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号屠场》 第一章 牲口哞哞叫, 圣婴惊醒了。 但小主基督, 不哭也不闹。1 【1传说基督降生在马槽里。】 下面的这一切基本上是实情。至少有关战争的部分是颇为真实的。我认识的一个人因为拿了别人的茶壶而真的在德累斯顿被枪毙了。我熟悉的另一个家伙确实发过誓,说战争结束后他要雇一批人来干掉他的仇人。如此等等。不过这里我没有使用他们的真实姓名。 我确实于一九六七年用古根海姆基金给我的钱(真呱呱叫)再次去过德累斯顿。这地方很像俄亥俄州的戴顿城,比戴顿城还空旷。那儿地下埋藏的尸骨一定有好多吨。 我是与我的老战友伯纳德·弗·奥黑尔一起重返德累斯顿的。 我们与出租汽车司机交上了朋友,他驱车送我们去屠场,我们当战俘时就被关在那里。司机名叫格哈特·缪勒尔。他说他一度作过美国人的俘虏。我们问他在共产党领导下生活怎么样,他说开始时可怕,因为每个人都得努力工作,而且衣、食、住都不够。但目前情况好得多了。他有了一套舒适的公寓房间,他的女儿也受到很好的教育,他的母亲已在德累斯顿大火中化为灰烬。 就这么回事。 缪勒尔于圣诞节寄绐奥黑尔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祝你的家人和朋友圣诞节愉快,新年快乐,并希望有朝一日碰上机会,能在和平、自由世界里的出租汽车中再见。” 我很喜欢“有朝一日碰上机会”的说法。 我真不想告诉你们这本小说花费了我多少金钱,多少心血和时间。二十三年前,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我回到家里,当时我认为写德累斯顿的毁灭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只需报道我目睹的那些情况就行了;而且我还认为这部作品一定会成为名著,或者至少可以捞一大笔钱,因为这书的题目很大。 不过当时我脑子里关于德累斯顿并没有多少话要讲——横竖不够写一本书。就是现在,儿子已经成人,我已是一个饱经风霜,萦怀往事.爱抽帕玛牌香烟的老头儿了,却依然没有多少话要讲。 虽然我感到回忆德累斯顿的往事毫无用处,但它却引诱着我非把它写出来不可,这使我想起了那有名的打油诗: 一个青年来自斯坦波尔, 对着他的工具自言自语: “你花去了我所有的钱财, 又把我的健康毁坏, 如今你屁用没有,你这个老蠢才。” 而且它还使我想起了一首歌,歌词是这样的: 在下名叫雍永森, 工作地点在威斯康星, 工作单位是木材厂。 有时走在路上撞见了人, 他们问我:“请问尊姓大名?” 我回答说: “在下名叫雍承森, 工作地点在威斯康星……” 如此等等,周而复始。 多年来,见到我的人常问我在写什么,我总是回答说,主要是写一本关于德累斯顿的书。 一次我对电影制片人哈里森·斯塔尔说这话时,他扬起眉毛问道:“是一本反战作品吗?” “我想是的。”我说。 “当我听说有人写反战作品时,你知道我对他们讲什么?” “不知道。你说啥,哈里森·斯塔尔?” “我说呀,与其写反战作品,何不写反冰河的作品?” 他的意思当然是说:战争总会有的,反对战争就像拦截冰河一样,谈何容易。我也这样想。 即令战争不像冰河那样不停地涌来,人总还是要死的。 前两年。当我着手写这本关于德累斯顿的名著时,我想打电话给老战友伯纳德·弗·奥黑尔,问他我是否可以去看他。他那时是宾夕法尼亚的地方检察官,而我是住在科德角的一个作家。我们在部队里当过兵,是步兵侦察兵。我们从没指望战争后发什么财,但是我们生活得很好。 我让贝尔电话公司找他,贝尔电话公司很有办法,设法找到了他。有时在深夜我会发病,发病时就想喝酒和打电话。