她伤心、思念,我就难受,我知道你要是晓得这种情形,一定就会来接她的。请你千万不要露出来我写过信给你。别写信给我,除非你觉得非常有必要的话。 我觉得还是不写的好。而且把这封信也撕掉。但是务必快来接她,尤金,请你务必这样。她要你。她会给你做个极好的妻子,因为她是个极好的姑娘。我们都非常爱她——爸爸、妈妈和大家。我希望你会原谅我。我是很不得已的。祝 好! 你的玛丽亚塔上。 当尤金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他感到很惊奇,可是也替自己、替安琪拉、替玛丽亚塔、替整个局面感到烦恼。这个悲剧般的局面无论从戏剧化角度来看或是从个人角度来看都一样,也激动了他。小安琪拉,她的黄头发和淡雅的脸蛋儿。多么可耻,他们不能象她所希望的那样(实际上,多少也象他所希望的那样。)呆在一块儿。她很美——这是毫无疑问的。除去特别有学识的姑娘以外,她所具有的那种魅力是跟随便哪个姑娘一样媚人的。她的情感多少比米莉安-芬奇和克李斯蒂娜-钱宁要深挚些。她不能分析出自己的情绪来——就是这样。她只是感觉到它们。他看到她烦恼的各个方面——父母可能抱有的态度,她自己被他们望着时的心情,朋友们的疑讶神气。这毫无疑问是可耻的,是一个冷酷的局面。或许,他最好回去一趟。跟她一块儿,他会快乐的。他们可以住在一个工作室里。无疑地,一切都会安排好。他是不是最好还是冷酷无情,不回去呢?他不愿意这样想。 不管怎样,他没有回玛丽亚塔的信,而且真的把她的来信照着她所要求的那样撕得粉碎。“假如安琪拉知道了的话,她准会觉得很不愉快的,”他想着。 同时,安琪拉也在想着。她的默想使她得出了一个结论:假使她的情人回来,顺从他或许比较可取一些。那样,他就会觉得不能不娶她了。从任何广泛的意义上来讲,她不是一个生活的推论家。这时,她对事情的判断要比在随后一个时期里混乱得多。她并没有清楚地看到,这样的手段多么愚蠢。她爱尤金,觉得一定要获得他,觉得宁死也不愿失去他,于是耍手腕的想法便成了一种下策。如果他拒绝娶她,她打定主意要做一件事——投湖。她要离开这个凄凉的世界,因为这里,在最美好的恋爱时刻,绝望竟然横岔出来;她要忘却这一切。如果冥冥中有休息和宁静,那也就够了。 那一年正转向春季1。由于尤金注意到她用伤感的词句一再表达出的心情,他开始觉得自己必须回去一趟。玛丽亚塔的信使他心烦意乱。安琪拉态度的激烈,使他觉得一件性命攸关的事就要发生了。他不能满不在乎地坐下来写封信告诉她,他不愿意再看见她。黑森林的印象在他心里太鲜明了——她家乡在夏日里的那片芬芳、苍翠的美景。他在四月里写信去说,六月里他打算再去一趟,安琪拉高兴得了不得—— 1在北美洲,通常认为春季是从三月才开始,一月、二月依然是冬季。 有一件事使尤金作出这样一个结论:克李斯蒂娜-钱宁那年会呆在欧洲不回来。冬天,她写来过几封信,不过写得很谨慎。一个漫不经心的人,从她信上的话里决看不出他们之间有过什么关系。他当然写得热切得多,但是她决定不理睬他热烈地提到的一些事情,这使他渐渐觉得他将来不能再多知道她的事情了。他们是很好的朋友,然而不一定是情人,更不会成为夫妇。他想到她对于一件他觉得这么重要的事情竟然这么平淡,就很生气,而想到她竟然能够这么从容地把他抛弃掉,就觉得自尊心受了损害。最后,他生起气来,于是安琪拉的忠实就显得更有价值了。有一个姑娘不会这样待他。她真爱他。她很忠实。这一来答应好的行程开始显得更有吸引力。到六月,他倒热切地想要看见她了。” 第26章 清和艳丽的六月天气到来了。随着它,尤金又一次出发上黑森林去。他心情很特别,因为虽然他一面急切地想再看见安琪拉,一面却想着自己或许是犯下了错误。他心里有了一种宿命论的想法。或许他注定应该娶她!可是有什么事比这更滑稽呢?他可以决定呀。他故意决定回到那儿去——不是这样吗?他自己承认他的热情吸引着他——事实上,在热情之外,他瞧不出来恋爱还有些什么。欲念!把两个人扯到一块儿的,不就是这个吗?超乎这个的是还有一点点个性上的魅力,可是欲念却是基调。并且,如果肉体的吸引力很强,那不就够把两个人吸引到一块儿吗?你当真还需要多少别的吗?这是以青春、热情和稚气作为基础的逻辑,不过这点暂时倒可以吸引住他——安慰他。在安琪拉吸引他的魅力中丝毫不具备米莉安-芬奇和瑙玛-惠特摩的那种品质,她也没有一点克李斯蒂娜-钱宁的那种惊人的才艺。可是他还是去了。 前一年冬天,他对瑙玛-惠特摩的兴趣大为增加。他发现这个女人是一个有见识的人,跟他所遇见的任何一个人一样爽朗、文雅。她对于特出的文学和艺术作品的爱好,跟他所认识的任何人一样深,而且也一样独到。文学上,她喜欢动人的写实小说;美术上,她喜欢尤金所代表的这种“新出土的玩意儿”。她对于尤金想画的精湛、清新的作品有她的看法,而这种看法是很有激励性的。她在都市里的朋友们面前说,他正在画出这种作品来。她甚至跟两个美术商谈起他,问他们为什么不瞧瞧她认为是他最精的作品。 “唷,在独创一格上,他的作品是惊人的,”她向第五街的一个大画商亚柏哈德-桑说。她以前常上他那儿去借画翻印,就这样认识了他。 “威特拉!威特拉!”他用他那保守的日耳曼方式说,一面摸着下巴颏儿。“我布记得瞧见过他的什么作品。”1—— 1桑是德国人,英语发音不准,所以这里用“布”字代替“不”字。 “你当然没瞧见过啦,”瑙玛坚持下去这么回答。“他是新人,我告诉你。他到这儿还没有多久。你总有上个月的哪一期《真理》吧——我忘了是哪一期——看见格里雷广场的那幅画吧。那就可以使你明白我所说的意思了。” “威特拉!威特拉!”桑重复地说,就象鹦鹉想把一种声音记住那样。“请他哪天上这儿来找我。我想瞧几张他的作品。” “好的,”瑙玛快活地说。她急于想叫尤金去,可是他更急于多画几张画,好举行一次展览。他不愿意拿什么缺乏广泛的连贯性的作品来冒险尝试一下别人的印象。而他所聚积的风景画那时还不够完备。再说,他还想到一个更了不起的画商。 那会儿,他跟瑙玛已经到了兄妹一般的程度,或者说得更好一点儿,到了两个要好的男朋友的程度。他进入她的房间时,总悄悄地用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腰,随意地握住她的手,或是在她的胳膊上、肩膀上轻轻拍拍。在他这方面,这只不过是表示强烈的好感,而在她那方面,一种炽热的情绪或许给激起来了,不过他的亲切的、兄妹般的态度使她深信,她这样是没有用的。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其他任何一个女朋友的事。在他乘车西行的时候,他想着,如果他娶了安琪拉的话,瑙玛-惠特摩和米莉安-芬奇对自己和安琪拉结婚会怎样看法呢。至于克李斯蒂娜-钱宁,他不愿意去想——老实说,他也不敢去多想到她。从那次经历里,他有了一种失去了的美的感觉——一点儿含有痛苦的回忆。 六月的芝加哥呈现出一派熙熙攘攘的生活、空气中弥漫着前尘往事的意味,还有美术学院、《地球报》大厦、璐碧住的那条街和那所房子,都使他感到稍许有点凄怆沉闷。在他接近市区的一刹那,他默然地想着她(和以前一样),非常渴望去看看她。随后,他上《地球报》馆去了一趟,但是马修士已经离开了。亲切、愉快的杰里接受了费城《北美周刊》的一个职位,新近搬到费城去了,只留下豪一个人,他比以前更吹毛求疵、更琐琐碎碎。哥德法布当然去了;尤金觉得很乏味。他很高兴地搭车上黑森林去,因为他觉得非常孤独。他心里带着一种对已往时日的伤感,离开了那座都市,同时还带有另一种感觉,认为人生是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毫无意义的、奇怪可怜的东西。 “想想看我们竟会衰老,”他沉思着,“而在我看来象目前这些事情一样真实的事情,竟然会成为单纯的回忆了。” 他抵达黑森林之前,正是安琪拉情绪上感到最紧张的一个时刻。现在,她就要知道,他是不是真象以前那样爱她了。她就要领略到他在身旁的欢乐和他态度的不可捉摸的影响。她就要晓得她能不能抓住他了。玛丽亚塔听到他要来以后,相当得意,认为自己的信多少有点关系,可是又怕姐姐不会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她急于要安琪拉打扮得异常漂亮,对她可以穿的衣服、可以玩的游戏(在他上次来以后,他们备置了网球和槌球,作为家庭娱乐的一部分。)和他们可以去的地方,都提供了意见。玛丽亚塔深信,安琪拉是不够灵活的,在显现她的姿色方面是不够巧妙的。假如她穿得恰当,把自己尽可能好地表现出来,那末就可以使他对她着迷了。而玛丽亚塔自己却打算在尤金到来之后,尽可能避开,见面时,在衣服上、外表上都显得差得多,因为她已经成了一个绝色的美人儿,用不着着意,就已经是个令人心荡神移的尤物了。 “你知道我的那串珊瑚珠子吗,安琪拉?”大约在尤金到达前十天的一个清晨,她问安琪拉。“哪天把它戴起来,配上我那件黄褐色亚麻布衣服和你那双黄褐色鞋子,给尤金瞧瞧。这样穿戴着,你准显得艳丽惊人;他会喜欢你的。你干吗不驾起那辆新的轻马车上黑森林去接他呢?是啊。你非去接他不可。” “哦,我可不想去,小丫头,”她回答,心里非常害怕这第一次的印象。她不想显得是自己在追求他。“小丫头”是小时候用来叫唤玛丽亚塔的一个绰号,一直都没有改掉。 “哟,怎么啦,安琪儿,别这么怕羞!我从来没有瞧见过象你这样害臊的人啦-,这也算不了一回事。你待他稍许好些,他只会更喜欢你。你就这么办,好吗?” “不成,”安琪拉回答。“我可不能这么办。让他先上这儿来。随后,哪天下午,我再驾车跟他一块儿上那儿去。” “嗳,安琪儿!那末,随便怎样,他来的时候,你一定得穿上那件小玫瑰花的衣服,头上戴一圈绿叶子。” “哦,我可不做这样的事,小丫头,”安琪拉嚷起来。 “不,你一定得做,”妹妹回答。“你只要照着我告诉你的话做一次。那件衣服你穿起来挺美,再加上一个叶子编的花环,你就会显得美极了。” “倒不是衣服。我知道那件衣服挺好。是那个花环。” 玛丽亚塔可真给这一点儿没有道理的拘板激怒了。 “哦,安琪拉,”她喊起来,“别这么傻。你年纪比我大些,可是对于男人,我在一会儿工夫里所知道的就比你多得多。你永远不会知道那么多的。你要他喜欢你吗?你得胆大些—— 啊呀!许多姑娘做得比这厉害得多呢。” 她拦腰抱住姐姐,盯视着她的眼睛。“你一定得戴上,”她最后加上一句。安琪拉明白,玛丽亚塔是要她用一切办得到的方法来诱惑尤金,使他最终表明态度,决定一个确切的婚期,或是带她一块儿回纽约去。 她们还谈到一些别的事情,她提议他们作一次湖滨远足,打打网球,让安琪拉穿上那套白色的网球衫裤和网球鞋,再去参加一次对舞1——谣传大约七英里外的一个农场主要在新谷仓里举行一次舞会。玛丽亚塔认定,安琪拉这一次应当显得年轻、愉快、活泼。她本能地知道,这正是会迷住尤金的品质—— 1对舞,男女站成两排,相对而跳的一种舞蹈。 最后,尤金来啦。他在中午抵达了黑森林。安琪拉尽管原先反对,最后还是去迎接了他,她穿得很漂亮,并且照着玛丽亚塔怂恿她做的那样,端起一副神气。她希望使尤金看出一种卓尔不群的神态。可是当她看见尤金穿着一套有带子的灯心绒旅行装,戴着一顶英国式的灰色旅行便帽,提着一只最新式的绿皮包从火车上走下来时,她心里很发慌。他现在这样老练,这样有经验。从他的态度上,你就可以看出来,这个乡野地方对他没有多大意义,或者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意义。他已经饱经世故了。 安琪拉坐在马车里,停在月台尽头的地方。她一会儿就被尤金瞧见了,于是向他挥挥手。他兴致勃勃地走上前来。 “怎么,亲爱的,”他喊着说,“你在这儿。你样子多么漂亮!”他跳上车来,坐在她的身旁,用赞赏的目光细看着她;她觉察到他的炯炯的审视。等最初的愉快印象过去以后,他觉察到了自己的新世界和她的世界之间的差别,于是被这个发现弄得有点沮丧。她稍许老了一些,这是毫无疑问的。一个人不可能经过三年的希望、想念、忧虑之后而不显露出一点痕迹来。可是她是优美亲切的,既温柔又多情。他感觉到了这一切。为了她、为了自己,这使他稍许有点儿难受。 “呃,你好吗?”他问。他们是在村上,不能有什么明白的表示。在抵达一条寂静的乡村大路之前,一切都不得不相当拘谨。 “哦,没有什么,尤金,很想看见你。” 她盯着他的眼睛;他感觉到那股情感力量的冲击。每逢她接近他的时候,这种力量就支配着她。在她本身的那种神秘作用中,有些东西把通常潜伏在他的怜惜情绪里的那股力量变得炽热起来。她竭力掩饰起自己的真实情绪——装作高兴、热情,不过她的眼睛却不自觉地把那种情绪流露出来了。看见她的模样,他内心里某种情绪也激动起来——一种激情和欲念混合起来的感觉。 “真够好的,又到野外来啦,”他说,一面捏捏她的手,因为他让她在驾着车子走。“在都市里呆久了之后,又瞧见你和绿色的田野,真高兴!”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的小平房,每所都有一片小草地、几棵树木和一道整洁的围墙。在纽约和芝加哥呆过了之后,一所象这样的村庄是新奇有趣的。 “你跟以前一样爱我吗?” 她点点头。他们驶上了一道黄土路,他问候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当他看见没有人望着他们的时候,他用一只胳膊搂着她,把她的脸拨向自己。 “现在可以啦,”他说。 她觉察到他的欲念的力量,但是却感觉不到那种爱慕的情意。那在他初向她求爱时,似乎是突出的。他果真变了!他一定变啦。都市使她显得不象以前那样有意义了。她想着很难受,她在世上竟会遭到这样的事。然而她也许可以把他赢回来——随便怎样,也许可以拉住他。 他们驾车上奥库尼去。那是十字路口的一个小村落,靠近一片也叫奥库尼的小湖。这地方离白露家的房子很近,因此白露家一向管它叫“家门口”。在路上,尤金知道了她的小兄弟戴维现在已经是西点军校的学员了,成绩很好。萨缪尔做了大北方铁路公司的西部货运主任,很有希望一步步升迁。卞雅明读完法律以后,正在拉辛1经营着律师业务,他对政治很感兴趣,打算竞选州议员。玛丽亚塔依然是那么个愉快的天真无邪的姑娘,就和以前一样,还不想在她的许多热切的求婚者当中选择一下。尤金想到她写给自己的那封信—— 不知道看见她的时候,她会不会用眼睛来向他示意—— 1拉辛,美国威斯康星州的一座城市。 “哦,玛丽亚塔,”当尤金问到她的时候,安琪拉回答,“她就跟以前一样可怕。她弄得所有的男人都向她求爱。” 尤金笑起来。对他来说,玛丽亚塔一向是个想起来就愉快的对象。他当时希望自己来看的是玛丽亚塔,而不是安琪拉。 这一次,玛丽亚塔既机灵,又体贴。她遇见尤金时,故意装出很淡漠的神气,态度一点也不花哨媚人。同时,她情绪上实在感到痛苦,因为尤金很挑动她的心意。假如不是安琪拉,而是随便哪个别人的话,她心里想着,那末她就会怎样打扮,并且多么快地就会戏弄起他来。然后,他的爱情就会给她博得了;她觉得自己可以掌握住他的爱情。她对自己抓住任何一个男人的能力具有极大的信心,而尤金正是一个她乐意来抓住的男人。事实上,她总避开他,偶尔在暗地里瞟上他一眼,不知道安琪拉会不会真正赢得他。她非常关心安琪拉,一直对自己说,绝对、绝对不要妨碍姐姐的事。 在白露家的农场上,他受到跟以前同样热诚的款待。一小时后,三年前的情绪完全又回来了。那些广阔的田地,那所老屋子和那片可爱的草地,一切都尽力来唤醒最最生动的感觉。玛丽亚塔的一个住在华岐沙1的情人,在尤金招呼了白露太太和玛丽亚塔之后也来了,于是玛丽亚塔就让他跟安琪拉打一盘网球。她邀尤金跟她一块儿加入双打,可是不知怎么,他不肯来—— 1华岐沙,威斯康星州的一座小镇。 安琪拉换上网球服装。尤金这才看到了她的妩媚动人的地方。在网球场上,她很逗人,动作敏捷、脸红红的、不时发出笑声。每当她大笑起来时,她就娇媚地露出整齐、洁白的小牙齿。她很惹人注目——显得那么文雅、娇柔。等他后来在黑暗、寂静的客厅里又看见她的时候,他带着几乎跟过去一样的热情把她搂到胸前。她觉察到情绪上的这种极快的改变。玛丽亚塔是对的。尤金喜欢生动活泼。虽然在回家的路上,她曾经感到失望,但现在却大有希望了。 尤金难得不热心去干一件事。假如感觉兴趣,他就大感兴趣。他可以在一种情景的媚力之下屈服,而事后却认为自己实际上并不是一个那样的人。因此,他现在开始接受这种局面,就象安琪拉和玛丽亚塔希望于他的那样,并且多少用旧的目光来看安琪拉。他忘却了在纽约的工作室里看到的那些事情,在那儿,被种种影响围绕着,他的判断力就会改变了。安琪拉配他年龄不够轻,她的见解并不开通。她很漂亮,这是毫无疑问的,可是他决不能叫她明白他接受生活的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她一点儿也不知道他的真实的性情,而他也没有告诉她。他扮演了一个表面上很纯洁的罗密欧1,作为这样一个角色,从女人的观点看来,他是漂亮的,可以倾心的。在他心里,他看出来自己是三心二意的,不过他还不愿意承认—— 1罗密欧,莎士比亚的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里的男主人公。此处意为大情人。 在一个爽朗的六月薄暮以后,紧接下来是一个满天星斗的夜晚。五点钟的时候,老乔萨姆从田地上回来了,跟以前一样尊严可敬。他跟尤金热诚地握握手,因为他真喜欢尤金。 “我时常在那些杂志上瞧见你的作品,”他说,“真好。这儿小湖附近有一个青年牧师,他挺盼望会会你。他喜欢得到你画的随便什么东西;安琪拉一看完那些书之后,我就总送去给他看看。” 他交替地说着“书”和“杂志”,仿佛它们对他并不比树叶重要多少。实际上,书和杂志也真不比树叶重要多少。对于一个向来考虑时令和农作物轮植问题的人,生活的一切,包括它的形状和式样的种种相互作用,似乎都是过眼云烟,连人都象飘落下来的叶子一样。 尤金被老乔萨姆吸引住,就象铁屑给磁石吸引住一般。他正是那种合乎尤金心意的人。安琪拉由于父亲发射出来的光彩,占了不少便宜。如果他这么了不起,那末她一定也是个不平凡的女人了。一个这样的人准能培养出超群出众的子女来。 安琪拉和尤金被单独留在一块儿后,不可能不在原有的基础上旧情复炽。他既然达到过上次所达到的那种程度,自然希望再达到那样,并且更进一步。晚饭后,当她穿着一件质地紧密而柔软的夜礼服——照着玛丽亚塔所要求的那样,领口那儿相当低(玛丽亚塔帮着她穿的)——从自己房间里朝他走来的时候,尤金觉察到她情绪上的不安定。他自己也心神纷乱,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他能信任自己到什么程度。他应付自己的情欲向来是有困难的,因为他的情欲有时候简直象只疯狂的狮子,它象麻药或是熏香那样控制住他。他在理智上决意控制住自己,但是他如果不立刻逃开的话,那是没有希望的,而他似乎也逃避不开。他总逗留下来,跟欲念谈判,不一会儿后,欲念就成了主人,他便盲目地、尽力地依照着它的吩咐,几乎到了暴露和毁灭的程度。 今儿晚上,当安琪拉回过来的时候,他就在想着,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应当怎样呢?他要娶她吗?他逃得脱吗?他们坐下来聊天,可是一会儿,他就把她拉向自己。又是老一套——时时在增强的感情。不一会儿,她由于过分的渴望和等待,竟然失去了一切顾虑的意识。于是他—— “万一出了什么事,我就得离开,尤金,”当他不顾一切地把她抱进自己的房间以后,她央告着。“我不能留在家里。” “别说话,”他说。“你可以上我那儿去。” “真的吗,尤金?”她恳求地问。 “跟我现在搂着你一样真实,”他回答。 午夜,安琪拉抬起惊骇的、疑讶的、惶惑的眼睛,觉得自己是最恶劣的人了。两幅图画交替地、钟摆般反复地浮现在她的心上。一幅是个混合的图景:一座结婚的圣坛和一个漂亮的纽约工作室,有朋友来看他们,就象他时常向她描绘的那样。另一幅是奥库尼的沉静、碧蓝的湖水,她自己躺在那儿,苍白、沉静。是的,倘若他现在不和她结婚的话,她就只好一死。生活不会再有什么价值了。她决不去强迫他。哪天晚上,到了无法挽回,一切希望都断绝的时候——当暴露迫近的时候——她就只好偷偷地溜出去,第二天,他们会找到她的。 小玛丽亚塔——她会怎样哭泣啊。还有老乔萨姆——她看得见他,不过他将永远不知道实情。还有母亲。“哦,老天爷啊,”她心里想,“生活多么冷酷啊!它会多么可怕啊。” 第27章 那一晚以后,这所屋子里似乎充满了谴责尤金的气氛,虽然在神色上或语言上并没有呈现出一点儿真实的外表来。当他早晨醒来,从半闭着的百叶窗里望着外面苍翠的世界时,他有一种爽适和惭愧的感觉。跑到这样一个人家来,干出一件那种不光彩的事,这的确是不厚道的。不管哲学不哲学,一个象乔萨姆那么好的老公民,诚实、正直、在道德观点上和对基督教训的遵守上一点儿也不含糊;象他那样的人,到底应不应当从一个他真诚喜欢的人身上受到较好的报答呢?乔萨姆对他非常好。他们一块儿的谈话非常亲切、和谐。尤金觉得乔萨姆认为他是个诚实可靠的人。他知道自己有着那样一副外表。他是坦白、和蔼、体贴、不愿责备任何人的——可是这个性的问题——这正是他的弱点。然而全世界不是都系在这上面吗?生活的健全得当不正是依赖正当的道德行为吗?世界不正是依靠家庭的管理吗?倘若做父母的在儿女面前表现得不好,儿女怎么会好呢?如果人们很轻率地到处发生不正当的关系,怎么能期望世上的儿女做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呢?拿姐姐玛特尔来说——他愿意她受到这样的轻薄吗?面临着这个问题,他可不能马上确切地说出来他要什么,或是他愿意默认些什么。玛特尔是个可以自由行动的人,每个姑娘都是那样。她自己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这事或许不一定使他高兴,可是……他兜来兜去,从一个问题转到另一个问题,想尽办法来解决这个难题。有一件事是实实在在的,当他走进来的时候,这个家庭显得亲切、纯洁;现在,它稍许有点儿给玷污了,并且是给他玷污的!是不是呢?他心里老问着这个问题。他不打算再把什么东西看作是诚实的了。他团团兜着圈子问这件事,问那件事。你诚实吗?你诚实吗?你诚实吗?显而易见,他始终得不出个结论来。生活使他迷糊。有时候,它使他惭愧。这件事使他惭愧。他问自己,惭愧是不是不对。或许他只是愚蠢。人生不就是给你生活而不是要你烦恼的吗?他可没有创造出热情和欲念来。 他打开百叶窗,外面是晴朗的白天。一切都那么苍翠,花朵盛开,树木投下凉爽、可爱的浓荫,鸟儿叽叽喳喳,蜜蜂嗡嗡叫着。他闻到紫丁香的芬芳。“天啊,”他喊起来,把双手高举过头,“生活多么可爱!多么美丽!哦!”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满含着花卉和水蜡树香味的空气。如果他可以永远这样生活——永远,永远——那可多么幸福! 他用海绵蘸冷水擦洗过身子,穿好衣服以后,整洁而有精神地走出房去,他穿着一件柔软的普通衬衫,衣领翻折,打了条飘垂的黑领带。安琪拉在那儿迎着他,脸色苍白,不过由于忧愁,反而显得更楚楚动人了。 “好啦,好啦,”他说,一面摸摸她的下颏,“现在别再这样!” “我告诉他们我头痛,”她说。“我是头痛。你明白吗?” “我明白你头痛的原因,”他大笑。“但是一点没有问题——完全没有问题。今儿天气不是很好吗?” “好极啦,”安琪拉忧伤地回答。 “打起精神来,”他坚持说。“别烦恼。结果会挺好的。”他走到窗口,向外注视。 “我立刻把你的早饭准备好,”她说,一面紧握了下他的手,便走开了。 尤金走到外面吊床那儿。这会儿,他非常愉快,既满意、又高兴,看着四周苍翠的环境,觉得一切又都没有错了。无处不在的大自然的旺盛无比的力量证明,罪恶腐朽的意识是虚伪的,可是人类竟毫不犹疑地听任这种意识支配。他觉得在青春、恋爱之下,一切都是正当的,尤其是彼此相爱着的时候。他为什么不占有安琪拉呢?他们为什么不应当呆在一块儿呢?他听见她叫唤,忙回进去吃早饭,很舒服地吃着她备下的东西。他感觉到征服者的那种安详适意、仪态自若的心情。安琪拉却象一个出发作一次危险航程的人那样,感到恐惧不安。她已经启航了——上哪儿去?她将在哪个港口登陆?湖呢,还是他的工作室?活下去过快乐的日子呢,还是死去,面向着渺茫的黑暗。是不是象有些布道者所坚持的那样,有个地狱呢?是不是象诗人们所描摹的,有那么个迷途的灵魂的幽境呢?她盯视着尤金觉得那样美的世界,而美丽的景色竟随着危险的预兆颤抖起来。 这样的日子还得过好多天呢。尽管她感到恐惧,可是一旦尝到禁果的滋味以后,它是又甜蜜又诱人的。她不能去接近尤金,他也不能接近她,但是这种激发起的情感还是会重新复燃起来的。 白昼,她太胆怯了,可是当夜晚带来了星斗、清风和欲念的冲动之后,她的恐惧就不再成为他们的障碍了。尤金是贪得无厌的,她也是十分渴望的。最最轻微的接触就象麻屑碰着烈火一样。她依从着,嘴里说着不依从。 白露家当然快快活活的,并不知道发生的事情。起先,安琪拉觉得很吃惊,整个气氛并没怎样明显地表现出她的行为来。他们竟然能够这样单独呆在一块儿,这并不特别。为了她的缘故,尤金的求爱是受到帮助的,可是行为失检竟会不给某种不祥的势力暴露出来,这似乎是奇怪的、偶然的、莫名其妙地不吉利的。会出什么事——这是她的恐惧。她没有她的欲念所具有的那种勇气。 到了周末,虽然尤金没有以前那样热烈,并且多少被外表的全面征服弄得消沉下来,可是他并不打算离开。他依依不忍离去,因为这就要结束掉一个温柔旖旎的蜜月了——它这样秘密,所以格外美妙迷人——可是他开始觉察到,他已经用义务和责任的锁链把自己束缚住了。安琪拉一开始就听凭他的怜惜和道义感来处置。她硬逼出个结婚的诺言——并不是急急地,象一个定计引诱他的人那样,可是却解释明白,要不那样,她的生命一定就会悲惨地结束掉。尤金望着她的脸就看得出来,她是真会那样的。现在,他达到了自己的心愿,并且了解到她的深切的情感和欲念之后,他对她的个性有了更高的评价。尽管她比他年纪大,却有一丝青春美妙的气息吸住了他。她身体很美,对人生和恋爱的感情既温柔又绮丽。他希望自己可以实现她对幸福所抱的美梦,而又不损害到自己。 在他这次访问快要结束的时候,安琪拉决定也上芝加哥去一趟,因为有些东西一定得去购买。母亲要她前去,于是她就决定跟尤金一块儿走。这使别离好受了些,多给了他们一些谈话的时间。她一向总是去住在姑母家,现在她就上那儿去了。 途中,她一再问他,他将来会对她怎样看法,已经发生的事情是不是会在他眼里降低她的身份。他觉得不会那样。有一次,她伤感地对他说——“现在,我只有两条路好走,不是结婚就是死。”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问,她的一头黄发偎倚在他的肩上,深蓝色的眼睛伤感地望着他的眼睛。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和我结婚,我就只好自杀。我不能呆在家里。” 这时,他想到她的美妙的身体和柔软浓密的头发,在死亡之后全都失去了光彩。 “你不会那样吧?”他不信地问。 “是的,我会的,”她伤心地说。“我非得那样,我一定那样。” “嘘,安琪儿,”他恳求着。“你不可以做那样的事。你用不着那样。我这就和你结婚——你打算怎样做法呢?” “哦,我全都想好啦,”她忧郁地说了下去。“你知道那片小湖。我打算投湖自尽。” “别这样,亲爱的,”他恳求着。“别这么说。那样太凄惨啦。你用不着做那样的事。” 想一想她躺在奥库尼小湖的水下面,四周是绿色的堤岸和黄色的沙滩的情景吧。她为了爱,竟落到这步田地!她为了热情,竟然要投湖自尽!她的死亡都是由他而起的;他受不了这种想头。这使他很着慌。这种悲剧偶尔也出现在报纸上,全部可怜的详情细节都给确切可信地记载下来,但是他的生活里不应当有这种事。他要和她结婚的。她毕竟是可爱的。他也不得不和她结婚。现在,他最好就打定主意吧。他开始盘算在什么时候结婚。为了她的家庭,她不主张秘密结婚,而主张举行一个即使家里人不能在场,至少也让他们知道的婚礼。她愿意上东部来,这可以安排一下。但是他们必须先结婚。尤金强烈地觉察到她的世俗心情多么深,所以压根儿不打算提出一个别的办法。她不会同意的,只会笑话他。 她似乎还相信的唯一的一个别的办法就是死。 一天傍晚——最后的一晚——她要回黑森林去时,满脸都显出了幽怨伤感的神色。尤金到车站送别了她,然后郁郁地乘车上杰克逊公园去。他有一次在那儿的月光下看见一片清泠的池水。当他抵达那儿的时候,池水依然荡漾着微带浅紫、粉红和银白的美丽色泽,因为那时已经接近六月二十一日了1。东西两边的树木黑——的,天空还带有最后一抹斜阳,四周满是香气——和煦的六月芬芳。那会儿,当他在幽静的小路上走着,沙土和卵石在脚下轻微地嘎嘎作响时,他想到这一个绝妙星期中的旖旎风光。生活多么生动、多么艳丽。安琪拉的这场恋爱,多么绮丽。青春还伴随着他——还有爱。他是继续走向更了不起的美妙日子呢,还是摔倒下来虚度光阴,把自己的精力浪费在放荡的生活上?这是放荡的生活吗?他干的事会有坏结果吗?结婚之后,他会真爱安琪拉吗?他们会快乐幸福吗?—— 1六月二十一日是夏至,白昼最长,夜晚最短。接近夏至时,白昼就已经很长,所以尤金抵达那儿时,天还没有黑。 这样,他站在这个沉静的池子边上,细看着水,惊异地望着水面上映射出来的微妙光彩,一面感到一个艺术家对纯自然的美所感到的欢乐,一面把这种欢乐一再跟爱、死亡、失败和名誉交织在一起。他想到倘若他薄幸的话,就会在一片象这样的水塘里发现安琪拉,这简直是荒诞的。所有她的灿烂的美梦,都会给一片当时正在降临下来的黑暗淹没掉。这会是一场悱恻的风流韵事。他可以想象着一个象都德或是巴尔扎克那样的大艺术家,会利用这个素材写出一篇杰出的故事来。这甚至对于浪漫派的某种艺术形式也是一个主题。可怜的安琪拉!如果他是一个杰出的肖像画家,他就要把她画出来。他想到给她画一张裸体画的某种布局,让那一大簇头发分披在颈子上和胸部。那样就会美极了。他应当和她结婚吗?是的,虽然他对结果不很确定,可是他非得和她结婚不可。这或许是个错误,但—— 他凝视着池子上渐渐暗淡下去的水面,银白、浅紫、铅灰。在头顶上方,一颗明亮的小星星已经在闪烁了。如果她真的到了那片寂静的水底,她会感到怎样呢?他会感到怎样呢?那就太凄惨、太可惋惜了。不,他一定得和她结婚。他带着这种心情回到市区去,心里感到人生的痛苦。他带着这种心情到旅馆去拿了提包,搭乘午夜的那班火车回纽约去。这一次,璐碧、米莉安、克李斯蒂娜,全都给忘掉了。他被牵连在一出恋爱的戏剧里,这出戏对于安琪拉具有生死存亡的意义,而对于他也牵涉到这样一个问题:在未来的日子里,他的心灵是充满安宁呢还是充满歉疚。他猜不出结局会是怎样,但是他觉得他非和她结婚不可——什么时候,他可说不上来。环境将会决定这个问题。从目前的情形来看,必须立刻就办。他必须留神找一个工作室,向斯迈特和麦克休宣布自己离开的消息,加倍努力多画几幅画,使自己和安琪拉可以维持生活。他过去把自己的艺术生活讲得那么如火如荼,现在到了需要表现一下的时候,他倒很烦恼,不知道到底应该有个什么样的表现。工作室一定要非常漂亮。他得把自己的朋友介绍给她。在回纽约的途中,他一直把这件事在心里盘算着——斯迈特、麦克休、米莉安、瑙玛、惠勒、克李斯蒂娜——如果克李斯蒂娜回到纽约来,发现他结婚了,她会觉得怎样呢?没有问题,安琪拉和这些人之间是有区别的。这是一件重要的事——一件关系到勇气的事——或许得有更多的热情、更多的胆力、更多的知觉——是一件重要的事。他们瞧见她的时候,会认为他犯了错误吗,会认为他是个傻子吗?麦克休正在跟一个姑娘谈情说爱,可是她是另一种类型的人——聪明、漂亮。他想了又想,但是他总回到同样的结论上来。他不得不和她结婚。没有别的办法。他不得不和她结婚 第28章 十月间,在斯迈特、麦克休和威特拉三位先生居住的威凡力公寓的工作室里,发生了一件相当生动的事。即使在都市里,每逢树叶开始黄落的时候,人们也总有一种忧郁的感觉。这种感觉又被寒冬的先驱,阴沉、昏暗的日子所增强了。碎纸、草屑、细碎的树枝,给一阵阵急风吹着穿过街道,呆在外面简直是令人不快的。那些钱不多的人显然对寒冷、暴风和苦难已经起了恐惧。而那些虚度了一个夏天之后又急于想工作的人,显然也表现出了重新兴起的活力。买东西、上市场、实物交易、销售,全都非常兴旺。艺术界、社交界、工业界、法律、医药、金融、文学各职业界,都沸腾着一种需要工作的热忱。全市给寒冬的恐惧刺激着,有了一种奋发图强的气氛。 在这种气氛里,尤金忙着布置自己竭力想做的事,一面相当清楚地意识到正在发生作用、造成他周围的生活色彩的种种因素。自从离开安琪拉以后,他就得出结论,必须完成一些打算展出的连幅的画,这在过去两年中始终萦绕在他心头。他没有别的办法给自己造成一个显赫的印象——这他知道。自从回来以后,他已有过种种不同的经历:安琪拉告诉他,她肯定自己是出了什么毛病;一个十分诚恳的印象,不过是以对邪恶的后果所起的一种过度紧张的幻想为根据的,事实上一点没有什么道理。尤金尽管有过几次经验,对于这种事情却知道得很不够。即使他知道,他的畏怯也会阻碍他去打听的。其次,面对着这个难关,他坚决地说他要和她结婚,而为了她的烦恼的情况,他认为最好现在就办。他需要一点儿时间来完成他正在画着的几张画,收进一点儿卖画的钱,找一个适当的住处。他到市内各区各工作室都去看过,还没有找到什么符合他的口味或是财力的地方。任何有充足的光线、有浴室、有合适的卧室和一间可以改作厨房的小房间的住处,都极其难找。租金都很高,每月从五十块到一百二十五块或一百五十块钱不等。还有一些新建起来的工作室,供给有钱的游手好闲的人,据他知道,它们都是一年要三、四千块钱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通过艺术达到那种辉煌的境地。 此外,在替安琪拉和自己租一间工作室方面,还有家具的问题。他跟斯迈特和麦克休的工作室多少只是一个“营地”。作为画室的那间房,没有地毯。陈设在他们各人房间里的两张折叠床和一张小床,是从老前辈那儿传下来的宝贝——很结实,可是却极简陋。除去各样的图画、三只画架、三只衣橱之外,没有什么适当的家具陈设。一个女人每星期来打扫两次,把衣服带去洗,把床铺铺好。 跟安琪拉同居,在他看来,就需要有许多更重要的东西。他所想到的工作室,是一间象米莉安-芬奇或是瑙玛-惠特摩所住的那种。一定要有某一时代的家具——古老的法兰德斯式或殖民式、赫柏尔怀德1式、吉本得尔2式、薛雷顿3式,就象他偶尔看见放在古玩铺和旧货店里的那种。倘若他有时间,那是可以找到的。他深信安琪拉对这些东西一点儿也不懂。如果她买得起的话,还应该有地毯,帏幔和黄铜、锡、紫铜、旧银等做的小摆设。他想着有一天弄一个黄铜或石膏制的基督像,挂在一个胡桃木或麻栗木制的粗糙的十字架上,再把它悬挂或安放在某一个角落里,就象人家的神龛那样,然后在面前放两个大蜡台,插上大蜡烛,冒烟、滴蜡。这样燃点在一所黑暗的工作室里,配上基督的形象在后面暗影里晃动,就会给予他的工作室那种预期的气氛。他所梦想的这种陈设,大约得花去两千块钱—— 1赫柏尔怀德(?-1786),英国家具设计师。 2吉本得尔(1718-1779),英国家具设计师。 3薛雷顿(1751-1806),英国家具设计师。 当然,这在那时是办不到的。他的现钱不过那么一点儿。正在他写信告诉安琪拉,说找一个适当的地方都很困难的时候,他忽然听到华盛顿广场南边有一间工作室,原主人是个文学家,冬天打算离开。据尤金知道,那屋子布置得很漂亮,照工作室的租金出租。原主人要找个人来代他住在里面照管,直等到他第二年秋天回来。尤金赶去看了看,对那儿的地点、窗外广场上的景致和室内布置的精美都很喜欢,于是觉得很乐意住在那儿。这真是个介绍安琪拉见识一下纽约的好地方。这真是该给她的第一个合适的印象。这儿,象他所看见的每一所陈设精美的工作室一样,有书籍、图画、小件的雕像、铜器和几件银器。有一个大鱼网染成了绿色,装饰着一小块一小块亮晶晶的镜子,显得象鳞甲一样,悬挂在工作室和一个凹室之间,作为帐幔。有一架黑胡桃木的钢琴和几件零星家具,都是十六世纪的教会式1、法兰德斯式、威尼斯式和十七世纪的英格兰式,它们尽管种类复杂,却有一种一致的外表和协调的用途。有一间寝室、一间浴室和一小块隔开的角落,可以用作厨房。拿几张自己的画恰当地布置一下,他就可以跟安琪拉把这儿安排成一个极好的住所。租金是五十块钱。他决定冒一下险。 等他把这屋子租下以后——单是这地方的外表就使他有点想结婚了——他决定在十月里结婚。安琪拉可以上纽约或布法罗来——她从来没有看见过尼加拉瀑布2——他们可以在那儿结婚。她新近提到想去看看在西点军校里的兄弟。随后,他们可以到这儿安居下来。他决定就这么办,于是写信把这告诉了她,一面含糊地向斯迈特和麦克休暗示,自己或许不久就要结婚了—— 1教会式,指一种黑色家具,它们的特点是具有朴素、坚固和笔直的轮廓,据说是模仿加利福尼亚州西班牙教会的一种椅子式样制造的。 2尼加拉瀑布,美国著名的大瀑布,高四十九米,水能达三百七十五万千瓦。 这对他的艺术伙伴是一个大打击,因为尤金很受他们欢迎。他对自己喜欢的人,向来老爱开开玩笑。“瞧瞧斯迈特额上今儿早晨那种高超坚决的神气,”他起身后,常愉快地批评上一句;再不然就说:“麦克休,你这懒惰的乡下佬,快爬出来谋生吧。” 麦克休的鼻子、眼睛和耳朵总舒舒服服地藏在一条毛毯的折子里。 “这帮穷艺术家,”尤金总伤感地叹息着说。“在他们身上搞不出个什么名堂来。每天一堆麦秸、两只煮马铃薯,这就是他们所需要的。” “唉,别废话,”麦克休哼哼着说。 “该死,该死,我要叫,我要叫,”斯迈特的声音从哪儿传了过来。 “要不亏了我,”尤金继续说下去,“天知道这地方会变成什么样子。大批农夫和渔夫都想做艺术家。” “还有洗衣店的送货车夫,别忘了这个,”麦克休总坐起来加上一句,一面摸摸蓬乱的头发,因为尤金也说过一些自己过去的经历。“别忘了美国蒸气洗衣公司对艺术界所作的贡献。” “我得让你知道,衣领和袖口是有艺术性的,”尤金立刻假装正经地说,“可是犁和鱼却是废料。” 有时候,这种“戏谑”一说就是一刻多钟,直到一句比什么都机灵的话逗得大伙哄然一笑才了事。工作在早餐以后才开始。他们通常总一块儿画起来,除了必要的约会、娱乐时间和午饭外,总不间断地一直工作到下午五点。 那会儿,他们已经一块儿工作两年了。凭着经验,他们渐渐知道彼此是可靠的、谦虚的、和蔼的、豪爽的。互相的批评是不客气的、大度的、诚恳有益的。不管作愉快的远足——例如在阴沉、昏暗的日子里、在雨里或是在煌煌的阳光下,出外漫步——或是上康奈岛1,乐开威2的遥远的角落,戏院,美术展览会和稀奇古怪、各国风味的饭馆去,他们向来都是带着愉快友好的精神前去。对于道德、彼此的才能、脾气、特性等等所开的玩笑总是善意地你来我往。一会儿,约瑟夫-斯迈特会受到尤金和麦克休方面的联合攻击和批评。一会儿,尤金或是麦克休就会成为受难者,而其他两个人就会有力地联合起来。艺术、文学、人物、哲学、生活的各个方面,都被轮流地讨论着。和杰里-马修士一样,尤金从这些人那儿知道了一些新鲜事:从约瑟夫-斯迈特那儿知道了渔民的生活和海洋的特点;从麦克休那儿知道了大西部的精神品质。每人似乎都有无穷无尽的丰富经验和回忆,一年到头天天给这个三人小组助兴提神。当他们得意洋洋地闲步走过一个收集了来出售的艺术作品展览或是预展的时候,他们内心的那种信念——他们认为什么是艺术上有价值和不朽的作品的那种信念,都显露出来了。三个人都不赞成什么声名,可是却坚决赞成独到的优点,不管这种优点有没有带来大名声。他们经常找出一个在这儿不大给人知道的天才人物的作品,于是互相庆祝他的才能。这样,莫奈3、德加斯4、马内5、里维拉6、蒙蒂塞利7都轮流受到鉴赏和赞扬—— 1康奈岛,纽约市附近长岛南岸的海滨娱乐场。 2乐开威,长岛南岸的一处避暑胜地。 3莫奈(1840-1926),法国画家。 4德加斯(1834-1917),法国画家。 5马内(1832-1883),法国印象派画家。 6里维拉(1588-1656),西班牙画家。 7蒙蒂塞利(1824-1886),法国画家。 当尤金在九月底以前宣布,自己可能不久要离开他们的时候,他们一致伤感地嚷起来表示反对。约瑟夫-斯迈特当时正在画一幅海洋的景致,尽力想在三件东西之间取得适当的色泽调和:一艘黄金海岸1商船的虫蛀的甲板,一个赤着上身、操纵着折断了的舵轮的西海岸黑人以及远处代表辽阔海水的一片蓝黑色波涛—— 1黄金海岸,指西非洲几内亚湾。 “怎么说!”斯迈特不相信地说,因为他认为尤金是在开玩笑。虽然过去每星期都不断有信从西部某地寄到这儿来,象麦克休所收到的一样,可是这在那会儿已经是一件常事,显然没有什么意义了。“你结婚?你到底干吗要结婚呢?你会成为一个杰出的怪人的!我要来告诉你太太。” “当然啦,”尤金回答。“我的确可能会结婚。”他感到好笑,斯迈特真会认为这是一句玩话。 “别胡闹,”麦克休从画架那儿喊着说。他正在画一幅乡野一角的景致,一群农夫呆在一所乡村邮局前边。“你总不想把这个草棚拆掉吧?”这两个人都很喜欢尤金。他们觉得他很能鼓舞人,很有帮助,老是朝气蓬勃,而且又显然非常乐观。 “我并不想拆掉什么草棚。不过我有权结婚吗?” “我坚决反对,”斯迈特强调说,“我决不同意你离开这儿。 彼得,我们会赞成这样的事吗?” “我们不会的,”麦克休回答。“我们要召集起后备力量来,如果他拿这样的把戏来耍我们的话。我要对他提出控诉。女方是谁,尤金?” “我敢断定我知道,”斯迈特兜着弯子说。“他经常上第二十六街去。”约瑟夫想到米莉安-芬奇,因为尤金曾经把她介绍给斯迈特和麦克休。 “决没有那么回事,”麦克休说,一面朝尤金望着,看看会不会真是这样。 “完全是真的,朋友们,”尤金回答,“上帝在上。我不久就要离开你们了。” “你不过说着玩的,对吗,威特拉?”约瑟夫一本正经地问。 “是真的,乔1,”尤金静静地说。他正在画他的第十六幅纽约风景画的配景——三个火车头并排驶进一大片停车场。浓烟,霞霭,分散在四面的熏黑了的红色、蓝色、黄色、绿色的货车全都美妙地呈现出来——活生生的现实的精神和美感—— 1约瑟夫的爱称。 “很快吗?”麦克休同样静静地问。他感到有点怅惘。这是随着一种渐渐消失的快乐而来的。 “我想很可能是在十月里,”尤金回答。 “嗳,我听了挺不好受,”斯迈特插嘴说。 他放下画笔,漫步走到窗口。麦克休一向不肯轻易地流露出感情来,所以继续沉默地工作下去。 “你什么时候决定的,威特拉?”他停了一会儿问。 “哦,我考虑了好久啦,彼得,”他回答。“如果我有钱的话,我早就结婚了。我知道这儿的情形,否则我不会这样突然提出来的。我继续负担这儿租金中我应当负担的部分,直到你们找着一个别人。” “别提租金,”斯迈特说。“我们不要什么别人,对吗,彼得?我们以前也没有什么别人。” 斯迈特摸着他的方下颏,默默地看着他的伙伴,仿佛他们面临着一场大灾难似的。 “甭谈这些,”彼得说。“你知道我们不在乎租金。可不可以告诉我们你要娶的是谁?我们认识她吗?” “你们不认识,”尤金回答。“她住在威斯康星。就是写信的那个。她的名字叫安琪拉-白露。” “来,让我认认真真地说,祝安琪拉-白露幸福,”斯迈特说,他精神恢复过来,从画板上拿起画笔,高高举起。“来,祝威特拉太太幸福,希望她永不遭遇暴风,或是停泊抛锚,象他们在诺法斯科蒂亚所说的那样1。”—— 1这是诺法斯科蒂亚渔民所说的祝福的话,就是一帆风顺的意思。斯迈特引用了来祝安琪拉和尤金婚姻幸福,永远和谐。 “对啊,”麦克休加上一句,他也受到斯迈特恢廓的态度的影响。“我也有同感。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呢,尤金?” “哦,我还没有确定日期。大约是十一月一日。不过我希望你们俩别向人说。我不想作什么解释。” “我们不会,不过这真太狠心啦,你这老海象。你到底干吗不给我们点儿时间考虑一下呢?你这胆小鬼,你简直是个胆小鬼。” 他谴责似地推了一下尤金的腰。 “没有人比我更难受啦,”尤金说。“我不愿意离开这儿,真不愿意。可是我们不会失去联系的。我还要呆在这儿附近。” “你打算住在哪儿?在市区里吗?”麦克休问,依然有点怏怏不乐。 “当然啦。就在华盛顿广场那儿。记得韦威尔讲的那间德克斯特的工作室吗?六十一号三楼的那间。就是那儿。” “真的吗!”斯迈特喊着说。“你倒真不错。你怎么弄到那地方的?” 尤金解释了一番。 “嘿,你真是个好运气的人,”麦克休说。“你太太应该喜欢那地方。我想对于一个偶尔走访的艺术家总该有个舒适的角落吧?” “农夫、水手、穷艺术匠都不可以来——不许那样的人上门!”尤金戏剧化地说。 “滚你的,”斯迈特说。“等威特拉太太瞧见我们——” “她就会希望她没有上纽约来,”尤金抢着说。 “她就会希望先见着我们就好啦,”麦克休说 第01章 尤金和安琪拉的婚礼是十一月二日在布法罗举行的。照着预先安排好的那样,玛丽亚塔陪着他们一块儿。他们三人一起去了尼加拉瀑布和西点。在西点,姐妹俩去看看她们的兄弟戴维,然后玛丽亚塔就回去把经过的情形告诉她家里。自然,在这种情况下,这是件很简单的事,因为没有宾客来贺喜,也没有亲友来送礼,就免去了不少麻烦——至少当时免去了不少。安琪拉向父母和朋友都解释过,说尤金这时候不大可能上西部来。她知道他反对公开的仪式,那样他就会受到她的亲戚们众目睽睽的察看,所以她愿意上东部去和他会合,在那儿结婚。尤金还没有忙着告诉自己的家里。在上次回家探望的时候,他曾经说过自己可能要结婚,心目中的姑娘就是安琪拉,不过因为家里见过她的只有玛特尔一个人,而她那会儿又在伊阿华州的鄂图瓦,所以他们都不知道安琪拉是怎么一个人。尤金的父亲有点儿失望,因为他原指望有天能看见尤金缔结一门很好的亲事。儿子的画那样不断地在杂志上刊登出来,而且一般讲来,他的仪表又那样出色,至少应当在纽约娶上一位承继大量家产的闺女,因为在纽约机会可多着呢。尤金要娶一个乡下姑娘当然也没有关系,不过这可使家里失去了一种可能获得的荣耀。 这场婚礼的精神,就尤金讲来,是不很正常的。他老觉得自己可能做错了一件事;他觉得自己是在环境和自身弱点的逼迫下,来履行一个或许最好能避免的婚约的。唯一推动他的力量就是希望拯救安琪拉、不让她做一个不幸的老处女;满足了这个希望以后,他或许可以得到一点儿报酬。这是件很不可靠的事,里面不可能有真正的满意。安琪拉在对待人生、对待他、对待她所接触到的一切事物的态度上,是亲切、热忱而不辞劳苦的,不过她并不是他一向所想象的那个真正的伴侣——他终身的伴侣。这时候他应当激发起来的那种无上的热情,未来夫妻生活的那种高超的思想,以及在芝加哥上她姑母家看望她时初次对她感到的那种强烈的情绪,都上哪儿去了?有件什么事发生啦。是不是由于他太接近他的理想,反而减弱了它的价值呢?是不是他拿了一朵很好看的花,把它糟践在尘土里了呢?婚姻是不是只要有热情就美满了?还是真正的婚姻是一件更崇高的事——是优美的思想和优美的情绪的结合呢?安琪拉能跟他一块儿共享他的思想和情绪吗?安琪拉有时候的确有崇高的情感。这种情感显然不是富有理智的——不过她似乎还能欣赏音乐里和文学里的较好的东西。她一点不懂艺术,可是她的情感却很容易对许多优雅的事情作出反应。这为什么不足以使他们的生活持久而安乐呢?难道这真的还不够吗?在他想遍了所有这几点之后,那种思想依然存在,他依然认为这个结合里有什么地方不对头。这一个义务多少是他促成的,或者干脆就是他造成的。尽管他履行这项义务似乎大可赞扬,可是他并不快乐。他去结婚,就象一个人去履行一项不愉快的社会义务一般。它结果可能使他享受到幸福愉快的生活,也可能是极端相反的生活。社会上的意见认为这是终身大事——如果他今天娶了她,往后就得永远跟她守在一块儿。他不能毅然承受这种社会意见的压力和意义。他知道这是一般公认的对婚姻的解释,不过这不合他的意思。在他看来,结合应当是以一种共同生活的渴望作为基础,而不是什么别的。他并没有认识到对子女的义务,因为他从来就没有过孩子,也不想有一个。孩子是一种讨厌的累赘。婚姻是大自然的一出鬼把戏,凭着它,你就被迫执行她那套传宗接代的计划。恋爱是诱惑物;欲念是一种顺便用来繁殖的方法。大自然,这种人种精神,使唤着你,就跟你使唤一匹马去拖货物一般。在这件事里,那车货物就是人种的进展,而人就是牺牲者。他并不认为自己对大自然或者对这种人种精神有什么义务。他并没有要求到这个世界上来。从他来到以后,他也没有受到他可能受到的那种慷慨的待遇。 他为什么要去做大自然吩咐的事情呢? 当他遇见安琪拉的时候,他很亲热地和她接吻,因为看见她,欲念就自然而然地给激起来了,欲念在他心里已经郁结了那么久。从上次遇见安琪拉以后,他没有跟任何女人发生过关系。主要是因为他没有遇到适当的人儿,而对安琪拉的回忆和期待又那么近在眼前。现在,既然他又跟她呆在一块儿,原先的热情又控制住了他;他急切盼望完成婚礼。早晨,他忙着弄结婚许可证——安琪拉和玛丽亚塔乘火车抵达以后,她们就从车站乘马车直接上卫理公会牧师那儿去。这场婚礼对安琪拉是那样有意义,而对他实际上什么意义也没有。它似乎是一种愚蠢的方式——包括那张来自婚姻登记处的文件和那套传授下来的有关“敬爱和尊重”的话。如果办得到,他当然会去敬爱和尊重,如果办不到,那干脆就办不到。安琪拉手指上戴着结婚戒指,耳朵里回响着“用这只戒指,我和你结合在一起”这句话,心里觉得自己的梦想全部实现了。现在,她真是威特拉太太了。她用不着去忧虑什么投水自尽、受了污辱、或是忍受一个寂寞、可怜的晚境了。她是一个艺术家的妻子——一个大有希望的艺术家的妻子,就要住到纽约去了。一个多么绚烂的前途在她的面前伸展开来!尤金到底是爱她的。她认为自己看得出这一点来。他所以迟迟不和她结婚,是由于要为自己树立适当的地位是很困难的。否则他早就把婚礼给办啦。他们乘车上伊罗科伊斯旅社去,在客簿上登记的关系是夫妇,另外又替玛丽亚塔要了一间房。玛丽亚塔借口因为乘火车上路后就迫不及待地想洗澡,所以离开了他们,答应及时准备好来吃晚饭。尤金和安琪拉于是单独呆在一块儿了。 他这会儿瞧出来,尽管他见解高超,他以前和安琪拉的经历已经多少减弱了这一次的欢乐。他又获得了她,这是的确的。他以前那样强烈地想到的欲望,现在可以得到满足,但是它并不带有什么神秘性了。他的真正的婚礼早在几个月以前就在黑森林举行过了。现在,这只是婚姻关系中的一件常事。它是热烈而令人满意的,不过未经探求过的那种初次的、不可思议的神秘性,却一点儿也没有了。他急切地把她搂在怀里,可是在整个过程中,粗鄙的欲念多于敬畏的乐趣。 尽管这样,安琪拉对他还是亲切可爱的。她的性情很讨人欢喜,而尤金又是她终身爱慕的。他的身个儿在她看来非常英俊,他的才干对她简直是神圣的火焰。当然,没有谁的知识会象尤金那样丰富!没有谁可以象他那样富有艺术气息。的确,他不象有些人那样切合实际——例如,她自己的兄弟和姐夫——可是他是个天才人物。他又何必要切合实际呢?她已经开始想着自己应该怎样彻底地来帮他筹划生活,走向成功,她要给他做个十分贤惠的妻子。她所受的教师的训练、买东西的经验、实际的判断力,都会给他很大的帮助。他们把饭前的两小时用来重拾旧欢,然后穿着齐整,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安琪拉用多年来的积蓄置办了好多件结婚时穿的衣服。当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她穿了一件黑缎子的衣裳,领口那儿镶着花边,贝壳光软缎的短袖子上用小珍珠和黑珠子盘成的花样被衬托得异常漂亮。玛丽亚塔穿了一件粉红缎子的衣服,桃红的色泽鲜艳柔和,短短的袖子,衬着一件袒露得很低的衬衫,再加上她的青春、生来的丰腴和愉快的精神,简直叫人心荡神移。既然她已经看到安琪拉安安稳稳地结婚了,她不必再避开尤金,也不必贬损自己的容光来衬托姐姐的容光了。她情感特别洋溢;尤金就连在这时刻都禁不住要把这两姐妹的品质对比一下。玛丽亚塔的笑容、幽默和不自觉的大胆作风,跟安琪拉的沉静成了那样鲜明的对照。 现代旅馆中奢侈浮华的设备已经成为日常生活中的常事了,可是在这两个姑娘看来,这种奢华依然是怪动人的。这是让安琪拉先尝一下一种持久的较为高级的生活。那些地毯、帷幔、电梯、侍者,似乎它们的鄙俗的物质主义上表现出了优越的情况。 他们在布法罗呆了一天,上尼加拉看了一下瑰丽的大瀑布,然后到西点去,正巧碰上一次欢迎一位将军来访的正式检阅,同时学员们也正巧举行一次舞会。玛丽亚塔由于自己的妩媚和兄弟的人缘,觉得自己在西点很受欢迎,于是把逗留的时间延长到一星期,让尤金和安琪拉一块儿上纽约快快活活地先过几天。他们等到玛丽亚塔安安稳稳地住好以后,就离开西点,上市里华盛顿广场的公寓来。 他们抵达时,天色已经黑了。纽约北河那边第四十二街呈现出来的闪烁灿烂的灯火给安琪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不知道这座都市的性质,不过当马车照着尤金的吩咐,从第四十二街转进百老汇停停走走,辚辚向南驶到第五街的时候,她第一次瞥见了那个浮华世界,那个世界随后就给人称作“大白路”1。它的虚伪的、生来的鄙俗意味,已经使尤金觉得是这座都市和生活中的主要特点了,可是它仍旧保持着充分的肉欲、服饰和黯淡的声誉等的魅力来抓住他的注意力。这儿有戏剧评论家、著名的男女演员和歌女——都是贪得无厌、毫无经验、不知满足的豪富阶级的偶像和玩具。他指给安琪拉看各个戏院,叫她注意一些显赫的名字,夸奖了一番饭店、旅馆和出卖一些零碎无聊的玩意儿的商店。最后,他们转进了第五街的南面,巍峨的大房子和显赫、保守的豪华依然逗留在那儿。到第十四街,安琪拉已经可以看见在电灯的亮光下耀射成乳白色的华盛顿门2了—— 1“大白路”,纽约市百老汇的通称,百老汇第四十二街南北戏院很多,晚间灯火辉煌,所以称作“大白路”。 2华盛顿门,纽约市第五街通向华盛顿广场的一座拱形门。 “那是什么?”她很感兴趣地问。 “那是华盛顿门,”他回答。“我们住在广场南边那儿,瞧得见它。” “啊!真好看极啦。” 她觉得妙不可言。他们经过门底下的时候,整个广场便在她眼前展开,这简直是住在一个完美已极的世界里。 “就是这儿吗?”当他们在工作室所在的那座大楼的门前停下时,她问。 “哎,就是这儿。你喜欢吗?” “我觉得它真漂亮,”她说。 他们走上尤金租工作室的那所古老的新娘大楼的白石台阶,上了两层铺着红地毯的楼梯,最后进了黑暗的工作室。他为了保持艺术气氛,划了一支火柴,点亮了蜡烛。一道柔和的烛光在他向前走着时,照亮了那地方,于是安琪拉看见几张吉本得尔式的旧椅子,一张赫柏尔怀德式的书桌,一只法兰德斯式的保险箱,放着挂旧了的和没挂过的画,一个绿色的鱼网,上面点缀着镜片,充作鱼鳞,火炉台上一面金边的方镜子,还有尤金的一幅画——三辆火车头在昏暗、阴霾的日子里——又大又生动地高踞在一个画架上。安琪拉觉得完美极啦。她这会儿瞧出来,一个普通旅馆的浮华跟这种特殊风格的选择和布置有着多大的差别。方镜子两边每边都有一架七枝蜡烛的辉煌的大烛台,这最叫她惊奇。在半遮着网子后面的凹室里,那架黑胡桃木的钢琴激起了一声快乐的喊叫。 “啊,这多么好!”她喊着,跑向尤金和他接吻。他和她温存了一会儿,然后,她又去细看画、家具、黄铜和紫铜的摆设。 “你多会儿弄到这些的?”她问,因为尤金并没有告诉过她自己多么幸运,找到那个出远门的德克斯特,照工作室原租金租下了这间屋子,并帮着照管。他正在点着看房人准备好的一炉火。 “呵,这不是我的,”他轻松地回答。“我从罗塞尔-德克斯特手上租下来的。他要在欧洲呆到明年冬天。我觉得这样比你来后等着安顿住处要舒服些。明年秋天,我们就可以聚起点自己的东西来啦。” 他想着在春天可以举行画展;或许可以卖得不错,无论如何,总可以卖掉几张,增高他的声誉,给他一种较大的挣钱能力。 安琪拉有点儿扫兴,但是她一会儿就平淡下去,因为能够租一个这样的地方,也就很了不起啦。她走到窗口,向外望去。那片大广场,四周尽是房屋;大丛的树木,依然点缀着几片满是灰尘的叶子;无数的弧光灯在当中喷射出白光来;还有那座庄严的拱形门,耀射成乳白色,就在第五街街口。 “真好看极啦,”她又喊起来,回到尤金面前,用胳膊搂住他。“我没有想到会这么好。你对我太好啦。”她抬起嘴来,他吻了她一下,捏捏她的面颊。他们一块儿走到厨房、卧室和浴室去。停了一会儿后,他们吹灭蜡烛,安息就寝 第02章 经过小镇市的寂静、乡村生活的单调朴实、在乡村学校教书的枯燥乏味之后,安琪拉被领进这个新世界,在她那双惊奇的眼睛看来,这世界似乎完全是由美丽的景物、奇怪的事情和可喜的东西所组成的。人类的感觉尽管很快就厌倦了反复的见闻,却同样迅速地夸张了不习见的事物的美丽与魅力。如果有一件事物是新的,那末它一定比我们从前所有的要好些。我们所能用来环绕着自己的物质方面的小东西,有时候似乎改变了我们的看法。如果我们一直贫穷,财富似乎暂时会使我们快乐;当我们老呆在跟我们思想不一致的人物当中时,和谐一致的环境似乎就会暂时消除我们的一切烦恼。物质条件所不能真正影响或是搅扰的内心宁静,在我们真是非常难得的。 当安琪拉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她觉得她住的这个工作室似乎是人类所能设计出来的最完美的住宅了。房间布置产生了艺术效果,设备也讨人欢喜——紧靠着卧室,有一间浴室,冷热水都有;还有一间厨房,里边有一排必需的器皿。工作室的后面一部分用作饭厅。从那儿向画室一眼看去,就给了她涉及大自然、人体美、色泽、明暗等等的那种艺术感——这跟教书是多么不同。在她看来,黑森林的那所杂乱的、长长的矮平房和藤蔓点缀着的窗子、那多少是随意加以布置的花卉,以及那片大草地,跟朝着华盛顿广场的这所特别紧凑而华美的公寓比起来,是大有区别的,这所公寓好多啦。根据安琪拉的看法,压根儿就不能比较。即使她这会儿能够瞧透尤金的思想,她也不可能明白她的家乡、她父亲的田地、她家门口小湖里碧蓝的湖水和草地上大树的树荫,不知怎么竟然会使他不仅感到了一种优雅的美,并且这种美还包含了她的妩媚。当她呆在那些东西中间的时候,她分享到了一点它们的美,因此显得更美。她不知道,把它们抛在后面,她蒙受了多大的损失。在她看来,她生活中所有较旧的部分都是鄙野平凡,没有意味,可以毫不顾惜的。 从各方面看来,这个新世界对她简直是阿拉丁的快乐洞穴1。第二天早晨,当她初次朝外望着那片大广场的时候,她看高耸的大楼,卡车、运货马车、汽车和各种大小车辆闹哄哄地在下边街道上驶过,一切似乎都洋溢着青春和活力—— 1阿拉丁的快乐洞穴,源出《天方夜谭》,一个穷寡妇的儿子名叫阿拉丁,他跑进一个洞穴,取得了一盏神灯和一只戒指,每一件都能招来一个神仙,满足他的一切愿望。 “我们得穿衣服出去吃早饭啦,”尤金说。“我从没有想着该贮藏点儿东西。老实说即使我想贮藏,我也不知道该买点什么。我自己从没有试着做过家务事。” “哦,没有关系,”安琪拉说,一面抚摸着他的手,“只是往后除非不得已,我们不出去吃早饭。我们来瞧瞧这儿有点儿什么。”她回到那间专供烹饪的小房间去,看看有些什么烹饪用具。她曾经梦想着给尤金操理家务和烹饪,梦想着抚爱他、纵容他,现在机会来了。她发现德克斯特先生,他们的慷慨的出租人备置了许多器具——褐色和蓝色的全套早餐和午、晚餐瓷器,一把咖啡壶,一把非常好看的暗蓝色茶壶配着几只茶杯,一只火锅,一套烘饼的铁模,烤盘,三脚锅,长柄矮脚小锅,炖菜和烤肉的平锅,以及大批铁的和银的刀叉。显然,他时常款待宾客,因为这儿有盛面包、蛋糕、食糖、面粉和盐的盒子以及一个小柜子,小抽屉里满放着各色各样的香料。 “哦,在这儿弄点东西真便当,”安琪拉说,一面点着了煤气炉,看看是不是好使。“我们只要上市场去,如果你可以指给我看一次的话,我们去买点需要的东西就成啦。这只要一会儿工夫。往后我就知道了。”尤金欣然同意。 她以前老想着要做个理想的主妇。这会儿,既然她获得了她的尤金,她便急于想做起来,让他看看自己是个多么好的主妇,在她手里,一切会进行得多么顺利,对他的收入——他们共同所有的收入——自己是多么精打细算,这真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 她这会儿看出来,艺术并不能挣大钱,而自己又没有钱可以带来给他,这使她很郁闷,不过她知道,尤金的心坎里干脆就没有想到这个。他太不注意实际了。他是个大艺术家,可是到了实际事务上,她本能地感觉到,自己要精明多啦。她给弟兄姐妹们买了那么久的东西,算计得都很好。 她从提包里(因为她的衣箱还没有运到)抽出一件整洁的浅绿色亚麻布便服,把头发梳成一个舒适惬意的小髻,然后穿上那件衣服,由尤金担任临时向导,两人一块儿出去寻找店铺。从窗里向外望着时,他就告诉过她,由广场往南的小街上,有一排排意大利籍的杂货商、屠户和菜贩。他们那会儿就鼓起劲儿来朝一条这种小街走去。街道上拥挤的、动人心目的生气几乎使她大吃一惊,街上挤满了那么多人。马铃薯、西红柿、鸡蛋、面粉、黄油、羊排骨、盐——十来样零碎的东西他们全都买了点儿,接着他们就急忙忙地回到工作室去。安琪拉对有些店铺的外表感到有点儿讨厌,不过有些却很干净。她觉得奇怪,会在一条意大利人的街上买东西,四周尽是意大利女人和小孩,他们那黝黑的、皮革般的脸上生着闪亮的、几乎是狂热的眼睛。尤金穿着一套棕色灯芯绒布衣服,戴着一顶绿色软帽,在她身旁看着说着,呈现出一种鲜明的对照。他身材那样高,那样超脱,那样要言不烦。 “我喜欢看他们耳朵上戴上耳环的神气,”他有一次说。 “瞧那个卖煤的,神气就象土匪,”他另一次说。 “这儿的这个老太太可以扮演恩多尔的女巫1。”—— 1恩多尔的女巫,《旧约-撒母耳记上》第二十八章所记扫罗去见的一个招鬼的妇人。她替扫罗把撒母耳招来。 安琪拉聚精会神地买东西,兴冲冲的很愉快,可是又非常切合实际,她心里只忙着盘算,每样东西该买多少,新鲜菜蔬该怎样贮藏,冰箱是不是真正干净,工作室的各样什物需要怎样精细地打扫。街道两旁的砖墙、沟渠里的垃圾和污水、迷路的又饿又瘦的猫狗、杂沓的人群,这些对她来说,一点都不生动引人。只有当她听到尤金郑重其事地谈起来的时候,她才觉察到这一切准有什么艺术意义。如果尤金说有,那就准有。可是不管怎样,这总是个叫人眼花缭乱的世界:她一定会非常、非常快乐的。 接着,在工作室吃了一顿早饭,有涂上新鲜黄油的热面包、西红柿炒蛋、奶油煮马铃薯和咖啡。尤金在饭馆里吃了许久普通的饭菜以后,这样吃一顿似乎是很合乎理想的。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面对着妩媚的、随时都打算好好照护你的妻子;面前放着一些使你想起最鲜、最好的美味的食物,这真似乎妙极啦。没有什么能比这再好啦。他看见一个幸福的前途的幻影,只要他供给得起这种东西的话,它需要更多的钱,比他现在所挣的要多,不过他认为还是可以办得到的。早饭后,安琪拉弹了一会儿琴,随后,因为尤金要工作了,她就认认真真地着手料理家务。衣箱全来了。她于是忙着把里面的什物拿出来,这项工作加上午饭和晚饭,不提谈情说爱,就够她忙的了。 有一段时期,这是个很美满的生活。尤金提议,他们应当首先邀请斯迈特和麦克休来吃顿饭,因为这两个人是他最亲密的朋友。安琪拉热忱地表示赞同,她急于想会见一下他的朋友。她要给他看看,自己跟别人一样,也知道怎样款待宾客。她为下星期三晚上的宴客好好地准备了一下。到了那天,她急切地想瞧瞧他的朋友是什么神气,他们对她是怎么个看法。 这次宴会顺利地过去了,并且是个相当欢乐的宴会。这两个兴致勃勃的“名士”对这个工作室全都觉得非常不错。他们在安琪拉面前只忙着称赞,一面又祝贺尤金运气真好,娶到这么一位太太。安琪拉穿着在布法罗吃饭时穿的那件衣服,显得楚楚动人。那簇黄头发逗得斯迈特和麦克休眼睁睁地望着。 “嘿,多美的头发!”当安琪拉和尤金呆在听不见的地方时,斯迈特暗地里对麦克休说。 “对,”麦克休回答。“她一点儿也不难看,对吗?” “可不是吗,”斯迈特回答。他喜欢安琪拉的朴实、温和的西部态度。一会儿工夫后,他们比较巧妙地向她表示出了他们的仰慕,她高兴得了不得。 玛丽亚塔那天下午很迟才到,还没有出来。她正在工作室的那间卧房里梳妆打扮。安琪拉尽管穿着好衣服,却忙着在照料烹饪,因为虽然托了看门的设法找了一个姑娘来帮忙,可是她却找不到一个人来烹饪。那天预备的菜有汤、鱼、鸡和一盘色拉。玛丽亚塔最后出来了,穿着粉红缎子衣服,令人心荡神迷。斯迈特和麦克休全端坐起来,而玛丽亚塔也开始去媚惑他们。她就不知道男人有什么等级和差别。他们对她都是奴隶——都是给她的姿色的签子戳住、得空就放在忐忑不定的热情里焙炙一番的牺牲者。在后来的岁月里,尤金把玛丽亚塔的微笑称作“短剑”。她一现出笑容时,他就说,“哈,又来啦,是吗?今儿晚上谁要中上一剑?可怜的牺牲者!” 他现在是姐夫了,可以随意用胳膊去搂住她的腰,而她也把这种亲属关系看作是吻他的一种许可。尤金身上不知有点儿什么老吸引着她。在最初的这些日子里,她只依在他的怀抱里就满足了她的欲念,不过总带有一丝拘束的意味,这遏止住了他。她暗自猜想,不知道他到底喜欢她到什么程度。 斯迈特和麦克休在她走出来的时候,都站起身向她大献殷勤。麦克休请她坐在自己坐的靠炉火的座位上。斯迈特茫茫然地瞎张罗着。 “我刚在西点过了一星期非常快活的日子,”玛丽亚塔愉快地开口说,“跳舞、瞧正式阅兵、跟士兵们散步。” “我这会儿就得警告你们俩,”尤金开口说,他已经渐渐戏弄起玛丽亚塔来了。“你们很不安全。这儿的这位姑娘是挺危险的。你们既然是有地位的艺术家,所以最好各自留神。” “哦,尤金,瞧你怎么这么说话,”玛丽亚塔笑着说,充分显露出了她的牙齿。“斯迈特先生,我请您来评一下。这样介绍一个小姨不是很卑劣吗?况且我只来这儿呆上几天,只有这么少的时间。我认为这太岂有此理了!” “这简直是侮辱!”斯迈特说,他明明是一个自甘牺牲的人。“你应当有另外一种样子的姐夫。假如你有什么我知道的人的话——” “这真太损,”麦克休批评上一句。“不过有一件事倒是真的,你或许用不着多少时间。” “唉,我认为这太不礼貌啦,”玛丽亚塔笑着说。“我瞧出来啦,要不是有斯迈特先生,我在这儿就完全孤立了。没有关系。等我去了,你们都会懊悔的。” “这我相信,”麦克休恳切地回答。 斯迈特只是睁大了两眼望着。他对她的白里透红的皮肤,蓬松的、柔丝般的褐色头发,闪亮、碧蓝的眼睛和丰腴、圆润的胳膊,爱慕得了不得。跟这样容光焕发、生性愉快的人共同生活,真象是在天上一般。他不知道尤金结亲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家。安琪拉、玛丽亚塔,还有一个在西点的兄弟。他们一定是善良的、保守的、富裕的西部人士。玛丽亚塔跑去帮助姐姐去了。斯迈特趁尤金也不在面前的时候,说:“嘿,他可真不错,是吗?她是个花枝招展的人儿。她还稍许胜过姐姐一点。” 麦克休只是瞪眼望着房间。他给房间里表面的一般布置情形吸引住了。老式的家具,地毯,帷幔,图画,尤金借来的穿白围裙、戴白帽子的女仆,安琪拉,玛丽亚塔,放着五彩瓷器的辉煌的餐桌,以及排列着的银烛台——在过去十天里,尤金可真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的进程。他怎么会这么有造化!这所工作室就是好造化的大收获。有些人——他又沉思地摇摇头。 “哎,”尤金最后又去修饰了一下,走回来说,“你觉得怎样,彼得?” “你的生活的确改进了,尤金。我没有料到会瞧见这种情形。你应当赞美上帝。你运气太好啦。” 尤金莫名其妙地笑笑。他也正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这样。不仅是斯迈特和麦克休,随便谁都梦想不到这件事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生的。世界是一个多么虚伪的地方啊!它的外表这么荒谬欺人!幸而没有人知道,在他着手找房子的时候,他是多么迫切,以及他当时所抱的是什么样的心情! 玛丽亚塔重走回来,安琪拉跟着也来了。她已经很喜欢这两个人,或者象她所认为的,这两个小伙子。尤金有本事把人人变成他所谓的“只不过是人”。于是这两个能干而有才具的人就只不过是两个乡下小伙子,象他一样——而安琪拉也就采取了他的态度。 “我想哪天请你让我给你画一张速写,威特拉太太,”安琪拉回到炉火旁边的时候,麦克休向她说。他正在试着拿画肖像作为一行副业,所以急切地想找好机会来实习。 安琪拉对于这个邀请,以及尤金老朋友所使用的这个新称呼——威特拉太太——真高兴极了。 “好极啦,”她脸红红的回答。 “真的,你真好看,安琪儿,”玛丽亚塔喊着说,一面搂住她的腰。“你画她头发编成辫子垂着的神气,麦克休先生。 她就象个艳丽惊人的格芮卿1。”—— 1格芮卿,见第一部第一一一页注1。 安琪拉脸又红起来了。 “这是我留着自己画的,彼得,”尤金说,“不过你先试试看。我反正对于肖像不挺在行。” 斯迈特向玛丽亚塔笑笑。他希望能够画她,可是他对于画人像很不行,除非作为偶尔点缀在海洋景致里的一些人物。 他画男人又比画女人高明一点。 “如果你现在是位老船长,白露小姐,”他殷勤地向玛丽亚塔说,“我可以把你画成个极出色的人物。” “如果您要画我,我就尽力来装扮一下,”她嘻嘻哈哈地回答。“我穿上一双大皮靴和一件雨衣,就可以显得挺象了,对吗?尤金?” “你当然可以扮得挺象,假如我可以算个评判的话,”斯迈特回答。“上工作室来,我就把你装扮起来。那些东西我都有。” “我准来,”她笑着回答。“只等您说一句。” 麦克休觉得斯迈特仿佛出其不意地胜过了他。他想对玛丽亚塔大献殷勤,要她对自己感觉兴趣。 “-,你瞧,约瑟夫,”他提出抗议。“我正打算提议也来画一画白露小姐。” “-,你太迟啦,”斯迈特回答。“你讲得不够快。” 玛丽亚塔被安琪拉和尤金生活在其中的这种气氛深深地打动了。她原以为会看见什么艺术性的东西,却没想到竟会看见象这所工作室这样好的地方。安琪拉解释给她听,这并不是尤金的,可是这在玛丽亚塔看来,并没有多大分别。尤金获得了这所工作室。他的艺术和社会关系带来了这个。他们的开端好极了。如果她婚后也能有个这样好的家的话,她就很满意了。 他们围着那张麻栗木桌子坐下。那张桌子也是德克斯特的一件贵重家具。安琪拉借用的女仆把菜一道道送上来。谈话是很轻松的,多半是没有意义的,只是说了使大伙互相熟悉一些。安琪拉和玛丽亚塔都非常喜欢这两个艺术家,因为她们觉得这两个人有一丝朴实保守的精神。他们轻松随便地谈到艺术生活的甘苦和过一种舒适生活的困难;他们似乎对于这一界和那一界里出名的大人物——最负盛名的人物—— 都非常熟悉。 吃饭的时候,斯迈特讲述了他的航海生活的经验;麦克休讲了他在西部山上露营的经验。玛丽亚塔细说了一下她在威斯康星州跟自己男朋友的经历和黑森林的邻居,那批庄稼汉的特点,安琪拉也加入一块儿说。最后,麦克休给玛丽亚塔画了一张铅笔画,后面跟着一长行仰慕她的庄稼汉,她眼睛羞答答地、虚伪地向上翻着。 “嗳,我觉得这太岂有此理啦,”当尤金哈哈大笑起来时,玛丽亚塔嚷着说。“我从来就没有象这样过。” “那正是你的样子,”尤金说。“你是通往毁灭的百花灿烂的大路。” “没有关系,小丫头,”安琪拉插嘴说,“假如没有人帮你,我来帮你。你是个端庄的、胆小的好姑娘,任谁都不看的,对吗?” 安琪拉站起来,假装同情地用胳膊抱住玛丽亚塔的头。 “嘿,这是个好极了的爱称,”斯迈特给玛丽亚塔的姿色打动了,喊起来。 “可怜的玛丽亚塔,”尤金说。“上我这儿来,我会同情你的。” “你没有看出我这张画的本意,白露小姐,”麦克休愉快地插嘴说。“这只是表示你多么受人仰慕。” 在客人辞去的时候,安琪拉站在尤金身旁,纤细的胳膊搂着他的腰。玛丽亚塔最后又在戏弄麦克休了。尤金心想,自己的这两个朋友有着光棍的特权,可以跟她谑浪笑傲。对于他,这已经过去了。他不能再那样对待任何一个姑娘了。他得规规矩矩的——安静、谨慎。这个想法叫他伤心。他立刻看出来,这是不合乎他的本性的。他要象以前那样——向玛丽亚塔求爱,如果她容许他的话,但是他办不到。当工作室的门关上的时候,他走到炉火旁边。 “他们是挺好的小伙子,”玛丽亚塔喊着说。“我想麦克休先生非常滑稽。他有着那样惹人好笑的小聪明。” “斯迈特也挺好,”尤金为他辩护上一句。 “他们俩都好——都很好,”玛丽亚塔回答。 “我比较喜欢麦克休——他更古怪有趣点儿,”安琪拉说,“不过我想斯迈特也挺好。他那样守旧。但是没有谁比得上我的尤金,”她亲昵地说,一面用胳膊搂住他。 “唷,你们俩!”玛丽亚塔喊起来。“呃,我睡觉去了。” 尤金叹了一口气。 他们替她安排了一张卧榻,在人走了之后,把它放在装饰着银片的鱼网后面的凹室里。 尤金想着多么可惜,安琪拉的爱情对他已经过时了。他要是娶了玛丽亚塔或是克李斯蒂娜后,那可不会是这种情形。他们上卧房去安息时他看出来,他所有的只是热情。他非得满足于这个吗?他能够吗?这勾起了一连串的思想,这种思想尽管一再被打断或是被弄迷糊,不过实际上却从来没有中断。片刻的怜惜、欲念、爱慕或许掩蔽了它,不过基本上,它总存在着。他做错了一件事,把自己的脑袋套在一个圈套里,使自己受到他并不真心赞同的情况的拘束。他怎样去补救这种情况呢——这到底可不可以补救呢? 第03章 不管尤金暗地里怎么想法,他却摆出一个郑重其事地对待婚姻的人的外表,开始了他的婚后生活。既然他已经结婚,实际上又受到法律的约束,他觉得最好还是尽可能把它搞好。他一度认为自己的结婚或许可以对人一字不提,把安琪拉藏在幕后,不过这种想法早被麦克休和斯迈特的态度打消了,更甭提安琪拉了。他于是考虑是否需要通知他的朋友——米莉安-芬奇、瑙玛-惠特摩,可能的话,还有克李斯蒂娜-钱宁,等她回国来的时候。这三个女人成了他心里最大的障碍。他感觉到她们的个性所代表的批评。她们会对他怎样看法?会对安琪拉怎样看法?既然她来到这个都市里,他可以看出来,她代表着一种不同的思想体系。他从提议邀请斯迈特和麦克休而展开了这种行动。这会儿要做的,就是在这件事上再迈进一步。 唯一使他烦心的就是要把这消息告诉米莉安-芬奇的想法,因为克李斯蒂娜-钱宁不在这儿,而瑙玛-惠特摩也没有多大道理。他这会儿认为他应当事先就通知她们的,可是既然疏忽了,就应该立刻去办。他终于办了,写了一封信给瑙玛-惠特摩说——“鄙人结婚了。可以带我内人来见见你吗?”——因为他作不出什么长篇大论的解释来。惠特摩小姐可真吃了一惊。她起先很难受——非常难受——因为尤金很使她感觉兴趣,她还怕他会在婚姻上犯下错误,可是她赶快就尽可能达观地来接受命运上的这一恶劣的转变,写了下面这样一封短信: 亲爱的尤金和尤金夫人: 这真是道道地地的新闻。恭喜,恭喜。我定一定心,立刻就来。随后你们俩一定得来看我。 瑙玛-惠特摩。 尤金很高兴、很感激她这样亲切地接受这消息,但是安琪拉却因为他事先没有告诉她,暗地里有点儿不乐意。他为什么不告诉她呢?这会是一个他很感兴趣的人吗?她疑惑不定地等待尤金的那三年,加强了她的猜疑,养成了她的恐惧心理。尽管这样,她还是竭力平淡下来,装出一副高高兴兴的神气,表示很乐意会会惠特摩小姐。尤金告诉她,瑙玛待他多么好,她多么钦佩他的艺术,在联络年轻的文学和艺术界人士方面,她多么有帮助,以及对于那些有地位的人,她多么有影响。她可以给他做多少有益的事情。安琪拉耐心地听着,不过稍许有点儿生气,除去她之外,他竟会把另一个女人看得这么重。他,尤金-威特拉,为什么要仰仗一个女人的恩惠呢?当然,她一定很好,她们会成为好朋友的,可是——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瑙玛来了,一股热诚的气氛(在尤金看来)象一阵灿烂的云彩似的萦绕着她。虽然她微微有点儿怨恨他在情意方面抛弃了她,可是她对他的关心和同情却是既热切又深挚的。 “你这肮脏的孩子尤金-威特拉,”她喊着说。“你什么意思,躲着结了婚,一句都不提。我连给你送礼的机会都没有,到现在才带来。这地方可真漂亮——嘿,简直好极啦。”她把礼物放下,并没有打开,一面四下张望,看看尤金-威特拉太太在哪儿。 安琪拉正在卧房里收拾打扮。她料到有这样一次打搅,所以事先早准备好,穿上了一件合身的浅绿色便服。当她听见惠特摩小姐的亲昵的称呼时,她吓了一跳,因为这就足够证明长时期亲切的友谊了。尤金过去不象近来这样,不大提到惠特摩小姐,不过她看得出来,他们是够亲密的。她向外张望,看见了她——这个身材修长、模样不很好、但是却文雅大方的女人,全身都表现出旺盛的精力、见识和敏锐的智慧。 尤金正握住她的手,亲切地望着她的脸。 “尤金干吗这样喜欢她?”她立刻问自己。“他脸上干吗洋溢着那种热诚强烈的光彩?”那个“肮脏的孩子尤金-威特拉”的喊法,激怒了她。它听起来就象她跟他相爱似的。她停了一刻才走出来,脸上挂着一丝愉快的笑容,竭力显出友好的神气向前走去,可是惠特摩小姐却觉察到了反感。 “这就是威特拉太太吧,”她喊着说,一面亲了亲她。“真乐意认识你。我老想知道威特拉先生会娶个什么样的姑娘。你得原谅我叫他尤金。我想过一阵子我就可以改掉的,因为他已经结婚了。可是我们是挺好的朋友,我非常羡慕他的作品。 你觉得这种工作室生活怎么样——还习惯吗?” 安琪拉仔细察看着尤金老朋友的一切,用一种似乎做作出来的腔调回答说,不,她不习惯工作室的生活:她是刚打乡下来的,你知道——是一个普通农场主的女儿——就在威斯康星州的黑森林,就是那儿!她停住,让瑙玛很亲切地表示惊异,然后接下去说,她想尤金大概不大提到她,不过他倒是时常写信给她的。她心里感到很高兴,不论尤金以前的缄默对她算是什么样的忽视,她毕竟心满意足地赢得了他,而惠特摩小姐却没有。从惠特摩小姐热诚的态度上,她觉得她一定很喜欢尤金,并且她现在已经看出来,是什么样的女人才有可能使他老想把结婚拖延下去。她极想知道,还有些别的什么人? 他们谈到对都市的一般经验。玛丽亚塔跟一位林克太太一块儿买好东西回来了。林克太太是在西点做教官的一名陆军上尉的妻子。接着,大伙就吃点心。惠特摩再三邀他们哪天晚上到她那儿去吃晚饭。尤金明说出来,他打算送一张画上美术协会去。 “他们当然会挂出来的,”瑙玛向他保证,“但是你应当自己举行一次画展。” 玛丽亚塔只忙着说大店铺里五花八门的景象。最后,到了惠特摩告辞的时候了。 “唔,你一定来的,对吗?”她向安琪拉说,因为尽管有着某种不很投机的感觉,她还是决心想喜欢她。她认为安琪拉和尤金结婚,有点儿冒昧无知。她恐怕安琪拉并不合乎他的标准。不过她还是有意思的、尖刻的。也许,她会很成功。安琪拉始终都在想着,惠特摩小姐是在滥用她跟尤金的老交情——她太装模作样、太热切了。 另一天,米莉安-芬奇来拜访了。理查-惠勒在斯迈特和麦克休的工作室里听到尤金结婚的消息和他目前的住址,立刻赶过来,然后就上米莉安-芬奇的工作室去。他自己感到很惊奇,知道她会感到更惊奇的。 “威特拉结婚了!”他喊着冲进她的房去。米莉安在那一刹那完全失去了她的冷静沉着,几乎戏剧化地回答道:“理查-惠勒,你在胡说些什么!你是说着玩,是吗?” “他是结婚啦,”惠勒坚持说,“并且住到华盛顿广场去了,门牌六十一号。他娶了个你从没有瞧见过的最可爱的黄头发太太。” 安琪拉待惠勒很好,所以他喜欢她。他也喜欢那个住处的气派,认为那儿对尤金是很合适的。他需要安定下来,好好干一下。 米莉安心里想到这幅图景,惊得蜷缩起来。她给尤金的这次欺瞒弄得非常伤感,心里十分怨恨,因为他压根儿就没有想到她,甚至没有暗示一下自己要结婚了。 “他结婚有十天了,”惠勒告诉她,这给她那一时的怨恨增加了强度。安琪拉是黄头发的,而且又很可爱,这也令人烦恼。 “嗨,”她最后高高兴兴地喊着说,“他原可以先通知我们的,是吗?”她用一种愉快、淡漠的神气掩饰起自己原先的混乱,这种神气丝毫没有显露出她实际上在想着的事情。这在尤金方面当然是冷淡,可是他为什么不该这样呢?他从来没有向她求过婚。尽管这样,他们过去在精神上是非常亲密的。 她很感兴趣地想要看看安琪拉,不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黄头发!很可爱!”当然,象所有的男人那样,尤金也为一个标致的模样和好看的脸蛋儿牺牲了智力和精神上的魅力。这似乎是古怪的,她以前觉得他不会这样,她认为,如果他会娶上一个妻子的话,或许会是一个高高的,文雅的,具有优美心灵的出色的人。男人们,有知识的男人,艺术气质的男人,随便什么样的男人,为什么总要做傻子呢!嗨,她倒要去看看她。 因为惠勒告诉尤金,他已经向米莉安说了,所以尤金就写了封信,尽可能简短地说,自己已经结婚了,想带安琪拉到她的工作室去。米莉安接到信后,亲自跑上门去作为答复,她穿得非常整洁,带着愉快的、笑嘻嘻的表情,急切地想伤一下安琪拉的心,因为安琪拉竟成了胜利者。她还想给尤金看看,她对这一切多么无动于衷。 “你这青年人嘴倒真够紧的,尤金-威特拉先生,”她看见尤金的时候,这么喊着说。“你干吗不叫他通知我们,威特拉太太?”她调皮地诘问安琪拉,可是眼睛里却暗带着锋芒。 “人家会以为他不要我们知道呢。” 安琪拉在这条鞭子的抽打下畏缩起来。米莉安使她觉得,仿佛尤金企图隐瞒起他跟她的关系似的——仿佛认为她丢脸似的。象米莉安和瑙玛-惠特摩这样的女人还有多少呢? 尤金兴高采烈地,没有觉察到米莉安话里真正的恶意。既然这个最初的难堪时刻已经过去,他便滔滔地谈着一般的事情,急于想使一切显得尽可能简单、自然。米莉安来的时候,他正在画一幅画,差不多已经完成了,所以很想听听她的批评。她勉强地斜着眼看了一下,可是等他问到的时候,却什么也不说。往常,她总竭力称赞。她认为他这幅画的确非常出色,可是却打定主意一句话不讲。她淡漠地走来走去,傲慢地看这样、看那样,问他怎样弄到这所工作室的,恭喜他的好运气。安琪拉,她断定,是有意思的,不过精神上却不属于尤金这一类型,所以应当遭到忽视。他做错了一件事,这是明明白白的。 “你非得陪威特拉太太一块儿上我那儿去,”离去时,她说。“我给你们弹唱我最新学会的歌曲。我在古老的意大利和西班牙作品里发现了一些最优雅的东西。” 安琪拉过去一向对尤金做出很懂音乐的神气,所以憎恨这个自命不凡的邀请,就和她恨米莉安的整个态度一样。米莉安根本就不问她会不会弹琴,喜不喜欢音乐。她为什么这么傲慢——这么自命不凡呢?尤金有没有对她提到自己,对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压根儿就没有说什么来表示自己也会弹,不过她奇怪尤金怎么也一声不吭。这在他似乎是太疏忽、太马虎了。他正忙着想知道米莉安认为他的画怎样。在离去的时候,米莉安亲热地握住他的手,兴冲冲地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我知道你们俩会不合理地快乐的,”接着就走出去了。 尤金终于也感觉到了这种恼怒。他知道安琪拉多少也感觉到了一点儿。米莉安是容易发脾气的,就是这么回事。她对他表面上的淡漠生气了。对于安琪拉的容貌,她暗自下了一个批评,认为并不很出色。米莉安从态度上表明出来,他太太干脆就算不了什么,并不属于她和他所隶属的那个优越的艺术世界。 “你觉得她怎样?”在她去后,尤金试探地问,因为他觉察到一阵强烈的反感,可是不知道到底是为了哪一点。 “我可不喜欢她,”安琪拉闹别扭地回答。“她认为自己可爱极啦。她仿佛把你看作她的私有财产似的。因为你没有告诉她,她竟然公开侮辱我。惠特摩的举动也是这样——她们全都侮辱我!她们全要侮辱我!哦!!” 她突然流下眼泪来,哭着向卧室跑去。 尤金跟在后面,惊慌、惭愧、懊丧、自己觉得很抱歉、几乎给吓坏了——他简直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啦,安琪拉,”他竭力央告着,一面弯身对着她,想把她拉起来。“你知道并不是这样。” “是这样!是这样!”她坚持着。“别碰我!别挨近我!你知道是这样!你不爱我。我来到这儿以后,你压根儿就没有好好地待我。你没有做一点儿你应该做的事。她当面侮辱我。” 她抽抽噎噎地边哭边说。尤金立刻给她情绪上的这种固执的、意外的表现弄得痛苦、惊惶。他以前从没有看见过安琪拉这样,也从没有看见过哪个女人这样。 “哎,安琪儿,”他竭力说,“你怎么可以这样?你知道你说的并不是实情。我做错了什么事吗?” “你没有告诉你的朋友——这是你该做而没有做的事,”她喘息着大声说。“她们还以为你是独身。你把我藏在幕后,仿佛我是一个——是一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你的朋友跑来,当面侮辱我。她们是这样!她们是这样!哦!”她又哭起来。 她很知道自己在气极了的时候所做的事情。她觉得自己做得很对。尤金需要严厉的责备;他过去的行为太坏了。这会儿,在一开始的时候,这正是一个治他一下的方法。他的行为是无可辩解的,只有一件事在她对他的评价里挽救了他。他是个艺术家,浸沉在云雾缭绕的艺术遐想里,并不真受生活常规的约束。她催促他娶她,那是另一回事。他照办了,也不能宽恕他。她认为他对她应该那么做。不管怎样,他们现在结婚了,他应该安分守己。 尤金站在那儿,这个严厉的指责象把刀似的刺痛着他。他心里想,他隐瞒起她来,并没有什么用意,只是想暂时稍许保护一下自己。 “你不应当这么说,安琪拉,”他央告着。“没有什么人不知道——至少也没有什么我在意的人了。我先没有细想。我并没有想隐瞒什么。我要写信告诉所有该知道的人。” 他仍旧觉得受了损害,即使在伤心的时候,她也不该这样无情地攻击他。他错了,这毫无疑问,但是她呢?这是一种办法吗,这是真正的爱情吗?他内心里一阵阵翻腾着。 他把她搂在怀里,抚摩她的头发,请求她原谅。最后,等她认为已经惩罚够了他,他是真后悔了,将来会补偿赎罪的时候,她才假装听着,然后突然张开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开始拥抱他、吻他。热情当然是这件事的结局,不过整个事件却在尤金心上留下了一种不愉快的印象。他不喜欢吵吵闹闹。他倒喜欢米莉安的高傲淡泊,瑙玛的愉快机灵和克李斯蒂娜-钱宁的超越恬淡。这种吵闹的、粗暴的、怒恼的情绪不是一个适合他生活的花招。他瞧不出这怎么会助长他们之间的爱情。 不过,他心里想,安琪拉还是亲切可爱的。她是个瘦小的姑娘——不象瑙玛-惠特摩那样聪明,不象米莉安-芬奇和克李斯蒂娜-钱宁那样能够自卫。归根结底说,她或许是需要他照顾和爱护的。也许,他和她结婚对她、对自己都顶好。 他心里一面这样想,一面把安琪拉搂在怀里摇晃。安琪拉躺在那儿,感到心满意足。她赢得了一个极端重要的胜利。她开始得很对。她开始对付尤金的方法也很对。她要在道德上、理智上和情绪上比他占优势,而且要保持这种优势。那末这帮自命不凡的女人就都去她们的吧。她可以保有尤金,他要成为一个名人,她就是名人的妻子了。这就是她所希望的 第04章 由于安琪拉这样一发作,尤金赶快通知了他还没有通知的那些人——萧梅雅、他的父母、茜尔薇亚、玛特尔、哈得逊-都拉——接着就收到了一些贺喜的卡片和信件,表示惊奇和有趣。他带着和好的精神把这些全交给了安琪拉。等事情完全过去以后,她理会到,自己叫他很不愉快地大吃了一惊,她显然为了用心计而弄得他很难堪,所以急于想用个人的情感来给他一些补偿。尤金不知道,尽管安琪拉身材瘦小,并且在他看来还有点儿孩子气,可是她却是个很有想头的女人,处理个人事务的时候非常精明。当然,她是被卷在对尤金的爱情的大漩涡里,这是令人烦乱的,她不明白他心里的情感与哲学思想的界限,不过她却本能地明白,促使夫妻之间以及夫妻跟世界之间的关系稳定的是什么。对她说来,结婚誓言是一点儿不含糊的,他们要互相厮守;从此以后,不应当有什么不符合结婚誓言的精神和形式的思想与情感,更不应当有什么那样的行动。 尤金多少也感觉到了一点儿,不过却不够确切和彻底。他没有正确地估计一下她对她自己的信念所抱的那种坚决的态度。他认为她的个性或许可以感受到一点儿他的宽大与和蔼。 她必须知道人——尤其是男人——在性格上多少是不稳定的。人生不能由冷酷严密的规则来加以支配-,这是谁都知道的。你可以竭力试试,为了保全自己和社会外表,应当尽可能管住自己,可是如果你错了——而且你很容易犯错误——那可不是犯罪。当然,恋恋地望着一个别的女人并不是犯罪。如果你给欲念压倒,走错了路,那毕竟不也合乎情理吗?造成欲念的是我们自己吗?当然不是,那末如果我们没能完全控制住欲念的话——那末—— 他们这时过起的那种生活是够有意思的,虽然尤金对它还怀有可能失败的想头,因为他生性好忧虑,这在一个他那种气质的人身上是料想得到的。他通常努力工作的时候,总容易朝事情坏的一方面去想。他不得已娶了安琪拉;他在艺术界还没有稳定的关系,到那会儿每年还只挣两千多块钱;而他竟担负起加了一倍的衣、食、住、娱乐等费用的经济义务——他们的工作室比他跟斯迈特和麦克休合住的房间要多花三十块钱——这三件事叫他很发烦。请斯迈特和麦克休吃的那顿饭,比每星期的经常费用还多花掉大约八块钱。其他同样性质的宴会就要花掉同样多的钱,或许更多点儿。他偶尔还得陪安琪拉上戏院去。下一年秋天,除非另一个这样意外幸运的情况钻了出来,否则他们还需要布置一间新工作室。虽然安琪拉给自己备置了一份各色各样的有用的妆奁,她的衣服不会永远穿不尽的。在他们婚后不久,该买的零零碎碎的必需品就开始出现了。他渐渐看出来,如果他们要象他婚前那样自在,那样享受,他的收入就得再多些、再稳定些。 这种思想所激起的精力,可不是没有结果的。拿一件事来说,他把东区那幅画的原本——《六点钟》——送到美国美术协会展览——这是一件他早可以做而没有做的事。 安琪拉听尤金说过,美术协会是一个展出美术作品的地方,公众被邀请到那儿去,或是自己买入场券上那儿去看画。尤金虽然并不怎么重视这件事,可是有幅画被协会接受了,挂在显眼的地方,那就表示那张画精美可取。所有的画都是由艺术家组成的一个审查团来加以评定的。它决定画的取舍;如果取了,应当给那幅画一个荣誉的地位呢,还是应当把它挂在不很显眼的地方。挂在“显眼的地方”,就是把你的画放在下面的一排里。这一排光线极好,人们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尤金初到纽约的前两年,认为自己实际上经验和名声都不够。前一年,他认为他要积聚起自己的全部作品来,举行一个他初次露面的画展;他认为美术协会是庸俗而退化的。他想着,直到那会儿,他所看见过的展览会都是充满了庸俗的、没有精神的作品。给列入那样一批作品里,也没有多大面子。现在,因为麦克休正在尝试着这么作,又因为他已经积聚了差不多足够在一家私人画廊里(他希望去联系一下)展览的作品,所以他急于想看看美国艺术界的标准团体对他的作品怎么个看法。他们可能会拒绝他。假如那样,那只证明他们不承认一种在艺术上跟一般方法和题材截然不同的作品是艺术。印象派,他知道,就是被这样置之不理的。将来,他们会接受他的。要是他被接受了,那只不过表示他们所知道的要比他认为他们所知道的强些。 “我倒要试一下,”他说;“我倒想知道他们对我的作品怎么个看法。” 那幅画照着他的计划送了出去。使他非常得意,它竟然被接受了,挂起来。可是不知什么缘故,它并没有引起可以引起的那么大注意,然而它也不是没有受到一点赞扬。在展出的第一晚,诗人欧文-奥凡曼在协会大门口迎着他,热诚地祝贺他。“我记得在《真理》上看见过那幅画,”他说,“不过原本好多了。真是精品。你应当多画一些这种玩意儿。” “我是在画,”尤金回答。“我打算哪天举行一次个人画展。” 安琪拉逛到一旁,去看一件雕刻。尤金把她唤过来,介绍了一番。 “我刚在向您先生说,我多么喜欢他的画,”奥凡曼告诉她。 安琪拉非常得意,她丈夫是这样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了,他的画可以挂在这样一个大展览会上。在这儿,墙上挂满了她认为绝妙的油画,房间里挤满了重要、显赫的人士。在他们漫步走着的时候,尤金指给她看这个出名的艺术家、那个作家,几乎总是说,他们是很有才干的。他看见三、四个有名的收藏家、授予奖金的人和提倡艺术的人,并且告诉安琪拉他们是谁。还有许多出色的模特儿也在场。尤金或是从她们的名声、或是从朋友们私下的谈论中知道了她们,再不然就是直接认识她们——其中有珊尔玛-德丝蒙(她给尤金做过模特儿)、海达-安德逊、安拉-马格鲁德和瑙拉-马休孙。安琪拉对这些姑娘的外表和姿色很注意,多少有点被迷住了。她们的举动都带有一种个人的自由自在和大胆放肆的神气,这使她很惊奇。海达-安德逊外表很大胆,不过却非常漂亮。她的态度似乎是在批评一般普通的女人,认为她们冷淡而没有什么可取。她望着安琪拉跟尤金一块儿走,不知道她究竟是谁。 “她真惹人注意,”安琪拉说,不知道尤金也认识她。 “我跟她很熟,”他回答,“她是个模特儿。” 正在这时,安德逊小姐为了回答尤金的招呼,对着他迷人地一笑。安琪拉的心凉了半截。 伊丽莎白-斯坦因走了过去。他向她点点头。 “她是谁?”安琪拉问。 “她是个鼓吹社会主义的人,一个激进派人士,有时候在东区站在肥皂箱上发表演讲。” 安琪拉细细打量了她一番。橙黄的皮肤,光滑的黑头发辫成平匀的发辫,覆在前额上,笔直、端正、细长的鼻子,匀称、鲜红的嘴唇和低低的前额,这一切显示出一个大胆而敏锐的心灵。安琪拉搞不明白她。她不明白一个这么好看的姑娘怎么竟会做着尤金所说的那种事情,而她还有着一副大胆的、相当自由自在的神气呢。她想着尤金真认识一些古怪的人。他把她介绍给威廉-马克康奈尔、哈得逊-都拉(他还没有去看他们)、詹士-詹森、路易-第沙、利奥那德-培克和潘因忒-史东。 除了一份报纸外,新闻界对尤金的画都一字没提,不过这一份报却在尤金和安琪拉的心里把一切全弥补了。这份报就是《太阳晚报》,一个评论艺术的最出色的刊物。对于这幅作品,它的结论是非常肯定的。那篇记载是这样的: 展览会上,一位新画家尤金-威特拉有一幅油画,题名《六点钟》。它在明快、雄浑、协调、细节的忠实,以及由于缺乏较好的字眼儿只好称作精神的笼罩方面,简直是展出中最精华的作品。它被那些那么轻易地就在协会的展览会上获得地位的毫无魄力的、纤细的山水风景画围绕着,显得相当不协调,可是却一点儿也不因此减色。这位艺术家有一种真率的、不加修饰的、几乎是粗疏的新方法,可是他的画却似乎很清楚地表达出来,他所见到的和感到的。他可能需要等待一下——如果这不是一时的才华突露的话——可是他会出人头地的。这毫无问题。尤金-威特拉是个艺术家。 尤金看了这篇评论,兴奋得了不得。这正是他自己要说的,如果他敢说的话。安琪拉也非常高兴。他们很想知道,说这段话的批评家是谁。他是怎么个神气?他一定是个真有见识的人。尤金想去拜访他一下。如果有一个人现在看得出他的才具,别人迟些时也会看出的。就为了这个原因——虽然这幅画后来并没有卖掉,又退回来,而且对于优点和价格又都一字不提——他才决定试着举行一次个人的画展 第05章 成名的希望——多么长久的深思、多么激动的热忱、多么兴奋的努力,一切全都起于这个特别微妙的幻想!它现在还是差不多所有那些生气勃勃的心胸里的诱惑力——鬼火般的幻想。尤其在青年人的心胸里,它带着青春火焰般的甜蜜和芳香燃烧着。还有,最值得注意的,在名誉的阴影里,似乎有实质的本体——那些大人物投在世界上的深刻的、绮丽的幻象。看起来名誉所带来的宁静、荣华和恬适自满——那种在海上、陆上都决得不到的成就的魅力——似乎是可以取得的。名誉分享到清晨的美丽与清新。它里边有着玫瑰的芬芳、好缎子的柔和和青年面颊上的色泽。如果我们能在梦想着名誉的时候就成名,而不是在头发染上了灰白色,脸上生出了标明过去奋斗的皱纹,眼睛由于多年的紧张、渴盼和绝望而弄得厌倦了的时候,那多么好啊!在壮年就横跨世界;在爱和信念还富有朝气的时候,就饱受赞扬;在青春健康的时候,就感到青春和世上的热爱——这是什么样的梦想,纯洁的阳光和月光合成的梦想。晴空中太阳吻过了的一息雾气,水波上反映出的月光,清醒的智力所回忆起的美梦——这就是名誉在青春时期的情形;这在往后是决不会如此的。 尤金的头脑里这会儿就是给这样一种幻象据有着。他看不清楚,为了他的努力,生活会给他带来点什么。他想到,如果他的画能够挂在第五街的一家画廊里,就象他在芝加哥看见布格罗的《维纳斯》1那样,由人们去观赏,就象他去看时那样——那对他就大可安慰、极其满意了。如果他能够画点东西,被纽约市美术馆买去,那末他就多少成了个第一流的人物,跟法国的柯罗2、杜比尼3和卢梭4并列,或是跟英国的透纳5、瓦茨6和密雷7并列了。他们是他最仰慕的艺术大师。他认为这些人似乎具有一些他所没有的东西,一种更精湛的技巧、一种对色调和性格更好的理解,以及一种对于生活里微妙精深的含意的感觉,这多少表现在他们的作品里。更多的经验、更开阔的视野、更丰富的情感——这些东西似乎就表现在这儿陈列着的这些伟大的画幅里,这使他自己稍许有点儿拿不准。只有《太阳晚报》的那篇评论坚定了他的信心,排除了所有失败的思想。他是一位艺术家—— 1《维纳斯》,法国画家布格罗所画的一幅油画。 2柯罗(1796-1875),法国风景画家。 3杜比尼(1817-1878),法国风景画家。 4卢梭(1812-1867),法国风景画家。 5透纳(1775-1851),英国画家。 6瓦茨(1817-1904),英国画家和雕塑家。 7密雷(1829-1896),英国画家。 他将过去画的所有油画都聚拢来——一总大约有二十六幅:江景、街景、夜生活的景致等等——仔细看了一遍,把开头他只草草画出的细节补好,这里添一点色泽增加强度,那里渲染一下浓淡,最后,仔细考虑了一番可能的结果以后,便着手寻找一个愿意供给他地方,而就生意眼上讲,也乐意替他展出的画廊。 尤金觉得自己的作品有点儿不成熟、有点儿草率——它们或许不够吸引人,因为他所画的都是工厂建筑,大平底船,拖轮,火车头,纯红、纯黄、纯黑的高架铁路;可是麦克休、都拉、斯迈特、芬奇小姐、克李斯蒂娜、《太阳晚报》、瑙玛-惠特摩,全称赞他的这些画,至少也称赞它们中的几幅。世界上不是对约翰-密雷爵士1所表现的那种典雅的美的形式与精神更感兴趣吗?人们不是喜欢罗塞蒂的《幸福的姑娘》2,而不爱看什么画出来的街景吗?他一直琢磨不定。在他成功的那一刻,当《太阳晚报》刚称赞过他的画之后,他对画里可能有缺点的疑虑又悄然而来。世界希望看到这种玩意儿吗? 人们会买他的画吗?他有什么真正的价值吗?—— 1约翰-密雷,即英国画家密雷,见前页注7。 2《幸福的姑娘》,英国诗人罗塞蒂所作的一首诗,出版于一八五○年。 “不,艺术家的心胸!”人们或许会回答,“并不比现在的任何一个其他的工作人员更有价值,也不差一点儿。照射在玉蜀黍上的阳光、辉映在姑娘们面颊上的晨曦、水面上的月光——这些东西有价值无价值,要看它们所吸引的是哪种心灵。别害怕。世界就是由梦想和梦想所带来的美合成的。” 买卖古今名家艺术珍品的凯尔涅父子商行,座落在靠近二十八街的第五街上。它是市内数一数二的美术铺。凯尔涅商行橱窗里的画、他们那独步一时的陈列室里的展览品,以及他们的鉴定力所博得的公认,把艺术家和一般公众的注意力整整抓住了三十年。从尤金来到纽约以后,他就极感兴趣地注意着他们的展览。他偶尔看见这一流派或那一流派的一幅最惊人的画陈列在他们那堂皇的橱窗里,并且还听到艺术家常常相当热忱地品评着他们那儿的别的玩意儿。温司罗普画的印象派的第一幅杰作——在一阵倾泻的春雨里的一丛白杨——就在这爿铺子的橱窗里陈列过,它的笔法把尤金给迷住了。他在这儿见到大批奥布累-比耳斯雷1的颓废派2作品,爱勒3的银笔画,罗丹4的惊人的雕刻和陶洛5的立体的斯堪的纳维亚折衷派作品。这一家铺子和全世界各地的艺术界都有着密切的联系,因为意大利、西班牙、瑞士和瑞典最近成名的艺术家,跟英国、德国和法国较受公认的作品,在这儿几乎同样都可以得到及时的表现。凯尔涅商行是艺术鉴定家(就这个词的最确切的意义来讲);虽然这一家的德籍创办人多年前就去世了,可是他们的经营方法和鉴赏力却从来没有低落过—— 1奥布累-比耳斯雷(1872-1898),英国钢笔画家。 2颓废派,十九世纪末起于法国的一个艺术流派,特别着重纤巧的风格。 3爱勒(1859-1927),法国艺术家。 4罗丹(1840-1917),法国雕塑家。 5陶洛(1847-1906),挪威画家。 尤金那会儿并不知道,举行一次由凯尔涅商行主办的展览会有多么困难,因为他们积压有许多名艺术家交来的艺术品和要求展出的申请书。这些艺术家都是既愿意、又能够出钱借用他们的场地与时间的。凯尔涅商行规定了一个价格,从来不折不扣,除非在难得出现的情况下,由于那个艺术家极有才华,极端贫穷,而举行那样一次展览会又极为得当的话。租用他们一间展览室十天,两百块钱都被认为是不很够的。 尤金筹不出这么一笔钱来,可是在一月里的某一天,他一点儿不知道这种实际情况,带了四张先后在《真理》上登过的画便上凯尔涅先生的办事处去,深信自己有点儿东西可以给他看看。惠特摩小姐曾经向他表示,亚柏哈德-桑要尤金去找他,不过尤金认为假如他要上哪儿去展出,他宁愿上凯尔涅商行。他要解释给凯尔涅先生——如果是有这么个人的话,——听说他还有许多自己认为还可以的画,它们更能表达出他对美国生活、对自己和自己的笔调工力不断增长的理解。他怯生生地走了进去(虽然外表很神气),因为这次大胆的尝试是叫他心头忐忑不安的。 凯尔涅商行的驻美经理阿纳托尔-查理先生是法国人,受的也是法国教育。他非常熟悉法国艺术的精神和历史,以及世界其他各地的艺术倾向和趋势。他被柏林总店派到这儿来,不仅因为他对英国艺术的习尚有着很全面的修养,还因为他会挑选那种引起注意、给这儿和海外的铺子带来信誉和兴隆的绘画,同时因为他不论在哪儿都能够结交有钱有势的人,把种种有价值的画卖掉——他有着一种诀窍或是磁力,能把那些喜欢好艺术品,并且愿意购买它的人吸引到他这儿来。他的主要业务当然是世界各地负有盛名的艺术家的油画——当代名家的作品。凭着经验,他知道什么玩意儿有销路——在这儿、在法国、在英国、在德国。他深信,目前美国艺术实际上还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当然不是用商业眼光看,不过用艺术眼光看,也没有多少有价值的。除了英尼斯1、荷马2、萨金特3、阿比4、惠斯勒5所画的一些油画外——他们的风格或多或少都是外国式的,或者不如说是世界性的,而不是美国式的——他认为美国的艺术精神还年轻、生硬、粗率。“这儿,他们似乎还没有成长起来,”他对他的亲密的朋友说。“他们画小玩意儿很有气魄,但是他们似乎还不能把东西看成一个整体。我们在那些伟大的欧洲艺术家的油画中见到的那种宇宙意味,我在这儿竟然一点儿都感觉不到。这儿他们是好插画家,可是不是艺术家——什么缘故,我可说不上来。”—— 1英尼斯(1825-1894),美国风景画家。 2荷马,见第一七六页注1。 3萨金特(1856-1925),美国画家,久住在英国。 4阿比(1852-1911),美国画家,久住在英国。 5惠斯勒(1834-1903),美国画家,久住在英国。 阿纳托尔-查理先生的英语讲得非常流利。他是一个典型的所谓世故很深的人——洗炼、庄严、穿着整齐、思想保守、难得讲上一、两句话。批评家和热中艺术的人经常跑到他这儿来,提出对这个、对那个艺术家的种种意见,可是他只抬起老于世故的眉毛,卷弄着高傲的口髭,捻着高度艺术性的山羊胡须,一面喊道:“呀!”“啊?”他老说他非常急于要寻找人材——有利可图的人材——虽然有时(而且他总把两手向外一摆、肩膀一耸来说明这一点。)凯尔涅商行并不反对替艺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这全是为了艺术,一点儿没有利润的想法。“你们的艺术家在哪儿?”地老是这么问。“我瞧了又瞧。惠斯勒、阿比、英尼斯、萨金特——呀——他们是老前辈了,新人在哪儿?” “嗨,这一个”——批评家大概会坚持说。 “好、好,我去。我去瞧瞧。不过我觉得希望很少——很少、很少。” 在这种催逼之下,他经常出现在一个个工作室里——鉴定、批评。哎呀,他只选中了很少几个艺术家的作品来作公开展览,通常总向他们收取很高的费用。 那天早晨,尤金注定要遇见的就是这个洗炼的、在艺术上很了不起的人。当他走进查理先生的那间布置豪华的办公室时,查理先生站起身来。他坐在一张花梨木小办公桌面前,点着一盏绿绸罩子的台灯。一眼看去,他就知道尤金是个艺术家——很可能是个有才具的,多半是生性敏感而易于激动的。他早就懂得,礼貌和圆通是不用费钱的,而就赢得一个艺术家的好感来讲,这却是第一要素。由一个穿制服的仆人带进来的尤金的卡片和口信,已经说明了他来的缘由。在他走近的时候,查理先生扬起眉毛,表示他很想知道威特拉先生想找他做点儿什么。 “我带来几张刊印出来的我的画,想请您瞧瞧,”尤金用十分大胆的态度开口说。“我画了好多幅,打算举行一次展览。我觉得您或许高兴瞧瞧它们,希望您能替我展览一下。我总共有二十六幅,并且——” “呀!您提的事情相当不好办,”查理先生谨慎小心地回答。“我们目前排定了许多次展览——即使不再考虑别的,也够我们维持两年了。对过去跟我们有来往的艺术家的义务,占去了我们一大部分时间。我们柏林和巴黎的分行订下的契约,有时候把我们本地的展览也给挤掉了。当然,有机会,我们向来是乐意举办有意思的展览的。您知道我们的费用吗?” “不知道,”尤金说,他觉得很奇怪,竟然还要什么费用。 “两星期两百块。比这时间再短的展览会我们是不接受的。” 尤金的脸沉了下来。他原以为会有一种绝对不同的接待的。不过既然他把刊印的画带来了,他还是解开皮包带子,把它们拿了出来。 查理先生好奇地看着那几张画。起先,他觉得东区人群的那一张很动人,可是看到第五街在暴风雪中的那一张,看见破旧的、肮脏的公共马车由一群骨瘦毛长的马拖着的时候,他的目光停住了,为它的气魄所吸引。他很喜欢描绘出来的漩涡般的大风雪。那条通常十分拥挤的通衢上的寂寥,路上行人那裹紧衣服、弯身蜷缩的神气,精细地画出的飘落在窗槛和窗框上、门道里,以及公共马车车窗上的一堆堆白雪,全都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 “挺工细有力,”他对尤金说,象一个批评家对另一个批评家所说的那样,一面指着公共马车一边车窗上的一道白雪。一个人帽沿上的另一撮白雪,也引起了他的注意。“我都可以感觉到风势了,”他加上一句。 尤金笑起来。 查理先生默不作声地看着那张航行的拖轮在黑暗中驶上东河来的画,拖轮后面还拉着两条载货的大平底船。他心里想,尤金的艺术毕竟只抓住了显然戏剧性的玩意儿。它可不是色调以及分析生活的艺术作品,只是戏剧性的手法。他面前的这个家伙能够看到生活中戏剧化的那一面。不过—— 他翻到最后一张画,就是格里雷广场在蒙蒙细雨里的那一张。尤金凭着自己艺术中的某种奥妙,恰到好处地描绘出了溅洒的雨水在各种电灯灯光下落到灰暗的石地上。他描绘出种种灯光的明暗,出差马车的、高架电车的、商店橱窗的、街灯的——用这种明暗烘托出人群和天空的黑影。这张的色泽显然是非常精妙的。 “原画有多大?”他沉思着问。 “差不多都是三十英寸长、四十英寸阔的。” 尤金从他的态度上看不出来他只是好奇呢,还是真感兴趣。 “我想全是油画吧。” “是的,全是。” “我得说您的画画得很不错,”他审慎地说。“略嫌有点儿一贯不变地戏剧化,可是——” “这些印出来的画——”尤金开口说,希望批评一下杂志上的画,来唤起他对原画的高超品质感觉兴趣。 “是的,我明白,”查理先生打断他,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话。“杂志上印得挺糟。不过它们还是可以很好地显出原画的精神来。您的工作室在哪儿?” “华盛顿广场六十一号。” “我方才说过,”查理先生说下去,一面把地址写在尤金的名片上,“展出的机会很少;我们的费用也相当高。我们打算展出的东西太多啦——必须展出的东西也太多。所以很难说什么时候情况许可——如果您有意思,我哪天或许先来看看您的原画。” 尤金显得很慌乱。两百块钱!两百块钱!他出得起吗?这数目对他来说实在太大了。可是就按照这价钱,这家伙还不乐意把陈列室租给他呢。 “我挺乐意来,”查理先生看出他的心情后说,“如果您愿意的话。这是您要我做的。我们对于在这儿展出的玩意儿不得不小心。我们这儿可不象一所普通的展览室。倘若您高兴的话,哪天机会一来,我就给您寄张明信片,您就可以让我知道我提出的日期是否没有问题。我挺想瞧瞧您的这些风景画。就这一种画讲,您的画是很出色的作品。或许——没有谁能说——一个机会或许会来的——一星期到十天,在别的玩意儿之间。” 尤金暗自叹了一口气。那末这些事情就是这样办的。这并不令人高兴,不过他必须举行一次画展。如果非出不可的话,他可以出上两百块。在别地方举行展览就没有多大价值了。他原想造成一个比这还好的印象的。 “希望您会来,”他最后沉思着说。“我很乐意使用这儿的场地,如果我能够得着的话。您认为怎样呢?” 查理先生扬起眉毛来。 “挺好,”他说,“我跟您通信联系。” 尤金走了出去。 这种展览的事多么糟糕,他心里想。他原想不付费用就可以在凯尔涅这儿举办一次展览的,因为他们都给他的作品深深地打动了。现在,他们连他的画都不要——还要收他两百块钱才能展出。这是一场大挫折——真叫人心灰意懒。 尽管这样,他回家去的时候又想着,这会对他有好处的。批评家会讨论他的作品的,就象他们讨论别的艺术家的作品那样。倘若最后他梦想着的、那样细心筹划出来的这件事实现了的话,他们就得去看看他能够画出点什么来。他以前把在凯尔涅那儿举行一次画展,看成是在新兴的艺术界应该达到的最后一件快事;现在他仿佛已经接近它了。它可能真会办成的。这个人要看看他的其余的作品。他不反对来看看它们。这就是一场多么大的胜利啊! 第06章 查理先生隔了好一阵子才很赏光地写了一封信来说,如果没有问题,他在一月十六日星期三上午十点钟来拜访。这封信的到来,打消了这段时期里他的一切怀疑和忧虑。他到底有个显露一下的机会了!这个人或许可以从他的作品里看出点什么来,可能会喜欢它们。谁知道呢?他相当随意地把这封信拿给安琪拉看,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似的,可是内心里,他却抱着极大的希望。 安琪拉把工作室拾掇得井井有条,因为她知道这次访问对尤金多么重要,她向来热忱、忠实,急切地想尽力帮助尤金一下。她从路角的意大利花贩那儿买来一些鲜花,在各个花瓶里都插上了点儿。她打扫了一番,穿上了一件又整洁又合身的家常衣服,非常紧张地等着决定命运的门铃声。尤金假装在画一幅他早就画成了的画——东区一条街旁的阴冷、嘈杂的墙角,有成群的孩子,肮脏的手推车,大批热切的、推推搡搡的行人;艰难的下层生活的意味布满了那幅画——可是他实在无心去画。他一再问着自己,查理先生会认为怎么样。谢天谢地,这所工作室样子这么漂亮!谢天谢地,安琪拉穿着浅绿色衣服,领口别着一只红珊瑚饰针,显得好看极啦。他走到窗口,瞪眼望着华盛顿广场和光秃秃的迎风摇曳的树枝、白雪和忙来忙去的蚂蚁般的行人。倘若他有钱的话——他可以多么宁静地绘画啊!查理先生就去他的吧。 门铃响了。 安琪拉搭地一声揿了一下电钮,查理先生慢条斯理地上楼来了。他们听见走道里他的脚步声。他敲敲门,尤金走去开门,心里显然很紧张,不过外表却镇定、庄严。查理先生走了进来,穿着皮大衣,戴着皮帽子和黄软皮手套。 “早啊!”查理先生招呼着。“今儿天气真好、真爽快,对吗?您这儿环境多么好。威特拉太太!会见您真高兴。我稍许晚了点儿,不过我的耽搁是无法避免的。我们有一位德国同事来到了本地。” 他脱去大衣,在炉火前搓搓手。既然已经移樽就教,他就竭力显得殷勤和蔼。假如将来他和尤金要做什么买卖的话,那就非这样不可。再说,靠近窗户、在他面前画架上的那幅画可真是幅惊人的雄浑有力的玩意儿,不过他暂时装着不去看它。这幅画叫他想起谁的作品来——哪一个的呢?在他转动脑筋、回想着他所记得的许多艺术作品的时候,他自己承认,他无法确切地想起什么象这一样的东西来。大红、大绿,肮脏的灰色铺路石——那样的脸孔!嘿,这玩意儿很恰当地表达出了实情。它似乎说:“我是肮脏的,我是平凡的,我是冷酷的,我是卑鄙的,不过我是现实生活。”而且这里一点儿没有为什么在辩白,一点儿没有掩饰起什么。砰!哗啦!噼啪!事实一个接一个来了,在现实情形中带着一种沉痛不快、逼人注意的气息。嘿,在不愉快的日子里,当他觉得不高兴和沮丧的时候,他曾经在哪儿看见过象这样的一条街,它在那儿——肮脏、愁苦、污秽、猥亵、酗酒——种种一切、不可名状,可是它竟然在这儿。“谢天谢地,出了个写实派的画家,”他一面看,一面暗自说,因为这个冷静的行家很知道人生,可是他却一丝不露。他望着尤金那又高又瘦的身个儿,面颊微微下凹、眼睛闪亮——分毫不爽、道道地地的是个艺术家;接下来又望着安琪拉,矮小、热忱,一个亲切可爱的小妇人。他很高兴,自己就可以告诉他们,他愿意展出这些油画了。 “唔,”他说,装着初次去看画架上的那幅画,“我们最好来看看这些画吧。我瞧见您这儿就有一幅。挺好,非常有力。 您还有些什么别的呢?” 尤金怕这幅画没有象他希望的那样打动他,于是赶快把它挪开,从靠墙放着的用绿帘子遮着的一堆画里,拿起了第二幅,就是三个火车头并排进入大货运场的那一幅。车头的浓烟象高大灰白的羽毛似的直喷上潮湿、阴冷的高空,灰黑的云层使天空显得低沉,红、黄、蓝三色的车厢停在阴湿的黑暗里,因为正在下雨。你瞧着时,都可以感觉到寒冷、阴湿的蒙蒙细雨浸湿了的车轨,以及“扳轨闸”的单调乏味了。前面有个孤零零的闸手,扳起一个红信号。他很黑,显然是给雨淋湿了。 “一幅色彩阴暗、调和的作品,”查理先生简括地说。 随后,尤金很快地把画全都拿出来,两个人都没有多说什么。尤金一幅接一幅地摊在他的面前,放上一会儿,又换上一幅。他对自己作品的评价,并没有很快就高昂起来,因为查理先生始终是很冷淡的,不过他禁不住要夸奖《散场》,一幅极力渲染人们在夜晚耀眼的灯光下那种不可思议和忙乱的神情的作品。他发觉尤金几乎画遍了都市生活中所谓戏剧化的景象的每一面,以及许多直到他画出以前,似乎都并不戏剧化的地方——清晨三点钟,百老汇的空虚的峡谷1;清晨四点钟,一长行送牛奶的大车,摇晃着古怪的提灯,从码头上驶来;一行直冲向前的救火车,引擎冒着烟,人们奔来,大张着嘴,瞪眼望着;一群彬彬有礼的社会名流从歌剧院里散了出来;排队买面包的行列;一个意大利孩子在一条拥挤的下西区街道上,从胳膊上挂的一只篮子里把鸽子扔向天空。他画的一切似乎都有浪漫的气氛和美感,可是情景却是逼真的,而且多半是严酷的、丑陋的—— 1百老汇的空虚的峡谷,百老汇两旁都是高楼大厦,所以比作峡谷。 “恭喜您,威特拉先生,”查理先生终于说话了;他给这个人的才能激动起来,觉得不用再谨慎了。“我觉得这是很美妙的作品,比印出来的强劲有力得多,既生动,又逼真。我很怀疑您是不是能凭这些画挣点儿钱。在这儿,本国艺术作品销路很小。在欧洲就可以好一点儿。它们-应-当卖得掉,不过那是另一件事。最好的东西往往并不容易卖掉。它需要时间。不过我总尽我的力量。我在四月初接受这些画作两星期的展览,不要您任何费用。”(尤金吃了一惊)“我要拿这些画唤起那些懂行的人的注意。我要向那些买画的人去说说。我向您保证,这样做是光荣的。我认为您是位艺术家,不论就这个词儿的哪种意义讲——我可以说,是位大艺术家。如果您稳健小心、自己保重,您应当有前途的,大有前途。到时候,我会叫人来拿这些画的。” 尤金对他这一番话不知道怎样回答。他不十分明白欧洲人的这种严肃认真的工作方法,这种对于天才人物的赏识。这种话怎么就这么轻松而诚恳地正式表达出来了。查理先生可没有说一句假话。这是他生平难得有的一个满意的时刻,因为这时,他可以向一个等待时机、不受人注意的天才人物保证取得世界的尊重和赞许。他站在那儿,等着听听尤金怎么说法,但是尤金只是兴奋得灰白的皮肤上泛起了红晕。 “我很高兴,”他终于用他那相当普通的、随便的美国方式说了出来。“我认为这些还不错,不过我拿不准。我很感激您。” “您用不着感激我,”查理先生说,他现在稍许改变了点儿那种郑重其事的态度。“您可以恭喜您自己——您的艺术。我已经说过我觉得很荣幸。我们要好好地来陈列一下。您没有框子吗?呃,没有关系,我把框子借给您。” 他笑笑,和尤金握握手,又向安琪拉祝贺了一番。她带着惊奇和不断增长的得意听着这番话。尽管尤金态度镇定,她却看得出来他所感到的焦急,以及他在这次会面的结果上所建立起来的大希望。查理先生开头的态度欺骗了她。她觉得他干脆就并不怎么注意,尤金会失望的。这会儿,等这个突然的赞许说出来时,她简直不知道对这该怎么看法。她望着尤金,瞧见他不仅被安慰的感觉,并且被得意和快乐的情绪异常地激动起来了。他的灰白、阴沉的脸上都显出了这份激动。看见这个忧虑的重担从她那样心爱的人身上移去,真使安琪拉把握不住了。她不禁伤感起来。这会儿,当查理先生转向她的时候,眼泪竟涌上了她的眼睛。 “别哭,威特拉太太,”他瞧见这情形,庄重地说。“您应该为您先生得意。他是个大艺术家。您应当好好照顾他。” “哦,我太高兴啦,”安琪拉半哭半笑地说,“我没有办法不这样。” 她走到尤金站的地方,把脸靠在他的上衣上。尤金用胳膊轻轻地搂住她,同情地微笑着。查理先生也笑了,他对自己的话所起的影响感到非常得意。“你们两位都应该觉得很高兴,”他说。 “小安琪拉!”尤金心里想着。这真是你的好妻子,你的好太太。丈夫的成功对她就意味着所有的一切。她自己没有生活——除了他和他的幸运以外,她就一无所有。 查理先生笑笑。“唔,我这会儿要走了,”他最后说。“到时候,我就派人来取画。你们两位一定得来和我吃顿饭。我改天再通知你们。” 他说了许多表示好意的话,鞠了一躬,走出去了。然后,安琪拉和尤金面对面望着。 “哦,好极了吧,亲爱的人儿,”她格格格地半笑半哭着说。(她打结婚第一天起,就开始叫他“亲爱的人儿”。)“我的尤金是位大艺术家。他说这是挺大的光荣!这不好透了吗?现在,不用多久,全世界就都会知道了。这不妙吗!哦,亲爱的,我真得意。”她高兴得了不得,用胳膊搂着他的脖子。 尤金亲热地吻她。不过他心里倒没大想着她,只想着凯尔涅商行——他们的大陈列室,这二十七到三十幅了不起的画放在金边镜框里的神气;来看的观众;报纸上的评论;赞许的声音。现在,他在艺术界所有的朋友都会知道,他被认为是一位大艺术家了;他就要有机会以同等的地位跟萨金特和惠斯勒那样的人交朋友,如果他遇到他们的话。世界老远的地方都会听说到他。他的名声可以传遍天涯海角。 停了一会儿,他走到窗口,向外望去,心里回想到亚历山大、印刷铺、芝加哥的人人家具公司、美术学生联合会、《地球报》。的确,他可真走了不少弯路。 “-!”他最后简单地喊着说。“斯迈特和麦克休听到这消息准会高兴的。我得去告诉他们。” 第07章 接下来在四月里举行的展览会,是一件降临到幸运者头上的事情——它在全世界的眼前,把感情、情绪、智慧和理解力完完全全地呈现出来。我们大伙都有情感,可是却缺乏能力来自我表达。真个的,不管谁的工作和行动多少都能表达出个性,不过那是另一回事。大部分人的生活都不能在任何特定的时候拿出来公开加以鉴定。在任何特定的地方,我们并不能简单地看出来,一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感觉到些什么。连艺术家在明显的艺术形式帮助下,也并不一定有(或常有)机会来集中公开地表达一下。有些人是非常幸运的——可是许多人并不是这样。尤金知道命运正在把恩惠倾注到自己身上来。 时候到来了,查理先生非常殷勤地派人来取了画,安排好了所有的细节。他跟尤金一块儿决定,为了布局的雄浑和色泽的调和,黑镜框最好。准备张挂这些画的那间主要陈列室,是在底层,墙壁四面全密密地覆着红天鹅绒。衬着这个背景,各幅画都鲜明地显露出来。在张挂的时候,尤金跟安琪拉、斯迈特和麦克休,萧梅雅和别人全去看了看陈列室。他早就通知了瑙玛-惠特摩;至于米莉安-芬奇,直到惠勒有时间去告诉她之前,他都没有通知她。这又使她感到怨恨,因为对这件事,跟对他的结婚一样,她觉得他是故意怠慢她。 梦想终于实现了——一间四十英尺长十八英尺阔的房间,满覆着深红色的天鹅绒,由复光灯照射出一道柔和、闪亮的光线;在这里面,尤金画里的豪放气质和真实性完全显现出来了——几乎跟生活一样活泼旺盛。对于有些人,对于那些不能清楚、直接地看到生活,只能通过别人的眼睛才看到的人,他的画似乎更有力量。 因为这个缘故,尤金的画展对于大多数前去参观的人,都是一件惊奇的事。它涉及他们平时只随意瞥上一眼的生活片面。这些东西,由于普通、习见,所以都被认为是在艺术范围之外的。有一幅画尤其说明了这一点。它画的是一个高大、笨拙、丑陋的黑人,一个完全象动物的人,耳朵肥大、张开,嘴唇厚实,鼻子扁平,颧骨凸出,浑身都表现出蛮悍的力量和对污秽、寒冷的淡漠。他正站在一条普通、平凡的东区街道上。时间显然是一月或二月的一个清晨。他是赶垃圾车的,而这幅画所画的正是他举起一大桶杂乱的灰烬、废纸、垃圾走到那辆难看的铁车子面前的时候。他的手极大,戴着一副用皮补缀的红色毛线大手套——肮脏的、圆滚滚的、不方便的,人们会这么说。脑袋和耳朵用一条红法兰绒的围脖(或者不如说是一条布)裹着,在他那恶狠狠的下巴颏儿下边打了个结。前额、围脖等上面又罩有一顶褐色帆布便帽,有着垃圾车赶车的证章和号码。腰上系着一只装咖啡的大麻布袋;胳膊和腿显得仿佛穿着两三条裤子和两三件汗衫似的。他正懵然地朝着肮脏的街道望去,坚硬、干松的雪地上满是杂乱的铁罐、废纸、小片的污水和垃圾。灰尘——灰色的尘埃,从他翻倒过来的桶里飞扬起来。在他后面远远的,有一辆送牛奶的车子、几个行人、还有一个穿得单薄的小姑娘从一家熟菜铺里走出来;上面是模糊的小窗框的窗户,几扇百叶窗,有几条叶子折了,一个头发蓬乱的男人在向外张望,显然是想看看天气到底冷不冷。 尤金在揭发生活方面这样冷酷。他似乎尖刻而毫不体恤地渲染出他的细节来。象个监视奴隶的人鞭打奴隶那样,他一点儿不放松他那泼辣的笔触下的色调。“这样、这样、这样,”(他似乎说)“就是这样。”“你认为这怎样?这怎样?这怎样?” 人们跑来,睁大眼睛观看。年轻的社交界妇女、艺术商、艺术评论家、对艺术感兴趣的文学家、几个音乐家,以及(因为报上特别提到这次展览)大批那种认为哪儿有什么可看的玩意儿就上哪儿去的人。这是一次很出色的两星期展览。米莉安-芬奇(虽然她从没有告诉尤金她去看过——她不愿意让他那样满意)、瑙玛-惠特摩、威廉-马克康奈尔、路易-第沙、欧文-奥凡曼、潘因忒-史东、文学艺术界的一般人士,全都来了。还有些尤金从没有见过的很有才具的艺术家。如果他碰巧看见本市的几个最有地位的社会领袖也来看他的画,他准会高兴得不得了。所有的观众都对他的雄浑强劲的笔调感到惊异,好奇地想知道他的个性,好奇地想知道这些画里有着什么样的动机、含意和观点。那些稍有修养、一无定见的人,注意着报纸,想看看艺术批评家对这次展览怎么说法——他们怎么评论它。因为作品强劲有力,凯尔涅商行的显赫和精明的鉴定,以及公众本能地、自发地大感兴趣这一点,所以大部分都是好评。一份和一家大出版社有关、并且代表那家出版社的保守倾向的艺术刊物,完全否认展览品有什么优点,挖苦说这个艺术家着重鄙俗的细节,仿佛认为它们有什么艺术价值似的。它否认他能够精确地绘画,否认他是个纯美的爱好者,并且指控他没有较高的理想,只想冷酷地画出冷酷的事物,来震惊一下当代的群众。 “威特拉先生,”这个批评家说,“倘若被人称作美国的米勒1的话,无疑会感到很得意。这样鄙陋地夸张这个艺术家的艺术,大概会证明给他看他自己的优点。他错了。那位伟大的法国人是个热爱人类的人,精神上是个改革家,又是个绘画布局的名手。他一点儿没有这种庸俗的欲望,想用他画的作品来震惊和激怒人们。如果硬逼着我们把垃圾桶、火车头和累得不能动的公共马车的马匹当作艺术品的话,那请老天爷保佑我们吧。我们最好立刻转向平凡的照相术就成了。破旧的百叶窗,肮脏的人行道,冻得有点儿发僵的垃圾车赶车的,夸张的、过分着意绘出的警察,公寓里的丑婆子,穷人,乞丐,挂着广告牌溜街的——在尤金-威特拉看来,这就是艺术。”—— 1米勒(1814-1875),法国画家。 尤金看到这篇文章后,吓得心头紧缩起来。骤然看来,它似乎是够确切的。他的艺术是庸俗的。可是另外有些人,象卢克-塞委拉斯,却走向另一个极端。 “这些画具有一种真正凄凉的意境,一种真正生动的意境,还有赋色的才能——并不带有照相的明暗,虽然根据当前的观点看来,可能是那样,可是却带有照相的较高超的精神意义;用生活的杂乱来揭发生活,用生活的卑鄙冷酷来预先指责生活,以便生活或可自行改善,这种才能;审美的才能——就连在耻辱、悲伤和堕落中都看得出美来;这个人的作品就是这样。显然,他是来自乡野、富有生气、可以做一件伟大工作的。这里没有畏怯、没有向传统低头、也不承认任何公认的方法。很可能,他并不知道公认的方法是什么。这更好。我们有了一种新方法。这使世界更丰富些。我们先前已经说过,威特拉先生或许得等待一下人们的鉴赏。的确,这些画不会很快就被人买去挂在客厅里。一般爱好艺术的人不会很爽快地就接受一种新东西。但是如果他坚持下去,如果他的艺术不辜负他,他的机会会来的。这错不了。他是个大艺术家。希望他活下去自觉地在自己的心灵里领悟到这一点。” 当尤金看到这篇评论的时候,泪水涌出了他的眼眶。他想到说他是一种崇高的、超人的目的的媒介,就兴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他要做个大艺术家,他要不辜负这样给予他的评价。他想到所有会看到这篇文章而记住他的作家、艺术家、音乐家和绘画的行家。很可能,从今往后,他有些画可以卖掉了。他将非常高兴地来献身于这种玩意儿——完全脱离为杂志画插画的那种工作。那种工作多么可笑,多么没有出息和无聊。从此以后,除非出于绝对需要,他就不再干它了。他们就会徒劳无功地跑来请求。他是个大艺术家了,就这个词儿的真正意义讲——一个大艺术家,置身在惠斯勒、萨金特、贝拉斯克斯1和忒涅当中。让那些朝生暮死、销路有限的杂志去它们的吧。他要为全世界创作去了—— 1贝拉斯克斯(1599-1660),西班牙画家。 有一天,当展览会还在展出的时候,他站在工作室的窗口,想着种种好评,安琪拉呆在他的身旁。尽管一幅画也没有卖掉,但是查理先生告诉他,在结束之前有几幅或许可以卖掉。 “我想,如果这次卖出点儿钱来,”他对安琪拉说,“我们今年夏天就上巴黎去一趟。我一直想见识一下巴黎。秋天,我们回来,在住宅区租一所工作室。他们在第六十五街正在建造华美的工作室。”他想着那些一年能付三、四千块钱来租一间工作室的艺术家。他想着每画一幅画就挣四百、五百、六百,甚至八百块钱的人。如果他也能那样,那该多么好!再不然,如果他能够签订合同,明年冬天画一幅壁画,那就好啦。他存起来的钱并不多。今年冬天,他把时间大部分都用在这些画上了。 “哦,尤金,”安琪拉喊起来,“这真妙极啦。我简直不能相信。你是一个道道地地的大艺术家了!我们还要上巴黎去!哎,这真好,就象一场美梦。我想了又想,可是有时候,简直很难相信我是在这儿,很难相信你的画竟挂在凯尔涅那儿,哦!——”在一阵得意忘形中,她紧紧抱住了他。 外边公园里,树叶刚在萌芽,看起来仿佛整个广场上张着一个透明的绿网子似的。新绿的小叶子闪闪发光,象他房间里的网子一样。鸣鸟在阳光下悠闲地飞着。麻雀正啁啾着成群飞来飞去。鸽子在下面街道上车轨之间懒散地啄食着。 “我或许可以画一套画,描摹巴黎的景色。你说不出我们会瞧见些什么。查理说,如果我把材料准备好,他明年春天再为我举行一次展览。”他把胳膊伸到头上面,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呵欠。 他不知道芬奇小姐现在会对他怎么个看法。他不知道克李斯蒂娜-钱宁在哪儿。报纸上还一字没有提到她究竟怎么样了。他知道瑙玛-惠特摩认为怎样。她显然快乐得仿佛展览会是她自己的一样。 “唉,我得给你弄午饭去啦,亲爱的人儿!”安琪拉喊着说。“我得上杂货商吉俄勒蒂和卖菜的鲁吉耳那儿去。”她笑起来,因为意大利姓名叫她觉得怪有趣的。 尤金回到画架那儿。他想到克李斯蒂娜——她在哪儿呢?就在这时候,如果他知道的话,她刚从欧洲回来,正在看他的画。她是在《大晚报》上看到一条广告的。 “这样的作品!”克李斯蒂娜想着,“这样有气魄,哦,一个多么可爱的艺术家。他跟我一块儿呆过。” 她回想到佛罗里赛和树林间的“圆形剧场”。“他管我叫‘山林的黛爱娜1’,”她想着,“他的‘树神’,他的‘黎明的女猎人’。”她知道他结婚了。一个熟人在十二月里写信告诉了她。过去的对她是过去了——她并不再要它。但是想想还是旖旎的——一个美妙的回忆—— 1黛爱娜,罗马神话中狩猎、森林、月光等的女神。 “我是个多么古怪的姑娘,”她想着。 不过她还是希望可以再看见他——不是面对面的,而是在什么他看不见她的地方。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变样了——假如他会变样的话。以前——在她看来——他是那么漂亮的 第08章 那会儿,巴黎在尤金的想象中闪闪发光,这个远景跟无数其他愉快的思想混合在一起。既然他很气派地举办了一次公开的展览,受到报纸和艺术刊物显著的评论,又蒙内行们那样普遍地前来参观,所以艺术家、批评家、作家一般似乎都知道他了。有许多人急于想会见他,招呼他,对他的作品恭维上几句。显然,一般人全认为他是个大艺术家,因为新出道,所以还没有充分发挥他的才能,不过已经在向那方面迈进了。在那些认识他的人当中,单凭这次展览,他几乎在一天之内就被抬到了一个孤耸的绝顶之上,远远超过了斯迈特、麦克休、马克康奈尔、第沙和整个小艺术家圈子里的那些虽然努力但没有才气的人士。那些人的油画向来充塞着美术协会和水彩画协会每半年举行一次的展览;他过去多少也跟他们混在一块儿。现在,他是个大艺术家了——被内行的名批评家认为是个大艺术家。而作为一个大艺术家,从今往后,就希望做大艺术家的工作了。在展出期间,出现在《太阳晚报》上的卢克-塞委拉斯所写的评论中,有一句话清清楚楚地留在他的记忆里——“如果他坚持下去,如果他的艺术不辜负他。”他的艺术为什么会辜负他呢?——他问自己。展览会结束时,他非常高兴地听见查理先生说,有三幅画卖掉了——一幅三百块钱卖给一个银行家亨利-麦克肯纳;另一幅就是查理先生非常喜欢的东区街景,以五百块钱卖给了艾撒克-魏尔泰姆;第三幅就是三个车头和停车场的那幅,也是以五百块钱卖给了罗勃-温崇,纽约一家大铁路公司的第一副经理。尤金从来没有听说过麦克肯纳或是温崇,但是他深信他们是很风雅的阔人。在安琪拉的提议下,他问查理先生肯不肯接受一幅他的画,作为他感谢查理先生替他安排一切的一点儿表示。尤金是不会想到这么做的,他那样漫不经心和不切实际。但是安琪拉想到这一点,招呼他做了。查理先生非常高兴,拿了格里雷广场的那幅。他认为那幅是阐明色调的精品。这多少坚定了这两个人的友谊。查理先生急于想照顾尤金,适当地促进一下他的利益。他叫尤金留下三幅风景画来待售;他试着看看可以怎样帮他点儿忙。同时,尤金把这一千三百块钱加到他以前挣来存在银行里的千把块钱上后,深信自己是发迹了,于是决定照原先的计划上巴黎去,至少去过一个夏天。 这一次对他那么特别、那么划时代的游历,很容易就给安排好了。在纽约的整个时期,他在他的朋友们当中只听人说到巴黎,而不大提到什么别的都市。它的街道、各区、博物馆、戏院和歌剧院,对他几乎都已经成为熟悉的事物了。生活费用、理想的生活方式、旅行的方法、参观的地方——他时常坐着听人叙述这些事情。现在,他要去了。安琪拉带头安排一切实际的小事情——例如,去打听轮船的航线、决定需要带的皮箱的大小、应带的东西、买票、以及打听他们可以居住的各家旅馆和公寓的价格。她被丈夫生活中突然闪现出来的这种荣誉弄得眼花缭乱,所以简直不知道该做点儿什么,或是该对这怎样看法才好。 “那个比耳达特先生告诉我,”她向尤金说,提到她去请教过的一位轮船公司助理代表,“倘若我们只去度过夏天,那只要带点儿绝对必需的东西,多带别的就太傻了。他说在那儿,如果我们需要的话,可以买到许多挺好的小件头衣服来穿,然后到了秋天,我就可以不用纳税把它们全带回来。” 尤金赞成这种办法。他觉得安琪拉是喜欢逛店铺的。他们最后决定经由伦敦走,从哈佛1直接回来。五月十日,他们动身,一星期后,到了伦敦,六月一日到了巴黎。尤金对伦敦获得了深刻的印象。他抵达的时候,恰好过了英国的阴湿寒冷的季节,在一阵金黄色的薄雾里看见了伦敦,那简直叫人神往。安琪拉不喜欢那些店铺,管它们叫作“无聊的地方”;她也不喜欢下层社会的那种情况,他们那样贫穷、衣服那样肮脏。她和尤金谈到一件有趣的事:所有的英国人看上去都是一样的,穿衣服、走路、戴帽子、拿手杖,完全一样。尤金对男人们的那种显眼的“劲道”印象很深——他们都漂亮、整洁。至于妇女,他一般都不喜欢,认为她们不修饰、不漂亮、粗陋笨拙。 可是等他到了巴黎的时候,差别多么大啊!在伦敦,由于他经济不宽裕(他还觉得自己没有足够的钱,无法耽溺在都市比较昂贵的舒适享乐生活中。),又缺乏一个人来替他在社会上适当地介绍一下,所以他只好满足于一切情况的肤浅的外表。这是一个走马看花的旅客所见到的一切——弯弯曲曲的街道、拥挤的车辆、伦敦塔2、温德莎宫3、法学协会4、河滨大道5、皮卡得利大街6、圣保罗教堂7,当然还少不了国家美术馆8和不列颠博物院。南肯星顿9和所有陈列艺术品的收藏丰富的宫殿最使他高兴。一般来讲,他注意到了伦敦的保守性,它的帝国气氛、威武的精神等等,虽然他认为伦敦单调、沉闷,没有纽约那样嘈杂,并且的确不及纽约生动。可是当他到了巴黎的时候,一切就全都两样了。巴黎本身就是一座节日的都市——一座服装向来漂亮、鲜艳、引人入胜的都市,就象一个动身上乡下去消磨一天的人一样。在尤金踏上加来的码头,以及后来当他在巴黎市内游览的时候,他感觉到了英法之间的天渊差别。一个国家似乎是年轻的、有希望的、美国式的、甚至是浑厚愉快的;另一个是严肃的、沉思的、倔强的—— 1哈佛,法国北部的主要港口。 2伦敦塔,伦敦泰晤士河上的一座古堡。 3温德莎宫,伦敦西郊温德莎镇的一座皇宫,最初由威廉一世所建。 4法学协会,指伦敦四个法学协会的建筑。这四个法学协会是林肯协会、内院、中院和格雷协会。 5河滨大道,伦敦的一条通衢。 6皮卡得利,伦敦的一条通衢。 7圣保罗教堂,伦敦的一座大教堂,初建于一六七五年。 8国家美术馆,伦敦特拉法加广场上的一所大画廊。 9南肯星顿,伦敦市郊的一座小镇,内有肯星顿公园和皇宫。 尤金从查理先生、哈得逊-都拉、路易-第沙、利奥那德-培克和别人那儿拿到好多封介绍信。他们听到他要去后,都主动叫他去找在巴黎可以给他帮忙的一些朋友。假如他不希望自己租一间工作室,而希望去学习,那末他最好就寄住在一个愉快的法国人家。在那儿,他可以听听法语,很快地学会几句。如果他不愿意这样做,其次的一种办法就是住在蒙马特区1的哪一段或是哪一条小巷子里。在那儿,他可以弄到一间很美的工作室。那里还有许多英美学生。朋友们介绍给他的有些美国朋友也住在那儿。有少数讲英语的朋友可以去拜访,他就可以混得很好了—— 1蒙马特区,巴黎的一个区,艺术家多半住在那儿。 “你会觉得奇怪的,威特拉,”第沙有一天对他说,“单凭做点儿聪明的手势,你就可以叫他们明白多少英语。” 尤金曾经嘲笑过第沙所说的他自己的困难与成功,但是他发现第沙是对的。手势很有用,而且一般都是完全可以被人了解的。 他和安琪拉在旅馆里住了几天以后,终于租下了一间工作室。这间工作室非常舒适,是在尤金觉得很方便的一所房子的三层楼上。它是由凯尔涅商行巴黎铺子的阿昆先生介绍的。另一个艺术家芬雷-伍德那年夏天正好要离开巴黎。尤金随后想起来,璐碧-堪尼在芝加哥曾经对他提起过这个人。由于查理先生那封恳切的信,阿昆先生非常关心,一定要把尤金舒舒服服地安顿好,于是建议他租下这间房子,费用听他的便——四十法郎一个月。尤金去瞧了瞧,觉得很喜欢。这间工作室在楼后边,外面临着一所小花园,由于地面向西倾斜,而建筑物行列又恰巧中断,所以还俯瞰着一大片巴黎市景,以及圣母院1的双塔和陡立的爱菲尔塔2。晚上看着都市的灯火闪烁,真是令人陶醉。尤金一回来总把椅子拖近他最喜欢的那个窗口;安琪拉就忙着冲柠檬水、冰茶或是在火锅上练习她的烹饪技术。她在递给他看的一张标准的美国菜单上,显露出了当家的才能和勤劳的个性。这是她独到的地方。她总上邻近的杂货铺、熟菜铺、面点铺和蔬菜摊去,把她需要的那几件东西买上极少的数量(向来总挑选最好的),然后仔细地把它们烹饪出来。她是个极高明的厨娘,最喜欢摆上一桌的珍馐美味。她并不觉得需要什么交游,因为单跟尤金呆在一块儿,她就够快乐的了,而且她觉得他也必须跟她呆在一块儿。她不想单独上哪儿去——只想跟着他;她总把一切思想和行动藏在心里,等他说出他乐意怎样—— 1圣母院,巴黎的一座大教堂,初建于一一六三年。 2爱菲尔塔,巴黎的一座铁塔,高九百八十四英尺。 对于尤金,巴黎最妙的地方就是它的清新,以及它那表现在各方面的丰富的艺术精神。他望着穿了宽敞的红裤子、蓝上衣,戴着红便帽的矮小的法国军人;披披肩、佩短剑的警察;或是带着一副悠然高超的神气的马车夫;他望着他们,从来不感到厌倦。这季节的塞纳河1上船只非常活跃,土伊勒里宫2的园林里有着白色大理石的裸体人像和整齐的小径与石板凳,森林公园3,战神广场4,特罗卡得罗博物馆5,罗浮宫6——所有那些绝妙的街道和博物馆吸引住了他,就象在梦境里一般—— 1塞纳河,流过巴黎的一条河。 2土伊勒里宫,巴黎的一座故宫。 3森林公园,指波罗格尼森林,巴黎的一处公园。 4战神广场,巴黎一处广场,在塞纳河左岸,后来用作军事训练场地。 5特罗卡得罗博物馆,巴黎市内塞纳河右岸的一所博物馆。 6罗浮宫,巴黎的一处故宫,一七九三年后,改为博物馆。 “嘿,”一天下午,在他沿着塞纳河畔走向伊息的时候,他向安琪拉喊着说,“这里可真是所有好艺术家的安乐乡。闻闻这种香味。(那是从远处一所香水厂传来的)看看那只平底船!”他倚在河墙上。“呀,”他叹息着说,“这真太美啦。” 黄昏时分,他们搭乘在一辆敞车顶上回来。“等我死去的时候,”他叹息着说,“我希望来到巴黎。这是我所需要的天国。” 可是象所有极其快乐的事情那样,过了一阵子,它便失去了一些趣味,虽然并不太多。尤金觉得,如果他的艺术工作允许,他可以在巴黎住下去——虽然他必须回去,他知道,不管怎样,目前总得回去。 过了一阵子,他注意到,安琪拉已经渐渐增强了信心,虽然在心理上还没有增进。前一年秋天,当她初来纽约的时候,她有着一种游移不定的神气,这种神气一时又给艺术生活的忙乱和各处所遇到的一些奇怪人物所加强了。现在,她从这种游移不定的神气里正培养出一种来自经验的自信。她发觉尤金的思想、情感和兴趣完全属于较高的意境——跟典型,人群,街道,建筑物的外貌与轮廓,以及生活的幽默与悲惨的景象有关——因此她就专心从事于家务事。没有多久,她便发现,如果有谁愿意好好照料尤金,免得他操心,尤金就让他来照料。尤金认为自己去买东西并不是什么乐事。他讨厌实际的和商业性的琐碎事务。如果得去买票、有时间表、打听、询问,还得辩论、争执,那末他就不高兴去办。“你去买一下这些,好吗,安琪拉?”他总请求着,再不然就是:“你去跟他商量商量。我这会儿没空。好吗?” 安琪拉于是就忙着去做那件工作——不问它是什么工作——急于想表现出来自己真正有用、真正是少不了的。在伦敦和巴黎的公共马车上,象在纽约的公共马车上一样,他只是画着、画着、画着出差马车,塞纳河上的小游艇,咖啡馆、公园、花园和音乐厅里的人物,随便什么地方,随便什么玩意儿,因为他实际上一点儿也不厌倦。他所要求的只是不要受到人家过分打搅,听他自己去做他的。有时候,安琪拉整天替他会帐。她拿着他的皮夹,管理一切兑付现钱的汇单,记帐,买东西,付钱。尤金留下来看他要看的东西,想他要想的事。在最初的这些日子里,安琪拉把他奉若神明,而他也很愿意象如来佛那样盘起腿来,装作是一位神明。 只在晚上,到了没有什么奇异的景象和声音来引起他的注意时,到了连他的艺术也不能分隔开他们,她可以把他搂进怀来,让他的不安定的精神浸沉在她的爱情的波涛里时,她才觉得自己是他的配偶——一点儿不辱没他。这种欢乐——这种随着黑暗,随着用一根链条从大床附近的天花板上悬挂下来的小油灯的柔和光彩而来的欢乐,或是在清新蒙胧的黎明时分,当鸟儿在下边小花园里的一棵树上啁啾时他们所享有的欢乐——在她既是绝对慷慨的,又是十分自私的。遇着跟他们自己有关的时候,她倒急切地领略着尤金那纵情快乐的哲学——而且更为欣然,因为这很合乎她自己的含糊的思想和炽热的冲动。 安琪拉是经过多年的克制,多年的伤心渴望这个也许永不会实现的婚姻才结婚的。在那些岁月里,她给夫妇关系带来了一种累积的、强烈的热情。除了处女的常识外,她一点儿不懂得性道德或是生理学,压根儿就不知道结婚本身是怎么一回事;姑娘家的传说、新婚妇女的暧昧的自白,以及姐姐们的意见(用什么样的谈话方法传达出来的,只有天知道。),把她弄得几乎和以前一样稀里糊涂。现在,她放肆地探索着它的奥秘,深信毫不拘束地来满足热情是正常的、不错的——再说——如同她渐渐发现的——这还是一种缓和所有威胁着他们心地安宁的见解和性情上的差异的唯一方法。从他们在华盛顿广场工作室的生活开始,带着甚至更大的热情继续到巴黎的生活为止,他们之间有着一种可以说是长期的放浪任性,跟他们个性上的任何需要都丝毫无关,当然跟尤金的智力和艺术工作所加到他身上的要求,更没有一点儿关系。尤金觉得她既惊人又可爱;不过或许可爱的成份还不及惊人。安琪拉就某种意义讲是强烈的,而尤金却并不:他是艺术家,在这件事上,和在别的事上一样,他把自己激到了一种欣赏的高度,这种欣赏是任何被精微的艺术工作所消耗的体力不能连续不断地支持的。猎奇的兴奋、两情缱绻的兴奋(就某种意义讲)、以及发现女性身上种种秘密的兴奋——这些即使不是他的风流韵事的推动力,至少也是促成它们的真正魅力。征服是旖旎的:不过本质上,它是一件理智的事情。看到自己轻率的梦想在他渴望的那个女人献出她所具有的最后一点儿美妙之处上实现了,这在幻想上,和在生理上一样,对他都是一件不可抗拒的事。可是这种事情就象细银丝遮着一个无底的深渊一样,他只知道它的美妙,而不知道它的危险。他依然享受着安琪拉所给予的那种美妙动人的肉体上的乐趣;就这方面讲,这正是他认为自己需要的。而安琪拉把自己响应他那种似乎无穷无尽的欲念的能力,不仅看作是一种怜爱,而且看作是一种本份。 尤金在这儿摆起了画架,有些日子从九点画到中午,有些日子从下午两点画到五点。如果天色太暗,他就跟安琪拉一块儿出去散步,乘车,参观博物馆、美术馆和公共建筑物,或是在市内的工厂和铁路地区闲逛。尤金最赞同阴沉忧郁的典型题材,经常不断地画着代表冷酷忧郁的玩意儿。除去音乐厅里的舞女、随后给人称作阿柏西区1里的流氓、凡尔赛和圣克劳德2的夏季野餐会和塞纳河上的船群之外,他还画了工厂人群、管理员和铁路过轨口、市场上的人、黑夜里的市场、清道夫、报贩、花贩,背景总是一条值得记忆的街。巴黎的一些最有意思的小地方,高塔、桥梁、河景、屋宇的正面,衬在冷酷的、生动的或是悲惨可怜的人物画后面,全给描绘出来了。他希望能拿这些东西去使美国人感兴趣——他希望下一次的展览不仅可以说明他的多才多艺和才气横溢,并且可以表现出他对自己的艺术更为精湛,对色调的明暗有了更明确的感觉,对性格有了更大的分析力,对结构和布局有了更稳健的选择。他并没有看出来,这一切可能都没有用——撇开他的艺术不谈,他过的生活是会把有才干的人的最好情趣夺去,把世界的景象在他面前弄得暗淡,使他的想象力变得贫乏,使他变得烦躁不安,无法努力,使成就变得根本就不可能。他不知道性生活对于一个人的工作的影响,也不知道安排不当的时候,这样的生活对于完美的艺术会有什么样的损害——它可以怎样歪曲色调的意识,削弱对性格的那种精确的鉴别力(这对于正常地表达人生是非常重要的),把一切努力变得毫无希望,把艺术的最快乐的概念夺走,使生活本身显得似乎无关紧要,而死亡竟然成为一种安慰了—— 1阿柏西区,意即流氓区。 2圣克劳德,巴黎郊外的一座小镇,富有名胜古迹 第09章 夏天过去了,巴黎的离奇和清新的特征也随着去了,不过尤金倒从来没有对这座城市感到厌倦。不提一般的物质外表、人们的服装、住所和娱乐,光是不同的民族生活的特色,这个国家和他本国在理想上的差别,对道德的一种显然更亲切、更合乎人情的态度,以及一种实事求是的接受邪恶、弱点和阶级差别的方式,就够叫他惊奇得不减于欣赏的程度了。研究美洲和欧洲建筑物方面的差别,注意法国人接受人生的那种似乎和平的态度,细听安琪拉津津有味地谈说法国女人管家的洁净、俭朴和细致作风,以及享受和美国人好动的性格相反的那种宁静,对于这些,他从来就没有感到厌倦。安琪拉特别注意到洗衣店的公道的价格和给他们管门的婆子——她管这一区,懂点英语,可以跟安琪拉谈谈——上市场、烹饪、缝纫和款待等等的能耐。美国人的那种供应丰盛和无谓的浪费,在这儿是绝对没有的。因为安琪拉生性擅长管家,所以她跟布哥杰太太混得很熟,并且从她那儿学来了无数管家和节省的小秘诀。 “你是个古怪的大姑娘,安琪拉,”尤金有一次对她说。 “你宁愿坐在楼下跟那个法国女人聊天,而不愿意会会最有意思的文学家和艺术家。有什么事可以谈得这样带劲儿?” “哦,没什么,”安琪拉回答。她并不是没有觉察到尤金话里暗含着说她缺乏艺术感的那种意思。“她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非常注重实际。她对于节约、买东西、精打细算,跟我稍许一谈,就叫我觉得比我见到的随便哪个美国女人所知道的都多。我对她并不比对什么别人更感兴趣。我瞧出来,艺术界的人所做的只是跑来跑去,装着他们是一个整体,而实际上并不是。” 尤金瞧出来,自己提到了一件恼人的事情,他的原意并不完全象安琪拉所认为的那样。 “我并不是说她不能干,”他说下去。“我想,各种有才能的人大概都是一样好的。我的确也觉得她样子挺机灵。她丈夫在哪儿?” “在军队里牺牲了,”安琪拉伤感地回答。 “嗨,我想等你回纽约以后,你打她那儿学来的东西大概够让你开一爿旅馆啦。你现在对管家知道得还不够吗?” 尤金说完这句含蓄的恭维话后,笑了起来。他急于想把这个艺术问题从安琪拉心上排开。他希望她看出来,他并没有什么用意,但是她可不是这样轻易就安定下来的。 “你并不认为我那么糟吧,尤金,对吗?”停了一会儿,她问。“我跟不跟布哥杰太太谈,并没有多大道理吧?她并不笨。她非常聪明。你只是没有跟她谈过。她说,看着你,就知道你是个大艺术家。你与众不同。你使她想起以前在这儿住过的一位德加斯先生1。他是个大艺术家吗?”—— 1德加斯,法国画家,见第二二一页注4。 “是他吗!”尤金说。“嘿,是的。他住过这所工作室吗?” “哦,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十五年以前。” 尤金憨笑着。这可真是个大奉承。为了这个,他禁不住就得喜欢布哥杰太太。她很机灵,这是毫无疑问的,要不然她就不能作出这样的比较了。安琪拉象以前一样,逼他说出她管家的本领是和世界上其他的本领一样重要;逼出来以后,她才又满意和高兴了。尤金想到,艺术、环境、气候和国家对于人类的本性影响多么小。这儿,他在巴黎,相当富裕,很有声誉(或者是正在朝有声誉的方向走),可是却跟安琪拉为了家庭的琐碎癖好拌嘴,就跟在华盛顿广场上一样。 到九月下旬,尤金把他的大部分巴黎写生画都很好地勾勒出来,所以不论上哪儿都可以完成它们了。其中大约有十五幅已经完全画好;还有许多别的也差不多了。他断定他过了一个有益的夏天。他辛辛苦苦地工作;这就是他的成绩——二十六幅在他看来和他在纽约画的同样好的画。这些画并没有花掉他许多时间,但是他对自己却更拿得准些了——对自己的方法更拿得准些了。他依依不舍地跟他见到的所有可爱的东西分别,深信这一套巴黎风景画对于美国人会象他的纽约风景画一样动人。阿昆先生和许多别人,包括第沙和都拉的朋友,都很喜欢这些画。阿昆先生表示,他相信有几幅在法国就可以卖掉。 尤金跟安琪拉回到美国后,知道可以在那所老工作室里住到十二月一日,于是便在那儿安身下来,完成打算展出的作品。 他有着一种不断增长的顾虑,不知道美国人对于他在法国画的作品会怎么看法。此外,他最初感觉到自己出了什么毛病的征兆,就是在秋天他开始以为——或者简直是觉得——咖啡不适合他的时候。他已经几年没有犯老毛病了——胃病——但是渐渐它又发作起来。他开始向安琪拉诉说,他饭后觉得胃痛,咖啡泛上他的喉咙来。“我想如果这毛病一下好不了,我就只好试着喝茶或是什么别的。”她提议吃巧克力,于是他换吃那个,但是结果只把毛病移到另一部位去了。他开始埋怨他的工作——不能取得某种效果,有时候一幅画一改、再改、三改,直到它跟原来的布局简直大不一样了,于是他变得非常懊丧;再不然就是自以为画成了,而第二天早晨又觉得不合意。 “现在,”他老是说,“我想我到底把这玩意儿画对了,谢天谢地!” 安琪拉就轻松地叹息上一声,因为她可以很快感觉到他所感到的随便什么烦恼和不得劲儿。不过她的高兴是短暂的。几小时以后,她就会发觉他又在画那幅画,又在改点什么了。这时候,他变得更瘦削、更苍白;他对自己前途的忧虑很快地变得有点儿病态了。 “-!安琪拉,”有一天他对她说,“如果我这会儿病了,那对我可真糟。我这会儿万不能生病。我想立刻把这次展览会办成,然后上伦敦去。假如我能够画伦敦和芝加哥象我画纽约那样,我就差不离成功了,可是如果我生病——” “哦,你不会生病的,尤金,”安琪拉回答,“你只是以为你要生病啦。你得记住,今年夏天你工作得多么辛苦。再想想你去年冬天工作得多么辛苦!你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你就是需要这个。把这次展览准备好以后,你干吗不停下来,休息一下?你有足够的钱,可以过一阵子。查理先生大概会再多卖掉几张画,再不然那批画里有几张也会给人买去,那末你就可以闲呆上一阵子了。别急着春天上伦敦去。在近处走走,作一次小旅行,或是上南部去,再不然就休息一段时间,随便在哪儿——这是你需要的。” 尤金模模糊糊地看出来,他急于需要的倒不是休息,而是心地安宁。他并不疲倦,只是神经紧张、顾虑重重。他开始睡不好觉,做恶梦,觉得自己心神恍惚。清晨两点钟,人的活力不知怎么似乎经历到一种古怪的骚动。那时候,他总带着一种虚弱的感觉醒来,脉搏总显得很微弱,他神经质地摸摸手腕。时常,他会突然出冷汗,爬起来,走来走去来使自己镇定下来。安琪拉总爬起来,陪他一块儿走。有一天,在画架那儿,他突然感到一阵古怪的神经质的慌乱——眼前有一阵突然闪烁的亮光、耳朵里嗡嗡作响,还有一种感觉,仿佛身体给上千万根针在刺着,仿佛整个神经体系每一小点、每一部分都垮下去了似的。一时,他非常惊慌,认为自己要发狂了,不过他什么都没有说。他象明白了一个惊人的真理一样,开始知道自己的毛病是纵欲过度;补救的办法就是节欲,完全的,或者最低限度也是部分的节欲;他知道很可能,自己在精神上和体力上都被严重地削弱了,所以还不容易很快复原。再说,他的绘画才能或许也受到了严重的影响——生命受到了摧残。 他站在油画面前,握住画笔,疑讶不定。等这个震荡完全过去以后,他那只颤抖的手放下画笔,走到窗口,用手揩揩又冷又湿的前额,然后转身从壁橱里去拿上衣。 “你上哪儿去?”安琪拉问。 “去散一会儿步。我就回来。我只是觉得精神不很好。” 她在房门口和他吻别,听他去了,可是她心里很烦闷。 “我恐怕尤金要生病了,”她想着。“他应当停止工作。” 第10章 一个注定要持续五、六年的时期开始了。在这时期里,尤金始终不很正常。他并不是怎样失去了理智,如果明白地推论、聪明地戏谑、以及有理性地辩论和阅读,可以算是精神健全的凭证的话;但是私底下,他心里却沸腾着矛盾的疑虑和情感。尤金生性一向是冷静的、内省的,这种古怪的深思善感的能力,现在竟然转向自己和自己周围的情况。象我们过分深入地去推究造物的微妙的那种情形一样,结果只是造成混乱。以前,他深信人类什么都不知道。不论在宗教、哲学或是科学的领域里,生活之谜就没有个答案。在人类思想那个闪烁的小平面的上边和下边——是什么呢?在最好的望远镜的视力以外——远在太空的朦胧的视野以外——有大群的星星。它们在那儿做些什么呢?谁支配它们?恒星的运行是在什么时候计算的呢?他把人生想作一种冷酷、黑暗的秘密,一种悲伤的半自觉的活动,茫茫然在黑暗里运转。谁也不知道什么。上帝也不知道——他自己更是一点儿也不知道。恶毒的行为、尸居余气的生活、公然的强暴——这就是生活的特色。如果有谁失去了气力,如果生活不很厚道,不赋予才能,如果有谁生来不该受到命运宽容的照顾——其余的就都是苦难。在他强壮成功的日子里,生活的景象就够悲伤的了;在耽延和失败威胁着他的时候,它似乎是可怕的-,假如这会儿,他的艺术衰退下去,他有点儿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一个不足以持久的小名声,没有钱,有个妻子要照顾,或许还要受上多年的罪,然后就是死亡。死亡的深渊!当他经历过了生活和希望的一切之后看到这个时,他多么吃惊,多么伤感啊!这儿是健康的生活、幸福、爱——那儿是死亡、空虚——永远永远的空虚。 他并没有立刻放弃希望——没有立刻向粉碎一切现实的证据屈服。有好几个月,他每天都想着,这只是暂时的情形,医生和药物可以治好他的。报上做广告的药品种类很多,清血剂、恢复神经的药品、补脑剂;它们都给说成既是特效药又是治疗剂。虽然他认为普通成药并没有什么价值,可是他想某些补药,或者某一种补药,也许可以有点好处,他去就诊的一个大夫劝他休息,服一种他知道的极好的补药。他问尤金是不是患有痨病。尤金告诉他没有。他坦白地承认自己纵欲过度,可是大夫不相信这件事竟会造成神经衰弱。辛苦的工作和过度的忧虑准跟这有关系。有些气质的人,象他这样的,生来就容易神经衰弱;他们得自己好好保养。尤金得很当心。他应当按时吃东西,尽可能多睡,生活要有规律。练一种体操对他或许有点儿益处。他可以给他弄一对瓶状的棒子、哑铃或是别的体操器械来帮助他恢复健康。 尤金告诉安琪拉,他想去练体操,加入一个健身房。他吃了一种补药,常常跟她一块儿散步,竭力想忘却他神经上是委靡不振的。可是这些东西实际上都没有效果,因为身体显然已经给拖得离开正常一大截了,得忍受一阵子不正常状况的苦处,才可以渐渐恢复过来。 同时,尽管他渐渐觉察到,自己跟安琪拉火炽的关系多少对他有害,可是他仍然继续下去。抑制实在也不容易,而每次抑制不住,反而更难受。他有一句惯常讲的话:“我一定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但是这已经变得象酒鬼那自我辩解的保证——一定戒酒——一样了。 现在,既然他已经受到公众的注意——既然艺术家、评论家、作家多少都知道他,并且偶然还想着,不知道他在做点什么,他就应当竭力鼓起劲儿来,在他的艺术的持久性方面满足一下公众的期望,这是必需的。等他觉察到自己被厄运笼罩着的时候,他想着还满意,因为巴黎风景画在这次神经衰弱前,已经差不多完成了。到他感到那阵古怪的心神恍惚的那天,——那似乎标明出他神经衰弱的开端——他已经画成了安琪拉请他不要去画的二十二张画;虽然他非常担心,可是单凭意志力,他竭力又画成了五张。所有这些查理先生不时都来看过,对它们大加赞扬。可他不能确定这些画会不会有美国风景画的那种吸引力,因为巴黎到底被人一再用插画和风俗画表达过了。它并不象纽约那样新奇;尤金所选的玩意儿并不象以前那样不落陈套。不过他还是可以老实说,这批画是出色的。如果它们在这儿不受欢迎,往后他们可以试着上巴黎去展览一下。他看见尤金身体不好,非常惋惜,劝他自己当心。 尤金仿佛正受到一种凶恶的星象的影响。他懂点儿占星学和手相术。有一天,在一种好奇和模糊的忧虑心情中,他跑去请教一位占星家,出了一块钱,听到下面这一番话。他说他在文学或是艺术上注定要享盛名,不过他现在正走进一个蹭蹬的时期,这要持续上好几年。尤金的精神显然地消沉下去。那个迂腐的老头查了一下占星学集子,摇摇脑袋。他长着一头相当神气的白发和一撮白胡子,但是那件被咖啡染污了的背心上,却布满了烟灰,而衣领和袖口也都很肮脏。 “看起来您二十八岁到三十二岁的时候,相当不顺利,不过接下去就有一段光芒万丈的成功时期。大约在您三十八、九岁的哪一个时候,还有一点儿小麻烦——稍许一点儿——但是您会冲过去的——那就是说,看起来,您似乎会冲过去。您的星宫显示出来,您生性是神经质的,爱幻想、好忧虑;我看得出来您的肾脏很弱。您决不应当多吃药。您的星宫有那种倾向,但是那对您是没有益处的。您要结两次婚,不过我瞧不出来您有子女。” 他令人伤心地瞎聊下去;尤金意志消沉地离开了。那末星象里早就注定他要忍受一个时期的蹭蹬,将来还要有更多的烦恼。不过在三十二岁到三十八岁之间,他却看到一段大成功的时期。这是一个安慰。他要娶的第二个女人是谁呢?安琪拉会死掉吗?十二月初的那天下午,他在街上走着,想了又想。 安琪拉来到纽约之后,白露家听到了不少关于尤金成功的消息。她每星期至少总写一封信,有时候写两封,由家人们互相传看。她一般总是写给玛丽亚塔的,不过白露太太、乔萨姆、兄弟们和那几个姐姐,全都轮流收到她的信。这样,白露家的亲亲戚戚那一整族全都详详细细地知道了安琪拉的情形,而且想得甚至比实际情况更好;因为虽然一切的确是很顺当的,可是安琪拉却不只是单单叙说丈夫成功的事实。她还增加气氛——并不是虚构的,而是逗留在她心里的那种外表上的荣誉——直到白露家的亲亲戚戚,尤其是玛丽亚塔,都深信一个这样有才能的人的妻子只会获得荣耀和幸福,不会有什么别的。安琪拉在这儿和在巴黎所见到的工作室生活,从伦敦和巴黎寄回家来的生动的叙述,查理先生、阿昆先生、艾撒克-魏尔泰姆、亨利-托姆林斯、卢克-塞委拉斯——所有他们在纽约和国外遇到的名人的人品个性,她都详细地加以叙述。没有一次宴会、一顿午饭、一次招待会、一次茶会不按照原有的色彩详尽地描绘出来。对于西部的亲戚,尤金多少成了一个神人。他们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艺术才能。现在,他很快就会阔起来了,至少也会是很富裕的。 所有的亲戚都希望他有一天会带安琪拉回家来探望一下。没有想到她竟然嫁了一个这样出色的人! 在威特拉家,情形也是一样。自从尤金上次到黑森林去后,他就没有回家看过父母,可是他们并不是不通音讯的。尤金一向马马虎虎,因为这个缘故,安琪拉才担负起了这件事,开始跟他母亲通信。她写信说,当然她还没有见过她,不过她非常爱尤金,希望做他的好妻子,还希望做她的很称心的儿媳妇。尤金对于写信非常懒散,于是她就总替他写,他母亲应当每星期都获得信息的。她探问他母亲和父亲,是不是能够设法来看看他们。她将非常高兴,而这对尤金也大有好处。她问他们可否把玛特尔的住址给她——她和丈夫又从鄂图瓦搬走了——还问茜尔薇亚高不高兴偶尔写一、两封信给她。她寄去一张自己和尤金的照片,一张尤金有天随便画的工作室的图样和一张她沉思地望着窗外华盛顿广场的速写。登在报上的几幅他第一次展出的画跟有关他的作品的记载和评论——全部毫无偏袒地寄到了两家。这使他们经常知道得很清楚,目前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在尤金觉得这样不舒服的时候,安琪拉想起来,他们或许最好回家去探望一下。这也因为,假如他失去健康的话,他们或许就得大为节省了。尽管她家不很富裕,他们却有充分的资财可以度日。尤金的母亲也经常写信来,同他们为什么不上那儿去呆一阵子。她不明白尤金为什么在亚历山大不能象在纽约或是在巴黎那样绘画。尤金欣然地听着这个主意,因为他想到,接下来与其上伦敦去,不如先画一下芝加哥,那末他和安琪拉就可以在黑森林住上一阵子,再在自己家乡住上一阵子。他们会是很受欢迎的客人的。 他的经济情况那会儿并不算坏,不过也不很好。从最初卖掉三张画收进来的一千三百块钱里,有一千一百块用在那一趟出国旅行上了。从那时以来,他把余下的一千二百块存款又动用了三百块,但是查理先生又替他卖掉两张画,每张四百块钱,这一来又把他银行里的存款增加到一千七百块钱;然而目前,仗着这个,他就得生活下去,直到再多卖掉几张画才成。他每天都希望听到又卖掉一、两张,但是一张也没有卖掉。 再说,一月里的那次展览,也没有能造成他指望的那种印象。看看是很吸引人的;评论家和公众认为,他那会儿自己一定已经有了一群拥护者,否则查理先生为什么要拿他的作品做号召呢。查理指出来,不可能希望这些外国风景画象美国玩意儿那样迎合美国人的心理。他说它们在法国或许会比较受欢迎些。尤金给一般的舆论弄得很沮丧,但是这多半是由于他心境不很正常,而不是由于什么内在的原因要感觉这样。还有巴黎可以试一下呢,而且在这儿或许还可以卖掉几幅。不过卖画是很慢的。因为直到二月他都没能工作,还因为他需要尽量节省费用,所以他决定接受安琪拉的家族和自己父母的邀请,上伊利诺斯州和威斯康星州去度过一段时期。或许,他的健康会好起来的。他还决定,如果健康允许,他就上芝加哥去绘画 第11章 就在收拾衣箱,离开华盛顿广场的工作室时(由于德克斯特先生一直没有回来,所以他们始终没有被迫迁让。),安琪拉无意中发现了尤金荒唐的最初证据。因为他对于艺术以外的一切事情都特别马虎,所以竟然把克李斯蒂娜-钱宁过去寄给他的信和璐碧-堪尼给他的唯一的一封信全放在一只以前盛信纸的盒子里,漫不经心地丢在衣箱的一个角落内。那会儿,他已经完全把这些信忘掉了,虽然他有个印象,觉得是把它们放在一个不至于给人发现的地方。当安琪拉着手把里边的什物理出来的时候,她碰巧发现了这只盒子,于是打开它,拿出信来。 安琪拉对于尤金的一切事情都很好奇,这是那时候她生活中支配一切的特点。她既不会想到他们夫妇关系以外的事情去,也不会推论到这个以外。尤金和他的事情的确是她生活的主要意义。她很奇怪地望着这些信,然后打开一封——克李斯蒂娜写来的第一封。日期是三年前的夏天,在佛罗里赛,正是她在黑森林那样耐心地等待他的时候。它开头相当拘谨——“亲爱的尤——,”但是里边立刻就提到一种显然很亲昵的关系。“今儿早晨,我上安凯第1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偶然会泄露黛爱娜2或是阿多尼斯3的痕迹。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一、两只发针、从汗背心上碎落下来的螺钿钮扣和某一个天才人物用来绘画的一截铅笔头。树木似乎尽力不理会什么‘宁美’或是树神。光泽的野草一点儿没有给脚踏乱。很奇怪,树木和森林究竟知道了多少而又默默地保持秘密。 “炎热的都市现在怎样?你想念一个平匀摇摆的吊床吗?哦,树叶的清香和露水!别工作得太辛苦。你有安逸的前途和几乎太多的活力了。多休息休息,先生,想得乐观一点儿。 我祝你快乐——黛爱娜。”—— 1安凯第,古希腊地名,现用作幽静的安乐乡之意,此处指他们幽会的地方。 2黛爱娜,详见前注,此处代表克李斯蒂娜本人。 3阿多尼斯,详见前注,此处指尤金。 安琪拉立刻就想知道黛爱娜是谁,因为在开始看这封信之前,她就在下一页上寻找过签名了。接下来,在她看过这一封之后,她就热狂地赶快从一封看到另一封,寻找姓名。一封上都没有。“山林里的黛爱娜”,“树神”,“山林‘宁芙’”,“克”,“克-钱”——它们这样写着,使她紊乱、烦恼、愤怒,直到它突然出现了——至少发现了她的名字。那是在巴尔的摩写来的那封信上,她提议请他上佛罗里赛去——“克李斯蒂娜。” “啊,”她想着,“克李斯蒂娜!这就是她的名字。”接着,她赶快再去看其余的信,希望对她的姓找出一个线索来。这些信都是同样性质的,用一种她瞧不起的方式写着——傲慢的,假惺惺的,尽是下流的、假正经的暗话和工作室里那种假优越的口吻。从那一刹那起,安琪拉多么痛恨她啊!她可以怎样抓住她的喉咙,把她的头撞在她所描写的那些树上。哦,这个可恶的东西!她怎么敢这样!还有尤金——他怎么可以这样!他怎么可以这样来酬答她的爱情!这样来报答她的全都热忱!在她那样耐心等待他的时候,他倒跟这个黛爱娜呆在山上。而这会儿,在他这样不把她放在心上的时候,她却在替他收拾衣箱,象个小奴隶似的,他显然始终都不把她放在心上。他怎么会一边喜欢她,一边又做出这样的事来呢! 他不!他从来就不喜欢她!天哪! 她开始神经质地一次又一次紧捏着手,在自己心里激起那种热狂的情绪和懊恼,这在她是最明显的特性了。突然,她停住。还有一封信笔迹不同,写在较粗的纸上。签名是“璐碧”。 “亲爱的尤金:”她念着,“几星期前,我就收到你的来信了,可是我始终不能定下来写回信。我知道我们之间的一切都算过去了。这没有多大关系,因为我以为这是必然的。我想你对随便哪个女人都不会爱上多久。我知道你所说的非得上纽约去扩大你的活动范围是对的。你应当去,只是我很难受,你没有来一趟。你是可以来的。不过我并不怪你,尤金。这和已经存在了一阵子的情况没有多大分别。我是相当想念的,但是我会平淡下去,我知道。我不会过分惦记着你。请你还给我以前不时寄给你的信和照片,可以吗?你现在不会需要这些了——璐碧。” “昨晚,我站在窗口,望着外面的街道。月光非常晶莹;那些枯槁的树木正在风中舞动。我从田地的那片水潭上看见了月色。它显得象白银一般。哦,尤金,但愿我已经死了。” 安琪拉看完这封信后,也跳了起来(就象尤金当时那样)。那种哀婉动人之处起了作用,因为它多少跟她当时的心情很相似。璐碧!她是谁?在她,安琪拉,去芝加哥的时候,她藏在哪儿的?是在他们订婚的那年秋天和冬天吗?当然是的。看看日期。他那年秋天给了她这只戴在手上的钻戒!他还发誓永远爱她!他还发誓说,世界上没有另外一个象她这样的姑娘,可是就在那时候,他却显然正在向这个女人求爱,如果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的事情的话。天呀!象这样的事真会有吗?他在告诉她他爱她,而同时又在向这个璐碧求爱。他跟她,又跟璐碧接吻、温存!!有过这样的情形吗?他,尤金-威特拉,这样欺骗她。难怪他来到纽约之后,就想扔掉她了。他原来会待她就象他待这个璐碧一样的。还有克李斯蒂娜!这个克李斯蒂娜!!她在哪儿?她是谁?她现在在做点什么?她跳起来,准备到尤金那儿去,指责他不正派,不过她想起来,他不在工作室里——他出去散步去了。他现在不舒服,很不舒服。她敢拿这些不可饶恕的荒唐事去责骂他吗? 她回到正在收拾的那只衣箱面前坐下。那会儿,她的眼睛是冷酷无情的,不过里边同时又有一丝恐怖、一丝苦闷的情绪。那张脸在平时安静的情况下,很象一幅圣母像,现在,它却愁苦、瘦削、憔悴。显然,克李斯蒂娜已经抛弃了他,再不然就是他们仍旧在秘密通信。想到这个,她又站起来了。不过信全是过时的。看起来仿佛所有的通信两年前就都终止了。他写些什么给她呢?——情书。充满了求爱词句的信简,象他写给她的那样。哦,男人多么靠不住、不诚实,多么缺乏责任感啊!她的父亲——他是个多么不同的人;她的兄弟们——他们说话就算数。而她竟嫁了一个就连在最热烈的求爱时期都在欺骗她的人。她也听任他引诱了她——辱没了她的家。过了一会儿,眼泪流下来了,热泪使她的面颊发烧。现在,她嫁了他;他病了;她只得尽量向好的方面看去。她想尽量向好的方面看去,因为她毕竟很爱他。 但是,-,这一切是多么冷酷、虚伪、无情和狠心啊! 在她发现这些信之后,尤金正出去了几小时。这给了她充分时间来考虑一下应当采取的适当步骤。这个人的天才,别人的评论和她自己的情感,全给了她深刻的印象,所以她一时想不出个办法来,只想着要使自己的心灵摆脱掉这种痛苦,使他摆脱掉这种坏的倾向,对他自己的卑劣的生活感到惭愧,使他看出来他待她多么不好,自己该多么难受。她要他觉得难受,非常难受,这样他就会悔恨、难受上一个长时期,但是她同时又怕自己不能叫他那样。他那样潇洒、那样淡漠、那样沉迷在对生活的深思里,以至于她无法使他来想到自己。这是她的一个委屈。在她前边,他还有别的偶像——他的艺术的偶像,大自然的偶像,人作为一种景象的偶像。过去一年里,她时常向他诉说——“你不爱我!你不爱我!”但是他总回答说,“哦,我爱你。我不能老向你说,安琪儿。我有工作得做。我的艺术得修养修养。我不能老谈情说爱。” “哦,并不是这个,并不是这个!”她总激动地喊着说。 “你只是不象你应有的那样爱我。你只是不关心。你一关心,我就感觉到啦。” “哦,安琪拉,”他回答,“你干吗这么说?你干吗老是这样?你是我所知道的最可笑的姑娘啦。嗳,别胡说了。你干吗不稍许有点儿哲学思想呢?我们不能老谈情说爱。” “谈情说爱!你竟然这样想法。你竟然这样说法!仿佛这是你不得不做的事似的。哦,我恨爱!我恨人生!我恨哲学! 但愿我可以死掉。” “嗳,安琪拉,看在老天爷面上,你干吗这样?我可受不了啦。我可受不了你这样发脾气。这是没有道理的。你知道我爱你-,我没有表示出来吗?如果我不爱你,我干吗和你结婚呢?我并不是非和你结婚不可的呀!” “嗳呀!嗳呀!”安琪拉老哭泣着说下去,一面拧着自己的手。“哦,你真的并不爱我!你不关心!这样会继续下去,越变越糟,爱情越变越差,直到过了一阵子,你甚至不乐意再看见我了——你会恨我的!嗳呀!嗳呀!” 尤金深深地感到这幅爱情衰退的景象里的悲愁感。事实上,安琪拉担心灾难会推翻她的幸福小船,的确是有根据的。或许,他的爱情会终止的——甚至现在都不是爱情这个词儿的本意了——一种想得到她情意的热烈的精神欲望。他从来就没有当真为了她的心灵、为了她思想的美妙而爱过她。在他沉思着的时候,他看出来,他始终没有在精神上跟她情投意合。他们的关系是出于情感的、下意识的;一种自然的吸力把他们牵引在一块儿;这显然不是出于理智和思想中的灵性,而是出于较粗鄙的情感与欲念。肉欲也牵连在内——强烈的、疯狂的、管束不住的肉欲。不知为了什么,他老觉得替她难受——他老觉得这样。她这么弱小、这样经常地意识到不幸、这样惧怕生活和生活会对她做出来的事情。毁掉她的希望是可耻的。同时,他这会儿对自己套进去的这个束缚——这个他加到自己脖子上来的枷锁——又很后悔。他原可以过得很好的。他原可以娶一个有钱的女人,或是一个象克李斯蒂娜-钱宁那样有艺术理解力和哲学见识的女人,她会跟他安静快乐地相处的。安琪拉就不成。他实在无法很喜欢她,不能寸步不离她。就连当他在这种时刻安慰她,竭力使她相信她的忧虑是没有根据的,一面又同情她的下意识的直觉,认为一切都不大正常的时候,他都在想着,自己的生活原来可以多么不同的。 “不会有那种结局的,”他总安慰说。“别哭。嗳,嗳,别哭啦。我们会挺快乐的。我会永远爱你的,就象我现在爱你这样;你也会爱我的。这好了吗?唉,来。鼓起劲儿来。别这样悲观。来,安琪拉。千万请你别这样。请你别这样!” 安琪拉过了一会儿总又高兴起来,不过总有着一阵阵的疑惧和忧愁;这是很普通的,往往在他们俩都没有料到的时候突然而来,象夏天的阵雨一般。 安琪拉原来认为尤金对她的这些举止或许不止是好心肠。她有时也就用这种感觉来哄骗自己。现在,这些信的发现打消了这种感觉,证实了她的怀疑——尤金的那套只不过是好心肠——并且还带来一种失败和绝望的感觉。这种感觉那样频繁、那样悲伤地压抑着她。这偏偏发生在尤金特别需要她体贴和同情的时候,因为他心境很坏。这会儿去跟他吵嘴,发脾气,大生气,逼着他来安慰她,这是不好受的。他情绪正低落,不可能好好地忍受这个而不损害到自己。他正在寻找一种快乐的气氛,希望在哪儿找到一种兴冲冲的乐观主义,使他好振作起来,恢复健康。他时常趁便去看看瑙玛-惠特摩,爱莎多娜-克伦和海达-安德逊。爱莎多娜-克伦最近在舞台上混得相当成功;海达-安德逊虽然是个模特儿,却有一种活泼而聪明的自然魅力。有时候,他还去看看米莉安-芬奇。芬奇很乐意单独看见他,几乎把这看作是反对安琪拉的一种表示,虽然她不愿意故意瞒着安琪拉说他没有来过。别人,尽管他没有嘱咐,都认为既然安琪拉没有跟他一块儿来,他就是不要人说,于是也就依了他的意思。她们都认为他在婚姻上犯了错误,在艺术上和精神上或许是孤独的。她们大伙都相当忧虑和伤感地注视着他身体的衰弱。大伙都认为,如果他身体在这时候垮掉,那就太糟啦。尤金老害怕,惟恐安琪拉知道他的这种拜访。他认为不能告诉她,因为第一,她会怨他不带她一块儿去;第二,假如他事先提出来,她会反对的,或者定上另外一个日期,再不然就是问些无意义的话。他喜欢自由地上他高兴去的地方去,一声不言语,也不觉得需要什么解释。他渴望过去婚前日子里的那种自由。这时候,因为他不能从事艺术工作,因为他需要消遣、需要快乐的艺术性闲谈,所以他特别痛苦。人生似乎是黑暗而丑恶的。 尤金回来了,跟平时一样,对自己的情形感到懊丧,想从她这儿得到点儿安慰。他在一点钟(他们通常吃午饭的时候)回来,发觉安琪拉仍旧在操作,于是说道,“哟!你老喜欢一做就做个不停,对吗?你真是匹老在工作的小马。挺麻烦吗?” “没-没有,”安琪拉含糊地回答。 尤金注意到她的声调。他以为她身体不很强壮,这一收拾打点惹得她发烦了。侥幸只有这几只衣箱要收拾,因为大批用具都是工作室的。不过无疑的,她是疲倦了。 “你挺累吗?”他问。 “不-不,”她回答。 “你样子挺累,”他说,一面用胳膊轻轻搂着她,同时用手捧起她的脸来,脸上苍白、愁苦。 “并不是什么体力上的事,”她回答,伤感地把眼睛避开,不去望他。“只是我的心。这儿!”她把手放在心坎那儿。 “到底是什么事?”他问,疑心是什么感情上的事情,虽然要了他的命,他也想不出是什么事情来。“你心里难受吗?” “并不真正是我的心,”她回答,“只是我的精神,我的情感;虽然我想那应当是没有多大道理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安琪拉,”他追问下去,因为他很替她难受。她的这种表达感情的能力很能打动他。这或许是做作,或许不是。它可能是一种真实的或是假想的苦恼;——不管怎样,在她总是真实的。“出了什么事?”他继续问着。 “你是不是只是累啦?我们扔下这个,上外边哪儿去弄点东西吃吃。你会觉得好些的。” “不,我吃不下,”她回答。“我这就放下,给你预备午饭去,不过我不吃。” “哦,什么事,安琪拉?”他请求着。“我知道是有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你累啦,你病啦,再不然就是出了什么事。是因为我做了什么事吗?望着我!是吗?” 安琪拉把脸避开他,朝下望着。她不知道该怎样开始,但是可能的话,她要使他非常难受,跟她一样难受。她认为他应当难受;如果他有一丝真正惭愧和同情的感觉,他准会这样。面对着尤金的无耻的过去,她的情形真可怕极啦。她没有谁来爱护,没有谁可以依赖。她自己的家庭不再明白她的生活——它改变得这样厉害。她这会儿是个跟先前不一样的女人了,她比以前要伟大些、重要些、出色些。她跟尤金在纽约这儿、在巴黎、在伦敦,甚至婚前在芝加哥和黑森林的经历,改变了她的观点。她认为自己在思想上不再和以前一样了。一旦发觉自己在情感上给人这样抛弃掉——并不真给人家爱着,从来就没有真给人家爱着,只是遭到人家戏弄,当作个洋娃娃,当作个玩意儿——这是够凄惨的。 “嗳呀!”她用一种尖锐嘶哑的声音喊着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法!如果我知道该怎么想法、该怎么办,那就好啦!” “什么事?”尤金请求着,一面松开手,把思想约略地转向自己和自己的情况以及她的情况。他的神经给这些情感上的发作激得忍耐不住了——脑筋相当疼痛。这使他的手战抖起来。在他身体和神经健全的时候,这没有多大关系,可是现在,在他不舒服的时候,在他的心脏衰弱(象他所认为的那样)而他的神经给一点儿嘈杂的声音就激动得乱颤的时候,这简直叫他受不了。“你干吗不说?”他坚持着。“你知道这样我受不了。我经不起。出了什么岔子?老这样有什么用?你到底告不告诉我?” “喏!”安琪拉说,一面用手指指她放在窗台上的那一盒信。她知道他会看见那些信的,会立刻记起它们是什么的。 尤金看了看。他立刻认出了那只盒子。他神经质地、害臊地拿起来,因为这就象他无法招架的一下迎头痛击。他跟璐碧、跟克李斯蒂娜所干的性质特殊的勾当,立刻回到了他的脑海里,并不象他当时对那些事情的看法,而是象安琪拉这会儿对它们的看法。她准对他有着什么样的看法呢?这儿,他正在坚决地说自己爱她,说跟她一块儿生活多么快乐、多么满意,说她认为某些女人对他有意思,因而非常嫉妒,可是他对随便哪一个都不感兴趣,说他一直爱她,也只爱她一个人,可是现在,这些信突然出现了,把所有那些赌咒发誓的话都变成了谎话——使他显得就象他知道自己的确是那样的一个没出息的下流汉和毫无道德的荒唐鬼。她以前糊里糊涂,对他很亲切,既不够深知,又缺乏了解;现在,她突然知道了一切。在证据确凿、事实昭彰的情况下,他无可奈何地瞪眼望着,神经在战抖,头脑在发痛,因为他的确经不住一场刺激的争吵。 可是安琪拉这会儿在哭。她从他身边走开,靠在壁炉台上哭泣,仿佛她的心碎了似的。她声音里可真有一丝令人相信的痛苦——一丝表示她那时感到的损害、挫折和绝望的激情。他瞪眼望着盒子,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傻,竟然把这些信搁在衣箱里,竟然把它们全保留着。 “唉,我不知道对这有什么可说的,”他最后说,同时踱到她站的地方。他根本没有什么可说的——这他知道。他非常懊恼——替她懊恼,替自己懊恼。“你把它们全看过了吗?” 他好奇地问。 她点点头,表示看过。 “唉,我并不很喜欢克李斯蒂娜-钱宁,”他解释说。他想说一句话,随便说一句什么话,来打消她的沮丧心情。他知道这种沮丧不会多么厉害的,只要他能够使她相信,这两件事里没有一件是多么了不起的,相信他对她们的兴趣和盟誓都属于一种轻薄的、戏弄的性质。不过璐碧-堪尼的那封信显示出来,她非常喜欢他。他可说不出什么反对璐碧的话来。 安琪拉听清楚了克李斯蒂娜-钱宁这个姓名。它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她现在回想起来,以前不时听他称赞的就是她。他在工作室里曾经说过,她有条多么可爱的嗓子,她在台上的姿态多么漂亮,她可以唱得多么有情感,她多么聪明地看待人生,她多么好看,有一天她要回来表演大歌剧的。他还跟她上山呆过——当她,安琪拉,在黑森林耐心地等待着他的时候,他倒去向她求爱。这立刻激起了她胸怀中一切好斗的嫉妒心;这也就是以前使她不顾那些在她周围进行的阴谋和暗算,而去紧抓住他的那种嫉妒心。她们不可以占有他——这帮下流的工作室中的优越分子——她们没有一个可以,她们全体合起来也不可以,即使她们勾结起来,想要得到他的话。从她到东部来以后,她们待她太无耻了。她们几乎一致忽视了她。她们当然来看尤金。现在,既然他成名了,她们无法对他再好啦,可是对于她——嗨,她们对她干脆就没有什么用处。她没有看见吗!她没有注意到她们眼睛里的那种挑剔的、虚伪的、察看的神情吗!她不够漂亮!她没有什么文学气息或艺术气质。她对人生知道得并不比她们少,或许还要多些——多十倍,可是因为她不会大摇大摆、装腔作势、瞪起眼睛、捏着嗓子说话,她们就自以为优越了。而尤金,这个卑鄙的家伙,他也是这样!优越!这些下贱、卑鄙、淫猥、自私、傲慢的角色!-,她们大多数都没有什么。当你仔细察看她们的衣服时,都是些破布——缝得不好、质地恶劣、只是挂在一块儿,可是她们竟然那样神气地穿着那些衣服!她要给她们看看。有一天,等尤金有钱的时候,她也把自己打扮起来。她现在就在这么做了——比她初来时已经穿得好多啦。没有多久,她还要穿得更好点儿。那帮下流、卑鄙、轻贱、自私、装模作样的家伙。她要给她们瞧瞧。啊- 啊!她多么痛恨她们。 这会儿,在她哭着的时候,她想到尤金也可能写情书给这个可恶的克李斯蒂娜-钱宁——无疑,她也是一个那样的人,她的信就显示出来了。啊-啊!她多么痛恨她啊!但愿自己能够抓住她、毒死她。可是她的哭泣表达出来的,多半还是她所感到的伤心而不是这种愤怒。她多少有点儿软弱无能,这她知道。她不敢确切地让他看出来她所感到的一切。她怕他。他可能会离开她。他实际上并不十分喜欢她,受不了她的一切——是不是这样呢?这种怀疑就是这整个事情的一个可怕的、沮丧的、毁灭性的特色——要是他喜欢她的话,那就没有问题了。 “请你别哭,安琪拉,”停了一会儿,尤金恳求地说。“并不象你以为的那么不好。看起来相当不好,但是那会儿我还没有结婚,况且我并不怎么喜欢这两个人——并不象你认为的那样;真的并不。你或许会觉得我很喜欢,可是我并不喜欢。” “并不喜欢!”安琪拉冷笑着说,突然一下发作起来。“并不喜欢!看起来仿佛你是真不喜欢,一个叫你‘亲爱的孩子’和‘阿多尼斯’,另一个说但愿她已经死了。你很需要点儿时候才能叫人家相信你并不喜欢。而且那时候,我还在黑森林等待,渴望你来;你倒上山去向另外一个女人求爱。啊,我知道你多么喜欢。你可以把我留在那儿伤心、等待,而你倒跑上山去跟另外一个女人逍遥自在,这就足够表示你多么喜欢了。‘亲爱的尤——,’‘亲爱的宝贝’,‘阿多尼斯’!这就表示你多么喜欢了,对吗!” 尤金无可奈何地瞪眼向前望着。她的尖刻和忿怒使他惊诧、气恼。他不知道她会这样大发雷霆,象那会儿表现在她脸上和话里的那样,可是他知道她是很有理由的。不过干吗这样狠呢——几乎有点儿蛮横了?他人不舒服。她就不体谅他了吗? “我告诉你并不象你以为的那么不好,”他倔强地说,开始显出一丝发火和反抗的神气。“我那会儿还没有结婚。我当时是喜欢克李斯蒂娜-钱宁;我是喜欢璐碧-堪尼。这有什么呢?我现在没有办法来补救。我对这有什么可说的呢?你要我说什么呢?你要我做点儿什么呢?” “啊,”安琪拉抽抽噎噎地哭着说,立刻把无可奈何的、愤怒责备的口吻改变成恳求的、痛苦自怜的口吻。“你竟然站在这儿向我说‘这有什么呢?’这有什么!这有什么!你该说什么?你想想你应当说点儿什么?我还以为你是那样可敬重的、那样诚实可靠的!哦,如果我早知道的话!如果我早知道的话!我早该投水死掉,也不要活着来知道人家不爱我了。嗳呀,嗳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可以怎样!” “但是我是爱你的,”尤金安慰地、坚决地说,他急于想讲点儿什么或是做点儿什么,好使这场可怕的风暴平息下去。他想不出自己怎么会那样愚蠢,竟然把这些信随便乱丢。啊呀!他把这弄得多么乱七八糟啊!假如他把这些信稳稳妥妥地放在别处,或是把它们毁掉,那多么好。不过他还是想留着克李斯蒂娜的信;她的信写得太美啦。 “是的,你爱我!”安琪拉发怒地说。“我看得出来你多么爱我。这些信就显示出来啦,嗳呀,嗳呀!但愿我已经死了。” “听我说,安琪拉,”尤金竭力说,“我知道这些信看起来很不好。我是向堪尼小姐和克李斯蒂娜-钱宁求过爱,但是你瞧,我并不挺喜欢她们,没有和她们哪一个结婚。如果我当真喜欢她们,我早就结婚啦。我喜欢你。随你信不信。我和你结了婚。我干吗和你结婚呢?肯回答我这个问题吗?我并不是非和你结婚不可。我干吗和你结婚呢?当然因为我爱你。我还有什么别的理由呢?” “因为你娶不着克李斯蒂娜-钱宁,”安琪拉愤怒地怒喝着,她具有根据一个事实推论出另一个事实的那种直觉,“这就是为什么。如果你能够娶她,你早就娶啦。我知道的。她信上就表示出来了。” “她的信可没有表示那样的事,”尤金怒恼地回答。“我娶不着她吗?我可以娶到她,挺容易的。我不要她。如果我要她,我早就娶啦——这我可以跟你打赌。” 他厌恶自己这样撒谎,但是目前,他觉得不得不这么做。他不喜欢做一个被抛弃了的情人。他多少有点儿认为,如果他果真尽力,他是可以和克李斯蒂娜结婚的。 “不管怎样,”他说,“我不跟你争论这一点。我并没有娶她,你瞧;我也没有娶璐碧-堪尼-,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不过我知道。我以前喜欢她们,但是我并没有娶她们。我反而娶了你。在这一点上,我该算不错吧。我娶你,我想是因为我爱你。这非常清楚,是吗?”他一半要自己也相信过去他是爱她的——多少是这样。 “是的,我瞧出来你多么爱我,”安琪拉坚决地说,一面考虑着他所坚持的,而理智上也很难驳倒的这个古怪的事实。 “你娶我,因为你脱不了身,这就是为什么。嗳,我知道。你并不要娶我。这是显而易见的。你要娶别人。哦,天哪,天哪!” “嗳,你怎么这样说!”尤金傲慢不逊地回答。“娶别人!我要娶谁?如果我要娶的话,我早可以娶过几次了。我不要跟她们结婚,就是这么回事。随你信不信。我要娶你,我就娶了。我可不认为你有权站在这儿这样争吵。你所说的并不是那么一回事,这你知道。” 安琪拉进一步考虑着他的这套论点。他娶了她!为了什么呢?他或许喜欢过克李斯蒂娜和璐碧,但是他一准也喜欢她。她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这里边还有点儿什么——除去单纯想欺骗她以外,还有点儿什么。或许,他稍许还喜欢她。随便怎么说,跟他争辩显然闹不出大名堂来——他变得倔强起来,分辩、争吵。她以前没有看见过他这样。 “哦!”她哭泣着,从这个为难的辩理的境地里,躲避到比较安全、比较自在的不合理地流泪的境地里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想!” 她受到恶劣的对待,这是毫无疑问的。她的生活是一场失败,可是虽然这样,他总还有点儿叫人喜欢的地方。当他站在那儿,茫然地四下张望,一会儿傲慢,一会儿恳求的时候,她禁不住看出来他可不是一无可取。他只是在这一点上很软弱。他爱俏丽的女人。她们也老想来勾引他。这大概也不能完全怪他。如果他果真很后悔,或许可以让这件事过去。这件事并不能获得原谅。她决不能原谅他这样欺骗她。她对他的理想已经毫无希望地粉碎了——不过她或许可以试着跟他一块儿生活下去。 “安琪拉!”他说。那会儿,她还在哭泣,他觉得应当向她道歉。“你相信我吗?你原谅我吗?我不喜欢听见你这样哭。说我没有做什么,是没有用的。实际上,我说什么干脆都没有用。你不相信我。我也不要你相信;不过我挺难受。你相信吗?你原谅我吗?” 安琪拉好奇地听着他这一席话,她的思想翻来复去地转着,因为她同时对他感到绝望、惋惜、怨恨、嗔怒,同情,渴望保持自己的身分,渴望取得并保有他的爱情,渴望惩罚他,渴望做上百件事情中的任何一件。哦,如果他从没有做过这件事,那可多么好!而且他还在不舒服呢。他需要她的怜惜。 “你原谅我吗,安琪拉?”他柔声地央告着,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我决不再做那样的事了。你相信我吗?嗳,来。 别哭啦,好吗?” 安琪拉踌躇了一会儿,伤心地游移不定。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该怎么说。或许他不会再背着她做什么坏事了。据她知道,直到那会儿,他都没有。不过这总是个可怕的发现。突然,由于他巧妙地站到了一个适当的地位上,由于她自己也厌倦了争吵、哭泣,还由于她渴望怜惜,她终于让自己给他拉进了怀抱里,头伏到了他的肩上;在那儿,她哭得比早先更厉害。尤金那时候觉得非常伤心。他真替她难受。这是不对的。他应该自己感到惭愧。他决不应当做出那样的事来的。 “很对不住,”他低声说,“真对不住。你原谅我吗?” “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该怎么想!”停了一会儿,安琪拉呜咽着说。 “千万请你原谅我,安琪拉,”他竭力央告着,同时带着询问的神气搂住她。 接下来,还有更多的央告和情感上的撩拨,直到后来,安琪拉完全疲惫了,终于说了声是。尤金的神经给这次冲突弄得疲惫已极。他面色灰白、精疲力竭、心神恍惚。他想着,要是有许多次这样的吵闹,那他就要发疯啦;不过就连这会儿,他还不得不下工夫温存爱抚一番。使她恢复到平日的那样,这可不很容易。这种温存敷衍真是一件讨厌的事,他想着。它似乎给他招来了各种痛苦;安琪拉又非常妒嫉。天呀!当她给激起来的时候,她的性情多么暴躁、凶狠、爱吵爱闹啊!他以前从没有料到会这样。当她这样的时候,他怎么能当真爱她呢?他怎么能同情她呢?他回想起她怎么讥诮他——她怎么拿克李斯蒂娜的抛弃他来笑话他。他疲乏厌倦、受了刺激、渴望休息和睡眠;但是现在,他必须多多温存亲热一番。他抚爱她。渐渐地,她心境稍许好点儿,但是就连那会儿,他都没有真正获得谅解。他只是被她知道得更清楚些。她也并不是当真又快活了,只是有了希望——并且留神注意 第12章 春天、夏天和秋天来过又去了。尤金和安琪拉先到了亚历山大,然后又到了黑森林。在尤金患着神经衰弱,被迫离开纽约的时候,他失去了他在艺术方面的努力所获得的一些最好的果实,他原可以常出去的,因为查理先生和许多别人都对他感觉兴趣,准备有意思地好好款待他一下。但是他的精神非常坏,对谁都显得没有意思。他病势很重,老爱谈忧郁的事,非常伤感地看待人生,并且认为人们一般都是邪恶的。欲念、狡诈、自私、妒嫉、虚伪、毁谤、憎恨、盗窃、奸淫、谋杀、痴呆、癫狂、愚蠢——这一切和死亡腐朽占有着他的思想。四处都没有光明。只有邪恶和死亡的大风暴。这些想头加上跟安琪拉的淘气、自己的不能工作、婚姻上犯了错误的感觉、以及怕自己死亡或是发疯的恐惧心理,使他过了一个可怕而痛苦的寒冬。 等最初的暴风雨般情绪过去以后,安琪拉的态度倒是充满了同情的,不过里面却含有一丝责难的意味。尽管她什么也没有说,答应忘掉它,但是尤金始终觉得她并没有当真忘掉,还在暗地里责备他,而且在寻找这种软弱的新表现,期待着这些,留神提防着这些。 亚历山大的春光在他们抵达后不久就展开了。这对尤金多少是一种慰藉的源泉。他决定目前暂时放弃工作,放弃上伦敦或上芝加哥去的念头,只是休息。或许,他的确是倦了。可是他并不觉得是那样。他不能睡,不能工作,然而他觉得自己是够活泼的。他难受,只是因为他不能工作。但是他还是打定主意竭力闲散一番。或许,这会帮助他恢复他那精妙的艺术。同时,他不停地想着自己失去了的光阴,惦记着的名流和没见着的地方。哦,伦敦,伦敦!如果他可以去画它,那就好啦。 老威特拉夫妇瞧见儿子又回来和他们团聚,心里非常高兴。他们生来是朴实、正派的人,不明白儿子的身体怎么会突然变得这样委顿。 “从金尼生下来,我就没有瞧见过他这样精神不振,”老威特拉在尤金初到的那天向妻子说。“他眼睛那样地凹下去。 你想想看,他到底是什么不舒服了?” “我怎么知道呢?”妻子回答,她也为孩子的情形烦心。 “我想他是太辛苦啦,就是这么回事。休息一阵子后,他或许会好起来的。别露出来你觉得他没有精神。装着仿佛你觉得他挺好。你觉得他媳妇怎样?” “她倒似乎是个挺好的小媳妇,”威特拉回答。“她的确专心一致地爱护他。我从没有想到尤金会娶个这样的女人,不过这是他的事。我想别人或许也认为我决不会娶个你这样的人,”他玩笑地加上一句。 “是的,你犯了个大错误,”妻子也玩笑地回上一句。“你很费了一番劲儿才办到的。” “我还年轻!我还年轻!你要记住这一点,”威特拉反驳。 “那时候,我还不大懂事。” “你现在似乎也还不大懂事,”她回答,“对吗?” 他笑了,在她背上轻轻地拍拍。“嗨,随便怎样,我总得尽量来把生活过好,对吗?现在已经太迟啦。” “的确是的,”他妻子回答。 尤金和安琪拉给安顿在二层楼上他的老房间里,朝外看得见院子里一片幽美的景致和街道拐弯的地方。他们安定下来,准备消磨几个月宁静的日子,象威特拉老两口儿所希望的那样。尤金发觉自己又回到亚历山大来了;他朝外望着自己生长的地方,宁静的四周,树木、草地、吊床,于是起了一种古怪的感觉。自从他离开以后,吊床已经换过几次了,不过仍旧挂在老地方。想到那些小湖和环着镇市蜿蜒的那条小河,他就感到一种安慰。现在,他可以去钓鱼和划船了。四处还有些很有意思的小路。第一星期,他开始去钓鱼来消遣消遣,不过天气还有点儿冷,于是他决定暂时只去散步。 这样的日子通常很快就变得单调了。对于一个尤金这种性格的人,亚历山大很少有什么使他赏心悦目的地方。在他到过伦敦、巴黎、芝加哥和纽约之后,家乡的冷冷清清的街道简直是个笑话。他去《呼吁日报》馆看了一下,可是约纳斯-李尔和卡勒-威廉兹都离开了,前一个上圣路易去了;后一个到了布鲁明屯。姐夫的父亲老卞雅明-柏哲斯,除了在年龄方面外,别的没有什么改变。他告诉尤金,他想在下一次竞选运动中竞选国会议员——共和党组织会支持他的。他的儿子亨利,茜尔薇亚的丈夫,在当地银行里当了会计。他和以前一样耐心地埋头工作,星期日上教堂去,偶尔为公事上芝加哥去一趟,跟农场主和商人接洽小额贷款。他仔细地阅读国内几份银行月刊,经济方面似乎混得很不错。茜尔薇亚简直不大多提他混得怎样。她跟他生活了十一年以后,不知怎么也变得象他一样,口风非常紧了。尤金禁不住对这个人的乏味的、圆滑的精细作风感到好笑,虽然他非常年轻。他那样沉默、那样保守、那样一心一意地注意着构成一种照例很顺当的生活的一切小事。象一个造家具的木匠一样,他只忙着镶嵌可以凑成那个完美整体的小木块。 威特拉太太很勉强地答应让安琪拉来分担一部分家务。安琪拉喜欢工作,尽力操劳。早餐以后,威特拉太太洗碟子的时候,她总拾掇房间。当她觉得不碍事的时候,她总特地给尤金做点儿馅饼和蛋糕。她一举一动都竭力端庄,好讨威特拉太太的欢喜。她并不多么看重威特拉家。这个家并不比她自己的家好多少——几乎还赶不上。不过随便怎样,这总是尤金的诞生地,为了这点理由,它就很出色。可是在尤金的母亲和她之间,对生活的性质和方式,看法上还是稍许有点儿差别。威特拉太太的人生观比安琪拉的宽和些、亲切些。她对事情喜欢听其自然,不多操心,而安琪拉却生性喜欢担心、忧虑。她们俩有一个很合乎人情的共同弱点——她们不能跟随便哪个别人一块儿做随便什么事。每个人都宁愿把一切要做的做掉,而不愿意分点儿给别人。不过她们俩为了尤金,为了家里经常的和睦,都那样急切地想和和气气,所以很少有意见不合的机会,因为两个人都不是不够圆通的。可是空气里却暗含着那么一丝有点儿什么隔阂的意味——威特拉太太觉得安琪拉有点儿孤僻、自私;安琪拉觉得威特拉太太稍许有点儿沉默寡言、胆怯或是冷淡。但是表面上,一切都是平静可喜的,双方都常说:“让我来,好吗?”和“千万请你怎样怎样”。威特拉太太因为年纪大些,当然更沉稳些; 她保持着家主妇的尊严与和睦。 能够闲坐在椅子上,躺在吊床里,上森林、乡野去漫步,并且在悠然深思和寂寞无聊中能够绝对快乐,这需要特出的才能才办得到。尤金以前认为自己象父母一样,也能这样,但是自从他听到名誉的呼唤以来,他就不再甘于寂寞了。这时候,他并不需要寂静和悠闲的深思,而需要消遣和娱乐。他需要适当的友谊、欢乐、同情、热忱。安琪拉在不为什么事操心的时候,也多少有点儿这些品性;他的父母、姐姐和老朋友,也可以稍许给他一点儿。可是他们不能永远跟他聊天,注意着他,而除了他们之外,什么都没有。镇上没有什么娱乐。尤金常跟安琪拉在漫长的乡野大路上闲步,有时候还去划船、钓鱼,但是他依然觉得寂寞。他常坐在门廊上或是吊床里,想着自己在伦敦和巴黎所见到的一切——他本来可以怎样地在工作。雾里的圣保罗教堂,泰晤士河堤,皮卡迪利,黑衣修士桥1,伦敦东区2和肮脏的怀特察柏尔区3——他多么希望脱离这一切,去画那些。如果他能够画的话,那可多么好。他在父亲的谷仓里草草地布置了一间工作室,利用北面阁楼门的亮光,凭着记忆,信笔画了些东西,但是画出来的东西没有一件是对的。他有着一种固执的信念(尽管这纯粹是错觉),认为总有什么地方不对。他偶尔叫安琪拉和他父母发表点儿意见。他们总坚决地说,他画得美极了或是妙极了,但是他总不相信。在这种琢磨不定的意见的影响下,他老把东西一改、再改、三改。有过几次这种意见以后,他就会觉得自己在情绪上变得发狂了,对自己的情形感到愤慨,非常沮丧,替自己觉得难受—— 1黑衣修士桥,伦敦的一座大石桥,原名庇得桥。 2伦敦的贫民区。 3怀特察柏尔区,伦敦东部的一个贫民区。 “-,”他总丢下画笔说,“我干脆就只能等下去,等我身体恢复了才成。我这样什么事都不能做。”接下来,他就去散步、看书、在湖上划船、一个人玩玩纸牌、或是听安琪拉弹弹钢琴,那架钢琴是许久以前父亲给玛特尔备置的。他始终都在想着自己的情形,他所惦记的一切,愉快的世界在别地方正怎样迅速地澎湃着,他要多久才能好,如果他能好的话。他谈到上芝加哥去,在那儿试着画画风景画,但是安琪拉劝他多休息一段时间。她答应六月里跟他一块儿上黑森林去度夏;秋天,如果他高兴的话,再回到这儿来,或是上纽约去,或是呆在芝加哥,一切听他高兴。目前,他需要休息。 “到那会儿,尤金大概就会好啦,”安琪拉向他母亲说,“那末,他就可以打定主意到底上芝加哥还是上伦敦去了。” 她能够跟人家谈说他们要上哪儿去和打算做点儿什么,这使她非常自负 第13章 假如不是因为一种暗藏着的希望,想跟另一个女人有一次富于刺激的新经历的话,他就会不自觉地万分孤独。事实上,这种想头纠缠着他——就象威士忌对酒鬼那样——使他振作起来,不让他完全绝望,使他那经常给失败的念头萦绕着的心里有了一种排遣。如果他碰巧遇着一个真正美貌的姑娘,愉快、迷人,钟情于他,那该多么快乐!只是安琪拉这些日子经常注意着他。再说,姑娘们越多,那就是说他的情形就会更糟。可是欲念的幻想、美色的纯肉欲的吸引力,是那样强烈,因此当它成为一个合乎他性情的可爱的姑娘的形状,来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就抗拒不了。他一望见一只迷人的眼睛,一瞥到一张温柔、雅淡的脸庞——充满了处女时期所特有的那种青春和健康的微妙的撩拨性——就被迷惑住了。就仿佛那张脸的模样,不管她本人的意志,催眠了看着它的人一样。阿拉伯人相信abracadabra1这个字的魅力能够迷人。对尤金说来,女人的脸庞和身个儿差不多就跟那一样有力—— 1abracadabra,把字母排列成三角形的符咒。 2就是指她的姑母。 当他和安琪拉从二月到五月呆在亚历山大的时候,他有天晚上在姐姐家遇见一个姑娘。从他崇拜的、并且那样容易受到撩拨的那种美的观点上看来,这个姑娘是极有魅力的,而就挑逗上讲,也是很方便的。她是一个名叫乔治-罗斯的旅行家的女儿。乔治-罗斯的妻子,这姑娘的母亲,已经去世了,乔治和他的妹妹住在绿湖边上一所树木荫覆的老屋子里,离开尤金一度企图和他的第一个情人丝泰拉-阿柏尔顿温存的那个地点没有多远。这个姑娘名叫佛黎妲。她还不到十八岁,非常迷人,生着大大的、明澈的蓝眼睛,一大簇浓密的黄褐色头发和一个丰满婀娜的身材。她是当地中学的毕业生,就年龄讲,已经发育得很好了,她聪明伶俐,面颊红润,活泼愉快,还具有不少生来的智力,这立刻吸住了尤金的注意。通常,他极喜欢自然的、活泼的、愉快的性情。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他更是异乎寻常地如此。这个姑娘和她的养母2跟尤金的父母和姐姐全很熟悉,常常来看他们,早就从他们那儿听说到尤金了。乔治-罗斯是在尤金初上芝加哥去后搬到这儿来的,因为他时常上外边去,所以他一直没见到过尤金。他前几次回来探望的时候,佛黎妲年纪还太小,对男人不感兴趣,可是现在到了这年龄,她正发育成人,她的心就钉在男人身上了。她并没有料到自己会对尤金感觉兴趣,因为她知道他是结过婚的人,可是由于他的艺术家名声,她对他觉得很好奇。人人都知道他是谁。当地报纸曾经详细记载过他的成功,刊登过他的照片。佛黎妲料想会看见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人,严肃、稳重。相反地,她遇见一个二十九岁的笑嘻嘻的青年,相当瘦削、眼睛下凹,可是依然非常动人。尤金取得安琪拉的同意,仍旧喜欢打一条松松的、飘拂的领带,戴一个柔软向下翻的衣领,通常总穿着一身褐色灯芯绒布衣服,上衣束着一条带子,猎装式样,手上戴着一只式样古怪的黑铁戒指,还有一顶柔软的帽子。他的手很细、很白,皮肤苍白。佛黎妲是玫瑰般的,象蝴蝶一样无忧无虑,穿着一件漂亮的蓝亚麻布衣服,含着笑,因为他的名声又有点儿怕他,这立刻吸引住了他。她象所有他认识的年轻、健康、愉快的姑娘一样,非常讨人欢喜。他希望自己又独身了,可以跟她说说笑笑。她也似乎一开始就希望跟他亲切友好。 可是安琪拉呆在一旁,还有佛黎妲的养母,因此他必须小心、淡漠。她的养母、茜尔薇亚和安琪拉正在谈着艺术,听安琪拉叙说尤金的癖好、特性和经历。这对于他们遇见的一般人,永远是一件勾起兴趣的事情。尤金总坐在旁边一张舒适的椅子上,脸上随着当时的心情,显出疲倦、和蔼或是淡漠的神色。那天晚上,他感到厌烦,态度有点儿冷淡。这儿没有人使他感觉兴趣,只有这个姑娘,她的秀美的脸庞,滋养着他内心的幻想。他渴望永远有一个这样年轻的人在他身旁。女人为什么不能青春常在呢? 当她们谈笑风生的时候,尤金拿起一本霍华德-派尔1的《圆桌骑士》2,里面附有亚瑟王男女英雄的有情趣的、色彩浓艳的插图。他开始琢磨各个人物的庄严而过分夸张的特色。茜尔薇亚把这本书买来给她那七岁的儿子贾克(那会儿在楼上睡觉),可是几年以前,佛黎妲在小时候也看过这本书。她不安地走来走去,心里对尤金很感兴趣,可是又不知该怎样找个机会来跟他聊天。他有时向着她微笑,这使她意乱神迷。 “哦,我看过这本书,”她看见他望着这本书的时候,说。她随意地走到他椅子后边靠近一扇窗子的地方。起先,她装着朝外边望,这时开始跟他谈起来。“我以前对每一个骑士和夫人、小姐都非常喜欢——兰斯洛爵士、格拉海德爵士、特立斯特兰姆爵士、格魏茵爵士、吉尼薇亚王后3。” “你听说过布勒夫爵士吗?”他戏谑地问,“还有斯塔夫爵士?德布爵士4?”他眼睛里带着一丝幽默戏谑的光彩望着她。 “哦,没有这些人,”佛黎妲笑着说。她对这些头衔感到惊讶,可是仔细一想,又觉得怪有意思—— 1霍华德-派尔(1853-1911),美国油画家、插画家兼作家。 2《圆桌骑士》,一部叙说亚瑟王朝轶事的书。 3这些都是亚瑟王朝轶事中的主要人物。 4布勒夫爵士、斯塔夫爵士和德布爵士,都是尤金杜撰的人物。 “别让他拿你开心,佛黎妲,”安琪拉插嘴说,她很喜欢这姑娘的活泼,并且觉得高兴,尤金找到一个可以感觉兴趣的人了。她可不怕象佛黎妲和她妹妹玛丽亚塔这种朴实的西部典型的姑娘。她们比东部那种工作室典型人物要坦白些、亲切些、心地好些。再说,她们并不认为自己优越。在这儿,她扮演了一个谦和的领袖人物。 “的确有,”尤金郑重地回答佛黎妲。“他们是新圆桌骑士。 你没有听说过这样一本书吗?” “没有,我没有,”佛黎妲愉快地回答,“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人。你只是拿我开心。” “拿你开心?嗨,我哪会想到做这样的事。真有这样一本书。它是由哈柏兄弟图书公司出版的,叫作《新圆桌骑士》。 你只是没有听说过罢啦,就是这么回事。” 佛黎妲给他打动了。她不知道相信他好呢还是不相信他好。她好奇而孩子气地大睁着眼睛,很使尤金动心。他希望自己可以毫不拘束地去吻一下她那美丽的、鲜红的、随意张着的嘴。安琪拉自己也有点儿怀疑,不知他说的这本书是否真有。 “斯塔夫爵士是个挺出名的骑士,”他说下去,“布勒夫爵士也是这样。在书里,他们是分不开的伙伴。至于德布爵士,哈克爵士和多普夫人——” “嗳,嘘,尤金,”安琪拉愉快地喊着说。“听听他在向佛黎妲说些什么,”她向罗斯小姐说。“不过你甭睬他。他老拿人开心。你干吗小时候不把他管教得好点,茜尔薇亚?”她问尤金的姐姐。 “哦,别问我。我们从来就拿金尼没有办法。在他这次回来之前,我从不知道他也会开玩笑。” “他们都挺妙,”她们听见他告诉佛黎妲,“都是挺好的达观的绅士和夫人。” 佛黎妲对这个漂亮、和蔼的男人获得深刻的印象。他的精神显然和她自己一样年轻、活泼。她坐在他面前,盯着他那双含笑的眼睛,而他却说着青年人的这种、那种和另一种缺点。谁是她的情人?她怎样调情?星期日有多少小伙子排起队来看她走出教堂?他全都知道。“我可以打赌,他们看起来就象一行兵士在接受检阅似的,”他信口说下去,“全打着挺好的新领带,口袋里插着洁净的手绢,鞋子全刷得闪亮,而且——” “嗳,哈!哈!”佛黎妲大笑。这种想法非常合她的心意。她开始吃吃地笑着跟他逗趣,于是他们的交情就确切地奠定了。她认为他很有意思 第14章 他们随后会面的机会似乎来得很自然。威特拉家在船坞里放着一条小船。船坞正在罗斯家草地的尽头,由一条从屋子那边通下来的不常走的小路直达那儿;另外还有一行葡萄架,打屋子较低的那头遮住湖面,形成一条浓荫的小径,也可以通到水边;在小径尽头,有一张久经风雨的木凳。尤金有时候上这儿来把船拖出去划划,或是来钓钓鱼。有几次,安琪拉陪着他,但是她不很喜欢划船或是钓鱼,所以很乐意让他独自一个人去,如果他愿意的话。再说,由于罗斯小姐跟老威特拉先生和太太的交情,她和佛黎妲偶尔也上他们家来玩。而佛黎妲也不时上谷仓里他的工作室去,看他绘画。因为她年轻、天真,安琪拉对她上那儿去并不大注意,这使尤金觉得很幸运。他对她的妩媚极感兴趣,急于想用一种调笑的方式来向她求爱,不过并不想怎样去损害她。他觉得有点儿奇怪,她住的地方跟那年冬天的一个夜晚,他向丝泰拉求爱的地点竟然靠得那么近。虽然她比丝泰拉更温和、更柔顺、更热切和蔼,但是有些地方她却很象丝泰拉。 有天,当他去把船拖出来的时候,他看见佛黎妲站在院子里。她走到水边来招呼他。 “嘿,”他说,一面笑嘻嘻地望着她那朝气蓬勃的外貌,用一种随和亲切的态度向她说话,他知道怎样用这种态度来应付青春与活力,“我们象蝴蝶一样活泼。我想蝴蝶是用不着工作得太辛苦的,对吗?” “哦,对吗,”佛黎妲回答。“你自己应该知道。” “唔,我可不知道,这是实话,不过一只这样的蝴蝶或许会告诉我。比方说吧,你。” 佛黎妲笑笑。她简直不大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是她觉得他很有趣。她一点儿都不知道他个性的深度和他的狡猾,或是那种亲切和蔼、轻浮不定的性格。她只看见他是个漂亮、愉快的男人,年纪并不算大,俏皮、和蔼,站在这片晶莹碧绿的湖水旁边,拖出他的小船来。在她看来,他显得那样愉快、那样无忧无虑。她老把他跟自己对土地的清新、野草的娇嫩、天空的晴朗、鸟儿的啾唧,甚至水面闪烁的小涟漪等的印象混合在一块儿。 “蝴蝶从来不工作,这我知道,”他说,不肯跟她认真。 “它们只在阳光下飞舞,悠闲自在。你有没有跟一只蝴蝶说过这个呢?” 佛黎妲只是向他微笑。 他把小船推下水去,轻轻地抓住绳索,从架子上拿下一双桨,跨进船去,然后站在那儿望着她。 “你在亚历山大住了不少时候吗?”他问。 “到这会儿大约有八年了。” “你喜欢这儿吗?” “有时候还喜欢,并不总喜欢。我希望我们能住在芝加哥。唔-唔!”她抬起秀气的鼻子嗅了嗅,“这真好!”她是在闻从园里飘来的一种花香。 “唔,我也闻到了。天竺葵,是吗?它们在那儿盛开着,我瞧见了。这样的天气使我高兴极啦。”他在小船里坐下,把桨安放好。 “好,我得去试试运气,钓一下大鲸鱼。你高兴钓鱼去吗?” “我倒很想去,”佛黎妲说,“只是姑妈大概不会让我去的。 我挺喜欢去。捉鱼怪有意思的。” “是呀,捉鱼,”尤金大笑着说。“唉,我给你带条挺好的小鲨鱼来——一条会咬人的。你喜欢它吗?在大西洋里,有又咬又叫的鲨鱼,夜晚钻出水来,象狗似的叫着。” “嗳-嗳-呀!多么滑稽!”佛黎妲格格地笑起来;尤金开始缓缓地把小船向湖里划去。 “一定给我带条好鱼来,”她喊着说。 “我回来的时候,你一定得上这儿来拿,”他回答。 他看着她,后面衬着格子般的新叶,老屋子在土地高起的地方显得很恬适,一些燕子在清晨的天空里翻飞。 “一个多么可爱的姑娘,”他想着。“她挺美——象花一样清新。这是世上惟一有价值的东西——处女时期的妩媚。” 停了一会儿,他划回来,希望再看见她,但是她养母差她做一件事去了。他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失望。 这以后,他们又遇见过好几次。有一次,他回来,一条鱼也没有钓到,她嘲笑他;还有一次,他看见她刚洗过头发,在后门门廊那儿晒太阳,她走下来,站在水边树木附近,样子就象一个水神。那会儿,他希望能够把她搂在怀里,但是他有点拿不准她,也拿不准他自己。有一次,她上谷仓里他的工作室来,送给他一块余下来的面包。这是他母亲在炉顶上烤的。 “尤金小时候老爱吃这个,”母亲说了一句。 “哦,我来送给他去。”佛黎妲兴冲冲地说,她对这个冒险的想头感到很高兴。 “这是个好主意,”安琪拉天真地说。“待会儿。我来把它放在茶碟里。” 佛黎妲拿了就跑。她发现尤金正古怪地直眉瞪眼望着油画,脸上非常忧郁。当她的头在阁楼地板上边现出来的时候,他的神情立刻改变了。那种真率的、亲切的微笑又回来了。 “猜猜是什么,”她说,一边把她系的一条白色小围裙拉起来盖在碟子上。 “杨梅。”当时杨梅正上市。 “哦,不是。” “奶油桃子。” “我们这会儿上哪儿去买桃子?” “上食品杂货铺。” “我再让你猜一次。” “蛋糕!”他很喜欢吃蛋糕;安琪拉偶尔做上几块。 “你不能再猜啦。你一点儿也吃不着了。” 他伸出一只手,但是她向后退去。他跟过去,她大笑起来。“不,不,现在一点儿不能给你吃了。” 他捉住她的柔软的胳膊,把她拉近前来。“我真一点儿不能吃了吗?” 他们的脸靠得很近。 有一刹那,她盯视着他的眼睛,然后垂下了她的睫毛。尤金的脑子给她的秀色弄得直眩。还是那个老法宝。他用嘴掩住了她那可爱的嘴唇,她热狂地依顺着。 “喏,吃你的面包去,”等他松开她以后,她喊着说,一面害羞地把它推向他。她很着慌——非常着慌,因此她开不出玩笑来。“如果威特拉太太瞧见了,”她加说上一句,“她会觉得怎样?” 尤金一本正经地停下来听着。他很怕安琪拉。 “我从小就喜欢吃这玩意儿,”他随意地说。 “你妈也这么说,”佛黎妲回答,多少恢复过来了。“让我瞧你在画点儿什么。”她兜到他的身边;他抓住了她的手。 “我得去了,”她狡黠地说。“她们在等我回去。” 尤金默想着姑娘们的聪明智慧——至少是想着那些他喜欢的。不知怎么,在这种情况下,她们全都非常聪明——谨慎。他凭直觉看得出来,佛黎妲准备保护他和她自己。她的样子并不因为这样暴露了情感而觉得吃惊、难受。相反的,她倒很想尽力来领略它一下。 他又把她抱在怀里。 “你就是蛋糕、杨梅和奶油桃子,”他说。 “别这样!”她央告着。“别这样!我现在得去啦。” 等他松开她的时候,她赶快跑下楼梯,向他很快地、道别似地嫣然一笑。 于是佛黎妲也加到他的情俘的名单上去了。他郑重地想着这件事。假如安琪拉看见这一幕,会有一场多大的风暴啊!假如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会有个什么样愤怒的时期啊!那简直是可怕的。在她新近发现他的信以后——他不高兴去想那个。不过这种抚爱青春所带来的快乐——这不是花什么代价都值得的吗?有个聪明、愉快、十八岁的姑娘用胳膊搂着你——你不能为这个多冒点儿风险吗?世人说,一生一次恋爱。他能够同意这话吗?有哪一个女人能够满足他吗?佛黎妲能够吗,如果他占有她的话?他可不知道。他不高兴去想这个。只是这样在一园的花丛中漫步——这多么可爱。有朵玫瑰象这样来到你的唇边! 有一阵子,安琪拉一点儿都没有看出这种吸引力来。她是个深信她所理解的那套礼俗的可怜小人儿,始终还不打算相信,世界上是充满了阴谋与反阴谋、陷阱、罗网和圈套的。结了婚的忠实而好心眼的女人,态度应当朴实、随和。她不应当老给爱情的不坚定、脾气的不合适、冷淡、荒唐等等烦扰着。如果她辛苦工作,象安琪拉竭力做着的这样,尽力做一个好妻子,节省、操劳,为丈夫牺牲自己的时间、劳力、心情和愿望,那末他为什么不会对她做出同样的事来呢?她不知道什么双重的道德标准。即使她知道,她也不会相信的。她的父母教她用一种不同的目光来看待婚姻。她父亲对母亲是忠实的。尤金的父亲对他妻子也是忠实的——这是明白无误的。她的姐夫对她姐姐也是忠实的。尤金的姐夫对他的姐姐也是忠实的。尤金为什么不该对她忠实呢? 当然,直到那会儿,她并没有相反的证据。他大概是会忠实的,也愿意保持这样。他这样说过,但是他婚前的那种荒唐显得很奇怪。他竟然会那样欺骗她,这是可惊的。她决忘不了那个。他的确是个天才人物。全世界都等着要看他有什么表现。他是个大人物,应当跟大人物来往,否则压根儿就不应当跟谁来往。去追逐愚蠢的女人,这在他来讲,是可笑的。她想到这个,于是决定尽力防止这种事情发生。在她的评价里,尤金所占的是个非凡的地位,由她在前面充当一个忠实而显著的助手,摇摆着赞扬和快乐的香炉。 时光消逝,尤金和佛黎妲之间有着种种的小聚会——有些是偶然的,有些是安排好的。有天下午,他在姐姐家,佛黎妲上那儿去替养母向茜尔薇亚讨一个图样。她逗留了一个多钟点,在这时间里,尤金有机会吻了她十多次。等她去后,她的妩媚的眼睛和她的笑容萦绕在他的脑海里。还有一次黄昏时分,他在船坞附近看见她,于是在葡萄树的浓荫荫覆下和她接吻。在他家里,在谷仓阁楼上他的工作室里,也有过些秘密的时刻,因为有几次,佛黎妲找机会去接近他——托辞是他答应给她画一张画像。安琪拉对这不很乐意,但是她无法加以阻止。一般讲来,佛黎妲表现出恋爱时的那种古怪的耐性,这是女人那样时常表现出而男人绝对无法明白的。她可以等着她的情人上她那儿去——等他去找她;而他带着男人在恋爱时所具有的那种古怪的热望,象旺盛的烈火那样热切地想看见她。他妒嫉她去跟认识的小伙子天真无邪地一块儿散步。她必须躲避开他,这件事是个大损失。而他娶了安琪拉这件事,更是一个莫大的不幸。当安琪拉跟他呆在一块儿,防止他自由恋爱的时候,他常望着安琪拉,眼睛里几乎含着一股怨恨。他为什么要娶她?至于佛黎妲,当她呆在近边而他不能接近她的时候,他的眼睛就用一种恋恋的、贪婪的目光跟随着她的行动。在她姿色的媚惑下,他痛苦得了不得。佛黎妲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所煽起的炽人的火焰。 陪她一块儿从邮局走回家去,这是一件简单的事——有几次十分凑巧。安拉-罗斯邀安琪拉和他,还有他的父母上她家去吃饭,这也是件偶然的事。有一次,当佛黎妲上威特拉家来玩的时候,安琪拉觉得自己走进客厅的那当儿,佛黎妲连忙从尤金身旁走开,慌乱得有些特别。但她并不能确定。家庭成员都在场的时候,佛黎妲多半也很亲热地呆在他附近。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向她求爱,但是她无法证实。从那时起,她竭力留神注意着他们,但是尤金那样狡猾,而佛黎妲又那样谨慎,所以她始终没有抓到什么直接的证据。不过在他们离开亚历山大之前,他们却为这件事起了一场涕泪交加的吵闹,在这场歇斯底里的、暴风雨般的吵闹里,她指控他向佛黎妲求爱,他却坚决不承认有这么回事。 “如果不是看在你家里人的面上,”她说,“我就要在你眼前当面指责她。她准不敢抵赖。” “嗳,你疯啦,”尤金说。“我从没有见过你这样猜疑的女人啦。啊呀!我连女人都不能再看一眼了吗?她只是个小姑娘!我不能对她稍许好点儿吗?” “对她好点儿?对她好点儿?我知道你对她怎样好法。我瞧得出!我觉得!哦,上帝!您干吗不能给我个忠实的丈夫呢!” “嗳,别吵啦!”尤金傲慢不逊地要求着。“你一直在注意着。我刚一转身,你眼睛就盯着我。我知道。嗨,你注意着好啦。这对你有什么好处。我总有一天要给你个真正的理由来注意的。你真叫我厌烦!” “嗳,听他怎么对我说话,”安琪拉呜咽着说,“我们结婚才一年!哦,尤金,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没有怜悯心,也没有羞耻吗?况且是在你自己家里这儿!哦!哦!哦!” 在尤金看来,这种歇斯底里是令人厌恶的。他不明白怎么会有人竟然要,或者不如说是竟然能够这样继续下去。关于佛黎妲的事,他撒了个漫天大谎,但是安琪拉不知道,而他也明白她并不知道。所有这些闹脾气都是根据猜疑而来的。如果她单凭疑心就会这样,那末当她有真凭实据的时候,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呢? 不过这会儿,她仗着眼泪,还是有力量激起他的怜惜和唤醒他的惭愧意识的。她的伤感使他对自己的行为稍微有点儿惭愧,或者不如说是抱歉,因为那种比较顽强的天性经常浮现出来。她的怀疑使他进一步去继续这场恋爱实际上变得不可能了。暗地里,他已经在诅咒自己和安琪拉结婚的那一天了,因为佛黎妲的脸庞经常出现在他的眼前,不断引起他的爱慕与欲念。在这时刻,生活对他显得非常悲伤。他禁不住感到,一个人所能寻求到或是找着的一切完美的东西,都注定要受到一种逆运的摧残。玫瑰的灰烬——人生能给的就是这个。死海果1一碰到嘴就变成了灰烬。哦,佛黎妲!佛黎妲!哦,青春,青春!怎么会竟然有个永远不能达到的欲望——美的圣盘2——老在他面前跃动呢?生啊,死啊!哪样比较好些,清醒还是睡着?如果他现在可以获得佛黎妲,那就值得活下去了,可是没有她—— 1死海果又名所多玛果,传说死海南岸有座城市所多玛产一种果实,外貌甚美,一经摘下,立成灰烬,常喻极令人失望之事。 2圣盘,耶稣跟门徒共进最后一顿晚餐时所用的盘子。此处所谓“美的圣盘”是指佛黎妲 第15章 尤金的短处就是:他在每一个这种新情俘的身上,往往一时只看到快乐的一面,总让不可遏制的、奔腾的情感迅速高昂到他觉得只有此时此地(而不在任何别处),在这一个人身上才有理想的幸福。他过去跟丝泰拉、玛格兰、璐碧、安琪拉和克李斯蒂娜都恋爱过,现在又跟佛黎妲恋爱着,所有这些简直都是一样;可是这些恋爱还是没有教给他什么,只告诉他它是绝对快乐的。有时候,他好奇地想着,不知道一张脸上的容貌怎么会有那样的魅力。在一簇发鬈上、在白皙和丰满的前额上、在端正的鼻子和耳朵上、在盛开的花瓣般的弓形的鲜红嘴唇上,竟然有着极明白的魅力。脸蛋儿、下巴、眼睛——配合上那些——它们怎样产生出这种诱惑力的?他从没有停下来想想,他向这种魅力屈服所会招来的那些悲剧。 很可怀疑,人类的意志是否单凭自己的力量矫正过(或者可以矫正)人类的任何短处。癖性是微妙的东西。它们包含在一个人的神秘作用里。那些钻研生物学奥秘的人,时常发现这种古怪的现象:一种微小的动物生来是做另一种动物的食物的——在化学上、物理上趋向自身的毁灭。因此,用卡尔金斯1的话来说,“有些原生动物显然只吃几种特别食物。‘草履虫’和‘钟形虫’就专靠吃某种细菌生活。许多靠较小的原生动物生活的动物,似乎对某几种细菌有着明显的嗜好。我曾经注意着一只这种小动物(actinobolus2)静静地伏在那儿,而成百的细菌和各种较小的原生动物碰撞着它,直到一种变种走近前来时,附在它身上的一根相当长的细筋上的一只小枪——‘丝囊’——才吐了出来。牺牲者无可奈何地被打中了,经过短短的挣扎以后,就给吸进去吞吃掉。许多实验的结果显示出来,这种情况里很显然的有意选择,是确切的化学和物理规律的必然行动。个别的有机体不能改变这种规律,就和它不能改变地心吸力的进程一样。上面所提到的那只残杀的枪,是被那种饵食以磁石对铁屑的那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招出来的。”—— 1卡尔金斯,美国女社会学家、诗人、剧作家。 2一种放射虫。 尤金那会儿并不知道这些古怪的生物实验,但是他疑心这些吸引力比人类的意志要顽强些。有时候,他认为他应当遏止住自己的冲动。有时候,他又问自己为什么。如果他的宝贝就在这里面;由于遏止,他竟然丧失了它,那他还有什么呢?一种个人纯洁的感觉吗?这并不合乎他的意思。同胞们的尊敬吗?他认为大多数同胞都是伪君子。他们的虚伪的尊敬对他有什么好处呢?对别人公道吗?别人并不相干,别人不应当牵连在这种出现在两个人之间的自然亲和力里。这是要由他们自己去解决的。再说,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公道。至于他的妻子——,他向她保证过,但是并不是他乐意那样做的。当大自然的本质就缺乏忠诚,满是轻率、毁灭和变动的时候,你可以宣誓永远忠诚,并且遵守着你的誓言吗?这可真是个忧郁的哈姆莱特,问着:“荣誉能够替我重装一条腿吗?”1——一个阴险的马基雅弗利2,深信权力造成公理。的确,在这个世界上,促成成功的是仔细筹划,而不是伦理学,不过他却是世界上一个最低劣的计划家。准是一种无政府主义的自私表现;不过他附加的辩解是,制定他的思想、制定他的情绪或者其他什么的不是他自己。他告诉自己,最糟的是,他并没有硬去夺取什么。他只不过接受命运诱惑性地塞到他面前来的一切—— 1本句见《莎士比亚全集》(朱生豪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五册,第九十八页,《亨利四世上篇》第五幕,第一场,系福斯泰夫所说,系作者误记。 2马基雅弗利(1469-1527),意大利政论家和史学家,著有《霸术》等,阐明专制君主的权术。 这种性质的催眠力,象传染病和热病一样,有它们的周期,有开端、高峰和结局。据记载上说,爱情是不朽的,但是对肉体就并没有这样的记载,而且爱情也跟热狂的欲念无关。那种忠诚人的婚姻——莎士比亚认为那种关系里不存在障碍——是结构不同的,而且里边几乎没有什么性的问题。呆孟和庇息亚斯1的友谊就是一场最美满的婚姻,虽然它关系到两个男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可能有的精神上的结合,也是一样的。单就反映宇宙的精神性理想来说——只是这样——这是不朽的。一切别的都是短时间的幻影,在稀薄的空气里一会儿就消失了—— 1呆孟和庇息亚斯,罗马轶事中传说,庇息亚斯被叙拉古王判处死刑。庇息亚斯请求宽限还乡,安排一下私事,呆孟拿生命替他担保。到期,庇息亚斯果真回来受刑,叙拉古王为他们的友情感动,终于赦免了庇息亚斯。 到了尤金该离开亚历山大的时候(象他原先打算的那样),他倒一点儿也不急于想离开;相反的,这对他成了一个极其痛苦的时刻。面对着佛黎妲和他相爱的问题,他瞧不出什么解决办法来。事实上,当他想到这件事的时候,他确信,她并不明白、也领略不到她对他或是他对她的爱情的性质。这在责任方面倒是没有什么关系。这只是一种来自稀薄的空气里的东西——阳光、澄澈的水、明亮的房间里的反光——无形的、没有实质的。尤金如果稍许想一想的话,就不会单为了纵情享乐而迫使一个姑娘做猥亵行为了。他可不是一个那样的人。他的情感一向是由较好的意绪组成的,对伴侣关系的爱好、对美的爱好,他对于必然产生的那种后果也有一种变幻不定的意识,这种结果对于她的影响要大于对他的,虽然他也估量到了自己。如果她不是已经有了经验而他又无法保护她,如果他不能娶她做妻子,或是常在她的身边,给她经济上的支持(秘密地或公开地),如果他不能把他们的事情保守秘密,不让世上知道,那末他总要踌躇的。他并不愿意卤莽从事——这既为了她,也为了他自己。在这一件事情上,他不能娶她;因为他精神虚弱,经济情况又不稳定,所以也不能顺顺当当地跟她逃走;况且他又给家里人环绕着,使他举止慎重变得极其重要,这三件事沉重地压在他的心上。不过一出悲剧很容易就会在这儿发生的。如果佛黎妲生性倔强、轻率;如果安琪拉不很留神、不是病态的、不叫人怜惜;如果家里和镇上的影响并不很大;如果尤金身体很好、财力充足,他可能会丢下安琪拉,带着佛黎妲上一个欧洲城市去——他想到巴黎——然后发现自己面临着一位愤怒的父亲,或是一种逐渐增长的意识,认为佛黎妲的魅力并不是他生活中的要素,再不然就是两样全都面临到。乔治-罗斯尽管是个推销员,生性却相当坚强。他可能会轻易地结果掉诱惑他女儿的人——不管他有没有什么艺术名声。他把佛黎妲看作亡妻的影像来崇拜。无论如何,他也会伤心得了不得。 事实上,这并没有多大可能,因为尤金并不卤莽。他太冷静了。他显得蛮横大胆的那种情况是会有的,不过不是在他目前的这种情形里。在他的生活中,还没有充分的痛苦来驱使他行动。他瞧不出个解决办法来。所以六月里,他和安琪拉一起动身上黑森林去,外表上对安琪拉装得把离去看得很淡漠,但是内心里却觉得仿佛自己的一生都毫无结果似的。 当他抵达黑森林的时候,他自然对它的整个气氛都感到厌恶。佛黎妲不在那儿。亚历山大竟然从一个最无聊的落寞的小水塘突然一变而具有天堂的一切色彩了。小湖、寂静的街道、法院前的广场、姐姐家、佛黎妲家、自己家,对他再度有了浪漫的色彩;可是在恋爱的幻想之外就不存在这种无形的、灿烂的情趣。佛黎妲的脸出现在里边遍处,她的模样、她的眼神。在那儿,他那会儿瞧不出什么别的来,只有佛黎妲的光彩。这就仿佛一个干枯、冷酷、使人厌烦的景象,突然浸沉在柔和的午夜月色里一般。 至于黑森林,它和以前一样可爱,只是他看不出来了。他对安琪拉的态度暂时改变了这一切,造成了所有的差别。他并不真正恨她——他向自己这么说。她跟原先一样,一点儿也没有变,这是显而易见的。变化只是在他的心里。事实上,他不能同时热恋两个人。过去他对安琪拉和璐碧,安琪拉和克李斯蒂娜怀有共同的情感,但是那可不象这一次这样,不是支配一切的狂热。目前,他无法把这个姑娘的脸从他心上抹去。有时候,他替安琪拉难受。随后,由于她坚持要他跟着她——要由她来陪伴他,象他所说的,“到处钉着他,”于是他恨起她来了。天呀!如果他可以自由而又不损害她,那多么好。如果他能够逃脱,那就好啦。想想看,那会儿他或许可以跟佛黎妲在哪儿的阳光底下散步,在亚历山大湖上划船,用胳膊搂着她。他决忘不掉那天早晨她第一次走进家里谷仓内他的工作室时的神气——他在茜尔薇亚家第一次看见她的那一晚,她是多么迷人。随便怎么说,人生多么乱七八糟啊。这样,他坐在白露家的吊床里,荡着老乔萨姆前些时给玛丽亚塔的情人装起来的秋千,或是坐在屋子阴凉地方的一张椅子里,幻想、看书。他又忧郁、又孤独,对世界只有一个愿望——想获得佛黎妲。 同时,可以料想得到的,他的健康并没有起色。他不但没有改正他跟安琪拉的那种表示热情的肉欲,反而跟安琪拉不断继续下去。您或许会认为,他对佛黎妲的热情会打断这件事,但是安琪拉在他身旁,而那种不得不进行的接触和她要他注意的决心,却一再打破了厌恶的防栅。如果他是孤独的,他会过一种纯洁的生活,直到一个新的、可以得着的迷人的姑娘吸引住了他。事实上,既没有个让他逃避自己的方法,也没有个让他逃避安琪拉的方法,而那种有时几乎令人厌恶的关系就一直继续下去。 白露家的那些人——在家的或是靠近家门口的——看见他都很高兴。他的第一次展览会,象报上所报道的那样,获得了那么大的成功,而第二次又并没有失败——查理先生写来一封很有意思的信,说巴黎风景画将在七月里在巴黎展出——这些事使他们对他有了极高的评价。安琪拉在这种家庭气氛里成了个地地道道的“皇后”。至于尤金,他取得了所有天才人物的特权,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在这一次,尤金成了兴趣的中心,虽然他并不显得是那样,因为他的那四位西部的稳健的连襟丝毫没有表示他们认为他是特出的。他不是他们那样的人——银行家、律师、粮商和地产商——不过他们仍然以他为荣。他是杰出的,同时又是坦率的、亲切的、谦虚的,装着对他们的事情比实际上要感觉兴趣得多。他常一小时一小时听着他们的琐细事情,政治的、经济的、农业的、社交的。在尤金看来,世界是一个古怪的混合物;他向来很想知道别人是怎样生活的。他喜欢听好故事。虽然他自己难得讲故事,他却总好好地听别人讲。他的眼睛闪闪烁烁,整个脸上都焕发着他所感到的那种幽默的乐趣。 不过通过这一切——他所受到的注意、他所得到的欢迎,以及他的艺术事业还没有结束这件事(巴黎展览会是他初期奋发有为最后吐出的一口气)——他却极其敏锐地感觉到自己情况的日见衰退。他的心境不很正常。这是的确的。他的经济情况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糟了,因为虽然他希望还可以卖掉几张画(巴黎风景画在纽约卖不掉),他却没有把握。这次返乡的旅行在他的一千七百块里又用掉了两百块。如果象他计划的那样,秋天上芝加哥去,那就还要多花去一些。靠了一千五百块钱,他一年都过不到——顶多不过六个月。在目前的情况下,不管是油画或是插画,他都画不出什么新鲜玩意儿来。他必须在相当时期内再卖掉些上两次展览会的作品,否则他就会非常拮据了。 安琪拉凭着在纽约和巴黎的经验,对尤金的前途有着十分高的估计。因此她这会儿又开始过得非常快乐了,在她看来,她毕竟似乎可以好好地驾御着尤金的。他可能跟佛黎ae*-罗斯有过什么无聊的默契——那不可能怎么了不起,否则她会看见的,她心里想——但是她设法拆散了他们。尤金自然很暴躁,不过这多半是由于她的吵闹而不是由于什么别的。她这方面的暴风雨般的情绪——并不总是预先想好的——似乎非常必要。非得叫尤金知道,他这会儿已经结婚了,不能象从前那样看待或是追逐姑娘了。她很知道在气质上,他比她年轻,尽力想显得孩子气,这就容易到处惹麻烦。但是如果她注意着他,使他的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那末一切就会没错了。此外,他还有些其他的可爱的品质——他的神态、和蔼的态度、名誉、才能。告诉人家自己是尤金-威特拉太太,已经成了一件多么愉快的事;那些知道他的人又怎样肃然起敬啊。大人物是他的朋友,艺术家羡慕他,普通、朴实、平凡的人们认为他很好、很殷勤,既能干、又可敬。他到处都受人欢迎。一个人还能再要求什么呢? 安琪拉压根儿就不知道他的真正思想。尤金很怜惜她,暗地里觉得自己待她很不公平;他对人生的缺乏正义有一种强烈的、病态的印象,急于想亲切地(至少也是秘密地而不是冷酷地)去做一切事情,所以始终装着很喜欢她,做出很舒服、很快乐的样子,把他的不高兴完全归咎于自己的不能工作。安琪拉猜不大透他,一点儿也没有瞧出这种情况来。有时候,他太捉摸不定了,叫她简直无法了解。她生活在虚幻的乐境里,在一座沉睡的火山上玩耍。 他身体并不见好。到秋天,他开始认为住在芝加哥或许可以好些。他的健康在那儿或许会恢复的。他非常厌倦黑森林。树木荫覆着的长草地,现在对他已经算不了什么了。小湖、溪水,以及他原先非常喜欢的田野,多少只是一些平凡的景色。老乔萨姆,抱着他对待事情的那种亲切、稳健、持久的态度,永远叫他觉得欢喜;玛丽亚塔的机敏、亲切和直觉的理解力也使他高兴;但是他只是跟平凡、普通、稳健的人们聊天,不会觉得快乐的,尽管他们是很有意思的、很好的人。做简单的事情、过简单的生活,这会儿恰巧是恼人的。他必须上伦敦和巴黎去工作。他不能这样鬼混。他不能工作倒没有多大关系。他必须试试看。这样跟外界隔绝简直是可怕的。 接下来,在芝加哥住了六个月。在这时期里,他没有画成一幅自己满意的画,每幅都一改再改三改,涂得不成东西。随后,他们在田纳西州的山上住了三个月,因为有人向他提起一条幽静的山谷里有一个绝妙的很有疗效的温泉,春天有着一种美妙的风光,生活费用简直算不了什么。接着,他们在肯塔基州南部的一座山上过了四个月的暑季(那儿空气很凉爽),然后又在墨西哥湾密西西比州的毕洛克赛消磨了五个月,因为肯塔基州和田纳西州有些有钱的朋友告诉了安琪拉这个远在南部的舒适的避寒胜地。当他离开黑森林的时候,他还有一千五百块钱,在巴黎举行展览的那年秋天和冬天,又在纽约和巴黎卖去了几幅画,收着两百块、一百五、两百五几笔钱。几个月以后,查理先生偶然给他卖掉一幅以前的纽约风景画,又收进了两百块,但是到这时候,他的钱已经大半花尽了。他还剩下五百块钱,可是旧画没有卖掉,新的又一幅画不出,就前途讲,经济上他是不堪设想的。他可以跟安琪拉回到亚历山大去,在那儿节省地再住上六个月,但是由于佛黎妲的事情,他们俩都不赞成回去。安琪拉很怕佛黎妲,因此决定只要佛黎妲在镇上一天,她就一天不上那儿去。尤金却觉得很丢脸,因为一回去就给人看出来他的艺术前途是没落了。黑森林对他是提也不用提。他们靠着她的父母已经住得够长久的了。如果他身体不见好,他不久就得完全放弃这个搞艺术的想头,因为老试着绘画,是活不下去的。 他开始认为自己着了魔——给一个魔鬼缠住了——认为有些人是给魔鬼钉着,给星象注定,从生下来就注定要失败或是要遭受意外的。纽约的那个占星家怎么知道他要有四年的厄运呢?他已经挨过三个年头了。在芝加哥,有一次一个看手相的人为什么要说,他手上显示出两个不幸的时期,就跟纽约的那个占星家所说的一样;他还说他到中年,很可能会完全改变他的生活。人生有什么固定的规律吗?他拜读过他们著作的那些所谓自然派的哲学家和科学家,有谁稍许知道一点儿吗?他们老谈说宇宙的固定规律——化学和物理的不变规律。化学和物理为什么不帮助说明一下他身体的古怪情况,占星家的准确的预言,以及他开始自己看出来、认为是预示自己吉凶的那些迹象呢?他新近觉察出来,如果他左眼抽搐,那他准要跟谁吵嘴了——一定是跟安琪拉。如果他拾到一个小钱或是随便什么钱,那他就是要得到钱了,因为每一次附有支票的卖画通知单,总是在哪儿拾到一枚钱之后来的:有一次,阴雨的一天,在芝加哥国家大道上拾到一枚小钱——查理先生写信来说,有幅画在巴黎卖了两百块;又一次在田纳西州路上的尘土里拾到一枚美国以前发行的三分钱币——查理先生写信来说,他的一幅以前的美国风景画卖了一百五十块;还有一次在毕洛克赛海湾岸边的沙土里拾到一枚小钱——又是一张卖画通知单。这样连续下去。他发觉门要是叽叽响起来,他们呆的那所屋子里的人就往往要生毛病,而一只黑狗在一所屋子前面嗥叫,那就是死亡的准确预兆。母亲以前告诉过他,这个预兆在她的一生中应验过,而在毕洛克赛的一个病人的那件事上,他也亲眼看见过。那个人患了病,一只狗沿街跑来,停在屋子前面——一只黑狗——于是那个人死了。尤金亲眼看见这个的——那就是说,狗和病人死亡的通知。那只狗在下午四点钟嗥起来;第二天早上,那个人死了。他瞧见门上的黑纱的。安琪拉笑话他的迷信,不过他倒是真信。“霍拉旭,天地之间有许多事情,是你们的哲学里所没有梦想到的呢。”1—— 1见《莎士比亚全集》(朱生豪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九册,第三三页,《哈姆莱特》第一幕,第五场 第16章 尤金在经济上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于是被迫考虑将来用什么方法来维持生活。烦愁和一种忧郁的绝望,使他的身子变得相当瘦削。他眼睛里有一种不安的、忧虑的神色。他常走来走去,沉思着大自然的奥秘,不知道自己怎样才会摆脱掉这种情形,自己会变成个什么样子,另一张画,如果卖得掉的话,需要多少时间,在什么时候?安琪拉原先认为他的病只是一种暂时的小毛病,这会儿也开始觉得他或许是要病上一个时期。他身体上并没有毛病:他可以很强健地散步、吃饭、谈话,可是他不能工作,他一直在忧虑、忧虑、忧虑。 安琪拉跟尤金一样也很明白,他们的经济很拮据,至少也是快要那样了,虽然他压根儿没有提过。在纽约赫赫地开了个头以后,他这会儿不好意思承认自己也许要失败了。多么糊涂——有着他这样的才能!他当然会渡过这个难关的,而且用不着多久。 安琪拉所受的勤俭的教育和她生来节省的天性,这会儿对她大有帮助,因为她会精打细算地上市场买东西,买得尽量便宜,使一切废料零钱都有价值。她知道怎样做自己的衣服,这在尤金第一次上黑森林去的时候,就知道了。她还会设计帽子。当初尤金在纽约开始挣钱的时候,她虽然曾经想到可以任意地穿裁缝做的衣服,享受一个极好的女装裁缝的技巧,可是她却从来没有那么做。她俭朴道地,决定稍许等一会儿,接着尤金的身体坏啦,她就不再有那样的机会了。为了怕这场风暴可能为时很长,她已经开始补缀、洗濯、熨烫、改做随便什么似乎需要那样办的东西。就连尤金提议让她去买一件新衣服的时候,她都不买。她对他们前途的考虑—— 他谋生或许会碰上的困难——使她踌躇了。 尤金注意到这一点,虽然他并没说什么。他并不是不知道她所感到的恐惧,她所表现出的耐性,以及她为他在自己的幻想与希望方面所作的牺牲。他也不是全然不在意的。他心里很明白,在他的生活以外,她就没有生活——没有私欲。她是他的影子、他的另一个自我、他的仆从、随便什么他要她扮演的人。他给她起了一个玩笑的爱称,“小辫子”,因为少年时期在西部,他们老管给别人跑腿的人叫做“辫子”。在玩“一只老猫”的游戏时,如果有谁要另一个人去追那只被打中的球,他总说:“你给我做一下辫子,小家伙,好吗?”安琪拉就是他的“小辫子”。 在这时期里——差不多有两年光景——他们一块儿四处漂泊,没再发生什么吃醋吵闹的事,因为她一直跟着他,几乎是他的唯一伴侣,况且他们在任何地方呆得都不够长,又没有能充分地自由交际,所以他无法拈惹起那种可能有不幸后果的亲密关系。有些姑娘吸引住了他的目光——在青春和体态的完美方面特出的姑娘老是这样,但是他没有机会,或是很少有机会在交际中遇见她们。他和安琪拉并不是跟他们认识的人住在一块儿,在他们所去的当地的交际场所中,也没有谁来给他们介绍一下。尤金只能不时看看那些他碰巧瞥见的姑娘们,心里希望自己可以对她们多知道点儿。被一个习俗上所赞同的婚姻束缚住,这可真难受——装着对美色只是从社会学方面感觉兴趣。不过在安琪拉面前,他不得不这么做(还得在所有世俗的人面前这么做),因为她竭力反对他对任何一个女人表现出极其微小的兴趣来。他的一切批评都不得不是一般的、谨慎的。在他微微表示出一点儿爱慕的意思时,安琪拉立刻就批评他的眼光,并且指给他看,他所羡慕的人在哪一点上是被他看差了的。如果他特别感觉兴趣,她就竭力要把他当下的理想毁得粉碎。她毫不宽容。他瞧得很明白,她的批评是以什么为根据的。这使他很好笑,但是他并没有说什么。他甚至佩服她保住自己心爱的人儿的这种份外的努力,虽然她所赢得的每一次胜利,似乎只加强了对他的束缚。 就在这时候,他禁不住很感激地看出来,她关心他物质上的福利是多么热切、多么有耐心、多么真挚。在她看来,他显然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了,一个伟大的画家、伟大的思想家、伟大的情人,一个各方面都伟大的人。他毫无收入这件事,这时对她并没有多大关系。有一天,他准会有的。现在在名誉上,她不是已经得到一切了吗?嘿,成为尤金-威特拉太太,又在纽约和巴黎看见他是个什么神气之后,她还再要求什么呢?这会儿要她拚命俭省,要她做自己的衣帽,节约,熨衣服,修改、补缀衣服,这对她不是没有多大关系吗?等他年纪稍许大点儿后,他就会摆脱掉对别的女人那种糊涂情感,那末他就好啦。不管怎样,他现在似乎很爱她;这就不错了。因为他孤独、胆怯、拿不准自己、拿不准前途,所以他很欢喜她那方面的这种毫不吝惜的照顾,这就蒙蔽住了她。有谁会给他这些呢,他想着;有谁在这样的时候会这样忠实呢?他几乎开始相信自己可以再爱她,对她忠实了,如果他可以避开其他那些迷人的人儿的话。但愿他能够扑灭掉对别的女人,对她们的赞赏,对她们美色的那种热切的欲念! 可是他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不舒服和孤独,而不是因为什么别的缘故。如果他那会儿在那儿就恢复了健康,如果幸运降临到他身上,象他那样急切梦想着的那样,那他就会和以前一样了。他跟自然本身一样微妙,跟变色龙1一样变幻不定。但是两件事是有意义而真实的——他对它们象指针对磁极那样忠实不变——他对生活之美的爱好,联贯到用色泽来表达它的愿望,以及他对于用女人脸,或者不如说是十八岁大姑娘的脸的形式所表达出的那种美的爱好。女人在十八岁时的生活多么烂漫啊!——在他看来,日光下没有什么别的跟那一样的东西。它就象春天树木的萌芽;清晨盛开的花朵;玫瑰和露水的清香,澄澈的水和晶莹的宝石的色泽。对这个,他不能不忠实。他无法逃避开。它象个令人欣快的幻象一样,经常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在丝泰拉、璐碧、安琪拉、克李斯蒂娜和佛黎妲身上,它曾经在不同的时候,部分地或完全地隐隐约约显现出来,她们的魅力来了又去了这件事,并没有多大道理。它总是明白而逗人的。他逃脱不了它——这思想;他无法否认它。一天天、一小时一小时,他都被这思想萦绕着;当他对自己说他是一个傻子,这种思想会象鬼火似的把他诱向毁灭,而且结果他在那里面并得不出什么好处来的时候,它仍然消失不了。青春的美;十八岁的美!在他看来,没有它,生活就是一场笑话,一场卑鄙的争夺,一件牛马干的活儿,只有些愚蠢的物质上的琐碎东西,象家具、房屋、车辆和商店,全牵涉在一场为什么的斗争里?给更多的卑鄙的人造成一个住所吗?绝对不是!给美造成一个住所吗?当然!什么美?老年的美吗?——多么糊涂!中年的美吗?胡说八道!壮年的美吗?不!青春的美吗?是呀。十八岁的美。一点儿不差。这就是标准,世界历史证明了它。艺术、文学、传奇、历史、诗歌——如果它们不靠这个和这个的诱惑力,以及由于这个而发生的战争与罪恶,它们依靠什么呢?他只赞成美。世界历史证明他是对的。谁能否认这个呢?—— 1变色龙,一种蜥蜴,体色能够随时变换 第17章 由于夏季将临,毕洛克赛就快变得热不可当,还由于他手头钱太少,不论会不会弄得困苦不堪,都必须采取一个决定性的步骤,所以他决定由那儿回纽约去。存在凯尔涅商行那儿(查理先生很友好地自动承担下来替他保管)有许多幅第一次展览会上留下来的绘画,和巴黎展览会的差不多全部绘画。巴黎展览会卖得并不好。尤金的主意是不声不响地溜进纽约,在一条小街上、在泽西城或是布鲁克林租一间房,不给人看见,把查理先生保管的画弄回来,看看是否能够找到一些他听说过的小艺术商和投机商来看看,立刻把它们卖掉。要是这办不成,他可以一件件地亲自拿到各画商那儿去卖。这时他想起来,亚柏哈德-桑曾经请瑙玛-惠特摩邀他去见他。他以为既然凯尔涅这样感觉兴趣,而报刊评论家又那样友好地提到他,小画商们一定会急切地来跟他打交道的。他们一定会购买这些画的。它们很出色——非常出色。为什么不买呢? 尤金忘却了,或是根本就不知道幸运和失败的形而上学的那一方面。他不知道,“一个人自认为怎样时,他就是怎样,”而全世界对他的评价在他自认为这样时,也就是这样——并不是他真的是那样,而是他认为自己是那样的。它的意义是在外的——用什么方法,我们可不知道,但是这却是实情。 尤金的精神那样沮丧、那样萎靡、那样可怕——他就象黑暗中一条无舵的小船,自身就传达出一个坏印象,一份对所有认识他或知道他的人的无线电报。他的委顿先使查理先生吃惊,接下来就使他感到沮丧而削弱了他对尤金的兴趣。象商业界所有其他能干,成功的人一样,查理先生也赞成坚强有力的人——盛极一时、能够到了才能巅峰的人。以这种力和兴趣作为衡量标准,任何最细微的变动,他都瞧得出来。如果一个人要失败了——要生病了,失去了对生活的兴趣,或是使自己的观点受到了影响,那也许是糟透了的,但是在那种情况下,只有一件事可做——从他那儿走开。随便什么样的失败,你去赞助就是危险的。你不可以跟它们打交道。它们是亏本的。泰普尔-波耳和文生-比耳斯过去是他的教师,他成功的时候,他们在芝加哥都听说过他;还有卢克-塞委拉斯、威廉-马克康奈尔、奥伦-贝尼狄克特、哈得逊-都拉和其他人士,他们这些人都不知道他到底怎么啦。他为什么不再画了?在纽约的艺术界,他从来就没有再出现过!在巴黎风景画展览的时候,谣传他要去伦敦画一些类似的连幅风景画,可是伦敦展览会就从来没有实现。在他动身的那年春天,他曾经告诉斯迈特和麦克休,他可能接下来先画芝加哥,但是那也一无结果。它连一点儿影子都没有。谣传他很富裕,他的艺术不成啦,他甚至失去了理智,于是知道他、而且对他那样感觉兴趣的艺术界就不再注意他了。这太糟啦,可是——竞争的艺术家们却这样想——少了一个难于竞争的劲敌了。至于他的朋友,他们很难受,不过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他或许会恢复的。如果不恢复的话,—— 光阴消逝,一年、一年又一年,他的才气突然焕发而又突然消失的这件怪事,对于这个领域里有才干的人已经成为一种掌故般的回忆了。他是一个那样有希望的人!他为什么不继续绘画呢?在谈话中和报纸上,人们偶尔还提到他,但是尤金-威特拉实际上已经死去了。 他手头只剩下三百块钱了,从这里边,他又给了安琪拉一百二十五块,把她送回黑森林,留在那儿,直到他可以布置停当,再接她来。然后,他动身回纽约去。他们经过长时间的讨论,终于商定这样最好,因为既然他不能画油画,又不能画插画,他能做点儿什么就丝毫没有把握了。靠着那么一点儿钱,跟她一块儿上这儿来是不合式的。她有娘家,不管怎样总欢迎她去住一阵子。同时,他相信自己可以单独渡过随便什么难关的。 经过两年多的阔别以后(在这时期里,他四处漂泊。),都市的外表对于尤金简直生动极了。经过肯塔基州和田纳西州的山地和毕洛克赛的寂寞的海滨,又回到这个熙熙攘攘的都市里来,真是一种宽慰;在这儿,几百万人忙来忙去;在这儿,一个人的痛苦和一个人的幸运,显然都被吞没在一个意想不到的生活大漩涡里。市内正在修建一条地下铁道。几年前初露萌芽的汽车,现在却风行一时了。式样崭新的华丽车辆遍处都是。从泽西城渡口的房子那儿,他就看到了地平线上显著的变化,而一走下第二十三街,步上第七街,他就看到了一个正在改变的世界——大旅馆、大公寓,一种极其杂沓的虚荣生活,正在把这座都市铸造得合乎它的欲望。这使他非常沮丧,因为他老希望自己是这种浮华生活的一部分,而现在他却并不是——或许决不会再是的了。 天气依然阴冷,因为春天刚才开始。尤金被迫买了一件薄大衣,他的那件一辈子穿不坏的大衣没有带来,而他又没有别的可穿。外表需要这样,他心里想。从毕洛克赛上纽约来,他把那笔细心保持着的一百七十五块钱又用掉了四十块,现在,做这件大衣又需要花去十五块,只剩下一百二十五块钱1来让他重新打开生路。他对结果非常担忧,但是说也奇怪,他有着一种不变的潜在的意识,认为他不至于糟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1应为一百二十块,作者偶误。 他在西第二十四街靠近第十一街的一段不很体面的地方租了一间便宜房间,这完全是因为他想避开一般知识分子的生活,躲藏起来,直到他可以站住脚。这所房子是一个肮脏的老住宅,在一片尽是红砖房子的肮脏的老地区,就象他在一幅风景画里画过的那样,不过它本身倒并不坏。居民们很穷,但是比较有知识。他选择这个贫民区来居住,因为它靠近北河,看得见拥挤的河上交通,并且因为那儿有些停放运货马车的空地,所以他的那一扇朝西的窗户使他看得见这种生活的一切。接近第二十三街转角,在另一所有点儿颓败的住宅里,有一家价格便宜的饭馆和寄宿舍。这儿,他花两毛五分就可以吃一顿饭。他对四周的生活满不在意。它是卑微的,贫穷的,从金钱观点上看来,还是肮脏的,但是他希望自己不会永远住在那儿。那些人并不知道他。此外,西第二十四街五五二号听起来也并不坏。它可能是一个分布在纽约的那种老地区;艺术家们往往是想找个这种地区来居住的。 在他从一个还算体面的爱尔兰女房东——一个码头过磅员的妻子——手里租下这间房以后,他决定去拜访一下查理先生。他知道尽管他穷愁潦倒,他样子还很气派。衣服很好,大衣是新的,态度既活泼,又坚定。但是他没有看到的就是他那张瘦脸上显而易见的蜡黄色,而眼睛里的半热狂光芒,也暗示出一个给某种困难折磨着的心灵。他站在第五街凯尔涅商行的办事处外边——离门还有半截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进去,也不知道他究竟该怎么说。他以前时常写信给查理先生,说他的身体很不好,不能工作——老说他希望不久就可以好了。他总希望会来一封复信,说又卖掉一幅画。一年过去了,接着两年,现在第三年又来了,而他依然一点儿并不见好。查理先生会炯炯地望着他的。他就得毫不畏缩地忍受他的盯视。在他目前神经质的情况下,这是很困难的,可是就连这会儿,他可不是没有一种目空一切的神情。有一天,他要振作起来,使自己重新得到生活的宠爱。 他最后鼓起勇气,走了进去。查理先生热忱地欢迎他。 “这的确不错,——又瞧见您了。我差点儿都打算放弃希望,认为您不会再回纽约来啦。您身体现在怎样?威特拉太太好吗?似乎您并没有离开三年。您样子挺好。绘画进行得怎样?现在可以再画画了吗?” 尤金当时觉得查理先生仿佛相信他身体很好,而那个锐利的观察家却在怀疑,不知道是什么造成了这么大的改变。尤金显得似乎老了八岁。两眼之间有着明显的皱纹,还有一种疲乏困顿的神气。他暗下想,“嘿,这个人在艺术上也许是完啦。我第一次遇见他时就注意到的那种神气现在全没有啦:象弧光灯似的放射出力量来的那种灵感和强烈的热情全没有了。现在,他似乎竭力想吸进什么去,——仿佛想挽救自己,不至于溺毙似的。他正在作一个无声的呼吁,请求照顾。多可怜啊!” 最糟的是,据他估计,这种情形是毫无办法的。对于一个不能工作的艺术家,你什么办法也没有。他的艺术完啦。他该做的最稳妥的事就是放弃尝试,去做一种别的工作,把艺术完全忘掉。或许他会恢复的,但是这很成问题。神经衰弱往往是永久性的。 尤金从他的态度上多少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说不出到底是什么,但是查理先生似乎异乎寻常,有什么心事,既小心又疏远。他的态度并不一定是冷落,只是有点儿客套,仿佛怕人找他做什么他不能好好做的事情似的。 “我知道那些巴黎风景画在这儿跟在巴黎都卖得不很好,”尤金带着一种毫不介意的神气说,仿佛这是一件极不相干的事似的,同时,他又希望会得到一句称赞的话。“我原以为它们会卖得比较好点儿。不过我想我不应当希望张张全都卖掉。纽约风景画就不算坏啦。” “它们可真不坏,比我预料的好多啦。我原先没有想到会卖掉那么多幅的。它们挺新颖,相当超出当前的兴趣。巴黎风景画则相反,对美国人说来是不对劲儿的外来玩意儿。我的意思是说,它们并不包括在外国来的、而又不以任何地点做根据、一般又很有吸引力的那种风俗画的范畴之内——这是就题材方面讲。对于那些把艺术看作色调、布局和概念的人,您的巴黎风景当然是最好的画,可是对于一般外行,那我想它们就只是巴黎风景。您懂我的意思吗?就这种意义讲,它们是外国来的,而且巴黎随便怎么说,已经给人很清楚地画过了。您要是画伦敦或是芝加哥,也许就会卖得好点儿。不过您已经有种种理由该自慰啦。您的作品不管在这儿或是在巴黎都造成了一种独特的印象。等您觉得能够再画画的时候,我深信,您会发觉,时间对您并没有什么损害。” 他竭力做得殷勤有礼,可是等尤金离去后,他却觉得一阵轻快。 尤金走到外边街上,心里郁郁不快。他看得出是怎么个情形。目前,他算是垮下来不成啦,得等待一阵子再说 第18章 下一步就是看看,对别的艺术商和剩下来的画可以有个什么办法。剩下来的画数量可不少。如果他可以卖到合理的价钱,原可以好好过一阵子的——随便怎样,足够维持到他重新振作起来。等那些画送到这间寂静的房间里,由他相当害臊而烦恼地打开来、分别安放好的时候,它们似乎都是极精采的玩意儿。假如评论家激赏它们,查理先生又认为它们那么好,为什么竟然卖不掉呢?艺术商准会购买它们的!不过现在,既然他又来到这儿,从人行道上望着那些独特的美术铺子时,他又没有勇气了。他们并不收买绘画。尽管他或许很突出,可是艺术家多着呢——好的艺术家。他不能很随便地跑到其他出名的艺术商那儿去,因为他的作品已经被认为是属于凯尔涅商行的了。有些小艺术商可能会买它们,不过他们不会全买——顶多一两张,而且还得压价钱。多么糟!——他,尤金-威特拉,三年前还在接近成名的鼎盛时日,现在竟站在小街上一所阴暗的屋子里的这间房内,琢磨不定,不知道自己该怎样筹钱来度过夏季——怎样出脱这些油画。只不过两年前,这些画还似乎是给他带来巨富的资本。他决定去问几个第二流的画商,他们愿不愿意来看看他可以给他们看的作品。对于第四街、第六街、第八街和别处的许多小画商,他等缺钱的时候,再去立刻卖掉几张。不过他还是得很快地筹钱。安琪拉不能无限期地留在黑森林。 他上哲科-伯格曼、亨利-拉鲁和波特尔-佛内累斯那儿去,探问他们高不高兴来看看他的作品。哲科-伯格曼自任经理,立刻就记起了他的姓名。他去看过那次展览会,可是并不十分起劲。他好奇地问尤金,第一、第二两次展览的画卖得怎样,一总有多少幅,它们卖到什么价钱。尤金全告诉了他。 “您可以带一两幅上这儿来寄售。您知道那是怎么个办法。有人或许会喜欢的。谁说得定呢。” 他解释说,他的佣金是百分之二十五,卖掉一幅,立刻通知。他不高兴去上门看。尤金可以自己挑选任何两幅他喜欢的拿来。亨利-拉鲁和波特尔-佛内累斯也是一样,虽然他们从没有听说过他。他们叫他拿一幅画去给他们看看。尤金的自尊心被他们这种浅陋微微刺痛了一下,虽然他觉得眼前所遭到的情形,似乎是应该料得到的,也许本来还会更糟。 他不高兴拿画去委托其他的艺术商出售。现在,他又觉得丢面子,不肯把画拿到各杂志社去,在那儿,倘若卖得掉的话,每幅至少可以卖一百二十五到一百五十块钱。他不愿意杂志艺术界认为他到了这步田地。他最好的朋友是哈得逊-都拉,但是他或者已经不是《真理》的美术主任了。事实上,都拉是不在那儿了。还有詹士-詹森和几个别人,但是他们无疑都以为他现在是个成功的画家了。他生来的自尊心似乎替他树立起了难以克服的障碍。如果他不能这么办,又不能绘画,他怎么生活呢?他决定拿一幅画上小画商那儿去试一下,当场卖掉。他们或许不认识他,或许会直接买下他的画的。在那种情况下,他可以不过分刺激自己的自尊心,接受他们所出的任何代价,只要不过分低的话。 五月的一个晴朗的早晨,他去试了一下这办法。虽然它并不是没有结果,可是却被他把那样美好的日子糟蹋了。他带了一幅画,一幅纽约风景,上第六街他以前瞧见过的一个第三流的艺术商那儿去。他对自己的事情一句没有提,只问他是否高兴买这幅画。店主是一个矮小、黝黑、犹太血统的人,好奇地望望画又望望他。他一眼就看出来,尤金有困难,短钱用,急于想卖掉这幅画。他想,他一准什么价钱都会卖的,可是他还不能确定自己要不要这幅画呢。题材并不通俗,第六街的一爿著名的饭店景象,画在一条高架铁路的铁轨后面,大雨在明亮的空隙间倾注下来。好多年后,这幅画给堪萨斯城的一个收藏家在一次旧家具拍卖时挑中了,挂到他的珍品中去,可是那天早上,它的优点却不很鲜明。 “我瞧见您偶尔在橱窗里陈列一幅画出卖。您买原本吗?” “偶尔买,”这个人冷漠地说——“并不常买。您有什么吗?” “我这儿有一幅不久以前画的油画。我偶尔画画这种玩意儿。我想您或许会乐意买下。” 尤金解开绳子,拿去包纸,把画竖起来给他看。店主冷漠地站在一旁。画本身是够出色的,可是它却不合他的心意,认为不够通俗。“我觉得这不是我这儿可以卖得掉的东西,”他耸耸肩,来上这么一句批评。“它挺好,不过我们这儿随便什么画都没有多大销路。如果它是一幅纯风景画、一幅海景或是一幅某种人物画。人物画最卖得出。但是这个——我很怀疑我能不能脱手。您乐意的话,可以把它留下来寄售。或许有人会喜欢,我是不要的。” “我不愿意寄售,”尤金生气地说。把他的一幅画留在小街上一爿小画铺里——而且是寄售!他不干。他想回上两句尖刻的话,可是又遏制住涌起的愤怒问道: “如果您要,您看这值多少钱?” “哦,”店主回答,沉思着噘起嘴来,“顶多不过十块钱。我们这儿陈列的东西不能标多大价钱。好买卖全给第五街的店铺做去了。” 尤金真吃了一惊。十块钱!-,多么岂有此理的价钱!随便怎么说,上一个这样的地方来有什么用?他跟美术主任或是较大的店铺可以做较大的买卖。可是他们在哪儿呢?他可以向谁去接洽呢?除去他已经奔走过的那些较大的店铺外,哪儿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店铺呢?他最好现在收起自己的画来,去做什么别的。他一总只有三十五幅;照这样的价钱,全部卖掉也只有三百五十块钱。那对他有什么用处?他的情绪和这个初步的经验使他相信,它们卖不出更大的价钱来。大概至多出到十五块,或许还不到,而结果他也不见得宽裕。画弄得没有了,他还是一无所得。他应当找点儿事做,保全自己的画。但是什么事呢? 对于一个处在尤金这种地位的人——他那会儿三十一岁了,除去在扩大他的艺术见识和能力方面取得的那一点儿学问外,什么别的训练都没有接受过——想找一件什么别的可做的工作,是很困难的。他精神上的不自在当然是第一个大障碍。这使他显得神经质而沮丧,因此对于想找一个体格健全的人的雇主,他多少是不能令人满意的。其次,他的神气和态度已经成为一个道地的艺术家——文雅的、不好交际的、不可捉摸的。有时候,他还有一种过分冷淡的神气,尤其当着那帮他认为平凡的人,或是那帮在神色和态度上似乎想爬到他头上去的人。最后,他想不出自己当真想做什么事——他的艺术能力会恢复的;在这个难关里,它应当来支持他一下,这个见解始终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他一度想到自己或许可以做一个美术主任;他深信他会是一个很好的美术主任。另一次,他想到写作,但那也是许久以前的事了。从替芝加哥报纸特刊写过文章后,他就从来没有写过什么,而几次想集中思想在这方面进行的努力,也很快地向他证实了一点:他这会儿对于写作也是不成的。他很难写成一封入情入理、思想贯串的信给安琪拉。他也回想到早先在芝加哥的日子,想起自己做过收帐员和洗衣店的送货车夫,他决定也许可以再做点儿那样的事。他认为自己可以去找一个电车售票员或是绸缎店店员的位置。在规定时间里必需按规律办事,这是合他的脾胃的,他认为这有治疗的作用。他应该怎样去找一个这样的工作呢? 如果他精神上不是这么紊乱,这不可能成为一件困难的事,因为体力上,他很活泼,能够担任一个普通的职务。他原来可以坦白、直率地向查理先生或是艾撒克-魏尔泰姆提出要求,凭他们的势力找个可以渡过难关的差事,但是他本来就很敏感,而他目前的虚弱使他更胆怯、更怕羞。当他想到去做什么绘画以外的事情时,他只有一个希望,那就是避开人们的目光。具有他的仪表、名誉、鉴赏力和文雅的气度,怎么能去跟售票员、绸缎店店员、铁路工人和车夫们哥儿弟兄地打交道呢?这办不到——他没有那种勇气。况且那一切都是过去的事了,至少他认为是过去的了。在做美术学校学生的日子里,他就把那扔到了后边。现在得跑出去,找个工作!他怎么可以呢?他在街上走了好几天,回到房间里来试试是否碰巧还可以画画,同时写出杂乱的、感情用事的长信给安琪拉。这真可怜。在一阵忧郁的时候,他就随便拿出一幅画去卖掉,有时候拿着画走上好几英里路,得个十块到十五块钱就脱手。唯一的安慰就是散步,因为在走着的时候,他不会觉得非常难受。大自然的美,人们的活跃,使他消愁解闷。他常在一天晚上回到房间里来,觉得自己仿佛大有改进,仿佛他现在就要好起来了,但是这并不能继续上多久。一会儿工夫,他就又回到以前的心情上去了。他这样过了三个月,漂泊不定,然后才看出来自己必须做点儿事——秋、冬两季不久就又要到来了;他就会一点儿起色也没有。 走投无路之中,他首先想到的是找个美术主任的职位做做,但是跟杂志发行人谈过两、三次以后,他很快就看出来,这种性质的位置不会交给一个没有经验的人的。它需要学习上一段时期,就象一切别的工作那样,而那些在别处担任过这种工作的人又有优先权。他的姓名和外表似乎并不叫这些大人先生们觉得怎么熟悉和了不起。他们听说过他是个插画家和油画家,但是他目前的神气显示出来,他在寻找的是个神经衰弱的避难所,而不是个忙碌的、积极的工作,因此他们都不要他。接下来,他试了三家大出版社,可是他们并不需要这样的人。老实说,他对这种职位的详细情形和责任也知道得很少,虽然他自以为很知道。随后,没有别的地方了,只有绸缎店、电车公司人员登记处、大铁路公司和大工厂的人事室。他望着炼糖厂、烟草工厂、快递公司、铁路货运处,不知道在这些机构中,他能不能找到一个周薪十块钱的位置。如果他能找到这么一个位置,而现在陈列在哲科-伯格曼、亨利-拉鲁和波特尔-佛内累斯那儿的随便哪一幅画又卖掉了的话,他就可以混下去了。仗着这个,他或许甚至可以跟安琪拉一块儿生活,如果他还可以偶尔卖掉一张画,得到十块或十五块钱的话。可是他一星期单为饭食和房租就得付七块钱。他原来的积蓄在付出了初到纽约这儿的一切费用之后,还剩下一百块钱。这一百块钱,他勉勉强强地设法捏紧了用。他不敢这样出脱掉他的全部绘画,惟恐过些时自己会后悔的。 在我们身体健康、年富力强和雄心勃勃的时候,工作都不容易找;在相反的情况下,找工作的困难就更不用多说了。请您想想看,四五十个,上百个人,在规定考虑申请书的日子里,等候在每一家绸缎店的人事室和每一家电车公司的人员登记处门外,再不然就是在每一爿工厂、商店或办事处那儿,只要它在报上刊登出一则广告说要招请某一类的男女。在尤金去尝试(或者想去尝试)的那几次里,他发现在他之前已有一群群古怪的人等在那儿。当他走去的时候,他们好奇地望着他;他认为他们是在纳闷,一个象他这样的人会不会也是来申请工作的。由他看来,他们似乎根本上和他不同,都是些没受过多少教育,而且冷酷地意识到生活困难的人;年轻人,无精打采的人,倒楣、沮丧、衣衫褴褛的人——有些象他一样,仿佛很走过运,而有些却仿佛很倒过楣。有一种使他吃惊的情形就是,不论他到哪儿都可以见到一批二十岁上下的伶俐、健康、神情热切的小伙子,他们象他多年前初到芝加哥时那样。当他走近前时,他总觉得没有办法来表示一下自己也是在找职业。他办不到。他没有勇气,他觉得自己样子太优越了;害臊和惭愧遏止住了他。 那会儿,他才知道,有些人在清晨四点钟就起身去买份报纸,然后迅速赶向所说的地点去,以便排在最前面,好在申请人中获得最先考虑的机会。他知道还有些人,象侍者、厨师、旅馆雇员等,常常不管冬夏,不管雨雪、冷热,彻夜不睡,在清晨两点钟买份报纸,然后赶到他们发现有希望的地点去。他知道在个人的机会被不断增加的人数危害到的时候,申请人往往会变得愠怒或是尖刻。这一切不论在冬天、夏天,炎热、寒冷,下雨、下雪,永远都进行着。他有时装出旁观者所感到的那种兴趣站着张望,一面听着那些厌倦而不抱希望地等待着的人们所开的下流玩笑和对生活、对命运、对个别或是一般人所发出的咒骂。在他目前的情况里,这对他简直是一幅可怕的景象,就象磨石上下碾磨一样。这些人就是糠。他目前就是糠的一部分,至少也有变成那个的危险。生活正在把他筛出去。他可能要沉下去、沉下去;或许他从此就不再有机会升起来了。 我们很少有人彻底了解生活中无意识地划分阶层的性质,生活自身所分派的层次、类型和阶级,以及这些对于人们从一个阶级向另一个阶级自由移动时所呈现出的障碍。我们那样自然地披上性情、命运和机会所造成的物质外衣。牧师、大夫、律师、商人,似乎生来就具有他们那种神气,而职员、掏沟的、看门的也是一样。他们有他们的规矩、有他们的同业公会和阶级感情。虽然精神上,他们可能密切地联系着,而物质上,他们是分隔得很开的。尤金在寻找了一个月的职业以后,对于这种划分阶层知道得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他发现,对于某些事情,他生来就受到性情的妨碍,对于另一些又受到体力和体重,或者不如说是缺乏气力的妨碍;对于某些事是没有经验;对于另一些又受到年龄的限制。而那些在这任何一方面或是所有各方面全跟他不同的人,就要斜眼瞅着他。“你不象我们这样,”他们的眼睛似乎这么说,“你干吗上这儿来?” 一天,他走近一群等候在电车房外边的人,想探听出登记处在哪儿。他没有摆脱掉生就的那种优越的态度——他摆脱不掉——就去向身旁的一个人打听。这样做已经要他鼓起所有的勇气了。 “他也想找个售票员的位置来做做吗?”他听见有人在附近的地方说。不知怎么,这句批评使他完全泄了气。他走上木楼梯,到发申请书的小办事处去,可是连要一份申请书的勇气都没有了。他装着是在找人,然后又走了出去。后来,在一个绸缎店掌柜的办公室外边,他听见一个青年说,“瞧,什么样的人也想来当伙计。”这使他呆住了。 要不是他偶然想起,有位同行艺术家以前告诉过他的一个经历的话,很可怀疑,这种茫茫不定的流浪会继续上多久。那位艺术家告诉他,以前有个作家也神经衰弱,于是向一个铁路公司的总经理去申请;他是一个极有才气的作家,为了对他的职业表示敬意,他们派给他测量队里一个学员的职务,把他送到国内很远的地方去,支取一个劳工的工资,直到他的健康完全恢复后为止。尤金这会儿想着,这对自己也是个好主意。以前他怎么会没有想到呢,他真不知道。他可以拿艺术家的身份去申请——他的相貌可以给他证明,况且他可以很有利地说明,个人的才能只是暂时受到身体衰弱的妨碍,这样他找个工作的机会也许会便当多了。这和他不必担心、不凭情面去谋得的职位不会是一样的,不过它却和跟着安琪拉的父亲一块儿去耕田也不同,因为它可以得到一份薪金 第19章 向纽约一家大铁路公司总经理申请的这个主意,实行起来并没有多大困难。第二天早晨,尤金细心地穿着整齐,上第四十二街那家公司的办事处去。他查了一下张贴在一条走道里的职员名单,发现总经理是在三楼办公,于是便上去了。他凭着意志力,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发觉这个所谓办事处只是一批替总经理服务的职员们的休息室,不先约好,没有人可以见到总经理。 “你可以见见他的秘书,如果他不忙的话,”一个职员小心谨慎地拿着他的名片说。 尤金当时不能决定怎么办好,可是随即打定主意,秘书或许可以给他帮点儿忙。他要求把名片拿到秘书那儿去,并且要求除了对秘书本人外,不对别人作什么解释。停了一会儿,秘书出来了,一个大约二十八岁的助理秘书,矮矮胖胖的,他很殷勤,似乎是生性随和的。 “您找我有什么事吗?”他问。 尤金早就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的要求了——要用一种简单概括地说明事情的方法。 “我来找威尔逊先生,”他说,“想看看他是否可以把我派出去在铁路的某一部门里当一名散工。我是搞艺术的,不过我患了神经衰弱。我去请教过的大夫都建议我找个简单的、体力劳动的工作干干,直到我的健康恢复后为止。我知道过去有个例子,威尔逊先生这样帮助过作家沙文先生;我想他或许对我的情形也肯帮助一下。” 助理秘书听说过亨利-沙文这姓名,连忙凝神细听起来。凑巧,他看过一本他著的书。这件事跟尤金对沙文情况所知道的一切,以及尤金的仪表和话里的一种诚恳的腔调,使他一时很感兴趣。 “总经理没有什么事务性的工作可以派给您,我知道,”他回答。“这一切都给一种升级制度限制住了。他或许可以把您安插在某一部门的一支工程队里,在一个工头下边。我可说不准。不过那是挺辛苦的工作。他或许会考虑一下您的情形的。”他怜悯地笑笑。“我挺怀疑您的身体是否做得了那样的工作。使一把锄或是一把铲得是个相当强壮的人。” “我想我这会儿最好还是别为那个去操心,”尤金回答,疲乏地笑了笑。“我要干起来,看看它对我有没有益处,我觉得我非常需要这样。” 他惟恐助理秘书会为了自己的提议感到后悔,从而完全拒绝了他。 “您能等一会儿吗?”秘书好奇地问。他认为尤金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因为尤金最后曾经强有力地说明,他能够举出许多名人来供他们查询。 “可以,可以,”尤金说。秘书去了,半小时后回来,递给他一封信。 “我们认为,”他十分坦白地说,压根儿不提总经理对这件事的影响,只代表自己和秘书主任(他跟秘书主任都同意应当帮助一下尤金)说话,“您最好去向工程部门申请。总工程师霍布孙先生会给您安排一下的。我想这封信可以使您达到您的要求。” 尤金的心迅速跳动起来。他望望封套上的姓名,看见是写给总工程师伍德鲁佛-霍布孙先生的。他没有停下来看看信就把它放进衣袋去,一再向助理秘书致谢,然后走了出去。在走道里,到了相当距离以外,他才停住打开封套,看见信上很亲切地提到他是“尤金-威特拉先生,一位艺术家,因为神经衰弱暂时不能搞原有的工作。”接下去说,他“希望给派到一个工程大队去担任某种体力劳动的工作。总经理办事处把这个要求交给您去设法安排”。 他看完这封信以后,知道准可以有个位置了。这唤起了他对划分阶层的性质与意义的一些古怪的情绪。作为一个劳工,他压根儿就算不了什么;作为一个艺术家,他竟然可以得到一个劳工的职位。他这艺术家的才能毕竟还有点儿价值。它给他谋得了这个藏身之地。他快活地紧捧住那封信,一会儿工夫后,把它递给总工程师办事处的一个助理秘书。他并没有见到什么有权力的人,就又拿到一封给威廉-哈佛福特先生的信。哈佛福特先生是“护路工程师”,一个大约四十岁光景的人,面色发灰,患着贫血症。半小时后,尤金终于给带到了他面前,从他那儿,尤金才知道,他是一万三千人的队长。哈佛福特先生好奇地看着总工程师办事处写来的信。他对尤金的古怪的“使命”和他的外表感到惊异。艺术家是古怪的。这倒象是一个。尤金的外表使他有点儿想起他自己。 “一个艺术家,”他很感兴趣地说。“这么说,您想当一名散工吗?”他用闪亮、乌黑的眼睛从那张梨形的长脸上向外盯视着尤金。尤金注意到他的手瘦长、洁白,苍白的高额头上生着乱蓬蓬的黑发。 “神经衰弱。我最近常听说到这个,不过自己倒从没有生过这毛病。我觉得在我神经不安的时候,用一种橡皮体操器具操操,倒得益不少。您或许见过那个吧?” “见过,”尤金回答,“我见着过。我想我的情形太严重了,那样是没有用的。我旅行了一个长时期。不过那对我似乎也没有什么益处。我要用手劳动一下,做点儿什么事——什么我不得不做的事。室内体操对我没有帮助。我认为我需要完全改变一下环境。倘使您能替我安插一个什么工作,那我真太感激啦。” “唉,这或许是个办法,”哈佛福特先生殷勤地说。“做一名散工对您可真不是玩儿的。老实说,我觉得您经受不了。”他伸手拿过一幅玻璃镜框装着的地图,指出从新英格兰延伸到芝加哥和圣路易的铁路各段,一面静静地说:“我可以把您派到许多地方去,宾夕法尼亚、纽约、俄亥俄、密执安、加拿大。”他的手指随意地移来移去。“我的部门里有一万三千人;他们散布在各处。” 尤金很惊异。这样的地位!这样的权力!这个面色苍白、皮肤黝黑的人,以工程师的身份,高踞在一个配电盘上,指挥着这么庞大的一架机器。 “您有一支劳动大军,”他简单地说。哈佛福特先生淡淡地一笑。 “我想,如果您接受我的劝告,您别立刻就加入一个工程大队。您不能做太重的体力劳动的。在市郊不远斯皮安克那儿,我们有一个小木工厂,那将很适合您的需要。那儿有条小溪流进哈得孙河;那所工厂造在一块突出的地上。现在是夏天,派您跟一批意大利人一块儿呆在炎热的阳光下有点儿说不过去。接受我的劝告,上那儿去。