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风云》 第01章 基思-兰德里在前线服役二十五年之后踏上了归途,他驾驶着他的萨伯900型轿车1,从宾夕法尼亚大街转入宪法大街一直往西,沿着草地广场2朝弗吉尼亚方向行驶,开过了波托马克河上的罗斯福大桥。他从汽车的后视镜中瞥见了林肯纪念堂,向它挥了挥手,然后顺着66号国道继续往西开,离开了首都华盛顿。 1萨伯(saab)是瑞典飞机有限公司的瑞典文缩写,瑞典的斯堪尼亚汽车公司与其合并后生产的900系列轿车吸收了很多飞机设计的特点,是汽车界的后起之秀。 2草地广场:美国首都华盛顿的著名广场,位于国会大厦与华盛顿纪念碑之问。 俄亥俄州西部,八月中旬,夏令时间晚上八点,基思自言自语道,太阳离地平线还有十五度左右呢。他几乎忘了东部时区的最东端在这个时刻天该有多亮,忘了自己祖国的国土有多么辽阔。 在平坦、笔直的公路上驾车相当轻松,不必集中思想,兰德里可以想一些他一直不愿想的事。冷战结束了,这是个好消息;许多冷战战士被辞退了工作,这对基思-兰德里来说是个坏消息。 但兰德里想,上帝终于还是怜悯世人的,吹一口圣气,把笼罩在这个星球上近半个世纪的核大战阴霾驱散了。欢呼吧,我们得救了。 他心想,我将很高兴把我的剑铸成一个犁头或是一把树剪,甚至把我的9毫米格劳克手枪铸成一个镇纸,-,也许并不高兴这么做,但难道他还有什么选择吗? 冷战,本来是迅速膨胀的事业,现在已经萎缩了,害得它的专家、技师以及中层管理人员不得不去寻求别的出路。兰德里知道,从理智上讲,自从谷登堡1印刷所开始出版《圣经》,不再雇用大批僧侣制作手抄本以来,对人类来说,冷战的结束是再好不过的事,但从个人的角度来说,他感到气恼,政府夺走了他生命中二十五年的时光,却没有足够的和平经费可以让他留下来再干五年,然后领取全额退休金。 1谷登堡(1398-1468):德国金匠,发明活字印刷术,一直沿用到20世纪,没有什么重大改变。曾排印过《圣经》。 然而,好吧,华盛顿已经是两天以前的事了,现在它已落在他身后六百英里了。今天是他第二生命中的第三天。说美国人的生活中没有不光彩行为的人,那一定是从来没有为美国政府工作过。 他哼了几小节《归家》曲,但发觉自己的声音刺耳,于是打开收音机,旋到一个当地电台,听到一则从县商品展销会发来的现场报道,接着是通知宗教活动的社区公告、名流聚会以及归国退伍军人野餐会的消息等等,再接着是粮食与牲畜的价格、鱼讯以及详细得令人烦恼的天气预报。印第安那州南部来了龙卷风。兰德里关掉收音机,心想,四分之一个世纪前,他听过同样的这类新闻。 这些年他经历了许多事,大部分都充满危险。他现在安全了,还活着。但在过去的二十五年中他觉得自己一只脚伸在坟墓里,另一只脚又踩在香蕉皮上。他笑了笑。“归家。” 的确,他承认,他此刻心情复杂,得理顺一下。两星期前他正在贝尔格莱德同南斯拉夫的国防部长打交道,互相威胁,今天他已经在俄亥俄州听一个带鼻音的电台广播员预测生猪的价格了。是啊,他安全了,但还不是安然无恙。 兰德里惬意地靠在驾驶座上,专心开车。他喜欢在乡村公路上行车的那种感觉,萨伯车开起来也得心应手。小车驶过俄亥俄州西部的小镇和村庄时,那不同寻常的造型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和注意。他寻思,到斯潘塞城1安顿下来之后,他也许该换一辆普通的车,少让别人议论。 1斯潘塞城是下文中斯潘塞县的县城,在美国,县是州以下最大的行政区。 大片的玉米地一直延伸到蓝天的尽头,田野里零零落落有农民种的大豆、小麦或苜蓿,但绝大部分还是玉米:饲料玉米能够喂肥牲畜,甜玉米可以上人们的餐桌,玉米——玉米糖浆、玉米淀粉、玉米片、玉米粉。玉米、玉米、玉米,兰德里想,就是这玉米在把一个已经肥透了的国家喂得更肥。兰德里这些年去过不少闹饥荒的地区,也许这能说明为什么他看到这块美国腹地的富足会不由得想到“肥”。 “好一片琥珀色的谷浪呀。”他大声喊起来,他注意到田地里的庄稼长势良好。在庄稼中他没有任何既得利益,因为他既不是农民,也不持有粮食期货。但他在出生后的头十八年里一直听到周围人人都在谈论庄稼,所以无论在哪里,在俄国,在中国,在索马里,他都注意那儿的庄稼,现在兜了整整一个圈子,又回到俄亥俄州西部来了。 兰德里看到了斯潘塞城的标记,于是将车调到低速挡转了个弯,没踩刹车,跟在他后面的一辆福特车也想来这一手,却没能圆满成功。 远处地平线出现了一座贮水塔和几处储粮圆柱塔。过了一会儿,他便看得见斯潘塞县政府大楼的钟塔了。县政府大楼是一座具有维多利亚风格的哥特式红砖沙石建筑,于十九世纪和本世纪转接之际在人们的一阵狂热和赞助中造了起来。兰德里想,当年大楼落成是个奇迹,现在它仍是个奇迹——斯潘塞县曾经是那么繁荣,有那么多居民,要不怎会有财力去建造这样一座庞大的高楼! 小车渐渐驶近,小城里十座教堂的尖顶他差不多都能看见了,它们在夕阳的映照下闪闪发光。 兰德里没有进城,却拐弯驶上了一条农场小路。一个交通标志提醒他当心慢速行驶的农用车辆,于是他放松加速器,不出一刻钟,他就能看到兰德里农场的红色谷仓了。 他以前从未一路驱车回家,而总是先乘飞机到托莱多市或哥伦布市,然后租一辆车开回家。这次从哥伦比亚特区驾车归来,一路上波澜不惊,却也饶有兴味。令他觉得有趣的是,除了观赏风景之外,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离开斯潘塞城这么久之后又要回乡居住。有趣的还有那种不慌不忙的安逸感,他的记事本上不会再有未来的任务;汽车里原先安装的政府专用电话亦不复存在,只剩下一根飘荡着的电线;另外还有一种失去与上司联络的不习惯的感觉,他的上司每天都需要知道他是死了还是活着,被绑架了还是进了监狱,在潜逃中还是在度假。《国家安全法》有一条规定,允许他在离开后三十天内向上司报告他的转信地址。然而,事实上这次他们在他离开华盛顿之前就想知道。但兰德里开始行使他作为一个平民的权利,他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他自己也不知道将去何方。他走了,但没有被遗忘;他奉命退役,但他的上司对他依然兴趣不减。 兰德里驶过一排安装在柱子上的住户信箱,注意到标有兰德里姓氏的那只信箱上的小红旗已经倒下,五年来它一直这样。 他把车开上门前长长的石子路,路上长满了野草。 这幢农宅是一座具有标准维多利亚风格的、装有白色护墙板的房子,带有门廊和俗艳的装饰,是兰德里的曾祖父于一八八九年建造的,也是这块地基上盖起的第三座房屋。第一座是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盖的木屋,当时他的祖先抽干了大黑沼的水,清理了沼地,才盖起了房子。第二座大约建于南北战争时期,他曾经在照片上见过,是木瓦坡顶的小楼房,没有门廊,也没有装饰。当地有一种俏皮的说法:房子越漂亮,男人越是怕老婆。显而易见,曾祖父塞勒斯是个十足的“妻管严”。 兰德里把他的萨伯车停在门廊前,下了车。西边的落日还很炎热,但空气非常干燥,完全不像蒸汽浴似的华盛顿天气。 兰德里凝视着这所房子。门廊上没有人欢迎他回家,将来也不会有的。他的父母已经不干农活,五年前去了佛罗里达州。还没结婚的妹妹芭芭拉去了克利夫兰,力图实现自己做一名广告公司经理的职业抱负,弟弟保罗是亚特兰大可口可乐公司的副总裁。保罗娶了一位名叫卡罗尔的可爱女人,她在美国有线电视网工作,他们夫妻俩现已分居,两个儿子由双方共同监护。保罗的生活完全被分居协议和可口可乐公司主宰了。 基思-兰德里没结过婚,这一方面是由于他看到了弟弟保罗以及大部分熟人的婚姻悲剧,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他的职业,这种职业是不会给婚姻生活带来美满结局的。 其次,如果他不想欺骗自己——他最好是不欺骗自己,那么,他是从来没有完全忘却安妮-普伦蒂斯的。他现在把车停在自家农场的前面,安妮就住在离此约十英里的地方。确切些说,是十点三英里。 基思-兰德里走出他的萨伯车,伸了伸腰,打量着这所老农舍。在黄昏的余晖中,他仿佛看见自己仍然是一个年轻的大学毕业生,站在门廊上,手里拎着睡袋,吻别他的母亲和妹妹芭芭拉,并同小保罗握手。他父亲站在他家的福特汽车旁,也就是此刻站在萨伯车旁的他自己所在的地方。那有点像诺曼-罗克韦尔1画中的送别场面,只不过基思-兰德里不是外出去飞黄腾达,而是要去县政府大楼,楼前的停车场上有一辆大客车等着把当月县政府官员接见过的一批适龄青年从斯潘塞县送到托莱多的征兵站去。 1罗克韦尔(1894-1987):美国插图画家,以绘《星期六晚邮报》的封面画而闻名,其招贴画《四大自由》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曾广泛散发,1977年获“总统自由勋章”。 基思-兰德里清楚地记得家人脸上担忧的神色,却记不清自己当时的感受和举动。 但他似乎记得他感到难过,同时又充满了一种冒险感、一种离家的欲望,这使他感到内疚,他当时不明白自己的复杂心情,现在他明白了,它可以用一首老歌的歌词来概括:他们见过巴黎之后,你怎能再叫他们待在农场? 然而那不是巴黎,而是越南,新兵们并没有集中在乡村广场上接受点名和欢送,也没有在所谓的越战胜利日之后凯旋在中央大街上,这段经历的最终结果对兰德里来说并没有什么两样:他从未回过农场。当然他的肉体是回来过,但他的心和灵魂从来没有。从那以后,农场已经不再是他的家了。 老家到了。从他当年走出这幢房子的门廊去闯世界以来,四分之一个世纪已经过去,现在他又站在这个门廊的台阶上。家人的音容笑貌早已消逝,只在他心中留下了一种未曾料及的惆怅。 他心里想:“好了,我回来了,纵然没有别的人回来。” 他走上台阶,从口袋中掏出钥匙,开门进屋—— 第02章 在离兰德里农场十点三英里的斯潘塞城西区,也就是这个小城的富人区,安妮-巴克斯特(娘家姓普伦蒂斯)清理着厨房餐桌上的碗碟。 她丈夫克利夫-巴克斯特喝完手中的一罐科尔牌啤酒,勉强忍住一个饱嗝,看了看手表说:“我还得回局里去工作。” 安妮已经料到克利夫还要出去,因为吃饭时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换上牛仔裤和t恤衫,却仍穿着他的棕黄色警服,只是把一条餐巾塞到领子里,以防牛肉汁滴到他那条打褶的衬衫上。安妮注意到他的腋下和腰间都被汗水浸湿了。他的枪套和手枪挂在墙壁挂钉上,帽子留在他的警车里。 安妮问道:“你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噢,你知道不该问我这个,宝贝儿。”他站起身来,“鬼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这活儿越来越够呛,尤其是对付毒品走私和那些混账小子。”他整好枪套。 安妮注意到他的枪带扣在最后一格,要是她心胸刻薄的话,她早会表示愿意去拿个锥子替他打一个新洞眼。 克利夫-巴克斯特发觉她在瞅他的腰,说道:“你把我喂得他妈的太肥了。” 这当然是她的错。她说:“你该少喝些啤酒。” “你该少-嗦些。” 她没有回答,她没心思吵架,尤其对她不在乎的事更没心思。 她看看她的丈夫。他虽然身体超重,但在很多方面还是很漂亮的:一张晒得黑黝黝的、轮廓分明的脸,一头棕色的浓发以及一双还算明亮的蓝眼睛。二十年前,正是他的相貌和体形,再加上他那种坏小子的魅力和自负,把她吸引了过去。他曾经是个不错的恋人,至少以当时当地的标准来衡量是如此。他后来也成为一个过得去的父亲,一个善于供养家庭的人,同时很快升到警长的职位。但他并不是一个好丈夫,可是,如果你问他,他会说他是的。 他推开纱门,说道:“别再像上回那样把门闩插上了。” 她想,上一次是差不多一年前的事了,她是故意那样做的,想要他不得不按门铃和敲门来喊醒她。那时候,她想同他吵一架,却出现了她意料不到的情况。那一次他是在清晨四点以后才回家,自那时以来以及在那以前,他总是每周一次或两次在四点左右回家。 当然,他的工作需要额外的时间,仅仅这一点并不能构成对他产生怀疑的理由。但通过别的途径和消息来源,她得知自己的丈夫在外面鬼混。 克利夫慢慢走下后门的台阶,对养在后院的四条狗吼了几声。这些狗突然狂叫起来,用爪子乱抓关它们的铁丝网围栏,克利夫又吼了几声,笑了,他对妻子说:“别忘了给它们喂食,让它们出来跑一会儿。” 安妮没有回答。她看着他走进他的警长专用汽车,倒出门前车道开走了。她关上厨房门,上了锁,但没闩上。 她想,事实上甚至没有理由锁门。斯潘塞城是个治安很好的小城,尽管人们夜间总是把门锁上。而她不必锁门的理由是,她丈夫派了警车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在他们居住的威廉斯街上巡逻。他的解释是:犯罪分子知道我们的住处,我不想任何人伤害你。事实却是:克利夫-巴克斯特对他妻子的吃醋心、占有欲和疑心病到了疯狂的地步。 安妮-巴克斯特实际上是她自己家中的一名囚犯。她当然可以在任何时候离开屋子,但不管她去哪儿,同谁见面,她丈夫很快就会得知。 至少这令她感到尴尬和屈辱。这条整洁的街道上住的左邻右舍都是正经古板的家庭——医生、律师、生意人,他们对于警察为何日日夜夜不离这个地区的官方解释是乐意接受的,但他们了解巴克斯特的为人,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彼得,彼得,专吃南瓜,”安妮大声念叨千百次了,“娶了一个老婆看不住,把她关在南瓜壳里,从此看得牢牢的。”她又加了一句,“你这个狗杂种。” 她走到前门,透过门上的铅框玻璃朝街上望去。一辆斯潘塞城的警方巡逻车驶过,她认出了驾车的警察,一个名叫凯文-沃德的年轻人,克利夫宠爱的法西斯打手之一,她时时幻想邀请凯文-沃德来家喝咖啡,然后勾引他上床。可也许克利夫已经命人监视凯文-沃德,监视他的人可能就躲在一辆没有标志的汽车里。她对自己苦笑了一下,自己的疑心病同她丈夫的一样重了。但就她的情况来说,疑心是大有根据的,而克利夫的疑心却是无端的。安妮-巴克斯特在性方面很忠诚。确实,她也别无选择;但除此之外,她很重视结婚誓言,即使她的丈夫并不重视。有几次她也产生过冲动,这种冲动足以使她的母亲感到脸红,克利夫跟她做爱忽冷忽热,做一次爱后就是长时间的冷淡。近来她反倒乐意接受这种冷淡了。 巡逻警车沿着街道往前开去,安妮走进宽敞的起居室。她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听屋里落地大摆钟的滴答声。儿子汤姆早已返回哥伦布,表面上是要在开学以前找份兼职活儿,实际上是因为斯潘塞城,尤其是威廉斯街,今年暑假没什么令他留恋,今后也没有盼头。女儿温迪正远在密执安湖,同一群青年教徒在一起。安妮原先自愿去当他们的监护人,但克利夫笑着说:“那么谁来监护你呀,亲爱的?” 她环顾四周,这个房间是她用乡间古董和祖传遗物装饰起来的。克利夫对她的品味既自豪又冷嘲热讽。她出身的家庭远比他的有教养,起初她试图缩小他们在家庭背景上的差异,但他从来没有让她忘记他们之间的社会差异,他总是指出她的家庭有头脑,有教养,但没有钱,而他的家庭尽管有点粗俗,但有的是钱。有钱却没有脑子,安妮想。 克利夫喜欢炫耀他的室内陈设,炫耀他收藏在地下室的各种动物标本、他的猎物、他的剪报、他的枪械以及他看做战利品的房子和妻子,只许看不许动,羡慕我和我的战利品吧。安妮想,克利夫-巴克斯特是个老派的收藏家,患有一种强迫性怪癖症,不懂得区分自己的妻子和一个鹿头标本。 安妮惊异地回想起她曾经为自己的丈夫和房子感到多么自豪,作为一个新娘对婚后的生活抱有多大的希望,持多么乐观的态度。克利夫-巴克斯特曾经是一个会体贴、有礼貌的未婚夫,在结婚前的几个月尤其如此。如果安妮对他们之间的婚约曾经重新考虑过的话——事实上她也曾重新考虑过,克利夫的表现也令她找不出理由来解除婚约。但在她新婚的日子里,她已经发现丈夫只是在履行婚姻行为,他的一言一行都使她觉得格格不入。一天,她颓丧地意识到,他并不是一个乐于让贤妻驯化的可爱的野小子,而差不多是个反社会的精神变态者。他曾为自己恢复常态进行过半心半意的尝试,可不久就对这种尝试失去了兴趣。她知道,唯一使他没有做出越轨行为,阻止他完全变疯的东西就是作为法律和秩序维护者的官职,斯潘塞城把这个坏小子变成了市政厅的监护人,这对斯潘塞城和这个坏小子两者都有好处,然而,安妮整日忧心忡忡,无法预料如果克利夫成了一名普通公民,失去了作为政府公务人员的威信和责任,将会发生什么事,她发誓,一旦他退休或者被迫下台,她就逃走。 她想到了他收藏的枪支:步枪、猎枪、手枪。每件武器都锁在枪架上,任何一个内行的警察都是这样锁枪的,然而,大多数警察,也许所有的警察,都会给自己的妻子一把钥匙,以防有闯入者。但是,克利夫-巴克斯特却不把钥匙给自己的妻子,她知道克利夫的想法:他害怕妻子在哪天凌晨四点钟他回家时开枪把他打死,然后声称错把他看成一个夜闯民宅的坏人。有几次夜间她凝视着这些上锁的武器,心想不知她是否真会用一支手枪对准自己的脑袋或者他的脑袋,扳动扳机。十有八九回答是否定的;但有的时候…… 她把头往后仰去,靠在椅背上,感到泪水从眼中滚下。电话铃响了,但她懒得去接。 她把晚饭剩下的残羹冷菜裹在一张报纸里,拿到狗房去。她打开铁丝网门,把剩食丢了进去。里面有四条狗,其中三条——德国牧羊犬、金毛拾-1和纽芬兰拾——朝食物扑了过去。第四条,一只灰色的小混种狗,向安妮跑过来,她把这条狗放出狗房并关上了门。 1拾-:一种经过训练会衔回猎物的猎犬。 安妮走回屋中,小灰狗跟在她身后。 她在厨房里用生汉堡包喂了小狗,给自己倒了一杯柠檬汽水,然后走到外面宽敞的门廊里,坐在秋千椅上,双腿缩在座下,小灰狗偎在身旁。夜渐渐凉了,轻柔的微风拂动着街上的老树。空气湿润,看来要下雨。她呼吸着新鲜空气,感觉好了些。 她寻思,一定还有出路,一条不必通过小城坟场的路。安妮意识到,既然她的女儿快进大学,她也该做出决定了,不能再拖下去。她想,如果她逃走,他很可能会在她出城之前就把她抓住;如果她真的溜掉了,他一定会追踪。假使她去找一位斯潘塞县的律师寻求帮助,那么,在她甚至还没回到家他就会知道。克利夫-巴克斯特并不特别讨人喜欢或受人尊敬,但人们怕他,她是能够明白这一点的。 巡逻警车又过来了,凯文-沃德向她挥了挥手。她没有理睬他,而小狗却对警车汪汪叫了一阵。 她想,这里毕竟是美国,现在毕竟是二十世纪,人们毕竟受到法律的保护,但她本能地懂得,这一切对她的情况不起作用。她非得逃走,离开她的家,离开她住的社区,离开她的家人。这使她感到愤怒。她本欲更多地按照自己的行为准则,而不是按照他的行为准则来了结此事,她想告诉他她要离婚,要搬到她姐姐家去住,他们应当通过律师来解决问题。但巴克斯特警长是决不会放弃他的任何一件战利品的,是决不会在他的小城里被人愚弄的。他虽然嘴上不说,但他知道她想离开这个家;他也知道,或者认为自己知道,他已经把她锁得牢牢的,他把她关在南瓜壳里,让他继续那样想是再好不过了。 在这个夏夜,她坐在门廊里的秋千上,回想起很久以前的许多个夏夜。那时她非常快乐,正与另外一个男人处在热恋之中。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借着身后窗户里射出来的灯光,她又把信封念了一遍。这封信是她写给基思-兰德里的,寄往他在华盛顿的住址,显然是有人将它转到另外某个地方,那里又有人在它上面套了一个信封寄还给她,还附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无法转寄。 基思曾经有一次在信中告诉过她,如果她接到这样一个信息,就不要再给他写信了,他办公室里会有人与她联系,通知她一个新地址。 安妮-巴克斯特是一个单纯的乡村姑娘,但还没有单纯到会相信这话。她清楚他是在告诉她:如果她的信被退回来,说明他已经死了。华盛顿会有人打电话或来信告知她真实情况。 这封信退回到邻县她姐姐的住处已经两天了,基思给安妮写来的信都是寄往那儿的。 从两天前接到退信开始,安妮-巴克斯特就害怕接电话,害怕看见她姐姐的汽车在她门口再度停下,转交给她另一封信,一封从华盛顿来的公函,开头的一两行是:“我们遗憾地通知你……” 可她又一想,华盛顿方面干吗要费这份心?她是基思-兰德里的什么人?一个很久以前的女朋友,一个间或通信来往的笔友。她已经有二十多年没见过他了,不指望今生今世再见到他。 但也许他嘱咐过他的同事——不管是谁——告诉她是否他已不在人世。很可能他想把自己葬在这里,与他家的历代先人葬在一起。她突然意识到,此刻他可能正躺在吉布斯殡仪馆中。她试图说服自己,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感到悲伤,但这对她真正有多大影响呢?一个旧情人去世了,你得知这个消息,你开始怀旧并老是想到自己也不免一死,你想到青年时代,你做一番祷告,然后继续过你的日子。如果方便,你或许去参加他的葬礼。而后她又突然想到,如果基思-兰德里死了,如果他将葬在斯潘塞城,她是不太可能去参加葬礼的。她想,她也不能指望某一天溜出家门去他的墓地,而不被日夜监护她的警察发现。 她抚摸着身边的小狗。这只狗是属于她的,其余三只是克利夫的。小狗跳到她的膝头上,偎依着她,安妮则用手在它耳后搔痒。她对小狗说:“他没有死,丹妮斯。我知道他没有死。” 安妮-巴克斯特把头搁在秋千椅的扶手上,轻轻地来回摇动。西边天空出现了夏日晚上常有的热闪电,隆隆的雷鸣声滚过开阔的玉米地进了小城,紧接着便是一场暴雨。她发觉自己又在流泪了,接着继续想心事:我们曾保证再次相会—— 第03章 基思-兰德里走进静静的农舍。远房亲戚曾经照看过这所房子;考虑到已有五年没人居住了,它的外观看上去还不错。 基思事先已经打过电话说他要回来,在电话里跟附近农场的一个女人聊了一会儿,他管这个女人叫贝蒂姨妈,尽管她并非他的亲姨妈,而是他母亲的远房表姐妹,或者诸如此类的亲戚。他只不过要她留神房子里是否有灯光,门前是否停有陌生的汽车等等。基思曾经坚持不让贝蒂姨妈或者别的女士们过于麻烦,但产生的效果却像号召她们拿起武器——扫帚和拖把,结果房子变得干干净净,并散发出松木消毒剂的气味。 基思心想,这些当地妇女总是过分怜悯那些没有妻室的男人,单身汉们因此少干许多琐事,基思怀疑,这些善良女人照顾单身汉的目的在于显示男人有个老婆和内当家的种种好处。不幸的是,那些为单身汉提供的免费清洁、烹饪、苹果馅饼和果酱往往达不到预期的目的,效果适得其反。 基思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发现一切都跟六年前他最后一次见到的一模一样,他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但同时,屋里的那些物件看上去像梦幻一般,仿佛他正在做一场童年的梦。 他的父母临走时留下了大部分财产,也许是担心不喜欢佛罗里达,说不定还要回来的缘故,也许是因为那些家具、地毯、灯具、墙饰之类就跟橡木屋梁一样,都是房子的一部分。 基思知道,房子里某些东西已经有将近两百年的历史了,还是他父亲和母亲双方的家庭早年从英国和德国带到美国来的。除了几样真正的古董和祖传遗物之外,许多东西仅仅是年代久远而已,这使基思想到一个农民家庭几个世纪以来所过的勤俭节约的艰苦生活。他将这种景况与他在华盛顿的朋友和同事进行了对比。这些朋友和同事,根据“高消费促进高生产”的理论,可以说是对国民生产总值做出了重大贡献的。他们的薪水,像他的一样,是从国库中开支的。基思从来没有接受过这样一种说法:人们不必生产看得见的东西来获取工资,他常常在想,华盛顿政府雇员的人数是否太多了,吃掉了太多农民种的粮食。他对此细想过多次了;如果他的同事中也有人想过这个问题,他们是不会告诉别人的。 基思-兰德里在军队服役的时候感觉良好,因为在斯潘塞县,军人是一种得到人们理解的光荣职业。可后来,当他参与了情报工作,便开始对自己的职业产生了疑问。对于国家的政策,他常常持不同意见;最近当他被提拔到一个帮助制定国家政策的职位以后,他意识到政府是在为它自己工作,以达到永久统治的目的。但早在他作为国家安全委员会的成员被请进白宫的内殿之前很久,他就已经知道这个秘密了。 基思站在二楼主卧室的窗前,向外面的黑夜望去。一阵风吹来,片片云彩飘过星光灿烂的夜空,一轮满月高挂中天,把蓝色的光华洒向收获在望的玉米地。基思记起很久以前连遭旱涝的这些玉米地——那时候人们多数种麦子,直到六月底麦子才收割。收割的那个夏夜,明月高照,又碰巧天气干燥,不过很快就要下雨了。农民和他们的家人一直干到月落,约凌晨三点钟。第二天是个星期天,半数孩子都没去主日学校1,去的孩子都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基思仍然记得这段共同的体验,以及为从土地中获取食物而进行的这番集体奋斗,他为城市及其郊区的孩子感到遗憾,因为他们从小到大根本就不知道麦地与汉堡包之间、田里的玉米与餐桌上的玉米片之间的关系。 1主日学校:星期日对儿童进行宗教教育的学校,大多附设于教堂。 基思想,实际上,国家离它在土地上和小城镇上的根越远,它就越不懂得自然界的循环、土地与人民之间的关系、因果规律,最终也就越不懂得我们自身。 基思-兰德里意识到他的思想与生活之间的不连贯和不和谐。他摒弃了做一个农民的想法,却没有摒弃过田园生活的理想;他在华盛顿和异国都市的灯红酒绿中发迹,却又对曾经使他一直感到厌倦的小乡村思念不已;他对自己的职业产生了幻灭感,却又因为上级让他退休而感到愤怒。 他想,他最好消除他思想与行动之间的脱节与鸿沟,否则他将会成为他刚离开的那个疯狂机构的象征。 此刻,云彩遮掩了月亮和星星,使它们变得朦胧起来,他深深感受到乡间的夜是多么黑暗,多么平静。他几乎看不清离房子二十英尺的老菜园的影子,再远处,除了半英里外马勒家农舍的灯光,就是一片漆黑。 他转身离开窗子,走下楼,把行李袋拎到二楼。他走进与他弟弟同住过的那个房间,把行李扔到床上。 房间里摆着橡木家具,地板是松木的,墙壁用白色灰泥抹过,地板上铺着一条比他还要老的地毯。这是自上个世纪以来一个典型农家少年所住房间的陈设,直到近些年当地人才开始去家具店购买减价的便宜货。 离开华盛顿之前,基思在他的萨伯车里塞满了生活必需品,现在看来毕竟不算很多,还有几箱零零碎碎的东西,大部分是运动器具,是通过联合包裹服务社托运过来的。他在乔治城1住所里的家具都捐给了当地的教堂,他觉得自己基本上没有被个人财物所拖累。 1乔治城:华盛顿中的一个高级住宅区,位于该市西南部。 这所房子建造的时候壁橱还未流行,房间里只有两个衣柜,一个是他的,另一个是他弟弟的。他打开保罗的那个衣柜,然后从行李袋中取出他的军用品、制服、靴子、一盒奖章和奖状,以及他的指挥刀。接着他又取出一些他最近从事的行当所使用的工具:一件防弹背心、一枝m-16步枪、一只暗藏着间谍使用的各种古怪玩意儿的公文箱,最后是他的9毫米格劳克手枪及枪套。 他想,现在要把这些东西永远束之高阁,真正解甲归田了,这使他感觉良好。 他朝衣柜里望望,默想此刻对他来说是否具有什么特殊意义。 在大学读书的时候,他曾对那个在罗马成为帝国之前的罗马军事家、政治家,农民辛辛那图斯的故事1着了迷。这位将军从敌军围困中解救了羽翼未丰的罗马城以后,仅仅执政到恢复社会秩序为止,然后就主动解甲归田了,在华盛顿,基思常常经过马萨诸塞大街上一幢宏伟的建筑——安德森大厦,里面就是“辛辛那提协会”。他想,这个协会的成员一定与协会的同名人辛辛那图斯有着某种同样的经历吧。他认为这就是理想,不论是罗马式的还是美国式的;这就是一个农业共和国的精髓:战斗的号角响了,公民组成了民兵,抗击敌人,打败敌人,然后每个人都回家去。 1辛辛那图斯(前519?-前439?):古罗马政治家、独裁官,据历史传说,前458年被推举为独裁官,率军援救被埃魁人围困的罗马军队,打败敌军后,即解甲归田。 然而,一九四五年以后美国的情况就不一样了;半个世纪以来,战争变成了一种生活方式。一旦战争结束,精简战时机构和人员等诸多问题就会接踵而来,他最近离开的华盛顿,就正在对付和缩小胜利所带来的负效应。 基思关上了衣柜的门,自言自语道:“结束了。”他打开另一只衣柜,从行李袋中取出他决定保留的两套手工制作的意大利西装,挂在柜里,他把他的夜礼服也挂起来,笑了笑,觉得这件礼服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然后他又挂进去几件便装,叮嘱自己外出时顺便去克马特商店买条牛仔裤,再买几件格子衬衫。 他继续思考着罗马的启示。他当初像悄撒一样破釜沉舟,却不清楚他将来是否还会拥有这个农场,问题取决于基思-兰德里成了什么样的人。 尽管他读过大学,走南闯北,穿定制的西装,精通几门外语,熟谙新式武器和异国女人,可在他的内心里,他还是把自己看做一个农家子弟。无论在巴黎、伦敦、莫斯科,还是在巴格达,他仍然想象自己的头发中还残留着草籽屑。然而,事实可能并不是这样;也许他就变成了现在的自己。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他是来错了地方。但他打算在斯潘塞城住上一阵子,如果他喜欢上钓鳟鱼、教友联谊活动、归国退伍军人协会以及五金店中的闲聊,那么他会留下来。如果不喜欢……不过,他永远不可能回华盛顿了。他的职业生涯大半是在旅途中度过的,这就是他的归宿:处处为家,却又处处无家。 基思注意到床上铺着新的亚麻布床单,上面放着一条毯子,这些都是贝蒂姨妈送的。他明白,她一定还记得这是他的房间,所以并没有收拾主卧室让他去住,他的房间早先是他父亲小时候住的,再早是他祖父小时候住的,因此贝蒂姨妈可能认为他该住在这儿,直到他长大为止。想到这里,他笑了。 基思走下楼,进入那间农家大厨房,圆餐桌一圈可以坐下十个人:全家人、雇来的短工,再加上路过此地进来吃顿便饭的孩子。基思打开冰箱,看见里面放满了他日常所需的食品,不过没有啤酒。当地乡民中有许多人是戒酒的;这个县并不禁酒,但也很少有人喝烈酒。基思以前偶尔回来过,觉得这事古怪而有趣,不过,如果他打算长住,这恐怕是个问题。但对他来说,这可能还算是个最小的问题吧。 他走进起居室,从一个箱子里取出一瓶苏格兰威士忌酒,回到厨房,调了一杯加水的威士忌;透过蓝色的塑料杯,里面的酒液看上去绿莹莹的。 他在大圆桌旁坐下,坐在他从前吃饭时坐的椅子上,望望四周的空位子,当年,家中除了他的父亲、母亲、保罗、芭芭拉,还有内德叔叔——他父亲最小的弟弟,他吃饭时总是坐在基思对面。基思现在仿佛仍能看见他叔叔吃早饭、中饭和晚饭的样子:干了整整一天农活以后劳累不堪、不言不语地闷头吃饭,内德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农民,严肃却不乏幽默,是土地的儿子;他想的只是娶妻生子、种庄稼、修补家什,再就是星期天去钓鱼,通常带上他的侄子们,并希望能有一天带上他的尚未出生的孩子。 内德叔叔应征入伍时基思大约才十岁,他记得有一天叔叔穿着军装回家。几个星期以后,内德开赴朝鲜作战,从此一去不返。他的遗物被人送了回来,就存放在阁楼上。基思小时候曾翻过那只箱子,甚至有一次把叔叔的绿色军装穿在身上。 一场被遗忘的战争,一个被遗忘的人,一件被遗忘的牺牲品。基思记得,噩耗传来时父亲大哭了一场,但奇怪的是,打那以后内德的名字再也没人提起了。 基思寻思,也许二次大战中阵亡的最后一个人所做的牺牲是最后一次有意义的牺牲;从那以后,一切都是政治,都是权力狂们在玩弄人们的生命和家庭。他想,或许我们现在才开始明白这一点。他望着内德叔叔那个空了四十多年的座位,说道:“我想你。”这话虽然晚了一些,但却是诚挚的。 基思喝光了手中的威士忌,又调了一杯。他透过纱门向漆黑的菜园望去。风吹得比先前更猛了,他看见西边出现了闪电,接着又听到了一声雷响。 他在听到雨声之前闻到了雨味,在看到雨点之前听到了雨声。基思心想,一个人在成年之前脑子里就深深地刻上了记忆的电路——景象、声音、气味。一个人中年时身上的许多东西,在你还没有机会处理、控制,甚至没有机会理解周围的事物之前就形成了。他想,难怪有些老年人的思想又回到了青年时代;早年的奇妙经历、种种发现、第一欠参与肮脏的暗杀勾当和第一次性与爱的冲动都是不可磨灭的,如同一块干净的画布涂上了绚烂的五颜六色。的确,第一次性行为是如此惊心动魄,以至于大多数人在二十年、三十年、六十年之后仍然记忆犹新。 安妮。 姆,他想,他的探险旅程结束了,到家了。一路上,他看到了城堡和国王、金光闪闪的城市和高耸入云的教堂、战争和死亡、饥饿和疾病。他不知道威尔克斯牧师是否还健在,他想告诉牧师他确实遇到过《圣经-启示录》中所说的“四骑士”1而且不只是知道他们的名字,他知道他们究竟是谁,无疑就是人类自己。 1代表人类四大害:战争、饥荒、瘟疫、死亡。 但是,基思也看到了爱和同情、体面和勇敢。现在独自坐在餐桌边他原来的位子上,他觉得他的旅程还未结束,不过不再令人感兴趣了。 现在到家了。自从他走出门廊闯世界以来,二十五年过去了,他汽车上的计程表已经滚过了一百万英里。他有过那么多他生活中所离不开的女人,现在有一半他记不起名字了。然而,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在那些早晨和夜晚,在飞往恐怖之地的漫长的高空旅行中,在亚洲的丛林里,在东欧偏僻的街道上,以及在那些他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刻,他总会想起安妮—— 第04章 安妮-巴克斯特躺在床上难以入眠,一道道短促的白色闪电照亮了黑暗的房间,雷鸣震动了整座房子和它的地基。藏在房屋某处的防盗警报器由于风暴的引发尖啸起来,茫茫夜色中传来了阵阵犬吠。 她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情景历历在目。这是一个关于性爱的梦。这个梦令她感到烦恼,因为她梦到的人竟是克利夫,那本该是基思的。在梦中,她一丝不挂地站在克利夫面前,而他却穿着整齐的警服。他在朝她微笑——不,是在色迷迷地斜眼看她,她正试图用双手和臂膀遮盖自己赤裸的身子。 她梦中的克利夫-巴克斯特比她现在的丈夫年轻、健壮。更令她烦恼的是:这个梦里,克利夫唤起了她的性欲,她醒来时还有这种感觉。 在克利夫之前,她曾跟基思-兰德里和其他的男人同居过。他们与她做爱时都愿意尝试各种花样,让她快乐;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都是比克利夫更棒的情人。相反,克利夫却一直而且现在仍然在性爱中占主宰地位。她承认,起初他的做法曾激发过她的性欲,如同梦中发生的那样;但现在克利夫的粗暴性行为和自私自利使她感到不满,被利用,有时还感到不安,尽管如此,她记得自己一度曾是个心甘情愿的性伴侣,充满了情欲。 安妮为自己曾经喜欢过克利夫的性虐待感到负疚,为现在仍然想到和梦到这样的事而且并无厌恶或反感感到负疚。但往往事与愿违,就像此刻,从那个梦中醒来,两腿之间湿漉漉的,她意识到她必须消灭那个梦及那些感觉,一劳永逸。 她瞧了瞧床边的钟:早晨五点十六分,她起身穿上睡袍,下楼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冰茶,她犹豫了一会儿,拿起挂在墙上的电话,拨了警察局的号码。 “我是布雷克中士,巴克斯特太太。” 她知道,当她拨电话时,她的电话号码、姓名、地址就会出现在局里的某种荧屏上,这使她感到恼怒。克利夫对许多新技术装置并不感到自在,但直觉告诉他,可以使用那些最邪恶、最严酷的奥威尔1式的玩意儿,否则斯潘塞城的警察机关无疑会像石器时代一样落后。 1奥威尔(1903-1950):英国小说家兼记者,曾创作过一部描写残酷统治、失去人性的社会的小说。 “一切都好吗,巴克斯特太太?” “是的,我要同我丈夫说话。” “这个……他出去巡逻了。” “那么我打他的汽车电话。谢谢你。” “噢,等等,让我想想,他也许在……我刚才跟他通不上话。是风暴造成的,你知道吗?我会设法通过无线电找他,叫他给你回电话。有什么要我们效劳的吗?” “不,你们做的已经够多的了。”她挂断电话,又拨了克利夫的汽车电话号码,铃声响了四下以后,传来一个预先录下的声音,说电话无法接通。她挂了电话,走进地下室。地下室的一部分是洗衣间,另一部分是克利夫的私室,铺着地毯,四周是松木的护墙板。每次带人参观房子时,他喜欢指着洗衣间说:“她的办公室。”然后再指着他的私室说:“我的办公室。” 她走进他的办公室,开亮灯。墙上有一打制成标本的动物的头朝她望着,目光呆滞,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似乎它们为能被克利夫杀死而感到幸福。那位标本制作师,或者她的丈夫,一定具有一种病态的幽默,或许他们两人都是这样吧。 桌面上的一个警用无线电报话机响了。她听见一辆巡逻警车正在跟局里通话,声音清楚,看来受风暴的静电干扰不大。她没有听见布雷克中士寻呼巴克斯特警长。 她望着嵌在墙上的枪架陷入了沉思。一根用钢丝拧成的绳索穿过那一打步枪和猎枪的扳机孔,再穿过一块角铁,绳尾系成一个环扣,用一把大锁牢牢锁住。 安妮走进工具间,取了一把钢锯,回到枪架前。她把钢丝绳拉紧,用锯子锯了起来,拧在一起的钢丝慢慢被锯损,后来钢丝绳断裂了,她把它从枪支的扳机眼中抽了出来。她选了一把12毫米口径的双筒白朗宁猎枪,从一个抽屉里找出几盒子弹,在两个弹膛里分别推上一只装满钢弹的子弹夹。 安妮背着猎枪从地下室里上来,走进厨房,她把枪放在桌上,为自己又倒了一杯冰茶。 墙上的电话铃响了,她拿起听筒:“喂。” “喂,宝贝儿,你找我?” “是的。” “那么,出了什么事,美人儿?” 由于静电噪音的干扰,她无法断定他是否在他汽车里打电话。她回答道:“我睡不着。” “好啦,见鬼,该起床了,快点。早饭吃什么?” “我以为你会去‘停车吃饭’餐馆吃早饭呢,”她说,“他们店里的鸡蛋、熏肉、土豆、咖啡都比我做的好吃。” “你从哪儿听来的?” “从你和你母亲那儿。” 他笑了。“嗨,我离家只有五分钟的路程。把咖啡煮上。” “你昨夜去哪儿了?” 他停顿了半秒钟。回答道:“我根本不想听你或任何人问这种问题。”他把电话挂了。 她坐在桌子旁,把猎枪横放在大腿上。她慢慢啜饮着冰茶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分走得很慢。她大声对自己说:“这么说,巴克斯特太太,你以为他是个闯进来的坏人?” “是的,你说的没错。”她答道。 “但没有破门而入的痕迹,太太,而且你知道警长正在回家的路上,在听到门外有声音之前,太太,你早就把钢丝绳弄断了,看来有点像是有预谋的。似乎你埋伏在那儿等着他。” “胡说,我爱我的丈夫,谁不喜欢他?” “好啦,据我所知,没有人真的喜欢他。你是最不喜欢他的一个。” 安妮冷笑了一声。“不错,我是在等他,用枪把这头胖驴送进了地狱,那又怎么样?” 安妮想到了基思-兰德里,想到他可能已经死了,遗体停放在吉布斯殡仪馆中。“对不起,巴克斯特太太,那是2号停尸房,里面是一位兰德里先生。巴克斯特先生在1号停尸房,太太。” 但如果基思没死会怎么样?那有什么不同吗?也许她应该等着听个准信儿。那么汤姆和温迪怎么办?这毕竟是他们的父亲。她动摇了,考虑把猎枪放回地下室。要不是想到他将会看到被锯断的钢绳,并明白缘由,她会这样做的。 克利夫的警车开进家门口的车道,她听见车门开了又关上,又听见他向门廊走来的脚步声,她透过后门上的玻璃窗,看见他把钥匙插进门锁。 门开了,克利夫-巴克斯特走进漆黑的厨房,门廊里的灯映出他的身影。他用手帕擦了擦脸和手,然后把手指放在鼻子上闻闻,走向水槽。 安妮说道:“早上好。” 他一下子转过身来,眯着眼向黑暗的壁凹望去,发现她坐在壁凹下的桌子旁。“噢……原来你在这儿。怎么没闻到咖啡味?” “你在闻你的手指,当然闻不到咖啡味。” 他没有回答。 安妮说:“把灯打开。” 克利夫回到门口,摸到了开关,厨房里的日光灯闪了几下,亮了。他说道:“你有麻烦了,太太?” “不,先生,你有麻烦。” “我才没麻烦呢。” “昨夜你在哪儿?” “别再胡说八道了,把咖啡煮上。”他朝过道走了几步。 安妮举起腿上的猎枪,把它架在桌子上,对准他。“停下,回来。” 克利夫盯着枪看了一会儿,然后轻声说:“把你的手从扳机上拿开。” “一整夜你在哪儿?” “在工作。在干那倒霉的活儿,为他妈的挣钱养家,比你待在家里强多了。” “是你不许我出去挣钱的,我只能到医院开的廉价旧货店1去义务劳动,那儿离警察局不远,你可以监视我。还记得吗?” 1廉价旧货店:为慈善目的而开设的一种商店,主要出售旧衣服之类,价格极其便宜。 “你把那支枪给我,我们就当这事没发生过。”他试探着朝她走上一步,伸出了手。 安妮站起身,把枪托在肩头,扳起了枪上的两块击铁。 击铁扳起的咔哒声吓得克利夫倒退到门口。“嗨!嗨!”他把双手放在胸前,做出一种防卫的姿势,“我说,亲爱的……那玩意儿危险。那玩意儿一触即发……你一呼气,那玩意儿就走火……你把枪口挪开——” “住嘴。一整夜你在哪儿?” 他深深吸了口气,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我告诉过你了。交通阻塞,汽车抛锚,霍普河上的桥塌了,惊慌失措的寡妇老太太们整夜打电话来——” “撒谎。” “瞧……瞧我的衣服都湿了……看见我鞋上的泥了吧……我整夜都在帮助人们解决困难,我说,得了,宝贝儿,你过分激动了。” 安妮瞥了一眼他的湿袖口和湿鞋子,不知他这次说的是不是真话。 克利夫继续用抚慰的口气哄她,用上了他所能想起的每一个亲昵的字眼,“听我说,心肝儿,亲爱的,那玩意儿容易走火。小亲亲,我没干什么呀,宝贝儿……” 安妮明白,他是真的吓坏了。但奇怪的是,她却没有因为他俩互换了角色而感到愉快。实际上,她并不想要他求饶;她想要他死。然而她不能就这样残忍地把他杀了。她觉得手中的猎枪渐渐重了起来。她对他说:“掏你的枪,克利夫。” 他不说话了,眼睛盯着她。 “去呀,难道你想要人们知道你死的时候枪还在枪套里?” 克利夫轻轻吸了口气,他的舌头舐了舐发干的嘴唇。“安妮……” “懦夫!懦夫!懦夫!” 一声炸雷响在了附近,把克利夫-巴克斯特吓得跳了起来。他伸手去掏自己的枪。 安妮开了一枪,双管齐发,后坐力使她的背撞到了墙上。 震耳欲聋的枪声消失了,但仍在她耳中回响。安妮丢下了手中的猎枪。房间里充满了刺鼻的火药味,墙灰从天花板上的一个大洞往下掉,掉到趴在下面地板上的克利夫身上。 克利夫-巴克斯特慢慢爬起来,单腿跪着,拍去头上和肩上的一块块墙土及板条的碎块。安妮看见他的裤子尿湿了。 他查看了一下枪套,手枪还在枪套里,然后他又瞅了瞅天花板。他一面继续拍身上的灰,一面站起身来向她走去。 她看到他在颤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但她已经不太在乎了。 他径直走过她身边,拿起了墙上的电话,拨了号码,“是的,布雷克,是我。”他清了清嗓子,设法使他的声音保持镇定。“是的,擦枪时出了点小事故。如果有邻居打电话来,你们解释一下……是的,一切都没问题。再见。”他挂了电话,转身面对安妮,“那么,现在……” 她毫不畏惧地直视他的眼睛,但她发现他却不敢同她的目光保持接触。此外,她觉得他处理事情的轻重缓急颇为有趣:控制局面,以保护他的自身、他的形象、他的职位。她并不妄想他保护她,使她不受法律的惩罚。但他会这样说的。 他似乎受到了启发,说道:“你试图谋杀我。我可以逮捕你。” “事实上我是朝你脑袋上方开的枪,你知道这一点。但来吧,把我关进监狱。” “你这条母狗,你——”他带威胁性地向她靠近了一步,脸涨得通红。可安妮纹丝不动,知道是他的警徽使她免遭一顿拳脚,觉得这倒是具有讽刺意味的。他心里也明白这一点,她看着他在那儿干冒火,心里有些得意,然而,她知道,总有一天他会爆发。此刻,她希望他突然中风,倒地死去。 他把她逼到墙角,拉开她的睡袍,把手伸向她的肩头,紧捏她开枪时被后坐力撞伤的地方。 一阵令人眩晕的剧痛穿过她的全身,她的双膝一软,弯了下来,她发觉自己跪在地上,能闻到他身上的尿味。她闭上了眼睛,把头扭过去,但他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将她的脸对着他,“瞧你干了些什么?你为自己感到骄傲是吗,泼妇?我肯定你是这样。现在,我们来扯平吧。我们就这样待着,一直到你尿裤子为止。就是要侍他妈的一整天,我也不在乎。所以,如果你明白我的话,赶快尿裤子完事。我等着呢。” 安妮双手捂着脸,摇摇头,眼里涌出了泪水。 “我正等着。” 后门响起了刺耳的敲门声,克利夫迅速转过身去。凯文-沃德警官的脸贴在门玻璃上正往里瞧,克利夫大声吼道:“你他妈的滚开!” 沃德很快转身离开了。可安妮想,他一定看到他上司的裤子湿了,他无疑也看到了克利夫脸上和头发上的墙灰,看到了她跪在克利夫身后的地板上,好极了。 克利夫又把注意力转到他妻子身上。“你现在满意了,泼妇?你满意了吧!” 她迅速站起身来。“离我远点,否则,老天爷在上,我要打电话给州警察局了。” “你敢打电话,我就杀了你。” “我不在乎。”她系上了身上的睡袍。 克利夫-巴克斯特注视着她,双手的大拇指抠在枪带里。她根据多年的经验,知道现在是结束这场对峙的时候了,也懂得怎样去结束它。她一言不发,就那样站着不动,眼泪顺着脸庞流下来,然后她垂下头,看着地板,心想开枪时为什么不在他脑袋上打个窟窿。 克利夫安静了一会儿,看到他们夫妻之间的男尊女卑得到了恢复,世界上的一切又归于正常,感到心满意足。他用手指托起她的下巴。“好吧,我不再追究了,小亲亲。你把这儿弄干净,再给我做一顿可口的早餐。我给你半小时左右的时间。” 他转身离去,然后又回来,拿起那支猎枪走了。 她听见他的脚步走上楼梯,几分钟后,又听见淋浴的哗哗水声。 她从食橱里找出几片阿斯匹林,用满满一杯水吞了两片,在厨房水槽里洗了脸和手,然后走到地下室去。 在他的私室里,她凝视着那些步枪和猎枪,它们现在都开了锁。她在那里站了整整一分钟,然后转身离开,去了工具问。她找了一把长柄阔扫帚和一把铲子,走出地下室,回到厨房。 安妮煮上咖啡,用煎锅煎上咸肉,扫干净墙土,并倒进门外的垃圾箱中,然后又清洗厨房的长台面和地板。 克利夫下楼了,换了一套干净的警服。她注意到他进厨房时是小心翼翼的,枪带和枪套背在肩上,一只手松松地放在手枪柄上。他在餐桌边坐下来,把枪带挂在椅背上而不是墙钉上。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她一把将枪带抓过来挂到了墙钉上。她说:“我的桌子旁不许放枪。” 克利夫-巴克斯特并未放松警惕,他先是一惊,接着不自然地咧嘴傻笑。 安妮给他倒了一杯果汁和一杯咖啡,又为他煎了鸡蛋加土豆和咸肉,做了吐司。她给他端上早餐,于是他说:“坐下。” 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他一面吃,一面笑着说:“你胃口不好?” “我吃过了。” 他一边嚼着早餐,一边说:“我打算把枪支、弹药、所有的东西还留在下面,再来点咖啡。” 她站起身又给他倒了些咖啡。 他接着说道:“因为我相信你不会有杀我的念头。” “如果我有,我可以在任何地方买到枪。” “是的,不错。你可以不断买枪、偷枪或借枪,那没关系。我并不怕你,亲爱的。” 她清楚,他是在尿湿裤子之后竭力恢复他男子汉的自尊。她听任他随心所欲,这样他就会尽早离开这屋子。 他继续说道:“我是伸手掏枪了,不是吗?尽管我他妈的来不及掏出来,我还是伸手去掏了。” “是的。”她心想,他的确比她想象的还要蠢。一个有头脑的男人该明白,他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说动他的妻子放下枪,而只有不到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在对准自己的、上了膛的猎枪面前先下手。但克利夫-巴克斯特没头脑,还妄自尊大。她希望有一天这点会使他送命。 他说:“你一定在想我会不会杀你。” “我真的不在乎。” “你说什么?你不在乎?你当然在乎。你有孩子。你有家庭。”他笑了。“你有我。”他隔着桌子拍拍她的手。“喂,我知道你不是想杀我。明白为什么吗?因为你爱我。” 安妮吸了口气,努力克制自己,不让自己尖叫起来。 他用叉子在她鼻子上轻轻拍拍,接着说道:“你看,你还在吃醋。好,那说明你还是爱我的,对不对?” 安妮的感情已经耗尽,精疲力竭,肩膀阵阵抽痛。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应付他,说他想听的话。她说:“是的。” 他笑了。“但你也恨我。听着,我要告诉你一句话——爱和恨之间只有一条细细的分界线。” 她点点头,仿佛这话给了她一个新的启示。克利夫说话总是爱用一些愚蠢的老调和格言,似乎是他刚刚创造出来的。他从没想过这些东西并不是对人类思想的一种新洞察。 “下次生我气的时候想想这句话。” 她笑了,他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当,她说道:“今天上午我要去干洗店。你有什么弄脏了的衣服要一块儿去洗吗?” 他向她俯过身去说:“你留点神。” “是,先生。” “别再说他妈的先生。” “对不起。” 他用吐司抹净盘中的蛋黄,说道:“你打电话叫老威利来补天花板。” “是。” 他坐回椅子上,望着她。“你知道,我累死累活地挣钱,让你过上这个小城大多数人都过不上的好日子。现在你要我干什么?退休?在这幢房子里晃来晃去?节衣缩食?整天帮你干家务活儿?” “不。” “我为这个小城尽心尽力,忙得脚不点地,你却以为我在外头跟满城的女人鬼混。” 她对他的说教已经熟悉了,听到该点头的地方点点头,觉得该摇头时则摇摇头。 克利夫站起来,系上手枪带,绕过桌子走了过来,他搂着她的肩膀拥抱她,她疼得直皱眉。他吻了吻她的头说:“我们把今天的事忘了吧,你再略微清扫一下,然后给威利打电话。我六点钟左右到家,今晚我想吃牛排。看看冰箱里还有没有啤酒,给狗喂食。”他又补充道,“把我的警服洗了。” 他走到后门,出去的时候又说:“还有,别再在我工作时打电话给我,除非有人要死了。”他说完就走了。 安妮毫无目标地凝视着厨房外面。她想,如果让他把手枪拔出枪套的话,或许她已经一枪把他的头打烂了,或许没有,或许他反把她打死了,这倒也好。很可能他会因此被绞死的。 她唯一能肯定的是,克利夫不会忘记任何事情,也不会饶恕任何事情。她这次真的把他吓得尿了裤子,她将付出沉重的代价。不过,这同她以往的处境也不会有多大差别。 她站在那儿,吃惊地发觉两腿发软,还有一种反胃的感觉。她走到水槽边,打开窗子。太阳冉冉升起,几朵乌云向东边飘去,鸟儿在园中歌唱。那几条饥饿的狗为了引起她的注意,发出一阵短促的、有礼貌的叫声。 她想,生活可以变得可爱。不,她对自己说,生活本来就是可爱的,生活是美好的。克利夫-巴克斯特不能使太阳停止升起,或者使鸟儿停止歌唱。他并没有控制她的思想或精神,他也控制不了。她恨他把她拖到这步田地,恨他把她逼得想杀人或自杀。 她又想起了基思-兰德里。在她心目中,克利夫-巴克斯特永远是个黑衣骑士,而基思-兰德里则是个白衣骑士。只要基思仍是她的一个脱离现实的理想,他白衣骑士的形象就永远不灭。她最坏的噩梦,便是发现基思-兰德里本人并非是她从稀疏的短信和多年的记忆中创造出来的基思-兰德里。 她意识到,那封退信以及关于克利夫的梦是一种催化剂,促使刚才的事发生,她刚才一下子爆发了。然而,她现在感觉好多了。她向自己保证,倘若基思还活着,她将想方设法,鼓起勇气去看他,跟他聊聊,看看他身上有多少东西是她幻想出来的,有多少东西是真实的—— 第05章 某种机器的嗡嗡声传入基思-兰德里的脑海,他睁开眼睛。一阵微风吹来,使得白色的网纱窗帘像波浪般翻动。阳光渗进了灰色的黎明。 他能够闻到被雨水冲洗过的土壤的气味、乡间的新鲜空气,以及某处地里苜蓿的香味。他躺了一会,眼光在房间的四周打转,心里却在想事。他过去反复梦见在他的老房间里醒来。这次真的在老房间醒来,他却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他坐起来,伸伸懒腰,打了一个哈欠。“第二生命的第四天早晨。开始吧。”他跳下床,向过道那头的浴室走去。 他淋浴后穿上卡其宽松裤和t恤衫,查看冰箱里的食品。全脂牛奶、白面包、黄油、咸肉及鸡蛋。他多年没有吃过这些东西了,却自言自语道:“干吗不吃?”他为自己做了一顿丰盛的、高胆固醇的早餐。味道好极了,就像他从前吃的家乡饭。 他走出后门,站在家门口的石子路上。空气凉爽而湿润,田野上笼罩着一层雾气,他在场院中转了一圈,看到他家的谷仓年久失修,当他仔细查看这个原先相当殷实的农场时,发现了过去一代人生活方式的残迹:劈柴墩上生锈的斧子、倒塌的玉米棒仓库、倾斜的储粮塔、毁坏的泉上小屋和鸡舍、破缺的围场篱笆和猪栏、堆满各种旧工具的工具间——所有这些都还在,没有被人们重新利用、收集,成了多余的东西,增添了乡村的衰败。 他看到菜园子里长满了野草,葡萄棚上爬满了野藤。他发现这所房子本身也需要粉刷。 他归来时怀有的思乡情绪与眼前的现实发生了矛盾。他少年时代的家庭农场现在不再是风景如画了,他过去串门认识的那些经营农场的家庭也越来越少了。 那些年轻人同他的弟妹一样,去城里找工作;年长的人去南方的越来越多,以躲避严酷的冬天,他自己的父母就是这样。周围有不少地都卖给或租给了大型的农业公司,剩下的家庭农场处境艰难,艰难的程度不亚于他未成年的那个时期。现在和那时的区别不在于经济状况,而在于农民身处逆境却坚持不离开家园的顽强意志。在归途中他曾经想过务农,如今人到了这里,他却要三思而行了。 他不觉站在了农舍前,凝视着门廊,想起了那些个夏夜、摇椅、秋千、柠檬水、收音机、家庭及朋友。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想打电话给他的父母和弟弟妹妹,说他已经回来,并建议一家人在这个农场团聚。不过他又想,应该再等一段时间,等到他思想上安定下来,进一步弄清自己的情绪和动机之后再说。 基思走进他的汽车,开上了尘土飞扬的农场道路。 兰德里农场的四百英亩土地已经租给了路那头的马勒家,他的父母每年春天可以收到一笔用支票支付的租金。据他的父亲说,兰德里农场的大部分土地原先种的都是玉米,但马勒家拨出了一百英亩来种大豆,为附近一家日本公司开的加工厂提供原料。基思知道,加工厂雇用了许多工人,并购买大量的大豆。然而,恐外症正在斯潘塞县流行,基思确信日本人同每年夏天来此的墨西哥移民一样不受欢迎。这个处在美国腹地深处的农业县,竟然会被日本人和墨西哥人发现,最近又被印度人和巴基斯坦人相中,他们中还有不少人在县医院担任医师;基思认为这种事有点奇怪,也许还是个不祥的预兆。 当地人对此感到不快,但基思心想,他们不能怪别人,只能怪他们自己。这个县的人口在下降,最优秀、最聪明的人都走了;他在回乡时也见过许多留下来的年轻人,他们看上去浑浑噩噩,没有人生追求,不愿意干农活,却又不适合当技术工人。 基思驱车在乡间穿行。道路修得很好,但并不宽阔,由于这里地势平坦,当年的勘测员认为几乎没有什么自然特征会妨碍施工,因此差不多所有的路都联在一个贯穿东西南北的完整网络里。从高空俯瞰,西北面的一些县看上去就像一张方格纸,浑浊的莫米河仿佛是一条褐色的曲线,从西南蜿蜒流进伊利湖一泓蓝色的湖水里。 基思驾车在这个县里纵横奔波,直到中午时分。他留意到一些离弃的农舍,里面曾经住着他所认识的人;还看到生锈的铁轨、几个人口骤减的村庄、一个废弃的家具店、几所关闭的乡村学校和“农人协进会”。这一切都给人一种空虚感。 公路两旁竖着许多历史标志。基思记得,斯潘塞县曾经是“法英七年战争”时期一些战役的战场;那些战役发生在美国独立战争之前,发生在他的祖先来这里定居之前。一小队远离家乡的英国人和法国人,穿过原始森林和沼泽,在印第安人的包围下互相残杀。他过去每次想到这事总是感到不可思议,的确,从他一个学生的眼光来看,那些战争愚蠢透顶,但那时他还没去过越南。 英国人夺得了这块土地,后来的美国独立战争几乎没有触及这些英国来的居民,不断增长的人口终于在一八三八年形成了这个斯潘塞县。一八四六年的墨西哥战争夺去了这里不少民兵的生命,其中多数都在墨西哥死于疾病;南北战争又使近十分之一的年轻人丧命,这个县后来恢复了元气,人丁兴旺,繁荣富足,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达到了顶峰。然而,在那次大战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随着战争留下的急剧变化的后遗症,它开始走下坡路了,出现了萧条和衰败。这在他年轻的时候还看不出来,但如今他觉得明显了,他又在想他是否要在这里定居,或者他回来只是为了了结一些旧事。 在城外的一个十字路口,他把车开进一个自助加油站。这是一个廉价加油站,供应一种不知是什么牌子的汽油;旁边还附设了一个方便小商店。他想,这是一种有趣的生意经:高价的、打着名牌的蹩脚食品,加上便宜的、令人生疑的杂牌汽油。他认为,他的萨伯车,跟他一样,应当习惯另一种不同的口味,于是他下了车,给汽车加油。 加油站的管理员,一个比基思年轻十岁左右的男人,慢慢走了过来。 这人在基思灌油时对汽车打量了一会儿,然后又围着汽车转了一圈,朝里面瞅瞅。他问基思:“这东西叫什么?” “汽车呗。” 管理员噗嗤笑了,拍了一下大腿。“见鬼,我知道它叫汽车。什么类型的汽车?” “萨伯900型。瑞典货。” “你说什么?” “瑞典制造。” “不哄人?” 基思盖上了油箱的灌油孔,把喷嘴放回汽油泵上。 管理员把车牌念了一遍。“哥伦比亚特区——国家首都。你是从那儿来的?” “不错。” “你是联邦调查局的?要不就是税务局的?我们刚刚开枪打死了上一任的收税员。”他笑了。 基思笑了笑。“我只是一个普通平民。” “是吗?打这儿路过?” “也许待上几天。”他递给这人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 管理员慢慢给他找零钱,问道:“住在哪儿?” “我的家在这儿。” “你是本地人?” “很久以前的事了。兰德里家。” “噢,见鬼,不错。你是兰德里家的哪位?” “基思-兰德里。我父母是乔治和阿尔玛。他们有个农场在奥弗顿那边。” “没错。他们退休了,对吗?” “去了佛罗里达。” 这人伸出手。“我叫鲍勃-阿尔斯。城里那家老得克萨科加油站是我父母开的。” “不错。他们的汽油还是两角两分一加仑?” 鲍勃-阿尔斯笑了。“不,他们的加油站现在关掉了。城里已经没有加油站了,财产税太高,租金太贵,大石油公司又卡住你的脖子。我嘛,只要谁的汽油便宜,就从谁那儿进货。” “今天加的是什么汽油?” “哦,你算走运。大概一半是美孚公司的汽油,有一些是壳牌公司的,还有一点儿是得克萨科公司的。” “没有玉米油吧?” 阿尔斯又笑了一下。“也有那么一点儿。唉,要谋生嘛。” “你们这儿卖啤酒吗?” “当然卖。” 阿尔斯跟在基思后面进了方便小商店,把他介绍给柜台后面一个脸色严厉的女人。“这是我的太太玛丽。这是基思-兰德里,他父母过去在奥弗顿那边经营一个农场。” 女人点点头。 基思走到冰柜前,看见两种进口啤酒——喜力牌和科罗纳牌,但他不想让自己在阿尔斯先生面前像个十足的外乡人,于是挑了一箱科尔牌和一箱滚石牌啤酒,六罐一箱。他一面听着阿尔斯闲聊,一面把啤酒钱付给玛丽。而后,阿尔斯跟他走出了小店。 阿尔斯问道:“你想找份工作?” “也许吧。” “在这儿很难找。那个农场还是你的吗?” “是的,但地已经租出去了。” “好。拿了钱快走。务农是一个人不得已的最后选择。” “这么糟?” “你有什么?就四百英亩土地?那只能不赔不赚。那些拥有四千英亩土地的主儿,再加上他们混种的庄稼和牲畜,日子也好不了。看见那个开林肯车的家伙了吗?他跟日本人和莫米河那边的粮食商都打得火热。你住哪儿?” “我自己的农舍。” “是吗?太太是本地人?” 基思回答说:“我就单身一人在这儿。” 阿尔斯意识到他的友好闲聊过了头,不免有刨根问底之嫌,于是说道:“好了,我祝你好运。” “谢谢。”基思把啤酒扔进汽车的后排座位上,上了车。 阿尔斯说:“嗨,欢迎回乡。” “谢谢。”基思把车退到两车道的公路上。他可以望见斯潘塞城的南端,那是一排仓库和轻工企业,老瓦博什和伊利铁路线从那儿通过,两边都是玉米地。城市设施和税收到那里为止,乡村生活也从那里往外开始。 基思沿着小城兜了一圈,暂时还不想进城。他不知这是为什么。或许他觉得在中央大街上开着这辆古怪的汽车不妥;或许他怕见到熟人,也怕熟人见到他,因为他还没有心理准备。 他掉头开往圣詹姆斯教堂。 基思开着车,眼前闪过了活动住房、铝板棚屋,以及各种废弃的车辆。乡村的景色还是壮丽的,大片的庄稼和休耕地一直通向天边,那儿一排排的古树依然充当着旧田界,清澈、闪光的河溪在垂柳的掩映下蜿蜒流淌,穿过一座座木桥。 这片土地原是史前时期的海底,后来海水退了才变成陆地。早年基思的祖先抵达时,这片如今的俄亥俄州西北部还是一片沼泽和森林。在较短的时间里,人们仅仅靠手工工具和耕牛就抽干了沼泽,砍伐了树木,盖起了房屋,修起了田垄,种上了粮食和蔬菜。成就是惊人的:地里冒出了难以置信的好收成,仿佛这块土地已经等待了一千万年,为的是长出黑麦、胡萝卜、卷心菜,以及这首批拓荒者种下的任何农作物。 南北战争以后,农民挣钱都靠种小麦,后来种玉米,比先前省力,产量又比先前高。如今,基思看到越来越多的大豆——一种神奇的豆子,为正在爆炸的世界人口提供丰富的蛋白质。 斯潘塞县,不管喜不喜欢,现在已和全世界联系在一起了,它的前途悬而未决。基思的脑中出现了两幅图画:一幅是田园牧歌式生活的复生,那是由于城市及其郊区的居民在寻求一种更安全、更平和的生活方式;另一幅是比一个超大型种植场好不了多少的斯潘塞县,归在外投资者所有,由他们经营,种植目前能赚钱的农作物。基思能够想见田地和农场的树木和灌木篱被拔去,为大型收割机让路的情景。他思索着这一切,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或许整个国家已经失去了平衡;如果你上错了火车,那么下面没有一个站台是你要下车的地方。 基思把车停在公路边的紧急停车道上,下了车。 公墓坐落在面积约一英亩的小山丘上,掩映在榆树丛中,四周是大片的玉米地。离它五十码左右就是圣詹姆斯教堂——他小时候常去做礼拜的那幢白墙建筑物;教堂的左边是小小的牧师寓所,当年威尔克斯牧师夫妇俩就住在那里,现在也许还住着吧。 基思走进公墓,漫步在低矮的墓碑中间;许多墓碑经过多年的日晒雨淋已经损坏,并且长满了苔藓。 他找到了祖父母和外祖父母的坟墓,找到了曾祖父母、父辈亲人以及其他亲人的坟墓。这些墓葬是按一种有趣的年代顺序排列的,要弄清楚还得费点心思:最早的墓在土岗的最高处,后来的墓一圈圈低下来,一直到玉米地的边缘。最早的兰德里家族的坟墓建于一八四九年,而最早的霍夫曼家族——他的德国祖先——的坟墓建于一八四一年。在早年战争中阵亡的先人的墓不太多,因为那时候军人的遗体并不运回家乡,然而,在朝鲜战场和越南战场上的阵亡将士都安眠在家乡的土地。基思找到他叔叔的坟墓,在旁边站了片刻,然后又走向在越战中阵亡将士的坟头。一共十个。对一个小县的小公墓来说,这算是一个大数目了。这十名军人基思过去都认识,有的是泛泛之交,有的十分熟识,每个名字都让他清楚地记起一张脸。站在这儿,面对这些长眠地下的老同学,按理该有一种幸存者的负罪感,但在观看华盛顿越战阵亡将士纪念墙时并没有这种感觉,此刻也没有。他想,他感受到的只是一种未经发泄的、对制造无谓牺牲的愤怒。从他个人来说,他有个想法,这个想法最近几个星期来常常萦绕在脑际,那就是:尽管他功成名就,但如果那场战争不发生,他的生活一定会更好些。 他走到山脚与玉米地交界处的墓群中间,在一棵柳树下坐了下来,嘴里嚼着一片草叶,太阳当头高照,地面经过了一场暴风雨之后,现在依然潮湿阴凉。苍鹰在附近的天空中盘旋,燕子在教堂的尖塔上飞进飞出。一种安逸感油然而生,这是许多年来他从未感受过的;家乡那种安宁和远离尘嚣的生活已经在他心中扎了根。他躺下来,透过榆树叶子凝视着灰色的天空。“对。假如我不去打仗,我和安妮早就成婚了……谁说得准呢?”这个长眠着历代先人的墓地,在他看来,是返家旅程的好起点。 他驱车来到小城的北面,找到了威廉斯街与县公路的接口处。他停下车来,犹豫了一会儿,才把车拐上这条靠近城郊的威廉斯街。 街上那些庄严的维多利亚式房屋有些看上去整修过,有些却破败不堪。他孩提时对这片城区总是感到好奇:那些小地块上矗立着一幢幢大房子,当然他现在知道那些地块根本不小;高大的树木枝叶繁茂,在夏季形成了一条暗绿色的通道;人们住得这么近,竟能看得见对面房子的内部;每家每户的私家车道上都停着两辆豪华汽车。当年使他感到印象深刻、有趣或神秘的东西,现在当然不再给他以这种感受了。童年的好奇和天真,现在回想起来几乎令人觉得尴尬;然而,如果一个人没有见过世面,开过眼界,又怎会有成人的老练呢? 如他所料,在这个夏天的午后,街上静悄悄的。几个孩子骑着自行车经过:一位妇女推着婴儿车;一辆送货车停在路上,司机正在跟一个女人在她家门口闲聊。这条街上的房子都有很大的门廊,这是一种独特的美国现象;这种现象是他在国外走南闯北时发现的,但在美国本土,房屋已不再流行建成这种式样了。在有些房子的门廊里,小孩在玩耍,老人们坐在摇椅上轻轻地晃动。他对安妮居住在这条街上感到高兴。 当他靠近她的房子时,奇怪的现象发生了:他的心怦怦直跳,口里发干。房子在他右边,他却不知不觉开过了头,于是他停下来。他注意到一辆破旧的客货两用车停在她家的车道上,有一个年纪稍大的男人正把一个梯子扛到后房去。她就在那儿,他只瞥了她一眼,她就与那个老头转身消失在房子的后面。尽管只有一两秒钟,相距五十码远,但他觉得毫无疑问就是她。他如此迅速地认出她的面貌、她的步履、她的举止,这一点着实使他自己吃惊。 他把车倒了回来,打开车门,又停了下来。他怎么能就这样突然出现在她家门口?但为什么不能呢,直接找她有什么错,给她打电话或写封短信并不是他原先所设想的。他想,重要的应该是去按她的门铃,说声“你好,安妮”,然后让该发生的事发生,自然地、没有准备地发生。 然而,如果她身边有人怎么办?如果她的孩子或者丈夫在家怎么办?这些年来,他曾经过电影似地一遍又一遍地想象相会的情景,为什么压根儿没有想到这种可能性呢?很显然,想象中相会的那一刻是如此地真切,以至于他排除了任何可能破坏它的因素。 他关上车门,驾车离去。他朝农场的方向开去,风驰电掣,但他的思绪跑得比汽车还快。你怎么了,兰德里?悠着点,老伙计。 他深深吸了口气,把车速放慢到规定的最高限速,让当地的警察抓辫子没有好处。这使他想到了安妮的丈夫。他想,如果她没有结婚,他肯定会有勇气停车向安妮问声好。但不能那样做,那样会连累一个结过婚的女人,在这儿不行。在斯潘塞城,你不能像在大城市那样,下班后邀请女人去吃饭或去酒吧。 或许他该给她姐姐写封短信,或许他该直接给她打电话。也许一个在东柏林懂得如何对付激战和格斗的男人,却不懂得如何给一个自己爱过的女人打电话。“当然要打。”再过几个星期,等我安顿下来之后再打,记着这事。 他回到农舍,在门廊下度过了整个下午,一面喝着啤酒,一面观看过往的每一辆汽车。 鲍勃-阿尔斯给警长的汽车加满了油,自助加油站对克利夫-巴克斯特并不意味着要自己动手加油,他俩聊了一会儿。阿尔斯说:“喂,警长,今天早上这儿来过一个有趣的家伙。” “你们这儿有牛肉干吗?” “有,有。请随便拿吧。” 克利夫-巴克斯特走进方便小商店,用手碰了碰帽檐向柜台后面的阿尔斯太太致意。她看着他拿了些牛肉干、花生奶油饼干、盐果仁和几块好时牌巧克力,她算了一下,大概一共值十二美元。 他又从冰柜里取出一瓶桔子汁,从容地走到收银机前,把所有的东西往柜台上一放。“这些东西多少钱,玛丽?” “大概两块钱够了。”她每次对他都是这样说的。 在她为他装袋时,他把几张一美元的单票丢到柜台上。 鲍勃-阿尔斯带着一张市政府的公费记账单进来,克利夫没看上面的汽油总量就草草签了名。 阿尔斯说道:“谢谢光顾,警长。” 玛丽对这种事不太明白。她想,男人们做每一笔生意都像在拉关系,带上一点欺骗,鲍勃对全城的人都多收加油费,而克利夫-巴克斯特吃得脑满肠肥却几乎不花钱。 克利夫拎起他的购物袋,鲍勃-阿尔斯跟他一起走出去。“我刚才说,那个家伙来这儿,开着一辆外国车,华盛顿的牌照,还有——” “看上去可疑吗?” “不,我是说他是本地人,以前住在这儿,现在回来找工作,住在城外他父母的农场。我们这里从外面回来的人不多。” “确实不多。他们不回来更好。”克利夫钻进了他的巡逻车。 “他开的是一辆萨伯车。这种车值多少钱?” “这个……让我想想……大概两三万吧,新的就是这个价。” “那家伙混得不赖。” “外国车没有一辆顺手的,鲍勃。”克利夫动手把车窗摇上去,然后又停下问道,“你知道他叫什么吗?” “兰德里,基思-兰德里。” 克利夫瞧瞧阿尔斯。“什么?” 阿尔斯继续说道:“他父母有个农场,在奥弗顿那边。你认识他们?” 克利夫在车里沉默了片刻。然后说:“嗯……基思-兰德里?” “没错。” “搬回来了?” “他是这样说的。” “有家眷吗?” “没有。” “他什么长相?” 鲍勃耸了耸肩膀,“我说不上来。一个普通人罢了。” “你他妈的当不了警察。他胖还是瘦?是不是秃顶?脑袋上长角吗?” “瘦子。高个儿,一头浓发。长得不难看。怎么了?” “噢,我想也许得对他注意一点,欢迎他回乡。” “你不会认不出他那辆车的。他住在他父母的老房子里。你愿意的话,可以查查他的来历。” “我没准儿正要去查呢。”克利夫开车离去,往南直驶奥弗顿—— 第06章 克利夫-巴克斯特暗自琢磨那天早晨所发生的事。“不知道她中了什么邪。”当然他心里明白事情的缘由:她恨他。他在某种程度上承认这一点,但仍然确信她同时也是爱他的。他爱她,因此她也必须爱他。真正令他不安的是,她变得暴躁易怒了,真的去拿了他的一支枪。她的嘴一向厉害,但她从来没有朝他扔过一只碗碟,现在却朝他头顶上方开枪了。“一定是她快到经期了。问题就在这里。经前期综合症,每月一次的臭毛病。” 他肯定自己在争吵中占了上风;不错,但必须撇开他尿裤子的事不算。他还没有真正在那件事上扯平,所以想把它忘掉,但他忘不掉。“这条母狗!” 他本来还要多想想这个问题,但现在又有一个新的大问题要考虑——基思-兰德里先生,安妮小姐以前的男友。 他驶过兰德里农场,看到那辆黑色的萨伯车停在石子铺的私家车道上,门廊上有一个人,这个人肯定也注意到有警车驶过。 克利夫拿起移动电话,与他办公室的值班中士通话。“布雷克,是我。打电话给华盛顿特区的机动车管理局,向他们要关于基思-兰德里的资料,越多越好。”他读出了兰德里姓名的拼法,然后补充道,“他开的是一辆黑色萨伯900型汽车。说不准是哪年产的,也看不清牌照。尽快给我回电。”他又拨通了县交通信息台的号码。“是的,我需要兰德里的车牌号。基思-兰德里。在28号县公路上。新登记的车。” 信息员回答道:“登记册中没有这个姓名,先生。” 克利夫关了电话,又拨通了邮政局。“我是巴克斯特警长,给我接邮政局长。”几秒钟后,电话中传来了邮政局长蒂姆-霍奇的声音:“需要我效劳吗,警长?” “是的,蒂姆。查查看你是否有一个叫兰德里的新顾客,是从华盛顿来的,寄信通过‘乡村免费投递’。对,是华盛顿特区。” “没问题,请别挂电话。”过了几分钟,霍奇回来了,在电话里接着说:“不错,我们的一个信件分拣员看到了几张账单之类的东西,有华盛顿特区的转递标签,是基思-兰德里的。” “那邮件的转寄贴条上有没有他老婆的姓名?” “没有,就他一个。” “这是个临时的通信地址?” “像是变更后的固定地址。有问题吗?” “没有,那个农舍本来是空关的,现在有人发现里面有动静。” “是呀,我还记得那里住过的两位老人,乔治和阿尔玛。他们搬到佛罗里达去了。这个家伙是谁?” “我猜是他们的儿子。”克利夫沉吟片刻,又问,“他有没有在你们那儿祖用一个邮政专用信箱?” “没有。他如果租用的话,我该收到租金。” “不错,好……喂,我想看看他的邮件里是些什么。” 邮政局长沉默了半晌,寻思这不是一般的询问。蒂姆-霍奇说道:“对不起,警长,我们过去已经干过几回。这回我需要看看法院的指令。” “见鬼,蒂姆,我只是说看看信封,不是打开信件。” “嗯……不过……嗨,如果他是个坏蛋,去法院……” “我只是请你帮个小忙,蒂姆,当你需要帮忙时,你清楚该找谁。实际上,为你女婿酒醉开车的事,你还欠我一个人情呢。” “嗯……好吧……你只想在邮件分类时看看信封……?” “不老是这样。你把他的东西复印下来,正反都要,我会隔三差五开车来拿的。” “那么……” “这事别说出去,我也不说。代我向你女儿、女婿问好。”克利夫关了移动电话,在笔直的乡村公路上继续往前开,对两边的景物视而不见,专心思考着事态的发展,“那个家伙回来了,还没装电话,但要寄邮件。他回来干什么?” 他控制住车速,把一块牛肉干放进嘴里嚼着。克利夫-巴克斯特记得中学时就知道基思-兰德里,但并不喜欢记忆中的这个人。他与兰德里并不很熟悉,至少没有私交,但人人都认识基思-兰德里。他是那些大有希望的男生之一,在运动场上大出风头,又酷爱读书,大家都喜欢他,因此克利夫-巴克斯特之辈对他恨之入骨。 克利夫不无得意地回想起他曾经在过道上挤撞过兰德里好几次,但兰德里从不反击,只是说“对不起”,似乎这倒是他的错。克利夫认为兰德里不像个男子汉,但克利夫的几个朋友劝他对兰德里小心点。克利夫嘴上不承认,心里明白他们的话是对的。 克利夫在中学里比兰德里低一个年级,要不是基思-兰德里跟安妮-普伦蒂斯约会,他可能完全忽视了这小子的存在。 克利夫思量着这事。兰德里这号人似乎走的每一步棋都是对的,连女朋友也找对了,做任何事都显得轻而易举,更糟糕的是,基思不过是一个农夫的儿子,一个周末还得在谷场上干脏活儿的臭小子;他的父母会到巴克斯特汽车行来,贴点钱把他们的破车换成一辆新一点的旧车。这种家伙穷得叮当响,应该一辈子打谷锄草,但他却靠一笔笔奖学金上了大学;这些奖学金都是来自教会、扶轮社1、归国退伍军人协会,来自像巴克斯特家这样的纳税人所交纳的国家税款。而后,这个狗娘养的就把被他抛在后面的人不放在眼里。“混账东西。” 1扶轮社:一种由从事工商业和自由职业的人员组成的服务性社团,1905年创建于美国芝加哥。 克利夫本来是很高兴这个狗杂种离开斯潘塞县的,不过他是和安妮-普伦蒂斯一块儿出去读大学了。克利夫还听说,他俩在博灵格林州立大学里同居了四年之后,她才甩了他。 想到这里,克利夫突然重重拍了一下驾驶座前的仪表板。“恶棍!” 一想到这个曾经同他老婆睡过觉的无赖又回到小城来了,他就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混蛋!” 克利夫漫无目标地让车跑了一会儿,心里盘算着下一步的行动。他想,一定要让这个家伙滚蛋——不管用什么方法。这是克利夫-巴克斯特的小城。任何人都不可以给他添麻烦——尤其是一个跟他老婆上过床的家伙。“你已经成为历史了,先生。” 即使兰德里闭门独处,克利夫只要想到他住得离自己的老婆这么近就火冒三丈。太近了,他俩随时都可能在城里或是某个社交场合碰上。“碰上怎么办?如果在某次婚礼之类的场合,这个同我老婆上过床的无赖走进来,笑眯眯地跟她打招呼,那怎么办?”克利夫摇摇头,仿佛要把这个景象赶出脑海。“没门儿。他妈的没门儿。”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妈的,他跟我老婆睡了四年觉,也许是五年、六年。现在这个狗娘养的又回来了,他妈的又没带老婆,坐在他家那个鬼门廊里,屁事也不干——”他又猛地砸了一下仪表板。“该死!” 克利夫觉得心跳得厉害,口里发黏,他深吸一口气,打开一罐桔子汁,喝了一大口,感到胃里泛起一股酸水,他把罐子扔出窗外。“真他妈的!他妈……” 车内的无线对讲机响了,话筒里传来了布雷克中士的声音:“警长,关于那辆车的牌照……” “你想让他妈的全县人都听见吗?用那个鬼电话跟我讲。” “是,长官。” 电话铃响了,克利夫说:“快讲。” 布雷克中士报告道:“我给机动车管理局发了传真,报了基思-兰德里的姓名和他汽车的类型,对方的回答是否定的。”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哦,他们说没这个人。” “真见鬼。布雷克,把牌照号码从那辆该死的汽车上拆下来,送去给他们看。” “车在哪儿?” “老兰德里农场,28号县公路。我还要他驾驶证上的所有资料。还有,我要你打电话给地方银行,看看他是否开了户头,再搞到他的社会保险号和信用卡号码,从那儿开始——服役表现、被捕记录,一切有关资料。” “是,长官。” 克利夫关了电话。凭着他当了将近三十年警察的经验,他懂得如何重新建立一个人的档案,他局里有两名警探管理着刑事档案,但克利夫对那些档案没多大兴趣,对于斯潘塞县几乎每一个重要人物或者他有点兴趣的人,他都有一套自己的档案。 克利夫隐约知道,给公民设立秘密档案,从某种角度来说,是非法的。但他出身于一个老派家庭,他所学到的处世哲学是:要想加官晋爵,要想保住饭碗,最佳途径就是恫吓与讹诈。 事实上,他在当上警察之前早就学会了这一套;他父亲及其家人都精于此道。说实在的,并不是现政府使他变得腐败堕落,而是他几乎一个人腐蚀了现政府。然而,他也凭借了某些在私生活上或公事中遇到麻烦的人们的帮助,否则他是不可能得逞的;那些人中有寻花问柳的丈夫、儿子犯了法的父亲、希望换个地方开店或减税的生意人、需要了解对手隐秘的政治家等等。克利夫无孔不入,总能察觉到人们道德上的瑕疵、性格上的弱点、经济上的困难以及法律上的麻烦,克利夫总是在这个时候出来帮忙。 他担任公职之初,现政府正缺少一个中介入,一个交换中心;在这个中心里,公民可以来用人情交换人情,人们可以来出卖灵魂。 从这些卑贱的行为开始,克利夫开始做他的记录,于是记录变成了档案,档案变成了黄金。 然而,近来有许多他不喜欢的人过多地参与现政府的事务:教师、牧师、家庭主妇,甚至农夫,现在已经有一个这样的女人在市议会担任议员,名叫盖尔-波特,是一名退休的大学教授,一条爱管闲事的母狗,一个前共党分子,她当上议员靠的是运气,因为她的竞选对手博比-科尔在托莱多汽车站的男厕所里搞鸡奸时被人当场抓住。克利夫过去从没注意过她,等到她进了议会才发现为时已晚。但现在他已给她建立了一份像块羊排一样厚的黑档案,到今年十一月份她非滚蛋不可。像她那样的女人并不喜欢现政府;克利夫明白,如果她不走,就会有更多的这类人进议会。 市长是他的表兄,市议会和县政府的许多官员他都认识,他们中的每个人都得参加竞选,可他却是被任命的公务人员,就他的情况而言,任命是终身的。事实上,如果哪天他下台的话,他想一定会有上百个男人和一些女人要他的命,所以他必须牢牢守住这个职位。 克利夫-巴克斯特并非不知道世道已经变了,这种变化正越过斯潘塞县的边界悄悄来临,并对他构成了危险。不过,他确信自己完全能够控制局面,尤其是因为他还有一个担任县治安官的表舅唐-芬尼。唐仅有两名副手负责巡查全县,因此与克利夫达成一项协议,允许斯潘塞城的警察随时根据需要越界执行公务,正如克利夫此刻所为。这项协议给了克利夫更大的方便去对付住在城外的人,譬如姓波特的那个女人及其丈夫,再譬如基思-兰德里先生。 所以他打算对手中掌握的一些材料秘而不宣,再等上几年,待到他任满三十年,他的两个孩子大学毕业之后,再利用这些材料;那时他就可以越过州界去密执安,那里有他的一个狩猎别墅。眼下,他还得迁就他的敌人,即使他并不情愿。 他具有鲨鱼一般的灵敏嗅觉,能闻到一英里外水域中的血腥味,可是这些新来的居民中任何一位身上都没有血腥味,其中包括盖尔-波特。他曾经有一次向她透露过她的档案材料,心想可以使她就范。他抛出了所有他掌握的关于她在安提阿学院从事左翼活动的材料,还抛出了关于她与男朋友之间的一些风流韵事;这种事做丈夫的听了一定不会喜欢。但她却反唇相讥,说这不关他屁事,叫他卷起档案滚蛋。克利夫当时怒不可遏,气得几乎要杀人。如果人们都不害怕,他今后如何使他们就范?这真叫他有点不寒而栗。 他还具有狼一般的高度警觉,在林中其他动物还未发现危险迹象之前就能感觉到危险的存在。最近几年,他感到这些新来的居民似乎向他包围过来,正在上下打量他,好像他是一个可以捕杀的猎物,而不是相反。 还有安妮。她原是个极乖的小女人,纵有满肚子的委屈通常也不会抱怨一个字。后来突然有一天,她产生了查问他的念头,再后来竟发展到要用枪打穿他的脑袋。“这个鬼地方究竟是怎么了?” 他本来已在着手解决这些问题,忽然又来了新麻烦。“妈的!人们都想整我,都想要我下台。现在连我自己的老婆都想杀我,再说,同她上过床的家伙又回来了。上帝呀,我作了什么孽该这么倒霉?” 他不晓得安妮是否已经知道她的老情人回城了,或许那就是她想杀自己丈夫的原因。不过,这不合情理。这样干的话,她来不及与她的情人上床就得坐牢。不,她目前还不知道,但迟早会知道的,他这个做丈夫的要留点神,他有时想,也许她对基思-兰德里已经不再感兴趣,而对方也同样如此,不过,他仍然不想让这个讨厌的家伙留在小城附近。 他意识到自己无法永远监视他们俩,但他要监视一段时间,或许能在他们发生不轨行为时把他们抓住。如果抓不住,兰德里还是要和女人上床的,但跟他上床的绝不会是巴克斯特太太了。 克利夫可谓是一个在小巷或野外的情人角捉奸的能手了。过去男女少年偷偷做爱并不是趁父母外出工作时在家中进行,也不是在城外的汽车旅馆中进行。那时候,他每个周末都能在汽车里或者废弃的谷仓里抓到几对。他的第六感觉能告诉他在何处可以找到他们,能引导他在他们赤身裸体,至少是半裸时把他们抓住。这是棘手的警察工作中他喜欢的那一部分,每想到这里,他就会欲火中烧,夜晚总是去他某个情妇的家中风流一番。有时他带着勃勃的情欲回到家里,好几次安妮都说他一定是巡查过情人角了。“是啊,她的嘴真厉害。”他妈的太厉害了,这对她自己没好处。 此刻,想着关于性爱的事又使他的情欲燃烧起来。 克利夫-巴克斯特掉头回城,开进了小城的南端——这个城真正的贫民区。他拨通了局里的电话,对布雷克说:“我还要在外面待一个小时。如果有急事,拨我的寻呼机号码呼我。噢,最好一个小时以后再呼我,让我把事干完。” “行,警长。” 巴克斯特把车开进一座木结构平房前布满裂缝的水泥车道,用电子开关器打开了车库的门。他把警车停在车库里,走了出来,然后按了一下按钮把门关上。 他走到房子的后门,用钥匙开了门。厨房又小又脏,总是发出一股水管堵塞的难闻气味,安妮尽管有许多其他缺点,但至少懂得如何把家弄得干干净净。 他朝凌乱的起居室里望望,然后走进两间卧室中的第一问。有个三十五岁上下的女人正侧卧在床单上睡觉,身上只穿了一件长t恤衫。房间里很热,靠窗的一台电扇搅动着热空气。她的白色女招待制服和内裤扔在地板上。 巴克斯特走到床前。她的t恤衫下摆在她臀部上方拱起来。克利夫盯着她的xx毛看了一会儿,又瞧瞧她的一对高耸的大rx房以及快要穿透粉红色t恤衫的坚挺乳头。t恤衫上印着:“停车吃饭——垒球队”。 她身材匀称,体格健美,全身的皮肤除几处小丘疹和蚊叮的痕迹之外都很光洁。她上面的一头短发是金黄色的,下面三角区却是黑色的。 这个女人动弹了一下,趴下身子继续睡觉。克利夫看着她那浑圆的臀部,觉得自己下面慢慢硬了起来。他伸出手,在她屁股蛋上捏了一把。她嘴里咕哝了一句,翻过身来睁开了眼睛。 克利夫-巴克斯特笑了。“喂,美人儿。” “噢……”她清了清嗓子,勉强一笑。“是你呀。” “你以为是谁?” “没有谁……”她坐起来,尽力使自己的头脑清醒过来,然后把t恤衫往下拉拉,想遮住点裸露的下半身。“不知道你要来。” “我的高xdx潮还没来呢,宝贝儿。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在这儿呀。” 她勉强笑了一笑。 他挨着她在床边坐下,一只手伸进她的双腿之问。“你梦里跟男人做爱了?” “是的……跟你。” “最好是跟我。”他的手指揉捏起来。 她蠕动了几下,显然不喜欢熟睡醒来不到一分钟就有男人的手指放进她的身体。 “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得去趟洗手间。”她从另一边迅速下床,走到外面的过道上去。 克利夫在床单上擦了擦手指,和衣躺下等她。他听见抽水马桶的抽水声、盥洗声和漱口声。 雪莉-科拉里克是他玩过的一长串女人的名单上最新的一个。他在婚前就开始玩女人,在向安妮求婚期间,在定婚和结婚之后也没停止过。他同她们的关系并不长久;他也从未体验过真正的激情,从未有过贴心的女朋友或成熟的情妇——她们都不过是供他一时消遣的肉体而已,实际上,在他内心深处,他知道自己无法与女人建立任何真正的关系,他的女人只是他有机可趁的对象——街上的妓女、触犯法律的女人、极度寂寞的离婚女子、缺点零花钱的吧女和女招待——美国小城镇社会中的底层人。她们个个都是巴克斯特警长手到擒来的猎物。 他时而会挑选一个无足轻重的男人的妻子,如詹妮-威尔逊——车站看门人的老婆,再如贝思-马隆——城里大酒鬼的老婆。有时他会弄到一个丈夫急需帮助的女人,譬如一个犯人的妻子。他对征服已婚女人感到特别得意,因为玩一个男人的妻子也就意味着玩这个男人。 他对某些女人却十分当心,不去碰她们,因为她们的丈夫可能会来找麻烦。他也曾觊觎过女律师、女教师、女医生以及其他职业女性,包括已婚的或未婚的,因为她们激起了他的情欲;可他心里明白,他与这些女人无缘,尽管他不情愿承认这一点。他也知道,或者朦胧地知道,即使搞上一个这样的女人,当人家进一步了解他之后也会把他甩了。这个层次的女人中唯一被他搞到手的就是安妮-普伦蒂斯。但那时的克利夫-巴克斯特比现在漂亮,比现在有魅力,也愿意奉献他的一切。说实在的,那是越战时期,斯潘塞城中选择男人的余地不大,许多年轻姑娘都看好一个暂时不必去当兵打仗的警察。他对此了如指掌,尽管心里不承认这一点。这样,克利夫-巴克斯特保持了他的自尊,同时他弱肉强食的野兽本能始终处在警惕之中,像一只孤独的狼,知道什么样的猎物是弱小可捕的,什么样的猎物却是危险的。 不过,他仍然常做一些白日梦,梦想强xx县里那个伶牙俐齿的女检查官、医院里那两个女医生、银行里那个傲慢的女行长,以及回来度假的女大学生等等。他明白,只要玩了那些女人中间的一个就等于玩了瞧不起他的那个阶层的全体,他想,总有一天他会去圆这个梦。他将在这些势利女人中先弄出一个来,在床上百般玩弄她,弄得她喊爹叫娘。或许她也会喜欢的。然而此刻,他要摆平雪莉-科拉里克这类女人。 她回到卧室里来,克利夫看了看手表。“我时间很紧。” “我本想为你梳洗打扮一下。” “你现在要干的事不需要梳洗打扮。”他跳下床,走进外面的起居室,又从前门出了房子,他在外面按了门铃,她在身上套了一件睡袍,走过去开了门。 “你是雪莉-科拉里克?” “是的。” “我是巴克斯特警长。我有话对你说。”他让她后退几步,关上门。“小姐,你在市中心多次停车不当,罚款累计一百元,我是来收款的。要么你交款,要么把你关起来。” 如果雪莉-科拉里克认为巴克斯特警长重演他俩初次相遇的情景是一种浪漫之举,那她并没有这样说,也没有发笑,更没有去拥抱克利夫。相反,她说:“抱歉,我没有钱付罚款。” 他回答道:“那么我只好把你带走了。换好衣服。” “请别这样,我还得去干活。星期五我领了工资就能付给你。” “这些罚款你已经拖欠三个月了。因此你现在被捕了,乖乖地跟我走,否则我要给你戴上手铐,就这样把你带走。” 事实上,一个月前发生这个场面的时候,她还穿着女招待的制服。但当时她有一种像此刻一样的无奈和赤裸的感觉,只是她现在并不欠这个狗杂种一百元钱。然而,她还有让她的汽车通过州局检验这件麻烦事,她指望巴克斯特车行能对她汽车的一些毛病忽略不报。她说:“嗳,你知道我在‘停车吃饭’餐馆工作,你在那儿见过我。如果你星期五中午来,我们就可以拿上我的支票去银行。你不能再等等吗?” “不,夫人。我风尘仆仆地赶到这里,现在要把一百块钱带回局里,或者把你带回局里。别给我添麻烦。”他抖了抖腰带上挂着的手铐。 “我很抱歉……我没有那笔钱,我也旷不起一天工……哦,我这儿还剩下大概二十块钱……” 克利夫摇摇头。 “还有一张没到期的支票……” “不行。” “我还有点首饰,一块表……” “我不是他妈的当铺老板。我是警察。” “对不起。我不知道怎样才……” 他从腰上取下手铐,他们俩互相对视了好一会儿,双方都想起当初她曾经用过的招数,她问道:“你能借给我这笔钱吗?” “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你要什么都可以。” “我已吃过午饭了。” “嗳,我只有我的身子。你想要我吗?” “你想用女色来贿赂我吗?” 她点点头。 “那么,让我先看看你有什么做借款抵押品再说,把衣服脱了。” 她解开了睡袍,让它落下,又把里面的t恤衫脱去,丢在扶手椅上。她站在起居室的中央,赤身裸体,而巴克斯特警长则围着她转圈子瞧她。她从眼角的余光中看到他裤裆中凸起来一块。 “好吧,科拉里克小姐,你确实有不错的借款抵押品,就在那儿跪下来。‘停车吃饭’,亲爱的。” 她跪在了地毯上。 他解开他的枪带,放在扶手椅上,然后又松开腰带,拉开外裤的拉链,褪低他的外裤和内裤。“来吧,宝贝儿。” 她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用一个手指按低他勃起的xxxx,放到唇边。 完事以后,克利夫说:“咽下去。”他拉上裤子,扣上枪套,把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丢在椅子上。“我来处理那些罚款单,不过你还欠我四次情。” 雪莉点点头,嘟哝道:“谢谢。”他头一回就是这样说的,最近以来的十回,他每回都说还欠他四次情。 克利夫虽然并不十分敏感,却也看出来她有点不快,于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蛋。“喂,回头去你店里喝咖啡。我得走了。” 他从后门离去。 她站起身来,走进厨房朝水槽里吐了几口,又把嘴漱干净,然后急忙跑到盥洗室去淋浴。 克利夫-巴克斯特开着车在斯潘塞城转悠,心中感到十分自在。他目前手里有两个女人,足够他同时消遣了:一个是雪莉,主要为他提供xx交服务;另一个叫杰姬,是一个带着孩子与丈夫分居的女人,靠她在托莱多的丈夫寄来的抚养费勉强度日。杰姬有一间舒适的卧室和一张美妙的床,她的床上功夫又好。克利夫每次来总是带给她一些食品杂货之类,当然都是不花钱从当地超级市场弄来的,他明白他还有第三个女人,那就是他的妻子。他笑了。“你是个十足的男子汉,克利夫-巴克斯特。” 移动电话响了,他拎起电话。布雷克中士的声音说道:“警长,我让沃德开车经过兰德里的住处,用望远镜看清了他汽车的牌照号码。” “好。” “我又打电话给华盛顿特区的那帮蠢货,把牌照号码告诉他们了。” “干得好。他们说什么?” “这个……他们说他这个牌照有点特别,如果我们需要知道详情,必须填一张申请表,说明理由以及事情的原委……” “你究竟在说什么?” “他们把表格传真给我了——有两页呢。” “那是什么屁东西?你打电话给那帮龟孙子,就说我们需要立刻查清这块牌照。告诉他们这家伙酒后开车或者别的什么,说他拿不出汽车登记号,什么证件也没有……” “警长,我告诉你,什么法子我都试过了,他们说这件事牵涉到国家安全。” “国家……什么?” “你知道,像是机密之类。” 克利夫-巴克斯特默默地开着车。刚才他还诸事顺遂,感到自在,而且主宰着小城,现在兰德里这个家伙却从外面回来了,从华盛顿回来了,他离家有多少年了……?大概有二十五年吧。克利夫对他现在的情况一无所知,甚至查不出他的汽车登记号或驾驶执照。“这个家伙是他妈的什么人?” “警长?” “好吧,我要你们监视这个狗杂种,我要有个人每天去他的住处转两趟,他每次进城我都要知道。” “好的……我们要查找什么?我的意思是,为什么……?” “照我说的去做就是了。” “是,长官。” 克利夫关了移动电话。“这个人同我老婆上过床,这就是为什么。”城里的人知道这事,或者会想起这事,或者很快就会听说这事。“我不能容忍。不,先生,我无法容忍。” 他开始酝酿几个行动计划;他记起了老法官桑斯比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有时麻烦里暗藏着机会。” “说得对。这头蠢驴竟然直闯我的地盘。二十五年前我做不到的事,现在能做了,我要杀了他……不,我要割掉他的那话儿。对,把他那话儿割下来,装在罐子里,摆在壁炉台上,安妮可以每星期为它掸一次灰。”他大笑—— 第07章 一股炎热、干燥的风从西南方吹来。这股风源于古代的一种恶劣气候。那时候一场大火曾借助风势燃遍了整个草原,把成群惊慌失措的野牛赶进了大黑沼;至今人们在这里犁地时仍能翻到它们的尸骨,但现在这股风吹过了小城和孤零零的农舍,吹过了牛羊吃草的牧场,它扫过印第安那州进入俄亥俄州,又吹到了五大湖的上空,同南下的北极风相遇。 基思-兰德里记得,到九月中旬,西风停歇了,人们有时可以感觉到北方吹来的微风,闻到随风飘过来的松树气味和湖上的新鲜空气;天空中满是过往的加拿大雁群。九月的一天,乔治-兰德里对妻子阿尔玛说:“我们该像聪明的大雁一样去南方了。”于是他们离开了家乡。 然而,基思觉得,大多数人的迁徙历史更为复杂,人类已经适应了地球上的种种气候,古时候的人就是通过流离漂泊在全世界定居下来。人类不像鲑鱼,非得去出生地产卵,但基思却认为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基思正在使自己适应这儿几乎令人窒息的干燥、细微的灰尘,以及不断烘干人体水分的风。他像大多数的俄亥俄州人一样,在冬天远未来临之前就过早地考虑冬天了,然而,适应气候容易,要适应社会环境可就有点费劲了。 回来已经一个星期,基思认为是该去城里的时候了。他于中午驾车出发,径直开往巴克斯特车行——中央大街东端的一家专营福特汽车的商行。他家跟这家车行打交道已有多年,基思模糊地记得他父亲不喜欢车行的那些人,但老人有些古怪,觉得跟不喜欢的人做生意反而不会吃亏,而且他也从中得到了刺激和乐趣。 他并非不知道巴克斯特车行是安妮婆家开的。也许就是这点促使他来到这里,但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么想。 他下了车,望了望四周。车行经销清一色的福特牌汽车,并不兼营外国车;通常情况下,这种车行都是捎带卖一些外国车的。 一个营业员从停车场那头径直走过来问候道:“今天过得好吗?” “很好。谢谢你的问候。” 营业员似乎一时有些茫然,过了一会儿才伸出手来。“我叫菲尔-巴克斯特。” “基思-兰德里。”他打量了一下这位巴克斯特先生,四十出头,胖墩墩的像个婴儿,长着一个厚厚的双下巴。菲尔-巴克斯特的态度十分和气,但那是由于职业的缘故。基思问道:“这车行是你开的吗?” 菲尔笑了。“现在还不是。要等老爹退休。” 基思试图想象安妮嫁给巴克斯特丑八怪家族这样一个成员的情景,继而想,这样未免太不宽厚,心胸太狭窄了。他直截了当地说:“我想贴点钱把这辆改装的福特车换辆新的。”他这样谈生意也许太突兀了,不符合当地人的口味。 菲尔-巴克斯特瞥了一眼萨伯车,又笑了笑。“你这辆不是福特车,老兄。”他态度认真起来,说道,“我们这儿不收外国车。我想你是知道的。” “为什么?” “外国车很难出手。本地人开美国车。”他斜睨了一下车上的牌照。“打哪儿来?” “华盛顿。” “路过这里,还是怎的?” “我是本地人。刚搬回来。” “嗯,名字好像耳熟。我们以前打过交道吗?” “当然。你想卖给我一辆新车,是吗?” “不错……不过……我得先问问老板。” “你老爹?” “是的。但他此刻不在。你想要什么型号的福特车,基思?” “也许要一辆大型的‘野马’。” 菲尔的眼睛瞪大了。“嗨,选得好。我们这儿有两辆‘野马’:一辆黑的,一辆红的。但不管你要什么颜色的,我都可以弄到。” “好。不知我这种车市价是多少?车是去年出厂的,总共跑了八千英里。” “我会为你去查的。” “你打算收我的萨伯车吗?” “我回头再给你答复,基思。还有,这是我的名片。等你准备好了,给我来个电话。” 基思对这种小地方的低调销售方式不禁一笑。在华盛顿,一个汽车推销员简直就像一个军火生意的洽谈人或者国会山的说客。但在这儿,没有人催你或拉你购买商品。基思说道:“谢谢,菲尔。”他转身要走,一种反常的调皮心理却又使他回过头来说:“我记得有一个叫克利夫-巴克斯特的人。” “噢,是我哥哥。他现在是警长了。” “真的吗?他混得不错嘛。” “确实不错。有一个好老婆,还有两个顶呱呱的孩子:一个在读大学,另一个也快要进大学了。” “上帝保佑他。” “阿门。” “再见,菲尔。” 基思把车开上中央大街,遇上红灯又停了下来。“你刚才走了一步臭棋,兰德里。” 他当然不需要去巴克斯特车行;他心里清楚他们不会收他的萨伯车。他甚至吃不准自己是否真想换一辆福特车,而且肯定无须提到克利夫-巴克斯特的名字。作为一个前情报局军官,他现在的做法相当愚蠢——开车经过她家门口,光顾他公公的车行。下一步要干什么?去扯扯她的小辫儿?“成熟起来吧,兰德里。” 绿灯亮了,他顺着中央大街继续往西开,市中心是一排排黑砖楼房,有三四层高,底层是零售商店,楼上的公寓多半无人居住。几乎每幢房子都建于南北战争与大萧条之间的那个历史时期。古老的砖石结构和木头装饰饶有兴味,但大部分底楼的店面都在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改成现代式样了,看上去俗不可耐。 他发现马路上车辆稀少,人行道上冷冷清清,半数商店都在歇业。开门营业的是些减价服装店、教堂办的廉价商店、录像中心以及其他的低档商业机构。他想起安妮曾在几封信中提到她在经营一家县医院开的廉价旧货店,地点就在市中心,可他却没看到这家店。 城里的三大建筑也关了门——电影院、老饭店和卡特百货商店。倒闭的还有两家五金店、半打左右的杂货店、三家兼售苏打矿泉水的糖果店和鲍勃运动器材商店,在这些地方基思曾经花费了他一半的时光和他大部分的钱。 有几家老字号尚在:格罗夫药房、米勒餐馆以及两家小酒馆——约翰屋和那个具有历史意义的老驿站,无疑是由于县议会里众多议员的努力,这些老字号才不至于倒闭。 