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惹春情》 第1章 茶里有药 平阳侯府,兰亭苑。 外头簌簌落着大雪,遮天蔽日,入目一片茫茫。 两个小丫鬟笼着衣袖,正躲在廊下偷闲。 “啧,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怎的今日侯爷主动来咱们院子。” “我猜啊,是为了表姑娘入府的事儿。” 脸圆的那个丫鬟四周瞟了一圈,见没人,低声凑过去继续道:“听说侯爷要娶表姑娘作平妻呢。” 另一个目露惊讶:“真的假的?” 问完又自顾自道:“倒也正常,表姑娘乃相府千金,哪里是咱们出身商贾的大娘子可比得上的。” “可大娘子会答应吗?” 话音才刚落下,忽的听见屋里一声爆响,像是有人用力砸了瓷盏,二人吓了一跳,忙噤了声。 炭火烧的噼啪作响。 “你不答应也得答应。” 李闻昭面色沉沉。 “桑眠,别妄想拿祖母压我。” 素衣女子蹙眉,重复了遍:“我说过,我从未求祖母不许容姑娘进门。” “满口谎言。”李闻昭不耐,冷笑一声。 “你当我不知?” “昨日宴上,你特地戴了祖母送你的簪子,又坐她身侧阿谀讨好,不就是想争取她老人家的支持,逼迫我放弃娶枝枝的念头。” “嘴上说着由我做主,背后上却耍这些花招,也不知你是什么时候学的腌臜手段。” “昨个枝枝给你盛鱼汤你还千推万阻的不肯喝,当众使她难堪,真是小人行径。” 桑眠解释:“我只是闻不得鱼腥味。” “那你后面不也还是喝下去了,何必额外作出那副姿态惹得枝枝落泪。” …… 桑眠默然,她手心里握着仅剩的一盏茶碗,目光落在帘后牌位上,问道: “所以你今日来就只为了这件事吗?” 李闻昭许是也说累了,掀起赤色官袍坐下,喊了人进来收拾。 这才平复了语气缓缓开口:“还有一事。” “听钦天监上奏说,今岁冬日会格外漫长严寒,这整座侯府也就只有四处暖阁,除去母亲祖母和会客用的,便只有你这院儿里有了。” 桑眠隐隐猜到他要说什么。 “枝枝素来畏冷,我想着她入府之后将这院子送与她住,你就搬去东边柳风斋。” 李闻昭顿了顿,眼底浮现柔和:“她心地善良,本是不肯的,还是我劝过,枝枝才勉强答应。” “而且柳风斋离花房近,你最爱侍弄那些花花草草,景致也美,对你而言不算吃亏。” 丫鬟抱月轻手轻脚收拾完,给二人各倒了一杯新茶,便又退下去将门关上。 李闻昭瞥了眼桑眠神色,饮下一盏后继续道:“不过你生在江南,应当也是怕冷的。” “倘若你受不住,便拿嫁妆再修个暖阁便是。” 他的话令桑眠颇为不适。 兰亭苑暖阁本也是她自己拿嫁妆修的,如今倒要替别人做嫁衣,她自然不愿。 “我这暖阁是最小的,侯府既是要纳人进门,再重新修葺一座大的岂不更好。” “来不及,枝枝这小半个月要在府里先借住。” 李闻昭拧着眉,话里没有余地。 “你这两日就收拾下,尽快将兰亭苑腾出来吧。” 桑眠不再言语,她忽然发现,许是太久没仔细端详这个男人了,以至于现在的他就坐在对面,她却觉得陌生至极。 真是奇怪,明明他们已熟识十年。 十年前李闻昭不过是个是流落街头的小乞儿,因为救了落水父亲,因而被带回桑府当亲生骨肉般教养。 临终时父亲将自己托付给了李闻昭,不久,李闻昭上京赶考被钦点探花,游街之时又被平阳侯府夫人认出,竟是走失多年的长房嫡子,当即泪洒长街将人认了回去。 既嫁从夫,桑眠不得不来到上京。 只是上京比不得江南温暖,人心亦是凉薄淡漠。 因为守孝,二人未曾同房,桑眠自然也没怀上孩子,婆母嫌她无所出,又瞧不上她出身,处处针对,冷眼相待。 李闻昭更是在丫鬟茹儿害死他庶弟之后再未踏足过兰亭苑半步。 等表姑娘进府,估摸着也不再会有自己容身之处了。 “你不说话,我便当你答应了。”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将桑眠思绪拉回,她正预备强硬些态度拒绝他,李闻昭已站起身子准备离开。 只是忽的小腹气血上涌,他面色潮红,急促喘息,反应了一忽儿后蓦然惊怒: “你……你居然是存了这个心思!” 他中了药? “不是我!” 桑眠即刻否认,退后几步高声喊人进来。 可外头一片寂静,只有雪落下的声音,听的人心里发毛。 李闻昭红着眼怒扇过去:“你还在演!” 桑眠毫无防备,被掴的摔倒在地,脸上火辣辣的疼。 “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你真是不知廉耻!” 男人喘息愈烈,不由分说拽起桑眠,几乎是用着蛮力将她拖到桑父牌位前。 “你可知今日是你父亲忌日!怎么能在这做出此等下作之事来?” 桑眠擦了擦嘴角鲜血。 原来他还记得。 记得今日是父亲忌日,却失约祭拜,反而来替另一个女子来争面子求名分。 男人胸膛起伏,讽刺的目光落到她婀娜有致的身段上,渐渐变了味道。 他自诩不是贪色之人,即便桑眠无法圆房,也不曾收过侍妾,可当下的理智被热浪吞袭,李闻昭身子颤抖,怒火与欲望交织,抓着桑眠的手不禁放肆起来。 屈辱与惊惧让桑眠像只困兽般挣扎反抗,劈手要扇过去,却被李闻昭轻而易举擒住。 “装什么,你不就是自甘下贱,想在床榻上讨好我,让我放弃娶枝枝么?” 男人力气大的惊人,一只大掌揽过她腰肢,迫使她贴近自己。 天旋地转,不过须臾。 再睁眼,桑眠忽感气息灼热,指尖发麻。 一切都变得奇怪了。 她低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那张脸不过巴掌大小,眼里闪着盈盈泪光,眉间愤怒倔强犹在,虽唇上少几分血色,可难掩秀丽清雅。 这分明是自己。 她大惊,忙退开身子去照那铜镜。 镜中男人容姿俊朗,剑眉漆黑平整,鼻梁精致峤拔,面色潮红,额上沁着细细汗珠。 桑眠呆怔片刻,从镜子里再次看到自己的脸。 ——的确是自己的脸,但不在自己身上。 她浑身战栗,猛的扭头。 第2章 身体互换? “怎么回事。” 桑眠颤抖声音开口,音色沙哑低沉,分明是李闻昭的声音。 而李闻昭顶着桑眠的身子,神色恼怒,照了又照,恨不能将镜子砸了。 “你!你这是用了什么妖术!” 陌生身体紧绷发烫,似一把被拉满的弓,烧的桑眠无力争辩。 在又一声抑制不住的闷哼喘息过后,她下意识低头,见李闻昭赤红色官服隐隐有些起伏。 “非礼勿视!” 李闻昭涨红了脸低斥。 “你还有没有羞耻心了!” 桑眠从古怪奇异的,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中醒神。 她稍微明白自己应当与李闻昭换了身子,而李闻昭则不知为何中了下三滥的药。 那男人还没从这惊世骇俗之事中回过神来,对着镜子一照再照,不可置信。 桑眠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拾起地上方才散落的碎瓷,狠心朝手掌划去。 掌心皮肉绽开,鲜血顺着手指淋漓蜿蜒,她红着眼,动作利落的摔掉碎瓷,整个自伤过程极为冷静。 李闻昭蹙眉,下意识想要过来制止她。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作……唔!” 这妇人襦裙怎么如此之长! 他结结实实摔倒在地,疼的自顾不暇,倒吸凉气。 桑眠伤口也不浅,她紧皱眉头极快的包扎好,这才解释道: “你身子中了药,我怕药效上来难以控制。” “惺惺作态,不就是你下的毒。” 李闻昭爬起来,厌恶至极。 “我最后说一遍,不是我。” 桑眠语气沉了几分,听得李闻昭一窒,竟生出几分没来由的信服,但很快他眸子里便晃出讥讽的光: “不是你?兰亭苑这么大动静都没有下人来看,定是都全被你提前安排支走,就为了好……” 他咬牙哼声,止住了话语。 桑眠却反问;“好什么,好睡你?” 李闻昭抬起下巴,神色倨傲,眼里划过一抹蔑视:“难道不是吗?光天化日,你可真是厚颜无耻。” 桑眠摇头:“我没有理由这样做。” “怎么没有?” “你定是想要在床榻间引诱我,哄得我放弃娶枝枝的念头。” “真是让人失望。” 李闻昭摇头,面上犹带着怒意。 “先不说你需守孝不可行荒淫之事。” 他停顿,想起刚好今日满三年孝期,冷冷道:“偏殿里可就是你父亲牌位,他最是正直不阿,你却——” 本来气得胸口不断起伏,可李闻昭不经意低头从身上素白抹胸看进去,隐隐窥见白嫩春光,突然就跟吃了哑药似的住了嘴,将脸撇过,唯留下一句“替你臊得慌。” 桑眠盯着渗血的白绸沉默。 这番沉默落在李闻昭眼中便是又让自己说中了。 “耍手段使心机,敢做又不敢当,你对得起桑叔对你的教养栽培吗?” 桑眠蓦地抬眸,冷漠眼底闪过一丝寒光。 “对不对得起还轮不到你来说。” “我无意与你争论始末,眼下重要的是弄清我们为何会互换身子,又如何才能换回去。” 她心思烦乱,若是无法换回来那自己接下来的计划会被全盘打乱。 “我们一定是因为做了什么才会导致这般怪事发生。”桑眠喃喃,细细想着互换身体前的情景。 茶水,下药,争执…… 换身之前最后一幕是……自己被李闻昭揽进怀中…… 她似是想到什么,自顾自起身,张开双臂拥住他。 宽大赤色官袍将素白衣裙笼的严严实实。 李闻昭缩在“自己”怀里,屏住呼吸。 烛火明晃晃,映出两人别扭交缠的影子。 少倾,桑眠退开身子,面色如常。 李闻昭不甚自在的甩了甩凌乱发丝:“看来不是因为这个。” 她没吱声,只是拧紧的眉头显露出她此刻焦躁与苦思。 这时门外有人轻叩,是抱月来问。 “禀大娘子,侯爷,老夫人请二人去用饭。” 桑眠朝李闻昭使了个眼色,轻轻摇头。 李闻昭也不想顶着这副身子见人,便咳了两声以身体不适回绝。 可抱月未走,说是老夫人要与他们商议春日宴事宜。 京城官胄贵眷素来有办春日宴的习俗,由各世家贵府轮流做东,今年是要轮到平阳侯府了。 桑眠淡声道:“走吧。” 李闻昭仍不赞同,只说春日宴还早,随便打发了抱月去回话。 桑眠弯腰去将地上碎片归笼,拿帕子垫了收拾好,又道:“何必呢,母亲会再差人来叫的,今日免不了这一遭。” “怎么可能,我都说身子不适了,母亲素来心软体贴,不会再劳动我去商讨什么春日宴的。” 李闻昭语气笃定,又嫌恶道: “那是我亲生母亲,你别总是恶意揣测行不行,不是所有人心思都与你一般阴险。” 他话音刚落,抱月敲门再请。 桑眠早有预料,并不意外。 李闻昭则是一愣,理了裙摆起身蹙额道:“想来是的确有重要的事要商讨,走吧,注意别露馅就是。” “不过我还是要说你。” “放眼去看上京城,有几家婆母能像我娘一样,既能允你在房里设牌位,还对你宽宥纵容,连你陪嫁丫鬟不小心害死我庶弟都能轻轻揭过,不迁罪于你,甚至拨了自己大丫鬟抱月来伺候。” 他背着手走在前头,话散在寒风中。 “你该知足感恩才是。” 桑眠一路沉默,唯在他半路险些被裙摆绊倒时出手扶了一把。 “小心。” 李闻昭好像被什么恶心东西缠上似的立马甩开。 “若不是你今日使这下作手段,我怎会被连累至此。” 上京冬日的冷风像是裹着刀子,一寸寸往人脸上身上割,直渗进骨子里。 好在桑眠已经来了近三年,早已习惯。 不多时二人进了翠华庭,才踏入厅里,王氏便面露慈爱,上前招呼着桑眠坐下。 桑眠甚少、或者说从未被她这般真心实意的和善待过,正有些无所适从之时,王氏忽然心疼的喊起来: “这手是怎么了!” 李闻昭正站在门口解下落了雪的斗篷,抬眸便猝不及防对上母亲看过来的眼神。 那眼神与平日里怜爱和善截然不同,反而是满含着责问怨毒。 “你这做妻子的是怎么照顾夫君的?” 李闻昭仕途顺遂,又是京城新贵,哪曾领受过这种眼神,一时立在原地,下意识看向桑眠。 第3章 娇蛮的妹妹看戏的夫 桑眠却只垂着眼,面色平静,似李闻昭日常那般撩起衣袍坐下呷了口茶,不曾多言。 她忽然觉得换身也并非全无好处。 王氏围在桑眠旁边仔仔细细瞧了“他儿子”半天,见再无其他伤口才稍稍放下心,不免又数落李闻昭几句,顺带着让人去请府医。 适逢李姝从外头进来,动作娇蛮,故意冲着人来,直给站在门口的李闻昭撞个趔趄。 母亲虽瞪他,但却是长辈,李闻昭不好说什么。 可李姝不同。 这位穿红着绿,满头珠翠的姑娘是他嫡亲妹妹,他自然不必顾及,便登时要发作。 哪想责问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平日对自己温声细语的妹妹不耐烦的低声骂了句:“好狗不挡道,滚一边去。” 李闻昭不敢置信,先是一惊,随即怒气横生,脱口而出道:“放肆!” “怎的这般没大没小,书院学究就是如此教你口出恶言的吗?” 李姝没想到似锯嘴葫芦般寡言顺受的桑眠会突然当众训斥自己,她瞪圆了眼睛回头,上下扫视。 “嫂嫂说什么呢?” “我好言好语请你让个道儿,你突然发的哪门子火?” “我发火?方才分明是你口出恶言,粗鄙不堪,丁点儿没有个官家小姐的样子!” 一时众人都看了过来,李姝被训得满脸通红,拈起帕子委屈道:“我口出恶言?你真是会给人扣屎盆子!不妨问问门口侍女,可有人听见我说什么过分的话了?” 被点到的侍女皆摇头。 李姝目露鄙夷的睇了他一眼道: “嫂嫂,我知晓兄长要娶表姐进门,你心里妒忌有气,可那也不能平白无故撒在我头上啊,真真是莫名其妙叫人委屈。” 李闻昭被堵的哑口无言。 李姝红着眼眶到王氏跟前儿: “母亲,兄长,你们可要替我做主。” ? 好一个恶人先告状! 他险些气笑,忘了自己已换了身子,大步走过去,一副要动手的架势。 “颠倒黑白,倒打一耙,我今日便要替父亲狠狠罚你,让你长长记性,知道什么叫规矩!” 场面立时乱了起来。 侯府给李闻昭的茶都是顶好的,桑眠此刻唇齿留香,一边回味一边瞧着李闻昭三两下就被婆子擒住。 他狼狈不堪,奋力挣脱无果,转而怒瞪向桑眠:“你哑巴了?不知道帮我说两句话啊!” 李姝柳眉倒竖,伸手把茶水泼了他一脸,“你怎么跟我兄长说话的!” 桑眠瞧着差不多了,这才拍了拍李姝肩膀,挥手让婆子退下,对李闻昭道:“你冷静些,小妹怎么会无缘无故对你出言不逊呢。” “许是你方才错听了。” “都是一家人,理应和和气气互相包容,何苦闹得针锋相对,失了体面。” 捕捉到她眸中一闪而过的暗讽,李闻昭像是被刺到似的瞬间泄了气。 因为这话似曾相识。 记得桑眠来上京时,曾从江南带来一只叫雪儿的猫,那猫乖巧可爱十分粘人,软软糯糯的小白团子极讨人喜欢。 只是有日不知为啥发了狂,险些挠花李姝的脸,被李姝失手甩进湖中溺毙。 许是因为雪儿乃桑叔生前送给桑眠最后的生辰礼,桑眠为此痛哭不已,抱着雪儿凉透了的尸体枯坐整日,哑着嗓子要李姝给个说法。 但到底只是个小畜生罢了,李姝又不是故意为之,李闻昭用上面那句话搪塞过去,不许桑眠再提。 如今风水轮流转,竟是被桑眠一字不落的还了回来。 他心中颇不是滋味,又看到母亲妹妹眼中的轻视,只得绷紧了双唇在旁坐下。 恰逢府医进来,瞧了手上伤口说并无大碍,桑眠开口让他顺便给李闻昭那顶着巴掌印的脸也瞧瞧。 终究是自己的身子,她并不想留疤。 李姝酸溜溜开口,阴阳怪气道:“兄长和嫂嫂真是恩爱呢。” “可惜——”话锋一转,她又道。 “咱们这侯府本就人丁不旺,嫂嫂嫁了快三年了,肚皮跟块儿旱地似的,也没个动静,好在表姐就快要入府,就盼着她能早日给我生个侄子。” 从李姝嘴巴里说出来的话极为尖酸,再配上她落在自己小腹上的刻薄目光,李闻昭羞怒难当,一拍桌子站起来: “李姝,无礼则不立!” “先不说阿眠从前孝期未满不可同房,你一个闺阁在室女,张口闭口都是粗鄙之语,成何体统!” 她横眉冷竖,神色严厉,直直逼视过来,看得李姝步摇轻晃,人也发起怵。 这桑眠今日是怎的了? 吃枪药了还是被外头大雪砸伤了脑子? 平日里无论自己如何明嘲暗讽,她都是垂头安静坐着一笑了之,从未这般疾言厉色当众训斥过她的。 王氏也多看了李闻昭两眼,眸子里带了些许探究,片刻后压着嘴角,沉声开口道:“好了,都少说几句!” 李闻昭说完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漏了嘴,好在无人深究,他知多说多错,便压着怒火再次坐下。 一旁桑眠翻着本书,霁月风清的坐着,时不时啜一口茶,仿佛周遭之事皆与她无关。 安逸得很。 不多时便有拿着托盘的侍女鱼贯而入,皆低眉敛目,极守规矩。 很快一桌子吃食热气腾腾摆好。 李闻昭折腾半天也饿了,他随众人坐下,葱白手指执起筷箸,才要将佳肴送入口中,忽然见众人都盯着他。 …… 又怎的了! 桑眠轻咳一声,小声附在他耳边道:“你需得先给大家布菜。” 李闻昭蹙眉,放下筷子。 他这才想起府里若有长辈一同吃膳,儿媳都是要先站着伺候大家用饭,等他们用的差不多了方才能自己进食。 想着不能露馅儿,李闻昭只得忍下饥饿站起来轮番给其余三人盛了汤,夹了菜,期间李姝又挑三拣四的又借口嘲讽,他忍气吞声没再起冲突。 横竖满屋子的人都是向着李姝的,自己不如就学着桑眠从前的安静寡言,倒多余去浪费口舌反而惹得一身腥臊。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一愣。 所以……桑眠平日里就是这般被对待的吗? 第4章 把药当饭吃? 王氏没有给李闻昭细想的时间,她拿帕子擦了擦嘴,便开始说起春日宴。 李闻昭只得匆匆扒拉两口饭菜去听。 春日宴虽美其名曰赏花作诗,实际上是各家为适龄儿女相看,今年轮到平阳侯府,李姝又正好到了年岁,王氏格外重视。 “虽说还有三个多月,细细想来时间也紧,毕竟昭儿和枝枝婚事也快得很,都得提早预备着些。” 桑眠刚要说什么,身侧李闻昭已利索的点了头。 他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宴,自己跟枝枝的婚事还有母亲帮衬,筹办起来应当并不费劲,即便一时半会儿换不回身体,以他的才干,这些内宅庶务自不在话下。 “昭儿有话要说?” 王氏慈眉善目,语气和蔼。 桑眠踌躇片刻,却也不好再说什么,便摇摇头。 饭后二人在翠华庭小坐片刻,见天色不早便离开回去,只是…… “回哪儿?” 李闻昭问。 这的确是个问题。 婚后二人一直分房而居,桑眠住在兰亭苑,李闻昭则在清风居,两处院落还有些距离。 桑眠上前几步接过侍从手中灯笼,打发他下去后才道:“去我那吧,再试试看可否换回来,若换不回来也要互相交代下,总不能误了正事。” 李闻昭点头,忽然问她:“姝儿一直都这般对你?” 小径上积了厚厚一层雪,走起来嘎吱作响。 暖黄色灯笼被冷风吹得不安,摇摇摆摆又荡荡悠悠。 许是这问题来的太迟,桑眠没回答,只是慢着步子耐心等他跟上。 李闻昭清了清嗓子:“等春日宴结束后我同母亲讲,寻个好婆家给她嫁过去就是,姝儿性子是骄横了些,倒也不必理她。” 桑眠不置可否。 雪天不好走,李闻昭深一脚浅一脚的渐渐喘起来,只得住了嘴,等回到兰亭苑甚至都出了薄汗。 抱月见她二人一同归来,不由得一怔,很快神色归于正常。 “侯爷今夜可是要歇在这儿?” 桑眠瞥了她一眼,面色有些冷:“你下去,吩咐任何人今夜不得靠近卧房。” “是,侯爷。” 等确信人都下去了,李闻昭才解了斗篷照着镜子埋怨:“你身子也太过娇弱,才走几步便累成这样……” 他话音渐渐低下。 镜中女子娇喘微微,白皙锁骨若隐若现,双颊绯红,美眸含嗔,眼下那颗小痣勾人得紧,额上亮晶晶覆着汗珠,让人有些移不开眼。 “在看什么?” 李闻昭将镜子移过去,含糊道:“没什么。” 桑眠没多问,二人开始去想互换身体时的情形,试过几个法子都不奏效,不免有些乏累。 “先这样吧,恐怕一时半会不好恢复,改日我去寺庙里寻个大师问问。” 桑眠走过去从桌上匣子里拿出每日必吃的药,又沏了茶水,让李闻昭服下。 大大小小黑色褐色药丸足足有近十粒,苦涩味道蔓延,直冲的李闻昭连连皱眉。 “这是什么” 桑眠言简意赅:“药,每日睡前服用。” “起床还需再煎服一帖,我明日会提前备好,你醒来后记得要及时服下。” 李闻昭顿觉麻烦,更为不满:“你是身子出了什么大问题,怎的要把药当饭吃似的。” “上回被打,落下的毛病。”她轻描淡写。 李闻昭拧眉,不吱声了。 当年同桑眠来上京的还有两个陪嫁丫鬟,可惜有个叫茹儿的不安分,竟下毒谋害他庶弟李穆尧,使其丢了性命。 茹儿虽被处死,但做主子的难辞其咎,柳姨娘吵嚷着要将桑眠送官。 彼时他正初入官场,不想事情闹大给言官把柄,只得狠心动了家法,二十板子落下去,柳姨娘这才作罢。 想到那时桑眠被打的当场昏厥,足足躺了两个月才勉强能下床,李闻昭脊背忽然也莫名灼痛起来。 可当时自己明明特意叮嘱过,那嬷嬷打板子有有一手,虽看着严重,却能做到内里不伤筋骨意思一下就好,怎么还会留这样重的伤…… 他嘴唇动了动,闷着声音道: “那事儿,我也是为了保你……” 桑眠面色淡淡:“快些吃吧,不然茶凉了。” 李闻昭一把将药丸送进口里,苦味霎时从舌根炸开,继而蔓延,涩得他喉咙一阵紧缩,几欲作呕,强忍着才吞咽下去。 桑眠去从墙边大橱里拿出一床被褥,又寻了两件衣物递过去。 女子的贴身小衣柔软轻薄,散发淡雅馨香。 炭盆烧得旺,将李闻昭耳尖灼红。 他皱眉伸着两根手指拎起小衣,甩到一旁。 烛火被扇的摇晃。 二人心照不宣,相顾无言。 桑眠最先移开眼:“所谓身体发肤,实则众人皆同,平常对待即可。” 李闻昭听她这样一说,便收起自己别扭心思,哼道:“你瘦的就剩二两骨头了,也没什么可看的。” 桑眠没搭理他,两人各自安置洗漱妥当睡下。 灯盏都被熄了。 外面月光皎皎,与白雪相映,晃得屋里静谧而明亮。 药丸里糅杂茯神,最是安眠宁心,李闻昭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 桑眠朝碧纱橱望了一眼,有些懊悔。 早知让他晚些吃了,现下还有诸多事没有交待…… 她裹紧身上被子,只得在脑中将今日发生之事又回想一遍,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如此这般,自己计划便要再推迟了,得寻个时间再去找祖母一回。 困意如潮水般涌来,桑眠也阖上眸子睡去。 …… 翌日一早,李闻昭被抱月搡醒,他睡眼惺忪,目露不悦。 “谁许你进我房间的?” 抱月道:“大娘子恕罪,奴婢瞧您酣睡不起,怕是身体不适,这才大着胆子吵您。” 听她称呼自己大娘子,李闻昭打个激灵彻底醒了,再瞧地上床褥早已被收拾,而桑眠不见踪影。 李闻昭:“侯爷呢?” “侯爷一早上朝去了。”抱月回道,又说: “大娘子若是身子没什么不适,就快些起来洗漱吧,别误了给老夫人请安的时辰。” 什么请不请安的李闻昭无心去管,他现在整一颗心都被吊着,万分不安。 失策了。 昨夜他倒头便睡,全然不曾给桑眠说过白日上朝事宜! 她一个深宅妇人,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万一顶着他身子应付不来官场,弄出些笑话可怎么办? 第5章 男人 桑眠的确遇到了应付不来的事情。 晨曦破晓,朝阳初升。 日头打在朱红色宫墙上,雪水消融,淋漓着滴滴答答淌下,一声急过一声,如同桑眠此刻心跳。 一把短刃正横在她脖颈处,冰凉刺骨。 今日上朝本有惊无险,哪想要离开时忽然被眼前这个侍卫装扮的人拖到此处挟持。 她僵着身子暗自打量,想道此处虽偏,但到底在宫墙内,他应是不会乱来,便也慢慢镇定。 侍卫没想到这李侍郎竟如此从容,连吭都不吭一声,就多看了他两眼。 “大人不害怕吗?” 桑眠道:“阁下以刀背相抵,应是不想伤我,既是没有性命之忧,那便无从所惧了。” “只是不知阁下背后之人何时现身,下官家中还有要事,恐怕不能耽搁太久。” 小侍卫眸光一冷:”大胆,我家主子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猜对了,要见他的,果真是位贵人。 桑眠不再说话,这侍卫对皇宫重地如此熟悉,又能大着胆子直接将他劫走,背后之人定不容小觑。 李闻昭难道得罪了人? 不该的,桑眠知道他为官做事谨小慎微,只除探花郎游街张扬了一回,平日里都是明哲保身,唯求安稳无过,更不可能与位高权重之人结下梁子。 所以,究竟是谁? 日头越升越高,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从光影里走出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实在高。 李闻昭这身子本来也不低了,可桑眠依旧得扬起头看他。 他有一双如鹰似的眸子。 鼻梁高挺,两颊略瘦,下巴处冒着黑色胡茬,凭添凶相。 严寒冬日,这人身上只穿了件褐色长袍,唯有护膝看着暖些,风尘仆仆,身上更有肃杀之气,像是刚从战场浴血归来。 桑眠不动声色,脑中却飞快回想,今日在朝堂上的确听闻边陲战事已停,我朝将军大破漠北狼王,连下三城,将班师回京。 可消息才传来,大军还在路上,眼前这人急着赶回来见李闻昭…… 莫不是? 联想到上京一些断袖传闻,桑眠神色古怪起来。 很快她收起这荒唐想法,只因男人眼神毫无爱慕,反而极尽冷漠憎恶,甚至暗含杀意。 桑眠一颗心提起,本能的感知到危险。 果然男人让侍卫收刀,紧接着便一拳狠狠揍了过来。 痛! 只这一拳,桑眠就被打的倒地不起,蜷缩身子险些晕过去。 男人拎着腰带将他提起来,还要再揍。 环佩叮当,在这无人角落显得格外清脆。 他忽然就住了手,盯着桑眠腰间一枚叠戴青玉平安扣的白玉鸟衔花佩。 桑眠顺着看过去。 这是她自己的玉佩,几乎日日系着不离身,虽与李闻昭换了身子,但今晨更衣时还是习惯性的带上了。 男人粗粝声音从头顶传下来。 “看来侯爷同夫人感情甚好。” 桑眠忍着痛直起身子,有些莫名其妙。 这人认识自己? 又听他问:“既然感情甚好,为何还要另娶平妻侮辱她?” 更莫名其妙了。 疑惑冲淡了几分身上疼痛,桑眠抬头,粗略看他两眼,确信自己不认得此人。 男子面色沉的仿佛能滴出水来,怒声又问了句:“为何!” 桑眠一时语塞。 她不是李闻昭,不知该对这问题作何回答。 能是为何呢? 许是那容府表姑娘生的冰肌玉骨娇媚撩人,让李闻昭心生爱慕,或者王氏想要新妇进来传宗接代,再许是容家位高权重,娶这样一位美娇娘还能得官场庇佑,何乐不为。 但都不重要。 她对李闻昭早已心死,对那背后缘由更不关心。 桑眠将凌乱衣袍整理好,反问道:“阁下可是认得下官的夫人?” 男人眼神里像裹着刀子,直直看向她:“认识又如何,不认识又如何?” “下官娶平妻一事是得了圣上首肯,又是两家长辈之命,媒妁之言,无任何逾矩,连家妻也颇为赞同。” 她顿了顿,继续道:“反倒是阁下对朝廷命官挟持殴打,又对下官夫人各种关心,实在不妥。” “女子名节有多重要不必多说,好在下官知道夫人为人贞静自守,否则——” “呵。” 男人嗤笑打断他。 “你负心薄幸,好色贪婪,妄享齐人之福就是无任何逾矩。” “而我不过是看不惯你小人行径,为你夫人不平几句,就是污她名节了?” “真有意思。” 他压过来,气势凌人。 “我今天把话放在这,李侍郎若是真敢往家里娶了平妻,我便有的是手段让你在上京活不下去。” “我说到做到,滚。” 桑眠都走出去几丈远了,才稍微从那满含压迫的逼视下回神,她忍不住回头,那一主一仆正立在原地看她。 男人不知对侍卫说了什么,小侍卫点头忽然歘歘歘疾步追来,快得桑眠来不及有任何反应。 侍卫:“我家主子说了,今日之事李侍郎回去不能同任何人说,尤其是你家夫人。 “否则侯爷明天很可能会突然摔了一跤,将舌头摔断,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桑眠皱眉,心里对那男子的身份不禁有了几分猜测。 前下太和殿上,天子毫不吝啬对漠北军将的夸奖,群臣更是欣慰进言,皆提到了一个人。 太子,卫蔺。 太子她虽不认得,但多少听闻过。 据说此人自幼习武,精通骑射,十五岁初上战场便能斩杀敌将头颅,一战成名并且多年来从无败绩。 可是她实在想不起来有见过这太子,亦是不懂他为何替自己不平。 思来想去没个结果,直至回到侯府。 才踏进兰亭苑的门,桑眠就瞧见不知从何处刚回来的李闻昭。 “他”一身白裙沾了几处脏污,满头青丝被不得章法的胡乱笼起,几缕头发垂在冻得泛红的脸颊两侧,竟有几分楚楚可怜的韵味。 瞧见是桑眠回来了,李闻昭不由得走近几步,扁着嘴,暗含哽咽: “怎么才回来,我还当你死外边了。” 第6章 没喝药 “怎的了?” 李闻昭抬手擦了擦眼角,将脸扭到一旁:“无事,怕你上朝露怯给我丢人。” 桑眠抬脚往屋子里走:“先去用饭。” 洒扫丫鬟竖起耳朵听个清楚。 天爷啊,真真是稀罕事。 侯爷竟又主动来他们院子,还要同大娘子一起用饭! 她挤眉弄眼,想跟不远处侍弄花草的丫头咬个耳朵,结果迎面撞上兰亭苑大丫鬟抱月。 抱月冷脸低声斥她:“眼睛长到天上去了?万一撞到主子有你好看的!” 小丫鬟连连告饶。 抱月又问侯爷方才同大娘子说了什么,丫鬟忙不迭回道:“说,说要一同用饭。” “行,你别扫了,去同小厨房说声备膳,侯爷手掌伤口还未愈合,记得叮嘱厨子不要有鱼虾之类的发物。” “是。” 等丫鬟下去了,抱月立在原地神色不明,盯着那紧紧关起的房门看了会儿,转身离开。 房间内,李闻昭换了一身衣裙,又洗把脸后总算才拾掇干净。 桑眠等着他开口,他却什么都不肯说,只冷着脸问她今日有没有露馅儿。 “没有。” “没有?” “怎的,你很希望有?”桑眠幽幽问道。 李闻昭方才在外头手冻得通红,此刻正一个劲儿的摩挲着铜鎏金缠枝牡丹手炉,舒服的喟叹一声,这才斜着眼睨她。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肯定也闹了不少笑话,说来听听,我又不会怪你。” “真没有。” 桑眠老实回道。 确实没有,除了被打了一拳,其余事项都极为顺利。 “就坐着轿子去宫里,又随文武百官进了太和殿,安静听完便就回来了,稀松平常。” “礼部近日无事,也无需去衙门当值。” 当真是比想象中还要清闲,桑眠暗想。 李闻昭显然不屑,嗤了一声:“说得轻巧,也就这几日得闲,等等就要迎来会试,若还没换回身子,真不知道你要怎么应付礼部堆成山一般的事务。” “既是无事,你怎么回来的要晚些?” “我来上京还不曾好好出去逛过,如今有机会自然是在街上多逗留了会儿。” 桑眠从袖口中掏出一支买回来的白玉梅簪,素净淡雅,极是好看。 李闻昭不疑有他,却有些不满。 “一个人在外头有什么好逛的,府里明明还一堆事儿,你倒是会偷懒。” 白玉梅簪被光映得透亮,桑眠将其收进匣子里,面色有些冷:“我从前从不过问你这些的。” “你不是说男子主外女子主内,怎么这会儿倒是计较起来了?可是后宅事情忙不过来?” “自然不是!”李闻昭站起身子否认。 他今日一早就被抱月叫醒去给母亲请安,伺候母亲用饭,又马不停蹄处理了一桩下人纠纷。 紧接着就因人手不够,去花房帮忙,那些个花草都是春日宴上要用的,母亲千叮万嘱,亲自看着他们卸货收拾。 若是自己身子倒也罢了,强壮有力,搬搬挪挪不费什么劲,可桑眠这身板娇弱得很,直累的腰酸背痛,还不小心碎了一盆,让母亲好一顿数落。 肚子不合时宜的咕咕直叫,李闻昭这才想起自己忙活大半天,连顿饭都还没吃。 “正好,那药是饭前喝的,你现在喝了吧。” “什么药?” 桑眠面无表情指了指桌案上青釉牡丹文刻碗,里头是一汪黑漆漆的,早凉透了的药汤,那是自己今早离开之前熬好的。 李闻昭看见药碗才想起她昨晚的嘱咐,晨起忙慌,自己竟忘了个干净。 他敷衍的挥挥手:“一天不喝也没事吧,你身子也不至于矫情成这样。” “抱月也是,怎么没提醒我。” “抱月是母亲拨过来伺候的。”桑眠淡淡开口,“你避着她些。” 李闻昭下意识想说抱月最是稳妥忠心,却蓦地浮现母亲今日当着诸多下人的面责骂她手脚不利索的模样,终是抿紧了唇沉默。 二人无话,直至一同挪去偏厅用饭,桑眠走在前头,掀了帘子才进去,忽然被温香软玉撞个满怀。 紧随其后的李闻昭眼睁睁看着容枝荔从桑眠怀里冲他露出了个意味不明的笑。 他蹙眉唤了一声:“枝枝?” 想到桑眠平日里称呼,他又改口:“容姑娘怎么来了?” 容枝荔笑:“姐姐不欢迎我吗?”她说完便拉过桑眠裹着纱布的那只手,凑近吹了吹,满眼心疼。 “昭哥哥怎么这般不小心啊。” 两人贴的极近,一俊一俏,煞是亲密,看得李闻昭泛起了酸。 直到桑眠不自在的将手抽回去,又问了句她为何在这,容枝荔才歪头,笑得娇憨可爱: “我方才在姨母那里说话,听闻昭哥哥下朝回来,就想着过来找你和姐姐蹭个饭。” “不会打扰你们吧?” “眠姐姐若是介意,那我就回姨母院子里吃……”她揪了揪衣摆,作势要起身。 “好了,外头天寒地冻的,你来回折腾,小心再冻着。” 容枝荔一愣,万万没想到主动开口留下自己的竟然会是桑眠。 她哪里能想到此时面前二人已替换了身子,只是本能的因为“李闻昭”的冷漠而隐隐有些危机感。 思及姨母说的昨日两人同宿兰亭苑,容枝荔半低着头,眸子里闪过一丝阴霾。 三人坐定,下人便一一上了吃食。 李闻昭忽然嗅嗅鼻子,莫名犯恶心。 他紧皱眉头,眼睁睁看容枝荔给她盛了碗鱼汤过来。 桑眠这具身子对鱼腥味极为排斥,李闻昭此刻本能的感到厌恶,白着脸几欲作呕,连连退开。 “容姑娘,我闻不惯这味道…… 容枝荔端着奶白色鱼汤步步靠近,笑意吟吟:“眠姐姐说什么呢,你前日不还喝了嘛?” “这鱼汤最是滋补,我特地叫下人熬煮了好几个时辰的,你平时劳累,快快喝罢。” 前日? 李闻昭想起宴席上桑眠为难模样。 那时他以为桑眠闻不得鱼腥味是矫情做作,是想趁机对容枝荔发难,还出声责问了她几句。 哪想到……呕…… 他捂着鼻子,胃里翻墙倒海。 “怎么啦,姐姐可是想要妹妹喂你?”容枝荔反问,明明语气里满是关切,李闻昭却无端觉得其中隐隐带着玩味逗弄。 她像只捉到老鼠的猫,伸手锢住“桑眠”纤细颈子,抬起碗便不由分说—— 尽数灌了进去。 第7章 呕 哗啦一声,瓷碗摔了个粉碎。 容枝荔眼中立刻蓄了泪,转身碎步朝桑眠走去:“昭哥哥……” “昭哥哥别怪眠姐姐……” “都是我,我没有拿稳,眠姐姐没有推我,也没有故意摔了碗。” 她眼尾泛红,分外无辜可怜。 而置身事外的桑眠已吃下小半碗饭,她静静停下筷箸,拿帕子擦了擦嘴,这才不紧不慢抬眼,掠过容枝荔看向角落。 李闻昭在那儿正吐的昏天黑地,鱼汤腥味与秽物腐败腥臭气味交织,熏得他浑身直抖。 好容易吐完了,失焦的眼神暂且回位,却突兀的对上一只泛白的,崎岖干瘪的死鱼眼。 …… 呕—— 又是大吐特吐一番。 等下人进来收拾完,李闻昭已吐的胆汁都不剩,眼泪都淌了两三四五行,狼狈不堪,只得匆匆去更衣。 与容枝荔擦肩而过时,袖子被人拉住。 她红着眼道歉:“对不住眠姐姐,没有烫到你吧?” 李闻昭心里窝着火气:“常言道君子不强人所难,知道容姑娘是一片好心,可我都明确表示拒绝了,怎的还非要逼迫?” 容枝荔冷不丁见平日一棍子都打不出个响来的“桑眠”气红了脸,心中有些纳罕,眨着眼睛原地立了片刻,委屈不已。 “姐姐莫气,妹妹真不知道你会有这样大的反应,你前日还在花厅喝了整整一碗不是,枝枝还以为你方才是在同我客气,毕竟哪有生在南方吃不得鱼的……” 桑眠神色淡漠。 她顺着容枝荔的话,缓缓开口帮腔。 “的确,别为难枝枝姑娘了,人家一番好意,你该领情才是。” 又是似曾相识的话。 又是在拿自己曾说过的话来数落他。 桑眠也是故意的! 李闻昭气得一拂袖子,离开去换衣裳。 屋里顿时只剩下容桑二人。 见桑眠面色冷漠,容枝荔咬唇,停顿片刻,擦了泪问他:“昭哥哥是不是跟姐姐圆过房了?” 桑眠看她,眸似点漆。 “为何这样问?” 容枝荔有些慌,她笑笑:“还不是姨母,她今日同我说的。” “说你昨晚宿在这儿了。” 她吃味的望了那个高大俊朗的男人一眼,像是在等他给个说法。 桑眠神色淡淡,又翻过一页书,随意道:“这院子暖和,便宿了。” “那倒也是。” 容枝荔睁着水灵灵的眼睛贴过来,瓮声瓮气说昨晚太冷,自己被冻得险些没睡着。 “好羡慕昭哥哥可以去兰亭苑蹭眠姐姐房里暖阁啊。” 桑眠笼了眉,将书合上。 倒把这事忘了。 李闻昭不知何时回来的,将二人谈话听了个清楚。 说不出的古怪滋味在心底蔓延,李闻昭对心上人做派有些不赞同,他乃礼部侍郎,最重礼数规矩。 虽与容枝荔亲事是板上钉钉,但哪里好这般当着原配勾勾搭搭。 转念想到枝枝本就单纯善良,平日里颇得大家怜爱,就习以为常了。 “容姑娘不必担忧,侯爷说了的,我已同意,这两日便会将兰亭苑挪出来。” 话音才落,桑眠眸色一沉:“你凭什么同意?” “我凭什么不能同意?” “我是这侯府的——”他话音一停,本来想说自己是侯府的主子爷,自然有权利分配院落,想到身体互换,李闻昭又拐了话头。 “这是我的院子,这暖阁也是我修的,我凭什么不能做主。 容枝荔来回看着两人。 桑眠语气强硬回绝:“这院子暂时不能动,容姑娘便就与母亲住在一处吧。” 李闻昭一听急了。 “好狠的心,怎么能让容姑娘与母亲挤?” “昭哥哥……”容枝荔咬唇,“没事的,枝枝不冷,回头让桃喜给我多灌几个汤婆子——阿嚏!” 她身子一抖,轻轻揉了揉鼻尖。 “容姑娘没事吧?”李闻昭紧张,忙问道。 “没事没事。”她摆手,余光瞟见“昭哥哥”冷淡神色,一时有些无所适从,不知他为何前日还答应自己搬进兰亭苑,今天却反了悔。 桑眠手里拿着书,面无表情道: “横竖容姑娘马上也是要嫁进来的,倒不如先去同相府支些银两,趁此机会新修一座暖阁住着,岂不两全其美?” 容枝荔一愣,“昭哥哥什么意思?” 嫩唇被咬得没了血色,她从未被“李闻昭”这样冷落过,心里难受委屈,干脆扭身擦着泪离开兰亭苑。 李闻昭没追,却仔细打量桑眠一会儿,忽而勾唇笑笑。 “好大的醋味。” “你是想借着换身,要把我塑造成一个言而无信锱铢必较的负心汉,从而达到抹黑我的目的?” “这样,容家说不定就主动退婚,也就没有平妻了。” 桑眠却反问:“抹黑?” “我可有哪句话说错?” “是你出尔反尔要娶平妻,违背在我父亲身前发过的誓言。” “是你要我挪嫁妆给李府修暖阁买铺面,送人情发月钱。” “敢问我是哪个字说错了?” 李闻昭方才难得悠闲心情顿时全无。 他沉下脸:“强辩好胜。” 又道:“你其实不必这般。” “你是正妻,枝枝是平妻,位分没有高低,况且你我也算得上青梅竹马,更为亲厚。” “何必这样介怀忌惮枝枝,显得你小家子气。” 桑眠心中冷笑。 她从来都不是因为男人才不喜欢容枝荔。 对,她不喜欢她。 更不想她搬到兰亭苑。 眼底划过暗芒,衣袖里手指早捏成了拳头,连同骨节都泛着青红。 用桑家银子出钱建的暖阁,容家儿女凭什么来坐享其成。 她不配。 屋外明明是艳阳的天,李闻昭却被桑眠周身散发的冷意凝得怔愣一瞬。 直到丫鬟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这片刻冷寂。 “大、大娘子!” “大娘子不好了!” 小丫鬟跌跌撞撞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红着脖子直喘。 桑眠递过去一碗茶:“慢点说,别急。” 丫鬟脸反而更红了,像只煮熟的虾子。 “谢侯爷,奴婢不敢。” 她垂着头,又向李闻昭福了福身子:“大娘子,出事了,老夫人请您赶快去一趟。” 桑眠第一反应是王氏因着容枝荔的事情来诘问声讨了,可转念一想,若真是如此,那这小丫鬟也不该这般急切,甚至隐隐有些慌乱。 而且她面相陌生,瞧着不是常在后院儿的,因此就一边同李闻昭一起随她去翠华庭,一边低声问到底出了何事。 丫鬟眼眶一红:“回侯爷,是与奴婢同住的芝兰。” “她——她在咱们侯府门口,当街自缢了!” 什么? 桑眠惊愕,连忙追问: “人可还好?” “不好……”丫鬟话里隐隐带着哭腔,“被救下来的时候已经进多出少了。” 李闻昭觉得芝兰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他眉头拧起,嘶了一声。 “这可难办了。” 像他们这般有头有脸的人家,最最忌讳府里闹人命官司。 当然,高门大院里的龌龊龃龉自然不少。 只是不能见了光,若是闹出来,摆在明面上,那便是另一种性质了。 想到言官很可能会因此事喋喋不休穷追不舍,李闻昭急躁的叹气,接着陡然停了步子。 “等等。” 他想起芝兰是谁了。 第8章 百口莫辩 眼瞅着就要到翠华庭。 李闻昭再迈不出去一步,他眉头紧锁,口中不由得喃喃:“怎么会……” 桑眠朝丫鬟使了个眼色,对方退下。 她这才问他:“你认得芝兰?” 他回忆道:“今日从母亲那里回来时,来了个被绑起来的丫鬟,就叫芝兰。” 芝兰年岁不大,长得很是齐整。 不过走了歪门邪道,竟在府里行偷盗之事,被偷了钱财的乔管事当下将其抓了个正着,直接扭送到兰亭苑。 彼时李闻昭一心忧虑着上朝的桑眠,怕她出岔子,因而对这闹到跟前儿来的官司全无耐心。 况且乔管事人赃并获,而芝兰来来回回只有一句自己是被冤枉的,他便没有去查,当场给芝兰判了罚。 本来按照常理是要关押柴房驱逐出府,若是金额过大还要扭送衙门,可是那乔管事说…… 桑眠闭了闭眼,冷声道:“说他愿意把芝兰收入房中,不追究后续,对吧?” 李闻昭点头:“对,你怎的知道?” “你允了?” “自然是允了。” 他忽然生出些不好的预感:“芝兰的死会不会跟这有关?” “李、闻、昭!” 桑眠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看向他的眸光凌厉幽深,随后说的话更是像冬月里一盆冰水,兜头泼过来,冻的他脸上血色尽褪。 “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一条人命!” “你究竟——究竟什么时候才可以收起你自以为是的判断!” 李闻昭焦躁,忍不住辩解一二:“我,我怎么知晓她这般不愿,再说乔管事是府里老人了,有银子又有些权利,跟了他不比被赶出去下牢狱来的强?” “……” 桑眠无言,大步离开,等也不再等他。 进了翠华庭,下人正摇着头要给地上尸体盖上白布。 “等等。” 她径直走过去。 寒冬腊月,芝兰身上丫鬟服饰被撕得褴褛破烂,双腿间的暗红色血迹触目惊心,脖颈处更是有一道可怖勒痕。 院子另一边,两个看守失利的门子被打的哀嚎连连。 而王氏披着绛红滚赤金线缎面斗篷,嘴角绷直,脸上余怒未消,显然是动了气。 果然李闻昭才一进来,王氏就板起脸直接让他跪下。 “母亲?!” 男儿膝下有黄金,且院内仆从众多,李闻昭哪怕顶着桑眠身子,亦是不愿下跪。 他挺直脊背,倔强杵在原地。 “孩儿不知为何要跪。” 徐嬷嬷哎哟了一声:“大娘子,都这时候你还跟夫人拗什么呢。” “这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就因为受你苛责打骂,被她恨极了才去当街自尽,外头人来人往那么多,丢尽了咱们侯府的面子啊……唉……” 李闻昭懵了。 什么苛责,什么打骂? “不是这样的!”他看了一圈,没瞧见乔管事,心里愈发不安,忍不住上前想跟王氏说明真相。 可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两三个婆子,扭着胳膊生生把李闻昭摁跪下。 李闻昭疼的冷汗涔涔。 李嬷嬷又道:“大娘子,你若是还有点良知,就跪下给被你害死的芝兰磕几个头罢。” 平白一口大锅扣下来,李闻昭恼羞成怒。 “你个老奴,母亲在这儿,有你什么说话的地方!” 徐嬷嬷是王氏陪嫁,在李府呆了几十年,俨然是半个主儿,此刻被下了面子,顿觉没脸。 那几个摁着李闻昭的泥腿子得了眼色,在看不见的地方狠狠拧着他胳膊内侧嫩肉。 她们手劲儿极大,哪怕隔着冬衣,也叫人疼的吐不出半个字。 另边两个门子也已被打的进多出少,院内一时寂静。 王氏啜了口茶,视线落在她那唯一的儿媳身上,心里不由得淌岀些轻视嫉恨来。 “桑眠,你虽出身低微,但我们李家感念你父亲对昭儿的养育之情,不曾薄待,可你不知感恩,屡屡生事,让这个家不得安宁。” “母亲,我没有……” “可别再狡辩了,那乔管事和你大丫鬟抱月都招了,亲眼看见你今日辱骂殴打芝兰,还当众去扒芝兰衣服,啧啧,倒不知是为了什么事,如此蛇蝎心肠。” 说话的是李姝,旁边站着眼眶微红的容枝荔。 李闻昭心凉了半截。 显然宁管已事先发制人,倒打一耙,他现在百口莫辩。 李姝幸灾乐祸:“不过我也能猜到是为了啥,不就是因为哥哥与表姐定了亲,嫂嫂想找人撒气嘛。” “母亲,要我说,反正事情来龙去脉反正我们都知道了,何必多余再问她,她才不会认罪。” “没做过的事情,我自然不会认!” “啪——”一巴掌落在他脸上。 李闻昭今日晨起时就没进食,午膳时还吐了个精光,这会儿子被扇的眼冒金星,后腰生疼,膝盖更是被化开的雪水浸透,刺骨寒凉。 他忍不住将身子蜷起来,妄图能好受些。 “又在装可怜。” 李姝语气里满是嫌恶,与平日里截然不同。 李闻昭知晓妹妹不喜欢她这个嫂子,可也没想到她会这样言语如刀,满怀算计恶意。 他眼里闪过失望:“是非黑白不分,我看你平日里的书都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啪——”又一声狠厉巴掌落下。 “都这时候了,你还嘴硬不知悔改。”李姝甩了甩发红的右手,越想越气。 “你知道你惹了多大的事情吗,马上我们家要请宾客至府办婚宴春日宴,如今好了,都觉得我们侯府对下人肆意欺凌,百般苛待,不知道背后怎么说我们呢!丢死人了!” 她越说越气,声调也拔起来,愤恨恼火:“本来春日宴太子殿下都会到场的!万一因为你他不来了,你,你简直是毁了我的将来!毁了侯府的以后!” “你现在就去给那丫鬟磕头认错,然后去大门外头跪着忏悔!” 婆子马上箍着李闻昭去芝兰尸体旁。 他生不出一丝挣扎的力气。 白色麻布映入眼帘,一只手无力的垂在外头,正好落进他的视线。 五个指甲竟是秃的,被人拔个精光,外翻着红色血肉。 婆子使劲儿摁着他的头,企图让其跪下。 忽然横出一只强有力的手臂将他拉住。 “你这一跪,就是认罪了。” 第9章 扇她 李闻昭抬起头。 明明看见的是自己的脸,听见的是自己的声音,可他却无端带入桑眠。 他撇开脸:“看笑话就看笑话,装什么假好心。” 桑眠冷冷打量着他。 她才不是假好心,若是可以,她恨不得李闻昭将自己在侯府所遭受的一切都挨个遍。 可是她却不能白白看自己又被冤枉背上人命,更不愿看这事件真凶再次躲过,逍遥法外。 将刚刚特地回院子拿的信纸收好,她转而又去查看兰芝尸身。 容枝荔瞧见是“李闻昭”,眸色悄悄亮起。 她早忘了先前二人的不愉快,只满怀期待他会怎么处置桑眠。 毕竟李闻昭把自己的名声官声看的比什么都重要,今日闹的这般难看,他一定气恼非常,说不定一怒之下休了桑眠也有可能。 越想越兴奋,容枝荔娇声喊了句昭哥哥。 可谁知对方只专注的在观察兰芝尸身,不曾往这里多看一眼。 容枝荔没得到回应,有些下不来台。 李姝安慰她:“哥哥许是没听见。” 说罢拉着她一起过去,却在离几步路远的位置停了步子,再不敢上前,拿帕子掩住口鼻道:“这脏东西不干净,兄长快别瞧了,晦气呢。” 桑眠依旧没言语,只轻轻将白布盖上,直起腰回身过去狠狠扇了李姝一掌。 “啪”得一声脆响在院子里回荡,惊呆了所有人。 “这一巴掌,打你不告母兄,私自逃学。” 啪—— 反手又是干脆利落的一掌过去。 “这一巴掌,打你不知死者为大,冒犯侮辱。” 容枝荔张着嘴,眼睛都看直了。 竟不知道“昭哥哥”也有这样肃郎清举,身躯凛凛的模样,她葱白手指绞着帕子,双颊泛起可疑绯红。 李闻昭心里也因桑眠干脆利落的两巴掌而畅快些许。 李姝两侧脸肉眼可见的肿了起来,她连哭都来不及就直直晕倒在地,下人们慌忙去扶进屋里。 王氏急的直接从太师椅上下来,“昭儿,你做什么!” “母亲恕罪,孩儿也是为了妹妹好。” 桑眠收回手,朝王氏行了一礼。 “妹妹这张嘴若不加以管教,只怕以后会惹出更大的祸端。” “父亲不在,我是家里最年长的男儿,自然要对妹妹有训诫之责,母亲若是心疼,大可以扇回来,孩儿绝不会吭一声。” “你……罢了罢了。” 王氏颤抖着对她指了又指,无奈摆摆手作罢。 昭儿说得不无道理,让姝儿长长记性也好,她方才当着下人的面儿讲什么太子不太子的,本也是不妥。 “眼下重要的是先把这丫鬟的事处理了。” 她瞥了李闻昭一眼,对桑眠道:“我知晓你不舍得让她受苦,但错了就是错了。” “孩儿不愿听信乔管事一面之词,想要再花点时间查明真相。” “有什么好查的,人证俱在。” 王氏揉揉眉心,“昭儿,这事拖得越久越是棘手,我们别无他选。” 地上的李闻昭这才明白过来。 母亲的意思是需要一个有头有脸的主子出来交代。 她们不管什么真相,她们只知晓桑眠是这个家里最好拿捏揉搓的人。 把她推出去挡芝兰家人的怒火,堵围观百姓的嘴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无需选择。” 桑眠负手而立,衣袍随风舞动,像面屹立不倒的旗子。 “我只站在真相这边。” 李闻昭舔了舔发干的唇。 他忆起曾经在南洲,自己因为长得白嫩被其他小子欺负,桑眠也是这样抡起拳头护在自己身前。 但随即又想到什么,李闻昭眸色沉了回去。 桑眠将府医请进来。 王氏不悦:“昭儿!” “母亲,此事若不能妥善处理,只怕会被言官捏住把柄,后患无穷。” 桑眠了解她这个婆母。 侯府早已落败,儿子失而复得,又是探花侍郎,全家都指着能靠李闻昭得享荣华富贵,只要是对他官场有利,她一定会妥协。 ——即便她想故意借芝兰之死污蔑儿媳。 尸体被搬到隔壁院落庑房,由府医独自查验。 其余人还在这院里等着。 容枝荔亲手给“李闻昭”斟了一碗茶,小心翼翼看他两眼,忽然改了口风。 “所以昭哥哥方才是去请府医了是吗?” “昭哥哥真是聪慧果敢,我方才瞧着那丫鬟的死本就是有蹊跷的。” “还好还好,差点就冤枉了眠姐姐。” 桑眠随意嗯了一声,见众人坐定,便先将乔管事传了进来。 乔管事是府里老人了,已年逾四十,不知怎的有些衣衫不整,腰带松垮着,前襟还湿乎乎的,看起来脏臭无比。 他一双眼睛打从进门就滴溜溜的转,透着股猥琐与心虚。 问安之后他就将事情陈述了一遍,依旧是“大娘子殴打凌辱芝兰”那一套说辞。 桑眠并不意外,她捏着手中信纸,从容不迫:“那我再问你。” “你可记得半年前的宝珠,还有两年前的翠儿,五年前的云梦……” 每一个姑娘的名字吐露出来,乔管事脸上的汗就多一分。 显然,侯爷是有备而来。 “额……小的……小的……” “结巴了?“ “说话!”桑眠重重一拍桌子,吓得乔管事忙不迭就点头:“好像……似乎都有些印象……“ 他一边说,一边用将求助目光往王氏那边看,他是当年随王氏一起来侯府的陪嫁,在侯府几十年,颇得王氏器重,替她做过不少事。 可王氏坐在上头,面容威严,只是闭着眼假寐,并未施舍给他任何眼神。 乔管事知道自己完了,他抖着身子狼狈跌倒在地。 片刻后他终于将自己如何贪恋芝兰美色,求欢不成,便自导自演了一出偷盗戏码,又在床榻上折磨她最终使她含恨而死的事情吐了个干净。 而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早在半年前就有个叫宝珠的丫鬟来找桑眠求救,说自己险些被乔管事猥亵。 当时桑眠还拿着对牌,暗自调查后正要禀了王氏,预备将他扭送衙门,谁成想出了二爷被毒一事,她只得匆匆找个由头先把宝珠打发到庄子上做事,免得糟害。 紧接着就是茹儿离世,自己被三十板子打的卧床不起。 而之后王氏也因此收回管家权,桑眠空挂了个主母名头,除非银钱相关,已不曾管过侯府后宅之事。 这时府医进来,面色凝重,他道: “这位姑娘并非死于自缢。” 第10章 昭哥哥有点奇怪 此话一出,乔管事脸色大变。 他怎么也没想到府医竟然会验出来! 桑眠瞧了他一眼:“把人捆了先,看紧了莫要让他寻死。” 随后便同府医移步到外头,至四下无人时才问:“请问死因是为何?” “散魂膏过量服用,中毒而亡,只是毒发有滞后性,因而会给人是缢死的假象。” 桑眠眼底闪过诧色。 散魂膏。 这是从西南苏罗传来的一种药,最初只做驱寒用,可后来被人发现酌情增减后,会使人兴奋癫狂、发热难耐,且久之成瘾,早被大乾明令禁止买售,那乔管事是怎么会有的…… “侯爷,这事非同小可,您看……” 桑眠理解他的意思,沉吟片刻后道:“暂时保密吧,莫要外传。” “是,那我就只道死因为遭受凌辱,失血过多。” 医者仁心,想起那小姑娘被折磨的惨烈模样,他不由得摇头。 “怎么下得去手的……” 二人同回厅内,向王氏说明情况。 “终究是我们管束下人不力,事后我会亲自向芝兰家人赔罪,道歉,给予补偿,并在府门做法事为她超度。” “不可!”王氏一口回绝。 “你可是堂堂侯爷,又居正四品侍郎,怎能纡尊降贵给下人赔不是,让桑眠去罢,她是主母又是大娘子,这种事情本来就该女子出面。” “就因为我身居要职,才更知要修身齐家,若凡事都让女子替我出头,那才是丢脸。” “我意已决,母亲莫要再劝。” “对了。”桑眠像是想到什么:“大娘子身边那个叫抱月的丫头,今日联合乔管事攀咬污蔑主子,母亲看着一并处理了吧。” 王氏打量着儿子。 她一面欣慰于他果断坚毅,一面又怒其不争,怎么就忽然站在桑眠那边,替她说话。 不过抱月还是要保的。 她端坐在上,不愿让步。 “想必是昭儿错听了,今日抱月被我安排到花房去了,不可能是她,是另外一个叫青竹的,已经让徐嬷嬷发落了去。 李闻昭眼里闪过疑惑,他之前分明听见是抱月同乔管事一同攀咬的他,怎么这会子倒变成青竹。 他想质疑,但母亲的话他向来奉为圭臬,正犹豫时,下人来报。 “禀老夫人,老太太来了。” 桑眠回头,正瞧见祖母那张温润祥和的脸,忙快走几步过去搀扶。 “外头这样冷,祖母怎的不多穿点。” “这还冷呢,明明是暖阳天。”老太太笑,意有所指道:“青天白日的,我出来瞧瞧热闹。” 王氏忙道:“都是我们做儿孙的不孝,竟劳动母亲,不过眼下真相已经查明,事情就要了结了。” 老太太路上已经听说侯爷替大娘子澄明真相,她欣慰的看了看桑眠:“昭儿长大了。” 李闻昭揉着后腰的手一顿,眉间闪过心虚。 他方才瞧得清清楚楚。 若没有桑眠,自己辱骂责打下人至死的罪名,是确凿无疑,届时还不知道要被怎么罚。 母亲也真是。 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听信小人谗言。 “大娘子,随老奴去庑房更衣吧。” 老太太身后的方嬷嬷手里拿着准备好的干净衣裙,恭敬道。 李闻昭点头,撑着还疼痛的身子随她去了,而后老太太又详细了解今日之事细节,也去庑房稍作休息。 桑眠对王氏道:“母亲说抱月是误会,那徐嬷嬷总不是误会吧。” “孩儿今日亲眼看见她对大娘子出言不逊,十分没规矩,她是您陪嫁,这般行事做派叫旁人看了岂不是显得您治下不严。” 徐嬷嬷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出,突然被点了名,心头一慌忙站出来跪下请罪:“侯爷饶命啊,老奴也是一时被小人蒙蔽啊。” “今日就先替母亲罚你跪四个时辰,若有下次,绝不轻饶。” 盯着徐嬷嬷去院中跪下后,桑眠才对王氏道:“母亲,孩儿先去料理芝兰后事,先告退了。” 待他离开,方才从乔管事进来就一直坐在屏风后头避嫌的容枝荔站出来。 “姨母,我觉得昭哥哥有点奇怪。” 王氏心思缜密,盯着桑眠背影,眼里满是探究。 “的确奇怪。” 容枝荔咬唇,犹豫道:“昭哥哥现在似乎对那个女的格外在乎……” “会不会是,那个春药,让他们二人圆了房,增进了感情?” 她懊悔不已。 王氏摇头:“抱月说了,那日二人没有叫水,床上也未见落红。” “可昭哥哥从前都不会这样,他以前眼里根本不会有桑眠,更不可能替她解围帮她出头,姨母我担心……” “担心什么。” 王氏安抚道:“还有两个月你便能嫁进来了,届时姨母带着你学管家,兰亭苑那个上不了台面,也成不了气候,别怕。” 庑房内。 李闻昭换好衣裙出来,老太太推过去一盏茶,“喝了暖暖。” “谢祖母。” 老太太叹气。 “好孩子,你受苦了。” 换身这两日,祖母的确是唯一一个对她和颜悦色关怀备至的人,难怪会最得桑眠敬重。 “最近腰还痛吗?” “回祖母,不痛的。” “哼,你如今也会哄骗我这个老婆子了,我是年纪大,可眼睛还没瞎,方才你一直弓着背,定是旧疾复发,腰又难受了。” 李闻昭抿唇:“孩儿不想让祖母担忧。” “你按时服药,好好把身体养好才是真正不让我老婆子担忧。” 老太太又深深叹气。 她虽是长辈,可是庶母,许多事情并不好管,但桑眠这丫头,她是真的心疼。 看着她脸上还清晰可见的五指印,老太太终于下了决心,沉声道: “你那日跟我说的请求,祖母应了。” 请求? 李闻昭下意识想到是桑眠来请祖母插手他与枝枝的婚事,于是便放下茶盏想要收回。 “你没有对不起我们李家,是李家没福气。” “今日又让你受这么大的委屈,我也看不下去了。” “祖母答应你与昭儿和离,你就放心去做吧。” 老太太后面说的什么,李闻昭一个字也没听见。 他耳朵嗡嗡,眉眼染上怒气。 桑眠究竟在闹什么? 和离能是随便提的吗! 第11章 疼晕 桑眠回到兰亭苑时已近戌时。 明月正悬当空,杏树枯枝挂着残雪,欲坠摇摇。 哪哪儿都透着一股子萧索无味。 她叹一口气,慢慢挪着步子进了卧房,就着昏暗烛光对上一双阴郁眸子。 李闻昭声音泛着冷:“可都处理好了?” “嗯。” 桑眠点头,她已找人做了法事,给了芝兰家人百两银钱做赔偿,又亲自将乔管事押送官府,也算了结了。 芝兰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下面还有两个弟弟。 父母年事已高,双鬓染白,根本看也没看尸首,他们两双眼睛射着贪婪的光,只装得下那三百两银票。 后面还是桑眠找人下葬芝兰,并烧了纸钱,希望她下一辈子能托生到好人家。 她叹气,准备起身去浴房,却听李闻昭沉着嗓音道:“你要和离?” 今日祖母去寻他的时候,桑眠就猜到会说此事,因而也便没有避讳,坦荡的点了头。 李闻昭笑了。 “桑眠,论口是心非暗地威胁你当属第一。” “你以为你这般迂回,就能让我回心转意吗?你以为你用和离要挟我便会怕吗?” 他语调骤然阴戾:“若不是桑家对我有恩,你就是跪下求我,我都不会委屈枝枝与你平起平坐。” “你若真有本事,就直接一纸和离书扔来,我倒是要看看,离了我你还能去哪——” 他忽然顿住。 痛—— 后腰一阵剧痛—— 那种疼痛,好似闪电挟着疾风骤雨直直劈下,叫人连呼吸都停滞,李闻昭惨白着脸,冷汗瞬间就将小衣浸了个透。 他缓过神,大口大口喘息,可一阵又一阵的剧痛如汹涌骇浪,即便死死咬住牙也忍不住发出痛苦呻吟。 “来……来人……” 桑眠的脸在眼前模糊又清晰。 她语气很淡,早有预料:“你今日没有喝药,是腰疾复发,恐怕要疼上一会儿。” “胡……胡说,定是你心思歹毒给我下了毒……” 他尾音颤抖,眼角也被袭来的痛楚逼出泪水。 怎么会,怎么会如此之痛…… 他不过是没喝那碗药而已。 李闻昭身子一软,硬生生疼晕了过去。 这才到哪里。 当初她趴在幽暗的兰亭苑里,足足受了这痛楚七日,若不是祖母从外头请了名医施针开药,只怕她都挨不过去。 桑眠冷眼旁观,迈开步子踏过去,将床榻整理好后阖上眸子安然入睡。 看也没看李闻昭一眼。 - 翌日,桑眠依旧早起替李闻昭上朝。 她本来有些担忧芝兰一事会惹言官注目,好在虚惊一场,依旧是有惊无险的站到结束。 前有被挟持威胁的教训,她今日便多了个心眼,在从太和殿离开时,故意循着扎堆结伴官员,悄悄混入其中,并安生的出了宫门。 与同僚拱手拜别后,桑眠走到侯府轿前。 “去时锦铺。” “咦,侯爷要去置办衣裳?” “嗯,送到后你便可先回去了,我再逛逛。” 时锦铺是上京城最大的成衣店,足足建了三层高,桑眠换了一身不扎眼的黑色锦袍换上,又挑了三件女装。 “劳烦这些,连同换下来的这件,一个时辰后帮忙送到平阳侯府。” 出了时锦铺,桑眠在这条街上溜达片刻,趁人不注意时拐进一条小巷,接着绕出去,拐弯上桥,热闹喧嚣渐渐落于身后。 最后她停在一扇如意门前。 朱红色门板镶嵌铜色门钉,门楣上方刻吉祥云纹,匾额字迹苍劲,题了“来迟”二字。 叩门后,有个圆脸双髻的丫头问可有请帖。 “我来找冬赋。” 丫头疑惑一瞬,上下打量她片刻,依旧很谨慎,并未让她进门,只说稍等。 桑眠早有预料,点头耐心等了约摸半盏茶的功夫。 门又开了,这回是个身穿白衣的女子。 “侯爷?” 她诧异,眼底闪过戒备。 桑眠摇头:“我是你家姑娘。” 冬赋傻眼,嘴张了又张,等面前男子说了几个姑娘的秘密之后,她才急忙把人迎进去。 “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不可思议,绕着桑眠转了一圈又一圈。 “说来话长。”桑眠无奈,伸手捺住冬赋。 冬赋脸刷得一下爆红,弹开几丈远。 “噗嗤。” 桑眠弯起眼睛。 她这个丫鬟啊,干活利索脑子聪敏,就是跟男子不可接近,总是容易害羞。 当初自己没能保住茹儿,怕冬赋也遭暗害,于是便连哄带骗的将人送出府去替她管理铺子,至少性命无虞。 “您真的是姑娘吗?” “真的。” 桑眠亮出玉佩,这玉佩她从不会给旁人,更不可能给李闻昭。 冬赋终于彻底相信。 “今日来倒没什么事,不过就是想提醒你我与李闻昭身体互换一事。” “本来想让福婶传消息给你的,可这般惊世骇俗之事,若不是亲眼见到,恐怕你也不会真信。” 冬赋想到什么,脸色一白。 “那姑娘万万要当心,当今圣上最不喜这般巫术邪术,要是被发现了……” “放心。”桑眠道,“我与李闻昭都知道轻重。” “可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再说,侯爷也不是什么靠谱的人。”冬赋撇嘴。 桑眠站起身:“总会有法子的,最近先不要接单子了,想来我也没空来画扇面。” 冬赋点头,眼见她要走,忙去拿了一堆蜜饯果脯,还有手炉冬衣,满满当当摞了足有大半个李闻昭那么高。 “侯府什么都没有,眼见着过几日又要落雪了,姑娘别冷着,按时喝药,太苦就吃些蜜饯,奴婢特地买了乳酥拌红果,酸甜爽口,不过不能多吃呢,姑娘别贪嘴……” 她喋喋不休。 桑眠摇头:“东西太多会惹眼。” 小丫鬟失落的哦了一声,伸手去要将东西收回去,忍不住啪嗒啪嗒掉眼泪。 她无奈,上前揽住冬赋安慰。 忽然门外嘈杂,一柄短刃破窗飞进,裹着凌厉风声,直直插进梁柱,紧接着房门被人一脚踢开。 身形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口,将外头日光堵的严严实实。 他脸色深沉,漆黑如墨的眸子里隐含怒气。 “李闻昭。” “娶平妻不够,你还养外室?” 第12章 是我误会 桑眠看清男子模样,不免皱起眉头,心里也生出怒火来。 这太子殿下莫不是有什么病? 还是说有什么跟踪动拳脚的癖好? 冬赋有些被吓到,她抖着腿护在桑眠面前。 “你是何人!” 桑眠拍了拍她,示意她不要急,转而将其护在身后,冷冷看着对面的男人,问道: “你究竟想做什么?” 卫蔺话里怒意未消:“这话该我问你。” 想着他也没挑明身份,桑眠干脆就怼了回去:“你算什么,又凭什么来问,你可知道这叫私闯民宅?” “我们完全可以告官抓你。” 正收拾好下人进来的三暮听见这话,心里由衷赞了句侯爷好魄力。 冬赋焦急,朝外头看了一眼。 三暮仿佛知道她想什么,露出牙齿冲她笑:“小外室别担心,他们没事儿,就是被我暂时关另一个屋子里了。” 冬赋本就面皮薄,被他调侃语气说出的“小外室”三个字气得眼泪险些掉出来。 桑眠眸色一凛,想也不想就拔了梁柱上的短刀飞掷过去。 “管好你的舌头。” 三暮虽偏头躲过,但依然被她凌人气势唬了一跳,摸摸鼻子不说话了。 她抬眸看向男人: “我依旧是那句话,女子名节有多重要阁下应该知晓,擅闯就算了还出言不逊,若是传出去了你让她还怎么嫁人?” “张口闭口外室,怎么,凡为女子就一定是男人附属物不成?” 卫蔺拧眉,他沉着眼打量四周,手指向方才还未收拾走的冬衣手炉蜜饯等物品。 “这难道不是你送给她的?” 桑眠简直要被气笑了。 “猜得没错的话,阁下应当是从宫里尾随我到此处的吧,可曾看见我大包小包拎了这些东西进来?” 卫蔺看三暮。 三暮讪讪道:“主子,他是空着手来的。” “所以,不是外室?” “自然不是!” 男人眼皮轻掀,拿手背蹭过下巴胡茬,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大沓银票。 三暮忙接过来,走上前来递给冬赋。 “对不住姑娘,先前是我口无遮拦,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冬赋不知所措,退着身子躲到桑眠身后,小心抓着她衣服。 卫蔺脸色又沉了:“姑娘注意分寸。” 桑眠瞪回去:“你,方才也说她是外室了,赔礼道歉。” 日头从破了的窗纸里注进一束光。 屋子里静了能有小半刻钟。 卫蔺眼睛眯起,微微低头,压迫感十足。 “你,再说一遍?” “我说。”桑眠面容沉静毫不畏惧,“你要对这个姑娘赔礼道歉。” “我若不呢?” 肯定不能啊! 三暮心中大喊,你可是太子啊! “实不相瞒,我今日来此处是想要定制扇面,而这家扇子铺正是我夫人最为喜爱的一家。” “阁下若是不道歉,我回去便将今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她。” 卫蔺身子一僵。 桑眠继续道:“我会说,今日碰见个长得像野人一般丑的男人,不仅私闯扇子铺,还造谣我与店里的姑娘苟且,张口闭口就要毁她名节……咳咳……” 风从耳旁掠过,桑眠脖子被男人狠狠掐住,险些窒息。 玉佩在挣扎间晃动。 冬赋吓了一跳:“姑——侯爷!” 桑眠艰难摇头,示意她不要过来。 她有把握,而且她想知道,“桑眠”在这个男人心中到底是什么位置。 卫蔺果然在那玉佩响起的瞬间收手。 他一双眸子如鹰一般攫住桑眠,让她即便脱困也不敢动弹。 “你若吐半个字,我就割了你舌头去喂狗。” 低沉阴冷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紧接着桑眠就看见卫蔺臭着脸整了整衣襟,回身朝冬赋微微欠身:“是我误会了,抱歉。” “另外,我不是私闯民宅。”他皱眉,尽量把声音放温和,却不知听起来反而更生硬。 卫蔺摸出一柄扇子。 “我也是来定制扇面的。” “主子……” 三暮小声哼哼…… 那扇子可是你最宝贝的武器…… 冬赋小心的看了一眼桑眠,怯生生回道:“不好意思,这位……英雄,我们铺子暂时不便接单。” “无妨,我并不着急要,两个月足够了吧?” 桑眠咳了两声。 冬赋这才接下。 卫蔺在这里没有过多逗留便走了,离开之前照例警告桑眠一回。 桑眠忍不住问:“阁下的意思是一直会跟踪我吗?” 男人没回头,倒是三暮挠头笑了笑道:“也不是每日都跟着的,我也有休沐日。” 说罢就急忙跟上主子。 离开扇子铺后,卫蔺还没开口,三暮就自己明白要领罚,不过他还是嘟囔了句: “小的也没说这是他外室,是您着急忙慌的过来闹了个笑话……” 卫蔺瞥了他一眼。 “今日你不必领罚。” “另外。”他停住脚步。 “本宫长得很像野人么?” 啊? 三暮一愣。 “与那侯爷相比,你觉得谁容姿更好?” 啊? 三暮二愣。 他看了看不修边幅胡子拉碴的主子,又想了想那皮肤白嫩眉墨如画的侯爷。 肯定道:“当然是主子。” “主子貌比潘安,芝兰玉树。” “不过……”他觑了一眼主子的装扮,赔笑道:“主子您在漠北三年,是有点糙了。” “知道您急,但好歹捯饬一下……” 一主一仆身影逐渐隐于巷尾。 而扇子铺内,冬赋刚给桑眠脖子上完药膏,她问那男人是谁,桑眠摇头,她虽有九成把握,但并不十分肯定。 察觉到冬赋担忧,桑眠安慰她:“我没事,你先去把其他人放出来,我独自待会儿便回去了。” 抛去身份不谈,那人的道歉才是真正让桑眠内心不安的所在。 他究竟为何对自己这么在意? 厚厚一沓银票在手里捏着,桑眠目光落在那只扇子上,寻思良久,不得其解。 桑眠心思烦乱,直到回了侯府看见李闻昭顶着自己面容,挺直着身子跪在翠华庭里擦地,她才解气些许。 第13章 月信 翠华庭窗子大开着。 凡是下人仆从路过,皆能将正在里面擦地的大娘子瞧个清楚。 屋里冷意森然,鎏金铜盆里的水早已凉透,李闻昭忍不住打个寒颤,身子难受的让他几乎直不起腰。 桑眠看够了,本欲转身离开,像李闻昭从前无数次视而不见那般装聋作哑。 可终究是自己的身子在那遭罪。 她还是停了脚步,淡淡扫了外头窃窃私语的丫鬟一眼。 “养你们在府里是为了在这说嘴的?” 她们立即低了头。 也有个胆子大的,站出来道:“回侯爷,是老夫人让大娘子去擦地洗地,我们没事干,又怕主子吩咐找不到人,就自然只能在干看着了。” 桑眠半眯着眸子,忽而来了兴致。 她记得这丫头。 初初入侯府时,作为新妇要给头回见面的婆母敬茶,拿着托盘来上茶的就是她。 那茶冒着滚烫热气,几乎将桑眠手指燎出泡,即便咬牙苦撑也遭不住,最终碎了瓷盏,因而得了王氏几句夹枪带棒的数落。 从前她虽是大娘子,可在侯府不得宠爱,没有倚仗,一贯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 可如今身份互换,倒是算账良机。 桑眠问她:“口齿还算伶俐,你叫什么名字?” 丫鬟心头乍喜,一瞬间觉得自己入了侯爷的眼,不禁飘飘然起来。 若是能到他跟前儿贴身伺候,再得了脸收进房中,岂不是翻身当上姨娘了? 于是忙挤出笑颜,将胸前两团柔软挺了一挺,细着嗓音道:“回侯爷,奴婢名叫梅香,今年已过了十六了。” “梅傲枝头,香雪笼袖,是个好名字。” 梅香抿唇,含羞带怯:“侯爷真是好文采。” 桑眠往屋子里看了一眼:“那就麻烦梅香姑娘去代替大娘子将剩下的活计做了吧。” “什么?” 她以为自己错听。 桑眠声音冷了几度:“怎么?” “老夫人吩咐指名要大娘子做的活儿,奴婢怎么好去抢……” “老夫人是主子,我就不是了?” 女儿家小心思在这威严压迫的声音中荡然无存。 梅香不愿放过这机会,还欲再言,抬眼却对上侯爷冷漠疏离不容置喙的眸光。 她不免心惊,忙去照做。 “你们四个。” 桑眠看向剩下的丫鬟。 她们此刻都看明白了侯爷这是要给大娘子撑腰,忙都跪下道:“奴婢马上就去帮大娘子……” “不必。” “母亲这院子确实需得仔细打扫,你们就各去一扇窗下站着,监督梅香擦完四遍地,她什么时候擦完你们什么时候离开。” 四遍…… 那她们岂不是要在这里干站到天黑? 桑眠沉吟片刻:“四遍应当也要四个时辰了,这四个时辰里我找人来监收几次。” 她神色平静,将丫鬟最后一条偷懒的路也堵了,这才脚步一转准备离开。 李闻昭腰酸背痛的出来,恼恨地盯着桑眠背影,气冲冲便追了上去。 可对方步子迈得又宽又快,空留个挺直背影,自己提着裙摆怎么也追不上。 小腹酸胀难忍,李闻昭咬牙低吼一声。 “站住!” 桑眠不解:“你跟着我做什么。” 李闻昭气急败坏,耳尖却爬上一抹红,追上去停顿好片刻才冷着脸说完。 “你知不知道你月信来了。” 桑眠怔愣。 她身子这两年不算好,加之心气郁结,月信总是紊乱,自然无法预测来的日子。 李闻昭看她表情就知道她不知,“你可还算是个女人!” 今日抱月根本没喊她,她睡在地上整整一宿,早晨起得迟就误了跟母亲请安的时辰。 母亲自然不悦,便罚她亲自做那粗使丫鬟才会做的活计,来来往往那么多奴才,都能看到他跪在地上撅着屁股擦来擦去。 李闻昭铁青着脸:“我今日脸都丢尽了!” 他越发羞恼,烦躁不已,将桑眠递过来的汤婆子大力甩到地上。 “惺惺作态。” 桑眠凝眉瞥向他,“横竖你顶着我的身子,丢的是我的脸,发这么大火气作什么?” “来月信时会情绪不好你不知道吗!” 她觉得好笑:“你曾不是说女人来月信是家常便饭,早该习惯,还要我来月信时跪着替你庶弟抄颂经书,这会儿怎么变了口风?” 李闻昭恼恨神情忽然一窒,气焰顿消。 “那不同,”他张了张嘴。 “我怎么知道你身子这样破败,动不动就累,没走两步就腰痛,还不受人待见,连个丫鬟都能来踩一脚。” 李闻昭又越说越恼起来,目光讥讽: “你现在倒好了,顶着我的脸,是全府人的天,每日就是享福,什么气也不必受。” “甚至稍有姿色的丫鬟都对你垂涎喜欢,上赶子跟你眉来眼去!” 忆起方才梅香眼珠子勾人似的粘在她身上,李闻昭眸光冷了下来。 “不许你顶着我身子跟别的女子眉眼传情,男子更不行!” 他语气也硬邦邦的:“你这两日有没有试图寻找换回来的法子?” 桑眠摇头:“没找到。” “哼,是没找还是没找到?” “我劝你不要太得意,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我,若不是我这副身子,我这个名字,你根本就是个一文不名,毫无话语权的妇人。” 这是又犯病了。 不过他说的没错,桑眠虽然开始有些急,但现在的确是没有将寻找换身法子的事情放在心上。 她想看看李闻昭能顶着自己的身子在后宅撑多久,也想借着李闻昭的身子去领略另一番不同的天地。 只是和离之事要因此暂时搁置。 桑眠想了会儿,起身准备离开。 李闻昭挡住她:“去哪儿?” “去找母亲。” “怎么,要一起?”她眼底闪过讽刺。 李闻昭立刻将路让出来。 可又觉得自己这般落了下风,便也冷笑,命令她道。 “那正好,你去跟母亲说我这几日不舒服,让她免了我的晨昏定省,顺便再在她老人家跟前儿替我说些好话,省得我又因为你受母亲的气。” 他说一堆,桑眠只反问了三个字。 “凭什么?” 李闻昭一拳头打在棉花上,自然更加不忿。 “你说凭什么?” “如果不是你从前与母亲和小妹处的不好,我现在能这般被她们冷眼相待吗?” 第14章 撵去柳风斋 桑眠气着气着就笑了。 见到王氏后,她第一句话便是想要“大娘子”把兰亭苑挪出来。 王氏大喜,也不去追究他处罚翠华庭下人擅自将“桑眠”带回去的事情。 “早该如此。” “眼瞅着过几日又要落雪,赶紧让枝枝搬过去,不然……” “不是为了容姑娘。” 桑眠看了眼正走进来的李姝,面色淡淡。 “是孩儿最近畏冷,又不喜总同她一处。” 此话一出王氏不由得皱眉。 所以这两日昭儿破天荒宿在兰亭苑都是因为想要取暖? 虽然备感意外,但总比昭儿被桑眠迷惑心智强。 “那枝枝呢?”王氏又问。 “容姑娘就先在翠华庭吧,本也住不了几日。” “这样也是为了她清誉着想,毕竟是因为容伯父容伯母远出祭祖,容姑娘才到侯府借住,但眼看婚期将近,本不合规矩的。” “若是再,一来就占了大娘子的院子,恐怕传出去都以为是我抛弃糟糠之妻,谄媚高门嫡女,不好听。” 听她这么一说,王氏也觉得颇有道理。 “也罢,那我与枝枝就先在这儿凑合凑合,等我儿以后平步青云,也不用省这点儿修暖阁的银子了。” “兄长安好。” 李姝进来乖乖给桑眠行了个礼。 王氏怕二人还有嫌隙,给她使了个眼色。 李姝亲自倒了一杯茶过去:“兄长请用茶。” 桑眠没接,问道:“怎么没去书院?” “哦,是我让姝儿在家里休息的,等脸上养好伤了再去也不迟。” 李闻昭被认回来之前,王氏膝下就只有李姝一个孩子,自然是对她有求必应,娇宠万分,即便亲生儿子归来,王氏也不曾厚此薄彼。 李姝又道:“我今日虽没去学堂,但有在屋里温习功课,请假几日想必也不会落下什么。” 桑眠终于接过了茶。 茶香袅袅,她轻轻皱眉,好像在接过茶盏的瞬间,有什么别的味道飞快从鼻息间弥散。 这味道似乎在哪里闻过…… 不等桑眠细想,松了一口气的李姝马上开口:“兄长不生姝儿的气就好。” “有件事想拜托兄长。” 帕子在她手指间翻转,李姝前后瞧了没有旁人,这才红着脸道:“听说不久后打了胜仗的军将就要回京了。” “嗯?” 桑眠一时不解。 王氏伸出手指在李姝脑门上点了一下:“你啊,瞧你急得。” “母亲!”李姝跺跺脚,嗔怪的喊了一声,双颊更是绯红如霞。 桑眠明白了,她把玩着手中杯盏,却一直没有开口。 直等得李姝焦急万分,也顾不得什么女儿家的面子,把心上人名字说了出来。 “太子殿下。” “届时太子殿下一定会上朝,兄长你帮我好好看看,他可有受伤,是高了还是瘦了,上朝时都说了什么,回来你事无巨细都告诉我好不好?” “我瞧你真是昏了头了,昭儿才回京多久啊,那太子殿下三年前就出征,二人不曾见过,又怎么能知晓是胖了还是瘦了。” 李姝对卫蔺有意? 桑眠面上不动声色,似是不经意问道:“这位太子殿下可是一直都在京中?” “幼时在京,后来随他武学师傅去了南方。”李姝回忆道,“听说是偷偷去的,当时贵妃娘娘发了好大的脾气呢!” 桑眠暗暗记下,又道: “军将得胜回朝,百姓夹道欢迎,你大可以于人群中直接去街上亲眼求证,何必拐弯抹角的从我口中得知?” “兄长你不知道,太子殿下为人低调,每回打了胜仗回来都不跟大部队一起的。” 李姝想起卫蔺模样,唇角就一直扬着下不来。 这副怀春模样落在桑眠眼里,她注视片刻,终是点了头。 李姝喜笑颜开,凑过来拉着她袖子道谢。 那股味道又随之而来。 直到离开桑眠都一直试图从脑中搜寻这味道由来,可总是没有头绪,慢慢也就作罢。 过了约摸五六日,后宅里平静无波。 又落一场大雪,兰亭苑内杏树枝杈压的歪七扭八,整个上京都被覆了一层白。 桑眠等盘算着李闻昭月信该走了,才说要挪院子。 “你要我挪去哪儿?” “从前你要我搬去哪儿,你便就去哪儿。” 柳风斋? 李闻昭恼怒,“那可是后宅最偏远的院子,而且久无人住,荒废许久了!” 桑眠撑着头,从支起一半的窗子里向外望去,入目素净无瑕,她语气淡淡: “你当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攥紧了拳头,“不去,我可以回清风居。” “你又忘了,清风居可是不允许我出入的。” 李闻昭这才想起来,曾经因为枝枝吃醋,他吩咐过清风居上下要看好门窗,绝不许大娘子踏入一步。 他心头一窒,烦躁的踢了下桌角。 “你至于吗?” “不就是昨日说了几句重话?” 桑眠不解:“我是为你考虑,如今你我共处一室,容姑娘难免心有醋意,可别叫她误会了才好。” 她唇角勾起嘲意:“你们情比金坚,不过是换个偏僻一点的院子而已,这点苦都不肯吃?” 李闻昭不以为意:“枝枝才不像你这般睚眦必报的小气,她最近还因寒冷想要施粥给上京乞丐,心怀大爱,不是你能比的。” “哦。”桑眠拖长了音调,忽然笑笑,“容姑娘对乞丐们是挺好的。” 容家每年都会开铺施粥,救济贫苦之人,也多亏他们,上京里的腌臜乞丐逐年减少。 李闻昭一愣,涨红了脸,他儿时沿街行乞过,心底总以此为耻,此刻免不了多想。 “夹枪带棒。” “不就是柳风斋,去就去了!”他要收拾行李。 “这里东西都是我的。”桑眠幽幽道。 她将之前从时锦铺买来的衣裳给他,又从大橱里翻出个包裹。 “柳风斋我已着人收拾妥当,应当是不缺什么了,你不必收拾,带着这些足矣。” “你!”他被噎得说不出话,这是明晃晃的赶人。 桑眠又拍了两下手,从外头进来个眉清目秀的丫鬟:“她叫莲心,我已同母亲说了让她代替抱月伺候你。” 莲心福了福身子,俨然就是当初来报芝兰死讯的那个,她手脚麻利挎过包袱拿了衣裳,安静站在李闻昭身后。 李闻昭:“好,好的很。” “你别后悔!” 他怒气冲冲走了。 如他所说,柳风斋极为偏远,从兰亭苑过去几乎走了快一炷香的时间,冬日冷风刮脸,李闻昭呵出一口白气,推开院门。 出乎意料的干净整洁。 桑眠并未骗他,的确提前打扫收拾过。 手指从桌沿划过,不染一丝纤尘。 他哼了声。 屋子西侧有扇窗户,约摸有半架屏风那么大,打开后便见天地一白,湖面如银镜蒙霜,岸边栽着柳树,瘦骨嶙峋,随风呜咽。 李闻昭凝神看了会儿,忽然记起来。 这是揽月湖。 雪儿就是在这里溺死的。 第15章 柳风斋好大的烟 莲心比抱月更为稳妥可靠,不仅态度恭敬,且做事细心,每日都会按时提醒李闻昭服药。 只是柳风斋太过凄冷。 李闻昭裹了三层被子依旧哆哆嗦嗦,冻得上下牙齿磕巴。 这里怎么会这么冷! “窗子都关好了吗?” “回大娘子,都关了的。”莲心往被子里又塞了个汤婆子,道:“大娘子许是体寒,所以格外畏冷。” 桑眠怕冷李闻昭是知道的。 前些日子在兰亭苑有地龙暖阁,还不觉得有什么,换到柳风斋就好似一下子到了冰天雪地,冷意直往骨头缝里渗。 他紧紧抱着手炉试图汲些暖意,无奈闭上眼。 要论起来,这里本来也是他让桑眠搬过来的院落,根本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而已。 莲心拨了拨炭火,忍不住开口: “大娘子也不要错怪侯爷,老夫人本来想让您早早就挪过来,侯爷知晓您来了月事,怕寒气伤身,特地求老夫人宽限好几日。” “这么说来我还要谢谢她了?” 李闻昭打了个哆嗦。 这时门外有人来报,说是容姑娘来了。 自从上回芝兰事件后,他再也不曾见过容枝荔,没想到她会主动来看望自己,将披身上的被子拿下来,李闻昭站起身子叫莲心给人请进来。 果然是雪中送炭。 两个丫鬟抬了一箩筐进来。 “姐姐这里可真冷啊。” 容枝荔穿着鹅黄绣梅镶毛狐皮斗篷,一张小脸裹在毛裘中,娇憨明媚。 “昭哥哥也真是,怎么能让姐姐住在这样的偏僻之地,我同姨母求了额外的炭来,若是冷,便让下人们多多燃起来,添些热乎气儿。” 她边说边打量着四周,自顾自坐下,李闻昭担忧她冷,将汤婆子和手炉一并都给过去。 容枝荔不免讶异。 感觉自打入侯府借住以来,“桑眠”似乎对自己格外友善。 她撇了脸,借着去瞧窗外景致的空档躲开李闻昭递过来的东西,蹙起眉心担忧道: “会不会因为这湖?风一吹,带了寒气就进来了。” 李闻昭跟着看过去:“定是更冷些的,不过平日里也不开窗,还好。” “妹妹我特地问过管事,说冬日里把窗缘用钉子钉上,既能保暖又可防风,姐姐要不要试试?” 李闻昭没有犹豫,本来窗子外头是揽月湖就有些晦气,倒不如就直接钉上,于是默许了那两个丫鬟动手。 莲心踌躇:“大娘子,钉上窗子屋内会不透气的,况且春日将至……” “行了。”李闻昭打断她,很是不耐烦。 “你先下去吧,这里没你什么事了。” “……是。” 她只得退着身子离开。 容枝荔又给丫鬟们使了个眼色。 她们立刻摆了三个炭盆,又一一将炭添上。 容她莞尔一笑,这才出口道:“这几日严寒,我知晓姐姐刚搬来的这个院子最冷了,来时特地让小厮拨了这些必备的炭,姐姐别急,等都燃起来,这屋子也就暖和了。” “容姑娘……”李闻昭心底一暖。 “多谢容姑娘记挂,柳风斋虽冷,但好在很是幽雅清净,姑娘可以多来走走。” 容枝荔点头:“这是自然。” 丫鬟们很快将炭盆都燃了,屋里顿时暖意融融,容枝荔轻抚发丝,笑意盈盈跟李闻昭聊了几句后也关上门走了。 她离开后不久,李闻昭察觉不太对。 屋内不知何时热意退散,灰蒙蒙的燎烟飘荡堆积,呛得他不停咳嗽,很快以迅雷之势填满整个屋子。 怎么回事? 他掩住口鼻,忙去支起窗子,可怎么推也推不动,定睛一看竟是被钉的死死的,好容易挪到门边,竟也是紧闭难开,仿佛已从外头锁上。 “咳咳,咳咳……救命!救命!” 呼救声被刺啦啦响的炭火掩盖,黑烟如同巨兽,张牙舞爪弥漫开来,呛的李闻昭眼泪直流。 他艰难摸索到铜箸去拨弄炭火,勉强辨清,那炭盆底下的炭竟全是湿漉漉的下等黑炭,根本不能用! “咳咳……” 浓烟从房中冒出,离开的容枝荔站在亭上望着,眼中满是担忧。 “怎么回事,柳风斋好大的烟。” “糟了,不会失火了吧?” 丫鬟明白她意思,大声叫喊着走水了,很快有下人风风火火从揽月湖提水冲进柳风斋。 