那就够辛苦的啦。等您稍许习惯了点儿,认为要改换一下的时候,我可以很容易地给您安排一下。钱或许对您没有多大关系,不过您不妨还是拿一下。一小时一毛五。我替您写一封信给李特尔布朗先生,我们的分段工程师,他会照顾着把您适当地安置好的。” 尤金鞠了一躬。他心里很好笑,哈佛福特先生竟然认为他会不乐意拿钱。其实,随便什么工作他都高兴接受。或许这样顶好。它靠近市区。对岬上的小木工厂的那点儿叙说,引起了他的兴趣。当他看着工厂所隶属的分段的地图时,他发现它几乎就在市区以内。他可以住在纽约——随便怎么说,住在纽约北部的那一区里。 又写了一封信,这次是写给亨利-李特尔布朗先生,一个冷静、沉思、高个子的人。两天以后,尤金在杨克斯分段办事处找到了他;他又写了一封信给摩特海文的建设处长约瑟夫-布鲁克斯先生,布鲁克斯先生的秘书最后也给了尤金一封信,写给贾克-斯蒂克斯先生,斯皮安克的木匠头儿。这封信在一个晴朗的星期五下午递了进去,给尤金带来了一个通知:星期一上午七点钟来。于是尤金看见一个散工的生活很清晰地在自己眼前展开了。 这所小工厂周围的环境非常优美。如果为了尤金的艺术,把它安排成舞台上一幕布景的话,它也不可能再好些啦。它座落在哈得孙河和铁路干线跟一条小溪之间的地方,是一所又长又低的两层楼建筑,绿屋顶,红房身,四面满是窗户,俯瞰着生动如画的景致;经过的快艇和汽船,以及安安稳稳地停泊在小溪湾汊水面上的小汽艇和小划子。这条小溪在铁路以东;铁路经由一座高架桥上越过它,又回到陆地上。一种真正的劳动歌声从这个工厂里传了出来,因为它里面满是刨床、车床和种种加工木材的设备,更甭提一大批木匠了。这批木匠能做办公桌、椅子、圆桌,总之办公室的种种家具,使公司的车站和办事处需要的装备得到充分的供应。每一个木匠在二楼上一扇窗子面前有一个工作凳;中央就是他们经常使用的几件必需的工具:小钻模、横切锯、带锯、粗齿锯、刨子和四五架车床。在底层,有机器间、铁匠工厂、大刨机、大钻模和横切锯,以及贮藏室和供应室。外边院子里有一堆堆木材,当中有些小路。每天两次,一列小货车——称“短程机车”——就停下,倒进来或是运出去一车车木材和做好的家具和供应品。尤金在递信的那天走近工厂时,就停下来欣赏了一下环绕着它的整洁低矮的木板墙、幽美的溪水和锯子动听的叽嘎叽嘎声。 “嘿,这儿的工作不会太辛苦的,”他想着。他看见木匠从上面窗口向外张望;两三个人穿着褐色工装,正在把一辆车上的东西卸下来。他们肩上扛着三英寸厚六英寸阔的托梁。会叫他做那样的事吗?他想大概不会。哈佛福特先生在给李特尔布朗先生的信里明白地指出,他得慢慢来。他觉得扛大托梁可不是适当的办法,不过他递上了信。他先在河那边俯瞰着这一小块地的高地上看了一下,想瞧瞧他能不能找到一个可住的地方,可是什么也没有瞧见。这一地段相当高级,满是纽约郊区富裕的人家。他们对他心里打定的主意都不感兴趣。他的主意就是,暂时在哪儿寄膳宿。他梦想那会儿在哪儿有个舒适的家和一些和善的人,因为说也奇怪,找到这个极不相干的职务,竟使他认为是厄运终了的开端。过一阵后,他或许就会好起来。如果他能够跟一份很好的人家一块儿度夏,那该多么好。到秋天,倘若他健康好转——他想这是可能的——安琪拉就可以来了。也可能有一个画商,波特尔-佛内累斯、哲科-伯格曼或是亨利-拉鲁,会卖掉一幅画。有一百五或是两百块加到他的工资上来,那就会大有帮助,使他们的生活相当舒适了。况且安琪拉的节俭和审美力,配合上他的艺术鉴别力,可以使随便什么小地方显得有气派、很漂亮。 找房间的问题可并不十分容易。他沿铁路向南走了四百多码,到了一片从工厂窗子里看得见的住宅区,没有找到一个地点称心的住宅,于是回到斯皮安克镇上,又沿小溪向里走了半英里。这一次“探险”使他很高兴,因为他发现了一些半圆形的幽美村舍,排列在一个山坡上,银白色的溪水衬在它们的脚下。在溪水和山坡之间有一条半圆形小路,在那上面,又有一条路。尤金一眼就看出来,这儿是中产阶级聚居的地区,光泽的草地,闪亮的凉篷,蓝色、黄色、绿色的花盆放在门廊、门阶和走廊上。一辆汽车停在一所屋子前边,这表示这地方的人对于阔佬们的习气也相当熟悉。一爿夏季旅馆开设在从纽约通出来的一条大路和小溪交叉的地方,小溪上横跨着一座桥。那爿旅馆显示出来,这座村庄的幽美并不是那些出来游历、寻找乐趣的人们所不知道的。旅馆张着凉篷;有个阳台餐厅,下临溪水。尤金的希望立刻就寄托在这所村庄上。他要住在这儿——这里随便哪一家里。他在阴凉的树荫下走来走去,先看看一个前院,又看看另一个,希望可以写信来自我介绍一下,然后受到接待。他们应当会欢迎一个他这样有才能、有修养的艺术家的;他想他们会的,如果他们知道他的话。他为自己的健康在一个家具工厂里给铁路公司做散工,这只增强了他性格的生动一面。在徘徊中,他终于来到了一座用红砖和灰石装饰古雅地建造起来的卫理公会教堂。它那高大的彩色玻璃窗和四四方方、堡垒般的钟楼的景象,给了他一个主意。为什么不去向牧师请求呢?他可以解释给牧师听他需要什么,给牧师看他的证件——因为他身旁带着编辑、发行人和美术馆写给他的旧信——叫他清楚地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要上这儿来。他身体的虚弱和名声的显著,应当会引起这个人的同情,他可能会指点他到一个乐意接待他的人家去。下午五点,他敲敲门,给接进了牧师的书房——一间寂静的大房,几只苍蝇在室内遮暗了的光线里嗡嗡叫着。一会儿工夫,牧师本人进来了——一个高大、灰发的人,衣服非常朴质,带着一副惯作公开演讲的人的大大方方神气。他刚打算问尤金有什么事,尤金就先解释起来。 “您不认识我。我在这一带是个陌生人。我是搞艺术的,为了健康,星期一就要上斯皮安克来,在铁路工厂里做工。我患了神经衰弱,打算去做做散工试段日子。我想找个方便、舒服的地方居住;您也许知道这儿或是这儿附近有谁愿意接待我住一阵子。我可以提出一些极可靠的保人。工厂附近似乎没有住房。” “那儿相当偏僻,”老牧师回答,一面仔细打量着尤金。 “我时常觉得奇怪,那些人怎么会喜欢那地方,他们跑这么远来。他们没有一个住在这儿附近。”他严肃地望着尤金,注意到他的各种特点。他给人的印象并不坏,似乎是个缄默、细心、很有身份的青年,并且绝对是艺术气概的。老牧师觉得很有意思,他为了神经衰弱,竟然打算做出这样一件过激的事:去做散工。 “我来瞧瞧,”他沉思着说。他在靠近桌子的椅子上坐下,把手放在眼睛上。“这会儿,我想不出谁来。有许多人家都有房间可以租给您,如果他们乐意出租的话,不过我非常怀疑他们乐意不乐意。事实上,我想,他们不会乐意的。让我再想想。” 他又想想。 尤金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大大的鹰钩鼻子,参差的灰色眉毛和浓密、鬈曲的灰头发。他心里已经在替他画肖像了,书桌,暗淡的四壁,室内的整个气氛。 “没有,没有,”他慢吞吞地说。“我想不出谁来。有一家——希伯黛尔太太。她住在——让我瞧——这儿往后第一、第二、第三、第十所房子里。目前,她有个侄儿跟着她,一个年龄跟您差不多的青年。我想不出什么别人来啦。我不知道她会不会考虑接待您,不过她或许会的。她的房子挺大。以前有一时期,她女儿跟着她住,但是现在我倒不知道她在不在那儿啦。我想是不在那儿了。” 他仿佛在把自己的思想清清楚楚地向自己汇报似的。 尤金听说到一个女儿,就全神贯注。在离开纽约的整个时期,除去佛黎妲外,他从没有机会去跟随便哪个姑娘亲密地谈谈。安琪拉始终跟着他。在纽约这儿,自从他回来以后,他一直过着那样困苦的生活,因此他既没有想到青春,也没有想到爱情。他那会儿不可能想到这些,但是这种夏天的空气,这座树木荫覆的村庄,以及他有个职务,并且由于就要工作,自己也多少感觉舒畅些的这件事,使他觉得他可以再度稍感兴趣地面向着人生了。这个职位尽管很卑微,但是他可以依靠着它,而且精神上无疑会对他有益处的。他不会死啦;他渐渐要好起来啦。找到这个职位就证明了这一点。现在,他可以上那屋子去,找到一个妩媚的大姑娘。她会喜欢他的。安琪拉不在这儿。他独自一个人。他又获得青春的自由了。如果他身体好了在工作的话,那可就好啦! 他彬彬有礼地向老牧师道谢,然后一路走去,凭着牧师指点的一些琐细的特点,认出了那所房子:两头都有阳台的走廊、几张红摇椅,门阶旁边两个黄色的花盆架、灰白色的围栅和大门。他很神气地走上前去,揿了一下门铃。一个五十五到六十岁光景的女人,手里拿着一本书,走了出来。她样子很有知识,生着光泽的灰头发和澄澈的蓝眼睛。尤金说明来由。她极感兴趣地听着,一面不住地打量着他。他的外表很叫她喜欢,因为她有着很强的智力及文学癖好。 “平时我不会考虑这样的事的,不过我一个人带着侄儿住在这儿,这屋子容纳得下十来个人。我不想做什么使他不高兴的事;倘若您明儿早上再来,我可以告诉您。您住进来对我倒没有妨碍。您认识一位姓第沙的艺术家吗?” “我跟他很熟,”尤金回答。“他是我的老朋友。” “他是我女儿的朋友。您上村里别处问过吗?” “没有,”尤金说。 “那倒好,”她回答。 他很懂她的意思。 那末女儿不在这儿。嘿,没关系。风景很幽美。傍晚的时候,他可以坐在这儿一张摇椅里,望着溪水。傍晚的落日已经低沉到了西边,正在闪烁着金光。对岸小山的外形显得肃穆、宁静。他可以做散工、安眠、工作,舒适地享受一下生活。他会恢复健康的,这正是恢复健康的方法。做散工。多么好,多么独出心裁,多么有趣!他多少觉得象一个侠客,正去探访一个崭新而奇怪的境界 第20章 他要求寄住在这屋子里的事,很快就解决了。那个侄儿,据尤金随后发现,是一个三十四岁、温和而有理智的人;他并不反对这件事。尤金看出来,他多少也出钱帮助维持这屋子,虽然希伯黛尔太太自己显然也有点儿钱。二楼上一间布置得很漂亮的房间租给了他,隔壁就是一间浴室(这屋子有好几间浴室);他立刻就可以随便进出。屋里有些书籍,有一架钢琴(不过没有人弹)、一个吊床、一个做杂活儿的女佣和一种宁静自得的气氛。希伯黛尔太太是个寡妇,大概已经孀居多年了。她具有处世的经验和见识,显得安详稳重。她对他的身世,并不特别喜欢追根问底。就外表看来,他觉得她是文雅的、缄默的、保守的。她会说笑话,说起来总是微妙而机灵的。在请求寄宿的时候,尤金坦白告诉她,他已经结婚了,妻子在西部,等他健康多少恢复以后,就打算把她接来。她跟他谈到艺术、书籍和一般生活。在她看来,音乐似乎是另一件事。她并不多么喜欢音乐。侄儿戴维斯-辛柏逊既没有文学修养也没有艺术修养,显然也不大喜欢音乐。他给一爿较大的百货店承办货品,是个瘦弱、整洁而相当时髦的人,生着一张瘦瘦的,并不窄长而是肌肉紧绷着的脸孔,蓄着一簇短短的黑口髭;他似乎只对个性的幽默、买卖、垒球和自我享乐的方法感觉兴趣。尤金喜欢他的就是,他为人整洁、朴实、爽直、和蔼、有礼。他显然不希望探听别人的私事,可是却喜欢逗起轻松的讨论并穿插上几句俏皮话在里面。他还喜欢种花和钓鱼。早晚,他特别用心地照料着栽种在后院里一条短短的沙石小径旁的一片花草。 经过了以往的三年,尤其是近九十天来侵袭他的大风暴以后,走进这样的气氛里来,这对于尤金真是一件大快事。希伯黛尔太太一星期只要他八块钱,虽然他知道这种家庭气氛是通常在公共市场上出什么代价都买不到的。女佣人每天在他的镜台上放一小束鲜花,还给他大量的新毛巾和被单。浴室是他专用的。傍晚,他可以悠然自得地坐在门廊上,看着潺潺流水,或是呆在书房里看书。早餐和晚饭向来是愉快的时刻,因为虽然他五点四十五分就起来洗澡、吃早饭、步行到工厂,以便在七点钟抵达那儿,可是希伯黛尔太太总也起身了。她多年来已经养成了习惯,那么早就起身。她喜欢这样。尤金心情疲惫,不大明白这道理。戴维斯在他要出发前一会儿才来吃饭。他总有句兴致勃勃的话可说,因为他从来不悒郁不快。他的事情,不问是什么,似乎从来不使他感到沮丧。希伯黛尔太太总亲切地跟尤金谈谈他的工作,他们居住的这座小镇市(它叫丽瓦伍德),以及政治、宗教、科学上当前的动态等。有时候,她还提到她的独养女儿。她结婚了,住在纽约,似乎偶尔也上这儿来看看母亲。尤金想到自己这么幸运,竟然找到这地方;他觉得很高兴,希望竭力迎合人家的意思,绝对受到人家的欢迎;他可并没有失望。 希伯黛尔太太和戴维斯私下也谈到他;他们一致认为他很讨人喜欢,是个很好的人,值得留他寄住。在尤金做工的工厂里,情形可大不相同啦,他给自己造成了一种几乎完全配合他脾胃的气氛,虽然有时候他对一些琐碎的事情也要埋怨。例如,在第一天早晨,他奉派去跟两个人一块儿干活。这两个人在场内给人很亲密地称着约翰和比尔。他起先认为他们是傻瓜。从他的艺术眼光看来,他们似乎是机器——与其说是有理性的人,不如说是机械。他们身材适中,不过五英尺九英寸光景,体重都是一百八十磅左右。一个生着一张模样不好的圆脸,很象一只鸡蛋,上面附着一簇浓密的黄口髭。他有一只假眼睛,又加上一副眼镜,用钢钩钩在凸出的又红又大的耳朵上,弄得非常复杂,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棕色帽子,那会儿已经成了一只软绵绵的不成形状的大球啦。他名叫比尔-杰福兹;有时叫他诨名“独眼龙”,他也答应。 另一个人叫约翰-邓肯(别名“贾克”),身长和体格也是那样,脸孔的模样稍许好点儿,智力,即使稍许强点儿的话,也是微乎其微的。他看起来多少精明些——尤金觉得他内心某处隐藏有一丝幽默感,可是他错了。不过杰福兹更是一点儿也没有。贾克-斯蒂克斯,那个木匠头儿,是个又高又瘦,生性迂缓的人,生着红头发,红胡须,流动不定的蓝眼睛和大得扎眼的手脚。他吩咐尤金去跟着这两个人一块儿干一阵子。他的主意是“考验他一下”,象他告诉带领一批在场内做早工的意大利人的一个副工头那样,而他也真能这么办。他认为尤金是在这儿做不了的,或许可以拿一点儿重活儿把他吓唬走。 “他为健康上这儿来,”他告诉他。“我不知道他是打哪儿来的。布鲁克斯先生吩咐把他送到这儿来工作。我想瞧瞧他多么喜欢真正的工作。” “小心别伤了他,”另一个提醒他。“我觉得他样子不很强壮。” “我想他搬几个小木桩是受得了的。如果吉美搬得动,他也就能够搬。我并不打算叫他做多久。” 这件事尤金一点儿也不知道,可是当工头吩咐道,“来,新来的人,”并且指给他看一堆直径六英寸、长度八英尺的滚圆的、粗糙的-木段的时候,他的勇气全都泄掉了。他被迫把有些木段搬上二层楼去,要搬多少段,他可不知道。 “把它们搬到上边房角里汤姆逊那儿去,”杰福兹迟钝地说。 尤金用细瘦的、文雅的手不很有把握地抓住一段木头的中央。他不知道拿木材和拿画笔一样,也有方法。他想抬起它来,但是抬不动。粗糙的树皮无情地擦着他的手。 “我想你开头得先学一下,”贾克-邓肯说。他站在旁边,细看着他。 杰福兹忙着做别的工作去了。 “我对这个不大在行,”尤金羞惭地回答,一面停住,等待进一步的指示。 “让我教给你一个诀窍,”他的同伴说。“这儿的各种手艺都有诀窍。这样抓住一头,把它向前推,直到你可以使它立起来。现在弯下身,把肩膀抵在当中。你衬衫里边有衬垫吗?你得有一个。现在把右手向前伸出去,抓住木桩。这就行啦。” 尤金直起身来;粗木杆平稳、沉重地压在他的肩上。它似乎摩擦着他的肌肉;脊背和腿立刻疼痛起来。他毅然向前走去,尽力想显得自自在在,可是走了不到五十英尺,他就感到痛苦难当了。不过他还是走完了厂房的那一长段路,上了楼梯,又走到汤姆逊呆的窗口,额头上冒出汗来,耳朵胀得通红。在他走近机器时,他相当踉跄,把木杆沉重地扔了下去。 “瞧你怎么搞的,”他身后一个人说。那就是汤姆逊,那个车床工人。“你不会把它慢慢放下吗?” “不,我不会,”尤金愤愤地说,脸上由于极度用力显得微微有点儿发红。他想着又惊又气,他们竟然会派他做这样的工作,尤其因为哈佛福特先生还告诉过他,工作将是很便当的。他立刻疑心是有意阴损他,想把他轰走。他想加上一句,“这对我太重啦,”但是他管住了自己,走下楼来,不知道怎样把其余的木头搬上去。他小心地摸摸木杆,希望这样挨掉点儿时间,可以减轻痛苦,给他气力来搬第二段。最后,他又拿起一段,痛苦蹒跚地再度向楼上走去。工头眼睛盯视着他,可是没说什么。他想到尤金在这样受罪,就有点儿好笑。这种变化对他不会有害,反而有好处。“等他搬上四段来的时候,让他去吧,”他还是向汤姆逊说了,因为他觉得最好稍许把情况弄得轻松点儿。汤姆逊拿眼角瞥着尤金,看到他的愁眉苦脸和他所作的努力,但他只是笑笑。等他丢了四段木头在地板上以后,汤姆逊说:“这就成啦。”于是尤金轻松地哼了一声,愤愤地走开了。在他那神经质的、异想天开的、富有想象力的、好忧虑的心境里,他以为自己受了一辈子好不了的损伤。他只怕自己扭伤了哪儿的筋肉或是挣破了哪儿的血管。 “我的老天爷,这样的事我可受不了,”他想着。“如果工作这么辛苦,我就只好不干啦。我不知道他们这样待我是什么意思。我不是上这儿来做这种事的。” 多少天,多少星期腰酸背痛的辛苦劳累的幻象,在他的眼前展开。这样决不成。他可受不了。他瞧见以前那样寻找工作的日子又回来了;这在另一方面也叫他害怕。“我不可以这样随随便便就放弃掉,”他尽管心烦意乱,还是这样劝告自己。“不管怎样,我得稍许忍耐一下。”在开头的痛苦时刻里,他仿佛是处在进退维谷的困境中。他慢吞吞地走下楼,上院子里去找杰福兹和邓肯。他们在一辆车子那儿干活儿,一个在车上接着要堆叠起来的木材,另一个正在把木材扔上去给他。 “下来,比尔,”约翰说。他站在地上,漫不经心地抬脸望着他的伙伴。“你上那儿去,新来的人。你姓什么?” “威特拉,”尤金说。 “啊,我姓邓肯。我们把木材扔给你,你把它堆起来。” 尤金很着慌地看着,这是些更重的木材,一分成四的托梁,供某所建筑物用的——他们管这叫“四分四”——但是在他们教给他工作方法以后,这些木材并不是很难应付的。有滑动和平衡的方法,这给他省去了不少气力。不过尤金并没有想到替自己预备下手套;他的手给擦破了好多处。有一次,他停住,从大拇指里拔出一根木刺来。杰福兹正爬上车来,问道,“你没有手套吗?” “没有,”尤金说。“我没有想到需要这个。” “我恐怕你的手会弄得破破烂烂的。或许,约瑟夫肯把他的借给你用一天,你可以进去问他一声。” “约瑟夫在哪儿?”尤金问。 “他在里边那儿。正在‘伺候’刨子。” 尤金不很明白这个。他知道刨子是什么。整个早晨,他都听见它在威风凛凛地响着,在它刨光木板时,刨花四散飞扬,可是“伺候”是什么意思呢? “约瑟夫在哪儿?”他问管刨机的。 他向一个大约二十二岁、瘦长、耸肩的小伙子点点头。他是个高大、朴实、容貌天真的家伙,脸孔窄长,嘴很大,眼睛澄澈碧蓝,波状的褐色头发乱茸茸的,很蓬松,里边满是木屑。腰前有一只大麻袋,用条草绳捆着。他戴着一顶破旧褪色的羊毛便帽,有个长长的帽舌,护着眼睛,避开飞扬的灰尘和木屑。当尤金走进来时,他举起一只手来遮着眼睛。尤金含笑地走到他面前。 “院子外边有一个人说,你有副手套今儿可以借给我用用。我在堆木材;手擦破了。我忘了带一副来。” “可以,可以,”约瑟夫和蔼地说,一面向管刨机的挥挥手,请他停住。“手套在这儿,在我的抽屉里。我知道那是怎么个情形。我在那儿干过。我初来这儿的时候,他们也把那推给我,就象他们对你这样。你别在意。你会好好撑过去的。为身体上这儿来,是吗?这儿的活儿并不老是这样。有时候,简直就没有什么事可做。有时候,又有一大堆。嗨,这倒是对健康挺有益的工作,我可以这么说。我简直从没有生过毛病。这儿有很好的新鲜空气和一些别的。” 他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一面在麻布围裙下掏出钥匙,打开抽屉,拿出一副又旧又大的破烂黄手套,高高兴兴地递给尤金。尤金向他道谢。他立刻就很喜欢尤金;尤金也喜欢他。 “倒是一个挺好的人,”他走回车子的时候说。“想想他多么和气地把这借给我。真可爱!如果所有的人都跟这个小伙子一样亲切和气,那世界该多么好。”他戴上手套,立刻觉得工作轻松多啦,因为他可以不痛地、牢牢地抓住托梁了。他一直工作到中午。汽笛响了,他独自坐在一旁吃了一顿郁闷的午饭,一面心里盘算着。一点钟后,他奉派去搬运木屑,一篮一篮的从后面铁匠工厂穿过去到最后面的机器间里,那儿有一个大木屑箱。到四点钟,他已经见到了呆在那儿期间所要结交的差不多全体人物了。哈瑞-福纳斯,那个铁匠(尤金随后管他叫“乡下铁匠”);吉美-苏兹,那个铁匠帮手,他立刻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干一切杂活的老大妈”;约翰-彼得斯,那个机器匠;马拉齐-邓普赛,大刨机的管理人;约瑟夫-缪斯;以及木匠、白铁工人、铅管工人、漆匠和那几个偶尔经过底层的临时的桌椅工匠(有时在这地方,有时又不在这儿的人们)——他们大伙起先全把尤金看成一个怪物。 尤金自己对这些人也极感兴趣。哈瑞-福纳斯和吉美-苏兹特别吸引着他。哈瑞-福纳斯是一个矮个儿的美国人,祖先是爱尔兰血统。他胸部异常宽阔,胳膊异常肥胖,下巴颏儿方方的,一贯坚强有力,从不依靠别人,看起来象一个小泰坦1似的。他特别勤恳,做成大批物品,玎玎——地敲击着一块生铁,使外边四周的山坡和洼地上都可以听见。他的帮手吉美-苏兹也象师傅一样矮胖,肮脏,肌肉虬结,身体歪曲,他的牙齿龅露出来,象一排黄树根,耳朵凸了出来,象两只小扇子,眼睛歪斜,不过脸上的神气却那样和蔼,所以立刻就把一切批评都打消了。人人都喜欢吉美-苏兹,因为他诚实、直率,丝毫没有坏心眼儿。他的上衣比他身体大三倍,裤子起码也大两倍;鞋子显然是从旧货店买来的,可是他却具有自成一种形象的这么个大优点。尤金完全被他吸引住了。他不久就打听出来,吉美-苏兹当真相信水牛是要在纽约州的布法罗附近才打得着的2—— 1泰坦,希腊神话中一种原始的巨人。 2布法罗,城名。英文为buffalo,作普通名词解,意谓“水牛”,所以吉美-苏兹以为要上那儿才打得到水牛。 机器匠约翰-彼得斯也是一个引起尤金注意的人物。约翰简直胖得不可救药,因为这个缘故,大伙都叫他“大约翰”。他可的的确确是个巨人,身长六英尺,体重三百多磅。在夏天的日子里,他站在炎热的机器间内,脱去衬衫,拖着背带,臃肿的肥肉从薄汗衫里显露出来,看上去仿佛在受罪,其实并没有。据尤金不久发现,约翰对于生活并不感情用事。在阳光不射着机器间门口的时候,他多半站在那儿,瞪眼向外望着闪烁的河水,偶尔也希望自己不必工作,可以无限期地躺下来睡觉。 “你认为那些家伙坐在游艇后甲板上,抽着雪茄烟,不觉得很自在吗?”他有一次问尤金,提到河上来往的华丽的私人游艇。 “当然很自在,”尤金大笑起来。 “啊!嗬!那是你老叔杜德雷过的生活。我可以在那儿跟他们随便哪一个一样。啊!嗬!” 尤金快乐地大笑起来。 “是,这才是生活,”他说。“我们都可以来一下。” 马拉齐-邓普赛,那个管大刨机的,为人迟钝、守口如瓶。他总默不作声,这多半是由于缺乏见解,而不是由于什么别的,虽然他象蚝一样学会了紧合起壳来,远远避开一切危害。除了保持异常缄默之外,他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来避开尘世上的危害。这一点,尤金很快就看出来了。他老是一次就瞪眼望上邓普赛许久,对他古怪的态度觉得惊奇。不过在别人看来,他也是个怪物,甚至比他们在他眼里显得还怪。他样子不象工人,也无法装得象个工人。他的精神太超脱了;目光太闪烁、太敏锐了。他把一篮一篮的木屑从刨木间里搬走,自己也觉得好笑。刨木间里木屑象雨一般落下,由于缺乏吹屑机,只得从那儿向后搬到大约翰“统辖”的炎热的机器间去。大约翰很喜欢尤金,不过多少有点儿象狗对主人那样。除了机器、家里的花园、妻子儿女和烟斗之外,他什么别的想头也没有。这些和睡觉——睡得可真不少——就是他的乐趣、他的消遣、他的整个世界 第21章 光阴消逝,转眼已经度过三个月了。在这时期里,尤金看清了这个工作忙碌的境界,这种见识是他以前所没有的。不错,他以前多少也这样工作过,但是在芝加哥的经验,是没有这会儿他所具有的这种广泛的哲学性见识的。以前,宇宙间和世界上权力所造成的等级制度,对他是费解的——完全是混乱的;可是在这儿,他渐渐看出来,愚昧的、具有动物般智力的人是给较大的、较精明的,并且在他看来,有时可能还是怀有恶意的智力的人——这一点他可不能确定——支配着。这些人非常坚强,因此较弱的人必须服从他们。尤金开始认为,粗率地看来,就连在这种制度下,生活或许都可以安排得很好。的确,人们在这儿互相争执,谁应当领导。这儿,象在别处一样,在好好地堆木材、刨木板、做桌椅这种琐细的事情上,人们也竭力寻求指挥和领导的权利跟荣誉。他们冷酷无情地、猜忌地保护着自己在这些方面的技能,不过一般讲来,促成有秩序的、合理的管理的,也就是这种猜忌。大伙都竭力想做智力的工作,而不去做笨重的工作。可是不论他们的自尊心多么愚蠢,它总是向上的,而不是向下的。他们可能抱怨他们的工作、互相谩骂、谩骂工头,不过那毕竟只是因为他们不能去做较高的工作,执行较高的人的命令。大伙都尽力想用一种较好的方法,一种优越的方法来做一件事,取得由于优越地做了一件事而带来的荣誉积酬劳。如果不按照他们对自己工作的估计来酬劳他们,那末他们就会愤慨、反对、抱怨和自我怜惜,可是每个人显然都竭力想用他那愚昧的、自私的方法做优越的、智力的工作。 因为他还没有能摆脱烦恼,忘却它们,又因为他压根儿还拿不准自己的绘画才能会不会恢复,所以他有时候并不象他原可以的那样高兴,不过他很能把自己的情绪掩饰起来。这一个想头,带着可能遭到贫穷埋没的痛苦,对他真是可怕极了。光阴和青春正在逝去。可是在他不想到这个的时候,他是够愉快的。再说,他有本事甚至在他并不感到愉快的时候,也装作很愉快。因为他觉得自己不至于永远做散工,又因为这个当作恩惠而给予他的职务相当稳定,所以他觉得自己比周围的一切都优越。他不希望怎样表现出这种情绪来——事实上急切地想掩饰起它,可是他的优越感和对于这一切琐细事务生来的淡漠,是永远逗留在他心上的一个想头。他来来去去,搬运一篮篮的木屑,跟“乡下铁匠”逗趣,跟机器匠大约翰、约瑟夫、马拉齐-邓普赛、小吉美-苏兹,事实上跟接近他而愿意和他结交的随便哪个人交朋友。一天中午,他拿了一枝铅笔,给铁匠哈瑞-福纳斯画了张画,他的胳膊在铁砧上边高高举起,帮手吉美-苏兹站在他的身后,火焰在熔炉里熊熊发光。福纳斯那会儿正站在他的身旁,从他肩后注视着,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你在干吗?”他好奇地问尤金,一边在他肩后张望,因为他正坐在窗口阳光里铁匠工作台那儿,望着外边的溪水。尤金买了一只饭盒,每天在希伯黛尔太太的照护下,带来一顿美味的午餐。这会儿,他已经吃过午餐,正在闲混,心里想着眼前的幽美景色、自己的古怪地位、以及这所工厂的稀奇的地方——一切飘浮进他脑海里来的东西。 “待会儿,”他亲切地说,因为他和铁匠已经非常熟悉了。 铁匠很感兴趣地望着,终于嚷了起来: “嘿,是我,对吗?” “对!”尤金说。 “画好了,你打算怎么样?”铁匠贪心地问。 “当然把它送给你。” “唉,那我真多谢你啦,”铁匠很高兴地回答。“嘿,老婆子瞧见准高兴极了。你是个艺术家,是吗?我听说过这路人。 我可一个没见过。唉,真好,样子就象我,对吗?” “有点儿,”尤金静静地说,一面仍旧画着。 帮手进来了。 “你在干吗?”他问。 “他在画画,你这乡下佬,你当他在干吗,”铁匠很神气地告诉他。“别走得太近。离开点儿。” “-,谁挤他啦?”帮手恼怒地说。他立刻知道“上司”是想把他推到背后去,这是个重要的时刻。他不打算让这样的事发生。铁匠恼怒地瞪眼望着他,但是艺术工作的进展太紧张了,不允许有什么直接冲突的机会,所以吉美还是挤得很近地瞧着。 “哈,哈!是你吧?”他好奇地问铁匠,一面用一只肮脏的大拇指指着画上那位大人物的地方。 “别指,”铁匠说,然后又高傲地说——“是的!让开点儿。” “那儿是我。哈,哈!嘿,我样子挺漂亮,对吗?哈!哈!” 小帮手的大牙愉快地龅露出来——笑逐颜开。他压根儿没有听到铁匠的责备。 “如果你好好的,吉美,”尤金兴冲冲地说,一面仍旧画着,“哪天我或许也给你画上一张!” “呀!是吗?画下去!唉,说真的。那太好啦,是吗?唉,哈!哈!家里人会不认识我了。我也要有一张这样的玩意儿,嘿!” 尤金笑了。铁匠有点儿懊恼。这样平分荣誉是叫人不很乐意的。不过他的那张画还是令人高兴。那样子就象工场。尤金一直画到汽笛响了,皮带开始啪啪作声,轮盘飕飕地转起来,才站起身。 “喏,福纳斯,”他说。“喜欢吗?” “-,真好看,”福纳斯说,忙把画收到抽屉里去。不过停了一会儿,他又拿出来,挂在工作凳上边的墙上,正对着他的熔炉,因为他要大伙都看见。这是他一生中最有意义的一件事。这张速写立刻成了一阵热烈讨论的话题。尤金是个艺术家——会画画——这是料想不到的事。这幅画又那么逼真,看起来就象福纳斯、苏兹和工场。人人都大感兴趣。人人都很嫉妒。他们不明白上帝怎么这样袒护这个铁匠。尤金为什么在画他之前不先画一下他们呢?这会儿他干吗不立刻来给他们画一张呢?大约翰先来啦,是吉美-苏兹告诉他,引他来的。 “哟!”他说,圆圆的大眼睛突然惊讶地睁得很大。“这可真不错,什么?象是你,福纳斯。一点儿不错!还有苏西1!要不是苏西,我认罚。嘿,喏,老弟,跟活的一样自然,一点儿不差。这好极啦。你应该好好保存着,铁匠。”—— 1吉美-苏兹的爱称。 “我是打算这样,”福纳斯得意非凡地说。 大约翰很感遗憾地回到机器间去。接着,约瑟夫-缪斯来啦,耸着肩膀,点着脑袋,象只鸭子一样,他在走路的时候,老有这么个点头的习惯。 “嘿,你觉得这怎样?”他问。“太好啦。他可以画得跟他们在杂志上画的一样好。我偶尔在杂志上见过这些东西。这不是挺漂亮吗?瞧,苏西在后面那儿,唉,苏西,你也在里边,不错。我希望他给我们外边那儿的人也画上一张。我们跟你们不是一样好。我们怎么啦,唔?” “哦,他不高兴画你们这些傻瓜,”铁匠玩笑地回答。“他只画真人。你得记住这个,缪斯。他得挑好人画。决不会画你们这半吊子的车床工和使唤竖锯的。” “是这样吗?是这样吗?”约瑟夫轻蔑地说,他爱好幽默,给这么微微一挑就激起来了。“嗨,如果他挑真人,那他上这儿来就错啦。他们全在前边。你别忘了这个,铁匠。他们可不住在铁匠铺里,我可从没有瞧见过。” “别嚷嚷!别嚷嚷!”小苏兹从门边一个有利的地位上喊着。“工头来啦,”于是约瑟夫立刻装着上机器间去喝水。铁匠扇着火炉,仿佛要烧热他放在煤里的铁块似的。贾克-斯蒂克斯慢慢地踱进来。 “谁画的?”他一眼看了个大概后,停下来问,一面望着墙上的那张画。 “威特拉先生,那个新来的人,”铁匠恭而敬之地说。 “唷,画得倒是挺不错,是吗?”工头高兴地说。“他画得挺好。他准是个艺术家。” “我想他是的,”铁匠审慎地回答。他一向很想巴结工头,这会儿忙走到他身旁,从他胳膊上面望过去。“今儿中午,他大约花了半小时在这儿画的。” “嘿,这倒挺不错,”工头一面想着,一面走他的路去了。 如果尤金能干这个,他干吗上这儿来呢?准因为他身体不好,准是的。他一定是一个职权很高的人的朋友。他最好客气点儿。直到那会儿,他对尤金都怀疑、害怕,不知道该把他怎样。他想不出他到底为什么上这儿来——可能是个坐探。现在,他想自己或许错了。 “别让他工作得太辛苦,”他咐吩比尔和约翰。“他还不太强壮。他因为身体不好才上这儿来的。” 在这一点上,人们是服从他的,因为工头的意思是不可以反对的,不过这个公然叫人照顾的吩咐,要说的话,也是唯一的一件会削弱尤金人缘的事。工人们不喜欢工头。如果工头不这样明显地照顾他,或者甚至非常讨厌他,那末他在工人中的人缘反会更好些。 接下来的日子虽然辛苦,却很平静。尤金发觉这儿进行的经常性工作对他很有益处。他自然做着他的一份工作。几年以来,他第一次睡得很熟。早晨在七点钟汽笛响起来前几分钟,他就穿上那套蓝工装,从那时直到中午,再从一点直到六点,他就搬木屑,给场内一个人或几个人堆木材,从车上装货或是卸货,帮助大约翰烧锅炉,或是从二楼上搬运碎片、木屑。他戴着在希伯黛尔太太家一架橱里找到的一顶旧帽子,原本是一顶柔软的黄褐色阔边帽,现在又皱又褪了色。他扬扬得意地把它捏成一个尖顶,斜戴在一边耳朵上。他有一副新的黄色大手套,整天戴在手上,弄得又皱又破,不过对这个工厂,这副手套倒是够有用的。他学会了好好地拿木材,巧妙地堆叠,给马拉齐-邓普赛“伺候”刨机,拉竖锯,以及许多其他古怪的零活儿。他的精力从不疲劳,因为他不高兴多想,希望单凭活动来打退和克制住他不能画画的想头——忘掉他认为自己不能画画,因而能够再画起来。他画的这些漫画使他自己吃惊,因为在原先的情况下,他的第一个感觉就是他画不出来。这儿,因为工人们那样热切,而他又给大伙那样捧着,他觉得绘画相当便当,而且,说也奇怪,他认为这些画很不错。 晚上,在希伯黛尔太太家里,他总在晚饭前脱掉工装,洗个冷水澡,换上一套褐色的新衣服。这套衣服是他因为工作稳定,花了十八块钱买的现成货。他觉得很不容易抽空去买东西,因为一离开工场,工资就停发了(一毛五分钱一小时)。他把画全存在纽约,不能跑去(至少是不想抽出时间去)卖掉一幅。他觉得如果他不要工资,那他毫无问题是可以离开的,但是如果他要工资,而有个正当的理由,他有时也可以获准离开。傍晚六点半之后,以及星期日,他呆在屋子和院落里,神气是够引人的。他显得优雅、利落、保守,在不跟人说话时,相当愁闷。他孤独不安,因为他觉得非常寂寞。这所屋子很寂寞。象在亚历山大遇见佛黎妲前那样,他希望身旁有几个姑娘。他想着不知道佛黎妲在哪儿,她在做什么,她有没有结婚。他希望她没有。如果在生活中,他有一个象佛黎妲那样的姑娘——那么年轻,那么美,那就好极啦!天黑以后,他常坐在月光下凝视着溪水,因为这是他唯一的安慰——大自然的美——沉思。这一切多么可爱!生活多么可爱,——这所村庄、夏季的树木、他去工作的工场、溪水、约瑟夫、小吉美、大约翰、星星。但愿他再能绘画,但愿他再能恋爱。恋爱!恋爱!世界上还有什么别的象恋爱那样的感觉吗? 譬如说,在春天的一个傍晚,散发着柔和、馥郁的香味,象那天晚上那样,黑暗的树木低垂下来,或是朦胧的晨光显得银白、青紫、橙黄,十分可爱;一丝微风轻柔地吹来,和着雨蛙轻微的——声,还有你的大姑娘。啊呀!有什么事能比这更绮丽呢?生活中有什么别的事更有价值呢?你的姑娘,她那温柔、娇嫩的胳膊搂着你的颈子,满怀着纯洁的爱来和你接吻,眼睛象两个荡漾的水潭一样,夜晚在这儿传情。 不久以前,他跟佛黎妲就是这样。一度跟安琪拉也是这样。许久以前,跟丝泰拉也是这样。天真可爱的丝泰拉,她多么美妙。可是这会儿,他有病、孤独寂寞、结了婚。不久,安琪拉就要来了——那末——他常站起身来排开这种思想,或是看书、或是散步、或是去睡觉。不过他是寂寞的,几乎是恼人地寂寞。不论在哪儿,尤金只有一个可以获得真正安慰的方法,那就是在春日的风光里去谈情说爱 第22章 就在他带着这种心情虚度光阴、做工、幻想、企盼的时候,卡萝塔-威尔逊——在她出入的社交界里被人称作诺曼-威尔逊太太——有一天上丽瓦伍德母亲家来了。她是个三十二岁、身材修长的女郎,皮肤、眼睛、头发都微带黑色,具有英国式的漂亮风度,模样很好,仪态大方,通达世故,不仅具有生来的智力和一种幽默感,还有幸运与不幸的经历,这使她看到了生活的浮华面和丑恶面。原先,她的丈夫是个赌棍——一个专靠赌博吃饭的人——这个人属于那一类特殊的人物,他们充作绅士,装出一副神气,无情地诈骗他们结交的不小心的伙伴。卡萝塔-希伯黛尔那时跟母亲一块儿住在马萨诸塞州的斯普林菲尔德,在当地的一次赛马会上遇见了他。她是跟父母一块儿去的;威尔逊恰巧为了别的事也在那儿。她父亲是个地产商,一度相当成功,对于赛马向来很感兴趣,自己也养着几匹马,他的马虽然不大出名,却也有相当不错的记录。诺曼-威尔逊也装作是个地产投机商,在地产上办过几件相当成功的买卖,不过他主要的本领和他所倚仗的却是赌博。他对市内所有赌博的门径都很熟悉,认识一大批喜欢赌博的人——纽约和其他地方的男女——而且他的运气或是技巧有时好得出奇,有时也挺坏。有些日子里,他能够住在最高贵的公寓里,上最好的饭馆吃饭,光顾费用最大的郊区娱乐场,再不然就跟朋友们一块儿玩耍。有些日子里由于倒楣,他享受不起这些玩意儿,虽然他挺费劲地保住了自己的地位,可是却不得不借债来维持。在解释事情上,他多少是个宿命论者,总抱着一种信心,认为他的运气会转回来的。当然,运气总会转变,因为每逢困难开始蜂拥而来的时候,他就拚命去想,通常总能想出个主意让自己脱身出来。他的计划向来是去结一个网子,象蜘蛛那样,等待某一个不小心的苍蝇错飞进来。 卡萝塔-希伯黛尔在和他结婚的时候,并不知道热恋自己的人的特别癖性和刁猾嗜好。象所有他那种类型的人一样,他是殷勤的、热切的、多情的、能说会道的。他还有一种潜在的魅力,这迷住了她。那会儿,她不了解他,后来一直也没有了解。他随后表现出的跟她和跟别人的放肆,使她又吃惊,又厌恶。她发觉他自私、跋扈、在他熟悉的那个领域以外就很浅陋,一点儿也不文雅、多情、超逸。有钱的时候,他就坚持要把物质环境布置得极其考究(就他所了解的那样),可是她非常遗憾地发现,他压根儿就不懂。在对她和对所有别人的态度上,他是傲慢的、优越的、丢人现眼的。他的夸张话有时叫她生气,有时又叫她好笑;等最初的热情过去以后,她开始看透了他的虚伪,直看到他的动机和行动,于是她变得很冷淡,然后简直就厌倦了。理智上,她是一个很自负的女人,不乐意跟他多吵闹,对整个生活又很淡漠,不会真正在意的。唯一热切盼望的,就是有一个某种样的理想的情人。她在威尔逊身上既然彻底错误了,于是向外探望,不知道有没有一个理想的男人。 各色各样的人都上他们的公寓里来。有赌棍,有酒色过度、委靡不振的社会人士,有采矿专家和投机商人,有时候跟老婆一块儿,有时候干脆就没有。从这些人和她丈夫那儿,以及从自己的观察中,她知道了各种各样的坏蛋,不相配的婚姻,脾气不合的古怪表现,以及性欲所勾起的奇想。由于她相貌很美,很文雅,态度又很大方,于是无穷尽的求爱、撩拨、挑逗和诱惑勾引纷纷投向她来。她早就习以为常了。因为丈夫公然扔开她去追逐别的女人,而且还老脸厚皮地承认这一点,所以她瞧不出有什么正当的理由该洁身自爱,避开别的男人。她带着微妙的鉴别力极其审慎地挑选情人,并且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打算先从一个她最喜欢的男人开始。她寻找有教养的、情感丰富、知情识趣、还得有点儿才具的人,而这种人可不是容易找到的。她的私生活的冗长记录跟这个故事没有关系,不过它们在她性格上留下的痕迹,却是非常重要的。 平时,她对大多数人的态度多半是冷淡的。一个好笑话、一篇好故事偶然逗得她哈哈一笑。她对书籍并不感觉兴趣,除去那些性质很特别的——现实主义的——而这些,除了给私下预订的读者以外,她认为是不应当公开的,不过她又不喜欢什么别的。艺术是叫人神往的——真正伟大的艺术。她喜欢伦勃朗1、法兰士-哈尔斯2、科勒佐3、提香4这些人的绘画,还喜欢卡巴纳尔5、布格罗和热罗姆6的裸体画。她对这些并不大加区别,而且多半是从肉感的观点上出发的。在她看来,这些人的作品里有真实性,可是又被丰富的想象力渲染得相当淡薄。大多数人都叫她感觉有趣——他们心里的妄想,性格上的特点,撒谎,推托,做作和恐惧。她知道自己是个危险的女人,所以象只猫似的悄悄地走着,经常带有一种要笑不笑的神气,有点儿象挂在蒙娜利莎7嘴上的那种微笑,不过她一点儿也不替自己发愁。她胆量太大啦。同时,她又很随和,极宽大,心肠柔软。碰到有人说她过分随和的时候,她总回答说,“我干吗不呢?我住在这样一所华丽的玻璃房子里。”—— 1伦勃朗(1606-1669),荷兰画家。 2法兰士-哈尔斯(1580?-1666),荷兰画家。 3科勒佐(1494-1534),意大利画家。 4提香(1488-1576),意大利画家。 5卡巴纳尔(1823-1889),法国画家。 6热罗姆(1824-1904),法国画家和雕塑家。 7意大利名画家达-芬奇(1452-1519)所绘的一幅著名的人物画。 这一次她回家来,因为丈夫实际上已经暂时遗弃了她。他为某种原因上芝加哥去了——主要是因为纽约的气氛对他太“热”啦,正象她怀疑的那样。由于她不喜欢芝加哥,并且懒得陪着他,她拒绝跟他一块儿去。他气得了不得,疑心她跟人私通,但是他自己又没有办法。她很冷淡。况且除了他所代表的财源以外,她还有别的财源,至少也是可以取得的。 一个富裕的犹太人多年来一再劝她离婚,好嫁给他。他的汽车和钱财都听她使用,但是她只是虚与委蛇。他日常所能做的,就是打电话问她,他能不能乘汽车来。(他有三辆汽车。)她多半总冷淡地加以拒绝。“有什么用?”这是她拿手的问话。她丈夫有时候并不是没有车子。高兴的时候,她有办法乘汽车,欢喜穿什么就穿什么,还应邀去参加许多有意思的远足。她母亲很知道她的古怪心境,婚姻的烦恼,夫妻的失和,以及好挑逗的脾气。她尽力管束住她,因为她想给女儿保持离婚再嫁的权利,希望她第二次的婚姻美满一些。可是诺曼-威尔逊不肯轻易答应她在法律上与他分离,虽然绝大多数的证据都是对他不利的;如果她做出有失自己名誉的事,那也就没有希望了。她有点儿疑心女儿或许已经做出什么有失体面的事,不过她还不能确定。卡萝塔太难捉摸了。在家里口角的时候,诺曼公然地指责她,不过那多半是出于嫉妒。他并不确切地知道什么。 卡萝塔-威尔逊听说过尤金。她并不知道他的名气,不过母亲提到过他,说他寄住在那儿。母亲所作的一些谨慎的评论,以及他是个艺术家、病了、为了健康在做劳工的这件事,激起了她的兴趣。她原打算趁丈夫不在家的时候跟有些朋友上纳拉甘西特1去,但是在去之前,她决定回家来住几天,亲自瞧瞧。母亲直觉地怀疑她对尤金有好奇心。她放出话来说,他不会呆多久的,希望女儿失去兴趣。他妻子就要来了。卡萝塔觉察到这种反对——这种想不叫她挨近的希望。 她决定要来一次—— 1罗得岛东南的一处海湾。 “目前,我有点儿不大想上纳拉甘西特去,”她告诉母亲。 “我厌倦啦。诺曼把我弄得烦累不堪。我想回家去住上一星期。” “好,”母亲说,“可是你现在的举动必须检点些。这个威特拉先生似乎倒是个挺好的人,而且人家婚姻又很美满。别去招惹他。如果你那样,我就不让他住在这儿。” “嗳,瞧您怎么说话,”卡萝塔怒恼地回答。“请您别老把我看得那么坏。我又不是上那儿去看他。我厌倦啦,我告诉您。如果您不要我去,我就不去。” “不是这样,我要你去。但是你知道你的脾气。如果你自己行为不检点,你怎么能希望自由呢?你知道你——” “嗳,看在老天爷份上,请您别再唠叨啦,”卡萝塔辩护地嚷起来。“老说那个有什么用?我们说过上千遍啦。不管我上哪儿去,或是做点儿什么,你总要大惊小怪。我并不是上家里去做什么事;我只是去休息。您干吗老是把一切都糟蹋了呢?” “嗳,你是够明白的,卡萝塔——”母亲反复地说。 “-,别说啦。我不去啦。那屋子真见鬼。我就上纳拉甘西特去。您真叫我腻烦!”母亲望着亭亭玉立的女儿,文雅、漂亮,黑头发分成浓密的一绺绺。她被女儿激怒了,可是又喜欢她的精明能干。如果她肯细心而且检点儿,她还可以成为更出色的人!她的皮肤就象浅玫瑰色的老象牙,嘴唇是覆盆子的深红色,眼睛蓝里发灰、大大的、分得很开、脉脉含情。多么可惜,她开头就没有嫁给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虽然他们住在中央公园西首,而且是一所相当华丽的公寓,可是跟这个赌棍结婚总是一件不幸的事。不过这比贫穷和坏名声还是好些,虽然如果她自己不小心的话,两样都会接踵而来的。她要她上丽瓦伍德去,因为她喜欢有她陪伴着,可是她要她安分守己。或许尤金不会怎样。他在态度和谈吐上的确是够谨慎的。她回到丽瓦伍德去,争吵平息下来,卡萝塔也跟着去了。 在她到的那天,尤金并没有看见她,因为他在工作;晚上他回来的时候,她也没有看见他。他戴着那顶有帽檐的旧帽子,一只手扬扬得意地拿着漂亮的皮饭盒,回到自己房间里去,洗澡,换衣服,然后走到外面门廊上,等候打铃,唤他吃饭。希伯黛尔太太在三楼上自己的房间里;“戴夫表哥”(卡萝塔这样唤辛柏逊)正在后院。那是个愉快的黄昏。尤金正在默然深思,他想着景致的秀美、自身的寂寞、工场里的人物、安琪拉等等。这时,隔扇门开了,卡萝塔走出来,穿着一件有小花的短袖蓝绸便装,领子和袖口都绲着黄花边。ae*娜的身段和她的高度很相配,身上穿着一件又平贴又合身的胸衣。头发辫成一大绺一大绺,披在后面,套在一个灿烂的褐色发网里。她举止文雅、朴实,似乎生性就很淡漠。尤金站起来。“我呆在这儿妨碍您吧。您请坐这张椅子。” “不,谢谢您。我坐角落里的那张。让我来自我介绍一下吧,因为这儿没有别人来给我们介绍。我是威尔逊太太,希伯黛尔太太的女儿。您是威特拉先生吧?” “是的,我正是,”尤金笑着说。他起先并没有获得多么深刻的印象。她似乎很好,他认为她很聪明——年龄比他觉得可以使他感兴趣的女人要大些。她坐下,望着溪水。他也坐下,保持平静,几乎不高兴去跟她谈天。不过她容貌倒是很好。她的在场替他把环境弄得愉快了些。 “我老喜欢上这儿来,”她终于先说话了。“这些日子,市内太热。我想没有多少人知道这地方。这地方挺偏僻。” “我挺欣赏这地方,”尤金说。“这对我是个极好的疗养地。我不知道我会怎么办,如果您老太太没有答应让我住进来的话。做我这份工作,找个住处是相当困难的。” “我得说,您用了个相当费劲的方法来恢复健康,”她说。 “我觉得做散工听起来挺辛苦。您满不在乎吗?” “一点儿也不。我挺喜欢。这工作很有意思,而且并不特别辛苦。一切对我很新鲜,所以并不太吃力。我喜欢做散工,喜欢跟工人们混在一起。我只是因为身体衰弱而发愁。我不喜欢有毛病。” “这是不幸的,”她回答,“但是这工作大概可以使您恢复健康吧。我想我们老喜欢把目前的困难看作是最糟的。我知道我就是这样。” “谢谢您的宽慰,”他说。 她并不看他;他静静地前后摇着。最后,吃饭的铃响了。 希伯黛尔太太走下楼来,他们也走进去了。 吃饭时,谈话有一会儿转到了他的工作上。他精确地描摹了一下约翰、比尔、机器匠大约翰、小苏西和铁匠哈瑞-福纳斯的个性。卡萝塔不动声色地凝神听着,因为在她看来,尤金的一切似乎全是卓越非凡的。她喜欢他那长长的、瘦弱的身个儿,细瘦的手,黑头发和黑眼睛。她想到,他早上穿得象个工人,整天在工场里干活儿,到晚饭时又显得这样整洁,心里就非常喜欢。他态度很随便,行动显然不够活泼,可是她却可以感觉到一种活力充满了那间房。由于他在这儿,房间里都丰富了些。她一眼就瞧明白,他是个艺术家,多半还是个很好的。他一句没有提那个,很细心地避开,绝口不谈自己的艺术,只注意听着。不过她觉得他仿佛在细看她和所有别人,这使她更为高兴。同时,她对他起了强烈的好感。 “一个可以结交的十分理想的男人。”这就是她脑海中一再反复的念头。 虽然她只打算上这屋子里来住十天,而他从第三天早上以后,不仅在晚饭时遇见她——这是很自然的——并且在早饭时也遇见(这使他有点儿奇怪),可是他并没有多去注意她。她很好,不过尤金却在想到另外一种类型的人儿。他认为她非常愉快和体贴;他喜欢她衣服的式样和她的俏丽,极感兴趣地注意着她,不知道她过的是一种什么生活,因为从他吃饭时和别的时候无意中听到的各种片断谈话里,他断定她是相当富裕的。在中央公园西边有套公寓房间,打牌,乘汽车玩耍,看戏,还有对人们的一般议论——不管怎样,总是些挣钱的朋友。他听见她提到一个采矿工程师罗兰博士;一个很得法的煤矿投机商吉拉尔德-伍兹;一个对铜矿很感兴趣、显然很富裕的赫尔太太。“真可惜,诺曼不能跟那样的事业有关系,好多赚点儿钱,”一天晚上,他听见她向母亲说。他知道诺曼是她丈夫,大概不久就要回来的。因此,他很疏远—— 只不过感兴趣,好奇,没有别的。 可是,威尔逊太太并不是这么容易就可以抵挡住的。一天晚上,刚吃过晚饭,一辆红色大游览车出现在门口。威尔逊太太随意地说道:“我们吃了饭出去兜会儿,威特拉先生。 您也一块儿去吗?” 那会儿,尤金还从没有乘过汽车。“我很乐意,”他说,因为看见汽车驶来的时候,他曾经突然想到,他得独自在空房子里度过一个寂寞的晚上了。 有个司机驾驶——一个很神气的人物,戴着一顶褐色草帽,穿着一件黄褐色罩衫。威尔逊太太调度了一下座位。 “你跟司机一块儿坐,哥哥,”她对辛柏逊说。等母亲上车后,她紧接着上去,让尤金坐在她的右边。 “车厢里准还有身衣帽,”她对司机说;“把它拿给威特拉先生。” 司机抽出多余的一件亚麻布罩衫和一顶草帽。尤金穿戴上了。 “我喜欢坐汽车,你怎么样?”她对尤金亲切地说。“这挺畅块,如果世界上有什么逃避烦恼的休息的话,那就在快速的旅行里了。” “我以前从来没有坐过,”尤金简单地回答上一句。他说这句话的神气里有点儿什么打动了她。她替他感到难受,因为他显得寂寞、郁悒。他待她的冷淡逗起了她的好奇,又激怒了她的自尊心。他为什么竟然对她不感兴趣呢?当他们在树叶荫覆的小径中驶行,上山下谷的时候,她在星光里辨别出了他的面貌,他脸上显得苍白、深思、淡漠。“这些高深莫测的思想家!”她揶揄他。“做个哲学家简直叫人骇怕。”尤金笑了。 回家以后,他象别人一样,回到自己房间里去。几分钟后,他走进过道,上书房里去拿本书看;这必须经过她的房门。他发觉房门大开着,她靠在一张莫利斯式椅子1里,脚放在另一张椅子上,裙子微微掀起,露出匀净的脚和脚踝。她一动不动,只抬起眼来,逗人地微笑—— 1莫利斯式椅子,一种靠背可以上下移动的座椅,据说是英国诗人莫利斯(1834-1896)设计的。 “你不倦吗,还不睡觉,”他问。 “还不很倦,”她笑着说。 他下楼,扭亮书房的电灯,站在那儿望着一排书,细看书名。他听见有脚步声,她也上这儿看书来了。 “你要喝瓶啤酒吗?”她问。“我想冰箱里有几瓶。我忘了,你不口渴吗?” “我真不渴,”他说。“随便哪种饮料我都不大喜欢。” “那末免太不随和啦,”她大笑。 “那末就喝点儿啤酒吧,”他说。 她拿来啤酒、一些瑞士乳酪和饼干之后,懒洋洋地坐进饭厅的一张大椅子里,一面说道:“屋角那张桌子上有香烟,请你给我拿过来。” 他替她擦了火柴;她舒适地喷着香烟。“我想你离开所有的朋友,呆在这儿,一定觉得挺寂寞吧,”她随意地说。 “哦,我病了这么久,简直不知道还有没有朋友了。” 他叙说了一些自己疑心有的疾病和经历;她注意听着。那瓶啤酒喝完以后,她问他要不要再添点儿,他说不用了。过了一会儿,因为他疲倦不安,她站起身来。 “你母亲会认为我们在楼下举行一种深夜游戏了,”他说。 “妈听不见,”她说。“她的房间在三层楼上,而且她又有点儿耳聋。戴夫根本不管事。他挺知道我,知道我高兴怎样就怎样。” 她站得靠尤金更近点儿,但是他还是没有注意到。等他离开时,她扭熄电灯,跟着他走到楼梯那儿。 “他不是个最怕羞的男人就是个最冷淡的男人了,”她想着,不过她还是柔声地说道,“明儿见。去做场好梦吧,”然后就走开了。 尤金那会儿认为她是个好人,对一个已婚的女人说来,稍嫌活泼了点儿,不过可能同时是很细心、很周到的。她只不过待他好罢了。所有这些只不过是因为他还不感兴趣的缘故。 还有些其他的小事情。一天早晨,他经过她的房门口。母亲已经下楼吃早饭去了;她躺在枕头上,显然不知道门是开着。袒露在他目光下的是一只柔软、圆润的胳膊和肩膀。这打动了他,叫他觉得是个富有美感的景象,因为那是一只绝美的胳膊。另一次,有一晚在晚饭前,他看见她扣鞋子,衣服拉起,露出一大截小腿,肩膀和胳膊全都光着,因为她还只穿了紧身胸衣和短裙。她似乎不知道他就在附近。一天晚饭后,他开始吹口哨,吹个什么调子,她跑到钢琴那儿去给他伴奏。又一次,他在门廊上哼着歌曲;她也哼起那支歌来,跟着他一块儿唱。在她母亲去睡觉后,他把椅子拖到窗户旁边,那儿有一张长椅;她走来,睡在那上边。“我在这儿躺会儿,没有关系吧?”她说,“今儿晚上,我很倦。” “没有关系。有你在这儿我很高兴。我很寂寞。” 她躺在那儿,大睁着眼睛,望着他微笑。他哼着歌曲;她就唱起来。“给我瞧瞧你的手掌,”她说,“我要知道点儿事情。”他把手伸出来。她挑逗地抚弄着它。可是就连这样也没能叫他明白。 由于早先说好的一些约会,她离开了五天。等她回来的时候,他看见她很高兴。他以前是寂寞的;现在,他知道她使这屋子愉快了些。他亲切地和她打招呼。 “瞧见你回来,真高兴,”他说。 “真的吗?”她回问上一句。“我可不相信。” “为什么?”他问。 “哦,从各方面看来,我觉得你不很喜欢女人。” “我不喜欢吗!” “唔,我想是的,”她回答。 她穿着一件灰绿色软缎的衣服,非常妩媚。他注意到她的颈子很美,头发秀丽地一圈圈披在颈子后边,鼻子端正,由于鼻孔很薄,所以显得有点儿敏感。他跟着她走进书房去;他们走到外面门廊上。一会儿工夫,他回进房来——已经十点钟了——她也回进来。戴维斯上自己房间去了;希伯黛尔太太也回到她的房间里去。 “我想还是看书吧,”他随意地说。 “干吗做那样的事?”她玩笑着说。“可以做别的事情的时候,绝对别去看书。” “我可以做什么别的事情呢?” “哦,许多事情。打牌,算命,看手相,喝啤酒——”她意味深长地望着他。 他走到靠近窗口他喜欢坐的那张椅子那儿,这张椅子跟沿窗的长椅并排放着。她走过来,躺在长椅上。 “劳你驾,给我把枕头放放好,可以吗?”她问。 “当然可以,”他说。 他拿了一只枕头,抬起她的头来,因为她连动都懒得动。 “这够了吗?”他问。 “再来一只。” 他把手放在第一只枕头下,抬起它来。她抓住他那只空着的手,抬起身。当她抓住他手的时候,她紧握住了它,离奇、兴奋地大笑起来。突然,他明白了她所做的一切的用意。他丢下正拿着的枕头,盯视着她。她松开手,向后靠下,有气无力地微笑着。他先抓住她的左手,然后又抓住她的右手,在她身旁坐下。一刹那后,他用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腰,弯下身来,和她接吻。她两只胳膊紧紧地缠住他的脖子,把他抱紧些,然后直盯着他的眼睛,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你爱我,是吗?”他问。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这样,”她叹息着说,又把他紧紧搂向自己 第23章 卡萝塔-威尔逊模样很好,感情热切,为人狡黠精细,简直可以应付任何局面。她存心着手来赢得尤金,因为他吸引着她,还因为他原先很冷淡,把她的自负和自爱的情绪都激起来了。不过她喜欢他,喜欢他的每一个特点,并且象孩子对一件新玩意儿那样,很自负自己的成功,当他终于用一只胳膊搂住她腰的时候,她全身炽热、震荡地激动起来,而等她来接近他的时候,她是带着一种狂热的情感渴望他来和自己温存的。她扑向他,炽烈地吻了他几十次,低声说着她的欲望和情感。尤金这会儿既然是在觉醒了的热情中看着她,自然认为自己从没有见过比她更可爱的人了。那时,他忘却了佛黎妲,安琪拉,他的寂寞,以及他自以为正在细心克己地工作来恢复健康的这件事,尽情地去享受一下这种情境。 卡萝塔殷勤款洽,从不厌倦。等她发觉他果真喜欢她(或是认为他果真喜欢她)以后,她就生活在热情与恋爱的气氛里了。只要可能的话,她无时无刻不跟尤金呆在一块儿,或是想念着他。她到处暗等着他,利用种种手段,给予他一切所能获得的机会。她把母亲和堂兄的行动推测得丝毫不差——可以确切地说出他们在哪儿,可能要呆多少时候,从他们站着的地方要多少时间才能到达某一扇门或是某一地点。她的脚步没有一点儿声音,举动和目光都富有意义,很能传情。有一个多月,她领着尤金经过了种种危险的境地,拥抱着他直到可能的最后一刹那,在最料想不到的时候、最料想不到的情况里,寂静而迅速地吻他。她的疲惫郁闷的神情,淡漠的外表,全消失了;她很活泼——除去在别人面前的时候。那时候,她保持着原先的那种态度,甚至还加强了,因为她决心在母亲和堂兄的眼前张上一幅黑幔。暂时,她非常成功,因为她向母亲撒下了弥天大谎,装着认为尤金很好,不过就世故人情讲,稍许迟钝一点儿。“他可能是个好艺术家,”她说,“但是他并不一定讨女人欢喜。他连最起码的殷勤献媚都不懂。” 希伯黛尔太太十分高兴。至少这儿不会有什么麻烦了。她怕卡萝塔,怕尤金,但是她看不出有什么可以抱怨的理由。当着她面,一切似乎非常拘谨,有时几乎是疏远的。她不愿意向女儿说,既然尤金在这儿,她不应该回娘家来;也不愿意叫他搬走。卡萝塔说她相当喜欢他,不过这算不了什么。随便哪一个结了婚的妇女都可以这么说。可是在她眼皮底下,却进行着最伤风败俗的勾当。如果她知道浴室、卡萝塔的房间和尤金的房间是给怎样使用着的话,她准会大吃一惊的。当他们刚不受到监视的时候,他们立刻就呆在一块儿了。 尤金对工作变得很冷淡。他先前已经开始欣赏它了,因为他把它看作一种对自己有益的体操,并且觉得如果继续保持这样的步伐来恢复健康的话,他可以不必无限期地工作下去。现在,他从这情形一变而对工作感到厌倦,对自己不得不花在工作上的时间感到郁郁不乐。卡萝塔可以使用一辆汽车,她自己也租得起一辆。她开始提议他某一时间在某一地方跟她晤面,乘车兜兜;这弄得他常常不去工作。 “你用不着每天工作,是吗?”一个星期日下午,当他们单独呆在一块儿的时候,她问他。辛柏逊和希伯黛尔太太出外散步去了,他们在二层楼上她的房间里。母亲的房间在三层楼上。 “我用不着,”他说,“如果我丢掉他们付给我的钱都不在乎的话。一小时一毛五,我需要这个。你得记住,我不是在干着我的正当职业。” “-,别提啦,”她说。“一小时一毛五算得了什么?我给你十倍的钱,来跟着我。” “不,你不可以这样,”他说。“你不可以给我钱。在那样的基础上,我们随便怎样也不成的。” “唉,尤金,瞧你怎么说话。你干吗不要呢?”她说。“我有不少钱——至少比你现在所有的多得多。这样花和那样花还不是一样。随便怎么说,反正不会好好用掉的——那就是说不会为什么特殊的用途。你干吗不拿些呢?你可以还给我的。” “我不做这种事,”尤金说。“在这样的基础上,我们随便怎样也不成的。我宁愿去工作。不过这没有问题。我或许可以卖掉一张画。我天天都盼望有画卖掉。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要你明儿跟我一块儿坐汽车出去兜兜。妈要上布鲁克林她姐姐爱娜家去。你的工场有电话吗?” “当然有。不过我觉得你最好别打电话上那儿找我。” “打一次不会有什么妨碍。” “呃,或许不会有。不过我们最好别那样,至少别常打。 那些人挺严格。他们不得不那样。” “我知道,”卡萝塔说。“我不会常打的。我只不过这样想想罢了。我会让你知道的。你知道通过山顶那儿的那条沿河的大路吗?” “知道。” “明儿一点钟,你沿着那儿走,我来接你。这一次你总可以来吧?” “当然,”尤金说。“我可以来。我刚才只是说着玩的。我可以弄着些钱。”他仍旧藏着初来找事时没用掉的那一百块钱。他拼命地保住没用,可是这会儿,在这种轻松的气氛里,他认为可以花掉一些。他的身体就快好了。一切都显得是那样。他的运气又来了。 “那末我就去弄汽车啦。你不反对坐车子吧?” “不,”他说。“我穿一套好衣服上工场去,在那儿掉换。” 她愉快地笑笑,他的顾虑和诚实使她觉得怪有意思。 “你是个王子——我的‘漂亮王子’,”她说,一面一跳坐到了他的膝上。“哦,你这可爱的人儿,天生的!我等你不知等了多久啦。聪明人儿,‘漂亮王子’!我爱你!我爱你!我认为你是从古以来最好的人儿了。” 尤金很温柔地和她亲昵。 “你是我的聪明姑娘。但是我们都不好,你也不好,我也不好。你是个放浪货、是个离群的鸟儿。至于我——我不敢去想我是什么。” “放浪货是什么?”她问。“我没有听说过这个。我可不记得。” “一样东西或是一个人,可以被人认为没有用处而扔开不管的。离群的鸟儿是一只不愿合群的鸽子。” “那正是我,”卡萝塔说,一面向前伸出结实、柔软的胳膊,恶作剧地露齿笑着。“我不跟哪一群人呆在一块儿。管它哪一群。我宁愿跟着我的聪明人儿一块儿走。他对我就够好的了。他比九群、十群都好。”她说出错误百出的英语来取乐。 “只有我和你,‘漂亮王子’。我是你的可爱的放浪货吗?你喜欢离群的鸟儿吗?你说喜欢。听着!你喜欢离群的鸟儿吗?” 尤金把头避开,说道,“真丢脸!真可怕,你是最坏的人儿了,”但是她用嘴唇封住了他的嘴。 “你喜欢吗?” “这个放浪货,喜欢。这个离群的鸟儿,”他回答,摸摸她的面颊。“呀,你真可爱,卡萝塔,你真美。你是个多么妙的女人。” 她神魂颠倒地迷恋上了他。 “不管我是什么,我是你的,聪明人儿,”她继续说下去。 “你要我怎样就可以怎样,高兴对我怎样就可以怎样。你对我就象一剂鸦片,尤金,亲爱的!你封住我的嘴,闭住我的眼睛,塞住我的耳朵。你使我忘掉一切我偶尔或许会想到的东西,不过我不要去想。我不要去想!而且我也不在乎。我希望你没有结婚。我希望我是自由的。我希望我们在哪儿可以一块儿有个岛屿。哦,妈的!人生就是一场无聊的大混乱,是吗?只要眼前快乐,管他妈的名誉。” 到这会儿,尤金的身世卡萝塔已经知道了不少,很明白他目前的情形是怎样。她知道他不舒服,虽然并不确切地知道是什么缘故。她认为这是由于工作过度。她知道除了几张寄售的画以外,他什么钱也没有,不过她毫不怀疑,他会重新取得他的艺术才能,把自己再树立起来的。她稍许知道点儿安琪拉的事,认为她没有老跟着他,这就不错,不过现在,她希望他们的分别是永久的。她上市里去,在各美术铺打听,知道了点儿尤金的艺术历史和他的灿烂的前途。这使他在她的目光里显得更迷人了。过了不久,尤金在波特尔-佛内累斯陈列的一幅画由她买去,钱送来给尤金,因为她听他说过画是怎样陈列着出售的,以及画卖掉后,扣去佣金,是怎样付给画家的。她很细心地向波特尔-佛内累斯的经理说明,她这样做,为了好使尤金有钱,并且招呼着把支票很快地送去给他。如果尤金是一个人,这张三百块钱的支票就可以用来把安琪拉接到他这儿来了。事实上,这反而使他有钱去跟卡萝塔一块儿玩耍。他不知道他是从她那儿得到这笔钱的,也不知道那幅画是谁买去的。留下来的姓名是个假的。这笔买卖多少恢复了尤金对自己前途的信心,因为如果他有一幅画新近能卖到这样的价钱,其他的也会卖掉的。 随后,有好多个安排得很巧妙的日子。早晨,他穿着那套旧工装,带着饭盒离去,卡萝塔在窗口向他挥手送别。如果他跟卡萝塔在外边有个约会,他就穿上一套好衣服,罩上工装,整天跟约翰和比尔或是马拉齐-邓普赛和约瑟夫一块儿干活儿——因为这两组人互相竞争,要他跟他们呆在一块儿——再不然就早一点儿离开工场,跟她乘车兜上一些时间,晚上回来,卡萝塔又迎着他,仿佛根本就没有见到他似的。她留心等待着他回来,象妻子一样耐心,而且也一样急切地想看看自己可以替他做点儿什么。在工场里,马拉齐和约瑟夫,约翰和比尔,有时候楼上有些木匠,都常常诉说工作繁忙,好找他帮忙,要他呆在面前。马拉齐和约瑟夫总抱怨说,他们有被刨花妨碍的危险,因为刨花总堆成大堆——都是-木、黄松和胡桃木的好看的刨花,味儿就象松脂和乳香1,形状就象姑娘们的发鬈、或是早上吃的干点;再不然就是些丰富、潮湿的锯木屑。约翰和比尔老抱怨说,他们工作太重,要有人在车里接着。连机器匠大约翰都竭力想找出个什么借口来,好利用尤金做个火夫,不过这可办不到,用不着那样的人。工头很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并没有说什么,只把尤金派在看起来最需要他的那一组。尤金对这种事很随和。他不论上哪儿都没有问题。在车上,在木材堆上,在刨木间里,他都喜欢。他也喜欢站住跟大约翰或是哈瑞-福纳斯谈谈,一边把篮子挎在胳膊上——如同他所说的,“聊聊玩儿”。他走来走去,说着没完的双关语和俏皮话,从来不感觉厌倦—— 1乳香,以色列人烧的一种香。 晚上,下班以后,他总忙着回家,沿小溪的右岸走,直到他到达一条小径,通向希伯黛尔家所在的那条街上。在路上,他有时候停下来细看看溪水,宁静的流水上偶尔有一枝小树枝或是一根草秆,他看着,一面把流水表面的宁静和自己生活中的烦扰拿来对比。表现在流水中的大自然的微妙逗引着他。这个田园诗般的小溪岸边和工场跟场内工人之间的差别,强有力地打动了他。马拉齐-邓普赛对于自然的美只具有最模糊的概念。贾克-斯蒂克斯的艺术气质并不多于他所管理的木料堆。大约翰压根儿就不知道使尤金的脑子里感到苦恼的丰富的情绪与美感。显然,他们是生活在另一个平面上。 正在溪水的另一头等待着他的,是卡萝塔,文雅、练达,热切地关怀着他。她心情放浪,对道德丝毫不感兴趣,多少代表着一种靠剥削劳力的果实来生活而一点儿不以为意的世界。如果他对卡萝塔说到约瑟夫-缪斯的情形,说他傍晚带上一捆捆碎木材回家给他妹妹,帮助节省燃料,卡萝塔只是笑笑。如果他谈到群众的贫穷,她就说,“别难受,尤金。”她愿意谈艺术、奢华的生活、爱情,至少也只想到这些。她对大自然的美的爱好是强烈的。他们可以乘汽车上一些小旅馆去,坐下来吃饭,喝上一瓶酒或是一壶客拉冽水1。在那儿,她老默想着如果他们自由了,他们可以做点儿什么。安琪拉常出现在卡萝塔的思想里,也不断出现在尤金的思想里,因为他禁不住感觉到自己做了一件实在太对不住她的事—— 1一种冰镇红酒混合饮料。 在过去那段漫长的时日里,安琪拉始终非常耐心、非常亲切,象母亲那样招呼他,象用人那样伺候他。新近,他还用最亲热的辞句写信给她,希望她能够跟他住在一块儿。这会儿,那一切又沉寂下去了。写信成了一件难办的事。他说的一切似乎都是谎话,而且他也不愿意那样说。他不喜欢装假。不过他心里想,如果他不写,安琪拉就会感到痛苦得要命,不久就会来找他的。只是凭着写信,凭着竭力诉说爱情,解释为什么根据他的看法,她目前来是不恰当的,这样才能使她呆在她目前呆的地方。现在,既然他跟卡萝塔打得火热,这似乎是合乎他的心愿的。他可并没有弄糊涂,以为自己可以娶卡萝塔。他知道他不能离婚,没有理由,而且对安琪拉的不公平,在他的良心上也是个非常大的障碍。至于卡萝塔,她的前途是很不稳定的。诺曼-威尔逊尽管有时不顾她,可是却不愿意放弃她。他写信来威胁说,如果她不上他那儿去,他就要回纽约来了,虽然她住在母亲家对他多少是个安慰,因为他认为她在那儿是安全的。安琪拉也在请求尤金让她前来。她争辩说,仗着他所挣的不论多少钱,他们总混得下去的,而且跟她一块儿,他会比一个人好些。她以为他是住在一所不舒服的寄宿舍里,他在那儿得不到什么照顾,并且极端孤独。实际上,她一来,尤金就得离开这个可爱的家——因为希伯黛尔太太表示过,她不愿意留他和他妻子住在这儿——因而结束掉跟卡萝塔的这段旖旎的风流艳史,也不能再上可爱的乡下旅馆和夏日露台去一块儿吃饭!不能乘汽车作快速游览,她不用司机能熟练地亲自驾驶;在树荫下和幽美的小溪边上的可爱的幽会,在那儿他吻她、抚爱她,在那儿她快乐地偎倚在他的怀抱里都将一去不复返! “希望妈这会儿瞧见我们,”她老玩笑地说,再不然就是: “假如比尔和约翰在这儿瞧见你,他们会认识你吗?” 有一次,她说:“这总比机器间好点儿吧?” “你是个坏家伙,卡萝塔,”他老这么说。接着,蒙娜利莎的那种莫名奇妙的微笑就来到了她的唇边。 “你喜欢坏家伙,对吗?离群的鸟儿是容易打着的。” 根据她的人生观,她是只顾眼前快乐,不管名誉的 第24章 这样的日子不能永远继续下去。他们一开头就种下了自身毁灭的种子。尤金很伤感。他有时候常会流露出自己的心情来。如果卡萝塔问他为了什么,他总是说:“我们不能把这事情保持上多久的。它迟早总要结束的。” “你真是个忧郁的哲学家,金尼,”她总责怪他,因为她希望这件事可以在任何情况下维持上一个长时期。尤金觉得不管怎么伪装,总逃不掉安琪拉的猜疑。对于他的默默的心情,她太敏感了。不久,她不管怎样总会来的,那末这一切就得结束。事实上,好几件事凑合起来造成了改变和结局。 第一,希伯黛尔太太愈来愈被一件事引起了注意。卡萝塔不仅一心想在这儿长呆下去,并且一来之后,竟然拿定主意不走了。她在市里自己有公寓,显然是关闭起来过夏的,因为在她最初提议上纳拉甘西特去的时候,她曾经坚决地说,住在市里太热了。见着尤金以后,她想出个很不错的办法来利用那地方,虽然这种办法是危险的,因为诺曼-威尔逊随时都可能回来。不过他们有时还是上那儿去——这有双重的作用:欺骗母亲,款待尤金。如果她可以离开丽瓦伍德一会儿工夫——她告诉尤金——那就可以使她的逗留少叫人怀疑,也不会影响到他们俩的欢聚。因此,她就这么办啦。同时,她又不能完全离开丽瓦伍德,因为尤金早晚必须呆在那儿。 不过快到八月底的时候,希伯黛尔太太开始怀疑起来。有一次,卡萝塔打电话给她,说自己头痛不能来的时候,可是她却看见一辆汽车开进中央公园去。她趁着卡萝塔这次不舒服到市内去买东西,并且打了电话给她,说晚上要到公寓去看她。她觉得汽车里好象是尤金和卡萝塔。尤金那天早晨上工去了,这使这种猜疑显得并不可靠,不过看起来的确很象他。但是她也还不能确定那就是他和卡萝塔。当她来到公寓里的时候,卡萝塔在那儿;她说她觉得好些了,可是并没有出去。希伯黛尔太太沉吟了一会儿,认为自己一定是弄错了。 她的房间是在三层楼上。有几次,在大伙儿安息以后,她下楼来到厨房、饭厅或是书房里去拿东西;她听见一种古怪的声音,就象有人轻轻在走路一样。她认为这只是她的幻觉,因为在她到了二层楼上的时候,一切总是黑暗、寂静的。然而她依然怀疑,不知道尤金和卡萝塔会不会暗下来往。有两次,在吃早饭和尤金出门的时刻之间,她觉得听见尤金和卡萝塔在二层楼上低声说话,可是她并没有证据。卡萝塔欢欢喜喜地在六点半起身,好跟尤金同桌吃饭,这件事非常特别,而她不去纳拉甘西特、留在丽瓦伍德的这件事,简直是大有用意的。现在,只等待一个实际的发现来把她的一切怀疑变成事实,来证明卡萝塔是个最没有良心的骗子了。 这件事是这样发生的。一个星期日上午,戴维斯和希伯黛尔太太决定乘汽车出去兜兜。尤金和卡萝塔都受到邀请,可是都拒绝了,因为卡萝塔在几天前听他们谈到这件事时,就预先告诉过尤金,打算跟情人好好消受一下。她叫他装着要上市内去看朋友。至于她自己,她先说去,到了那天临时又推说身体不舒服。戴维斯和希伯黛尔太太出发了,他们的目的地是长岛1。这是一次一整天的游览。可是一小时后,车子坏了。在里边坐了两小时等待修理以后——时间太久,破坏了他们原来的计划——他们乘电车回来了。尤金并没有上市里去。他衣服还没穿上,楼下的门就开了,希伯黛尔太太走了进来—— 1长岛,纽约港外的一处岛屿。 “喂,卡萝塔,”她喊着,站在楼梯下面,等待卡萝塔从她自己房间里或是从二楼前边她常呆的那间休息兼缝纫的房间里走出来。卡萝塔不巧正跟尤金呆在一块儿,而这间房间的门从希伯黛尔太太站的地方是看得见的。她不敢答应。 “喂,卡萝塔,”母亲又喊道。 她最初想回到厨房里去,在那儿看看,但是又一想,她走上楼梯,向缝纫间走去。卡萝塔以为她已经进去了。她抓住这机会,立刻走进靠着尤金房间的那个浴室,但是她还不够快。母亲并没有走进那间房——只把门打开,向里看看。她没看见卡萝塔走出尤金的房间,不过却看见她穿着睡衣走进浴室,她根本不可能是从什么别处来的。她自己的房门是在尤金的房间和缝纫间的当中,离开有十英尺远。她不可能是打那儿来的:时间上来不及;不管怎么说,她为什么不答应呢? 希伯黛尔太太当时火起来,想立刻叫住她,可是又一想,她决定让这条鬼计显得似乎很成功。她深信尤金是在房间里。一会儿工夫后,他的一声警告性咳嗽——故意咳的——使她确信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你在浴室里吗,卡萝塔?”她上卡萝塔的房间找过以后,轻声地喊着问。 “唔,”回答来了,这会儿十分安详。“您车子坏了吗?” 母女俩隔着门说了几句话,然后希伯黛尔太太上自己房间去了。她镇定地考虑了一下这种局面,因为这太叫她生气了。这可跟发现一个自己信任的、贞洁的女儿不规矩并不一样。卡萝塔并不是给人带坏的。她是一个大娘们,结了婚,很老练,在各方面对生活都知道得和母亲一样多——在某些方面或许还多点儿。她们之间的差别是在道德的标准上,在常识、端庄、自重等诸方面是坚持跟道德标准一致还是相悖的问题上。卡萝塔有许多事得注意。她的前途操在她自己的手里。还有尤金的前途,他妻子的权利和利害关系,以及她母亲的家,母亲的规范,这都是她应当尊重的事情——应当要尊重的。发觉她撒了这么久的谎,装着冷淡,装着不在意,而事实上却始终在跟尤金来往,这简直是令人憎恨的。她非常生气,并不完全是对尤金生气,而是对卡萝塔生气,虽然她对他的尊敬也大大降低了,他还是个艺术家呢。卡萝塔应当规矩些。她应当自己惭愧,不保护自己去避开一个尤金那样的人,反而去勾引他。这是卡萝塔的过失。她决定要痛骂她一顿,立刻拆散这种肮脏的姘居关系。 第二天早晨,发生了一场激烈而厉害的争吵,因为希伯黛尔太太决定沉住气,等到尤金和戴维斯都不在屋子里的时候。她想单独跟卡萝塔来把这件事解决掉,于是冲突在早餐后那两个人出去不久后便发生了。卡萝塔已经警告过尤金,说这或许要惹出什么事来,不过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什么都不要承认,除非她叫他承认。女用人在厨房里,根本听不见。希伯黛尔太太和卡萝塔呆在书房里,第一炮打响了。卡萝塔多少有点儿准备,因为她想母亲或许还看见了些别的事情——什么事、多少事,她可猜不出来。她很具有塞牺1的威严,因为她以前也经历过这种场面。自己丈夫就不止一次指责过她不贞洁,而且还威胁要打她。她这会儿脸色苍白,不过却很镇静—— 1塞栖,荷马所著《奥德赛》长诗中的一个女巫。 “唉,卡萝塔,”母亲着力地说,“昨儿早上我回家来的时候,瞧见了你们的事情。你没有穿好衣服,呆在威特拉先生的房里。我瞧见你走出来。请你别赖。我看见你走出来的。你自己不害臊吗?你答应我不在这儿做什么不正当的事,怎么可以又对我这样呢?” “您多会儿瞧见我从他的房里走出来的;我并不在那儿,”卡萝塔厚着脸皮说。她的面色苍白,不过她却装得很好,仿佛真感到惊奇似的。“您干吗说这样的话?” “嗳,卡萝塔-希伯黛尔,你竟敢反驳我;你竟敢撒谎!你是从那间房出来的。你知道你是打那儿出来的。你明知道你是在那间房里。你明知道我看见了你。我想你自己该觉得惭愧,象个妓女似的在这屋子里溜来溜去,你妈还在这儿。你难道不害臊吗?你难道一点儿规矩正派的意识都没有了吗?哦,卡萝塔,我知道你不好,不过干吗上这儿来这样呢?你干吗不放过这个人呢?他过得挺好。这简直可耻,你干出来的这件事。这简直是污辱。威特拉太太应当上这儿来拿皮鞭把你打个半死。” “嗳,这是什么话,”卡萝塔生气地说。“您真使我厌烦。您并没有瞧见我。又是老一套——疑心。您老是疑神疑鬼。您并没有瞧见我;我不在那里边。干吗不为什么就大惊小怪呢!” “大惊小怪!不为什么就大惊小怪——瞧你这好主意,你这坏女人。不为什么就大惊小怪。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简直不能相信我的耳朵了。我简直不能相信你竟然敢这样老脸厚皮地对着我。我瞧见你;这会儿你还抵赖。” 希伯黛尔太太并没有看见她,但是她深信自己说的并不错。 卡萝塔厚着脸皮硬赖下去。“您没有,”她坚持说。 希伯黛尔太太瞪着两眼。这样不要脸真把她给气楞住了。 “卡萝塔,”她喊着说,“我可真认为你是世界上最坏的女人了。我不能把你当作我的女儿——你太不要脸啦。你顶坏,因为你有鬼主意。你知道你在干什么,你干的方法又细密又周到。你心眼儿真够坏的。你明知道自己要什么,于是仔细布置好了来取得它。在这件事上,你办成啦。你来勾搭这个人,你成功了。你简直没有羞耻,没有自尊心,不诚实,不端正,对我、对随便什么别人都不尊重。你并不爱这个人。你知道你并不爱。如果你爱他,你就不会这样来损害他的身份、损害你自己的身份和我的身份了。你只是又干了一次坏勾当,因为你要那样。现在,给人捉住了,你还老着脸硬赖。你这祸害,卡萝塔。虽然你是我的女儿,可是你是个不能再下贱的女人了。” “没这回事,”卡萝塔说。“您只是说给您自己听。” “有这回事,你知道有这回事,”母亲责骂着。“你说到诺曼。他一生从没有干过一件比你干的更坏的事。就算他是个赌棍,不道德、不顾别人、自私自利。你是个什么呢?你能站在这儿告诉我你稍许好点儿吗?哼!如果你有一点儿廉耻,那还可以救药,可是你一点儿也没有。你只是坏透啦,就是这么回事。” “瞧您怎么说话,妈,”她镇定地说;“瞧您怎么说下去,而且只是凭着自己的疑心。您并没有瞧见我。我可能在那里边,不过您并没有瞧见,其实我是不在那儿。您乱发脾气,只是因为您爱这样。我喜欢威特拉先生,觉得他挺好,但是我并没有对他感觉兴趣;我没有做什么事来损害他。您乐意的话,把他请出去就结啦。那跟我不相干。您只是象往常一样乱发火,没有一点儿事实根据。” 卡萝塔瞪眼望着母亲,一面心里想着,她并没有觉得太烦恼。事情是相当糟,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过她所想到的倒并不是这个,而是自己多么愚笨,怎么把这件事让人发觉了。母亲的确知道了,虽然她不会向母亲承认她知道这一点的。这一来,夏季的这场美满的风流韵事就会全部结束——不管怎么说,这样的舒适和方便算是结束了。尤金就会被迫搬走。母亲或许会对他说点儿不愉快的话。再说,她知道自己比诺曼好些,因为她并不交结那种坏人。她并不粗俗、拙笨、冷酷,而且她也不说下流话,不吐露下流思想;诺曼有时候倒是那样。她会撒谎,会用心计,不过却不使人吃亏,她只是让热情驱使着才大胆地那样,而且只是被驱使着走向恋爱和罗曼蒂克。“我坏吗?”她时常问自己。母亲说她坏。唉,就一方面讲,她是有点儿,不过母亲生气了,就是这么回事。她说的并不都是真心话。她的气会消掉的。但是卡萝塔还是不打算承认母亲的指责是对的,也不打算不加辩驳地来忍受这种局面。母亲的有些指责是无法抵挡的——有几点是不可宽恕的。 “卡萝塔-希伯黛尔,我从没见过象你这样老脸厚皮的人!你是个大骗子。你知道我都知道了,怎么还站在这儿,冲着我说这些话?既然干了这一切,干吗还要撒谎呢?嗳,卡萝塔,多么丢人。你要是有点儿廉耻就好啦!你怎么可以这样撒谎?怎么可以?” “我没有撒谎,”卡萝塔说,“我希望您别瞎嚷嚷。您并没有瞧见我。您知道您并没有瞧见。我从自己房里走出来;您在前房。您干吗说您不在那儿呢?您没有瞧见我。反说我是骗子。我还是您的女儿呢。即使我坏,并不是我自己要这样的。在这一次里,我当然没有做什么。不管我是什么,我总是诚诚实实的。我的生活并不快乐。您干吗要来上一场可笑的争吵呢?除了疑心外,您什么根据也没有,您还要这样乱吵。我可不在乎您认为我怎样。这一次,我可没有过错。您高兴认为怎样就认为怎样。您应当自己难为情,拿一件自己都不能确定的事情来责骂我。” 她走到窗口,睁大眼睛向外凝视。母亲只是摇头。这么不要脸,她真没有料到。不过这却象她的女儿。她就象她爸爸和她自己。两个人给激起来的时候,都是执拗而坚决的。同时,她又替女儿难受,因为就个性方面讲,卡萝塔是一个能干的女人,而在生活中却很不顺心。 “我倒以为你自己会害臊的,卡萝塔,不管你向不向我承认,”她说下去。“实情总是实情。这该稍许叫你有点儿难受。你是在那间房里。不过我们不去争这个。你开头就存心要干这件事,你已经干啦。我现在要说的就是:你今儿就回你的公寓去;威特拉先生也尽快上别地方找间房搬走。我真要请你别再继续干这个无耻的勾当了。如果我不能做什么别的来拆散你们的话,我至少要写信给他太太,还要写信告诉诺曼。你得丢开这个人。你不可以夹在他和威特拉太太之间。这是个耻辱,只有没有良心的坏女人才会这样。我现在不去跟他说什么,不过他得离开这儿,你也得离开。等事情过了,你可以回来,如果你乐意的话。我替你害臊。我替自己害臊。要不是为了我自己的脸面和戴维斯的脸面,我昨儿立刻就吩咐你们俩离开这屋子了,这你知道。为我自己打算,我才这样尽量遮盖起来。他这坏蛋,我一直待他这么客气。不过我不能象责备你一样地责备他,因为如果你不去勾搭他,他决不会找上你的。我的女儿!我的屋子。哧!哧!哧!” 还有许多话——那种闪电般的、突发的、反复的指责。尤金是不好。可是卡萝塔却坏透啦。希伯黛尔太太要不是亲眼看见,决不会相信这是可能的。如果卡萝塔不悔改,她要告诉诺曼——一遍又一遍,一次恐吓紧接着另一次。 “嗨,”她最后说,“你去把东西收拾好,今儿下午就回市里去。我不要你在这儿再多住上一天。” “不,我不,”卡萝塔大胆地说,一面细想着讲过的一切话。这是一个大考验,但是她今儿不走。“我明儿早上再走。我收拾不了那么快。这会儿太迟啦。我可不能象个用人似的给轰出去。” 母亲哼了一声,但是终于让步了。没有办法叫卡萝塔做什么她不愿意做的事。她回到自己房里去。一会儿工夫后,希伯黛尔太太听见她唱起歌来。她只是摇头。这样一个人,难怪尤金要向她的媚力屈服了。哪个男人会不屈服呢? 第25章 这一幕的下半场用不着等上多久。晚饭时,希伯黛尔太太当着卡萝塔和戴维斯宣布,这屋子目前很快就要关闭起来了。她和卡萝塔在九月初要上纳拉甘西特去住到十月中。卡萝塔预先警告过尤金,所以他听到这话时,装出有礼而惊讶的神气。他很难受。他在这儿过的日子这么愉快。希伯黛尔太太拿不准卡萝塔告诉他没有,他似乎非常老实,但是她假定卡萝塔已经告诉过他了,象卡萝塔一样,他也是在“装佯”。她告诉戴维斯,为了自己的私事,她要这么做。他疑心是什么私事,因为他也看出点儿形迹和细微的表示来,深信卡萝塔和尤金有了某种默契。他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因为卡萝塔是个世故很深的女人,遇事自有主张,是一个“了不起的角色”。她一向待他很好。他不愿意怎么妨碍她。再说,他也喜欢尤金。有一次,他向卡萝塔玩笑地说:“呃,他的胳膊几乎跟诺曼的一样长——也许稍微短点儿。” “去你的,”她斯文地回答。 当天晚上,一阵暴雨来了,一阵闪电的、倾盆的夏季暴雨。尤金走到门廊那儿去看看。卡萝塔也来了。 “嗨,聪明人,”雷声轰轰的时候,她说。“这儿的一切全完啦。别泄漏出来。不管你上哪儿,我都来看你,不过过去是够美好的。有你在我身边,可真好。别忧虑,好吗?她说她会写信给你妻子,但是我想她不会。如果她认为我安分守己,她就不会啦。我要试着来哄哄她。不过事情的确很糟。我太爱你了,金尼。” 这会儿,尤金既然有失去卡萝塔的危险,她的姿色就对他有了一种特殊的意义。他跟她有了这样密切的关系,又看见她在这样变动不定的情况下这么镇定,所以不仅对她的姿色,并且对她的才智,都起了一种深切的爱慕。他的一个弱点就是,往往把他爱慕的那些人看得比实际上要好得多。他赋予她们他自己那种放荡不羁的情趣——在她们身上看出一种办事才能,而那种事情实际上只有他能办。这样一来,他当然提高了她们的自尊心,激起了她们的自信,使她们觉得自己具有潜在的力量。这在以前她们只是幻想着的。玛格兰、璐碧、安琪拉、克李斯蒂娜和卡萝塔,全从他这儿得到了这种感觉。她们因为结识了他,而把自己看得更好些。这会儿,在他看着卡萝塔的时候,他非常难受,因为她那样温柔,那样镇静,外表那样能干、那样不依赖别人,在这些日子里,对他又是一个多大的安慰。 “塞栖!”他说,“这太糟啦。我很难受。我真舍不得失掉你。” “你不会失掉我的,”她回答。“你也不能够。我不会让你那样的。我现在找着你啦,我要保住你。这并不算一回事。我们可以找地方会面的。可能的话,找一个有电话的地方。你打算多会儿搬走呢?” “立刻,”尤金说。“我明儿早上不去上班,去找房子。” “可怜的尤金,”她怜惜地说。“这真挺糟。不过没有关系。 一切结果都会挺好的。” 她依旧没有考虑到安琪拉。她认为即使安琪拉回来(尤金告诉她安琪拉不久就要来了),他们俩或许还可以好好安排一下。安琪拉可以呆在这儿,但是她,卡萝塔,可以用某种方法分享到尤金的。她认为自己宁愿跟他生活,也不愿意去跟世上随便什么男人生活。 第二天早晨临近中午的时候,尤金就另外找到了一间房子,因为在这儿住了这么久,他已经想出好几种方法可以一下子就租到一间房了。这儿另外有一座教堂和一个图书馆,还有住在村里的斯皮安克邮政局长和车票代办员。他先上邮政局长那儿去,打听到两处人家,一处是个土木工程师的家,他们或许会欢迎他的。就在这一家里,他终于安下身来。四周的风景并不怎么迷人,不过倒是够幽美的;他得到一间很好的房间,并且有很好的饭食。他告诉他们,他可能不会呆多久的,因为他太太不久就要回来。安琪拉那会儿写来的信的确纠缠得更厉害了。 他在希伯黛尔太太家收拾起什物,很有礼貌地告辞。在他去后,希伯黛尔太太当然改变了主意,房子不关闭了。卡萝塔也回到纽约的公寓里去。她和尤金不仅通电话,并且差人送信联系,而且在他离去后的第二天晚上,就叫他在一所很方便的客栈里跟她会面。她正打算替他们自己布置一所公寓的时候,尤金告诉她,安琪拉已经动身上纽约来了,目前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自从尤金在毕洛克赛离开安琪拉以后,她度过了七个月极为痛苦的日子。她很伤心,因为她以为他非常寂寞,同时又后悔自己竟然离开了他。她最好跟他呆在一块儿的。随后,她想到自己原可以向一个兄弟借几百块钱,呆在他的身边,进行恢复他精神的奋斗。等他去后,她想着自己在婚姻上或许犯了错误,因为他那样容易受影响——不过他的情形那样糟,她相信除了恢复健康以外,他不会对什么别的事情感觉兴趣的。况且最近他对她的态度又那样亲热,多少有点儿依赖性。从他去后,所有的来信都是极其温柔的,他说到在这个无可奈何的别离时期,他是多么伤心,并且希望不久,他们就可以重行欢聚。他很寂寞的这件事,最后使她下了决心;她写信来说,不管他要不要她,她这就来了。 她的到来原没有多大道理,只是这会儿,他压根儿又丢开了她,获得了一个新的理想人物,他只喜欢看见卡萝塔,跟她呆在一块儿。卡萝塔在金钱方面的宽裕,衣着上的华丽,对舒适、奢侈的东西的熟悉——比尤金梦想的享受要好得多——她对汽车的利用,在花费上的放纵——把买香槟酒和吃昂贵的饭菜看作一件理所当然的事——这一切使他眼花缭乱,神魂颠倒。他认为有这么好一个女人来爱上他,真是件相当惊人的事。再说,她的宽容,对礼俗细节的漠视,对生活、文学和美术的知识——使她和安琪拉成了鲜明的对比。在各方面,他都觉得她有独到的见解。他心里希望自己可以自由,可以占有她。 安琪拉在九月间一个晴朗的星期六下午,突然闯进这个特殊的局面里来。她非常想再看见尤金,满怀对他前途的沉重忧虑,跑来分担不论什么样的命运。她唯一的念头就是,他有病、抑郁、孤独。他没有一封信是乐观、愉快的,因为他当然不敢说出跟卡萝塔在一块儿所享受的欢乐。为了阻止她来,他不得不推托说,他没钱接她上这儿来。在那一时期里,他花费的是卡萝塔买去的那幅画所得来的三百块钱;在她抵达的时候,那笔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这件事使他有点儿烦心——当然不是很烦心,否则他倒不会这样了。他良心受到谴责,很严厉的谴责,可是随着卡萝塔的到来,或是看着安琪拉的来信,一切就又全消失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他不时对自己说。“我想我挺不好。”可是他想着真有福气,别人不能看见他的真面目。 尤金有一个很特别的缺点,应该在这儿叙说一下。这可以帮助来说明他的行为的出发点。他给一种双重的观点搅扰着——这是以一种古怪的分析力作为根据的一种情况——尤其是自我分析,这经常使他可以把自己彻底剖开,看看自己怎样过着。当他没事干的时候,他时常一天天,一小时一小时揭起内心的幔子,就象揭起井上的盖子那样,然后窥向它的深处。他所看见的可不很吸引人,而且令人非常狼狈,这架“机器”并不象真正的人应有的那样。象时钟般进行着,而且在道德的特点上,没有一点儿跟公认的做人标准相符合。这会儿,看过了种种实例以后,他已经断定,精神健全的人是诚实的,有些人生性端正,有些人给一种强烈的责任感约束着,可是非常偶然地,所有这些好德行和别的,竟然全集中到一个人身上。安琪拉的父亲就是一个这样的人。查理先生似乎也是一个。从他和杰里-马修士、腓力-萧梅雅、彼得-麦克休和约瑟夫-斯迈特的来往中,他断定他们的品行全都相当过得去。他从没有看见过他们受到诱惑,不过他想他们或许也受到过。至于象护路工程师威廉-哈佛福特和这一条大铁路的分段工程师亨利-李特尔布朗那样的人,他觉得他们一定是把责任感和他们所代表的那种生活的习俗看得很重的人;他们永远勤勤恳恳地工作,这才取得了他们现有的地位。从他在铁路公司的那个低微、方便的地位上一天天密切地注视着,他觉得整个铁路公司似乎就是一个很清楚的例子,说明了责任感和诚实可靠多么必要。所有给这个公司工作的人身体都得很好,都得准时到达他们的岗位上,都得忠实地执行派给他们的职务,否则就会出大漏子。他们大部分都是经过多年刻苦工作,才爬到相当高的地位,去做管理员、工程师、工头和分段长的。其他更有才干或是命运更好的人,才成了分段工程师、处长、副经理、总经理。他们都是缓缓上升的人,责任感很重,勤劳不倦,严格、细心。他算是个什么呢? 他望进自身这口井里去,在那里,他只看见动荡不定的波澜,没有别的。下面一片漆黑。他对自己说,除了在金钱上以外,他是不诚实的——他常常不知道什么缘故。他并不老实。他并不道德。经常萦绕在他心头的这种对美的爱好,似乎比世界上任何别的都重要得多,而他对这个的寻求,似乎使他大胆地反抗着一切别的既成的、重要的事情。他发觉四处的人们并不怎么重视一个热狂地追逐妇女的人。他们或许会拿一次偶然的小荒唐开开玩笑,说它是一件风流过失或是一件可以宽恕的事,但是他们不愿意跟一个色情狂的人打交道。新近在斯皮安克铁路工场里,他就注意到一件事。一个工头丢了他的妻子,去追逐怀特普莱恩斯1的一个顽皮姑娘。为了这个过失,他立刻就给解雇了。不过在这以前,他似乎偶尔也犯过这种错误,每次都给解雇了,但是随后不久,总能获得宽恕。单是这一个弱点就在铁路公司同事中使他有了一个坏名声——就象一个酒鬼那样。有天,当机器匠大约翰-彼得斯暗地里把这个告诉尤金时,他很恰当地向他说,“爱德-鲍威尔斯为了他的皮宁愿死掉;”“皮”是当地用来代表女人的一个词。人人似乎都可怜他,而这个人多少似乎也可怜他自己。等他复职以后,他有着一副卑贱的神气,可是人人都知道,除去这个之外,他是一个相当能干的工头。不过大伙都认为,他那样上哪儿也行不通的—— 1纽约州的一座城市,离纽约市十二英里。 根据这件事,尤金向自己坚决地说,一个被这种特殊罪恶困住的人上哪儿也行不通的;如果他继续这样下去的话,他也会那样的。这就象喝酒和盗窃一样,世界公然反对它。往往,它跟那两件事是分不开的——“一色羽毛的鸟儿,”他心里想。不过他还是给它困住,而且跟爱德-鲍威尔斯一样,他似乎也不能克制住它。至少目前他是向它屈服了,就和以前一样。尽管他所挑选的女人特别美貌迷人,那也没有多大道理。她们是女人;他应该要她们吗?他已经有一个了。他曾经庄严地宣过誓,说自己一定爱护她,至少他形式上宣过那样的誓,而现在,他却跟着卡萝塔鬼混,就和跟着在她以前的克李斯蒂娜和璐碧一样。他是不是老在寻找这样的女人呢?当然是的。他去追寻财富,荣誉和正直、纯洁跟品德优良的名声,是不是好多了呢?当然是的。那显然是走向显赫的途径,假定他有才能的话,可现在,他什么事都做,就是不走那种途径。良心是他的障碍,一个没有被冷酷的私心所改变的良心。真丢脸!他的优柔寡断的性情真丢脸,不能从这个美的幻想上恢复过来。这就是在他反省的时候,他的一些思想。 另一方面,他的二重性的另一面来了——把他的惊人的智力“探照灯”加以转动的那种能力;这种“探照灯”象一道掠过天空和海洋的大白光,射在这问题的另一面上。这经常暴露出大自然令人费解的奥秘和外表的不公正。他禁不住看到大鱼怎样吃小鱼,强的经常用弱的来做爪牙;盗贼、骗子和凶手有时毫无妨碍地就可以掠夺社会。善良并不总会受到报酬——往往反受到极坏的报应。邪恶有时却繁荣起来。说它会受到惩罚是很容易的,但是真会那样吗?卡萝塔并不认为会那样。她并不认为她跟他干的勾当很坏。她一再向他说,这是个公开的问题,他是给一个向内滋长的良心困扰着。“我可不认为这桩事那么坏,”她有一次告诉他。“这多少要看你从小受的是什么教育。”社会上显然有一种制度;这种制度显然并不很成功。只有傻子才给宗教管束住,而宗教主要是欺诈、骗钱和撒谎。诚实的人可能很好,但是他并不很成功。道德是给嚷得天翻地覆的,但大多数人都是不道德和超道德的。为什么忧虑呢?注意你的健康吧!别让病态的心理影响了你。她这样劝说着,他也就赞同了。至于其他的问题,适者生存是极不错的。他何必担心呢?他有才干。 尤金就这样来来回回地挣扎着。在安琪拉抵达的时候,她发现他就处在这样的情形里,深思、忧伤。在他没有想着的时候,他有时也和以往一样高兴,可是他人很瘦,眼睛都凹下去了。安琪拉心想这是由于他过度疲劳和忧虑,才弄到这步田地的。她为什么要离开他呢?可怜的尤金!她拚命节省他早先交给她的钱,大部分还带在身边。现在,她可以用这笔钱来照顾他了。她非常关心他身体的复原和他心地的宁静,甚至预备亲自去做随便什么可以找到的工作,好使他的生活舒适点儿。她想着命运待他太不公平了。当他第一晚又靠她睡着时,她醒着躺在那儿哭泣。可怜的尤金!想想看他竟然被命运折磨成这样。现在,她决不让他被什么她可以阻止的事情来困扰了。她要使他尽可能快乐、舒适。她着手去找一所美好的小公寓,使他们在那儿可以安定下来,由她替他烧饭。她想或许他的饭食不很对劲儿,等她把他安置到一个她可以装出自信而勇敢的地方时,他就会从她这儿获得勇气,变得好些。因此她抖擞精神来进行她的工作,一面和尤金温存,因为她深信这是他最需要的。她一点儿没有觉得这一切在他看来是出多么大的笑剧;在自己眼前,他显得多么卑鄙、多么被人瞧不起。他并不喜欢卑鄙——并不愿意迅速去打消她的幻想,走他自己的路;可是这种双重的生活使他厌恶。他禁不住感觉到,从多方面看来,安琪拉比卡萝塔好。但是那个女人眼界比较广阔,容貌比较文雅,更有气派、更为灵妙。她是个世俗的公主,不可捉摸,非常阴险,不过总是个公主。安琪拉可以用当时通行的一句话恰当地来形容一下——一个“极好的女人”,诚实、勤恳、机智、在一切事情上都顺从当时人类的精神和世俗的情感。他知道社会会彻底支持她来谴责卡萝塔的,可是卡萝塔使他觉得更有意思。他希望可以获得这两个人,没有无谓的纠纷。那末一切就美满了。他这样想着 第26章 当时呈现出的局面,可不是象尤金所想的那样称心如意。安琪拉是一个很留神的人,把责任看得很重,非常尊重正当的行为和身为艺术家妻子所享有的特权、机会和报酬。这个有才气的艺术家虽然暂时丧失了能力,但是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的。她哄骗自己,新近这场挫折或许已经使尤金处世的态度变得坚强、敏锐,使他对于明哲保身的道理稍许在意,并且知道应该怎样来节俭了。她想到他过去靠着那么一点儿钱就过得很好,他们现在还得过得更好一点儿——他们要储蓄起钱来。她要放弃掉自己的那些可笑的梦想——想有一所华丽的工作室和无数的朋友。从现在起,她要储蓄起一点儿他们得来的随便什么钱,不管它多么少,即使一星期只有一毛钱。如果尤金每天工作,一星期只能赚九块钱,他们就得仗着这个生活。他告诉她,他带来的一百块钱还有九十七块,这可以存到银行里去。他没有告诉她卖掉一张画和接下来把钱花光的那件事。他们还要把往后卖画得来的钱全存在银行里,直到他的身体复原。有一天,如果他们有了点儿钱,他们就要在哪儿买一所房子,可以不付租金,住在里面。这样,到了最糟糕的时候,银行里有点儿存款,即使很少的一点儿,也可以用来买买衣服,但是除非绝对需要,他们不会去动用它的。她现在就需要衣服,不过这没有关系。安琪拉带来的两百二十八块也加到了尤金的九十七块上去,这一笔三百二十五块钱的总数,立刻就存在丽瓦伍德银行里了。 安琪拉凭着自己的奔走和解释,终于在一个家具制造商的屋子里找到了四间房。这是由于一个女儿出嫁而空出来的。他们很乐意不多收钱(就实际价值方面而言)就把它租给一个艺术家和他的妻子。这是一所造在一片可爱草地上的私人住宅。租金每月十二块。在第西纳斯太太——那个制造商的妻子——看来,威特拉太太似乎很好。为了她的便利,二楼上浴室隔壁的一个小房间特地改成了一间厨房,装上了一个小煤气炉。安琪拉立刻在他们微薄的收入所限制的基础上,开始管理家务。他们还需要弄些家具来,因为房间里陈设并不完备,于是安琪拉常常上纽约的旧货铺去,看遍了所有的百货公司,光顾了某些私家的拍卖,终于找到了几件极便宜的家具,跟已有的梳妆台、长桌、餐桌和一张床很相配。浴室和厨房需要的帘子都是由她自己裁剪、装饰和张挂起来的。她跑到尤金寄存没有卖掉的和没有展出的油画的铺子去,拿回来七张,悬挂在起居室兼饭厅里。她立刻照料起尤金所有的衣服,尤其是他的衬衣和袜子,不久就把他的相当破损的衣服全收拾得挺好。从当地的市场上,她买来新鲜菜蔬和一点儿肉,做出可口的炖菜、炖肉、炒蛋和法国式的美味肉汁。她把全副管家的本领都施展出来,使一切显得干净、整洁,饭桌上总是放着品种丰盛的各色食物,而费用又保持得极低,这样他们可以不仅仗着一星期九块钱生活,并且可以余下一块多钱,加到安琪拉所谓的他们私人的银行存款上去。她有一只小小的褐色罐子,算定可以容纳十五块钱的零钱。这只罐子满了就可以打开,她于是认认真真地竭力一再去装满它,唯一的愿望就是,在世人的眼前使丈夫恢复名誉——这一次要站稳了——她打定主意要这样做。 还有一件事,经过深思默想以及跟好多人谈话以后,她知道了,为了她、为了尤金,她都不应该去激起他的肉欲热情。黑森林有些女人指出当地的一个脊髓痨病人,说那是由于缺乏节制的结果。她听见大伙都说,有许多别的神经毛病都是从同一个来源来的。或许,尤金就是这样。她决定要保护他管住他自己。她并不认为她会受到损害,但是尤金是那样敏感、那样感情用事的。 当时的局面就坏在这对他是一个突然的大改变,不久前他还过着一种自由自在、自认为欢乐的生活;这使这种局面变得几乎是痛苦的。他看得出她以为一切都不错,这些日子,他一直很规矩、很勤恳。卡萝塔呆在幕后,并没有受到怀疑。她认为这会儿他们要一块儿沿着朴实、理想的道路向着一个目标——他的成功,当然也就反映出她的成功——辛辛苦苦地迈进。 尤金对这个目标的魅力看得很清楚,不过这却只象是一件非常适合别人的东西。他是一个艺术家。生活的普通规律不能合理地加到一个艺术家身上来。艺术家应当有精神上的自由,有权高兴上哪儿就上哪儿,去跟他选择的人们交游。这件婚姻大事是一个难堪的枷锁,打断了一切合理玩乐的机会,而他经过短短一个时期的自由以后,现在又被这个枷锁沉重地锁住了。所有新近还那么真实的欢乐幸福的美梦,全都去了——跟卡萝塔同居的希望——跟她一块儿舒适自在地在她代表的那种优越境界里交游的希望。安琪拉抱定了她的那种想头,认为他应当天天工作,每星期拿回家来九块钱,或者不如说,每月拿回来那么个合计起来的总数。这使尤金不得不特别当心那三百块里余下来的一点儿钱。他把它们存开,好弥补他抽空出去所造成的缺额。因为现在,晚上可没有机会去会见卡萝塔了,每星期必需经常抽出几个上午和下午去跟她会面。他总和平时一样在清晨七点前一刻离开那个小寓所,穿着整齐,好作可能的户外远足;他告诉过安琪拉,为了预防临时有事,他一向这样。有时,他上工场去,有时干脆就不去。有一条汽车路线,迅速把他带向市区,上一个幽会地点去,然后他根据情形跟她或是乘车,或是步行。他和她都经常想到所冒的危险,但是他们依然坚持下去。不知由于倒运还是幸运,诺曼-威尔逊从芝加哥回来了,于是卡萝塔的行动就得事先计算得十分精确,可是她并不在意。她多半是乘汽车:从附近的车行租来以后,迅速地乘着它离开会给人瞧见或是认出的附近地带。 这是一种纷乱的生活,艰难、危险。它里面没有宁静,因为欺骗里是既没有安宁,也没有快乐的。一时炽热的欢乐,紧接下去总是烦扰的悔恨。卡萝塔的母亲、诺曼-威尔逊和安琪拉都需要留神提防,更别提他自己良心上经常感到的刺痛了。 在任何这样的局面里,这几乎已经成为无可逃避的结局:它是不能持久的。毁灭的种子就种在它的本身里。我们以为我们的行动在没给人看见时就等于没有,可是这并不对。它们隐隐约约地搀和在我们的本质里,尽管我们竭力装假,可它们最终会象真正的本人一样闪射出来的。我们简直可以接受婆罗门教1的教义,认为有个灵魂体,在我们梦想着以为一切都是黑暗的地方看见一切和被看见。再没有一个别的假定可以用来解释直觉的事实了。许多人都有直觉。他们知道得很清楚,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知道—— 1婆罗门教,印度的一种旧教,奉婆罗门为无始无终之神。 安琪拉对于尤金就有这种直觉。由于她对他的深挚的爱情,早在他的许多事情发生以前,她就可以预料到或是领会到了。在她和他分别的整个期间,她都给一种思想缠绕着,认为自己应当跟他呆在一块儿;她现在既然来到这儿,在最初的见面和紧张兴奋的布置过去以后,她开始觉察到有了点儿什么。尤金跟离开她以前的那一向有点不同了。他的态度,尽管亲切地表示出爱,却是疏远的、心不在焉的。他可没有力量掩饰起什么事情来。有时,他显得——在他跟她一块儿的大部分时间里——似乎迷失在一阵沉思的浓雾里。他很寂寞,有点儿失恋,因为卡萝塔忙于家务,不能常会见他。同时,秋季来了,他开始厌倦了斯皮安克的工场,因为阴沉的日子和微寒来到大地上,使工场的窗户有时得关闭起来,夺去了他初来时场内特有的那种新奇怪诞的气氛。他不能在哪天傍晚沿着溪边走向卡萝塔的怀抱里去。大约翰、约瑟夫-缪斯、马拉齐-邓普赛和小苏西的稀奇古怪也消失了。这会儿,他开始看出来,他们毕竟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工人,为自己一小时只挣一毛五或是一毛七分五而发愁,他们互相猜忌,猜忌他们的上司,满是寻常人所有的一切短处和弱点。 他的到来给了他们一点儿娱乐,因为他的一切都与他们不同,不过这种不同也已经不再是一件新鲜事了。他们也开始看出来,他是一个相当普通的人。的确,他是一个艺术家,但是他的行动和他的意向跟别人的并没有多大差别。 在这样一个工场里,象在任何其他的机构里一样,人们被环境的压力逼迫着在一块儿工作,不管天气是好是坏,不问心境抑郁欢乐。这样的工场很容易成为(而且往往也是成为)一个真正的地狱。人性是个微妙、急躁而不合理的东西。它不象心理、性格那玩意儿那样,并不完全是给伦理的规律和理解的条件支配着。尤金是一个哲学家,所以很容易就看出来,这些人经常是被笼罩在一种家庭烦恼和隐疾悲伤的氛围里,并带着这种烦恼跑到这儿来,而且不知怎么的,他们常认为一切烦恼的原因并不是他们的心境,而是他们四周的一切。愁苦的神情只会引起愁苦的神情,粗卤的问话只会招来粗卤的回答;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之间的长期怨恨,不为别的,只为过去有一次的一句发脾气的话。他以为把愉快和一贯亲切的态度——即使是假装的——带进里边来,可以消除和克服一般的情形,但是这只是部分正确。他自己的愉快对于那些不高兴的人反会变得讨厌,正和他有时被迫去对付那种烦躁蛮横的态度,对他显得讨厌一般。所以他希望能够恢复健康,脱离那儿,至少是改变工作方式,因为显而易见,这种情形是不会轻易改变的。他呆在那儿是件很普通的事。他的风趣和魅力实际上已经失去了力量。 这种局面,结合上安琪拉的诚实保守的精神,是相当糟的,但是它注定还要更糟。安琪拉注意着他,竭力揣测他的心情,渐渐开始疑心他有件什么事——她说不出是什么。他并不象以前那样爱她了。在他的爱抚里,有着一种冷淡,这在他离开她的时候是没有的。出了什么事,她问自己?是不是因为久别,还是什么别的呢?有天,当他跟卡萝塔出去了一下午,回家来进门搂着她的时候,她一本正经地问道: “你爱我吗,亲爱的人儿?” “你知道我爱你,”他肯定地说,但是说得一点儿没有热情,因为他无法再唤起原先对她的那种感情了。那种感情一丝痕迹也没有,只有同情、怜惜和一种伤心——在她作了一切努力之后,竟然受到这样恶劣的待遇。 “不,你并不,”她回答,发觉他话里虚伪的腔调。她声音很悲伤,眼睛里显出那种幽怨失望的神情。有时候,她是很容易陷入这种失望的心情里去的。 “唷,我是爱你的,安琪儿,”他硬说下去。“你干吗要问?你想到什么了?”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看见什么或是听到什么,而把知道的一切隐藏在开头的这句问话里。 “没有什么,”她回答。“只是你不爱我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可是我这儿感觉到。”她把手放在心口那儿。 这个动作是诚恳的、天真的。它使他难受,因为这就象一个小孩的举动一样。 “哦,嘘!别这么说,”他央告着。“你知道我爱你。别这样忧愁。我爱你——你不知道我爱你吗?”接着,他就吻她。 “不,不!”安琪拉说。“我知道!你并不。哎呀,哎呀,我觉得很难受!” 尤金生怕又要来上一次他很熟悉的那种歇斯底里,但是倒并没有。她抑制住情绪——因为她并没有真正怀疑的根据——忙着去给他预备晚饭。不过她很抑郁,而他却提心吊胆。 要是她当真知道了,那可怎么办! 又过了好多天。卡萝塔偶尔打了一个电话上工场里去找他,因为他住的地方没有电话。即使那儿有,她也不会冒险打去的。她写给他需要签收的挂号信,直接寄到斯皮安克邮局,封套上写着给亨利-金斯兰。那儿没有人知道尤金姓威特拉,所以他可以很容易就拿到这些信。它们通常措辞极其审慎,总是关于约会的——他明白的最含混、最隐秘的暗示。他们多半在一次会面时就安排好下一次,说,“如果我在星期四两点钟不能一准到,那末就改到星期五的同一时间,那时再不成,就是星期六。如果有什么事,我就寄一封挂号信给你。”交往就这样继续着。 一天中午,尤金走到斯皮安克的小邮政局去取一封信,因为卡萝塔前一天没有能跟他会面,只打了一个电话给他,说第二天写信。他很稳妥地拿到了那封信,快快地看完之后——里面只有几个字——决定和平时一样撕掉它,把碎纸扔掉。可是她有时用来指她自己的一个词,“玫瑰灰”,和“哦,金尼!”这个称呼,使他觉得这封信说不出地可爱。他想着把它稍微留上一会儿——多留上几小时。他心想除了他以外,这封信对谁都是十分含糊的(即使给人发现的话)。“星期三、两、桥。”所指的桥就是从莫理斯高地通过哈勒姆河1的那一座。那天,他照着来信去赴了约会,但是由于命运捉弄人,他忘却了那封信,直到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才想起来,于是他拿出来,很快地把它撕成四、五片,放进背心口袋里去,走上楼,打算一有机会就把它毁掉—— 1纽约哈得孙河的一段。 同时,从他们住在丽瓦伍德以来,安琪拉那天第一次决定在大约六点钟的时候走向工场,半路上迎着尤金回来。她听他叙说过那条溪水多么可爱,以及早晚沿着岸边漫步多么快活。他多么喜欢明净的溪水和上面垂着的树叶!有几个星期日,她已经和他在那儿走过。那天傍晚,当她去的时候,她想着这对他该是一件多么高兴、惊奇的事!因为她临走前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所以他们到家后,晚饭是不会给耽搁的。在她走近工场时,她听见汽笛响了,于是站在溪水那边一丛灌木后边等待,希望亲热地喊上一声“呵!”跳出来抓住尤金。 可是他并没有来。 在那儿工作的四、五十个人象一小行黑蚂蚁似的慢慢地散出去;尤金一直都没有出现。安琪拉走到大门口;约瑟夫-缪斯正在关门,他在汽笛一响之后,就充当管门的人。 “威特拉先生在这儿吗?”安琪拉问,一面从铁栅外边朝里望着他。尤金曾经把约瑟夫描摹得那样确切,因此她一看就认识他。 “不,太太,”约瑟夫回答,来到面前的这个美人儿使他吓了一跳,因为好看的女人来到工场门口是稀罕的。“他四、五个钟点前就走啦。我想他一点钟就走啦,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今儿没有跟我们一块儿干活儿。他在外边院子里工作。” “您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吗?”安琪拉问。她对这个离奇的消息感到惊讶。尤金并没有说要上哪儿去。他上哪儿去了呢?“不,太太,我不知道,”约瑟夫很利落地回答。“他有时候这样出去——常常这样,太太。他太太打电话给他——唔——,您或许就是他太太。” “是的,”安琪拉说,可是她已经不在想着自己所说的话,她的话顿时变得很呆板了。尤金时常走开?他从没有向她提过一句!他太太打电话给他!会另外有个女人吗!以前的疑心、嫉妒、恐惧立刻全惊醒了。她不知道自己以前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这件事。这当然说明了尤金的冷淡,说明了他那种心不在焉的神气。他压根儿就没有想到她,这个可怜的人儿!他在想着另一个人。不过她依然不能确定,因为她并没有真凭实据。两句圆滑的问话就问出来,工场里没有人看见过他的妻子。他刚出去。一个女人打电话来的。 安琪拉在一阵阵旋风似的、猜疑的怒火中走回家来。当她到家的时候,尤金还没有回来,因为他有时回来得迟一点儿,象他所说的,逗留着看看水。这在一个艺术家是很自然的。她走上楼去,把她戴的阔边草帽挂在小房间里,然后走到厨房里去等他回来。对他的经验和她自己生来的脾气使她决定装得不可捉摸。她要等他先说话,装着自己并没有出去。她要问他今儿工作是不是很辛苦,看他露不露出离开工场的这件事。这样她就可以确切地看出来,他在做点儿什么,他是不是故意欺骗她了。 尤金走上楼来,很高兴,只是急煎煎地想把碎纸放在什么看不见的地方。他根本没有机会,因为安琪拉在那儿迎着他。 “你今儿工作辛苦吗?”她问,注意到他并没有先说什么离开工场的话。 “并不很辛苦,”他回答;“并不。我不显得很疲倦吧?” “并不,”她尖刻地说,不过又把自己的情绪掩饰起来。她想看看他究竟会多么彻底、多么周密地撒谎。“可是我还以为你或许很辛苦哩。今儿晚上你逗留了一会儿去看水的吗?” “是呀,”他平静地回答。“那儿真可爱。我从不厌倦。这些日子树叶正在变黄,斜阳射在上边非常好看。从某种角度看过去,它们就有点儿象彩色玻璃。” 听到这话,她最初的冲动是想喊道,“你干吗向我撒谎,尤金?”因为她脾气是急躁的,有时候几乎管不住,不过她总算遏止住了自己。她要查出更多的事情来——怎样,她并不知道,但是如果她可以稍许等一会儿,时间会给她帮忙的。尤金上浴室去,一面庆幸自己很轻易就逃脱了——他并没有多受到盘问,这件事很适意,但是在这种暂时满意的情绪里,他忘却了背心口袋里的碎纸——虽然为时不久。他把上衣和背心挂在一只钩子上,上卧室去拿一条新衣领和领带。他在那儿的时候,安琪拉经过浴室的门。她向来对尤金的衣服非常注意——它们穿得怎样——但是今儿晚上,她别有用意。她凭着直觉很快地摸遍了他的口袋,找出了撕碎的纸片,然后借口要去擦干净一些污迹,把上衣和背心全拿下来。正在这时,尤金想到了那封信。他飞快赶出来拿它,或者不如说是拿碎纸,但是安琪拉已经拿着它们了,正好奇地望着。 “这是什么?”她问,多疑的个性全部集中了来寻找更多的证据。他为什么要把一封撕碎的信留在衣袋里?多少天来,她精神上都感觉到有什么事要临到头上来了。他的一切似乎都很古怪地引起人想搜查的疑心。现在,一切全暴露了。 “这不相干,”他神经质地说。“一张便条。把它扔到废纸箱里去。” 安琪拉注意到他声音和态度都很特别。她还给他眼睛里的歉疚神情吸引住了。一定有什么事出了漏子。它跟这些碎纸有关系。或许就在这些里,她可以打破他的举动的闷葫芦。那个女人的姓名或许就在这些碎纸里。突然,她灵机一动,想到可以把这些碎纸拼起来,可是另一个想头也同样快。它叫她装着并不在意。这或许对她有帮助。现在装假,随后她会知道更多的事情。她把它们扔进废纸箱里去,打算抽空再把它们拼起来。尤金注意到她的踌躇、她的疑心。他有点儿怕她会做出什么事来,什么事,他可猜不出。当碎纸四散地飞进空着的废纸箱里时,他稍许松了一口气,不过还是很不安。要是它们给烧掉,那够多么好!他认为她不会想到去把它们拼起来的,但是他有点儿担心。如果他的风流没有把他带进这个陷阱里来,那末随便要他怎样,他都乐意的 第27章 安琪拉敏捷地把自己的思想付诸行动。在尤金刚走进浴室后,她立刻就收集起碎纸,拿了些同样的小纸片丢进去代替,然后迅速在她靠着的熨衣台上把它们拼凑起来。这并不难,纸片并不太碎。在一块三角形的碎片上,有着这三个字,“哦,金尼!”后面还有个冒号;在另一片上有这个字“桥”,在还有一片上有“玫瑰”。从这个初步的观察上,她心里就很明白,这是一封情书,她全身的神经都随着这种可怕的含意激动起来了。会是真的吗?尤金会有了个什么别人吗!这是他的冷淡和假装有感情的原因吗?这是他不要她上这儿来的原因吗?天啊!她的痛苦永远就没完了吗!她匆匆地赶到前房去,面色苍白,手里紧捏着暴露一切的碎纸,着手来完成她的工作。这并不用费多少时间。四分钟内,全部拼凑起来,于是她全都看见了。一封情书!一个坏女人写来的。这毫无疑问。一个躲在幕后的神秘的女人。“玫瑰灰!”愿上帝诅咒她这女妖精,她这爱情的大盗,她这迷人的毒蛇,用阴险的眼睛来盅惑男人。可是尤金!这畜生!这坏蛋!这下流的、没出息的东西!这个没有情义的人!他心眼里就没有礼节、道德、仁慈和感激之情了吗?在她耐心地受尽了一切痛苦、寂寞和贫困之后,这样待她!写信说他不舒服,寂寞,不能接她来跟他一块儿过活,而同时又跟一个陌生的女人鬼混。“玫瑰灰!”哦,该死,该死,她这娼妓的心灵真该死!愿上帝把她打死,她这样玩世不恭、冷酷无情地来夺取另一个女人的神圣所有物。她使劲地拧着两手。 安琪拉简直有点儿管不住自己了。在她那端庄的小头脑里,掠过了一阵汹涌的愤怒、怨恨、嫉妒、悲伤、自怜和渴望报复的冷酷的欲念。但愿她能够抓住这个女人!但愿她这会儿能够当面斥责尤金!但愿她能够发现他们呆在一块儿,把他们杀死!她多么想打她的嘴巴!扯她的头发和挖她的眼睛!想到她的时候,一种山猫般凶狠的愤怒从她闪烁的眼睛里射出来了,因为如果她能够单独把卡萝塔弄到那儿,她就要用烙铁烫她,连根拔掉她的舌头和牙齿,把她打得不省人事,打得不成人形。这会儿,她真是一只母老虎,眼睛闪烁,鲜红的嘴唇有些湿润。她要杀死她!杀死她!!杀死她!!!一点儿不含糊,她要杀死她,如果她可以找到她的话,还要杀死尤金和她自己。是的,是的,她要这样。宁愿死,也比这样忍受痛苦好些。宁愿死掉,让这个畜生般的女人和尤金死在她的旁边,也比这样受罪好上千万倍。她不该受罪。上帝为什么这样折磨她?为什么要使她步步都给她的这场自我牺牲的恋爱弄得痛苦不堪呢?她不是一个好妻子吗?她不是把温柔、耐性、贞洁和克己忘身等一切美德全贡献到爱情的圣坛上去了吗?上帝还能要什么呢?人类还能要什么呢?她不是不问有病无病都伺候尤金吗?当他在那七个月里在这儿糟践自己的身体和光阴,谈情说爱,不守道德的时候,她却没有衣服,没有朋友,躲在黑森林那儿,而她得到的报酬是什么呢?在芝加哥,在田纳西州,在密西西比州,她不是服侍他,夜晚陪他坐着;在他神经烦乱的时候,跟他一块儿踱来踱去;在他担心贫困和失败的时候,安慰着他。而这会儿,她在这儿,经过了七个月的悠长、耐心的等待和期望之后——充满着忧患和孤独——被人遗弃了。哦,人心是多么意想不到地冷酷无情啊!想想看,竟会有这样坏的人,这样下贱,这样无情,这样冷酷!想想看尤金,生着乌黑的眼睛,柔软的头发,愉快的脸孔,竟会这样靠不住,这样狡猾,这样恶劣!他会真象这封信所证明出来的这样卑鄙吗?他会这样冷酷,这样自私吗?她是醒着还是睡着?这是一场恶梦吗?呀,老天爷啊,不,不,这不是一场恶梦。这是冷酷、恶毒、痛苦的现实。而造成她的一切痛苦的人儿这会儿却在浴室里修面呢。 有一刹那,她想着要走进去,当场打他。她认为她可以挖出他的心来,把他剁烂,可是突然,他血淋淋地死去的那幅景象来到了她的眼前,她又畏缩起来了。不,不,她不能那么做!哦,不,不能那样对待尤金——可是,可是——“哦,老天爷,让我抓住这个女人!”她向自己说。“让我抓住她。我要杀死她,我要杀死她!我要杀死她!” 当这一大阵愤怒和自怜的情绪还在她心里沸腾着的时候,浴室门钮卡嗒一声,尤金走出来了。他穿着汗衫、裤子和鞋子,正在寻找一件洁净的白衬衫。他对于撕成碎片扔进废纸箱的那封信还感到非常紧张,可是向厨房里张望了一下,看见碎片依然在那儿,他又稍许心定了些。安琪拉不在那儿,等他知道她在哪儿以后,他再回来拿它们。他向卧室走去,顺便朝前房看看。她似乎在窗口等他呢。她大概并不象他以为的那样多疑。那只是他的幻想。他太敏感、太神经质了。嗨,可能的话,他现在就去拿起那些碎纸,把它们扔出窗子去。安琪拉即使想要的话,也不可能有机会来察看它们了。他溜进厨房,飞快地抓起那几张碎纸,把它们扔出去,四散飞扬。他这才觉得好多了。他决不再把另一封不管谁写的信带回家来了,这是一定的事。他太倒运啦。 安琪拉停了一会儿才走出来;浴室门钮的卡嗒一声,使她稍许冷静了点儿。她气很大,脉搏跳得很不正常,全身都激动起来了,不过她依然看清楚,她必须费点儿时间去想想。她必须先看看这个女人是谁。她必须有时间找出她来。不可以让尤金知道。她现在在哪儿?那座桥在哪儿?他们在哪儿会面?她住在哪儿?那会儿,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不出这一切来,为什么她不能在一刹那间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不来上一个大启示。但愿她能够知道! 一会儿工夫后,尤金进来了,修剃整洁,满脸笑容,心地的宁静又相对恢复了。信扔掉了。安琪拉永远不会知道啦。她或许会怀疑,但是这场可能发作的嫉妒在刚萌芽的时候就给掐掉了。他走到她面前,用一只胳膊去搂她,但是她从他面前溜开,装作要去拿糖。他放弃这种求爱的举动——这种举动的意思——在雪白的小桌子旁边坐下,等人伺候。桌上放满了美味的菜肴。那时正是十月初,那天气候相当和爽;他愉快地看着一线最后的残阳射在一些红色和黄色的树叶上。这个院子很美。这个小寓所尽管简陋,却很漂亮。安琪拉穿着一件绿色和褐色配合的雅致便装,干净、整洁。一条深蓝色的围裙遮着她的胸部和裙子。她面色苍白,神情恍惚,可是尤金那时却简直没大觉察到——他那样快慰。 “你累了吗,安琪拉?”他终于同情地问。 “唉,我今儿人觉得不舒服,”她回答。 “你在做些什么,熨衣服吗?” “是的,还拾掇拾掇。我拾掇了碗橱。” “你不该老做个不停,”他高高兴兴地说。“你身体不很强。你以为你是匹瘦小的大马,其实你只是匹小马。最好跑慢一点儿,好吗?” “等我把一切布置得称了我的心,我再休息,”她回答。 她正在拚命掩饰起自己的真实感情。以前不论在什么时候,她始终没有受过这样的考验。有一次在工作室里,当她发现那两个人的信以后,她以为自己是在受罪了——可是那,那跟这怎么能相比呢?她对佛黎妲的疑心又算得了什么?在家里寂寞的渴望,为他疾病的伤心忧虑,那又算得了什么?算不了什么,算不了什么!他这会儿实际上对她不忠实。她现在有证据了。这个女人在这儿。她就呆在幕后某一个很近的地方。他们结婚这么多年,有着这么亲密的情感,现在,他竟然欺骗她。很可能,他今天、昨天、前天就跟这个女人呆在一块儿的。信上没有写日期。会不会跟希伯黛尔太太有关系呢?尤金提过有个已经出嫁的女儿,可是从没有说过她在那儿。如果她在那儿,他干吗搬家呢?他不会搬走的。会是新近跟他住在一块儿的那个人的妻子吗?不,她太不漂亮了。安琪拉看见过她。尤金决不会跟她来往的。要是她知道就好啦!“玫瑰灰!”这世界在她面前变成了红色。她可真气坏啦。不过这会儿掀起一阵大风暴是没有用的。如果她能够保持镇静,那就会好些。但愿她有个人谈谈——有个牧师或是有个知己的朋友!她可以上一家侦探事务所去。他们或许能帮她的忙。一个侦探可以跟踪这个女人和尤金。她要这么做吗?这要花钱。他们这会儿很穷。呸!她干吗要替他们的贫穷担心呢。修改衣服,不戴帽子,没好鞋穿,而他却去浪费光阴,追逐一个无耻的妓女!如果他有钱,他也花在她身上啦。不过他把带到东部来的钱几乎全交给了她。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时候,尤金一直坐在她对面,津津有味地吃着。如果那封信的麻烦没有这样顺利地解决掉,他就会一点儿食欲都没有的,但是这会儿,他觉得很自在。安琪拉说她不饿,吃不下,把黄油面包、焦黄的山芋丝和茶全递给他;他兴冲冲地吃着。 “我想设法离开这所工场,”他和蔼地说。 “干吗?”安琪拉呆板地问。 “我厌倦了。那些人现在并不叫我觉得有意思啦。他们叫我厌倦。我想哈佛福特先生可以把我调开,如果我写信给他的话。他说过他可以这么办。可能的话,我宁愿跟一个段上的工作队到外边去。当他们把门窗全关起来的时候,工场里就很沉闷。” “唉,如果你厌倦了,你最好离开,”安琪拉回答。“你需要散散心,这我知道。你干吗不写信给哈佛福特先生呢?” “我是打算写,”他说,可是他没有立刻写。他走进前房去,点亮了煤汽灯,先看一份报,又看一本书,然后疲倦地打了个呵欠。安琪拉停了一会儿也走进来坐下,面色苍白,神情疲惫。她走去取来一只小针线篮,里面放着没有补好的袜子和其他零零碎碎的玩意儿。她开始做这些,可是想到在给他做,她就不痛快,于是又把它们放下。她拿出一条自己正在做的裙子。尤金懒洋洋地看了她一会儿,那双艺术家的眼睛端详着她的容貌的各部分。他终于获得结论,她生着一张平匀端正的脸。他注意到灯光射在她头发上的影响——她头发发出来的特别光彩——不知道他能不能用油画把这画出来。夜晚的景色比白昼的要难画些。阴暗的地方非常变幻不定。最后,他站起身来。 “嗨,我要上床啦,”他说。“我很累。我得在六点钟起来。啊呀,这种讨厌的散工叫我感到痛苦。我希望不再干啦。” 安琪拉不敢说话。她满怀尽是痛苦和绝望的情绪,所以她认为如果一说话,她就会哭出来。他走出房去,说道:“你就来吗?”她点点头。等他去后,风暴大作了,眼泪忍不住地淌了下来,她哭得什么都瞧不见。这不仅是伤感的眼泪,并且是愤怒和无可奈何的眼泪。她跑到外边小阳台上去,独个儿大哭,夜晚的光彩静静地四面闪耀。开头的这阵风暴过去以后,她又开始坚强起来,不哭了,因为在一阵激怒中,她不会无可奈何地流泪的。她揩干眼睛,变得和先前一样,面色苍白,万念俱灰。 这个狗东西,这个坏蛋,这个畜生,这个卑鄙恶劣的家伙!她想着。她怎么会爱上他的?她现在怎么会还爱他?哦,人生多么可恨,多么不公平,多么残酷,多么无耻!她竟然会跟着一个这样的人一块儿受侮辱。多可怜!多丢脸!如果这是艺术,那末见艺术的鬼去!可是尽管她恨他——恨这个自称“玫瑰灰”的凶恶的迷人精——她却依然爱他。她没有办法。她知道她爱他。哦,给两种这样的狂热交织着!她为什么不死呢?为什么不这会儿立刻就死? 第28章 恋爱的凄凉境地是痛苦无比的。随后有好多天,她都注意着他,在他走了不到八百英尺,就不拘礼节地从屋里溜出去,跟着他走下恬静的小径,到水边那儿去。她在一点钟和六点钟留神着丽瓦伍德的那座桥,期待尤金和他的情人在那儿会面。卡萝塔恰巧被迫跟着丈夫离开市内十天,因此尤金倒很安稳。有两次,他上市里商业区去——上那座大都市的中心去,急切地想接触到一点儿那种使他非常迷恋的生活气息。安琪拉跟着他,可是很快就失去了他的踪迹。不过他也没有做什么坏事,只是走走,一面想着不知道这些日子米莉安-芬奇、克李斯蒂娜-钱宁和瑙玛-惠特摩在做点儿什么,在他长期离开以后,她们对他怎么个想法。在所有认识的人当中,他只看见过瑙玛-惠特摩一次,那还是在他刚回纽约以后不久。他把自己的疾病向她作了一个断章取义的解释,说现在他要工作了,并且说要去看她。不过他尽力避免碰见熟人,因为他怕去解释他不能绘画的原因。米莉安-芬奇看见他失败了,几乎觉得高兴,因为他那样待她。克李斯蒂娜-钱宁在演歌剧(他很快就发现了);那年十一月的一天,他看见她的名字赫赫地出现在报纸上。她成了一个大明星,大伙对她的才能都寄予很大的希望,她自己几乎也一心只对事业感觉兴趣。她要在《波希米亚姑娘》1和《弄臣》2两部歌剧里唱歌。 另外有件事尤金也很幸运,他这会儿更换了工作。有一天,一个爱尔兰工头铁莫塞-第根上工场里来。他是二十来个“基尼”3——他这样称呼替他干活儿的意大利散工——的工头,尤金很喜欢他。他高矮适中,身体和脖子很粗,有着一张愉快、健康、红润的脸,一种锐利、闪烁、深沉的目光和坚硬的、短短的灰头发和灰胡须。他是来给斯皮安克的机器间安装一架小发电机的,这样遇到做夜工的时候,工场内就有电灯了。他的一辆车子也倒进来了,一辆工具车,满放着板子、手推车、灰泥板、锹和铲子。尤金对他强横、傲慢的态度和他指挥工人的那副利落的神气感到既有意思又吃惊—— 1爱尔兰歌剧作家巴尔夫(1808-1870)所著的一部歌剧。 2意大利作曲家威尔第(1813-3901)所著的一部歌剧。 3原为英国一种货币的名称。 “来,马特!来,吉美!快拿铲子去!再把锹拿来!”他听见他喊。“弄点儿黄沙上这儿来!弄点儿石块!混凝土在哪儿?混凝土在哪儿?妈的!我得要点儿混凝土。你们全在干吗?快点,快点!把混凝土拿来。” “嘿,他倒真会发号施令,”尤金向站在附近的大约翰说了这么一句。“他倒的确会,”大约翰回答。 尤金起初只听见喊叫,就自言自语道,“这个爱尔兰畜生。”后来在第根板着铁青的脸,站在门口,傲慢地看来看去时,他从他眼睛里看出一丝微妙的光彩。那里可没有蛮横残忍,只有自信,和爱尔兰人的那种热切地强调当前需要的神情。 “唷,你真是个阔大爷!”过了一会儿,尤金冒昧地说,随即大笑起来。 “哈!哈!哈!”第根反过来嘲笑他。“如果要你象这些人一样辛辛苦苦地干活儿,你就笑不出来啦。” “我不是笑他们。我是在笑你,”尤金解释。 “笑吧,”第根说。“当然,在我看来,你就跟你看我一样滑稽。” 尤金又笑了。爱尔兰人自己也同意这句话里有点儿幽默。他也笑了。尤金用手拍拍他那又粗又壮的肩膀,他们立刻成了朋友。第根没有多久就从大约翰那儿打听出来,他干吗在那儿,以及他在干点儿什么。 “一个艺术家!”他说。“他当然在外边比在里边好。想想他装木屑的那副神气,他还笑我。” 大约翰笑了。 “他是想上外边去,”他说。 “那末他干吗不来跟着我呢?跟‘基尼’们一块儿干活儿,他会很快活的。准可以把他变成个汉子——只消几个月——”说着,他还指指在那儿铲土的安吉罗-爱斯波西托。 大约翰认为这值得告诉尤金一下。他认为他不会高兴去跟“基尼”们一块儿干活儿的,但是他或许会喜欢跟着第根。 尤金瞧出机会来了。他很喜欢第根。 “你愿意让一个想恢复健康的搞艺术的人来给你干活儿吗,第根?”尤金亲切地问。他认为第根会拒绝的,但是这没有关系,值得试一试。 “当然啦!”第根回答。 “我得去跟意大利人一块儿干活儿吗?” “除非你高兴,否则你不用碰锹和铲子就有不少活儿可做。那当然不是白种人干的活儿。” “你把他们看作什么人呢,第根?他们不是白种人吗?” “他们当然不是。” “那末他们是什么人?他们不是黑人。” “当然是黑人。” “可是他们实在不是黑人。” “嗨,他妈的,他们反正不是白种人。随便谁一看他们就知道了。” 尤金笑了。他立刻明白了那种实心眼儿的爱尔兰脾气,只有这种脾气的人才能得出这么一个出自衷心的结论。这里边可没有恶意。第根并不轻视那些意大利人。他喜欢他手下的人,不过他们不是白种人。他并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但是他们不是白种人。一会儿工夫以后,他又在监督着他们,喊道,“把它提起来!把它提起来!把它放下!把它放下!”仿佛他专心一意地想把最后一丝气力从这些可怜的部下身上榨出来似的,而事实上,他们那时压根儿就没在辛辛苦苦地干活儿,他一面嚷着,一面目光随意地转来转去,可是他们并不太注意他。每隔一会儿,他常用一种比较柔和的腔调插进一句:“来呀,马特!”——这种腔调非常柔和,跟他平时的声音完全不相称。尤金把这一切看得很明白。他了解第根。 “我想如果你让我来,我就找哈佛福特先生把我调到你那儿去,”他在那天工作结束后说。第根正在脱工装;“爱大利人”1,如同他叫他们的,正在把工具放回车里去。 “当然啦!”第根说,他被哈佛福特这个了不起的姓激动起来了。如果尤金能够通过那样一个高不可攀的大人物来办成这件事,那他自己准也是一个出色的人了。“来呀。你来我很乐意。你可以单填填申请书做做报告,在我不在那儿的时候,注意着工人们——呃——总而言之,会有足够的事叫你忙的。” 尤金笑了。这是一个愉快的前景。早晨,大约翰告诉过他,第根在主要干线的皮克斯吉尔2,中段的查塔姆和另一条通往纽约市的支线吉斯歌山那儿来来去去。他修建井、阴沟、煤库、房基、小砖瓦房——总而言之,一个能干的泥瓦匠头儿会建造的任何东西,一切东西。此外,他对自己的工作还相当满意。尤金看得出这一点来。这个人的神气是健康有力的。他就象一帖补药——对于他这个有病的、兴奋过度的、感情用事的人是一种恢复精神的“发电机”—— 1爱大利人,即指意大利人,第根读音不准,将“意”字读成“爱”字。 2纽约州的一座城市,距纽约市四十二英里。 那天晚上,他怀着这个新位置所勾起的兴致和幻想,回到家里安琪拉身旁去。他想着很高兴,打算讲点儿第根的事情给她听听——逗她笑笑。不幸得很,他注定该受到另一种接待。 因为那会儿,安琪拉对于自己的发现所带来的痛苦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她听着他胡说乱道,知道这些都是谎话,于是变得再也忍受不了啦。她追踪他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发现;他工作的更改会使追踪更为困难。谁都不可能再去跟着他,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哪天得上哪儿去。他上这儿,上那儿,到处都去。他的安稳的意识和内疚的感觉,使他在琐细的事情上变得特别殷勤。想着的时候,他对自己干的勾当很惭愧——非常惭愧。象酒鬼那样,他似乎给自己的弱点制服住了;他的心情只有这样解释最为恰当。他怜惜地和她温存,因为他从她愁眉苦脸、厌倦烦闷的神情上看来,认为她是要生病啦。他觉得她很不自在,这不是为了替他忧虑,就是因为操劳过度或是要生病了。 尤金尽管对安琪拉不忠实,可是却对她非常同情。他很知道她的优秀品质——她的诚实、节俭、热心,以及在一切有关他的事情上的自我牺牲精神。他觉得非常抱歉,自己对自由的渴望竟然和她要他朴实忠诚的愿望大相抵触。他不能象她希望的那样爱她,这他知道,可是有时候,他又为这件事难受,很难受。当她不望着他的时候,他常望着她,爱慕她的刻苦勤劳,她的耐性,俏丽的身个儿和面临着许多困难时那种心平气和的神态。他常想着她要是命运好些,没有遇见他、嫁给他,那够多么好。 由于他对她的这种情绪,他不忍心看着她受罪。当她似乎不舒服的时候,他禁不住要亲近她,想知道她到底怎么啦,企图用同情的、热切的表示来使她觉得好受些。他知道她把这种表示看得多么重。那天晚上,他看到她脸上那种依然愁苦的神气,竟然给激动得非问不可了。“这些日子你有什么心事,安琪儿?你样子非常累。你不舒服。什么事使你烦心?” “啊,没有什么,”安琪拉厌倦地回答。 “我知道有,”他回答。“你是觉得不舒服。哪儿难受?你简直不象原先那样啦。告诉我,好吗,亲爱的?哪儿不舒服?” 因为安琪拉没有说什么,所以他想着她准是身体不舒服。 任何怨恨总是很快就发作起来的。 “你干吗要在意呢?”她审慎地问,打破了自己所发的保持缄默的誓言。她在想着,尤金和这个女人——不管她是谁——正在阴谋挫败她,他们快要成功了。她的声音从疲倦容忍的音调变成了不可捉摸的、半隐半现的抱怨和怒恼的音调。尤金注意到这个。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多说下去时,他抢着说道,“我干吗不在意呢?唉,你这是说什么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琪拉当时实在并不打算多说下去。她的质问是给他的明显的怜惜招惹出来的。一般讲来,他多少有点儿替她难受。这更使她痛苦、恼怒。而他加出来的一句问话更把她给激怒了。 “你干吗要在意?”她眼泪汪汪地问。“你并不要我。你不喜欢我。我显得有点儿不舒服的时候,你装着可怜,就是这么回事。可是你并不关心我。如果你能够扔掉我,你就要扔掉的。这太明白啦。” “-,你在说些什么?”他问,心里吓得了不得。她发现了什么吗?碎纸片的那件事真算过去了吗?有谁告诉了她卡萝塔的事情吗?立刻,他简直不知道怎么才好了。不过他还是得装假。 “你知道我很关心,”他说。“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你不关心。你知道你并不关心!”她突然火起来。“你干吗撒谎,你并不关心。别碰我。别挨近我。你的这套装模作样我都腻烦啦!哦!”她直起身来,指甲掐进掌心里去。 尤金初听到她吐出不相信的话时,就把手安抚地放到她的胳膊上,这就是她干吗从他身旁跳开的缘故。他缩回手去,感到很窘,很慌张,有点儿给她激怒了。克制愤怒要比克制伤感容易一些,可是他随便哪一件都不乐意做。 “你到底怎么回事?”他问,装出一副慌张而莫名其妙的神气。“我又做了什么事?” “你最好问问你自己什么事你没做。你这畜生!你这没出息的东西!”安琪拉骤然大发作了。“把我留在威斯康星州,你倒跟个不要脸的女人鬼混。别否认!你敢否认吗!”——这是指尤金的摇头——“我全知道!我知道的比我要知道的还多。我知道你在怎样装假。我知道你在做些什么。我知道你对我怎样撒谎。你跟一个下流的坏女人鬼混,我倒呆在黑森林伤心,这就是你做的事。亲爱的安琪拉!亲爱的安琪儿!亲爱的多洛罗索夫人1!哈!你在叫她什么,你这撒谎的、做假的、没出息的东西!你管她叫些什么,你这假装正经的角色!畜生!骗子!我知道你在做些什么。哦,我知道得够清楚的!我干吗要生出来——哦,干吗,干吗?”—— 1意大利文,意为“忧郁”,此处意即“忧郁夫人”。 她的声音到后来变成了一阵痛苦的哭泣。尤金站在那儿,吓得不知怎么是好。他想不出一件可做的或是可说的事。他不知道她的抱怨是凭着什么证据而发的。他想这准比撕掉的那封短信里所包括的还要多。她没有看见那个——这一点他相当肯定——真能肯定吗?他在浴室里的时候,她会不会从废纸箱里把它拿出来,然后又还进去呢?这似乎很象。那天晚上,她神气就不对。她知道多少呢?她从哪儿得着这消息的呢?希伯黛尔太太那儿吗?卡萝塔吗?不!她看见她了吗? 在哪儿?在什么时候? “你简直胡说,”他茫然地、泛泛地说,以便争取时间。 “你疯啦!你到底想到什么了?我没有做那样的事。” “哦,你没有!”她讥刺说。“你没有在桥边、客栈里、电车上跟她会面吗?你这骗子!你没有叫她‘玫瑰灰’、‘河神’和‘天使姑娘’吗?”安琪拉自己编出些名称和地方来。 “我想你对她也用了些给克李斯蒂娜-钱宁起的亲昵的名称,对吗?她会喜欢那些的,这个下贱的妓女!可是你,你这畜生,你对我装假——装着怜惜,装着寂寞,装着因为我不能在这儿而难受!你可真关心我在做着、想着、容忍着的事情。哦,我恨你,你这可恶的没出息的东西!我恨她!我希望你们遭到什么可怕的事。如果我现在可以抓住她,我就要杀死她和你两个人——还有我自己。我要这样!我要这样!但愿我可以死掉!但愿我可以死掉!” 尤金开始看出来,按照安琪拉的看法,自己的罪恶多么大。他这会儿看出来,自己多么冷酷无情地伤了她的心。他看出来,他做的事在她眼里是多么下流。