我喝醉酒,散发着玫瑰花和芥子气的味儿,便把妻子熏跑。然后我就庄重而文雅地拿起电话筒,请电话员帮我跟多年不见的这个或那个朋友接通线路。 就这样我与奥黑尔通了电话。他身材矮小,而我个儿高大。 战争期间我们是亲密的伙伴,我们曾同时被捕。我在电话里说明我是谁,他一下子就听出来了。他还没有上床,正在看书,他家里的人却都睡着了。 “听我讲——”我说,“我正在写那本关于德累斯顿的书。我希望有人帮我回忆一些事情。我不知道是否可以到你那里去看你,我们可以一块儿喝酒,聊天,回忆。” 他的反应并不热烈。他说他记的事情不多,但是他还是叫我去。 “我认为处死可怜的老埃德加·德比是全书的高xdx潮,”我说,“这是极大的讽刺。整个城市化为灰烬,成千上万的人被杀害。就在这时候一个美国士兵因为拿一只茶壶而在废墟中被抓了起来。他受到一般的审讯后,就被行刑队枪毙了。” “嗯。”奥黑尔说。 “你不认为这件事的确应当成为全书的高xdx潮吗?” “这个问题我一窍不通。”他说,“你懂这一行,我可不懂。” 我确实靠贩卖高xdx潮、惊险的情节、人物素描和精彩独特的对话来维持生活,我曾多次拟过德累斯顿故事的写作提纲。其中最好的.或者也可说是最美的一个是写在一卷糊墙纸的背后。 这份提纲是用我女儿的颜色笔画的,一种颜色代表一个主要人物。糊墙纸的一端是故事的开头,另一端是结尾,两者中间的全部空白是故事的中间部分。蓝线碰到红线然后碰到黄线,黄线突然中止,因为黄线代表的那个人物死掉了。如此等等。德累斯顿的毁灭是用橙色的井字形垂直线条表示的,凡通过它而幸存的线条就出现在纸的另一边。 这些线条停止的终点是哈雷市外易北河岸的一片甜菜地。天正下着雨。欧洲的战争已结束两个星期了。我们——英国人、美国人、荷兰人、比利时人、法国人、加拿大人、南非人、新西兰人和澳大利亚人——全都列队站在那儿,由俄国士兵看守着,我们成千上万的战俘即将获得释放了。 在甜菜地的另一边是成千上万的俄国人、波兰人、南斯拉夫人等等,由美国士兵守卫。在雨中进行了战俘交换——一个换一个。 奥黑尔和我与其他许多人爬上一辆美国大卡车的后面。奥黑尔没捞到什么战利品。其他人几乎都有。我的战利品是德国空军使用的一把正规马刀,我至今仍保存在身边。我在本书中称之为保罗·拉扎罗的那个发狂的小个子美国人大约有一夸脱钻石、绿宝石、红宝石等等。这些东西是他从德累斯顿地窑里死人身上取下来的。 就这么回事。 一个傻头傻脑的英国人,牙齿掉光了,把他的战利品全收在一只帆布背包里。这只背包就放在我的脚背上。他不时地眯着眼睛看看背包,并扭着他细而瘦的脖子,转动眼珠,想发现有谁向他的背包投来贪婪的目光。他还用布包拍打我的脚背。 我以为他是无意的。但是我错了。他总得向谁显示一下他背包里的东西,而他认为我是可以信任的。他与我的目光相遇,眨眨眼,打开了背包。其中有巴黎铁塔的石膏模型,上面涂了金,里面还有一只钟。 “这玩艺儿真好。”他说。 飞机把我们送到法国的休养营地,那儿的巧克力、麦酒、冷冻牛奶及其它富有营养的食物把我们养得像个胖娃娃。然后我们被遣送回国,我还要了一个漂亮姑娘,她也养得像个胖娃娃。 我们还有了小孩。 他们现在都长大了,我也成了一个许多往事萦怀,爱抽帕玛牌香烟的老头。在下叫雍永森,工作地点在威斯康星,工作单位是木材厂。 有时在深夜里,我妻子上床后,我想打电话给我从前的女朋友。“电话员,不知道你能否告诉我某某太太的电话号码。我想她住在什么什么地方。” “先生,对不起。名单上没有。” “谢谢,电话员。找不到没关系,谢谢。” 于足我放出狗或者说放狗进来,谈上几句。我让它知道我喜欢它,它也让我知道它喜欢我。它对玫瑰花和芥子气的臭味并不介意。 “你很好,桑迪,”我想对狗说,“你知道吗?你蛮好。” 有时我打开无线电收听波士顿或纽约的谈话节目。