斯潘塞城确实不再是基思儿时记忆中的模样了。它过去曾经是他小小世界的中心;在他眼中,它是名副其实的斯潘塞县的生活和商业中心,随着五十年代的经济繁荣和人口激增而生机勃勃。毫无疑问,电影院、糖果店和运动器材商店成了孩子们流连忘返的好去处。 然而,甚至在当时,给美国城市带来萧条的社会和经济因素已初露端倪,不过,他当时并不知道这一点;在他看来,斯潘塞城的市区是世界上最好、最大的地方,到处有朋友,到处有娱乐。他心想:“当年送我们出征的那个美国已不复存在,不能欢迎我们回家了。” 基思觉得,一个对美国小城镇心中涌动着温柔眷恋的人不一定要出生在小城镇。这曾经是个理想,现在在某种程度上仍然是个理想,即便仅仅是抽象的和感情上的东西。然而,撇开思乡情绪不谈,小城镇在美国发展史上占据了极为重要的地位;就是在全国数以千计的被无数农场包围着的小城镇里,美国思想和美国文化形成了,巩固、发达了,养育了一个民族。但他想,现在美国的这些根快要死了,却无人注意,因为大树看上去还是如此雄伟。 他接近了小城的市中心,看到有一幢建筑物还未改变:县政府大楼广场对面那座引人注目的警察局大楼。大楼外面停着几辆警车,有几名警官站在那儿跟一个人说话;这个人基思凭直觉就知道是巴克斯特警长。他同时也看到了与警察局相隔只有几幢房子的那家县医院开的廉价旧货店。 基思驾车围着这座庞大的县政府大楼兜了一圈,它矗立在占地数英亩的公共广场上。司法、行政、刑事机关以及众多的官僚机构在“美国世纪”之末还在不断膨胀,甚至在斯潘塞县也是如此。这幢县政府大楼曾一度被认为是愚蠢的建筑,是一种开支的浪费,但大楼建造者却是很有眼力的,他们一定预见到了将来继承这个国家的是个什么样的社会。 除了法院之外,在这幢大楼办公的还有检察院、福利部、法律图书馆、测量局、州农业厅、选举委员会,以及十余个其他政府机构,这幢统辖一切的县政府大楼有一个十六层的钟塔;它高耸空中,严厉地俯瞰着它下面那个腐朽的小城。 县政府大楼周围的广场公园里有不少人:骑自行车的孩子、手推婴儿车的妇女、散步者、坐在凳子上的老人、出来小憩的政府雇员以及失业者。有一刻,基思想象时光又回到了一九六三年的夏天,也就是他与安妮-普伦蒂斯初次相遇的那个夏天,想象过去的三十年没有发生,或者更好一点,发生了完全不同的事。 他围着县政府大楼绕了一周,又返回中央大街,继续向街西头开去,那儿坐落着很有气派的老房子。这条街曾经是一条主要的居民街,但现在已经衰落了;大房子都改成了寄宿宿舍、简陋的日间托儿所、几间租金低廉的写字楼以及有希望付清抵押贷款和税金的工艺品商店。 中央大街在标着“城界”的地方由两车道变宽为四车道,成了通往印第安那州边界的高速公路。但基思发现,这里不再有乡村气息,却成了一个由超级市场、方便小商店、减价商店和加油站组成的商业带,人们能看到巨大的塑料广告牌矗立在高高的支架上:温迪快餐、麦当劳汉堡包大王、肯德基炸鸡、罗伊-罗杰斯糕点、多米诺比萨饼、友好美食以及其他美味快餐,一个接着一个,一直通往印第安那州,说不定还一直通往加利福尼亚——美国真正的中央大街呢。 不管怎么说,正是这些东西毁了城镇的闹市区;或者是城镇的闹市区毁了自己,因为它缺乏远见,彻底切断和误解了自己的过去。在一个完美的小城镇里,如他在新英格兰地区看到的那些小城镇,过去和现在是合二而一的,将来则是谨慎地建立在时间的现实基础上。 但基思想,如果他当初留下来,目睹这些变化逐渐发生,而不是一下子体验每隔五年的变化,他不至于如此怀旧,也不会由于小城的外貌变形而感到如此吃惊。 因为斯潘塞城市中心没有一家食品杂货店,基思只得放弃去那儿购物,把车开进了一家大型超市的停车场。 他在超市门口找了一辆购物手推车,推着它走了进去。货架之间的过道很宽,超市内装有空调,而且干干净净,商品跟华盛顿的大多相同。尽管他想念埃哈特先生乱糟糟的杂货铺,但现代化的超级市场确实是美国对西方文明所做的最杰出的贡献。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基思在乔治城购物的那条街不像斯潘塞城的市区,却更像斯潘塞城的郊区。在那里,基思偶尔出去购物,从一个专卖店走到另一个专卖店。超级市场的概念对他来说有些陌生,却是能立即接受的。他推着购物车在货架之间的过道上来来去去,需要什么取什么,同家庭主妇和老顾客们投来的目光相遇,笑笑,说声“对不起”;选购商品时他并没有比较价格。 他惊奇地发现有那么多人他都不认识,同时回忆起昔日的情景,那时他会同市区里一半的人打招呼。然而,现在他偶尔才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有些人似乎认出他来,但可能记不清他的模样,或者想不起他的姓名。他看到不下十几个过去认识的与他同龄的女人,还看到一个曾经同他一起玩过橄榄球的男人。但由于自己几乎是从天而降,他没有停下来做自我介绍的心理准备。 他没有遇上任何一个从前的好友;即使遇上,他也会觉得有点尴尬,因为他并未同他们中间任何一位保持联系,也没参加过一次老同学聚会。除了他自己的家庭,他同斯潘塞城里唯一保持联系的人就是安妮。 他看到她从超市的一角转弯过去,于是推快手中的购物车,接着放掉小车追上她,但那不是她,实际上根本不像她。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做一场小小的白日梦。 他回到购物车旁,没等选完商品就付钱出来,捧着几袋食品走到他的汽车边。 一辆斯潘塞城的警车挡住了他汽车的退路,里面还坐着两名警官。他把东西放进他的车内,走到警车的司机旁。“对不起,请让个道。” 开车的那个警察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转身对他的搭档说:“我以为所有的流动工人现在都已经走了呢。”他们俩都笑了。 基思心想,在这种场合,一般的美国公民——上帝保佑他们——都会叫警察滚开。可基思不是一般的美国人,他在那种极权国家待过很长时间,有足够的经验看出眼前发生的事是一种故意的挑衅,在索马里、海地,或者在他去过的十几个其他这样的国家,接下来将发生的事便是一个公民死于自己的不明智的言行。在前苏联帝国,他们极少在街头枪杀你,而是逮捕你。此刻,如果基思不让步,事态也会发展到这一步。他说:“等你们两位办完了事再让道吧。” 他钻进了自己的汽车,挂了倒挡,车尾的倒车灯亮了,他在车里坐等。大约过了五分钟,许多来超市的顾客从这儿经过,注意到这个情况,其中有几位对两个警察说,他们的警车挡了这位先生的道。实际上,这个情景越来越引人注意,两名警察认为是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基思退出停车场,将车驶上了高速公路。他本可以顺着乡村公路一直开回家,但却又往回开进城里,生怕那些盖世太保再来找碴。他一路上都在通过后视镜留意车后是否有尾巴。 对一个有一辆滑稽的小车和外州车牌的人来说,这样的法西斯行为并不是一个偶然事件。再说斯潘塞城也不是那种落后的南方小镇,那儿的警察有时会对陌生人态度粗暴。这里是一个宜人的、文明的、友善的中西部小城,外乡人通常会受到礼遇。由此看来,这次事件是有预谋的,你不必当过情报局官员就能分析出是谁策划的。 于是,基思心中的问题至少有一个得到了解答:巴克斯特警长已经知道他回到了斯潘塞城。然而,巴克斯特太太是否也知道呢? 他曾经推想过克利夫-巴克斯特在听到妻子的旧情人回到小城时的反应。大城市里到处都有人们的旧情人,这种事通常不是个问题。甚至在这个斯潘塞城,无疑也有许多结了婚的男男女女婚前同别人有过性关系,而且现在依旧同住在一个城里。这次的问题出在克利夫-巴克斯特这方面;如果基思猜得不错,他缺乏某种老练和机敏处事的能力。 安妮在她的任何一封信里都没说过他一句坏话,哪怕在字里行间也没有。但从基思所记得的克利夫-巴克斯特的为人和这些年从他家人那儿听到的消息来看,事情要比没说出来的严重得多。 基思从来没打听过关于克利夫-巴克斯特的事,但他的母亲——上帝保佑她——在信中总是提到一两句关于巴克斯特两口子的话。这些话并不过分隐晦,而更多的是类似这样的话:“我真不懂这个女人看中他什么。”或者更直截了当地说:“我前几天在街上碰到安妮-巴克斯特,她问你好。她看上去还像个年轻姑娘。” 他母亲原来就一直喜欢安妮,总想让她傻乎乎的儿子娶这位姑娘。在他母亲那个时代,求婚便是结婚的前奏;如果一个求婚男子把一位姑娘在无人监护的情况下带出去野餐而损害了她的名誉,却又不正式娶她,那么他真的会因为不履行诺言而被起诉。基思笑了,这个世界变化多大呀。 他父亲是一个寡言少语的人,却对现任警长大加抨击,但他的话仅限于公众事务的范畴。不论是性、爱、婚姻,还是安妮的名字,都从未出过他的口。但他的感觉基本上同他妻子是一样的——这孩子把一桩美好姻缘搞吹了。 然而,他们不能理解六十年代末的这个世界;对压力和紊乱的感受,年老一代不如年轻一代那么深。的确,这个国家变疯了。在这种疯狂之中,基思和安妮迷失了方向,继而又失去了对方。 在他父母离开故乡以后的这五年里,他不再听到关于斯潘塞城或巴克斯特警长的消息,也不再听到关于安妮身着花马甲裙走过县政府广场时是多么漂亮的消息了。 这倒也好,因为她母亲虽是善意,却给他带来了许多痛苦。 基思驾车缓缓通过市区,然后掉头向南,开上粟子街,越过铁路,穿过小城的贫民区,经过货栈和工厂区,最后出城进入开阔的乡村。 他又看了看后视镜,后面没有警车跟着。 他不知道克利夫-巴克斯特警长还要搞什么鬼把戏,但那没关系,只要他们俩的行为都不越出法律的范围。基思不在乎小小的骚扰;实际上,他反而因此而老练起来。在前苏联和东欧集团,受到骚扰是一种最高的褒奖,那说明你活儿干得不错,对方在慢慢表达他们的不快。 克利夫-巴克斯特如果沉住气,暂时按兵不动,那倒显得更聪明一些。 不过,基思怀疑,巴克斯特并没有那份耐心,也不懂计谋。他无疑是狡猾和危险的,但正如极权国家的警察,他太习惯于立刻得到满足了。 基思站在巴克斯特的立场上想了一下。这个人一方面想把基思-兰德里立刻赶出城去,可他狡猾的另一面又想挑起一个事端,借以逮捕对方或者让对方吃子弹。 基思明白,归根结蒂,这个小城无法同时容纳基思和巴克斯特这两个人;如果基思留下来,有人可能就会受到伤害—— 第08章 第二个星期平静地过去了。基思利用这段时间在院子和房子内外干了一些活儿。他锄去了菜园子里的荆棘和野草,翻了地,撒上一些麦秸以防止野草复生和阻止风把表层的土壤吹掉,他从爬满葡萄藤的棚架上摘获了几串葡萄,并修剪了藤枝。 基思把枯死而倒下的树木收集起来,锯短并劈成柴火堆在后门附近。他花了两天时间修补篱笆,然后开始清理工具间和谷仓。他身体健壮,但干农活却似乎特别累人。他记得,在他的少年时代,一天活干下来,吃过晚饭后连去会朋友的力气都快没了。他父亲就这样整整干了五十年,现在这位老人理所当然有资格坐在佛罗里达他住所的天井里,观赏他的桔子树了。他弟弟不愿为菲薄的收入而继续干那已有一百五十年传统的累断腰的农活了,他并不责怪弟弟;当然他同样也不责怪自己或妹妹。不过,如果他家有个内德叔叔那样的人来继承传统,那就好了。至少他父亲不会把地卖掉,而会维持他家的这个农场。现今,大多数农民都把农场整个儿卖了;如果他们有什么遗憾,你也不会听到。他所认识的那些背井离乡的人当中,没有一个从佛罗里达或者从别的什么地方回来。 在工具间里,他看见那块旧铁砧还放在工作台上。铁砧上铸有“厄弗特”的字样,还有一个生产日期,是一八一七年的某日。他记得这东西还是他祖父的祖父从德国带来的,当初先装到一艘帆船上,漂洋过海后可能又经过内河小船的多次转载,最后用马车运抵这里的新世界。一块二百磅重的钢铁,被拖着走了半个地球的路程,才到达这片居住着充满敌意的印第安人和各种奇花异兽的处女地。可以肯定,他的祖先对于离开自己的家园,离开文明安定的环境来到一个寂寞的、无情的地方曾经做过反思,但他们还是留下来了,创建了这里的文明。然而,原先印第安人和沼泽地的疾病未能做到的事,现在却让文明本身做到了:这个农场以及其他农场都被离弃了。 他干着活儿,意识到劈过冬的柴火是一种责任,尽管他完全可以明智一点,放弃这些柴火离去。但此刻,他对于照管父母的农场、祖先的遗产感觉良好。他的肌肉虽然酸疼,却给他一种舒服的感觉;他身体健壮,皮肤晒得黑油油的,体力上的劳累使他不再想都市中的各种烦恼,也不再想性爱之事。唔,他确实想过性爱,但尽量不去想。 他已经接上了屋内的电话,并电告他的父母、弟弟和妹妹他己回家来了。在华盛顿时,不仅他的电话号码没有登记,而且连电话局都不知道他的姓名。如今回到斯潘塞城,他决定把他的电话号码和姓名登记在电话号码簿上。但到目前为止他还未接到任何电话,这倒也好。 他的邮件都是从华盛顿转寄过来的,但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有最后几张账单。他已经在城里的老农商银行开了个支票户头,现在可以付款了。联合包裹服务社已经运来了他的零碎物品,箱子都放在地下室里,还没打开。 他想,一种复杂的生活竟这么快就终止了,这倒是很有趣的。不再有传真和直通电报,不再有汽车电话、办公室和秘书,桌子上不再有飞机票,不再有粉红色的留言条、每月一次的情况报告会,不再向白宫做简短的汇报,不再阅读各种公报,也不再破译各种密码——除了生活的密码。 事实上,尽管他最后向国家安全委员会报告了他的去向,但至今尚未收到他们的官方来信,甚至没有收到他在华盛顿的朋友们和同事们的来信。这就使他更强烈地感到他过去的生活是毫无意义的,犹如一场体育比赛,是为参赛的运动员而举行的,而不是为昔日的明星。 他一边干活,一边回想在国防部和国家安全委员会工作的那些年月。他想,斯潘塞城和这个国家的其他地方一样,纪念碑林立,纪念那些服役并战死的男女将士。阿灵顿有一个无名将士纪念碑,代表了所有的无名烈士。另外,国家还为武装部队定期举行阅兵式,并规定了他们的特别节日。但是,对于那些牺牲的、致残的和退伍的从事过秘密战争的老兵,只有在少数几幢非公共建筑的大厅或花园里才有一些默默无闻的纪念物。基思想,该是在华盛顿草地广场树立一个纪念碑,向那些冷战战士致敬的时候了;他们在服役中心力交瘁;他们的婚姻犹如地狱;他们在官僚机构的更迭中受到不公正的对待;他们在肉体上、思想上,甚或在精神上牺牲了。他无法确定这个纪念碑的性质,但有时他想象草地广场中间有一个大洞,有几分像旋涡,里面日夜不停地冒出雾气来。如果碑上有碑文的话,那么应该是:纪念冷战战士,1945-1989?感谢你们。 但他想,这场战争不是轰轰烈烈地结束了,而是抽抽搭搭地结束了,从战争到和平的过渡多半是平静的、无声无息的。冷战战士无法抱成一团,他们也没有一种胜利感。当他们的部队被遣散,他们的舰船遭到退役,他们的轰炸机群被停放到沙漠中去,也并没有盛大的场面和隆重的仪式,他们只有悄悄地消失,得到的只是一份退役证明和通过邮局汇来的养老金支票。基思心想,华盛顿甚至没有人对你说声谢谢,任何别的地方也没有。 然而,他并没有怨恨;事实上,他很高兴在有生之年能看到这些事情发生。可是他想,政府和人民本该更好地重视这些事,不过,他理解自己的国家,理解美国人民对待战争和历史的心理倾向;他们通常把战争看做是发生在别处和别人身上的事,因而,说好听一点,是件讨厌的事。看来他们应该回到正常的心态上来。 该劈柴去了,他修剪了农舍周围的老橡树,把剪下的树枝放在一辆手推车上,推到锯台边,他把树枝锯短,劈开,然后堆放起来。 贝蒂姨妈来过了,还有一些远房亲戚也来过了,南面的邻居马勒农场的夫妇俩与路对面那个农场的马丁-詹金斯和他太太苏也来看望过他。每人都带来一点吃的东西,每人的表情都有些不自然,每人都问一些同样的问题——“那么,你打算住一阵子?还在想大城市吗?去过市区了吗?遇到什么人吗?”等等。但没有一个开口问藏在心里的问题,那就是:“你是不是疯了?” 基思取出一罐冰啤酒,坐在门廊上休息片刻。他注视着前方静静的农场道路,观看田里的庄稼和树木随风摇动,蝴蝶在飞舞,野蜂嗡嗡地叫着,鸟儿婉转欢唱。过了一会儿,一辆蓝白相间的警方巡逻车开过。他估计,警车一天要路过这儿一两次,也许更多些。他想,如果哪天安妮奇迹般地驾车而来,那一定会造成麻烦。他想通过她姐姐传个信儿给她,却又觉得那样做不明智,而且他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嗨,我回来了,你丈夫在监视我,别来这儿。 显而易见,她丈夫也在监视她。但是,她八成没有来这儿的意图,那干吗要担心呢?要发生的事总归会发生。这么多年来,他的工作就是操纵某些活动,然后为他采取的步骤忧心忡忡,再后来试图发现他的操纵是否奏效,最后,如果事情搞砸了,他还要进行补救以减少损失等等。“保持警惕,时时提防,做好准备。”听上去像金玉良言。然而,他却耐不住了。 第二天上午,基思驾车去托莱多,在那儿把他的萨伯车换成了一辆雪佛兰汽车。这辆汽车是暗绿色的。他在这儿见过的雪佛兰车有一半是这种颜色,因而他的车就不再显眼了。车行老板给他的车装上了一块俄亥俄州的牌照,于是他把原来的华盛顿牌照放在驾驶座底下。他得把它寄回原处,那地方并不是机动车管理局。 下午晚些时候,他驱车返家。路过斯潘塞城郊外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等他到达农场,苍茫的暮色已经笼罩了农舍的场院。他驶过立在路边的信箱,把车开上家门口的车道,停了下来。他又把车往后倒了一下,发现信箱上的小红旗竖起来了。他感到奇怪,因为当天到达的信件他在上午已经取过,他打开信箱,拿出一封没贴邮票的信,信封上简单地写着“基思”。他一眼就认出是谁的笔迹。 他把雪佛兰车开到屋后隐蔽起来,然后下车进屋,把信放在厨房的桌子上,从冰箱里取出一罐啤酒,又放了回去,转而为自己调了一杯浓烈的威士忌酒加苏打。 他在桌子旁坐下来,慢慢抿着他的自调饮料,又在杯中添了几次威士忌,最后又瞅了瞅桌上的那封信。“好了。” 他想起以往的许多事,想起她:他俩在中学里就彼此相爱了两年,爱得忠贞专一、如痴如醉,在大学的四年里也是如此,后来又一起从博灵格林州立大学毕业,安妮是个聪明好学的学生,毕业后又获得俄亥俄州立大学的研究生奖学金,去那儿继续深造。而他却对读书感到厌倦了,静不下心来,再说也没有经济能力再攻读研究生课程,因此决定不申请去俄亥俄州立大学就读。他曾陪她去俄亥俄州立大学的所在地哥伦布市,但没等夏天过完,斯潘塞城的征兵委员会就得知他正值当兵年龄,立即征他入伍了。 基思拆开信封,读了信的第一行。“亲爱的基思:我听说你回来了,住在你父母的老房子里。” 他望望外面漆黑的院子,听到了蝉鸣。 他俩在一起度过了那个夏天。那是在哥伦布度过的令人销魂的两个月,住在她新租的公寓房间里,逛遍了那个城市与那所大学。到了九月,他不得不走了。他说他一定回来;她说她一定等他。但双方的诺言都没能实现,在一九六八年时的美国,这种诺言是不太可能实现的。 基思深深吸了口气,又聚精会神地读信。他读到:“这里传说你要住一段日子。是真的吗?” 也许吧,他在杯子里又加了一点威士忌,接着回忆过去。 他去了新泽西州的狄克斯堡,在那儿接受基本的和高级的培训,随后又去佐治亚州的本宁堡军官学校受训,不到一年被授予少尉军衔。这对一个农村小伙子来说真不错,他俩起初还鱼雁往来,后来渐渐少了,信的内容也不如以前了。她觉得自己在爱情上难于做到专一,也没有理由再做到这一点,于是告诉他她已在跟别的男人约会,他明白了,但他不理解。他在斯潘塞城度过了他开拔前的短假,而不是在哥伦布。他俩通了电话。她正忙于对付一些困难的课程,他正在为开赴某个战区而感到焦急,实在没有心思关心她的课程。他问她目前是否有男朋友。她说有,但并不是认真的。就这样谈了大约十分钟后,他急于要去参加战斗了,他对她说:“你变了。”她回答道:“我们俩都变了,基思,看看你的周围。” 他说:“好了,我得走了。祝你学习顺利。” “谢谢。自己当心,基思。希望你平安归来。” “好的。” “再见。” “再见。” 但他俩都不忍挂电话。她又说:“你要理解,我这样做对我们彼此都好。” “我理解,谢谢。”他挂了电话。 他俩继续通信,两人都不明白他俩的事已经完了。 基思把酒杯推到一边。威士忌里的酒精成分并不管用,他的双手颤抖着,脑子里也没有那种愉快的晕乎乎的感觉,他读到:“好了,欢迎回家,基思。祝你好运。” “谢谢你,安妮。” 他担任了步兵排长,看到的死人太多了:他们躺在地上,鲜血直流,或者在烈日的暴晒下肿胀起来。对于这个场面,他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比喻,除非说它像莫米河上的牲畜围场。十分可爱的村庄和农场被炸成平地,到处是沙袋和铁丝网;他为这些农民和他们的家庭流下了眼泪,服役期间,他曾经在完成他的军事任务后回斯潘塞城度假。 基思抹去嘴唇上的汗珠,又把注意力集中到信上。他从头读起,后来读到:“我明天要开车送温迪去学校读书。她将成为我们母校的一年级新生。真恨不得马上见到母校。我大概一星期左右回来。” 他点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在斯潘塞城度过了三十天的战后假期,除了吃、喝、驾车兜风之外无事可干,他母亲建议他开车去哥伦布。他没去,却给安妮打了电话。她当时正在攻读博士学位。他记起来,那是一次十分不自在的交谈。他并没有问她男朋友的事,因为他已开始接受这个事实,他也有别的女人了,这没关系。但她在最后一年发生了比较深的变化,她变得在政治上更加活跃了,对穿军装的男人产生了矛盾情绪。她在战争问题上向他说教了一番。 他生气了,她却很冷静;他勉强压住了他的愤怒,她的口气却依然强硬,他刚要挂电话,她忽然说:“我得走了。”他意识到她哭了,或者快要哭了。他提出要去看她,她却说自己没事儿,然而,他并没去哥伦布,她也没来斯潘塞城,他俩更没在两市中间找个地方见面。 基思读完了信的最后几行。“我姑妈路易丝还住在你家附近。我下次去她家时顺便来看看你。当心身体。安妮。” 他把信放进口袋,起身走出后门。热风已经停歇,天气现在凉爽点了。西边地平线上还残留着一抹夕阳,但天东边却可以看到星星了。 他走出院子,来到玉米地头,在一行行高高的玉米中间行走。几百码之后到了一座小丘,据说那是座印第安人的坟墩。平坦的丘顶,可以耕种,但他家从未有人在上面种庄稼,也要求后来的马勒家同样如此。小丘上长着高高的黑麦草,一棵孤零零的白桦树挺立在靠近丘顶的地方,不知是有人种植的还是它自己在这里扎了根。 基思站在白桦树旁,向下面的玉米地望去,他小时候来这儿玩过,成年之后也来过这儿思考问题。 他俩也没在两市中间找个地方见面。那要怪他的傲气、他的自负,或者别的什么。当时他俩就要团聚了,而她却在那个时候与别的男人有了性关系。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可是,他当时并没有提出同她结婚,也许是因为他不想让她成为年轻的寡妇。结婚还是不结婚?这就是战争时期典型的两难境地。他记不确切他俩之间在这个问题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肯定她是记得的。 他在白桦树根旁坐下来,仰望天上的星星。在华盛顿,他几乎看不到星星;但在这乡间,夜晚的天空令人着迷,令人心醉。他凝望星空,找出他认识的那些星座,想起他曾同她一起在夜晚看星星。 当他度完越战后的假期,还有一年的服役期,但他决定延长服役,于是申请去马里兰州霍拉伯德堡的军事情报学校学习。他的申请被批准了。这是一个有趣的行当,他确实喜欢这项工作,他接到命令在这场永无休止的战争中第二次出征,不过这次是以一名情报分析官的身份上任的。他晋升为上尉,薪水丰厚,任务不错。这比打仗强,比斯潘塞城强,也比回到一个发疯的国家强。 他俩停止了通信,但他听说她退出博士课程去了欧洲,而后又回到斯潘塞城参加一个表亲的婚礼。据一位参加婚礼的朋友说,就是在那次婚礼上,她遇见了克利夫-巴克斯特,显而易见,他们两人在婚礼上及婚礼后相处得很愉快,因为几个月后他们就结婚了。这不过是他听说的而已,但那个时候,他已不再想知道这些事了。 基思从口袋里拿出那封信,但在越来越暗的光线下无法再读。他注视着信,回忆起大部分内容。信里的词句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但却是往昔一切的产物,都是他渴望听到的,他明白她写这封信多么不容易;他也明白,她把信放进他的信箱,说要来看他是冒着几分危险的。危险不仅可能来自克利夫-巴克斯特的肉体惩罚,还可能是在感情上受到打击。他们俩中任何一个都不能承受再一次的失望和伤心。可她决定冒一次险,事实上两人中是她先走一步,他喜欢她这样做。 基思把信放进口袋,漫不经心地拽了拽身边的野草。 他得知她结婚的消息之后,就不再想她了。就这样持续了一个星期,他想给她写一封简短的祝贺信;他明知不当还是这样做了,当然信是寄到她父母家中的。她寄来一封更为简短的回信,感谢他的好意,并要求他从今以后不再写信给她。 他总是在想,他俩总有一天会团聚;或许她也是这样想的。说实话,他们两人中没有一个会忘记对方,六年了,他俩一直是朋友、知音和情人,成为对方生命和人格的一部分;他俩在一起经历了成长的烦恼和快乐,从未想象过分离的生活。但外部世界终于闯了进来,她在信里说得明白:他俩之间的事确实完了,永远结束了。可是,他从来不信这话。 在他驻扎欧洲之后,她在婚后几个月又给他来信了,对她上一封信的语气表示歉意,并说写信无妨,但请寄到邻县她姐姐泰莉家里,由姐姐转交。 他在欧洲没给她去信,直到他回到美国才从华盛顿给她写了一封信,话不多,只是说他回国了,还要在五角大楼再待上一两年。从此他俩开始了长达二十年的通信往来,每年数封,内容不外乎是最新消息、孩子的降生、他通信地址的变更、他调往国防部工作、她听到的关于斯潘塞城的新闻、他奉命派去世界各地执行任务。 他俩从未交换过照片;两人中没一个向对方要照片,也没一个主动送一张。基思心想,似乎他俩每人都想在记忆中保持对方动态的、活生生的形象,不让一连串死板的快照搞得复杂化。 他俩的通信中除了长久的、成熟的友情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暗示——不过,也许偶尔在深夜写的信中有一两行的意思不止是“喂,你好吗?”之类,他有一次从意大利写的信中有这样一句:“我第一次在夜间看了古罗马竞技场,我希望你也看过。” 她回信说:“我看过,基思,是在欧洲旅游时看的。说来奇怪,当时我也想到了你。” 但这类的信极少,而且他俩在信中说的话都没过分出格。 每当他的通信地址改成某个新的、具有异国风情的地点,她会来信说:“多么羡慕你的世界旅行和令人激动的经历啊。我总是想,我应该是个过冒险生活的人,你倒是该待在斯潘塞城。” 他通常回答这样的话:“我多么羡慕你的安稳生活,身边有孩子,周围有邻居。” 他没结婚,安妮也没离婚,克利夫-巴克斯特更没有很快死去。生活在继续,世界在前进。 他第三次出国供职是在西贡。北越的军队于一九七五年攻占该城,他是最后一批乘直升机撤离的美方人员之一,他从东京给安妮写信说:“五年前我就知道会打输这场战争。我们是多么傻呀。我们机关中已经有人辞职了。我也正在考虑辞职。” 她回答道:“过去我们同高地橄榄球队进行球赛时,我们在上半场处于36:0的劣势,你出来打下半场,打得棒极了,是我见过的最棒的一次,我们还是输了。但现在你记得最牢的是比分,还是那场比赛?” 基思聆听远处成行的林木上夜莺的歌唱,随后又眺望马勒农舍。农舍厨房的灯光亮着,可能正在准备晚餐,他想,他过的一天比马勒家有趣,可到了晚上,他们却能聚在一起吃晚饭。说实话,他很想要孩子,但有点奇怪,安妮有了孩子他也感到高兴。他闭上眼睛,倾听夜晚的各种声音。 他几乎结了婚,在后来的五年或六年里有两次机会:一次是跟一个同在莫斯科供职的同事,另一次是跟住在乔治城时的一个邻居,每次他都跟对方分手了,他知道自己还没有心理准备。实际上,他永远不会有心理准备的。他明白这一点。 他认为他俩必须停止通信,但他做不到彻底断绝书信来往。于是,他拖了几个月才给她回信,而且信的内容简短且又冷淡。 她对于他语气的变化和来信的稀少从不发表意见,却继续在信中用两三页的笔墨告诉他一些新闻,偶尔还叙叙旧。后来她终于与他同步,于是他俩之间的通信比先前少了。到了八十年代中期,他俩的通信往来似乎断了,只是在圣诞节和生日互寄贺卡而已。 当然他偶尔也回斯潘塞城一次,但从不事先告诉她,每次都打算到家之后再去看望她,却从未去过。 一九八五年前后,在他回斯潘塞城数次以后,她写信对他说:“听说你回城参加过你婶婶的葬礼了,可我去时你已经走了。我本来是想跟你一起喝杯咖啡的,但也许不会。在没肯定你是否离开之前,我一想到你在城里就紧张得要命。当我知道你确实走了之后,我感到一阵轻松,我真是个胆小鬼。” 他回信道:“恐怕我才是胆小鬼,想到要在街上碰到你,我宁可去打仗,有一次我开车经过你家的房子。我记得从前有个华莱士老太太住在里面,现在你已经把房子修缮一新,弄得很漂亮。门前的花儿真可爱。我为你感到十分高兴。”他又补充说,“我俩的生活在一九六八年就分道扬-了,再也不可能走到一起了。对我们俩来说,相会意味着离开各自的道路,走进一个危险的区域,当我出现在斯潘塞城的时候,我仅仅是路过而已,不想对你造成任何伤害。不过,如果哪天你有事来华盛顿的话,我会很乐意陪你喝那杯咖啡的。两个月后我将去伦敦。” 她并未立即回复,但在他到达伦敦之后给他写了一封信,信中没有提及他俩上次的通信。他还记得她回信的内容,她写道:“我儿子汤姆上星期六第一次踢球,这不由得令我想起我第一次坐在体育场里看你穿着橄榄球队的运动衫走进球场的情景。现在你的周围看不到这些熟悉的场所和熟悉的事物了,但在我的周围却能看到。有时候一场球赛之类会使我回忆往事,于是我止不住要淌眼泪。对不起。” 他立刻给她回信,不再装出一种孤傲冷漠的态度,而是坦率地写道:“不,虽然在我的周围看不到能让我想起你的那些熟悉的场所和事物,但每当我孤独或害怕的时候,我就想起了你。” 从那以后,他俩的通信多了起来,更确切一点说,信中的语气比以前亲密了。他俩已不再是孩子了,而是人近中年,有了岁月蹉跎之感。她在信中写道:“我无法想象不能再见你一面。” 他回答说:“我保证,如果上帝许可,我们将再次相会。” 上帝显然是许可的。 然而,六年过去了,保证过的相会并来实现;也许是他在等待某种事情发生,譬如说,她离婚了,或者她生病了。但没有这类事发生。他的父母离开了斯潘塞城,他已没有理由再回去了。 一九八九年柏林墙倒塌,他在那里看到了这一场面,后来他又被派驻莫斯科,目睹了一九九一年八月的未遂政变。他正处在事业的顶峰,为华盛顿制定政策出谋划策。他的名字时时见诸报端,他在事业上不乏功成名就之感;但就个人来说,他知道自己失去了某些东西。 八十年代末的兴奋到了九十年代初变成了沮丧。丘吉尔的一句名言在他的同事们中反复流传,为这种现象做了解释——巨人的战争结束了,侏儒的战争开始了。由于侏儒战争中的秘密战不再需要很多人,他的同事们奉命解甲归田;最后,上级也要他退役,于是他就回来了。 基思睁开眼睛,站了起来。“我回来了。” 他望望坟墩四周,第一次把这个坟墩同他在越南见过的类似的坟墩联系起来。越南的那些坟墩是平坦的水稻田中仅有的高地,他带的那个野战排常常挖开这些坟墩,修建夜间的防御工事。这当然是一种亵渎行为,但却是良好的策略。有一次,当他们挖坟墩的时候,一个和尚走上前来对他说:“愿你们生活在有趣的时代。”年轻的兰德里中尉把这句话看做是某种祝福,后来才知道是句古老的咒语。很久以后,他慢慢明白了这句话的含意。 太阳落山了,月亮照亮了他视线中的田地。四周静悄悄的,空气中能闻到肥沃土壤和茁壮庄稼的香味。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多年之后还会让你记忆犹新。 他从坟丘上下来,漫步在玉米的行株问。他记得父亲第一次试验种玉米,一共种了四十英亩。当玉米渐渐长高时,基思对它着了迷。大片的玉米像一道道绿色的高墙,形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迷宫,是他和小伙伴们的神奇世界。他们在里面玩捉迷藏,并想出种种新的游戏,一藏就是几个小时,假装这个迷宫里潜伏着某种危险。到了夜间,玉米地看上去怪吓人的,却又具有一种诱惑力;他们常常在星夜出来睡觉,躺在玉米的行株间,身边带着气枪,还轮流放哨,为自己营造出一种十足的恐怖气氛。 他想,那时我们个个都是小步兵。他不知道那是否是出于遗传,还是出于当年这个西部开发地留下来的文化积淀。由于缺乏真正的危险,我们不得不制造一种危险,让死去很久的印第安人复活,把野兽运进玉米地,想象出骇人的鬼怪来。后来,当真家伙——战争——来了,我们大多都有了心理准备。这就是一九六八年他和安妮真正经历过的事。他明白,他原本可以同安妮一起去研究生院深造,他俩可以结婚生孩子,可以像许多大学的学友一样共渡难关。但他已为自己设计了另外一种未来,她理解他的选择。她让他走,因为她明白他当时需要去远方降龙伏虎。后来发生在他俩之间的事就是一系列的阻隔,男的自尊心作祟,女的矜持,沟通失败,还有坏透了的运气与不合适的时间选择。的确,我俩命里注定是一对不幸的恋人—— 第09章 下了一整天的雨。这场雨并不是那种时常从西方或西南方来的夏季暴风雨,而是从伊利湖上空来的一种凉爽的绵绵细雨,带着一丝秋意。雨下得可谓及时,因为玉米尚在生长,要到万圣节与感恩节中间的某个时候方能成熟。基思想,如果那时他还没走,他会去马勒家和詹金斯家帮助收割。尽管现在大部分农活都是由机器来干,但如果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在收获时节坐着无所事事的话,仍然会被认为是犯了一种懒惰的罪孽,注定是要下地狱的。反之,那些忙于收割的人显然是被上帝拯救了。基思对基督教的这种“得救预定论”有些不以为然。他怀疑他的大部分邻居,除了那些阿曼门诺派1教徒,已不再十分相信这种理论了。不过,为了安全起见,大多数人的表现还是属于被拯救的一类。不管怎么说,基思希望今年再有一个好收成。 1基督教保守派别。创始人是17世纪欧洲门诺宗长老阿曼,该派衣着朴素,生活不从时俗,作风独特。该派不用电话、电灯,不用汽车而用马及马车。他们精于耕作,但往往不使用现代农业机械。家长仅让儿童上公立小学,不让他们上中学。义务教育法实行后,该派有些信徒宁肯入狱也不许子女上中学。 房内还有一些活儿要干,所以他并不在乎下雨。那是一系列的零碎杂活——修管子、查电路、补帘子,这儿要拧紧,那儿要放松等等。他父亲在地下室里留下了一个完整的工具间,里面有全套的工具与家用五金。 基思发觉自己很喜欢干这些零碎活儿,这给予他一种成就感;他已有好些日子没有这种感觉了。 他开始给房子里所有的水龙头都换上新的橡皮垫圈。他想,也许其他的前高级情报官此刻并不在干这活儿,但这活儿不动脑子,正好给他时间思考。 上一个星期过去了,平安无事。基思注意到巡逻警车不再驶过他家门口,这恰与安妮出门在外巧合,说不定克利夫-巴克斯特也去了博灵格林,但他心里却有些怀疑。他怀疑这点是因为他了解巴克斯特这类人。克利夫-巴克斯特不仅是具有美国小城镇最坏传统的那种敌视知识分子的人,而且从他个人来说,巴克斯特也不愿意去一个他妻子在婚前与别人同居了四年的地方。 换一种人也许会安然地想,自己的妻子在大学的四年不过只有一个情人,并未与球队的全体队员都上过床。但克利夫-巴克斯特可能认为他当然应当对他妻子的婚前性行为感到恼火。无疑,他的女人在嫁给他这位优秀先生之前是不应该有自己的生活的。 基思考虑过开车去博灵格林。如果他俩要相遇的话,还有什么地方比那里更好呢?不过,她说过回来之后来看他的。而且,还有可能克利夫-巴克斯特陪她一起去了,为的是监视她,并为了要看到她在带女儿游览博灵格林城和大学校园时的难受心情。当温迪-巴克斯特宣布她已申请去她妈妈的母校读书并被录取时,巴克斯特家真不知发生了怎样的争论;基思只能想象当时的情景。 基思也明白,现在安妮-巴克斯特的一双儿女都已离家上了大学,她必须思考一些问题了。安妮在她不久前的一封来信中暗示过这一点,不过只是说:“决定是否要完成我的博士课程,或者找一个有工资的全日工作,或者做一些已经搁置了太久的事情。” 基思心想,也许正如威尔克斯牧师所说,有一种宿命在起作用;生活看上去像一团乱麻,而实际上并非如此。基思-兰德里回到斯潘塞城毕竟与安妮-巴克斯特家里突然冷清起来形成一种巧合,不是吗?但这两件事的汇合并不完全是偶然的;基思从安妮的信中得知温迪即将离家去读大学,或许就是这个消息不知不觉地影响他做出了回家的决定。另一方面,他被迫退役也可以发生在两三年之前或者两三年之后。但更重要的是,他已做好改变生活的准备;从她信中的语气可以看出,她早就有这样的准备了。因此,这是一种巧合、一种下意识的安排,还是一种奇迹?毫无疑问,三者兼而有之。 他对于行动还是不行动、等还是干举棋不定,感到苦恼。他在军队中所受的训练教会他行动;他在情报机关中所受的训练教会他忍耐。“播种有时节,收获也有时节。”主日学校的老师曾经这样说。情报学校的教官也说过:“错过任何一个,你都会一事无成。” “阿门。” 他为最后一个水龙头换好了垫圈,停下来到厨房的水槽里洗手。 他曾应邀在劳工节1去几英里之外的贝蒂姨妈家参加一个烧烤野宴。天气不错,野宴上的牛排味道鲜美,色拉全是家制的,甜玉米也是刚摘下来的时鲜货;这种玉米的成熟要比普通玉米早得多。 1美国的劳工节是每年9月的第一个星期一。 约有二十人出席了烧烤野宴,其中大部分基思都认识或听说过。有些男人与他同龄,不到五十岁,看上去却很苍老,这让他吓了一跳。野宴上还有不少孩子,那些十几岁的男孩似乎对他在华盛顿的经历很感兴趣,都问他是否到过纽约。他们对他在巴黎、伦敦、罗马、莫斯科以及世界其他地方的经历似乎并不感到好奇,因为这些地方太遥远了,与他们毫不相干。关于他的职业,大家从他父母那儿听来的大多是说他在外交使团工作。并非每个人都理解这说法的确切含义,他们同样也不会理解他最后在国家安全委员会的工作。事实上,他在陆军情报部、国防部情报局、国家安全委员会供职有二十多年;随着每次的调动和晋升,他自己也越来越不理解他工作的性质了。当他还是一名特工、一名间谍时,工作的性质一清二楚;职位升高了,它反而变得模糊起来。他曾经出席白宫的会议,与会者来自外交情报顾问委员会、中央情报局、情报研究所、情报评估小组、国家安全局(并非国家安全委员会)以及其他十个情报机构,其中包括他以前的工作单位——国防部情报局。在情报界,机构重叠意味着最大限度的保险。有十五个或二十个不同情报机构及分支机构同时工作,还会全然不知某项重要的情报吗?小事一桩。 在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国际情报界的局势像一股水流,尽管可能浑浊不清,却朝着一个方向流动。大约从一九九○年以后,局势不但浑浊不清,而且成了一潭死水。基思心想,这种状况四五年来倒使他免于迷惘和尴尬。他的最后一项使命是在一个委员会工作,这个委员会的任务是认真研究如何实施一项给前克格勃高级官员发放秘密养老金的计划。他的一位同事把它说成是“为我们以前的敌人实行的某种‘马歇尔计划’1”。只有在美国才会这样。 1马歇尔计划:二次大战后美国所制定的援助欧洲复兴的计划。 总之,那次劳工节的烧烤野宴是在黄昏时候以一场棒球赛结束的;比赛在贝蒂姨妈家的院子里草草布置的临时棒球场上举行。基思在那里过的一天比他原来想象的要愉快。 唯一真正使他感到别扭的是野宴上有三位单身女子。他的三表妹萨莉,三十岁了还未出嫁,体重一百七十磅左右,但却讨人喜欢。两个离了婚的女人,一个叫珍妮,有两个孩子;另一个的名字不幸也叫安妮,没有孩子;她俩的年龄都在三十五岁到四十岁之间,长相都很漂亮。他明显地觉得,她们出席野宴“并不是要享用家制色拉”。 说实话,珍妮聪明伶俐,非常像个假小子,打得一手好棒球,跟孩子们合得来。基思曾听说,对一个人的判断,孩子们和狗常常比同龄人更准确。 珍妮告诉他,她替人干一些打扫房间的轻活儿赚些零花钱,如果他需要帮忙可以给她打电话。他答应了。事实上,一个过了不惑之年的单身汉在这地方是人们关注的对象,同时人们不免对他的性能力以及他是不是同性恋者做种种猜测。至于珍妮对此是怎么想的,基思不得而知,但他认为她想摸清他的情况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有些奇怪的是,基思自从归来之后,就觉得自己应该忠于安妮-巴克斯特。对他来说,做到这一点是没问题的,他不会去追逐别的女人。另一方面,为谨慎起见,他感到应当对别的女人表现出一点兴趣,以免人们在心目中把基思-兰德里和安妮-巴克斯特联系在一起。所以,他记下了珍妮的电话号码,对姨妈表示了谢意,又向众人一一告别,最后离开了野宴,任凭他们对他做各种猜测。他过了一个愉快的劳工节。 基思到家之后,刚要上阁楼,就听见门铃响了。他朝窗外望去,看见一辆陌生的汽车——一种灰色的小型客车。一个长着八字胡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廊上,手里拿着一把收起的雨伞。他走过去开了门。来者身材瘦小,戴着金丝边眼镜,头顶中央全秃了,四周却长着一圈长长的棕发。这人说:“那场战争是令人恶心和不人道的,但我为曾经把你称做‘屠杀婴儿的刽子手’表示歉意。” 基思听到熟悉的声音,笑了。“你好,杰弗里。” “听说你回来了。道歉永远不会太迟。”他把手伸出来,基思与他握了手。 基思说道:“快请进屋。” 杰弗里-波特脱去身上的雨衣,把它挂在门厅的墙钉上。他说:“这么多年没见了,我们从哪儿说起呢?” “从你的头秃了说起吧。” “可我人没胖。” “是啊,你没胖。左翼的、布尔什维克式的、尿床的共党同情分子总是干瘦的。” 杰弗里大笑。“我已经二十年没听到这些好听的话了。” “那么你是来对了地方,准赤色分子。” 他们俩都笑了,这时两人才想起来拥抱一下。杰弗里说:“你看上去气色不错,基思。” “谢谢。我们去弄点啤酒来。” 他们走进厨房,把啤酒装进一个手提小冰箱里,然后把它拎到门廊上。两人坐在摇椅里,一边观雨一边喝啤酒,各人想着自己的心事。最后,杰弗里开口道:“这些年的时光都跑到哪里去了,基思?我这话是不是老生常谈啊?” “嗯,是老生常谈,但又不是。这个问题问得好。我们俩都太清楚时光跑到哪里去了。” “说的是。嗳,我当初抨击你的那些话太激烈了一点。” “我们的话都太激烈了一点。”基思回答道,“当时我们年轻,充满激情和信仰。我们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 “我们知道个鬼。”杰弗里说,又打开一罐啤酒。他接着说:“我当时认为你是中学和博灵格林州立大学里唯一跟我差不多聪明的人。” “事实上更聪明一些。” “不管怎么说,那就是我看到你愚不可及时会这样生气的原因。” “我也不明白像你这样一个聪明的家伙会接受激进派的全套鬼话,却不动脑子。” “我没有全盘接受,基思,但我进行了宣传。” “可怕。我看见整个国家到处都有人宣传这一套。” “没错。不过,你也没多考虑就接受了全套爱国主义的鬼话。” “打那以后,我明白了许多。你呢?” 杰弗里点点头。“我也明白了不少。嗳,政治谈得够多的了。再谈下去我们非得打一架不可。说说你的事怎么样?你为什么要回来?” “噢,我被解雇了。” “在哪儿被解雇的?你还在军队里吗?” “不。” “那么谁解雇你的?” “政府。” 杰弗里瞥了他一眼,两人都沉默了。 基思看着雨水滴落在田地里。坐在一个大门廊里观赏丽景别有一种滋味,他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滋味了。 杰弗里问道:“你结婚了?” “没有。那你和那姑娘结婚没有……?就是你在高年级时搞上的那个长发拖到屁股的嬉皮士?” “她叫盖尔。是的,我们结婚了。现在还在一起过日子。” “真有你的。有孩子吗?” “没有,世界人口太多了。我们在为控制人口出一份力。” “我也是。你们住哪儿?” “这儿。实际上,大约两年前就搬回来了。我们在博灵格林住了几年。” “我听说了。那么后来呢?” “噢,我们俩都获得安提阿学院的奖学金,后来又都受聘在那儿教书,直到退职。” “我想,如果我在大学里再待上一年的话,我的脑子一定会爆掉的。” “大学并不适合每个人,”杰弗里承认说,“政府也不适合每个人。” “不错。” “我说,你回来之后见过安妮吗?” “没有。”基思又开了一罐啤酒。 杰弗里注视着他的老朋友兼老同学,基思感觉到他的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最后,杰弗里说道:“你不会还在为你们俩的事摘得神魂颠倒吧?” “不会。” “我碰到过她几次。我不断问她是否有你的消息,她说没有。想来真奇怪,我们大家曾经都是那么亲密……我们曾以为那段日子永远不会结束……” “我们知道会结束的。” 杰弗里点点头说:“我曾请她开车路过时顺道来我家,同我和盖尔喝一杯,可她总是敷衍我。起初我感到很不高兴,但后来我得知一点她丈夫的情况。他是本地的警察头子——你知道吧?总之,我在‘慈善互助会’举行的一次医院募捐会上见过他们夫妻俩。安妮迷人极了,但她的纳粹丈夫却紧紧盯住她,好像他就要逮捕一名毒品贩子似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个暴君越来越生气,因为她在和男人们说话——已婚的男人,天哪,都是些医生、律师以及诸如此类的人物。她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不妥之举,而他本该为自己的贤内助应酬一屋子的人而感到兴奋——天晓得,他需要良好的公共关系,而且越多越好。总之,他抓住她的胳膊就带她离开了。就这样走了。嗳,我也许是个社会主义者、一个平等主义者,可我也是个自命不凡的人。当我看见一个有教养的、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忍受那样的粗暴对待——你去哪儿?” “盥洗室。” 基思走进盥洗室,洗了脸。他照了照镜子。的确,他的基因好,这使他看上去与他在大学时拍的照片差别不大。相反,杰弗里却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不知安妮现在是什么样子了。杰弗里一定知道,但基思不打算问他。反正不管她是什么样子,对他来说都一样。他回到门廊上坐下。“你是怎么知道我回来的?” “噢……盖尔听别人说的。谁说的记不得了。”杰弗里回到原来的话题上。“她看上去很好。” “盖尔吗?” “安妮。”杰弗里咯咯一笑,说道,“我想怂恿你去与她重温旧情,基思,但那个狗杂种会杀了你。”他补充说,“他明白,得到她是凭运气,他不愿意失去她。” “看来安提阿学院是平民政治家的摇篮。你在那里正合适。” “嗯……我想是这样。我和盖尔在那里过了几年不错的日子。我们组织了抗议活动和罢工运动,还捣毁了城里的征兵站。真带劲。” 基思笑了。“好极了。我在前方屁股都要打穿了,而你们却在吓跑我的接替者。” 杰弗里也笑了。“那不过是一阵子的事。我希望当时你能跟我们在一起。老天,我们吸了那么多大麻,数量加起来足以砸死一群大象;我们跟半数的研究生和教师睡过觉;我们——” “你的意思是你们跟别的人上过床?” “当然。你当时在丛林里,错过了一大摊子事儿。” “但是……嗨,我是个农家子弟……同你们在一起的那些人结过婚吗?” “是的,可以这么说。不过,噢,当时我们不得不这样做,有多方面的原因——住房问题、福利问题,诸如此类。这样做实际上是在逃避现实——还记得这个词儿吗?但我们相信性自由。盖尔到现在还声称她创造了那句格言:‘上床,别上战场。’她说,那是一九六四年。她是在梦中获得灵感的。那也许是吸毒所致吧。” “为这句格言得请一个版权律师了。” “不错。总之,我们抛弃了所有中产阶级的价值观与情感,背叛了宗教、爱国主义、父母双亲以及其他的一切。”他把身体俯过来对基思说道,“大致来说,当时我们心理上不正常,可很愉快,而且我们的确相信那一套。不是全部相信,但是足够多了。我们真的痛恨那场战争,真的。” “是啊。我也认为它不是什么好事。” “得了吧,基思。别言不由衷了。” “对我来说那不是政治,而只是一场哈克贝利-芬式的真枪真炮的历险而已。” “但有人死了。” “的确有人死了,杰弗里。我至今还在为他们悲伤。你悲伤吗?” “不,可我本来就不希望他们去死。”他用拳头捣了一下基思的胳膊。“嗳,让我们忘了这件事吧。现在没人再关心这个了。” “我想也是。” 他俩各人又喝了一罐啤酒,在摇椅上摇着身子。基思心想,二十年之后他们还会坐在一起,膝上盖着毯子,一边喝苹果汁,一边谈论健康和童年。生命起点与终点中间的那些年月,那些充满性爱、激情、女人、政治以及斗争的年月,将会在记忆中变得模糊不清,将会被遗忘,但他希望不要这样。 基思说:“从我们斯潘塞城出来的人有多少上了博灵格林州立大学?我、你、安妮,还有一个年龄比我们大点的怪小伙子……他叫杰克,对吗?” “对。他去了加利福尼亚州。后来再也听不到他的消息了。另外还有那个叫芭芭拉-埃文斯的姑娘,真是个大美人。她去了纽约,嫁给了一个阔佬。我在第二十次同学聚会上见过她。” “斯潘塞中学同学聚会,还是博灵格林州立大学同学聚会?” “博灵格林州立大学。我从不去参加中学同学聚会。你呢?” “不去。” “我们今年夏天刚错过一次中学同学聚会。我说,明年你要去参加的话,我也去。” “你可以去。” 杰弗里继续说道:“我们中学里还有一个人上了博灵格林州立大学。杰德-鲍威尔,比我们小两岁。记得他吗?” “当然记得。城里那家廉价杂货店就是他父母开的。他现在情况怎样?” “他在越南战场上头部受了伤。他回到这儿,过了几年受罪的日子,后来死了。我父母与他父母是近邻。我和盖尔去参加了他的葬礼,散发反战宣传品。干了件蠢事。” “也许吧。” “你是喝得飘飘然了,还是醉了?” “都有点。” “我也是。”杰弗里说道。 他俩坐了一会儿,谈到了家庭,又谈了一点斯潘塞城和博灵格林的往事。他俩叙述各自的见闻,回忆老朋友,一点一点地消磨时间。 此刻天渐渐黑了,雨还在下个不停。基思说:“我认识的每个人差不多都在这个门廊上坐过。” “你知道,基思,我们还没老,可我觉得我们已经被鬼魂包围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也许我们不该回到这儿来,杰弗里。你为什么要回来?” “不知道。这儿生活比安提阿便宜。我们经济上不宽裕。我们在培养小激进派分子的狂热中竟然忘了钱的问题。”他笑了。“我原该买些国防部的股票。” “眼下这投资可不理想。你有工作吗?” “辅导中学生。盖尔也是。她还在市议会担任议员,每年有一点补贴。” “不哄我?谁会昏了头投准赤色分子的票?” “她的竞选对手在男厕所里搞鸡奸被人抓住了。” 基思微微一笑。“斯潘塞城的人真会选。” “是啊。到十一月份她就要卸任了,巴克斯特在她背后捣了鬼。” “我并不觉得奇怪。” “嗨,当心这家伙,基思。他很危险。” “我遵纪守法。” “那没有用,我的朋友。这个家伙很恶劣。” “那就行动起来对付他。” “我们正在想办法。” “想办法?你不是曾经想办法推翻美国政府吗?” “那要容易些。”他大笑。“此一时,彼一时嘛。” 一只只飞蛾扑向房子的纱窗,他们坐的摇椅嘎吱作响。基思打开了最后两罐啤酒,递给杰弗里一罐。“我不明白你们俩为什么要辞去舒服的教师工作。” “这个……事情变得怪了。” “什么变得怪了?” “一切事情。盖尔教社会学,我教马克思、恩格斯以及其他欧洲自种男人的理论。这些人早已作古了。你知道,我坐在我的象牙塔中,看不到现实世界里正在发生的事。共产主义的崩溃可以说让我感到意外。” “我有同感。不过,我干的工作让我不需惊奇。” “是吗?你是间谍之类?” “接着说你的吧。你们的英雄是些泥足巨人。那么后来呢?” 他笑了。“是呀,因此我不知道是否应该重写我的讲义,或是重新考虑我的生活方式。” “我听着呢。” “总之,我的课来听的人不多。尽管我一度处于社会思潮的前锋,我却发现自己在殿后了。天哪,我甚至不能再和女人上床了。我的意思是,对那些女大学生来说我可能太老了,然而……这不仅仅是由于身体上的原因,更多的是由于思想上的原因。你知道吗?另外,现在校方制定了一些校规,关于性行为的校规,有整整好几页……上帝呀,校规上规定每一步你都得先问一下对方——我可以解开你的衬衫吗?我可以解开你的乳罩吗?我可以摸你的rx房吗?”他噗嗤一笑。“不开玩笑。你能想象我们做大学生时是怎样的吗?老天,我们兴致一来就上床了。哦,你没有。但是……总之,盖尔也有一点落伍了。本来可能选她课的学生都选了女权主义研究、美国黑人历史、美洲印第安人哲学、新时代资本主义等这类课程。没有人再选正统的社会学课程了。她感到……有点失落。上帝啊,这个国家变了,还是怎么了?” “安提阿学院也许并不代表整个国家,杰弗里。” “我也这样想。不过,天啊,对一个老革命家来说,没有什么比跟不上社会发展更悲哀的了。革命总是吃掉自己人。我在三十年前就明白这点了。我只是没预料到自己这么快就被赶出政治舞台。” “他们把你解雇了?” “不,他们不那样干。我和盖尔有一天早上醒来做出了这个决定。我们是出于原则才辞职的。真蠢。” “不,真聪明。很好。我就不能说自己的做法聪明,我真希望当初采取你们的做法。但是我后来还是被解雇了。” “为什么?裁减人员?” “不错。胜利的代价竟是失业。这真是一种讽刺。” “是啊,嗯,但你赢了。现在我不能再盼望在地球上建立一个社会主义的天堂了。”他喝完手中的啤酒,把空罐捏扁。“政治是个坏东西,政治分裂人民。” “我告诉过你这一点。”基思坐在那里沉默了片刻,思考着杰弗里说的话。他和这位孩提时代的朋友走上了不同的生活道路,选择了不同的信仰,到大学四年级时明显没有共同之处了。实际上,他俩还是有不少共同之处的,只是双方都不知道而已。 他俩小时候就在一起,在一个学校的操场上玩耍,同一天上了同一所大学。各人都认为自己是个诚实的人,或许还是个理想主义者;各人都相信自己在为人类鞠躬尽瘁。他俩在不同的阵营里服役,其他人则无动于衷。结果他俩被不同的系统欺骗了、利用了、伤害了。现在这两个斯潘塞城的老青年又回到这里,一块儿坐在门廊上喝啤酒。基思对杰弗里说:“我们俩都被留在历史的垃圾堆里了,我的朋友。我们都打输了战争,成了无用的遗物。” 杰弗里点点头。“是呀。那么今后的三十年我们能不犯错误吗?” “也许不能。但我们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不错,可我们的过去老是阴魂不散,基思。外面传说我和盖尔是赤色分子,其实不是那么回事,但这种流言对学生选我们的课可没有好处。我是说,我们该怎么办?加入一个教会?穿着红、白、蓝三色服装去参加美国独立纪念日的野餐会?还是登记成为共和党党员?” “但愿别发生这样的事。” “说得对。我们仍然还是激进派。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不对,你们喜欢激进。这就是你们搬回这里来的原因。你们的所作所为在安提阿学院已是昨日黄花了。但在这里,你们却是古怪和危险的。” 杰弗里拍了一下大腿。“对呀!这个地方处在一个倒错的时代。我喜欢这个地方。”他看看基思。“那么你呢?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回到这里来吗?” “我知道。” “为什么呀?” “这个……我是一个愤世嫉俗的犬儒主义1者,已经精疲力竭了。我想,这里的人甚至不懂什么是犬儒主义,所以我回到这儿来恢复正常心态。” 1犬儒主义:古希腊一个哲学流派的主张,提倡克己善身,鄙视名利。 “嗯。犬儒主义是一种病态的幽默。英国作家威尔斯就是个典型的例子。我希望你能恢复得更好一些。” “我也希望这样。” “可能我也能治好我的理想主义。你知道什么是理想主义者吗?那是这样一种人:他发现玫瑰花比卷心菜更好闻,因此便断定玫瑰花做汤更好喝。我的问题就在这里。这就是为什么我破产了,失业了,成了被社会遗弃的人。但我并不愤世嫉俗,还有希望嘛。” “上帝保佑你。我可以对一个无神论者这样说吗?” “随时都可以说。你入教了没有?” “没有。” “你应当入教。” “这像你说的话吗,杰弗里?” “没错……我看到了宗教的强大力量,在波兰,在俄国……我并不赞同宗教的任何教义,但我看到了它对思想苦恼的人所起的作用。人们需要麻醉剂。” “也许吧。” 杰弗里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哎,我得走了,伙计。家里等我吃晚饭呢。明天请过来和我们共进晚餐。盖尔想见见你,我们还在吃素,不过你可以带你自己吃的猪肉之类。我们有葡萄酒,也有啤酒。我们平时也喝几杯。” “我明白。”基思站起来,身体也有些摇晃。“什么时候了?” “管它呢!六点,七点。另外,我还藏着好东西呢。”杰弗里向台阶走去,走到一半靠在门廊的柱子上稳住身子。他说:“嗨,你想带个朋友来吗?女士之类?” “不。” “那么你如何满足自己的性要求?这个城里到处都是离了婚的女人。她们巴不得跟你风流一番呢。” “你这会儿开车还行吗?” “行。回家的路笔直的。我们租了一间农舍,还租了几英亩地种无污染蔬菜。这条公路下去两英里就到,是老鲍尔的房子。” “让我开车送你吧。” “不用……如果我开车被警察拦下,我能通过盖尔进行疏通。如果你被警察拦下,他们会揪住你不放的。” “为什么这样说?” 杰弗里又折回来,用臂膀搂住基思肩头。他轻声说道:“这就是我来此要告诉你的……虽然我俩合不来,我还是要告诉你。盖尔有一个跟警察关系密切的人为她提供消息,实际上这人就在警察局里。不过,你要当做不知道。有消息说巴克斯特正在算计你,我想我俩都知道为什么。你得格外小心,伙计。” “谢谢。” 杰弗里犹豫了一下,又说道:“我不知道你和她是否有接触,可我有一种感觉,你们俩……我要说什么来着?我无法想象你们俩分开……每当我看到安妮,我就想起了基思;当我在这里看见你时,我就想起了安妮,就像你们俩在博灵格林,总是一块儿来到我的门口……天哪,我的话太多了。”他转身走下门廊的台阶,冒雨走进汽车,开车离去。 基思望着汽车尾灯的亮光渐渐消失在黑黑的、被雨打湿的公路上—— 第10章 第二天黎明,天气晴朗,基思打算干点农活。但经过一夜的雨,一切都是湿漉漉的,于是他换上一条干净的牛仔裤和一件新短袖衬衫,去城里处理一些事情。 他很想开车驶过巴克斯特家,但警察此时可能已经发现了他的新车。不管怎样,没有理由去看看她是否回来了;她一有机会便会开车去她姑妈路易丝家,半道上顺便来看他的。 他开车进了市中心,在一家烈酒特许专卖店附近找到一个停车场。他停下车,走进这家店里,观看上柜的各种酒。这些酒大多是国产的,品牌也并不让他怀旧。他回想起来,过去杰弗里和盖尔,同博灵格林的每个熟人一样,总是喝廉价的甜酒,而今天他们会说从未听说过那酒。可笑的是,基思在货架上发现了一瓶苹果酒和一瓶所谓的葡萄酒;这种葡萄酒实际上是葡萄汁加上酒精,当地生产的。他还发现一瓶相当不错的正宗意大利基安蒂红葡萄酒,它倒也能勾起对往事的回忆。 他付钱买了酒,回到他的雪佛兰汽车边,把酒放在车后的行李箱中。他拿出一个装有他原来的华盛顿汽车牌照的、写好地址的牛皮纸大信封,向县府广场西侧的邮局走去。 邮局是南北战争时期北部联邦建造的老建筑之一,带有古典式的柱子。基思小时候总是对这个地方充满了敬畏。他曾经问过他父亲这幢房子是否是罗马征服者建造的,父亲的回答是肯定的。现在他的历史判断力比从前强些了,对这段往事付之一笑,理解了安妮在信中关于追溯往事的那些话的含义。他想起过去曾经几次陪她去邮局买邮票或寄信。 邮局里有一个柜台窗口前没人排队,职员接过他的信封,称完信后贴上邮票。基思索取了回执,正在填写附加单子时,忽然听见不远处一个窗口的职员说:“过个好天,巴克斯特太太。” 他向右转身,看见一个长着红褐色披肩长发,身穿朴素的、红白相间的纯棉夏裙的女人走向门口。她离去了。 他站在原地僵住了,直到那位职员对他说:“填妥了?” “是的。不……算了。”他把那张单子揉成一团,立刻走出邮局。 他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向人行道左看右看也没找到她,后来才发现她跟另外三个女人正在向街口走去。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跳下台阶,跟在她们后面。 他心中安妮的形象还是二十五年前的模样,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他出发去征兵站报到的那天。他俩前一天在哥伦布她的住处同床共枕,到第二天黎明时分他就与她吻别了。如今,她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可依然保持着青春时候的身段,她的步履仍旧带着他记忆中的那种少女风度。她正与她的女伴们说说笑笑。他无法看清她的脸,只有当她转身的时候,才能大致看见她脸部的侧面。 基思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他停步注视着前面的四个女人。她们在街口停下来,等着红灯变成绿灯。基思往前跨了一步,犹豫了一下,又跨一步,再停下来。上去,你这个笨蛋。上去呀。 绿灯亮了,四个女人从路缘走上横道线。基思站在原地望着她们。安妮对她的女伴们说了些什么,只见另外那三个女人离开她继续向县府广场走去。安妮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径直向他走来。 她微笑着向他伸出手来。“你好,基思。多年不见了。” 他握住她的手。“你好,安妮。” “我一时不知所措。”她说。 “你看上去很好。我快晕过去了。” 她笑了。“我不信。”她退后一步。“让我看看你。你一点也没老。” “我老了二十五岁。你气色好极了。” “谢谢你,先生。” 他俩的目光碰在一起,互相对视着。他发现她的双眸又大又亮,跟从前一样;她的嘴唇上还涂着他记得的那种粉红色口红。她的皮肤具有一种健康的光泽,但令他惊奇的是并没有晒成棕色,因为她从前倒是喜欢晒太阳的。她脸上当然有几丝皱纹,然而却给她孩子气的脸庞增添了一分成熟。她以前只是漂亮,现在却是美丽了。 他在脑子里搜寻着适当的词语,然后说道:“哦……我收到你的信了,是在我信箱里发现的。” “很好。” “博灵格林州立大学情况如何?” “情况……不错。令人伤感。” “我原想去……只是不知道你是一个人去,还是……” “对,我一个人去的。我陪我女儿。”她补充说,“我在那儿寻找过你。不过,不是真找你人,而是,你知道……” 他点点头,然后又看看她。“你能相信我们眼前的相会是真的吗?” “不。我像是在做梦。” “我是……我不知说什么好……” 她向四周看看。“再过一两分钟,我就得走了。” “我理解。” “我以前曾经给你寄过一封信。信退回来了。我以为你死了。” “不……我的意思是,我没在办公室留下转信地址……” “唉,我难过了好几天,”她清了清嗓子,接着说,“失去了我的笔友。” 他发现她的眼睛里噙着泪水,吃了一惊。他想递块手帕给她,但意识到不该这样做。她从包里抽出一张纸巾,佯作擦脸,实际上是在擦眼睛。“那么……”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么,你要在这儿待多久?” “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回来?” 他考虑了几个模棱两可的回答,然而却说:“为了看你。” 他看见她咬住下嘴唇,眼睛望着地下,明显要哭出来了。 基思也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感情,所以他没有说话。 最后,她抬起头来望着他,说道:“你每次回来时本可以来看我的。” “不,我不能,安妮。但现在我能了。” “上帝啊……我不知说什么好……我的意思是,你……你仍然……?” “是的。” 她又擦擦眼睛,然后瞅瞅对面的广场公园;那儿她的女伴们聚在一辆冰淇淋售货车前,正看着她和基思。她对他说:“再过大概半分钟,我就要干傻事了。” 他勉强一笑。“这儿仍旧是个小城,对吧?” “确实很小。” 他说道:“我想让你知道,你的信帮我度过了一些艰难的时光。” “你的信对我也一样。我得走了。” “我俩什么时候能喝上那杯咖啡?” 她莞尔一笑。“我会开车去你那里的。在我去看我姑妈的时候顺道去。但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去成。” “我通常都在家。” “我明白。” 他说:“那你丈夫……” “我也明白。我知道该什么时候去。” “好。” 她伸出手,他握住了它。基思笑着说:“在欧洲、华盛顿或者纽约,人们总是吻别。” “在斯潘塞城,人们仅仅说:‘祝你一天过得愉快,兰德里先生。再次见到你非常高兴。’”她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转身离去。 基思望着她穿过马路,并且注意到那三个女人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了。 他站了一会儿,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的车在何处,他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觉得自己的喉咙哽住了,他不断望着马路对面的广场,但她们已经消失了。他想赶过去找到她,挽住她的胳膊,告诉她的女伴们:“对不起,我们俩相爱,我们要走了。” 但或许她需要一些时间来考虑。或许她并不喜欢今天所经历的事。他想到方才的谈话,把内容又过了一遍以防忘却,竭力回忆她脸上的表情,并思索着从她眼睛中看到了些什么。 根据他的推测,她过得一定很糟糕,但从她的眼睛、面容或是步履中却看不出来。有的人对每一个创伤、每一回失望、每一次不幸都表露无遗。而安妮-普伦蒂斯是那种永恒的乐观主义者——快乐、生机勃勃,从不向生活屈服。 相反,他虽然生活中一帆风顺,看上去也许并不疲惫,但心中却留有他所见过或经历过的每一次不幸、每一回失望、每一幕人间悲剧。 去想象他们俩如果结婚生子的话生活将会如何,这并无任何意义。不言而喻,生活一定会过得美满。他俩总是说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彼此只适合对方。现在更重要的是,看看是否真的有可能接上那断了的红线。他思想中愤世嫉俗的那一面说不行,而那个曾经完全地、无条件地爱过的年轻的基思-兰德里却说行。 他在停车场上找到了自己的汽车,上车发动了引擎。他隐约记得他还有一连串的事要办,但却将汽车朝回家的方向开去。 他一面驾车,一面回忆起二十五年前在哥伦布她卧室里的那一天。天破晓了,他已醒来好几个小时,并穿好了衣服。他坐在那儿看着她赤身裸体仰睡在温暖的房间里,看着她那令人难忘的脸庞和胴体,看着她那长长的秀发泻落在枕上。 当然,他知道再次相会要过很久。但他从来没想到,他俩会分别四分之一个世纪,他们所熟悉的世界会完全消失。坐在她的卧室里,他大致想象了一下亚洲的那场战争,以及他阵亡的可能性,可当时一切都似乎太遥远了。他们是过了四年伊甸园式大学生活的小城镇的青年,认为去军队服役两年不过是人生道路上的一次颠簸而已。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他俩在中学和大学一直形影不离,没有他在身边她会感到孤独的。 他在狄克斯堡完成了训练,但所属的训练营却没有放假,而是被派往费城去上一门防暴速成课程,因为当时的反战抗议活动已变得骇人听闻了。正如战争时期所发生的那样,外部世界又一次闯入他的生活。不过,对他来说,这是一种新的体验。 他想办法去投币电话亭给她打电话,她却不在住处,那时又没有电话答录机。他后来又有一次短暂的打电话的机会,是在深夜,可她那边却是忙音。最后,他给她写了一封信,但当他回到狄克斯堡看到她的复信时已过了好几个星期。那些日子通信并不容易,后来的几个月就越来越困难了。 基思驾车不知不觉到了农场,拐弯进了通往农舍的车道。他把雪佛兰车停在屋后的菜园旁,在驾驶座上静静地坐着。 他想对自己说,一切都会好的,爱情征服了一切。他认为他了解自己对她的感觉。然而,除了那些记忆、那些来往信件以及这次见到她,他对她并不了解。那么她对他的感觉如何呢?他们俩打算怎么办?她的丈夫对此事又打算怎么办?—— 第11章 基思-兰德里到达位于老鲍尔农场的盖尔和杰弗里-波特夫妇家时已是晚上七点了。夜变得短了,而且渐渐凉爽,天空呈现出深紫色和品红色,基思把这种颜色视为夏季结束的征兆。 这幢农宅是座装有白色护墙板的房子,油漆剥落,离公路不远。 盖尔从正门出来,走过长满马唐草的草坪来迎接他。基思拿着几瓶酒和杰弗里上次留下的雨伞从雪佛兰车里出来。她上前与他拥抱接吻,然后说:“基思-兰德里,你看上去真神气。” 他答道:“我是跑腿送东西的,夫人。可你看来才精神焕发呢。你的吻也很在行。” 她笑了。“真是一点没变。” “但愿如此。”其实,他认识她时是在大学四年级,那时杰弗里刚开始与她约会。他几乎想不起她长什么模样,因为那时她同其他许多姑娘没什么不同,都是瘦瘦的脸,轻盈的身段,戴着老式眼镜,披着长发,不涂化妆品,穿着乡下人一样的衣服,甚至还光着脚板。事实上,她现在仍穿着一套乡里乡气的衣服,可能是正宗的农家服,头发仍很长,而且真的光着脚板。基思真怀疑自己这次来是否该穿得像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她依然很瘦,从她连衣裙的领口上能看出她仍然不戴乳罩。她以前不漂亮,现在仍不漂亮,但曾经很性感,现在依然很性感。他把雨伞递给她。“杰弗里忘记带回家了。” “真奇怪他还能记得家住哪里。我猜想你们俩聚得挺快活吧。” “确实挺快活。” 她挽着他的胳膊,一起向屋子走去。她说:“杰弗里告诉我,你以前是个间谍。” “我已洗手不干了。” “那很好。今晚不谈政治,只叙旧情。” “可两者不容易分开。” “那倒是真的。” 他们从一扇破旧的木纱门进了屋。基思发觉这个起居室里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只有西下的夕阳把房间照亮。据他判断,仅有的一点家具属欧洲现代极简抽象派1的风格,可能是装在箱子里进口的,箱子上还标着从瑞典语翻译过来的拙劣的使用说明。 120世纪60年代后期发端于纽约的绘画与雕塑方面的国际运动,其特点是形式极其简单,纯客观的态度,排除艺术家自身的任何情感表现。其基本结构以绝对简单、稳定的几何形构成,采用玻璃钢、塑料、金属片或铝,可保持原来的粗糙状态,或厚厚涂上一层耀眼的工业色。 盖尔将雨伞扔在角落里。他们穿过放着同类家具的餐厅,然后走进一个大厨房;这厨房是原始的农村厨房与五十年代新式厨房的混合物。基思将装着瓶装酒的袋子放在灶台上,盖尔将酒瓶从袋里拿出来。“呵,是苹果酒和掺酒葡萄汁!我喜欢!” “喝着玩的。不过,还有一瓶基安蒂红葡萄酒倒不错。还记得校园旁朱莉欧开的那家意大利小酒馆吗?” “怎么忘得了?糟透了的面条,后来才称得上意大利面食,还有那方格子桌布,点化了的蜡烛插在裹着草的空基安蒂酒瓶里——那些草后来怎么了?” “问得好。” 她将苹果酒和葡萄酒放在冰箱里,递给基思一个起子打开基安蒂酒。她找到了两个酒杯,他把酒倒进去。两人碰了碰杯,她说:“为博灵格林州立大学干杯!” “干杯。” 她说:“杰弗里到屋后去了,在采药草。” 基思看到炉子上有个大壶在煮着,餐桌上备好了三人吃饭的餐具,篮子里有块黑面包。 盖尔问:“你没带些肉来犒劳自己吗?” “没有,但我一路上在寻找有没有压死的狗啊猫啊的。” 她噗嗤一笑。“真恶心。” 他问她:“你喜欢住这里吗?” 她耸耸肩。“还行吧。这里很安静,有许多没人住的农舍,租金不贵,我们付得起。杰弗里的亲人还都在这里,而且近两年他一直在追溯往事。我老家在里卡弗里堡,这里与老家没多大区别。你怎么样,还习惯吗?” “到目前为止还算习惯。” “怀旧?哀伤?无聊?快活?” “兼而有之吧。我也说不清。” 盖尔又把杯子斟满酒,也给杰弗里斟了一杯。“到外面去吧,我想让你看看我们的园子。” 他们刚走出后门,盖尔就叫起来:“老头子!” 基思看见杰弗里站在园子里大约五十码远的地方,向他们挥手。他朝他们走来,穿着宽大的短裤和一件t恤,手里提的柳筐中装着一堆植物;基思希望这些是要扔进垃圾箱的野草,而不是用来款待他的蔬菜。 杰弗里在短裤上擦了擦手,然后把手伸向基思。“见到你真高兴。” 基思问:“你真把这里收拾成个家了?” “当然,”杰弗里从盖尔手中接过酒杯,说道,“我年纪大了,反倒成酒鬼了。我们只在特殊的日子才吸大麻。” 盖尔补充说:“我们穿上旧衣服,关了灯,再脱光衣服,趁兴致高的时候做爱。” 基思没说什么,只是朝院子四周看看。“园子不错。” 杰弗里答道:“是呵,我们开了四英亩地,从田地里尽我们所能偷来一些玉米。谢天谢地,那个农场主种的是甜玉米,不然的话,我们得吃牲口饲料了。” 基思放眼朝这个数英亩的园子望去。这个园子与一般农场主的园子相比,多种了一些粮食蔬菜。他明白波特夫妇很大程度上依靠这个园子来糊口。而他自己享受政府发给的足够的退休金,还有他家拥有的田地,他觉得自己该满足了。 杰弗里说:“来吧,我们陪你走走看看。” 他们参观着园子里的菜畦。有一畦全都种了根部可以食用的蔬菜,而另一畦种了西红柿和南瓜这样的蔓藤植物,还有一畦种的是各种各样的豆类植物,品种比基思知道的还多。最有意思的还是那个种药草的园子,这样的园子在斯潘塞县并不多见。其中一畦种着四十多种食用草;另一畦种的草,用杰弗里的话说,是“珍稀药用草类”;还有一畦里的草可以用做颜料以及做肥皂和香水等零星家用。在这些菜畦远处,直至玉米地开始的地方,是大片的野花,除了能悦目怡神外,也没别的用处。“真好看。”基思说道。 盖尔说:“我做香水、百花香、茶叶、洗手液、浴香剂之类的东西。” “有可以吸的烟草吗?” 杰弗里笑了。“上帝啊,我也希望能种,但在这里可不能冒这个险。” 盖尔说:“我觉得可以种,但杰弗里胆子太小。” 杰弗里为自己辩解道:“县治安官可比斯潘塞城的警长要聪明些,他老盯着我们。他觉得我们种的都是能制造幻觉剂毒品的东西。” 盖尔说:“杰弗里,你对待这些探子必须像种蘑菇一样——让它们在暗处生长,给它们浇粪。” 三个人都笑了。 谈到这个话题,杰弗里说:“我在安提阿学院有货源。我大约每月往那里跑一次。”他又补充道,“我刚去过一趟。”他朝基思眨眨眼。 现在天几乎黑了,他们都进了屋。盖尔把药草放进一个漏勺清洗,杰弗里搅拌着锅里的东西,瞧起来像乏味的炖菜。盖尔把基安蒂酒倒一些进锅,再把洗好的药草加进去。“要煨一会儿。” 基思有种奇怪的似曾相识的感觉,想起以前同杰弗里和盖尔在他们校园外的小公寓里第一次吃饭时的情景。他们没变多少。 盖尔把剩下的基安蒂酒倒入杯中,对基思说:“你可能以为我们的思想还停留在六十年代吧。” “那可没有。”是的。 “其实,我们虽然是六十年代过来的人,可很有主见。每个时代、每个年代都有精华,也有糟粕。譬如说吧,我们完全摒弃新的男女平等主义,而赞成旧的男女平等主义。但我们拥护新的激进生态学。” 基思干巴巴地说:“那很圆滑。” 杰弗里笑了。“你也是个老滑头。” 盖尔微微一笑。“我们是有些古怪。” 基思觉得该对主人说些好听的话,于是说:“我觉得我们可以想怎么古怪就怎么古怪。我们有资格这样做。” “说得对。”杰弗里赞同道。 基思继续说:“你们为了原则,放弃了养家糊口的钱,辞职回乡了。” 盖尔点点头。“部分是为了原则,部分是因为待在那里觉得不舒服。我们这两个老激进派,背后被人嘲笑。”她又补充道,“现在的年轻人不相信英雄人物,而我们恰恰曾经是英雄,是革命的英雄。可这些年轻人以为世界的历史是从他们出生那天才开始的。” 杰弗里说:“也没那么坏吧。我们只觉得事业上没什么成就。” 基思指出:“你昨晚可不是这么说的。” “不错,可我昨晚喝醉了。”他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承认说,“可说不定我昨晚的醉话倒更接近事实呢。不管怎样,我们落到了这步田地,辅导那些蠢笨的中学生。” 盖尔对基思说:“杰弗里告诉我,你是被辞退的。” “是的,我早巴不得呢。” “他们也嘲笑你吗?” “这倒不是。在帝国军事情报界内,老战士还是受到尊重的。” “那你为什么被辞退了?” “缩减预算、冷战结束……不,这还不是问题症结所在。我被辞退是因为那时我既心灰意冷,又有所醒悟,而当局非常敏感,不喜欢这样。”他沉思片刻,接着说道,“我开始刨根问底。” “怎么个刨根问底?” “噢……有一次我参加了一个白宫通报会……叫我去,是让我回答问题,而不是提出问题。”基思想起自己将要讲述的故事,微微一笑。“我向国务卿发问:‘先生,能否请你解释一下我们这个国家的外交政策,如果说这个国家有外交政策的话?这样我发言可以投你们所好。’”基思补充道,“哦,当时房间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杰弗里问:“他跟你解释了吗?” “事实上,他很礼貌地解释了,可我还是莫明所以。六个月以后,我办公桌上放了一封信,信中解释说预算紧缩呵,提早退休有多么快乐呵,还有个地方让我签字。于是我就签了。” 他们呷着酒,杰弗里把注意力放到炉上煨着的锅上去了,轻轻搅动着里面的菜。盖尔从冰箱里取出一盘生蔬菜和豆汁,放在灶台上。他们都慢慢咬着生菜。 杰弗里最后说:“听起来,你也是为了原则才辞职的。” “不,我是因为预算原因奉命提早退休的。报纸上和内部备忘录上都是这么说的。这就是事情的经过。”基思接着说道,“我的工作是发现客观真相,但真相取决于说的人和听的人双方。听的人不想听了。其实,在过去二十年里他们就很少听了,可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悟出这一点。”他沉吟片刻,又说,“我很高兴能离开那里。” 盖尔点点头。“我们可以理解。唉,就这样我们都解甲归田了,给园子浇粪。”她打开冰箱,取出基思带来的苹果酒和葡萄酒,对杰弗里说道:“还记得这酒吗?八角九分一瓶。基思,你买这些花了多少钱?” “噢,每瓶大约四块钱吧。” “简直是抢劫。”杰弗里说。他打开苹果酒瓶盖,闻了闻,说道:“可以喝了。”他把酒分倒在三个平底玻璃杯内,盖尔在酒中放上薄荷叶,三人碰了杯。杰弗里说:“为过去的岁月,为星散的青年时代的朋友,为理想和人类干杯。” 基思补充道:“也为不用担心原子弹毁灭人类的光明未来干杯。” 他们干了手中的酒,放下杯子,夸张地发出咂嘴赞赏的声音,然后大笑。杰弗里对基思说:“确实不错,这酒你还有吗?” “没了,但我知道哪里能买到。” 盖尔说:“我有点飘飘欲仙了。”她拿着那瓶葡萄酒,走到餐桌旁坐下。杰弗里把蔬菜盘挪过来,灭了灯,然后在桌上点了两支蜡烛。 基思坐下来,为他们斟上酒。他们吃着沙司拌的生菜,基思称赞他们的种菜本领。这种称赞来自一个农家子弟,自然让这对夫妇大为高兴。 他们闲聊了一会儿,杰弗里和基思回忆起中学时代的往事,可盖尔说这个话题让她感到无聊,于是他们改聊起在博灵格林州立大学四年级时的事。盖尔找出一壶甜酒,放在桌上。显然,杰弗里负责搅拌锅里的炖菜,时时站起身去司职,而盖尔只管给杯里添酒。 基思觉得聚会很愉快,尽管他跟这对主人夫妇除了曾共度一段学校时光外就没有多少共同的东西。即使在学校里,他与又瘦又小的杰弗里-波特也没有多少共同点,但两人在中学里一直相处得很好,也许因为两人学业相近,而且都是十几岁的年龄,对政治、战争或生活都还没有自己的观点。 在大学里,一开始把他们维系在一起的是他们的同乡关系,他们在适应新环境方面遇到同样的问题。基思心想,他们确实曾经是好朋友,尽管他后来不愿意承认。 当战争使校园变得激进,并分化出派别来时,他们发觉两人在许多问题上都观点相左。像美国历史上的南北战争一样,越南战争及其伴随而来的动乱使兄弟反目,邻居相斗,朋友成仇。回想起来,明智、善良的人应该能够找到共同语言。然而,基思像其他许多人一样,失去了曾经珍视的旧友,却找到了他并不十分想要的新朋。最终,他和杰弗里在学生会办公楼里打起来。杰弗里的打架本领确实不敢恭维,他每坚持站起来一回,基思就把他击倒一回。打完架后,基思走了,而杰弗里是被人抬走的。 大约一年半以后,杰弗里从基思的母亲那里得到了基思在越南的地址。基思的母亲很高兴能把儿子的地址给儿子的这位老朋友。杰弗里给基思写了一封信。基思在拆信时以为这是封讲和信,关心基思在前线打仗的情况,他的脑子里也已想好如何友善地答复他。谁知信上说的却是:“基思,今天杀死婴儿了吗?记好你杀死的妇女和儿童的人数。部队会授给你奖章的。”如此等等。 基思想起当时他感到被伤害了,但更被激怒了。要是当时杰弗里在身边,他肯定会杀了他。现在回首当年,他们都曾经是多么疯狂。 但是,四分之一世纪的时光流逝了,杰弗里已经道了歉,基思也接受了他的歉意;他们都脱胎换骨成了新人,至少希望是这样。 想到这里,基思不由得想起他和安妮的事。她进了研究生院,去了欧洲,结婚,生孩子,与另一个男人生活了将近二十年,与这个男人同过了二十个圣诞节、生日、周年纪念,同吃了数千顿早餐和晚餐。现在基思-兰德里与安妮-巴克斯特之间的共同点并不比他与杰弗里之间多。话说回来,他与安妮而不是与杰弗里-波特同居了六年。基思陷入了深思。 盖尔对他说:“唷,基思!你看过锅了吗?” “没有……我……” 杰弗里站起身,走到炉子旁。“熟了。”他将炖菜舀到三只碗里,小心翼翼地将碗端到餐桌上。盖尔将面包切成片,说道:“自家烘的面包。” 他们三个人吃着。面包闻起来就像基思以前用来喂牲口的饲料,但炖菜的味道不错。 甜食是自家做的草莓馅饼,也很好吃。但香草茶的味道却让基思联想起亚洲的一些地方;基思只想早点把这些地方忘掉。 盖尔对基思说:“杰弗里告诉过你我是市议会议员吗?” “告诉我了。祝贺你!” “我的对手在男厕所里跟同性xx交时被抓住了。” 基思微微一笑。“xx交影响很坏吗?” 盖尔补充说:“我自己也跟许多男人xx交过,但那不同。” 显然大家都喝醉了,但基思对盖尔的这句话还是感到不舒服。 盖尔说:“我从来没被人在男厕所抓住过。不过,十一月里我得对付乡村俱乐部里那位谨慎刻板、死不开窍的共和党女人。她最大的失策不过是在劳工节后的凉秋还穿着白裙子。” 杰弗里说:“我们许多人聚在一起,设法把这个小城和这个县纠正过来。我们计划恢复闹市区的历史旧貌,吸引游客,招徕新的生意,通过区划的方法阻止商业区的蔓延,让‘美铁’在这儿重新经营客运业务,在州际公路上增设斯潘塞城出口。”杰弗里继续讲着,描述重振斯潘塞城和斯潘塞县的大致计划。 基思洗耳恭听,然后评论道:“那你又回到你的推翻美国政府的计划上去了?” 杰弗里笑笑,回答说:“着眼全局,但从局部做起。这是九十年代的策略。” “不过,”基思总结道,“这听起来像老派的中西部的‘创建精神’。还记得这个词吗?” “当然记得,”杰弗里说,“但还不止于此。对生态、廉政、健康、卫生,以及其他超出工商业务的有关生活质量的问题,我们也感兴趣。” “很好,我也是。其实,我很同意你们的看法,我以前也曾这样想过。但别以为每个人都有你们这样的眼光。”基思补充说,“伙计们,我周游世界,如果说学到了点什么的话,那就是有什么样的人民,就有什么样的政府和社会。” 杰弗里说:“别这么刻薄。在咱们国家,好人还是有力量改变现状的。” “但愿如此吧。” 盖尔说:“你们两人快收起这套哲学辩论吧!现在面临的问题是,县市两级政府已经变得非常慵懒,部分因为腐败,更多的是由于愚蠢。”她看看基思。“事实上,你前女友的丈夫克利夫-巴克斯特先生是引起大多数问题的祸根。” 基思没有回答。 盖尔继续说:“这个狗娘养的敲诈别人,简直是他妈的埃德加-胡佛1的翻版。这坏蛋给人们设非法档案,包括我在内。这个蠢货曾给我看过他搞的关于我的黑材料,现在我要他把所有这些黑材料交给法庭。” 1埃德加-胡佛(1895-1972):美国联邦调查局前局长。 基思望着她说:“对这家伙要小心。” 他们都沉默了半晌,后来杰弗里说:“他横行霸道,但骨子里却是个欺软怕硬的孬种。” 基思答道:“一旦有了武器,孬种也是很危险的。” 杰弗里点点头。“这倒也是,但我们不怕。我面对过举着刺刀的武装士兵,基思。” “那你面对的可能是我。一九六八年秋天你在费城吗?” “不在。士兵开火时我们也不在肯特州立大学,但我们有朋友在那里。告诉你,如果我当时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也会待在那里的。” 基思点点头。“你很可能会的,但那时与现在不同,那时的事业也高尚一些。别因为违反分区法令赔上老命。” 大家又沉默了,喝着杯里的酒。烛火在窗外吹来的微风中跳动着;基思能够闻到外面飘来的野花和忍冬草的混合芳香。 盖尔问基思:“你了解他吗?” “谁?” “巴克斯特——胡佛第二。” “不。我在中学时认识他,但用行话来说,不是‘即时情报’。” “不过,”杰弗里说,“我对他印象很深。他变化不大,还是以前那个笨蛋。他家有些钱,但他家的人脑子都不灵,也没有社交能力。巴克斯特家的崽子总是惹麻烦——还记得吗?男孩子横行霸道,女孩子未婚先孕。用小城的土话来说,他们一家是祖上没德。” 基思没吱声。很清楚,杰弗里和盖尔不只是在向他抱怨或诉说,而是在说服他加入他们的行列。他看破了他们的这种小伎俩。 盖尔说:“他好嫉妒,占有欲强。我指的是他的婚姻。顺便说一句,安妮现在仍然风姿绰约,这使得巴克斯特先生像只鹰一样看着她。据我所知,她守身如玉,可他却不相信。住在他们一条街上的熟人说,他外出时派人时刻监视自己的家。几个星期之前,一天早晨五点左右,他们家里有枪响。他告诉邻居们说,这是一次意外事故。” 基思不动声色,只露出他练就的在听到传闻时略表兴趣的怀疑神色。他觉得又像是在欧洲某家咖啡馆从别人的闲谈中了解情况。 盖尔继续说:“他是个坏蛋,但城里的人们不得不与他打交道。甚至他的手下人也觉得他心狠手辣。然而,他有时却有种怪诞的魅力。他有老派的作风,对女士脱帽致礼,称妇女为‘夫人’,外表上对神父和教士等人非常尊敬。据说他还会逗婴孩玩,领老妇人过街。”盖尔笑笑,接着又说,“但他也会捏女招待的屁股,逼落难的姑娘脱光衣服。这家伙是个两面三刀的人。”盖尔将壶里剩下的酒倒进了大家的杯子里。 基思听着夜鸟和知了的叫声。盖尔所说的对他都已经不是新闻,但真的听人说起来,感觉仍然不一样。他内心深处那种老的道德观念提醒自己,他不该想拆散人家的婚姻和家庭。过去几年里,他曾干过许多也许是不雅的,甚至可以说是放荡无耻的事情。但那是彼时彼地,现在是此时此地。这里是在家门口,兔子不吃窝边草。然而,如果盖尔和杰弗里所说的话可信,看来巴克斯特夫妇并不是琴瑟和谐的。巴克斯特先生是个反社会的精神变态者,而巴克斯特太太需要帮助。也许是吧。 杰弗里对他说:“他在职业上像个凶暴的尼安德特人1。他对城里的青少年感到很头痛。是的,许多青少年打扮得奇形怪状,留着披肩长发,或剃光头,在公园里放音乐,成天在外游荡,等等。我们自己有时也会做出些怪诞行为的。但巴克斯特光斥责他们,而不去帮助他们。他的警察局没有负责青少年工作的警官,不对中学生进行课外治安教育。警察局有的只是巡逻车、警察和监狱。这座小城正在死去,而巴克斯特却看不到这一点。他只管法律和秩序,别的一概不管。” 1尼安德特人:旧石器时代中期的野蛮人。 基思插话说:“维护法律和秩序是他的本职工作。” “不错,”杰弗里表示同意,“但告诉你点别的事——他连法律和秩序也管不好。这里犯罪率还算低,但已开始上升。现在已有人吸毒,不是大麻之类,而是真玩意儿。巴克斯特浑然不知毒品是哪里来的,谁在卖、谁在买。犯罪和罪犯的性质都变了,而巴克斯特还是一成不变。这里,家庭暴力事件正在增长。今年已发生过几起劫车案和两起强xx案。有一伙犯罪集团乘车从托莱多来到这里,对商业银行进行武装抢劫,是州警察把他们抓住的,而不是巴克斯特。州警察局曾派人要对斯潘塞城的警察进行先进的训练,但并非强制性的,所以巴克斯特把他们哄走了。他不想让人知道他和他的盖世太保们是多么无能和腐败。” 基思没吭声。他以前心太善了,认为克利夫-巴克斯特也许是个粗暴却能干的警察。他为人卑鄙,但还是个献身维护公共安全的好警长。然而,超市停车场里发生的事和警车驶过他家门口的情况已经提醒他,他面对的是一帮腐败的警察。 杰弗里接着说:“巴克斯特将这场小规模的犯罪高xdx潮归咎于毒品,这有一点道理。但他还归咎于学校、父母、电视、电视音乐、电影、音乐、录像厅、黄色杂志等等。好吧,就算他的话也有对的地方,但他没有认识到犯罪与失业、青少年的无聊情绪、缺少机遇、没有刺激之间的关系。” 基思说:“杰弗里,美国所有的小城镇何时又有过不同呢?也许我们需要的正是粗暴的警察队伍。循序渐进的方法在大城市里也许管用,但这里不是哥伦布或克利夫兰,我的朋友。我们要解决小城镇的问题,就需要采用小城镇的方式。你们这些人应该正视现实。” 盖尔说:“好吧,我们正视现实。我们已不是那群沉迷幻想的理想主义者了。但问题并没有什么不同。”她问他,“你关心这里的问题吗?” 基思思索片刻,然后答道:“关心,这是我的家乡。我原以为一切变化不大,可以在这里找到平安和宁静。但现在看来,你们俩是不会让我安享垂钓之乐的。” 盖尔微微一笑,又说:“老革命家不会像老战士一样轻易退隐的。他们会寻找一种新的事业。” “这我已看到了。” 盖尔继续说:“我们认为巴克斯特也不是无懈可击的。他在职业上出了一些问题,而我们正要利用这些问题。” “也许他也只需要劝告以及敏感性方面的培训。这正是你们这些激进派给予罪犯的,但为什么就不能给予警察呢?” 盖尔对基思说:“我知道你在套我们的话,这方面你很擅长,但我也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或者你不久就会发现,克利夫-巴克斯特在职业上,在心灵上,或在其他方面都已经是不可救药了。上帝呵,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变得越来越神经质,像被鼠夹夹住的老鼠一般。这使他变得更加危险了。” 基思点点头,心想:他作为丈夫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盖尔说:“我们感到,将他撤职罢官是时候了。我们需要一次道德上的胜利,以此来唤醒公众舆论。”她补充道,“基思,凭你的背景……” 他打断道:“你们不了解我的背景。我告诉你们的事不能说出去。” 盖尔点点头。“好吧。凭你的机敏、智慧和魅力,你能帮助我们。我们希望你加入我们的行列。” “‘我们’是谁?” “一群改革者而已。” “那我必须成为民主党的一员吗?” 杰弗里笑了。“那倒不必。我们不属于任何党派。我们的人来自各种党派、各个阶层,有牧师、生意人、学校教师、农民、家庭主妇——安妮家里的大多数人也都站在我们一边。” “真的吗?想象不出巴克斯特家里的感恩节大餐是怎样吃的。” 杰弗里说:“像我们的许多支持者一样,他们家的人也都没有公开站出来。”他然后问道,“我们能指望你加入吗?” “这个……”说真的,基思对克利夫-巴克斯特有他自己的怨恨,那就是克利夫娶了安妮,基思说,“这个……我还没有决定是否在这里待下去。” 杰弗里说:“我原以为你打算待下去的。” “我说不准。” 盖尔说:“我们不要你光天化日之下在中央大街上跟他决斗,只要你说赞成除掉他。” “好吧。原则上,我赞成除掉任何腐败的官员。” “很好。克利夫-巴克斯特正是一个腐败官员。下星期四晚上要举行一个集会,在圣詹姆斯教堂。认识这个教堂吗?” “认识,这是我以前常去的教堂。你们为什么去城外开会?” “人们不想被别人看到参加这次会议,基思。这你懂。” “我确实懂。可你们可能把这场革命剧闹得过头了吧?这里是美国,你们可以用市政厅。这是你们的权利。” “不行。目前还不行。” 基思不知道这里有多少成分是波特夫妇想重温革命的浪漫,有多少成分确实是出于恐惧。他说:“我会考虑去的。” “太好了。再来点馅饼?再来杯茶?” “不,谢谢。我该走了。” “还早呢,”盖尔说道,“我们三个明天都没有什么事要干。”她站起身,基思以为她要收拾桌子,所以也站了起来,端起他的盘子和酒杯。 盖尔说:“放着吧。我们还是不太讲究整洁。”她挎着他的胳膊,引他来到起居室。 杰弗里跟在后面,手里拿着烟叶缸。他说:“酒足饭饱,谈话很刺激,现在我们去起居室抽支餐后烟吧。” 盖尔在黑暗的起居室里点上两盏香灯和两支香味蜡烛。杰弗里在茶几前盘腿坐在地板上,借着烛光在茶几上把缸里的烟丝卷成纸烟。 基思看着他在烛光里用敏捷的手指和舌头,卷出五支实实的大麻叶烟,比一个老农民卷一支香烟还要快。 盖尔把一盘磁带放入录音机,名为《佩珀中士孤独之心夜总会乐队》,然后坐在地板上,背靠着一只沙发。 杰弗里点上一支大麻叶烟,吸了一口,然后递给基思。基思犹豫片刻,也吸了一口,然后手伸过茶几将烟递给盖尔。 甲壳虫乐队的音乐响着,烛光闪烁着,香味和大麻叶味充溢着室内的空气。这真有点像一九六八年的情景。 第一支大麻烟现在要用镊子夹着抽了,过一会儿被掐灭了,烟蒂被小心翼翼地放入烟灰缸,留着以后再放在烟斗里抽。基思注意到桌上放着一只烟斗。第二支大麻烟又点上了,并传递着。 基思回想起以前抽大麻烟的惯例和仪式,仿佛那还是昨天的事。大家话都不多,说的话也没有多大的意义。 然而,盖尔用一种在大麻和烛光的情景下特有的低哑嗓音说:“她需要帮助。” 基思没有理睬。 盖尔似乎在自言自语地继续说道:“我理解一个女人怎样和为什么待在那种处境中……我不认为他在肉体上折磨她,但他在搞糊涂她的脑子……” 基思把烟递给她。“够了。” “什么够了?”她吸了一口烟说,“你,兰德里先生,可以解决你的问题,同时也解决我们的问题……”她把烟吐出来。“对吗?” 他的脑子已无法形成完整的思想,但过了几秒钟,或者几分钟,他听见自己不知不觉地说:“盖尔-波特……我与世界上最杰出的人斗过智……我对女人的经验足以写本专着了……你别想搞糊涂我的脑子……”他认为这确实是他想说的,至少是非常接近。 盖尔仿佛不理睬他,说道:“我过去一直很喜欢她……我是说,我们并不是好朋友,但我……她有点像……总是带着微笑,总是做些好事……我是说,我曾对她这种做法觉得恶心……但内心里,我羡慕她……她跟她的丈夫以及……她的同类完全和平相处,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 “她在哥伦布读书时也成了个反战分子。” “真的吗?哇,这让你失望了?” 基思没有回答,或是觉得自己没有回答。他已无法知道自己是否在思考或说话。 房间里似乎安静了许久,后来盖尔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在这里没别的事,基思,如果你在征服这个他妈的世界后却无所事事……那么把那女人从他身边夺过来……” 基思站起身来。“我想我该走了。” 杰弗里说:“不行,伙计。你就在这里过夜。你连正门在哪里都找不着哪。” “不,我得……” 盖尔说:“不谈正事,什么事情都不谈了。不提这些让人头痛的事。放松点,伙计们。”她把大麻烟递给杰弗里,站起身,换了盘磁带,伴着《酒吧女郎》的音乐跳起舞来。 基思瞧着她在摇曳的烛光中翩翩起舞。他想,她的舞姿真优美,她苗条的身段与音乐配合得恰到好处。这舞本身并不含什么色情意味,但因为他已好长时间没跟女人待在一起了,此刻他裤裆里升腾起一种熟识的欲望。 杰弗里却似乎对妻子的舞姿毫不在意,只把注意力集中在烛焰上。 基思把目光从盖尔身上转移到杰弗里盯着的烛焰上。 他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但意识到磁带又换了一盘,现在放的是《寂静之声》。杰弗里宣布,这才是吸大麻的绝妙伴奏。而后,基思意识到盖尔又坐到了他对面,吸着大麻烟。 她似乎在自言自语:“嗨,还记得过去那段时光吗?不戴乳罩,穿透明的衬衫,裸泳,群交,没有致命的疾病,没有苦恼,没有安提阿的性行为规则,男人女人真的互相喜爱,还记得吗?我记得。”她接着说,“上帝啊,我们到底怎么了?” 似乎没人知道,所以也没人回答。 基思的脑子已经迟钝,但他确实记起了过去的好时光,虽然他理解的好时光也许与盖尔或杰弗里的不一样。问题在于,过去的确有过一段好时光。他突然因一种失落感、一种怀旧感、一种哀伤情绪而痛心起来,这种情绪部分是由于大麻和这个夜晚,部分是因为它的真实。 盖尔没有提出与他同床共枕,这真是一种解脱。如果她提出的话,他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说或怎么做。这一夜,他睡在沙发上,穿着内衣,盖着一条被子,而波特夫妇则睡在楼上的床上。 香灯熄了,蜡烛烧完了最后一滴蜡后也灭了,一盘“西蒙和加芬克尔乐队”的录音带放完了。基思躺在寂静的黑夜中。 拂晓时分,他起身穿好衣服,赶在波特夫妇醒来之前离开了—— 第12章 同波特夫妇一起吃饭后几天,一个星期五的夜晚,基思-兰德里决定到城里去,这是他对记忆中的农民周末活动的一种反应。 他穿上宽松裤和运动衫,坐上他的雪佛兰车,往斯潘塞城驶去。 他在过去几天里没见过安妮的影子,这倒不是因他不够专注。他已经到家了,总是守在离电话机不远的地方,一天要好几次查看他的信箱,并注视来来往往的汽车。一句话,他重又成了一个害相思病的青春少年,这种感觉倒也不完全是不快的。 前天中午时分,他看到有辆蓝白相间的巡逻车从斯潘塞城方向驶过这里,那天上午他也看见一辆绿白相间的县治安官的汽车经过。县治安官的汽车经过也许只是偶然,可那辆警车为何要到离城很远的这儿来呢? 不管怎样,他把那辆雪佛兰车藏起来不让人看见。他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发现了他的这辆新车。当然,他们只需到机动车管理局去查一下他的名字便知道了。 此时,这还只是一场低调的猫捉老鼠式的游戏,但基思知道总有一天要正面摊牌。 他沿中央大街行驶着,这条大街比他记得的星期五晚上要安静得多。