这是一件坏事——跟别的女人鬼混——这是毫无疑问的。它的结果总是一场这样的事情——一场可怕的暴风雨,在这时候,他只好坐在一旁,听着自己给人骂上一些难堪的名称,又找不出一句正当的话来答复。他听说过别人这样,但是从没有想到自己也会碰上这个。而最糟的是,他真有过错,应该挨骂。这是无可怀疑的。这降低了他对自己的评价。这降低了他和她对她自己的评价,因为她得这样来斗一下。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他为什么把她拖进一个这样的局面里来?这粉碎了他内心里的自尊心,而那却是人生在世的唯一支持力。他为什么使自己陷进这样的局面里来?他真爱卡萝塔吗?他乐意接受这样的滥骂吗?这是一个可怕的场面。它要到什么地步才结束呢?他的神经激动,头脑相当疼痛。要是他能够克制住对另一种女人的欲望,诚实可靠——然而那多么难受啊!把他的全部思想完全集中在安琪拉身上!这是不可能的。他想到这些事情,一面站在那儿直接忍受这场暴风雨的袭击。这是一场可怕的考验,可是就连这样,它依然并不是可以使他改邪归正的。 “你老这样闹下去有什么意思,安琪拉?”他听完了那套话之后,冷冷地说。“并不象你想的那么坏。我不是骗子,也不是畜生!你一定是把我扔在废纸箱里的那封信拼起来看过了。你什么时候做的?” 他很想知道这个,很想知道她究竟知道了多少。她对他打算怎样?对卡萝塔打算怎样?她下一步会怎样? “我什么时候做的?”她回答:“我什么时候做的?这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你有什么权来问?这个女人在哪儿,这是我要知道的。我要找她。我要亲自找她。我要告诉她,她是个多么恶劣的禽兽。我要让她看看,偷人家丈夫应该怎样。我要杀死她。我要杀死她,还要杀死你。你听见吗?我要杀死你!”她傲慢地、恶狠狠地向他走过来。 尤金吓坏啦。他从没有看见过哪一个女人这么愤怒。这是惊人的、令人惶惑的,简直象一场电光闪闪的大风暴。安琪拉可真能吐出愤怒的恐吓来。他以前并不知道这个。这把她在他的评价里反而提高了——使她反而媚人多了,因为威力,不管怎样表现出来,总是迷人的。她这样瘦小,这样冷酷,这样坚决。这本身就是一种了不起的能力的考验。为了这个,他反而喜欢她些,尽管他很不喜欢她的滥骂。 “不,不,安琪拉,”他怜惜地说,同时还带有一种热切的希望,想和缓一下她的悲伤。“你不会做那样的事的。你不能那样!” “我要!我要!”她大声说。“我要把她和你都杀死!” 接着,到了这样的高峰之后,她突然崩溃了。尤金的随和、亲切的谅解,毕竟对她太不好受啦。在她愤怒的时候,他的沉默的耐心,他对无可奈何的事情感到的歉疚(他满脸都显露出来了),以及他从态度上明白地表示出来,他知道尽管这样,她依然爱他,这对她简直太不好受了。这就象用手去打一块石头一样。她或许会杀掉他和这个女人,不管她是谁,但是她不会改变他对她的态度,这正是她需要的。突然,她一阵伤心,抽抽噎噎地大哭起来,浑身象芦苇似的战抖。她把两手和头扑到厨房桌子上,跪了下来,哭个不停。尤金站在那儿,默想着她那被自己摧毁了的美梦。这简直是地狱,他向自己说,简直是的。他是一个骗子,象她所说的,畜生,坏蛋。可怜的小安琪拉-,祸已经闯下来了。他现在又能怎样呢?有什么办法吗?当然没有。一无办法。她伤心透啦——非常伤心。这在世上是没有补救办法的。牧师们可以听忏悔而宽恕破坏规矩的事,可是对于一个伤透了的心,有什么补救办法呢? “安琪拉!”他温和地说。“安琪拉!对不住!别哭啦!安琪拉!!别哭啦!” 但是她听不见。她什么都听不见。她陷在痛苦的心情里,只能抽抽噎噎地哭泣,直到她的美丽的小身体似乎都要粉碎了 第29章 这一次,尤金的感情合乎情理地持续了一段时间。在这种情况下,把我们冷酷无情的行为的牺牲者抱在怀里,说上几句温存后悔的话,这向来是办得到的。可是改过自新的那种真正的情感与悔恨,却是另一件事。要那样,你就一定得纯洁得连一点儿邪念都没有。尤金是不会被别人一小时或是几小时的痛苦改变过来的。安琪拉很受到他的怜惜。他跟她一块儿感到非常痛苦,可是这却还不足以打消他对另一种人的强烈的欲望。他认为那是他去欣赏美的一种精神上的权利。他常问自己,如果他跟卡萝塔或是哪个迷住了他、也让他迷住了的女人暗暗地互相顾盼、互通情意,那有什么害处呢?这种性质的恋爱当真可以叫作坏事吗?他并没有把安琪拉应当得到的钱给卡萝塔,至少也给得不多。他并不要娶她——而她也并不当真要嫁给他,他心里想——随便怎么说,没有这样的机会。他要跟她来往。那对安琪拉有什么害处呢?一点儿也没有,如果她不知道的话。当然,如果她知道,那对她和他都糟透啦。可是如果过失是在对方,安琪拉干了他现在所干的事,他是不会在意的,他心里想。他忘了补上这一点:如果他不在意,那只是因为他没有爱情的缘故,而安琪拉还在爱着。这样的推论绕来绕去。只是这并不是推论。这是多愁善感的大混乱。里面一点儿没有要求改进的意思。 等安琪拉从这一阵愤怒和悲怆中安静下来后,悲怆和愤怒并没有完全消失,而是继续下去,虽然情境大不相同了。在随便哪一片努力的境地里,只能有一个高峰。接下去可能有嘟哝、怒喝或是回光返照,可是没有第二个高峰了。安琪拉拿种种弱点和坏心眼指责尤金,这反而使他严肃地望着她,偶然说上一句:“哦,不!你知道我并没有那么坏,”或是:“你干吗这样滥骂我?实际上并不是这样,”再不然就是:“你干吗这么说?” “因为是这样;你知道是这样,”安琪拉常这么说。 “听着,安琪拉,”有一次,他相当有条理地回答,“这样威吓我是没有用的。骂我并没有好处。你要我爱你,对吗?你要的也就是这个。你并不要什么别的。骂我会使我爱你吗?如果我办不到,我就是办不到;如果我能够,就是能够。吵闹对这有什么用处呢?” 她很可怜地听着,因为她知道生气是没有用的,实际上是没有用。他能够支配一切。她爱他。这是最糟的地方。没想到眼泪、争吵和愤怒竟然果真会没有用!他只能出于一种不是自发的欲望来爱她。她开始模糊地看出来,这是冷酷的实情。 有一会儿,她坐在那儿,合抱着两手,面色苍白,愁眉苦脸,瞪眼望着地板。“-,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说。 “我想我应当离开你。要不是为了我家里人的话!他们全把婚姻看得很重。他们生来那样诚实庄重。我认为这些品质得生在人们的内心里,不可能取得的。你得改造一下。” 尤金知道她不会离开他的。他对最后这句话里傲慢、自大的口气感觉好笑,虽然她原意并不是那样。想想看,他得照着安琪拉和她的亲戚树立起的那种榜样去改造,那岂不是大笑话! “我不知道上哪儿去是好,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她说。 “我不能回我的家。我也不愿意回到那儿去。除了教书以外,我没有受过什么别的训练,可是我也不喜欢再想到那个。要是我能够学学速写或是簿记;那就好啦!”她讲着这些话来澄清一下自己的思想和他的思想。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尤金满面羞惭地听着她自己来说明这种局面。他想到安琪拉给撵到社会上去做一个簿记员或是速写员,心里真不好受。他不愿意看见她去做那样的事。他多少还要跟着她一块儿生活,如果可以照着他的办法来安排的话——或许就象摩门教徒1那样。如果她离开他,她的生活会多么寂寞啊!而且她也不适应那种生活。她是不适合进商业界的——她太离不了家,主妇气息太重了。他希望这会儿能向她保证,她往后不会再有伤心的事啦,而且绝对是诚恳的,可是他就象病人希望做到强壮的人所能做的事情那样。他思想里没有自信心,只觉得在这件事情上,如果他尽力做得恰当,他或许会成功的,但是他不会快乐。他就这样心神不定地犹疑着—— 1美国人史密斯(1805-1844)创立的一宗教派别,据传史密斯曾娶妻五十多个。 那时,尤金已经承担起第根那儿的工作,正体味着一种很古怪的经验。在第根答应要他以后,他写了封信给哈佛福特,很有礼地要求调动。哈佛福特立刻告诉他,他的要求可以照准。他亲切地问候尤金,希望他身体已经有了进步。他从建设处长那儿查问出来,第根非常需要一个能干的助手,尤金可以很好地担任那个职务。那个工头对于写报告老有困难。于是发了一道命令给第根,吩咐他接受尤金;从建设处长办事处另发了一道命令给尤金,吩咐他到第根那儿去报到。尤金去了,发现他在福兹中心的车站那儿建造一所煤库,而且跟先前一样,掀起了一大阵骚动。他很满意地咧着嘴大笑来欢迎尤金。 “你来啦。嗨,你来得正好。我要你上办事处去一趟。”尤金笑了。“好,”他说。第根正站在一个新掘的坑里,衣服上满是四周新翻起的泥土气味。他手里拿着一只铅锤和一个酒精水准器。尤金走来时,他把它们放下,慢吞吞地走到一个整洁的车棚下面,跟他一块儿站在那儿。他从灰色旧上衣的衣袋里掏出一封肮脏皱折的信,用笨拙的手指仔细地把它打开,然后拿起来,傲慢不逊地望着。 “我要你上伍德廊去,”他继续说下去,“找找那儿的一些螺丝钉——那儿有一小桶——签一张提单,把它们弄来给我。并不太多。还有一件事,我要你上办事处去,把这张申请书交给他们。”说到这儿,他四下摸索,拿出另外一张皱折的纸条。“都是瞎胡闹!”当他瞧着纸条的时候,他喊着说。“这是不合理的!他们老嚷着要申请书。人家会以为,妈的,我要从他们那儿偷东西似的。人家会以为我靠他们的东西过活似的。申请书,申请书。从早到晚都是申请书。真是瞎胡闹!这是不合理的!”说完,他的脸胀得通红,显得傲慢不逊。 尤金瞧得出,发生了一件违反铁路公司规章的事情;第根还为这件事挨了骂,或是“招了一顿”,象铁路工人所说的。他非常生气——充分表现出他这堂堂的爱尔兰人傲慢和好争吵的脾气。 “我来办,”尤金说。“这没有关系。把这交给我。” 第根显出心境轻松下来的神气。他终于有了一个“有知识”的人了(象他所说的)。不过在尤金走开时,他还是向上司最后又开了一炮。 “告诉他们,我拿到东西再签字,不能先签!”他吼着。 尤金大笑。他知道这样的口信是不会给接受的,不过他却乐意给第根一个机会来发发牢骚。他精神抖擞地开始干起他的新工作,对于户外生活、阳光和有机会这样在短路程上跑来跑去,非常高兴。这是愉快的。他不久就会全好了,这他知道。 他上伍德廊去,签了字,取了螺丝钉,又上办事处去,见着总务长,亲自递上需要的申请书。总务长把第根一生中一个顶大的困难告诉了尤金。除了要填的没完没了的领料申请书外,每月大约还有二十五份报告得做。一切都得这样签字领取,不管是桥梁的材料、一只螺丝钉或是一磅油灰。如果有人能坐下来,把他所做的事情详详细细地写上一份生动的报告,他就成了总务长心上的宠儿了。循规蹈矩地做工作,被认为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第根对这可不成,虽然有时他女人和三个孩子(一个男孩和两个女孩)也给他帮忙。他经常遇到困难。 “我的天!”总务长听尤金说明了第根的意见后,嚷起来。第根以为他可以把螺丝钉安安稳稳地留在车站上,到他需要的时候,把它们拿过去再签字。总务长气得用手直抹头发。 “你认为这怎样?”他嚷着。“他要把螺丝钉扔在那儿,到他需要的时候再拿,是吗?我的报告怎么样呢?我得要这些申请书。你告诉第根,他该稍许多懂得点儿;他在铁路上已经干了不少时候啦。你告诉他我说的,一切交给他的东西,在他一知道准备好了的时候,我就要一张签收的单据。我非要不可。让他去挨骂。好不要脸!他对这个得按着规矩办,否则就有东西要遗漏掉。我可再受不了啦。你最好在这方面帮帮他。我得准时做报告。” 尤金答应照办。这是他干得来的事情。他能给第根帮忙。 他可以真有点儿用处了。 时间消逝。天气渐渐变冷了。这工作起初虽然很有意思,可是象所有别的事情一样,过了一阵子,它就变得单调无味了。天气好的时候,站在外边树下面——那儿正在造一条水管,横过一条小溪,或是一口井,供给货车车头用水——看看四周的风景,那可真够好的,可是当天气渐渐变冷的时候,就没有那么好啦。第根向来是很有意思的。他永远惹起一场吵闹。他过着一种工作艰苦、狭隘的生活,置身在板子、手推车、混凝土和石块当中。这是一种和建筑有关而在成功之后并没有特别乐趣的生活。在一件东西好好完成了的时刻,他们就得离开,再上一个需要推倒了重建的地方去。尤金老望着创伤的地面,一堆堆的黄泥和肮脏的意大利人,他们的精神很干净,不过给劳动弄得外表肮脏、肌肉虬结。尤金不知道他可以忍耐上多久。想想看,他这样的人竟会在这儿跟第根和“基尼”们一块儿干活!他有时候感到很寂寞——非常寂寞,并且很伤心。他渴盼卡萝塔,渴盼一所美丽的工作室,渴盼奢华的、艺术气息的生活。命运似乎异乎寻常地虐待了他,可是他对这却毫无办法。他没有挣钱的能力。 大约就在这时候,第根被分派去建造一所二百英尺见方、四层楼高的相当考究的机车厂厂房,这主要是由于尤金使第根的工作变得效率很高的缘故。尤金迅速而精确地处理了他的报告和单据,这使分段当局非常满意,使他们有机会看到第根的真正价值。第根兴奋得了不得,指望在派给他做的这件工程上取得功绩和声誉。 “这是我们最高兴的时刻了,尤金,老弟,”他嚷着,“去造厂房。现在,我们不会再铺水管了。也不会再造煤库了。等着泥瓦匠一来,你就会瞧见点儿成绩啦。” 尤金瞧见他们工作进展得这样顺利,非常高兴,可是当然,这里没有他的前途。他是寂寞的、沮丧的。 再说,安琪拉又在抱怨(而且也很有理由),说他们过的生活艰苦——单就她来讲,为了什么目的呢?他或许可以恢复健康和他的艺术能力(由于他努力振作和不断改变,他似乎正在这样),可是那对她有什么益处呢?他不爱她。如果他再振作起来,他或许就会遗弃她,最多也只能给她金钱和地位,如果他获得那些的话,但那又有什么用处呢?她要的是爱情——他的爱情。而她并没有得到这个,或者可以说是只不过有个爱情的影子。在上次那场决定性的争吵以后,他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对她装出他所没有的情感,这使她更不好受了。她深信他多少有点儿怜惜她,不过这是一种理智上的怜惜,跟情意的关系很少。他是替她难受。难受!难受!她多么憎恨这个想头!如果他只能够这样,那末在未来的岁月里,除了伤心痛苦以外,还能有什么呢? 大约就在这时候,有一件值得一提的怪事。猜疑使安琪拉的感觉变得十分敏锐。虽然她并不知道,她却可以说出来尤金什么时候是跟卡萝塔在一块儿的——或是曾经跟她呆在一块儿。他晚上回家来的时候,态度上总有点儿什么能立刻告诉她,他上哪儿去过和干过点儿什么,更不用提跟卡萝塔会面以后,从他那儿传给她的那种比较神秘的思想波涛了。她总问他上哪儿去;他总说:“哦,上白原去的”或是“到斯卡巴洛去的”,可是在他去会过卡萝塔以后,她差不多总发作起来,说,“是的,我知道你在哪儿的。你又跟那个可恶的女畜生呆在一块儿。嗳,老天爷要惩罚她的!你也要受到惩罚的。 等着瞧吧。” 泪水就涌上了她的眼眶,她就恶狠狠地痛骂起他来。 尤金面临这些不可捉摸的发作,感到非常害怕。他搞不明白安琪拉怎么竟会猜得这么准确。他多少是一个相信唯灵论和自我的或是下意识的奥秘的人。他认为这多少准是这个下意识的“自我”看见了、理解了发生的事情,把它用恐惧和怀疑的形式传到了安琪拉的心上。如果大自然的种种微妙的作用都联合起来和他作对,他怎样去继续这种生活、从这里边取得好处呢?显然,这是办不到的。他大概要为这个受到严厉的惩罚。他被一种含混的怀疑弄得有点儿害怕。他疑心有些什么规律要这样来纠正一下大自然中的一切弊病。有不少罪恶也许没有受到惩罚,但是有不少也许正在遭到纠正;自杀、死亡和疯狂的病人等就证明出这一点。这是真的吗?除去完全放弃邪恶之外,就逃避不了它的后果吗?他郑重地沉思着这个问题。 在经济上再站起来并不是一件容易事。这会儿,他跟艺术性的东西——杂志界和美术商——失去联系已经有很长时期,所以他觉得不可能很轻易再取得联系。况且他一点儿都拿不准自己。他草草地描绘过斯皮安克的工人和景物,画过第根和他的队伍在铁路上,还画过卡萝塔和安琪拉,可是他觉得都不够传神——缺乏他的作品里早先所特有的气魄和情趣。他想试试报馆工作,倘使他可以取得什么联系的话——在一个默默无闻的小报馆的美术部里工作,等到他自己觉得可以画得好点儿的时候再说,可是他对于那么个职位也没有一点儿把握。他的严重的神经衰弱使他害怕生活——使他怀念一个象卡萝塔那样的女人的同情,或是一种更宽容、更有希望、更温柔的态度的同情。他怕上哪儿去寻找工作。再说,除非他肯定会有结果,否则就不高兴抽出时间去找。他的工作很紧张。不过他知道他一定得离开了。他厌倦地想着,希望他在世界上给安顿得比较好点儿。最后,他鼓起勇气辞去了这个工作,虽然那是在他已经很稳妥地找到了一个别的工作的时候 第30章 有不少日子,他们竭力靠着每星期九块钱的收入生活。安琪拉坚决而几乎绝望地挣扎着,把他挣的钱除去生活费用外,还存起一点儿来。只是在这样过了相当一段时期之后,尤金才觉悟过来,认真地去寻找一个较好的事情。在这时期里,他始终仔细地注意着安琪拉,看见她即使在这种困苦的逆境里,依然十分井井有条地操持家务,煮饭、洗涤、上市场。她改做旧衣服,变换式样,使它们可以多穿些时间而仍旧很时髦。她自己做帽子。总之,一切她可以做的事,她都做了来使银行里的存款保持下去,等待尤金有一天完全复原。她虽然不愿意花钱替自己买衣服,却很乐意要尤金花钱为他自己购买。她希望他多少会回心转意。她待他多么好,这种感觉或许有一天会打动他。不过她却并不认为情形能和早先完全一样了。 她决忘不掉的,而他也不能够。 尤金和卡萝塔的恋爱,由于种种力量的妨碍,这会儿也渐渐结束了。它经受不住随着事情的暴露而来的狂风暴雨。拿一件事来说,卡萝塔的母亲尽管没有告诉她丈夫,却使他觉得不应当离开,这使卡萝塔很难有所行动。再说,她还经常责骂女儿生性太放浪,就和安琪拉责骂尤金一样,同时还经常逼得她时刻留神。卡萝塔受着强大的两面围困,不敢冒险另外租一所公寓,而尤金又不肯接受她的钱来偿付昂贵的室内娱乐。她要看见他,可是她又不断希望他可以回到再有一个工作室的那种情况中去,那末她就可以看着他成为他的领域里的一位名人啦。那就会变得非常好。 渐渐地,他们那一度炽热的约会开始冷落下去。尤金尽管伤感,却并不十分难受。按实在说,他的浪漫癖性新近使他身体疲劳,对他显得很不合适。他认为自己多少看得出来,这正在把他带向哪儿。显而易见,这里面可没有金钱。世界大事是托付给那些高兴从管理中取得生活乐趣的人们手里,这似乎也是很明白的。游手好闲的人一般是什么都没有份的,连同胞们的尊敬都没有份。放荡的人弄得百孔千疮,给自己的可笑的、心理病态的癖好弄得非常丢脸。耽溺在这种放纵关系里的男女,一般讲来,都是病态的伤感主义者,而且总遭到坚强有力的社会排斥或是忽视。你得强韧、热切、坚定、有节制,如果你想富裕的话,然后还得用同样的品质来保持住它。你不能松懈。否则你就变得象他这会儿这样,一个沮丧的伤感主义者——身心都不健全。 这样,从恋爱的紧张兴奋、贫穷、身体衰弱和辱骂中,他渐渐看明白了(或是自以为看明白了)这一事实——那就是,如果他当真希望成功,他的行为就必须正派。他愿意这样吗?他不敢这么说。但是他不得不这样——这是挺糟糕的一个方面——可是既然他明摆着得这样,他就要尽可能地做好。这是严峻的,不过却是必要的。 这时候,尤金还保持着他早年所特有的那种艺术气息极浓的风度,可是他已经开始怀疑,是否就因为这个缘故,他变得有点儿古怪,跟时代的精神有点儿脱节。过去和近来他遇见的某些艺术家——极成功的艺术家,容貌上全都是生意气很重的。他断定这是因为他们着重生活的冷酷事实,而不着重跟他们工作有关的浪漫情调。这使他获得了深刻的印象,他决定也仿效一下,放弃了飘垂的领带和他梳头发的那种相当随便的神气,从此以后装着严肃、质朴。他仍旧戴着一顶软帽,因为他认为那很适合他,不过在其他方面,他平淡多了。跟第根一块儿工作,使他深深明白了艰苦、认真的劳动到底是什么意思。第根不过是一个工人。他并没有风趣。他一点儿也不懂得风趣。锹、铲子、灰泥板和混凝土结构——这就是他的生活,他从没有抱怨过。尤金记得有一次他得在清晨四点钟起身,以便乘火车在七点钟到达工作地,尤金可怜他。不过黑暗和寒冷对他并没有什么分别。 “当然,我得上那儿去,”他咧开嘴,带着爱尔兰人滑稽的微笑回答。“他们给我工钱,不是让我躺在床上的。如果你每天这么早起身,一年就可以把你变成个汉子!” “哦,不会的,”尤金玩笑地说。 “哦,会的,”第根说,“会的。你就需要这样。我打你的外表上就看出来啦。” 尤金厌恶自己这种外表,可是一下却改变不过来。第根弄成习惯,专喜欢在工作和节制方面给人深刻有益的教训,虽然他原意并不是这样。这两件事就完全代表了他——就这两件,没有别的。 一天,尤金跑到印刷所广场去,瞧瞧自己能不能下定决心向一家报馆的美术部去申请。就在那时,他恰巧碰见了哈得逊-都拉。尤金许久都没有见到他了。都拉看见他很高兴。 “唷,嘿,威特拉!”他嚷着,看见他瘦弱苍白得这么厉害,大为吃惊。“这些年你在哪儿?我瞧见你真高兴。你在做点儿什么?我们一块儿到汉氏去,你把一切全告诉我。” “我病啦,都拉,”尤金坦白地说。“我患了严重的神经衰弱毛病,所以在铁路上工作,改变一下环境。我请教了所有的专科大夫,可是他们都治不好。因此我决定按日工作,瞧瞧这会不会有益处。我自己觉得很不舒服;我病了快四年啦。不过这会儿我认为已经好些了。我打算哪天停止在铁路上工作,再试着去绘画。我想我现在又能画画了。” “这不奇怪吗,”都拉一边回想着,一边回答,“前天我正想到你,不知道你上哪儿去啦。你知道我已经不干那个美术主任的行当啦。《真理》失败了,我转到石印业里去。我在邦德街经营一爿厂,里面我有点儿小股份。你哪天来看看我。” “我一准来,”尤金说。 “再说你的神经衰弱,”在他们慢步走进他们去吃饭的那爿饭馆时,都拉说。“我有个姐夫也受到这样的打击。他还在四处找大夫治。我把你的情形告诉他。你样子倒不错。” “我这会儿好多啦,”尤金说。“我的确好多了,不过我也有过一阵子很不好的时期。我要回到这玩意儿上来了,这我可以确定。等我再画画的时候,我就可以更知道怎样来当心自己了。我在最初的那批画上工作得过度啦。” “我得说那是我在国内看到的那类画当中最好的作品,”都拉说。“我去看过你的两次展览会,你总记得。那些画真是好极啦。它们全怎么啦?” “哦,有几幅卖掉啦,余下的都存在那儿,”尤金回答。 “奇怪,”都拉说。“我以为所有那些玩意儿全会卖掉的。笔法那么新奇,那么有力。你得振作起来,继续干下去。你在那方面会大有前途的。” “哦,我不知道,”尤金悲观地说。“享有个大名声可挺不错,但是你知道,你不能指着那个生活。油画在这儿销路并不好。我的画大部分都留下来了。就经济上讲,一个小杂货商要比从古以来的随便哪个了不起的艺术家都强多啦。” “并没有那么糟,”都拉含笑地说。“艺术家有一种商人决不能有的东西——你得记住这个。他的观点是有点儿价值的。精神上,他生活在一种完全不同的境界里。经济上,你可以混得够好的——你可以生活,你还要求什么呢?你到处都受到欢迎。你有着商人所不能得到的东西——显耀,而且你又给世界上一种优良的标准——至少你可以这样。如果我有你的才气,我就决不会坐在那儿,羡慕什么屠夫或是烘面包的了。嘿,所有的艺术家这会儿都知道你了——随便怎么说,有名气的都知道。只等你再多画点儿,再多博得点儿名声。你有许多可干的事。” “比方说,什么呢?”尤金问。 “唔,天花板,壁画。前天,我还对人说,波士顿图书馆不把他们的一些油画交给你画,是个多么大的错误。你可以把那些画成了不起的玩意儿的。” “你可真相信我,”尤金回答,热诚地兴奋起来。经过那些枯燥乏味的日子以后,听到这个就象灼炽的火焰一般。那末这世界上还记得他。他真有点价值。 “你记得奥伦-本尼狄克特吗——你在芝加哥的时候就认识他,是吗?” “是的,”尤金回答。“我跟他一块儿工作过。” “他这会儿在《世界日报》馆工作,负责那儿的美术部。他刚上那儿去。”接下来,当尤金对人世的古怪变迁叹息着的时候,他突然又说道,“这干吗不是个好主意呢?你说你正打算辞职。干吗不去画点儿钢笔画,练习一下?那对你会是个很好的尝试。我相信本尼狄克特一准乐意用你的。” 都拉认为尤金或许是缺钱用。这应该是让他不知不觉地走上一个通向画室工作的职务的捷径。他喜欢尤金,急切地想看见他成功。他想到自己是第一个把他的作品用彩色刊印出来的,就十分得意。 “这倒是个很不错的主意,”尤金说。“可能的话,我真想做点儿那样的事。今儿我或许就去找他。这正是我这会儿要找的工作——一点儿初步的练习。我觉得相当荒疏、没有把握。”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来打个电话给他,”都拉慷慨地说。 “我跟他很熟。前一天,他还问我认不认识一、两个出色的人。 你在这儿等一会儿。” 都拉走开时,尤金回靠在椅子里。他会这样轻而易举地就回到一个较好的职务上去吗?原先他认为非常困难。现在,这个机会来得正是时候,把他从痛苦里拔了出来。 都拉走回来了。“他说‘好’,”他喊着说。“‘立刻来!’你最好今儿下午就上那儿去。这正是你干得来的事情。等你安排好以后,就来找我。你住在哪儿?” 尤金把自己的住址给了他。 “对啦,你结婚了,”当尤金提到自己和安琪拉的住处很小的时候,他加说道。“你太太好吗?我记得她很漂亮。我跟内人住在格雷麦息公寓里。你不知道我结婚吧?嗨,我也结婚了。陪你太太一块儿上我们那儿去。我们非常欢迎。我来定个日子请你们俩吃饭。” 尤金高兴得了不得,非常得意。他知道安琪拉也会很高兴的。他们新近一点儿没有接触到艺术生活。他赶去见本尼狄克特,受到一位老朋友的那种欢迎。他们原来并不很亲密,不过一向非常友好。本尼狄克特也听说尤金患了神经衰弱。 “嗨,我得告诉你,”在寒暄和回溯往事以后,他说,“我出不了多少钱——目前这儿五十块就挺高啦。我这会儿只有一个二十五块的空缺可以派给你,如果你乐意试一下的话。有时候,有不少赶工的事,不过你不在乎那个的。等我把这儿的事情整顿好之后,我或许可以有个较好的位置给你。” “啊,这没有关系,”尤金高高兴兴地说。“我乐意干这个。”(他倒算是很乐意)“我也不在乎赶工。这样改变改变倒也很好。” 本尼狄克特跟他亲切地握手道别。他很乐意聘请尤金,因为他知道他能够画出什么玩意儿来。 “在星期一之前,我恐怕不能来。我得先通知他们,给他们几天时间。这没有关系吗?” “早一点儿也成,不过星期一也可以,”本尼狄克特说;他们很融洽地分别了。 尤金赶回家去。他兴高采烈地打算去告诉安琪拉,因为这会打消他们境况中一部分忧郁气氛的。一星期拿二十五块钱,又开始去做一个报馆的艺术家,这对他并不是什么大安慰,可是这没有办法,比一无所有总好些。至少这把他又带回老路上去了。往后,他一定可以混得比这好。他觉得这个报馆工作可以干下去,此外,他目前并不指望什么;他的自负心情早就受过严重的挫折了。随便怎么说,这总比做散工好多啦。他急急忙忙跑上四层楼梯,走进他们住的简陋的小房间里。他看见安琪拉在煤气炉旁边,忙说道:“唉,我们在铁路上工作的苦日子算是过去啦。” “出了什么麻烦?”安琪拉担心地问。 “没有什么麻烦,”他回答说。“我找着一个比较好的差事啦。” “什么差事?” “我要在《世界日报》馆暂时做一名美术员。” “你多会儿找着这个的?”她高兴地问,因为她很为他们的情况烦闷。 “今儿下午。我星期一就去工作。二十五块钱多少总比九块钱好点儿吧,是吗?” 安琪拉笑了。“当然好多啦,”她说,感激的眼泪充满了她的眼眶。 尤金知道这些眼泪代表什么。他急切地想避开痛苦的回忆。 “别哭,”他说。“从今往后,情形就会好多啦。” “哦,我也希望是这样,我也希望是这样。”她喃喃地嘟哝着,把头倚在他的肩膀上,他亲昵地拍拍它。 “嘿。鼓起劲儿来,小姐,好吗!我们从今往后就好起来啦。” 安琪拉挂着眼泪笑了起来。她把饭桌摆好,非常高兴。 “这真是好消息,”她随后笑着说。“不过随便怎样,在一个长时期里,我们还是别多花钱。我们要攒起点儿钱来。我们不要再陷进这种窘境里去了。” “我可不要再出现这样的境况,”尤金兴冲冲地回答,“只要我干得好,就不会再这样。”他走进那一小间客厅、起居室、接待室和兼作一切别用的房间去,翻开晚报,吹起口哨来。在兴奋中,他几乎忘却了对卡萝塔和一般恋爱问题的伤感。他又要在世界上向上爬啦,快快活活地跟安琪拉过活。他要成为一个艺术家、商人或是什么。瞧瞧哈得逊-都拉。开了一爿石印厂,住在格雷麦息公寓里。有哪个他认识的艺术家能那样呢?难得有一、两个。他要注意这一点。他要把这个美术的事情想一想。或许他可以做一个美术主任或是石印工人或是什么别的。在铁路上做工的时候,他常想着,他可以做一个很好的建设处长,如果他肯放些时间在那上面的话。 在安琪拉那方面,她却在怀疑,不知道这个改变对她到底有什么意义。他现在会规规矩矩的了吗?他会不会专心致志于缓慢而稳步的上进工作呢?他在生活里有了进步。可能的话,他应当在社会上站得稳些。她的爱情和以前不同了。它有时杂有憎恶和反感,不过她依然觉得他需要她的帮助。可怜的尤金——要是他不给那个弱点困住,那就好啦。或许他会克制住那个的?她这样默默地沉思着 第31章 尤金在《世界日报》馆美术部里担任的工作,跟十年前在芝加哥所做的工作并没有什么差别。尽管他很有经验,工作却似乎依然有些困难——尤其因为他现在觉得自己高出这种工作,因而有点儿不太相称了。他立刻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工作,付给他和他能力相称的待遇。跟小伙子们坐在一块儿——那儿有跟他年纪一样大和比他还大点的人,不过他当然没大注意到他们——真是可恨。他认为本尼狄克特应当对他的才干更尊重点儿,不应当给他这么点儿钱,虽然他同时对他所得到的职位又很感激。他很卖劲地办掉一切交给他办的事,使上司们对他的想象力和办理一切工作的敏捷感到惊奇。他到职第二天就用一张出色的、富有想象力的《黑死病》绘画使本尼狄克特感到惊奇。那张画是要附在星期日报上一篇论疫病在当代流行之可能的文章旁边的。本尼狄克特立刻看出来,尤金在他派给他的工作上大概留不了多久的。他以为经过这样一场重病之后,尤金的才能或许正在低潮,所以开始给他很低的待遇,这是错误的。因为他新就任一家报馆的美术主任,不知道替手下的人要求加薪多么困难。要给随便谁加上十块钱,就得恳切地申说,跟营业主任来上一场争论;要加一倍和两倍的薪水——在他这件事上就应该这么办——那是压根儿甭提的事。随便谁要加薪,按理就得等上六个月——这是营业部的指示——而就尤金的情况来说,这是荒谬和不公平的。不过,他还不很舒服而且有点儿疑惧,所以他安心呆在这个职位上,希望凭着逐渐恢复的力量和攒起来的一点儿钱,将来把自己适当地安顿好。 安琪拉对于事态的这一转变当然很高兴。她受了这么久的罪,望过去又只有更坏的远景,可是现在每逢星期二就上银行去——尤金星期一领薪水——存起十块钱来,以备万一,这真是一件大可安慰的事情。他们商议好用六块钱来做衣服和作一些小娱乐。安琪拉和尤金都非常需要做衣服了。没有多久,尤金开始偶尔带一位报馆里搞美术的朋友来吃饭;他们也被人邀请出去。原先,他们已经没有多少衣服,简直没有去看过一场戏,没有朋友——没有一切。现在,情形开始逐渐转变了。不久,因为他们常常上外边玩,所以又开始碰到熟人了。 不安定的新闻工作总共干了六个月。在这时期里,就和在铁路上工作时一样,就变得愈来愈不安定,接下来有一时期,他觉得仿佛一分钟也忍耐不住了。他的薪金先加到三十五块,后加到五十块,但是这是一种夸张的、而对他说来又非常俗气的辛苦乏味的美术工作。它的唯一有价值的结果就是:在生活中,他第一次支取一笔相当稳定的薪俸,而他的心给琐碎事务占满了,没有时间去想到自己。他呆在一间大房里,四周都是别人,他们的尖刻的批评跟刀锋一样锐利,对人世间的态度贪婪不安。他们想过得非常好,就象他一样,只是他们比他自信,而且还有着罕有的健康所带来的那种极端的平静。他们起先都以为他多少是一个装腔作势的角色,不过后来,他们渐渐也喜欢他了——他们全体。他有着一种讨人欢喜的笑容,他爱说笑话——说得那样锋利、那样逗人,把所有爱谈自己身世的人全吸引过来了。 “把这件事告诉威特拉去,”这成了办公室里的一句口头禅。尤金老在听着人家说话。他先带一个人来吃午饭,又带另一个人来,随后每次总有三、四个人。渐渐地,安琪拉每星期都得款待两、三次尤金的两、三位朋友。她极不赞成,为这个还有点儿不高兴,因为她没有用人,而且她认为尤金不应当这么快就把宴客的负担加到他们的微薄的收入上来。她要他把这些事弄得很郑重,预先约好,可尤金总亲切地踱进来解释说欧文-纳尔逊、亨利-海尔或是乔治-比埃斯跟他一块来的啦,在最后一分钟忸怩地问她是否没有问题。安琪拉当着客人的面总说,“当然啦,没有问题。”可是等他们单独呆在一块儿的时候,她就会流泪,责备,并且坚决地说她受不了啦。 “好,我决不再这样啦,”尤金总是道歉。“我忘了,你知道。” 不过他还是劝安琪拉用一个用人,让他把要来的人全带来。这真是一个大可安慰的事,又回到正常的情况里来,再度看见生活在眼前扩展开了。 就在他对《世界日报》工资低微的职务感到非常厌倦之后不久,他听说起一件事,那似乎是一条较好的发展大路。尤金有好一阵子从几方面听说到广告艺术的发展。他在小杂志上看到一、两篇讨论这问题的文章,还不时看到连幅的、奇怪的、有时很好看的广告,先由一爿公司采用,又由另一爿公司采用,为一种出品做广告。看着这些玩意儿的时候,他老想着他可以给差不多任何东西设计出一套出色的广告来。他不知道谁办理这些事。一天晚上,跟本尼狄克特同乘上一辆电车的时候,他问本尼狄克特对这件事可知道点儿什么。 “嘿,据我知道,”本尼狄克特说,“这就要成为一种大事业啦。在芝加哥,有一个人叫沙尔吉李安,一个美国籍的叙利亚人——他父亲是叙利亚人,但是他出生在这儿——他给大公司设计一套套那样的广告,从而建立起一个很大的事业来。他给那种新出的清洁油设计了那套毛利-麦倍尔1广告画。他自己并不画什么。他雇用艺术家来画。我知道有些画得很好的人都为他画过。他得到极好的收入。接下来,大广告公司承担了这项工作。有一家我认识。萨麦菲尔德公司就附设有一个庞大的美术部。他们经常雇用十五个到十八个人,有时候还多些。照我的看法,他们也画出点儿好广告来。你记得高乐的那一套广告画吗?”本尼狄克特指的是一种早餐食品,它一连用了十幅很美的、很灵巧的画来做广告—— 1毛利-麦格尔,美国资产阶级捏造出来诬蔑工人的谎话,说宾夕法尼亚州矿区有一个秘密组织叫毛利-麦格尔社,主要对付地主的代理人。此处指描绘它的事迹的一套广告画。 “记得,”尤金回答。 “呃,那就是他们画的。” 尤金把这看作是极有趣的发展。从他在亚历山大《呼吁日报》馆工作的日子起,他就对广告很感兴趣。画广告画的想头很合他的心意。这比他新近所碰到的随便什么别的事都新鲜些。他不知道在那方面他会不会有什么机会。他的油画卖不掉。他也没有勇气来画一些新作品。如果他可以先赚点儿钱,就说一万块钱吧,让他一年可以收入六、七百块左右的利息,那末他或许愿意冒险来一下“为艺术而艺术”。他受苦受得太久啦,贫穷把他吓坏了,所以他暂时急于想依靠一笔薪水或是一种买卖的收入来生活。 就在他几乎每天都想着这问题的时候,一个以前在《世界日报》工作的青年艺术家摩根堡——亚道尔夫-摩根堡——有天上他这儿来了。摩根堡那时已经上另一家报馆工作去了,他非常仰慕尤金和他的作品,急煎煎的想告诉尤金一件事,因为他听说萨麦菲尔德公司的美术主任要换人了,他认为有种种理由,尤金或许乐意知道这件事。摩根堡从没把尤金看作一个应当在报馆的美术部门里工作的人。他太矜持、太优越、太聪明了。摩根堡认为尤金注定该取得很大成功的,于是抱着那种有时往往是利己的炽热的直觉,急于来帮助尤金一下,从而博得他的欢心。 “我有件事想告诉您,威特拉先生,”他说。 “唔,是什么事呢?”尤金笑着说。 “您出去吃午饭吗?” “是的,一块儿走吧。” 他们一块儿走出去。摩根堡把他听到的话告诉了尤金——萨麦菲尔德公司刚解聘了,或者说失去了一个很能干的姓佛里门的美术主任,或跟他拆伙了,他们正在找一个新人。 “您干吗不去申请一下呢?”摩根堡问。“您可以干下去的。您现在画的正是可以做非常好的广告画的那路作品。您也知道怎样待人接物。他们喜欢您。这儿所有的青年人都喜欢您。您干吗不去见见萨麦菲尔德先生呢?他就在第三十四街。您或许正是他要找的人,那末您就可以自己负责一个部门了。” 尤金望着这个小伙子,不知道他怎么会想到这主意的。他决定打一个电话给都拉,并且说打就打,问他认为最好该怎么办。都拉并不认识萨麦菲尔德,可是他有朋友认识他。 “我来告诉你该怎么办,尤金,”他说。“你去见一下沙蒂纳公司的培克耳-培兹。就在百老汇和第四街转角那儿。我们跟沙蒂纳公司有很大的往来,他们跟萨麦菲尔德也有很大的往来。我差人送封信过来给你,你拿着这封信。然后我再打电话找培兹。如果他赞成,他可以去跟萨麦菲尔德说。不过他得先见见你。” 尤金非常感激,热切地等着那封信的到来。他向本尼狄克特告了一会儿假,上培克耳-培兹先生那儿去。培兹从都拉那儿听说到不少他的事情,所以对他非常客气。都拉告诉过他,尤金可能会成为一个大艺术家,时运有点儿不济,可是在他现在呆的地方干得很好,到那个新位置上会干得更好的。培兹对尤金的相貌印象很深,因为尤金已经把他的仪表从半艺术气息改变得很重实际了。他认为尤金样子很能干,的确很有意思。 “我来给你向萨麦菲尔德先生说,”他说,“虽然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不会对结果存多大的希望。他是个很不好弄的人,在这件事上,最好别显得太急切。如果可以引得他来找你,那就好多啦。你让这个搁到明儿再说。我为另外一件事先打个电话给他,邀他出去吃午饭,然后我再瞧瞧他的情形,看看他心里有什么人选没有,他或许有,你知道。要是真有一个空缺,我就为你说说。我们看情况吧。” 尤金告辞出去,心里非常感激。他在想着,都拉对他向来意味着幸运。他接受了他的第一幅重要的画。他给他刊印出来的画使他获得了查理先生的赏识。都拉替他取得了目前的位置。他会不会是他得到这个位置的缘由呢? 他在上闹市去的电车上,碰到一个斗鸡眼的男孩。他新近从哪儿听来,斗鸡眼的男孩是好运气的——斗鸡眼的女人是倒楣的。一阵充满希望的预兆激动了他。很可能,他会得到这个位置的。假如这个兆头这次应验了,他就要相信预兆了。它们以前也应验过,可是这次倒是一个真正的考验。他非常高兴地瞪着两眼,望着那孩子;那孩子也直瞪瞪地回望着他,咧开嘴笑笑。 “这下可决定了!”尤金说。“我要得到那个位置了。” 不过他还是一点儿也拿不准 第32章 丹尼尔-克-萨麦菲尔德先生主持的萨麦菲尔德广告公司,是个人特性的古怪的解-与开花,这在商业界是极常见的事,而且这里总有一个出色当行的人。丹尼尔-克-萨麦菲尔德先生的思想、热情和精力全部都用在萨麦菲尔德广告公司上。不错,有一大批人在替他工作:拉广告的人、广告撰稿人、会计、美术人员、速记员、簿记员等,可是他们似乎全是丹尼尔-克-萨麦菲尔德先生的个性放射出的光辉。萨麦菲尔德先生身材矮小、体格结实,生着黑头发、黑眼睛、黑胡须、橄榄色的皮肤和整齐的、讨人喜欢的、虽然有时是凶狠的白牙齿,这表示出一种非常贪婪而老不能餍足的个性。 萨麦菲尔德先生是从赤贫中由最最直接的途径——个人奋斗——达到他目前的富裕或是相当富裕的情况中的。在他出身的那一州——亚拉巴马,他们家(在知道他们的少数人当中)被称作白人中的穷光蛋。他父亲是一个多愁善感、常常挨饿的棉花种植人,在他租来的地上一英亩能出上一包或是一包不到的棉花就很满足了。他赶着一匹年老力衰的瘦骡子在他那比骡子还不如的贫瘠的田畦间来来去去,一面抱怨着心头的“苦闷”。他患着慢性肺病,或是自以为患着,不过这也一样有影响。此外,十二指肠里还有钩虫,虽然那种造成永久性疲劳的寄生物那会儿还没有给人发现和命名呢。 大儿子丹尼尔-克里斯托弗七岁就给送进一爿纱厂,从小到大几乎没有受过一点儿教育,可是尽管这样,他不久就显露出来,他是全家最聪明的人。他在纱厂工作了四年,然后,由于他绝顶聪明,他在《威克汉姆报》馆的印刷部找到了一个位置,那儿的那个生性迂缓的老板对他非常中意,所以不久他就成了印刷部的工头,后来成了经理。那会儿,他对印刷和办报压根儿一点儿都不懂,可是他在那儿取得的一点儿小经验,不多久就使他看清楚了一切。他立刻知道新闻业是怎么个情形,于是决定投身进去。后来,等他年纪大些,他认为还没有人懂得怎样做广告,即使有也很少,而他是老天爷差了来改变一下广告方法的人。他心里抱有一种更为广泛地利用广告的想法,于是立刻开始准备起来,阅读各种广告书籍,练习宣传和有力阐述的技术。他经历过不少艰苦,例如亲自跟那些在他手下的人打架,用一个沉重的铸型铁栓打倒了一个人;还有和亲生父母的口角,他坦白地说他们什么都不成,最好让他来教他们该怎样整顿一下他们那没希望的生活。他跟弟弟们都吵过嘴,极力想支使他们,结果只管住了最小的一个,主要是因为他死心眼地喜欢这一个。他随后把这个小兄弟带进了他的广告行业。直到那会儿,他谨慎地存起了他所赚的那一点儿钱,把一部分投资在《威克汉姆报》的进一步发展上,为父亲买了八英亩田,教他怎样耕种,最后决定上纽约来看看自己能不能踏进一家大广告公司,可以在那儿多学点儿叫他最感兴趣的玩意儿。他已经结婚了,把年轻的太太也从南部带了来。 不久,他就进了一爿大公司做拉广告的人,而且上升得非常快。他很殷勤、很和气、很会招揽、非常有魅力,因此买卖很快都上门来了。他成了这爿纽约商行的要人,那位老板兼经理阿尔佛勒德-库克门不久就在想着,怎样才能挽留住他。不过等丹尼尔-克-萨麦菲尔德知道自己的能力之后,就没有人,没有哪个商行能够长留住他的。两年中,他学会了阿尔佛勒德-库克门所能教给他的一切,并且比他所能教的还多。他知道他的主顾,知道他们需要什么,知道库克门先生替他们的服务里有什么缺点。他预见到畅销品依赖艺术表现的趋势,于是决定走向那一方面。他要开创一爿公司,极其完美而灵活地为人服务,使任何利用得起他的劳务的人都可以赚钱。 当尤金初听到萨麦菲尔德公司的时候,这爿公司已经开办了六年,正在很快地发展着。它已经很大、很赚钱,和它的主人一样稳妥有力。丹尼尔-克-萨麦菲尔德高坐在他的私人办公室里,对于人们的算计向来是绝对冷酷无情的。他读过拿破仑的传记,获得结论,认为没有一个人的生命是了不起的。慈悲就是笑话,得从商业中除掉。感情是愚蠢的梦话。该做的事就是尽可能廉价地雇用人,尽可能有力地驱使他们,并且当他们在紧张之下表现出衰弱的神气时,就很快辞退他们。他五年来换过五个美术主任,曾经“雇用和开掉”——象他所说的——无数拉广告的人、广告撰稿人、簿记员、速记员、美术人员——去掉任何一个稍许表现出无能和不称职的迹象的人。他开设的那个大公司的地板都是清洁、整饬的典型——你几乎可以说是商业化的美,不过它却是一架坚固、光滑、灵活的机器的清洁、整饬和美。丹尼尔-克-萨麦菲尔德也不过是那样,他早就决定,必须那样才可以不做一个失败的人,不做一个傻子和他所谓的“老好人”,并且他还为自己那样而很得意呢。 当培克耳-培兹先生在哈得逊-都拉的请求下,为了那个据说是空着的位置(实际上是出了缺)上萨麦菲尔德先生那儿去的时候,萨麦菲尔德的心情正是最容易接受意见的。他刚接下两笔重要的广告生意,正需要极大的想象力和美术技巧才可以办好。为先前一笔买卖的争执,使他失去了他的美术主任。不错,在委托给他的好多笔生意上——事实上在大部分生意上——他的主顾对于要说的话和所说的方法都有明确的设想,可是并不总是那样。他们几乎总肯接受修改的建议;在好多笔很重要的生意上,他们愿意把整个处理的方法交给萨麦菲尔德广告公司来解决。这不仅在设计上,并且在这些广告的安排上,都得有非常好的识见;就在广告的设计上——它们应当具体表现出的那许多显著的概念——一个富有想象力的能干的美术主任的识见和帮助,也是大有价值的。 上文已经说过,在大约五个年头里,萨麦菲尔德先生用过五个美术主任。每一次,他都用那种拿破仑式的方法,把一个有生气的、精神抖擞的人安排在一个困难的缺口上,等他在紧张之下疲乏了、支不住了的时候,又很轻快地把他扔开。这种方法中随便哪一点都跟悔恨与怜悯毫无关系。“我雇用好的人材;我付给他们好的工资,”这就是他最爱发表的意见。“我干吗不希望好的效果呢?”如果他被失败弄得困顿、烦恼,他往往嚷道,“这些混账的畜生艺术家!你能希望从他们那儿得到点儿什么!除了他们那套对事情应有的情形的狭隘的理论外,他们什么玩意儿都不懂。他们对生活什么都不懂。咳,真该死,他们就象一群孩子。人家干吗要去注意他们的想法呢?谁把他们的想法当回事?他们真叫我受不了。”丹尼尔-克-萨麦菲尔德先生专爱破口滥骂,主要是出于习惯,而不是存心粗鄙,可是不穿插几句他喜欢说的话,没有一篇描摹他的文章可以算是完整的。 当尤金想去见他,申请这个极好的位置时,丹尼尔-克-萨麦菲尔德正在暗自忖度,对这两笔新买卖应该怎么办。登广告的人急切地等着他的意见。一件是替一种新牌的食糖做全国性的广告;另一件是向国际上吹嘘一下一种法国香水,这种香水的销售主要依靠把它们优美地介绍给世俗的人们看看。后面这一笔不仅要在美国和加拿大做广告,并且还要在墨西哥做,而这两笔买卖的履行,都得看登广告的人对他提出来的报上、车上和广告牌上的图案表示赞同才能作准。这是一件棘手的事,最后的利润总数是二十万块钱。他自然非常焦急,认为主管他的美术部的人应当具有真正的魄力和才干才成——可能的话,是一个天才人物。他应当通过自己的思想,帮助他来得到这笔了不起的收入。 适当的人自然很难找。以前的那个人只不过相当能干。他是严肃的、沉着的、细心的,对于需要用来加强简单概念的物质情况有着相当的鉴别力和理解,可是对于生活却没有什么富有想象力的领会。事实上,没有一个担任过美术主任的人真正称萨麦菲尔德先生的心的。按照他的看法,他们全是软弱的人。“笨货;骗子;吹牛艺术家,”这就是他形容他们的词句。可是他们应付的问题却是很困难的,因为他们得对随便什么他要销售的东西尽力思考,并且要给他提供没完的意见,认为一个制造商下一步最好该怎么说、怎么做,来给他的商品引起注意。这可能是一句妙语,例如——“这种新肥皂您看见过吗?”或是“您知道索勒斯达吗?——它是红的。”这也可能是需要一幅关于手或是手指,眼睛或是嘴的新奇的图案,附上一些排印的适当的说明。有时,碰到极为实用的商品时,把它们用一种清楚、有趣、逗人的方法切合实际地表现出来也就成啦。不过在大部分情形里,总需要一件绝对新奇的玩意儿,因为萨麦菲尔德所抱的理论是,他的广告不仅要吸住人们的眼睛,并且要牢牢地留在人们的记忆里,还要传达一个事实,这个事实至少要使看见的人觉得似乎非常重要。这是和人类心理学一个最深奥、最有意思的片面去搏斗。 前一任的那个奥尔得-佛里门对萨麦菲尔德先生是相当有用的。他把许多很能干的艺术家集合在他的周围——都是一些时运不济的人——他们象尤金一样,愿意担任一个这种性质的职务。从他们那儿,凭着恳请、哄骗、指示等等,他吸取了许多很有意思的意见。他们的工作时间是从九点到五点三十分,待遇极其微薄——十八块到三十五块,有几位专家支取到五、六十块钱——而工作却多得不计其数,实际上从来就没有完。他们的生产量是用一种列表记录的制度来加以调节的,它记下他们一星期到底完成了多少,以及他们的工作对于公司有多大价值。他们制定这种制度所依据的概念,多少是美术主任和他的上司的脑力的产物,虽然他们偶尔自己也作点儿重要的建议,可是对于适当的处理和在上面花费的时间、遭到的失败,美术主任多少都得负责。他不能把一个概念好而画得差的图案拿给他的雇主去,也不能对一个需要高超思想的东西弄出一个低劣的概念来,这样,他的位置就不要想保得长久。丹尼尔-克-萨麦菲尔德先生太精明、太苛刻了。他的精力真是从不倦怠的。他认为,为好的图案给他想出点儿好的概念,然后招呼着把它们适当而迅速地绘画出来,这是他的美术主任的事。 由萨麦菲尔德先生看来,任何不合乎这种标准的玩意儿,都是一场令人厌恶的失败,他压根儿就不会不好意思来表示这种意见的。事实上,他有时候非常凶狠。“你干吗给我瞧这样的东西?”有一次,他向佛里门嚷着。“妈的,我雇个扫垃圾的还可以有好一点儿的成绩呢-,该死,瞧瞧画上那个女人的胳膊。瞧瞧她的耳朵。谁会接受这样的玩意儿。没有精神!没有价值!简直是笑话!你到底找了些什么样的牲口在那儿替你工作?-,如果萨麦菲尔德广告公司不能做得比这好点儿,那我不如关起门来,去钓鱼去。五、六星期内,我们就成了笑话资料了。别把什么这种该死的坏作品拿来给我,佛里门。你知道的该不止这一点儿。你应当知道我们的广告人受不了这样的东西。醒醒吧!我每年给你五千块。这样办事,你怎么能让我赚回我的钱来呢?你干脆就是浪费我的金钱和你的时间,让一个人画出这样的东西来。混蛋!!” 美术主任,不管是谁,总渐渐陷进这种冷酷无情的境地,并且——由于他被雇用的时间和他的优裕的、以前或许从没拿过的高薪使他享受到的特权——总出卖了自己,受到他那会儿认为必需的物品的束缚,所以在最难堪的火焰下,通常总是卑躬屈节、温和柔顺。凭他的劳力,他上哪儿去一年能挣到五千块钱呢?如果他失去这个位置,他怎么可以过目前这种生活呢?美术主任的职位可不多。能够胜任的人并不是找不到。他又不是一个天生的才子,能够冷静地知道自己天赋的才能;如果他仔细一想,那末他往往就易于踌躇,担心,终于卑躬屈节,极力忍受一下了。大多数人在那样的情况下都是这样。在他们向着他们的压迫者反唇相稽、回上两句(往往会这样发作起来)之前,他们总先想想。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再说,在他的指责里,几乎总有不少是实情。通常,暴风雨是为了改进人类的。萨麦菲尔德先生知道这个。他也知道,他用的人如果不是全体就是大多数都受到那种贫穷和恐惧的枷锁的束缚。他毫不后悔地使用着这种武器,就象一个强壮的人使用一根棒子一样。他自己过去生活艰苦。并没有人同情过他。再说,你不能一面同情,一面又想成功。就你的强有力的敌人来说,最好面对事实,只跟有无限能力的人打交道,粗暴地清除掉无能的人,沿着抗拒力最少的路线走。人类或许会一再建立理论,直到世界末日为止,可是这却是办事的方法,而这也就是萨麦菲尔德先生喜欢用来办事的方法。 尤金从没有听说过一点儿萨麦菲尔德公司的实情。这个主意这么快地来到了他的面前,他没有时间多去考虑,而且即使有,也不会有什么分别的。一点儿生活经验教给他,就和教给别人一样:别去听信谣言。他一听到,就忙着在谋这个位置,希望能够得到它。在他去见过培克耳-培兹先生后的第二天中午,培兹先生就在替他向萨麦菲尔德先生说话了,不过却说得很随便。 “喂,”培兹问,显然很突兀,因为他们正在谈论他把产品运到南美洲去有没有把握的问题,“你那儿要过一个美术主任吗?” “偶尔需要,”萨麦菲尔德谨慎地回答,因为他觉得培克耳-培兹先生对于美术主任或是什么别的广告美术方面的事,压根儿就不怎么知道。他或许听到他目前需要人,想来塞给他一个朋友,当然是一个不能称职的。“你怎么会想着问这个?” “啊,三合石印公司经理哈得逊-都拉跟我提到一个人,他在《世界日报》工作,或许会很合你的意思。我也稍许知道他一点儿。几年前,他在这儿画过一些相当出色的纽约和巴黎风景画。都拉告诉我那些画非常好。” “他年轻吗?”萨麦菲尔德一面琢磨着,一面问。 “哎,相当年轻。三十一、二岁,我想。” “他想做美术主任吗?他在哪儿?” “他在《世界日报》馆。我知道他想离开那儿。我去年听见你说你要找一个人;我想你或许会对这个人感觉兴趣。” “他在《世界日报》做些什么?” “他生过病,据我知道,新近刚复原。” 萨麦菲尔德觉得这个解释听起来是够诚恳的。 “他姓什么?”他问。 “威特拉,尤金-威特拉。几年前,他在这儿的一家画廊里举行过一次展览。” “我有点儿怕这些真正有修养的艺术家,”萨麦菲尔德游移地说。“他们通常对他们的艺术目空一切,所以我跟他们合不大来。我得要一个对我的工作具有确切、实际意识的人。一个不是普通混蛋的人。他得是个挺好的经理——一个挺好的行政人员,单有绘画才干是不成的——虽然他也得有那个,至少瞧见的时候懂得。如果你认识这家伙,你可以叫他哪天来一趟。我瞧瞧他倒没有关系。可能我不久就需要人。我正想要作点儿调动。” “如果我见着他,我就叫他来,”培克耳淡漠地说,把这件事放在一边。可是,萨麦菲尔德因为某种心理上的原因,对这个姓名倒获得了深刻的印象。他在哪儿听说过它?明明在哪儿。或许他最好先打听一下他的底细。 “如果你叫他来,你最好给他一封介绍信,”在培兹没有把这件事忘掉之前,萨麦菲尔德很周到地加上一句。“那么多人要来见我,我或许会忘啦。” 培克耳立刻知道萨麦菲尔德希望见见威特拉了。那天下午,他向速记员口授了一封信,把它寄给尤金。 “我觉得萨麦菲尔德先生显然打算见见你,”他写着。“你最好去见他一趟,如果你高兴的话。把这封信交上去。培克耳-培兹谨启。” 尤金带着惊讶的心情和一种对即将到来的事情的预感,望着这封信。命运正在替他把这个安排好。他要得到这个位置了。人生多么奇怪啊!这儿,他在《世界日报》馆工作,一星期拿五十块,突然一个美术主任的职位——一个他想了多年的职位——不知打哪儿落到他面前来啦!他打算打个电话给丹尼尔-萨麦菲尔德先生,说培克耳-培兹先生给了他一封信,问他什么时候可以见他。随后,他又决定不浪费时间,不打电话就直接去递那封信。下午三点钟,他取得本尼狄克特的同意,在三点到五点之间离开办事处;三点三十分,他到了萨麦菲尔德广告公司总办事处的接待室里,急煎煎地等待允许,好走进去 第33章 在尤金去见他的时候,丹尼尔-克-萨麦菲尔德先生并没有在忙着什么特别的事情,不过在这种情况下,象在许多其他情况下一样,任何人想要向他请求什么,他总要叫人家等待,这是非常重要的。尤金整整等了一小时,然后一个小职员才来告诉他,他觉得很抱歉,有别的事把萨麦菲尔德先生给绊住了,所以他那会儿不能见他,得明天十二点才成。第二天,尤金终于获得允许走了进去。一眼看去,萨麦菲尔德先生就很喜欢他。“一个很聪明的人,”他倚靠在坐椅里,瞪眼望着尤金的时候,心里这么想。“一个有魄力的人。年纪还轻,大眼睛,很敏锐,容貌整洁。或许这个人是我找到的一个可以好好做美术主任的人了。”他笑嘻嘻的,因为萨麦菲尔德在初打交道的时候一向是和蔼的——在初打交道的时候,通常总是这样,并且带着一种优越而殷勤的态度来接待大多数人(尤其是他雇用的人员和打算雇用的人员)。 “请坐下!请坐下!”他愉快地嚷着说。尤金坐下,一面四下望望装饰华丽的墙壁,铺着宽阔、柔软的浅褐色地毯的地板和那张桃木办公桌,桌面平滑、覆着玻璃,上面放着漂亮的银、象牙和青铜摆设。这个人样子这么精明、这么强悍,象一个精致的日本雕刻一样,坚硬、光滑。 “现在,请你把自己的经历全告诉我,”萨麦菲尔德开口说。“你是哪儿的人?是干什么的?做过点儿什么事?” “慢点儿!慢点儿!”尤金轻松、随和地说。“别这么快。我的历史没多少。不过是穷人的那种简短的纪录。我用两、三句话就可以全告诉你了。” 萨麦菲尔德对于自己的态度招来的这种直率,稍许有点儿吃惊,不过他倒是很喜欢。这对他是一件新鲜事。由他看来,来找事的这个人并不胆怯,显然也不紧张。“他倒挺滑稽,”他心里想。“真滑稽——显然是个见过不少世面的人。他态度也很随便,而且很亲切。” “好吧,”他带笑地说,因为尤金那副慢条斯理的神气很合他的脾胃。他的幽默是过去的美术主任们所没有的一种新鲜玩意儿。据他记得,他的前任就没有丝毫值得一提的幽默。 “呃,我是个艺术家,”尤金说,“在《世界日报》工作。 我希望这对我没有多大妨碍吧。” “没有,”萨麦菲尔德说。 “我想做美术主任,因为我认为我可以做得很好。” “什么原因呢?”萨麦菲尔德问,整齐的牙齿亲切地显露出来。 “因为我喜欢管理人,至少我认为自己喜欢。他们也喜欢我。” “你知道这一点?” “我知道。再说,我很懂艺术,不高兴干我现在所干的琐碎事情。我可以干比较大的事情。” “这我也喜欢,”萨麦菲尔德称赞说。他心里想,尤金倒是很好,很神气,或许略嫌白点儿、瘦点儿,不能显得坚强有力,这他可不能确定。头发稍许太长了些。态度或许有点儿过于随便。不过他总算不错。他为什么戴上一顶软帽呢,为什么多数艺术家都要戴软帽?它那样别扭,那样不合商业气派。 “你拿多少钱?”他补问上一句,“如果你不见怪,我想问你一声。” “比我该拿的少,”尤金说。“只拿五十块。不过我拿那工作当作一种养病的办法。几年前,我患过神经衰弱——现在好些了,象茂尔威尼1老说的那样;我不愿意留在那边。我生性是个美术主任,至少我觉得是这样。随便怎么说,我上这儿来啦。”—— 1茂尔威尼,英国诗人兼小说家吉卜宁(1865-1936)所著的短篇小说集《三兵士》里的一个人物。 “你是说,”萨麦菲尔德说,“你以前从来没有管理过美术部吗?” “从来没有。” “懂点儿广告学吗?” “我一直认为懂点儿。” “那是在多早以前?” “在伊利诺斯州亚历山大的《呼吁日报》馆工作的时候。” 萨麦菲尔德笑了。他禁不住要笑。 “我想那大概和《威克汉姆报》一样了不起吧。听起来仿佛有同样广泛的影响。” “哦,广泛多啦,广泛多啦,”尤金静静地回答。“亚历山大的《呼吁日报》在桑格孟河以南任何一县的四乡销路都挺大。” “我知道!我知道!”萨麦菲尔德高兴地回答。“它跟《威克汉姆报》一样。但是你怎么会改变了主意呢?” “啊,一件事就是我年纪大了几岁,”尤金说。“还有,我认定我生来是该做个最伟大的当代艺术家的,于是我上纽约来了。在兴奋中,我几乎失去了那种想法。” “我明白。” “但是现在,我又那么想了,谢天谢地,我打定了主意,于是我上这儿来啦。” “唉,威特拉,说老实话,你样子不象个普通的、稳健的、真正的美术主任,不过你或许可以做得挺好。按照我们公司里通行的标准来看,你还不够艺术化。不过我好歹倒愿意试一试这个很糟的机会。我认为如果我这么办,我会象平常一样受骗的,可是我常受人骗,这会儿该已经习惯了。有时候,我觉得给过去我雇用的大黄蜂蜇了。不说别的,倘使你真得到这个美术主任的职务的话,你认为你能做点儿什么呢?” 尤金细想了想。这个玩笑很有意思。他认为既然他们这会儿呆在一块儿,萨麦菲尔德就会用他的。 “哦,我先支取薪水,然后我招呼着订立适当的接见制度,使随便哪一个要来见我的人都认为我是英国国王,接下来我就——” “昨儿我是真忙,”萨麦菲尔德道歉地插嘴说。 “这我很相信,”尤金愉快地说。“最后,如果人家好好地哄哄我,我或许会自贬身份,来做一点儿工作。” 这段话立刻触恼了萨麦菲尔德先生,可是他同时又觉得好笑。他喜欢一个倔强的人。你跟一个大胆的人倒可以办成点儿事,即使他开头知道的事并不多,而他认为尤金却知道得并不少。再说,尤金的话也正合了他那种挖苦的、半幽默的调调儿。从尤金那儿听来,这种调调儿并不象从他自己这儿听来那样冷酷,可是里边却含有他自己的那种愉快的、玩笑的意味。他相信尤金可以做得很好。不管怎样,他想立刻试他一下。 “哎,我来告诉你怎样,威特拉,”他终于说了。“我可不知道你能不能管理这个部门——一切情形似乎都对你不利,象我所说的,但是你似乎有点儿思想,有点儿在我指导下可以养成好思想的东西,我想给你一个机会来试试。请你听着,我可没有多大信心。我个人的爱好往常总对我成了致命伤。不过你来啦,我挺喜欢你的样子,我又没有找过什么别人,所以——” “谢谢,”尤金说。 “别谢我。如果我用你,你当前就有一个挺艰难的工作。它可不是儿戏。你最好先跟我来瞧瞧那地方。”他领他走到外边那间中央大房间里。由于是中午,没有几个人在那儿工作,不过你在那儿还是可以看出来,这种行业实际上是多么有气派的。 “七十二个速记员、簿记员、拉广告的人、广告撰稿人和业务推广员,他们在一块儿办公,”他随意地一摆手说,一面朝前走进美术部去。美术部是在房子里的另一边,北面和东面有亮光照进来。“这是你管理的部门,”他一边说,一边把门打开。三十二个美术人员的桌子和画架排列在那儿。尤金吃了一惊。 “你雇用这么多人吗?”他很感兴趣地问。大部分人员都出去吃午饭了。 “经常有二十到二十五位,有时候还多,”他说。“有些在外边。要看营业情况。” “你一般给他们多少钱?” “嗯,那要看情形。我想开头每星期给你七十五块,如果我们彼此同意的话。要是你做得好,我在三个月内就加到每星期一百块。这全要看情形。其他的人,我们不给这么多。营业主任会告诉你的。” 尤金注意到这种躲闪回避。他把眼睛眯起来。不过随便怎么说,这儿倒是一个好机会。七十五块总比五十块好点儿,而且将来或许可以更多。他独当一面——一个有点儿地位的人了。在他望着萨麦菲尔德指给他看他的房间时——如果他来的话——他禁不住得意得有点儿局促。这房间里放着一张擦得闪亮的橡木大办公桌,墙上挂着一些萨麦菲尔德广告公司的美术作品,地板上铺着一张很好的地毯,还有几张皮靠背的座椅。 “这就是你呆的地方,要是你来的话,”萨麦菲尔德说。 尤金四下看了一眼,前途的确很可乐观。他怎样来得到这个职位呢?他凭着什么?他心里想到将来自己生活上的各种改进,给安琪拉弄一所较好的房子,给她买些较好的衣服,他们俩多来点儿应酬,还可以摆脱掉对前途的忧虑,因为担任一个这样的位置,他们不久准可以在银行里有一小笔存款了。 “你一年做不少买卖吗?”尤金好奇地问。 “哦,大约两百万块钱。” “每一张广告都得制图吗?” “正是,有时不只是一张,而是六张到八张。这就要看美术主任的能力了。如果他会办事,我就可以节省点儿钱。” 尤金明白这意思。 “以前的那一位怎样,”他问,注意到门上的奥尔得-佛里门这姓名。 “哦,他辞职了,”萨麦菲尔德说,“或者不如说,他瞧出来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于是躲避开啦。他不成,太软弱了。他在这儿制出来的作品简直是笑话——有些玩意儿得重画上八、九次。” 尤金发觉这种工作涉及到的气恼、困难和阻力。萨麦菲尔德显然是一个刻薄鬼。这会儿,他可以在玩笑,可是随便谁一接受了这位置,就得经常听他的。有一刹那,尤金觉得不能干这工作,仿佛最好别来试试,可是他随即想道,“干吗不呢?这对我没有损害。糟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还可以仗着我的艺术吃饭呢。” “好,就这样,”他说。“如果我做不好,我立刻就打门里走出去,可以吧?” “不,不,没那么便当的事,”萨麦菲尔德格格地笑着说; “打滑煤槽里出去。” 尤金注意到他格格地咬着牙齿,象匹急躁的马那样,而且他似乎真放射出精力的波纹来。尤金自己感到有点儿畏缩。他走进去的是一片冷酷的、战斗性的气氛。他得在这儿为他的生活奋斗——这是毫无疑问的。 “现在,”在他们踱回萨麦菲尔德的办公室时,萨麦菲尔德说。“我来告诉你要办的事情。我接到两笔生意,一笔是桑德香水公司的,另一笔是美国结晶炼糖公司的。这可能是挺大的买卖,如果我可以提供给他们适当的广告计划的话。他们要做广告。桑德公司要瓶子、贴纸、电车广告、报纸广告、招贴广告等等的设计图案。美国结晶公司打算把糖制成粉、细粒、方块和六角形,装在小口袋里销售。我们要给他们设计小口袋的式样、贴纸、招贴广告等等。这是个在最小的面积里要放进多少简单、新奇、有力的玩意儿的问题。这会儿,我就要靠我的美术主任来向我提出点儿关于这些玩意儿的建议了。我并不希望他样样都做。我在这儿,我会给他帮忙的。外边那儿业务推广部里有一批人,他们对于提供这样的意见都是了不起的人,但是美术主任是得来协助的。他被认为是有审美力的人,能把这个计划制成最后的定形。现在,要不你就把这两个计划拿去,看看你能把它们怎样。带点儿图案来给我。如果它们中我的意,我认为你能够胜任,我就用你。否则我就不用,也没有什么坏处。这没有关系吗?” “没有关系,”尤金说。 萨麦菲尔德先生交给他一束报纸、目录、计划书和信件。 “如果你乐意的话,你可以把这些先看看。把它们拿去,看完再拿来。” 尤金站起身。 “这我想要两、三天的时间,”他说。“它对我是一种新工作。我想我可以提供给你一些意见——这会儿我还拿不准。随便怎样,我愿意试试。” “试试去!试试去!”萨麦菲尔德说,“越多越有意思。你准备好了随时可以来找我。外边有个人——佛里门的助手——暂时在给我办事。祝你好运气。”他淡漠地挥挥手。 尤金走了出去。哪儿有过一个这样的人,这么刻薄、这么冷酷,这么注重实际!这对他是一件新鲜事。他干脆给吓倒了,主要是因为他还毫无经验。他不象那些想在商业上大干一场的人那样,还没有闯进商业界。这个人已经叫他不安,使他觉得眼前有一个大问题,使他认为艺术的寂静的领域只不过是一汪死水。办事的人,站在最前列努力的人,就是象这个人这样的战士,是土生土长的产物,无情的、傲慢的、冷淡的。要是他也能够那样,那就好办啦,他想着。要是他能够坚强、轩昂、发号施令,那可多么了不起。不畏缩,不胆怯,坚定地站着,正眼望着世界,使人们服从。哦,眼前的幻象多么瑰丽、多么伟大啊! 第34章 尤金为桑德公司和美国结晶炼糖公司的产品向未来的雇主提出来的广告图案,是很别致的。前面已经说过,尤金具有一种渊博的、沸腾的才智,这在他身体好的时候,真可以接二连三地设想出一些好主意来。他用不着苦心思索,他的想象就自然而然地设想出各种形状来。萨观菲尔德先生所要的是电车上的广告、招贴广告和各种大小的报纸广告;他特别要尤金提供的,并不一定是广告上所印的字,或者不如说是广告的措辞,而是广告的美术形式和说明的要点:在每一件上,用绘画或是图案的形式所能提出来的意见,这个意见又要能吸引住群众的注意力。尤金回到家里,先拿起炼糖公司的那一件来考虑了一下。他一点儿没有把他正在干的事告诉安琪拉,因为他不愿意使她失望。他装着为了好玩,自己在画一些速写,打算卖给一家公司,弄一点儿钱。在家里绿罩台灯的灯光下,他画出一些图案来:手拿着方糖,不是用手指,就是用金银的糖夹子;高高堆着沙糖的缸子;一个金蓝两色的茶杯,旁边放着一块新样的糖,衬着一段雪白的桌布和那一类东西。他轻松、迅速地画着,直到单对这一件就有了三十五项提议,于是他把全神转到香水的那一件上去。 他最初想到,他并不知道香水公司瓶子的式样,可是他自己创作出一些古怪有趣的形状来,有些随后真由公司采用了。他设计盒子和贴纸来消遣,接着还画了各种静物画,例如一只盒子、一个瓶子、一块雅致的手绢和一只雪白的小手,列成一排,显示出来。他的心悠然地想到香水的制造、花木的繁植,鲜花的采集、可能雇用的那种类型的姑娘和男人。接下来在第二天,他赶到大图书馆去,看看能不能找出一本书或是一份杂志,供给他一点儿有关的资料。他找到了,还找到几篇谈制糖、炼糖的文章,在那方面给了他一些新意见。他决定在每一件上都要把一个设计美丽的香水瓶或是一个漂亮的糖袋(比方说)放在图案的右上角或是左下角,其余就画些制造过程的情形。他开始想到能够把他的意见极为出色地表达出来的人,写美术字的、人物画家、对色调配合具有敏锐感觉的人,都是他或许可以很便宜地雇用的人,要是他手下没有的话。他想到以前在芝加哥《地球报》馆里的杰里-马修士——他现在上哪儿去了?——还有腓力-萧梅雅,他在自己手下工作简直太理想啦,因为他是一个绝好的画家;再有亨利-海尔,他还在《世界日报》工作,常跟他谈论广告和招贴的问题。再就是年轻的摩根堡,他简直是一个最好的人物画家,正在托他留意;另外,还有八、九个人,他非常羡慕他们在杂志上的作品——都是在最好的杂志上。他决定先瞧瞧他对下面的人可以怎样,然后就尽快掉换,直到他有个干练的工作班子为止。从他跟萨麦菲尔德的接触上,他已经感染到一点儿那位热衷的大人物的冷酷无情作风,从而开始在自己的态度上显露出来了。对于利己的事,他是最容易接受的;这一个从贫穷的泥坑里上升到较高地位上去的机会,把他激得特别努力,他已经受够了贫穷的苦处了。两天内,他有了一大批最生动的材料可以拿给未来的雇主去看,于是他相当自信地回到那地方去。萨麦菲尔德把他的意见仔细地一件件看过,开始对他的想象力有了好感。 “我得说!”他宽厚地说,“这些材料里很有点儿活力。如果你保持这样,我看你每年稳可以拿到那五千块钱。你稍许嫌新奇一点儿,不过你倒是找着窍门了。”他坐下来,指点给尤金看,哪个地方从实际观点上看来,还可以作点儿修改。 “哎,先生,”当他深信尤金是他需要的人之后,他终于说了,“咱们这就算讲定了。很明白,你有点儿我需要的东西。这玩意儿里有些很好。我还不知道你做主管人员成不成,不过你可以坐到外边那张桌子那儿去,咱们这就开始。我祝你幸运,祝你幸运。你真是个精神饱满的人。” 尤金得意得了不得。这正是他希望的结果。不是假意的恭维,而是热忱的赞赏。他应该受到这样的接待。他向来觉得自己可以得到这个的。人们自然追求他。那会儿,他已经习以为常——认为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了。真倒运,如果他身体没有坏下来,想想看他今天可以到了哪儿啦。他已经丢掉了五年,而且现在还没有大好,但是谢谢上帝,总算是一步步在向好的方面走了。从今往后,他要管住自己。世界要求他这样。 他跟萨麦菲尔德一块儿走出房来,上美术部去,由他介绍给各个人员。“戴维斯先生,威特拉先生;哈特先生,威特拉先生;克李门斯先生,威特拉先生,”这样介绍下去,于是全体职员没多一会儿就都知道他是谁了。萨麦菲尔德接着把他带进隔壁一间房去,介绍他见各部主管:决定他和他手下美术人员薪金的营业主任,付给他薪金的出纳,广告文字部主任,业务推广部主任和速记部主任——一个女人。尤金对于这些人的鄙俗多少有点儿讨厌。在领略过他生活在里边的那种艺术气氛的性质以后,他觉得这些人有点儿粗犷、贪鄙,象鱼一样。他们压根儿就没有教养,态度、神气都非常蛮横。他尤其讨厌一个跟他握手的拉广告的人,因为他打着一条鲜艳的红领带,还穿着一双黄皮鞋。这样强调百货店模特儿式的服装和百货店巡查员的态度,真叫他受不了。 “这种畜生真该死,”他心里想,可是表面上,他却满脸堆笑地跟他们握手,说他多么乐意跟他们一块儿工作。最后,介绍完毕,他回到自己的部门里去,开始处理象一道流水般涌过那儿的乱七八糟的工作。他的职员当然对他顺眼多啦。这些为他工作的美术人员叫他觉得很有意思,因为他们都是象他一样的人(象他认为的那样),或许也是身体不好,再不然就是时运不济,被迫来干这个的。他把助手戴维斯(萨麦菲尔德把他这样介绍给他)找来,请他告诉他目前工作的情形。 “你手边有一份工作计划吗?”他轻松地问。 “有,主任,”他的新属员说。 “给我瞧瞧。” 戴维斯把他所谓的定货簿拿来,给他看看一切事情进行得怎样。每一件工作,或是所谓定货,一来就编上一个号码,收件的时间全标明在小纸片上,还有担任这项工作的美术人员的姓名,需要完成它的时间等等。如果一个美术人员只费了两小时,而另一个接受下来,费了四小时,这也给记录下来。要是第一次的绘画是场失败,又开始画第二次,记录上也会标明,还有职务上的错误和过失,以及速度与能力。尤金看出来,他必须留心不让手下的人多犯错误。 他仔细看过了那本定货簿,然后站起身来,在职员们当中巡视了一下,看看他们怎样在进行工作。他想立刻熟悉熟悉手下人员们的笔调和画法。有些在画衣服的广告;有些在设计图案,介绍牛肉行业;有些在给电车上画一套铁路旅行的广告等。尤金很和气地弯下身来看看每一个人的绘画,因为他要跟这些人交朋友,取得他们的信任。凭着经验,他知道艺术家多么敏感——他们可以怎样用友情团结在一块儿。他向来有着一种温和、随便、愉快的态度,于是希望这种态度会替他排除一切障碍。他在这一个和那一个的肩后弯下身来,问他们那幅画的要点是什么,问他们一件那种性质的作品需要多少时间,在发现有人似乎犹疑不定的时候,就说明一下他认为最好应该怎样。他对自己一点儿也拿不准——这方面的工作这样新奇——不过他倒是满怀希望、非常热忱。做主管人员是一种很不错的感觉,只要你能够胜任的话。他希望帮助这些人来提高他们的工作效能,使他们在工作方法上搞得很好,这样可以给他们和他带来更多的金钱。他要更多的金钱——要那五千块,一个子儿也不少。 “我觉得你的概念很对,”他对一个面色苍白、患着贫血的人说。这个人看起来倒象很有才气。 这个姓狄龙的人立刻感到他声音里那种温和、安慰的腔调。他喜欢尤金的仪表,虽然这会儿他还不打算给他来点好评。大伙儿已经听说到他过去是一个声名赫赫的艺术家。萨麦菲尔德早照顾到这一点了。这时候,狄龙抬起头来,含笑地说道,“你觉得是这样吗?” “当然啦,”尤金兴冲冲地说。“在那片蓝颜色旁边再加上点儿黄色。看看你喜欢不喜欢。” 这位艺术家照办了,然后仔细地斜眼端详了一下。“这大有帮助,是吗?”他说,仿佛这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的确有帮助,”尤金说,“这是个好主意,”于是狄龙不知怎么竟然觉得这仿佛是他自己的主意似的。二十分钟内,全体人员一致认为,从外表上看,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或许可以干得不错。他显得那样有把握,他们可不知道他内心里多么烦乱,多么急切地想把这一切理出一个头绪来,想招呼着使一切有个理想的结果。他生怕碰到什么事不大对头,因而要他前去争执。 他接下这个新工作已经有好多天,好多星期了;渐渐地,他对自己有了相当的信心,工作也比较安定了,虽然他知道自己走进去的并不是一个安乐乡。他发觉这是一个最动荡不定的工作岗位,因为萨麦菲尔德不管早晚都象他所说的,“毫不放松”,老是又严格又热切。他早上八点五十分从市内北区的住宅里跑来,差不多总留到六点半和七点,甚至也常常干到晚上八、九点。他毫不体谅别人,专喜欢把碰巧正在搞他大感兴趣的工作的人员留在那儿工作一晚;有时候,把他的“深思熟虑”移回家去办理,而不邀请替他工作的那些人吃饭。他总跟一个个大商人谈广告,谈到下班,然后在疲倦的职员们还没来得及溜掉之前,把他们叫进去,开始长时间地讨论他要办的一件重要公事。有时,有什么事错了,他就会猛然气得发昏,乱叫、乱骂,最后或许解雇掉那一个他实际上错怪了的人。吃力而恼人的会议老开个没完,而且在会议上,刻薄话和讥诮的意见总是信口就来,因为他不尊重任何一个替他工作的人的能力和人格。在他的评价里,他们多少全都是机器,而就连机器还是制造得相当粗劣的。他们的意见都不够好,除非一时碰巧很新鲜,或是象尤金这次这样,表现出明显的才能来。 他没能很轻易地摸清楚尤金,因为他从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他仔细注意着他,就象对所有别人那样,想看看能否在尤金的见解里找到一些弱点。他有着闪烁的、逼人的、几乎是凶恶的目光,一种不断地,甚至使劲嚼雪茄烟头的习惯,以及抽搐、站起身来回走、翻弄桌上的东西和不停地做着一切来发泄他那不安的、滋长的精力的习惯。 “哎,教授,”尤金走进房,静悄悄地、谦虚地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时,他这么说,“今儿咱们这儿有件挺困难的事要解决。我想知道在这种情况里,你觉得可以有个什么办法。”他描摹了一下一个特殊的情况。 尤金总鼓起劲儿来思索,但是思索却不是萨麦菲尔德所喜欢的。 “嗳,教授!嗳!嗳!”他老喊着说。 尤金总怒恼地激动起来。这是叫人非常难堪的——对他多少有点儿侮辱。 “醒醒吧,教授,”萨麦菲尔德总继续说下去。他似乎早就认定,叱骂是商业上最有效的武器了。 尤金于是彬彬有礼地作出点儿建议,尽管心里想对他说一句滚他妈的,但是这并没有完。当着在公司服务多年的那些广告撰稿人,拉广告的人和业务推广员——有时候还有一、两个在他手下承办当时那件工作的美术人员——萨麦菲尔德会嚷道:“嗳呀!多么糟的意见!”或是:“你不能想得比这再好点儿了吗,先生?”再不然就是:“我的天,我自己就有三、四个比这好的主意呢。”开会时,他说得最好的就是,“呃,这里或许倒有点儿道理,”虽然私底下,他随后或许会表示非常满意。过去的功绩压根儿就算不了什么,这是很明白的。你可能整天在把金银搬进来;第二天,就必须有更多的金银,数量一定得更大。这家伙的贪欲是没有底的。他驱策手下人们工作的速度是无限制的。恶毒的商业概念作为一种概念,也是无限制的。萨麦菲尔德树立起一个讨厌而严厉恼人的范例;他驱策着他的全体人员采用同样的方法。结果,公司就成了一个钩心斗角的场所,一个职业拳术家、骗子、暴徒、盗贼等的魔窟,在这里,人人都公然只顾自己,大伙都竭力争先恐后 第35章 光阴消逝,虽然在办公室里,一切事情和他初到时所见的情形相仿,并没有多大改进,可是在私生活方面,他显然已经把一切安排得好多了。第一,安琪拉的态度大有改变。过去,在他行为那样恶劣的日子里,她被痛苦缠绕着,但是如今,当她瞧见他工作,瞧见他举止端正,原先的痛苦终于一天天渐渐减轻了。她还是不信任他。她拿不准他是不是已经跟卡萝塔-威尔逊(她始终没打听出来他的情妇是谁)完全断绝了关系,可是种种形迹似乎都证明是断绝了。楼下一爿药铺里有一架电话。他在《世界日报》工作的时候,安琪拉随时打电话找他;不论她什么时候打去,他总在办公室里。他似乎老有空陪她看戏,只要她乐意去的话,而且他也似乎并不特别想避开她。有一次,他曾经坦白地向她说过,他不打算再装着爱她,虽然他的确很喜欢她,这可把她吓坏了。尽管她又气又难受,她还是喜欢他。她相信他依然怜惜她,或许会再爱她的——他应该这样。 她打定主意不管是真是假,总做一个亲切的妻子,只要他不拒绝,就去拥抱他、吻他、跟他温存,就象从没有过什么事一样。尤金不明白这个。他搞不明白安琪拉怎么还能爱他。他以为有了那么正当的理由,她一定要恨他了。自从他因为工作忙碌和疏远而让自己对卡萝塔的热情冷却下去以后,他开始感觉到自己做了一件太对不起安琪拉的事,于是希望好好来补偿一下,他不想再爱她,他觉得自己不可能再那样,可是他却非常愿意规规矩矩的,竭力挣钱来过一个美好的生活,一有机会,就陪她上戏院和歌剧院去,重新和别人交际来往,用这样来代替爱情。他开始认为世上对于恋爱的事压根儿就没有正当的、快乐的解决办法。在他看来,大多数人的婚姻都是不美满的。在选择配偶上犯错误好象是人类的命运。他和别人比起来,不一定更不快活。世界乐意怎样变就让它变上一些时候吧。他这会儿要尽力挣点儿钱,重新恢复名望。将来,命运或许会给他带来点儿什么——谁能说呢? 其次,他们的经济情况在他脱离《世界日报》之前,也比早先好多了。安琪拉靠了节省和积蓄(除了绝对必需的东西以外,不多增加开支。),在他离开《世界日报》的时候,终于攒起了一千多块钱,从那会儿以后,已经有三千块钱了。他们过得宽裕得多。现在,他们穿得相当好,常常出去并款待朋友。在他们的小寓所里(他们仍旧住在那儿),一次至多只能招待三、四个朋友,而安琪拉认为最好只招待两个,既愉快又舒服,于是他们就常常只招待一、两个。过去的生活稍微恢复了点儿,哈得逊-都拉、杰里-马修士(他搬到纽瓦克去了)、威廉-马克康奈尔和腓力-萧梅雅这些老朋友又都常来常往了。麦克休和斯迈特上别处去了,一个在诺法斯科蒂亚绘画,另一个在芝加哥工作。至于那一群早先的艺术伙伴,包括社会主义者和激进派人士,尤金尽可能设法避开他们。他一点儿不知道米莉安-芬奇和瑙玛-惠特摩那会儿上哪儿去了。至于克李斯蒂娜-钱宁,他常听说到她,因为她在大光明歌剧院演唱,她的照片登在报纸上、出现在广告牌上。新朋友可不少,主要都是象亚道尔夫-摩根堡那样年轻的新闻界艺术家,他们喜欢尤金,而且多少可以说是他的“徒弟”。 安琪拉的亲戚们也时常来,其中有戴维-白露,他现在是一名陆军少尉,享有军官们的一切荣耀。还有安琪拉的一些女朋友,都是尤金不太注意的人:第西纳斯太太——丽瓦伍德那个家具制造商的妻子,他们从她那儿租下了那四间房;魏尔泰姆太太,查理先生介绍给他们的一个大富豪的妻子;林克太太,以前和玛丽亚塔一块儿上华盛顿广场那所老工作室去过的那个西点陆军上尉的妻子,她丈夫现在驻扎在布鲁克林的汉弥尔登要塞;还有住在附近公寓里的一个朱耳金斯太太。在他们穷困的时候,安琪拉非常谨慎,不肯随意跟朋友来往,可是当他们有了点儿钱的时候,她决定来满足一下自己的爱好,使生活显得不太寂寞。她老想给尤金建立起稳固的社会关系,可是直到那会儿,她还看不出来这该怎么办。 尤金就任萨麦菲尔德公司的新职务时,安琪拉真是大吃一惊;她想着非常高兴,假使他能在这个踏实的环境里长期工作下去,那前途总算是差堪告慰的——那就是说,做一个高级人员而不是一个下级了。早先,她以为尤金决不能在商业界挣钱。现在,看着他这样腾达起来,倒是够古怪的,不过又有点儿叫人不能放心。他们一定得攒点儿钱,这是她唯一的口号。他们不久就得搬家,这很明显,可是他们一定不可以多花费钱。她延宕下去,直到萨麦菲尔德有一次偶然上他们家来时表现出来的态度,使搬家就商业上讲变得大有必要了。 萨麦菲尔德非常佩服尤金的艺术才能,可是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的画,所以很想瞧瞧。有一次,尤金告诉他,画还在陈列着,有一两幅在波特尔-佛内累斯、哲科-伯格曼和亨利-拉鲁那儿。他决定上那些地方去看看,但是又一再耽搁下来。一天晚上,当他和尤金乘高架火车回住宅区去的时候,他心思很活动,于是决定跟尤金一块儿上他家去,瞧瞧他的油画。尤金不乐意带他去。他很勉强地把萨麦菲尔德带进了他们的小寓所。显然,这是无法推托的。他想劝他上波特尔-佛内累斯那儿去,因为那儿还陈列着一幅,可是萨麦菲尔德不肯。 “我不想让你瞧见这地方,”当他们走上那所五层楼的公寓时,他终于抱歉地明讲出来。“我们不久就要从这儿搬出去了。我是在铁路上工作的时候住到这儿来的。” 萨麦菲尔德瞧了瞧周围的贫穷地区:东边,大约两排房子那边,是一道水沟的转角,那儿有一排黑煤库;北边有一片平坦、广阔的荒地和一个火车停车场。 “嗳,这没有关系,”他直截了当、注重实际地说,“我并不觉得怎样。不过倒是你,威特拉。你知道,我相信花钱,人人都花钱。省俭是没有道理的。花出去!花出去——就是这主意。我自己早就看透了这个。一遇到机会,你最好就搬,让你自己住在聪明人中间。” 尤金认为这是一个成功的、幸运的人的风凉话,不过他仍旧认为话里倒也有点儿道理。萨麦菲尔德进来瞧了油画。他很喜欢它们,也很喜欢安琪拉,虽然他不明白尤金怎么会和她结婚的。她是一个非常安详、瘦小的家庭妇女。尤金这会儿受了萨麦菲尔德的影响,显得有点儿象一个豪放的人或是一个交际家了。软帽子早就扔开,换上了一顶硬绷绷的常礼帽,服装也是他所见到的最合实际、生意气息很重的类型。他样子已经比较象一个年轻的商人而不象一个艺术家了。萨麦菲尔德邀他们上他家去吃饭,没肯留在他们这儿吃就离去了。 没有多久,由于萨麦菲尔德的劝告,他们搬家了。这会儿,他们差不多已经攒起了四千块钱。由于他薪水那么高,安琪拉预计他们可以把生活费用增加到两千五,甚至三千。她要尤金每年储蓄起两千块钱,为自己将来重返艺术界预先作好准备。他们在星期六下午和星期日一块儿出去找房子,终于在中央公园西面找到一所漂亮的公寓,面临公园,这儿他们认为可以很美满地居住下来,款待朋友。它有一间大饭厅和起居室,餐桌一收拾干净后,就成了一间大房。还有一间设备考究的浴室,一间精致的、有着宽大的餐具室的厨房,三间卧室——其中有一间被安琪拉改成了缝纫室——和一个正方形的门道,暂时充作接待室。这儿有许多壁橱,有煤气和电灯,有电梯和穿着很好制服的电梯工作人员,还有一架电话。这和他们原来住的地方大不相同了,那儿只有一个黑暗的长过道,要爬楼梯,只有煤气,没有电话。邻近一带也好多了。这儿有许多汽车来来去去,还有一些人在公园里散步。星期日下午,有不少人在那儿溜达,你接触到的每个人,对于你的事情不是殷勤地加以考虑就是很客气地不来干涉。 “嗨,境况的确改变啦,”当他们第一天搬进去的时候,尤金说。 他把公寓用白色、德佛特蓝1和深蓝重新粉刷过,买了一套仿花梨木的书房和饭厅家具,买了几幅在各次展览会上瞧见的优美的油画,和他自己的配合在一起。在天花板上,他们装了一个刻花玻璃的碗状灯,代替原先的那个普通的枝形灯架。还有聚积了多年的书籍,足够摆满一个铅框玻璃门的可爱的白书橱。又买了几套卧室用的嵌白珐琅的波纹枫木家具,于是公寓里就显出了一种安逸而雅致的气氛了。他立刻还买了一架钢琴和整套的哈维兰瓷的早晚餐具,以及许多别的考究的零碎东西,象地毯、窗帘、门帘等;安琪拉招呼着把这些张挂起来。于是他们在这儿安下身来,过起一种比较安乐的新生活了—— 1荷兰德佛特城出产的一种瓷器,以蓝色著称,此处即指德佛特瓷器之蓝色。 安琪拉始终没有真正原谅他过去的荒唐,尤其是他上次所表现的那种极端的薄幸,可是她并不老拿它们来指责他。那会儿,他们偶尔还有些小争吵,一场遥远的暴风雨的回声,可是在他们能挣钱而朋友们又开始来往的情况下,她不愿意多吵。尤金是很体贴的。他极辛苦地工作着。她干吗要向他絮叨呢?晚上,他常坐在一扇俯瞰着公园的窗户面前,勤勤恳恳地绘画,设计,一直忙到午夜。早上七点钟,他就穿好衣服起身,八点半就到了公司;一点钟(有时还迟点),他出去吃午饭,晚上八、九点才回家。有时候,为这个,安琪拉还跟他发脾气,有时候又骂萨麦菲尔德是一个毫无人性的野兽,可是既然公寓那样可爱,而尤金又混得这样好,她怎么可以争吵呢?他似乎是为了他们俩的利益在勤勤恳恳地工作,根本就没有想到多花钱,自己似乎也不把这放在心上。他总是工作、工作、工作,直到她真替他觉得难受了。 “当然,萨麦菲尔德先生应该喜欢你,”有一天,她向他说,这一半是恭维他,一半是对一个这样剥削他的人表示愤怒。“你对他太有价值啦。我从没瞧见过一个能象你这样工作的人。你从不想休息吗?” “别替我操心,安琪儿,”他说。“我不得不这么做。我倒不在乎。这比在街上溜达、不知道该怎样混下去总好多啦——”说完,他又着手设计去了。 安琪拉摇摇头。可怜的尤金!如果一个人工作勤恳就该成功的话,那他一定应该成功。他是真的又变好了——变得规规矩矩的。或许,这是因为他年纪大了几岁。将来,他或许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的 第36章 可是过了一阵子,这种紧张、气恼和争吵的生活终于使尤金感到厌倦,使他感到不能无限期地忍受这种压力了。他毕竟具有艺术家的气质,不是一个商业方面或是金融方面的才子。他太神经质、太浮躁不安了。拿一件事来说,他首先对呈现在眼前的不断曲解正义、真理、美和同情的事例感到惊奇,接下来感到有趣,最后又感到愤慨。人生被剥去了它的幻影和外表,就成了一个不值得思考的死气沉沉的玩意儿。由于这个雇主的冷酷的、严厉的、毫不体谅的态度,这地方所有的雇员都跟着他学样。这里既没有仁慈,也没有礼貌——随便哪儿,连一点儿起码的正义都找不到。尤金不免看出来,从一开头,公司的其他职员(他自己下面的人倒并不一定是这样)就都把他看作一个呆不了多久的人。他真被人讨厌着,因为萨麦菲尔德显得有点儿喜欢他,又因为他的态度跟公司里通行的标准不很符合。萨麦菲尔德并不打算让自己对尤金的好感在任何方面损害到他在商业上的苛刻要求,但是这一点也不能来挽救尤金,给他帮忙。别人还是不喜欢他,有些人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有些人因为他态度相当淡漠,还有些人因为他不知不觉地对他们大伙老不能象他应有的那样庄重。 在他看来,他们多半都是些小木头人儿——是小型的萨麦菲尔德第二、第三和第四个翻版或是副本。他们全模仿那位大人物的严厉的态度,全想仿效他的轻快,全象孩子一样尽力想模仿他的尖刻的揶揄,并且装着好象很精明。他们全象他认为他们应有的那样,要求同事们一百二十分体谅和尽职。尤金是一个哲学家,免不了要把这个打上个折扣,但是他的位置毕竟要靠他的活动和能力来取得成绩。真可怜,他想着,他从谁那儿也得不到一点儿礼貌和恩惠。各部门的主管们每天冲进他的房来,要这样,要那样,还要其他别样。美术人员们抱怨说,他们拿的薪水太低;营业主任发脾气,因为开支并没有减少。他说尤金在作品的质量上和工作的速度上也许有些改进,可是在费用方面,他是很浪费的。别人有时当面就公然漫骂,有时在雇主面前骂他,诉说根据某些概念制作出来的广告太不成,某一件工作给耽误了,再不然就是说他迟钝、没有礼貌。这些胡扯都没有多大道理,因为萨麦菲尔德自己注意着尤金,他很明白,不过他也喜欢吵吵闹闹,认为这会产生出好结果来,所以他根本不来干涉。尤金不久就被人说成是经常拖延工作,说他手下的人没有才能(这倒的确),说他迟钝,说他是一个自高自大的艺术家。他由于最近经历过的贫困,镇静地忍受着这一切,可是他终于决定也要对抗一下了。他想他不再是,至少也不打算再做一个先前那样的迟缓、懦弱、空想的威特拉了。他要站起来,他果真就这么办了。 “记住,你在这儿是决定一切的人,威特拉,”萨麦菲尔德有一次对他说。“如果这儿有什么事错了,那就要责备你。别犯错误,别让谁胡乱指责你。别跑到我面前来。我不会帮你什么忙的。” 这是一种非常冷酷的态度,它使尤金大吃一惊,激起了他一种目空一切的态度。渐渐地,他认为自己终于成了一个冷酷的、两样的人了——爱寻衅的、好争执的、尖刻狠毒的。 “他们全滚他妈的!”有天,为一些延误了时间的图画狠吵了一场之后,他对萨麦菲尔德说,有人纯粹出于私怨,在这件事上说了他些坏话。“这儿所说的都不是实情。我的工作是够标准的,甚至还超过标准。这儿的这家伙”——他指那个人——“只是不喜欢我。下一次他再上我房间里来查看,我就要把他扔出去。他是个该死的骗子,你知道。他今儿就在这儿撒谎,这你也知道。” “这倒不错,威特拉!”萨麦菲尔德愉快地喊着说。他看见尤金采取了这种斗争的态度,反而高兴起来。“你倒醒过来啦。现在,你可以有点儿成就了。你很有思想,但是如果你让这批狼爬到你的头上,他们就会这么办的;他们要吃掉你。我也没办法。他们都不好。我不信任这儿的任何一个该死的家伙!”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尤金很好笑。他能习惯这种生活吗?他能学会跟这种卑鄙的、毫不体贴的、下流的狗崽子们一块儿生活吗?萨麦菲尔德也许喜欢他们,他可不喜欢。这也许是一种妙不可言的商业方针,但是他瞧不出来。这多少似乎只反映了丹尼尔-克-萨麦菲尔德先生的心情和气质,没有别的。人性应该比这好点儿。 说也奇怪,命运有时候竟然把旧伤口包扎起来,遮住了破烂的地方,象用藤萝缠绕着一样,并且赋予生活的痛苦与精神疲劳一种甜蜜、舒适的外表。有时候,在下面依然暗藏着创伤的地方,竟然可以产生出美满快乐的幻象来。安琪拉和尤金这会儿在这儿一块儿生活下去,过去的熟人一个个先后来拜访他们,他们似乎非常快乐,仿佛从没有什么暴风雨搅扰过他们的稳定的航程似的。尤金尽管有着种种烦恼,对工作却很有兴趣。他老喜欢想着自己是二十来个人的首长,有一张漂亮的办公桌,被奉承的下属们称呼为“首长”,被萨麦菲尔德邀到这儿、邀到那儿。萨麦菲尔德还是很喜欢他。工作是十分艰苦的,但是这儿的待遇比他以前所做的任何工作都好多啦。他认为安琪拉也比以前快乐些,因为她用不着再愁钱,而且他的前途也正在展开。老朋友们又不断回到他们这儿来;他们还结交了一些新朋友。有时候,在冬天或是夏天,他们可以上海滨娱乐场去,或是招待三、四个朋友来家吃饭。安琪拉用了一个女用人。饭食在她的招呼下,安排得相当好。她喜欢人家当着她面称赞她丈夫,因为在他们目前又稍微接触到的艺术圈子里,人们都广泛地在私下议论,说萨麦菲尔德广告的成效一半是靠了尤金的才能。他现在可以毫不羞愧地走出来说他在哪儿了,因为他正拿着很大的薪水,而且是一个部门的主管。他,或者不如说是公司通过他,获得了好几次很大的成功,发表了成套的广告,吸住了一般人对于他们宣传的商品的注意力。首先是广告界的专家们,接下来是一般的公众,全都开始感到惊奇,不知道是谁在主持才造成这些成功的。 萨麦菲尔德公司在过去六年中,从来没有取得这么多次的成功。它们简直蜂拥而来,在公司历史上创造了一个新纪元。公司里谁都知道,连萨麦菲尔德也有点儿嫉妒尤金了,因为他可受不了自己面前有个声名很大的人,而尤金呢,他在两家储蓄银行里存了五千块钱,公寓里放着价值两千五百块钱的精美家具,又为了安琪拉,自己保了一万元寿险,这会儿可真抖起来啦。他对自己的前途一点儿也不用发愁了。 安琪拉注意到这一点。萨麦菲尔德也注意到了。他觉得尤金开始显露出点儿艺术家的优越性,这是不很愉快的。他渐渐有了一种直率、顽强、有时甚至是独断的态度。萨麦菲尔德的驱策,并没有挫折他的锐气。相反的,它反而使他更为老练了。他从一个戴着软帽,瘦弱、苍白、艺术气质的人,变得壮健肥胖,这会儿已经不象一个艺术家,反象一个商人了,他戴着一顶常礼帽,穿着最时髦的服装,中指上戴着一只东方图案的戒指,还有别针和领带,一切全都反映出时髦的式样来。 尤金的态度还没有完全改变,可是也在改变着。他不象早先那样胆小怕事了。他开始看到自己有多方面的才能,并且很有信心。五千块现金,每月还可以加上个两、三百,又有着四分利息,这给了他一个自信的保障。他自己也开始嘲笑萨麦菲尔德了,因为他知道别家广告公司可能也乐意用他。有一次,他听说萨麦菲尔德在那儿学过生意的阿尔佛勒德-库克门公司正在考虑拉他过去;广告业里最大的特威-坎柏尔公司对他所做的工作也很感兴趣。他自己手下的美术人员把他的名声四下传扬。他们都很忠实,因为他设法给他们争好待遇,帮助他们成功。按照他们的说法,最近公司的发达,完全是靠了他,这当然并不正确。 有些——可能是大部分——事情是他新创出来的,可是它们都由萨麦菲尔德予以扩大,由广告文字部加了一番工,由登广告的人自行修改过,这样那样,直到有了许多显著的更改,然后才获得了成功。毫无疑问,尤金对这项成功部分是直接负责的。他在那儿是起了鼓舞人心的建设性作用。他鼓起了萨麦菲尔德公司的整个生气,可是这并不是全都靠了他。 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他虽然自高自大,却一点儿也不讨人嫌——只是更有把握、更镇静、更温和、更沉着;可是就连这样,也嫌太过分了。萨麦菲尔德要一个害怕他的人;他看见尤金变得坚强起来,可能会从他这儿溜走,便开始考虑怎样来应付尤金的突然离开,怎样来损害他的名誉,万一他离开以后,要叫他得不偿失。他们俩没有谁直接表现出什么恶意或是流露出什么真正的情感来,不过情况却依然是这样。萨麦菲尔德认为可用的手段,在任何情况下都很难施展出来。在尤金身上,更是特别困难。这家伙开始神气起来了。人们喜欢他。凡是遇着他的广告商和大工厂老板,全都注意他。他们不把他看作商业界的人物,而认为他准是一个真有能耐的人。纽约有一个大地产投机商,有一次在萨麦菲尔德的办公室里瞧见他,随后就跟萨麦菲尔德谈起他来。 “那是你那儿的一个最有意思的人了,那个姓威特拉的,”当他们一块儿出去吃午饭的时候,他说。“他打哪儿来的?” “啊,西部什么地方!”萨麦菲尔德含糊其词地回答。“我不知道。我用过不少个美术主任,我不大注意他们。” 温菲尔德(前参议员,布鲁克林的肯杨-温菲尔德)瞧出一丝反对和轻蔑的潜流。“他样子倒象是个挺聪敏的家伙,” 他说,想岔开这个话题。 “他是这样,他是这样,”萨麦菲尔德回答;“可是跟其他的艺术家一样,他也挺轻浮。他们是世界上最靠不住的人了。 你不能依靠他们。今儿见解很好——明儿就一个钱也不值——我不得不象对付一群孩子那样来对付他们。这世界有时候真是捉摸不定的。” 温菲尔德认为这倒的确。艺术家们在商业界总是一钱不值的。但是他仍旧对尤金有个美好的印象。 萨麦菲尔德在这儿这么说,在公司和别处也这么说。他开始在公司里里外外说,尤金实际上并没有做得象他原可以做的那么好,他可能不得不辞掉他。这可糟透了,可是所有做美术主任的,甚至其中最好的,都只有一小段能干有用的时期,接下来就销声匿迹,成了废料。他看不出来为什么所有这些美术主任都会这样失败,可是他们的确是这样。他们从没有能在公司里真正维持下去。靠了这种方法,他自己的才能可以丝毫不受损害,并且可以显得奔放、明朗,而尤金就没法显得一样重要了。可是这会儿,随便哪一个稍微知道尤金的人都不相信这话;不过他们都相信——在公司里——他可能会丢掉他的位置的。他太聪明——太是一个领袖人物了。他们觉得这种情况在一家个人开办的公司里不可能继续下去;这使工作变得困难了,因为这在某些方面引起了不忠实。他下面的某些人私自去和对手勾结起来。 可是过了一阵子,尽管萨麦菲尔德态度有些改变,尤金的自尊心却越来越强了。他倒还没有自以为了不起——只是很自信。由于他搞的艺术工作,他跟艺术界的关系又恢复了;他跟路易-第沙、查理、卢克-塞委拉斯和一些其他的人又取得了联系。他们现在知道他在哪儿了,都觉得很奇怪,他干吗不回到油画界来呢。查理先生觉得很遗憾。“这是一个大错误,”他说。他老向别人谈到尤金,说是艺术界的一大损失。说也奇怪,在尤金进萨麦菲尔德公司后的那年春天,一幅画给卖掉了,接下来在冬天,又卖掉一幅。每一幅都让他得到两百五十块,一幅是波特尔-佛内累斯经手的,另一幅是哲科-伯格曼。这两笔生意和接下来再要几幅画去陈列的请求,使他大为高兴。他现在觉得很满意,假使他遭到什么挫折,他可以回到他的艺术工作上去,随便怎样总能维持生活。 有一次,阿尔佛勒德-库克门先生——萨麦菲尔德以前替他工作过的那个广告商——找尤金去,可是没得出什么结果,因为库克门一年只肯给他六千块钱,而萨麦菲尔德有次告诉过尤金,假使他呆下去,他以后会给他一万块一年的。他认为那会儿离开萨麦菲尔德也不很好;再说,库克门的公司这会儿又没有萨麦菲尔德那样有魄力,有气派和声誉。他的真正的机会是在六个月之后才到来的。费城的一家出版社要出版一份周刊,于是开始寻找一位广告主任。 这个出版社的方针是要选拔年轻人,从所有前来应聘的候选人中选出一个特别适合老板理想的人,过去还要有很好的经历。尤金对于做广告主任和做美术主任一样,并没有多少经验,可是替萨麦菲尔德工作了差不多两年,他对广告业务知道了不少,而大伙儿却认为他知道得更多。他这会儿知道萨麦菲尔德的业务是怎样组织的。他知道他怎样使他的力量专门化,把一方面的工作交给一个人,另一方面的又交给另一个。凭着参加会议和商讨,他知道了登广告的人需要些什么,他们要把商品怎样表现出来,他们要说点儿什么。他知道新颖、魄力和美观就是要点;常常,他得在最难堪的逼迫下把这些要点表达出来,所以他知道这是该怎么办的。他还知道手续费、折扣、长期合同等等。他曾经不只一次想过,只要他能找到一个诚实的、能干的营业主任或是合伙人,他就可以自己经营一家广告公司,赚取巨大的利润了。既然这样一个人不能立刻找到,他就安心在等待时机。 可是费城的卡尔文出版公司却听说过他。这家公司的创办人奥巴狄阿-卡尔文在找人的时候,通过在芝加哥、圣路易、巴尔的摩尔波士顿和纽约的经理人,审查过了许多人,可是他还没能决定。他向来总是迟疑不决的,老以为等他一选择定了,他就准会取得很好的结果。到他的寻找快要结束时,他还没听说尤金,可是有一天,在费城的友联俱乐部里,当他跟一个和他做过好多次生意的广告商闲谈的时候,那个人说道: “我听说您在替您的周刊找一个广告主任。” “是的,”他说。 “前天我听说到一个人,他可能挺适合。他在纽约萨麦菲尔德公司里做。他们新近做出了一些惊人的广告,您也许注意到了。” “我瞧见过一些。”卡尔文回答。 “这个人的姓我记不大清楚了——威特拉还是吉特拉,或是什么别的象这样的,可是不管这些,他是在那边;他们说他很不错。我不知道他在公司里担任什么职位。您可以去找找他。” “谢谢,谢谢;我去找找看,”卡尔文回答。他倒真是很感激,因为他对看到的或是听到的那些人当中,没有一个觉得满意的。他是一个老头儿,非常重视能力,办得到的话,他要一个既有魄力又有修养的人;他是一个好基督徒,办理基督教的(或者不如说是跟基督教有关的)绝对保守的刊物。等他回到公司里以后,他就跟他的合伙人,一个叫佛勒德力克斯的,一块儿商量(佛勒德力克斯在公司里有一小部分股份),请他打听一下这个大有希望的人的底细。佛勒德力克斯照办了。他打电话给纽约的库克门。库克门很乐意损害一下他以前的雇员萨麦菲尔德,可能的话,夺去他最好的人。他告诉佛勒德力克斯他认为尤金是很能干的,也许是广告业里最能干的青年人了,八成正是他要找的人——一个有精力的人物。 “不久以前,我曾经想雇用过他,”他告诉佛勒德力克斯。 “他有思想,这您瞧得出来。” 接下来,佛勒德力克斯先生用私人名义写了封信给威特拉先生,问他可不可以在下星期六下午上费城来一趟,还表示有一件相当重要的生意希望跟他谈谈。 尤金从这封信上觉察到,有什么重要的事要来了。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安琪拉。安琪拉的眼睛闪亮起来。 “我做了你,一定去,”她说出自己的意见。“他或许要请你做营业主任、美术主任或是什么别的。他们给你的待遇决不会比你现在的少,这你可以肯定。萨麦菲尔德先生不管怎样,的确没有好好待你。你替他象奴隶似的工作,他从没有遵守他的诺言,象他所说的那样,一再加你的薪水。这可能是说我们得离开纽约,可是离开一阵子是没有多大道理的。无论如何,你并不打算常呆在这个行业里。你只希望呆到自己可以有个稳定的好收入的时候就成了。” 安琪拉对于尤金艺术前途的热望,这些日子给眼前的金钱和金钱的魅力稍微冲淡了些。她可以到热闹街上去买适合季节的衣服和帽子,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逢到适当的时令,在星期六下午和星期日,由尤金陪着上大西洋城1、斯勃林湖和薛尔忒岛去,这是十分美妙的—— 1美国新泽西州海滨的一个娱乐地。 “我想去看一趟,”他说,于是他写了封回信给佛勒德力克斯先生,同意去上一趟。 佛勒德力克斯坐了汽车到费城的中央车站来迎接他,把他领到哈佛福特区他的乡村别墅去。路上,他谈着一切,只是不谈生意——天气,沿途的风土情况,各种新闻,尤金目前工作的性质和利益。他们到了佛勒德力克斯家,正是吃晚饭的时候。他们打算去吃饭时,奥巴狄阿-卡尔文先生恰巧来了——表面上是来瞧瞧他的伙伴,实际上是不担干系地来瞧瞧尤金。佛勒德力克斯把他介绍给尤金,他热忱地和尤金握手。吃饭的时候,他稍许和尤金谈了谈,然而并没有谈到商业上去。尤金搞不明白干吗邀他上这儿来。他知道卡尔文是公司的总经理,也疑心他是来这儿瞧瞧他的。饭后,卡尔文先生走了;尤金注意到,佛勒德力克斯那会儿准备来和他谈谈啦。 “我希望您来跟我谈谈的,就是关于我们的周刊和广告部的事。你知道,我们在这儿办了一份大报,”他说。“我们打算将来把它办得比过去更发达。卡尔文先生急于想找一个适当的人来负责广告部。我们找了好些时候。好几个人提起您的大名,我认为卡尔文先生可能会乐意请您来担任的。今儿他上这儿来完全是碰巧,不过这倒很幸运。他有机会瞧见了您,如果我提出您的大名,他就会知道您是谁了。我想您会发现这家公司是您奋发有为的一个很好的场地。我们这儿可没有贪小失大、尖刻计算的作风。我们知道任何成功的事业,总是靠了掌管的人才办成功的。我们愿意出很好的待遇来聘请很好的人。我不知道您目前呆在那儿的待遇有多少;那我觉得也没有多大关系。如果您有兴趣,我倒乐意把您推荐给卡尔文先生。如果他也感觉兴趣,我把你们两位邀到一块儿,最后再谈一谈。薪水准会合适的,您用不着担心,卡尔文先生不是一个啬刻人。如果他喜欢一个人——我想他也许会喜欢您——他会按着他对您的评价给您待遇的;您可以自己决定是否接受。我从没有听说有谁抱怨过他定的薪水。” 尤金非常满意地静听着。他浑身都激动起来了。这正是他早就希望听说到的消息。他现在拿五千块,有人出过六千。卡尔文先生至少得给他七、八千才成——可能会出一万。他可以很容易地要七千五。 “我得说,”他天真地说,“这件事听起来很有意思,多少和我目前担任的工作有些不同,可是我想我干得来的。当然,整个事情都要看待遇来决定。我在那儿待遇很不错。我刚在纽约舒舒服服地安顿好,并不急于想搬动。不过我也不反对上这儿来。我跟萨麦菲尔德先生并没有合同。他从不肯给我一份。” “呃,我们也不太注重合同,”佛勒德力克斯先生说。“您知道,不论怎样,它并不是一个非常可靠的东西。不过假使您希望要一份,那都好说。我们今儿就跟卡尔文先生稍许往下谈谈怎样?他的住处离这儿不远。”他得到尤金同意之后,立刻就去打电话。 佛勒德力克斯原来以为跟卡尔文先生的面谈得另外定一个日期来举行,可是从当时电话里商谈的情形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佛勒德力克斯先生在电话里仔细解释——仿佛非这样不可似的——他已经为找广告主任的事忙了相当长久了,这是卡尔文先生知道的,然而他觉得找个合适的人真太不容易。 “我已经跟你今儿在这儿遇见的那位威特拉先生谈过,他对我告诉他的周刊的事倒很感兴趣。跟他在这儿一谈,我倒想起他可能正是你要物色的人。我想你也许会乐意跟他多谈谈。” 卡尔文先生显然表示同意。佛勒德力克斯吩咐把汽车开出来,他们驶到大约一英里外卡尔文先生的寓所去。在路上,尤金只忙着想将来可能会出现的情况。进著名的卡尔文出版公司的这项商谈,来得不明不白,不过又非常重要、大有希望。他当真就要离开萨麦菲尔德了吗,而且是在这样有利的情况下?这似乎是一场美梦。 卡尔文先生在他屋子的书房里接见他们。这屋子座落在一片宽阔的草地上,除了书房里的灯光外,整所屋子都非常黑暗,显得十分幽静。在这儿,他们的谈话继续下去。卡尔文先生是一个沉着的人——小个子、灰头发、目光炯炯的。尤金注意到他手脚很小,人显得安详、稳定,和阴天的水塘一样。他缓慢地,沉着地说,他很高兴,尤金和佛勒德力克斯先生已经先谈过了。以前,他听人说过一些有关尤金的事,可是并不太多。他想详细地知道尤金认为当前的广告方法怎样,广告方法的某些新发展怎样等等。 “那末您乐意上我们这儿来罗,”谈话快要结束时,他淡淡地说,仿佛尤金已经打算来了。 “我并不反对来这儿,不过我有几个条件,”他回答。 “什么条件?” “呃,我倒想先听听您的条件,卡尔文先生。其实我并不一定想离开我现在呆的地方。我在那儿混得很不错。” “啊,我觉得您似乎是个相当适合的青年人,”卡尔文先生说。“您有些品质是我所需要的。今年我打算出八千,如果一切都很满意,那末明年这时候,我就加到一万。往后,我们看情形再说。” “八千!明年就是一万!”尤金想。一个大出版公司广告部主任的头衔!这可真高升了一级! “唔,这很好,”他装着考虑了一会儿后说。“我愿意担任这个职务。” “我想您会愿意的,”卡尔文先生淡淡地一笑说。“好吧,其余的细节您可以跟佛勒德力克斯先生细谈谈。祝您幸运,” 说完他热忱地伸出手来。 尤金和他握了握手。 在他和佛勒德力克斯先生坐汽车回家的时候——他应邀在那儿过夜——他觉得这似乎不会是真的。八千块一年!他是不是将来会变成一个大生意人,而不是一个艺术家了呢?他简直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但是这种趋向却是够奇怪的。今年有八千!明年,如果他做得好,就有一万,一万二,一万五,一万八……。他只在广告业里听说过这么高的薪水;拿这项收入作点投资,还会给他带来多少钱啊。他预先看到在纽约的河滨大道上有套公寓房间,或许在乡下还有所别墅,因为他觉得自己不会老住在市里。或许自己还有辆汽车,给安琪拉买架大钢琴;薛累顿或是吉本得尔式家具;朋友、名誉——哪个艺术家的生涯比得了这个呢?就连他现在享受的一切,有哪个他知道的艺术家享受过呢?他干吗自找烦恼,想去做什么艺术家?他们有多大出息吗?后代的赞赏会让他这会儿坐汽车吗?他回想到都拉所说的关于阶级优越性的话——作一个艺术家的荣耀(即使是很穷的)——不禁微笑起来。该死的贫穷!去你的吧,后代!他现在要生活——不要生活在后代的赞赏里 第37章 最好的职位也免不了有些最令人烦恼的困难,因为大责任总是跟着大机会一块儿来的,但是尤金却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个新工作,因为他知道新工作不至于比他辞掉的那个更难办些。的确,萨麦菲尔德是一个难伺候的人。他尽力挑眼、找碴儿,坚持着没完的改变,公然用粗暴的批评来粉碎尤金的冷静的好性气,使他觉得没有萨麦菲尔德的合作和帮助,他就不要想好好处理那种局面。可是他这样做,反而使尤金的较好的才能显露出来了。他的自信,在困难情况下的冷静,心不在焉的时候依然可以长时间热心工作的能力,这些全有所加强、有所发展了。 “好,祝你幸运,威特拉,”一天早上当尤金告诉他自己打算离开,先通知他一声时,他说。 “你用不着考虑到我。假使你立刻要走,我也不留你。越快越好。离职前的这种拖泥带水,我是不感兴趣的。这里没有关系。高兴的活,今儿就结束工作。我另外找人。” 尤金对于他的冷淡有点儿不快活,可是他还是热忱地笑了笑来回答。“假使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多留些时候——一、两星期——我不希望耽误你的工作。” “呵,不,不!你不会耽误我的工作的。去吧,祝你幸运!” “小魔鬼!”尤金想,但是他还是和他握了握手,说自己很抱歉。萨麦菲尔德沉着地咧开嘴笑笑。他很快地交代了事务,走了出去。“谢谢上帝,”离开的那天,他说,“我总算走出地狱啦!”不过他随后才觉察到,萨麦菲尔德给他的帮助可真不小。他逼着他尽量把工作做好,这一点是以前没有人做过的。这在他的个性上、精神上和外表上全产生了影响。他不再畏缩和神经质了;他变得相当大胆、坚定。他不再为琐碎的事情烦心,因为他已经在暴风雨的海洋上航行过了。小的风暴不能——再也不能——吓唬倒他了。他已经学会了奋斗。这就是萨麦菲尔德替他做的一件大事。 在卡尔文公司的办公室里,情形就完全不同了。这儿比较悠闲、安静。卡尔文并不是靠了鞭挞小人物、历尽小困难才飞黄腾达起来的;他自己聚精会神地计划出一些大事,让这些宏大、新奇的事情成功,同时也就给他带来了成功。他信任出色的人、诚实的人——他能找到的最出色、最诚实的人。他在尤金身上看出一个特点,或许是一种力争上流的倾向,这吸引住了他。 这个新职务的一切手续不久都办好了;尤金到了他的漂亮的新办公室里,人们已经听说他(就象新近传说的那样)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编辑唐森德-米勒极其热忱地欢迎他。僚属们集合起来极友好地会见他。当他知道除了芝加哥分公司的那八个能干的广告员和全国各地——辽远的西部、南部、西南部、加拿大西北部的一些流动的推销员外,单在费城,他就是十五个广告员的主管人员时,他吃了一惊。他的物质环境比在萨麦菲尔德公司有气派多了。这些人的目的就是经营业务,向没有在《北美周刊》广告栏上登过广告的发达的商行和厂商提出有意思的建议,订立对于登广告的人和周刊社互利的合同,按着结果来获得和保持信誉。这对《北美周刊》并不是很困难的工作,因为靠了一种新奇逗人的编辑方针,周刊的销数已经有五十万份,而且还在很快地增加。尤金不久就发现,在大多数情况下,让登广告人知道这个建议能获得好结果并不是很困难的。尤金在建议新的广告方法上是层出不穷的;他能殷勤地接近最苛刻的顾客,和蔼地向他们提出最适当的计划;他还有本事在开会的时候吸取他手下人的意见和建议,这多少使他可以保持住自己的地位,而且说真的,注定可以做出相当显著的成绩来。 尤金和安琪拉可以说是在一种安定优逸的情况里居住下来。他自己并没有多费劲儿,也没有在四周引起多大的磨擦,就按着自认为顶满意的方针,把下属们顺利地重新调派了一下。有些原来在萨麦菲尔德公司里的人,现在也跟着他过来了。他把他们带过来,因为他认为他可以教给他们互相合作和同情谅解的精神,这是卡尔文所希望的。他不象萨麦菲尔德那样,手头资金实际不够,一个劲儿地推广营业;他的公司资金充足,并不要求萨麦菲尔德过去和现在被迫所作的那种奋斗。这家公司的商业道德也很高。它信奉清白的方法,优厚的薪俸和诚实的服务。卡尔文喜欢尤金。在尤金到公司供职了一段时间后——差不多有一年——他和尤金有过一次值得记忆的谈话。这次谈话留在尤金的记忆里,对他大有好处。卡尔文清楚地瞧出来,他的优点和羽点在哪儿。有一次,他对营业主任佛勒德力克斯说:“我喜欢这个人的一点就是,他思想敏捷。他总有主意,并且是我知道的最肯干的人了。他有想象力。不过在冷静的思考方面,他还需要沉着一些,这样他就不至于承担下他所不能完成的数量了。除了这一点外,我看不出他还有什么不好来。” 佛勒德力克斯同意他的话。他也很喜欢尤金,尽量使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不过尤金的工作当然是他个人的事,是单靠他自己去做出来的。到了得加他薪水的时候,卡尔文向他说道: “现在,我已经瞧着你工作了一年啦,我要遵守信用,加你的薪水了。你是个能干人。你有许多长处,那都是我对担任这个职位的人所要求的,但是你也有些缺点。我希望你别生气。处在我这地位的人总象个处在家长地位的父亲一样,我手下的人就象是我的孩子。我得热心关怀他们,因为他们也热心关怀着我。你把工作搞得很好——非常好,可是你有一个缺点,这个缺点有时可能会给你招来麻烦。你太热心了点儿。我认为你没有静下来好好考虑考虑。你有不少好主意。它们象蜜蜂似的簇拥在你的脑子里;有时你让它们一下子全都出来了,它们乱哄哄地围着你,使你和每个接触到你的人都被弄得乱七八糟。你准可以做个更能干的人,如果你——我并不是说主意要少些,不是这么说——能够较好地控制住它们。你喜欢同时做太多的事情。慢一点儿。多花点儿时间。你有不少时间。你还年轻呢。好好地想想!如果你有怀疑,下来找我商量。在这个行业里,我比你资格老,我一定尽力给你帮忙。” 尤金笑着说:“这倒的确。” “的确是这样,”卡尔文说;“现在,我还想跟你谈另外一件事,这多少是件私事,我希望你别生气,因为我是为你好才说的。假如我看人很有眼光,我有时自认为是这样,你的最大的弱点就在——请你听着,我并没有什么确切的证据,一点儿也没有——你的最大的弱点不一定是在女色方面,而是在对奢侈享受的爱好上,可是在这方面,女色又常常会成为一个明显的部分。” 尤金有点儿神经质地、怒恼地脸红起来,因为他认为在这儿他一向很慎重——事实上,从他把丽瓦伍德的事情撇开以后,在哪儿他都是这样。 “现在我想你一定奇怪,不知道我干吗要说这些。呃,我有过两个孩子,现在都死啦,有一个有点儿象你。你的想象力很丰富,这不仅使你在商业方面有主意,并且在服装、享受、交朋友、娱乐等等各方面都有主意。当心那些跟你要好的人。单结交一些保守的朋友。这对你说来可能很不好受,可是从物质上说,对你是大有益处的。假使我的观察和直觉没错的话,你是一个顶容易给自己的随便什么理想迷住的人——美色、女人、虚荣。我对女人并没有什么禁欲主义那样的反感,但是她们对你总是危险的。本质上,我认为你缺少一个真正冷静的商人品质,然而你总是一个最好的助手。坦白地告诉你,我认为没有一个更好的人担任过你这位置,也不可能有。你是顶突出的,但是你的才气使你成了个变动不定的人。你刚在事业的开头阶段。加给你的这两千块,是要让你打开新机会的。保持冷静。避开机灵鬼。别让狡猾的女人接近你。你已经结婚了,为了你,我希望你爱你的妻子。如果你不爱的话,也装着去爱,别越出常轨。别让什么丑事玷污了你。如果你做啦,那我就绝对没有办法留你在这儿了。过去在我手上,我不得不跟一些挺能干的人分手,因为一点儿钱就冲昏了他们的头脑,他们对一个女人或是许多女人着了迷。你别那样。我喜欢你。我喜欢瞧见你成功。可能的话,再冷静些。当心点儿。好好想想。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大的忠告。 祝你幸运。” 他向他摆摆手,让他离开,尤金站起身来。他很奇怪,这个人怎么会把他的性格看得这么清楚。这是实情,他知道这说得一点儿没有错。他内在的思想和情绪显然表现在这个人可以看得到的什么地方。他做一家大公司的总经理倒是很合适的。他能够认识人。 他回到办公室去,决定把这教训记在心上。他准得永远保持清醒、冷静。“现在,我想我已经有了足够的经验,可以知道这个啦,”他说,然后把这个念头从心上排开。 这一年和随后的一年,当他的薪水加到一万二的时候,尤金真是一帆风顺。他和米勒成了更好的朋友。米勒在广告方面有主意,这对尤金是有价值的。尤金在艺术和编辑方面有主意,这对米勒也是有价值的。在社交宴会上,他们常常一块儿出现,有时候,给同伴们称作“卡尔文的孩子”和“尖儿顶儿的孪生弟兄”。尤金跟术勒学会了打高尔夫球,虽然他是一个迟钝的学生,老打不好。他还学会了打网球。他和米勒太太,安琪拉和唐森德常常组成两对,在他们自己的球场上或是在米勒的球场上打。他们还常常坐汽车和骑马出去游玩。尤金非常喜欢跳舞。在舞会上、宴会上和联欢会上,他遇见一些漂亮的女人,尤其是一些年轻的。他们和米勒夫妇常常应邀去参加许多这种集会,但是渐渐地,他和米勒夫妇都看得明白,某种类型的漂亮女人希望他去参加,而不一定希望他太太去。 “哦,他那么聪明!”这是在各地方都可以听到的一句话。这种恭维常常到这儿就为止,压根儿不提安琪拉,再不然随后谈起来,就说她并不很出色。并不是说她不漂亮、不合适等等,“可是您知道,亲爱的,她没什么可取。你待她不能象待别的女人那样。” 就在这时候,安琪拉开始郑重地想到,养一个孩子或许会对尤金有一种使他严肃起来的影响。尽管他们现在已经能够好好养活一个或几个孩子,尽管尤金历次感情上的低落都表示他需要有一种使他严肃的责任才成,可是思想上,她老坚决反对使自已蒙受这样一次考验。老实说,除去早先对姐姐孩子们的经验,使她心里老联想到他们在面前时所需要的担心和照顾以外,她对结果还非常害怕。她听母亲说过,大多数女孩子在襁褓中就很明白地显示出来,她们将来是不是一们强壮的母亲——是不是会有孩子。她记得母亲有次说过,她不会有孩子的。她有点儿相信自己不能有孩子,虽然她从没有把这个告诉过尤金;她自己很小心地防范着,不让自己怀孕。 但是现在,她注意了尤金这么多年,瞧见他目前心情的倾向,感觉到成功对他的影响,于是真诚地盼望自己有个孩子——对自己不要带来很大的危险和和痛苦——这样她可以去影响和控制住他。他可能会渐渐爱孩子的。这里边的责任感会发生效果的。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会希望他举止稳重,而他可能也会那样——现在,他就多么尊重舆论。她考虑了许久,疑惑不定,因为恐惧和烦恼强烈地影响着她;她并没有立刻采取行动。她屡次听着一些女太太跟她谈到孩子问题,自己断定或许没有孩子是错误的,她至少可以有一、两个;假使她要的话,她很可能可以有一个。一位住在费城常来看她的圣尼福太太——她在米勒家碰见她——告诉她,她知道即使她过了通常生第一个孩子的年龄,她还是可以有一个的,因为她知道许多这样年龄的女人都生育过。 “如果我是你,威特拉太太,我就去找一位大夫查查,”有天,她建议。“他会告诉你的。我想假使你要生育,你一准可以生育的。他们有许多注意饮食和体操的方法,可以使情形变得大不相同。如果你乐意的话,你哪天可以去瞧瞧我找的那位大夫。” 安琪拉一半出生好奇心,一半为了将来自己万一想生育的话,决定去找那位大夫检查一下;替她检查的那个自作聪明的蠢货告诉她,照他看来,她毫无疑问是能够生育的。她得严格遵守养生法。得用一种操作方法使肌肉变得柔软些。此外,她显然身体很健康、很正常,不会太痛苦的。这使安琪拉很高兴、很安心。这给了她一根棍子来打她的丈夫——一条链子来束缚住他。她不打算立刻实行。这件事太严重啦。她需要时间来考虑一下。但是知道她可以生育,总是很快活的。 除非尤金现在庄重起来—— 在尤金给萨麦菲尔德公司工作的那一段时期,以及随后从他上费城来替卡尔文公司服务以来,他尽管领取优厚的薪水——一年比一年多——实际上却并没有积起多少钱来。安琪拉照料着把他的收入一部分投资在宾夕法尼亚铁路公司的股票上——她认为那很稳妥——又在纽约附近新泽西的上蒙特克勒耳地方买了一块二百英尺见方的地皮,打算和尤金将来住到那儿去。他在商业上的应酬交际也需要花掉相当费用;他加入了巴尔土斯罗尔高尔夫俱乐部、叶耳网球俱乐部、费城乡村俱乐部和一些类似的组织,这些每年也得花上一笔无法预计的费用,而他们显然还需要一辆普通的汽车(不是旅行车)。凭他对汽车的短暂的经验,他得着一个教训,它费用非常大,和他的收入完全不能相称。在他付出没完的修理费,腻烦地付给一个司机工资,并且遭到一次意外事件,损坏了车子的外观之后,他决定放弃了它,遇到要用时,就去租上一辆。于是这个排场就此结束了。 这时候,他们西部的亲戚不知怎么渐渐疏远起来了,这是很奇怪的。这会儿,尤金已经差不多两年没有回老家了;安琪拉自从来到费城以后,只瞧见过戴维。在他们到那儿的第三年秋天,安琪拉的母亲死了,她回到黑森林去住了一个短时期。第二年春天,尤金的父亲也去世了。玛特尔搬到了纽约,她丈夫法兰克-班斯在西部一家家具公司里工作,那家公司在纽约有些大陈列室。尤金听说,玛特尔神经衰弱,信奉了“基督教精神治疗法”1。茜尔薇亚的丈夫亨利-柏哲斯当上了他为之服务了多年的那家银行的经理;在父亲突然逝世以后,他已经把父亲的报馆,亚历山大的《呼吁日报》盘出去了。玛丽亚塔答应明年上费城来,为了——象她所说的——尤金好给她介绍一个有钱的丈夫,可是安琪拉私下告诉他,玛丽亚塔已经无可挽回地订婚了,明年就要嫁给一个有钱的威斯康星州木材商人。人人听到尤金混得这么好都很高兴,虽然大伙对他艺术生涯的中断都感到惋惜。他的广告家名声一天天增长起来,并且大家都认为他在《北美周刊》的编辑工作方面也起着相当重要的作用。这样,他一帆风顺地混下去—— 1美国新罕布什尔州康科特城一位艾迪夫人(1821-1910)在一八六六年左右所创立的一种荒谬学说,认为笃信基督教,可以治疗百病 第38章 第三年秋天,有人邀他去担任一个最有前途的工作;他自己并没有去谋,因为他认为他已经找到一个相当稳定、持久的职业了,在同事们当中也很愉快。那时候出版界和其他商业界的情形非常特别,随便在哪方面稍许有点儿地位的人,就会被人找去担任非常显赫、责任非常重大的职位。在尤金那时候,大公司多半已经不是由创办人在经营了,它们都已经到了他们的儿子或是投资公司,股东集团的手里;这些人对于要他们来经营照管的业务很少是十分在行的。 本质上,希拉姆-科尔法克斯并不是一个出版商。凭着古怪而巧妙地运用资金,他控制了斯温顿-斯喀德-戴维斯公司,这种巧妙的运用资金的方法有时候把肥羊交到最没有资格、最不感兴趣的牧人手里。科尔法克斯经营任何事业都是很机灵的,他总能替自己赚钱,即使达到目的以后,可能放弃那个事业。换句话说,他是一个理财专家。他父亲是新英格兰一个肥皂制造商。他一面积累财富,一面或多或少地积累了一些激进思想,于是决定来宣传他所赞成的各种主义:亨利-乔治1的单一税收学说就是一种,还有社会主义和全面促进政治改良的思想。他用尽种种方法想把他的思想向公众宣传,但是并不怎么成功。他不是个很好的演说家,也不是个很好的作家,只是个精明的理财家和相当有才气的思想家,这使他很不痛快。有一次,他想在波士顿盘进一家或是创办一家报馆,可是调查了不多久,他就看明白,这是一个相当冒险的事业。他后来资助一些拥护他的改良思想的小型周刊,但是那也没有多大结果。他对小册子的兴趣使斯温顿-斯喀德-戴维斯公司的马丁-戴维斯注意到他。他们的名字在国内出版的书籍、杂志和周刊上和牛津的名字在英国《圣经》上一样普通—— 1亨利-乔治(1839-1897),美国经济学家,主张单一税收法,著有《进步与贫穷》一书,出版于一八七九年。 斯温顿-斯喀德-戴维斯公司的财务正糟得不可收拾。精神上,由于种种理由,这家公司也不能再发展下去了。对于书籍、杂志和文学具有真正见识的人,约翰-哲科-斯温顿和欧文-斯喀德,全早已去世。戴维斯先生试用了各个有关的继承人和受让人,想精明、诚实地来经营一下这家公司,但是在这件事上,缺少精确的判断力,单凭精明和诚实,是没有多大价值的。而他就没有这种判断力。公司里变得满是编辑、校对、批评家、装订和印刷部门的工头、营业主任、美术主任、流动推销员等等;他们每一个人都可能是相当有能力的,如果让他单干的话,可是他们没有一个能好好合作,大伙都费掉了巨额的资金。 主要的文艺刊物是一份很有声誉的杂志,由一个做了差不多四十年编辑的老头儿负责。一份周刊是由一个小伙子(这是比较的说法)——一个二十九岁的青年——在主持。另一份专载冒险故事的杂志,是由一个二十六岁的青年在负责。一份全国性的评论月刊,是在一些领取薪水的有名望而态度倔强的批评家手里。书籍部门分别由一个少年读物编辑、一个小说编辑、一个科学和教育编辑等等掌管。戴维斯先生的工作就是派能干、称职的主管人员去负责所有各部门,这样他们可以在他下面生气勃勃地合作,但是他对这个职务既不够精明又缺少魄力。他上了年纪,而且宗旨变动不定;公司里于是尽是小圈子和不同的派别。很有势力的一派——事实上是最有势力的一派——是由一个美国籍的爱尔兰人佛罗伦斯-怀德带头领导。他是营业部经理(实际上还不止这个,是戴维斯下面的总经理。),管理装订和印刷部门。由于他主管的纸张、油墨、印刷、邮寄和分配等预算庞大,他实际上控制着整个企业。 他取得戴维斯的同意,对纸张、油墨、排字、印刷和薪水等决定一般该付的数目。他通过手下的人,印刷部的头儿,安排业务表,根据这个表,把杂志和书籍送去排印。他有实际权力来决定它们是不是准时。通过另一个管理人,他管理着邮递部和储藏室;由于他办事能力极强,他渐渐对广告和发行部门也有了一种潜在的控制力。 怀德的一个大困难——这是随便哪个靠了戴维斯进来的人都会感到的——就是他对艺术、文学、科学都一窍不通,而且也满不在乎;他的兴趣只在印刷装订上。他在职位方面升得那么迅速,所以他的权力已经远超过他的财力了。戴维斯,目前在他上面的头儿,除了他自己的贬值的股份以外,也没有什么财力。由于编辑眼光浅陋,书籍和杂志大失声誉,终于摇摇欲坠地走上了失败的途径,必须想点儿办法才成,因为那时候,过去三年的开支已经大大超出收入了。 戴维斯于是向希拉姆-科尔法克斯的父亲马歇尔-科尔法克斯去请求帮助,因为他对改良主义很感兴趣,这多少可以认为是跟文学作品有关,还因为他被认为是一个非常有钱的人。谣传他的财产在六百万到八百万之间。戴维斯向他提出的建议是这样:请他收买他(戴维斯的)自己以外的各个继承人和受让人的全部股票——大约占总数百分之六十五,进来担任执行董事,照着他的意见把公司改组一下。戴维斯上年纪了,不愿意再为这公司的前途操心,或是把他自己个人的财产拿来冒险。他和别人一样,知道公司所需要的是新血液。这当儿,宣布一个破产管理时期,对公司的名誉是大有损害的。怀德没有钱;再说,他又新来不久、那样特别,因此戴维斯简直不了解他的野心和他的真正价值。他们之间并没有真正的精神上的共鸣。大体上说,他不喜欢怀德的性格,所以在给公司打算的时候,就把他忽略了。 他们举行了种种商谈。老科尔法克斯想着非常得意,这个建议竟然会来到他的面前。他有三个儿子,只有一个对肥皂买卖感觉兴趣。两个小的,爱德华和希拉姆一点儿也不乐意干那行当。他认为这可能是他们俩或是哪一个发挥才能的一条出路,最好是希拉姆,因为他比那两个对文艺和科学方面的事更为喜欢,虽然他的主要兴趣还是在金融方面;再说,这些书籍和刊物会给他以那种寻找了许久的机会。他个人的名望或许会因此大大提高。他仔细研究了一下公司的经济情况,用儿子希拉姆来担任会计主任和代理人,因为他对希拉姆在财务上的判断力是有信心的。最后,他看到可以用最适中的价格——一百五十万,价值是三百万——按长期付款办法来收买股票,于是使儿子希拉姆当选为董事和总经理,着手来试试对这家公司可以有个什么办法。 佛罗伦斯-怀德面临着这笔交易,看到了自己的机会,于是抓住了它。他一看就知道希拉姆会需要情报和帮助的,并且对于他所得到的一切会很感激的;怀德能够知道这些,于是把跟公司有关的全部情况都明明白白地报告给他。怀德看得很清楚,问题在哪儿:互相斗争的派别,编辑的缺乏眼光,财务的处理不当。他很知道股票都在谁手里,凭着什么方法可以把他们好好吓唬住,便宜地让出来。他精神抖擞地替希拉姆工作,因为他喜欢希拉姆,而希拉姆对他也很好。 “怀德,你在这笔买卖上真是个了不起的人,”有天,他对他说。“你把事情都十分清楚地告诉了我,我不会忘记这个的。” “没什么,”怀德说。“一位能干人上这儿来,我也有好处。” “等我担任总经理以后,你就担任副总经理,那就是说一年有两万五千块。”那会儿,怀德只挣一万二。 “等我做了副总经理,你的利益就决不会遭到什么损害,”怀德严肃地回答。怀德身长六英尺,瘦削、凶狠,只是不十分会说话。科尔法克斯身个矮小、结实、性情暴躁、精力充沛,甚至朝着火药一喊,也许都会使它爆炸起来。他热切、自负,在许多方面都很有才气。他想在世界上显露头角,可是直到那会儿,他都不能确切地知道这该怎么办。 他们俩紧紧地握了握手。 大约三个月后,科尔法克斯正式当选为董事和总经理。就在选举他的同一次大会上,佛罗伦斯-怀德当选为副总经理。怀德赞成肃清所有陈腐分子,放进新血液来。科尔法克斯主张慢慢进行,等到他能够看清楚自己需要做点儿什么以后再说。有一、两个人立刻就被解雇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发行员和一个上了年纪的广告员。六个月内,当他们仍旧在打算作一些改革,一面寻找新人的时候,老科尔法克斯死了,于是斯温顿-斯喀德-戴维斯公司(至少是老科尔法克斯管理的公司)就传给了希拉姆。因此,他意外地坐上了总经理的职位后,现在开始全面负责,不知道怎样才能使公司大为发达。 佛罗伦斯-怀德就成了他的助手和共度患难的盟友了。 在科尔法克斯初听到尤金的时候,他管理斯温顿-斯喀德-戴维斯公司已经有三年,正计划把它改组成联合杂志公司。他作了一些改革,有些是彻底的,有些是保守的。他请来了一个广告部主任,这会儿又觉得不很满意。他在美术和编辑部门方面也作了一些改革,那多半是别人提议的结果——主要是怀德的——而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马丁-戴维斯已经退休了。他年老多病,不愿意在幕后多费脑筋。那些人,象《国家评论》、《斯温顿杂志》和《斯喀德周刊》的编辑们,是这地方唯一重要的人物。他们现在当然完全附和着希拉姆-科尔法克斯和佛罗伦斯-怀德了。 怀德给这地方带进来一种相当冷酷、刻薄的气氛。他自己是在困苦的情形下在布鲁克林的一条小街上长大的,所以对于充塞在这地方的大模大样、枯燥无味的编辑和文人丝毫没有同情心。他有一种爱尔兰人对政治和组织的爱好,可是远远超出这个,他还有一种爱尔兰人对权力的爱好。在公司转手、大事改革的情况下,他曾经耍手腕去赢得希拉姆-科尔法克斯的宠爱,这一来他的野心变得非常之大。他希望对公司的业务不仅在名义上,而且在实际上都是科尔法克斯下面的主要负责人。他看得很明白,要这样,就应该聘请一般称他心意的编辑、美术主任、各部主管和助理。可是不幸得很,他不能直接办这件事,因为虽然科尔法克斯对于业务上的琐碎事务很不在意,他的嗜好却就在这一件事上——用人。象卡尔文出版公司的奥巴狄阿-卡尔文一样(卡尔文,顺便说一说,现在是他唯一的劲敌。),科尔法克斯对于自己选拔人材的能力是很自负的。他的唯一想头就是,如果他能再找到一个跟佛罗伦斯-怀德一样好的人来负责公司美术、编辑、书籍等项业务,不是在印刷、装订和营业方面,而是在知识和精神方面——一个有想法的人,能把作家、编辑、科学家和能干的助理替他吸引来——那末公司就可以赚钱了。他认为(从某些观点上说来,这是很有理智的。)出版业是可以这样划分的。怀德把内部的印刷、装订、营业等事弄得很完善;新来的人,不管他是谁,把公司的编辑方针和文学、艺术的书籍刊物弄得很有成绩,那末全国就可以都知道这家公司又很有魄力、很成功了。他希望被称作当代的第一位出版商,然后就可以很漂亮地退休下去,或是从事他喜欢的其他金融事业了。 他实际上对佛罗伦斯-怀德不象对自己这样了解。怀德是一个弄虚作假的能手。他不希望瞧见科尔法克斯这时候计划的这种事情实现。他不能把事情象科尔法克斯希望的那样,理智而明睿地做了出来,然而他要做皇帝下面的国王,宝座后面的实际权力。可能的话,他不愿意容忍一点儿干涉。他手里掌握着印刷间和排字房,可以使随便哪个他不喜欢的人大大受罪。他还可以延误制版,造成物质损失,又常提出指责,认为耽误了规定的时间。这种事情真是无穷无尽。在道德方面,他有爱尔兰人那种喜欢欺诈的特性。假使他能够抓住一个对头的证据,在里边找出一点儿毛病,那末这些事情往往就在最不合适的时候被神秘地传播开来。他要求在他下面工作的人非常忠实。如果有人不知道自觉地、聪明地来为他的利益工作,只显得是在为公司的整个利益服务,那末他不久就找出种种借口来解雇他。乖巧的各部门主管,拿不准自己的实力,见风转舵,不久就和他连成一气了。那些他喜欢的、顺着他意思做的人,都得法了。那些他不喜欢的人,在职务上就大大受罪,永远在向科尔法克斯解释或是诉苦,而科尔法克斯不知道怀德的狡猾,也以为他们确实没有能力。 科尔法克斯初听到尤金的时候,依然抱着寻找一个和怀德地位相等的文学艺术主管的梦想。他一直还没有找到,因为所有他热忱爱慕、认为适合这个位置的人,都有事做。他物色了好多个人,可是并没有满意的结果。接着,他又得找一个能把广告弄得很出色的人来充任广告部经理。于是,他开始向各个有关方面打听。当然,他注意到替各刊物工作的各个广告人员,很快就听到了尤金-威特拉的姓名。据说,尤金把工作搞得非常成功,在他呆的地方很受人欢迎。两个商人告诉科尔法克斯,他们遇见过他,他的确非常聪明。还有一个告诉了他尤金在萨麦菲尔德那儿的成绩。于是几星期后,由另一个认识尤金的人邀尤金在五金俱乐部吃饭,科尔法克斯终于有机会不露声色地会见了他。 尤金不知道科尔法克斯是谁(或者不如说,稍许知道一点儿。),只知道他是这家竞争的大出版公司的总经理,所以在态度上很随便。他一点儿不做作,非常热切地想从别人那儿学到点儿东西,而且显得很和蔼。 “那末您就是斯温顿,斯喀德和戴维斯吗?”在介绍时,他对科尔法克斯说。“那个三位一体准稍许缩小了点儿来变成您,1不过我想魄力一定全在这儿。” “这我可不知道!这我可不知道!”科尔法克斯急煎煎地说。他随时随地都准备着象一只猎狗打算跟另一只赛跑似的。 “他们告诉我,斯温顿和斯喀德身个儿都非常高大。不过如果您的力量跟您的身个儿一样2,那对您也没有什么道理。”—— 1科尔法克斯身材矮小,所以尤金说这句话来戏谑他。 2尤金身个儿高大,所以科尔法克斯拿这句话来反唇相稽。 “哦,我单独一个人的时候,倒是不错,”尤金说。“不过这些小人儿叫我烦心。他们精明得要死。” 科尔法克斯得意忘形地格格笑起来。他喜欢尤金的外表。尤金的态度很从容,一点儿也不神经质或是容易怒恼,可是配合上一种绝妙的机警的目光,却着实叫科尔法克斯喜欢。这是他自己突出精力的一个适合的伙伴;他可不是过分恭顺的。 “您就是《北美周刊》的广告主任吗?他们怎么会把你拴在那地方的?” “他们可没有拴住我,”尤金说。“是我自己躺下来的。不过他们倒拿一份挺优厚的薪水压在我身上,把我留在那儿。除了为薪水,我不会为什么别的躺下来的。” 他机敏地咧开嘴笑笑。 科尔法克斯也格格地笑起来。 “呃,老弟,大薪水似乎并没有压伤您的肋骨,是吗?肋骨还没有凹进去。哈!哈!——哈!哈!肋骨还没有,是吗,哈!