如果我喝了大量的酒,录制的音乐会使我讨厌。 我或迟或早地上床,妻子便问我已经什么时候了。她总是想知道时间。有时我不知道,就说:“我说不上来。” 也有时我想到所受的教育。二次大战后我一度上过芝加哥大学,是人类学系的学生。那时他们教我们,说人与人之间没有什么绝对的不同。他们现在教的可能还是这一套。 他们还教导说,可笑的人、讨厌的人、坏人或荒谬的人是没有的。我父亲去世前不久对我说:“你知道,你写的小说全没有坏蛋。” 我告诉他,这是我战后从大学里学到的道理之一。 我为了成为人类学家一面在校学习,一面在外边兼职,每周挣二十八美元。我担任了著名的芝加哥市新闻局的警察通讯员。一次,他们把我从夜班调到日班,我一连工作了十六个小时。我们受到该城所有报纸的支持,如美联社、合众社等等。我们报道法庭、警察局、消防局、密执安湖沿岸救生查缉队等有关情况。我们通过芝加哥地下气压传信管与支持我们的机构保持联系。 通讯员在电话里把报道告诉戴着耳机的记录员,记录员便把它打在蜡纸上,经过油印,这些报道便被塞进铜和绒制成的筒子里,这些筒子又被气管所吞没。最厉害的通讯员和记录员是妇女,她们顶替了去前方的男人的工作。 我的第一篇报道就是在电话里讲给这么一个厉害女人听的。 报道的是一个年轻的退伍军人。他找到一个工作,在一座办公大楼里开老式电梯,一楼通电梯的门上有铁的饰边。铁制的常春藤在孔洞里穿进穿出,一根铁的枝条上栖息着两只铁制的情鸟。 这位退伍军人打算把电梯开往地下室,他关起门来往下开,但是他的结婚戒指被门口的饰边钩住了。他被挂在空中,而电梯继续往下降,于是电梯的顶棚把他砸得稀烂。就这么回事。 我在电梯里汇报了这个情况,准备打蜡纸的那个女人问我:“他妻子怎么说呢?” “她还不知道哩,”我说,“事情刚发生。” “给她打个电话,看她怎么说。” “什么?” “告诉她你是警察局的费恩上尉。说有不幸的消息。把这事告诉她,看她说什么。” 我照办了:她说什么是可想而知的。有个婴儿,如此等等。 我回办公室后,那女记录员本人想了解情况,又问我那家伙被砸烂时是什么样子。 我向她讲了。 “你感到恶心吗?”她问。她正吃着三个火枪手牌的棒糖。 “哦,不,南希,”我说,“战争期间我见过许多比这还惨的事儿。” 那时人们就认为我在写一本关于德累斯顿的书了。当时美国不大知道这次空袭。没有几个美国人知道它比——譬如说——广岛的轰炸还厉害得多连我也不知道。这件事没怎么公开。 在一次鸡尾酒会上,我偶尔向芝加哥大学的一位教授谈到我所看到的这次空袭,谈到我要写的这本书。他是一个称之为“社会思想委员会”之类组织的会员。他向我谈起集中营,谈起德国人用犹太死人身上的脂肪制造肥皂和蜡烛等等。 我能说的是:“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第二次世界大战确实使每个人变得很刻苦。我成了纽约州斯克内克塔迪通用电气公司的对外宣传联络员,并自告奋勇地担任了阿尔普劳斯村的消防队员,我在那儿买下了我的第一所住宅。 公司的老板是我可望碰到的最刻苦的人之一。他曾担任巴尔的摩海军对外宣传联络中校。我在斯克内克塔迪时,他加入了荷兰改革教会,那的确是个严格的教会。 有时他常嘲笑地问我为什么没当上军官,好像认为我干了什么错事似的我妻子和我都瘦了。这是我们的“清瘦之年”。我的朋友中的许多退伍军人和他们的妻子也都瘦了。我认为,斯克内克塔迪最好的退伍军人,最善良、最有趣、最憎恶战争的退伍军人是真正打过仗的军人。 那时我就曾写信给空军,询问德累斯顿空袭的详情:谁下的命令,是多少架飞机干的,为什么要这样干,想取得什么样的结果等等。答复我的人与我一样,是负责搞对外宣传联络工作的。他说他很抱歉,这些情况仍属绝密。 