以前,星期五是个赶集日,在县府广场北面一条步行街上曾有规模很大的农民集市。现在,包括农民在内,所有人的大部分食品都是在超级市场里买现成包装好的。 基思心想,大多数星期五晚上的购物者可能都是去城外那片沿公路的商业带的。但市中心也有几家店开着,银行也开得很晚。开着的还有米勒餐馆与那两家小酒馆——约翰屋和老驿站,它们附近都泊着车。 基思将车开到约翰屋旁的一个停车泊位,下了他的雪佛兰车。夜晚温暖得像小阳春,人行道上有少数来往行人。他走进了酒馆。 基思已经懂得,若想认识一个城填,最好是在星期五或星期六的夜晚,去进镇上最好和最糟的酒馆。约翰屋显然是后者。 酒馆里黑暗、喧闹、烟雾腾腾,散发着过期啤酒的气味,里面的大多数人都是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的男人。基思注意到这些t恤衫上印着名牌啤酒、约翰-迪尔牌拖拉机以及当地赞助的运动队的广告。有几件t恤衫上印着一些有趣的亵语,如“打井者要深打”。 酒馆里摆着几台电子游戏机、一台弹球机,中央有一个台球桌。一台投币自动电唱机播放着哀伤的西部乡村歌曲。吧台旁还有几个空凳子,基思找了其中一个坐下。 酒保打量了他一会儿,以职业的眼光估摸这位新来者不会对约翰屋的和平造成潜在的威胁后,才问基思:“要喝什么?” “百威啤酒。” 酒保将一瓶啤酒放到基思面前,打开盖。“两块钱。” 基思将一张十美元的钞票放在吧台上。他拿回找的零钱,但找不到杯子,就直接就着酒瓶喝。 他环顾四周。酒馆里也有几个年轻妇女,都由男人陪着,但总的说来这里是男人的世界。吧台上方的电视机里在转播扬基队与蓝鸟队之间激烈的棒球锦标赛,解说员的声音也在与电唱机里某个乡村歌手哭其妻子不贞的歌声一比高低。 这里的男人年龄在二十出头与五十不到之间,大多是老顽童,既能随便给你买瓶啤酒,也会随便抄起凳子打破你的脑袋,而这两件事对他们来说一点都不带个人恩怨。那些妇女也与男人一样打扮,穿着牛仔裤、运动鞋和t恤衫,并且像男人们一样抽烟和就着瓶子喝酒。总而言之,此时的人们还是够快乐与安稳的,但基思凭经验知道,过一会儿场面就会吵闹起来。 他转过凳子,看了会儿台球游戏。他以前几乎没有机会到城里这些酒馆来,因为他长到差不多能合法选举或饮酒的年龄就应征去了枪林弹雨的战场。现在人们服兵役和有选举权的年龄还没变,但只是满了二十一岁才能喝啤酒。不管怎样,他只要探亲回家,就要到约翰屋或老驿站待一会儿。他记得有许多刚退伍的老军人坐在吧台旁,讲述着自己的故事;其中有些人同他一样,穿着制服,总会有人为他们掏钱买酒喝。而今天,他怀疑约翰屋里的男人都没有出过远门,他们中间洋溢着一种无所事事的烦恼,他们看上去都没有经历过成为真正的男子汉的重要历程。 他没有看出他们中有他的同龄人,但坐在吧台那端的一个人总是朝他望着,基思也就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 这人离开凳子,沿着吧台缓步走过来,径直在基思面前停下。“我认识你。” 基思看看他。他很高,瘦骨嶙峋,黄发披肩,牙齿残缺不全,皮肤深黄,眼窝凹陷。他的长发、牛仔裤、t恤衫以及他的姿势和声音使人想到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但他的脸看上去要老得多。 他含糊地大声说:“我知道你是谁。” “我是谁?” “基思-兰德里。” 他们周围的几个人朝他们这儿瞟了一眼,但显得很淡漠。 基思再看看这个人,意识到这人确实认识他。他说:“是的,你是……” “得了,基思。你也认识我。” 基思在记忆中搜索着,中学同学的脸一张张映过脑际。最后,他说:“你是比利-马隆。” “对!妈的,伙计,我们以前是好朋友。”马隆在基思肩头拍了一巴掌,然后又扯着他的手。“你怎么样?” 基思心想,也许他本该去老驿站的,“很好,你好吗,比利?” “好个屁!一切都乱七八糟!” “请你喝瓶啤酒?” “行啊。” 基思又要了两瓶百威。 比利侧身靠吧台在他身边坐下,身子倾得很近,基思能够闻到他身上的啤酒味和其他怪味。比利说:“喂,伙计,能碰到你真不错。” “确实这样。” “嗨!你看上去挺棒,伙计。” “多谢。” “你来这里干吗?” “只是回来看看。” “是吗?那不坏,伙计。回来多久了?” “几个星期。” “真的吗?见到你真棒。” 显然,比利-马隆为遇见他而高兴。基思尽量回想他对比利知道多少,他们曾有过什么共同之处,以使他能在这场注定是愚蠢的对话中接上腔,终于,随着比利的喋喋不休,过去的一切重又浮现在眼前。马隆曾和他同在橄榄球队里,踢中卫的位置,但踢得不怎么样,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冷板凳,为上场队员鼓劲叫好。马隆总是想讨人喜欢,客观地说,他身上的确没有多少不讨人喜欢的地方,可大多数人却认为他很讨厌。事实上,基思现在仍觉得他既让人喜欢又让人讨厌。 马隆问:“在越南的滋味不好受吧?” “可能是吧。” “我也是。你在第一装甲师,对吗?” “对。” “嗯,这我记得。你妈着急死了,我告诉她你会没事的。妈的,像我这样的笨蛋都能活下来,你这样的人肯定没事。” “谢谢。”基思记得比利中学刚毕业就被拉去当兵。而基思援用上大学者可以推迟服役的政策逃了过去。回想起来,这项政策是政府的一大错误。有钱人、聪明人、享受特权的人以及能进大学的人,都可以有四年的时间来抗议战争或忽视战争,而穷人、笨人不得不在战场上战死或缺胳膊少腿的。然而,战争并没有在可以接受的时间框架内结束,它继续着,像他这样的大学毕业生也开始被征召了。他踏上越南土地时,比利-马隆和他中学时的同班同学大部分已经退役或牺牲了。 比利说:“我当时在绰号为‘丛林闪电’的第二十五师。我们在那里杀死了一些越南佬。” “很好。”但杀死的越南佬的数目还不足以制止这场该死的战争。 “你也熬过一段艰难时光吧。” “是的。”很明显,比利可能在用他自己的战功为斯潘塞城争光的同时,也在关注基思的军旅生涯。 “你杀过人吗?”比利问道,“我是指在肉搏时。” “我想杀过。” “真刺激。” “不,这不是刺激。” 比利思索了一会儿,点点头。“对,这不……但很难忘掉它。” “努力忘掉吧。” “我做不到,伙计。你知道吗?我还是做不到。” 基思瞧着这位老同学。显然,比利-马隆变得消沉了。基思问:“你一向在忙些什么?” “哦,妈的,一事无成,结了两次婚,又离了两次。第一次婚姻生了几个孩子,现在都长大了,住在韦恩堡。他们小时就与他们的母亲搬到那里去了。她嫁了个,嗯,一个混蛋,我再没见过我的孩子。第二个老婆……她走了。”他不停地说着,向基思叙述着一个可以预见是毫无意义的生活故事,基思并不感到惊奇,直至比利说,“妈的,真想能重新来过。” “对,嗯,大家都有点同感。可也许你该继续向前走。” “没错。我是一直想向前走的。” “你在哪里工作?” “没地儿要我。我打零工,有时打猎和捕鱼。我住在离城一英里的地方,这儿往西,独自住着一整幢农宅。我只须看管这幢房子。房子的主人退休了,在加利福尼亚与他们的一个孩子住在一起。他们姓考利,你认识他们吗?” “这名字有点耳熟。” “他们已经把这幢房子卖了,所以我必须在十一月前找到个新住处。” “你为什么不去退伍军人医院住着?” “为什么?我没病。” “你看上去不太好。” “呵,自从知道我得搬家,我的酒就喝得太多,我无处安身,所以心神不宁,我会没事的。” “那好。” “你住哪里?” “我父母的老房子。” “是吗?喂,要是你想有个伴儿,我可以付你点房租,做家务活,再给你打点野味来。” “我到十一月就走了。不过,离开前我看看能为你做些什么。” “哦,谢谢。但我会没事的。” 基思又要了两瓶啤酒。 比利问:“你做什么谋生?” “退休了。” “是吗?从哪里退休的?” “政府。” “真的?嗨,你回来后碰到过谁吗?” “没有。不过,我看到了杰弗里-波特。还记得他吗?” “妈的,记得。我见过他几次。他说话不多。”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基思明白比利显然醉得太厉害。基思看了看手表说:“喂,我得走了。”他将一张二十美元的票子放在吧台上,对酒保说:“再给我朋友拿瓶啤酒,他喝完也许该回家了。” 酒保将二十美元推回给基思,说道:“他现在就不能再喝了。” 比利哀叫了一声:“哦,得了,艾尔,这位先生要请我喝酒。” “喝完你的剩酒,然后滚吧。” 基思将二十美元放在吧台上,对比利说:“把这拿去,回家吧。我走之前哪天会来看你的。” “嗨,太好了,伙计。再见。”比利望着他离去,挥着手。“很高兴碰到你,基思。” 基思走出屋,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老驿站在县府广场的另一侧。基思过了街,漫步穿越广场公园。 一些人坐在装饰华丽的灯柱下的长椅上,有几对夫妇在散步,基思见到一条空着的长椅,过去坐了下来。他前面有座南北战争纪念雕像,是一个巨大的持枪联邦士兵的青铜雕塑,雕塑的花岗石基座上刻着在南北战争中阵亡的几百名斯潘塞县军人的名字。 借着灯柱的灯光,从他坐的地方可以看见其他的战争纪念物。他对这些纪念物很熟悉,首先是一块印第安战争的纪念碑,然后是墨西哥战争,沿着时间顺序一次次的战争,直至越南战争。越战的纪念物只是一块简单的青铜牌子,上面镌刻着阵亡者的姓名。他想,小城镇的人民能记得他们,这很好;但他也注意到,自从南北战争以来,这些纪念物变得越来越小,也越来越没有气派,似乎城里人对这一切感到灰心了。 夜色宜人,他坐了一小会儿。小城里星期五晚上能做的事是有限的。他不觉微笑了一下,回想起伦敦、罗马、巴黎、华盛顿和其他地方的夜晚。他不知自己是否真的还能再住在这里。他想是可以的。只要有个伴儿,他可以回到一种简单的生活中去。 他环顾四周,看到卖冰淇淋的卡车亮着灯,一群人围车站着。他曾寻思,星期五晚上进城也许能看到安妮。巴克斯特夫妇会下馆子吃饭吗?他们在星期五晚上一起上街购物吗?他不得而知。 他想起他和安妮坐在这个广场公园里,一谈就是几个钟头的夏夜。他尤其记得上大学前的那个夏天,那时战争还没有爆发;肯尼迪总统还没有被刺杀;毒品还没有出现;斯潘塞县以外还有个大世界;他和他的国家一样还非常年轻,充满希望;有人娶了隔壁的姑娘,星期天去姻亲家吃晚饭。 他还记得,他的朋友们曾聚满了这个广场公园;女孩们穿着裙子,男孩们理着短发。刚发明不久的晶体管收音机里播放着“彼得-保罗-玛丽”乐队、琼-贝兹、狄翁以及“猫王”埃尔维斯的歌曲,音量开得很低。 那时人们喜欢抽纽波特产的薄荷烟,不是大麻,可卡因还是倒入口中喝的,而不是用鼻子吸。男女可以手挽手,但如果躲在树丛后亲嘴被人抓住的话,马上就会被带到街对面的警察局,值勤的老警长会狠狠地把他们教训一通。 世界即将爆发大事,这已经有迹象,但无人能预言最后到底会发生什么。基思回想起,一九六三年的夏天被称为美国最后一个清白的夏天,而这个夏天肯定也是他本人最后一个清白的夏天,因为他在安妮-普伦蒂斯的卧室里失去了童贞。 在安妮之前,他从没见到过裸体的女人,即使在图片中或电影中也没见过。《花花公子》杂志在一九六三年就已经存在了,可在斯潘塞县还看不到;色情电影在到达斯潘塞城之前就被审查剪辑过了。因此,他浑然不知裸体女人是什么样的,更不用说女人的私处了。他不禁笑起来,回忆起他们做爱时笨手笨脚想做得更好一点的情景。她同他一样毫无经验,可她的性本能要强一些。他有避孕套,就藏在钱包里,那是一个比他大的男孩在托莱多市买了一盒,再以两美元的价格卖一只给他的,那时两美元可算是一笔巨款了。他想:“如果我们当时知道未来等待我们的是什么,一定会想让那个夏天永远继续下去。” 基思站起身,开始走动。附近一个录放机响起说唱乐,几个十几岁的男孩围成一圈坐在草地上玩掌上游戏机,而几个老年人坐在长椅上。一对青年男女并排躺在草坪上,互相搂抱着,只嫌衣服穿多了太不方便。 基思回想起那个夏天,还有那个秋天。他和安妮成了一对天造地生的恋人,沉湎于各种性爱试验、新发现、年轻人特有的热情和耐力。那时没有性方面的书籍,没有x级的录像片,没有揭示性奥秘的指南,但他们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方式,凭本能学会了十几种不同的做爱姿势、说下流话、扮演角色,他不明白这些都是从哪里学来的,有时他们会开玩笑地指责对方有很长的性生活历史,看过当时欧洲拍的非法黄色电影,或者从朋友那里打听过性知识。其实,他们都还是童贞未失,对性一无所知,但两人都有很强的好奇心,并且令人惊奇地毫无顾忌。 他们一有机会就颠鸾倒凤,不分地点,可还是保守着秘密;那时候的恋人们都不得不这样做。 离家上大学后,他们可以公开一些了,但宿舍是男女分开的,看管很严。汽车旅馆也不接待野鸳鸯,所以他们有两年只能借校园外已婚朋友住的公寓云雨一番。最后,安妮在一家五金店楼上租了一个房间以供鱼水之欢,但他们仍然得分开住在宿舍里。 基思再次寻思,他们为什么不当时就结婚。他想,也许他们那时不想破坏这段罗曼史,不想破坏偷尝禁果的神秘和滋味。他们身处与世隔绝的大学校园里,一切可以从容不迫,无需仓促,也没有任何不安全感。 然后就是大学毕业,并来了征兵通知。他认识的男人有一半并不把征兵通知看成拿起武器的号召,而是看成去教堂举行婚礼的号召。结婚并不能使人免服兵役,但结婚的士兵在军中生活要好过些。结婚的士兵在新兵训练后可以不用站岗,有额外的津贴,被派去进行残酷厮杀的可能性也小了。 但他们从未严肃地讨论过结婚的事。他想:归根到底,我们的梦想不同,她喜欢校园生活,而我对冒险跃跃欲试。 他们曾是知音、朋友、情人。他们曾经有过共同的思想、感受和情感。他们曾经共享金钱、汽车以及六年多的生活。但由于彼此之间太没有遮蔽了,反而谁都没有提起未来这一话题,谁都不想伤害对方,最后,他在她床边弯下腰,吻吻她,就启程远行了。 基思几乎已走到广场公园的另一端,他能看见街对面的老驿站。 他听到左侧有嘈杂的声音,转过身来。在一条交叉道上约三十英尺远的地方站着两名穿制服的警察,他们在朝一个躺在广场公园长椅上的人叫嚷,其中一个警察用警棍敲打着那人的鞋底。“起来!站起来!” 那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基思借着路灯的亮光认出他是比利-马隆。 一个警察说:“我告诉过你不要睡在这里。” 另一个警察吼道:“该死的醉鬼!我讨厌看见你在这里!你这个二流子!” 基思真想告诉这两个年轻人,比利-马隆曾是身经百战的老战士,曾是斯潘塞城的橄榄球选手,是一个父亲和丈夫,但他站在那里,想看看这事是否就到此为止了。 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两个警察逼着比利背靠一棵树,面对面对他横加咒骂:“告诉你别待在城里!这里谁也不想见你!你就是不听,是不是?” 比利背靠树站着,突然吼道:“放开我!我碍谁的事了?放开我!” 一个警察举起了警棍,比利用双手蒙住了脸和头。基思朝前跨出一步,但警察只在比利头顶上的树干上打了一下。两个警察都笑了,其中一个对他说:“再说说看,你要对巴克斯特警长怎么样?来,你这个兰博1,说说看。”他们又大笑。 1兰博:美国影片《第一滴血》中的英雄人物,强壮剽悍,擅长使用暴力,由著名影星史泰龙扮演。 比利此刻似乎不太恐惧了,直视着他们两人。他说:“我要宰了他。我是个老兵,我要宰了他。你们告诉他我总有一天要宰了他,跟他说去!” “为什么?说说看,为什么?” “因为……因为……” “得了,别不好意思。因为他睡了你老婆,对吗?巴克斯特警长睡了你老婆。” 比利突然双膝软了下去,用手捂住了脸。他开始抽泣起来。“叫他别碰我老婆。叫他歇手吧。别碰我老婆。歇手吧,歇手吧……” 两个警察大笑着。有一个说道:“起来。我们又要带你进去了。” 可比利在地上缩成一团,哭泣着。 有个警察抓住了他的长发。“站起来。” 基思走上前去,对他们说:“放开他。” 他们转身面对着他。一个警察冷冷地、带着一种职业腔说:“请让开,先生,我们在执行公务。” “不,你们这不是在执行公务,是在折磨他。放开他。” “先生,我只得请你——” 另一个警察捅捅他的伙伴,说道:“喂,他是……”他在伙伴耳旁嘀咕了几句,两人都对基思看看。为首的那个朝基思走近一步,说道:“如果你不走开,我就以妨碍公务的罪名逮捕你。” “你们这不是在公正地执行公务。如果你们逮捕我或逮捕他,我将把我在这里看到和听到的一字不差地报告地方检察官。我要控告你们两个。” 两个警察和基思相互对视良久。最后,一个警察对他说:“谁会相信你呢?” “那我们等着瞧吧。” 另一个警察说:“你在威胁我们吗?” 基思不理睬他们,朝比利走去。他扶比利起来,将他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搀着他朝街上走去。 一个警察朝基思叫嚷道:“你会为今晚的事付出代价的,先生。你一定会付出代价。” 基思将比利搀上人行道,绕广场公园向汽车走去。 比利的步子跌跌撞撞,但基思还是架着他往前走。 最后,比利说:“嗳,出什么事了?我们这是去哪儿?” “回家。” “好吧,可别这么快。”他挣脱基思,自己在人行道上走,基思跟在他后面,以便在他要摔倒时扶住他。比利不停地喃喃自语:“该死的警察总是找老子麻烦,妈的,我从不触犯任何人……他们却总跟我过不去……他睡了我老婆,然后——” “别说了。” 人行道上的人们看着他们,给他们让出很宽的路。 “那个狗娘养的……然后他竟嘲笑我……他说她是个便宜骚货,他已经玩腻了她……” 基思说道:“闭嘴!该死的,快闭嘴!”他抓住比利的胳膊,拽他到街上,把他推进自己的雪佛兰车里。 基思驶出城外,朝西开去。“这是哪儿?你住在什么地方?” 比利瘫在前座上,脑袋左右摇晃。“8号国道……哦,我想吐。” 基思摇下乘客一端的车窗,将比利的脑袋推出窗外。“朝外吐吧。” 比利嘴巴发出呕吐的声音,但吐不出来。“哦,把车停下……” 基思找到了老考利农场,谷仓墙上刷着这家人的姓氏。他开近黑乎乎的农舍,在一辆破旧的蓝色敞篷小卡车后面停下,然后将比利拖出车,拖到门廊上放下。正如基思所猜想的那样,前门没上锁。他几乎是抱着比利进了屋,摸黑找到了起居室,把比利扔在沙发上。他走开了,然后又走回来,将他的姿势摆得舒服一点,给他脱掉鞋子,再准备离开。 比利叫道:“基思。喂,基思。” 基思转过身。“怎么?” “真高兴碰到你,伙计。嗨,真高兴……” 基思将脸凑近比利,用低沉而清晰的声音说:“拿出点样子来,战士。” 比利的眼睛睁大了,强迫自己清楚地回答道:“是,长官。” 基思向前门走去,他离开时听到比利在叫:“喂,伙计,这次算我欠你的。” 基思跨进雪佛兰车,驶上县级公路。一辆斯潘塞城的警车停在路肩。基思继续开着,等待警车开前灯跟踪他,但那辆车没有随他而来。他猜想警察是不是又要去纠缠比利了,考虑要不要再折回去看看,但转念一想,自己今晚已经够走运的了,别再惹麻烦。 车开了约一半路程,基思发现另一辆斯潘塞城的警车开着大灯跟在后面。 基思驶近了去他家的拐弯处,停下车。警车也在后面停下了,离他的车只有几英尺远,基思端坐在车中,警察们也坐着不动。他们都静静地坐了五分钟,然后,基思拐进了他家的车道,而那辆警车继续沿着公路开去。 显然,这场比赛在逐渐升温。他没把车停到屋后去,而是停在门廊附近,从前门进了屋。 他直接走上楼去,从橱里拿出他的9毫米格劳克手枪,装上子弹,放在床头柜上。 他脱了衣服上床。他浑身的热血还在流动,怎么也睡不着,但终于沉入了一种半睡眠的状态。这身本领是他在越南学会的,又在其他地方得到了完善,他的身体在休息,可他的所有知觉都一触即醒。 他的思绪在向四处游散;平时如果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思想,他是不会允许自己这样的。他的大脑告诉他,家已成了他最后的战场;正如他一向所知,只要他回家,家就会变成战场。这是个潜意识里的秘密,这些年来他一直不肯承认这一点。他对克利夫-巴克斯特的记忆绝不像他对波特夫妇透露的那样模糊,也不像他自己以为的那样稍纵即逝,其实,他对这个横行霸道的混蛋记得很清楚,记得克利夫-巴克斯特曾不止一次惹过他;记得巴克斯特在橄榄球比赛时总是在看台上骂骂咧咧;清楚地记得克利夫-巴克斯特在课堂上、学校舞会上和游泳池里总是盯着安妮-普伦蒂斯。他还记得有一年秋天发生的事:当时学生们乘运草车出游,巴克斯特将手放在安妮屁股上,将她托上运草车。 他那时就应该有所行动,但安妮似乎对克利夫-巴克斯特毫无察觉。基思明白,最能让巴克斯特这号人恼怒的就是忽视他的存在。事实上,当时巴克斯特的恼怒逐月上升,基思能看出这点。不过克利夫-巴克斯特很精明,没有干出太出格的事。最后他当然会越轨的,但六月份到了,基思和安妮中学毕业,双双上了大学。 基思一直没弄明白巴克斯特是对安妮真有兴趣,还是在用另一种方式气气基思,因为克利夫-巴克斯特似乎毫无缘由地憎恨基思,当基思听说克利夫-巴克斯特同安妮-普伦蒂斯结婚时,与其说他对安妮或克利夫-巴克斯特感到气恼,倒不如说他被这消息惊呆了。这对他来说,仿佛是天堂和地狱错了位,他对人性所坚信不疑的东西都错了。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对男女之间不断变化的事有了更深的认识,他开始理解克利夫-巴克斯特和安妮-普伦蒂斯结合在一起的缘由了。 基思寻思,如果他当时把巴克斯特叫出来,将学校里的这个恶棍狠狠揍一顿——从体力上讲是完全做得到的,那么现在会不会是另一种局面呢?他现在考虑要做这件在中学时未曾做的事。但如果他真的选择正面冲突这种办法,恐怕事情不会像中学生打架那么简单了。 大约午夜时分,电话铃响了,但拎起电话对方却没有声音。稍过片刻,公路那边有人在按汽车喇叭。电话铃又响了几遍,基思干脆把话筒从电话座上取下了。 下半夜倒是很安宁,他睡着了几个小时。 黎明时分,他给斯潘塞城警察局打了个电话,报了自己的姓名,然后说要跟巴克斯特警长通话。 值班警官似乎有点吃惊,然后答道:“他不在。” “那给带个口信。告诉他,基思-兰德里要跟他见个面。” “是吗?什么地点?什么时间?” “今天晚上八点,在中学后面。” “哪里?” “你听见了我说的。告诉他单独来。” “我会告诉他的。” 基思挂了电话。“迟做总比不做好。”—— 第13章 基思-兰德里关掉汽车前灯,把雪佛兰车开进市郊中学后面的停车场。这个沥青铺设的停车场直通老砖石校舍的后墙,那里还坐落着自行车架、篮球场和工具棚,基思发现,他从前与小伙伴们在夏夜常来聚会的这个地方并无多大改变,只是多了几盏水银汽灯,把学校后面照得通亮。 他在一个篮球架附近停下车,熄了火,然后走出雪佛兰车。他把他的格劳克半自动手枪放在车罩上,脱下衬衫,盖在手枪上。 他从车后的行李箱中拿出一只篮球,借着水银灯的亮光开始投篮,一会儿篮下单手打板投球,一会儿跳投,球声从校舍的墙上反射出来,回响在宁静的夜空中。 他运球到篮下做了一个假动作,然后跳起来把球投进篮内。 当他玩到冒了汗,他思量起来此要进行的另一场比赛。他意识到这并不是特别精明的一着棋。今天早晨他火了,发出一个幼稚的挑战:“在中学后面等我,孬种。”听上去不错,但在目前的情况下,这可能会成为一个致命的错误。他知道要摆平过去学校里的这个恶霸是没有问题的,可是巴克斯特也许不会乖乖地一个人来。 基思并没有把他的m-16步枪或防弹背心带来,为的是要在武器装备上同巴克斯特一样,以求公平。然而,他无法知道巴克斯特会带什么来。实际上,可能会有五辆警车、十几个警察来包围他;如果巴克斯特下令开火,基思难免一死,不论穿什么服装、操什么武器都无济于事。而且基思可以肯定,克利夫-巴克斯特会让手下人写份冠冕堂皇的报告来解释基思-兰德里的合法死亡。 基思休息了片刻,看看表,时间是晚上七点四十五分。他试着客观地猜测一下巴克斯特对挑战的反应。如果“从小看大,三岁至老”这句俗话说的没错,那么巴克斯特肯定会来,但不会是一个人。然而,波特夫妇所描绘的形象是个自高自大的家伙,很可能低估自己的敌人;这种人如果得手,会迈着得意的步子走进局办公室,宣布道:“我刚在城外中学打死了一个坏蛋。叫辆运尸车来。” 天渐渐暗了,他继续独自玩球。他认定,如果巴克斯特一个人来,他可能永远回不了局办公室了。基思在他的职业生涯中曾经有过几次杀人的冲动,而这次杀死巴克斯特的欲望是如此强烈,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这个欲望无疑在他心中积聚了很久,又在他的灵魂深处爆发了。 基思瞅了一眼他的表。已是晚上八点了。他朝学校望望,又看看露天操场与附近的马路,但没发现亮着的汽车灯及任何动静。他连续练了几下单手打板投球。 基思心想,巴克斯特手下人或多或少知道一点警长与这个兰德里之间的问题,知道兰德里说要巴克斯特单独来。那么巴克斯特打算对手下人说些什么呢?说兰德里在纠缠巴克斯特太太,而他却害怕独自去会兰德里?在男子汉的世界里,这大概要算是一个男人所能干的最没有男人味的事了。基思意识到,他自觉或不自觉地已经把巴克斯特置于这样一种境地:如果请手下人来帮忙,他在众人眼里就是一个十足的软蛋。因此,他不得不独自来赴会,或者干脆不来,宁可承受懦弱与胆怯的种种后果。 等到八点零五分,根据这场比赛的不成文的规定,他可以走了。但他没走,继续投篮,在场上来回运球,不过始终离他放格劳克手枪的雪佛兰车罩不远。到了八点十分,他对自己在这次挑战中坚持到最后感到心满意足。 当他走向他的车时,学校边上出现了汽车的灯光。接着,一辆车缓缓向他驶来,前灯的光束射在了他身上。 基思一面漫不经心地拍着球,一面继续朝他的雪佛兰车走去。 现在他看清了来的是辆警车。它在离他约五十英尺的地方停下来,前灯仍然直照着他。 乘客门开了,一个身影走了出来。基思在耀眼的灯光中看不清这个人,但他看上去要比克利夫-巴克斯特高一些、瘦一些。基思扔下篮球,拿起放在雪佛兰车罩上的衬衫和盖在下面的手枪。他用衬衫擦拭汗津津的脸,一只手握住枪柄,手指扳在扳机上。 那人朝他走了几步,然后叫道:“基思-兰德里吗?” 基思虽然差不多三十年没听到过克利夫-巴克斯特的声音了,但知道这不是他。他回答说:“谁在问我?” “申利警官,斯潘塞城警察局的。”那人继续朝基思走来。 “车里还有谁?” “我的搭档。” “巴克斯特在哪儿?” “他不能来了。”申利现在离他大约只有十英尺,基思看见他手里拿着一件东西,但不是手枪。 申利在离他五英尺的地方停住脚,问道:“就你一个人?” “也许是吧,你们老板呢?去寻他的xx巴了?” 申利噗嗤一笑,说道:“瞧,他是想来的,但来不了。” “为什么来不了?” 申利把右手拿着的东西递过来,是一张折叠的报纸。 基思说:“我要这个干吗?” “这里面有一则新闻你该看看。” “念给我听。” 申利耸耸肩。“好吧。”他从腰带上解下手电筒照着报纸,“这儿是社会新闻栏……找到了……”他读起来。“星期六晚上在慈善互助会,市长和市议会将为克利夫-巴克斯特警长举行酒会,表彰他担任斯潘塞城警长十五年来的出色工作。巴克斯特夫人,即安妮-普伦蒂斯,将同巴克斯特警长的朋友和同事们一起讲述警长职业生涯中发生的饶有兴味而又逗人发笑的事。”申利关掉手电筒。“好了吗?如果他能来的话,已经到这儿了。” 基思回答道:“他早就知道要举行这个酒会了,他本可以重新约定我们会面的时间。” “嗨,别催呀,伙计。人家有公务在身嘛。难道你在星期六晚上就没有更好的事可干?” “我想不出比揍你们老板一顿更好的事了。” 巡警笑了。“是吗?我说,为什么你要干那样的傻事?” “你说呢?坦率点,申利。” 申利咧嘴一笑,“-……有人说你和巴克斯特太太从前是一对。” “也许是吧,你认为那会使警长恼怒吗?” “可能会。” “你认为他能罢休吗?” 巡警又笑笑,说道:“嗨,你该清楚男人的心态。” “我当然清楚。帮我个忙,申利,告诉警长,下次我再约他,他若来不了应该事先通知我一声。” “我猜他是想知道你来不来。” “我已估计到了。他用不着疑虑这个的。我来了,以后还会来。他想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会面,我都会去的。现在该是他约我了。” “你真是个冷血动物。听我一句忠告,别跟这个家伙纠缠。” “我来给巴克斯特和你们这些其余的人一句忠告——快歇手。我对你们的骚扰已经厌倦透了。” “我会转告的。” 基思看看申利。他似乎没有上次广场公园里的那两个家伙好斗。事实上,申利好像为整个这档子事感到尴尬。基思说:“别参与你们老板的个人恩怨。”他把左手放在盖着格劳克手枪的衬衫上,咔嗒一声扳起手枪的扳机,声音响亮而清晰。他说:“那不值得。” 申利的眼光落在包住基思右手的衬衫上,似乎注视良久,然后又抬头看看基思。“放松点。” “你们走吧。” 申利慢慢转过身去,走回警车。基思捡起篮球,也钻进他的雪佛兰车。他注视着警车转弯后从学校开走。 基思驾车穿过操场,开上与校园接壤的公路。他朝市区方向开去,经过慈善互助会,发现门前的停车场上停满了汽车,然后又掉头开往郊外,朝家驶去。 “那么,巴克斯特夫人将要讲述关于她丈夫的趣事了。或许她能告诉大家他的色狼行径。” 他稍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自言自语道:“好啦,你指望在报纸的社会新闻栏目里看到什么呀?”他无法相信自己竟感到了一丝妒忌,“作为一个重要人物的妻子,她当然要在官方场合露面。”他又想起他俩在街头说话时她看他的那种眼光。“对了。重要人物和政治家的妻子总是面带笑容站在丈夫一边,即使这个男人是一个通奸者、一个懦夫、一个十足的腐化分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 他不再想这个,转而思量刚才发生的一幕。显然,克利夫-巴克斯特觉得向基思-兰德里说明自己为什么不来是很重要的。他很在乎兰德里对他的看法。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过去学校里的这个恶霸无比色厉内荏,因此他一方面趾高气扬,一方面又要虐待和轻视周围的人。 还有巴克斯特的那些手下人,如申利警官。他们对这档子事略知一二,想看看他们的老板打算如何去处理。基思料想,如果这些人还没烂到骨子里,他们暗中一定痛恨他们的上司,但他们也惧怕他,只能服从他的命令,除非哪一天有一个职位更高、比他更坏的人来对付他。尽管下属对坏长官的忠诚是有条件的,但也不能指望他们叛变或开小差。人们在官位和权力面前变得十分愚蠢和胆怯,尤其是军人、警察以及政府中的雇员,他在华盛顿工作时几乎也是如此。 基思看见了前面他家门廊里的灯光,转弯开进了黑糊糊的私家车道。好了,他想,今晚打了一个平局。但在将来某个时候,两人中有一个将会赢得一分。对基思来说,比赛已经到了先得分为胜的决胜阶段—— 第14章 尽管发生了学校操场上的那件事,随后的几天仍平静地过去了。没有警车开过,电话也不在半夜响铃。巴克斯特没有打电话来重约日子以便最后一决雌雄;一切都很平静。这是一种暴风雨前的平静,让人紧张不安,但基思并不紧张。 一天早晨七点钟,基思信步穿过公路,来到詹金斯家,见一家人正在吃早饭;他知道这正是他们家吃早饭的时间,餐桌边坐着马丁和苏-詹金斯,这对夫妇三十七八岁光景;还有十几岁的儿子和女儿,小马丁和桑德拉,他俩都在读中学。 苏邀请基思一起吃早饭,他说喝杯咖啡就行了。他们聊起了天气,现在天气当然是凉爽的;谈到秋收即将来临,不知是否会下雨;后来又扯到《农民历书》预测今冬严寒,苏认为这历书尽哄人,可马丁却深信不疑。 两个孩子上学前要收拾一下,说了声“请原谅”就离开了。 基思对詹金斯夫妇说:“我知道你们也有活儿要干,所以我不会久坐。” “我们能帮你什么忙吗?”马丁问道。 “哦,我只想告诉你们几天前晚上汽车鸣喇叭的事。” “听到过。也看到了。” “我跟斯潘塞城的警察发生了一点小纠葛,他们在进行报复。” 马丁点点头。 苏说:“这儿没有他们的公务,那晚我打了电话给他们,但值班警官说不知道这件事。我又打电话给县治安官唐-芬尼,他说他去查一下,可没有回电,于是我再次打了电话,他说警察局没人知道这件事。” 马丁补充道:“我们原打算打电话给你,问问你是否知道,但我估计你不知道。” “噢,我说过,他们为一点事动了肝火。” 詹金斯夫妇没有问是什么事,他们也永远不会问。但苏又说:“唐是克利夫-巴克斯特的什么亲戚,依我看,他们是一丘之貉。” 基思说:“我会设法防止这种事再发生。” “不是你的过错。”苏说,“那些人无法无天。公民们该采取些行动。” “也许吧。嗨,玉米长得不错。” “确实不错,”马丁表示同意,“整个州他妈的都好,看来又要过剩了。能卖两美元一蒲式耳就算运气了。” 基思想,一句话,这就是农业存在的问题。供应总是超过需求,价格下跌。他小的时候,美国人口约百分之十是农民。现在只有约百分之二,农民变成了稀有物种,但产量却在不断上升。这简直是个奇迹。然而,如果你有四百英亩土地,像詹金斯家和大多数家庭农场那样,那么你的经营开支便超出了你的销售收入。丰收年份农产品价格低,你收支平衡;欠收年份价格上涨,但产量下降,你还是收支平衡,不盈不亏。这是一种必须精打细算的营生。基思说:“有时候我倒想尝试一下务农。” 苏笑笑,没什么可说的了。 基思问:“你们想出售或出租你们的马匹吗?” 马丁回答说:“从来没想过。你需要一匹马吗?” “我想骑骑马。消磨时间。” “天哪,你还是不要拥有一匹为好。它们比干草打包机还麻烦,你想骑时就来牵一匹去。孩子们只在周末和假日骑马。” “谢谢,可我要付你钱。” “天哪,不要,它们需要运动。这对它们有好处。骑过后只要给它他们饮水,擦洗一下就行了,也许还要喂点料。那匹阉割过灰色公马脾气温和,可那匹小母马才厉害呢。”他大声笑了。“我们家情况也一样。” 苏说:“如果再看到你盯着那个邮差女郎看,我就让你和那匹公马一样。” 听到这话,基思站了起来:“谢谢你们的咖啡,我现在牵一匹马可以吗?” “去牵吧。那匹公马名叫威利,母马叫希利。希利和威利,孩子们给起的名。” 基思走到谷仓前,找到了马厩门。那两匹马站在隔栏里吃饲料。他打开两间隔栏,马走了出来,基思拍了一下两匹马的胁腹,它们奔到外面的小牧场上。 他跟出来,观察了一会儿。阉公马有点懒洋洋,而小母马却精神抖擞。 他在饲料间里找到一副笼头,走近母马,给它套上,并将它系在篱笆柱子上,然后去取了一副毡和马鞍,他给它上了鞍,牵着它走出大门,然后上了马,踏上回家的路。他骑马穿过公路,走向一片树林,这片树林沿着一条小溪延伸,把他家农场和西面一家农场隔开。 他进入树林,骑着马下到几乎干涸的小溪中去。他穿过溪床,沿小溪向南往下游方向前进,去里夫斯池塘。 除了流水声和几只飞鸟的鸣叫外,四周静悄悄的,环境真不错。他的父亲从不养马,大多数农民都不养,因为这东西费钱,又没有什么实际用处,如今农民用于娱乐的额外花费都用在摩托雪橇和摩托车上了,这些东西很吵闹,跑得太怏,不宜于思考问题,观赏风景。基思喜欢胯下骑着动物的那种感觉,喜欢它身体的温暖和活生生的运动,以及它偶尔喷的鼻息和嘶呜。这比汽车的废气要好闻得多。 以前他和安妮时而也借马骑到僻静处去,在那里做爱。他们逗笑说,他们没做爱的唯一地方是马背上。基思不知道这到底是否可能。 他信马由缰,马似乎也乐意用优雅的步态沿着小溪行进。 他意识到,只要巴克斯特在此,他在这里度过余生的任何想法都行不通。他让巴克斯特下饵引诱他,然后他自己上钩。这真是下策。 他对自己的目的进行了思考。目的不在于同克利夫-巴克斯特进行较量,而在于同巴克斯特太太进行交谈。如果没有其他事,他想与她再谈一次话,谈一两个小时,解决他俩之间留下的所有问题,过去在他俩的通信中没能做到这一点。基思觉得,在他弄清楚他们怎样和为何分手之前,他无法继续生活下去。 议程的下一项,当然是商量一下他们俩是否想破镜重圆。他认为她想,他认为自己也想。 克利夫-巴克斯特显然是个障碍。如果基思只是绕开他而不与他正面冲突,这也许对所有当事人都会好些。这是他在向年轻的情报人员布置一项去危险环境中执行的任务时常会给予的忠告。 溪流变宽,树木渐疏,几分钟后基思到了大池塘,没有人游泳或钓鱼,看起来无人光顾。他过去在夏天经常与小伙伴们一起到这里来放玩具船,钓鱼和游泳。到冬天,人们会在岸边点起篝火,然后滑冰或在冰上捉鱼。 他勒马往左,沿泥泞的岸边行进。 他想,如果这真是在外国执行一项使命,带着从敌人手中夺来的战利品逃走倒是比较容易的,可是这与带着一本密码簿或一个叛逃者逃离某个国家不完全一样。是的,这个问题还有另一个方面。 安妮。这不是一次谍报行动,而是旧式的偷婆娘,与从前部落与氏族通行的做法没有多大差别,但在当今社会,你先得肯定这娘儿们愿意跟你走才行。 他想,他和安妮无论分离与否,在有生之年都不能让巴克斯特在后面跟踪。 另一个选择当然是打点行装,上自己的车,开得越远越好。然而,他老是想着安妮含泪站在人行道上的情景,以及多年来的所有那些信件,还有他心里仍有的痛苦,“不能走,也不能留……”他甚至不能宣布休战,因为巴克斯特会把此看做软弱的表示,得寸进尺。 基思绕过湖的末端,沿对面的湖滨返回。 他想,也许可以劝说克利夫-巴克斯特,他们三人该坐下来,喝杯啤酒,以文明的方式把问题谈清楚,“这才是问题的答案。对。”没有难堪的场面,没有流血,没有救援或劫持,“巴克斯特先生,你的妻子与我相爱,而且一贯如此。她并不喜欢你,那么,做一个好人,祝福我们吧。离婚文件通过邮局寄给你。谢谢你,克利夫。握一下手好吗?” 克利夫-巴克斯特当然会去取枪。但如果克利夫-巴克斯特具有能言善辩的能力,如果他事实上是个有教养的聪明人,他会回答说:“兰德里先生,你自以为爱我的妻子,但更可能的是你被一个许久以前的记忆迷住了,它现在已不复存在。此外,你自奉命退役以来有点烦闷,所以要追求冒险。再加上我们的童年有些矛盾,你不喜欢我,引诱我的爱妻是你对我报复的一种方式,这不健康,兰德里先生,对安妮也不公平。她现在正经历难受的时光,因为空巢综合症——我工作太忙,还因为她意识到人到中年了。我和安妮对我们自己的生活感到心满意足。我们期待着我早日退休,可以安度晚年,白头偕老。是吗,安妮?” 基思一点儿也不喜欢巴克斯特的这段话,因为他说的不无道理。 实际上,不会有这样的会谈。基思-兰德里、克利夫-巴克斯特和安妮-普伦蒂斯-巴克斯特三人在这件事上只会跌跌撞撞,摸索向前,走大多数人走的途径,一路上造成最大的损害和伤害。当一切了结时,那将是悔恨和深深的创伤,而决不是“此后一生幸福”。 想到此,基思进入树林,又看到了小溪。他取道回农场,下决心打起行装,像二十五年前一样再次离家,但这一去他归来的期望就更小了—— 第15章 日落后不久,基思坐在餐桌旁,意欲起草给安妮的最后一封信件,但又觉得难以下笔,临走前该不该约她再见最后一面?是该简明扼要地告诉她一下,毋多解释,还是该向她倾诉内心深处的一切?不,那只会带来更多的痛苦。不作絮絮叨叨的告别,不见最后一面。要高尚些,坚强些,勇敢些,简洁些。 他写道:“亲爱的安妮:我们无法使昔日重来,回不了我们过去的斯潘塞城或博灵格林了。我们经历了、创造了各自不同的生活。正如我曾在信中所说,我只是路过这里,在此无意做任何损害你的行为,多加保重井务请谅解。爱你,基思。” 好啦,就这样吧,他将信装入信封,写上地址由她的姐姐转交。 他站起来,环视一下厨房,他已收拾了一些行李,但他的心并不在收拾行李上。 他知道应该离开后再寄信,也知道他该立即动身,以免节外生枝,影响他的决定。他待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有可能与巴克斯特发生冲突,还有可能再见到安妮。 他陷入了沉思:你在一个不由你自己选择的时刻来到人世间;而后你逗留一段时间,同样也身不由己;最后,你离开,但你有的唯一选择是早些离开,一刻也不迟于上天赐给你的时间。然而,在你到达与离开之间,你有一些真正的选择,这些选择以四种形式来临——好的与坏的,艰难的与容易的。好的选择往往是艰难的选择。 “选择。收拾行李还是吃晚饭?”他选择了吃晚饭,于是打开了冰箱。“该吃些什么呢?”没有多少选择余地,“喝哪一种啤酒呢,‘科尔’还是‘百威’?”他选择了一罐“百威”。 电话铃响了,他决定不接,但它响个不停,于是他改变了主意,拿起听筒。“我是兰德里。” “喂,兰德里,我是波特家。你能听出是哪一个吗?” 基思笑道:“盖尔。” “不,是杰弗里,我的声音不像女人。” “什么事?” “提醒你别忘了今晚到圣詹姆斯教堂去参加集会。晚上八点整。” “去不成了,伙计。” “你肯定能去。” “去是能去,可我不想去。” “你肯定想去。” “不,我不想去。” “你要让革命没有你就开始吗?” “那样很好。把会议材料寄给我。我马上要吃晚饭了。” “别打岔,基思。我有五十个电话要打。” “瞧,杰弗里,我……我决定……” “别挂……”他用手捂住话筒,但基思能听到发闷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杰弗里又在话筒里说:“盖尔说,如果你来,她将为你做任何事。不管怎么说,你欠她一份大麻烟的情。” “这……哦,好吧……” “很好。你想说几句话吧?” “是的。再见。” “到会上说。你想谈谈离开二十年后对今天的斯潘城的印象吗?谈谈你对未来的希望?” “也许下次再说。回头见。”他挂上电话,自言自语道,“过去的事还未了结呢。” 星期四当天晚上,基思开车去圣詹姆斯教堂。草地停车场上满满地停了大约五十辆轿车和小卡车;除了圣诞节和复活节外,他从来没有见到圣詹姆斯教堂前停过这么多车。 他把车停在教堂公墓旁,向教堂走去。门口,几个青年男女在散发小册子。在门厅里,一群人正欢迎着来宾。基思看见了盖尔和杰弗里,想穿过人群,但他俩发现了他,匆匆走了过来。盖尔说:“你来了,那我怎么还你情?” “一个吻就行了。” 她吻了他,并说道:“你很容易满足。我原想多给你几个吻。” 杰弗里说:“好啦,盖尔,我们这是在教堂里。我奇怪天花板怎么没塌下来砸了我们。” “想必,”基思说,“你不相信神的报应吧。” “天意莫测。”杰弗里回答道。 盖尔说:“已经来了一百多人,座位已经坐满,唱诗班的楼厢也满了。我说过,人们已经受够了。他们需要改变。” 基思告诉她:“不对,盖尔,他们来是因为事物已经变迁了,他们想让时光倒流,那是办不到的,应该使他们懂得这一点。” 她点点头。“你说得对。我们三个人都是土生土长的,但我们忘记了这里的人们是怎样想的。我们必须改变他们的那种思想,改变旧的看法。” 基思转动眼珠。难怪革命者把大家都吓得要死。他说:“不,他们不愿让他们的思想和看法被改变。他们要有人赞同他们的价值观和信仰,他们要政府和社会反映他们的价值观和信仰,而不是你们的。” “那样的话,他们是想让时光倒流,那办不到。” “是啊,确实办不到,但你们应当将未来的图画描绘得像过去一样,用艳丽些的色彩,让它有点像清洗过的柯里尔和艾夫斯1的石版画。” 1柯里尔和艾夫斯:19世纪美国的两位石版画家,描绘当时的风俗、人物、大事等。 盖尔微微一笑,“你跟我们一样善于巧妙地操纵别人。你过去是干这个谋生的?” “有点……对,我曾经在宣传部门工作过……可我不喜欢它。” “听起来很吸引人。你可以在你个人生活中也使用这一招,挺管用。” “但愿如此。”基思换了话题。“顺便问一声,这里的牧师是谁?让你们使用这个场所搞煽动性活动,也是够蠢的。” 杰弗里回答:“威尔克斯牧师。” “真的?我还以为现在他已退休或过世了呢。” “嗯,”杰弗里说,“两种可能性都存在。他的确很老了。但他是经得起年龄考验的,事实上,我有印象,他不太喜欢克利夫-巴克斯特。” “是吗?我想他不会认识克利夫-巴克斯特。巴克斯特家的人总是上城里的圣约翰教堂;有身份的人都去那儿,这里只是个农民教堂而已。” “不过,显然他知道巴克斯特的名声,他与城里的牧师们经常交谈,我们要有个情报网就好了,不管怎样,今晚我们将要听到的是巴克斯特警长是个无赖,是个好夫。” “这并不能说明他是一个坏蛋呀。” 盖尔笑了,“你真讨厌。进去站在角落里。” “是,夫人。”基思进入小教堂,发现在最后一排座位后面还有立足之处。他看到教堂确已挤满了人,看到帘子已拉起来遮蔽圣坛;这样一来,内部装饰简单,窗户没有彩色玻璃,现在更像一所公谊会1或阿曼门诺派的祈祷会堂,而不太像一所路德宗的会堂。 1基督教新教的一个教派,亦称贵格会。17世纪中叶兴起于英格兰和美洲殖民地。该会没有信条,不设神职,没有传统教会组织或圣事仪式。它的礼拜集会任何人都可以参加,大家在会上崇拜上帝,等待上帝直接发出指示。它主张纯朴生活,禁止绘画、音乐和戏剧,所办学校着重科学教育,培养出许多著名科学家。 他周围和座位里的人似乎代表着斯潘塞县的一个剖面。有男人,有女人;不管装束如何,基思都可以认出其农民身份。事实上,他也看到了马丁和苏-詹金斯,还有城里来的人,其中有劳动人民,也有知识分子;有各种年龄层次,从中学生到老年人。 基思记得,在电视和其他电子娱乐站稳脚跟之前,这样那样的集会在农村生活中是根深蒂固的。他的父母老是去参加俱乐部会议、教堂会议、公民会议,诸如此类。女人有缝纫聚会、绗被子联谊会;男人有政治会议和农入协进会。基思甚至还能回忆起幼时好多人聚集在某家的客厅里弹钢琴,一起喝香甜的饮料,做室内游戏。但这种生活方式已成过去。事实上,一场好电影或橄榄球赛加上六瓶装的一箱啤酒,比差劲的钢琴演奏、室内游戏和香甜饮料更可取。有一段时期,乡下人喜欢自娱自乐。但更重要的是,美国许多重大的社会运动,如废奴运动和民粹主义,都起始于乡村小教堂。然而,正如他已经注意到的,这个国家己不再是一个农业国。农民既没有人数上的优势,又没有强大的意志力来影响国家政策。所以内地人转而依靠自己;或许感到受城市权力中心的遗弃和孤立,他们正开始为自己采取行动和进行思考——也许从城市和学术界的流亡者那里得到一点帮助,如他本人和波特夫妇。 他望着仍在鱼贯而入的人们,发现了珍妮。自劳工节以来,他没有见过她,也没同她交谈过,她看见了他,莞尔一笑,用力地向他招手,但她正与一个男人在一起,他们一起挤进了一排座位。 基思看着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毫无疑问,至少有两名密探混在中间——会后将向巴克斯特警长汇报情况。这是明摆着的事,他料定老革命家杰弗里和盖尔心里清楚,即使朴实的斯潘塞城老百姓对此一无所知。基思希望波特夫妇明白他们正把这些人卷进什么样的事情中去。基思寻思,职业革命家有两种基本类型——浪漫派和实用派。浪漫派使他们自己和外围的人被逮捕并惨遭杀戮。实用派,像早期的纳粹和布尔什维克,是十足的政治妓女,为了活命和取胜不择手段,无所顾忌。波特夫妇,尽管他们明显地长寿,却有浪漫派的倾向。他们之所以得以幸存多年,是因为美国文化对革命者仍然宽厚,同时也因为政府十分明智,不去把那些企图煽动国民情绪的人变成烈士,反正这个国家的人民时刻准备上床休息,根本煽动不起来。 然而,在基层,人们可以被唤醒,可以被号召起来采取行动。显然,镇和县根深蒂固的权力机构违反了社会契约的第一段,该段是而且始终是:“让公民们快乐,或糊涂,或者既快乐又糊涂。” 大会开始,第一项议程是宣誓效忠国旗;基思心想,这项议程一定会使波特夫妇感到不快。接着由一名基思不认识的年轻牧师做引路祷告,基思瞥了一眼站在主席台上的波特夫妇,发现他们低着头。他想,也许多年来他们已经学会了一点实用主义。 除了无座位的外,人人都坐下了。盖尔-波特走到主席台中央,试试麦克风说了一句:“基思-兰德里——后面听得见吗?” 几乎所有人都回头看他,基思恨不得掐死盖尔,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盖尔微微一笑,开始演说。“欢迎大家参加今天的首次集会,我希望这样的集会今后多多召开。本次集会的目的和宗旨很简单——探讨改创一个廉洁、积极和称职的市、县政府的途径,”她瞅了一眼基思,又补充道,“正像多年以前的政府,一个能反映我们价值观和信仰的政府。” 基思和盖尔相互对视了一下。接着,她继续演说,没有具体解释价值观和信仰的问题。 盖尔演说时,基思心想,不管克利夫-巴克斯特当权与否,克利夫-巴克斯特还是克利夫-巴克斯特。根据对小城镇运作方式的了解,基思肯定,县治安官——克利夫-巴克斯特的亲戚,仅仅为了每年捞几个臭钱,仍会委派这个愚蠢的狗杂种为警长,因此他仍会拥有他的枪和警徽。 盖尔接着说:“作为一名市议会的议员,我想也是这里唯一的民选官员,我要你们知道,我向所有市和县的其他民选官员发出过邀请,但他们的回答却是要在县政府召开一个市议会和县府官员的联席会议。所以我想他们中间没有人会来此开会。”她环视了一下会场、又说,“如果你们中有人来了,请站起来,到主席台上来。这里还坐得下。” 没有人站起来,而盖尔吸引听众的才能给基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盖尔说:“我曾要求《斯潘塞城报》今晚派一名记者来参加。记者来了没有?”盖尔环视整个教堂。“没有来?是因为这份报纸是市长家办的,还是因为巴克斯特车行是报纸最大的广告顾主?” 有人发出笑声,也有人鼓掌。 基思看到盖尔以嘲弄一些显要人物为乐,他肯定她知道自己又在树敌,在她的选区内敌人将比朋友多,盖尔可以激发一场革命,但她和杰弗里都不会领导它或者在任何新政权中占一席之地。事实上,他们将仍然成为被抛弃者,贫困而没有朋友,被迫脱离他们原来的家乡根基,被他们努力创造的较大世界所疏远,落得个身在异乡为异客。他们的境遇使基思联想到自己。 盖尔笼统地继续讲了一会儿,然后具体举例,从克利夫-巴克斯特警长开始。 她说道:“在与巴克斯特警长的交往中,我个人觉得他是个无才、无能、专横独断的人。不过,别听我一面之词。今晚我们有几位公民,自告奋勇要讲讲他们受巴克斯特警长欺压的亲身经历。有些事情会使你们震惊,这些人,你们的邻居,鼓足了很大勇气才上台讲自己的遭遇。你们将听到的事大多数并不能给发言者带来任何荣耀,但他们决心为自己、为他们的社区做一些积极的事。他们将谈到腐败、贿赂、投标招标中的作弊、选举舞弊。对了,你们已经知道,还有性方面的腐化行为。” 盖尔知道何时停顿下来,倾听斯潘塞城的善良民众发出的低语声和吃惊声。尽管盖尔说的和将要说的每件事也许都是真的,尽管要发言的人的话可能也是真的,但基思仍感觉到他似乎在出席一场十七世纪的女巫审判,证人一个接着一个站起来讲述他们邻居的故事。唯一缺少的是被告。 盖尔又讲了几句,接着讲到克利夫-巴克斯特炮制她黑档案的事,末了几句话是:“我正要对他提起民事诉讼,用传票索取那份黑档案材料,使其成为公开档案,我没有什么要隐瞒或感到可耻的。我的过去你们中许多人都清楚,我将让你们做评判。我不会接受讹诈,将来也不会。而且,我正考虑对巴克斯特先生提起刑事诉讼,我已经向县检察官谈过此事。如果在斯潘塞县不能得到公正的处理,我将到哥伦布市去,向州检察长陈述,我这样做,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了本县中成为警长非法调查和收集黑材料对象的每一个人。” 她扫视了一下听众,接着说:“巴克斯特的受害者中一些人今晚来了,其中有些希望不要说出他们的姓名,我将尊重他们的决定。有人自愿站出来,所以不必再听我多讲。我将介绍我们的第一位志愿发言者,她可以自己讲述她的遭遇。”盖尔看着第一排,点了点头。 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站了起来,看上去好像有点无地自容的样子,犹豫不决地走上主席台,盖尔迎上去与她热烈拥抱,对她说了几句话,领她走到话筒前。 那女人站了几秒钟没说话,基思觉得她面色苍白而惊恐,她清了好几次嗓子,然后说:“我叫雪莉-科拉里克,是城里‘停车吃饭’餐馆的女招待。” 雪莉-科拉里克喝了一小口水,然后瞥了盖尔一眼;盖尔就坐在她旁边。她继续说道:“我第一次遇到巴克斯特警长是六个月以前的事。他到我家来收取我违章停车的罚款。那些罚款单早已到期,我还没交款。我知道我欠了钱,可没有钱交,于是我告诉他没钱。我觉得有点奇怪,警长竟会亲自登门……我是说,我以前从没有与他会过面,但我认得出他:因为他多次到‘停车吃饭’餐馆来吃早饭,我从没招待过他,因为他总是坐在另一个女招待管的那张桌子旁——我不想提她的姓名。他坐那儿是因为那段时间他在同她约会。” 听到这里,人群里传出议论声,大家都知道巴克斯特警长是有妇之夫。但基思知道,下面的话将会对集会更有利——或者说,对巴克斯特警长更不利。 雪莉继续说:“有一次,这个女招待不在,他坐在我管的桌子旁。他说话不多,只是指着挂在我胸前的姓名卡……你们知道,是挂在我的左胸前的,他说:‘雪莉。这一只的名字真好听。另一只叫什么呀?’” 人群里发出一阵小小的不由自主的笑声,雪莉尴尬地微笑了一下,人们又安静下来。她继续说:“总之,几星期以后,他上门来收违章停车的罚款。我让他进来,我们谈话了,我告诉他我没钱,到发薪日再付。可他说他立刻就要,否则就把我关起来。他说如果逮捕我,要到第二天我才能见法官,那样我必须在监狱里过夜。他说每个犯人都得搜身,得洗淋浴,得穿上囚衣。后来我打听到,像违章停车罚款这样的事并没有这些规矩,可当时我真吓坏了。” 基思在世界各地都看到过滥用权力的事。他尤其痛恨男人用他们的权力或武器,去恐吓手无寸铁的女人以达到发生性关系的目的,眼前的故事就是说这个的。 雪莉继续叙述她的故事,不到一分钟就点到了要害。她说:“所以我……我提出……我提出同他发生性关系……” 人群此刻鸦雀无声。 “我是说……我并不硬说是他提出来的……但我好像感觉他是……嗯,有点引我上钩,正像我说的,我害怕,我一个钱子儿也没有。我是说,我并不自称纯洁什么的,我有过几个男朋友,但他们是我喜欢的人,我从来没有为了钱或同我不喜欢的人干过这事……可我想不出有其他什么办法。所以……我提出,而他接受了。”她补充说,“他说他会给我钱,但那是贷款,要我脱掉衣服,让他看看我有什么样的借款抵押品。” 这句话使得听众都透不过气来。雪莉低下头,又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勇敢地正视听众的目光。基思感觉到这决不是在表演——这女人确实受了侮辱,受了惊吓,但却很勇敢。他只能猜测她在大庭广众之中如此暴露自己的动机:这与其说是公民义务,不如说是报复行动。不过,这两者又有什么区别呢? 基思听够了。当雪莉对后面的情节做淋漓尽致的描述时,他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经过门厅,那里的人们正竖起耳朵在听,他走出门,下了阶,外面是清凉的空气。 他发现有人在汽车之间打着手电来回走动。当他走近时,发现是警察。他们正在抄记停放车辆的牌照号码。从某种意义说,这并不使他惊奇,但他还是感到难以相信竟会发生这等事。走近一名警察,碰巧是县治安官的一名副手,不是斯潘塞城的警察。基思对他说:“你们在搞什么鬼?” 那人似乎有点尴尬,这是一个好兆头。他回答道:“仅仅是行命令。” “谁的命令?” “不能说。” “谁是这里负责的?” 那人四下看看。“没有人,真的,这里没头头。” 基思看到了一个穿着斯潘塞城警服的警察,走过去,发现这人正是上回在中学里遇到的警察。基思对他说:“申利警官,你意识到你们在犯法吗?” 申利向四周看了看,叫唤另外两名警察。“喂,凯文,皮特,过来。” 两名警察走过来,基思一看正是在广场公园里骚扰比利-马隆的那两个。斯潘塞城警方只有十五名警察,基思感到如果他待下去,他会全都认识的。这两位胸卡上的姓氏是沃德和克鲁格,那个曾用鞋底打过比利的沃德说:“哟,看看是谁来了。你简直像一摊牛屎,不是吗?老是沾在脚底下,快走远点。” 基思一一叫了他们的名字,说道:“沃德警官,克鲁格警官,申利警官,这是个合法集会,受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的保护。要不要我提个醒?如果你们现在还不离开,我将打电话给州警察局,把你们统统抓起来。” 三名警察面面相觑,然后看看基思。沃德问道:“你疯了还是怎么的?” “我讨厌你们。马上给我滚蛋。” “嗬!嗬!老伙计,别上火。” “给你们六十秒钟撤走,不然我要回教堂里把大家都叫出来。” 双方沉默了很长一会儿,此时所有其他警察,一共七个,也都集中过来,沃德对他们说:“这家伙说他要叫州警察来抓我们。” 警察中发出几声不太痛快的笑声,但似乎没有一人觉得开心。 基思又说:“我将叫里面的人到外面来开会。” 显然,没有一个警察愿意在这种情况下与他们的朋友和邻居对峙,但他们也不愿意被一个发怒的老百姓给撵走。这是一种势均力敌的场面,基思考虑是否让他们体面地下台阶,后来又认定他们不配。他说:“你们还有十秒钟时间。” 沃德警官反击道:“不到十秒我就把你铐起来。” “五秒。” 没人动。 基思转身想进入教堂,但发觉他被包围了。要冲出包围圈,他一定会推撞某个警察,这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他说:“让开道。” 他们不睬。 基思走近那个阻挡他往教堂去的警察,他们拉出警棍,伸出手臂,张开双腿。 基思本想低着头冲过防线,像后卫一样,但这里的防线有棍棒和枪支。显然,他的处境与他们一样困难,没有人愿意采取主动。 沃德在他身后说:“你是个恶棍。你还是个蠢货。” 基思转身逼近沃德。“今晚巴克斯特在哪儿?在慈善互助会接受又一枚勋章吗?” 沃德说:“不关你的事。” “我敢说他躲在市政厅开会,而你们却出来冒丢饭碗的危险。你们的长官在哪里?你们有一帮多么没胆子的奇才来指挥你们。告诉巴克斯特,是我说的。” 显然,基思击中要害,因为无人答话。沃德只得说:“厉害,跟我们到局里,你可以当面对他说。” “那么带我进局里。逮捕我,不然就滚开。” 但他们似乎两样都不想干。基思纳闷教堂里的会议要开多久。 僵持了几分钟后,基思决定发动袭击。他转身面向教堂,正要低头冲过蓝色防线,忽听有人叫道:“出了什么事?” 一人从小小的牧师寓所方向走来,拄着手杖。当他走近一点,基思见这人十分苍老,最后认出是威尔克斯牧师。 牧师穿着宽松裤、运动衬衫和花呢上衣。他又问:“发生了什么事?” 沃德警官回答道:“局面已经得到控制,先生。” “那不是我要问的,出了什么事?” 沃德没有明确的答词,所以不回答。 威尔克斯牧师穿过包围线,在基思面前停了下来,“你是谁?” “基思-兰德里。” “名字听起来耳熟。你在里面开会?” “是的,先生。” “这些警察在这里干什么?” “你该问他们。” 威尔克斯牧师转向沃德警官。“有人打电话叫你们到这里来吗?” “没有,先生。” “那你们来干什么?” “来……提供保护和确保安全。” “你像是在胡扯,孩子。请离开我的地方。” 沃德看着其他警察,头朝警车方向歪了一下,他们走开了,但沃德向基思走过来,他说:“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回华盛顿去了。快走吧。” “别忘了告诉巴克斯特我说的话。” “你放心吧,厉害的家伙。”沃德转身离开。 那么,基思心想,他们知道他从华盛顿来;这也不足为怪。他弄不清他门还知道些什么。但如果他打算离开,这倒真的不要紧,虽然克利夫-巴克斯特出于无心却又鬼使神差地不让基思-兰德里离开。 威尔克斯牧师说:“你这会儿有空吗?” 基思考虑了一下说:“有。” 威尔克斯示意基思跟他走,于是两人向牧师寓所走去。基思回忆起他最后一次去牧师寓所时是十八岁,当时他聆听了威尔克靳牧师关于如何抵制来自斯潘塞县外面世界的种种诱惑的讲演,尤其是如何抵制大学里酒色的诱惑。这对他曾经大有裨益—— 第16章 牧师寓所是一座装有白色护墙板的老房子,与具有百年历史的教堂同时建造,而且风格相同。 入内,威尔克斯领基思到小起居室,用手指了指一张下陷的扶手椅。基思坐下,威尔克斯则坐在对面一张摇椅里。威尔克斯说:“我有雪利酒。” “不喝,谢谢。”基思在暗淡的灯光下瞧瞧威尔克斯,多年来,基思在婚礼和葬礼上见过他几次,但自上次见他至今,少说有七年了。每次见到他,人样似乎都比前次又缩小和干瘪了一点。 威尔克斯问:“警察来干什么?” “抄记车牌号码。” 威尔克斯点点头。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看着基思。“你是乔治和阿尔玛的儿子吧。” “是的,先生。” “是我给你施行洗礼的吗?” “他们是这样说的。” 威尔克斯笑笑说:“也是我给你们主持婚礼的吗?” “不,先生。我还没结婚呢。” “对了。你参军去了,后来为政府工作。” “我先上的大学——博灵格林州立大学,你告诫我提防大学里的放荡女人。” “有点用吗?” “一点没用。” 威尔克斯又笑了,然后问:“你回来不走了?” “恐怕要走。” “那回来干什么?” “来照看一下房子。” “就这点事?” 基思考虑了一下,回答道:“我不想说谎,所以还是不说为好。” “嗯,我听到过关于你为什么回来的谣传,可我不愿搬弄是非,因此我不想告诉你我听到的话。” 基思没吱声。 威尔克斯问:“你家里的人都好吗?” 基思向他介绍了家庭情况,然后问:“威尔克斯太太好吗?” “上帝召唤她归天了。” 基思意识到通常的答话“我觉得很难过”在这里不适用,所以他说:“她是个好人。” “她的确是。” 基思问:“你为什么不出席集会?” “我主张政教分离。现在有太多的年轻牧师把宗教和政治混为一谈,使得半数的教民狂热起来。” “不错,但人世间存在社会不公,而教会能提供帮助。” “我们尽了力。我提倡博爱仁慈,褒扬善行义举。如果人们听从的话,就不会有社会不公。” “但如果他们不来,就听不到;即使来了,他们仍然不听。” “有人来,有人不来。有人听,有人不听。我能力有限。” “你知道,牧师,我在德累斯顿看到电视上播放的路德教牧师们组织的那些游行。他们帮助搞垮了共产党政府。波兰的天主教神父也一样。” “上帝保佑他们,他们凭良心行事。”他又说,“如果我的话能使你感觉好一点,那我告诉你,我会毫不犹豫地为我的信仰献身。” “但愿不需要这样。” “天意难测。” “但你确实让那些人用了你的教堂,而且确实赶走了警察。” “是的,我这样做了。” “你知道那集会是什么内容吗?”基思问。 “我知道。” “你赞成吗?” “只要讨论的内容没有非法的或暴力的成分,我赞成。”他补充说,“你知道,把教堂作为会议地点是个农村老传统。这可以回溯到过去很久的一个时代,那时教堂是农村中可以容纳许多人的唯一建筑,而骑马或乘小马车去城里都太远。圣詹姆斯教堂经历过自西美战争以来各种类型的政治集会和爱国集会,这地方不是属于我个人的,我仅仅是上帝的仆人。” “对,但我肯定你不会让本地的三k党分子进教堂的。” “上帝的仆人不是老顽固或白痴,兰德里先生。”他又说,“我请你进来并不是要你来盘问我的。我倒想问你一些问题,如果可以的话。” “请问吧。” “谢谢。你赞成那个集会吗?” “原则上赞成。” “你是否已发现,斯潘塞城并非一切都好?” “是啊,我已经发现了。” “你认识巴克斯特警长吗?” “我们一起上的中学。” “但从那些警察的言谈举止中,我感到你最近引起了他的注意,而不是在中学时。” “不……嗯,也许是的,不过我想,这多半是跟我们在学校里曾有些不和有关。” “事实真的如此吗?你们曾经是情敌?” “哦,我从来不这样认为。但显然他是这样认为的。”基思不知道这话题还会引出些什么来。提出此类问题要他端坐回答的人并不多,而威尔克斯牧师正是其中之一。 老人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说:“我的记忆力不如从前了,但我仿佛记得你曾经追求过他现在的妻子。” 基思没有回答。 “其实,我想是你母亲告诉我的。” “很有可能。” “那么,也许。巴克斯特先生听说他妻子以前的男朋友决定回到斯潘塞城,感到心烦意乱。” “我曾经是她的情人,先生。那是在大学里。”没有必要提中学,免得惹老人不高兴。 威尔克斯回答道:“你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吧。我懂。你认为那使巴克斯特先生心中不快吗?” “那样说明他很不成熟。” “上帝会宽恕我说这话,多年来巴克斯特家没有一个人表现得十分成熟。” 基思淡淡一笑。 “她的娘家姓氏……?普伦蒂斯,对吗?” “是的。名叫安妮。” “对,安妮-普伦蒂斯,好人家,圣约翰教堂的申克牧师对他们评价很高,你知道我们牧师之间都常常交谈。在“圣母无沾成胎”1节,我们甚至同天主教神父也交谈。全基督教理事会每月举行一次会议,议程结束后,我们便海阔天空地闲聊。除了绝对必要时,我们从不指名道姓,而且任何内容都不会从谈话的房间传出去。但可以了解不少事。” 1圣母无沾成胎节:天主教认为,圣母玛利亚在其母腹成胎时,因蒙受天恩而未沾染原罪。圣母无沾成胎节是天主教节日,每年12月8日。 “我能充分想象到这一点。”基思意识到威尔克斯牧师所在的联席会议与基思最近离任的会议差不多。事实上,正如杰弗里所暗示的那样,威尔克斯牧师掌握大量情报资料,完全可与克利夫-巴克斯特警长的档案库匹敌。 威尔克斯又说:“我们的目的不是无聊的闲谈。我们想帮助人们,试图减少离婚,对误入歧途的年轻人进行规劝,使男人和女人不受诱惑。简而言之,拯救灵魂。” “那是非常令人钦佩的。” “那是我的天职,哦,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以为斯潘塞城变成了该诅咒的村子。不过,这里大多数人都是善良敬神的基督教徒。但也有不少人迷途了,这在其他社区也一样,我希望你这个星期日到教堂来,然后跟我们一起喝茶,参加团契活动。” “我也许会来。但你知道你是在向皈依基督教的人布道。你也应该帮助其他人。” “他们知道去哪儿找我们。” 基思希望在集会解散之前离开,所以他说:“好了,谢谢你拯救我,使我免于触犯法律。” 然而,威尔克斯牧师对基思要走并未理会。他说:“巴克斯特先生和太太之间有一些麻烦,你也许知道。申克牧师正在规劝巴克斯特太太。” “这与我何干?” “有人见到你在市中心与她交谈。” “牧师,这里也许是个小城,但一位未婚男上在公共场合与一位已婚女十交谈并无不可。” “别对我说教,年轻人,我正想帮助你。” “我感谢……” “让我直言不讳吧。汝勿可觊觎邻人之妻1。” 1这句话引自《圣经-十诫》。 这并不使基思感到十分意外,他回答道:“那我要劝你,牧师,告诉申克牧师去提醒巴克斯特先生莫犯通奸戒律。” “我们都了解巴克斯特先生。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不该吐露这一秘密,但也许你已经知道,巴克斯特太太深深地爱着你。” 这是基思几周来所听到的最好消息。他考虑了几种回答,包括不回答,但还是说:“我们俩多年来一直通信,她从来不曾向我表示过那个意思。她没做错什么事。” “那取决于你怎样看待一位已婚妇女写信给她从前的……男朋友。” “她没有做错事。如果有什么不妥当的言行,都应归咎于我。” “你很高尚,兰德里先生。我知道你认为我是很守旧的,感谢你能迁就我。” “我不是在迁就你,我是在倾听你的教诲。我理解你的地位和你的担心,我向你保证,我与巴克斯特太太之间的关系纯粹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 “好吧,看你是否意志坚强,能否持之以恒。” 基思看看威尔克斯牧师,或许因为他必须找个人一吐为快,所以他明知不妥还是说道:“说老实话,牧师,灵魂确实愿意,但肉体是软弱的。” 威尔克斯牧师似乎一时无言以对,然后说:“我赞赏你的诚实。”他又说,“而且你能记得《圣经》经文,我很高兴。” 基思站起来,说道:“我该走了。” 威尔克斯牧师拿起手杖,也站了起来,他陪基思走到门口,步入门廊,基思看到集会还在进行,他弄不清盖尔和杰弗里召集了多少个证人来坦白他们与那个魔鬼的交往与性关系。基思回身对威尔克斯牧师说:“显然你对我了解不少,我刚坐下时你却不露声色。” “对,可我原来不知道你是否能跟我谈得拢,我后来发觉谈得拢,所以主动提供你一些劝告和消息。我希望你对我的直言相劝切勿见怪,同时对消息保守秘密。” “我不见怪,谈话内容我也将保密。可是,人们在议论我,我感到不安。” “兰德里先生,你回到了一个纷扰不安的小城。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我们小城的问题之一,即巴克斯特先生作为公职人员和作为丈夫的问题,变成了你的问题。对这事不要操之过急。” “为什么不?为什么教堂里的那些与会者可以行动起来,而我却要慎之又慎?” “你深知为什么。检查一下你的动机,考虑一下你行动的后果。” “牧师,自我离开斯潘塞城以来,我作为一名军官担任过各种职位,所有那些职位对我、我的同事们以及——你我私下说说——这个国家,都有着生死攸关的后果。” “那么你不需要一个乡村牧师的讲道了。” “可我感谢你的关心。” 威尔克斯牧师把手放在基思肩头,直视着他。“我喜欢你。我不希望看到你出什么事。” “我也不希望。但如果真的出事了,你愿意在这个圣詹姆斯教堂负责安排我的后事吗?” “是的……当然。”威尔克斯牧师挽起基思的胳膊说,“让我送你到车旁吧。扶我下台阶。”他们走着,威尔克斯又说,“基思……我可以叫你基思吗?” “当然。” “我知道你和安妮-巴克斯特之间有事。说老实话,我不完全反对此事,可你必须正确地处理这件事,否则对你们两人来说永远都不会名正言顺的。” 基思回答道:“我仍然不承认觊觎邻人之妻,牧师,但我听你的。” “好,听着,忘了你是在哪儿听到的。”他说,“她,我们所谈的这位女士,据她的顾问牧师说,她的婚姻不幸福,而且不健康。她丈夫是个通奸者,而且骂人成性。也许我是个老派人物,但我相信年轻牧师的话,深信她必须离婚以免发生危险的事。他对顾问的建议暴跳如雷,顾问牧师及当事人都看不到任何出现转机的希望。” 基思没有吭声。他找到他的汽车,站在车旁。 威尔克斯牧师继续说:“在目前这种情况下,离婚是可取的。高婚后,她可以做任何她愿意做的事,你,兰德里先生,必须耐心,切不可成为这个问题的一部分,这是个好女人,我不希望看到她受伤害。” 两人站在黑暗中,从教堂窗口射出的微弱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公墓的墓碑上。基思说:“我也不希望她受伤害。” “兰德里先生,我肯定你的意图是高尚的,但现在你能做的唯一高尚的事是断绝与她的接触,在上帝的帮助下,问题自会迎刃而解。” “而不需要我的帮助。” “正是如此。”他问道,“你是否打算留下来长住?” “我有过这个打算,但现在却拿不定主意了。” “我认为你留在这里是火上浇油。你能到别处去待一阵子吗?毫无疑问,你的父母一定希望见到你。” 基思笑了。“你是想把我撵出城吧?”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离开,我能看到你们俩的幸福结局;如果你留下,我只能看到灾难。” 显然,他和威尔克斯牧师不谋而合,得出了同一个结论。基思说:“我没想到你会教我怎样去赢得另一个男人的妻子。我原以为我会经受地狱中硫磺烈火之苦。” “那是公路另一头的原教旨主义1教堂的说法,这里我们主张爱和同情。星期日能见到你吗?” 1指基督教内部在神学上持保守态度的一教派,20世纪20年代美国一些新教教派中发生分歧,这部分人分裂出去,直称保卫正统准则,反对所谓自由派或现代派。他们指责现代派背叛某督教,迎合新科学而放弃福音。 “也许能。晚安。”—— 第17章 基思将车开出教堂。他想,一个简单的农村社区的事情显然一点也不简单。实际上,大城市的生活倒比较简单,而在这里,他们关心你的灵魂,并使你为之思虑,搞得真复杂。 基思沿着黑暗的乡村公路行驶。他知道,警察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以任何借口拦住他,而他只得屈从。他在其他国家也曾落到过警察手中,因此熟悉他们那一套,知道何时他们仅仅想吓唬你一下,何时他们打算殴打你一顿。他从未有过真正被严刑拷打的经历,显然也没有面对过行刑队,尽管几年前有一次在缅甸被捕时,他听到对方在谈论对他行刑的事。 作为一个几次被捕的老战士,他想象不出斯潘塞城警察局能对他造成多少恐怖,但只有你到了那里并目睹他们的所作所为后,才能了解他们头脑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被警察拘留时死亡的可能性不大,拒捕而导致死亡的可能性则大大增加,因而也更为令人不安,尽管在文明国家里拒捕要普遍得多。基思并不幻想如果他在乡村公路上被击毙后会有详细的调查,尤其是他死后警察把一件武器塞在他手中。但他们必须塞上他们自己的一件武器,因为他没带,尽管他希望自己要带上就好了。 然而,难道这伙警察真的会在犯罪和邪恶的道路上滑得那么远吗?他认为不会。不过,克利夫-巴克斯特当然会的,尤其是被基思-兰德里诱使以后。 他瞥了一眼后视镜,没有看到任何汽车前灯,他转上好几条农场道路,再绕弯路向家驶去,但基本情况是,只有一条公路经过他的农场,也只有一条路进入农场,如果他们稍微聪明一点的话,只要在那条公路的一头等他就行了。 他一面开车,一面思忖着在教堂和牧师寓所听到的那些话,更不用说教堂外发生的事了。这都归咎于克利夫-巴克斯特,他的妖雾遮蔽了一度曾是阳光明媚和幸福安乐的乡村。 英雄、救星上场,“不,英雄下场。这里每个人将得到他们应得的东西,不论好坏。”威尔克斯说得对。听凭上帝安排,或由安妮,由波特夫妇,由任何首先行动的人来决定,“切勿自己卷入到这里面去。” “问题就在这里,兰德里——如果安妮不是克利夫-巴克斯特的妻子,你会为了正义的利益而投入这场战斗吗?” 他想:好了,他已经这样做得够多的了,尽管他是领取报酬的。但与他冒的风险比起来,这点钱并不算多,很明显,他这样做是出于爱国主义和正义感。然而,当这两点消退时,他的动机就变成追求冒险和升官晋级的自私欲望了,不过还远远不止。在斯潘塞城这里,他发现可以一举数得:通过杀死巴克斯特,他可以为小城和他自己做件好事,解放安妮,然后也许还能拥有安妮,但那似乎不像是有正当理由的光明正大的事,不管他如何进行分析。 他发觉自己行驶在通往28号国道的一条公路上,那是他的路。他不愿开到28号国道上去,于是将雪佛兰车驶离公路,上了一条拖拉机泥土路;这条路穿过马勒农场的玉米地。他将雪佛兰车调到四轮驱动,用仪表盘上的罗盘来导向,终于开到了他的农田,上面种着马勒家的玉米。不到十分钟,他开出玉米地,进入自己农场谷仓旁的空地上。 他关掉前灯,转弯向他家的房子开去,在后门边停下车。 基思下车,开了门锁,进入黑洞洞的厨房。他感到自己既可笑,又愤怒;他没有开灯,静静地听着。他知道,他不会再在晚上经常开车;如果他要开,他也应带上格劳克手枪或m-16步枪。 他考虑是否要上楼取手枪,但他的本能告诉他这里是安全的。如果不安全,他最好离开这厨房中央,到门边去。他打开冰箱,取出一罐啤酒。 “那么,我该不该像威尔克斯建议的那样,忍气吞声地离开呢?”然而,这不是他生活的目标。 他打开啤酒罐,站着喝了一大口。“与其让巴克斯特在后面追踪,倒不如我悄悄跟踪他,那样岂不更好?等他从他的情妇家出来,我应当袭击他,割断他的喉管。暗杀行动,再干一次,对,人们猜想是我干的,可其他的怀疑对象有成百上千,没有人会太认真追究。” 看起来是个好主意,但那会留下一个寡妇和两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也许你不是因为他是一个坏丈夫、一个腐败的警察和一个欺凌弱者的家伙而杀了他,“但为什么不?作恶比他少的人我都杀过。” 他喝完一罐啤酒,又取了一罐,“不行,我不能谋杀这个混蛋。我就是不能那样干,所以我得离开。”他走到厨房饭桌边,凭借从后门和后窗射来的微弱亮光,找寻刚才留在桌上的信,却找不到了。他打开悬在桌子上方的灯,在椅子和地板上寻找,信不在那儿。 他警觉起来,关掉灯,放下啤酒罐,他细听着,但没有声音。他想贝蒂姨妈或诸如此类的人也许来打扫过卫生或送过食物。他们看到信,捎带去寄发了,不过,那似乎又不大可能。 如果屋内还有人,他们会知道他也在屋里。楼上的枪也不用去拿了,因为即使他上得了楼,那枪早已不在了。 他悄悄地向后门走去,手放在门把上。 他听到起居室方向传来一声熟悉的吱吱声,接着又听到一声。他从后门折回,进入过道,里面没人,再进入起居室;持续的吱吱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他打开落地灯,说道:“你在这里多久了?” “大约一小时。” “怎么进来的?” “钥匙在工具间的工作台下面,放在那里有一百年了。” 他看着她,她坐在摇椅里,穿着牛仔裤和套衫,那封信放在她膝上。 她说:“我以为你在家,可你不在。我几乎要走了,忽然记起了钥匙,所以决定给你一个惊喜。” “我感到惊喜。”但他刚才似乎已预感到是她在起居室内。 “我进来你不介意吧?” “不。” “它仍使我感到像我的第二个家。” 基思有一种特别的感觉,觉得这不是真的,像是一场梦:他试图回想起他什么时候睡着的。 她问:“就你一个人吗?” “是的。” “我想我听到你在厨房里谈话,所以我就坐在这里,像耗子一样不出声。” “就我一个人。我自言自语来着。你的车呢?” “在谷仓里。” “好主意。巴克斯特先生呢?” “在市政厅开会。” “那你在哪里?” “在路易丝姑妈家。” “噢……你刚才听到我在说什么?” “我只能听到语调。你为什么事在生气吧?” “不,我只是在跟自己辩论。” “谁赢了?” “善良的天使。” “但你神色忧虑。” “那是善良天使胜利的缘故。” 她微微一笑。“哦,我曾跟我自己争辩要不要到这里来,这并不是一次街上的偶然相遇。” “对,不是。” 她举起了那封信。“这是写给我的,所以……” “是的,信你拿着吧。还省我一张邮票。” 她站起身,向他走过来。“是的,我确实理解你信中所说的。你说得对。我们无法……你还记得那首我们俩都喜欢的诗吗?‘虽然草中辉煌、花中荣耀的时光已无法重返,我们将不会悲伤,而是在余下的时空中汲取力量。’”她又说,“我想我们喜欢它,是因为我们早知道我们俩命里注定将是一对不幸的恋人,那首诗是我们的安慰……”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向他俯过身去,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说道,“再见,亲爱的。”她离他而去,走进过道。 他听到她进入厨房,又听到后门开了又关,要坚强些,高尚些,勇敢些,但切勿当一个十足的白痴。正当纱门关上时,他已转身快步走进厨房。“等一下!” 他走出门外,她回头说:“基思,请别这样。你说得对,这样不行。我们无法……那太复杂了……我们一直在欺骗自己……” “不,听着……我们必须……我们需要理解……我必须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的意思是……”他找不到他想说或者需要说的词语,于是说道,“安妮,我们不能再一走了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不能待在这里。我是说屋子外面。” “请进来。” 她想了一下,然后走回厨房。 他说:“你能待一会儿吗?” “好,可以……我们最终可以喝那杯咖啡了。咖啡壶呢?” “我不喝咖啡,我要喝点酒。”他开了水斗上面的小灯,走到食品橱前,取下一瓶威士忌酒。“喝一杯吗?” “不,你也不要喝。” “对。”他放回酒瓶。“你让我好紧张。” “你紧张?我能听见我的心跳声,我的双膝也在颤抖。” “我也是。你要坐下吗?” “不要。” “好……我知道你冒了风险到这里来……” “我冒了两个险,基思。一个,不能被人盯梢;另一个,我不能让我的心给揉碎了。不,对不起。我不能把这一点归咎于你。” “不要抱歉。你来了我很高兴。我高兴极了。瞧,我写了那封信……” “别解释,我理解。真的。” 他们站在厨房两头,相互对视,过了一会儿基思说道:“这不是我原来想象的情景。” “你是怎样想象的?”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走向她,将她抱住,“像这样。” 他们互相拥抱并接吻。他真切地记起了在他怀中她给人怎样的感觉,她散发出怎样的气味,她给人怎样的味觉感受,以及她的嘴和身体怎样贴着他的同样部位蠕动。 她挣脱开,然后将她的脸伏在他肩头,他意识到她在哭,她的身体在颤抖,而后又浑身战栗。她止不住哭泣,他不知所措,只得紧紧地抱住她。 最后,她往后退去,从牛仔裤袋里拿出一张棉纸,擦了擦眼睛,又擤了擤鼻子,破涕为笑。“哦,天啊……瞧我……我知道自己会这样……别笑我。” “我不笑你。”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擦她的脸颊。“我的上帝,你真漂亮。” “当然-,我的鼻子在流鼻涕。”她擦擦鼻子,然后抬头看他。“嗯……”她清了清嗓子,“嗯,兰德里先生,再次见到你我很高兴。你送我上车好吗?” “别走。” “我必须走。” “开完会他会打电话到你姑妈家吗?” “会的。” “她会说些什么?” “说我正在回家的路上。我告诉过克利夫我的汽车电话坏了,所以他无法打电话给我,我姑妈会打电话到这里来的。” “她知道你在哪儿吗?” “知道。来电话时请你接,告诉她我正在回家的路上。” “为什么我们不坐等她的电话呢?” “因为我现在要走。” “为什么?” “因为……我是说,我们可以另约时间谈谈……我们必须谈谈,但我不想今晚发生什么事。” 他笑了。“这正是我们失去童贞的那个晚上你对我说的话,那年你十六岁。” “不过,这一次我是当真的。”她大笑,“上帝作证,我离不开你。” 他们再次拥抱,接吻。她把脸颊贴在他胸膛上说:“抱着我。” 他抱着她,用手指梳理她的头发。 她把脸仍贴在他胸前,说道:“我刚才正想上楼到你的房间去,让你大吃一惊呢。” 他没吱声。 “后来我又想,如果你带人回家怎么办?如果楼上有人怎么办?” “没有,楼上没人。自我回来一直没人。” “据我所听到的,不是因为没有爱慕你的人。” “可我什么也没听到,我只关心我自己的事。” “很好。”她又说,“你不必……我是说,如果你……也没关系。我这话真傻,你知道,因为这不干我的事……” “安妮,我只有你。” 她更紧地搂着他,然后踮起脚尖,开始吻他的脸颊、嘴唇、前额和脖子。她说:“我想我不善于隐瞒我的感情。我不该这么外露。我该怎样表演这个角色,基思?” “这一次让我们坦诚相见。” “好吧。我爱你。我一直爱着你。” “我爱你,始终爱你。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回来。我无法不想念你。” “我诅咒我让你走的那一天。” “不是你让我走的,是我自己要走。我早向你求婚就好了。”他望着她。“你当时会怎样回答我?” “我会说不。” “为什么?” “因为你想走。你对生活感到厌烦了,基思。你眼看朋友们都上了战场,你被电视上的战争消息迷住了。我看得出来,同时,你还想要其他女人。” “不。” “基思。” “唉……想和做是两码事。” “我知道,你本来不会对我不忠,你憎恨没有一点性爱冒险的生活,天啊,基思,除了我们俩之外,人人都有这种经历。” 他试图说个笑话,说道:“我对你没有很大把握。” 她笑了,接着说:“我可以说实话吗?我想尝试一下其他男人。我俩都想体验一下,但我们无法这样,因为我们相互有一种理解、一种责任,我们当初是乡村的两个少男少女,爱得发狂,做了爱又觉得有罪,却又想着其他人,而更加觉得有罪。我的意思是,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比结婚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想你说得对。”他笑笑。“所以你想其他男人?” “有时候。我脸红了吗?” “有一点儿。”他想了一会儿,然后问,“我们当时该做些什么呢?” “我们不必做任何事。世界为我们做了安排。天意。” “是这样。可为什么我们没有再次团聚呢?” “你不能接受我有其他男人的事实。” “对,我不能,你呢?” “女人不一样。我只希望你摆脱掉你的旧观念。” “哦,我已经摆脱了。” “我也是。”她又说,“我从未有过风流韵事。” “如果你有,我也不在意,你有也是情有可原的。” “不,听我说。我守旧得不可救药。但对于你,兰德里先生,我将破例。” “嗯……此刻我别无他求。可是……我们必须懂得后果,如果我们……” “基思,我根本不管什么后果。我们澄清了过去,这就够了。现在就对我做爱吧,让将来见鬼去。” 他挽住她的臂膀,带她走向楼梯。他的心怦怦乱跳,害怕电话铃会响,又害怕它不响。 他甚至记不清他是怎样进入卧室的,但他们已经入内,并开了灯。他觉得她看上去有点紧张,于是说:“你想喝点酒吗?” “不,我喜欢头脑清醒着做爱。”她环顾卧室。“我们曾经在这里做过一次爱,当时你们全家都出门访友去了。” “对。我当时假装生病,留在家里。” 她似乎不在听他说话,只顾四下观看,后来盯着一个衣柜,他注意到这衣柜开着。他俩都能看到柜里挂着的枪套、防弹背心、剑、制服和m-16步枪。她转身面向他,但并未评论,只说了句:“我看出你知道怎样保持房间整洁。” “我是个爱干净的单身汉。” 他尴尬地站着,与她面对面,似乎闲聊不下去了。她把套衫从牛仔裤里拉出来,说道:“好吧,我来开个头。”她把套衫从头上脱下,扔在一边,然后解开乳罩的扣子,滑落乳罩,让它掉到地板上。“行了吧?”她伸出双手,他握住她的手。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rx房上。他爱抚着她的双乳,感觉到她的乳头慢慢坚挺起来。 她伸出手,解开他的衬衫钮扣,然后双手在他胸前抚摩。“你摸上去同以前一样,基思。” “你也是。” 她把双乳贴紧他的胸膛。他们开始接吻,同时她脱下他的衬衫。她一面仍接着吻,一面解开自己的牛仔裤,拉下裤子,连同内裤一起拉到大腿。她把他的手引到自己的两腿之间,里面湿漉漉的。 她向后退了一下,坐在床上,脱掉她的鞋子、短袜、牛仔裤和内裤。现在她已完全赤裸了,看着他,向他微笑。“这真的在发生吗?” “我的上帝,安妮,你真美。” 她忽然站起,双臂搂住他。“我爱你。” 他抱起她,把她放回床上,放在被子上,把她的双腿搁在床脚上。他弯下身子,吻她的rx房、肚子,然后跪在地上,用舌头舐她柔软的大腿内侧。她张开双腿,使他能吻到她的三角区。她拱起身子,于是他把双手垫在她的屁股底下,他的脸深深埋在她的双腿之问。 他慢慢站起来,解开皮带和裤子。 她躺在床上,呼吸急促,然后往后滑,将头放在枕头上,看着他脱衣服。当他靠近时,她观察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当他近到可以触及时,她抓住他的双手。 他跨在她身上,吻她的脸颊。他说:“好吗?” 她点点头。 他俯下身去,她让他进入了自己体内。 他们轻柔地接吻,温柔地拥抱,互相爱抚,慢慢蠕动,仿佛他们拥有世界上所有的时光。 他们侧身躺在床上。她躺在他背后,双臂搂着他,两腿缠着他的腿,像叠套在一起的汤匙一样。她吻吻他的脖子。“睡着了?” “没有。在做梦。” “我也是。”她搂紧他,双脚在他的小腿肚子上摩擦。 “我喜欢这样。” 他翻过身来面对着她。他们仍侧身躺着,双手双腿缠在一起。她说:“如果你知道我怎样常常幻想这样,那就好了……” “我幻想得更多。” “真的?” “真的。” 她说:“我说过我从未与人私通,甚至没有尝试过。” “有没有都没关系。” “对我来说有关系。这对我特别重要。” “我理解。” “我这样说的意思,不是要你认为你必须娶我。我已经结婚了。我只是说这次对我来说是很不一般的,假如结果表明这是终了,我将理解,这次是我希望的全部。这又一次。” “你真是那个意思?” “不。” 他大笑。 她弄乱了他的头发,然后坐起来,“告诉我……我知道,你有其他女人,但有没有一个真正喜欢的女人?” “没有值得写信告诉家人的。”他想了片刻,说道,“说实话,我无法把你从我心头抹去,所以我不能……我是说,没有理由结婚。” 她半天没答话,然后说:“也许如果我没有生过孩子,有一天我会在你门前台阶上出现。” “在某些时候,某些地方,我连一级台阶都没有。这对我们来说不是一种像样的生活。” “事情很难预料。有时候我羡慕你,有时候我又以为你已死去……” “而有时候你希望我死去。” 她想了一会儿,然后回答道:“不,我是生气,我为你的安全祈祷。”她接着说,“但有时候我倒希望我自己死去。” “对不起。” “现在好了。”她又说,“我跟一个我不爱的男人睡了二十年。那是罪过。但我决心不再犯这个罪过了。” 他不想问,但又感到他必须问,故而说道:“安妮,为什么你与他生活在一起?” “我每天都在问自己这个问题,我想是因为孩子……家庭关系、社区……” “你是说如果你申请离婚……?” “我必须离开。他会变得……” “狂暴?” “我说不清,总之,我过去总希望他死去,希望有人会杀了他。那是件可怕的事。为此我恨自己。” “那没什么,现在你不必等待别人来杀他了。” 她没吱声。他想她会考虑他话中的双重含义,于是又说:“你可以一走了事。” “我会的。”她没有向他要求帮助或任何保证,只是说,“也许我在等你,我始终知道你会回来的,但我不要从你那里得到什么东西,不要你承诺照顾我,也不要你去处置他。我要自己来做到这一点。既然我女儿已经上了大学,我可以离开了。” “不过,你知道我要帮助你,所以……” “基思,他很危险。” “他只是个二流角色。” 她用一只时撑起身来,俯视着他。“如果你出什么事,我发誓我会自杀的。答应我不要与他冲突。” 电话铃响了,安妮说道:“那是我姑妈。” 基思拿起听筒。“喂。” “嗳,我看到你屋里好像有灯光。你是怎样回到家里的?” “你是谁?” “沃德警官。例行检查一下你的行踪,你睡了?” “当然。今晚玩了个痛快。” “我没有,今晚我可不快活。” “我回电话可不是为了使你快活。” 安妮靠过来,耳朵凑近听筒,基思扭过脸,对着话筒说:“别再打来了。”他挂上电话。 她问:“是谁?” “汽车推销员。” 她看看他,要说什么,然而电话铃又响了。基思拿起听筒。“喂?” 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老派的中西部口音说道:“兰德里先生吗?” “我是。” “我是辛克莱夫人,安妮-巴克斯特的姑妈。” “夫人好。” “安妮说,她在回家的路上也许在你那儿停留一下。” 基思对路易丝姑妈说话的语调感到有些好笑。他说:“她停留不到一分钟,辛克莱夫人,没下车。我们透过纱门就农产品价格谈了大约十五秒钟——” 基思感到臂上有人捣了一下,听到安妮笑着小声说:“别胡扯。” 基思继续说:“然后她就急急地回家了。” “我估计她在回家的路上,巴克斯特先生打电话来找她时,我就是这样告诉他的。我说,她很快就该到家了。” “我肯定她将到了,辛克莱夫人。” “跟你通话真愉快,兰德里先生。你保重。” “谢谢你,辛克莱夫人。感谢你来电话。”他挂了电话。 安妮滚到他身体上面,将鼻子贴住他的鼻子。“你真逗。” “你姑妈也一样。她做这样的风流事吗?” “几乎不做。她属于老派。每次我去她那儿,都得带上一瓶老派人喜欢的那种蒲公英酒。”她大笑并吻他,然后从他身上滚下来,滑到地板上。“我得走了。”她一丝不挂地走出房间,接着基思听到了浴室内哗哗的流水声。 他下了床,开始穿衣服,把格劳克手枪塞在衬衣下。 她从浴室回来,说道:“我可以送自己出门。”她把衣服归拢起来,扔到床上。“我不想穿衣服。我要为你整夜、整星期赤身裸体。” “对我来说是件乐事。” 她戴上乳罩,套上套衫,坐在床上,再穿上内裤和短袜。 他说:“你穿衣服还是从上到下。” “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吗?”她穿上牛仔裤,再穿上鞋子站起来。“好了,你送我下楼?” “这是一个绅士应该做的。” 他们手拉手一起走下楼梯。她不停地瞅他,然后说:“你能相信这是真的吗?” “简直不能。” “我感到自己又像个小姑娘了。我从未这样匆忙过,自从……嗯,自从离开你以后。” “你真好。” “我说的是心里话,我的心还在怦怦跳,两条腿软绵绵的。” “而且你脸上有红晕,眼睛发亮。到家里可要小心。” “哦……”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对,我要小心。天哪,你认为……?” “只要心中想象与路易丝姑妈过了一夜,到家的时候你就正常了。” 他们走到厨房门口,她开了门,“基思,我们打算怎么办?” “你说,我做。” “你爱我吗?” “这你知道。” 她嫣然一笑。“我的床上功夫好吗?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说这样的话。再见。我会打电话给你。” 他抓住她的臂膀。“不。” “我必须走了。” “我知道。但……你丈夫的手下人有时会监视这所房子。” “噢……” “他们没看到你进来,因为那时他们还没开始监视;如果监视的话,他们见我离开就会跟踪的。我先走。如果现在有人监视,他们会跟踪我。你等十分钟以后再走。” 她沉默良久,然后说:“这真可怕……”她看着他。“基思,对不起。我不能让你经受这种……” “这不是你的过错,而是他的过错。我能对付这个。你行吗?” 她点点头。“为了你,我能。” “好。喏,记住——你整夜都在路易丝姑妈家里。不管怎样,坚持这个说法。” 她点点头。 他问:“你开的是什么车?” “林肯牌。白色的。” “过十分钟再走。” “小心,基思。” 他出门,上了雪佛兰车,向她挥挥手,把车开到公路上。他转弯向城里驶去,开了几英里,一直到十字路口才停下。 后面没有汽车前灯尾随,他继续往前开,发现一座半倒塌的谷仓,于是关了前灯,从公路转入通向谷仓的泥土路,将雪佛兰车轻轻开进倒塌的木头堆中。 他下了车,观看公路,约五分钟后,他看到从他的农场方向有亮着前灯的汽车快速驶来,他跪在一丛灌木后面等着。 这辆车飞驰而过,根据其外形他能认出是一辆淡色的林肯车。 他又等了十分钟,然后回到雪佛兰车上,开回家去。 他对她是否安全没有把握,但如果巴克斯特盘问她,而她坚持她的说法,那就不会有问题。 他忽然有种不安的感觉:自己喜欢私通,这是肾上腺素分泌引起的一种亢奋。但这又何妨?此等乐趣是人生最大的快事。 同时,他毫无疑问地认为,安妮在某种程度上也喜欢这种私通。当他们过去设法寻找时间和地点做爱时,她一向是如此。她从危险、浪漫和偷来的禁果中获得刺激,而偷来的禁果味道总是更甜。 然而,今天晚上,他在她的眼睛中看到了真正的恐惧。她勇敢,精神抖擞,愿意承担风险。不过,一旦被捉住就不仅是被学校开除或者永远不能出头的问题,而是要遭殴打或杀害,那就毫无乐趣可言了。他意识到,他必须尽快解决这个问题。 他想着她,回味着他们的云雨之欢及枕边情话,明白他们又在一起了,他们跋涉了许多路程,经历了许多年头,克服了一切艰难险阻,终于在他的老卧室里团聚,赤身裸体拥抱着。肉体和灵魂都得到了满足;肌肉颤抖,精神升腾,心儿欢唱。几周来第一次,也是几个月来第一次,基思-兰德里发觉自己心情快乐,面带微笑—— 第18章 克利夫-巴克斯特早早地上了班,把凯文-沃德叫到他的办公室,他问沃德:“好,昨晚圣詹姆斯教堂发生了什么事?” 沃德警官清了清嗓子,回答道:“嗯……教堂里人坐得满满的。” “是吗?搞到车牌号了?” “嗯……搞到一些。” “一些?你说的一些是他妈的什么意思?” “警长……嗯……兰德里那个家伙……” “怎么了?” “嗯……他去了……” “是吗?我并不感到奇怪。” “是的……他跟我们有点过不去。”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沃德又清了清嗓子,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尽量编得好一些,但巴克斯特警长显然还是不高兴。 沃德讲述时,巴克斯特听而不语。最后,沃德警官汇报完毕,巴克斯特说:“沃德,你是要告诉我,一个家伙和一个老牧师把你们撵走了?” “这个……他们……我是说,那是牧师的地产;如果只是兰德里,妈的,我们早把这混蛋带进来了,还有……” “闭上臭嘴。行了,替我查一下你们在被撵走之前已经搞到的车牌号。” “是,警长。” “再把你们吓掉的魂给捡回来,等一下我们要到兰德里家去。” “是,长官。”沃德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巴克斯特说:“下次我给你任务再完成不了的话,你可能要准备卷铺盖,跟你老爹做肥料生意去。” 沃德犹豫了一下,然后说:“警长,如果你在场就好了。我是说,我们干的事并不合法……” “滚你妈的蛋。” 沃德离开了。 克利夫-巴克斯特坐在办公桌旁,对着墙壁凝视了一阵。他知道情况开始不妙了,他瞅瞅桌上相片框里的安妮,骂了一声:“贱货。” 他盯着她的照片看,回想起昨晚的事。她回家比他晚,他一直在厨房里等她,他俩没说几句话,她就上床了,说自己头痛。他出去看她的汽车,试了一下汽车上的移动电话,她昨晚一直不接他打给她的电话,可电话是好好的。当然汽车电话这玩意儿说不清。另一方面,昨晚她似乎有些蹊跷,他本该逼问她一下,但他先要做些调查,心中有了底再问更好。 在克利夫-巴克斯特心灵深处藏着一个重要事实,那就是她的妻子比他聪明。但他发现,聪明人有时候太聪明、太自负、太自信,认为连自己的屎都不臭,他点点头,自言自语道:“路易丝姑妈。我有些日子没见路易丝姑妈了。” 克利夫-巴克斯特看了一下表,时间是上午七点,他拿起电话拨号。 蒂姆-霍奇,斯潘塞城邮政局长,接电话时的声音还有睡意:“喂……” “嗨,蒂姆,把你吵醒了?” “是啊……谁啊?” “放开你的xx巴,抓起你的袜子,快点儿。” “哦……嗨,警长。你怎么样?” “你说呢?” “哦……”蒂姆-霍奇清了清嗓子。“嗯……对,我昨晚去了圣詹姆斯教堂。” “你最好去过,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让我想想……他们……嗯……他们人不少……” “我知道,有人提到我的名字了?” “对……对,提到了。事实上,提到不少次呢。” 巴克斯特点点头,“我说,蒂姆,我是个忙人,告诉我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状况。” “噢,好吧。