哈!” 尤金很感兴趣地端详着这个矮小的人。他被他的尖锐、凶狠、明察的目光镇慑住了。他跟卡尔文非常不同。卡尔文身材跟他差不多,可是比他镇定、安详和严肃多了。科尔法克斯是激动的、闹闹嚷嚷的、倔强的,象一个灵敏的盒子老头1一样;他似乎浑身都是精力。尤金认为他就象一个带电体,外面包了一层薄薄的皮肤。他似乎和闪电一样爽利—— 1一种盖子一揭开,一个老头儿就从盒子里跳出来的玩具。 “在那儿干得不错吧,是吗?”他问。“我常常听到点儿关于您的事。不很多,不很多,只是一点点。可不是怎么不好的,不是怎么不好的。” “我希望不是的,”尤金安详地说。他不知道科尔法克斯干吗对他这样感觉兴趣。科尔法克斯一直打量着他,象人家察看一只捕获的动物一样。他们的目光常常接触;科尔法克斯的眼睛里总发出一种凶悍而又友好的光芒。 “怎么样?”尤金最后对他说。 “我只是在想,老弟!我只是在想!”他回答,这就是尤金从他那儿所能问出来的。 这一次非常特别的会晤,留在尤金的记忆里。随后不久,科尔法克斯邀他上纽约他家里去吃饭。“我希望下次您来纽约的时候,”在这次会晤后不久的一天。他写信这么说,“能通知我。我想请您到我家里来吃饭。您跟我应当成为很好的朋友。我有许多事情想跟您谈谈。” 这是用印着联合杂志公司字样的信纸写的,而且标明是“总经理办公室”。联合杂志公司这会儿刚组织起来,代替了原先的斯温顿-斯喀德-戴维斯公司。 尤金认为这大有用意。科尔法克斯会邀他去担任什么职务吗?嘿,邀聘越多越有趣!说真的,他目前混得很不错,而且很喜欢卡尔文先生,事实上,很喜欢他自己的环境,然而有人邀约总是对他长处的一种褒奖,可以作为褒奖来夸耀一下,所以他不反对去接受它。即使它不能有什么结果,至少可以在卡尔文面前抬高他的身价。他打算找一个机会去上一趟,可是他先跟安琪拉谈了谈这封信;她对这件事只感到奇怪。他告诉她,在他们初次会面的时候,科尔法克斯对他显得多么感兴趣,他猜想这可能是说,将来联合杂志公司想要拉他过去。 “我对这倒并不特别起劲儿,”尤金说,“不过我倒想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安琪拉琢磨不定为这件事操心到底是不是明智的。“那是一家大公司,”她说,“可是它并不比卡尔文先生的大。卡尔文先生对你挺好。你最好别做什么有伤感情的事。” 尤金也想到这个。这是很正确的意见。但是他还是想去听听。 “我不做什么事,”他说。“不过我想去听听他到底想说点儿什么。” 停了一、两天,他写了一封回信,说他在十二日去,很乐意和科尔法克斯一块儿吃顿饭。 尤金和科尔法克斯的初次会面为未来的友谊奠定了基础。这两个人,象尤金和萨麦菲尔德一样,也是意趣相投的,虽然科尔法克斯在管理人的能力上比萨麦菲尔德高明多了。 那天傍晚,当他们在科尔法克斯家里会面吃饭时,科尔法克斯非常热忱。他先请尤金上他的办公室去,然后坐汽车一块儿回住宅区。他的寓所在第五街那头,一所正面用雪白的大理石建造的新房子,有大铁门和一条漂亮的车道,旁边种着小棕榈和矮杉木。尤金立刻看出来,这个人生活在那种紧张的商业和金融竞争的气氛里。就是这种气氛才使纽约的生活这样强烈。你可以感觉到那地方的严厉、冷酷的情形,那种对设备的力求完善,对物质夸耀的竭力追逐,这只被一种合适得当的意识多少限制住,而知道当时风气时尚的人必然得具有这种意识。他的汽车很大、很新,是最新式的,一辆深蓝色的大家伙,行驶起来象架缝纫机一样平稳。管门的是一个身长六英尺的人,穿着短裤子和燕尾服。贴身仆人是一个日本人,安静、规矩、殷勤。尤金见了科尔法克斯太太,一位十分文雅,而又有点儿忸怩的女人。后来,一个法国女佣领出两个孩子来,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尤金这时候已经见惯了各种各样的奢华生活,这所房子并不比他见过的任何一所更富丽些,不过它可以列在最好的当中。科尔法克斯在这儿很自在。他很随便地把大衣丢给仆人。当法国女佣把孩子们领到面前时,他把他们轮流地抛到空中再接住。他妻子比他稍微高点儿,接受了一个响吻。 “嗳,茜泰,”他喊着说(这是对茜息儿的爱称,尤金后来才知道),“你觉得这怎样,嗯?见见威特拉先生。他是位艺术家、美术主任、广告主任和——” “一个毫不足道的人,”尤金笑着插嘴说。“也许并不象您认为的一半那么糟。他的宣传太过火啦。” 科尔法克斯太太亲切地笑笑。“我总立刻把他说的话打上一个大折扣,”她回答。“随后还要多。您请到上边书房里去坐吧。” 他们一块儿走上楼去,一面谈笑着。尤金对于看到的一切都很高兴。科尔法克斯太太很喜欢他。一会儿工夫后,她告个便走开了;科尔法克斯和他谈着一般生活。“现在,我领你来瞧瞧我的房子;晚饭后,我要跟你谈一件小事。你使我很感兴趣。我不妨先告诉你这个。” “嗨,你也使我很感兴趣,科尔法克斯,”尤金亲切地说,“我真喜欢你。” “你不会比我更喜欢你了,这是老实话,”另一个回答 第39章 那天晚上谈话的结果很愉快,不过多少又有点儿叫人为难。显而易见,科尔法克斯急于要尤金脱离卡尔文公司,上他这儿来。 “你们那儿,”在谈话的某一时刻,科尔法克斯对他说,“是一家挺好的公司,可是它比不上我们正在改组的这个机构-,你们的两种刊物怎么能跟我们的七种比较呢?你们有一种非常成功的刊物——你在搞的那个——可是没有什么出书的业务!我们有七种刊物,全都办得非常出色,还有出书的业务,这是国内首屈一指的。这你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业务处理得很不得当的话,这家公司压根儿就到不了我手里。哎,威特拉,我来告诉你一件跟这个机构有关的小事,这就可以说明在我来以前它的一切情形了!单在油墨上,他们每年就浪费掉两万块。我们出版了上百种完全没用的书,根本卖不出钱来付印刷费,更别提纸张、制版、排字和发行的费用了。我想我们可以说是那样每年损失掉十万块钱。杂志销路越来越差。它们还没有能完全恢复过来,合乎我的意思。但是我正在找人。实际上,我只是在找一个人,负责全部编辑、美术的工作,使那方面的工作变得特别出色。他得是一个能管理人的人。如果我找到适当的人,我甚至连广告部也交给他,因为那实在也属于文学和美术部分。这就要看那个人怎么样了。” 他大有用意地望着尤金;尤金坐在那儿,用手抚摸着上嘴唇。 “唔,”尤金深思地说,“这该是个很好的位置。你心里想到谁呢?” “目前,我还没有十分肯定的人选。我倒是想到一个人;我觉得这个人在看过一下公司的组织,有机会稍微研究过一下公司的需要之后,也许肯来担任这个位置。这是一个很不好办的职务。它需要一个富有想象力的、挺圆通的、大有判断力的人才成。他得是我的一位副手,因为我不能经常注意着这一大摊事。我也不愿意这样。我有更重大的事情要做。但是我要一个人将来在这些部门里做我的替身,他能跟佛罗伦斯-怀德和他手下的人和衷共济,又能在自己的范围里保持着他的立场。我要一种可以说是两党委员会在那儿负责—— 每个人在他自己的范围里都是至尊无上的。” “这听起来倒挺有意思,”尤金沉思地说。“你的人选是谁呢?” “我刚说过,在我看来,他还没有完全准备好,不过他已经很接近啦,他真是最适当的人选了!他这会儿就在这间房里。你就是我想着的人,威特拉。” “不,”尤金平静地说。 “是的,是你,”科尔法克斯回答。 “你太捧我啦,”他说,一面不赞成地摆摆手。“我觉得他并不一定是适当的人。” “哦,是的,只要他认为是的,他就是的!”科尔法克斯着重地回答。“机会不会白费力地敲到一个有真才实学的人的门上去。至少我认为它不会敲到那儿而遭到拒绝的。嘿,单就这企业的广告部门讲,一开始每年就有一万八的待遇。” 尤金吓了一跳。他这会儿拿一万二。他能够不理睬这个提议吗?卡尔文公司付得起他这么多钱吗?事实上,他们给他的待遇已经很不错了。这家公司所能给他的前程,卡尔文公司能够给他吗? “还有,我可以说,”科尔法克斯继续说下去。“公司发行方面的总管理权——发行人的职位,这是我打算添设的,这个职位等你适合的时候,也由你担任。这样每年就有两万五千块的报酬;这也该不是很远的事了。” 尤金没有说什么,只把这个提议在心里盘算着。这个提议在这时候这么郑重、这么明确地提了出来,的确叫他紧张、叫他畏怯。这说起来真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联合杂志公司的文艺、美术和广告部门的主管人。怀德这个人是谁呢?他是一个什么神气?他能够跟他相处下去吗?他身旁的这个人这样严格,这样有才具,这样有精力!他的要求准是很高的。 随后,他又想到他和唐森德-米勒在卡尔文手下的工作。单跟那两个人讨论、筹划,他就学会了多少编辑的工作啊!单跟米勒谈谈,他就彻底了解了适当的标题、逐步发展的本国大事的预测和特写,离奇的部门和有趣的小说,以及人物的研究等等。卡尔文使他明白了高明的手艺人得具备点什么。当然,许久以前,他就有点知道这是怎么个情形,可是在费城,他跟米勒和卡尔文一块儿开会讨论,这样才全都知道了。他实际上替卡尔文管理过他的小美术部,而且对它并没有花多大工夫。假如他尽力的话,他真能掌握这个更大的工作吗?假如他不做,别人会去做的。去做的人会比他高明得多吗? “我并不急着要你立刻采取行动,”科尔法克斯停了一会儿宽慰地说,因为他看出来尤金正在郑重其事地盘算着这问题,而这对他倒的确是一个难题。“我知道你觉得怎样。你已经进了卡尔文公司,又做得很有成绩。他们待你也不错。他们自然应该这样罗。你不乐意离开。嗨,考虑一下吧。我不怂恿你丢开你最好的判断力。考虑一下。这儿有个很好的机会。我也很喜欢你,我认为你是能够担任的人。明儿上我那地方去,我来领你瞧瞧我们有点儿什么。我要给你看看我们的实力。我想你不知道这个企业到底多么大。” “我知道,我知道,”尤金笑着回答。“这的确是个很吸引人的提议。但是我这会儿拿不定主意。这件事容我考虑一下。 我想花点儿时间再答复你。” “要多少时间就花多少时间,老弟!要多少时间就花多少时间!”科尔法克斯喊着说。“我稍许等你一阵。我并不是急得要命。这个位置不能立刻就很满意地找着人的。等你准备好的时候,把你的决定告诉我。现在,我们看戏去吧——你说怎样?” 他吩咐把汽车准备好;科尔法克斯太太和她的朋友金尼亚小姐都出来了。他们在包厢里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尤金兴冲冲地、逗人地跟大伙儿谈着;接下来散戏以后,他们在雪雷饭店吃了一顿夜宵。他留在科尔法克斯家过夜;第二天早上,他们一块儿参观了联合杂志公司;中午,尤金才回费城去。 他头脑里简直沸腾和鸣响着他所看到、听到的一切。他认为科尔法克斯是个大人物,在某些方面比卡尔文还要了不起。他更有魄力、更热切、更年轻——比卡尔文更象他自己。他决不会失败的,他太有钱啦。他会把这家大公司办得很发达——非常发达。假如他去的话,他可以帮他办成的。那该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这跟替一家公司工作却跟它的发达毫无关系是大不相同的。他应当不理睬这个提议吗?在纽约,获得一个地道的文学艺术地位;一个了不起的业务和社会地位;名誉、金钱——所有这些都在那儿召唤他。嘿,有一万八或是两万五,他可以(比方说吧)在河滨大道上买一所华丽的工作室;他可以很豪华地款待宾客;他可以买上一辆汽车,用不着为它操心。安琪拉用不着再觉得他们应当小心谨慎了。这是他寄人篱下的终点。往后,他就要买点儿这公司的股票,或是自己另办一个事业。当他还是一个小伙子上这儿来的时候,他曾经在路上漂泊,不知道在哪儿可以找到一间租金三块钱的房间;在他绘画失败的时候,他曾经带着油画跑来跑去,卖上十块或十五块钱。从那些日子以来,他前进了多么大一截路啊。天呀,命运可以玩弄出多么古怪的把戏啊! 他跟安琪拉对这个提议的讨论,引起了更大的游移不定,因为虽然科尔法克斯的提议使她很激动,她又怕尤金离开卡尔文也许会是犯了错误。卡尔文待尤金那么好。尤金尽管从没有跟他亲密地交往过,但是他和安琪拉却曾经应邀到他家去参加过好几次正式的大宴会。尤金说过卡尔文经常向他提出很好的意见。他在办公室里的态度不是吹毛求疵的,而是亲切的、善于分析的。 “他一直待我非常好,”一天早晨吃早饭的时候,尤金对她说;“他们都待我非常好。离开他是难为情的。但是现在,瞧着这儿,我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来,这儿决不会有联合公司的那种局面。他们有刊物和书籍业务,而卡尔文公司却没有,也决不会有。卡尔文年纪太大啦。他们又在纽约,这也是我喜欢的一点。我很想再住到纽约去。你觉得怎样?” “那自然很好,”安琪拉说;她始终就没有真正喜欢过费城;她也看到这个位置的异常优美的前景。在去过纽约和巴黎之后,费城的情形老显得好象有点儿偏僻。只是尤金的高薪水和他们在这儿享受到的舒适生活,才使这变得比较好受点儿。“你干吗不去跟卡尔文先生谈谈,把科尔法克斯先生的话全告诉他,”她问。“听到这个,他也许会提议加你薪水,使你乐意留下去的。” “别担心,”尤金回答。“他会稍许加点儿的,但是他决不能一年给我两万五。也没有理由该给那么多。得是一家象联合公司那样的公司才出得起那数目,我们这地方没有一个人拿那么多,除非是佛勒德力克斯。再说,在这儿,我除了做广告主任外,决不能做什么别的,也不能做得更大啦。米勒抓紧了编辑工作。他也应该担任那工作,他人挺好。科尔法克斯建议的这件事,把我带进一个新的活动范围。有办法的话,我不想一辈子做广告主任!” “我也不希望你这样,尤金,”安琪拉叹息着说。“真叫人惭愧,你不能完全脱离这个去搞你的艺术工作。我老在想着,如果你这会儿歇下来去绘画,你会大有成就的。现在,你神经完全恢复了。问题就在我们愿不愿意过一阵子比较清苦的生活、让你去画画油画。我相信你一定会大有成就的。” “我并不象以前那样喜欢艺术啦。”尤金回答。“我过得太好了,我对生活知道得比过去多得多。靠着绘画,我上哪儿可以每年赚一万二呢?要是我有十万或是二十万的积蓄,那就不同啦,但是我没有。我们所有的就是那个宾夕法尼亚铁路公司的股票和蒙特克勒耳的那片连付税都不够的地皮,还有那些钢铁公司的普通股票。假如我们回到纽约去,我们应当在蒙特克勒耳的那片地上造起一所房子来;自己不要住在那儿的话,就把它租出去。如果我现在脱离这个,那末除了我能挣的钱以外,我们一年就只有两千块,靠了那点儿钱,你可以过什么样的生活呢?” 安琪拉看到,在那种情况下,他们这会儿享受到的相当愉快的境界就会消失掉。艺术上的荣誉也许是值得高兴的,但是它能供给他们今儿早晨吃的这样一顿早餐吗?他们能有这样安逸的家、这么许多朋友吗?艺术是光荣的,可是他们能象现在这样常常乘汽车游玩和旅行吗?她能够芽得跟现在一样好吗?做种种衣服,要有钱才成——在家穿的、出外穿的、晚上早上穿的,还有别的时候穿的。三十五到四十块钱一顶帽子,艺术家的妻子照例是买不起的。为了他的艺术,她乐意回到一种比较朴实的生活中去吗?让他去跟着科尔法克斯先生一年挣上两万五千块,多过一阵子,然后再让他退休,这不是好多了吗? “你最好先去跟卡尔文先生谈谈,”她劝说着。“你无论如何总得这么做。瞧瞧他怎么说,然后再决定该怎么办。” 尤金游移不定,但是全盘细想了一下之后,决定就这么办了。 不久以后的一天早晨,当他在编辑部那层楼的门厅里遇见卡尔文先生的时候,他说,“卡尔文先生,今儿随便什么时候,我想单独跟你谈一会儿,如果你能抽空给我一点儿时间的话。” “当然可以。我这会儿就不忙,”总经理回答。“立刻下来。 你要跟我谈的是什么事?” “呃,我来告诉你,”等他们到了卡尔文的办公室,尤金把门关上后说。“有人拉我离开这儿,我觉得应当跟你先谈谈。条件倒是很动听的,这叫我心里很乱。我觉得为了你为了我都应该把它讲给你听听。” “噢,是什么呢?”卡尔文亲切地说。 “联合杂志公司的科尔法克斯先生不久以前来找我,问我乐不乐意上他那儿去。他答应开头每年给我一万八,做广告部经理,还有机会不久去负责美术、编辑方面的全部事务,拿两万五。他把那称作公司的出版管理部。我把他的提议郑重地考虑了一下,因为我在这儿和在萨麦菲尔德公司都是办理美术和广告方面的工作,不过我老认为我懂点儿书籍和杂志方面的事。我知道这是个相当大的事情,但是我相信我也许办得下来。” 卡尔文先生静静地听着。他看出来科尔法克斯的计划是什么;作为一个建议,他倒也得喜欢。这是个好主意,但是这需要一个特出的人来担任这个职位。尤金是这样的人吗?他可说不准,不过他也许是的。他认为科尔法克斯即使在出版方面眼光不够好,在金融方面却是够卓越的。如果他找到适当的人,他也许会把事业搞得很成功。尤金在最初的一刹那逗起了他的兴趣;往后,这也许会淡漠下去的。他面前的这个人外表非常有希望。他纯洁、灵敏、眼明心亮。他看得出来,因为尤金在这儿的成就,科尔法克斯把他看得比实际更为特出。他在别人指导下,是一个能干人,是一个很不错的人。科尔法克斯会有耐心,有兴趣和同情心来跟他一块儿工作,来了解他吗? “让我们来把这问题稍许考虑一下,威特拉,”他平静地说。“这是个很动听的提议。如果你不仔细考虑一下,那你就太不聪明啦。你对那地方的体制稍许知道点儿吗?” “不知道,”尤金回答,“除了在我跟科尔法克斯先生随意参观的时候所知道的那一点儿外,没有别的。” “你对科尔法克斯的为人很知道吗?” “也不得知道。我只遇见过他两次。他很有魄力、很生动,是一个思想丰富的人。据我知道,他很有钱;有人告诉我,他有三、四百万。” 卡尔文的手漫不经心地摇摇。“你喜欢他吗?” “呃,目前,我还不能肯定说我到底喜欢不喜欢。他叫我很感兴趣。他非常有活力,我可以肯定说我对他印象很好。” “他将来打算把杂志和书籍的所有出版事务全交给你负责吗?” “他是这么说,”尤金说。 “如果叫我去担负这个责任的话,那我宁可进行得慢点儿。我非得肯定我对它是完全知道了。你得记住,威特拉,有个人在你上面指导,给你同情的帮助和照顾,这样来管理一个部门,和亲自负责管理四、五个部门是决不相同的,你上面又没有别人,只有一个要你精明地来加以辅助的人。科尔法克斯,据我了解,不论在性情上、修养上、所受的教育上,都不是个出版家。他是个金融家。如果你接受那个位置,他就要你给他拿主意。那末,除非你对出版事业懂得很多,否则在这件事上,你就会遇到艰难的工作了。你想在世界上飞黄腾达,这是人生来的欲望。我不想显得是要在这上面浇凉水。可能的话,你是可以大大高升的。假如你决定要去的话,你的熟人中没有谁比我更希望你幸运的。我希望你把你打算做的事仔细考虑一下。在你目前的位置上,你是绝对安稳的,或者不如说是跟随便哪个行为端正、保持着自己精力和名望的人一样安稳。面临着这个聘请,你自然希望拿更好的待遇,我也很愿意给你。你也许会料到,我原打算在一月里把你的薪水再增加点儿。我现在可以说,如果你愿意留在这儿,你现在就可以拿一万四,在一年或一年半之后,也许可以拿一万六。我不愿意使这部门负担一笔我认为太不恰当的薪水。我认为一万六,到了付的时候,对这儿做的工作讲来,就算是最高的了,但是你是个好人,我很乐意把它付给你。 “你该做的事就是拿定主意,到底我这会儿向你提出的建议是不是比科尔法克斯先生的更稳妥、更合乎你的愿望。跟他,你立刻就拿一万八;跟我,随便怎样要到一年后才有一万六。跟他,你有一个很有希望的前景,这比在这儿所能希望到的任何前景都灿烂些,不过你得记住,困难当然也就大多啦。你现在对我是相当了解的。你还得去——别认为我对他有什么私心眼儿,我不会的——你还得去了解一下科尔法克斯先生。我劝你在采取行动之前,仔细考虑一下。在你接受以前,研究一下那儿的情况。联合杂志公司是一家大公司。我相信在科尔法克斯先生的管理下,它准有一个辉煌的前途。他是个能干人。如果你最后决定要去,来告诉我,随便怎样,咱们是不会有恶感的。如果你决定留下来,新的薪水立刻就生效。事实上,我可以让佛勒德力克斯先生把那个给你,那末你就可以说是已经在这儿领取这么高的待遇了。这对你没有什么害处。我们就可以象以前一样相处下去。我知道留一个给更高的待遇迷惑住的人照例是不好的;就因为我知道这个,所以我只答应今年给你一万四。我要肯定地知道,你确实是打算留下来了。明白吗?” 他笑笑。 尤金站起身。“我明白,”他说。“你是我认识的一位最好的人了,卡尔文先生。你一向待我很殷勤,比我料想在随便哪个地方所会受到的待遇都要好。替你工作始终是件愉快和光荣的事。如果我留下来,那就是因为我要——因为我尊重你的友谊。” “好吧,”卡尔文平静地说,“我觉得这很好,我很感激。但是别因为你对我的友谊,或是你的感激意识阻挡你去做什么你认为应当做的事。如果你觉得喜欢那个职位,就去进行。我一点儿不会跟你生气的。我会觉得懊恼,但那是另一回事。人生就是一种经常一再调节的情况;哪个好商人都知道这一点。” 他握住尤金伸出来的手。 “祝你幸运,”他说,“不论你怎么做。”——这是他的口头禅 第40章 尤金最后考虑的结果是,决定离开卡尔文先生,接受联合杂志公司的聘请。科尔法克斯有一天写信到他家里,问他打算怎样。他越把这件事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件事的吸引力就越发增强起来。科尔法克斯的公司正在纽约商业中心区的心脏、靠近联合广场那儿建造一所十八层楼的大厦,用来容纳他们的各部门。在尤金跟他一块儿吃饭的时候,科尔法克斯曾经说过,第十六层、十七层和十八层将给编辑、发行、出版、美术、广告等部门专用。他曾经问过尤金,他认为该怎样完美地安顿这些部门;尤金对于筹划这些向来很熟练,所以就在一张纸上草草地画出了各部门的假想的安顿情况。他把编辑部和美术部放在顶层,同时分配给出版人(不管他将来是谁)大厦西边正中的一间房,俯瞰着联合广场和哈得孙河之间的市区,使那片浩大的河水显得是一幅悦目的景致。他把广告部和顶层安顿不下的某些编辑室放在第十七层,而把发行部和附属于它的邮递和资料室放在第十六层。他照着老记在心里的一种旧的法兰德斯图案,把出版人和编辑的房间布置起来,在那里,绿色、深蓝色、鲜红色和黑胡桃色各种色调和应有的充足的亮光成了鲜明的对照。 “如果你真要做,你就最好把这件事做好,”他曾经向科尔法克斯这么说。“我瞧见过的所有编辑室差不多都设计得一点儿也不行。一个外表很漂亮的编辑、美术和广告部门,对于你的公司会大有帮助的。它有宣传的价值。” 在他说着的时候,他回想起萨麦菲尔德的论调。萨麦菲尔德认为一种兴旺的外表,几乎是一家公司所能具有的最有价值的资财了。 科尔法克斯很赞成他的意见,并且向他说,到时候,希望他能赏光来瞧瞧。“我请了两个很好的建筑师在搞这工作,”他解释说,“但是对于这些房间的布置,我倒宁愿听听你的意见。” 当他正在考虑怎么作最后决定时,他却想到那层楼该是个什么神气——它会显得多么阔绰。万一他成功了,他的办公室就是那里边最豪华的房间了。他就是那座新建大楼里仅次于科尔法克斯的最最出色的人物了。 这类想头在随便什么商业性的盘算中本没有多大道理,然而在尤金心里,它们却非常重要,因为他不是一个商人——他本质上还是一个艺术家;尽管他在商业界辗转地兜来兜去,他依然是一个艺术家。他对于自己未来在世界上的身份和名望的意识,几乎比对于这件事所涉及的重大责任的意识还要强些。他知道科尔法克斯是一个严厉的人,甚至比萨麦菲尔德还严厉些,因为他说得少、干得多;但是尤金对这一点认识得还不够,所以并没有为这件事担心。他自信是一个坚强的人,不论上哪儿都能干下去的。 安琪拉对于这种改变实际上并不多么反对,虽然她生来保守的性格使她烦恼忧虑,没能立刻表示赞成。如果尤金成功了,这是向前跨了一大步,但是如果他失败了,那就是一个莫大的损失。 “科尔法克斯非常信任我,”他告诉她。“他相信我干得好的;这样的信心是极大的帮助。不管怎样,我原意试一下。这对我不会有什么害处。如果我觉得办不了出版的事情,我就紧抓住广告的那部分业务。” “好吧,”安琪拉说,“我简直不知道该怎样来帮你拿主意啦。这儿他们待你实在太好了。” “我要试试看,”尤金坚决地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于是他就在那天告诉了卡尔文。 卡尔文严肃地望着他,锐利的灰眼睛从各方面察看着这一局面。“哎,尤金,”他说,“你正担负起一个重大的责任来。这是艰巨的。对于你所做的一切事情,都要仔细考虑一下。瞧见你离开,我很难受。再会吧。” 他觉得尤金是走错了路——在原来的地方多呆上一阵子,他会混得更好的,但是劝说并没有用,只会使尤金自以为更了不起——使事情将来会更难办。 卡尔文最近也听到不少关于科尔法克斯的事情;他认为尤金往后可能会觉得不容易应付他。一般的印象是,他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人。作为一家大公司的实际首长,据说,他还嫌不够通达人情。 事实上,一般人的这个意见非常正确。科尔法克斯是和钢铁一样冷酷,但是对于那些他中意的人,他却笑容满面、非常可亲。“自负”实际上可以说是他的别名,而他的雄心更是没有止境的。他希望在一生中能有惊人的成就,给人看成一个伟大的金融家。他要人——只要坚强的人在他周围。尤金,在科尔法克斯看来,似乎是一个坚强的人。在尤金最后写信给他,说他愿意接受他的聘请,不过希望和他进一步再谈谈的那天,科尔法克斯把帽子扔到了空中,拍拍他的助手怀德的背,喊道:“嗨!佛罗里1!我给公司办成了一件大事。除非我大错特错,不然这个人会在这儿办成点事的。他很年轻,不过很不错。他有一副压倒你我的神气,佛罗里,可是我们受得了的,是吗?”—— 1佛罗里,佛罗伦斯-怀德的爱称。 怀德望了他一眼,装出一种纯虚伪的快乐满意的神气。在怀德的一生中,他见过许多编辑和广告人员。按照他的看法,他们几乎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人,很容易就会满足,都是些他(或是随便什么别人)决定搞了来满足他们虚荣心的小玩意儿。这也许是另一个很适当的例子,但是如果一个内行的出版家上这儿来,那对他是有点儿不利的。他可能会想侵犯他的权柄,至少要跟他平分秋色。这是有伤他个人的虚荣心的。这实在成了他的绊脚石,因为他希望有天能在这儿独揽大权。科尔法克斯为什么这么急于把公司里的权柄分开呢?是不是因为他有点儿怕他?他这样想,而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的确是非常接近实情的。 “佛罗里是个好副手,”科尔法克斯暗自想着,“但是得找个世上人们敬重的那种智力卓越和富有教养的人上这儿来,抵制他一下。” 他要让这个有教养的、智力卓越的人受到公众的欢迎,并且为他的杂志和书籍产生出增加销路的结果来。再说,这两个人可以互相牵制,这样可以防止公司过分偏重于哪一方面。那末他就可以以大老板的身份来驱策这群人了——他是挑选这两个人的人,他们代表他的思想,他们尊重他的判断力。金融界和商业界都会知道,没有他,他们压根儿就算不了什么的。 对于未来的情况,尤金和怀德有着同样的想法。他们都认为另一个当然是次要的人物,他自己在科尔法克斯下面才是最显赫的人物。尤金深信在文学艺术方面没有适度的优势,这公司就算不了什么。怀德却认为没有稳健的商业管理,公司就准会一败涂地,这是最该注意的地方。金钱是可以买到智慧的。 在尤金就职的那天早上,科尔法克斯把他介绍给怀德,因为前几次他去的时候,怀德都没在那儿。两个人互相打量着,立刻就把自己的判断保留起来,因为两个人都是很能干的。尤金把怀德看作一个有趣的人——修长、坚韧、傲慢,一个进化成绅士外表的小街上的粗汉子。怀德认为尤金是一个神经质的、优雅的、多愁善感的文学艺术界人士,他有着一种精力充沛、多才多艺的气度,这在他以前遇到的人当中是少见的。他非常有魄力,可是却不够镇定。怀德觉得毫无疑问,如果自己不能支配他,至少总可以中伤他。不过他已然得到科尔法克斯的支持,并且带着极大的声誉踏进来了,这可能不很容易。尤金使他觉得烦恼。在他看着尤金的时候,他疑惑不定,不知道科尔法克斯是否真会派他做文学、美术和广告的总负责人,还是他就象进来这会儿这样,只不过是广告部经理。实际上,科尔法克斯也只派尤金担任了广告部经理。 “这就是他,佛罗里,”科尔法克斯把尤金介绍给怀德时这么说。“这就是我老跟你提起的人,威特拉——怀德先生。怀德——威特拉先生。你们俩为了公司的利益,往后得和衷共济。你们彼此认为怎样?” 尤金早先就注意到科尔法克斯的这种特别粗鲁的、叫喳喳的态度。他不论在什么场合似乎都不知道照例应有的社交辞令和谈吐。 “目前,”科尔法克斯喊着说,一面用右拳头敲击着左掌心,“除非我大错特错,否则这公司准会发达起来了!我不能肯定我找着需要的人,但是我认为我是找着了。怀德,我们来到处走走,给他介绍介绍。” 怀德大模大样地走到办公室门口去。 “好的,”他镇定地说。“一个特出的人,”他自言自语说。 科尔法克斯得意得了不得,因为他是非常容易冲动的,不过这也只跟自高自大有着连带的关系。他大踏步地走着(尽管他很矮小),这是他逢到特别满意时的习惯。他高声谈着说着,因为他要人人知道他——希拉姆-科尔法克斯——正在那儿,并且象一个这样大的机构的主人所应有的那样,非常有魄力。当他受到挫折或是给激怒了的时候,他会发作起来,尖声喊叫,象女人那样。尤金这会儿还不知道这一点。 “这里是印刷部的一层楼,”他向尤金说,一面推开一扇门,露出一间房,里面满是隆隆作响的巨型印刷机。“老弟,陶德逊在哪儿?陶德逊在哪儿?叫他上这儿来。他是我们印刷部的监工,”他转向尤金加上一句;这时候,正在一架印刷机旁边工作的印刷间小徒弟急忙跑去找他师傅去了。“我想我告诉过你,我们有三十架这种印刷机。有四层楼都跟这儿完全一样。” “你告诉过我,”尤金回答。“这的确是一个大企业。我瞧得出来,这样一个事业可能有的发展是没有止境的。” “没有止境的——不错!这就要看你的这个能做出点儿什么来了,”他拍拍尤金的前额。“如果你把你的一部分工作搞好,他把他的搞好,”——转向怀德——“那末公司的业务是没有止境的。这就要等着瞧啦。” 正在这时,陶德逊急急忙忙奔来,好奇地望着尤金。他是怀德的一个机灵、敏捷的心腹。 “陶德逊,这位威特拉先生是新来的广告部经理,他是来帮助补偿起你们在搞的这一切浪费的印刷工作的。威特拉,这位陶德逊先生是印刷部主任。” 两人握了握手。尤金觉得自己仿佛是在跟一个下属谈话,所以对他并不十分注意。陶德逊有点儿怨恨他的态度,但是并没有流露出来。他只对怀德忠心,而且觉得在怀德的领导下,自己是绝对安全的。 接下来参观了排字间,那儿有一大批人在活字架和活字铸版机前面工作。一个满身油墨的矮胖监工,系着一条象是用床单做成的绿条纹围裙,走上前来,很巴结地迎接他们。在他们面前,他显然很局促。当尤金要和他握手时,他把手缩了回去。 “太脏啦,”他说,“我心领了,威特拉先生。” 接着,他们谈了很多有关业务范围的情况和赞美话。 随后又到发行部去。它的负责人是一个黑皮肤、高个子的人。他一本正经地望着尤金,不知道他要在公司里担任什么职位,也不知道他将来会采取什么态度。象他告诉他妻子的那样,怀德老“干涉他的事情”,他不知道这种情形哪天才可以结束。他听到传说,不久要来一个新人,他对各部门将有极大的权柄。那就是他吗? 再接下来就是各杂志的编辑。他们多少有点儿轻蔑地看着这个得意洋洋的行列,因为在他们看来,科尔法克斯和怀德都是没经验的、粗鄙的暴发户,用自高自大的废话来夸耀他们物质方面的优越。科尔法克斯谈话声音太响、太骄傲了。怀德太冷酷、太尖刻,而且没有条理。他们暗中都恨着这两个人,可是又躲不了他们的管辖。他们需要薪俸来维持生活,这就逼着大伙都卑躬屈节。 “这是马奇伍德先生,”科尔法克斯轻率地介绍着《国际评论》的编辑。“他认为他把那份杂志办得非常好,可是我们可不知道他是否办得那么好。” 尤金为马奇伍德担心。他却非常镇静、非常文雅、非常老练。 “我想我们只能靠发行部来决定,”他简单地回答,同时被尤金同情的微笑吸引住了。 “是这么回事!是这么回事!”科尔法克斯大声说。 “这大概是对的,”尤金说,“但是一个很好的东西该跟一个很差的东西一样容易有销路。至少这是值得试一试的。” 马奇伍德先生笑了。在一个冷酷的批评指责的境界里,这是一点儿精神上的仁慈。 “真是个大机构,”尤金回到总经理办公室时,终于这么说。“我这就开始,看看我能做点儿什么。” “祝你幸运,老弟,祝你幸运!”科尔法克斯大声说。“我很重视你要干的事情,这你知道。” “别太倚仗我,”尤金回答。“记住,我只是这个大机构里的一个人。”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这儿我所需要的就是这一个人——这一个人,明白吗?” “明白,明白,”尤金大笑,“鼓起劲儿来。我想我们准可以办成点儿事的。” “一个了不起的人,那个人,”等他走后,科尔法克斯向怀德说。“你瞧出那家伙的优点吗,毫不退缩。他知道怎样去思考。说真的,佛罗里,除非我看错啦,不然,你和我对这玩意儿准可以取得点儿成绩的。” 怀德阴森地、几乎是讽刺地笑笑。他可不那么肯定。尤金是不错,但是他显然太独立不羁、太富于艺术家的气息了,不可能真正稳健可靠。他决不肯来请教他的,但是他又可能会犯错误。他可能会慌乱。他应当怎样来抵制这个对他权柄的新侵犯呢?毁坏他的名誉吗?当然啦。但是他用不着为这个操心。尤金自己会闹出乱子来的。他会闹出某种错误来的。 他相信尤金会这样。他几乎可以肯定 第41章 他们再度回到了纽约。最初的那些日子,对安琪拉真是一段极其快乐的时期。这和上次完全不同。上次回来的时候,她是经过了七个月孤独寂寞和抑郁不快的生活,回到一个生病的丈夫这儿来,前途非常暗淡。这一次,尽管她开头有点儿疑虑,她却朝前看到一个尊贵、成功和富裕的辉煌远景。尤金现在是这么一个重要的人物了。他的前途这样明确,几乎可以说是管保美好的。他们在银行里存了不少钱,在股票上的投资合计有三万块,一律有大约七分利息。在蒙特克勒耳,他们有两块二百平方英尺的地皮,据说也在渐渐增加价值了。尤金估计这会儿大约值六千块。他还打算把可以攒起来的多余的钱,投资在利息较好的股票上,或是某种稳妥的投机事业上。不久,到了适当的时候,他甚至可以完全脱离出版界,重新恢复自己对艺术的兴趣。他的确一天天在接近这个可能会出现的情况了。 他们在纽约选定的住所,是在河滨大道靠近第七十九街的一所新建的、非常华丽的工作室大厦里。尤金许久以前就想住在那儿。这条著名的大道和繁华地区,四周的有限的公园气氛,浩瀚的哈得孙河上的瑰丽而雄浑的景致,色彩灿烂的美妙林木和绮丽悦目的斜阳,这些早就吸引住尤金的目光了。在他第一次到纽约来的时候,他就专喜欢在这儿散步,看着川流不息的时髦行列在通往格伦墓1的路上蜂拥地来来往往。下午,他常坐在这地点或是更前边的公园长凳上,看着欢乐的男女愉快地骑马走过,向他们的熟人点头,用一种谦虚的、优越的神气和园丁或是清道夫聊天,安安逸逸地闲荡,懒散地眺望着河水。那时候,他觉得这似乎是一个妙不可言的境地,只有大富翁才有钱住在这儿——对于世界上金融界的一些鬼把戏,他太愚昧无知了。那些穿着漂亮骑马衣裤的男人,那些外表很时髦的姑娘,戴着黑色硬帽子和黄手套、拖曳着黑色骑马裙、玩弄着很象灵巧手杖的短鞭,这些都叫他喜欢。那时候,他认为这几乎是社会荣誉的顶点——下午,能上这儿来骑马—— 1美国第十八任总统格伦(1822-1885)之墓。 从那时候起,他已经长了不少阅历,懂得了不少东西,但是他依然把这条街道看作是都市生活中优美与享乐的最佳表现之一。他要住在这条街上。他们讨论了一番之后,安琪拉负起使命,着手去寻找一套公寓房间,要有大约九间到十一间房,两间以上的浴室,租金不能超过三千或三千五百块。事实上,一所有九间房、两间浴室和一间八英尺高、四十英尺长、二十二英尺阔的画室的漂亮公寓,真给他们找到了,租金三千二。这会儿这数目对他们已经算是比较适中的了。房间都很华丽地用英国老橡木装饰起来,按照一种非常悦目的十五世纪式样加以雕刻和染色;墙壁是留给新来的住户自行处理的。一切需要的花毡、绸幔和其他墙壁装饰都可以提供。 尤金给画室选了织着莱茵河古堡的绿棕色花毡,又选了蓝色和棕色的绸幔给别的房间作为壁饰。他实现了一个渴盼已久的愿望,在那个染成棕色的橡木大十字架上装饰了一个流血的耶稣肖像,放在一个阴暗隐蔽的角落里,在两个插着大蜡烛、和小床柱一般又高又重的铜烛台后面。这在一间黑暗的房间里点亮时,忧郁地闪烁着,对有时聚集在那儿的快乐的人们投出一阵很别致的美的魅力。一架英国老橡木制的大钢琴放在一边房角里,附近有一个华丽的法国烧木制的乐谱箱子。还有一些雕花的、有凹槽的高背坐椅,一个雕花的画架,阵列着一幅他最得意的油画,一个大理石黑座子,托着一个涂成黄色的大理石尼罗1半身像,他的荒淫的、颓废的脸孔,狰狞地怒视着世界;还有两只镀金的有十一个分枝的烛台,钉在北边墙壁上—— 1尼罗(37-68),古罗马暴君。 两扇有防风窗框的又阔又高的窗户,从地板直达天花板,俯瞰着哈得孙河西面的河景。在一扇外面,有一座石头小阳台,足够放四把椅子;这儿可以看到大道上美丽、凉爽的景致。阳台在夏天有篷遮着,离地面有九层楼高。在这条多少还安静的溪流旁边,有一座大工厂的烟囱和厂房;在泊船的地方,老停着一些小船、战舰、不定期的货船、帆船;还有小船来来往往,不断经过,不论天气好坏,看起来总那么有意思。这是一所美丽的公寓,被他们装饰得很漂亮,他们从费城带来的大部分家具在这里都很相配。就在这儿,他们到底安下身来,享受了那个长期奋斗和相当胜利的果实,这使他们非常接近他们渴望的目标——有一份牢不可破的稳妥的资产,没有恶运的风暴可以轻易来加以摧毁。 尤金喜出望外,非常满意;他和安琪拉终于呆在这些象征奢华、舒适和高贵的东西当中了,这是早就萦绕在他脑海里的。我们大多数人都把未来城堡里的家具在自己心里很好地描绘出来,并怀着这种理想度过了一生,可从来没能看到它实现,我们也把画子、挂幔、仆从,很仔细、很精明地选择过,可是尤金的倒终于实现了 第42章 联合杂志公司的业务,单就广告、营业和生产方面来说,并不是非常糟糕,凭着机智、精明的商业眼光和埋头苦干,还不至于不能迅速恢复。自从佛罗伦斯-怀德在营业和财务方面掌权以来,那方面的情形至少正在慢慢开始好转了。虽然他对于一篇适时的文章、一部重要的书籍或是一个有销路的艺术特写该怎么样,一点儿也没有眼光,可是他对于合适的生产方法、适当地进出货物,以及正确地应付劳工(从成本和效率上看来),都有着一种特殊的直觉,这使他成为一个不可轻视的有力人物。他一看就可以知道一个应该雇用的好生产人员。他知道书籍可以在哪儿销掉,怎样销掉。他知道怎样用最便宜的价格买进大量纸张,怎样应用可以计算出的最低的价格来印刷和装订。一切浪费都消除掉了。通过一连串的计划,他把机器使用率提高到了最大限度,同时又避免了不少浪费,尽可能减少了需要的帮助。为了这个,他经常跟工会发生争执,因为他们反对一种消除重复工作,因而缩减了他们成员的方针。可是他是一个坚强的人,粗暴地、无情地、阴险地应付他们;他们怕他,可又尊敬他。 在公司的广告方面,情形可相当糟。这是由于这部门应该去招揽生意的那些杂志,在编辑方面办得不十分好。它们多少跟时代脱了节——不能迎头赶上时代的情趣,于是读者都向别处寻觅精神食粮去了。这些杂志过去销路很大,很有名声。那还是在它们刚办没有多久的时候,原来的出版人和编辑都在盛年。从那时以后,厌烦、冷淡、混乱的日子接着都来了。只是随着科尔法克斯的接办,希望才又开始恢复。前面已经说过,他在这方面向各处寻找坚强的人,不过他特别要找的是一个能够告诉他,在他有了人以后,怎样来领导他们的人。在每一种杂志上,谁去想出一些吸引公众兴趣的东西?谁去替公司书籍部门把成功的大作家拉过来?谁能激发起各部门领导人的那种引起公众兴趣,因而带来成功的精神?尤金也许就是他所指望的人,但是要多少时间呢?既然他得到了尤金,他就急于想加速自己的发展了。 尤金就任广告部经理后不久就看出来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当他召集他的人员开会的时候,他们都诉说,他们在和日趋萧条的销路搏斗。 “您高兴怎么说就怎么说,威特拉先生,”一个职员忧郁地说,“但是销路,销路就是唯一的答案。销路非得足够维持这儿的杂志。所有那些厂商,在获得结果的时候就都知道了。我们跑出去,随时随刻都有新买卖,但是我们没办法保住它。我们保不住它。杂志不能带来什么好成绩。你对这有什么办法呢?” “我来告诉你们,我们该怎么办,”尤金镇定地回答,“我们要使杂志振作起来。我知道那方面就要作出不少改变了。他们已经弄得比较好点儿。例如,印刷装订部门情形就很好。这我知道。不久,编辑部也就要好起来啦。我要求你们大家在目前的情况下竭力奋斗一番。可能的话,我不打算对这儿作什么变动。我来指点你们该怎么办——个别的每一个人。我要你们相信,我们的公司是世界上最大的组织,可以席卷一切的。看看科尔法克斯先生。你们认为他会失败吗?我们也许会,但是他却不会。” 这些人喜欢尤金的态度和信心。他们喜欢他对他们的信任。不到十天,他也完全获得他们的信任了。他把所有的杂志都带回他和安琪拉暂住的旅馆去,细细地阅读它们。他还带回家去许多最近出版的新书,叫安琪拉也看看。他竭力想着每种杂志应当代表什么,谁是能使每种杂志有适当生气和活力的人,而这种人又在哪儿。立刻,他就为冒险故事的杂志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叫贾克-柏桑纳,是他几年以前遇见的。后来,他主编一种周报的副刊,一直搞得很有成就。起先,他是一个激进派作家,但是渐渐消沉下来,成了一个极有能力的新闻从业员。尤金在过去几年里遇见过他几次,每次都为他对生活的敏锐有力的识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一次,尤金向他说,“贾克,你应该自己办份杂志。” “我是打算这群,我是打算这样,”那位“知名人士”回答。现在,当他面对着这件事情时,他想起了柏桑纳,认为他是一个可用的人。他见过目前的编辑,那个人似乎一点儿魄力也没有。 周刊需要一个象唐森德-米勒那样的人——他上哪儿去找他呢?现在这个人的想法很有意思,但是那种想法的吸引力却不够普遍。尤金上各个编辑那儿去兜兜,看看他们,表面上是和他们认识认识,但是他对他们哪一个也不满意。 他等着看到自己的部门不再需要他过分努力以后,有天便向科尔法克斯说道: “你的编辑部里情形不大成。我仔细研究了一下我的工作,觉得我那儿并没有什么糟得不可救药的事,但是你的杂志却太不成啦,我希望你可以让我来作点儿更动,薪水的事情咱们丢开不谈。你楼上就没有合适的人。我设法逐渐更动,但是有些地方,目前就糟极了。” “我知道!”科尔法克斯说。“我知道!你有什么办法吗?” “只要有比较好的人就成啦,”尤金回答。“思想比较新的比较好的人。这在目前也许要你多花点儿钱,但是将来,会给你带回来更多的钱的。”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科尔法克斯热切、坚决地说。 “我早就在等一个我认为有见识、值得一再喝彩的人来把这些告诉我了。我觉得你可以立刻就负起责来!我答应你的薪水也立刻开始。不过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现在有全权上那儿去搞,但是别绊一交,摔下来,或是出毛病,犯错误。如果你那样,愿上帝保佑你!如果你那样,我就要把你活生生地吃掉!我是个好雇主,威特拉。对好人材,我会合理地付出任何代价的,但是如果我认为我吃了亏,受了骗,或是有人犯了错误,那我是毫不容情的——丝毫都不。我是个爽直、普通——、——、。”(他用了句非常下流的话,这就不必在书里来噜苏了。)“我就是这样。现在,我们彼此都明白啦。” 尤金吃惊地望着这个人。他的蓝眼睛里有着一种他以前看见过的严厉、冷酷的光芒。他的态度是电一般的——他的神情是凶恶的。 “我以前也听到过跟这性质有点儿相同的话,”尤金说。他想到萨麦菲尔德所说的“打滑煤槽里出去”。他没料到他刚开始就任新职位后,立刻就听到这么一个冷酷而明确的要求给提出来,可是既然提出来了,他就只得面向它。这时候,他又有点儿懊悔,不该离开卡尔文了。 “我一点儿不怕多负责,”尤金冷冷地回答。“我要尽可能不使自己绊交、摔倒或是犯错误。即使我那样,我也不会来向你诉苦的。” “嗨,我只不过告诉你一声,”科尔法克斯笑着说,他又变得很和蔼,冷酷的光芒已经消逝了。“我完全是一番好意。我要用全力来支持你,但是如果你失败了,愿上帝保佑你,那我就没有办法了。” 他回到他的办公桌那儿去,尤金也上楼去了。他觉得仿佛头上戴了一顶大主教的红帽子,同时一柄斧头又悬在他的头上。从今以后,他非得对自己做的一切仔细地想想。他得缓缓地进行,但是他却非进行不可。一切权力都给了他——一切权柄。他现在可以上楼去,把那地方的人全辞掉。科尔法克斯会支持他的,但是他非得找人来代替他们。而这也得又快又有效才成。这是一个艰难的时刻,很显著的,但是又很冷酷。 他第一步就去把柏桑纳请来。他许久没有看见柏桑纳了,但是他信笺上的“联合杂志公司”和上角的“出版人用笺”这些字样,很快就把他找来了。这时来把自己称作出版人真是一件很大胆的事,因为从事这工作的有许多能干的人,不过这倒并没有使他不安。他决心来好好干一下,而这信纸——单就它上面印的字样而言——就和随便哪一种好方法一样,可以说明他是大权在握了。消息象野火似的在这所大楼里流传着,因为他办公室里就有许多人,甚至他私人的速记员,都传递着这个消息。所有的编辑和助理们都感到莫名其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他们除去在彼此之间外,并不打听询问。公司也没有发什么通告。他用同样的信笺把亚道尔夫-摩根堡请了来。摩根堡在萨麦菲尔德公司做他助理的时候,表现出特出的才能,现在他正做着一个地位不断增高的杂志——《地球杂志》——的艺术编辑。他认为摩根堡也许适合在他下面管理美术工作;他倒没有弄错。摩根堡已经成了一个相当有魄力和智力的人,很乐意再来跟着尤金。他还跟各个广告人员、美术人员和写作人员商谈,请教他们谁是当时这方面最有活力的编辑人员,于是写信给他们,问他们可不可以来找他。这样一个接一个,他们都来了,因为他来纽约联合杂志公司负责广告和编辑方面职务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全市。所有那些对艺术、写作、编辑和广告感觉兴趣的人,都听到了。过去稍许知道他点儿的人,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打哪儿学来这种本领的呢? 尤金向科尔法克斯说,他认为最好向职员们发一个通告,告诉他们他在负责主管。“我已经留神看过了,”他说,“我认为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办啦。” 接着,各个编辑、美术主任、广告人员、书籍人员都给召唤到总办公室去。科尔法克斯宣布他想作一个对于所有到场的人都有关系的声明。“威特拉先生从现在起负责公司的一切出版事务。我对这方面的事不参加意见,因为我相信这方面他比我知道得多。我要你们大伙儿以后都找他商量,就象你们过去找我一样。怀德先生继续管理公司的印刷、装订和发行方面的工作。怀德先生和威特拉先生共同工作。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这些人离开了。尤金又回到他的办公室去。他决定立刻去找一个能够在他下面跟他一样好地管理广告部门的人。他花了一些时间去寻找一个这样的人,终于找到一个在海斯-李喀特公司工作的。这个人名叫卡德-海耶斯,尤金过去就知道他是一个很特出的工作人员。他三十二岁,坚强有力,非常急于想在他选择的工作上有点儿成就,他在这儿看到了一个很好的机会。他并不特别喜欢尤金——他认为尤金被人估计得过高了——但是他决定替尤金工作。尤金每年给他一万块,把他安插进来,然后把注意力完全转到他的新职务上去。 从工作上讲,编辑和出版方面的业务对于尤金完全是陌生的。他对这方面不及对美术和广告方面熟悉;就因为他对这方面比较生疏,所以他开头犯了一些错误。第一,他认定这儿所有的人多少都是软弱无能的,主要因为这些杂志很平庸,而实际上,有许多很能干的人只是被环境限制着,他们只是在等候一个稍微赏识他们的人,就可以有极大的价值。其次,他对于每种刊物所应推行的正确方针也没有弄清楚,而他又不想谦虚地听取那些能够告诉他的人的意见。他的最好的办法应该是极其缓慢地进行,注意着负责人员,吸取他们的意见,用诚恳的建议来辅助他们的努力。相反地,他决定大刀阔斧地改革一下,于是在他就任后不久,他就开始来进行了。《国际评论》的编辑马奇伍德被免了职;《周刊》的根勒也是这样。《冒险故事》的编辑换了柏桑纳。 然而,在任何一个这种庞大的机构中,重大的改革不会立刻见效,而且不经过多少星期、多少个月,不会显露出什么明显的改变来。尤金不但不把责任的重担交给助手们去承担,自己只时时提出批评,反而跟他们全体一块儿着手工作,设法在每件小事上都亲切地直接加以指示。这可很不容易,而且对他说来,有时是很烦扰的。他有不少东西得学习的,不过他仍然每天在许多方面都能提出很有益的意见,这些都很有效果。杂志改进了。他和他请来的那些人主编的第一期刊物由科尔法克斯和怀德作了详细的审查。怀德尤其急于想看看有些什么改进。虽然他本人不能好好地下判断,他却有办法来搜集意见。使怀德大失所望的是,所有这些意见差不多都是赞扬,因为他原先是希望找点儿东西来指摘一下的。 科尔法克斯曾经注意到尤金的坚决神气,他着手进行工作的能力,以及他直率地接受责任的态度,所以渐渐地,他比以前更喜欢尤金了。他喜欢跟尤金交际——在办公时间以后跟尤金一块儿玩——开始请尤金上家里去吃饭。不象卡尔文,他多半总不请安琪拉同去,因为在遇见她以后,他对她并没有获得很深的印象。她是很好的,但是没有她丈夫的那种焕发的品质。科尔法克斯太太还说过一些毁谤她的话,这也造成了困难。他热忱地希望尤金是独身的。 时间渐渐地过去。尤金处理着这个职位所涉及的种种事务,他处理得越多,心情就越安定下来。那些担任过稍许重要点儿职务的人全都知道,只要有某种才干,就很容易吸引一些有才干、有魄力的男女到身边来。物以类聚嘛,那些凭着才干想在他们圈子里寻求发展的人,自然都聚集到那些和他们相似,而地位较高的人那儿去。广告人员、艺术家、发行员、编辑、书评家、作家,以及所有那些和他意气相投,可以了解他、钦佩他的人都来找他。渐渐地,他不得不学着把所有来找他的人托给各部首长去代见。他不得不学着多少去依赖他的下属,可是学到这个以后,他又趋向另一个极端,过分依赖他们。例如广告部的卡德-海耶斯,尤金对他的能力就特别重视,把那方面的一切琐事都沉重地加在他的肩上,只察看他的工作大纲,遇着困难时,给他点儿指示。海耶斯对这很感激,因为他是非常自负的,但是他并没有对尤金起一种忠诚的意识。他认为尤金是一个侥幸爬了起来的人,本质上并不真是一个广告人员。他希望有一天,形势会有所改变,他可以真做到广告部经理,直接跟科尔法克斯和怀德打交道。因为他们在公司财务方面势力较大,所以他认为他们是高出尤金的人,想对他们讨好。在别的部门里,也有些人有着这样的想头。 尤金的一个大困难是,他没有很大的能力来博得助手们的忠诚。他有鼓舞他们的能力——给予他们对他们本身大有帮助的思想——但是他们通常只用这些思想来增加自身的利益,使他们达到自以为超出了他的地步。由于他在态度上并不严厉、冷淡、苛刻,所以他通常被认为是比较随便的。他有才能,可以搜罗非常能干的人,他们有时候在他们专长的那一方面远超出他。这使他聘用的人过了一阵子就都不把他看作一位上级,而把他看作一个障碍,自以为可以很称职地取而代之了。在工作方面,他似乎很和气——很随便。可是有时候,他也不怕麻烦,竟然会对一个人说,他要管的事儿太多了,但是一般讲来,他并不过多地操心。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杂志改进了,广告部和发行部都有了显著的进展。总而言之,他的生活似乎已经象花儿一般相当盛开。风暴和日常的困难是有的,但是并不严重。科尔法克斯在他有疑问的时候,诚恳地和他一起商量;怀德也装出一种自己并没有感觉到的友谊 第43章 当前这种局面的毛病在于,尤金以前从没享有过这么多的权力、奢华、安乐和舒适;这使他不仅在他的那一大群助手们当中,就连在自己家里,都成了一个东方君主般的人物了。安琪拉这些年来一直惊奇地注视着他的发展。这时候,她终于相信他在各方面都是一个天才人物——注定要在艺术、金融、出版,或者在这三方面大露一下头角的。她对他的品行所抱的态度并没有放松,因为她比以前更相信,要达到他目前正迅速在升上去的那种令人眩惑的显赫地位,他一定得更加谨慎。现在,人们都那样密切地注意着他。他们对他那样卑躬屈节,可是又那样阴险可怕。一个处在他这样地位的人一定得非常留心自己的服装、言语和举动。 “别这么大惊小怪,”他老向她这么说。“看在老天爷份上,别来打扰我!”可是这只会引起更多的争吵,因为安琪拉不顾他的愿望,为了他好,决定来管束住他。 各种职业——艺术、文学、慈善事业、商业等等中的重要男女都开始来找他:第一,因为他头脑聪明;第二(也是更重要的),因为他可以给他们点儿东西。在各种行业里,老有些人想通过一个成功的人所代表的途径(不论那是什么),找到点儿什么。这种人加上那些急于想从一个得法的大人物身上沾点儿光的人,就形成了每个成功者的一批随从。尤金有他的随从;他们都是跟他地位、身份相等或是比他稍低的男女。他们总热切地和他握手,说上一句:“啊,是的,真的。联合杂志公司的出版人!啊,是的,是的!”女人特别容易向他微笑,对他显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心里觉得很遗憾,所有漂亮、成功的男人怎么都是结了婚的。 在他从费城回来的那年七月,联合杂志公司搬进了新建的大厦,于是他就坐进了他一生中最堂皇的办公室。一个调皮的助手为了讨好受尤金恩宠的部门,提议出公份买花。他房间里放着花梨木家具,四壁粉刷成白色、蓝色和金黄色,使它跟一般装饰不同,因而显得更为动人。这间房里遍放着大束的玫瑰、香豆花和石竹,全插在各种颜色、各个国家、各种种类的彩绘的、美丽的花瓶里。他的平滑的花梨木大办公桌上也摆有鲜花,桌面上覆着一块厚玻璃板,在那下面,打磨得雪亮的木头闪闪发光。在他搬进去的那天早晨,他举行了一个临时招待会;科尔法克斯和怀德都来了;他们在看过他们的新办公室以后,全上他这儿来了。大约三星期后,又举行了一次大招待会。在那次招待会上,纽约各方面的名流都来参加。它吸引了一大群人——艺术家、作家、编辑、发行人、著作家和广告人员——到这座大厦里来。他们都看到他盛极一时。在那次会上,尤金和科尔法克斯跟怀德负责招待。年轻人远远地羡慕他,不知道他是怎样取得这么大的成就的。他的发迹的确非常迅速。一个开始做艺术家的人,竟会一变而成为文艺界的一个重要人物,这在出版界看来,似乎简直是不可能的。 在他自己家里,他的环境也同样奢华;他和在办公室里一样,也是一个大人物。他不常和安琪拉单独呆在一块儿,因为他们自然不得不常常招待人,可是就连在他们单独一块儿的时候,他对她都是一个大人物。很早以前,她就开始认为他是一个有朝一日要在艺术界显露头角的人,但是看着他成了纽约商业界的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成了它的主要出版商的代表,有个贴身仆人,有辆汽车,可以随意地乘坐出差汽车,在最华贵的饭馆和俱乐部里吃饭,经常跟一些要人来往,这可真是没有想到的。 她对他不再那样有自信心了,对自己控制他的力量,也不再那样拿得准了。他们为小事情争吵,不过她倒不想多引起争吵。他现在似乎改变了,变得更为深沉。就连这会儿,她都很害怕,怕他会犯错误而失去一切,怕世上到处都看得见的那种歹意、嫉妒和猜忌的力量会伤害到他。它们象狂风似的飘忽地吹来吹去。尤金显然倒很安心,虽然偶尔想到的时候,他也会对自己的安全感到烦恼,因为他在这家公司里没有股份,所以就象一个看门人一样,受着科尔法克斯的恩惠,可是他瞧不出来自己会很轻易地遭到-辞-退。他正-干-得-很-好。 科尔法克斯对他很亲切。有时候,他惊奇地看到,印刷装订的安排竟会大出差错,影响了他的出版日期,但是怀德总有一个很好的借口。科尔法克斯请他到他的乡村别墅去,到山上他的小屋去,乘快艇作短距离行驶和钓鱼,因为他喜欢跟他谈谈,但是他难得请安琪拉一块儿去。他似乎认为并不需要那样。尤金不敢为这种疏忽去提醒科尔法克斯,可是又怕安琪拉一准会有的那种想法。这儿也是尤金,那儿也是尤金,科尔法克斯还经常喊着,“你在哪儿,老朋友?”他似乎一刻都不愿意离开尤金。 “喂,老朋友,”他老这么说,一面仔细打量着他,就象一个人打量一匹纯种马或是一只纯种狗那样,“你大有进步。这个新工作挺配你胃口。你刚来这儿的时候,倒看不出会这样。”他总摸摸尤金穿的最新的衣服,或是批评一下他的领针和领带,再不然就告诉他,如果他要穿得十分考究,他的鞋子实际上还可以选得更好一点儿。科尔法克斯照料着他新捕获的东西,就象一个人照料一匹纯种马似的。他老告诉尤金社交生活上的一些琐事,该做的事情,该露面的地方,该去的场所,仿佛尤金知道得极少或是压根儿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我们星期五下午上萨魏奇太太那儿去的时候,你得带个特剌克斯顿旅行袋。你瞧见过那个吗?喏,就是那玩意儿。有一件伦敦上衣吗?嗨,你该有一件。那儿的那些仆人专会细细看你的东西,根据这个来估量你。每人非得分上两元,总管得来上五元,记住这个。” 他老端出一副神气,这使尤金非常讨厌,就和他恨他一直忽略了安琪拉一样,但是他不敢去批评他。他看得出来,科尔法克斯是反复无常的,他可以痛恨一个人,也可以热爱一个人,他很少采取中间的立场。尤金这会儿就是他宠信的人。 “我叫车子在星期五两点钟上你那儿来接你,”在安排一个周末旅行的时候,他常这么说,仿佛尤金没有汽车似的。 “你得准备好。” 那天两点钟,科尔法克斯的监色大旅行车飞驶到公寓的大门口,尤金的仆人把他的皮包、高尔夫球棒、网球拍和周末娱乐所需要的种种用具全搬下来,车子就开走了。有时候,安琪拉给留下来,有时候在尤金办得到的情况下,她也一块儿去,但是他发觉他多半不得不机敏圆滑地顺从着科尔法克斯的冷淡态度。尤金老得解释给她听这是怎么个缘故。他多少有点儿替她难受,可是他又觉得这种区别也多少有点儿道理。她不很适合他这会儿生活在其中的这种高等社会。这些人比安琪拉冷酷、尖刻、机敏。他们有着一种世故很深的神气,这是安琪拉没有办法办到的。事实上,安琪拉跟这四百多人一样文雅1,甚至比他们还文雅些,但是她的确缺乏那种急智和那种浅薄的自满与自信,而那几乎是那批闪闪发光的漂亮人物一成不变的特质。尤金不论是否感觉到它,却能够装出那种态度来—— 1按指当时纽约市的四百多个所谓“社会名流”。 “啊,没有关系,”她老说,“只要你是为了商业上的原因。”虽然这样,她到底对这件事十分怨恨,因为这似乎是一个无缘无故的侮辱。科尔法克斯若无其事地任着自己的性子交朋友。他认为尤金很适合这种高尚的生活,安琪拉就不成。他粗鲁地作出这种区别来,然后走他的路。 就在这样的情形下,尤金知道了社交界的一件怪事:在这些“高贵”的圈子里,一个男人常常受到接待而他的妻子却被排斥在外边,或是和这相反,并且只要能这么办的话,很少有谁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的。 “啊,那是柏克伍德嘛,”有一次,他听见一个年轻的时髦人提到费城的一个人。“他们干吗让他进来?他太太挺不错,他可不成。”还有一次在纽约的一个宴会上,当仆人通报一位太太来到时——她丈夫就在同一张桌上——他听见一个女儿问她母亲道,“谁请她来的?” “我不知道,”她母亲回答;“我没有请。准是她自己来的。” “她脸皮可真老,”女儿回答——等那位太太走进来,尤金看出来是什么缘故。她不漂亮,衣服穿得不协调、不优雅。这使尤金很吃了一惊,可是他多少倒也明白。对于安琪拉,并没有理由来这样指摘。她很动人、模样很好。唯一的弱点只是她缺乏那种喜欢玩乐的社交风度。他觉得这太糟了。 他想在自己家里常常举行宴会来补偿这一点;这些宴会随着时间的进展,变得愈来愈考究。起初,当他刚从费城回来的时候,他只请几位老朋友来吃饭,因为他自己还不十分拿得准,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愿意来分享他的新荣耀。尤金从没有摆脱掉他对早年认识的那些人的热爱。他可并不势利。的确,他这会儿自然亲近得法的人,可是对那些微贱的人,那些故旧,他为了早先的交情,也为了他们本身,依然很喜欢他们。很多人来借钱,因为他结交了许多当时倒运的人,但是更多的人是给他的声名吸引来的。 尤金亲切、愉快地结识了当代的大多数艺术家和知识分子。在他家里,在饭桌上,经常出现一些艺术家、出版商、大歌剧明星、演员和剧作家。拿一件事来说,他的高薪水、华丽的公寓和公寓的地点、豪华的办公室和他的亲切和蔼的态度,对他都大有帮助。他忸怩地夸口说,他可没有改变。他说,他喜欢善良的人,质朴的人,随便的人,因为这些才是真正伟大的人,但是他看不出来在阶级选择上,他已经走到了什么地步。目前,他自然而然地倾向于有钱的、有名的、美丽的、坚强能干的人,因为别的人都不叫他感觉兴趣。他也难得看见他们。如果他看见他们,那也只是表示怜悯,周济周济罢了。 对于那些始终没有从贫困进入奢华,从粗俗进入高雅的人,要说明这点是很困难的,即:奢华和高雅对没有经验的人渐渐投下的帐幔和魅力,会把世界渲染得焕然一新。生活显然经常在挣扎着,想使它的幻想完善,并且想产生出魅力来。事实上,除去在一切下面的那个最后的实质或是原则外,也只有这些。对于那些摆脱了不和谐的人,和谐就是一股魅力;对于那些摆脱了贫困的人,奢华就是一种美梦。尤金原本是美的爱好者,对于机巧所能设计的一切微妙、完美、安排妥帖的事物,都非常敏感,所以他对这个比较宽广的境界的性质大为迷恋。显然,他几乎是不自觉地一步步在走进这个境界去。每一件接触到他的目光或是慰藉了他的情感的新鲜事,都迅速地使之适应了一切以前经历过的事情。他觉得仿佛他的一生自然而然是属于这个完美境界的,在这个境界里,乡村别墅、都市华厦、都市和乡村俱乐部、华贵的饭店和旅馆、汽车、娱乐胜地、美丽的姑娘、矫揉造作的态度、精妙的赞赏和完美的装置,一般总是分不开的附属品。这是真正的天堂——世界上的那种物质与精神完美的情况。全世界都在梦想着这个;在劳苦、混乱、孤独、寂寞以及卑劣的思想和混杂的意见中,在一切肉体的疾苦中,世界经常在渴望着这个。 这儿没有疾病,显然也没有疲倦,没有不健康或是不幸的情况。生活中的一切困难、混乱和缺陷在这儿都被扫除得一干二净;你在这儿只看到人生的美好、健康与力量。在尤金的生活变得越来越舒适的时候,他就越来越深刻地感觉到,生活多么有力而热切地为人类爱好奢侈的心情服务。他知道了那么许多对他都是可爱的玩意儿,大片保护得很好的幽美的乡野地方,有着各种乡村俱乐部、旅馆、海滨胜地等的景色怡人的场所。他发现运动、娱乐、体操,都组织得非常好,有成千上万的人献身在那上面。这种社交性的安逸情况还不是他所能享受的,但是他在工作时间以外,可以流连在这样广泛的娱乐里,梦想着将来他什么事都不做的时候。乘快艇、开汽车、打高尔夫、钓鱼、打猎、骑马、打网球和玩马上球戏,他发觉在所有这些方面都有些“专家”。玩纸牌、跳舞、吃饭、闲逛,这似乎经常占据掉许多人的光阴。他只能走马看花似的看着这一切,但是这比什么也没有总好些。这比他以前所做的已经好多了。他开始看清楚世界是怎样组织的,它的财富的范围多么广大,它的贫困的深渊又多么幽邃。从最低微的乞丐到最高贵的场面——多么大的差别啊! 在所有这些遐想中,安琪拉简直跟不上他。的确,她现在只到最好的裁缝那儿去做衣服,她还买了一些漂亮的帽子和昂贵的鞋子,乘出租汽车和丈夫的汽车,但是对于这一切,她可没有他那样的感觉。她觉得这仿佛是一场梦——象什么来得那么突兀、那么充沛,因而不能持久的事情一样。她心里这会儿老在想着,尤金本质上既不是出版商,又不是编辑,也不是金融家,而是一个艺术家;他永远是一个艺术家。他或许可以在他选定的职业上得到大名声,挣到很多钱,但是有一天,他多半还是会离开这里,回到艺术上去的。他似乎在作一些稳妥的投资——至少她觉得它们是稳妥的,而他们的股票和银行存款(主要是可以转售的股票),似乎是未来的一笔十分安全的保证金,足够保证心地安宁,但是他们毕竟并没有储起多少钱来。他们一年得花八千多来维持生活,而他们的开支却经常在愈变愈大而不是愈变愈小。尤金似乎变得越来越奢侈了。 “我认为我们请客请得太多啦,”安琪拉有一次坚决地说,但是他根本不理睬这种埋怨。“做我这样的事不得不请客。这能使我站得稳些。处在我们这样地位上的人非这样不可。”他终于大开门户,招待大群真正显赫的人,而各方面最聪明的人——真正特出的聪明人——大多数都上他这儿来吃饭、喝酒、羡慕他的舒适,希望也能象他一样。 在这时期,尤金和安琪拉不但没有变得比较亲密,反而越来越疏远了。她始终没有忘却和宽恕他那次所犯的可怕过错,也始终不相信尤金已经完全改掉了他的享乐主义倾向。成群漂亮的女人来参加安琪拉的茶会、餐会和他们共同举行的晚会和招待会。在尤金的安排下,他们凑起了不少有趣的节目,因为这会儿邀请些音乐、戏剧、文学和艺术的名人来表演,在他并用不着多费事了。他认识一些男女,会用炭或是蜡笔迅速地画画人物,会变戏法和扮演人物,会唱歌,跳舞,弹琴,朗诵和随便讲讲滑稽的笑话。他坚持只邀请特别漂亮的女人,因为他不高兴看到庸俗的;说也怪,他发现了许多非常漂亮的女人,而且她们还是歌唱家、舞蹈家、作曲家、作家、演员和剧作家呢。她们几乎全是能说会道的人,并且忙着“款待她们自己”——事实上,就是自己来玩乐玩乐。他的餐桌上常常有一种辉煌的景象。他的一个所谓“好把戏”,就是把十五到二十个在他屋子里流连到早晨三点钟以后的人,塞进三、四辆汽车,驶到市外一家旅馆去吃早饭,“看日出”。花上七十五块钱租几辆汽车,或是付三十五块钱供给一群人吃早饭,这样的小事并不使他操心。抽出皮夹来,拿掉四、五张或是五、六张十块钱钞票,真给人一种痛快的感觉,因为他知道这实际上并没有多大道理。有更多的金钱会从同一个来源涌到他这儿来。他可以随时差人上出纳那儿去,支取个五百到一千块钱。他皮夹里经常带着一百五到三百块,都是五元、十元和二十元的钞票。他还带着一本小支票簿,多半用支票付账。他喜欢做出是一个大人物的神气,还常认为别人也把他看作是一个大人物。 “尤金-威特拉!尤金-威特拉!他可的确是个好人,”或是“他怎样爬上来的,这真了不起,对吗?”“我那天晚上在威特拉家里。你瞧见过那么一套漂亮的公寓房间吗?那真美极啦!看出去景致那么好!” 人们评论着他款待的有意思的人物,在他那儿遇到的聪明人,漂亮的女人和美丽的景致。“威特拉太太也很漂亮!” 但是在所有这些谈论里,也有不少妒嫉和诽谤的语言;对威特拉太太的性格,从来就很少有什么好话。她不象尤金那么才气横溢——或者不如说,评论是意见不一的。那些喜欢聪明人,喜欢浮华、机智、英俊、潇洒的人,喜欢尤金,不喜欢安琪拉。那些喜欢恬静、稳重、真挚和忠诚勤恳这种普通德性的人,爱慕安琪拉。大伙儿都看得出她对她丈夫是一个忠实的女仆,死心塌地地爱慕他。 “那样一个善良的小女人——那样朴实。不过他和她结婚倒是很奇怪的,对吗?他们非常不同。但是他们又似乎有很多共同的地方。这是够奇怪的——对吗?” 第44章 在尤金向上发展的最后进程中,他再度遇见了前纽约州参议员,长岛地产公司总经理,肯杨-温菲尔德。温菲尔德是土地开发人、地产投机商、金融家、艺术家等等——一个在类型和气质上跟尤金很相似的人,目前正在地产投机方面干得相当出色。温菲尔德又高又瘦、黑头发、黑眼睛,鼻子稍微有点儿鹰钩形,但是并不讨厌,庄重、潇洒,很有理智,很有吸引力,非常乐观。他年纪四十八岁,是一个典型的世故很深的人,有主意、有幻想、有办事能力、有一定程度的克制和见识,足够在这个复杂的人生斗争中保持自己的地位。他实际上并不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但是他很近似那么一个人,所以许多人都觉得他就是的。他的下陷的黑眼睛里燃点着一种古怪的光彩,人们几乎会以为里面含有一丝红色呢。苍白的、微微瘦削的面庞,具有一些洗炼的梅菲斯托1的特征,虽然并不太多。他的外貌一点儿也不象个魔鬼(就这个字的本意来说),只是敏锐、狡猾、高雅。他的办法是巴结一些有钱的人,好向他们借一笔需要的巨款,来实现他经常想着的计划,或者不如说是幻想。他的幻想总是远超出他的财力,但是他有着非常美妙的幻想,所以跟他和这些幻想一块儿工作,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1歌德所著《浮士德》中的一个冷酷、残忍而诡谲的魔鬼。 温菲尔德主要是一个地产投机商,其次又是一个梦想家和富有远见的人。他幻想着在市郊可爱的乡野地区建造一些美丽的乡村别墅,中间夹着平坦的林荫大道,还备有阴沟、煤气、电灯、适当的铁路交通、电车,以及一个组织完善的住宅区所应有的一切舒适设备。这个地区该是又幽静、又高尚、又讨喜、又安稳的,而且还和他极端喜欢的纽约的伟大市中心密切地联系着。温菲尔德生长在布鲁克林,做过政治家、演说家、保险商、营造商等等。他经营过不少近郊的地产——温菲尔德村、朝阳村、露里坦尼亚村、-村——占地四、五十亩和一、两百亩。靠了别人的钱(他管这叫作“o.p.m.”—— 1),他把这些地分成许多块,很漂亮地种植了树木,有时还有一片绿草地铺在当中,又铺设了混凝土人行道,还有种种高贵的限制等等。谁只要看过温菲尔德的一块完美的郊外地产,总会发现这个新兴的改良中心里,有一块地皮是划开来给公司总经理肯杨-温菲尔德先生建造一所华丽住宅的。用不着说,这些地从来就没造上房子。他周游过全世界,见讨许多世面和地方,但是温菲尔德村、朝阳村、露里坦尼亚村或是-村(这些土地的买主这么听说),却是他最后审慎地选择出来作为他希望度过余年的唯一地点。 1o.p.m.,英文otherpeople′smoney三字的缩写,意即“别人的钱”。 尤金遇见他的时候,他正在规划格雷夫森德海湾一带明纳塔溪那儿的地产。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宏大的计划。有些布鲁克林的政治家和金融家在经济上都跟着他走。他们看见他在小事业上有过成就,从十英亩、二十英亩、三十英亩的地产上获得百分之三、四百的利润,但是尽管他很有才气,这却是一件迂缓的工作。目前,他已经拥有三、四十万资财,一生中第一次感到在金融事务上可以随心所欲了,这使他觉得自己几乎可以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会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律师、银行家、医师、商人等。他管他们叫作“有闲阶级”,这些人全都有些钱来投资;他顺利地把上百个有身份的人引进他的计划来。然而他的伟大的梦想却从来没有真正实现过,因为他想在牙买加海湾1上建立一座大仓库和码头设备。这假如实现了的话,他可以赚到几百万块钱。他还想在哪儿布置一个某种样子的华丽的避暑胜地,这在他心里还没有明确地构想出来。他的广告随意地刊登在各报上:他的标志,或者不如说是他的“城镇”的标志,广泛地分布在整个长岛上—— 1纽约长岛西面的海湾。 尤金初次见到他还是在萨麦菲尔德公司工作的时候,但是这次他重新会见他却是在长岛北岸汉浦斯塔德附近威利布兰德的家里。他接受了威利布兰德太太的邀请,在一个星期六下午上那儿去玩。威利布兰德太太和他在一次普通宴会上相遇,一块儿还跳过舞。她很喜欢他的愉快、活泼的态度,于是就请他上她家里去。温菲尔德也乘汽车上那儿去作客。 “哦,是的,”温菲尔德愉快地说。“我对您记得很清楚。您现在是在联合杂志公司里,——我知道——有人告诉过我——我想那是一家极发达的公司吧。我跟科尔法克斯先生很熟。我有一次跟萨麦菲尔德还谈起您。那是个了不起的人儿,非常能干。您以前给他们搞过一套炼糖公司的广告。您或许曾经注意到,我在给露里坦尼亚村做广告的时候,就抄袭了那玩意儿的精神。嗨,从那会儿以后,您的确大大改善了您的境况。我有一次告诉过萨麦菲尔德,他获得您是获得了个特出的人,但是他不听。他太自私自利了。他不知道怎样跟人平等地工作。” 尤金想到萨麦菲尔德,不禁笑了起来。 “一个能干人,”他简单地说。“他给我帮了不少忙。” 温菲尔德听了很高兴。他原来以为尤金会批评他的。他喜欢尤金的温和态度和聪明的、富有表情的脸孔。他想起来,下次再要给自己的一个大开发计划做广告时,就去找尤金,或者说是找那个搞过那套炼糖公司画片的人,请他给他提一个适当的做广告意见。 缘分是一件多么古怪的东西。它会不知不觉地把人轻易地吸引到一块儿。没一会儿,尤金和温菲尔德就并坐在走廊上,眺望着眼前的绿树林,一片开阔的海峡,上面点缀着白帆,还有康涅狄格州1的朦胧的、遥远的海岸。他们谈着一般的地产投机事业,地皮的价值,以及这样的投机结果通常总是怎样。温菲尔德急于想跟尤金交个朋友,因为他喜欢亲近尤金;尤金端详着温菲尔德的灰白脸孔,细瘦、洁白的手和那套柔软、灰白的衣服。他外貌很能干,跟他在外面的名声一样——事实上,他显得比任何他干过的事情都好。尤金看过露里坦尼亚村和-村。它们并不叫他认为是很好的改良地产,但是不论怎样,它们总是很幽美的。对中产阶级讲来,他认为那些地产倒很对劲—— 1美国一州,在长岛北面,与长岛隔海遥遥相对。 “我觉得设计一片新地区,对您该是一件愉快的事,”他有一次对温菲尔德说。“想到一块未开垦的荒地变成街道和房屋,我就非常感兴趣。想到把它布置好,在适当的地方设计一些房屋,那正配合我的胃口。有时候,我希望自己生来是个建筑师。” “那是愉快的;如果只是这样,那真太合理想啦,”温菲尔德回答。“这件事主要是资金问题,而不是别的。你非得筹钱买地和进行改良不可。如果你要作很大的改良,那费用也就很大。在工作完成之前,你实际上不能指望拿回多少钱来。随后你得等待。如果你造起了房屋,你不能把它们租掉,因为你一把它们租掉,你就不能把它们当作新的来出售了。在你进行改良的时候,你的税也立刻增加起来。如果你把一块地皮卖给一个不十分赞同你的计划的男人或是女人,他或是她也许就会造起一所房屋,把邻近一带的价值全给你毁了。你不能把图样的细节在一张契约上订得过分严密。你只能写明这房屋所值的最低价格和所用的材料的质地。有些人的审美观跟其他一些人的极不相同。对各区的鉴赏力又可能会不一样。当你正盘算着要在东边盖房子的时候,纽约这样一座都市或许会突然决定要在西边建造房屋啦。因此——唔,所有这些事情都应当考虑进去。” “这听起来很有道理,”尤金说,“但是如果一个合适的计划合适地表达出来,那不会很自然地把一些合适的人吸引来吗?您不是凭着自己的意见来订立条件的吗?” “对,对,”温菲尔德轻松地回答。“如果你对这件事充分关心注意,那是可以办到的。可惜的是,有时候你又可能过分仔细。我就看见过不少非常完美的计划,结果反而成为泡影。那些有鉴别力、有传统、有资财的人,通常是不想搬到新建的郊区去的。你得跟那些新阔起来的有钱人打交道。他们大多数都用尽财力来改善他们的生活情况,可是他们却并不总知道怎样来改善。如果他们有钱,他们不一定就有眼光,不能明白你的用意,可是如果他们有眼光,他们又没有钱。可能的话,他们自然想搞得好点儿,但是他们实际上又办不到。一个在我这样地位上的人,就象是个艺术家、是个教师、是个听忏悔的神父和金融家等等合而为一的人。在你开始做一个大规模开发地产的人的时候,你就非得是这几种身份的人不可。我有过几次成功,也有过几次很大的失败。温菲尔德村就是一次最糟糕的。现在,它已经使我厌恶了。” “我老希望可以布置一所海滨娱乐场或是一处郊区娱乐场,”尤金梦幻般地说。“我只到过一、两处国外的海滨娱乐场,但是我觉得这里没有一所娱乐场——的确,在纽约附近没有一所——是完美的。机会太好啦。以前办过的太糟糕啦。 哪儿都没有计划,哪儿都不够精细。” “我也正是这样看法,”温菲尔德说。“我都想了多年啦。一个这样的场所是可以建造起来的,并且我认为,假如搞得好的话,它会成功的。然而费用一定很大,非常大,那些投资的人非得等上一个长时期才能捞到钱。” “然而,要做件真有价值的事,这倒是个好机会,”尤金说。“似乎还没有人想到,一件这样的事可以办得多么好。” 温菲尔德没有说什么,但是这个想头却留在他的心上。他梦想着一处改良的海滨娱乐场,那该是世界上一所最完美的娱乐场——如果他干起来,那对他该是一座纪念碑。如果尤金具有这种审美观,他或许可以给他帮忙。至少,到时候,他可以把这个跟他谈谈。或许尤金会拿出点儿钱来投资。要完成一个这样的计划,得花上几百万块钱才成,但是多一点儿总是有帮助的。再说,尤金也许有主意,可以给他自己和温菲尔德赚钱。这是值得考虑的。这样他们分手了。虽然他们隔了几星期、几个月都没再见面,但是他们谁也没有忘掉谁 第01章 尤金正在一帆风顺的时候,碰到了一位爱弥丽-戴尔太太。 戴尔太太是一个三十八岁的寡妇,非常美丽、非常聪明。她祖籍荷兰,是纽约一个相当有名望的富家小姐——丈夫是一个颇有钱财的出色的银行家,几年前在巴黎附近因汽车肇事而丧失了性命。她有四个儿女:苏珊,十八岁;金罗埃,十五岁;爱德尔,十二岁;琳勒特,九岁。子女虽多,却并没有影响到她在社交方面的灵活和她的优雅的风韵与态度。她身材苗条、态度文雅、浓密的头发巧妙地梳着,衬出了她美丽的容貌。外表上,她是镇静而温和的,内心里却深藏着热情和幻想;她的态度既亲切又有礼貌,显然受过良好的教育;她有着一种卓越的气概,这是那些在幸运、优越的环境中成长的人自然会具有的。 她认为自己并不多么热情,可是却坦然承认自己爱好虚荣,又喜欢卖弄风情。她目光敏锐、善于观察,她的注意力虽然集中在主要的社交机会上,对文学和艺术倒也有真正的爱好,并且欢喜写作。尤金通过科尔法克斯的介绍,认识了她,他从科尔法克斯那儿知道她的婚姻除了财富之外是不幸的,而她丈夫的亡故对她倒不是一个怎么不可补偿的损失。他还听说她是位贤良的母亲,极力把儿女教养得最适合他们的身份和地位。她丈夫的出身远不及她;她自己出身名门,是一个活泼愉快的社交人物,常常受人邀请,自己也尽情招待宾客。她爱跟年轻人在一块儿,而不喜欢结交和她同年或是年龄较大的人;有些寻求财富的人经常总热烈地追随着她。他们看中了她的姿色、钱财和地位,认为那是通向显赫的社会地位的捷径。 戴尔家的住宅,或者说得更切实些,几所住宅,分布在好几处地方:一所在新泽西州的马立斯城;一所在斯塔腾岛1的上层人士居住的古来姆山;还有一所是市区住宅,在纽约市第六十七街近第五街口,在尤金碰到他们的时候,这所房子已经以好多年的期限租给了别人;第四所是个小房子,座落在马萨诸塞州的雷诺格斯,也租出去了。在尤金遇见戴尔太太后不久,她把马立斯城的那座住宅关闭起来,住到雷诺格斯的小房子里去了—— 1纽约湾内的一个岛屿。 平时,戴尔太太多半喜欢住在斯塔腾岛上的老屋子里,因为它在古来姆山上居高临下,俯瞰着纽约港湾的壮丽景致。曼哈顿岛就在北面,它的外围较矮的建筑物就象一片浮云。东面是一片时而蓝、时而灰、时而瓦黑色的汪洋大海。向西望去,可以看到基尔芳卡尔的无数船只和奥伦治山。她有一艘汽艇放在汤姆金斯维的游艇俱乐部里,多半给她的儿子使用;还有好几辆汽车在古来姆山的汽车间里。她还养着好几匹马,经常雇着四个仆人,一切富裕生活的讲究设备,应有尽有。她的两个小女儿都在塔利镇的一所当时时髦的学校里住读;男孩金罗埃正预备进哈佛大学;大女儿苏珊刚念完书,打学校回到家里来,开始参加社交生活,而且已经在社交界露过面了。苏珊是一个相当特别的姑娘,丰满、美丽,可是心情忧郁,有时带着一副耽于梦想、漠不关心的样子,含着一丝微笑,好象一股微风掠过水面似的。她眼睛很大,有一种暗淡的蓝灰色,玫瑰色的嘴唇微微弯曲,面颊红润、丰满。她有一头淡栗色的柔发,体态既娇憨又肉感。她笑的声音象是汩汩流水;她很富于幽默感,并且恰到好处。苏珊是那种天分很高可是依然模糊、尚未成形的艺术类型的人,这种人不需要教育就能体味到人世间差不多所有的奥妙,美丽地张开翅膀突然出现,但又那么脆弱,就象刚出蛹的蝴蝶飞舞在晨曦里。尤金遇到戴尔太太以后,好久都没有机会见到苏珊,可是一看见以后,她的美色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生活有时会用普通的泥土做成一个闷葫芦,而一个十二岁女孩儿朝但丁1一看,竟会使他唱起歌来。生活可以把一匹公牛,一只红鹤或者一个甲虫2变成神灵,可以做一个金牛3给群众崇拜。真是矛盾!矛盾!在这里,一个尚未成熟而又几乎十全十美的身躯,对生活似乎有一点儿模糊而诗意的认识——这么一个活泼的身体,这么一个摸索向前的灵魂,不禁会使人问:怎么会有悲剧隐匿其中呢? 是一个傻瓜吗?—— 1但丁(1265-1331),意大利诗人。 2公牛、红鹤和甲虫过去都为某一民族所崇拜,如红鹤在埃及即被目为灵物。 3摩西把以色列人带出埃及以后,逗留在旷野,上帝叫摩西上山受训,以色列人不耐久等,自己用金饰等铸一个金牛作为崇拜之用。 倒也不是,可是她那么迷迷懵懵,是那么一个梦想家,太容易做出轻率的事情给自己招惹麻烦啦。 事实上,象她这样又漂亮又有钱,到哪儿都是危险的——即使自己没这意思,她也会煽起人家的热情。如果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给她画像,把她的精神和身体结合起来,他可能把她画成端立在一个山顶上,用被风吹着的帷幕把她的四肢衬托出来,眼睛凝视着远处的高地或是一颗流星。她出入于神秘之间。思想就象早晨太阳所要拨散的雾气,向四下放射出金红色的光彩,又象南海里含珠的贝壳,虽然没有外形,可是却暗含着绝妙的美丽。她在做梦!梦见云、落日、各种声音和各种色彩,而这个过于现实的世界随后会竭力把这些梦破坏的。但丁在俾阿特立斯身上所看到的,爱柏拉德在亚罗伊兹身上所看到的,罗密欧在朱丽叶身上所看到的那种魅力,一个漂泊的情人在苏珊身上也会看到——并且也会为之神魂颠倒。 一个星期六下午,尤金在长岛一位朋友家的宴会上遇见了戴尔太太,他们俩的友谊就此开始了。科尔法克斯把他介绍给她。由于科尔法克斯介绍时的粗率、戏谑的态度,她对尤金在社会上的地位毫不置疑。 “你别盯着他看,”科尔法克斯活泼地说,“他已经结婚了。”“那只使他更有意思,”她笑着伸出手说。 尤金握住了她的手。“我很高兴,一个可怜的结了婚的人居然可以找着个藏身之地,”他轻快地说。 “您应该高兴,”她回答。“那是您的自由,也是您的保障。 想想您多么安全!” “我知道,我知道,”他说。“‘幸运’小姐的石头和箭都飞掠而过。” “而您没有受伤的危险。” 他让她挽着胳膊,两人走到阳台上去。 那一天,戴尔太太正感到有点儿闷气。打牌间里正在打桥牌,一群太太和小姐赌得非常紧张。尤金桥牌打得不好,因为脑筋不够机灵,戴尔太太也不欢喜这种游戏。 “我想尽办法想发起大伙儿乘汽车去兜风,可是没有用,”她说。“他们今天都犯了赌瘾。您也象他们那样贪婪吗?” “我也很贪心。我老实向您说,不过我不会打牌。避开赌台是我最贪心的办法。我可以省掉不少钱。那个厉害的法拉第从我跟另外两个人身上捞去了四百块钱。有人打牌真有本领。他们只要看看牌,做点儿神秘的动作,整副牌就会照着他们的意思紧密地排列好。这是犯罪行为,应该受到惩罚,尤其是把我打输啦。我是那些不打桥牌的人当中一个不惹人讨厌的典型人物。” “一个吃过亏的孩子,您知道。躲开他们吧,上这儿来坐坐,他们不会到这儿来抢您的钱的。” 他们在绿色的柳条椅上坐下。一会儿工夫,仆人端来咖啡。戴尔太太接下了。他们的谈话从打桥牌转到社会人物上去——一个姓布列斯多的很会钻营的人,做皮箱发了大财——又从他谈到旅行,然后又扯到戴尔太太应付那些为了财富追求她的人的经验。由于别人的斡旋,乘车兜风终于实现了,可是尤金跟这个女人呆在一起非常高兴,于是就坐在她的旁边。他们谈到书、杂志、美术,怎样发财和成名。因为他所处的地位可以、或者好象可以在出版方面给她帮忙,她对他特别表示友好。他们分手的时候,她问道:“您在纽约住在哪儿?” “目前我们住在河滨大道,”他说。 “哪一个周末陪您太太上我们那儿去玩。我那儿通常总有几位朋友,房子也相当宽敞。高兴的话,我们就约定个日子。” “好极啦。我们再高兴没有了。我太太一定很乐意的。” 十天以后,戴尔太太写信给安琪拉,约定了一个日子;此后,这两家就开始往来了。 可是那种社交上的往来并没有什么特殊性质。戴尔太太见到安琪拉后,倒很喜欢她这个人,尽管她对安琪拉作为一个社交人物是怎样看法可不知道。这一次,尤金和安琪拉都没有看到苏珊和戴尔太太的其他子女,因为他们那时候都不在家。尤金非常赞赏那儿的景致,暗示以后还希望应邀前去。戴尔太太很高兴。她喜欢尤金,完全不是为了他的地位,而是为了他跟出版界的关系。她有写作的雄心。有人告诉她尤金是出版界有希望的人物中最杰出的一个。跟他关系搞好,就能得到他手下编辑们的另眼看待。所以她对他特别殷勤。他和安琪拉第二次又被邀去,接着第三次又去了;他们之间好象要达到,或者至少可能达到比一般社交更深一层的关系。 在尤金跟戴尔太太认识大约六个月后的一天,安琪拉举行了一次茶会。尤金帮她准备请帖的时候,提议请常上他们公寓来的两位特别漂亮的小姐帮忙招待,照料茶点。一个是一位名作家的女儿弗罗伦斯-梨尔,一个是一位名编辑的女儿马约利-麦克腾南,这两位小姐都是美丽而有才能的,一个志在歌唱,一个欢喜美术。安琪拉在古来姆山戴尔卢戴尔太太家里看到过苏珊-戴尔的照片,她那少女的秀色与风姿特别引起了她的注意。 “我不知道,”她说,“举行茶会的那天戴尔太太肯不肯让苏珊来帮忙招待。我想苏珊一定乐意来的,那天这儿会来那么许多有才干的人。我们还没见过她,不过那没有关系。这样介绍她倒是很好的。” “这倒是个好主意,”尤金正经地说。他也看到过苏珊的照片,虽然印象不太深,倒还喜欢。他认为照片很会骗人,所以对它们总不大信任。当下,安琪拉就写信给戴尔太太,取得了她的同意,戴尔太太还表示她自己也很愿意来。她看见过威特拉家的公寓,认为还不错。到了举行茶会的那天,安琪拉叮嘱尤金早点儿回家。 “我知道你很怕满屋子都是不认识的人,不过古得立奇先生也要来的,还有弗列得立克-爱兰(他是朋友中跟尤金特别好的一个),阿土罗-史卡奇罗会来唱歌,波拿维塔会来弹琴。”史卡奇罗就是新泽西州泽维斯港的亚塔尔-史卡奇罗,他在意大利时有意取这么一个名字来获得成名。波拿维塔倒的确是一个有点儿名气的西班牙钢琴家,她被邀请到尤金家来,觉得有点儿受宠若惊。 “我对这些不大感觉兴趣,”尤金回答说。“不过我回来总是回来的。” 他常常觉得这种午后的茶会跟招待会都是可笑的事情,宁可呆在办公室里料理繁杂的事务。但是他还是提早下班,五点半就给领进一大房间指手划脚、谈笑风生的人群里。弗罗伦斯-梨尔刚唱完一支歌。象其他活泼的、雄心勃勃富有想象力的女人一样,她对尤金也很感兴趣,在他的微笑的脸上,她看出了会意的光芒。 “喔,威特拉先生!”她喊着。“你这会儿才回来,我刚唱完。我原要你听的。” “别伤心,弗罗妮1,”他亲热地说,一边握住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望了一会儿。“你给我再唱一遍吧。我乘电梯上来的时候,听到了一部分。”他放开了她的手。“嗨,戴尔太太!看到你真高兴。你能赏光,真太好啦。那是阿土罗-史卡奇罗——喂,史卡奇尔,你这老家伙!你的意大利名字是打哪儿来的?啊!波拿维塔!我能听到你弹琴吗?都完了吗?多可惜!马约利-麦克腾南!哟,你真美!如果我太太不注意着我,我就要吻你的。啊,你的帽子多好看!哟!弗列得立克-爱兰!你想钓点儿什么,爱兰?我懂得你的心事。别胡说!留点儿神!留点儿神!嗳,香克太太——真高兴!安琪拉,你干吗不告诉我香克太太也来?早知道我三点钟就回家来啦。”—— 1弗罗伦斯的昵称。 这时候,他已经走到宽大的工作室东头,离河最远的一面1。这儿的一张桌上满放着银茶具,桌子后面有一个健美的、鹅蛋形脸孔的少女,丰厚的嘴唇张开,露出一丝嫣然的微笑,蓝灰色的眼睛表示出欣快满意的神情,额上束着一条银丝带,下面露出深栗色的鬈发。尤金注意到她的手丰润白皙。她端正、镇定地站着,眼睛里带有一点儿逗人的意思。一件绲着桃红色边的白衣服披在她的姣小的身上—— 1尤金的公寓在河滨大道上,望得见哈得孙河。 “我不知道,”他从容地说,“不过我猜这位就是——这位就是——苏珊-戴尔吧——呃?” “是的,我是的,”她笑着说。“我给您倒一杯茶,好吗,威特拉先生?我从妈妈的叙说和您刚才跟人家讲话的样子,就知道您是威特拉先生了。” “请问我到底是怎样跟人家讲话呢,很和气,是吗?” “哦,我讲不大出来。我的意思是,虽然我知道,我可找不出适当的字眼来说,您明白。我想我是说您跟大伙都很熟。 您要放一块糖还是两块呢?” “请你放三块。你母亲告诉我你会唱歌弹琴,是吗?” “哦,您别听妈妈的话!她往往信口随便说。嘻!嘻!想着我弹琴,我都要笑出来啦——”她把“笑”念成“羞”的声音。“我的音乐教师说要捶我的指关节。真糟糕!”(她吃吃地笑了一阵)“还会唱!啊呀!那可太好啦!” 尤金注视着她那妩媚的脸。她的嘴、鼻子、眼睛迷住了他。她那么天真可爱!他注意到她的嘴唇,面颊和下巴的外形。她鼻子的模样很美,娇小而丰腴,不怎么敏感,耳朵很小,前额很高,可是给鬈发遮着,看上去好象很低,一双大眼睛分隔得很开,她脸上有一点儿雀斑,下颔上还有一个小小的酒靥。 “你不可以这样笑,”他假装正经地说,“你这样笑是很不好的。第一,这不合乎这公寓的规矩。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人可以在这儿笑,倒茶的姑娘尤其不应该笑。爱皮克蒂忒1说得好,喝茶的时候应该对自己的权利和义务作最严肃的考虑。倒茶的人偶然有嘻嘻笑笑的特权,但是在任何情况下从来不可以,从来不可以——”苏珊乐得张开嘴唇,准备大笑了—— 1见第一八○页注4。 “你们在说什么有趣的事,威特拉?”史卡奇尔踱到他身旁说。“干吗又突然不说啦?” “喝茶,我的孩子,喝茶!”尤金说。“跟我一块儿喝一杯,好吗?” “好。” “史卡奇尔先生,他在向我说,我不该大‘羞’,只好嘻嘻地笑笑。”她张开嘴愉快地大笑起来。尤金忍不住也跟着笑了。“妈妈说我一天到晚嗤嗤的笑。我这样子在这儿可不行,是吗?” 她说“妈妈”的时候,老把第二个“妈”字念得很重。 她又把一双笑眯眯的大眼睛转向尤金。 “总是有例外的。我可能准许一次例外——只能有一次。” “为什么只能有一次?”她狡猾地问。 “哦,为了好听听自然的笑声,”他有点儿怅惘地说。“为了好听听一个真正愉快的笑声。你能痛痛快快地大笑吗?” 听到这个,她又嗤嗤地笑起来。他正打算告诉她,她笑得多么痛快,安琪拉把他叫去听弗罗伦斯-梨尔唱歌,这次是特别为他再唱的。他很舍不得离开戴尔小姐,因为她的姣小的身材就象德勒斯登1瓷器那样细致而鲜艳,她的性情就象春天傍晚那样美妙,就象夜里从远处或水面飘来的音乐那般柔和、悦耳、动人。他走到弗罗伦斯-梨尔站的地方,带着同情、伤感的心情听她愉快地唱着《夏天的风在吹,在吹》。这会儿,他脑子里禁不住一直在想着苏珊——眼睛也不断向那个方向瞟去。他跟戴尔太太、亨利埃塔-腾猛、卢克-塞委拉斯、都拉先生和太太、派衣亚莱-史东(史东现在是一个专栏作家)等谈话,可是他巴不得回到苏珊那儿去。她多么可爱啊!多么令人欢喜!但愿他再能获得这么一个姑娘的爱!—— 1德国南部城市,以陶器著名。 客人开始散去了。安琪拉和尤金忙着送客。戴尔太太因为女儿在这儿帮忙,要到最后才能走,所以留下来,跟亚塔尔-史卡奇尔谈天。尤金在工作室和走道那儿的衣帽间之间忙来忙去。他不时看到苏珊端端正正地站在茶炊跟杯子旁边。好多年,他都没有看到象她身体那样娇艳、年轻的体形了。她就象春天新长出来的润湿的、含苞待放的百合花一样。她似乎有菱角和春天肥美的菜蔬的肌理,水汪汪的眼睛,以及跟新象牙一样光滑的皮肤。除了健康和快乐以外,压根儿没有一点儿疲倦、忧虑,或是不纯洁的思想的形迹。“多美的脸啊!” 他随便想着。“她再可爱也没有了,象光彩那样灿烂。” 忽然,他又想到佛黎妲-罗斯和——早在她之前的—— 丝泰拉-阿柏尔顿。 “青春!青春!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它更美、更好的东西吗!有什么比得上青春呢?看够了街道上的尘土和老年衰弱的景象——人们眼角和颈项上的皱纹,脂粉和油膏的化妆之后,再看到真正的青春,不只是身体的,而且是灵魂的青春——那双眼睛,那丝微笑,那种声音,那些动作——全都是年轻的,这简直有天壤之别。为什么要摹仿这个奇迹呢?有谁能够?有谁办到过?” 他继续跟客人们握手、鞠躬、谈笑、逗趣、装腔作势,可是脑子里却一直在想着苏珊-戴尔的青春及美丽的奇迹。 “你在想什么,尤金?”安琪拉走到他身边问。他把一张摇椅拉到窗前坐下,正凝视着夕阳映射成灰、紫、银白三色交错的河面。几只晚归的海鸥还在空中翱翔。对岸,大工厂的一个高烟囱里正冒着螺旋形的黑烟。灯光开始从工厂一面墙上成百扇窗户里闪射出来。附近一个钟楼上敲着六点钟。这时,工厂的汽笛也呜呜响起来了。还是二月末的天气,所以相当寒冷。 “哦,我在欣赏这片幽美的景致,”他疲倦地说。 安琪拉不相信。她知道他没有说实话,可是这些日子,他们从没有为了他的想法而吵架。他们已经那么安稳、那么舒适了。然而她心里还是疑惑着: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苏珊-戴尔倒没有特别想到他。他很讨人喜欢、很愉快、长得又相当漂亮。他太太也很年轻有趣。 “妈妈,”她说,“您刚才从威特拉先生公寓的窗户里朝外望过吗?” “望过,亲爱的!” “那片风景美吗?” “太美啦。” “我想您将来也许会乐意住到河滨大道上去,妈妈。” “也许会的。” 戴尔太太沉思着。尤金的确是一个有吸引力的男子——年轻、聪明、能干。这些年轻人总是做错了事,那么早就结婚。他是一个讨人欢喜的、成功的人,在社会上既有地位,又有前途,偏偏娶了一个不相称的妻子,虽然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妇人。 “哦,算了吧,”她想,“世上就是这么回事。干吗多管闲事呢!人人尽自己的力量朝最好的方面努力。” 接着,她想到自己可能要写这么一篇故事,请尤金在他的一种杂志上发表出来 第02章 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联合杂志公司的业务正突飞猛进。尤金进公司有一年了,到这时,编辑和广告方面的许多问题都获得了解决,所以他用不着为那些事情多去操心了。两年以后,公司更蒸蒸日上,营业非常发达。尤金已经成了公司里一个重要人物,那座大建筑物里一千以上的职工远远一看就认得出他。侍役们对他几乎跟对科尔法克斯和怀德一样恭敬、奉承,虽然怀德在公司一般情况好转以后,变得比以前更威风、更专横了。他一年有两万五千块的高薪俸,又是公司副总经理,所以极不愿意看到尤金的势力比目前更大。尤金这个人也不老练,在上司面前不但不会谦恭,反而要表示自己多么重要,所以怀德看到他那副架子就非常生气。尤金总是当着怀德告诉科尔法克斯他最近在广告、发行和编辑方面的新成就,再不然就说书籍部找到了一个有希望的新作家、某一份杂志弄到了一篇新的特别材料、筹划出一个新的发行计划和关系,或是新拉到一笔数目很大的广告合同。尤金不把怀德放在眼里。他每次到科尔法克斯的办公室里去,差不多总受到一番祝贺或是引起一阵兴趣,因为他不遗余力地在把工作搞好,而科尔法克斯也很知道他是在搞。怀德渐渐一看见他就讨厌了。 “嗨,你最近办成了件什么大事?”科尔法克斯有一次当着怀德的面笑嘻嘻地对尤金说,他知道尤金跟孩子一样爱人家夸奖,可以随便戏谑,没有关系。怀德勉强装出笑脸来遮盖起内心的冷笑。 “没什么大事,只是海耶斯弄到了哈门德包装公司的广告合同。那就是说,明年多一笔一万八千块的新买卖。多少有点儿帮助,是吗?” “海耶斯!海耶斯!我真以为他拉广告的本领比你还高明了,威特拉。我承认是你找到他的,对这玩意儿他可真懂。假如你出了什么问题,我可不让他走。”怀德假装没有听见这句话,不过心里却非常高兴。他要尽量给海耶斯帮忙。 尤金当然很不高兴,科尔法克斯的兴趣这样忽然转到他助手的成就上去,等于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他的英明的领导受人怀疑或是给手下人员的工作压倒,这是不愉快的。这些人都是他拉进来安排好的,所以业务才有今天这样的发展。科尔法克斯会丢开他吗?“哦,很好,”他和气地说。 “别这么受了委屈的样子,”科尔法克斯很轻松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不会丢开你的。是你把那家伙找来的。我只是告诉你,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情,我要留他呆在他目前的位置上。” 尤金把这句话郑重地细想了一下。这就等于对他说,他不能撤换海耶斯。科尔法克斯那会儿倒没有这意思,虽然这就给这种想头撒下了种子。他就把这问题这样悬在空中。尤金离开以后,心里想着,这么一来,他的地位非常困难。如果他继续替公司拉人材,找来以后就不能撤换他们,假定随后他们不服从他,对他无礼,他怎么办呢?-,如果他们知道了(怀德很可能会告诉他们的),他们会象狮子扑向训练人那样,把他毁得体无完肤。这个料想不到的转变可真使他烦恼。 另一方面,因为科尔法克斯还欢喜尤金,所以他以前倒从没有过这种想头,可是怀德跟尤金很不对劲儿,常常在科尔法克斯面前讲他坏话,提出警告。这样一来,科尔法克斯倒认为那些话和那些警告也有几分道理了,尤金对公司文艺和美术方面的改革做得太成功了,他实际的工作并不该得到他现在所享有的威望和保障,这使公司里任何别人都显得无足轻重了。这种情形非扭转过来不可。科尔法克斯暂时给尤金的辉煌的知识和商业才干(他认为是这样)所迷住,他开始忽略掉怀德。怀德可不希望这种情况继续下去。能够找一个会搜罗人材,能使营业蒸蒸日上的人的确很不容易,可是科尔法克斯也得替自己想想。他知道科尔法克斯妒忌心很重,并且多疑,绝不肯让手下的人压倒他。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认为自己给人压倒。怀德认为可能的话,最好就利用这一点把他激起来——激起他的妒忌心。怀德知道科尔法克斯对出版界本来并没有多大兴趣,不过现在他既然置身在这里面,同时又看到它还能赚钱,所以对这种情况倒也觉得很满意。他太太很喜欢这个企业,因为人们老跟她谈起联合杂志公司,谈到它的期刊、书籍、艺术出品,这是很令人高兴的。虽然它不如她丈夫经营的其他事业,如肥皂、毛织品、铁路股票等那么赚钱,它至少比那些事业高尚。她要丈夫亲自掌管这个机构,借它来显得体面。 因此,怀德在寻找一根打击尤金的大棒时,找到了这个。好几次,他用暗语试探科尔法克斯,注意到后者很容易被煽动起来。假如他能够争取到尤金下面广告部、发行部、编辑部的人员,使他们顺着他而不顺着尤金,那末他随后就可以通过科尔法克斯来控制尤金了。他可以抑制尤金的权限,使他卑躬屈节,使他知道,怀德仍旧是幕后的操纵者。 “你认为威特拉这家伙怎样?”科尔法克斯不时这样问怀德。碰到这种时候,他总抓住机会离间他们。 “他很能干,”他有一次说,表面上极其公正。“显然,他把那几个部门搞得相当不错,可是我想你得注意他的虚荣心。他有变得自高自大的危险。你得记住,对他担任的职位来说,他还太年轻(怀德比他大八岁)。这些文人都是这样。我对他们有一个批评,那就是他们好象从来没有真正切合实际的判断力。你把他们管得好,他们可以给你做极好的助手;如果你应付得法,他们几乎什么都肯干,只是你必须管束住他们。照我看来,这家伙正是你需要的人。他找来了不少人材,也取得了相当成绩,可是如果你不小心注意着他,他有天可能又会把他们撵走,或是把他们全带跑。假如我是你,我可不让他那么做。我要让他拉来你认为合适的人,然后坚持要他留住他们。当然,每个人在自己的部门里应该有相当的权柄,不过那也该有个限制。你知道,你待他过于宽大啦。” 科尔法克斯认为这一篇话听起来很诚恳,很合理。因此他很佩服怀德。他虽然非常喜欢尤金,常跟他一块儿出去,但对他还不能十分信任。他认为尤金太聪明啦,有点儿轻浮,不够稳重。 怀德借口帮助尤金搞好工作和指导他的工作方针,经常提出建议,而不作实际干涉,这样使尤金的工作结果可能是一场失败。他对科尔法克斯说,尤金应该在发行部试行他的某些建议。一会儿,他又作出一些自认为应该在广告部试行的建议。他不知道打哪儿收集来许多对书籍和杂志的建议,这些建议都是通过科尔法克斯交给尤金的,可是他又想办法让各部主管知道,这些建议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他的计划是先跟海耶斯,或者跟管理发行的吉尔摩尔,或者跟一个编辑谈谈他的某种见解,然后使那种见解变成来自尤金的一道命令。尤金一心要把事情搞好,对他的建议总认为是善意的,所以许久都没有发觉自己是给他愚弄了。不过他手下的人倒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因为怀德跟科尔法克斯非常亲密,而他们俩跟尤金却并不总能意见一致。别人的第一个印象是:尤金的权力不及怀德,接下来,大伙都认为尤金跟怀德性情不合,怀德比较有实力些,他会胜利的。 这里不能详述造成办公室里钩心斗角的、接踵而来的小事情,不过任何在大小机关里工作过的人都会明白。尤金不是政治家。他一点儿不知道怀德跟那些象他一样脑筋特别灵活的人所用的颠倒黑白的巧妙技巧。怀德不喜欢尤金,打算限制他的权力。不久,尤金的编辑们发现,他们要从印刷部门取得他们所要的东西相当困难;等他们提出意见的时候,别人就解释说是他们自己脾气不好,办事没有秩序。有些广告部的人员偶然在广告上犯了错误。说也奇怪,这些错误都会被发现了。尤金发觉他的得力的助手碰到困难去找怀德,问题马上就解决了;假如他们来找他,那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他原可以不去理会这类小麻烦,只管那些大事情,可是有时候,他也为这些小事斗争,这样反使他显得在他自己管辖的范围里都不能建立秩序,充分地保持平静。怀德总是谦和的、乐意帮忙的、随时都能作出一番和蔼的解释。 “很可能这只是因为他不知道怎样对付那些人罢了,”他对科尔法克斯说。这样一来,如果有人被撤换了,那就显得是尤金的方针不够稳定。 科尔法克斯有时也根据怀德的意见警告尤金,可是尤金这会儿已经很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所以他知道那是从哪儿来的。有一次,他想当着科尔法克斯公然质问怀德,但是他知道这对他没有什么好处,因为他没有一点儿真凭实据。怀德对科尔法克斯总说是为了要帮助尤金。于是这种明争暗斗就这样继续下去。 为了这个缘故,为了想到他的权力也许不能永远保持下去,因为他不是股东,又没有力量购买股票,所以尤金在这期间对于肯杨-温菲尔德先生向他提出的一个计划很感兴趣。自从在长岛威利布兰德家的那一番重要谈话之后,那位先生也没有忘记他。他早就想到尤金了;他的计划是把离开纽约只有三十五英里的长岛南岸改建成一个幽美的海滨娱乐场,能够胜过棕榈滩1和大西洋城的上流场所,使纽约的市民用不着上老远去,就能享受到那么美丽的风景和那么奢华的生活,使大批阔绰的、讲究的游客都会从其他地方被吸引到这儿来。他花了不少时间去考虑这个地方所应具有的特点,可是他还没有想出一个自己满意的具体计划。他想到尤金也许高兴来拟一个草案—— 1美国佛罗里达州的一处旅游胜地。 不幸得很,外表上随便从哪一方面看来,这种计划正是尤金所喜爱的,虽然他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美观和华丽艺术化地配合起来,最使他感兴趣。他早就想到很可以在纽约附近办一个规模宏大的避暑胜地,有旅馆、娱乐场、宝塔、住宅区、俱乐部和一条沿海的宽阔的木板或石板便道,或者还有一所能够胜过蒙得加罗的赌场。他跟安琪拉到过棕榈滩,老波因特康弗特,弗吉尼亚温泉,纽波特,薛尔忒岛,大西洋城,塔克齐多等地;他现在对于美观和奢华的看法跟以前比起来,是提高了不知多少倍。他很喜欢老波因特康弗特的张伯伦旅馆内部的装饰和棕榈滩的皇家潘丝安娜旅馆。他曾经用欣赏美术的眼光去研究大西洋城和其他地方旅馆的特色。他早想过,也许在格雷夫森德湾附近大西洋海岸上可以弄一小块地,包括小岛,河道或内陆溪流,一片很好的沙滩,两、三所大旅馆,以及一所有跳舞厅、饭厅和赌场的娱乐场,再按新计划铺一条沿海的石板或水泥大路,在这一切后面,也就是在海洋和岛屿之间,建造一座华丽的海滨城市,那儿的地皮就会卖得很贵,只有富豪才可以住在那儿。他所想到的东西非常美妙,一定可以把他最近遇到的所有显著的爱好玩乐的人都吸引到那儿去,只要能使他们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那么华丽,那么高贵(就金钱方面讲),那末他们就会趋之若鹜了。 “只要能配合爱好奢华的公众的胃口,没有东西比奢侈品更有利可图了,”科尔法克斯有一次对他说;他很相信这句话。他根据自己新近所看到的一切来判断这句至理名言。人们的确花费无数的钱来谋取自身的舒适。他看到人们花上千百万块钱来建造只有少数人看得到的花园、草地、小径、亭榭、阳台等等。在圣路易,他还看到一处摹仿塔耶-马哈尔1的陵墓,四周草地下面安置了暖气设备,使那儿陈列的花草可以四季如春地盛开。他决没有料到他会也有份,可是他的脑筋就喜欢花在这类事情上—— 1印度王杰翰在亚格剌为纪念他的爱妻所建造的白大理石陵墓,全部工程用了二万多人,花了二十年以上的时间才完成。 温菲尔德这会儿很恳切地来找他商量的事情是够简单的。温菲尔德听说尤金挣了很不少钱,他的薪水每年有二万五千块,或者还不止此数,他已经买了一些房产、地皮和很好的股票,所以他想到(任何人都会这样想),尤金也许可以对某种地产投机分担一部分投资,尤其是如果他看得出将来一定可以大赚钱的话。温菲尔德的主意是这样:他要组织一家公司,叫做海岛开发公司,资本为一千万元,开办时先收二、三十万。对于这一笔钱,先发一百万元的股票,或是每股发给五张一百元的股票。那就是说,谁交出一百块的现钱,就可以拿到三份普通股和两份优先股,票面都是一百元,利息是百分之八。这个比例要继续到公司里存有二十万元现款才为止。以后加入的人就只能拿到两份普通股和一份优先股,直到公司招满了一百万现款为止。然后,股票就按票面价格出售,如果情形许可,还可以卖得比票面高点儿。 最初的二十万块钱就用来替公司买一块一半是岛屿一半是沼泽的荒地。这块地现在是温菲尔德的,在格雷夫森德湾那一边,临着大西洋,那儿有一片绵延大约三英里的极出色的、幽美起伏的白沙滩。这一来,温菲尔德的这块价值六万块钱、可是目前却卖不掉的地皮就可以脱手,同时还使他在新公司里保有相当的股权。为了保障自己的利益,他还要公司把这块地连以后在上面可能设置的种种改良设备全部抵押给他。在这块地的西端——就是背海的那一面——有一个很好的港湾,虽然不深,却通往一些错综复杂的河流,其间有九个小岛。这些水道经过挖掘之后,很可以供游艇和各种小船行驶。温菲尔德还想出来,第一步把挖起来的泥沙用来填平河流和海滩之间的潮湿的低地,使它全变成干燥、值钱的高地。第二步就是拟定一个改良和美化的计划。就是为了这个,他要来跟尤金谈谈 第03章 这件事情安排起来并不困难。温菲尔德还没有说完十句话,尤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块地我也知道一点儿,”他说,一面研究着温菲尔德拟好的一张小草图。“我跟科尔法克斯和一些别人上那儿去打过野鸭。那是一片很好的地产,毫无问题。他们要卖多少钱?” “实际上,那已经是我的了,”温菲尔德说。“五年前,我花了六万块钱买下的。那时候,它还是一大片无法下脚的沼泽。我一直都没有去料理它,现在我愿意照目前的价值——二十万块钱——把它卖给公司,同时再由公司抵押给我作为保障。然后公司就可以随意处置那块地了,不过我既然是董事长,对于它的发展方针,当然可以加以指导。你如果要发财,同时又拿得出五万块钱,那末这就是你的机会。这块地的价值在五年内从六万块钱涨到二十万。照纽约目前这样发展下去,十年以后你想可以值多少钱?现在纽约的人口已经快有四百万了。二十五年以后,准会有一千四、五百万人分布在纽约周围二十五英里以内的这片土地上。当然啦,上那儿去,最直接的路线也要三十二英里,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长岛铁路公司一定乐意铺一条支线通到那儿,那末那片地离纽约市区就只有不到一个钟点的火车路程了。想想看——大西洋上最好的一处海滩,离纽约只有不到一个钟点的火车路程!我料想可以引得长岛铁路公司董事长威尔特西先生对这块地大感兴趣的。我来找你,因为我很重视你在广告和美术方面的意见。你参加不参加倒随便,不过在你决定之前,我要你跟我一块上那儿去看看。” 尤金的股票、地皮、银行里暂时不用的存款,以及一、两年内还可以积蓄下来的款子一共大约有五万块钱,这是他碰到需要时可以凑集起来的。他认为温菲尔德现在是给他一个大好的机会,如果好好经营,可以使他成为一个富翁。可是他的五万块钱到底还是五万块钱,而且在他手里。不过如果那件事情搞起来(要是靠得住的话),那他就永远用不着担心职业的问题,也用不着为维持目前的社会地位发愁了。这种投资真说不准有多大发展,它的可能性太大啦。据温菲尔德说,他自己预料结果可以收回六百万到八百万块钱。他还准备向那儿开办的一些旅馆、娱乐场和其他事业投资,他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来,一旦这块地皮把水抽干,设计就绪,一块最小的地——一百平方英尺——卖起来都会值三千到一万五千块钱。那些供作俱乐部或建造房屋用的岛屿,都能得到很可观的收入。想想看,光是租给游船俱乐部的租金就是多么大一笔数目!所有的地都是公司的产业。 “假如我有这笔资金,我就自己来开发这块地了,”温菲尔德说,“但是我想大规模地干,而我又没有这笔资金。我要把它变成我和其他有关人士的纪念碑。我愿意跟现在参加的人按同样的条件一起来试试看。为了证明我对这件事的信心,我将要在一股升四股的基础上尽量买进股票。你跟别人也可以这样。你以为怎样?” “这主意太好啦,”尤金说。“这就象我多年来的梦想忽然变成了事实一样。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然而我又知道这是真的,我知道你会办成的,就象你在这儿把它画成草图一样。不过在你设计的时候,你得非常小心。这是你一生中最好的机会,所以千万不要犯错误!让我们有一个真正、幽美、理想的避暑胜地。” “这正是我的意思,”温菲尔德说,“所以我来找你谈。我要你参加,因为我知道你能够提出宝贵的意见。你可以帮我好好设计,同时用最合适的方式来做广告。” 他们这样讨论一个又一个细节,到了后来,尤金便顾不得开初的谨慎了,因为他看到他的梦想在这个计划中实现了。在这计划里投资五万块钱就可以拿到两千五百股——一千优先股和一千五百普通股——全部票面价值二十五万元,有这块头等的地皮作为保障,还有什么问题呢!想想看,二十五万元——就是一百万的四分之一——由于地价的自然增值,这也许就可以把他带进百万富翁的行列里去。温菲尔德急于要他来设计,他的才干可以有个用武之地。这样,他不但有机会跟纽约一个最出色的地产经纪人接触,并且还能接触到对这个投机事业极感兴趣的一大批商业界的金融家。温菲尔德随意地谈到一群建筑师、营造商、铁路公司高级人员和建筑工程公司的董事等,他们为了将来经营的机会,都会买这种股票的;他还谈到要拉拢各种关系,这将来对公司都有好处,并且可以替公司省掉几百万元的支出。例如长岛铁路公司就会花二十万块钱去延长那条路线,而海岛公司却一个子儿也不用花,可是等到那儿布置竣工,可以招待游客时,这条铁路就会把成千成万爱好美景的人载到那儿去。那儿所要建造的旅馆也是这情形。每一项东西都会替其他的事业带来生意。公司只要把地租给开旅馆的人。他们就会按照海岛公司的计划和章程去建造的。真正的支出只是修建马路、阴沟、人行道,装置电灯、自来水,种植树木和铺设那条有混凝土装饰的一百英尺宽的海滨木板走廊,那条走廊将是世界上最美的海边逍遥之地。不过这些东西可以按部就班地慢慢布置。 这幅美景在尤金的脑海里显现出来。这是一个宏大的幻象。“我没有多大把握,”他谨慎地说。“这是个伟大的计划,不过我的经济力量也许还不够。我要考虑一下。我倒很高兴跟你一块儿上那儿去看一次。” 温菲尔德看出来尤金已经给迷住了。等他把全部计划制订好以后,要把他套进来是够容易的。尤金是那种人,他会在那儿造一所房子,夏天住到那儿去。他还会引得许多别的朋友对这个计划感兴趣。在他们分手时,温菲尔德感觉到他把这件事开头办得很好,他也的确没有错。 尤金回去跟安琪拉商量了一下这件事——这是他对这类事情的一个办法——她总是有点儿犹豫不决,可是又不完全反对。安琪拉相当谨慎,但是没有什么商业眼光,她不能确切地告诉他应该怎么办。到那会儿为止,他的判断,或者不如说是他的行动显然是很正确的。他没有走错路。显而易见,他的成功是因为他是一个得力的助手,而不是因为他生来是一个领导人物。 “这要你自己去决定,尤金,”安琪拉最后说。“我可不知道。看起来这倒很不错。你当然不想一辈子替科尔法克斯先生工作,并且象你说的,他们已经在跟你为难,你得准备一个退路。假如你现在要回到艺术工作上去,我们实际上也能够过活。” 尤金微微笑笑。“我的艺术。我的可怜的艺术!现在都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 “你用不着怎样练习。你说画就能画。我曾让你放弃掉它,有时候觉得很懊恼。现在我们日子过得比较好些,可是你的工作却没有多大意义。除了钱以外,做一个成功的发行人对你有什么益处呢?在你没有干这行以前,你还不是一样有名气,不,更有名气。就连这会儿,知道尤金-威特拉是个艺术家的人比知道尤金-威特拉是个办杂志的人要多得多。” 尤金也知道她说的是实情。他在艺术方面的成就始终没有被人家忘掉。他的艺术名声每天都在高涨。以前他只卖二百块钱和四百块钱的画,现在竟然涨到三、四千块钱,并且还在继续上涨。有时候,还有画商来找他,问他是否不预备再画了。在社交场合,上流人士经常向他说:“你现在干吗不画啦?”“你真不该脱离艺术界的!”“你画的那些画,我永远忘不掉。” “亲爱的太太,”有一次,尤金严肃地说,“我画画就不能象我主办杂志这样生活。艺术是非常可爱的。知道我是个大画家,我就很满意啦。我以前靠画画挣不了多少钱,后来我才知道怎样生活。这是很不幸的,可是这倒是确实的。如果我有办法过得象目前一半这样舒服,用不着冒风险,夹着一张画到处兜揽主顾,那我就太乐意再回到艺术工作上去啦。毛病就在世界上的人老爱看别人为文学或艺术牺牲。对不起,我可不画啦。就是这样!” “真可惜!真可惜!”那个旁观者说,但是尤金倒并不太难受。戴尔太太也同样对他讲过,因为她也听到和看见过他的油画。 “有一天,我也许会再画的。有一天,”他大模大样地说; “等着瞧吧。” 现在,这个土地计划倒仿佛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了。尤金如果加入这个计划,慢慢也可能在里面担任一个职位。无论如何,想一想从二十五万块钱逐渐增涨上去的收入!想想那种自由、独立!到那时候,他真可以画画,旅行,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尤金乘汽车到最接近那片未来的避暑胜地的地点去了两次,细心研究了一下那儿的岛屿和沙滩,然后制订了一个计划,包括大大小小的旅馆四所,一所有跳舞厅和饭厅的娱乐场,一所摹仿蒙得加罗式的赌场,一所露天剧场,一所音乐厅,三座美观的码头,几所汽艇和游船俱乐部用的房屋,以及一处公园,四周满是街道,从那儿向外直通出去。还有一些其他的小街,围绕着公园,横贯那些街道。那四所旅馆分布在一片大广场上,还有一条高级的海滨大道,初步计划有三英里长,一座美观的火车站,以及可以建造五千座消夏别墅的地皮,每块价格从五千到一万五千块钱不等。还有些岛屿用作住宅区,俱乐部和公园。有一所旅馆就设在一处小港湾旁边,在港湾上面计划建造一座阳台,用作餐厅——从那儿有扶梯直通水面,这样,游客就能够踏上小船或小汽艇,很快地给送到岛上的音乐厅去。一切金钱买得到的东西,那儿将来都会有的;一切设备都是一步一步慢慢地布置的,可是却要做得尽善尽美,这样,每走一步就可以使下一步更稳妥些。 尤金等到有十个人——连他自己在内——答应投资五万块钱之后,才决定加入这个宏大的计划。在这十个人里,有长岛铁路公司董事长威尔特西先生、肯杨-温菲尔德先生和密尔顿-威利布兰德,后者是一个很富有的上流社会人士,尤金就是在他家里初次碰到温菲尔德的。海岛公司于是正式成立起来;他们商定了一些日期,分发一万元票面的股票,把现金收进来存好,不过这也得看每一阶段的工作是否能在规定的日期内完成。从温菲尔德初次来找尤金商量之后,又过了两年,尤金已经有了一叠海岛地产建设公司的金黄色证券,而公司也正在建造当时大肆宣传着的蓝海海滨娱乐场了。据有关人士说,这所娱乐场将成为世界上最完美的消夏胜地。他的证券按票面计算,价值二十五万块钱,而将来它们是可能会值那么多的。尤金跟安琪拉望着它们,想到肯杨-温菲尔德先生和他的朋友们的远大目光。他们俩深信,有一天,并且是不远的一天,这些股票一定能到达票面价值的,而且还会远远超过票面价值 第04章 就在尤金跟温菲尔德联络,打算搞好他跟这个新成立的海岛建设公司的关系时,他对苏珊-戴尔所留下的印象也越来越感到有兴趣了。六星期后,他们才又会面。戴尔太太为苏珊开了一个跳舞会,尤金跟安琪拉都应邀前去参加,这样他们又会面了。戴尔太太很佩服安琪拉的美德,认为她是一个贤良的妻子。虽然她们的性情和社会地位不很相同,她却认为那并不足以使她们之间有什么区别(至少在她这方面是这样)。安琪拉是个很好的女人,自有她出色的地方,尽管她压根儿不是一个交际人物。戴尔太太对尤金更有好感,第一,因为他们俩性情很相近;第二,因为他是一个成功、出色的人物。她喜欢看他对人生的那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好象他的天才自然会把所有的门路给他打开似的。他显然只知道一味的自高自大,在任何方面都看不出一点儿自卑感。她从许多人那儿听说,他在出版界的声望正一日千里,对好多事情都感兴趣,最近还计划创办一个豪华的避暑胜地。温菲尔德也是她的好朋友。他从来没有要卖给她什么地产,不过,他有一次向她讲过,也许将来他可以买下她在斯塔腾岛上的产业,分建成市区。这件或许会实现的事使她对他特别客气。 举行舞会的那天晚上,尤金和安琪拉坐了他们的汽车到戴尔卢去。尤金一向喜欢这一地区,因为这一带给他一种高旷的感觉,这是纽约其他地方所不容易找到的。那时还是晚冬的气候,夜里很冷,不过很清朗。那所四面都是玻璃走廊的大房子里灯火通明。客人可真不少,有些男女尤金过去在别地方已经见过,有不少青年人他不认识。他得把安琪拉介绍给好多人。同时,象他常常感到的那样,他又异常地感觉到自己的婚姻不大相配。其实安琪拉很好,可是在他看来,她不象那些别的女人,没有她们那种气派。她们有不少人有雕像般的优雅与完美无缺的神情,更甭提她们的艳丽的姿色和谈吐的大方了。相形之下,这使尤金觉得他的婚姻是一个大错误。他当时干吗这样糊里糊涂就结婚呢?那时候他可以对安琪拉坦白地说他不想结婚,那末一切都会很好的。他忘了当时自己的情感多么纷乱。可是这样的场合常使他非常不快活-,假如他没有结婚,他的一生可以说是现在才刚开始! 今儿晚上在他这样走来走去的时候,他连能够自由自在地跟别人交谈几分钟都感到高兴。他还高兴有不少人特意跑来找安琪拉交谈,这样他就不需要老跟她呆在一起,因为如果他不照应她,或者她觉得人家不大理睬她,她就会斥责他的。如果他对她不殷勤照顾,她就会说他是很明显地待她冷淡。如果旁人不跟她谈话,那他就该去招呼她。他应该这样做。尤金最反对这一套,可是他看不出有什么办法。象她时常讲的,纵使他跟她结婚是一个错误,现在既然做错了,就该紧守着她。一个诚实的人是应该这样的。 有一件使他特别感兴趣的事就是,在场有那么许多年轻、漂亮的女人。他很感兴趣地看到有那么多姑娘在十八岁就显得身体丰满、知识充足。嘿,从她们的审美力、聪明伶俐、丰满完善各方面讲来,她们几乎适合做四十岁以下随便多大年纪的男人的配偶!他觉得有几个简直太可爱了——被她们血管里燃烧的希望和欲念的火焰弄得那么鲜艳。真是美丽的姑娘——一朵朵鲜花,象玫瑰一样,浅红、深红。想想看,多可惜,他的恋爱时期竟然已经过去——完全过去了! 过了一会儿,苏珊跟有些人从楼上的一间房里下来。尤金又给她的朴实、自然、天真、和善的态度吸引住了。她的淡栗色头发上束着一条浅蓝色的阔缎带,很配她眼睛的颜色,同时又把她的容光衬托出来。她穿了一件单薄的桃色衣服,束着缎带,边上尽是花朵,象一个花环似的。脚上穿着一双白色的便鞋。 “哦,威特拉先生!”她欣快地说,一边把雪白光滑的胳膊伸出来,抬到眼睛那么高,然后缓缓地把手垂下。红红的嘴唇微微张开,显出一个爽朗的笑容,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正如他所记得的,她眼睛瞪得很大,带着自己完全感觉不到的天真、惊奇的神情。如果润湿的玫瑰花能胜过少女的鲜艳的话,他倒要看上一看。没有东西能比得上十八、九岁大姑娘的姿色了。 “是的,正是威特拉先生,”他笑容满面地说。“我以为你忘啦。嘿,今儿晚上我们可真漂亮,就象玫瑰花、纸花、彩色玻璃窗跟珠宝箱,还有,还有,还有——” 他假装想不出话来,滑稽地抬起脸来望着天花板。 苏珊笑起来了。跟尤金一样,她对滑稽、可笑的事情特别喜欢。她一点儿也不爱虚荣,她觉得拿玫瑰、珠宝箱跟彩色玻璃窗做譬喻太可笑了。 “嘿,能象那么许多东西真不错,是吗?”她张开嘴笑着说。“可能的话,我倒很愿意是那些东西,尤其是珠宝。妈妈一点儿首饰也不给我。我连要一个胸针别在领口都办不到。” “妈妈真小气,”尤金很神气地说。“我们得跟妈妈去讲,不过你明白,她知道你不需要珠宝装饰的,懂吗?她知道你有跟珠宝一样好,或者更好的东西。可是我们不谈这个吧,好吗?” 苏珊就怕他来恭维她,看见他很自然地把话题转开,倒更喜欢他。她有点儿给他的庄重和他的思想吓住了,可是也喜欢他的轻松、愉快的态度。 “您知道吗,威特拉先生,”她说,“我相信您是爱逗人的。” “哦,不!”尤金说。“从来不,从来不!没有那么回事。我怎么会呢?逗人!我真不会那样!我再也不会想着做那样的事。我总是很严肃地跑到人家面前,老老实实地告诉他们冷酷的实情。这是唯一的方法。他们需要这样。我对他们把实情讲得愈多,我就愈觉得好过。他们也就因为这个更喜欢我。” 在他开始发表这篇滑稽的议论时,苏珊的眼睛古怪地大睁着,带着好奇的神情。随后,她开始微笑了。停了一会儿,等他说完之后,她大声说:“噢,哈!哈!哎呀!哎呀,你真会说!”一阵微波般的笑声传了开去。尤金蹙起眉头,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 “你怎么可以笑起来?”他说。“别笑我。不管怎样,笑总是不对的。你忘了吗,年轻的姑娘决不能大笑?美的第一条规则就是要严肃。决不要笑。要绝对保持严肃。做出很聪明的神气。因此。所以。假如。并且——” 他严肃地竖起一个手指;苏珊睁大眼睛望着。他的目光慑住了她的眼睛,正欣赏着她的可爱的下巴、鼻子和嘴唇,她睁眼望着,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意思。他跟别人不同,很象一个小伙子,可是又象一个严肃的、不可捉摸的老师。 “你几乎叫我吓坏啦,”她说。 “喂,喂,听着!甭说这些啦。醒醒吧。我不过是个傻瓜。 你今儿晚上预备跟我跳舞吗?” “当然罗,假如你要我跳的话!哦,我这才想起来了!我们有卡片的。你拿到一张没有?” “没有。” “噢,我想在那儿。” 她领他走过大厅。尤金从站在那儿的听差手里拿到两本小簿子。 “咱们来瞧瞧,”他说,一边写着,“我可以贪心到什么地步。” 苏珊没有答话。 “如果我跟你跳第三、第六、第十场——那会太多吗?” “不-不,”苏珊疑惑不定地说。 他分别在他们俩的簿子上写好,然后跟她一块儿回到那会儿已经非常热闹的会客室去。“你肯定可以把那几场舞留给我吗?” “当然啦,”她说。“我当然会留下的!” “你真太好啦。嗨,你母亲来啦。记住,你千万千万不可以大笑。那是不合规矩的。” 苏珊走开去,心里一边想着。她很欢喜这个人的活泼;他似乎非常轻松、自满,把她当作一个小姑娘,不象她认识的那些小伙子。他们在她面前老是严肃的,有点儿象在害相思病。跟他这种人在一块儿可以不引起人家注意,也用不着向母亲解释,同时又相当有趣。她母亲也欢喜他。可是在别人的谈话声中,她不久就把他给忘掉了。 不过尤金倒又在想着这个姑娘精神里的一种说不出的品质,它那样强有力地吸引着他。那到底是什么呢?最近几年,他看见过几百个姑娘,都很漂亮,可是这一个怎么——她好象很坚强,虽然那么鲜艳,那么年轻。在她的举止里,有一种稳重的气度——一种心灵上的实质,使她嘲笑人生,而又不厌恶人生。正是这样,她的姿色当然是够动人的,可是她眼睛里还闪射出一种勇敢、乐观的神情。这还显现在她的笑容里,她的神气里。她决不会害怕的。 十点钟以后,跳舞开始了,尤金跟安琪拉、戴尔太太、斯蒂芬斯太太和威尔利小姐先后跳过了。等第三场开始时,他走去找苏珊;她正跟另一个姑娘和两个男宾在谈话。 “该我啦,你知道吗?”他微笑着说。 她笑着走向他来,弯曲地伸出胳膊,完全不知道自己所做的姿势多么可爱。她常喜欢把头往后一仰,这把颈项的美丽的线条全显露出来了。她天真地看着尤金,一点儿也没有做作,还回他一个微笑。当他们开始跳舞的时候,他觉得好象以前从没有真正跳过舞似的。 诗人描摹优美的动作时说点儿什么呢?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这个姑娘跳得妙极了,美极了,象条美妙的嗓子在唱歌一样。她的脚步跟着从花丛里传出来的两拍子音乐,轻快得象在空中飘舞。尤金本能地听凭自己被这个魔力——这个催眠术——迷住。他跳着,跳着,忘却了一切,只想着倚在他胳膊里的这个尤物和它所带来的一切甜蜜之感。他对自己说,没有东西能够比得上这种情绪了。这比他所经历过的一切都美好。这里有纯粹的欢乐和一种和谐美妙的感觉。正在他自己高兴的时候,音乐似乎急速地停下来了。苏珊好奇地抬眼看着他。 “您很欢喜跳舞,对吗?”她说。 “是的,不过我跳得不好。” “唔,我觉得你跳得很好。”她回答。“你跳得非常轻快。” “那是因为跟你跳的缘故,”他简单地说。“你生来是个会跳舞的人。大多数人都跳得不好,象我一样。” “我觉得不是这样,”她说,倚在他的胳膊上,跟他一块儿走向一个位子去。“哦,那儿是金罗埃!下一场是他和我跳。” 尤金几乎恼怒地望着她的兄弟。为什么要这样把她夺走呢?金罗埃很象她——就一个小伙子来讲,他算是很漂亮的。 “嗨,那我只好放弃掉你了。可惜刚才音乐不够长。” 他走开了,急切地等着第六场和第十场。他知道这样对她发生兴趣是很傻的,因为这不会有什么结果。她是一个年轻的姑娘,给管教闺女的种种礼教和防范束缚着。他却是一个已经过了她看得上眼的年龄的男人,也给礼教和有关的人们监视着。所以他们之间简直不可能有什么,可是他还是渴望着她,渴望去吮一小口哪怕是假的仙露。不管有没有结婚,不管岁数是不是大这么多,只要能跟她一块儿呆几分钟,逗她笑笑,他都是快活的。跟她跳舞的那种感觉——那种跟“美”完全和谐的感觉——他以前什么时候曾经经历过? 那一晚很快地过去了;到一点钟,尤金和安琪拉回家去。她兄弟戴维认得的一些驻扎在卫史堡的年轻的军官陪她玩了一晚,所以她也觉得那一晚很开心。她谈到戴尔太太和苏珊,说戴尔太太真是一个好主人,又说苏珊多么漂亮、活泼,可是尤金却没有表示出多大的兴趣。他不想让她看出自己对苏珊有什么特别的兴趣。 “是啊,她很可爱,”他说。“相当漂亮,不过她跟所有她那种年龄的姑娘一样。我欢喜逗逗她们。” 安琪拉不知道尤金是否果真改变了。他现在谈到女人的时候,似乎比较懂道理点。也许,大事业把他根治好了,虽然她总觉得他看见漂亮的女人多少准受到点儿影响并会感到十分高兴。 五星期过去了。有一天,他在第五街碰到苏珊和她母亲从一家古玩铺里走出来。戴尔太太解释说,她是去看一件贵重家具修理得怎样。尤金跟苏珊只说了几句玩笑话。四星期后,他又在韦斯特切斯特的布伦特伍德-赫德利家里遇到她们。苏珊跟她母亲春天常常出外骑马。尤金不过上那儿去度一个周末。这一回,他在下午四点半看见她穿着开衩的骑马女裙走进来,红红的脸,兴高采烈,美丽的头发在两鬓旁边轻轻地飘着。 “喔,您好吗?”她依然用随随便便的口气问,一边高高地把手抬起,伸给他。“上一次是在第五街看到您的,对吗?妈妈把椅子拿去修理。哈!哈!她骑得多慢!我把她丢在后面老远。您预备在这儿呆不少时候吗?” “就是今天和明天。” 他望着她,装出轻快而满不在意的样子。 “威特拉太太也在这儿吗?” “不,她不能来。她有个亲戚上纽约来啦。” “我非去洗个澡不成,”尤金的意中人说,然后走开去,回过头来又说:“晚饭以前大概还会看见您的。” 尤金叹了口气。 一小时后,她又下来了,穿着一件印花薄棉纱的衣服,颈子那儿有一条黑缎带,低低的领子露出了可爱的脖子。她走过一张藤桌子,顺手拿起一本杂志,然后走到尤金独个儿坐着的走廊上来。她的从容、亲切的态度引起了他的兴趣。她很喜欢他,所以会对他这样自然、随便,并且看见他在那儿,竟会特意来找他。 “哦,您在这儿!”她说,同时在他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是啊,我在这儿,”他说,又开始逗她了;这是他知道的唯一接近她的方法。苏珊也很活泼地对答着,因为她很欢喜尤金这样跟她开玩笑。这是她真正欣赏的一种幽默。 “威特拉先生,您知道,”她有一次说,“我对您说的笑话,不打算再笑了。你总是拿我开心。” “那比较好,”他说。“你总不会要我拿自己开心吧?那笑话才大呢。” 她大笑起来,他也跟着笑笑。他们望着从一丛嫩枫树后面透过来的金黄色晚霞。春天还刚开始,树叶正在发芽。 “今儿晚上不是太好了吗?”他说。 “可不是吗!”她用一种柔软、沉思的声音说;他初次觉察到她话里有一种恳切的音调。 “你爱大自然吗?”他问。 “我爱吗?”她回答。“这些日子我都没有什么机会上树林里去。威特拉先生,有时候我觉得很奇怪,好象我根本就不是真的活着,你懂我的意思吧。只是树林里的一种声音,一种颜色。” 他停住不动,朝她看着。这个譬喻吸引住了他,就象任何人的一个触目的特点吸引住他一样。这姑娘的思想到底是怎么样的呢?她这么聪明,这么高雅,这么富有情感,所以大自然才这样深深地触动她吗?他所感到的这种绝妙的魅力,会不会只是一个更美妙的东西的暗影或是光辉呢? “原来是这样,是吗?”他问。 “是啊,”她静静地说。 他坐在那儿,望着她,她也很严肃地望着他。 “您干吗这样看我?”她问。 “你干吗说这种奇怪的话?”他回答。 “我说了什么呢?” “我相信你自己也不知道。嗨,别去管它吧。我们溜达溜达去,好吗?你愿意吗?还有一个钟点才吃晚饭哩。我想去看看树木那边到底是什么。” 他们沿着一条小径走去,两旁满长着青草,上面是发芽的枝条。这条小径最后通到一座石阶,望过去看见一片满是石块的绿色田野,有几只牛正在那儿吃草。 “哦,春天!春天!”尤金喊着说;苏珊回答道:“您知道吗,威特拉先生,我想我们有些地方一定很相象。我也有同样的感觉。” “你怎么知道我觉得怎样呢?” “我从您的声音里就可以知道了。”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你真是个奇怪的姑娘!”他沉思地说。“我觉得我不大明白你。” “哦,为什么,我跟别人这么不同吗?” “非常不同,非常不同,”他说;“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我以前从没有看见过象你这样的人。” 第05章 就在这次会面以后,苏珊开始模模糊糊地觉察到,威特拉先生(她想到他的时候,总把他看作威特拉先生。)对她不光是很殷勤。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那么温和、深思而又那么高兴!每逢走到她面前时,他就高兴得精神焕发,决没有那种象她独个儿的时候偶尔感到的那种抑郁不快。他的衣着总很整齐。据她母亲说,他在干着大事业。有一次,在戴尔卢吃饭的时候,他们谈论到尤金,戴尔太太说她认为他真有意思。 “我认为他是上这儿来的人当中最好的一个,”金罗埃说,“我不喜欢那个笨货伍德华得。” 他是指另一个跟尤金年纪相仿、很爱慕他母亲的人。 “威特拉太太是个古怪、瘦小的女人,”苏珊说,“她跟威特拉先生非常不同。他那么愉快,脾气那么好,可是她那么默不作声。她年纪跟他一样大吗,妈妈?” “我想不是,”戴尔太太说,她给安琪拉外表的年轻欺蒙住了。“你干吗问这个?” “喔,我只是好奇罢了!”苏珊说,她对尤金的一切都模模糊糊地有点儿好奇。 他们又遇见了几次,有一次是尤金安排的,他叫安琪拉请苏珊跟她母亲来参加他们在工作室里举行的一个春夜酒会;另一次他跟安琪拉被邀到威利布兰德家里去,戴尔家母女也在那儿。 安琪拉老是跟着尤金。戴尔太太也差不多没有离开过苏珊,所以他们只能谈谈无关紧要的客套话。在谈话的时候,苏珊觉得尤金总是一个十分快乐的人。她看不出来他的欣快的外表里有着多么深切的渴望。 七月里有一天,发生了一个急剧的变化。那是在他们上一个避暑胜地去了一个短时期之后。安琪拉那天病了。她本来就常常容易伤风,喉咙痛等等;据大夫说,这些迹象可能跟潜伏的风湿症有关,而这毛病终于严重地发作起来了。大夫们还说她心脏很弱;这种情况加上突发的严重的风湿症,终于使她病倒了。家里不得不请了一个受过训练的护士;还请了安琪拉的妹妹玛丽亚塔前来。在她没有到之前,尤金请他姐姐玛特尔(她那会儿住在纽约)来照料家务。