李闻昭听见外头动静,开始使劲儿锤砸房门,大喊救命。 有人发现是外头被上了锁但未完全锁上,忙去将其拆开,接着三个丫鬟吃力的提着三桶水,看也不看,在开门瞬间泼了李闻昭满头满脸。 冷。 冬日湖水是透心的凉。 李闻昭脸色发白,浑身都止不住发抖,一瞬间被浇的三魂没了七魄,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 下人们也傻眼,忙一溜跪下:“大娘子饶命啊!” “求大娘子恕罪,都是奴婢们眼拙,又一时着急,这才没瞧见您!” 他咬牙:“你们,急什么?” “表姑娘说这里走水了,让奴婢们赶紧快来救火……” 冷意深入骨髓,李闻昭脸色苍白。 好好好,好个表姑娘! 事情传到兰亭苑时桑眠正歪着身子看书。 她紧了紧身上衣物,手指轻轻又翻过一页,问道:“大娘子和莲心可有事?” “回侯爷,莲心当时不在,柳风斋只有大娘子被困,好在已经救出,着府医去看了。” “嗯。” 桑眠淡淡应了一声,没有要去探望的意思,下人也很快告退。 翌日照例上朝。 桑眠着赤色官府,面如冠玉,步履从容,轻车熟路走到礼部侍郎的位置站定。 抬眼却看到一人。 那人看来是终于腾出空将脸上胡茬清理,露出一张明净不失坚毅的面庞,此刻正站在龙椅下方,眉峰凛凛,长眸深邃,薄唇微抿。 他穿着一身深紫圆领大袖官袍,肩处被撑起宽阔挺拔弧度,偏偏镶玉銙带又隐约勾出他窄劲腰身,整个人便如同被精心雕琢过一般。 煞是赏心悦目。 第16章 心上人肯定不会骗人 桑眠移开视线。 猜对了。 是太子卫蔺。 她垂头,瞟见自己腰间玉佩,便又将视线移到那人身上,放肆大胆的把卫蔺看了个遍,直看的对方压着眉心瞥过来,桑眠才收回目光。 奇怪了。 脑中还是没有任何关于他的记忆。 正沉思之际,同僚裴清远悄悄拐了她一下,桑眠回神,忙随众人跪迎天子。 大军回朝,自然龙心大悦,圣上大赞卫蔺果决勇毅,用兵如神,不愧是未来天子。 倒是有些老大臣,颤颤巍巍夸赞一番后,将话题引到了太子妃人选上。 “边陲战事已停,太子殿下也可在京中久留,不妨考虑一下人生大事。” 一时间家里府里有适龄女儿的纷纷附和。 卫蔺显然并不热衷此事,只推脱说皇兄都还未成家,他也是不急。 听到他说皇兄,众人便都不再言语了。 圣上膝下儿女不多,皇子也就只有二皇子卫徵、太子卫蔺和今年才不过八岁的五皇子卫琰。 二皇子卫徵也就是如今的成王,乃前太子,生母为皇后。 按理来说卫徵是嫡出,又最为年长,本应是他立为太子。 只是当年他远去西罗当了质子七载,无人知晓他经历了什么,再回大乾时,二皇子已是右腿有疾,身子羸弱,再不能继承大统。 圣上很快另立太子,只给了二皇子一个闲散虚职。 起初众人或还唏嘘,后来日子久了,便开始对这瘸腿皇子不耐烦起来。 毕竟卫徵每走一步都是在提醒文武百官当年那场败战,赤裸裸揭露了他们曾经的无能怯懦。 他们厌恶二皇子的跛足。 那是大乾屈辱和污点的象征。 人啊,就是这样。 桑眠扯了扯嘴角,不知是在笑当权者凉薄还是叹成王可怜。 这么想着,她忽然对成王生出些好奇,想着他今日应会到场,便悄悄抬眼望最前头看去。 正巧成王出列,桑眠目光穿过人群,瞥见一截脖颈。 很白。 让人想起上好的瓷。 她听见成王言语温和,也帮着大臣劝卫蔺娶亲。 卫蔺低声朝他抱怨了句什么,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孩子气。 倒是副兄友弟恭的和顺模样。 下朝后桑眠往礼部衙门去了一遭。 老尚书是两朝元老,摸着发白胡须叮嘱桑眠与裴清远着手准备春闱事宜。 桑眠侧耳听着,心里紧张起来。 春闱事关万千学子,她不愿在此事上糊弄,亦不想去问李闻昭,于是便厚着脸皮请教尚书,又在衙门待了一整日,将以往卷宗记录都过了一遍,这才稍微有所了解。 待回到侯府已是暮色四合。 兰亭苑灯亮着,桑眠瞥见门口的莲心,知晓是李闻昭过来了。 “大娘子高烧不退,一直嘟囔着兰亭苑和自己名字,我们没有办法只能将他带回。” “嗯。”桑眠应声,打起厚帘子迈入房门。 李闻昭还没醒,额上覆着帕子,双眸紧闭。 昨日听闻他被泼了几桶湖水后,桑眠就已经有预感他今日会烧起来,此刻也就不算多么意外。 只是府医叮嘱这风寒来的气势汹汹,大娘子身体本就孱弱,又有些旧疾,需得好生照料,不然很有可能留下病根。 换言之就是最好别再受冻了。 自己身体桑眠当然了解,却也不愿与李闻昭同住一个屋檐下,思来想去,她干脆给柳风斋打了个壁炉。 请工匠过来,不过半日就砌好,将囤积的柴火丢进炉膛,火苗升腾,炽热暖绒,寒意很快弥散。 李闻昭被烘的脸红耳热。 他哑着声线:“你怎的不早早备下这壁炉,害得我白白受冻好几日。” 没人回他,李闻昭一扭头,发现桑眠已经走了,他走去门边,刚好还能看见那背影,如青松般挺拔。 坐回壁炉旁边朱漆交椅上,他舒舒服服睡了个回笼觉。 再醒来,自己昏沉两日的脑子也清明舒爽,看外头日光明媚,李闻昭便披上斗篷想去晒晒。 后宅毕竟是四四方方的后宅。 自从换身之后,李闻昭就没踏出过垂花门,不免觉得憋闷。 凌乱残雪在湖面漂浮,有几处湖水裸露,泛着青黑颜色,被冷风吹起涟漪,却依旧难掩萧瑟。 他沉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逐渐走的离湖边近了,忽然发现岸边柳树竟抽了嫩绿新芽。 “嫂嫂好兴致啊。” 李姝人未至声先到,李闻昭抬眼,见她身后还跟着容枝荔。 想到那一筐湿炭还有紧闭的窗门,他直勾勾看过去:“容姑娘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 “解释什么?”容枝荔不解,反而一副关切模样,问他:“眠姐姐身子怎么样了?” “我那日没走远,看见柳风斋似乎失火,便找了人去搭救,不成想竟是乌龙一场,倒惹得眠姐姐白白淋了几桶水,真是对不住。” 听她话里坦荡,李闻昭一顿。 “明明是你送来的炭……” “是,我听说了。”容枝荔接过话头,眼中愧疚不似做假,抿了抿唇,一向灵动朝气的眸子里闪出几分自责。 “没想到侯府下人对大娘子会是这样态度,让她们拿炭,以次充好不说,竟然还不小心洒了水进去,险些酿成大祸,姨母已经重重罚了那两个懒怠丫头。” “我真是白白的一片好心却做了坏事,眠姐姐千万别怪我。” 如此这般,三言两语,说清了责任都在下人身上。 “眠姐姐不会觉得我是因为争风吃醋,处心积虑故意去害你吧?”容枝荔绞着帕子,眼里露出抹委屈。 李闻昭皱眉,满心质问堵在喉间。 “你就是心善,还同她解释。”李姝白眼快翻到天上去,言语里全是鄙夷藐视。 “明明是嫂嫂自己蠢如猪狗连炭也不会烧,哼,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啥也不懂。” 余光瞟见枯枝在湖面漂浮,李姝忽然笑起来,侧过脸对容枝荔道:“真的,你不知道她有多蠢。” “当年我把她的猫儿摁进湖里淹死,骗她说是失手甩进去的,她竟然都还傻乎乎的信了哈哈哈。” “唉呀我现在都还能记起那小畜生扑腾身子在水里挣扎的模样,爪子在半空中抓来抓去,啧啧啧,叫的那是一个惨厉。” 第17章 湖畔打架 李闻昭心脏突的一跳。 他紧紧盯着李姝:“你说什么……” “咦,这么快就把你心爱的小畜生忘啦?” 李姝捂嘴咯咯笑着,眼神里的恶毒比冬日冷风还尖锐,扎的他一连后退好几步。 不对,不对。 雪儿明明是因为突然发狂差点伤了李姝,所以被她失手甩进湖中的…… “话说回来,你就住在这儿,晚上不会害怕吗?毕竟你那般宝贝那小东西,当初还抱着它恶心尸体坐了——啊——” 李闻昭用尽力气扇过去,整个掌心连同右臂都在发麻。 容枝荔惊呼一声,忙去看李姝的脸。 上回被掌掴留下的印子还未好全,这又添新伤,指印交叠瞧着十分骇人。 “你敢打我!” 李姝一把掀开容枝荔,冲过去和李闻昭扭打起来。 “贱蹄子,可给你脸了!” “花我兄长的银子修壁炉,很得意是吗!” 李闻昭哪里见过这阵仗。 即便是幼年走失于南洲当街行乞,也没有这般狼狈。 他躲避不及,脸上也挨了一掌。 李姝还要再扇,李闻昭抬手擒住,急切道:“你当时可不是这样与我说的!” “谎话连篇,心思歹毒,你怎么能如此藐视生命?” 更重要的是,那是桑叔生前留给桑眠最后的念想。 记得桑眠当时哭得嗓子嘶哑,步子踉跄,眼神里最后一丝光彩好似都随雪儿走了。 李闻昭捏紧了拳头,压不住喷薄而出的怒火,他居然被嫡亲妹妹三言两语哄骗的团团转! 此刻也顾不得什么,李闻昭恼昏了头,放言道:“我要去同母亲说,取了家法来教训你!” “好啊。”李姝丝毫不惧。 “我倒要看看母亲是向着我,还是要向着你那个小畜生。” “别说母亲了,哥哥都不待见你,被赶到这犄角旮旯了还吆五喝六的拿大娘子的谱。” “正牌大娘子可在这儿呢。” 乍被点了名,容枝荔嗔怪地横她一眼。 “妹妹又拿我消遣!婚期可还有些日子呢。” 李闻昭薄唇泛白:“容姑娘也觉得妹妹所做所为是对的吗?” 她笑容微顿,露出为难神色,将两手一摊,事不关己的模样,游移不定道:“……我总归是外人,不好掺杂你们家事。” 李姝目露轻蔑:“一个畜生而已,瞧你宝贝的。” “我既然都说了就不妨再告诉你,其实当初那小东西可比你聪明,拿肉干都骗不来,我还是特地找来了一件你穿过的衣裳,它才腆着脸粘上我。” 她舔了舔尖牙,神情越发癫狂。 “第一回把它丢进湖里,小畜生竟然挣扎上岸了,没办法,我只好让人拿绳子给他后爪系上两块石头,再使劲儿抛进湖中。” “笑死个人了,那石头比猫都大,很快沉下去再没动静了,死的透透的。” 李闻昭猛的抬头。 桑眠是跟他说过的。 之所以想讨个说法,是因为看到雪儿两条后腿上有清晰入骨的勒痕。 可那时他以为她是太过哀痛,胡言乱语…… 甚至不久前还想要桑眠搬到雪儿溺死的揽月湖旁去住…… 李闻昭咬紧了后槽牙。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桑眠仁至义尽,从未亏欠,却不想原来自己也在无形中成了伤害她的帮凶。 心乱如麻,李闻昭实在不解:“桑……我和雪儿都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样做?” “这是我们侯府,我想做什么便就做什么,就是此刻让你跪下给我磕头,你也得给我照做。” 他被这极尽嚣张的话语惊的四肢发凉。 这根本不是那个同他言笑晏晏的妹妹。 这侯府也不是自己熟悉的侯府…… 抿紧唇,李闻昭阴沉着脸,一股火气蹿上来,管她什么后果,干脆的一脚将李姝踹进了揽月湖。 “噗通——”一声巨响,水花飞溅。 岸边另外两个丫鬟加上容枝荔都吓得花容失色。 李姝在水里翻腾,喝了好几口冰凉腥臭湖水,起初还能骂两声,渐渐扑腾不起劲,声音低了,青丝散在湖面上,黑漆漆的,怪悚人。 李闻昭冷眼旁观到这会儿,才解了斗篷下去捞她。 南洲长大,他水性极好,不多时就将李姝救上来,丫鬟素琴眼泪流个不停,抓着地上斗篷忙给小姐披上。 容枝荔也紧蹙着眉嘘寒问暖。 李姝一连吐了好片刻,整个人瑟瑟发抖,嘴唇子都白了,狠狠挖了素琴一眼,怒骂道:“你是个死的?眼睁睁看她踹了我就走?” 素琴这才发现大娘子已经离开。 李闻昭又不傻。 他如今顶着桑眠身子,实在势弱,不赶紧跑难道要留在原地等着被打不成。 可到底是低估了李姝。 李姝竟丝毫没想着先去换过衣衫,暖暖身子,反倒是眼里淬满怨毒,就在岸边等着素琴给人把她带回来。 容枝荔眉梢轻扬,前后看了看见揽月湖畔确实没人,忙给自己贴身侍女使桃喜了个眼色,口中轻斥:“愣着作什么,还不快去帮忙啊?” 桑眠这身子刚发过烧,哪里抵得过两个丫鬟,不多时就被一左一右擒住带了回去。 柳风斋实在偏远。 这番动静竟无一人来瞧。 李姝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几日积攒下来的不满此刻如同决堤洪水,开闸大泻一通,上前就“啪啪”直接两巴掌。 “我看你最近也是胆子大了,当着母亲兄长的面训斥掌掴我不说,居然敢推我下水?” 残阳如血,湖面幽深。 铁锈味道在嘴里蔓延,李闻昭咬紧牙关,没有哼唧出一声。 他瞪着妹妹:“你对长嫂出言不逊,还蓄意毒害爱宠,我今日教训你也合乎规矩。” “我呸!”李姝一口啐在他脸上。 “便就是在学堂里打残个七品芝麻官家的庶女,人找上门来,我兄长都没有动我一下。” “哪里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李闻昭微怔,错愕不已。 他记得这事儿,当时是年前,的确有个戴帷帽的女子跟她娘寻过来,说在学堂里被李姝打瞎一只眼。 因为自己正急着去相府给容枝荔过生辰,迫切下便只当是来讹钱的,一甩袖子就要下人轰了去。 还是桑眠执意去问询情况。 只是那日,怕耽搁时辰,他干脆撇了桑眠,自己先往相府去了,后来也没追问此事。 ……原来,竟是真的。 他怔在原地,直到李姝折了柳条便狠狠抽打过来,才骤然痛呼出声。 那柳条浸足了雪水,沉甸甸甩下来,立刻就在女子纤细洁白的颈子上鞭出道红痕。 如同天边最后一抹赤霞,鲜红夺目。 第18章 长街救人 也就是李闻昭在府里挨抽这日,桑眠去了礼部衙门当值半天,到晚膳时分才挟着卷宗出宫。 春闱近在眼前,她必须提前熟知其中章程。 老尚书只道是一切如旧,可桑眠从未亲身经历过会试,她行事又向来喜欢提前筹划,不免更加挂心。 而这会试三年一次,只有李闻昭是实打实参与其中了的。 想着还是回去寻个机会详细问问他,既与职责有关,想必他也是会知无不言的。 马蹄声沿着长街一路清脆作响。 渐渐的,有嘈杂声映入耳帘,桑眠放下卷宗,掀起帘子往外看。 冷风争先恐后灌进来,她注意力却全被不远处的喧嚣吸引。 “偷东西不认账!” “不把偷的银两交出来,今日就非打死你不可!” “呜呜呜,不要打我阿兄……” 桑眠眉心蹙了蹙,吩咐道:“先停车,我去看看。” 因着今日走的临时,又无需面圣,桑眠只随意穿了件玄色锦袍,衣摆绣着腾云祥纹,随着步伐轻摆。 她走近了一问才知道原是这屠户被偷了钱,正在这儿逼小偷把银子交出来。 就着昏暗灯光,桑眠瞧见蜷缩在地上的人的模样。 那男子很是清瘦,穿着并不合身的薄衫,裸露在外头的脚踝被冻成灰青颜色。 再看他旁边女娃,披着的宽大冬衣上缝有密密麻麻的补丁,此刻正肿着眼睛泣不成声。 男子撑起身子将女娃护在身后。 “我没有拿你的银子,请放过我们。” “呸!” “你当时撞了我一下,我钱袋子就没了,不是你还能是谁?” “可你也搜过了,我身上并没有你的钱袋子。” “大不了,你报官。” 屠户一听报官,眼底便闪过慌乱,他恶狠狠道:“少来,报官耽搁我生意了你赔啊!” “我看不在你身上,那就是在这小娘们身上!” 他脸上横肉一抖,便要伸手去搜那女娃娃。 桑眠:“慢着。” 看热闹的百姓很自觉给她让出一条路。 “你少了多少银子?” 屠户抱胸,上下打量她:“作甚?你要出这钱?” 桑眠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票,冷眸微眯,“我只再问一遍,你少了多少银子?” 眼瞅着是冤大头送上门来,屠户喜笑颜开,忙弯腰比了个数。 桑眠把银票递过去,“这钱我补给你,你莫要在此纠缠了。” 那人拿了银票看也不看地上的男子一眼,揣兜里就快步离开,生怕桑眠后悔。 等人群都散了,桑眠让小厮把人架上车里。 那男子给她道谢。 桑眠从马车角落里寻出一个包裹递给他,顺手不着痕迹的将卷宗用斗篷盖上。 “这是……” “冬日严寒,要捱到下月会试的话,光凭你这一身褴褛想必是不行的。” 桑眠从第一日上朝就注意到他了。 去往宫里的路会经过长安街,街尽头是早市,每日天还未亮就会有摊贩支起帐子贩卖吃食。 上京冬日多风,昏黄灯盏下,他总会在那儿执着卷边了的书籍看,嘴里念念有词,呵出的白气缥缈而微弱,旁边还有个跑来跑去取暖的女娃。 应是来上京赶考的外地学子和家人。 桑眠静静看那男子把包裹里的冬衣棉鞋护膝都先紧着女娃穿上。 她轻声提醒:“那鞋子是你的,再翻翻看还有双小的,那双是替她准备的,不过应当也不甚合脚,先将就着。” 女娃嘴巴一瘪就又落下泪来,眨着湿漉漉的眼睛不住说道: “谢谢贵人谢谢贵人。”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桑眠伸手将她眼泪擦去,而后看向那个男子,声音里辨不出喜怒。 “现在,把那人的钱袋子交出来吧。” 男人声音沙哑,捂着小腹的手却在微微颤抖:“我不明白贵人说的什么。” “我不爱绕弯子,你是读书人,最该明白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他绷紧干涩起皮的双唇,忽然猛的脱下女娃刚换上的冬衣棉鞋,紧接着就要下车。 “你走,我会立马报官。” “十年寒窗,你要毁于今日吗?” 凌厉声音冻得他身子一僵。 女娃啜泣,蓦地曲起膝盖在窄小的车厢中朝桑眠跪下,一遍遍咣咣咣磕头。 “求您高抬贵手。” “阿兄不是有意的,他是为了我,我……我头一回来癸水,没有干净的麻布料做月事带……” “我给您做牛做马做填房都行,求您了求您千万不要报官。” “丫儿!”男子低声怒喝。 “说什么浑话!” 女娃不管不顾,从怀里掏出钱袋子,桑眠却只是把人拉起来。 原是如此。 这女娃看着瘦瘦小小最多不过十岁,竟已是要来癸水的年纪。 “坐回来吧,我若是要报官,方才也不会帮你们了。”桑眠把手炉塞进她怀里。 “不知怎么称呼你们?” “我……我叫三丫,阿兄他,叫何祁。” 何祁沉默,攥着的手骨节泛白,隐约能看见小指冻疮。 桑眠打开钱袋,里面不过才十几个铜板而已。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她把钱袋子另收起,却掏出个鼓囊囊的荷包递过去。 “不干净的钱用了也不会安心的。” “这些包括方才我替你们给屠户的银票,就算一百两,当是我今日借与你们的。” “日后你们还我就好。” “只是莫要再行偷窃之事。”桑眠静默一瞬,她想说盗者为耻,君子不为,可瞧他们模样分明是被逼得无路可走才挺而冒险。 一时间也不知再说什么。 何祁道了声谢:“那屠户做生意不诚,常缺斤少两坑骗孺妇,我……” 他又沉默。 偷盗即是偷盗,没什么好去美化辩解的。 车内一时寂静,唯有车轮碾过石子路的声音,渐渐向长安街去,停在一处客栈前。 何祁明白桑眠意思,却犹豫,“春闱时节,京城客栈时价水涨船高……” “无妨,这里银子足够。” 桑眠撩起帘子一角,瞧见青云阁三个烫金大字,两侧灯笼荡荡悠悠,忽明忽暗。 这是,容家产业。 她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很快匿于黑夜。 第19章 何必旧事重提 送别何祁兄妹后已是戌时三刻,桑眠下车后赏了小厮些碎银,另又问下人柳风斋可还亮着,若是李闻昭没睡她想去问些会试相关。 下人嗫嚅道后院出大事了,让他快去瞧瞧。 “人都在老夫人那呢。” 桑眠敛了神色往翠华庭去,一路上见丫鬟往来行色匆匆,她不由得预感不好。 果然刚踏进门就听见王氏哭得悲切。 “侯爷来了。” “昭儿!昭儿你总算回来了啊!” 妇人保养得宜的手紧紧拉住她,仿佛是那蒙受大冤的可怜人终于等见了给她主持公道的青天大老爷。 “怎么回事?”她问。 徐嬷嬷道:“二小姐掉进揽月湖,现在还昏迷不醒着呢。” 桑眠知晓这事儿与李闻昭脱不了干系,皱眉问道:“大娘子呢?” 嬷嬷和王氏俱是一愣,没想到侯爷对李姝连问都不问一声,倒是先想着大娘子。 “你问她?哼,那你亲自去寿康居问去,顺便也帮为娘问问她为何谋害姝儿!”王氏面色阴沉。 竟是连祖母都惊动了? 桑眠不做停留,略一拱手,转身便往寿康居去。 王氏看着他干脆离去的背影,眉头紧锁。 徐嬷嬷也目露担忧:“夫人,瞧侯爷这态度……若是见了大娘子那般模样,恐怕对二小姐不利。” 她扶着王氏在太师椅上坐下,呈了茶碗过去。 新煮的茶水泛起幽香,王氏拈着瓷盖轻轻拨弄,片刻后搁下,缓缓开口: “李姝身边那个丫头,叫素琴的,我记得是家生子?” “是,她老娘是后院厨房烧火的婆子。” “一把年纪了还做那灰头土脸的活计,真是可怜,你去告诉她,让她往后同庆善家的一起做采买吧。” 徐嬷嬷明白她意思,笑道:“夫人慈悲心肠,厨房采买可是个油水多的差事,许多婆子为了那位置争得头破血流,这会儿您指派给她做,可不是抬举她了。” - 寿康居。 李闻昭见到桑眠,下意识别开脸。 桑眠眉头锁紧。 她看到自己身子露出来的肌肤几乎没有好的地方,全是细细密密的红痕,交错纵横,已凝成暗色血珠,面颊肿起,巴掌指痕清晰可见。 “怎么弄得?” “前因后果,长话短说。”她沉着眼,暗含愠怒。 “与你无关。”李闻昭说完才觉自己嗓音沙哑,似被风磨砺过的秋日枯枝,格外破碎。 他暗暗闷声清了清喉咙,这才继续道:“你放心,我回头会好生吃药,这都是外伤,必不会给你留疤。” 桑眠抬手挥退房内下人,神色有些冷。 “你以往寡情轻责也就罢了,可如今你我身体互换,能不能稍微顾及一下我身体的健康安危?” “若是我三番两次将你身体置于危险之中,你会作何感想?怎的为官做事谨小慎微,偏偏在自家后宅屡次三番起争执?” “你……回来就对我劈头盖脸一顿指责?”李闻昭眉头高高挑起,呼吸也急促起来。 “你就只顾着你身子吗?” “你难道不应该要先问问我,我痛不痛,难不难受吗?” 他语气生硬:“你真该跟枝枝好生学学,什么叫体贴入微,什么叫嘘寒问暖。” “是吗?那怎不见你的枝枝来关怀?”桑眠毫不掩饰眼底嘲讽。 李闻昭脑海中浮现容枝荔作壁上观的冷淡神色,烦躁皱起眉,但到底也没讲述前因后果。 桑眠压下怒气,蹙眉垂眸思忖片刻。 “你推李姝下揽月湖,又被折腾成这样……” “为了雪儿?” 她只是随口一猜,但看到李闻昭神色便知真相应当如自己所料。 “你倒是聪明。” 他撇嘴,冷不防疼得吸了口气,语气也越发的沉:“这么聪明怎么当初塞小妾到我床上也不做的高明些。” 桑眠揉揉眉心,疲乏得紧。 “要解释多少遍,我当时被母亲叫去做事,并不知晓。” “可那女子亲口承认是你安排她进房间上了我的榻,身上还有我专门为你调制的蘅芜冷香……” 桑眠打断他。 “何必旧事重提。” 她显然没什么耐心:“你不信我也没法子。” 李闻昭撇过脸,语气中方才袒露些许的酸涩荡然无存,既然桑眠猜出来,他也不再遮掩,将今日揽月湖旁发生之事讲述与她。 “别误会,我不是为了给雪儿报仇,嘶——” 也不知是哪个字扯到嘴角伤口,李闻昭眉头拧作一团,不想让桑眠看见自己这副苦相,抬手将束起来的茜色织银缕帐子拨下。 声音隔着帐子,少去几分锐利。 他道:“但雪儿的确是因为李姝没的,我代她跟你赔个不是。” “我已给动手给过她教训,这件事就这般囫囵过去,闹大了不好看,白白叫别人听了笑话。” 桑眠轻扯嘴角,嗤笑一声。 “你有心息事宁人,可翠华庭那边未必会善罢甘休。” 她转身离开。 想必是傍晚闹过一会儿耽搁了,桑眠轻着步子走进偏厅时祖母正在用饭晚膳。 桑眠就着旁边青花五彩折沿盆净了手,默默立在旁边夹了一块烩肉过去。 老太太看也没看他一眼,将碗里除烩肉之外的菜都吃完:“你去看过眠丫头了?” “看过了。” “哼。”老太太重重将筷子搁下。 “眠丫头又受伤,全是因为你从前回回的被别人三言两句诓骗成个傻子,一味地埋怨冤枉她,才会让那些人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 她显然动了怒,声音也越发的严厉:“今日若不是我过去,眠丫头都怕是冻死在侯府了!” “祖母教训的是,都是孩儿的错。” “您如何责罚都成,可千万别气坏了身体。” 桑眠看她唇色发白,担忧祖母心疾复发,一时着急便直接越过方嬷嬷就去拿药,动作熟稔喂她吃下,慢慢帮着顺气。 老太太轻轻皱眉,望了她一眼。 不知是不是错觉,竟好似在他身上看见了些许桑眠的影子。 想起桑眠,她不免对“李闻昭”没什么好脸色,负气似的起身,拿起一旁鸠杖跟他拉开距离。 桑眠手里一空,有些哭笑不得。 方嬷嬷道:“今夜恐怕不太平,大小姐指证是大娘子蓄意谋害,老夫人当下便将还昏迷着的大娘子赶出屋子。” “若不是有个叫莲心的丫鬟来报,怕是真要出人命了。” 第20章 故技重施 桑眠眼底闪过寒光。 翠华庭的人,是要故技重施。 久未出声的老太太杵着鸠杖,瞥了他一眼:“我只问你一句,你给不给眠丫头做主?” “若是你不行,我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去走一遭讨个说法的。” “祖母放心。” 桑眠放缓语气,祖母疼她她知道。 刚进侯府时被王氏和李姝三番五次刁难,李闻昭起初还替她说几句,后面经过一些事后就全然视而不见,唯有鬓染白霜的祖母是一直护着她的。 只是祖母为续弦,老侯爷并非她亲生骨血。 王氏从前就不怎么将她放在眼里,等老侯爷过世后就更为冷淡。 有一回李姝当着祖母的面阴阳怪气讽刺祖母是外人,所以才爱胳膊肘往外拐。 这般不分尊卑竟都无人责怪。 桑眠不愿连累旁人,渐渐的也学会寡言顺受,少争执少冲突。 只是委曲求全也换不得人身安宁。 虽然她的确有利用换身机会让李闻昭知晓他至亲私下嘴脸的私心,可没想到李闻昭实在愚钝,王氏也越发过分。 桑眠垂眼,遮住眸中厌恶。 眼瞅着下月末婚宴和后头春日宴在即,王氏无非就是急着扣锅拿捏她,好顺利开口要银子置办罢了。 “老太太,翠华庭那边来人请侯爷和大娘子过去。” 老太太本是计划要亲自过问这事,可见李闻昭一回府就来看大娘子,言语里也有袒护之意,于是便想着给他个机会。 说不定二人关系还有转机。 “去吧,若是应付不来就禀人来寻我。” “是,天色不早,祖母莫要太过忧虑,早些安寝,孩儿一定会给您个满意的交代。” 夜幕深沉,翠华庭却灯火通明,屋内人影重重。 李姝看到二人同来,急不可耐问道:“阿兄,你不会还要偏袒这个心肠歹毒的女人吧?” “她又害死一条人命你知道吗?” “胡说八道什么,我若害死人命,那你是怎么回事,鬼魂来报仇?” 李闻昭瞪着眼,怒声回道。 李姝看了一眼王氏,镇定自若继续说:“打你的那个,呛水死了。” “打我的不就是你?” “眠姐姐说什么呢,明明是小丫鬟打的你。” 容枝荔在床边坐着,她眼眶微红,说完这句,便起身去给李姝倒茶,却在路过“昭哥哥”时,扶了脑袋身子晃悠,一头扎进男人怀里。 桑眠被撞得一个趔趄。 脂粉香气霎时呛得她皱起鼻子,感受到胸前柔嫩绵软触感,便立马把姑娘从自己怀里扯开,略微不自在道:“容姑娘怎的了?” 容枝荔瑟缩,软软道:“想必是在揽月湖受了惊吓,脑子发沉……” “既如此,那便回去歇息吧,不必在这儿。” 她摇头,“姝儿妹妹受了好大委屈,枝枝要在这里陪着她。” 李闻昭睁大眼睛。 受了委屈的明明是自己,枝枝怎么乱说? 桑眠并不意外,她知晓王氏这是准备故技重施,掀起锦袍落座,凉凉目光看过去:“不知妹妹口中所言,对大娘子动手的是哪一个?” 李姝被兄长用那般冷冽的眼神看着,莫名有些露怯,不自觉偏过视线。 “就,就是我的贴身丫鬟!” “那不知妹妹为何授意贴身丫鬟殴打大娘子?” 清茶在手里热气袅袅,桑眠一双眸子掩在薄烟中,嗓音低沉。 李闻昭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她扮起自己来是像那么回事的。 李姝拔高声音:“桑眠她出言不逊啊,她,她该打!” 桑眠眸色深沉如墨,像是蕴藏狂风骤雨。 “所以,的确是因为你的命令,那丫鬟才不得不以下犯上,对大娘子不敬。” 李姝一怔,神情有片刻茫然,怎么扯上她自己了? 王氏脸色铁青:“你妹妹才刚刚昏迷转醒,都还没缓过神儿了,你这样跟审犯人似的问她,她哪里受得了!” “你难道是以为娘和姝儿是故意诬陷桑眠不成?”她摇头,眼角细纹仿佛都夹着深深心酸。 “也好,咱们就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免得你又说我这个当娘的冤枉好人。” “去把素琴的娘叫上来吧。” 徐嬷嬷点头通传,从外头跌跌撞撞跑进来个妇人。 她似是悲痛欲绝,双腿虚浮,进了就是哭天喊地的抹泪。 瞧见是桑眠坐在那儿,她忽然噤了声。 整个人如同见着鬼魅一般,一步一步缓缓逼近,在所有人没反应过来时—— 扛起椅子,哐当一下便对着桑眠脑袋砸了过去! 李闻昭躲避不及,直吓得浑身僵直,惊叫出声,好一会儿才颤着身子将眼睛慢慢睁开。 桑眠两手撑在交椅扶手上,宽阔背膀将“自己身子”护得严实。 她压着眼角,极力遏制怒火。 方才若是真砸下来,自己这副娇弱身子不死也要残! 她们是在下死手! “昭哥哥!” “昭儿!” 王氏最先反应过来,“我的儿!没事吧!” 她伸出手去在桑眠背上来回摸索,确定没有大碍才松一口气,转身便狠狠瞪了素琴娘一眼。 素琴娘也吓傻了。 她万万没想到侯爷会突然冲过来护住大娘子,一时间惊的腿软,顾不得说什么台词儿,只一个劲给桑眠磕头认错。 “侯爷饶命,侯爷饶命!” “小的不是故意的!” 桑眠平复怒火,眸色泛着冷光: “为何要对大娘子行凶。” 素琴娘要哭不哭的,还沉浸在自己险些给侯爷脑袋开瓢的惊吓中。 直到王氏厉声斥她一声,她才如梦初醒,忙不迭将准备好的说辞一连串丢出来。 “回侯爷、是大娘子,她几次三番羞辱我家素琴,素琴今日实在忍无可忍,就与大娘子发生争执互殴,大娘子脸上的伤虽然是素琴留下的,可是她千错万错也罪不至死。” “没想到大娘子却心肠歹毒,居然——” 她掩面痛哭,手指上黑色炭灰被泪水打湿,沾了满脸。 “居然直接把素琴推入湖中淹死了啊。” 素琴娘哭得几乎晕厥。 王氏面露不忍,“为母则刚,这种心情我们当娘的最能理解。 “当然,桑眠想必也不是故意的,只是到底担了条人命。昭儿,你这回真的不能再偏袒大娘子了。” “不站公义袒护私情,才叫偏袒。”桑眠清声哂笑。 “如今事情还未水落石出,母亲就话里话外都把罪责安在大娘子头上,何尝不是在偏袒妹妹?” 容枝荔握着瓷盏的手几不可察动了动,侧眸看向“昭哥哥”,眼底泛出细微波澜。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们冤枉她污蔑她了?”李姝咬唇,眼眶红了一圈。 “阿兄,你与我血脉相连!你最该站在我这边,最近是怎的了,怎的就一而再再而三的帮着外人!” 整个翠华庭都回荡着李姝的质问。 是啊,在她们眼里,自己永远是外人,是阻挡儿子传宗接代的绊脚石,是妨碍兄长娶权贵之女登青云之路的拦路虎。 桑眠静静站着,外面冷风呜咽,灯笼被一遍遍拍打出吱呀呀的声音。 第21章 把尸首带上来 一时无人出声。 忽然听见低低啜泣。 容枝荔脸色惨白,泪眼婆娑。 “昭哥哥,素琴真的很可怜。” 她抽抽搭搭,鼻尖通红,任谁看了一副无辜惹人怜的模样。 “当时我也在场,可惜柳枝纷乱,并未看得真切,只隐约听到有人落水,后来找桃喜去问才知晓原来是姝儿妹妹和丫鬟都掉进了水里。” “容姑娘是不是记错了?”李闻昭从椅子上站起来,伤口隐隐作痛,他紧盯着容枝荔。 “你当时明明就在旁边,为何要颠倒黑白,反过来帮着他人污蔑我?” 容枝荔娇娇怯怯瞟向“昭哥哥”,抹了一把眼泪又道:“我虽没看清楚,但桃喜是我丫鬟,她特地去问了姝儿妹妹的,想必不会有错,怎么就污蔑你了?” “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姐姐,姐姐最近对我好大的敌意,就算是你嫉妒昭哥哥娶我做平妻一事,为什么不能好好与我说呢?” “我爱慕侯爷,愿意守在他身旁,哪怕是妾,我可以委曲求全的,但你不能残害下人出气啊,万一传出去,昭哥哥肯定会被同僚指指点点的。” 桑眠敛着眸子,脸上不见什么表情。 事到如今她也明白差不多了。 把大娘子打成这样,无论是在府里还是外头,那传出去都是不好听的,王氏和李姝又怕被侯爷怪罪,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淹死素琴来嫁祸给大娘子。 死人不会说话,唯一在场的容枝荔还隐晦地站她们那头,大娘子就是浑身上下长满了嘴也无法自辩。 李闻昭自然也认识到这一点,他思绪凌乱,沉默着看向往日慈祥和蔼的母亲。 这事儿如果母亲没有点头,绝不会在这样短时间内,所有人串好口供的…… 角落里素琴娘突然扯着尖锐嗓音大喊:“总之大娘子别忘了,我女儿尸骨未寒,你一定要给她个说法!” 李闻昭不认。 “我跟素琴从未有过争执。” “我承认李姝落水是我而为,但那因为今日在柳风斋,李姝言语粗鲁,直言曾亲手溺毙我养的猫儿,都说仁者爱人,她如此藐视生命,我身为长嫂,劝诫一番又如何?” “我呸!你个荒脚鸡似的上不得台面的烂蹄子,也配规劝我?再说你那是规劝吗?你一脚给我踹——” “姝儿!” 王氏沉着眼打断。 骂尽兴的李姝这才回过神来,方才若不是母亲,她险些中了圈套将实话说出来了,忙吓得噤了声,瞄桑眠一眼后再不说话。 王氏道:“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让人把素琴尸首带上来。” 婆子抬了一架紫檀珊瑚插屏,桑眠微微侧头去看,才发现随着一同进来的竟还有府医。 府医先是行礼,而后眸光似有若无瞟了屏风另一头的李姝一眼。 桑眠捻着手指,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她想起先前在李姝身上闻到的那股味道是什么了。 “这位姑娘死因的确是落水,且落水之前还遭受了非人的鞭打……” 因为怕吓着主子,府医只堪堪掀起白布一角,露出素琴毫无生气的面庞还有凌乱可怖的鞭痕。 “姑娘……我的姑娘……” 素琴娘一把鼻涕一把泪,“事到如今,大娘子可还有什么说的,人证物证俱在!” “就是大娘子你跟素琴争执互殴,二小姐和表姑娘看不过去来拉架,到头来却被你推到湖里,你想要淹死所有在场的人,好恶毒的心思啊!” 李闻昭万万没想到素琴真的是溺水而亡。 他此刻如遭雷击,死死盯着尸体,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人显然不是他推得。 ……她们为了污蔑自己竟然真的溺毙了一个丫鬟? 桑眠睨着府医,问:“确实验清楚了?” 她踱着步子下来,不放过府医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神情。 府医眸色闪烁不定,身体不自觉往后挪,企图避开侯爷的打量。 “回侯爷,确实如此。” “这位姑娘生前被鞭笞,而后在水中溺亡。” 桑眠不紧不慢靠近,目光交汇时她压低嗓音,语气笃定。 “那晚在东苑的蒙面人是你。” “你把它,卖给了李姝。” 府医额上沁出豆大汗珠,险些软了膝盖跪下。 桑眠冲门外的莲心轻轻摇头。 她本是安排了莲心来作证,这会儿看来倒是不用了。 “这位姑娘……” 府医再次开口,他本想将实话说出来,可瞟到侯爷眼神,又住了嘴。 王氏轻喟一声:“作孽啊。” “桑眠,事到如今你还不认罪吗?” “等等,我有几句话要说。”桑眠挪着步子,静静走到李闻昭身前。 “敢问母亲,若查出害死素琴的凶手,当如何处理?” “自然是要狠狠惩戒一番。” “不送官?” 王氏凝眉:“我们可丢不起这人,再者,侯府大娘子如此阴毒,传出去于你无益。” 李姝迫不及待抢白:“不如就还是,打个二十板子吧!” 李闻昭捕捉到妹妹眼底一闪而逝的狠意。 别的不说,二十板子再打下来,桑眠这身子难保还能撑得住。 “可以,那就依妹妹所言。” “大夫,您说罢。” 王氏与李姝等人本是想同上次桑眠一样,借助府医一锤定音,却全然未曾想到府医会突然迅速倒戈。 “老夫方才没说完,这位姑娘她确实是溺死,但并非是因落入湖中,而是——” 府医颤颤巍巍抬起尸体。 “后颈两处掐痕,应当是被人按到水里窒息而亡,且鞭伤也是死后新添的,应当与大娘子无关。” 他说完,小心觑了侯爷一眼。 素琴娘仿佛当头被人打了一棒。 徐嬷嬷眼瞅要坏事,忙悄悄扯住她,从牙缝里挤道:“人都没了,你可要再想想那债台高筑的家。” 她眼泪瞬间涌出,仿佛没听见,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去握素琴裸露在外的手。 她此刻全都想明白了。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王氏说她女儿死于大娘子之手,要她来讨说法,最好能顺便狠狠给大娘子个教训。 “若是做成了,那往后厨房采买的活计,可就是你的了,还会另奖你五十两。”徐嬷嬷这样告诉她。 家中债务堆积,她拒绝不了这个条件,况且她误以为女儿已死,不由悲从中来,势必要讨个公道。 可殊不知女儿本来是有活的希望。 她明知道这件事疑窦众多,她明知道素琴与大娘子根本从未有过争执! 可她还是点头了。 素琴娘心如死灰。 她仿佛看见,就在自己点头的刹那,女儿被毫不留情的按进池子里溺毙,又在死后被鞭尸,做成一件趁手的工具。 不,不,是王氏! 是她阴毒!她才是罪魁祸首! 素琴娘猛的扭头,与高高在上的侯府老夫人对视。 作为奴才。 她是头一回这样大胆而愤恨的盯着主子的眼睛,仿佛要射出利箭,将那人刺个洞穿。 王氏手指轻轻在太师椅扶手上扣了五下。 素琴娘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正要开口,忽然烛火轻晃,有人身姿笔挺,正好挡在王氏与她视线之间。 第22章 散魂膏 “素琴娘,想好再说。” 桑眠面容冷淡,一身书卷气里挟着几分凌厉。 妇人不敢直视,她紧紧握住女儿冰凉僵硬手指。 “是我记错了。”素琴娘终于开口,仿佛给自己鼓气似的,又重复一遍。 “是,是我记错了!” “羞辱斥骂素琴的,不是大娘子,而是二小姐。” 她这话并非空穴来风,女儿不止一次在她跟前儿提过想从二小姐身边离开,说自己总是被骂,还要被迫去做危险之事。 至于什么危险之事,问了她又不讲。 李姝瞪圆眼睛:“你个老不死的胡说八道什么!” 她话一出口,桑眠同李闻昭齐齐沉着脸看过去。 “看来上回那两巴掌还没有让妹妹长记性,所以才屡屡再次出言不逊。”桑眠道。 王氏瞧见儿子是真动了怒,朝李姝使个眼神示意她别再多嘴,旋即威严目光落在素琴娘身上:“你可要想好了再说!” 素琴娘想的清楚。 从方才到现在,表面上看都是王氏主导,实际上府里话语权还在侯爷那,但也不欲得罪王氏,干脆心一横,把脏水都泼到二小姐身上。 她连猜带蒙的把二小姐如何害死女儿并指使自己嫁祸大娘子原委说了个清楚。 夜色深沉,王氏捏了捏眉心,知道这一遭是又不中用了。 李闻昭几不可察舒一口气。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庆幸素琴此事乃李姝所为,与母亲与容枝荔无关。 容枝荔惊愕:“姝儿妹妹一向乖巧,怎么会做出这样攀污眠姐姐的事!” “真是对不住,我也是听信了桃喜带回来的话,没想到竟也误解冤枉了姐姐。”她走过来,心疼的拿帕子掩住唇,仔细望了望“桑眠”脸上伤痕,“我那儿有上好的玉肌痕愈散,回头给姐姐拿了来,保准不出七日便能好全。” 李姝没想到容枝荔也是个变脸比翻书还快的,正气不打一处来开口就要骂,被王氏拉扯住。 桑眠没留任何余地,罚李姝去跪守祠堂一夜,待明日请家法规训。 她不服,又开始嚷嚷。 翠华庭乱作一团。 桑眠望了素琴娘仿佛瞬间老去十岁的背影一眼,停顿片刻,还是快步去追上府医。 这府医姓章,已在侯府看诊多年。 上回芝兰那件事,桑眠私下去撬乔管事的嘴,知晓他房里还有大量散魂膏,于是便趁夜色想去寻了暗自销毁。 乔管事单独住一间屋子,那夜她搜出足足七包约摸能有三斤重,在离开时碰见个黑衣人,那人于慌乱间逃窜,墨色衣角在墙后一闪而过。 “想必就是你了。” 假山后,桑眠脸上霜色寒厉。 府医药箱散落一旁,他不住磕头。 散魂膏在大乾是被严禁售买,一旦查明,可直接送官定罪砍杀。 “我只是一时财迷心窍……求求侯爷饶恕,千万不要报官,否则我只有死路一条。” “就只卖了三回而已,而且还都是大小姐,我没有卖给过其他人,真的没有!” “李姝怎的会知晓你有散魂膏?” 府医苦笑:“黑市上有专谙此道的牙人牵线,在侯府附近接头,我们虽蒙着面,可都认出彼此了。” 他本就忐忑,更不敢隐瞒,将接头地点说了个详细,并补充道:“大小姐并非是亲自来的,而是她丫鬟素琴。” “后来为图方便,我们便在府里交易过两回,大小姐今日让人给我传话,我怕事情败露,于是就应下了。” 府医懊悔不已。 桑眠问:“你还剩多少。” “约摸一斤半。” 她当机立断,“交出来。” “你以后莫要在侯府了,我明日会找人派车将你送回老家,你若往后踏进上京一步,我便即刻去揭发你。” 府医仿佛死里逃生,连连磕头:“多谢侯爷,多谢侯爷。” 桑眠随他去住处,将剩余药物收回,想了想又寻绳子将他捆得严实,把门上锁后带着钥匙离开。 若是现在把他交与官府,那势必扯出李姝。 这般,未免太过便宜她。 散混膏散着丝丝缕缕冷幽气味,比李姝身上那若有似无的的味道更诱人。 桑眠拎着它循着月光静静走了半刻钟,最终她折了步子,往柴房走去。 冷月高悬时,桑眠找到正在给伤口上药的李闻昭。 烛火静谧,女子纤细脖颈昂起,亵衣微微向两边敞开,隐约可见鹅黄色小衣上绣着的蝴蝶,栩栩如生,仿佛正采撷娇怜。 “侯爷。”莲心停下上药的手,行了一礼。 瞧见人来,李闻昭不自然的将衣裳揽好,想到这本就是她的身子,自己真是多此一举,便又松了松肩头。 亵衣顿时滑下。 莲心脸一红。 她家大娘子即便是被伤成这样,那也是如同春雨下沾湿带露的花儿般柔弱惹人怜。 桑眠移开视线,皱眉道:“穿好。” “莲心先下去。” “是。”丫鬟弓着身子后退,转身将门也关了。 “有事?”李闻昭笼起衣衫。 她本来是想要来问他会试相关,但见了面也不欲多言,便改口问到:“能不能去你书房借阅下书籍。” 记得他是有些相关存书。 李闻昭抿唇:“就为了这?” 桑眠面上并无波澜,点头后又说希望他往后不要随意进出兰亭苑。 “一个院子而已,不去就不去,你没有别的要说的了?” 桑眠摇头,干脆利落的就走了。 李闻昭就那么看着她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他以为她方才在翠华庭帮了他,二人关系如冬雪消融,终于缓和。 可总归是他以为罢了。 月光清幽,不经意瞧见铜镜里自己狼狈惨样,李闻昭忍不住拿起莲心方才搁到一旁的药,自己细致的将每处伤口都涂上厚厚一层药膏后,忍着痛爬上榻和衣而卧。 桑眠直接去了清风居书房。 这里的书大多是南洲旧籍,被翻得卷了边,还有不少新书,已蒙上一层薄灰。 她并没有直接去寻自己要找的那本。 而是将目光停留在左边架子上,抬手拿下一本不起眼的书册,里头夹着一纸泛黄信笺。 月光冷寂清幽,与晃动的烛火一起照亮上方娟秀笔迹。 阿眠亲启: 齐管事已招,确被容家和你三叔收买,长久在你父亲茶中下药,蓝儿所中亦为此毒。 只是你初到侯府不足两年,先莫要惦念此事,我与蓝儿暂且安好,切莫冲动,从长计议。 盼安。 桑眠瞳仁漆黑,几乎与夜相融。 李闻昭并不知道,他当年截下来的,来自南洲芸娘的信。 其实早被桑眠发现了。 第23章 桑眠的嫁衣 “大娘子,老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李闻昭睁眼,脸上连同脖颈都还作痛,他嘶了一声,坐起身来:“先上药吧。” 莲心放下漱盂,迟疑道:“大娘子要不先稍等,府医今晨天还未亮就告老还乡,如今怕是一时半会儿配不齐药,只能等药铺开张了奴婢再去出门去抓。” 密密麻麻的痒跟痛纠结一起,他攥紧了拳头才能忍住不去挠,只怕破了会更为严重。 “或者奴婢去找表姑娘拿那玉肌痕愈散?” 李闻昭拧起眉头,昨日枝枝虽也是被李姝骗了,可在揽月湖畔她明明是亲眼所见自己被欺辱的,怎么会对此一声不吭反而装作没瞧见…… 她是真如同自己了解和传闻那般乐善好施,心思纯良么…… “罢了罢了,你先去将煎好的药给我,再去寻个面纱。” “是。” 前几天因为柳风斋浓烟一事,桑眠给他的那三件衣服已尽沾黑灰,无法上身,一时还未曾裁制新衣,他也不想跟桑眠讨要,于是便将就翻出件旧的素色罗裙,又把面纱戴上,笼着素锦织镶银丝边月白色斗篷。 若是不仔细瞧眉间额上的伤痕,倒真有弱柳扶风,娇人若仙的仪静体闲之态。 晨间薄雾微散,李闻昭与莲心踏着霜露到翠华庭。 昨夜一番折腾,王氏眉间不免有些疲态。 她语气比前些日子缓和许多:“眠儿来了,坐。” “身上的伤口可还疼?” “回母亲,睡前搽了药,现下好多了。” “嗯,昨日那事儿的确是你妹妹的不是,她昨夜跪了一宿祠堂,晕了过去,这板子你回头跟昭儿说声,不然就免了吧。” 李闻昭心里也不忍,可知晓一味纵容只会让李姝变本加厉,怕她以后嫁了人还要在婆家闹,这个教训是一定要给的。 因而便道:“侯爷为人处世母亲也知晓,他向来是说一不二的。” 王氏微微眯眼,笑容淡了几分,换过话头。 “本来你身子不便,母亲应当免了你的晨昏定省,只是有这么一桩子事儿需要你处理。” 李闻昭眉间一挑。 换身之后他便如同个毫无用处的闲人一般,几乎没处理过后宅事宜,唯一一个芝兰事件还被人蒙蔽,险些背上人命。 既然一时半会换不回身子,他自然得想办法缓和桑眠与母亲等人的关系,于是便点头道:“母亲您直说无妨,孩儿定当尽心竭力。” 王氏觉得这儿媳近日总有些古怪之处,但一时说不上来。 本是想着顺势借芝兰还有素琴之死让桑眠心中对侯府有愧,那么春日宴以及昭儿婚事的银子便好开口去讨,不曾想满盘皆输,都让她轻而易举跳出圈套去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王氏呷了一口茶,“你可还记得曾经在花房搬的那些个名品花草,今日是要付货商银子了。” 李闻昭没听明白。 想到那讨债的人今日都已经登门了,王氏也不跟他绕弯子,直接道:“咱们府里的银钱向来是你管着的,想说你现在支五百两银子出来,将这钱结了。“ “五百两?” 他不由得重复一遍。 春日宴光置景花草都花如此之多的银两? 这可不是小数目,若再林林总总加些旁的,眼下岂不是要如流水似的往外送钱。 王氏点头:“是啊,尤其你当时打碎的那盆子雀梅,名家培育,价值不菲,光那一株就要近百两钱,唉,可惜了。” 李闻昭狐疑。 “可不是说咱庄上铺子已经开始盈利,怎么还在用大娘——”他一顿,才继续道,“还要用我嫁妆来填补呢?” “嗐,你家里不也是做生意的,应当也知晓有时候需要周转,难免有手头紧的时候。” 他略一迟疑。 便是自己也没有五百两的,但也不好拖欠人家工钱,于是便说回去兰亭苑看看。 “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徐嬷嬷,你领两个人一同过去,免得大娘子还要再走一遭。” 几人刚要踏进兰亭苑。 “大娘子,侯爷有吩咐,若无他的首肯,您不许出入这里。” 徐嬷嬷板起脸:“怕什么,老夫人点了头的,回头若问起来,自不会骂到你头上来,况且是为着正事,侯爷会体谅的。” 小丫鬟面露为难,片刻后还是退开身子让人进去了。 兰亭苑主屋坐北朝南,左右各两间厢房,其中一间便留作桑眠存放嫁妆。 李闻昭若要立时三刻拿出五百两,从那里取是最直接的,只是一把铁锁横亘在门上,他并不知晓钥匙在哪。 “嬷嬷在此稍等片刻。” “快些,那头人等着要银子,万一出去说我们侯府磨磨蹭蹭拖欠可不好听了。” 李闻昭急匆匆在屋里翻找起来。 他从前基本不来这院子,更不可能知晓桑眠存放银钱钥匙之处,翻找间毫无所获,反而身上起了汗,浸得伤口隐隐作痛。 徐嬷嬷左等右等不见人出来,索性也进去了。 “大娘子在翻什么?” 李闻昭本就翻得没耐性,冷冷睨过去: “放肆,奴才也盘问起主子了?” 徐嬷嬷眼睛精明着,冷哼一声便就站在那盯着他找,时不时催上两句。 他被催得烦,干脆说:“今日的确是找不到钱匣与钥匙,不如这五百两让母亲先垫上。” “哼,府里银钱可都是你管的,你拿不出来?” “莫不是我们侯府银子让你败光了?” 她目光讥诮,咄咄逼人。 “找不到现银,大娘子拿个值钱的物件儿也行,总归先给他们打发了,那些个商人最是唯利是图,耽搁久了可就要直接去侯府门口喊了。” 这事儿在上京的确发生过,还有半个多月就要办婚宴,李闻昭是顿然不肯让侯府在此时丢这个脸,可也做不出翻妻子财物抵押的事儿。 “我去回母亲,大不了退回去就是,本就没银子,何苦置办这样贵的品种。” 徐嬷嬷瞧他那样子不像是装的,倒好似真记不起钥匙跟钱匣,于是也着急起来,怕今日这五百两真拿不出。 “哎哟哟我的大娘子,那东西咱都收了,便是退回,人家也不乐意啊,还是想想能有什么值钱的物件儿抵一抵,回头咱再赎回来也一样的。” 李闻昭脚步一顿,沉默片刻,忽而转身将视线投向那最角落的大橱里。 徐嬷嬷眼珠子一转,便猜出个门道,忙朝两个丫鬟使眼色,她们无视李闻昭,直接从大橱里翻出一个雕花木匣,打开后入目灿灿,一片喜意。 这是桑眠的嫁衣。 嫁衣款式并不时兴,反而老旧,但徐嬷嬷一眼认出来这布料用的是极名贵的云锦,还是上等正红色。 她咋舌:“这料子可值钱。” 有点点珠光从她眼前飘过,定睛一看竟是在腰间缀了四颗圆润饱满的珍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如梦如幻,好似整间屋子都因为这嫁衣而华贵起来。 徐嬷嬷眼睛看直了,这别说五百两,就是价值千金她也信。 李闻昭抿唇,他不自觉想起桑眠穿上这嫁衣时的样子。 彼时尚在南州,桑叔时日无多,一定要亲眼看着桑眠跟他成婚,二人婚事办的匆忙粗陋,但饮合卺酒时,桑眠酡红的脸颊比春日最盛的花儿还要娇艳…… 还未从回忆中醒神,徐嬷嬷已贪婪笑着将木匣封好带走。 “老奴这就拿去给那货商。” 李闻昭皱眉,眼下却也找不到别的法子,便狠了狠心没阻止,只是要徐嬷嬷千万要嘱咐他们先收好,等侯爷归家,是一定要去拿银子赎回的。 徐嬷嬷点头就走,都踏出去几步了,忽然又被叫住。 她以为大娘子是后悔了。 回头却只听见大娘子沉声嘱咐她: “切记要跟他们说会赎回,也别提这是侯府娘子的嫁衣,免得被人笑话。” 第24章 上奏札 桑眠此刻并不知晓府中之事,她昨日几乎一夜未眠,学着写下了人生中的第一道奏札。 对于为官之人来说这或许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 但她是女子,本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有此机会经历,因而格外郑重,落笔时斟词酌句,唯恐出现纰漏。 好在没有。 天子对她这道奏札称赞不已。 “民乃国之根本,有才之士更应得到珍重,李侍郎这封奏札言辞恳切,一心为外地学子谋求便宜,字里行间全是惜才之情,你便就就着这奏札,给大家说说,朕也想听听别的官员有何想法。” 太和殿肃穆严整,桑眠从一溜长的百官队伍中站出,视线亦从四面八方朝她看来。 她挺直着脊背长身而立,神情庄严,手指却捏紧笏板,略颤着声音道: “不久就是是两年一度的春闱,许多外地学子早早便来上京备考,其中不乏家境贫寒之人,他们许是从百里甚至几百里之外而来,光路费便要花去不少。” “微臣曾偶然间发现东阳街一处窄巷,那里每逢会试便会住满囊中羞涩无银住店的学子。” 想起那晚随何祁去取他书箱时的所见所闻,她心中恻隐,语气更加从容镇定: “科考本就是为我朝选贤举能,可在居无定所身心俱疲的环境之下,他们如何能在考场上显现真才实学,又如何能保证科举公平呢?” 宗正寺卿张大人打断她。 “人本生来非皆平等,绝对的科举公平并无法达到,况且上京设有会馆,已经是尽可能给外地学子提供方便了,李侍郎这一番话的确是为民考虑,只是有点理想化了啊。” 几个蓄着胡子的官员纷纷笑了起来。 桑眠垂眸,面颊浮现一丝窘意。 忽然有道淡漠却沉稳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像一阵风,陡然抚平了她的紧张。 “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若是把张大人的儿子扔到东阳街上风餐露宿一个月,不知他到了贡院可还能拿得稳笔墨,写得清文章?” “连最表面的公平都做不到,何谈尽可能三字?” 张大人笑容一顿,忙道:“太子殿下所言极是。” 桑眠呼出一口气,继续道: “张大人口中的会馆在前朝已有,沿用至今。” “可张大人是否知晓,会馆虽价低,却还是需要一定银两才能入住,京中客栈更是会趁机涨价,许多学子或许能负担半个月,却无法负担更久。“ “哼,那不知李侍郎有何见解,总不会是要把你们平阳侯府腾出来给他们住吧?” 面对这阴阳怪气的提问,桑眠不卑不亢,又行一礼。 “微臣以为,如果能将会馆免费,再好不过了。” 此话一出便有工部尚书站出来反对: “会馆只为在会试前后给学子提供安身之所,本就盈利甚少,若还免费,那岂不是要回回亏损?” 圣上笑起来。 “爱卿提出的问题,李侍郎在奏札上也有言明,她想了个法子,既能让会馆在平日里也能发挥作用,也给百姓提供了一处闲时去处。” 桑眠提出把会馆除寝屋之外的其余地方皆贴上圣人名言,书中警句,只收取少量铜板做纳凉取暖之所。 这样既能在会试时间之外把会馆利用起来,又能对百姓教化起到潜移默化的作用。 “这些法子都是下官与尚书一同所想,不知是否可行,但希望能试行一段时间,至少能让这批学子少受寒冬之苦。” 老尚书回头望了她一眼。 “李侍郎今日倒是有些奇怪了。”下朝后他朝桑眠笑。 “倒甚少见你这般冒头出尖。” 桑眠面色恭敬:“在您手下做事,自然学了些您的为官风格。” 老尚书背着手,慢悠悠在路上走着,对她这简陋的马屁并不回答,反而问道。 “我记得你即将便要娶那尚书之女,今日因你进言,京城里涨价的客栈可都要被整治一番,你就不怕老丈人回来不高兴?” 容家产业庞大,几乎垄断上京近一半客栈。 她略一拱手,谦卑道:“提出整顿客栈的是太子殿下,与下官倒是没什么关系。” 与老尚书拜别,她本应先去礼部衙门,察觉到身后异样,桑眠拂了拂官袍灰尘,踱着步子往城南街走了。 上京冬日虽冷,可街道比南州要热闹得多。 三暮跟着桑眠一路走走停停,逐渐到了一处闹市,他怕跟丢,越发专注,不成想桑眠却进了……花楼? ? 他揉了揉眼睛。 这侯爷真有意思,穿官服,逛花楼? 正犹豫要不要进去时,忽然不知何时桑眠已绕到他身后。 “怕什么,这是吃酒的正经地方。” “走吧,上二楼。” 三暮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主子明确说了要仔细跟着他,于是便也去了二楼。 高处视野更好,从支起来的窗子望下去将这条街都能一览无余。 桑眠叫了一桌好菜。 “给你点的。” 她不紧不慢擦着手,“辛苦你一直跟着我,还将东阳街的事情告知你主子。” 原来是为这事儿。 三暮骄傲:“主子是太子,体谅民间疾苦是应该的。” 其实那日救下何祁兄妹时桑眠就发现三暮在后头了,于是在何祁提出回去拿书箱时,本没打算去的她特意也将三暮引了过去。 她知晓三暮一定会将东阳街即便穷困也不放手中纸笔的学子们描述给卫蔺听。 而卫蔺只要再稍微一查,就能发现京城客栈乱象,进而在朝堂上言。 至于后面能查多深,就要看他本事了。 桑眠放下茶盏,“小兄弟,你看那里。” 三暮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对面偏西侧有个茶摊,两个头戴斗笠的人正围坐桌前吃茶,瞧着像是过往行客,暂时歇脚。 不过…… 他手放在腰间短刀上,在那二人没反应过来之时忽然飞身下楼,伸手直擒要害,从怀里掏出绳子借着茶幌遮挡,迅速将他们捆在一起。 竟是互相交易散魂膏的不法之徒! 三暮拎起纸包,忽而想到什么,抬眼朝花楼楼上看去。 而那里空空如也,早已没有桑眠的身影。 第25章 你有五百两吗 “主子,小的觉得那侯爷,好似是故意引我来到此处,揭这暗点的。” 三暮拾掇好二人,跟赶来的卫蔺道。 “上回那东阳街也是,他故意呢。” “嘿!” 三暮一拍脑门,恍然大悟。 “咱这是被利用了啊!” 那侯爷是利用自己跟踪他,搁那借着他主子的手除患呢。 愤怒上了头也才一瞬,他便又自言自语道:“这侯爷做官还行,也挺有脑子的,倒不像主子你说的那般自以为是。” 卫蔺一身玄色锦袍端坐在桌前,面上无甚表情。 三暮知道这是主子情绪不太好的预兆。 啧,当然是好不了一点。 他知道主子不待见平阳侯,但人家确实长得好脑子快为官做人也不赖。 思来想去,三暮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索性就在茶肆里动刑,寻思着给主子换换心情。 可这刑才上个开头,其中一人忽然垂了头,一点动静都没了。 “主子。”三暮检查一番,“是死士。” 卫蔺嗯了声,他有预料。 “脏东西烧了吗?” “回主子,烧了一大半,留了点,想着万一做饵能用上。” “都带回去。” 暮色降至,铅云晕染成淡紫颜色,空气里还是泛着冷冷清清的凉意。 侯府大门灯笼散出昏黄光晕,映在斑驳石阶上,将桑眠的身影拉长。 “侯爷回来了。” 桑眠冲小厮极有礼的点下头,先往兰亭苑去。 兰亭苑如今只有外头洒扫丫鬟,格外寂静,她推门而入,敏感的发现了有什么不一样。 “李闻昭?” 对方歪在彩绘刻兰贵妃榻上睡得正沉。 她将灯点上,毫不客气把人叫醒。 李闻昭似是睡得沉,皱眉咕哝一声,“阿眠,别闹。” 桑眠动作微滞。 打来到上京,她很少听见有人这样唤过自己了。 这是她的乳名。 起初她是不允许李闻昭这样喊自己的。 虽然李闻昭是因为救了落水的父亲而被带回家中收养,可对于她来说,这样一个脏兮兮的乞丐突然出现分走父亲宠爱,自然惹人讨厌。 她暗地里不知道给李闻昭揍哭过多少回,可这孩子死脑筋,愣是没跟父亲告过一次状。 后来少年忽然就跟南洲香炉峰上的笋一样,眨眼窜成父亲那么高。 他长开了,眉眼像画上的人儿一般精致,私塾里的小姐妹日日央求她递帕子捎书信,成天念叨他的好。 桑府庭院里的树终于开出密密匝匝的花,又在盛夏结了果子,是酸涩但回甘的杏。 桑眠杵着头,盯着那果子被风染成鹅黄色。 再后来她在香炉峰走失,漆黑空旷的山谷里伸手不见五指,是他忽然跟天神降临一般出现。 即便是漆黑一片,桑眠还是能从身形上看出他的俊朗。 那晚他格外沉默,沉默又羞涩。 因她在他背上,摸到了他耳垂发烫。 或许是山间的风给了她勇气。 桑眠把一颗心掰开揉碎了讲给他听。 从那以后,盛夏忽然就像他那晚的耳垂,开始滚烫起来。 “唔……” 桑眠闷哼一声,才发觉手里灯盏已淌下层层蜡泪,刺痛感将她从那个盛夏拉回来。 她转身将烛火移到桌案上,便也看见了那敞开的衣橱,发现了消失的嫁衣。 耳朵嗡的一声,桑眠心跳陡然加剧。 “李闻昭……李闻昭!” 惊慌让她顾不得会不会被人发现,大声喊着他名字将人叫醒。 “你看见,看见我的嫁衣了吗,就是那个,最最底下那个,你见过的,我们成亲时我穿过的!” 她语无伦次,把能点的灯都燃了,屋里照亮的如同白昼一般,可依旧没有在大橱里发现任何一抹亮色。 李闻昭盯着她忙乱动作,烦躁的理了理发丝,然后才开口:“你有五百两吗?” 玉佩随着桑眠匆忙凌乱的脚步叮当撞响,又骤然消失。 “你……什么意思?” “今日府里要用银子,我没找见钱匣和库房钥匙,徐嬷嬷就擅自先拿你嫁衣抵了那五百两,等你回来再拿着银子去赎回来。” “你先莫急,眼下虽天色已晚,但他们还在城里。” 桑眠停顿好久,才逐渐拼凑出这几句话的意思。 她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艰难的开了口:“你知道那个嫁衣的来历吗?” 李闻昭站起身子,嗯了声。 “这事的确是徐嬷嬷擅作主张,但事从权宜,都是为了侯府……” “不告而拿是为偷你知道吗……”她怔怔道,“什么为了侯府,你怎么不拿自己字画去抵?” 李闻昭看她脆弱眸色,心上一跳,动了动唇,将脸撇到一旁。 他今日什么事情也没干,守在这儿就是为了好第一时间告诉桑眠让她拿出五百两银子去赎嫁衣,才不是要在这听她数落的。 可或许是雪儿死因真相多多少少让他萌生出些愧疚,便还是放缓了语气同她道。 “一时救急而已,我知晓那是你亡母绣的,你把银子给母亲,明日那嫁衣就会完好无损被送回来的。” “所以整个侯府连五百两都拿不出来要用大娘子嫁衣作抵押吗!”桑眠蓦地转身,眼神锋利,几乎是咬牙问出来,脖颈上青筋跳动,显然是怒极了。 李闻昭是怎么敢的…… 成亲那晚她一杯合卺酒醉意伤神,哭着同他讲这嫁衣来历,讲她担心父亲,讲她很可能要失去所有亲人。 他明明是知道这嫁衣来历…… 灯油爆了一声。 她捏紧拳头,指尖死死嵌入掌心,尖锐疼痛让她清醒过来。 现在不是跟李闻昭拉扯的时候。 要找到嫁衣,先找到嫁衣,一定得找到嫁衣。 “哪个当铺?” “不是当铺,是来送春日宴盆景的商人,具体在哪儿我得先去问问母亲。” “他们今日来要的很急,似乎是因为要赶去下一个地方送货,可不知道具体在哪里。” 李闻昭见她指缝渗着血,眉心蹙起,下意识想要拿帕子去清理:“你作什么,不痛吗?” “让开。”桑眠嗓音冷的骇人。 他眉头一皱,终究还是闪开身子。 见她从架上拿出一个毫不起眼的匣子,原来那才是放银两的地方。 桑眠抽出一沓,转身快步离去。 李闻昭没想到她反应这般大,他双眉紧锁,抬脚追了上去。 第26章 寻找 桑眠从翠华庭出来便直接往青云阁客栈去。 王氏说那些货商并非是京中固定做生意,而是由城南街花市掌柜推荐的,听说在青云阁落脚。 李闻昭没追得上她,实际上作为妇人,她入了夜连前院的门都出不去,只得作罢。 “侯爷要是回来,你同我说一声。”他吩咐莲心,随后回去柳风斋,却翻来覆去静不下心。 而桑眠到了客栈时已不见货商人影。 “那几个货商午膳后便离开了,走之前还点了满满一桌好酒好菜,瞧着是在京城赚着钱了呢。” “你问他们去哪了?天南海北的,我怎么能知道。” 她如坠冰窖,立在小二面前愣站许久。 最坏的可能是,货商已经把嫁衣当了…… 待到出了客栈,小厮要她上马车,她好似没听见似的,就那么如行尸走肉一般在街上走着,不知方向。 星子隐曜,冷月无踪。 墙根处未融的雪堆黑漆漆堆积着,任凭冷风呜咽也分毫不动。 桑眠停住脚步,狠狠抹了一把脸。 没关系。 李闻昭说过那几人明日夜里才会离开,眼下才戌时不到,他们一定还在京城,而且他明确跟自己开口要五百两,那意思就是有跟他们说会赎回嫁衣。 父亲说过,做生意的人,最讲究诚信。 只要找到货商,五百两哪怕加钱翻倍,只要能将嫁衣赎回来就好。 桑眠不断说服自己,开始一家家客栈找,终于在上京最名贵的千金楼问出相关踪迹。 “那三人今日入住的,出手可大方,晚膳时分跟我打听了青楼在何处,想必是去享受了,您要不去最近的烟云馆看看?” 还好出来时马车上有可更换的衣物,桑眠此刻换过官服,急匆匆离去。 烟云馆在闹市里格外显眼,嫣红灯笼轻轻摇曳,像门前姑娘们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眼瞅着是个白面公子哥儿过来,忙伸长胳膊来回抖着帕子,媚眼如丝。 桑眠像一头牛犊,直楞楞往里钻,宽厚斗篷带起的风把姑娘和灯笼都吹的直转弯儿。 “哎哟,小公子可急呢。” “床上别这样莽,别吓坏了姐妹们啊。” 轻浮娇笑的言语传进卫蔺耳中。 他立在风中,神色不明。 三暮奇怪主子怎么看见侯爷进青楼不生气,“您不进去捉人?” 卫蔺没开口。 方才在街上,他们主仆二人要回去时,恰好看见从青云阁里出来的恍恍惚惚的李闻昭,觉得他好似有些不对劲,便一直跟到了烟云馆。 很明显“李闻昭”这神情,不是来烟云馆享受的,反而是在寻找什么人。 三暮一时有些摸不透主子的意思,试探开口道:“那……咱是回去?还是要进去?” 卫蔺脚步往前一迈。 小侍卫吓死,忙道:“属下自己进去就好了,您这身份要是进了青楼,再传到贵妃娘娘耳朵里,怕是要被狠狠罚的。” “无妨,刚从漠北回来,少有人认得我。” “你就在这守着。” 烟云馆内。 桑眠好容易才从呛人的脂粉堆里脱身,找出老鸨后便甩过去一张银票甩,冷声道:“我要找人,让她们起开。” 老鸨笑的见牙不见眼:“贵客要找什么人?” 她略微描述一番,对方立刻点头。 “有印象有印象,哎哟那几个客官,瞧着穿着粗简,出手可阔绰呢,三个人点了六个姑娘,包下二楼一间厢房了……” 她上下打量着桑眠,瞧着斯斯文文不像是来动粗打架的,于是就把房间位置告知于她,又嘱托道: “您可千万别说是咱告诉的,毕竟生意还是要做嘛。” 桑眠抬起脚往二楼走。 老鸨轻轻松松几句话赚了一张银票,喜滋滋扭头,又碰见一俊俏哥儿。 只是这人双眸深邃似天上寒星,眉梢眼角都带着冷意,显然不是个善茬。 卫蔺冲桑眠离去的背影略抬下巴,惜字如金:“他去哪儿,我去哪儿。“ 一锭银子递过去。 老鸨眼睛放光:“好嘞客官,您随我来。” 二楼,桑眠毫顾不得羞臊,毫不迟疑的将厢房门推开。 姑娘们的尖叫声扑面而来,好在一进门是架四四方方的红木嵌玉五扇屏风,虽朦胧间交叠,但并不真切。 “在下找房老板,不知姑娘们可否暂且回避。” 温柔乡被打碎,三个老板吓得不轻,狼狈将衣裳穿好,恼怒道:“有病吧!” “怎么随随便便就进来,我要跟老板讲退钱!” 桑眠就站在门口,面不改色的听屏风那头谩骂及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一颗珠子忽然骨碌碌滚到脚边。 她一愣,心又悬起来,顾不得许多直接绕过屏风。 “这颗珠子是缀在嫁衣上的,请问那个嫁衣在哪里,我拿着银子来赎了。” 那三位货商动作停了一下,彼此交换个眼神。 其中一个试探性的问道:“阁下是,平阳侯府的侯爷?” “正是在下。”桑眠听他认出自己,又萌生出希冀来。 “今日有一件嫁衣当给你们做货款了,现下想要赎回,不知可方便。” 他嘶了一声,面露为难。 “你们今日可没说会赎回嫁衣啊。” 另一个也点头:“当时的那个婆子明确说了,这嫁衣是堆放已久没有用的,直接抵那五百两给我们了。我们瞧连款式都是老旧的十年前的纹样,不过布料还算值钱,就收下了。” “嫁衣呢?” 房老板听他声音在发颤,防备道:“侯爷不会是后悔了吧,那嫁衣已经让我们给卖了,现下可不在我们手里。” “那这珍珠?” “哦,那掌柜说,嫁衣款式太旧,若要整个收的话不值当,当下便拿剪刀三下五除二给裁了,珍珠自然就由我们留着了。” 桑眠险些站不住,不知道是心口还是脑子,总归是在突突突的疼,疼的她险些喘不过来气。 “是哪个店铺?” 即便是再傻也能看出来那嫁衣对侯爷来说是极珍重的东西。 房老板再开口,颇有些小心翼翼:“侯爷,全您别白费力气了,我们今日是眼睁睁看着那嫁衣被裁剪成几块布料,想必这时候已经被做成其他衣裳了…” 眼前一黑,桑眠登时便软了腿脚。 玉佩坠子在空中划过弧线。 一只手忽然出现,十分有力,推着将她垮掉的脊背撑直。 第27章 等换回身子 我们和离 桑眠侧脸,看到一双幽深眸子。 她没有心思跟卫蔺行礼客套,也不想问他为何在这里。 将身上所有银票掏出来,桑眠哑着嗓子:“请把珍珠还给我,另外将那铺子名称告知一下。” 房老板都照做,只是并没有拿那银票。 “横竖我们是已经收到钱了的,那嫁衣布料价值千金,我们还再三问了那姓徐的婆子,可是真的要拿它来抵货款。” “她十分肯定,说这是不要了的旧衣。” 他擦了擦汗:“您看,这跟我们没关系,可千万不要……” 他想说千万不要迁怒于他们,毕竟生意不好做,若是跟达官显贵结下梁子,只怕今后这上京的买卖他们都别想做了。 可一抬头,哪里还有侯爷的影子,反倒是另一个眉宇阴沉的男子立在原地。 “你的意思是,侯府嬷嬷将大娘子嫁衣抵给你们当货款了?” “是啊,是啊,说是一时半会拿不出现银,不过是不是大娘子嫁衣就不知道了……” 他话没说完,面前男子也走了。 桑眠怕布料坊关门,几乎是用跑的在街上。 珠子在手中险些被捏变形,耳旁风声呼啸,将她口中喃喃吹得零碎。 阿娘,你要千万保佑我找到啊…… 阿娘,阿娘…… 泪水从酸涩眼眶中流下来,很快被冬夜冷风刮干。 马蹄声由远而近,桑眠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卫蔺捞到马上。 骤然腾空的瞬间,泪水洒到卫蔺手上。 他皱眉。 这么点高度就吓哭了? 耳边的风更快更凌厉。 桑眠听见卫蔺说他带她去布料坊,终于赶在关门前到了地方。 卫蔺知道这侯爷是个文弱的,下马瞬间也把他顺便拎下来。 他这坐骑乃是从漠北狼王手里缴获而来,生得威猛高大,桑眠又是头遭从马上下去,腿肚子一软就一头扎进男人怀里,泪水瞬间打湿他前襟。 卫蔺下意识揽住人腰肢,又很快嫌恶放开。 匆匆说了句失礼后,桑眠踉踉跄跄跑进铺子。 掌柜的听闻她来意,伸手指了指那衣桁上挂着的五件衣裳。 是熟悉的红色。 但跟黑的,紫的,黄的拼凑成桑眠不熟悉的样子。 就像脑海中越发模糊的,阿娘的模样。 “我们做生意的,当然要尽可能发挥这料子的价钱,喏,本来可能值八百两,现在分别做成五件儿,便值个两千多两……” …… 桑眠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侯府的。 李闻昭还未睡下,一听侯爷回来了忙去兰亭苑,见她两手空空,眸光暗淡,心里便预感不好:“怎么回事,没赎回来吗?” 他叹息一声,似是可惜,安慰道:“没事,等以后换回身子了,我给你再重新用更好的料子定做一身。”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李闻昭对上她泛红死寂的眸子,感觉自己心房也好似被双大手紧紧攥住,让人闷闷透不过气。 他抿唇,放轻声音宽慰她。 “这嫁衣虽然是你亡母绣的,可是倒没怎么好看,又不合身,你当时拜天地险些被裙摆绊倒了还记得吗?” 桑眠立在原地,她当然记得。 嫁衣—— 那个嫁衣是阿娘给她绣的。 那是病入膏肓的阿娘一针一线给她绣的。 阿娘说知道自己撑不过那个冬日,她遗憾不能亲眼看到小阿眠长大,所以要提前给小阿眠备好嫁衣,等以后她与如意郎君拜堂成亲,就算是阿娘亲自陪伴在侧了。 所以—— 所以那个嫁衣,明明用了最好的料子却是最古板过时的样式,明明倾尽心血却还是一点也不合身的样子。 可是桑眠穿着嫁衣嫁给李闻昭的时候,依旧能感受到阿娘浓浓的爱意,好像能看到阿娘温婉的朝她笑,眉眼间全是温柔宠溺。 桑眠眼睛好像终于聚了焦。 她嘴唇嚅动,抬手便扇过去一巴掌。 李闻昭脸上本就有伤,这一巴掌打的他险些摔倒在地。 “等换回身子,我们和离吧。” 他恼怒,想说你又在闹什么,可看到她模样,话突然在喉中噎住。 李闻昭从未在自己脸上看过这种表情,破碎的,心如死灰的,眼里全然都是冷漠的。 带入到桑眠,他忽然心慌的意识到。 她跟祖母说的和离,可能并非赌气,也非要挟,她是真的要离开他。 ……她怎么敢的? 李闻昭擦去嘴角鲜血,烦躁的蹙起眉。 “不就是一件根本不合身的嫁衣,你至于吗?” 桑眠实在不想跟这个男人再说一个字,她冷着眼把人赶出兰亭苑,随即去了翠华庭。 “我找徐嬷嬷。” 徐嬷嬷刚伺候王氏睡下,听见是侯爷来找,忙不迭出来。 刚行过礼,忽然从有两三个婆子将她扭了套进麻袋里。 “徐嬷嬷私自偷盗大娘子财物,按照府中规矩打二十板子然后发卖了去。” 桑眠站在庭院中,目光阴沉。 “现在就打!” 婆子们面面相觑,却都不敢动手。 徐嬷嬷在麻袋里挣扎蛄蛹。 “侯爷!侯爷老奴冤枉啊!” 听见动静的王氏忙披了衣裳出来:“怎么了昭儿,什么事动这样大的火气?这徐嬷嬷是侯府老人了,最忠心耿耿,你是不是误会了?” “没有误会。” “货商说得清清楚楚,是母亲您身边婆子把嫁衣给了她们,还放言不用赎回。” 王氏一愣,万万没想到儿子会为了大娘子嫁衣这样大张旗鼓来翠华庭拿人,她换作慈爱神色,伸手想要把他请进去慢慢说,不料对方就像是杵在地上似的,丝毫不动,一双眸子如同幽深静潭,冷得可怕。 桑眠定定看着王氏。 她虽早有和离想法,但因为要查容府与桑家纠葛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而侯府大娘子身份可以帮着她掩去诸多麻烦,所以忍辱负重呆到现在。 可这家人真是蹬鼻子上脸,成日里都在算计她,算计她的嫁妆。 眼底闪过讽刺,桑眠勾起一抹笑。 “母亲为何要维护徐嬷嬷?难不成她偷盗大娘子嫁衣擅自卖给货商的事情,是得了你的首肯?” 王氏心里发毛。 她挤出个勉强的笑:“胡说什么,母亲只是怕你怪错了人。” “人证皆有,谈何错怪?母亲当年不也是就因为一个人证就断定是大娘子身边丫鬟害死的二弟么?” 夜里凉风格外刺骨,王氏心上悚然一惊,仅有的一抹笑也维持不住。 第28章 打板子 翠华庭里灯火通明。 王氏瞧侯爷这神色,知晓今日是保不住徐嬷嬷了,肠子都悔青了。 真真是得不偿失! 当时只想着抵货款,哪里想到侯爷会对一件样式老旧的嫁衣这般在意,她不由得暗自懊悔,只能绷着脸道: “……扯旧事做什么,徐嬷嬷有错你罚就罚便是了。” 麻袋里的徐嬷嬷一听,挣扎更剧烈,瞎滚一通正好滚到桑眠脚边。 她正愁一腔火气没处撒,垂眸看了眼,然后抄起婆子手里板杖,猛得扬起—— 那板子在空中划过弧线,带起一阵劲风,桑眠丝毫没有手软,用尽力气狠狠砸了下去。 饶是王氏也被骇一跳。 麻袋一动不动,仿佛里头的人已经没了气。 桑眠咣啷一声把板子扔到地上,面无表情吩咐下人:“把她拖出来,二十板子,打!” 虽然气急,但她方才砸的也不是要害,只是知晓下人们对徐嬷嬷颇有忌惮,就算打板子也不会动真格,索性自己先甩一棍子出气罢了。 横竖现在她是侯爷。 偌大侯府,她说了算。 “哦对。”桑眠似是想起什么,冷冷开口补充道,“我记得二姑娘家法还没请,不如就现在一并行了吧,恰好本侯可以监督。” 王氏闻言吓坏了,就以他这架势,那还不得给姝儿打出个好歹来! 于是忙想找个借口遮掩过去。 桑眠像是知晓她心中所想,似笑非笑道: “侯府里如今连五百两都拿不出来,母亲怎么不跟我说呢。” “我方才已同大娘子讲了,将她嫁妆拿出一部分,您不用愁银子的事儿,可千万要把马上到来的婚事与后面春日宴办的盛大,银子花的多了,孩儿在官场上才更有面子不是?” “只是——”她瞥见面露喜色的王氏,恰到好处停顿下来。 “只是什么?” “只是昨个妹妹刚对大娘子出言不逊,今日又发生偷盗嫁衣之事,她难免伤心,这一伤心,孩儿也不好开口提银子了。” 王氏不悦。 “嫁都嫁进来了,用她点儿银子怎么了?” 可转念想到那嫁妆的确是得桑眠首肯才能支出来,她脸色愈发难看。 一边是心尖尖上的女儿,一边是紧缺急用的银子。 桑眠不急,就慢慢让她想。 王氏手里帕子几乎要被捏出了个洞,终于咬牙:“去把二姑娘带来!” 李姝都睡下了,被带过来时一脸懵,直到板子挨身上才痛喊出声。 王氏心疼的眼眶通红。 到月上柳梢时,翠华庭哀痛哭嚎才渐渐停歇,李姝被抬进卧房里,王氏恨恨剜了儿子一眼,心里暗骂他狠心。 桑眠视而不见,还冲母亲行了个礼才离开。 她得腾地方给王氏。 徐嬷嬷在王氏身边多年,替她做了不少脏事,怎么会顺顺利利被发卖出去。 按照王氏做派,徐嬷嬷多半是,活不过今晚了。 从翠华庭回去,桑眠将兰亭苑所剩无几的下人都赶去休息。 一切都安静下来。 乱云低垂,树影纷乱。 桑眠攥着嫁衣上那颗珠子,把自己缩成一团漆黑。 良久良久。 冰凉泪珠从脸上滚落到臂弯里,咬紧的牙关一松,呜咽声就渐渐大了,喉间翻涌的嘶哑冲口而出,她抖着身子,放声痛哭。 - 不知是不是冬日将去,上京忽然回暖。 桑眠从寻嫁衣那日过后便发起高烧,直烧了四天才见好,给王氏心疼坏了,一天恨不能来兰亭苑八回。 李闻昭也求见过几次,只是被拦在门外进不去。 他从前是侯爷,偌大侯府上上下下以他为尊,何曾吃过这么多闭门羹。 可他又不能不来。 从嫁衣事件的第二日,桑眠就把晨起那副药给停了,莲心没有药方,根本无法抓药。 李闻昭被腰痛折磨的夜夜无法安寝。 甚至连个大夫都请不进来,向母亲求救,对方视而不见,全然任由他在柳风斋痛得死去活来,小衣浸湿一遍又一遍。 短短四日,桑眠这副身子消瘦一圈。 李闻昭坐在铜镜前,面色憔悴,疲倦吩咐:“给我上妆吧。” 虽被腰痛折磨,可母亲定要他每日守着规矩晨昏定省,又嫌他形容枯槁的模样见了晦气,非要他描眉画眼过后再去。 所以将将阖上眼不到一个时辰,他就早早被莲心叫醒起来收拾。 “大娘子……您怎么哭了?” 莲心讶异,忙拿帕子擦拭。 李闻昭浑然未觉,往镜中一看才瞧见一行泪冲淡妆粉,冲刷出条清晰痕迹,颇是滑稽。 “大娘子可是腰又痛了?” 莲心叹气:“侯爷去年那二十个板子实在是狠心。” 他一愣。 只顾着怨怼桑眠睚眦必报停了他的药,却未曾想过,这疼痛其实本就是他曾经种下的因。 李闻昭嗓音发涩,忍不住替自己辩驳一句:“那二十板子,侯爷也是不得已。” “您可别替侯爷说话了。” “当时二十板子打得您大半条命都没了。”莲心回忆,有些忿忿:“还是在那么多下人眼皮子底下行刑。” “虽说没有男子,都是丫鬟,可谁家大娘子会遭受如此屈辱,您真是坚强,若换成是奴婢,早一根绳挂上梁寻死了。” 莲心想起当时她站在在三圈婆子丫鬟外头,听见那板子打在皮肉上的声音,还忍不住心有余悸。 “当时奴婢们真的都快吓死了,生怕被打出人命。” 李闻昭显然也回忆起当时情形,桑眠被丫鬟婆子围着,趴在那长凳之上昏死过去,血黏着月白色衣裳腥红一片,只怕是比他现在所受疼痛还要更甚。 可嬷嬷分明同自己说过,她手上有功夫,打人见血却不伤骨。 他当时以为只是看着惨烈,实则…… 将心头涌起的莫名不适压下,李闻昭低声道:“快些上妆吧,不然要误了时辰。” 到翠华庭时,容枝荔竟然也在。 她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联珠对孔雀纹锦衣,粉腮红润,秀眸惺忪,瞧着是香娇玉嫩。 李闻昭想起从前她眨巴着杏眼娇声说一定会同眠姐姐处好关系,绝不让侯爷在后宅为难。 他眼底浮现沉色。 枝枝是真这么想的么? 第29章 王氏慈爱 “眠丫头怎么见了枝枝也不打声招呼,往后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李闻昭拧眉:“眼看还有十日便要成亲,容姑娘怎的过来了,这不合规矩吧。” 容枝荔手中团扇轻晃,红着眼回了个礼:“见过眠姐姐,我也知不合规矩,但听闻昭哥哥生病实在放心不下,就替去龙华寺求了平安符,想着再顺便过来看看他。” 桃喜不赞同道:“姑娘还说呢,您这阵子在相府为雪夜被冻亡的乞丐们抄写经书超度,日日对着烛火,本来就够费眼睛了,今天还为侯爷流泪,眼睛怕是都要熬坏了。” 李闻昭心里不由得一暖。 “竟有此事?怪不得上京都赞容姑娘是菩萨心肠。” “眠姐姐就知道打趣我,我也是跟着母亲父亲还兄长,自小耳濡目染罢了。”她挠挠头,笑得不好意思。 “这是妙羽斋的扇子?”王氏突然问。 “是啊是啊。”容枝荔将团扇递过去,“可贵呢。” “这家扇子铺的掌柜不知是谁,画的扇面啊极是精巧。” 细细瞧着扇面上画的蹁跹蝴蝶,王氏点头道:“是的确不俗,就是价钱稍贵了些。” 她听说过妙羽斋,这是前年年末在上京城开起来的一家扇子铺,名不见经传的,偏偏凭借掌柜上好画技出彩闻名,城里贵眷口口相传,到去年盛夏,许多官家小姐几乎人手一把,已然成为时兴流行的饰品了。 王氏心思一动,昭儿与枝枝婚事若能以这作为伴手礼,想必是极有面子的了,她笑得慈爱,招手把容枝荔叫到跟前儿来,把自己想法说了一说。 李闻昭并不赞同,侯府连五百两现银都难拿出来,哪有银子买这扇子,但他没有出声。 “会不会太费银子?”容枝荔担忧,旋即又甜笑同王氏撒娇,“枝枝也藏了贴身钱,姨母要是不够,可以找枝枝拿,毕竟也是我自己的婚宴。” “乱说,姨母怎么能花你的钱。” 她宠溺说着,又握着她的手左看右看,竟流露出些许不舍。 “这一回去,又要好些日子不见了。” “知道姨母疼我,等婚后我就能天天陪着姨母啦。” 李闻昭自己默默找了位子坐下,看母亲对容枝荔那般疼爱模样,比之李姝更甚,他道:“不过也就不到半月了,婚前是不是还有个寒食节?宫里给各府都递了帖子,届时也能见上。” “你是什么记性,寒食节在婚宴后了,不过今日喊你过来,也是为了这事儿。” 王氏放开容枝荔,抬手摸了杯茶,轻轻拨弄瓷盏,她坐在上手位,睨过来的眼神里带着微微嘲弄。 “你虽是昭儿正妻,可毕竟出身摆在那,没进过宫,也不懂规矩,我便自作主张给你请了个教养嬷嬷,明日就过来,你跟着好生学学。” “别等寒食节进宫,再丢我们李家的人。” 李闻昭微怔,眼里染上一抹羞窘。 他听出来王氏话里似有若无的羞辱意味,语气便骤然疏离几分:“母亲说笑,又不是进宫选秀,哪里用得着请什么教养嬷嬷。” “孩儿虽没托生在达官显贵之家,可也是从小读书识礼,受过教育的,何来进宫给李家丢脸之说。” 王氏与容枝荔对视一眼,彼此都轻笑出声。 李闻昭不知有什么好笑的,听得他烦躁,微微涨红了脸,整个人如坐针毡,背后都起了一层细密薄汗。 本来因为母亲对桑眠轻视升腾而起的怒火此刻都化为窘迫。 “眠姐姐,进宫要守得规矩确实多如牛毛,稍有不慎行差踏错便是要掉脑袋的,姨母好心给你请教习嬷嬷,你乖乖跟着学总没错的。” 容枝荔眉梢扬起,唇边笑意吟吟。 “怎么弄得好像是我们故意拿这事儿作践你出身似的,别太过敏感。” 李闻昭张了张嘴。 他想自己一定是这几日被病痛折磨疯了,怎么会总想起自己从前对桑眠说过的话。 当年刚进侯府,桑眠就曾有些无措,同他说感觉婆母似是极为不喜她出身,常明里暗里言语讽刺。 彼时他乃京城新贵,事情应酬多如牛毛,回到家早没有耐性,便随口用了“敏感”二字打发她。 如今又被还回来,真是风水轮流转。 “是与不是,你当自知。”李闻昭掀起眼皮看容枝荔,清寒眸子微泛冷意。 容枝荔唇边笑意僵住,倏地后脊发凉。 她竟觉得好似透过桑眠神情,看到昭哥哥了。 犹记当初,她撒娇同李闻昭讨要桑眠身上的蘅芜冷香时,对方不由分说拒绝,说这香不适合她。 当时容枝荔不甘心,还要再腻着嗓音求取,却看见李闻昭眉峰下藏着的冷冽,霎时再不敢提起这香。 方才桑眠神情,同那日的昭哥哥一模一样…… 容枝荔心下不安,再次看过去,却只看见桑眠垂着眼睑安分喝茶,好似又是从前那寡言顺受的模样。 应当是错看了吧,她安慰自己。 - 今日是桑眠生病初愈后上朝,自然堆叠不少公事,早朝后在衙门呆到申时三刻才回府。 原先在朝堂上书奏札中的内容正有条不紊推进,只是因为她这几日告假,担子都压在同僚身上,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桑眠旁敲侧击问了几嘴上京客栈整治情况,听说大部分客栈上涨的价格都被官府勒令退回正常。 会馆公开表示不收取银子免费对寒门学子开放后,东阳街巷子里再没有风餐露宿的学子了。 “裴兄实在雷厉风行。” “哪里哪里,我们礼部只是负责会馆这部分,真要说出力,还是太子殿下功劳最多,听说在他一连在外头奔波好几日。” 桑眠轻轻一笑。 她猜太子应当查出些别的什么了。 