嗯,那个市议会女议员,盖尔-波特,好像主持了会议。她的丈夫也在,他们有……不少证人。” “证人?这是他妈的开会还是开庭?” 蒂姆-霍奇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会儿说:“嗯……他们叫一些人来……对你提出了一些控诉。” “譬如说谁?” “譬如说鲍勃-阿尔斯的妻子玛丽,还有个名叫雪莉的女人……她的姓很古怪。” “科拉里克?” “对。” 真糟糕。“她说了些什么?” “哪一个?” “他们两个。这些扯谎的娼妇说了些什么?” “嗯……玛丽说你从她店里拿走东西,还有签字报销汽油的量超过使用的……” “去她妈的。另一个娼妇说了什么?” “嗯……有关……她好像说你……你和她……说你有些事……” 老天啊。“你是说这婊子上台当着教堂这么多人的面……瞎说……说什么来着?” “她说你奸污了她,这段时间一直奸污她,说你付了她的停车罚款什么的,为了报答你,她只好被你奸污。”霍奇补充道,“她说得十分详细。” “撒谎的婊子。” “是啊。” “人们相信她?” “嗯……我不信。” “嗨,今天下午你过来喝咖啡,告诉我昨晚你看到和听到的事。三点左右,同时,你自己别传播流言,耳朵张大些。” “对,警长。” 巴克斯特挂上电话,注视着窗外的中央大街。“妈的!”他拳头猛击桌子,“该死的婊子,没一个能靠得住闭上她妈的臭嘴。” 他思忖这一事态的发展对他会有何影响,但断定他能控制住局面,雪莉-科拉里克是个婊子,是最坏的证人。玛丽-阿尔斯也是个问题,但他会叫她的丈夫马上在她的快嘴上贴一张封条。巴克斯特弄不清会上还抖搂出来什么东西。他抽出一张纸,开始列名单,先写基思-兰德里,接着是雪莉-科拉里克;后面是玛丽-阿尔斯和盖尔-波特,再下一个也姓波特,他记不得名叫什么;然后迟疑不决地写上“威尔克斯牧师”;又想一会儿,最后额外添上鲍勃-阿尔斯的名字。他本来也会写上安妮的名字,不过她早已在让他恼火的人的每周排行榜上荣居榜首了。 他从保温瓶中倒了一杯咖啡,慢慢呷着。局面无疑正在失去控制,这不单单是倒霉的一周;如果他不开始教训某个混蛋,这还会变成倒霉生活的开始。 他站起身走出去,来到沃德的办公室,他正在把车牌号输入到电脑的机动车文件中去,电脑正将姓名和地址打印出来。巴克斯特说:“关掉这鬼东西。” 沃德退出文档,巴克斯特问他:“你写好兰德里昨晚行踪的报告了吗?” “当然。”沃德递给巴克斯特一张打好字的纸,巴克斯特瞥了一眼说:“克鲁格看到他下午七点三十分离家,后来你和克鲁格及其他人于八点三十五分又在圣詹姆斯教堂的停车场看到他。” “对。会议还开着,但我猜想他提早退场了。” “然后怎样?” “嗯,然后兰德里与威尔克斯牧师一起走进牧师寓所。我开车到兰德里家,在28号国道上离开他家车道二三百码的地方等着,但不曾看到有人开车进去。可是后来我发现楼上灯亮着,我用移动电话打电话给他,他接了。不知道他是怎么进屋的,很可能从南面经过拖拉机路回的家。你知道,他一定是吓坏了,估计我们埋伏着等他。”沃德又说,“报告里都写着呢。” 巴克斯特又瞥了那张纸一眼,说道:“你十点三十八分打电话,他接了?” “不错。” “那他回家也许已经有半个小时了。” “可能有。这要看他在威尔克斯家待多久,后来又去了哪儿。正如我说过的,我认为他是兜远路回的家。他吓坏了。” “对,你真把他吓坏了。你看到有其他汽车进出他的农场吗?” “没有。” “打过电话后,你仍守在那里?” “没有,因为看样子他准备睡觉了,可是一小时以后,我再次开车经过,他楼上的灯还亮着。你在想什么,警长?” “没什么。我要去‘停车吃饭’餐馆吃早饭。” “好。” 克利夫-巴克斯特离开警察局,沿中央大街走了半英里,到了小城东端,上午七点三十分进入“停车吃饭”餐馆。 他在常坐的那张桌子边坐下,一位名叫兰妮的年龄稍大的女招待走过来说:“警长,早晨好吗?” “很好。” “喝咖啡?” “是的。” 她从饮料瓶里给他倒了一杯咖啡,问他:“要看一下菜单吗?” “不用。火腿、两只嫩煎蛋、炸土豆条、小圆饼。不要烤面包片,不要果汁。” “请稍等。”她刚要走开,巴克斯特又说:“嗨,今天早上雪莉在哪儿?” 兰妮回答道:“她打电话来请了病假。” “是吗?我的朋友昨天晚上还看到她呢。” 兰妮笑笑。“也许玩得太累了。” “不。这个人是在教堂里看到她的。圣詹姆斯教堂,在奥弗顿那边。”巴克斯特仔细端详这个女招待的脸,但她显然一无所知。 “我去关照煎鸡蛋。” “好。嗨,如果她人来了,或打电话来,告诉她我找她,我和她该谈谈违章停车罚款的事。” 兰妮的微笑消失了,她点点头离去。 早餐端来了,克利夫吃着。进来的每一个人几乎都向他打招呼,他试图猜测这么一大早有谁知道什么事。 市议会议员之一,药房老板切特-科尔曼走进来时看到了他。科尔曼在巴克斯特对面坐下,没有寒暄就说:“嗨,警长,你听说圣詹姆斯教堂的集会了吗?” “听说了。” “这倒好,我们在开市政会议,而那些人却在诽谤我们。” “不是谣言吧?” “我听到那些话就不高兴。” “你是怎么听到的?” “噢……有个朋友去了。” “是吗?这朋友深夜打电话给你,还是清晨打电话给你的?” “嗯……今天早晨……” “是吗?这朋友不会是科尔曼太太吧,会吗?” 切特-科尔曼并不答理这话,他也不必答理。 巴克斯特说:“你知道,切特,这个该死的国家整个正在失去控制。你知道为什么?女人。当男人管不住女人时,你倒不如吻别整个国家。” “是啊……对了,男人也去得不少。根据我听到的……” “让我给你一点忠告,议员先生,如果你太太在这件事上跑到错误的一边去,十一月份将不会有你的好事,对你的企业也决不会有好处。”巴克斯特站起身,扔了几元钱在桌子上,然后离开了。 现在是上午八点四十五分,中央大街上有一些车辆和行人,却没有二十年前的车辆和行人那么多,但也足以使克利夫-巴克斯特感到仿佛他在自己的领地上漫步,像一个走出王宫体察民情的王子一样向他的臣民们致意。大多数人依然故我,不时也有人似乎在回避他,或者神色反常地看看他。 克利夫-巴克斯特停下来与几位市民攀谈,频频握手,与刚开张的店主聊天,向女士们脱帽致意,甚至扶送年迈的格雷厄姆夫人过马路。 他在警察局门口徘徊了一会儿,向每个经过的行人打招呼,对大多数人直呼其名,与银行总裁奥立弗-格雷勃斯开玩笑,说他贪污钱款以供养情妇;两人都清楚贪污是假,养情妇是真。 他望着街道对面的市政府,看到市府雇员们正穿过广场公园上班,他明白今天或明天某个时候,他得去见市长。 克利夫-巴克斯特分辨不出今天早晨风向如何,但他感觉到好像是北风乍起,十分轻柔,几乎觉察不到,以至于好一会儿才弄清温暖的西风已经停歇。事实上,天气平静,只有少数人注意到风向已变。 巴克斯特警长转身进入警察局,在前台值班的布雷克中士勉强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向他打招呼。 巴克斯特走进内间,对沃德说:“我们十点出发。” 巴克斯特进入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他走到窗前,望望外面的中央大街、广场公园、市府大楼——他的世界。他给自己打气:只有弱小的人才会忧心忡忡。他感到自己有足够多的显要人物可以让他抱大腿。如果他失去依靠,他将与这一干人同归于尽——从桌子上的短名单开始,一直到档案里的长名单。 在某种程度上,他将这阵子的噩运与基思-兰德里的到来挂起钩来,尽管他知道其实这噩运已经酝酿很久了,不过,如果他能赶走兰德里,至少他的问题之一会迎刃而解,然后他要对付盖尔-波特,更不用说雪莉-科拉里克这个婊子、玛丽-阿尔斯以及任何自认为比克利夫-巴克斯特本领强的其他女人了。再就是,必要时他要对付男人们。他知道,人们基本上是很容易吓怕的;没有英雄,只有懦夫们有时聚在一起自以为是英雄。他认为不必杀死任何人,只要把他们吓得半死就行——如果你把某一个人两次吓得半死的话,他们就会百分之百地吓得没命。 基思上午七点醒来,心里首先想到的便是安妮。 事情现在变得明朗起来:他们做了爱,他们正爱恋着。他不打算走了。他要留下,在这里与她一起开创一种新生活,与她一起坐在门厅里看太阳下山。 然而他知道,如果克利夫-巴克斯特还在这里,她就不会留下来;而且现在既然有了另一种选择,她实在不愿意自己的丈夫死去。但她的这种选择是一起逃离,而基思不想逃离。 他躺着,两眼凝视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他闻到了她留在被单上的香味。 这是一个温暖的日子,他赤膊在谷仓里干活儿。他想知道何时和怎样他们能再次见面,何时他们又能做爱,他意识到,也许只要提前一两天通知她,他就可以带她离开,所有这些忧虑和恐惧都会抛在后面。他们不出一星期就可以到达巴黎。他不清楚她是否有护照,不过没问题。他可以叫人在二十四小时内为她弄到一本,欠他人情的人有的是。 而后,过个一年半载,他将独自回斯潘塞城;如果巴克斯特还在,他们应该能够不流血地解决问题。然后,他和安妮就可以以夫妻的身分一起回来了,“是个好办法。妥了。” 大约十点一刻左右,他听到有车辆在砾石路上嘎吱作响,于是走出谷仓门。 停在他家车道上的是一辆蓝白相间的警车,车门上漆着警长的金盾。 警车就在他和房子之间,基思没带武器,驾车人发现了他,于是警车穿过农场院子,向他开来。车在离他约三十英尺处停下,他可以看到前排座位上的两个男人。乘客一边的门打开了,一个穿着棕黄色衣服的粗壮汉子,戴着带有反射镜面的太阳镜和宽边帽,下了车并向他走来。 基思也向那人走过去,看清确是克利夫-巴克斯特。两人在相距几英尺的地方停下脚步,互相对视。 基思的眼光向警车投去,驾车人也下了车,是沃德警官。但沃德没动,只站在车旁看着。 基思回头再看巴克斯特。过了将近三十年,他仍然认出了他,他尽管大腹便便,但看上去依然英俊,脸上仍带着原来的轻蔑表情。 基思端详着他的脸,但由于他戴了太阳镜,宽边帽又在他脸上投下影子,基思无法确定他的确切心态或意图,也无法确定他是否知道了昨晚的事。基思发觉自己在为安妮担心,而不是为他自己担心。基思说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巴克斯特的嘴抽动了一下,并不回答,只是透过眼镜盯着他看,最后,他说:“我不喜欢你。” “那好啊。” “从来不喜欢。” “我知道。”他的眼睛越过巴克斯特的肩膀望望沃德,沃德正坐在车盖上,微笑着。 巴克斯特说:“永远不会喜欢。” 基思对他说:“跟别人讲话时戴着太阳镜是很不礼貌的。” “滚你的蛋。” “嗨,警长,你这是所谓的‘未经许可侵入他人领地’,除非你有到这里来的正当理由。” 克利夫-巴克斯特瞥了沃德一眼,然后向基思走近些,说道:“你是个十足的混蛋。” “从我的土地上滚开。” “你来这里干什么?” “这是我的家。” “是个屁。你不属于这里。” “警长,我一家六代人都葬在本县,别对我说我不属于这里。” “那么你将被葬在本县,比你想象的还要快。” 基思向前跨了一步,两人面对面。他说:“你是在威胁我?” “向后退,否则我就毙了你。”他把手放在手枪上,基思看到沃德从车盖上滑下来,伸手去取枪。 基思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退后一步。 巴克斯特笑了。“你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笨。” 基思努力控制住自己,说道:“有屁快放,克利夫。放完就滚。” 巴克斯特显然不喜欢别人叫他的名字,似乎有失尊严。他摘下眼镜,瞪眼看了基思半天。最后,他说:“你在找我伙计的麻烦。” 基思不吭声。 “而且还找我的麻烦。” 基思仍然不语。 “去学校后面。在学校后面等我。这是你说的吗?” “不错。我去了。” “算你运气,我没去。不然你现在就已躺在吉布斯殡仪馆里了,像木板一样僵硬,静脉里滴满了粉红色的防腐液。我会在你脸上吐唾沫,如果我把你收拾完以后你还有脸的话。” 基思不予理睬。 “我的伙计告诉我,在圣詹姆斯教堂你躲在牧师的裤裆下面。” “你别把威尔克斯牧师扯在里面。” “是吗?为什么?任何找我或我伙计麻烦的人自然卷在里面——叫他遭到灭顶之灾,就连全能的上帝他本人也不例外。” 基思还是没有回答,只是摇头。 巴克斯特继续说:“你在巴克斯特车行他妈的干了些什么?” “跟你兄弟谈汽车的事。” “是吗?还谈我的老婆。如果你老是打听我和我家的事,你是在找死。懂了吗?” 基思注意到,巴克斯特的双眼聚起,射出攫取的凶光,完全是一副动物王国里食肉动物的模样。他说话时脑袋左右转动,仿佛在寻找猎物,或者在警惕有无危险。 基思试图想象安妮跟这个家伙如何共同生活二十年,但知道他在家里也许是另一个克利夫-巴克斯特,与外面相比,判若两人。克利夫-巴克斯特可能爱她,虽然她从未对基思这样说过。克利夫-巴克斯特认为他自己是个呵护备至、关心体贴的丈夫,尽管大多数人会说他是个占有欲强、骂人成性的丈夫。 巴克斯特问:“你的舌头给猫叼走了?” “没有。” “我敢断定你现在想撒尿。” “不。” “没有、有、不是、是。除了这个,没有别的话说了?” “有,我有。你是怎样逃避兵役的?因为精神不正常还是身体有毛病?” “嗨,木头脑瓜,我是警察,我在这里尽我的责任。” “对。妇女和上学的儿童向前线寄了慰问信和慰问品,他们也尽了责任。” “你这个混蛋……” “嗨,警长,如果你没有胆量,就别张牙舞爪。你想证明你有胆量吗?我进去取我的家伙,或者你扔掉你手里的家伙,你说好了。枪、刀、斧子,还是拳头?对我来说,怎样杀你并不重要。” 巴克斯特吸了一口气,基思通过他的身体语言觉察到,他想后退一步,尽管如此,巴克斯特仍然拥有他们之间的唯一枪支,而且没有多大的机会可以阻止他拔出枪来,除非,基思心想,巴克斯特也许有其他计划来对付基思-兰德里,即他几周以来一直在考虑的某种计划。巴克斯特不是到这里来杀他的,所以自己没有理由给他一个把柄。然而,基思不愿丢掉一个打乱他思路的机会,或许可以引诱他投入一场正大光明的决斗。基思说:“怎么样?你想了结我们之间的事,是吗?好啊,反正我正要休息,有时间奉陪。” 巴克斯特笑了。“不错,我们是要算账的。不过,你不会知道怎么个算法。” “你还是学校里那个恃强凌弱的家伙。” “对,你还是学校里那个笨蛋。嗨,记得我老是在大厅里冲撞你吗?你想忘了这事,对吗?我总是眼馋你的女朋友,你屁都不敢放一个。我一有机会就对她动手动脚,你看到了只敢站在一边。我来告诉你吧,她就喜欢我这样。她要的是一个男人,而不是一个娘娘腔的家伙。嗨,顺便提醒你,如果我再看见你跟她谈话,我要把你的那物儿割下来,喂我的狗,我不哄你。” 基思站着纹丝不动,对此没有什么可说的,也没有什么可做的,只有让这个家伙用他的嘴自掘坟墓。 巴克斯特现在已说溜了嘴,继续说道:“你在这里干什么下流事?如果我逮到你操牲畜,我会把你关进去。你们这些乡下小子总是操牲畜,难怪它们这样惊恐不安。你兄弟过去老在湖边操鹅,几乎把一半鹅给操死了。我记得他,还有你妹妹——” “别说了,请住嘴。” “再说一遍?” “请住嘴。瞧……我一星期后动身离开,我只是回来照看一下农场。我不打算留下来,大约一星期以后就走了。” 巴克斯特仔细瞅瞅他,然后说:“噢,是吗?也许我不让你待那么久。” “我只需要一个星期。” “跟你说吧——我只给你六天。如果你捣乱或惹我生气,我就踢得你屁滚尿流,把你扔到开往托莱多的生猪卡车上。懂了吗?” “懂了。” “回到你的谷仓院子去。”他转身要走,忽然又回过身来,在基思腹部猛击一拳。 基思弯下身去,疼得跪了下来。 巴克斯特用靴子尖抵住基思的下巴,把他的头钩起来。巴克斯特说:“别进城来。” 他走回警车,基思见他和沃德举掌相击,表示庆贺。 他们上了车,转个弯,在一排覆盆子灌木丛上开过去,然后顺着砾石车道驶出去。 基思站起来,看着警车转弯开到公路上。他微微一笑,说道:“谢谢。”—— 第19章 克利夫-巴克斯特坐在厨房的餐桌旁,从一块猪排上切下一大块肉,他说:“这些该死的东西烧焦了。” “对不起。” “土豆是冷的。” “对不起。” “你忘了怎样做菜了?” “没有。” “怪不得你不吃。” “我没有胃口。” “不管有没有胃口,这些东西无法下咽。” “对不起。” “谢谢你刚才提出要给我做点别的。” “你想吃什么?” “我想出去弄点吃的。” “也行。” 他放下刀叉,望着她。“有什么事让你烦恼?” “没有。” “你话不多。” “我头痛。” “那太糟糕了。我正巧来了兴致,想同你做爱呢。” 安妮身体发僵,但没说什么。 “你月经过去了?” “没有……还没完全过去。” “呀,你的牙龈不出血了吧,还出吗?”他从啤酒罐里喝了一口,但一直望着她。他说:“我今天顺道看望了你的路易丝姑妈。” 她感到心头一阵紧张。 克利夫放下啤酒罐,“我说,她是个会烧菜的女人,她昨天晚上给你做了什么好菜?” “我……我没在她家吃晚饭。” “你没吃?” “没有。” “她可不是这样说的,亲爱的。” 安妮正视着他,回答道:“路易丝姑妈变得越来越心不在焉了。我是上个星期去吃的晚饭。昨晚我只是去看望她。” “真的吗?心不在焉一定是你们家的遗传病。你自从昨晚回家以来,一直垂头丧气地走来走去。” “我感到不舒服。” “怎么会的?” “我不知道……也许我只是想念孩子们。下星期我也许要去看看他们。” “他们根本不需要你这样婆婆妈妈的。如果他们想看我们,他们可以回家来过周末嘛。” “我要看看温迪是否已经习惯学校生活。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家,还有……” “你知道,我不喜欢那个地方。我不喜欢博灵格林州立大学,我打算叫她转学。” “不!” 她的语气似乎让他吃了一惊。他向她俯过身子。“你说什么?” “她喜欢那里。” “哦,是吗?她喜欢的是那个混账的男女同住的学生宿舍。你从前在那里时就有这种宿舍了?” “没有。” “他们究竟想干什么,提倡淫乱?” “克利夫……世道变了……” “这里不行。我们是个信仰基督教的家庭,这里是个信仰基督教的社区,男人和女人不结婚就不能在同一个屋顶下生活。” “她会实践从教会里学到的道理……并且学习我们,这我放心。”上帝保佑她,安妮心里想。 克利夫端详了她半天,然后说:“对了,你心里有事。” “我刚告诉过你什么事让我烦闷。今天晚上你工作吗?” “也许吧。嗨,讲起大学,你的一位老朋友回城来了。” 她站起身,拿起玻璃杯走到冰箱边,打开冰箱,倒了些冰茶。她的双手在颤抖。 “你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 克利夫站起来,没等她关门就把手放在冰箱门上。“我要一罐啤酒。”他取出一罐,然后她关上门。 他站着瞧了她几秒钟,又问道:“你不知道是谁?” 她心里做出了决定,于是说:“噢,你是说基思-兰德里呀。” “你知道我到底在说谁。” “我听说他回来了。” “你肯定听到了。我肯定你听到了。你还听到些什么?” “没有什么了。你要甜食吗?” “我还没吃晚饭,要什么甜食?” “你准备出去吃晚饭?” “别跟我打岔,太太。我跟你说话呢。” “我正听着,克利夫,基思-兰德里回城了。那又怎样?还有什么事?” “好,这就是问题。” “你是什么意思?” “天哪,你们女人他妈的知道怎样糊弄男人,对吧?” “你要我说什么,克利夫?他回来了。我听到了,你也听到了。为什么对我生这么大的气?” 他们相互对视着,当然两人都清楚地知道为什么克利夫-巴克斯特生气。他问她:“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他回来了?” “从来没想到过。” “你满嘴胡说。” “别这样跟我说话。”她感到怒火中烧,这反而压倒了她心中的惧怕,她提高嗓门说道,“你不可以这样跟我说话。我走了。”她把玻璃杯扔在水槽里,转身向门口走去。 他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扭转身来,并抓住她的双臂。“你哪儿也不准去。” “住手!别这样!让我走!” 他松开双手,后退几步。“好……对不起。好了,安静下来。来,坐下。我只想跟你谈谈。” 她根本不相信他,可还是很勉强地坐下了。 他在她对面坐下,玩弄着啤酒罐。最后,他说:“好吧……你知道我的脾气。有时候我变得非常嫉妒。我禁不住要考虑你的旧情人回来的事;当我发觉他仍是单身,我变得烦躁不安起来。喏,我这样关心你,你该感到高兴才是。对吗?” 她想到了几种挖苦的回答,但任何一种都会使他大发脾气。她说:“我理解,可我真的不想谈这件事,没有什么可谈的。” “好吧,但你可以看出这件事会使我多么不安。” “不该如此。” “为什么不?你是说一个曾经操了我老婆的男人现在就住在路那头,而这不该使我头痛?” “克利夫……瞧,不管我说什么都会惹你生气。如果我说他就在路那头我也不在乎,你会误解;如果我说他在这里使我讨厌,你会……” 巴克斯特猛拍桌子和碟子,把安妮惊得跳起来。他说:“你跟这家伙鬼混了他妈的六年,可你要说的就是:他就在路那头而我却不该生气。如果我的旧情人就在路那头怎么办?你觉得是什么滋味?” 她想提醒他:他有时该将他的旧情人们指给她看,而她只会为她们感到惋惜。相反,她却说:“我想那真会令我烦恼。” “你说对了,真他妈的会!” “请别嚷,我知道你生气,但……” “嗨,你记得辛迪-诺思吗?就在我开始和你约会之前,我跟她睡了一年。如果她搬到隔壁来住,又是单身,怎么办?那会使你生气吗?” “当然会。” “对呀。难道我就不该生气?” “我没有那样说,只是别跟我生气。我又没做错什么事。” “可也许你会做的。” “克利夫,别这样说。” “你记得跟他在一起的好时光,是不是?” “我完全不记得。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她想,他似乎有些惊讶事情过去竟然有那么多年头了,他说:“可是当你听到他回来时,你就想起你们俩在草堆里打滚的事。你们在哪里乱搞来着?在谷仓里?在汽车里?” 她站起身。他从桌子那边伸过手来,一把抓住她的腰带,把她往下拉,让她重新坐下。 安妮吓坏了,但不是为她自己。她能够对付他,但她必须警告基思:克利夫已经被激怒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克利夫,亲爱的,我知道你生气,但世界上除了你以外,我没有别的男人。” 他似乎平静了一些,但显然仍怒气未消,“最好没有。” “是没有。我知道你爱我,所以你才生气。我十分高兴。”她知道她应该见好就收,适可而止,但她非常恨他,不禁又烧断了他的保险丝。她说:“我不希望你老想着我和基思在那六年间干的事。” 他望着她,一言不发。 她又说:“那时我们只是上中学和大学的少男少女,我们只是做了当时人人在做的事,我只同他一个人干过那事,你应该感到高兴……” “住嘴!” “对不起。” “住嘴。” 她低下头,盯着她的菜盘子,忍住笑。 一分钟过去了,克利夫说:“我不希望你跟他谈话,也不希望你谈起他。” “我不会。” “他给你打过电话吗?” 她摇摇头。“他怎么会……?” “你想打电话给他吗?” “一百万年也不会打。” “是吗?那么自他回来后你们俩没说过话?” 她再次做了决定,站起来,站到他的椅子后面,她说:“克利夫,我不能对你说谎……我在街上偶然碰见过他。” 他一言不发。 她继续说道:“我当时跟查琳-赫尔姆斯、惠特尼老夫人和申克牧师的太太玛吉在一起。我刚从邮局出来,就撞见了他。我甚至没认出他来,当他开始说话时,我甚至不知道是谁。你知道,当人们认为你知道他们是谁时,他们就开始闲聊。这种事总是发生。然后我意识到是谁了,我只说了声:‘兰德里先生,你好。’于是,我同女伴们就走开了。” 她把双手放在他的肩上,虽然看不见他的脸,她能感觉到他的肌肉抽紧了。她又说:“我真的忘了这事,克利夫。当我想起要对你讲时,你又不在,我知道你也许会生气,可我想,应该让你知道我偶然碰见过他。但我想我有点怕提起这事,所以有可能把它埋在心中。我估计他只是来看看。就这么点事,完了。”她补充说,“对不起,我没告诉你。我永远不会再跟他说话了。我发誓。” 他坐着不动整整一分钟,然后说:“你不可能跟他说话了。” 她感到心脏停跳了一下,不能言语,最后,她知道必须说些什么,但不能问那个明显的问题。她说:“我不会。” “你不可能,所以你不会。我已经把那个狗娘养的赶到城外去了。” “噢……” 他站起来,面对着她,笑了。“今天上午我顺道登门拜访了他。你感到惊奇吗?” “不。” “我要他滚出他妈的城去。他说一个星期以后就走。” “一星期……?” “对。他是个该死的胆小鬼,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我不想。” “他死皮赖脸地求我让他多侍几天。我给他六天时间。我又在他肚子上揍了一拳,他像狗一样趴下了。你真该看到那个场面。他就像根木头一样倒下,我在他身上拉屎他也躺着不动。他甚至无法自卫。真见鬼,我提出,如果他想跟我在拳头上比个高低,我就放下枪和警徽,可是他吓得几乎尿了裤子,我简直无法相信你以前竟然跟这么个脓包约会。” 安妮咬住嘴唇,免得它颤抖,一颗泪珠却顺着脸颊滚下来。 “嗨,你哭了?” “没有……”她擦擦脸。“我只是感到难过……你非得那样干。” “难过?他妈的难过什么?你对我不满?” “不。” “上帝啊,我弄不懂你的意思,是因为我把他放倒你才哭?” “不是。女人在她们的丈夫干危险事时会感到难过。” “危险?那个混蛋家伙并不危险……嗯,也许他是个危险人物,当时我不知道我去那里会发生什么。但我知道我得解决这件事,一对一。” “请答应我你不再到他那里去。” “我去查一下他是否听话。” “别去。派其他人去吧。” 他拧了一下她的面颊,“不要为这事担心。那家伙一定在越南把他的xx巴给丢了,幸亏你没有与他结婚。” “他从没向我求过婚。” “求不求婚管我屁事!” 她伸手从桌子上拿了一个盘子。“我把这里收拾一下。” “等会儿再弄。你上楼去。”他又说,“我马上就上去。你做好准备。” “克利夫……” “怎么了?” 她想对他说:“我昨天晚上与基思做过爱,我不要你接近我。”她想把桌上的切肉刀刺进他的心脏,但她更加想说这句话。“克利夫……我……” “怎么回事?头痛了?难过?月经来了?什么毛病?” “没什么。” 她走出厨房,进入过道。她想跑出前门,但她跑不远。她想大声叫喊;想上楼去割破自己的手腕;想等他上来时把灯砸在他头上;想放火烧了这房子;她想做任何事,就是不愿与克利夫-巴克斯特做爱。 她在楼梯扶手上镇定自己,试图冷静地思考一下。她能做的唯一事情就是假装若无其事。当她与他说话时,她很容易假装,可是在床上她却永远无法假装。只要她顺从,他似乎并不在意或并不注意。但是这一次即使那样她也做不到。她回到厨房。 他仍坐在饭桌旁,一面喝剩下的啤酒,一面看报纸。他抬头望望她。“干吗?” “我想喝点酒。” 他大笑,“真的?为什么?你不能清醒着与我做爱?” “有时候喝一点能助兴。” “那就痛饮几杯。上帝知道,你有一段时间一直没兴致。” 她走向食品橱,取下一瓶桃子白兰地,拿了一只玻璃杯,向过道走去。 克利夫眼光越过手中的报纸瞥了她一眼,说道:“你好些日子没跟我做爱了,培养一下兴致,亲爱的。” 她进入过道,走上楼梯,进了他们的卧室。她倒了满满一杯白兰地,闭上眼睛,把酒灌了下去。眼泪像泉水般流下脸颊,她又倒了一杯,喝了一半,坐在床上哭起来。 她几乎不记得怎样脱的衣服,却记得他什么时候进的房问。后来,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第20章 星期六早上八点二十分,兰德里农场的电话铃响了。基思正在厨房里煮咖啡,他接了电话。“喂。” “基思,我有话对你说。” 他关掉电咖啡壶。“你没事吧?” “没事。我在城里的一个投币电话亭里。你能在什么地方见我吗?” “当然可以。在哪儿?” “我想在集市吧,今天那儿不会有人。” “可那儿不是我们去的地方。听着,你记得里夫斯池塘吗?我们家的南面。” “我们以前常去溜冰的地方?” “没错。带点面包什么的去喂喂鸭子,我再过二十分钟就到那儿。你一切都好吗?” “好。哦,不。”她说,“你有一支步枪,我见过……” “是的,好吧。你有危险吗?” “没有,我没事,真抱歉,我是在担心你呢。他是个多疑的人……” “二十分钟。”他又补充道,“如果有人跟踪你,你就去喂鸭子,同时把你的车门开著作为信号。明白吗?” “明白。” “别紧张。”他挂断电话,走上楼去,打开衣柜。他找出他的望远镜,然后拿了两本杂志,一本放到口袋里,另一本塞进他那支m-16步枪的枪筒里。他拉动枪栓,装上一发子弹。 他将步枪和望远镜朝肩上一甩,走下楼来,出了前门,穿过大路朝詹金斯家的谷仓跑去。 他只用了五分钟便给那匹母马装上马鞍,骑上马背,然后在马屁股上拍了一掌,冲出开着的围场大门,穿过大路,进入了树林。 在他的马穿越树林,奔下山坡,朝那浅浅的小溪奔去时,他不停地低头躲闪迎面而来的树枝,他勒转马头,纵马向南顺流而下,朝那个池塘前进。 在小溪流出树林一百码的地方,他勒马止步,翻身下马,将它拴在一棵小树上。 基思沿着堤岸继续向前走,最后在林边的树阴下停下来;这儿离开阳光照耀着的池塘堤岸只有几码远。在池塘那边长着野草,连着池塘的山坡上并没有停着汽车;实际上,连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唯一的道路是在南面几百码的远处,但是他看不见,因为这条路在一块隆起的地面的另一边。不过,他偶尔能看见远处驶过的高高的帆顶。 他看了看表,现在是八点三刻,他纳闷自从两天前的晚上与她见面以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离九点还差几分钟,他看到一辆汽车迎面爬上了前面那块高地,穿过高高的草丛,向下面的池塘驶去。但那不是辆林肯车,而是辆福特车,是平时斯潘塞城警察开的那种有标记或无标记的警车;这种车无疑都是从巴克斯特车行买来的。 这辆没有任何警方标记的汽车停在草丛边上,那儿再下去就是池塘泥泞的堤岸。基思举起了望远镜。驾驶座一侧的门开了,安妮下了车,穿着红裙子、白衬衫。她在打开的车门边上站了一会儿,朝四周望望,然后关上了车门。 她拿着一个切成片的长方形大面包,走到池塘的边缘。基思看着她漫不经心地撕开包装纸,将一片片面包扔进水里。几十只鸭子和鹅向漂浮着的面包游去。每过几秒钟,她都要向后张望一下。 基思等了几分钟,然后走出树林,向她招手。 她看见了他,丢下面包,沿堤岸匆匆向迎面过来的基思走去。 他们靠近以后,他从她的表情上看出,她很焦虑,但并不惊慌。她笑了,奔跑着走完最后十码的距离,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拥抱他。“你好,兰德里先生。” 他们亲吻了一会儿,然后她滑出他的怀抱,握住他的双手。她说:“见到你真高兴。”她瞥了一眼他肩上竖起的枪筒,又说,“也许你用不着它了。” “我是出来打猎的。我们到树林里去吧。” 他们在堤岸上并肩走着。她回头看了几次,说:“我想不会有人跟踪我。今天早上,我把我那辆林肯车开到巴克斯特车行去。我说发动机听上去有毛病,他们便借给我一辆车。那辆该死的林肯车在这儿太惹人注目了。我想,这就是克利夫的父亲把它送给我的原因。” 他笑着说:“看来你好像已经做过几桩风流事了。” “没有,先生,不过我认真想过怎样去做风流事。你呢,机灵鬼?如果有人跟踪,你就把车门开着。” “这是我的职业,我的副业是打网球。”他又问她,“是路易丝姑妈那儿走漏了风声?” “好像是。但这不是她的过错。克利夫总是顺道去看她。不知怎么搞的,她告诉他我和她一起吃的晚饭,于是他便问我吃了些什么。” “这家伙是在刨根问底了。” “你说得不错。我就是不善于应变,基思,总之,他很疑心。他一贯多疑。这一次,倒让他猜对了。” 他们到达树林,沿着小溪的岸边走着。避开了阳光,这里很凉爽。树林里大多是桦树和柳树,树叶都开始变黄了。基思一向喜欢乡间的秋天;树林染上了浓浓的秋色,南瓜藤缠绕着树干,空气里弥漫着果汁的香味。这是狩猎的季节,也是丰收的季节。他从来没有在世界的其他地方见过这样的景色。每当他想起故乡的时候,他想到的故乡的秋天也许多于夏天。 安妮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指了指前面不远处,“那是你的马吗?” “那是借来的马,是路对面詹金斯家的。” “这么说,你就是骑那匹马来的。他们还在跟踪你吗?” “也许。可我今天不管他们这一套了。” “你不能要求法院发个指令什么的阻止他们吗?” “我倒有点喜欢蒙受此等重视。” “我不喜欢。”安妮走到母马前,拍拍它的脖子。“这动物讨人喜欢。我们骑过马。记得吗?” “记得。你还骑马吗?” “不。可我希望能再骑马。”她脱下鞋子,褪去连裤袜,然后解开马缰,牵着马到小溪里去饮水。“它渴了。” 基思卸下枪和望远镜,将它们放在一个树桩上。他坐在一根倒在地上的树干上,望着她。 安妮问:“喂过它了吗?” “我在七点钟左右喂过它。可是还没有人喂过我呢。” 她噗嗤一笑。“单身汉就是那么笨。你只要把他的饭碗向一边挪过去六英寸,他就会饿死。”她没看他,又问,“这些年谁在照顾你?” “山姆大叔和美国证券交易所。” 她瞥了他一眼,牵着马走上堤岸,拴上缰绳。 “你的日子过得好吗,基思?” “好。” “我也好,只是婚姻不美满。我学会了从别的事儿获取享受。” “你总能在任何情况下看到光明;我总是在明亮的天空中寻找乌云。” “不见得总是如此。你比以前更加玩世不恭了。” “你对我太了解啦。” “非常了解。”她赤着脚,走到他坐着的地方,沿着那根树干躺下,将她的脚放在他的大腿上,“我的脚好冷呀。” 他用手帕擦干她的双脚,轻轻搓揉着。 “真舒服。”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管它呢!” “我们要管。” “噢,我们有的是时间。我星期六总是去城里买些东西,而他和他的朋友们到密执安的灰湖去钓鱼。我们在那里有一所专为打猎用的小别墅。他一直要到傍晚才回来。” “你肯定吗?” “除了烦我以外,他唯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和他的朋友去钓鱼、打猎。”她思索片刻又说,“天啊,我讨厌那个地方。好在他喜欢那个地方。让他离我远远的……他到那儿去,我们俩就能待在一起了。” “你有时也跟他一起去吗?” “是的。”她补充说,“有几次我们就两个人去那儿,不带孩子,或者没有其他人做伴,他变成另外一个人了,说不上更好,也说不上更坏……就是前后判若两人……沉默、冷漠,仿佛他在……我也说不清……在思考着什么。我不喜欢与他两个人去那儿,通常我总能找理由不去。” “好了,那么发生了什么事?” 在他揉她的脚和小腿的时候,她闭上了眼睛,她说道:“嗯,昨天吃晚饭时我们还在呕气。先是为了菜烧焦的事。”她噗嗤一笑。“我是故意烧焦的。” “听起来跟你生活在一起似乎挺有趣。” “无可奉告。总之,他想从我嘴里套出在路易丝姑妈家吃晚饭的事,后来我们谈到温迪住的男女混合宿舍,再后来又把话题扯到基思-兰德里身上,就是那个同我睡了六年的家伙——用他的话来说,他现在还住在这条该死的路那头,最后他又套问我是否见到过你。我猜他已经知道了,所以告诉他我在邮局偶然碰到过你。” 基思点点头:“你真机灵。” “不过,这并没有让他的情绪好起来。他仍然很生气,而且很怀疑。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可我想你也明白这一点。”她说,“他告诉我,他昨天到你的住处去过。” 基思没吱声。 她将脚从他的大腿上抽出,坐起来,又移到树干上,与他并肩坐着,她拉着他的手,“真抱歉,不该让你经受这些。” “安妮,自从我在华盛顿坐上汽车,开到这里,我就知道事情会怎样发展。我也知道我在这里想要得到什么。” 她紧握了一下他的手。“可那时你不了解整个情况。” “我唯一需要了解的就是你感觉怎样。” “基思,你是了解的,你肯定了解我的感觉。” 他微微一笑,“你来的信内容淡淡的,不管是你姑妈还是我姨妈读了,都不会感到脸红的。” “我的信?可你给我的信上签的是‘真诚的’,也不热情呀。” “不。”他接着说,“我的意思是‘爱你的’。” 他们坐了一会儿,倾听着小溪的流水声、马的鼻息声、树叶在风中的沙沙声和鸟儿的鸣叫声。最后,她开口说:“你知道我还爱着你,我一直在等着你,对吗?” “我知道。但是我也许不会来。” “可我知道你准会来。”她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胡乱划着,说,“如果你不来,这世上也就没有爱我的人了。”她擦了擦眼睛,仍然看着地上,深深地吸了口气。“哦,天哪……我担心你会被杀死,担心你会结婚,担心你不再爱我。” “不会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等待?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是说,在我刚离开以后,我们都在对什么不满……后来,在我去国外之前,我想我可能会被打死,失去一条腿或断掉一个胳膊,或者别的什么……” “如果我是你的妻子,我会好好照顾你。如果我是你的遗孀,我会珍藏对你的怀念。” “哦,你不需要这样做。后来,当我回家度假时,我也弄不清……我们无法联系。后来你结了婚,我恨过你,我也恨我自己,再以后就是一年一年地过去……来过几封信,不,没来过信……你有了孩子,有了自己的生活……我能想象出你是怎样跟朋友们相处,怎样过家庭生活的……你在信里从来没有多谈你的婚姻情况……” “可你在信里对你的感觉只字未提。” “提到过。” “你从未谈到我俩之间的事。” “你也没有。” “我想过……可是我怕。我怕我们之间的通信会停止。” “我也是。” 她又擦了擦眼睛,勉强笑了笑。“我们都是傻瓜。我们过去无话不谈,可是,二十多年了,我们竟然连‘我爱你’、‘我想你’这样的话也不会说了。” “我懂。”他想了一会儿,然后说,“你知道,自从在哥伦布你的房间里我们道别以来,到这个月已经有二十五年了。” “是啊,真是难以置信。”她将手放到他的大腿上。“你离开以后,我哭了好几个星期。后来我镇静下来,埋头在学业中。我没跟别的男人约会……” “这没什么。真的。” “听我说。后来,我开始意识到……我开始对你生气了……女人生气的时候,总是带着怨恨的。” “我可不知道。” 她捶了一下他的腿。“听着,于是我就去找校园心理医生,他给了我有益的忠告,他说我是在制造对你的怨恨,这是唯一我能对付你爱上其他女人或被杀死的可能性的方法。他说我是真的爱你,并且应该告诉你。” “我并不记得有过这回事。” “因为你从来没收到过那封信。我撕了又写,写了又撕,一共有十多次。后来我感到我还在生你的气,我受到了伤害,我被人抛弃了。我记起了在哪儿读过的一句名言——个幸福的男人不会走向战场。” “幸福的男人也有急躁好动的时候。” “不过,当时你并没有告诉过我呀。你给我打电话时,听上去很冷淡。” “你也是。” “我知道。我恨电话。所以我气极了,决定去见别的男人。我要告诉你,基思,这些男人我一个也不爱,至少不像我爱你那样。实际上,我一点都不爱他们。”她笑了,说道,“我对他们个个都厌烦透了。他们对我的抱怨如出一辙:安妮,你冷酷、傲慢、自私自利,等等。其实我都不是。我是爱着另外一个男人。” “你不用告诉我这些了。” “我一定要告诉你。于是我去了欧洲,为了躲避。我被那里的美景惊呆了——我是说,我以前只到过哪几个地方?斯潘塞城、博灵格林,再就是哥伦布,每当我看到什么吸引我的东西,我总是说:‘基思,你看那儿。基思,那儿多美呀!’”她将胳膊肘放到膝上,将脸埋在双手里,“对不起……多少年来我都没有哭过了,可是这几个星期我老是哭。” “没关系。”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巾,擤了擤鼻子,“好吧……后来我回到家里,我的表姐结婚,我做她的伴娘;在婚礼上我认识了克利夫-巴克斯特。” “我从一个参加婚礼的人那儿听到了这个消息。我母亲也写信告诉过我你跟他订了婚,她还说我是个大傻瓜。” “你母亲说得对。我母亲也说得对,她叫我不要跟他结婚,可笑的是,我父亲一开始就喜欢上他了,大多数人都喜欢他,好些女人也喜欢,女人喜欢他是因为他每年都换一辆新车,他有点魅力,长相也漂亮。他现在还开着一辆新车呢。” “安妮……” “别说话,我对男人还是缺少点经验,我不会判断……我想,得了,不会再有一个基思了,而克利夫就在我的隔壁,克利夫身居要职,克利夫可以不服兵役,其他人都结了婚,或者参军去了,而且克利夫一直喜欢我。你能想象这种狭隘的、幼稚的、小城镇的思想吗?” “当然能,我们就是这样的人,安妮。” “对,是这样。后来……他向我求婚……单腿跪在我面前,你信不信……我当时有点受宠若惊,心动了,因为我把自己看贱了,我真愚蠢。” 基思问她:“安妮,你为什么嫁给他?真的。你一定知道,你得告诉我啊。” 她瞥了他一眼,站了起来,回答道:“为了报复你。” 他也站了起来,两人对视着。 她说:“你这个坏蛋,你知道你对我干了些什么吗?你知道吗?我恨你。我恨你对我做的这一切,恨你让我陷入了这种境地,我这样做全怪你。” “我知道。感觉好点了吗?” 她点点头。 他抓住她的手,他们坐在溪边,看着溪水,她说:“谢谢你。我感觉好多了。” “我也是。” 她说:“我不再恨你了。” “也许还有一点。” “不,没有,我恨我自己。” “我也是。不过,我想我们可以原谅自己,如果我们这一次不再做错的话。” 她问他:“你肯定不再生我的气了吗?我是说,为你去服役时我对你的态度,为我和克利夫结婚的事。” “嗯,我曾经生过你的气。你是知道的。但后来我慢慢有点理解了。我是说,虽然我们没有在信上明说,可是我们还相互通信,保持联系,这本身就是在说我们误会了,我们都对发生过的事很后悔,这就是一种道歉、一种谅解,说明我们还在互相爱恋着——尽管我们没有说‘对不起,原谅我,我爱你’。”他接着说,“我很高兴你提起这件事。我很高兴你觉得你能跟我谈这件事。” “我能。自从……嗯,自从上回你在学生会跟那个小妖精——不管她叫什么名字——一起吃午饭以来,你是第一个我骂他‘坏蛋’的男人。” “她叫卡伦-赖德。” “坏蛋。”她大笑。 他们久久望着粼波闪闪的溪水,各人想着自己的心思。后来安妮说:“这里很宁静。我常带孩子到这里的池塘来钓鱼。我也教他们在这儿溜冰。我想你会喜欢他们的。他们很像我。” “那很好。” “他们实际上已不是孩子了,对吗?他们很成熟。” “那他们比我们做得好。我们并不想长大成人。” “我们已经长大了。可我还想再成为孩子。” “干吗不?挑一个你喜欢的年龄,牢牢记着它。这就是我的新座右铭。” 她笑了。“那好,二十一岁。” “好啊,亲爱的,你的身材就像二十一岁的姑娘。” “你已经注意到了,我现在的身材跟在大学时一样。我对自己的外貌很在意,我非常浮浅。” “很好。我也是。对了,那晚你穿着牛仔裤看上去挺神气。你今天为什么穿得一本正经?” “噢……我进城去他总是要我穿得一本正经。我在游泳池里身着泳衣他都看不惯。有一次,他路过我上健身课的学校,看到我在男女混合班上穿的衣服竟大为恼火,所以现在我出门前总要打算一下……对不起,你不喜欢听这些。” “你允许一个在树林里与你相遇的骑手跟你做爱吗?” “这正是我心中反复幻想的一件风流韵事。” “很好。”他站起来环顾四周。“这儿环境稍差了点儿。” “哦,动动脑子,基思。那儿——在那块大木头上正合适。”她携着他的手,把他带到他们先前坐过的那棵倒下的大树前。她把他的衬衫脱下,放到树干上。“坐下。慢着,你先得把裤子脱掉。” 他脱掉鞋子和牛仔裤,她解开衬衫和乳罩,拉下裙子里面的紧身内裤,说:“我们别把衣服全脱光,以防有人打这儿经过。我可以说我在拣蘑菇,不认识你。” “好主意。那么……”他坐在树干上,仍穿着内裤,而安妮则敞着衬衫、乳罩,穿着裙子,她抓住他的肩膀,将一条腿跨过树干,接着再跨另一条,然后蹲下身子,坐在他的大腿上。“啊……好舒服……” 她用双臂搂住他,他把手放在树干上支撑着自己。他说:“我们要往后倒下去了。” “那怕什么?”她一面在他的身上上下移动,一面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哦……这感觉……就是不一样……你觉得怎么样?” “好极了。” “我们会倒下去吗?” “不会,我撑住了。” 他搂着她,她的身体软了下来。她喘过气来,松松地抱住他。过了一会儿,她说:“我真过瘾,像个荡妇,舒服极了,可现在怎么分开我俩的身体呢?” “等护林员来帮个忙。”他搂住她的腰,站起来,离开树干,她从他身上滑落下来。他们再次拥抱,亲吻。他说:“真是太美妙了。” “我觉得自己不对劲。有点轻佻。”她将那条内裤扔进树丛中。“我感到自己像个小姑娘了。打中学毕业,我还没有在户外干过这事呢。下一次,我们将在你的谷仓里;再下一次,在我的汽车后座上。” “也许还可以在汽车旅馆里。” “说得对。” 他捡起了自己的裤子要穿,但她却说:“别穿。把你的内裤也脱掉,我还从来没有在树林里见过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但愿我现在有架照相机。对了,把你的袜子也脱掉。” 他褪去了内裤与袜子。“你让我感到难为情。” “转过身去。”她走到他身后,用手在他的背部和臀部摸来摸去,又捏捏他的屁股蛋。“你全身肌肉发达。” “你好像刚从大牢里出来,很久没碰过男人了还是怎的?我可以把衣服穿上了吗?” “别急,转过身来。” 他转了过来,她的双手顺着他的胸膛往下摸,一直摸到肚子上。“我告诉过你,我真不舍得把我的手拿开……”她瞧着他的肚子。“这儿怎么了?” “有点青肿。” “哦……”她扣上乳罩,穿好衬衫。他也穿上了衣服。 她走到小溪边,傍水坐在阳光中,背靠着一棵柳树。 基思走过来,坐到她身旁。 安妮将一把细柳枝扔进水中,看着它们顺水漂去,碰到石头散开了。她问:“那天他去你那儿时发生了什么事?” “你能够估计到的。” “告诉我。” “好吧,那天他格外气势汹汹,我在想他大概知道你来过我这儿了。当时有那么一阵,我……我真担心。是为你担心。” “谢谢你。” “他似乎是有意来找岔的,我也有点为自己担心,后来我明白了,他其实什么也不知道。他就是个疯子。” “他是一个人来的吗?” “不。他还带了一个手下的人。一个叫沃德的家伙。你认识他?” “我认识,他就是监视我的人。”她接着说,“克利夫让我相信他是一个人来的。” 基思明知不当,还是回答道:“如果他一个人来,他早就没命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他是个懦夫、是个骗子。” “他还很危险,安妮。你得小心点。” “他从来不打我,我知道怎样对付他。” “你们的孩子都离开家了,他的工作也遇到了麻烦,而我又回来了,因此他随时可能会发作的。相信我的话。” 她问:“你怎么知道他的工作有了麻烦?” “圣詹姆斯教堂的那次集会我参加了。你知道那次集会吗?” “听说了,事实上,我父母也在场。从那以后,他们就显得神秘兮兮的。我猜那次会上提到过克利夫-巴克斯特,但没有人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你能跟我讲讲吗?” “不。” 她思索片刻,然后说:“其实我并不那么天真。我知道他在外面跟女人鬼混,但我不敢相信这种事会在公众集会上抖出来。” “听着——现在有一份会议材料。记得杰弗里-波特吗?” “记得。我时常碰见他,还有他的太太盖尔。她就是他在读书时一直约会的那位姑娘。” “对。我常和他们叙叙旧,事实上,我很信任他们,如果以后你需要什么而一时又跟我联系不上,你可以找他们。我去跟他们说,安排好这事。” “基思……不。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的事。那样太危险了。” “听我说,我知道什么时候该将要事托付别人。他们是可以信赖的人。不过,你可以先去找他们谈谈,然后告诉我你的看法。” “好吧……他们真的有一份会议材料吗?” “有,他昨天还给我打过电话。他们在城里到处出售这份会议材料的复印件,五元钱一份,供不应求,不过,对你是免费的。” “基思,那份材料里写些什么?会使我感到尴尬或丢脸吗?还是既尴尬又丢脸?” “对不起,安妮。人们听了控诉你丈夫的证词,感到有些怒不可遏。但你不必感到尴尬或丢脸,不过,你可能会生气。” “其实,我已经不再乎了。” “去看看波特夫妇吧。我们可能需要他们的帮助。” “什么样的帮助?” “安排幽会。为我们打掩护。” “我们要他们掩护多久?” 他握住她的手,“这得看你了,安妮。你做好走的准备了吗?” 她看着他。“你是否在向我求婚,兰德里先生?” “是的,我是在求婚,普伦蒂斯小姐。” “我接受。” 他用双臂抱住了她。他们一起滚在地上,她压在他身上。她吻吻他,说道:“你终于有勇气这样做了。” “我怕羞。” “你知道,你的确怕羞。你也许是个饱经世故的人,可你还是怕羞。” “别告诉任何人。” 她说:“你变了,基思,你当然变了——但我还是了解你的。” “而你变化不大,我依然喜欢你。” 她在他身上依偎着;他们就这样躺在溪岸的斜坡上。他以为她睡着了,而她却突然问:“什么时候?” “什么‘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我们能一起私奔?” “噢……我说,你直接搬到我家来往如何?” 她从他身上翻下来,跪在他边上,俯视着他。“我们不能这样做,基思。这里不是华盛顿,这里的人不兴这个。他们私奔。他们总是私奔的,他们不得不这样做。这点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可我不喜欢私奔,安妮。” “没有其他办法。”她接着说,“我会跟你去任何地方,但不是这里。” “好吧……但我首先要找他谈一谈。” “不行。他可能会动武。” 这正是基思所希望的。他对她说:“我和他应该谈一谈,一对一地谈,诸如此类。” 她盯着他瞧了很久,然后说:“基思,看着我。” 他坐起身来,望着她,“什么?” “答应我,别伤害他。” 基思没有回答。 她将手放在他的肩上。“我知道他打了你,我也知道你不是那种可以原谅或忘记这种事的人,但你不必跟他计较。为了我,这件事就算了吧。” 基思仍然不做声。 她接着说:“求你了。让上帝或斯潘塞城来惩罚他吧。不要让这事成为我们俩历史的一部分。他毕竟是汤姆和温迪的父亲。” “我答应你不杀他。” 她望着他说:“也别使用任何暴力,基思。请不要打他,尽管他欠揍。”她用双手捧起他的头,说道,“我们俩即将做的事已经够他受的了。就到此为止吧。” “好吧。我答应你了。” “我爱你。”她向前倾过身子吻了他一下。 他站起身来说:“让我陪你往回走吧。” “还是在小溪中-水走吧。” “好的。”他脱掉鞋袜,丢在岸边,然后卷起裤腿,将步枪扛在肩上,她也收拢了她的连裤袜和鞋子。 他们手挽手-着溪水往池塘方向走去。她说:“我需要一星期的时间把事情料理一下,是不是太久了?” “都等了二十五年了,这一星期算不了什么。” 她捏紧了他的手。“我们去哪儿呢?” “你有护照吗?” “没有。但我可以申请一本。” “你明白,不能在这儿办。” “对,不能,我可以去托莱多办。” “我们先去华盛顿,带好你所有的个人文件。” “好的。我还从来没去过华盛顿呢。” “你最喜欢欧洲的哪个城市?” “罗马。” “那我们再去罗马。” “你当真吗?” “如果你当真的话,我也当真。” 她想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是当真的。” 他瞥了她一眼,问道:“离开家意味着什么,你明白吗?” “不,但如果同你在一起,我就像在家里一样。你看我的相思病有多厉害!” “我懂这种感觉,可你想过没有,当你想念孩子、家庭和故乡时,那又会是怎样一种感觉?” “是啊,我想过。但现在是该做一点安妮-普伦蒂斯自己想做的事的时候了。” “还有,你的工作怎么办?你还在管理那家医院开的廉价旧货店吗?” “是的,我喜欢这工作,但不够刺激。”她补充道,“这活儿是经过丈夫同意的。没有男同事,没有工资,没有周末,也没有固定的工作时间。这店离他的办公室不远,在同一条街上。” 基思点点头。“我去市区时看到过这店。” “如果我去工作,你会介意吗?” “你可以干任何你想干的事。” “包括我工作到很晚才回家,把活儿带回家做,并且和男同事一起出差?” “不要逼我,普伦蒂斯。” 她笑笑,捏了一下他的手。 他们在齐踝的溪水中走着,绕过一些水中的石头。基思喜欢赤脚踩在淤泥上的那种感觉,喜欢攥着她的手。 安妮说:“将来某一天,我们也许还会再来。” “也许吧。” “你怎么想,基思?这儿也是你的家。你想待在这儿吗?” “我想过,但我知道不可能。也许将来有一天可以。” 她思索了片刻,说:“如果……他不在这里……” “如果他被解职了,他会干什么呢?” 她答道:“他不会留在这里的,他不能。他没脸侍下去。有太多的人暗地里恨他。”她想了一会儿,然后说,“如果巴克斯特太太和别的男人私奔了,他可能会感到很没面子,就会辞职离开这个小城。那时我们就可以回来了。” 基思点了点头,然后问她:“他可能会去哪里?” “灰湖。他以前总是讲,他一旦退休,我们就去那里。”她微微一笑,“这下可能比他想的要早一些了。只是他将一个人去。他知道自己不能作为斯潘塞城的前警长留在这儿。” “你意思是说,不会再有慈善互助会举行的那种表彰酒会了?” 她瞥了他一眼,说道:“你大概是从报纸上读到这条消息的吧。天哪,那是我生活中度过的最艰难的夜晚之一。”看他没有反应,她接着说,“那天晚上的酒会是不是令你嫉妒了?” “当时我情绪有点不正常,或者别的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好了,亲爱的,那天整个晚上我一直在想着你,想你在星期六的晚上干些什么。我们分开以后,你知道有多少个星期六的晚上我都在想你,想你在何方吗?” “我在愉快地参加步兵训练。”他接着说,“有时我在星期六晚上排长队给你打电话,可你总是不在。” “其实我在的,只是不想去接。”她补充道,“傲气和固执是罪过,我们为此付出了代价。” “是这样。” “嫉妒也是一种罪过。我不嫉妒,可我……你知道吗?我从慈善互助会给你打过电话。那天晚上我就想听听你的声音。但你没在。” “我去中学的球场上投了会儿篮球,九点左右回到家,冲了个凉,然后就睡觉了。” “很好。你有没有梦见我?” “可能吧。我只知道,每天早上我一醒来,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你。” “我也是。” 说话之间,他们已来到了树林的尽头;小溪在这儿变宽,流入了大池塘。他们爬上岸,朝远处的草地和湖水望去,发现安妮的车旁又停了几辆车,草地里还停着几辆自行车。 基思看到几个男孩正在一只大橡皮筏上漂着玩耍,有两个男人在钓鱼。两位母亲带她们刚学步的孩子在水边玩小玩具船。 池塘波平如镜,偶尔有一条小鱼跃出水面,泛起阵阵涟漪。蜻蜓盘旋于水面,香蒲草在微风中摇曳。靠近岸边的地方有一簇睡莲,根部可以煮来吃;基思不知道现在的孩子是否晓得这一点。 跟基思记忆中三十多年前任何一个温暖的星期六相比,里夫斯池塘的样子没有很大的不同,只是以前这儿有更多的孩子。他们是结伙玩耍的一代,也许是最后一批哈克贝利-芬式的孩子。他们在这儿煮睡莲根吃,嚼着野草,用竹杆钓鱼,用旧汽车内胎做救生圈,用弹弓来弹小动物和成年人,骑着比他们人还重的自行车在附近兜风。 想到这儿,基思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安妮问道:“你笑什么?” “我想起以前在炎热的夏夜里,我们男孩子在这里裸泳。我们抽香烟,喝啤酒,谈论女孩。” “我知道。我们女孩子就躺在那块高高的草地上观看这一切。” “那时你们并不在啊。” 她大声笑了。“我们来过两次。其实我们并不能看清什么,但都坚持说我们看清了一切。” “那你们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玩呢?” “也许我们应该和你们一起玩的。有一天夜晚,我们想偷你们的衣服,却没敢这样做。” “好吧,听我说——将来的某一个夏夜,你和我还要回到这儿来一起裸泳。” “就这样讲定了。” 他们俩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但愿时间就此凝固。她说:“这也许是最后一个温暖的周末了。” “对,我能闻到一点秋天的气息。” “我也能闻到。” 他们俩望着池塘边的游客,过了一会儿基思说:“你认识圣詹姆斯教堂的威尔克斯牧师,是吧?” “认识。” “在圣詹姆斯教堂开会的那天晚上,我跟他谈过话。” “他怎么样?” “老了,但还在那儿讲道。” “讲些什么?” “曲线球和曲线。” “什么意思?” “他劝告我勿觊觎邻人之妻。” “是吗?嗯,如果他指的是詹金斯太太或马勒太太的话,那倒是很好的忠告。我想他大概指的是我吧。多难为情啊。” “他喜欢你,他似乎并没有指责我的意思,但他劝我能等到你离婚。那时我就可以觊觎了。” “他真是这样说的吗?” “是的。在他内心深处,他其实是个浪漫派的老头。” 她沉吟片刻,说:“我认为你不必去任何人那里寻求忠告,甚至去牧师那里。” “事实上,我并没有。是他提起这个话题的。” “你的意思是,他知道我们俩……他怎么会知道……?” “从你的申克牧师大人那儿。我告诉你这话,免得你又想去申克牧师那儿寻求忠告,或进行忏悔祷告之类。” “我……我和他讨论过我的婚姻。”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说,“说实话,我跟他谈起过你。” “是吗?你有没有告诉他你对我有性幻想?” “当然没有。”她笑了。“只是透露了一点点。” “好吧,如果你再跟他谈起这事,他肯定会将威尔克斯牧师所讲的再跟你说一遍——先离婚,同时不能和别人通奸。” “是不是晚了点?” “还有,这类事传得很快。” 她点了点头,“我和申克牧师的太太玛吉是朋友……威尔克斯牧师还跟你讲了些什么?” “我说不清楚。尽管他们是好意,但他们知道得太多了。” “我会小心的。”她望着他说,“基思,再给我一个星期的时间。” “就这样讲定了。” 她坐在地上,抖开了她的连裤袜。“你能帮我擦干脚吗?” 他跪在她身边,用他的衬衣下摆擦干了她的双脚,帮她穿上了连裤袜和鞋子。他说:“你的内裤呢?” “丢了。”她伸出手,他把她拉了起来。她说道:“老天,看我……我身上全是树叶,衣服这么脏……”她大笑。“看上去好像我刚在树林里做爱。”她边笑边拍掉身上的树叶。“你认为我去杂货店买东西之前应当先回家一趟吗?你好,史密斯太太,是的,我刚才在树林里确实做过爱。是跟一个骑在马背上的高个子陌生人做爱。今天的胡萝卜新鲜吗?” 基思笑了。“你现在很开心,是吗?” “是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当不再有危险和偷情的刺激时,那会怎么样?好了,这确实让人开心,但我很害怕,真的害怕。我只是希望和你在一起有安全感,从现在起二十年,当你走进房间时,我将仍然会感到心跳。” “我相信。” “你应该相信,否则你就错了。基思,不管发生什么,我都要离开这里。我需要你的帮助。不过,你不必作任何承诺。只要你带我离开这里,随便你干什么都行。我说到做到。” “不,你做不到……”他望着她。“嗯……也许你做得到。但那不是我们的计划。这一切其实很简单——我回来只是为了和你在一起。” “如果我的体重增加到三百磅,那你怎么办?” “那我大概会和你形同路人,假如我还能从你身边绕过去的话。别难为我了。” “有没有人给你写信谈起过我的情况?” “有的,有几位谈起过你,尤其是我母亲,她一直在注意你的体重。” “可她已经走了五年了。” “你说这些是不是在考验我?” “不,只是对你说说我想说的而已。” “是这么回事吗?” “对。你上钩了。你有没有什么具体打算?” “没有,只是觉得越简单越好。他星期六通常干些什么?” “星期六不错。星期六他总是同他的朋友在一起,要么在灰湖的小别墅里,要么在密执安湖或伊利湖。他们划船,钓鱼,在狩猎季节打猎。眼下猎鸟季节刚开始。” “如果下雨,他们怎么办?” “随便去什么地方。通常去找个地方打牌——他们大多在密执安都有自己的地方。” “好了。准备一些简单的行李,我们约定一个地方会合。我们驾车去托莱多机场,离开这里。” “好的……我去我姐姐泰莉家。斯潘塞城的任何一辆警车在查塔姆县都很显眼,容易被认出来。” “英明的计划。” “你不介意去我姐姐家里接我吧?” “不。我们以前关系不错。我正好想见见她,对她二十年来为我们传递信件表示感谢。我每年圣诞节都给她寄卡来着。” “我知道。你很可爱,她喜欢你。以前读中学我出去同你幽会时,她常为我打掩护。” “我记得。”他想了一会儿,问道,“她会同意我们这样做吗?” “她恨克利夫。不,应该说,她鄙视克利夫。她丈夫也是。”安妮补充说,“显然她明白,我们这二十年的书信往来不是在互寄菜谱。” “你们姐妹俩从来没讨论过你和我之间的奇怪通信吗?” “当然没有。噢,偶尔也许会有那么一次。”安妮笑了。“天哪,每次你一有信来,她就会激动起来,马上给我打电话。我们有一个暗号,为了预防万一。她会说:‘我刚收到一份邮购目录,想请你过来看一下。’然后我们会在她家,或者在斯潘塞城,或者在两地中间的路易丝姑妈家碰头。我会交给她一封给你的信,她会去她家所在的邮局把信寄出——我从来不相信斯潘塞城邮局里的人。他们的舌头都很长。” “我注意到了,你所有信件上的邮戳都不是斯潘塞城的。”他微微一笑,“听上去你们俩这样做都很开心。” “我们就像两个天真的女学生。反正,查塔姆县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乐趣可言,这件事倒几乎像肥皂剧那样带劲。” “是啊,但……替我们转递信件是一码事,而帮助你跟一个男人私奔则是另一码事了。” “她希望我们俩幸福。” “她对付得了巴克斯特警长吗?” “她丈夫拉里是条硬汉子。他为人正派,但他恨克利夫,克利夫也怕他。拉里是查塔姆县的名誉副治安官,他就是喜欢找克利夫-巴克斯特的麻烦。” “好吧,只要他们夫妇俩理解我们就好。” “我要跟他们谈一下,告诉他们我们星期六去——星期六几点钟?” “下午两点一刻有一班飞机直达华盛顿。如果我们十点离开你姐姐家的话,正好赶上班机。” 她点了点头。“好的。克利夫一大早会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出发的。我收拾好行李,开车去我姐姐家——我把我的行李放在购物袋和纸板箱里,这样,监视我的人看到我装车也不会起疑心了。” “你平时常看间谍影片吧?” “我本来是个优秀大学毕业生。我的脑子现在还管用。” “看得出来。你知道,我曾经去过一些极权国家,那儿的警察可不像这儿的爱找麻烦。” “他们都是蠢货。无论如何,我该在九点左右赶到泰莉家。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在九点前就到那儿。他们会在家等你。我们在那儿喝杯咖啡,我再把给汤姆和温迪的信交给他们去寄,然后我们跟他们告别,泰莉会跟我父母打招呼的。” “你以前出走过吗?” “基思,我在心中已经出走过千百次了。我一直希望能有勇气付诸行动,可我很高兴我等到今天。”她望着他说,“我从来也没想过会跟你一起私奔,但我总是幻想有一天我们俩会在某个地方团聚。” “我激动得有点不知所措了。” “你不知所措?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正在发生。我的头在转,心在颤,我爱得都分不清东西南北了。我现在比你去服役前的那段日子都高兴。我当时明白今后一切对我都会不一样了。” “可我当时认为一切都不会变。你的理解比我深。” “亲爱的,我们当时都理解,但我们都在往好处想。”她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人们二十岁的时候很容易犯愚蠢的错误,但我们不能用二十年之后的眼光来评判自己。我们以前曾有过愉快的六年时光,基思,有这段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我要感谢上帝。如果上帝许可,我们将共度余生。” 基思不知说什么好,他拿起她的手吻了一下。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该走了。下星期六之前我们还见面吗?” “不,那样不安全。也别打电话。我担心电话会被人窃听。” 她点点头。“我几乎可以肯定我的电话警察局会录下来。这就是为什么我去打投币电话,你认为你的电话也被……?” “很可能。还有波特家的也是,你在家里会安全吗?” “试试看吧。是啊,我会当心。我不会露出蛛丝马迹的。”她看着他。“你明白吗?” 他点了点头。 “你有泰莉家的地址吗?” “我想,写了二十年的信封地址,我都能背出来了吧。” “你还保留着爱嘲讽的天性。我以后要想法治治它。” “不,亲爱的,你会慢慢习惯的。” “好吧,可我每个月的那几天脾气很坏,其余的那些天嘴又很厉害。” “我盼着呢。” 他们站了一会儿,然后她说:“我真不想走。” “那么就待着。” “我不能……在他到家之前,我得把东西买好,否则他会怀疑我一整天跑哪儿去了。” “他把你管得很紧。” “确实如此。而你从来不这样做。” “我将来也不会。” “你也不需要这样。”她伸出手,他握住了。她说:“好了,再见。兰德里先生。我们下星期六见面,然后一起私奔。” 他笑了,然后望着她的眼睛说:“安妮……如果你改变主意的话……” “我不会的,你也不会,基思,你可一定要到那儿啊,维多利亚式的红砖房子,在6号县级公路边上。”她吻了他一下,转过身去匆匆地走了。 他望着她沿溪岸走去。她跟几个路过的人打招呼,然后停下来和那两个钓鱼的人聊了几句。他们被她说的话逗笑了,望着她离去。 安妮到了她的车旁,打开车门,回头往树林里望了望。她看不见他,因为他离得挺远,被树影挡着,可她还是招了招手,他也向她回招了一下。她坐进了汽车,把车倒上高坡,接着就消失了。 基思站了一会儿,然后顺上游往回走去—— 第21章 基思-兰德里参加了圣詹姆斯教堂星期天的礼拜,主要是由于威尔克斯牧师的邀请,部分出于好奇和怀旧。 小教堂里几乎坐满了人,按照乡村的习俗,每个人都穿着节日的盛装。威尔克斯牧师做了有关政府官员道德的布道,针对性很强,特别指出违犯基督十诫和无视教规的人是不适合担任国家和社区的负责职务的。基思估计威尔克斯一定看过星期四集会的材料,因此故意做了一次这样的布道。威尔克斯牧师当然没有点名,但基思相信大家都知道指的是谁。同时,他感到高兴的是,威尔克斯并没有利用这个机会对觊觎和私通之类的事进行说教。 这个乡村小教堂每星期只有一次礼拜活动,因此全体教徒都不能缺席,因为他们不想让邻居们以为他们去参加其他教堂的礼拜。基思十几岁的时候就觉得这是个问题,可到了上初中的时候,他就开始去斯潘塞城的圣约翰教堂了。不知怎的,他在那儿总是遇到普伦蒂斯一家。他去教堂做礼拜的次数陡然增加,而普伦蒂斯先生和太太也喜欢在那儿见到他。然而,基思对自己去那儿的动机有一种负罪感,对自己在做礼拜时的心猿意马就更不用说了。 基思环顾圣詹姆斯教堂,看见了一些熟人,包括他的贝蒂姨妈、马勒一家和詹金斯一家;珍妮,这次她是和两个孩子在一起,而不是和星期四晚上集会时的那位朋友;有趣的是,申利警官及其家人也来了。来的人中间还有雪莉-科拉里克;在基思的想象中,她来这里公开忏悔是净化自己的第一步。像他一样,对于威尔克斯牧师在布道时没有盯着她看,科拉里克女士无疑松了口气。然而,牧师还是转弯抹角地提到了她的尴尬处境,借以提醒大家注意:女人是软弱的一族,易被引诱,往往受到过重的惩罚。基思心想,若在华盛顿特区进行这种说教不知是个什么样子。 基思没有看到波特夫妇,其实他并不指望见到他们,倒是认为或希望安妮能在那儿给他一个惊喜。不过,他也估计这不可能,因为这会儿安妮应该是和她的有罪孽的丈夫一起在圣约翰教堂做礼拜。基思想,他是否该驾车去城里参加那儿上午十一点的礼拜活动。他考虑再三,认为在这节骨眼上还是不去为妙。 礼拜结束了,基思走下教堂的台阶。威尔克斯牧师站在那儿,喊着每个人的名字,与他们握手道别。从前,基思在做完礼拜后通常设法躲开这种亲近,但这次他却排进队里等候。当他来到威尔克斯牧师面前时,他们握了握手。牧师看上去由衷地高兴,他对基思说:“欢迎回乡,兰德里先生。我很高兴你能来。” “谢谢你的邀请,牧师先生。我很欣赏你的布道。” “希望下星期你也能来。我们之间上回的谈话启发我做了这次布道。” “是不是关于浪子回头的事?” “我还有其他的想法,兰德里先生。” “可我下星期天也许出城了。” 威尔克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真可惜。我准备讲一下宗教在公共事务中的作用。” “这是一个很好的话题。也许你能送我一份讲稿吧。” “好的。” 他们又握了握手,基思就离开了。这是个凉爽有风的上午。北风吹过玉米地和树林,将初秋的落叶吹散在草地上,吹进了教堂的墓碑中问。这天堪称是个丽日:白色的小教堂和牧师寓所、高高的随风摇曳的榆树、墓地四周的尖桩篱栅以及青灰色天空中飘过的朵朵白云,尽管基思很想留下来,但不知怎的,他此时却又为将要离开这里而感到高兴。 在停车场上,基思遇见了他的姨妈,她告诉他,看到他来教堂她不知有多高兴,接着邀请他去她家吃晚饭,基思开始想拒绝,想说他宁愿看看球赛、喝喝啤酒,但她会认为这样是不礼貌的行为,因此他别无他法,只好接受邀请。 在约定时间,晚餐就要开始的时候,基思带着一瓶法国勃艮第红葡萄酒来到了贝蒂姨妈家。贝蒂姨妈仔细瞧瞧酒瓶上的标签,念了一遍上面的法文,然后将它放进了冰箱。不过放不放都没什么要紧,因为她说没有开酒瓶的起子,于是基思坐在起居室里,手里捧了一杯没有咖啡因却放了太多糖的冰茶。 同时被邀请的还有他在劳工节烧烤野宴上见过的一些人——他母亲的表兄扎克-霍夫曼和太太哈丽特、他们出嫁的女儿莉莉和她丈夫弗雷德。这对夫妇还带了他们的三个男孩,基思没有听清孩子们的名字。他们还太小,对电视里红皮队与克利夫兰队的橄榄球赛不感兴趣。三个男孩都跑出去,在院子里玩耍。 基思和他们聊家常,发现由于他们都是亲戚,话题也总是围绕着家谱之类。基思发现这种亲戚之间的闲谈的确颇有意思。 晚餐是传统的烤牛肉、肉汁土豆泥、豌豆和小圆饼——这种美国食品二十年前就从首都的餐桌上消失了。哈丽特的话题仍停留在家谱上,她说:“我的姐姐多萝西嫁给了卢克-普伦蒂斯,我想你认识普伦蒂斯一家,基思。” 他朝她看了看,心想怪不得她看上去面熟。 “我想有一次你和我外甥女安妮一块儿出去过。” “不错。” “她嫁给了巴克斯特家的一个小子——克利夫。他是个警长。” 基思在想是否可以用螺丝刀来把酒瓶打开。 正吃着烤牛肉的扎克从桌上抬起头说:“我听说在圣詹姆斯教堂举行过一次控诉克利夫-巴克斯特的集会。那家伙是个……”他瞥了一眼孩子们,接着说,“……是个无法无天的人,如果要我说的话。” 莉莉和弗雷德表示赞同;贝蒂姨妈根本没有在听;孩子们趁机要出去玩,得到了大人们的允许。 扎克看着他们离开,然后俯过身去用很神秘的语气说:“我听说他在外面跟女人鬼混,上次在教堂里,有一个女人不怕羞耻地告诉大家,她和克利夫-巴克斯特有那种事。” 贝蒂姨妈问道:“有谁还需要再添一点吗?” 哈丽特转过身去问基思:“离开大学后,你见过安妮吗?” “没有。” 弗雷德说:“听说那天会上还有一个女人,玛丽-阿尔斯,就是和她丈夫鲍勃在22号国道开了个加油站的那个女人。据她说,克利夫-巴克斯特在他们的方便小店里买东西,然后让她把账记在公家头上。” 哈丽特说:“我姐姐也出席了那次集会,她对她女婿在外面乱搞女人感到恶心。”她瞅了瞅基思。 基思在一旁听着,注意到弗雷德和扎克更关心的是巴克斯特警长经济上的不端行为,而莉莉和哈丽特则把谈话集中在婚姻的神圣性这个问题上。 莉莉说:“如果我的丈夫在外面寻花问柳,我会毫不犹豫地把他一脚踢出去。” 基思心想,弗雷德不像是喜欢或者能够在外面寻花问柳的那种男人,但听到莉莉的这种警告,他看上去几乎像是受到了严厉的惩戒。 贝蒂姨妈说:“厨房里还有好多吃的。” 哈丽特对基思说道:“如果她哪一天离开他的话,我一点儿也不会感到惊奇。” “谁?” “安妮。” “噢……对。通常配偶总是最后一个知道丈夫这种事的。” “我的外甥女是个圣人,”哈丽特说,“她养大了两个很好的孩子,而且把家里弄得窗明几净、井井有条。她该受到更好的对待。” 莉莉对她母亲说:“如果她还不知道的话,应该有人告诉她。如果我丈夫在外面鬼混而没人告诉我的话,那么这些人就不是我的朋友。”她瞅瞅弗雷德,后者的样子使基思开始怀疑他有通奸的嫌疑。 哈丽特出来为她的女婿辩护,说道:“寻花问柳这种事弗雷德联想都不会想。” 基思发现,不管是在这里,还是在华盛顿、罗马、巴黎或莫斯科,人们到处都喜欢谈论通奸这个话题。尽管笼统地谈论通奸或具体讨论身边的例子都是有趣的,但这种话题总是太敏感、太露骨,令人感到不自在。因此,虽然今天晚上在座的——除了基思之外——都是清白的,人们还是放弃了这个话题。哈丽特对基思说:“我会告诉安妮我见过你。我相信她会托我向你问好的。” “谢谢。请转达我对她的问候。” “我当然会的。或许哪天你会遇见她。” “这可说不准。”基思暗自记着以后让安妮从罗马给哈丽特寄张明信片。 贝蒂姨妈宣布道:“今晚的甜点是酸橙果冻加果汁软糖。有谁要咖啡?我有即冲即饮的不含咖啡因的咖啡。我去烧水。” 基思站起身来。“我不愿意吃完就走,贝蒂姨妈,可我已和别人约好了五点见面。” “现在才四点三刻。吃完甜点再走吧。” 基思想起贝蒂姨妈的时间概念总是不太清楚,于是说:“我喜欢慢慢开车。谢谢你,晚饭好吃极了。”他吻了她一下,然后和每个人握手告别。他对弗雷德说道:“别惹麻烦,”又对哈丽特说,“请代为问候你的姐姐和普伦蒂斯先生。” “他们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希望如此。” 他走出去,对在院子里玩球的孩子们说了声再见,然后钻进他的车里。 回家的路上,他在脑海里重映了刚才谈话的部分内容。他觉得有趣的不是有关克利夫-巴克斯特或者安妮-巴克斯特的事,而是善良的老哈丽特在充当爱神丘比特的角色。基思不禁笑出声来。他心想,有些人,不管年龄多大或受过怎样的教育,他们的内心都不无浪漫的情怀。可怜的莉莉和弗雷德却没有一丁点浪漫之情,从未有过风流之举;贝蒂姨妈也是如此。然而,老扎克和哈丽特互相对看的时候,眼中倒闪着光。基思断定,恋爱中的人是很特别的,所有的恋爱者都能认出其他的恋爱者。所以他知道,每次哈丽特提到安妮,她准听到了他的心跳。 接下来的三天,星期一到星期三,基思一直待在家里。他不敢冒险离开农场一步,生怕跟巴克斯特或他手下的人发生纠葛或冲突。用橄榄球术语来讲,他太接近门线了。在这样的时刻决不能随心所欲或者冒任何风险。最后一招应该是安全的一招。 尽管他待在自己的家里很安全,按照法律可谓是他自己城堡里的君王,可他还是有所担心。巴克斯特虽然不能通过法律手续在他的电话上安装一个窃听器,但他还是可能通过其他办法来偷听他的电话的。基思的公文箱里藏着的那些玩意儿中有一个就是反窃听装置,他原来以为再也用不着了,这次却用这玩意儿在屋内扫了几遍,不过没发现什么。他每次出去和回来的时候还要检查一下地下室里的屋内电话线。还有一种装置可以探测屋外电话线上的窃听器,不过此时他的“魔术箱”里可没有这玩意儿,另外还有一种窃听他电话的可能性,就是用一种定向的传声器对准他的屋子,好在从他的二楼窗口往外看,几里之内无论哪个方向都能发现。他也没有看到任何车辆在他的屋外停留很久。总之,他怀疑斯潘塞城警方是否真拥有什么高科技的窃听装置,不过也难说。 基思知道,上星期六以前他的电话不可能已经被窃听了,不管合法还是非法。如果那样的话,巴克斯特周六一定会去里夫斯池塘,那么他们俩当中肯定有一个今天已经躺在吉布斯殡仪馆里了。然而,即使星期六他的电话没被窃听,也不能排除今天被安上了窃听器的可能性。他还是谨慎行事为好。无论如何,他是不会通过电话去商定或改变计划的。 几个星期以前,当基思决定留下来的时候,他曾经考虑过买一个移动电话,还打算请他在华盛顿的老同事来进行一次彻底的电子测试,并查查法院记录是否有人要求窃听他的电话。国家安全委员会对他的电话安全同他一样地关注,不过这次的目的却不一样。 想着想着,基思不禁纳闷华盛顿那儿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他并不介意,只是这种沉默越来越让人感到一种不祥的预兆。 到了星期三下午,他对这种自我封闭渐渐觉得乏味了。他想着安妮,为她担心,用“不闻凶讯便是吉”的谚语来宽慰自己。然而,华盛顿可不是这样,这与过去二十年情报工作的经验教训也是背道而驰的。 接近傍晚时分,他正修剪着过于繁茂的覆盆子灌木丛,突然扔掉手中的树剪,把一堆枝叶一脚踢到院子的对面去,“见鬼!”他不喜欢被封闭起来,不管是被自己还是被别人,而且他还在为安妮担心。他跳上雪佛兰车,朝公路上驶去;他的m-16步枪放在驾驶座旁边的座位上,格劳克手枪插在腰问。到了信箱边上,他停下车,坐在那里,直到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才把车开回来。 基思打点了一些很简单的行李,主要是些私人文件、护照及几件替换衣服。他不能把武器带上飞机,不过还是带了他的公文箱,里面有一些精巧的玩意儿,如催泪笔、微型照相机、石墨刀;如果你哪天倒霉的话,还有氰化物胶囊;另外,还有一些其他的怪玩意儿。这些东西他一样都没用过,但他感到有责任不把这些东西留在这所房子里。 他走进厨房,发现东西全部吃完了,连啤酒也没有了。据他所知,斯潘塞县没有送食品上门这种服务,而到星期六上午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想,他可以请詹金斯太太或者马勒太太给他捎点吃的,但转念又想出了个可以同时解决三个问题的办法。他拿起电话,拨了波特家的号码。 杰弗里接了电话。基思说道:“这里是联邦调查局。你被捕了,罪名是鼓吹通过暴力推翻美国政府。” “你是想跟我太太说话吧。” “你好吗?” “很好。正想给你打电话呢……” “今晚你们俩有空出来吃饭吗?” “当然有。去你那儿吃?” “对。七点左右吧。” “我盼着。” “帮我一个忙,杰弗里。” “可以。” “我这儿东西都吃完了,我的车也坏了。你们能不能把吃的都带来?” “可以。” “还有酒。” “没问题。” “我还需要点现金。” “我们要不要把餐具也带来?” “不,我这儿有。还有,你能不能为我兑张一千元的支票?” “可以。嗨,你的一个朋友来……” “等见了面再告诉我这些。” “不,你现在就该知道这些……” “等会儿吧。谢谢了。”他挂了电话。安妮。听杰弗里口气,一定是安妮。“很好。她没事儿,一切都好。”电话让他得知安妮安然无恙;波特夫妇会把食品和钱带来,这解决了其他的当务之急。对恶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能给他一种绝无仅有的满足感。不过,如果他当初不让自己陷入这种境地,他现在也用不着设法跳出来;他会发现稳操胜券也同样令人快活。 波特夫妇迟到了二十分钟,但对这两个嬉皮士来说,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在门廊上,基思从盖尔手中接过一个帆布包;杰弗里手里则捧着一只满是塑料盒的纸箱。盖尔说:“我已经把东西都煮熟了,否则恐怕几个小时还吃不上饭。你只要热一下就行了。” “我这儿有炉子。” 走进房间,盖尔说:“这房子真漂亮。你是在这儿长大的?” “我生在这儿长在这儿。不过我还没长大。” 她笑了。基思把他们夫妇俩带进厨房。他们放下食品,盖尔说:“‘咖喱饭速送’。” “对不起,你说什么?” 杰弗里在一旁解释道:“在安提阿,有一家很不错的印度风味的小外卖店,名叫‘咖喱饭速送’。每次盖尔只要不想做饭,她就说:‘给“咖哩饭速送”打个电话吧。’可我看,他们是不会把食品送到斯潘塞城这么远来的。” “不妨试一下。嗨,让你们这样忙,真对不起。” 盖尔回答道:“没问题,你欠我们一顿晚餐,我们很高兴为你送货。” 杰弗里回到车里去取酒。盖尔和基思在厨房里找出了锅盆炊具,她说:“我们还带来了跨接线1。你那辆车不是新买的吗?” 1指将一个电压相同的带电电池与汽车中一个不带电电池连接起来以启动内燃发动机的跨接电缆线。 “我的车其实并没坏。” “哎呀,我还以为……” “待会儿我再解释。” “也许我可以猜一猜。那位警长大概在找你的麻烦吧。” 基思开始摆桌子。“你说对了。” “真讨厌。你该回敬他,基思。” “说来话长。如果你们带足了酒的话,我会告诉你们的。” “好吧。” 杰弗里拿了三瓶红葡萄酒进来,基思开了一瓶。他把酒倒入三个大玻璃杯里。“我的高脚酒杯不巧送出去刻字了。干杯。” 他们干完了酒,在餐桌边坐下。盖尔拿出些饼干和一种杂色稀酱,基思问道:“这是什么?” “菜汁糊。” “看上去像小孩玩的橡皮泥。味道不错。” 他们边喝、边吃、边谈,但餐桌上明显有一些没有答案的问题。盖尔把基思刚才说的警察找麻烦的事告诉了杰弗里,杰弗里说:“你不能像动物一样被困在这里。” 盖尔看着基思问道:“你上一顿饭是什么时候吃的?” “我的吃相是不是像头猪?” “基思,这可不像你,”杰弗里说,“你不能让警察把你吓倒。” “说来话长啊。嗨,那份‘真实忏悔录’卖得怎样了?” “真是难以置信,”杰弗里回答说,“已经卖出五百份了。到处在传阅,至少有数千人读过这份材料了,在这个小县可不算一个小数目。我想已经够这家伙受的了。其实刚才在电话里我就想跟你说这个,你知道还有谁到我家来要买这份东西吗?” 基思呷了口酒。“谁?” “你猜猜。” “克利夫-巴克斯特。” 盖尔笑了。“接近了。” “再猜猜,”杰弗里说,“我说过,是你的一个老朋友。” “安妮-巴克斯特。” “对呀!你能相信吗?” “我信。” 盖尔说:“她这样做是需要一定勇气的。”她朝基思微微一笑。“她看上去很好。” “那就好。” “事实上,对于一个丈夫被揭露有讹诈、贪污、通奸行为的女人来说,她看上去相当冷静。几乎可以说是兴高采烈的。” “也许她有了情人。” 盖尔说:“这倒可以解释她的心态。” 杰弗里说:“我们当然免费送给她一份材料,并邀请她进来坐一会儿,我感到惊奇的是,她居然答应了,她喝了杯茶。又能跟她谈话真令人高兴。我们叙了叙旧。”他补充道,“我还告诉她你回来了,她说她在邮局门口已经碰到过你。” “不错。” 盖尔问:“你当时是否觉得心怦怦直跳?” “是的。” “不过,如果她很快再去嫁人,我也不会奇怪的,”盖尔说道,“你知道,我感到有点对不住她,我的意思是,我们并不想给她家里惹麻烦,但这是我们不得不采取行动对付他的必然结果。他可是自作自受。” “我想也是。一个人要干这种事,就得为此付出代价。” “除非像杰弗里和我一样互相理解。没有人能够用不忠的证据来离间我们俩。” “这倒真有趣。如果你们俩中有一个跟别人坠入爱河怎么办?” “这个……”盖尔看上去感到不自在了,显然这种事过去在他们中一方或双方身上都发生过一次、两次或多次。盖尔说:“人们往往爱上对面房间的人,却很少爱上萍水相逢的性伴侣。”她补充道,“思念远方的人比性交更容易产生爱。你刚才不是说你看到安妮时,你的心怦怦直跳吗?我是说,都过去二十几年了,那份情还在,自从她以后,你睡过多少女人?” “外国女人也算吗?” 她笑了,然后说道:“像你这样英俊的男人为什么不结婚呢?” “我本该给‘咖喱饭速送’店打电话的,叫他们给我送个老婆来。” 杰弗里笑笑,“饶了他吧,盖尔。看得出,这个话题已使他为难了。” “对呀,”基思附和着,他问,“斯潘塞城的警察找不找你们的麻烦?” 杰弗里摇摇头。“还不至于,我是说,盖尔是市议会议员,我想他们在等待改选之后。我倒要看看谁能选上。” 基思望着他们俩。“这段时间你们该小心点。巴克斯特很危险。” 盖尔和杰弗里对看了一眼,杰弗里对基思说:“我们会当心的。” “你们有枪吗?” “没有,”杰弗里说,“我们是和平主义者。我门总是被别人枪击。” “我有一把步枪。把它送给你们吧。” “不要,”杰弗里说,“我们不会去用它的。” “你们在家里可能用得着,如果有人——” “不。请尊重我们的意见,基思。” “那好吧。但如果以后需要帮助的话,尽管开口。” “好的。” 杰弗里站起身来,在两只锅子里搅动了一下。“汤好了。” 他们喝了汤,又吃了咖哩烩蔬菜,然后开始喝最后一瓶酒。 基思煮了些咖啡,盖尔打开了胡萝卜蛋糕。吃着蛋糕,喝着咖啡,杰弗里突然说:“哟,我差点忘了。”他把手伸进口袋,摸出一个银行信封。“这里是一千块钱。” “谢谢。”基思从皮夹里拿出一张支票,递给杰弗里。杰弗里瞥了一眼,说道:“这是张二千元的支票啊。” “就算我对你们的事业做点贡献吧。我还从来没有资助过激进派呢。” 盖尔微微一笑。“我们不能接受这笔钱,基思。” “不,你们应该收下。我不需要这笔钱,况且我也想为你们尽点力。” “你要尽力的话,可以和我们一起干。” “我可以,我也愿意。可是我要走了。” 他们谁都没说话。 基思说:“我说,伙计们,我信任你们,也喜欢你们,而且,我还可能需要你们的帮助。准备听我的长故事吗?” 他们点了点头。 “那好。我回到斯潘塞城就好像回到了原来的起跑线,看看能不能接着再跑完全程。可惜比赛结束了,不过可以重新开始。噢,我是在兜圈子。说实话,我还爱着安妮,而且……” 盖尔拍了一下桌子。“我早就知道这样!瞧,杰弗里,我告诉过你吧。” “是我告诉你的。” “让我把话说完好吗?这一切真不容易。不管怎么说,二十年来我们一直在互相通信……” “这太有意思了。说下去。她是否还爱着你?” 杰弗里说道:“盖尔,安静点。” “哦,是的,她爱我,而且我们准备私奔。故事完了。” “不可能这么简单,”盖尔说,“你们俩亲热过了吗?” “这是两码事……不,我们没有……” “你骗人。瞒不过我的。瞧,怪不得安妮都高兴得飘飘然了。她还问起我们近几天是不是和你说过话。太棒了。那只猪猡是自作自受。哦,基思,我真为你感到高兴。”她站起身来吻了他一下,杰弗里也跟着起身同他握了握手。 基思觉得有点不耐烦了,说道:“好啦,事情就是这样。我想我也许该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不能为你们……” “嗨,”杰弗里说,“你通过偷走他的老婆在为我们尽力。” “事实上我并没有偷……” “我一直认为你们俩总会团聚的。”杰弗里说,“你们什么时候走?” “还说不准,但很快。” “我们怎么帮你?” “嗯,首先,这事别在电话里提一个字。我担心我们两家的电话可能都被窃听了。” “是啊,有可能。还有呢?” “噢,你们已经把钱带来了,这里剩下的食品看来也够吃几天的。或许盖尔能在市政厅留意打听一些情况。” “我一直留意着呢。警察局里我也有内线。” “很好。不过别太信任他了。” “要干革命的话,我们是不能信任太多的人。” 基思点了点头。“你很在行。” 杰弗里说:“所以你准备隐居,一直到……她是有夫之妇,这是不是叫私奔?” “找不到更好的字眼了,那就叫私奔吧。我要给你们一把钥匙,请你们帮我照看一下房子。” “没问题。” 盖尔问道:“你们俩是在哪里亲热的?几次?你们是怎样得手的?” “我们俩从中学时代起,就是这方面的专家。”基思改变话题,说道,“她丈夫生性多疑,对我这次回来感到特别头痛。他上星期来过我这里,我们吵了一架。不过,他实际上一无所知。他限我一个星期内离开这儿,星期五到期,但那时我还走不了。他可能还会再来,我将要求他延长几天时间,因为这比杀了他要好,况且我已答应安妮不杀他。” 听了这番话,他们俩似乎都很吃惊。基思望着他们。“这事关系重大,不是闹着玩的,他差不多是个疯子。你们也得当心。如果需要,把我的枪拿去。”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杰弗里说:“嗨,这是件大事,我能不能抽口烟?” “请吧。” 杰弗里从他的衬衣口袋里掏出烟草袋和烟纸,卷了一支。他用火柴点着烟,将它递给基思,基思没要,又将它递给盖尔,盖尔也不想抽。他耸了耸肩,坐下来,自己抽了起来。 盖尔问:“你认为安妮安全吗?” “我想没问题。可我有某种‘心灵感应’,如果我能用这个老词的话。这种心灵感应告诉我,有人已注意到我们的一些蛛丝马迹,似乎他们截获了我的农场和威廉斯街之间来往的信号。”基思淡淡一笑。“吹掉那股烟,杰弗里。我变得像你一样谨小慎微了。” 盖尔说道:“不,我很理解。我的意思是,甚至连我们都猜到肯定有什么事发生。除了巴克斯特,你认为还有谁会起疑心?” “噢,那就是一般的人了。牧师啦,某人的姐妹啦,还有那些善良的老太太。我可能有点多疑了,但我担心巴克斯特将采取什么具体行动。我不得不要求你们俩慎言慎行,以免引起怀疑。在周末以前,不露声色,好吗?” “行。” “如果计划失败了,我可能需要你们的帮助。” “随时效劳。” “非常感谢,我说,杰弗里,谁能想到我们还会在一起吃饭?” 杰弗里吸了口烟望着他。“时间治愈了许多创伤,基思。我很高兴我们都能活到现在而变得聪明起来。” 盖尔说:“如果这纯粹是你们大男子情谊的前奏,那我到门廊上去了。” 杰弗里对基思说:“她感到了威胁。这就是为什么你需要一个女人,基思,女人可以调节、平衡一下我们男人之间连锁关系的力度,以及……别的什么。嗨,你们俩打算去哪儿?我们能在什么地方同你们一起吃饭吗?” “当然,我会通知你们的。” 盖尔说:“我们会想念你的,基思,在这儿我们朋友不多。” “把巴克斯特警长赶下台以后,你们的朋友会多起来的。” “不见得。不过,也有可能。你们将来有一天还会回来吗?” “我很想回来,但这得看巴克斯特的结局了。” “没错,”杰弗里赞同说,“这会儿我可不会劝你们在威廉斯街找间房子住下的。”他大笑。“嗨,我真想看看这家伙回家发现冰箱上有诅咒他的字条时脸上是什么鬼表情。”杰弗里咯咯地笑起来,拍了几下桌子。 基思站起身来。“我们坐到门廊上去吧。女仆会收拾餐桌的。” 他们坐在门廊上,望着太阳落山。好一会儿,谁也没说话。后来盖尔开口说:“这多令人惊异啊,基思。” “什么?” “爱情。我是说,经过了大学的岁月、骚乱、战争、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千山万水的阻隔,历尽了生活的磨难,爱情不变,如果我多愁善感的话,我真要哭了。”—— 第22章 星期四早晨,基思醒来时感觉不太舒服,一时也想不出为什么。渐渐地,他回想起昨晚波特夫妇来吃晚饭,然后想起他们一起喝了烈性酒,这才意识到自己头痛的原因,也记起他们昨天在庆祝什么。 他下了床,打开窗户,一股凉爽的空气扑面而来。今天看来又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这样的天气对玉米生长很有好处,但在玉米收割之前还应下场透雨。 他穿着内衣沿着走廊朝洗手间走去,撞到了也穿着内衣的杰弗里。杰弗里说:“我不大舒服。” “你昨晚就睡在这儿?” “没有,我只是没穿外衣就过来取塑料食品盒的。” “盖尔呢?” “她给我们买早饭去了。你要用洗手间?” “不用,你用吧。”基思穿上晨衣,下楼来到厨房。他在水槽里洗了脸,从橱里找出阿斯匹林,吃了两片,然后煮上一壶咖啡。 一辆汽车开到后门口,盖尔下车进屋来,提着个食品袋。她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还可以。”他在餐桌旁坐下,盖尔打开食品袋,取出一瓶桔子汁和三个玉米松饼。 她说:“有辆警车从这儿一路跟踪我到城里。” 基思点点头:“现在他们知道了我们之间有联系。你上了黑名单了。” “得了,你还没来这里我就上黑名单了。”她坐下来,给他们每人倒了杯桔子汁。 基思喝了口桔子汁,问道:“他们找你麻烦了?” “没有,我倒是找了他们的麻烦。我下了车,告诉他们我是市议员,叫他们滚开,否则我要扯下他们的警徽。” “你显得有点以势压人了,盖尔。你应该抗议说你有公民权。” “当时我说什么他们都听不进去的。他们只害怕丢掉枪和警徽。” “那倒是。这些警察变坏了。上梁不正下梁歪。” 她沉默了良久,然后问他:“你说的关于杀死巴克斯特的话是认真的吗?” “不。” 她朝他看了一会儿,说:“在公路上想起这事我吓坏了。” “我知道。我本想在离开之前把他解决掉,可我答应过不这样做的。” “这我懂。我可不可以问你……你曾经做过那种事吗?我的意思是,在越南,我猜……” 基思没有回答,却在思考她的问题。是的,他在越南的确杀过人,可那是在交战中,在从事情报工作的最初几年里,他有杀人的权力,但上级在把枪和消声器交到他手里时也告诉了他有关规定:只有两种情况下才能杀人——交战中和自卫时。说来这也没什么稀奇,每个美国人都有这样的权利,然而,他获得的准许扩及到有些说不清的地方,如当你感觉受到威胁时可以先发制人而杀人:还有更模糊的地方,如可以为清除一个大恶魔而杀人,而什么是大恶魔则见仁见智了。比方,基思认为克利夫-巴克斯特是个大恶魔,而巴克斯特的父母和孩子却未必同意。这是因事而异的,没有一定之规,基思也从未有过要自己来做杀人决定的时候。如果他不同意委员会做出的杀人决定,他也不用亲自去下手。然而,这里是斯潘塞城,没人再给他什么约束,也没人再给他什么忠告,他完全是自主的了。 她说:“你是否想过,只要他还在你就永远不会真的安全?” “我并不相信克利夫-巴克斯特的势力范围有多大,我们只要离开他的地盘就行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也许会迁怒于……嗯,比方说安妮的家人?” “你在暗示什么,盖尔?我原以为你是个和平主义者呢。” “杰弗里才是和平主义者,假如谁威胁我的生命,或者我家人、朋友的生命,我会杀了他。” “你用什么杀人?用胡萝卜吗?” “严肃点。听着,我现在觉得受到威胁了,而显然也没法去报警,你那支步枪我要了。” “好的,我去取。”他站起身,但杰弗里下楼来了。 盖尔对基思说:“我等会儿把它放在汽车的行李箱里。” 杰弗里走进厨房,“把什么东西放在行李箱里?” 盖尔答道:“塑料食品盒。” “对。”他坐下来。三人一起吃早饭。 杰弗里说:“昨晚的聚会棒极了,很高兴我们终于可以庆祝兰德里和普伦蒂斯订婚了。” 基思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战争和动乱我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是啊,我想过。我看会很无聊。就像现在。我认为我们的经历是独一无二的。不错,许多人遭到伤害倒了霉,但我们大部分人都熬过来了。因为有了战乱我们才变好了。”他接着说,“我的那些学生毫无生气、自私自利、摇摆不定,而且没有个性,天哪,你会以为他们是共和党人,而他们还以为自己是叛逆呢。对,莫名其妙的叛逆者。” 盖尔说:“你又让他滔滔不绝了。” 基思对杰弗里说:“你还记得比利-马隆吗?” “记得。他是个呆子,一个劲儿地想讨好人,想让每个人都把他认做最好的朋友。事实上,我碰见过他几次。我看在旧时情分的面上想对他好一些,可他已经垮了。” “我在约翰屋撞见了他。” “天哪,兰德里,那种地方我连撒尿都不愿去。” “那天晚上我有些怀旧。” “那还不如去参加短袜舞会1呢。你为什么要问起他?” 1短袜舞会:美国高中学生的一种非正式舞会,参加者只穿短袜不穿鞋,50年代曾风靡一时。 “噢,有时候我看见他那样的人,就会对自己说:‘只是为了上帝之恩惠我才去那里。’” 盖尔说:“如果真的存在上帝之恩惠,就不会有那种人了,也轮不上你说‘只是为了上帝之恩惠’了。” 杰弗里说:“你又让她来劲了,我懂你的话,基思,可我认为世上的比利-马隆们不管在什么年代都会被摧垮的。而我们不一样。” “难说。” “不错,我们也老犯错误,可我们很能干。”他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我们挣脱了这种环境,基思,你、我以及其他一些人。我们不像巴克斯特那样出生在有钱的家庭,也不像安妮-普伦蒂斯那样出生在有传统教养的家庭,你家老爷子是个农民,我的老父是个铁路工人。六十年代并未把我们摧垮,而是让我们摆脱了陈规陋习和阶级结构的束缚。”他接着说,“那时我们还放纵情欲,频频做爱。你知道,有次我算了一下,把一九四五年以来我们家族所有男女做爱的次数加在一起,可能还不及我的次数多,我认为人们在二次大战中做爱无度,而战前战后都没有。” 基思微微一笑。“这是过去你精心准备的长篇演讲之一吗?” “说实话,是的。” “好吧,我们曾有过快乐时光。但就像你曾经说过的,我们那时也做过一些荒唐事,譬如,你给我写过一封荒唐的信。这倒没什么,我也收到过陌生人写给我的这种信。我们总在谈论爱啊爱的,却做了许多让人痛恨的事。我也一样。”他接着说,“我收到你的信时恨不得杀了你,你当时要在场我真的会杀了你。” “我能说什么呢?我们当时还年轻。那时发生了太阳系风暴,木星和火星排成了一条线什么的,牧草的价格直线下跌,我们都变成了疯子。这些事要是没有发生的话,你我昨天晚上也会泡在约翰屋酒馆里,抱怨农产品价格和铁路工人工资太低,而比利-马隆要是没去越南的话,说不定会是酒馆的老板,并当上了市议员。天哪,谁说得清呢?”他咬了口松饼,又说,“我们的一部分是由基因决定的,一部分是由我们的文化决定的,一部分是由命运决定的,大部分是我们的个人经历决定的。你、我、克利夫-巴克斯特、安妮-普伦蒂斯、比利-马隆。我们都是在同一年先后在同一所医院内出生的吧。我弄不懂是怎么回事。” “我也弄不懂。我还想请你再帮我一个忙。我走之后你去看看能否为马隆做点什么。他住在8号国道边的考利农场。看能不能让他住进退伍军人医院。” “没问题。你心肠真好。” “别传出去。” 盖尔说:“你现在的心情肯定很复杂。你又将背井离乡,踏上一条伟大而未知的征途,与另一个人开始新的生活。你激动无比,或者怕得要死?” “是的。” 他们吃完了早餐,盖尔问基思是否有多余的牙刷。 “有,我去找一下。跟我到楼上来吧。” 他们上楼到了基思的卧室。他打开衣柜。 盖尔看着基思的制服、军刀、防弹背心,以及他以前的职业所需要的零零碎碎的东西。她问道:“你以前到底是干什么的?” “打杂呗。”他取出那把m-16步枪。“基本上说,我跟共产党人打了二十五年仗。我对打仗开始厌倦的时候他们也厌倦了。” “这活儿有意思吗?” “到头来同你的工作一样没意思。瞧——这叫开火控制器。现在上了保险,这样拨动一下,就可以开火了,只须扳一下扳机。接着弹膛就转进一发子弹,自动合上。这是弹盒,可以装二十发子弹,弹盒空了以后,推一下这个闩子,弹盒就跳出来,然后你就推入一个新的弹盒,使它啪哒一声入位,然后拉回这个手柄,第一发子弹就进入枪膛,这样它就又变自动了。”他把步枪递给她。 她说:“多轻啊。” “而且一点也不复杂。” 她学着在弹盒里装上子弹,将一发推进弹膛,然后瞄准。她说道:“这很简单。” “对。这是为比利-马隆这样的人设计的。它简单、轻便、容易瞄准,却非常致命。你需要的只是扳动扳机的意志力。” “我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意志力。” “那你就别拿了。” “我还是拿着吧。” “好吧,这是携枪盒,这些边袋里有四个装满子弹的弹盒;这个袋里有个望远瞄准器,但不用去管它,瞄准器是远距离开枪时用的,我认为你到头来不会与斯潘塞城的警察交火的,不过,把枪放在床下你晚上睡觉会踏实些。好了吗?” “好了。” 她说:“我去打开汽车行李箱的锁,然后陪杰弗里去散散步。”她下楼去了。几分钟以后,基思穿好了衣服,从窗户里看见他们夫妇俩从谷仓边走出去。他走下楼,出了后门,将携枪盒放在他们汽车行李箱内的空食品盒旁。他关上行李箱盖,走进屋去,又倒了杯咖啡。 过了几分钟,盖尔和杰弗里回来了。盖尔说:“这地方真不错。”他们闲聊了片刻、然后盖尔说,“哦……该走了。”她伸出胳膊搂住他,吻了吻他。“祝你好运,基思。写信或打电话来。” “我会写信的。还有,你们该请托莱多的一家保安公司检查一下你们的电话,再买个移动电话。” “好主意。”杰弗里握住他的手。“嗨,你没走前要是想起还需要什么,别打电话——到我们家弯一下。” “我想一切都安排妥了。房门的钥匙藏在工具间的工作台下面。” “好的。我们会照看这里的东西,直到你回来。” “一切多谢了。祝你们的革命好运。” 他们再次互相拥抱,然后波特夫妇就离开了。基思看着他们的汽车开走,很有把握地相信,再见到他们时形势定会改观的。 上午十点左右,基思站在梯子上,换掉草料棚门上的锈铰链。在户外干活使他头脑清醒不少,他感到心情好多了。 他听见了汽车轮胎滚过砾石路的声音,回头看见一辆灰色的福特车沿着长长的车道驶来,车后带起一片尘土。 基思猜不出车里会是谁。可能是安妮,也可能不是。他下了梯子,及时从工具箱上抓起他的9毫米格劳克手枪插进腰间,匆匆穿上衬衣盖住枪。他朝屋子走去,这时车上驾驶座一侧的门开了。 车里走出一个身高与年龄同他差不多的人,浅棕色头发,穿着一身蓝西装。他朝四周望望,看见基思便挥起手来。“你好!这是兰德里农场吗?” 基思继续朝迎面而来的人走去。 来人说道:“你这土旮旯倒不坏嘛,小子,我要么把它买走,要么把你赶走,你们这些土包子反正得把这农场让给我养牛。” 基思朝来人迎上去。“这是俄亥俄州,查理。这里的人不这样说话。” “我还以为是堪萨斯州呢。你老兄怎么样?” 他们握了握手,草草拥抱一下,又互相拍拍背。 查理-阿代尔在华盛顿国家安全委员会供职,曾是基思-兰德里的顶头文职上司,还是基思的好友。基思纳闷他来此有何公干,猜想也许是为了行政上的某道手续,要他在什么文件上签名,或者可能只是来亲眼看看基思是否还待在他原来说的地方,生活得怎样之类。然而,不知怎的,基思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查理-阿代尔问:“基思,你近来可好?” “两分钟之前还很好。什么事?” “噢,只是顺路来问候你一下。” “你好。” 查理环顾四周。“你是在这里出生的?” “不错。” “这里是哺育你的好地方吗?” “是的。” “这里刮旋风吗?” “至少每星期一次。刚才还刮过一阵呢。今天晚些时候还有一场龙卷风,如果你还待在这里的话。” 阿代尔微微一笑,然后问道:“看来,你是待惯了?” “是的。” “像这样的农场值多少钱?” “我也说不上来……四百英亩土地、住房、仓库、一点设备……也许值四十万吧。” “真的吗?那倒不坏。出了哥伦比亚特区,弗吉尼亚州那些绅士的农场要卖一百万呢。” 基思不相信查理-阿代尔到斯潘塞县是来谈论地价的。基思问他:“你刚乘飞机来?” “是的,我搭乘早班飞机到哥伦布,然后租了辆汽车,一路顺畅地开来了。我没花多大力气就找到了你,警察对你的住处了如指掌。” “这个地方很小。” “看得出来。”阿代尔望着他说,“你晒了不少太阳。瘦了些。” “农场里有许多户外活儿。” “我猜也是这样。”阿代尔伸伸懒腰。“我说,一起走走怎么样?我乘了长时间的飞机,又开了很长时间的车。” “可以。我带你去周围看看。” 他们在场院里兜着,查理仿佛对一切都挺感兴趣,而基思也假装很有兴致地向他介绍。查理问:“这都是你的?” “不,是我父母的。” “你会继承吗?” “我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而美国是不承认长子继承权的,所以我们将来得商量决定。” “换句话说,如果你们中谁想经营这个农场的话,他得买下另外两个人的份额。” “有时会发生这种事;过去常有,如今继承人通常将农场卖给大集团,拿了钱就远走高飞了。” “那太糟了。这样就毁了许多家庭农场。而且还要交付地产遗产税。” “如果将农场转让给家庭内部的人,就不需要交付遗产税了。” “是吗?嗨,国会里的那帮蠢货也算是做对了一件事。” “是啊,可这样的事真不多见。” 他们进了玉米地,在两行玉米中间走着,查理说:“原来我吃的玉米片就是从这儿来的。” “如果你是牛的话,那就对了。这叫饲料玉米,喂牛的;牛吃了长肥,人们把牛宰了,牛肉就用来做汉堡包。” “你是说人不能吃这种玉米?” “人吃的叫甜玉米。农民也种一些,但这种甜玉米大多是八月份时用手工收获的。” “我真是长了见识,这些都是你种植的?” “不是,查理。这玉米五月份时就种下了,而我是八月份才来的。你不会认为玉米两个月就长到这么高吧?” “我一点概念都没有。这么说,这些玉米不是你的?” “地是我的,但租给别人了,或者说借出去了。” “我懂了。他们付你租金是用玉米还是用钱?” “用钱。”基思走向那个印地安人的坟丘,他们俩爬到了丘顶上。 查理眺望玉米田。“这是我们国家的腹地,基思。这就是我们在过去那些年代里所保卫的东西。”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怀念这种工作吗?” “不。” 查理从上衣里掏出一包香烟。“这里可以抽烟吗?” “请便。” 他朝空中吐出一口烟,指着远处说:“那是何种玉米?” “那是大豆。” “就是做酱油用的大豆吗?” “不错。离这儿不远有家日本人开的加工厂。” “你是说这里也有日本人?” “为什么不能有?他们无法将一百万英亩农田运回日本去。” 他思索了一会儿,说道:“这真……可怕。” “别谈虎色变。” “喂,工作找上门来了。”他抽了会儿烟,然后说,“基思,上边要你回去。” 基思已经猜到了。他说:“算了吧。” “他们派我来带你回去。” “是他们让我走的。所以你回去告诉他们我已经走了。” “别让我为难,基思。我乘飞机一路颠簸而来,他们说,我不带上你就别回去。” “查理,他们不能说今天叫你滚蛋,明天又叫你回来。” “他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过,他们也想对给你可能造成的不便表示歉意。他们仓促行事,没有考虑到东方的局势发展,你当然记得东方在哪里。你接受他们的道歉吗?” “当然接受。再见吧。你乘几点钟的飞机?” “他们提出与你签定一份五年的文职合同。你原来的三十年工龄可以算上,将来可以得到全额退休金。” “不干。” “并且获得提升。军阶的提升,升为一星将军。这你觉得怎么样,上校?” “你选的时机不对。” “这是份在白宫里的工作,基思。很受公众瞩目。你可能成为下一个亚历山大-黑格1。我的意思是,他在心里以总统自居,但这份工作潜力很大,使你有可能真的竞选总统,就像人们曾要黑格做的那样。我们的国家已准备好再由一位将军来做总统,我刚读过一则秘密的民意测验报告,好好考虑一下。” 1美国陆军上将,曾任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国务卿、总统办公厅主任、欧洲盟军最高司令等职,曾率先遣人员到中国为尼克松访华做准备。 “好吧,让我考虑一秒钟。不干。” “谁都想当总统。” “我想当个农民。” “关键就在这里。公众会喜爱你这样的总统形象:一个从农田里走出来的高大、英俊、诚实的男子汉,你知道辛辛那图斯的故事吗?” “这个故事是我讲给你听的吧。” “对。现在祖国又需要你了。快去应命高就,别在地里铲粪了。” 基思对他这含混的比喻不以为然。他答道:“告诉你,假如我当总统,第一件事就是解雇你。” “你气量也太小了,基思。不太有政治家的风度。” “查理,别再用话激我。你的话已经没味儿了。” “我没激你。好,不谈总统了。你干完了白宫的这份工作,可以回到这里来竞选国会议员,然后住在华盛顿。这样就把两个地方的优点结合在一起了,你可以同时为国家和家乡做点事。”阿代尔掐灭了香烟。“来吧,再走走。” 他们走在玉米的行株之问。阿代尔说:“瞧,基思,总统想让你去他手下供职,你至少应该当面给他一个答复。你必须去露一下面。所以,即使你不要这份工作,你也得亲自对他说‘去你的’。” “他曾经在信中对我说‘去你的’。” “那可不是他。” “不管是谁,都无关紧要了。如果谁把事情搞糟了,那也不是我的问题。你知道我是对的。” “政府错了,而你却对了,这是很危险的。” 基思停下了脚步。“这是威胁吗?” “不。只是忠告,我的朋友。” 他们又继续散步。查理说:“你明年这个时候还会喜欢这里吗?” “假如我不喜欢了,我会搬家的。” “得了,基思。你也许可以隐居在乡下,可能会很愉快,并一直对那些人耿耿于怀。但既然我给你带来了上边的真诚歉意和一个职位,你的内心不可能再平静了。就这样我扰乱了你的退休生活。现在你必须应付这个新局面。” “这就是新局面。就是这儿。回到那边碰到的才是旧局面。你知道,我曾经耿耿于怀过,但现在不了。是你们这些人帮了我的忙。你们不能强迫我回去,所以别再白费口舌了。” “不过……你知道,你还是军队的人。虽然你有大约十五年没穿军装了,可仍然是个预备役上校,而总统是军队的总司令。” “这些话跟我的律师去说吧。” “总统可以随时召唤你去履行你的职责,还有其他等等权力。现在这样的时刻到了,伙计。” “别跟我来这一套。” “那好,让我换个方式说话,给我点面子。跟我一起去华盛顿,告诉他们阿代尔已经竭尽全力,不过,你要亲自对他们说‘去你的’,好吗?我知道你想这样做。你不欠他们任何东西,只是该当面对他们说一声‘去你的’,但你欠我一些人情,只要你跟我去华盛顿一趟,我们之间就算扯平了。那样我就可以交差,你也可以说出你的心事了。公平吗?当然公平。” “我……我不能跟你去……” “这是你欠我的,基思,我是来收取,不是乞讨、威胁或诓骗,只是来收取。” “查理,我说……” “布加勒斯特那次你就欠我够多的了,更不用提在大马士革为你解围的事了。” “我说,查理……有个女人……” “总是女人。就因为女人,你在大马士革差点让我们俩掉脑袋。” “这里有个女人……” “这里?天哪,伙计,你回来还不到两个月呢。” “很久以前就认识的。你要知道,从中学和大学就开始了。我在酒后伤感时也许提到过她的名字。” “噢……不错。是的,你提到过。我明白了。”他思索片刻问道,“因为她丈夫?” 基思点点头。 “哎呀,这个我们可没法帮你。”他眨眨眼。“不过,我们可以想点办法。” “我已经想出了办法,谢谢。” 他们回到场院内,查理坐上一辆小型园用拖拉机。“我可以在这台家伙上抽烟吗?” “可以。它只是台拖拉机,不会飞。” “那好。”他又点上一支烟,似乎若有所思,他说,“我不觉得这有多难。” “她是结了婚的。如果总统助理跟一个有夫之妇同居,那会是什么样子?” “我们可以让她离婚。” “那可能要耗上好几年时间。” “我们可以在暗中使点劲。” “不,你们不能那样干。你们做事不能随心所欲。你们以为你们很行,但你们不行,这种事有法律规定。” “不错,那么你准备很快就和她同居吗?” “是的,很快。” “那我们在华盛顿给她另找一套公寓就行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小题大做呢?” “查理,这并非是我和她心中的打算,我个人对全球和平没那么重要。没有我出谋划策,世界照样会运转得很好。危险已经过去了,我也尽过责了。现在,我的生活对我才是重要的。” “那好。以前你从不在乎生活,而现在却听到你说在乎了。你要知道,你可以生活事业两不误,而且一直如此。” “但那种事业可不行。” “这次的工作可不会像以前那样疯狂了。当然,工作时间依旧很长,也许还需要不时地飞来飞去,但你不需再钻到铁幕后面去。铁幕消失了。” “是啊,我去过铁幕后面。” “对。”他细看拖拉机上的控制表盘,问道,“你懂怎么开这玩意吗?” “要不然它也不会从谷仓跑到这儿来了。” “我原来以为拖拉机要大一些。” “这是一台园用拖拉机,是在场院里开的小型机。” “不哄人?那你们的大拖拉机呢?” “我父亲把它卖掉了。”基思说,“好了,多谢你来看我。向大家问好。你的航班几点钟?” 查理看看表。“两点十五分从托莱多起飞。从这里到机场要多长时间?” “可能一个小时;如果路上车多,也许要长一些。保险点的话,你最好现在就走。” “不。我还来得及喝杯啤酒。” “到屋里来吧。” 查理跳下拖拉机,他们俩从厨房门走进屋子。基思说道:“我的啤酒喝光了。” “反正时间还早,我只是口渴。” “这我相信。刚才半个小时你一直挥汗如雨。”基思打开冰箱,拿出一罐水,倒了两杯。“这是正宗的矿泉水。” 查理一口气喝掉半杯。“真好喝。” “这里的土壤下大多是石灰石。这块地方史前是一片海,十亿年的海洋小生物压缩成了层层石灰石。” 查理用怀疑的眼光看看水杯。“是真的吗?” “我要把这种矿泉水装瓶,卖给华盛顿的那帮雅皮士1猪猡。” 1雅皮士指城市里收入丰厚的年轻的高级雇员。 “这倒是个好主意。我们坐一会儿吧。”他们在大桌子旁坐下来。查理沉默了片刻,基思不喜欢这种沉默。查理说:“你原来打算同她一起住在这里吗?” “不。” “你们原来计划去哪里呢?” 基思不喜欢他在话中用“原来”这个词儿。他回答道:“我现在不知道我们将去哪里。” “你必须让我们知道。这是规定。” “我会告诉你的,以便让你给我寄工资支票来。” 查理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说:“要知道,我来这儿的路上发生了件奇怪的事。” 基思没有吭声。 查理说道:“我刚才在警察局停车,碰到一个叫布雷克的值班中士……我问他是否知道你住在哪里,他一下子变得有点怪怪的,开始向我问话。我的意思是,是我在问问题呀。对不对?他问我找你干什么。你能相信他会问这种屁话吗?我还以为是又到了东德或什么国家呢。这儿可以抽烟吗?” “可以。” 查理点上一支烟,将烟灰弹入杯子内。“于是,我琢磨起来。我是说,我是个间谍,对吧?反正曾经是个间谍。所以我想,也许这里有人在找你麻烦,警察要保护你。或者也许你刚到达这里就与警察打了招呼,告诉他们你曾是个特工,要他们一旦发现有人打听你就先通知你。比方说,某个叫伊格尔的带俄国口音的人。但看来并非如此。刚见到我时你神情惊讶,可知警察并没有预先通知你。” “查理,你这一行干的时间太久了。” “这我知道。我就是这样推理的。我一出警察局,另一个警察就跟着我到我的汽车前。他是个粗壮的家伙,自称是警长,名叫巴克斯特。他问我去兰德里农场有何公干。我不笨,并没有简单地说‘关你屁事’,因为我想套出他的话来。这时我看出你与警察之间有过节,所以我亮了亮我的官方身份证,说我有政府公事。” “你得学会怎样少管闲事,查理。” “我不是管闲事。不管怎样,现在我担心的是你,我是说,这些家伙很怪,如同一部二级恐怖片里的人物;在片子里外星人占据了整个小城,你还记得这部片子吗?反正现在这个叫巴克斯特的家伙老实了一点,问我他能不能为我做点什么。我说也许可以。兰德里先生是从美国鱼类和野生动物署退休的,从那儿领取养老金。”查理和基思都被这个老笑话逗乐了。“兰德里先生又申请在美国鱼类和野生动物署的地方办事处做一份非全日性工作,我来对他的背景进行调查,看他是否道德完美,是否为他的社区所接受。我反应很快,是不是?” “好汉不提当年勇。你现在只能玩这种雕虫小技了吗?” “你就得了吧。我十五年没搞实战了,真怀念它。反正,巴克斯特警长告诉我,兰德里先生好几次触犯了法律——就在街对面的广场公园内——喝醉了酒,妨碍治安;擅自闯入学校的地产;在一个停车场阻挠警察执行公务。恫吓、骚扰……还有什么来着?我想就是这些了。他说他向你指出过你的反社会倾向,但你同他争辩了很长时间。他建议不要雇佣你。他还说,该有人来检查一下你到底是否有资格享受政府退休金。我看他不喜欢你。” “我们从中学起就是对手了。” “是吗?看来还不止如此。他说他曾通过机动车管理局查过你的哥伦比亚特区牌照,却找不到你的名字。这时,我对这位巴克斯特先生开始感兴趣了。”他将烟头扔进杯中。“到底怎么回事,基思?除了中学时你们是对手这一点,还有别的什么吧。” “好吧。那么,告诉你,聪明的家伙,可以说是为了女人。” “噢。” “让我也抽支你的烟吧。” “当然可以。”查理把烟盒和打火机递给他,问道,“你该不会是搞上了他的女儿吧?” 基思点上烟,吐了一口。“不,是他妻子。” “对了。就是那个女人。我还以为你回老家来休养放松的呢。” “我告诉过你,这是前提条件。” “对。真浪漫呀。你他妈的疯了吗?” “可能是吧。” “好吧,我们可以把这个因素加进我们的方程式中。” “说些让人听得懂的话。” “那好。你要与她私奔吗?” “有这个计划。” “什么时候?” “星期六上午。” “能等一段时间吗?” “不行。这里火山快要爆发了。” “我想也是。所以你将那把家伙插在衬衫底下。” 基思没吱声。 查理问道:“她丈夫知道吗?” “他还不知道。如果他知道的话,你开车来时这个地方就战火纷飞了。”基思接着说,“可他知道我和他妻子以前有旧情,很不高兴,他限我在明天之前离开这个小城。” “你会杀了他吗?” “不。我向她保证过不杀他。他们有两个孩子。都在读大学。” “不过,他们跟他在一起生活很长时间了。他死了能给他们留下美好的回忆,又留下了人寿保险金,付学费的钱也有了。” “查理,别再拿杀人开玩笑了。我已经受够了。” “那就换个词儿,说‘终结’。我们不说杀人,但说到它总得开开玩笑吧,否则就太丑恶了。”他接着说,“如果这家伙自杀了或发生了事故,你的生活不就轻松多了?我反正也不喜欢他。” “他不符合我们所说的‘终结’的要求。” “他有没有用人体伤害威胁到你?” “可以算吧。” “那不就得了?他符合‘终结’规定的第五款。” “也符合《旧约》里的第一诫。” “你懂了。嗨,你既然必须做一件事,那就去做吧,其实,如果你们来华盛顿居住,你们不会有事的,她会喜欢上首都的。” “但不会喜欢在那里住上五年,她是个乡下姑娘,查理。” “我想同她见见面。” “可以。”基思掐灭了烟蒂。 查理说:“你今天下午要同我一起乘两点一刻的班机回华盛顿,这你知道,是吗?”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这是毫无办法的,基思。相信我。可我宁愿把你去华盛顿当做给我的一个人情。不是因为你欠我一个情,而是那样一来我可以欠你一个情。” “这种鬼活不该带进屋里来。” “你一定得去华盛顿,帮我一个大忙。我不能回去向国防部长报告,说我没法把你弄来见他和总统。如果那样,上帝啊,将来五年我将会被派往冰岛,在那里数五年雷达的光点,而我妻子也会跟像你这样的人私奔的。” “别说了。”基思安静了一会儿,然后说,“他们做事应当依赖我们对政府的忠诚,可现在却更多地依赖我们之间的朋友义气,对吧?” “如今也只有这一套才行得通。” “你不觉得受人利用吗?” “当然觉得。受人利用,工资过低,不受赏识,不被需要。你说得对,危险过去了,而我们……那顺口溜怎么说来着?‘危险过去了,错误纠正了;老兵没用了,战士靠边了。’” “这就是了。” “那又怎么样?谁给钱就给谁做事。”他望着基思。“要知道,伙计,我有时感到自己像是一个刚赢了一场大赛的橄榄球队队员。现在对方球队回家去了,观众席空了,我们却还在黑暗中与虚无打球。”他默默地坐了片刻,基思可以看出查理-阿代尔也在经历着他自己的良知与自尊的小小危机。但对查理这样的人,什么事你都说不准。 查理抬起了头。“接见定在明天上午。” 基思说:“事实上,我计划在星期六乘两点一刻的班机去华盛顿。能否把接见定在星期一?” 查理又回到了他那种假装出来的恳切语气,答道:“我的好人,说好你明天上午十一点半在内阁厅与国防部长见面,然后在十一点五十五分准时去椭圆形办公室,同总统握手,向他问候,这两位先生也许会愿意按你的时间表行事,但星期一说不定他们还有别的人要接见呢。” “如果能早一点通知的话,那么,我作为一个有宪法赋予的全部权利的平民,也许会很感激……” “基思,别再说了。你和我都不算什么平民百姓,你知道事情就是这样。帕特里克-斯潘斯爵士就碰到过这样的事。” “谁?” “苏格兰民谣中的人物。我是苏格兰人,这个地方叫斯潘塞城,所以我就碰巧想起了它。” “想起了什么?” “那首苏格兰民谣。”他背诵道,“‘国王坐在邓弗林城,喝着血红的美酒。呵,安得天下优秀水手,来驶我的大船一艘?’——这就是总统现在说的话,然后,‘国王右膝旁坐着一位年老的骑士,站起来开始发言’——这就是国防部长,说的是:‘帕特里克-斯潘斯爵士是最好的水手,能征服惊涛骇浪。’他指的就是你。然后,‘国王手书御旨,亲笔签上了王名,派人送给帕特里克-斯潘斯爵士,而爵士在沙滩上步行’。这就应着我来到你这里。接下去,‘爵士读了第一行,高声一笑没在意;爵士念完第二行,眼里注满了泪水’——又应着你了。” “谢谢你,查理。” “‘呵,谁做这么恶毒的事,要我在这个季节出海?快一点儿,快一点儿,我的好汉们,我们的船儿上午要启航’——其实是两点一刻,‘哦,我亲爱的主人,别再说了,我怕会爆发一场致命的风暴。’”查理-阿代尔对基思说,“这就是这类事发生的过程,它们自古以来就有的。国王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想起个馊主意,有些拍马奉承的小人就高呼英明,然后就派我来传旨。”他看看表。“所以说,快一点儿,快一点儿,兰德里先生。” “敢问帕特里克-斯潘斯爵士结局如何?” “他在风暴中淹死了。”查理站起身来。“好吧,你就这样可以上路了。别带枪,但请带套西装。我们别在西楼1把辛辛那图斯表演得太过火了。” 1指白宫的西楼。 “我最晚得明天晚上回来。” “没问题。嗨,如果你星期六同你的女士一起来华盛顿特区,凯瑟琳和我会请你们出去吃晚饭。反正由山姆大叔付账。我真的想见见她。” “我要谢绝这份工作。” “错了。你应告诉他们你要用这个周末好好考虑考虑,还得同你的未婚妻商量一下。好吗?” “为什么要这样复杂?” “也许你确实应该同——她叫什么来着?” “安妮。” “同安妮商量一下。我们带她在华盛顿兜兜风,各处参观一下,好好谈谈。凯瑟琳干这个很在行。” “安妮只是个朴实的乡下姑娘。我跟你说过,她不习惯这种生活——” “女人喜欢城市。购物、高档餐厅、购物。你打算住什么旅馆?” “不知道。” “那我给你预定四季旅馆。她会喜爱乔治城的。它看起来与斯潘塞城市区很相像。你可以带她去一些你以前经常出没的地方,但别去查德威克酒吧。琳达还在那里晃悠,我们不想自找难看。我盼望着这个周末。我们走吧。” “你真是个恶棍。” “我知道。” 基思把查理留在厨房里,自己上了楼,装好一个旅行袋。 在去机场的路上,基思说:“他们叫我走的时候,你并没有站出来为我说话,查理。” 查理边开车边点了支烟。“我不想这样做。你当时已精疲力竭了,伙计。你自己也想走,这你知道。我为什么还要延长你的痛苦呢?” “你为什么认为我现在不那么精疲力竭了呢?” “我说不上来。这不是我的主意。他们认为你还有些剩余的能量。这就像炭灰,明白吗?把炭灰放入炉内,再加热,它还可以燃出点火来。” “有趣的比喻。那烧完了的炭灰呢?” “化成一股轻烟,飘走了。”—— 第23章 基思指引着查理开车来到托莱多机场,几分钟后他们乘的航班就起飞了。 他们持的是头等舱机票。基思问道:“我在国家机场会受到二十一响礼炮的迎接吗?” “肯定会。还有红地毯。” “有铜管乐队吗?” “全套仪式。白宫差旅办公室对这一套很在行。” 基思戴着耳机,飞行途中一直在阅读,这样他就不用听查理-阿代尔唠叨了。 飞机开始向国家机场降落。基思和查理坐在左侧,这是欣赏窗外景色的最佳位置。出于对白宫安全的考虑,政府和军队的航空限令禁止飞机从东面靠近机场。由于波托马克河的弗吉尼亚州一侧有许多高层建筑,再加上马里兰州郊区的噪声限制,从北面、南面和西面接近机场的飞机很难有足够的低空飞行。因此,当飞机从北面接近机场时(正如他们现在这样),就直接飞越波托马克河,此时可以从舷窗里鸟瞰一幅壮丽的全景画。 基思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透过舷窗俯视着这座阳光灿烂的城市。飞机似乎是滑翔着飞过波托马克河的。基思看到了乔治城、水门,然后是草地广场、林肯纪念堂、华盛顿纪念碑和杰弗逊纪念碑,远处是国会大厦。这真是一次美好的飞行,他怎么也看不够,尤其是离开这里一段时间以后再回来。 飞机着陆时,基思忽然觉得,这座城市在他身上施展了引力,正将他拉向它的怀抱。也许查理-阿代尔在订机票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要了左舷的座位。 他们准时降落在国家机场,没有二十一响礼炮,没有红地毯、也没有铜管乐队,但有一辆政府的林肯轿车和一名司机在等候,将他们送到离白宫仅一个街区的第十六街上的海-亚当斯饭店。 阿代尔提出要进房间去同他喝一杯,但基思说:“免了吧。这一天里你对我已经够好的了。” “别把气出在我头上呀。” “明天几点钟?” “我十点半来接你。” “太早了,接见是定在十一点半。” “你知道白宫的规矩,早到半小时就算迟到了。迟到一分钟对你的事业可不利。” “你十一点来吧。” “我们也许会碰上交通阻塞。汽车也许会出故障……” “但我们可以走着去。我从这里就能看见白宫。怎么样?” “我十点三刻来。” “好吧。带上我的回程机票,否则我哪儿也不跟你去。” “我一定带来。” “给我在那头预定一辆车。托莱多、哥伦布或代顿机场都行。” “可以。那明天见吧。” 基思走进这家修复过的著名老饭店,办理了住房手续,由于是白宫差旅办公室出面预订的房间,饭店里人人都非常殷勤,他知道,这座城市一切都围着权力转,而人们通常以为是围着政治转;其实不是政治,是权力。 上楼到了自己的房间,他从窗口望着拉斐特广场那头的白宫以及更远一点的国会大厦的巨大圆顶。他只离开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但此次回来却感到神经受不了这个城市的疯狂能量。太多的汽车、太多的汽车喇叭声、太多的人、太热、太潮湿,一切都太过分了。 他想过给波特夫妇打电话,但他们的电话有可能被窃听了。况且,也没有什么理由要给他们打电话。他也无须给安妮的姐姐打电话,因为他打算在星期五晚上回到俄亥俄州,午夜前到家,星期六早上十点钟之前就去泰莉家。 他也想过给在华盛顿的朋友打电话,但那样做也没什么意思。在这座城市里,政府工作人员中的朋友和同僚几乎总是同样一些人。如果住在郊区,你的邻居也许是朋友;但如果像他以前那样住在城里,个人的社交生活无非是事业工作的延伸。他也收到过原来同事们写来的几封信,但基本上说,如果你不干这活儿了,即使还留在这里,你也已经是圈外人了。 他从房间的酒柜里拿了点喝的,向外眺望着这座城市;最近有人把它描述为世界上最后的、唯一的权力之都。他还能住在这里吗?为什么要住在这里?即使作为一个退休的政府雇员,他也从没想过还要再住在这里。 从多方面来说,他是成千上万个因冷战结束而突然中止事业的军职和文职人员的典型,与历史上无数不再有用武之地的战士——不管是胜者还是败者——在这一点上也没有什么两样。然而,与查理-阿代尔的顺口溜里说的那些战士或老兵不同,他从没有过被轻视的感觉,而且宁愿受到忽视。 他俯视下面的高峰车流,然后又远望整个城市。他认识的与他处境相同的大多数人并没有像他这样真正回家,而是觉得靠近他们工作了半辈子的华盛顿才更自在。而他不同,他想同过去彻底脱钩,他认为自己做到了这一点。事实上,他的确做到了这一点,“我可以对总统说:‘不!’这是我为之奋斗的权利。总统先生,你对‘不’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他不禁暗暗笑了。 他独自一人在房间里早早地吃了晚饭,要了一份烤里脊牛排和块菰,外加一瓶塔尔希诺酒。他对自己说,他不怀念这种晚餐,但接着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怀念它,不过,如果他回到斯潘塞城定居,他要买几本好的烹饪书;可以让波特夫妇做蔬菜,他来做肉,而安妮可以学做欧陆风味的糕点。也许这不可能。但那又有什么两样呢?而且,他还不知道何处是自己的归宿。问题在于,这次在华盛顿的短暂逗留更突出了这里与斯潘塞城之间的不同——其实是无须突出的,这些不同本身已够显著的了。 然而,奇怪而不合情理的是,他怀念这座城市。这一点他不得不承认。查理-阿代尔也深知这一点,所以要把他带来。基思不断提醒自己,他不愿意再住在华盛顿了,但他同样也不能住在斯潘塞城。因此,他要在世界上找到一个中立的角落,可以同安妮生活在幸福和安宁之中。 他吃了晚饭,走出房间,到楼下请门卫为他叫了辆出租车。他对司机说:“去乔治城。” 出租车在高峰车流后面穿行,经m大街过桥开过了罗克河。m大街是乔治城的主要商业街;他们驶过了几个他以前常去的酒馆,这使他想起了当时有一些聪明漂亮的年轻人站在吧台旁或坐在包厢里,讨论艺术、文学和旅行,有时也谈论体育运动。但这些都是餐前的开胃品,接下来的主菜便是讨论政治和权力。 基思给司机指路,车子驶过威斯康辛大道上他曾经住过的公寓,然后又驶上几条小街;他的朋友们住在这里,或曾经住在这里。他们的车又经过了几条他认识的女人住的街道。在街上他没有看见一位熟人。他想,这倒也好。 他试图想象安妮也到了这里,意识到她肯定会对这里的世界感到不解,也许还会感到困惑。即使像吩咐饭店的门卫叫一辆出租车这种简单的小事,也是她从未经历过的。当然她学起来会很快,但那也不说明她会喜欢城市生活,即使住在乔治城古雅的小街上也不会喜欢。她会觉得不能适应环境,会完全依赖于他,而这会使她怨恨。如果一个女人心生怨尤——谁知道那会出什么事? 当然,他俩也可以住在郊区,甚至是远郊,他可以每天长途驱车上班。但可以想象,他会在晚上八点给在弗吉尼亚或马里兰家中的她打电话,告诉她说要开个会,到午夜才能结束。华盛顿或其他地方的年轻夫妇们过的是这种生活,但他们尚处在生命中的奋斗期,而且往往夫妻俩都有自己的事业,其中一方并没有在一个有一万五千人口的乡村小城里生活了大半辈子。 当然,她能使自己适应,也许不会抱怨,因为她就是这样的人。可这种关系是不平等的;这里是他的世界,有他的工作、他的朋友,而他却已经不再关心这个世界、这里的工作或那些朋友与同事。他自己也会难受的。 但也许不一定。这个想法一直纠缠着他。他知道自己不想向她炫耀华盛顿的鸡尾酒会、正式宴请、达官贵人以及权势的所谓魅力和喧哗。他对这一切无动于衷,而她也未必会感兴趣。从另一方面说,住上一两年或许还可以,只要是有个尽头的。在这期间,斯潘塞城可能风声已经平息,他再三思忖这个想法,自言自语道:“这样能成吗?” 出租车司机回头看看他,“先生,你说什么?” “没什么。从这里向右拐。”基思读着司机驾驶执照上的名字——武瑞煌。他问司机:“喜欢华盛顿吗?” 司机凭着他的长期经验,以越南人特有的礼貌回答道:“喜欢。是座很好的城市。” 基思心想,这个司机肯定历经苦难,同他许多流落异国的同胞一样,目前生活和工作在美国的首都,而这个国家曾试图帮助他们,到头来却失败了,基思不知道他是怎样受苦的,受了多少苦,但武瑞煌的生活经历中一定有一个苦难的故事;这故事说出来肯定会使大多数像他这样的美国人感到羞愧,基思不想知道这个故事,却向司机问道:“你老家在越南什么地方?” 司机显然已经习惯了许多从越南回来的美国老兵问的这个问题,所以他很快回答说:“莫拜。你知道这个地方吗?” “知道,那里有个很大的空军基地。” “是,是。那里美国人很多。” “你常回去吗?” “不。” “想回去吗?” 司机停顿了几秒钟,然后说:“也许吧,也许回去看看。” “在莫拜有家吗?” “是的。家里有许多人。” “越南欢迎你们回去吗?你们可以回到越南去吗?” “不,现在还不行。将来有一天也许可以。” 这个司机看起来有四十五岁上下。基思想,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他在祖国是个不受欢迎的人。也许他曾是旧政府的官员,也许是个旧军官,也许与美国人太接近了,或者罪行更大,譬如曾是受人鄙视的旧“国家警察”的一名成员。谁知道呢?他们从来不会告诉你。问题的关键可能是,莫拜有个警长,那个警长手里掌握着一份名单,而这位司机的大名就在这份名单上。那个警长在某种意义上好比是莫拜的克利夫-巴克斯特,只不过基思与巴克斯特之间的问题并非是政治问题或意识形态的问题,而纯粹是个人恩怨。但归根结蒂是一样的——有些人不能回家,因为别人不让他们回家。 基思对司机说:“开回饭店去吧。” “是吗?不用在什么地方停一下?” “是的,不用停。” 在海-亚当斯饭店门口,基思给了武瑞煌十美元的小费,并送他一句免费的忠告:“一旦能回去,赶快回越南老家去。别等了。”—— 第24章 第二天早上,基思房间里的电话铃响了,他抄起了话筒。 是查理-阿代尔的声音:“我在楼下,随时恭候大驾。” 基思很想回敬他几句风凉话,但还是忍住了。昨天半夜某个时候,他终于承认这一切都不是查理的过错。他说:“过五分钟就下来。” 基思对着镜子拉直领带,并刷了刷他身上穿的深蓝色意大利真丝西装,如果不算他去圣詹姆斯教堂做礼拜时穿运动衫打领带的话,这是自大约两个月之前他的退休聚会以来,他第一次穿上西装。他不喜欢自己现在穿西装的样子。“你看起来就像个都市老油子,兰德里。”他离开房间,乘电梯下了楼。 查理带着某种审慎同他打招呼,试图判断他的心情,但基思对他说:“你说得对,这确实不是你的过错。” “英明。我们走吧。” “机票呢?” “噢,对了……”查理在上衣口袋里找到了机票,递给基思。“我给你订了美航公司去哥伦布的直达机票。还有一张租车预订单。” 基思检查着机票,看到班机定于七点三十五分从国家机场起飞,到达时间是九点零五分。他问:“订不到更早的班机吗?” “这是第二班直达班机的头等舱机票。” “我不在乎直达或不直达,或者是不是头等舱,有更早一点到托莱多或代顿的班机吗?” “代顿?那在哪儿?瞧,这机票是白宫差旅办公室订的。我想没有多少去代顿的班机的,伙计,你该庆幸这是俄亥俄州的哥伦布,而不是佐治亚州的哥伦布。如果还不满意,等一会你自己去找差旅办公室说吧。” “就这样得了。走吧。” 他们从正门出去,走向等候着的一辆林肯车。天下着雨,司机为他们俩打一把伞,把他们送到汽车上。 两人坐在汽车后座里,查理说:“我昨天夜里同国防部长的助手泰德-斯坦斯菲尔德通过电话了,他很高兴你能来。” “我有选择余地吗?” “他们说话就是这种腔调。假装谦逊。国防部长会对你说:‘基思,我很高兴你能来,希望我们没有给你造成不便,’” “那时我可以叫他滚蛋吗?” “我想不行。他已做好准备欢迎你回来,所以如果他说‘你回来真好’,你就说,‘回到华盛顿真好’,仿佛你没听懂他的话。随后你去跟总统握手。如果他们已经告诉总统说你还在犹豫,他会说:‘上校,我希望你能充分考虑这项任命,希望你能接受它。’然后你说:‘我会的,先生。’这时你的意思是你会充分考虑这个任命,并不表示你会接受它。懂了吗?” “查理,我本是个含糊其辞的大师、讲空话的专家、用词模棱两可的博士。正因为这个我才不愿意回来。我正在重新学习简单明白的英语。” “这真令人不安。” 基思接着说:“想必你没有告诉泰德-斯坦斯菲尔德我不愿意就职吧。” “没有,因为我想让你有点时间考虑一下。你考虑过了吗?” “考虑过了。” “结果呢?” “噢,我昨晚乘出租车在城里兜风,深入地思考了一番。我去了林肯纪念堂,站在这位伟人的塑像前。我问他:‘亚伯,我该怎么办?’林肯真的对我说话了,查理。他说:‘基思,华盛顿不是个好地方。’” “你指望他会说什么?他是在这里被枪杀的。你该问别人才是。” “问谁?问黑墙上那阵亡的五万将士吗?你不想听他们对华盛顿的评价吧?” “不,不想听。” 这辆政府的公车沿着拉斐特广场,从第十七街驶近了白宫西楼的大门。 查理说:“瞧,基思,决定是你自己做的。我只是奉命行事。我只负责把你送到这里。” “他们没叫你向我推销这个工作?” “没有。他们还以为你听到这个好消息会高兴得跳起来呢。不过,我没那样想。” “你是对的。” “所以今天的接见未免会让我有点尴尬。” “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谢谢。” 基思望着窗外。白宫西楼正对面的第十七街上坐落着老行政办公大楼,一座有百年历史的花岗石和铸铁的建筑,具有法兰西第二帝国的风格,他以前就在这幢楼里办公。人们要么对它情有独钟,要么对它恨之入骨,基思对它却既爱又恨。它的内部刚装修过,奢华得让人难堪,尤其是楼上房间的窗户正对着南面的黑人贫民区。 这幢建筑的规模是白宫本身的四倍,陆军部、国务院以及海军部都曾经设在这里,而且尚有余地。如今这幢楼甚至容纳不下白宫的全体职员,只限于高层的白宫办公部门,如国家安全委员会,国家安全委员会多多少少是总统的咨询部门,是处理交流各个情报部门所获得的情报的场所;这些情报部门有中央情报局、国防部情报局(基思曾经为之工作过)、国家安全局(主要进行密码破译)、国务院情报处,以及哥伦比亚特区及其周围为数众多的其他情报机构。 国家安全委员会的成员有中央情报局局长、国防部长、国务卿、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以及总统任命的类似的其他高层人士。这的确是个精英团体;在冷战年代,国家安全委员会发挥的作用比内阁重要得多,尽管这一点往往无人知晓。 几年前,基思离开了他在五角大楼国防部情报局的工作,受聘于设在老行政办公楼里的国家安全委员会。这份工作同他在国防部情报局任职时去世界各地闯荡相比起来,危险性大大减小了,而且办公地点离他在乔治城的寓所更近一些。他认为自己会喜欢同文职人员共事的,可到头来反倒怀念过去的那种危险性。虽然在如此靠近白宫的地方工作对仕途有利,但从其他方面来看,这着棋却走得不那么妙了。 他在国家安全委员会遇到的人中有一位奥利弗-诺思上校。基思以前对此人了解不多,但诺思上校出名之日,也是兰德里上校感到彷徨之时,根据各方面的说法,诺思以前曾是个地地道道的好军人。然而,文职工作对这位年轻的上校来说如同在传染病房里工作,让他染上了一些坏毛病,基思当时意识到自己身上也在发生这种情况,听以他总是戴着一个面具,后来又离开了这个岗位。 现在他们要他回来,不是回到原来的办公大楼,而显然是要他到白宫去。 他们的汽车开到了第十七街上的岗哨,经过安全检查后,哨兵挥手让他们通过。司机把车停在大门口,他们下了车。 入口有更多的安全人员,但没进行检查,只是有人为他们开了门,在很小的门厅里,有一个人坐在签到桌后面,在接见名单上核对他们的姓名。基思签了名,在“单位与职务”一栏下写上:“文职人员,已退休。”时间是十一点零五分。 基思以前也曾到白宫的西楼来过几次,通常是走第十七街下面鲜为人知的地下通道进入白宫的地下室;政治情报室和国家安全委员会的几个办公室就设在那里。过去有事去见前届政府的国家安全顾问时,他也到过一楼几次。 查理也签了名,坐在桌后负责安排接见的人对他们说:“先生们,请乘电梯下去,然后等在休息室里,有人会叫你们的。” 他们乘一部小电梯到了地下室,另外有一个人来迎接他们,陪他们走进休息室。 所谓休息室,就是地下室里的等候室,新近做了装修,添置了俱乐部式的家具,相当舒适。一台电视机正在播放有线新闻电视网的节目,墙边放着一只长长的自助餐桌,桌上食品丰富,从咖啡到炸面饼圈,应有尽有。在此等候的人可以随意取用:注意健康的可以选食水果或酸奶,还有人们喜欢的大多数小吃食品,除了酒和氰化物。 休息室里已有十来个男女,没有一个是基思认识的,但大家都向新来者偷偷地瞥上一眼,试图把他们的面孔同当今华盛顿政坛上的风云人物对上号。 查理和基思在一个茶几旁找到两把椅子,坐了下来。查理问道:“你要来点咖啡还是什么?” “不要。谢谢你,老板。” 查理笑了,表示意识到了情势的变化。他说:“嗨,如果你接受这份工作,你的顶头上司将是总统的国家安全顾问,不是我。” “我还以为我将会担任国家安全顾问呢。” “不,你将直接为他工作。” “我什么时候能当总统?” “基思,我有点担心今天的接见了。你不能少胡说八道吗?” “可以。你多提醒我一点。这很管用。” “我想抽支烟,这里却禁止吸烟。这个地方到底是怎么了?” 基思环顾这个房问。尽管装饰豪华,它依然是一个没有窗户的地下室,气氛与世界上其他的等候室没有什么两样,这幢大楼的中央空调的管子如同它的肠道,发出嗡嗡的声音,随着季节的不同,喷吐着冷气或暖气。他已有两个月没听到大都市的大楼里这种嗡嗡声了,现在他注意到了这种噪音,觉得自己很不喜欢。 更确切地说,这房间给人一种很强烈的超现实的感觉,仿佛末日就要来临。这里的男男女女就像被关在别国的地牢里;地牢里的人如果出现在当日的处决名单上就会被枪毙,而这里的每个人也同样在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基思曾有机会参观莫斯科前克格勃总部卢比扬卡的地下监狱,现在这个地下监狱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了个旅游景点,接待像他这样的前苏维埃国家的敌人。一间间的监房不见了,代之以办公室。不过,基思还可以想象自己侍在原来的监房里,听到受尽折磨的男女犯人的惨叫声;有人在高声报著名字,走廊的尽头传来处决枪声的回响,导游告诉他,犯人就是在走到走廊尽头时,被子弹击中后脑勺而倒下的。 当然,白宫西楼的等候室有所不同——这里有酸奶,电视上播放着国际新闻,但等待政府叫你名字的感觉是一样的。他们为什么叫你的名字,这倒无关紧要;问题是,你不得不等待你的名字被叫到。 此时此刻,基思下了决心:他再也不想等待政府叫他的名字了。二十五年前他们曾叫过他的名字,而他响应了这种召唤。他们昨天又叫了他的名字,他又答应了召唤。今天他们又要叫他名字了,但今天不一样:今天是他最后一次答应召唤了。 门开了,一位负责安排接见的人说:“兰德里上校,阿代尔先生,请你们随我来。” 他们站起身,随着这位年轻人进了电梯,上升到了门厅,又跟他走到楼东端的内阁厅。这人敲了敲门,然后打开门,请他们进去。厅里,另一个人走上前来迎接他们,基思认出他是泰德-斯坦斯菲尔德。查理说道:“泰德,你还记得基思吧?” “我当然记得。”他们握了握手,斯坦斯菲尔德说,“很高兴你能来。” “很高兴被邀请。” “来,请坐吧。”他指了指内阁开会用的长长的黑色木桌旁的两把椅子。 基思知道,内阁不开会时,内阁厅常被用来举行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会议,其实,这是个用得极为频繁的会议室,各式人等为了故弄玄虚或者虚张声势而使用它。基思-兰德里上校以前也许对它留下过较深的印象,但从来没感到被唬住。现在,他的感觉是有点无聊和烦躁。 他望着斯坦斯菲尔德。这人四十岁上下,修饰讲究,风度翩翩,总是兴高采烈,大多是自得的高兴。 斯坦斯菲尔德告诉他们说:“部长要晚一点到。”他又对基思说道,“你的老上级沃特金斯先生也将参加今天的接见,还有国家安全顾问的现任助手钱德勒先生。” “雅德辛斯基先生也会来吗?”基思问道。他直呼国家安全顾问的名字,尽管在华盛顿的官方交谈中是用职务来称呼最高层人士的,譬如“总统”、“国防部长”等等,好像这些人从凡人变成了神仙,如同在说:“战争之神一会儿也将参加我们的接见。”话又说回来,层次最低的也是用职务来称呼的,譬如“门卫”。 泰德-斯坦斯菲尔德答道:“安全顾问会设法来的。” “他们都要晚一会儿到吗?” “嗯,我想是的。要我给你拿点喝的吗?” “不,谢谢。” 三人边等边闲聊起来,但不接触任何正题,免得等会儿有人说:“先生,在你到达之前兰德里先生和我讨论了这个问题,他告诉我……”等等之类的话。 斯坦斯菲尔德问:“你过去的这段短暂退休过得好吗?” 基思没去纠正他话中的“过去”两字,以免搞糟查理导演的这出假戏,于是他答道:“过得很好。” “你做些什么事呢?” “我回到老家,看望了我原来的女朋友。” 斯坦斯菲尔德笑了。“是吗?又勾起了旧情?” “是的,我们重叙了旧情。” “哦,那倒十分有趣,基思。你有什么计划吗?” “有的。实际上,我明天将带她来华盛顿。” “那太好了。你今天为什么不带她来呢?” “因为她丈夫明天才不在家。” 斯坦斯菲尔德的傻笑一下子收住了,同时基思感到查理在踢他的脚。基思对泰德-斯坦斯菲尔德说:“查理说这不会有问题的。” “这个……我想这……” 查理插话道:“那位女士正在离婚。” “噢。” 基思不再多说了。 门开了,身穿便装的沃特金斯将军走进来,同时进来的还有一个人,也穿着便装,基思认出那是钱德勒上校,虽然他们以前很少有机会交谈。 查理同泰德-斯坦斯菲尔德起立相迎,尽管他们作为文职人员是无须如此的,基思拿不准他是否也该起立,但还是站了起来。他们握了手。沃特金斯将军说:“你气色很好,基思。这阵子的休息对你很有好处。做好准备重新上马了?” “那次摔下马摔得好惨,将军。” “那更有理由重新爬上那匹马了。” 基思知道沃特金斯会这么说,但他自己本不该给沃特金斯做这种空洞回答的机会,基思不知道在谈正事前对方还会想出多少这样躲躲闪闪、空洞无物的回答。 泰德-斯坦斯菲尔德对基思说:“你大概还记得迪克-钱德勒吧。你将接替他的工作。钱德勒上校要去五角大楼担任更高、更重要的职务了。” 兰德里上校和钱德勒上校握了握手。基思心想,这位老兄看到自己的接替者显得大松了一口气;或许这只是基思的想象。 基思知道大多数军人都不喜欢在白宫任职,但在和平时期你想离开这个地方而又不影响前程是很难的。在战争年代要简单些:你可以志愿到前线去,为国捐躯。 沃特金斯将军、钱德勒上校、兰德里上校、阿代尔先生、斯坦斯菲尔德先生都站着,等待国防部长的即将到来。基思意识到,此时交谈是很困难的。在白宫西楼,闲聊不能历时太长,而谈论前苏联形势恶化这样的大题目又充满着陷阱,因为你说的任何话都可能被当做是官方观点,以后有人可以引用来攻击你,泰德-斯坦斯菲尔德打破了难熬的沉默,谈起他刚读到的一则新的行政指令;此令澄清了先前的一则指令,是有关谁该向谁做汇报这样的麻烦事。 基思给电视机换了个频道,但电视里的背景声音在他脑海里描绘出了一张情报界的组织机构图。他曾供职的国家安全委员会的首脑是总统的国家安全事务助理,称为国家安全顾问,他的姓名叫爱德华-雅德辛斯基。他们现在给兰德里上校的职位是雅德辛斯基先生的助手,或许是军事助理或联络官,与国防部长有某种关系;此刻他们都在等候的就是国防部长。 基思记起,这张组织机构图上有着很规则的方形或长形的标签,这些标签都由弯弯曲曲的线条相连着,而这些线条从不会交叉,犹如核潜艇的电子图,然而,电子图必须遵循科学规律工作,而情报界的机构则不同。它并不遵循任何已知的科学规律、上帝的意志或自然规律,只遵循人的法律,而人的法律受到领导人的心血来潮和议会辩论的影响。 除了这一点,基思找不出他原来的上司沃特金斯将军今天也要到场的真正原因,因为沃特金斯在机构图的最右侧,在第十七街的对面,而基思现在却处在中心位置,与总统本人之间也仅隔着几个人。基思猜想,把沃特金斯将军叫来,也许暗示着对当初辞退兰德里上校的某种悔过。当然,那时沃特金斯也是接到命令才那样做的,可他应该早就预料到,两个月以后总统会点名叫兰德里上校复出,可怜的沃特金斯将军。 沃特金斯当然没必要为当初辞退兰德里上校而道歉,但他必须在重新聘用兰德里上校时露面。他必须微笑,或至少让人以为他是在微笑。沃特金斯自然是不明不白地挨了一闷棍,他有权感到十分气恼,可他决不会吭一声的。 基思沉思着:任何地区、任何时候,权力中心的定义就是疯子和疯疯癫癫行为的大本营——克里姆林宫、拜占庭宫、紫禁城、罗马皇帝别墅、希特勒元首府,不管它叫什么名字,也不管它外表看上去是什么样子,内部总是令人窒息、漆黑一团,培养人们渐渐发疯,并日益危险地脱离现实。基思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冲出门去,同时高喊要病友们快逃离疯人院。 沃特金斯将军说:“基思,你又露出以前那种让我感到讨厌的微笑来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笑,先生,也从不知道我的微笑让你讨厌。” “那种微笑总是预示着你要说一些尖刻的话了。现在有什么尖刻的话要说吗?” “将军,我想借此机会……” 查理-阿代尔打断了他,“基思,也许你是想等下次有机会再谈你的想法吧。” 基思认为这是再好不过的时机,可以把他对沃特金斯的看法痛痛快快地说出来,但恰在这个当口,门开了,国防部长缓步走了进来。部长个头矮小,秃顶,戴着眼镜,与你猜想的这个地球上最强大的军事机器的首领的样子截然不同,而他谦和的外表下藏着的也并不是坚强的个性——在他虚弱的躯体里看不出战神的影子。他看上去像个懦夫,实际上他的确是个懦夫。 泰德-斯坦斯菲尔德向大家介绍了国防部长。部长微笑着,同每个人握了手,对基思说:“很高兴你能来。” “很高兴到这里来。” 斯坦斯菲尔德在长桌的一头拉出一把椅子,部长坐下了。斯坦斯菲尔德让沃特金斯将军和钱德勒上校坐在部长的右侧,让基思和查理坐在对面。他本人仍站着,说道:“部长先生,各位先生,我还有个约会,恕我失陪。”说完他走了。 部长看着基思说:“哦,兰德里上校,你可能在纳闷为什么在你退休后再把你叫来。我来告诉你。你以前在几次情报汇报会上给总统留下了很好的、难忘的印象。几天前他点名要你。”部长嘿嘿一笑,然后补充道,“有人告诉他你退休了,他说你看起来还不到退休的年龄。所以你今天到了这里。”他朝基思微笑着。 基思思索着几种回答,包括背诵查理的苏格兰民谣。最终,他抓住时机把话直截了当地说了个清楚:“我是奉命退役的,先生。我没有办法。”他的目光没有投向沃特金斯将军,因为那样做会显得气量太小,他补充说,“不过我服役已达二十五年之久。我对目前的境况很满意。” 部长似乎没在意这些,答道:“哦,你的名字已经上了将官的擢升名单,总统很快将审核这份名单。” 基思还在努力让部长注意他的想法:“先生,我在退出政府工作的同时也退出了军队,我已不再是现役人员了,所以我想,这次擢升是作为不担任实际职务的后备军官。” 部长有他自己的进程,他继续说:“你将要担任的职务是总统国家安全顾问的军事助理兼顾问。等一会儿由钱德勒上校向你介绍你的职责。”部长又补充道,“你的办公室在西楼。” 基思暗想,他说“西楼”的时候犹如在说“在上帝的右边”。现在他们身居权位,而接近权力本身就是一种权力,离总统的椭圆形办公室仅几步之遥——毫不夸张地说,你甚至会在走廊上与总统撞个满怀,这个办公室是国家和园际重大事变的心脏部位。基思心想,在这样的地方工作,你的朋友或家人绝不可能顺路来看望你,同你喝上一杯咖啡,或请你出去共进午餐。基思问道:“我的办公室在二楼还是在地下室?” 钱德勒上校回答说:“在地下室。” “那里能看得见天空吗?我的意思是,房间里有没有个小窗户?” 钱德勒似乎有点摸不着头脑,答道:“办公室在里头。外面是你秘书的办公室。” “可以养花种草吗?” 查理-阿代尔强挤出一丝微笑,对大家解释说:“兰德里上校过去的两个月是在他家的农场里度过的,他变得热爱大自然了。” “太让人高兴了!”国防部长说道,他问基思,“上校,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他半个屁股已离开了椅子,眼睛正看着手表,因此基思答道:“没有了,先生。” 部长站起身,其他人也都站了起来,“很好,先生们,我还有个约会,所以先走一步了。”他看着基思说,“沃特金斯将军的所失正是白宫的所得,祝你好运。”他离开了。 沃特金斯将军乘国防部长离开之机,对基思说:“我很惊奇你竟然决定回华盛顿来。我还以为你已厌倦这一切了呢。” “我确实厌倦了。” 将军用探询的眼光看着他,又说:“也许一个新的工作会使你增添新的活力。” 基思答道:“也许当我肩章上的星同你一样的时候,先生,我们俩可以来一次体育比赛,看谁的劲儿足。” 沃特金斯看来对这种说法感到不快,但因为意识到了权力结构的微妙变化,也就不计较了,他说道:“好啦,先生们,你们不再需要我了,我也要去赴另外一个约会,再见。”他看着基思说,“政治并不是你的强项,上校。” “多谢。” 沃特金斯走了,只剩基思、查理-阿代尔和钱德勒上校站在内阁厅里。他们多少属于同一级别,所以不等别人邀请就坐下了。基思找了个与他们隔开几个位子的椅子坐下。 钱德勒谈着工作,基思的脑子又开了小差。这次所谓的“接见”完全是一出舞台戏,国防部长象征性地出一下场。这也是一种仪式——如果基思还把自己看做一名军人的话,国防部长就是他的最高上司,其他人也很好地完成了他们所扮演的角色。查理-阿代尔扮演犹大;沃特金斯将军扮演替罪羊;钱德勒上校扮演急于摆脱那份倒霉差事的彼拉多1;泰德-斯坦斯菲尔德扮演的则是报幕人的角色。基思知道自己应扮的角色,但他的台词念得不好。 1彼拉多:罗马犹太巡抚,曾主持对耶稣的审判,并下令把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 基思的思想又转到了安妮身上。如果她在这里,他不知道她对这一切会怎么想。正如他对查理说的,她是个单纯的乡下姑娘,但她并不笨;事实上,她在中学和大学的学习成绩都比他好。他们俩都是在中西部民粹主义传统中长大的。如果她也在这个房间里,他丝毫不怀疑,她会发觉这里的浮华、礼仪和严格的等级制度有点让人厌恶,她会比他更快地看穿这里毫无意义的一切。 在他早年服役时,世界比现在要危险,不过,在他看来,那时的政府要单纯些、宽厚些。那时的官员帮助政府打败了轴心国,是富于献身精神的公仆,而不是只会围着政府食槽转的猪猡;他们有目的感和使命感。而现在,即使像他这样的越战一代的军人也在退休或被迫离开,他不喜欢新掌权的年轻官员。 在接下来的五分钟里,钱德勒上校描述着这份工作的职责,从正面去描述它,忘了提到每天十二小时的工作、下班带回家做的事,以及那些时区、假日、安息日与华盛顿截然不同的国家发生的危机。 基思打断了钱德勒,问道:“你喜欢这项工作吗?” “喜欢?”他思索片刻,回答说,“白宫里的工作很累人,但很值得。” “累人的工作怎么会是值得的呢?” “嗯……可以是的,也许我该说,我意识到我是在为国家做事,而不是为自己做事。” “可你是为国家做正事吗?” “我相信我做的是正事。是正事。你知道,这一切都还没完。还有许多坏人存在。” “对,但也许新的好人能对付新的坏人。” “我们有经验。” “我们的经验是对老的坏人而言的。我们也许可以理解新的现实,但总是以老的方式去思维。”他看着钱德勒上校,问道,“你建议我接受这份工作吗?” 钱德勒清了清嗓子,看着阿代尔。阿代尔做了个手势,仿佛在说:“回答他。” 钱德勒上校思索片刻,然后答道:“拿我来说吧,我为我的履历中有这段工作经历而高兴,但即使是我最恨的敌人,我也不希望他过我这两年过的日子。” “谢谢。” 门开了,总统国家安全顾问爱德华-雅德辛斯基大步走了进来。大家都起立,雅德辛斯基同每个人都握了手。他对基思说:“尽管是临时通知,你还是来了,我很高兴。” “谢谢你,先生,我也很高兴。” “我还有一个约会,但我想与你聊一会儿,我看过你的档案,印象很深。你经历丰富,从步兵排长直至退役前的职务。我正在寻找像你这样会对我直率坦诚的人。钱德勒上校会保证这一点。我喜欢军人,因为军人具有我想要的长处。” “是,先生。”基思寻思,那是因为军人没有政治野心,他们服从命令,而且很容易把他们调走而不必开除。像教士或牧师一样,军官有一种天职,这种天职在理论上超越了他的事业或个人生活。行政部门往往觉得其职员中有几名军人很有用:他们是身着便衣的契约仆役。 雅德辛斯基继续说道:“你的老同事们对你评价不错,上校。对吗,查理?” 查理-阿代尔表示赞同。“兰德里上校以前是我部门的宝贵财富,他受到整个情报界的普遍尊敬。” 基思对这位有可能成为他上司的安全顾问说:“我与沃特金斯将军的关系总是处不好,阿代尔先生也总是为我操心。” 查理皱了皱眉,雅德辛斯基却笑了,“你算不上是个外交家,对吧?那次在政治情报室里你质问国务卿我们是否有外交政策,当时我也在场。”他咯咯笑着。“我喜欢那样的勇气。我会支持你的,上校。我直接为总统工作,而你直接为我工作。” 基思心想,他也许真的喜欢雅德辛斯基,五六年前也许会喜欢在他手下工作的。不过,现在已经太迟了,基思说道:“尽管我与阿代尔先生有时意见相左,但我认为他知识极其渊博,非常胜任他的工作,而且干起来全心全意。”基思很得意自己接上这几句,但雅德辛斯基显然并不在意。雅德辛斯基说:“钱德勒上校比我更能回答你的任何问题。”他伸出手,基思握住了。雅德辛斯基又说:“欢迎你入伙,上校。”他边与基思握手,边看手表。“我还有一个约会。”握着的手还没松开,他就问道,“你什么时候能开始工作?” “噢,我想利用这个周末考虑……” “那当然。下周一开始很好。钱德勒上校会带你去你的办公室。” 查理说:“兰德里上校住在俄亥俄州,先生。” “那是个了不起的州。再见了,先生们。”他转身离开了。 基思看看手表拿腔拿调地说:“我还有一个约会。再见了,先生们。” 查理勉强笑笑,说道:“你与总统有个约会。” 钱德勒上校补充说:“你们等在等候室里,到时候有人会叫你们。”他咧嘴一笑,对基思说,“我可没有别的约会。我不再待在这里了。”他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说,“如果你到楼下走走,会找到我原来那间办公室的。我把我的电话号码留下了,你如果有问题可以找我。现在办公室都是你的了。”说完他走了,基思虽然没听见骂“混蛋”的声音,但这两个字却在空中回荡。 基思对查理说:“查理,我想我们没法回斯潘塞城了。” “你怎么会这样想?” 他们向门口走去,基思说:“他们如果在下星期一发现钱德勒上校原来的办公室空着,一定会吃惊的。” “利用这个周末好好考虑一下吧。雅德辛斯基是本届政府里的一个好人。试一下嘛,你会失去什么呢?” “我的灵魂。” 他们走到门厅,又乘小电梯回到地下室,查理问:“你想去你的办公室看看吗?” “不。” 他们进了等候室等着。查理似乎自言自语地说:“我的差使也结束了。谢谢捧场。” 基思没吱声。他低头看报。 查理突然大笑起来,说道:“那么,你能回到俄亥俄州,把东西装进行李箱,再回到华盛顿,租一套公寓,置好家具,星期一上午就去上班吗?” 基思抬起头来望望,却没说话。 查理说:“我猜他不知道你已经离开了哥伦比亚特区,但我确实告诉过他……他也许没在听。” 基思翻过一页报纸。 “我可以跟他们说清楚的,你可以有几个星期的时间。” 基思看了看表。 查理继续说道:“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里的工作确实压力很大。” 基思把报纸重新折叠一下,读着都市栏中一篇关于高峰时间交通阻塞的报道。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 查理说:“说你在白宫工作……你的那位女朋友会不会因此很激动,为你感到骄傲呢?” 基思眼也没抬地答道:“不会。” “别告诉我这工作一点诱惑力也没有。” 基思放下报纸。“查理,政府会换届,在白宫里工作也像骑在野马上一样不保险,难持久。我不想挑剔或妄下结论,但我是在被强迫担任这份工作,而我并不喜欢,如果我说是因为个人原因谢绝这份工作,这总可以吧?” “可以。” 一位安排约见的秘书进来说:“兰德里上校,总统现在要见你。” “祝你好运。”查理说。 基思站起来,等候室里的人都看着他跟那位秘书走出去。 他们乘电梯上去,顺着走廊走到椭圆形办公室。站在门口的一位特工人员说:“请稍等几分钟。” 安排约见的秘书提醒他该注意的礼仪,并告诉他不要踩着织在地毯上的“国玺”。基思问道:“那我是不是要跳过去?” “不,先生,从左边绕过去。总统的助手从右边绕过去,然后你们继续朝总统的写字台走去,总统时间不多,不请你们坐,而是从写字台后走出来几步,同你打招呼。请说得简短些。” “我是否该告诉他大选时我投了他的票?” 秘书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低头看看手里的约见表,似乎想证实一下这个家伙是否真是名单上的那个人。 门开了,一位年轻的女助手请他进去。他们一同穿越这个椭圆形办公室,踩在品蓝色的地毯上,绕过中间的“国玺”,向总统的办公桌走去。办公桌就在朝南的窗子下面。基思注意到外面仍在下着雨。 总统从办公桌后走过来同他打招呼,微笑着伸出手。基思握住了他的手。总统说:“很高兴又见到你,上校。” “谢谢你,总统先生。” “我们这儿的人都很想念你。” “是,先生。” “你都安排好了吗?” “还没有,先生。” “雅德辛斯基先生会把一切安排好的。他是个严厉的上司,但很公正。” “是,先生。” “现在时世艰难,上校。我们重视有你那样经历的、像你那样诚实的人。” “谢谢你,总统先生。” “你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这是总统、将军和其他位高权重的大人物的传统问话。很早以前,也许在基思尚未出生的时代,这是个真正的问题。而如今,每个人都那么忙,这只是个修辞性的问句而已,对它的回答永远是:“没有了,先生。”可基思问道:“为什么是我?” 总统似乎一时愣住了,女助手在一边清着嗓子。总统说道:“你说什么?” “你为什么特意点名要我,先生?” “噢,这个呀。嗯,你以你丰富的知识和深刻的见解给我留下了印象,我记住了你。很高兴你能来。”他伸出手说,“欢迎你到白宫来,上校。” 基思同总统握握手,说道:“谢谢你接见我,先生。” 女助手在基思肩上轻轻拍了一下,于是他们俩一同转过身,穿过椭圆形办公室,绕过地上的“国玺”,在走近门口时一个人给他们开了门。 基思走到过道上时,不见了助手,安排约见的人说:“谢谢你来白宫,上校。阿代尔先生在门厅等你。” 基思走到门厅,阿代尔站在那里。基思看出他有点焦急。阿代尔问道:“怎么样?” “如果把绕过‘国玺’的时间也算上的话,一共六十七秒钟。” 有人送他们出了白宫,他们的司机打着把雨伞向他们奔过来。在走向汽车时,阿代尔问:“他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 “他认为你已经接受这份工作了吗?” “他是这样认为的。” “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要好好想想。” “很好。我已经订了午餐。” 他们上了车,阿代尔对司机说:“去里茨-卡尔顿饭店。” 他们离开了白宫。汽车驶在被雨水冲打的街道上,正值午饭时间,交通十分拥挤。阿代尔说:“你表现了恰到好处的克制和含蓄。他们不喜欢太迫切或太自信的人。” “查理,这不是招工面试,而是征召通知。” “管它是什么。” “如果是你,你会接受这份工作吗?” “巴不得呢。” “你应该花点时间估价一下自己的生活,朋友。” “我没有个人生活。我是联邦政府雇员。” “你真让我担心。” “你才让我担心呢,你在恋爱吗?” “那是两码事。我不想回华盛顿。” “即使没有安妮-巴克斯特?” “这个话题就到此结束吧。” 他们静静地坐在车里,基思透过车窗望着外面不断闪过的街景。他承认他在这个城市里曾有过愉快的日子,但华盛顿官场的僵化结构和严格的等级制度是这个城市自相矛盾的现象之一,这不符合他的民主意识。 他供职过的每届政府刚上任时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格,有自己的眼光、能量、乐观主义和理想主义精神。但不到一年,墨守成规的官僚作风重又显示其令人窒息的影响;大约一年以后,新一届政府开始悲观、孤立起来,因内部矛盾和冲突而变得四分五裂。坐镇椭圆形办公室的那位大人物迅速变老,同时国家这艘大船也开始慢吞吞地行驶,沉不下去却也无法操纵,不知道前方目标在何处。 基思-兰德里中途跳下了这艘大船,更精确地说是被抛出了船外,被浪涛冲到了斯潘塞城的海滩上。海滩上站着一位女士,给予了他亲切的关怀,而如今那船上的伙伴们又招手叫他登船。只要他愿意,这位女士也可以随他上船,但他不愿让她看到这艘流光溢彩的白色大船的真面目,也不愿把船上的同伴介绍给她,怕她会怀疑他到底是何许人。大船不会等待他太久,而岛上的酋长——那位女士的丈夫已经命令他离开这座岛屿。他对查理说:“有时人会陷入这样一种处境:即使你想找一条便捷的出路,却并不存在这样的出路。” “对,但你,基思,总是特别有本事让自己处于这样的境地。” 基思笑笑,答道:“你是说我是故意这样做的?” “有证据好像在说明这一点,而且你总是独自行事。甚至当别人让你陷入严峻的处境时,你总有办法使它变得更严峻些,当人们主动要帮你跳出困境时,你却拒绝他们的帮助。” “真是这样吗?” “是的。” “也许这是我自力更生的小农经济的出身在作怪。” “也许吧。也许你就是个自相矛盾、固执、坏脾气的家伙。” “有这种可能性。当我需要你再给我做精神分析时,可以不时打电话给你吗?” “你从来不主动给人打电话。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过去我们共事时我这人难相处吗?” “别净说些惊人的话。”他接着说,“我巴不得马上让你回来呢。” “为什么?” “你从不让人失望。从来没有。我猜,你现在就处在那种不想让人失望的境地中。不过,你忠诚的对象变了。” “是啊……在从华盛顿回斯潘塞城的路上我改变了。” “设法拣近路走。唷,说着话,我们已经到了。”—— 第25章 他们进入里茨-卡尔顿饭店,走进里面的赛马俱乐部,侍者领班热情地招呼阿代尔先生,当他把他们领到远处一张靠墙的双人桌前,其余的顾客都朝他们望望。 基思知道,这是华盛顿达官贵人用餐的几家饭店之一,开业三十多年来,生意一直兴隆,杰姬-肯尼迪1是首批顾客之一。 1杰姬-肯尼迪:美国第35任总统约翰-肯尼迪的夫人,杰姬是杰奎琳的昵称。 在基思的记忆里,这是个男人们光顾的俱乐部式的场所。然而,女人们似乎也喜欢这儿的食物及男士的关注。尽管华盛顿最早实行男女平等的用工制度,提倡得人心的、没有性别歧视的语言和法律,但它实际上仍是个男性化的城市。诚然,这里有些妇女拥有权力,但这个城市对待女性的态度与其公开宣扬的还有一段距离。基思知道,一方面,年轻漂亮的女性在数量上大大超过她们的男同胞;另一方面,权力好比壮阳剂,只有男人才拥有它,那些从内地来到华盛顿的政府部门担任秘书或助理之类的妇女,通常是那种喜欢享受这种权力所带来的荣耀的女人,换句话说,那些在华盛顿政府机关工作的妇女是件摆设,她们喜欢受人恭维,喜欢时时被请出来亮相,当然,谁都否认这一点,但在华盛顿,这却是事实。 说实在的,情况已有了些改变。然而,除了极少数有钱有势的华盛顿官员的遗孀,并没有多少妇女在赛马俱乐部里一起用餐。 基思过去不常来这儿,但每次来他都注意到,这里是个没有党派纷争、不谈论政治的世外桃源。芭芭拉-布什1和南茜-里根2,同黑人民权领袖弗农-乔丹、杰西-杰克逊一样,很可能也坐在靠角落的桌子旁。这里同样也是明星们趋之若鹜的地方;今天下午,基思就发现麦克-华莱士和乔治-威尔坐在各自的桌子旁。这里的人们似乎很注意谁和谁在一起用餐。基思问查理:“有什么重要人物和我们一起用餐吗?我们要让这里的人失望了。” 1芭芭拉-布什:美国第41任总统乔治-布什的夫人。 2南茜-里根:美国第40任总统罗纳德-里根的夫人。 查理点燃了一支烟。“几个星期以后,你可能身穿一套将军制服再来这儿。” “在这座城市,将军好比一角的硬币,随处可见;上校好比勤杂工。我是决不会穿制服的。” “不错。但你可以让你的秘书在电话中说:‘这是白宫,我要为兰德里将军预订个座位。’” “嗨,听起来真像那么回事。” “好吧,那么想想看——三十年的军龄,再加上提升,你的退休金差不多要翻一番,你的生活可以过得很舒适。当你退休时,你看上去仍然会很年轻。” “那你图什么,查理?” “我希望你再次回到我身边。” “我不会回到你身边。我要到街对面去。” “我希望在白宫能有个朋友。” “啊。这才是你的动机所在。” “我也在考虑你的最大利益。” “我们俩都在考虑。”他补充道,“我明白这点。” 招待来了,基思要了双份苏格兰威士忌加冰块,查理要了他通常喝的伏特加酒放柠檬片。 查理说:“我已为你在四季旅馆订了明天的房问。我估摸你愿意住在乔治城。” “一切费用谁来付?” “白宫。” “包括明晚和我女朋友在一起的费用?” “总之,如果你明天搭乘两点十五分的班机飞离托莱多,五点前就能到达华盛顿的旅馆。我在那时打电话给你,然后我们在乔治城共进晚餐。” “很好。” “星期一,我们好好游览一下这个城市。星期二之前你和她商量一下,做出决定。” “换句话说,星期一早上我就不用上班了。” “工作的事,交给我处理。我们为你包个房间,直到你做出决定。这件事会得到批准的。” “谢谢。” 基思仔细看着菜单。 查理说:“提升后,你就能在乔治城买套房子了。” “难说。” “想想看,现在一个准将的年薪是多少?大概八万五千美元吧?” “差不多。我会认真考虑这事的。” “可你的倾向如何呢?” “向前,我想研究一下这菜单。谈话就到此为止吧。” 酒来了,查理提议干杯。“为过去、现在和将来所有干我们这行的人干杯。” “干杯。” 招待拿走了他们的点菜单。 查理问道:“昨晚和你的那位女士通过话了吗?” “她和她的丈夫住在一起。” “噢,对了。”他咯咯笑了,说道,“你这样说的时候,泰德惊讶得假牙都几乎掉出来了。太有趣了,我没想到你会这样说。”他又补充道,“你为什么这样说?” “我喜欢。” 他们回忆着过去的时光,谈到冷战后的世界,猜测着未来。菜上来了,他们吃着。基思确实很高兴。他喜欢查理-阿代尔,喜欢谈论实际问题,喜欢杯中的苏格兰威土忌,喜欢盘里的牛排。他不能想象再次生活在这里,却可以想象重操旧业,离开这个国家去某个也许能发挥自己作用的地方,但他不知道那将会是个什么地方。然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他已经爬得太高而下不来了。如果你对总统说“不”,你就别想要其他工作,即使他能弄到一份海外工作,这对安妮却不公平。她有两个孩子在俄亥俄州的大学里读书,在斯潘塞县有个家。他必须从普通人的责任和义务的角度去考虑问题,他对查理说:“为什么我们还得扮演世界警察的角色呢?” 查理毫不犹豫地答道:“因为我们还有几百万的政府工作人员、无数的办公机构以及国会拨款的成亿美元。这和理想主义无关,而和办公机构众多有关。如果我们退出世界舞台的话,华盛顿就会变成个鬼城,赛马俱乐部也会关门。” “这可真是一种嘲讽。国家的内务照常进行,而国家心脏却在日趋衰败。” “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并非如此。你想不想在内政部或卫生福利部找份工作?” “不想。” “就是嘛,即使他们给我更多的钱,在卫生福利部里安排我一个更高的职位,我也不会接受的。这种出风头的工作必须跟外国人打交道,要么帮助他们,要么得罪他们。”查理又点燃了一支烟,吸了一口。“你还记得和平经费吗?解雇了你,我们就可以有更多的经费。我们想用那笔钱重建美国,实际上并没有做到。我们仍然试图统治世界,我们想统治世界。” “世界没我们照样运转。” “也许吧。”他看着基思,问道,“如果苏联人仍是个威胁,你会回来吗?” “如果他们仍是个威胁,我就不会被解雇了。” “直截了当地回答。” “是的,我会的。” 查理点点头,“你看,基思,你私下里不高兴,因为冷战结束了……” “不是的。” “听我说,你的一生献给了跟邪恶的魔鬼做斗争的事业,许多人都和你有同样的使命感。你是你那个时代的产物,你是美国小城镇的产物。对你来说,那是一场圣战。你站在上帝和天使一边。你曾经就是天使。现在撒旦和他的军队被打败了,我们攻占了地狱,解救了被困的灵魂,然后……是什么?什么?什么也没有了。你的国家不再需要你来保卫它,使它免受邪恶力量的侵犯了。当魔鬼还存在,当白宫在苏联的导弹图上处于零点的位置时,你倒是高兴的。你过去每天早晨在华盛顿醒来,感到自己战斗在前线,正在保护那些弱小的、受到惊吓的人,你过去该看到自己每天早晨是大踏步地走进办公室;当我通知你去海外执行任务时,你的眼中闪着光芒。”查理捻灭香烟,说道,“在最后的几年里,你看起来像个杀死最后一条恶龙的骑士,情绪低落地坐在那儿,不肯去杀死地窖里的老鼠,因为这样做有失你男子汉的体面。你是为大决战而生、而长的。现在,战争结束了。那是一场正义的战争,却是一次窝囊的胜利。没有人再去关心它一丁点了。找找其他让你激动的事吧。” 基思沉默了片刻,答道:“你说的都有道理,纵使我不想听。” “我并不在说你不知道的事。嗨,我们应该组织一个帮困团体,由政府出资,就起名为‘没有任务的人’。” 基思笑了。“真正的男子汉是不会加入这种帮困团体的。他们要自己解决困难。” “我太太可不同意这种说法。”查理想了一会儿,补充道,“有时候,我真认为我们的确需要冷战后的心理咨询,就像那些参加过越战的人。我们的荣耀在哪儿?” 基思说:“我想提醒你注意一下草地广场上的冷战战士纪念碑。” “可是草地广场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冷战战士纪念碑。”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提醒你的原因。” “有道理。”查理似乎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说道,“这真个人失望,不过,我们得面对现实。嗨,你知道,骑士们在战斗间歇干些什么?他们向女人大献殷勤,使罗曼蒂克理想化。坠入情网、殷勤体贴、追求女人并非不像真正的男子汉。” “这我知道。” “她让你激动吗?” “是的。” “那就大胆上吧。” 基思望了查理一会儿,然后问:“那么工作的事呢?” “不提它了。你已经除掉了恶龙,别去杀死地窖里的老鼠了。他们会记住你的功劳。” “谢谢你,查理。” 他们又喝了一杯酒,基思问道:“像你这样的大人物给别人办护照要多长时间?” 查理搅动着他的第四或第五杯伏特加,回答说:“噢,如果顺利的话,几小时内就可办妥,到时候我会请国务院的一个朋友帮忙的。是为你的女朋友?” “没错。” “你们要去哪儿?” “不知道。也许去欧洲。” “如果你要去任何需要签证的地方,请告诉我。我可以把所有的手续在一天内办完。” “谢谢。” 他们要了咖啡、白兰地和甜点心。此时已接近下午三点钟,但餐厅里还有半数的桌子占满了人。基思心想,在这个国家里不知有多少桩生意是在这样的午餐、鸡尾酒会和晚宴中成交的,这真令人吃惊。他希望在座的其他人都比他和查理清醒得多。 查理用汤匙搅动着白兰地,说道:“我本来也想以同样的理由提出辞呈的,可我有妻室,孩子在读大学,还有被抵押的财产;而且,我已经养成了去高级餐馆用餐的习惯。不过,最终我们这些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老战士都得走,让国内的那些书呆子进入国家安全委员会任职,去执行针对吸毒成性的东欧移民制定的产前护理计划。” “那总比办公机构空无一人要好得多。” “不错。”查理喝完杯中的白兰地,又要了一杯。 他们吃完了饭,基思说:“我叫辆出租车回海-亚当斯饭店。” “别叫了,就坐我的车去吧,叫司机五点钟回这儿来接我。我还想喝酒。你能自己叫辆出租车去机场吗?” “当然。”基思站起身来。“我明天去看望你和凯瑟琳,我喜欢和她在一起。有时候也喜欢和你在一起。” 查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道:“希望能见到安妮。”他又补充说,“四季旅馆还得去。装装样子敷衍上面一下,别感到有心理压力。到本星期三或星期四写封动听的辞职信给雅德辛斯基,然后你就离开这儿到欧洲去。” “就按这个计划办。” 他们握手之后,基思就离开了,外面的雨下得正大,门卫撑着雨伞走了出来,在饭店的拐角处找到了司机和车。司机打开车门,用大到连门卫都所得见的声音对基思说:“要回白宫吗,先生?” “不,总统要在海-亚当斯饭店接见我。” “好的,先生。” 基思上了车,汽车驶离了赛马俱乐部。他想,这个城市真是疯了。“疯了。” “什么,先生?” “阿代尔先生让你五点钟回去接他。” “是,先生。” 基思背靠着座椅,注视着汽车挡风玻璃外的雨刷。毫无疑问,查理正试图激起他的逆反心理,查理关于恶龙和老鼠的比方是如此具有说服力,以至于基思坚信自己所做的决定是不错的,“对。” 这座城市就像个世界上最富于魅力的荡妇引诱了他,每次基思看到她、抚摸她、闻到她的体香时,就会感到兴奋不已,在她的面前,基思不由自主地脱下制服,跟她做爱,被她耗得一无所剩,而他却喜欢同她在一起的分分秒秒,她也同别的男人做爱,这更加激起了基思的情欲,基思知道,她已经烂到了骨子里,没有心肝,冷酷无情。然而,她美丽又聪明,衣着华丽,浓妆艳抹,对着他微笑。基思在肉体上爱她,但在灵魂深处却恨她—— 第26章 傍晚六点,基思在海-亚当斯饭店结完账,提着旅行包来到大门口。 “要出租车吗,先生?” “请叫一辆。” 基思和门卫在遮篷下等车。门卫说:“这下雨天连出租车都很少。” “看得出来。” “是到机场吗?” “对。” “杰克正在通过弗吉尼亚海滩,所有的航班都推迟了。” “你说什么?” “‘杰克飓风’呀。它正沿海岸刮来。我们虽然侥幸避过,但会遭遇一夜的狂风和暴雨。先生,你查过你的航班了吗?” “没有。” “是国家机场的航班,还是杜勒斯机场的?” “国家机场的。” 门卫摇了摇头。“那要耽误很长时间的。如果可能的话,你不妨去杜勒斯机场试试。” 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停下,门卫打开车门。基思钻进汽车,问司机:“国家机场情况怎样?” “关闭了。” “那杜勒斯机场呢?” “还开着。” “去杜勒斯机场。” 走通往机场的高速公路,通常情况下只需四十五分钟就可以到达,这次却花了一个多小时。内地的天气看来也好不到哪儿。他们到达机场时,基思看不到一架飞机在降落或起飞。 司机说道:“看来情况不妙,长官,要回去吗?” “不。” 司机耸耸肩,继续将车开进机场。 基思说:“到美航公司。” 他们来到美航登机处,基思注意到人们正排着队等候出租车。他走进候机楼,扫了一眼显示屏。几乎每一架航班都被推迟或是取消了。 他又来到几家航空公司的售票处,试图找到一个航班能在离斯潘塞城几百英里范围内的任何城市降落,但希望渺茫。 七点三十分,杜勒斯机场正式宣布关闭。何时开放,另行通知。 人群稀少起来,基思发现人们正陆续离开候机楼。另一些人则安顿下来,静静等候。 基思走进候机楼大厅里的一个酒吧,这里挤满了被困在机场的旅客。基思要了一杯啤酒,和其他几个男人站在一起,看着高挂在酒吧墙上的电视,杰克飓风已在马里兰州的海洋城登陆,并在那儿停留,一百英里范围内将受其影响。人们一致认为,到明天早上飞机才能起飞。但谁又能说得准呢? 在基思的一生中,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没能赶上飞机了。他知道,抱怨和生气都是无济于事的。在别的时间和别的地方,这种情况有时曾经万分危急,甚至危及生命,这一次也很重要。 现在是晚上八点十五分。第二天上午十点,基思在西俄亥俄州有个约会。他思考着几种选择。到哥伦布的空中距离为三百英里,飞行不到两个小时,比到托莱多时间稍长些,比到代顿或印第安那州的韦恩堡时间更长,无论怎样,如果他能在凌晨五点左右登上随便哪趟航班的话,他就能租一辆车在上午十点赶到斯潘塞城;不过,如果中途在他的农场停一下,他就要晚几个小时才能赴约。但他可以在路上某个地方打公用电话给安妮的姐姐泰莉,告诉她自己被耽搁了。 然而,恶劣的天气可能造成第二天早晨机场上飞机成堆,拥挤不堪。到他真正能飞离杜勒斯机场时,时间要晚得多了。况且,他也没有在杜勒斯机场订票。 基思离开酒吧,来到大厅里的租车柜台前,但那儿已排起了长队。基思排进阿维斯航空公司柜台前的长队里,后来终于轮到他了。柜台后面的年轻人问基思:“要订房间吗,先生?” “不,但我需要辆车。随便什么车都行。” “对不起,我们这儿根本没有车,而且今晚也不会有任何车来。” 基思早就料到这种情况了,他问道:“你自己的车怎么样?我要去俄亥俄州,路上大约十个小时。我给你一千块钱,你可以睡在后座上。” 年轻人笑了。“听起来挺诱人,不过……” “好好想想。再向周围人打听一下,我在大厅的酒吧里等你。” “我会去打听的。” 基思回到酒吧,又要了一杯啤酒。人们渐渐放弃了机场会很快重新开放的希望。航空公司把这些持票的旅客送到附近的旅馆,酒吧里顿时空了一半。 晚上十点钟,阿维斯公司的年轻人走进酒吧,找到了基思。他说:“我替你打听过了,没人愿意提供车子。”他又补充道,“我给本地区其他汽车公司打过电话,但一无所获,也许到处都一样。你可以去美铁客运公司试试。” “谢谢。”基思给他二十美元,但年轻人不肯接受。基思回到座位上,继续喝他的啤酒,在世界上绝大部分地区,绿背的美钞能够收买一个国家的首相以及他的座车。而在美国,人们虽仍在谈论金钱,但金钱并没有那样大的魅力。大多数人恪尽职守,拒绝收买,拒收贿赂,有时甚至连小费也不收。尽管如此,他还得想出一个解决从甲地到乙地这个问题的奇招。 基思又寻思了片刻。根据他这些年来学到的经验,有许多方法可以离开一个城市。可是,当机场因天气、炮火或是叛乱等原因而关闭时,那就会给公路和海上交通造成压力。 基思又想到打电话给泰莉,向她解释这个情况,但那样做尚为时过早,等于承认自己被打败——或者更糟,承认自己缺乏想像力。“好好想想。”他思索着。“有了。” 基思离开酒吧,走到公用电话前。那儿也排着长队,他只得耐心地等候。 晚上十点半,他总算等到一部电话机,拨通了查理-阿代尔家的电话,却只听到了答录机的声音,他对答录机说:“查理,我被困在机场了。外面有飓风,可能你没注意到,派辆车来接我回旅馆。通过机场广播找我。我正在杜勒斯机场,不在国家机场。” 基思坐在候机厅读着报纸,以便听到广播呼叫他的名字。他知道阿代尔会收到他的留言的,因为在他们这个行当,无论你在哪儿都可以通过遥控查知电话答录机上的内容,至少每小时一次。自由世界依赖于它,或者说曾经依赖于它。 十点五十五分,机场的广播里通知兰德里先生接电话。基思早就看好了一部离他最近的电话机,于是拎起了话筒。话筒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是兰德里先生吗?我是斯图尔特,今天早上开车送你的司机,我接到了阿代尔先生的电话,让我……” “你人在哪儿?” “我就在这儿,杜勒斯机场。我在美航登机处外面与你会面。” “过五分钟我就到。”放下电话,基思迅速向美航登机处大门走去。他看到斯图尔特——一个五十多岁、头发灰白的男人,正站在那辆林肯车旁。基思走过去,斯图尔特把基思的行李放在汽车尾部的行李箱里。基思上了车,坐在前排乘客座位上。斯图尔特问道:“先生,是不是坐在后座上更舒服点?” “不用了。” 斯图尔特上了车,驶离路缘,将汽车开下坡道。 基思说:“谢谢你。” “这是我的工作,先生。” “成家了吗,斯图尔特?” “是的,先生。” “你太太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吗?” 斯图尔特大声笑了。“不是,先生。”汽车顺着机场出口处的路牌所示,在雨中慢慢地向前行驶。 基思问道:“阿代尔先生要你做什么?” “把你送到四季旅馆,先生。他们已为你保留了房问。虽然天气不好,旅馆到处客满,可阿代尔先生还是为你搞到一间房问。” “他真了不起。” “阿代尔先生一听到国家机场关闭的消息,就派我赶到那儿接你。我曾在那儿通过广播寻你。” “我对此深表感谢。” “稍后,我在家里接到阿代尔先生的电话,说你已去了杜勒斯机场,我就赶到这儿来了。” “现代通讯真是个奇迹。人人可以保持联系。” “是的,先生,我有一个寻呼机、一部汽车电话,车上还有个无线电报话器。” “阿代尔先生说过他是从哪儿打的电话吗?” “没有,先生。可我得给他的电话答录机留言,告诉他我已经找到你了。” “这事我来做。”基思拿起汽车电话,拨通了阿代尔的号码,对着答录机说,“我现在在车上,查理,谢谢,明天晚上我设法去你那儿。但我得先回趟俄亥俄州。你就打这个电话给我。”基思留了号码,又说道,“以后再聊。”他挂断电话,又问斯图尔特,“你去过俄亥俄州吗?” “没有,先生。” “又叫七叶树州。” “对,先生。”斯图尔特瞥了他一眼,但没有说话。 当车开到与机场相连的高速公路上时,基思说:“走28号国道,向北。在返回华盛顿之前,我们得中途停一下。” “好的,先生。”斯图尔特把车开上了28号国道。 基思看看仪表板上的时钟。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十五分。他透过车上的挡风玻璃向外望去。“这讨厌的鬼天气。” “是的,先生。” “我猜这飓风正在朝我们过来。” “整个星期电台里一直这么说。今天早上,他们说飓风将袭击弗吉尼亚海滩,而后是东海岸,我们要遭遇整夜的狂风和暴雨。他们说的不错。” “他们当然对啦。嗨,当你开到7号国道时,向西行。” “好的。”行了几英里以后,斯图尔特问,“向西行多远,兰德里先生?” “噢,大概……让我想想……大概五百英里吧。” “什么,先生?” “斯图尔特,你终于有机会见到大俄亥俄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很简单,我得去趟俄亥俄州。但是现在没有航班飞离华盛顿,我们得开车去俄亥俄州。” 斯图尔特看了基思一眼,而后将目光落在车上的无线电报话器和电话上,说道:“阿代尔先生没有叫我……他说是去……” “阿代尔先生对现在的情况并不了解,不过,当我和他通上话,他就会了解的。” 斯图尔特沉默了。基思知道,这么多年来斯图尔特作为一名政府的司机,已学会了服从上司的命令,不管这命令对他来说是多么麻烦,或者多么不可思议。然而,基思觉得应该对他说几句。基思说:“你可以打电话给你太太解释一下。” “好的,先生。也许我应该先向阿代尔先生说明一下。我不知道我是否有权……” “斯图尔特,我今天早上刚同美国总统、国防部长交谈过。你愿意我打电话给他们中的任何一位以获得批准吗?” “不,先生。” “我会在适当的时候对阿代尔先生说的。你注意道路,我给你太太拨电话。号码是什么?” 斯图尔特给了他号码,基思拨了号。由于天气的缘故,他拨了几次才拨通。话筒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基思说:“喂,你是……” 基思望望斯图尔特,斯图尔特说:“我姓阿克尔。” “阿克尔太太,我是国家安全委员会的兰德里将军。恐怕我得让你丈夫晚上加点班……好的,夫人,我叫他听电话。”基思将话筒递给斯图尔特,他毫无热情地接了过来。 斯图尔特先是足足听了一分钟,然后对妻子说道:“不,我不知道会有多晚……” 基思说:“如果保险一点的话,估计要到明晚这个时候。” “好的,亲爱的,我……” 基思望着车窗外面的滂沱大雨。 斯图尔特对妻子说道:“我过些时候再打电话给你。”说完他挂了电话,嘴里嘟囔着什么。 基思问:“一切都安排妥了?” “是的,先生。” “这是7号国道。我们沿着这条道开,到了81号州际公路向北开。” “是,先生。” “开慢点。等坏天气过去后,我们再加速,把时间补回来。” “好的,先生。不过我不能超速行驶。这是规定。” “这规定不错。这是漫长的一天吧?” “是的,先生。” “后面我来开。” “这是不允许的,将军。” “上校。有时我自称将军,那是在女士们面前。” 听了这话,斯图尔特第一次笑了。 他们沿着7号国道慢慢地向西行驶。电话响了,基思拿起了电话。“喂,查理。” “你还在车里吗?” “不,我在车外跟着跑呢。” “斯图尔特找你还算顺利吧?” “是的。我现在就在车里,也就是说,在车里跟你通话。” “现在你早该在四季旅馆了。你在哪儿?” “还在车上。” “那该死的车在哪儿?” “在7号国道上。” “为什么?杜勒斯机场的公路出了什么问题?” “据我所知,一切正常。”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基思听到电话里隐隐传来音乐声及谈话声。查理问道:“你要到哪儿去,基思?” “你知道我要去哪儿。” “我的天!喂,你不能劫持政府的车和司机……” “为什么不?我曾劫持过别国政府的车和司机,为什么就不能劫持我们自己的?” 查理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斯图尔特和你在一起吗?” “他在。我们跟他妻子打好招呼了,你去跟上司打招呼。我设法明天晚上赶回来。好好享受你的晚会或是晚宴什么的。谢谢,再见……” “等一等。听着,你就不能打电话给你的那位女士,告诉她你明天才能飞离华盛顿吗?” “不行,我明天一早和她有约会。” “那就叫她早上飞到这儿来。” “不,我俩要一起私奔。” “你不通情理,基思。” “我不通情理?你把我骗到华盛顿来,而你早就知道飓风的事。” “不,我不知道。不过,那时据说飓风刮到海上去了。为什么她就不能飞……” “查理,你见过她的丈夫。他是个恶棍。安妮逃出虎口的时候希望我在她身边。况且,我还得回家拿东西。行吗?” “好吧,跟一个色迷心窍的人争辩简直是白费口舌,你来得及赴约吗?” 基思看看仪表板上的时钟,现在是午夜十二点十分。他对查理说:“就说到这儿吧。” “祝你好运,伙计,告诉斯图尔特,说我欠他一次情。明天打电话给我。” “好的。”基思挂断了电话,告诉斯图尔特说,“阿代尔先生说他欠你一次大人情。” “他已欠我多次了。” “我也欠你。” 又开了半小时,他们来到81号州际公路,往北行驶。基思说:“留心一下路线,你得一个人回来。” “是,先生。” 基思背靠着座椅:“哦,你觉得金莺队今年战绩如何?” “不怎么样。他们进入联赛的唯一方法就是买下球赛票。” “你一直观看大学的橄榄球赛吧?” “当然喽。” “俄亥俄队看来又出手不凡。” “自然不凡。” 他们一边行驶一边谈着球赛。当汽车离开飓风活动区域时,雨渐渐小了起来,斯图尔特同意在进入马里兰州境内后每小时超速十英里。 到黑格斯敦,基思让斯图尔特走70号州际公路,向西行。这条路不错,现在这个时候几乎没有什么车辆,但是它蜿蜒曲折,横穿阿巴拉契山脉。斯图尔特在城里是个大胆的司机,此时却变得胆小起来。 基思叫他在一个休息站停了下来。斯图尔特去了趟厕所,回来后却发现基思已坐在驾驶座上。“先生,你无权开这辆车。” “紧急情况除外,我看到你在方向盘后面直打瞌睡。到后座上去躺会儿吧,斯图尔特,否则的话,我就把你丢在这儿。” “是,先生。”斯图尔特进了后车门,躺在宽宽的座椅里。 基思继续开车。不到一刻钟,他就听到后座上传来了呼噜声。基思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小,收听由西弗吉尼亚州惠灵城某个电台播放的乡村音乐。里面正在放一首滑稽的离婚男子的歌,歌中唱道:“她得到了金矿,而我只得到废矿道。”这首歌使基思从前面几首哀伤的靡靡之音中解脱出来。 到了匹兹堡南面,基思在70号州际公路上停车加油。现在是凌晨四点二十分。基思知道,到哥伦布的路程大约还要五个多小时,在二级道路和乡村道路上再开两个小时到斯潘塞城,然后再开大约一个小时就到查塔姆县了。尽管基思不能准点赶到查塔姆县赴约,也不能搭乘两点十五分的飞机飞离托莱多,但他应该尽量用变通的方法按计划去做。 早上七点,离哥伦布还有几小时的路程,基思试着拨打查塔姆县的信息台,查询泰莉的电话号码。不走运的是,他无法用车上的电话与之联系,他将汽车在一个休息站停下,走到投币电话亭前。斯图尔特也醒了,下了车,伸了伸懒腰。 基思要通了地区接线员,询问查塔姆县泰莉-英格拉姆家的电话。话筒里传来了他要的电话号码的录音。于是,基思用自己的信用卡拨通了泰莉家的电话。 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道:“喂?” “是泰莉吗?” “是的。” “我是基思-兰德里。” “哟,我的上帝!哦……” “你那儿一切都好吗?” “都好。你在哪儿?你来吗?现在几点了?” “泰莉,听着。我正在路上,在哥伦布的东面,我要晚点到。我最早也要在……下午的某个时辰才能到你那儿,懂吗?我得先回趟家。你明白吗?” “明白了……安妮十点钟到这儿。我该对她说些什么?” 基思深深吸了一口气。显然,并非普伦蒂斯家的每个成员都那么尖刻。“就照我刚才说的告诉她。” “噢,好吧。基思,我为你们俩感到激动。你不知道这些年来她有多么不开心。这真太棒了,就像在做梦,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基思听了一会儿,然后打断了她。“泰莉,千万别打电话给她。听着,我想她的电话也许被窃听了。你的电话可能会转到警察局去,懂吗?” “懂了……但她十点钟就要到了……” “很好。那就当面告诉她,留她吃中饭,我会尽快赶去的。我们俩将搭乘稍晚一点的航班。行吗?” “行,我告诉她。你什么时候到……” “大约下午一点钟。我不再打电话了。就叫她等着我。” “我迫不及待地想再次见到你。” “我也是。谢谢你,泰莉。谢谢你这些年来为我们传递消息。这是最后一次了,好吗?” “你此刻在哪儿?” “俄亥俄州的哥伦布附近。我是从华盛顿开车来的。天气不好,我不能乘飞机回来。等安妮来了,告诉她我正在路上,说我向她道歉。还有,告诉她别打电话到我家。我的电话也可能被窃听了。” “你的电话?” “是的,我的电话。被她丈夫窃听了。” “他是个畜牲。我恨他。” “你说得对。”基思又聊了一会儿,然后说,“再见。”他挂断电话,回到车上。斯图尔特正坐在前排的乘客座位上,基思问他:“要打电话回家吗?就用我的信用卡吧。” “不了,谢谢。我到俄亥俄州再打。” “我们已经在俄亥俄州了。” “噢……那我待会儿再打。现在太早了。” 基思发动汽车,上了路。汽车沿着哥伦布北面的环形高速公路行驶,而后上了23号国道,向西北开去。 天气晴朗而凉爽,空中飘着朵朵白云,周末的早上车辆不多,大都是野营车、游艺车,也许是去湖边,或是去密执安。 斯图尔特似乎迷上了乡村的景色,“啊,这儿全是农场。那是什么东西?是玉米吗?” “是玉米。” “这些玉米是给谁吃的?我大概每月吃一次玉米。你们这儿玉米吃得很多吗?” 基思没有给他解释饲料玉米和甜玉米的区别:饲料玉米是喂牛的,甜玉米则是人吃的。他只是说:“我们每天吃三次玉米。” 斯图尔特现在头脑完全清醒了,正津津有味地观赏着窗外的景致。他不停地指着谷仓啦、牛啦、猪啦给基思看。 他们一路上过得挺愉快,却没有尽兴。当汽车驶进斯潘塞县时,已将近中午十一点了。 基思放慢车速,轻松地驶完这最后的十五英里路程。路上他没有发现任何县警察或市警察,当然那些警察也认不出这辆车来。基思不愿在这最后的关头惹出麻烦来。 基思将汽车驶上自家门前的车道,从信箱里拿出几封邮件,一面把车开到家门口,一面草草翻看邮件,大部分是“垃圾邮件”,但也有一张斯潘塞城交通法庭因他多次违章停车而发来的传票。基思已记不得什么时候接到过罚款单,然而,基思意识到,如果他不能在规定时间即星期一去法庭接受讯问的话,警察就会在任何时候将他抓走。不过,在此之前,他早就离开这里了。 斯图尔特问道:“你住在这儿?” “是的。”基思把车停在前门廊附近,下了车。斯图尔特也从车里走了出来,四处观望。基思从汽车行李箱中取出旅行包,对斯图尔特说:“进来洗洗吧。” 他们穿过前门进了房间,基思领斯图尔特上楼。“浴室在那边,我在楼下等你。冰箱里的东西请随便吃。” 基思走进自己的房间,将装有衣服的旅行包扔在床上,然后把早已整理好的手提箱从衣柜里拿出来。他的旅行包里塞满了卫生纸、内衣等用来过夜的物品。二十年来基思常常来不及准备就出发,早已养成了习惯。他己将重要文件放进公文箱,又将护照装进身上的茄克衫口袋里。 浴室现在空了,基思冲洗了一下,然后拎着他的东西下了楼。 斯图尔特正坐在厨房里,喝着一大杯桔子汁。基思将瓶里剩下的桔子汁倒进一只杯子里,喝了起来。基思说:“斯图尔特,没什么给你做早餐的。真抱歉。” “噢,这就不错了。”斯图尔特环视了一下四周,“这真是座老房子。” “大约有一百年的历史了,你能找到回华盛顿的路吗?” “我想能。” 基思从钱夹里拿出四百美元,说道:“这是汽油、食品和过路卡的费用。回去的路上可以在农场的摊子前停一下,买点新鲜东西回去。阿克尔太太会喜欢的。” “谢谢你,上校。我过得很愉快。” “我早知道你会。希望什么时候能再次合作。” “我可以用你家的电话吗,先生?” “不行,我家的电话被人装上了窃听器。现在没有人知道我在这儿。你在路上打吧。” 斯图尔特对这类事接触了太久,他没有表示惊奇,也没有提任何问题。