这样,他家里的一切总算安定如常。玛特尔是个十足的基督教精神治疗法的信徒。据她说,她多年神经衰弱的毛病就是给那根治好的,所以她主张请一个精通基督教精神治疗法的人,可是尤金坚决反对。他不相信这个新的宗教理论有什么道理;他认为安琪拉需要请一个大夫。他请了一个风湿症专家来;据他说,至少要六星期,也许要两个月以后,安琪拉才能坐起来。 “她浑身风湿受得很重,”大夫说。“情况很不好。只有休息、静养和经常服药,才能帮助她恢复健康。” 尤金很难受。他不愿意看到她受苦,但是她的病一点没有影响到他的心情。事实上,他瞧不出来会有什么影响。这一点也没有改变他们俩的思想和意见。他们一个是看护者,一个是片刻不宁的被看护者,这种特别的关系一点儿没有受到影响。 所有的应酬暂时都停止了;尤金每天晚上呆在家里,急于想知道结果到底怎样。他要看看那个护士怎样工作,听大夫说说下一步应该怎样。他始终很忙,不是看书,就是搜集有关的材料。有时候在傍晚,还有好多找他商量事情的人到他的公寓里来。凡是在社交中认识他的人不是亲切地前来探病,就是传话前来慰问。来客中免不了有戴尔母女。戴尔太太因为尤金在出版方面特别给她帮忙,她的处女作——一部小说——不久就要出版了,所以加倍殷勤。她常常来探望,还让花店送鲜花来,并且说,如果有一天护士要请假,或是玛特尔不在家的话,苏珊可以来帮忙。她认为安琪拉也许高兴叫苏珊把小说读给她听。这个表示至少听起来很殷勤,而且也是够诚恳的。 起初,苏珊并没有单独来,可是过了一阵子,在安琪拉已经病了四星期后,她开始单独来了。尤金为了要看见苏珊,情愿每夜忍受纽约公寓里的炎热。戴尔太太建议邀他周末上她那儿去换换环境,那儿离他家不远,并且可以常通电话。他在那儿可以得到休息。 虽然安琪拉劝过尤金好几次,叫他到海滨旅馆去住几天,可是他连去度一个周末都不肯,他的理由是:在她生病期间,他不愿意一个人去。可是真正的理由却是:他太醉心于苏珊了,所以除了在看得到她的地方外,哪儿也不愿意去。 戴尔太太的邀请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不过既然装假装了这么久,他还得继续再装下去。戴尔太太三番五次地坚持邀请他去,安琪拉也从旁劝说,玛特尔也认为他应该去,于是在一个星期五下午,他终于叫汽车夫把他送到戴尔太太那儿,然后打发空车回家。苏珊那天正好不在家。他坐在走廊上,一边晒太阳,一边欣赏沿海港湾的壮丽景色。金罗埃跟一个年轻的朋友和两个姑娘在一个网球场上打网球。尤金走到那儿去看他们打。不一会儿,苏珊从邻居家走回来了,脸上红扑扑的。一看到她,尤金全身的神经都激动起来——他感到非常兴奋,她好象也有同样的反应,因为她显得特别高兴、笑嘻嘻的。 “他们四个人打双打,”她对他说,白麻布裙子在风里飘拂着。“我们也去找个球拍来打一盘单打。” “你知道我打得不太好,”他说。 “你不会比我打得更糟的,”她回答说。“我打得非常糟,所以金罗埃都不乐意跟我打。哈,哈!” “既然这样——”尤金轻快地说,一面跟着她去拿球拍。 他们到第二个球场上去打,那儿压根儿就没有人注意他们。他们每打中一下,两人之中总有一个喝彩;每逢没有击中,就是一阵大笑或是一句玩笑话。尤金的眼睛眈眈地盯着苏珊;苏珊也不断地回望着他,眼睛天真可爱地睁得很大,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她自己也莫名其妙,为什么这一次会这么高兴,仿佛内心里起了一种无法抑制的喜悦似的。后来,她对他承认,她当时欣喜若狂,情绪高涨,把球随意地乱打,虽然同时,她又感到紧张、害怕。在尤金看来,她可真令人销魂。她真的不会打,象她自己所讲的那样,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呢?她的动作还是美妙极了。 戴尔太太早就很喜欢尤金的活泼精神了,她那会儿从一扇窗子里望着他,把他当小伙子那样看待。他跟苏珊一块儿打球,看起来真好看。她想到假如他还没有结婚,给她当女婿倒很不错。侥幸的是他人很好、很懂事、很谨慎,对苏珊象一个保护人似的,而她对他的友谊也是相当健康的现象。 晚饭后,金罗埃提议跟朋友们和苏珊去参加一个俱乐部里举行的跳舞会。那所俱乐部就在窄峡1要塞区附近,炮垒从那儿直伸到沿海的湾汊地方。尤金一听说苏珊要离开,把他单独留下来,心里就闷闷不乐。可是戴尔太太不愿意他们把尤金丢下,提议大伙儿都去。她自己不喜欢跳舞,可是苏珊没有舞伴,金罗埃和他的朋友又全神贯注在他们的女朋友身上。他们唤了一辆汽车,驶到俱乐部去;俱乐部灯光黯淡,点着中国灯笼;一个乐队正在半暗不明里奏着一支柔和的乐曲—— 1长岛和斯塔腾岛之间的一条狭窄的海峡。 “现在你们去跳你们的舞吧,”戴尔太太对苏珊说。“我要在外面坐一会儿,看看海。我打门外看着你们。” 尤金把手递给苏珊,她握住它。一刹那后,他们已经在回旋舞蹈了。两个人都象疯了似的,他们一声不响,一眼不看,只是紧贴在一起,狂欢地、兴奋地舞着。 “哦,多么美!”苏珊说,他们舞到房间转角的地方,正经过一扇敞开的门,朝外望见一条灯光明亮的大船在远远的黑暗里平静地驶过。一条帆船,一面大帆给四周的黑暗笼罩着,象亡魂似的飘浮,越来越近。 “你这么欣赏这种景致吗?”尤金问。 “哦,我欣赏吗!”她心房跳动着说。“它们简直叫我神往,眼前的这景致就是这样。它太美啦!” 尤金叹了口气。他现在明白了。他对自己说,从来没有一个艺术家的心灵跟他的这样相似,这样给美陶醉着。苏珊也具有他内心里的这种对美的渴望,这就把他们拉到了一块儿。只是她这少女的心灵那么微妙、那么年轻、那么秀美,所以他倒有点儿胆怯、害怕起来。她似乎不可能会爱上他的。那双眼睛,那张脸——它们怎样使他陶醉啊!他好象给一根粗绳子拉着,她也是这样——给一个巨大的、可怕的磁力吸引着。他那天整个下午都有这样的感觉,他敏锐地感觉到,这会儿更为强烈。他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她渴望地依顺着,一举一动都迎合着他的极其微妙的心情。他想喊道:“哦,苏珊!哦,苏珊!”可是又有点儿害怕。要是他对她说出什么来,她一定会非常惊慌的。她实际上还没有想到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吗,”音乐停了后,他说,“我方才快乐极了,象服了麻醉剂似的。我觉得跟个小伙子一样。” “哦,但愿音乐一直继续下去!”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他们一块儿走到走廊上,那儿没有点灯,只有几张椅子和无数的星星。 “怎么样?”戴尔太太说。 “我想你不象我这样爱跳舞?”尤金平静地说,一面在她身边坐下。 “我是不怎么喜欢;我看见你们跳得十分高兴。你们俩跳得真合拍。金罗埃,叫他们拿点儿冰淇淋来。” 苏珊悄悄地走到金罗埃的朋友们旁边去,跟他们高高兴兴地谈着。尤金注视着她。她也深深地感觉到他的在场和他的魅力。她竭力想着她到底在做什么,可是不知怎么,她却想不明白——她只能感觉到。音乐又奏了起来;为了面子起见,尤金让她跟她兄弟的朋友跳了一场。下一场又是他的,再下一场也是,因为金罗埃跟他的朋友都要在外面坐坐。苏珊大部分时间都是跟尤金跳的。他们的情绪渐渐变得狂热了,不过他们却一声不响,只有一种抵得上千言万语的热望。他们的手和眼睛,一举一动都在传情。苏珊羞答答的,有点儿胆怯,她可真给自己的举动弄得有点儿惊慌起来——惟恐尤金会说出一句什么话来。她只想沉醉在这种欢乐的境地里。有一次在休息时间,她倚着栏杆朝下面黑——的、潺潺的水面望去,他走来,倚在她的旁边。 “今儿晚上多美啊!”他说。 “是啊,是啊!”她大声说,然后把眼睛避开。 “你对生活的神秘不觉得奇怪吗?” “哦,我觉得,我觉得!我一直都觉得奇怪。” “你这么年轻!”他热烈、激动地说。 “有时候,你知道,威特拉先生,”她叹息着说,“我不乐意去想。” “为什么?” “哦,我不知道;我简直没法告诉你!我找不出适当的话来说。我不知道。” 她的话里有着无限的热情,他完全明白。他理会到一个伟大的心灵可以多么沉寂,一个新生的、不是尘世的语言所能表达的心灵。这使他更清晰地体会到,他很早以前就有的一种想法;我们,象华兹华斯所说的,“拖曳着光彩四溢的云朵”1而来。可是,我们打哪儿来的?她的心灵一定非常聪明——不然他为什么会这样渴望她呢?可是,-,她的默默无言里有着多么大的动情力量啊!—— 1本句系英国诗人华兹华斯(1770-1850)的一行诗句。 他们坐车回家。那晚很迟的时候,当他坐在走廊上抽烟来使自己狂热的头脑安静下来时,另一幕又来了。夜晚四处都非常热,只有这山上有凉风吹着。海面上和港湾里,许多船只都闪烁着小小的灯光,天上满布着星星。“瞧,天宇中嵌满了多少灿烂的金钹,”1他自己念着。一扇门打开了,苏珊从通到走廊的书房里走了出来。他们俩都没有料到会再看到对方。美丽的夜色把她引出来了—— 1见《莎士比亚全集》(朱生豪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三册第八十九页,《威尼斯商人》第五幕第一场。 “苏珊!”门打开时,他喊起来。 她望着他,犹豫不定,可爱的、白皙的脸庞在黑暗里象暗淡的磷火似的闪闪发光。 “外面这儿多美呀!来坐下吧。” “不,”她说。“我不能呆下来。这儿太美啦!”她不知所措地向周围看看,然后又望望他。“哦,这风太好啦!”她仰起鼻子,急切地吸着。 “音乐还在我脑子里回旋,”他说着走向她来。“今儿晚上,我太兴奋了。”他柔和地说——几乎是悄悄地——然后把雪茄烟丢掉。苏珊的声音也很低。 她望着他,在宽阔的胸膛里吸满了空气。“喔!”她叹了口气,仰起头来,颈子极美地弯着。 “再跳一次舞吧,”他说,一边握着她的右手,同时用左手搂着她的腰。 她并不躲避,只是望着他的眼睛,有点儿心神不定,又有点儿给他迷住了。 “不用音乐?”她问。她差不多在发抖了。 “你就是音乐,”他回答,她的强烈的、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慑住了他。 他们向左跳了几步,到了一个没有窗户,没有人看得见的地方。他把她搂得更紧,望着她的脸,但是他还是不敢说出自己心里的话来。他们轻盈地跳着,接着她格格地笑起来,那种柔和的笑声从一开始就使他神魂颠倒。“人家会怎么想法呢?”她问。 他们走到栏杆那儿,他仍旧握着她的手,然后她把手抽回去。他感觉到很大的危险——他们之间的绝妙的亲密关系有受到损害的危险,终于说道:“我们最好进去吧。” “是的,”她说。“妈妈如果知道,会感到很烦恼的。” 她在他前面向门走去。 “明儿见,”她低声说。 “明儿见,”他叹了口气。 他回到自己坐的椅子上去,沉思着他所走的这条路径。这是冒一场很大的风险,他要继续下去吗?苏珊那如花似玉的脸又回进他的脑海里——她那柔软的身体,她那潇洒的体态和妩媚的姿色。哦,也许不该再继续下去了,可是,这是一个多么大的损失啊,一个什么样的诱惑物在他的眼前逗引、炫耀啊!在那么年轻的身体里,会有那样的思想和情绪吗?他从来、从来没见过象她这样一个人。在他一生的经历中,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丽质。她就象春天里发芽的树木,就象白色和蓝色的正在开的小花儿。但愿命运能再对他慈悲一下,把她赏赐给他。 “哦,苏珊,苏珊!”他自己低声说,无限留恋这个名字。 这是尤金第四次或第五次以为自己又狂热地、急切地、吓人地在恋爱了 第06章 这一次热情奔放和那么微妙地达到的初步谅解,完全改变了尤金的人生观。他又变得年轻了。虽然他很成功,他却一直在抱怨着光阴的飞逝,因为他每天无时无刻不在变老,而他到底有什么成就呢?尤金越从他的经历中去观察人生,就越觉得所有的努力都是没有意义的。一个人即使成功了,又怎样呢?到底得到了什么?一个人是不是就为了房子、田地、精美的陈设、朋友等等而奋斗呢?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真正的友谊,而它的果实又是什么呢——极度的满足吗?也许在极少数情况里是这样,可是大多数所谓友谊遮掩着多么可怜的笑话啊!它们大半都跟自私自利连在一块儿,那太常见了!我们总是结交那些社会地位跟我们差不多的人。好朋友,他有一个吗?不济事的朋友呢?他能老容着他吗?生活是由那些会进取、会保持相当外表、能够令人相当尊敬、乐于效劳的人所支配的。科尔法克斯目前是他的朋友。温菲尔德也是。在他周围有几十个、几百个人显然都很高兴跟他握手,可是为了什么呢?他的声望吗?当然啦。他的本领吗?是的。他只能用自己的能力和权势来衡量他的朋友——没有别的。 至于恋爱——他以前有过什么恋爱呢?当他现在回想一下的时候,以前每一次恋爱似乎都离不了色情和邪念。他能够说以前真的爱过谁吗?当然不是玛格兰-杜佛、璐碧-堪尼、安琪拉——虽然对安琪拉,是最接近真正爱情的——或者克李斯蒂娜-钱宁。他对这几个女人都很喜欢,就象对卡萝塔-威尔逊一样,可是他曾经爱上哪一个吗?始终没有。安琪拉赢得了他,是由于他对她的同情心,他这会儿对自己说。他跟她结婚是出于怜悯。现在过了这么多年,做了不少事情,可是他却从来没有真正恋爱过。现在,看到灵魂与肉体都十全十美的苏珊-戴尔,他疯狂了——不是为了色情,而是为了爱。他要跟她一块儿,握住她的手,吻她的嘴唇,看着她笑,没有别的。她的身体当然有它的魅力,也会极端吸引着他,可是迷住他的,是她精神和外貌的美。他不得不避开她,这使他伤心极了,但是他看不出有什么把握可以得到她。 当他等到自己的情况时,他觉得相当可怕和厌恶。他已经尝过这种甜蜜已极的滋味了,现在又得回到单调乏味的世界里去,这太扫兴了!而且联合杂志公司方面的情形也没有什么改进,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为恶化。他对多方面发生了兴趣,尤其是对海岛地产建筑公司方面的投资,所以对跟他有关的杂志有点儿不感兴趣了。他为联合杂志公司那样尽力搜罗人才,可是现在,那些人地位渐渐稳固以后,都不大尊重他,因为他也没有能多照顾他们。他们之中有好多人直接跟怀德和科尔法克斯亲密起来。有的,象海耶斯,广告部经理,发行部经理,《国际评论》的编辑,书籍部编辑,他们都非常能干,所以尤金虽然聘了他们来,现在实际上却动不了他们。科尔法克斯跟怀德渐渐同意,尤金尽管很会物色人才,自己却不能注意着细节。他的脑子无法照顾到实际的小问题。如果他象科尔法克斯那样是老板,或者象怀德那样是一个注重实际的助手,那就没有问题,可是他生来是个领导人,或者说得更恰当点儿,是个组织家,所以除非一开头就独揽大权,否则在组织工作完成后,他就没有多大用处了。对于照顾细节,别人比他来得强。科尔法克斯渐渐跟他手下的人熟识起来,开始喜欢他们。尤金自以为很稳固,又跟温菲尔德搭上了,就常常不去办公。他手下的人有问题起初找科尔法克斯商量,后来,在科尔法克斯不在的时候,就去找怀德。后者正求之不得。他手下的人自己也常常议论尤金,认为他对公司的改组功劳很大,在那期间一年领两万五的薪俸是值得的,可是在那项任务完成之后,他不做什么事情,难道还值那么多钱吗?怀德经常提醒科尔法克斯,暗示尤金没有商业才干,不适合他的工作。“他在试做着你该做的事,”他对他说,“并且你还可以做得比他好。你要记住,你到这儿来之后,学会了不少东西,他当然也学到了不少,只是他比以前有点儿脱离实际,而你却愈来愈注重实际了。他的那些人现在多半仰仗你而不仰仗他。” 科尔法克斯听了很高兴。他喜欢尤金,但是想到自己的商业利益十分安全,他更喜欢。他不喜欢有人变得势力太大,一离职后,就会使他的事业蒙受损害。尤金初得势的时候,这种想头曾经使他很烦恼了一段时期。那时候,尤金的气派大得不可一世。他以为得让科尔法克斯认识到他的重要性,那末除了工作方面使他完全满意以外,这样摆架子也是一种方式。他的态度不久就使科尔法克斯受不了啦,因为科尔法克斯自己也是一个爱虚荣的人,除了他以外,不愿意别人分享他的威望。相反地,怀德的态度总是卑躬屈节、殷勤献媚的。 这就有了很大的区别。 经过种种变化,尤金渐渐失去了势力,不过这情形并不很明显,还不是觉察得出的。假如他没有向别地方分心,没有讨厌琐碎的事务,同时跟科尔法克斯和自己手下的人保持密切的联系,那末他的地位还是很安稳的。可是事实上,他开始忽略了那儿的事情,这样长期下去,当然会招致不良的后果。 第一,海岛建设公司的前途看上去越来越有希望。这是一个需要许多年才能发展的计划,可是,起初看来,却并不是这样。相反的,它好象已经有了相当实际的成就。第一年,投下了相当大一笔钱,也做了不少挖泥的工作,好多地方都出现了干地——大沙滩后面一长片上好的地上可以建造旅馆和各种娱乐场所。木板走廊根据尤金设计的模型,经过聘请的建筑师的修改、同意之后也动工了。那所设有饭店和跳舞厅的大娱乐场一部分已经完工。那是一所美丽的建筑物,兼采摩尔、西班牙和旧教1各式的风格。这个计划在设计方面有了重要的改进,因为根据尤金的见解,蓝海的颜色应当有红、白、黄、蓝、绿,而图样则要简单、活泼。所以建筑物的墙壁都粉成黄白两色,衬上绿色的格子。屋顶、走廊、门楣、码头、梯阶等全用红、黄、绿、蓝各色。许多房子的内部和院子里都有混凝土做的意大利式圆型浅水池。旅馆都采用西班牙希拉尔塔2的西方改良式,只是一个比一个小,或是一个比一个大。树木方面,则多种长茎绿松和圆锥形白杨来点缀。铁路公司,正如温菲尔德先生所许诺的那样,已经铺设了一条支轨、建造了一座华丽的西班牙式火车站。蓝海看上去真要成为温菲尔德所说的那种情形了——美国独一无二的海滨娱乐场—— 1指古老的西班牙天主教建筑的式样而言。 2西班牙塞维尔市大礼拜堂的一座塔。 苏珊没有出现以前,尤金对这个计划的实际进展这么感兴趣,在那上面花了不应花的许多时间。他就象最初跟着萨麦菲尔德工作时那样,夜里也忙着他所谓的外部与内部的设计工作——屋宇的正面、场地的布置、岛屿的改良等。他常常跟温菲尔德和他的建筑师坐车子去看看蓝海工程的进展情况,还去拜访对这个事业可能有兴趣的阔人。他还设计广告和小册子,画出动人的草图,写出醒目的词句。 可是,苏珊出现之后,他的注意力和思想几乎完全转移到她身上去了。她不分昼夜都在他的脑子里;他办公的时候想着她,在家里也想着她,在梦里也想着她。一种奇怪的狂热在他内心里燃烧着,这使他时刻不得安宁。他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她呢?他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她呢?他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她呢?他只能在游艇俱乐部跳舞的时候,或者在戴尔卢跟她一块儿坐在秋千上的时候看到她。这是一种狂热、痛苦的欲望,使他不能安宁,跟任何其他脑热病没有一点儿差别。 有一次,他和她在游艇俱乐部跳舞之后不久,她跟着母亲来探望安琪拉。她们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以后了,所以尤金在家,有机会跟她在工作室里讲了几句话。她被他迷住了,大睁着眼睛凝望着他,不知道该怎么想法才好。他急切地问她最近在哪儿,还打算上哪儿去。 “哦,”她张开可爱的嘴唇,从容地说,“我们明儿上布伦特伍德-赫德利那儿去。大概在那儿要呆上一星期,也许还长点儿。” “你常想到我吗,苏珊?” “常想到,常想到!不过你不可以这样,威特拉先生。不可以,不可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想法是好啦。” “如果我也到布伦特伍德-赫德利那儿去,你高兴吗?” “当然啦,”她迟疑地说,“可是你千万别来。” 那个周末,尤金上那儿去了。这并不难办。 “我非常烦闷,”他写信给赫德利太太说。“你干吗不请我来玩玩呢?” “来吧!”拍来一份电报,于是他去了。 这一次,他运气更好。他到达的时候,苏珊上外面骑马去了,不过他从赫德利太太那儿打听到,附近一个乡村俱乐部有跳舞会,苏珊跟一些别人都打算去。戴尔太太也打算去,并且邀请了尤金。他求之不得,因为他知道会有机会跟意中人跳舞的。当他们进去吃晚饭的时候,他在走道里遇到了苏珊。 “我跟你们一块儿去,”他热切地说。“留几场舞给我。” “好的,”她喘息着说。 他们去了;他在她卡片的五处地方写上了自己名字的缩写。 “我们一定要小心,”她央告着。“妈妈会不高兴的。” 从这句话里,他看出来她开始明白了,并且会跟他同心协力的。他干吗继续去引诱她?她干吗也就让他引诱呢? 当他用胳膊搂住她,跟她跳第一场舞的时候,他说,“到底又和你一块儿了,”然后又说:“我等了这么久。” 苏珊没有回答。 “瞧着我,苏珊,”他恳求着。 “我不能,”她说。 “哦,瞧着我,”他催促着,“瞧一次,求求你。瞧瞧我的眼睛。” “不,不,”她哀求他,“我不能。” “哦,苏珊,”他说,“我为你疯狂了。我发疯了。我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在我看来,你的脸就象一朵花。你的眼睛—— 我不能告诉你你的眼睛怎样。瞧着我!” “不,”她恳求着。 “我瞧不见你的日子似乎就永远没有完。我等着、等着。 苏珊,你觉得我是个傻瓜吗?” “不。” “人家认为我精明、能干。他们说我绝顶聪明。你是我所知道的十全十美的人儿了。我醒着想到你,睡着也想到你。我可以把你画成一千张图画。我的艺术才能好象通过你又回来了。只要我活下去,我就要给你画出一百种样子来。你瞧见过罗塞蒂画的女人吗?” “没有。” “他给她画了一百幅画像。我要给你画一千幅。” 她被他这种强烈的热情所激动,抬起眼睛,含羞地、惊讶地望着他。他的眼睛象火焰似的盯视着她。“哦,再瞧我一眼,”当她在他那烈火般的目光下垂下眼睛时,他低声说。 “我不能,”她恳求着。 “哦,你能的,再瞧一次。” 她抬起眼睛;他们的心灵好象要融合起来了。他觉得眼花缭乱;苏珊也心旌摇动。 “你爱我吗?苏珊?”他问。 “我不知道,”她微微发抖地说。 “你爱我吗?” “这会儿别问我。” 音乐停住;苏珊去了。 他隔了好久才又看到她,因为她溜开去细想了。她的心灵给激动起来,象在暴风雨里,就要给扯得粉碎一般。她神魂不定,心慌意乱,颤抖,渴盼,热切。过了一会儿,她回来了。他们俩又跳起舞来。显然,她镇静了些。他们跳到外边一个阳台上去;他借这机会想在那儿说几句话。 “你不可以这样,”她央告着。“有人在看着我们。” 他离开了她。在回去的路上,他在汽车里悄悄地说:“今儿晚上我上西走廊那儿去。你来吗?” “我不知道,我试试看。” 夜里,一切都寂静下来之后,他慢慢地踱到那地方,坐下来等候。那所大房子渐渐沉静下来。一点钟。一点三十分。接着,快到两点钟的时候,门打开了。一个人溜了出来,正是可爱的苏珊,仍旧穿着跳舞时的装束,头发上罩着纱网。 “我真害怕,”她说,“我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能确定没有人会看到我们吗?” “我们沿着这条小路走到田里去。”这就是春天他们在这儿碰到时所走的那条路。西面低低的挂着一钩淡黄色的残月,镰刀似的,这时候显得很大。 “你记得上次我们在这儿的时候吗?” “记得。” “我那会儿就爱上你了。你那时候喜欢我吗?” “没有。” 他们牵着手在树下面走。 “哦,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夜晚,”他说,紧张、强烈的情绪使他感到疲倦。 他们在小路尽头从树下走出来,空气里有一丝秋爽的气息,又暖和又动人心情。四周都是昆虫的鸣声,轻微的嗡嗡声和呱呱声。一个树蛙唧唧叫着;一只鸟儿啼了起来。 “上我这儿来,苏珊,”他们走完了那条小路,在月光下停住时,他终于这么说。“上我这儿来。”他用胳膊搂住她。 “别这样,”她说。“别这样。” “瞧瞧我,苏珊,”他恳求着;“我要告诉你我多么爱你。哦,我找不出话来告诉你。这样试着要告诉你,简直太可笑了。告诉我你爱我,苏珊。现在就说。我爱你爱得发疯了。告诉我吧。” “不,”她说,“我不能。” “吻我!” “不!” 他把她拉到面前,不顾她推拒,托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抬了起来。“睁开眼睛,”他恳求着。“哦,天啊!我竟然有这福气!现在我死也无怨了。人生不可能比这再令人满意了。哦,花一般的脸蛋儿!玉一般的脚儿!哦,香石榴花!美的火焰! 你多么美。多么美!想想看你竟然会爱我!” 他热切地吻她。 “吻我吧,苏珊。告诉我你爱我。告诉我。哦,我多么喜欢‘苏珊’这个名字。轻轻地对我说你爱我。” “不。” “可是你是爱我的。” “不。” “瞧瞧我,苏珊。花朵儿。香石榴花。求求你,瞧瞧我! 你爱我的。” “哦,是的,是的,是的,”她突然呜咽起来,搂住他的脖子。“哦,是的,是的。” “别哭,”他恳求着。“哦,亲爱的,别哭。我爱你爱得疯狂了,疯狂了。现在吻我吧,吻一次。我把灵魂都压在你的爱情上了。吻我吧!” 他的嘴唇压着她的,可是她恐慌起来,躲开了。 “哦,我真害怕,”她忽然喊起来。“哦,我怎么办呢?我真害怕。哦,求求你。有件东西使我害怕。有件东西使我惊慌。哦,我怎么好呢?让我回去吧。” 她脸色灰白,不住地哆嗦,两手紧张地一会儿捏紧,一会儿又张开。 尤金抚摸着她的胳膊来安慰她。“镇定一点儿,苏珊,”他说。“镇定一点儿。我不再讲啦。你好好的。是我吓了你。我们回去吧。安静一点儿。你好好的。” 他看到她显然惊恐起来,便竭力恢复了自己的常态,领她穿过树林走了回去。为了使她放心,他从口袋里掏出雪茄烟盒来,假装去选一支雪茄。等他看到她镇静下来,他才又把它放回去。 “你现在好些了吗?亲爱的?”他温柔地问。 “是的,不过我们回去吧。” “听着。我只陪你走到林边,然后你独个儿回去。我看着你平安地走到门口。” “好,”她安详地说。 “你真爱我吗,苏珊?” “唉,可是,别提啦。今儿晚上别再提啦。再说又要把我吓坏啦。我们回去吧。” 他们缓缓向前走去。接下来他说道:“在分别以前,让我再吻一下吧,亲爱的。就这一下。生活在我面前重新展开了。你把我整个人都改变了。我觉得以前好象没有活过。哦,这种经验!能够有这种经历,能够象我这样改变,这多么美妙啊!你把我完全改变了,使我又变成一个艺术家了。从此以后,我又可以画画了。我可以画你。”他简直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他觉得仿佛是在一个启示的幻象中,把自己暴露给自己看。 她让他吻她,可是又非常害怕,激动得连呼吸都不大正常了。她那么紧张,那么激动,简直不象她自己。她真不明白他在说的到底是些什么话。 “明天,”他说,“在树林边上。明天。希望你夜里做些甜蜜的梦。如果没有你的爱,我的心永远不会再有安宁了。” 他热切地、伤感地、难受地、迷离地望着她轻轻从他身旁走去,象影子似的穿过黑森森的、静寂的门口不见了 第07章 自从尤金迷恋上苏珊以后,他的情感大起波动,苏珊渐渐也产生了同样的情感,可是就连这样一种详细的叙述,也无法描写尤金情感上的那种微妙曲折、那种荒诞复杂,以及那种美丽与恐怖的变化了。从社交上讲来,戴尔太太可以算是尤金最好的一位朋友。自从她认识他以来,她就到处告诉人说他是一个极聪明的发行人和编辑,是一个极有天才的艺术家和思想丰富、人格高尚的人。从历次谈话中,他也知道苏珊是她的掌上明珠。他听她说过,事实上还跟她讨论过,在现代社会里,要培养一个举止端庄、思想纯洁的姑娘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她还暗地里告诉他,她的方针是:在符合良好教育与现行社会理论的原则下给予苏珊最大限度的自由。她不要苏珊变得太自信或是很大胆,可是又要她自然、随便。从长期的观察和好几次坦白的谈话中,她深信苏珊的本性是忠厚的、纯洁的。她并不能完全了解她,说起来,有哪位母亲能完全了解自己的孩子呢,但是她认为自己相当了解苏珊,至少知道苏珊象她父亲,坚强、能干,不过还没有一定的倾向;她知道苏珊会很自然地走向有价值、有意义的生活的。 她有才干吗?戴尔太太也不知道。这姑娘的兴趣决不在社交方面。她对她所碰到的年轻男女大多数都不喜欢。她常出去,可是那只是去骑马和开汽车。赌钱她不感兴趣,一般谈话她倒乐意听听,不过也不能把她吸引住。她喜欢有意思的人,好书和杰出的画。尤金的画给她的印象特别深刻;她看过之后对母亲说,它们非常出色。她非常欣赏情趣高超的好诗,对滑稽可笑的事情有无穷的爱好。一个意外的错误往往使她笑个不停。报上选载的滑稽漫画被她找到时,她也看得津津有味。她很爱研究人,包括她母亲在内。她开始看出来母亲对她采取这种态度是出于什么动机,她看得比母亲本人还清楚些。实际上,她比母亲有才干,不过不同罢了。她对自己的克制以及对现行理论和信念的理解还不及母亲,可是精神上她有艺术气质,富于情感,易于激动,又有高度的想象力和敏锐的欣赏力。她并不把自己的俏丽看作一回事。她并不多么重视它。她知道自己很美,男人们很容易为她颠倒,可是她不在乎。她认为他们不该这么傻。她一点儿不想去吸引他们;相反地,她尽量避免任何可能的挑逗行为。她母亲曾经清清楚楚地告诉过她,男人是多么易动情感的,他们的诺言多么没有价值,她对于容貌和举动得多么小心。结果,她采取了尽量活泼而又尽量不露锋芒的方式,竭力避免引起别人无谓的迷恋而痛苦,一面又感到纳闷,不知道自身的前途到底怎样。随后,尤金来了。 随着他的出现,苏珊的生活几乎不自觉地进入了一个新局面。她看到过社会上各种各样的男人,可是最会交际的人最使她讨厌。她听母亲说过,跟一个在社会上有钱、有地位的人结婚是很重要的事,但是他是谁,是什么样子,她可不知道。她并不认为她碰到的那些典型的上流社会人士配称作“高尚的”。她看到过一些既有名望又有钱的人,可是在她看来,他们不象人类,根本不值得考虑。他们大多数都是冷酷无情、十分主观、过分虚伪的,不合乎她那自由自在、幽雅闲散的风度。她知道,报纸上常常登载的许多真正出色的人:金融家、政治家、作家、编辑、科学家等,有的也参加社交活动,可是大多数都是不好交际的。她也象其他姑娘一样见过几个,可是她所碰到的多半都是年纪又大又冷淡的,对她一点儿也不注意。尤金正好有着高贵的气派和公认的才干,年纪又轻,长得又漂亮——愉快活泼。起初,她以为一个象他那么年轻、愉快的人,不可能同时又象她母亲所说的那么有才干。后来,在她认识了他以后,她觉得他不但有才干,而且要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她跟母亲有一次到过他的办公室,那座大厦和它的雅致的装饰,以及尤金的富丽堂皇的环境都给了她深刻的印象。他可真是她所认识的最杰出的青年人了。接下来,他对她热烈地大献殷勤,在她面前时那么兴高采烈,再以后—— 尤金仔细地考虑了一下他的步骤。那一晚之后,他生活中的整个问题一下子都出现在他面前。他已经结婚了;社会上的地位也相当高,比以前任何时期都高。他跟科尔法克斯的关系很密切,非常密切,简直有点儿怕他,因为他知道,虽然科尔法克斯在情感上也有某种奇想,他却是极重视一般社会习惯的。不论他干什么,他总尽可能使它是临时性的,决不打算让自己的家庭生活受到影响或是妨碍。戴尔太太也认识温菲尔德。他在外表上也是尊重习俗的。他有一个情人,可是据尤金知道,她是被紧紧约束住的。有一次在蓝海新建的游乐场上(它的一部分——东厢),尤金看见过她,对她的姿色获得了深刻的印象。她很美、很活泼、很大胆。尤金望着她,心里自忖,什么时候他也敢跟一个那种性格的人亲昵一下。那么多结过婚的人都这样。他会不会也试试看,也成功呢? 可是碰到苏珊之后,他对这件事又有了不同的看法;这来得很突然。到那时为止,他理想中只是想和谁保持一种象温菲尔德对德-卡尔卜小姐那样的关系,满足自己内心对新鲜、愉快事物的无限渴望,也就是满足他对美的爱好。自从看到苏珊之后,他不想那一套了;他只想把他的生活调整一下或是重新安排一下,使他可以得到苏珊就成了,他只要苏珊。苏珊!苏珊!哦,这个美梦!他怎样去得到她呢?怎样摆脱掉生活的一切,只留下一个跟她的绮丽的关系?他可以永远跟她一起生活。他可以的,他可以的!哦,这个幻象,这个美梦! 跳舞会后的那个星期日,苏珊和尤金又设法安排了一天的聚会;这一次巧合虽然一半碰巧,一半默默无言,可是倒也不是完全意想不到的,不是事先没有说好、没有约定的。他们抓住了这个机会,默默地接受了它,半知不觉地促使它实现。如果这会儿他们不是强烈地互相吸引着,这件事就不至于发生了。无论如何,他们尽情消受了一下。打头来说,跳舞会的第二天早晨,戴尔太太有点儿头痛。金罗埃约他的朋友上南海滩去玩。南海滩是斯塔腾岛最坏、最简陋的一片沙滩。接下来,戴尔太太提议让苏珊也去,又说尤金或许也高兴去。她很信任他,把他看作一个辅导人。 尤金淡淡地说他无所谓。他只急于想跟苏珊单独呆在一块儿,不管在哪儿,所以认为到了那儿,总可以有一个这种机会的,可是他又不愿意露出声色来。他们唤来了汽车出发前去,在景色单调、只有一英里长的狭窄的沙滩一端下了车。司机把车子开回家去,说好要车子的时候,就打电话给他。他们走下木板铺的小路,可是因为兴趣不同,几乎立刻就分手了。尤金跟苏珊在一个打靶子的地方停下来玩了一会儿,然后又到拉铃架那儿去拉铃1。只要有机会看看他的情人,看着她可爱的脸,她的微笑,听到她的美妙的声音,随便什么对尤金都是有意思的。她替他拉了一次铃;她的每一个动作都美极了;每朝他一看,都叫他高兴、激动。他是在远离粗俗生活的一个极乐世界里漫步。 他们坐了一会儿大转轮,然后顺着木板道向南走去。苏珊那会儿也受到他的微妙情绪的传染,再也无法听从自己正确判断力的支配,正和她不能飞腾一样。必须有一种震惊,一种清醒剂,才能使她看出自己正飘向哪儿去,可是这会儿就缺乏这个。他们来到一个新建的跳舞厅里,那儿有几个侍女跟她们的心上人正在跳舞;尤金建议他们也进去玩。他们又一块儿跳起来了。虽然环境那么差,音乐也不好,可是尤金依然快乐得了不得。 “我们逃开,上海中地2去,好吗?”他提议说,想到沿岸往南的一家旅馆。“那儿非常舒服。这一切太低劣啦。”—— 1杂耍场里的一种游戏。 2海中地,旅馆名。 “那在哪儿呢?”苏珊问。 “哦,向南三英里光景。我们步行到那儿去都可以。” 他看了一下又长又热的沙滩,忽然又改变了主意。 “我倒无所谓,”苏珊说。“这儿虽然非常差,可是倒也不坏,你懂我的意思吗?我爱瞧这些人怎样玩乐。” “不过这的确差透啦,”尤金分辩着。“我可没有你对事情的这种活泼、健康的态度。不过你不想去的话,我们就不去。” 苏珊停住,思索着。她要不要跟他溜开呢?其他的人会找他们的。他们无疑已经在奇怪,不知道这两个人上哪儿去了。可是那也没有多大关系。她母亲信得过她和尤金。他们可以去。 “我无所谓,”她终于这么说。“咱们去吧。” “他们会怎么想法呢?”他犹疑地说。 “喔,他们不会多管的,”她说。“他们要回去的时候,会叫汽车来的。他们知道我跟你在一块儿,要车子,我自己也会喊。妈妈也不会管的。” 尤金领着她往回走,乘上到休更诺——他们的目的地——去的火车。他想着可以整天单独跟苏珊呆在一块儿,就喜出望外。他根本不停下来想想家里的安琪拉或是戴尔太太会怎么想法。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这也不算是一次荒唐的冒险。他们乘火车往南,不一会儿就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里——一家面临着大海的旅馆的走廊上。旅馆前面院子里,有不少象他们一样闲游的人们的汽车。那儿还有一大片草地,上面有秋千似的摇椅,顶上用红、蓝、绿三色条纹的布幔遮住,再过去就是码头,有许多小汽艇停在那儿。海面跟镜子一般平静,大汽船在远处驶行,拖着很好看的羽毛般浓烟。太阳炽热、炫耀,可是在阴凉的走廊上,侍役们把食物和饮料端给游客们享用。四个黑人在合唱。苏珊和尤金起初坐在摇椅上,欣赏那片明媚的景色;后来,又走下去坐在秋千上。他们不想,也不说话,两人在某种魅力之下,渐渐彼此靠拢起来。这种魅力跟日常生活毫无关系。他们在双人秋千上面对面坐着。苏珊望着他。他们微笑着,或是随意地戏谑,一点儿没谈起内心深处激动着的情绪。 “天气真好!”尤金终于开口了,声音里充满了极度的渴望。“瞧那边的那条船,看过去象个小玩意儿似的。” “唉,”苏珊微微喘息了一声说。她说这话时,吸进了一口气,所以听起来象是喘气,同时显出一丝端庄而伤感的意味。“哦,真太好啦。” “你的头发,”他说。“你不知道你多么漂亮。你跟这个景致真配。” “别谈到我,”她恳求着。“我的头发在火车上给吹得乱蓬蓬的;我得上女化妆室去找一个女仆来把它梳好。” “呆在这儿,”尤金说。“别走开。这儿太好啦。” “我现在不去。希望我们能永远坐在这儿。就象现在这样,你坐在那儿,我坐在这儿。” “你读过《希腊瓮》那首诗1吗?”—— 1英国诗人济慈(1795-1821)所作的一首诗。 “读过。” “你记得‘树下美少年,你不可以离开’那一句吗?” “记得,记得,”她出神地回答。 大胆的情人,你永远不能吻, 虽然接近你的目标了——可是,且别去伤情; 她不会消失的,虽然你不能如愿, 你将永远爱她,而她将永远秀美。 “别读了,别读了,”她恳求着。 他知道是什么缘故。她受不了那种高尚思想的动情处。她被这弄得象他一样难受。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心灵啊! 他们安安逸逸地荡着秋千,他有时用脚推推,她也给他帮忙。他们在沙滩上散步,选了一块面临着海的绿草地坐下。四周来来往往都是游客。他用胳膊搂着她的腰,握着她的手,可是她的情绪里有点儿什么使他说不出话来。在旅馆里吃饭的时候和在上火车站去的路上(因为她爱在黑暗中走路),这种情形一直持续着。不过在几棵大树下晶莹的月光中,他捏紧了她的手。 “哦,苏珊,”他说。 “别这样,别这样,”她轻声说,一面把手缩了回去。 “哦,苏珊,”他重复说,“我可以告诉你吗?” “不要,不要,”她回答。“别对我说话。请你别对我说。 让我们静静地走。咱们俩。” 他静下来,因为她的声音尽管伤感、害怕,却很迫切。他只得顺从她的意思。 他们走到铁路旁边一所当作火车站的小村舍去,一面唱着以前一出滑稽歌剧里的一支古雅的歌曲。 “你记得第一次跟我打网球的时候吗?”他问。 “记得。” “你可知道在你没来以前和打球的时候,我全身都感到一种奇怪的激动。你也感到吗?” “感到的。” “那是什么道理呢,苏珊?” “我不知道。” “你要知道吗?” “不,不要,威特拉先生,这会儿不要。” “威特拉先生?” “必须这样称呼。” “哦,苏珊!” “我们心里想想吧,”她央告着,“这多么美。” 他们到了戴尔卢附近的一个车站上,然后下车走回去。在路上,他用胳膊搂着她的腰,不过,-,只是那么轻轻地。 “苏珊,”他问,强烈的欲望使他内心感到疼痛,“你怪我吗?你能怪我吗?” “别问我,”她央告着,“这会儿别问。不要,不要。” 他想把她搂得更紧一点儿。 “这会儿不要。我不怪你。” 他们走近草地时,他停住,然后嘻嘻哈哈地走进屋子去,说在人群中失散了,迷了路,很轻易地就解释过去了。戴尔太太和蔼地微笑笑。苏珊便到她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第08章 既然已经纠缠到这地步,并且抓住了这朵生活的鲜花据为己有之后,尤金现在只有一个想头,那就是要保住它。他现在忽然摆脱了多年的消沉,又恋爱上了,而且是这么一场不可思议的、美满的、甜蜜的爱;生活似乎不可能这么宽大,竟然会让他有这么大的收获。这些年来,他的步步高升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从丽瓦伍德的艰苦的日子以后,胜利好象一个接一个来临到他身上。《世界日报》、萨麦菲尔德公司、卡尔文公司、联合杂志公司、温菲尔德、河滨大道上的华丽公寓。命运对他可真不错。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给了他名誉、金钱,还送上一个苏珊来吗?真会有这种事情吗?这是怎么回事?命运会不会跟他合谋,帮他摆脱掉安琪拉——或者—— 这些日子,他想到安琪拉就感到无限的痛苦。内心里,他实在并不讨厌她,从来就没有那样过。跟她生活了这么多年,他们在某些方面不能不产生了相当牢固而敏锐的了解与关系。从丽瓦伍德的那段时期开始,安琪拉总以为自己实际上不再爱尤金了——不能再爱他,因为他太自私自利了,可是这在她不过是一种幻想而不是事实。她可以为了他的利益而牺牲一切。从这一点看来,她是大公无私地爱着他,可是从另一点看来,她又是完全自私的,因为她也要尤金为她牺牲一切。他就不愿意这样做,也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他认为他的生活非常广阔,不是任何一个婚姻关系所能约束住的。他需要行动的自由,交游的自由,可是他怕安琪拉,怕社会,也有点儿怕他自己,怕有了完全的自由以后,自己会搞到什么地步。他替安琪拉难受——因为如果他强迫她放弃他,她会感到极度痛苦的——同时他也替自己难受。在这多年向上爬的努力中,美的诱惑对他始终就没有停止过。 说也奇怪,有时候各种事物好象共同合谋来造成一个高xdx潮。你会以为悲剧也象花木一样,先撒下种子,然后靠了种种方法,帮助它长到极其成熟的阶段。有些人的生命就象地狱里的蔷薇,它们放射出阴间火焰的光彩来。 第一,尤金现在开始完全忽略了他的工作,因为他不能全神贯注在那上面。同样地,他也没有心思顾到海岛公司的事情,或是自己的家和安琪拉的疾病。在他跟苏珊上南海滩去,过后发觉她莫名其妙地沉默之后,他第二天早晨在戴尔卢走廊上又看到她一会儿。她并不显得怎样忧郁,至少不是明显地忧郁,可是她却有一种严肃的神气,表明她内心里有了某种深刻的印象。在她特意跑来告诉他,她当天要跟母亲和一些朋友上塔利镇去的时候,她大张着眼睛,坦率地望着他。 “我得去一趟,”她说。“妈妈打电话安排好的。” “那末我在这儿看不到你了?” “是的。” “苏珊,你爱我吗?” “哦,爱的,爱的,”她说,然后疲乏地走到一个不会被人看到的墙角下边。 他迅速而小心地跟过去。 “吻我吧,”他说。她于是心慌意乱地把嘴唇凑过来,然后转过身,急速地走开。他欣赏着她身体那健美的摇摆。她并不高,不象他那样,也不象安琪拉那么矮小,是中等身材,丰满、强壮。他现在想象,她有个坚强的心灵,满是勇气和力量,能够做出了不起的事情来。等她再大一点儿,她会变得非常有魄力,意志也会十分明确和坚定的。 此后,他将近有十天没有看到她。快到第十天的时候,他差不多要发狂了。他一直在想着,应该怎样来安排一下。他不能老这样下去,光靠碰机会、偶然见到她。不久,她也许会离开纽约,上外埠去度过秋天,那他怎么办呢?如果她母亲知道了,她会把她带到欧洲去,那末苏珊就会忘掉一切吗?那将是一出多么大的悲剧啊!不,在这种事发生以前,他要跟她私奔。他可以把所有的投资变成现款,带着跑掉。没有她,他就活不下去。他一定要得到她,不管付出什么代价。说到头,联合杂志公司又算得了什么呢?那儿的工作已经使他厌烦了。假如他不能把海岛地产公司的股票有利地卖掉,他可以把它留给安琪拉;如果他能够脱手,他就拿得到的款子替她安排一下。他还有些现款——几千块钱。这些钱和他的艺术——他还能绘画——可以维持他和苏珊的生活的。他要跟苏珊到英国或是到法国去。如果她当真爱他,他们会很快活的;他想她是当真爱他的。旧生活的一切就可以去它的了,它太乏味了,而且又没有爱。这是他开头的思想。 后来,他又有了不同的想法,不过那是在跟苏珊谈过之后。这次谈话并不是很容易安排的。在绝望中,他有天打了一个电话到戴尔卢,问苏珊-戴尔小姐是否在那儿;一个仆人接了电话,问他是哪一位;他报了一个苏珊认识的青年人的姓名。等她来接的时候,他说:“喂,苏珊!你听得清楚吗?” “很清楚。” “你听得出我的声音吗?” “唔。” “千万别说出我的名字,好吗?” “好的。” “苏珊,我太想看见你了。已经过了十天啦。你在纽约会呆很久吗?” “我不知道。我想可能会很久。” “如果有人走近你,你就把电话挂断,我会明白的。” “知道了。” “假如我坐车子到你家附近,你能出来会会我吗?” “我不知道。” “哦,苏珊!” “我拿不准。我试试看。什么时候?” “你知道水晶湖旧炮台那儿的那条路吗?就在你们下面。” “知道。” “你知道那条路附近的那所冰库吗?” “知道。” “你能上那儿去吗?” “什么时候?” “明儿早上十一点钟或是今儿下午两、三点钟。” “今儿两点钟,我或许可以来。” “哦,谢谢你。不管怎样,我总在那儿等你。” “好吧。再见。” 她挂上听筒。 尤金对这次努力的幸运的结果喜出望外,起先根本没有想到她会把这件事应付得这么能干。后来,他对自己说,在那种困难的局面下,她能够思想敏捷、行动迅速,这实在是非常勇敢的。他的爱慕对她是一件新鲜事,她处的地位又那么困难。可是突然给叫来跟他在电话里第一次交谈时,她竟然一点儿不显得慌张。她的声音是坚定的、平稳的,比他的好得多,因为他那时倒是又紧张、又兴奋。她立刻明白了那个局面,马上就照计而行。她是象她外表那么单纯吗?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他认为她只是能干,而她的能干通过她的单纯的外表立刻发挥出来了。 当天下午两点钟,尤金到了那儿。他对他的秘书说,他去跟一个著名的作家商谈业务,想取得他的一部书,然后叫了一辆轿车——不是他自己的车子——乘到约会地点去。他吩咐司机沿那条路向前开去,在一段约莫半英里长的路上来回不断地驶行,他自己却坐到这条路上看不见的一丛树林的荫蔽处。一会儿,苏珊来了,象清晨那样鲜艳、活泼,穿着一件花样出色的淡紫色便衣,显得很美,头上戴着一顶阔边软帽,上面还有几根淡紫色的羽毛。这颜色跟她非常相称。她带着一种文雅而自在的神气走来,可是当他盯着她的眼睛时,他看到一丝烦恼的影子。 “你到底来啦?”他说,一面笑着向她招手。“到这里面来。我的车子在路上。我们到车子里去,好吗?那是辆轿车,我们在这儿也许会给人看见的。你能够呆多久?” 他搂着她,急切地吻她;同时,她向他说明自己不能呆上多久。她跟家里人说,她是到母亲捐助的图书馆去拿一本书,最迟三点半或四点一定得到那儿。 “那我们还可以谈许多话,”他愉快地说。“车子来啦。我们上去吧。” 他向四周小心地看看,向车子招招手。车子驶过来了,他们迅速地跨进去。 “到伯斯安倍去,”尤金说,于是他们就很快地驶走了。 到了车子里,一切都好了,因为人家看不见他们。他把窗幔拉上一部分,把她抱在怀里。 “哦,苏珊,”他说,“日子显得真长啊!真长。你爱我吗?” “你知道我爱你。” “苏珊,我们该怎样来安排一下这件事呢?你不久就要离开吗?我非得比现在更常看到你不可。” “我不知道,”她说。“我不知道妈妈有什么计划。我知道她秋天想上雷诺格斯去。” “哦,啊呀!”尤金不耐烦地说。 “听着,威特拉先生,”苏珊沉思着说。“你知道我们冒着很大的危险。如果威特拉太太或是妈妈知道了,那怎么办呢? 那太糟了。” “我知道的,”尤金说。“我当然不该这样做。可是,哦,苏珊,我爱你爱得发疯了。我现在不是我自己了。我不知道我是什么,只知道我爱你,爱你,爱你!” 他把她搂在怀里,狂热地吻她。“你多么可爱,多么美。哦,花朵儿!香石榴花!天使的眼睛!美的火焰!”好一会儿,他默默地紧抱着她,同时车子向前疾驰而去。 “可是我们怎么办呢?”她大睁着眼睛问。“你知道我们冒着很大的危险。你今儿早上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就在这样想。 这是很危险的,你知道。” “你懊悔了吗,苏珊?” “不。” “你爱我吗?” “你知道我爱你。” “那末,你帮我想个办法吧!” “好的。不过听着,威特拉先生,听我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她的神气又严肃、又古怪、又可爱。 “我的好姑娘,我什么都乐意听,只是别叫我威特拉先生。 叫我尤金,好吗?” “好吧,现在听我说,尤金——先生——先生。” “不是尤金先生,只是尤金。现在说,尤金,”他把自己名字念给她听。 “现在听我说,先生——听我说,尤金,”她最后强迫自己硬说出来;尤金用嘴堵住了她的嘴唇。 “好,”他说。 “现在听我说,”她急切地说,“你知道,如果给妈妈知道了,她恐怕会大生气的。” “哦,会吗?”尤金开玩笑地插嘴说。 苏珊不去理他。 “我们得非常小心。她现在非常喜欢你。如果她不直接发现什么,她决想不到会有什么事的。她今儿早上还谈到你。” “她说什么来着?” “哦,说你多么好,多么能干。” “哦,没那么回事,”尤金嬉笑地回答。 “真的,她是这么说的。我想威特拉太太也喜欢我。有时候,我上你们家去时,可以在那儿会见你,不过我们得非常小心。今儿我不能呆得太久。我要去把事情想一想。你知道,为这件事,我可真费尽了心思。” 尤金笑了。她的天真在他看来,非常可爱,非常自然。 “你说把事情好好想一想,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苏珊?”尤金好奇地问。他对这个非常活泼、非常美妙的青年人心思的转动极感兴趣。他发觉这个美人儿对他这么倾心,这么亲热、殷勤,而又这么体贴,真是太高兴了。在他看来,她有点儿象一个很好玩的玩意儿。他把她当作一只宝贵的花瓶,又珍重又畏惧。 “你知道我想考虑一下我所做的事情。我非得这样。有时候,我觉得太糟了,可是你明白,你明白——” “我明白什么?”她顿住的时候,他问。 “我不懂为什么我不该这么做,如果我要——如果我爱你的话。” 尤金好奇地望着她。这个分析生活的尝试,特别是关系到一个这么困难、冒险的局面,真使他感到惊奇。直到这会儿,他老以为苏珊多少还很轻率、很天真,可能很了不起,但是有点儿模糊不定,可是现在,她竟然比他更直接地考虑起这个最棘手的难题,显然比他更为勇敢。他不仅感到惊奇,并且感到非常有意思。十天以前,她的那种惊慌上哪儿去了呢? 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这姑娘真奇怪,”他说。 “为什么?”她问。 “因为你奇怪。我没想到你会想得这么透彻。我以为你将来有一天也许会这样的。不管怎么说,你怎么把这个推想出来的呢?” “你看过《安娜-卡列尼娜》1吗?”她沉思着问他—— 1俄国作家托尔斯泰的名著。 “看过,”他说,一面想着奇怪,在她这年龄竟然会看过这书。 “你认为那本书怎样?” “哦,它指出,不顾社会习俗的人,多半总会有个什么结局,”他很自然地说,一边对她的智力觉得惊奇。 “你认为结局一定是那样吗?” “不,我认为并不一定。有好多人不顾社会惯例,也过去了。我不知道。这似乎得看时间和机会。有些成功了,有些失败了。你如果相当坚强,相当聪明,你会象他们所说的那样‘逃得过的’。否则你就逃不过去。你干吗问?” “哦,”她说,接着立刻停住,嘴唇张开,眼睛盯着地上,“我在想着不一定是这样,你以为怎样?可以不同吗?” “当然可以,”他思索着说,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当真可以。 “因为如果不可以,”她说下去,“代价就太大啦。那就不值得了。” “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说,”他望着她说,“你不管社会舆论。”他认为她特意在考虑为他牺牲自己。她那副深思默想、暗自盘算的样子里有点儿什么使他这样想法。 苏珊向窗外望去,慢慢地点点头。“是的,”她严肃地说,“如果能够好好安排一下,干吗不呢?我看不出干吗不可以。” 说话的时候,她的脸就象一朵美丽的鲜花。尤金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苏珊居然会这样推论起来!苏珊看《安娜-卡列尼娜》,并且还会这样用哲理来推论!根据总结书本和生活而得出的理论,定出一个行动方针,而她同时又面对着《安娜-卡列尼娜》所指示的与这种理论相反的那种可怕的论证!奇迹就永远没完吗? “你知道,尤金,”她过了一会儿说,“我想妈妈不会在意的。她喜欢你。我听她说过好多次了。并且关于别人,我还听她这样讲过。她认为,除非两个人非常相爱,否则就不该结婚。我想,她并不认为两个人非结婚不可,除非他们要结婚的话。我们可以同居,如果我们乐意的活,你知道。” 尤金也听戴尔太太对婚姻制度表示过怀疑,不过只是就理论方面讲。他根本不重视她对社会问题所发表的议论。他不知道她私底下对苏珊讲过些什么,不过他相信决不会是过激的,至少不会是怎样认真的。 “你别太重视你母亲的话,苏珊,”他说,一边端详着她那可爱的脸。“她并不真是那样的意思,至少,关系到你的时候,就不会真是那样想法了。她只是说说而已。如果她认为问题关系到你的时候,她很快就会改变主意的。” “不,我不这样想,”苏珊沉思着回答。“你知道,我对妈妈比她对自己认识得还清楚。她讲起来总把我当个小孩,可是有许多事情她都听我的。以前有过这样的情形。” 尤金惊奇地睁大眼睛望着她。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这么早就开始深刻地想到社会问题和处世之道了。她的思想为什么想支配她母亲的呢? “苏珊,”他说,“你讲话、做事得小心点儿。别这么乱七八糟地瞎说。这是危险的。我爱你,可是我们得稳步地走。如果我太太知道了这事,她会闹得天翻地覆的。如果你母亲起了疑心,她很可能会把你带到欧洲哪个地方去的。那末我就甭想再看到你了。” “哦,不,她不会的,”苏珊肯定地回答。“你知道,我对妈妈比你以为我所知道的还清楚。我能应付她,我告诉你。我知道我办得到。以前有过这样的情形。” 苏珊妩媚可爱地把头往后一仰,这一下把尤金的思考能力完全打乱了。他不能望着她而又好好思考。 “苏珊,”他说,一面把她拉到怀里。“你美极啦;在我看来,你是女性中最最美的人了。再想到你这样推论——你,苏珊。” “为什么,为什么,”她问,可爱的嘴唇张开着,眉梢往上一扬,“我为什么不可以细想?” “哦,当然可以,我们都想,可是不一定这样深刻,花朵儿。” “那末,现在我们非得想想,”她简单地说。 “是的,我们现在非得想想,”他回答;“如果我租一所工作室,你真肯跟我住在那儿吗?目前我还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 “我愿意,如果我知道怎样来安排一下的话,”她回答。 “妈妈很古怪。她总是留心着我,当我是个孩子。你知道我根本不是。我不明白她。她说的是一件事,做的又是一件事。我是干脆干了而不多说。你认为对吗?”尤金张大眼睛望着。 “不过我想我还是有把握的。交给我吧。” “如果你办得到,你会到我这儿来吗?” “哦,当然啦,”苏珊欣喜若狂地说,突然转向他,两手捧着他的脸。“哦!”——她盯着他的眼睛,遐想着。 “可是,我们得小心,”他告诫着。“我们不可以性急,把事情搞糟了。” “我不会,”苏珊说。 “我当然也不会,”他说。 他们又停住,他注视着她。 “我也许可以跟你太太做朋友,”她过了一会儿说。“她还喜欢我,是吗?” “是的,”尤金说。 “妈妈也不反对我上你那儿去,我可以通知你的。” “好,就这么办,”尤金说。“哦,你能来,就务必来。你注意到我今天用的是谁的名字吗?” “注意到啦,”她说。“你知道吗,威特拉先生,尤金,我早就想到你也许会打电话给我了。” “真的吗?”他笑着问。 “真的。” “你给了我勇气,苏珊,”他说,一面紧挨过去。“你这么有信心,看起来这么无忧无虑。你一点儿没有受到这世界的影响。” “我不跟你一块儿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勇敢,”她回答。 “我想到过可怕的事情,有时候吓得要命。” “你千万别那样,亲爱的,我多么需要你。哦,我多么需要你。” 她望着他,第一次用手去掠他的头发。 “尤金,你知道,我看你就象个孩子。” “我真象个孩子吗?”他问,心里得到了很大的安慰。 “如果你不象,我就不会象现在这样爱你了。” 他又把她搂紧,再去吻她。 “我们能不能每隔几天就这样乘车兜一次呢?”他问。 “要是我在这儿,也许可以。” “如果我化名打电话给你,没有问题吗?” “我想没有。” “我们各人选个新名字,那末我们就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了。你就叫耶尼-林德,我叫亚伦-坡。”于是他们热烈地亲昵了一番,直到非回去不可的时候。在他那方面就工作来讲,那一下午算是完了 第09章 接下来有好多次聚会,全都是很费事地筹划出来的,每次总充满了危险,使他心神不安,破坏了他最近获得的道德与商业上的责任感,以及他对编辑界和出版界的那种目标与利益一致的感觉——这种感觉近来给了他那么大的帮助。但是这些聚会却给了他那么大的欢乐,好象千百倍地补偿了他这种狡猾、荒谬的行为。有时候,他坐了出租汽车到那个冰库去;有时候,她写条子或打电话上他公司去,把她来纽约住的日期通知他。有一天下午,他认为决不会碰到人,于是带她坐车子到蓝海去。他叫她戴一个临时能够拉下来的厚面纱。有一次——实际上有好几次——她到河滨大道的公寓里来,表面上是来探望威特拉太太,实际上当然是来看尤金。苏珊虽然并不讨厌安琪拉,实在也不喜欢她。她认为安琪拉是一个有趣的女人,虽然也许不是尤金的幸福的配偶。尤金告诉过苏珊,他非但不快活,而且还缺少爱情。他现在爱她了,只爱她,苏珊。 他俩的关系怎样演变的问题,又给另外一个问题弄得更为复杂。这个问题虽然尤金一点儿都不知道,却非常重要。因为安琪拉一方面对尤金的商业成就感到极其高兴和满意,另一方面又对他的交际和感情很不放心、不敢信任,所以终于决定冒一次险,让她和尤金有个孩子;这样可以使他生活比较稳定,使他认识到自己的责任,同时在社交的娱乐和美色的诱惑之外,给他一种别的欢乐。她从没忘掉在费城时,圣尼福太太和她的大夫给她的劝告,也从没有停下来,不去考虑一个孩子可能会产生的影响。尤金需要一件这种事情来使他保持平静,他在世界上的关系太单薄,性情也太变易不定了。一个孩子——她希望是一个女儿,因为他一向喜欢女孩子,把她们看得很重——会使他安定下来。但愿她现在就有一个女儿! 在她生病前两个月左右,当尤金为了苏珊渐渐神魂颠倒的时候(她一点儿都没有疑心),她就已经放松了,或者说得更切实点儿,完全放弃了以前身体方面的防范。最近,她开始疑心,她所畏惧的事,或者她所希望的事,或者是又畏惧又希望的事,将要实现了。由于她随后患病,以及心脏受到的影响,她现在不大快活。她自然对结果没有把握,也拿不准尤金会怎么接受这件事。他从来没表示过希望有个孩子,但是她目前还不想告诉他,因为她自己先要十分确定。假定她的猜疑不正确,身体竟然恢复了,那末他就会劝她以后不要再试的。假如她确定已经有孕,那他就毫无办法了。象所有怀孕的女人那样,她开始渴望同情与体贴,并且更敏锐地注意到尤金的兴趣渐渐转移到一个跟她不大相干的世界里去。他对苏珊的兴趣使她稍许有点儿迷糊,虽然她倒并不怎么不放心,因为戴尔太太对她女儿似乎很留神。可是情形渐渐不同了。尤金常常独个儿出去。一个孩子会有帮助的。这正是该有孩子的时候了。 苏珊初开始跟她母亲来的时候,安琪拉一点儿不以为意,可是在她病中苏珊有几次来的时候,尤金在家;她觉得他们之间很容易会发生什么事情。苏珊那么漂亮。有一次,苏珊离开房间到工作室去一会儿,她躺在那儿沉思,听到尤金跟她戏谑,刺耳地大声笑着。苏珊的笑声,那种波浪式的嗤嗤声,非常有传染性,而尤金要逗她笑也很容易,因为他说的那种笑话正是她认为最滑稽的。她觉得他们那种情况简直有点儿过分愉快了。每次苏珊来,尤金总建议用车子送她回去,这也叫她细想起来。 有一天,安琪拉的风湿症已经差不多全好了。尤金请了一个著名的次中音歌唱家到公寓里来唱歌,他会唱不少出色的歌曲。尤金是在布鲁克林跟温菲尔德有关的一次应酬场合中遇见他的。他邀请了许多人来听——戴尔太太、苏珊、金罗埃和一些别人,可是戴尔太太不能来,而苏珊因为第二天是星期日,早晨在纽约有约会,决定留住在威特拉家里。尤金当然喜欢极了。他已经买了一本簿子,开始凭着记忆在上面为苏珊画了些素描;他想把这些画拿给她看看。再说,他也想让她听听这位歌唱家的出色的嗓子。 请来的客人都很有意思。金罗埃很早送苏珊来后就走了。苏珊跟安琪拉招呼过以后,就跟尤金坐到临河的石头小阳台上去,倾吐着彼此的思念。没有人看着的时候,他就一直握住她的手,悄悄地吻她。过了一会儿,客人开始到了;最后,歌唱家也来了。那个受过训练的看护在尤金的帮助下,把安琪拉扶到前面,她出神地听着。苏珊和尤金也给有些歌曲的魅力深深地感动了,用火炽的眼光互相对望着,这种目光只有爱情才能了解。在尤金看来,苏珊的脸是一朵迷人的、艳丽的鲜花,他的眼睛简直离开不了她多久。歌唱家唱完了,客人们全都散去。安琪拉被最后唱的一支美妙的歌《鬼王》惹得还在流泪,她回到自己房间里去。苏珊假装也回到她的房间里去。一会儿,她又出来跟威特拉太太谈了几句话,然后穿过工作室再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尤金已经在那儿等着她。他把她抱在怀里,悄悄地吻她。他们装着谈了些客套话;他请她到外边石头阳台上去坐一会儿。河面上的月光那样幽美。 “别这样!”在外面夜色里,他抱着她的时候,她说。“她也许会出来的。” “不会的,”他热切地说。 他们听听,并没有声音。他装着随便谈话,一边抚摸着她那可爱的光胳膊。她的秀丽,夜色的幽美,加上音乐的魅力,使他失去了理智,不由自主了。他不顾她的抗拒,把她拉到怀里。这时候,安琪拉突然出现在房间另一头的门口。遮瞒也没有用——她看见了。苏珊还来不及跳起身,她已经迅速走过来,厌恶的怒火一下子冒上了她的心头。她想着自己怀孕的情况,一面感到空气里有一种可怕的危机的意味,可是她的身体还太软弱,不敢大闹一番,尽量发泄一下。她只觉得整个世界似乎又在她的四周塌了下去;由于她的计划,虽然她也有点儿怀疑,她还不肯相信尤金当真会再犯错误。她原先是想使他惊吓一下,可是真没有料到(也不希望)会有这种场面。这儿的这个俏丽的姑娘受了他的骗,而她自己竟成为自己计划的牺牲者,还有尤金。她觉得他是羞愧地站在那儿,准备听她把这个还未成熟的荒诞关系一下打断。在可能范围内,她原不打算在苏珊面前暴露自己的秘密的,可是自己的伤心,为他感到的羞愧,对苏珊的一点儿怜惜,再加上要保持外表的希望,使她的旧怨在胸中激荡起来,可是她还是尽力控制着自己,不让它发作。经过这一场之后,他们夫妻的外表对于她已经完全是空虚的,可是对于未来的孩子倒是很重要的。六年以前,她也许会当时就对他大发雷霆,可是随着时间的消逝,她在这方面已经平和多了。她看不出恶毒的话有什么用。 “苏珊,”她笔直地站着说,西垂的月亮射出来的亮光依然透过了房间里的黑暗,“你怎么可以这样!我倒以为你很好。” 虽然长时期的疾病和对自己目前情况的思虑把她的脸折磨得很瘦,她的面貌就精神方面讲还是很美的。她穿着一件质地很薄、花边般的淡黄色白花便装,长长的头发由护士梳成了辫子,垂到背上,活象多年前他心目中把她看作的格芮卿。她的手又瘦又没有血色,可是却很柔美,脸上完全是一副苦难的母亲的沉痛神情。 “为什么,为什么,”苏珊大声说,她顿时完全失去了她那自然优美的风度,可是并没有忘掉她内心那支配一切的想法,“我爱他,就是为这个,威特拉太太。” “哦,不,你不爱他!苏珊,你以为你爱他,就象在你以前的许多女人那样,”安琪拉冷冷地说,心里一直在想着未来的孩子。她要是早告诉他,那就好了!“哦,真丢脸,在我家里,你还是个年轻的、给人认为纯洁的姑娘呢!如果我现在打电话告诉你母亲,你想她会怎么想法?你的兄弟会认为怎样?你知道他是个结了婚的人。如果你不认得我,没有接受我的款待,我还可以原谅你。至于他,我用不着跟他说什么。这在他不是什么新鲜事,苏珊。在你之前,他跟别的女人也干过这样的事;在你之后,还会跟别的女人干这样的事。这是我跟一个所谓有才干的人结婚所不得不忍受的痛苦。所以,苏珊,你跟我说你爱他,别以为你告诉了我什么新鲜事。我从别的女人那儿早听说过了。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苏珊带着探询、发呆、无可奈何的神气望着尤金,不知道这些是不是实情。 在安琪拉锋利的指摘下,尤金反而强硬起来,可是起初他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是好。有一会儿,他怀疑不定,不知道他是不是应当放弃苏珊,恢复原来的情况,虽然他认为那是非常乏味的,可是他看到那张可爱的脸,听到安琪拉锋利的声音,很快就作出了决定。“安琪拉,”他开口说,在苏珊注视着他时,恢复了镇定,“你干吗这样说?你知道你说的并不是实话。以前有过一个女人,这我会告诉苏珊的。在我跟你结婚以前还有过几个,我也会告诉她的。可是我的生活是空虚的,这你也知道。这个公寓也是空虚的,它完全不在我的心上。多少年来,我们之间没有爱情,在我这方面是肯定的,这你也知道。而你实际上也曾一再向我承认,你也不爱我。我并没有欺骗这个姑娘。现在能把实情告诉她,我倒很高兴。” “实情!实情!”安琪拉喊起来,一时怒火上升、把握不住自己了。“你肯告诉她你是个多好、多忠实的丈夫吗?你肯告诉她,你怎样诚实地谨守着你在圣坛前面向我作出的保证吗?你肯告诉她,这些年来,我怎样为你操劳、为你牺牲吗?我怎么会得到这样的报答呢?苏珊,我替你比替谁都难受。”安琪拉往下说,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她的情况立刻就告诉尤金,可是又怕他不相信。这可真象一出悲喜剧。“你不过是个傻姑娘,给一个玩弄女性的老手欺骗了,有一会儿他以为他爱你,可是他并不是真正爱。他不久就会冷淡下去的。坦白地告诉我,你预备从这里得到什么呢?你不能跟他结婚,因为我不让他离婚。我不能跟他离婚,他迟些时会知道的,而且他也没有理由可以得到离婚。你准备做他的情妇吗?你不可能做什么别的。这是象你这样出身的小姐的好志向吗?人家还以为你很庄重呢!哦,我真替你感到惭愧,如果你自己不觉得惭愧的话!我也替你母亲难受。你这样看轻自己,我真没想到。” 苏珊听见了“我不能跟他离婚”这句话,但是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她从没想到这里会有个孩子来使问题变得更为复杂。尤金告诉过她,他不快活,他跟安琪拉之间一点儿爱情都没有,而且也决不可能有。 “但是我爱他,威特拉太太,”苏珊单纯而相当动人地说。她紧张地直立着,面色苍白,可是显然非常美丽。这么大个问题竟然一下子落到了她的肩上。 “别胡说,苏珊!”安琪拉愤怒地、绝望地说。“别自己骗自己,一味地这么傻。你简直是在做戏。你在讲着你以为该讲的话,就象你看见人家在戏台上讲话那样。他是我的丈夫。你在我家里。来,收拾起你的东西。我打电话给你母亲,把这情形告诉她。她会派车子来接你的。” “哦,不,”苏珊说,“你不可以这样!如果你告诉她,我就不能回去了。我就得上外面找个工作干,直到我能够把自己的事情料理好。我反正不能再回家了。哦,我怎么办呢?” “镇定些,苏珊,”尤金坚决地说,一边拉着她的手,傲慢不逊地望着安琪拉。“她不会打电话给你母亲,也不会告诉她的。你就按原来的计划留在这儿,明儿早晨再上你本来要去的地方去。” “不,她不可以留在这儿!”安琪拉愤怒地说,一面朝电话机走去。“她得回家去。我来打电话给她母亲。” 苏珊紧张地激动起来。尤金把手放在她的手里给她壮胆。 “哦,不,你不要去打电话,”他坚决地说。“她不回家去,你敢碰那个电话机。如果你碰一碰,许多事情就都会发生,而且发生得很快。” 他走到电话机和安琪拉之间。她正朝工作室外面过道里的电话机走去。 安琪拉看到他那坚决的态度,又听见他那凶恶的声调,不禁停住了。他几乎是粗暴地把她推到一旁,这简直使她惊愕。 他握住苏珊的手,他,她的丈夫,正在要求苏珊镇定。 “哦,尤金,”安琪拉绝望地说,她感到惊慌、恐惧,她的愤怒一半变成了疑虑,“你不知道你在干什么!苏珊也不知道。要是她知道,她就不会睬你了。虽然她这么年轻,她到底是个女人,会明白女人的道理的。” “你在讲点儿什么?”尤金粗暴地问。他不明白安琪拉要讲点儿什么,一点儿也没有猜想到。“你在讲点儿什么呀?”他凶悍地重复问着。 “让我单独跟你讲一句话,只讲一句,不当着苏珊的面。 随后,也许你就会愿意让她今儿晚上回家啦。” 安琪拉这一下很狡猾,有点儿恶毒。她没有正正当当地利用自己的优势。 “什么事,”尤金不耐烦地问,料到又有什么鬼计。他早就想摆脱束缚住他的锁链了,所以现在想到安琪拉想再添制一段加上去,他可真给激怒了。“你干吗不能在这儿讲?有什么关系呢?” “有很大的关系。让我单独跟你讲。” 苏珊猜疑不定,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于是自动走开了。她不知道安琪拉要告诉他的是什么。安琪拉的态度并没有泄露出她内心保有的那个重大秘密。苏珊走开以后,安琪拉轻轻地告诉了尤金。 “胡说!”尤金着力地、凶悍地、失望地说。“这是你临时捏造出来的谎话。正是你这种人才会说这种话,做这种事!鬼话!我不相信。胡说!胡说!你知道是胡说!” “是真的!”安琪拉说,又愤怒又伤心。这个事实得到这样的反应,真使她气忿极了;她想到孩子的到来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被迫作为下策宣布出来,而且还受到讥讽和轻蔑的对待,简直绝望极了。“是真的,你说这种话,自己应当觉得惭愧。可是对一个把外面女人带到家里来的人,象你今儿晚上所做的这样,我还能抱什么希望呢?”真想不到她顷刻之间竟会被贬到这种地步!这会儿跟他争辩是没有用的。她后悔自己在这时候把这消息说出来。他这时候反正不会相信她的,她看得出。这只使他和她都更生气。他太野蛮了。这样做等于替他宣判她自己是一个想用不老实的方法霸住他的骗子——这对他就等于火上加油。他憎恶得几乎要从她身边跳开。她认识到她给了他一个可怕的打击。这个打击对他说来,显然有点儿不老实的因素在内。 “现在你好不好留点儿脸面,送她回去?”她大声央告着,又气又急又伤心。 尤金气得了不得。他从来没有象这会儿这样恨安琪拉,这样看不起她!想不到她对他会来上这么一手!想不到她会这样使他对她的厌恶变得更复杂!多么下贱,多么卑鄙!为了要拖住他,她竟然不顾孩子的利益,把一个孩子带到世界上来,这就显示出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了。妈的!该死!愿上帝诅咒这个复杂、腐败的世界!不,她一定是在瞎说。她这样拖不住他的。这是一条可怕的下流的卑鄙的诡计。他要跟她一刀两断,叫她看看。他要离开她,让她知道这种事对他不发生作用。这就象她所做的其他卑鄙的事情一样。他绝对不会因为这个而改变主意。哦,这是一件多么卑鄙、残忍、轻贱的事啊! 在他们争吵着的时候,苏珊走回来了。她有点儿疑心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她不敢明确地去思考或是行动。这一晚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复杂了。尤金那么着力地说那是谎话(不管那是什么),她也有点儿相信他。那至少可以证明他和安琪拉之间没有多少爱情。安琪拉已经不在哭了。她脸色苍白、愁眉苦脸、冷酷无情。 “我不能留在这儿,”苏珊戏剧性地对尤金说。“我上别的什么地方去。我不如上旅馆去过一夜。你给我叫辆车子,好吗?” “苏珊,听我说,”尤金坚决有力地说。“你爱我,对吗?” “你知道我爱你,”她回答。 安琪拉轻蔑地动了一下。 “那末你就留在这儿。不管她说什么,我要求你全别去理睬她。今儿晚上,她就对我撒了个谎,我知道为了什么。别让她骗了你。到你房间睡觉去,我明儿再跟你谈。今儿晚上你用不着走。这儿很宽敞。这太傻了。你既然在这儿——就呆在这儿。” “可是我想还是走的好,”苏珊胆怯地说。 尤金握住她的手来给她壮胆。 “听我说,”他开口说。 “她不可以呆在这儿,”安琪拉说。 “我要她呆在这儿,”尤金说;“如果她不呆在这儿,我就跟她一块儿走。我送她回家。” “哦,不,你不可以送她!”安琪拉回答说。 “听着,”尤金怒气冲冲地说。“现在不是六年以前,现在是现在。我作主,她留在这儿,她一定得留在这儿,否则我就跟她一块儿走,将来随便你自己怎么想。我爱她。我决不放弃她。如果你要找麻烦,现在就开始吧。房子塌下来是塌在你头上,不是塌在我头上。” “哦,”安琪拉说,有点儿给吓住了,“你说的什么话?” “就是这话。现在,你回你的房间去。苏珊回她的房间。我回我的房间。我们今儿晚上不要再吵下去了。事情已经到了这地步。无法挽回了。我跟你算是完啦。苏珊肯跟我的话,可以跟着我。” 安琪拉穿过工作室上自己房间去,事情的转变使她非常伤心;她越想越害怕,既不能说服尤金,又不能轰走苏珊,当时她嗓子又干又热,两手发抖,心房一阵阵地乱跳;她觉得仿佛头脑要炸开似的,实际上她的心(而不是情感方面)已经伤透了。她认为尤金疯了,可是就在这时候,她婚后第一次认识到,她老想驾御他是一个多大的错误。今儿晚上,她的愤怒,她的凶横、批判的态度,全都没有用了。这些完全没能帮助她,还有这个策略,这个美满的计划,这张她那样倚赖着想来建筑幸福生活的王牌,这个她希望能够那么有效地利用一下的孩子,都失败了。他不相信她,甚至不承认有这种可能。他不但不因此尊重她,反而瞧不起她!他把这看作一条诡计。哦,多么不幸,竟然提起孩子的事!但是,苏珊应该明白,得让她知道,她决不会赞成这种情形的。可是他会做点儿什么呢?他简直气得面无人色。在这种情形之下把孩子带到世界上来!她热狂地向前凝视着,终于绝望地痛哭起来。 在她去后,尤金站在过道里苏珊身边。他的脸沉着,眼睛游移不定,头发乱蓬蓬的。在他说来,这就是最凶、最坚决的神气,他以前从来没有显得这样坚强。 “苏珊,”他说,同时抓住了她的两只胳膊,凝视着她的眼睛,“她对我说了个谎话,说了个冷酷、卑鄙、狠毒的谎话。她不久也会对你说的。她说我跟她有孩子了。没有这回事。她不能有孩子,要是有了,会有生命危险的。如果她能够有,她早就有了。我知道她。她认为这可以吓住我,同时可以把你撵走。成功了没有呢?随便她说什么,都是胡说,听见了吗?她知道是胡说。唔!”他放下她的左手,用手兜住自己的脖子。 “我实在受不了这一套。你不会离开我。你不会相信她,是吗?” 苏珊睁大眼睛望着他那烦恼的脸和那双漂亮、绝望、含情的眼睛。她看出了他内心的悲伤和痛苦,感到非常同情。他那么不快乐,那么不幸地被纠缠着,好象很值得爱护似的,但是她又给吓住了。不管怎样,她已经答应爱他了。 “是的,”她坚定地说,眼睛里流露出动人的信心。 “你今儿晚上不离开这儿吗?” “不。” 她用手抚摸着他的面颊。 “明儿早上来跟我一块儿散步,好吗?我得跟你谈谈。” “好。” “别害怕。要是害怕,就把门锁上。她不会来打扰你的。她不会做出什么事来的,她怕我。她也许会来找你谈,不过我就在近边。你还爱我吗?” “爱的。” “要是我能够安排好的话,你肯来跟着我吗?” “来的。” “即使她所说的话是真的,也来吗?” “是的,我不相信她。我相信你。不管怎样,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反正不爱她。” “不爱,”他说;“不爱,不爱,不爱!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他疲乏地、快慰地抱住她。“哦,花朵儿,”他说,“别丢掉我!别伤心。无论如何千万别伤心。我以前是很不好,象她所说的,可是我爱你。我爱你,我愿意把一切都献在对你的爱情上。不管有多少困难围绕着我们,我们都不在乎。我爱你。” 苏珊不安地抚摸着他的面颊。她面无人色,十分害怕,可是不知怎么,始终又很勇敢。她从他的爱情里得到了力量。 “我爱你,”她说。 “是的,”他回答说。“你不会丢掉我吗?” “不,不会的,”她说,实际上也不很明白自己心情的深度。“我对你一定忠实。” “明天情形就会好些的,”他比较安定地说。“我们会镇定些。我们边走边谈。你不会丢开我走掉吗?” “不会的。” “请你千万不要,因为我爱你,我们得商量商量、计划计划。” 第10章 安琪拉宣布的这件惊人的事,来得那么突兀、那么特别、那么乱人心意,因此尤金虽然不承认,虽然有点儿怀疑她是撒谎,可是还是给另一种思想搅扰着:她说的也许是真话。不过他总认为这是极不公正的、极恶毒的!他始终没想到这可能是偶然的(虽然事实上并不是),他只认为这是一条冷酷、狡猾、不合时宜的奸计,在他最需要自由的时候,安排好了来破坏他的前途,把他困在旧情况里。一个新生活正在他面前展开。他一生中第一次可以有个中意的女人了,那么年轻、那么美丽、那么雅致、那么有见地!有苏珊在他身边,他就可以享尽人生的乐趣。没有她,生活就会变得乏味,暗淡。正在这个紧要关头,安琪拉跑出来,拖进来一个她自己并不需要的孩子,竭力破坏他的美梦,不让他的计划实现。如果他有什么时候为了她的诡计和刻薄而痛恨她,那就是现在了。这对苏珊会有什么影响呢?他怎样才能使她相信这是一个骗局呢?必须要她明白;她会明白的。她不会让这种卑鄙的诡计把他们俩拆散。他上床之后,困乏地翻来覆去,可是始终不能入睡。他得说些话,做些事,于是又爬起来,穿上一件便衣,上安琪拉房间里去。 这个心乱如麻的人,虽然有着坚强的意志和斗争的力量,可一生中竟然第二次又受到无限的痛苦。想不到尽管她操劳、幻想,最近又作了可能会牺牲生命的努力来换取安宁和幸福,现在竟然会被迫看到这样一个局面。尤金竭力想取得自由。他显然决意要这样做。这个丑恶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要拖住他的努力会失败吗?看起来很象会失败,可是苏珊知道了、明白了之后,一定会离开他的。任何女人都会的。 她的头脑发痛,两手发烧,她想象自己也许是在做一场恶梦,她病得那么厉害,那么虚弱,可是,不,这是她的房间。一会儿以前,她还坐在丈夫的工作室里,周围都是朋友,他们都向她表示关切,尤金对她显然也很体贴、很殷勤,一个特地为他们两人安排的出色的节目正在演出。现在,她竟然躺在自己房间里,是一个给丈夫瞧不起的妻子,一个被摈弃在爱情和幸福之外的人,是命运的某种可怕魔力的牺牲者。另一个女人占有了她的地位,获得了尤金的爱。看见年轻、娇艳的苏珊那样傲慢,用大胆的眼光直对着她,挽着她丈夫的手,一边说:“可是我爱他,威特拉太太,”那简直要使她发疯。在她看来,那全是一种冷酷的、癫狂的、愚昧的做作,简直是在做戏。哦,天啊!哦,天啊!她受的罪就没完没了吗?她所有的美梦都得变成泡影吗?尤金会离开她吗,象他一会儿前那么激烈地所说的?她从来没有看见他那样。看见他那么坚决、冷酷、残忍,真可怕极了。他的声音确实变得又粗又哑,这是她从来没听见过的。 她一边想着,一边发抖,接下来一阵阵愤怒激动了她,随后又是一阵阵恐惧。她的处境那么可怕。那个年轻、美貌、放肆的女人跟他呆在一块儿。她听见他喊那个女人,听见他们谈话。她一度想到现在是把他、苏珊、自己和那个新生命都弄死的时候,可是在这个紧要关头,自己又生了病,年纪又大了不少,还有那个新生命的问题,她可真不知道该怎么是好了。她努力想用他一定会改变初衷的想法来安慰自己;等她宣布的事情有充分时间来发挥力量时,他就会改变过来的;可是现在时间还没有到。他会不会在轻举妄动之前就觉悟呢?会不会在他跟苏珊两人还没有发生不可挽回的关系之前就觉悟呢?根据他们所说的话来判断,他们还没有,至少她认为还没有。他打算怎么办呢?他打算怎么办呢? 安琪拉躺在那儿,心里非常害怕;她怕他不顾自己所说的话,立刻丢开她跑了。这件丑事很可能会闹得满城风雨,那末他们可笑的生活就会真情毕露;孩子的一生都会受到妨碍;尤金、苏珊和她自己,都会弄得身败名裂,虽然她对苏珊并不多么关心。也许,苏珊还是会得到他的。她可能偏偏是一个冷酷的、硬心肠的人。社会可能会原谅他。她自己也许会死去!在她梦想过一个比较美好、稳定的生活之后,竟然来了这样一个结果!哦,多么可惜,多么痛苦!一种毁了的生活多么可怕啊! 接着,尤金进房来了。 他进来的时候,憔悴、沉思、阴郁、目露凶光。他先凝神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扭亮一盏小灯,在安琪拉床头旁射出一道小小的亮光。他在护士放在药品桌旁边的一张摇椅上坐下。安琪拉的病已经好多了,所以夜里不需要再请一位护士——只有一位每天做十二小时的护士。 “嗯,”他看到她面色苍白、心神纷乱的样子,便严肃、冷淡地说,她从前年轻时的秀色大部分依然存在,“你以为你施展了一条妙计,对吗?你以为你布置了一个圈套?我只是来这儿告诉你,你这一切都没有用——你只看到了结局的开头。你说你有了身孕。我不相信。这是谎话,你自己也明白。你知道这个乏味的情形不能长期维持下去,于是想出一个办法来。好吧,你的诡计多施展了一次,你扑了个空。这一次你输了,我赢了。我要告诉你,我现在要得到自由,即使把一切弄得天翻地覆,我还是要我的自由。一个孩子也好,十七个孩子也好,我都不在乎。第一,这是谎话;如果不是,也是一条奸计,我再也不中你的圈套了。我已经受够了你的支配、欺骗和卑鄙的诡计了。我跟你算是完啦,你听见了吗?我跟你算是完啦。” 他用微微颤抖的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前额。他的头脑发痛,有点象是病了。他自己陷进去的是一个乏味的深坑,婚姻的深坑,被一个专横的妻子和一个用诡计得来的孩子束缚住。他的孩子!在他一生的这时候,这是一场多么大的笑话!想到这种事,他就多么痛恨啊!这一切看起来多么卑鄙! 安琪拉眼睛睁得很大,脸红红的,筋疲力尽地靠在枕上凝视着。她用困乏、淡漠的口气问:“你要我怎样,尤金,离开你吗?” “我告诉你,安琪拉,”他阴沉地说,“这会儿我还不知道要你怎样。过去的生活算是完了。那已经完全过去了。这十一、二年来,我跟你一块儿生活,可是我始终知道自己是在说谎。从结婚以来,我就始终没有真正爱过你。这你是知道的。我最初也许爱过你,是的,在黑森林的时候爱过,可是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我不该跟你结婚,这是个错误,可是我做了,而我也一步步受到了惩罚。你也一样。你一直坚持认为我该爱你。你威胁我,逼迫我做我办不到的事。现在,在最后一分钟,你又引出个孩子来拖住我。我知道你干吗这样做。你自以为是上帝派你来做我的导师和保护人的。可是我告诉你,没有这回事。一切都完了。就是有五十个孩子,也完啦。苏珊不会相信这种没有价值的话的,就算她相信了,她也不会离开我。她知道你干吗这样做。这种厌烦、可怕的日子,在我是过去了。我不是一个平凡的人;我不要过平凡的日子。你老坚持着要遵照你所了解的那些没有价值的小礼节。在威斯康星州,在黑森林,都是那么一套。没有用。从今以后,一切全都完啦。这所房子,我的职业,我的地产投资——所有的一切。我不管你的情况怎样。我爱那个姑娘,我要得到她。你听见了吗?我爱她,我要得到她。她是我的。她适合我。我爱她,天下没有东西能阻止我。你以为你想出个孩子的问题就能拦住我,可是你就可以看出来它拦不了我,也无法拦住我。这是条奸计,我知道的,你也知道的。已经太迟了。去年或是两、三年前,也许还成,现在可不成了。你拿出了你最后的一张牌。那个姑娘是我的,我要得到她。” 他又厌倦地摸了一下脸,停了一会儿,在椅子上轻轻地动动。他牙齿咬得很紧,眼光很冷酷。他自己也认识到他面对着的是一个可怕的局面,很不容易应付。 安琪拉凝视着他,眼睛的神情好象不十分相信自己看得是否正确似的。她知道尤金的个性有了很大的发展。在他往上爬的这些年里,他变得比以前坚强、急切、大胆。他不再象当年倒楣的时候在毕洛克赛和别的地方那样需要她陪伴的尤金了,就和一个大人不象一个孩子一样。他变得更无情,更冷淡,态度更随便,然而直到现在,多少还留着点儿旧尤金的痕迹。这些痕迹忽然到哪儿去了呢?他为什么这样发怒,这样狠心呢?也许是这个姑娘干的事,这个又傻又自私又迷人1的姑娘,听凭他追求,顺从他的意思,或许还勾引过他。虽然他们的婚姻在表面上很美满,她还是把他勾引去了。苏珊不知道他们不快活。照他这种情形,他很可能会丢开她的,虽然她有了孩子。现在就得看这姑娘怎么样了。除非她能够影响苏珊,除非她能够施加一点压力,否则她太可能失去尤金了,那末一出多么大的悲剧就会演了出来啊!她现在不能让他走-,再过六个月——!她想到分离所会带来的痛苦,就不禁颤抖起来。他的地位,他们的孩子,社会舆论,这所公寓。啊呀,要是他现在遗弃她,她可真要疯了!—— 1原文是withhercircegiftofbeauty,塞栖(circe)是希腊神话中用魔酒使尤利栖斯(ulysses)与其友人变成豕的女妖。 “哦,尤金,”她很伤感地说,声音里仍然没有一点儿愤怒的腔调,因为她太伤心,太害怕,情绪太混乱,所以除了萦绕着她的恐惧之外,什么别的感觉都没有了,“你不知道你在做的是件多么可怕的错事。我是有意这样做的,尤金。这是真的。很早以前在费城的时候,我跟圣尼福太太一块儿去找过一个大夫,请他看看我是否可以生孩子。你知道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不能生养。可是他对我说可以生。我上那儿去,尤金,因为我觉得你需要一个孩子来使你稳定下来。我知道你不想要孩子。我认为告诉你,你会生气的。我好久都没有实行。我自己也不想要孩子。如果有的话,我希望是个女孩子,因为我知道你欢喜女孩子。面对着今儿晚上发生的事情,我真是干了一件傻事。我瞧出来我犯了多大的错误。我也瞧出来错误在哪儿,可是我当时并没有恶意,尤金。我并没有。我想拖住你、帮助你,用什么方法把你拘束住。你完全怪我吗,尤金?我是你的妻子,你知道。” 他不耐烦地动了一下。她停住,几乎不知道该怎么讲下去了。她看得出来他多么恼怒,心里多么发烦,可是她又有点儿恨他的这种态度。她一向认为自己对他有那么许多名正言顺的权利——道德方面的,法律方面的,其他方面的,而且是他不敢置之不理的——所以这时她感到很难忍受。她现在又病又疲乏,还得向他哀求本来是她应得的东西——还有未来的孩子应得的东西! “哦,尤金,”她很伤心地说,声音里仍旧没有发怒的腔调,“在没有铸成大错之前,请你多想想。你并不真爱那姑娘,你只是以为你爱她。你觉得她又美又好又可爱,你就要毁掉一切离开我,可是你并不爱她,你将来会发觉的。你什么人都不爱,尤金。你不爱什么人。你太自私了。要是你心里真有爱情,你多少也会给我一点儿的,因为我做尽了一个贤惠的妻子该做的事,可是那一切都没有用。我知道这些年来你并不喜欢我。我从你眼睛里看得出来,尤金。除了在不得已或者无法回避我的时候,你从没有象一个爱人该做的那样来亲近我。你又冷淡又不关心。现在,我回想一下,我看出来我也给你弄成那样了。我也变得冷漠无情。为了要对付你的铁石心肠,我也尽力使自己坚强起来。现在,我看出来这把我弄成了什么样子。我很难受。至于她,你不爱她,也不会爱她,她太年轻了。你们的思想相差太远。你以为她温柔、优雅,又聪明又了不起,可是你想,要是她真是那样,她今儿晚上会象那样站在那儿,直望着我——我,你的妻子——对我说她爱你——你,我的丈夫吗?你想,如果她懂得羞耻的话,那末既然她知道了(我想你总对她说了),她还会呆在这儿吗?这是个什么样的姑娘,我问你?你说她好吗?好在什么地方?一个好姑娘会干这种事吗?” “单凭外表来讲有什么用?”尤金问。在她说着上面这段话的时候,他不时插嘴,表示异议或是提出严厉的批评。“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东西看上去都是坏的。她并没有想到会被迫告诉你她爱我。她并不是上这儿来让我在这屋子里向她求爱的。是我去向她求爱。她现在爱上我,是我硬要她爱我的。我不知道关于孩子的事。即使我知道,也不会有什么区别的。不过那是另外一回事。就是这样。我爱上了她,就是这么一回事。” 安琪拉瞪眼望着墙壁。她靠在枕头上,半撑起身子,既没有斗争的力量,也没有勇气。 “我知道你是什么毛病,尤金,”她过了一会儿说;“你受不了束缚。问题并不在我;换一个人也会是这样的。毛病就在结婚。你不要结婚。不管哪个女人爱上你而跟你结婚,也不管你有多少儿女,情形都是这样。你也会想丢开他们的。你受不了束缚,尤金。你要自由,在你没有得到之前,你不会甘心的。一个孩子也不会有什么道理。我现在看出来了。” “我要我的自由,”他沉痛地、不顾一切地说,“并且我一定要得到它!我什么都不管。我对说谎、装假都腻烦了,你的那些凡俗、渺小、没有意义的是非观念也叫我腻烦了。我已经忍受了十一、二年。每天早饭、晚饭跟你坐在一块儿,多半的时间我都很不愿意。当我对你的话一句也不相信,对你的想法一点也不在乎的时候,我还听着你的那套人生观。我那样做,因为我认为我应该那样,免得使你难受。可是现在,我不干那一套了。我得到的是什么呢?暗中监视我,反对我,在我口袋里搜信,要是我在外面过一夜没有详细说明,就要埋怨个不停。 “在丽瓦伍德的那件事之后,你干吗不离开我?我不爱你,你干吗还钉着我?人家还以为我是犯人,你是我的看守哩。天呀!我想起来就恨!-,现在用不着为那烦心了。那已经过去,一干二净地过去,不再有我的份了。此后,我要过自己的生活。我要替自己打出一个适合于我的前途。我要跟一个我真正爱的人一块儿生活,就是这么一回事。现在,你爱怎样就怎样吧。” 他就象一匹脱缰的小马,自以为乱蹦乱跳就可以永远自由。他在想着碧绿的田野和可爱的牧场。尽管她方才对他说了那件事,他现在还是自由了。这一晚使他自由了,他将继续自由下去。苏珊会支持他的,他觉得这样。他要使安琪拉完全明白,不管怎样,以前的那种情形永远不会恢复了。 “是的,尤金,”她听了他对这方面的抱怨之后,悲痛地说,“现在,我看透了你以后,我也认为你需要自由。我开始看出来,自由对你多么重要。可是我已经犯了那么大的错误。你就不替我想想吗?我怎么办呢?除非我死掉,孩子总是要生出来的。我可能会死掉。我就怕那个,不,现在不怕了,过去是怕的。我唯一要活下去的理由就是要照顾孩子。我没想到会得风湿症,也没想到心脏会受到这样的影响,更没想到你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不过现在你既然已经做了,一切都无所谓啦。哦,”她伤心地说,热泪涌上了她的眼眶,“这是个多么大的错误啊!要是我没做这件事,那该多么好!” 尤金瞪眼望着地板。他一点儿也没有软化。他并不认为她会死——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他想这只把事情搞得更复杂,也许她是在装腔作势,可是那拦不住他的。她为什么这样欺骗他呢?这是她的不是。现在,她在哭,不过这也是她常耍的老花招,装着伤感。他并不打算完全遗弃她,她的生活还是很宽裕的。他只是不愿跟她同居,如果他办得到的话,或者,无论如何,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他的大部分时间要献给苏珊。 “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他终于说,“我不打算再跟你住在一块儿了。我没叫你养小孩。这不干我的事。你在经济方面不会被遗弃的,只是我不跟你住在一块儿了。” 他又动了一下,安琪拉面颊发烧,瞪眼望着。这个人的冷酷一时又使她冒火。她并不认为自己会挨饿的,可是他们不断改善的环境、他们的家、他们的社会地位,都会完全毁了。 “是的,是的,我明白,”她恳求着,竭力克制住自己,“可是,不只是我一个人的问题。你想到戴尔太太吗?她会怎么样呢?要是她知道了,她决不会什么也不做就让你把苏珊带走。她是个很能干的女人。她很爱苏珊,不管苏珊多么执拗。她现在也很喜欢你,可是知道你要对她的女儿怎么样,你想她还会喜欢你多久呢?你对她打算怎样?即使我愿意跟你离婚,你在一年之内也不能跟她结婚。离婚案子至少要一年才能得到判决。” “我跟她同居,我就打算这么办,”尤金说。“她爱我,象我现在这样她也要我。她不需要结婚仪式、戒指、誓约和种种束缚。她不相信那一套。只要我爱她,那就行了。到我不爱她的时候,她也就不要我了。这里有点不同,是吗?”他刻薄地加上一句,“听起来不大象黑森林的那一套吧,对吗?” 安琪拉忍住气。他的讥刺太狠毒了。 “她这么说说,尤金,”她平静地回答,“她没有时间去考虑。你暂时把她迷住了。将来等她停下来细想想的时候,只要她有一丝理性,一丝自尊心——可是,哦,我干吗说呢?你不会听的,也不会去想的。”然后她又说道:“可是你打算对戴尔太太怎么办呢?即使我不管你,你认为她不会跟你斗争吗?我希望你好好想想,尤金。你做的是件可怕的事。” “想!想!”他蛮横地、凶恶地喊着。“好象这些年来我什么都没有想似的。想!他妈的!我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想。我想得灵魂都腻烦啦。我想得不愿意再想了。我想到戴尔太太。你用不着替她担心。我迟些时会跟她把这件事解决掉。目前,我只要你明白我要做的是什么。我要得到苏珊,你决拦不住我的。” “哦,尤金,”安琪拉叹息着说,“但愿有什么事能使你看清楚!这一半也是我的过失。我是太狠了,又多疑又嫉妒,不过是你使我这样的,你想对吗?我现在看出来我做错了。我太狠、太嫉妒了,不过我可以改过来,要是你让我试试的话。”(她现在想到活下去,而不是想到死。)“我知道我可以的。你的损失太大啦。这样改变一下值得吗?你知道得很清楚,人家对这种事怎么看法。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你从我这儿得到自由,你认为人家会怎么想法呢?你不能遗弃你的孩子。干吗不等着看看有什么变化呢?我也许会死掉。这种情形是有的。那时你就可以自由行动了。那也不会有多长时间。” 这是一个很动听的请求,目的是要把他拖住,可是他却看穿了。 “我不干!”他用当时的俚语嚷着。“这一套我全都知道。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第一,我不相信你的情况是象你所说的那样。其次,你不会死。我不打算等待自由。我很知道你,我对你没有信心。我做的事不会影响到你的情形。你不会挨饿的。除非你吵起来,没有一个人会知道的。苏珊跟我会想个办法私自安排一下,我知道你在想着什么,可是我不会让你来干涉的。如果你要干涉,我就把眼前的一切都捣得粉碎——你、这公寓、我的职业——”他凶横地、坚决地攥紧了拳头。 在尤金讲着时,安琪拉两手感到神经性的刺痛。她的眼睛发疼,心房急速地乱跳着。她不了解这个黑头发的、铁石心肠的人,他的态度这么蛮横、这么坚决。这是尤金吗?他以前在她身边总是举止文静,虽然有时候发怒,可是过后总感到后悔,向她道歉。她还对某些亲友,尤其是对玛丽亚塔,亲切、玩笑地吹嘘说,她能够用小手指指挥尤金。他对差不多的事情都很随便、很安静。可是现在,他几乎是一个发狂的魔鬼,给欲望的恶魔支配着,要把他自己的、她的、甚至苏珊的一生全都连根毁掉。不过她现在不去管苏珊或者戴尔太太。看着自己的一生和尤金的一生在眼前毁掉,这真太可怕了。 “科尔法克斯先生要是知道了,他会怎样呢?”她在绝望中希望能吓唬住他。 “科尔法克斯先生会做什么,能做什么,我都不在乎!”他简单地说。“任何人怎么做,怎么讲,或是怎么想,我都不在乎。我爱苏珊-戴尔。她也爱我。她要我。就是这么回事,用不着多说了。我现在就到她那儿去。看你有本领来拦住我。” 苏珊-戴尔!苏珊-戴尔!这名字使安琪拉多么冒火、多么害怕!她以前从没有把美色的力量看得这么清楚。苏珊-戴尔又年轻又俏丽。今儿晚上看着她的时候,她还想着她多么迷人——她的脸多么秀丽——而现在,尤金就被她迷住,完全被毁掉了。哦,美色多么可怕!一般的社交生活多么可怕!她为什么要请客?为什么要跟戴尔家交朋友?但是也有些别人几乎跟她同样可爱、同样年轻——马约利-麦克腾南,弗罗伦斯-梨尔,亨利亚塔-腾门,安勒特-琴恩。这些人里任何一个都可能跟尤金这样。她不可能把所有年轻的女人都挡在尤金的生活以外,不,毛病是在尤金,是在他对生活的态度,是他对“美”,尤其是对美女的那种狂热。她现在看出来了。他实际上不够坚强。到了紧要关头,美色总会使他神魂颠倒,在她自己身上,她就看到过他这样——他那么爱慕(或者爱慕过)她身段的美。“上帝啊,”她默默地祷告着,“请您给我智慧,给我力量吧。我是不配的,可是帮助帮助我吧。帮助我救救他。帮助我救救我自己。” “哦,尤金,”她绝望地大声说,“我希望你停下来想想。我希望你明儿早上让苏珊回去,你不要失去理智,镇定下来。我自己倒无所谓。我可以原谅你,并且把这件事忘掉。我答应你永远不再提这件事了。要是孩子生下来,我尽量不让他麻烦你。我还可以想法把他打掉。也许现在还来得及。从今天起我就改变。哦!”她开始哭泣起来。 “不!天啊!”他说着站起身来。“不!不!不!我跟你算是完啦。我跟你算是完啦!我已经受够了假惺惺的眼泪和歇斯底里了。一会儿流眼泪,一会儿又生气、怨恨。狡猾!狡猾!狡猾!我不干了。我已经给你管得够久的了。现在该轮到我来支配了。我要来改变一下,做点儿管理和指挥的工作。现在由我来支配一切,而且我还要继续保持这样。你要哭就哭,高兴把孩子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跟你算是完啦。我累了,我要睡觉去了,这件事就这样。我跟你算是完啦,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恶狠狠地、气冲牛斗地大踏步走出房间,可是到了工作室那一边他自己的房间里时,他却坐着并没睡觉。他想着苏珊,脑子里就热烘烘的;他想到旧生活竟然这么快、这么惨地被打破了。假如现在他能作主的话(他能的),他打算就跟苏珊同居。需要的话,她会秘密地来到他那儿。他们要租一个工作室,另外布置一个家。安琪拉可能不肯跟他离婚。如果她说的是真话,她也不能跟他离婚。他并不要她离,从刚才的谈话里,他认为她相当怕他,不会再搞出麻烦来。她实在也没有什么办法。他掌握着支配一切的权力,而且不会放松的。他要跟苏珊同居,一面让安琪拉过得很宽裕,他要光顾他常看见的所有那些可爱的公共场所,他要跟苏珊一块儿过幸福生活。 苏珊!苏珊!她多美啊!想想看,她今儿晚上多么庄严、多么无畏地支持着他。她多么可爱地把手放在他手里说,“但是我爱他,威特拉太太。”是的,她爱他。这是毫无疑问的。她很年轻、很灵活,初生的情感那么绮丽而炽热。她会长成一个出色的女人,一个真正的女人。而且她又那么年轻。多可惜,他现在还没有自由!好吧,等着,这样一来都会纠正过来的;在这期间,她是他的了。他必须跟她谈,告诉她目前的情形到底怎样。可怜的小苏珊!她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到底怎么样,而他在这儿-,今夜他不能到她那儿去。那太不象样了,并且安琪拉可能还没有屈服。可是明天!明天!哦,明天他要跟她一边溜达一边谈谈,他们要计划一下。明天,他要让她知道他打算怎样,同时还要知道她能做点儿什么 第11章 这一夜平安无事地过去了,没再发生什么吵闹,虽然那实在是尤金的经历中破天荒的大事。直到安琪拉走进房来以前,他始终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紧张的大转变,虽然他究竟会料到什么,他自己也胡里胡涂。有时,象他现在躺在那儿想的时候,他认为自己终究得放弃苏珊,可是怎样放弃,什么时候放弃,为什么放弃,他可说不上来。她简直使他疯狂了,他想不出他怎么能放弃她。有时,他又觉得这个看得见的生活,这个感觉得到的生活之外的力量,给他的前途安排了一个美好的结局,使他能够十分幸福。他以为他一生多少都过着一种命里注定的生活,多半都是注定的。他认为他的艺术是天赋的,他是冥冥中被派了来改革一下美国艺术的,或者把美国艺术向前推进一步的,他认为大自然经常这样派遣使徒或特别代表上人间来,并且注视着他们,对他们感到很满意。有时,他又认为自己或许成了不吉祥的、邪恶的势力的玩具与嘲弄对象,就象围绕着麦克佩斯1,促成他悲惨结局的那种势力,它们可能是要拿他做一个例子。有时,在他观察着人生时,有些人好象就做了这种例子。命运会欺骗人的。可爱的、谄媚的诱惑物只是引导人们走向毁灭的。他看到过别人这样给毁了。他是否也会遭到同样的待遇呢?—— 1莎士比亚悲剧《麦克佩斯》中之主人公。 安琪拉意外而特别地宣布出来的那件事,使情形显得象是那样。可是他还是不大相信。命运把苏珊送到他面前,不是没有用意的,命运看到他可怜、不幸。他是天之骄子,于是就派她来补偿他所受到的苦难。她现在在这儿——可以说是很快地给硬推到他的怀抱里来,使他可以更快地得到她。他现在觉得,把她带到自己公寓里来求爱、给人抓住,这简直太傻了,但是又多么幸运!这毫无疑问是预先安排好的。总之,他的耻辱,安琪拉和苏珊的耻辱,他们每个人现在所经历的痛苦——这一切都是任何必然的大变动中很不幸地无可逃避的东西。变动大概必须是这样到来的。这样总比继续过不幸福的生活好。他认为自己该过一种更好的生活——该有一个伟大的前途。他跟安琪拉的关系现在得设法调整一下,或者离开她,或者怎样安排一下,使他能够不受打扰地享受到苏珊的陪伴。决不能有什么干扰。他不打算放弃她。孩子也许会来的,来就让他来吧。他会替他准备好一切的,就是这样。他记起了他跟苏珊的那次谈话,她说要是办得到的话,她愿意跟他同居。这个时候到了。他们租一个工作室的计划现在该实行起来了。这必须非常秘密。安琪拉不会管的,她没有办法管。希望今儿晚上的事没有把苏珊吓得缩了回去!除了她今儿晚上听到的之外,他还没有告诉她自己打算怎样丢开安琪拉。他知道她还在想着,他们可以依旧这样试探性地恋爱着,也许同居在一个工作室里,不管人家怎么想,也不管她母亲怎么想,更不去理睬她的兄弟姐妹和安琪拉,只跟尤金两个人快快活活的守在一块儿。他从不想毁掉她的幻想。他自己还看不清楚。他盲然地冲向前去,渴望得到她的美丽的灵魂与身体作为伴侣。现在,他看到,他非行动不可了,否则就会失去她。面对着安琪拉所说的话,他非得说服苏珊不可,不然就得让她离去。她大概愿意跟着他而不愿意跟他完全断绝。他得跟她谈谈,解释解释,使她明白这是一条什么样的诡计。 安琪拉躺在黑暗里,望着天花板,一夜没睡,她的眼睛完全是一副失望的神气。白昼来临的时候,他们都没有得到一个比夜间更进一步的结论,不过每个人都很清楚地知道,一个大悲剧或是大变动就要到来了。苏珊想了又想,竭力思索,可是她的热情是倾向尤金的,所以她只能从他们自己的观点上来看情势。她爱他,她想——他既然肯这样为她牺牲,她一定得爱他,可是同时,她又有一种奇怪的、迷雾般的感觉,要是尤金那时候充分觉察到这一层,他一定会大为惊慌的。她沉醉在生活与恋爱的美景中——她认为自己一生尽是欢乐——不少欢乐,这种宿命论的安全感就是她当时的心情。她看不到尤金的可怕处境。她不能了解一个从没有真正尝过爱情的最高幸福的人的痛苦,一个(不管多么傻)需要财富的附属品而从没有得到它们的人的痛苦。尤金就怕让他吮了一小口这样甜蜜的幸福之后,又把它永远拿开;他在自己房间的黑暗中感到刺痛——可是一边还是向这个似乎就在他眼前的华美生活伸出手去。得天独厚的苏珊,却安息在一种平静的安乐窝里,好象在恍惚的罂粟花极乐园里一样,在那儿她已经得到了所有的欢乐,正在悠然地享受。生活在最坏的时候待她都不太坏。瞧瞧看,这场暴风雨一部分已经被尤金压制下去了,大概就会毫无影响地刮过去的。一般的风波,只要听其自然,过了相当时期自然会平静下来。她总觉得很有把握,不论什么事发生,不会有灾难临到她身上的,现在甚至在尤金的家里,她还是被尤金追求着、保护着!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她并不替尤金、安琪拉或者她自己担忧。她不能够。有人生性就是这样。她认为尤金在经济方面能够照顾他们三个人。她实际上倒在盼望这个不相配的婚姻断绝的日子早点儿到来,那末尤金的确就可以幸福些,而安琪拉大概也会幸福点儿。她希望尤金更幸福点儿,也希望安琪拉那样——并且如果可能,这幸福是通过她而得来的,因为尤金的幸福似乎全是倚仗她。可是她跟尤金不同的地方是,她已经在想着她可以不需要他而过得很好,假如有这必要的话。她并不要那样。她觉得她的最大的快乐是去报答他过去所受的痛苦,不过假定他们必须分开一个时期(举个例子来说的话),那也没有多大关系。时间会把他们再带到一块儿的。要是不会——不过一定会的。为什么想着不会呢?多么奇怪,她的美貌,她认为无关紧要的肉体的美,竟会使他那么疯狂。她并不知道他内心实际感到的痛苦,不过很明显的,他已经为她疯狂了。他的整个脸庞和那双极度高兴、几乎是痛苦地盯着她的炽热的黑眼睛就是明证。她真的那么漂亮吗?当然不是!可是他那么渴望她。这感觉又那么美妙。 她在黎明起身,悄悄地穿上衣服,心里想着要去散一会儿步,准备留张条子给尤金,告诉他如果他能来,上哪儿去找她。那天她有一个约会。随后她得回家去,不过一切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尤金既然逼着安琪拉打消了告诉她母亲的意思,一切都会很好的。她跟尤金还会相聚的。她要离开家庭,跟着尤金,他想要到哪儿,他们就到哪儿去,不过她最好能说服母亲,从她的观点上来看这件事,然后再到这儿来帮助达成谅解。由于安琪拉和尤金的处境,她喜欢这么做。由于她年纪很轻和她的错误的不切实际的人生观,她自以为能够说服母亲,能够跟尤金很美满地去过同居生活。她不必让朋友们知道这情形,再不然就告诉几个朋友。他们也许会赞成的,因为这是多么美好、多么自然的事啊! 尤金听到她走动的声音,起来上她房门口去敲敲。当她打开房门的时候,尤金看到她几乎完全穿好衣服,心里禁不住一阵难受,因为他以为她想悄悄地溜走,不打算再见他了——他们彼此还不够非常熟悉。可是由于她所处的特殊地位和她思索的结果,她有点冷静、清醒地站在那儿,显得比平时更为美丽。 “你真的要走吗?”在她抬起询问的眼睛望着他的时候,他这么问。 “我打算出去散一会儿步。” “不跟我一块儿去吗?” “我想能看见你最好,否则就留一张条子让你来找我。我想你会来的。” “等一等我好吗?”他问,感觉到好象得把她永远紧紧地搂着才能活下去。“等一会儿。我想要换一下衣服。”他把她抱在怀里。 “好的,”她柔声说。 “你不会独个儿走掉吧?” “不会。你干吗问?” “哦,我太爱你了!”他回答,一面把她的头推后些,渴望地盯着她的眼睛。 她两手捧住他的困乏的脸,细看着他的眼睛。她这会儿给初恋的热情支配着,除了他以外,什么都看不见。他看上去那么漂亮,那么需要她的爱!现在,虽然在他妻子家里,虽然他的爱里夹杂着那么许多显然很坏的因素,她都不在乎。她爱他。她整夜没有睡,都在想着他。由于她那么年轻,她还不容易想得很透彻,但是她总觉得他处境非常不快乐,配偶非常不合适,而他极需要她。他那么文雅,那么纯洁,那么能干!如果他不需要安琪拉,安琪拉为什么一定要他呢?除了他的陪伴之外,她什么都不受损失;她为什么要绊住他呢?如果她,苏珊,处在安琪拉的地位,她就不会这样。假定有个孩子,那会有什么真正的区别吗?他不爱她。 “别为了我担心,”她安慰说。“我爱你。你还不知道吗? 我得跟你谈谈。我们得谈一下。威特拉太太怎样?” 她在想着威特拉太太会做点儿什么,会不会打电话给她母亲,会不会即刻来争取尤金。 “哦,她还是老样子!”他没精打采地说。“我们辩论了很久。我告诉她我打算怎么办,不过我待会儿再告诉你。” 他去换衣服,然后走进安琪拉的房间去。 “我要跟苏珊出去散一会儿步!”他预备好后,盛气凌人地说。 “好吧,”安琪拉说,她累得都要昏过去了。“你回来吃饭吗?” “我不知道,”他回答。“有什么关系吗?” “只是:你要是不回来,用人跟厨子就不用呆在这儿。我不要吃什么。” “护士什么时候来?” “七点钟。” “那末你就预备晚饭吧,”他说。“我尽可能在四点以前回来。” 他走到工作室去,苏珊在那儿等他。她面色苍白,眼睛微微凹进,可是却带着坚强、自信的样子。现在,就和以前一样,他又注意到她的年轻的身体具有的那种独立自主的神气,这在过去曾经那么有力、那么可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她是一个出色的姑娘,这个苏珊,又刚毅又能干,虽然她是在一种可以说是柔弱的环境中长大的。昨天晚上在逼迫之下,她竟然说她得到旅馆去,等到能够把自己的事料理清楚才回家,这句话给了他深刻的印象。要不是她有高贵的品质,她为什么想到外面找工作呢?他有一次听她母亲说过,根据她父亲的遗嘱,她能继承一大笔财产。今儿早上,她的目光是那么自信。他没打电话去叫车子,就跟她沿着石墙走上大道,那座石墙临着向格伦墓北流的河面。他忽然想起他们可以到克勒蒙特旅馆去吃早饭,然后再坐车子上别地方去——他还没有想定上哪儿。人家也许会认识他们。 “我们做什么呢,亲爱的?”他问,早晨的凉风拂在他们的脸上。正是极好的天气。 “我随便,”苏珊回说。“我答应今天上亚尔麦丁家去,不过并没有说定什么时间。如果我饭后到那儿,他们并不会觉得奇怪。威特拉太太会打电话给妈妈吗?” “我想不会。实际上,我可以肯定她不会。”他想到他跟安琪拉最后的谈话;她说她不会采取什么行动的。“你母亲会打电话找你吗?” “我想不会。妈妈知道我在哪儿,多半不会烦心的。要是她打电话去,他们会说我还没有到。如果她打到威特拉太太那儿去,她会告诉妈妈吗?” “我想不会。”他说。“我可以肯定她不会。安琪拉要有时间想想。她不会采取什么行动的。她早上告诉过我。她要等着看我采取什么行动。现在就看我们走哪一着棋了。” 他向前走着,一边眺望着河水,一边握住苏珊的手。那时不过六点三刻,大道上还很寂静。 “要是她告诉了妈妈,那就很糟糕,”苏珊沉思着说。“你真的认为她不会吗?” “我肯定她不会。我很肯定。她现在还不打算做什么。那太危险了。我想她以为我还可能回心转意。哦,我过的是什么生活啊!现在有了你的爱,以前就象是做了一场梦。你这么不同,这么慷慨!你的态度这么不自私!这许多年来件件小事都受她管束。最后还玩上一个鬼把戏!” 他悲伤地摇摇头。苏珊望着他的疲乏的脸,她自己的脸就象清晨那样清新。 “哦,我一开头要有了你就好啦!”他加上一句。 “听着,尤金,”苏珊说。“你知道,我替威特拉太太难受。我们昨儿晚上不该那样,是你要我那样的。你知道你总是不听我的话,除非到了太迟的时候。你太顽强了!除非你自己乐意的话,否则我不要你离开威特拉太太。别为了我离开她。我并不要跟你结婚,至少目前不要。我情愿把自己这样给了你,如果你要我这样的话。可是我要点儿时间去想想,去计划计划。要是妈妈今儿听见了,那就不得了啦。如果我们有时间想想,我们也许可以向她说明白。我不管威特拉太太昨儿晚上对你说的那件事。我不要你离开她。只要我们可以想出个办法来就成啦。问题是在妈妈,你知道。” 她握着他的手,轻轻地摇摇,捏捏他的手指。她沉思着: 因为她母亲的确是问题。 “你知道,”她说下去,“妈妈的思想并不褊狭。除非很理想,否则她不大相信结婚的。要是孩子已经生下来了,威特拉太太的情形也不会有多大问题。我在这么想着。要是妈妈认为这会使我快活,同时又不会给人家说话,她可能会同意某种安排的。不过我得有时间跟她谈谈。不能说办就办。” 尤金相当惊奇地听着她的话;他对她自动说出、做出的一切都抱着同样的态度。她对这些问题好象已经考虑了相当时间。她不大轻易发表意见。在考虑中、在措词方面,她常常犹豫,停顿,不过说出来之后,那就是她的意见。他不知道她的说法到底有没有道理。 “苏珊,”他说,“你使我吓了一跳!你怎么想的!你知道你在说的是什么话吗?你真的了解你母亲吗?” “妈妈吗?当然罗,我想我很了解她。你知道她很特别。妈妈是有学问的,又富于幻想。她常讲上一大套关于自由的言论,不过我对她说的话并不是完全接受。我想妈妈跟大多数女人不同——她是特殊的。她喜欢我,为了我这个人,而不是为了我是她的女儿。她很关心我。你知道,我觉得我比妈妈来得坚强。我想,如果我尽力的话,我可以支配她的。她现在许多事情都依靠我。除非我自己愿意,否则她没法叫我做任何事。我相信我能够使她接受我的意见。我做过好多次了。所以我想现在也可以这样,如果我有充分时间的话。要她照着我的意思做,得需要一点儿时间。” “要多少时间呢?”尤金沉思着说。 “哦,我不知道。三个月。六个月。我不敢讲。可是我要试试看。” “要是不成功,那怎么办?” “那——那我就不顾她,就这样。我没有十分把握,你知道。不过我想我能够。” “要是办不到呢?” “我办得到。我管保办得到。”她快乐地把头一昂。 “到我这儿来吗?” “到你这儿来。” 他们在树荫下走近第一百街。远处只有一个人孤零零的在他们前面走。尤金抱住苏珊,在她嘴上吻了一下。“哦,你这天仙!”他喊着。“海伦1!塞栖!”—— 1希腊神话中出名的美女,就是为了她,才掀起了特洛伊战争。 “别这样,”她笑吟吟地说。“别在这儿这样。等我们唤到一辆车子。” “我们到克勒蒙特去好吗?” “我不饿。” “那么我们就雇一辆车子兜兜。” 他们找到一个汽车出租站,坐上车子向北驶去,早晨的清风拂上脸来,使他们发烧的感官感到凉爽。他和苏珊有时候自然感到抑郁不快,有时候又异常高兴,因为他在欢乐与恐惧之间徘徊,而她却不断鼓起他的劲儿来。她的态度比他镇静、坚定、勇敢。她对他就象一位坚强的母亲。 “你知道,”他说,“有时候,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想法。除了不爱她之外,我说不出她有什么不好。我过去非常不快活。你对这种情形认为怎样,苏珊?你听到她说的关于我的事情。” “是的,我听到的。” “归根结底就是我不爱她。从头就没有真正爱过她。你对没有爱情的婚姻怎么看法?她说的一部分话是确实的。我爱过别的女人,那是因为我老渴望一个跟我性情相合的人。我结婚后也还有过这种事,苏珊。我不能算是真爱卡萝塔-威尔逊,不过我以前是很喜欢她的。她很象我。另外一个是个有点儿象你的姑娘。资质没有你高。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哦,我可以告诉你什么道理!我爱青春。我爱美。我要一个可以做我精神伴侣的人。你就是这个人,苏珊,可是你瞧,怎么搞得这么一团糟。我非常不快活,你认为这样非常不好吗?告诉我,你认为怎样?” “唔,尤金,”苏珊说,“我觉得任何人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就不应当再继续做下去。” “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苏珊?” “你说你不爱她。你跟她一块儿不快乐。我认为你和她一块儿呆下去对你们两人都不好。她能够生活。要是你不爱我,我不会要你跟我呆在一块儿的。我根本就不会要你。如果我不爱你,我也不会要跟你呆在一块儿,我决不会。我觉得婚姻应该是件幸福的事,如果不幸福,你就不该想着你们以前既然能够相处,就再试着一块儿生活下去。” “要是有小孩呢?” “唉,那可能不同。即使那样,你认为小孩不可以交给任何一方吗?在那种情形下,小孩不一定会弄得很不快活。” 尤金望着苏珊的可爱的脸。听这个姑娘这么一本正经地推论着,这似乎是很新奇的。 “可是你听见她说的关于我和她的情况的话吗?” “我知道,”她说。“我已经考虑过了。我看不出那有多大关系。你会照顾她的生活的。” “你真的这样爱我吗?” “唔。” “即使她说的都是实话?” “唔。” “为什么,苏珊?” “因为她的指责都是关于过去的事,不是现在的。我知道你现在爱我。我不管以前的事,你知道,尤金,我也不管将来怎样。我只要你在你爱我的时期爱我。等你对我腻了的时候,我就要你离开。要是你不爱我,我不会要你跟我住在一块儿的。要是我不爱你,我也不会要跟你住在一块儿的。” 尤金盯着她的脸,她的这套人生哲学叫他惊喜交加,又兴奋,又激动。这就象苏珊,他心里想。她似乎在这么小小的年纪就得到明确、有力的结论了。她的年轻的头脑似乎能解决人生的所有问题。 “哦,你这了不起的姑娘!”他说。“你知道,你比我聪明,比我坚强。苏珊,你吸引着我,就象火吸引着一个受了冻的人那样。你真非常体贴,非常稳健,非常通情达理!” 他们的汽车开向塔利镇和斯卡巴洛。在路上,尤金把他的一些计划告诉了苏珊。要是她同意的话,他也愿意不离开安琪拉。他也愿意维持外表上的关系,假定那样能令人满意的话。唯一的要点是:他能不能不离开安琪拉而又获得苏珊?他不很明白苏珊怎么会愿意跟另外一个人共同享有他,不过从任何观点上看来,他都捉摸不出她的心理,他真给陶醉了。她似乎是一个最宝贵、最不易捉摸、最奇怪、最可爱的姑娘。他想要知道她打算用什么方法去驳倒她母亲的反对,但是她除了自信能够在思想方面慢慢制服她母亲以外,似乎并没有什么别的计划。“你知道,”她在谈话中有一次说,“我将来有钱到手的。爸爸给我们几个儿女每人划出了二十万块钱,等我们成年的时候就给我们。我现在已经成年了。这笔钱是委托代管的,不过我可以从里面先支取一万二,或许还多点儿。我们可以拿那个用。我现在已经成年了,可是我从来没提起过这事。都是由妈妈去料理。” 这个思想又鼓起了尤金的精神。不管发生什么变化,他和苏珊可以动用这笔额外的收入。只要能说得安琪拉接受他的条件,只要苏珊在跟母亲的斗争中能取得胜利,那末一切就都美满了。他的职业不一定会受到威胁。戴尔太太目前用不着知道。在尚未取得谅解之前,他跟苏珊可以依旧这样混下去。这就象一段旖旎的恋爱,终究要产生出一个更为美满的婚姻的。 那一天余下的时间都是在山盟海誓中度过的。苏珊告诉尤金她看过的一部法文本的《青鸟》。里面的寓言——追求幸福——使尤金太感动了;他那会儿当场就管苏珊叫“青鸟”。她要他叫车子停下,走回去给她摘一朵鲜艳的浅紫色野花。这是刚才经过时,她看到生在田野间一个高茎上的。尤金和蔼地表示反对,因为那朵花隔着一个铁丝网,长在荆棘丛里,可是她说,“不,你现在一定得去摘。你知道你现在一定得服从我。我现在就开始训练你。你给纵容坏了,你是个坏孩子。妈妈这样说的。我要改造你。” “那你的苦日子就在前边了,花朵儿!我是个坏蛋。你没有注意到吗?” “注意到一点儿。” “那你还喜欢我吗?” “我不在乎。我想我能够用爱情把你改变过来。” 尤金高高兴兴地去了。他摘下那朵艳丽的鲜花,当个“君主的节杖”递了给她,他这么说。“这就象你,你知道,” 他加上一句。“这是属于帝王的。” 苏珊接受了他的恭维,并没想到话里谄媚的含意。她爱尤金,语言对她几乎没有什么意义。她象孩子一样快活,在许多事情上又跟比她年龄大一倍的女人一样聪明。她跟尤金一样,对大自然的美有着痴情,晨曦、晚霞、风的吹拂、树叶的声响,经常使她神魂颠倒。她到处都看到大自然的美,又能把她对外界的感触那样简单明了地告诉尤金,所以尤金真听得出神。 有一次,他们下了车,在一家旅馆的花园里散步。她发现她有一只丝袜后跟那儿破了。她抬起脚来,沉思地望着。 “嗳,要是我有点儿墨水,我可以很快就把它补好。”她笑着说。 “你怎么补呢?”他问。 “我涂上蓝墨水,”她回答,一面指着她的浅红色的脚跟,“或者你替我抹上。” 他大笑起来,她也吃吃地笑了。就是这种无聊的小事使他高兴、陶醉。 “苏珊,”他这次动人地说,“你把我带回了神仙境界。” “我要使你快活,”她说,“象我一样快活。” “但愿我能!但愿我能!” “等着,”她说,“别丧气,别担心。一切都会如意的。我知道。我向来都是称心如意的。我要你,你就会来。你会得着我,就象我会得着你一样。哦,一切多么美啊!” 她在极端的喜悦中紧捏住他的手,然后把嘴唇献给了他。 “给人家看见,怎么办呢?”他问。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她喊着。“我爱你!” 第12章 他们俩愉快地吃了饭后,回到市里去。驶近纽约市区的时候,苏珊很不安,不知道安琪拉做了点儿什么,因为如果安琪拉告诉她母亲,她希望能亲自在场辩护。她已经得到一个很合逻辑的结论,那就是:假定母亲激烈地反对,她就跟尤金私奔。她要看她母亲听到这消息后采取什么态度,这样她可以相机行事。先前,她觉得即使全部事实暴露,她还可以说得母亲不来干涉。但是她依然很不安心,她的恐惧一部分是给尤金的态度引起来的。 尽管趾高气扬,尤金内心里却一点儿也不安宁。他倒不是怕物质上可能蒙受的损失,而是怕失去苏珊。未来的孩子那会儿还一点儿没有影响到他们的思想。他看得很清楚,情形可能会有种种变化,使他不能得到她,不过现在还没有一点儿形迹。况且安琪拉也许是在撒谎。尽管这样,他的良心有时候依然很不好受,因为在极度得意与无限欢乐中,他能够想象到安琪拉躺在床上,想着她的悲惨的将来,想着肚子里的孩子,非常烦急,再不然他就听到她向他所作的一些恳求的回声。他无法逃避这种想象和回声。他在经历着一个可怕的考验,他在做着一件残酷的事。生活的规律和公众的舆论全都反对他。如果世上的人们知道了,他们都会严厉地谴责他的。这是他无法置诸度外的。有时,他想着很失望,自己被纠缠到这地步,简直没有解脱的日子,不过他还是坚决做下去。他建议陪苏珊到她朋友亚尔麦丁家去,但是她改变了主意,决定回家。“我要知道妈妈有没有听到什么。”她坚持说。 尤金只得送她到斯塔腾岛,然后叫司机加快速度,好在四点钟以前回到河滨大道。他有点儿懊悔,可是他想,对安琪拉来讲,他的恋爱生活早已过去了,这实际上不会有多大分别的。既然苏珊要等待一个时期,慢慢进行,那末安琪拉的痛苦也就没有他预料的那么厉害。他要让她选择一下:或是这会儿,或是等孩子生下来以后,完全跟他分离,他给她一半财产、股票、现款,以及其他可分的东西,还连同全部家具;再不然就这样呆下去,决不过问他和苏珊的事。她会知道他打算怎么办的,跟苏珊另外成立一个小家庭,或是布置一个秘密的幽会地方。他这样建议,因为苏珊气量很大,坚持要让安琪拉知道,而且不容讨论这一点。他一定得获得苏珊,安琪拉非得让步,只能在这种条件上加以选择。 他回到家时,安琪拉已经大大改变了。早晨他离家的时候,她的态度还是冷酷无情的;下午,尽管她极端伤心,她却从来未有地柔顺。她的坚强的神气已经暂时消失,并且她还尽力去适应这一不可避免的事实,把它看作是上帝的意旨。也许她过去是象尤金谴责的那样冷酷无情。也许她把他管束得太紧啦。她的动机倒是好的。她祈求上帝给予光明和指导;过了一会儿,一种温和的悲伤感象一个祝福似的,临到了她的身上。她必须停止斗争,她想。她得顺从。上帝会指引她的。尤金走进房间时,她显出一丝温和的、病态的微笑,这完全出乎尤金的意料之外。 她向他说明自己的态度和她所作的祈祷,并且告诉他,尽管面对着即将来临的一切,如果必要的话,她还是愿意放弃他的,这一切比过去他俩之间的任何事情都感动了他。吃饭时,他坐在她对面,望着她的瘦削的手和脸,以及悲伤的眼睛;她竭力想装得愉快、体贴。他们随后回到她的房间里去。他听见她说,只要他认为怎样最好,她就怎样,不禁眼泪夺眶而出。由于一种过分的不自觉和不可压制的情感作用,他痛哭起来。他几乎不知道自己干吗要哭,可是种种事情中令人感到的悲伤——生活、人类情感的纷乱、人生的短促、老年、苏珊、安琪拉、所有这一切——都感动了他,他伤心地颤动,好象要把胸膛扯裂开来似的。安琪拉禁不住也惊讶起来,替他难受。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是后悔了吗?“上我这儿来,尤金!”她央告着,“哦!我真难受!-你-真-的-那-么-爱-她-吗?哦,怎么办呢?但愿我能做点儿什么!别这样哭,尤金。要是你真的这么爱她,我就放弃你。听见你哭,我心都要碎了。哎呀,请你别哭。” 他把头垂到膝上,浑身颤动,后来看到她要站起身,忙走到床面前去止住她。 “别动,别动,”他说,“我一会儿就会好的。我忍不住。我替你难受,替我自己难受,替整个人生难受。上帝会责罚我的。我没有办法,不过你是个贤德的女人。” 他把头倒在她的身边,呜咽着,悲痛地呜咽着。过了一会儿,他恢复过来,发觉自己反而给了安琪拉新的勇气。她现在会以为她也许可能挽回他的爱,因为他似乎非常怜悯她,苏珊也许会给排挤掉的。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后悔不应该哭泣。 他们于是又开始讨论、争辩,引起了彼此的恶感,然后又渐渐取得同情的谅解,结果又重新决裂。安琪拉还是不甘心放弃他。尤金看不出有什么别的办法,只有拆散他们共有的财产。他急切地要跟安琪拉一刀两断。他可能仍旧住在这所房子里,但是最多只是这样。他要获得苏珊。他只愿为她生活下去。他警告安琪拉,假如她敢于用任何方式来干涉,那就会有可怕的后果。要是她告诉了戴尔太太,或是对苏珊说了什么话,或者在商业上想使他受到损害,那末他就会离开她。 “情形就是这样,”他总这么说。“你可以照着我说的这样维持下去,或是破坏它。要是你破坏它,你就失去我和我所代表的一切。要是你遵守它,我就呆在这儿。我想我会呆下去的。我非常愿意维持外表的关系,不过我要我的自由。” 安琪拉把这想了又想。有一次,她想到去请戴尔太太来,偷偷地告诉她,要求她把女儿带到别地方去,不先泄露风声给苏珊或是尤金,可是安琪拉并没有这么做。这是一件她该做的事,也是一件戴尔太太会同意的事,可是恐惧和思想混乱制止了她。第二件事是写信给苏珊,或是当面去跟她谈谈。由于她当着苏珊的面没有把握控制住自己,她决定写信去。星期一尤金上办公室去后,她躺在床上写了一封长信,把尤金一生的历史几乎全写上去,着重说明了自己目前的情况,并且说她认为尤金该怎么办。 “苏珊,”她在信里有一处这么问,“我在这种情况下,他都不顾我,你怎么能希望他对你忠实呢?他对任何别人都不忠实。你打算把你的一生毁掉吗?你是很有身份的人。你难道还缺乏什么他能补足的东西吗?如果你从了他,人家准会知道的。那末蒙受损害的是你而不是他。这类事情在男人不算什么,过一阵他们就会冷淡下去的,尤其是这种一时的迷恋,而且人家也不会把它当作一回事,可是人家就不会原谅你。你从此之后就是一个‘坏女人’了;要是生下一个孩子,那你就无可挽回,永远是一个坏女人了。你以为你爱他。你真的这么爱他吗?看了这封信,停下来想想。想想他的性格。我对他很熟悉。我开头犯了错误,现在改变已经太迟了,我不能从世界上得到什么。我虽然感到痛苦和厌恶,可是我至少不是一个被遗弃的人,而我们的朋友和社会上也不会觉得可耻。可是你呢——你的前途远大。将来会有人爱你的,他不要求你牺牲,也不愿意让你牺牲。哦,我请你多想想!你并不需要他。到头来,我倒需要他,虽然我这样承认心里是很难受的。我对你说的全是实话。你当真能不理睬我的呼吁吗?” 苏珊看了这封信后,很吃了一惊。安琪拉把他描写得毫无价值,对女性见异思迁,既狡猾又不忠实。她在自己房间里反复思考了这个问题,因为这不得不使她停下来想想。可是过了一会儿,尤金的脸庞又回到了她的脑子里,还有他的美丽的心灵,以及好象环绕着他四周的那种愉快、完美的气氛。尤金就象是美的幻景,那么温柔、那么甜蜜、那么可喜!哦,跟他一起,听着他的可爱的声音,感觉到他的热烈的抚爱!生活能够给她什么比得上那些东西的呢?再说,他需要她。她决定跟他讲个明白,给他看看这封信,然后再作决定。 尤金在星期一和星期二早上跟她通过电话之后,过了一、两天就去了。他把那所冰库当作幽会的地点,来的时候总热切地笑着,跟平时一样。自从回到办公室以后,他并没有看到安琪拉方面有什么立刻想进行破坏的迹象,于是勇气又恢复了。他希望这一切有一个圆满的解决——希望有一个工作室,还有他的可爱的苏珊。当他们坐进车子以后,她立刻拿出安琪拉的信,一句话也不说就递给了他。尤金静静地读着。 这封信叫他大吃一惊,他原以为安琪拉对他还有点儿好感。可是他知道一切全都是实话,虽然他不敢说自己以后对苏珊也会厌倦的。命运也许会慈悲点儿。他们也许可以幸福地呆在一块儿。无论如何,他现在需要她。 “嗯,”他说着把信还给她,“怎么样?你相信她说的话吗?” “也许是真的,不过跟你一块儿的时候,我又好象什么都不在乎。离开你,一切就都不同了。我不大拿得准。” “你不敢讲我是不是象你心目中那么好,是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我猜想她所说的关于你的一切都是实在的。我可不能确定。你不在这儿的时候,那就不同了。你在这儿的时候,我觉得好象一切结果都不会有问题。我真爱你。哦,我知道一切没有问题的!”她抱住他。 “那末这封信实际上没有多大关系了?” “没有。” 她眼睛睁得滴溜圆地望着他。又是老一套,不假思索的热爱所带来的幸福。他们坐车走了不知多少路,在一个旅馆停下来吃饭——戴尔太太整天都不在家——他们眺望着回去的那条路外的海面,一再互相接吻。苏珊变得非常着迷,她看得出这件事会有个什么样的结果。 “现在,你把这件事交给我办吧,”她说。“我先试探一下妈妈。要是她懂道理,我想我能说服她。我倒情愿这样做,我不喜欢欺骗。我宁可告诉她,迫不得已的话,反抗她。不过我想不至于到那地步,她没有什么办法。” “这我可不知道,”尤金谨慎地说。他相当钦佩苏珊的勇气,同时还倚仗着戴尔太太对他的敬重,认为那会防止她采取任何极端行动的,可是他看不出他们怎样才能达到目的。 他主张过一阵就开始一种非法的关系,什么都不说。他并不急于要那么做,因为虽然他需要她,他对苏珊的感情还不单纯是肉体的。由于她所看到的离奇的书籍和她的古怪的人生哲学,她是不顾一切舆论的。她坚持说她看不出那样做对她有什么害处。 “可是,亲爱的,你不了解人生,”尤金说。“这对你是有损害的。在纽约以外的地方,你就会身败名裂。纽约是个大都会。这是个世界性都市。这儿的情形稍微有点儿不同,但是无论如何,你得维持外表。这要容易得多。” “你能保护我吗?”她意味深长地问,指的是安琪拉目前诉说的那种情况。“我不要——我不能,你知道,现在还不能,现在还不能。” “我明白,”他说。“我能够保护你,是的,绝对能够。” “我要仔细想想,”她又说。“我做事喜欢诚实。我情愿告诉妈妈,然后再做。这样好多了。我自己的一生,我高兴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这跟谁都没有关系,连妈妈都没有关系。你知道,如果我要糟践我的生命,我也可以,只是我想我并没有糟践。我要照着自己的意思生活。我现在还不要结婚。” 尤金听着她这番话,感觉到这是他生平最奇怪的经历。他从没有听过、见过、或是经历过这样的事。克李斯蒂娜-钱宁的情形可不同,她得顾到她的艺术。苏珊没有那样的事。她有一个美好的家、一个社交前途、金钱,以及过一种正常、平稳、幸福的生活的希望,这一定是真正的爱了,可是他还是很迷糊。但是那么许多有利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显然有利的事情,所以他深信这一切是一个管辖下界的慈悲的神明有意替他安排的。 安琪拉实际上已经屈服了。苏珊的母亲干吗不会屈服呢?安琪拉不会告诉她什么的。看起来戴尔太太并不比安琪拉坚强。苏珊也许能控制住她,象她所说的那样。既然她那么坚决地要试一下,他真能阻止她吗?她相当顽强、固执,不过她的个性却正在迅速地发展,而且她很能说出一番大道理来。也许她能成功。谁说得准呢?回去的时候,他们的车子沿着美丽的小路飞快地疾驰,树枝几乎拂上他们的脸来;他们还经过一片片碧绿的沼泽,长长的绿水草给风吹成了细浪;他们又经过秀丽的田园。近处有孩子和鸭、华丽的宅邸、嬉戏的孩子和闲荡的长工。这时他们一直互相保证,誓许终身,彼此紧紧地搂抱在一起。苏珊跟安琪拉一样,也爱把尤金的脸捧在手里,盯视着他的眼睛。 “瞧着我,”有一次,他忧伤地提到她可能变心的时候,她说。“盯着我的眼睛。你看到什么?” “勇气和决心,”他说。 “还有什么别的?” “爱情。” “你认为我会变心吗?” “不会。” “一定不会吗?” “不一定。” “哎,望着我,尤金。我不会的。我不会的,你听见吗?我是你的,直到你不再要我的时候为止。现在你快活了吗?” “快活了。”他说。 “等我们有了我们的工作室以后,”她说下去。 “等我们有了我们的工作室以后,”他说,“我们要把它布置得挺美,也许过了一个时期还要请请客。你就是我的可爱的苏珊,我的花朵儿,我的‘香石榴花’,海伦,塞栖,黛爱娜。” “我要做你的周末夫人,”她笑着说,“你的单日或双日的情人,看日子是单是双来决定。” “希望能够实现,”他在分别时喊着说。“但愿能成为事实。” “等着瞧吧,”她说。“你等着瞧吧。” 一天天过去,苏珊发动了她所谓的“攻势”。她的第一步是在吃饭时,或是跟母亲单独在一起时谈论婚姻问题,试探她对这个重要问题的看法,把她的意见记了下来。戴尔太太是一个经验主义的思想家,专爱作一些一般性的推论,又不能有效地实行到自己的事务上来。在这个婚姻问题上,她的见解非常开明和玄妙,但是那只适用于她的直系亲属以外的人。她主张一个姑娘(当然不是她家里的)假定已经成熟,并且有着她认为是健全、成人的知识,那末如果她那会儿不满意婚姻的条件,又没有热恋上一个男人,愿意跟他结婚,只要她有办法在不影响名誉的前提下满足她的爱情的渴望,那是她自己的事。就戴尔太太讲,她是不反对的。她知道不少社会上的女人,她们因为婚姻不幸福,或是由于一时的遇合而结了婚,全都跟她们爱慕的男人维持着这种关系。在社交圈子以外,对这种关系的最严格的道德看法,竟然有一种巧妙的默契。还有那些放浪的人,她们有时也很欢迎和她一块儿谈谈。她们嘲笑严厉的老派礼教。一个人得非常小心——非常小心——决不能给人发觉。除此之外,每个人的生活是他或是她自己管得到的事。 她谈到这些理论的时候,从不把苏珊算在里面,因为苏珊是个美丽的姑娘,会有一门美满姻缘的,况且她还是自己的女儿。她不愿意光为了财富或是地位就把她嫁给一个没有价值的大财主或是空有地位的人;她希望将来有一个合式的青年,社会地位很高,或是很有资财,再不然就象尤金那样,真有才干,跑来跟苏珊结婚。堂皇的婚礼会在一座著名的大教堂里举行——很可能是圣巴托罗缪教堂;奢华的结婚筵席,无数的礼物,美满的蜜月。她以往常常望着苏珊,想着她会做一个多好的母亲。她这么年轻、健康、强壮、能干,并且有着恬静的热情。