李闻昭在府中左等右等,终于盼到侯爷消息,忙想起身去迎,可却听莲心说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还有谁?” “似乎是同为侍郎的裴大人,正跟侯爷一同在花厅议事。” 他一听,脚步顿住。 “裴清远?” “大娘子也知道?”莲心好奇,眼里藏不住娇羞。 “奴婢去偷偷瞧了一眼,裴大人果真如同传闻那般玉树临风,清朗端正,听说还未成家,不知是以后是哪个姑娘能有幸嫁入清流裴府呢。” 小丫鬟将手中斗彩春樱花蝶文瓶轻轻搁下,她近日服侍大娘子,与之熟络不少,话便也多些。 “倒是少见侯爷往家里领人,瞧着相谈甚欢,应当是要留裴大人在家用饭。” 李闻昭唇线绷直,面无表情。 桑眠,你好得很! 第30章 陪我共度良宵 “大娘子,您要去哪儿啊?” 李闻昭远远将莲心抛在身后,此刻咬牙切齿,无名火烧得旺。 好个桑眠! 自己因为没药,日日在柳风斋痛得死去活来,人都消瘦一大圈也不见她来看望,转头却大摇大摆把外面野男人带回家。 还相谈甚欢。 还言笑晏晏。 还留下用饭。 真是岂有此理! 换个身还入了戏,真把自己当成个男人了不成! “大娘子,您不能进去。” 小厮长臂一伸,把李闻昭拦下。 “侯爷说过未经允许,您是不可以进去花厅的。” 李闻昭无言。 他闭了闭眼,想起来自己从前的确是这样吩咐过他们。 急躁转了一圈,李闻昭就差破口而出自己就是侯爷,快些让开了。 思来想去,从荷包里掏出块碎银,他示意莲心给过去。 那小厮接过,在日头底下翻来覆去瞧了会儿,轻佻吹两口气放在耳边听个响儿,又掂了掂,最后给扔回来。 “大娘子这是侮辱谁呢,咱们都是奉侯爷命令,还请体谅,不要让我们难做啊。” 李闻昭眼神一凝。 他何尝看不出来这小厮是嫌给的银子少。 倒是不知侯府里是什么时候多出这些子龌龊龃龉风气来的,不是下人敢对主子动手,就是明目张胆收受贿赂。 长此以往下去,还不得从底下烂到上头。 “表面上说奉侯爷命令,那侯爷曾说当值期间须衣着统一妥帖,不可饮酒你不知道吗?”他冷冷质问。 小厮被他突如其来的凌厉气势一压,心虚移开眼,根本不敢与其对视。 当值前他的确是去跟弟兄们喝了两盏酒,上了头在划拳时一个激动不慎打翻桌上残羹,不小心弄脏衣物,本以为侯爷会晚归,没想到提前回府,他来不及回房更衣就匆忙上值。 没想到素日里和蔼待人的大娘子冷下脸这般吓人,小厮吞了口口水。 李闻昭扬起声音:“说话。” 他腿肚子一抖,慌忙跪下求饶: “回、回大娘子,大娘子明察,小的实在是不小心,撞到小厨房的人了,才沾染上这些污秽东西和酒气,您就饶了小的这回,千万别同侯爷讲。” 李闻昭嗤笑:“侯爷又不是瞎子,你要想不被发现扣半个月月例,就速速回去更换,说不定还能侥幸逃过。” 小厮眼睛转了一圈,有些为难,不过还是匆匆离去。 主仆二人这才顺利拎着食盒进了花厅。 莲心有些忐忑,她感觉侯爷这几日似乎是在生大娘子的气,担忧大娘子过来又惹得他不快。 没想到更不快的是大娘子。 李闻昭方到厅门口,就看见桑眠和裴清远并肩站在画架旁有说有笑。 他紧蹙眉头,不等下人通传便一脚踏进厅里,语气里颇有些阴阳怪气:“侯爷真是好雅兴。” 裴清远与桑眠闻言齐齐回头。 他更恼了,也不知恼什么,反正就是看见两人动作一致就恼得慌。 自从嫁衣事件之后,这还是桑眠头一回看见李闻昭,她收起笑:“大娘子怎么到这来了,可是有事?” 李闻昭瞥了裴清远一眼,将食盒放下。 “听闻侯爷带了同僚回府,定当是有要事相商,就想着亲自来送些茶点。” 桑眠语气疏离:“有劳大娘子,我与裴兄的确有公事要谈。” 她就差没明说赶人了。 李闻昭心中隐有妒火,他本身跟裴清远关系一般,怎么到她桑眠嘴里就是什么”裴兄”。 “可侯爷说好下了朝要回来陪我的。” 他将身段放软,稍微夹了一嗓子。 裴清远方才朝“侯府大娘子”稍微略一拱手后便自觉背过身去佯装看那副画作。 耳朵却竖的高。 他挑眉,忽然觉得书上说的,江南女子温柔小意,婉转娇软,简直是入木三分。 桑眠莫名其妙。 “我陪你做什么?” 李闻昭拈起一枚豌豆黄,嘴角噙笑,踮着脚喂到她嘴边,余光瞟着裴清远,嗓音娇软如绵。 “自然是陪我共度良宵。” 屋子里其余三人都瞪圆了眼。 裴清远非不解风情之人,尽管今日说好在侯府用膳,他还是寻了借口要离开。 桑眠面上浮现尴尬之色,却也不好挽留,便指了莲心去送客。 莲心还没从方才震惊中回神,裴清远轻轻在小丫鬟眼前打了个响指,笑意温润:“劳烦姑娘指路。” 她脸一红,急匆匆行礼:“裴大人随奴婢来。” 厅里唯剩下二人。 李闻昭见人离去,哼了一声。 这才发现自己与桑眠距离极近,手还搭在她坚实挺括肩膀上,他鬼迷心窍似的又垫了垫脚。 “放开。” 男人冷漠语气像冬日从天而降的冰雨,刺得他立时清醒。 李闻昭看见桑眠异常清醒的眼。 什么情绪都没有。 清醒的近乎冷酷。 他一滞,也飞快沉下眸子退开。 桑眠冷道:“你方才弄出那副鬼腔调来作什么?” 李闻昭羞恼,却不答。 他甩手将豌豆黄撇到桌案上,睨着她道:“桑眠,你是不是忘了,虽是互换身子,可你这副身躯下是个有夫之妇,该怎么三从四德你心里清楚,别借机跟没见过男人似的,逮着个就凑上去。” “青天白日你发什么疯?我行的端做的正,少用你狭隘浅薄的思维去臆想揣测,我又不是你。” “我看你就是把自己当成了我!”李闻昭一屁股坐下,“我问你,你最近有没有去寻换身之法?” “眼看婚期将近,你难不成要代替我跟枝枝洞房不成!” “着急换身的是你,凭何要我去找?” 桑眠撂下这句,看也没看他,转身离开。 李闻昭立在原地,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整个人无从着力,像是棋输一招般如鲠在喉,吞之不下,吐之不出,难受得很。 偏偏正事还没说。 他找桑眠是因为想要药方子,不然再痛个几晚,真就要去阎王殿报道了。 犹豫再三,还是抬脚追出去,只是毫不意外又被拦在兰亭苑院外,只得作罢。 当然,急得不仅仅有李闻昭,还有王氏。 桑眠还没歇下,便叫翠华庭的人叫了去。 “昭儿可曾听说过妙羽斋?” 听王氏这样看门见山的问,桑眠抬眸,心里却防备着,担心自己是妙羽斋掌柜的事情暴露了。 第31章 救太子 妙羽斋是她来侯府第二年开的扇子铺。 当初李闻昭书信到南洲桑家时,芸娘万分不同意她过去。 “那些世家大族,高门大院里头指不定有多少脏污烂事,你打小就被宠着长大,哪里能斗得过她们。” “阿眠,你听芸娘一句劝,咱不去那火坑,你跟李闻昭和离,横竖他如今是京城新贵,肯定巴不得与你撇干净关系,别怕,我与蓝儿能养你一辈子。” 芸娘满含担忧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她虽是继室,但对桑眠一直如亲生,眼瞅着劝不住她,拿了自己半生积蓄出来。 “上京与南洲相距千里,你若出事我也来不及护你。” “这些不算是嫁妆,你悄悄留着自己在上京置些田产或铺子,总之一定要有傍身钱,另外我会让从前在你父亲手下做事的章三一个月后启程去上京帮你打理。” 桑眠用那笔钱开了妙羽斋,这些她都未曾同李闻昭讲过。 要重查当年之事,必定少不了银子,而妙羽斋亏损三个月后逐渐开始盈利,如今每月能有最少千两的进项。 这是桑眠最大的底气。 不过…… “母亲为何会突然问妙羽斋?” 王氏道:“如今那妙羽斋的扇子在上京可是流行,我想着,若是那些来赴宴的贵客,都能从咱这儿得一把妙羽斋的扇子回去,咱侯府岂不是极有面子。” 原来是打着这样的算盘。 桑眠不动声色:“既然要送,肯定是送最好那一档的,可不便宜。” 王氏点头。 “不过定金已经送出去了。” 她说得理所当然:“就是你上回从桑眠库房里拿来的嫁妆,剩下的一千五百两银子,娘都用在这上头了。” 桑眠挑眉,听懂她话中之意,却不急着接茬。 王氏顿了顿,“所以昭儿,还得你再从咱侯府库房里拿出最少三千两。” 看着她贪得无厌的嘴脸,桑眠心中冷笑。 这是把她嫁妆都当侯府财产了。 挺好。 这也正顺她意。 “三千两可够?”她问。 “大娘子嫁妆可不少,毕竟是咱侯府头一回主办春日宴,一定要办的体体面面,这样孩儿在朝堂上才能挺直腰板。” 平阳侯府之所以落败,其实是因为他们曾是武将世家,而老侯爷早年打仗落下病根,身子不行,早早撒手人寰。 在李闻昭被认回去之前,府里的二爷李穆尧是个武功高强的,也曾立过些小小军功。 本来袭爵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偏偏让王氏找回了长房嫡子。 即便李闻昭高中探花,又是礼部侍郎,可仍旧不免惹人唏嘘。 武将世家,最后出来个绣花枕头粉面书生做侯爷,自然给人一种江河日下之感。 正因如此,王氏在一众贵夫人面前都甚少说得上话,必然会想借着此番春日宴好好扬眉吐气。 果然,她一听桑眠这么说,立马就开口加价,说府里陈设老旧怕被人笑话要修缮翻新,要请顶级的厨子师傅来开宴,还要给姝儿添置顶好的新衣,这些都需要银子。 桑眠爽快应了,随后去了侯府侧门,吩咐小厮去长安街青云巷。 这小厮上了年纪,生来是天哑之人,前几日才被桑眠招进府里,只为侯爷驾车,省的每回出去都要特意找借口。 虽是春暖还寒,但众赶考学子试毕,正是放松的好时候,因此街上人头攒动,热闹喧嚣,哑叔马车走走停停,终于到了地方,趁着人多拐进窄巷。 这巷子斜对面是青云阁。 桑眠在车上等了一会儿,才听见哑叔轻轻叩了叩马车木橼。 一个简单梳着双螺髻的小姑娘进来。 “恩人,您要的东西。” 信封被递到桑眠面前,她垂眼接过,拆开后大致扫了一眼。 “多谢。” “你兄长呢?” 三丫挠头,笑得朴实:“阿兄备考劳累,从贡院出来后便蒙头大睡,中间醒过一次嘱咐我今日来将这东西交给您。” 瞧见她穿了簇新的衣裳,脸也干净白嫩不少,桑眠弯起唇点头。 “记得我们之间的事情莫要说与其他人听。” “嗯嗯!”三丫容色认真,像是要把每个字都烙进心里。 “阿兄也嘱咐我要谨言慎行,不给贵人添麻烦。” 何祁是个聪明的,他自然知晓桑眠绝非等闲,而他一介贫寒考生,若是被人发现与司掌春闱的礼部侍郎有往来,无论成绩如何都多半会遭人非议。 因此桑眠并不担心这个。 “对了,还有!” 三丫伸出一根指头,突然想到什么,模样煞是憨态可爱。 “这里是剩下的银子。”她将荷包递给桑眠。 “阿兄说一定要我还给您,您交代的事情我们办完了也就不住这价格昂贵的客栈了,留了五辆银子做路费,剩下的都在这里。” “怕贵人您忌讳,我重新给您绣了个新的荷包,崭新的,希望您不要嫌弃。” 桑眠看她小心翼翼掏出一个用干净帕子包裹着的新荷包。 那荷包约莫小半个手掌大小,用了深蓝绸缎,针脚细腻,过渡自然,上头的云纹更是活灵活现。 她心中叹息,对于她们兄妹二人,自己其实是利用之心更大。 “这些银子既给了你们,那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况且我与你阿兄说过,这青云阁阁内布局地图便是报酬,我们银货两讫,并不相欠,你们无需有负担。” 银子又被推了回来。 三丫为难,还要再拉扯时,桑眠又道:“虽不知你兄长成绩,但我看他刻苦认真,多半会榜上有名,而你——” 她接过那枚深蓝荷包。 “你这绣工,比之大户人家里头的绣娘都要出色,若是有意,这剩下的银子你去精进这门手艺或是开个绣坊,倒是个不错的门路。” 三丫眼睛一亮:“我可以吗?” “为什么不呢?”桑眠嘴角含笑,轻轻晃了晃手里荷包。 “也别怕你阿兄怪你,就说是我又拿剩下银子买了你这荷包,往后路长,天高海阔,不必将这几两银子放在心上。” “你回去罢。” 虽还有许多感激的话未说出口,但三丫怕自己占用贵人太多时间,于是在马车中朝桑眠恭敬行了礼后便离开。 桑眠掏出何祁画的青云阁地图,凝神看了片刻,想起父亲身边齐管事生前所说。 其实当初容家来找父亲,是要商议桑家名下酒楼——醉仙居开进京城一事,双方已有七成合作意愿,因而才会被请到青云阁商议。 “那里面七绕八绕的,到了封闭厢房内,熏香浓重,奢华帷幕皆用金丝银线绣成,更有舞姬,一个个衣着暴露,双眼迷离。” “有四个年仅八岁的孩童,两男两女在桌案前服侍。” 父亲眼睁睁看着其中一人将手从男孩儿敞开的衣领伸进去,像只狡猾阴毒的蛇,一路向下。 他大惊失色,被上京这些权贵嘴脸恶心到,再不愿与容家有半分纠缠。 “老爷还曾想到去报官,可是他们官商勾结,早沆瀣一气,根本无用。” “咚咚咚咚。” 忽然响起急促叩击声,哑叔撩开帘子,脸色有些急。 桑眠收起地图揣进怀里,从撩开的帘子往外看去,墙根处不知何时有团蜷缩人影,鲜血从他身下流出蜿蜒,明显受伤严重。 哑叔急出一头汗,咿咿呀呀比划着。 “你守在此处,我去看。”桑眠顶着李闻昭的身子,要比哑叔强健许多,她示意哑叔别急,自己目光谨慎,前后观察片刻,才渐渐向那团人影靠近。 血腥气味浓重。 那人穿着深灰色长衫,紧紧捂着腹部,似是伤在那处。 “阁下……“话没说完,那人忽然起身,手执短刃飞速横划,带着凛冽杀意,却在看见桑眠的刹那急促喘息一声,愣是歪着身子收力,给自己左臂又添一伤。 …… 卫蔺? 桑眠被他这一刀吓得后退半步,顾不得奇怪他为何在这里身受重伤,忙与哑叔一起将人搬到马车上。 “去来迟。” 马蹄声落在石板路上,很快离开长安街。 他们走后才不久,几个明显身怀武功的人从墙上一跃而下,紧皱着眉四处搜寻。 “这里!” 血迹尚还温热。 顺着血迹却不见人影。 有个眉骨横亘刀疤的男子粗声粗气骂了句:“这都能叫他跑了。” 另一人紧皱着眉,望着熙熙攘攘的长安街,毫无头绪。 “罢了,横竖也没说要取他的命,只是给点颜色让他知难而退罢了。” 刀疤男狠狠碎了一口:“老子就是不服气,他伤了咱二十多个弟兄!” “若是不厉害,容家也不会出万两黄金要我们倾巢而出了。” “走吧,回去交差。” 第32章 姑娘可要回避一下 “哑叔,你去同冬赋说下,让她清人,然后换辆车去把章大哥接过来。”桑眠吩咐道。 虽然来迟笼共没没几个下人婆子,但卫蔺身份特殊,越少人知道越好。 哑叔忙去照做。 “你倒是挺小心……” 微弱声音响在耳侧,桑眠颇有点无语。 因怕惹人注目,她出门的马车一般只勉强够两人同乘,卫蔺人高马大的塞进来,本一人富裕的空间霎时逼仄起来。 起初桑眠把他放到对面,可不知是不是失血过多意识涣散,卫蔺自己根本坐不住,软得像揽月湖旁柳枝似的,一个劲儿往下倾。 念在这人方才宁愿伤了自己也不把匕首挥向他,桑眠坐过去,拿身子撑住了卫蔺。 只是男人好似并不领情,他咬牙往右挪了半寸,强忍着不让闷哼溢出。 注意到他整个身子都因疼痛而颤抖,桑眠皱眉道:“别动了。” “太子殿下可有信得过的人?” 卫蔺挤不出半个字。 他鼻梁挂着豆大汗珠,浓黑又密的睫毛轻轻颤动,因压抑痛楚而微微扬起脖子,血与汗在他脸上,竟显得有些凄美,甚至把刚毅硬朗的面庞都调的柔和几分,丝毫没有初见时的凶相。 再开口时声音低的只剩气音。 他问:“看够了吗?” 桑眠一愣,这才发觉自己盯着卫蔺看入了神,不好意思的移开眼,她点头道:“看够了,殿下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不过应当是没有。” 桑眠自顾自道。 他出征漠北三年,才回京不久,想来是还未来得及培植自身势力。 “你那个小侍卫呢?可要通知他?” 卫蔺摇头。 三暮正代替自己在东宫禁足。 眼下竟是只能依靠李闻昭。 “侯爷,安排好了。” 桑眠点头,下了车与哑叔一起把卫蔺安置到床上。 “你且忍些,找了大夫很快就到。” 冬赋捏着桑眠衣袖往外走了几步,低声道:“瞧他伤得很重,章大哥行吗?” “可以的,我瞧过他伤势,是刀伤,但应该淬了毒。” 不然以卫蔺征战沙场多年的体格,不该会痛苦至此。 章三来得很快。 他是芸娘特地派过来上京帮桑眠打理铺子的,虽其貌不扬,但从前在父亲手下办事,又得照拂能请名医为重病已久的母亲看诊,因此对桑家很是感恩,即便后来桑家大不如从前,他也没有想过离开。 上京铺子生意稳定后,章三便开始重新捡起医书,潜心研习,亦学了些本事。 果然章三在验过之后肯定了桑眠的猜测,“用了川乌,毒性很强,不仅加剧痛苦还会使人全身发麻昏迷,这位公子能撑到我来时才晕厥,已经很是不易了。” 他利落的打开药箱。 “冬赋,去烧至少两盆热水来。” “好。” 桑眠见卫蔺紧闭双眸,了无生气似的,问道:“你有把握吗?” “姑娘放心,问题不大,喂过解毒丸再将伤口处理好即可,不出一个时辰应该就能醒来。” “哦对了。”他笑道。 “这解毒丸是我刚学会不久的,若是这公子服下没有副作用且顺利解毒的话,回头给姑娘带上几颗以防万一。” …… 桑眠觉得还是不要告诉章三,他是当朝太子殿下了。 榻上的卫蔺手指微动,眉心皱起,嘴唇忽然嚅动两下又没了意识。 章三从药箱里拿出干净的麻布放在一旁备用,接着小心将他衣物解开,又把亵裤往下褪了些一指宽的长度,那狰狞伤口才完全露出来。 他想到什么,扭头看桑眠。 “姑娘……可要回避一下?” 桑眠瞟了眼卫蔺线条刚硬分明的下腹,轻咳一声,出去守着了。 院子里有座圆亭,她怔愣盯着杏树枝杈上簇簇花苞,细腻温润,如珠如玉。 竟又是一年春了。 冬赋去取出一碟子糕点出来,许久不见的二人开始叙话。 “章大哥说,侯府前些日子去妙羽斋定了近三十把上等扇面,奴婢猜到您应当会过来一趟。” “嗯,可够?” “够的,姑娘从前画了许多,绰绰有余,不过他们要得急,章大哥以防万一,就说须得要些日子。” 桑眠放下心。 “春日宴前给到就行了。” “是。” “但奴婢不懂,这流水一样的银子供她们花,为的是什么……”冬赋迟疑道。 桑眠笑:“无妨,账都记着,日后都讨得回来。” 这时章三从屋里出来,他用袖子擦擦额上汗水,舒一口气,咧开唇露出白牙。 “姑娘放心,伤口都已被我处理好了。” “行啊,章大夫。”冬赋打趣。 他挠挠头,笑得越发憨厚。 桑眠斟了杯茶递过去:“等事情了结了,我出银子,给你买下上京最好的地段,开个医馆,圆你少时志向。” 章三倾着身子双手接过那茶。 “多谢姑娘,不过不要在上京。”他神色认真,脸上有些不好意思,摸摸鼻子道,“上京不缺大夫,况且我这点本事也不够,日后还是先做个江湖游医,积攒经验,悬壶济世才好。” “嗯。” 桑眠颔首,十分赞同,心里想着以后若有机会,还是送章大哥去名医门下学学的…… 章三下去更衣时,冬赋想到一个极为重要的事情。 她惊疑道:“可是——如果你跟侯爷身子没有换回来的话,那以后怎么办?” 这个问题桑眠也有想过,实际上李闻昭比她急,毕竟婚期近在眼前。 “等等吧,我们准备往龙华寺去一趟,据说那里有个大师是有些门道的,先去看看他怎么说。” 小丫鬟这才放下心,桑眠看天色尚早,卫蔺又不知何时醒来,便让冬赋把卫蔺上回丢在这的扇子找出来,想静静心神。 妙羽斋不仅售卖成品扇子,也可按顾客想法定制,她幼时师从名家,画技自然不俗,也正因如此,妙羽斋才可打出名气。 只是卫蔺未曾留下只字片语。 她把玩着手中折扇。 与其说是把玩,不如说是费力翻来覆去的看。 因为太沉了。 桑眠咋舌。 这人随身带这般沉的扇子,与负重无二。 “姑娘也觉得沉吧?”冬赋往这边瞧了一眼。 “完全不像扇子,倒像是杀人利器呢。” 第33章 扇面画 看这扇骨修长笔直,不知是用何材料制成,沉重坚韧,而扇柄则像是用了上好的玉,扇面纯白,柔韧似绸,合拢时又形如短棍。 再轻轻拨弄扇柄机关,立刻伸出一指长的尖锐锋芒,取人性命即在刹那。 桑眠凝视着利刃,暗自思忖将军的扇子确实不一般。 画笔迟迟未曾落下。 她犹豫不决,若画得细腻柔和,精巧秀逸,着实配不上它的凌冽,可笔触粗犷刚猛,又会失了扇子本身意蕴。 “啪嗒——” 笔尖垂落一滴朱砂。 桑眠蹙眉,盯着那晕开的红色,鬼使神差的描出一轮落日,浑圆似火,欲坠未坠。 执笔的手未停,很快蜿蜒出一条河流,消失于尽头,再廖廖添几片蘸了墨的雌黄。 “你见过漠北风光?” 她微怔,瞧见是卫蔺。 男人上身赤裸着,袒露的胸膛与肩膀都壮实挺阔,窄腰紧实,线条分明,匀称而有力量感,偏偏下腹与左臂上缠有两圈白色纱布,透着似有若无的血色,配上他还略显苍白的面容,更添几分禁欲气息。 “这宅院里多是女儿家,太子殿下还是将衣服穿好。” 卫蔺盯着她,眸色幽深,说话时也不曾移去视线,他哑声道:“被剪烂了。” “侯爷……有没有新的暂时借本宫一穿?” 桑眠想了想,让他稍等片刻,自己进去屋里帮他拿。 回来时便见卫蔺光着上半身在那扇面上描描画画些什么,走近一瞧,落日下,群山中,已袅袅升起一缕缥缈。 “狼烟?又或是炊烟?” 卫蔺搁下笔,接过衣裳穿了。 “此处多为沙漠,几乎无人居住。” “但他很重要,若守不住,漠北军将会穿过沙漠到我国边陲,肆意杀戮。” 桑眠略有些不解,卫蔺跟他一个文臣解释这些做什么。 “所以,漠北这仗是很重要的。”他声音低沉,又有些哑和颤,让人想起冬日里干脆枯叶。 “竟是不知,侯爷文采斐然,还画技高超。”卫蔺转过话头。 她心上一惊。 忘了。 妙羽斋在上京最繁华的地段,桑眠是不便现身的,一般都同冬赋在这处不显眼的宅子里碰头。 可她现在的身份是李闻昭…… 不免懊恼,她凝了眉淡声道:“太子殿下离京多年,不知道的事情自然多了去了。” “再者,不过是闲着无聊草草勾了几笔而已,哪里谈得上高超,反倒是太子殿下这烟这山,很是传神。” “真是文武双全。” 卫蔺挑眉,似乎对这恭维马屁很是受用。 “今日多谢相救,若是以后有机会,定当还侯爷这个人情。” “还人情倒不必,上回殿下也曾在街上帮过我。” “不过在下还是有两个不情之请。”桑眠道。 “一是希望殿下莫要同旁人说起这处地方。” “二是想问殿下,如何与我家大娘子相识的。” 桑眠神色认真,她的确好奇这一点。 卫蔺看她。 半晌垂眸淡淡道:“相识算不上。” 不知为何,桑眠从他语气里听出几分不甘落寞。 余晖脉脉,给小院儿笼上一层薄纱。 卫蔺用力攥紧了手,小臂上伤口裂开,疼痛终于使他清醒。 想到自己方才昏迷半梦半醒时听到的话,他压下心底起伏,缓缓开口道:“本宫与你家大娘子并不相识。” “只不过是,她模样与本宫一位友人肖似,便多关注了些。” 桑眠轻轻挑起眉梢:“只是这样?” 卫蔺点头,“对。” 他说完便随意拉扯几句,拿了扇子离开来迟,悄悄回去东宫。 三暮见到卫蔺回来后,悬起的心终于放下。 “今日贵妃娘娘身边的张嬷嬷过来,吓死小的了,险些就要被发现。” “张嬷嬷来作什么?” “奉娘娘之命给您送寒食节宫宴穿的衣裳。” 卫蔺眉尖闪过不耐,母妃实在操心他婚事,成日里想着法儿的要他赴宴相看。 三暮自然也懂,他撇了撇嘴:“寒食节还早呢,贵妃娘娘也真是,主子这仪容,这气度,根本不用担心您娶不到太子妃啊。” “谁说我打算娶太子妃?” 他一愣:“您还想着那人呢?” “恕小的直言,那人我曾见过,的确模样出挑,可瞧着寡言温和,是个无趣之人。” 卫蔺冷着脸看过去,三暮立即噤声。 “本宫看上的人,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指点点。” 三暮跟了卫蔺多年,知晓他但凡在他面前自称本宫了,多半是真动怒,于是再不敢多言。 “下去吧。” “是,属下告退。” 明月高挂。 颀长身影被渡上淡淡光华,卫蔺不知想到什么,眉眼忽然柔和。 她才不是什么寡言温和的无趣之人。 她心窍玲珑,主见分明,时不时也会露出利爪,龇牙咧嘴。 没人比她更有趣了。 腰腹伤口隐隐作痛,卫蔺不由自主的摸上左臂被包扎的地方。 风从支起的窗子里溜进来,将烛火吹得摇晃。 他缓缓睁开沉寂的眸子,敛起莫名颓丧情绪,站起身子解开玉带,忽然从怀里掉出一张信封。 “姑娘为何要誊抄一份给那人啊?” 冬赋捧着碗,不解问道。 桑眠夹一块醋肉,唇齿留香,含糊道:“感觉他需要,顺手的事儿。” 卫蔺应该是发现了青云阁有问题,所以在暗自调查,今日受伤恐怕也与容家脱不了干系。 但说到底引他去查客栈的,是自己那封奏札,况且自己也利用卫蔺封查城南街散魂膏暗点,于情于理该帮他一下。 青云阁桑眠没怎么进去过,但表面上看与其他客栈并无异样,所以她猜测,这客栈底下暗藏玄机。 因此在碰见何祁兄妹二人之后她立刻就想到了借助他们二人来拿到一份青云阁详细地图。 何祁除了地图之外,还详细写了几个他觉得有疑点的地方,比如二楼最东厢房,常有小厮在门口看管。 这些桑眠都一并誊抄给了卫蔺。 而此刻在东宫的卫蔺。 已经原地定住半刻钟了。 “主子可要用晚膳?” 三暮听见里面迟迟没有动静,轻声在门口问道,将半个身子贴过去,妄图能听出点什么动静。 房门忽然从里被打开。 卫蔺冷着脸走出来。 他捏着两张信纸绕着庭院直走了七八圈,月色落在他挺拔身影上,似披了一层霜华。 “主子……你别这样……我害怕……” 三暮瑟瑟发抖。 第34章 婚宴风波 卫蔺头有些晕了。 不知是因为转圈转得,还是伤口痛得,又或者是被信上字迹影响得。 总之他有些晕。 “三暮,本宫有一个猜测。” 三暮垮着脸,十分忧虑。 “您有什么猜测?” 卫蔺但笑不语,一扫方才颓废,他大步回房,意气昂扬,让三暮想起主子头一回上战场的模样。 “这衣裳是不是素了些。” 三暮听见他说话,忙跟着进去,旋即就看见太子殿下绕着那月白锦袍看了又看,像是在挑什么趁手的兵器。 卫蔺思忖道:“我记得有一件墨绿色的袍子,那一件不惹眼但很显气魄,又衬得本宫身材绝佳,你去把那件翻出来。” 三暮:…… “有没有可能,您说的那件墨绿色衣裳,已经是三年前的了,怕是早不在了。” “您回朝那日,贵妃娘娘不是命绣娘做了件大红绣金蟒袍,不如选那件。” “蟒袍太凶,倒衬得我粗鲁。是不是还有个绣竹纹样的,那件你找出来。” “是。”三暮立刻去办,才迈出去几步又被叫停。 卫蔺神色凝重。 “算了,就这件月白色的吧,别找了。” “……是。” 三暮又折返回来。 他想问问主子为何突然这么激动,但看主子拿着衣裳不断在身上比划,实在违和,就愣是一个字不敢问了。 卫蔺盯着那纸上字迹看了又看。 “之前让你找的人找的怎么样了?” 三暮忙回:“平阳侯府下人不多,出府的就更少了,小的几番周折寻到个从前在后宅里伺候人的嬷嬷,已等着了。” “嗯。”卫蔺折好信纸,烛火映出他眼底转瞬即逝的偏执阴郁。 - 自容枝荔离开侯府后,府中安生许多。 她兄长容衡这日却忽然到她当房中,问婚事筹备得如何了。 容枝荔正试戴为成亲准备的赤金嵌宝头面,额前珠帘晃动,秀美容颜若隐若现,衬得她贵气又不失娇艳,一面对着镜子左看右看,一面嗔道:“阿兄日日埋头生意,怎么现在有空到这院子里关心起我?” 容衡的嫡亲妹妹屈做平妻,自己与母亲本来是竭力反对的,可不知李闻昭给妹妹和父亲下了什么迷魂汤。 一个说非他不嫁,一个赞他前途无量,还特地进宫求了旨意。 想着李闻昭原配是个无权无势的,大不了嫁过去做点手脚让其消失,那平妻变正妻,倒也还行,因此容衡和小王氏也就勉强答应。 忆起手下人上报消息,容衡眯了眯眼,“有个事情想问你。” “听说侯府里现在的大娘子是姓桑?” “是啊。”容枝荔点头。 “可是来自南洲?” “阿兄怎么知晓?”她讶异,小心将头冠摘下。 容衡没言语,转着翡翠扳指,似不经意道:“等父亲母亲回来,你们一起去趟侯府拜谢时,也叫上我吧。” 容枝荔不解:“阿兄去作什么,你平日里打交道的不都是那些老气横秋之人。” 他笑:“自然是去看看那侯爷生得是如何芝兰玉树,能叫我家小妹一见倾心,死心塌地。” “那你怕是要算盘落空了,母亲这几日事忙。抽不开身,可能要婚后才能上门了。” “再说,阿兄你早就见过昭哥哥了不是?”想起方才他问桑眠,容枝荔不由得蹙眉,“你不会是专门想要去见那桑眠的吧?” “阿兄认识她?” 扳指丝丝缕缕凉意顺着指腹攀爬,容衡笑了笑,温润面庞竟显得有些阴恻恻。 “不认识,但我应当与她父亲打过交道,不过——这么说来,平阳侯也是在南洲桑家长大的了?” 容枝荔点头。 李闻昭被认回侯府之后对外只说被南方一处好人家收留,还娶了那户人家里头的小女儿,并没提到桑家。 “阿兄怎么会认识桑眠她父亲?” 容衡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同她讲起了当年旧事。 - 又落了一场雨后,上京已是盛春,暖风柔柔,绿意盎然,晴好时天空瓦蓝,给萧瑟侯府后宅添上一抹亮色。 容枝荔便是在云如絮天似湖的这日,被一顶八抬红轿抬进平阳侯府。 贵女初嫁怎可寒酸,容家先是花重金打造云锦婚服,后又添足足八十八台嫁妆,连容枝荔坐的轿子都宽敞有余,内饰华美外嵌珍珠,甚至还请了宫里响器班子吹打。 “哟,这么看来这侯府也没有传闻中那般寒酸啊。” “就是,瞧着还风光不少呢!” 自然是风光的。 桑眠一身喜服,坐在高头大马上,眯眼盯着那大门巍峨耸立瞧,配着金漆匾额,颇是富贵。 不仅仅侯府大门气派翻新,连大门口台阶都重新用上好汉白玉砌了。 逾制不说,实在奢靡。 除此之外,后宅专门为婚宴春日宴修葺的会客中堂,她昨日去瞧了一眼,亮堂明净,珠玑璀璨,陈设精致,想来是花了不少银子。 加之多出来的家丁女使,几乎是从前五倍之多,比之侯府鼎盛时期有过之而无不及。 显而易见的,王氏这是有了银子,就立马想要重回昌盛。 可惜她不知,登高必跌重。 顶着李闻昭身子拜完堂,桑眠忽然想起许久不见李闻昭。 “大娘子呢?” “煮粥呢。”李姝哼了一声,她还在为自己被打板子一事生气,连带着对她兄长都是爱答不理。 “煮——什么粥?” 桑眠蹙眉不解,可眼看人来敬酒,便只得先行应付,后来出了乱子才知是怎么一回事。 喜宴快接近尾声时,忽然呼啦啦闯进来一群流民,皆穿着破烂,拿着破碗,下人们伸手要拦,却被挤得连话也说不完整。 “粥呢!” “肉呢!” “侯府就这么打发叫花子吗!” 今日来参加侯府喜宴的,哪个不是上京有头有脸的人物,此刻见这乱象,皆忍不住捂着鼻子,纷纷问桌旁随侍的下人是怎么一回事。 下人们面面相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肉……肉,杨老大,有肉……” 一个鞋头露出脚趾,蓬头垢面的流民扯了扯最前头的那个,涎水直流。 更有饿急眼的直接到桌子跟前儿扯下只肥鸡腿便大口大口啃起来,其余流民有样学样,很快乒呤桄榔用饭声响起,把外头唢呐都盖住了。 反倒是穿着体面的宾客被挤到旁边站着,礼部老尚书筷子都还在手里拿着呢,转眼夹着的荔枝腰子就被个乞丐低头一口嘬了去。 “成何体统!” “侯爷!您是不是该给个解释!” “就是啊,这这这、这算个什么事嘛!” 桑眠在最里面,她听见动静忙出来,沉声要小厮快快将人赶走。 为首的那个被称作杨老大的人显然不是个吃素的,啃到一半的炙小羊腿还在嘴上叼着,伸手拿打狗棒重重砸碎桌上瓷盘。 他眼底凶狠,有恃无恐。 呸一口吐掉小羊腿,立刻有几个乞丐争先恐后抢了往嘴里塞。 将一张皱巴巴请帖拍在桌子上。 杨老大高声怒道:“谁敢动我兄弟!” “今日可是新娘子请我们来的!” 第35章 都走了 婚宴上自然也有容衡在的。 他与旁人对视一眼,显然对此事并不知情,也就没打算开口。 桑眠仔细看了那请帖,确实是容枝荔宴请杨老大及手下乞丐弟兄来赴宴。 “可上头明确写着各位兄弟的席面在另一处处,想必是走错路了,在下这就派人将诸位引至西角门处。” “少在那放你的狗屁!”杨老大啐了一口。 “这样气派的侯府,那大门白灿灿跟银子做的似的,结果请我们就请喝白粥掺地瓜头子?还要不要点脸了!” “我们今儿,还就在这吃了,大喜的日子,侯爷不会要甩脸子轰人吧?” 桑眠大概猜到一二。 原来李姝方才说李闻昭在煮大锅粥是这意思。 “就是啊,请我们来又不请吃好的就算了。” “让人等半天,就端上来一碗粥。” “俺就要在这吃肉!” “连粥都不够喝,比老子尿都稀,打发叫花子啊!” “你们不就是叫花子吗?” “嘿!你特爹的怎么说话呢!” 眼看要起冲突,桑眠将一旁花瓶狠踹到地上,终于叫他们消停片刻。 王氏才闻讯赶来,就看到自己花了三百两买的天蓝釉双龙耳屏脆了个稀巴烂,心疼得一张脸皱起,“昭儿,这是怎么回事!” 桑眠草草解释了一遍。 令她惊讶的是,王氏竟知晓此事。 她皱眉低声咒骂了大娘子一顿,“没用的东西,连个粥都煮不好。” “母亲,现在不是粥不粥的问题。”桑眠瞥了眼还在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的一众乞丐。 “他们明显是想要宾客该有的待遇。” “那如何行!他们是叫花子!怎么配做我们高门侯府座上宾!”王氏低声急道。 桑眠倒是没怎么急。 说到底也不是她丢人,反而乐得看戏。 “母亲既然知晓此事,怎么没拦着容姑娘?” “我怎么能想到这群刁民会如此蛮横无理,枝枝素来心善,今日又大喜,就想着做好事让那些饥寒交困穿不暖的乞丐也能饱餐一顿。” 嗤。 是真为着饥饿流民着想还是沽名钓誉想博取他人颂扬,恐怕只有容枝荔才知道。 “既是容姑娘心疼乞丐,那怎么不自己亲自煮粥,反而劳烦大娘子去做?”桑眠淡淡反问。 王氏没好气瞪他一眼:“说什么浑话,枝枝大喜日子,怎么能让新娘子去做这种事!” 二人才说了这几句话的功夫,那头又吵起来,监察御史宋大人气得脸红脖子粗,说自己玉佩被乞丐偷了。 那乞丐却说是自己捡的,嬉皮笑脸把玉佩塞进裤裆里好生摩挲了一会儿又掏出来,举到宋大人面前问:“还要不?还要不?” “你——” 他屈辱不堪,一甩袖子就要离去,其余部分宾客摇头,连招呼也没打,就都走了。 “吃完了吃完了,还有没有肉了,快上啊!” 下人面露难色看向主子。 王氏无措:“这可怎么办?” 撵走吧,肯定少不了闹,可留着吧又实在恶心人,而且传出去岂不被人笑死。 桑眠想了想,“后宅席面上应当没这些人吧?母亲先回去待客,这边交给我。” 她命令人又加了几桌席面,把尚还留下的贵宾请过去,诚恳致歉,说亲家素来乐善好施,今日也不例外。 “没想到大喜之日亲家也不忘施恩,在下真是自惭形秽,没做好准备,让各位受惊了,自罚一杯!” 桑眠把壶里白水倒了满满一盏,一饮而尽。 人见他喝的爽快,心里气消了些,只是看向容衡的眼神就不是那么好了。 “还是容家公子人缘好,一封请帖给过去,乌泱泱来了一大片撑场子的。” 桑眠随之看过去。 算起来,其实今日是头一回见到容衡。 他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般浑身散着铜臭或是眼里极尽精明算计的模样,反而面如冠玉,眉宇温良,像个从世家大族里养出来的矜贵公子哥。 可谁能想到就是这般模样的公子哥,亵玩男童,放火烧人,下毒将父亲赶尽杀绝…… 桑眠压下心中翻涌恨意,笑道:“是啊,给了在下好大惊喜。” 容衡笑不出来,他此刻被架的高,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但他反应却迅速,冷着脸回头指责小厮。 “你又懒怠了不是,我明明跟你说过此事要提前告知侯府的。” “是,是小的忘记了,主子还让奴才给侯府一笔银钱,说是专门用来招待流民乞丐的,可最近事多,便忘了!” 容衡慢条斯理刮着茶沫:“啧,我也是没想到,侯府有钱翻新大门,却只给乞丐们喝粥……” 他四两拨千斤,轻轻松松又把话头引到侯府上去。 “看来容公子是真心疼他们。”桑眠轻挑眉毛,拿着杯盏的手轻轻往旁边指了指,“不如给您在那边加个凳子?人多,吃着也热闹。” 裴清远忍俊不禁。 那边确实热闹,杨老大跟弟兄们喝酒划拳,嗓门极大,口中污言秽语更是不堪入耳。 这根本没法好好用饭,于是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这边宾客还是都摆摆手走光了,不仅如此,他们还让家丁去后院儿把自己家里女眷都叫回去。 侯府短暂的热闹喧嚣还不出两个时辰,门前那一排贵府马车都走了。 “什么?” “怎么可能!” 容枝荔顾不得规矩,一把掀开盖头。 “怎么能都走了,今天可是我大喜之日!” “他们就算不给侯府面子,也不能打我爹的脸啊?” 桃喜想到自己方才听下人描述的,担心自己被迁怒,便一时也不敢转达,支支吾吾将喜帕再盖回去。 “姑娘别急,其实人都没有都走光,再说横竖礼金都已经收了的,他们走便走……” 容枝荔心急如焚,她想去外面看看到底是何情况,突然想起什么,皱眉问: “杨老大来了吗?我特意嘱咐姨母今日煮粥多加些饱腹感强的番薯,他们一定喜欢,想必这会儿应该已经在侯府门口叩谢了吧。” 话音才落,忽然见陪嫁过来的杨嬷嬷迈着密如鼓点的步子踏进新房。 “姑娘,不好了,前头出大事了!” 第36章 想见新娘子 杨嬷嬷说的大事始作俑者还是那群乞丐。 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他们吃饱喝足还不够,催着侯府仆人继续上菜,不上就撒泼打滚骂人,威胁告官就扔出那请帖说是受邀而来。 若是再说他们席面在别处,杨老大便同几个兄弟瞪着眼道侯府怎么可能给宾客只吃白粥。 是啊,桑眠也不知道容枝荔与母亲是怎么想的。 “他们连揣带拿就算了,还指名带姓的要见新娘子!” “什么?” 容枝荔骇然大惊,胭脂也遮不住苍白神色,整个人摇摇欲坠。 “不可能,姨母明明都跟我说安排妥当,在西角门处单独设粥宴招待他们,怎么会到主厅去撒泼!” “侯爷呢?侯爷怎么也不拦着点?” 杨嬷嬷狠狠拍着大腿,“侯爷文弱书生,哪里拦得住啊,反而被推搡,磕到了头,这会儿正在包扎呢!” “如今外面是乱作一团,哎哟这算个什么事儿啊。” 桑眠本不想管这烂摊子,想着故意受伤一来躲清静,二来能避开晚上洞房花烛夜,可听见小厮说那群乞丐越发猖狂,甚至预备要闯进后宅里闹洞房,她闭了闭眼,还是站起来预备去拦。 后宅不少年轻侍女丫鬟,要是真被他们闯了进去,指不定要出什么乱子。 “侯爷,我们虽然穷酸,但讲义气。” 杨老大长得并不壮实,但两只黑漆漆的眼睛跟算盘珠子似的精明,乱蓬蓬头发纠结在一起,打狗棒塞进布条裤腰带里,身后是帮吃饱餍足的哥们。 “今天借着喜事饱餐一顿,就也想略尽绵力做些回报,看看侯府现下怪冷清的,哪里有豪门娶媳妇的样子,倒不如让哥几个去帮忙闹个洞房,活跃活跃气氛啊?” “就是,就是!” “新娘子长什么样俺还没见过呢!” “得让我们感谢她啊——嗝——” 桑眠看到这些人猥琐嘴脸,只觉头痛的厉害,听说祖母那边得了消息气得险些晕过去,王氏当下还不知道在哪里。 她清了清嗓子,沉声道:“各位,我也明确说了,后宅是不便进入的,吃饱喝足就先请回吧。” 没有将话说太死,毕竟他们人多势众,真碰起来也只会是两败俱伤的下场。 可杨老大似是铁了心,说不闹洞房也成,那就叫新娘子出来。 “大家伙儿还没见过那人美心善的容家姑娘呢,叫出来我们也好当面感谢感谢啊。” 更有嚣张的,已做起了打油诗,齐声闹着喊着要新娘子出来,别说前厅,就是李闻昭在小厨房里也听见动静了。 他搁下手里柴火,问是怎么一回事,小厨房下人并不对接到喜宴吃食,因此也说不明白。 李闻昭心里忐忑担忧,知晓是一定出了什么事,便顾不得锅里咕嘟冒泡的地瓜粥,打开门就要出去。 才走几步,就被人请到了翠华庭。 王氏脸色铁青,显然是气得昏了头,劈手便打下来一巴掌:“你就是诚心要搞砸我们枝枝跟昭儿的婚宴是不是!” 他脸颊一阵火辣辣的疼,只觉莫名其妙。 容枝荔泪眼婆娑,上来搀扶住身子不稳的李闻昭,“姨母别生气,枝枝相信眠姐姐不是故意的。” “你别替她说话!” “是啊容姐姐,今天可是你大喜的日子,结果被这样毁掉,要我我得恨一辈子。” 李闻昭看清穿着一身嫁衣的容枝荔,眼里掠过惊艳。 “多谢容姑娘,这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了。” 她一早就被母亲派去小厨房熬粥,又什么也不会,光生火就用了将近半个时辰,后面削红薯皮还伤到手指,好容易熬成,端出去的粥又被大半退了回去。 “少装模作样,我且问你,派你做个事情你磨磨唧唧的,是不是存心故意为之?” 他本就疲累,现下实在懒得经营婆媳关系,沉下眼道:“母亲总得先让孩儿先知晓到底发生何事吧,怎么就非得动不动斥责,您要是对我有成见,不放心我,又何必让我去小厨房做事。” “再说了,哪家的正头大娘子,在夫君纳妾——”他烦躁叹了一声,改口道,“娶平妻之日,原配还要灰头土脸亲自下厨煮粥的,煮给谁喝啊?您怕不是就想故意寻借口搓磨我呢吧?” “你!你居然敢顶嘴!” “忤逆不孝,心肠歹毒的妇人!” “昭儿娶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侯爷呢?”没管气急败坏的母亲,李闻昭扭头问莲心。 莲心是刚悄悄打探情况回来的,把前头状况叙述一遍,忧心忡忡道,“那群乞丐朝着闹着要见容娘子,跟地痞流氓似的不讲理,轰都轰不走,一副见不到容娘子就誓不罢休的模样。” 容枝荔身子瑟缩,连连摇头:“姨母,姨母我不要——” 她是相府嫡女,出身高贵,怎么能像那青楼楚馆里卖身之女一样出去给一群乞丐观赏。 王氏叹气,恨铁不成钢的看了她一眼。 “我就说不必在这婚宴这日施粥,你非是不听,这下好了,来贺喜的贵客全被逼走,剩下一堆要饭的闹事,里里外外都丢死人了!” 容枝荔红着眼眶:“枝枝知错了,可他们实在可怜,便想着能多行一件好事,谁成想眠姐姐动作太慢,惹得他们生气……” 李闻昭觉得全身血液都在往脑门子上冒。 本来因为换身不能亲自拜天地就很烦了! 很烦了! 结果现在告诉他,喜宴被一群叫花子搅合的混乱不堪,而把叫花子请过来的,居然是他新娘子? “你、你是怎么想的?爱心泛滥也要分分场合吧?” 今日来的可都是有头有脸的,官场同僚,侯爵贵族,这以后换回去身子还叫自己怎么做人啊! 头都抬不起来了! 容枝荔没想到桑眠会拉着个脸来指责,俨然一副正头娘子管教小妾的模样,心里很是不服气,她蹙起眉心,语气也重了不少。 “我做好事也要被指责?若不是你磨磨蹭蹭,煮的粥又难以下咽,他们怎么会饥肠辘辘恳求到正厅用饭?” 吸了吸鼻子,容枝荔看向王氏。 “如今事情发生,讲这些也没用,还是要先把他们打发了才是要紧的,既然是因为大娘子怠慢导致的,那就让大娘子出去见见他们吧。” 李闻昭半张着嘴,不敢置信。 第37章 空房花烛夜 李闻昭记忆中的容枝荔,一直都是单纯善良,娇憨可爱的。 可换身之后他发现,自己好似从未真正认识过她。 “容姑娘,请帖是你下的,他们要见的也是你这个新娘子,你怎么能、颠倒黑白,如此不负责任呢?” “既然你口口声声说了自己是在做好事,那你该是问心无愧出去准备接受他们赞赏感激之情才是,又在怕什么?” 容枝荔被问的哑口无言。 她顿了顿,扑簌簌流下泪,一头窝进杨嬷嬷怀里:“枝枝没有怕,只是枝枝向来为善不欲人知,施恩也没想图报,这才不想去的,姐姐横眉立目的,作什么要在这样大喜之日斥责我。” 说完低低抽泣起来。 李闻昭烦不胜烦,他灰头土脸烧半天火,腰酸背痛连口茶水都没得喝,他还没哭呢,不知容枝荔又委的哪门子屈。 以往看她哭总能升起怜惜之情,可眼下自己只有不耐烦,呜咽声配着外头隐隐约约的叫喊,越发让人厌憎。 可对上人家水光潋滟的杏眸,他又再指责不出什么话,只是心中对容枝荔这种自己犯了错还推诿到别人头上的行径十分不赞同。 外面天色暗下,喜绸从红艳艳变成黑漆漆。 桑眠踏进翠华庭,众人都贴了上去。 她脑门子上被绢布缠了一块,容枝荔刚开口问痛不痛,“大娘子”就已经主动过去踮着脚凑近看,十分紧张:“怎么回事,伤口大不大,严不严重,深吗?可会留疤?” 桑眠垂眸,看见“自己”脸上灰扑扑的,还有个巴掌印,突然就后悔替侯府赶走那群乞丐。 “没事,小伤。” “外头人已经走了。” “他们是怎么答应离开的?” 也没怎么,桑眠只说是府里丢了不少东西,其中就包括祠堂里的丹书铁券,那是先皇赏下来的御赐之物,私自偷盗可是重罪,杨老大怕受牵连,就赶紧带着人走了。 下人端上来一盏茶,袅袅冒着轻烟,桑眠盯着那轻薄归为虚无,心里其实也有些怀疑。 杨老大那群人是饿久了的,他们哪怕真是看不上稀粥,有贪婪贼心,又哪来来的贼胆到侯爵府里撒野。 要说背后没人撑腰指使,她不信。 可又想不出来会是谁,桑眠摇头,将思绪拉回。 容枝荔又回了府兰阁,将喜帕盖好,专注等着李闻昭来。 “老奴就说姑爷能解决此事,姑娘你不信,还硬要出去,这可犯忌讳呢!” 她声音隔着盖头,有些发闷。 “那有什么好忌讳的,我就是怕昭哥哥会因为这件事责怪我,一时心急。” “杨嬷嬷,你说,昭哥哥是不是生气了啊?” 容枝荔说着一把扯下盖头,“昭哥哥刚才看到我了,可是眼里一丝情绪也没有。”她抿唇,拖着步子走到镜前,蹙额道,“我今日不漂亮吗?” “漂亮,姑娘就跟那天上仙女儿似的好看。” “那怎么昭哥哥都没多看我一眼?” 正从外面拿了吃食回来的桃喜闻言一笑:“姑娘怎么还不改口呢,如今都拜过天地高堂了,您就别胡思乱想了,等着洞房花烛才是!” 容枝荔红了脸,想着今日自己也没做错什么,是姨母和桑眠没安排好,这才让侯府蒙羞,于是心安理得又规规矩矩盖回喜帕。 只是等到月上枝头,侯爷才潦草进来将仪式进行完,随后便借口身体不适,回了兰亭苑。 “夫君怎么会去那里,难不成是找她?” 桃喜知道主子口中的她是指大娘子,摇头道,“奴婢问过了,大娘子今晚还是在柳风斋。” “侯爷想必不是推辞。”杨嬷嬷伺候容枝荔卸下钗环,一边沉声道:“想来应是白日劳累,又受了伤,怕自己今晚在榻上表现不好。” “嬷嬷!” “好好好,姑娘害羞,老奴不说了,您就把心揣回到肚子里,好生睡一觉,万事都有老奴和桃喜在,绝不会让您在侯府里受半分委屈。” 话虽这样说,可即便姑爷有心无力,也不该洞房花烛夜撇下新妇独睡,将灯吹熄后,杨嬷嬷轻手轻脚退出去,把桃喜叫到跟前。 “你从前是陪姑娘来侯府住过一阵子的,给我说说,这姑爷和那姓桑的娘子,感情如何,各自性格又怎样?” 桃喜打起精神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个遍。 “不知怎的,感觉侯爷最近对姑娘不似以往那样亲密了。” “男人无外乎如此,得到手的就不会再珍惜。”杨嬷嬷冷哼一声。 - 翌日一早,桑眠按着规矩陪同容枝荔去给母亲和“大娘子”敬茶。 王氏心疼容枝荔昨夜独守空方,还没等人跪下就赶紧接过茶盏,李闻昭心里的气也消了,问她在俯兰阁可还习惯。 容枝荔都一一答了,让人挑不出错处。 “侯府人丁稀少,就盼着你能早些跟昭儿为李家开枝散叶,我也好早早享受天伦之乐。” 看桑眠神色淡淡,容枝荔唇边笑意微僵,心里泛起的羞涩荡然无存。 李闻昭都看在眼里,便有些不忍,趁着容枝荔和王氏走在前头,拉住桑眠。 “有事?” “你对枝枝别这么冷淡。”他蹙眉。 “没必要,她一个新妇,婚宴上发生那样事情肯定心里会不安,你又不跟她洞房,再这么冷着个脸,不是诚心叫人看她笑话吗?” 桑眠看他。 原来他也不是不知道丈夫对妻子冷漠与视而不见会造成什么样子的后果。 “那不如,我今晚就跟容娘子把礼成了?” “当然不行!”李闻昭恼怒,他还要再说另一件事,桑眠已干脆果决从他面前离开。 一行人到寿康居,老太太在榻上还没起来。 方嬷嬷说昨日她被气到,险些又发病,身子便虚了不少,今日就先不吃俯兰阁里新妇的茶了,让容枝荔等改日老太太身子利索些再来请安也不迟。 “不急于这一天半日的。” “不,既然祖母身子不爽利,枝枝作为孙媳妇,更该留下侍疾才对。”容枝荔柔声说道。 第38章 跪下 方嬷嬷似是没想到容枝荔会这样说,她敛起笑意:“容娘子果真是如同传闻里那般纯良孝顺,只是老太太喜欢清净,您又是新妇,不好使你劳累,还是先回吧。” 容枝荔穿了身红色暗花并蒂莲蜀锦裙,在朴素湘色为主的寿康居里显得格格不入,她其实笼共没见过祖母几回,只是知道这老太太与桑眠关系颇为亲密,心里便有些较劲,急于在祖母跟前儿露脸。 眼见这抹喜红颜色脚步一转就要准备去往里间去,方嬷嬷无奈,上前再劝。 王氏却说:“枝枝想要尽尽自己做孙媳妇的孝心,嬷嬷就成全她吧。” “是啊,您要是不放心我,就让眠姐姐一起陪我就是。” 冷不丁被点到,李闻昭犹豫:“我后面还有事……” “什么事情能比祖母身子更重要呢?”容枝荔认真道,她上前来挽住“桑眠”,带着人一起进去,没有给他任何拒绝余地。 李闻昭扭着脖子想向桑眠求助,桑眠只作看不见。 因为成婚,宫里给放了三日的假,让容枝荔拖住李闻昭也好,省的来烦自己。 老太太确实还没醒,听嬷嬷说昨天夜里头痛,折腾到后半夜才勉强睡下。 “眼下才过卯时,还是让祖母多睡会吧。” 容枝荔四周打量了下,觉得寿康居布置穷酸,屋子里还有股老人味儿,再一看伺候的嬷嬷老妈子多是上了年纪的,便知晓出她实际在府里是什么话语权的。 但来都来了,她温婉道:“祖母耄耋之年,最忌讳不吃早膳了,我从前院子里的奶娘就是犯懒不爱早起用饭,今年年初胃痛得厉害,没几天就走了,咱们得重视老人家日常习惯。” “你这说什么话?”李闻昭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方嬷嬷也是脸色极差,气得暗自瞪她。 老太太是从前威武大将军的母亲,怎么能同她相府里奶妈子比,况且说什么走不走的,这不存心咒老太太吗? 况且容娘子对于老太太为何病倒,当真心里没数吗? 方嬷嬷越想越气,可她知道容枝荔颇得王氏宠爱,老太太在侯府里没什么存在感,真闹起来多半没人给寿康居撑腰。 “我说的话怎么了?”容枝荔反问,她不觉得有什么错,反而冷冷瞥着李闻昭:“眠姐姐你是不是忘了,我是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过来的妻,不是什么伺候人的妾室通房,少用这种教训人的语气同我说话。” “快,现在正是时候,把祖母叫醒用过饭再睡。” 没人动弹。 容枝荔很是不悦。 嫁进侯府之前母亲同她说过一些治家之道,想着若是自己刚嫁进来就被奴才们轻视,那往后主母位置怕也是坐不稳当,于是便清清嗓子冷声指了方嬷嬷出来。 “跪下。” 一屋子的人都惊着了。 虽然寿康居存在感不高。 可长辈就是长辈,方嬷嬷乃老太太身边最得力,伺候最久的嬷嬷,便是老夫人都要让她三分薄面,如今一个刚过门的平妻竟敢叫她跪下? 李闻昭头又疼了。 从前,也没觉得容枝荔是这样子的蠢货啊,上回来府里借助不是还好好的,那么伶俐的姑娘,怎么突然嫁进来好像把脑子落在娘家了似的,屡屡惹事。 “方嬷嬷先下去吧,祖母最爱您煮的干贝鲜虾粥,少不得要劳烦您亲自去厨房煮了来。”李闻昭解围。 方嬷嬷站在原地,掩下眸底难堪:“是,老奴先行告退。” “等等。” 容枝荔不干,她上下端详着方嬷嬷,语气尖锐起来:“同为大娘子,怎么嬷嬷就听眠姐姐的不听我的?” 李闻昭挡在方嬷嬷前面,语气不善:“你要针对我,何苦去为难一个下人?” “眠姐姐可真会贼喊捉贼,你昨日毁了我的婚宴,现在又频频跟我我唱反调,究竟是谁针对谁?“ “我让方嬷嬷跪下,又不是跪我。”容枝荔让桃喜把准备好的千年老参拿出来。 “这是专门从相府里带来献给祖母的,一棵价值万金,据说百病皆能医,这样贵重的东西,嬷嬷跪着收下也能显示出诚心。” “什么诚心?” “自然是期望老太太病愈的诚心啊。” 容枝荔把那长条形状的盒子在手里转了两下,委婉道:“方嬷嬷不会没有这诚心吧?” “方嬷嬷年纪大了,不如让奴婢来。” “啊?侯府规矩是这样的?”容枝荔伸出纤细手指抚了抚发髻,看也没看跪着的那丫鬟一眼,撇了撇唇道:“主子没问,下人就敢随意插嘴?” “就因为方嬷嬷年纪大,在祖母身边呆的时间最久,这才要她来接,嬷嬷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方嬷嬷哪里看不出这容娘子是想要立威,她犹豫片刻:“老奴跪自然是跪得了,只是大夫说老太太她是急火攻心,此时若是使用参汤大补,无异于火上浇油,不可贸然啊。” 容枝荔叹息:“嬷嬷,你不想跪就直说,何必拿什么虚不受补的那一套来糊弄我,罢了罢了,桃喜,你亲自去将这参煮了,我自己来喂。” “容娘子,真的不可啊!” 李闻昭也出声阻拦,说一切还是听从医嘱。 但容枝荔到底还是坚持把那碗参汤喂下,老太太很快醒来,瞧着的确是精神好了不少,她乖顺笑着,拿帕子擦了擦祖母嘴角药渍。 “您醒了就好,孙媳妇可担心了。” “桃喜,快把这剩下的千年老参汤拿回去,等晚上再给祖母热一热。” 被老太太夸了几句,容枝荔心里终于舒坦三分,与李闻昭一同离开寿康居,本来是打算在这多陪陪祖母,只是翠华庭那边来人说有贵客到,要两位大娘子过去见客。 “怪不得姨母要我给你寻件衣裳换,天天穿这么寡淡,不觉得没趣吗?” 李闻昭不觉得自己衣服有什么,他皱眉想拒绝,可听说容枝荔后面会去兰亭苑找侯爷,便想能借她见到桑眠,因而就乖乖同她回了俯兰阁。 第39章 牌位 容枝荔在衣橱中翻找片刻,拿出一件水粉彩绣刻丝瑞草云雁广袖裙,在日头下闪着淡淡金光。 “这……太过艳丽了。” 李闻昭摇头,三年孝期才刚过,桑眠这身子并不适合骤然穿的这般招摇。 可正逢下人来上茶,不知有心还是无意,把李闻昭身上白色衣衫弄脏,泛着一股苦涩茶香。 若是这个样子去见客,的确是礼数不周,李闻昭凝眉:“容姑娘应该有稍浅色的衣裳吧。” 她摇头,“我最爱花团锦簇,那般寡淡无味的素色,我向来是不会穿的。” 李闻昭没办法,只得换上那件水粉彩绣裙,裙摆过长,他走两步险些被磕个跟头。 “我头一回见姐姐穿的这样鲜亮。”容枝荔眼里闪过惊艳,又很快划过一抹嫉恨。 “姐姐稍坐,我去挑几支簪子来。” 她把李闻昭按在坐墩上,去翻自己妆奁盒,嘴角扯出一抹笑,顺便把铜镜收起。 “来,我给你补个妆。” 李闻昭将脸撇到一旁,有些警觉。 “姐姐躲什么。”容枝荔眨眨眼,“你瞧,就稍微补下眉毛和口脂就好,都是百搭不挑人的颜色。” 她把手里花纹繁复精美的盒子开给她看,李闻昭哪里懂这些,只是担忧若不遂了她的愿,一会儿见不到桑眠,便就任她折腾了。 小半柱香时间过去。 “禀老夫人,大娘子和表姑娘来了。” 李闻昭和容枝荔进来,刚欲行礼问安,忽然听见母亲压着怒火的质问。 “眠丫头,你这穿的是什么?” 容枝荔咬唇:“姨母你也觉得不合适吧。” 来做客的是文敬侯夫人和王夫人,她们素来与王氏交好,昨日出了那样丑事,是特地来安慰。 她们看向李闻昭,只是觉得这大娘子打扮艳俗,满头珠翠,毫无美感,裙子长又繁琐,整个人看起来跟五短身材的乡下媒婆似的。 倒不知王氏在恼什么,于是便问了一嘴。 “她娘家父亲去世,才出孝期几日,可不知穿这狐媚样子做什么,没个体统!” 此话一出,那二位夫人面上顿时不喜,看向李闻昭的视线也鄙夷起来。 “母亲?明明是你说今日有贵客……” 李闻昭皱眉,上前想分辩,又险些被裙摆绊住,尴尬的耳根子都红了。 “是!” 王氏接过话头,“知道你是从南边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什么世面,想要在两位夫人面前露个脸,可是你总不能不顾孝道。” 她朝两位夫人歉意道:“让你们看笑话了。” 寥寥几句话,顿时把“桑眠”塑造成个不知礼数,趋炎附势的小人。 李闻昭自然也听出来,眼底飞快掠过一抹不解。 母亲何故如此! 怎么就见缝插针,不放过任何奚落桑眠出身的机会? 心中愤懑难平,却又不能在外人面前与母亲争辩什么,只得沉默坐下,连茶水也没心思喝,好容易捱到人走,出了翠华庭,他还是停下步子。 “能否先等下,我想换个衣服。” 容枝荔点头:“自然是可以的,姐姐回去顺便好生歇息,我先去兰亭苑看昭哥哥去。”说罢便要转身离开。 李闻昭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亦步亦趋很上去,也不闭口提换衣之事了。 到兰亭苑门口,他低头扯了扯艳俗颜色的裙摆,忽然心里七上八下的有些紧张。 容枝荔不知跟看门的婆子说了什么,那人视线往这儿瞟了几眼,不情不愿的放行了。 “昭哥哥!” 容枝荔甜笑,三步并作两步跳到桑眠面前。 桑眠神色淡淡,并不热络,借着喝茶掩饰眸底厌烦。 余光瞟见一抹艳丽。 她抬眼,看见跟花孔雀似的李闻昭。 李闻昭咳了一声:“可用过饭了?” “你穿的什么?” 二人几乎是同时出口,容枝荔悄悄退到一旁。 “我……衣裳脏了,跟容姑娘借了一套。” 李闻昭自知理亏,不敢同桑眠对视。 其实方才在路上他都想好了,若是桑眠对他生气责骂,他绝不还口。 毕竟顶着她身子却在刚出孝期就穿红戴绿极不妥当,可是桑眠只厌嫌的看了他一眼就撇过脸去,翻着自己手里书籍,不发一言。 他抿起唇,继续道:“我知晓我这穿着不合礼数,你这边有没有衣裳给我换下。” 容枝荔蹙眉,她听“桑眠”这么一说,忽然后知后觉感到奇怪。 打量着四周陈设,几乎跟兰亭苑从前无甚区别,若不是衣桁上满是男子服饰,只怕一踏进这里的人都会觉得是个女子房间。 而从前清风居里的东西,没有一件是挪到这里来的。 难不成昭哥哥只是想在兰亭苑里过个冬? 想到最近他骤然冷淡疏离的态度和昨晚干脆离开的背影,容枝荔蹙起眉,忽然有什么离谱猜想一闪而过。 桑眠依旧没有回复李闻昭,只是冷着声音让他出去。 看昭哥哥对桑眠也是这样冷淡,容枝荔稍稍心安。 只是桑眠越是这样李闻昭心里越是不快,他顾不得还有旁人在场,沉下脸道: “你不就是为了嫁衣还在生我的气吗?” “都多少天了!” “明明是徐嬷嬷擅自拿了,与我何干,你既已惩处了她,何必还要揪着我不放?” “那徐嬷嬷为何知晓嫁衣所在?你当时在场又为何不进行阻拦?” 李闻昭仿佛被刺到一样,怒声气道:“事情都已发生,你再揪着不放有意思吗!” “不就是件不合身嫁衣,你何至于此!” 整间屋子都回荡着他恼羞成怒的负气话语。 “行,我去给、母亲道歉行了吧,我对着父亲牌位,求他老人家同母亲讲行了吧!” 他带着蹿上来的火气,扭身疾步往偏殿去,可这件广袖裙衣摆过长,本就不合身,最后一步时李闻昭踩到裙摆,顿时重心一歪,直直往前栽去。 桑眠发现时已来不及了。 李闻昭下意识抓着桑父牌位重重磕到桌案上。 咣当—— 牌位被摔成两半。 其中一截在地上翻滚跳跃,发出咚咚响声。 像乌云密布万里时的闷雷。 第40章 真相 空气仿佛突然凝固。 桑眠僵在原地几乎窒息,浑身在抖,胸膛不断起伏。 饶是看戏的容枝荔也吓了一跳:“眠姐姐你——你做什么?” “即便再生气,也不能故意做这样违背人伦悖逆亡父之事啊!” 李闻昭浑身散了架似的痛,还没起身就被人大力推至一旁。 他刚要吵,忽然也看见了那被磕成两半的牌位。 心中一惊,李闻昭脸上血色尽褪,他紧紧皱着眉:“我不是有意的……” 桑眠颤抖着手试图把牌位拼回去。 他嘴张了又张,歉疚道:“对不起,我……我真的不是有意的,你给我我一定修复好。” “你……” 李闻昭无力的住了嘴,他知晓现在所有言语都太过苍白,看到桑眠眸光涣散,双眼失神,甚至喉间有低低呜咽。 他恨不能回到方才时刻狠狠抽自己一耳光。 繁复艳丽裙摆在地上迤逦,刺目扎眼。 容枝荔也察觉到“昭哥哥”似乎格外崩溃,她往这边来,一边轻声细语的安慰。 李闻昭将她拉开:“你,都是你!” “如果不是你拿这衣服给我,又怎么会害得我绊倒?”他咬牙,余光瞥见桑眠眼眶通红,心中气血翻涌,恼恨自己又恼恨这衣裳。 “眠姐姐怎么张口就来,明明是你衣裳污了又要见客,我好心给你拿件新的,又没逼着你穿。” “你莫不是摔了牌位心虚,所以想着嫁祸给我?” 李闻昭不知怎的,越来越烦看见容枝荔这委屈模样,两人你来我回呛了几句。 突然,一声爆响。 桑眠握紧拳头,青筋暴起,猛的锤在案上,嘶哑着嗓子让她们都滚。 容枝荔吓了一跳。 李闻昭扶着方才被摔疼的手臂,内心万分不安,跟她道歉:“对不起……我真的抱歉……你要不打我一顿……” “打你?” 桑眠讥诮:“你不是要磕头认错吗?” 她一字一句,眼里全然是压抑的怨恨。 “那你滚出去,磕满一千个响头,再去问他老人家原不原谅你。” “滚啊!” 容枝荔从未见过侯爷这般动怒的模样,还想要开口安慰几句,对上桑眠眼神忽然就被冻得说不出话,迟疑着退出去将门掩上。 此刻日头盛烈,杏树枝干嶙峋,屈曲向天,苍劲却无半丝生机。 容枝荔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终于掩饰不住脸上嫌弃:“眠姐姐最近是不是脑子不太好?” “莫不是喝春药喝傻了?” 春药两个字在李闻昭口中绕了又绕。 他忽而不可置信的抬起眼:“是你?” “那日在兰亭苑茶里下药的,是你?” 容枝荔嗤笑一声。 “我以为你早知道。” 李闻昭半张着嘴,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他一直以为是桑眠故意为之,好以色侍人,让他放弃娶平妻。 竟是错怪了人。 想起那日自己所作所为,他白着脸,攥紧拳头,胸口闷的喘不上来气。 “为何?侯爷明明已许你平妻之位,你实在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说好听了是平妻,实则不就是妾?” 容枝荔语气冷淡,不复平日那般平易近人。 她父亲乃当朝尚书,母亲是诰命夫人,兄长日进斗金,财通四海,家世样貌什么没有,偏偏不能做心爱之人正妻。 在一旁石凳上坐下,她盯着“桑眠”看。 “偏偏昭哥哥就是不肯休你,那只好想办法让你犯点错,制造些能和离的理由咯。” “这法子倒不是我想的,多亏姨母筹谋,又安排给你身旁大丫鬟去做,不过没看到昭哥哥对你生气怒骂,倒令人意外。”她颇为遗憾的摇摇头。 李闻昭此刻全都明白了。 换身前他与桑眠争吵,当时进来收拾的抱月将掺了药的茶水端上。 他丝毫没有防备的就喝了。 也怪不得,母亲那日会以春日宴为借口频频差人来让二人过去。 哪里是急着商议正事,分明是怕他与桑眠真的圆房。 母亲与容枝荔都是利用他当时对桑眠厌恶之情,若知道她不知检点的给自己茶中下药,怕是更会怒不可遏,甚至以不孝理由休妻。 如此心机! 李闻昭不敢置信。 “可你们这样,不也是把侯爷算计进去了吗?” “是啊。”容枝荔娇笑点头,仿佛乐在其中, “那又怎样?” “他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桑眠,人贵有自知之明,你若是但凡知情知趣有点眼力劲儿就趁早离开侯府,如今我已进了门,你觉得以后这后宅前院,哪里还能有你的容身之处呢?” 李闻昭呼吸一滞,神色怔然。 容枝荔从前不是这么跟他说的。 当二人互诉衷肠时,他事先就告诉枝枝,因为桑家对他有恩,且桑眠是从前在南洲陪着他的,所以他不能无缘无故休妻,若传出去,只怕会被戳断脊梁骨。 而枝枝那时十分善解人意,乖巧安分的模样,同他讲她会跟桑眠好好相处,一同服侍他,必不会让他为难。 容枝荔被“桑眠”蠢呆表情逗乐。 她伸出葱白手指点了点脑子,似笑非笑:“不会还真想着跟我姐妹相称吧?” “就凭你的出身,也配?”容枝荔低声轻笑,眼底蔑视像毒针一般。 “你不怕我告诉侯爷吗?”李闻昭问。 “告诉侯爷?”容枝荔仿佛是听到天大笑话,笑得肩膀乱颤,眼角甚至挤出泪花。 “你还是没认清自己几斤几两,昭哥哥现在估计看你一眼都恶心,只怕是跟你说两句话他都会嫌浪费时间。” “所以你从前对我友善都是在装给侯爷看?” 容枝荔没否认:“天底下没有哪个女子能与情敌平和相处。” “你有这功夫还不如去姨母面前尽尽孝,也不至于在侯府落得个千夫所指,四面楚歌的地步。” “哦——我忘了,姨母也很厌恶你呢。”她恶劣的笑出声。 与记忆中的娇憨可爱判若两人。 李闻昭抿唇,想起抱月,想起那副春药。 他不信母亲会是城府深沉包藏祸心之人,蓦地起身,他抬脚往翠华庭走。 第41章 我有要紧的话同你说 桑眠已枯坐许久,脸上并无泪痕,但好像一下子被抽尽所有力气,除了紧紧抓着父亲牌位,什么也干不了。 “吱呀——” 容枝荔轻手轻脚进来。 “昭哥哥吃些东西吧。” “我方才已替你好好训斥眠姐姐了,可不知是不是我言语太过激,她竟不听的直接走了。” 她从食盒里拿出一碟子红梅酥和一碟子桂花糖蒸栗粉糕。 清亮水流声起,茶香四溢。 “昭哥哥病才方好,不宜动气,我亲手给你选的糕点,昭哥哥吃了换个心情好不好?” 容枝荔语气温柔,甚至带着些讨好意味。 桑眠缓缓转过头,眼底幽冷,未发一言。 案上茶水渐渐凉透。 “昭哥哥……” 她抿唇:“我知道桑眠父亲是你恩人,发生这样事情你一定很难过,可是身体要紧,不如你把牌位给我,我去问问阿兄有没有认识的能工巧匠能修复好。” 桑眠紧紧抓着断裂牌位。 “不必。” 将容枝荔打发走,她撑起发麻双腿,往翠华庭去。 外头暖意融融好似春日将临,一路上已见不到残雪,唯有青石板砖缝隙里蜿蜒流淌的湿意在提醒着,才刚落一场大雪不久。 到翠华庭时自然也看见了先前过来找王氏的李闻昭。 他正站在角落,瞧是桑眠,忽然向前挪了几步,动了动唇:“我想同你谈谈。” 桑眠看了他一眼。 应当是这半月都没有服药的缘故,自己身子整个瘦下一圈,浓妆也遮不去脸上眼下乌青。 “我同你没什么好谈的——你做什么!”她声色俱沉,被突然抓着自己不放的李闻昭唬一跳。 好在如今再不是那个雪日无力招架的自己,桑眠反应过来后,便轻而易举站定身子,任凭李闻昭拉扯自不动分毫。 从未见大娘子对侯爷这般主动过,王氏跟新提拔上来的陈嬷嬷也往这瞟了两眼。 “我有要紧的话想同你说。”李闻昭哑着嗓子,拦在桑眠跟前。 “就只占用你一盏茶的时间。” 眼见桑眠要喊人来拖他下去,李闻昭低声:“求你。” 暖阳正映在他脸上,还未好全的伤疤道道交错,痕迹深浅不一,眸子里的倔强掩住三分乞求。 原来曾经,自己冲着李闻昭低三下四时,是这般模样。 终究是心软,桑眠随李闻昭去了柳风斋。 “春日将近,你曾说料峭时与冷香最配,我回头制了送去兰亭苑可好?” 他这么一说,桑眠便隐约猜到发生何事,想必他方才去翠华庭,从王氏嘴里问出些什么事了。 李闻昭有双骨节分明,白皙匀称的手。 很灵巧。 在南洲时,他甚喜雕刻与制香,且手艺不俗,尤其是用丁香、秋梨、白露制成的香丸,空灵清冷,幽香沉静。 这香费时费心,半年方得不到一两,李闻昭只做了送与桑眠。 “我曾以为冷香是你主动赠与那妾的。”他垂着眼道。 这事要说起来,得追溯至两年多前了。 那年二人关系还不曾这样僵,恰逢李闻昭生辰,约定好晚上要一同赏月,桑眠透露生日贺礼早就悄悄藏于清风居,让李闻昭从衙门回来自己去瞧。 但准备好的那幅玉兔望舒图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衣衫半掩,酒色混杂冷香的姑娘。 桑眠被王氏磋磨一整日,心力憔悴,强撑着换了衣衫去找李闻昭,却被怒气冲冲的他当众训斥不知廉耻。 任凭她如何解释,李闻昭都认定是她将冷香送与别的女子,又安排女子上他床榻作生日礼。 “桑眠,夫君生辰往送他妾室的,真真是举国上下都找不出第二个!” 自那以后,清风居就不许桑眠再踏入了。 蘅芜冷香她也没再用过。 桑眠理解他心生怒气,却不能接受夫君不信任自己。 “我曾解释过很多遍,那女子并非是什么我买来伺候你的,冷香也从没有赠予过别人,我在王氏眼皮子底下抄经整日。” 她语气平静,不复当年急切。 “你信那女子攀扯我,信婆母说的只留了我半日,却唯独不信我所说。” 李闻昭呼吸急促几分。 “我并非不信你,只是那次急昏了头——” “那你昏了头的次数未免也太多。”桑眠讥讽一笑,目光凉薄,如冬日寒霜。 “阿眠,我只是害怕。” 他看进那霜寒里,眼底染上一抹自嘲。 “你来上京究竟是为了我又或者是为了在上京查醉仙居当年大火?” 李闻昭不提还好,一提桑眠就想起他私自拦下芸娘书信,决心要娶仇人之女的事,蓦地冷下脸。 “为了你又怎样,为了查当年之事又怎样,这都不是你与李家人一同污蔑我的理由。” “我没有污蔑你!我只是被母亲骗了!”他撑起身子,急切道。 “嗤。” “敷衍塞责,避实就虚。”桑眠转身欲走。 李闻昭三步并作两步追出去再次拦下:“好,就算是我的错。” 他胸膛起伏,声音沙哑:“生辰冷香的事,我同你道歉,是我误会冤枉了你。” “我当时实在生气,我以为是你不在乎我,心里没我,甚至于厌烦我,才会做出往我房里塞人的事情。” 桑眠将被他扯住的宽袖捞回来,抬手理了理褶皱,寒声道:“我们既已结为夫妻,应当是为一体,你为何总是猜忌怀疑?” “因为你根本不想同我成亲!”李闻昭红了眼,声音嘶哑,几乎是低吼出来。 他仰起脖子看桑眠,心口止不住起伏:“你扪心自问,如果不是因为桑叔想要生前看你成亲,你会同从前那个我成婚吗?” “从前那个你又如何,反而从前你更勇善有担当,于湖中救过父亲也在夜晚香炉峰上救过我!” 李闻昭闭了闭眼,忽然好似被人抽走所有力气,声音也随之低沉下去。 “那是你以为。” 桑眠不似他那般激动,极敏锐抓住“你以为”这三字,微微凝眉,她不露声色。 “什么叫那是我以为?” 李闻昭蠕动着唇,忽然似梦初醒,吞了口口水,一把推开桑眠。 第42章 抄经书 “没什么,错听了。” 李闻昭借着揉捏眉心的动作掩去自己眸色。 这半月因为嫁衣事件,桑眠将他药停下,日日不得安寝,每晚都痛一遍,本来想找她拿药方,却又害得桑叔牌位被毁。 桑眠不恨死他就算了,怎会给药方。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咬牙,眸子里晃出抹冷厉。 容家真是养出了个好嫡女。 “我们尽快找个时间去龙华寺吧。” 他实在受够了在后宅的窝囊日子,如今只能寄希望于龙华寺大师。 “等换回身子,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男人诚恳话语很快散尽风里,仿佛带着无尽懊恼与后悔。 过了几日,府里又发生件不大不小的事。 寿康居老太太晨起时忽然呕吐,紧接着昏迷不醒,找府医来看时,府医忍了又忍,还是生气将满屋子里的人都骂了个遍。 姓章的府医离开后,桑眠从外头雇了这个新大夫,虽脾气差了些,但医术高明,经验老道,是不可多得的良医。 王氏不过是来做做样子,却遭人无缘无故谩骂,登时便甩了脸色。 桑眠看祖母双眼紧闭,面容憔悴,嘴唇微微张着,似乎每每呼吸都十分费劲。 府医神情严肃:“老夫三番五次叮嘱你们莫要给她吃什么人参什么雪莲之类的大补药物,就非是不听,这下好了,老太太如今气血乱套,内火上炎,调理好的心疾这会子又犯了!” “大夫您教训的是,敢问眼下祖母状况到底如何,可还有的治?” “切记千万别再给老人家再灌参汤了,那都是人快不行了,吊着一口气所用的,本还算康健的身子,硬是给补的气血淤滞,等老夫开几颗补心丹,先服下去看看,若是能捱过今晚,问题就不算大。” 府医一走,王氏便把方嬷嬷叫到跟前儿来,问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非要给老太太参汤,侯府最近名声本就不好,要再让有心之人传出什么蓄意加害长辈之事,那昭儿是定会被言官参奏的。 “再说我没见有寿康居有人支银子,那千年参又是从哪里来的?” 方嬷嬷不答,看向容枝荔。 王氏顺着望过去,瞧她一副心虚模样,心里便猜出几分了。 “姨母,我……我不懂医术,没想到会这样。” 李闻昭冷冷看她又开始故作委屈,一口一个是为了祖母好,忍不住嘲讽道:“母亲当时不在场,但我在的,方嬷嬷分明就是已经明确告知你祖母虚不受补,不可食用参汤,而你一意孤行,根本听不进去。” 容枝荔绞着手里帕子,看了侯爷一眼。 成婚后侯爷对她并不热络,两人至今还未圆房,除了归宁之外几乎也没什么共处时间,她心中忐忑,唯恐今日这事又惹他不快,急忙辩解。 “我当时都是为了祖母好啊,这群下人连早膳都不曾给祖母用过,想着陪嫁里那棵千年人参十分珍贵,毫不犹豫的就拿出来给祖母补身体,方嬷嬷口口声声说祖母虚不受补,那我离开了,你怎么还给祖母喝参汤呢?” 方嬷嬷有苦说不出。 她劝容娘子,容娘子不听,劝老太太,老太太更不听了。 寿康居从老侯爷过世后就再也没看见千年人参这样好的东西,老太太愣是觉得自己身子转好,非把那一整根参都煮了喝下去。 横竖今夜是真要侍疾了,桑眠要留下,王氏不许,说第二天还要上朝,寿康居里有大娘子就好。 “是啊夫君,我今夜也会留下帮着眠姐姐一起照顾祖母的,你就放心回去睡吧。” 桑眠蹙眉想了想,自己留在这又要跟李闻昭容枝荔相处,实在不胜其烦,于是便点头离开,离开前看了容枝荔一眼。 她扯唇,感激道:“辛苦容娘子照顾祖母了。” 这话一出,本来只是随口说说的容枝荔只得留了下来。 李闻昭因为在南洲时有照顾桑父的经验,因此倒还得心应手,反观容枝荔,事情是一件都不做的,神叨叨拿出一叠子纸与墨出来。 “你……要做什么?” “抄写经书为祖母祈福啊。”容枝小心铺开纸张,叫桃喜将灯都点上。 “……” 李闻昭觉得自己每日都要在心里反问一百句:“啊?” 啊? 抄经书? 从来没听说在长辈跟前儿抄经书侍疾的。 “与其做这些形式主义,你不如拿扇子轻轻摇一摇风,大夫说祖母内里燥热,最好扇子别停。”李闻昭把手里扇子递过去。 容枝荔没接:“这种事情你来就可以了。” “不是,怎么我来就可以了,二人轮流,既不会太累,也能保证不打瞌睡。” 李闻昭烦躁的抓了抓头发。 “容娘子你要是不想干,就回去俯兰阁休息啊。” “可是我要抄经祈福,这也很重要。” 他绷着脸,整个人快裂开了。 “行,那就算你要抄写经书,也不必将灯都移到桌上吧?” 这桌案隔着床榻不远,被烛火照的亮如白昼,祖母哪里能睡的好。 “不点灯我看不清。” 容枝荔拿起笔,开始一笔一画认真抄写。 “看不清那你去偏殿里抄也是一样的。” “那怎么行。”她摇头,“我去偏殿里,祖母醒来看不见我,更何况这经书本来就是离得越近,越能显灵。” …… 行吧。 李闻昭头又开始痛了,他将帷帐放下,堪堪挡住些光亮,手里团扇轻轻摇着,不多时帐子外头那一声闷响,是容枝荔眯着眼,困倦上头,额角磕到了桌子。 桃喜心疼,忙把容枝荔带回到俯兰阁包扎,走之前还不忘把桌案上抄的经书带走。 李闻昭摇了摇头,将桌案上灯盏吹灭。 老太太从夜半开始慢慢转好,待到第二日清晨,总算是呼吸平稳,府医来瞧,说没有大碍了,再多养两日就能下地走动。 听到这话,李闻昭打了个哈欠,觉得自己一晚上的功夫没白费,才安心伏到桌案上想眯会,容枝荔风风火火的来了。 她身后丫鬟桃喜手里拎着食盒,自己则是拿了一沓纸,踏进寿康居后隔着幕帘看一老一少都还没醒,皱眉清清嗓子,亮堂堂地喊: “呀,眠姐姐怎么在睡觉啊?” 李闻昭:…… 他头埋在臂弯里,没着急抬,只是静静想了会儿自己跟容枝荔从前相处的点点滴滴。 怎么回事啊。 容枝荔性格是本来就这样矫揉造作又烦人的吗? 怎么感觉自己从前像是被骗了。 第43章 有隐疾吧 “祖母您晕了一日可是让我好生担心,昨晚一宿没合眼,专门抄写了经书为您祝祷祈福。“ 外头天刚蒙蒙亮。 李闻昭看着容枝荔坐在祖母榻边,笑意吟吟。 “容娘子一宿没合眼还能笑成这样,还是年轻好啊。” “姐姐打趣我呢,祖母醒来我自然开心的。” 容枝荔将经书小心放在枕边:“刚抄完带过来就看到您好转醒来,看来真是有用。” “……祖母能醒来是因为府医开了五十两银子一枚的护心丹。”他忍不住打断道。 “我不就是刚才来的时候不小心把姐姐吵醒了吗,至于这样一句又一句的怼我,家和才万事兴,姐姐这样在后宅闹,侯爷在外头怎么能仕途顺遂。” “再说了,祖母她最是良善慈和,我抄经书求佛祖菩萨庇佑,自然是能得偿所愿,祖母您说是不是。” 这话显然说到老太太心坎里了,她也乐呵呵一笑:“好了,你们两个都辛苦,如今我已无大碍,快些回去休息吧。” 李闻昭确实疲累,他将府医嘱托又仔细跟老太太和方嬷嬷等人说了遍,这才离开寿康居。 容枝荔显然心情不错。 她睨了眼因熬夜而脸色灰败,有气无力的“桑眠”,讽刺道:“姐姐年长我一岁,可人情世故是真真一点都不懂啊。” “什么摇扇子陪床,老太太看不见摸不着的,只能是白白辛苦。” 李闻昭没理她,此刻只想赶快回柳风斋休息。 偏偏柳风斋远得要命! 好容易到了院子,刚想一头扎进床上,提前回去的莲心把熬好的药端上来,那药苦如黄连,捏鼻子咕嘟咕嘟吞下去。 好了。 完全清醒。 他重重叹气:“去烧些热水吧,我擦擦身子。” 李闻昭自诩君子,也确实不是个耽于美色之人,换身后的沐浴换衣,他都尽量将脑中杂念抛开,只是自从知晓当初生辰房里的美妾不是桑眠塞的之后,心境变化,又别扭又有种作贼似的担忧。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如今占着我的身子,不也是一样么。” 水珠从滑腻白皙肩头连成线似的滑落,脸被热意熏得通红,李闻昭盯着屏风上头的杏花与黄鹂,忽然想起那日随容枝荔去兰亭苑时,匆匆瞥见院子里那棵被干枯杏树似是抽出新芽,冒出簇簇绿意,有了新的生机。 那自己与阿眠呢。 会不会像它一样,经过春日暖意,重新像南洲盛夏一样,再热烈起来…… 不行。 还是得先换过身子。 换身后有许多事情,要给阿眠补迟到的洞房花烛,要帮阿眠拿回对牌掌家,要陪她祭拜桑叔…… 龙华寺行程必须要尽快了。 莲心轻轻叩了叩屏风。 李闻昭觉得自己今年犯冲。 他脑中刚冒出龙华寺要尽快这个念头,事儿就来了。 “禀大娘子,老夫人请您赶紧去翠华庭一趟,说是请的素锦姑姑来了,要您过去见见。” 莲心知道大娘子此刻正疲乏劳累,壮着胆子帮她在老夫人面前推了一句,可老夫人说今日便要开始跟着姑姑学习,是一定要过去的。 素锦姑姑并非从宫中而来,但确实是曾经在里头待过十年,不苟言笑很是严厉。 桑眠听闻此事后并没多管,只是突然在每日下朝后都以侯爷的名义给柳风斋带些果子糕点什么的。 容枝荔眼看自己的俯兰阁自从成亲那日后再没有被侯爷踏足过,心里颇不是滋味,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没有妾室姨娘,侯爷晚上除了兰亭苑,哪里也不去。 “可总这样,不是个办法呀。”杨嬷嬷摇头。 “侯爷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那不可能。”容枝荔忙摇头。 杨嬷嬷大惊:“姑娘?” “反正,昭哥哥没问题的,嬷嬷你不要乱讲。” “桃喜,拿上东西随我去趟兰亭苑。” 桑眠正在屋里画扇面,听见声音将东西提前收起。 容枝荔来之前也是好生打扮过一番,穿了轻薄浅绯色抹胸,若隐若现漏出光滑肌肤,下坠鹅黄曳地绣云百水裙,外头罩着绯色掐花软绸合欢花纹褙子,眼横秋水,眉拂春山。 她的容貌,即便是在美人如云的上京,也是能叫人一眼便记住的娇怜可亲。 “夫君,我给你带了一样东西。”将手里匣子推过去,容枝荔支着下巴看他,眼中情意绵绵。 桑眠打开一半,手指扒着粗粝匣壁没有再动。 “惊喜吧?我托人重新给桑叔叔制了牌位,选的是上等柏木,绝不会再被摔裂开来了。” 她盯着那牌位。 看得出来是用心制成,表面被打磨的平滑光亮,金漆填字,周围饰以蜿蜒回纹图案,蜿蜒又飘逸。 “多谢。”桑眠轻笑,拿出来抚摸着上面纹路,凹进去的字是她父亲的名,一笔一捺,她曾在许多个夜里,就着昏黄烛光描摹。 真是神奇。 杀父仇人的妹妹亲自送了父亲的牌位过来。 她视线慢慢移到对面姑娘身上:“你有心了。” “夫君喜欢就好,自从上次眠姐姐摔了牌位,感觉你一直闷闷不乐,也好久不曾到俯兰阁里去了。” 古朴颜色的牌位很快被重新放回匣子里封好。 桑眠淡淡道:“你虽是平妻,可到底有大娘子在前头,我与她还未洞房,按照规矩,你当是排在她后面的。” 容枝荔脸上的笑挂不住:“夫君说什么呢,平妻又不分嫡庶,我与姐姐无论谁先诞下孩子,那都是嫡子啊。” “是不是兰亭苑那个不让你与我洞房?” “眠姐姐也真是小气。” 她目光从桑眠肩头穿过,看向偏厅:“如果不是经历过,我都要怀疑夫君你是不是有什么隐疾了。” 容枝荔眼里忍不住流出些可惜遗憾来。 “不过说实话,我重塑牌位其实也是想留个念想。” 她叹气,杵着下巴,眸里却含潋滟春色,像是勾出眼前男人脑中回忆。 “昭哥哥还记得吗?” “就在这牌位前,我们双双醉酒,互诉衷肠,你抱着我,一切都是那么刚好……” 第44章 故意 桑眠脑子嗡的一声,迟钝的将脸转过来。 面前的姑娘,粉面含春,娇羞怯怯。 这是……杀父仇人的妹妹。 无数次在侯府见到她时,桑眠都曾翻腾汹涌过恶毒念头,那些念头叫嚣着,唆使着桑眠亲手杀了她。 杀了她! 杀了她让容衡容晏父子两人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 可父亲在世时,从来都摸着胡子笑呵呵地教导她要与人为善。 祸不及子女,容枝荔双手不曾沾染血腥,所以桑眠一次次咬牙忍下动手的冲动。 她知道若是以这种手段替父亲报仇,父亲定然不会开心。 况且,她要的,不仅仅是报仇。 桑眠要的,是将容家产业踩进泥里,要容衡父子二人亲眼看着昔年被他们陷害家业凋零的桑府风风光光回到原点甚至更高。 她一忍再忍,筹谋三年。 可是,她的夫君。 她那若不是父亲救养恐怕都活不过及冠的夫君。 狼心狗肺,背信弃义。 竟然跟这个杀父仇人的妹妹,在父亲牌位面前苟且? 桑眠缓缓伸出手,抚摸她绯色脸庞,哑着声音问:“我们……”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竟有些忘了。” 容枝荔飞红了脸,愈发扭捏起来,嗓音软腻,像瓷盏里被泡开的茶叶,缱绻回忆道:“昭哥哥不记得也正常。” “毕竟那时你因为眠姐姐手下丫鬟害死二爷,心中郁闷,一时贪杯,有些醉意。” 桑眠若是无事,基本都呆在兰亭苑。 唯一一次长时间不在,是去年被打二十板子之后。 那时她卧在床上,生不如死。 唯一丫鬟冬赋被桑眠当机立断送出府去,王氏装模作样派过来个抱月,根本只做日常活计,不管她死活。 后来她被祖母移到寿康居调养,一躺就是两个月。 想必就是那时候发生的事了。 真是讽刺。 她遭人冤枉陷害,差点被李闻昭亲口下令的二十板子打死,在鬼门关反复挣扎之时。 他就在父亲牌位面前寻欢。 且那时李闻昭已知晓父亲之死与容家有关。 容枝荔觉得“昭哥哥”似乎有些奇怪,她闷着声音,遗憾道:“也正是因为醉酒,昭哥哥你那次昏睡过去了。” 睡不睡的,不重要。 桑眠佩服自己,居然此时此刻还能笑出声。 她看着容枝荔,一字一句。 “容姑娘,我们可真是天造地设,般配得很。” 明明是袒露心意的话,可容枝荔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莫名觉得昭哥哥眼底森然。 她不自在的扯了扯嘴角。 “昭哥哥这是要去哪?” “去翠华庭找母亲,你可要一起?” “好啊好啊。”容枝荔跟了上去。 正是黄昏,薄暮冥冥,余晖懒懒,橙黄色夕阳从窗子外溜进来,缓缓移动,却始终照不亮那头幽深沉郁的匣子。 “母亲,府上感觉不太平。” 桑眠对王氏道:“从那个芝兰的丫鬟离世,再到素琴,还有被烧毁的柴房,莫名暴毙的徐嬷嬷。” “这都是一条条人命,孩儿与祖母又都是大病初愈,想着寒食节在即,不如过两日去龙华寺拜拜,去去晦气。” 王氏听见徐嬷嬷暴毙,神色有片刻僵硬,很快笑道。 “近日天气不错,倒也适合出门,只不过最近文敬侯夫人和张夫人还要来府上做客,娘留在家里招待,昭儿不如跟大娘子和枝枝一块去。” 桑眠轻笑:“大娘子孩儿是一定会带着的,容姑娘就不必吧,虽说是娶了平妻,但对外还是得低调些,左拥右抱的,不成体统……” 她恰到好处停下。 