基思领着他向门边走去,斯图尔特拎着手提箱跟到门廊边。基思指给他去23号国道的方向,对他说:“这个县的警察态度粗暴。多保重。” “好的,先生。希望在华盛顿能再次见到你。” “这可说不准。”他们握了握手,斯图尔特离开了。 基思在脑海里核对了一遍计划清单,然后关好前门,锁上,提着行李,回到雪佛兰车上。 在汽车的前排座位上,基思发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道:你早该在星期五之前离开这里,但我看见你的车仍停在这儿。我在下星期一前后再过来,看看你是否已经走掉。 这张字条没有署名,措辞也并不表明这是一封恐吓信。况且,基思也不打算去检察院起诉。他要么杀了巴克斯特,要么让他活着。选择完全取决于巴克斯特本人。 基思纳闷为什么巴克斯特要等到星期一,而后意识到巴克斯特周末要去打猎或是钓鱼,而明天又是安息日,就连警长巴克斯特也需要过上平静、闲适的一天。这没关系,星期一前基思会离开这里的。事实上,今天晚上,当克利夫-巴克斯特回到家中发现他的妻子不在时,他可能会猜出几分来,并意识到基思-兰德里确实走了,巴克斯特太太也走了。基思不知道安妮是否给她丈夫留了字条。 基思上了雪佛兰车,打开汽车的点火开关,但没有声音,汽车纹丝不动。他下了车,掀起引擎罩,里面的蓄电池不见了,在放蓄电池的地方有张字条,上面写道:“滚你的蛋。” 基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个家伙正在给他和安妮的约会制造障碍。总的说来,从查理-阿代尔驱车到他家算起,这几天就没顺当过。白宫的事是个麻烦,杰克飓风也是。现在蓄电池又给偷走了。“好吧,兰德里。你面临着交通工具的新问题。”他想了一会儿,然后向谷仓走去。停在园子里的拖拉机上有一个十二伏的蓄电池,有足够的能量来启动雪佛兰车了。 基思拉开拖拉机的门,坐了进去,他打算将拖拉机开到雪佛兰车旁,让它充会儿电,然后将拖拉机的蓄电池放进他的汽车里。基思按了一下拖拉机上的启动按钮,车子没有动,却听到“咔哒”一声响。基思看了看挡风玻璃下面的仪表板,发现车头灯的开关已被人打开了,电池已经用完。“克利夫,你让我不得安宁。” 基思从拖拉机上下来,目光越过公路,向詹金斯的农舍望去。他可以从他们那里借个蓄电池,但发现詹金斯家的两辆车,一辆小汽车和一辆轻便小货车,都已开走,他也可以暂借他们的拖拉机蓄电池用,跟他们打不打招呼都行。但这地方的人们不会这么做。 基思回到房里,试着拨通詹金斯家的电话,但正如他所料,没有人在家。而马勒农场要顺这条路走大约半英里才能到。“妈的。” 基思查阅了电话号码簿,然后给在高速公路上的一个汽车修理站打电话。服务站的人说,过半小时他们才能带着新电池到达他的农场。那人补充说:“可能是那些混蛋小子偷了你的蓄电池。你应该打电话报警。” “我会的。”基思告诉他们来农场的路线,然后挂了电话。“或许我该打电话到巴克斯特车行,因为我的蓄电池就在那儿。” 他考虑打电话给泰莉。安妮此刻正在那儿等着他,克利夫-巴克斯特可能也已经出了城。可是,万一他的电话通到警察局怎么办?不管他和泰莉通话时如何谨慎,无论谁来接电话,这个电话都会像警钟一样在警察局响起。他的本能和他的谍报经验都告诉他:“不要打那个电话。” 基思利用这段时间刮胡子、淋浴、换上便装,同时尽量把这些不祥之兆抛开,溶进一种快乐里。真正的爱情之路从来就是不平坦的。“今天晚上,在华盛顿跟阿代尔夫妇共进晚餐,星期天或许在国家教堂,星期一由查理陪同逛华盛顿,接下来递交一份辞职信,拿到护照,最迟不过星期三就可飞往罗马了。”这计划听起来不错。“那蓄电池到底在哪里?因为缺少一个铁钉,国王就被困在邓弗林城了。”基思此时的处境倒和那国王有点相似。 在基思打电话后大约四十分钟,一辆小卡车驶上了他家门前的车道。不到十分钟,基思就换上了新的蓄电池。他当着维修人员的面发动了雪佛兰车,似乎一切正常。 基思把车开出车道,不出几分钟就顺着通往查塔姆县的笔直乡村公路向南行驶,现在是下午一点三十五分,他可以在一个小时之内到达泰莉家。 一辆蓝白相间的斯潘塞县治安官的专用汽车跟在他的后面。此刻,基思不能不格外留神,车上只有驾车者一人。基思暗想,如果治安官想挡道的话,他就把这家伙捆个结结实实,扔进他自己汽车的行李箱里。 到斯潘塞县的南端,基思驶上一条东向的高速公路。如果治安官对他走乡村小路到查塔姆县产生疑问的话,那就给他一个印象:他是往东开的,要去哥伦布。 县治安官的专车一直跟着,但当他们接近道森县的边界时,专车掉转头开走了。基思继续向前开,大约又过了十分钟,他将汽车转向南面,再向西,朝着查塔姆县驶去。基思怀疑,斯潘塞县治安官已通过无线电通知道森县的同行追踪雪佛兰车,但基思没有发现任何尾巴。乡警察局小,不如县警察局大。与他过去常常驾车从西德边境出发,穿越东德去西柏林相比,这事易如反掌。但当你要避开警察,无论他们是美国内地的乡村警察,还是东德的巡警,在这种游戏中就看你的运气如何了。 不到十五分钟,基思就驶出了道森县的边界,进入查塔姆县。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这个县的什么地方,但有公路网的参照,容易认路,因为公路网的方向几乎和罗盘的方向一致。 最终,基思发现自己上了6号县级公路,于是继续向西开。按着区级道路标志,他顺着从大到小的顺序数着交叉路口,直至找到第三街。泰莉的家就在这条街上,安妮正在那里等着他。基思不知该向左还是向右拐弯,他在心里抛了个硬币,决定向左拐。基思慢慢地开着车,找寻着那座用红砖砌成的维多利亚式的房子,忽然发现它在正前方的路右边,他想,他的第六感觉的确引导他准确无误地找到这里,他笑着回忆起查理打趣的话,说他是靠性器官的指引,尽管基思认为靠的是心灵的指引。不过,此时他的心开始怦怦直跳。 基思放慢车速,驶上铺着砾石的私家车道。他首先注意到车道上只有一辆车,是辆小卡车。接下来使他感到困惑的是:房子的边门开了,一个女人走出来迎接他;尽管和安妮长得相像,可她不是安妮—— 第27章 泰莉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向下了雪佛兰车的基思走来。 基思早从泰莉脸上的表情得知安妮不在这儿,但不知是何原因。 泰莉招呼道:“嗨,基思。” “你好吗?” “不错……安妮不在这儿。” “我知道。” “她起先在这儿,可后来走了。” 基思点点头。“知道了。” “她……不得不走。” 好一会儿,他们俩都没说话,后来泰莉说:“你要来杯咖啡吗?” “好的。” 基思跟着泰莉进了厨房,她说:“请坐。” 他在厨房圆桌旁坐了下来。 泰莉倒了两大杯咖啡,对基思说:“安妮给你留了张字条。” “她一切还好吗?” “还好。”泰莉把两大杯咖啡放在桌上,又往里面加了奶油和糖,说道,“她心里不好受。” “我不会责怪她的。” 泰莉坐着,心不在焉地搅动着杯中的咖啡。“她不是生你的气。她到这里时有点激动……后来我告诉她你要晚点到,她失望了,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我们在一起聊得挺快活。” “那就好。”基思望着泰莉。她比安妮大三岁左右,有和安妮一样美丽的容颜,但不像安妮那样充满活力。在基思和安妮一起读中学的前两年,泰莉就已高中毕业,上了肯特州立大学。因此除了暑假和节假日,基思很少看到她。不过,正如安妮所说,当泰莉在家时,她常常为他们的约会打掩护。泰莉也是个浪漫的姑娘。基思回想起,泰莉在上大学时遇到了她现在的丈夫拉里,后来结了婚,大学还没毕业就离开了学校。那时基思和安妮还在博灵格林州立大学读一年级,他们一起参加了泰莉的婚礼。基思还记得泰莉婚后七个月就生下了孩子。安妮当时曾对他说:“我们将来毕业后就结婚,生孩子,像他们那样。” 泰莉说:“我们一起吃了午饭。这些年来我还没见她这么快乐过。”她又接着说,“当时有个家伙从公路上驾车过来,扔下了什么东西,而安妮一听到那人的卡车停在车道的声音,就立即从椅子上跳起来,跑出门去。”泰莉看着基思笑了。“我不该透露家里的秘密。” “我赞赏你的坦诚。你可以告诉安妮,我看上去闷闷不乐,像只害了相思病的小狗。” 泰莉又笑了。“你看上去挺疲倦。开了一夜的车吗?” 基思点了点头。 “我懂得你脸上表情的含义。拉里平时从外面回来时,看上去饿极了,不是渴望食物,而是渴望做爱。”说到这里她脸红了,又加了一句,“你们这些男人啊。” 基思笑着不答话。从安妮几年前的一封信中,基思已得知拉里经营卡车生意,而泰莉负责记账。在他的想象中他们干得不错,有漂亮的房子、崭新的卡车。他还记得他们的三个孩子有的在读大学,有的已大学毕业,当基思和安妮从学校回家度假时,他见过拉里几回。在他的记忆里,拉里是个身材高大、温文尔雅的男人。今天早上拉里要么在工作,要么在履行周末治安官之职,要么就像男人通常做的那样,正躲在某个角落,免得成为风流韵事的议论中心。 泰莉说:“安妮一直等到一点钟,后来突然说:‘我要走了。’接着她就写了这张条子。”说着,泰莉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桌子上。 基思盯着信封,上面有他熟悉的安妮的笔迹。他呷了口咖啡,此刻他正需要。 泰莉接着说:“我试图挽留她。可她说不行,她会另找时间与你见面。”她又补充道,“你知道,她总是热情奔放,不晓得什么时候就受到了伤害。我不是指今天早上,而是指她嫁的那个畜牲。啊,上帝,我是多么希望她能快乐起来,真正地重新快乐起来。” “我也希望如此。”基思说,“你现在怎样?你看上去依旧美丽动人。” 泰莉嫣然一笑。“谢谢。你看上去帅极了,基思。刚才你一下车我就认出来了。” “已经过去许多年了,是吧?” “哦,是啊。那真是一段美好时光。” “确实美好,对吗?” 泰莉点了点头,说道:“拉里得去上班。刚才他在这儿等了好一会儿,想和你见个面。他要我向你问好。” “我下次来看他。” “希望这样。看来,你一切顺利。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 “谢谢。这房子真不错。” “噢,整修这老房子很费劲,但拉里喜欢干这个。你回农场吗?” “是的。有很多活儿要干。你父母好吗?” “挺好。他们上了年纪,可都还健康,感谢上帝。你的父母呢?” “去佛罗里达安享晚年了。他们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儿子已经退休了。” 泰莉笑了。“你看起来还年轻,不到退休的年龄。” “似乎大家都这么看。” “你前些日子在华盛顿?” “我得处理一些公务。我本来认为能及时赶到的。” 他们又谈了一会儿,信放在他们中间的桌子上。基思觉得与安妮的姐姐重新建立一种亲密的关系很重要。事实上他喜欢泰莉,他也希望泰莉喜欢他,但不是把他作为妹妹的情人或者白衣骑士,而是把他作为一个普通人来喜欢。跟上午七点从电话里听到的相比,此时的泰莉要清醒得多,基思有种感觉,泰莉有许多话要对他说,但他还是坚持聊了会儿日常琐事,然后才对她说:“我只希望你妹妹事事顺心。你知道我们从未停止过互相爱恋。” 泰莉点了点头,一滴泪珠顺着她的面颊悄然流下。 基思拿起信,问道:“如果我在这儿读信,你不介意吧?” “不。请吧……”泰莉站起身来说,“我得把一些洗过的衣服扔到烘干机里去。”说完她去了地下室。 基思拆开信封,念道:“亲爱的基思,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是感到失望。我知道你回华盛顿是迫不得已的,不过这倒让我今天早上有几小时的时间来思考。哦,不,普伦蒂斯!你不要再这样想了!” 基思不禁一笑,记起读大学时每当安妮的话中出现“我想……”时,他常对安妮这样说。 基思知道这不是一封愉快的信,但他还是继续读下去。“我想这次的决定对你来说是迈出一大步,对我则意味着我将离开那个再也无法忍受的环境。不过,对你这又意味着一项重大的责任——对我负责。也许你不需要这种负担。我知道我丈夫给你的生活制造了种种麻烦,我也知道你能正确地处理它。但我开始对所有的这一切有一种负罪感。我是说,基思,要不是为了我,你不会在这里,或者说不会置身于这种处境,这一点我心里清楚。没有我,你就可以自由行事了。到目前为止,在这一切发生之后,你可以回到华盛顿,或是去欧洲,或是随便什么地方,不要把我纳入你的计划之中。不,我不是在生闷气,我终于想到怎样才对你最有利。” 基思确信他知道下面的大致内容,但还是读了下去。“也许我们都需要一些时间来思考,让事情冷静下来。我们已等了很长时间,也许还可以再等上几个星期。如果你能离开这里,这倒是个好主意——不是因为我要你离开,而是因为克利夫;这也许是最佳选择。如同我们这二十年来所做的那样,你可以通过泰莉和我联系,我们可以约个时间和地点见见面,好好谈一谈——但不是现在。我知道,你可能因为我没等你而生气,但我无法控制自己——真对不起。我信又写不好,没法写出我的感觉,但你知道我的感觉,兰德里先生。当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再告诉你。爱你的,安妮。” 基思把信折起来,放进衣袋里。 泰莉走上楼来,进了厨房。她从台子上拿起咖啡壶,瞥了基思一眼。“还要一杯吗?” “不了,谢谢。”基思站起身来。“好了,再次谢谢你。你见到安妮时,告诉她我星期一走。” “你要走?去哪儿?” “还没定。如果可能的话,我会通过你和她联系。” “好吧……嗨,让我打个电话给她。她的车上有部电话,她或许还在路上。我告诉她你就在这儿。” “不用了。天色不早了。”基思边说边向门口走去。 “你要给她留个条吗?” “不,我会写信给她,并把信寄到这儿。” 泰莉和基思一起走了出来。她说:“我不知她信上写了些什么,但我知道她的感觉。也许你对这封信不该太在意。” “信倒没什么。” “我不这样想。我说,你们俩之间到底怎么了?” 基思淡淡一笑。“不走运,时运不对。”他上了雪佛兰车,将车窗摇下。“我们最终会解决这事的。” “你这次差不多快解决了。”泰莉把手放在车门上,说道,“基思,我了解我妹妹。这事除了你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她感到害怕。她和她丈夫一星期来关系紧张。” “你认为她会有什么危险吗?” “她并不认为有危险。不过……我想,今天早上等不到你她有些受不了。她开始为你担心起来,打电话到他们在密执安的小别墅,克利夫接了电话,然后她就挂断了。当她得知克利夫在密执安而不在这儿,她感觉好多了。就这样,大约过了一小时,她说要回家。她是在你到来之前约两小时离开的,我奇怪你们俩居然没在路上碰到。” “我走的是另一条路。” “她可能经过你的住处。” “也许吧。” “你走之前设法和她谈谈。她需要知道你的情况。” “这不容易。” “明天我开车去看她。我知道我不能打电话给她。但做完礼拜后,我会在她家停一下,设法把她单独接出来。我会为你俩安排约会的。” “泰莉,我确实感激你为我们做的一切,可她和我都需要时间好好想想。” “为这你已经等了二十多年了。” “再等上几个星期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会有不同的。” “不,不会的,现在让我们暂时把这事搁在一边吧。过几个星期我再跟你联系,到那时大家都会想清楚的,我们可以从那儿开始。” 泰莉从雪佛兰车旁向后退了几步,“好吧。我不想干涉你们的事。” “你已经帮了我们大忙。”基思发动了汽车。 “你生气了吧?” “不,我没有。”基思笑笑。“假如我对你说,你和你妹妹一样漂亮和性感,你会像个真正的中西部妇女那样给我一个耳光吗?” 泰莉嫣然一笑。“不,你会得到一个吻。”说着,她把头伸进车窗,在基思的面颊上吻了一下。“多保重。希望很快再见面。” “希望如此。”基思把车倒出车道,朝斯潘塞县方向往回开。 看来干了二十多年的情报工作不无益处。例如,你学会如何从不同于大多数人的角度去思考问题。生活就像下棋,你必须先想好六步棋,你从不泄露自己的计划,从不向另一个人透露他不必知道的消息。当然基思可以相信泰莉,但不能相信她的判断。最好让泰莉认为他是生气了,或者别的什么。基思不想操纵泰莉,并通过她去控制安妮。然而,他必须对付克利夫,因此泰莉知道得越少越好。 安妮的信。基思无需去找出字里行间的意思——她的话已说得明明白白,她是感到失望,或许是受到了伤害。安妮为他的安全担心,并且不希望成为他的负担。他对这一切都深信不疑。安妮想从他这里再度得到保证,那就是他一切都没问题——华盛顿之行没什么可担心的;克利夫-巴克斯特没有让他忧心忡忡;她不是个负担,而是他的精神支柱。 然而,安妮让他等待。毫无疑问,她就是这个意思。他不想等待;即使他想等待,克利夫-巴克斯特的行动也是无法预料的。她和她丈夫一星期来关系紧张。 基思记起盖尔曾告诉他,巴克斯特家发生过一次猎枪走火事故,这使他不止一次地想到安妮要杀死她丈夫。他不能让这事发生,这是可以避免的。然而,假如这事要发生的话,她也会等到基思离开后再行动,因此基思还有时间制止这事发生。如果基思的这张泰莉牌打对了,她就会告诉安妮:基思-兰德里要离开这里了,而且从他脸上的表情看来他可能不会回来了。他得承认,这种做法有点操纵他人的味道,但这又是必要的,“在爱情和战争中,一切都是公平的。”也许不是一切,但也不少。 基思穿过边界线进入斯潘塞县。不到二十分钟,他就到了斯潘塞城。基思开车经过坐落在威廉斯大街上的安妮的家,却发现她家门前的车道上没有任何汽车。他又将车开进市区,并在银行前停了下来。他从取款机里取出四百美元,这是当地银行的最高限额,然后开着车在城里转悠了一会儿,也没有看到她的白色林肯车。 基思又向城外开去,上了22号高速公路,在阿尔斯的自助加油站停下来。 他下了车,给汽车加油。 鲍勃-阿尔斯从办公室里慢慢走了出来,向他打招呼。“你近来好吗?” 基思回答道:“很好。你呢?” “挺好。”鲍勃边说边向基思走了过去。“你买了辆新的雪佛兰?” “是啊。” “喜欢吗?” “当然。” “那旧车处理掉了?” “用它做了鸡笼。” 阿尔斯大笑不止,然后问:“嗨,巴克斯特警长去过你那儿了?” 基思瞥了阿尔斯一眼,说道:“上星期他来过。” “对了,他说过他可能去。我告诉他你那天到这儿来过。” “谢谢。”基思加完油,把喷嘴放了回去,接着和阿尔斯一起进了办公室,付过汽油钱,问道,“巴克斯特经常来这儿吗?” 鲍勃-阿尔斯的表情起了变化。“这个……他常来。我们在城里和县里都有许多生意。不过……嗯……我们遇到些问题。” “我想我可能听说过。” “是呀……许多人听说过。” 基思穿过办公室的内门,进入里面的方便小店;鲍勃-阿尔斯跟在后面。基思发现柜台后没有人,于是问道:“阿尔斯太太呢?” “她离开有一段时间了。”他接着说,“我猜想你明白为什么,如果你知道奥弗顿那边的教堂集会是怎么回事的话。” “那阿尔斯太太为什么要离开呢?” “嗯……这个……我想她感到有点……也许是她胡说八道后感到有点紧张。” “她说的是真的吗?” “见鬼,不对。我是说,在这个世界上你付出一点,才能得到一点。娘儿们并不知道做生意是怎么回事。”阿尔斯摇摇头,又接着说,“警长和他的表兄唐-芬尼,也就是县治安宫,一起来过这儿,告诉我他们要把市里和县里的汽油账户转到别的加油站去。你知道它在我的生意中占多少吗?我告诉你,妈的将近百分之五十,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完了,都是因为我老婆那张臭嘴没有把门的。” “那么巴克斯特再也不来了?” “噢,他经常来,就像过去那样,因为加油站得向市里交费,直到市议会做出变动。但他每次来说得不多,而且他说的都不是好话。”阿尔斯补充道,“他说他和玛丽有过节,我告诉他玛丽不在这儿,要过一段时间才回来。” “克利夫还是白拿东西吗?” “嗨,他从来不这样做。他总是付钱的。但如果我要送些东西给他吃,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基思把选购好的几样食品扔在柜台上,这些足够他周末吃的了。阿尔斯走到柜台后面,用收银机打出了价钱。 基思说:“我要离开斯潘塞县了。星期一走。” “噢?不再回来了吗?” “是的。这儿无活可干。” “我上次就告诉你了。不过,这真太糟糕了。我听说这儿还需要人。一共是二十一元七角二分。” 基思忖了钱,阿尔斯为他装袋,阿尔斯说:“下次你经过这里时,就会发现这儿已经关门停业了。” 基思对他说:“你太太做得对。你是知道的。” “也许对吧。可我不希望巴克斯特警长与我为敌,而且我也不愿意在我这个年龄重起炉灶。” “我想,巴克斯特的警长位子不会坐太久了。” “是吗?你这样认为?” “你读过圣詹姆斯教堂那次集会的材料吗?” 他点点头。 “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这个……这家伙是该好好地约束一下自己的xx巴了。”阿尔斯笑了,“嗨,你知道男人为什么要给他们的xxxx起名字吗?因为他们不想让一个陌生的小家伙来左右他们的行为。”阿尔斯笑着拍了一下柜台。“明白吗?” “当然明白。” 阿尔斯的神情又变得严肃起来,说道:“但别人说他还做过其他坏事……譬如上这儿给他自己的私车加油不付费啦……见鬼,即使这些都是事实,尽管并不是事实,可并没有人因此受到伤害。噢,关于他和那些女人的事,我老婆说那会使他失去做警长的资格的。我不清楚,因为不知道那些女人是否在扯谎,还是别的什么。但我清楚这些指控不会影响他家庭生活的。嗨,你认识巴克斯特太太?” “我们俩曾是同学。” “是吗?嗯,她可是个极好的女人。她不必去听那些荡妇在教堂里的胡诌。这些女人也够脸皮厚的,还说得淋漓尽致。” “下次去参加集会吧。请代我向你太太问好。你应该和她站在一起。”基思拎起食品袋,离开了。 在方便小店的边上有个投币电话亭,他从那儿打电话到查理-阿代尔家,打通了他的答录机,说:“查理,我的计划推迟了。我要过一两天才能回到你那儿。抱歉,今晚不能去了。向凯瑟琳问好。另外,如果你要打电话到我家,先想想我的电话可能被巴克斯特警长窃听了。这家伙发疯地认为我对他的妻子感兴趣,斯图尔特干得很棒,半夜前他该回到华盛顿了。我还在考虑那项工作。在地下室里培养食用菌通常都用催长灯,你能否为我在地下室的办公室也配一盏?告诉总统说我向他问好。就说到这儿,以后再聊。” 当天晚上九点左右,基思估计自己已忙碌了大约三十六个小时,该上床睡觉了。他打开床头柜的抽屉,却发现放在里面的格劳克手枪不见了。 基思沉思了片刻。波特夫妇知道房间的钥匙在哪儿,但他们是不会拿走这支手枪的。他又扫视了一下衣柜,发现里面的东西已被人稍稍动过了。 很显然,巴克斯特来过这儿了。对于警察来说,请来一两个锁匠并非难事。 除了手枪,似乎没有别的东西丢失,况且这房子里也没什么值得他关注的。他已将安妮最近的来信烧掉了,过去二十年里的所有来信已被他投入销毁政府文件的专用碎纸机中。基思不是个太喜欢保存东西的人,现在他真庆幸自己没有保留这些信件。 信件的事暂且放在一边,但是格劳克手枪不见了,巴克斯特已经翻过他的东西,这理由足以让基思杀死他。基思也许早就杀了巴克斯特,要不是因为他曾经向安妮许过诺,因为这家伙即将失去妻子、工作、朋友以及这个小城,死亡对他来说也许是便宜他了。 基思找出了那把旧k形刀,把它放在床头柜上。然后他熄了灯,上床睡觉。 第二天,基思天没亮就醒了。他起床冲了个澡,穿好衣服,走下楼去。这是个凉凉的、清新的星期天早晨。基思走到户外,可以看见自己嘴里呼出的热气。他向玉米地走去,到地头剥下一个玉米穗的外皮。玉米穗的颜色正好,干干的、薄如白纸的外皮的颜色也好,看来快要成熟了。如果天气好的话,再过一两个星期就行了。 基思绕农场的院子走了一圈,瞧瞧他的房子、篱笆和庭院。总之,他干得不错。搞这些需要一些钱以及大量的时间,还有让你累断腰的劳作。他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目的是什么,但他却感到心满意足。他知道,他摸弄过、修理过的这些东西,就是他父亲和叔叔从前摸弄过、捣腾过的,再早就是他爷爷干的。基思的曾祖父,或是曾祖父的父亲,很早就在此定居了,却没有留下多少东西。他此刻正在走他们曾经走过的路。清晨和夜晚,当乡村沉浸在一片朦胧的寂静中时,他能感到他们的存在。 基思去了教堂,不是圣詹姆斯教堂,而是斯潘塞城的圣约翰教堂。来这个教堂的教徒与前者不同,这一点毫无疑问——人们穿着考究,开着高级轿车,除了市府大楼,这个砖石结构的大教堂是斯潘塞城最好的建筑了。如果这个县里还有传统意义上的教堂的话,那它就非这座路德派的圣约翰教堂莫属了。它和早期的定居者与现今的掌权者都有着密切的联系。甚至圣公会教徒也不时光顾此处,尤其是他们参加竞选或是在城里有生意的话。 基思走进教堂,没有发现巴克斯特一家,即使他真的撞上了巴克斯特先生肥胖的身躯,也不会有什么事发生的。今天是星期天,这儿是教堂,斯潘塞城那些敬畏上帝的绅士是不能容忍在这个圣日、在这个圣堂内外出现任何争吵或不和谐的。 基思向里面走去。这是座大教堂,可容纳约八百人。基思的目光投向坐在后排长椅上的人们,但仍未发现巴克斯特先生和太太。然而,假如他们在那儿的话,而基思又站在台阶的最下层,那么做完礼拜后,他就会看到他们走出来。 基思找了个后排靠左的位子坐了下来,这时仪式开始了。仪式是由威尔伯-申克牧师主持,他是巴克斯特太太的忏悔牧师。 仪式进行到中途时,基思才发现安妮在唱诗班里。她坐在圣坛右首的末尾,基思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唱诗班站起来开始吟唱。安妮望着基思,仿佛她早就注意到他了,而且急于要让他看到自己。他们的目光交融了片刻,他向她眨了眨眼,当唱到“万世磐石”时,安妮笑了,然后低头去看歌本,笑容仍挂在脸上。在基思看来,安妮此刻就像一个天使。在她身上穿的红袍的映照下,她的眼睛在烛光中闪闪发亮。吟唱结束后,安妮合上歌本,坐下时又瞥了基思一眼。 仪式还没结束,基思就离开教堂,驾车出了斯潘塞城。 他在考利农场停下来,敲了敲门,却无人应声,门没有上锁,于是他走进去,叫着比利-马隆的名字,然而房子里似乎空无一人。他走进厨房,找到一支铅笔,又从“垃圾邮件”里找出个信封,在上面写道:“比利,我要出城一阵子。再见,别再酗酒了。去托莱多的退伍军人医院检查一下,这是命令,战士。”他签上了名:“美军步兵上校兰德里。”基思不知道这条子会有什么用,但他觉得有必要或者说有义务这么做。他在厨房的桌上放下一百美元后就离开了。 基思本想去波特夫妇家一趟,可他已经和他们道别过了,而且他也不想为自己改变计划去惊动他们。对这事,他们知道的也是越少越好。克利夫-巴克斯特和他的爪牙们不仅该认真对付,而且目前是他们在制定日程表。 下一个要拜访的是贝蒂姨妈。路上,基思在一家农产品摊前停了下来,买了些果酱、家制糖果、枫树糖浆以及其他的甜食,这些甜食会让大多数人甜得昏过去,而贝蒂姨妈却百吃不厌。 贝蒂刚好在家。她对基思说,她正要去莉莉和弗雷德家赴星期天晚宴。她请他进屋,但就像基思熟知的那些老人,尤其是像他的那些德国血统亲戚中的老人,她不知如何应付这一天中小小的意外变化。她说:“我得在一小时内赶到那儿。” 莉莉和弗雷德的家离这儿大约有二十分钟的路程,基思笑着想起贝蒂姨妈对己对人奉行的守时原则。他说:“我只待一分钟。如果你忙的话,尽可以去忙。瞧,我给你带来了几样吃的东西。”说完,他把食品袋放在餐厅的桌子上,贝蒂将食品一件件地拿了出来。 “哦,基思,你不必买这些东西的,你真是个可爱的小伙子。”贝蒂说着诸如此类的话。 基思对她说:“贝蒂姨妈,我要离开一段日子。我想知道你是否能帮我照看一下房子。” “你又要离开啦?” “是的。我不常这样做,大约二十五年才有这么一回。” “这次你要去哪儿?” “去华盛顿处理一下未了的公事。我也请了别人帮忙,他们是杰弗里和盖尔-波特。杰弗里是我的老同学。” “哪个波特?是那个有三个儿子的人吗?” “不,他父亲有三个儿子,杰弗里是其中的一个。杰弗里和我同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回事。” “等等,我也有些东西给你。”她进了厨房,回来时带了一瓶法国产的勃艮第红葡萄酒,冰凉的,刚从冰箱里拿出来。“这酒就要浪费了,你该拿着。” “谢谢你。” “干吗不和我一块儿到弗雷德和莉莉家去?我去打电话,让他们多摆副碗碟,莉莉做饭总是做得太多,这个小女人太浪费食物了。我曾告诉哈丽特:你的那个宝贝女儿浪费……” “我另外还有约会。贝蒂姨妈,听我说,我知道你不会去听流言,传播流言,或是相信流言。可是,大概过几天你就会听到一些有关你心爱的姨侄的流言了,还有关于安妮-巴克斯特的,你将听到的大部分都可能是真的。” 贝蒂只是朝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将注意力转向了桌上的东西。 基思吻了一下她的脸颊。“车别开得太快。我会写信给你的。” 他离开了站在餐厅里的贝蒂姨妈,说不定她正在担心能不能在剩下不到一小时的时间里按时赶到莉莉家呢,基思笑了。好啦,他的那瓶红酒又弄回来了,这交易不错。 基思驱车回到自己的农场。现在是下午,十月的太阳挂在西天,云儿已经出现,北风也刮了起来,整个乡村在这个星期天的下午显得阴暗、冷清、孤寂。 他自己也感到了孤独,有一种被关闭的感觉。然而,他心里也有一种把握:他做的都是正确的,第二天早上他就要离开这儿了,带上安妮或是独自一人。不管怎样,在他心中安妮是和他在一起的。下个星期,或下个月,或是明年,他们就能团聚了—— 第28章 下午六点钟左右,基思在起居室里一边读书,一边喝着勃艮第葡萄酒;这瓶原先冰凉的酒现在接近室温了。他从阁楼里找出了一箱大学时读过的旧书,选了本伊迪丝-华顿1写的《伊坦-弗洛美》。在大学时,他就喜欢上了华顿,以及那个年代的其他美国作家,包括亨利-詹姆斯、西奥多-德莱塞,还有俄亥俄的儿子——舍伍德-安德森。然而,他猜想,现在不会有人再去读他们的作品了。基思打算问一下波特夫妇,安提阿学院是否还规定学生阅读安德森的作品。 1伊迪丝-华顿(1862-1937):美国女作家,以描写上层社会的小说闻名,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欢乐之家》、《天真时代》、《伊坦-弗洛美》等。 从大学时起,他读的书大多是时事和政治方面的非小说类书籍,是列在《华盛顿邮报》上的畅销书名单中的,别处可能不登。基思渴望能再用二十五年的时间,读一些与现实没有任何直接关系的其他类型的书。 他将收音机调到一家正在播放老歌的托莱多电台。温-莫里森刚唱完那首他喜欢的《棕色眼睛的姑娘》,珀西-斯莱奇就轻声唱起了《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这是基思在做爱时最喜爱的助兴情歌之一。 已是黄昏时分,翻卷的乌云使天空变得更加阴暗。他忽然发现一辆汽车的前灯出现在门前的车道上,接着是整个车身。几秒钟后,就听到车胎在砾石路面上滚过的声音。 基思放下书,关掉收音机,向窗外望去,一辆白色的林肯车驶过房前,向侧面开去。 基思走进厨房,出了后门,林肯车正好停了下来,驾驶座一侧的门开了,安妮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白色高领羊毛衫,一条棕色花呢裙,外罩一件配套的短上衣。跟她在一起的还有一条活蹦乱跳的灰色混种狗。它也从车上跳了下来,开始在院子四周跑来跑去。 基思和安妮相隔几英尺对望着。她莞尔一笑。“你让我在唱赞美诗时走了神。” 他说:“你的形象和歌声就像个天使。” “有一点像。你该知道我当时在那儿想什么。我的脸一定红得像我身上的红袍了。” 基思向安妮走了过去,他们开始接吻,不是狂吻,只是轻轻一吻,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说:“我姨妈哈丽特说,你向我问好来着。” “是的。我喜欢她。我要你从罗马寄张明信片给她。” 安妮没有直接回答基思,只是说:“她告诉我,星期天她在你姨妈家和你一起吃了晚饭。她还谈到你是多么英俊,多么有教养。”安妮又补充道,“她甚至用了‘性感’这个词。” “我的上帝。那我要从罗马给她寄张明信片了。” 基思发现安妮没有笑,她看起来像有满腹心事。 基思的目光恰好落在安妮车上一个蓝白相间的小标语上,标语写道:“支持你们的地方警察。” 安妮觉察到基思在瞧着小标语,就说:“你要吗?我还有多余的。” “让我想想。” 安妮笑了笑,接着又皱起眉头。“我没有多少选择。” “我知道。” 几秒钟的沉默之后,基思提了这个直截了当、不太浪漫的问题:“你丈夫在哪儿?” “他仍在灰湖的小别墅里。他昨天下午打电话来说要在那儿过夜,今天半夜左右回来。”她接着说,“无论什么事他事先都不告诉我。他可能早知道要在那儿过夜。” 基思暗暗点头,回想起巴克斯特留给他的条子。条子上说,他星期一再来这儿。基思问道:“你肯定自己没有被盯梢吗?” “我没看到任何警车,不论是市里的还是县里的。我认得出那些没有标志的警车。总之,过几分钟我就离开这儿。我们可以站在这房子后面谈话。” “好吧。”基思又问,“我该解释一下有关华盛顿的事吗?” “不。不用了。”她说,“离开泰莉家后,我从车卜的收音机里听到了有关飓风的消息。我感到心烦意乱,打算返回去,但又怕克利夫就要到家了。我想我们俩需要‘快速起跑’。”她接着说道,“后来他打电话来说他要在外过夜。我本来可以杀了他……昨晚我大哭了一场,是哭着睡觉的,想着你,想着昨天我们俩本来可以做的事。” “现在还不算晚。” 安妮望了他一会儿,说:“我姐姐告诉我你明天要走了。” “是你让我走的。” “噢,那你就照我说的去做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基思笑了。“你让我做的事我常常只做一半。那样做是不错的。” “那要看是哪一半。” “你真难对付。” “不,我是个容易被说动的人,这才是我的问题。” “我知道在华盛顿有个挺不错的训练班,它是专为妇女们建立自信心而开设的。我所认识的那些哥伦比亚特区的妇女都参加了。我会为你要本手册。” “可怜的基思,她们为难你了吗?” “我们这是要吵架吗?” “还不至于。”安妮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好吧,我的确想知道有关华盛顿的事。” “那好,上星期四,我的老上司查理-阿代尔来到这儿——就是我的农场——通知我说以前的老板要我回去。我说:‘不,我已疯狂地爱上邻家的女孩。’他说:‘很好,就带她一块儿来。’我向他解释说你有个心胸狭隘的丈夫,不让你和旧日的恋人一块儿出来……” 安妮忍住笑,说:“那么这就是你的公事了?” “是的,你以为是什么?在私奔到华盛顿之前度一次短假吗?” “我说不上来……不过……你知道……我让自己……”她盯着基思,“这不会跟哪个女人有牵连吧?” “噢……明白了……没有,没有女人。我们都有吃醋的毛病吗?” “你知道我有。但只对你。” “那么,我更有理由拒绝这份工作了。此外,他们还让我到世界各国去勾引那些女元首。” “别取笑我,我是个脆弱的人。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对了,有过一次。那就是许多年前我疯狂地爱上的一个男人。” “他忠实吗?” “像小狗一样忠实。” “他的床上功夫好吗?” “在俄亥俄找不出第二个来。” “是谁甩掉了谁?” “我们永远也弄不清楚。” “这真是个悲哀的故事。” 安妮点点头,然后看着基思。“这么说,政府要你回去?” “他们要,所以我得亲自去对他们说不……” “基思,如果你要回华盛顿,就别让我拖你的后腿……” “我不打算……” “听着,你可以回去。如果我们决定在一起的话,如果你要我去那儿,而我也想去的话,那我就会去华盛顿的。” “你不会喜欢那儿的,相信我。” “我也许会喜欢的。” “安妮,如果我要你离开你自己的世界,我也会离开我自己的。我不会后悔,我希望你也不会。” “不,基思,你听我说——这儿曾经是你的世界,而且还会是你的。你不能因为我而不去,而我也不想为你不返回华盛顿的举动负责。” “我们都要变得这么高尚吗?好,那就让我们自私点,因为我想我们都需要同样的东西。” “可能是吧。我得走了。” “你要去哪儿?” “不去哪儿。克利夫随时可能回家,他常常这样。每次他费神告诉我什么时候回家,他总是要提前几小时到,好像他希望发现我的床上躺着个送奶员什么的。” “换个农夫怎么样?让我们到你家,做些让他恼火的事。” 安妮再次忍住笑说:“我只是想在你离开前看看你。还要你见见丹妮斯。” “谁?” 安妮叫唤那条狗,狗跑了过来,舔舔安妮的手,然后对基思哼哼鼻子,把爪子搭在他的膝头,基思跪下来,和这条友好的硬毛狗嬉戏起来。 安妮看了一会儿,问:“还记得它吗?” 基思茫然地望着她,显然已经记不得了。 她说:“这就是丹妮斯四世。” 他想起来了——他曾在六三年的夏天送给安妮一条混种小狗。他们根据“兰迪和彩虹演唱组”唱的那首风靡整个夏季的歌曲给它起名“丹妮斯”,基思站起身来,看着安妮,“它是……” “它是丹妮斯的曾孙女。丹妮斯是七三年死的,但我留下了她的一个小仔,并给它起名‘丹妮斯二世’。后来,它也生了小仔,再后来……我……我想,这只是一种联系……我真是多愁善感,而且挺傻。你了解我们这些乡村女孩子……”安妮瞧着那狗,此刻它正在扒基思的鞋带。她又望着基思,说:“狗的生命是短暂的,不过……它们不会自寻烦恼。” 基思对着这狗沉思了一会儿,意识到这狗代表着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爱与忠实,代表着对逝去的岁月的追思。“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会这样做。” “我没有多少别的……”她勉强笑笑,说道,“要是克利夫知道的话……他有他自己的狗,但这条是我的,而且这条狗恨他。实际上,那些狗都恨他。老丹妮斯曾经咬过他。”她大笑起来。 “狗都有很好的判断力。” 她又笑了。“克利夫曾问我从哪儿弄来的丹妮斯,我告诉他是我的守护神送给我的。” 基思点点头,却没吱声,这狗突然跳起来,似乎嗅到或是听到了什么,在谷仓附近追逐着。基思看着看着,往事如潮水般涌现在他的脑海里,他说不出话来了。 基思记起了第一次在学校里看见安妮-普伦蒂斯的日子,又想起了他俩开始恋爱的那个夏季:他俩在一起散步;他和安妮一家人在门廊上闲聊;他跟安妮一块儿去城里买冰淇淋苏打;同她手挽手看电影;触摸着安妮柔美的肌肤和柔软的秀发;闻着她身上的芳香;跟她第一次接吻。对性的那种紧张感简直让他发狂,而在那个年代偷尝禁果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然而,有一天晚上,她家里的人都出去了,他来到她家,他们一起坐在门廊上,约有半个小时,她几乎一言不发。起初他对安妮的漫不经心有些恼火,后来不知怎的,没有一句话、一次触摸,甚至一个明显的眼神,安妮用一种至今他都没有完全理解的方式让他知道她想做爱。基思记起来,当时他是那样惊慌失措,以至于差一点逃回家。但他并没有回家,而是对她说:“我们到你的房间去吧。”那个晚上之后,他的世界和他的生活都改变了。 基思回忆起,几天以后,他决定从朋友那儿弄一只刚出生的小狗仔送给她。他当时不懂得做爱后应该送花给女方,从那时起,他送给女人的礼物多了起来,从她们那儿得到的回赠也是如此。但这条小狗是他送给姑娘的第一件礼物;更为重要的是,她的回赠——她自己——是他一生中得到的最好的礼物。 他说:“你信中从没对我谈起过丹妮斯。” “我……我想不出一个提到丹妮斯,而又不让自己听起来像个过于伤感的、害相思病的女人的好办法。”安妮吸了口气,在暗淡的光线里凝视着基思,“于是……这些狗让我每天都想到你。”她笑了笑,“你觉得受侮辱了吗?” “不,我感动得不知说啥好。” “我太多愁善感了,对自己没好处……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有一个大衣箱在姐姐家里,里面装满了关于基思-兰德里……情书、班级舞会的照片,以及我们在高中和大学的年鉴……情人节赠卡、生日贺卡、一个玩具熊……还有其他的一些东西。我太蠢了,竟然会在结婚时还保留着它们。克利夫发现了我的一个箱子——里面没有信、照片或诸如此类的东西,但有些你给我买的小礼物和纪念品。我猜想,他认为这些东西不是我的女朋友送的,他就把它们全扔了。”她接着说,“我什么话也没说,因为我想做个忠实的妻子。不过,就在那时候——如果不是在那以前的话——我意识到自己嫁错了人。”沉默了片刻,她又说,“现在我得走了。” “你把东西留在你姐姐家吗?” 她望着他,“是的……我不敢把东西带回去,怕克利夫正好在家。怎么了?” “很好。我们走吧。” “上哪儿?” “到你姐姐家。我们走吧,就现在。” “不,基思——” “就现在,安妮,不要等到明天、下个星期或是明年,就现在。你姐姐喜欢狗吗?她正好可以养一条。”他一把将她拉入怀中,亲吻着。 安妮将身子挣脱出来。“基思,不……我是说……我们真的要走吗?现在?” “一刻也不耽搁。把你的车丢在这儿。我车上的东西还没拿下。叫上丹妮斯。坐到我的车里。”他走进房中,拿了钥匙,关了灯,又从厨房里的一本拍纸簿上撕下一张纸,在上面写道:“克利夫,滚你的蛋。”他在下面签了名,然后走出房门,来到雪佛兰车旁。他问安妮要了她的车钥匙,她给了他。他问:“你想在车里给他留张条吗?” 安妮瞥了一眼基思手中的纸,回答说:“不。他从来也不给我留条。” “那好吧。”基思跳进安妮的汽车,开到谷仓前。他下了车,拉开谷仓门,将林肯车开进去。他把给克利夫的留条放在驾驶座上,接着又将谷仓的门关上,回到雪佛兰车旁,他将钥匙还给安妮,然后发动雪佛兰车。汽车驶下车道时,她问他:“你在我的车里给他留条了吗?” “留了。小事一桩,而且还带点孩子气。” “条上写了些什么?” “几个字,当然不会是‘生日快乐’。” 她微微一笑,但没有说话。 他把汽车开出车道,安妮坐在他的身边,丹妮斯在后座上,他的行李放在车尾的行李箱里。 基思向南转弯,朝着查塔姆县驶去。好一会儿他们俩谁都没说话,后来安妮说:“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事发生了。” 他瞥了她一眼,发现她目光直视窗外,有点恍惚,或者也许是有点害怕,他问她:“你没事吧?” 安妮点点头,然后望着他。“这事真的发生了。” “是的,而且不能回头。” 她再次点点头,然后把手上的结婚戒指和订婚戒指褪下来扔出车窗。“不能再回头了。”她将身子靠过去,吻着他的脸颊。“我爱你。” 他感到她的眼泪滴在了他脸上。他说:“我一直都在思念你。”—— 第29章 晚上七点半过一点,基思和安妮驱车来到了这座维多利亚式的红砖房子前。安妮跳下雪佛兰车,泰莉也从房子的侧门里走了出来,除了几声基思弄不懂的尖声叫喊之外,她们俩一句话也没说,就向对方跑过去,紧紧地拥抱着、亲吻着、蹦跳着,像两个女学生。基思认为这份欢乐主要是他带来的,可她们俩此刻却忘了他的存在。过了一会儿,泰莉才跑向基思,拥抱了他。她说:“哦,看谁回来了。” “是啊,这次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噢,基思,我早料到会这样的。” 安妮站在基思身边,挽着他的臂膀。基思觉得此时的自己就像一个获奖者,正在等待拍照。安妮对泰莉说:“我们要去……”她望了望基思,“我们要去哪里呀,亲爱的?” “去纽约。”基思回答说,那不是他们将去的地方,但基思清楚这不是一次秘密行动的结束,而是一次逃亡行动的开始。 安妮接着说:“然后我们去罗马,对吗?” “对。” 此时还待在雪佛兰车里的丹妮斯开始叫唤起来。安妮对泰莉说:“我们是临时决定的,太匆忙了……你能帮忙照管丹妮斯一段时间吗?” “我很乐意。自从孩子们离开家后,我们还没养过狗呢。”安妮打开车门,那狗从车上蹿下来,开始在房子四周跑来跑去。在基思看来,它好像早已熟悉这个地方了。 侧门又开了,从里面走出了泰莉的丈夫拉里。他比基思记忆中的要高大些,超过六英尺。他的体重比以前有所增加,头发也掉了一些,但看上去仍强壮有力。他向妻妹打了招呼,然后握着基思的手说:“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我也是。” 基思记起,拉里是那种体格健壮、沉默寡言的人,像这地方的许多男人一样,从来不说废话。事实上,他也说话不多。基思记得有天夜里曾和拉里-英格拉姆在斯潘塞城的某人家里喝啤酒,许多杯下肚后,拉里仍说:“我要再来一杯。”基思记不清他还说过哪些话,拉里不爱打听别人的事,因此基思主动说道:“安妮和我打算一起走。” 拉里点了点头。 “我想,这不会引起你和克利夫-巴克斯特之间的任何矛盾,除非他知道我和安妮来过这里。” 拉里耸耸肩膀。 “不知怎的,我觉得你能应付得了。” “是的。” “我原来就是这样想的。” 泰莉对安妮说:“你能待一会儿吗?” 安妮瞥了基思一眼,基思说:“我们真的该出发了。” “好吧。”安妮的目光与基思相遇,他觉得,她似乎想要从他那儿再度得到保证。 基思对安妮和泰莉说:“我们不会遇到麻烦的,我们不必穿过斯潘塞县。” 泰莉点点头。“那就好。” 基思注意到拉里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这时又从侧门走出来,扛着一只箱子和一个睡袋,一言不发地将它们放进雪佛兰车尾部的行李箱里。 安妮谢过拉里,又对基思说:“我把我的东西也拿来了,就放在购物袋里,可泰莉要借给我她的行李包。” 基思问:“全在这里了吗?” “全在这里了。我的行李一向简单。” “看来,我会喜欢和你一块儿旅行的。” 安妮笑了笑,说:“我可以在路上买我需要的东西。” “对。” 泰莉对安妮说:“我会把两封信寄给孩子们的,明天早上我去看妈妈、爸爸,我也会在路易丝姑妈家停一下。” 基思本想立即上路,却又对安妮说:“为什么你不从那个纪念品箱子里拿些东西带上?” 安妮嫣然一笑,“你真是个浪漫的人。”她望着泰莉,“你不觉得他像个洋娃娃吗?我可以进去开那个箱子吗?” “当然。进来吧。” 两个女人进了屋子,基思转身对拉里说道:“你是查塔姆县的副治安官吧。” “名誉上的。” “你家里或是你车上有警用无线电吗?” “都有。” “你在这里能监听到斯潘塞城警察局的信号吗?” “有时能,但信号弱。” “那斯潘塞县治安官办公室的信号呢?” “嗯,信号要强一些。” “今天晚上你能监听一下吗?” “当然可以。” “过一会儿你能打个电话给查塔姆县的治安官吗?问问他是否有通告搜寻我的雪佛兰车和她的林肯车。” “行。” “我会从路上打电话给你的。” “好吧。”拉里又补充道,“我说,你开我的车吧。” “不,我不能这样做。” “当然能。” “拉里,听着,我知道你能够对付那家伙。但我不想让他知道今天晚上发生的事同你及你的太太有什么联系。” “不要紧。” “如果我开走了你的车,那会给你惹麻烦的。那个狗杂种就是等上二十年也会来报复。” “别为这个担心。” “我很担心,看,不管你是否乐意,他是你的亲戚。他的孩子是你的侄女、侄儿,而你的孩子又是他孩子的表兄弟;你们现在是姻亲关系。别搞得你们亲戚之间不和,我开自己的车不会有事的。” 拉里不吭声。 基思接着说:“告诉你实话,我是不想让女人们受到惊吓。” 拉里点点头。 基思说:“我认为几小时内不会发布搜寻通告。他们会首先找安妮的车,而后也许再找我的。我有这段时间就够了。” 拉里思索片刻,说道:“你要尽可能沿着州际公路走,这些公路上是不会有任何县警察的。”他又补充说,“我认为州际公路上的巡警不会接到任何搜寻通告,除非巴克斯特提出特别的指控。” 基思回答道:“他在法律上无法指控我。” “不过……你永远不知道他会采取什么样的手段。堵截你并不难,他们抓住你,就会去通知他的。” “我明白。” “她的车在哪儿?” “为什么要问这个?” “噢,如果安妮的车就停在路边或是某个停车场,而她又不在附近,巴克斯特肯定会给州警察局打电话,说他的妻子被人绑架了。” 基思点点头。 “如果她的车在家,而她人不在;或者没人找得到她的车,那么许多警察就会认为这是家庭问题,或是没有问题,直到他们得到更多的消息。懂吗?” 基思再次点头,然后说:“她的车子已经藏起来了。” “那就好。” 不好,基思心想,如果他们在我家的谷仓里发现它。 拉里说道:“你在查塔姆县会平安无事的。我能保证这点。” “谢谢。” 安妮和泰莉走了出来,基思看到安妮怀里抱着一个玩具熊。安妮向两个男人望望,问道:“一切都没问题吧?” 基思想,安妮问这话是由于太敏感或太紧张之故,或是因为基思和拉里都不是那种面无表情的男人。基思答道:“一切正常。你找到什么了?” 安妮把玩具熊扔给基思,基思细细端详着。“我没给过你这个。是别的男朋友送你的吧?” 安妮笑了笑,对泰莉说:“我告诉过你,他好挖苦人,而他还自以为很逗。” 基思说:“好了,我们该出发了。”他同拉里握手道别。“再次感谢你。” 安妮拥抱她的姐姐,“你真好,谢谢。我会从纽约打电话来的,哦,我想我都快要哭了。” 她又拥抱了一下拉里,他说道:“多保重。别牵挂这里的事。” 基思正要去握泰莉的手,突然厨房的电话铃响了。他们都站在原地没动,每个人的心里都闪过同一个念头。 基思对泰莉说:“也许该你去接。” 泰莉点点头,急忙走进厨房。基思、安妮和拉里也跟了进来。 泰莉拿起墙上的电话,说道:“喂?” 基思可以从泰莉脸上的表情看出,这电话不是她的孩子们打来问好的。 泰莉一边听,一边望着其他三个人,然后对话筒说:“不,克利夫,我没有见到她。” 安妮抓住基思的手,似乎她丈夫突然出现在电话里使她感到不安。 泰莉对着话筒说道:“不,她昨天早上来过这儿,我留她吃了午饭。今天做完礼拜后我路过你家,我看到她……不,她没有提到要上哪儿……不过,她的确说过她要采购许多东西……不,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昨天不去……”说到这里,泰莉向话筒吐了吐舌头,虽然气氛紧张,但大家不禁都笑了。 泰莉说道:“我怎么会知道她车里的电话有没有毛病?”泰莉听了一会儿,令在场的人吃惊的是,她突然说,“瞧,克利夫,你为什么不停止跟踪我妹妹?我厌烦……”泰莉又听了一会儿,然后说,“克利夫,见你的鬼去吧。”她挂断了电话,说道,“真过瘾。”她望着基思、安妮和拉里,问道,“你们已经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吧!” 拉里问他妻子:“他骂你了吗?” “有点。” 拉里皱了皱眉头。 安妮对拉里说:“你不必再将他当做你的连襟了。” 拉里点点头。基思只能想象这些善解人意的话对他意味着什么,基思问泰莉:“他从哪儿打的电话?” “他说他在家里。比他预计的要早到家。” “他的声音听起来怎样?” 泰莉耸了耸肩。“还是老样子,挺恼火。” 安妮说:“他终于有了可以恼火的事了。” 基思瞅了一眼厨房的时钟,现在是晚上七点四十五分。克利夫-巴克斯特正在斯潘塞城,不知妻子的去向。他们现在所剩时间不多了,于是他说:“好了,我们该走了。” 他们一起走出屋子,再次相互道别,但这次带了点紧迫感。 不到一分钟,他们俩就坐进了雪佛兰车,一面把车退出车道,一面挥手;那个玩具熊坐在他俩中问。 五分钟之前,基思本可以给自己和安妮很大的机会逃离成功。现在这种成功的可能性降低了一半,而且他通常的冒险并不是这样的—— 第30章 6号县级公路笔直平坦,星期日晚上车辆极少。基思开亮前灯的远距离光束,将雪佛兰车挂上快挡,速度增加到每小时七十英里。 安妮问:“一切都没问题了吗?别哄我。” 基思答道:“我不想惊扰你姐姐。” “看来还有点问题。” “哦,问题是——克利夫要花多长时间来弄清楚这件事?也许你能回答这个问题。” 她想了一会儿,然后回答说:“快八点了,我从来没有外出这么晚而不让他知道我的去向。” 基思没吱声。 她说:“我想我们的确需要‘快速起跑’。” “那就不够味了。” 她瞅瞅他,见他面带微笑,她也笑了,但是两人都知道这并不好笑,最后,他说:“且不说笑话,你不该担这么大的风险,这件事该我负责。如果我真能把你带到我的农场而不被人发觉,我会那样做的,晚上再让你回家。” “不,即使我可以回家,我也不愿回去。我现在和你在一起,我再也不打算回去了,今天晚上你不需要为我承担责任。行吗?” “行。” 汽车继续向东开,离开查塔姆县,进入道森县境内。基思问她:“你那位信赖你的丈夫下一步会干什么?” “你是说那个‘把老婆关在南瓜壳里的彼得’?噢,他每隔两分钟就会拨一次我的汽车电话号码——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大方,让巴克斯特车行给我的车安装电话。此外,他还要打电话给我的父母、亲戚和朋友,包括牧师和申克太太。跟踪起我来,他是死不要脸的,给人打电话也不会转弯抹角。” 基思笑笑说:“他们一定都以为你在闲逛呢。” “不,他们认为他疯了。”她说,“每次我外出不向他报告,他就用这一招使我难堪,惩罚我,但结果他自己出洋相。” “这更好,打这么多电话得花时间……他把泰莉排在第几个?” “常常是第二个,在我父母之后。他还要打十来个电话呢。” 基思点点头。 安妮笑了。“泰莉终于忍不住了。”她模仿泰莉低沉些的嗓音说,“克利夫,见你的鬼去吧!”她大笑。“这会使他暴跳如雷,半晌都缓不过来。他不喜欢女人顶嘴。” “谁喜欢?” “你喜欢。而且你还喜欢马上回敬。可你不恶劣——你逗人。”她又说,“你还在惹我笑。”她把手放到他的面颊上,拧了一把。 他笑了,他们有说有笑。他估计75号州际公路还有大约十英里。 她捡起玩具熊,放在膝上。“你还记得它吗?” 他瞥了一眼那只棕白相间的玩具熊。“在州展销会上得的吧?”他猜测着。 “县展销会。” “对了。” “在射击馆赢来的。你射得挺棒。你还喜欢射击吗?” “不。我想我与它无缘了。” “我能想象。” 她问他:“你带枪了吗?” “没有。” “干吗不带?” “我不想与警察交火。” “但如果是碰上他呢?” “我们不经过他的小小王国。” “如果他要找我们,基思,他会上天入地。” “那么,你带枪了吗?” 她没有立即回答,但过了一会儿说:“昨天早晨我倒是带的。今晚有点突如其来。” 他想了一会儿,接着问她:“你到时会真的开枪吗?” “如果他想拆散我们,我就会。” “是啊……我也会。说实话,我本来是想带手枪的,可它不见了。我猜想你丈夫偷偷闯入过我的家。” “什么?你是说他到过你家?” “不能肯定是他,但他是极少数几个怀疑对象之一。”他又说,“我们不需要枪,我们不会出事。” “好吧……” 他瞧了她一眼,说道:“大约两个月前,我刚回来时,你家里大清早枪走了火。你想告诉我这件事吗?” 她低下头,眼盯着车底板半天才回答道:“不,我不想。” “好吧。” “以后再谈……现在不。” “行。” “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是个小城。” “人们常议论巴克斯特家,是不是?” “你知道人们在议论。你总是圣徒,他总是撒旦。” “那你是我的守护天使。” “谢谢,我尽力而为。”他觉得需要多打听点儿,便问她,“打完一通电话,闹得人人不安之后,他又要干什么?会不会动用手下的警力?” “他也许会……那是最后一招。可他这样干过,现在他可能正开着警车巡逻,寻找我的车——先到汽车旅馆,似乎我会就近开个旅馆房间与人私通。同时,他想起谁,就跟谁打电话。当他一筹莫展时,会打电话给局里——他不愿意开车到局里,因为他不想当着面对下属诉说什么怕老婆出事等等,人家一听就知道是胡编的。我是说,我真出事的话,医院或者急救中心或者他手下的人会通知他的,他是个大白痴,他的下属心里很清楚。” 基思说:“你好像对他的惯用伎俩了如指掌。” “这么多年了,我看差不多,以前有个老警官,是我的好朋友,他会告诉我克利夫的疯狂劲,克利夫一有机会就把他撵走了,年龄大些的为人不错的也都给撵了,你注意到没有,现在大多数警察是青年人?克利夫亲自一个一个挑的。有一次他对我说,这跟训练狗一样——从小抱来,亲手喂大,让他们怕你,只效忠于你。”她补充说,“他还说娶老婆也是如此。” 基思不语。 她接着说:“他还设法使他们变得像他一样凶恶,但我不信他能把人变坏,除非这些人天性就坏,这些伙计大多数都不错——他们喜欢我,可他们不得不听命于上司,扮演一下角色。” 基思对此并不十分肯定,但既然他不打算驶经斯潘塞县,便不想追根究底。当然,除非别处的警察抓住他们,再转交给斯潘塞城警察局。基思对她说:“他打了一通电话后,最后会打给斯潘塞城警察局,也许还会打给县治安官。” “没错。那是他的表兄。” “那样的话,全县都在寻找你的白色林肯车了。” “是啊。在我有汽车电话之前,他们会叫我把车开到路边,十分客气地让我打电话给还在上班的丈夫,或者让我回家,说他有话要对我讲。”她又说,“很多人不是嘲笑我,而是与我会心一笑。” “看来嫁给警长挺有意思。” “有时真是这样,上帝宽恕我,我以前喜欢看他出洋相。”她补充道,“我感到难过,那不是我该做的事。” “这没什么。”他对她说,“老实对你说——现在关键是他要花多长时间来决定开车到我的住处,然后再决定到我的农场,再打开谷仓门。” “我知道。” 他试着把自己置于克利夫-巴克斯特的地位。他思考着安妮所说的她丈夫通常的寻妻程序,也想到巴克斯特并不真正相信他的妻子和基思-兰德里之间最近有什么关系。然而,最后克利夫-巴克斯特会去兰德里农场,然后呢?如果他到了农场,他会看到房屋黑乎乎的,雪佛兰车不见了。他会以为基思-兰德里把克利夫-巴克斯特的威胁当真,吓得逃走了。对于巴克斯特来说,这是一个合乎逻辑的结论,因为这家伙夜郎自大,或者,巴克斯特会想到别的方面去;基于他的妒忌心和偏执狂,那样想也是有根据的。如果巴克斯特想到去谷仓,那么他所有的问题都能找到答案。那张写着“滚你的蛋”的纸条不会使他的心情变好。基思考虑了所有这些,并推测还有一个小时或不到一点,警方的无线电广播才会开始在周围的县咋呼起来。 离开泰莉和拉里后半小时,他们来到了75号州际公路的十字路口。这里往南直通代顿或15号国道,顺此路可到哥伦布。往北可直达托莱多,基思琢磨着:如果他往南,到哥伦布,需要大约两个小时;而到代顿,则要将近三个小时。这两个市的机场都比托莱多机场大,在那里更有希望搭上去华盛顿的飞机,甚至可去巴尔的摩或者里士满。此时此刻去哪儿都没关系。但在这种情况下,路上要花很长时间。 托莱多机场只有半小时左右的路程,可是基思不知道能否搭上往东的班机,或者不管往哪儿的班机。但是必须有从托莱多起飞的飞机。在他看来,当务之急是要尽快离开公路。他对安妮说:“我想我们该到托莱多去,因为路近些。” 她会意地点点头。 他又说:“可我不知道有什么班机从那里起飞,飞到哪里,几点开。” “什么班机、飞到哪里、几点开,我都不在乎。” “那好。”他转弯上了75号州际公路,往北开。这是一条很好的高速公路,每个方向有两条车道,车辆不多。他的车速保持在每小时七十英里。斯潘塞县在他们的前方,但75号州际公路不穿过该县。他试图判定警察搜索通常包括多大范围,于是问她:“你今天六点到我这里之前,最后看到别人或者与人谈话是什么时间?” 她想了一下,回答说:“大约五点,我给两个孩子打了电话……只是想听听他们的声音……汤姆不在,我跟温迪通了话。” “巴克斯特先生会打电话给女儿吗?” “一般不会,可这次他也许会。是的,我想他会,因为他也许以为我开车去看她。我对他说过要去看她,但他不同意。” “这样温迪能断定你五点三十分左右在家里。” “不错。我就是那个时候在汤姆的电话答录机上留言的。” 基思瞅了一下仪表盘上的钟,现在是晚上八点三十分。如果巴克斯特的侦查工作干得不错的话,他会估算出:从五点三十分开始,也就是有三个小时他的妻子不知去向,这意味着乘车离开斯潘塞城约半径为一百八十英里的范围,这包括托莱多,当然也包括印第安那州的韦恩堡;后者也有机场,大小与托莱多机场差不多。每过半小时,搜索半径就自动增加,这是假定搜索正在进行,或者即将开始。 安妮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基思,你不必这样的。” “不,我想这样。” “要是我不跟你在一起,你就用不着逃跑。让我在下一个紧急停车带下车,我将打电话给斯潘塞城警察局,说……” “对他们说什么?说你把车丢在我谷仓内,说你要他们开车来接你回家吗?” “我得说什么、他干什么、发生什么事,我都不在乎,我不愿意把你牵扯进……” “安妮,我对克利夫-巴克斯特心存积怨已有好多年。我不是为了你才这样做的。” “噢……” “我只想偷他的老婆,惹恼他。我到华盛顿去,你到罗马去。给我寄张明信片来。行吗?” “我想你在说笑话。” “我是在说挖苦话,不是说笑话。你也太要面子了。可我感谢你的关心。”他说,“安妮,你把结婚戒指扔了。我们说定决不回头的。事情已经定了,永远不变。” “那好吧。”她说,“这件事你干得漂亮,我想你在前线服役时干过这样的事。” “我过去每星期诱拐一名已婚妇女。” “我是说危险的事。那不危险吗?” “如果你做得对就不危险。”他又说,“最近五六年,我主要坐办公室,我变迟钝了。” “我变脆弱了。” “这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他握住她的手,捏了一下。“你是好样的。” “跟你在一起,我感到安全。” “好。你姐姐看上去挺精神。普伦蒂斯家族的遗传基因好。” “我母亲也不见老。你运气不错,兰德里先生。” “我知道。”他又说,“我好像觉得你故意让拉里与巴克斯特先生斗过几个回合。” “克利夫现在对他退避三舍,而拉里也不再想找麻烦。”她说,“拉里和泰莉是天作之合。普伦蒂斯家的女人也是当贤妻良母的材料。”她仿佛看出他的心思,又补充道,“对了,其中有一个却不知道如何选择郎君。” 基思明知故问:“你曾经爱过他吗?” “没有。从来没有。” “可他爱你。” “他是爱我。但这不是一种我想要或需要的爱。这是他想要和需要的那种爱,它只使我感到负有某种义务。它把我束缚得太久了。”她说,“现在温迪上学了,我打算有所作为;有你也行,没你也罢。你信吗?” “我信。你在来信中也这样暗示过。”他说,“也许这就是我归来的原因。” “不要说也许,基思。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你早就知道。” “不错。” “这一次我们会成功的,是吗?” “是的。” “如果我不是怕得厉害的话,我会从座位上跳起来的。” “到了飞机座位上你可以尽情地跳。”他把一盘磁带插入汽车上的放音机,说道,“六十年代的东西。歌曲集锦。好吗?” “妙极了。” 放音机响起了“爱匙”合唱组演唱的歌曲《你相信魔力吗?》。安妮说:“一九六五年。我们又回到大学一年级了,对吗?” “对。” 她说:“我的孩子们爱听这类歌曲。” 又放了一盘“卡西诺”合唱组的歌带《到那时你才能同我告别》,基思说:“那是……可能是六七年。我们当时读三年级。” “时间过得真快。” 他们听着音乐。大约十分钟以后,安妮碰了一下他的手臂,指着前面的路标,“博灵格林。” 他点点头,他在想,某些地名会在一个人的历史中如此唤起记忆,真是不可思议。他感到心头一阵伤痛,转过头去想对她说些什么,只见眼泪顺着她的面颊流下来。他把手放在她后颈上,轻轻抚摩着。 她说:“你知道……如果我女儿在大学里有那时我和你在一起一半幸福的话,那么她将享有美好的回忆,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确信她会幸福,如果她像你的话。” “但愿如此……这个国家变化这样大……我说不准现在与我们童年时相比,是变好了呢,还是变坏了。” “我也说不准。但说实话,我已经不在乎了,我准备过清静的生活,希望世人不再打扰我们。” “世上的坏事你一定看得太多了,基思。” “是啊。老实说,为解决世界上的种种难题,我已经尽了自己的一份力。” “是吗?” “也许是无意的。” “那么给我讲一件你有意做的好事。” “唉,我一时说不上来……我也见过一些好事……这个世界并不坏,安妮,我的意思不是要暗示这个世界杯。尽管我看到了那么多坏事,但我也看到了许多很了不起的行为,显示了人们的勇敢、善良、诚实和爱心。”他说,“还有奇迹——比如说再次找到你。” “谢谢,很久没听到这样的话了。”她瞅瞅他,说,“基思,我知道你的生活并不是充满魅力和兴奋的,一定还有一些创伤、一些伤心事、一些失望;还有些事你想忘掉,或者需要向人倾诉,你愿意讲多少就讲多少,我愿意听。” “谢谢。我也一样。” 前方一块高高的绿白两色的大指示牌映入眼帘:“托莱多机场——此处出口。” 安妮说:“快到了。” “是啊。”他们只要再遇上一两个奇迹就大功告成了—— 第31章 基思将车驶进这个位于托莱多西南的小机场。接近机场时,没看到有飞机降落或起飞,但这并不使他过分担心,因为这个机场航班不多。他仿佛记得只有六个登机口。 他们在候机楼门口停车,这个门既是出发班机的入口,又是到达班机的出口。 周围没有行李搬运员。实际上,基思还发现没有其他汽车,没有出租车,也没有人,他对安妮说:“你在这里等一下。” 他走进这个现代化的小候机楼,看到里面几乎空无一人。除了咖啡馆外,所有小店都关门了。看来情况不妙。 他找到了出发航班显示屏。屏幕显示,有七家航空公司在此营业,大部分是通勤航班。他注视着出发时刻表,大失所望的是:最后一班飞机——美鹰公司去代顿的班机,已经在一个多小时前飞走了,“糟了。” 他走到最近的售票柜台,这是美航公司。一个女人独自站在那里写着什么,他问道:“有出发的航班吗?” “没有,先生。” 他望着其他六家航空公司的柜台,都是人去台空。他又问这个女人:“今天晚上还有出发的航班吗?” 她用疑问的目光看看他,答道:“没有了,先生。你想去哪儿?” 他不想让她觉得可疑,弄不好她会一个电话打给保安警察,于是他说:“我原以为有晚一些的班机到华盛顿呢。” “没有,先生,离开托莱多的末班飞机一般都在七点四十五分左右。给你预订明晨到华盛顿的机票行吗?” “也许行。”他考虑了片刻。“租车公司还开门吗?” “关门了,先生。最后的航班四十五分钟前就到了。” 他的雪佛兰车既甩不掉,又开不远,真是把人困住了。 她说:“我有明晨七点十五分飞往华盛顿国家机场的票。八点五十五分到。有座位。要订吗?” 基思知道不能随便留下笔迹,再说,到明天早晨,每个售票员的手中都会有安妮-巴克斯特的照片,就算没有他自己的照片。 “要吗?” “不要,多谢了。这里有包机服务吗?” “有,先生。在那边。关门了,但有他们的电话。” “谢谢。”他走到包机柜台,拿起电话,拨了标明的号码,一阵铃声过后,对方的电话录音请他留下姓名、电话号码和要说的话。他挂上电话,心想:在共产党的坦克驶近美国大使馆的情况下,逃出西贡也要比星期天晚上离开托莱多容易些。 他走到投币电话前,拨了英格拉姆家的号码。泰莉接的电话,基思用极其高兴的声音说:“嗨,泰莉。” “基思!你在哪儿?情况……” “一切顺利。我们马上要上飞机了。安妮在登机口,我只是想再次感谢你们,并说声再见。” “哦,你想得真周到。能帮助你们我感到太高兴了,而且……” “别挂……噢,已经在叫旅客登机了。我只想与拉里简短告别一下。” “好,他就在这里。” 拉里来接电话,基思说:“拉里,我不想惊动你太太,你能告诉我你听到什么消息吗?” “当然。你等一下。” 基思听到他跟泰莉说了些什么,然后又拎起电话说:“行了,我可以说了。大约十分钟以前我听到——他们广播了一则搜寻通告,我还接到一个电话,问我今晚是否愿意外出巡逻。” “好吧……他们找什么,找谁?” “绿色雪佛兰车,今年的型号,你的车牌号。找安妮-巴克斯特和基思-兰德里。” 基思暗暗点头。很显然,他们在他的谷仓里发现了她的汽车。他问:“讲到可能去的地点了吗?” “嗯,老一套——租车处、飞机场,离斯潘塞城半径为二百五十英里的范围内,每半小时相应扩大,还有汽车站、火车站,所有道路、高速公路,等等。” “为什么搜寻我们?” “绑架。重大犯罪行为,看来他们在你的谷仓里发现了她的汽车。” “你看我是不是要去找警方解释一下?” “不要。千万别去。他们会扣住你,一直等到他来,听他那一套胡编的台词,他是警察,他们也都是警察;警察帮警察。” “可是如果她签一份声明,说……” “我与巴克斯特通过话。他说他把两个孩子从大学里接走了。不知道是真是假。可如果是真的,如果在某个警察局里他们都与你们俩碰上,那会搞得难以收拾,还会哭哭啼啼。你能走掉,就走吧。” 基思思忖着,安妮决不会跟巴克斯特走——但干吗要让她或她的孩子经受那种场面呢?他有其他干净利落的办法,或者他认为自己有,他对拉里说:“好吧。再次谢谢你。” “你们没事吧?” “没事,我们马上就搭机离开。” “走吧。一路平安。” 基思挂上电话。十分钟以前,就广播了搜寻通告。他几乎来不及离开机场了。 他快步穿过空荡荡的候机楼,心想刚才他是否该到代顿或哥伦布的机场去碰碰运气,然而,要是真去了,现在他还在路上;即使已经到了其中一个机场,那边的人也正要寻找他和安妮。事实上,再过几分钟说不定这里的人就要寻找他们了。 所以说,事后聪明无济于事;刚才的决定是根据刚才掌握的情况做出的,全靠经验和直觉。一号计划行不通;二号方案则很简单:藏起来。 他走到外面,看见一名机场保安人员站在靠近雪佛兰车的路沿上。此人看到他,走了过来。“这是你的车?” “是的。” “那位女士说你打算搭机去纽约,我看走不掉。” 基思看见安妮出了雪佛兰车,向他们走过来。基思对保安员说:“是走不掉了。” “是啊。我告诉她末班飞机一小时以前就飞走了。” “对,我刚打听到。” 安妮站在基思身旁,对他说道:“这位先生说我们没赶上末班飞机。” “不错,我们回家吧。”他拉住她的手,一起走回雪佛兰车。 保安员跟过来,用手指着汽车牌照。“你这辆车是在托莱多买的,我看得出。” 基思望了一下牌照,外框上面标着销售商的名字。“没错。” “女士说,你们从查塔姆县来。” “对。我在托莱多买了这辆车。”他打开乘客一侧的车门,安妮上了车。 基思注意到那人腰带上挂着的无线电对讲机,心想:过一会儿响起广播搜寻通告可不妙,得赶紧离开。他走到车的另一边,打开车门。 保安员还跟着,说道:“你该先打电话预订机票,省得白跑一趟。” 基思在世界各地遇到的这类问题太多了,深知问这些问题的人的心态。他不知道安妮跟这家伙说了些什么,只知道说了他们想去纽约和来自查塔姆县。同时,基思还打听了去华盛顿的航班。 基思瞅瞅安妮,用他最好的中西部口音说:“我跟你说应该先打个电话预订。” 她会意地点点头,从打开的窗口探出头去对保安员说:“就像我说的,一时兴起想上纽约。如同你在电影里看到的那样。”她补充道,“我们从来没坐过飞机。” 保安员建议说:“你们找个汽车旅馆过一夜。明天早晨美航公司有班机去纽约。” 基思回答道:“让纽约见鬼去吧。我们回家。”他拉开车门,进入雪佛兰车,开走了。他看见那个人还站在路沿上。基思说:“他真爱管闲事。” “你在华盛顿住的时间太久了。他是想帮我们。我和他说话时,他显得很关切。” “我想也是。”管闲事也罢,帮助人也罢,这人会记住他们俩和这辆车的。 安妮问:“现在我们怎么办?” “找一家汽车旅馆。” “不能直开纽约吗?” “恐怕不行。”他看看她,说道,“我与拉里通了话。已经播出搜寻通告了,找我们俩和这辆车。” 她沉默不语。 基思离开机场,向东拐弯,上了机场公路,向托莱多开去。 她说:“能租一辆车吗?” “在听到通告的消息以前,我想是可以的。现在上哪儿、干什么都得谨慎小心。” 她点点头。 前面有家“机场喜来登”饭店,基思把车泊在从门厅看不到的地方。“你等着。” 她勉强笑笑,说道:“这真像昔日重来。” “有点儿。”他进入门厅,在靠近前台的一只架子上看到了号码为800的预订电话。他拿起话筒,与预订服务员通了话,订了一间克利夫兰机场喜来登饭店的客房,并用他的美国运通信用卡加以确认。接着他又到一部公用电话前,拨打800号码要美航公司。他预订了早晨八点十五分从克利夫兰飞往纽约的班机的两个座位,报了他的信用卡号码,他不习惯在自己的国家玩弄逃避术,但他有理由肯定,他打的免费电话不会被追查到托莱多地区,即使被追查,警察只会在通向克利夫兰的州际公路上找他,或者更加可能在克利夫兰机场喜来登饭店等他。声东击西这种伎俩看起来简单得近乎愚蠢,可有时的确能奏效,成功只要具备两个条件——警方的高效率,足以侦察到他预订电话的内容;但又要容易上当,信以为真。对于后者,他猜想,警察认为他们是在寻找一个普通百姓,而不是一个曾经吃过这行饭的老手。 他离开门厅,回到雪佛兰车旁,从后面拿出公文箱,回到驾驶座上。“帮我拿着这个好吗?” 她接过公文箱,基思将车开出停车场,顺公路继续往东行驶。 安妮问:“我们不住那家饭店吗?” “不住。”他解释了他刚才做的一切。 她看着他,问道:“这是你的正业还是副业?” “正业。”他又说,“我还以为当老百姓就没用了呢。现在给你露一手。” 他沿着公路继续往东,驶向托莱多,闹市区的摩天大楼已经在望。这里交通繁忙起来,路两旁的商店也多起来了。 他考虑要换汽车牌照。这就是说,要找到一辆他认为整夜停在外面的车,而且它的主人不会注意到牌照被人换过,因而不会报警。同时,他们要开着换过牌照的车星夜赶到华盛顿。但天晓得人家会不会报失呢。再说,即使不报失,警察正在寻找绿色雪佛兰车;如果他们看到这车的牌照与通告上说的不一致,他们仍然会在电脑上查询车牌号,看看到底是否相同。换车牌基本上是一种幼稚的想法。 她问他:“你在想什么?” “选择。逃跑还是躲藏?” “为什么不干脆到警察局说明情况?” “那不是一种选择。” “为什么?” 他解释了一番,并反问道:“你能对付那种一家人哭闹的场面吗?” 她沉吟片刻,回答说:“如果光是他,我可以对付。如果孩子们也在……我就说不准了……” “为什么不躲一个夜晚,明天上午再想办法?这个通告过段时间就不那么新鲜了。也许到明天早晨,州警察局已经与斯潘塞城的警长和机场的那个保安人员通了好几次话了。他们很可能得出结论:巴克斯特先生所说的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她点点头。“也许……” “说实话,这么晚,又没有法官或律师在场,落到警察手中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勉强笑笑,说道:“你思考问题像个罪犯。” “我过去在许多国家里就是罪犯,从来不是我自己。但规则是一样的。”他又说,“我想,如果我们藏起来,时间在我们这一边。可我不会做任何使你感到不舒服的事。” “我有段时间没有听到这样的话了。”她想了一会儿,接着说“也许我们该找个地方过夜……到了明天早上,即使我必须见他和向警方解释,我也宁可到那时再见他。” “运气好的话,明天或者从此以后你再也不用见他了。” “那敢情好。” “好了,现在要找一家舒服的汽车旅馆。有你熟悉的吗?” 她微微一笑。“我熟悉六七家。” “一家就行了。打开我的公文箱。”他报给她暗码数字。 她打开了箱子。他说:“这会引你发笑。箱子有个假底。”他告诉她怎样打开假底,并说道,“我要眼镜和棕色小信封。” 她默默地拿出这两样东西。 他接过眼镜,把它戴上,然后说:“打开信封。不准笑。” 她打开信封,拿出一绺假的小胡子,它的颜色与基思的浅褐色头发一样。他说:“把玻璃纸撕掉,替我贴上。” 她照着做了,他在后视镜内照了一下,看是否粘好。“你觉得怎么样?” “没话说了。” “这是件乐事。注意看着有没有旅馆。”他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把梳子,改梳了头发的式样。 她说:“那家旅馆怎么样?前面往右。” 基思看到一个亮着灯的小招牌,上面写着“韦斯特威汽车旅馆——29美元”,箭头指向右方。他想起来,早先的机场路是一条曲曲弯弯的双车道公路,许多年前就加宽修直了,使得一些旧汽车旅馆离开现在的新路有几百码远。基思转到小路上,开到旅馆的停车场。他将车停在从门厅看不见的地方。“好了。这跟从前一样。两分钟就能进屋了。” “你以前四十五秒钟就能拿到房间钥匙。” 他笑着下了雪佛兰车,注意到停车场内有辆福特车。他走进窄小的门厅。 总台服务员是个小伙子,从柜台后的电视机前抬起头来。 基思装出急不可耐要同女人上床的样子说:“要个房问。” 服务员将登记表放在桌上。 基思说:“只待几个小时要多少钱?” “一样价钱。” “嗨,我刚花钱给她买了块滚烫的煎牛排,老弟。能便宜些么?” “你要待多久?” “也许到午夜,你午夜下班?你可以检查。” “是啊,我午夜下班,但我不会催你。” “告诉你——我也许待长些。待一整夜给你二十五元。” “行。” 基思带有几分创造性地填了登记表,把福特车作为他的车写上,他已经发现,尽管化了妆,这个服务员仍有可能认出他来,好在到午夜他就下班了。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他付给小伙子二十五元现钞,拿了七号房间的钥匙,离开了。 他上了雪佛兰车,将车停在离七号房间有相当距离的一个停车处。星期天晚上车不多,从公路上也看不见这些车。但他不想把雪佛兰车留在那里。 他们俩拿了行李,基思把车上所有的东西都拿了出来,包括音带、车辆登记证,以及其他零碎物品。 基思打开房门,把东西放进去。安妮打开灯说:“真不错。” 实际上,房间很简陋。基思在床头柜下找到了电话簿,匆匆翻阅黄页。 “你查什么?” “我要……就是这个。”他合上电话簿,说道,“过十五或二十分钟我就回来。” “上哪儿?” “把车开走。” 她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我跟你一起去,如果他们来,我不想一个人对付他们。” “好吧。” 他们出了房间,上了雪佛兰车。基思把车开上小路,在公路边亮着的招牌处停了车。他下了车,把招牌的灯插头从插座上拔下来,招牌顿时黑了,他回到雪佛兰车上,说道:“一个晚上有现在这些旅客已经够多的了。” 安妮看着他,没有说话。 基思将车开回公路,向右拐弯,朝托莱多方向开。他说:“我们得走回去。” “行。” 一辆警方巡逻车从对面开来,擦肩而过。基思瞧瞧侧视镜,巡逻车继续往前开。他对她说:“电话簿上说,这条路上有家雪佛兰车行。门牌是单号,所以在左侧。” 她点点头。“把雪佛兰车停在那里再好不过了,你比你看上去要聪明些,兰德里。” “谢谢。” “你还需要那络小胡子和眼镜吗?” “为了你的幻想,以后再要。” 她笑了,捶了一下他的臂膀。“你才是我的幻想。” 雪佛兰车行从路左边映入眼帘,基思放慢车速,从左边驶入停车场。正如他所料,这么晚了,车行已经关门。他在旧车场上找到了停车位。 他们下了车。基思绕到车后,从工具箱里取出两把螺丝刀,他俩一起卸下了车牌照。“好了。明天早晨他们会以为有车仙显灵,被弄得莫名其妙。我们走回去吧。刚好一点四英里,如果你感兴趣的话。” 他们开始沿着商业公路走回旅馆。基思把车牌照塞在腰上,将风衣拉链拉上,正好盖住。 她问他:“明天早上我们回来取车吗?” “有这种可能。” 他们来到一家“汉堡包大王”快餐店,基思问:“饿了吗?” “不饿。我的胃很难受。” “你需要饱餐一顿。来吧。” 他们走进“汉堡包大王”,买了汉堡包、可口可乐和炸薯条,在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基思问:“这跟你原先想象的一样浪漫吧?” 她笑了。“当我与你在一起时,机场公路看起来就像罗马的威尼托大街。” “我想我快吐了。” 她笑了。他把手放在她手上,“现在好了。” 她点点头。 他们吃了起来。他感到真饿了,她也一样。他看了一下表。在刚订好的房间外消磨时间,总是一个好主意。当警察坐等你回去时,他们的监视哨有时就会松懈。 她说:“别把小胡子吞下了。” 他笑了。“我喜欢你。” 晚上十点,他说道:“让我们散散步,把炸薯条消化掉。” 他们离开快餐店,在一盏路灯旁穿越公路。这条公路上连个人影也没有;在美国有些地方,稀少的行人倒成了招人眼目的景观,他加快脚步,她紧紧跟上。 他们走近小路附近黑糊糊的汽车旅馆招牌,基思放慢脚步,挽起她的手臂。通向旅馆的小路边有一家通宵便民商店,他把她带到停车场,他们站在那儿,注视着汽车旅馆。他问:“你想进去买些点心吗?” “不。我不想离开你。” “好吧。我们在这儿等几分钟。” 基思等了五分钟,然后走向那家旅馆,穿过停车场,来到七号房间门口。如果警察在这里守着,或者在外面某处守着,那么已经太迟了,来不及逃了,所以他径直走进去,发觉灯还开着,似乎没有什么动静。 安妮把门锁上,并插上插销。 基思把钥匙扔到床头柜上,把车牌照扔到梳妆台上,望着她说:“你真是个好演员。” “你真了不起。”她摘下他的眼镜,撕下他的小胡子,并亲吻他。 事实上,他对自己的手艺基本上是满意的,这手艺一度曾是他的第二天性。现在他不得不考虑一下,但至少他知道应该思考什么。 安妮在浴室中打开她旅行过夜用的包,基思分开遮灯防空窗帘,向外望着停车场。似乎一切太平,但他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幻觉,好像又回到东柏林,从一所安全住房的窗口眺望街道,而这住房并不怎么安全。 他认为,到目前为止,他做了他能做的最明智的事。甚至选择托莱多也是个正确的决定,因为它近些,尽管出了点误机的小问题,他唯一做错的事,他真正的错误是:他一时冲动决定逃走,感情用事而不是凭理智行事。但也许那是整整过去两个月所准备要干的事。放任自流,失去控制,如此迫切地需要得到某个人,以至于四分之一世纪长的时间内做事都凭书本教条——所谓纪律和勇敢的恰当结合——忽然变成了欲望和勇敢的结合。正是如此,它使人感到愉快,但要付出代价。在他的最初冲动行为之后,所有他的聪明才智——二号计划的一切——仅仅是控制损害而已。他再次望着停车场。“看上去没事,真的没事了……” 房间里没有椅子,他坐在床上,脱下鞋子思考着明早的事。当然,到托莱多机场去是不可能了,到其他任何机场也一样不行。搜捕通告中说有人绑架了警长的妻子——两个孩子的母亲云云,已经严重到足以便本州及周围几个州的所有警察都处于高度警戒的状态,除非如他向安妮暗示过的那样,州警察识破巴克斯特的把戏。然而,基思对此暂时还说不准。 他的最佳选择,最合他心意的事,就是离开本州。实现这一点的最好办法是等到上午七八点钟,一个正常而又忙碌的工作日,然后乘一辆出租车进入托莱多,这个城市大,混进去没问题。他知道,他不能租车,他又不想偷辆车而使问题复杂化。 火车和公共汽车不能乘,但他有另外几种选择——租一辆高级轿车,包租一架飞机或一艘轮船,把他们送到五大湖的某个港口,本州之外的某个地方。包租和租借营业处均现金预付,不用看身份证,通常警察不监视,甚至不发通告给他们。包租或租借营业处往往只问一个问题:“你想去哪儿?” 他还有另外三个选择——打电话给警察,像安妮建议的那样;打电话给波特家;或者打电话给查理-阿代尔。但这几种选择看来都不合他的心意。他可以在明晨打电话给警方。波特家在任何时候都不再需要新的麻烦,而查理-阿代尔对每件事都附带一定条件。尽管如此,这些也都是选择,基思到明晨会做出决定。 安妮走出浴室,他站起身来。他对她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吗?” “不是。怎么啦?” “你穿着生日礼服。” “呀!我忘了穿睡衣了。真难为情。别看我。” 他笑了。他们互相走近,拥抱并接吻。 她说:“基思,不管今晚或明天发生什么事,我们现在要享受这千金时光。” “我们要享受全世界的千金时光。”—— 第32章 克利夫-巴克斯特独自坐在斯潘塞城警察局的办公室里。全体警察——十五个人都在值勤,有的在局里,有的在路上。 他喝了一杯可口可乐,怔怔地望着对面的墙壁。他知道自己过去的判断是正确的,为此他感到某种刚愎自用的满足。他的妻子是个说谎者,是个婊子,而基思-兰德里是个卑鄙的偷婆娘的无赖。“我早就知道。” 使他烦恼的是,不知怎么搞的,他们俩已经勾搭上好几个星期了,就在他那些饭桶部下的眼皮底下,而且还商量好计划,逃走了。他不能责怪自己;他从第一天起就掌握这个动向了。 找到安妮的汽车是比较容易的。她的汽车里装有无线电自动发报器,这点她并不知道。这是一种自动寻踪装置,是斯潘塞城警察局买来对付犯罪的高科技设备,而巴克斯特的汽车里则装着相应的无线电接收器。 巴克斯特想起走进兰德里谷仓的情景:她的闪亮的白色林肯车与拖拉机并列停在一起。他拉开车门,发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克利夫,滚你的蛋”,署名是基思-兰德里。“不,滚你的蛋,蠢驴。” 他赶紧把这张纸条塞进口袋,不让他部下看见——不是出于窘迫难堪,他自我安慰道,而是因为这纯粹是私人便条,并非侦破绑架案的线索。 当然,这不是绑架;他猜想他的部下心里都明白,不过本州的其他警察都不知道这一点。 对讲机发出蜂鸣声,布雷克中士的声音:“警长,州警察局的德尔森队长要跟你通话。” “好。”克利夫-巴克斯特拿起话筒,俄亥俄州警察局的德尔森队长说道:“警长,我们发现一些情况。” 巴克斯特坐直身子。“是吗?” “大约半小时以前,州警察巡视托莱多机场,那里的一名保安人员告诉他们说他看到过通缉对象。汽车相符,特征相符;他甚至记住了牌照号码的一部分,也相符。” “他们上飞机了?” “没有,他们没搭上末班飞机,那个保安员说他们回家了。” “好,好。很好。你们把他俩圈在托莱多地区,这样……” “对……问题是,警长,保安员说,他从你发出的照片上认出那个女的是巴克斯特太太,她看起来并不像是被劫持或被胁迫……” “哎呀,胡说。那个狗娘养的把枪对着她……” “不过,男嫌疑犯——兰德里——离开过雪佛兰车一段时间,女的却一个人坐在车里。” 巴克斯特清清嗓子,说道:“那么……机场这个家伙是谁?保安警察?带方徽章的家伙懂个屁……” “警长,通缉对象似乎是想一起乘飞机。从严格的法律意义上讲,这不像是绑架或诱拐。” 巴克斯特几秒钟没答话,然后说:“你准备担这个风险?如果她最后死了,你想对取消搜寻负责吗?” “警长,为了你,我们把整个州翻了个底朝天。另外,我对威胁性的话反应迟钝。喂,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看起来是你老婆跟这家伙私奔了。” 巴克斯特沉默不语。 德尔森队长继续说:“根据你们提供的基思-兰德里的社会保险号,我们发了传真给联邦调查局,但似乎得不到关于他的什么重要情况。只知道他是美国陆军的退役上校,假定是同一个人的话。没有前科,没有任何劣迹,我们正在进一步调查。” “噢……是上校?” “对。” “基本情况是什么?你要告诉我什么?” “这个……我不知道。你是想通过传真提供给我们一份证言,连同理由和原因,再加上你的签字,对吗?” “嗯……为什么不让俄亥俄州出面控告?” “俄亥俄州对此人或巴克斯特太太没有什么指控。” “没有?你是说你们对绑架不加控告?” “不,我们会控告。但似乎你弄错了,我说,警长,我知道这件事棘手,可我亲自与那个保安人员通话二十分钟,我得相信他看到的那两个人是搜寻通告的对象。而且,我得相信,巴克斯特太太是自愿跟那个男人做伴的。现在,我们可以继续搜寻,作为同行之间的帮忙——这是你知我知的事,不能让纳税人知道,但我必须发出新的通告,要求:寻找并不断观察,等待下一步指示;不得讯问,除非对象即将离开本管辖区;不得拘留或逮捕,除非有相当充分的理由,我们不想打官司,你也不想丢面子。行吗?” 巴克斯特沉吟片刻,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通缉兰德里,该犯涉嫌违反交通规则、阻挠公务、骚扰和非法侵入他人领地。” 双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德尔森队长说:“好吧,将细节传真过来。”他补充道,“但不要硬凑站不住脚的罪名。” “嗨,我打算寄给你们一张法院拘票,由这里的地方法官签发。把他们引渡过来。你们要做的是抓住他们。斯潘塞城将派人来接收。” “我不准备抓他们,但如果找到他们,我们会通知你。这里又有一点新情况——有一个叫基思-兰德里的,在克利夫兰机场喜来登饭店预订了房间,并从那里订了美航公司飞往纽约的机票。”他告诉巴克斯特有关详情,接着说道,“我们正监视托莱多和克利夫兰之间的道路,并将派克利夫兰的警察去喜来登饭店。”德尔森队长又说,“我们将为你保持现场,同时,因为他们是在托莱多机场被发现的,按照标准的操作程序,州警察和地方警察正在检查该地区的汽车旅馆、寄宿公寓等等。涉嫌对象如果得到通缉风声,也许就不去克利夫兰了。” 巴克斯特点点头,说道:“嗯……好吧。你们一有线索什么的,马上通知我。” “好的。”德尔森队长沉默了一下。“你大概想亲自处理此事吧,一对一。” “不错……你们不论何时何地抓住他们,就告诉我。”巴克斯特说,“我要同她谈谈……我想弄清楚她在丢弃丈夫和两个孩子出走之前是否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嗨,如果你说得对,是她自己愿意跟这个家伙出走,那就见她的鬼去吧。但我要听她亲口说这话。你懂吗?” “我懂。” “唉……真是一件糟糕的事。结婚二十年了……儿子、女儿都上大学了……他们现在都在家等着,”他撒谎说,“真使人心烦意乱……她母亲心脏病快发作了。她姐姐大哭不止,她父亲对她火冒三丈。如今这些女人都中了什么邪了?” “不知道。” “我感谢你们所做的一切。我只想同她谈谈。” “我们会及时让你了解情况的。” “我整夜都在这里。”他对着话筒擤了一下鼻子,用破锣般的嗓音说道,“我只想再见到她。上帝啊,求……” “好了,别着急。” 巴克斯特挂上电话,猛拍一下桌子。“他妈的!我要宰了她!我还要把那个王八蛋千刀万剐……” 门打开了,布雷克警官探进头来。“没事吧,警长?” “没事。快滚蛋——不,等等。”他想了一下,然后说,“叫申利起草一张法院拘票,拘捕兰德里——妨碍公务、非法侵入他人领地,再加上一些别的名堂——叫他去把桑斯比法官叫醒,让他签字,然后把拘票寄出去。” “是,长官。” “等一下!再去弄两辆警车,叫三个人来,包括你,带上无线电寻踪装置。我们到托莱多去。”—— 第33章 在他脱衣服时,她坐在床上,盘着腿,玩具熊放在膝上。她对他说:“我没吃避孕药。我告诉过你吗?” “没有。上回我们做爱之前没说什么话。”他对她说,“我该早告诉你,我在离开哥伦比亚特区前做了退役体格检查。我没毛病。” “我以为……可我想我应该先问一下……我不习惯于……我是说,我不吃药。” “是的,你不用吃药。” 她点头会意。“当我发现他……他有其他女人时,我去医院做了一些妇科检查。后来妇科医生告诉他,我不能服避孕药,也不能戴子宫帽,所以他得戴避孕套。这对他是种耻辱。他很恼火,但他懂得这是怎么回事……我们还得谈这些吗?” “我想谈得差不多了。”他微微一笑,“我上次使你怀孕了吗?” 她也笑了。“我倒希望怀孕。你想再试一下吗?” 基思上了床,把玩具熊挪开,他们面对面坐着,腿互相盘着,他们抚摸、接吻、按摩、长时间地相互挑逗,仿佛他们真的拥有世界上所有的千金时光,好像不可能有人来敲门。 她向他再靠近一些,抬起身子,压在他身上;两人嘴贴着嘴,再也无法分开。 在后来的半小时里,不用说,他们又一次变成了没有性经验的少男少女——触摸,探究,再触摸,再探究。她说:“自从跟我告诉你的那个家伙结婚以来,我从来没有像这样做爱过。你从哪里学会这一套的?” “从一个十六岁的姑娘那里。我当时十七。” “你一点没忘记,我很高兴。” “是啊,我永远忘不了她。” 他们躺在铺着被单的床上,手握着手。天花板上有面镜子,他们拿它来说笑话,但基思觉得她有点难为情。他凝视着镜子,看到她躺在他身旁,头发在枕头上散开,眼睛闭着,脸带微笑,看上去心满意足。她在镜中的形象宛若一个安静的梦。他觉得,她的双乳一起一伏,xx毛浓密而蓬松,双腿稍稍分开,脚趾在扭动——这是他记忆中很久以前的形象。实际上,这是当年他离开的那天早晨他记得的形象,他想起当时对她说:“再见。” 基思慢慢坐起身来,环视了一下房问。几乎没有什么家具,仅有的东西部上了锁,包括电视机和床头壁灯。他想用件东西顶住门,可连一把椅子都没有。如果韦斯特威汽车旅馆的顾客都是那种会把旅馆的破烂家具搬上小卡车偷走的人,那么不仅需要向他们收取二十九美元预付金,而且更需要仔细弄清他们的身份,并对他们严加防范。这使他想到,那个服务员兴许到外面记下了车牌号,这些号码极少符合登记表上的号码,或者根本不符合。他没把雪佛兰车停在大门前,不过本来停在外面的车就不多。再说,雪佛兰车停在外面没超过十分钟就被他俩开走藏起来了。用不着担心。他已经懂得了两件相互排斥的事:千万不要过低估计警察,也千万不要过高估计警察,这一事态的最终结局不是生死存亡,也不是自由世界的结束——而是到当地警察局跑一趟,会有些麻烦和尴尬,最终却是合理的,很可能也是愉快的解决,基思不想上警察局,让这事成为他们记忆的一部分。但是如果真要去,那也无所谓。同时,他相当欣赏自己智胜巴克斯特,希望那成为他们的历史的一部分。他看了看放在床头柜上的手表:十一点三十五分。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她对他说:“自从我们一起在哥伦布度过那个夏天以来,这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对我也是。” “你说的是真话?” “是的。千真万确。” “我们从今后将永享快乐?” “是的,永远。”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但我们要挨过今晚和明天,是吗?” 他没有立即回答,过一会儿看着她说:“不管今晚或明天发生什么,即使我们分离一段时间,要记住我爱你,要相信我们将再次团聚,我保证。” 她坐起来,吻他。“你也记住。” “我会的。” 她把头贴在他胸膛上。“我又觉得自己像个小姑娘了,似乎不是过去了二十五年,而是二十五个小时。从你离开哥伦布的那个早晨到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是个好想法。” “那好。让我们假装这样,门外没有世界,像过去一样,只有我们俩。” “以上帝的名义问一下,到底我怎么会让你走的?” “嘘。你没让我走。我在这里。我始终在这里……”她轻轻拍着他的心口。“这里,最关键的地方。我从未离开你的心,你也从未离开我的心。” 基思点点头,想答话,却说不出话来,于是,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泪水从他眼中涌出,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克利夫-巴克斯特坐在两辆警车中头一辆的前座,布雷克警官开车。后一辆车内是沃德警官和克鲁格警官。 克利夫-巴克斯特面前的仪表板上放着定位探测仪。这并不是最新的技术装置——市政府嫌大型号的价钱贵;那得安装在大货车内,车顶上有个大的转动器、各种屏幕及其他玩意儿。这是一台简单的视线信号甚高频无线电接收器,它仅在放置的发报器距离一英里左右的范围内发出鸣叫音,越近声音越大。但它仍然达到了购买的目的——跟踪他的妻子。这仪器带有两台小的发报器;第二台他用过几次,作为玩物来跟踪别人,可大部分时间却放在办公桌内,直到星期五忽然想起把它放进兰德里的车内。 当然,搜寻林肯车时,他巡逻经过兰德里农场,由于每只发报器的频道不同,在开进兰德里的私家车道之前,他早知道林肯车在那里而雪佛兰车不在。到那里时,他才确切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一行驶入托莱多机场。他认为,从这个地方开始是合乎逻辑的。他们巡视了停车场,用不上定位探测仪,因为那地方几乎是空荡荡的。他们开车到租车场,在停着的几排汽车前来回巡视。 布雷克对他说:“找不到他的车。” “是啊。算了,到公路上去,往右拐,朝托莱多方向开。” “对。” 两辆斯潘塞城警车在机场公路上往东行驶。 克利夫-巴克斯特拿起移动电话,拨通了局办公室。申利警官正在办公室值班,巴克斯特对他说:“听到什么消息吗?” “没有,长官,有消息我会打电话……” “嗯,有消息你早就打电话了。我正在进行该死的通讯检查。” “是,长官。” “我告诉过你,如果州警察局来电话,或其他地方来电话,你不要说我在哪里。” “是,长官。” “只要打电话告诉我,我来找他们。别跟他们多废话。” “是,长官。” “别打瞌睡。”他关了电话,对布雷克说:“嗨,去喜来登饭店看看。” 布雷克将车驶入喜来登停车场,说:“这儿没听到信号音,警长。” “狗屁,我不相信这玩意儿。我相信我的眼睛和耳朵。在门厅前停下,让我下车,然后再巡查停车场。” “是,长官。” 巴克斯特下了车,进入大堂。他走到总台服务员——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面前,对她说:“今晚好吗,亲爱的?” 她莞尔一笑。“挺好。你呢?” “不太好。找一个坏蛋,他拐带一名妇女逃跑了。你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是在电视上看到的。” “那好。我希望你也在传真机上收到过通告。” “收到过。”她四处翻找,在柜台后找到一张纸。“这里有特征描写、姓名、汽车的式样和型号——” “你没有看到过他们吧?” “没有。大约一小时以前我对州警察说过了。我会留神注意的。” “留点儿神,美人儿。” 她看着他的警服,问道:“斯潘塞城?那不是……?” “是的。那就是发生绑架的地方。喂,如果你以后到那里去,来找我。” “你是……你是巴克斯特警长,你太太……” “对。” “嗨,我真感到难过。我希望她没事——我相信她不会有事……” “我一找到她,她就会没事了。她会平安无事的。再见。” 巴克斯特出来,正碰上警车,他上了车,布雷克说:“这里没动静。” “那里也没动静。上路吧。” 他们继续沿公路行驶,经过几家汽车旅馆。布雷克问道:“要我停车吗?” “不。我们要一直巡查到托莱多,看那该死的噪音发生器是否停叫。