在跳舞的时候,她看得出苏珊多么热切地接受生活。那个青年会出现的。不会太久的。这种可爱的春天总有一天会完成它们的使命。事实上,已经有不少男人热切地盼望得到苏珊的青睐了,可是苏珊一个都不理睬。她好象胆小、怕羞、畏怯,不过主要是胆小。她母亲完全不知道她隐藏着的铁一般的意志,就和她不知道在女儿脑子里澎湃着的坚定的、放浪不羁、玩世不恭的思想一般。 “妈妈,要是一个姑娘不把婚姻看作是她能终身忍受的条件,”有天晚上,母女俩单独呆在一块儿时,苏珊问,“您认为她该结婚吗?” “不——该,”她母亲回答。“你干吗问这个?” “唔,在我们认识的人当中,有好多对夫妇都有烦恼。他们在一块儿很不幸福。那末一个人不结婚不是好些吗,要是她们找到了一个她们能够真爱的人,那末他们并不是非结了婚才能得到幸福的,对吗?” “你最近看了些什么书,苏珊!”她母亲抬起脸来,带着一种惊讶的目光问。 “最近没有看什么。您干吗问呢?”苏珊伶俐地说,她注意到母亲声调的改变。 “你跟谁谈过?” “怎么,跟谁谈有什么关系呢,妈妈?我不是听见您发表过这样的意见吗?” “是的,我或许说过。不过你想到这类事情,是不是太早了呢?我作哲学性辩论的时候,并没说出我的全部思想。每一桩事的情况不同。要是一个姑娘不可能得到美满的婚姻,或是因为长得丑陋或是贫穷——可能的原因太多了——那末那种情形还可以原谅,可是你干吗想到这种事?” “唔,妈妈,那也不能一定这样说,因为我长得好看,有点钱,或是在社会上有点身份,我就一定要结婚。也许我根本就不要结婚。我跟您一样,看得出大多数人的情形。我干吗不能呢?那末我得避开所有的男人吗?” “怎么啦,苏珊!我以前从没有听你这样议论过。最近你一定跟什么人谈过或是自己看过什么离奇的书了。我希望你别这样。你年纪这么轻,长得这么漂亮,不该有这种思想。你高兴要哪个年轻的男人,差不多就能够得着哪一个。你一定可以找到一个跟你一块儿幸福相处的,至少也是你愿意尝试一下的。等你尝试了失败之后,再想到那种事情还不迟。至少在你这样胡说之前,你该花上充分的时间去认识人生,学习人生。你太年轻啦。简直是笑话。” “妈妈,”苏珊有点儿生气地说,“我希望您别对我这样说话。我现在不再是孩子了。我是大人。我跟大人一样思考——不象个女孩子那样。你忘了我自己也有意志和思想。我也许不要结婚,我想我不要。当然不要嫁那些追求我的傻家伙。乐意的话,我干吗不能自由地跟一个男人同居呢?在我之前也有女人这样做过。即使她们没有做过,也没有理由不让我这样做。我的一生是我自己的。” “苏珊-戴尔!”母亲喊着站起身来,一阵恐惧涌上了她的心头。“你在说的是什么话?你这些思想是从我以前讲的什么话里得来的吗?那末,是我害了你。你没有资格考虑你要不要结婚。你压根儿不了解男人。你现在干吗要下这种结论呢?看在老天爷面上,苏珊,别这么早就开始考虑这种可怕的事。花几年工夫来看看这个世界。我并没有叫你结婚,不过你也许会碰到一个你非常爱慕的人,而他也会爱你。要是你不停下考虑思忖,不等着瞧瞧机会再作选择,立刻就根据你心里这会儿想着的傻理论把你自己葬送掉,那末你将来有什么来献给他呢?苏珊,苏珊,”——苏珊不耐烦地转向窗户——“你可把我吓坏啦,你没有什么事吧,不可能有什么事。哦,苏珊,我求求你,你所想的,你所说的,你所做的都得小心!我不能知道你的全部思想,没有一个母亲能知道。不过,哦,但愿你停下来想想,多等些时候吧!” 苏珊走到镜子面前,整理发结。她母亲望着她。 “妈妈,”她镇静地说。“您真使我好笑。您在外面宴会上讲的是一套话,跟我在这儿讲的又是另一套话。我并没有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我并不知道我可能想做什么。我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妈妈。请您记住我是个大人了,我当然能替我自己打算。我可以确定,我不会象您现在这样——讲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 这下可真使戴尔太太畏缩起来。苏珊分辩的时候突然发出一种坚决、直率、有力、条理分明的声调,这使她大为吃惊。这个姑娘从哪儿学到这一套的?她在跟谁来往?她脑子里想着她所遇到和认识的男女。谁是她最亲密的朋友?——薇娜-亚尔麦丁、力捷特-吴德华斯、科拉-腾艾克——五、六个聪明伶俐、很有社交经验的姑娘。她们私下互相谈论这些事吗?有什么男人跟她们过分亲近了吗?对这种事有一个补救办法。要是这种思想有可能会侵入苏珊的脑子,那末必须赶快采取行动。必须上外面旅行——两、三年不断地旅行——来度过姑娘们极容易受到不正当影响的危险时期。哦,她自己这倒楣的舌头!她自己的愚妄的意见!不过她所说的的确都没有错。一般讲来都是对的。可是苏珊!她的苏珊,决不能这样!她要把她趁早带走,让她从经验中变得老成点儿、聪明点儿。决不让她呆在男男女女都谈着这种主张的地方。此后,她要更仔细地查看苏珊所有的书籍。她要监督她的交游。这么一个可爱的姑娘竟然受到这种不幸的、非社会的、放浪不羁的思想的腐蚀,这多可惜-,她的女儿会变成什么样子吗?她的脸得藏到哪儿去?老天爷啊! 她看到社会的深渊在她的脚下大张着嘴,不禁惊恐得蜷缩起来。 决不能,决不能,决不能!现在即刻就得把苏珊从她的这种想法上挽救回来。 她开始想着怎样才能自然而巧妙地提起旅行的事。她不能惊动苏珊,得想法把她骗走——不使苏珊觉得她是在用压力。不过从今以后,得建立一个新标准。她不能再那样讲话了,她的行动也得改变。苏珊和所有的儿女都得好好加以保护,免得受到他们自己和别人的损害。这是这一次谈话给予她的教训 第13章 尤金跟安琪拉吵得很厉害。有时候,安琪拉企图用极其巧妙的方法来打动他的正义感,即使不能打动他往昔的情感的话。她早先的那套计谋完全无效,而她在失去了那老一套后,实际上又没有新东西来作为行动纲领。尤金以前好象总怕她生气;现在他可不在乎了。过去,尤金多少也给诱惑性的媚语媚态制服住(结婚的人都懂得很清楚),可是现在这些都跟死灰一样不起作用了。她的秀色引不起他的兴趣。她原希望他想到未来的孩子会很感动的,可是不然,那显然也没有用。因为苏珊不肯放弃尤金,她在安琪拉眼中简直成了一个怪物,而尤金则差不多是一个狂人,可是她也看得出来,这件事多么自然、多么近乎人情。他是给她迷住了,疯狂了。他只有一个想头,苏珊,苏珊,为了那个目的,他会跟她死做对头的。他这样告诉她。他说她给苏珊的信他已经看过,并且把它毁掉了。那封信对她一点没有帮助,她知道她诋毁他,他脚跟站得很稳,等着苏珊的抉择。他常常去看苏珊,并且告诉她他完全胜利了,他们的愿望能否实现如今完全取决于她了。 上文已经说过,苏珊不是没有热情的。她跟尤金结交得越久,对他的语言、神气、情感所表示的那种欢乐的实现,就越感到热切。她用女孩子的可笑的想法,建立起了一种妄想,这种妄想只能用极端残酷、不顾一切的举动才能实现。她打算先告诉她母亲,然后用说服或反抗的方法来取胜,这实在是不起作用的空论,因为这种事不可能那么容易、那么迅速地就得到解决。由于在第一次谈话时,母亲向她作了恳求,她就以为已经获得了很大的胜利。母亲是受她控制的,并且辩不过她。由于后一点,她以为一定可以取胜。再说,她还相当倚仗母亲对尤金的敬重和对她自己的慈爱。到现在为止,母亲从来没有不依顺她的意思的。 尤金这时候并没立刻占有她,——他把他们企图不结婚而结合所必然造成的种种麻烦推迟到一个更迫切的时候再去处理——这是因为他不象他外表那样勇敢或大胆。他要她,可是他又有点儿怕苏珊本人。她爱疑惑,又非常愿意等待,愿意按着自己的方法来筹划。他根本不是真正冷酷无情的;他心眼很好、很随便,不是一个奸诈的阴谋家和策略家,而是一个多少随着时势到处飘流的好人。要是他对世上任何一件东西渴望得厉害,如金钱、名誉、爱情等,他也许会冷酷无情的,可是他内心并不象他自以为的那么在乎。如果你非要不可的话,任何东西都值得去奋斗一下,可是如果你没有它也可以过下去,那就不值得穷凶极恶地斗争到底。并且必要的时候,没有什么东西是一个人非要不可的。他可能极度渴望,但是他照样可以活下去。在他的一生中,这次欲望比任何别的都更吸引着他,可是他不愿意冷酷无情地去掠夺。 另一方面,苏珊是一个需要强迫才肯顺从的人。她模模糊糊地想象着,认为自己想要等待下去,照着自己的方式把事情安排好,可是她只是在幻想,在拖延时间,因为他也在拖延时间。要是他立刻强迫她顺从,她反倒会乐意的,可惜他就缺乏那种先做后想的蛮干精力。他跟哈姆莱特一样,太爱深思,太喜欢找一个温和的出路了;这样就危害了他理想中的幸福,为这种幸福,他倒愿意放弃掉直到那时他所取得的所有物质利益。 当戴尔太太在几天以后轻描淡写地提议他们——她、苏珊、金罗埃——一块儿离开纽约,先到英国,再到法国南部和埃及去过秋天和冬天的时候,苏珊马上就觉察到,这多少是有点儿用意的,或者充其量说,也是命运要破坏她幸福的一个恶毒的计划。她本来正在考虑,怎样暂时逃避母亲时常替自己和她接受下的一些既费时间又离纽约很远的应酬,可是她还没有想出一个办法来。戴尔太太人缘很好,到处都受欢迎。她很有把握地随意提出这个意见来,仿佛这是再好没有的一件事,可是苏珊听了起先感到害怕,后来又觉得生气。 为什么母亲会在这时候想出这个计划来呢? “我不想上欧洲去,”她谨慎地说。“我们三年前刚去过。 今年冬天我情愿呆在这儿看看纽约的情形。” “这一次旅行是非常好的,苏珊,”母亲坚持说。“坎墨伦家在苏格兰的柯伦大租了一所小别墅过秋天。我星期二收到路易斯一封信。我想我们也许可以上那儿去看看他们,然后再到威特岛1去。” “我不想去,妈妈,”苏珊坚决地回答。“我们在这儿住得很舒服。您干吗老要到处跑来跑去呢?” “我哪里乱跑——瞧你怎么说话,苏珊!以前我从没有听见你反对上什么地方去。我想你该很喜欢埃及和里维埃拉2吧。这两个地方你都没有去过。”—— 1英国南部的小岛,在朴次茅斯港外。 2法国南部地中海沿岸的一处游览胜地。 “我知道这两个地方都很美,不过今年秋天我不想去。我宁可呆在这儿。您干吗突然决定要离开一年呢。” “我不是突然决定的,”母亲坚持着。“你知道,我已经考虑了相当时间。我不是说过,我们不久要上欧洲去过一个冬天吗?我上次提起的时候,你还很带劲呢。” “哦,我知道,妈妈,不过那差不多是一年前的事了。我现在不想去,我情愿呆在这儿。” “为什么?你的朋友们大半都去。我想今年冬天他们去的人特别多。” “哈!哈!嗬!嗬!”苏珊笑着。“去的人特别多。妈妈,您要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就夸张得很厉害。您老使我好笑。就因为您要去,所以现在去的人就特别多啦,”她又笑起来。 苏珊的反抗使母亲很不高兴。她为什么忽然想要留在这儿呢?一定是她结交的那帮姑娘们,可是苏珊似乎没有几个亲密的女朋友。亚尔麦丁家整个冬天都不呆在纽约。他们现在在这儿,因为他们乡下的房子给火烧了,不过这也只是短时期的。腾艾克家也不呆在这儿。苏珊不可能是为了对什么男人感觉兴趣。她唯一喜欢的人就是尤金-威特拉,可他已经结婚了,并且象位兄长和保护人那样对待她。 “苏珊,”她坚决地说,“我不让你胡说八道。只要你去,你就会知道这次旅行多么愉快了。别胡想着不去,这是白费劲儿的。你这年龄正应该出去旅行。现在,你还是去准备好,因为我们总是要去的。” “哦,不,我不去,妈妈,”苏珊说,“咳,您还把我当个三岁小姑娘看待。我今年秋天不想去,我就不去。您要去您去,可是我不去。” “怎么啦,苏珊-戴尔!”母亲喊道。“你这是怎么回事?你当然去罗。我去了之后,你住到哪儿去呀?你想我会丢下你走开吗?以前有过这样的事吗?” “我在学校寄宿的时候,有过的,”苏珊插嘴说。 “那不同。那时候,有人适当地照顾你。熙尔太太负责照应你。现在,这儿就是你一个人。那我算是怎么回事呢?” “妈妈,您又来啦,讲得好象我是个三岁小姑娘似的。请您记住,我就要十九岁啦。我知道怎样照顾我自己。再说,只要我高兴,有好多地方我都可以去住。” “苏珊-戴尔,你说话象个着了魔的人似的。我不听你这套。既然你是我的女儿,就得由我来照管。你在想些什么?你在看些什么书?这里边一定有什么文章。我决不丢下你跑掉,你得跟我一块儿去。我抚养了你这么多年,你总会考虑到我的情感。你怎么可以站在这儿这样跟我辩驳呢?” “辩驳,妈妈,”苏珊昂然地问。“我并没有辩驳。我只是不去。我有我不去的理由;我不去,就是这样!您要去,您自己去。” 戴尔太太盯视着苏珊的眼睛,第一次看到了一丝真正反抗的光芒。怎么会这样的?她女儿为什么这样坚决——突然这么顽强、这么无情?恐惧、愤怒、惊骇一时交织在她的情绪里。 “你说的理由是什么?”母亲问。“你有什么理由?” “有一个很好的理由,”苏珊安静地说,把种种理由压缩成一个理由。 “好吧,是什么,请说?” 苏珊在自己心里迅速而有点儿模糊地斟酌了一下。她原希望能够用一个较长的哲学性讨论,把母亲引进一个在道德上与理论上无法退避的境地,这样她就不得不允许她的要求了。从这一次和上一次的谈话里,她认识到母亲心里根本就没有一种合理的安排,好把她也包括在自己的理论范围里。她可能赞成世界上所有的理论与结论,可是一结合到苏珊身上,她就搞不通了。所以现在,唯一可以采取的办法不是反抗就是私奔。苏珊不愿意私奔,因为她已经成年了,可以料理自己的事情,而且她还有钱。她的智力一点儿不比她母亲差。实际上,根据苏珊最近的经验和感觉,她母亲的态度似乎是软弱无力的。母亲对人生哪有她知道得多呢?她们俩都在这世界上,而苏珊觉得自己更为坚强——是两人中比较健全的一个。为什么现在不就告诉她,反抗她呢?自己会打赢的,一定会赢的。她可以支配她母亲;现在,正是这样做的时候了。 “因为我要呆在我爱的那个人身边,”她终于镇静地自动说了出来。 戴尔太太的手本来高举起来在做手势,这会儿竟然不自觉地、无力地垂到了身旁。她的嘴微微张着,两眼睁得很大,惊奇、痛苦、半痴半呆地望着。 “你爱的那个人,苏珊?”她问,象条船一样,被风完全吹离了停泊地,正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漂浮。“他是谁呢?” “威特拉先生,妈妈——尤金。我爱他,他也爱我。别这样瞪眼望着,妈妈。威特拉太太也知道。她肯让我们一块儿同居。我们互相爱着。我要呆在这儿,好跟他接近。他需要我。” “尤金-威特拉!”她母亲喊着,几乎透不过气来,眼睛里露出惊恐的神情,紧张的两手吓得发冷。“你爱尤金-威特拉?一个结了婚的人!他也爱你!你是在跟我讲话吗?尤金-威特拉!!你爱他!我真不相信。我精神错乱了。苏珊-戴尔,别站在这儿!别这样望着我!你是在告诉我,你的母亲吗?告诉我没有这回事!在你没有把我急疯以前,快告诉我没有这回事!哦,天啊,我怎么会遇上这种事?我做了什么呀?哪个都不爱,偏爱上尤金-威特拉!哦,天啊,哦,天啊,哦,天啊!” “您干吗要这样,妈妈?”苏珊镇静地说。她料到会有这样的场面——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激烈,这么歇斯底里,她只料到会有和这近似的场面,所以多少有点儿准备。她是被一种自私的爱情激发、冲动和控制住了——这种爱情使她本人泰然自若,而把世界和一切规律都置诸度外。其实,苏珊并不知道自己在做点儿什么。她认为自己的情人十全十美,这种感觉加上他们恋爱的绮丽,使她心醉神迷。她心里没有实际的事实,满是夏天的美景,凉风的感觉,天空、阳光和月光的灿烂。倚在尤金的怀抱里,他的嘴唇凑在她的嘴上面,这比世界上随便什么都有意义。“我爱他。当然我爱他。这有什么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 “大惊小怪?你是不是疯了?哦,我的可怜的、亲爱的小姑娘!我的苏珊!哦,那个坏蛋!那个流氓!上我家里来向你求爱,我最宝贝的孩子!怎么叫你明白呢?我怎么能希望你明白呢?哦,苏珊!为了我,看在老天爷面上,别说吧!别再作声了!别再对我提这个荒唐事了!哦,天啊!哦,天啊!!哦,天啊!!!我会活着看到这种事!我的孩子!我的苏珊!我的可爱的、美丽的苏珊!我要不能阻止这件事,那我就死掉! 我就死掉!我就死掉!” 苏珊瞪眼望着母亲,真被她自己在母亲心中引起的激烈情绪吓住了,她那动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眉毛扬得很高,嘴唇可爱地张着。她本身简直就是一幅极其古雅的美人画,端正安详,泰然自若,前额跟大理石一样光滑,嘴唇弯弯的,好象除了欢乐之外就从没有过别的情绪似的。她的神气很古怪,有点儿感到好笑,可是一点儿也不傲慢,这使她比任何时候都更为动人。 “怎么啦,妈妈!您还以为我是孩子,是吗?我对您说的都是实话。我爱尤金。他爱我。等到一切能够悄悄地安排好以后,我们立刻就同居。我打算这么做,不过我要告诉您,因为我不愿意偷偷摸摸地这么做。我希望您不要老把我看作小孩子,妈妈。我知道我做的是什么事。我已经花了不少时间把它想好了。” “想好了!”戴尔太太暗自思量着。“等到一切安排好以后,就跟他同居!她是在说不举行婚礼就跟一个男人同居吗?跟一个已经结了婚的男人!这孩子完全疯了吗?她脑子中了什么毒。准中了什么毒。这不是我的苏珊——我的可爱的、动人的宝贝苏珊。” 她高声向苏珊喊道: “你是在说要跟这个,这个,哦,我都不敢说出他的姓名来啦。要是我不把这件事搞清楚,我就死掉;不举行婚礼,他也不离婚,就一块儿同居?我不能相信我是醒着。我不能!我不能!” “是这样,”苏珊回答。“我们都安排好了。威特拉太太也知道。她已经答应了。要是您要我呆在这儿,妈妈,我希望您也答应。” “我也答应!老天爷在上!我还活着吗?这是我的女儿在跟我讲话吗?我是跟你呆在这房间里吗?哦,”她顿了一下,嘴张得很大。“假使这件事不是悲惨得可怕,我真要笑了。我会的!我会变得歇斯底里的!我的脑子象个车轮似的在转着。苏珊-戴尔,你神经错乱了。你疯了,神经错乱得发傻了。要是你不安静下来,停止说这套吓人的废话,我就要把你锁起来。我要叫人来诊断一下你的神经是否健全。这是一个母亲所听到的最狂妄、最可怕、最不可想象的事。想想看,我抚养了你十八年漫长的日子,把你抱在怀里,喂你奶吃,现在你竟然站在这儿,告诉我你不经许可也要去跟一个男人同居,他已经有一位贤惠、忠实的妻子跟他住在一块儿。这是我一生中所听到的最骇人的事,这简直不能叫人相信。你不可以这么做。要是你这么做,你简直就能飞上天了。我要杀死他!我要杀死你!我宁可看见你这会儿死在我的脚边,也不愿意想一想你竟然会站在那儿对我说这种话。这绝对不成!绝对不成!我先把你毒死。我什么都做得出,就是不让你再见这个人。如果他敢再跨进我这门,我见面就杀死他。我爱你,我认为你是个极好的姑娘,可是这件事绝对不成的。你敢再来劝说我。我要把你杀死,我告诉你。我情愿看见你死。竟然有这样的事!哦,那个畜生!那个流氓!那个没有良心的狗杂种!我对他那么客气,他竟敢上我家里来做出这种事。等着瞧吧!他有地位,有名望。我要把他撵出纽约去。我要毁掉他。我要使他不能在社会上露面。等着瞧吧!” 她咬牙切齿,脸色苍白,两手紧紧攥着,浑身上下有一种强烈、凶悍的美,就象一只露齿的雌老虎。她的眼睛冷酷无情,闪闪烁烁。苏珊从没想到母亲会气成这个模样。 “怎么啦,妈妈,”她镇静地说,依然无动于衷,“您这样说,仿佛我一辈子都得受您支配似的。我想您是要使我不敢照着我的意思去做。我就敢去做,妈妈。我的一生是我的,不是您的。您吓唬不了我。我已经打定主意怎样来处理这件事了;我要这样做的。您拦不了我。您最好还是别试。我现在要是不做,迟些时还是要做的。我爱尤金。我要跟他同居。要是您不答应,我就走开,不过我要跟他同居,所以您最好还是停下,别想来吓唬我,因为您不会成功的。” “吓唬你!吓唬你!苏珊-戴尔,你完全不知道你在讲点儿什么,也不知道我打算做点儿什么。要是有一点点风声——你打算做的事有一点点风声传到外面去,你就会被社会永远瞧不起。你知道不知道,你在世界上就会一个朋友也没有——所有你现在认识的朋友在街上看见你的时候,都会走过街去回避你。要是你自己没有钱,你连在一个普通的店铺里找个活干都办不到。要跟他同居?你还是直截了当在我的看管下死在我怀里好。我太爱你了,不得不杀死你。我自己也宁可跟你一块儿死。你不准再见那个人了,一次都不准。要是他敢到这儿来露面,我就杀死他。我说过了,不是玩话。现在要是你敢不听我的,我就立刻行动起来。” 苏珊只是笑笑。“瞧您怎么说话,妈妈。您真叫我好笑。” 戴尔太太睁大眼睛望着。 “哦,苏珊!苏珊!”她突然喊着,“在来得及的时候,在我还没有开始憎恶你,你还没有伤透了我的心之前,上我怀里来,对我说你后悔了——说那一切全都过去了——说那一切全都是一场肮脏、黑暗、可恨的恶梦。哦,我的苏珊!我的苏珊!” “不,妈妈,不。别走近我,别碰我,”苏珊说着往后退去。“您根本不知道您在讲点儿什么,我是什么样的人,或是我要做点儿什么。您不了解我,您从来就不了解我,妈妈。您一向用一种优越的态度对待我,仿佛您知道得很多而我太不懂事。事实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这是不对的。我知道我在干什么,我知道我在做的是什么事。我爱威特拉先生;我要跟他同居。威特拉太太明白。她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您也会了解的。我不管人家认为怎样。我不管社会上的朋友们会做点儿什么。我的一生不是由他们来决定的。他们反正都狭窄、自私到了极点。爱情跟那可不同。您不了解我。我爱尤金,他要获得我,我要获得他。如果您想破坏我们的一生,您当然可以试试,不过那不会有什么不同的。我反正总要得到他。我们最好现在还是不谈吧。” “不谈?不谈?真的,我还没有开始谈呢。我只是在定一定神罢了。你简直是在发疯。这件事绝对不成。你只是一个我没有能充分注意着的可怜的、受了骗、迷了路的姑娘。只要我活着,今后我就要对你负起责任来。你需要我。哦,你多么需要我。可怜的小苏珊!” “哦,别说了,妈妈!别这样歇斯底里,”苏珊插嘴说。 “我要打电话给科尔法克斯先生。我要打电话给温菲尔德先生。我要请他们把他撤职。我要在报纸上揭露他。这个流氓,这个坏蛋;这个强盗!哦,我怎么会活着来见到这样的日子,我怎么会活着来见到这样的日子!” “对的,妈妈,”苏珊不耐烦地说。“讲下去吧。您只是在空口说白话,您知道;我知道您是在这样。您不能把我改变过来。空讲不能改变我。我觉得这样胡说太傻了。您干吗不静下来?我们有话可以好好说,用不着乱嚷嚷。” 戴尔太太把两手放在太阳穴上。她的脑子好象在旋转。 “现在不管,”她说。“暂且不管。我得有时间想想。不过你所想的这件事是绝对不成的。绝对不成。哦!哦!”——她啜泣着转身朝着窗户。 苏珊只是瞪眼望着。人们的情感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东西啊——他们对品德的情感。她的母亲现在在流泪,而她偏认为惹起她母亲哭泣的事正是她最需要、最喜欢、最合意的。这些日子,生活的确迅速地在她眼前展现开来。她真的这么爱尤金吗?是的,是的,是的,的确是的。一千个是的。这在她不是流泪的情绪,而是一种极受欢迎的、胜过一切的大欢乐 第14章 这场争吵一直延续下去,直到那天晚上一点、两点、三点;又从第二天早上五点、六点、七点争到中午,再到晚上;然后延续到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这是一场可怕的,令人焦灼、痛心、伤神的烦恼;戴尔太太的体重迅速地减轻。她的面色苍白,两眼也显得憔悴。她非常害怕,不知所措,被迫想尽办法来抑制苏珊的反抗和突然发展得可怕的意志。谁做梦也想不到这个文静、随和、沉默的姑娘行动起来竟会这样积极、自信,这样不屈不挠。她就象突然由流质体变成了铁石一样。她是一个铁打的人,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姑娘,什么都不能感动她——她母亲的眼泪,她母亲提出的社会排斥、最后的毁灭、她跟尤金的物质与精神上的毁灭、报章上的揭露、疯人院的禁闭等等威胁,都打不动她。苏珊注意了母亲很长一段时期,她认为她就爱随便高谈阔论,有时候还夸大其词,可是她说的都是空话。她不信母亲真有勇气会把她监禁在疯人院里,或是揭发尤金(那对她自己也是不利的),更甭谈毒死她或是杀死她了。她母亲爱她。短时期内,她会这样可怕地发怒,过后就会让步的。苏珊的计划是要把她磨垮,自己站稳脚跟,等到母亲筋疲力尽,支持不下去时为止。然后,她再替尤金说些好话,用辩论和吹嘘终于把母亲渐渐扭转过来。尤金也可以参加她们的家庭会议。他和苏珊可以当着母亲把这件事彻底讨论一下。他们大概可以私底下约好在有些意见上表示不一致,不过她要得到尤金,尤金也要得到她。哦,那个欢乐的结局多么美妙啊。现在已经多么接近了,只要再勇敢地战斗一下,就可以到手了。她要战斗的,斗到她母亲支持不住为止——然后,哦,尤金,尤金! 戴尔太太并不象苏珊想象的那么容易给制服。她虽然那么憔悴和疲乏,离开屈服的程度还很远呢。有一次,在争论最激烈的时候,母女俩竟然动起手来:苏珊决定打电话把尤金找来,协助解决这场争端。戴尔太太一定不让她去。家里的用人都在外面听着,虽然起初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几乎全直觉地知道她们正极其激烈地争吵着。苏珊决定要上书房去,电话就装在那儿。戴尔太太用背抵着门,企图拦住她。苏珊用力想把门拉开。戴尔太太不顾一切地把苏珊的手拉脱,这很费劲儿,因为苏珊那么强壮。 “真丢脸,”她说,“真丢脸!要妈妈跟你打架。哦,多么下贱——”她一面还挣扎着。最后,她不自觉地淌下了愤怒、歇斯底里的泪水。苏珊到底感动了。很明显,这在母亲是太痛心了。她一边的头发完全挣散开——袖子也扯破了。 “哦,天啊!天啊!”戴尔太太终于坐到一张椅子上,一面喘气,一面辛酸地哽咽着。“我从此抬不起头来了。我从此抬不起头来了。” 苏珊有点儿悲伤地望着她。“对不起,妈妈,”她说,“不过都是您自己惹出来的。我现在也用不着打电话给他,他会打电话来,那时候我再去接,这全是您要按照您的方式管束我的结果。您不肯承认我已经是大人,跟您一样。我有我的一生。我要怎样过,就怎样过。您终究不能阻止我的。您现在还是停止跟我争执吧。我不想跟您吵,我也不想多辩驳,可是我是个大人了,妈妈。您干吗不讲道理?干吗不让我把我的见解说给您听呢?两个人彼此相爱是有权利住在一块儿的。 这不关任何人的事。” “不关任何人的事!不关任何人的事!”她母亲恶声地说。 “简直胡说八道。简直是生了相思病所说的痴话。要是你认识到生活,认识到世界是怎么组成的,你会笑话你自己。十年以后,甚至一年以后,你就看得出你现在想做的事是个多么可怕的错误。那时候,你就会简直不相信自己怎么能做出现在所做的事,或者讲出现在所讲的话了。不关任何人的事!哦,老天啊!你心里怎么会一点儿想不到你要做的这件事性质多么荒唐、愚笨和轻率呢?” “但是我爱他,妈妈,”苏珊说。 “爱!爱!你嘴里说爱,”母亲伤心地、歇斯底里地说。 “你知道爱到底是什么?你想,他打算这样跑来把你从美好的家庭里、从高尚的社会环境里拉走,毁掉你的一生,永远使你陷在泥坑里,你的一生,我的一生,以及你兄弟姐妹的一生,这是爱你吗?他知道什么爱?你又知道什么?替爱德尔、琳勒特、金罗埃想想。你完全不顾他们吗?你对我,对他们的爱上哪儿去了呢?哦,我一直怕金罗埃听到这件事。他会跑去杀死他的。我知道他会的。我不能阻止他。哦,这个耻辱、这件丑事、这场灾难会把我们全拉扯进去的。你没有良心吗,苏珊?没有心肝吗?” 苏珊镇静地瞪眼朝前望着。她想起金罗埃,稍许有点儿害怕。他可能会杀死尤金——她不敢说——他是很勇敢的。可是只要她母亲不把事情闹翻,根本用不着什么杀害,揭露,或是激动。她怎么做法,对于她母亲、金罗埃,或是任何人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她不能照着自己的意思做呢?好歹全在她身上。她愿意冒这个险。她看不出有什么坏处。 有一次,她把她的想法告诉了母亲,可是她母亲激动地要求她面对事实。“你知道,象你要把自己变成的这种坏女人有多少?你要认识多少这种女人?你以为一个正常的社会里有多少这种人?你要从威特拉太太的立场上看一看。你愿意处在她的地位上吗?你做了我,愿意处在我的地位上吗?假定你是威特拉太太,威特拉太太是你,那怎么样?” “我就让他去,”苏珊说。 “是的!是的!是的!你就让他去。也许你会,不过你会有什么感觉呢?人家会有什么感觉?你看不出这是多么丢脸,多么不体面的事吗?你完全不能体会吗?完全没有感觉吗?” “哦,瞧您怎么说话,妈妈。您讲的尽是傻话。您不知道实际的情形。威特拉太太不爱他了。她对我说过。她写了封信给我。我收着那封信,把它还给尤金了。他也不爱她,她知道的。她知道他喜欢我。既然她不爱他,还有什么关系呢?他有权利爱一个人。现在我爱他,我要他,他也要我。我们干吗不能同居呢?” 尽管作出了种种恐吓,戴尔太太免不了也联想到,她这方面的任何公开行动一定(不是大概)会立刻引起的后果。尤金是相当有名气的。除了极秘密地把他杀死(其实她离开这种思想还很远哩)之外,用任何其他方式谋害他都会造成极大的轰动,牵涉到无穷无尽的审问和议论,闹得满城风雨。要是向科尔法克斯或是温菲尔德去揭发他,事实上也就等于对他们揭发苏珊,那末可能连她自己圈子里的朋友都会知道的,因为这两个人都属于这个圈子,可能要谈开来的。尤金的辞职也会引起议论。如果他走掉,苏珊可能会跟着他逃走——那怎么办呢?她有一种想法,认为只要稍许走漏一点儿风声,就会产生最不幸的灾难。那些所谓“黄色”报纸会利用这一类事从中牟利。它们会幸灾乐祸地登载所有的详情细节。这是最可怕、最危险的一个局面,可是很明显的,得想一个办法,而且得快。但是什么办法呢? 在这个危机中,她想起了几件可做的事。这些事不会引起什么不可挽救的、危险的后果,只要苏珊肯答应安安静静地等着,给她一点时间的话。要是她能叫苏珊答应在十天或是五天之内不采取行动,也许一切都会平静下去。她可以去找安琪拉、尤金,需要的话,还找科尔法克斯先生。要离开苏珊去作这些事,她得要苏珊答应,在时间没有到之前,不采取任何行动;苏珊的话她是能够绝对相信的。她装着说苏珊需要时间考虑或是应该花点时间考虑,再三央告,直到那姑娘答应了,唯一的条件就是:她准许苏珊打电话给尤金说明情况。这次吵架后的第二天,尤金就来过电话,可是戴尔太太叫管家回说苏珊不在纽约。第二天,他又打来,又得到同样的答复。他写信给她,可是戴尔太太把信藏了起来,然而在第四天,苏珊打了一个电话给他,向他说明了情形。她告诉他的时候,他感到非常惋惜,认为她这会儿跟母亲谈这件事未免太匆忙了,可是既然说了,也没别的办法,只好准备干下去。他严肃地准备着不顾成败,只要他能得到他的意中人。 “要不要我来帮你讲?”他问。 “不要,五天之内不要。我已经答应了她。” “要我来看你吗?” “不用,也得过了这五天,尤金。” “我也不能打电话给你吗?” “不能,也要等五天。五天以后可以的。” “好吧,花朵儿——美的火焰。我听你的话。我依你的吩咐。不过,哦,亲爱的,我不能等这么久。” “我知道,可是这就会过去的。” “你不会改变吗?” “不会。” “他们不能使你改变吗?” “不,你知道他们不能,最亲爱的。你干吗问呢?” “哦,我免不了觉得有点儿害怕,亲爱的。你这么年轻,对爱情这么没有经验。” “我不会变的。我不会变的。我不需要发誓。我不会变的。” “好吧,香石榴花。” 她挂上听筒。戴尔太太现在知道,自己的最激烈的斗争就在面前了。 她想好的几个步骤包括:第一,瞒着苏珊和尤金去找威特拉太太,看她对情况知道点儿什么,并且听听她的意见。 这一步实际上没有多大用,只是重新引起了安琪拉的愤怒和悲痛,并且给了戴尔太太一些材料来痛击尤金,这可以算是有利的。安琪拉一直在跟尤金争辩,恳求他,企图用种种想法来唤醒他,使他认识到他要做的这件事多么罪大恶极,她几乎已经完全绝望了。他们俩又到了相当蛮横的地步。尽管她的情况是那样,尽管她讲得舌敝唇焦,他还是冷酷无情、非常坚决,认为旧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使她冒火。她可以离开他,听凭时间去改变他的态度,或是教给她完全放弃他是明智的,可是她不这样做,她情愿依着他,因为她对他多少还有点儿感情。她已经跟他一起过惯了,并且他又是未来的孩子的父亲,虽然那孩子并不受欢迎。他还代表她在社会上的地位,她在世界上的身份。她为什么要离开他呢?还有对那个结果的恐惧,这种恐惧临到她身上时,她就象一个孩子那样。她可能会死掉。那时候,孩子怎么办呢?“你知道,戴尔太太,”她在谈话中有一次很有用意地说,“我并不认为苏珊完全没有错。她已经这么大了,应该懂点儿事。她在社会上也混了相当时候,应该知道一个结了婚的男人是另外一个女人的神圣不可侵犯的所有物。” “我知道,我知道,”戴尔太太不满而谨慎地回答,“不过苏珊太年轻了。你实在不知道她多么孩子气。并且她的性情又那样傻、那样喜欢空想、那样感情用事。我本来也有点觉察到,可是却没想到这么顽强。我真不知道这是打哪儿来的。她父亲非常讲实际。不过在你丈夫引诱她之前,她倒挺好。” “这可能是对的,”安琪拉说下去,“但是她也不是没错。我知道尤金。他很软弱,不过要是没有人引他,他不会硬来的。而且一个姑娘除非自己愿意,要不也不会受到人家引诱。” “苏珊太年轻了,”戴尔太太又分辩着。 “要是她确切地知道威特拉先生过去的历史,”安琪拉很傻气地往下说,“我敢说她不会要他的。我已经写信告诉她了,她应该知道。他不忠实,不道德,正象这件事所表现出来的这样。如果这是他第一次跟另外一个女人发生恋爱,我倒可以原谅他,可是并不是。六、七年前,他做过一件跟这同样坏的事;再前两年,还有另外一个女人。他也不会忠于苏珊的,要是他得着她的话。这不过是短时期的热恋,随后他会感到厌倦,把她丢开。咳!只要想一想,他会在这儿向我那样提议,要我一声不响地让他跟苏珊成立一个小公馆,你就可以知道他是怎么个人了。亏他想得出!” 戴尔太太意味深长地把嘴唇咂了一声。她认为安琪拉这样讲太傻了,可是现在也没有办法。也许尤金跟她结婚是错了。但是在她看来,这也不能原谅尤金在他所提的条件下来获得苏珊。他要是离了婚,那就完全不同了。他的地位,他的思想,他的态度都不讨厌,虽然他出身并不好。 傍晚时,戴尔太太离去了,她看到和听到的反而弄得她不知所措,不过她深信这局面不可能有什么好结果。安琪拉决不会让他离婚的。无论如何,尤金在道德上也配不上她的女儿。一个桃色纠纷的大惨案正在暴露的边缘上,她心爱的女儿就要无可挽回地给玷污了。在绝望中,她决定,要是没有更好的办法,就先试着劝尤金在没有离婚前,别去看苏珊。为了避免更糟糕的事情,她就同意他们俩结婚,不过这只是口头的答应。最主要的还是叫苏珊把他完全放弃掉。如果苏珊能够给骗走,或是给说服了不把自己送给尤金,那就好了。 可是她还是打算去看看跟尤金的谈话会有什么结果。 第二天早上,尤金坐在办公室里,想着不知道延迟五天有什么吉凶,同时又想着不知道苏珊在做点什么,一边还企图集中精神在那些需要他经常留心而他现在却明显地疏忽了的琐事上。这时候,戴尔太太的卡片放到了他的桌上。过了一会儿,他把秘书打发走,并且吩咐不要让别人进来之后,戴尔太太才给请了进去。 她面色苍白,精神恍惚,可是却穿着一件极好看的发绿的蓝色绸衣裳,戴着一顶插有羽毛的阔边黑草帽。她显得相当年轻、漂亮,就是配尤金也不算太老;事实上,有一次她还胡想过,以为他可能会爱上她。现在,她不愿意回顾那时的思想,因为那些思想牵连到安琪拉可能会遭到遗弃,可能会离婚或是死亡,还有尤金对她的热恋。这一切现在当然都成为过去了,而且在紧张烦恼中,几乎完全消失。尤金可没有忘记当时他也有同样的感觉和遐想,戴尔太太总是同情而友好地接近他。可是这天早上,她无疑是为了一个重大的使命才来的。他得竭力跟她争辩。 她走近前的时候,他望着她板起的脸孔,很和气地微笑笑,虽然是相当不自然的,谈话就这样开始了。“呃,”他一本正经地说,“有什么事吗?” “你这恶棍,”她戏剧性地说,“我女儿都告诉我了。” “是的,苏珊打电话来说她已经告诉你了,”他用妥协的声调说。 “是的,”她用紧张的低声说,“我应该立刻杀死你。我竟会把你这样一个畜生留在家里,跟我心爱的、纯洁的女儿接近,这简直是想不到的事。现在看起来,简直是难以相信的。我不能相信。你竟然有这样的胆子。并且你家里还有一个可爱的太太,又有病、又怀着孩子。我还以为你多少有点儿人格——有点儿羞耻心哩!我一想到那个可怜、可爱的小女人,再想到你所做的或是要做的事——要不是怕这件丑事传出去,你决不会活着离开这间办公室的。” “哦,真唠叨!别胡说八道,戴尔太太,”尤金平静而又生气地说。他不喜欢她这种装腔作势的态度。“你所说的那个亲爱的小女人并不象你所想的那么可怜,我想她并不需要你这么急切地想给予她的那么多同情。她尽管生病,还是很能照顾自己的。至于杀我、杀你或是杀任何人,这主意倒不坏。我并不怎么留恋人生。虽然现在不是五十年以前,而是十九世纪,并且是在纽约市。我爱苏珊。她爱我。我们互相十分需要,现在可以有办法安排一下,一点儿也不妨碍你,而我们的事情又可以解决掉。苏珊很愿意实行这个办法。这不只是我的提议,也是她的提议。你干吗这样大惊小怪呢?你也很懂得世故人情。” “我干吗大惊小怪?我干吗大惊小怪?你,一个规模相当大的公共企业的负责人,竟能坐在办公室里,冷酷无情地问我干吗大惊小怪?并且是关系到我女儿一生的大事。我干吗大惊小怪,我女儿刚成年,完全不懂世故。你竟敢对我说是她提议的!哦,你这个不明理的流氓!想不到我会这样看错了人。你态度那么和善,还有你那不合实际的幸福家庭生活的言论。不过看到你时常不跟太太在一块儿,我应该猜到的。我早该知道的。天啊,我是知道的!可是我没有采取行动。我给你的温柔、绅士的风度欺骗了。我不怪可怜的小苏珊。我怪你,你这个骗人的大坏蛋,还怪我自己怎么那么傻。然而我现在得到了报应。” 尤金只是望着她,一面用手指在桌上敲着。 “不过我不是来和你辩驳的,”她往下说。“我是来告诉你,从此以后你绝对不要再去看我的女儿,或是对她讲话,或是在她可能去的地方露面,虽然,要是我办得到的话,她也不会到你可能出现的地方去,因为你没多久就不能有机会出现在上流社会里了。除非你这会儿立刻同意绝对不再去看她,不跟她通信、通电话,否则我就去找科尔法克斯先生,把这件事全部讲给他听。你知道我认识他。要是我把我现在所知道的你过去的历史、你对我女儿的图谋,以及你太太的情况全告诉他,我相信,他不久就会请你走路的。我还要去找我的老朋友温菲尔德先生,把这件事全部告诉他。私底下,你会给赶出上流社会的,而我的女儿一点也不会受到损害。即使外界知道了真相,她那么年轻,臭名还是只会落到你一个人的身上。你太太昨天告诉了我你的丑史,你想让我的苏珊做你的第四个或者第五个情人。可是你办不到。我要让你见识见识你以前从没有见识过的事。你是在跟一个不顾死活的母亲打交道。你敢向我挑战。我要你现在就写一封告别的信给苏珊,让我带去交给她。” 尤金冷笑笑。戴尔太太提起安琪拉,反而使他痛恨起来。她去找过她,安琪拉把他的过去告诉了她。这是多么卑鄙的事。无论怎样,安琪拉毕竟是他的妻子。就在前一天早上,她还用爱情想来打动他的心,她并没有告诉他戴尔太太去访问过。爱情!爱情!这算是什么爱情?他以前一直待她不错,在这样一个关头,即使她自己不乐意宽大,她也不应该这样。 “写一封跟苏珊绝交的信交给你?”他撇撇嘴说,“多么傻。我当然不写。至于你威胁我,说要去见科尔法克斯先生,我从我太太那儿也听到过这种话。那边就是门。他的办公室就在这儿下去十二层楼梯。你乐意的话,我可以叫一个听差领你去。你去告诉科尔法克斯先生,再瞧瞧要等多久,这件事能传多远。你也可以去找温菲尔德先生。我可真在乎他和科尔法克斯先生。你要是要开一个堂皇、有趣的讨论会,现在就开始好啦。不过我向你保证,这件事准会四下传扬的。我爱你的女儿。我为她不顾一切。我为她简直疯狂了。”他站起来,“她爱我,那就是说我认为她爱我。无论如何,我把一切都孤注在这上面。从爱情的观点来看,我的一生是失败的。我以前没有真正恋爱过,现在我可疯狂地爱上苏珊-戴尔了。我倾心于她。要是你对一个不快乐、有热情而从没有一个女人使他满意过的人有丝毫的同情心,你会把苏珊给我的。我爱她。我爱她。天啊!”他把拳头一下敲在桌上,“为了她,我什么都愿意做。只要她肯来,我的职位可以不要,蓝海公司的投资也可以放弃。苏珊的钱你也可以拿去,要是她肯给你的话。我可以到外国去靠艺术生活,我会的。别的美国人在我以前也这么做过。我爱她。我爱她。你听见了没有?我爱她,并且我要得到她!你不能拦阻我。你的头脑,你的力量,你的办法都敌不过那个姑娘。她比你聪明、坚强、高雅。她比当前社会与人生的整个概念都高贵些。她爱我,并且情愿无条件地、快乐地把自己给我。你能够的话,在你的社交圈子里来对抗一下。上流社会!你说你要把我赶出上流社会去,对吗?你那社会我可真放在心上。尽是些男盗女娼、患精神病的、淘金的、赌棍、吸血虫——一大堆宝贝!瞧见你这样坐在这儿大模大样地对我说话,我真好笑。我可真把你放在心上。我当初遇见你的时候,还以为你是另外一种女人,不是个狭窄、俗气的傻瓜。我以为你就是我想的那种女人。可是我错了。你就象其他的人一样,一个追随着潮流和习俗的褊狭的小奴隶。好吧,”他用手指朝着她的脸打了一个榧子,“你使出最毒辣的手段来吧。我终究会得到苏珊的。她会到我这儿来。她会胜过你。上科尔法克斯那儿去!上温菲尔德那儿去!我照样会得到她。她是我的。她属于我。她才是我的对象。她是天赐给我的,即使我得捣烂你和你的家庭、我自己和所有跟我有关的人,我都要得到她。我要得到她!我要得到她!她是我的!她是我的!”他抬起一只紧张的手。“现在你要做什么,就去做吧。谢天谢地,我找到了一个知道怎样生活、怎样爱的女人了。她是我的!” 戴尔太太惊讶地望着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疯了吗?他是真的这么爱她吗?苏珊当真迷住了他吗?多么惊人的事啊?她从没有看到过他这样——从没想象到他会变成这样。他总是那么文静、愉快、和蔼、滑稽。现在他激动、炽热、急躁、渴望。他眼睛里有一丝可怕的光彩,他是不顾一切了。他一定是真的爱上她了。 “哦,你干吗对我做这种事?”她忽然呜咽起来。他的可怕的情绪一时影响了她,激起了她以前从没有过的同情心。 “你干吗到我家里来要把我的家毁掉?愿意爱你的女人可多着呢。在年龄和性情方面比苏珊更适合你的女人也多着呢。她不了解你,也不了解她自己。她只是又年轻又傻,给你迷住了。你把她给迷住了。哦,你干吗对我做这种事?你比她年纪大得多,世故也深得多。为什么不放弃她呢?我不愿意找科尔法克斯先生。也不愿意去跟温菲尔德先生谈。要是我非去不可的话,我当然会去,不过我并不愿意去。我一向对你很有好感。我知道你不是一个普通人。请你恢复我对你的敬重,我对你的信任吧。即使我忘不掉,至少我能原谅的。你的婚姻也许很不幸福。我很同情你。我并不想做什么过分的事,我只想救可怜的小苏珊。哦,求求你!我那么爱她。我想你不明白我觉得怎样,你也许是在恋爱着,然而你也应该替别人想想。真正的爱是会这样的。我知道她现在顽强固执、不顾一切,不过你要是肯帮助,她会改变的-,如果你真爱她,对我有一点儿同情心,想到她的将来或是你的前途,你就会取消你的计划,放弃她的。告诉她你做错了。现在就写信给她。对她说你一做这件事就会使你、我、她三个人在社会上都完了,所以你不能做。告诉她既然这样,所以你决定等到你有了自由,同时也让她有一个机会看看她在正常的生活里能不能得到快乐。你总不想在她这年龄就把她毁了,对吗?她太年轻,太纯洁了。哦,我求求你,要是你对人生有一丝判断力,有一丝顾虑、体谅,有一丝随便什么的话,你会答应我的。作为她的母亲,我求你,因为我爱她。哦!”眼泪又涌上了她的眼睛,她软弱无力地用手帕掩着脸哭泣。 尤金瞪眼望着她。他在做什么?他在往哪儿走?他真的象她所讲的这么坏吗?他着了魔了吗?他心肠真的这么狠吗?从她和安琪拉的悲痛中,以及她提到科尔法克斯和温菲尔德的威胁里,他看出了一点儿这种局面的实质。这就象一个闪电照亮了一片黑暗的风景似的。他很同情地看到了这里面所包含的痛苦、耻辱和许多别的,可是一下他又看不见了。苏珊的脸又回来了,润滑、清秀、端正,美得象一个拉紧的弓;还有她的眼睛、嘴唇、头发、活泼轻快的动作和微笑。放弃她!放弃苏珊,放弃那个工作室,那个不间断的、愉快的、甜蜜的彼此共处的美梦?苏珊要他放弃吗?她在电话里怎么讲的?不!不!不放弃!现在走开,在她还是依依不舍的时候。不!不!不!绝对不!!他要带头来斗。他情愿在斗争中倒下。 绝对不放弃!绝对不放弃!绝对不放弃! 他的脑子沸腾着。 “这我办不到,”他说着又站起身来,因为他在说完那一篇激烈话以后已经又坐下了。“这我办不到。你在要求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这决办不到。上帝救我,我疯了,我为她发狂了。你随便采取什么行动,我一定要得到她,我会得到的。 她是我的!她是我的!她是我的!” 他把瘦手攥成拳头,咬紧牙关。 “我的,我的,我的!”他低声喃喃地说,旁观的人简直会以为他是低级通俗剧中的一个恶棍呢。 戴尔太太摇摇头。 “上帝帮助我们两个人!”她说。“你绝对、绝对得不到她的。你配不上她。你心理不健全。我要用尽我的一切力量来跟你斗。我要跟你拚命!我有钱。我知道怎样斗。你不会得到她的。我们看哪一个胜利吧。”她站起身离去,尤金跟着她。 “只管去做好啦,”他镇静地说,“不过结果你会输掉的。苏珊会上我这儿来的。这我知道。我感觉得到。我也许会失掉许多别的东西,可是我会得到她的。她是我的。” “哦,”戴尔太太困乏地叹了一口气说,一边向门走去。她也有点儿相信尤金的话。“这是你最后的一句话吗?” “一点儿不错。” “那末我该走了。” “再见,”他严肃地说。 “再见,”她回答,面色苍白,两眼凝神望着。 她走出去后,尤金拿起电话听筒来,可是想起苏珊警告过他不要打电话给她,要信任她,于是又放下了听筒 第15章 戴尔太太的热烈动人的哀求本来该使尤金停顿下来。他有一次想去追上她,向她再作一次请求,说他将尽量设法获得离婚,然后再跟苏珊结婚,可是他又想到苏珊特别强调说,她不需要结婚。她不知怎么竟然会有了这个特别的想法或是态度;不管人家对它怎样看法,只要他们俩相当机敏、谨慎,这办法是行得通的。他认为两个人情愿这样结合在一起算不了什么。为什么不可以呢?天晓得,世界上已经有那么许多男女保持着不合法的特殊关系,再多一对也不至于使社会大为激动,何况他们能够谨慎、机智地加以处理。他跟苏珊并不打算把他们的关系大吹大擂。作为一个出色的艺术家(虽然目前并不创作,可是已经公认是成名的。),他有权过工作室生活。他跟苏珊可以在那儿相会。人家不会认为有什么的。为什么她偏要告诉她母亲呢?不告诉她也可以安排得很好。这又是她的另一个特殊的想法:她决定在任何情况下一定要说实话。可是实际上,她早又没有那样做。以前一个长时期,她瞒住了她的母亲,一句不提跟他的事,这是命运为了陷害他而设的一个不幸的圈套吗?一定不是。可是苏珊的任性的决定,现在看来简直是一个致命的错误。他坐着沉思。这是一个大错误吗?他会后悔吗?这是他一生的关键。他该回头吗? 不!不!不!决不!那是不可能的。他非得向前不可。他一定得干下去!他一定得干下去!他这样沉思着。 戴尔太太的下一个办法并不象先前那样毫无效果,虽然也差不了多少。她把一向替她家里人看病的大夫勒奇生-伍尔利请来——一个出名的老派大夫,本身具有庄严的人格和颇合乎基督教精神的道德,同时对别人的心理和道德却具有广泛的洞察力。 “呃,戴尔太太,”他被领进底层书房的时候说,一边热诚而乏力地伸出手来,“今儿早晨有什么事吗?” “哦,伍尔利大夫,”她直截了当地说,“我真烦坏了。倒不是有什么人生病。要是那样,倒好啦。这比生病还糟得多。我请你来,因为我知道我能信赖你的判断和同情。这件事跟我女儿苏珊有关系。” “是的,是的,”他用相当干哑的喉音说,因为他的声带已经老了,眼睛从粗长的灰眉毛下向外望着,显示出无限沉默的观察力。“她怎么啦?她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哦,大夫,”戴尔太太局促不安地说,因为最近几天的经历几乎完全搅乱了她平日的镇静,“我真不知道怎么对你说。我不知道怎么开始。苏珊,我挺宝贝的苏珊,我那么信任她,她竟,竟——” “怎么,告诉我,”伍尔利大夫简短地插嘴说。 她把全部经过都告诉了他,并且回答了他的尖锐的询问。 然后,他说: “嗯,你该谢天谢地。她很可能会不让你知道就做出事来。 然后再对你说——或是压根儿就不说。” “压根儿就不说。哦,大夫!我的苏珊!” “戴尔太太,在你和苏珊以前,你的母亲也是我给看病的。我总算知道点儿人的心理和你们家的特点。你丈夫是个非常坚强的人,你也记得。苏珊或许禀受了点他的性格,你要记住,她是个很年轻的姑娘,非常活泼、壮健。威特拉这个人的年纪有多大?” “大约三十八、九岁。” “嗨!我就猜到了。正是最危险的年龄。你能那样平安无事地度过这个时期真是件不容易的事。你快四十岁了,对吗?” “是的,大夫,不过除了你以外,没有人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这是最危险的年龄。你说他在主持联合杂志公司。我大概听见过他。我认识那公司里的科尔法克斯先生。他的性情非常容易激动吗?” “在这以前,我从没想到他是这样。” “他大概是吧。三十八、九岁和十八、九岁——这碰到一块儿真不妙,怪不得要出毛病。苏珊在哪儿?” “我想她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 “我跟她谈谈也许不坏,虽然我不相信会有多大用处。” 戴尔太太于是走开,去了大约三刻钟左右。苏珊很顽强、很容易生气。虽然戴尔太太一再请求,她起初还是坚持不肯下楼。她母亲为什么要请外面人来,尤其是她认识和喜欢的伍尔利大夫呢。当母亲告诉她伍尔利大夫要见她的时候,她就猜到一定跟她的事情有关,于是要知道为什么。最后在母亲再三央求下,她才答应下来,虽然她的目的是要让母亲知道,她的这一切紧张激动多么可笑。 这位老大夫正在沉思着人生中化学和物理的不可思议的纠葛——种种疾病、情感、爱和恨的交流。苏珊走进房时,他滑稽地抬起脸来望着她。 “嘿,苏珊,”他和善地说,同时慢慢站起身走向她来,“我很高兴又看到你。你今儿早晨好吗?” “挺好,大夫,您好吗?” “哦,你瞧,苏珊,年纪又大了点儿,又噜苏了点儿,很爱多管闲事。你母亲告诉我你跟什么人发生了恋爱。这倒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是吗?” “大夫,”苏珊傲慢地说,“您知道我已经对妈妈说过,我不愿意讨论这件事,我认为她也没有权要我谈。我不爱谈,干脆不谈。我觉得这太不象话了。” “不象话,苏珊?”戴尔太太问。“社会上对你所要做的事(要是你做了)认为简直要不得,可我们来讨论这件事,你就说不象话?” “妈妈,我告诉过您,我不是下来谈这件事的,所以我不谈!”苏珊转向母亲说,根本不理睬伍尔利大夫。“我这就走开。我不愿意对伍尔利大夫无礼,但是我也不呆在这儿,跟您从头辩论。” 她转身准备离开。 “喏,喏,戴尔太太,你别打搅,”伍尔利大夫说,他的声调把苏珊拦住了。“我也认为争辩没有好处。苏珊认为她打算做的事是对她最有好处的。也许她是对的。我们谁也不敢讲。我想这件事里要是有什么可以讨论的,那倒是时间问题。我的意思是,在做苏珊要做的事之前(这件事也许很好),她最好能有充分的时间考虑一下。我一点儿不知道威特拉先生。他也许是个很能干、很相配的人。不过苏珊应该多想想。我想得花三个月到六个月的时间。因为你知道,这个决定所会带来的后果太多了。”他转向苏珊说。“它可能会牵涉到你现在还不准备负担起的责任。你知道,你只不过十八、九岁。你也许得放弃跳舞、社交、旅行和很多东西,而专心去照料你的丈夫和子女,你打算长期跟他同居,是吗?” “伍尔利大夫,我不想谈这个问题。” “不过你是打算这样,对吗?” “只是在我们彼此相爱的时候。” “唔,嗯,你也许会多爱他一阵子吧。你总预备这么做,是吗?” “当然啦,不过这有什么可谈的?我已经决定了。” “只是多想想的问题,”伍尔利大夫用安慰的声音说,苏珊免不了受到影响而软化了。“只是多花一点儿时间去使你完全肯定。你母亲急于想叫你压根儿不做这件事。你呢,我明白,想马上就做。你母亲爱你,而你,尽管在这件事上跟母亲意见不合,我知道你内心里也很爱她。我所以想着,为了保全大家的感情,你也许同意来个折衷办法。你也许愿意花一年半载去考虑考虑。威特拉先生大概也不会反对的。在那时期以后,他也不会不喜欢你,而你母亲想到你毕竟是在深思熟虑后才决定这么做的,也就放心多了。” “是的,”戴尔太太激动地喊着说,“多考虑考虑,苏珊。 等一年对你不会有害处。” “不会,”苏珊不防备地说。“问题在我要不要。我不要。” “说是这么说。不过这也许是你愿意想想的。从各方面客观地看来,这是件重大的事。我并没有说过,不过我觉得你会铸成大错的。这不过是我的意见。你当然有你的看法。我知道你的感觉,但是外界人士不见得有同样的感觉。他们是很讨厌的,苏珊,可是我们不得不考虑到他们。” 苏珊顽强地、疲乏地呆望着折磨她的人。他们的道理根本没有打动她的心。她在想着尤金和她的计划。那是办得到的。她管人家怎么样?在这次谈话中,她越走越接近房门,最后终于把房门拉开了。 “好吧,就这样,”伍尔利大夫看见她决心要走,只好这么说。“再见,苏珊。我很高兴又看到了你。” “再见,伍尔利大夫,”她回答。 她走出去了。戴尔太太拧着两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嚷着,一面呆望着她的“顾问”。 伍尔利大夫想到不受欢迎地向人家提意见是多么愚笨。 “用不着慌张,”他过了一会儿说。“在我看来,要是应付得法,她显然会等待的。目前不知怎么的,她的情绪非常紧张,不肯妥协。你逼得她太厉害了。要放松一点儿。让她自己去想。劝她拖延,可是别使她动气。你不能用逼迫的办法来制服她。她的意志太顽强了。眼泪也没用。在她看来,激动是可笑的。要求她多想想,或者更好,让她去想,只请她拖延。如果你能够叫她一个人到哪儿去呆上两、三星期或者两、三个月,不受到你的央求的烦扰,也不受到他的影响——如果她自动要求他在那期间不去看她,那末一切就都没有问题了。我想她不会去跟他的。她以为自己会,可是我觉得她不会。无论如何,你要镇静下来。办得到的话,想法子让她走开。” “大夫,在她没有充分时间考虑以前,可不可以把她关在一个疗养院或是疯人院里?” “什么都可以,但是我认为那是最不高明的办法。遇到这种情形,勉强一点儿也没有用。” “我知道,可是假定她不讲理呢?” “你实在还没有到那地步。你还没有镇静地跟她谈过。你是在跟她吵。那是没有什么用的。你们俩的距离只会越来越远。” “大夫,你多么切合实际呀,”戴尔太太用平静而赞扬的口吻说。 “不是切合实际,而是凭着直觉。要是我切合实际,我也不会去做大夫了。” 他向房门走去,衰老的身体有点弯曲。在他转过身来时,灰色的老眼里闪着微光。 “戴尔太太,你以前也恋爱过,”他说。 “是的,”她回答。 “你记得那时候你的感觉吗?” “记得。” “那就好了。记住你自己的感觉——你自己的态度。你大概没有受到什么拦阻。可是她受到了。她犯了错误。你要有耐心,要镇静。我们要阻止她,无疑地,我们也办得到。待人得象你要人家待你那样。” 他缓缓地拖着脚步走过走廊,走下宽阔的台阶,走到他的汽车里去。 “妈妈,”伍尔利大夫去后,母亲来到苏珊房间里时,她说。母亲是来看看她的气是否消了点儿,并且想劝她多拖一个时期的。“我觉得您把这件事搞得一团糟。您干吗把我的事情去告诉伍尔利大夫!我永远不会原谅您的。妈妈,您做了一件我以为您决不会做的事。我原以为您比较有自尊心,有点儿个性。” 你要是在那间宽敞的房里看到苏珊,看见她背朝着梳妆台的椭圆镜子,脸向着母亲,那你才能体会到她对尤金多么着迷。那是一间漂亮的、阳光充溢的房间,有许多扇窗户。苏珊穿着一身蓝白两色的晨服,跟房间里的愉快气氛非常调和。 “咳,苏珊,你知道,”母亲无精打采地说,“我实在没有办法,我总得去找个人。除了你、金罗埃和那两个孩子外,我实在很孤独,”她跟苏珊或金罗埃讲话时,提到爱德尔和琳勒特总称孩子,“我不愿意对他们说。到现在为止,你是唯一能陪着我无话不谈的人。你既然不听我的话——” “我没有不听您的话,妈妈。” “哦,你不听。苏珊,我们别谈吧。你使我伤心透啦。你简直要把我气死。我不得不去找个人来。我们认识伍尔利大夫这么久。他那么好,那么仁慈。” “哦,妈妈,我知道,可是这有什么用?他所说的话会有什么帮助呢?他不能改变我。您只是把这件事告诉了一个不该知道的人。” “不过我以为他也许会对你有点儿影响,”戴尔太太分辩说。“我以为你会听他的话的。哎呀,哎呀!我可真厌倦了。 死掉就好了。我干吗要活着看到这种事。” “妈妈,您又来啦,”苏珊自信地说。“我真不懂您干吗为了我要做的事这么痛苦。我在计划安排的是我的一生,不是您的一生。要过我的一生的,是我,不是您,妈妈。” “是啊,但是也就是这个使我痛苦。你做了这事以后,你的一生会怎样呢?你把它葬送掉之后,还有什么一生呢?哦,但愿你能看出你想做的是什么事——过后会是多么悲惨的一件事。你决不会跟他白头偕老的——他年纪太大、太见异思迁、太不忠实了。过一阵子,他就会对你腻烦的,那时候你怎么办,没有结婚,可能手里还抱着一个小孩,一个社会所不齿的人!那时候你上哪儿去?” “妈妈!”苏珊镇静地说,红红的嘴唇象婴孩似的张着,“这我全想过啦。我知道是怎么个情形,不过我认为您和别人对这种事都过分大惊小怪了。您想到一切可能发生的事,但是并不都会那样。我敢说,人家也做这种事情,别人也不大惊小怪。” “是啊,在书里是这样,”戴尔太太插嘴说。“我知道你从哪儿得到这种思想的。就是你看的书。” “不管怎样,我要做的。我已经打定主意了,”苏珊又说。 “我决定等到九月十五日,就上威特拉先生那儿去,所以您现在还是接受这个事实好。”这时是八月十日。 “苏珊,”她母亲瞪眼望着她说,“我从没想到你会这样对我说话。你不可以这样做。你的心怎么会这么狠?我不知道你的意志竟会这么顽强。我所说的关于爱德尔、琳勒特或者金罗埃的话,都不能打动你的心吗?你到底有没有心肝?你为什么不能象伍尔利大夫建议的那样,等上一年半载呢?你干吗不花点儿时间想一想就往火坑里跳?这是多么疯狂、轻率的举动。你压根儿就没有想过,压根儿就没有时间去想。” “有,妈妈,我想过的,”苏珊回答。“我考虑过不少时候啦。我已经打定主意了。我要在九月十五日去,因为我告诉过尤金,我不会让他等太久的。我要上他那儿去。从我们第一次谈起这件事算起,恰巧是两个月。” 戴尔太太怔了一下。她心里不预备让步,也不预备让女儿去,可是这个明确的时间上的决定使事情到了紧要关头。她女儿是疯了,就是这么一回事。她并没有多少时间来筹划布置。她得骗苏珊离开纽约——可能的话,离开美国——或者把她关起来。她还得做得不太引起苏珊的反感 第16章 戴尔太太在这场斗争中的第二步就是告诉金罗埃。他凭着小伙子的一股血气,马上想去杀死尤金。幸好戴尔太太对他比对苏珊管束得住点儿,所以止住了他,并且指给他看那样会造成一个什么样的破坏性的丑名声,劝他要有耐心和机智。金罗埃对他的姐妹具有诚挚的情感,尤其是对苏珊和爱德尔,他要保护她们。他以一种堂皇而过分豪迈的精神决定帮母亲来计划,他们俩于是商量哪天夜里用麻醉药把苏珊蒙倒,当作一个病人抬上驶往缅因1、阿的伦达克山脉2,或者加拿大的火车—— 1美国的一州。 2美国纽约州北部的山脉。 这里用不着依次详述他们计划的细节。约定的五天过去以后,尤金打来的几个电话都给金罗埃破坏了。他现在充当密探。苏珊决计要请尤金到家里来讨论,可是遭到她母亲的反对。她觉得更多的聚会只会加强他们俩的团结。金罗埃自动写了一封信给尤金,告诉他他们的事他全都知道了,要是尤金企图走近那所房子,他一看见他就要把他杀死。苏珊发觉自己给母亲封锁软禁起来,于是写了一封信把目前的情形告诉尤金,交给她的女仆伊丽莎白偷偷寄掉。她告诉尤金,母亲已经对伍尔利大夫和金罗埃说了。除非他们默许他跟她的关系,否则她决定九月十五日离开家庭。金罗埃已经拿杀死尤金来威胁她,不过她认为他不必怕。金罗埃只是一时冲动而已。她母亲要她到欧洲去六个月,把这件事考虑一下,然而她不会去的。她不打算离开纽约;要是他几天没有得到她的信息,他也不必怕她出了什么事。他们得等待这场风波稍微平静一点儿。“我总留在这儿,可是目前你也许最好不要来看我。到时候我会来找你的,在这以前如果有机会,我也会来看你的。” 尤金对情势的发展感到又惊骇又痛苦,不过苏珊的态度还是鼓起了他的希望。她的勇气加强了他的力量。她很镇静,那么胸有成竹!她是一个多么珍贵的宝贝啊! 这样一连好几天,他们每天互通情书,直到苏珊劝他不要写时为止。苏珊跟母亲和金罗埃之间经常发生争吵。由于她的计划明显地遭到破坏,她变得冷酷无情,跟母亲之间常来上两句敌对的话,这多半是由苏珊开始的。 “不,不,不!”这是她经常反复说着的话。“我不干!又怎么啦?太好笑了!别来跟我噜苏!我不谈!”情况就这样继续下去。 戴尔太太时时刻刻在想办法骗她走。她想用麻药把她蒙倒后偷偷带走,可是这不容易。这种手段对苏珊也未免太狠了,她怕苏珊也许会就这样死去。这非得有一个大夫来施行不可。用人也会觉得奇怪的。她猜想他们暗地里已经在窃窃私议了。最后,她想到假装跟苏珊妥协,取消一切障碍,叫她到奥尔巴尼1去跟她的保护人商量有关纽约西区她的一块产业的问题;这个保护人也就是受委托代管她父亲卫斯菲尔德-戴尔遗产中苏珊一部分的马卡特信托公司的法定代理人。戴尔太太决定假装也要到奥尔巴尼去,要苏珊签署一份文件,放弃继承母亲私人产业的任何权利,她假装说要在她的遗嘱里取消苏珊的继承权,随后她就让苏珊自由行动。按照这个计划,苏珊在手续办妥之后就再回到纽约来,自由行动,母亲从此不要再看见她了—— 1纽约州的一城市。 为了使这个骗局显得逼真,她叫金罗埃把她的计划去告诉苏珊,同时央告苏珊看在她自己和她家庭的份上,不要让这个最后的分离实现。戴尔太太改变了她的态度。金罗埃把他的任务完成得非常好,再加上她母亲的绝望神气和对她讲话时的漠不关心的口吻,苏珊多少信以为真。她以为母亲的心完全死了,可能是打算照着金罗埃所说的那样做了。 “不,”她对金罗埃的央告回答说,“我不在乎她取消不取消我的继承权。我很愿意在文件上签字。要是她要我走开,我就走开。我认为她的行动始终太傻了,你也一样。” “我希望你别让她这么做,”金罗埃说,看到她这么容易就上了钩,心里非常欢喜。“妈妈太伤心了。她要你在采取任何行动之前,在这儿呆上一年半载;要是你不肯,她就要你这么做。我已经劝过她别这样。我真不愿意看见你离开。你别这样好吗?” “我对你说过,我不会改变的,金罗埃。别问我了。” 金罗埃回去报告母亲,说苏珊依然和以前一样顽强,不过这个计策大有成功的希望。她会搭上火车,以为是上奥尔巴尼去。等她上了车后,坐在关闭起的车厢里,她简直不会疑心的,第二天早晨她疑心时,他们已经深入阿的伦达克山脉了。 这个计策部分成功了。她母亲和金罗埃就象做戏那样演着这个预先安排好的一幕。苏珊自以为她的自由已经近在眼前了。她只收拾了一只旅行袋,心甘情愿地上了汽车和火车,事前只提出了一个条件——让她打一个电话给尤金,向他说明。金罗埃和母亲都反对,可是等她表示干脆拒绝去的时候,他们又答应了。她打电话到他的办公室去——那时已经是下午四点,他们五点半动身——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他立刻认为这是一个骗局,并且把这意见告诉了她,可是她不以为然。戴尔太太从没有骗过她,她兄弟也从没有。他们的话都是靠得住的。 “妈妈,尤金说这是个圈套,”苏珊从电话机转向站在身旁的母亲说。“到底是不是?” “你知道不是的。”她母亲老着脸皮硬赖下去。 “如果是的,也没有用。”她回答的这句话尤金也听到了。她的声调使他不得不依从。她真是个了不起的姑娘——不论对男人或是对女人都有办法。 “好吧,要是你认为没有问题的话,”尤金说,“不过我非常孤独。我这会儿已经很孤独了。除非我很快能看到你,花朵儿,否则我会觉得更寂寞的。哦,但愿现在已经是时候了!” “只要几天就成啦,尤金。”她回答说。“我星期四就回来,那时候你可以来看我。” “星期四下午吗?” “是的。我们星期四早晨就回来。” 她挂上话筒,坐上了汽车,一小时后,就上了火车 第17章 他们乘的是去蒙特利尔、渥太华和魁北克1的快车,所以在到达奥尔巴尼以前沿路不停。快到奥尔巴尼的时候,苏珊正预备去睡觉;因为那是一节包车——戴尔太太解释说,这是铁路公司董事长借给她用的——所以乘务员没有预报站名把苏珊惊醒。刚过十点钟列车到站时,因为这个车厢是列车的最后一节,所以虽然听见些喊声,却辨别不清是什么。苏珊已经睡在床铺上,以为也许是坡启普息2或是什么小站。她母亲说,因为他们在深夜到达,所以这节车厢要开到侧轨上去停住。他们就在车里呆到天亮。虽然如此,她和金罗埃还是保持警惕,防止苏珊有任何倔强的举动或是决定。这样,火车行驶着时,苏珊一直酣睡着,第二天早晨火车到达浮蒙州北部的柏林敦市时,苏珊才醒来。她看见火车还在行驶,便模糊不清地感到奇怪,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四周都是大山,或者说得更切实些,是满布着高松的山岗。火车从高架桥上越过山涧,还经过大片燃烧过的森林,那儿在大火之后,只剩下一行行凄凉、焦枯的树干矗入高空。苏珊突然觉得不对,便走出浴室来问个究竟—— 1蒙特利尔、渥太华和魁北克都是加拿大的城市。 2美国纽约州东南部一城市,在哈得孙河上。 “妈妈,我们在哪儿?”她问。戴尔太太正舒适地靠坐在一张柳条椅里看书,或是装着在看书。金罗埃当时正好在外面-望台上,可是他不久就回进房来了,因为他很不安,生怕苏珊发觉在哪儿后会有什么举动。他们瞒着苏珊,前一晚已经把一大篮食物搬上车来。戴尔太太不一会儿就打算进早餐了。她这次旅行连一个女用人也不敢带。 “我不知道,”母亲漠不关心地回答,一面望着外面一片燃烧过的树林。 “我以为我们在午夜后不久就可以到达奥尔巴尼了?”苏珊说。 “是呀,”戴尔太太回答,预备把实情告诉她。金罗埃那会儿正回进车厢里来。 “嗯,那末,”苏珊说,顿了一下,先朝窗外看看,然后盯视着母亲。她看到母亲和金罗埃脸上和眼睛里的不安神情,立刻觉悟到这是一条诡计,她是给硬带到一个什么地方去——哪儿呢? “妈妈,这是个骗局,”她庄严地对母亲说。“你们对我撒谎——您和金罗埃。我们压根儿就不是上奥尔巴尼去。我们到底上哪儿?” “我现在不告诉你,苏珊,”戴尔太太平静地说。“你去洗个澡,然后我们再慢慢谈谈。这没有多大关系。我们上加拿大去,要是你要知道的话。我们差不多已经快到了。我们到那儿,你立刻就会知道的。” “妈妈,”苏珊回答,“这是个卑鄙的骗局!您会后悔的。你们骗了我——您和金罗埃。我现在看出来了。我原可以知道的,可是我不相信您会骗我,妈妈。我现在一点儿没有办法,这我看得很清楚。不过到时候,您会后悔的。您不能用这种方法来控制我。您该知道。您自己得把我送回纽约去。”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母亲,表示出一种胜利。她母亲不安地、困乏地觉得自己也许终究会被迫承认这种胜利的。 “苏珊,现在何必这样说呢?”金罗埃央告着。“妈妈的脑子已经够乱的了。她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来。” “你少开口,金罗埃,”苏珊回答。“我不爱跟你说话。你对我撒谎,我可从来没有对你这样做过。妈妈,您真使我感到震惊,”她又向母亲说。“我的母亲骗我!很好,妈妈。今儿是由您支配。迟些时,得由我自己来支配。您正好选错了道路。现在,您等着瞧吧。” 戴尔太太感到担心、害怕。这姑娘是她所知道的最吓不倒、最坚强的战士了。她奇怪苏珊是从哪儿得来勇气的——大概是从她已故丈夫的身上禀受来的。她可以感觉到在最近几星期冲突的刺激下,苏珊心里所滋长的那种镇定、刚毅和无畏的精神。“请你别说这样的话,苏珊,”她央告着。“我完全是为了你好才这么做的。你也知道。你干吗折磨我呢?你知道我不会把你给那个人。我不会的。我先要用尽一切方法。 我宁可在这场斗争中死去,可是我不会放弃你的。” “那末您只好死了,妈妈,因为我还是要照着我所说的去做。您可以把我带到这节车厢所停的地方去,可是您不能把我拉出车去。我要回纽约去。嘿,您可真办成了一件大事,对吗?” “苏珊,我几乎以为你是神经失常了。你简直要把我也逼疯了,不过我还有足够的理智,我看得出来什么是对的。” “妈妈,我不打算跟您或是跟金罗埃多谈了。您把我送回纽约去,或是离开我;您决不能要我走出这节车厢。我不再听你们胡说八道了。你们骗了我一次。你们不会再有这种机会了。” “苏珊,我也顾不得了,”她母亲回答,火车还在向前疾驰。“你逼得我这么做。所有这一切麻烦都是你的态度所引起的。如果你肯讲理,多考虑一个时期,你就不会到这地步了。我不让你做你要做的事。你要呆在车里,就呆在车里,不过你没有钱也不能回纽约去。我会吩咐车站管理员的。” 苏珊想着这个问题。她没有钱,只有身上穿的一身衣服。她是在一个陌生的外国,并且不大习惯单独旅行。过去,她只单独去过几个地方。这使她反抗的决心失去了锐气,可是她决不是就屈服了。 “你怎么回去呢?”母亲过了一会儿问,苏珊已经不理睬她了。“你没有钱。你当然不想闹出事情来。我只要你到这儿来住上几星期,可以有时间离开那个人独个儿想想。我不要你在九月十五日上他那儿去。我就不让你那么做。你干吗不讲理呢?你在这儿可以很开心。你爱骑马。你尽管骑好啦。我陪你一块儿骑。愿意的话,你可以请些朋友上这儿来。我会叫他们把你的衣服带来。只是在这儿呆上一个时期,考虑一下你到底打算怎样。” 苏珊压根儿就不说话。她在想着她有什么办法。尤金在纽约。他预备星期四和她会面。 “是的,苏珊,”金罗埃插嘴说。“干吗不听妈妈的话呢?她是要替你做一件最好的事。你要做的是件要不得的事。干吗不依照常理在这儿住上三、四个月呢?” “别象个鹦鹉似的老学人说话,金罗埃!这一套话我从妈妈那儿都听够了。” 母亲责备她时,她就说:“哦,别响,妈妈,我不高兴再听了。我不会做什么你们要我做的事。您骗了我。您说您上奥尔巴尼去。您把我骗到这儿来。现在您把我送回去。我不要住在什么别墅里。除了纽约,我哪儿都不去。您最好别跟我争论。” 火车继续往前驶行。早餐也端上来了。在蒙特利尔,这节包车转到加拿大太平洋铁路公司的轨道上去。母亲继续央求着。苏珊拒绝吃早点。她坐在那儿望着窗外,沉思着这个意外的情势。尤金在哪儿?他在干什么?她到时候不回去,他会怎么想呢?她并不跟母亲生气,只是瞧不起她。这条诡计使她讨厌、憎恶。她并没在热狂地想念尤金,只是想着她要回到他那儿去。她想象他跟她自己一样——虽然她对自己的认识还有点儿模糊——必要的时候,没有她,他也能过些日子,跟她一样坚强、耐心而有办法。她很急切地想看到他,不过实际上更盼望他能看见她自己,要是他想要的话。他会把她母亲当作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们中午到了尤英那塔,两点钟已经在魁北克以西五十英里的地方了。起初,苏珊想用绝食来刁难母亲。后来,她又想到那很可笑,于是吃了。她的态度使他们极度难受;他们认识到,把她带离纽约只不过是把麻烦转移到另一个地方罢了。她的精神依然不屈不挠。这使车厢里充满了一种激动不安的气氛。 “苏珊,”母亲有一次问,“你真不跟我说话吗?你看不出来我是为了你好才这样做的吗?我要给你点儿时间想想。我实在并不想强迫你,不过你得看清楚。” 苏珊只是瞪眼望着窗外掠过的绿色田野。 “苏珊!你看不出来这是绝对不成的吗?你看不出来这是多么可怕的吗?” “妈妈,请您别来打扰我。您做了件您认为很对的事。现在就别来打扰我。您骗了我,妈妈。我不想跟您讲话。我要您把我送回纽约去。您没有什么别的可做。不必解释。您没有什么可解释的。” 戴尔太太简直气坏了,可是面对着她这个女儿,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她完全无能为力。 又过了几个小时,苏珊决定要在一个小镇下车,戴尔太太和金罗埃用力把她拦住。可是他们都感到非常愚蠢和惭愧,因为他们不能摧毁这姑娘的意志。她不把他们的想法放在心上——她最最瞧不起他们的想法。戴尔太太哭了。随后又板起脸来,过一会儿又央告,她女儿只是昂着头向别处望去。 到了三河1,苏珊留在车厢里,不肯下来。戴尔太太央求着,又威胁说要去叫人帮忙,还说要告她神经错乱。这一切全都没有用。乘务员问戴尔太太是否不打算下车,然后把这节车厢卸了下来。她可真气坏了,被愤怒、羞愧和故意要挫败她的这种反抗弄得疯狂了—— 1加拿大的一个港口,圣马立斯河和圣罗伦斯河汇合于此。 “我想你太狠了!”她对苏珊嚷道。“你简直是个小魔鬼。 那末我们就住在车厢里。我们瞧吧。” 但是她知道这是不成的,因为她只租了这节车厢乘来,第二天就得还给铁路公司。 这节车厢于是就被推到一条侧轨上去。 “我求你,苏珊。请你别闹出笑话来。这真糟。人家会怎么想法呢?” “我不管人家怎么想法,”苏珊说。 “可是你不能呆在这儿。” “哦,我能!” “来吧,下车吧,请你下车吧。我们不会无限期地住在这儿。我会带你回去的。答应我住上一个月,我也答应你一个月后带你回去,决不失信。我已经厌烦了。我可受不了啦。只是一个月的工夫,以后你爱怎样就怎样。” “不,妈妈,”苏珊回答。“不,您不会的。您骗了我。您现在还在骗我,就象上一回一样。” “我发誓我不是骗你。那一次我是急啦。哦,苏珊,求求你。仔细想想。稍为考虑一下。我会带你回去的,只是等衣服运来。我们这样不能再上路。” 她叫金罗埃去找站长来,向他说明需要雇一辆马车载他们到蒙特昔苏去,还要一个大夫——这是戴尔太太最后想出来的。她打算说苏珊神经错乱,又去找人来想把苏珊抬下车厢。她告诉苏珊她打算这么做,可是苏珊只是睁大眼睛望着她。 “叫大夫来好啦,妈妈,”她说。“瞧我会不会那样下车去。不过您对您的每一个举动将来都会后悔的。您会为您的每一个愚蠢的举动后悔的。” 马车来了,苏珊拒绝下火车。那个乡下马车夫是一个法国移民,他到车厢外面来说马车来了。金罗埃极力安慰姐姐,说只要她好好下车,他会帮助她把事情解决的。 “我告诉你,苏西1,要是在一个月内,一切不是安排得合乎你的意思,你还是要回去的话,我就寄钱来给你。我明儿或者后儿就得替妈回去一趟,不过我向你保证。事实上,我会劝妈妈两星期后带你回去的。你知道我过去从没骗过你。以后也决不再骗你了。请你下车吧。我们上那边去,无论如何,我们总可以很舒服。”—— 1苏珊的昵称。 戴尔太太早打过电话,向凯瑟卡特家租下了这所房子。房里一切家具都很齐备——随时可以搬进去住——甚至火炉里都放好了木柴,只要点上就成。冷热水设备是用一种热水灶加以调节的;还有电石灯,厨房里储有日用杂物。从火车站可以打电话给管屋子的,他就会把其他的用人召集了来。马车来的时候,戴尔太太已经跟他通过电话了。道路那么崎岖,所以不可能走汽车。车站人员看到会有一笔很好的收入,全都加倍殷勤。 苏珊听着金罗埃的这番话,可是她并不相信他。除了尤金外,她现在谁都不相信。尤金又不在近边,无法替她出主意。不过她既然没有钱,他们又威胁说要去请大夫来,所以她认为也许还是平静地去的好。她母亲心里真乱极了。她的脸又白又瘦又紧张;金罗埃显然也紧张到了极点。 “您真的答应我,”她问母亲,母亲一面帮着金罗埃保证,一面又在央告,“要是我肯住上两星期,您就带我回纽约吗?”这样还赶得上她答应到威特拉那儿去的日期。只要在这日期以前她能够回去,只要她能够跟情人通信,她实际上倒无所谓。母亲武断地做出了这件蠢事,不过她倒还受得了。她母亲看见没有其他合理的办法能取得妥协,也就答应了。如果她能把她安安静静地留在这儿两星期,可能会有好处的。这样苏珊就能够在不同的环境里考虑;纽约太紧张了。在这儿的这所房子里,一切都会很平静的。他们又争辩了一会儿,最后苏珊同意上了马车,他们朝蒙特昔苏凯瑟卡特别墅驶去。那地方被人叫作“消闲地”,这时候正好空着没有人住 第18章 凯瑟卡特别墅是一所两层楼的长房子,造在一个树木丛密的山腰上。它是富翁们的避暑胜地之一,既接近原始的荒野,给人一种未经踏勘过的蛮荒的危险感觉,又接近魁北克和蒙特利尔所代表的那种文明的安乐生活,使人觉得完全可以获得在这种情形下很容易中断的物质享受。屋子里面尽是些大房间,全用简单的夏天用的家具布置,显得很雅致——柳条椅子,附建在弓形窗下面的座位,嵌在墙壁上的书架,大壁炉上面安着漂亮的壁炉架,向外开的铅框窗户,长长的靠背椅,堆着靠枕,富有乡下风味的榻床,大皮毯和皮被,以及其他这一类东西。墙上用打猎的胜利品装饰着——鹿角,生狐皮,放在架子上的潜鸟1和大鹰,以及熊和其他野兽的皮。今年,凯瑟卡特家上别的地方去了,所以象戴尔太太这样地位的人当然可以向他们商借到这所房子—— 1一种北方大水禽。 看房子的皮埃是一个原先住在腐朽的木头小屋里的人,讲一口不清不楚的英国话,穿着一件土褐色的咔叽布衣服,里面穿点什么只有天知道了。当他们到达“消闲地”的时候,他已经生起了炉火,忙着想用炉灶把整个房子弄得暖和一点儿。他妻子是一个小身材的、结实的女人,穿着一条大裙子在厨房里预备饭菜。看房人自己的伙食房里有的是肉,更甭提面粉、黄油等等了。附近一个猎人家的姑娘给喊来帮忙侍候。她在这儿当过凯瑟卡特家的女佣。戴尔家三个人很舒适地安歇下来,可是争论还是继续下去,简直没完,实际上苏珊始终占着优势。 到星期四那天,尤金在纽约空等着苏珊的消息。他打电话到她家里,才知道戴尔太太不在市里,短时期内不会回来。星期五、星期六来了,还是没有消息。他寄了一封挂号信,“面交收件人,并由收件人签收”,可是信给退了回来,上面写着“收件人不在”。这时,他知道他并没有猜错,苏珊中了他们的圈套了。忧郁、恐惧、焦急和不安交替而来,同时压在他的心头。他用手指打鼓般敲着办公桌,简直无法专心去处理那些老摆在他面前的无数零碎事情,有时候茫茫地在街上踱着,一面胡思乱想。人家来请教他对美术图样、书籍、广告和发行问题的意见,可是他压根儿无法聚精会神去听。 “咱们的主管这几天准是有什么烦心的事,”主持广告的卡德-海耶斯对发行部的负责人说。“他有点儿失常。我相信他压根儿就没听见我说的话。” “我也注意到,”后者回答说。他们正从尤金房外的会客室里挽着胳膊一块儿走过铺有地毯的过道去乘电梯。“一定出了什么事。他该去休养一个时期。他揽的事情太多啦。” 海耶斯不相信尤金是因为管的事情太多。在最近四、五个月里,他几乎无法跟他接近。早晨,尤金要到十点钟或者十点半才来办公,常常下午两、三点就离开了,午饭的约会多半是跟公事没有关系的,晚上他则去参加社交宴会或是上别人找不到他的地方去。有好几次,科尔法克斯差人找他,他都不在;还有几次,他亲自到尤金的办公室来找他,他也出去了。科尔法克斯并不认为这是严重的事——因为尤金有这种来去自由的权利——不过替尤金自己着想,这是不大好的。科尔法克斯知道他照顾的事情太多了。只有一个特别能干的人才能不用自己的全部时间就可以处理它们。如果尤金是他的合伙人,象他也有股份的其他企业里的别人那样,他就不会这么想了,可是既然不是那种情形,他不得不把他看作一个雇用人员,认为尤金应该把全部时间都花在工作上。 怀德除了要求工作以外,从没要求过什么别的。他总呆在公司里,总是精细留神,忠于职守,毫不骄傲,而且各方面都镇静、精干。他总是不辞劳苦去找科尔法克斯商量,而尤金却很淡漠,专爱照着自己的意思去做,根本不喜欢拿每个小问题去找他,并且经常带着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气。 其他方面,还有些别的事情也对他不利。渐渐地,办公室里传说,尤金的兴趣已经转到蓝海或海岛开发建设公司方面去了。这时纽约都在谈着这家公司,尤其是在金融和社交界里。科尔法克斯也听到这家公司。他对这个计划发生了兴趣,为的是它在享受方面所作的宣传。尤金创作的那份三十二页、有五彩插图的发起书里,那样出色地描绘的全景虽然大部分还没有完成,可是已有的一点儿成就却足以说明它将来会是壮丽、宏伟的。一英里多长的沿海便道和堤坝都已经完工了。一所舞厅兼饭馆的大楼和一家小型的旅馆也已经盖好了——完全按照原来的建筑计划。在过去野草丛生的低湿地上,造起了二、三十幢装饰得极其华丽的住宅,每幢占地一百五十英尺见方。三、四个岛屿也填好了土;一座规模较小的游艇俱乐部的房子也建造起来;可是海岛开发公司就连离开完成全部工程的三分之一,都还差上一大截呢。 尤金对海岛公司经济事务的动向,除一般情况外,丝毫都不知道。虽然他经常跟温菲尔德、威利布兰特和其他的人一块儿吃午饭,他总尽量不去过问经济方面的事务,以免引起公众对他的注意;他总竭力把心思用在筹划这个娱乐场的奇观和远景上。他碰到人就说,蓝海就快成为他所看见的最完善的避暑胜地了,这样做很容易,并且也有帮助;其他跟这个投机事业有关的人也同样的到处称扬,可是这并不能使它马上成功。事实上,蓝海的真正成功得靠比原来作为资本的一千万元还多的投资。它得稳步地成长起来,不可能很迅速。 首先传到联合杂志公司、后来传到科尔法克斯和怀德耳里的消息是:尤金对这项投机事业投资很多,他是那家公司的秘书或是担任着什么别的职位,对这事业的发展花了很多时间,这些时间原可以更好地用来增进联合杂志公司的利益的。 “你认为这怎样?”一天早晨,科尔法克斯听到这消息后,这么问怀德。这消息是从怀德的下属印刷部的主持人那儿传来的。他奉了怀德的指示,当着怀德向科尔法克斯提起这件事。 “我一直就对你这么说,”怀德和蔼地说。“他对这事业并不比对任何其他的事业更感兴趣。他只是用它作为踏脚石,利用过了就会丢开一边的。从他的立场来讲,这当然是可以的。人人都有往上爬的权利,不过从你的立场看,就不大妙了。你要是有一个愿意长呆在这儿的人,就更好啦。最好是你自己来主持。不过你也许不想这样,有了你现在的经验,你可以另找一个肯在你底下好好工作的人。好在说到头,没有他,你目前也应付得了。要是有个安份的人在那位置上,一切都可以由你来掌握了。” 就在这时候,尤金和苏珊的恋爱正到了最最火热的阶段。整个春天和夏天,尤金都忙着在想念苏珊,怎样跟她聚会、兜风,想着她所说的和所做的事情。他的思想多半不在公事上,他的职务一般讲来使他厌烦。他开始迫切地希望,他在海岛公司的投资会有点儿利息,这样他可以任意挥霍。在安琪拉发现他跟苏珊的暧昧关系之后,他感到自己把所有的现款都投在蓝海上是非常不幸的。如果命运注定他要跟安琪拉继续过下去,那倒也没有关系。那样他倒可以耐心地等着,不把它放在心上了。现在,这就是说,如果他想要卖掉它,他的投资就会给法院冻结起来,或者很可能会这样,因为安琪拉可以告他的。无论怎样,他还要替她作合理的准备,那就需要法律的调解。除了这笔投资以外,他现在只有他的薪俸,而这笔薪俸积蓄得还不够快,万一戴尔太太不久去找科尔法克斯,后者跟他一刀两断的话,那末积蓄起的一点儿钱简直就不够用。他不知道科尔法克斯会不会真跟他一刀两断。他要他放弃苏珊呢,还是直截了当地要他辞职?他注意到,有相当时期,科尔法克斯已经不象以前对他那样亲切、那样同情了,不过这可能是由于别的原因,不一定是由于不以他为然。再说,他们俩相处久了,自然会彼此厌倦的。他们现在不常一块儿出去;就是出去,科尔法克斯也不象以前那么高兴、那么孩子气。尤金认为是怀德在背后捣鬼,不过他想,要是科尔法克斯变脸,也就让他变脸,这是一点儿没有办法的。他认为从公司事务方面来讲是没有理由的。他的工作是成功的。 就公司方面来说,这场风暴后来有一天终于突然发作了。不过那时,其他方面已经带来了不少的痛苦和伤心——戴尔家的,安琪拉的,尤金自己的。 苏珊的举动是引起暴风雨的雷电。这种雷电也只会从那方面发出来。尤金等她的消息等得发狂。在他的一生中,他第一次感觉到困惑不定的恋爱所带来的那种刺心的痛苦。这表现在他内心的实际疼痛上——就在太阳丛1,或是通称心窝的那地方。他痛得很厉害,就和那个勇敢的斯巴达男孩给藏在他腰带下面的狐狸咬着时那样2。他不知道苏珊在哪儿,在做什么,接着因为不能工作,他就乘车子出去兜风,或者拿起帽子到路上去闲荡。乘汽车对他一点儿没有好处,因为他的疼痛专在静坐的时候发作。晚上,他回家去,坐在工作室里一扇窗户面前,或是坐在石头小阳台上(多半坐在那儿),望着哈得孙河变幻不定的景色,渴望着,思忖着她在哪儿。他会再看见她吗?要是看见了,他会在这场斗争中取得胜利吗?哦,她的美丽的脸庞、可爱的声音、绝妙的嘴唇和眼睛,接触到肌肤时的那种奇妙的感觉,以及美丽的幻想! 他试着作诗给她,作了好多首十四行诗献给他的情人。这些诗都还不算坏。他拿起他那本素描簿,研究着里面他给苏珊画的铅笔画像,搜索着她的各种特殊的、可爱的神态和姿势,以便日后可以给她画成许多幅精致的画像。安琪拉在近旁来来去去,他倒并不觉得怎样,不过他还是很厚道地不让她看见这些东西。他那样待她,自己也觉得有点儿惭愧,但是现在看见她,他所感到的倒不是可怜而是厌恶和不满。他为什么跟她结婚呢?他老这样问自己—— 1上腹部的神经丛。 2希腊传说,有一个斯巴达男孩偷了一只狐狸,先生走来,他把狐狸藏在衣服里。狐狸咬啮他,他坚坐不动,终被咬死。 一天晚上,他们坐在工作室里。安琪拉脸上完全是一副绝望的样子,因为她渐渐认识到自己的情况多么可怕。她看见他那么垂头丧气,就问道: “尤金,你过一阵子会淡忘掉吗?你说苏珊给劫走了。干吗不让她去呢?尤金,想想你的前途。想想我。我将来怎么办呢?要是你尽力的话,你能够淡忘掉的。我已经跟了你这么多年,你当然不会把我丢开的。你想想我怎样尽我的力量。我对你不是一个很好的妻子吗?我也没有太惹你讨厌,对吗?哦,我一直觉得我们就象是呆在一场大灾难的边缘上!但愿我能做点儿什么!说点儿什么!我知道有时我心也狠,脾气也大,可是现在都过去了。我现在改变了。我决不再那样了。” “办不到,安琪拉,”他镇静地说。“办不到。我不爱你。我告诉过你了。我不愿意跟你一块儿生活。我不能。我想怎样获得我的自由,离婚也好,暗地分居也好;我要走我的路。我现在没有幸福。我在这儿,永远就不会有的。我先要得着我的自由,然后再决定要怎样。” 安琪拉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她简直不能相信在公寓里踱来踱去、不知道怎样应付丈夫的这个人就是她自己。在这场暴风雨发作之前,玛丽亚塔已经回到威斯康星去了。玛特尔在纽约,可是她不愿意去告诉她。除了玛丽亚塔外,她不敢写信给她自己家里的任何人,但是她也不愿意告诉玛丽亚塔。玛丽亚塔呆在这儿的时候,还以为他们俩过得很幸福。安琪拉哭一阵,气一阵,可是现在气是越来越小了。她心里主要的是恐惧、失望和悲伤——就是她跟尤金结婚前那些寂寞的日子里压在她心头的那种恐惧和失望,以及她终究要失去她随便怎么还爱着的这个男人所感到的那种悲伤 第19章 三天之后,他在办公室里接到戴尔太太打来的一份电报,电文是:“在我见到你以前,希望你凭着人格,不理睬我女儿也许会发给你的任何信息。” 尤金莫名其妙,不过猜想她们不管在哪儿,母女之间一定争吵得很厉害,他大概不久就会得到苏珊的消息的。这是他获悉苏珊在哪儿的第一个迹象,因为电报是从加拿大的三河拍来的。他猜想她们准在那儿附近。实际上,这对他并没有什么帮助,因为他不能凭着这个发电地址就去找苏珊或者写信给她。他不知道上哪儿去找。他只能等着,明知道苏珊是在斗争,也许跟他的斗争一样激烈,也许还激烈些。他把电报放在口袋里,走来走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哪一天会有消息来。所有接触到他的人都注意到,他有什么事出了毛病。 科尔法克斯看见他就问道:“你有什么心事,老弟?你不象平常那么活泼。”他以为或许是什么跟蓝海公司有关的事情。在他知道尤金也参加了这个投机事业之后,他也听说到,如果想要按照最初的计划把它搞成一个真正成功的海滨胜地,那就需要投下比目前更多的资金,并且还要过许多年才可以收回适当的利润。如果尤金投资很多,那他大概不是蚀了本,就是资金被冻结在里面,不容易收回来了。那反正活该,谁叫他去搞一些他压根儿不懂的事情呢。 “哦,没有什么,”尤金心不在焉地回答。“我没有什么,只是身体有点儿疲乏。就会恢复过来的。” “你要是不舒服,最好休息一、两个月,养养好。” “哦,不需要!目前反正还不需要。” 尤金想到不久也许会用得到这个假期的,那时候,他再申请。 他们于是各自办公去了,不过科尔法克斯注意到,尤金的眼睛特别疲倦和下陷,显然坐立不安。他怕尤金的身体也许会支持不下去。 这时候,就苏珊和她母亲之间的感情讲,她过得相当平静。经过几天断断续续地讨论后(话题现在已经很熟悉),苏珊开始看出来,母亲根本就不打算在说定的日子回纽约去,尤其因为对苏珊来讲,回纽约就等于让她马上到威特拉那儿去。戴尔太太起初恳求她多呆一个时期,后来又要苏珊答应不去纽约,而上雷诺克斯去过一阵子。这儿的天气那会儿已经很冷,虽然从早上十点到下午四点,以及有时候在傍晚时分,还有些短暂的、暖和的夏秋气候。夜里多半很冷。戴尔太太也非常欢迎一个折衷办法,因为在纽约的欢乐之后,她跟苏珊两人呆在这儿,的确感到非常寂寞。在约定离开的日子前四天,戴尔太太还是很倔强,有时用狡猾的话来搪塞。苏珊厌恶起来,作出了一个威胁,因此戴尔太太才心慌意乱地打了一份电报给尤金。后来,苏珊写了下面这封信交给加布列尔寄出: 亲爱的尤金—— 要是你爱我,就来接我。我已经告诉过妈妈,如果她不遵守诺言在十五日以前陪我回纽约,我就写信给你。她现在还是很固执。我住在加拿大三河以北十八英里的“消闲地”凯瑟卡特别墅里。任何人都能把路指给你。你来时,我会在这儿。不要写信来,因为我恐怕收不到。我在别墅等你。祝好! 苏珊 尤金以前从没收到过一个爱人求援的信,在他的一生中,实际上也从没收到过任何一个女人写给他的这样求援的信。 他在收到电报后三十六小时收到了这封信,于是立刻筹划起来。时候已经到了。他得行动。也许过去的一切永远一去不复返了。要是他到加争大去找苏珊,他真能得到她吗?她是怎样被包围着?他一想到苏珊在叫他,并且他要去找她了,就高兴得了不得。“要是你爱我,就来接我。” 他会去吗? 瞧着吧! 他叫司机把车子开来,先打听好火车出发的时间,然后打电话给贴身仆人,叫他收拾行李,送到中央车站,接着请安琪拉听电话,可是她已经到上第七街玛特尔的公寓里去,决定把她的苦衷告诉尤金的姐姐了。这样一来,尤金对她的怀孕更无动于衷。虽然他常常想到她的分娩,可是日子还相当远呢。他告诉科尔法克斯他要请几天假休息一下,上银行去把四千多块存款全部提了出来。然后,他到售票处买了一张单程车票,因为他拿不准看到苏珊后,他会采取什么行动。他又试着打电话找安琪拉,打算大胆告诉她他要去找苏珊,叫她不要操心,他会跟她联系的,可是她还是没有回家,说也奇怪,这时他一直替她感到非常难受,不知道自己如果不回来,她会怎样。怎样处理那孩子呢?他觉得他一定得去。他知道安琪拉又伤心又害怕。可是他不能不理睬这个呼吁。他无法抵御任何有关这场恋爱的事情。他就象一个给鬼附在身上的人或是一个梦游人那样。他知道他的事业受到威胁,但是他不在乎。他非得到苏珊不可。只要他能得到她——十全十美的她——全世界都可以抛弃掉! 火车在五点半离站向北驶去,他静坐着揣测到那儿的时候,他应该怎样。如果三河不是一个小地方,他大概可以租到一辆汽车。他可以在靠近别墅的地方就下车,然后再看能不能不给人看见就走近前去,递个信给苏珊。要是她在那儿,她无疑会时刻留神的。一有什么信号,她就会朝他跑来。他们就赶快上车。后面也许马上就有人追,可是他会想办法使追踪的人不知道他是往哪一个车站去。他研究了一下地图,知道魁北克是最近的大城市;他也可以回到蒙特利尔和纽约或是布法罗,要是他要往西去的话——得看火车怎样走。 说也奇怪,在这神情形下,一个人的脑子会怎样想入非非啊!在尤金到达三河以前,他除了想得到苏珊外,并没有想出一个行动计划或是未来的行动方针来。他不知道他会不会再回纽约去。要是苏珊愿意的话,要是这办法最好,而他们也办得到的话,他们就从蒙特利尔到英国或者法国去。如果有必要,他们可以到波特兰去乘船。戴尔太太看见他得到了苏珊,并且是出于她的自愿,也许会一声不吭就让步了;如果这样,他就可以回纽约去继续干他目前干的工作。假如他照着这个大胆的步骤做了,整个问题也许很快就解决了。这或许倒是砍断哥尔迪乌结的宝剑1。火车上有一个长着浓浓的黑胡子的人。他一向认为这是好运气。在三河下车时,他发现了一个马蹄铁,这也是一个好兆头。他压根儿就没有停下来想想,要是他失去他的职业,不得不靠他身边带着的钱过活的话,那他该怎么办。他根本就没有好好想想。他只是在梦想,以为自己会得到苏珊,同时又支取着他的薪俸,一切都会跟以前没有多大分别。这是梦里的逻辑—— 1古代神话:弗利吉亚王哥尔迪乌结有一结,扬言倘有人解开此结,就做小亚细亚王。人都不能,独亚历山大大帝拔剑将结砍断。 他到达三河时,情形当然不象他预料的那样。虽然在天气长期干燥之后,那儿的路上有时候也可以驶行汽车,至少可以驶到“消闲地”,可是最近天气并不十分干燥。有一个短时期下了冷雨,所以除了马匹和轻马车外,道路简直不能通行。那儿有轻马车上圣杰克去,马车夫告诉他他可以在那儿租到一匹马,骑到四英里外的“消闲地”去。这条马车路线的主人在那儿设有一个马房。 这倒也合他的意。他决定在圣杰克租两匹马,骑到离别墅相当距离以外,然后把它们系在一个人家瞧不见的地方。到那时,他再斟酌情况,递一个信给苏珊,要是她在留神注意的话。结果会多么生动啊!他们会多么幸福地双宿双飞!可是在他到达圣杰克时,却发现戴尔太太在那儿等着他,您能想象得出他多么惊愕。她的忠实的代表,三河车站管理员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一个象尤金那样的人已经来到本地,并且往“消闲地”去了。在这之前,金罗埃也从纽约拍来一份电报,说尤金动身不知上哪儿去了。自从戴尔太太离开以后,他的日常行动都受到监视。金罗埃回去以后,就到联合杂志公司去打听尤金在不在纽约。人家一直都告诉他在。那天,人家告诉他,尤金已经离开了。金罗埃打电话去问安琪拉。她也说他离开了纽约。他于是打电报给母亲。戴尔太太算出他到达的时间,又听到车站管理员说他坐了马车前去,于是赶来迎着他。她决定用她所有的策略步步为营。她不想杀死他——实在没有那样的勇气——然而她还是希望说服尤金。她还没有觉得要用保镖和密探。尤金不可能象外表和行为那样冷酷。苏珊的支持和通信反而使他大为苦恼。她看得出她没有办法控制苏珊。她唯一的希望是说服他,或者劝他再拖一个时期。假如必要的话,他们全回纽约去。她就去向科尔法克斯和温菲尔德求救。她希望他们会说服他。无论如何,在这件事有利地或是极为不利地解决之前,她一刻也不离开苏珊。 尤金出现的时候,她带着世故老练的微笑向他招呼,和蔼地对他喊道:“来,请进来。” 他板起脸望着她,照着她的话做了。后来,他看见她口吻实在很亲切,也就改变了态度,很客气地和她寒暄: “你近来好吗?”他问。 “哦,很好,谢谢你!” “苏珊好吗?” “也很好。你知道,她不在这儿。” “她在哪儿?”尤金问,脸上完全是失败的神情。 “她跟几个朋友上魁北克去玩十天,然后她再打那儿上纽约去。她大概不会上这儿来了。” 她那种装腔作势使他厌恶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不相信她说的话——立刻看出来她是在骗人。 “胡说,”他粗鲁地说,“全是谎话!她在这儿,你知道的。 我反正自己要去看个明白。” “你真有礼貌!”她圆滑地笑着说。“这不是你平常说话的样子。她反正不在这儿。你自己也会知道的,要是你坚持要去找的话。我劝你不要坚持下去,因为我听见你要来,就找人商量过了。你会发现密探和保镖在等着接待你。她不在这儿,所以你还是回去的好。你愿意的话,我可以送你回三河。这会儿干吗不细想想,免得闹出事来呢?她不在这儿。即使她在,你也得不到她。我请来的人会防止你得到她的。要是你闹事,他们就会逮捕你,那时候报纸上就会登出来了。威特拉先生,为什么这会儿不想想,好好回去呢?你太不合算了。今儿晚上十一点有火车从魁北克经过三河到纽约去。我们现在还赶得上。你愿意这样做吗?如果你现在醒悟过来,不在这儿找麻烦,我同意在一个月内把苏珊带回纽约。除非你能取得离婚,把安琪拉安顿好,我不会让你得到她的。不过假定你能在一年半载内办妥了,而她还要你,你就可以娶她。我可以立笔据答应不再反对,并且使她应得的全部财产都毫无争议地交到她手里。在社会上,我还可以帮你们的忙。你知道我可不是没有势力的。” “我先要看到她,”尤金带着不相信的神气恶狠狠地回答。 “我并不是说我会把一切全忘掉,”戴尔太太说下去,不理会他插进来的话。“我不能——不过我会装着忘掉。你可以住在雷诺克斯我的乡下别墅里。我把租期未满的马立斯城或是纽约的房子收回来,你可以任意住在哪一所里。乐意的话,我可以划出一笔款子来给你妻子。那也许可以帮助你得到自由。你只要等一个短时期,就能光明正大地得到她,干吗要象你所提议的这样不合法地取得她呢?她说她不要结婚,那只是傻话,完全由于看了些不好的书,丝毫没有根据。等她认真地想到这件事的时候,她就会要结婚的。干吗不帮助她一下呢?为什么现在不回去,让我过一个时期把她带到纽约去,然后我们再彻底谈一下。我很欢迎你做我们家的人。你非常有才气。我一向喜欢你。干吗不细想想呢?来吧,让我们乘车到三河去,你乘火车回纽约,好吗?” 戴尔太太讲话的时候,尤金镇静地察看着她。她多么会讲话啊!她多么会撒谎!他不相信她。她说的话他一句也不相信。她是在防止他接近苏珊,这他完全能够明白。他认为苏珊是在这儿附近,不过她可能象最近上奥尔巴尼去那样,给劫走了。 “简直是笑话!”尤金随意地、轻蔑地、淡淡地说。“我决不做这样的事。第一,我不相信你。要是你这么急于对我表示殷勤,你就让我见她。那时,你再当着她说这些话。我来这儿是要看她的,所以我要看到她。她在这儿。我知道她在。你不用撒谎。你不必说话。我知道她在这儿。即使我得在这儿住上一个月来搜索,我也要看到她。” 戴尔太太不安地移动着。她知道尤金是不顾死活的。她知道苏珊写过信给他。空谈也许是没有用的。计策可能也无效,可是她不得不试一下。 “听我说,”她激动地说。“我告诉你苏珊不在这儿。她离开了。那儿有保镖——多得很。他们知道你是谁。他们认识你的相貌。要是你闯进去,他们奉到命令会把你杀死。金罗埃也在那儿。他是不顾死活的。我已经费了很大的劲才止住他没去杀你。那地方有人看着。我们这时候就受到人监视。你还不细想想吗?你见不到她。她不在这儿。干吗惹起这阵麻烦呢?为什么无缘无故地拿你的性命当儿戏呢?” “别说了,”尤金说。“你满口胡说。我从你脸上就看出来了。再说,我的生命也不算一回事。我不怕。干吗多说呢?她在这儿。我要去看她。” 他瞪眼朝前望着,戴尔太太反复想着她该怎么办才好。那儿不象她所说的那样,并没有保镖和密探。金罗埃并不在那儿。苏珊也没有离开。这一切全是空谈,正象尤金猜到的那样,因为没到迫不得已的时候,她总竭力想避免把这件事传到外面去。 大冷了几天之后,那天晚上倒很清朗。一轮明月从东面缓缓升了起来,朦胧中已经可以看见,再过一会儿,它就会射出灿烂的光芒来。天气舒适而暖和,一点儿不冷;他们乘车驶行的那条崎岖的道路上充满了浓厚的香气。尤金可不是没有觉察到四周幽美的景色,可是想着苏珊可能不在那儿,他却有点儿郁郁不快。 “哦,你宽大点儿吧,”戴尔太太央告着。她怕他们见面之后,会立刻再失去理智。苏珊会象她一直要求的那样,再度要求她带她回纽约去。不管苏珊同意不同意,尤金或许会不考虑她的折衷建议,那末他们就会立刻离开,或者在这儿大胆地结合起来。她想到必要时,她要杀死他们,可是面对着他们俩的固执的反抗,她的勇气又渐渐消失了。这个人的大胆叫她吃惊。“我一定遵守我的诺言,”她心烦意乱地说。 “她的确不在这儿。她在魁北克,我告诉你。等一个月。那时候,我会把她带回来。我们再一块儿商量。你干吗不能宽大点儿呢?” “我能的,”尤金说,他考虑着她的建议里所包括的灿烂远景,不免有点儿给打动了,“不过我没法相信你。你对我不说真话。你带苏珊离开纽约的时候,也没有对她说真话。那是条诡计,这又是另一条。我知道她没有离开。她就在那所别墅里,虽然我不知道别墅在什么地方。你带我到她那儿去,然后咱们再一块儿商谈这件事。喂,你现在上哪儿去?” 戴尔太太转入一条小路,或者可以说是不很象样的道路,两旁都是小树,看上去象是一条樵夫的小径。 “到别墅去。” “我不相信,”尤金回答说,心里非常怀疑。“这不是上那种地方去的大路。” “我告诉你是的。” 戴尔太太已经走到靠近别墅的地方,所以想绕开,好有更多的时间来说话和恳求。 “好吧,”尤金说,“你要这样走,就这样走吧。我下车走路。你不能用兜圈子的办法来把我打发走。必要的话,我要在这儿住上一星期,一个月,两个月,不看到苏珊,我不回去。她在这儿,我知道。我独个儿去找她。我不怕你的保镖。” 他跳下车,戴尔太太无可奈何地屈服了。“等着,”她央告着。“还有两英里多路呢。我带你去好啦。不过她今儿晚上不在家。她在看房子的家里。哦,你干吗不讲理呢?我会带她回纽约的,我告诉你。你真打算放弃那些美好的前途,把你的、她的、我的一生全毁掉吗?哦,但愿戴尔先生还在世!但愿我有一个可以倚靠的人,那你瞧吧!上车来,我会送你到那儿的,不过答应我今儿晚上不要见她。她反正不在那儿。她在看房子人的家里。哎呀,但愿有什么办法能够解决这问题!” “你不是说她在魁北克吗?” “我那么说只是为了要拖延时间。我神经非常衰弱。那是假话,不过她是真不在别墅里。她今儿晚上不在家。我不能让你住在那儿。让我送你回圣杰克去,你可以在皮埃-盖因那儿过一夜。明儿早上再过来好啦。用人会觉得奇怪的。我答应让你看到苏珊,决不食言。” “你决不食言!戴尔太太,嘿,你只是在兜圈子!我不能相信你所说的随便什么话,”尤金镇静地说。现在,既然知道苏珊在这儿,他心定下来,而且很高兴。他会看到她的——他觉得会那样。他把戴尔太太击败了,他还打算继续逼迫她,直到苏珊也在场,他们俩支配了一切的时候才为止。 “我今儿晚上就上那儿去,你把她带来给我。如果她不在那儿,你知道该上哪儿去找她。她在这儿,我今儿晚上要去看她。我们当着她面讨论一下你提出来的一切。这样兜来兜去太没有意思了。她心向着我,这你知道。她是我的。你管不了她。现在,我们俩要一块儿跟你谈谈。” 他在轻马车里向后靠着,开始哼起一个小调来。月亮渐渐亮起来了。 “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戴尔太太失望地恳求着。“答应我,你劝苏珊接受我的提议。几个月的工夫不会有什么妨碍的。在纽约,你照样可以看到她。一方面办理离婚。你是唯一能够左右她的人。这我承认。她不相信我。她不听我的话。你对她说。你的前途也就看这一着。劝她等待。劝她在这儿或者在雷诺克斯呆一阵子,然后再回去。她会听你的。你随便说什么她都相信。我撒过谎。我在这件事上从头到尾都是胡说,可是你不能怪我。站在我的地位上想想。想想我的处境。请你用你的力量影响影响她。我一定照着我所说的话做,而且还不止那样。” “今儿晚上你可以把苏珊带来见我吗?” “可以,要是你答应的话。” “不管我答应不答应,你今儿晚上可以把她带来见我吗? 我不愿意对你说什么我不能在她面前说的话。” “你能答应我接受我的提议,并且劝她也接受吗?” “我想可以的,不过我不愿意答应你。我要你自己讲给她听。我想我是可以的。” 戴尔太太沮丧地摇摇头。 “你还是答应了好,”尤金说下去。“不管你怎样,我反正要看到她的。她在那儿,即使我得一间间房去搜索,我也要找到她。她听得出我的声音。” 他现在施展出要挟的手段来了。 “好吧,”戴尔太太回答,“我想我只得依从了。请你别让用人知道。装着是我的客人。看见她后,让我送你回圣杰克去。跟她一块儿别超过半小时。” 这个可怕的结局简直把她吓得失去了理智。 他们在月光中颠颠簸簸地向前驶行,尤金严肃地望着,自己感到很庆幸。他甚至愉快地捏了一下她的胳膊,叫她不要那样绝望——告诉她一切结果都会很好的。他们去跟苏珊谈谈。他要看她怎么讲法。 “你等在这儿,”她说,这时候他们到了拐弯地方一个林木蓊密的小丘上——一个很高的地点,俯瞰着一大片沐浴在北方烁烁的月光下的土地。“我走进去叫她出来。我不知道她在不在那儿,要是不在的话,她就在看房子人的家里,我们就上那边去。我不想让用人看见你们见面。请你别太管不住。 哦,小心点儿!” 尤金微笑着。她多么紧张啊!在她作了种种威胁之后,这多么没有意义!这就是他的胜利。他作了一场什么样的斗争!现在,他在这个漂亮的别墅外面,看得见里面的灯光透过银白的阴影,象黄金般闪耀着。空气里充满了田野的芬芳。你都可以闻到被露水沾湿了的泥土的气味了(这片土地不久就会变得坚硬,被很厚的积雪覆盖着)。四处,还有些稀疏的鸟叫声和树叶给风吹动的轻微的沙沙声。“在这样一个夜里!”1他想起了莎士比亚的诗句。苏珊在这样的环境里来到他的身边,这多么合适啊!哦,这场风流艳事多么妙——多么美啊!它从一开始,就具有完美的背景和物质环境。显然,造化有意给他这个,作为他一生中最大的幸事。命运承认他是一个天才人物,它把花束堆在他的膝上,还在他头上戴上一顶胜利的冠冕—— 1见《莎士比亚全集》(朱生豪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三册第八十七页,《威尼斯商人》第五幕第一场。 戴尔太太上别墅里去了。他等候着。过了一会儿,苏珊那摇摆、活泼、大姑娘的身个儿果然远远地出现了。她丰满润泽、矫健有力。他看得出她在树阴里走着,戴尔太太跟在后面。苏珊热切地走来——年轻、飘逸、跃动、坚决、美丽。在她走着的时候,她的裙子在身体周围象波涛似的拂来拂去。她就象尤金所想象的那样。是赫柏1——是一个年轻的狄安娜2,是十九岁的维纳斯。她走近的时候,嘴唇带着欢迎的微笑张开,眼睛跟永远含着金黄色火焰的黯淡的猫儿眼一样沉静—— 1希腊神话中的青春女神。 2古罗马宗教信奉的女神,司掌野兽与狩猎。 她伸出胳膊向他走来,最后快步跑着。 “苏珊!”她母亲喊道。“多不害臊!” “嘘,妈妈!”苏珊倔强地说。“我不管。我不管。是您的过错。您不该骗我。如果我没有叫他,他不会来的。我要回纽约去。我告诉您我要。” 她走近前时,没有说,“哦,尤金!”只是用两手捧着他的脸,热切地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也炽热地望着她的。她退后一步,张开胳膊,紧紧地把他抱住。 “到底看到你了!到底看到你了!”他说,然后就热烈地吻她。“哦,苏珊!哦,花朵儿!” “我知道你会来的,”她说,“我告诉她你会来的。我要跟你一块儿回去。” “是的,是的,”尤金说。“哦,这个美妙的夜晚!这样美满的团聚!哦,又抱着你了!” 戴尔太太站在旁边,脸上显得苍白、紧张。想不到女儿竟然会这样,这真使她惊惶失措,叫她束手旁观她的下流行为!这简直是惊人、可怕、不能想象的事! “苏珊!”她叫起来。“哦,我怎么会活着见到这样的日子!” “妈妈,我对您说过,您把我带到这儿来要懊悔的。”苏珊说。“我告诉您我会写信给他。我知道你会来的,”她向尤金说,一面亲切地捏捏他的手。 尤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睁大眼睛望着她。夜晚,天上的繁星围绕着他,成了一道灿烂的轨道。胜利原来是这么回事。这太美了,太妙了!想不到他竟然会这样取得胜利!任何别人在任何地方取得过这样的胜利吗? “哦,苏珊,”他热切地说,“这真象是一场美梦;这象是在天堂里!我几乎不能相信我还活着。” “是的,是的,”她回答,“这太美了,太好了!”他们手挽着手,缓步从母亲身边走开 第20章 这种局面的缺点是:当尤金又把苏珊拥抱在怀里以后,并没有拿出什么解决办法来。他不但没有立刻制定出一个公开或秘密的逃跑计划,或是象她所指望的那样,把她硬带走,反而重复一遍她母亲对他所说的话,他不但没有说“跟我来!” 反而去征求她的意见。 “苏珊,这是你母亲刚才对我提议的,”他开始说,接下去就详详细细地解释。在他,那是一个辉煌的远景。 “我对她说,”他说,提到站在附近的她母亲,“我不作决定。她要我答应这么做,可是我坚持得由你来决定。如果你要回纽约去,我们今儿晚上或者明儿早上就去。如果你愿意接受你母亲的计划,那也好,我是无所谓的。我最好能立刻得到你,不过要是我能看见你,我也愿意等待。” 他现在很镇定、很有条理、并且愚蠢地空想着。这使苏珊很奇怪。她提不出意见来。她原以为有个动人的高xdx潮的,既然这没有实现,她也只好就此满足。说实话,她被想跟尤金呆在一块儿的渴望弄得神魂颠倒。起初,她以为他不可能取得离婚。根据她所看的书籍和她的天真的推论,她也觉得并不一定要他离婚。她不愿意很卑鄙地对待安琪拉——不要尤金公开地遗弃她。因为尤金说过他不满意安琪拉,并且说他们之间没有爱情,她认为安琪拉不会真正在意的——安琪拉在信里也等于这样承认了——所以如果她们共同获得他,也不会有多大关系。可是现在,他在说明什么——一个新的行动纲领吗?她以为他会象神明似的来把她接走,可是现在,他却向她提出一个新意见来,一点儿也不是神通广大的样子。这太叫人莫名其妙了。她不懂尤金怎么会不想立刻离开。 “唔,我不知道——一切全随便你,”她说。“要是你要我在这儿再呆上一个月——” “不,不!”尤金急忙嚷道,他觉察到这办法里有缺点,可是又急于想使它看上去很不错。“我不是那意思。不是那样,可能的话,我要你今儿晚上就跟我回去,只是我要把这话告诉你一下。你母亲似乎很诚恳。要是我们能跟她保持和好,又能达到我们的目的,那末我们不这样做,未免太讲不过去了。 我尽可能想把事情搞得不太糟,除非你完全愿意,并且——”他自己的思想也犹豫起来。 这时候,苏珊简直说不出自己的感觉。这个难题目前竟然交给她来决定,这是很不应该的。她不够坚强,不够老练。 应该由尤金去决定,他怎么决定都不成问题。 按实在说,在尤金重新抱着苏珊之后,又当着她的母亲,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他所想象的那么一个胜利者,他也不觉得他一生的整个问题已经全解决了。他以为他不能不考虑一下戴尔太太的提议,假使她是认真地提出来的话。就在他看到苏珊之前,她曾经警告过他,除非他接受她的条件,否则她就要继续斗下去——她要打电报给科尔法克斯,请他上这儿来。虽然尤金把现款全提了出来,准备远走高飞,可是想到科尔法克斯,再加上想维持他目前在社会上的安稳地位,并且取得戴尔太太所提出的一切,他又迟疑不决了。他踌躇着。 有没有什么方法能把一切弄得很圆满呢? “我不要你作出最后决定,”他说,“不过你认为怎样?” 苏珊是在一种陶醉、迷离的状态里,根本不能够想。尤金在这儿。这简直是世外桃源;月亮高高地悬在天空。 又能跟他一块儿,真太美了。感觉到他的爱抚,真太妙了。可是他不打算跟她私奔。他们并没有在反抗世道;他们也没有做她以为他们会做的事——冲向胜利,而她叫他来就是为了那个。戴尔太太说要帮助尤金取得离婚。必要的话,她还要给安琪拉一些津贴。苏珊要结婚的,然后好好安定下来。这是多么新奇的想头。这不是她原有的意思。她本来想打破习惯和礼教,做她计划和梦想的那种与众不同的事情。那也许会带来大不幸,不过她想不会。母亲会让步的。尤金为什么要妥协呢?这很奇怪。这种思想这时候在她脑子里形成了,这对他们的恋爱来说,可能是最不幸的事情。他们应该紧跟着他的到来就结合起来。私奔也应该实现。现在,尽管她在他的怀里,脑子里却转动着模糊不清的想头。一件什么东西——明朗的月亮下的一片薄雾,一些浪花,一片人手大小的浮云,可能有什么含意,也可能没有——进入了这个场面。尤金依然是可爱的,可是他不打算跟她私奔。他们只谈着以后回纽约去,而不是现在立刻就去。这是什么道理呢? “你认为妈妈利用科尔法克斯先生当真能对你造成什么损害吗?”尤金向她提起她母亲的威胁后,她有一次好奇地问。 “我不知道,”他严肃地回答。“我想她办得到的。不过我不知道他会怎样。那反正没有多大关系,”他又加上一句。苏珊真莫名其妙。 “好吧,如果你要等,我没问题,”她说。“我愿意照着你认为最好的办法做去。我不要你失去你的职位。要是你觉得我们应该等,我们就等。” “只是我得经常能够跟你呆在一块儿才成,”尤金回答,他动摇了。他不是胜利的真正保护者——不是一个实干的领袖。他给一种自以为称心如意的办法很愚蠢地迷住了——除了不能同居以外,他能经常在纽约看到苏珊,跟她乘车兜风,跟她跳舞等等,直到他们可以公开或秘密地结合起来时为止。戴尔太太答应把他当儿子看待,其实她只是要拖延时间——有时间去想,去行动,去用辩论使苏珊恢复理智。她认为时间会解决一切的,今儿晚上,她逗留在他们附近,偷听到尤金所说的某些话,觉得放心多了。尤金不是觉悟过来,开始为他的愚蠢行为感到后悔,就是受了她的哄骗。如果她能使他跟苏珊再分隔开一星期,一面又能亲自回纽约走一趟,她就要去找科尔法克斯和温菲尔德,看看能不能邀请他们出面斡旋。一定得把尤金制服。他太反常了,简直神志不清。她撒的谎显然很动听,这才给她骗到了这一拖延,而这正是她所需要的。 “嗯,我不知道。一切全随便你,”过了一会儿,在拥抱和接吻之间,苏珊又说,“你要我明天跟你一块儿回去吗,或者——” “是啊,是啊,”他迅速有力地回答,“明天就回去,只是我们得说服你母亲。我们现在既然又聚到一块儿,她觉得她已经完全失败了。我们一定要使她继续这样想。她在谈折衷办法,那正合我们的意思。要是她肯让我们怎样安排一下,我们何乐不为呢?如果她乐意的话,我情愿等上一星期左右,给她一个机会。到时候她要是不改变,我们就行动起来。你可以上雷诺克斯去住一星期,然后再回纽约。” 他象一个获得全胜的人那样说着,可他实际上却已经打了一场大败仗。他没有立刻得到苏珊。 苏珊沉思着。这不是她所预料的——可是—— “好的,”她过了一会儿说。 “你明儿跟我一块儿回去吗?” “好。” “到雷诺克斯还是到纽约?” “那得看妈妈怎么说。要是你能跟她达成协议——随便你要怎样——我都愿意。” 过了一会儿,尤金和苏珊分手去安歇。他们商量好第二天早上再见面,两人一块儿乘火车到雷诺克斯。戴尔太太将协助尤金取得离婚。这是一个非常亲切、满意的局面。但是不知怎么,尤金觉得自己处理得不大对头。他到别墅内一间房里去睡觉——苏珊上另一间去——戴尔太太提心吊胆地呆在附近监视着,但是这并没有必要。他还没有到不顾一切的地步。他入睡时想到,不久的将来,一切都会称心如意的,他跟苏珊最终总要结婚的 第21章 第二天,他们踌躇了一阵,不知道要不要在这儿度过几天,亲热亲热,可是听见戴尔太太暗示说,用人可能会怎么猜想,他们可能已经知道了点儿实情,或者由于三河车站站长可能说的话而引起某种怀疑,于是他们决定回去,尤金回纽约,苏珊去雷诺克斯。在回奥尔巴尼的路上,尤金和苏珊并肩坐在卧车的一个位子上,象两个孩子似的卿卿我我。戴尔太太隔着一个座位坐着。她回想着自己的诺言,考虑着究竟还是立刻去找科尔法克斯,想法把这件事结束掉呢,还是再等上一个短时期,看它会不会自动消歇。 第二天早上在奥尔巴尼,苏珊和戴尔太太换乘上波士顿-奥尔巴尼线的火车,尤金径自回纽约去。他先上办公室去,觉得很轻松,后来又回到他的公寓里。安琪拉这几天一直非常紧张;她直瞪瞪地望着他,仿佛他是一个鬼或是一个死而复生的人似的。她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责备他也没有用——她早就认识到这一点了。她最多只能向他哀求。她等到晚饭吃过以后(在饭桌上只谈谈日常的琐事),他在房间里理箱子时,才走进他的房间去。 “你是去找苏珊的吗?”她问。 “是的。” “她跟你一块儿回来了吗?” “没有。” “哦,尤金,你知道过去三天我是怎样过的吗?”她问。 他没有回答。 “我跪着过的。我跪着过的,”她说,“我祈求上帝拯救你。” “别胡说,安琪拉,”他冷冷地回答。“你知道我对这件事觉得怎样。我现在比以前坏了多少?我打过电话想告诉你。我去找她,把她带回来,我已经把她带到了雷诺克斯。我会成功的。我要得到苏珊,合法也好,不合法也好。你肯离婚,最好啦。我会给你充分的赡养费。要是你不肯离,我反正也会得到她。我跟她已经讲妥了。现在歇斯底里地发作有什么意思?” 安琪拉眼泪汪汪地望着他。这会是她以前所熟悉的尤金吗?在每次吵架的时候,在每次恳求之后,或是在每次争辩中,她总是碰上这堵铜墙铁壁。他真的对那姑娘这样倾倒吗?他真要照他所说的这样做吗?他镇静地把最近修改过的计划大略地讲给她听。有一次,说到戴尔太太时,安琪拉插嘴说,“她决不会把苏珊送给你,你等着瞧吧。你以为她会。她自己也说会。她只是骗骗你。她正在拖延时间。想想你做的什么事。你不会成功的。” “哦,我会的,”尤金说,“我等于已经成功了。她会来的。” “她也许会来,她也许会来,不过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啊!瞧瞧我,尤金。有了我,还不够吗?我还不很难看。你不知道对我说过多少次,说我身个儿挺美。瞧,瞧,”——她拉开穿着的晨衣和睡衣。她安排了这一幕,特意想出来,希望打动他的。“我还不够吗?我现在不是依旧是你所渴望的吗?” 尤金厌恶地把头转向别处——他很厌烦——厌烦她这种戏剧化的请求。这是安琪拉最不该扮演的一幕。在这时候,这是最没有用、最不适当的。这本来很动人、很有力,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却是完全无效的。 “安琪拉,你对我这样做,完全没有用,”他说。“你这样做再也不能打动我了。我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已经死了——完全死了。为什么用不起作用的东西来向我求情呢。我没有办法。一丝感情都没有了。现在,我们打算怎么办?” 安琪拉困乏地又转过身去。虽然她那么疲倦、绝望,她还是被在她面前演出的这出悲剧迷惑住了。难道就无法使他明白吗? 他们各自回房就寝,第二天他又去办公。苏珊有信来说她还在雷诺克斯,后来又有信来说她母亲上波士顿去一、两天。到第五天,科尔法克斯走进了他的办公室,愉快地向他打招呼,然后坐下。 “嗯,你最近怎样,老弟?”他问。 “哦,还是老样子,”尤金说。“我也没有理由抱怨。” “一切都顺利吗?” “马马虎虎。” “我在这儿的时候,别人大概不会进来吧?”他好奇地问。 “我已经吩咐过他们了,不过这一次,我要加倍留神,”尤金说,他马上警觉起来。科尔法克斯会不会是要跟他谈他的事情呢?尤金的面色有点儿发白。 科尔法克斯眺望了一下窗外哈得孙河的远景。他掏出一支雪茄烟,剪掉烟头,可是并没有点着。 “我问你会不会有人进来打扰,”他思索着说,“因为我有点儿事情想跟你谈,我不愿意给别人听见。前一天戴尔太太来找我,”他平静地说。尤金听到她的名字,吓了一跳,面色变得更白,可是并没有什么其他的表现。“她告诉了我一大篇你打算跟她女儿做的事情——要跟她私奔,或是未经许可或不办离婚手续就跟她同居,遗弃掉你的太太,诸如此类的事情。我没大留心去听,可是我不得不跟你谈谈。我从来不爱管人家私事。因为我觉得那与我无关。我想跟公司也没有关系,至多有点儿不良的影响,不过我想知道到底有没有这回事。有吗?” “有这事,”尤金说。 “戴尔太太是我的老朋友。我认识她多年了。当然,我也认识威特拉太太,不过情形稍微有点不同。我看到她的时候不及看见你的时候多。我不知道你的婚姻不美满,不过这反正没有什么关系。问题是戴尔太太似乎蓄意要闹出很不体面的事来——她看起来方寸有点儿乱了——所以我想在没有发生严重的事情以前,得跟你谈谈。你知道,目前要是你给牵涉到什么不体面的事情里,公司会蒙受到很大的损害。” 他顿了一顿,以为尤金会发出什么抗议或是作出什么解释,可是尤金只是一声不吭,紧张、烦躁、面色苍白。这么说,她终于来找过科尔法克斯了。她没有去波士顿,没有遵守她的诺言,反而上纽约来找科尔法克斯。她有没有把全部经过都告诉他呢?尽管科尔法克斯说着一派好话,他很可能是同情她的。他对他会怎样想法呢?他在社交方面也相当保守。戴尔太太在她的活动范围内对他多少有些用处。他从来没有看见科尔法克斯象现在这样冷静、深思。他似乎想保持一种非常公正的口吻,这并不是他的特性。 “威特拉,自从我第一次看见你,我就对你发生了兴趣,老爱注意着你,”歇了一会儿,他又说下去。“如果真有天才人物的话,我想你就是一个,不过象所有的天才人物一样,你也有轻浮的脾气。有一个短时期,我以为你也许已经稳定下来,计划着你搞得那么成功的那些业务,可是后来,我断定了不是这么一回事。你能够发动某种力量,维持某种秩序。还有,我想你有其他的才干——我很难明确地说到底是什么才干。眼光就是其中之一。你有眼光。还有就是能认识人才。我知道你有这本领。我看到你选拔了一些特出的人。你当然也会计划,不过除非我完全看错了,你不会很合理地或是审慎地计划。戴尔小姐的这件事大概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我们不谈她,”尤金有点儿着恼,冷冷地说。苏珊是他的创伤,是一个危险的话题。科尔法克斯也看出来了。“这是我不愿意谈的事。” “好吧,我们就不谈,”对方镇静地回答,“不过也可以用别的方法来说明我的意思。我想你自己也会承认,你对目前的情况就没有好好地计划过,因为要是你计划过的话,你就会看出来,你这样做等于是自招失败。老弟,要是你要得到那姑娘,而她似乎也很愿意,那你应该不让她母亲知道就把她弄到手。过后,她也许只好逆来顺受。即使她不这样,你至少也达到了目的。如果给人发觉了,我想你也情愿自食其果。现在,你既然让戴尔太太知道了,她认识许多很有势力的朋友。你不能不考虑到她。我也不能不考虑到。她现在要狠斗一下。看起来,她会用相当大的压力来逼你放弃的。” 他又顿住,等着看尤金要不要说什么,然而尤金并没有开口。 “我要问你一句话,请你不要生气,因为我一点儿没有什么恶意,我只不过自己要把这件事弄清楚,迟些时,要是你愿意的话,大概也会使你看清楚的。你跟——呃——小姐有没有发生关系?” “没有,”尤金没等他把名字说出来就回答。 “你们的纠纷已经有多少日子了?” “哦,大约四星期,也许还不到。” 科尔法克斯咬着他的雪茄烟头。 “你要知道你的敌人是相当有势力的,威特拉。你平常对下属不大宽厚。有一件事我曾经注意到,你一点儿没有手腕。你提拔的那些人,办得到的话,都想取得你的地位。要是你目前的处境让他们详详细细地知道了,你在这儿就呆不了十五分钟。你当然也知道,不管我怎样给你帮忙,你总不得不辞职。你自己也无法维持下去。我也无法让你呆下去。我想你对这方面一定没有细想过。恋爱中的人是不会想到这些的。我知道你觉得怎样。因为我看见过你太太,我多少说得出来毛病在什么地方。她把你管得太严了。你在自己家里不能做主。这使你烦躁。你的一生好象是场失败。你在婚姻上失去了机会,或者你以为是失去了,这使你内心不安。我知道这姑娘,她很漂亮。不过正象我所讲的,老弟,你没有估计你需要付出的代价——你的算盘打得不对——你没有筹划过。要是有什么事能够证明我一向对你的那一点轻微的怀疑,那就是这个:你没有细心地筹划——”他朝窗外望去。 尤金坐着,凝视着地板。他猜不透科尔法克斯打算怎样。 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科尔法克斯这样沉着地思索——这样冷静。平时,科尔法克斯总是大喊大叫,手舞足蹈,兴奋地做着动作。今儿早上,他又缓慢,又沉着,可能有点儿动了感情。 “虽然我私下很欢喜你,威特拉——人人都应该珍重友谊——可是在业务上却没有办法——我已经渐渐得到一个结论,你毕竟不是最适合这个职位的人。我想你太感情用事——太不稳定了。怀德一直就这样对我说,可是起先,我不相信。我现在也不是根据他的判断。要是这件事没有发生,我不知道会不会根据我的这个感觉或是概念有所举动。我现在也不知道我是否最终要这样做,不过我觉得你现在的处境很困难——对公司来讲,是很危险的。你知道,公司决不能给不体面的事情连累进去。因为所有的报纸都会登个不休。那对我们会有无穷的害处。我想从各方面看来,你最好歇上一年,看你能否把这件事平静地解决掉。我想除非你能够离婚,跟这姑娘结婚,否则最好还是不要跟她同居,并且我认为,除非你能不声不响地离婚,否则还是不离的好。我是针对你在这儿的地位来讲。除此之外,你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可是记住!一件不体面的事就会影响你在这儿的作用。如果将来能够补救,那最好。不然,也没有办法。要是这件事传到外面去,你知道你就没有回到这儿来的希望了。我想你是不愿意放弃她的?” “是,”尤金说。 “我猜对了。我知道你对这种事情觉得怎样。你这类人对这种事挺认真。你能取得离婚吗?” “我没有把握,”尤金说。“我没有正当的理由。我们就是不对劲儿——我的生活就象是一个空壳子。” “嗯,”科尔法克斯说,“总而言之,一团糟。我知道你对这姑娘觉得怎样。她非常漂亮。她正是会造成这种局面的人,我并不想告诉你应该怎么做。你是你自己最好的裁判,不过要是你听我的劝告,在你没有跟她结婚以前,不要先跟她同居。一个处在你这种地位上的人不值得那么做。你的声望太大了。你知道这几年来,你在纽约相当有名气,是吗?” “是的,”尤金说。“我以为我跟戴尔太太已经商量好了。” “显然没有。她告诉我你在引诱她的女儿跟你同居;你无法在合理的时期内取得离婚;你太太就要——原谅我,并且你坚持在这期间内要跟她女儿来往。按照她的意思,那是不可能的。我也觉得她说得对。这是很冷酷的,可是毫无办法。她说,你说要是不能答应你们经常来往,你就要跟她同居。” 他又停住,“是这样吗?” “是的,”尤金说。 科尔法克斯在椅子里慢慢地扭过身,朝窗外望去。这样一个家伙!爱情是多么古怪的一件事啊! “你认为你们可以在什么时候实行同居呢?” “哦,我不知道。我现在心乱得厉害。我得细想想。” 科尔法克斯默想着。 “这是件很特别的事。没有几个人会象我这样明了。除了我之外,没有几个人会了解你。你算盘打得不对,老弟,你得付出代价。我们都得付。我不能让你在这儿呆下去。我希望我能,可是办不到。你得歇上一年,把这件事好好想想。要是没有事情——要是没有闹出什么笑话来——嗯,我还是不说我会怎样。我也许在公司里重新给你安插一个位置——也许不是老位置,不过总有个位置。这我还得考虑考虑。在这期间——”他停下,又思索着。 尤金看得清清楚楚自己现在的处境。说将来回到公司来的这套讲法完全是空话。科尔法克斯摆明了是要他离开,要他离开的理由倒不是为了戴尔太太或是苏珊,或是道德问题,而是因为他失去了科尔法克斯的信任。不知怎么,由于怀德,由于戴尔太太,由于他自己日常的行径,科尔法克斯竟然断定他轻浮不定;他现在就是为了这个理由(不是为了任何别的缘故)而被撤职的。这是起于苏珊——起于命运和他自己倒楣的性格。他伤心地默想着,然后说道:“你要我几时离开?” “哦,随便什么时候,要是会闹得满城风雨,那就越快越好。要是你乐意的话,可以等上三星期,一个月,一个半月。你最好拿健康做理由,自己要求辞职。这样给人家看起来比较好点儿。这对于我以后的决定不会有什么影响。公司现在很上轨道,一年里没有多大问题的。将来,我们也许可以再商量——得看情形来决定——” 尤金不要听他最后加的这一句假殷勤的话。 他握了手以后,走出房去了。尤金踱到窗前。他的坚实的基础一下子就给人凶狠地从下面摧毁了,象被大炮轰掉一样。他失去了这个一年两万五千块的真正优厚的职位。他上哪儿去找一个象这样的职位呢?还有谁——还有什么公司能出这么大的薪俸?除非跟苏珊结婚,否则他现在怎么能够维持河滨大道上的公寓呢?他怎么能保有他的汽车——他的贴身仆人?科尔法克斯没有说到停职留薪——他为什么要这样呢?他又不欠他什么。他的待遇过去一直非常好——比任何其他地方可能给他的都高。 他很后悔自己对蓝海的那些幻想——傻里傻气地把他的全部现款都一个劲投了进去。戴尔太太会去找温菲尔德吗?在那方面她也能损害他吗?温菲尔德一向是他的好朋友,很看得起他。不过这个罪状,这个拐骗少女的罪状。这一切多么可惜啊!她的话可能会改变温菲尔德的态度,不过大概是不至于的。他虽然没有妻子,也有一些女人。科尔法克斯说得对,他没有好好地筹划过。这现在很明显。他梦想着的灿烂的世界开始象黄昏的天空那样慢慢地消失了。也许他只是在追踪着鬼火。真有这样的可能吗?真有这种事吗? 第22章 这样重大的打击想来总会使尤金暂停下来,事实也的确是如此。这使他害怕了。戴尔太太去找科尔法克斯的目的,是想请他利用他的力量使尤金有所约束。既然这样做了,她实际上还预备更进一步做下去。她在想着一个污蔑尤金的计策,暴露他的真面目,而又不牵扯到苏珊。她既然给尤金逼迫着,受够了苦处,所以现在的态度也同样凶狠。可能的话,她要尤金现在就放弃苏珊,根本不再去看她,所以她先去找温菲尔德,然后回到雷诺克斯,希望防止他们继续通信,至少也防止苏珊采取什么行动,或者防止尤金赶到那儿去。 她访问温菲尔德的结果,在道义上和情感上都没有多大收获,因为温菲尔德并不觉得他应该有所举动。他不是尤金的保护人,也不是公共道德的检察官。他大模大样地把整个问题撇到一旁,虽然他知道了心里不免也很高兴,因为这样他就占了尤金的上风。他也有点儿同情他——哪个男人不同情呢?虽然如此,当他想到改组蓝海公司的时候,他对于尤金的利益可能受到的损失倒并不觉得难受。当尤金过了一阵去找他,想把他的股票变卖掉的时候,他想不出一个办法来给他帮忙。公司的情形实在也不好。还得投入更多的资金。所有公司存着的股票都得很快地脱手,不然就得进行一次改组。在这种情况下,最多只能答应尤金把他的股票贬值换成改组后新发行的股票。于是尤金很清楚地看到,他在那方面的梦想也破灭了。 当他看到戴尔太太这么做的时候,他也看出来必须把情势清清楚楚地告诉苏珊。整个情况使他惊慌起来。他开始盘算着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一年两万五千元的薪俸停止了,蓝海方面发财的希望也归于乌有,由于没有钱,旧的生活就此结束了;由于没有钱,谁能在社交界活动呢?他看出来他在社交界和商业界有完全绝迹的危险。要是碰巧人家谈论到他和苏珊的关系,谈论到他对安琪拉的无情的态度,比方说,要是让怀德听见了,那还了得?怀德会四处传播的。那样就会弄得满城风雨,至少在出版界里会这样。那会使市内每一家出版社都不肯雇用他。他不相信科尔法克斯会讲。他以为戴尔太太并没有对温菲尔德说,不过要是她对他说了,那还会传到哪儿去呢?怀德会从科尔法克斯那儿听说吗?他知道了会守秘密吗?决不会!他开始朦胧地看出来自己所做的傻事。他过去做的是什么呢?他觉得自己象一个被强烈的鸦片送入睡乡的人,现在才慢慢清醒过来,模糊地感觉到自己在什么地方。他在纽约,没有职业,现款不多——也许一共不过五、六千块钱。他获得了苏珊的爱,可是她母亲还在跟他作对,他还负担着安琪拉,没有离婚。他现在怎样来安排呢?他怎么能想着回到她那儿去呢?决不回去! 他坐下来,写了下面这封信给苏珊。他想在这封信里,使她明白当前的情况,同时如果她乐意的话,给她一个后退的机会,因为他觉得他对她应该这样做: 花朵儿: 今天早上,我跟科尔法克斯先生谈了一次话,我担 心会发生的事情果然发生了。你母亲并没有象你以为的那样上波士顿去;她到纽约来找他,我猜想她也去找过我的朋友温菲尔德。她在那方面并不能怎样损害我,因为我跟那公司的关系不是决定于一笔薪水或是任何固定收入的,可是她在这儿却给我造成了无穷的损害。坦白地说,我已经失去了我的职位。如果没有其他方面的压力(那跟她毫无关系),我相信也不会这样,可是她的控诉再加上这儿某一个别人对我的反对,就促成了她独个儿办不到的事情。花朵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有次告诉过你,我把所有的积蓄都投进蓝海去,我对它抱着那么大的希望。将来或许还是有希望的,可是除非我立刻找到职业,否则薪俸的停止将使我不得不作出重大的改变。我大概得放弃河滨大道的公寓和我的汽车,在其他方面,也要紧缩一下。那意思说,如果你要来跟我同居,我们就得靠我做艺术家所能赚到的那一点钱过活,除非我决定并且能够找到旁的出路的话。我到加拿大去接你的时候,脑子里就有了这种想法,现在既然这事情发生了,你可能有另外的想法。如果我在蓝海方面的投资没有问题,将来有一天,我也许会有一笔自给自足的财产。我不敢说,不过那还离得很远呢。目前只有这个办法;我不知道你母亲还会怎样来破坏我的名誉。她好象要蛮干一下。你听见她在“消闲地”所讲的话。她显然完全不守信用了。 花朵儿,我把这一切全向你说明,使你能够看清楚 当前的情况。你要是上我这儿来,也许正面临着我名望减退的时刻。你一定也知道,做联合杂志公司发行人的尤金-威特拉和做艺术家的尤金-威特拉是大有差别的。我一直都大胆而不顾利害地爱你。因为你那么可爱——你是我所知道的最完美的人儿了,我把一切全献在爱的祭坛上。我还要那样做——哪怕一千次,我也情愿。 在你没有来以前,我的生活暗淡无光。我以为我在生活,可是内心里,我知道那是一个布满灰尘的空壳——是一个骗局。接着,你来了,哦,我怎样生活着!白天、黑夜都是绮丽的幻想。我会忘掉白树林、蓝海、布赖尔克立夫、或者在南海滩的那个不可思议的第一天吗?小姑娘,我们过的一直是多么安乐、完美的日子。我做了一件极其大胆的事,可是为了我自己,我并不懊悔。我做着一场非常甜蜜的美梦。当你知道了一切,看清楚了当前的情况,象我要你做的那样停下来想想,你也许会懊恼,想改变主意。如果你觉得这样,一点儿也不要顾虑,就这样做吧。你知道早在没有告诉你母亲之前,我就劝你镇静地想过。我们所计划的是一件大胆的、别出心裁的事。我们不能希望人家会跟我们一样看法。麻烦紧跟着来了,这是我们所料到的,不过那时,我还是觉得那可能办得到,现在依然觉得可能。如果你要来的话,请告诉我。要是你要我去接你,立刻说出来。我们可以去英国或意大利;我打算再试着绘画。我对那很有把握。再不然我们可以呆在这儿,看我能不能找到职业。 不过你得记住,你母亲可能还不甘休。她也许会做 出比过去更狠的事情。你以为你管得住她,可是现在似乎并不是这样。我也以为我们在加拿大胜利了,可是现在似乎也没有。要是她企图限制你动用你父亲遗产中你的那部分,她可能会给你添相当麻烦。如果她要把你关闭起来,那也可能办得到的。