容枝荔咬唇,红了眼眶:“昭哥哥嫌弃我?满京城都知晓我容家女嫁你侯府做平妻了,同去寺庙上个香又如何?” 方才在兰亭苑里回忆往昔,还以为能让他想起从前二人的浓情蜜意,可怎么到翠华庭就说自己是不成体统了。 “说是平妻,但到底大娘子在前,不是吗?” 桑眠似笑非笑,满意瞧见容枝荔眼底嫉恨,又添柴加火道:“对了,大娘子这几日在姑姑手底下学规矩,劳心劳神的,我不免心疼,就特意绕路从香饴坊给她带了糕点,还剩了几个,容娘子可要吃?” “……我们姑娘是堂堂容家嫡女,又不是叫花子!”桃喜听不下去,不满道。 容枝荔委屈,却还是劝了一声,“还不快给侯爷赔罪。” 她觉得自打嫁进来侯府以后,真是事事都与愿相违。 牌位那日昭哥哥明明大发雷霆,还以为会对桑眠厌恶至极,却不想竟是反而冷淡自己,对桑眠关怀备至,心底醋意翻腾,难免伤心,又担忧害怕是因为“桑眠”告状了春药之事,问也不敢问,懊悔不已,只得草草找了个借口转身离去。 王氏不动声色看着,拈起帕子露出个笑:“昭儿这两日很是关怀大娘子。” 桑眠慢条斯理吹去茶盏上浮沫:“我这做夫君的关怀大娘子,自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话虽这样说,但枝枝到底是相府嫡女,低嫁给你做平妻,你迟迟这样晾着不洞房……”她拧着眉心,“我话撂在这了啊,枝枝嫁进来是享福的,可不是来受欺负的,下个月末春日宴,最近府里还是很缺银子,你同她走的近些无可厚非,可如果以后你要是敢跟兰亭苑那个合起伙来欺侮枝枝,别说是相府,我第一个不同意!” “母亲。”桑眠慢吞吞放下茶盏,“孩儿其实很好奇。” “有时候,您对容姑娘比之小妹还要关心在乎……”她顿了顿,“究竟是为什么啊?” 王氏送到嘴边的茶又放了回去,莫名其妙道:“枝枝是我表外甥女,打小看着她长大的,能是为什么。” 桑眠笑笑,没再言语。 晚上她去柳风斋,李闻昭不知藏了什么,磨磨蹭蹭好一会才开门,随意攀扯两句后,桑眠才回到兰亭苑。 消息很快传到俯兰阁。 容枝荔气得摔瓶砸盏的,桃喜拦都拦不住。 第45章 家中来客 春闱落下帷幕,收尾也做的差不多,诸多饭局应酬便随之而来。 翌日,老尚书同尚书夫人一起来府,桑眠换过衣裳,喊了个小厮随侍。 “尚书与尚书夫人不喜吵闹,莫要声张,也无需往翠华庭说,我先陪同他们逛上一逛。” “是。” 这嘱咐虽是刻意为之,但老尚书夫妇二人最近的确是不爱同人拘在屋子里头话家长里短。 这还是裴清远一脸苦笑同她讲的。 说是因为老尚书家中幼子最近要置办宅院,夫妇二人操心得紧,借着走动愣是上上下下把裴家布局看了个遍,要扬长避短,回去跟儿子同商同议。 不仅如此,除了裴家,这上京城里头能喊得出名讳的府邸,他们近些日子愣是不紧不慢都访了个遍。 也亏尚书夫人是荣安伯爵府独女出身,平日里就是个极得敬重的,又有一副好嘴,心肠热络,还给好几家公子哥儿姐儿牵线搭桥做过媒,因此倒也是都欢迎。 “上回来平阳侯府还是你封侯那日,我可还记得场面呢,就是门口的狗儿猫儿都被来客喂了个饱,不少官眷贵胄前来恭贺,真真是热闹。” 桑眠面带笑意。 李闻昭封侯那日她还没到上京,不过想来以王氏的性子也是该风光大办的。 “咦,对了,怎的府上大娘子今日不在?” 桑眠慢下步子,耐心等着二老:“这不过几日就是寒食节了,母亲说是宫里规矩多,专门请了姑姑来教导大娘子。” 三人连同侍从正从廊下穿过,风凉惬意,尚书夫人挑了挑眉,没搭腔,停了步子细细观察梁柱上纹刻,时不时赞叹几声。 桑眠隔着一段距离瞥见莲心身影,若无其事移开眼,笑道。 “夫人您见多识广,我们侯府哪里够您看呢,这都是祖父那辈建起来的,多少年风吹日晒,要说气派自然比不上尚书府。” “不过还是有些底蕴在的。” 三人一边走一边聊着宅院布局,侯府几处院落都有鲜明特色,比如清风居的清雅典致,花厅更是有一整扇开阔窗子,恰逢玉兰花开,舒展摇曳,如叠云堆雪。 花香还沁在鼻息之间时,忽见路尽头,矗立四棵松柏。 松柏挺拔高大,颜色幽绿如墨,院子上了锁,依稀可见锈迹,院墙用青石砌成,古朴坚固。 引起尚书兴趣的,是院门前两个清晰脚印,分隔较远,每一只都足足有四五寸深的样子,里头已然覆上一层泥土。 “这是二弟在世时,练功扎步的地方。” 桑眠解释,蹲下腰,想随手将旁边冒头的野草拔掉,可看它们艰难,凝视片刻还是只轻轻抚摸一番,留着兀自蓬勃去了。 尚书夫妇二人重重叹气。 李家二郎他们自然都是听说过的,年纪不大,可胆识过人,嫉恶如仇,十三岁遇见高官之子欺凌弱小,就敢揪着人头发拖进府衙里头对峙公堂,后来更是随军征战,得过军功,比之他爹那是青出于蓝。 可惜。 “年纪轻轻怎就突然染病暴毙了。” “不然这爵位,倒是尧二爷更适合。” 尚书夫人摇头,脚步一转往深处走去。 “我家夫人说话直,侯爷不必在意。”老尚书看出桑眠眼底惋惜哀痛之色,伸手拍了拍她肩头,宽慰了一番。 桑眠当然不会放在心上。 再者,夫人说的,本就是事实。 顺着小径走去,视野逐渐平坦开阔起来,假山绿植,流水淙淙。 “那远处大片的……是湖?” “夫人好眼力,正是府上的揽月湖。” “这湖倒是新鲜,我家小二相中的宅子里,有一套也是个带湖的,只是怕占了地方,冬日又太冷,华而不实。” 桑眠引着两人往柳风斋去,一边认真想了想道:“冷是冷的,可逢雨雪时,的确景致一绝,若是个爱赏景的,倒可以考虑。” 谈笑间已至揽月湖。 正是初春,绿意盎然,柳条随风而舞,隐隐约约瞧见细碎光影里的人。 “想必是正在学规矩的大娘子了。”桑眠道。 尚书夫妇均没想到这般偏僻的院落还有人住着,都停下脚步。 “老夫我也累了,就去前头花厅歇歇脚去。”他顺势要同小厮离开,桑眠忙拦住。 “尚书大人是客,怎好让您一人过去,我方才已嘱咐人喊母亲过来陪同夫人一起接着逛园子,现下先让丫鬟带您过去同我家大娘子叙叙话,可好?” 她招招手,等候多时的莲心忙过来,同夫人行礼。 桑眠颇有些不好意思:“本该是大娘子来向您请安的……是我考虑不周,让夫人见笑。” “无妨,我正好很久没见你家大娘子,让我去瞧一瞧,这宫里出来的姑姑是怎么教导人的。” 眼瞅着目的达到,桑眠唇畔扬起笑意,随尚书一起往花厅去。 “夫人小心脚下。” 莲心轻声提醒,尚书夫人这才看见有不少光滑鹅卵石,跟被打磨过似的,在日头底下反着光,若是不注意到,极容易滑倒。 尚书夫人小心避开,眸光不悦。 “这是素锦姑姑为了训练我家大娘子走路仪态专门从湖中浅水区里捞出来的……”莲心欲言又止。 尚书夫人沉了脸,步子也快了些,哼道:“什么东西,这不明摆着欺负人的!” 她之所以最后才来拜访侯府,实在是看不上从前王氏两姐妹做派,仅仅维持面子上交情罢了。 若不是她家官人讲了好些侯爷好话,又说他甚至主动上疏谈容家客栈带头高价,是个刚正不阿的,她才懒得来。 “没想到都从大姑娘熬成婆了,还是个小气耍手段的。” 话音才落,她们已瞧见了大娘子,还有…… “那是……容家姑娘?”尚书夫人半眯着眼。 “哦不对,现在是容娘子了。” “回夫人,正是容娘子。” 看着侯府“大娘子”两肩膀都各顶着一只碗,颤颤巍巍走向在树荫下正坐在扶手椅上的容枝荔,对着她屈膝行礼时,尚书夫人眼底闪过愠怒,走得越发快。 “一个在外装模作样,在内舔着脸勾搭有妇之夫上位的货色,还真当自己是什么公主娘娘了!” 第46章 原来真是个妾 “咣啷——” 李闻昭再也支撑不住身子,肩上瓷盏碎了一地,他栽倒在地上,抬眸瞧见容枝荔掩在裙下晃晃荡荡的绣鞋。 嘴角不由得弯起一抹讽刺弧度。 这绣鞋,还是自己从前送给她的,鞋面上镶嵌的翡翠与碧绿裙摆交映,看得李闻昭一阵阵眼晕。 素锦姑姑没有责罚他,容枝荔也没有。 李闻昭艰难撑起腿,他唇上已起了一层死皮,脸颊也泛着不正常的苍白。 这是他随素锦姑姑一同学习规矩的第四日。 每一天都格外漫长,从日出学到日暮,从宫里出来的姑姑的确严厉,且容枝荔又不知为何像疯了似的,总来借故折腾,直叫人受不住。 李闻昭此刻一丝一毫的力气都没了。 “姑姑,能否让我喝口水。” 素锦姑姑逆着光站在扶手椅一侧,看不清她面容,但声音冷硬没有丝毫温度。 “大娘子又错了。” “方才就说,您要把容娘子当成是宫里的娘娘,此刻要讨水喝,自然也是先要请示娘娘。” “延长半柱香。” 李闻昭深深喘了口气。 只要每犯错一次,时间就要往后延长半柱香的时间,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真是可笑。 就一次进宫赴宴而已,美其名曰教导规矩,实际上不就还是找了借口磋磨折腾大娘子。 他不是没想过反抗,只是桑眠曾告诉他,说学完五日规矩后带他去同去龙华寺。 龙华寺是皇家寺庙,远在京郊,建在一座叫通灵山的半山腰,香火极为旺盛,上京不少王公贵族皆来此拜求所愿,庙里有个大师,听说有些门道。 二人换身已有一段时日,仍旧不得恢复之法。 但那大师,或许能指点一二。 本来对于牌位他就心存愧意,索性就把这五日教导当成是惩戒了,只是不解容枝荔为何要掺进来折磨他。 眼里划过阴霾。 口蜜腹剑,绵里藏针,她容枝荔从前在他面前藏的可真是好啊! “哟,这是——给过世的老侯爷新纳了个妾?” 李闻昭微怔,闻声望去,略一思索便认出这是礼部尚书家的老夫人,正要行礼问安,老夫人冲他摆摆手。 容枝荔很快反应过来几步路外的人是在讥讽自己,脸色不太好看:“你是哪里来的婆子,怎的一点规矩都没有,见了主子不知道行礼吗?” “我若是行了礼,只怕你这丫头片子受不起。” “且你说自己不是老侯爷的妾,那看年纪自然也不是什么长辈,又是怎么敢让侯府大娘子给你行礼的?” 看这婆子面容威严,虽穿着质朴,但声音洪亮,腰杆也直,铿锵有力的,还真不像个奴才。 容枝荔稍微坐正身子,眉心蹙起:“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关键你是谁?” “我爹乃当朝丞相!”她说,声音也高了几分。 “扑哧。”尚书夫人指着她笑了好大一声,“我当是谁,原来还真是个妾啊!” 容枝荔登时便冷了脸,羞恼难当。 平妻说得好听,可就是妾罢了。 偏偏当初立文字怎么都不肯松口许她正妻位置,哪怕她模样出挑,家世又好,侯爷就是撇不下家里那个。 冷冷瞥了桑眠一眼,容枝荔冲着莲心和桃喜道:“这是哪个院里的婆子,如此放诞无礼,还不快教训教训。” 桃喜动弹了,莲心却不动声色退了几步。 一直没出声的素锦姑姑终于想起来这是荣安伯爵府家独女,老尚书夫人,更是当今太后的表侄女儿。 扑通一声跪地,她连磕三头,向老夫人问安。 李闻昭也跟着一起行了礼。 那厢王氏领着李姝风风火火过来。 “快点儿!” “娘,不就是个尚书夫人,你有什么好急的!” 王氏恨铁不成钢,抬手打了李姝一掌,低声急道:“人家是上京城里出了名的热络心肠,结交认识的达官显贵名人雅士比你磕的药都多!” “要是能入她的眼,娘也就不用发愁你的婚事了。” 李姝不耐烦,眼白快翻到天上去。 “我早心有所属,若是不能嫁与心爱之人,我宁愿绞了头发上山做姑子去!” “呸呸呸!”王氏连呸三口,“太子你就别想了,为娘前日里听说贵妃娘娘早属意——” “我不听,我不听!”李姝捂着耳朵加快步子,一溜烟没影。 王氏拿她没辙,叹了声气,忙跟上去。 到揽月湖时,不防看见容枝荔也在,王氏颇为讶异。 尚书夫人笑笑:“你来的巧了,这容娘子刚要找人撕烂我的嘴呢。” 王氏变了语气,“枝枝,还不快见过尚书夫人。” 容枝荔这才也知晓这老夫人是有些来历的,忙从扶手椅上下来,行了一礼,歉声说自己方才冒犯。 “夫人别往心里去,这姑娘心肠子直,年纪又小,我那妹妹和妹夫宠她宠得紧,甚少带出来参宴,自然也不怎么见过夫人,都说不知者无罪,我替她向您赔个不是,您就卖我个老脸,别同一个小辈计较了。” 这一席话真是连消带打,搬出容枝荔的爹又摆出她年纪,说得是滴水不漏。 但尚书夫人不吃这一套。 她本就看不惯容家假慈悲的伪善做派,对容枝荔更无好感。 “嗯,我老婆子年纪大,不该同她计较,可这侯府大娘子与她是同辈吧,她方才是怎么欺辱大娘子的,我是瞧得清清楚楚。” 她毫不客气在椅子上坐下,慢慢悠悠摇晃着手中团扇。 “这才过门的妾,让正牌原配发妻行大礼,是个什么说法,有没有人能说给我听听啊。” 她一口一个妾,臊得容枝荔涨红了脸,却一时不知道如何反驳,毕竟的确是桑眠嫁进侯府在前。 想到阿兄说得,桑眠不死,她对外永远都与妾室无二的话,容枝荔攥紧手里帕子,眼底划过恨意。 王氏皱眉瞟了素锦姑姑一眼。 因为筹备春日宴,有不少要用大娘子嫁妆的地方,不好做的太过分,所以自己特地叮嘱过素锦要适可而止,意思意思就行了。 可她没料到自古以来,都是财帛动人心。 容枝荔因为“昭哥哥”的冷漠相待,找人私下给素锦姑姑塞了多一倍的银子,趁机将满腔怨恨都发泄到桑眠身上。 还好巧不巧的,被尚书夫人瞧了个正着。 王氏暗自捏紧手中扇柄,心道这可难办了。 第47章 出气 “老夫人错怪容姑娘了。” 素锦姑姑小心道,“实则是,侯府大娘子是个愚钝不堪教的,总顾头不顾尾,忘东又忘西,容娘子就想了这么个法子。” “摹仿场景,让其扮成宫里娘娘,这样大娘子想必学的更快些。” 李闻昭抿唇,没说话。 方才那情况的确如她所说,只是若要丝毫不出错的走到容枝荔面前行礼,实则难得很。 尤其是往那鹅卵石上走,真真举步维艰,掌握平衡更是难于登天。 他知晓此时是个诉苦的绝好机会,只是不免犹疑,怕吐露实情后无法学满五天,那便不能同桑眠一起去龙华寺…… 正摇摆不定时,尚书夫人略含薄怒的声音响起:“真是好大的胆子!皇宫大内,娘娘之尊何等矜贵,岂是你个黄毛丫头说假扮就假扮的?” 王氏与容枝荔以及素锦姑姑听见都心上一跳,这事儿还真不好往深里追究,于是忙都安抚。 “老夫人言重了,不过是孩子间打闹着玩呢,何必上纲上线呢是不是,您消消气,随我去前头吃盏热茶。” 她一边说一边心下思忖,尚书夫人不是个爱管闲事的性子,又与桑眠没有往来,怎么就忽然一副替人出头的架势。 李闻昭却忆起什么,顺着条线抽丝剥茧的想,忽然明白这应该都是桑眠安排好的。 牌位断裂一事终究在她心里如同一根刺,桑眠怎么可能会放过自己和始作俑者容枝荔。 她利用这五日训导,是算准了自己会在素锦姑姑下吃苦头,又故意叫容枝荔吃醋怨怼来柳风斋撒野,再挑个德高望重的夫人过来撞见。 这样,无论是差遣素锦姑姑过来的母亲,还是借机羞辱大娘子的容家女,都将在暴露在老夫人眼皮子底下。 都是大宅院里讨生活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真教导还是假作践。 她甚至找来的尚书夫人,还是人缘最好,甚爱同各官眷吃茶聊天的,没人比尚书夫人更合适了。 一来,她本就同王氏不亲密,出了侯府大门估计就要把这出戏叙述一番,母亲跟容枝荔少不得被人议论个几日。 二来,尚书夫人人脉广,又爱做媒,多少家里有适龄贵女的高门主母都曾明里暗里想要她帮忙牵线搭桥,给女儿找个好归宿,如今看来,李姝是不可能入她的眼了。 这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 桑眠知晓,尚书夫人是一定会管这档子事儿的。 她虽出身高贵,可嫁进尚书府里时,曾受过不少婆母的气,听闻头胎产下女儿后不久,还被婆母逼着跪了一天的规矩。 偏生长辈压一头,夫人别无他法,直到熬走了婆母,日子才好起来。 所以,尚书夫人对后宅里婆母刁难儿媳的做派可谓是厌恶至极。 李闻昭拂去裙上泥尘,默不作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站着,嘴角却露出个苦笑。 是啊,自己从前究竟是脑子被什么糊住了,聪慧如桑眠,她若真想欺骗他,真要往清风居里塞小妾,完全可以做的滴水不露,又怎会留下一堆蹩脚明显的破绽…… “尚书夫人明察,老奴好歹也是从宫里出来的,断不会做出蓄意为难大娘子的事来,都是按照侯府老夫人吩咐教导,绝不敢造次啊!” “哼,那你说这鹅卵石是怎么回事?”她指着地上莲心方才去挪过来的石子。 姑姑支支吾吾,冒出满头的汗。 “小丫头,你来说!” “回老夫人,姑姑说在宫里要举止得体,尤其走路,更得稳重,所以要我们大娘子在这鹅卵石上练习行走,身子不得歪斜,更不能摔倒。” “这这这、宫规礼仪里的确有这条,您在宫里生活过……”素锦姑姑辩解的声音越发小了。 尚书夫人压着眼角瞥过去。 “先不说有没有,既然能做嬷嬷教导别人,那想必你本事更大,就现在顶着两只碗在石子上走一圈给我瞧瞧。” “若是能走下下来,我这个老婆子便正了八经跟你赔个不是!” 跪着的人身子一抖,脸色苍白起来。 “走啊!” 素锦姑姑抬眼,想同王氏求救,可对方此刻满脑门子官司,也是保不住她的。 勉强走了两步,姑姑连人带碗摔了个结结实实,甚至险些被碎瓷划伤。 她倒吸一口凉气,冲着“大娘子”猛磕头,祈求饶命,直言不讳说这都是受容娘子指使才故意刁难的。 容枝荔慌神,干脆委屈抽泣起来,真问她,却一个劲儿摇头不说话。 倒是李姝挺敢说的。 她在最外头站着,此刻日头西斜,瞧着整个人比之前又更消瘦了些,将手放在眉骨上方略遮日头,语气也急躁。 “都说严师才能出高徒,嫂嫂头回进宫,小心学些规矩总没错吧,又不是什么体罚打骂的,一点苦都吃不得,可矫情死了。” “姝儿!”王氏脸上寒霜满布。 “母亲,她一个外人,跑过来对我们家事指指点点的,您还纵着,真当侯府好欺负啊?” “哦?这是二姑娘?”尚书夫人侧首看来。 “不错,有几分老侯爷的胆色,不过你说错了,这可不是家事,又是假冒皇宫娘娘,又是借机谋害大娘子的,合该是到衙门去评评理。” 王氏急坏了,立刻安抚:“哎哟老姐姐,瞧您说的,哪有这么严重,再说这眠丫头全须全尾,胳膊腿儿俱在,真也担不起谋害二字啊。” 容枝荔与素锦姑姑齐齐露出心虚神色。 尚书夫人看得清楚,心里明镜似的,把大娘子叫到跟前儿来。 “这里都是丫鬟女眷,你提起衣裳,给她们瞧瞧。” 李闻昭眼底浮现一抹诧色。 他从方才到现在除去行礼问安,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尚书夫人是如何得知自己身上有东西的。 浓云将日头遮起,李闻昭抿唇,轻轻往上提了提裙摆。 裙下露出双再常见不过的鞋。 可再将鞋袜褪去,两只脚跟竟都穿戴上了纤薄铁片,脚底部位有一圆状铁球。 第48章 掉进奴才圈套 “这是……步步生莲?” “我在宫里头呆过七八年,这点小伎俩还想瞒过我?” 尚书夫人眸光威严,手中帕子猛地一甩,厉声斥道:“侯府后宅,滥用此等禁刑,是活够了吗!” 素锦姑姑面色如纸,身子抖得像被风吹的叶子,忙不迭磕头求饶。 李姝盯着大娘子纤细脚踝看,眼底闪过一丝妒忌,她撇了撇嘴,低声问王氏何为步步生莲。 王氏捏着帕子,显然也是气得发昏,额间细纹层层堆叠,都能夹死只肥蚊子了。 步步生莲确实是宫中禁了的刑罚,最初是惩罚宫女或娘娘的,在后脚脚跟底部固定放置一颗小铁球,再逼迫她们日夜走动不停。 因为受力点太小,每走一步都会钻心疼痛,为了好受些必须得踮着脚尖走路。 “更有甚者会在她们腰后绑上重物,逼迫她们一步步去踩,直至活生生疼死。” 这刑罚惨无人道,却曾在宫中盛行过一段时日,因为足够折磨人,外头看又是皮肉完好不见伤疤,那些阴毒的主子最爱用此道。 “敢对大娘子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我们侯府绝不会轻饶你!” 王氏冲陈嬷嬷使了个眼色,对方立时便过去,左右开弓掴了素锦姑姑两掌。 啪啪声音震得柳枝乱颤。 那姑姑还不曾叫出来,嘴里立刻被塞了个帕子。 “快快拖下去!别在这脏了大家伙儿的眼!” “慢着。” 尚书夫人半眯着眼叫人停下。 身后嬷嬷一把过去扯了帕子,素锦姑姑喘息片刻,呸一声吐掉方才被打落的牙。 她被王氏做派寒了心,顾不得许多,此刻只想着撇清责任,便梗起脖子指着王氏怒道。 “这会子装什么慈善婆母,难道不是你故意找我来教大娘子规矩,羞辱大娘子吗,我一个宫里出来的奴才,若没有你首肯,怎么敢对大娘子不敬!” “还有你!容家姐儿!你给我塞了五十两银子,非要我用步步生莲来罚大娘子,特意每日都来,我若稍微对大娘子和气,你就看不惯要扣我银子。” 她说得唾沫星子横飞,缺了半颗的下牙时不时漏出来,眼中满是讽刺怨愤。 “我呸!” “亏得你兄长是上京首富,托人办事就给那可怜巴巴几两钱,抠死了!说出去也不怕人笑掉大牙!” “你呲什么胡话!”容枝荔再坐不住,也顾不得装哭扮弱,指着她,“本姑娘足足给了你三百两,都够买你全家子的命了……” 素锦姑姑哈哈大笑,快背过气去,宛如疯癫。 “蠢啊,你那老子娘有权有势,怎么不花钱多给你买个脑子去,哈哈哈哈。” 容枝荔又气又羞,面上不由自主闪过心虚慌乱。 ……坏事,掉进这奴才的圈套里了。 尚书夫人听到这里轻哼一声,这才挥挥手,陈嬷嬷忙把人带下去。 王氏脸色难看,却还不得不对着大娘子装作关心模样:“眠丫头,没事吧?” “这次的确是我这个做婆母的考虑不周,以为这姑姑出宫前是服侍过月妃娘娘的,定是有些本事在身上,谁承想……” 她眼眶红了几分,言辞愈发恳切。 “可婆母真的没有恶意,这几日还免去了你晨昏定省不是?” 李闻昭不自在,将手抽出来。 尚书夫人园子看了,戏也赏了,不欲在此多作停留,便去前头找到老尚书,二人饭也没用就离开。 桑眠命人将早已备下的礼送到车架上,大大小小摞成马腿那样高。 老尚书揉了揉眼,好像看见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的那副《玉兰春晓图》,又喜又惊,一个劲儿说太过贵重。 “明明是我们来侯府取经的,哪里有再收礼,还是这……” 夫人打断,扯着他上车,“好了好了,贵重什么,这是咱们应得的,快些回府吧,饿着肚子呢。” 她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叫桑眠听见。 果然是被猜到了。 桑眠面不改色,她要利用尚书夫人,自然也早就做好被识破的准备,因此早便备下厚礼,自然老夫人是见多识广不缺这些礼的,只是想表明个态度。 回到翠华庭时,容枝荔正窝在王氏怀里哭,两只眼睛水莹莹泛着光,梨花带雨,欲说还休的模样格外惹人怜。 桑眠视线飞快从她身上掠过,面色冷淡,开门见山道:“尚书夫人发了好大脾气,说侯府家宅混乱,婚宴丢人就算了,如今还敢滥用禁刑,随便拎出去一件事都够被参的。” “容娘子的确言行有失偏颇,不然这阵子就先在俯兰阁静思己过吧。” 她不敢置信:“昭哥哥,你要对我禁足?” “昭儿!”王氏也不赞同,“尚书夫人回去定是要传些风言风语的,你此时还禁足枝枝,岂不是坐实了,更让她更没脸。” “母亲。”桑眠唤了她一声,并不急躁,只是摊开事实与她分析。 “您也知道,我是由老尚书一手培植起来,而他又与发妻风雨同舟几十载,感情深厚,方才见老夫人愠怒气恼,日后迁怒到孩儿身上是小事,若把容姑娘假冒宫中娘娘,对大娘子滥用禁刑的事捅到天家跟前儿……” 她话没说完,但王氏已然明白其中利弊。 “尤其咱们下月末还要办春日宴,不能不顾忌着点儿。” “再者,寒食节也没几天,届时进宫……”桑眠微微思索,手指在桌案上轻轻叩着。 王氏犹豫,她自然是把儿子前途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可是—— 容枝荔泣不成声。 “娘就是心疼枝枝……” “姨母,呜呜呜……”容枝荔哭的更大声了。 “容娘子这哭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那个受了欺负的。”桑眠淡淡道。 “不是的昭哥哥,我真是冤枉的……” 王氏拦住容枝荔话头,面露心疼,抬手拿帕子擦去她泪水。 第49章 回娘家 桑眠将鼓囊囊钱袋子给过去,莲心如获至宝,欣喜之余又不免怯怯。 “侯爷,这里应当不止十两银子吧。” “嗯,剩下就当是赏你的,这次做的很好。” “奴婢……也没做什么,再者,替主子办事,本来就是奴婢本分。”她不好意思笑笑,颊边梨涡若隐若现。 几日前侯爷让她今天在揽月湖旁等着,再拣些鹅卵石在小径通往湖畔必经之路上,保证在贵客来时,能看到大娘子学规矩这一幕。 “难为侯爷兜这么大圈子帮大娘子了。” 桑眠捻着手指,并未解释。 莲心不知是不是被意外之财冲昏头,话也格外密。 “不过侯爷别担心呢,大娘子一切都好,脚底受伤并不严重,奴婢请了府医去看,已开了药方子,说按时服用便很快痊愈。” “不过这阵子到底受痛受累一顿,难免伤身,若是大娘子能好好养两天也就算了,就是那大娘子不听劝,天天睡得很晚……” 她叽叽喳喳说个没问,突然瞟进桑眠漠然眼底,顿时就住了嘴。 “奴婢多嘴了。” “没事,你先回吧。” - “我就是要回去!” 俯兰阁里,容枝荔哭肿了眼睛。 “嬷嬷你也看到了,从成婚那日起,侯爷就对我没什么好脸色,甚至到现在都没跟我圆房。” “你出去打听打听,哪个新婚妻子能忍受日日独守空房,侯府里的下人们指不定在背后怎么说我!” 杨嬷嬷让桃喜把窗户与门都关严实了,轻轻将人抱紧怀里安慰:“是,老奴知道姑娘你受了委屈。” “可说起来,姑爷想必是在生婚宴那日乞丐闯府的气。” 容枝荔退开身子:“可那不是我的错,我明明是出于好心。” 真要揪人出来负责,那也是桑眠啊,明明是她煮粥手脚慢还稀稀拉拉,让杨老大一群人嫌弃,觉得侯府是故意羞辱他们,这才闯进来撒野。 “关我什么事,难道现在做好事也有错吗?” “没错,我们姑娘是天底下最最善良的人,但你既然已经成婚,是侯府里头的娘子了,总得为自己将来生活打算不是?” “今日在柳风斋又叫尚书夫人抓住了错处……”杨嬷嬷叹气,寻了个干净的帕子递给容枝荔,不赞同道:“姑娘当时该听老奴劝的,咱们沉得住气,静待时机才对,何必要跟个不受宠的大娘子计较?” “就因为她不受宠还偏偏压我一头,我怎么忍得下这口气!”容枝荔咬牙切齿,“她怎么那么好运气!屡屡犯错都能让昭哥哥原谅,今天还误打误撞被尚书夫人解围……” 杨嬷嬷道:“老奴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嬷嬷有话直说就是。” 她沉思片刻:“老奴觉得姑娘是走到死胡同了,为何偏要跟兰亭苑那个过不去呢?” “眼下最重要的,是重新俘获姑爷的心,在后宅里头,有宠爱就有地位,有地位便有话语权,有了话语权,您还怕收拾不了一个小小的桑眠吗?” 容枝荔微怔。 杨嬷嬷说的在理,她是被“平妻”二字缚住了。 总担心在别人眼里自己是妾,所以一个劲儿想着打压桑眠,模糊了重点。 昭哥哥才是重点啊! “可是……侯爷亲自开口要我禁足,我怕他因为今日这事儿憎恶我。” “没事,姑娘别担心。”杨嬷嬷安慰她道,“回头你软了语气去求求姑爷,不扯旁的,只说自己一时昏了头,态度好些,姑爷会理解你的。” “姑娘您是相府嫡女,有容貌又有家世,小小平阳侯府,不可能也不敢多为难您的。” 容枝荔心情渐渐平复。 她擦干脸上泪水,想了想,还觉得委屈。 “姑娘想好要回去了?” “要。” “那也行。”杨嬷嬷点头,姑爷也有过分之处,姑娘回相府待两日,再捋捋思绪,好好陪陪老夫人,听听她有何建议。” “不过可不能呆太久。” 她当下便起来收拾东西,一边回道:“我知道,嬷嬷快帮我看看要带些什么。” 容枝荔回娘家的第三日,桑眠终于准备和李闻昭一同去龙华寺。 “在看什么?” 李闻昭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将身子退回车里,淡淡道:“没什么。” 他抿唇,眉尖似有忧虑,“若是龙华寺大师不能解你我之困,那以后要当如何?” “容娘子回去娘家了,想必其中很大原因就是侯爷迟迟没有跟她洞房,若是一直换不回来,你总不能要替我娶枝枝与其洞房花烛吧?” 桑眠没出声。 李闻昭不知是不是在自我安慰,自顾自开口道:“听说从前北方苦于旱灾,如今的天子曾于山脚一步一叩首来跪去龙华寺求雨,午时艳阳高照的天,半个时辰后便阴云密布暴雨倾盆,直下了三天两夜,救活农田百姓。” “想来这样灵验的寺庙,大师应当也是不俗的。” “希望能有个好的结果。” 桑眠阖着眸子,静静听车轱辘声碾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沉闷声响。 李闻昭手脚怎么摆都不舒服。 二人许久没这样当面单独坐着,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拈起一块糕点在手里放着,直到下车。 日头高高挂着,刺眼得很。 桑眠拿手在眉骨上方遮了一遮,眯起眼朝山脚顶看去。 从山脚再去龙华寺只得一步一步踩着石阶上去,初春的风还带着凛冽,可缝隙里仍有探头而出的绿意,桑眠低头凝视片刻,等到身后李闻昭跟上了才开始走。 二人被一个小沙弥引着去了寺庙后面,又走过两排屋舍,行过十几阶,终于停下。 桑眠四处扫了一圈。 小沙弥应当是知晓她心中疑惑,笑着指了指树下正扫地的一位灰袍大师。 “敢问可是慧明大师?”桑眠走过去,双手合十,迟疑问道。 那大师没有回头,继续扫着树周尘土,声音确是低沉着传入桑眠耳中,如晨钟暮鼓,穿透人心。 “这位女施主近日心绪繁杂,尘恨隐现,怕是会睡得不甜进的不香。” 第50章 换回来了? 桑眠微微一怔。 她从前是不信怪力乱神,连同这次来龙华寺也没有抱有太多期望,可是这大师却一语中的,不得不让她惊讶。 那小沙弥已然离去,此时唯有他们三人在此,四周寂静,慧明大师放下手里笤帚,转过身来。 他面容清瘦却不失慈和,一双眼睛似是能洞察万象。 “阿弥陀佛。” 桑眠李闻昭皆双手合十,忙行一礼。 “大师……”李闻昭甫一开口,对面就笑呵呵摆了手。 “老衲知晓二位施主要问什么。” 他往前走了两步,桑眠不明所以跟上去,树上一截枯枝正好落下,她躲避不及,一脚踩上,嘎吱脆响,那枯枝断成两半,碎屑立刻被风裹挟四散。 “小心。”李闻昭在背后扶了她一把。 慧明大师不知何时已拿回笤帚,慢慢悠悠把那枯枝子给扫了。 “世间诸事,因果循环,从无例外。” “若能觅得因由之所在,自可寻得解决之法。” 桑眠咀嚼着这两句因因果果的话,仍旧不得其解,而慧明大师只讳莫如深的道了一句莫要想太复杂就施施然离去。 她便立在原地,细细去想。 又一截枯枝掉落,正好落在桑眠发顶,她一惊,抖着身子抓住,忽然茅塞顿开。 是啊,李闻昭跟她都想岔了。 她们那时都以为原因是两人肢体接触,可却忘了,致使两人有肢体接触的,是那杯下了药的茶! 桑眠露出喜色,拽着那根树杈子就往庙里寻慧明大师,并把自己所悟猜给他听。 慧明大师在蒲团上盘腿而坐,并未看她,眼底并不赞同,说了句想回到正轨便要寻因反向而推。 她微愣。 大师又道:“施主是七月七日生的?” “是。” “那便是了,七是个吉利数字,切记切记。” 李闻昭问:“是说要等到七月七日才可换回来吗?” 对方不再回答。 她们只得双手合十道过谢后离开,将枯枝放回树下,桑眠蹙着眉沉思良久。 现在其实于她而言也并不是良机,若要换回来,至少得春日宴往后。 “走吧,大师所言也未必有理。” 李闻昭看桑眠一直拧着眉,不由得想伸手去抚平,桑眠下意识往后缩,头便结结实实磕到马车壁上,发出闷闷咚的一声。 他忙把手伸过去揉着她后脑勺,动作轻柔。 “不必,我自己来就好。” 桑眠冷着声音拉开二人距离。 李闻昭僵硬收回了手,他轻叹一声。 “我们,就非要这样吗?” 车内太安静,只听见车轱辘转起来时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他捏紧车内自己放着的包裹,等了又等,依旧没有人答他。 抬眸去瞧,人竟然闭着眼早就睡着了。 李闻昭泄气似的颓下身子,忽然抬腿轻轻踢了桑眠一脚。 “别睡,我们谈谈。” 桑眠睨着他:“谈什么?” “谈什么时候要孩子。”李闻昭神色认真,“你孝期已过,是时候给我生个嫡长子了。” 她闭了闭眼,语气里还有惺忪睡意。 “让容枝荔给你生。” “那不一样,你若生了嫡长子,那便是爵位承袭第一人选。”李闻昭道,“你能不能有点出息与追求?” 桑眠只是蹙了蹙眉,语气冷淡:“想生那你就多纳个妾室,横竖我与你不会有孩子。” “我说过的,换回身子后便会和离出府。” 不知何时,尚还晴好的天已阴沉下来,狂风骤起,阴云汇聚在一起,渐渐形压迫之势,从山上看去好似下一瞬就要闷雷暴雨。 李闻昭:“我不同意和离。” “你不就是生气我娶容家姑娘进府做平妻才说的和离吗?虽为平妻,可在我心里谁也越不过你去的,你实在没有必要再拿和离两个字做要挟。” “要挟?”桑眠觉得好笑。 “你有什么好值得我要挟的?” “李闻昭,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要和离也是深思熟虑过的,不是一时兴起,希望你不要把他当成儿戏。” “不可能。”李闻昭烦躁打断她。 “和离这件事,你想都不要想。” “桑叔生前把你托付给我,我应了他要好好照顾你一辈子。” “你不配提我爹。”桑眠声音冷冽,“再者,你也根本没有照顾好我。” “我加官进爵,做了侯爷,第一件事就是把你从南洲接到上京来,我这难道不是对你好吗?” “嗤。”她轻笑。 “你纵容你的妹妹母亲对我言语折辱,无视我让你查证雪儿死因真相的请求,甚至为了你的官声名利,让我在一众下人面前受杖责刑法,你这是对我好?” 她淡淡反问一句,又眯起眸子似笑非笑道:“李闻昭,我们换身这一个多月以来,你扪心自问,你觉得这大娘子你做的舒心吗?” 李闻昭抿紧了唇。 他耸起的肩膀没了力,缓缓耷拉下来。 “有些时候,我真的是身不由己。” “我同你道歉,往日种种,你要打要骂要罚我都认了。” “只是和离,你莫要再提了。” 李闻昭从包裹里摸出一支簪子和木雕。 “这是我这几日替桑叔重新刻来的牌位,还有——雪儿。” 桑眠怔怔盯着那小木雕。 她一眼就认出来是自己从前养的猫,雪儿也是像这木雕一般,竖着尾巴昂起脖子,眯眯眼求蹭求摸,可爱娇嗔。 “许久没刻,手生了些许,但还是能看的。” “对于雪儿和桑叔牌位的事,我万分抱歉,事情既已发生,再怎么也无法弥补,所以我……重新刻了牌位和雪儿,希望能慰藉你几分。” 桑眠这才注意到李闻昭手指上有不少划痕交错,原来莲心口中大娘子一直在忙的事,就是这个。 她接过雪儿木雕,在手中摩挲。 马车忽然颠簸,不过眨眼功夫。 手里的雪儿忽然不见了。 只见白皙小巧,带有伤痕的指头,掌心空空如也。 不仅如此,她的衣衫她的位置全都变了。 心脏砰砰砰直跳。 桑眠看向对面一脸惊愕之色的李闻昭。 “这是,换回来了?” 第51章 侯爷晚上来这儿 马车依旧在行驶。 桑眠不敢置信,她用手把自己脸颊摸了又摸。 的确是换回来了。 “阿眠?”李闻昭唤她,言语里又惊又喜,忽然倾身过来拥住她。 两颗心都跳得极快,桑眠很快平复,想要从中离开,可李闻昭拥得紧,像是要把整个人都揉进身体里似的。 “放开——” “别动,就让我抱一会儿就好。” 她便没动,只是脑子里飞快在想着,二人为何会突然换了身。 视线里那只栩栩如生的木雕正静静歪在一旁,与大师所言,毫不相干。 百思不得其解。 心里隐隐不安,总觉得此事断不会这么简单。 回府后稍微安置一番,桑眠便去了兰亭苑,她手里还带着李闻昭刻的雪儿与牌位,细细端详半晌,没看出个门道来。 “也罢,换回来就换回来。”她喃喃自语。 本来是想着仗李闻昭身体在春日宴众人都在时将尧二爷的死因真相说出,叫王氏尝尝被嫡子当众亲口揭露自己罪恶的滋味…… 啧了声,桑眠不免有些遗憾。 “大娘子,侯爷说今晚来这儿,让您准备着先。”门外有个脸生的丫头来报,她回神,看了看天色还早着。 丫鬟捂着唇偷笑两声,“侯爷怕您忘了,特地要奴婢来早些提醒您呢。” 桑眠摆摆手将人打发出去。 又不是小姑娘了,李闻昭意思她当然懂。 只是心中不免气闷,他以为换过几天身体,吃了点自己曾受过的白眼苛责,再轻描淡写说句以后对她好,就能将从前种种一并抹除吗? 那不能够。 单就他拦下芸娘书信,并在明知容枝荔是仇家女儿的情况下依旧做出要娶她为平妻的决定,就足够让人极尽失望。 “大娘子。” 门外忽然喧闹。 她皱眉,放下手中被握着的温润木雕,瞧见院里多了不少下人,都眼生得很。 “府里又买了新仆从吗?” 为首那个妈妈笑出一脸褶,通身喜气洋洋。 “回大娘子,是老夫人刚添置的,为下月末春日宴做准备呢,不过啊,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她喜色绢帕往后头一甩。 那些个手拿托盘的小丫头们立刻就福了福身子齐声喊道:“恭贺大娘子与侯爷洞房花烛,祝主子们良宵美满,多子多福。” 饶是桑眠没这心思,此刻也免不了双颊微红,她轻咳一声:“都起来。” “谢大娘子。” “还不快进去归置东西!” 看清那些下人手里托盘上放置的喜烛红绸,花生桂圆之物,桑眠略明白是要做什么。 “且慢。”她挪步挡在门前,微微冷了脸,方才红晕已消失不见。 “没我的吩咐,都不许进去。” “大娘子——” 婆子与丫鬟们并不意外,显然是已知晓会遭到拒绝,齐刷刷跪下去,有几个甚至还低声啜泣起来。 “大娘子可怜可怜奴才们刚进府,这是侯爷交给我们头一份儿差事,若做不好,那怕是丢了饭碗……” “是啊,求大娘子垂怜,侯爷说了若是不能办好,就不用回去了……” 桑眠脚步一顿。 她做过一段时日当家主母,自然也知道些下人苦楚不易。 本想说既然是侯爷所下命令,那讨饶也该去跟他讨才是,何必拿话来绑架自己,可思来想去终究是没必要去为难下人,便让开地方,任由妈妈领着一众丫鬟进去布置了。 奇了怪,这才回来还不到半个时辰,李闻昭是从哪弄来这么多喜庆东西的? 红通通,太过扎眼。 桑眠呆的心烦意乱,索性去寿康居看望祖母。 哪想到还没迈进门,就远远瞥见李闻昭行色匆匆,正从寿康居离开。 二人并没有打上照面。 老太太倒是惊喜连连,叹道:“今儿是吹了什么风,把你们夫妇二人都吹了来。” 桑眠笑:“祖母可是在埋怨阿眠这些日子没来看您?” 方嬷嬷已将茶水果子呈上,顺着她的话道:“老太太是想大娘子呢。” “听说你近日吃了不少苦,我也是说不上话,没法子去王氏那边救你。” “祖母说什么呢,我近日一切都好,你看,没缺胳膊没少腿,健全着呢。” 老太太闻言,这才将起来的莫名心虚压下。 其实要救也是能说上些话的。 只是她一把年纪,不想去卖这个老脸,桑眠若是求到自己跟前儿来,她自然不会见死不救,既然没言语,那也没必要出去走一遭。 “快尝尝这茶,是你夫君方才送来的,不浓,但别有一股子幽香余味在,你肯定也喜欢。” 热意熏上来,桑眠捧着茶淡笑,她明显察觉到祖母对李闻昭态度改变,却也没问什么,只是低头啜了一口。 齿颊留香,果真是好茶。 不过比之翠华庭里上给李闻昭的,还是差了些。 她只喝了一口便搁下茶碗,正要问问祖母最近身子如何,老太太却主动叫下人都退下,提起先前说的和离一事。 “祖母从前,是的确看得出,昭儿事忙,对你并不上心。” “你才多少岁,花一样的年纪,要是就这么搓磨在后宅大院中寂寂一生,实在可惜。” “因此你提出要和离,我没有异议,许诺来日在两家长辈商议时,会投赞同一票。” 桑眠静静听着,好像又回到了那日。 寒冬凛冽,鹅毛大雪簌簌落个不停。 她被逼着喝下容枝荔盛过来的鱼汤,忍着反胃送人回寿康居,跪在祖母身前求她相帮。 桑家除了芸娘已无能替自己撑腰的长辈,如果这边能博得老太太同情首肯,和离时赢面便会大很多。 可惜…… 恐怕事情有变了。 老太太看她神色平静,面上并无一丝波澜起伏,心里有些琢磨不透她意思,但想起方才李闻昭同她说的话,便还是沉声继续往下道。 “但是眠丫头,你有没有想过,你与昭儿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我虽老了,却还记得清,你刚进府时,与昭儿感情何等亲厚,连你水土不服,高烧几日,都是侯爷衣不解带,亲自伺候,从不假于人手。” 桑眠视线透过越来越稀薄的茶烟,逐渐恍惚起来。 是啊,她记得那次。 高烧烧迷糊了,醒来才知道李闻昭连朝也没去上,就在床前照顾了她好几日,当时看见他胡子拉碴的模样,自己还笑了半晌。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第52章 祖母相劝 从生辰那日被误解将李闻昭亲手送的蘅芜冷香赠予妾室并送到他床上,还是雪儿死后他轻轻揭过,又或是自己受尽婆母妹妹冷眼欺凌时,他袖手旁观。 开始桑眠还会平心静气同李闻昭解释,后来次数一多,也就懒得多费唇舌。 “忘了。” 桑眠轻轻回答。 老太太摇头:“并不是你们的错,错在王氏。” “方才昭儿都同我说了,说曾经偏信亲人,与你心生嫌隙,他后悔不迭,已承诺不会再委屈你,并且往后一定会补偿于你。” “这些日子,府里先前那两个丫鬟的死,王氏都想栽到你头上,也得亏是昭儿信你,还有你嫁衣和那劳什子教养嬷嬷的事儿,都是昭儿替你出的头。” “阿眠啊。”她语重心长,“你得给他个回头的机会。” 祖母不知晓其中缘由,自然以为是侯爷帮的,可桑眠心里明镜似的。 那不叫侯爷信她,不叫侯爷替她出头。 那都是她自己。 她自己信自己。 自己在帮自己出气。 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 祖母又道:“先不说你们二人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早已胜似亲人,单就和离二嫁这四字,放在哪个女人身上都是不好听的。” “非要二嫁吗?女子难道就只有嫁人这一条出路吗?”桑眠问。 “祖母您当年可是被逼着嫁进来作续弦的,您难道没有后悔过吗?若不是这后宅困住您一生,单凭您当年下得一手好棋写得一手好字,去作教书先生,去赁个斋堂卖字,都不比在后宅与女人争宠来的快活吗?” “放肆!” 老太太眉眼俱沉,拂手将桌案茶水扫落地上,显然是动了怒。 “是我平日太过纵容你,你竟也敢拿长辈从前消遣说事!” 桑眠抿唇,她跪下朝老太太行了一礼。 “都说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可祖母您是知道的,我当初被打了板子,性命垂危,侯爷任我自生自灭,若不是祖母,恐怕我早烂在了兰亭苑。” 老太太嘴角绷直,冷哼一声。 “你还记得是我这老婆子救了你。” 桑眠软下声音,知晓是自己方才说的话触动祖母,就着跪姿去捡地上碎瓷,一边慢慢道:“祖母救命之恩,阿眠自不会忘,可这与我要和离是两码事,不是吗?” 老太太懂她意思,她自然不会挟恩图报,毕竟桑眠也曾在她旧疾发作时,亲自侍奉汤药,遍请名医,这才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的确是两码事,可当时他打你,也是为了保你不是,你陪嫁丫鬟与二爷做出那等丑事,还连累二爷身死,真要是被柳姨娘告去衙门,你身为主子,又怎能逃得了干系?” 碎瓷边缘锋利,划出一道新鲜伤口,鲜血嫣红。 桑眠拿帕子裹了瓷片,搁到茶案上,才开口反问:“所以祖母也觉得尧二爷是我那丫鬟害死的?” 老太太一愣,避开她视线。 她轻笑,不再言语。 “常言道人非圣贤,如今昭儿肯低头向你认错,又承诺将来让你亲生孩子袭爵,你就饶他一回,且看今后他如何待你,和离这事,先莫要再提了。” “好了,我也乏了。” “方嬷嬷,进来扶我歇息吧。” 桑眠心里轻叹一声,垂着眼行礼告退。 一路回去果然见侯府里多了不少下人,应当都是王氏为春日宴做的准备。 本来是心里一团乱麻理不清,欲要散散心,可冤家路窄,遇上了李姝。 这才几日不见,她仿佛又瘦了些许,面色苍白,是人明眼一看就能瞧出来的病态。 桑眠微微颔首便要拐个方向。 李姝却挡她跟前儿,依旧是盛气凌人的模样。 “这个月置办头面衣裳的钱,你还没给我。” “快点,我要五十两。”她不耐烦的催促,整个人有些狂躁。 桑眠皱眉,察觉到李姝不对,像是犯了瘾。 她暗自打量四周,只有远处零星几个洒扫婆子,转身便朝她们走去。 还没迈出去一步,忽然头皮一紧,被扯拽的疼痛感接踵而来,桑眠不得不往后面退。 “放开我!” “救命!” 有个婆子回头朝这边看了眼,李姝蓦地抬头,戾气十足:“看什么!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这句近乎嘶吼的话连同拽扯桑眠到影壁后头的动作,好似用光她所有力气,李姝身子摇晃,吭哧吭哧喘了片刻。 桑眠趁机挣脱就要逃,忽然一片阴影投下,她心上陡然一跳,对上王氏阴测测的眼,随即后脑钝痛,她登时昏过去,便再没有了意识。 李姝瞧见来人,淌下两行泪,身子扭来扭去,目眦欲裂,嘴里喃喃: “母亲……母亲她看到了,她看到了……” 王氏朝赶来的婆子使了个眼色。 “都带回蘅芜馆。” 片刻后,蘅芜馆内兵荒马乱,几个力气大的婆子死死按住神色癫狂的李姝。 王氏不忍去看,眼泪直掉。 “我的儿,我的儿。” “这都做的什么孽啊!” “母亲,求求你了,给我一口,就一口……” 李姝瞋目切齿,在榻上扭曲着身子挣扎,喊破了嗓子怒骂:“放开我,放开我!” “你们几个!不得好死的下贱老货!放开我!” “母亲……母亲我受不了了……”她忽然停止挣扎,只呜呜哭着,泪水淌过瘦削的双颊,痛苦万分。 “杀了我,不然母亲你就杀了我罢……” 她声音渐渐低下去。 婆子们松懈半分,却见李姝忽然暴起,狠狠一口咬在其中一人手臂上,直咬的对方惨叫哀嚎。 王氏看这一团乱象,苦笑着摆了摆手。 “真是作孽啊——” 外面天色渐暗,晌午后还遮天蔽日的浓云将最后一丝光亮掩藏,风吹落蘅芜馆内才开了花苞的海棠,在地上滚了两滚,沾惹泥泞脏污。 它再也等不到盛放那日。 夜幕四合。 屋里动静渐渐小了。 一股奇特香味弥漫开来,似有若无,像只幽魂从人鼻息间迅速蹿过。 隔着碧纱橱,隐约见女子扭着腰肢,餍足的扬起纤细脖颈。 桑眠被捆住手脚,迟迟不曾醒来。 直到那股幽香散去,一盆冷水浇下。 她猛地吸一口凉气,睁开双眼。 第53章 被困 桑眠没说话,被冷水冰得浑身打颤。 身后有脚步声。 她一回头,瞧见是李姝。 “嫂嫂醒了。” 桑眠心里飞快盘算着现在情况,她昏迷之前看到了王氏,应当是被打晕绑到这里来的。 为何? 担心她说出去李姝散混膏之事? “嫂嫂今日都看见什么了?” 桑眠不动声色,“不是你同我要银子,然后拽着我,我身子骨弱,便好似痛晕了——你为何要将我绑到此处?” “哼,你又搞装傻充愣那一套。” 李姝将自己昨日刚染的大红丹蔻在烛火下面仔细瞧了又瞧,这才斜着眼睨她,“你今日明明都瞧见我那样了。” “哪样?妹妹同我要银子使不是一贯那般嚣张吗?” 听她这样说,李姝不禁思忖起来。 实际上每回瘾犯了,自己都不记得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这回也不例外。 母亲要她戒散魂膏,可实在熬不过去,便逃出蘅芜馆,兴许只是看见桑眠了下意识想跟她要银子买散魂膏? 若不是对此物有所了解,她应当也不知晓自己当时为何会言行癫狂吧…… “你当真不知?” 桑眠摇头,只作恼怒状:“你开口就同我要五十两银子,我身上哪里有,本要回去给你取,谁曾想竟被你薅着头发打晕,还、还这样绑着我!” “快快松开!” 见李姝已经眼里隐隐有动摇,她继续道:“不就是没给银子你着急才绑了我吗,怎么,难道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李姝一听,横眉立目,大声道:“什么见不得人,胡说八道。” 想着既如此,再绑她倒显得自己心虚,又能顺理成章拿到五十两银子,她便弯下腰去给她松绑。 这时,门被打开。 王氏身后跟着俩婆子,裹着一身凉意进来。 “你做什么?” 李姝手一顿,婆子将门都关死,王氏拉开李姝要松绑的手,气道:“不是你说她都看见了吗?” 桑眠暗道不好,她当时昏得早,没听见李姝后面跟王氏说的什么。 难以言喻的不安在心底蔓延开来。 她知晓王氏定不会放过她了,否则也不会将人绑回到蘅芜馆。 李姝很恨瞪向桑眠:“好啊,你又骗我,还说什么都没看到!”随之她脸上也浮现焦躁,“母亲,这要怎么办。” 平日里看顾她的婆子下人都是签了死契的,倒不怕,可桑眠不同,她万一出去乱说…… 王氏也很头疼。 她是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处理掉桑眠。 横竖她娘家远,又无权无势,亲爹亲娘都不在了,唯一个继母还贴心些,可孤儿寡母的,又能成什么气候。 但坏就坏在这两日外头都传平阳侯府的婆母苛待儿媳,还叫刚进门的平妻蹬鼻子上脸欺辱,本就叫她没脸,连一贯热络的文敬侯夫人都没来做客了。 若是这个时候侯府大娘子再遭遇什么不测…… “母亲,您犹豫不决什么呢,我们就——”李姝咬牙,做出手起刀落之势。 “可是如何跟你兄长交代?” 李姝还在气之前那打板子的事儿,冷哼一声道:“跟他有什么好交代的,他气走容姐姐,还要跟这贱女人圆房,下人都说他与这女人什么破镜重圆重修于好,要抛弃容姐姐呢!” “住口!”王氏斥责,“说什么浑话!” “母亲你又不是没看到,兄长为了这个女人几次三番跟您顶撞,她就是个祸害,有她在,咱们侯府迟早要完!” “您怕什么,她没了咱不正好……”李姝朝王氏挑了下眉。 王氏明白,她说的是嫁妆。 桑眠别说亲生儿女了,就是陪嫁的丫鬟都没了,她若一死,这嫁妆岂不是顺理成章全都归为夫家所用? “可眼瞅着,后日就是寒食节了,宫里也给她下了帖,若是没去,岂不更是惹人非议?” “啧,咱就说大娘子不巧落水卧床不起,过个两日再顺理成章说不治身亡,只要府里口风瞒得紧,那外头怎么会知道她是几时死的。” 李姝越说越觉得可行,眼里迸出恶毒的光来。 “即便,有人怀疑,在背后说嘴,那无凭无据的,谁信呢?” “不过……她水性好像不错……” 桑眠腿脚还在麻袋里,就那么露出半个身子听屋里这二人合计如何取她性命,谋她嫁妆。 “母亲,您要嫁妆贴补侯府,我有说过不给吗,我哪次不是您要多少就给多少,为何还要步步相逼?” 王氏冷不防听见桑眠开口,顿时皱紧眉头,“你还说呢,曾经我堂舅祖母的孩子来京,想借些银子使,你偏不给,到头来还是找我妹妹要到的,害我丢脸。” “那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又不是第一回来借银子,母亲明知您那表弟好赌,那银子根本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 “呵,银子在你手里,自然你说了算。” “可你若不在——”王氏眼尾一压,面上浮现狠辣。 “母亲是想到要怎么杀我了?” 桑眠挣扎着跪起身子,她冷笑,“您可要想好了,若是杀不死我,往后再要嫁妆,可就难了,或者叫人看见了,说出去你这婆母谋害儿媳之罪,怕是要在牢里呆到死!” 两个婆子上来拉住她,拿帕子团吧团吧塞进她嘴里。 桑眠奋力挣扎,她看准桌案位置,用尽力气朝那边撞去,连同两个婆子都险些没拉住,桌案摇晃,瓷盏叮铃咣啷碎一地。 王氏冷冷看着她。 “会水又怎么样,章妈妈,你想办法弄些迷药过来,等入了夜,送她上路。” “是。” 李姝见母亲终于做出决定,这才放下心,挽着王氏胳膊便出了门。 “看好这屋子。” 桑眠听外头动静没了,她急促喘息两声。 从前她对莲心嘱咐过,若是长时间没见到大娘子,务必要去告知侯爷,如今不晓得她有没有去找,但断不能将命赌在李闻昭身上。 她小心挪动身子,屋子里灯都被熄灭了,只能凭借方才记忆往大致方向去摸索。 “唔——” 痛意袭来,桑眠却紧握住割伤自己的碎瓷,忍着一点点去割手腕上的绳子,她背着手,几次三番划到自己皮肉,因此不得不小心放轻力气,一点一点来。 不知过了多久,紧缚在手腕上的绳子一松。 割开了! 第54章 二选一 “老夫人,外头抓了个鬼鬼祟祟的丫头,像是大娘子身边那个叫莲心的。” 陈嬷嬷将人带上来。 莲心一个劲儿求饶:“老夫人饶命,奴婢只是迷路了而已,绝没有歹心的啊!” “你一个内宅伺候人的丫鬟,迷路会迷到前院去?总不能……是去偷人吧?” “不不不,不是的!”莲心忙否认。 她想着消息是已经送出去了,自己保命要紧,于是便哭哭啼啼道: “回主子,大娘子身边只有奴婢一个丫鬟,她把奴婢当牛马一样的使唤,今日趁着她不在,奴婢就想着偷会懒,摸黑去翠影湖畔买些好吃好玩的。” “真真是头一遭,奴婢根本就不认识路,还被逮了回来,求您饶了奴婢吧。” 莲心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王氏早在听她满含怨愤说被大娘子苛待时就信了半分,此刻看她那做小伏低的模样,也就没了怀疑,便摆摆手,叫陈嬷嬷带下去,关柴房一晚以示惩戒。 原来柴房在侯爷因嫁衣事件关押徐嬷嬷那晚莫名失火,烧了个精光,因此莲心现在被扔进去的那个,反而更宽敞些,且还带有一扇窗子。 莲心活动了下被扯得生疼的胳膊,心里越发觉得奇怪。 她觉得大娘子许久未归,一定跟老夫人脱不了干系。 好在被抓到前,莲心已使了些银子叫个还算熟识的外院小厮出去寻侯爷了,只盼着侯爷能快些来救人。 那小厮叫王明,是个机灵的,像个泥鳅似的滑溜,跟管事寻了个借口就要出去,门子问他做什么,王明嘿嘿一笑。 “后日是寒食节,几个主子都去宫里,咱们哥几个不喝两杯?” “我趁着闲,出去打些酒回来。” 门子拿手指了指他,彼此心照不宣的笑起来。 王明便趁机又问,晌午过后侯爷去了哪儿。 “这就不清楚了,听说是往绣坊那边走,兴许是要去置办些新的衣裳?” 他一听,心里有数,便一溜烟冲出去。 可惜到了绣坊并不见侯爷,一问掌柜的才知人的确来过。 “你们侯爷要买嫁衣,还挑的很,看来看去都不满意便走了,估摸是去其他成衣铺子里看了吧。” 王明一愣。 好端端的,侯爷买嫁衣做什么? 那掌柜的也好奇啊。 趁着店里没人,他悄悄道:“怎么着,平阳侯这是刚娶了平妻,又要纳妾了?” “啧啧啧啧,艳福不浅啊。” 王明打个哈哈敷衍过去,忙又跑了两三家铺子,终于在时锦铺外头看见侯府马车。 他扶着腰,大口喘气。 “侯爷。” 李闻昭皱眉,看他眼熟,知晓是府里下人,又见人一身汗,便学着桑眠从前那般,示意伙计倒杯茶给他。 王明也不含糊,咕咚咕咚灌个满碗,一抹嘴跟侯爷低声道:“这里不方便说。” 人多眼杂的,总不能告诉他大娘子很可能出事了,贴身丫鬟让来报信吧。 恰好李闻昭也是买到心仪之物,便付了钱叫人把一方红木嵌八宝匣子搬到马车上。 等没了人,王明终于道出实情。 李闻昭瞳孔微微一震。 “怎么可能?“ 可联想到换身时自己所经历的,他眸似寒星,立刻让小厮驾车,直往侯府奔去。 而翠华庭里,下人正匆匆来报,低声说人逃了。 王氏与李姝皆大惊失色。 却又不敢兴师动众的抓,只得装模作样说老夫人找大娘子有要事相商,叫下人们凡是有看见大娘子的,都帮忙带到翠华庭来。 “昭儿呢?” “侯爷走之前说自己今日会晚归,且将宿在大娘子屋里,所以提前派人知会过了。” “务必在他回来之前,把那小贱人给处理了!”王氏铁青着脸吩咐。 不然她若是将姝儿吃散混膏之事说与他听,以他那性子,只怕要连夜将妹妹送去衙门! 侯府各院接连亮起灯。 桑眠一刻也未耽搁,借着月色奋力往外头逃。 她不敢声张,怕那边狗急跳墙会做出更极端的事情来。 为今之计,只有先躲。 脚步声由远及近。 桑眠屏住呼吸,藏在拐角墙根处,看见四五个丫鬟匆匆提着灯笼走过。 “找大娘子?那去兰亭苑、柳风斋里找不就好了?” “想什么呢,肯定是这两处都没人才叫我们留心着呢。” “烦死了,我饭才吃一半,肚子还饿着。” 脚步连同谈话声一并传进桑眠耳里。 她沉着眸子,瞳仁与夜相融。 再乱跑就是下策了。 王氏要真铁了心,哪怕将侯府翻个底朝天也会把她找出来。 周遭嘈杂切切,桑眠再顾不得什么计划,什么和离,什么体面,她如今只想离开这魔窟似的侯府。 她不能死。 她还没有给父亲报仇。 还没有将桑蓝的病治好。 怎么就忽然走向死路了…… 桑眠不甘,她看向院墙下的水缸。 既是穷巷,那便翻过—— 她毫不犹豫,忍着还在流血剧痛的手掌,撑住跃了上去。 倒是让她捡了个便宜。 这水缸,原是高门大院里都备着的,防止走水好灭火,桑眠掌家时,曾格外注意这些,回回都盯着人灌满了水谨防不测。 但王氏并不在意这些细节,对牌还回去后,再没人管这档子琐事,反倒是嫌弃那落雨落雪的,缸子会长苔发臭,便索性都倒过来放置了。 如果没记错,这墙外头是个窄巷,只有厨房婆子在清晨做采买或者半夜倒污秽东西时,才会从这巷子里走。 其实按照桑眠体形,即便有水缸做支点,要翻出墙外也是很难,之所以这般大胆,是因着旁边有棵树做支撑。 鲜血蜿蜒,本来凝固的伤口被拉扯开,桑眠痛的龇牙咧嘴,却不敢松手,本想着没若是这墙太高自己没胆量跳下去,就干脆在树上藏一晚上算了。 可,想必是老天开眼吧。 桑眠呆愣愣的,这样想着。 墙外并不是漆黑一片。 有一盏昏黄小灯,颤颤巍巍的,在风中轻荡。 荡来荡去,荡出男人凌厉眉眼。 她轻喊出声:“卫蔺?” 男人习武的,耳力自然好,本来阴郁眸色忽然染上一抹雾气。 他张开手,示意桑眠跳下来。 桑眠回头,她此刻站得高,看得也远些,一整个侯府后宅里人影憧憧。 是在树里缩着等李闻昭回来,给他告状再听王氏李姝悲惨凄凄连声否认。 或者是跳下去,下面虽是未知,但有盏灯。 此刻,她在墙上,要二选一。 第55章 灯暗柳明 今夜无月。 卫蔺骑在马上,一身玄色衣袍,常年握着剑的手里此时正提了一盏灯,昏黄光晕映照他袖口用金线绣着的繁复精致花纹。 他忘了自己为何在此处。 实际上,当卫蔺猜测他回京后遇到的李闻昭都很可能是桑眠时,他便整个人混沌起来,有事情做倒还好,闲静下来,总会不自觉去回想证实。 那字迹他认得,分明就是…… 而且细细想来,他若是真的李闻昭,玉佩此刻不应当在他身上。 以桑眠心性,夫君都要娶平妻了,她不会还将这般贵重之物赠予他。 是自己先入为主了。 心绪杂乱,他鬼使神差的就窝到这侯府巷子里。 也没想干什么。 本来趁夜深要离开,却忽然看见墙头爬出来一个人。 长夜漆如墨染,四下昏黑。 灯在他这儿,那墙上头并不能看得真切。 像回忆中那个漆黑的夜。 唯一光源是山上野兽绿幽幽双眼。 小姑娘吓得不轻,一个劲儿往他怀里躲。 她说:“你救救我啊,我以后再也不半夜到山上骂你了!” 卫蔺贪恋怀中温度,私心作祟,不愿放手。 但今夜不同。 夜幕依旧是笼罩所有,可他手里灯盏摇曳。 而姑娘在墙上唤出了他的名。 玉佩轻撞,似珠落玉盘。 她是桑眠。 卫蔺来不及去想,她是桑眠的话那自己先前猜测又当作何解释。 只是下意识张开双臂,想要让她跳下。 可墙头上姑娘,却在短暂看他一眼之后,毅然转身消失无踪。 卫蔺倏地拧起眉头,眼里闪过一抹阴鸷。 墙里有人在喊她。 所以她再一次选了别人而非自己。 喊着桑眠名字的,是个女声。 桑眠低头看去,眼眸一亮,动作敏捷,从树上爬下去,那妇人伸手一捞,把人从缸子上扶到身侧。 “柳姨娘!” “嘘——先把衣裳换了。” 柳姨娘身旁的丫鬟玉钏忙把手里一件下人服饰递过去:“大娘子先将就着。” “多谢。”桑眠动作很快,将身上外衣褪下,柳姨娘顺手接过,麻溜团成一坨,甩手扔到墙外去了。 …… 桑眠迟疑一瞬,还是什么都没说,飞快把衣服换了,趁着这边没人到柳姨娘所在的韶光院里。 韶光院虽不像柳风斋那般偏僻,但是这两年因为柳姨娘发疯,也鲜有人去,甚至许多人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个主子。 柳姨娘倒也不是真的发疯,只是儿子李穆尧去世后,她脾气极差,总是三五不时站门口骂人,奴才们惹不起便只有躲了。 “我听着今日不太平,翠华庭那毒妇说着要找你,便猜到你是有难了,就想着出去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就让我给遇上了。” “快去,把我房间匣子里金创药拿来。” 柳姨娘看着桑眠手上伤口,忙吩咐玉钏,一面安慰道,“放心,那药都是阿尧留下的,你也知道他自**武,身上难免有磕碰划伤,包你用了不留疤痕恢复快。” “嗯,多谢姨娘了。” “谢我作什么,也是姨娘从前被毒妇利用,险些害错了人,本就对你有愧。” 她眼里流露出几分歉疚。 从前,柳姨娘是追着撵着桑眠骂,后来桑眠猜到真相,偷偷来韶光院一遭,将王氏如何忌惮杀害二爷,嫁祸给兰亭苑,讲得清清楚楚。 其实桑眠方一开始,也并不知晓事实,只是坚信丫鬟茹儿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出那种事情来,她与茹儿冬赋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彼此什么性情都摸得门清。 就是个贪嘴娇憨的小丫头,哪里能做得出谋害二爷的事。 更何况,二爷几乎从不到后宅里来,茹儿能记得清他长相就不错了。 桑眠找李闻昭辩驳,要他仔细查查,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李闻昭只说人证物证俱在。 他又一次不信她,不站在她这边,他只想着快些堵住柳姨娘的嘴。 所以有了众目睽睽下的二十板子。 那板子打碎桑眠对他的最后一丝希冀。 直到去年,她无意间听到过徐嬷嬷与王氏谈话,这才知晓内情。 可空口无凭,没有证据,便无法去告,好在柳姨娘恨劲儿过去,理智渐回,也逐日明白过来,平常不对付的王慧安怎么会突然好心帮着自己查二爷之死,还特地将证据给到韶光院。 分明就是玩的借刀杀人那一套。 那日后,二人彼此心里有数,都在蛰伏伺机。 只是对外还装作水火不容的架势,时不时从韶光院里传出咒骂大娘子的话语来。 “王氏要杀我,她今晚定不会善罢甘休。”桑眠眉心紧蹙,怕连累韶光院,毕竟这院子里头还藏了另一个极为重要的人。 “对了。”她想起换身一事,却也来不及细说,便告诫柳姨娘。 “姨娘,今后你见着我,切记要先看玉佩——” 她手摸了个空。 玉佩—— 玉佩在刚刚换衣服时没来得及摘下,被团进衣服里扔出去了! 瞧出桑眠神色不对,柳姨娘问怎的了。 她颤抖着唇,“我有一件要紧之物在方才衣服里……” 柳姨娘沉吟片刻,“我让玉钏趁乱去看看,那巷子里这个时候一般不会有人。” 桑眠欲言又止,还是先捺下不提。 过了小半柱香时间,外头有了动静。 院子里值夜的姜妈妈高声道:“谁啊,谁啊,敲什么门啊大半夜的,我们都睡下了,快滚快滚,少来惹我们韶光院!” 门口王氏气得不轻,偏又无可奈何。 她不想动韶光院里的人,并不是出于愧疚,而是想留着,万一以后要跟大娘子撕破脸了,就让她们出来指认谋害二爷一事。 只要韶光院在,那这口锅随时都能翻个新再扣死兰亭苑一回。 这一点,桑眠与柳姨娘都猜得到。 “柳妹妹开门啊,一整个冬日都不曾相见,姐姐想找妹妹叙叙家常。” 王氏发话,姜妈妈就是再嚣张,也得不情不愿起身去开门。 “老夫人稍等啊,老奴穿个鞋袜先。” “你在这里呆着,外头交给我。” 柳姨娘拍拍桑眠的手,转身杀气腾腾出了门。 第56章 韶光院 “稀客稀客,怎么着,你想聊啥?” 王氏眯着眼,打量柳姨娘。 岁月真是待她不薄,本来柳姨娘入府时就更年轻些,她也生在南方,是老侯爷南巡查盐税时救下的孤女,生的貌美肤白,身材丰腴,如今岁月沉淀,竟更显韵味。 就连儿子死去,都没能染白她鬓边青丝。 王氏抚了抚发髻,那里头藏着无数根霜色华发。 都是当年昭儿走失时生出来的。 她笑意微收,才要开口,被柳姨娘不耐烦打断。 “行了行了,都相识多少年了,我懒得同你装模作样,不就是要找那歹毒凶手吗?” 柳姨娘双手抱胸,凤眼圆睁,满脸却都是幸灾乐祸。 “当初我就说要报官!送她下狱,你呢非假惺惺说丫鬟的错,主子罪责轻,不至于啊巴拉巴拉的,我呸!” 她摇头晃脑,眉梢眼角都是刻薄,狠狠啐了一口。 “打量姑奶奶我不晓得?你就是怕影响你那宝贝儿子仕途!非要我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如今怎么着,她又犯事了吧?说说,这回又害死了谁?” 王氏准备好的说辞全被打岔,一时语塞。 陈嬷嬷弯腰行礼,笑道:“老夫人只是找子商量些事情。” “什么事情这样兴师动众吵吵嚷嚷的,害姑奶奶我睡不好,还当是拿小偷抓盗贼。” 柳姨娘一手插在腰间,嗓音尖细:“肯定是她又害了什么人,心虚躲了起来。” “桑眠!你出来,看老娘我不狠给你几个嘴巴子!姓桑的!” 她大声嚷嚷,冲着天喊:“杀人凶手快给老娘滚出来,一个月没骂你你又舒坦了是吧,躲在哪里当缩头乌龟呢,赶快出来!” “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如今侯爷娶了那相府嫡女,我看你有什么好日子过!婆母要打你,老娘要骂你,再被那姓容的日日教训,哈哈哈哈哈,等死吧哈哈哈哈,真是老天——” “住口!” 瞧她越骂越不成体统,王氏忙呵停。 “胡说八道什么,叫下人听见了再乱传一通怎么办!” 柳姨娘撇着嘴,扬起下巴看她:“那关老娘什么事。” 王氏看这架势,也后悔来走这一遭,桑眠脑子糊了才会来韶光院讨骂,于是带着满腔怒火离去。 “往后韶光院里吃穿用度都减半,我看柳贱人以后还怎么中气十足的乱骂!” “是。” 韶光院这边,柳姨娘叫姜妈妈把院子都锁好看住了,除了自己人谁都不准进来。 桑眠在屋子里听得清清楚楚,也不气恼,只是笑眯眯道姨娘功力又见长。 “都是从前讨生活练的罢了。” “本来就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要想活的好些,就得有豁得出去的架势。” 柳姨娘口干,咕咚喝下一盏茶。 又道:“我方才在外头也不全是说给那毒妇听的,更是在劝诫你。” “这侯府并不是久留之地,等侯爷那个没心肝的和他宝贝平妻生了孩子,你就等着吃糠咽菜吧。” 她一顿,又摇头。 “也不尽然,你有嫁妆。” “可一来呢,欲壑难填,但嫁妆有限,等你被榨干,就只能像那被嚼烂了的甘蔗似的,被侯府丢弃一旁。” 即便是初春,韶光院的屋子里还燃着炭,并不燥热,反倒温暖。 桑眠知晓,这是从前二爷给院子后头修了个瓦房,专门把炭存了整整满房。 因为幼时曾受大娘子,也就是如今的王氏苛待,冬日里常没有炭火可用,于是,二爷闯出些名堂来后,头一件事就是拿银子给小娘存下这些东西。 如今得有五六年了吧。 竟还没烧完。 柳姨娘轻轻叩了叩桌子,蛾眉紧蹙:“走神?” “没有没有,姨娘说,我听着呢。”桑眠扯出个笑,乖巧竖起耳朵。 “这二来呢,你是有嫁妆,可容家那个女儿也不是吃醋的,她兄长容衡,有的是银子。” “万一你跟她起了冲突,你猜姓王的那个毒妇是站你这边,还是她那边。” “姨娘放心,我都晓得的。” 柳姨娘轻叹,“就怕你们这些年轻的,被爱情誓言冲昏了头,又叫山盟海誓缚住了步,不肯踏出去。” “当初侯爷若念旧情,怎会让你受杖责刑罚,男人无情啊,别怪女人无义,谁来这世上都是想要好好活一遭的,面子名声那都是屁。” 桑眠点头:“记得了。” 她们也是许久没这样坐着聊天,柳姨娘平日想必是孤寂的,才会这样喋喋不休地劝诫她。 “那,若是我和离出了府,有本事把姨娘也从这高墙中带出去的话,姨娘可愿意跟我走?” 柳姨娘微愣,眼眶红了一圈。 她重重点头,说:“好。” 这时桑眠还心里面为柳姨娘高兴。 直到很久以后,韶光院后那原本堆满了炭的瓦房被护膝填满,外头艳阳高照,缟素如雪。 桑眠才知道,其实柳姨娘画地为牢,早就给自己选了另一条路。 - 李闻昭回府之后,已经是过了戌时三刻。 他手里抱着红木嵌八宝珍匣,大步流星,直冲翠华庭而去。 “大娘子呢?” 王氏一锤大腿,哎哟道:“昭儿问我,我也是不知的啊。” “娘晚上想找阿眠说会儿子体己话,可找来找去都没见她,此刻也疑惑呢!” “你说这侯府大娘子,一不在自己院里,二没有去长辈屋里请安,三又找不见人影,总不能天黑偷偷去做什么私密的事儿吧?” “唉,就连丫鬟都不晓得她去了哪,娘心里担忧得紧,别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李闻昭将手中匣子放到桌案上。 回眸紧紧盯着她。 “母亲什么意思?” 李姝嘟囔:“你妻子丢了找不见,关我们什么事。” 想起自己去兰亭苑看见的那番喜气洋洋景象,她撇嘴道: “阿兄,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满心想要跟她洞房花烛,可耐不住有人闺中寂寞,自己出去偷人也未可知呢。” 李闻昭紧紧抿着唇,眼底一片冷然。 李姝自以为目的达到,忍不住露出个得意的笑。 可惜这倒打一耙,空口白牙污蔑人的伎俩。 她兄长已经领教过许多回了。 第57章 想撑腰 “你最近称病,去过学堂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李闻昭掀起眼皮,不咸不淡瞥着李姝。 “不知静思己过就算了,连莫论他人是非也做不到。” 男人端坐在灯盏阴影里,神色冷峻。 这反应出乎意料。 李姝嘴角笑意僵住,有些不可置信。 “兄长怎的又是这样审问犯人语气,听得人心里好生不舒服,什么叫我静思己过,我有什么过?” “毒杀幼猫致死,霸凌同窗致残,言行无状诬陷长嫂,你的过错还少吗!” 她听得心中骤然一颤,很快反驳:“什么幼猫同窗,兄长说得我听不懂,眼下还是先说嫂嫂的事吧,真有意思,头上绿帽子都快顶到房梁了,还有空掰扯我……” “你给我慎言!” “我且问你,你难道是亲眼看着大娘子与旁人不清不楚的?” 李姝被他凌厉语气骇一跳,语气也不复方才那般刻薄了,低声嘀咕道:“那倒是没有,我不就随口说说,兄长你何必上纲上线。” “好一个上纲上线,同为女子,你难道不知名节珍贵?轻描淡写说出这种污蔑人的话,若是叫有心之人听去,你让侯府女眷的脸往哪儿放!” 李闻昭猛站起身子,绣袍划出一阵风,像他遏制不住的怒气。 王氏瞧架势不对,便站出来隔在兄妹中间打圆场。 “好了好了,姝儿还没听出来嘛,毕竟是一损俱损的道理,若是大娘子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你正是议亲年纪,难免会被人背后议论,你兄长是担心你。” “昭儿你也快快坐下,少说两句,眼下重要的是先把阿眠找到。” 话音才落,陈嬷嬷便从外头进来说,大娘子在外头求见。 她抬起头,瞟见王氏阴沉面容,很快意识到这话不该这样大喇喇说出来叫侯爷听到。 ……到底是不如徐嬷嬷用着趁手。 王氏压下怒气。 “大娘子?大娘子在哪儿?” “回侯爷,人在……院子里。”陈嬷嬷小心觑着王氏神色,硬着头皮回答李闻昭。 李姝闻言面上很快闪过慌乱,因瘦削而愈发干枯无血色的双唇微微颤抖,视线里糅杂不安,落在母亲身上。 她自然是怕的。 没能赶在兄长前面处理掉桑眠,想泼脏水也泼了个空,如今桑眠又主动出现在翠华庭…… 莫不是要来告状? 虽然她与母亲商量好一口咬死今日没见过桑眠,但毕竟心中有鬼,很是慌张。 王氏镇定自若,她往门口走了两步,嘴里道:“人没事就好,瞧着天色已晚,陈嬷嬷去跟大娘子说明日请安再一同叙话吧,让她先回去好生休息。” 李闻昭直觉桑眠一定在母亲和妹妹这儿受了欺负。 想着如今身体互换回来,他该是要替她做主的,于是便出声让陈嬷嬷把人请进来。 王氏不赞同,她还要打发人走时,已看见桑眠似笑非笑,自己从翠华庭院子里走进厅中了。 夜色正浓,又是倒春寒,她身上便穿了件月白色薄绒小氅,整个人裹得严实,乌黑长发挽起,只斜着插进一支通透碧玉簪子,素净又雅致。 桑眠行过礼,眸中含笑,与平常并无不同。 李闻昭心里松口气。 “阿眠,你没事就好。” 男人这番细微神色落在桑眠眼里,她不动声色,心下却有了几分计较。 “侯爷说笑,我能有什么事。” 一屋子人各怀心事,李姝年纪小撑不住,哪里还有蘅芜馆里嚣张跋扈算计杀人的模样,越是看桑眠平静就越是心里头打鼓,赶在人开口之前抢白道。 “嫂嫂方才去哪了,母亲找你许久都不见人,这又换了身衣裳,别是中间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吧?” “李姝!”李闻昭低喝一声。 桑眠面上并无愠色,浅浅勾唇:“妹妹今日见过我?不然怎知道我换过衣裳?” 王氏拿不准她话里意思,扯过李姝,示意她稍安勿躁。 桑眠接着道:“听闻妹妹早前身子不爽利,如今看着倒精神挺好,不知是不是因为磕了……” 磕字一出来,李姝指甲紧紧掐住肉,额头冷汗直冒,吓得一颗心都要跳出来。 桑眠捂住唇:“磕——咳咳咳咳。” 她话音停住,蹙起眉弯腰咳了两声。 李闻昭递过去一盏茶:“凉到了?” “兴许是吧,傍晚犯懒,在揽月湖畔树荫下睡了会儿,到天黑才知晓母亲满侯府的找人,心里怕有要紧事,便匆匆赶来了。” 将那茶盏接过,桑眠搁在桌案上,三言两语把今日事解释了。 手上伤口没逃过李闻昭的眼,他拧紧眉头:“既如此,那你手是怎么回事!” “阿眠,如今——” “你有什么委屈尽管同我说。” 李闻昭皱眉,表明自己态度。 可惜桑眠并不信他。 王氏眯起眼,看过来:“是啊,说说这手上伤痕瞧着吓人,是怎么弄得,母亲和昭儿都会为你做主的。” 桑眠只随口找了个理由打发,又问自己丫鬟许久不见人影,母亲可有看到。 她神情太过泰然自若,以至于王氏甚至心里还在怀疑,先前被绑在蘅芜馆的人究竟是不是桑眠本人了。 桑眠想的很清楚,她只能这么说。 不然怎样?向夫君告状婆母小妹准备迷晕自己扔进湖里溺死好吞并嫁妆? 先不说李闻昭心底深处本就是偏袒他母亲小妹的,即便他相信,横竖自己除了手受伤之外没有吃到其他亏,也不能对王氏李姝有多重处罚,届时她们母子再同下人一起装可怜倒打一耙,自己有理也没地儿站。 何必让自己处在漩涡中央,做错事的又不是她,李姝嗑药,王氏纵容,她们心存侥幸觉得外人不知便可假装岁月静好,岂不知散魂膏一旦上瘾,暴露出来,那根本就是自寻死路。 看来计划要提前了。 寒食节宫宴是个不错的日子。 桑眠垂眸,温和沉静眉眼中划过冷意,将手从李闻昭掌心中抽出。 “侯爷说笑,我是这侯府大娘子,谁能给我委屈受。” 李闻昭眉头一拧。 这又是曾经自己同桑眠说过的话。 第58章 别想了 兰亭苑里亮亮堂堂。 桑眠这衣裳是从柳姨娘那里借的,因此并没有回去过,眼下初进,还以为是走错了地方。 廊下红绸在夜风里荡悠,门扉上张贴“囍”字,绯色喜烛燃得极是漂亮。 她扫视一圈,视线却落在院里那棵枯槁杏树上,那树与扎眼的红色格格不入,干瘪枝杈粗糙斑驳,光秃树枝向着墨色夜空而伸展,满是孤寂与苍凉。 “这棵树是我同你一起种下的。” 桑眠没回头。 其实,南洲桑家里那棵杏树也是她与李闻昭一起种下的,可结果天差地别。 杏花疏影终成一梦,如今眼前唯剩荒芜。 “你跟来作什么?”桑眠问。 李闻昭被她眼底冷漠嘲弄刺得胸口发闷,他沉下眼,上去擒住她纤细手腕:“自然是来过洞房花烛夜。” 枯杏树下夜色太暗,他没看见桑眠骤然苍白的脸颊,大步扯着人进屋。 “放手,放手!” “你在装什么?”李闻昭心里翻腾怒意,另一只手揽过她腰肢,迫使两人贴近,热意攀升,男人喉结微动,低头就要捕捉那一抹润红。 桑眠大惊,她与李闻昭熟识多年,知晓他并不是好色之徒,从前二人即便确认彼此心意也从未有过逾矩行径,对此便没有防备,只匆匆撇开脸,挣扎剧烈。 “别动了。” 片刻后肩膀上一沉,李闻昭哑着嗓子,不再强迫她,只是将下巴搁在她颈侧。 热意喷洒而出,像旁边喜烛一般发烫,大掌还箍着她纤细腰肢,恨不能将人揉进骨血里似的。 桑眠忽然想起二人最初换身那一日,李闻昭误会她为逼迫自己放弃娶容枝荔而下药,也是这样气恼粗鲁。 “能不能放开我。” “哼。”他胸膛震动,轻嗤出声。 “方才在翠华庭就装,如今还要装,你明知道只要说一句,我就必然会替你主持公道,你为何不能同我低头,为何不能求我一求。” 他声音扬起,退开身子,墨黑瞳仁还紧紧锁住她。 “你如果不想洞这个房,大可以去柳风斋就寝,偏偏来了兰亭苑又做此姿态,不就是想玩欲擒故纵的把戏么?” “桑眠,你真的变了。” “侯爷——” 从卧房里间忽然传来一声黏腻呼唤。 桑眠趁着他惊愕回头,迅速挣脱开,接着从妆奁盒里拿出包药丸的帕子,冷漠道:“你误会了,我是来拿药的。” “就不打扰侯爷同别人的洞房花烛夜了。”她笑得讥诮,转身离开。 李闻昭顿觉屈辱。 那笑像一盆冷水,浇的他连同骨头缝儿里都渗着冷意,羞恼又狼狈。 “站住!” 他再次攥住桑眠手腕,确保眼前这人不会挣脱,这才冷声呵斥屋里头的人出来。 尽管榻边有完好齐整衣物,那姑娘还是穿着单薄又清凉。 亵裤几近透明,两条白嫩嫩细长的腿朦胧若现,上身碧波鸳鸯肚兜松垮垮挂在她玉颈间,两团柔软呼之欲出,如雪似酥。 她显然是精心打扮过,馥郁馨香勾人,两颊酡色像酒肆里上好的女儿红,醉人得紧。 “是你?”李闻昭皱眉。 抱月一听侯爷还记得她,喜不自胜,又赤着脚往前挪了几步,那肚兜似是不堪颠簸,系带一松,险些露出大片春光。 她低低嘤咛一声,慌忙侧过身子抬起手臂系好,这反倒让人将光裸后背与丰满轮廓瞧了个清楚。 桑眠垂眸,暗道抱月这动作与穿着,除非柳下惠,不然能有哪个男人把持得住。 找她是找对了。 在柳姨娘那商量好对策后,桑眠从玉钏口中得知莲心被关柴房,便猜到李闻昭很可能会早些回来。 于是她拜托玉钏去找临香榭找到抱月,给抱月一个选择。 这丫鬟本来就是王氏安排给李闻昭的通房,早自以为是侯爷的人。 桑眠换身后找理由将她打发到临香榭,那处是专门放置重病奴仆或者是等死的年迈婆子们,抱月一个妙龄女子自然不甘就此堕落,于是便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一口应下。 于她而言,这是个机会。 成了,那能翻身做主子,不成,也不会比临香榭暗无天日没盼头的生活更差。 李闻昭再蠢也知道桑眠这是故意恶心他了。 “你怎么敢的……” 怎么敢将他真心践踏在脚下,如此狠心的! “我怎么不敢。”她神色平静,眼里连嘲讽也没有。“你拿洞房花烛夜恶心我,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再者,你曾误会我往你床上塞人,这会儿成真了,也不枉我白受那两年你的奚落冷漠。” 桑眠神色淡淡:“况且这是她自愿的,与我无关。” “对,对——是奴婢自愿的,奴婢对侯爷实在爱慕,情难自制。” “闭嘴!”李闻昭随手扯下红绸盖过去,他俊逸温润脸上全是盖不住的怒火,“这是我与大娘子洞房夜,与你这个贱婢有何干系!” 抱月扯开红绸,塌腰爬着过来,语气里满是祈求:“是,是您与大娘子洞房花烛,奴婢、奴婢可以一起的,只要侯爷不嫌弃,奴婢什么都愿意,那床榻够大,三人……” “住口!” 李闻昭眼里满含嫌恶。 抱月眼眶通红,不顾羞耻过来求桑眠。 “大娘子,求求您了大娘子,奴婢给您当牛做马,只求您能让我留下伺候侯爷。” 桑眠蹙眉,抬手解下月白薄氅,扔到她身上,堪堪笼住一片春色,却遮不住她要争取翻身的念头。 “你要伺候侯爷也得侯爷点头,再说,你凭何觉得我会帮你?” 抱月动作一滞。 她揪着薄氅,开始重重给桑眠磕头。 “大娘子恕罪,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跟奴婢计较,奴婢知错了,奴婢以前都是被老夫人逼迫,这才替她监视您,还偷偷换您药方,嘲弄您出身,甚至给茶里下那种腌臜药!” “奴婢都是被迫的!” 李闻昭闻言看向桑眠。 抱月还在磕头:“求您给奴婢一条生路。” 桑眠不欲纠缠,叫人放手自己要离开,李闻昭这才感觉自己触手一片温热黏腻。 是被柳姨娘包扎过的伤口又裂开了。 他微怔,忙松开那纤细腕子,又忍不住生气: “你……流血怎么不早说?” 她眼底讥嘲,不发一语。 桑眠越是沉默,李闻昭越是自责恼怒与无力感交织,心乱如麻,最后只得狼狈离开。 抱月裹着红绸,踉踉跄跄追了上去。 第59章 小王氏 兰亭苑终于安静下来。 桑眠咬牙忍痛给自己伤口上药,等将白净绢布裹好,早已疼出一身冷汗,夜风吹拂,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换回身子能明显感觉自己虚弱不少,身上伤口也是东一处,西一块的,等和离后真得好好调养下身体了。 她包扎好伤口,又草草将屋子里拾掇一番,才显得没那么扎眼。 梆子声隐约传来。 她透过窗子,呆呆盯着那棵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杏树。 忽然好似发现几抹绿,桑眠拖着步子慢吞吞走到跟前儿,发现这枯树竟抽出不少微弱嫩芽,细小叶子蜷曲,似是等待明天日头一泼,它就会汲取力量继续新生。 抬头瞄了瞄夜空。 浓云阴翳,层叠堆积。 怕是要落一场雨。 桑眠轻轻摇头,干脆在树下石桌旁坐下,似是要等个人。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砖石轻敲声音响起。 “福婶。” 来人将腰又弓了些。 想来侯府许多下人都不知道她,此人平常只在晚上出来,做倒夜香的活计。 她有个老伴儿,曾也是府里奴才,染重病去世,连个棺材钱也没有,那时桑眠刚进府不久,觉得可怜就帮了一把,福婶感激不已,虽被桑眠拒绝多次,可她仍固执的用自己简朴方式报恩。 最开始是几个铜板,后来是些干净果子,再后来雪儿死后,是福婶把它悄悄打捞上来,桑眠挨板子奄奄一息时,也是她偷偷去找老太太,柴房大火和徐嬷嬷等事都有他相助。 她也是侯府唯一知晓自己与李闻昭前段日子换身的。 兰亭苑奴仆极少,因此福婶来时多与桑眠这个主子直接交流,更不会令人生疑。 她抬眼,混浊眸子里闪过一丝警觉。 桑眠立刻明白过来,从前因为换身,她都告知福婶认准玉佩的。 好在桑眠讲了些私密事,福婶才点点头打消疑虑。 “今日可有吩咐?” 她紧接着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小匕首,声音是一如既往的低哑:“老夫人满侯府找大娘子,老奴就、担忧您有什么危险,这个拿着可、可以防身,如今换回来了,不比小子有力气,容易吃亏。” 桑眠接过来,这的确有备无患,便道谢两声说起正事。 “麻烦福婶往来迟递个消息,最好让冬赋明日就办成。” 她先是将备好纸条给福婶,接着口头又嘱咐一遍:“这几日王氏又在往侯府里添下人,瞧着还差个得心应手的,你同冬赋说……” 福婶听得认真,桑眠又嘱咐自己换身似有蹊跷,往后要慎重,这才让她像往常一样从侧门离开。 夜深,她呼出一口气,这才结束兵荒马乱的一天,阖上眼睡去。 - 因为要准备寒食节进宫,翠华庭忙翻,桑眠得以过了一天太平日子,可另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寒食节前日,容枝荔回来了。 小王氏领着一双儿女清早便坐着容家那辆豪华极招摇的,停在侯府大门前。 