如果它不停,我们就往回跑,开始检查汽车旅馆。上帝啊,我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多汽车旅馆。” “你认为他们在这里?” “不知道。但如果我是他的话,刚错过班机,我会在这个地区躲起来,尤其是如果我听收音机,得知有通告搜寻我。如果他不知道这个,那么当警察叫他把车开到路边时他就会明白。不管怎么说,他不会跑得太远。” “是的。”布雷克想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弄不懂他怎么会认为他能同她一起上飞机,而不被人发觉她是被劫持的。” “妈的,你开车就开车,多什么嘴!” “是,长官。” “他把枪口对着她。就是这么回事。也许把她麻醉了。” “没错,正是这样。” 事实并非如此。巴克斯特明白,此时几乎州里所有的警察都已知道了真相。实际情况是:他自知以后他的前程不妙,但目前来说,他仍有权,法律在他手中,他有胆量做一个男人该做的事。到了明晨,这些东西都会开始崩溃,所以他得在此之前找到他们俩。由于他是作为警察来结束这一切的,当他找到他们时,他可以对他们为所欲为。 他们又前进了几英里,看到了远处托莱多市区的高楼大厦。 仪表板上的接收器响了起来,声音微弱,接着又静下来。 布雷克和巴克斯特相互对视了一下,但都不说话。仪表指示失误是常见的,尤其是在建筑物多的地区。一分钟以后,接收器又响了一下,接着再响,然后声音变大,更为连续,直到响声连成一片,变成长长的电子尖啸声。 “开到边上去。” 布雷克把车开到路边,后面的警车也开到了路边。 布雷克和巴克斯特端坐车内,听着电子声音。巴克斯特向外面环视一下,说道:“往前开。慢点,沿着路肩。” 布雷克在内路肩上慢慢行驶。嘟嘟声之间的间歇缩短了,而声音本身变弱了。 巴克斯特说:“作u形转弯,往回开。” “对。” 他们开上公路,在中线的缺口弯回去。嘟嘟声变大,而且稳定了。 巴克斯特向前望去,看到了它。“好,我要……嗨,布雷克,人们说哪里捞针来着?” “大海捞针。” “不,现在是囊中取物,靠那边停下。” 几分钟后他们就找到了深绿色的雪佛兰车;甚至到此时,他们还拿不准是否找对,因为没有牌照,巴克斯特伸手到右后挡泥板下,拔出磁性发报器,他看着这个香烟盒大小、带着短天线的长方形装置,笑了,“好,好,好……”他把它关上,车里的接收器就停叫了。“怎么样?” 布雷克笑容满面,克鲁格和沃德用钦佩的眼光望着他们的上司,当然,如果这车是在汽车旅馆、出租房间的公寓或餐馆发现的,他们会高兴得多。显然,基思-兰德里和安妮-巴克斯特不在雪佛兰车行。布雷克第一个道出这一点,并问警长:“你看他们到哪儿去了?” 巴克斯特瞧瞧四周,再朝公路两端看看,说道:“不远。” 布雷克指出:“他们可能在这里偷了一辆车,警长。” “可能偷……但他们把这车的牌照拿掉了,喏,如果他们开另一辆车往克利夫兰或其他地方迅速逃走的话,干吗要这样做?不……我看他们就在附近,步行能到达的距离之内。他们不想让人们把这辆车与他们联系起来。”他看看三名部下。“谁还有别的看法吗?” 克鲁格说:“他们可能从这里搭上一辆出租汽车或公共汽车跑了,警长。可能在托莱多。” 巴克斯特点点头,“有可能。”他再向附近四周望了一下。“出租车或公共汽车,有可能。但我不这样想。我看他们找了一家汽车旅馆,放下东西,再出来丢掉车。这家伙发现这个雪佛兰车行,算他运气,也算他聪明。没错。他们离这里不远,或许是露宿在野外,但很可能是在一个偷情的场所或出租房间的公寓——不需要使用信用卡的地方。没错。好了,克鲁格,你和沃德负责公路这一边,往机场方向检查一路上的汽车旅馆。我和布雷克从机场附近往回查,管公路的对面,如果发现情况,打电话给我,别打给其他人。用移动电话。上路吧。” 布雷克和巴克斯特从机场开始,驶经喜来登饭店,接近一家“假日酒店”。巴克斯特说:“往前开。我们只停小的野合旅馆。” “对。” 他们继续往前行驶。 巴克斯特思索着。基思-兰德里是个蠢驴,可要比巴克斯特估计的要聪明得多。但也许还不够聪明。巴克斯特意识到,他脱离真正的警察工作时间太长了,然而,他在警察局里混了将近三十年,学到了不少东西,也记住了一些,因此不情愿地承认,他是在跟一个行家打交道,他弄不清兰德里为政府干了些什么,但断定他的工作与美国渔业和野生动物署毫无关系。不过,兰德里没有考虑到的是巴克斯特内在的弱肉强食的动物本能。巴克斯特在正规训练方面缺乏的东西,却在直觉本能方面得到了补偿,在密执安州的树林里,克利夫-巴克斯特是他那一伙朋友中最好的猎手。他具有一种第六感觉,可以找到野兽,闻到它的血腥味,揣度它的心思,猜出它是打算猛然逃跑,躲藏起来,转身搏斗,还是站着不动,听天由命。他断定,人类也没有多大差别。 接着他开始琢磨他的妻子,试图弄清楚她如何居然脱逃成功而不让他知道。他疑心过,不过他平时总是疑神疑鬼。不知怎的,这次她的狡猾完全胜过了他这条老狐狸。他也知道,从内心深处知道,她了解他的为人;这是她同他共同生活了二十年,必须凭自己的机智才能生存下去的结果。当他向别的女人抱怨起她来,有一句话他从来不说:“我老婆不理解我。” 他不愿再想他的妻子和基思-兰德里,但在某种程度上,他又不由自主地要想。他有时想象安妮——完美小姐、唱诗班小姐、假正经小姐——跟另一个男人睡觉。这始终是他最可怕的噩梦,而此刻正在发生——兰德里和他的妻子正在附近某个地方,光着身子睡在床上,笑着,发生性行为。兰德里趴在她身上,她的双腿夹着他。想到这里真使他发狂。 他们经过韦斯特威汽车旅馆的黑暗招牌继续往东行驶,忽然巴克斯特说:“等一下!慢点。把车开到路边。” 布雷克把车开到路边停了下来。 巴克斯特坐着待了一会儿。有件什么东西在他的头脑中留下了印象,但说不清是什么。他说道:“后退。” 布雷克把警车倒回去。当他们经过那块黑暗的招牌时,巴克斯特说:“停。” 克利夫-巴克斯特下了车,走到那块嵌着红色塑料字母的塑料招牌前,读着:韦斯特威汽车旅馆——29美元。他走近些,看到电池插头被拔掉了。他把插头插上,灯又亮了。他拔出插头,让招牌再次变暗。 巴克斯特回到车上,说道:“退到小路上,再转弯进去。” “好的。”布雷克开上小路。午夜十二点零五分,这辆斯潘塞城的警方巡逻车在韦斯特威汽车旅馆前停下。 巴克斯特说:“在这里等着。”他拿着一只硬纸板封面的文件夹,走进小门厅。 服务台后面的年轻人站了起来。“住店吗,先生?” “找个人,小兄弟。”他把文件夹放在柜台上。“今晚听到过搜寻通告吗?” “没有听到。” “那么你究竟在电视上看些什么?” “录像带。” “是吗?好吧,今晚你值班多长时间了?” “从四点钟到现在。等人来换班……” “好,你算我的人。现在听好:我正在寻找一个开深绿色雪佛兰车的家伙。他跟一个女人在一起,但我想她不会在这里露面。他们大约在九点或九点半,也许更晚些来登记住宿。他四十五岁左右,高个子,身材不胖不瘦,浅褐色头发,眼睛有点灰绿色……我想长相不很难看。你见到过他没有?” “这个……” “听我说,小兄弟,这家伙因绑架而被通缉,我一个晚上都没能找到他,我给你五十块钱报酬。” “有一个家伙来过……你说的这个人戴眼镜,留小胡子吗?” “上次我见到他时不这样,把登记卡给我看。” 服务员翻查一沓卡片,找到了他认为警官要的那张。“给。这家伙大约在……” “让我来念,小兄弟。”巴克斯特念卡片。“约翰-韦斯特曼,辛辛那提人,开一辆福特牌汽车。你看到他的车了?” “嗯,他登记好后,我把头伸到门外看了一下,有一辆福特车,可那辆车停在那里已经有几个钟头了,我该记下牌照号码……” “我知道你们是怎样管理一个淫窝的,你看到一辆绿色雪佛兰车吗?” “不知道……我看到外面有辆深色的四轮机动车,但看不清楚,它也不对着我让韦斯特曼这家伙住的房问。以前我没见到过,我原打算过一会出去抄下车号,可等我十分钟后出来,车不见了。” 巴克斯特点点头:“好,你让这家伙住几号房间?” “七号。” “他还住在里面吗?” “我想还在。他是登记过夜的。我刚检查过总台的钥匙箱,他的钥匙还没还来。” “好……”巴克斯特用手搓搓下巴。“好……你没看到过一个女人?” “没有。从没看到。” 巴克斯特打开文件夹,拿出一本书。这是他妻子的中学年鉴,也是他允许她保留的很少几件东西之一,主要是因为里面有一张他的照片,当时他是三年级生,在跳舞。他翻到毕业照那部分,说道:“翻看这个,小兄弟。记住这是二十多年前的照片,想象一下那些没有眼镜和小胡子的人戴上眼镜和小胡子会是什么样子,莫慌,但别磨蹭。” 年轻人翻看着毕业班的照片,忽然停下了。 “你看到他了?” “我……” 巴克斯特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钢笔给他,“画上你看到过的眼镜和小胡子。” 年轻人接过笔,在基思-兰德里的照片上画上眼镜和小胡子。他说:“对……就是这个人……我看就是他……” “我想你认对了,小兄弟。给我钥匙。” 服务员迟疑了一下,巴克斯特俯靠在柜台上,“他妈的钥匙。” 服务员把七号房间的钥匙给了他。 巴克斯特说道:“你坐着别动,一切都没问题。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这里。” “是,长官……嗯,你说过……” “支票会寄给你。” 巴克斯特出去,来到警车旁。他将身子探进车窗,对布雷克说:“通知弟兄们,我们找到他了。” “我的天……”—— 第34章 基思-兰德里和安妮-巴克斯特搂着躺在床上。他们半睡半醒,每过一会儿她会向他说几句话,他便回答。 他正在竭力摆脱睡魔,他猜她也一样。最后,她开了灯,翻过身趴在他身上,把头依偎在他的颈旁,咬住他的耳朵。她说:“我让你心烦吗?” “不。我喜欢。”他把双手放在她的屁股上,抚摸起来。 “好舒服。”过了一分钟,她说,“基思,我睡不着。” “再睡。” “我睡不着。”她伸手抚弄他的xxxx,直到它勃起,然后把它放进她的下身。“这是我的催眠棒。你能保持坚挺,一直到我睡着吗?” 他笑了。“我想能。可是以前从来没试过。” “我爱你。” “我恋你。” “我打呼嗜。” “我也打。” “我流口水。我口水流得到处都是,我会把口水流在你身上。” “你真逗。” “我在床上吃烤小鸡和土豆片,我用床单擦嘴。我还打嗝。” 他大笑。“别说了。” “我整夜做性梦,喊叫着进入性高xdx潮。” “那好……” 她上下掀动着屁股。“现在我马上就要进入高xdx潮了。” “噢,那感觉……”他听到门外有声响,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听到门哗啦一声倒坍,门销穿过裂开的木门。 一秒钟后,克利夫-巴克斯特冲进房间,手持一支猎枪。 基思一把推开安妮,安妮尖叫起来。他跳下床,同时抓住他放在床头柜上电话簿下面的k形刀。 巴克斯特用猎枪的橡皮垫枪托猛击基思的脸,基思用前臂一挡,但枪托擦伤了他的额头,使他感到一阵眩晕。巴克斯特又抡起枪托,猛击基思的肩膀,令他手臂麻痹而丢掉了刀子。巴克斯特又要抡枪,安妮突然从床上跳下,扑在巴克斯特身上;她的手脚死死裹住他,使他往后踉跄。 头仍发昏的基思,右臂无力下垂,用左手又抓住了刀。他的视力因头部被击而变得模糊,但能看到安妮紧紧抱住巴克斯特,而巴克斯特尽力想摆脱她。基思顺着地板朝前冲,将刀向上刺去,正中巴克斯特的股动脉,但那家伙仍然摇摇晃晃地站着,加上安妮又缠着他,所以基思没看到刀刺处动脉血在往外流。 巴克斯特痛得吼叫起来,安妮也在尖叫。基思来不及再刺一刀,另外两人冲进房间,拔出枪,“不许动!不许动!” 基思站立不稳,刀还在手中,其中一名警察——基思觉得他是沃德——挥动他的警棍,击中基思的手腕,刀子飞出手去。 巴克斯特挣脱他妻子,安妮躺在地板上哭着,两名警察仍将枪口对准基思,但他们的眼睛却盯着警长一丝不挂的妻子。 基思向安妮走去,巴克斯特再次挥动枪托,击中基思的太阳穴。基思痛得弯下身子,跪在了地上。他能听见巴克斯特对部下大声喝着:“滚出去!都他妈的滚出去!” 基思意识到两名警察离去。然后又感到枪托再次击打他,这次是在背上,将他打趴在地板上。他听到巴克斯特的声音:“说什么——滚我的蛋?不!滚你的蛋!滚你的蛋!”基思感觉到巴克斯特踢他的肋骨,听到安妮又在尖叫,然后感觉到她扑在自己身上,用她的身体护住他;她的双臂紧紧抱住他的胸膛,她的脸紧贴着他的脖子。他听到她大叫:“别碰他!别碰他!走开!” 房间里一阵寂静,基思挣扎着保持清醒,他能看到面前巴克斯特的双腿,血沿着他的裤腿往下淌,流到了鞋子里。 他又听到巴克斯特的声音:“松开他!松开他!不然,老天作证,我要宰了你!” “不!” 基思听到猎枪上击铁扳起的声音。他喘息着对她说:“走吧……安妮,走吧……” “不!” 门外有人向室内叫唤:“警长!我们得走了,已经惊动了别人。警察快来了!” 巴克斯特把枪口顶在基思的鼻子下面。“我数到三,如果这条母狗还不站起来穿好衣服,你的脑浆就会四处迸射。一……” “安妮……起来……” “二……” “我没事……记住我说的话……” “三。” 他感觉到她的双臂松开他的胸膛,然后感到她的重量不再压在他身上。 巴克斯特猛推她一下,接着后退一步,但枪口仍对准基思的脸,巴克斯特对他说:“当我跟她睡够了,别人再睡她就没味儿了。” 基思试图爬起来,但巴克斯特踢他的头,他向前摔倒了,脸着地,他听到有人在门口喊叫:“警长!州警察快到了!” 基思一会儿昏迷,一会儿清醒。他的视力模糊,声音仿佛从老远传来。他看到安妮的裸腿,又看到她穿上牛仔裤和拖鞋的身影,接着又看到穿着警服的男人架着她走开,听到她叫他的声音,却听不清她说些什么,只听到自己的名字。 他比较清楚地听到巴克斯特的声音在说:“瞧你这模样,躺在这里,像头剥了皮的公羊。” 他睁开眼,见巴克斯特跪在他面前,手中拿着那把k形刀。巴克斯特说道:“现在你在我手中,完全在我手中。” “滚你的蛋。” 巴克斯特朝他的脸吐唾沫,用刀柄上的圆头狠击他的脑袋。 基思模糊地感到别人的手在他身上,然后他的身体被转动;当他睁开眼睛时,看到了天花板。他看到巴克斯特面对他蹲着,手中拿着刀,听到巴克斯特轻声说:“我正要把给你惹麻烦的这个物儿骗掉。”基思感到有人扯拉他的阴囊,他想是巴克斯特的手在摸弄他的睾丸,但他也许是在想象这样,然后意识到他并没有这样做。巴克斯特的声音仍以安慰的语调在嗡嗡作响。“好了,我正打算把你的这物儿带回家,你在有生之年可以想想谁拿走了它,想想谁在跟我老婆睡觉,谁再也不能跟她睡觉了……” 基思用两只手指猛戳巴克斯特的右眼,那家伙痛得吼叫起来,向后翻滚,用手捂住脸。 房间内有匆忙的脚步声和急促的说话声,巴克斯特的身影被沃德和另一名警察半拖半架着离开了。 基思并不感到疼痛,只觉得脑袋轰轰作响,眼睛似乎要从眼窝里迸出来。一阵恶心向他袭来,他快要晕过去了,但心里明白他得俯卧才不致呕吐在自己身上,终于,他设法侧过身来,而后觉得要呕吐,感到可以一吐为快,却又失去了知觉—— 第35章 “今天星期几?” 护士回答道:“你先告诉我你的姓名,我再告诉你今天星期几?” 基思觉得这是公平交易,于是他说:“基思-兰德里。” 她微微一笑。“今天星期二。你星期天晚上——实际上是星期一早晨来的。” 基思望着窗外的太阳。“现在是上午还是下午?” “轮到我问了。美国总统是谁?” 基思告诉了她,又补充道:“他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上星期我与他聊过天。” 她皱皱眉。 基思意识到这不是她想从一个脑外伤病人那里听到的话,故而又说:“只是开个玩笑。” 她点点头。 他想坐起来,但她把手按在他肩上,“躺着别动,兰德里先生。” 当她在他床前来回走动时,他端详了她一番,她三十五岁左右,体态丰满,面容和蔼,但他估计,她经验丰富;如果他不安分,她就会变得严厉起来。他问她:“现在几点钟?” “上午八点十五分。你已经昏迷大约三十六个小时了。” “噢……”他感到有点朦胧,脑袋和身体有些疼痛,可除此之外,他认为自己没有什么问题。他试图记清楚发生了什么,记起了一部分,但却像是一件打破了的瓷器,得把碎片拼起来。 护士问他:“你的住址?” 他做了回答,接着她继续问他这类问题。此刻,他看到她正在根据他的回答在一张纸上做记号。他想去回忆发生了什么,可她老是问个没完。最后,他记起了他昏迷前最后一两分钟的事。他把手伸进被窝,摸摸自己的裤裆。他说:“我没事。” “你没事。你的脉搏、呼吸、体温、血压都正常,反应良好……” “很好。我可以出院了。”他又坐起来,而她再次用手按住他的肩膀。 “躺下,兰德里先生,不然我得叫护理员来了。” “那好吧。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医生签字同意才行。神经科大夫正在查房。” “好。我的东西在哪儿?” “在那只壁橱里。” “这台电话通吗?” “不通。你要我把它接通吗?” “是的,请接通。”他问她,“你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没有立即回答,然后说:“我知道你遭到袭击了。” “对了。我跟女朋友在一起。你知道她的情况吗?” “不知道,只看到你的壁橱里有几件女人衣服。”她说,“一辆警方救护车把你送来,警察把你身边的所有东西都列了清单,并带了来。如果你想知道,等会儿我与你一起清点一下。” “不,我只需要我的皮夹。你能拿给我吗?” “等一下。” 他想了一会儿,问她:“警方要审讯我吗?” “是的,警方要求我们在你醒来能答话时通知他们。” “好吧。但今天不行。” “我们看情况。” “我的诊断是什么?” “嗯……情况良好。” “他们给我做过cat扫描吗?” “做过。你有细微骨折,有些内部肿胀……我应该让医生跟你谈这些。” 他向她进一步询问,但她不愿意说出具体的病情,只是笼统地描述了他的伤势——身体中部、右肩、左前臂和头部外伤,无内出血,几处挫伤、撕裂,等等。他得出结论:如果他能站起来穿衣服,他就可以出院。 他问她:“我这是在什么地方,确切地说?” “卢卡斯县医院,托莱多郊区。” 他暗自点了点头。他是在当地政府手中,这包括地方警察;他们把他当做受害者或逃犯,或两者都是。 她对他说:“我要问医生你是否可以吃固体食物。你想吃早饭吗?” 他需要吃,可现在该假装有病,假装虚弱。事实上,他是感到虚弱,但除了头痛外还不算太差。他说道:“我只想睡觉。” “好吧。等一下我请神经科医生过来。” “很好。但我现在需要睡一会儿。” 她走了,基思坐起来,等到某个时候,警方会叫医院签一张“可以监禁”的证明,他会被转送到监狱病房或类似的场所。他不知道自己的法律地位,也不完全清楚自己的病情,但他不能为满足其他人而弄清或者澄清这些问题,他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尽管头晕眼花,但他明白自己必须离开这儿,去斯潘塞城找安妮。 他拉掉身上的两根静脉滴管,静脉针口流出血来。床架上有纱布和橡皮膏,他很快包扎好针口。他把双腿移到床边,慢慢站了起来。他的双膝软弱无力,但他努力支撑着身体,在房间内试着走了几步。 旁边的病床上是位老人,基思见他睡得正香,基思拉上两张床外面的隔帘,这样可以部分挡住门外人的视线。他能看到左边不远处的护士值班室。 基思打开壁橱,看到他的手提箱和短途旅行包塞在里面,还有他的公文箱和一只大塑料袋,里面装满了各种男女衣服和化妆用品。他拉出手提箱,脱下住院服,很快穿上了他那套蓝色的意大利真丝西装。 在那只警方用来归放零散物件的塑料袋内,他找到了他星期天穿的牛仔裤、衬衫和风衣,但找不到他的皮夹和汽车牌照。显然,这些东西在当地警方手中。在塑料袋的底部,他看到了棕白两色的玩具熊。他拿着它瞧了一会儿,然后把它扔回袋里。 基思打开公文箱;自安妮打开它后一直没锁上过,毫无疑问,警方打开检查过,但所有看得见的东西似乎都是无害的。他按了一下箱子的假底,它弹开来。他掀起假底,看到他的护照仍在里面,还有各种面值的几百元钱也都在,他把钱放进上衣口袋,然后将除了公文箱之外的所有东西统统塞回壁橱去,关上门。基思拎起公文箱迅速而果断地走进过道,左右扫视,发现电梯在右边。他径直走向一部开着门的电梯,与医护人员一起进去,下降至底楼门厅。 在门厅里,他看到一名穿制服的警察坐在椅子上读一本杂志;他对面有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基思估计是名侦探。 基思走出门,见一辆出租车正有人下来。他上了这辆车的后座,对司机说:“请去机场。” 司机将车驶上机场公路。基思注意到,现在来去都还是高峰时间,但他们离开托莱多开得还算快,路边的商业带白天看上去是另一个样子。他看到了右边的雪佛兰车行,却看不到他的雪佛兰车。再过去,在公路对面,他看见了韦斯特威汽车旅馆的招牌。 他弄不明白巴克斯特是怎样找到他们的,可他猜想,搜寻进行得十分仔细,以致终于发现了他留下的仅有的两条线索:机场与保安人员的谈话,导致地区搜寻,最终找到了韦斯特威汽车旅馆,尽管它的招牌被弄暗了,美国决不是一个极权国家,但它比基思曾经到过的任何极权国家都拥有多得多的警察,拥有更先进的设备、更大的机动性和财力。然而,仅仅在机场时的坏运气却如此迅速而彻底地改变了那个晚上的结局。 基思知道,如果这件事想得太多,如果让愤怒和内疚占据心头,那么他将无法完成他必须做的事,他把此事抛到脑后,考虑着下一步的行动。他不想再做许多次尝试,如果要做的话。但他需要的是再做一次。 出租车到达机场,司机问:“在哪儿停车?” “就停在那边靠近美国航空公司招牌的地方。” 司机把车停在候机楼前,说道:“请付十二元七角五分。” 基思给他一张二十元的钞票,拿了找头,付了小费。 他走进候机楼,转个圈子,从二十英尺外的另一扇门出来。他站在路沿上,看了看手表,完全装成一个实业家刚下早班飞机的样子。以前他到过这机场许多次,熟悉内情。他不理睬排成长队的出租车,而对行李搬运员说:“这里有人愿意跑长途吗?” “有。你上哪儿?” “莱马。” “行。”这行李员向停在坡道对面停车场内的一辆改装的小货车做了个手势,问基思,“行李呢?” “没有。”小货车停下,基思给行李员两元钱。一个瘦瘦的、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跳下车,问道:“你上哪儿?” “莱马。多少钱?” “嗯……我算算……大约两小时,所用汽油,再加回程……五十元不算多吧?” “听起来还可以。”基思打开乘客门上车,司机也上了车,车子开动。开出机场后,小伙子伸出手说:“我叫查克。” 基思同他握了握手。“约翰。” “认识你很高兴。” “这车不错。” “是吗?是我自己改装的。”查克向基思详细介绍了改装这辆新型道奇车的情况,查克目前失业,他在机场靠削减固定的出租车价格拉生意,以此挣钱来维持昂贵的给车身镀铬的习惯。查克结束他的自我介绍后,车已到75号州际公路上,向南行驶。 基思刚想催查克开快些,因为他已经迟了,但查克已将货车加速到每小时七十五英里。查克见他看着计速器笑了,说道:“75号公路,我开七十五英里。幸亏我们不在106号公路上。”他又说,“喂,如果你感到太快,告诉我一声。” “正好。” “是吗?好。我有最好的反警装置——就在这里。”他拍拍仪表板上的雷达探测器。“让他们见鬼去吧。” “对。” 他又加速到八十英里,问道:“你从哪儿来?” “纽约。” “是吗?你喜欢纽约?” “那地方还不错。” “我从来没去过。” 基思感到一阵头痛,他的胃也翻腾起来。他不知道这是因为乘车,还是挨打的缘故。也许是因为查克。 查克瞥了他一眼说:“我不想打听你个人的私事,可看起来有人把你打得够呛。” 基思没有照过镜子,反正照不照都一样,但他还是拉下了汽车挡风玻璃上方的遮阳板,上面有面化妆用的小镜子,周围有粉红色的小灯,他照了照自己。他的左太阳穴又青又紫,稍稍有点肿;右眼下有一个伤口,涂上了碘酒,但没有缝线。他看上去脸色苍白,眼睛周围有黑圈。 “你遭到行凶抢劫了吧?” “不,发生了车祸。” “天哪!嗨,你到这里出差?” “不错。” “没带行李?” “没带。今晚就回去。” “我说呢。你要我等你吗?等候费每小时五块钱。” “说不定。” “想听收音机?还是音带?” “收音机。” 查克打开收音机,是个剧烈摇滚乐电台。 基思按了扫描钮,一连串电台随之而来,每个台停留大约十秒钟。后来基思锁定托莱多的一个新闻台,听国际新闻;这节目使他和查克差不多同样感兴趣。最后,电台报告当地新闻。 新闻播音员说:“州警察局今晨宣布,他们打算审讯基思-兰德里,斯潘塞城绑架案的嫌疑犯。兰德里,斯潘塞城人,目前在卢卡斯县医院内,因在机场公路一家汽车旅馆内遭一名或数名不明身份者的攻击而头部受伤,在斯潘塞城警方指控兰德里绑架安妮-巴克斯特——斯潘塞城警长之妻以后,他成了星期日晚上和星期一清晨全州的搜捕对象。在汽车旅馆内并未发现巴克斯特太太,而斯潘塞城警方已通知州警察局说巴克斯特太太安然无恙,现已与她的家人团聚。根据官方消息,调查将继续进行,当局希望查明攻击者身份,再决定对兰德里指控何种罪名。” 基思又按一下按钮,换了一家“西部乡村音乐”台。 查克说:“有点意思,是吧?” “什么?” “绑架案,他们发现那家伙就在机场附近。”查克开始议论起这件案子来了。“他们好像把所有的材料都弄到电台、电视上播放。我在想,妈的,如果那是我的女朋友什么的,警察们准保不会那么鸡飞狗跳,可你要晓得,这次是为了一名警察。那女人好像是个良家妇女,还有两个孩子,丈夫是个警长,所以,不管怎样,他们得找到她……又说他们从来没找到她,真是怪事。但州警察到了这家旅馆,好像是个按钟点收费的那种地方,就找到了绑架她的那个家伙,他被打得半死,可没人知道那女人哪里去了——当警察到那旅馆时,住宿的人都早跑光了,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是那儿的人,唯一的见证人是个旅馆经理什么的,警察又不说他谈了些什么情况。我看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事,兰德里和另一个家伙,他们争吵着谁先和她睡觉,其中一个狠揍了另一个,然后带着他老婆出走了,而且他们都是白人。你能相信这些鬼话吗?” “鬼话连篇。” “你说得对。现在他们又说这个妻子与家人团聚了。州警察说,这个丈夫,警长,现在……在什么之中……?” “震惊?” “嗯,是,不过……隐居。对,隐居之中。避风头,你知道吗?” “噢。” “你觉得怎么样?两个男人,对吧?那就说明问题了。警察说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真是不可思议。见鬼,他们一定逮住了去旅馆开房间的家伙,他们也逮住了狠揍他的那个家伙。他们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不肯泄漏秘密。他们有时会那样做的。不过,这里有点怪。那女人是怎样脱身的?你知道我的想法吗?丈夫付了赎金,警察们不想说有个警察付了赎金。对吧?” “有可能。” “我真该当警察,喂,你想喝咖啡吗?前面有个停车点。” 哦,他想喝咖啡,他想吃东西,还想刮掉三天来长出的胡子茬,刷刷牙,洗个澡,但他却说:“不,我有急事。” “好吧。” 他们出发后大约半小时,基思看到了15号国道的出口,方向往西,他说道:“我们从这里转弯出去吧。” “这里?” “我必须到一家律师事务所去取些文件。” “好……在哪里?” “说不准。我会给你指路。如果时间长,我会多忖你几块钱。” “没问题。” 他们在15号国道上往西行驶。基思指引查克东拐西弯开过许多条道路。基思估计,万一以后小伙子被人查问,他也回忆不起这些路来。 查克说:“你把这些路都背出来了,是吗?” “那当然。” “是哪个城镇?” “是个农场。律师住在农场。” “好的。” 他们开上22号县级公路。当他们临近他的农场时,基思发觉有点不对头。建筑物的空中轮廓不对头——没有房屋了。 基思站在烧焦了的废墟前面——这地方曾经是他的家、他父亲的家、他祖父的家。 查克说:“天哪……你认为人都逃出来了吗?” 基思没有回答,他看看建筑物,然后望望无边无际的玉米地、深蓝色的天空及远处的林木线。 查克问:“现在你想干什么?” 他想干的是坐在地上,看着这房屋,一直到太阳下山。然而,他必须干的却是别的事。 从他走出医院到现在才过了一个小时多一点。医护人员不会马上发现他走了,而当他们发现后,先是院内寻找,一阵忙乱,最后才会通知托莱多地区警方。基思估计,在通知州警察之前会有一段时间差;在有人想到要通知斯潘塞城警方之前,时间差会更长,而斯潘塞城警方,毫无疑问,并不以快速反应而闻名,他们要找他的第一个地方仍然是这里。他跳回小货车上。 查克坐进方向盘后的驾驶座。“上哪儿?” “斯潘塞城。”—— 第36章 他们驱车进入斯潘塞城。查克说道:“嗨,那是警察局。真是巧合,不是吗?我是说,你大老远的从纽约来,在发生这起绑架的地方结束旅程。这小城看样子不错,律师事务所在哪里?” “在他的另一处住所。从这里转弯。” 基思将查克指引至小城北区。几分钟之内,他们到了威廉斯大街,基思并不指望安妮和克利夫-巴克斯特会坐在家甲谈话,试图消除夫妻间的分歧。他们隐居了,而威廉斯大街不是隐居之处。货车经过那幢房子,基思看到车道上停着白色林肯车,但没有其他迹象表明有人在家,也没有明显迹象表明这房子被人监视着。他对查克说:“靠这边停下。” 查克将车靠路沿停下。 也许现在斯潘塞城警方已经知道基思-兰德里从医院逃跑了。如果他们真的知道,他们的第一个想法也许是兰德里正在逃离本州。可他们第二个想法很可能是兰德里正在返回斯潘塞城,尽管他们认为这是个不太可靠的猜测。他们仍然会处于某种警戒状态,也许会监视农场。但基思知道有两个地方他们不会指望见到他:警察局和巴克斯特家。 基思下了车,说道:“停大约十分钟。”他拎着公文箱走向巴克斯特家。这是个凉爽的早晨,门廊里没人,街上也根本看不到人。他走上车道,向屋后走去,如果有人从窗口监视,他那套体面的蓝色西装和公文箱会给人一种有社会地位和合法行动的印象。 院子一端有个狗房,但基思看不到狗,也听不到狗叫。 基思走到后门廊,打开纱门,试了试后门把手,但它是锁上的。他看了看邻近两家的院子和周围房屋的窗口,透过高高的树篱,没有见到任何人。他用腿顶开纱门,用公文箱的一角砸碎一块窗玻璃,手伸进去将门锁打开。他很快溜了进去,随手关上门。 基思环视了一下厨房,注意到它清洁整齐。他打开冰箱,发现几乎是空的,这也许不是通常的样子。显然,巴克斯特一家出门了,将有一段时间不回来。 他打开地下室门,走下梯子。他发现了那间私室,打开灯。墙上挂着几十个动物头的标本;他还看到可以放十二支步枪或猎枪的枪架。这枪架完全空了。 他又顺梯子上来,看了看餐室和起居室,再次注意到一切都整洁而有条理。他打开门厅里的衣柜,里面只有一件男式雨衣、一件警用大衣和两件女大衣。所有的便服和冬天穿的外衣统统不见了。 基思上了楼,瞅瞅一间男孩卧室和一间女孩卧室,又瞅瞅一间用做家庭办公室的房问。他走进办公室,四处乱翻,取出几张电话号码卡片,然后离开,他找到了主卧室,打开两只衣橱。衣杆上只挂着连衣裙之类,所有可能有的便装、户外装和鞋子都不见了。在克利夫-巴克斯特的衣橱里,有四套整洁的警服——两套夏装和两套冬装,连同附带的鞋子、帽子和皮带。梳妆台的抽屉已经拉开,大部分内衣都不见了,基思对他们的行踪已猜出八九分。根据他们带走的东西来看,巴克斯特打算出门很长时间,也许永远不回来了。最重要的是——如果她的衣服不在是个真实的迹象,那么看起来安妮还活着,他打算让她活下去。 基思进入主浴室,见医药柜打开了,水槽里有一条带血的毛巾,脸盆里有血,柜台上有一盒纱布、一卷绷带和一瓶碘酒。地板上放着巴克斯特的棕黄色警服,裤子上沾着已干的血迹。 基思回想,向左或向右一英寸左右,也许再深半英寸,他就割断了巴克斯特的股动脉。再好一点的话,如果他早一个小时到达托莱多机场,那么他们现在已经在华盛顿了,如果星期四他不同阿代尔一起到华盛顿去的话,他和安妮现在已经在罗马了。如此等等。老是想着时运不济没有什么益处;重要的是,他和安妮都还活着,命运又给他们一次重逢的机会。 他从地上捡起巴克斯特的血污裤子,回到主卧室。像这所房子的大部分地方一样,它有一种乡村风格——橡木家具、带钩的小地毯、轧光印花布窗帘和干了的花。这使他想起,尽管安妮的婚姻不幸,或者也许正因为如此,她花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治家,使布置陈设的细微末节都带有家庭的温馨。他猜想她这样做是出于自豪,或者出于一种需要,需要为她的孩子或她的朋友和家庭展示一个正常的环境,但也出于一种对生活和婚姻的渴望,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她创造的安宁和互相关怀的家庭气氛。出于某种原因,基思感到这一切非常令人悲哀和烦恼。 他知道,待在这里没有大的必要,也许风险超过他能获得的任何情报。不过,他知道他必须到这里来,窥视一下克利夫和安妮-巴克斯特的私生活,因为这两个人如此深刻地改变并影响了他的生活,其程度超过了其他任何人。 克利夫-巴克斯特,从来没有作为昔日的同学被邀请到兰德里家里去过,最近却破门而入,基思心想,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侵害比巴克斯特烧毁房屋,甚至比汽车旅馆房间中发生的事更加罪恶昭彰。基思无意去烧毁巴克斯特家的房屋,因为里面充满着安妮和她孩子们的东西。但他感到必须留下他来过的某种证据,某种轻蔑的标志——尽管不是给克利夫-巴克斯特看的,因为基思已经断定巴克斯特不会再看到这所房屋了。然而,他想为他自己做点什么,并留下纪念。 基思审视着他在起居室的杰作。坐在高背椅上的是巴克斯特的血污警服,里面塞足了毛巾和亚麻织物,从警服衬衫的颈部伸出来的是一颗狼头的标本。 基思自思他并不疯狂,头部挨打没有影响他的判断力。但他不再是克利夫-巴克斯特撞破旅馆房门以前的那个基思了。基思盯着警服上面的狼头。它的白牙和呆滞的眼睛使他一时神迷意乱。他知道,要杀死那东西,他必须变成那东西。显然,他的善良本性已被驱走,他感到沉睡在他心灵深处的那头黑狼正在再次苏醒。 “你要的东西都搞到了?”查克问。 “是的。” “去莱马?” “先在几个地方停一下。” 基思指引他到达商业带,进入一家日夜商店的停车场。基思从口袋里掏出六十元钱,递给查克,“先拿着。” “不急,约翰。我知道你讲信用。” 基思把钱放在仪表板上。“人心难测啊,查克,你自己去弄点吃的。你有零钱吗?” “有。”查克递给他一大把零钱。基思下了车,走进电话亭,查克则进了方便商店,基思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电话号码卡片,拨了号码。他在体力上并未明显好转,精神上却好多了。他确定她还活着,虽然没多考虑她正在经受什么磨难。 “喂?” “泰莉,是我。” “哦,上帝!基思,基思,你在哪儿?” “我在路上。安妮在哪儿?” “不知道,他们已经回到斯潘塞城。她打电话给我,说他们准备一起离家去度假,并把事情谈清楚,她说他们准备去佛罗里达。” 基思知道他们的行装不是为去佛罗里达准备的。“她听起来怎样?” “全是谎话。该死的家伙,也许他用枪顶着她的头。这个畜生!我打电话给这里查塔姆县的警察局,但他们说,没有证据他们也无可奈何,我该打电话给斯潘塞城……” “我知道。泰莉,听我说,我打算去找她,把她带回来。告诉我你认为他们到底去哪儿了。” “灰湖。” “我也这么想。她在电话里给你什么暗示没有?” 沉默了一会儿,泰莉说:“有,她说了关于……关于路上汽车要开过亚特兰大的事。后来我想起,亚特兰大也是去灰湖要经过的密执安州蒙特摩伦西县的县城名称,我想那是他们真正去的地方,可我打电话到那里好几次,只听到电话答录机的声音。所以我拿不准……” “好,我看就是那里。” “拉里想开车去那里……” “不行。巴克斯特带着枪,危险。我会通过当地警方处理这件事。” “警方不管事,基思。她是他的妻子,他们老是对我这样说。” “我会处理好的。” “是怎么回事?我还以为你们马上要上飞机了呢?” “说来话长,简单说是被警察截住了。” “糟糕!” “是啊。但他们把她带走时,她还是好好的。” “我看现在她就不是好好的。我父亲一直在督促州警察。他还请了…名律师,可是……我不相信那畜生竟会绑架她……” “她什么时候打的电话?” “星期一晚上,大约六点钟。她说她改变主意,不跟你走了;她和克利夫回家了;他们在家里待了一天,打点行装,正准备开车到佛罗里达去。她说她已经打电话给学校里的孩子,告诉他们一切都好,她和他们的父亲打算去度假。可我后来打电话给两个孩子,他们说从来没有接到过母亲的电话——是他们的父亲清晨打的电话。所以我又打电话给安妮,可是那该死的电话接到警察局去了。我问他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说巴克斯特家的电话自动转接……所以我父亲去了警察局。他们告诉他,克利夫和安妮到佛罗里达去了。全是胡说。” “好吧,帮我一个忙——别再添乱,对每个人都讲同样的话。如果他在那儿,我不想打草惊蛇,好吗?” “好吧……” “那房子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泰莉?” “哦,天哪……我只去过几次……是a字型,深色木头,离开湖有一段距离。” “在湖的哪一面?” “让我想想……北面,对,湖的北面,只有走一条通过树林的单车道泥路才能到达这房子。” “好吧。问拉里好。今天晚上我会从密执安给你们打电话。” “一定?” “你知道我会的,泰莉。嗨,真对不起——” “不,别道歉,你已经尽了最大努力,那畜生是个魔鬼——我发誓他是。” “我扒了他的皮,带回来给你。” 她想笑,“哦,上帝……如果可能,我要亲手杀了他……基思?” “嗯?” “她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宁可死了也不愿跟他。我真为她害怕。” “我告诉她我们会再次团聚的。她知道。” “我向上帝祷告你是对的。” “晚上再通话。”他挂断电话,从口袋里掏出另一张电话号码卡片,开始拨号。 电话局接线员报出了价钱,他投入硬币,听到了铃声。 电话答录机开始答话,是克利夫-巴克斯特的声音:“这里是大警长克利夫的家。家里没人。如果你知道鱼在哪里上钩或者鹿藏在哪里,留个话。” 答录机嘟嘟作响,基思本想讲话,却又挂上了。 基思从口袋里拿出另一张电话号码卡片,上面有斯潘塞城十辆警车的移动电话号码和所有十五名警官的寻呼饥的寻呼号码。他拨了一个号码,挂上等着。 电话铃响了,他拿起听筒。“是申利警官吗?” “你是谁?” 基思听得出申利是用移动电话打的。他回答道:“我是基思-兰德里。” 停顿了一下,申利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寻呼机号码?” “这无关紧要。就你一个人吗?” “是的。正巡逻呢。实际上是在找你。” “好啊,我在这里。” “在哪里?” “让我先问。你有位朋友在市议会吗?” 又停顿了一下,申利说:“也许有吧。” “那也是我的朋友。” “我知道。” “我需要帮助。” “我猜你就需要。你竟然还活着,我感到惊奇。” “你想帮助我吗?” “等一下。让我把车开到路边。”一分钟之后,申利说道,“喂,听着,兰德里,你的逮捕证已经签发。” “凭什么?” “嗳,这个那个,尽是胡说。由这里的桑斯比法官签发,巴克斯特无论把什么东西塞到他鼻子底下他都签,不过,没有指控绑架的州逮捕证,另一方面,我们刚得到消息说州警察正在寻找你做证人。” “证明什么?” “你知道证明什么。证明发生在汽车旅馆的事。” “你在场吗?” “不在。巴克斯特干那种事不会带我去,我也不愿去。但那天晚上我在局里值班。”他又说,“我不喜欢我看到的事。” “你看到什么来着?” “这个……该死,我是警察,兰德里,而你是逃犯……” “你睡得好吗?” “不好。” “申利,你知道巴克斯特违法,当事情败露后,人人跟他一起倒霉。他才不管你或其他人呢。” “我不用别人说服。” “弟兄们感觉怎样?” “都吓坏了。不过,好在他人不在这里。” “他会打电话来吗?” “也许会。如果他打的话,只打给布雷克。” 两人沉默了几秒钟,申利接着说道:“星期一大约凌晨两点,我正在值班,巴克斯特同他带的三个人从托莱多回来——不说姓名,行吗?一起回来的还有……她。他把她带进局里,天哪,还戴着手铐,又把她关进单人牢房,他的裤子上尽是血,血顺着左腿往下淌,跛着脚,看得出很痛。他的右眼也充血,好像有人揍了他或用东西戳了他。他还破口大骂,后来他带着他的一个人离开了,另外两人留在那儿。其中一人告诉我,你试图用刀捅警长的xx巴。再后来,大约一小时以后,巴克斯特开着他的野马车回来了,这回穿着便服,他把她带走了,走时她仍戴着手铐。我看到野马车里装满了衣服和东西,巴克斯特的三条狗放在车后。” 基思点点头。“他们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我听说佛罗里达什么的,可我见他转弯向南走栗子大街,我记得我当时还纳闷为什么他不往东开上高速公路。” “因为他先到我家停了一下。” “噢……我懂了。对不起。” “有人去波特家找我吗?” “有。沃德去了,波特夫妇不在家里,沃德过一会儿就去巡视。” “一辆车有几个人?” “一个。我们得跑许多路,他们以为你正从这条路回来。他们把所有的名誉副治安官也请了出来,还调动了民团骑警。自从上次一个小孩失踪以来,已有大约五年没有这样大动干戈了。大约有二十名副治安官开私人汽车出来,也许有二十名民团骑警。喂,如果你不在斯潘塞县,千万别来。” “谢谢。我不会去的。”基思问,“她看起来还好吗?” 申利没有立即回答,过一会儿说道:“和预料的一样。”他又说,“她脸上有青肿……你知道,当她在小牢房里时,我想与她讲话,可另外两个家伙在,我感到难过极了。她坐在那里,不哭,不叫,就像超凡脱俗似的——一个非常高雅的淑女,当她看着我和其他两人时,像是毫无怨恨什么的,倒是有点……她为我们感到惋惜……” “好……谢谢。如果要上法庭的话,我将记住你的帮助。” “谢谢,兰德里,事情搞得一团糟。我弄不懂怎么这三个家伙——我原以为我了解他们——竟会做出那样的事。” “当我们弄懂这些时,我们就解决了世界上的大部分问题。”他说,“我将在威尔克斯牧师面前替你美言几句。” 申利笑了,说道:“喂,给你点情报。巴克斯特在你的雪佛兰车上装了一只寻踪发报器。” 该死。他问申利:“他的野马车是什么颜色?” “黑色。”他告诉他车牌号码后,又说,“嗨,算了吧,兰德里。千万别到这里来。他们正找你呢。巴克斯特早走了。” “是啊,但也许我也要去佛罗里达。” “下一次他会杀了你。跟他去的人说,要不是他们硬把他拖开,他真的把你给杀了。” “再次谢谢。”基思挂上电话,回到货车里,查克正在喝“豪饮”啤酒,吃炸面圈。 查克说:“这里还有炸面圈。” “谢谢。向左转弯。” “没问题。”查克将车开出日夜商店,向左拐到商业带上。他说:“这不是去莱马的路。” “对,到前面路灯处再往左拐。” “好的。我不想多管闲事,约翰,可我总觉得你有麻烦。” “没有,我很好,查克。事实上,刚才的电话恢复了我对人类的信念。” “什么?对不起,我没听明白。” “可别忘了转弯。从这里往左。” 他们往南进入了乡村。 基思正在考虑申利和泰莉两人所说的话。显然,星期一晚上安妮给泰莉打的电话不是从斯潘塞城打的,而是从灰湖打的。如果申利的时间排列正确的话,很可能如此。如果巴克斯特凌晨三点左右离开斯潘塞城,他应该在上午九十点钟到达灰湖,中间弯道去烧毁兰德里的家。巴克斯特在上午从灰湖打电话给他的两个孩子,然后逼安妮在晚很多时候再打电话给她姐姐,也许是因为他意识到,有关巴克斯特一家已重新团聚并隐居起来的新闻报道,需要由安妮出面向至少一名家庭成员证明一下。此外,有关佛罗里达的故事必须宣扬,基思再次觉得,巴克斯特不仅凶恶,而且狡猾,真是个双料坏蛋。 基思不知道灰湖那里情况怎样,但他明白决不会是和解。他试图从安妮向他保证她能应付克利夫-巴克斯特的话里得到一些安慰,可事实上,在巴克斯特目睹这一切——他的妻子与情人一起赤身裸体躺在床上——之后,基思肯定巴克斯特的神经一下子崩溃了。如果他能保持一半理智的话,他还不至于绑架他自己的妻子,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他会留下来维护自己的职位、权力和声誉。但显然此人知道大势已去,横下一条心,把他迄今为止惨淡经营的社会权势都丢却了。 但他不会杀她。不会,可他会百般折磨她,让她宁愿一死。 基思指引查克拐到另一条交叉公路上,接着又转弯抹角。查克问:“你怎么这么熟悉这个地方?” “我生在这里。” “不哄我?嗨,你是个俄亥俄佬!让我们击一下掌,约翰!” 基思感到必须加强同志间的友谊,于是他们举手击掌互相致意。 几分钟以后,他们临近波特家门口。基思可以看清楚四面八方相当远的地方,没有看到警车。实际上什么车也没有,甚至在门前的砾石车道上也见不到波特家的汽车。“在这里停下,查克。” 查克把车停在车道上。基思对他说:“谢谢,老弟。到了。” “这不是莱马。” “我想不是。刚才给你六十,现在再付二十。下次我去托莱多时再见。” “嗨,谢谢。” 基思打开车门,下了车。他说道:“我喜欢这辆车。” “它挺帅,是吧?” 基思快步走到屋后。药草园中没有人,但后门没锁,他走了进去,高声喊叫,可无人答应。他把公文箱放在长台上,锁上后门,然后走到前门,上了插销。 他回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一瓶桔子汁和一只麦饼,一面嘴对瓶口喝桔子汁,一面吃饼,吃完两样东西,他感到胃在翻腾,但竭力压了下去。他断定自己身体尚未恢复,全凭肾上腺素和仇恨支撑着。 他不知道波特夫妇在何处,也不知道他们何时回来,可心里却庆幸他们不在。 过些时候,斯潘塞城警察,或县治安官,或民团骑警,或副治安官,或其他什么人还会再来,所以他必须动身。这里到北密执安将近三百英里,他需要一支步枪、一辆车、衣服和这场拚死较量所用的其他零碎物品。 他进入前厅,正要上楼梯,忽然听到有人敲前门。 基思快步走进起居室,从窗口往外窥视。停在房子前面的是一辆斯潘塞城警车。 车内没人,那么问题是房子周围有多少警察?申利说过每辆车只有一人。又传来一阵更急促的敲门声。 基思当然不必去开门,但如果是陪同巴克斯特到汽车旅馆去的人之一,基思倒想跟他打个招呼,也许还要借用一下他的汽车和车里的猎枪。 他从窗口侧向望去,是凯文-沃德,他的大拇指抠在枪带上,看上去不很警惕。 基思走到前门,把门打开。“嗨。” 沃德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基思曲臂挥拳猛击沃德的小腹。当沃德疼得弯下身子时,基思将他拖到里面,用脚将门踢上,用手狠劈沃德的头颈。沃德瘫倒在地板上,处于半昏迷状态。 基思拿过沃德的手铐,铐上他的右手腕,将另一只铐子铐在散热器的暖气管上,又解开沃德的枪带,把它拉了下来。 现在沃德醒过来了,基思对他说:“你找我吗?” 沃德侧身趴着,过了几秒钟才意识到自己被锁在暖气管上。他向上盯着基思,说道:“你这该死的……” 基思拔出沃德的军用左轮手枪,对准沃德的脑袋,扳起击铁。“你的上司在哪儿?” “滚你的蛋。” 基思向沃德面前的木头地板开了一枪,那家伙震得简直从地板上飘了起来。 沃德大叫起来:“佛罗里达!他在佛罗里达!” “在佛罗里达什么地方?” “我不……” 基思又开枪打入沃德头边的地板,沃德又跳了起来,接着大喊:“住手!他到……我想他到代托纳去了。对,代托纳。” “在代托纳什么地方?” “我……他没告诉我们。” “好吧。她也一起去了?” “对。” “你在汽车旅馆开心吗?” “不。” “看上去你很开心。” “我吓得屁滚尿流。” “没有你现在这么害怕。” “不错。喂,兰德里,我只是服从命令而已。” “每次我听到这话,我真想杀了说这话的人。” “让我喘口气。你赢了我,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了你。嗨,这不关我的事,你可以到代托纳去,杀了这个狗娘养的。我恨他。” “他对你也不满意,因为你看到他妻子赤身裸体了。你最好希望我杀了他,不然你前途恐怕不妙。” 基思把左轮手枪放入皮套;沃德还来不及开始考虑这问题,基思已上了楼。如果顺利的话,沃德既然知道巴克斯特在灰湖,会打电话给巴克斯特说自己够朋友,把兰德里哄到佛罗里达去了,不管怎样,那都无关紧要,但千万不可放过一个玩大欺诈游戏的机会。 基思找到了主卧室,看上去明显有人住过,衣服扔得到处都是,床铺也没整理,一切都乱七八糟,他趴在地板上伸手到床底下,希望盖尔确实领会了他的意思,把步枪放在那里,可他摸不到枪套。他环视房间,事实上,步枪可能在地板上,而在一堆破烂中是看不到的。他走到另一边,再看床底下,但除了杂乱物品之外,没有一个像帆布枪套的东西。 有个声音说道:“找这个?” 基思直起身来,看见m-16步枪的枪口搁在床垫边上。基思站起来说:“你好,查理。” 查理-阿代尔将步枪丢在床上,说道:“你看上去气色很不好。” “谢谢。你也是。” “我好像听到你在楼下攻击和折磨一名执法官员?” “我发现他时他就是那个样子。” “这一招真聪明——从他身上问出关于佛罗里达的话来,而你知道那不是他们去的地方,你非常善于实战,我老是在想,你的真才实学都在办公桌后面浪费掉了。” “那是我一直说的话。”基思弄不懂查理-阿代尔怎么会知道巴克斯特和安妮没有去佛罗里达,讲到这点,他也弄不懂查理怎么会出现在波特家里。 阿代尔看一下房间四周。“有这样的朋友,你用不着养猪了。” “他们是好人。” “他们是左翼激进派。” “别调查我的朋友,查理。我不喜欢。” “这些朋友是我必须调查的。” “不,你不必。” “实际上,他们确是好人。” “你怎么知道他们的?我该问吗?” “你不该问。你该猜猜看。” 基思想了一会儿,然后说:“根据电话记录。” “对呀。你到这里后打的电话不多,所以很容易查到。别在意。” “我不会。”他问,“波特夫妇在哪儿?” “跑差使,喂,我从没见过一个穿阿曼尼西装的人竟然从一辆闪光的货车里走出来,那家伙是谁?” “查克。从托莱多机场来。” “啊。很好。他还回来吗?” “不。” “你没有交通工具。” “我有辆警车。你的交通工具呢?” “我只要咔嚓一声立正,就到这里了。” “查理……我已经有头痛的事了。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那不是问题所在,基思。不要问你能为你的国家做些什么,而要问你的国家能为你做些什么。” “这不合情理。” “不幸的是,基思,在华盛顿这个世界大都会,这正合情理。你的国家现在要帮助你。” “没有附加条件。” “我没有这样说。” “我真的没有时间谈这些。” “跟我在一起花点时间会节约你以后大量的时间,喂,我们离开这猪圈好吗?我在楼下看到一块干净地方。” 基思从床上拿起步枪,带着沃德的枪带和枪套,随查理进入楼上过道;查理在那里捡起步枪套,连同瞄准器和子弹,基思心想,这就是阿代尔,蓦地从天而降,挥舞着一支刚从枪套里取出的步枪——查理-阿代尔是表演大师,演的大多数是正剧和喜剧,但总有一天,他无疑会演出悲剧的。 他们下楼走进前门厅。查理走到躺在地板上的凯文-沃德跟前,伸出手来。“你好,我是安利传销公司的巴里-布朗。” 沃德居然也伸出左手同查理握手,基思几乎笑出声来。 查理说道:“我有一种东西,能把你那件警服整旧如新。我一会儿就回来。你等着。” 基思和查理进入厨房。查理在水槽里洗了两只玻璃杯,对基思说:“冰箱里有新鲜番茄汁。” 基思取出带柄的罐子,倒了两杯,查理与基思碰了一下杯,说道:“见到你活着真高兴。” “活着高兴,可见到你不高兴。” “当然高兴。” 他们喝着。查理咂咂嘴。“不错。需要喝点伏特加。可也许你不该喝。你看上去的确很虚弱。我猜想巴克斯特警长逮住了你。” 基思不吱声。 “我们还是到外面去找个可以谈话的地方吧。” 他们走出去,查理坐在草坪椅子上,眺望着园子。“真美。” 基思仍然站着。他说:“查理,我在按预定计划行动。” “不错。好吧,我不会太故弄玄虚。我说说我知道的情况。你星期六从华盛顿回到这里,错过了你与巴克斯特太太的约会,可到星期天晚上你们双双逃离,这是我综合分析出来的。到大约星期天晚上九点,整个该死的俄亥俄州都以涉嫌绑架通缉你,但由于某种奇怪的原因,联邦调查局没有接到可能有人进行绑架飞越州界的通知。下一个从俄亥俄警方听到的消息是:在托莱多机场附近的一个淫窝里,他们发现你赤身裸体,被揍得很惨,却不见巴克斯特太太。你在卢卡斯县医院,有轻微脑震荡,云云。巴克斯特先生和太太重新团聚,到佛罗里达去度第二次蜜月。所以我星期一上午飞往托莱多去看望你,可你仍昏迷不醒。我命令一名地方联邦调查局人员照看你一下,以免巴克斯特先生再回来割你的睾丸。他们告诉我那物儿还在你身上,然后我到斯潘塞城,做一些老式的探听工作。到星期一晚上,我与波特一家已亲密无间;尽管有政治分歧,我们变成了好朋友。”他看看基思,又说,“我当然去过你的家。我感到难过。” “这没什么。” “不见得吧。看来你想找到他,杀了他,然后把她带回来。” 基思不语。 查理继续说道:“总之,我待在当地的夫妻老婆汽车旅店。今天早晨医院里的那个特工人员打电话给我,十分扫兴地告诉我你乘他不备时溜之大吉。我感到佩服,当然不是对这个特工人员。我要说的是,上次星期一上午我见到你,你看上去好像不会遇到麻烦,所以我请一名联邦法警到她姐姐家——不管在什么地方——进行监视,然后征得托莱多一位联邦法官的同意,我窃听了各种电话,我来这里的波特家,是碰碰运气,或许你会出现。同时,我口袋里准备了一份联邦人身保护令,以防当地警察拘捕你。我只要填写一下就行了。这不很妙吗?我能够做任何我想做的事。可这件事我是替天行道,老弟,所以稍微滥用一点联邦权力是可以宽恕的。”他又说,“我们要自我保护,基思。我们始终如此。” “我明白。” “我是来帮助你的。” “我知道,查理,但我想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你当然需要。你需要一辆车、几件衣服和一些好的打猎器械。” “我要那些干吗?” “上密执安去,这是你电话里告诉泰莉的。” 基思摇摇头。“你吃力不讨好,知道吗?瞧,我不会为了一双靴子出卖自己的灵魂,我自己能处理这件事。” “让我给你分析一下形势。你在门厅里留下一个被打昏的警察,没有车,没有家,朋友少得可怜,就是有些钱也不多,本县所有的警察都在搜捕你。你穿着一套真丝西装和一双紧脚的皮鞋,走路有点摇摇晃晃,我的朋友,而你唯一像样的武器——那支警察用的射豆玩具枪不算——就是m-16,它实际上并不是你的财产,而是山姆大叔的,我也许就会把它拿走的。” “我不会去用它。” 查理拿出一包香烟,“波特夫妇说我可以在这里吸烟。他们抽大麻。”他点燃一支烟,说道,“作为一个庞大的、有势力的、全能的组织的一员,不是有一种了不起的感觉吗?” “不用你说。这是你需要用来自慰的东西吧?” “实际上,是的。你也一样。” “错了,嗨,我以为你是站在我这一边的。记得吗?我盾牌上的龙,地窖里的老鼠?” “那是星期五。今天星期二,你又成了血肉之躯。” “又错了,我在进行纯洁的追求,查理。我又是骑士了,我将从妖魔手中解救受难的淑女。这是一场苦斗,而骑士总是单枪匹马。让国王及国王的军队滚开。也包括你。” 查理思索片刻,然后答道:“好吧。我懂了。没有附加条件,但不会让基思爵士不带他需要的东西就出征。我将只供应你此行需要的东西。你到密执安,除掉这家伙,然后你到……比方说底特律。市区的马里奥特旅馆吧,我将预订一个房问。如果明天这个时候你不来,我会假定事情不顺利,如果你真的来了,你、巴克斯特太太和我将庆祝一番。没有附加条件。” 基思不吭声。 查理继续说道:“我告诉华盛顿的人你有些私事要处理。他们期望你的只是到星期五回答一声是或否。如果你明天还活着,会给你时间考虑的。如果你死了,我将告诉他们你已遭不测。总之,在你离开此地后,你就独立行事了,就像从前一样,在某个乱糟糟的边界渡口或机场我吻别你。可我得感到我已经给了你一切有利条件才让你走。就像以前一样,基思。让我为你尽一点力。” “为什么?” “我喜欢你。我不喜欢巴克斯特警长,我不喜欢他的所作所为,我希望你幸福快乐。快乐的人做出快乐的决定。” 基思还是不吱声。 “如果没有其他事,想想波特夫妇。他们家前厅有个警察。我将为你和为他们处理这件事。” “我会处理的。”基思问,“波特夫妇在哪儿,查理?” “办事去了。” “他们到哪里办事去了?” “安提阿。我把他们打发走了。嗨,他们告诉我安提阿学院的性行为规则。我嘴都笑歪了。但这并不好笑。”他又说,“实际上,我喜欢他们。他们答应下次投共和党的票。你要再来一杯吗?我来倒。” “不要。你得走了。” “好吧。”查理把玻璃杯放在地上,站了起来。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说道:“喏,给你一千元。” “我不要山姆大叔的钱。” “这是我的钱。个人的。” “不,这不是。” “那么,算是预支你的养老金。” “你留着吧。” 查理耸耸肩,把信封放回口袋。他说:“自力更生、骑士精神都已经过时了,基思。” “原谅我说大话,可只要我还活着,这些东西就不过时。” “那么明天就过时了,好吧,我已经尽了心,祝你好运,我的朋友。” 他们握了握手。查理-阿代尔走了,穿过院子和草园,消失在玉米地里,像某种太空仙境的精灵,基思明白,查理是要追求这种境界。基思喜欢有独特风格的人,但有时候查理做得有点过头了。 基思目不转睛地望着玉米地的青纱帐,果然看到高高的玉米杆开始动了,当查理-阿代尔驾驶着福特车从玉米地出来时,玉米杆纷纷倒落在地。 查理经过一个花坛,穿过草坪,在基思身边停下。“我住在枫树汽车旅馆。” “好去处。” “没办法。嗨,她一定是个极好的女人。” “是的。” “她与乔治城的某某女士一样好吗?” “我记不得什么乔治城的某某女士。” “我说,如果她那样好,那你该给她一个比现在更好的机会。” “我必须独自去做,不要你的帮助,也不要山姆大叔的帮助。基思将学会怎样独立解决问题。” “悉听尊便。”查理又说,“你搞出了个大难题。” 基思不语。 查理说道:“我意思是,说真的,基思,曾经溜进溜出东德达十几次的一条汉子竟然逃不出他妈的俄亥俄州?老天啊。” “别逗我。我心情不好。” “你不必自我表白。你把事情搞糟了,现在你需要帮助。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的问题是自高自大。你从来不是一个配合默契的合作伙伴,基思,我真奇怪你怎么没早让人给杀了或毙了。好了,你这么多年来在全世界都能逃出死神的手掌——可别在这里遭人暗算了。” “谢谢你的关心。” “去你的,基思。”查理发动汽车,穿过院子,开到外面的大街上。 基思有一种隐约而又强烈的感觉:这次并不是他与查理-阿代尔的最后一次会面—— 第37章 基思开着蓝白相间的警车,沿着笔直平坦,却窄得只能让两辆车勉强交会而过的农场公路向西前进。高大的玉米青纱帐几乎长到砾石路边,给人一种在深沟中行驶的感觉。 基思戴着沃德的帽子,穿着他的衬衫,但从波特家出来到现在,路上没有遇到一辆警车或县治安官的车。然而,他很留心注意开自备车的副治安官,却没看到任何穿制服开车的副治安官,也没看到民团骑警。他知道,斯潘塞县是大县,约有六百平方英里,而波特家与考利农场之间的距离只有十英里左右。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能够到达那里,尽管他不知道到达时会发现什么。 基思已经逼着沃德警官向局里打过无线电话,做了一个情况汇报,但布雷克中士却责备沃德不该离开警车这样久。沃德呢,他自己的左轮手枪对准他的头,双手反铐在背后,小腹还有点作痛,上司又在严厉责备他,真是个倒霉蛋。基思猜想,他此刻在汽车尾部的行李箱中颠簸,就更觉倒霉了。可那是沃德警官自己的过错,对沃德来说不算什么,对基思来说也不算什么。 农场公路到8号国道的t形路口就结束了,基思转弯上了8号国道。 当基思临近考利农场时,他看到五名骑马的人带着步枪和狗从一行树后出来,到达他面前的路上,这支小队穿过公路时,基思放慢速度,人人向他挥手,基思也挥手致意,民团骑警中的一人勒住马头,向他走来。基思不知道此人是否能一眼认出在职的所有警察,但他心里明白,他的蓝色阿曼尼裤子过不了检查关,更不用说还有沃德警官的问题——他在行李箱中不时地乱踢乱叫。 当这个骑警靠近时,基思再次挥手,加快车速擦肩而过,好像基思没弄懂那个人想与他搭话的意思。基思瞧瞧后视镜,看到那个骑警正望着他。 基思经过考利农场,注意到比利-马隆的蓝色小卡车停在房子附近。他在路上继续向前开了一英里,然后倒转头来往回开。 现在民团骑警走远了,基思将警车开上农场的车道,转向让开小卡车,直驶一间旧牛棚。车撞向双重门,门被撞破而内陷。他猛地刹车,但车已撞倒一堆牛奶罐,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沃德在行李箱内叫喊了一声。 基思熄了火,脱下沃德的帽子和衬衫,系上沃德的枪带。他拿起m-16步枪和枪架上的警用猎枪,然后走到车尾,敲敲行李箱。“你没事吧。” “没事。让我出来。” “等一下。”基思走出牛棚,迎面遇到比利-马隆。 马隆看看牛棚中的警车,再瞅瞅基思,说道:“我的上帝。” “这儿没上帝。就你一个人吗?” “是的。” “我们进屋吧。”他把猎枪递给马隆,让他扛着。 比利-马隆既激动不已,又迷惑不解;这是可以理解的。他跟着基思进入农舍,马隆说:“喂,他们正找你呢。” “谁来过这里?” “那个狗杂种克鲁格,他问我有没有见过你,我告诉他,我连你是他妈的谁都不晓得。” “他信了?” “有点信。他提醒我,你曾经帮助我摆脱因触犯法律而引起的麻烦——嗨,谢谢你给我钱。上次你走后,我发现了它。我以为你已经离开这儿了。” “我又回来了。你没喝醉?” “没醉。我破产了,但清醒了。”比利看看基思。“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喝醉了,从楼梯上摔下来。” “不哄我?嗨,还有件事。昨天有个人来,记不起姓名了,说他是你的朋友,又说波特夫妇告诉他你也许会来……” “查理?” “对……有点衣冠楚楚的样子,浅色头发,挺精明的……” “查理。” “没错。找你呢,我给他看你留给我的便条,对他说你走了,可他说你或许还会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兴师动众的干什么?” “我时间不多,比利。我需要你的帮助。” “不管你要什么,只要我有,你就有。” “好。我要你的小卡车和一双靴子,你有迷彩服吗?” “当然有。” “双筒望远镜、罗盘有吗?” “都有。你准备去打猎?” “对。马上出发。” “上楼吧。” 他们上了这座整洁农舍的楼梯,来到一间小卧室。 比利从衣柜中拿出一套猎装,基思脱下他的西装裤子和鞋子,对马隆说:“把这些烧掉。” “烧掉……?” “把我留下的东西统统都烧掉。” 基思试着穿上虎纹裤,它有点紧,又不太干净,但对一个从星期天上午到现在没有洗过澡的人来说,问题不大。靴子正合脚,迷彩衬衫也挺合身。比利给他一件显眼的桔黄色背心,基思拿着,却不想穿。 比利看着他穿好衣服,说道:“我跟你一起去。” “谢谢,不过我要一个人去打猎。” “你要打什么?” “狐狸。”基思系好靴子,站起来。他想起巴克斯特的三条狗。在威廉斯街他家里有个狗房,基思上次没有看到狗在室内生活的迹象,他推想,如果这些狗在威廉斯街曾是户外动物,他们将整夜在户外看守那个住所。他问比利:“你打猎用过大弓或者石弓吗?” “没有。我喜欢用步枪。你呢?” “一样。”尽管他受过各种异乎寻常的训练,但他从未学过弓箭、吹箭筒、弹弓、长矛,或者澳大利亚飞镖。他学过的唯一无声的杀人方法是用刀捅和用绳索勒,可这些用在狗身上不行,而他的m-16没有消音器,比利又没有石弓。不过,这个以后再操心吧。 比利说:“狐狸用大弓很难射。我看到过有人用石弓干。” “对。好吧,谢谢,我明天或后天把卡车还给你。” “嗨,基思,我也许是个糊涂的酒鬼,但现在我很清醒。” 基思看看比利-马隆,他们四目相对。基思说:“你知道得越少越好。”基思走到门口,可马隆拉住他的手臂。 马隆说:“我记得那天晚上在约翰屋和广场公园发生的一些事,后来你开车把我送回家。” “我得走了,比利。” “他确实睡了我的妻子……我的第二个妻子。我爱过她……她也爱过我,我们过得挺好,但那个畜生插足进来。事情发生后,我们设法重归于好……你知道吗?可我咽不下这口气,就开始喝酒,对她态度很粗暴。她走了,但……她说她还爱我,但她做错了事,她能理解为什么我不能宽恕她。”比利突然转过身去,狠踢橱门,将胶合板的门踢成碎片。“哦,妈的!” 基思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没关系。”他想,克利夫-巴克斯特放纵肉欲,道德沦丧,作了多少孽,真是令人吃惊。基思问比利:“她叫什么名字?” 比利仍然背向基思,回答道:“贝思。” “贝思现在在哪儿?” 他耸耸肩。“我不清楚……在哥伦布吧,我猜想。”比利转过身来,看着基思。“我知道你要到哪里去。我跟你一起去。我一定要跟你去。” “别去。我不需要帮助。” “不是为了你。是为我自己。请让我去。” “这很危险。” “嗨,我早已死了。我都觉得死和活没啥差别。” 基思看了看比利-马隆,点点头。 基思走进牛棚,用马隆给他的斧头在警车的行李箱盖上砍了几个透气孔,他透过气孔对沃德说:“幸亏这是辆‘费尔莱思’,不是‘护卫者’。” “滚你的蛋,兰德里。” 基思把警车开出牛棚,回到他刚才来的8号国道上。他不想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让人想到他与比利-马隆和马隆的小卡车有瓜葛。 基思驶离公路,开上路肩,然后越过一条排水渠,开到两块玉米地之间的拖拉机路上。他开进玉米地五十码,从公路上已无法看到,这时他才停下车,熄了火。 他下了车,对沃德说:“我将从代托纳打电话告诉他们你在哪里。还得有一会儿,所以好好歇着。考虑早些退休吧。” “嗨!等一下!我在哪儿?” “在行李箱里。” 基思走回公路,与等在小卡车内的比利-马隆会合。 比利驾驶着小卡车;这是一辆用了十年的蓝色福特车。基思坐在乘客座位上,头上那顶脏兮兮的阔边帽拉得低低的。 座位后面的贮藏空间放着猎装、抵御密执安寒冷天气用的帆布雨衣、他的m-16步枪连同瞄准器、斯潘塞城警察用的猎枪、沃德警官的军用左轮手枪,以及马隆的打猎步枪,那是一支陆军剩余品m-14,带四倍望远瞄准器。他也带了他的公文箱,里面有他的护照、重要文件、一些钱,以及其他零星物品。他想起这差不多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财产,跟半世人生以前他离开斯潘塞城去参军时的财产相差无几。 基思对比利说:“巴克斯特身边有三条猎犬。” “妈的。” “想一下对付办法。” “我会的。”比利问,“我们去哪儿?” “密执安。北部。” “是吗?我打猎大多数上那儿,手套小柜里有几张很好的地图。” 基思找出地图,查到灰湖在半岛的北端。现在快到下午一点了,七点他们该到达亚特兰大;运气好的话,能在一小时内找到巴克斯特在灰湖的小别墅。 一路上,基思看到两辆斯潘塞城的警车、另一队民团骑警和一辆斯潘塞县治安官的车。他每次都从座位上滑下身子,但似乎没有人注意这辆旧的小卡车,比利戴一顶“约翰-迪尔”帽,帽檐快盖住眼睛了,基思叫他不要与任何警察对视,因为他经常在醉汉拘留所过夜,他们都认识他。 基思问他:“他们认识这辆卡车吗?” “不……我从来没有酒后开过车。我喝了酒就步行。而且几乎不开卡车进城。” “好吧……如果他们要你靠边停车,那就照办好了。开这破车想逃走是不行的。” 比利回答道:“滚他妈的蛋。我不再向这些混蛋屈服了。” “他们会开枪。我了解这帮家伙。” “去他妈的。不管用什么借口他们都可以开枪,嗨,这些混蛋都开漂亮的费尔莱恩车。我把这辆车开进玉米地,没有警察会追我们的。” “是的。看你的了。”基思端详了比利一会儿。显然,比利比他醉醺醺时给基思的印象要有能耐得多,比利现在也在执行一项使命。虽然比利-马隆和基思-兰德里自从中学和越战以后走了不同的道路,但此刻他们是在同一条路上,心中想着同一件事。 比利说:“我现在往北密执安开,中尉——嗨,你在便条上署名‘上校’。你现在是上校了?” “有时候是。” 马隆大笑。“是吗?我是中士。我退役前肩章上有三条杠。那不是也挺了不起吗?” “你一定是个好兵。” “我是……我过去是。” 他们又行驶了几分钟,基思对马隆说:“他们也许会在县界线上设置路障。” “是的,我知道,但有五十条,也许六十条农场道路通到本县县城,他们不可能每条路都设路障。” “对。我们挑一条。” “我熟悉一条路。18号城镇路——基本上是条土路,因为排水不畅老是泥泞。许多车陷住,巴克斯特手下那帮家伙得把他们从巴克斯特车行租来的车保持得漂漂亮亮的。”他大笑。“这些狗日的。” 马隆向西转弯,开上一条铺平的农场路。一两分钟后,他又往右拐,上了一条有车辙印的砾石路——18号城镇路,向北行驶。 十分钟以后,玉米地到了尽头,他们来到一块低洼的沼泽草地——古时大黑沼的遗迹。道路变得泥泞了,卡车在黑色的淤泥腐土中溅着泥浆劈劈啪啪地向前行驶。 五分钟后,比利说:“我们已经出了斯潘塞县。” 基思没看到路牌,他估计比利熟悉这个地区。他从手套小柜里取出一张俄亥俄州地图,说道:“我们抄小路到莫米河,或许可以走127国道去密执安。” “对,就这么走。” 他们继续向西和向北前进,经过一系列纵横交叉的镇级路和县级路,一路上尽是乡村富饶的秋景、无边无际的玉米地和干草地,以及牧场和草地。既然他就要离去,也许永远不再回来,他要看清楚一切事物:路牌、粮仓和邮箱上的姓氏、庄稼和牲畜、人们、车辆、房屋以及这块土地的全部感觉;它的总体要比各个部分的总合大得多……我们一切探索的终局将是到达我们的出发地,并第一次认识这个地方。 他们又行驶了半个小时,谈话内容除了关于开车路线和警察两个话题外,其他的话不多。 基思细看地图,发觉穿过莫米河的大多数桥梁皆位于河边的较大城镇,而他不想经过城镇。他发现有一座桥在一个叫“弯曲”的小村子附近,就问比利。 比利回答说:“对,桥还在,有重量限制。但如果我加大油门,不等它断裂我们就过去了。” 基思对于比利的应用物理知识没有把握,但值得看一下桥。 他们接近了这座小小的支架桥,但基思还没来得及看清载重限制标志或者评估一下结构,比利一下子开足马力,飞越不宽的跨距,不到十秒钟就到了莫米河对岸。基思说:“我想这桥不准机动车辆通行。” “是吗?看上去没问题。” 基思耸耸肩。 他们驶经“弯曲”村,花的时间比过河还短一点,在一个叫谢伍德的村子处上了127号国道。基思注意到,现在是下午两点,再开大约三十五英里即达密执安州界,然后再前进二百五十英里或多一点就到灰湖了。 127号国道经过俄亥俄州布赖恩城,但他们绕过这个小城,在城北几英里处又折回国道。那是俄亥俄州最后一个重要的小城。事实上,过了南密执安的兰辛城,沿127号国道一直到半岛顶端,一路上没有什么重要的城镇了。二十分钟后,有一块路牌欢迎他们光临密执安——“千湖之州”。基思只对其中一个湖感兴趣。 基思发现,北俄亥俄和南密执安在地形或地貌上区别不大,但是在交通标志、沥青路面和土地测量标志方面有细微区别。如果你没有看到密执安路牌标志的话,你也许注意不到这些区别。更重要的是,基思想,不管俄亥俄州还留给他什么兴趣,很可能都不会超过那块路牌。这个边界关口虽然不是前东欧与西欧之间那个令人心惊的边界关口,然而他的确感到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 他们又行驶了半小时,地形开始从平坦的农田变成起伏的绿色丘陵和小山谷。现在出现了大片树林,大多数是栎树、山核桃树、山毛桦树和枫树,秋色比俄亥俄更浓。自从基思和安妮过去开车去安阿伯观看俄亥俄队对密执安队的球赛,或者到伊普西兰蒂去看博灵格林队与东密执安队的球赛以来,他还没有到过密执安。他回想起,那些周末真是充满魅力,不仅不上课,而且还摆脱了校园里的冲突和骚动;那是些时间扭曲的周末,仿佛人人都同意为一个传统的星期六下午的球赛而打扮、表演和装出正常的样子。 他放任自己的思绪萦绕在安妮身上,后来意识到这样不好,而且也无济于事。他的目标是灰湖,他的使命是向克利夫-巴克斯特进行清算,这不单单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安妮;老是想着她就不能把精力集中在解决问题上。 比利问:“确切地说,我们要到北密执安什么地方?” “说不清楚。” “那么我们怎样到达那里呢?” “我们会想出办法的。嗨,还记得部队中的那句老话吗?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对。”比利笑着背诵道,“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但我们走得的确很快。”他大笑。 基思觉得这句老话似乎使比利感到满意。但几分钟后,比利问:“巴克斯特是一个人吗?” 基思考虑了一下,回答说:“我想没有任何别的男人与他在一起。” 比利思忖片刻,然后问:“巴克斯特太太在哪儿?” “你问这个干吗?” “这个……我是说,我从收音机里听到了绑架事件。”比利瞥了基思一眼,又说,“电台里说你绑架了她。” “你是怎样想的?” “噢,再清楚不过了,你们两人是一起逃走的。满城都知道。” 基思不吱声。 比利继续说:“我弄不清楚后来发生了什么。” “你认为发生了什么?” “这个……我想他追上你们了。那说明了你脸上伤痕的原因,但说明不了为什么你们两人中没死掉一个。” 基思回答说:“我们较量过。” 比利大笑,说道:“我断定你们较量过。我猜,现在好像是第二个回合。” “第二,也许第三、第四或第五。谁去数它?” “我看这也是最后一个回合了。” “肯定是。” “你打算杀了他?” 基思沉吟片刻,然后回答说:“我宁可不。” “为什么不?” “那太便宜了他。” 比利点头不语。 基思说道:“如果我带你到达目的地,你将听从我的命令。对吗?” 比利点点头。 “没听见你说什么,战士。” “是,长官。”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比利说:“她跟他在一起,是吗?” “是的。” “没错,这么说,我们得攻击他而不能伤害到她。” “对了。” “那可不容易。” “对,不容易。” “有三条狗?” “我想是的。” “他行李中装了些什么玩意儿?” “凡是你叫得出的,他都可能带了。他既是猎人,又是警察。” “没错,他是。”比利问,“他有夜视装备吗?” “很可能有。斯潘塞城警察局敬赠的。” “好吧……我想他躲藏在一间小屋什么的,一个他熟悉地形的地方。” “说得对。”基思看了马隆一眼。用医学术语来说,医生会说比利-马隆的大脑遭受了长期的酒精损害;用人类的术语来说,任何了解他的人都会说他的精神遭受了太多的生活侮辱。但基思毫无疑问地认为,今天比利-马隆深入了他自己的内心深处,这将是他最佳的、神志最清醒的时刻。基思说:“给我讲讲贝思的事吧。” “我不能。” “你肯定能。” 比利沉默了几分钟,然后拿出他的皮夹,取出一张脏兮兮的照片,把它递给基思。 基思看着照片,彩照上是一个三十五岁上下的妇女头像,短短的金黄色头发,大眼睛,笑容可掬,长得的确很漂亮。基思对她的美貌有点惊奇,而对她受到克利夫-巴克斯特的垂涎一点也不惊奇。根据基思的观察,斯潘塞县的漂亮女人当然有一个正常的比例,但他知道为什么这个女人会成为巴克斯特魔爪下的羔羊,其原因正是坐在他旁边座位上的这位不争气。说得露骨一些,一个软弱的男人娶了一个特别出众的妻子难免会失去她——也许是暂时的,被克利夫-巴克斯特这样的人夺走。基思将照片交还给比利,说道:“她非常美丽。” “是啊。” “她离开你有多长时间了?” “两年。” “她再婚了吗?” “我看没有。哥伦布的电话簿里,她的姓名仍写做贝思-马隆。” “或许这件事了结后你会去找她。” “嗯,也许会。” 过了几分钟,比利似乎兴致高了些,又说:“嗨,讲个战争故事吧。” 基思不想讲,问道:“你熟悉这条路吗?” “是的,我常来。在州立哈特威克松树公园打猎才带劲呢。你去过那里吗?” “没有,从来没有往北这么远过,你记得这里有加油站吗?” “让我看看……”他望着窗外。“噢,还有一英里左右。喂,我们要跑多远?” “靠近半岛顶端。我估计还要两小时。”基思又说,“你不必跟我去。我可以把你留在一家汽车旅馆里,事情办完后再回来接你。” “是吗?那如果你不回来咋办?” “我会回来的。” 比利忽然咧嘴笑了。“男子汉,鼓起你的勇气来。嗨,让我告诉你该怎么办——我们逮住这兔崽子,扒出他的五脏六腑,把他像一头鹿一样绑在车顶上,开车进入斯潘塞城。你说好不好?” “别诱惑我。” 比利高兴得大声喊叫,并拍着大腿。“对!对!按着喇叭在大街上来回示众,巴克斯特的光屁股朝天撅着,而密执安的饿狼正在吃他的内脏。妙!” 基思没理会这样残忍的发泄,不是因为他认为这令人作呕,而是因为他认为这并不令人作呕。 他看见前面有个加油站,指了一下,比利把车开进去停下。基思给了比利一点买快餐的钱,比利走进了加油站的小店。基思坐在驾驶座上。 服务员给油箱加满了油,基思忖钱,比利上厕所去了。基思忽然有一个念头,想把比利撂在那里,这并不是因为比利-马隆是盏耗干的油灯——基思理解这个比喻的含义,他欣赏马隆敢于挺身而出对付紧急局面的勇气。问题在于他们要对付的局面也包括比利自己的复仇计划,他的到场给问题增加了复杂的一面。 然而,基思一时不够坚强,已经向比利承认了自己追猎的目标,因而比利知道得太多;不能放任他自由行动,到处乱跑。 比利回到卡车上,坐进乘客座位,他看看基思,他们两人心里都明白,比利-马隆是个习惯于受哄骗、受冷落和被遗弃的人。比利说:“谢谢。” 基思将车开回127号国道。 农场渐渐变少了,丘陵变高,树林变得更加浓密。栎树和枫树的叶子大部分已落掉,白桦和白杨树几乎是光秃秃的。基思注意到,常绿树也变多了,有白松、红松和铁杉,其中有的高大参天。在他们穿越的最后县界处的路牌上标着人口为六千二百,约为斯潘塞县人口的十分之一,被视为乡村,他想,这里真的十分偏僻,几乎杳无人烟,当年向西行进的拓荒者大潮绕过了这个地方。 日光开始暗淡,树在山头投下长长的影子。卡车外非常寂静,除了偶尔有一小群牛在山坡上吃草外,没有动静。 比利问:“你认为她没事吧?” 基思不吭声。 “他不会伤害她,是吧?” “不会。他爱她。” 比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想象不出他除了爱自己以外还会爱任何人。” “是啊。不过,也许爱这个字不确切。不管是不是爱,他需要她。” “对。我想我懂你的意思。”比利又说,“她没事。” 在奥茨古县盖洛德镇,基思向东拐弯,上了32号国道。二十分钟以后,在下午七点十五分,他们到达亚特兰大——该地区的主要城镇,人口约有六百。基思对比利说:“我们要停车加油。别提起灰湖。” 基思将车开进这里唯一的加油站,加满了油箱,因为他估计很迟才能离开灰湖,又没有明确的目的地。 加油站服务员开始闲聊起来,比利编造了一段谎言,说是要到普雷斯克岛去打野鸭。 基思走到投币电话前,拨了斯潘塞城巴克斯特家的号码。正如泰莉说过的,电话自动转接,一个声音来接电话:“斯潘塞城警察局,我是布雷克警官。” 基思说道:“布雷克,我是你的老朋友基思-兰德里。你们失踪的警车和人在8号国道北边的玉米地里,市界以西大约一英里。” “什么……?” 基思挂断了电话。他感到不得不打这个电话,好让他们把沃德从行李箱中放出来,免得以后收玉米的人发现他的尸体。基思拿不准他从密执安打到巴克斯特家而转接到警察局的电话,是否会显示在斯潘塞城警察局的身份识别屏上。在通常情况下,他不会做如此慈善的好事,即使这件事对他自己仅有着最微小的危险因素。但他不愿让沃德死去,再说,当警察找到沃德时,沃德会告诉他们兰德里到代托纳去了。斯潘塞城警方会提醒俄亥俄州警察局在附近机场或佛罗里达寻找他的逃亡证人。他们没有理由会想到灰湖、比利-马隆或小卡车。他希望不会。 再者,基思也想看看是否有人在巴克斯特家接电话。基思相信,根据泰莉所说的情况以及安妮提供的有关亚特兰大——就是这个亚特兰大——的线索,巴克斯特是在灰湖。另一方面,基思有种烦恼不安的想法:这也许是个圈套,但如果是的话,那是个十分精心设计的圈套,而出自克利夫-巴克斯特之手也许太高明了一些。基思的问题,他自己明白,是他在那个万花筒的世界里生活得太久了,那里有成千上万个聪明人用最精心和最高妙的诡计互相欺诈,这里情况并非如此,巴克斯特在唯一他可能去的地方——在他灰湖的小别墅;除了安妮外,只有他一个人,同时他不知道基思-兰德里正在追踪他。心里踏实了,基思便把这个顾虑抛之脑后,开始考虑眼前的具体问题。 基思走进小办公室,对加油站服务员说:“我想找地方买一张好的石弓。” 服务员说道:“有个叫尼尔-约翰逊的人卖运动器具。有旧货,也有新货。要现钱,现在他的店关门了,但如果你要,我给他打电话。” “很好。” 服务员拨通了电话,与尼尔-约翰逊通话。尼尔显然正在吃晚饭,他想知道这位顾客能否稍等片刻。 基思对服务员说:“我真想立刻上路,我不会占用他太多时间的。” 服务员向约翰逊先生转达了意思,于是双方约定会面。基思问明了找到尼尔运动器具店的路线,谢过服务员,回到小卡车上。 比利说:“什么事?” “我们去搞一张石弓。”他将车开出去,向东行驶。 比利点点头,问道:“有什么办法可以不杀死狗而杀死巴克斯特吗?” “走着瞧吧。”基思心想,用m-16和四倍望远瞄准器当然有可能离一百码或更远击中巴克斯特。但基思不想这样做;他要面对面地跟他算账。 基思找到了约翰逊的家,那是在亚特兰大镇边的一间小木板屋,离开大街约几百码。基思将车开上车道。 狗汪汪叫,门廊的灯亮了。基思和比利下了卡车,迎面走来一个瘦长而结实的男人,嘴里还在嚼着饭菜,自称尼尔,基思自我介绍为鲍勃,介绍比利为杰克,尼尔扫视了这辆旧卡车一眼,再打量了基思和比利一番,也许想判断他花这点时间是否值得,他说:“你们是从俄亥俄来的吧。” 基思回答道:“对,想试试使用石弓。” “用石弓?见鬼,那不是运动器具,你该用大弓。” “我不是射手。我只想射狐狸。” “是吗?那好,我只有一种石弓,欢迎你们选购。进来吧。” 他带基思和比利来到一间离开大路的仓库模样的铝建筑物,它已改建成一家体育用品商店。尼尔打开日光灯,长形房屋的右边墙壁排满了枪架,以及放满狩猎用具和弹药的柜台,基思估计约翰逊先生的货简直可以装备一个步兵营。房屋左侧存放着钓鱼用具、射箭用具、户外服装、帐篷以及狩猎用的各色零星用品。基思没看到网球拍或运动鞋。 基思此刻并不太急,他知道不管他到灰湖干什么都得等到凌晨才行。不过,他仍想马上动身。但在一个只有六百人的小镇,你不能显得不耐烦,做每笔买卖都必须像对待世纪交易那样。 寒暄几句后,尼尔-约翰逊将石弓递给基思,说道:“这张弓是旧货,用玻璃纤维制成,是一家叫普罗-莱恩的公司出品。挺不错。” 基思审视了这件武器。它基本上是一张交叉安装在像步枪枪托一样的玻璃纤维弓托上的短弓,一个扳机装置释放拉紧的弦,将箭沿托柄顶部的凹槽弹出。“看起来不难使。” “对,太容易了。不是运动器具,你几天功夫就能熟练掌握了。一个大弓手得练好几年才能当个好手。” 基思觉得约翰逊先生看不起石弓及其任何使用者。 尼尔-约翰逊告诉他:“你知道,有人曾经告诉我,从前骑士时代教皇曾下令禁止使用石弓,因为基督教徒使用它被认为是不妥当和不公平的。” “不见得吧?那也包括射老鼠吗?” “也许不。不管怎么说,它真准,你得有大约六十磅的拉力,将弓托顶住胸膛,用双手拉紧弦。瞧,我做给你看。”尼尔拿过石弓,拉紧弦,把它钩在扳机上。他放一支箭在槽内,对准约三十英尺外房屋那一头墙上安着的积满灰尘的鹿头。他沿瞄准器瞄准,扳动扳机,短箭飞射出石弓,砰的一声射中鹿头的眉心,穿过木板,钉在墙上。“怎么样?” “棒极了。” “是啊。用大弓我射不了这么准。好,这箭每秒跑两百英尺左右,所以你如果超前瞄准一只野兽,你得记住你不是用步枪射击,你得加大提前量。还有一点要记住——四十码远,箭道降落达四英尺,你得计算补偿量。”他拿起一支箭说,“这些是玻璃纤维的,带塑料叶片,而这是宽头的猎用箭链。八支一盒,你要多少?” 基思看着柜台上的塑料箭筒,说道:“装满。” “好的,那是二十四支。还要别的什么吗?” “你能在上面安装一只瞄准器吗?” “瞄准器?你要将老鼠斩尽杀绝,是吗?” “是的。” “我看看我有些什么。”尼尔找到一只四倍弓用望远瞄准器,不到十分钟就把它装在石弓上。他把它递给基思,说道:“你要调整一下瞄准器吗?” “当然要。” “我来设个靶子,退到门口去,这样约有二十码。” 基思拿起石弓,背起箭筒,走回门口,尼尔-约翰逊在一捆干草上立了一个十环的靶子,然后到边上去,基思弯弓搭箭,用望远瞄准器瞄准,扳动扳机。箭射得太低,他调整了瞄准器,再次发射。第三次发射时,箭中内环,“好。比方说四十码外,准确率是多少?” 尼尔回答说:“准确率大约是大弓的两惜,也就是说在四十码外你可以将所有的箭射中一个九英寸的环内。” 基思点头道:“八十码怎样?” “八十码?八十码外你根本看不清一只老鼠……嗯,也许用望远瞄准器看起来像二十码这么近,但四十码的箭道降落为四英尺,八十码也许降落十英尺,这些玩意儿是用来射四十码目标的。用这东西也许可将箭射到七百码,但你什么也射不中,也许碰巧射中农夫的牛。” “对……我能否击中,譬如说,一条野狗,不动,八十码远,没有风,用这只望远瞄准器?” 尼尔用手摸摸下巴。“这个……你可以射得不左不右,丝毫不差,但你得计算降落距离,这有什么用处?” “在俄亥俄州那边,野狗老是骚扰我家的羊,当我开枪打一条狗时,其他的狗都逃散了。我想用石弓不会惊吓他们。” “为什么不干脆毒死那些讨厌的东西?” “那不是真正的基督作风。” 尼尔大笑说:“随你的便吧。”他拿一支铅笔,在木头柜台上涂了一些数字。“算算多少……石弓、二十四支箭,包括我射的一支……你要带回那支箭吗?” “不要了。” “好吧,箭筒、弓袋和瞄准器……总共六百元,税也在里面。” “听起来还公道。”基思将钱数出,这几乎是他的全部现金。他想起了查理-阿代尔的一千元钱,于是又想起了阿代尔,不知何时和怎样才能再见到他。 当比利将所有东西都装入帆布弓袋时,基思问道:“从俄亥俄州到这边来的人多吗?” 尼尔数了钱,回答说:“夏天和狩猎季节人很多,此后,人就不多了。你要到哪里?” “普雷斯克岛。” “是吗?晚上越过那些小山头可不容易,除非你认识路。” “我们会慢慢来,我发现你也卖狗食。” “对。我做许多乡下人的买卖,譬如弹药、狗食、某些鱼饵等等。人们自己有步枪什么的。”尼尔喋喋不休,忽然想起主题,便问,“你要狗食?” “不,但我有一个朋友带了两三条狗到这边来。这几条狗像狼一样能吃。我想他要到这里来买狗食。” “对,你养它们就得喂它们。实际上,几天前有个俄亥俄州来的家伙到过这里,买了大量狗食,够吃几个月的。” “那可能是我的朋友。他来过。” “可能是他。” 谈话似乎中止了,所以基思明知不妥还是试探道:“我想,我也许要在这边买所房子,但我想向已经买过房子的俄亥俄人打听一下。” “对,打听一下。那个几乎把我的狗食买光的家伙,他在灰湖。开车去,找一下他的路标。姓巴克斯特。他是你朋友?” “不。” 基思注意到,比利眼睁得大大的,但他的嘴并未张开。 基思对尼尔说:“是啊,也许我在回家的路上去看看他。但如果他带着老婆,我就不好随便闯入了。” “没见他车里有女人。” 基思没吱声。 尼尔接着说道:“我也没看到狗,可见他一定是先去他的住所,然后再回到这里来的。”他又说,“你可以先打个电话。电话簿里有他的姓名。对他说是我介绍你去的,我时常做他的生意。” “谢谢。也许我在回来的路上再打。现在,我得打个电话给家里。用你的电话不介意吧?” “没关系,去打好了,就在那边的收银机旁。” 基思走到收银机旁,找到了电话,拨了号。比利与尼尔正聊着枪和打猎的事。 那头泰莉接了电话:“喂?” “泰莉,是我。” “基思!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听着,你家的电话被窃听了。” “我家的电话?” “对。不是斯潘塞城警察局干的。是联邦政府。” “什么?为什么……?” “这不要紧。明天早上打电话给你的律师,叫人把窃听器拆掉。更要紧的是,我已知道他在这边,所以我们不得不假定她也在这边。”为了安慰她,他补充道,“我肯定她还活着。” “哦,谢天谢地……你打算干什么?” “我已经与当地警察通过话,他们很合作,我只想再次提醒你和拉里,别做任何会使情况变复杂的事,也别在电话中对你的父母讲什么。好吗?” “好的。” “泰莉,相信我。” “我相信。” “明天我将把她带回来。” “真的吗?” “是的。” “那么他呢?他们会逮捕他吗?” “我说不准。我想,如果她通过宣誓向法院控告,他们会的。” “她不会那样做。她只想摆脱他。” “嗯,要紧的事情先做。这里的警察要等到明天早晨才会采取行动,不过,那不碍事。我明天会打电话告诉你们好消息。” “好……今天晚上我能打电话给你吗?” “我将找个汽车旅馆住下,只要一有新消息我就打电话给你。” “好。小心啊。” “我会的。现在我对通过窃听录下这次谈话的人说几句话:‘喂,查理——在没有你帮助的情况下我到了这里,但还是要再谢谢你。比利帮助了我,如果我以后有什么不测,请你照顾他,好吗?同时,盾牌上再加一条龙,再见。’”基思说,“泰莉,耐心等待。问拉里好。” “好的。” 基思挂上电话,他、比利、尼尔三人一起回到小卡车旁。基思说:“下星期回来的路上再见。” “祝你们好运。” 基思和比利上了车,将车开到路上,比利说:“喂,你听到了吗?巴克斯特在灰湖。” “他真的在。”基思觉得宽慰多了。 “终于找着他了!”他望着基思。“你早知道他在那里,是吗?” 基思不答。 比利思索了片刻,又问:“你认为他知道你正在找他吗?” “我肯定他知道。” “没错……但你认为他明白你知道去哪里找到他吗?” “那倒是个问题。” 比利细看那张石弓。他举起它,透过上面的小望远瞄准器向前窗外瞄准,“瞄准起来像步枪。可我不知道降落距离。” 比利看着箭链,那是一个由优质钢制成的剃刀般锋利的开刃宽箭头。“天哪,这箭头有一英寸多宽。它会在肉上开个大口子。”他问基思,“你肯定我们必须杀死那几条狗?” “到那里以后你来告诉我。” “行……嗨,也许我们可以用这件家伙干掉巴克斯特。” “也许吧。”不管他在一百码距离使用m-16还是在四十码距离使用石弓,那家伙必死无疑,就像基思用刀割断他的股动脉。然而,在善后报告中,可以说还是有区别的。他仔细考虑了一会儿,考虑到事情发生时安妮也将在场的情况。基思也考虑过根本不杀掉巴克斯特,天亮之前将发生的事在很大程度上不是他能控制的,但他感到至少应该考虑死后余生——即:另一家伙死后他的生活。他过去总是这样做的,虽然很少能研究出一个满意的方法。大多数情况下,你只是设法避免射中一个家伙的后背或阴部。除了这些对骑士精神的小小让步外,什么都是许可的,但巴克斯特是个特殊情况,基思真想靠近他,闻到他的气味,同他目光对视,说一声:“喂,克利夫,还记得我不?” 比利问:“你走神了?” “我想是的。我忘记转弯了?” “没有。你在这里转弯,往左拐。” “好。”基思向左拐了弯,他们离开亚特兰大往北行驶,进入一大片原始的荒野、丘陵、湖泊、溪流和沼泽。比利说:“我记得地图上的路往往与地上的路对不起来。” “好吧。”基思打开顶灯,看了一下地图。他们进入的这个地区大多是公地,大约有二三百平方英里的森林,大部分只能走伐木道路、打猎小路或乘独木舟到达。基思见不到一个村庄或住宅。他关了灯,把地图递给比利。“你领路。” 比利从手套柜里取出一只手电筒,研究起地图来。 基思说道:“巴克斯特的小别墅在灰湖的北面。” 比利看了他一眼,但没问他是如何知道的。比利说:“好……我看到湖东面有一条路,但它不通到北面。” “我们会找到它的。” “对。人们挂起木头路牌,像那边一块,上面写着他们的名字,指明这些泥土路——看到那个吗?‘约翰和琼退隐处’。”比利问,“你知道他的住所叫什么?” “不……对了,我想是‘大警长克利夫别墅’。”基思又说,“可我有种感觉,他已经把他的欢迎木牌拿掉了。” “嗯……我们也许得问问人。” “可我见不到什么人影可以问的,比利。” “一般总有人,他们会知道。” “对,他们也许会先打电话给巴克斯特。” “是啊,也许会,嗨,所有这些因素你都考虑了,是吗?也许我事先也应该不时地考虑一下。” “没有害处。现在就开始吧。” 他们在漆黑的夜幕中沿着弯弯曲曲的狭窄道路继续前进,两边是高大的松树。基思问:“你到这里来打过猎吗?” “常来。你能打到鹿啦,山猫啦,甚至还有熊,你也能打到单只的大灰狼。但你得熟悉这地方,不然就回不了家。我的意思是,这里虽然不是世界尽头,但我想你在这里可以看得见它。” 过了几分钟,比利又说:“你沿这条小路往左开,它差不多绕到灰湖的北端。到那以后,我们得看着办了。” “好吧。”基思转弯上了小路。这条路小卡车只能勉强通过,路旁松树枝擦着车子的两边。从左边透过松树,基思瞥见了这个湖。一轮明亮的满月已经升起,那湖泊看起来的确是灰色,像擦亮的锡器,湖面大约一英里宽,全部被松树所包围,在水边有几棵光秃秃的白桦。他没看到有船只来,也没有看到来自松树林中房屋的灯光。 他想,这的确是一个壮观世界的一角,但它远离密执安的其他娱乐区。基思不知安妮对她的丈夫在这片荒野购置房产作何感想。他想,对于习惯了乡村无边无际的地平线和宽广的蔚蓝色天空的人来说,这个地方一定充满幽闭恐怖的气氛,几乎是个阴森森的鬼怪世界。一到冬天它可能就是地狱。然而,基思意识到巴克斯特会在这里感到自在,真是一头放归山林的大灰狼。 基思透过树林看见一间小屋,看上去无人居住;他料想这些小屋大多数也许是周末度假的住所。据他所知,除了他和比利、克利夫-巴克斯特和安妮以外,湖周围没有一个人影。他认为,这对他是有利的,天亮之前,灰湖的人口将会变为零。 这条小路沿湖蜿蜒向前,基思又一次在左面瞥见灰湖。接着小路再次折向北,离开灰湖,基思停下车来。 比利说道:“一定有条可以通过卡车的道路到达那后面某个地方。” “对。”由于无法作u形转弯,基思将车倒开,在松树和灌木丛中寻找缺口。小路旁有电线杆,基思试图找到一根从电线杆通向湖边的电力线或电话线。 最后,基思把小卡车退出小路,开到一条狭窄的排水路肩上,腾出足够的地方可以让别的车通过。他下了车,比利也下了车。基思注意到天气很冷,他可以看到自己呼出的热气。四周也很安静;这是北方森林一个典型的秋天傍晚,没有昆虫、鸟类或野兽的声音,黑沉沉的。这种景象会一直持续到初雪给大地和树木披上银装。 基思和比利沿路走了一百码,寻找松树中一条可以开过车子的通道。比利轻声说:“也许我们该拿只罗盘穿越树林,到达湖边再观察。” “也许就该这么干。我们去取东西吧。” 他们走回卡车,基思仰望着电线杆。他忽然停下,拍拍比利的肩膀,用手指着。 比利抬头注视着黑暗的天空。一只松鼠在一根电线上爬行,电线在松树的黑影中几乎看不见。那电线通向湖边。电线下面还有一根线,基思估计也许是电话线。 比利说:“那电线肯定通到湖边,通常是沿路走的,可我看不到路。” 基思站在电线杆旁,而后走进树林,抓住一棵八英尺高的白松的树干,摇动一下,从土中拔出来。 比利看着锯断的树干根部说道:“天哪……这家伙一定是个怪人。” 基思踢踢另一棵松树,它倒下了。有人,毫无疑问是克利夫-巴克斯特,用锯下的松树——每棵高约八或十英尺——伪装掩盖了通向他的小别墅的泥土小路。大约有十二棵移植在泥土路上,延伸约二十英尺,给人的印象是连续的森林。基思注意到,这些树还是绿色的,而且能在几周内保持绿色,但它们稍稍有点倾斜,比周围的松树小些。 基思还发现,在泥土路与沥青路面交会的地方,布满了枯枝和松枝,以隐蔽通向秘密小路的轮胎印。基思想,这活儿虽然干得不怎么样,却足以阻止迷路的或好奇的司机转弯开到通向巴克斯特别墅的小路上去。 基思四下环顾,发现有块路标在底部被砍断,推倒在地。上面没有“大警长巴克斯特别墅”的字样,但基思肯定曾经有过。 基思想,克利夫-巴克斯特显然不欢迎来客,不管是不速之客还是应邀之客。那些为挡驾客人费了大劲移植的松树,同样也阻止了巴克斯特偶尔闯入外面的世界劫掠一番。看来已经不可能在路上监视,等待巴克斯特出来,趁机营救安妮以免她经受搏斗的危险。很明显,巴克斯特已经准备好一切应用之物,做了长期逗留的打算。关键问题当然是:安妮是否跟他在一起,是否还活着?基思差不多能够断定:她确实与他在一起,她还活着,即使处境不妙。巴克斯特逃到这个边远小别墅的全部目的在于——监禁他的不忠的妻子,对她发泄他的愤怒和疯狂而不受外界的任何干扰。 基思心想,最终,不管有没有基思-兰德里——或者像他一样的某个人,这是巴克斯特夫妇注定的归宿,或早或迟,尽管安妮也许理解或也许不理解这一打猎别墅和未来退休之家的潜在心理含义。他回忆起她说的一些话。有几次我们就两个人去那儿,不带孩子,或者没有其他人做伴,他变成另外一个人了。说不上更好,也说不上更坏……就是前后判若两人……沉默、冷漠,仿佛他在……我也说不清……在思考着什么。我不喜欢与他两个人去那儿,通常我总能找理由不去。 基思心想,只能推测克利夫-巴克斯特在想些什么。只能希望,不管在以前三天里他怎样虐待安妮,对她的精神和肉体上的摧残都不是永久性的,都不会留下伤痕。 基思和比利回到小卡车上,拿了他们的东西,再回到那条伪装小路开始的地方。他俩都知道不能在伪装的地方或后面无掩蔽的泥土路上行走,于是从小路的右边进入树林,在一条与小路平行的路线上行走,尽可能始终能看到小路,他们用罗盘来保持方向,同时不时地察看一下沿小路走向的小电线杆。 大约缓慢行进十五分钟后,基思停下脚步,跪下来静听森林的动静,比利也跪在他旁边,两人足有五分钟纹丝不动,最后,比利低声说:“听起来没问题,闻起来没问题,感觉也没问题。” 基思点点头。 仍然低声悄语,比利说道:“我知道那个伪装看起来像是巴克斯特干的,可我们怎样能确定这些电线尽头的房子是他家呢?我们不知道那房子是什么样子,开枪之前又不能敲门。” 