我希望能跟你谈谈。我能在雷诺克斯看到你吗?你下星期回家吗?我们要就现在考虑、计划、行动,不过别顾虑到我,假若你自己犹豫不决的话。记住,现在情形不同了。你的前途就看你的决定。也许我早就该这样对你说了,可是我没想到你母亲能做出这样的事。我也没有想到我的经济情况对这会有影响。 花朵儿,这真是我蒙受考验的日子。我现在不快活,只因为可能会失去你。其他的东西都毫无关系。有了你,一切都是完美的,不管我的情形怎样。没有你,那就象夜晚一样黑暗。现在由你来决定了,你得行动。你怎样决定,我就怎样做。别顾虑到我,我已经说过。你很年轻,在社会上很有前途。我年龄究竟比你大一倍。我这样冷静地对你说,为的是要你明白,如果你现在来,你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来的。 哦,有时候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当真明白。我不知道 我是不是在做梦。你太美了。你给了我那样的灵感。这会是诱惑——是鬼火吗?我不知道。我感到奇怪。可是我爱你,爱你,爱你。一千个吻,美的火焰,我等着你的回信。 尤金 苏珊在雷诺克斯看了这封信,一生中第一次开始认真地细想,慎重地考虑。她在做的是什么事呢?尤金做的是什么?这个结局吓住了她。她母亲比她所想象的要有主意。想不到她会去找科尔法克斯——会那样撒谎,那样机变。她以为她母亲不可能这样。也以为尤金不可能失去他的职位。她一向觉得他那么有魄力,那么独立自主。有一次,他们乘汽车出去时,他问她为什么爱他;她说:“因为你是个天才人物,要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哦,不,”他回答,“没这回事。其实我随便什么都不大会做。你只是把我想得过分了不起了。” “哦,不,我没有,”她回答说。“你能画,你能写——”她是根据蓝海的一些小册子,以及为她写的诗句和那本剪贴(那是他有一次在公寓里给她看的)上贴着的、他以前在芝加哥报馆写的文章而这么说的——“你不但能管理那家公司,以前还做过广告部经理和美术主任。” 她捧起他的脸来,钦佩地望着他的眼睛。 “哎呀!这么一大堆成就!”他回答。“嗯,神要毁灭人,总先使他们疯狂。”他吻她。 “并且你多么会恋爱,”她作为最大的称赞又加上一句。 此后,她常想起这件事,可是现在,这种思想受到了严重的挫折。他不是那么有魄力。他不能防止她母亲这样做。她真能胜过她母亲吗?不管苏珊对母亲的欺骗是怎样想法,她母亲却是用惊天动地的力量来阻止他们结合。她是完全错了吗?在圣杰克那千钧一发的一夜,苏珊期望的事情没有实现之后,她已经在想了。她真的想要离开家去跟尤金同居吗?她愿意为她的产业跟母亲斗争吗?她也许得这么做。她最初是想跟尤金在一个漂亮的工作室里欢聚,她自己有一个家,尤金依旧有他的家。现在完全不同了,他谈到贫穷,没有汽车,而她又得远离开家。不过她还是爱他的。也许,她还能逼着母亲同意。 接下来的两、三天,进行了更多的斗争。监护产业的人——马克特信托公司的赫伯特-匹特堪恩先生和伍尔利大夫都给请了来跟她辩论。苏珊自己没了主意,听着母亲的狡猾的请求:要是她等上一年后,还说当真愿意嫁给尤金,那她就去跟他同居;匹特塔恩先生对她母亲说,他相信任何法院接到请求,都会判决她没有资格管理产业而把它冻结起来;伍尔利大夫当着她面对母亲说,他认为请人来检查她是否神经错乱似乎不很好,不过要是她母亲坚持,法官为了防止这个邪恶的结局,毫无疑问会判定她神经错乱的。苏珊听着这些,害怕起来了。她收到尤金的信以后,刚强的意志已经在减弱。她对母亲非常气愤,不过她第一次想到,她的朋友们会怎样想法。假定她母亲真把她关起来,那怎么办?她们会以为她到哪儿去了?这些紧张的日子,这些紧张的星期,她把母亲折磨得够苦的了,可是她自己的精力也受到了影响,或者说得更切实点,是她的神经。这太紧张了,她开始怀疑,象尤金所提议的那样再等上一个时期是不是更好。在圣杰克,他已经同意,要是她愿意等,他也赞成。唯一的条件就是他们能够见面。现在,母亲又改变主意了。她借口有危险,有不正当的影响,要苏珊不受干扰地至少再过上一年过去的那种生活,这样来确定她是否当真愿意嫁他。 “你怎么说得清呢?”她对苏珊坚持说,尽管苏珊不愿意谈。“你是给卷进去的,你自己没有花时间细想。一年算什么,对你、对他会有什么害处?” “但是,妈妈,”苏珊在不同的时候和不同的地点一再问着这句话,“您干吗去告诉科尔法克斯先生?这是件多么卑鄙、多么狠毒的事!” “因为我觉得他需要这样来一下才会停下来细想。他不会挨饿的。他有才干,他需要这样一下使他醒悟过来。科尔法克斯先生并没有撤他的职。他对我说他不会的。他说他要叫他歇一年去考虑考虑,他就这样做了。这对他不会有什么损害的。就是有损害,我也不管。瞧他叫我怎样受罪。” 她把尤金恨得入骨,现在心里暗自高兴,她终于开始占优势了。 “妈妈,”苏珊说,“我决不会原谅您做的这件事。您做得太丑恶了——我可以等,不过到头来还是一样。我会得到他的。” “我不管你一年以后怎么做,”戴尔太太欣快而狡猾地说。 “只要你肯等一年,自己花点时间考虑考虑,如果你依旧要跟他结婚,你就那么办。反正他在这期间大概也可以获得离婚。”她说的完全是假话,只不过为了拖延时间,任何诡辩都是对情况有利的。 “可是我并不一定要跟他结婚,”苏珊顽固地坚持着,又回到她最初的见解上去。“那不是我的想法。” “哦,好吧,”戴尔太太和蔼地说,“一年以后,你就会更懂得对这件事该怎样想法了。我不打算强迫你,可是我不能一动不动,不劝你仔细考虑一下就让咱们家的幸福给这样破坏掉。你对我也有责任——我抚养了你这么多年,你也该顾到我。一年的时间对你、对他都不会有什么损害。那时候,你就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爱你了。这可能只是一时的妄想。在你之前,他也有过别的女人。在你之后,他可能还会有别人。他也许会回到威特拉太太那儿去。他告诉你的话并不能作准。在你破坏掉他的和我的家之前,你应该考验他一下。如果他当真爱你,他会立刻答应的。为了我,你这样做吧,苏珊,以后我决不再拦阻你了。只要你肯等一年,你怎样做都成。我只能希望你是去做他的妻子,不过要是你坚持不要,我也尽量保持缄默。写信给他,告诉他你已经决定了,你们俩都应该等上一年。你不要再看见他。那只会重新惹起事情来。要是你不看见他,只通通信,那对他也比较好些。他就不会为了跟你见面又重新尝一次那样的痛苦。” 戴尔太太非常害怕尤金对苏珊的影响,可是她又没法拦住苏珊。 “那可不成,”苏珊说,“我办不到。我要回纽约去,就是这样!”戴尔太太终于让步了。她不得不这样。 三天以后,苏珊写信来说,她不能给他全部答复,不过她要回纽约来看他,于是苏珊和尤金在戴尔卢当着她母亲见面了——伍尔利大夫和匹特堪恩先生那时候在另外一间房里——重新又讨论了她母亲的提议。 戴尔太太的要求传达给尤金之后,他就乘汽车来了,心境极其忧郁,同时又比任何时候都热狂。忧郁,是为了极其不祥的预兆和他自己的糟糕的经济情况,其余的时候就热狂地想着,苏珊也许会来一个突出的、急切的反抗,不顾一切地奔向他来,热烈而动听地向他叙说,以至他终于成了胜利者。他对她爱他的信心还是很大的。 那是十月里一个寒冷的夜晚,青灰色天空的西面挂着一钩新月,这是严寒的预兆;天上满布着清晰的星星。他坐在斯塔腾岛渡船上自己的汽车里,看见一长行南去的鸭子正飞回到布赖安特1作《致一个水禽》时心里所想到的那种芦苇丛生的沼泽里去。它们边走边叫,那种微弱的叫声在稀薄的空气里传来,使他感到无限的寂寞和凄凉。车子驶过十月的林木,到达了戴尔卢。他走进那个炉火熊熊的大客厅,就是有年春天他跟苏珊一块儿在那儿跳过舞的那个大客厅,他的心跃动起来,因为他就要看到她了,而看到她,就象是给他的炽热的身体来上一帖补药——给一个口渴的人来上一口凉水—— 1见第三十六页注2。 尤金进来时,戴尔太太傲慢地盯视着他,可是苏珊却拥抱住他,表示欢迎。“哦!”她喊着说,呼吸急促地紧抱了他好一会儿。有一刻,一片静寂。 “尤金,”她过了一会儿说,“妈妈坚持说我们应该再等一年。我想既然这么麻烦,也许依了她倒好。我们可能太性急了一点,你以为怎样?我已经告诉过她我对她去找科尔法克斯先生的看法,可是她好象不在乎。她现在威胁说要判定我神经错乱。反正我要嫁你的,一年工夫不会有什么真正的区别,对吗?不过我觉得我该当面告诉你,听听你的意见。”她停住,望着他的眼睛。 “我以为我们在圣杰克已经都讲妥了?”尤金向戴尔太太说,同时感到一阵恐惧压在他的心头。 “除了不能跟她见面以外,别的是都讲妥了。我认为你们两人决不应该聚在一块儿。照现在的情形看,这是不可能的。人家会说闲话的。你得顾到你太太的情形。你不能一面跟苏珊来往,一面家里太太又要养孩子。我要苏珊到别地方去呆一年,冷静地考虑考虑,我要你放她走。一年以后,要是她还坚持要嫁你,并且对结婚问题还维持原来的意见,那末我就打算完全不管了,没有我的责任了。她可以拿她父亲的遗产。如果她要你,也可以去跟着你。要是那时候你会象我所希望的那样觉悟过来,你就会办好离婚手续,或者回到威特拉太太那儿去,再不然就做出什么合理的事情来。” 她不想在这儿惹得尤金冒火,不过她心里对他却毫不留情。 尤金只是蹙着眉头。 “这也是你的决定吗,苏珊?”他疲乏地问。 “尤金,我想妈妈太可怕了,”苏珊躲闪地回答,也许是作为给母亲的一个答复。“你和我计划好我们的一生,我们会按着那样做的。现在想起来,我们过去是有点儿自私。我想一年的时间也许不会有什么害处,如果能免掉这许多麻烦的话。要是你能等,我也可以。” 尤金听到这话,感到说不出的失望,他觉得那么伤心,几乎说不出话来了。他不能相信这果真是苏珊在对他说话。情愿等一年!她以前那么大胆地说过自己不要等。不会有什么损害吗?想不到就这样屈服在命运和她母亲的面前!那末他近来常看到的黑胡子的人还有什么意义呢?为什么他常发现马蹄铁呢?命运是这样一个骗子吗?生活在阴暗的地方给人放了些诱惑物,设了些陷阱吗?他的职位丢了,他的蓝海投资遥遥无期,也许结果还是一场空,苏珊要离开整整一年,可能永远不回来了,很可能是这样,因为在一年之内她母亲只要对付她一个人,还不能要她怎样就怎样吗?安琪拉又疏远了——孩子快要生养了。一个什么样的高xdx潮啊! “苏珊,这真是你的决定吗?”他伤心地问,浑身坠到了悲痛的云雾里。 “我想也许我们应该这样,尤金,”她依然躲闪地回答。 “这是很不好受的。但是我会对你忠实的。我答应你我决不改变。你以为我们不能等一年吗?我们能的,是吗?” “整整的一年不看见你,苏珊?” “是的,会过去的,尤金。” “整整一年?” “是的,尤金。” “戴尔太太,我没有什么话要说了,”他严肃地向着她母亲说,眼睛里露出阴沉、忧郁的光芒,一时对苏珊也心硬起来了。想不到她会这样待他——象他所说的,把他丢掉。嗯,人生就是如此。“你赢了,”他又说。“在我,这是个可怕的经历。可怕的热情。我爱这姑娘。我一心一意地爱她。有时候,我有点儿怀疑她也许并不知道。” 他转向苏珊,第一次觉得看不到他以为一向都在那儿的那种真正的谅解。在这一点上,命运也会欺骗了他吗?他弄错了吗?他是在追随着美的虚幻的诱惑吗?苏珊只不过又是一个陷阱,把他拖回以前的那种虚无缥缈的生活里去吗?天啊!他回想起那个星相家的预言,说他七、八年以后还有第二次失败。 “哦,苏珊!”他简单而不自觉地戏剧化地说。“你真爱我吗?” “真的,尤金,”她回答。 “真的吗?” “真的。” 他张开胳膊,她投进他的怀抱里,可是他随便怎样也无法消除那个可怕的猜疑。这使他不感到接吻的欢乐了——好象他在梦中抱着一个美好的东西,醒来却一无所有——好象生命派来一个犹大1,扮成姑娘的模样来陷害他—— 1耶稣十二门徒之一,出卖耶稣的人。 “我们就这样结束吧,威特拉先生,”戴尔太太冷冷地说,“再拖也没有好处。我们歇上一年再谈吧。” “哦,苏珊,”他接着说,象丧钟一样悲伤,“送我到门口吧。” “不,那儿有用人,”戴尔太太插嘴说。“请你们就在这儿分别。” “妈妈,”苏珊给当时的可怜的情况感动了,愤怒无礼地说,“您不要这样讲话。离开这个房间,否则我就送他到门口,并且走得更远些。请您离开我们。” 戴尔太太走出去了。 “哦,花朵儿,”尤金伤心地说,“我简直不能相信。我不能!这事情全搞坏了。我不该早没有得到你。所以才有这样的结局。一年,整整的一年,还要多久?” “只不过一年,”她坚持着。“只不过一年,你不能相信我吗?我不会变心的,我不会!” 他摇摇头,苏珊象以前一样,用两手捧着他的脸。她吻他的面颊、他的嘴唇、他的头发。 “相信我,尤金。你觉得我很冷淡。你不知道我受了多少罪。到处都是麻烦、困难。我们就等一年吧。我答应你我会来的。我发誓。一年。我们不能等一年吗?” “一年,”他说。“一年。我不能相信。一年之后,我们会在哪儿呢?哦,花朵儿,香石榴花,美的火焰。我受不了啦。我真受不了。这太厉害了。我现在得活受罪。是的,我活该。” 他双手捧着她的脸,望着它,望着娇憨、动人的容貌,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的面颊、她的头发。 “我原以为,我原以为,”他喃喃地说。 苏珊只用手抚摸着他的后脑勺。 “嗯,要是我得受罪,也只好受罪,”他说。 他转过身准备离开,又转回来拥抱她,然后再转过身,头也不回就穿过门道走了。戴尔太太在那儿等候他。 “再见,戴尔太太,”他阴沉地说。 “再见,威特拉先生,”她冷冷地说,不过多少也感到自己的胜利所带来的凄凉。 他拿了帽子走出去了。 外面,十月的天空布满了闪烁的繁星。纽约的港湾跟那天晚上去威得卫史堡之后,苏珊到自己阳台上来找他时一样灯火通明。他回忆起那种春天的气息,那种青春与爱情的美妙感——那时候涌起的希望。现在,五、六个月之后,那一切旖旎的情趣都消失了。苏珊,甜蜜的声音,婀娜的体态,喁喁的低语,轻柔的抚摸。全没有了。全都没有了—— 蓓蕾的鲜花消逝了, 眼前的美景消逝了, 怀抱里美的形态也消逝了, 声音、热情、纯洁、天堂,全都消逝了。 他们一起乘汽车、吃饭、在乡下地方散步(汽车跟在后面),那种日子全过去了。离这儿不远,就是他第一次跟她打网球的地方。他们常常私下会面的地方也就在这儿附近。现在,她去了——去了。 他是坐汽车来的,可是现在他实际上并不需要它。生活是可恨的。他的一生是一场失败。想不到他的全部美好的理想就这样破灭了。不久,他就会没有汽车,没有河滨大道上的住所,没有职业,什么都没有。 “天啊,我实在受不了!”他喊出声来,过了一会儿—— “我实在受不了!我实在受不了!” 到了炮台湾,他叫司机把车子开回车房,自己下来在纽约南区两旁尽是高楼大厦的阴暗的街道上漫步。这儿就是他常跟科尔法克斯和温菲尔德呆在一起的百老汇。这儿就是他模模糊糊地希望能在里面大露头角的华尔街四周的金融界。现在,这些建筑物又高又安静——多少有点儿象是从他身旁向后退去。头上满是清泠、闪亮的星星,非常凉爽,可是现在对他却毫无意义了。他怎样来处置呢?怎样来安排呢?一年!她决不会回来的——决不会!一切都完了。一片彩云消逝了。简直是昙花一现。地位、荣耀、爱情、家——都算什么呢?再过一会儿,就象从来没有这些东西一样。见鬼!混帐!这样阴谋毁灭他的阴险毒辣的命运真该诅咒! 在戴尔卢,苏珊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把门锁上。她越来越感到这件事多么令人伤心。她瞪眼望着地板,脑子里回想着他的面貌。 “哦,哦,”她说,一生中第一次感到好象可以伤心地大哭一场——但是她不能。 在河滨大道,另一个女人正孤孤单单、无精打采,心灰意懒地默想着临到自己头上的悲剧。该怎样来处理一下呢?该怎样来挽救自己呢?哦!哦!她的一生,她的孩子!要是能够使尤金明白过来,那就好了!但愿能使他明白! 第23章 在科尔法克斯跟尤金谈话之后,在苏珊作出决定,等于抛开他之后,尤金在接下去的几星期里设法结束了他在联合杂志公司的事务,同时解决了他跟安琪拉的关系。这不是一件容易办的事。科尔法克斯相当替他着想,建议叫他说是为了公司的事务暂时要上国外去一趟,并且叫他做得好象必须立刻就去。尤金召集了他手下各部门的主管,照科尔法克斯所建议的那样告诉了他们,并且还补充说,他自己在别处的事业(他们也知道或是猜到)现在非常麻烦,所以他可能不再回来,至多也只能回来一个短时期。以他面临着的困难而论,他的确装出了一副自满自足的神气,做得非常成功,人家一点儿也没猜到他立刻就要大难临头了。事实上,大家都以为他注定还要高升一步——料理他私人的事业。 在他跟安琪拉的谈话中,他明白地告诉她他要离开她了。他一点儿不愿意装假。她应该知道。他已经失去了他的职位,又不能立刻获得苏珊;他要安琪拉离开他,不然他自己就离开安琪拉。她暂时应该到威斯康星、欧洲或是任何别的地方去,让他独个儿奋斗出一个结果来。她的情况并不是非要他跟着不可。她可以请一个护士——可以住产科医院。他愿意替她付钱。办得到的话,他决不再跟她同居了,他不要再跟她同居。在渴望着苏珊的时候,他看见她就等于受到苦恼的批评——一种谴责,一种痛苦的耻辱。不,他要离开她。也许将来有一天,苏珊会有真正斗争的勇气,那时她便会来的。她应该来。安琪拉也许会死掉。是的,尽管看起来似乎很残忍,他却想到了这个。她也许会死的——那末——那末——即使想到她死了,他还是没有想到孩子有可能活着。他不懂这个,那会儿还不能理会。那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 尤金在金斯桥一所公寓里租了一间房,因为他在那儿暂时不会给人认出来,人家也不会轻易看到他的。在那儿,展现出一个一落千丈的人的悲惨景况。他的思想、情感、意向都被一个不顺利的结局搞乱了、挫伤了。尤金的年纪要是再大十岁或十五岁,结果可能会自杀。他的性情如果稍微不象他目前这样,那也可能会自戕、杀人或者做出随便什么事情。而现在呢,他有时茫然失意地呆在美梦的废墟上,猜度着苏珊那会儿在做什么,安琪拉在做什么,人家在讲什么、想什么,他自己怎样才能振作起来,自力更生。 幸而他生性喜欢工作,这才挽救了他。起先,这种工作的欲望并没有显露出来,但是后来渐渐开始恢复了。他非得做一件事不可,哪怕是再试试绘画也成。他不能到处乱跑去找事。蓝海方面没有适合他的位置。如果他不愿意对安琪拉显得卑鄙,他就得靠工作来养活她,虽然他现在是自由了;当他从发生的事情来看全局时,他也认识到自己是够恶劣的,他们俩性情不合,但是她已经尽力来适应他了。基本上不是她的过错。今后他得怎样工作、生活、打出一条出路来呢? 在这种情况下,尤金和安琪拉之间又起了不少争吵——泪水、恳求,安琪拉认为人生中有价值的一切都破碎了。最后,尤金不顾她的悲惨情况,还是和她分离。那时正好是十一月,房东也听说尤金经济拮据,或者说得更切实点,逆运来临,所以答应退租,虽然租约有效期还有好几年。这公寓于是便退掉了。安琪拉心乱已极,几乎不知道去投靠谁是好。这是人生中一个最令人难受的冷酷、丑恶的局面。她在无可奈何中跑去投靠尤金的姐姐玛特尔。玛特尔起初把这个丑恶的悲剧瞒着她丈夫,可是后来又说出来了,他们一起商量应该怎么办。法兰克-班斯是一个讲求实际的人,因为几年前他妻子的瘤症竟然象奇迹般给治好了,所以他笃信基督教精神治疗法,想把他对这种神圣的科学——善良的无限力量——的理解运用到这种情况上来。 “玛特尔,忧愁是没有用的,”他对妻子说。她尽管有信心,一时却被弟弟所遭到的灾难吓得有点儿动摇了。“这是我们心理作用的又一个证据。在我们心里这是够真实的,可是在上帝的恩典里却算不了什么。要是我们想得对,结果会解决的。安琪拉暂时,或者只要她准备去,就可以住进产科医院。我们也许能够说服尤金走正当的道路。” 他们劝安琪拉去跟一个基督教精神治疗法的专家谈谈,玛特尔去找治好她毛病的那个女人,求她用她的力量,或者说得更切实点,用她的科学知识来使她弟弟恢复过来。那个女人告诉她,不得到尤金的同意,这是办不到的,不过她可以替他祈祷。如果能劝他自动来寻求神的指引或者神的帮助,那就不同了。尽管他犯了错误,而且目前在她看来这些错误是够实在、够可怕的,可是她的信心不允许她责备他,并且她还很爱他。她说他是一个坚强的人,一向很奇怪。他和安琪拉也许不大相配,不过运用精神治疗法,一切都可以纠正的。安琪拉经历了一段愁闷的日子,在家里整理、收拾。她站在过去的安逸与显赫的废墟里,对着以前她认为那么可爱的东西流泪。所有尤金的东西都在那儿,他的画、手杖、烟斗、衣服。她对着一件他在家常穿着闲荡的漂亮的绸睡衣流泪——很奇怪,它竟然引起那么许多往昔的快乐日子的回味。他们有时候还有冷酷无情、各执己见的争吵,在那些时候,安琪拉以前的那种好斗的、支配别人的精神又会回来,可是却不能持久。她知道她现在输了——垮了。耳朵里只听见寒冷、可怕的海洋的呼啸声。 这儿应该提一提,苏珊有一个时期的确以为自己是爱上尤金了。但是我们必须记住,她是被一个美妙的、对她有魅力的人物的个性所感动而爱上他的。尤金的个性跟习俗有着一种不妥协的地方。在感情上和外表上,他好象很接近、很象一只羔羊,驯服于一般风俗习惯,可是内心里,他就象一只贪婪的狼,对礼教毫不在乎。生活中所有的规矩和方式在他看来都是笑话。他看穿了一切,看到一个完全不是物质而是精神的,或者可以说是非物质的生活,所有的物质只不过是一个幻影。生活的强大力量对我们大吹大擂、大惊小怪地维持着的制度到底维持不维持究竟在意多少呢?它们怎么会在意?有一次,他站在陈尸所里,看见死尸似乎变成了一种化学性的软块。当时他曾自言自语道,要是认为生活对这些发生物质作用的力量有什么意义,那真太可笑了。伟大的化学和物理力量都在起作用,它们可能附带演出一些影子戏,可是一下就会烟消云散的。但是,哦,影子戏上演着时,多么甜蜜啊! 苏珊在这期间当然也是垂头丧气,因为她跟尤金一样多愁善感。不过既然答应等下去,她就决定等到底,虽然她并没有遵守另外一个诺言。她现在快二十岁了——尤金将近四十。尽管她自己很伤心,生活还是能给她带来安慰。可是在尤金呢,生活只能加深他的痛苦。戴尔太太带着苏珊和别的儿女上外国去。他们来往的人不可能听到这件事,即使听到也是模糊不清的。假使这件丑事(象戴尔太太以为可能会发生的那样)传扬出去,她就打算说,是尤金不顾体面与道理,很狡猾地想来控制住她的女儿,幸亏她及时打断了他们的关系,保护着苏珊,苏珊自己几乎都不知道。这样讲法听起来很近情理。 现在得做什么呢?怎样生活?尤金经常这样想着。跟安琪拉去住在小街上一个小小的公寓里——要是他决定跟她一块儿生活下去的话,他们在哪儿可以找到一个租金低廉而环境很好的住所呢?决不可能。要他承认自己即使不是永久,至少也是在这一年里,这样突然失去苏珊吗?也不可能。承认他自己还不以为是错误的错误吗?说他很难受,愿意痛改前非吗?决不。他并不觉得难受。他不打算再跟安琪拉过以前那样的日子。他对她腻烦了,或者说得更切实点,对他多年所过的那种经常受习俗管束住的气氛腻烦了。他想起硬拿一个孩子推到他身上来,就感到厌恶。他偏不要。她不该这样做的。他情愿死掉。他的保险费一直按期缴纳。这五年来,他的保险金额已经到了一万八千元以上,要是他死掉,她就会得到这笔钱。他希望自己死掉。那样就可以补偿起命运近来给她的严重打击,不过他不希望再跟她同居。绝对不,绝对不希望,有孩子也罢,没有孩子也罢。这一夜之后再回到公寓去,他怎么能够呢?他要是回去,就得装着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至少他跟苏珊之间没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她也许会来的。也许!也许!啊,多大的一个笑话——在她实在可以来,也应该来的时候,这样离开了他——哦,这一下给命运冲击得好苦啊! 有一天,家具全都送走了,安琪拉暂时到玛特尔那儿去住下。又过了一阵子,她含泪离开纽约上拉辛她妹妹玛丽亚塔那儿去,玛丽亚塔和丈夫这时住在那儿,安琪拉预备在往后离开以前把自己遭到的可怕的悲剧作为一个极其秘密的事告诉她妹妹。尤金去送她上火车,可是心里并不想送。安琪拉这会儿只有一个想头:时间总会促使他们重修旧好的。只要她能等下去,只要她能保持平静,活着而不死掉,不让他离婚,他慢慢可能会恢复理智,认为至少还值得和她共同生活下去。也许孩子会发生作用的,孩子来了之后,他一定会受到影响。通过孩子,他一定会看到她的。她对自己说,只要能够使他回心转意,她倒乐意经历一下这番苦难。这孩子要受到什么样的接待呢,不受欢迎,没有人理睬,还没有出世就受了侮辱;万一她死掉,他会怎样对待孩子呢?他该不会不顾他。她已经不安地、悲伤地在渴望着孩子了。 “告诉我,”有一天他们争吵着、筹划着的时候,她对尤金说,“要是孩子生下,我——我——死掉,你不会完全不顾他吧?你会把他带去,对吗?” “我会带着他的,”他回答。“别担心。我不是一个全无心肝的大坏蛋。我本来不要孩子。这是你的诡计,可是我会把他带大的。我并不希望你死。这你知道。” 安琪拉想着,要是她能活下去,看到他懂道理,守规矩,甚至稍有成就,那她情愿再跟他一块儿过一个时期困苦的日子。孩子可能会改变他的。他从没有过一个孩子。尽管他现在想起就讨厌,可是等孩子养下来之后,他也许会回心转意的。只要她能够熬过这场危险。她的年纪这么大——她的肌肉已经缺乏韧性了。在这期间,她去请教过一个律师,一个大夫,一个算命的,一个星相家和玛特尔介绍给她的一个基督教精神治疗法专家。这是一个无目的的、可笑而杂乱的举动,可是她心里千头万绪,在这场暴风雨里,任何港口似乎都值得去躲避一下。 大夫告诉她,她的肌肉已经缺乏韧性了,不过他认为要是采用了他建议的摄生方法,她不会有问题的。星相家告诉她,他们两人是注定有这场风波的——尤其是尤金,他也许会恢复过来,那样的话,他多少还会成名的。至于她呢,他摇摇头。是的,她也会好的。他是在胡说。算命的摊开扑克牌,看看尤金是否会跟苏珊结婚。安琪拉听着一时很满意,他说苏珊绝对不会跟他结合起来的——这是从一个衣着华丽、满戴首饰而容貌相当枯槁的女人那儿听来的,她的接待室里挤满了有着各种疑难问题的女人,失恋的、破财的、有情敌的、怕分娩有危险的。精通基督教精神治疗法的那位专家说,一切都是上帝的心意——无所不能,无所不在,无所不知,都是好的,这里面邪恶不可能存在——只是幻觉罢了。“对于相信邪恶的人,邪恶才是真的,”这位“顾问”说,“可是对于知道自己是上帝心意的完善而不可磨灭的反映的人,邪恶是没有实质,没有意义的。上帝是一个原理。你认识到这个原理的性质,并且认识到你自己也是它的一部分时,邪恶就象厌烦的梦似的自行消灭了。它没有真实性。”她向她保证,根据对精神治疗法的真正理解来看,不可能有灾祸临到她身上。 因为上帝是博爱的。 律师听她激烈地诉说了尤金的放荡行为之后告诉她,根据行为所在地纽约州的法律,要是她丈夫有产业,她也只有权得到产业中的极少一部分。离婚案子至少要两年才能得到判决。如果她能适当地证明尤金有钱,他才劝她去告尤金,不然就没有意义。他为这次谈话向她收了二十五块钱的谈话费 第24章 对于那些在世界上遵循着一种生活规律或是生活制度的人——那些渐渐地、顽强地养成了一系列习惯、癖好、风度、情感和作风,并且还取得了相当卓越的地位的能支配别人的人,那些享受惯了行动自由,丝毫不受限制、约束或妨碍的人,那些享受惯了相当的财富、社会地位和安逸生活所带来的悠闲自在的人——经济压迫、舆论的指摘、或是对外暴露真相所带来的耻辱,是可能想象出的最悲惨、最寒心、最可怕的一件事了。这是一个人的心灵蒙受考验的时刻。一个人高高在上,观察着这个为超然权力所统治的世界,自身又出奇而幸运地被选作这个超然权力的光辉灿烂的工具,是一点也不会知道一个在地位和金钱方面一落千丈、呆在黑暗角落里自己昔日辉煌的灰烬中、沉思着昔日光辉的人的感觉。这种悲惨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的。《旧约》里的先知们看得很清楚,因为他们总是在谈说那些行为与正义相违背、被一个慈祥而可畏的权力罚作典型的人们的命运。“耶和华如此说:你竟向天上的主自高,使人将他殿中的器皿拿到你面前,你和大臣皇后妃嫔用这器皿饮酒,你又赞美那金银铜铁木石所造的神……就是上帝已经数算你国的年日到此完毕。就是你被称在天平里显出你的亏欠;就是你的国分裂,归与玛代人和波斯人。”1—— 1见《旧约-但以理书》第五章第二十三、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节。 尤金具体而微地成了这个似乎是正义之道的例证。他的“国度”虽然很小,确实是完了。我们有组织的社交生活跟直觉那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所以我们几乎总是自动地远避开所有违反风俗习惯、既定的见解与趋向的东西——我们的鼠目寸光所重视的各种各样东西。谁不远避开一个由于他的行为恰好被我们敬重的一个圈子定了罪的人呢?尽管他趾高气扬,八面玲珑,可是一有可疑的风声,所有的朋友、亲戚、商业上的知交、整个社会结构全都抛弃了他。“不洁净”的喊声响起来了。“不洁净!不洁净!”不管我们自己内心多么肮脏,不管我们在太阳下是什么虚饰的坟墓,我们照样赶快跑开。不管我们怎样会模仿,这仿佛也是去称颂制定我们结局的天意;不管我们怎样卑鄙地用人类的破坏手段掩盖住天意的光辉,它的意向还是非常完善地继续下去。 这时候,安琪拉已经回家看她的衰老的父亲去了;她还去亚历山大探望尤金那身体很坏的母亲。 “我还是希望你对我的态度会转变,”安琪拉写信给尤金说。“可能的话,请你不时写信给我。这对你的方针没有什么影响。一两个字不会有损害的,而我是这么孤独。哦,尤金,但愿我能死掉——但愿我能!”安琪拉没有把实情告诉她父亲和尤金的母亲。她假装说尤金对商业这一行早就厌倦了,正好科尔法克斯公司里情形不很合适,他就趁这机会回到他的艺术工作上去混一个时期。他可能会回家,不过他非常忙。她就这样搪塞过去了。可是她写信给玛特尔,把她的希望,尤其是她的顾虑,全说出来了。 尤金和玛特尔谈过好几次。由于幼年时期他们常在一块儿,玛特尔和他感情很好。他的天真的特性在她看来就和过去一样可爱。她到金斯桥他孤零零住在里面的那个房间去找他。 “你干吗不来跟我们一块儿住,尤金?”她央告着。“我们的公寓还舒适。你可以住我们隔壁的那个人房间。那儿看出去景致还不坏。法兰克也喜欢你。我们听安琪拉说了,我觉得是你不好,不过你是我弟弟,我要你来。一切都会好的。上帝会把一切解决掉的。法兰克和我都在替你祈祷。你知道按照我们的想法,世界上是没有邪恶的。现在”——她和以前幼年时一样微笑着——“别独个儿住在这儿。你不愿意跟我住在一块儿吗?” “哦,我当然喜欢跟你住在一块儿,玛特尔,可是我现在办不到。我不打算去。我得细想想。我需要清静。我还没有决定我要做什么。我想要试试绘画。我还有点钱,同时我现在有我所需要的时间。我看到那边山坡上有些很好的房子,里面可能有一间有着朝北窗户的房间,可以用作工作室。我先要彻底想一想。我不知道我打算做什么。” 他现在腰间感到疼痛,这是在戴尔太太把苏珊带到加拿大去、他怕永远看不见她的时候发作起来的。这是一种真实的痛苦,象刀割一样的肉体的疼痛。他不懂为什么会是肉体的,而且在那个地方。他的眼睛,他的指尖都感到发痛。这不也奇怪吗? “你干吗不去找一个精通基督教精神治疗法的人呢?”玛特尔问。“这对你不会有害处的。信不信由你。让我给你一本书看。看你会不会觉得里边有点儿道理。你又在讥笑了,可是,尤金,我可以告诉你它对我们是再灵验没有的了。它什么都能做到——就是说一切都包括在内。我现在跟五年前完全不同了,法兰克也是这样。你知道那时候我病得多厉害吗?” “是的,我知道。” “你干吗不去找约翰斯太太谈谈呢?除非你自己乐意告诉她,否则你什么都不需要对她说。她曾经极其奇妙地治好过不少疾病。” “约翰斯太太能替我做什么呢?”尤金沉痛地问,他抿紧嘴唇,显出冷笑的样子。“把我的忧愁治好?使我的心不再疼痛?谈这些有什么用?我不要听这种废话。”他凝视着地板。 “她不能,但是上帝能。哦,尤金,我知道你觉得怎样!求你去一趟吧。这对你不可能有害处的。我明儿把书带来给你。要是我带来了,你肯看吗?” “不。” “哦,尤金,为了我,请你看看吧。” “有什么用处呢?我不相信。我没法相信。我太有理智了,怎么会相信那套胡说呢。” “尤金,你怎么这样讲话!有一天,你会改变看法的。我知道你怎么想。不过无论如何总看一看。求求你吧!答应我你会看的。我不该这样要求你。这个方式本来是不对的,不过我要你看看那本书。去找约翰斯太太谈谈。” 尤金拒绝了。在所有的傻事情当中,这是最傻的事情了。基督教精神治疗法!基督教废话!他知道该怎么做。他的良心叫他放弃苏珊,回到在苦难中的安琪拉那儿去——无论怎样,暂时回到快要生养下的孩子那儿去,可是美色、个性、爱情的那种强烈的诱惑是怎样拉扯着他的心灵啊!哦,跟苏珊一起在纽约附近漂亮的消夏胜地和就餐场所的那些日子,苏珊显得那么美丽的那些幸福时光!他怎么能忘记那些呢?他怎么能不回忆呢?她那么可爱。她的秀色那么出众。每想到她,就使他痛心。他心痛得那么厉害,所以大多数时间,他都不敢去想——他必须强迫自己走路、工作或者不安地移动,心里很痛苦地就怕自己会想得太厉害。哦,这个生活;哦,这个地狱! 基督教精神治疗法这会儿进入了他的视界,当然是因为玛特尔和她丈夫对这种宗教思想的信念与热情。在卢尔德1、圣安娜美丽草场2和其他“创造奇迹”的地方,人们希望一个优越而非恶意的力量能有效地来干涉一下,而这种希望、要求与宗教热情竟然发生了作用。玛特尔的非常难医的、复杂的疾病跟那种情形一样,的确是给治好了。她生了瘤,同时又有神经性失眠,消化不良,便秘以及一大堆并发的毛病;一般医药都不能奏效。她精神上、肉体上正感到非常痛苦的当儿,埃第太太写的一本谈基督教精神治疗法的书,《科学与健康》,附有《圣经》解说,交到了她的手里。她失望地、无奈地试着去看看这本书,毛病竟然立刻给治好了——那就是说她自己认为给治好了,不久她就果真好了。她把存下的一大堆药品都丢进了垃圾桶,远避开大夫,开始看基督教精神治疗法的书籍,上最靠近她公寓的基督教精神治疗法教派的教堂去做礼拜,不久就专心致志于它对人生所作的玄妙的解释。她丈夫非常爱她,也跟着相信了,因为任何她能够接受的道理他都可以接受,况且她的确是给治好了。他不久就很起劲的抓住它的精神意义,成为一个比她更成功的这种重要思想的阐明人—— 1法国南部近西班牙的一处地方,据称那儿洞里的水可以医治百病,每年有好几十万天主教香客上那儿去朝拜。 2法国的另一个“治病圣地”。 凡是对基督教精神治疗法稍有认识的人,都知道它的中心教义是:上帝乃是一个原理。而不是人世间或从生活的知觉方面(这是幻觉)所能理解、想象的人物,人(就精神上讲)就是他的意象。人不是上帝,也不是他的任何一部分。人是上帝的一个意念。既然如此,人就一定象上帝的意念或原理那样完善、那样不可毁灭、那样不可扰乱地和谐一致。对那些不喜欢玄学的人,这大半是不可理会、没有意义的,可是对那些具有玄学或精神概念的人,这就是莫大的亮光。物质就成为幻觉的混合或结构,这些幻觉可能是发展来的,可能不是,这就要看一个人的选择,不过毫无疑问,它们是由空虚的或一个看不见、触不到的意念而来的,所以除了那些基本上有精神意念的人所给予它们的信心以外,它们是没有意义的。否认它们——知道它们是怎么一回事——它们就自灭了。 尤金这时候意气消沉,愁闷、失意、灰心,总是往坏的方面看,所以对他,这不来则已,一来就有了特殊的意义。他是那种一生出来就倾向于玄学的人。他一辈子都在探讨着人生的奥秘,有空的时候常看斯宾塞、康德、斯宾诺莎的作品,还特别喜欢看达尔文、赫胥黎、丁道尔、埃夫伯里爵士1、亚勒弗烈-拉塞尔-华莱士2的作品,近来又常看奥立弗-洛奇男爵3和威廉-克鲁克斯男爵4的著作,想用自然科学的归纳方法去发现人生的真谛。他看了爱默生的《太上魂》、马喀斯-奥里力阿斯的《默思》和柏拉图5的作品之后,有时自以为稍微有点儿明白。他想上帝是位神灵,就象基督在撒马利亚对井边的女人6说的那样,可是这位神灵到底管不管人世间那么多痛苦和争论的事情,那却是另外一回事。他个人本来从不相信这个——或者一点也拿不准。他一向是被《山上宝训》7感动的;基督对人世间的烦恼所抱的美好的态度,先知们的奇妙信心,全都感动了他;他们坚持说,上帝是上帝,在他以前没有别的神,并且他会嫌弃不义的人。他是否这样做,他可不知道。罪恶的问题——原始的罪恶——一向使他困惑。在有人类之前——道还未成形之前,是否就有上帝心中的法律呢?假定有的话,又是什么样的法律呢?这些法律是关于婚姻的吗——某种比人生更早的精神结合吗?它们是关于盗窃的吗?生活以外还有盗窃吗?没有人以前,哪儿有盗窃呢?还是它只是从人开始的呢?可笑极了!那一定是有关生活中发生作用的化学和物理的东西了。一个社会学家——一所大学里的大教授——有一次告诉他,他不信有成功、失败、罪恶或正义感,除非是关系到那个种族的构成的本能——完全关系到种族的自卫和进化的本能。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精神道德?咄!这他什么也不知道—— 1埃夫伯里爵士(1834-1913),英国银行家、科学家、政治家。 2亚勒弗烈-拉塞尔-华莱士(1823-1913),英国自然学家。 3奥立弗-洛奇男爵(1851-1940),英国物理学家。 4威廉-克鲁克斯男爵(1832-1919),英国物理学家、化学家。 5柏拉图(公元前427-前347),希腊哲学家。 6见《新约-约翰福音》第四章。 7《新约-马太福音》第五、六、七章,耶稣在山上向群众所说的话。 这种完全不可思议的学说,对尤金不免有些影响。他本来就是一个多疑的人。我前面已经说过,在他的解剖刀下面,整个人生都粉碎了,而他把人生宰割完了之后,又不能很有条理地把它再合拢来。人家谈结婚的神圣,可是,哎呀,婚姻是进化来的啊!这他知道。有人对这个问题写了厚厚的两本书——《人类婚姻史》或者那类的东西——书里说明了动物的结合时期,不超过抚养幼儿自立所需要的时间。这不也就是现代婚姻的基础吗?要是他没有记错的话,他在这本历史书里看到,婚姻被认为是神圣而始终不渝的唯一理由,是为了人类的幼儿需要长时期的抚养。这时间非常之长,所以到儿女还没能踏进社会之前,父母就老了,可以说是安安稳稳地老了。那末当然不用分开了。 但是抚养儿女是每个人的责任。 啊,毛病就在这儿。他就对这个嫌烦。这也就是家庭的中心任务。儿女!种族繁殖!拉这个进化的车子!不这么做的人就免不了要定罪吗?种族精神也反对他吗?瞧瞧没有这么做的男女——瞧瞧不能这么做的男女。千千万万。这么做的人总认为不这么做的人错了。他一向觉得全部美国精神都是针对这个方向的——这种生男育女的观念,一种平凡、保守的精神。瞧瞧他的父亲吧。可是别人非常精明,他们利用了这种精神,把工厂移到这个精神最活跃的地方去,以便能够以廉价雇用童工,而他们也没有遭到什么事情。他们遭到什么事情吗? 可是玛特尔继续恳求他细读读对《圣经》的这个新解释,认定这是真理,这会给他一种祛除百病的精神体会,这是超越人类所能想象的——驾乎一切之上的精神性东西,所以尤金也就予以考虑。她对他说,要是他跟安琪拉分居是对的,他们就会分居,要是不对,他们就不会分居;无论如何,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他在这个真理里可以得到安宁和快乐。他应该做对的事(“你们只要求他的国”),这些东西就必加给他了1—— 1见《新约-路加福音》第十二章第三十一节。 起初,尤金觉得听这一套话实在太无聊,可是后来,他也就不觉得这样了。在玛特尔的公寓里,他们之间时常有长篇大段的辩论和恳求;在吃早饭的时候,吃晚饭的时候,或者星期日吃中饭的时候,他跟班斯和玛特尔辩论这种科学教义的各个方面,有时候还参加他们教堂星期三的实验与见证会。在那儿,尤金听到了他几乎不能相信的奇迹般治疗的陈述和诸如此类的事情。凡是关于可能由于心理作用引起的病状的见证,尤金都认为它们的根治,可能是由于对宗教的热情消除了这种心理,而不是当真有什么毛病,可是当他们说癌,痨病,脊髓痨,甲状腺肿,四肢缩短,疝气也给治好了时——他不愿意说他们是胡说,因为他们样子太诚恳了,可是他认为他们只是弄错了。他们,或者这个信念,或者任何东西,怎么能医治癌呢?我的天!他就这样继续不肯相信,也拒绝看那本书,直到一个星期三的晚上,他正好在纽约的基督教精神治疗专家第四教堂的时候,他身旁的一个人站起来说: “我希望来证明上帝在我身上显示出的爱和怜悯,因为不久以前,我很痛苦地陷入了绝望的境地,并且成了个我认为不可能再坏的人。我生长在一个日夜读《圣经》的家庭里——我父亲是长老会的一位固执的教友——他那样硬要我把《圣经》吞下去,使我厌恶极了,同时我以为我还看到了基督教原理和实践之间的矛盾,就连在我自己家里都是这样,所以我对自己说,在我住在父亲家里吃他的饭的时候,我不得不依从,可是一离开了,我就随我的便。这以后我还在父亲家里住了好几年。到十七岁的时候,我到一座大城市辛辛那提去。那时候既然离开了家,得到了自由,我就把所谓我的宗教教养抛在一边,而去干我认为最开心、最乐意的事了。我要喝酒,我就喝了,虽然我从来不是一个真会喝酒的人。”尤金微笑了。“我要赌博,我也就赌了,可是我从来不是一个赌博的能手。不过我多少是赌了。我最大的弱点就是女色。我希望这儿的大伙儿别动气,我知道他们不会的,因为可能还有别人非常需要听听我的这篇见证。我追逐女人就象我追逐别的诱惑物一样。她们是我真正渴望的东西——她们的身体。我的色欲是可怕的。在我,它是个支配一切的思想,所以我看到一个漂亮女人就不能不象《圣经》所说的,对她动了淫念。我太坏了。我得了病。我在五年里把所有的钱都花在大夫和专科医师们身上,可是我还患着脊髓痨、水肿和肾脏病。这时候,我被抬进芝加哥的基督教精神治疗专家第一教堂去。 在这以前,普通的医药已经治愈了我的其他毛病。 “如果现在听得见我声音的人有谁象我那样痛苦,我希望他听着我说。 “今儿晚上我要对你们说,我是个健康的人了——不但身体健康,并且思想健康,还有更好的,因为我看到了真理,所以精神也健康。我恳求芝加哥的一位基督教精神治疗专家治我。经过六个月的治疗之后,她治好了我。现在,我站在你们面前,绝对健全没病。上帝是慈悲的。” 他坐下去。 他讲话的时候,尤金仔细地察看着他,察看着他面貌的每一线条。他又高又瘦,生着沙黄色的头发和胡须。他并不难看,有着长而直的鼻子、清晰的蓝眼睛、淡红色的皮肤,还有一副矫健强壮的神气。尤金最为注意的就是他态度镇定、冷静沉着、富有生气。他正确地说了他要说的话,说得非常有力,声音清晰,很能传神。他的服装整齐,簇新,裁剪得又好,他不是一个乞丐或者走江湖的,而是一个有职业的人——很可能是一个工程师。尤金很想跟他谈谈,可是又觉得不好意思。这个人的情形和他很象,不完全一样,但是很象。他身上没有得过病,可是有多少次他看见一个十分可爱的女人就动了淫念呢!这个人所讲的是真的吗?他会是胡说吗?多么荒唐!他可能弄错了吗?这个人?不可能!他太坚强、太敏锐、太诚恳、太认真了,既不会是胡说,也不会是弄错了。不过——这个见证也许是专为了他而提供的,一种奇怪的有益的权力——那个老追着他的慈悲的命运,也许要在这儿追上他。这可能吗?他觉得有点儿奇怪,就象那次苏珊叫他去三河的时候,他看见那个黑胡子的人走进火车时所感觉到的一样,也就象超自然的力量把马蹄铁放在他面前来通知他即将发达时所感觉到的一样。他回家去,一路想着。那天晚上,他第一次认真地试着去看《科学与健康》了 第25章 凡是试着去读过那本非常特别、而许多人还认为非常有意义的著作的人都知道,从外表上看,它似乎尽是些杂乱的矛盾和玄虚的废话。序中关于洪水以后疾病迅速增加并愈来愈厉害的那种说法,就足以使一个相信明确的、既定的、物质的自然科学的人感到震惊了。尤金初看到这地方的时候,当然很不耐烦。为什么会有人说这种傻话呢?人人都知道根本就没有过大洪水。为什么引一个神话作为事实呢?这使他厌烦,同时从批评的观点来看,又使他好笑。然后他看到他认为是关于物质与精神的一种混乱说法。作者一面说五官的见证都毫无价值,一面又不断引用根据那些见证的譬喻来说明她1的精神意义。他好几次放下书来,因为引用《圣经》的地方使他讨厌。他不相信《圣经》。基督教这个名词就是一个使他厌恶的笑话,就和教堂里站起来发言的那个人以前对它的厌恶一样。说基督的奇迹在今天还能重演,这简直是玩笑。可是那个人到底证实了。不是那样吗?从头到尾都是诚恳的——具有一般诚恳的改革家所特有的深厚的同情和信心,这感动了他。一些零零碎碎的思想——他自己也接受了对耶稣的精神上的了解,——一直留在他的脑子里。因为他自己也喜欢玄学,所以不知怎么,他老会记住一句话或是一段话—— “一刹那间,认识到生命与智慧都纯粹是精神方面的,既不属于物质,也不在物质方面,肉体就不会有痛苦了。如果你的痛苦是由于相信自己有疾病,你就会立刻发现自己没有疾病。肉体被精神生活和爱控制住的时候,苦痛就变成了欢乐。”—— 1指《科学与健康》的作者埃第夫人。 “上帝是个灵,”他想起耶稣这样说过。“所以拜他的,必须用心灵和诚实拜他。”1—— 1见《新约-约翰福音》第四章第二十四节。 “你就会立刻发现自己没有疾病,”尤金想着。“苦痛就变成了欢乐。” “苦痛。什么样的苦痛?爱情的苦痛?这大概意味着世俗的爱的终了;这也是凡俗的。” 他接着看下去,发现基督教精神治疗的专家们也相信圣母玛利亚的圣灵怀胎,这使他觉得可笑;他们还认为,代表人类自生与永存的幻想的婚姻制度终于会消灭的,当然凭借男女两性来生儿育女的事也会消灭的。他们还相信,肉体会失去它的物质性——它会由物质性回到它本来的精神性,在那里是没有罪恶、病痛、毁坏或死亡。这些就是他们的信仰或理解的一部分。这在他看来是一种疯狂的主张,可是同时,因为他生性喜欢玄学,所以这跟他对人生奥秘的感觉倒很相合。 应该记住,尤金看这本书的原因是因为他个性特别合适——喜欢深思、爱想象、重心理,还因为他暂时感到绝望。在这期间,任何有可能减轻他的忧愁、绝望和失败的东西,都值得紧紧抓住,所以他特别适合研究一下这个偏激的人生学说。关于基督教精神治疗法,他常听见人说,还看见它的教派的教堂建立起来,教友人数也不断增加,尤其在纽约。他们都热心说可以摆脱任何人类的疾病。他一方面闲着没有什么消遣,一方面又极度喜欢内省深思,所以这些奇怪的言论很自然地便吸引住了他。 从过去所看的书籍和科学推测中,他不是不知道卡莱尔1曾经说过,“物质本身——外边的物质世界不是空无所有,就是人的思想的产物。”(见弗劳德2所著《卡莱尔传》里的卡莱尔日记。)康德也认为整个宇宙是眼睛或脑子里的东西——只是一个思想。他记得马喀斯-奥里力阿斯在他的《默思》里也说过,宇宙的灵魂是仁爱、慈悲的,它里面没有邪恶,也不被邪恶所损害。他觉得后面这个思想很特别,老忘不掉,因为它跟他自己的感觉完全相反;他觉得这个宇宙,就是说宇宙的精神,是狡猾、残忍、奸诈、恶毒的。他不明白一个做罗马皇帝的人,怎么会不这样想。基督的《山上宝训》向来很使他感动,可是他只把它看作一个没有现实生活知识的理想家的可爱的空想罢了。但是他老感到奇怪,为什么“不要为自己积攒财宝在地上,地上有虫子咬,能锈坏,也有贼挖窟窿来偷”这段话竟然老使他感动,使他觉得很美妙,认为一定是真的,“因为你的财宝在那里,你的心也在那里。”3—— 1见第四十九页注1。 2弗劳德(1818-1894),英国史学家。 3见《新约-马太福音》第六章第十九节及第二十一节。 济慈说过,“美就是真理——真理就是美,”还说“真理就是本来的面目”。 “本来的面目是什么呢?”他为了答复这句话曾经这样问过自己。 “美,”他对自己这样回答,因为人生尽管充满了种种恐怖事件,到底还是美丽的。 只有生来倾向于宗教或玄学的人,才愿意遵循这个企图改变的缓慢过程,安琪拉到拉辛去后,应玛特尔的请求又回到纽约来,然后住进了产科医院。(她到达纽约后,由尤金陪她住进医院去的。)在这期间,以及在随后的几个月里,这种改变一直进行着。只有智力较强的人才去探讨的生命的奥妙,而尤金就在这里面漫游起来。他跟玛特尔和班斯又进行了长篇大段的谈论——都是对人类真假思想各方面的辩论,跟安琪拉的情况毫无关系。尤金坦白地承认他不爱她——不要跟她同居。他坚持认为没有苏珊,他简直就不能活下去。他不时随手拿起一些有关哲学和宗教的书籍,一再阅读,因为他没有旁的事可做。虽然他很同情安琪拉,他起初还是不愿意去坐在那儿陪她。他一再阅读肯特1的《希伯来史》、魏宁格2的《性与性格》、卡尔-斯奈德3的《宇宙机构》、麦斋4的《精神英雄》、约翰斯顿5译的《巴格伐德-吉塔》、爱默生的论文《太上魂》和赫胥黎的《科学与希伯来传统》跟《科学与基督教传说》。他从这些书里知道了一些他以前所不知道的、或者忘了的有关宗教的奇事。那就是:“犹太人几乎是唯一有一连串宗教思想家或先知的民族;他们的理想始终是尊崇一位上帝或神明,起初是民族的,后来是宇宙性的,上帝的范围和意义扩大开来包括了全宇宙,实际上就是宇宙——一个支配的原理——一个上帝,可是对上帝,对上帝的治疗、建树和毁灭的能力的信心,却从没有放弃过—— 1肯特(1763-1847),美国法学家。 2魏宁格(1880-1903),奥地利哲学家。 3疑为美国诗人斯奈德(1930-),他常在诗中详述自己在日常生活中对宗教信仰的体验。 4不详。 5不详。 《旧约》里尽是这套话。就是这套。他惊讶地知道最早的先知们在历史中初次出现时,并不比打转的回教僧侣们强多少,他们大发神经、大喜若狂、倒在地上打滚,象波斯的热狂的人们到了他们的十月节日里还做着的那样,剜割自己的身体,并且还用最奇怪的方法培养他们的狂热精神,可是他们总发表一些出奇的精神性的或伟大的东西。他们常到圣地去,带着特别疯狂的神色,穿着古怪的衣服。以赛亚三年不穿衣服(《旧约-以赛亚书》第二十二章第二十一节);耶利米用木轭加在自己的脖子上,在京城的街道上(据麦斋说)讲,“犹大的颈项要放在巴比伦王的轭下”(《旧约-耶利米书》第二十七章第二节以下);西底家象小公牛似的戴上两个铁角来到亚哈王面前说,“你要用这角-触亚兰人”(《旧约-列王纪上》第二十二章第十一节)。先知被称为疯子,因为他的行径跟疯子一样。以利沙闯进那个粗暴将军耶户的篷帐,打破油瓶,将膏油倒在他头上说道,“耶和华以色列的上帝如此说,我膏你作耶和华民以色列的王”1,然后他打开门逃出去了。虽然这些事看起来是胡闹,可是它们跟尤金对预言的感觉倒很吻合。它们并不粗浅,而是伟大的——狂妄得动人,好象上帝的话应该是那样的。另一件迷住他的事就是,他发现进化论的假设并不象他以为的那样,终究也能容纳一个统管万物的神明,因为他在杂志中看到几篇东西,现在既然他对这件事这么深思熟虑,它们简直就使他迷住了。有一篇引了一个名叫佐治-古尔德的人的生物学著作,原文是:—— 1见《旧约-列王纪下》第九章第六节。 “生命通过细胞组织来控制物质力量,并且,据我们知道,只通过细胞。”尤金看了埃第夫人的书,又跟班斯辩论过一次后,还是不准备承认这一点,可是他很着迷地看出来,它终究会引着我们去承认一个主动的、掌握我们结局的神明的。 “没有一个有机分子表现出有任何智力、计划或目的的迹象。它完全是数学上一定不变的物质力量的产物。生命通过了特殊的细胞活动,才有自觉,所以一个人只能是比单一细胞功能更繁多的结合,比单一细胞更具有人体。生命,或者上帝,是在细胞里……(也许在细胞以外不论什么地方,都同样活跃并且更为活跃,尤金这样想。)细胞的智慧是上帝的。(看了埃第夫人的书,尤金不能完全同意这一点。据她说,这是幻想。)人到底就是上帝,只是上帝……如果你不管它称作生命,而称作‘生物之道’,或者上帝,我非常同意,于是我们也就面对着生物学的崇高的事实。细胞是上帝在物体内的工具和媒介;它是肉体化的机械,称作肉身,留在我们中间。” 另一段是一份星期日报上引的当时一个名叫以得加-路西恩-拉尔金的物理学家的话: “随着新的紫外线显微镜和其他同样的设备:微生物照相机和速动感光片的发明,以及最近的改善,人类的眼界似乎已经达到了最大的限度。有机与无机的小物体都可以看到。它们非常细微,所以与老式最高度的镜头所看到的(最小的)物体相形之下,就变成了大块的东西。一个跟星球宇宙(星的结构)一样奇妙的活动的、微生物的天地,已经被发现了。这个复杂天地确实存在,不过人们现在刚刚开始去研究。如果专心探索,一百年内可能了解这个微生物宇宙的一部分。微生物运动的规则也可能象宇宙间大恒星和同一中心运行的行星与月球的规则一样被探求出来,印成教科书出版。我无法细看着这些极小的、活动的、有生命的奥妙,而不立刻相信它们是属于心灵的——每个动作都由心灵所控制。我对这些奇妙的东西看得越久,这个信念就越为深刻。这个微生物的宇宙的根据是在精神的基础里。这句话我是断然说出来的,而且不可能会被人推翻——那些急动的小物体知道该上哪儿去。那些在老式显微镜下看得见的粗糙的小物体一混在流质中的时候,就可以看见是飞快地在运动,以极快的速度向四面八方疾驰。可是用紫外线显微镜,却可以看见千万亿更小的物体在几何线和一定角度上以最不可置信的速度奔驰。每一种类自有它的轨迹和速度。” 那些角度到底是什么?尤金自忖着。谁造的?是谁,是什么布置了那些几何线的?是埃第夫人所谓的“神意”吗?这个女人真的找到了真理吗?他思量着,又看下去。接下来有一天在报纸上,他看到亚勒弗烈-拉塞尔-华莱士1写的关于宇宙和它的管理的感想;这篇文章引起了他的兴趣,证明了耶稣所说的和埃第夫人所主张的,可能是有一个-神-的-心-意,或是一个只有善良而并无恶意的中心思想。文章引用的原文是:“生命就是一种力量,它从水和空气,以及在里面溶化了的物体中造成具有一定形式与功用的有组织而非常复杂的结构;这些结构由于内部液体与气体的循环,不断地呈现腐朽与修复的状态;它们生殖它们的同类,经过青年、成熟和老年各个阶段,然后死去,并且很快化成组织它们的元素。它们这样组成一连串相似的个体。只要外界条件使它们可以生存,它们似乎就有永生的可能—— 1见第七九六页注2。 “我们必须先假设有一种巨大的智慧,一种无所不及的精神,来解释我们普通看到的按照预定的进化程序而行的下级力量所受的指导。我们非得这样假设不可…… “既然到了这地步,我们还得向前……根据逻辑和科学的理由,我们很有理由相信,那些只由我们使用的动物界和植物界的无穷尽种类的产物,都是为我们准备的,为了帮助我们心灵的发展,使我们逐渐适合于高级生活,因为我们是有灵性的生物。 “……我们假定:我们与上帝之间的巨大无边的鸿沟里,多少充满了一系列几乎无穷无尽的各种等级的生命,每一个继承的等级对于宇宙的开创、发展和控制都有愈来愈大的力量。这是很合理的。 “……这些各种等级的生命,可能有一种大规模的合作制度,上自最高度的能力和智力,下至赫克尔1假设的无知觉或几乎无知觉的细胞灵魂……—— 1赫克尔(1834-1919),德国生物学家。 “我能够想象,这位……无可限量的神预先看见了和决定了一个宇宙的大概…… “举个例子来说,他能派遣大批最高天使凭着他们的意志力,去创造原始的以太天地,其间附有以后发展所需要的内在性质和力量。用这个作为工具,下一层的天使团体就会从以太中发展出各种各样适当容量、适当距离的物质元素来,这些元素在吸力、热、电这一类的规律和力量的影响下,从此开始构造出组成我们星球宇宙的恒星和星云的庞大体制。 “然后我们可以想象那一大批一千年如一日的天使们注视着这个恒星和行星的无边体制,直到其中一个或者不只一个有了足够的保证,能在最短的年代或时代里具有组织可以稳定、温度可以不变所需要的体质、初步构造、空气、水量以及与热源之间的必要距离的条件,这些条件是一个有生命的世界由变形虫到人的完满发展所必需的,还得多预备几亿年让人类有充分的发展。 “因此我们可以进一步假定一群(我们可以这样称它)创造神灵,他们的任务是使千万细胞的灵魂正确地、必然地执行它们那一部分工作…… “在这个有生命世界陆续发展的各个阶段里,可能需要更多也许更高的智力按照既定的总计划来指导主要变化的一定方向,同时还防备唯一终于能产生人形的特殊路线有所间断。 “我希望这个推测性的提议会引起部分读者们的兴趣,因为它是最接近我们现在所能提出的关于物质、生命力、知觉以及人类本身的更深一层的最基本原因;最高等的人已经比天使只差一点了,并且象他们一样,注定在神灵世界里永远前进地存在着。” 尤金认为这篇关于自然科学对宇宙所作的结论的特别而显然进步的文章,很好地证明了埃第夫人的主张。她认为一切都是精神和精神的无穷尽的变化。她和英国自然科学家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他们主张有一个只能按照本身的法则或自加的规律(这些规律是他们能看出来或能发现的)来管理和表现自己的有秩序的阶级组织,而她却主张有一个无所不在的统治神灵,通过自己安排好的有法则的规律和权柄来发挥力量。上帝是一个原理,就象数学的法则一样——譬如二二得四——每天、每小时、每一刻,在学校宿舍里就跟在星球和天体在旋转运动中一样显明。上帝是一个原理。他现在明白了。一个原理才能在同一时候到处存在,并且当然也是这样。我们想不出有什么地方,二二不得出四来,或者没有这个法则。同样地,上帝的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无所不在的心灵也是这样 第26章 思想是最危险的东西,它能占有一个人到支配他的地步;它不仅能够,而且确实驱使一个人走向毁灭。尤金对十八岁大姑娘的美所具有的概念,就是他的天性中最危险的一件东西。这个思想,加上安琪拉无法控制住他的兴趣与忠诚,就成了他目前失败的原因。如果他能够遵循一个狭窄的宗教思想,那个思想可能会转移他对另一个思想的专注,但是也可能会毁灭他。幸亏他目前感到兴趣的不是一种狭窄的、教条式的学说,而是广义的宗教,一种当代形而上学探讨的概略及精神调合,这是值得任何稍有学识的人去研究的。作为一种宗教或迷信,基督教精神治疗法是当时通行的宗教和宗教家们所不齿的。他们认为它离奇古怪、根本不可能、既神秘又危险——认为它是巫术、幻想、魔术、催眠术、招魂术——总之,是那种完全不存在的东西,如果算得上是什么的话,也是几乎不存在的。埃第夫人简洁地陈述了,或者不如说,重述了一个事实。这个事实在印度宗教经典中,在希伯来新旧约里,在苏格拉底1,马喀斯-奥里力阿斯2,圣-奥古斯丁3,爱默生4,卡莱尔5的著作中都找得到。她跟现代派的主要不同之点就是,她的主宰的统一不象尤金和其他许多人所认为的那样,不是恶意的,而是有益的。她的统一是爱的统一。上帝什么都是,就不是邪恶之源。按照她的说法,邪恶是幻想,不是事实,是什么都不代表的海市蜃楼—— 1苏格拉底(公元前469-399),希腊哲学家。 2见第一八○页注3。 3圣-奥古斯丁(?-604),公元五九七年由罗马教皇派往英国传道的使者。 4见第四十九页注2。 5见第四十九页注1。 我们应该记住,在尤金这样痛苦地、潜心地思索着的时候,他一直住在纽约市最北面的地区里,杂乱无章地画着几幅自以为也许卖得掉的画,有时去看看安安稳稳地躲在第一百十街产科医院里的安琪拉,一面无时无刻不想念着苏珊,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看见她。他的心被那个姑娘的秀色和性情那样激动起来,所以他实在有点儿不正常了。他需要一个震惊,一个比他过去所经历过的更大的灾难,才能使他觉悟过来。失去他的职位对他发生了一些作用。失去苏珊,只加深了他对她的热恋。安琪拉的情况也使他停下来想想,因为她究竟会怎么样,这是他很关心的问题。“但愿她会死掉!”他想着,因为我们往往最恨受我们害最深的东西。他简直不能去看安琪拉,因为他心里老觉得她是他前途的障碍。想到她要带一个孩子到他的生活里来,简直使他发狂。现在,要是她死掉,他就得照顾那个孩子,而苏珊为了这个,可能就不会来了。 这时候,他只希望人家不要过分注意他,或者说得更切实些,希望自己完全不给人家看见,因为他认为自己是在极其失意的时候,出现在公共场所对他只会有害——这是一个多半只存在于他心里而不在任何别处的事实。如果他没有这种思想,就不会有这回事。为了这个缘故,他选了这个简直没有什么车辆往来的清静地区,因为他可以在这儿安静地沉思。他同住的那家人对他毫无所知。冬季开始了。由于天气寒冷,下雪和刮风,他不可能在这一带碰到多少人——尤其是过去那些认识他的知名人士。有不少信件从旧地址转来给他,因为很多委员会里都有他的名字。他还被列进《名人录》里,名人们都是需要大量花钱才交得上的。这会儿,他还有些声名较差的朋友,他们倒很乐意来拜访他。可是所有的请帖他都置之不理,回信的时候也不写明他现在的住处。他多半在夜里出去散步,白天就呆在家里看书、绘画或是坐着沉思。他一直都想着苏珊,想着命运怎么会通过她把他引入灾难的圈套。他想着她也许会回来,应该会回来。他想着他跟她重逢时她投到他怀抱里来永远不再离开的景象,觉得又可爱又难受。他很少想起在医院里的安琪拉。她在那儿受到专家们的照拂。账是由他来付的。她的紧要关头还没有到来。玛特尔常去看她。有时候,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才子,把一生中所知道的最有用的东西连打带踢地撵开,但是不知怎么,他又觉得他做得对。安琪拉跟他合不来。她为什么不能离开他自己去过活呢?基督教精神治疗法把婚姻丢在一边,完全当它是一个幻想,认为婚姻跟人与上帝的不可破坏的统一有所抵触。她为什么不能放开他呢? 他为苏珊作了好多首诗,也读了不少诗,这都是在他住的房子里一大箱旧书中找出来的。他一再念着一首十四行诗,开头的一行是:“在失去幸运与众人青眼的时分”——这个来自黑暗中的呼声,就象是他自己的呼声。他买了一本叶芝1的诗,好象听到自己的声音讲到苏珊: 为什么我要埋怨她使我的时光里充满了苦恼……—— 1叶芝(1865-1939),爱尔兰作家、诗人。 他还没有象八年前身体垮下来时那么糟,可是也已经够糟的了。他心里又一次想着生活的反复无常、它的变幻不定和愚蠢无谓。他只研究那些有关自然的深奥的东西,这又开始培养出一种对生活的不健康的畏惧。玛特尔很替他担心;她怕他会得神经病。 “你干吗不去找一个基督教精神治疗法的专家谈谈呢,尤金?”有一天她请求他去。“你会得到帮助的——说真的,你会的。你以为不会,可是你会的。他们有点儿道理——我并不知道是什么。他们精神上很平静。你会觉得好受的。去吧。” “哦,你干吗又来跟我罗嗦,玛特尔?请你别这样。我不愿意去。从心理学上讲,是有点儿道理,但是我为什么要去找一个专家呢?如果有一个上帝,他跟我和跟任何别人一样接近。” 玛特尔拧着双手,因为她异常难受,于是他决定去上一趟。这些人可能有什么催眠术或是传染性的东西——能够传给他、安慰他的一种人体点金术。他相信催眠术和催眠性的暗示等等,终于打电话去找了一位专家,一个玛特尔和别人极力推荐的老妇人,她住在玛特尔家附近百老汇的南头。她的名字是亚尔丝亚-约翰斯夫人——一个医治好许多疑难病症的了不起的女人。尤金拿起电话听筒时,暗自问道,他,尤金-威特拉,前任联合杂志公司的发行人,以前还是一个艺术家(他多少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了),为什么会去找一个精通基督教精神治疗法的女人,为了治疗什么呢?忧郁?是的。失败?是的。心病?是的。象坐在他旁边作证的那个陌生人那样好色?是的。多么奇怪!可是他也有点好奇。他倒也觉得很有意思,不知道这种毛病到底是否真能治好。他的失败可以治得好吗?这种渴望的痛苦也能给遏止住吗?他希望它给遏止住吗?不,绝对不!他要苏珊。他知道玛特尔希望这个治疗会使他跟安琪拉重归于好,使他忘却苏珊,然而他知道这办不到。他去是去的,不过他去是因为自己不快乐、没事做、无目的。他上那儿去,因为他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别的办法。 约翰斯夫人——亚尔丝亚-约翰斯夫人的寓所是在一所式样普通的公寓里。这种公寓当时在纽约非常之多。房子两侧是奶油色,用砖砌的,中间有一片宽阔的场地,通向一扇漂亮的熟铁制的大铁门,大门两边都装有式样精致的灯座,上面装着可爱的奶油色圆灯罩,发出柔和的亮光。大门里是普通的前厅、电梯、穿制服的漠然无礼的黑人电梯员,以及电话接线机。这座房子有八层楼。尤金在一月里一个大风雪的晚上去了。大片的湿雪急剧地在旋转,街道上罩上了一层柔软的半融化的白雪地毯。尽管他忧愁,他却跟往常一样,对世界呈现出的美景很感兴趣——全市都裹在一个漂亮的白外罩下面。来往的车辆隆隆作响,人们对着大风耸起背来缩在大衣里行走。他喜欢这雪,雪片,这个物质生活的奇迹。这减轻了他内心的痛苦,使他又想起绘画来。约翰斯夫人住在八层楼上。尤金敲了敲门,一个女用人请他进去。他被带进了一间候客室,因为他比约定的时间去得早了一点。在他之先,已有一些健康的男女先来了。尤金看不出他们有什么病痛。他坐下,一面心里想着,这岂不是专门治疗心病的迹象吗?那末在教堂里听见的那个作证的人为什么又对他自己的治病经过那么有力而诚恳地作证呢?好吧,他就等着瞧吧。他看不出现在这对他可以有什么用处。他得工作。他坐在一个角落里,合起两手支撑着下巴沉思。那个房间一点儿不艺术化,倒有点儿不伦不类,家具也不考究,或者说得准确些,式样太俗气了。神灵怎么不把他的代表人放在一个比这好点儿的环境里?一个奉召在世上代表上帝的威严的人,竟会这样没有美术眼光,住在一个这样的地方吗?这岂不是上帝无能的表现吗?可是—— 约翰斯夫人出来了——一个身材矮胖、容貌难看的女人,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衣服很不整洁,嘴旁长着一个小肉瘤,鼻子稍嫌太大一点儿,使人觉得讨厌——所有容貌上的缺点都很突出,看上去象他在哪儿看过的一张刊印出的米柯伯太太1的旧画像一样。她穿着一条黑裙子,料子倒不错,可是既没有样子又很俗气,上面穿着一件深蓝发灰的背心。他注意到她的灰眼睛倒很清朗,微笑的神气也还讨人喜欢—— 1狄更斯名著《大卫-考坡菲》中的人。 “我想这位就是威特拉先生吧,”她说着向他走来,因为他坐在窗户附近的一个角落里。她的口音有点儿象苏格兰人。 “看见您我很高兴,请进来吧。”她说,因为他是预先约好的,所以让他先进去。她从房间一头又走到另一头,领着他穿过过道到诊室去。在门口,她站到一边,在他进门时,伸出手来跟他握手。 他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 他进去后向四周望望,一面心里想着,原来这就是约翰斯夫人。班斯和玛特尔坚持说,她——或者说得更准确些,上帝通过她——象创造奇迹那样治好了不少人。她的手上满是皱纹,脸上也显得很老,如果她能够作出那种治病的奇迹,她为什么不能使自己年轻点呢?为什么这个房间这样紊乱?壁上挂着基督和《圣经》故事的彩色石印画跟金属版印刷画,地上铺着便宜的红毡毯,粗劣的皮椅子,一张满放着书的桌子,一张埃第夫人的褪了色的画像,以及到处挂着的使他厌恶的无谓的格言,所有这一切弄得他实在透不过气来。为什么这么许多人都不懂生活的艺术?完全不懂生活的人怎么能自命是受上帝感召的呢?他觉得疲倦,他讨厌这个房间,也讨厌约翰斯夫人。再说,她的嗓音还带有尖声。她能治愈癌病吗?还有痨病?以及玛特尔肯定是她治好的所有那些可怕的病痛? 他不相信。 他疲乏而别扭地在她指给他的一张椅子上坐下,睁大眼睛望着她。她安详地在他对面坐下,用亲切、带笑的眼睛望着他。 “现在,”她从容地说,“上帝的孩子认为他自己有什么毛病?” 尤金不耐烦地移动着。 “上帝的孩子,”他想着,“多好听的话!”他有什么权自称是上帝的孩子?这样开头有什么用?这太傻了,太笨了。为什么不简简单单地问他有什么毛病?不过他还是回答说: “哦,病很多。多得我简直认为绝对无法医治了。” “这么糟吗?不会吧?无论如何,知道上帝一切都办得到总是好的。不管怎样,这是我们可以相信的,是吗?”她微笑着回答。“您相信有上帝,或者有一个支配一切的权力,对吗?” “我不知道我相信不相信。总的说来,我想我是相信的。 我确实觉得我应该相信。是的,我想我是相信的。” “您认为他是个心怀恶意的上帝吗?” “我一向认为是这样,”他回答,心里想着安琪拉。 “凡人的思想!凡人的思想!”她自己断然地说。“什么错误的思想不会给这种思想包藏起来呢!” 然后,她对着他说道: “几乎不得不强行把一个人治好,这样他才知道上帝是位慈爱的上帝。那末您相信自己有罪,对吗,您也认为他是心怀恶意的?您不需要告诉我什么缘故。我们在世间都很相似。我要您注意以赛亚的话,‘你们的罪虽象朱红,必变成雪白。 虽红如丹颜,必白如羊毛。’1” 尤金好多年都没有听到这句话了。它在他的记忆中已经是一个模糊暗淡的东西。现在,它突然闪现出来,感动了他,象希伯来突然发出的所有预言性幻象那样。尽管约翰斯夫人生着肉瘤和大鼻子,穿着不整洁的衣服,她却能很恰当地引用这句话。这使她显得好一点。这提高了他对她的评价,并且显示出她是一个脑筋灵活的人,至少是一个脑筋圆滑的人。 “您能治疗愁苦吗?”他严肃地问,声音里带有一丝冷嘲的腔调。“您能治疗伤心或恐惧吗?” “我自己什么也办不到,”她说,觉察到他的心境。“可是上帝一切都办得到。如果您相信一个至高无上的智慧,他会治疗您的。圣保罗2说,‘我靠着那加给我力量的,凡事都能作。’3您看过埃第夫人的书吗?” “大部分都看过了。我现在还在看。” “您看得懂吗?” “不,不十分懂。我觉得似乎是一大堆矛盾的意见。” “初接触到精神治疗法的人差不多总有这样的感觉。可是别为这个着急。您要治好您的烦恼。圣保罗说,‘因这世界的智慧,在上帝看是愚拙。’‘主知道智慧人的意念是虚妄的。’4别当我是一个女人,或是跟这个有什么关系。我要您把我当作圣保罗所形容的一个为真理工作的人那样看待——‘所以我们作基督的使者,就好象上帝借我们劝你们一般。我们替基督求你们与上帝和好。’5”—— 1见《旧约-以赛亚书》第一章第十八节。 2耶稣的大门徒之一,在教会初期的传播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3见《新约-腓立比书》第四章第十三节。 4见《新约-哥林多前书》第三章第十九和二十节。 5见《新约-哥林多后书》第五章第二十节。 “您对您的《圣经》倒很熟,是吗?”尤金说。 “我只有这种知识,”她回答。 接下来就是一场基督教精神治疗法里很常见的特别的宗教性论证——在外界的人看来,是那么特别。她叫尤金集中注意力,默想着主祷文1,“要是您现在觉得很无聊,您别管。您是上这儿来请求帮助的。您完全是上帝的形象。他不会让您空手回去的。不过让我先念这篇诗篇给您听,我认为它对初入门的人总是很有帮助的。”她打开放在她旁边桌子上的《圣经》,开始念道:—— 1见《新约-路加福音》第十一章第二节至第四节。 “住在至高者隐密处的,必住在全能者的荫下。 “我要论到耶和华说,他是我的避难所,是我的山寨,是我的上帝,是我所倚靠的。 “他必救你脱离捕鸟人的网罗,和毒害的瘟疫。 “他必用自己的翎毛遮蔽你,你要投靠在他翅膀底下。他的诚实,是大小的盾牌。 “你必不怕黑夜的惊骇,或是白日飞的箭。也不怕黑夜行的瘟疫,或是午间灭人的毒病。 “虽有千人仆倒在你旁边,万人仆倒在你右边,这灾却不得临近你。 “你惟亲眼观看,见恶人遭报。 “耶和华是我的避难所,你已将至高者当你的居所。祸患必不临到你,灾害也不挨近你的帐棚。 “因他要为你吩咐他的使者,在你行的一切道路上保护你。 “他们要用手托着你,免得你的脚碰在石头上。 “你要踹在狮子和虺蛇的身上,践踏少壮狮子和大蛇。 “-上-帝-说,因为他专心爱我,我就要搭救他。因为他知道我的名,我要把他安置在高处。 “他若求告我,我就应允他。他在急难中,我要与他同在。 我要搭救他,使他尊贵。 “我要使他足享长寿,将我的救恩显明给他。”1—— 1见《旧约-诗篇》第九十一篇。 在听着圣恩的这个最美妙的宣言时,尤金闭上眼睛坐着,心里想到自己最近的不幸。多年来,他第一次试着把思想集中在一位全智、全能、无所不在的宽大的神明上。这是不容易的一件事。他无法把这个美丽的圣恩的表达跟他所知道的世界的本质协调起来。当他看到自己和安琪拉最近所遭到的痛苦时,说“他们要用手托着你,免得你的脚碰在石头上”有什么用呢?他活着的时候,不是住在“至高”的隐蔽处吗?一个人怎么能不住在那里呢?可是——“因为他专心爱我,我就要搭救他。”这就是回答吗?安琪拉是专心爱他吗?他自己呢?他们的痛苦会不会就是从这里来的呢? “他若求告我,我就应允他。他在急难中,我要与他同在。 我要搭救他,使他尊贵。” 他真的求告过他吗?安琪拉求告过吗?他们不是被遗弃在他们沮丧的泥沼里吗?可是安琪拉跟他总是不相配的。上帝为什么不把这件事解决掉呢?他不要跟她同居。 他这样平心静气地、批判地思索着这个问题,直到约翰斯夫人停了下来。他问自己,如果——尽管他有怀疑——这个外表的喧哗、现实、痛苦和忧愁都是幻觉,那又怎么样呢?安琪拉在受苦。许多别人也在受苦。这怎么会是幻觉呢?不过这就不可能是幻觉吗?这可能是幻觉的一部分吗?“现在,我们要竭力去认识,我们是上帝完善的儿女,”她说,望着他顿了一顿。“我们以为自己那么强大、那么真实。我们是够真实的,不过我们的真实只是上帝的一个思想——就是这么一回事。在那儿我们受不到损害——没有邪恶能接近我们。因为上帝是无可限量的,是所有的权力、所有的生命。超越一切的真理、爱,所有的一切。” 她闭上眼睛,开始象她所说的那样,替他体会他在上帝内的精神多么完善。尤金坐在那儿竭力想着主祷文,可是实际上却想着这个房间,便宜的图画,简陋的家具,她的丑陋和自己置身在那儿的这件怪事。居然有人替他,尤金-威特拉,作祷告!安琪拉会怎样想呢?要是精神是万能的,为什么这个女人会老呢?她为什么不使自己长得好看些呢?她现在在做什么?她在施行的是魔术和催眠术吗?他想起埃第夫人在哪儿特别讲过,不能——在治疗法里不能用这一套办法。不,她毫无疑问是诚恳的。她的样子——她的讲话都很诚恳。她相信这种行善的精神。它会象《诗篇》所说的那样搭救人吗?它会治愈他的心痛吗?它会使他永远不再要苏珊吗?也许那是邪恶的?是的,无疑是邪恶的。不过——也许他还是集中思想在主祷文上好。要是神愿意的话,他可以帮助他。当然可以。毫无问题的。这个统管全宇宙的无限力量是无所不能的。只要瞧瞧电话,无线电报。还有星球和太阳?“他要吩咐他的使者看护你。” “现在,”约翰斯夫人沉思了约莫十五分钟之后,睁开眼睛微笑着说,“我们看看我们是否有进步。我们会觉得有进步的,因为我们会变得好些,因为我们会认识到没有东西能损害上帝的意念。其余的都是幻觉。抓不住我们,因为都不是真的。朝好的方面想——想着上帝——你就会变好了。朝坏的方面想,你就会变坏,不过在你的思想以外是没有真实性的。记住这个。”她当他是一个孩子似的对他讲。 他走出去,步入了那个雪夜。寒风把雪花吹成美妙的涡漩。他把大衣扣起来。汽车跟往常一样朝着百老汇驶去。出租汽车也来往不绝。人们在雪中缓缓前进,这是一座大都市永远有着的群众。在纷飞的雪片中,弧光灯发出清晰的蓝色亮光。他一边走,一边想,这对他是否会有好处。埃第夫人坚持这些东西都是假的,他想着——人的脑子产生出了跟精神不合拍的东西——人的脑子是“骗子和骗子的父亲”,他记起了这句话。会是这样吗?邪恶是虚空的吗?痛苦不过是一个信念吗?他能摆脱他的畏惧和羞耻,重见世人吗?他坐上一辆汽车往北驶去。到金斯桥,他沉思着走进他的房间。他怎样才能恢复过去那样的生活呢?他已经四十岁了。他坐到靠近灯光的椅子上去,拿起那本《科学与健康》,无目的地把它打开。接着,他好奇地想到要看看自己翻开来的是什么地方——他视线落到的那一页或那一段讲些什么。他还是非常迷信。他看了,眼睛底下就是这一段: “一个世人用精神的概念来调和他对生存的概念,并且只象上帝那样工作,那他就不会再在暗中摸索,舍不掉世上的一切,象他没有尝过天上的滋味时那样。从肉体来的那些信念使我们上当。它们使人不自觉地成了伪善者——他要做好事,但是偏做了坏事,他要画出美丽的线条,结果却画出了畸形,他要为人祝福,可是反而损害了别人。他成了一个错误的造物者,自以为是一个半神仙的人。有希望的东西给他一碰就变成了灰尘,变成了我们脚下踩的灰尘。他也许会用《圣经》的话说,‘我所愿意的善,我反不作。我所不愿的恶,我倒去作。’1” 他合起书,沉思着。要是真是这样,他倒希望这能在他身上实现。不过他还是不要变成一个宗教家——一个热心宗教的人。他们多么无聊。他拾起他的报纸——《每晚邮报》——里面一版一个不明显的角落上,有一段已故的弗兰西斯-汤姆生2的诗,题名《天上的猎犬》。它开头是: 我不分昼夜地逃避他; 我成年累月地逃避他……—— 1见《新约-罗马书》第七章第十九节。 2弗兰西斯-汤姆生(1859-1907),英国诗人。 最后几行特别感动了他: 追踪的“脚”在后面 仍然缓步地跟着, 脸是平静的, 不慌不忙,迫切而尊严, 脚步声外,还有个声音—— “您不庇护‘我’,没有东西会庇护您。” 这个人真相信这个吗?真有这么回事吗? 他又拿起书,继续看下去,渐渐地他有点相信罪恶和疾病也许都是幻觉——一个人在理智上和精神上跟-神-的-原-理完全一致时,罪恶和疾病便能根除掉。他不能确定。这个可怕的过失的感觉。他能放弃苏珊吗?他愿意放弃吗?不! 他站起来,走到窗户前面,向外望去。雪还在飞扬。 “放弃她!放弃她!”况且安琪拉的情况这么危险。他处在一个什么样的深坑里!唔,他明儿早上去看她。他至少该对她和善些。他要照护她渡过这个难关。他躺下去,想睡觉,可是不知怎么,他总是不能再好好地睡。他太累了,太烦恼了,太紧张了。不过他还是睡了一些时候。在这些日子里,他也只能希望这样 第27章 两个月后,他还处在这种情况里的时候,安琪拉的那件大事终于来临了。尤金出于需要,不得不参预了这件大事。安琪拉呆在一间陈设得舒适、卫生的房间里,俯瞰着莫临山高地教堂的场地。她时刻猜度着自己的命运。前一年夏天,她患了严重的风湿症,一直没有恢复过来,所以目前虽然没病,但由于内心的忧虑,她却显得又苍白又衰弱。医院特约的产科主治大夫兰伯尔特医师是一位瘦削的六十五岁的老人,两颊苍白,生着灰白、鬈曲的头发,又大又高的鼻子和锐利的灰眼睛,显示出使他取得目前地位的精力、识见和才能。他相当喜欢安琪拉,因为在他看来,她是一个朴实、耐心、平凡的女人;这种女人的生活多半是铺在牺牲的道路上的。他喜欢她在目前状况下的活泼、切实、欢乐的性格,尽管她的情况很严重,而且在人家看来是那么明显。在不忧郁、不生气的时候,她的脸生来显得活泼、愉快。这是她会讲聪明伶俐话的表现。不管她在哪儿,她总要把周围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护士德瑟尔小姐是一个三十五岁、结实、恬静的人,她也很佩服安琪拉的勇气,并且也相当喜欢她,因为她面临着一个的确非常严重的局面,还能轻松、活泼而不沮丧。外科主治大夫、外科住院大夫以及护士的一般印象是:她的心脏很弱,肾脏可能受到妊娠的影响。安琪拉跟玛特尔谈过之后,不知怎么竟然认定,基督教精神治疗法可能象那些专家们所显示的那样,会帮助她渡过这个难关的,虽然她并不真正相信。她想尤金也许会转变过来,因为玛特尔正在暗中替他治疗。她说他正试着在看那本书。孩子来的时候,他们会重修旧好的,因为——因为——,因为小孩那样会打动一个人的心!尤金其实并不是铁石心肠——他只是着了迷。他给一个女妖精勾引上了。他会淡忘掉的。 德瑟尔小姐替安琪拉把头发编成辫子,格芮卿的式样,用一条浅红的缎带系住,打了一个大花结。接近分娩时,院里只给她披上最薄的便衣——舒适、柔软的衣服。她穿着便衣,坐在那儿实事求是地思考着将来。她的身材原本很苗条,现在变得臃肿而不雅观,可是她尽量泰然自若。尤金看见她就觉得难受。这时已经是冬末了,窗外雪花飘舞、狂飞,对面的公园里一片雪白。她看得见莫临山那边象岗哨似的一行枝叶雕零的白杨。她很镇静、很耐心而且满怀希望,尽管老产科大夫对外科住院大夫心情沉重地摇着头。 “我们得非常小心。我亲自来给她接生。你看看能不能增强她的体力。我们只能希望胎儿的头不大。” 安琪拉的娇小和她的勇气感动了大夫。在许多病例中,他这一次当真觉得很难受。 外科住院大夫照着他的吩咐做了。他给安琪拉特制的饮食,一天吃上好几顿,还要她绝对保持平静。 “她的心脏使我担心,”外科住院大夫报告他的上级说。 “它虚弱而不正常。我想是有点儿毛病。” “我们只能尽量朝好的方面想,”另一个严肃地说。“我们尽量不用醚。” 尤金这时候心境很特别,无法体会到这一切的悲伤动人之处。他在情感上是漠不关心的。护士跟外科住院大夫都以为他非常关心他的妻子,所以不主张向他提出警告。他们不愿意吓倒他。好几次,他问分娩时他能不能在场,他们总说那是危险的、不好受的。护士要安琪拉劝他在临盆时离开。安琪拉就这样做了,可是尤金觉得尽管他跟她疏远,她还是需要他的。再说,他也好奇。他认为如果他在旁边,安琪拉更能忍受得住点。现在大难将临的时候,他开始明白这可能是生死关头,并且觉得去帮助她是合乎情理的。他回想起她从前一些娇小动人的魅力。她也许会死掉。她会很痛苦。她对他又没有什么真正的恶意——只不过想抓住他罢了。哦,这个杂乱的世俗情感多么悲伤和惨痛啊!它们为什么要这样纠缠不清呢? 日子越来越近了。安琪拉开始感到剧烈的疼痛。所有的母亲都经历过的那种把未来的小生命维护在肌肉与韧带的襁褓中的奇妙过程,差不多已经完成了,现在正开始松弛一方面的紧张而施之于另一方面。安琪拉有时由于韧带的紧张感到十分痛苦。她两手拚命地捏紧,脸色象死人一样灰白。她哭起来。有好几次,尤金都呆在一旁,这使他认识到这个伟大的生殖过程的神秘可怕。这了延续这个万物在世界上的计划,它把所有的女人都带到了坟墓的门口。他开始想到,基督教精神治疗法的领袖们所说的也许有点道理。他们认为这都是假的,都是幻想,只是上帝智力以外的一种可怕的热狂。有一天,他到图书馆去,找到一本产科书籍,包括接生手术的理论与实践。他在书里看到几十张细心画出来的胎儿在子宫内各种部位的图画——所有可能的奇形怪状,花一般的姿势,全象一个才形成一半的小花瓣一样卷着。那些图画很有趣,有些很好看,虽然很实际。它们唤起了他的遐想。它们显出完整的未来的婴儿,可是它又那么小,它的头一会儿在一个部位,一会儿又在另一个部位,小胳膊蜷曲在多种不同的地方,不过总是很有意思,含蓄着无限的趣味。从这本书里,他东看西看,知道了最大的困难就是头——头的出生。除此以外,似乎没有什么真正的困难。怎样把头弄出来呢?假如头大而产妇又上了年纪,腹膜腔壁僵硬,那末自然生产也许是不可能的。书里有两章,详论颅骨切开术和碎头术,简单的讲就是用工具钳碎胎儿的头颅…… 有一章专说子宫切开术,对它的困难作了详尽的叙说,并且细论牺牲胎儿来救母亲或者牺牲母亲来救胎儿,对社会的价值和道德上的问题。想想看——一个外科大夫在紧要关头充当审判员兼行刑人!啊,生活和它的锁细的规则延伸不到这儿。这儿我们又回到人的良心上来了。埃第夫人坚持人的良心是神的意志的反映。如果上帝是善良的,他会通过它来说话——他是通过它在说话。这个外科大夫提到最高道德的至深意识,在这个可怕的时辰,只有它能指导大夫。 然后,说到需要什么器具,几个助手(两个),几个护士(四个),哪种绷带、针、丝线和肠膜线、刀、夹钳扩张器和橡皮手套,指出应该怎样开刀——什么时候,什么部位。尤金阖上书本,吓得了不得。他站起来,走到外面去,心里急着要去看看安琪拉,于是加快了脚步。她很虚弱,这他知道。她又发过心脏病。肌肉大概已经没有韧性了。这些问题,假定有一个在她身上发生,那怎么办呢?他并不希望她死。 他说过他希望她死——是的,可是他并不愿意做杀人犯。不,不!安琪拉过去对他很好。她替他操劳。咳,还不止这个;过去,她曾经为他备尝艰苦。他待她太坏了,坏透了。这时候,她可怜而幼稚地把自己弄到这个可怕的地步。这是她的过失,这毫无疑问。她一直就违反他的意志,想要抓住他,不过他当真能怪她吗?她要他爱她,这并没有犯罪。他们两人就是不相配。他跟她结婚是想对她表示仁慈,结果他对她一点不仁慈,只不过替自己也替她带来了不安、厌倦、不愉快,还有现在这个——由于痛苦、心脏衰弱、肾脏有病、子宫开刀而引起的死亡的危险。咳,她怎么受得了呢!说来说去有什么用。她不够强壮——她年纪太大了。 他想起基督教精神治疗法的专家们,他们可能会救她的性命——想到有个不用开刀而有办法的出色大夫。怎么办?怎么办?但愿那些基督教精神治疗的专家们能使她渡过这个难关,他就不会这么难受了。为了她,即使不为了他自己,他也替她欢喜。他也许会放弃苏珊——也许——也许。哦,为什么现在会有这种想法呢? 他到达医院时,是下午三点钟,上午,他已经来过一会儿,那时候她还比较好。这会儿,她情形差多了。她午前诉说的两侧抽痛,现在更厉害了,她的脸忽红忽白,有时有点抽搐。玛特尔在那儿跟她说话,尤金不安地站在那儿,不知道怎么办是好——不知道他能做点儿什么。安琪拉看出来他很发愁。尽管她自己的情况那么严重,她还是替他难受。她知道这会使他痛苦的,因为他的心肠并不硬,这是他软化的第一个表现。她向他微笑,想着他也许会回心转意,完全改变他的态度。玛特尔一直向她保证,一切都会很好的。护士对她和走进来的住院大夫说,她的情形很好;这位大夫是一个二十八岁的青年,眼睛锐利而滑稽,沙黄色的头发和红色的皮肤显示出好斗的性格。 “没有下坠的疼痛吗?”他笑着问安琪拉,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齿。 “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疼痛,大夫,”她回答。“我感到种种疼痛。” “你马上就会知道的,”他回答,装着很愉快。“那跟别的疼痛不同。” 他走开了,尤金跟着他。 “她的情形怎样?”他们走到过道里的时候,尤金问。 “还算不错。她不很强壮,您知道。我想她不至于出什么事情。兰伯尔特大夫一会儿就来。您还是跟他谈吧。” 住院大夫不愿意撒谎。他认为应该让尤金知道。兰伯尔特大夫也主张这样,不过他要等到最后,等到他能够判断准确的时候。 五点钟他来的时候,外面天已经黑了。他用严肃、仁慈的目光望着安琪拉,搭了一下她的脉搏,用听筒听了一下她的心脏。 “大夫,您认为我没有问题吗?”安琪拉声音微弱地问。 “当然啦,当然啦,”他轻声回答。“小小的女人,挺大的勇气。”他抚摸了一下她的手。 他走出房去,尤金跟随着他。 “怎么样,大夫,”他问。这是几个月以来尤金第一次想到失去了的钱财和苏珊以外的事情。 “我想应该告诉您,威特拉先生,”这位年老的外科医师说,“您太太的情形很严重。我不愿意不必要地惊扰你——一切也许会很顺利的。我没有绝对的理由肯定说是不顺利。她这时候生孩子,年纪是太大了。她的肌肉已经没有弹性。我们最担心的是她肾脏会有什么不凑巧的并发症。在她这年龄的女人,胎儿的头总是不容易生下来的。可能要牺牲掉孩子。我可拿不准。我从不喜欢考虑切开子宫。很少用那办法,而且也并不总是顺利的。凡是可以替她做的,我都会做。我要你明白目前的情况。在采取任何严重步骤之前,都会征得你的同意的。不过到时候,你得很快作出决定。” “大夫,我现在就可以把我的决定告诉您,”尤金说,他充分认识到情况的严重,一时又恢复了以前的魄力和庄严。 “尽一切可能的方法救她的性命。我没有别的希望。” “谢谢,”外科大夫说。“我们会尽我们的力量的。” 随后有几小时,尤金坐在安琪拉身旁,看着她忍受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一个人能忍受的疼痛。他看见她一再缩成僵硬的一团,脸色惨白,额上满是汗珠,接着松弛下来,又涨红了脸,呻吟着,但是并没有哭出声来。说也奇怪,他看出来她不象他那样吃不起苦,有一点儿病痛就呜咽起来;她代表一种伟大的创造力,这给了她伟大的力量来忍受痛苦。她再也笑不出来了。这是不可能的。她是呆在一个不断的、骇人的痛苦泥塘里。玛特尔回家去吃饭,答应饭后还再来。德瑟尔小姐带了另一个护士来。尤金离开了房间,安琪拉已经准备接受那个最后的考验了。她穿上医院经常使用的背后敞开的宽大衣服和白麻布的裹腿。在兰伯尔特大夫的吩咐下,顶层的开刀间里预备好了一张手术台,门口停着一架四轮流动台,准备必要的时候把她载去。他吩咐护士一看到她熟悉的那种临盆的真正疼痛时,就去喊他。外科住院大夫应该亲自负责这个产妇。 在这个最后的时刻,尤金对他们对待这种悲剧的机械的、实际的、认真的态度感到惊奇——医院里尽是产妇。德瑟尔小姐镇静、含笑地做着她的工作,不时替安琪拉换枕头,拉平皱乱的被褥,拉好窗帘,在镜台的镜子面前,或者在壁橱门上的镜子面前整理她的花边帽子或是围裙,还做着数不尽的小事情。她不理会尤金的紧张态度,或是玛特尔的(当她在房里的时候),她走进走出,跟别的护士谈笑,非常安定地做着她应做的事情。 “有什么可以减轻她痛苦的办法吗?”尤金有一次疲乏地问。他的神经已经支持不住了。“她受不了这种痛苦。她没有这种体力。” 她温和地摇摇头。谁也没有办法。“我们不能给她麻醉剂。那会停止这个过程的。她只得忍受这种痛苦。所有的女人都得这样。” “所有的女人,”尤金想着。天啊!女人每次生小孩的时候都要经过这样的难关吗?现在世界上有二十亿人口。有过二十亿次这样的场面吗?他自己也是这样生出来的吗?——安琪拉?——每个孩子?她犯了多么大的一个错误啊!——这么没必要,这么傻。可是现在,空想这一套已经太晚了。她在受罪。她正痛得厉害。 过了一会儿,外科住院大夫又来看看她的情形,表面上一点儿没有惊慌的样子。他相当安心地向站在他旁边的德瑟尔小姐点点头。“我看她的情形不错,”他说。 “我也这样想,”她回答。 尤金觉得奇怪,他们怎么会这样说。她痛得那么厉害。 “我上一号病室去一小时,”大夫说。“要是有什么变化,你可以上那儿去找我。” “可能有什么变化,”尤金自忖着,“有什么比现在更坏的变化吗?”他想着在那本书里看见的插图——不知道要不要用那里所说的使用机械的可怕办法来帮助安琪拉。那些插图指给他看接下去可能发生的悲惨的事。 午夜时分,尤金痛苦、关切地等待着的那个料想会出现的变化来了。玛特尔还没有回来。她等着尤金的通知。虽然安琪拉以前呻吟过,有时还紧张地缩着,无目的地、痛苦地扭动着,不过她现在好象晕过去了似的翻腾着。尖叫声随着她的动作一声又一声。他奔向门口,可是护士已经在那儿迎着他了。 “在这儿,”她平静地说。她到外面去打电话给威勒特斯大夫。另一个护士从另一间房走来,站在她的旁边。尽管安琪拉满脸紧张,血管肿胀,面色发紫,她们还是很镇静。尤金几乎不能相信,但是他也竭力装着镇静。那末生养就是这样! 一会儿工夫,威勒特斯大夫来了。他也很镇静,精神饱满、有条不紊。他穿着一套黑衣服,外面罩上一件白麻布短衫,可是一面走出去,一面就把它脱下。回来的时候,他身上披着一件长长的白围裙,就象尤金看见屠夫们穿的那种,两只袖子卷得很高。他走到安琪拉面前,开始工作,一面对护士说了些话,尤金没有听清楚。他不能看——他起初不敢看。 在第四次或第五次抽搐性的尖叫时,另一个大夫走来站在他的旁边。他是一个跟威勒特斯年龄相仿的青年,打扮得跟他一样。尤金以前从没有看见过他。“是不是要用钳子?”他问。 “我说不准,”另外一个说。“兰伯尔特大夫亲自来接生。 他照理应该来了。” 过道里有脚步声。那个老产科大夫进来了。他在下面大厅里已经把大衣和皮手套脱掉,就穿着普通的衣服,可是看了看安琪拉,摸摸她的心和太阳穴之后,他走出去,也象那两个大夫一样,换上了围裙。他的袖子也卷起来,可是他并没有马上做什么,只望着两手血淋淋的外科住院大夫。 “不能给她吃点麻醉药吗?”尤金问德瑟尔小姐。没有人注意到他。 她几乎没有听见,只是摇摇头。她只忙着侍候跟她相距很远的上司们——那几位大夫。 “我劝你离开这间房,”兰伯尔特大夫走向尤金,对他说。 “你在这儿不能做什么。你一点不能帮忙,可能还会碍事。” 尤金走了出去,在过道里痛苦地来回踱着。他想着他和安琪拉之间的一切事情——这许多年——共同的奋斗。忽然,他想起了玛特尔,决定打一个电话给她——她要呆在一旁的。接着他又决定暂时不打。她来了也没有用。于是他又想到基督教精神治疗法的专家。玛特尔可以叫她暗地里替安琪拉治疗。随便什么,随便什么——让她这样受苦总是可耻的。 “玛特尔,”他找到她时,在电话里不安地说,“我是尤金。安琪拉痛得非常厉害。她正在生产。你能不能请约翰斯夫人给她帮个忙?这太可怕了!” “当然可以,尤金。我马上就来。别担心。” 他挂上听筒,又在过道里踱来踱去。他听得出含糊的声音——听得出含糊的叫声。一个护士(不是德瑟尔小姐)走出来,把手术台拖进去。 “要开刀吗?”他焦急地问。“我是威特拉先生。” “我想不是开刀。我不知道。兰伯尔特大夫要把她搬到手术间去,以防万一。” 不一会儿,他们把她送出来,进了电梯到楼上去。搬动的时候,她的脸给遮起来一点,她周围的人使他看不出她到底怎样。可是由于她寂静无声,他疑心起来。护士说给她注射了极轻微的麻醉剂,一会儿就会清醒的——不至于妨碍动手术,如果需要动手术的话。尤金呆呆地站在一旁,心里非常害怕。他站在手术间外面的过道里,有点儿怕走进去。他想起了外科主治大夫的警告,并且他又能做什么呢?他在灯光暗淡的过道里走到尽头,一边思忖着,朝外望去,只见一片白雪的空间。远远有一长列点了灯的火车在铁道的支架上象一条金蛇那样蜿蜒。还有汽车揿着喇叭和行人冒着雪在走。生活多么复杂啊,他想着。多么令人惋惜。一会儿工夫以前,他要安琪拉死,而现在呢?天啊,那是她的呻吟声!他会为了他的恶念受到处罚的——是的,他会的。他的罪恶,所有他做过的坏事,都会受到报应的。他现在就已经因为那些事受到报应了。他的一生是一场什么样的悲剧!多么大的失败!热泪涌上了他的眼眶,他的下嘴唇微微颤抖着,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安琪拉。他突然感到那么难受。他勉强忍住。不能这样,他不能哭出来!眼泪有什么用呢?他的痛苦是为了安琪拉,眼泪对她现在不会有什么帮助的。 他又想起苏珊——戴尔太太、科尔法克斯,可是他把他们全都撇开。要是他们能看到他现在这样,他们会觉得怎样!接着又听到一声闷闷的喊叫,他迅速走回去。他受不了啦。 可是他没走进去,只凝神听着,听见一种象窒息的、断断续续的呼吸声。那是安琪拉吗? “下面的钳子,”——兰伯尔特大夫的声音。 “上面的钳子。”又是他的声音。有些金属在钵里碰撞的声响。 “恐怕这样不成,”又是兰伯尔特大夫的声音。“我们得动手术!我真不愿意开刀。” 一个护士走出来看尤金在不在附近。“您最好上下面候诊室去,威特拉先生,”她警告他。“他们很快就要把她送出来了。不会太久的。” “不,”他突然说,“我要亲自看一下。”他走进那间房。安琪拉躺在房中间的手术台上。六个灯头的无影灯在头上很近的地方照着。威勒特斯大夫在她头边给她上麻药。兰伯尔特大夫在右边,手上戴着橡皮手套,血淋淋地拿着一把解剖刀,完全没有觉察到尤金。两个护士中有一个在安琪拉脚边,看管一张小桌子上的刀、杯钵、水、海绵和绷带。德瑟尔小姐在桌子左边。她的手正在整理安琪拉身边的什么布。在她旁边,对着兰伯尔特大夫,是另外一个尤金不认识的外科大夫。安琪拉大声呼吸着。她似乎失去了知觉。她的脸给布盖起来,还有一个橡皮口罩,或是又尖又圆的东西。尤金紧捏住自己的手。 那末他们毕竟要动手术了,他想着。她糟到了这地步。切开子宫。那末他们即使把小孩弄死也不能把小孩弄出来了。书上说,有记载的病例百分之七十五都很顺利,可是有多少没有记载的呢?兰伯尔特大夫是一位高明的外科医师吗?安琪拉的虚弱的心脏受得了醚吗? 他站在那儿望着这个不可思议的景象。这时候,兰伯尔特大夫很快地洗了洗手。他看他拿起一把发亮的小钢刀——象擦过的银器一样亮。这个老头儿的手裹在橡皮手套里,在灯光下呈现出蓝白色。安琪拉露出来的皮肉颜色象蜡一般。他弯着腰准备开刀。 “办得到的话,保持她正常呼吸,”他对那个年轻的大夫说。“要是她醒过来,就给她醚。大夫,你最好注意着她的动脉。” 他似乎在腹部中央偏下的地方轻轻切了一刀,尤金看见刀口碰着的地方涌出了一小股血。裂口好象并不怎么大。一个护士不断把流出来的血揩掉。他再切的时候,腹肌下面保护内脏的膜隐隐约约地显露出来了。 “我不愿意开得太大,”外科大夫平静地说——好象在对自己说话似的。“这些内脏很容易变得不好应付。大夫,请你把两头提高。对啦。海绵,伍德小姐。现在,只要在这儿再开一点儿就成啦,”——他象一个诚实的木匠或是细木工人那样又在切着。 他把刀丢在伍德小姐捧着的一碗水里。他的手伸进流血的伤口——那伤口一直由护士用海绵在揩着——翻露出一件东西。那是什么呢?尤金的心怦怦跳着。他现在用第三指伸到里面去——后来食指和中指都进去了——一面说道,“我找不到腿。再来试试。啊,是的。找到了!” “要不要我替你把头稍为搬动一下,大夫?”在他左边的那个年轻的大夫这么说。 “小心!小心!它弯在尾骶骨附近。不过我现在找到啦。 要慢,大夫,注意胎盘。” 一件东西从那个可怕的、切开流血的洞口里出来了。很奇怪——一只小脚,一条腿,身体,一个头。 “我的天,”尤金对自己说,眼睛里又满含着泪水。 “胎盘,大夫。注意腹膜,伍德小姐。它还活着,没有问题,德瑟尔小姐,她的脉搏怎样?” “稍许弱一点,大夫。” “少给点儿醚。现在都拿出来了!我们把这个放回去。海绵。我们只得过后再缝起来,威勒特斯。我不相信它自己会收口。有些外科大夫认为会的,不过我不敢信任她的恢复能力。无论如何,先缝上三、四针吧。” 他们象木匠、细木工人、电气工人那样工作着。尽管他们显得非常关心,安琪拉还是象一个人体模型。可是他们却很紧张,是一种通过缓慢而准确的动作表现出的紧迫。“越是不忙,越来得快,”尤金想起了这句老格言。他瞪眼望着,仿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一场梦魇。也许是一幅名画。象林布兰的《守夜》。他不认识的那个年轻大夫提着一个紫色玩意儿的脚,把它提到空中。可能是一只剥了皮的兔子,可是尤金的吃惊的眼睛认出来,那是他的孩子——安琪拉的孩子——这一切可怕的挣扎和痛苦都是为了这孩子。它身上满是血污,显得很奇怪,是一个怪物,是一个神话中的人物。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大夫却正在用手拍它的背,一面好奇地望着它。同时来了一声微弱的啼哭——还不是啼哭——只是一个很微弱、古怪的声音。 “她真小,不过我想她会长大的。”威勒特斯大夫在说这婴孩。安琪拉的婴孩。这时护士接过手去。刚才他们在切安琪拉的肉。现在他们在缝安琪拉的伤口。这不是生活。这是一场梦魇。他神魂颠倒,给鬼迷住了。 “大夫,现在我想可以了。德瑟尔小姐,毛毯。你可以把她搬走啦。” 他们替安琪拉做了好些事,扎起绷带,拿开尖嘴罩,使她恢复平卧的姿势,准备给她揩揩身体,把她移到流动台上,然后推出去。这时,她还是毫无知觉地呻吟着。 尤金几乎受不住那种很响的、难听的呼吸声。这声音从她那儿传来,太奇怪了——好象她的毫无知觉的心灵在哭泣似的。小孩也在健康地哭着。 “哦,天啊,什么样的人生,什么样的人生!”他想着。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死亡,开刀!失去知觉!疼痛!她能活下去吗?她会活下去吗?他现在做父亲啦。 他转过身,看见护士抱着那个小小的女孩儿,下面垫着一块白纱或是垫子。她正在给小孩身上擦油。现在,她是一个粉红色的婴孩了,跟任何其他婴孩一样。 “很不错,是吗?”她安慰地说。她要使尤金恢复常态,因为他显得那么精神恍惚。 尤金瞪眼望着那个小孩。他感到一种奇怪的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从头到脚,上上下下作怪。这是一种神经性的、发痒而微痛的感觉。他摸摸婴孩。他瞧瞧她的手,她的脸。她很象安琪拉。是的,真象。是他的孩子。是安琪拉的。她会活下去吗?他会变好点儿吗?哦,天啊,现在把这硬塞到他身上来,不过到底是他的孩子。他怎么能不要呢?可怜的小东西。要是安琪拉死掉——要是安琪拉死掉,他什么都没有,只有这孩子,这个通过她长期戏剧性的挣扎而得来的小女孩。要是她死掉,留下来的就是这孩子。她会对他怎样?指导他?给他力量?改变他?他不知道。不过不知怎么,不由他做主,她已经开始打动了他的心弦。她是在暴风雨中诞生的。安琪拉,现在就在他旁边——她会活着看到婴孩吗?她还在那儿,没有知觉、麻木、受了刀割。兰伯尔特大夫在离开之前,最后又看了她一眼。 “大夫,您想她能活下去吗?”他焦急地问这个有名的大夫。后者显出很严肃的样子。 “我不敢讲。我不敢讲。她的体力不太理想。心脏和肾脏恰巧也不很好。不过这是唯一的机会。我们不得不这样。我很难受。还好我们救了孩子。护士会给她最好的照顾的。” 他走出去,到现实世界中去,象一个工人下班那样。我们大家都可以那样。尤金走到安琪拉旁边站住。这是多年不信任的结果,他想起来万分难受。他对自己,对生活,对生活的纷繁奇怪感到惭愧。她个子这么小、这么苍白、这么虚弱。是的,是他做出来的。由于他的欺骗,他的不可靠,他的游移不定的性情,她才落到这步田地的。从某一个角度看来,简直就是暗杀,而直到最后这一小时,他几乎都没有软化。不过生活也教训了他。现在,现在——哦,真该死!但愿她会好起来,他一定尽力朝好的方面做。是的,他会的。这句话从他心里发出来似乎很可笑,但是他真要尽力。爱情是抵不上它所引起的痛苦的。算了吧。算了吧。他活得下去的。真象亚勒弗烈-拉塞尔-华莱士所指出来的那样,有阶级组织和权柄。的确有个上帝。他在他的宝座上。这些强大、神秘、不变的力量不是没有用意的。只要她不死,他一定尽力规规矩矩。一定!一定! 他呆呆地望着她。她样子这么虚弱,这么苍白,他认为她不会好了。 “你跟我一块儿回去吗,尤金?”玛特尔已经来了一会儿,现在站在他身边说。“我们在这儿也没有什么事可做。护士说她也许要隔好几小时才会醒过来。孩子交给他们照顾是没有问题的。” 孩子!孩子!他忘了孩子,也忘了玛特尔。他在想着他一生的漫长、黑暗的悲剧——它的乌烟瘴气。 “好,”他疲乏地说。这时已经快天亮了。他走出去,坐上一辆出租汽车,上他姐姐家去,可是他尽管疲倦,却简直不能入睡。他象发烧似的在床上翻来复去。 第二天,他一早就起来,急着要去看看安琪拉——还有他的孩子 第28章 除了心脏衰弱以外,安琪拉在分娩的时候又患了一种所谓子痫的特殊神经性的抽搐或是痉挛。这使病情更为复杂。在每五百个病例中,有一个是这种情形(至少这是当时的统计),能减少婴儿的数目。在每两个这种结局中,有一个母亲就会因此丧命,不管最有本领的外科大夫怎样预作防范。这病虽然不是起于肾脏的某种变化,却可以由肾脏的变化而诊断出来。尤金在过道里时没有看见,安琪拉当时睁大眼睛,嘴歪在一边,做出一个可怕的怪脸,身体象小船一样弯着,弯着胳膊,手指缓缓地重叠起来,前后伸缩,象一个机器人要停下时那样。接下来就是昏睡和失去知觉。除非小孩即刻生下来,子宫空了,否则母亲和小孩都会惨死。事实上,安琪拉没有真正挣扎的力量再恢复过来。一个基督教精神治疗法的专家试着替她“实现她与善的合一”,可是她以前也没有相信,现在又没有知觉。她清醒了一会儿,大吐了一阵,然后又发起烧来。在狂热中,她讲到尤金。显然,她是在黑森林,要他回到她那儿去。他握住她的手,流着眼泪,因为他知道这个心病是永远无法补偿的。他过去多么坏!他咬着嘴唇,瞪眼朝窗外望去。 有一次他说:“哦,我太不好了!我应该死掉!” 那一天过去了,又过了大半夜。安琪拉一直不省人事。早上两点钟,她醒过来要看看小孩。护士把孩子抱来,放在她的旁边。尤金握住她的手。她淌下快乐的眼泪,可是那么无力、无声。尤金也流着眼泪。 “是个女孩,是吗?”她问。 “是的,”尤金说,然后停了一会儿,又说,“安琪拉,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很对不住你。我真惭愧。我希望你好起来。我会变好的。我真的会。”同时,他又在怀疑,几乎是下意识地怀疑,不知道自己到底会不会变好。要是她真的好起来,他会不会还那样——或者更坏呢? 她抚摸着他的手。“别哭,”她说,“我会好的。我没有问题。咱们都会变好的。我也一样有错误。我对你太苛刻了。”她抚摸着他的手指,可是他只是哽咽着。他的声带有点儿发痛。 “我真对不住你,我真对不住你,”他终于说出来了。 一会儿,小孩给抱开了;安琪拉又发起高烧来。她变得非常虚弱,虽然后来清醒过来,却不能说话了。她做着手势。尤金、玛特尔、护士都明白了。孩子又给抱了来,抱到她面前。她无力地、渴望地微笑笑,望着尤金。“我会照护她的,”他弯下身对她说。他自己发了一个大誓。他要好好做人——从此以后他要规规矩矩。小孩又在她旁边放了一会儿,可是她不能动。她逐渐虚弱下去,终于溘然长逝。 尤金坐在床旁边,用手掩住脸。他如愿了。她果真死了。现在,他尝到了违背良心、天性和不变的规律的滋味。他这样坐了一小时;玛特尔请求他离开。 “走吧,尤金!”她说。“走吧!” “不,不,”他回答。“我上哪儿去呢?我在这儿很好。” 可是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走了,不知道今后得怎样安排他的生活,谁去照管——照管—— “安琪拉”这个名字来到了他的脑子里。是的,他就给孩子取名“安琪拉”。他听见谁说,她的头发将来会是淡黄色的。 这个故事的其余部分是记载哲理疑问和推测,以及尤金怎样逐渐回复常态,他的常态——他所保有的那种艺术家的常态。他想他决不要再做一个沾花惹草的感情主义者和梦想家,看见好看的女人就认为她十全十美了。可是有一时期,尽管他心里畏惧,尽管他对基督教精神治疗法细加思考,深感兴趣,认为它是一条可能的出路,尽管他感到自己对安琪拉残忍,几乎是谋杀了她,但是要是苏珊忽然回来,他们之间又会跟以前一样,甚至会更厉害些——因为昔日的诱惑力还在啮噬着他的内脏。虽然他现在有小安琪拉要去照顾,而且也分了他的心——一个他很快就疼爱的小孩——虽然他还要重新起家,虽然他对舆论那个抽象的东西有着责任感(舆论是由他所认识的人或认识他的人的言论所代表的),可是这个隐痛依然存在,还有就是那个控制不住的冒险感,因为他现在有自由再去结婚或者按照他跟苏珊所计划的那样去建立生活了。苏珊!苏珊!——她的脸庞、她的体态、她的声音怎样萦绕在他的脑海里。是苏珊,而不是安琪拉,尽管她的悲惨的结局多么动人。他也常想起安琪拉——在医院里的最后几小时,她最后对他表示出的“请你照顾我们的孩子”的严肃目光。每逢想起这个,他的声带就象给一只手紧捏住,眼泪就涌了上来,可是虽然这样,即使在这时候,那个潜流,那个由他神经中枢伸向外面的神秘的线索,还是向着苏珊,也只向着她。苏珊!苏珊!那件风流韵事的实质就在她的头发上、她的微笑里,以及她在场时的那种说不出的风光里。他曾经希望能够享受到那件风流韵事,而现在,她不但不在这儿,并且大概是永别了,这使它焕发着实际上不可能有的光辉。 “我们本质上那么善于想象,我们短短的一生最终只是一场沉睡。”我们本质上那么善于想象,我们的尖刻的、刺激性的现实无非都是想象。没有东西有想象那么生动、那么痛苦。 第二年春天和夏天,玛特尔照顾着小安琪拉。尤金也搬到她家里去住,他又去找过那个基督教精神治疗专家约翰斯夫人。基督教精神治疗法在安琪拉身上显示的效果并没有使他获得什么印象,不过玛特尔对当时困难情况的解释似乎也很合理。他异常忧郁。在这样的情况下,玛特尔劝他再去一趟。她坚持说,约翰斯夫人无论如何总会治好他这种病态的忧郁,使他觉得好受点。“你得脱离这个苦境,尤金,”她央告着。“你没有摆脱之前,什么都干不了。你是个大丈夫。你的一生并没有结束。生活才开始呢。你会恢复健康,变得强壮的。别担心。现在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他去了一次,自己内心里斗争着,因为尽管他受了重大的打击,或者说得更切实点儿,由于那些打击,他不相信任何宗教性的结论。安琪拉也没有得救。他为什么会呢? 可是那种玄妙的思想又激动了他——在精神痛苦中,不相信有一条出路是很困难的。有时候,他因为苏珊的淡漠也很恨她。要是有一天她回来,他要对她很不客气的。下一次不会再有温和的催促和恳求了。她把他引进这个圈套里,而且是明知故犯——因为她是十分聪明的——然后轻易地背弃了他。这是一个宽大的心灵所做的事吗?他问着自己。他自以为在她身上看到的那种奇妙的魅力会干出这一手吗?啊,在戴尔卢的那些时刻——在加拿大的那一次痛苦的聚会!—— 她跟他跳舞跳得那么出神的那一晚! 在将近三年里,他象一个摸索的、病态的心灵可能会做的那样,一直在翻来复去胡思乱想。他先可以说是-差-不-多相信了基督教精神治疗法,接下来又几乎相信世界是被一个魔鬼统治着,一个硕大无朋的大骗子1。这个骗子阴谋破坏所有的理想,而且喜欢卑鄙、愚蠢的人和恶劣的行径。假如他的意识中可以说是有位上帝的话,他也渐渐变成一种双重性格的人物或是善与恶的混合物——是最理想、最清高的“善”,同时又是最离奇、最卑贱的“恶”。他的上帝(至少有一个时期)是一个狂暴而恐怖的上帝,同时又是一个恬静、完善的神明。然后,他到达了一个不是否认的地步,而是在哲理上毫无成见或不可思议的境界。他变得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一切似乎都有可能,没有东西是一定的。也许生活就喜欢变动、均衡、戏剧、嬉笑。在他私下思索或是跟人辩论的时候,他往往对生活谴责得最厉害。他认识到不论在最好的还是最坏的时候,生活都是美丽的、雅致的、繁华的。尽管他会变得年老,会呻吟、抱怨、退缩、干枯,可是这个他又爱又恨的生活照样闪耀着光彩。他也许会斗争,可是它不在乎;他也许会失败或是死亡,可是它不会。他是微不足道的——可是,哦,它里面的灿烂的地方和美好的幻想多么刺激、多么甜蜜—— 1原文gargantuanbrobdingnagianmountebank,gargantua是法国讽刺作家拉伯雷书中能饮干河水的巨人;brobdingnag是英国作家斯威夫特的名著《格列佛游记》中所述的巨人国。 奇怪的是,就在他这样改变着的时候,他有一时期又去访问了约翰斯夫人,主要是因为他很喜欢她。他觉得她很象一位慈母,多少给他带来点儿从前在亚历山大自己家里所领略的那种气氛。这个女人,由于经常在做埃第夫人书里所暗示的那种深奥的功夫,自以为通过她的信心和体会能替她自己证明宇宙是无疵的(它的善良、亲切的管理;恐惧、病痛以及死亡全不存在。),她深信除了在人的观念里以外,邪恶绝对就不存在;有时候,她甚至使尤金也差点儿确信是这情形。他也跟着她的思路长时间深入地探索着。在愁苦中,他渐渐依赖着她,就象一个孩子依赖母亲那样。 在她看来,宇宙就象埃第夫人所说的那样,是精神的,而不是物质的,并且任何悲惨的情况,不管表面上有多大的力量,都不能抗拒真理——不能否认神的和谐。上帝是慈祥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上帝。所以所有的一切都是好的,不然就全是幻想。不可能是别样。她对尤金的情形,象对许多相似的情形一样,的确觉得有把握实现他最后的基本精神性,这样把他带出幻想的领域,使他看见一切事物的真正灵性,这是超越肉欲世界的。 “亲爱的弟兄啊,”她喜欢引述这一段话给他听,“我们现在是上帝的儿女,将来如何,还未显明。但我们知道主若显现,”(她解释说,主就是我们也是其中一部分的无所不及的完善的灵)“我们必要象他;因为必得见他的真体。” “凡向他有这指望的,就洁净自己,象他洁净一样。”1—— 1见《新约-约翰一书》第三章第二、三节。 她有一次向他解释说,这并不是意味着一个人得经过艰巨的道德斗争或削弱身体的禁食,才能使自己洁净;这是说他对自己更抱有希望,这个事实就会使他坚强起来,尽管他自身多么软弱。 “你笑我吧,”她有一天对他说,“但是我告诉你,你是上帝的子民。你身上有着神的光辉。它一定要发射出来的。我知道它会的。其他的一切都会象一场恶梦似的消灭,因为那不是真实的。” 她甚至象慈母似的唱圣歌给他听。说也奇怪,她的尖嗓音不再使他讨厌了,她的精神使她在他眼里也显得美丽了。他不想去纠正她的古怪而反常的物质缺陷。她的房间布置得那么不美观;她的身材那么没有样子,或者跟他一向熟悉的那种标准对比起来那么没有样子;她很奇怪地把鲸鱼看作是精神性的,把所有讨厌的虫类都算是人类思想的产物;这些事实并不使他着恼。这个精神宇宙的观念里——一个仁慈的宇宙,假使你要它这样的话——有点儿什么使他喜欢的东西。我们的五官的确不能认识到万物的全部;超越五官范围之外,一定还有深之又深的奇妙权力。它为什么不能起作用呢?它为什么不能是好的呢?他以前看过的那本书《世界机器》说明了这个行星上的生活实在是小得微不足道的;从无穷尽的观点上看,简直是不值一想的——可是我们在地球上就觉得它这么大。它为什么不能象卡莱尔所说的那样,是心理的状态,是很容易融化的呢?这些思想渐渐在他心里滋长力量。 同时,他也开始到外面走走。有一次,他碰巧遇见查理先生。查理先生热切地握住他的手,并且要知道他的住址和近况。这恢复了他从前对美术的热忱。查理先生带着极其关注的神情提议,他应当再举办一次他所选择的任何方式的展览。 “你,”他说,声音里带有一丝同情、鼓励的意味,然而又微微含有一点鞭策嘲笑的腔调,因为他只把尤金看作一个艺术家,并且还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艺术家。“你,——尤金-威特拉——做编辑——做发行人!-!你——乐意的话,你可以在几年里取得世界上所有爱好美术的人的敬仰——在你的一生中,你可以对美国的美术比我知道的任何人都有贡献——你竟然浪费时间去指导美术、编辑美术——干起出版工作来!哎呀!你自己不觉得丢脸吗?不过现在还不太晚。来一个出色的展览会!明年一、二月正当旺季的时候举行一次展览,你看怎样?到那时,人人都会感觉兴趣的。我把我们最大的画廊给你。这怎么样?你说怎样?”他满脸堆出法国人所特有的笑容,——一半是命令,一半是鼓励和劝勉。 “要是我办得到就好啦,”尤金平静地说,一面不赞成地摆摆手,嘴角那儿微微露出自我轻蔑的痕迹。“也许太晚啦。” “‘太晚!太晚!’这真是瞎话!你真对我这么说吗?要是你办得到!要是你办得到!好吧,我对你只好不存希望了!你画得多么柔和细致,线条又多么有力。这太不好受了。这简直不能令人相信!” 他做出法国人表示绝望的姿势,把两手、眼睛、眉毛都扬起来,还耸耸肩膀,等着看尤金神情上会不会有什么改变。 “那也好吧!”尤金听了这篇话后说。“不过我不能先答应你什么。我们瞧着办吧。”尤金把地址写给了他。 这又使他行动起来。这个法国人常听人谈起他,他早期的画又都卖掉了,所以查理先生相信在他身上还可以发点儿财——要是在这儿发不了,在国外还是办得到的——既有钱挣,作为他的赞助人又可以替自己博得点儿名誉。他总得鼓励鼓励几个美国艺术家——总有几个会出名的。为什么不是尤金呢?这是一个真正该出名的人。 尤金就这样工作起来,迅速地、热切地、才气横溢地想到什么就画什么,虽然他自己有时候觉得往日的艺术魄力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在玛特尔家附近,他租到一间光线充足的朝北房间,他试着画了她和她丈夫的画像,还有她和小安琪拉的,布局典雅简朴。接下来,他又挑选街头人物作为对象——工人、洗衣妇、醉汉——各种人物。他常把画布毁掉,不过一般讲来,他却在不断进步。他有一种奇怪的热望,想按他对生活的观察来描绘生活,想用正确的图画来表现生后——奇怪地、狰狞地表现出生活的狂妄、琐细、平凡、可笑、残酷等各个方面。下层民众随意涣散的混乱心理,吸引住了他。一个颓唐的醉汉衬着鲜明有力的生活,这种矛盾勾起了他的幻想。不知怎么,这叫他自己坚持下去,不断挣扎,谴责自然;这给了他很大的勇气,叫他干了下去。这幅画结果卖了一万八千块,创造了最高纪录。 在这期间,他失去了的美梦——苏珊——正跟着母亲在国外游历——到英格兰、苏格兰、法国、埃及、意大利、希腊。她从自己一时的、不稳定的初恋所带来的骇人的暴风雨中惊醒过来,这时候对紧跟在她后面降临到尤金身上的灾难感到震惊、烦恼,她真不知道该怎样做或者怎样想才对。她还太年轻,思想太模糊了。她的身体和意志是十分坚强的,可是心理非常不稳定——是一个梦想家和机会主义者。她母亲就怕她突然不顾一切,再做出什么破坏性的事来,使一切精细的安排都归于无效,所以极力对她表示殷勤、慈爱,耍出一套政治家的手腕——竭力避免旧事重提,使苏珊烦恼,也时刻提防着,怕苏珊骤然离开。她怎么办才好呢?随便苏珊要什么——只要她表示出一点儿意思,爱穿什么衣服,喜欢什么娱乐,要上哪儿去,看中什么朋友,她都极力依从。她爱上这儿来吗?喜欢看那个吗?对这个或那个感觉兴趣吗?苏珊看出母亲的用心,又因为自己给尤金带来的痛苦和耻辱感到发烦,所以这会儿简直拿不准她过去的行为到底对不对。她不断感到迷惘。 可是更可怕的是,她有时候会想着到底自己是不是真爱尤金。这不是一时的幻想吗?是不是血液里的什么化学作用,使她做出这样跟理智没有真正协调的基础的傻事呢?尤金真是她能够一起幸福生活的唯一的人吗?他是不是太崇拜她,太任性,算计得太傻、太错了呢?他真是她以为的那样,一个能干人吗?在短期内,她会不会变得讨厌他——甚至憎恨他呢?他们能够真正、永久地幸福吗?她会不会更中意一个精明、高傲、淡漠——一个她不得不崇拜、非赢得不可的人,而不是一个时刻崇拜她、需要她同情的人呢?一个坚强、稳定、勇敢的人——她的理想会不会竟然是这样一个人?尤金真能算是这样一个人吗?这些和其他的问题经常折磨着她。 这是很奇怪的,可是人生就经常呈现出这种悲惨动人的矛盾来——这些性情和血气所造成的,而理智、环境和习俗所谴责的惊人的大错误。一个人的理想是一回事,他实现理想的能力又是一回事。两端都有偶然的最大的失败和最大的成功——举一个例子来说,阿柏拉德1的最大的失败,和坐在巴黎皇位上的拿破仑的最大的成功。但是,嗳,为了一次成功而遭到的多次失败啊!—— 1见第一四四页注1。 不过在这件事上,也不能说苏珊已经决定不爱尤金了。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虽然戴尔太太用了最聪明的办法使苏珊接近比较年轻的人——她现在也觉得更有意思的人——可是苏珊由于是一个相当喜欢深思的梦想家和平静的观察家,所以不会那么快又给爱情诱惑住——如果她过去是给诱惑了的话。她多少已经打定主意,今后要仔细观察男人;需要的话,利用他们,等待着尤金的,或者别人的行动可以替她作出决定的时刻。她的姿色的美妙的、破坏性的魅力开始引起了她自己的注意,因为她现在知道自己的确生得很美。她现在常照镜子——望着一束美妙的发鬈、尖尖的下巴、面颊、胳膊。要是有一天她回到尤金那儿去,她会怎样补偿起他所受的痛苦。可是她会吗?她能吗?他会恢复他的神志,满不在乎地对她傲慢地笑笑吗?因为毫无疑问,他究竟是个出色的男人,不久又会在哪儿显露头角的。到他出头露角的时候——他会对她怎么看法呢——她的缄默、她的背弃,她在道义上的懦弱? “我毕竟算不了什么,”她对自己说。“只是他对我会怎么看呢!——那种狂热——那太美妙了!说真的,他太不可思议了!” 第29章 这故事的大致的结局,是在两年以后。到那时,苏珊已经相当稳重,多少更有涵养、更冷静——并不是冷淡——而是多少更有判断力了。男人碰到她这种类型的美人儿都不免过分容易显露出他们的爱慕来。不过在尤金之后,他们所表现出的热情、崇拜和不渝的爱都没有多大意义。 有一天,在纽约第五街上,他们重逢了一次。她跟着母亲在买东西,不过她们暂时分开在走。这时候,尤金已经不再心猿意马了。旧的创痛已经淡漠下去,成为一个模糊而多彩的美丽幻景,经常逗留在他的眼前。他常想起,要是他再看见苏珊,他会怎样——会说点儿什么话。他会笑笑,点点头——假如她眼睛里还有传情的光彩,再从头开始旧日的追求吗?他会发现她变了样子,既冷淡又漠然吗?他自己会待她冷淡,轻视她吗?这样他过后也许会难受的,不过她是应该得到这个报复。如果她当真爱他,她在母亲手里做一个那样听人摆布的傻瓜和工具也就应该受苦。他不知道她也听到了安琪拉的死讯——他的孩子的诞生——他也不知道她曾经写了又毁掉五封信,生怕受到他的报复、冷淡和奚落。 她也听到他又恢复了艺术家的盛名,因为展览会终于办成了。他博得了莫大的赞扬,大家都公认他有绘画的天才——艺术家们尤其敬慕他。他们认为他奇怪、特别,可是了不起。查理先生向一个大银行董事提议,请尤金单独去装饰他在金融区里的新银行,他也就这么办了——尤金在九块大嵌板上极为深刻地表现出他对生活的情感。华盛顿的两个大公共建筑物和三个州议会里,都有他精心构想出来的高大、辉煌的壁画——含蓄地表现出陆地上或海面上从未有过的美景。在画里,您到处都可以给一张人脸——一只胳膊,一个面颊,一只眼睛——吸引着。如果您看到过苏珊的神气,您就会知道那是打哪儿来的——蕴藏在所有这些里面的那种不可捉摸的精神。 可是虽然这样,他现在恨她——或者对自己这样说。在他的理智下面,是他所崇拜的脸蛋儿和秀色。他又瞧不起它,又爱它,生活对他耍了一个卑鄙的鬼把戏——爱情——使他失去了理智,然后又把他当一个疯子驱逐出去。从此以后,他不再受爱情的愚弄了,可是女色还是很大的诱惑——不过他却能控制住自己。 接着有一天,苏珊出现了。 他几乎不认识她,因为他们那么突然相遇,又那么快就分开了。她在第四十二街口横穿过第五街。他替小安琪拉买了一只生日戒指,正从一个首饰店里走出来。这个姑娘的眼睛,一种惨淡的面色——他在一刹那间想起了一个美妙的东西,然后—— 他好奇地瞪眼望着——不十分确定。 “他竟然不认识我了,”苏珊想着,“再不然他现在痛恨我了。哦!——五年就变成了这样!” “我相信是她,”他自己说,“虽然我不能确定,嗯,即使是她,也去他妈的!”他咬紧牙齿。“我要使她得到她应得的创伤,”他想,“决不让她知道我还喜欢她。” 他们就这样走过去了——从此在这个世界上不再相见——两个人心里一直在渴望着、藐视着,每个人内心里都隐藏着一个美丽的幻影 尾声 道德和精神上的宁静与安逸有没有玄学的根据,全要看每个人的性情和经验的倾向而定。生活到处都陷在不可知的境界里,只有暂时的或历史性的场面留下来作为指导——并且那也会过去的。尤金在精神和肉体的痛苦中,有一时期竟然会爱好各种宗教性的玄想,这似乎有点文不对题,可是生活在大风大浪中是会这样。这种玄想就成为逃避自己,逃避他的疑惑与失望的避难所,所有的宗教思想也都是这样的。 如果要我解释宗教,我会说它是人类所发明的、用来保护被环境弄得血淋淋的心灵的绷带;一个把他从不可逃避的渺茫不定中包起来的套子。我们尽量把一切想着是永恒的,尽量把它们当作是永恒的。宗教显然给了生活一个安身之处和一个名义——虽然那只是一个幻想。所以我们给带回到时间、空间和无涯的心灵那儿去——可是我们给当作什么呢?我们总是站在它们面前,把我们所不知道的东西都归之于它们。 但是对宗教的需要并不是经常的,象生活里所有别的那样。一个心灵恢复了健康以后,它很容易又回到以前的幻想上去。女人又进入了他的生活——请不要相信会有什么别的情形——也许是给尤金的那种沉思和孤单的意境吸引住了。虽然悲剧使他平静下来一个时期,他又活跃起来。他更怀疑地看着她们走近,可是心里不能不给她们勾动——那些他应邀赴会的会客室里走进来的女人,想引起他兴趣的太太小姐们(她们几乎不由他不感觉兴趣),舞台上的女人——女艺术家、女诗人、杂技表演人、评论家、理想家。由于这许多接触、通讯和聚会,他跟有几个发生了关系,结局也跟过去一样。他还是没有变吗?变得不多——不。只是在思想和情感上更无情了——锻炼成了一个为生活和工作而工作的人了。也有剧烈的场面、眼泪、分离、遗弃、冷淡的相会,玛特尔照顾着的小安琪拉总呆在一边作为他的支柱和安慰。 尤金是一个彻头彻尾不敬神的艺术家,只爱《圣经》里句子的美妙和叔本华、尼采、斯宾诺莎、詹姆士1等所提出的奥秘。他发现他的孩子有着极可爱的个性,并且引起了他研究的兴趣——他有时能够带着亲切的关怀默想着她,发现她有点象自己,也有点象安琪拉,一面还猜度着她将来的结果。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她会对艺术发生兴趣吗?她那么大胆、活泼、顽强,他想着—— 1詹姆士(1842-1910),美国心理学家,哲学家。 “你的孩子简直象个鞑靼人,”有一次玛特尔对他说。他笑着回答: “不过我还是要看看我对她有没有办法。” 他有时候想着,要是他跟小安琪拉渐渐能够互相完全了解,她不太早结婚,那末他就可以拿她作为中心,建立起一个美满的家庭。也许,她的丈夫不会反对跟他住在一块儿。 最后的一幕我把它安排在蒙特克勒尔他的工作室里。玛特尔和她的丈夫经常住在那儿,替他主持家务,小安琪拉成了他的安慰。他住在那儿工作。有天夜晚,他坐在火炉前看书,一部历史书中有一个意见使他想起了斯宾塞的《事实与批判》里论“不可知的”那几章奇妙言论中的一节,于是他站起身去寻找。在他的书籍里寻找了一会儿后,他找出了那本书,心领神会地又读了一遍,因为关于生活方面,它很配合他的性情,尤其是他的思想状况。这一节跟他的观点特别有关系,所以我把它引来说一下: “我们感官所认识的物体的奥秘,是超越我们知识范围的,宇宙的子宫里(如果我们可以这样称它的话)所呈现的东西更超越了我们的知识范围,因为前一种还可以(并且也是)给许多人认为是可以用创造的假设来解释,给其余的人用进化的假设来解释,而后一种就不能这样来解释了。有神论者和不可思议论者得同意承认-空-间的各种性质是内在的、永恒的、非创造的——是在所有创世之先,如果有过一次创世的话。所以要是我们能够识破生存的奥秘,还有更卓越的奥秘摆在我们面前。凡是被认为既不是创造的又不是进化而来的东西,比起看得见、触得到的东西所呈现的事实,就根源上讲,是更不可想象的了……想到这个空白形体的存在,尽管在我们目力所及的地方向四下探索,可是还有未经探索的部分,我们的想象力所横跨的部分要是跟未经探索的部分一比,就变得极微小的了——想到一个空间,我们不可衡量的星球体系跟它一比,就变成了一小点。这种思想简直把我们难倒了,使我们无法去思索。最近几年,对这个无边的、无原始的、一直存在着并且一定得永远存在着的空间的认识,在我心里产生了一种可怕的感觉。” “唔,”尤金说着回过头去,因为他觉得听见一个轻微的声音,“这的确是我所看过的关于人类思想限度的最好的解释。”接着他看见小安琪拉走进来,穿着一件有点儿象小丑服装的袋形小睡衣。他微笑着,因为他知道她喜欢撒娇,又机灵、又调皮。 “你现在上这儿来干吗?”他装着很严厉地问。“你知道你不该这么晚还不睡。要是给玛特尔姑妈看见了,那还了得?” “可是我睡不着呀,爸爸,”她狡猾地回答,急切地想跟他在火炉边多呆上一会儿,所以撒娇地轻轻跑上前来。“您抱着我,好吗?” “好,我知道你怎么睡不着,你这坏东西。你上这儿来要我抱着睡。快去!” “哦,别这样,爸爸!” “好吧,来吧。”他把她抱起来,又在火炉边坐下。“现在你好好睡,不然就回到床上去。” 她蜷缩起来伏着,黄头发靠在他弯着的胳膊上。他一面望着她的面颊,一面回想到她诞生时的那场暴风雨。 “花一般的小姑娘,”他说。“可爱的小娃娃。” 她没有回答。一会儿,她睡着了,他把她抱到床上,盖好被。回来的时候,他走到外面枯黄的草地上。十一月末的寒风吹着残留在树枝上的枯黄叶子沙沙作响。满天星斗——猎户星座的庄严的一环和那些形成北斗和大小熊的神秘的星星,还有那被称作银河的遥远、模糊的星河。 “在这一切里,”他想着,一面用手抹着他的头发,“安琪拉到底在哪儿呢?我将来会在哪儿?人生是个多么可爱的浑沌——多么丰富、多么温柔、多么狰狞、多么象一支五音繁会的交响乐曲。”他望着闪耀的高空,心灵里涌起伟大的艺术美景。 “风的声音——今儿晚上天气多美,”他想。 接着,他静静地回进房去,关上了门。 重读德莱塞的《“天才”》 1911年,德莱塞的第二部长篇小说《珍妮姑娘》出版以后,《“天才”》,这部以美国艺术家命运为主题的小说,就已经完成了初稿。但是,作者对自己精心构思的这部作品的初稿还觉得不甚满意,因此将它搁置了数年,等自己的思想更成熟、布局更缜密后,才于1914年起1915年间重写了二稿,也就是最后的定稿,并于1915年9月继《金融家》和《巨人》之后出版,成为他的第五部重要作品。这部最后的定稿与初稿相比,意义更为深刻,悲剧性也更强;它更加有力地揭示了有为的青年在金圆万能的影响下如何每况愈下,终于成为一些精神失常、思想紊乱、品德堕落的人。由此我们不难看出作者本人是何等重视这部小说,而这部小说在他的作品中也确实占有独特的地位。 我们知道,德莱塞出生于美国中西部的一个小城镇,年轻时到了芝加哥,在那里当过地产公司和家具公司的收账员,后来成为一个新闻记者,往来于各大城市之间,最终到纽约定居,成为专业作家。这大体上也正是《“天才”》的主人公尤金-威特拉所走的道路。我们试将德莱塞的自传《谈我自己》与《“天才”》相比,便能找出许多德莱塞本人和他笔下的尤金相似的经历,例如《“天才”》中的璐碧就是德莱塞年轻时的女友艾丽斯,璐碧写给尤金的那封信,大体上就是艾丽斯写给德莱塞的那封信(见《谈我自己》第二十二章)。所以,《“天才”》中的尤金-威特拉,尤其是第一部中的尤金,实际上就是写的德莱塞自己。 德莱塞从中西部到芝加哥和纽约时,看到资本主义大都市的发展和表面的繁荣,一度曾对资本主义社会充满了幻想,希望能在那里成功发迹,得到“名誉”、“财富”、“势力”、“社会地位”等等,可是他在那里的亲身经历与耳闻目睹使他的幻想彻底破灭。他逐渐看穿了资本主义美国的真面目,认识到美国社会的实际情况。他发现美国的现实是残酷的、非正义的。那些年里,他有了种种切身的体会,看到在资本主义美国,有才华的青年人如何受到摧残和腐蚀,如何蒙受迫害,他们的发展如何遭到妨碍。他看到许多本来奋发有为的青年作家、诗人、剧作家、艺术家、演员等在金圆社会的引诱和压迫下,一天天堕落下去,成了一些庸庸碌碌、颓废贫乏的资产阶级“御用工具”。尽管他自己看清了美国的真相,站稳脚跟,不顾资产阶级恶势力的攻击、迫害、奉承与收买,始终坚持现实主义的创作道路,正如美国进步作家迈克尔-高尔德(michaelgould)所说的,尽管“他是不可能被人收买或被人剥去人性的”,然而周围的许多他原来很钦佩或很赏识的艺术家却在那种生活方式的影响下一个个垮了下去,陷入了才华枯竭的境地。因此,德莱塞觉得骨鲠在喉,痛切地感到非常有必要来指出资本主义社会对美国艺术的腐蚀作用。这也正是这部长篇巨著的主题。德莱塞写的是画家尤金-威特拉的一生,实际上是勾勒出了美国资本主义文学艺术界的一个典型人物。 尤金-威特拉起初是一个正直、诚实、颇具才华的青年画家,可是在资本主义社会种种物质享受的诱惑之下,竟然变得思想混乱、利欲熏心、荒淫无耻,终于走进了创作贫乏的绝境。德莱塞无情地揭露了主人公四周的种种怪现象,使我们相当清晰地看出了造成尤金-威特拉之流的那些社会条件。同时,他也告诉我们,在空口侈谈自由的国度里,一个有才能的青年要有所作为,势必要进行艰苦的斗争,因为美国的生活方式和天才是不能相容的,一个人无法既为金钱效劳又为艺术出力。那样,他可能在物质享受上十分优裕,但在精神上却必然感到空虚、孤独。作者是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和感受,以及他在报馆工作时期所接触到的真人真事来写他本人十分喜爱的这部作品的。这里有德莱塞自己,有他的亲友,有他在某一时期的思想、情绪、感触,有他对周围事物的批评、斥责以及嬉笑怒骂,无怪故事情节和人物的刻画塑造如此真实、生动,如此令人信服。 我们都知道,《“天才”》出版以后不久,就成为美国反动阵营猛烈抨击的对象。纽约市的所谓“消灭罪恶协会”对德莱塞恣意进行攻击,并向法院提出了控告,说他“伤风败俗”。这激怒了国内许多正直的作家,如埃兹拉-庞德(ezrapound)、罗伯特-弗罗斯特(robertfrost)、艾米-洛威尔(amylowell)、威拉-凯瑟(wicather)、门肯(h.l.mencken)等,他们成立了一个保卫《“天才”》的委员会,声援《“天才”》的作者,并为这部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品进行了政治性的斗争。通过这场斗争,他们迫使法院不得不以“证据不足”了结了这场官司,从而使反动分子遭到了彻底的失败。 以前,德莱塞是不大过问政治的。他的第一部小说《嘉莉妹妹》虽然也曾遭到美国政府禁止发行,但他当时只不过是从道德方面看待那件事。现在,《“天才”》又遭到了攻击,这使他不得不奋起自卫。这场斗争加深了他对美国现实的认识,使他对资本主义美国的实质有了越来越清醒的省悟。因此,我们可以说,为《“天才”》进行斗争的那几年对于德莱塞的创作是具有特殊意义的,是他创作道路上的转折点。在此以前,德莱塞不大参预政治;从此以后,他不但以现实主义小说家的身份写作,还以政论家的身份发表言论。在这些言论中,他说出了《“天才”》中没有说完、说透的话,对一般进步作家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唤起了不少的同情与共鸣。 还有,环绕着《“天才”》进行的这场斗争,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进行的,这使德莱塞不禁要对四周的一切重新予以评价,使他感到自己今后的全部写作应该是在一个重要条件下来进行:那就是向反动阵营展开坚决、无情的斗争,揭露他们的丑恶面目。这样,他在往后的岁月里就写出了他的最卓越的作品《美国的悲剧》,以及许多内容丰富、含义深刻的优秀短篇小说。因此,《“天才”》一书的出版,对于德莱塞之所以成为美国杰出的民主主义作家之一是有特殊意义的,它标志着德莱塞创作新阶段的开始。 诚然,德莱塞从一个对资本主义社会抱有幻想的青年,成长为一个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家,最终成为一名共产党员,是通过一场艰巨而曲折的发展的。他所走的道路是漫长的、崎岖的。早年,他曾经潜心研究过赫胥黎、斯宾塞等的唯心主义哲学和不可知论,这使他当时的思想比较混乱,同时还使他有了一定的悲观情绪,尽管他的悲观主义还是愤激于中,而不是颓唐失望。他的世界观是有局限性与矛盾性的,因为当时他还不过是“一个朦胧的社会主义者和人道主义者”。(见迈克尔-高尔德的《我所知道的德莱塞》一文)这些缺陷与不足之处,在《“天才”》一书中都有所反映,这也是无庸讳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