小王氏最先下车,她嘴角噙笑,眯眼盯着那大门巍峨耸立瞧,配着金漆匾额,颇是富贵。 “姐姐丰腴不少,瞧着是春风得意啊。” 侯府置办翻新不少地方,可要说最满意的,还是这扇大门,王氏听着称赞,满足又称心。 桑眠静静站在后头,神色如常。 她想着身子既然已经互换回来,那最好将和离提上日程,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事情还没完…… “想必这位就是侯府大娘子了吧。” 温润谦和声音将桑眠思绪拉回,她看向说话之人。 这并不是她头一回见到容衡,但却是容衡初次见她。 桑眠按照规矩行了礼,泰然自若。 容枝荔在家中几日应当也是得了训导,今天异常乖巧,她穿着一身团蝶百花烟雾千水裙,薄妆桃脸,玉环金饰,袅袅婷婷,颇有贵家千金气质。 就连李闻昭,她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放肆去瞧,只克制拿眼波微扫,便乖巧去母亲身旁了。 反倒是李闻昭讶异,多看了她两眼。 毕竟印象中容枝荔对他向来是大胆而热烈,鲜有这么冷淡之时。 进了侯府王氏姐妹好一顿寒暄,李闻昭也与容衡相谈甚欢,李姝拉着容枝荔炫耀自己新置办的头面首饰。 正正好好六把椅子。 没有桑眠的份儿。 李闻昭余光注意到了,但心里还生之前的气,便没吭声,只等着看桑眠何时才能服软。 桑眠乐得清闲,便要借着看餐离开,可小王氏慈爱眼神立刻压了过来,笑问: “姐姐,这便是你那乖巧儿媳吧。” 王氏哪里能不懂她意思:“是了,眠儿快过来见过容大娘子。” 桑眠行礼,上头那两姐妹自说自话。 “看着是挺乖巧,模样也不错。” 王氏挑眉:“那是,眠儿啊是从那个……”她嘶了一声,似是想不起来,状似思考:“是从什么地方来着……” 片刻后摆摆手,“你瞧我是真上了年纪,不中用了,横竖想不起来,反正是南边小地方来的。” 桑眠盯着鞋面没吱声。 她许是忘了,自己宝贝儿子也是在她嘴里“小地方”长大的。 小王氏端起茶杯:“小地方记不起来正常,我身边妈妈陪了我几十年了我也记不住她老家在哪。” 她身后那位妈妈给她续上茶水:“瞧您说的,能来上京城伺候夫人是老奴的福气,老家那穷乡僻壤的地方您记不住也是应该的。” 莲心听出来了。 这俩人是含沙射影,在挤兑桑眠出身呢。 伺候大娘子多日,她也有了感情,此刻心中少不得怒骂,两个半截身子都快埋进土里的老妖婆,嘴里全没积德,等下了地见了阎王必定叫黑白无常给她俩舌头全拔了。 座上姐妹二人又明嘲暗讽说了几句,小王氏像是才刚注意桑眠似的:“诶,怎的没人给眠儿看座,一群糊涂东西,大娘子也敢怠慢,可仔细你们的皮!” 桑眠悄悄动了动脖子,又行了一礼道:“夫人莫怪,许是丫鬟跟儿媳一样,都听你们说话有趣儿,一时入了迷都忘记了。” 第60章 她喝不来鱼汤 小王氏与姐姐对视一眼:“真好,模样出挑又能说会道的,与我家枝枝必定投缘。” 最近传出来不少流言,无外乎是说容家嫡女仗势欺人,没个体统,竟公然欺负侯府大娘子之类,小王氏是个爱惜面子的,因而特地叫上儿女捎了礼前来拜访,顺便将容枝荔送回来。 她对着桑眠,笑意温和,似一位再面善不过的长辈。 “我这女儿啊,从小被骄纵惯了,最是个任性妄为的,毕竟是在容府长大,眠儿——我可以叫你眠儿吧?” 桑眠起身福了福身子:“姨母您是长辈,自然叫得的。” “眠儿才到上京不久,想来是不知道,容府累世为官,世禄之家,我那不争气的儿子从商亦是运气好,闯出了些名堂,因此枝枝这小女儿打小无忧无虑,便是要天上星星,她兄长父亲也是肯搬天梯去摘的。” 容枝荔眼底划过一抹骄色。 桑眠明白小王氏话中意思,这是在给女儿撑腰,明确告诉她容家不好惹,所以容枝荔嫁进来若是委屈,那容家也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她面容沉静,恰到好处搓手,露出个憨笑,只作听不懂状。 巴掌打完,该是给甜枣了。 “枝枝快把娘准备的衣裙钗环拿来。”小王氏朝女儿摆摆手。 “昨日一同出去逛街置办结亲头面,枝枝非说这衣裳极是衬你,便买下来送你作明日寒食节宫宴穿,听闻孝期已过对吧?这件淡黄色应该也是穿得的。” 桑眠示意莲心接过,视线掠过衣裙,上头莲云鹂鸟花纹栩栩如生,飘逸灵动。 “多谢容姑娘,容姑娘有心了。”她轻声道谢,垂着眸子似是思索片刻,看向李姝,“只是妹妹明日准备的宫装也是黄色,只怕是会撞了。” 李姝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我房里体面衣服多着呢,再另择一套便罢。” 容枝荔温婉一笑,让丫鬟把自己准备好的白玉芙蓉簪递给李姝,“我也给妹妹挑了一支。” “出嫁前那段日子在侯府承蒙照顾,枝枝不懂事惹出不少祸来,好在姐姐妹妹姨母包容,这些薄礼请一定收下。” 李姝后面新来的贴身丫鬟宝珍上前接过,妥帖收起。 后又谈笑片刻,大家移步至中堂花厅用饭,桑眠依旧是先布菜,汤碗放到容衡面前时,她感觉男人视线紧紧扒在自己身上。 李闻昭显然注意到,不禁沉声问:“世兄是见过我家大娘子?” 容衡收回眼:“倒是不曾,只是瞧着眉眼似乎相熟,是在下失礼了。” 他冲桑眠颔首致歉,又抬起杯盏自罚一杯,李闻昭这才勉强压下心中不悦。 桑眠未受影响,因葱白手指上缠着绢布,小王氏问了几句,她正低着声音答话,只是心中却泛起一丝疑惑。 按理来说,李闻昭早便知晓父亲之死与容家有关,那他应该也心知肚明作为凶手打量受害者女儿,本就肯定是故意为之,又怎么会以这般吃醋态度去问缘由…… 正想着,容衡又开口似笑非笑道:“我这段日子去诸城谈生意,再回上京竟发现青云阁生意更上一层楼,几乎满房满座,这都多亏侯爷。” 其他人不知所云,可桑眠心里有数,知道他是在说“李侍郎”上奏披露春闱期间天价客栈之事,而李闻昭换身后上朝与老尚书闲聊,也听闻这事,因此并不意外。 他虚虚抬起杯盏:“世兄说笑,与在下无关,都是太子殿下功劳。” 确实是卫蔺出力更多,而且奏折上本就没有明确指向青云阁。 容衡拇指肚在温润瓷杯外壁上摸索,眸光幽深几分。 他自是不能在外对当朝太子说嘴的,便笑了笑没再言语。 “好了,大娘子快坐下用饭吧。” 桑眠放下公筷,才刚挨着椅子,那边容枝荔又笑意吟吟盛了鱼汤过来。 容衡道:“这鱼是从诸城淮阳江里钓上来的,肥美新鲜,一路活水运送到上京,特地带了来给姨母尝尝鲜。” 那汤炖得奶白,香气袅袅,桑眠却忍不住微微蹙眉。 想着容枝荔今日上门本就是为着上回尚书夫人传出去的话,因此姿态放得低,肯定不会多为难自己,她便要开口拒绝。 话到嘴边还未说出,忽然靛青色绣竹叶宽袖从眼前伸过去,将鱼汤接下。 李闻昭坐定,骨节分明的手指执起白瓷汤匙,轻轻搅动,碰撞出叮当响声,配着男人清润疏离嗓音,若春日融雪。 “大娘子喝不来鱼汤,容姑娘不介意这碗让给我吧?” 容枝荔笑意僵在唇边。 昭哥哥不仅对她称呼变生分了,如今竟然还替桑眠解围? 心中陡然升起不安,像被猫儿挠过抓过似的难受,危机感如潮水般四面涌来,容枝荔食不知味,早早撂下碗筷说出去透气,实则找了几个熟识的丫鬟打听这几日侯府都发生何事了。 桑眠倒是吃得九分饱,与下人收拾好后便回去兰亭苑。 “大娘子可是要睡个晌觉?”莲心问。 她于南洲长大,那边习俗便是从春日开始吃罢午饭要稍微闭眼休息片刻,来了上京若是有机会,桑眠也总在未时前小憩。 “嗯,翠华庭那边应该也没什么事情了,想必能多睡会儿。” 桑眠伸手将床上月色秋罗帐放下,褪去外衣,只穿了月白绣梅抹胸与亵裤躺下,很快进入梦乡 屋里燃着香,暖烟流淌,丝丝缕缕荡开轻幽味道。 女娘咕哝一声,眉心蹙起,柔若无骨的小手蓦地抓紧身上锦被。 透不过气。 似乎有人紧紧压在身上,香味浓郁,冰凉落在唇瓣上,咸涩又苦。 “好吵……” 怎么梦里有人哭哭啼啼,恼人得很。 锦被手感逐渐滑腻腻,似玉般莹润,还带着暖意…… 脸上发烫,香气好似醉人,桑眠感觉身体忽而沉重,忽而轻飘飘,分不清梦与现实,一阵风袭来,她突然急速下坠,脑中大片空白,每一寸肌肤皆被恐惧包裹,豆大汗珠滑落,掉进身下万丈深渊。 桑眠紧紧闭着眼,天旋地转间,她惊呼出声,猛地睁眼。 容枝荔梨花带雨,衣衫半褪,自己手正紧紧抓住她小巧白皙肩头,二人距离近的能看清她水色潋滟的眸中,自己克制隐忍的模样。 第61章 是她主动的 清风居。 桑眠想也没想,一掌推开面前衣衫不整的姑娘。 容枝荔眼里划过屈辱。 “昭哥哥,我究竟哪里比不上那个女人,论家室轮容貌论才情,我甩那个桑眠十条长安街!” “你从前明明眼里只有我,可如今我都主动成这个样子了,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躲开!” 她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簌簌往下落。 “满上京都知晓我容家嫡女,为了嫁给你心甘情愿做平妻,可是你这样始乱终弃,我们容家是要沦为整个上京笑柄的,昭哥哥……” 桑眠昏沉沉脑子总算清明几分。 眼下情况是,自己莫名其妙突然又跟李闻昭换了身子,恰好撞上容枝荔来清风居求……欢? 她紧锁眉头,又拉开些距离:“容姑娘冷静下,先将衣服穿好,不然叫旁人看了去,你名节清白还要不要了?” 容枝荔咬着唇:“反正这里是昭哥哥的院子,我整颗心,整个人,都是你的,我不怕。” 桑眠眉头要拧成川字。 “你何必这样……” “我哪样了,今日来了就听见下人说昭哥哥前夜为大娘子准备洞房惊喜,还收了个丫鬟作通房,可偏偏对我冷淡至极,这不是故意打我的脸么!” 容枝荔拿手背抹过眼泪,咬牙道:“是不是桑眠逼迫你的,她是不是容不下我?” 桑眠哑口无言。 直到容枝荔恨恨道桑家背负三十多条人命,本就是阴险狠毒的商人时,桑眠捏紧拳头,冷冷反驳:“谁同你说桑家背人命了?” “我兄长!” 她昂起头,迫不及待要泼脏水。 “昭哥哥心怀感恩,一心要报答桑家养育之恩,所以才做不出休妻之事,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从商本就奸诈,当初一把大火烧光三十条人命的醉仙居,东家就是桑眠父亲桑正远!” “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指不定桑正远早就知晓你乃侯府血脉,故意救你回府,就为了好以后把自己女儿嫁给你,圆他们商人入仕美梦!” 桑眠沉着脸。 “休要胡言,你说从商奸诈,岂不是在变相攀污容衡世兄?” “你兄长还同你说什么了?” 容枝荔倒也没有彻底昏了头,容衡跟她说的这次回侯府以后先给桑眠下不孕药这事儿,她没说出口,只是噘着嘴道:“也没其他什么,只说大火与桑家有关,桑正远心思如此歹毒,他女儿肯定不遑多让。” 桑眠掐着手心,站在昏暗阴影里。 方才午膳结束,容衡要处理生意场上的事情便先行离开,而小王氏因为要与姐姐叙话,容枝荔便随之留下。 想来方才她与李闻昭相谈并不愉快。 “容姑娘,如今我们已经成亲,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平妻,你不必心有不安。” “只是最近外头流言蜚语不断,小妹说去学堂里还有人拿这事儿说她……”桑眠背着手,语气淡淡。 “容姑娘最是心善,若是有空,便帮忙多开导开导小妹吧。” 容枝荔眼睛一亮,以为昭哥哥意思是要她与李姝多多相处,与侯府之人搞好关系。 “大娘子——大娘子——” 外头小厮气喘吁吁,拉不住神色匆匆的大娘子。 他应当是从兰亭苑跑过来的,脸上覆满汗珠,神色有几分慌张。 “你——你听我解释,我没有,也不是,是她是她……” 容枝荔看“桑眠”着急忙慌的模样,发髻都乱了,还前言不搭后语,又蠢又笨,心里便更加不忿。 桑眠却是懂的李闻昭意思。 她瞥了容枝荔一眼要她先下去,自己跟娘子有话要谈。 容枝荔不乐意,又听见“昭哥哥”说: “去找李姝聊聊天吧,她是第一次去寒食节宫宴,容姑娘多多叮嘱她些注意事项才好。” 她这才离开。 将外头小厮丫鬟都打发走了。 二人面对面,一时无言。 本以为换回身子后一切都将归于正常,谁也未曾想到,竟又突然换了回来。 ——而且还是在彼此没有任何接触情况下。 桑眠沉吟片刻,思索这两日以来二人的行径:“这个时间段……如果我没记错,恰好正是我们换回之时。” 她一边回想着…… 那时二人从龙华寺回府,同在马车上,李闻昭给了她两块木雕,自己接过来后忽然就交换了身体…… 难道是因为那木雕? 李闻昭心思却并不在这,他抿紧唇,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是容枝荔主动来找我的。” “她不知听见下人说什么了,忽然就好像疯了一样不管不顾扑到我身上,我一时不察,让她钻了空子,实在摆脱不了。” 桑眠微怔,她并不太在意这件事,更何况李闻昭并非是好色贪欲之徒,只是刚换回来时,自己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确起了反应。 她摆摆手道:“我们先说正事。” “这就是正事!” “你是不是不信我?”李闻昭质问,一把扯过她。 桑眠挣脱开来。 “信不信重要吗?我那晚在兰亭苑说的话不想再重复了,你娶谁纳谁又或者跟谁纠缠不清什么退婚平妻的,都是你的事。” “那你的事呢,什么是你的事?” “和离然后以卵击石去查当年醉仙居大火?就凭你?” “就凭我,怎么?” 李闻昭压抑着怒气:“凶手早都抓住且被斩首示众了,你查什么?” 桑眠忍不住提醒他:“父亲当时亲口说的不相信凶手是那个孩子!而且我查什么你难道不应该最清楚!” “你什么意思?” 她冷笑,开口撕破最后一层遮羞布。 “李侍郎在装什么,你不是为了李家容家联姻,为了自己仕途,亲手截了芸娘的信吗?” 李闻昭茫然:“什么芸娘的信?” 桑眠干脆到隔壁书房,将那书里夹着的信纸重重拍在他面前。 “就是这封容家谋害我爹和阿蓝的信!你难道不是早就擅自瞒了我将其藏匿起来的吗?” 她双手撑在桌案上,语气里满是嘲讽:“亏得我爹送你读书,你满口仁义道德,却背信弃义,寡情轻责,贪生怕死!” “明知我父亲死因真相却隐瞒不报!” 李闻昭看完那封信,他脸色苍白,眼里闪过一丝错愕,好半晌才开口:“我从未见过写封信。” 啊 第62章 别让我难做 外头又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风裹挟着雨丝从半开窗子里飞进来,打湿桌案上那张泛黄纸张。 桑眠以为李闻昭是又在做戏。 可他抬眸发誓,若真见过并拦下了这封书信,便叫他丢官罢爵,不得好死。 瞧着眼底认真不似做假,桑眠微怔,捏着那信缓缓坐下。 “这信你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看到的?” 她思索片刻,“前年春日,依照习惯晒书,在书里夹缝中发现的……” 看向那信落款,桑眠忽然想明白些许其中关窍,是了,怎么会那么巧…… 信才寄来几日,就被发现夹在书中…… “晒书日子,是母亲提出来的?” 桑眠点头,她眉心微蹙,“我当时有旁敲侧击问过你,可你闭口不谈这信,我便以为是你……” “不是我。”李闻昭再次否认,“我甚至都不知晓你与芸娘暗中还有书信往来。” 他闭上眼,语气里满是无奈,“应当是母亲做的。” “她定是不觉得你知道信上内容会扳得倒容家,但若你以为是我私自拦下这封书信的,那我们关系恐怕再不能回到从前。” 怪不得,怪不得那之后王氏突然对她敌意更深…… “母亲她……她不了解你,又自视甚高,总觉得你配不上我,所以才会这样,再说了你为何不问问我。” “问过,你说不知,我以为是蓄意隐瞒。” 桑眠拿袖子擦过一遍信上雨滴,想了想还是同李闻昭道了个歉。 这事的确是她误会了。 他抿唇:“在你眼里我就是这般不明是非攀龙附凤的小人吗?” “雪儿的死,生辰的误会,平日的漠视,你所作所为很难不让我这样以为。”她将信纸夹回书里。 李闻昭叹气:“这些先不提,你要与我和离,最大原因是不是因为它?” 他弯起手指叩了叩那书封面。 桑眠沉默。 “这——是我母亲做的,我并不知情,阿眠,你如果这样就判我死刑,实在过于绝情。” 她顿了顿,将真话藏回去,却问道:“那你如今知晓容家害父亲身亡,害阿蓝痴傻,你接下来会怎么做?” “你会同我一起为父亲报仇吗?” 李闻昭脸色微变:“你想利用我?” 桑眠看他,摇摇头笑了,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 雨势渐急,风也凛冽起来,男人低沉劝慰声音掩于其中,并不真切。 “阿眠,容家与侯府有着一层关系在,你也知道的,姨母和表妹都是妇人,她们定是没有参与那些烂事之中,你……” “所以。” “你是担心我因为这事要与容家为敌,让你难做。” 被说中心事,李闻昭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然后才颇不自在的摩挲着杯盏。 “逝者已逝,桑叔临走前说过的,他希望你开心无忧,若是背负仇恨,我担心你会太累太苦……” 他好似真的担忧,蹙起的眉心没有展开过。 “你斗不过容家,她们对付你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我知道母亲小妹对你多有苛待,你放心,我今后一定不会像从前那般无视,我会站在你这边为你撑腰,绝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 “即便如今容枝荔进府,我也保证能将你放在她前头。” “可是阿眠,如果你被仇恨蒙蔽双眼,不能安分当大娘子的话,我才是真的难做。” 桑眠本来心不在焉听着,听见他最后语气里暗含要挟,忍不住眯起眸子笑了。 “李闻昭,你奴颜婢膝没有文人骨气,便要我也薄情寡义当没事人一样?” “父亲养育你多年,虽不是亲生可待你不薄,他去世后你高中探花郎,风光做侯爷,我从未要求你像我一般素衣缟服守孝,同样的,我也希望你能放我和离,少用怯懦借口指点阻挠我。” 李闻昭被滚烫茶水刺得有些恍惚。 他想起曾经在南洲的日子,想起那年初夏。 那时桑眠经常会帮同窗递给他帕子书信一类的物件,他每次都看在她的面子上收下。 渐渐却不知怎的,每回他收下时,桑眠好似都会生闷气。 那次她又替人送信。 李闻昭接过后夸赞写信之人簪花小楷写得真是漂亮,桑眠忽然就恼了,她摘下桑家庭院里的酸杏朝他身上砸,砸完便跑出去,到半夜才昏睡着被一个少年送回家中。 那少年背影与自己年龄相仿,未留下只言片语,甚至模样也没有露出。 醒来后桑眠红着脸向他道谢,说昨晚要不是他,自己可能就被香炉峰上的老虎给拆吃入腹。 李闻昭知晓她是将他错认成昨晚少年,刚要解释。 桑眠神色认真同他讲自己昨晚说的都是真心话,她不想当什么红娘,她想跟他一起。 撇开自己本就对桑眠有情不说,桑家在南洲是数一数二的富商,李闻昭虽自负才学满身,可若是科考不成,那继承桑家产业不失为一种退路。 于是,他再未提过那晚香炉峰。 那年她羞涩但大胆的模样与如今的桑眠好似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人。 “好了,如今可以说正事吧。” 她眼神锋锐,冷漠开口。 “龙华寺上大师曾说,七是个极重要的数字,结合木雕来看,莫不是——” 李闻昭眉峰微微皱起,还是同她一起沉下心去想,顺着桑眠话道:“上回送了你两个木雕,我们换回去两天。” “那是不是,要送你七次物件儿,才能彻底换回来?” 他好似想到什么,“你先稍等。” 旋即去隔壁书房,从桌案下拿出一只红木匣子。 “这个,本也是要送你的。” 桑眠接过打开,入目便是耀眼红色,似天边云霞般,上面用金丝勾勒出如意云纹,熠熠夺目。 “嫁衣?” “是,本来想洞房花烛那夜送你,事情一多便搁置了。” 她尝试伸手去触摸,但无事发生。 “想来该是还有别的条件。” 择日还是得去龙华寺再跑一趟,桑眠心里发堵,只觉得事情本就多如牛毛,偏偏还换来换去的惹人烦乱。 “嫁衣你带回去吧,我从前答应你要赔一件的,只是找遍上京城也没看见有腰间缀有珠子的。” 桑眠没言语,回去兰亭苑后便将匣子搁到角落,反而掏出当时从烟云馆里拿回的珍珠,放在手心里攥了片刻。 这珍珠阿娘一共绣了四颗上去,唯今只剩一颗了,她盯着朦胧雨幕出了神,却没想到第二日,自己就寻到了另三颗珍珠。 它们泛着轻柔光泽,就静静躺在男人手掌之上。 第63章 这太子有病吧! 寒食节宫宴设在御花园后面建福宫。 今日天公作美,日光如金纱般倾泻,照在金色琉璃瓦同朱红宫墙上,更添雍容尊贵,建福宫内雕梁画栋,金杯玉盏,气氛融洽。 ——桑眠此刻却不在其中。 御花园角落假山后,她看着卫蔺,心如擂鼓。 要命,这可是皇宫。 卫蔺胆子也太大,怎么能忽然擒住她手腕就将人堵在这儿。 他探究似的目光紧盯桑眠。 桑眠还未出声,男人忽然变戏法似的翻掌变出玉佩和三枚珍珠。 她下意识便要夺过来,卫蔺动作极快,将手挪到背后,另一只手锁住她两只腕又贴紧她的腰,挑逗意味十足。 有病吧! 桑眠怒,她现在是男人! “太子荤素不忌,男女通吃?” 卫蔺倾身靠近,温热气息拂过她耳旁,低低沉声笃定道:“本宫知道你是桑眠。” “知道你与李侍郎换了身子。” “还知道你想要查容家的龃龉,取容衡的狗命。” 她眼神一凛,低声装愣:“臣不知太子殿下所言,想必您是吃醉了酒,我这就喊人来扶您下去休息。” “你要喊人?” 卫蔺右手一转,指间玉佩与珍珠摩擦轻响,语气是玩世不恭的威胁。 “说起来本宫也是好奇,母妃念叨着今年御花园芍药开得不热烈,若是用珍珠玉石作料,不知能否养出艳丽荼靡之色。” 手背上青筋一动。 “不要!”桑眠失声喊道,挣扎着想将手抽出来去阻止,可男人力气大的出奇,反而擒住她往自己身前贴近几分。 她抿紧唇,余光左右扫视,心里又急又气,忍不住骂了千百万句,怎么这处连太监宫女也没见着一个! “我曾救过太子,不求能有回报,但也不能以怨报德吧?” 桑眠一边说,一边咬牙,福婶给的匕首就藏在袖间…… 可若拿出来,有没有本事从武艺高强的卫蔺手下逃脱是一回事,携带兵器入宫本就是死罪。 实在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别耍花招,你耍不过本宫。”卫蔺看她,语气不咸不淡。 有脚步声从墙后头过,听起来似乎是几个宫女,正交谈说着建福宫要再添些茶水。 桑眠屏息,她并非头一回跟卫蔺这人打交道,只能猜测他没有坏心。 自己若是大着胆子此时出声从假山后绕出去作问路状便可脱身回去,但玉佩跟珠子都是阿娘留给她的遗物,桑眠不愿意赌。 静静等着脚步声远去,桑眠这才问他:“太子想要什么?” “你。”他停顿片刻,勾唇道: “我想要你。” 桑眠虽不解,但急于拿回东西,便也不绕弯子,想到卫蔺曾说自己与他故人相似,直言道:“太子殿下可是要我做替身?图什么?身体?钱财?” 卫蔺挑眉。 “怎么这么问?” 她直视他:“男人一生求得无外乎三样东西,女人,地位,金钱。” “您已经贵为太子,我也没法子让您再上一层,所以只能是另两个了。” 卫蔺眸色微沉,哼笑了声。 “那你再猜,剩下的两个,本宫对哪个更感兴趣?” 桑眠大大方方开口反问:“太子殿下说我与故人相似,敢问故人可是心上人?” 卫蔺一怔,很快反应过来,蓦地眉眼染上冷意。 “与你无干。” “怎么,你觉得本宫回答是,主动权便会到你手中?”他唇边笑容玩味,漆黑双眸里却多出一抹冷沉。 “本宫身为太子,对于青云阁容家所作所为十分不齿,他们这棵盘根巨树,本宫是拔定了,可不知桑姑娘是否甘心看着仇家死在他人之手?” “桑眠,你的确聪明。” “可仅凭聪明可赢不了容家。” 他边说,边仔仔细细端详眼前这张容颜。 李闻昭生得是好看,不过碍眼,还是得想办法让桑眠换回去。 “本宫不缺银子,但你的身子,本宫有兴趣。” 桑眠冷冷道:“父亲从来都教我自尊自爱,若是要出卖身体才可替他报仇,那我宁做不孝女,亲自下了九泉再给他赔罪。” 卫蔺拿扇子挑起桑眠下巴,狭长眸子紧紧盯着她眼睛。 空寂心房忽然发涨,像天上蓬松变换的云。 半晌,他嗤笑道: “放心,要你身子是另有用处,并非要逼你同本宫夜夜欢好。” 卫蔺薄唇轻启:“不过你要是有这个需求,本宫倒是也可以勉为其难的……” 桑眠紧皱着眉。 他低笑,没有说完。 桑眠眼中却没有怯懦,她本就是个豁的出去的人,若不是要借侯府暗自调查,早就与李闻昭和离了。 什么名声,清白,荣耀,地位,都是虚的。 人这一生,本就冷暖自知,她要赚钱,要替父亲报仇,要医好桑蓝痴傻之症,这条路太长,也太难。 可如果能借太子东风…… “我有条件。” “本宫说过,你没的选择。” “只有本宫提条件的份儿。”卫蔺放开左手,桑眠浑身一松,身子不由自主往后跌去,重重磕在假山突出嶙峋石头上,痛得她闷哼一声。 男人就那么看着。 仿佛在说,没了他的掣肘,下场就是如此艰难。 桑眠顾不得痛,她伸手:“你必须先把亡母遗物还我。” “本宫若是不呢?” “那免谈。” 她转身要离开,卫蔺眉峰凛起,长臂一伸将人堵住。 “嘘!” 假山另一侧来了人。 听声音是一男一女,猴急得很。 窸窸窣窣。 “慢些慢些,唔唔唔。” 假山微颤。 “嫂嫂低声些,被人看见,你我小命都要不保呢。” 这突如其来的奸情让人惊呆,桑眠浑身血液都冲上了头,一动不敢动。 “怎么办。”她用口型示意卫蔺。 男人挑眉,“你应不应我?”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桑眠吓得心房要骤停,这太子有病啊! 怎么就说出声了! 果然假山那头没了动静,只一道阴冷男声满含杀意询问:“谁在那里?” 卫蔺面上不见慌乱,一遍又一遍逼问着桑眠应不应他。 能察觉到脚步声在向他们靠近,饶是桑眠也傻眼,在卫蔺倾身过来的瞬间紧紧闭着眸子用气音咬牙切齿的坚持:“先还我玉佩!” 男人一愣,似是无奈般轻叹,在那人从后探出头的瞬间扯住桑眠,带着她突然凭空消失。 第64章 此事在他不在你 桑眠骤然失去重心。 她下意识紧紧攀住卫蔺。 日光消失,漆黑一片。 极淡的雪松气味,清冽干净。 她目不能视,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两人错乱心跳低沉可闻。 “这是何处?” “你先放手。”男人声音落在发顶,桑眠后知后觉,揪着卫蔺衣裳的手却更用力了。 “太子莫不是要囚禁当朝侍郎?” 他嗤笑出声,像拎小鸡崽儿似的把桑眠提离自己身侧,窸窸窣窣找到火折子,掌风一划,火苗瞬间照亮他冷峭面庞。 底下密不透风,火折子直愣愣的,也映出桑眠眼底惊醒戒备,像只伺机而动,要跳脚咬人的兔子。 卫蔺像是觉得有意思。 饶有兴味的盯着她这模样看了又看,懒洋洋道:“你现在顶着李闻昭的身子,本宫囚禁你有什么用。” “没那癖好。” 他又垂眸瞥了一眼自己月白锦袍上方才被抓出来的褶皱,并没有去抚平,只是长眉微动。 “你不是听见假山后有人,怎么,想留在那听活春宫?” 桑眠脸一红,问道:“你就不怕自己声音被认出来?” “认出来又怎样。” “他们还敢杀我灭口不成。” 虽然因为换身桑眠常来宫里,但多半是为上朝,要说真进入其中,这还是头一回,结果连饭都没吃上,就又是被太子擒走,又是听见别人私通的,若不是自己身处其中,她倒是想感叹一句精彩。 “那我们要怎么出去?” “我们?”他唇角轻扯,“你不应本宫要求,便与本宫不是一条船上的人,又何来我们。” 要看男人拿着火折子往黑暗深处走,桑眠想也没想,快步跟上。 “若要拉人上船,您总得拿出点诚意吧?” “我所求不多,只求太子将亡母遗物先还我。” 卫蔺脚步一停转身过来,桑眠躲避不及,眼看就要撞进那胸膛,忽然被一根瘦削修长手指点住额头。 她双臂轻晃,总算稳住身形。 “还你,可以。” 他掏出一枚瓷瓶,声音淡淡的:“吃了它,我便还你。” “桑家好歹从商多年,应该明白银货两讫的意思,你想要从我这里讨回东西,自然也要先付出些代价,不然回头不认账,本宫找谁说理去?” 桑眠凝思片刻,仍旧不肯让步。 终是卫蔺败下阵,他扔过去一枚珍珠,她忙接住。 “罢了,本宫没时间同你耗,这枚珠子算是诚意,剩下东西,你拿自己身体跟我换。” 看清他手中药瓶,桑眠问:“太子是要我试药?” 卫蔺没回头,低沉声音在寂静洞中回荡:“我那位故人,身子的确有些旧疾。” 桑眠反而呼出一口气,决定赌一把,点点头算是应下了。 “不怕有毒?” 她摇头:“太子殿下要杀我,自然有千万种法子,不必兜这么大圈子。” 只是换身这事扑朔迷离,桑眠自己并没有头绪,“你可知我与李闻昭如何才能彻底换回来?” 卫蔺漫不经心:“此事在他不在你,等着吧。” 两人又前行约摸小半盏茶时间,渐渐有台阶向上,火苗轻轻摇晃起来,桑眠知道这是里出口不远了。 “在皇宫大内里建密道,不怕被查出来治罪吗?” 卫蔺回道:“又不是本宫挖的,只是本宫恰巧发现而已,上去吧。” 他踏上最后一层石阶,摸索墙壁,似是轻轻一按,前面巨石应声挪动,桑眠谨慎探出小半个身子,而后才如释重负般出来。 竟是又一座假山。 不过在廊亭之中,正对朱红宫墙,还算有不错的隐蔽性。 回到建福宫时,席面已接近尾声,李闻昭问她去何处了,怎的半天不见人影,桑眠只说四处逛逛搪塞过去。 她喝了口茶压惊,不动声色瞟了一圈,想试图找出在假山后苟且的人,却也看不出什么门道,毕竟许多女眷都不认得。 这宫宴请的人家都是府里有青年才俊或是待字闺中女儿的,大家彼此心知肚明,皇上与皇后来过又走,皇子与公主却留了下来,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桑眠看见卫蔺与二皇子卫徵坐在一起,似乎低声在交谈什么,眼里闪过不赞同,抬手将卫徵手里酒盏夺过来,塞了茶碗过去。 做完这动作,卫蔺突然抬眸,漆黑眼睛似乎能隔着距离看透桑眠内心。 她移开视线,嘴里嚼着的糖藕片食不知味。 想了想,桑眠去提醒李姝,“听说姝儿准备了给贵妃娘娘的礼物,可有拿出来?” 李姝不知是不是醉了酒,此刻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眼睛滴溜溜转一圈,挪到不远处男人身上。 王氏皱眉:“什么礼物?娘怎的不知?” “今日这场合可容不得你胡来。” 她早属意宗正寺卿家里小儿子,叫张铭煊的那个做姑爷,虽门第不比平阳侯府高,可难得自己与张夫人投缘,且张铭煊她也见过,人老实又好说话,上头唯有两个嫡亲姐姐,已出了嫁,等姝儿过去便是正头大娘子,没有妯娌姑嫂烦恼,掌管中馈做整个张府后宅主子,是再舒坦不过了。 “老实待着,过会儿张夫人领着她家小儿过来,你可要机灵点,别不识礼数。” 李姝踢了一把桌子,眉眼闪过不耐。 “那横肉猪脸的,我才不要,而且母亲我都说过多少回了,除了——” “闭嘴!”王氏低声制止住她,“我的儿啊,你这回就听娘一句劝,贵妃娘娘给太子选的都是太傅家千金,国公府女儿这般人家,你够不上的,总不能去做人家侧妃吧?” “侧妃怎么了?”李姝咬唇。 “那是妾!”王氏恨铁不成钢,还要再劝,那边张夫人已领了儿子过来,于是便拿胳膊拐了拐李姝,挂上笑脸站起身子相迎。 李姝冷着脸,就那么大喇喇坐着,也不起来行礼,心中又燥又闷,像是有一团黑气堵在身体里,横冲直撞着要出来,她灌下凉茶,烦躁叹气。 张夫人脸色微变。 张铭煊长得老实,只略显富态,但因为生得高,所以看着倒还匀称,他性子也是敦厚儒雅的,腼腆一笑,冲李姝行了一礼:“这就是侯府二妹妹吧,倒是不拘礼节,恣意个性。” 李姝看也不看他,拿手在鼻子跟前儿拨弄两下:“怎么有股猪臊气。” “姝儿!”王氏恼怒低喝,又慌忙道:“张姐姐,她是吃醉了酒,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张夫人母子哪里能不懂李姝这意思,立刻拉下脸,转身就走。 只从背影都能看见张家公子那因难堪而涨红的耳根子。 第65章 李姝失态 “你疯了不成!” 王氏气得脑袋冒烟,“怎么就这么不知轻重,这无礼蛮横行径叫别人看见了,哪家还愿意娶你作媳妇!” 在坐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她不敢大声训斥,几乎是从牙缝挤出这些字眼。 李姝扯了扯衣领,满不在意的模样。 “你莫不是——”王氏怀疑她来之前偷偷吸食散魂膏了,转念又想到嬷嬷看得牢,应当不可能。 “你现在去,去给张家公子道歉赔个不是!” “我不去。” “你别拉我,我不去!”李姝陡然提高声音,撇开拉扯她的母亲,眼中戾气丛生。 不少人看过来。 她像是来了劲儿,更大声指着那远去的张公子骂道:“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看他自己生了个什么猪头模样,还敢来骚扰本姑娘,我呸!” 没有哪个母亲能容忍自家儿子被人这样谩骂,张夫人扭过身子,气得浑身直抖。 “平阳侯府就是这样教育儿女的吗?明明是你母亲求了我来相看,怎么反倒说的好像我家小儿上赶子倒贴一般!” “姐姐莫生气啊,真是对不住,她平日里最是温顺识礼懂事,定是今日吃了酒,有些醉意,这才失态。” “还不快给人家赔礼道歉!” “别,我们可受不起,都说酒后吐真言醉后显真情,你们平阳侯府的女儿我们小门小庙的无福相供,在座的夫人公子想必也都听得清楚,就帮忙做个见证,往后张李两府不必往来了。” 眼看人话说的绝,王氏心急如焚,李闻昭在旁边也皱起眉头,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妹妹会在宫宴上撒泼丢人。 正为难时,忽然方才去小王氏那边敬酒的容枝荔起身回来。 她自然知道不该众目睽睽之下淌浑水,可是想到昭哥哥对自己嘱托,觉得自己在侯府被人指点遭白眼时站出来,那岂不是显得有情有义,还能得李姝感激。 容枝荔嘴角噙笑,她带着丫鬟走到李姝身边,宝珍稍微被挤出去些距离。 “我知道妹妹的,她酒量差得没边儿,又说胡话了这是,张夫人千万莫怪,本来是结亲的好事情反倒结怨,实在不至于。” “等妹妹醒了,定会亲自登门拜访谢罪,对不对?” 李姝锁着眉头,晃了晃脑子,脸色忽然白了几分,点头道:“是,我吃醉了酒,脑子昏沉……” 她嗫喏着,像忽然变了个人,完全不复先前跋扈,张夫人是真气急了,冷哼一声,沉着脸带上儿子大步离开。 桑眠慢悠悠搁下茶盏,冲着容枝荔柔柔一笑。 对方好似受到鼓舞,干脆无视远处母亲眼神,直接在李姝身侧坐了下来。 她丫鬟桃喜守着规矩站到身后,宝珍也上前来给李姝倒了杯茶水,只是因为拿着东西,不小心将烫茶溅到李姝手背上。 “怎么做事的!” 李姝骂了两句,宝珍忙求饶。 她怀中抱着的画轴穗子轻轻晃悠,李姝这才想起来自己要去送礼。 “你坐下!”王氏瞪她。 李姝理也不曾理她,起身就往太子所在那桌走去,宝珍跟在后头。 桑眠放下筷子,她已吃了八分饱,裴清远过来敬酒,二人热络聊了几句,只是觉得有两道视线看着她,总也不是很自在,便草草结束交谈。 李闻昭冷着眸子,状似给她夹菜,实则略含怒气低声质问:“这么快就在给自己找下家了?” “裴家时代清流,绝不会娶一个二婚女子,况且你还不是什么名门贵女,劝你死了这条心。” 桑眠看了眼碗里的炙羊肉,突然福至心灵。 卫蔺说换身在李闻昭而不在她,上回也是收到他亲手制成的木雕,才忽然换身的,那或许其中关窍在于“亲手”与诚心上,而嫁衣是买来的,所以当时没有发生变化。 她蹙眉,低声与李闻昭说出想法。 他却仿佛更恼:“你有没有听我说话,想换身后好早早和离么?你能不能有些廉耻心?” 桑眠淡淡瞥他一眼,感觉鸡同鸭讲,干脆闭口不言。 很快这平阳侯就知道是谁没有廉耻心了。 “啪——” 巴掌声像平地惊雷,重重炸开,大家不约而同看过去。 李姝正捂着脸,眼神怨毒,胸口剧烈起伏着,反手就要把巴掌甩回去。 王氏哎哟一声,待看清自己闺女打的是谁后,吓得倒吸口气,身子一软,瘫倒在椅子上。 “母亲?母亲?” 李闻昭焦急,连忙沏了杯茶水过去,“您没事吧?” “快——快阻止姝儿!” 王氏又惊又惧,头嗡嗡的疼。 糊涂! 怎么能对最得圣上宠爱的柔嘉公主如此无礼! 李姝那一巴掌被公主身边侍女拦下,她不管不顾,低头对着侍女钳制住自己的手臂狠狠咬下去! 公主大喊:“来人,把这疯狗拖走!” “哈哈哈哈哈——” 李姝状如疯癫,挣脱后一个劲儿把手里卷轴往卫蔺那边递,“太子殿下,这是我给贵妃娘娘准备的礼,你帮忙带给贵妃,然后告诉她,本姑娘愿意让她当我婆母,只要她不作妖,我就一定像对待亲娘一样伺候她吃喝拉撒睡……” 建福宫死一样寂静。 只听李姝尖细嗓音回荡。 王氏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宝珍大着胆子过去扶住身子歪扭乱斜的主子,嘴里不住劝她闭嘴。 李姝眼珠子瞪起,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直接将宝珍踢出去几丈远。 无人在意的角落,一枚香包骨碌碌滚落,混杂在方才被掀落在地上的盘子吃食里。 桑眠与李闻昭也顾不得王氏,起身过去将宝珍扶起。 “李姝,这是宫宴,容不得你放肆撒泼!” “快向公主道歉!” “她打我!我为什么不能打回来!” 柔嘉公主冷冷道:“打你是因为你对母妃不敬!本宫还嫌方才下手轻了!” 外圈里那些个命妇官眷相继点头,她们方才也听得清清楚楚,就李姝说的那大不敬之言,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有人迟疑:“这李姑娘,不会是吸食散混膏犯隐了吧……” 一片哗然。 李姝突然像被雷劈过似的定住身子,缩着脖子痴痴傻笑,笑两声又捂住头痛哭。 她看见卫蔺漠然的脸。 羞耻心与疯癫欲望来回将她拉扯,骚味顺着风飘散,竟是当众失禁了。 第66章 毒祸 桑眠看见李姝裙下水渍,微微将眉心蹙起。 看来她吸食散魂膏日子不短。 “别过来,别过来!别碰我!” 大乾虽民风开放,可在建朝以来从未在宫中发生过此等事情。 众人看着地上黄衫妙龄姑娘癫狂乱爬,像是出现了什么幻觉似的手舞足蹈,脖颈间依稀可见青色血管爆起,脸色白的如同抹了蜡上去,哪里还有半分世家贵女的模样。 “我瞧着倒更像是中了邪鬼上身……” “啧,反正不管怎样,这侯府的脸都丢大发呢,那张夫人也是走早了。”有人撇着嘴说风凉话。 ”就是就是,不然看到这一幕,可不得解了个大气!” 平日里在宴席间推杯换盏,与李姝相谈甚欢的小姐们都在冷眼旁观。 就连公主也一边拿帕子捂唇一边像看猴似的饶有兴味,一记眼神便叫几个欲上前制止李姝的太监们退开。 “原来这散魂膏,竟真的如此可怕……” “可我不是听说,这东西能让人飘飘欲仙,快乐升……” “嘘,不要命了!”旁边人立刻拉扯她,“这东西是能夸的吗?” 文敬侯夫人就立在一旁,摇摇头道:“她们这一代没经历过,哪里能知晓散魂膏曾祸害了多少大乾子民。” 当初毒祸最严重之时,市井间染毒者不计其数,壮丁骨瘦如柴,妇人产胎畸形,能耕能战者逐日渐少,田园荒芜,仓廪渐虚,家不成家,民心离散。 “都是那杀千刀的西罗。” 散魂膏本也不叫散魂膏,而是一种驱寒镇痛药,偏偏生在湿热潮闷的西罗国,那边用不到,便贩卖至中原,这药价钱不高但药效极好又能一药多用,颇得百姓青睐。 本是救人的东西,却被西罗人发现刻意增减再加上紫石英与赤石脂,服用后不仅能消痛生热,还可让人兴奋癫狂,便暗地里疯狂欺骗大乾百姓买去服用,并取名为散魂膏。 对外称药效更好,价格更低。 结果可想而知,那些个穷苦人民,用药本也不舍得买贵的,殊不知西罗埋在大乾的细作,早悄悄加重剂量,一回止痛,二回上瘾,再也戒不掉,不少人见有利可图,想法子从西罗人手里进货抬高价格二次倒卖,逐渐形成无数条毒链。 直到当今天子上位,雷厉风行,先是从根本上解决看病难用药贵之问题,紧接着禁贩、禁买、禁食,违者杖责流放,严重的甚至直接斩首。 而就在我朝正被散魂膏蚕食赢弱之时,西罗趁虚而入,大肆进攻,最后无奈,割让一城,又让那时的太子卫徵入西罗为质七年,才总算平定战事与毒祸。 这些桑眠曾在父亲口中听说过,只是耳闻未若目睹,她有心要让李姝败露,安排了宝珍使用香囊去激发毒瘾,却没曾想过,这瘾发作起来竟如此…… 眼看李姝发髻凌乱,红妆半花,瞳仁涣散,嘴角涎水淌湿衣襟,还在胡言乱语甚至要去解下身罗裙,桑眠心中轻叹,终究是有些不忍,才去拿了自己披风想给遮上一遮,就看见太傅千金魏烟柔已从丫鬟手里拿过薄氅盖在李姝身上。 这姑娘她曾在去参加太傅金孙百日宴时见过,弹得一手好曲。 “多谢魏姑娘。”桑眠道。 魏烟柔朝他微微福了福身子,一抹绯色裙摆很快掩入后面冷眼旁观的官眷夫人之中。 她忽然想起,好似听王氏提起过,贵妃娘娘给卫蔺挑的太子妃人选之中,就有这位太傅嫡女。 桑眠抬眸,正对上前方卫蔺意味不明的幽深眼神,像是能洞察她心中所想。 又走了两步,桑眠将手里披风裹在魏烟柔薄氅之上,李姝挣扎,已隐约能见她小衣下消瘦贫瘠的胸脯。 她一狠心,用力劈在李姝颈后,总算能让其昏去不致太过出格。 此事虽是桑眠蓄谋而为,但目的已经达到,无论缘由,李姝几乎可以说是身败名裂,在上京圈子里再混不下去了,没必要再叫众人看她因犯瘾自辱脱衣,毕竟如今还未和离,自己名声难免受牵。 “太子殿下,臣恳请太医来判断舍妹是否吸食散魂膏,若此事属实,那是臣管教妹无方,臣甘愿受罚!” 柔嘉公主见没热闹可看,坐回位子上讥讽道: “还叫什么太医,方才瞧着容娘子不是与她交情颇好,直接问她岂不更快?” 容枝荔脸色一白,她早在察觉李姝不对时就远离回到小王氏身旁,却没想到事情走向竟是这样,即便自己对于此事完全不知情,也难免让人多想。 “母亲……” 小王氏拍拍她,柔声说道:“大家都知晓我们容府与侯府才有联姻之喜不久,枝枝待人亲和,又年长李家姑娘一岁,就多嘴帮忙说了几句话而已,若真论关系亲密,都说小姑依嫂近,侯府大娘子嫁去三年,才是与李姝姑娘交情最深呢。” 众人视线都落在“大娘子”身上。 李闻昭正陪在昏厥过去的母亲身边等太医,面对她们目光,心里是又慌又乱,既忧心母亲身体,又怕官途受牵连,一副遇到塌天大祸的无措神色。 “瞧着好生窝囊,怪不得在府里受容家女欺凌。” 魏烟柔蹙眉,低声劝道:“母亲少说两句。” 太傅夫人轻轻哼了一声。 不多时宫中太医到了建福宫,王氏只是受惊过度,很快便醒了,李姝则是直接被扣押下狱,没有丝毫商量余地。 马车上,李闻昭拦住想要继续回去求情的王氏,“母亲,如今只是处置了小妹自己一人,您三思啊,难不成真搭上整个侯府?” 王氏抄起桌上瓷盏就扔过去,滚烫茶水立刻将李闻昭烫的浑身一缩。 “你住口!” “狼心狗肺的东西,打量着姝儿没了,你就能在后宅欺负我这老婆子了是吧?” “母亲您这是哪儿的话?”他本就心里憋着气,见这态度也干脆闭了嘴。 桑眠神色冷淡,撩起帘子往马车外头看着,长安街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忽然有个梳着妇人发髻的身影在人群中一闪而过。 她睁大眸子,猛地将头探出去。 第67章 王氏病倒 王氏吓一跳,忙去扯了桑眠进来:“昭儿危险!” 桑眠被这样一打岔,再看向长街时,已不见那熟悉身影,她暗自摇头,心说自己一定是错看了,芸娘怎么会出现在上京。 南洲与上京相隔千里,当初以为信被李闻昭截下,桑眠就暗自与芸娘约定好每三月互通家书,由冬赋代收再转交,不再往侯府寄。 算算日子,下个月刚好春日宴结束,若能顺利和离,芸娘一定会很高兴。 “夫君方才是看到什么了吗?”容枝荔问。 她从宫里上车后便一直沉默,似是被李姝吓到,如今还心有余悸。 “无事,只是以为看见同僚了,所以想打个招呼。” 说到同僚,王氏像抓到救命稻草,问桑眠:“昭儿有没有能说得上话的同仁,去说说别让姝儿去凌崖寺,那可是远在朔州,是极寒之地,她怎么受的了……“ 桑眠将胳膊抽出来,摇头。 李闻昭看母亲悲痛,心里也不好受,开口道:”母亲,没用的,我朝对散魂膏不容宽贷,好在小妹只是吸食,没有贩卖,否则真是整个侯府都要被拖累。” 容枝荔难得没有反驳“大娘子”,她附和说道:“是啊,小妹是去凌崖寺戒瘾的,我们左右不了,为今之计只能多替她打点打点,让小妹在朔州的日子能好过些。” “可是凌崖寺送去过那么多戒瘾之人,最后成功回来的有几个?”说着,王氏又流下泪水,容枝荔悄声安慰她。 桑眠突然开口。 “母亲从前知晓此事吗?” “我看李姝毒瘾发作如此厉害,想必是吸食散魂膏有好一段时间了,蘅芜馆离翠华庭很近,您一点也没发现?还是发现了却选择纵容?” 心猛的一紧,王氏擦了擦眼角泪水:“昭儿说什么呢,我自然是不知道的。”她说完,瞥了“大娘子”一眼。 李闻昭有些莫名。 这句话说完后,王氏止住了泪,再没开口说什么要儿子去替李姝求情的话。 只是回府后她就病倒了。 容枝荔正在俯兰阁生气今日在宫里丢人,不少人看她同李姝关系亲密,就造谣她也吸食散魂膏,真是锅从天上来。 桃喜小心翼翼:“姑娘,奴婢其实也觉得奇怪,您素日跟二小姐也说不上多投缘,怎么这两日忽然对二小姐很是热络?” 她闻言,手上动作停下,面色不虞:“你想说什么?” “你的意思是昭哥哥故意哄骗我?” “奴婢不敢。”桃喜摇头,“只是觉得太巧了,侯爷才让您多与二小姐亲近,二小姐就出了这样的事,您难免受牵连,奴婢心里替您委屈。” 容枝荔没说话。 这时杨嬷嬷从外面进来,说翠华庭老夫人生病,要她过去看看。 杨嬷嬷稍作停歇,没有急着让容枝荔出去,而是关上门。 “姑娘,这是个好机会。” “什么好机会?” “自然是您开始掌家,树立威信的好机会。” 容枝荔蹙起眉心:“怎么,母亲她病的很重吗?” “听下人口气,应当至少要卧床休养个十天半月的,且二小姐被发往凌崖寺,今夜就启程,对老夫人打击很大,即便没有病倒,想必也很难料理侯府后宅事务,不就全都看姑娘你的了?” “可还有兰亭苑那个……” “那个不成事。”杨嬷嬷摆摆手,很是看不起。 “老奴已经提前了解过,本来对牌就不在兰亭苑里,大娘子只是管着府里银钱而已。” 容枝荔听她这样说,心里免不了开始一番计较。 王氏病倒的消息从俯兰阁到兰亭苑再到柳风斋,也就只有李闻昭最先去翠华庭探望,可惜王氏并不欢迎他。 “大娘子来了。” 李闻昭朝陈嬷嬷比了个噤声手势。 下人轻手轻脚撩开湘妃色织金缕帐子,王氏正静静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她头戴黑绒地凤穿牡丹刺绣抹额,眼角尾纹层层缀着,时不时哼一声,看样子是真被打击倒了。 李闻昭将被角掖好,坐在绣墩上叹了一口气。 侯府还没从婚宴那日的打击里走出来,就接连发生平妻欺辱大娘子,嫡女吸食散魂膏的事情,在外声名狼藉,等身子换回来不知道自己要怎么面对官场同僚。 桑眠明日上朝,应当也会被言官拎出来斥责批判几句的吧…… “水……” 他听见王氏动静,忙拿了杯子亲自喂到唇边。 王氏睁眼,看见是“桑眠”,皱眉坐起身子:“怎么是你?你是来看笑话的?” “母亲说什么,您生了病,做儿媳的自然要过来侍奉左右。”他打起帐子,一边说道。 “都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小妹出了这样的事,我怎么能冷眼看笑话,您放心,我已给官爷塞了银子,托他们在路上好好关照小妹。” 王氏闻言更急了。 “你,你好恶毒的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就是故意塞了银子,让官差欺负姝儿是不是!” 李闻昭愣了一下。 他忍不住失望,不明白母亲为何对桑眠成见如此之深。 “……随您怎么想吧,反正对小妹,我是问心无愧的。” “好一个问心无愧,你现在一定觉得很痛快,前几日才因为发现姝儿吸食散魂膏差点被害,今天姝儿就在宫里被当中罚去凌崖寺,你很得意吧?” 她语速急切起来。 “是不是你,你用了见不得光的手段,故意害姝儿暴露,是不是!” 王氏病糊涂了,扯住李闻昭衣袖,恨恨盯着她。 “我的姝儿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要你偿命!” “所以母亲你是知道她吸这禁药?”李闻昭不可置信。 而且什么叫差点被害? 是说自己去买嫁衣那日,府里发生的事? 想着桑眠那日果然没向自己说实话,他又气又恼,更对母亲所作所为感到心寒。 “您糊涂啊!” “这禁药伤身,怎么能纵容小妹沉迷上瘾!” “而且是她自己做错事,还险些连累我们全家,您在这怪无关人等又是何道理!” “眠姐姐你,你快住嘴!”容枝荔带着桃喜从外面大步进来。 “母亲都病成这个样子了,你咄咄逼人说什么呢,难道存心想要气死母亲不成?” 第68章 管家 李闻昭不耐看容枝荔装模作样,转身离去,他本来想要去兰亭苑问问桑眠这件事究竟是不是她做的,可站在院门前凭生怯意,心里五味杂陈,最终还是转了步子离开。 王氏很快便将掌家对牌交给了容枝荔,要她先暂时管家,并叫院子里陈嬷嬷一起帮她,而容枝荔刚从娘家回来经过寒食节,事情大大小小堆叠,心思暂且放不到侯爷身上,也准备专注后宅之事。 不过桑眠得知后却往翠华庭走了一遭, 她说府里娶平妻本就是两位娘子要共同分担后宅事务,不至于出现一言堂,况且容娘子年纪小,经验少,二人共同管家,相辅相成,有商有量的,岂不是更好。 王氏没心力争什么,便答应了。 李闻昭并不愿意管事,他像是终于找到由头,马不停蹄去兰亭苑表示不赞同。 “你有什么不赞同的?”桑眠正拿着一本书在手里翻看,沉静面容上不见波澜。 “不是当初你说的,娶平妻是为了帮我一起管理后宅?” “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在扯从前,我已经同你低了头,你就不能得饶人处且饶人吗?” 她食指翻动一页,看的认真,漫不经心回道: “在其位谋其职,你如今是侯府大娘子,我是侯爷,官场上我不给你惹事,后宅里你管个家又怎么了,而且还能和容娘子一起同携手共处事,正是增进感情的好机会啊。” 李闻昭欲言又止,想到要跟容枝荔一起管家就整个人丧气十足。 “你若不乐意就趁早与我换回来。”桑眠语气平淡,给他指了另一条路。 “不要拖延了,正好测试一番,看看彻底换身之法是否与我们猜想的一致,以便早做打算。” 他瞪大眼睛,面上划过愠怒。 “你是故意要我与容枝荔一起掌家,为了逼我尽快换身,你好和离?” 桑眠指腹在书页页脚摩挲,她的确有这想法,而且还可利用他牵绊住容枝荔,当然最重要的是换身后便可去把阿娘的玉佩从卫蔺手中拿回来,实在一举三得。 不过怕激起李闻昭逆反心,她还是冷冷否认了。 “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做心里没底的事,这几日想办法亲手做些什么物件送我,确定换身的条件,这样对你我都好,不是么?” 李闻昭略一迟疑,拂袖而去。 就这样,平阳侯府后宅由两位娘子暂管,突然前所未有,热闹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换身时李闻昭一道命令害死丫鬟芝兰,他这回凡事都较劲认真,谨小慎微。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下人们本来还有些忐忑,怕相府来的千金有什么雷霆手腕,强硬招数。 却没想到雷厉风行的居然是大娘子。 厨房管事婆子偷油水被人告发,他查明清楚后丝毫不顾及多年主仆情分,直接将人撵出了侯府,还有晚上偷偷聚众喝酒,玩忽职守的小厮也都在被揪住之后当场发落,一时间侯府下人噤若寒蝉,不敢造次,手脚都麻利了不少。 “这都是表象。”容枝荔不屑。 “奴婢也这样觉得,不少下人都在背地里骂兰亭苑那个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天天臭着一张脸,跟别人都欠他几吊钱似的,话可难听呢。” “哼,锱铢必较,苛责小气,我倒要侯爷看看,谁才是真正适合管家之人。” 翌日天气晴好,容枝荔说这些日子下人们勤勤恳恳,辛苦劳累,特地去买了料子,准备给每人都重新裁制春裳,还额外采购上百只叫花鸡,给大家开荤加餐。 “要不怎么说是容姑娘是远近闻名的仁善之人呢!” “就是就是,又大方又体恤,她如果做当家主母多好啊,总比那院子里头冷脸夜叉好。” 李闻昭不是故意当冷脸夜叉的。 他是真的怒。 这几日看账,惊觉侯府亏空已久,原来桑眠不知不觉已填了近十万两到侯府窟窿里。 说句侯府如今靠她养着也不为过。 就这样,母亲和小妹居然没有半分感恩之心,反而处处为难刻薄她…… 他合上账本,脸上不由得冒出羞愧神色,暗暗决定要整顿奴仆,开源节流,必不能让平阳侯府没落在自己手里。 可事情并没有这般简单,刁奴不服管教,甚至抱团抵制他下放的规矩,更有过分者当面顶撞,久而久之李闻昭就被愁的笑不出来。 柳风斋里仅有的婆子也笑不出来。 俯兰阁的主子发放福利,偏偏好巧不巧的略过她们院里的人,不仅如此,其余奴仆见了她们也是冷哼一声,绕着路走。 一桩一件,都是在明晃晃的是在排挤柳风斋。 “都怪大娘子!” “心肠又狠又小气!” 这话好巧不巧让刚回来的李闻昭听见,他本就烦闷,一气之下就让她们爱去哪去哪。 于是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柳风斋里下人便都跑了,只剩莲心。 将这些事情禀告给桑眠时,她轻轻笑出声。 管家哪有容易的,像李闻昭那样一味的太过严苛计较便容易让人凉心怨怼,但如同容枝荔那般宽宥纵容也不是长久之计,下人们见主子好说话,难免会动歪心思,最起码也得恩威并施,才能立住威势。 “瞧着吧,且要乱一阵呢。” 果然如她所料,后院儿是一天一小吵,两天一大闹,李闻昭被折腾的没了脾气,晚上回去还得点灯刻簪,劳心劳神的,干脆就撂挑子不干了,都让容枝荔自己管去。 - 这日,府上来了个约莫三十上下,穿着华贵的男子,自称是来见王氏的,李闻昭问了一嘴,知晓是从前常来家里借钱的远房亲戚赵垒。 他立刻摇头,匆匆忙忙往花厅赶:“不行,这人是祸害,我要去看看。” 桑眠与容枝荔正在待客,那赵垒眼珠子滴溜溜绕着容娘子转,待大娘子来了又换个人继续转。 桑眠屈起手指叩了叩桌子,冷冷道:“赵公子眼睛不累吗?” 赵垒这才依依不舍收回视线,揶揄笑道:“侯爷表兄真是艳福不浅,艳福不浅啊,别叫赵公子了,多生分,喊我表哥就是。” “赵公子这回若是来要钱,那便请回。”李闻昭嫌恶看他一眼。 “误会误会了,这回真不是来借钱的,我在老家大赚一笔,早不赌了。” 他双手撑腰,肥腻腻的肚子快腆出去二里地,金腰带和琳琅宝石玉佩挂了一身,得意道,“如今好歹算是有点家底了,想着来上京让侯爷给我介绍,娶个媳妇。” 第69章 远方表哥 花厅里玉佩撞击声不停,赵垒撑着腰,扬起鼻孔,从包袱里翻出一只金灿灿茶盏,示意下人往里倒茶。 “金樽,嘿嘿,见过没,诗里的那个金樽。” 他拿着茶盏晃悠,一身的绫罗绸缎滑不溜秋,活脱脱暴发户的粗俗模样。 桑眠瞥了他一眼。 “赵公子如今是腰缠万贯,那不知欠我们侯府的三千两银子打算什么时候还?” “谈钱多伤感情啊,再说你们侯府金仓银仓,还能缺这三千两银子不成?” 赵垒眯缝着眼睛,把喝光茶水的“金樽”放回包袱里,搓搓手笑道:“我进来时可看到了啊,那新修的大门,气派!这添置的摆件儿,随便拎出来一个也能够我赌一个月的了,怎么可能还缺我这三千两。” “大娘子,你说是不是?” 容枝荔面露喜色,嫁进侯府之后,人人都喊她容娘子,这称谓虽然比容姨娘好听,可到底不如大娘子来的体面。 如今这远房亲戚这样张口喊她,她欣喜若狂,笑意吟吟道:“三千两的确是小钱,表哥别放在心上。” 李闻昭又开始头疼。 他盯着容枝荔:“你知不知道侯府如今是什么境地?” “什么境地,偌大的侯府难不成还缺这三千两银子?” 当然缺! 三千两都可以给下人发好几年的月例银子了! “肯定不缺,你要是说缺,我马上给你三千两银票好吧?”赵垒道。 桑眠想也没想,抬眸看他:“缺。” 赵垒一愣,笑意僵在嘴角。 容枝荔皱眉,觉得有点子丢人。 “夫君,咱侯府家大业大的,怎么可能缺银子。”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明白赵公子一直问侯府缺不缺银子是怎么个说法。”桑眠没理容枝荔,只是似笑非笑盯着赵垒看。 “按照赵公子说的不缺钱就不用还,那你如今富了,我是不是也可以跟你借个三五千两的花花,然后不还?” “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垒恼羞成怒,“我千里迢迢来上京,不说好茶好饭招待着,反而喋喋不休管我要钱是什么道理?” “你耳聋?侯爷方才都说了,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道理!” 他看向说话的女子。 赵垒认识她,上回来借银子,就是这娘们臭着脸让下人轰他走。 容枝荔见李闻昭对赵垒态度如此粗暴不屑,觉得真是小门小户没见识,便开口劝慰道:“都是来者是客,这还不还钱的先放到一旁去另说,表哥许久没见我母亲,应当思念得紧吧,我这就安排人带你过去。” 他脸色这才好看些,拎着包袱随下人离开花厅。 李闻昭无奈:“容娘子你……你莫不是南区班子里专注唱红脸的关公?怎么回回都要装好人立人设同我唱反调,这姓赵的他就是一赌徒啊!” “可他都说了自己如今赚到银钱已金盆洗手不干了啊,你总不能因为一个人的过去全盘否定他的将来吧?” “多个朋友多条路,何必树敌变仇家?” 李闻昭心累极了:“行,容娘子爱交朋友就交吧。” 桑眠没说什么,只是遗憾借出去的三千两,不过账都记在王氏头上,等和离后一起要了就是。 王氏对于赵垒的到来很是惊喜,留他在屋中说了好一会,得知赵垒赢了大把钱财后将他母亲的病也治好了更十分欣慰。 “往后别赌了,找个知冷知热的娘子好好生活。” “姑母说的是,我这回来也是为了娶妻这事,想让姑母帮忙说个好人家。” 王氏将此事交给了容枝荔。 容枝荔被赵垒一个口一个宅心仁厚大娘子夸的心花怒放,自然满口揽下这活。 “我娘家有个没带回来的丫头,长得很水灵,人也伶俐,干活麻利爽快,出身干净,表哥要是觉得合适,回头我让你俩见见?” 赵垒乐呵呵的脸一下就变了,他拧着眉头。 “大娘子找了个丫鬟配我?” “不愿意帮忙可以不帮,这样拐着弯的奚落讽刺我算怎么回事!” 容枝荔回头与杨嬷嬷对视一眼,彼此都不明白这人怎么就突然生气了。 杨嬷嬷笑道:“虽然是丫鬟,但是相府里头的,模样不错,女工煮饭干活什么的,都得心应手。” “你别别别,那女工刺绣煮饭洗衣,不都是一个娘们该有的本事品德,就跟牛会犁地驴会拉磨一样,这算什么优点啊?” 他撇着嘴,“相府里头的又怎样,那也是丫鬟啊,伺候人的东西,下贱着呢,怎么能做我妻。” 赵垒这话说出口,站在容枝荔后面的杨嬷嬷和桃喜脸色都不好看了。 容枝荔本以为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差事,这表哥除了有点银子,其余条件是要房产没房产,要容貌有年纪,还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把相府丫鬟介绍给他都觉得是低嫁了。 “表弟若想要更好的,不如先在上京置办些田产铺子之类的,这样我也好同姑娘讲你的优势不是?” “我的优势还用讲?” 赵垒哼道:“我是头婚,有银钱大把,四肢健全不瘸不拐的,模样也算周正,还跟平阳侯府老夫人连着亲,我这样的男人条件很好了吧?” “……” 容枝荔打量了他一番,思索片刻后道:“那这样吧,你把你的要求说出来,我看看再抽空帮你寻摸寻摸。” “你这突然让我说,我也说不上来。” 赵垒靠在椅子上,掰着手指头慢慢道:“首先要长得好看,其次家世不能低,父亲兄长起码得六品官以上吧,再者要身材好,不能太柴,否则不好生养,最后人要乖巧懂事……” “暂且只能想出来这么多,大娘子你看看,多找些人选,最好把画像条件都罗列清楚,我顺手纳几房姨娘也行。” 容枝荔被他不要脸的话语噎到,便是皇子选妃也没这么隆重吧,皱起眉刚要拒绝,忽然有个小丫鬟进来,附耳对她说了几句。 她猛的站起身子。 “什么?此事当真?” 小丫鬟点头:“是真的,后院里都已经传遍了。” 容枝荔脸色大变,也顾不得赵垒了,叫上杨嬷嬷和桃喜,急匆匆出了俯兰阁。 第70章 有孕 兰亭苑。 桑眠眼底闪过轻微诧色:“你是说抱月有了身孕?” 宝珍点头:“应当不会假,抱月在揽月阁外面晕倒,是府医亲自去看了,说是喜脉,日子并不久,还未足一月。” 算了算时间,的确是换回身子那夜。 怪不得李闻昭拨了院子给抱月。 “这消息是揽月阁亲自放出来的?” “是,抱月姑娘大张旗鼓的,基本上后院全知道了。” 桑眠沉吟:“你别在揽月阁呆了,我后面会想办法将你从那里调走。” 宝珍微微抬了眸,有些不解:“为何?” 她是宝珠的妹妹,宝珠之前险些被乔管事所害,桑眠想办法将人弄到庄子上头,干两年到了岁数就还回身契让她走了,后来宝珠感恩,便让妹妹宝珍来相帮桑眠。 本来是把宝珍放到揽月阁,想要盯着些抱月与王氏之间动向,可眼下抱月有孕,还如此张扬,恐怕俯兰阁那个坐不住。 “万一她们对抱月下手,你极大可能会受到殃及。” 她笑笑:“我答应你姐姐要护住你的,自然不想让你身处危险之中。” 宝珍摇头:“奴婢不怕,您对我们全家都有恩,奴婢感激,帮您是应该的。” 听着她认真语气,桑眠忽然就走了神。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实在很难说得清。 父亲对李闻昭有养育之恩,可李闻昭连帮父亲讨回公道的勇气都没有。 而自己只不过是随手帮了忙,许是一些银子、或几句话、一道吩咐,对宝珍、福婶、还有三丫何祁而言,都似乎恩大于山。 她神情微敛,想起那太子捡了玉佩,本是随手相还的事情,却非要威胁做诱。 实乃小人。 - 容枝荔疾步朝翠华庭去。 杨嬷嬷在后面规劝:“姑娘待会儿一定记得别急,这事是侯府理亏,如果我们着急发难,反而会落得个善妒不能容人的名声,这回从娘家回来,老夫人千叮咛万嘱咐,面子上一定要做的好看,不能……” “好了吵死了,我自有分寸。” 王氏休养了将近半个月,精神好了不少,只是每每想起李姝,还是忍不住悲痛伤神。 知晓抱月有孕的消息,她下意识皱眉。 抱月做了昭儿通房后,她曾派陈嬷嬷去揽月阁赏赐了东西,只是抱月态度并不如从前热络。 毕竟当初被赶到临香榭,王氏对她不管不问,如今成为整个后院里唯一一个被侯爷宠幸的女子,自然心气儿高了不少,自认为不必再抱老夫人大腿。 没想到还真是个争气的。 “母亲,这对我,对我们容家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您难不成要眼睁睁看着那个奴才生下庶长子吗?” 容枝荔气红了眼,想起自己独守空房的花烛夜,鼻子忍不住泛酸,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儿。 王氏安慰:“她就是个通房,奴才而已,回头我找昭儿说说,看看他对此事是何看法。” 桑眠是个旁观者,她对此事并不在意,反倒是李闻昭听说以后,心里涨涨的被激动欢喜填满。 他……要做父亲了。 他也即将有自己孩子了! “你帮我跟母亲说,我是一定要留下这孩子的。” 夜幕沉甸甸垂下,庭院里杏树被月光照耀着,绿意轻柔摇摆。 桑眠看着李闻昭,“你为换身准备的如何了?” “快好了,是支簪子,你一定喜欢。”李闻昭抬起手,给她看自己被刻刀磨出来的红痕,像是在炫耀功勋。 “不过眼下身子还没换回来,所以我想劳烦你去向母亲说一声,把抱月从通房抬为妾室,等以后孩子生下,就抱到兰亭苑养。” 桑眠缓缓转头看他。 李闻昭眼里满是对未来憧憬与期待,笑容里竟也微微有了些慈父模样。 她顿了顿,还是出声提醒。 “我可以帮你去跟母亲说,但你想清楚,此时的抱月已经是别人眼中钉了,你再添柴加火,她怕是更招人嫉恨。” “你说容枝荔?”李闻昭问,他显然并不赞同。 “容枝荔的确心思不纯,爱装腔作势,但顶多也就是爱面子那一套,心肠并不歹毒,怎么可能会因嫉妒就对尚在母胎中的幼儿动手。” 他既然这样说,桑眠也就没有多劝,如实向王氏转述了意思。 抱月在后院一时如众星捧月般。 她坐在院里,神气得意。 新拨过来的丫鬟沏茶不过是慢了两步,便被劈头盖脸怒骂一顿。 那丫鬟叫梅香,是从前在翠华庭伺候的一等丫鬟,自视甚高,本来被打发到一个低贱妾室院子里头就有够晦气,这会儿也不惯着抱月,讥诮目光在她肚子上转了两圈。 “才一个月不到,月娘就拿上谱了?告诉你吧,即便生了也是庶长子,没用,劝你赶紧从翻身做主子的白日梦里醒来。” 抱月双手抚摸着并不显怀的肚子,气红了眼,尖锐声音吩咐:“好啊你,真是伶牙俐齿一张嘴,来人,给我掌嘴!” 揽月阁嬷嬷呸一声吐掉嘴子瓜子皮,慢悠悠拖着步子走过来,敷衍行礼,嗓音含糊。 “月娘三思,容娘子可是明确说过的,府里的主子们不能打骂下人,要宽厚对待,你要是想让我动手,麻烦先去请示容娘子。” 抱月咬牙,火气翻涌而上。 什么道理,难道就任凭下人无法无天,没有规矩吗? 看着丫鬟和婆子的嘴脸,她虽生气,但心里有数,并不敢主动去撞容枝荔,只能恨恨让丫鬟婆子都滚出去。 “还是得找侯爷做主。” 可惜,侯爷做不了一点主。 容家来人了。 显然是来给容枝荔撑腰,对于冒出来个妾室的庶长子,她们觉得屈辱难堪,说什么都非要打掉,哪怕承诺生下来后送到俯兰阁养也不行。 “那孩子生下来骨子里一半流的都是低贱奴才的血,凭什么让我家姑娘养别人孩子,这事你们侯府做的就是不地道!” 小王氏拔高音量,眼里是掩不住的怒气。 李闻昭看容家这毫无商量的态度,十分无奈。 他开口问:“那你们要如何才能留下这个孩子?” 容衡抬眼睨向“侯爷”,嗓音冷淡:“要留下也可以,但侯爷必须先跟枝枝洞房。” 第71章 洞房 容家人没有停留很久,晌午过后便离开,李闻昭在柳风斋里将手里没完工的簪子匆匆刻好来到兰亭苑。 桑眠早知他会来,并不意外。 簪子在手里转了又转,李闻昭像是难以启齿,好片刻才垂着眸子开口: “阿眠,对不起。” “这事追根结底还是我的错,我当时忘记叮嘱下人给抱月喝避子汤,可既然已经有了身孕,我觉得是缘分,我跟那个孩子一定是有父子缘分的。” 他眉眼柔和几分,抬起头言辞诚恳:“阿眠你知道的,我来上京之前过了很长一段无父无母的日子,孩子对我而言是新的亲人,我想要留下他。” 桑眠一身靛青云绣锦袍,眉梢眼角疏冷淡漠,轻轻咀嚼着“无父无母”四个字。 她突然很替芸娘和父亲不值。 “今日你也听见容家是怎么说的了,我要留下那孩子,就必须要跟容枝荔洞房才行。” “其实也可以理解,哪有娶了人家又天天叫她独守空房的,礼迟早要成,所以今晚你我最好换过身子。” 桑眠对于他是否要孩子,又要跟谁洞房花烛没兴趣,但对换身有兴趣。 “当然,如果我们猜想有误,没办法换回来的话,那可能要委屈你——” “你疯了?” 李闻昭忙否认:“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说随便去哄骗过去就好了。” 她蹙着眉头,伸手示意:“快些吧。” 那枚簪子被放到男人掌心之上。 刚好有束夕阳余光射进来,照亮那支晶莹剔透的簪子。 簪子是用温润青玉雕刻而成,玉质细腻上乘,柳枝飘逸灵动,透着一股清新翠意,只是那两只燕子就显得粗糙了,明显是人急着完工,匆匆雕出却没细琢。 桑眠握住簪子,轻轻闭上眼睛。 傍晚的风从指缝间溜走,青玉上似有余温,二人脑中皆混沌一瞬,再睁开眸子竟是真换了回去。 她轻轻舒一口气,心里大石终于落地,这法子应当是没错了。 - 俯兰阁里喜气洋洋,容枝荔面色娇羞,看着杨嬷嬷张罗着红绸喜烛,把院子装饰的与比婚宴那日还要喜庆。 夜幕四合之时,侯爷终于来了俯兰阁。 容枝荔已事先准备了一桌子好酒好菜,她并不觉得侯爷是受容家逼迫才来洞房花烛的,满心都被小女儿家的羞赧占据,特意打扮过,还让杨嬷嬷燃了一点依兰香。 李闻昭三杯酒下毒,本来带着些许不情愿的心情逐渐被幽香渲染,他喉结微动,俯身抱起娇人,才放下帘子要一亲芳泽,忽然外头一阵喧哗吵闹。 容枝荔羞怯闭着的眸子睁开,蹙眉问是何人。 桃喜声音隔着房门,有些为难无奈。 “禀侯爷、容娘子,来了一群下人,说是恭贺主子洞房之喜的。” 李闻昭起身,扯了扯衣领,烦躁让桃喜把人打发走。 可外面丫鬟婆子们嘻嘻哈哈,不像是奴才,倒像是来闹洞房的宾客。 为首的赖嬷嬷高声笑道:“这才刚用过晚膳,侯爷就这样急不可耐啊!” ”侯爷着急也在情理之中吧,毕竟容娘子人美心善,宛如天女下凡呢。” “祝福侯爷跟娘子春宵美满!” 她们嘻嘻笑笑,全无半点规矩,有些嘴里还竟冒些荤词儿,听的桃喜红了脸,规劝的声音也小了些。 闲言碎语时不时传进来,犹如雀鸟聒噪。 李闻昭望着近在咫尺的唇,忽然一点吻下去的欲望也没有了,他站直身子,到桌前大口灌了一杯酒,赤着脸,愠怒难消。 方才的旖旎荡然无存,容枝荔拢好衣衫,心里也有几分气。 “听听外面沸反盈天的,如此不分尊卑,没有礼数!” “都是你假慈悲装好人惯出来的!” 她脸色一白:“夫君这话是不是严重了,她们来贺喜其实本质上也在祝福我们,如果不是我怜下恤仆,宽厚待人,我们能收获这样多的衷心祝愿吗?” 李闻昭没想到她还狡辩得意上了,又喝了半盏酒下去,冷冷道: “主仆就该有有主仆的界限,这祝愿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水喝,你没觉得她们耽误事情吗?” “该说你单纯还是傻,她们为的是来贺喜的吗?那分明是借着由头要赏钱。” “怎么可能?”容枝荔咬唇,不过她也不想自己与夫君的洞房花烛夜被下人们搅了兴致,只说:“夫君先等等,我去外面看下。” 容枝荔整理好衣裳开门,见下面乌泱泱围了不少丫鬟婆子,有的手里还捧着红艳艳的果子,她知晓这是贺喜之意,颇感欣慰。 赖嬷嬷见终于有人出来了,连忙捧着果子上前。 “老奴恭贺容娘子洞房之喜,祝您与侯爷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赖嬷嬷有心了。” “嘿嘿。”嬷嬷咧嘴笑着,并不动弹挪开或是离去,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急切又期待,嘴角扯出来的笑意满是讨好。 容枝荔顿了顿,开口道:“桃喜,赏。” “哎哟喂多谢容娘子,容娘子贤良淑德,持家有道,侯府以后可有福啦!” “这些果子,是老奴在前院里的老汉和儿子儿媳孙女托老奴转交给您的,希望能添些好兆头,最好让容娘子啊,一举得男。” 赖嬷嬷站在原地,眼里流过贪婪。 桃喜闻言看向容枝荔。 容枝荔勉强扯出个笑:“代我向他们道谢,桃喜,多给赖嬷嬷几个红封吧。” “……是。” 后面奴才都有模学样,等拿了赏钱的都各自散去,俯兰阁彻底清静,已经是二更了。 容枝荔疲倦吩咐杨嬷嬷把院门落锁,谁也不许放进来,这才开门进了卧房。 李闻昭在榻上和衣而躺,似乎已经睡着。 她不甘心今夜就这样过去,匆匆沐浴一番,让把依兰香放在李闻昭鼻尖处慢慢轻摇,李闻昭睡梦里摆摆手,低声嫌弃道:“拿开,熏得慌。” - 兰亭苑今夜很早熄了灯。 桑眠本来打算明天想办法出府去跟卫蔺取得联络拿回玉佩,但也不知去哪里,找什么人才能与东宫太子联系上。 正盯着头顶帐子思索时,忽然听见院后有动静。 兰亭苑后面栽了一大片竹林,紧挨着竹林的就是院墙,她屏息静听,又好似只是风吹动竹叶的沙沙声响。 正松一口气时,忽然听见男人低醇嗓音,带着沙哑的微醺酒意。 “半夜睡觉不关窗子。” “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第72章 帮我 竹叶摩挲低语,月光透过缝隙洒下,疏影斑驳陆离。 寒意乍起,男人轻轻松松两根手指捏住近在眼前的匕首,刚要嗤笑她力气小,就狠狠挨了一记窝心脚。 他紧皱眉头,放开了手。 桑眠转身便要逃走,卫蔺擒住她手腕。 “是我。” 她惊疑不定:“太子殿下?” “嗯。” “突然到访,是有什么事情吗?”桑眠心里惧怕淡了几分,只是黑夜让人不安,她摸索着想要去点蜡。 他不放她。 桑眠轻轻拧眉,解释道:“我院子里下人不多,即便亮着也不必担忧会被人发现。” 卫蔺声音似乎更哑了些,酒意缭绕,他将人一把拽到自己腿上。 桑眠这才后知后觉发现男人身上烫如烙铁,紧绷如弦, 她警惕,抬起身子。 下一瞬又被狠狠摁了回去。 春日里寝衣本就单薄,灼热紧紧贴着她,可上半身却克制的仍旧保持距离,卫蔺额间满是汗珠,他咬牙,喘息一声,将胸膛又往后离了半寸,一手撑着身后床榻,另一只手锢住纤细腰肢迫使她贴着自己。 额上青筋隐现。 卫蔺引以为傲的自控力溃不成军,只觉得好香,好软。 像馥郁沾珠的花蕊,像初春摇曳的新柳,床褥被男人攥得皱起,喘息愈烈,欲念像火一样几乎要吞噬掉卫蔺理智。 她坐在他腿上,腰间被一只大掌覆住。 桑眠像是只落入狼爪的兔子,不敢挣扎怕惹火,只僵硬身子,满是抗拒。 夜色漆黑,触感变得敏锐。 两个人贴的很近,又离得很远。 终于他忍不住,不轻不重的在她轻软腰肢上捏了一下,哑声开口:“怎么不逃?” “我逃的了吗?”桑眠反问道,这情况她自己又不是没体验过。 卫蔺低低笑出声:“是不怕?” “还是你笃定……我不敢对你做什么?”后仰的身躯渐渐直起,喘息像被热风卷挟的轻羽,克制又细碎的落在她耳旁,又钻进小衣里,低低柔柔,并不粗鲁。 “方才你一记窝心脚,踹的本宫好疼。” “能不能帮忙……揉一揉。” 他话没说完,蓦然觉得全身血液都凝到的那一处炙热忽然被尖锐抵着。 桑眠面无表情:“知道太子殿下应当是中了药,但你若胡来。” “我的短刃可是锋利无比……”她咬字很重,“削铁如泥。” 卫蔺眼神清明几分,这不过是小把戏,他一招便能夺过,可方才挨了踹,此刻便也不想小瞧身上的姑娘。 他并未生气,反而又低低笑出声。 “你真是……很像。” 擒住的手一松,桑眠立刻从他身上起来。 卫蔺哑着嗓子,“帮我,我带你去醉仙居旧址。” 醉仙居是就是当年被大火毁于一旦的,父亲开的酒楼。 桑眠心中微动,卫蔺上回在宫里说的话并不是儿戏,他是真的有在查当年之事,但想了想她还是漠然道:“我知道醉仙居在哪儿。” “那你可进去过?我的人前几天在里面发现了些东西,我想你应当感兴趣。” 她眸色沉了沉,“什么东西?” 他不答,就那么坐在榻上等着,似是知道她一定会妥协。 醉仙居旧址四面都被砌起来的高墙围挡住,仅凭自己的确不能进去。 桄榔一声,桑眠扔了匕首,声音里有细微颤抖。 她问:“那你要我怎么帮?” 卫蔺一步步走近,近到她能闻见酒香下的松竹清冽。 男人抓着桑眠的手贴上自己紧绷的身体。 桑眠浑身僵硬,胸脯微微起伏,感受指尖下的紧实灼烫。 月亮斜斜挂在院子里的杏树枝上,嫩芽翻腾出绿意,大有要开出花苞的架势,晚风清冷,后又轻柔。 喟叹从喉间低低溢出。 卫蔺忍住想要带她往下的冲动,薄唇轻颤,声似破竹裂帛。 “帮本宫……” “烧盆热水来,去。” 她并未料到是这样简单,紧闭的眸子睁开,怔愣一瞬,然后如蒙大赦般转身快速离开了屋子。 府中下人最近因为容枝荔的“仁政”懒散得很,此刻水房只有一个婆子打盹,见到大娘子来,换个姿势又继续睡去,桑眠没有叫醒她,自己点起烛火,用葫芦瓢舀了干净的水到锅里后就老实坐在灶前烧水。 柴火噼啪作响。 桑眠手指被烘烤的暖意融融,莫名想到方才触到他身体的感觉,耳垂一热,蹙眉摇晃着脑子把乱七八糟撇出去。 慢慢吞吞的直烧了许久,她才盛到盆里,搭条干净软和的帕子在上头,端回兰亭苑。 院子里头静悄悄的。 到卧房门口,她屈起手指准备叩门,忽然有压抑的低低粗喘从里面传出。 桑眠抿了抿唇,将盆搁在脚边,坐到门前数星星。 不知过了多久,她忍不住打个哈欠,渐渐有了困意,终于在半睡半醒听见里头低沉声音:“水。” 舒展下快发麻的身子,桑眠端着盆子进去了。 她皱皱鼻子,借着月光将水放到里间。 卫蔺皱眉:“凉的?” “啊——本来,是热的。”桑眠解释,“不然我再去烧。” 男人冷漠语气与之前被欲望浸染的喑哑截然不同。 “不必了,出去。” 片刻后屋里门被打开,卫蔺穿着李闻昭的衣服,人模狗样迈出来。 “走吧,带你去醉仙居。” 桑眠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带着从院墙跃出去,马车停在窄巷,车夫回头朝桑眠笑。 是许久不见的三暮。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你是特意来的?” 卫蔺身子倚靠在马车上,阖着眼没理她。 不对啊,既然他奔着兰亭苑来,那应当是知晓自己与李闻昭换过身子,怎么知道的? “我们府里有你的人?是谁?” 李闻昭衣服并不合身,他皱眉拽了拽肩膀,而后散漫道:“你猜。” “另外,别多想,本宫中药是意外,”他解释,从口袋里拿出瓷瓶,与寒食节那日假山下的一模一样。 “吃了,我给你玉佩。” 桑眠毫不犹豫吞下。 卫蔺看她,将手里玉佩抛过去,“不苦?” “比这更苦的我天天吃,不算什么。” 他眸色幽深几分,没说话。 马车驶出城外,在荒无人烟的一处地方停下,卫蔺扔给桑眠一顶连着帽子的斗篷,率先下了车。 第73章 醉仙居旧址 斗篷将桑眠裹的严实。 院墙高耸,卫蔺足尖轻点,带着桑眠从墙外到里面,破败气息扑面而来。 残垣断壁在夜色中影影绰绰,仿佛下一秒就要幻化恶鬼吞噬一切。 桑眠怔然,往前走了几步。 这是……曾经的醉仙居。 是父亲五年前在上京城开的第一处酒家。 父亲与母亲都出身于南州商贾之家,颇有经营头脑,桑家产业遍布江南几座城,因为阿娘生前总是遗憾没有去上京城看一看琼楼玉宇花天锦地,父亲便一直想着把桑家酒楼往上京也能开一座。 醉仙居地段并不好,可却是在进京最快的路上,那时来往行人如织,形形色色。 他们的银钱不多,父亲将酒菜价格定的十分亲民,几乎为京城内价格一半,加之待客用心真诚,又结合南北菜色,很快便门庭若市,甚至后来还加盖两层,一层用于行人落脚休憩,一层专门给慕名而来的达官显贵用饭。 可惜,一把火烧光近三十条人命。 此事在上京引起轩然大波,因为不少人葬在里面,尸体难辨,残骸众多,圣上下令垒起高墙把醉仙居围住。 算是一座大型的墓。 后来每逢夜里,似乎总有呜咽哭声从里头传来,素来乐善好施的容家出资修建了另一条进京之路,这里渐渐再也很少有人经过。 “我父亲当年,是发现容家龌龊见不得光的秘密才拒绝同容家合作,可没想到天子脚下,皇城根处,竟发生那样的事。” “醉仙居被烧,而父亲虽然死里逃生,却终日为三十条人命忏悔,又被容家日日下毒,撑着看完我成亲后便离开人世。” 桑眠抚摸着快长到自己一半身子高的杂草,眼眶忍不住酸涩。 她站了很久,仿佛还能听见火舌舔舐一切的声音,闻见空气里似有若无的焦烧气味。 三暮给她一盏灯。 那灯散着昏黄的光,飘飘悠悠进了破败宅子。 月亮艰难从厚重云层后穿过,微弱清晖洒下,桑眠看见被烧的扭曲变形的架子与门,灰尘厚厚布满整间屋子,过往的繁华热闹已成焦黑灰烬。 醉仙居生意最好那年,父亲曾经写信回南洲,字里行间都是喜意。 他说再过半年就派人来接她们四人去上京里玩,说李闻昭过两年去赶考不用担心没地方住了,说上京繁华热闹,衣裳首饰都精美绝伦,到时候一定给闺女和芸娘置办个好几身。 隐隐约约从远处传来狗吠声,听不真切,桑眠嗅着荒芜气息,淌下两行泪来。 卫蔺眉峰微微皱起。 桑眠没有沉溺于感伤,很快擦了泪,转头看他:“所以,太子殿下发现了什么?” “发现……当年很可能不止一场大火。” 他边说边往旧宅深处走,桑眠提着灯笼跟上。 穿过焦黑残垣,卫蔺停在一栋矮塌了的墙头根下,灯笼微弱的光照亮地上一具尸骸,桑眠蹲下去,仔仔细细看着它。 这具尸体的头骨轮廓依稀可辨,看体型应当是个成人,不过右臂和右腿位置有些奇怪…… 卫蔺看她恨不能贴着那森然阴惨的尸骨观察,提着衣服将人拽起来:“也不怕夜里做噩梦。” 桑眠顺势后退几步,歪着头看整体轮廓,喃喃回他:“该做噩梦的是凶手才对。” “太子殿下……觉不觉得这位遇难者的右腿和右臂似乎都缺了一半。” 他点头,“不仅仅是这具尸体,不少骸骨本宫看了都是有残缺的。” 三暮插嘴进来:“醉仙居大火之时,主子和大娘子——”他抬手扇了自己一嘴,继续道,“主子和桑姑娘都不在上京,所以不晓得,那天夜里还有一声爆响,不过被许多人当成闷雷,并没在意。” 桑眠思忖,“你的意思是,爆炸?” 她刚说出口就浑身一颤。 灯笼被夜风吹的吱呀呀响。 “容家……烟花行!” 卫蔺点头:“方才听你描述,容家要毁掉醉仙居,那应当也是不会管里面人的死活,先炸后烧,全当是为自家产品做个测验,也未尝没有可能。” “容衡本来是开客栈,五年前成立烟花铺,几乎垄断上京城的爆竹烟花,顾客盈门,生意非常好。” 桑眠倏地抬眸:“火器,炸药有用于军队吗?” “不曾。” 二人视线交汇,都从彼此眼里看出些猜想。 “这都是后话,眼下就是要看能不能找到幸存者。” “应该没有……” 忽然起了风,将桑眠戴着兜帽吹开,卫蔺看着她挺翘侧脸,淡淡勾唇,伸手将帽子戴回去,拉长语气慢慢道: “要不要跟我赌一把?” 桑眠发现他已经不在自称本宫,便问:“你要赌什么?” “我赌还有幸存者。” 她颦了眉,问:“你是不是查到别的什么了?” “只是猜想而已。”卫蔺说道。 二人又在旧宅里交换了些彼此知道的消息后,卫蔺将桑眠送回平阳侯府。 第二日,果真如同她和李闻昭猜想的那般又换了回去。 “如果照七天来算,那还有四天,我回去会加快雕出另外四件物品给你。” “嗯。”她心不在焉。 李闻昭想了想,轻咳一声,开口道:“我昨晚与容枝荔没有洞房。” 桑眠并不在意,直言若没有别的事就先回吧,她困的很。 俯兰阁里的红绸喜烛已经被撤下,杨嬷嬷与杨嬷嬷陪着容枝荔正在用饭。 她脸色不太好,方才又被几个个婆子丫鬟讨账,没吃几口就搁了筷子。 “姑娘……还有一件事。”桃喜小心开口,“白日里那个赵公子又来了,问画像有没有准备好。” “府里事情多如牛毛,姑娘哪里还有空管他,你去回了就说一时半会弄不来,让他等着去。” “是。”等桃喜走了,杨嬷嬷又劝容枝荔多吃些,“姑娘别有那么大压力,侯爷虽然抬了那贱人做妾,可不也还是没有宠她,听说下午月娘打扮花枝招展的去寻侯爷,结果连面都没见着。” “可是昨晚侯爷甚至没有与我……” “这跟姑娘无关,都是不长眼的奴才们扰了兴致,下回就好了。” 第74章 抱月 王氏近日精神好了不少,想到春日宴还有不到一个月,便将容枝荔叫到翠华庭,想一起商议席面之事,可陈嬷嬷去而复返,说俯兰阁正有下人闹事,恐怕容娘子一时半会过不来。 “怎么回事,奴才有胆子欺负主子了都?” “谁说不是,不少丫鬟正哭着呢,您可要去看看?” 