基思说:“那是个a字形建筑,深色木头,离开灰湖有一段距离。” “是吗?你知道得多,却说得少,对吧?”他又说,“典型的军官作风。” 基思回答道:“我想,我所知道的你现在都知道了。我先前告诉过你这件事有危险。” “不错,你说过。” “我将告诉你另外一些事——我带你来是为你,不是为我。但我感谢你的帮助。” “谢谢。” “如果我继续带着你,我要你答应我:如果我不行了,你将完成这个任务。” 比利看着基思,点点头。“你知道我有我的动机,你有你的动机……所以,如果我们中有一人倒下,另一个将发出致命的一枪。” 基思迟疑了一下,然后说:“好吧……如果最后结果只剩下你和她,你告诉她……一切。” “行,我将告诉她一切。”他问道,“有什么特别要说的吗?” 有是有,但基思说:“只要告诉她今天的事。” “好吧。你也为我做同样的事。”他又说,“也许她并不在乎,但她应当知道。” “我答应。”基思清楚地感觉到,他以前有过这种谈话,在其他地方同其他人,他对此的确感到厌倦了。他说:“我们继续向前。” 他们继续在森林里行进。基思在琢磨巴克斯特的准备工作到底有多彻底。对方的伪装不是问题,但预警装置是决不会没有的。带狗当然就是这个目的,可他最关心的是绊索照明弹,虽然他拿不准巴克斯特是否想到使用这个东西,因为他没有军事经验。尽管如此,他走路时仍把腿抬得高高的,比利也在这样做;他注意到,比利也想到了同一个问题。基思心想,老兵能记住多少事啊,即使像比利这样的人也记得,真有意思。然而,在你第一次看到别人踩着拉发线后——不管引发照明弹还是饵雷,你再也不愿重复这一经历了。 月亮又升高了一些,把银光洒进松林,但基思仍看不清前面二十英尺以外的东西。气温比基思预料的还要低,湖面上吹来了风,更加剧了寒意。 他们慢慢前进,三十分钟走了半英里。基思放慢速度,然后停了下来,用手指着。 在正前方,他们可以透过松林看见一片空旷地的起端,空旷地的末端是月光映照下的灰湖水面。 他们又走了二十码,再次停下。右面,大约一百码外,在一片延伸到湖边而且在湖面上映出轮廓的大空地上,立着一座由深色木头建成的a字形房屋。 他们两人注视了这房子片刻,然后基思举起望远镜,他看到这房子的外观有点像高山;它建在水泥柱子上,所以比地面高出整整一层楼。房子周围有一圈高起的悬臂式平台,使巴克斯特能从一个有利的制高点获得三百六十度的视野。屋顶中央升起一个石头烟囱,烟向他们飘来,所以他们位于狗的下风。停在a字形建筑物下面敞门汽车库里的是一辆黑色福特野马车。 这房子与湖岸形成一个角度,所以基思能看到房子前面,又能看到长长的北侧。从老虎窗射出的光线照着倾斜的屋顶线,光线也从通向平台的滑动玻璃门射出。他看到一个转瞬即逝的人影——分不清是男是女——在玻璃门前掠过。 基思放下望远镜。“这就是了。” 从房子的方向传来一声狗叫—— 第38章 克利夫-巴克斯特系上他的手枪皮套,穿上防弹背心。他走到枪架前,取下他的沙科枪,型号trg-21;这是他的夜间用枪,装着红外线瞄准器,那是部队的剩余物资,芬兰制造的这支步枪花去斯潘塞城纳税人四千美元,瞄准器又加一千美元。在他看来,这步枪和瞄准器的结合差不多是世界上最准确和最致命的夜间狙击系统了。 他关了起居室的灯,免得受逆光照射,然后拉开起居室通往高平台的玻璃门。 巴克斯特在平台栏杆后单膝跪下,举起步枪,通过瞄准器瞄准,用调焦旋钮调节红外线的成像。他的右眼因兰德里的戳击还有点模糊,但瞄准器的放大镜帮了他的忙。 他眺望树林,这片树林在房子周围的空地对面约一百码处向外延伸。他沿松树林边缘扫视过去,但没发现什么。 巴克斯特拿不准是哪条狗叫以及为什么叫,所以他低头弯腰绕着平台行走,通过变焦瞄准器,观察着环绕房子三面的树林,然后扫视湖岸线。它与树林一样,在开阔地对面一百码处。他聚焦在湖面上,但没看到船只。 三条狗中,有一条是纽芬兰拾-,被限制在一条与房子临湖一侧平行的狗道内,第二条狗是金毛拾-,在一条从灰湖开始,到达房子的前面,再通往树林的狗道上活动,那儿有条泥土小路进入空地。第三条狗是德国牧羊犬,在房子的后面。牧羊犬不是在铁丝网狗道内,而是系着一根五十码长的皮带,一头拴在杆上,让它能自由漫步,远可到树林,近可回房子,他很得意,这些狗的分布覆盖了房子周围空地的环形防线。 这些狗都不赖,巴克斯特想,它们是良种狗,但几乎有任何一点动静就叫起来。无论如何,只要一叫,他还是要去巡查一番,他回到前平台,再次采取跪姿,举起步枪,瞄准土路。听起来像是金毛拾-叫的,事实上它在靠近林木线的狗道末端。巴克斯特注意到,现在风正朝湖那边吹去,因而狗可能闻不到下风的什么气味。它一定听到或看到什么了,巴克斯特一面从左向右慢慢扫视,一面再次调整聚焦旋钮,把焦点聚在红外线成像上。 他再次聚焦在金毛拾-身上,看到那条狗正面对着泥土路头左面大约三十码的树林。巴克斯特伏下身采取卧射姿势,把枪放在顶底板下的平台上,瞄准金毛拾-面对的方向。他瞄着松树的底部,射出一发子弹。 枪声在树林中和他身后的湖面上回响,打破了夜晚的寂静。三条狗都开始汪汪叫起来,巴克斯特再次瞄准,又开了一枪,接着又一枪。 回声渐渐消失,狗也平静下来,巴克斯特躺着不动,通过瞄准器注视着前方,等待松树中的声音或动静,也等待回击。过了整整两分钟,他断定那边没有什么;即使有,也已逃走或被打死了,“也许是头鹿。”在狩猎季节,它们喜欢在天黑后出来觅食,但一有犬吠,即逃之夭夭,那为什么狗还望着树林呢?“也许是一只兔子或一只松鼠。对……” “没事……”他不想引人注意,也不想误杀了哪个狩猎者,但他不认为湖这边周围的几所小屋里会有人;即使有人,他们在猎鹿季节晚上也不会住在树林里,至少不会离他房子这么近。 他又等了几分钟,然后沿平台滚翻,很快站起来,通过拉门回到起居室。 巴克斯特把枪放回枪架,锁上,将钥匙链放入口袋。枪架上还有另外四支半自动步枪,一支带有微光瞄准器,用于黎明和黄昏射击;一支带有标准的四倍瞄准器,用于白天;一支带有远程十二倍瞄准器,最大射程能到达湖对面一英里远的距离;一支ak-47型攻击步枪,带有敞开式瞄准器,用于近距离射击。 除了武器和猎犬外,他也在房屋周围猎犬到不了的地方设置了六口老式捕熊陷阱,其中一口靠近平台的楼梯口附近。他还暗中布置了另外几样机关,以防万一有不速之客或擅自闯入者出现。他不期待任何人来,但在他脑海深处却晃动着基思-兰德里的影子。 基思平伏在松枝间的地上,身旁是比利。射击停止后,基思低声说道:“只是试探性射击。” 比利点点头,“对……可差点打着我们。” “我想猎狗在指方向。” 比利低声说:“当他跪下时,你要开枪打他可以看得很清楚。” “是啊,但我猜他穿着防弹背心。我得打他的脑袋,这个距离不容易打。” “嗨,你看到那只红眼睛望着我们吗?” “看到了。”红外线瞄准器的主要缺点是当它直接对着你时,你可以看到红光,巴克斯特有夜视镜他并不惊奇,但这给事情增加了点难度。 那条狗,离他们约二十码,发出低沉的咕咕声。 他们静静地趴着不动,等了几分钟,那条狗对其他的什么声音或刺激做出了反应,转身沿着铁丝网狗道向湖边奔去。 基思又等了一分钟,然后慢慢起身跪着。他举起双筒望远镜,对准房子。 巴克斯特脱掉防弹背心,但手枪仍别在腰问。他开了一只落地灯,柔和的灯光照亮装有大教堂式天花板的宽敞的起居室。 a字形房间的斜墙上陈列着一溜猎获的动物头:麋、鹿、山猫、野猪;两面墙上有一对黑熊相互对视;壁炉架上方,一头稀种大灰狼俯视着整个房问。 安妮坐在壁炉旁的摇椅上,凝视着炉中的火焰,当他走近时,她瞥了他一眼。 巴克斯特说:“你在等人吗,亲爱的?” 她摇摇头。 “我想你在等人。”他在对面的安乐椅上坐下来。 她赤身裸体,但裹着一条毯子御寒。尽管坐在炉火旁,她的双脚仍觉寒冷。足踝上戴着牢房里的脚镣,连着一根二十四英寸的铁链,可以让她正常行走,却不能跑步,铁链的一头锁在钉进栎木地板很深的一只环首大螺栓上。 屋里唯一的电话是厨房内的挂壁电话,但克利夫把话筒连同所有的锋利刀具都锁在厨房壁橱里了。当他晚上送她上床时,他把她的手腕铐在铁制的床头架上,并解开脚镣。“这样,你可以为我张开双腿,亲爱的。” 克利夫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说:“你以为他会来救你,可我刚才接到的电话是布雷克打的,他说你的情郎绑架了沃德并对他进行拷问,但沃德告诉他我们去佛罗里达了。这就是那蠢驴去的地方,如果他跑那么远的话。”他又补充道,“如果他对你有一点点在乎的话。” 安妮不做声。 巴克斯特又说:“我想他不在乎;即使在乎,他也没有这个胆量。”他大笑。“我是说,他真的没有胆量。不过,在某种意义上,我倒希望他真的来这里呢。你从来没看到过人掉在捕熊陷阱里的样子吧?这并不好看,我跟你说。十有八九他们打不开脚上的铁夹,会饿死渴死。有时他们真想把脚砍掉爬出来。如果你的情郎掉在房屋周围的陷阱里,我们俩可以看着他在一星期左右的时间里慢慢死去。他们通常把嗓子都喊哑了,又哭又求,最后他们要你开枪打死他们。” 安妮继续凝视着炉火。 克利夫说:“我自己没亲眼见过,可我知道有人见过。我想我可以欣赏一番。”他似乎从她那里得不到反应,于是他说,“我不知道他能对你有什么用处,上次我碰到他时,他的睾丸在我手中拿着。你看见过男人的睾丸离开阴囊是什么样吗?见鬼,我该留着给你看。”他盯着她,她也回望他一眼。他看得出她对此并不确信,而每次他讲述这个故事,她相信的程度似乎都要减小一点,所以他决定几天内不再重复它。 克利夫继续说道:“我希望,如果他来了,我不必立即痛快地杀掉他,如果他不掉在陷阱里,或许猎狗会咬住他,或许我能打伤他的胳膊。嗨,我要把他带进屋来,你可以照料他。把他捆住了,我可以活剥他的皮,削他的皮……” “住嘴!” 他站起来。“你说什么?” “住口!别说了!” “是吗?站起来。” “不。” “站起来,婊子。识相些,不然叫你更吃苦头。” 安妮迟疑了一下,站起身来。 “把毯子扔了。” 她让毯子掉到地板上,巴克斯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链,跪下,打开挂锁,松开她的脚镣链子。他站起来说:“走过去,弯腰趴在沙发扶手上。” 她摇摇头。 他拔出左轮手枪,对准她的脸。“照我说的去做。” “不。开枪吧。” 他把枪向下对着她的腹部,说道:“如果我开枪打你的肚子,你要拖一整天才慢慢死去。” 安妮站在原地不动,只求一死,此时拖多长时间也无关紧要。后来她想到她的孩子,又想到基思可能记住她说过有关灰湖的话,想到可能基思与泰莉通话;她祈祷泰莉能明白关于亚特兰大的暗示。 安妮知道他们不可能永远待在这所房子里。当有人闯进来时,将会发生流血冲突,结果很可能是克利夫杀了她,然后再自杀。 所以她犹豫不决,到底是让他现在杀了她呢,还是她再活一段时间并希望能做些什么来结束这场噩梦。可她不知道像这样她能活多久,在他弄垮她之前还有多长时间。到这里已有三天了,她已经与现实世界失去联系,只能屈服于他的变态意愿以免遭皮肉之苦。她意识到,在此情势下,她不是他的对手。他具有一切权力,甚至她的微妙反抗也会遭到他的性虐待,尽管如此,她也不愿成为他的志愿牺牲品。她对他说:“见鬼去吧。” 巴克斯特放下手枪,走到壁炉前,将拨火棍塞进熊熊的火焰中。 安妮看着,不,他不会杀她。还不到时候。但他会做他打算做的事。拨火棍的头烧得红通通的,他从火中取出,举起来,在棍头上吐了一口唾液,唾液发出一阵咝咝声。他把拨火棍举到离她右rx房几英寸的地方,说道:“我不想这样做,可你不给我任何选择。” 她回答说:“我也不想这样做,是你不给我任何选择。” 他望着她,然后说道:“我们得按我的意志行事,反正得听一个人的。怎么样?” 意识到自己已尽力做了反抗,她转身走向长沙发,铁链在地毯上拖着,脚镣擦痛她的足踝。 他说:“弯下身去。” 她弯身伏在长沙发的装套的扶手上,双手向前伸出放在坐垫上,她听到克利夫放下拨火棍,然后解下枪带,放在了什么地方。他走到她身后,解开他的皮带,把它抽出裤带圈。“好,你嘴硬就该罚,这些年来你伶牙俐齿地对付我,得好好教训教训你才行。” 她不想回答,但她知道如果她不说些什么,他会唠叨个没完,而她不愿在那种受辱的姿势下等待着。她说道:“要打就打,别-嗦。” “我要你想想你将受什么罚和为什么要受罚。” “该死的……” 他挥起皮带,狠狠抽她的屁股。 基思将望远镜对准a字形房子斜侧突出的一扇亮着的老虎窗。他瞥见了什么东西,接着看到了她。她站着,他能看到她的上半身。她光着胸脯,几秒钟站着不动。他可以看到她的脸,但用四倍望远镜看二十五码左右的这个距离,看不清她的五官。他觉得她神色惊恐,可也许是他的想象。 忽然,她不见了,她原来的地方站着克利夫-巴克斯特。他尽量对准焦点,然后看见巴克斯特做出某种怪动作。过了几秒钟,他才意识到巴克斯特在挥动着什么,一根鞭子或皮带,或者一根杖条,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放下双筒望远镜,感到一阵揪心的难受。 比利低声问:“看到什么了?” “没什么。” “看到什么人吗?” “是的……看到了。”他望着比利,说道,“他在打她,我要进去。”他抓起步枪,开始站起来,但比利一下子把他推倒。“不!不!你等等。” 基思趴在地上。他觉得他能听到房子里发出的一切声音,某件东西不断抽打着皮肉的声音以及她的哭声。当然,他听不见,但他能感觉到,仿佛打在他自己身上一样。 安妮因剧痛而大叫起来。通常她挨第一下是准备好的,几乎不哼一声,直到痛得无法忍受才出声。昨天,她挨了十下都没哭,这让她不无满意。 他说:“我原打算只打五下,可现在你得挨整整十下了。你数数。如果你忘记数到哪儿了,我就从头开始打。准备好了吗?” 她不回答。 “准备好了吗?” “好了。” 克利夫-巴克斯特用皮带在他妻子的屁股上慢慢地狠狠抽了九下,而她的屁股上还留着昨天的红色鞭痕。每打一下,他停下等安妮喘口气并数数。在最后一下之前,她开始抽噎了。他说:“开始之前我已经打过一下,把那下算十吧。有意见吗?” 她忍住抽噎,说道:“谢谢。” “不用谢。” “别急,基思。我们不要吓着他。我们得后退一点,等待一会儿。对不对?喂,老兄,你没事吧?沉住气,基思。这不是训练演习。” 基思不语。 “来吧。我们不能待在这里。” 基思单膝跪起,接着站起来,又举起望远镜,但透过窗子什么都看不见。 比利伸出手,再次把他拉下来。“老天!如果他用红外线瞄准器,你就没命了。听我的。” 狗又叫了。 巴克斯特转身走开,回到他的椅子上,仍让她跪在那里。他坐下来,气喘吁吁,看着她。他又听到了狗叫,但不予理会。过了一会儿,他笑了。“你学乖了。你快活吗?” “不。” “婊子。你跟你男朋友xx交过吗?” “没有。” “别撒谎,婊子。” “没有。” “你不说实话就这样跪一夜。你吮过他的xx巴没有?” “吮过。” “你这臭婊子。”他俯身向前,两眼盯着她。“看着我,婊子。你撒了谎,是吗?” “是的。” “你说你甚至不记得碰到过他。可你一直在吮他的xx巴,对吧?” “对。” “也许你的情郎有爱滋病,现在你也得了,又把它传染给我,婊子。” 她不吭声。 “他可能什么东西都操,什么人都操,可能操山羊、小男孩和两块钱一次的妓女。他得什么病,你也得了,他用避孕套了吗?” 她不回答。 “你跟他搞了多少次?” “你是说在高中和大学,还是……?” “住门!你让我恶心。我本该杀了你,但不能那样便宜了事。你得为你的丑事吃苦头。懂了吗?” “懂。” “你得一直受罚,因为你永远也改正不了。我敢说,你为自己做的丑事后悔了,是不是?” 她不吱声。 “回答我。” “是的。” “是什么?” “我后悔。” “你当然后悔。可你现在的后悔还不及你将来后悔的一半。当我把你弄服帖了,你会像我的母猎狗一样乖,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什么时候说你就什么时候做,叫你吃你就吃,蜷起身子缩在我脚下,舔我的手,低着头跟我到处走。对吗?” “对。” “对什么?” “对,先生。” “好。我将好好侍你,尽管你犯了错误以后不配。你将吃到三顿饭,有一个温暖的地方睡觉,只有在你该受罚时才挨鞭子。对吗?” “对,先生。” 克利夫坐回去,看她仍跪着,头低着,双臂抱着身子。他笑了。“冷吗?” “是的,先生。” “到这边炉火旁来。别走着过来。” 安妮迟疑了一下,然后向巴克斯特爬过来,在他脚边停下。 “坐直了。” 她身子后仰,屁股着地,再坐直面对他,头仍低着。 “看着我。” 她与他目光对视,不无高兴地注意到他的右眼仍然充血。 “你什么时候和他搞的?哪儿搞的?” “在他家。” “在我们家搞过吗?” “搞过。” 他似乎很惊讶,问道:“你他妈的怎么搞得成?你胡说!你决不可能在我们家跟他搞。” “随你怎么说。” “你是个下流的荡妇。你知道不?你是个臭婊子,所以我要把你当婊子一样对待。” 她注意到他椅子右面小茶几上的枪带。她寻思她能抓住它,滚着离开,在他来不及做出反应时拔出手枪。她能逼他用脚镣铐住他自己,然后她能逃走。这是她的全部希望——离开他和这所房子。只有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她才会开枪,而那时她也只想把他打伤。她等待着时机。 基思很不情愿地离开这所房子,比利随后。大约在离空旷地边缘一百码,即离房子大概二百码的地方,他们停了下来。 比利背靠着松树坐下,说道:“这畜生用那红外线瞄准器可以看清楚我们的背影。” 基思点点头,在微弱的光线下望着他,“你不必待在这里。回到卡车上去吧。” “嗨,我们原先说好了的。对吗?” “是的,但——” “冷静下来,基思。我知道你看到了什么,让你心神不定,而我没看到。不过,我用不着看到。我比你更加了解他。我蹲过他的监狱。” 基思慢慢控制住自己。“好吧。谢谢。” “我们就坐在这儿,等上片刻。让猎狗安静不来,也让巴克斯特镇定下来。把他稳住。记得那句……怎么说来着?找到他们,稳住他们,干掉他们。”他又骂道,“操他的祖宗。” 基思暗暗点头。他想,也许他刚才应该开那一枪,但是射击有准确和不准确之分,有一发即中和希望不大之分。而那一枪八成是一次不准确的、希望不大的射击;如果不中,或仅仅击中巴克斯特的盔甲,那是收不回来的。真是难以预料啊。课堂上教师常说,第一枪不一定是你的最好成绩,但它也许是你的唯一机会。你必须迅速做出估计,决定什么时候按兵不动,什么时候进行袭击。也许如果他事先看到或预见到巴克斯特会怎样对待安妮……可至少他知道她还活着,而且只要巴克斯特能从她身上得到乐趣,她就能活着。“狗杂种。” “对。可这词儿还不够重。要给这家伙造一个全新的词才行。” “我有一个词给他:死亡。” “我喜欢这个词。” “我也喜欢这个词。” 巴克斯特继续辱骂了她一两分钟。她遵从他的命令,目光对着他,跪在他脚下,可她并不在听;她在等待机会采取行动。枪离开她只有四英尺左右,但她必须分散他的注意。她说:“我冷,我可以拿毯子吗?” “不行,你只可以冻僵你的xx子,别的不可以。”他更换话题,问道,“我们结婚后你跟多少野男人上过床?” “一个都没有。” “别撒谎。我看到过你瞧其他男人的那种眼神。你只想xx巴。好吧,亲爱的,我这里有的是xx巴。”他又问,“结婚后你跟多少男人睡过?” “没有。” “胡说。你得说出你背着我睡过的每个男人的姓名,我才会放过你。还有其他人,对吗?” 她点点头。 “多少?” “就两个。” “哦,是吗?就两个?”他似乎忽然发生了兴趣。“谁?” “你会生气的。” “生气?我早就生气了。谁?” “你答应不打我。” “我什么都不答应,除了你不说就再挨一顿揍。谁?”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里吉-布雷克和你的弟弟,费尔。” 他站了起来。“什么?” 她用双手捂住脸,主要是不让他看到她嘴上的一丝暗笑。 “你……你胡说!婊子,你胡说!看着我!” 她放下手看着他。 克利夫单膝跪下,把脸贴近她的脸,“你想糊弄我,是吗?” “克利夫,这不公平。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回答你问的关于其他男人的问题有一百遍了。你还要我告诉你什么?” “我要你说实话。” “自我们结婚后,我从来没跟别的男人发生过性关系……除了他。” “你从没跟布雷克睡过?” “没有……但他勾引过我。” “哦,是吗?这混蛋……还有我弟弟?” “他也勾引过我。” “这……我不相信。” “对不起。” 克利夫盯着她,然后点点头。“好吧,我会弄清真相的。今天也许不行,但可以一点一点来。你会告诉我有关其他男人的所有事情。对吗?” 她知道他被这件事和类似的其他问题缠住了,只要他对这类问题感兴趣,她就是相对安全的。“对。”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仍然单膝跪在她面前,用手托起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向他。他缓缓地柔声说:“你始终知道你的结局会在这里,像今天这样,是不是?” 她看着他的眼睛,思索着这个问题,在某种程度上,她认为她早就了解他,了解他如何疯狂,但她从来没想到他会像现在这样。然而,她早就了解他这个想法萦绕着她。 “你早就知道,是吗?我早就知道,所以你也一定知道。如果你早知总有一天会发生这样的事,你一定盼望着它发生。” “不!” “你喜欢它……” “不!你这畜生……”她挥手向他打来,但他抓住她的手腕,打了她一记耳光,她向后摇晃了一下,倒在地板上。 他站起身。“起来!” 她用双手捂住脸,蜷缩成一团,开始啜泣。 “起来!” “走开!走开!” 当她变得歇斯底里时,巴克斯特也感到头痛,因为他不能随心所欲地命令她干什么,也不能使她听他的话,所以只得等待她这一阵过去。 安妮躺在地板上,缩成一团保护自己,双手仍捂着脸,几分钟后,巴克斯特说:“如果你收起你那一套,我就让你裹上毯子,让你吃点东西,我等着,但在我拿起马鞭之前不会等很久。给你十秒钟。九……”他开始倒计数。 安妮在地板上伸直身子,然后再慢慢跪起来。 “这就好。听着,亲爱的,这事可以难也可以容易,全在于你。我是这里的主宰,你得学会闭上你的巧嘴,老老实实听我的话。这几条你懂得越快,事情对你就越容易,你没有其他出路,亲爱的。你得烧饭,打扫,替我洗澡,跟我上床,还要吻我的脚。你服侍得越好,对你越有利。懂了吗?” “懂了,先生。” “你知道,你们普伦蒂斯家所有的姑娘老是自以为了不起。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看不起我和我的家族吗?你以为你他妈的是谁?我真想把你那个婊子姐姐也弄来。看着我,婊子。我在跟你说话。你觉得怎么样?两个婊子赤身裸体,乖乖地服侍我……” “对不起,克利夫……我感到不舒服……我快昏倒了……我不想得肺炎……我得吃些东西……我快晕了……” 他仔细地看了她一下,说道:“对,我不想让你生病。我不想服侍你。你不能靠吮xx巴过日子,能吗?能吗?” “不能。” “好,你先去拿药箱,替我换绷带。不必站起来,亲爱的。你现在就是一条圣伯纳德救护犬1。” 1圣伯纳德救护犬:一种大型的瑞士犬,原为阿尔卑斯山圣伯纳德济贫院所驯养,以救护雪地遇难的旅客。 安妮爬到房间那头,从木头贮藏柜里拿出药箱。然后,不用他提醒,她用背带将帆布袋挂在脖子上,爬回沙发旁他站的地方。 巴克斯特拉下裤子和短裤,躺在长沙发上。 安妮打开帆布袋,拿出一把用来剪橡皮胶带的钝头剪刀。她把剪刀下片插在包住巴克斯特左大腿的胶带下,剪断胶带。她发现带子上仍有血。当她撕开纱布时,看到伤口没有愈合,不过也没有感染。她心想,不知有什么妙法可以让它感染。 她拿出酒精和药棉,洗去伤口周围的血。他疼得畏缩了一下。她在两英寸长的刀口上涂上碘酒,此时他发出一声轻轻的呻吟。他抬起大腿,她拉下旧的绷带,这也使他感到疼痛。然后她给他换上新纱布,开始重新包扎伤口。她注意到,他对他的伤口或眼睛只字不提。对这个话题保持沉默是他的一种方法,试图以此使她和他自己相信,汽车旅馆房间里的一切已经过去。事实上,她知道基思干得不错,差一点把克利夫的股动脉给割断了。起初,当克利夫说他阉割了基思时,她几乎相信了他的话,但从他尚未发泄掉的怒气来看,显然他没有。 她发现他双眼闭着。她从他肩膀上面瞥见沙发旁的茶几,上面放着枪套。 他说:“找什么东西吗?” 她转过头来。 “现在我在这里,内裤绕着我的脚踝,你在想能否在我之前抢先拿到那个枪套。亲爱的,你能够。可当你拿到手时,你会吃惊的,因为……”他从两只坐垫之间拉出他塞的手枪——“枪在这儿呢。”他用枪柄敲敲她的头,说道,“我们来日方长,对吗?当我把你摆平了,你会替我取枪来,甚至不会想到用它来对付我。” 她点点头,但她知道,他也知道,那个时候永远不会到来。她想起,他欣赏这种猫鼠游戏;这游戏白天黑夜都给他一种乐趣。向她显示他比她聪明或至少更狡猾,更能在他所创造的这个世界里生存,这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一方面,他要制服她;可另一方面,他喜欢她的勇气,喜欢她向他提出挑战。如果她太容易屈服或太快屈服,他也许会感到厌烦和沮丧,从而他的性虐狂会变本加厉,直到最后干脆了结他们俩的一切。反之,如果她反抗太多,或者他相信她聪明得足以先发制人胜过他,那么他会出于狂怒或者他的自我保存的本能而杀了她,过去三天她琢磨出这些,但她还没调整好勇气与屈服之间的平衡。有些时候她不在乎,有时侮辱是如此荒唐,以至于她只想屈服。但每当她有这种感觉时,她就振作精神,决心再坚持一小时,然后再一小时,直到最后他把她铐在床上,让她睡觉。 他说:“你知道,我一天能性交三次。我一天可以玩一个或两个女人,再回家玩你,怎么样?你以为只有你一人会在外面风流吧。” 她从来不认为他是忠诚的,她弄不懂为什么他认为这一坦白会伤害她。然而,他绞尽脑汁找寻一切能伤害、侮辱她,能使她对自己的价值和骨气产生疑问的事情来虐待她、咒骂她。他认为,如果他骂她是母狗、婊子和荡妇的时间一长,她便会开始相信自己是那么回事。如果他告诉她他阉割了基思,她也许也会相信。当他告诉她他想玩她的姐姐时,她的确感到愤怒和焦虑。当他用皮带抽她时,她有一种被击败和无能为力的感觉,但通过痛苦,她保持了她能保持的所有尊严,而且鞭打加强了她保持理智的决心。 她说:“现在我可以盖上毯子,吃点东西了吗?” “当我在汽车旅馆里找到你时,你一丝不挂,你可以继续一丝不挂。”他从沙发上下来,拉上他的内裤和裤子。 “对不起,克利夫,我又冷又饿。我得上厕所。” “是吗?好,你可以站起来。” 她站起来,不等他表示许可,就裹上了毯子。 “那我们走吧。”他说道。 “难道我不能独自去吗?” “不行,亲爱的。走吧。” 她走过厨房,穿过短过道,进入盥洗室。 巴克斯特坐在浴缸边上,而她坐在马桶上小便,眼睛避开他的目光。她用手纸擦了,站起身来,走回过道,脚上的铁链使她不能迈开大步。她转身进入厨房,但他抢先走到前面,站在冰箱前,他问她:“一个婊子除了吃陌生人的xx巴还吃什么?”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回答道:“我想吃点热的东西。我会弄的。” “我给你什么你就吃什么。坐下,如果你的屁股不太痛的话。不然你可以站着,或者跪在地板上,我像上次那样拿狗食盘给你吃。” 她走到小桌子边,轻轻坐到木椅上,毯子披在肩上。 他打开冰箱,在一只纸盘上放两片面包,再加几片什锦冷肉片,把它扔在桌子上。“吃。” 她开始吃面包和肉片,而他在一旁监视着。她并没有狼吞虎咽,而是从容不迫,尽管她饿极了,感到头昏眼花。 他从冰箱里为自己拿出一罐啤酒,并把一罐牛奶放在她面前,没给她玻璃杯。他坐在她对面,说道:“就这么多,别再要了。” 安妮觉得现在是与他进行一次正常谈话的时候了。他似乎平静下来了,洋洋自得,也许会透露给她一点消息。她设法用令人愉快的语调说话,似乎没有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似乎他刚才没有打过和强xx过她。她问道:“我们有多少食品,克利夫?” “足够吃两三个月的。一星期后新鲜东西就剩下不多了。可我有罐头和干粮,还有大量啤酒。” “再以后怎么办?” “再以后我可以进城去买。干吗?你想去什么地方?” “我只想知道再过多久我们可以回家。” “你是在家里,宝贝儿。” “我是说回我们斯潘塞城的家。” “为什么你要回那儿?” “我只是想我们该回那里住些日子。” 他微微一笑。“是吗?我不这样想。我们现在退休了,亲爱的。打算把那幢房子卖了。” “行。我看那是个好主意。”她不喜欢从罐头中喝饮料,但还是喝了,然后随便问道,“什么时候我可以打几个电话?” 他看看她。“到你开始为你的行为感到懊悔的时候。” “我已经懊悔了,克利夫。我后悔已经发生的事。什么时候你能宽恕我呢?” “永远不。可我也许决定某一天对你宽容些。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们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她点点头,知道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她明白,有一件事是危险的,那就是提醒他:他们的孩子不能等待得太久,他们要到灰湖来过感恩节,或最迟过圣诞节,还有她的娘家——她的姐姐、她的父母,以及他的亲属。不过,提醒他有个外面的世界要考虑也许会使他大发雷霆。然而,她已经提到打电话,点到了这事,她看得出他正在考虑。她说:“如果我能给几个人打电话,他们就不会瞎猜我们在哪里。我将说我们从佛罗里达回来了,还有……” “让我来为这事操心吧。也许下星期,或者再下个星期。对任何人,我们都说是在佛罗里达度第二蜜月,我不必向任何人汇报。我请了长假,我上哪儿是我的事,不关别人屁事。孩子们不再是孩子了,他们有自己的生活,不会想到我们,我会时时打电话给他们的。” 她点点头,“好吧。”她望着他说,“克利夫,你真的让我付出了代价,我受到了应得的惩罚。那为什么我们不装做什么事都没发生,回到斯潘塞城去呢?你知道你要回到局里去工作,没有几年就退休了。我向你保证我已经学会怎样对待你,我对我的行为非常……后悔,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你是我唯一需要的男人。”她仔细观察他,能看出她的话果然奏效,他正在考虑。她继续说道:“没有理由在这里待得太久。我在这里所学到的——怎样使你满意,使你快乐,在斯潘塞城我也能做到。如果几周后我们回去,我们就不必回答许多问题。好吗?” 他沉默了足足一分钟,然后站起身来,仍不说话。他看看她,她也站了起来,将毯子紧紧裹在身上。他们对视着,她可以看出他正在进行思想斗争。她弄不清他的行为中有多少是愤怒的结果,有多少是精神变态。可是最近三天来,他不是变得逐渐平静,而是更加恶化,这一事实使她惊恐。 最后,他笑了,用亲切的声音说:“听起来你想回复到我们原来的样子,而不是更好。” “是的。” “那就意味着你必须爱我。你不会愿意为一个你不爱的男人去做所有那些好事吧。” “对,我不会愿意。” 他问她:“你爱我吗?” 她不回答。 “说你爱我。” 她知道她该说,爽快地说,否则他会断定她所有的话全是谎言。 “对我说你爱我。” “我不爱你。” “我原来就不认为你爱我。可我是爱你的。” “如果你爱我,你就不会这样对待我。” “我对你的一切惩罚都是你罪有应得。在你出去为别人张开双腿之前,我这样对待过你吗?” “你……没有,你没有。” “对吧?你就不愿意付出代价。你不愿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这是你们女人的通病。老是找机会免费搭车,免费入场,找个出路,而自己不流汗,你在斯潘塞城惹了麻烦,在这里休想轻易脱身。” “你也一样。” “你这话是他妈的什么意思?” 她不吱声。 “你想再挨一顿鞭子?” “不。” “我断定你不,看来你不爱我。但你会爱我的。当你最终这样说时,你将是当真的,确实是算数的,是从你的内心深处说出来的。你将说:‘克利夫,我爱你。’让我告诉你——如果我这里有测谎器,它将告诉我,你说的是诚实的真话。但我不需要测谎器,亲爱的,因为当这一天到来时,我将会知道,你也将会知道。” “永远不会。” “记住你说的这句话。同时,你得感激我仍然爱你,因为一旦我不爱你,你就没命了。今晚你做祷告时,祈求明天早晨我还爱你。” “当今晚我做祷告时,我将为你的灵魂祈祷,克利夫,并请求上帝能宽恕你。我不能。” 他不喜欢听这些话,对她说道:“去把你自己锁在地板上。” 她转身走出厨房,进入大起居室,在炉火旁的摇椅边跪下。他在后面跟着,看着她将挂锁的钩环挂在铁链上,再穿过环首螺栓,然后咔哒一声锁上锁,她把毯子一半围在身上,一半垫在屁股下面,坐了下来。 他拨动炉火,添了一根木头,然后站着看了一会儿火焰。又有一条狗叫了,但他似乎并不在意。最后,他转过身来,看着她。他说:“我跟你说过,当我把你弄服帖了,你将不再是你。那个时候,你将不想回斯潘塞城去了,慢慢习惯起来,亲爱的,就是现在这样,永远这样。”他指了指钉在壁炉架上方的大灰狼头。“只有我、你,还有这些家伙做伴。” 安妮转过身去,凝视着炉火。泪珠从她面颊上滚了下来。 他打开他椅子旁的小台灯,再关掉落地灯。他坐下来,开始阅读一本狩猎杂志,几分钟后,他抬起头,用正常的、几乎是交谈的语调说:“还是跟你说吧,那个操了你的家伙正在外面某个地方。如果我的弟兄们逮住他,把他带来,或者如果他七找八找找到这儿,让我逮住,那么在他死后,我也许会重新考虑一些问题,但同时,你得和我一起待在这里。你可以尽情想你要的那个xx巴,但你永远看不到它了,除非我把它放在手里,喂给狗吃。” 安妮用毯子擦去脸上的泪水。 “别哭,亲爱的。我知道你为我担忧,亲爱的,但我能照料自己。你已经看出来了,是吗?”他大笑,继续读他的杂志。“婊子。” 安妮坐在摇椅里,感到寒冷、饥饿、受辱、痛苦和筋疲力尽。这是难熬的一天,而这样的日子还多着呢。她看了他一眼,然后闭上眼睛,想念基思。她感到他在她脑海中出现,努力想象他就在身旁。她记起了他说的话……即使我们分离一段短暂的日子,要记住我爱你,要相信我们将会再次团聚……“我保证。” “什么?” “没什么。” 他继续读杂志。他说道:“我敢打赌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许会使你惊奇的是,我也在想着同一件事,我也希望他来。”—— 第39章 基思坐立不安,但他知道时间越晚,逮住巴克斯特的机会就越多。他提醒自己,攻击一方始终具有出其不意和机动灵活的优势,更不用说对战斗做好心理准备了;防守一方则占有选择地利和做好布置的优势,以及随之而来的物质条件的舒适。但正是这最后一点,有时使防守一方斗志麻痹,沉醉在致命的安全感里。 比利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玻璃纸袋,把它撕开。 “你要吃点花生米吗?” “不要。” 比利嚼着花生米,他说:“也许我们不必杀死狗。现在我已经看清他那边的布置,我想我们可以远距离袭击他。我们只要在空地边缘摆好射击姿势,发出响声,狗就会叫,他就会出来上那个高高的平台,这时我们就开枪打这头蠢驴,我们有瞄准器,可以每次打出两三发子弹,让他来不及知道是他妈的什么东西击中了他。” “他穿着防弹背心呢。” “啊,去他妈的背心。这些子弹雨点般射到他身上,就是裹着背心也要受伤。也许击中一只臂膀或一条腿,也许击中这龟孙的脑袋,你觉得怎么样?” “我喜欢你想的这个主意。好吧,就算他被击倒,然后怎么办?” “好,他倒下以后,你快速前进——冲一百码到达房子,登上平台,这也许要花十二三秒钟,同时我仍趴着掩护你。这样,如果他从平台上爬起来,我再开枪打他,如果你到那里他还不断气,你就割破他的喉咙,然后我上来挖出他的五脏六腑。不是瞎扯,基思,我将把他开膛剖肚。嗨,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来冲上去,你躺着掩护。你下号令,中尉。” 基思瞥了比利-马隆一眼。显然,比利洋洋自得;他有充分的理由这样做。他说:“标准的火力和布置,不错,能保证我们的安全。” “对。不管谁躺着,火力是安全的。冲向房子的人得信赖另一人的射击本领。你的枪法准吗?” “相当不错。你呢?” 马隆犹豫了一下,说道:“过去是最好的枪手。现在取决于我能保持多镇定。” “那你能保持多镇定呢?” “对付这个龟孙,我稳如磐石。” 基思点点头。他掂量着比利的主意。步兵学校的教官们会赞成这个主意。然而,还有其他需要考虑的因素。对方有个人质是一个因素;基思欲同巴克斯特面对面算账,这是另一个因素。战术课上没有讲授过这些,甚至情报学校也没讲过,报仇雪恨是全靠自学而得的。他对比利说:“巴克斯特有可能在受重伤之前找到掩蔽物,他可以绕到房子的另一侧,或者更糟的是他可以退回到屋内。” “是啊……可……” “瞧,一百码射击不算太远,但现在是晚上,再加上那家伙穿着防弹背心,打不中会把事情搞砸了,我不想让他退回屋里去。” 比利点点头,说道:“所以你或我得冲过那片空地,像飞毛腿一样快,不等他反应过来就扑到他身上。即使他逃回屋内,他也得受伤。” “他可能会杀了她。” “基思,他会被打中,因为我们俩在那个距离用瞄准器不会打不中。即使他退回屋里,他心中考虑的只是我们和他自己。他不会去碰她的。” “也许吧。” “嗨,你心里还有其他想法?” “对,我有。我担心的是我们俩有一个碰巧击中他的脑袋。”基思又说,“我不愿让他很快死去。这是我的出发点。你该知道。” 比利沉默了一会儿,慢慢点头。“是啊……我已经估摸到了。我说,我不想让他前一秒钟还站着,后一秒钟就咽了气;子弹穿过大脑,没有痛苦,没有四目对视。老天,我真想活活把他开膛剖肚。活杀他,基思,把他的肠子拉出来放在他面前,冉盯着他的眼睛看。不过,如果你认为我们必须爬到那所房子前,乘他不防时逮住他,我不赞成。我没那个胆量。你有吗?” “有。” “好吧,那你向前冲,我从树林中掩护你。但你得先解决掉这些狗。” “对。所以我买了石弓。这是对低技术问题采取的低技术解决方法。” “我想是这样。”比利补充道,“嗨,我们要做什么和我们能做什么是两码事。我考虑的是怎样除掉这龟孙的安全办法,你给我讲的却是突击队的那些鬼把戏。” “比利,不管用哪一种办法,你要做同样的事。那就是在树丛中摆好射击姿势。” “嗨,我不担心我这无用的躯壳。但我不希望你在那片空旷地上挨黑枪,或者进屋发觉中了埋伏。到那时我帮不上忙,老兄。”他说,“我的想法是:当我们接近他时,他不是死了,就是重伤。不论哪种情况,我都把他开膛剖肚。” 基思深吸了一口气,告诉比利:“我想要活捉他。” “不行。” “我要把他捆起来,扔在小卡车后面,交给司法部门处理。我一直在这样想,这就是我选择的办法。你考虑一下。” “我已经考虑过了,基思,我知道你的意思,他宁可死,也不愿去承担自己行为的后果,可我得告诉你,该死的法律执行起来真荒唐。法律把我折腾得够呛,因为我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可我从不伤害别人,那个龟孙却能逍遥法外。” 基思思索着这个问题。巴克斯特会面临种种羞辱,然而一两年后他又可以在社会上无拘无束了。克利夫-巴克斯特有病,州法院可能会同意巴克斯特的律师的看法,说他需要治疗和接受心理咨询。他有精神创伤,因为看到他的妻子与另一个男人睡觉——一个来自乡下的狡猾的诱奸者。于是,他做了任何男人都会做的事:他打了她妻子的那个情夫,然后,他不是把他妻子一脚踢出门外,而是带她出去度个短假,试图解决矛盾。当然,他做得过分了一点,这就是为什么他需要接受心理咨询的原因,基思思前想后,最后决定:尽管他答应过安妮不杀人,但克利夫-巴克斯特必须死。他说:“行……我们结果他。但我必须靠近杀他。他必须明白是我和你干的。” “好吧……如果那样做对你合适,我没有意见,我赞成。希望我们能成功。” “我们会成功的。” 比利说:“嗨,等我们收拾了这混蛋以后,我就到哥伦布去找她。他一天不死我就一天不能去找她。你知道吗?” “我知道。” “我过去对任何人都不敢正视,基思,我在城内闲荡,我在街上见到他,他就会嘲笑我。有时他见我喝醉就逮捕我,把我带进局里,让我脱光衣服进行搜身。这畜生还叫人给我拍照,有些照片上他就站在我身旁,他说他把这些照片寄给贝思。” 基思不做声。 “也许你弄不懂为什么我到处闲荡。我告诉你,因为我试图鼓起勇气杀他,但我始终没这个勇气……看来我永远鼓不起这个勇气来。一直到你来我才有了勇气。”他又说,“记住,如果我不成功……” “行了,够了。”基思看看比利,他正背靠树坐着,凝视着黑暗深处。基思心想,比利-马隆现在清醒着,具有所有无望之人明察秋毫的洞察力,他也许已经预见到自己的死亡,基思觉得他的话兴许有道理,他想,比利已达到他一生中那些难得的时刻之一,也许是最难得的时刻,即生或死同样美好的时刻。 他们等待着,听着秋夜时有的声音——一只金花鼠、一只松鼠、一头野兔或偶尔一只鸟。基思抬头望望明月,此时月亮差不多正当头顶。也许三四个小时后月亮就会西沉,那将是采取行动的时候。不过,如果他想用石弓射狗,那就需要月光了。 基思不愿去猜测屋内正在发生什么事,但他仍不由自主地猜度着。毫无疑问,克利夫-巴克斯特的精神已经崩溃,他的占有欲已转化为更为丑恶的东西。基思知道巴克斯特会殴打安妮,因她的不忠而侮辱她,惩罚她。事实上,巴克斯特是个性虐待狂;他终于找到了他一直在找的借口,来对他从未完全征服的女人发泄病态的离奇欲望。基思坚信,巴克斯特还没有制服她;当他看到她时,她会像他一样——挨打流血,但并不屈服。 他调整了自己的心态,以对付即将来临的局面。他的举动必须合理、冷静,与巴克斯特同样狡猾。他知道巴克斯特随时会杀她,但他相当肯定,巴克斯特还没有与她了结。他们之间目前正发生的事是巴克斯特一生中所做的最精心的事,他不打算去结束它,除非到最后时刻,现在正是最后时刻,他们冤家狭路相逢,所有的事都集中到了一起来:救援、复仇和偿还,都期待已久。 比利说:“我有一种感觉,他知道我们来了,我的意思是,他不了解,但他知道。” 基思说:“这无关紧要。它并不改变任何事情,对他或对我们都一样。” “对。他已经走投无路。”他想了一会儿,说道,“我想我们也走投无路了。我们可以离开,但我们不能离开。你知道吗?” “我知道。” “嗨,我能抽支烟就好了。” “你需要喝一口吗?” “嗯……你有喝的东西?” “没有。我是在问你是否需要喝酒。” “我……需要。不过……现在不行。” “你知道,也许这事了结以后你的生活能够重新开始,如果你戒掉酒的话。” “也许能。” “我将帮助你。” “算了吧。我们扯平了。”比利问道,“你想过我们很倒霉吗?” “想过。那又怎样?一次大战以来,每个老兵都很倒霉,也许你不该再为你自己感到可惜。没有一场战争会长得或是糟糕得比你自己更能把你的头脑搞得那么糊涂。” 比利想了一会儿,然后回答说:“也许你的头脑不会。你的头脑总是清醒的。可我的头脑接受不了太多的东西。” “对不起。” “告诉你一点别的,基思——如果你不认为你也有点心神不定的话,你就不会听从你脑袋里那些华而不实的想法了。” 基思不吭声。 他们又等了一小时,基本上沉默不语。最后,比利说道:“嗨,还记得我们毕业那年与芬德利队的橄榄球赛吗?” “记不得了。” “那天我踢中卫,我们以七比十二的比分落后,我接过传球,甩掉左边对方那个抱住我的队员,他们在争球线拦住我,但我没倒下——我转身将球传给你。你那天踢后卫,记得吗?芬德利队的那些讨厌鬼都扑到你身上,但你把球一个长传扔给边锋——那家伙叫什么名字来着?戴维斯。对吗?他还反应不过来,但他转过身,球落在他手里,他倒在球门区。触地得分,你记得吗?” “记得。” “这场球棒极了。你大出风头。即使形势不利,只要你在那里,就能抓住一个机会。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还保存着那场球的记录片。” “有可能。” “是吗,我想看看那片子。你从中学起就记得巴克斯特吗?” “不……实际上,我记得。” “嗯,他始终是个祸害。你曾经与他正面较量过吗?” “没有,但我早该这样做。”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这正是他想的,这也是我们都到这里来的原因。” “是啊……不过我们在学校里从来没有惹过他。我从来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他尽欺负别人。我弄不懂为什么没有人早早地把他的气焰给压下去。” 基思说道:“他专拣软柿子捏。” 比利-马隆没有接这个话茬,而是说:“喂,他真的在你头上撒尿了。”他大笑,接着说道,“听我说,我在酒吧见到你以后,好像是第二天我头脑清醒过来时,我记起你和安妮-普伦蒂斯的事。我头脑中有一种大胆的想法,那就是你将与她相聚,一起找回失去的东西。这算不算聪明的想法?” 基思不回答。 比利继续说:“我猜测他也估摸出这件事。你知道,我过去有时在街上看到她——我是说,在学校里我从来没有很好地了解她,但由于我们曾经是同班同学,她总是向我微笑,打招呼。有时候,她停下来,同我交谈几句,你知道,问我近来可好。我站在那儿,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想:‘你的丈夫糟蹋了我的妻子,我应该告诉你这件事。’可实际上,我从未告诉过她。我不想谈得时间太长,因为我怕若被他看见我与他妻子谈话,他会报复我,或者虐待她。” 基思说:“也许我应该让你将他开膛剖肚。” 比利看着他,说道:“这事我不需要你的许可。” 这话有点使基思出乎意料,但对比利来说,是个好兆头。基思说:“我们讲好的,我发号施令。” 比利不吱声了。 又过了一小时,天气变得寒冷了,基思看了一下表:十点钟。他急于想采取行动,但还太早,巴克斯特还醒着,警觉着,他的狗也如此。 基思看到月亮已偏西南,估计还有两三个小时的月光。 基思说:“好吧,告诉你我们的行动方案。乘有月光时我们把几条狗给收拾了,等到月亮下山,我冲过那片空旷地,你掩护。我爬上平台,在靠近玻璃拉门的地方背贴墙壁。行吗?” “到目前为止还行。” “现在你得引他出来,你会学狗叫吗?” “当然会。” “好,你一学狗叫,他就会出来,就像刚才那样。不过,这一次我在他背后用手枪顶着他的头。简单而又安全。你觉得有问题吗?” “听起来没问题……这些计划听起来总是不错,不是吗?” “对。有时候这些计划甚至很管用。” 比利笑了。“记得课堂里挂着黑板上橄榄球课吗?每场球都是触地得分。军队中也是一样,可课堂上从来不讲当你的弟兄们伤亡后会发生什么情况,没有人知道敌方正玩什么鬼花样来搞乱你的阵脚。” “这就是生活。” “是啊。”他想了一会儿,说道,“我想我把自己弄糟了,我不要坏蛋来欺负我。”他又说,“不过我闲荡的时间够长了,现在终于抓住了这个机会。” 他们在又冷又黑的树林中等着,用帆布雨披裹着身体。到午夜时,基思站起来,雨披掉在地上。他说道:“我们行动吧。”—— 第40章 克利夫-巴克斯特放下杂志,打了个哈欠,他喝光一罐啤酒,从纸袋里掏出一把椒盐脆饼吃着。他看看坐在摇椅上的妻子,把几块脆饼扔到她的毯子上。“别说我从来不请你客。吃吧。” 她对脆饼看都没看,也不回答。 他说:“准备睡觉吗,亲爱的?” 她仍望着即将熄灭的炉火,回答道:“不,我只想坐在这里。” “是吗?坐一夜?” “是的。” “那么我抱着谁睡呢?” “反正不是我,我被锁链拴在床头上。” “是手铐铐住,不是拴住。” “这对我有什么两样?” “嗨,如果我能信任你,你就不会被拴在地板上或者铐在床上,什么都不用。我能信任你吗?” “能。” 他大笑。“能?我能信任你把我脑袋炸开花吧。” 她看着他。“你怕我?” 他眯起眼睛,说道:“我怕任何会扳扳机的人。我不是傻瓜。” 安妮说:“对,你不是,可你……” “什么?” “你不信任别人,克利夫。你懂得怎样去信任别人吗?” “不懂。为什么我该信任别人?为什么我该信任你?” “如果我向你保证我不会杀你,你会松开我吗?” “不行。干吗为了手铐的事这样小题大做?” “干吗?因为我不愿像动物一样被拴住。这就是干吗。” “噢,你没有像动物一样被拴住,动物有更多的自由。”他大笑。“你像被逮捕法办的重罪犯人一样被锁起来。外面的猎狗从不做错事,所以它们能走动一百码左右,你惹了麻烦,女士。大麻烦,也许几星期后,我将把你钩在狗道铁丝网上,那时候你可以说你像动物一样被拴住,可以谢谢我了。” 安妮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克利夫……我那次曾经有机会杀死你……杀人不是我的本性。请相信……你知道的。你自己也这样说过。今天晚上让我不戴手铐睡觉吧,我手腕铐在床头板上睡不着。求你了。我向你发誓,我不会伤害你。” “是吗?那就是说我醒来会发现自己被铐在床头而你早走了。对吧?对吧?嗨,不必回答。”他向她俯下身去。“这倒提醒了我。下次你要撒尿,可以就地撒。” “克利夫……求你……” “然后打扫干净。”他补充道,“但不能尿在床上。”他又打了个呵欠。“这么说,你宁可整夜睡在这张该死的椅子上也不愿与我同睡?” 她摇摇头,“不……对不起。我不想整夜坐在这里。我要上床。”她又说,“我得上厕所。” “是吗?我有个更好的主意。别动,对你有好处。”他向她走过来,掀开她身上的毯子,把它扔到屋那头去,“冻你个半死,在你的椅子上撒尿吧。” “畜生。” 他狠狠拧了她面颊一把。“明天早晨你得挨十下屁股。整个晚上好好想想。不给早饭吃。你可以坐在自己撒的尿上,闻我做火腿煎鸡蛋的香味。” 他走到枪架前,开了锁,拿下那支ak-47,再锁上枪架。“我宁可与枪睡也不与你睡,枪比你还暖和呢。” 她坐在摇椅上,双臂抱着身子,眼睛望着尚在发光的余烬。 他问:“你要我加一根木柴吗?” 她不回答。 “不管怎么说,不打算再加了。” 她看看他,说道:“克利夫,求你……对不起。别留我在这里。我冷,我得——” “你应当好好想想再张开你的嘴,记得我养的那条德国短毛猎犬吧?老是冲着我叫,有一次还咬了我,好多人劝我枪毙它。嗯,任何人都会那样做。我花了一个月时间教它懂得谁是主人,不是吗?结果调教成我养过的狗中最好的一条。你也会这样,亲爱的。” 她站起身来。“我不是狗!我是人,一个人。我是你妻子……” “不!你曾经是我妻子。现在你是我的财产。” “我不是!” 克利夫把她推回摇椅,俯身站着,他盯着她看了半天,然后用讽刺的语调说:“好吧,那么,如果你曾经是我的妻子,你该戴着结婚戒指才对,可我看你手上没有。” 她不吱声。 “如果你能找到你的结婚戒指,才能谈得上你是我妻子。想一想,丢在哪儿了?” 她仍沉默不语。 “见鬼,你不需要戒指。你有脚镣和手铐。其实,我多年前就应该给你戴上这些玩意儿了,还得加一条贞洁带,不让你这骚货出事。老天作证,你根本没把婚姻誓言当真。” “你……” “什么?你想说我到处玩女人吧,那又怎么样?可我要告诉你——这些女人对我来说算个屁,如果你安分守己,我就不会四处拈花惹草;从另一方面来说,你也在搞婚外恋,不是吗?” 她不吭声。 他靠近她一些,她在椅子上转过身去。他说:“看着我。” 她勉强转过身来对着他。 他说道:“你认为我会忘记我在汽车旅馆里看到的事吗?我不是说你跟他睡觉的事。见鬼,我曾想象过你与野男人多次上床。我是说你竟扑在我身上,所以他能……他能试图杀我,我是说你伏在他身上,弄得我无法砸烂他的狗头,你以为我会忘记这些?我会吗?” “不会。” “是不会。永远不会。” 基思和比利跪在空旷地的边缘。 比利通过步枪上的望远瞄准器扫视,基思则将双筒望远镜对准房子。屋内有盏灯还亮着,但并不是基思刚才看到的靠近玻璃滑动门的那盏灯。这盏灯光线较弱,光来自他看到安妮身影的那扇老虎窗,靠近房子中央,那里有烟囱穿过屋顶。他猜想,这光线来自一盏台灯,他看不到有其他灯开着,也看不到壁炉里火焰的光,虽然烟还从烟囱里飘出来,烟仍然向他们飘过来,说明他和比利依旧在狗的下风,这是有利的。 他继续通过望远镜观察着房子,从窗口看不到动静和人影。他也看不到易于暴露的电视机的蓝白色闪光;电视机本来会在屋内产生背景声音,对他们的进攻有利。当然,还可能有收音机或音带的声音,但基思深信巴克斯特不会为自己创造一个不利条件。如果基思必须猜测现在屋内正在发生什么——他的确只能猜测,他会说其中一人或他们两人仍醒着,坐在即将熄灭的炉火旁,也许在阅读,也许在谈话。他也推测安妮的行动在某种程度上受到限制,否则巴克斯特就得时时刻刻提防着。 基思扫视房子周围的开阔地。他看见那金毛拾-在狗道靠湖的远端趴在地上,也许是睡着了,他注意到另一条狗,在湖光的映衬下现出轮廓。这条狗在湖岸边走动,似乎也圈在一条沿灰湖走向的铁丝网狗道上。现在看不到第三条狗,它一定是在房子后面的某个地方,他忽然想到,巴克斯特在隐退到他的巢穴之前,早就已经布置好了这些狗哨,以保证最大限度的安全。基思想,如果他是巴克斯特的话,他也会采取预防措施的。 基思放下双筒望远镜,比利也放下了步枪,他们几乎纹丝不动,只能相互在耳边低语,怕惊动了狗。比利小声说道:“越来越难看清了。” 基思点点头。月亮现在已落到湖的西南端,离最高的松树仅仅十度。他曾盼望天完全黑下来,想等到下半夜三四点钟行动,那时狗和人都睡得最熟。但如果现在趁看得见时能够消灭这几条狗,那么他可以更好地在那片树林和房子之间的空旷地上摸索前进。 他们等待着,希望屋内的灯会在月亮降落在松树后面以前熄掉。 基思拿开望远镜,凝视着房子。他凝视的时间越长,它看起来越凶险:这座三角形的建筑物孤零零地高高耸立着,沐浴在月光之中;四周是一片故意清理出来的杀人区,微弱的灯光从看不见的房间的某处射出来,此刻,湖面上有薄雾升起,更增加了周围环境的神秘恐怖气氛。基思试图想象房子内正在发生什么事;安妮和克利夫-巴克斯特在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之后相互间在说些什么;既然两人都知道最终结局即将来临,他们会想些什么,感觉又是如何。 安妮继续望着克利夫。她想,过去三天以来第一次,也许是多年来第一次,他们的目光真正相对。许多年来她一直不爱他,他俩都清楚。最近几年以来,她甚至没有像关心一个人那样关心过他。但她从未真心要他吃苦,尽管他待她同样不好,现在,甚至在他给她造成许多肉体上的痛苦之后,她仍然为他感情上的痛苦感到内疚;她知道这种痛苦是真实而深刻的。她觉得对他没有任何感情上的依恋——他早已毁了这种感情。不过,她的确希望他不曾看到他在汽车旅馆房间里看到的一切。 他似乎觉察到她在想些什么,对她说道:“你从来不会为我那样做。即使二十年前也不会。” “是的,我不会。”她又说,“对不起,克利夫。真的对不起。你可以打我,强xx我,对我为所欲为,但我只为你感到可怜。也许其中部分是我的过错,那就是没有早些离开你。你该早让我走。” 他不答腔,但她能觉察到这几句话对他的分量,她知道,她的话只会使他更加痛苦。然而,事已至此,既然人生已被剥光外衣露出赤裸的本质,而且他已经提出了这个话题,那么该是袒露诚实和现实的时候了。她并不认为她的一番话会一下子改变他的疯狂状态,事实上这也许会火上浇油,但如果她即将死去,或两人都将死去,她希望他能知道她在临终时的想法。 基思感到那种熟悉的战前镇静支配着他;那是一种思想和肉体近乎超自然的分离,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知道,这是大多数人投入战斗前的一种心态,但稍后,当战斗开始时,你体内的肾上腺素释放出来,你就会突然摆脱自我克制,你的思想和肉体就会再度结合。 他想到了安妮。他希望她相信救助即将到来,希望她能坚持到底,即她不屈服,又不过分逼他。 巴克斯特从枪套中拔出手枪。他举起它,说道:“这是他的枪。我从他家里偷来的。我要你知道,如果我开枪打你,用的是他的枪。” “那又怎样?” 他将9毫米格劳克手枪对准她,“你要现在就了结?” 她看看对准她的黑色手枪。她说:“这事由你决定,并不由我。我说什么你都不在乎。” “当然在乎。你爱我?” “不。” “你爱他?” “是的。” 他顺着枪柄凝视着她,然后却将手枪举向自己的头,打开保险栓。“你要我抠动扳机吗?” “不要。” “为什么不?” “我……克利夫,别……” “你不想看到我脑浆四溅?” 她转过身去。“不。” “看着我。” “不。” “没关系,如果我脑浆迸射,你拴在地板上将死得很慢很慢。你可以看着我腐烂。你可以闻我腐烂的臭气,正好就在你面前。” 她用手捂住脸,说道:“克利夫……求求你……别折磨我,别折磨你自己……” “不是你,就是我,亲爱的。哪一个?” “别这样!快住手!” “再见了,亲爱的……” 忽然,从某处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响,基思和比利立刻卧倒。他们等了一下,却听不到第二声枪响,只有一阵犬吠声。 比利小声问:“枪声是从屋里传出来的?” “不清楚。”然而听起来很像。这不是户外步枪射击的清晰声音,而是一种不太响的声音,仿佛是房内手枪的射击声。基思举起双筒望远镜,发觉自己的双手发颤。通过窗子他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他产生了想冲进屋内的冲动,但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已成定局,他已无法挽回。 比利低声说:“保持冷静。我们不明情况。” “是啊,但很快就会明白的。” 安妮听到手枪响,那震耳欲聋的枪声惊得她跳了起来。她转过头,见他站在那里,手枪在他的一侧,脸上露出微笑。他说:“没打中。”他大笑。“吓出尿来了没有?”他又大笑。 安妮双手掩面,啜泣起来。 克利夫拿起他的ak-47、防弹背心和猎枪,关上台灯,让屋内一片漆黑。 她能够听到他在不远处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明天见,亲爱的。” 她不吭声。 “我说了,明天见,亲爱的。” “明天见。” “别梦游啊。”他大笑。 她听到他走出房问。 安妮整整一分钟坐着没动,然后睁开双眼。壁炉里的余烬发着微光。她感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尽管他反常行为的阵阵发作确实使她心惊胆战,但她仍能让他在心头接纳一点劝告,使他按此行事。今天晚上,他不准备自杀或杀她。不过,他一定要她受罪,所以他要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赤身受冻,双脚锁在地板上。到目前为止,一切尚好,她还有一个机会,仅仅一个机会。她从摇椅上滑落下来,滚到地板上,向壁炉爬去。 基思仔细观察着。那扇有亮光的窗户灯熄了,过了几秒钟,房后,很可能是卧室的窗户内灯亮了。一分钟之后,这扇窗内的灯光也熄灭了。他放下双筒望远镜。如果说房间里刚杀了人,另一个然后关灯上床睡觉,这似乎不合逻辑。他宽慰自己,在狩猎的乡村,即使在晚上也有枪声,由于湖水和树林的缘故,很难判定那枪声是从哪儿来的。 他冷静了下来,瞥了比利一眼。比利正看着他,等他说点什么。在这等待发起攻击的时刻,他俩都知道,谈话已经精减到三个命令:行动;放弃;停下。“放弃”不容选择,“停下”则是你想说的,而“行动”则是不可撤销的,基思问:“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我们出发。”—— 第41章 安妮轻轻地滑过橡本地板,她脚镣上的铁链从锁中穿过,直到左脚踝上的镣铐碰到环首大螺栓。她伸出右手,想去取竖在石头壁炉上的那根熟铁制成的拨火棍,但够不着。 她停歇了一会儿,竖耳静听。她听得见克利夫在离他二十英尺的过道那端的卧室内打鼾。她把手尽可能伸长,靠近了拨火棍,但手指尖离开它仍然有一英寸远。 她再试了一次,尽量把手往外伸,手指尖只擦了一下拨火棍。她手一软,绷紧的铁链落下来,碰到地板发出了声响。她吓得僵住了,屏气倾听。 克利夫的打鼾声停止了一刹那,然后又继续下去。她坐起来,环顾黑洞洞的房问。壁炉里的余烬尚在燃烧,月光从南墙的窗户照进来。她需要有什么东西来增加手臂的伸出长度,可身边什么都没有。忽然她看到了一样东西。壁炉边的地毯上有一个绞状椒盐大脆饼,在炉内余烬的映照下十分清楚。这是刚才克利夫掀她身上的毯子时掉下来的。算是克利夫的一次小小的请客。谢谢你,克利夫。她捡起了绞状大脆饼,又一次拉长身子,把手伸向拨火棍。 她全身的每块肌肉都在拉紧,她感到腿部和受伤的身体一阵阵疼痛。但她保持沉着冷静,用指尖紧紧夹住绞状大脆饼,使脆饼上的孔套住了拨火棍的柄,然后一拉。拨火棍倒向她,她一把抓住,然后静卧不动,喘着粗气。 最后,确定并没什么动静,她又一点一点挪回摇椅边,坐在地板上。她俯身仔细观看两脚之间的铁链、扣锁和环首螺栓。她想,她不能把螺栓从地板上撬出来或者打开镣铐,但她能旋松螺栓。她把拨火棍头插进镣铐,反方向转动拨火棍,用它当一根撬棒,拉动扣锁;这样一来,连着锁的环首螺栓也就被拉动了。埋在橡木地板中的螺栓纹身嘎吱作响,她停下来听听动静,把拨火棍插好,免得它缠住铁链,然后又开始转动。转动几次之后,她的手指能够感觉到螺栓正在慢慢冒出地板。她回想起来,这是一颗三四英寸长的螺栓;当克利夫把螺栓钉进地板的时候,曾对她说:“这下它冒不出来了。”错了,克利夫。不过,还要费点时间。她继续转动拨火棍,不到几分钟,螺栓已冒出地板两英寸左右,但仍很牢固。 她听到床板嘎吱作响,然后又听见地板作响,克利夫的笨重身躯从过道那头走来了。 她急速把拨火棍塞到炉边的地毯下面,坐进摇椅,用一只光脚踩在扣锁和螺栓上。她倒在摇椅的一侧,假装睡觉,却从左眼的一条眯缝里偷偷看他。 台灯亮了,但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站在那儿,穿着他的平脚短裤和汗衫。他的双眼像野兽般在房间四周瞅来瞅去,试图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他的目光向下落在她脚上,随后又投向别处。她想,他在许多方面已经变得像他的狗了,有时候她还想,他具有狗一般高度灵敏的嗅觉和听觉,或者具有狼一般的狡猾。然而,他的弱点是过高估计他自己的才智,而过低估计所有其他人的才智,尤其是女人的,尤其是她的。 “喂!醒醒!” 她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你舒服吗,亲爱的?” “不。” “你撒过尿没有?” “没有……我还得去……” “很好。那就在这儿尿。” “不。” “你会尿的,你冷?” “是的。” “我刚才在考虑让你上床睡觉。”他抖了抖挂在他脖子上的钥匙链。“你想上床来吗?” 不,不,不。她试着装出松口气和感激的样子。她说道:“是的,谢谢。我得上趟厕所。我冷,克利夫,又饿。大概我的月经也来了,我需要卫生巾。”她接着说,“求你了,好吗?” 他思考了片刻,她也同样在思考。她想,如果他心中还残留着对她的一丝怜悯,他会发发慈悲,准许她的要求,但她可以肯定,他是不会发一点慈悲的。他想听的就是“求你”这个词;他想对她做的就是“不许”。 巴克斯特说:“好吧,我要考虑考虑。我等会儿要检查一下,看看你有多冷、多湿、多饿。” “求你了,克利夫……” 他说道:“记住,早上要挨十下,而且还没有早饭吃。不过,我们也许还可以想想办法。想想你从来不让我对你做的那件事。”他眨眨眼,把手伸向电灯开关。灯灭之前,她瞥了一眼壁炉上的时钟。 安妮听见他走出去,听见抽水马桶的抽水声,后来又听见床响的声音。她倾听着炉台上时钟的滴答声。这两天夜里,他都让他的闹铃从深夜一点半开始每隔两小时响一次。现在是夜里十二点四十五分,她还有时间,除非今晚他已经改动了铃响的时间,她无从得知是否改动,可她不得不等待,一直等到她确信他又进入了梦乡。 她静静等了一段时间,她估计约有二十分钟,接着听到了他的鼾声。她从椅子上一下子坐到地板上,从炉前地毯下抽出了拨火棍,又开始干起来。 有一条狗叫起来,不过只叫了一声,接着一阵风吹来,使窗上的玻璃格格作响;回风把烟灰吹出炉栏,炉中的余烬发出劈啪声。每一种声音、房子里的每一声吱嘎都使她惊悸不安,她的心跳得太厉害了。 当她继续旋动螺栓时,她让自己想象获得自由的情景,她还会戴着拖着铁链的脚镣,但她能自由行走了。她知道野马车的钥匙放在厨房的什么地方;她只要拿到钥匙,用毯子裹住身体,拉开通往平台的玻璃门,走下楼梯就行了。她记得他说的关于熊陷阱的事,所以她明白,她必须靠近楼梯末端的地方,跨过扶手,走到房子下面野马车的停放处,然后钻进汽车,把它发动起来。不出几秒钟,她就能开到泥土路上了。她心想,不知他是否会朝汽车开枪,如果他有机会的话,他又想到他说泥土路的尽头已布置了伪装机关,不知这辆四轮野马车是否能通过。然而,这两个问题一个都不成问题,如果她径直走进卧室,用拨火棍砸烂他的脑袋,然后穿好衣服,打电话给警察。 她感到手中的铸铁拨火棍沉甸甸的。这样做本身很简单,比逃跑要简单得多。然而,如果说上一次他们俩面对面,都有武器,她尚且下不了手,这次在他熟睡时她又如何下得了手呢?螺栓要是再冒出来半英寸,再过几分钟,她就自由了—— 第42章 基思和比利穿过松树林,在房子后面的那块空旷地边上停了下来。 基思把弓托抵在胸前,拉开这六十磅拉力的弓弦,直到它钩住扳机。然后他将一支短箭放进槽内,在一棵松树旁跪了下来,利用树干稳住方向。他透过弓上的望远瞄准器观察着。 大约六十码远处,一条大德国牧羊犬在空地的月光下走动。基思注意到这条狗在铁丝网狗道上,被人用长皮带拴在一根杆子上。 基思等待着,希望那狗能走近些,或者在适当的位置上停留几秒钟,但那狗不停地随意走动。基思边等边观察着。 比利把望远镜的焦点对准了房子,轻声对基思说:“一切正常。” 终于,那牧羊犬在离基思约四十码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抬起头,似乎在凝听什么。这个目标必须从侧面来射,于是基思瞄准这狗的前胁腹,希望能射中它的心或肺。基思抠动了扳机,箭从石弓上飞了出去。 他看不到箭飞到哪儿去了,但显然没有射中狗。然而,那狗听到了箭翎的嗖嗖声,发出一声短促而困惑的叫声,开始围着杆子乱跑起来。 基思重又拉起了弓弦,放上一支箭。 比利低声说道:“还是一切正常。” 基思站起身来,故意歪放了一箭,箭插进了约二十码远处的地面。牧羊犬听到了声音,朝着那支箭奔过来,而此时基思再次拉弦,又放上一支箭,透过瞄准器瞄准着那狗,狗突然停下来,猛地撕咬住地上那支箭的箭翎。基思又一次抠动了扳机。 他可以清楚地看到箭穿过德国牧羊犬的脑袋。他确信那狗在倒地之前就死了。 基思拍了拍比利的肩膀。“一条狗已经干掉了,我们走吧。” 基思背上他的m-16步枪,手里拿着弓。比利肩背着m-14步枪,手里拎着那把猎枪,他们一起重人松树林,朝另外两条狗的方向走去。 用了二十多分钟,他们才穿过空地一面的黑暗林子。他们迅速冲过泥土路,又进入松林,沿空地半圆形的边缘继续朝湖边前进。 他们在能看见前面湖泊的某处停了下来。此刻,月亮几乎已落到了松树的后面,湖面显得更暗了。基思心想,这么好的月光几分钟后就会消失的。 地上还有些倒下的松树,似乎是为了扩展空地的需要而遭砍伐的。基思用一个根桩来稳住弓身,通过瞄准器,看到那只纽芬兰拾-正蹲在大约二十码远的铁丝网狗道上,眺望着湖面。 比利透过步枪上的望远瞄准器,观察房子的动静。他从侧面看到了前平台上的玻璃拉门,轻声说:“房里没动静。”他移动视线,发现了那条金毛拾。“第三条狗正在睡觉。” 基思把瞄准器上的十字线对准纽芬兰拾-的左胁腹,那狗仰起头,打了一个哈欠。基思抠动了扳机。除了弓弦“嗖”的一声响外,箭飞出去无声无息,过了一秒钟,就看到那狗痉挛了一下,哈欠没打完就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在地上打了个滚,它轻轻地呻吟了几秒钟,而后就没声音了。 基思也打了个滚,仰面朝天。他把弓托抵住胸部,重又拉起弦,比利从箭囊里又抽出一支箭递给他。基思把箭放在弓上,然后跳起来。既然有两条狗死了,那么速度就比安静更重要了。基思看了下表,时间是凌晨一点二十八分。 基思离开松树的掩蔽,向那只金毛拾-直奔过去,那狗正蜷缩着身子躺在五十五码远处的地面上,显然是在睡觉。还没等狗醒过来、跳起来,基思就冲到了离它二十码的范围内,将箭射了出去。基思等不及看清狗是否被射中,就放下石弓,朝着它飞快地奔过去,边跑边抽刀子。 拾-嗥叫了一声,想要扑向基思,但箭已射中它的后肢,它一下子跌倒在地。狗回头望望,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时,基思已经跳上去,用两膝夹住它,用刀子砍断了它的脊梁骨,同时一把抓住它的鼻子和嘴巴,将它的喉管割断。 基思觉得这狗突然抽搐起来,血从割开的喉管汩汩地冒了出来。几秒钟后,狗就软弱无力地倒了下去。 基思瞥了一眼一百码远处的房子。现在他和房子之间已经不存在任何障碍——没有狗为巴克斯特报警了,可他也没有任何遮蔽物了。眼前只有一片三百英尺的空旷地。空地上一片漆黑,再过几分钟,待月亮隐到树后面去,空地会变得更暗。他知道,按计划他应当等待。但他此刻很兴奋,体内的肾上腺素急增,全身热血沸腾。像以往那样,他已做好了一切准备。 比利在基思身后的树林中找到了一处隐蔽的地方,和房子的拉门成一个小角度,因此他可以掩护基思,使他不致暴露在巴克斯特的枪火下。比利大声对基思耳语道:“基思——到这儿来,或者走开。你不能待在那儿。” 基思转向比利,向他竖了一下大拇指。 比利说:“好吧,我来掩护你。祝你好运。” 基思转过身去,对着房子,毫不犹豫地开始一百码的冲刺,穿越空地。 为了不影响速度,而且也不需要步枪,因此他只带着手枪和猎刀。 八十码。再过十秒钟,他就能到达通向门廊的台阶了。他紧盯着黑洞洞的玻璃拉门。 六十码。在空地上冲锋,基思觉得太暴露了。他知道,假如此时巴克斯特带着枪和红外线瞄准器来到门口的话,完全可以从容不迫地开枪,甚至还有时间讥笑基思,说些不堪入耳的话,基思希望比利-马隆是个神枪手。 克利夫-巴克斯特在闹铃响过之后,从床上爬了起来,穿着内衣走进起居室,拧亮桌上的台灯。他背着枪带和枪套,穿着防弹背心,但没有随身带着他的ak-47或猎枪。 安妮跪在摇椅前面的地板上,她的脚踝被镣铐铐着。那根拨火棍紧紧地夹在她的两条大腿中间,顶端从她的两脚间伸到摇椅下面,巴克斯特是看不见的。 他问道:“你为什么跪在黑暗中?” “我在摇椅里睡不着。我打算睡在地板上。” “是吗?”巴克斯特边说边朝拉门走去,“我要去叫醒那些狗。” 他拔出手枪,打开玻璃拉门上的锁,将门打开了一条缝,手枪刚好伸出去。他朝外面开了一枪,又把门关了起来,他屏气静听,却没有听到狗叫声。 比利-马隆通过m-14步枪上的望远瞄准器观察着,掩护基思冲过那片空地;瞄准器上的十字线对准了玻璃拉门。 突然,房子里的灯亮了。过了几秒钟,他看到一个黑影站在门口,他不能肯定这就是巴克斯特,门似乎在动,接着比利就听到一声枪响。就在他要开枪时,黑影消失了。“妈的!”他看到基思出现在他的瞄准器里,仍在奔跑。“好。好。”在离楼梯底部几码远处,基思忽地改变方向,从瞄准器中消失了,“怎么回事?” 比利-马隆在那儿站了一秒钟,感到困惑、懊恼,觉得在某种程度上辜负了基思。在这世上没有比让自己的目标跑了更令人沮丧的事了。 他放下步枪,没有多想,迅速穿越空地,向房子冲来。 三十码。又过了四五秒钟,基思往上看见房间里的灯亮了起来。他并没有因为灯亮而放慢速度或乱了脚步,而是继续向前。 二十码。一条黑影突然出现在玻璃门边,基思看到门被拉开了。他迅速做出决定,改变方向,跑到悬臂式平台下面,猛然停下来,靠在一根支撑房子的水泥柱子上,突然听到一声枪响,基思背靠柱子,手枪瞄准着上面。房里的灯光在宽大的平台上投下一道微弱的光晕。基思举着枪,等着他头顶的平台上出现人影或发出响动,但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一秒钟后,他听到玻璃门给猛地拉上了。 基思可以确信刚才是巴克斯特站在门口,但巴克斯特却没有看见或听见基思正在接近房子,否则他就不会开灯了。巴克斯特碰巧挑了那个坏时辰来叫醒他的狗,而它们却没有反应;它们再也不会有反应了。克利夫-巴克斯特知道有人来了。 克利夫-巴克斯特锁上玻璃门,往回退了一大步,背靠着枪架。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手里拿着基思的那把9毫米格劳克自动手枪,对着门口。他回头瞥了一眼离他约二十英尺远的那盏台灯,他想去关掉它,但又不想移动,他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克利夫不停地对自己说,没有人会杀了他的三条狗。它们并没有死,只是那声枪响没有唤醒它们罢了。但这不太可能,妈的! 他望望跪在屋子那头的妻子,他们俩的目光相遇了。 安妮与他对视着,她明白巴克斯特脸上此刻的表情:当安妮举着猎枪对着他时,他也是这种表情。安妮想笑,想得意地笑,想说些什么,但她感到死亡正在逼近,但不知道死的将是谁。 克利夫从脖子上取下钥匙链,打开枪架,他拿出那支沙科步枪,打开电子红外线瞄准器,将保险栓推到射击位置。 基思靠着水泥柱子纹丝不动,手里的左轮手枪依旧向上对着平台。他的身后是车库,野马车就停在那儿;车库的上面就是房子。基思听听房里是否有脚步声,却什么也没听到。 基思瞥了一眼刚才离开比利-马隆的地方;它靠近那块空地的边缘,也就是那条死拾-躺着的地方。这时月亮已降到松树后面了,空地几乎完全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基思纳闷比利刚才为什么不开枪,却又对他没有开枪感到高兴。可能是因为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他尚未反应过来;或者是因为他认为基思准备冲向台阶,怕自己的枪打着基思。无论属于哪种情况,巴克斯特现在已处于高度戒备状态。比利在一百码远的空地那头,而基思就在巴克斯特的脚下,也许离他不到十英尺。基思本想到平台上去,但他有理由确信巴克斯特不知道他在这儿,因而不想暴露自己。基思所能做的就是等待巴克斯特带着他的红外线瞄准器出来,然后再行动。 基思忽然听到一种声音,于是转身向那片黑暗的空地望去。过了几秒钟他才意识到那儿有动静,接着他看见比利-马隆快速向房子这边奔过来。 该死!基思对比利不服从命令大为恼火,不过他从未想过比利会服从命令。 基思注视着比利飞快地穿越空地,步枪拎在腰侧,就像一个袭击敌阵的步兵。 基思无法掩护马隆,试图打手势要他转向,到房子下面来。但比利一心向平台的楼梯猛冲,比利-马隆要干掉克利夫-巴克斯特,此刻他脑子里只有这一个想法。 克利夫-巴克斯特迅速对眼前的情况做出判断,尽管他无从得知狗是什么时候被干掉的,也不知是谁干掉的,但他心中有相当明确的怀疑对象。没有这些狗,他就无法早些得到警告,也不知道基思-兰德里此刻在哪儿。他感到一串汗珠从额头上渗了出来,流到了脸上。妈的! 他正要穿过房间去关掉台灯,突然听到外面有动静——有人在奔跑,声音越来越近了。 比利-马隆此刻离楼梯底部不到十英尺了,没有迹象表明他要改变方向,到基思隐蔽的平台下来,基思此时也别无选择,只得从隐蔽处出来,跟着他冲向楼梯,尽管他不知道他们冲到那儿后如何行动。然而,他猜想比利会用枪托撞碎玻璃门,而后他们就得临场发挥了。 当马隆跨了一大步,离木楼梯的底端还有四五英尺时,基思开始从平台下向外移动。当基思发现了钉在楼梯底部地上的四个木桩,已经为时太晚了,比利的一只脚踩上了看来似乎坚实的地面,但实际上那是一张帆布或塑料布,布的四角用木桩固定住,上面盖了薄薄的一层土。 基思看着这一切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比利发现身子下面的地面裂开时,露出了惊异的神情;比利掉进了泥土里。基思估计他会继续往下掉,就像那些越战中的士兵那样,掉进深深的竹尖陷坑里,被坑里削尖的竹杆刺穿,然而,马隆在齐膝高度就停住了,他的双脚陷进了狭窄的圆锥形洞底,基思听到一声尖厉的金属的喀嚓声,接着是有东西被碾碎的声音,再下来是比利的惨叫声。基思在平台边缘的下面僵住了,这儿离比利只有几英尺远。就在这时,基思头顶上方的玻璃门拉开了。 巴克斯特先听到陷坑里的熊夹子咔嚓一声关上了,紧跟着是一声惨叫。他拉开门,以便让叫声传到起居室。他狂叫着:“逮住啦!逮住啦!” 楼梯底下的人影正在痛苦地挣扎着,嘶喊着,但仍紧握着手中的步枪。 不一会儿,巴克斯特就认出那不是兰德里,于是大叫道:“到底是谁——马隆!你这个混蛋小子!”巴克斯特仍站在房门里面,用步枪瞄准着下面的马隆。 比利-马隆一面手里仍紧握着枪,痛苦地扭动着,一面设法向巴克斯特开了一枪,而巴克斯特同时也向他开枪。比利的子弹飞进了巴克斯特脑袋上方的墙板,但巴克斯特的子弹却击穿了比利的心脏。 几乎就在同时,基思隔着头顶上的木地板,向他猜测的巴克斯特所站的位置迅速放了三枪。 一颗子弹打碎了玻璃门,一颗打中了巴克斯特的前臂,第三颗击中了他的胸部,使他丧失优势,往后倒下去,躺在了门口的地板上。 安妮尖叫起来。 巴克斯特挣扎着站起来,手里仍紧握着他的步枪。 一听到巴克斯特倒在地板上,基思就从平台下面冲了出来,一把抓住楼梯的柱子,转身跃过那个陷坑。比利就死在那儿。基思用枪对准房门,跨三大步上了楼梯。房间里的灯光很弱,他看不见巴克斯特倒在地板上还是什么地方。他跳跃着穿过平台,冲进敞开的门里,向右滚到一张长沙发的背后,用手枪对着房里四下扫瞄。 他躺在那儿,看着,听着,却没有看到任何人影,也没听到任何声音。那盏灯还在远处的角落里散发着微光,在基思躺的地方投下暗影。沙发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到壁炉,但能看见石烟囱里的烟正升向高高的天花板。而且他还注意到在三十英尺远处,那颗灰狼头正注视着房间对面。 基思仰面躺着,纹丝不动,手中的枪仍在不停地扫瞄着,他屏住呼吸,想从能看见的东西上来判断这个大房间的布局。他确信已打中了巴克斯特,但从他倒地时重重的撞击声听来,基思有理由相信,巴克斯特穿着防弹背心,那一枪仅仅是将他打倒了,而且他已从门边爬走了,基思心想,巴克斯特也许被打伤了,但一颗0.38英寸口径手枪的子弹在穿过一层厚木板后,再打在他的防弹背心上不会使他伤势太重。 基思从沙发和其他家具后面看不大清什么,因此朝墙边滑过去几英尺。他的眼睛不住地扫视着房间,从左到右,他手中的枪从右到左;他相信,他眼睛的周边视觉及听觉能感受到目力范围暂不及的东西,确信他的本能会指引他向任何移动的东西开火。 基思不知道他们俩谁会先采取行动,但他肯定地板上已没有多少行动可采取了。 比利-马隆的形象不断在他眼前闪过——比利在约翰屋的酒吧里;比利问基思是否可以同来;比利坐在小卡车里来这儿;比利和基思一起坐在黑暗的林子里……比利在洞里痛苦地扭动着。比利死了。 基思也想到了安妮,他知道她在这儿,离他不远,而且她也知道他在这个房间里。 基思决定首先行动,不是出于愤怒,或是自尊,而是因为推想巴克斯特知道房间里有人,而且也许知道这人在哪儿,但基思压根儿就不知道巴克斯特在何处。 基思开始跪起一条腿,接着听见从壁炉方向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他就在对面右边的墙角里,拿着手枪蹲在那儿。” 安妮的话还没讲完,基思一下跪了起来,从沙发背后瞄准,向巴克斯特开了两枪,而巴克斯特早已躲在角落里的一个木箱后面了。基思在沙发后面趴下,向右朝墙滚过去。这时巴克斯特也向他开了两枪,于弹穿过了沙发。 基思静静地卧在一张弹簧椅的后面。 在开火时的两秒钟里,他瞥见安妮在他的左边,正一丝不挂地跪在壁炉前的地板上。他确信她也已看见了自己。 基思相信,两枪中至少有一枪击中了巴克斯特,但他的防弹背心又救了他的命。基思不太喜欢巴克斯特手下人使用的那种只有六发子弹的史密斯-韦森10型警用手枪。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只剩下一粒子弹了,他没有机会打开枪管,取出用过的弹壳,把子弹一发接一发地重新装膛。 基思不知道巴克斯特是否正在用那把格劳克手枪,这种枪可装十七发子弹,可以快速装膛。不过,这没有多大关系,因为正如基思怀疑的那样,巴克斯特确信是兰德里向他开的枪,因此这种数子弹的游戏就要停止了。 似乎巴克斯特早已看出了基思的心思,他喊道:“不要开枪,兰德里。我就站在她身后,我的枪正对着她的脑袋。所以你得站在我看得见的地方,把手举起来。” 基思料到事情就要发生了,因为他了解巴克斯特。他注意到巴克斯特的语气平稳,但并不平静,即便他对一切都已做好准备。 “我要先看到你两手空着。” 基思别无选择,因为巴克斯特随时会开枪。基思佯装死去。 几秒钟过去了,巴克斯特叫道:“喂,笨蛋,你想要她死吗?你要是个男子汉,就站起来,否则我就开枪把她的头打烂。我不哄你。” 基思听见安妮的声音说:“别那样做,基思——”紧接着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和一声痛苦的喊叫。 巴克斯特又狂叫起来:“喂,英雄,给你五秒钟时间考虑。时间一到她就得死,我数——!” 基思认为巴克斯特不会杀死安妮的。理由很多,其中重要的一条是因为他不想失去自己的挡箭牌。 “二!” 基思知道,如果站起来,他可能很快就会被干掉。他将左轮手枪贴近身体,以便让声音轻一些。他打开枪管,取出五个用过的弹壳。 “三!” 基思开始悄悄地将子弹装进空弹膛内。 “四!我向上帝发誓,兰德里,你得站起来,否则她就得死。” 安妮叫道:“不!别……” 又是一记耳光和一声痛苦的喊叫。就在这个间隙,基思迅速将枪管复位。 “五!好吧,她得死了。” 基思屏住呼吸,让自己镇定下来。他想站起来,想大叫,想开枪,想让巴克斯特来对付他。他想做任何事情,但他知道,此刻他什么也不能做。 房间里一阵长时间的沉寂,后来巴克斯特说道:“嗨!你死了吗?还是装死?” 基思吐出一口气,微微一笑。到这儿来瞧瞧吧。 “我能等他妈的一整夜,兰德里。” 我也一样。基思等待着。他认为,有一件事他可以依赖安妮:假如巴克斯特向他走过来,安妮会告诉他的。她是巴克斯特的人质和挡箭牌,同时也是他的麻烦,但显然巴克斯特也想到了这点,因为房里的灯突然灭了,房间里一片黑暗。 这个大房间是如此寂静,基思可以听见三十码远处炉台上的时钟走动的滴答声。后来他听到巴克斯特对他说:“我们两人中的一个手里有红外线瞄准器,而另一个没有。想想谁能在黑暗中看得见东西。” 基思听到对面地板上发出了嘎吱声,过一会儿又听到了这种声音,这一次稍近些,然后声音停止了。 基思想象巴克斯特此时正站在房中央,用他枪上的夜视瞄准器扫视着地板、墙壁以及家具的四周。游戏就要结束了,基思只有两着棋可走——要么站起来,朝黑暗中开枪,要么装死。 基思抬起右手,将枪放在屁股下面,好像他已倒地死了。他用左手拔出刀,在额头发际处割了条口子,然后把血涂在脸上和左眼上。他将刀插进口袋里,死尸般凝视着看不见的天花板。 他听到巴克斯特又在移动,这回离他很近,就在长沙发的另一边。巴克斯特说:“嗨……你不是在演戏吧!” 基思看不见,但能感到巴克斯特在向他逼近。根据声音判断,巴克斯特离他大约有十英尺。在这么近的距离内,红外线瞄准器镜头中的图像太模糊了,看不到人影,然而,基思屏住呼吸,让眼皮不动,也不让眼珠在眼眶内转动。但他无法抑制他的人中出汗。他感到红外线瞄准器的镜头此刻正照在他的脸上,步枪的枪口正对着他的喉咙。 他听到安妮在房间对面的某个角落里哭泣。 巴克斯特说道:“喂,兰德里。你在跟我装死吗?” 基思知道该给他头上来一枪,可在黑暗中这是不可能的。他的最大希望就是击中他的防弹背心,那会让他倒下去,然后,就能用刀子结果他。 “我祈求上帝,你还没死,混蛋,我要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基思知道,接下来巴克斯特就会向他的大腿或阴部开枪。他明白他得立即行动。他猛地拔出枪,向右朝巴克斯特声音传来的地方开了三枪,打了个滚,又开了三枪,而后停下来紧靠着已碎的玻璃门附近的墙壁,他眼睛盯着暗处,等待着。 基思没有听到巴克斯特痛得大叫,也没听见子弹打在他防弹背心上的声音,更没有听到人倒下的声音。他意识到,巴克斯特一定是在说完话后,没等基思开枪就走开了,或是低蹲下来。巴克斯特这一招很精明,而基思这一招却是致命的。他又听到巴克斯特的声音从另一个位置传来:“再见,笨蛋……” 基思没有听到巴克斯特向他开枪的声音,却听到一声沉闷的落地声。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但那意味着自己没有死。他跳起来,朝着沙发冲过去,手上拿着刀。他撞到了沙发,用刀向外划了过去,接着有什么东西击中了他的腿,掉在地板上,发出了稍轻的落地声。 黑暗的房间再没有声音了,后来他听到了一声呻吟,随后沙发旁的落地灯亮了。 基思用了一秒钟才让自己的眼睛适应了灯光,但就是此时他也不能完全看清东西。 巴克斯特跪在他面前的沙发上,身体伏在沙发背上,他的头和两只光膀子朝基思晃动着。巴克斯特穿着一件灰色的尼龙背心。基思看见血正从他的左臂上流出,基思猜想自己的一颗子弹已击中了他。基思注视着巴克斯特的眼睛,这对眼睛正张大注视着他。 基思手里仍握着刀。他瞥了一眼自己的脚下,看到带着夜视镜的那支步枪正躺在地板上,意识到刚才击中他腿的正是这东西。基思知道他的刀没有划着巴克斯特,但鲜血正从巴克斯特的嘴里往外流。 基思意识到安妮正站在他的左边,他看着安妮。她一丝不挂,僵直地站立着,眼光十分茫然,右手仍按着落地灯的开关,后来基思注意到她的右手握着拨火棍,靠在身侧。安妮没有看他,却盯着克利夫-巴克斯特的后脑勺。 巴克斯特呻吟着,他的头垂在一边,血仍然从他的嘴里滴落下来。 基思回过头去看着安妮,他没说话,也没有动弹,只是一直注视着她,直到她最后转过身来面对她。 沙发就在他们俩的中问。他伸出手臂,越过巴克斯特,向安妮示意给他拨火棍。此时基思才注意到安妮的脚踝被铐着。基思再次示意她把拔火棍给他,但她摇了摇头。 克利夫-巴克斯特又发出了呻吟,基思瞅瞅他。血顺着他的脖子两边流下来,基思对他说:“你知道,你是自作自受。”这话实际上是说给安妮听的。 巴克斯特抬起头来,尚有知觉,望着基思说道:“滚你的蛋……”然后他试图站起来,转过身去,眼睛在房里四下搜寻。“安妮,安妮,我……” 安妮高高挥起拨火棍,朝着她丈夫的脑袋砸去,把他打倒在沙发上。 基思可以真切地听到他头颅裂开的声音,看到他的眼珠从眼眶里突出来,鲜血从鼻子里喷出来。基思对这第二次致命的一击并不感到惊奇——他确信她对自己的行动及其原因远比任何人更清楚。 安妮将拨火棍扔在地板上,望着基思。 他说:“好了……没事了……”他一面转过沙发,一边继续对安妮轻声说着话,安妮向他试着迈了一步,而后是一大步,但她脚上的铁链拉得紧了,将她绊了一下,基思一把抓住她的膀子,把她轻轻地扶回椅子上,让她坐下。他脱下他的衬衫,披在安妮的肩膀上,用手抚摸着她的面颊。“没事了。” 基思从她身边走开,拾起了拨火棍。他向沙发跨了一大步,用全身力气把拨火棍朝巴克斯特已裂开的脑袋砸了下去。他无意间注意到,巴克斯特穿着内衣,皮肤惨白,肌肉也松弛了。 基思将拨火棍扔在地板上,面向安妮。他轻声说道:“我杀死了他。” 安妮没有吱声。 他又说:“安妮,我把他杀了。他死了。一切都结束了。” 安妮望着基思。 基思在安妮面前跪了下来,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又冷又粘。他说道:“现在没事了。你会好起来的。我们现在回斯潘塞城去吧。” 她点了点头,泪水从她的面颊上淌了下来。她说:“谢谢你。” 基思心想,现在还不是感谢她救了他命的时候,因为基思要把发生的一系列的事件换个方式印在她的头脑里。他揉着安妮的双手,问道:“你受伤了吗?” “没有。”安妮摸着基思的脸,此时血正从刀口处往下流。她说:“你受伤了。” “我没事。”基思发现她脸上、腿上都有青紫。尽管她皮肤苍白、冰凉,但她看起来还不错。基思握着安妮的手时,感到她的脉搏跳得很快,但很有规律。他说道:“你没事。你真坚强。” 安妮没理会他的话,而是对他说:“他的脖子上有串钥匙。我要去掉镣铐。”她抖动着脚踝上的镣铐。“把它们去掉。” 基思对她笑笑。“好的。” 他站起身来,走到巴克斯特的尸体旁,从他流满鲜血的脖子上扯下钥匙链。他又在安妮面前跪了下来;当他试钥匙时,注意到了挂在铁链上的扣锁和穿过环首螺栓的钩链。他问道:“你是怎么弄开的?” “我用拨火棍转开的。” 他点点头,基思打开安妮的脚镣,揉着她的脚踝。“好了吗?” “好了。” “你穿上衣服。我们离开这儿吧。” 安妮起先似乎不想动,但后来她看到死在沙发背上的克利夫-巴克斯特,说道:“是的,我要离开这儿。扶我站起来。” 他站起身扶着安妮站起来,离开那具死尸。他用手臂搂着安妮走向过道,他的衬衫披在她肩上。 她停了下来,从他身边挪开。“我自己能行。等在这儿。几分钟后我就能穿好衣服。” “好吧。” 她犹豫了一会儿,望着基思问道:“还有别的人,是吗?” “是的。比利-马隆。” “他死了?” “是的。” “我很抱歉。” “不是你的错。” 她瞅瞅克利夫-巴克斯特,又看看基思,说道:“是我杀了他。” 他没有吱声。 她伸手抚摸他的脸,对他的眼睛注视良久,然后说:“我知道你会来的。” “我告诉过你我会。” “不过……我希望你认为这样做值得。” 他对她一笑,吻吻她,“要朋友是干吗的?”—— 第43章 基思和安妮驾着比利-马隆的小卡车沿127号国道向南行驶。当他们到达俄亥俄州界时,正值拂晓,晨曦笼罩着结霜的庄稼地和牧场。 基思瞥了安妮一眼,说道:“你为什么不眯一会儿?” “我要醒着看你。” 他微微一笑。“我现在气色不太好。” “你气色很好。” “你也是。”他说,他知道,其实他们俩气色都不是最好,不过安妮脸上已抹了点化妆品,穿着白色高领羊毛衫和牛仔裤。她已经清洗和包扎了他的刀伤,但两人都没冲洗一下,因为不想在小别墅里滞留太久;她没有带任何用品,他也没带走一支枪。他们俩心中有一种默契:什么也不带走,快离开这座恐怖的房子。 他对她说:“我来小别墅之前去过你家,是破门而入的,为了寻找线索。我想让你知道这件事。” “没关系。”她又笑笑,“你真是个绅土。房子里整洁吗?” “房子又干净又舒适。”他接着说道,“你还那样有洁癖。” “可我心中的邋遏念头正在蠢蠢欲动呢。” “那很好。” 他们继续向前行驶,沉默了一会儿。他们俩说话的时候,极少或者根本不提三天来发生的事。 在汽车行驶的大部分时间里,她都把手让他攥着,甚至当他换挡的时候,她还把手放在他手上。这令他想起中学的时候,他不能开家中的汽车,而只能开农场的卡车接她去约会。那时他开车换挡时,她就总是把手放在他的手上。 基思说:“看来今天是个大好天。” “是啊。我喜欢看日出。”她补充道,“尤其是今天。” “对。”过了几分钟,他说,“比利-马隆告诉我,你一直待他很好。他挺感激你。” 她沉默不语。 基思说道:“他干了他想干的事。他有仇要报。” “我明白。他妻子的事我听说了。” 基思点点头。 安妮说:“我早就知道,克利夫干的所有坏事总有一天会让他得到报应的。”她接着说道,“他是自作自受。” “通常都是如此。” 她问他:“你会杀了他吗?我的意思是,如果不是为了自卫的话,你会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想你不会的,这没什么。你是个好人。你曾对我许诺不杀他。”她又说,“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许过这种诺言。” 他没有接茬,而是改变话题,说道:“我们要在前面靠州际公路的一个路边休息站停一下。我去给你买早餐。” “我真难看。你也是。” “我得在卡车休息站会见一个人。” “噢……是你在小别墅里给他打电话的那个人?” “是的。” “从华盛顿来的朋友?” “没错。” 她没有再说什么,几分钟后,基思把卡车开进俄亥俄路卡外的一个卡车休息站内。 她说:“我留在车上吧。” “不,我想让你见见查理。我还想让你打个电话给你姐姐。” 他们俩下了小卡车,走进了站内咖啡馆。 查理-阿代尔已坐在靠窗的一个包厢里,身穿一套显眼的英国粗花呢西装,一面喝着咖啡,一面看报纸。当他们俩走到近前,他站起身来,笑了笑,说道:“早上好。” 基思与查理握了握手。基思说:“查理-阿代尔,我要你见见安妮-巴克斯特。” 他握住她的手,说道:“我很高兴你能来。” “谢谢。我也很高兴能来这里。” 他们三人坐了下来,查理又点了两份咖啡。他说:“这个地方真不错。人人都抽烟。”他问安妮、“我抽烟你介意吗?” 安妮摇摇头。 查理又点燃一支烟,对她说道:“在基思去密执安之前,他跟我吵了几句嘴,因此我们俩想当面互相道歉。” 安妮回答说:“而且你还想看看我长什么样。” “一点不错。你真漂亮。” “你要知道,那是平时,可不是这会儿。” 查理微微一笑,然后说道:“我想你现在也漂亮。”他接着说,“我不打算把基思带走,让我们交个朋友吧。” “好吧。” 基思对安妮说:“别信他的话。” 她回答道:“我已经看出来了。” 查理又笑笑。 咖啡上来了,他们慢慢呷着。查理对安妮说:“有一句话你可以相信我——基思-兰德里是我所认识的最优秀、最勇敢、最可信赖的人。” 她莞尔一笑。“这我知道。” 基思说道:“够了吧。”他对查理说,“这位女士救了我的命。” 查理点点头说:“你应当感激她。” 安妮对查理说道,“其实,是基思冒着生命危险救了我。” 基思又说:“别说了。” 查理问道:“让山姆大叔给你们买份早餐好吗?十块钱以下是不带附加条件的。” 他们俩都摇摇头。 查理又问:“你们需要钱吗?” 基思回答道:“不,我们不缺钱。” 查理说:“看来你们俩是青梅竹马了。真棒。你们俩读书时谁的成绩好?” 安妮说道:“我的好,他是猴子屁股坐不住。” 查理笑了。“那要看是什么科目了。他能读俄文,你知道吗?” “从来不知道,可能将来也不会。” 查理大笑。 他们三人喝着咖啡。查理对安妮说:“我知道,你可能刚经历过一场磨难。我感谢你同意过来聊一会儿。” “我敢肯定,当我一起身去打电话,你们就不会闲聊了。” 查理望着她说:“以前,当他从某个地方回来时,我总是去接他——通常是在某个肮脏边境的一个小镇的小咖啡馆里。此刻坐在这里真有点昔日重来的感觉。”他继续说道,“那时我们会喝杯咖啡或喝杯酒,我会告诉他大量最新的体育消息,不到最后,我们是不会谈正事的。但这一次,因为我想会有些日子见不着他……” 安妮站起身来,“我要去打电话了。” 当她离开时,基思和查理站了起来,咖啡馆里的每个卡车司机都望着她走出去。 他们重新落座,查理说道:“她是个好女人。风度好、眼睛好、容貌好、身材好,可她对男人的鉴别力差。” “看起来是这样。” “你们仍然相爱?” “是的。” “我想,她那个碍事的丈夫已经退出竞争了。” “千真万确。” “要我们为你清理现场吗?” “要的。他在小别墅里,比利-马隆在屋外。” 查理点点头。 基思把去小别墅的路线告诉了查理,说道:“我要你把所有属于她的东西都从那儿弄走,把比利-马隆的尸体也运走。你们甚至可以烧毁房子,由你们决定,然后,我想可以派人打个匿名电话给当地警方。让警察们去动脑筋想吧。” 查理再次点点头,“我们会处理这事的,比利的尸体怎么办?” “到斯潘塞城去找他最近的亲属。他在韦恩堡有他的前妻和孩子,在俄亥俄的哥伦布还有个前妻,名叫贝思。我要你们在斯潘塞城为他举行隆重的军事葬礼。” “好吧。嗨,你现在心情如何,高兴还是难过?” “两者兼有。” “她真的救了你的命?” “是的,她用拨火棍砸碎了他的脑袋。” “哇!”查理说,“我想,即使不把他试图杀你的因素算上,他也是罪有应得。” “死有余辜。” “她现在怎么样?” “没事。” “你要知道,今后,当她想起这一切的时候,事情还会有点麻烦。我是说,由于孩子及各种因素。” “她会好的,那儿发生的事不要让别的人知道。” “没人会知道。” “谢谢。” 查理笑了笑。“这么说,你自己闯的祸,却要我来为你收场了。” “你擅长这行。” “我是在白帮你这个忙吗?” “当然是。” “我得不到任何回报?” “得不到。” 他问基思:“你还回来吗?” “不。” “最后的决定?” “是的。” “那好。也许我要干你的这份工作了。” “你活该。” 安妮回来了,两个男人又站起来,走出包厢,基思对安妮说:“我们走吧。” “好的。”她把手伸给查理,说道,“见到你很高兴,我希望将来能再次见到你。” “你肯定能。我还想请你来华盛顿做客呢。” “感谢你的美意。” 查理握着基思的手说:“祝你好运,我的朋友,我们将在更令人愉快的气氛中再次相见。” “我确信会的。” 他们双方道了别。基思和安妮走出去,上了小卡车。 基思把车开出去,上了公路,问道:“你跟泰莉通过话了吗?” “通过了。她很高兴,也松了口气。她说向你表示感谢。” “你告诉她关于他的事了吗?” “告诉了。她说:‘愿他的灵魂安息。’” 基思没吱声。 他们朝着斯潘塞城继续往南行驶。 安妮说道:“查理是个可爱的人。” “他非常可爱。” “他是你以前的上司?” “是的,不过他从来不摆上司的架子。”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他:“你想回他那个地方去吗?” “不。” “为什么不?我想那儿的工作一定是十分诱人和令人兴奋的。过惯那种生活以后,你能做些什么呢?” “种玉米呗。” 她看着他,问道:“基思……你知道你房子的情况吗?” “知道,我知道。” “我很难过。” “这没什么,安妮。土地还在,那块地基在这幢房子之前曾建造过两次房子。我将第四次建造房子。” 她点点头说:“我本想请你到我家来跟我一起住,可我想我不能再在那所房子里住下去了。” “对,你不能。” “没错……那么……你有什么……?”她瞥了他一眼。“你有什么打算?” “噢,首先我要带你去罗马。我们俩都将在夜晚去看罗马竞技场,这次是一同去。” 她嫣然一笑,用手臂搂住他的肩头说道:“欢迎回家。基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