我向妻子大声朗读来信,并说:“保密?天哪——向谁保密?” 当时我们是世界联邦分子。我不知道我们现在是什么人。我想,是电话员吧。我们打电话很多——至少我打得很多,而且在深夜。 在我与老战友伯纳德·弗·奥黑尔通过电话两周以后,我真的跑去看他了。那大约是一九六四年——总之头一年举行了纽约世界博览会。呵,光阴似箭。1在下名叫雍永森,一个来自斯坦波尔的青年。 【1原文为拉丁文。】 我带了两个女孩子与我同往:我的女儿南尼和她最要好的朋友艾莉逊·米切尔。她们从未离开过科德角。我们看见了一条河,便得停下来,这样,她们可以在河边欣赏一会儿。她们从未见过这种不含盐份、河床狭窄的流水。这是哈德逊河。河里有鲤鱼,我们能看得见。它们挺大,像核潜艇。 我们还看到了瀑布,那是些溪流,它们从悬崖上飞奔而下,注入特拉华河。要停下来看的东西很多——然后又该往前走,总得催她们走。小姑娘们穿着舞会上穿的白色礼服和黑鞋子,因此陌生人一眼就看出她们多么可爱:“姑娘们,该走了。”我不时地提醒说。于是我们又往前走。 后来太阳下山了,我们在一家意大利餐馆里吃了晚饭,然后我便去敲伯纳德·弗·奥黑尔家漂亮的石砌房子的大门。我手里拿着一瓶爱尔兰威士忌,那瓶子就像吃饭时摇的铃子。 我会见了他的贤妻玛丽,这本书就是奉献给她的。还奉献给德累斯顿的出租汽车司机格哈特·缪勒尔。玛丽·奥黑尔是位训练有素的护士,当护士对妇女来说是份好差使。 玛丽很赞赏我带去的两个小女孩,让她们与她自己的女孩一起玩,一起去楼上嬉戏、看电视。等孩子们走后,我才意识到玛丽不喜欢我,或许是对这夜晚有什么不快。她的态度客气而冷淡。 “你们的房子很好,很舒适。”我说,这房子真是呱呱叫的。 “我安排了个地方,你们可以在那里谈话,不会受干扰。”她说。 “好。”我说,我想象一间隔板套间的火炉前摆着两张皮椅子,两个老兵可以坐在那儿喝酒聊天。但是她却把我们领到厨房。她在铺着白瓷桌面的餐桌旁放了两张直靠背椅。头顶上一只两百瓦灯泡的光线照射在桌面上,令人眼花缭乱。玛丽似乎为我们准备了一间手术室,她在桌子上只放了一只杯子,是专给我用的。她解释说,战争结束后,奥黑尔就不能喝烈性饮料了。 于是我们坐了下来。奥黑尔很窘,但是他不肯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情。我也没想到是我惹得玛丽如此恼火。我是个有家室的人。我只结过一次婚。我不是醉鬼。战争期间我也没有陷害过她丈夫。 她给自己调了一杯可口可乐,盛冰砖的盘子碰到洁白的小锈钢水池上,发出很大的声响。然后她又走到别的房间去。但是她坐立不安,满屋子转来转去,把门打开又关上,甚至把家具搬来搬去,以此来发泄心中的怒火。 我问奥黑尔,我说了或做了什么,使她这么不高兴。 “没什么,”他说,“你别烦心。这跟你毫无关系。”他一片好心,他在扯谎。这跟我很有关系。 我们决定不理玛丽而回忆战争。我拿出随身带来的两瓶酒。 我们有时哈哈大笑,有时又微微一笑,似乎又想起了战时的情况,但是我们谁也回忆不起什么好事。奥黑尔想起在德累斯顿挨炸之前,有一个家伙喝得烂醉,我们只好用手推车把他送回去。这件事也不值得写本书。我回想起有两个俄国士兵抢劫一个钟表厂。他们拉了满满一马车的钟。他们兴高采烈,酩酊大醉,抽着用报纸卷的粗大香烟。 我们回忆起来的大约就那么多,而玛丽仍然在弄出各种响声。 她最后又到厨房里来调可口可乐。她从冰箱里又拿出一盘冰砖,把它砰的一声丢进水池,虽然那里面已经扔了不少冰块了。 然后她转向我,让我知道她多么生气,并且是生我的气。她一直在自言自语,我只听到了她的片言只语:“那时候你们不过是娃娃!” “什么?”我问。 “打仗的时候你们不过是娃娃——就像楼上的那些娃娃!” 我点头表示这是真的。