王氏沉思片刻,起身道:“走。” 俯兰阁并不远,她到了院子时里头正叽叽喳喳闹腾,瞧见许久没露面的老夫人出来,都一一闭了嘴。 “母亲,您总算来了。” “这是出了何事?” “还不是因为眠姐姐。”容枝荔将自己位置让给王氏,语气里全是恼意。 “侯爷说要我与她一起管家,她倒好,现在是甩手掌柜,什么都不做,连月钱都不给大家发放。” 王氏看了下头奴才一眼,问:“我记得今日不是发放月钱的时候吧?” 赖嬷嬷壮着胆子,开口道:“容娘子不是说了,大家月底用钱的地方多,所以把发薪时间改到每月二十了。” “有此事?” 容枝荔点头,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是啊母亲,他们好多都是月底要给家里寄信寄钱的,提前发薪,也是让他们早些准备嘛。” 她给王氏倒了杯茶水,心底暗自得意,满上京都找不到像她这样体恤奴仆的主子了吧。 哪知道王氏接也没接那杯水,沉着脸问:“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大娘子知道吗?” “我提了一嘴,她有没有听进去就不知道啊……” “怎么了,不就是提前十天发工钱吗,早晚得发,有什么不对?” “我将对牌给你时,是不是说了如今侯府光景不好,不必太过浪费,因为后头还有春日宴。” “母亲的话,我都记得啊,没有浪费。” 王氏捏着眉心,她不知该如何跟容枝荔讲,侯府大多数银钱都流向外面的铺子做周转,只有每月月底铺子盈利,才能暂时有些进项。 桑眠给她的银子,婚宴已经全部用光,全府上下都处于窘迫拮据的状态,这会儿哪有银子提前发月钱啊。 “让他们回吧,还是等月底才能领。” 赖嬷嬷一听便急了,她家儿子最近在外头养了个小的,肚子弄大了,没银子人家不肯进家门,就等着今天发月钱好去讨人呢。 “容娘子承诺过的啊,怎么能说话不算话,突然反悔啊。” “就是说,我家八十岁的老母亲还等着这钱抓药看诊,今天要是看不见钱,我就不走了!” “容娘子,您说句话啊。” 容枝荔连忙安抚,要大家稍安勿躁。 王氏更不赞同了。 “你平日里就是这样管束下人的?” “只有奴才卑躬屈膝的份儿,哪里有主子迁就奴才的!” 容枝荔叹气,其实道理她都懂,只不过刚掌家时,“大娘子”严厉苛责,不容半点错误马虎,惹得侯府一众奴仆心里不满,自己就想着若是反其道而行之,岂不是能让下人们都记得她的好,对她忠心,一起排挤柳风斋。 带着目的的善意开了头,就一发不可收拾,丫鬟婆子们都觉的这新娘子大方,好说话,心眼少,于是开始放肆起来,不仅干起活来懈怠,连规矩都忘了,每日就是混吃等月钱,再三五不时去夸夸容娘子心善。 等到容枝荔发觉不对时,已经如同决了堤的水,根本遏制不住。 王氏倒是没有过多斥责她,只是厉声把人都赶走,一概不从者,直接撵出去,她们这才消停,只不过离开时看向容枝荔的眼神都满是失望怨怼。 “穷人就是这样的,她们只认好处只认钱,你一味的宽宥纵容,只会培养出一群祸患而非忠义奴仆。” 容枝荔垂着头,说知晓了。 挫败感油然而生,自从嫁进来,侯爷的人她拴不住,下人的心她也笼不了,心气儿被日日搓磨得快要消失。 王氏像是知晓她心中所想,眼里都是慈爱,伸手摸摸她发顶。 “别把自己搞得这样累,母亲希望你嫁进来日日开心享福,并不是为了要你给李家生儿育女开枝散叶,更不想你为掌家之事劳累伤身。” 她看着容枝荔乖顺模样,眼底有些恍惚:“我身边只有你了,所以别想那么多,快快乐乐就好。” - 对牌被容枝荔重新还给了王氏,她一下子又空闲起来,这日正想要整理一下嫁妆,俯兰阁来了访客。 抱月轻轻托着腰,给她敷衍行了一礼。 “见过容娘子。” 容枝荔眯眼打量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很快挂上笑脸,“稀客呀,妹妹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院子里来?” 抱月不等看座,就自顾自在容枝荔的位子上坐了下来,面色不善,“是有事想来求容娘子,娘子从前拨给我的丫鬟,叫梅香那个,可还记得?” 容枝荔另择了地方坐,脸上笑意淡了几分。 “记得,怎么了?” “不瞒娘子,这梅香自打去了我那,是正事不干,成日游手好闲,暗自偷喝我的补品,还蓄意勾搭侯爷,实在是过分。” “是吗?可是我听说侯爷几乎不踏足揽月阁,那梅香有心勾搭,恐怕也见不到吧。” 桃喜正回去拿了凤仙花汁子给容枝荔染丹蔻,她伸出手,指甲似葱尖新笋,莹润修长,红色花汁一点点涂抹上去,更显得纤细贵重。 抱月眼里划过嫉妒,她虽然现在被抬为妾室,有了自己的丫鬟婆子,可从未被她们这样用心细致的服侍过,清了清嗓子,她状似无意:“姐姐不知道吗?” “侯爷昨儿晚上来我揽月阁里坐了好片刻,与我谈天说地,叙了好久的话。”她抚了抚发髻,一抹青丝垂下,惹人娇怜。 容枝荔原本弯如新月的眉蹙了起来。 桃喜低声道:“确有此事,姑娘昨晚上睡得早,奴婢没来得及同您说。” “侯爷还送了我一支簪子呢。”抱月神色得意,伸手将发髻上插着的青玉簪子拿下来,在日光下晶莹剔透,的确是上好的玉。 杨嬷嬷冷着脸:“还望月娘谨记身份,一个妾室在正房面前,一口一个你啊我啊的,没个规矩。” 抱月连忙赔罪,她将簪子抬起来,羞赧道:“容娘子莫怪,妾身没读过几年书,也是个没见识的,您能不能帮妾身看下。” “这簪子上雕刻的,可是那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的意思?” 第75章 他亲手做的 容枝荔攥紧手指,连丹蔻也顾不上涂了,转身瞥了那簪子一眼。 “这有柳枝又有燕子的,的确是好寓意,只是不知侯爷是从哪里买的,怎么燕子雕的像两只鹌鹑,桃喜,去我妆匣里那支鎏金点翠海棠簪拿来赏给月娘。” 月娘笑的更加愉悦:“不必劳烦桃喜姑娘,侯爷同妾身说,这簪子是他亲手雕刻而成,这份心意实在无价。” 她将青玉簪子重新插回发间,接着道:“话题说远了,咱们说回梅香,梅香玩忽职守,不认真服侍妾身也就算了,可妾身发现,她竟然偷偷与外男私会,这在咱们侯府可是犯了大忌讳。” “妹妹一会说梅香勾搭侯爷,一会说她私会外男,我真是有点被整糊涂了。”容枝荔重新换了只手去染,桃喜也坐回去专注上色。 “对于想上位的人来说,这有钱的外男和有权的主子,自然是能捞哪个是哪个。” “妹妹懂得可真多。” 看见那头主仆两人撇嘴讥笑,抱月反应过来她们是在奚落自己也是从丫鬟爬上去的。 无所谓。 她想,谁肚子里没货谁眼红。 “主要是那私会的外男,跟您有点关系。” 容枝荔听她这样说,扭过头来,轻笑道:“月娘误会了吧,我从娘家并没有带来什么小厮管家,只有陪嫁丫鬟与婆子。” “可那人说是您朋友……”抱月又些为难,“非说您把梅香赐给他作姨娘了。” “他说他姓赵,叫赵垒,同我要梅香身契。” “这样一个懈怠偷懒的丫鬟走就走了,可身契并不在我这儿,便来找容娘子了。” 她不提,容枝荔都快忘记这个人了。 上回打发他回去后就再也没见过,她也不曾将曾经答应下来要帮他寻摸妻子的事儿放在心上,怎么忽然跟揽月阁里丫鬟勾搭上了? 容枝荔看向杨嬷嬷,杨嬷嬷摇头,也是不知头绪。 “嗯,这事儿我知道了,你先回去。” 抱月时不时抬手去摸头上簪子,又跟容枝荔讨要丫鬟婆子。 “如今对牌已经还回去翠华庭了,月娘有什么需求还是去跟母亲提吧,杨嬷嬷,送客。” 人刚离开院子,容枝荔就忍不住摔了茶碗。 “还包什么包,不染了!” 桃喜弯腰将散落地上的东西拾起来,忍不住宽慰道:“姑娘不必生气,横竖那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妾。” “你什么意思?”她杏眸圆睁,“侯爷宁愿去找妾也不来我院里,你是说我连那个妾也不如吗!” 杨嬷嬷回来急忙把人拉进屋子里:“您是明媒正娶过来的妻,怎么能跟妾比。” 她气哄哄坐下,越想越委屈。 “昭哥哥是浑蛋!” “哎哟祖宗。”杨嬷嬷去拦她的嘴,无奈道:“月娘有孩子,侯爷去看个一两回不算什么,毕竟是自己骨血。” “可他还送那女人簪子,亲手刻的!” 桃喜放下手里东西,“姑娘也有啊,凭她揽月阁里什么好东西,不都是姑娘您玩剩下的。” 她一边说一边去妆匣里拿出支红包攒珠累丝金凤点头步摇,“姑娘忘啦,这支也是侯爷亲手做了许久才制成的,还是侯爷亲手从兰亭苑那位头上拔下来送给您的,就为了姑娘一句好看和喜欢。” “不比那粗鄙的玉簪华贵?” 步摇精致摇曳,纹理细腻,容枝荔在手里把玩看着,心情终于缓和了些。 “奴婢觉得月娘就是没见过好货,被侯爷的施舍冲昏头,故意来咱们俯兰阁跟您炫耀,姑娘如果真生气了,岂不是顺她的意?” 杨嬷嬷点头,也表示赞同。 容枝荔轻哼:“不就是肚子里有个种,就怕她没本事生下来。” “桃喜,你抽空把赵垒找来。” 赵垒被安排在前院的一处厢房里暂住,但不知为何一连几日都不见人影,问过下人,下人们口径一致都说没见过。 - 李闻昭这些日子都窝在柳风斋里刻东西,除了晨昏定省几乎不出门。 埋头再抬起时,竟已经是夜半,他伸了个懒腰,感觉后背隐隐疼痛,这才想起来今日晨起没有喝药。 “嘶——” 往日要是漏了喝,总会被疼痛提醒,怎么今天反而到天黑了才隐隐难受,李闻昭心下奇怪,但没做多想,喊着莲心去厨房端点清粥小菜过来。 无人回应。 他皱眉,站起身子,在院子里看了一圈。 如今柳风斋里里外外也只有一个丫鬟,他不知道莲心去了哪儿,也找不到人问,心中觉得不太对劲。 莲心虽然年纪不算大,但人很规矩,即便要离开也会提前通知自己的,怎么会突然找不见人…… 李闻昭喊了几声,没人回,他到房里接着刻手里东西,只是到底放不下心,干脆捞起衣裳,匆匆往兰亭苑去。 “莲心在你这里吗?” 桑眠摇头,看他眼中担忧,问道:“出什么事了?” “莲心不见了,也没事先同我说,心里头预感不好,就想来问问你。” “她什么时候不见的?” “我……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傍晚从翠华庭回来就只有我自己了,容枝荔原来掌家时故意排挤柳风斋,我怕莲心会出什么危险。” 她毕竟是桑眠安排给自己的丫鬟,李闻昭不希望她出事。 桑眠皱起眉,“我会派人去找。” 到一更结束时,人还没有找到。 “是没找,还是没找到!” 见侯爷发火,回话的下人们连忙跪下,只说到处都找遍了,确实没看见莲心的身影。 宝珍混在里头佯作瑟瑟发抖状,趁人不注意给桑眠指了指前院东边位置,又摇头,意思是并不确定。 桑眠将人都屏退,没有耽搁,亲自带上兰亭苑下人往前院去。 东边坐落一排厢房,平日里鲜少有人踏足。 “那处地方住了谁?” 她眯着眼睛问下人。 下人缩着脖子,一脸心虚模样,瞅准机会刚要大喊,桑眠眼疾手快扇了他一掌,冷冷挑眉:“你想通风报信?” “说!住了谁!” 他抖着身子,快吓哭了。 “侯爷饶命,小的没有参与,都是赵公子他们……” 李闻昭紧皱眉头:“坏了。” 第76章 轻轻放下 中间厢房被李闻昭大力推开。 刹那间,混杂着汗臭的污浊气息扑面而来。 里头人正赌得上头,冷不丁见大娘子和身后的侯爷,吓得魂不附体,抖如筛糠。 “停停,快停下!” 哗啦啦跪了一片。 李闻昭惊呆,万万没想到,就在侯府,主子眼皮底下,竟然敢聚众赌钱! 他一一看过去,年纪小的门子,大一点的丫鬟,甚至嬷嬷都有! “有没有见过莲心的,个子不高,鼻子旁有颗痣。” 桑眠视线从这群人身上划过,语气冷沉:“都给我想好了再说。” “没、没有啊。” “没见过,不认识。” 她转一圈,没看见赵垒在,先是回头吩咐嬷嬷回去通知母亲,接着也不绕弯子,把姓赖的一个老妈子叫起来。 “赖嬷嬷,你有两个儿子,一个在这陪你赌钱。”她指指另一桌其中的小子,“另一个是最有出息的,在衙门里头工作,听说刚升了捕快。” “要不我回头找廖知府喝喝茶,让他别乱用人?” 赖嬷嬷一听自己大儿子前途危险,急忙磕头求饶,说今日的确有个发现她们赌钱还想要去告发的丫鬟,不知道是不是莲心。 “她现在在哪里?” 赖嬷嬷身子抖了两抖,紧紧揪着自己衣角,“不……” “你若说不知道,我现在就先送你小儿子去衙门跟他兄长团聚。” “别别!您别!老奴知道,人被关在隔壁的隔壁厢房里,赵……赵公子亲自关的……” “把这间屋子的门给我关严实了,一只苍蝇也不能放出去。” 冷冷吩咐完,桑眠去找莲心。 她蹙着眉,步子迈的又宽又快,李闻昭要小跑才能追上。 听见里面传来不堪入耳的声音,桑眠心中一紧,抬脚踹开房门,尖叫与怒骂声响起,她冷漠看了眼床榻。 李闻昭抬手要遮住她眸子:“别看,脏。” 桑眠一把撇开他胳膊,掏出福婶儿给的那把匕首过去狠狠朝着赤裸男人的眼珠子刺下去。 “啊——” 刀尖停留在距离瞳仁半寸处的地方,只要稍微用力便可血溅当场。 李闻昭惊呆,从未见过桑眠这样周身萦绕飒爽凌厉的模样,一时有些移不开眼。 “别动!” “莲心在哪?” 赵垒吓得大气不敢出:“表弟,有话好好说……” 桑眠不耐,眉间闪过狠意:“你多说一个废字,我就直接动刀子下去。” 榻上衣不蔽体的姑娘正是梅香,她颤颤巍巍开口,“莲心不在这里,她被赵公子卖给梁护院,应当是带到自己院儿里去,去快活了。” 匕首刷一下冒着寒光插进赵垒腿间。 他哇声大叫,急忙退开身子,吓出一身的冷汗。 梅香说的没错,果真是在梁护院的屋里头发现莲心,人昏迷着,衣衫被撕扯开,好在她们去得及时,除了额角红肿一块外,其余没什么伤口。 “你将人带回柳风斋,我去翠华庭。” “我跟你一起去。”李闻昭坚持,让下人先把莲心送到府医那里看看。 翠华庭里跪了被绑的将近二十个人,都是偷溜去厢房里赌钱的。 王氏显然也被气得不轻。 “老夫人饶命,都是赵公子,他非要拉着我们赌。” “是啊赵公子说这不是什么大事,他也算侯府里小半个主子,他同意就是侯爷跟老夫人同意。” “还狡辩!”王氏怒喝。 “他让你们去杀人放火你们也去干吗!” 容枝荔从丫鬟手里接过茶盏递给王氏,柔声道:“母亲别气坏了身子,我们先听听赵公子怎么说。” 赵垒是唯一一个没有被绑起来的,甚至还舒舒服服坐在一把椅子上,他现在丝毫没有被刀抵着时候的惧怕,对着王氏叹气:“姑母——您多想了,我没带着他们赌钱,不信你去问问侯爷,可有看见那桌子上有银子了?” 底下人彼此看了看,纷纷说是,他们赌的根本不是钱。 桑眠拧紧眉头。 她自己当时忙着找莲心,注意力没放在牌桌上,不清楚是不是银子。 有一同去的嬷嬷弯腰对她道:“侯爷,确实不是银子,而是小石子儿。” 赵垒一拍大腿:“对!就是小石子儿。” “没有任何风险,纯纯是作消遣的,姑母您别小题大做行吗?” 王氏瞪着他:“当真?” “比珍珠还真!”赵垒起身,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摸出一支珍珠华胜送给王氏,“这几日在侯府借住,给姑母一点心意。” 眼见她面色缓和,李闻昭着急:“母亲,您不能觉得筹码不是钱,就不能算作是赌钱啊,他们本质上还是在赌,凡是赌那就会上瘾,您难道想重蹈小妹覆辙吗!” 桑眠揉了揉太阳穴。 李闻昭从前在朝堂上是怎么跟同僚交流的。 怎么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果真王氏闻言,脸色铁青,狠狠剜了“大娘子”一眼。 容枝荔摇头:“姐姐说的也太过严重,听说姐姐当时是在找自己院里丫鬟才不小心撞到他们聚在一起消遣的,莫不是觉得下人们打了你的脸,才会这样咄咄逼人不肯罢休?” “都说法不责众,我看他们认错态度良好,就随意罚罚算了,不然还要怎么样,都撵出府?哪有大户人家一下子往外撵这么多人的……” “容娘子说的对啊!”赵垒笑,走过去给她作了一揖,身上挂着的玉佩香囊撞来撞去,又吵又丑。 就这样,今日参与的下人包括组织者赵垒都被轻轻揭过,甚至赵垒还得了个梅香做姨娘,李闻昭说什么,王氏与容枝荔都不管,待到人散了,他气的在桑眠旁边转了又转,脚步杂乱急促。 “你刚才哑巴了?好歹说一句啊!” 桑眠抬了抬下巴示意下人们先回去,这才摇头:“不知道说什么。” “照这样下去,真的整个侯府迟早要完蛋!” 嗯。 桑眠赞同。 不过这不关她的事。 “你东西准备的怎么样了?” 尽管还生着气,李闻昭还是平复了语气同她道:“我想着一口气做四个,然后彻底换回去,就不一次次的,太过麻烦。” 知道他没忘记这件事就行,桑眠大步离开。 第77章 流言 莲心受了不小惊吓。 那梁护院是个不要脸的阴险小人,得容枝荔庇护便恬不知耻想要把莲心讨了做姨娘,李闻昭自然是不答应,同容枝荔在俯兰阁大吵一架,让不少下人都看了笑话。 见讨人不成,梁护院悻悻而归,灌两碗黄汤开始跟小厮们说自己都已经把莲心身子摸了个透,看了个遍。 “到底是大娘子身边丫鬟昂,那软的,一掐都能出水……” “啧,平日里瞧着规规矩矩的,指不定在男人胯下有多浪。” “对,那天我刚好在。”贼眉鼠眼的门子擦了擦嘴边喇子,猥琐笑道,“绑她的时候顺手狠狠摸了两把,她叫的那是一个尖,又浪,直接给兄弟我整起来了。” 这些话像灶下刚着的火星子,在侯府高墙大院里迅速传开,从前院的小厮到后宅的婆子,都知道大娘子身边的丫鬟莲心,是个不干净的。 而那边赵垒有惊无险躲过上回,便更加肆无忌惮起来,三五不时便找上几个下人聚起来赌,风气一歪,侯府便常有吵嘴打架,擅离职守的事。 桑眠这日刚下朝照例回来迟坐了会儿,每回来章三都塞给她几个瓶瓶罐罐,说是以防万一。 “这是吃了跑茅厕的,这个会身上起疹子,还有这个,这个更厉害,我调配好久药方,总算做出来这一瓶,吃了口舌生疮,嘴里发烂发臭……” “你平日里就钻研这些旁门左道害人的东西?”桑眠轻轻皱眉。 冬赋见姑娘眉宇间皆是不赞同,知晓她是担忧章大哥走上歧途,上前拍了章三脑袋一下,让他先闭嘴,然后对桑眠道: “姑娘您别多想,因为您上回不是曾在王氏和李姝手底下吃过暗亏嘛,章大哥怕您受欺负,所以特地查了相关书籍,做出这些东西,想着留给您还手用。” 章三挠挠头,“很简单的,不费什么功夫。” 桑眠心里一暖,“谢谢章大哥,不过已经够了,我平常也不太用——”她顿了顿,伸手拿起那个赤红色的小瓶,“但你方才说这瓶是毒什么的?” 他又陈述一遍。 “嗯,这东西挺好。”桑眠漫不经心看了会儿,“你回头帮忙多弄两瓶,我明日来取。” “好嘞,姑娘要多少有多少!” “还有一件事,上京有赌坊吗?” 章三怔了怔,“有肯定是有的,但姑娘怎么问起这个?” 桑眠晃着手里药瓶,淡淡嘱咐了几句,又在来迟静画了两张定制扇面后才回府。 从西角门方进去,就有两个偷懒的嬷嬷正在说莲心之事,话里话外都是恶意。 “她才不是个安分的,明明是柳风斋丫鬟,偏偏总是等了夜黑去兰亭苑找侯爷,说什么回话,我瞧着就是想勾搭。” “不要脸,身子都给人看光了居然还有脸活。” “啧,我听说不仅仅是看了摸了,那梁护院都……”婆子吊着眼,撇了嘴,啧啧两声,心照不宣继续说,“装什么呢,嫁了人家梁护卫就是,宁死不从的样子可笑死了,焉不知是不是还想着做主子梦呢。” 桑眠目不斜视走过去。 嬷嬷们张大嘴,吓得噤了声。 “侯爷,侯爷安好。” “那边的,过来。”桑眠朝廊下当值的小厮招手。 “侯爷有什么吩咐?” 桑民从怀里掏出银子扔过去,手指往背后指了指,面无表情吩咐道:“三个婆子,你各掌嘴五十。” 小厮见钱眼开,自然是欢喜的,卯足了个劲儿下手,直到桑眠进了垂花门还能隐约听见她们哀嚎。 “侯爷,容娘子求见。” 桑眠放下手里的书,让人进来。 容枝荔没了管家权后这几日总往兰亭苑跑,似乎生活里除了侯爷就没个别的乐趣。 “夫君,我今日做了你从前最爱吃的桃花酥,特地带来给你尝尝。” 桑眠回想了一番曾经李闻昭搪塞她的冠冕堂皇借口,皱眉将书重新翻开,语气淡漠:“最近礼部事物繁忙,你莫要三五不时的过来,等忙完了我自会去俯兰阁看你。” 容枝荔又扯出了个笑,她将桃花酥拿出来,坐下开口道:“知道夫君忙,今日也是有事所以才过来的。” “嗯,有事直说。” “春日暖和,百花齐盛,文敬侯夫人来送了帖子,邀请我们同去郊外桃林赏春。” 桃花香气幽幽钻进鼻腔。 桑眠说自己就不去了,容枝荔本也没有抱多大期望,因此没有多言,只是迟疑着又开口,“那,大娘子能去吗?” “她为何不能去?” “是这样的,”容枝荔想了想,似乎不知该怎么说。 “侯爷最近可听见什么流言蜚语了?” 桑眠视线从手上孤本挪开,“什么流言蜚语?” “就是关于大娘子屋里头那个丫鬟,叫莲心的,传的很是难听。” “那这跟大娘子去不去赏春有何关系?” 容枝荔皱着眉,“关系可大着呢,文敬侯夫人请的,那肯定是清流世家,高门大院里的夫人小姐,都带着丫鬟呢,回头大娘子带了个风评差,不检点的侍女,那不是纯纯让人笑话的,万一她们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对眠姐姐对咱们侯府都是不好的。” 桑眠沉下脸,语气寒凉:“所以?” “所以——我想着要不就让大娘子呆在府里,我来之前也找过眠姐姐,想把陪嫁过来的丫鬟送一个给他,再把莲心赶出府去,谁料一片好心被当成驴肝肺,让眠姐姐好一顿骂。” 她眼眶微红,委屈的吸了吸鼻子。 “眠姐姐还是太不懂得顾全大局了。” 桑眠起身,语气平平听不出起伏。 “大娘子自然是要去的,我到柳风斋看看。” 她并没有直接进去找李闻昭,而是蹙眉看了一圈,最后在揽月湖畔看到了想要找的人。 莲心面色苍白,短短几天就瘦下一大圈,此刻坐在湖畔,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桑眠穿过一颗颗柳树,静静站在莲心身后。 她并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 但父亲是。 所以她多少随父亲沾了点。 风将湖面吹起涟漪,日光倾洒,熠熠生辉。 她问:“你是,想要跳进去?” 第78章 莲心 莲心吓了一跳,忙站起身子行礼。 桑眠看她眼睛肿成核桃那样大,知晓定是受流言影响,哭了许久。 声音里带着鼻音,她瓮声瓮气:“侯爷误会了,奴婢没有想寻死。” 示意她随自己到廊亭下,桑眠问:”那你是在想什么?” 泪水从眼角似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莲心用手背擦干净,嗓音如同落到地上干枯泛黄的柳叶,瑟瑟了无生气:“奴婢在想,要不要嫁给梁护院。” 桑眠听完,皱着眉反应好一会儿才抬头看莲心:“你为什么会想要嫁给梁护院?他模样简陋,举止粗鄙,除了擅长说大话以外什么都不会,有什么值得嫁?” 莲心微怔,莫名觉得侯爷这番话好似是从女子角度去看的,颇有些违和奇怪。 “您应当也听见他们是怎么说奴婢的吧?” 她垂着头,衣角几乎快被扯了个洞。 “我娘说,这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嫁给梁护院,只有这样,才能平息流言。” 一股怒火不由得瞬间从两肋窜上来。 桑眠道:“嫁给他,那是便宜他。” “那日我与大娘子去救你都是亲眼看到你没有受欺负的,仅凭梁护院胡乱意淫传出去的几句话,你就要断送自己一辈子吗?” “那……侯爷能放我出府吗?” “出府也行,奴婢换一个地方,过新的日子,就再不会有人说三道四了。” 莲心跪下来,像是找到生路,一个劲儿的恳求。 桑眠本来下意识要拒绝,觉得她这样根本就是在逃避,可转念想了想,人言难禁,众口难防,对于莲心来说,离开或许是最好的办法。 “不然这件事越传越开,即便奴婢嫁不嫁梁护院,恐怕老夫人都要把我撵出去的或者赐给他的。” “你先起来。” 桑眠凝视她,放缓语气道:“首先你不必有任何负担,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错不在你,发现聚众赌钱,要告发主子,这本就是正确之举,他们恼羞成怒想要用谣言击垮你,贬低你,本质上就是心里有鬼,所以不会有主子撵你出府。” “但侯府的确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你要走可以,但是就这么走了,你咽得下这口气吗?” 莲心擦了擦泪,攥紧拳头道:“咽不下,所以奴婢走之前准备去将梁护院好生骂一顿。” 她本是脱口而出这句话,说完才惊觉面前这人是主子,垂下头不言语了。 桑眠轻笑:“骂他有什么用,你方才也说自己要离开走了,再也不回来,那此时不报复个大的,更待何时呢?” 安慰好莲心后,桑眠并没离开柳风斋,而是进去同李闻昭打了个招呼,告诉他莲心要出府,回头会将宝珍安排过来。 李闻昭放下手里刻刀:“莲心要走?” “嗯,这里乌烟瘴气的也不是什么好东家,走便走了,我回头多给她封些银子。” “可最近外头传的那么难听,她走了指不定还会被造谣成什么样子。” “都是因为我。”李闻昭叹气,颓丧坐到椅子上,“俯兰阁带头排挤柳风斋,连带着下人们对莲心也不待见……” 桑眠诧异,没料到李闻昭居然能想到这一层上去。 “怎么,我在你眼里就是蠢的不辨是非吗?”他瞥她一眼,继续道:“换身这些日子,莲心服侍帮了我不少,她是个能干聪明的丫鬟,不该受这种委屈。” “不然我后面纳了她吧。”李闻昭拧起眉。 “外面不是都传她被梁护院欺负了,届时成了姨娘,也就没人会说嘴了。” “……” 桑眠看他神色不像是玩笑话,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她愿意给你做妾?” “做我平阳侯的妾室怎么了?”李闻昭反应了一会儿,忽然弯起唇,轻轻敲了敲桌案,低声问,“阿眠吃醋?” 越说越离谱。 桑眠淡淡反问:“所以你对一个女子的报恩、感激、帮助的手段,就是娶她为妻,纳她为妾?” 李闻昭否认:“算不上报恩感激,莲心是丫鬟,伺候我本来就是应当的,只不过她是你派来的人,我才会多关注两眼。” “我已经答应莲心还她身契,送她出府了,当然,你若是觉得她会同意做你姨娘,便去寻了人问一问,毕竟是她的路,自然要自己选的。” 正说着,忽然莲心带着哭腔进来,求大娘子和侯爷帮忙去翠华庭救人。 桑眠眉峰一凛,边往外迈步子便听莲心描述,李闻昭也急忙跟上去。 原来莲心下定决心要离开侯府,想着去跟昔日关系较好的丫鬟姐妹告别,可对方着急告诉莲心,说隔壁住着的四五个洒扫婆子在前院里扎堆背后说莲心坏话,正好叫跑腿小厮王明听见了,王明一打五,把婆子们打的鼻青脸肿,但自己没讨着好,被扭送到翠华庭。 “那几个嬷嬷心肠歹毒,合起伙来说王大哥擅自闯入后宅,偷看她们换衣,闹着要老夫人打板子!” 李闻昭见莲心急出一脑门子汗,心里便猜出那个叫王明的小厮应当与她关系不浅,到了翠华庭一看才知,这王明居然就是当初去铺子里给自己报信儿说大娘子有危险的那个。 “住手!” “侯爷怎么突然来了?”容枝荔问道,她问完看见“大娘子”和她身后丫鬟,再一瞧那丫鬟不管不顾上前来给小厮打板子的举动,心里便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王明刚挨了十个板子,此刻痛得龇牙咧嘴,却仍旧把莲心往外推,一边推一边将自己狰狞难看的脸扭到一旁,像是唯恐吓到她。 “啧啧啧,看着像是一对苦命鸳鸯来的。” “我就说莲心不是个安分的,跟梁护院睡了不说还暗自勾搭侯爷,现在又冒出个小子,真是有手段。” “难不成是跟大娘子学的?” 王阳听见这话,想着横竖自己估计也要被撵出府了,干脆死猪不怕开水烫,忍痛站起身子去薅了那长舌妇的头发,摁着她照死里捶。 容枝荔吓得捂住唇连连后退。 “快,还不拦着点!” 第79章 杀鸡儆猴 李闻昭看着翠华庭院里发生的这一切。 曾经知道身世真相时他兴奋激动,没想到自己也会袭爵成为侯爷,成为这偌大侯府的主君。 他摇身一变,风光无限。 可现在是什么样子呢。 自己家里鸡犬不宁,赌钱的偷懒的造谣的欺负丫鬟的争风吃醋拿管家之事当儿戏的…… 究竟是为什么才会变成这样? 看着容枝荔手忙脚乱指使家丁拿板子将撕扯一团的人分开。 他苦笑,笑意渐渐消失,李闻昭下定了决心,开口怒声呵斥,叫所有人都停下来。 “眠姐姐发什么火,母亲还在,万一惊到了怎么办?”容枝荔诧异。 “大娘子肯定是要偏袒这个不要脸的贱丫鬟,我们可才是真受了委屈的,您不能是非不分吧?”婆子哭天抢地,张口就来。 “我看是非不分的人是你们!” “大娘子”很少有这样冷肃着脸,怒火中烧的模样,此刻厉声喝问,让在场的下人主子都看了过来。 李闻昭将莲心挡在自己身后,一字一句盯着那几个嚼舌根子的嬷嬷说道:“这几日,府里被些子虚乌有的传言弄的是乌烟瘴气,你们在背后编排的什么,我和侯爷一清二楚。” “你,就是你。”他指了指那个刚才被王明打了的嬷嬷。 “滚出来。” 嬷嬷见她如此疾言厉色,饶是心里不服气,但也依言站了出来。 “我问你,你亲眼看见莲心和梁护院苟且了吗?” “没、没有……但是,那梁护院自己亲口说的啊,肯定是真事。” “呵。”李闻昭冷笑,“那我说我亲眼看见你前几天晚上跟管家……”他气的直喘,竟一时说不出什么腌臢话,好一会儿才接着往下道: “你跟管家勾勾搭搭互相啃嘴,那是不是真事?” 王氏听的紧皱眉头,容枝荔更是睁大眸子:“眠姐姐说什么糙话,简直是丢侯府的脸面。” 李闻昭不管,今天是豁出去了。 若是再任凭下人们再这样闹腾下去,那侯府完蛋本就是迟早的事情。 嬷嬷涨红了脸:“大娘子胡说八道!不要脸!” “大娘子又不是当事人,亲眼看见算什么事实?” “你既这样说,那我们来问当事人,嬷嬷刚才说莲心勾引侯爷,侯爷你来说,有没有此事?” 桑眠摇头:“从来没有。” “我就不明白了,莲心一个丫鬟受人欺负,我同侯爷去救时,看的清清楚楚她衣衫完好,府医也说身上没有任何伤口,怎么到你们嘴里就变成身子已经不干净了?” “都是女子,你们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是你们遇见这档子事情,你们希望背后被人如此非议吗?” “成日里差事不做,倒把注意力放在别人流言蜚语上,我们侯府不需要这样的下人!” “你们五个,明日全部发卖出去。”李闻昭一口气说完。 “大娘子恕罪啊,老奴知道错了。” “眠姐姐,你这罚的也太重,而且她们是受害者,今天那小厮故意偷看呢。” 李闻昭冷笑,侯府如今这种局面,一大半都是她容枝荔的功劳。 “好,那我再来问一问。” “你们是何时发现王明偷看的。” 几个嬷嬷面面相觑,支支吾吾时间对不上,好半天才统一口径说是申时一刻。 桑眠啜了口茶,静静看戏。 “申时一刻!”李闻昭重复,“申时一刻你们该在前院洒扫,又如何会在房中换衣,还一起换衣,换了干什么,去东厢房打牌?” “不不不不,是老奴们都记错了,不是申时。” “够了!”李闻昭不想再听,他沉着脸,一一扫过众仆,叫人把梁护院和现在正闲着的所有下人都叫到翠华庭。 王氏与容枝荔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但少见“桑眠”如此动气,侯爷又是默许撑腰,便都没有出声阻拦。 很快人都来了,李闻昭把梁护院叫出来。 “你欺压侍女,上回打了你几个板子,回去非但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胡言乱语,扰得后宅是昏天黑地,给我打,打到他说实话为止!” 掌刑的小厮看出来大娘子是要动真格的,下手毫不含糊,几板子拍得梁护院眼泪鼻涕横飞,连声告饶:“小的真是吃了酒才乱说的,嘴长在别人身上,小的哪里管得了啊,啊——” “打得就是你这样造谣的罪魁祸首!” 容枝荔看不下去,她叫人停下,对着“桑眠”道:“够了吧,梁护院说的没错,他醉酒胡言乱语,也没想到流言会甚嚣尘上,你这样体罚下人,还让众人看着,他面子都丢光了!” “面子?那莲心呢,莲心的清白就不重要了吗?” “莲心可以赐给梁护院,让其负责,这下不就都堵住众人的嘴了?” 桑眠冷声开口:“容娘子的确是宽容心肠,照你说的,传出姑娘流言再娶了她,就算是负责,那梁护院改日又喝了酒,说他与你共度良宵一晚,你是不是还要与我和离嫁给他让他负责?” “昭儿!”王氏愠怒,“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容枝荔被“侯爷”眼里冷漠,话中嘲讽逼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红着眼带人回了俯兰阁。 李闻昭微怔,很快又沉了眸子继续杀鸡儆猴。 “这五位嬷嬷,玩忽职守,还造谣前院小厮偷看她们换衣,统统杖责二十明日与梁护院一起发卖,以后在侯府里,若还有像这样不好好做事,反而造谣传谣,或是聚众赌钱,霸凌新仆,欺负女使的,全部撵出去。” 威严目光一一扫视众人,配着院里受刑嬷嬷的哀嚎惨叫,她们都垂了眸子,不敢跟大娘子对视。 “我丑话说在前头,现在觉得自己做不到的,可以同我说,将月钱结了直接走,若是今后再有犯事的,走之前就得先挨一顿板子!” “奴婢不敢。” “奴才们不敢。” “奴才以后一定会尽心做差事,绝不再犯。” 桑眠看着李闻昭,微微挑了眉。 他的确是变了不少。 第80章 忧虑 自从大娘子上回在翠华庭发怒之后,府里清净许多,不仅仅是因为惧怕,更多的是不少婆子丫鬟乃至护院小厮,都或多或少嘴里长了疮,别提说话了,就是吃饭喝水都痛得冷汗直冒。 有些没在背后说嘴的,都暗自说这是报应,但许是心虚,真相如何,并无人深究。 莲心等王阳伤养好了之后一齐离开侯府,桑眠将宝珍调去了柳风斋。 与莲心不同,宝珍反而是知晓桑眠换身之事,平日用着也更加方便。 倒是俯兰阁里人气的不轻。 容枝荔觉得“桑眠”就是在打自己的脸,偏偏不知为何侯爷还偏袒着她,加之抱月时不时挺着已经开始显怀的肚子到她这儿显摆,心中便升起危机感。 她到翠华庭里找王氏哭诉,说嫁进来后实在落差太大,自己比不过小地方来的桑眠,也比不过出身下贱的丫鬟。 “怎么可能,你乖巧善良,是相府千金,十个百个桑眠抱月加起来,在母亲心里都比不过一个你。” “母亲就会说好听的哄我,您怎么不帮忙去跟夫君说说,让他对我好些?” 王氏叹气:“你当初对昭儿一见钟情,又追得紧,本就是把自己处在一个被动的位置,我怕我劝了昭儿,他反而更加厌烦,男人不就是这样,得不到的才是最好,到了手的,反而没了新鲜感。” “你何必围着他?就好好陪着我这个老婆子,再绣绣花赏赏月,学学管家权,确保别的女子不会越过你去便罢了,不必让自己太累。” 容枝荔自然是懂得这些道理的,只是年轻,又实在爱慕李闻昭。 “母亲不知道揽月阁里头那个有多嚣张,她还捧着一大把酸杏过来跟我炫耀,说自己怀的定是个儿子。” 王氏眯了眯眼,“越是炫耀什么就越是没什么,你莫要放在心上,都说十月怀胎,哪个女人生孩子不是鬼门关里走一遭,她能生下来且自己养大,才算得上是本事。” 容枝荔没说话,心里却气馁,觉得母亲和杨嬷嬷一样,就只知道一味的让她忍,让她别在意,可都被人欺负到头上来了能不在意吗! 既然母亲不帮她,那就自己来…… - 李闻昭最近刻礼很不顺。 不知道为啥,越是知道再送亲手制作而成的四件礼物后就能彻底换身,他就越是心里不安。 担忧桑眠会立刻和离出府,忧虑自己要跟容枝荔相处,他现在对这个自己曾动心过的女子实在没有半分情愫,可既然已经娶了,便只能相敬如宾的过着。 “莲心,倒茶。” “大娘子。”宝珍轻轻将茶盏放在桌案上,他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莲心已经出府了。 因为自己并不习惯有人服侍,所以到侯府之后,他没有贴身小厮,莲心是换身后桑眠为了有人督察他喝药才送过来的。 那时他与桑眠才刚换身。 李闻昭看着手里还未完全雕琢出来的香炉峰,神思恍惚。 莲心离开,她们也快要彻底换回身子回归正常生活了。 之后呢,又会怎么样…… “大娘子,文敬侯夫人前些日子送了请帖,邀您同容娘子老夫人一起去京郊桃花园赏春,日子就在后天了,这是老夫人说专门为您裁制的新衣。” “放那吧。” 到了赏春这日,天气并不好,才刚出府就开始下雨,李闻昭想要回去继续雕刻自己那四个礼物,却被容枝荔拦下,说不好放长辈鸽子。 于是就只能硬撑着伞赏花,看落花飘零逐水,瞧容枝荔与夫人女眷们谈笑风生,百无聊赖。 “是平阳侯府大娘子吗?” 他回头,见是一位梳着发髻,穿淡粉菊纹上衣的女子。 眼生,并不认识。 正担忧是桑眠熟识的人,怕会露馅时,那女子粲然一笑,“大娘子没见过我,我叫阮梨,是何府大娘子,喊我阿瑶就好。” 何府? 李闻昭想起换身后自己上朝听说的,试探开口道:“状元郎夫人?” 阮瑶点了点头,又说:“以前听夫君说起过,他来上京很是困难,是平阳侯帮了他,还借他银钱住客栈,要是没有侯爷,也就没有如今的夫君了。” “所以知晓大娘子也来赏花,便想着来认识一下,不过实在仓促,又怕带礼喧宾夺主,等日后得空,一定跟夫君亲自上门拜谢。” 李闻昭知晓桑眠为贫寒学子上奏一事,但并不知晓当今状元郎得过她恩惠。 不过也正常。 桑眠本就是像桑父那般有颗仁善之心。 本以为阮瑶打过招呼后就走,谁想她却热络聊了许多,李闻昭拧了眉问她同为侯爷夫人,怎么不去同容娘子打个招呼。 她笑笑,这才起身离开,只是并没有往容娘子那里走,而是到了一处廊亭下,同正在悠哉喝茶的妹妹点点头。 那妹妹眨眨眼:“怎么样?” “聊了两句,但似乎人很冷漠。” “没事,反正姐姐听我的,以后对那位大娘子友善一些就好,也不必非要纠缠。” “天色不早,该回去了吧。” 李闻昭撑着伞,小心避开脚下水坑,桃喜搀扶着王氏与容枝荔上车,有些为难道:“大娘子可以在此处稍等片刻吗?” “为何?” “容娘子今日跟文姑娘和齐娘子聊得十分投缘,便想着一同回府作客,但是您也看到了,今日咱们侯府只套了一辆马车,少不得要委屈您在此稍等,容娘子回府之后立刻派人来接您。” 桃源本就在京郊,一来一回怕不是要登上一个多时辰,眼看天要黑,李闻昭自然不悦:“那让文姑娘和齐娘子的车送我不就好?” “她们二位的车已经随其他亲眷走了。” 桃喜说完,便将脚凳收到马车后面,让车夫驾车。 李闻昭无言,定又是容枝荔故意的,正烦闷想要掏银子让宝珍去雇马车,忽然隔着薄薄雨幕好似看见了一张熟悉面孔。 他将油纸伞抬了抬,又往那边望了两眼。 “宝珍,你去那边给我买个络子。” 说完李闻昭便抬脚穿过前街,他紧紧盯着那人,生怕一不留神就看花了眼,直至到她身后,李闻昭压低声音,唤了句: “芸娘?” 第81章 芸娘 李闻昭被桑家收养之时,芸娘就已经是桑正远继室了,因此他对芸娘很是熟悉。 都说继母难为,可芸娘对桑眠甚至对李闻昭都远比对对自己亲儿子桑蓝要上心的多。 当年李闻昭来上京赶考,每一对护膝鞋袜都是出自于芸娘之手。 想起母亲偷偷把她寄给桑眠的信截下,李闻昭有些心虚,他稍微将伞面往下压了压。 雨势渐急,噼里啪啦砸得人有些烦躁。 芸娘却是面露喜色,她一把拉过李闻昭到巷尾。 “阿眠,总算蹲到你出来了!” 李闻昭一噎,不知该不该跟她说自己与桑眠换身的事情。 紧接着芸娘神色认真,悄声道:“长话短说,我找到容家当年指使人纵火醉仙居的证据了。” 轰隆一声雷。 李闻昭的伞险些没拿住,他紧紧捏着伞柄,“什么?” “傻孩子,我说我找到证据了!我们可以给你父亲报仇了。” 巷口有孩童蹦跳着踩水,嘻嘻哈哈经过。 芸娘很是谨慎的停住话语,皱眉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这次是自己来的,谁也没告诉,就怕出岔子,你……” 李闻昭吞了口口水,不知在怕什么,甚至嗓音有些发颤:“我来安排,我知道有一处院子,比较隐蔽。” “不用,我已在城南街住下有一段日子了,一直在等着机会与你见面。” 他闻言更慌。 若是放任芸娘在上京,很可能会跟桑眠碰上。 不行,桑眠拿到证据,她一定是会拼了命也要把容家干倒。 若是成功,那自己娶仇人之女做平妻的事情传出去,怕是要被言官谏死。 而若是不成功,那容家对自己肯定有所芥蒂,在官场上使绊子耍阴招也未可知。 怎么想路都是不通的。 不,不对,还有条路! 李闻昭心跳得厉害,脑子飞快转着,若是把容枝荔休了,那—— “阿眠?阿眠?” 芸娘担忧,伸手贴向她额头,“你脸色怎么这样苍白,是不是凉着了?” 他摇头,勉强挤出个笑。 眼下不能让芸娘与桑眠见到。 他下定决心,立刻跟芸娘道:“城南街太乱,我有一处宅子就在不远处,现在带你过去,这样更加方便些。” 芸娘摇头:“我自己便罢了,可以直接同你过去,可证人还在城南街。” “那就一起接过来!” 李闻昭急切道,他察觉自己反应过激,忙整理了情绪道:“抱歉芸娘,我只是害怕了,万一中间出了什么差错……” “没事。”芸娘知晓桑眠等这一天等了许久,她伸手,轻柔的在她发顶摸了一摸。 “许久不见,你瘦了好多。” “闻昭对你不好吗?” 她叹气,“我来上京也听说他娶了容家女儿为平妻的事情。” “要我说等这事了结,你就把他如何藏起书信,薄情忘恩,在明知道容家与养育自己的桑家有仇怨,还非要攀附权贵娶那姑娘做平妻的事情写成书订成册,叫满上京都瞧瞧探花郎的真面目。” 李闻昭眼神飘忽,敷衍回了几句,翻出荷包里见还有几两银子,便让她在此处等候,自己先去雇马车。 芸娘立在原地,莫名觉得阿眠有些奇怪,于是在她回来时,不经意问了句:“桑蓝快要娶亲了,他说很是想你。” “蓝儿病好了?”李闻昭讶异,又问:“他才不过十岁,哪里是能娶亲的年纪,您是找了个童养媳吗?” 听她这么问,芸娘这才放下心。 同时李闻昭也意识到了自己被怀疑,他发觉自己反应太过,不由得轻咳两声,尽量扮做桑眠性子,同芸娘一起去城南街将证人接到自己宅子里。 宅子附近空旷安静,不大,但里头该有的都有。 “这里东西不缺,只是没有下人。” 看到二人进去,李闻昭轻轻将门关上,他把路上顺手买的一堆吃食放到一旁。 “容家势大,我怕会出什么乱子,你们就呆在此处将就两天,等结束了我再将你们接出来。” 他说完,看向一旁小孩儿。 这就是芸娘口中的“证人”。 看着年纪不过十岁上下,穿着的衣衫被洗得发白,两只手不断揉搓着下摆,很是局促,但不难看出杏眼翘鼻,是个美人坯子。 李闻昭把糕点拿出来,让女孩儿去偏厅里先休息片刻。 芸娘看那女孩儿乖巧模样,忍不住叹息一声。 李闻昭问:“这证人是?” “她叫兰草,是当年大火幸存者。” “竟还有幸存者?” 不是说全都葬身火海吗? “芸娘是怎么找到她的?” “并非是我去找。”芸娘摇头,眼里流露出几分心疼,“是兰草自己找的我。” “她说桑叔离世有蹊跷,自己可以作证,我就带她来了上京。” 李闻昭不动声色,“可是空口无凭,证词未必能定容家的罪,说不定会被他们反咬一口你污蔑。” “兰草是从青云阁里出来的,她对那里最是熟悉,只要把青云阁底下藏着的腌臜事指出来,足以证明她的话有几分可信度。” 青云阁是上京除千金楼以外最有名的客栈酒楼,李闻昭知晓这是容家产业,他想问“腌臜事”是何事,又担心多说多错会露馅,便忍住没有开口。 “可还有别的证据,一并告知我,我好心里有数。” 芸娘顿了会儿,摇头。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桑眠有些奇怪,心里不由得警醒,“你——这阵子怎么样,我们得有一年没通书信了。” 他道:“尚可。”说完才发现上当,芸娘立刻变了脸色站起身子想要去护兰草。 “你不是阿眠,你是谁?” 李闻昭眼底闪过愧意,“对不住了。” 他快速出去将门都锁上,屋里反应过来的二人想要去跳窗,可这处宅子久无人住,怕风吹落灰,窗子全部都是钉死的。 芸娘慌了,忙用力拍门:“阿眠!这是怎么回事!” “不,你不是阿眠,你是谁!” 李闻昭撑起伞,“芸娘,先委屈您几天。” 他将芸娘与兰草的呼声抛在雨中,很快回了侯府。 第82章 孩子没了 天色擦黑,马车在平阳侯府门前停下。 春雨落个不停,大有要缠绵个几日的意思,李闻昭方收起油纸伞,便有下人来传,说后宅出了事情,让她往翠华庭走一遭。 “怎么回事?” “小的并不很清楚,似乎跟揽月阁有关。” 李闻昭将伞交给下人,停顿片刻,想起那里住的是抱月。 他担忧是孩子遭遇不测,也顾不得回柳风斋换衣裳,迈开步子踏过一坑积水,浅碧色百水裙裙摆处霎时落下四分五溅的泥点。 “大娘子来了。” 桑眠看李闻昭满脸焦急之色,并没出声,还是王氏先叫他坐下,说是抱月受惊吓,此刻府医正在揽月阁,结果还未知。 李闻昭跌坐在椅中。 容枝荔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心道这大娘子可真是会装模作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跟抱月有多亲密,妾室的孩子,她一个正妻有什么好挂心的。 不多时下人便来通传,说孩子没了。 李闻昭抬起头,红着双眼:“不可能!不可能!” 容枝荔擦泪叹息:“作孽啊,本来月娘她身子就弱,如今孩子才堪堪足月,那样厉害的摔了一跤,胎定是保不住的。” 下人迟疑,又说月娘也很危险,府医说凶多吉少。 容枝荔心上一跳:“什么?” 桑眠也忍不住蹙起眉头,她只听说是意外摔倒,却不想竟严重到一尸两命,正怜惜之时,李闻昭已大步走了出去,竟是直往揽月阁,只是半盏茶的功夫没到,又回来叫“侯爷”出来。 二人到小花园亭中,李闻昭从怀里掏出个木雕,不由分说塞到桑眠手中。 “做什么?” 桑眠撒开手,那木雕摔落到地上滚进泥土坑里。 她心下不喜,上回和这回,都是他李闻昭想要换回身子便就换了,凭什么? “这个孩子,我想亲手葬了他,替他主持公道,你我便就暂时再换过一日,可以吗?” “可以。”她淡淡道。 “但你必须将放妻书先写了。” 李闻昭将木雕从泥坑里拿上来,用帕子擦干净,抿唇道:“先换,换完我就写。” 雨丝细密,被风裹着,悄无声息往人身上扑,凉飕飕的。 桑眠摇头,她缓缓开口:“你在我这,并无信誉可言,我不信你。” “阿眠,现在不是跟我置气的时候,我的亲生孩子他刚没了,将心比心可以吗?”李闻昭闭了闭眼,眼里流出祈求。 “你先跟我换了好不好,放妻书一时半会儿也写不完,可是揽月阁那边真的等不了。” 她坚持:“还有另一个法子,换身后我曾仿你字迹写过放妻书,只是没有找到印信,现在我们一起去清风居,你盖了章,我便同你换。” “……你真是好得很。” 李闻昭心里对于隐瞒芸娘之事的一点愧疚消失,他攥紧木雕,哑声答应。 桑眠心里倒是有些意外,没想到他竟会对揽月阁这个孩子如此上心,将放妻书小心放入怀中收好,她想了想,还是提醒了一句。 “今日之事并非意外,你作为侯爷、又是父亲,好好查查吧。” “等等!” 李闻昭喊住要离开的桑眠,眸色深沉,带着探究。 “是不是你。” “你为了逼我签放妻书所以对我孩子下手?” 她惊讶,又嗤笑:“亏我还觉得你有所改变。” 挣开他的手,桑眠头也不回的离开。 只是今日事大,也不能到兰亭苑躲清静,她撑了伞往翠华庭去,路上遇见宝珍,桑眠拦下问怎么没跟李闻昭一起回来。 宝珍衣裳淋了个半湿,她反应过来二人是换回了身子,忙回道: “他叫奴婢去买个络子,然后转身人就不见了,奴婢等了又等不见他回来,只好自己先回府。” 桑眠觉得奇怪,但没有深究,只是嘱咐让宝珍先去将衣裳换了暖暖身子,今晚就不必侍奉了。 到翠华庭时,李闻昭并不在,应当是去了揽月阁。 “姐姐方才叫侯爷去做什么了?” “没什么。” 容枝荔笑笑:“听说已经将害死小世子的人抓起来了,姐姐刚刚那样生气恼怒,不如就交给姐姐处置,拿出上次杖责嬷嬷护院的架势,可断不能轻饶她。” 下人们将捆得严严实实的梅香带上来,桑眠漫不经心喝了口茶,“事情还没有水落石出,哪里就急着要盖棺定论了,况且此事侯爷说,他会自己亲手查出真凶惩处,容娘子不必费心。” 容枝荔绞着帕子,笑得有些不自然。 “有不少人都看到了,当时在揽月阁院门外,就是这刁仆与月娘推搡,导致月娘摔倒滑胎,还有什么可查的。” 正说着,李闻昭沉着脸从外面进来,示意将梅香嘴里帕子拿掉。 出乎意料的,梅香没有任何求饶举动。 “你今日为何要与月娘争执?” 她扭着身子将脊背挺直,尖细着嗓音说她活该,“谁让她天天炫耀自己翻身做主子,肚子里还有孩子,讽刺我这辈子都比不过她!” “明明从前我们平起平坐,都是服侍老夫人的,如今却要低三下四伺候她,我不干。” 梅香冷笑,“所以我就想着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把她孩子做掉,我看她没了这胎,以后还怎么狂!” 王氏听得连连摇头:“你竟如此恶毒,连未出世的孩子都不放过,此刻还无一丝一毫的悔改之意,实在令人心寒。” 桑眠吹起茶沫,觉得烫,还是放下瓷盏,慢吞吞开口问了一句。 “我记得,前阵子容娘子不是把你赐给赵垒做姨娘了吗?按理来说你也算是丫鬟翻身做主子,更不必再伺候月娘,又为何在今日突然发难?” 李闻昭拧眉,也想起了这档子事。 梅香眼里闪过慌乱,很快便回道:“就是因为做了姨娘,我跟她便没什么主仆大小之分,可她还趾高气昂要我伺候,我去特个老娘的,自然是不肯!” “赵垒呢,他最近在哪里?” 将视线转到容枝荔身上,李闻昭目光寒凉。 “容娘子不是在替赵垒寻摸妻子,你应当知晓他去向吧?” 第83章 我要休妻 “侯爷说的这是哪里的话?” 容枝荔避开他视线,轻轻皱起眉心:“那赵公子虽然是亲戚,但怎么说也是外男,我这个做弟媳的怎么好时时刻刻知晓他动向。” 李闻昭默不作声。 他觉得不解,那下头的梅香按照常理来说,做错了事难道不是第一时间求饶或是推诿到意外,说自己是不小心的吗? 怎么反而像是迫不及待要往自己身上揽似的? “我问你,今日之事可是有人指使你?” 梅香回答的很干脆,甚至主动说自己害了小世子,要去衙门里坦白从宽。 虽然方才在揽月阁,府医说月娘的状态已经转好,但李闻昭压着眸子沉思片刻,还是想准备诈上一诈。 “一尸两命,你怕是很难从宽。” 梅香一怔,下意识瞥了容枝荔一眼。 她嘴唇嚅动,已经笑不出来:“一尸两命?怎么可能,明明只是胎儿没了……” 王氏看看她,再看看容枝荔,忽而重重叹气,心里猜明白几分。 “既然你说要去衙门,那昭儿也不必再审了,叫下人赶紧带出去,心脏的东西,我看一眼都觉得折寿。” “是啊是啊,母亲说的极对,这种人咱们送官才是最好的选择。” 容枝荔当下便又叫人堵住梅香的嘴拖出去。 看到梅香好不挣扎反而悄悄舒一口气的模样,李闻昭冷声开口: “等等。” “母亲跟容娘子都这么着急做什么?” “她害了人,一尸两命,就想这么从侯府全须全尾的离开?” “那夫君的意思是?” “断了她的手脚。” 春雷闷声轰隆一下,雨又飘的大了。 李闻昭轻描淡写说完,屋子里除桑眠之外的人都是心上一惊,纷纷变了脸色。 “你……你是侯爷!你怎么能滥用私刑!” “怎么不能,你歹毒心肠,杀我孩儿小妾,我断你一只脚,一只胳膊已经是看在你曾经是服侍我母亲的份儿上了。” 王氏话到嘴边,闻言又闭口不言,眉间闪过担忧,恨铁不成钢的看了眼容枝荔。 “上回在翠华庭惩处梁护院等人时,你不在场,可能不知道,我是提倡有错就罚,有好就赏,今日这事更是没有例外,陈嬷嬷,你下去找柴房伙计拿一把斧子过来,本侯爷要亲自看着她付出代价!” 梅香终于慌了神,她呜咽着摇头,“侯爷饶命,侯爷饶命!” “饶你?“”李闻昭眯起眸子,杀机涌现。 “你背两条人命,去了衙门也是一死,方才不是还一心要去,怎么现在倒要我饶命?” 容枝荔紧紧抿着唇,她从椅子上下来,脚步虚浮,转身看向王氏。 “昭儿,你别这样。” “梅香现在是赵垒姨娘,身契并不在府中,而是让赵垒捏着,你不能私自施以刑罚。” “母亲说错了,身契还在我手里。”李闻昭从怀中掏出一张纸。 王氏看向容枝荔,对方也没想到。 李闻昭也是去揽月阁路上想起这茬,命令下人去取的。 当初来替梅香要身契的是抱月,她自然不肯给,二人你来我往的呛声,不了了之,没想到被侯爷拿到。 漏算了。 她心下越发不安,唯恐梅香反水。 “娘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无论你断她手脚也好还是想别的法子折磨她也罢,月娘和孩子都已经不在了,你就把人送了官,别再打打杀杀的,全当是给未出世的庶长子积德行善了。” “积德行善是一回事,报仇雪恨是另一回事,平阳侯历代都是杀伐果决的将军,怎么到了我这儿要小小惩处一个刁奴,就三番五次被母亲您劝阻。” “难不成您念着她旧日里主仆情分?” 李闻昭神色冷峻,不容置疑:“我不仅要断了这恶奴的手足,还要让她尝尽酷刑,如此恐怕都不能消我心头之恨。” 梅香吓得一张脸上毫无血色。 她眼睁睁看着外头嬷嬷回来,手里提着一把斧头。 “砍柴的斧头都是钝的,并不锋利,得去前院找个胆子大的小厮过来,一刀下去估计断着血肉还连着筋骨,没个四五刀砍不完。” 这句话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梅香浑身哆嗦,疯狂求饶。 “容娘子,容娘子您答应过奴婢的!你说会保证奴婢毫发无伤,还帮奴婢找到赵垒的!” 桑眠放下茶盏,她似是想到什么,开口道:“有小厮曾跟我说过看见赵垒在烟云馆,虽瘸了条腿,但左拥右抱好生快活。” “什么……”梅香惊愕,她拖着被绑身子,奋力往容枝荔那边靠近。 “容娘子你明明跟奴婢说只要奴婢帮您做掉抱月肚子里的胎,您就能把身契还给我,将我从衙门救出来带到赵郎那里……” “不对不对,赵郎怎么会瘸了腿,怎么瘸了腿!” “我好不容易嫁了个有钱的……” “脑子被吓糊涂了吧,怎么血口喷人,快快将他嘴堵上!” 没有下人敢动弹。 尽管隐隐有猜到,可李闻昭还是觉得脑子一片空白,额上青筋狠狠一跳,他扭头看向慌乱无措的容枝荔:“你明明出身名门是出身名门的相府嫡女,怎么能狠毒肮脏到这般地步?” “那是活生生的两条人命!” 容枝荔被凶得身子晃悠,杨嬷嬷赶忙扶住她。 王氏朝陈嬷嬷使了个颜色,很快一屋子下人连同梅香都被带了下去,本来大娘子也是要带走,可侯爷沉沉目光看过去:“她是我大娘子,就该坐在那。” 桑眠蹙眉,只得留下。 “母亲,孩儿无法接受与这样心如蛇蝎之人共处。” “从她嫁到侯府那一日起,侯府几乎就没有过一天太平日子,今天更是犯了七出之一的善妒。”李闻昭站在堂下,身后雨幕垂落,似乎将人整个笼罩,如同一张薄纱,看起轻柔飘渺,却把人困于其中,无法走出。 “孩儿要休妻。” 容枝荔捂住唇,跌到杨嬷嬷怀里,眼眶霎时间便红了起来。 李闻昭没看她,坚持又重复了遍:“孩儿要休了容枝荔。” 王氏把他叫去偏厅,头一句话便是不同意。 “你可以休了桑眠,但绝不能抛弃枝枝。” “为何?难道她是相府嫡女我便休不得嘛?” 雷声闷响由远处传来,云层被搅动得翻涌。 李闻昭听见王氏低低说了句什么。 他表情凝固,艰涩张开嘴:“您说……什么?” 第84章 不,你不能休妻 “我说枝枝是我亲生女儿,你不能休。” 李闻昭觉得全身血液都好似僵住,背后一阵阵的发凉。 偏厅里只点了一支蜡,王氏坐在乌木七屏扶手椅上,烛火晃出她额上皱纹,稀疏浅淡,那是岁月痕迹。 “这件事说来话长。” 王氏孩子本不叫李闻昭,而叫李睿。 李睿儿时聪慧听话,从不像别家孩子那般顽劣调皮,李睿走失那年老侯爷正在边关打仗,即便知道消息,也没有回家看一眼,不过就派了几个手下回来。 那时整个大乾还没有从散魂膏毒祸里挣扎翻身出来,到处都是乱的很,王氏丢了孩子如同丢了魂,连侯府和方不到两岁的李姝也不怎么管,每日就是去街上寻找李睿,后来干脆就借口回揭阳老家,实际是在四处拿着李睿画像找孩子。 “也就是那段日子,我遇见同在揭阳查案的容晏。” 容晏不似老侯爷那般是个粗人,他心思细腻,人也和蔼,当时刚去揭阳查案,二人本就相识,容晏经常就李睿之事开导宽慰她。 “我怀了他的孩子,上京也传来堂妹有喜的消息,于是……” 王氏唇角缓缓上扬,笑容隐在阴影里。 她威胁容晏,强行催产,逼迫容晏亲手将堂妹生下的孩子抱走,替换成自己的女儿。 女儿一日日长大,出落成大姑娘。 小王氏开始替容枝荔寻摸夫家,王氏不由得心慌。 她怕容枝荔远嫁,怕自己连这个女儿也会失去,正好知晓她对当今探花郎一见钟情,王氏心里便有了大胆的想法。 “容枝荔她,知道自己身世真相吗?” “枝枝不知道,但老天爷知道,所以他在助我,将你送到了我手上。” “游街那日,我就在想,若是枝枝能嫁给你,那不就顺理成章可以在平阳侯府一直陪着我,一举两得。” 外面雨似乎停了。 偏厅里一片寂静。 李闻昭已经维持一个姿势许久了,半点也没有再动弹。 他眼底情绪复杂,心中更是茫然,似乎已经完全丧失思考能力。 “但没想到,男人真都是一个样,你现在反而说要休妻,我将话撂在这,从今往后对枝枝,你不能有任何怠慢,更不可以提休妻之事。” “可是,如果容枝荔是你……亲生女儿。” 李闻昭抬起眸子,愣愣的问:“那我呢,我是谁?” 王氏瞥他一眼,顿了顿,还是不忍心,软了语气道:“知道太多对你没有好处。” “我有权知道。” 其实他心里一已经有了答案,大乾朝亲生兄妹之间是不可以成亲的。 李闻昭觉得自己像此刻揽月湖里的浮萍。 本以为自己靠岸有了家,可一场雨落下,飘飘悠悠,再次孤伶伶到了湖中央,孑然一身,无所归属。 “你一定要知道?” “是。” 王氏看着他,摇头叹了一声。 “其实真正的平阳侯府嫡长子早就不在了,这也是为何寻你入府后我没有将你名字改回去的缘由,当年我找到抱走睿儿的婆子,才知道睿儿早就被一场重病夺去了生命。” 于是她亲手杀了那个婆子,胡乱掩埋,又实在悲痛,便带着对老侯爷的恨意离开上京,包括与容晏苟合,都是在报复老侯爷执意坚守边关,不肯回来。 “你一开始就知道,我不是你的孩子……” 王氏点头:“可我觉得是上天故意安排,你我有缘。“ 李闻昭拉开左臂袖子。 当日暑夏,探花游街时他在马上,因着要接扔上来的花绸,宽袖滑落,露出伤疤,可巧就被旁边楼里的王氏瞧见,直言是她们平阳侯府血脉。 可原来竟都是假的。 王氏之所以那样说,是已查了自己身世,又因为容枝荔心悦他,所以心生一计,便认了这亲。 “当然,也不仅仅是为了枝枝,眼看爵位要落在韶光院那贱人儿子身上,我自然是不肯也不服气,更何况睿儿手臂上的确有个疤,不过是在右臂。” 她眼底闪过恨意,“可谁还又记得这样的小事。” “哪怕是寿康居那个老虔婆,她亲孙子,竟都是不记得了!除了我,只有我!” 李闻昭全都明白了。 “这是杀头的大罪啊。” “我知道,不然你以为为何会告诉你?” “况且——你真的对此一无所知吗?你说你儿时走丢,不记得许多事情,这是真的,还是你为了侯爵子嗣这个名头,故意将错就错?” 李闻昭不敢置信抬起眼。 他是真的对此毫不知情。 但王氏话中威胁他却是听得懂的。 王氏伸手过去将他袖子放下去,眯着眼,那目光凉薄,再不复从前的慈爱。 “昭儿,你如今是礼部侍郎,有大好的前程官途,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不会有第三人知道,不用怕,只要你同枝枝好好过日子,那你就还是我平阳侯府家的好儿郎。” “再跟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侯府需要你,你也需要侯府,如今枝枝嫁进来,她的父亲是当朝宰相,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你作为他的好女婿,以后遇见个什么难处……” 李闻昭将手抽出来。 “你的意思是,若我休了枝枝,那便——” “黄粱梦一场。”王氏淡淡道。 “我只有枝枝这一个孩子了,你若休了她,我便同你鱼死网破,反而枝枝被休,回到相府,平安无事,但——柳风斋那个,可就要跟我们一起倒霉了。” 蜡烛烧了将近一半,越发微弱。 “我给你时间考虑。” 王氏站起身子,低沉话语传到李闻昭耳中,“昭儿,娘相信你会做出正确判断的。” 容枝荔见人出来,忙快走几步跟上去:“母亲……” 拍了拍她的手,王氏笑道:“放心吧,没事儿,都是气话。” “摆明了是梅香那个心思歹毒的被吓到,口不择言想要拉你下水救她,昭儿也是糊涂轻信,我放在在里头已经好好数落过他,等明日让他亲自过来给你赔罪。” 第85章 大药丸子 瓦片湿漉漉的。 桑眠眯眼看着屋檐在灯盏下泛着幽冷的光。 宝珍轻手轻脚过来,说烧好水可以先去沐浴。 不知怎的,桑眠心里总泛起一股不安,踱着步子回到房中,她将怀里李闻昭给的两块木雕拿出来,一个是南洲的香炉峰,一个是桑府院里那棵杏树。 都是些,从前的东西。 想到上回卫蔺说他在侯府暗自安插了人,所以才能知晓换身,她不由得抬眸四周转了一圈。 低微虫鸣在夜里更显寂寥。 桑眠扯唇,觉得自己是蠢了,怎么会觉得人在屋顶上。 “你傍晚淋了雨,可有灌碗姜汤?不是说今晚不用你服侍了,怎么还过来,这里已经没什么事儿了,你早些回去休息。” 宝珍小心端着点起来的烛火到床前烛台之上:“奴婢有提前吃了汤药预防,多谢姑娘记挂,只是听隔壁下人说嘴,说晚上侯爷宿在俯兰阁了,想着来跟姑娘说下。” “知道了,没事。” 宝珍离开后,桑眠蹙眉想了会儿。 她心里略有不安之外,还很是疑惑,李闻昭那般重视抱月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怎么会高高扬起,轻轻放下,与王氏谈过之后突然就不再深究,反而还去了俯兰阁就寝…… 带着满腹疑问入睡,桑眠一整晚都不算安稳,夜里风凉,又飘起雨丝,第二日醒来窗前放着的花盆都溢了出来,不过院里那棵杏树倒是长得更好,又乍放几株花苞。 桑眠睁眼又想起今日不必上早朝,本想着再补些觉,可屋子里满是潮意,干脆起来将临院窗子关了,把另一侧的支开,撑起下巴就在窗前看院后头簇新翠绿的竹林。 天刚蒙蒙亮。 竹叶被雨打湿,自有一股清冽味道。 虽然雨已经停了,但还是有些冷,桑眠转身去捞了件外裳披上,再回头时就发现自己方才绝好的观景位置已被一个身穿墨绿锦袍,青丝被玉簪高高扎起的男人占据。 卫蔺抱着双臂,斜倚在窗边,身后窗外是幽篁滴翠,他满身风姿,矜贵出尘。 桑眠将衣裳裹紧,突然没憋住笑。 他睨她一眼:“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第一回见到你的时候,你——”她伸出手指凭空点了点,仿佛在说“你当时胡子拉碴灰尘仆仆又凶神恶煞跟现在截然不同,” 他轻嗤,抬手将窗子关了,自顾自坐下。 “这回换了几天?” “两天。” 桑眠回答完又不免好奇,问他是如何知晓自己与李闻昭之间的换身秘密。 “龙华寺大师是我师叔。” “我看你似乎并不怎么急着换回来?” 确实不怎么急,她曾经答应过柳姨娘,要在今年春日宴上在众多来宾面前揭露王氏指使人谋害尧二爷并嫁祸给兰亭苑丫鬟。 “有件事,要在春日宴上做。” “为何偏偏是春日宴?”卫蔺喝了口茶,很快蹙了眉搁下茶盏。 其实也不一定是春日宴,只要是王氏最风光得意、外人又最多时就好。 桑眠没有将打算说出来,问了些醉仙居大火相关。 卫蔺挑眉:“又想空手套白狼?” “上回那药吃了有没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知道他说的是那瓷瓶,桑眠回想一番,摇头:“没有。” …… 三颗大药丸子骨碌碌滚到她跟前。 她愣了愣。 他言简意赅:“吃了。” 桑眠垂眸,她没推拒,直接全都吃了下去。 “太子殿下现在可以说了吧。” 卫蔺的确言而有信,见桑眠吃了药便道已经查到幸存之人了。 “竟真有从大火中逃离出来的?”她诧异,又激动,自己同章三还有芸娘他们一起查了这几年都一无所获,没想到卫蔺才用了不到半月就查到了。 “别高兴太早。”他慢慢悠悠道,“只是知道有幸存的,但并不知晓他们在哪,而且他们也很可能不在了。” “为何这样说?” “根据下面人给回来的消息,幸存者是三个八岁的孩子。” 桑眠双手捧着茶盏,皱眉回想着,当年父亲可有提到过什么孩子…… 忽然一只手在她眼前轻轻晃了晃,伴随戏谑嗓音:“别想了,有人来你这了,听声音似乎是个男子,多半是李侍郎。” “啊?” 她半张着嘴,茫然片刻,很快弹起身子。 “官服!” 李闻昭昨晚宿在俯兰阁,官服却在兰亭苑这里,他应当是过来拿官服的。 “你,你快些躲躲啊!” “我躲什么,又不是偷腥。” “卫蔺!”桑眠咬牙喊着他名字。 他忽然就生了想要逗弄她的心思,目光微沉,落在她唇上。 “我可以躲,如果你——求着喊我一声哥哥。” 有病吧! 桑眠攥紧拳头,一双圆溜溜的眼里冒出几簇火,忍住想要泼他一盏茶水的冲动,她快走两步将衣桁上官袍拿下,开了门又关上,就那么提前站在院里等。 卫蔺摸摸鼻子。 这就发火了,他本来还想要更过分的…… 好在李闻昭也赶时间,没有过多纠缠桑眠,撂下一句我玩上来兰亭苑找你谈谈便匆忙离开。 桑眠视线瞟过他后颈上红痕,没有说话,待到人走远再回房间时,卫蔺已经不见了踪迹。 李闻昭今日上朝也是浑浑噩噩,神思恍惚。 他回了侯府后往揽月阁里去了一趟,昨日被府医救回来的抱月看见他来,两行清泪流下,她嗓音是用力嘶吼过的哑:“侯爷,孩子没了。” “我知道,你别动,在榻上躺着就好。” “府医给你开了方子,我已叮嘱过下人按时煎药,你安心养身子。” 抱月原本娇艳明媚的面庞好似被抽干所有生气,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发髻松散挽着,眼神空洞。 “侯爷不必安慰妾身,妾身都听下人们说了,恐怕以后都不能再有孩子。” 她忽然掩面哭泣起来。 李闻昭不知为何,心中既同情又愧疚,哪怕对抱月并无情愫,他还是伸手揽过她:“没事,我会为你们讨回公道。” 第86章 兰贵妃 李闻昭从揽月阁出来又去翠华庭同王氏谈了许久。 他可以不休妻,当昨晚那些话自己没听过,但梅香和赵垒这两个人不能放过。 梅香哭的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说自己被赵垒和容娘子骗了,那赵垒又赌钱被人打断了腿,拿着容枝荔给的银子去喝花酒,自己像傻子一样被耍根本不知晓,只以为把抱月孩子害死,就可以拿到身契同赵郎双宿双飞。 最后她被王氏灌了哑药丢进官府,赵垒也因为欠债被堵,废了两条胳膊,侯府不再认他这个亲戚,暗地找人把他扔到另一处城里自生自灭。 王氏与李闻昭就这样心照不宣达成共识。 “今后,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她看着李闻昭,幽幽问道:“另外你有没有什么事情是瞒着我们的?” 李闻昭下意识想到别院里的芸娘和那证人,他抬起身子摇头,自顾离开。 接下来整整半日,他都在想抱月同他说的话。 “奴婢本打算着,生下这孩子,以后就安安心心在后院里做个母亲,教导儿女,等侯爷来了再尽心尽力伺候侯爷。” 孩子。 孩子对一个母亲应当是极重要的。 不然王氏当年也不会四处苦寻,桑眠阿娘不会病重还殚心竭力为她打算将来,抱月也不会这样哀痛。 他脑中慢慢浮现一个想法。 自己如今与容家算是绑到同一棵树上,阻止不了桑眠和离报仇,但孩子或许可以。 如果自己同阿眠有了孩子…… 李闻昭眉眼柔和起来,他思索片刻,在天黑时让婆子将宝珍支开,自己去了兰亭苑。 一尊香炉袅袅升起青烟。 桑眠正跪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 她皱眉,没料到李闻昭会来这么早。 “你要说什么?” “我为昨日的口不择言跟你道歉,是我小人之心了。” 从偏殿里出来,李闻昭正背对着他,桑眠摇头说着没有关系,“你当时失了亲生骨肉,口不择言,我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阿眠,我只有一个你了,你能不能不离开我。” 她看过去一眼,李闻昭垂着眼,看不清表情,但整个人似乎都颓废不少。 “李闻昭,我想从前许多时候,我都已经跟你说的很清楚,不想再赘述了,你如果真的还对我父亲存有那么一丁点儿感激之情,届时就请大方放我走。” “可是你若走了,我就真的、真的一无所有了……” 桑眠觉得奇怪:“你有偌大侯府,母亲祖母,平妻妾室,何来一无所有之说?” 李闻昭抬起眼。 “阿眠,我不想失去你,也真的别无选择。” 她越想越觉得奇怪,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刚迈出去一步,身子摇晃起来。 ……香里有药! 眼前渐渐模糊,头脑昏沉,她努力想要撑起身子,可席卷而来的眩晕让人提不起丝毫力气,整个人一歪,软软倒进李闻昭怀里。 - 翊坤宫。 夜幕低垂。 卫蔺正与贵妃娘娘一同用膳。 “三暮今日怎的没在旁侍候?” 贵妃娘娘拿帕子擦了擦嘴,看他身侧侍卫面生,便开口问了句。 “你俩形影不离的,倒是难得见他不在。” “他今日告假一天说去探望病着的父亲,送儿臣上朝后便放他去了。” 娘娘一伸手,立刻有宫女将其扶到贵妃榻上,“你最近可还在查青云阁?” 卫蔺身姿板正的坐在贵妃榻前的椅子上,神色平静:“回母妃,已经没有再查了。” “嗯,安安分分当好你的太子,别胡乱惹是生非,母妃上回给你引荐的盐铁司使刘大人,你可有同他私下见见?” “见了。”卫蔺淡漠道,“那刘大人还给孩儿喝了碗加料的酒。” 兰贵妃蹙眉:“你喝下去了?” 卫蔺沉默,他当时是得了桑眠换身的消息想去平阳侯府,一时不察就喝了下去。 “为官的哪有不喝酒的,你下回注意些就是,不过……你既喝了下去,又是上哪儿解的药?” “告诉母妃,母妃将那姑娘赐给你做个侍妾也好。” 卫蔺淡淡说了几句搪塞过去。 他了解自己母妃。 但凡自己对某个人或事表现出喜欢,母妃一定会亲手摧毁。 心爱的字画,皇叔送的猫儿,甚至三暮他都曾经险些没保住。 从儿时起母妃就一直要他上进读书,学习那些帝王之术,哪怕重病发烧也要早起诵背诗书。 可那时太子之位明明是二皇兄的,卫蔺不懂自己为何要去争,做个辅佐的纯臣或是守边的武将一样能为大乾效力,为何一定要是太子。 况且二皇兄天资聪颖,为人温良,足以担当大任。 直到后来大乾与西罗一战失败。 二皇兄入敌国为质。 卫蔺头一回觉得大乾过度重文轻武,并非长久之策。 母妃只觉得她亲儿子有机会争储君位置,卫蔺却只想弃文从武,替大乾拿下失守的城池。 那年他不过八岁,母妃恨铁不成钢,狠狠责罚他,劝他莫要误入歧途。 “自古以来的武将,哪里有好下场的,你出去打仗一走就是几年,你可知上京风云变幻,等你回来说不定早变了天,又如何能得臣心!” “今日就打到你改口为止!” 那是母妃责罚他最狠的一次,卫蔺终于后知后觉醒悟过来,什么望子成龙,自己不过是个争宠夺位的棋子罢了。 他去求了父皇,远去南方拜师,也是在那里,他认识了她…… 想起第一次见她,她跟她父亲一起挎着个小篮子摘蘑菇,额上覆着亮晶晶的汗,每看到艳色伞柄就会惊呼着让父亲快来瞧。 父亲小心翼翼拉着女儿后退,语重心长告诉她那有毒,不能吃,吃了会发癫,还做出鬼脸逗她。 一连串咯咯咯的笑声传进他耳里。 卫蔺躲在树后。 原来竟有姑娘笑起来这样明媚好看。 原来与父亲在一起,是可以无忧无虑毫无负担,而不是如同君臣一般古板无味,甚至提心吊胆…… “在想什么?” 贵妃娘娘沉声唤了卫蔺一句。 卫蔺垂眸,轻轻吹拂茶中浮沫,语气淡淡道:“在想母妃这新得的贵妃榻很是不错。” 她皱眉不悦:“本宫方才问你,可见过魏家姑娘了?” 第87章 三暮重伤 魏家姑娘? 卫蔺面不改色:“见过了,魏老夫人为人风趣,儿臣印象颇深。” 有个宫女跪在贵妃榻尾,拿着美人锤正给主子松乏,一时力道没收住,惹得昭仪娘娘怒骂两句。 “下去下去。” 她接着对卫蔺道:“本宫问的是魏姑娘,你关心她娘做什么?” “儿臣不愿欺瞒母妃,的确是对魏老夫人印象更深。” 今日下朝回来,母妃就召他入宫去御花园赏花,说芍药开得热烈,去了才发现太傅夫人同她女儿魏烟柔也在。 他轻轻叹气,索性将话说开了。 “儿臣目前没有娶妻想法,母妃也莫要给魏家姑娘期许,万一耽误人家或是叫旁人听了去嚼舌根子,岂不是毁了她?” 昭仪娘娘哼了声:“本宫看上她那是抬举她。” “总之,希望母妃莫要再做无用功,儿臣短时间内不会成家,况且皇兄都还自己一人,孩儿怎可到他前头?” 听卫蔺又谈起卫徵,昭仪娘娘面含怒气。 “你倒是博爱,天天记挂他一个瘸子。” “四肢健全的,怎么老跟个残废比。” “母妃慎言!” 卫蔺神色冷峻:“皇兄是为了大乾才会入西罗为质,从而被折磨得落下腿疾,于公于私,他都是大乾的恩人,您难道就没想过,若当年他不应,去西罗为质的,焉知是不是孩儿!” 昭仪娘娘被骤然动怒的卫蔺惊了一跳。 她忽然发觉曾经还没桌案高的小子早已长大成人,战场把他磨成冷厉性子,沉声怒言时隐隐散发君威,令人生畏。 烛火不知为何灭了一盏。 她摆手。 “罢了罢了,你爱跟那贱人的孩子亲近就亲近吧,横竖太子之位是你的,只是别怪母妃没提醒你——” 她伸出娇嫩手指,大红色丹寇如血艳丽。 “会咬人的狗通常都不叫,你抢了成王的储君位置,人家表面与你亲密,背地里可不知怎样恨你入骨呢。” “这就不劳母妃提醒。”卫蔺冷声回道。 “对了,本宫又让人给你裁了几身衣裳,回头送到东宫去,你记得挑一件穿着,三日后来本宫这里一趟。” “本宫那日约了魏家母女过来喝茶。” 卫蔺闭了闭眼。 他想要再重复一遍自己对魏家姑娘没有丝毫兴趣,可知晓母妃脾性,因而只是沉默片刻后起身行礼告辞。 缺月暗淡,残痕被云遮得朦胧。 卫蔺踏进寝房。 “三暮还未回来吗?” “回太子殿下,尚未见他回来。” 卫蔺嗯了声,习惯性摒退下人。 心中生出一丝奇怪,三暮父亲就在京郊,按理来说早该返回,他也不是贪懒懈怠之人…… 正思忖着,外头通传说回来了。 他这才安心,掀起衣袍坐下让人进来。 门被打开又关上,烛火被扇得轻晃。 三暮披着一身墨黑色外袍,整个人笼在里面,面色有些苍白。 他今日与自己分别时,分明没有穿这外袍。 卫蔺敛着眉,轻轻点了两下桌子,沉声命令外面侍女太监离开。 三暮露出惨白的笑,终于撑不住瘫倒在地。 他身负重伤,左臂伤口还在汩汩流血,外袍被血洇透,里面穿着的深蓝衣袍多处被利刃刺破。 “怎么回事!” “主……主子……” 他曲起手指,鲜血因为颤抖而不住滴落,染红卫蔺身上月白锦衣。 三暮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点了点衣襟处,口中喃喃:“去,去这个地方……桑、桑家……容家……” “三暮!” 卫蔺惊骇,顾不得许多,忙请人找太医,又急匆匆把人抬到床上,亲自剪了他衣裳开始简单处理伤口。 行军打仗,哪有身上不挨刀的,他动作很是熟稔,稍微简单处理一遍后太医终于到了,等听到他说性命无碍,卫蔺才松一口气,留人在此看顾,自己走进偏殿,顾不得洗漱,草草换下带血衣物便往外走。 上次受伤时桑眠曾说他刚回京中没有培植势力,其实不然。 他身为太子,别说是父皇拨给他的暗卫,就是自己军中收拢的高手侍卫也不少。 不过漠北三年,那些暗卫随他一起受漠北飞沙狂风之苦,好容易大战告捷,他便把人都放了几天假好好休息。 尖锐哨响如同鹰唳,霎时间有三个黑衣男子分别从不同方向悄无声息飞至而来。 “主子有吩咐?” “你们先去这里,多找几个人,切莫轻敌。” 三暮武功不差,能被伤成这样,对方要么人多势众,要么武艺高强,甚至在他之上。 几人粗略扫过那用鲜血写下的一串红字,旋即领命而去。 - 桑眠再次醒来时,整个人已被牢牢捆在床上。 她奋力挣扎也无济于事,暗自懊恼自己太过大意。 李闻昭放下杯盏,冲她弯起唇笑:“醒了?” 桑眠不发一言,重重闭上眼睛,迅速思考对策。 他既然没有将自己嘴巴堵上,想来是早已把兰亭苑所剩无几下人都给支走,自己就算求救也不会有人听到。 李闻昭呷一口茶,慢慢走过来,却并没有看见桑眠脸上有自己预料中的惊慌。 他语气稍滞,苦笑一声。 “你向来是沉得住气的。” “阿眠,要留住你,我真的是什么脸面都不要了。” 桑眠眼睁睁看着他往茶水里放了整整一包药。 他这是铁了心今夜要同她洞房。 手腕被勒出深痕,桑眠咬紧牙关企图挣开。 “李闻昭,你别逼我恨你。” “阿眠,你不会恨我的,我本不想这样逼你,可是我别无他法。” “我们一起有个孩子,然后你放下仇恨,乖乖在侯府相夫教子好不好……” 眼见他愈来愈近,桑眠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软了嗓音道:“你既然这般低声下气,那……要圆房可以,但是我今夜的药还没吃,药材在柳风斋,你去帮我煎了拿来可好?” “兰亭苑的喝完了?” “是,你该知道若是没服药,那旧疾复发该是多么痛苦,你也不希望洞房之夜,我痛得扰了彼此兴致吧?” 李闻昭皱眉。 “反正第一回都是痛的,阿眠你忍一忍……”他话没说完,拿着瓷盏的手却缓缓落下。 李闻昭抿唇,想起自己经历过那宛如骨碎的痛意…… 见他犹豫,桑眠立刻柔声继续道:“我被你绑的严实,根本跑不了,况且我也想明白了。” “往后真有了孩子,就相当于有了倚仗,我于后宅便可舒心安稳,也没有必要和离,去吧,我等你。” 第88章 雨夜逃离 深夜,三更天的梆子沉浑又促迫。 更夫紧了紧身上蓑衣,加快脚下步子,正暗自埋怨这天说变就变时,忽然被一闪而过的人影吓得停住。 他定睛一瞧。 只见平阳侯府门口悬着的灯盏叫风吹得瑟瑟直抖,光影飘忽不定。 ……原是看走眼了。 而侯府里,兰亭苑此刻正隐约传来咯吱咯吱声响,仿佛是床板不堪重负,晃动的每一下都更急促,像外头忽然噼里啪啦砸下来的雨点。 春雷乍响,掩盖住桑眠溢出口的痛呼。 距离李闻昭回柳风斋拿药还不到半盏茶的时间,桑眠不确定三更后会不会有人来,此刻正尝试自救。 捆缚她的绳子已被硬生生挣开约摸半指宽,腕部早被勒的青紫肿胀,不知是不是求生欲使然,桑眠力气似乎比平常大了些。 一道银蛇划破天际,照亮桑眠满头的汗。 整个床被她带的挪动半寸,微微摇晃。 只要再近一些……脚尖便可以勾下茶盏利用碎瓷划破粗绳…… 她几乎力竭,只能凭借李闻昭这身子里残存的意志咬牙往前,整张床发出嘎吱闷响,又被拖出去半步。 天地骤亮,雷电轰隆,雨势越发大了。 终于绷紧脚尖奋力往前一伸,将案上茶盏勾下。 桑眠喜极而泣,可是那瓷碗骨碌碌落地滚了半圈,竟是完好无损,一丝裂纹也没出现。 因着口中被塞绢帕,她呼吸不畅,胸口剧烈起伏,早没了力气,只能脱力瘫倒,盯着那碗目露绝望。 难道今夜注定逃不过吗? 心里涌起自责,桑眠暗自后悔自己不该大意让李闻昭钻了空子。 但是还未到绝境。 先不说如果李闻昭强迫自己,她一定会亲手杀了他,且眼下他还未回来,而还有个人,是可能会来兰亭苑的,眼下只能赌一把。 若是赌输了……她目光转向烛台,一场大火置之死地而后生也未尝不可。 她堵李闻昭是绝不会眼睁睁看自己葬身火海,只是大雨瓢泼,这是下下策。 外头传来动静。 她凝神去听,雨滴落在蓑衣上发出闷响。 吱呀一声,门开了。 凉风裹挟骤雨肆无忌惮地灌进来,立刻在地上铺了片粼粼水帘。 离门最近的嵌云石如意纹香几上搁的花瓶晃了晃,一只手伸出来,忙将其扶正。 “侯爷?”迟缓而混浊的声音响起。 桑眠立刻呜呜呜弄出动静。 一个身穿蓑衣,身材佝偻,背似弯弓的老人走近了几步,见桑眠这般,忙走上前来搭救。 赌赢了,是福婶。 嘴里塞着的东西被扯下,桑眠顾不得擦涎水,忙道:“福婶,你拿件衣服裹着瓷盏摔碎,再用碎片帮我割开。” “动作要快,小心被伤。” 福婶点头,银白发丝被雨水黏住,她抹了一把,照着桑眠吩咐去做,可才刚把茶盏砸好,忽然一声异响。 这绝不是落雨声,桑眠担心李闻昭要回来了,凝声让福婶离开。 “没事的,很快。” “老母不想丢您在这。” 福婶不肯走,捡起碎瓷就要过来,桑眠已经看到门口人影,她心急如焚。 “福婶快走!我不会有事!” 她帮过自己许多,断不能连累她! 自己被李闻昭抓了至少没有性命之忧,可福婶不同,她身契在府里,李闻昭要对她做什么简直易如反掌。 福婶儿却置若罔闻,她默不作声,呼吸声粗重,固执的继续割着绳子,只是那绳子太粗—— 有人进来了! “卫蔺?!” 卫蔺一身黑色锦衣被淋透,依稀可见冷硬线条,雨水顺着他鼻梁垂落,狭长眸子冰冷锐利。 他左右看了两眼,迅速上前,翻手取出折扇,锋利刀刃泛着凛冽寒光,瞬间割开碗口粗的绳子。 “福婶儿别怕,这是自己人,我已无事,你快些离开。” 福婶这才答应,不欲耽搁时间,即刻便走了,卫蔺拧着眉看桑眠手腕伤痕,心里蹿上来一股杀意。 “李闻昭弄得?他为何要绑你?” “说来话长,但这不是久留之地,他随时可能回来。 “抓紧了。”他沉声道,旋即揽着桑眠飞身上梁。 雨势不小,劈头盖脸砸下来,霎时把人浇的睁不开眼。 卫蔺一手揽着人,另一只手拿起方才找桑眠时顺带插进后腰玉带中的伞,“啪”得一下撑开,小臂再一用力,直接把桑眠给移到背上。 整个动作非常快。 雨声杂乱,鼓点一样落下。 桑眠抿唇,勾紧他脖子,顺手接过伞柄。 一道惨白闪电劈下,桑眠心跳骤然停了一瞬,借着瞬间光亮惊鸿一瞥,将男人冷峻坚毅的侧脸瞧了个清楚。 方才太急,竟忘了他为何来找自己,此刻又要去往何处。 桑眠正犹豫要不要开口问,忽然感觉卫蔺动作慢下,停在一处宅子上方。 匿在漆黑之中的暗卫,就那么眼睁睁看着主子背了个女人来。 真稀罕。 暗卫六爻上前,面色冷漠,给卫蔺汇报这边情况。 “属下们赶到之时就已经没了气息。” “有五名死者,两女三男,男子身上伤口应该出自三暮之手。” 一贯冷硬的脸上露出不忍。 六爻低了声音:“那夫人和姑娘,死状不堪。” 第89章 芸娘对我很好 宅院里枯藤老树,枝杈间鸟巢早已被雨水打落在地,幼鸟奄奄一息。 桑眠一边暗自听着两人对话,一边小心将雏鸟移到廊下,可偏被赶回来的成鸟撞见,扑腾翅膀张嘴就要啄掉她一层皮。 卫蔺仍旧维持着交谈姿势,不动声色伸手将桑眠捞回来,这才躲过一劫。 等侍卫离开,她总算寻到机会开口。 “太子殿下不解释一下吗?” 为何深夜突然出现在侯府兰亭苑,又为何带她来到此处? 卫蔺心中一叹,沉默片刻,对桑眠道:“你……在此先等上一会儿。” 我去替你看看。 心中预感越发不好。 他从东宫离开时三暮还没醒,因而没能问出具体发生何事,可三暮明确提了桑家二字。 那死去的人…… 卫蔺绷紧下颌,伸手推开房门,一股浓重血腥气顿时扑面而来,与雨夜的潮湿缠绕交杂又弥漫,令人作呕。 屋内燃着的烛火被风吹得忽明忽灭,殷红血迹格外阴森。 卫蔺沉着眸子立在原地。 桑眠在廊下,眯着眼看卫蔺站在雨幕中久久不动,索性抬脚走了过去,雨打湿她的衣裳,腰间叠戴青玉平安扣的白玉鸟衔花佩发出急促撞响。 卫蔺没回头,右臂拦了一瞬,又很快落下将人放进去。 “算了,去吧。” 桑眠听见他嗓音喑哑,没头没尾说了这样四个字。 卫蔺打了个手势,外头站着的暗卫立刻如墨般隐于夜色。 起初桑眠被血气熏得忍不住捂了口唇,很快随着她踏进的脚步,熟悉的面庞猝不及防映入眼帘。 她停顿,愣怔一瞬,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卫蔺。 门边太黑了,看不清卫蔺表情。 