战争期间我们是傻头傻脑、天真烂漫的孩子,我们的童年时代刚刚结束。 “但是你不准备那么写,是吧。”这不是问话,而是责备。 “我——我不知道。”我说。 “噢,我知道,”她说,“你会假装你是成年人而不是娃娃,然后弗兰克·西纳特拉和约翰·韦恩或别的富有魅力的明星、好战的脏老头会在电影中扮演你们。于是战争看起来简直妙不可言,所以我们还会有更多的战争。而打仗的将是像在楼上玩的那样的娃娃。”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是战争使她如此气恼。她不愿意让她的娃娃或别人的娃娃死于战争。她认为书本和电影对鼓动战争负有部分责任。 因此我举起右手向她保证:“玛丽,”我说,“我并不认为我能完成这本书。我写好五千页后肯定又会搁下来的。如果我真的会写完这本书,我可以向你保证:书中决没有弗兰克·西纳特拉或约翰·韦恩可以扮演的角色。” “告诉你吧,”我说,“我要给这本书题名为《儿童十字军》。” 这次谈话之后她成了我的朋友。 奥黑尔和我停止了回忆,来到起居室,谈论别的事情。我们很想知道真正的儿童十字军是怎么回事,因此奥黑尔便翻阅他的一本书,法学博士查理·麦凯所著《异常流行的欺骗和大众的狂热》,一八四一年初版。 麦凯对所有的十字军都评价很低,他却感到一次儿童十字军比十次成年人十字军其卑鄙程度不小多少。奥黑尔大声朗读下面这段佳作:历史以其庄严的篇章告诉我们十字军参加者只不过是些无知的野蛮人,他们的动机纯粹是执拗和偏见,他们的道路布满了血和泪。但另一方面,传奇文学却夸大了他们的虔诚和英雄主义,用最热烈而激情的色调描绘他们的美德和高尚行为,描绘他们为自己赢得的不朽荣誉和为基督教作出的伟大贡献。 然后奥黑尔又朗读下面一段:那么这一切斗争的重大成果是什么呢?欧洲耗尽了数以百万计的财富和两百万人民的鲜血,而一小撮争吵不休的骑士却占据巴勒斯坦百年之久! 麦凯告诉我们,儿童十字军始于一二一三年,当时两个僧侣想在德国和法国招募儿童军,然后在北非把他们卖给别人当奴隶。 有三万名儿童自愿参军,他们以为是去巴勒斯坦。麦凯说,他们无疑是些被遗弃的、懒惰的儿童,充斥于各大城市,沾染了各种恶习,胆大妄为,肆无忌惮。 教皇伊诺森三世也认为他们是去巴勒斯坦的,他激动地说:“当我们沉睡时,这些孩子却醒了。” 用船把大部分孩子运出马赛港,其中大约半数在船只失事时淹死。另一半到达北非后被贩卖了。 有的儿童出于某种误会跑到热那亚去报到,那儿并没有贩奴船来接他们,却有些好心人供给他们吃住,和蔼地询问他们,然后给了他们少量的钱和大量的劝告,把他们送回家。 “热那亚的那些好心人可真好哇!”玛丽·奥黑尔说。 那天晚上我睡在一间婴儿卧室里。奥黑尔在我的床头桌上放了一本书。这是玛丽·恩德尔写的《德累斯顿,历史,舞台和画廊》,此书于一九○八年出版,前言是这样开头的:我希望这本小书对读者有所帮助。本书企图使英语读者概括了解德累斯顿在建筑上如何发展到今天的水平;在音乐上,由于几个人的天才,如何达到今天的盛况;本书还着重指出艺术上几个永恒的里程碑使该城的画廊经常吸引画家到这里来寻求隽永的印象。 再往下我读到以下的历史: 如今,一七六○年,德累斯顿遭到普鲁士人围攻。七月十五日开始炮击。美术陈列室着火。许多名画被运往柯尼施泰因,但有些已被炸弹碎片严重损坏——特别是弗朗西亚的《基督的洗礼》。而后,庄严的十字架教堂的塔楼——月夜观察敌人动静的瞭望哨,也被大火吞没了。这座教堂后来屈服了。与十字架教堂的可怜的命运相反,圣母院的圆顶虽然遭到普鲁士炸弹阵雨般的袭击,弗里德里克最后被迫停止围攻,因为听说他所征服的要地格拉茨危急。“为了不致失去一切,我们必须到西里西亚去。” 德累斯顿遭到的破坏是惨重的。