桑眠僵硬扭过头,再次看到那张熟悉却惨白的,毫无生气的脸。 她张了张嘴。 好像全身的血液在刹那间都已停滞流动,只有胸腔里的心脏剧烈震颤,恨不能冲破喉咙,可偏偏被一整块巨石死死堵住,发不出一丝声音。 不、不对吧。 桑眠问自己。 是不是错看了。 芸娘怎么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上京? 她明明该在南洲陪着桑蓝的。 她们每三个月都有互相写一封家书的。 上封信里芸娘还附上了桑蓝亲手练的歪扭字帖,她还想着等到寄去下一封时,就是和离之后,芸娘一定会为自己高兴的。 “芸娘?” “芸娘……” “芸娘是你吗,你别吓我,我是阿眠啊。” 她唤了两声就嗓子发紧,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泪水夺眶而出,桑眠看着衣衫不整的芸娘,从小声呜咽到嚎啕大哭,和着雨声悲鸣,带着铺天盖地的悲伤。 这种心被剜成千块万块的痛楚,为什么要她经历一遍又一遍…… 阿娘走了,爹也走了,她就剩芸娘了…… 就剩芸娘了! 桑眠撕心裂肺喊出声,浑身颤抖得站也站不住,爬到芸娘身侧时身上衣物已沾满血污,她把人抱紧怀里,任由泪水在脸上肆意滂沱,直到流尽。 卫蔺不知何时走进来的。 雨也不知是何时停的。 桑眠眼神呆滞,仿佛在同他说,又仿佛是自言自语。 “你知道吗,芸娘对我特别好。” 卫蔺低低应了一声。 “她对我比对亲儿子都好,每年我娘忌日她都会提前筹备,我与阿爹吵架她总是向着我。” 桑眠说的很慢。 “我十岁那年高烧不醒,有个臭和尚收了芸娘五十两银子骗她说我被脏东西缠上,要她替我喝下香灰水再去寺庙磕满一百个头才能去邪祟,她二话不说去照做。” “哈哈哈连桑蓝都奶声奶气说她傻,后面我病好了她还跟我炫耀是自己诚心感动上天,菩萨看她三分薄面。” “哈哈哈哈哈……” 想起芸娘顶着头上那大包喜滋滋的模样,桑眠就忍不住笑,直笑得眼角流泪,掩面抽泣。 她死死掐着手心,悔恨万分,像头幼兽一般呜咽着。 “我甚至,甚至都没叫过她一声娘……”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来上京……” “你没有任何错。”卫蔺声音低沉,轻轻握着她的手,制止她自残行径。 “错的是凶手。” 桑眠猛的抬眼:“你知道凶手是谁?” “是谁!”她陡然尖锐,几乎破音。 卫蔺摇头,将前因讲了一遍后,望了眼窗外,道:“进来。” 六爻拿出三身干净女装、帕子和一瓶药酒纱布并一纸地契。 “主子,您吩咐的东西。” “另外,这宅子地契属下从官府里搜出来,所属人是平阳侯李闻昭。” 桑眠眼神骤然阴沉,爬着过去一把夺下地契。 六爻迟疑,看向主子,后者抬了抬下巴,他便退着身子很快离开了。 地契上明晃晃写着李闻昭三个大字,桑眠红着眼,额角青筋暴起,攥紧地契就要走。 “畜生……这个畜生……” “我一定会杀了他!” “我一定要杀了他!” 卫蔺心尖刺痛,他一把将人拦下。 “桑眠,你冷静些。” “放开我!放开我!”桑眠眼里刻骨怨恨,癫狂般挣扎,一口咬在他手臂上,直到血腥味道在舌尖蔓延,才好似找回神智一般呆呆流下泪。 她低声道歉。 卫蔺只是轻轻将人带到怀里。 “没事的,你先冷静下来。” 桑眠闭了闭眼,卫蔺说得对,自己现在是被仇恨蒙蔽,这屋子是李闻昭的,人却未必是他杀得。 一来他是文官,丝毫不会武功,二来他没钱雇凶,又在后宅,很难动手。 二人都未再说话。 好静,能听见隐约鸡啼,缥缈难测。 桑眠退开身子,想要去拿那衣裳给芸娘和另一个衣不蔽体的小女孩儿换上。 就像从侯府离开时,她明了卫蔺想要背着让她撑伞一样,她也知晓这衣裳是他为谁准备的。 “先等等。”卫蔺拿起药酒。 “伸手,你想手心里的血再把衣裳弄脏?” 他眸色幽沉,动作却很轻柔地替她处理右掌心被抠出的血迹,又用药酒把腕部勒痕擦了擦。 男人手指明明冰凉,却摩挲出温热暖意。 桑眠眨了眨疼痛的眼眸,抽回手道:“我自己来吧。” 卫蔺没有强求,他站起身子,刻意避开芸娘钗环凌乱的面容,视线却落在那弯曲手指伤疤上。 倏地神色凝重。 “桑眠,你来看。” 第90章 遗书 桑眠循声望去。 芸娘纤长手指上血迹早已干涸,其余四指皆是蜷曲状,唯有食指执拗伸直,方向直指床榻。 如果只是一只手的话可算是巧合,那么两根食指均指向床榻,便不免叫人疑心她是在暗示什么了。 “指尖上有旧伤。” 卫蔺先前被雨水打湿的发已半干,一缕碎发垂在脸侧,掩住他半暗的眸子。 桑眠小心托起芸娘右手查看,五个指尖均已残破,泛着白,有的甚至结成黑色血痂。 起初她心疼又不解,后来与卫蔺一同翻遍床榻时,终于在隐蔽的木板夹层,发现一块被撕扯烂掉的亵衣遗书。 才惊觉原是房内无纸笔,芸娘一根根刺破手指用簪子沾了血一笔一画写下的。 酸楚涌上,眼前朦胧模糊。 血书在桑眠手里抖着,泪水落下,晕染开刺目殷红。 她擦干泪,立刻逐字逐句默读。 光影跳动,卫蔺悄无声息移了盏烛火过来,冷眸却偏移一旁,并未窥探内容。 血书很长,芸娘写下自己如何寻到兰草作证带来上京又是怎么被骗来这里被囚禁,并详写了兰草口述的醉仙居大火真相及青云阁龌龊下贱权色交易。 原来那面生的女孩是来作证的…… 桑眠眉心越蹙越深。 “阿眠,如果观世音菩萨还能记得给我三分薄面。” “让真正的你能有机会看到这血书,那最好不过了。” “我知晓此刻多半是因为我已遇难而不能亲自同你宣知真相,你才能读到这些文字,但是请你务必不要为我难过,更不能自责歉疚,我只是去远方找你阿爹团聚……” 暗红鲜血忽然在此处凝结成黑点。 芸娘显然迟疑,她继续写道:“但你阿爹多半已和你阿娘重逢,我不打扰他们,就去转世投胎了,帮我照顾好你自己和蓝儿,记得,千万珍重,旁的不重要,活下去才重要。” “继母芸娘。” 信到此处结尾。 桑眠抬首,瞳仁漆黑,没有再流无用的眼泪,而是将血书折好揣到怀里。 她接下来,有许多事情要做。 灯花爆了一声。 扭头才发现蜡泪蜿蜒向下,竟已蔓延到卫蔺手背,而他却始终未发一语。 “不痛?”桑眠哑着嗓子问了句,抬手将灯盏接过。 “今日……也多谢。” 说完她便开始给芸娘和兰草擦拭伤口换过干净衣裳,又将她们火化后的骨灰托卫蔺差人送往来迟。 做完这一切,东方已露鱼肚白。 “不知太子殿下能否帮忙,我要见三暮。” “嗯。”卫蔺阖着眸子,仿佛累极在打盹。 桑眠心急,直接一个响指打在他耳侧。 卫蔺微微偏头,也没睁眼:“你这副样子是进不去东宫的。“ 东宫二字落入耳中,她这才恍惚记起来,眼前这人是当朝太子。 身上锦袍早被雨和血染得辨不清原来颜色,桑眠换过卫蔺递给她的衣裳,弯腰扮作了公公才顺利进去。 见到三暮时她吃了一惊。 “怎么伤的这般重?” 三暮吊着胳膊,人却警惕,明亮眼眸转了个圈:“桑……公公?” 卫蔺没有多做解释,只说让他把昨日发生之事向桑眠陈述一遍。 原来三暮昨日清晨是同卫蔺一起去侯府的。 “只是在侯府附近看见一个小厮从角门出来,神色鬼祟。” “我记得他,他是容衡的人。” “主子您记得那小厮吧,王八绿豆眼,长得很阴险那个,我们曾在青云阁见过……” 卫蔺瞥他一眼:“讲重点。” 三暮缩了缩脖子。 他说自己虽疑惑容衡的人从侯府出来,但起初并未多在意,只是绕过城南街想给父亲抓些药一并带回去,耽搁约摸小半个时辰后又在路上遇见绿豆眼小厮。 “小厮身边多了几个会武的,我预感不好就跟了上去,结果发现他们竟是要对个夫人和姑娘下手,于是就打了起来。” 三暮面上浮现愧疚。 “我……以为自己武功足矣救下二人,可不想他们竟有高手援兵,一时分身乏术再想要跟主子求援已来不及……” 想起自己醒来时看到的惨状,他狠狠拳一锤在床楞上,小臂缠着的伤口隐隐渗出血迹。 桑眠语气很轻:“我以为经历过太子殿下被刺伤一事,你们该对容家势力有所了解,而不是盲目轻敌。” 很快她别开脸,又说了声对不住。 三暮没错,自己不应该迁怒于他,反而是他因为救人才身受重伤。 卫蔺拦了她未出口的谢,冷着脸对三暮毫不留情面道: “她说的,也是本宫想对你说的。” “你腹部那一剑,若是再偏一寸或者他们对你补刀,你便早该去阎王地府了。” “是,主子教训得是。”三暮面露愧色,用尚且能动的左臂虚行一礼。 “还有……我昏迷前听他们说什么桑家大火,还提到了南洲,以及一个叫桑蓝的。” 桑眠眉睫一跳:“桑蓝怎么了?” 话问出口她便明了,看向卫蔺道:“容家是要对桑蓝和当年其余两个幸存孩子下手。” 方才来东宫的路上,因为卫蔺在查青云阁之事,她便将姨娘血书中的信息捡了些说与他听。 不行,桑蓝有危险。 她蓦地直起身子,“我要去南洲。” 但在去南洲之前,还有事情要做。 卫蔺仿佛知她所想,摇头并不赞同。 “此去凶险,仅来回变要将近十三四日,你身子有旧疾又孱弱,况且还没和离,如何能有理由离开侯府那么多日子。” 他停顿,暗自思忖自己是不是言重。 桑眠并不在意。 卫蔺声音又响起,沉而有力。 “其二,方才也说了容家势大,桑眠身份不比平阳侯爷,至少他们不敢轻易动朝廷官员。” “若是能用侯爷身份的话,会方便许多。” 他知道如今二人还没有彻底换回身子,待到明日桑眠又会变成李闻昭。 “何不利用这身子去走一遭?” “你是说……”桑眠心领神会,“三日前的南洲替考之事?” “对,我今日会同父皇言明去与你一起查南洲替考舞弊,以做掩目。” 桑眠默不作声。 他是太子,若能得他相助,事情会顺利的多。 不过…… “你这样帮我,有什么条件?” 第91章 这只是开始 三暮看了眼主子。 卫蔺神色未变,语气却冷冽许多。 “本宫身为太子,系心朝纲,要查替考舞弊,也不耻容家所为。” “至于你的事,顺手而已,这回本宫不想要银货两讫,先欠着吧。” 桑眠点头,她已决定等事成,将妙羽斋半年盈利拱手奉上。 这年头送银子总没错。 话既然说开,她便也不再忸怩,直截了当问何时出发。 “明日。” “好,还有一事。”桑眠轻咳,眼里掠过算计。 “容衡伤了太子殿下又险些害死您身边侍卫,他这般以下犯上,您本事通天,身份尊贵,应当是咽不下这口气的吧。” 卫蔺凝视她片刻。 “自然。” 三暮又懂了。 他龇牙咧嘴插话道:“对,那个坏种王八羔子,悄悄绑了他刀枪棍棒全都伺候一遍!” 桑眠轻嗤冷笑:“刀枪棍棒?” 卫蔺声寒如冰:“——那太便宜他了。” - 被强按着在东宫休憩足足两个时辰卫蔺才将桑眠放走,二人坐了马车出去,桑眠换过衣裳,静静等着。 卫蔺的人很好用。 半盏茶的功夫后,桑眠已手起刀落割了容衡小厮的下体。 鲜血溅到桑眠脸上,她觉得脏,抬肘用衣裳擦掉。 “你再说一遍?” 软筋散药效被在肉体骤然分离的痛楚下尽失,小厮满头大汗,浑身抖如筛糠,两只王八眼已疼的紧紧闭起。 偏偏不知死活,嘴里污言秽语还不停下。 “老子就是要说,那个年纪大的比年纪小的更有味儿,嗬嗬……肌肤白嫩前凸后翘的,怎么不是雏还那般又紧又涩,快活死我了嗬嗬嗬……” 戾气翻涌,桑眠红着眼一刀扎进他胸膛。 她胸口剧烈起伏,犹觉不够,狠狠又捅一刀,直至刀柄触到他恶心皮肉,桑眠才踉跄后退好几步,手中利刃桄榔一声落下。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那胸膛的窟窿像深渊,又像眼睛。 正直勾勾盯着她。 指尖连同到心房都在颤抖,桑眠丝毫不惧的,定定望着那黑漆漆的窟窿。 这只是开始。 她自言自语:“这只是开始。” 接下来还有李闻昭、容晏、三叔…… 门外轻叩两声,桑眠木讷回头。 卫蔺看她满脸血,又见那下身赤\/裸已经断气的小厮,不由得皱眉。 桑眠抹了一把脸:“抱歉,让我弄死了。” 男人将地上秽物踢到一旁,薄唇轻启,声音低沉:“无碍,单独把他捆在这里,就是让你报仇的。” 容衡性命暂时不能取,可这个小厮杀起来并无后顾之忧。 “他呢?” “在隔壁享乐。”卫蔺眼底闪过玩味,慢条斯理擦了擦手上的血。 桑眠问:“不是说好不弄伤他?” 卫蔺低低嗯了一声,才道:“伤了我的人,总得先放点血。” “放心,从外头看不出来。” 隔壁显然渐入高潮。 男人们粗喘声接连起伏,带着令人作呕的急促与贪婪,正轮流发泄着低俗原始欲\/望。 不知是隔音差还是他们太疯狂,桑眠与卫蔺听得愈发清楚。 杀了小厮辱了容衡,好像都只是瞬间畅快。 桑眠眸子里满是冷漠与疲倦,撑着身子站起来。 卫蔺一怔,以为她要去隔壁,难得眼里惊慌一瞬:“脏,看不得。” 桑眠扯唇:“我知道,没事。” “侯府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我便就先回了,太子殿下记得向圣上讨旨意,我们明日见。” 借着马车将血气浓重的衣裳换了,桑眠疲倦闭眼,倚靠在车壁上,思绪随着车轮颠簸起伏。 卫蔺说的不无道理。 换身与和离先缓一缓,眼下最重要的是去护住桑蓝和另外两个孩子。 那两个孩子…… 芸娘遗书交代,当年父亲从青云阁救下的四个孩子,一个乃是“纵火犯”已处死,一个兰草也离世了,还有两个逃脱的,不肯上京作证。 而兰草的出现势必会让容衡警觉,他们一定会再查其余二人踪迹,所以自己跟卫蔺耽误不得,动作要快。 回到侯府时驾车两个小厮留下一位,另一位女子随桑眠进了府。 她长得很是古板,直言不讳说自己是被卫蔺打发来赚钱的。 桑眠没有拒绝,离京去南洲的日子里,她的确也需要一个会武之人守住她嫁妆库房。 兰亭苑一片狼藉。 她寻了处地方坐下,眼神恍惚,眼睛连同脑子都在隐隐作痛。 待到日暮时分自动换过身子,桑眠对着铜镜看了看李闻昭这张脸,起身去了俯兰阁。 “我明日有差事,会离开上京一段日子,大娘子这几日越发娇纵无礼,我已令她搬去柳风斋禁足,要麻烦你多照看。” 容枝荔刚圆了房正是浓情蜜意之时,又惊又不舍,拉着她说了些好久的话,就连王氏也过来叮嘱了几句。 日斜时分,桑眠终于长舒一口气安排妥当上京之事。 冬赋正碎碎念整理包袱,章三皱紧眉头往里面塞了瓶瓶罐罐的毒跟药,两人时不时说起注意事项。 桑眠听着听着便睡了过去,不知梦到什么,眼角滚落一滴泪。 翌日一早,桑眠便与卫蔺坐上了去南洲的马车,小厮说离了京再换快马。 晨时街道尽是早起商贩,马车在街尽头躲闪拐弯。 桑眠失了平衡,卫蔺闭着眼,却还是伸了小臂过去给她抓住,尽管很短很轻,但桑眠还是听到男人闷哼一声。 “太子殿下受伤了?” 她蹙眉,想起自己有药,便撸起他袖子,卫蔺来不及阻止,那红肿咬痕映入桑眠眼帘,仿佛嵌入皮肉,边缘已淤青一片。 是私宅那夜自己失控咬得。 “抱歉,我……” 日头时不时从半掩帘子里泻进来,男人小臂上青筋蜿蜒,好似青龙盘踞。 他打断桑眠口中话语,淡淡道:“实在觉得抱歉就让我咬回来。” 桑眠抿唇,把章三给自己的药连同他硬邦邦的半截胳膊一起送过去,不吱声了。 第92章 有些难以启齿的柔弱 “都说了慢些!” 咬牙切齿的低斥从轿子里传出。 此刻在上京城门口,容衡面色惨白,身后痛楚难言,遭了暗算的他怒火狂烧,再没有平日里斯文模样,正紧皱眉头怒瞪小厮。 昨日如同噩梦,他本在千金楼,后来却不省人事,再睁眼已被五个壮汉压在身下轮番欺凌…… 痛楚仿佛犹在,容衡脸上一丝血色也无,身子软烂如泥。 他咬紧牙关,随着又一次颠簸,腿间剧痛袭来,只能跪姿才好受些许。 车内小几上瓷盏被他紧紧攥住,恨不能顷刻捏碎。 尽管在青云阁也曾疯狂过与四五人同乐,可那些都是至纯干净幼童,且他是在上头的那个。 容衡何曾受到过此等侮辱…… 究竟是谁…… 蓦地,瓷盏被重重掷向车壁。 茶水四溅,碎瓷崩裂。 他盯着眼前狼藉,想到昨晚其中一个壮汉奸笑着拿瓷片把玩自己身下硬挺的恶心模样,忽然沉声暴怒,一把掀翻桌案。 马车慢吞吞行驶到容府门口。 容衡疼得唇色惨白,但还是整理好外裳下车,心里不由得再次暗骂幕后之人。 那些大汉虽动作鲁莽,丝毫不顾他感受,但偏偏只对着他难以启齿的部位摧残,其余部位无任何伤痕。 正因如此,他便无法与别人说,哪怕借着亲信被杀害的缘由也不行,甚至要担心此事成为他把柄…… 堂堂容家嫡子,京城首富,被几个壮汉用了强,若是传出去了,整个容府的面子都要被他丢尽。 他绷着脸,直接回了房间,并差人将府医找来。 房内没点蜡,府医额上冷汗不断,他哪里见过这情况,斟词酌句道:“少爷后头的伤只是一时贪纵,老夫开些药方您涂抹于患处,不出五日便可大好,只是……另一面的细小伤口有些棘手,近日还是莫要动情,否则伤口崩裂,恐怕难愈。” 容衡穿好衣服,接过药方,笑得阴鸷,虎牙在阴暗房间里划出锐利锋芒:“您医术高明,本公子听您的。” 登时有两个侍卫进来,不等反应,动手熟练劈手掐住府医脖颈,略一收力,骨头应声碎裂,尸体很快被抬走。 那一声脆响给了容衡极大快感,他心里终于畅快些许。 - 桑眠骑在一匹枣红高头骏马之上,双手勒着缰绳,额上汗水发亮,双颊透着兴奋红晕,她扬声由衷称赞卫蔺。 “你是个极好的老师。” 因要赶时间,跑马比坐轿会快起码五六倍, 但桑眠并不具备此能力,连翻身上马都勉强困难,可若是跟卫蔺共乘,速度过快,难免肢体接触互相紧贴。 事从权宜,她倒不是矫情羞涩,再者此时也是男儿身无所忌讳,只是说到底对方是太子,不好太放肆。 于是干脆特地借着休整时间学了骑马,卫蔺教人有一套,不失严厉又极有耐心,桑眠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就能将身下马匹轻松驾驭。 想起方才风从耳旁呼啸掠过时的肆意畅快,她心房还忍不住砰砰直跳。 卫蔺倚在树下,眼皮轻抬,淡淡说了句学费先记账上。 桑眠爽快答应。 起初她速度较慢,跑了半天后渐入佳境,感觉缰绳另一头的马儿似乎也与自己更加默契,到南洲时,脚程竟比预想要快不少。 “尽量在三日内把事情解决,然后去江阴找另外两个孩子。” 桑眠点头。 卫蔺不知冲哪里喊了一声,立刻有个身穿灰色锦衣挺拔干练暗卫出现。 “他叫九思,暂时借你作贴身小厮一用。” “还是留给你吧。”桑眠拒绝,她打算是去桑家之前先买一个护卫的。 男人像是知晓她心中所想,轻轻瞥她一眼:“你就当是从我这里雇了九思几日,额外付他工钱便好。” 他声音低低传入桑眠耳中。 “九思话少,你不用嫌吵,有他我也安心许多,别忘了你现在整个人都是我的,要对我负责。” 桑眠微怔,却也没有再推脱,二人分开,各自往东西方向离去。 南洲甚大,有一江蜿蜒流过,将城池分为东西两处,桑府与香炉峰均在东边位置,而卫蔺要查的替考舞弊之事,源头在西边。 已过酉时,斜阳西坠,余晖如金。 一别两载,青石板路还是记忆里那样紧密相依,货郎担子里蜜桔骨碌碌滚到地上,桑眠弯腰拾起,想到桑蓝最爱这酸甜口味,便称了一小箩筐。 路上她默不作声打量从前桑家铺面,早已门可罗雀,伙计都眼生的很,有的甚至还在外头高声嚷嚷打马吊牌取乐。 看来三叔并不善经营之道。 又走了约摸半刻钟,终于能看见桑府门前那大片可供孩童玩耍的空地,此刻私塾已下学,正是饭前热闹时候。 桑眠皱眉,脚步一转往那群孩子中间走去,九思牵着马亦步亦趋在后头跟着。 “驾!哈哈哈!驾驾嘚儿驾!” “傻子快些,再快些!” 孩童笑声不断,桑眠拨开他们,看清那被骑在身下当马儿的人,只觉怒火瞬间从两肋之间蹿上来。 “你在干什么!” 她面色冷峭,拎着胖小子胳膊一把将其从桑蓝身上摔到地下。 桑蓝还维持着跪地姿势,脚上连双鞋子也没有,脏兮兮的辨不清原本肤色,与记忆中干净乖巧的弟弟判若两人。 桑眠心疼死了。 她蹲在地上与桑蓝对视,对方只是嘿嘿傻笑着,呆滞眼神里毫无光彩,但纯净至极。 因为被下毒,桑蓝已经痴傻两年多了,早已不认得人,心智与三岁孩童无异。 围观孩子一哄而散,剩下那胖小子在地上嗷嗷直哭。 很快有个身穿苍黄底子连枝桃花刺绣褙子,下着琥珀色银白撒花裙,头戴金钗的夫人过来,直奔着胖小子去,嘴里哎哟哟叫着。 “我的儿啊,疼不疼,怎么摔到地上去了。” 桑眠瞧这妇人是打桑府里出来的,便猜到她身份该是三婶了。 第93章 桑蓝 蒋氏听完桑少怀哭哭啼啼指责后,登时变了脸,朝着桑眠好一通骂。 “你是哪里来的没脸王八蛋?长了人样不干人事!快些给我儿赔罪!” 九思眼皮轻掀,剑已出鞘一寸。 桑眠抬手拦下,那蒋氏这才发现面前这风尘仆仆的男子身后还有马匹和侍卫,恐怕身份不低。 拿着刻薄吊梢眼斜睨他片刻,蒋氏啐了一口,嘴里叽里咕噜埋怨几句,要拉着儿子走。 “慢着。” “你儿子欺负他的账还没算明白。”桑眠拦下她。 蒋氏面露嫌恶的看向桑蓝。 “还不赶紧滚过来!” 桑蓝瑟缩,手脚并用爬到她脚边。 “看见了吧,这傻子是我们家里的,我们经常互相骑马玩,他开心我儿子也高兴,哪里轮得到你在这充什么青天大老爷装好人。” 又上下打量一番,她轻蔑冷笑:“瞧你细皮嫩肉,怕不是刚从哪个男人胯底下钻出来的,少管闲事,赶紧滚。” “玉芬!” 一道饱含怒意的斥责声响起,吓得蒋氏一抖,头上金钗险些掉落。 桑眠闻声望去,见来人穿深蓝长袍,留着山羊胡,生得矮胖又敦实。 “三叔。”她唤了一声。 桑正阳脸上立刻堆起笑,哈着腰过来行礼说拜见侯爷。 蒋氏傻眼,她怎么也想不到这竟是传闻中的探花郎侄女婿,忙态度急转,直直跪下为先前无礼磕头求饶。 桑眠捻了捻指尖,慢条斯理拿了个蜜桔剥好递给桑蓝,然后像是才发现她似的,笑道:“不是要为难三婶,只是侮辱朝廷命官可是要吃刑罚的。” 这倒不是她唬人,大乾却有相关律例。 “像三婶这般,最起码也要关个几天,施以笞刑,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蒋氏将头磕的更重了,三叔也讨好笑着,帮忙求饶,说都是亲戚,他三婶儿还抱过小时候的桑眠呢。 “那……念在是亲戚,不如三婶就让蓝少爷骑回去一遭,这般本官也就不再追究了。” 此话一出,蒋氏急得眼泪直冒,连连摇头。 疯了不成! 蒋氏是桑府里头主母娘子,叫下人看见了以后还有什么脸面主事! 桑正阳赔笑:“您大人有大量,就别跟她个妇人一般见识了,三叔保证,回去一定替您好好责罚她一顿,天色不早,咱们先回……” “同样的话,本官不想重复第二遍。” “方才三婶不是口口声声说你们在家里都是这样玩的,怎么这会儿不愿意了?” “哦——”桑眠似笑非笑。 “三婶意思是堂弟爱玩,那让堂弟驮着蓝少爷回去也行。” 桑蓝嘿嘿笑着,拍拍手点头说好,他衣袖滑落半截,露出的手腕上依稀可见伤疤。 桑眠攥紧手中竹筐,骨节发白,只觉得方才自己说的实在是轻。 桑少怀却变了脸,狠狠瞪着蒋氏: “干啥?男儿膝下有黄金,本少爷才不让傻子骑,母亲骂人是母亲的错,连累本少爷干什么?” 蒋氏连忙去哄,讨好道:“对对,都是娘的错,娘怎么可能舍得让你受这委屈。” 桑少怀俨然一副被宠坏的模样,不耐烦甩开她手,催促道:“那你快点啊,我肚子早饿了!赶紧回府我们开饭。” 她咬牙,再次给桑眠跪下。 “大人您看,我们从前本就没见过的,不算有意冒犯,可不可以饶了民女这回?” 桑眠看着她低声下气的模样,心里毫无波澜。 虽然芸娘书信中甚少提及三叔一家,但今日见到桑蓝备受欺凌的模样就知道与蒋氏脱不了干系。 她如今管着桑家后宅,若无她首肯示意,桑蓝少爷身份怎可能连身干净衣服,合脚鞋子都没有。 桑眠牵过弟弟,冷冷转身:“九思,报官。” “别!别!” 桑正阳忙去拦住,他看出来这侍郎是真动了气,抬起就给蒋氏一记窝心脚,骂道: “谁给你的脸跟贤侄讨价还价,没让人抽你这张臭嘴已经是给你三分薄面,还不快带蓝少爷回去用饭!” 蒋氏被踹得呜咽,低低抽泣起来,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趁着渐黑夜色忍下屈辱伏倒在桑蓝身旁。 桑眠面无表情,语气淡淡,偏生让人听出威胁意味:“可要小心,若是不小心把蓝少爷摔了,那又要重来,堂弟可就不能及早用饭了。” 余光瞟见桑少怀正摸着马尾,眼里闪着兴奋新奇的光,她勾唇,特地扬声问了三叔一句这马要栓到哪里。 三叔忙使唤小厮来牵马。 而蒋氏驮着桑蓝一路到垂花门才被喊停,桑蓝下来,口齿不甚清晰的说了好玩二字,光着的脚丫在地面上兴奋摩擦。 “嘻嘻嘻,真的好玩!还要还要!” “孩子一时贪玩,怎的连鞋子都不记得穿,嗐!快来人!”三叔对桑蓝装出一副关切样子。 “把蓝少爷鞋子拿来——” 府里下人已全换了个遍,桑眠冷眸微眯,看着面生的丫鬟语气迟疑僵硬道:“老爷,他不是一直……” “光着脚”三字在嘴里转了一圈又咽下去,丫鬟被老爷凌厉眼神吓得心惊,忙不迭领命下去。 “是,奴婢现在就去拿。” “慢着。” 桑眠开口。 “这脚还脏着,怎好穿鞋,去好生洗漱一番再换过干净衣裳,九思,你去看着。” “是。” 下人自是不敢不从,连忙照做。 蒋氏借口更衣,抹着眼泪离开,桑眠打量她直不起腰的背影,知晓自己这个下马威算是立住了。 桑家自从醉仙居大火后就一蹶不振,但好歹瘦死骆驼比马大,南洲铺子还能有些进项,但现在看来是彻底不行了。 虽然外表还算光鲜,但桑眠瞧着府里从前值钱的摆件儿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些次等东西。 连这云雾都喝的出来是陈茶。 桑眠轻轻刮着茶沫,听见三叔吩咐道: “去跟兰姐儿说声准备一下,她姐夫来了。” 她知晓三叔有一女一子,想到兰姐儿是他长女了,但没想到他竟还存了别的心思。 第94章 被骚扰 薄暮冥冥之时,下人们摆好膳,桑眠、三叔以及桑少怀、桑芷兰一一落了座。 桑芷兰约摸十六七岁,正是花一样的年岁,标志得紧。 桑眠禁不住皱眉。 她被桑芷兰身上熏味儿浓重的香刺得险些无法呼吸,好片刻才适应。 席间三叔说起芸娘,道她个把月前去北边看望娘家病重老母亲了,不知何时回来。 原来是用的这个借口才离开的。 桑眠想了想,还是寻个由头将死讯说与他听了,毕竟牌位要入祠堂,不忍心芸娘在外头漂泊。 “什么?突然染病离世了?” 三叔惊愕,被酒呛得直咳。 可桑眠分明瞧见他眼底喜色。 父亲离开后,三叔理所应当继承了桑家产业,偏偏还有个芸娘和桑蓝黏在这儿,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们是外人,他自然不喜。 假惺惺掉了几滴泪后,桑正阳连灌三杯黄汤,对桑眠各种恭维,又问他可有孩子。 桑眠语气平静,只说夫人刚过孝期。 “那岂不是说你们连洞房也没有?”他眼珠子转了一圈,就那般大喇喇当着孩子面儿问出口。 很快又啧啧摇头。 “这侄女儿想什么呢,不赶紧帮着侯府开枝散叶,反倒是古板老套守什么孝,再过两年可就不好生育了。” 桑眠忽然觉得用李闻昭这身子走南洲一遭是正确的,今日若是自己来,即便有心替桑蓝出头,也免不了受一肚子气。 “……侯爷意下如何?” 她回神,蹙眉问什么如何。 桑正阳挤眉弄眼,伸手热络拍了他两下,一副都是男人他懂的样子。 桑眠不自在躲开他碰触,说起正事。 “我这番来南洲是有公务在身,还有就是想把蓝少爷接到上京。” “大夫不是曾说他痴傻且活不过十五岁,阿眠想要最后几年能陪陪他。” 出乎意料的,桑正阳一口答应。 桑眠若有所思。 恰逢门外有人来报:“老爷,嫣娘来了。” 他立刻色眯眯道:“快进来,没有她我这酒喝的都不香了。” “妾来晚了,自罚三杯。”声音娇滴滴婉转如莺啼,桑眠回头,面色陡然僵硬一瞬。 这眼角眉梢媚态横生,风骚打扮的妾,分明是芸娘贴身侍女嫣红。 “想必不用介绍了,侯爷也认识。” 嫣红斜眼打量他,眼底掠过几分鄙夷,不过还是恭敬行了礼。 后面桑眠就心不在焉,她不解嫣红为何委身做妾。 又听得旁边三叔淫笑连连,也不忌讳着孩子在,荤话频出,她终是待不住,起身推脱劳累离席,又说想要整理芸娘遗物,过后请嫣红去一趟。 咣啷一声,嫣红手里杯盏落地,清酒洇湿她腰间软绸,勾勒出纤细腰肢。 桑眠定定看了她两眼便离去,还未走出连廊,听闻后头有脚步声。 一件深灰素锦披风挟着腻香披到她肩头,桑芷兰转到她身前,抬手想要将丝带系好。 “姐夫恁长的腿,可叫妹妹好一顿追。” “南洲虽不如上京天冷,但夜里起风还是带着凉意的,可要仔细身子……” 桑芷兰指尖点着男人胸膛,意有所指往下划了几寸,堪堪停留在桑眠小腹。 “要是冻坏了……” “那妹妹我可真的是会心疼。” 桑眠垂头打量着她。 这人眼底贪婪欲色跟她爹如出一辙。 抬手解下披风,桑眠未给她一丝妄想余地。 “还请自重。” 桑芷兰却不不甘心。 她去年已及笄,但眼高于顶,自认为那些凡夫俗子配不上她,今日一见姐夫,才知书上所写芝兰玉树,面如冠玉是什么意思。 这样有模样有权势的男人,自己就算是做个妾室,那也比同乡野村夫凑合一辈子强。 她愈发放低身段:“姐姐不在,你难道不寂寞吗?” 男人不都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像他爹那样,一辈子都拒绝不了女人投怀送抱。 桑眠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她没想到桑芷兰竟直直贴了上来,还顺势把她给拽到假山后头。 “放开!”她低喝一声,想要挣脱。 桑芷兰感受到男人因愤怒而微微震颤的胸膛,脸上不觉泛起酡红,吞了口口水,一狠心就拿软腻腻的手去唤醒探索他底下那物什。 ……桑眠是真的被惊到了。 她也顾不得给桑芷兰留什么面子,一把将人推倒。 “姐夫好大的力气……” 桑芷兰咬唇,轻轻扭动腰肢。 “作什么这样自轻自贱!” 桑眠头疼。 心底升起股悲哀,养不教,父之过。 方才在席间看桑正阳毫不顾忌孩子,那般放浪淫邪之态,她就知桑少怀与桑芷兰定会受到影响。 平复心情劝诫了桑芷兰两句,明确表示自己对她无意后,桑眠大步离开。 片刻后她站在昔日自己院落门前,有些怔愣,这里已完全变了模样,完全不是记忆中那个生活十多年的样子了。 蒋氏骂骂咧咧从里头出来,见到桑眠下意识抖了两抖。 “侯……侯爷……” “哦……这里、这里没人住,老爷觉得闲着也是闲着,就赐给民妇和少怀了。” 她姿态颇有些畏怯。 毕竟这院子说到底是桑眠的,她们本也没有权利去动用,但整个桑府,除待客主厅,唯有桑眠的眠枫居是二层结构,宽敞明亮,视野极佳。 搬进来头一天蒋氏就相中这院子了,那时想搬,可惜被芸娘那个装模作样的贱女人再三阻拦,说什么要是胆敢动里头半块石头,就一纸书信告到侯爷那里去。 还是前段日子芸娘走了,她才搬进来的,不成想床榻还没睡热,侯爷居然真的来了。 桑眠并没追究,也不想去李闻昭曾经住的宅院,便让人安排了间客房。 蒋氏心虚,找了间最好的,还很识相的将桑蓝一并送了过去。 九思抱着剑,将方才陪同桑蓝沐浴时看到的伤口都陈述了一遍。 “最旧伤处也不到两月。” 应当是从芸娘走后她们才开始虐待桑蓝的。 桑眠只恨自己在上京与李家拉扯太久,磨磨蹭蹭,才叫弟弟吃了这般多苦头。 门被掩上。 她簌簌落下泪来,一把将桑蓝抱住。 “都是阿姐不好,阿姐来迟了。” 桑蓝抗拒着扭动身子,撅起嘴摇头。 “不、不要,痛痛……” 她忙道歉,拿过药油给他手腕伤口涂抹,起初他很是抗拒,直到桑眠轻声哼起童谣,他眨巴眼睛,咧嘴笑了,口齿不清喊了一声姐姐。 第95章 嫣红 桑眠眼睛酸胀得厉害。 这个粉糯乖巧的弟弟出生那年,她才七岁,可以说是一点点看着桑蓝长开,南洲无数个暑热夏夜,她歪着身子给床上的弟弟哼着歌谣,哄他入睡。 每每这时,芸娘总是说桑眠太惯着这小子,早晚给他惯出毛病。 桑蓝却没有,他听话从不惹事,唯一一次跟人打架,还是因为街上混不吝少年背后对桑眠发育起来的身子评头论足,他那时才几岁啊,都还没别人一半高,硬是上去扭打啃咬,奶声奶气的发着狠说要撕烂他们的嘴。 结局可想而知,他刚长出来的牙都被打掉了。 桑眠下学回去看他,愣是一滴泪没掉的弟弟见到她刹那间就红了眼,啪嗒啪嗒落个没完。 “啧,被打哭了?” 她笑他,然后也像现在这样,拿着药膏一点点涂抹他的伤口。 可是桑蓝却再也不会像当年那般,倔强扭头发誓说自己以后要每餐都吃三碗饭了。 九思在外头叩了叩门。 “侯爷,有个叫嫣红的说要见你。” “稍等。”桑眠拭去脸上泪珠,柔声哄着桑蓝,让他先出去用饭。 嫣红仍旧是方才穿着的那件衣裳,可眉宇间媚态不复,哑着嗓子问他芸娘是怎么死的。 桑眠觉得奇怪。 方才见她同桑正阳纠缠,还以为她是存了上位心思,自断与芸娘主仆情谊,但若真是如此,嫣红进来第一句也不会是这个了。 “因病去世的。”桑眠拿不准,便没说实话。 “因病去世?”嫣红重复,像是听到什么好笑之事,仰着脖子大笑两声,旋即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匕首。 变故突如其来,桑眠没有丝毫反应时间。 刀尖尖锐,就抵在她脖颈处,她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叫出一声,嫣红就会一刀送她归西。 “一定是你杀了芸娘!” “姑娘呢,姑娘是不是也死在你手中!” “说啊!” 唯一点着的灯被她刚才迅疾动作扇灭,此刻屋内漆黑,颈子上锋利如同针刺般触感被放大,桑眠闻着酒香心如擂鼓,暗想自己不该把九思支去带桑蓝用饭,落得此刻孤立无援的下场。 她努力镇定下来,试图找出嫣红行刺自己的缘由,先开口否认自己有杀害芸娘。 接着试探性问道:“你为何会怀疑凶手是我?” 好像有冰凉泪水打湿手背。 嫣红喃喃:“所以夫人是真的走了……” 桑眠犹豫,她觉得嫣红恶意是对着“李闻昭”的,而非是自己。 但她也不敢贸然,于是趁着嫣红松懈,桑眠轻声道:“芸娘同我说,她跟我爹成亲前夜,你哭了半宿求她不要嫁。” “因为阿爹是二婚,又有孩子,你怕芸娘嫁进来受委屈。” 嫣红拿刀的手轻颤。 她眉尖蹙起。 李闻昭一向喊老爷为桑叔,他也不可能从芸娘那里得知这等事情。 “你究竟是谁?” “说来话长,但……我是桑眠。” 嫣红惊愕,她忙撤下匕首。 “姑娘?” 唤出口才发现她身上玉佩,便信了八分。 这玉佩是姑娘生母遗物,她是断然不会轻易送人更不可能给李闻昭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您真是姑娘?” 好像紧绷的弦一下子松掉,她突然掩面哭泣,很快又抬起水粼粼眸子给桑眠道歉。 “对不起,奴婢方才险些伤了您。”压抑不住的哭腔混着破碎语调。 桑眠揽住她,一遍遍轻轻拍着嫣红单薄纤细背脊,感受微微凸起的脊骨在掌心轻颤,她为自己原来的恶意揣测愧疚不已。 很明显,嫣红过得不好,甚至很苦。 桑眠燃起一盏灯,嫣红抱着芸娘骨灰哭的眼睛鼻头通红。 “所以你是知晓芸娘此去上京真实意图。” 她点头。 正因如此,在听说“李闻昭”来到南洲之后,她才会格外警觉。 又听到芸娘死讯,不免悲切,以为是芸娘暴露,让李闻昭杀害,甚至担忧姑娘也惨遭其手,于是一时冲动,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态来行刺。 “那你又是怎么跟桑正阳……” “他打从进府就盯上奴婢了,一直想要跟芸娘讨我,可芸娘看出他色欲熏心,一直护着,勉强也能安生。”嫣红语气里有鼻音浓重也掩盖不了的厌恶。 “后来齐管家死前突发善心吐露事实,我们才知晓原来桑老爷和蓝少爷的病,跟桑正阳也脱不了干系。” 这个桑眠曾在信中得知。 事实上,父亲前脚刚离世,一直不怎么联系的三叔就上门,她当时也怀疑过他。 毕竟对于毫无建树的桑正阳来说,桑家产业是一笔巨款,阿爹若死,他获益最大。 可因为自己一门心思在醉仙居大火上,便忽视了三叔这条线。 “三叔如果与容家勾结,那我想他应该会得到容衡的信,对桑蓝下手才是。” 单看桑蓝这情况,很明显是后宅欺凌虐待,并没有要他性命之意。 果然,嫣红摇头道:“不,桑正阳跟容家无关。” 桑眠立刻明白她意思。 “你是说,齐管家当时是替两个人办事?” 她一锤桌子,这就说的通了。 因为容家要父亲死,却没有必要向桑蓝下手。 但如果是桑正阳,那桑蓝作为桑家产业第一继承者,尽管如今年岁还小,可再过几年难保自己要拱手交还,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给桑蓝药傻了。 “这个畜牲……”桑眠牙齿紧咬,恨不能去手刃了桑正阳。 嫣红将坛子搁在桌上,伸手去安慰她,继续讲述。 “于是奴婢便不顾芸娘劝阻,在那老东西又一次企图对奴婢用强时从了他。” 她说得轻描淡写。 “姑娘也知道,奴婢这张脸生的还不错,稍加利用就把桑正阳哄得五迷三道,直接给奴婢抬了妾室。” “奴婢常哄着与他在书房厮混,一来二去,便也搜集了些证据,只是醉仙居大火有所进展,芸娘要奴婢先不要轻举妄动。” 桑眠五味杂陈。 她不知道这些,芸娘从未跟她提过。 “这是做什么!” 嫣红惊呼,手忙脚乱也冲着桑眠跪了下去。 “您这是折奴婢的寿!” “对不起。” 她一怔,知晓姑娘是在为自己可惜。 “您瞎说什么呢……” 第96章 桑府事毕 嫣红擦了擦泪,干脆在地上坐了,抱着膝头慢慢道:“奴婢说这些不是为了向姑娘邀功,又或者诉苦。” “只是怕您误会,所以解释一番,就算奴婢不委身桑正阳,那个老不死的也成天想办法从奴婢身子上讨些甜头,与其这样被动,不如把自己把握机会。” “你看,奴婢违心说些甜言蜜语,床上伺候几晚,就能得到这些金银首饰,还可以为老爷报仇。” 她眼睛比烛火还要亮。 “奴婢不委屈也不亏,是赚了。” “只是因为要假装与夫人闹掰,所以蓝少爷这一个多月受人欺负,奴婢也……” 桑眠摇头:“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嫣红,你今晚把证据给我。”她交代道。 “我只能在南洲呆三日,明日我会想办法把你和桑蓝一起送走。“ “不,我走了桑正阳会疑心。” “无所谓。”桑眠眸色几乎与夜相融。 “你信我,他活不长了,届时肯定焦头烂额自顾不暇。而且桑蓝需要人照看,除了你我不放心别人。” 她下定决心,等九思回来便让其传信给卫蔺。 路上桑眠就跟卫蔺商量好派人把桑蓝送到他名医好友那里暂时住一段时间。 太子此人的确思虑周全,虽然离京仓促,可是他仍旧将事情安排的极为妥当。 不知他查案可还顺利…… 翌日一早,嫣红把身上鼾声如雷的桑正阳掀下去,换上青衫,轻手轻脚把自己攒下的银票放进鞋底,按照桑眠所说的,从一条小路走到眠枫居后头竹林,拨开墙角累起的砖头,钻出去上了一顶灰不溜秋的轿子。 “蓝少爷已经送走了?” 桑正阳问。 “回老爷,今日天才刚亮就轿子来接了,您吩咐过这侯爷得好生伺候着,我们也就不敢违抗。” 这么急? 他隐隐觉得不对,可又转念一想,那痴傻小儿的病反正也好不了,随他去吧,只是少怀缺了个玩物,怕是不高兴。 正想着,又有下人着急忙慌来报。 “不好了,不好了老爷!” “少爷他从马背上摔下来,怕是断了腿!” 桑正阳没好气瞟他一眼:“咱府上哪里还有马,多半是少怀又骑在别人身上玩了,那点高度怎么可能摔伤腿。” “不是。”下人气喘吁吁。 “是昨天贵客骑的那匹枣红高头大马!” “什么!”桑正阳身子摇晃两下,饭也顾不得吃,急忙往外走,一边厉声问道是怎么回事。 “大少爷早晨不知道怎的,溜进了马棚。” “他才十岁!怎么可能爬的上马背!” “奴才也好奇啊,反正人现在在马棚呢,夫人小姐那边都去通知了。” 桑正阳对这唯一儿子视若珍宝,别说受伤,哪怕磕块皮下来都得心疼半天,紧赶慢赶到马棚,看见桑少怀躺在地上,脸上疼得不见血色,他个做父亲的顿时揪心起来。 罪魁祸首就在一旁,吭哧吭哧喘着粗气。 桑正阳气得大喊。 “来人,给我把这马头砍下炖了!” - 桑眠刚从衙门回来。 嫣红所给证据完全可以将桑正阳罪责定死,加上她以侍郎官威施压,想必南洲知府应当知晓该如何秉公处理。 许是芸娘保佑,南洲之行实在顺利,她自己也无意与三叔一家拉扯,想着午时后动身去找卫蔺会和。 俊朗身影进了府,便直接往马棚里去。 果真是热闹地儿,里里外外围了一大圈子人,九思只抱着剑站在骏马前面,小厮便一个也没有敢上前的了。 蒋氏唉声哭嚎,刺得人耳朵疼。 看见桑眠过来,她眼里淬着毒,恨不能射出箭来。 “民妇昨日已经按照侯爷所说的做了,您为何还不肯放过我儿!” 桑眠觉得蒋氏是个有意思的。 从表面上看,她对儿子桑少怀极尽宠爱,甚至都十岁了还拴在身边院子里同吃同喝,又对他无所不依,甚至甘愿受辱。 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她毫无节制的包容溺爱何尝不是在埋祸患。 况且昨日桑少怀看到真马后,眼睛里好奇与跃跃欲试连桑眠都察觉到了,蒋氏一个做母亲的,该及时规劝告诫儿子才是。 “反正是从侯爷的马上摔下来的,老爷要是不给少怀做主,我就是拼了命也要去官府告上一状!” 桑眠没应她,只是将问询目光落在桑正阳身上。 桑正阳搓搓手,眼里有点冷:“侯爷的马儿伤了少怀,难道不该给个说法吗?” “真有意思。”她笑,“本官的马好生拴在此处,要么是三叔下人没看顾好让它撒蹄子跑出去了,要么是堂弟主动来招惹使它受惊了,要论说法,也该是本官跟三叔讨才对。” 桑眠语带戏谑说完,在场人脸色都不好看了。 是啊,怎么说桑府都是脱不了干系。 又听她吊儿郎当道:“看堂弟躺在此处,应当是后者了,早听闻堂弟是个胆大爱骑马的,果真不假。” 她言语诚恳:“说不定以后能当个为国征战的将军呢。” 哪有人对着断了腿的孩子说以后当将军的…… 有丫鬟抿唇憋笑。 桑正阳敏感察觉到“侄女婿”今日态度不比昨日,连表面客套都不做了。 桑蓝与嫣红都被送走,官府马上就会来桑府拿人,桑眠自然不必顾及什么,居高临下睨着地上哼哼唧唧的桑少怀。 “堂弟得个教训也好,以后可要记住了,手脚不干净,是定会付出代价的。” 九思得了眼神,便直接牵着马随桑眠离开。 桑正阳还想要问几句,被嗷嗷直哭的桑少怀绊住脚步。 离开时与惊慌失措小厮擦肩而过,隐约听见他说官爷来找…… “主子来信说他那边查完了。” “这么快?”桑眠讶异,她沉吟片刻。 “我这边还有事要做,劳烦传信给太子殿下说申时前在平桥碰头。” 她接过九思身上包袱,先往香炉峰把芸娘骨灰与阿爹阿娘葬在一起。 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桑眠才撑起发麻的腿,想着时间还早,便直接去了山顶,可今日颇是奇怪,即便爬上山,有了风,也是黏腻腻发闷,让人有些躁动。 山顶庙宇还一如既往的破。 老榕树似乎又高了些,桑眠平复了下因爬山而砰砰急跳的心,习惯性买了一支签。 竹简在桌案上搁置片刻,她茫然不知如何下笔。 年少时无忧无虑,能洋洋洒洒写满,如今长了几岁,反倒搜肠刮肚也不知从何处落笔,干脆就把这空签扔了树上。 枝叶郁郁葱葱,沙沙晃动。 桑眠忽然想起卫蔺,然后下一刻他就挟着几片绿叶,突然落在面前。 “你又砸到我了。” 她呆愣愣的:“又?” 第97章 香炉峰闲扯 男人眼下有淡淡乌青,一身清冷铮然气息压过来,像雪山脚下凛冽的泉,冲淡几分闷热。 桑眠问“又”是什么意思。 想起来自己还没问过他是如何知晓自己身份,她开口道,“曾经在来迟,我曾问过太子殿下已经是否曾见过我,你否认了。” “我可没有。” “我否认的是认识你,又不是说没见过你。”卫蔺抬手拂去肩上落叶,漫不经心。 “没见过你怎么可能会认出你。” 两个人在破庙墙外石桌前坐下,桑眠将心底疑问说出口,看卫蔺慢吞吞想了会儿才回答,她不咸不淡道:“一条绳上的蚂蚱,就不要再欺瞒了,若不是实话,那也无需再说。” 知晓桑眠是指在来迟他曾否认过相识,于是卫蔺微微侧头,见天还长,开口道: “那日遇刺昏迷,但没彻底昏死,隐约听见别人喊你姑娘。” “本以为错听,后来你往我衣裳里塞了个地图,上面标注字迹很熟悉,一眼便瞧出来了,只是尚不确定,待后来见你对玉佩珍珠那般在意,就猜的八九不离十。” 她蹙眉好奇:“你——曾见过我的字?” 男人嗯了声。 “就在这儿。” 桑眠张了张嘴,脸腾得一下就红了。 她知道卫蔺为何说“又”这个字了。 香炉峰这个破庙,没啥香火,里头住了几个年纪大的僧侣,但庙门口这棵参天榕树很是得人敬重,它枝干粗犷,生机盎然,爬山上来的百姓喜欢在树下买支红绳竹签,写了心愿往枝干上挂。 这山是阿爹阿娘定情之地,桑眠自小便常去,每回登顶都要写上一签,别人垂挂在低枝,她偏偏喜欢抛向葱郁茂密的至高处。 “你砸中我许多次。”卫蔺老实道。 桑眠有些炸毛:“砸中也不是你随意窥探内容的借口——” “再说谁会闲着没事树杈子上蹲着?” “没蹲。”卫蔺扬唇,语气懒懒。 “我那时在山上练功,以树为床。” 她一时无言。 怪不得自己每回都能正好抛上去,还以为自己臂力无穷,原是有人在上头替自己作弊。 想起那些竹签里自己书写的稚嫩甚至羞于启齿的文字记录,还有每回抛完自己虔诚拜树的蠢态…… 桑眠尴尬的如坐针毡。 卫蔺薄唇微勾。 好一会儿脸上温度稍微降了些,桑眠默默回忆曾在假山下他说的话。 原来确实卫蔺曾见过自己,所以才知晓自己与他故人容貌相似,也知道些桑府曾经之事。 “你那位故人,也是在南洲吗?” “我与她真的容貌相像?” 桑眠心底隐隐觉得不对,这世上哪里有那样巧合的事情。 卫蔺定定看着她,眼里冷执淡漠,幽深眸色像是弯月下深潭,令人捉摸不透,无法探究。 “你眼睛很像她。” 桑眠搁在石桌上的手放下,被盯的不是很自在,“我现在这双眼可是李闻昭的,你这样看着我好生奇怪。” 卫蔺收回视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开口询问:“你来香炉峰可是为了将芸娘同你父亲母亲葬在一起?” “嗯。” “你呢,怎么在这里。” “查完案子想来香炉峰问候下师父,但他游历山水去了,便到树上小憩片刻。” 卫蔺抬手捏了捏眉心,那处有个红印。 桑眠不好意思道:“抱歉,不如下山我请你住最好的客栈,让你再好生休息下。”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顺着男人视线看过去,原是庙宇墙根处养了一笼鸡,个个肥嫩壮硕,此刻正扑腾着翅膀极不安分的飞上飞下。 卫蔺紧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提前碰头了也好,我们今晚便动身去江阴。” 江阴是其中一个孩子所在的地方,离南洲约莫半天路程。 香炉峰不高,但下山还是得走个一会儿。 卫蔺说道:“我以为你会在桑府纠缠更久。” “没什么好纠缠的,如果是从前,我可能还想着重新把南洲桑家铺子振兴,可这并不是一朝一夕做成的,那铺子里头的人,早不是阿爹还在时候的人了。” “如今能将桑蓝救出,又把三叔之事交与官府,已算是了结的差不多。” “事分轻重缓急,人总不能既要又要还要都要,终究是得有所取舍。”桑眠淡淡道。 卫蔺扯唇:“你倒是看得开。” “不问问我把桑蓝带去哪里了?” 桑眠犹豫,还是摇头:“我相信你。” 可能是听闻他鏖战三年,死磕漠北,终将失地收复,也可能是皇宫初见他沉声怒语替自己指责李闻昭负心薄幸,再或许是看他即使势单力薄也义无反顾端散魂膏据点,查容府青云阁,总之,桩桩件件看下来,此人的确智勇双全,是个敢为人先担大义的。 她心里有警惕,但还是信任更多些。 脚尖轻轻踢到一枚小石子,骨碌碌往山下滚,二人没再说话,沉默像黏腻腻的风,一路出了峰谷。 香炉峰山脚下正是入南洲必经之路。 他们就着摊贩买了些干粮,要离开时桑眠发冠却不慎把摊位旁边挂着的灯笼穗子勾住,纠缠难分。 卫蔺凑近帮忙,修长手指飞快翻绕。 “先莫要乱动。” 似是不好解,他干脆两只手一起,直接把人圈进怀里。 二人距离骤然拉近,桑眠不由屏息。 忽的,响起道声音,夹杂委屈与愤怒,从云层里窜出来的日头照亮那人深邃而英气的眸子。 她长眉拧起:“你们在作什么!” 第98章 漠北公主 桑眠从卫蔺怀中探出头。 说话之人是位姑娘,眸如寒星,鼻似雪峰,肤色略虽不见得很白却是恰到好处的麦色,让人见之想起旷野里的勃勃生机与清新肆意。 桑眠皱眉,很快直接掏出匕首将缠着一缕头发绞断,直起身子与卫蔺保持距离。 那姑娘穿了件藏蓝交织暗红衣裙,急急往这里走了几步,像是气急败坏:“你已经有了心上人,怎么还祸害俊俏儿郎?” 桑眠反应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姑娘说的是卫蔺。 想来是,太子殿下在外头欠下的风流债。 桑眠面色沉静,悄悄往后退了半步,欲将位置留出来,却没料到下一瞬那姑娘就气势汹汹挡在她前面,伸出手指给卫蔺比了个手势。 食指中指并拢弯曲的手势,父亲曾经随商队回来后给桑眠当成趣事讲过,说这在漠北一带是藐视看不起的意思,并不友好。 再看姑娘耳朵上一排坠饰,她心里有了几分猜测。 卫蔺没管这不友好的姑娘,偏头朝桑眠示意一起离开。 “不能走,你要解释!” “姑娘误会,他方才是在帮我解困。” “为何要同你解释?”卫蔺打断。 “你当年被围剿差点没命,握着几根心上人的棍子反杀冲出生路,我听我阿兄说完,感动得哭了半天,没想到大乾太子如此情深义重,可你你如今却背着人家跟这——” 姑娘回头指了指桑眠,动作一停,眼底略过惊艳。 爽朗声音一下子就变得细声细语起来,她抿起唇,像模像样学了个中原礼:“乌兰娜琪见过公子,公子姓甚名谁,可有婚配,家住哪里……” 卫蔺像是早就猜到,直接拽过还怔愣着的桑眠离开。 乌兰娜琪想也没想就跟了上去,直到街的尽头,桑眠觉得腰间一紧,低头看自己已被条紫色软鞭缠住,不受控制后仰着身子直直倒退。 还未等她呼救出口,卫蔺眼神一凛,疾速追了几步抓住软鞭,只在原地定住身子,用力一扯,那边的乌兰娜琪跌跌撞撞险些摔倒。 他面含怒气,冷冷开口:“再纠缠不清,这鞭子我便替你废了。” “好了好了,我错了,我认输。” 乌兰娜琪撇撇嘴作投降状,把软鞭小心收起,“都是老相识了,怎么还这样冷漠。” “借我点银子,我钱袋子被偷了。” 卫蔺瞥一眼远远跟在后头,手上拎满东西的侍从。 “是被偷了还是花完了?” “你管不着,总之给我银子。” 卫蔺面无表情,真往她手里扔了一张银票,乌兰娜琪拿着钱扭头就到桑眠面前。 “公子可是饿了,请你去最好的酒楼随便你点,我出钱。” 她拍拍胸脯,豪气冲天。 桑眠有些尴尬,摇摇头婉拒:“在下有要事在身,姑娘好意心领了。”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走了走了——” 乌兰娜琪拉着她就往斜对面的酒楼走,卫蔺并未制止,跟在她们后面一同进了酒楼厢房。 一顿饭吃了片刻,桑眠总算弄明白,这乌兰娜琪原来是漠北公主,她兄长是刚继任不久的漠北狼王。 似乎漠北的胜仗跟她兄妹二人的帮助有关。 桑眠眉心轻轻皱着,看了眼卫蔺又看了眼乌兰娜琪,虽然现在两国战乱平息已交好,但到底曾是残害边疆子民的漠北…… “公子在担忧什么?” 乌兰娜琪勾唇,笑得明媚,眸色却幽深了些许。 “战乱双方没有真正的胜利,两边哪个不是损兵折将,百姓流离,要把锅只扣在我们漠北头上,可不地道,况且我与阿兄都厌恶战祸,公子大可放心。” 桑眠没有因为自己心思被猜中而觉得羞愧,生在中原,自然第一想着的还是中原,她朝公主举起杯盏,将茶喝下,旋即又好奇。 “那公主是为何来到南洲?” 她哼了声:“逃难呗。” “阿兄还好,但我那不受宠的母妃破天荒当了太后,天呐像变了个人,天天要我穿金戴银给我找男人,实在受不了,我就偷偷溜出来想着到中原逛逛。” “没想到还真让我给找到心爱之人了!” 乌兰娜琪两眼放光,直勾勾盯着桑眠,羞涩又大胆,仿佛志在必得。 桑眠看她神色认真,忙放下筷箸慎重道:“在下已有妻子。” 她闻言失落,语气低落不少:“那可介意多一个,你们中原不都是有平妻之说?” “……平妻在下也有。” 乌兰娜琪眼里希冀瞬间转为嫌弃,“这你也有?” “啧,那想来还是太子更值得嫁,可惜早有心上人,唉,我上哪里去找专一俊俏又能力超高的驸马啊。” “公主姿容出众,必定会有天赐良缘。” 乌兰娜琪借茶消愁,一连喝了好几盏,看向桑眠的眼里还有惋惜:“好好的男人怎么就脚踏两只船,诶你累不累?你的两个妻子会不会互相打架?大妻子叫大娘子,二妻子叫什么,大大娘子?” 桑眠哭笑不得。 “啧,你的皮囊本公主是真喜欢,但过日子可不是靠你这身皮囊的。” “太子殿下的皮囊,公主不喜欢吗?” 乌兰娜琪大方点头:“喜欢啊,可他心里有人了,我才不要跟别的女人挤。” “哎,你跟你那心上人怎么样了?” 桑眠捧着碗吃里头小馄饨,热意将她双颊蒸出一抹绯色,耳朵竖的高高,想听卫蔺怎么说。 “不太好。”卫蔺淡淡开口,“她总是不选我。” 后面乌兰娜琪就刨根问底,让卫蔺说说到底是怎么个事儿,同为女人,她说不定能帮忙分析分析。 好久没吃过这样热闹的一顿饭,桑眠拿帕子擦了擦嘴,趁着乌兰娜琪同卫蔺掰扯的时候,下去结了账。 本计划着吃完饭休息片刻就动身,卫蔺那边却收到消息,说江阴可能没办法去了。 “为何?” “我到南洲后曾派人先去江阴寻找,可一无所获,那两个孩子已经离开江阴,动向不明。” “还有另一件事我一并同你说了,去江阴或是回上京你自己选。” 桑眠心里隐隐有不好预感。 卫蔺道:“妙羽斋出事了。” 第99章 黑衣杀手 当日桑眠与卫蔺还是没能从南洲离开。 因为江阴有卫蔺的暗卫在,容衡又应当暂且不知其余两个孩子仍幸存所以二人本来是打算调头回京。 可乌兰娜琪却将人堵在厢房里头,求卫蔺护她一晚上。 漠北公主若是在中原被刺杀,那平息的战事恐怕又要起来,卫蔺想要留个暗卫,乌兰娜琪连连摇头。 “不行,我信不过他们,只信你。” 见卫蔺拒绝,乌兰娜琪索性说了实话,她这次来中原,逃避母后跟阿兄的催婚是一小部分原因,更多是为了调查另一件事。 “散魂膏?” “对。” 漠北战事刚平,百废待兴,正是修整之时,因为天寒,散魂膏开始在牧民期间流传互用,等到察觉不对时,已有不少人成瘾。 “我们追根溯源,发现最初将这药带来的是中原人。” 乌兰娜琪观察着两人神色。 “而且,你们十多年前似乎因为这散魂膏大伤元气。”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卫蔺自然无法替每一个大乾子民保证,毕竟散魂膏成本极低,可若是瘾君子要的急,那真真是一药难求,利润颇高。 “公主既然都开口要太子护您,那可是查到什么了?” “是。” 乌兰娜琪将自己顺藤摸瓜找找到源头并被威胁追杀之事说完。“他们应当认出我是漠北公主了,不然不会派杀手如此穷追不舍。” 漠北护卫明日才会到,她这些日子只能在闹市人多的地方晃悠才勉强苟住。 “今日是最后一晚,我们同住一家客栈。” “我可没答应。”卫蔺掀起眼皮,语气淡漠。 “既然都活过这么多天了,想必你也不差这一晚。” “很差!”乌兰娜琪有点急。 “你也知道,我根本只会甩两下鞭子的假把式,若是来了我必死无疑。” 而且那些杀手也知晓明日往后再动手就更难了,所以很可能在今夜取她性命。 桑眠犹豫,说自己可以先回。 卫蔺没看她,只是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乌兰娜琪咬牙:“行,你想要什么条件?” 他像是就在等着这句话,终于悠然散漫的开口:“我要十株软紫草。” ? “你不如去抢!十株软紫草让你脱光陪本公主睡一年都值了!” 桑眠眨眨眼,一时不知道这软紫草是值钱还是不值钱…… “那免谈。”卫蔺起身要走。 乌兰娜琪一跺脚,扬声将人喊住:“行,十株就十株,不过这东西罕见,我需要些时间才能凑齐。” “嗯,有一株算一株,找到了让人送到这处地方。”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过去。 二人又在桌前坐了下来。 乌兰娜琪怒瞪着卫蔺,骂他趁火打劫。 片刻后想是累了,揉着眼睛缓和语气道:“散魂膏背后的人,势力和财力应当都不小,建议你也回去好生查查,此事不容小觑,不过我已经跟中原人了解过你们当初禁药的相关举措,等回去跟阿兄好生商议,应当能及时遏制住这势头。” 桑眠便随卫蔺一同留了下来,只是没想到那些杀手来的比想象中快许多。 夜幕方一降临,房梁瓦片咯吱响动,紧接着黑影如鬼魅闪过,刀光乍现寒芒。 桑眠心下一沉,与卫蔺齐齐护到乌兰娜琪身前,隐约听见屋顶缠斗声响起,急促尖锐,时轻时重,应当是暗卫九思跟六爻已打了起来。 而房门骤然被一脚踹翻,黑衣人系着面罩,煞气狠绝,短刀寒光凛冽。 “保护好自己。”卫蔺落下这句,身形极快冲出,手中长剑随之划出凌厉弧线,将人从门口引到客栈之外。 桑眠没闲着,迅速要把衣桁踩断用来防身,乌兰娜琪也将软鞭握在手里。 “公主先进去衣橱。”桑眠按照先前同卫蔺商议好的,把乌兰娜琪塞到衣橱里,再借着床边围帘遮挡自己。 这样若是外头有人,一时是看不到她,即便对方来翻衣橱,自己也有时间打个措手不及。 昏暗烛光下,桑眠握着木棍的手生出汗,滑腻腻的,她悄悄在身上擦了擦干净,心脏跳个不停。 打斗声忽远忽近。 她听着不免担忧,卫蔺及他三个暗卫都是武功高强之人,这么久还没分出高下,极大可能是对方人数不少。 奇怪…… 桑眠敛着眉,如果人数不少的话,那为何不拖住卫蔺与暗卫,直接来砍乌兰娜琪呢…… 她陡然捏紧棍子,骨节泛着青白。 除非…… 他们的目标不是乌兰娜琪,是卫蔺! 这群人是来杀太子的! 心提到嗓子眼,桑眠原地踏了几步,又惊又慌。 能有胆子杀太子的绝不是等闲之辈,而卫蔺带的暗卫至少有两名为护送桑蓝和嫣红离开,恐怕胜算难知。 怎么办…… 自己又不会武功,出去也怕添乱倒连累别人。 桑眠飞快想着,如何能帮卫蔺一把。 有了! 章三的药! 她离开上京时那一包袱瓶瓶罐罐里,有五六包迷粉,章三说是他调制好久出来的,撒出去不仅会使对方短暂失明,剂量重了还可致昏迷。 桑眠一股脑全拿上,谨慎持棍走出屋子。 客房都在二层,方才黑衣人早把店里头客人吓得四处逃散,此刻楼下中央刀剑相接撞击声在夜色中回荡。 她从二楼往下望去,幸好是卫蔺所在,他正被四五个黑衣人缠住,略显吃力。 “卫蔺!”她高声喊道,“接着!” 迷粉被尽数塞进一个陶瓷葫芦型药瓶里,卫蔺沉眸,腾挪闪转躲过劈杀,侧身从另外两名黑衣人中间穿过,足尖在楼中承重梁柱上轻点借力飞身出手接住药瓶。 杀手逼近,他横臂划过凌厉一剑,带着破风呼声,直等黑衣人全部上前,卫蔺旋即单手手指掰开药瓶封口骤然向前挥洒! 哀嚎声响起。 他左手撑住饭桌,以此为中心扎稳下盘身体带着长剑毫不留情画个半圆,鲜血喷溅。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桑眠被这干脆迅捷动作看傻了眼,直到卫蔺面色苍白,冲她大喊: “小心——” 身后蹿升凉意,烛火猛得晃动。 她反应不及,被人紧紧锢进怀里偏移几寸,可鲜血依旧啪嗒啪嗒滴到她后颈上。 时间好似瞬间慢了下来。 有女子抽气,男人闷哼,和刀紧紧插入皮肉中噗哧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桑眠颤抖着转过身子。 “卫蔺?卫蔺!” 卫蔺左肩上的血洇湿一片。 他面色冷峻,眼里是令人胆寒的阴鸷,血顺着侧脸蜿蜒,他一把将剑从杀手胸膛里拔出来,哑着嗓子安慰桑眠: “别怕,死不了。” 第100章 回京 血腥气直往桑眠鼻子里钻,她想搀着卫蔺,男人却蹙起眉心避开,自己环伺一周,见无危险才放心到屋子里尚还完好的椅子上坐下。 不多时,暗卫都回来,同卫蔺简单说了下外头情况。 此时已是后半夜。 也没什么睡意,桑眠便问:“这些人,是冲你来的?” “一定是啊!”乌兰娜琪道。 “他们明显在下杀招,敢这般对你的,恐怕……” 是要夺嫡。 她没说出来,但已是显而易见。 卫蔺不知在想什么,幽暗快要漫出眼底。 桑眠道:“本就是处尊位而多险,居高位而势危,太子殿下今年大胜回京,风头两无,可还是得有防人之心才好。” “朝堂党争,不比战场轻松。” 因为常年打仗不在上京,他如今自身势力并不稳固,桑眠能想得到的,皇宫里那些人自然也会想得到。 远处梆子声辨不清明。 九思烧了热水来给卫蔺处理伤口,手才伸过来就被主子瞥了一眼。 他沉默,将东西放下就离开了。 “你也出去。” 乌兰娜琪叉腰:“凭什么。” “漠北护卫应当快要来了,去跟着早些回去,此地不宜久留。” 她眼睛在两个男人身上打转儿,想着自己的确是得要离开南洲回漠北,嘀嘀咕咕说了些废话告别才肯走。 屋子里静下来。 卫蔺看着桑眠,他脸上还依稀残留血迹,肩头上暗色洇湿一片,却恍若不知道疼似的将腿翘起,冷静开口让她去把门关上。 桑眠敏感察觉到这太子似乎是心情极差,隐隐压迫感似山海一般压过来,让人不由自主心跳快了几分。 “方才为什么出来。” 没想到会问这个,她愣了片刻回道:“我猜到那些人目标应当不是乌兰娜琪,想出去告诉你一声。” 她垂眸看了眼卫蔺身上伤口,很快接着道:“我知道确实是自己草率,往后会多注意,将自己安危放在第一位。” 男人目光冷沉,让桑眠想起夜色下被冬雪覆盖的湖。 “我方才若是晚了一步,你哪里还有以后。” “大不了被砍一刀,横竖这是李闻昭身子。” “桑眠!” 他语气倏地凌厉,面庞一半匿在黑暗里,周身锋锐感一下子就重了,引人心悸。 “若是没了命,你同这具身子会一起死去!” 她微怔。 “即便如此,可与你故人相似的躯体不是还在,又何必在意我的生死?” 月色暗淡,卫蔺嗓音沙哑,带着森然冷意。 “同我做交易的是你,不管是你的身子你的灵魂,便都是我的。” “若是你再敢像今日这般——记得,桑蓝可是在我手上。” 桑眠抿唇,面色也沉了下去。 她自认为没有做错什么,不懂卫蔺为何突然阴郁着眉眼同她说这些话,又回想这段日子自己对他的放松警惕…… 果真是大意了。 得之必有所出,大乾太子怎可能无缘无故帮她,无非是在乎她与他故人几分相似的模样罢了,那漠北公主也说过,他对故人是情深义重,忠贞不渝,自己只是替身而已。 “是,太子殿下所言,我都记住了。” 卫蔺手指微动,轻轻皱眉。 半晌,他开口,每个字都像是不容置疑的命令:“过来,帮我上药。” 热水凉了大半,桑眠想要去换,卫蔺冷声叫住她,“就用这盆。” …… 她心里暗恼,拿凉水湿了帕子,抬手抓住男人衣领毫不客气的剥开,卫蔺身子轻颤,额上瞬间冒出细细密密的汗,在摇曳烛火下朦胧闪烁。 那伤口不浅,从肩头快要蔓延到胸膛,桑眠双眉微蹙,手上动作放轻,拿帕子慢慢擦拭周遭血迹。 卫蔺本来阖上的眸子又睁开,视线落在因为弯下腰而散在肩头的发,外侧有一缕残缺,切口整齐利落。 那是今日在山脚下被桑眠掏出匕首砍断的。 “痛就叫出来。”桑眠语气生硬。 他回神,淡淡道这点伤不算什么。 “另外,今日听乌兰娜琪说起散魂膏,想到有个事情要同你讲下。” 卫蔺重新闭上眼睛,任由桑眠处理伤口,继续说:“李家那个小女儿,从凌涯寺逃了。” 李姝? 桑眠睁圆了眸子,“凌涯寺那处不是最为严苛,据说四周高墙入云,她怎么可能逃了。” “单凭她自己肯定不行,应当有人相助。” 她没应声,一边将干净绢布给他包上。 “你这不能骑马,不然伤口会裂开。” 卫蔺不以为意,把上京妙羽斋的事情同她叙述一番。 “有三暮在,倒是没有出大乱子,但妙羽斋对你而言应当很重要,还是回去吧。” 桑眠建议卫蔺在南洲修养一段时日,自己先快马离开,可他不听,连马车也不坐,固执跟她一同骑马。 到到了上京,已是春日宴前夕,侯府比原来更热闹,从马上下来一路到翠华庭请安,一路上见回廊雕梁画栋,还用了精致彩绘,想来王氏是又花了不少银子。 容枝荔不在,说是这几日都去自己新开的扇子铺里了,要傍晚才回。 桑眠回了翠华庭,先将宝珍找了过来。 宝珍松口气,“还好您回来得早,不然柳风斋那位快疯了。” “怎么?” “您不是禁足来着,所以他根本出不了那院子,加上容娘子刻意羞辱,下人们也不好好不伺候柳风斋,成日里只端过来些剩饭剩菜,奴婢还好,遵着您的嘱咐去韶光院蹭些,侯爷就……” 从上京离开时桑眠与李闻昭并没有多说什么,想起芸娘的死,她抿起唇,起身往柳风斋去。 窗子大开着。 李闻昭手里攥着两块木雕,静静从里面看向外头湖面与岸边垂柳依依。 听见脚步声,他茫然回头,蓦地睁大眼睛。 “阿眠回来了。” 他二话不说,急急将手里木雕搡到她怀中,桑眠下意识退开,木雕平陵桄榔掉到地上。 她眼神冷漠,定定看着他,像是要将每一分神色都收入眼底。 “李闻昭,你知道芸娘去世了吗?” 第101章 扇子铺 李闻昭如坠冰窖,他本来一心想要换身的急切霎时间烟消云散,唯余震惊不解。 “什么意思?” 他上一次换身之时,怕芸娘与兰草在宅子里生活不便,还特地去新添了不少吃食用具过去,足够两个月的份量,那时她们还好好的,怎么就叫……去世了…… “不可能,不可能的。” “我亲眼看见她死在你的宅子里。”桑眠咬着牙,一字一句。 “没有,我没有杀她,她可是芸娘啊,我怎么可能会杀她……” 李闻昭语无伦次,眼眶泛红,他想起王氏曾问他有没有隐瞒何事,那日,那日刚好是自己悄悄从宅子里回来…… “不是我,你听我说,是容家,一定是容家!我被跟踪了!” 桑眠摇头,这些她知晓,“人是你关的对吧?” 就像她的嫁衣一样,父亲的牌位一样。 李闻昭看似无辜,可如果不是他告知嫁衣所在,不是他胡乱穿衣,不是他自私自利将芸娘兰草困在宅中,又怎么会有后面的种种事情。 “你知道芸娘死的有多惨吗?” 桑眠忍住心口酸涩疼痛,死死盯着他。 “她受人欺凌,死不瞑目,凶手甚至连那个方才十一岁的孩子都没放过!” “这就是你口中不能去复仇的,乐善好施的容家,从前父亲逐字逐句教你读的孔孟之学是读到狗肚子里了吗?行经卑劣,毫无担当,你究竟……” 她泪水大颗涌出,忽然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曾经南洲那个芝兰玉树,霁月风轻的少年郎,再也回不来了。 “你救过我父亲,也救过我,我曾一度觉得你本性纯良只是被突如其来的强势地位迷了眼,可我真是大错特错,你用浮于表面的才学礼节掩饰自己,实则内里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阴险小人!” 李闻昭呆呆站着,泪痕流淌。 他用力攥紧木雕:“阿眠,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 “我只有你了,你不能恨我,桑叔不是我杀的雪儿不是我溺死的芸娘更非命丧我手,我干干净净,我没有杀人,你不能冤枉我,更不能恨我。” “你干净?”桑眠抹过眼角泪水。 “你这样旁观默许的冷漠姿态,比行凶者的恶行更让人心寒!不耻!你有什么脸说自己干净?少试图为自己开脱,你就是帮凶,就是恶人,我咒你生不得偿愿,死不能极乐!” 她咬牙切齿说完最后几个字,忍了又忍才没有动手,转身离开柳风斋。 李闻昭没有去追,他站在原地,窗外日头缓缓从身侧爬到另一边,他浑身冰凉,胸口渐渐起伏,蓦地抬手狠狠将桌案上花瓶砸碎,望着四分五裂的瓷片,郁结已久的闷气才纾解半分。 - 因为侯爷回府,晚上少不得聚到兰亭苑用饭,李闻昭没来,也没人提他为何没来,老太太笑意温和慈爱:“侯爷回来的是时候,不然可赶不上后天的春日宴。” “听说你此番是同太子殿下一起去的南洲?事情可还顺利,没出什么岔子吧?” 桑眠都一一答过。 想到什么,她问母亲最近可有小妹的消息。 王氏摇摇头:“那凌崖寺进去了就只能等戒了瘾才可出来,娘曾派了嬷嬷想去送点厚褥子,结果被拦在门口,说无论是人还是东西都不能进去。” 那看来帮助李姝从凌崖寺逃出来的并非王氏,且看样子王氏对此也并不知情。 桑眠默默想着,又扯了几句家常,用罢饭后往俯兰阁去。 “你说你最近在上京新开了家扇子铺?”她避开要扎进怀里的容枝荔,漫不经心开口。 “是,就在长安街最最繁华的地段,才刚开不久,事情可多了。” “夫君也真是,怎么不提前来信说要回来,害得枝枝外出一整天,到晚上才见到夫君。” 她拿了桌案上账本,寥寥翻过几页,“怎么突然想着要开铺子了?” 容枝荔坐到她对面,说道:“夫君走了之后,我百无聊赖,母亲看我实在闲,就开始让我再次尝试管家,不管不知道,管了才发现侯府家底浅薄,我就想着帮府里多赚些银钱。” “母亲还一再阻拦我呢,我却觉得不能吃老本,若是没有新的进项,很可能连半年都撑不过呢,怪不得你们要用眠姐姐嫁妆,真好,至少眠姐姐在这府里头不是丁点儿用处都没有的。” 桑眠默默听着,心里越发觉得王氏对容枝荔实在过于好了。 她不让容枝荔抛头露面做生意,因为根本上还是有钱的。 侯府没钱,但王氏却有,而且王氏用此偷放印子钱,利润可观。 这也是为什么桑眠大方借钱,坚信最后一定能要回来的原因。 容枝荔拿过浴巾和里衣催促桑眠去洗漱,桑眠放下账本,只得又找了话题,问侯府近况和一些铺子相关。 “那地段我记得租金不少,听闻你还又加盖一层楼高,想必花了不少银子吧?” “……对,是很多,我找兄长借了些才勉强够的。”容枝荔眼神躲闪,笑了笑。 桑眠将她神色尽收眼底,想起卫蔺在客栈同自己说的,庙宇斋出了事。 那事情跟容枝荔是有关的。 许是太闲了,容枝荔忽然突发奇想,要从上京各铺子里筹钱在京郊修建一座大型庙宇,专门用来安置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打着做善事的名义要大家交银子,说积善积德,以后生意也定会更好。 青云阁带头拿出一千两,其余有名的铺子便也纷纷掏钱,只是到了妙羽宅这儿,容枝荔带着许多人进去,说是因为这铺子盈利最好,要多掏些,怎么着不得两万两以上,章三自然不肯,于是被寻了莫须有的由头押进牢里,并暂时关闭了妙羽斋,对外还说这铺子不肯出钱便罢了,反而怒骂掏钱的是冤大头,怎么不让高官侯爵捐。 这下妙羽斋两边得罪,即便三暮想法子把章三救出来,店里收益也骤然跌到谷底。 可容枝荔筹款,真的全部都用到新建庙宇这件事上了吗? 第102章 春日宴 天青若靛,纤云似缕。 日头格外明媚。 平阳侯府花厅前矗着座铜镀金珐琅嵌海棠大珊瑚盆景,王氏正站在那座珊瑚前与各官家夫人谈笑风生。 她今日穿着一件赤金撒花缎面裙,又套了湘妃色刺绣镶金鹤纹褙子,眼角眉梢都是得意。 “也没有花多少银子,只是想着我们侯府许久没这般热闹过了,必不能糊弄诸姐妹不是,钱都是小事,能让大家看个乐,也就不枉我费尽心思准备了。” 太傅夫人拿扇子轻轻遮住嘴角嘲意,同她女儿魏烟柔道:“这老夫人一边说着没多少钱,一边又频频提起钱,啧。” 魏烟柔软软一笑:“娘,您就别挑刺了,再说您手里拿着这妙羽斋的扇子不是挺喜欢的?” 这倒是。 太傅夫人手腕轻转,对这扇子赞不绝口。 “你瞧这山,巍峨连绵,褶皱峰脊更是无一不真,还有这金色笔触,你瞧你瞧。” 她将扇子迎着日头,霎时间如同暖阳照在峰顶一般,整副扇面都灵动起来。 “不知这妙羽斋的画师是哪位名家大师,看能不能将你送到他名下学学。” “娘。”魏烟柔无奈。 太傅夫人似是想到什么,缓缓将扇子放下,遗憾道:“可惜这样一位大师,怎么跟了那么个东家。” “娘从前还教我耳听为虚,女儿是曾见过那东家几次的,人很谦和,还会医术,感觉不像是说出那等无礼粗俗之语的人,再者,他的话难道母亲不赞同?” “好好好,属你机灵!”夫人伸手点了点她额头。 那厢文敬侯夫人听见王氏说自己一手操办,忍不住问道:“我是知晓容娘子在忙新铺面的事,那你们家大娘子呢,也不帮衬着点儿?” “嗐。”王氏心照不宣摇摇头。 几个上了年纪的夫人都是做婆母的,几乎立刻就理解了她的难处。 “越是那小地方出来的儿媳啊,越是不知礼数。” “主要我那儿子,心软得很你们知道吧,总是惦记着桑家照顾他两年的恩情,所以我也不好怠慢这儿媳,左右我身子硬朗着呢,给自己找点事做也好。” 王氏挂着慈笑,抬手锤了锤肩膀。 “说到心软,侯爷的确是个纯良爱民的,听说他见过贫寒学子上京赶考风餐露宿后,不畏权贵,亲自上书要整治春闱客栈涨价乱象。” “这个月又跟太子南下查科考舞弊案,以后真是大有可为啊。” 正说着,有小厮高喊着:“太子到——” 众人忙噤声,撂下手里东西齐齐看过去。 春风携卷凉意,李闻昭倏地绞紧手中绢帕。 日头太晃眼。 他心上一跳,不由得往前走了几步,于慌乱中看清那男人的模样。 太子殿下高大挺拔,穿着一身月白镶银滚边花莲底纹锦衣,青玉色绦带束腰,高贵俊致,气度迫人。 提着的心放下,李闻昭暗暗觉得自己是最近睡不好所以出现了幻觉,怎么方才会恍惚间以为看到了当日从香炉峰上救下桑眠的少年。 “太子殿下果然如同传闻那般好看,神仪明秀,朗目疏眉,我瞧着比探花侍郎还要俊俏。” “嘘——议论太子,不要命啦。” “相貌再美也不是你的,听说昭仪娘娘早属意魏太傅家女儿,早都互相见过,今日不过是再走个过场。” 李闻昭垂头听一旁几个女子窃窃私语,又暗自打量了卫蔺好一会儿。 太子殿下莅临,侯爷自然是要作陪,桑眠守着礼节客套几句,无非就是说什么蓬荜生辉之类的恭维话。 卫蔺却慢着步子,极赏脸的,句句都做了回应。 桑眠有点子噎。 今日的卫蔺跟回京之前客栈里那个冷漠狠厉的男人判若两样,甚至眼底的冰碴子都好似尽数融为春水,在暖阳下粼粼荡漾。 她抬头撩起帷幔,趁着后面暂时无人,低声问道:“太子殿下的伤可好了?” 银丝莲纹随着步伐轻摆,卫蔺嗯了一声。 桑眠放下心来,差人上茶。 今日来的都是些世家子弟姑娘与夫人,因此也没分什么男女席面,他们大多是为了相看而来,此时都在庭院里作诗赏花,一时间厅内就只有他们二人。 “这是……云山绿影图?” 卫蔺视线慢慢落在隔扇门旁那悬着的字画上。 “怎的没有落款,不过本宫一观,觉得这像是陈凝大师的墨宝。” “太子殿下知道她?”桑眠讶异。 陈凝是她老师,最擅山水,用墨浓淡相宜,笔法细腻入微,画作在大乾曾一度风靡,只是在知晓她为女子之后,偏见立刻掩盖赞赏。 世人像是脑子被猪油蒙了,竟对这百年都难得一见的女画师极尽嘲讽。 男子们觉得女人作画,无非是闺阁玩闹消遣,难登大雅之堂。 而女子们竟也嗤笑陈凝痴心妄想,还自称大师,就是装模作样附庸风雅而已。 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在画师圈子里,都以取笑师父画作为乐。 如今多年过去,陈凝这个名字早被人忘却脑后了。 卫蔺言语里似有可惜:“本宫儿时曾有幸看过陈凝大师所画的《春江水暖》,细微知着,以小见大,很是精妙。” “可惜…” 可惜被人抨击低级,一把火给烧了。 桑眠盯着画上峰峦的起伏,轻声喃喃:“画可惜,人又何尝不可惜。” “这世道留给女子的路本就不多。”卫蔺叹道,他不动声色往后头看了一眼,接着挪近了些,近到桑眠可以闻见他身上清冽雪松香气,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我有东西给你。” 男人手指冰凉,一纸书信在他掌心摊开,桑眠看见上面歪歪扭扭的桑蓝二字,忙伸手去拿了来,指尖不可避免划过他凸起小鱼际。 正逢下人托着茶盘进来,男人脚步一转,修长手指执起玉盏,轻啜一口。 只是不等桑眠展开信,帷幔忽然被撩开,宝珍进来,面色焦急:“侯爷不好了。” “大娘子和容娘子起了争执,您去看看吧。” 第103章 夫君你说句话啊 桑眠这才反应过来外头有些嘈杂,她看了卫蔺一眼,对方神色如常,侧身让路:“侯爷,请。” 他将前面两个字咬的很重,眼底似有玩味。 桑眠无心管他,从待客厅出来,下过几节汉白玉台阶,正对着珊瑚盆景,此刻围满了人。 “太子殿下来了,别闹了!” “成何体统!” 人群自动给桑眠和卫蔺让了一条路出来。 不少姑娘面上飞霞,团扇遮面,一双眼睛却眨也不眨的看着太子。 本来在看戏的太傅夫人拿胳膊肘拐了自家闺女一下:“每次看都觉得太子生的的确好。” 魏烟柔唯恐叫人听了去,恨不能把她娘的嘴捂上。 “怕什么,贵妃娘娘早就属意你做太子妃,心照不宣的事儿。” “八字没一撇呢。”她捏了捏太傅夫人手心,潋滟含春的眸子落在卫蔺修长俊逸的身姿,耳根子红的比院子里珊瑚还要鲜艳。 桑眠看见李闻昭跟容枝荔两人盯着对方 “怎么回事?” 她往前走了几步,目光落在一块牌位上,心里便有了几分计较。 那是曾经被李闻昭摔碎的牌位,尽管他和容枝荔后来都各送了一块到兰亭苑,但在自己心里却比不上原来的。 她知晓工部尚书夫人的父亲虽年事已高,但在上京颇得自在的开了家铺子,专门替人修复坏了的古玩,手艺极好,于是便送了过去。 方才就是容枝荔在众人面前指责“大娘子”不忠不孝,说她刚出孝期打扮艳俗不说,还亲手摔碎父亲牌位,李闻昭矢口否认,二人便起了争执。 工部尚书夫人尴尬笑笑:“正好侯爷来了,托家父修复的牌位已做好,来赴宴就顺手给带来了。” 桑眠温和有礼,向夫人道谢。 容枝荔将乱了的发钗簪好,委屈的瞪了李闻昭一眼,也上来扁着嘴道:“夫君,你快说句话啊,当时你就在场的。” 众人皆看向她。 桑眠唇边笑意未减,用刚好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道:“是啊,我当时亲眼看到你与我家大娘子推搡,然后你失手摔碎了岳父的牌位。” 卫蔺露出了然笑意,他寻了处椅子坐下。 桑眠这话给王氏,容枝荔还有李闻昭都唬住了。 李闻昭是最先反应过来的。 他立刻拔高了音调:“就是,你那日弄脏我衣裳,还说房里没有浅色钗裙,逼着我穿那件艳俗粉嫩的裙装,事后还污蔑我,我气不过跟你理论,可是你好坏的心肠,竟当着我面把父亲牌位摔了!” 众人一片哗然。 “你胡说八道什么,怎么能这样攀污我!”容枝荔双眸含泪,上前就要辩驳,好在王氏一把将其拉住。 她不紧不慢将人摁回座椅上,转头苦口婆心道:“昭儿,娘知道你与大娘子青梅竹马,她家又对你有恩,所以你向来总是偏袒大娘子,可是枝枝也是你明媒正娶的妻,你不能太过厚此薄彼,会伤了人心啊。” “就是啊。”文敬侯夫人站出来附和,说得有鼻子有眼。 “那日我与张夫人刚好也在,都看见侯府大娘子穿红着绿,珠头满翠的,不成样子。” “我说了那是——”李闻昭无奈要辩解。 王氏沉下脸:“是什么?你平常在侯府忤逆长辈也就算了,今日大宴我断不能让你造次,文敬侯夫人说话,有你什么插嘴的份儿。” “你若是不习惯人多,就回柳风斋休息吧,这里有我与昭儿即可。” “母亲此言差矣。”桑眠终于再次开口,伸长手臂挡住哑口无言的李闻昭。 她朝文敬侯夫人敬了一礼,唇角带着和煦笑意。 “插嘴倒也算不上吧,我们侯府又不是什么一言堂,难不被曲解冤枉了,就因为对方是长辈就要闭嘴不辩么?” 王氏脸都要青了。 这儿子是突然被灌了迷魂汤不成,怎么今天开口闭口都是要替那个赔钱货说话。 “方才容娘子也说了,我当时就在场,听得清清楚楚是容娘子故意让大娘子衣装错穿,还失手打坏牌位,大娘子从头到尾都是无辜的。” “夫君……”容枝荔不敢相信自己所听。 “啧,那时才刚嫁进侯府吧,就开始耍心机?”不知从哪里飘来这一句。 容枝荔脸唰得一下涨的通红。 卫蔺侧过头去瞧,他耳力极好,瞧见是太傅家夫人。 魏烟柔没料到太子忽然看过来,羞赧的垂了眸子,心中小鹿乱撞。 又有人说起那日婚宴来宾被一群乞丐羞辱,好似也是因为容娘子好心办了坏事。 众人窃窃私语。 容衡不知何时出现,他拱手打着圆场。 “我家妹子从小是个娇贵的,哪里懂后宅弯弯绕绕,这其中定是有误会,大娘子自己穿着不妥,怎么能说是我家小妹蓄意陷害呢?” “毕竟这手脚在自己身上,小妹也是好心提供衣裳,穿与不穿,其实都在大娘子自己,不是么?” 不愧是能把容家生意做成上京第一的人。 容衡巧妙地避重就轻将牌位之事模糊过去了。 “就是,我瞧那日容姑娘借给大娘子的裙子,还是用妆花缎裁制的,华贵无比,焉不知是不是那从小地方来的大娘子没见过这等好衣裳,自己非要去穿,被长辈委婉提醒后恼羞成怒,反过来唱了出农夫与蛇的戏码呢?”文敬侯夫人撇嘴道。 桑眠但笑不语,不再解释。 牌位本来就是李闻昭打碎的,她事先安排这一出目的并不是为他开脱什么,只是想热热场子,让“大娘子”身在话题中心,这样他之后再做什么,就不会有刻意之嫌。 可今日卫蔺在。 他手指轻轻敲着桌子,想起方才谈及牌位被摔碎时桑眠眼里的着愤怒与恨意,忽然很是不爽。 “别的先不说,大乾律例疏议,明确有云。” 卫蔺眼神恣睢,声音低醇,整个人都散发着上位者气息,一开口就压迫感十足。 “逝者当敬,尊其灵位,蓄意毁坏牌位者依律要给其家眷磕头赔罪。” 他看向容枝荔:“敢问容娘子可有照做?” 第104章 撑腰 容枝荔被这冷厉一眼骇得腿软。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太子为何下这趟浑水。 大乾律例的确有这条,但是这就如同走路碰倒人需道歉一般,属品行道德之列,哪里能真上纲上线去深究,可是,偏偏他是太子,真要用这条律例治你,你也不能说什么。 “太子殿下言重了吧。”容衡眯起眸子看他,话里已有隐隐怒意。 武将就是蠢。 要做未来天子,自然要讨好拉拢容家这棵大树,他偏偏反其道而行,又是查客栈又是当中刁难的,当真没有一点脑子。 卫蔺好似知晓他心中所想似的,回以轻笑:“推己及人啊容公子,如果贵府长辈牌位被本宫失手摔毁,你想不想要本宫赔罪道歉呢?” 容衡自然也听出他话里挑衅意味。 这问题并不好答,若是回答不想,那便是不孝;若是回答想,那既然贵为太子都可以纡尊降贵道歉,容府一个小小嫡女又为何能跳出律例之外? “这样吧,本宫也不是偏私之人。” 卫蔺继续道:“方才听闻这牌位是大娘子与容娘子争执间不小心摔断的,那不如就一起磕个头赔个罪。” “就让——”他漫不经心扫视一圈,手里折扇往前一点,不偏不倚正对着桑眠。 “让侯爷来举着牌位受礼吧。” 桑眠有些恍惚,她觉得卫蔺好像是在替自己出头。 心底暖意很快弥散。 各取所需而已。 “容娘子善心素来美名远扬,怎么这会反倒是非不分了。” “唉,各打五十大板已经是让步了,容娘子跟大娘子就按照太子殿下说的做吧。” “是啊,毕竟毁长辈牌位这般蔑祖辱亲之举,实在有亏礼教。” 容枝荔看向兄长,容衡皱眉,也是没有法子了,即便他心里瞧不上太子,可地位悬殊,怎可挑战皇家颜面。 他看向卫蔺,想起自己曾经遭过暗算,如今还没能查出幕后之人,会不会是他…… 见这件事再无回旋余地,容枝荔咬牙,只得乖乖同李闻昭一起,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在众目睽睽之下出糗,她委屈万分,起来后就在王氏身旁擦着眼泪,半分娇纵之气也没了。 丢掉的场子,王氏这个做姨母的自然要帮她找回来。 她轻咳一声道:“好了好了,方才叫大家看了笑话,不过既然说到死者,我突然想到我们侯府二爷曾被大娘子不小心害死,好似今日正是他冥诞呢。” 桑眠唇角勾起,来了。 就等着好婆母提这茬呢。 尚书夫人紧紧皱着眉头:“尧二爷不是突发恶疾去的吗?” “是啊是啊,二爷长得也是一表人才,更有百步穿杨的好箭法,都以为是老侯爷后继有人,不想壮志未酬,英年早逝,可惜了。” 夫人们皆附和,毕竟李闻昭没被认回之前,侯府少爷唯有李穆尧一个,论起交情,在坐的少爷自然跟二爷更深。 王氏叹息,“其实,并非是病死的——” 她停顿片刻,像是不忍说出口。 陈嬷嬷扶着老夫人,跟大家解释道: “当年是大娘子身边丫鬟不安分,胆子极大的给尧二爷下药,还是那种又烈又猛的药,缠着尧二爷折腾一夜然后就双双在床上咽了气。” 一片哗然。 大家看向“大娘子”的眼神立刻变了。 “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所以我们府上瞒得严,各位莫怪。” 堂堂平阳侯府二爷,这个死法的确为人不齿,大部分人都表示理解。 桑眠静静坐在一旁听着旁人唏嘘。 二爷李穆尧她是见过几次的,虽面色冷漠也不热络,可懂礼守节,从未给过她难堪,反而在自己小娘挤兑她时,帮着说过几句话。 茶盏里的水已没有温度,她低着眼,忽然觉得其实若论起袭爵,李闻昭比二爷差得远了。 周围你一言我一语的嘲讽早让李闻昭招架不住。 他看向桑眠,忽然明白她要做什么了,心中隐有犹豫,片刻后还是咬牙道:“先说那丫鬟做的事情我不知情,就算我这个做主子的有错,你们当初不是已经当众打我二十板子了,还要怎样!” 二十板子? 魏烟柔与母亲换了个眼神,彼此都惊讶不已。 还是当众打得? 这跟要大娘子的命有何区别! 卫蔺脸色愈发深沉。 “让大娘子当众挨板子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就是啊,丫鬟自己心思不正,怎的能怪到大娘子身上。” 眼看大家眼里厌弃改为同情,王氏也坐不住了。 “要论起这板子,其实打得也不冤,毕竟那个做出丑事的丫鬟曾写过书信给二爷,上面道大娘子鼓励她将自己思慕二爷的感情说出来……” “王慧安!你放屁!” 一道尖锐女声带着十足恨意破空而出。 众人望过去。 “怎么,看见我你很惊讶?” 柳姨娘冷眼看着王氏脸色由白转青,十分精彩。 “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看紧了莫要让她出来捣乱吗!”王氏压低声音质问身后嬷嬷。 “是看紧了,这姨娘平日里院门都不踏出一步的,谁知怎么就忽然出现……” 陈嬷嬷话没说完,柳姨娘已走近。 与王氏相比,她容颜还算姣好,颇得岁月偏爱,竟看不着一丝细纹褶皱,唯有几缕发丝里的霜色昭示她曾经失去爱子的痛楚。 “你方才说,我儿子是被大娘子陪嫁丫鬟害死的?” 王氏一愣,有些不解。 当年要责罚桑眠之时,她柳姨娘不是叫的最欢甚至恨不能亲手自己行刑来着,怎么这会儿义愤填膺的好似另有隐情,难不成她发现什么了? “是啊,妹妹也是在场审问过二爷房里丫鬟的,也算知情人了。” “我当然是知情人,大娘子的丫鬟害死我儿子,让他走得痛苦又不体面,甚至死不瞑目,我恨死大娘子,恨不能饮血啖肉,送她下十八层地狱!” 柳姨娘双目通红,几乎是嘶吼着说完,眼角泪光莹莹。 在座有孩子的夫人无一不被感染动情,却见下一瞬柳姨娘面色又归于沉静,讥讽道: “王慧安,你一定是抱着这样的目的,指使下人害我儿子的吧?” 第105章 二爷之死 意想不到的反转令人猝不及防,院子里静默好一会儿。 桑眠仿佛置身事外,心不在焉看着众少爷姑娘夫人们的脸色变来变去。 王氏面含愠怒:“你莫不是吃醉酒糊涂了,怎么如同疯狗一般在这狂咬?” “要说疯狗,谁能有你闺女疯啊?”柳姨娘丝毫不惧。 “你那女儿亲手将大娘子养的猫儿丢进湖中溺死,还故意在大娘子受杖刑之后不许府医去医治,就是想看大娘子死,她死了你们侯府就好光明正大侵占她的嫁妆填侯府积年累月下来的窟窿!” 大家听得目瞪口呆,彼此小声议论起来。 “血口喷人!来人把她带下去!” “来啊!你来啊!你敢动我一根头发丝儿,我就撞死在那珊瑚上,血溅当场给这春日宴添点颜色!” 柳姨娘宛如疯子乱转,发丝凌乱间,她忽然看见卫蔺,蓦地掉了泪,呆呆往他走了几步。 “我记得你,我记得你……” “尧儿头一回上战场,我送他时,你也在其中一匹马上。” “你可还记得他,他那次立了小小军功,被封为昭武校尉,回来时踌躇满志说他未来还会升将军,退蛮夷,定边陲……” “殿下小心。”有人担心他被伤着,出声提醒道。 卫蔺并不在意。 就在大家都理所应当的认为太子殿下不会理会这疯婆子的喃喃自语时—— “本宫记得,他箭法奇佳,不擅饮酒,回程时庆功宴上三杯下肚就昏睡过去了,还是本宫身边的侍卫将其送回府上的。” 卫蔺眸光柔和一瞬,又道: “李公子还曾在军中同将士们说起过姨娘绣的护膝极是保暖,本宫曾摸过一回,的确厚实,不知姨娘是怎么做的,可否回头也教给我们军需官。” 柳姨娘死寂的眸色里闪过一丝光。 她咧开嘴,弯唇笑道:“对,我绣工极好,尧儿的护膝都是我做的。” 不知哪里飞来一片叶子,飘飘悠悠掉进桑眠手中茶水碗里。 桑眠垂眸看着,轻咳一声。 柳姨娘抹了把泪,冲着卫蔺跪下:“请太子殿下做主,尧儿死的冤枉!” 王氏跟容枝荔都被她这大胆行径吓到了,还想要阻挠时,卫蔺冷冷看过来,显然是要管定此事了。 “他们都说是大娘子陪嫁丫鬟茹儿主动下毒,民妇信以为真,对大娘子满腔怨恨,可后来才知,原来凶手另有其人,当时是王慧安利用茹儿去给我们二爷送茶水,那茶水里放了十足十的兽药,二人因此……” “等被人发现时,他们俩浑身僵硬赤裸,早已死去多时。” “王慧安借口这不体面,连个像样的丧事都没有,还伪造书信嫁祸大娘子,侯爷又怕连累官声,不许报官,就亲自在府里打了大娘子二十大板,这件事下人们都知晓,随便一问就可知。” 李闻昭听得麻木。 却好像又在意料之中。 尽管这跟他所知道的真相大相径庭。 可从换身后王氏对“大娘子”的苛责,当年生辰故意做的假证,到发现她暗自扣下书信,再到她冷漠说出自己不是亲生的,一件又一件,足够看清她真面目,所以此时也不意外了。 只是心下难免羞愧。 这两年因为这些事,他没少对桑眠恶语相向,到头来,竟是怨错了人。 王氏面上有些慌: “你空口白牙污蔑人!大娘子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竟然在春日宴上故意陷害?” 柳姨娘斜着眼冷笑。 “说我得了好处,你这又何尝不是气极乱吠?” “想要证据是吧?”她啪啪拍了两下手。 从人群里走出来个嬷嬷,戴着麻布面巾,隔着几步远的位置与王氏对视。 王氏身子一抖,惊怒万分。 柳姨娘:“老夫人可还记得她?” 桑眠望了一眼,适时提醒道:“母亲,这好似是从前一直跟在您身边的徐嬷嬷啊。” 陈嬷嬷脸色苍白,哆哆嗦嗦道:“徐嬷嬷不是,不是暴毙了吗……” 是啊,按照王氏计划,徐嬷嬷早该在柴房被老鼠啃食得面目全非。 殊不知桑眠早救下她,将人藏进柳姨娘所在的院落里,她曾是王氏身边最好的刀,如今反戈,自然更是极好的刃。 徐嬷嬷嗓子被老鼠啃食坏了大半,声音粗哑难听。 “老奴的确是老夫人身边伺候,曾帮助她做过许多事。” 王氏怕了,她努力挤出个惊喜的笑:“徐嬷嬷,太好了,原来你还活着。” “怎么,您希望我死了?” “对,您当然希望老奴已死,死了就不会在这揭露您过往罪行。” 文敬侯夫人早已远离了王氏,此刻忍不住问道:“所以,二爷的死,真是另有隐情吗?” 徐嬷嬷道:“什么隐情不隐情的,就是老夫人怕二爷会阻碍侯爷袭爵,又担心二爷风头太盛,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下药害死再嫁祸给大娘子,一举两得。” 桑眠知晓该自己登场了。 她放下茶盏,大失所望的模样,直直看向王氏:“母亲——” “您怎么能对大娘子这样呢?” “我们全府都靠她嫁妆过活,连春日宴花的都是她库房里的银票,足足几万两,您怎么能以怨报德?” 太傅夫人眼睛都大了一圈:“这春日宴可比往年有意思多了。” 方才进来看这侯府又是朱门白玉阶,又是名品珊瑚景的,还当是真有财,想不到原是沾了儿媳的光,搁这打肿脸充胖子呢! “昭儿你开什么玩笑话……” 王氏脸色大变,她眸色沉沉,盯着李闻昭,眼里隐隐有些要挟意味。 “怎么能在这种场合胡说八道,席面未开,你倒是先醉了。” “陈嬷嬷快来,带侯爷下去吃碗醒酒汤。” “母亲这才是开玩笑。” “您也说席面未开,我喝的哪门子酒呢?” “从入府以来,上至主子衣食住行,下至奴仆月钱份例,哪项开支花的不是大娘子的钱,你没有感激之情也就算了,怎么还恶意诬陷,离间我跟大娘子的情分呢?” 王氏愣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些话是从“李闻昭”嘴里说出来,面对他冷声质问,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第106章 落下帷幕 “啧啧,为老不尊呢,我说怎么一向潦倒的平阳侯府今日派头快大过皇家,弄了半天是贪财好利,拿儿媳嫁妆来充面子,也不臊得慌。” “就是说啊,还毒害庶子,这这这——断不能轻饶的。” 王氏乱了阵脚,本该是大出风头的春日宴,怎么就忽然成千夫所指了? “老夫人,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呕哑粗嘎的声音响起,徐嬷嬷看她狼狈模样,心中畅快不已。 “你这背弃旧主的东西!”容枝荔忍不住骂道。 卫蔺开口,问徐嬷嬷与柳姨娘可有物证。 徐嬷嬷大声道,“自然是有的!” 王氏心下慌乱,唇瓣不自觉颤动,强迫镇定后颤声道:“阿兰,你是打我嫁进侯府就跟过来的,我们多年情份……” “是啊,我们主仆多年情份,我为你做了多少恶事,害过多少人?可是你呢,你为了灭口,不惜放毒鼠谋害!” 徐嬷嬷摘下面罩,文敬侯夫人离她最近,被吓得当场叫出声。 “天呐……” 嫁衣那晚桑眠辗转反侧,她恨极了徐嬷嬷所作所为,可是如果让她这么白白死了,那真是便宜了王氏。 所以她暗自找福婶儿从府里临香榭——也就是平阳侯府专门处置年纪大身染重疾或是刚刚去世不久下人的地方,寻了个与徐嬷嬷身量差不多的。 专门等到徐嬷嬷被啃咬半柱香后,才去替换救了人。 毕竟锦上添花无人记,雪中送炭才得心,徐嬷嬷自知罪孽深重,可面对王氏的阴狠手辣,心中自然萌生恨意,于是便一直藏匿于韶光院,有了今日指正。 她摸向自己被咬的面目全非的半张脸,凹凸粗糙的手感配上众人厌憎惊骇的目光。 徐嬷嬷阴森森笑了。 她看向王氏:“这才只是一件事而已,我还有更多证据,随便拿出一个都足以让你身陷囹圄甚至抄家,反正我已是个废人,临死前拉老夫人做垫背也算——” 声音戛然而止。 没人知道发生了何事,只看到徐嬷嬷忽然喉间发出嗬嗬怪声,狰狞怪怖的脸上痛苦扭曲,噗得吐出一大口鲜血,霎时间咽了气。 殷红洒在嫩白百合瓣上,春风轻拂,花颤血摇。 有人大声尖叫。 桑眠与柳姨娘对视一眼。 这不在她们安排之中。 可能有人方才趁着徐嬷嬷说话时往其口里掷了毒。 王氏离得近,当场吓晕,现场更是一片混乱。 桑眠忙出声使人维持场面,今年的春日宴就这样荒里荒唐的落下帷幕。 柳姨娘咬牙:“就差一步!” 其实徐嬷嬷并没有物据,这样说不过是想要套出王氏找到漏洞,可偏偏…… “姨娘别急,其实目的已经算是达到,今日来了那么多人物,都不是吃素的,看王氏那模样,想必心里都是有数的。” “再者你我都心知肚明,王氏不可能因此下狱,容家一定会保她。” “可我就是不甘。”柳姨娘红着眼。 “对王氏来说,没什么比让她所做丑事被当众揭开更痛苦的,死反而更便宜她。”桑眠温声开解,“再者,我们不是已经……” “姨娘回去好生歇息,后头有我。” 柳姨娘于是擦了泪,敦促桑眠这些日子尽快换身出府,这才拖着步子回了韶光院。 - 柳风斋。 李闻昭静静捏着两块木雕。 他最近话很少,总是在窗子前头一坐就是半天。 府里乱糟糟,唯有此处还算安静。 有两位夫人离开前特地来劝了他。 她们劝“大娘子”和离,劝“大娘子”去官府要求拿回嫁妆。 “大娘子要是有难处,就来太傅府上找我,能帮上忙的话定捞你一把。” 不仅如此,那些夫人小姐甚至下人侍从,看向自己的目光都怜悯的。 他们都在可怜桑眠。 是啊,苛责怨怼处处刁难甚至蓄意嫁祸的婆母,曾经跋扈嚣张的小姑子,冷漠旁观的夫君,流水一样填进窟窿的嫁妆。 桑眠确实可怜。 她曾说过自己早就有了和离之心,只是李闻昭不信,总觉得那是气话。 可春日宴这荒唐的一天。 绝不是桑眠一朝一夕可谋划出来的。 她实在谨慎又聪慧。 因为平日没人向着她,所以如果是在以往府里指出这些真相,即便有证据,也不会轻而易举取得像今日这般效果,反而会被母亲更狠的打压甚至丢了性命也未可知。 且换身只是加成,今日换作是她以大娘子身份去揭露也是稳妥的,怎么看春日宴对于侯府来说是死棋,对桑眠而言则是生机。 烛火昏黄,李闻昭低声问: “你算计多久了?” 桑眠没有想要回答,只是将手摊开。 今日晨起,她便以侯爷之名将放妻书递交官府,眼下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要做。 两个小人木雕放上去,栩栩如生,憨态可掬。 李闻昭本还想着解释这雕的是自己与她儿时模样,可桑眠换过身后,只淡漠着同他讨论和离后面事宜,半分眼色也没有给那两只木雕。 “我已寻托讼师,侯府用过的嫁妆,若是十日内不归还,那便会上告官府。” “另外我要带的人已经都安排妥当,明日便会离府。”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桑眠声音里满是冷漠决绝,那木雕被孤零零扔在地上,再无用处。 李闻昭没有拦他。 府中一箩筐的烂摊子还等着他这个侯爷主持,但事情竟只是才开了个头。 春日宴当晚上便有说书人编了出戏。 一回说新妇遭受婆母故意欺辱,夫君冷眼旁观添油加醋。二回说贵府无钱拿娘子嫁衣抵债,平妻嚣张跋扈使手段陷害争宠。三回说主母蓄意谋害庶子嫁祸儿媳,心狠手辣灭口草菅人命。 字字不提侯府却句句都在影射,于大街小巷传了个遍。 上京好久没有这样热闹。 柳姨娘并不赞同:“你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丢面子。” “恶狗咬人自然是恶狗的错,难不成就因为怕丢人我就得拖着伤口不去寻医不成?” 桑眠并不在意,甚至为了敦促王氏归还被花出去的近十万两嫁妆,她找了人到侯府门口,每日什么也不干,就是纯说书,侯府一日不还钱,人就一日都不走。 “对了,这几日在侯府对面旁边杂货铺门口租个铺位,上些简易可口点心,紫苏饮还有酸梅汤。” “咱们也发点小财。” 她支着下巴,嘴角噙笑,心情煞是愉悦。 第107章 拿捏 清风徐徐不再,酷热无端袭来。 最近这些日子,毫不夸张的说,上京里一半以上的百姓都来凑热闹听过侯府门外不远处的露天说书。 那杂货铺旁边白瓷碎冰,清甜爽口的梅子汤,自然也都喝了不少,甚至还有专门为了这几钱银子的暑饮过来顺道听书的。 一时间,平阳侯府前头成了上京内炙手可热的消暑纳凉胜地。 偏生李闻昭拿这些没办法。 人家说书的又没指名道姓,若是要告去官府,一来没有立场证据,二来岂不是相当于侯府心虚,更加坐实其内容为真。 这厢进退两难,宫里更是焦头烂额。 弹劾李闻昭的奏札像冬日雪花似的,翩翩往天子眼底下飞,小小春日宴,把无事可干的言官忙的团团转,几日弹了半年的量。 不仅如此,太子卫蔺汇报南下督查科考舞弊案之时,还似有若无说那李侍郎未能从旁协同,案情乃是自己一手查明。 天子大怒,本要革去爵位以正视听,但丞相容晏和新科状元郎何祁都为其求情,念及他父亲功勋卓着,此前又敢于上谏,便将其从礼部侍郎变为从五品鸿胪寺少卿,基本算是抽走实权,从前大好官途尽毁于一旦。 李闻昭拖着疲惫身躯从西角门回府,大门前喧闹嘈杂依旧,他烦不胜烦。 “侯爷,老夫人叫您去翠华庭。” 王氏自打那日起便生了重病,李闻昭借口事务繁忙未曾去看过一遭,他想了想,脚步一拐往那边走了。 才进卧房,王氏甩过来一枚瓷盏,擦着李闻昭额角飞过,瞬间划出片红痕。 他不在意的抬抬手,示意下人都出去。 门被关上,屋子里只听王氏略显费力的呼吸。 扑通一声,王氏撇过脸去瞧,李闻昭双膝跪地,脸上是踌躇与懊悔,说自己被降职,外头凌乱不堪,后宅更是乱成一锅粥。 “这……咳咳,这不都是怪你!” “如果不是你胡说八道,还暗自与韶光院那个贱人勾结,侯府如今怎么会落得个如此光景!” “如果孩儿说,春日宴的我不是我,母亲可信?” 王氏闻言拧起眉。 她眼眸微转,竟没有觉得这话荒唐,沉思良久后让李闻昭起来,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李闻昭将换身始末说与她听,王氏诧异,又听他说些曾经自己对桑眠曾做过的事,回想从前种种,似乎一切不对劲都有迹可循,她沉着眼:“那我上次……” “母亲放心,那次是孩儿。” “好个桑眠,如此心机!咳咳咳咳——” 王氏重重咳了几声,“既如此,那你们以后还会再换吗?” “孩儿也是确定不会再换了,这才来敢跟母亲请罪。”李闻昭依旧是跪姿,他眸光虚无,落在桌案茶盏上,并没有起身给王氏沏一杯茶水。 “眼下我们侯府吃了大亏,孩儿也被降职,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须得尽快平息。” 他目露担忧,“而且……听闻枝枝新扇子铺也因此没能如约而开,她昨晚红着眼在孩儿怀中哭泣,说觉得丢人,孩儿听了实在是心疼。” 王氏本来三分犹豫,听闻容枝荔被殃及,心中不免自责。 李闻昭轻声提议:“桑眠那边请了讼师,显然势必要将嫁妆讨回,只是府里实在拮据,不然将些摆件还有大门拆了换回银两……” “不可!” 本就丢人,再拆门还钱,侯府真就最后一层遮羞布也挡不住了。 “钱的事情你不必再操心,回去好生安慰陪陪枝枝。” 李闻昭很是听话,似乎完全被王氏拿捏住,到了俯兰阁还在嘱咐容枝荔最近多往母亲那里走动,“对了,这是我替你去求的平安符,府里最近不太平,我不在时你要万事小心。” 容枝荔颇为惊喜,毕竟昭哥哥许久没有送东西给过她了,此时更是如获至宝,当下就挂在自己腰间,盈盈一转,身姿袅袅。 “好看吗?” “自然好看。” 李闻昭将人拥入怀中,唇角勾着,笑意却不达眼底。 - 来迟热闹不少。 哑叔福婶儿还有宝珍连带着柳姨娘几人都被桑眠接了过去。 “妙羽斋铺子是你的?” 柳姨娘睁大眸子,对着桑眠左瞧右瞧上瞧下瞧,十分的不敢置信。 “你原来就是那个黑心肝儿的贩子!” 桑眠忍俊不禁。 春日宴那日在侯府,因为人人一把妙羽斋扇子,柳姨娘随口问了句价格,得知以后将老板骂了个狗血淋头,直言这价格是宰猪,买的人都蠢! 不过妙羽斋定价的确是高,这铺子盈利纯靠贵妇圈子口口相传,一旦崩坏,那便很难翻身,风险太高…… 想到父亲当时经营醉仙居时施行的两层之举,她略一思索,有了点子。 见柳姨娘还在惊讶,她无奈道:“都是为了赚钱,有钱才有路。” “怪不得,我说你是个有主见的,怎么会在侯府里受那委屈。” “除了妙羽斋,可还有别的?” 桑眠也没隐瞒:“有不少,但妙羽斋是最挣钱的。” “所以,养柳姨你是绰绰有余,别再想着刺绣换钱。” 柳姨真就将手里针线放下,亏得她最近还替桑眠日后发愁,真是白白操心了。 “姑娘,有人来了。”冬赋轻轻叩门。 她猜到应当是卫蔺,便叫柳姨先回去休息。 自打春日宴之后,这是卫蔺头一回来找桑眠,他穿了一身藏青色袍衫便服,束腰垂着玉佩,身姿挺拔。 依旧是抬手扔过来几枚药丸,桑眠神色如常,已经习惯。 卫蔺问她可有看桑蓝回信。 桑蓝痴傻,提起笔就只会给桑眠写信,来来回回也只有“你可还好,我与阿娘都很想你”这句话。 可春日宴卫蔺给过来的那封显然不一样。 里面竟然还夹杂着大哥哥、暖和、苦这几个字,虽然次序杂乱,可难得见弟弟写别的字,桑眠私底下看了又看,十分高兴。 “看过了。” 卫蔺漫不经心,淡淡道:“朋友同我说,桑蓝的病并非全无希望。” 桑眠眼睛一亮。 男人薄唇微勾:“但这是另外的价钱。” 第108章 任凭 卫蔺眸色染上些许轻佻。 暑日里的姑娘早换过轻薄衣裳,莲白色透气罗纱齐胸襦裙下是若隐若现的紧致肌肤,他目光一寸寸在她小巧肩头和细长锁骨处流连。 很美,恍若盛春里摇曳花瓣边缘,引人往里探索。 “桑姑娘该知道的,对于桑蓝我并没有义务相救。” 她沉默,明白他意思。 桑蓝病了快三年,芸娘和自己都曾寻访过无数名医均断定他这辈子只能痴傻度日,当初在南洲就将桑蓝送回上京来迟还是让卫蔺之友尝试救治自己犹豫颇久,最终还是想要赌一把。 没想到才短短不到一月,桑蓝病情竟然能得到如此改善…… 他是芸娘和父亲唯一的孩子,更是这个世上自己仅剩血亲。 桑眠看着卫蔺,她下颌绷成一条直线,清了清有些发痒的嗓子,语气坚定。 “只要能将桑蓝治好,条件任凭你开。” 卫蔺早就料到她会是这样反应,心里却并未有多少得逞快感,反倒心尖莫名刺痛,那痛感遍布全身,让男人蓦地沉下眼,语气骤然阴郁起来:“倘若不是我,今日在这里问你的是任何一个男子,你是不是都会答应?” “是,但我有条件。” “你没资格跟本宫谈条件。”他声寒如冰。 “搞清楚,现在是你求我救桑蓝。” “求人便要有求人的态度。” 桑眠没有看清他是如何动作,只是伸手拔下她头上玉簪往后一掷,“咔哒”声起,门后檀木插销已被锁上。 现在才是黄昏,暖黄色余晖将男人身影拉长。 桑眠反应过来时,自己半挽起的发已如瀑散下,男人手指放在她襦裙系带上,莲白色结扣颤巍巍摇动,像纤细花枝,柔情忐忑。 卫蔺眸色幽暗,低哑开口:“条件任凭我开?” 屋子里太静,静到桑眠可以听到系带被缓缓抽出声音。 好像有什么一同随着这声音被剥离出去。 她抿唇,伸手拦下卫蔺动作。 “我自己来。” 他长眉微蹙,就那么猝不及防的,看见她长裙落地,像繁花绽放舒展。 桑眠静静站着,莹白如玉的肌肤如同致命诱惑。 辨不清是谁的呼吸与心跳,骤然急促起来。 “桑姑娘真是让本宫,开了眼。”卫蔺轻叹,似是咬牙切齿,暮色染红他眼尾。 床帐如水般荡漾出柔和弧度。 男人清冽气息铺天盖地,旋即被炽热灼化成阵阵旖旎。 看见她紧紧闭着眼,卫蔺直起腰。 他忽然就不气,也不急了,只是解下腰上缚着的软绸绦带,转手覆在她眸上绑住。 桑眠身子僵硬,漆黑之下触感越发敏锐。 火一簇一簇燃起。 虽不曾与李闻昭圆房,可桑眠也不是什么都不懂,本想羞恼质问身上之人,要做就快些,何必这样磨人,想起桑蓝的病,她还是攥着手,生生将话吞了回去。 日头慢悠悠落下,格外漫长又磨人。 被解开的单薄布料凌乱横在玲珑纤细之上,却掩不住半分春色。 被粗粝掌心磨过的瞬间,桑眠腰肢颤动,几乎掐破手心。 “害怕?” 卫蔺慢条斯理,小指安抚似的轻轻摩挲桑眠细腕,让她松开手指,不至于伤到自己。 “桑姑娘在怕什么?” “怕我这样?”修长手指缓缓向下。 还是……怕我这样?” “卫……蔺……你……” 一句话话破碎的不成样子,男人却低笑出声:“嗯?本宫怎的了?” 他声音低柔喑哑:“敢直呼太子名讳,阿眠好大的胆子。” 风紧了起来,卷起千层海浪,渐渐的,发丝被汗腻在鬓间,桑眠脸颊氤氲红意,反反复复,起起伏伏,不知是不是羞耻的泪,洇湿卫蔺绦带,浸出两团水渍。 卫蔺松开手,两条白嫩嫩胳膊无力垂下。 指尖潮湿晶莹,卫蔺开口:“你出了好多的汗。” 桑眠眼前清晰起来,她看见男人清冷自持,毫不凌乱的模样。 她咬唇,羞耻与难堪让脸庞上血色一点点褪下去。 最后一抹余晖洒进房中,细小尘埃在光里跳跃,像男人密密麻麻的,碎碎的吻,清泪从眼角淌下去,桑眠盯着头顶帐子纹样,整个人无声无息。 卫蔺似是扫兴,皱眉下床,不发一言的离开。 - 自那日之后,桑眠再也没有见过卫蔺。 但她并没有担忧卫蔺会说话不算话,因而只是强迫自己忙起来。 妙羽斋生意一直没有回到原来,加之容枝荔在长安街新开了一家扇子铺,售卖与定制的经营噱头几乎与妙羽斋一模一样,少不得许多人卖宰相面子去光顾一番。 “听说闲清阁请的画师是一个叫吴白的,虽年纪不大,可画技高超远近闻名,乃是池行之关门弟子。” “池行之?” 桑眠轻声重复这个名字,她不止一次听师父说起过他。 “没事,先不用管闲清阁。” 她吩咐章三先将妙羽斋关了,对外只说是休业整顿,再买下隔壁二层茶肆,找工匠把两处铺面打通。 “就用侯府换回来的嫁妆做资金,多请些人,尽量在下月底前完工重新开张。” “另外给寻个五六十把空扇面送到我书房。” 接下里的日子,桑眠关注在房里画着扇面,转眼已是六月,卫蔺再未踏足过这里,柳姨时不时来找桑眠叙话,察觉她心中有事,也没有多问。 后来蝉鸣开始聒噪,新修好的妙羽斋盛大开张,来迟的门也终于被扣响。 冬赋讶异,将门口来人看了又看,颤抖着唇飞快回去向桑眠通报。 “姑娘,姑娘您快看看是谁来了!” 第109章 重新开张 桑眠方才洗漱完,将头发用簪子挽起,她循声出了房门。 “怎么了,谁来了?” 冬赋不说,拉着她急急过去。 “阿、阿姐好。” “我回来、来了。” “姑娘,我带少爷回来了。” 嫣红身后,一身深绿锦缎衣裳的少年立在门口,局促不安搓了搓衣角,回头朝前面马车旁长身而立的男人看了看。 桑眠呆呆望着,一下子红了眼眶。 她伸手,又颤抖着缩回,唯恐这是梦。 从父亲死后,桑蓝就再也不能说出完整一句话,总瑟缩着脖子如同痴儿,如今能见到他举止如同常人,还说出这样简短一句问候,她心里是又惊又喜,拉着人瞧了半天。 马车里窜出来一枚圆润脑袋。 “啧,那小娘子看都没看你一眼。” 卫蔺掀起眼皮睨他:“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走了。” 马车行驶出离,方才他站着的地方空空荡荡。 桑眠眨眨眼,低垂着眸子将桑蓝紧紧拥入怀中。 只是事情并没有她想象中那般顺利,嫣红说桑蓝的病目前只好了四成,需要长期诊治。 “大夫呢?”她想亲自去道谢。 嫣红摇头,劝她不必:“那大夫脾气古怪的很,也不怎么跟我们说话,隔个十日就来给少爷扎针,其余时候是见也见不到。” “不过这回到上京,倒是一路跟了来。” 桑眠秀眉微颦,她当初想跟卫蔺说的条件就是要把桑蓝接回上京诊治,他反怼回来,竟没想到会自顾自把桑蓝直接送来。 心中本涌起感激,但想到二人是互相交易关系,如今桑蓝还未痊愈,只怕卫蔺会多次拿他要作挟,便很快敛了神色,继续细致给桑蓝擦脸。 “阿姐,好看了,好多好多。” 桑蓝咧开唇笑着。 “少爷这是清醒时刻,但时不时还会回到痴傻状态,姑娘要做好准备。” “嗯。” 能有这样大的好转已经是出乎意料,曾几何时,芸娘信中都透露着绝望,觉得桑蓝一辈子就只能如同三岁小儿一般……若是芸娘还在…… 桑蓝清醒时从不曾问过芸娘,桑眠便也没有提及,因为要照顾他,日子陡然充实忙碌。妙羽斋也慢慢走向正规,章三她们忙的脚不沾地。 其实也没有多费功夫去挽回名声,桑眠只是把之前自己在书房仅仅勾勒出线条的扇面拿出,陈列在一楼,顾客可自己挑选喜爱的样式图案,用铺子提供的颜料填色,还偶尔卖些冷饮。 这法子她是从师父那里得来的灵感,儿时在她手下学画时,自己偶尔放空没有灵感,师父就随意勾勒出幅画,让她自己填色玩,既打发时间又能学习师父笔触走势,一举两得。 如今天越发热了,桑眠希望妙羽斋一楼既能避暑,又可给顾客提供趣味事情打发时间,因而将价格定的不高,更多收益其实还是得看上京夫人小姐的。 这一举措很快让妙羽斋名头打出去,桑眠又把自己精心描绘出的成品扇面放在二楼,事前让章三找人往老顾客府上都免费送去一把新扇,扇坠垂落一枚玉石,凭玉石可直接到妙羽斋二楼购买。 太傅夫人是第一个拿着玉坠子来的贵宾,章三恭恭敬敬将人请上二楼,除去几间厢房之外,视野极为开阔,只在靠墙矗立或圆或方雕花博古架,架子错落有致,各摆着不同成品扇面,宁静雅致。 “这么大,看来是下了功夫新修了。”尚书夫人连连点头,她本来还以为妙羽斋要倒了,不过是借着修整名头人去楼空,“啧,这花鸟活灵活现,真真是上品。” 魏烟柔随着母亲一同而来,她娴静温柔,不似太傅夫人那般多话,却默默各选了三把用作配衣裳用。 “对了,那边闲清阁早早就恨不能叫所有人知道她们请的画师是名家弟子,怎么妙羽斋背后之人却默默无闻?” 章三笑道:“不过是把扇子,能讨夫人小姐欢心就好,何必用画师做噱头。” “这倒是。” 那闲清阁的画师翻来覆去就是些山水花草,久之也便腻了,倒不如妙羽斋这边,从花鸟鱼虫到宫阙楼阁山川日月,挥毫之间各有其妙,想必也不单单只有一位画师。 章三动作麻利,亲自替太傅夫人和魏姑娘装好五把扇面,按照桑眠吩咐,没有收银两。 “不瞒夫人,重新开张三日,您是头一位来二楼的贵客,这五把扇面小的讨个吉利,就不收您银钱了,近日天热,希望夫人小姐能物尽其用,欢迎下次再来。” 桑眠时间掐得刚刚好。 开张后不到五日便是宫中皇后千秋宴,去赴宴的官家小姐们纷纷对魏烟柔手中团扇赞不绝口。 “这玉兰上的水珠,好似下一秒就要流下来了,看着好生清爽又富有生机,跟烟柔姐姐浅云色百水裙搭配,真叫人眼前一亮。” “好姐姐快告诉我,这是哪里得来的?” “莫不是那新开的闲清阁?” 魏烟柔一一作答,说是重新开张的妙羽斋,想了想又着重说自己与母亲去看时,那二楼的典雅精致,“是只有收到那扇子和玉坠的人才可去二楼吗?” 她柔柔一笑:“非也,几人同行,有一枚玉坠便可,且那掌柜的说,但凡购入过两把扇面,均能得到玉坠。” 张家小女张明月刚好身上带着,便拿出来:“这坠子我当时便觉得精巧,没想到还有此番用处,回头我得去看看。” 张明月一拿出来,几个姑娘看着都十分讶异。 “这吊坠,与我府中收到的竟然不同。” “是啊是啊,怎的我收到是花,你却是月? “应当也都是定制的,妙羽斋可真是用心了。” 千秋宴过后,妙羽斋二楼开始热闹起来,世家小姐夫人们几乎要将门槛踏破。短短半月,铺子起死回生,进项比之前一整个月份都多,章三喜滋滋的,一扫之前颓唐衰气。 “还是姑娘聪明。” 桑眠心不在焉嗯了声。 冬赋给章三使了个眼色。 没看见姑娘烦着呢? 眼看十日之期已过,桑蓝每日痴傻下的状态越发多了,可那大夫没有丝毫上门迹象。 桑眠心中忧虑,夜里辗转反侧,怕是自己上回惹卫蔺不快,他故意不让人来给桑蓝继续诊治。 这日桑蓝从晨起到夜幕都是呆痴模样,桑眠望着窗外浓黑夜色,她再也忍不住,咬牙开口: “你们看好少爷,我出去一趟。” 第110章 有喜 平阳侯府,俯兰阁。 容枝荔将账本狠狠甩出去,“都干什么吃的,这月盈利怎的比上个月跌了将近一半?” 杨嬷嬷将账册捡起,低声劝慰:“姑娘别急,人们大都图新鲜,刚开张肯定流水多些,这个月那妙羽斋风头正盛,想必抢了不少客源过去,闲清阁收益下降也是正常的。” “妙羽斋……” 她胸脯起伏,气红了眼。 自己当初开扇子铺前,曾经明里暗里查妙羽斋画师,想要挖到自己手里,可偏偏那个掌柜的嘴比死鸭子还硬,愣是撬不出半个字,于是便使了点手段,本以为那铺子一蹶不振,往后少了家竞争对手,不想竟然又重新开张,生意比之从前更好。 什么一楼填色小憩二楼贵宾的,还装腔作势往扇子上印妙羽斋招牌,真当自己是个碟子菜了,她阿兄随便一家铺子扯出来规模都比这大!气派!赚钱!有名! 那些个官家小姐也是眼皮子浅的,惯会随波逐流。 容枝荔越想越是不忿,她自然不肯接受自己比旁的铺子差,思来想去,问题还是出在那画师身上。 “什么名师弟子,根本就是技不如人。” “杨嬷嬷你回头传消息去闲清阁,就说将那个叫吴白的画师月钱减少三十两,这个月要还是比不过妙羽斋就接着减,什么时候收益见好,什么时候再给他调回去。” 杨嬷嬷为难:“这……” 她想说这会不会过分了些,可看容枝荔愤怒神色,便摇摇头下去了。 适逢侯爷过来,她瘪瘪嘴诉一番苦,李闻昭将人安抚好,这才传晚膳。 “闲清阁事忙,枝枝记得也要常去翠华庭看望母亲。” “先前去呆了好一阵子呢。”容枝荔夹起一块嫩鱼肉放到他碗里,叹气道:“只是母亲病得越发重了,总有七八个时辰里都是睡着的,精神不济,连说话也没有力气。” “好在后宅还有祖母暂时料理,不然我真是要忙不过来。” 李闻昭没听见她后头说的什么,只望着碗中鱼肉出神,不可避免想起桑眠。 桑眠是很讨厌吃鱼的。 想起自己换身之时被容枝荔灌下一整碗鱼汤时弯腰恶心直吐,好似又涌起一股反胃,他皱眉停下筷子,擦了擦嘴:“我吃好了。” “夫君才吃了一点,怎么就饱了?” 容枝荔蹙眉,“是不是我方才说母亲病况,惹得夫君心里难受?” 李闻昭没否认,视线从她腰间佩戴着的平安符上一扫而过,低声说近日衙门事忙,让容枝荔多往翠华庭去陪陪母亲。 “要不要再请个大夫来看看?” “不必,上回那我找来那太医也明确说过母亲是心气郁结,要好生调养,起码半年才能恢复。” 容枝荔忧心忡忡点了头。 “都怪那姓桑的!” 王氏曾经把换身内情说与容枝荔听,所以她对于此事知晓,还懊悔曾经对换成桑眠身子的李闻昭恶语相向,因此更加乖顺,对于夫君言听计从,连他新抬了一房姨娘,接连宠爱几日,也没有闹什么。 “大娘子,侯爷。” 桃喜进来,略显踌躇,似是欲言又止。 “窈娘她有喜了。” - 晚风吹起尘土,桑眠弯着腰,不敢抬手揉眼,她眯起眸子紧盯鞋面,尽可能扮演着小太监形象,唯恐惹人注目。 密密登登脚步声四起,混合兵将挥舞兵器的破空风声,听得桑眠大气也不敢出。 这里是京郊大营,一个公公进来其实非常惹眼。 有人问是做什么的,九思冷冷道乃是宫中来传话的。 桑眠亦步亦趋跟着九思,直至到了最里面的营帐。 九思在外头往里看了一眼,低声道:“主子眼下在忙,姑娘且先等等。” 一架高有一人那么高的炭火正在熊熊燃烧,桑眠就立在那火旁,被热意烘烤,矮小影子随着噼里啪啦火舌跳动。 “糟了。” 她心中暗道不好,来的匆忙,忘记喝那药了,怕是一会儿会旧疾复发。 双脚稳稳扎在地上,桑眠没动弹,她今日是一定要见到卫蔺。 也不知是不是芸娘的死给她打击太大,桑眠眼下对于留在身边的人格外珍惜,桑蓝的病,她是一定要治的,如果没能抓住此次机会,那桑蓝很可能会如同其他大夫所说那般,痴傻活不过二十。 腰间隐隐作痛,桑眠抿唇,盯着鞋面就那么执拗的等着。 直到里头出来个人,似乎穿了重重铠甲,从桑眠身旁经过之时冷硬铁甲摩擦,铮铮作响,莫名紧迫。 九思把桑眠带进去,卫蔺捏着眉心瞥过去一眼,倏地拧起眉。 “怎么回事?” 桑眠低垂着眼,膝盖一弯便跪了下去。 “不关九思的事,是我逼着他出现让他带我来找你的。” 卫蔺没意外她察觉到自己在来迟附近安插了暗卫,但也没说话。 九思悄悄离去,步子顿了顿,又回到营帐前把守着。 “你来找我做什么?” 桑眠松气,她总觉得卫蔺不以太子自称时便是好说话的时候,因此大胆抬起眸子:“求您让大夫继续替桑蓝诊治。” 他微怔。 桑蓝每十日都要施一回针这他是知晓的,想起温舒怀那个促狭眼神,卫蔺便明白几分。 他坐下去,喉间意味不明嗯了声。 桑眠拿不准这意思,但本就是抱着决心来,因此并不扭捏,跪着过去他膝旁,颤抖着解开盘扣,“夜色、夜色太凉,我方才在外头站了许久……” 说的话明明勾人得紧,巴掌大的小脸上却满是视死如归的清倔。 “太子殿下行行好,帮、帮……我暖一暖可好?” 她带着他手从半敞开的衣领滑进去。 确实很凉。 卫蔺呼吸一沉,眸子里暗色翻涌,淡淡将手抽出来,不带一丝留恋。 “她不会这样。” 桑眠狠了狠心,笨拙翻身上去。 那坐榻本就只能容下一人,她手脚并用,几乎在攀在男人身上,偏生眼神认真,“太子殿下告诉我她会怎样,我定能照做。” 红梅轻颤,烛火摇晃。 卫蔺面无表情:“你真是能耐了。” 第111章 温神医 “只要您让神医继续给桑蓝施诊……” 冰凉小手浑似没有骨头,那么软,就直愣愣去解他衣裳。 卫蔺倚在坐榻上擒住她,“太莽,倒失了情趣。” 桑眠对上那双狭长眸子,犹豫片刻,歪头在人唇上啄了一口。 灯花炸了一声。 他扣着她后颈,将要逃开的人揽回来,加深了这个本来青涩至极的吻。 “唔!” 骤然被反客为主,桑眠下意识拿手臂抵在两人中间,皱着眉紧绷着唇,上回卫蔺的吻只在脖颈之间,但这回…… 男人明显不满足于她的僵硬,指尖微动,在人腰上不轻不重捏了一下,趁着惊呼张开的檀口进去,肆意攻城略地。 桑眠脑中一片空白,眼角沁出泪花,竟有些无助的攀上他挺阔肩膀。 他吻得实在是太凶了。 想必对于故人是有爱而不得深深遗憾的。 她紧闭着眼这样想。 也好,如此各取所需,是再好不过。 卫蔺感觉到身上娇人逐渐软下来的身子,唇齿轻柔温柔起来,感受一寸一寸柔软,馥郁香气在吸吮间缠绕纠缠。 桑眠被带动着,轻微勾了勾他舌尖,随即蹙眉,才明白过来自己竟然在主动迎合…… 她惊魂未定,气喘吁吁退开,双唇早已肿起,水色诱人,看的卫蔺又想要继续。 但再继续下去,怕是不可控了。 他曲起腿,目光灼热,声音低沉:“此处太硬,硌的我不舒服,今日就当是讨些利息,你回吧。” 桑眠眼神早已清明,她快速穿好衣衫,只是免不了腿软,落地时险些栽倒。 “慢着。” 卫蔺叫住要立马要逃的人,皱眉问:“你就这样回去?” 即便衣衫完好,可她凌乱的发,潋滟的唇,像是春雨后沾满雨露待人采撷的杏。 “这副模样除了本宫,你还想给谁看?” 到最后还是拿了披风将人裹在怀里,卫蔺打横抱起,轻功送人回了来迟。 床榻柔软,桑眠又紧绷起来。 男人却没有多留,转身到了营帐,九思还在站着,他冷声把人喊进去。 “为何让她在外头等?” 九思脑子钝,如实说道:“您跟方小将军在议事。” “嗯,京郊大营百十来顶帐子,你偏偏让个小太监在我帐子门口罚站,一站就是一个时辰,好得很,回去领军棍五十。” 他没明白自己怎么就挨了罚,直到后来问三暮,才隐隐约约猜到些什么,再不敢轻慢来迟那位娘子。 - 温神医很快上了门,他瞧着同卫蔺差不多年岁,确实话少,给桑蓝施过针后便离开,嫣红忙将早备好的精致点心送上,又另封了五十两红包过去。 温舒怀如临大敌:“我不要我不要,你这是害我!” 嫣红不解,旁敲侧击道:“温神医不必担忧,这是我们家姑娘赏您的,十日之后您来,还有另外五十两送上。” “哼,知道你们担心什么,放心,十日后我会准时过来。” 不过来怕是某人要提刀剁了他脑袋。 心有余悸,温舒怀摸摸尚且连着身子的头,坚决摆手:“银子自然已经是有人付过了,我不收红封,快快拿回。” 见他态度如此,嫣红便也没有强求,将银子和吃食原封不动拿了回去。 桑眠没有收,叫嫣红自己揣着了,倒是桑蓝看见点心眼睛放光,搓搓手问道:“阿姐、能、能吃吗?” “可以啊,不过不能多吃。” 想到这次施针之后,温神医说他基本可以维持大半日的清醒,桑眠便问桑蓝可想要学些字,看些书。 桑蓝答的很爽快:“要,桑蓝要识字!” 她鼻子一酸,便让嫣红开始安排起来。 又过十日,温舒怀果真如约而来,只是身后还跟着另外一人。 卫蔺扫一眼她嫩粉色唇瓣,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走吧,随我去个地方。” 桑眠没有多问,换过衣裳从来迟后门上了马车。 近日来妙羽斋定制扇面的夫人小姐不少,桑眠每日将自己关在书房,免不了劳累,轻轻揉着发痛手腕,她脑中构思着下一副扇面画的构图,直到周遭喧嚣渐渐归于安宁,她才回神往车窗外看了一眼,原是已经出了上京城。 马车很快在大片丘陵地带停下。 两人下车,桑眠不解。 “太子殿下带我到这处地方来做什么?” “教你些东西,顺便讨要剩下的利息。” 他这话说得十分认真,桑眠无言,没想跑这么远就是为了要自己学武,“太子殿下,我也知道武功深奥,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练成的,您这样……不会觉得浪费时间吗?” “谁说我要从头开始教你了。” 卫蔺背着手看她,语气淡淡:“你最近在查什么当我不知道?若是叫容衡发觉,随时随地能顺藤摸瓜找到你在来迟,届时你丢了命,那桑蓝的病,恐怕也再不会好了。” 听出他话里威胁,桑眠抿唇:“我查得很小心。” “所以你最近是要有所动作?” 她没有否认,容家树大,想要一口气连根拔起几乎不可能,但眼下容枝荔是个不错的突破口。 卫蔺只教了她两招,要桑眠回去后多练习,自己会去抽查。 “好了,歇息吧。” 桑眠擦了擦额上细汗,竟有种前所未有的松快。 “坐。”卫蔺拍拍身侧位置,他依旧是浑身清爽,丘陵开阔,傍晚的风将他发带吹起。“听钦天监说,今日晚霞不错,陪本宫看看。” 斜阳欲坠。 桑眠顿了顿,依言坐下,从前在南洲,也有这样一片地方,就在香炉峰上,是看落日的绝好位置,自己常常对着霞光发呆,到后来有了李闻昭作陪,他却总拿着书写学究布置的作业,目光不曾流连天色。 有一回遇上火红烧云,她兴奋拉着李闻昭让他看,他却偏头将吻落在他眉心,那时觉得羞涩缱绻,现在想来,只是敷衍罢了。 橙光四起如同流金,桑眠喃喃:“果真好看。” 最后一抹余晖落下,正片丘陵被暗色笼罩,卫蔺唤了她一声,忽然就像那日在帐子里,扣着她后脑便吻了过来。 第112章 送礼 桑眠并未推开,只是睁着眸子,直到卫蔺擒着她的力道越来越重,蓦地掀起眼皮,她才恍若投入,小心翼翼迎合他几分。 都说强扭的瓜不甜,男人却像是食髓知味般上瘾,直拉着亲到月上中天,才意犹未尽把人送了回去。 桑眠没有深想。 似乎除了第一回在来迟后院的放肆,卫蔺再没有那般强势逾矩,自己心中畏怯难免就少了些许。 但他到底是男人,只要桑蓝的病还在治着,若是哪一日真把自己当替身要了,恐怕也无法拒绝。 “在想什么?” 桑眠回神,脚步微顿。 此时已经是在来迟后院中,她随意扯了句觉得今夜月色颇好。 卫蔺抬头看着皎皎明月,扔过去个小玩意儿。 桑眠拿手捏住,放在清冷月光下一瞧,竟是个戒环,再仔细端详,那指环纯似纯银锻造,蜿蜒盘旋细腻线条,显然是被用心雕琢而成。 “这是……”桑眠迟疑。 “和离之礼。”男人慢吞吞道,一步步走过来。 “恭贺桑姑娘得脱樊笼。” 桑眠一时间恍惚,但还是摇了摇头:“多谢,只是这太名贵,我素来也没有带指环的习惯,太子殿下还是留着送给有需要之人吧。” 最后一字落下,男人已近至身前,不发一言,将其套在桑眠纤细手指上,尺寸竟是正好。 “本宫说过的话是又忘了?” “收着。” 桑眠抿唇,没再拒绝:“谢太子殿下。” 卫蔺道:“你要做什么便做,只是有一样,不许伤到你自己分毫。” 他视线从发髻到裙摆扫过,桑眠略不自在,但明白作为替身,自当该护着这与他故人几分相似的皮囊。 这是她的筹码。 “是。” “若吃力或有需要,可随时找九思寻我。” 卫蔺说完深深看了她一眼,本都要走了,目光停留在那饱满似熟透樱桃般的朱唇上,又好似着了魔般低下头凑近。 沁人的清冷气息在二人交缠不明的呼吸间萦绕,桑眠感受到一片温柔轻轻落在唇上。 是男人仍残存京郊花香的指腹。 那冰凉小心捻过柔嫩,他嗓音低哑,语焉不详。 “肿了。” 桑眠不知说什么,就嗯了一声。 亲了一个多时辰,不肿才怪…… 卫蔺压下心中腾然而生的妄念浊意,转身离开,等看到那挺拔凌冽身影消失在月色之中,桑眠才几不可察舒口气。 疲惫回到房中,冬赋正伏案睡着,听见动静忙揉眼起身:“姑娘回来了。” “可有用过饭?奴婢让厨房煨了粥,还热着,去给您配上些小菜。” 桑眠摇头:“你先下去吧,早些睡。” 冬赋早察觉出姑娘与那太子之间似乎开始变得微妙起来,只是并没开口问过,姑娘在她心中总是有主见的,无论做什么自己都会支持。 “那奴婢先告退,稍后让福婶儿来给您送热水。” 门吱呀一声关上。 屋里只燃了一盏小小的烛。 桑眠对着镜子卸发,手上多了枚戒环稍微有些不习惯,她转着掌心凝视这小巧的,多余出来的东西, 忽然她颦了眉。 竟发现指环下方有一细小凸起,拇指指甲刚好能够到,轻轻拨弄,外端立刻伸出类似针尖刀锋似的利刃,虽小,却能足够在顷刻间划破肌肤,见血封喉。 是个防身武器。 桑眠霎时间便觉得这戒环有意思起来,配合上今日卫蔺教自己的两招防身手法来回操练几次,对于后面事情多了勇气也增了底气。 卫蔺是个有心的。 他虽的确担忧自己这副肖似故人的皮囊收到伤害,却也没有因为怕身子受伤而霸道强占了把人囚禁起来,也算对心上故人有几分尊重。 嗤。 她轻笑摇头,在心中推翻自己想法。 若真是尊重,又怎么会对除他心上人之外的另一个女子那般亲密。 唇齿间雪松气息隐隐泛着清冽,桑眠拨回戒刃,绕过屏风去漱口盥洗,直睡到第二日日上三竿。 好久没这样安睡过,她精神饱满,颇有活力陪同桑蓝习了会儿字,又将昨日灵感绘于扇面之上,正准备亲自下厨做些果子时,冬赋神色慌张过来说不好了。 “铺子出事了。” “闲清阁找了好多人来闹事,说我们扇面抄袭,一通乱砸乱叫,把客人都吓跑了,章大哥阻拦不成反而受伤流血。” “二楼今日还接待着贵客呢,现在脸色也不好看,说是受了惊,旧疾犯了!” 她说的又快又急却不失条理,桑眠很快弄清楚状况,问过章三伤势后果断道:“叫上宝珍,马上报官寻医,越快越好。” 桑眠没急着出面,她把嫣红叫来,附耳同她说了几句。 “是,奴婢明白。” 嫣红从妙羽斋后门进去,换过铺子里伙计统一服饰,于混乱中到章三身旁,塞给他颗药,章三心领神会,头一歪送到口中,旋即便晕了过去。 “掌柜的!掌柜的!” 凄切女声炸开,“掌柜的你怎么了!” 章三被嫣红揽在怀中,双眼紧闭口中嚼下苦涩药丸,装晕十分娴熟,只是让姑娘这般担忧呼唤的,那馨香直往鼻子里钻,他脸有些热。 还好方才头磕破流了些殷红的血,此刻也能遮上一遮。 见好似闹出人命,来砸场子的人便慌了神,纷纷停下。 嫣红双眼泛红,又气又惧:“即便是平阳侯府大娘子开的铺子,即便你们高贵有权有势,可也不能光天化日陷害杀人啊!” 闲清阁东家是容大娘子的事情在上京官眷圈子里是人尽皆知,不过于小百姓而言,此事倒没有门路知晓。 看热闹的婶娘壮着胆子道:“是啊,太过分了,打砸伤人,可恶劣!” “是容大娘子开的铺子?那怪不得如此跋扈嚣张,前段时间不是还说她欺负那平阳侯府原配妻子,把人家父亲牌位都摔断了。” “对对,我也听说过,歹毒着呢!” “去去去别女嘴皮子一动叭叭瞎说,都是谣言,容家可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 “就是,明明是这家铺子不劳而获,抄袭闲清阁的画作,被人找上门来,这叫报应!” 嫣红把章三撇到地上,气势汹汹站起来:“说我们抄袭,证据呢!” 第113章 出事 闲清阁那边为首之人是个身材壮实,凶神恶煞的,自报家门说叫屠雷。 屠雷眉毛竖起,没有将嫣红放在眼里,不屑睨她一眼后道:“这哪里需要证据?” “我们闲清阁画师是池老关门弟子,天赋极高,远近闻名,而你们妙羽斋的画师缩在龟壳里都不敢出来,自然只有你们抄我们的份儿。” “这位爷说话可真是招笑,我们妙羽斋大火之时,闲清阁还没生出来,如今儿子倒还骑到爹头上撒野,真是反了天!” 此话一出,众人哄笑。 嫣红讶异:“林姨,您怎么来了?” 林姨安抚拍拍她,“我出来透透气。” 看出她眼底担忧,林姨笑道:“无事,横竖我如今已不是谁的妾,乃是平阳侯亲自还了身契的良民,没什么不能抛头露面的。” 她可还指望着桑眠养呢,才不能亲自看着这铺子倒。 “你们容大娘子也是有意思,看别人夫君长得俊俏就立刻厚着脸皮求嫁,瞧我们妙羽斋生意好也马上重金开个扇子铺,啧,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学人精。” “赶明儿看狗吃屎吃得欢,是不是也要拿着筷子到茅房里去尝尝咸淡啊?” 屠雷额上青筋直跳。 他眼见招架不来便想要逃,可外头乌乌泱泱挤满看热闹的,若是就这样离去,只怕东家又要发怒扣钱…… 这时从楼上下来个侍女,与屠雷交换眼色后立刻慌里慌张道:“不好了,我们小姐她快不行了!” 柳姨望过去,忍不住蹙眉,章三是装得,但那小姐…… 铺子若真死了人,那基本废了,往后怕是客人都会退避三舍…… 好在她担忧是多虑,大夫来的及时,一颗药丸下去那崔家小姐呼吸平稳睁了眼,呜呜哭着说自己受了惊吓,话里话外都是妙羽斋无法保证顾客安全,一定得要说法赔偿。 外头一阵骚动。 “官爷也来了!” “闲清阁竟然还报了官,这下妙羽斋可吃不了兜着走了。” 他话音刚落就被打了脸,那官爷进来便直接开口道:“听说有人聚众闹事,打架伤人,是哪个?” 谁不是这地盘的自然就是谁了。 屠雷脸色难看。 东家明明同他说,抄袭这两个字就如同一盆屎,管它是真是假,粘上就是摆脱不了的晦气,所以因为怕有损名声,妙羽斋一定不敢找官府,只管随便闹就是。 同样脸色难看的还有崔苓筠,她是容枝荔好友,近日家中出了些事情,正急缺银子,前阵子去闲清阁时二人碰上彼此聊了许多,容枝荔便给她支了这招…… 本以为妙羽斋会拿钱消灾,谁成想竟然这么刚,直接报了官! 这要闹大了自己便就卷进去了,崔苓筠思前想后,也不装了,戴上帷帽忙从妙羽斋离开。 屠雷被官爷审问一番,只得说出这行为乃是东家授意,自己只是按吩咐办事。 “是因为妙羽斋抄袭在先,我们东家才一气之下想要给个教训的。” 那边观察章三伤势的大夫神色凝重,说人失血过多,伤势严重。 “不是,怎么就伤势严重了,我们可只是轻轻推了他一把……” 官差不耐听他废话:“寻衅滋事,蓄意伤人,带走!” 混乱局面总算暂时稳了下来,柳姨看着杂乱铺子,心里暗自骂那闲清阁实在过分,她拖住官爷,让他们定了损才走。 章三倒没什么大事,嫣红塞给他的那药是自己调配的,诊出来严重,实际并无大碍。 “姑娘打算怎么办?” 桑眠面上不见慌乱,反而还轻轻勾了唇,想不到自己还没出手,容枝荔就自己送上门了。 “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等着收钱就是。” “怕只怕那府衙只是表面上作为,实际偏向容枝荔。” 想起以前在平阳侯府,容枝荔要梅香暂时顶罪去衙门后面再捞人,桑眠想了想,觉得这事儿还不够大,也不够稳妥。 她本就没有打算一直在妙羽斋后头窝着,和离之前是不想让李闻昭王氏知晓,如今已是自由身,自然没必要再刻意隐瞒,这次倒也是个露面亮明身份的好机会。 “不如我们再添些柴。” 冬赋知道桑眠师父陈凝大师当年就因为抄袭销声匿迹的,她更为担忧,慌得饭也吃不下。 “抄袭这二字实在难办,闲清阁那边说他们十日前便售出了那副青山翠峦扇面,姑娘偏偏是早就画好但五日前才卖得,时间上太吃亏,这要找谁说理去。” 这倒给桑眠提了醒,她告诉嫣红最近铺子乱,要把店里伙计都看严实了。 “若有什么不对的,及时处理。” 嫣红点头,“姑娘放心。” “对了,咱们可要同那位求助?” 她迟疑开口,“毕竟闲清阁出手,恐怕不会这么容易善罢甘休,后面日子估计有的闹腾。” “是啊,她们有权有势不怕耗着,咱若是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只怕一回就要下了狱。” 桑眠盯着茶盏:“不必求谁,我们自己就能解决。” 她让宝珍把书房自己刚画好的扇面拿出来。 这把是贵客定制的,她思索许久才下笔绘完,眼里流露出可惜,桑眠拨了戒刃,正对中央划下去。 随着撕裂声起,方才还完好的扇子顿时一分为二,她扔到地上随意踩了两脚,直把扇子磋揉成邋遢脏污样子。 “姑娘?” 丫鬟们都十分不解,冬赋眼疾手快要去捡: “您若是有气就对着奴婢撒出来,这可都是您的心血,怎么说毁就毁了,好心疼的。” 桑眠拦住她动作,语气沉静吩咐她道: “找个匣子把这装好,明日一早自会有人来取,届时你们就说扇子被闲清阁带来的人恶意破坏,态度委屈些。” 她沉吟片刻,继续补充道:“最后表明我们诚意,就问可否再给两把空扇面,妙羽斋会重新免费为贵人绘制,并且以后来订,均订一送一。” 冬赋听她这么一说,弯下腰去把扇子捡起来,瞧见右下小小印章上的字,不由得吓一跳,便也瞬间明白主子意思了。 “是,奴婢马上去准备。” 第114章 你糊涂吗 闲清阁与妙羽斋之间争执很快传进卫蔺耳中,他正与温舒怀一同下棋,听九思祥述完,淡淡开口: “你明日找些人去闲清阁,从里到外砸一遍。” 九思犹豫:“这样会不会给桑姑娘那边惹麻烦?” 白棋在指间轻转,他专注桌上局势,浑不在意道:“挑个人多的时候去,随便在门口滑一跤不就有由头了。” 温舒怀正贪嘴这儿的香甜桃花酥,闻言不由翻个白眼,“你真是损。” 棋子落下,他并未答话,只是似想到什么,又问九思,“她可有托你带话?” 九思很快摇头否认。 “打从上回要小的带她去找您,桑姑娘就再也没找过小的了。” 温舒怀嗤笑出声,吃掉一枚白子。 卫蔺面无表情,语气却骤然冷冽了三分。 “回去吧,方才说的那事也不必去做了。” 讶异于向来说一不二的主子竟收回成命,九思停顿,确信自己没听错,这才告退离开。 - 容枝荔正在平阳侯府,杨嬷嬷慌乱去找了她,说从牢里没能把屠雷他们几个赎出来。 “衙门里的人态度非常坚决,说此事还未了结,要深究去查。” 她一听便恼了:“怕是头上乌纱帽不想要了,回头我就告诉爹爹去!” “姑娘莫急,老奴又仔细盘问了一番,那里头透露过来,说是有个惹不起的发了话,这事最好赶紧同妙羽斋服个软,将该有的赔偿道歉都做好,不然恐怕无法收场。” 恰逢桃喜进来,眸中含忧,说侯爷请大娘子即刻去兰亭苑一趟。 自打和离后,李闻昭便将自己寝房和书房都挪去了兰亭苑,他此刻正坐在桑眠常坐的那方桌案前,气得青筋直跳。 见容枝荔来,他压着怒火质问:“你什么时候惹了那柔嘉公主?” “你糊涂吗!当今圣上就这么一个还未嫁出去的女儿,对她百般宠爱,你去招惹她?是嫌我被降职降的还不够吗!” 容枝荔被这样劈头盖脸一顿数落,心里又是委屈又是急:“我没有,我上回见柔嘉公主都还是寒食节,怎可能会与她起冲突?” “你没有,那闲清阁呢!” 今日才下朝,自己就被个公公请到偏殿里,又什么都不同他说,只意味深长锁了门,到快晚膳时分才把人放出来,说他衣角不整,以后上朝注意。 李闻昭又不是个傻的,忙伏低身子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公公这才一摆拂尘,嘲讽道:“回去好生问问你家里那闲清阁的东家,是怎么敢欺负柔嘉公主的。” “夫君,我……我真是一头雾水。” “闲清阁近日也没有接待柔嘉公主啊。” “难不成堂堂公主会无缘无故冤枉你不成?不管闲清阁做了什么恶事,总之你最好快些弄明白去亲自给柔嘉公主赔不是!” 李闻昭冷冷说完,再不看她一眼。 容枝荔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转身就走,路上碰见拎着食盒来兰亭苑的窈娘。 窈娘恭敬行了礼。 “听说侯爷还未用过晚膳,妾便亲手随意做了两道送来……” “都说女子怀孕前三个月是极为重要的,难为你还忙上忙下的,快些去吧。” 窈娘不卑不亢,行了礼便自顾离开,留下容枝荔在原地盯着她背影,眸光阴冷。 “大娘子,我们现在怎么办?” “侯爷的意思,会不会是那妙羽斋跟柔嘉公主有些关系在的,今日事情闹得不小,所以那公主——” 容枝荔拧着眉,不耐烦打断她。 “妙羽斋是个什么破铺子,怎么可能搭上皇室人脉。” 话音才落,杨嬷嬷得了消息慌忙来找,正碰上要回去的主仆二人,“不好了,闲清阁被官兵围起来,说是有大不敬之罪,要停业一月,什么时候查清楚了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开张。” “什么?” 大不敬? 容枝荔身子一晃,险些没站稳。 怎么,怎么就扯上大不敬了! 这三个字压下来,可叫人难翻身的! 本来闲清阁定位人群就是上京城贵妇圈子里的官家小姐,这要是得罪了皇家,以后就算是重新开业,也怕是…… 万一、万一再连累了阿兄和侯爷…… 她此时方觉得事情难办起来,后背蹿升凉意,冷汗都冒了一头,顾不得多想,忙吩咐杨嬷嬷套车,去一趟相府同母亲商议。 好在容父容母都在家中,听她说完均沉了脸,尤其容晏。 他将人狠狠数落一顿后喝下满满一盏茶,这才叹气道:“柔嘉公主备受宠爱,地位尊贵,从来是想做什么便做,从不考虑人情亦或后果的。” “即便父亲可以帮你去说说,可对于你那新铺子来说,已经无异于致命打击,你还是好好想想,先去妙羽斋看看,把该赔的赔了,了结此事。” ”拖得久了,只怕更不好收场。” 小王氏也十分赞同,她叫下人取了厚厚一叠银票过去,让她马上去妙羽斋。 “往后也别开什么扇子铺了,好好在后宅当个大娘子不好吗?” 容枝荔捏着银票,眼里却是倔强。 “女儿就是想证明自己。” “娘给你的铺面庄子你若是能搭理的井井有条,不也是证明自己了,女人无外乎就这些事儿。” 她不说话。 小王氏便又问了问王氏病情,心中更是忧虑,“眼下最重要的,是你得跟姑爷生个小世子,有了孩子想必你也就没心力做别的了。” 她忧心忡忡望着她小腹,又说等下个月找个婆子来给容枝荔看看,为何婚后迟迟没能怀上。 容枝荔在容家没有逗留很久,让小厮驾车去妙羽斋。 她不明白这明明是两个铺子之间的事儿,怎么就突然扯上了宫里那柔嘉公主。 车子停在斜对面,容枝荔戴着帷帽没有露面,看着妙羽斋里头燃着灯,不少穿着伙计衣裳的人在收拾。 屠雷下手确实狠,竟把这店砸的几乎面目全非,地上尽是些扇子残骸,还有七七八八颜料,瞧着混乱不堪。 桃喜站在门口轻咳一声,有个离最近的小厮过来说这几日店休关门,暂不接待。 她方要说话,车上停留的容枝荔忽然下来踏步进去,直直往角落走,不敢置信道:“是你?你怎的会在这里?” 第115章 赔偿 那人乍被人扯了袖子,嘶了一声,不耐烦的拿着扫帚回头,灰尘扬了容枝荔满脸。 “咳咳咳咳。” 容枝荔连连咳嗽,她退了几步,警觉朝四周看了一圈。 “你找谁?” “姨娘不记得我了?” 柳姨听声音是有些熟悉,眯着眸子打量片刻,声调陡然提了起来:“诶,这不是闲清阁东家,平阳侯小老婆容娘子嘛!” 容枝荔春日宴那日就见识过这姨娘的嘴皮子,因此忍了又忍,没有与她正面争执起来。 她听说当时是桑眠用了李闻昭身体把柳姨娘身契还了放他出府的,自然下意识觉得柳姨应该与桑眠是一起。 此刻在妙羽斋看见柳姨,她便警觉起来,一个个伙计的脸看过去,却也没有那人。 反而被一一瞪了回来。 毕竟妙羽斋这样,也是她造成的,伙计忙活一整天才收拾出来十分之一都不到,自然心里有怨气。 “桑眠是不是也跟你一样,在妙羽斋里伺候人?” “眠姐姐!眠姐姐!”她喊。 “她不会躲起来了吧?”容枝荔心里微微畅快几分,摇头叹息道:“唉,曾经的侯府大娘子,如今竟是在小铺子里打杂,这怎么行呢,姨娘把人叫出来,我给她些银两,怎么说也是姐妹一场。” 柳姨蹙眉:“谁是你姨娘,嘴巴干净点,少这放什么狗屁,熏死个人,一边儿去,别影响姑奶奶我做事情。” 容枝荔过了嘴瘾,想起今日来的目的,便问起东家,柳姨没好气道东家在床上躺着养病。 “那你们这儿没个做得了主的人?” 其余伙计面面相觑,他们常见的说话管数的人,也就冬赋嫣红姑娘和掌柜的章三,这怼人可呛的林姨是今日才出现的,并不认识。 好在嫣红正从后头提了晚膳过来,招呼忙了一个时辰的伙计们去收拾干净的二楼去用饭。 “敢问姑娘是?” 容枝荔隔着帷帽看向面前女子,唇红齿白,窈窕身段,可走路带风,行事说话都利索的很。 “今日我们闲清阁几个人过来寻理,不成想发生争执,不小心将这铺子给弄得乱了些,事情竟还弄到官府那里。” 她瞥一眼面上带笑的嫣红,继续说:“我便想来问问情况。” 嫣红道:“容大娘子当时不在场,想来这其中误会您不知道。” “并非是互相争执,而是你们闲清阁单方面闹事,打砸伤人,人证物证还有诉状我们都已交到官爷手中,您可自行去查。” 容枝荔见她并不吃自己这套,便又搬出抄袭说事。 嫣红想了想,肯定道:“我们妙羽斋,从不抄袭。” 桃喜眼见最重要的事情还没问,悄悄给主子提了个醒儿,容枝荔拿帕子掩住唇,想到父母叮嘱,终是不自然的开口:“柔嘉公主跟你们东家什么关系?” 嫣红立刻道:“您别乱说,我们小门小户哪里敢攀公主高枝。” “不过……”她话语一转,“柔嘉公主常常托太傅家小女魏姑娘来我们这儿定制扇面,今日您的人刚好踏坏踩碎了一把……” 桃喜脸色一白。 闲清阁也是有定制服务,空扇面一般都是由顾客自己提供,那这意思岂不是说屠雷他们弄坏了公主的…… “那扇子尾部有一吊坠,听闻是圣上赐给柔嘉公主的生日礼之一,也被踩烂了。”嫣红拍拍胸脯,仿佛后怕。 “这,这毁坏御赐之物可不是闹着玩的……” 容枝荔总算明白了,她此刻心慌得厉害,也顾不得问桑眠有没有在此处,拿出银票便想要平息此事。 没人会跟钱过不去。 嫣红数着银票,忙到门口叫住欲要离开的容枝荔,她嗓音极大,惹得街上众人侧目。 再看手中银票,彼此心照不宣交换眼神,都知道是那闲清阁过来赔偿了。 “按照律例,您是得要十倍赔偿于我们的,这不够啊——” 容枝荔咬牙,偏偏人来人往没办法,她觉得跟人在街上这样为了钱财争执实在丢人,便打发桃喜把钱款补齐了。 嫣红笑着,满意揣了钱回到来迟。 “姑娘,你猜的没错,她们果然主动送钱来了。” 桑眠抽出一大部分留作修整铺子用,又给章三留了两张,剩下的全部用于给店里伙计。 “容枝荔这回回去应当会问问咱们妙羽斋有没有一个叫桑眠的伙计。” “你发钱时按着人名发,再装作不小心透露出要留出些给桑画师,不必多说,自有人去通风报信。” “咱们就等着好了。” 容枝荔第二日在俯兰阁就得了口信。 “张瘸子说,伙计里没有叫桑眠的,但他们妙羽斋的画师似乎姓桑,而且与柳姨娘关系挺好。” 她握着瓷盏的手一紧:“当真?” 杨嬷嬷点头,“张瘸子那神色,不像假的。” “您看……难不成就是桑眠?” 容枝荔轻轻刮着茶沫。 自打和离之后,桑眠似乎就没了动向,无人知晓她去了哪儿,没想到竟然是去当了画师…… 就凭她? 桑眠的画她曾见过,寥寥几笔勾个猫儿狗儿的也就罢了,怎可能会画出那般灵动万物。 “那姓吴的不是说,妙羽斋扇面,没个十年画工作不出来么?” “必不可能是桑眠,但是桑眠却一定是在妙羽斋。” 春日宴上的侮辱之仇还没报,正好,这回便叫她桑眠在上京翻不了身,也让侯爷看看,他夜里喃喃喊着的女人,是个什么虚伪至的货色。 容枝荔喝下尚还烫口的茶,露出一抹阴冷的笑。 “大娘子这是,有法子了?” 她挑眉,看了看外头夜色,只能先忍下心中急切,吩咐杨嬷嬷,“帮我去给公主递个拜帖,我明日用罢晚膳进宫一趟。” “柔嘉公主?公主殿下好似素日是不怎么收宫外拜帖的。” “无妨,你带个话。” 杨嬷嬷附耳过去,不住点头。 “是,老奴省得了。” 第116章 设计 “你说本宫被利用了?” 长安宫里,柔嘉公主歪在美人榻上,似笑非笑盯着容枝荔。 容枝荔身为京城贵女,从小到大宫宴也参加过不少回,她虽自诩宠爱万千,但知晓远比不上柔嘉公主。 二人素来没什么交集,这回单独面对面交谈,还是第一次。 她方才就公主扇面被毁一事道了歉,接着就似有若无把桑眠引了出来。 “公主您应当也听说过前阵子一些流言,沸沸扬扬的刮了好多天,臣妇与夫君互相一见钟情,夫君求了平妻恩典,明明是你情我愿的事儿,谁知叫原配不高兴,闹出和离的事情来……” “本宫待会儿还要去跟母后请安。”柔嘉目光中隐隐透出不悦。 容枝荔不敢再磨蹭,直言道:“妙羽斋的画师抄袭我们闲清阁的成品,而那画师,就是桑眠。” “诚然闲清阁做得不对,不能一气之下就直接去讨要说法,这才互相争执起来不小心弄坏了您的扇子,可难保不是桑眠心中还嫉恨着臣妇,故意为之,想借您的手打压闲清阁。” 宫女轻轻给柔嘉捶着肩头,不知是不是力道重了,惹得公主蹙眉,那宫女忙跪下请罪。 “毛手毛脚,下去吧。” “是。” 柔嘉抿了口茶,轻轻睇她一眼。 “本宫看起来像是个傻子?” 容枝荔不慌,她道:“公主自然是才情非凡,灵心慧性。” 上回寒食节李姝毒瘾犯了之时,她就观察过柔嘉公主,看得出这公主是个喜欢看热闹的,所以不紧不慢接着开口。 “这件事开端不就是那妙羽斋抄袭闲清阁,又把公主扯了进来,您地位尊贵,所以臣妇就想着,要公主来主持公道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柔嘉果然来了兴趣,她歪头挑起眉梢,饶有兴致:“本宫要怎么主持公道?” 容枝荔见事情发展与自己计划无二,心中暗自得意,忙回答:“这也简单,听说长安宫后面花园里的芍药与牡丹盛开的极是漂亮,不如就由您做局摆宴,请妙羽斋与闲清阁还有各夫人小姐过来作画赏花,岂不热闹?” “作画赏花是假,让桑眠与你们闲清阁画师做比才是真吧。”柔嘉哼道。 “叫——什么来着?池行之大师弟子?” “是,叫吴白。” “男子怎可与一园子的姑娘们一同赏花,他也配?” 容枝荔笑意僵在唇边,她倒是忘了这码事。 好在柔嘉公主确实喜欢热闹,想了想便说,“也罢,不过是找公公们抬架大屏风的事儿,两人画完把作品交了上来就是。” “是,公主英明。” 出了长安宫,桃喜就担忧问道:“姑娘,咱们这样费劲儿,要是那桑眠不来怎么办?” “再说,我们也并不肯定她就是画师啊。” “她不是也得是。”容枝荔勾唇。 “毕竟已经跟公主说了,公主默认她桑眠来作画,那来的就必须是她,除非妙羽斋掌柜的脑子被驴踢了,才有胆子不敬公主。” 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桑眠在一众贵女面前出丑无地自容的难堪模样。 直到上了马车,容枝荔都还心情愉悦,忍不住笑出声来:“真好,等长安宫赏花宴结束,那妙羽斋必定再难翻身。” “回头给吴白两个红封,接下来就看他的了。” 妙羽斋很快便收到了来自柔嘉公主的请帖。 冬赋睁着圆溜溜的眼,颇有些目瞪口呆。 “姑娘莫不是什么时候修习成神仙了,怎的能算的这样准。” 桑眠正给桑蓝做果子,他近日清醒时常常捧着书看,得多补补。 “什么神仙不神仙的,只是了解容枝荔想法而已。” 柳姨也恍然明白:“怪不得你要我去铺子里打扫,还只让我在一楼扫。” 桑眠是知晓容枝荔的人会过来妙羽斋问到底是怎么惹到了柔嘉公主,届时再发现林姨,自然也就会怀疑自己是否也在这里。 而之所以出了抄袭之事,正因为铺子里出了内鬼,容枝荔想弄清楚自然就要去问问内鬼。 “那个张瘸子记得看住了,回头还有用。” 嫣红点头:“看得严严实实呢,姑娘放心,绝不让他跑了。” 林姨又问:“那你岂不是要进宫了?” “嗯,没事,又不是没进过。” “可是那闲清阁那个,不是说是什么狗屁大师的关门弟子,你能行吗?” 嫣红笑了笑,语气里有些骄傲:“我们姑娘从会爬开始就拿着画笔了,她就是低调,别说一个吴白,旁的吴黑吴蓝吴黄加起来也比不过姑娘。” “这么能耐,要是我尧儿还在……” 柳姨眨眨酸涩眸子,她想说若尧儿在让尧儿娶了桑眠该有多好。 “柳姨来尝尝这果子。”桑眠递过去,意有所指,“您别难过,听说王氏病得不轻呢。” 眼里闪过畅快,二人对视,没再多言。 “阿姐!” 桑眠回头,见桑蓝拿着书跑过来,眸子亮晶晶的,说自己今日又学了哪些字,哪首诗。 她不免恍惚,从前在南洲,桑蓝其实是最厌恶读书的,回回都要芸娘头疼,一向温婉贤淑的芸娘也是,被这儿子气得瞪眼睛。 几年,全都变了。 “吃些果子,阿姐亲手做的。” 之前因为中毒,桑蓝身体似乎也停滞不再发育,这些日子那温神医过来施针,桑蓝极明显的开始长身体,等到年底,怕是都要与自己一样高了。 桑眠静静看着地上影子,心中欣慰。 因为得了赔偿,所以妙羽斋修葺资金便有了不少,赏花宴前一日,桑眠戴着帷帽去了铺子,想看看进度,哪知才到了后门下车,便见到一男子在后门口站着,身行有些熟悉。 那人听见声音回头,明显怔愣片刻,而后眉眼染上喜色,大步朝着桑眠而来。 第117章 我拿不出手么 隔着薄如蝉翼的轻纱,桑眠看见那张微微冒出些胡茬的脸。 真奇怪,自己从前总是觉得他面庞温润柔和,不知从何时,就只觉得阴险丑陋了。 “侯爷自重。” 她后退与人拉开距离。 李闻昭从再见到桑眠的欣喜中回神,他抿唇道:“要不是容枝荔同我说你在这儿,我还以为你……你已经回了南洲。” 不,想想她也不会回南洲的。 只是自打和离之后自己想要探寻桑眠所居之处却总是一无所获,还常常被莫名其妙之人扰乱视听。 就连王氏拿出银子还嫁妆,也是直接由讼师接收再转给桑眠,因此打从和离后,李闻昭就再没见过她。 桑眠周身散着冷漠疏离气息,淡淡道若是无事请让开。 李闻昭并没动弹。 他望着眼前许久不见的人。 她应当过得很好,即便隔着纱也能看见她眸中并没有从前在侯府里时的疲累,虽面容冷淡可也不失神采,眉如远山,唇如红樱,连身材也丰腴些许,一身鹅黄裙衫衬得她越发婉约娇柔。 “你……”他顿了顿。 “你以后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难处,可以差人找我,若是觉得不方便,那我往后下朝时,回府会路过这条街,你也可以让小厮拦下车马……” 他渐渐住了嘴,这才发现桑眠身后丫鬟有些眼熟。 “你是……冬赋?” “你不是,被桑眠赶出府了吗?” 就在茹儿被污蔑害死二爷后不久,李闻昭记得清楚。 冬赋没同他行礼,也没理他,只是扶着桑眠绕过李闻昭要进去妙羽斋。 李闻昭哪里还想不明白。 应是桑眠怕冬赋也会像茹儿一样被王氏所害,所以干脆找借口送出府去了。 他眼里闪过一丝歉疚,“别走,我是来同你说不要去长安宫赏花宴的。” “容枝荔故意叫柔嘉公主给你递了帖子,是想让你去跟闲清阁画师一同作画的,她请的画师是池行之大师弟子,造诣颇高。” 李闻昭言辞诚恳:“如果你输了,不仅会坐实妙羽斋抄袭之事,还会被那群官家小姐笑话。” 桑眠回身看他。 他知晓自己有学画,却并不知她实力如何,因着从前自己也不爱卖弄,加之师傅名声不好,明确说过不想要桑眠对外告知。 因此也只有父亲和贴身丫鬟知晓罢了。 她讥讽一笑:“你方才不是说我有难处可找你吗?那你回去同容枝荔商量,让她手下画师亲自澄清污蔑我们妙羽斋抄袭一事?” 李闻昭眸光一怔。 “你……你只要不去赏花宴,让画师去,自然就无事了,不是吗?” “啧。” 她打断他。 若论逃避,真是没人比李闻昭更擅长了。 “我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他不甘心,着急去拉住要走的人。 妙羽斋后门处有四级石阶,桑眠正踏上第三阶,鹅黄裙摆一紧,原是被后面的李闻昭踩到。 “小心!” 桑眠身子摇晃要向后倾倒,轻透薄纱微微扬起弧度,她本能仰头时,于飘荡的轻柔中,看见二楼那冷厉眉眼。 心中忽的一慌。 她躲开李闻昭伸过来的手,冒着摔倒风险避了身子,好在冬赋紧紧抓着她,才让桑眠稳住身形。 李闻昭双臂僵在半空中。 她头也不回的,抬起步子进了妙羽斋。 桑眠看了一眼二楼,“冬赋你现在这儿看着,我上去一趟,下来之前莫要叫人去扰我。” “是。“ 到了楼梯尽头,她便看见站在窗边的卫蔺,“太子殿下怎的突然到我铺子里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二楼并无旁人,此刻天色将暗,连灯也没有一盏,卫蔺半张脸掩在阴影里,狭长眸子中更是晦暗的让人不敢直视。 “过来。”他道。 桑眠心里发虚,不自觉便要解释:“我同李闻昭没说什么。” “嗯,过来。” 隔着帷帽薄纱,那声音低低沉沉。 她走过去站在他身前,卫蔺盯着人看了一会儿,心里那股隐隐燥意不减反增。 手指摸上那轻薄如翼的纱。 隔着纱,姑娘的眉眼轮廓似有若无,朦朦胧胧,像有一阵细细春雨落下来,隔在他与她之间。 卫蔺神色微动,忽然伸手去搅乱雨幕。 桑眠身子一颤,男人已撩开薄纱,欺身凑近,松香清冽萦绕时,唇上已落下片片轻柔,须臾又是春池凌乱,唇齿相交。 他似是忍了又忍却不想再忍,双手掐着她纤细腰肢,蓦地将人抵在窗前,吻得又快又凶,恨不能将人拆吃入腹。 “不、不要。” 她残存一丝神智,想到楼下李闻昭很可能会看见,便有些抗拒。 卫蔺低喘着停下来。 一双眸子几乎泛着红,满是情动与克制。 “怕什么?嗯?”他哑着嗓音,揽住她身子,迫使二人紧紧贴在一起,几乎毫无缝隙,仅凭着桑眠抵在胸前的小臂,才能堪堪有喘息之地。 “怕你前夫看见?” “怕什么?本宫拿不出手么?不比他强么?” “你与他……” 也曾这样过么? 卫蔺大抵是疯了。 火从身下烧到心房,不知是妒还是欲,他一把掀开围绕两人的薄纱,低头堵住她惊呼,毫不犹豫探手往下。 桑眠蹙眉,四周已经完全漆黑下来,只有楼梯那边有微微弱光。 “你清醒一点……卫蔺……卫蔺!” 男人伸进去的手一顿,缓缓退了出来。 “我很清醒。” 也很愤怒。 愤怒她遇到事情从不想着告知于他,愤怒她与李闻昭在这样柔暖的风里对视良久,愤怒她抗拒的神情,退开的身子,僵硬的手指。 察觉他越发肆意,桑眠被逼出些眼泪,直到胸前一凉,她再忍不住。 卫蔺明显情绪不对,不行…… 慌乱中拨开戒刃,几乎是本能的,桑眠用力一推,接着拧住男人手臂,迅速绕后,戒刃凸起的锋利抵在他颈上。 “太子殿下冷静一些。” 卫蔺一怔,旋即笑了。 “你用本宫教你的招式,送你的戒刃,反过来对付本宫?” “不是,不是……” 桑眠慌忙想收回手,她这些日子在来迟后院时不时拿木桩假人练习,方才也不知怎的,行云流水似的就使了出来。 卫蔺掐住她抵着自己脖颈手腕,不让她收手,反而用力往自己颈上划。 “放手,你会受伤……”她惊愕。 鲜血味道在幽暗之中丝丝缕缕散开,桑眠惊得连连后退,心中恼怒。 这太子真有病吧! 第118章 作画 再见到有病的太子殿下,便是长安宫赏花宴了。 桑眠抱着一副空画卷,冬赋跟在她身后。 长安宫后花园里芍药与牡丹正开的盛,芳菲满园,十分绚烂。 她站在原地,隔着一排又一排芳华,远远看见那男人,身穿一袭玄色锦袍,袍上用金线绣着蛟龙,张牙舞爪,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能腾空而起。 玉带系在腰间,上头嵌着的翡翠熠熠生辉,衬得男人腰肢挺拔,脚蹬黑色云纹靴,头戴紫金冠,冠上镶嵌着硕大明珠。 桑眠头一回见到这样打扮的卫蔺。 只是二人按理来说应当并不认识,所以她很快不动声色移开目光,自然也没看见男人瞥过来的眼神。 “皇兄,你这脖子是怎的了?” 柔嘉指着他颈上伤痕。 卫蔺不在意道:“叫只猫儿抓了。” “听你胡说,这后宫里头哪里有猫儿。”柔嘉撇撇嘴,不过皇兄能过来赏花宴,她自然惊喜,拉着卫蔺说了好一会儿子话,又看见魏家姑娘来,忙不迭使了个眼神想叫她过来。 魏烟柔莞尔,给好友悄悄挥了挥手,却并没有上前。 柔嘉不解,过去将人从魏夫人身旁拉过来。 “这可是你跟我皇兄相处的好机会,难得他肯来这种场合。” “公主,太子他……”魏烟柔四下看了看,垂眸道,“太子殿下对我无意,他曾亲口说了的,我也不好再……” “听他胡说八道。” “我这个皇兄怕是女人的手都没怎么摸过,纯情着呢,哪里知道什么有意无意的。” “你是上京最好的姑娘,母妃又早就属意你为太子妃,此事不是早板上钉钉了,怎么这会儿扭捏起来?” 魏烟柔难掩眸中失落,却依旧坚定摇头。 “太子殿下能私下好生告知我,已经是对我有所尊重,我也不是什么死皮赖脸的人,若是未来夫君心中无我,那也没什么嫁的必要。” 眼看到手的皇嫂要飞,柔嘉叹气,又道:“其实皇兄那是害羞。” “我今日可没请他来这赏花宴,再看看满园子的贵家小姐,皇兄也就只认得你了,若不是为了你来,那还能是为了什么?” 魏烟柔闻言面上有些绯红,小心抬眸往男人那挺拔背影望了一眼。 柔嘉知晓好友对皇兄是有心思的,她拍拍魏烟柔肩膀,小声与她咬着耳朵:“放心,你的事儿包在本公主身上。” “好了,今日正事还没开始呢。” 长安宫花园外围有一圈抄手游廊,早有公公抬了一架能有五六人那般宽的屏风来,廊上是贵人姑娘们,下头自然是桑眠与那闲清阁的画师吴白。 容枝荔与崔苓筠坐在一起,同桌的还有张家姑娘张明月和裴家小女裴伊然。 闲清阁与妙羽斋之间发生之事早被众人所熟知,张明月好奇开口:“容大娘子,那妙羽斋画师当真是前任平阳侯府大娘子吗?” 她点点头,“确实呢,我方才看见眠姐姐,本想同她打个招呼,谁知她好似没看见似的,想来心中对我还是怨怼的。” 张明月想起春日宴那日的荒唐,忍不住道:“听闻那桑姑娘跟侯爷是青梅竹马,见夫君另娶,心里肯定或多或少委屈难过。” “我倒觉得她是真性情不做作,那种表面友好,背地里暗算人的才阴毒呢。” 裴伊然悄悄扯了扯她衣袖。 她转过脸,一双杏眸里娇憨天真,坦率得紧,继续崇拜道。 “桑姑娘若真是妙羽斋画师,那绝对是让人刮目相看,依然姐姐你瞧,我这扇子就是从妙羽斋——” 她讪笑,终于察觉不对住了嘴,暗地吐了吐舌头,接过来裴伊然递给她的糕点,再没吱声。 容枝荔面色不太自然,桌下的手却紧紧抓了衣袖。 等待会儿桑眠被吴白狠狠碾压,瞧这群人还怎么替她说话,只怕是都觉得自己受了欺骗,纷纷要唾弃她。 ——这么想着,她心里稍微好受些许,心不在焉喝着茶,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屏风那边作画的人。 日头渐渐西斜,桑眠静静端坐的背影被映在屏风之上,容枝荔微微眯眼,勾唇道:“眠姐姐怎么不动弹,莫不是已放弃了?” 桑眠看着桌案上展开的空白画卷,等到余晖洒在芍药上,把粉白相间的芍药都笼上一层轻柔薄纱,她才缓缓抬了笔,勾勒出华彩生机。 二人是背对着游廊,那屏风也并不能阻挡各姑娘小姐们赏花,都纷纷赞叹这人间春色。 魏烟柔却满眼都是太子。 她想到柔嘉同她说的话,抿唇思忖了会,起身将自己桌上蝴蝶酥端起,往公主和太子那桌走去。 “这碟子蝴蝶酥我记得公主甚是爱吃,特地端了来,味道甜而不腻。” 宫女小心搁在案上,柔嘉偷笑,找借口更衣去,还不忘将人摁到卫蔺身旁。 “烟柔可是还差了我一杯冷酒,皇兄帮我看住她,别叫人溜了。” 魏烟柔坐在卫蔺旁边位子上,脸上发热,见卫蔺酒盏空了,便主动斟满,眼底情意含蓄,动作却未有半分出格越界。 霞光满天,暮云合璧。 桑眠沉浸其中,到画完才发觉自己右手手腕又开始隐隐作痛,轻轻甩了甩手,又揉搓几分才缓解。 那边吴白的画作早在一盏茶之前就呈了上去。 层层花瓣绽放,芍药的轻盈柔美跃然纸上。 众人传阅,皆都赞叹不已,真不愧是池行之大师关门弟子,的确有其笔韵,作画又快又好,生动写实。 “依我看,这都不用比了,那桑姑娘大可以直接认输,同样内容,很难在短时间内再作出超越此副佳作的了。” 魏烟柔却不赞同的摇了头。 “只有真,倒失了趣。” 卫蔺本靠在椅背上阖着眼沉默,听见这话漫不经心看了魏烟柔一眼。 “魏姑娘的意思是,另一位画师的画会有趣儿了?” 她一愣,没想到太子会突然同她说话,微垂着眸子道。 “是,臣女曾买过几把妙羽斋的扇子,里面画师所画扇面不仅真,而且有灵气趣味,或者说是,烟火气,总之就是让人一见就能生出彭沛感情,这种天赋与技巧,是不可多得的。” 话音才落,那边太监尖细嗓音传来。 “妙羽斋画师桑眠已作画完成——” 第119章 不服 桑眠这幅画名为《暮霞芍影》。 宫女接过来最先给了太子和公主赏阅,二人看了看,并没开口评价。 魏烟柔借着空隙也看见了,眸色一亮,微微点头。 回廊上一片寂静,容枝荔隔了两个桌子,看不清他们神色,却在沉默中流露出个得意的笑。 “不知眠姐姐画出了个什么出来,竟叫太子与公主都哑口无言,连点评都无从下手。” 崔苓筠附和:“是啊,该不会是知道自己比不过闲清阁的名师高徒,所以交了张空白画卷上去吧?” 二人交换眼神,嘴角都带着嘲弄。 张明月迷茫,她将手里团扇翻来覆去的看:“怎么会呢,明明妙羽斋扇面画的可好了!” “抄袭别人的高超创意与灵感,自然也能产出来些西贝货色,明月妹妹快把手里扇子扔了吧,不觉得丢人么?” 裴伊然淡淡道:“结果还没出来呢。” 其余小姐们也着急,想问问为何太子公主不发一言,却也没有敢张口的,直到柔嘉将画看了又看,抬起眸子肯定道:“今日这画,明显妙羽斋更胜一筹。” “什么!怎么可能!这不对!” 容枝荔站起身子,大声道。 她方才说的那些讥讽酸语也叫周遭邻桌都听见了,此刻都目光凉凉看她:“容大娘子急什么,方才不是还笑容满面等着结果,如今出了高低,怎么好似不高兴呢?” 柔嘉也沉了眼:“那依你而言,本宫判闲清阁赢就对了?” “不、不、臣妇不是这个意思。”容枝荔忙行了一礼,“只是赏画本就是容易主观臆断……” 她越急越是说错话,心里满满都是不敢置信。 桑眠怎么可能赢过池行之的亲传弟子! 而且方才吴白画作她看了的,没有丝毫短处,实乃佳作! 桑眠凭什么赢的? 容枝荔越想越不对,她以前是见过桑眠画画的,别说是芍药,就是根草也勾勒的歪七扭八,这其中一定有诈! 她暗自想着,莫不是…… “你是怀疑本宫被收买了,所以昧着良心站在桑姑娘这边? 心中所想被说出来,容枝荔一惊,急忙否认,却又不死心道:“不如公主将画作给诸位姐妹一同欣赏一番,看看是何等佳作入了公主的眼?” “哼。”柔嘉冷笑。 她爱看热闹不假,可这不代表一个小小官家之女,侯爵娘子就敢这样在大庭广众下质疑她公主决断,当下便将画作一扣,唇边笑意没了下去。 “容大娘子看来是对自己铺子里的画师太有信心了,那不如来玩上一玩。” “待会儿叫几个宫女太监过来,不说画作出处,只让他们说出更好的那副,若最后是闲清阁胜出,本公主未来一年的扇子都从你们那儿订。” “若是妙羽斋胜,你就给本公主和那桑姑娘都磕三个响头如何?” 她玩心大起,微微扬起脸,骄矜挑衅。 崔苓筠傻眼,轻声劝着容枝荔道:“柔嘉公主说桑眠胜就她胜好了,你何必要忤逆她,她可是天子最宠的公主。” 众人都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样子。 “若是妙羽斋真胜了,自然抄袭之事不能成立,给那画师磕头赔罪倒也是正常……” “是哦,毕竟害的人家刚开张不久又要闭店重整。” “这桑姑娘也是能耐,以前可从没听说过她画技如此高超。” 容枝荔有些发慌,可自己已经算是得罪了公主,即便这会儿打退堂鼓也来不及了,况且她是真的不信桑眠有本事赢过吴白。 虽然强行说她是妙羽斋画师,可容枝荔知晓这是不可能的。 妙羽斋从去年开始在上京大火,那时候桑眠还在侯府后宅里头,与妙羽斋八杆子打不着,绝对不可能是真的幕后画师。 她咬牙:“好,就按公主说的来。” 柔嘉笑,不知是该夸她有自信还是有胆色。 远远喊过来一个小太监,“你去找七个宫女太监过来,这里有两幅画,帮本宫看看哪幅更好。” 她说完朝容枝荔摊手,意思是自己多余的字一个也没说,并没有透露两幅画作任何讯息。 那小太监最喜欢听小公主差遣,知道这位矜贵娇气,可从来都是玩心大,对下人并不苛待,反而会时不时吩咐些奇怪的活计,做完还给赏钱,因而很快便从别处叫来了三个宫女,四个太监。 两幅画作摆在桌案上,容枝荔十分忐忑,她看不清内容,却能听见太监宫女纷纷都说了右边好,再也忍不住,忙上前去看右边画作,她身子一抖,血色顿无。 这幅画不是吴白的,但叫人一看就明了孰高孰低。 “怎么可能……这不可能……” “哇,好美——”张明月惊讶,“这幅可真的绝了,余晖一洒,整幅画都活了,比吴白画师那张更有盛放气息。” “是啊,容大娘子,你怎么看?” 容枝荔只觉眼前一黑,她颤抖着唇,百思不得其解。 那破落户出身的桑眠怎可能画出这等上作…… 柔嘉已经将桑眠召到廊下,她眼观鼻鼻观心,十分规矩的给公主太子以及各位夫人小姐请了安。 “竟然真的是那侯府原来的大娘子。” “你有这样的本事,那平阳侯竟是不知?” 桑眠不卑不亢:“小女只是略懂些皮毛,趁着空闲时间赚些银钱傍身,不足为外人道。” 众人都知晓她方讨回了几万两嫁妆,此话是在谦虚,便都围了上去,纷纷想要定制扇面。 张明月握了她手,眼睛放着亮光:“桑姑娘,我前些日子找你定了一把呢,可开始画了?” 桑眠点头,说后续会亲自送上门。 容枝荔望着处在人群之中的桑眠,手里帕子被硬生生撕扯开来。 柔嘉勾唇道:“诸位,还有一件事情呢。” “容大娘子,愿赌服输?” 容枝荔不服。 “会画又怎么样,那也改变不了抄袭事实,我们闲清阁的扇子前脚刚卖出去几日,她妙羽斋就出了一把几乎一模一样的,桑眠你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