当学生时代的哥德访问该城的时候,他还能看出那一块块糟透了的废墟而感慨说道:“从圣母院的圆顶上我看到散布在这井井有条的城市中心的一块块讨厌的废墟,圣母院看守人在一旁向我称赞建筑师的本领,说他已考虑到这令人不快的情况,把圣母院和圆顶造得坚不可摧。然后这位善良的看守人把四面八方的废墟指给我看,沉思地、言简意赅地说:“是敌人干的!1” 【1此处引用哥德的话,原文为德文。】 第二天早上,我和两个小女孩在华盛顿当年渡过特拉华河的地方过了河。我们到了纽约世界博览会,看见了福特汽车公司和沃尔特·迪斯尼1所设想的过去情况,并看见了按通用汽车公司设想的未来世界。 【1美国著名的动画片制片人。】 关于现在,我自问自:它有多宽、有多深,我有多少东西能留存。 后来,我在衣阿华大学著名的创作讲习班开了两年创作课。 我陷入了非常可爱的麻烦,不久又脱了身。我下午教课,上午写作,谁也不准来打扰。我当时在写德累斯顿那部名著。 大约就在那时,一位叫西摩·劳伦斯的好人给了我一份写三本书的合同,我说:“好,三本书的第一本是我的那本名著德累斯顿。” 朋友们都叫西摩·劳伦斯为“山姆”。我现在对山姆说:“山姆——给你书。” 山姆,这本书又短又杂乱,因为关于大屠杀没有什么聪明话好说。人们设想大家都死去,不会再讲什么或要求什么。人们设想大屠杀之后非常寂静,实际上也的确如此,只有鸟儿除外。 鸟儿又说些什么呢?难道对大屠杀就叫叫“普—蒂—威特”之类算完了吗?我曾告诉我的儿子,在任何情况下不能参加大屠杀,听到屠杀敌人不应当感到得意和高兴。 我还告诉他们不要为制造屠杀机器的公司工作,对认为需要这种机器的人要表示蔑视。 如我所说,我最近曾与友人奥黑尔重返德累斯顿。我们在汉堡、东柏林、西柏林、维也纳、萨尔茨堡和赫尔辛基过得很愉快,在列宁格勒也一样。这对我很有好处,因为我看到了为今后我要写的小说构思故事的种种可靠背景材料。其中之一将称之为“俄罗斯的奇异风格”,另一个将是“禁止接吻”,还有“金元大棒”,“如果偶然有机会”,如此等等。 如此等等。 有一架西德汉莎航空公司的飞机由费城飞经波士顿,再飞往法兰克福。奥黑尔打算在费城上飞机,我准备在波士顿上飞机。 我们于是离开了。但是渡士顿有大雾,没有通话联系,飞机只能从费城一直飞往法兰克福。我在波士顿无所事事,汉莎航空公司把我和其他几个无所事事的人用小汽车送往旅馆,度过了无所事事的夜晚。 时间无法消磨。有人玩弄时钟,不仅玩弄电动钟,而且玩弄发条钟。我手表上的秒针颤动一下就算一年1,然后再颤动又算一年。 【1作者为下文的时间旅行埋下伏笔。】 我完全不能这么做。作为地球上的一个凡人,我只能相信时钟和年历。 我带了两本书,准备在飞机上看的。一本是西奥多·罗斯克的《咏风词》,其中我读到这样的诗句: 我慢悠悠地醒来,醒而复睡。 于无畏时知命, 于不得不去处知情。 另一本书是艾丽卡·奥斯特洛夫斯基的《赛林纳和他的梦幻》。 赛林纳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是一名勇敢的法国士兵——后来他的头盖骨震裂了。从此以后他不能入睡,而且老听到脑袋里嗡嗡的声音。后来他当了医生,白天给穷人看病,晚上则通宵写怪诞小说。他写道:没有与死亡跳过舞,就不可能有艺术。 真理即死亡,他写道,我已尽可能地与它进行过恰当的斗争……与它跳舞,给它饰以彩灯,与它跳华尔兹圆舞……给它披上彩带,使它愉快…… 时间使他烦扰。奥斯特洛夫斯基小姐使我想起“按分期付款的办法购买死亡”中的奇异情景,赛林纳想赛止住街上人群的喧闹,他在纸上大声疾呼:让他们停下来……不要让他们再动一动了……喂,让他们站住不动……永远地!……这样他们就再也不会消失了! 我在旅馆房间里翻阅基甸1圣经,找关于大毁灭的故事。日头出来后,罗得到了琐珥。当时上帝将硫磺与火,从天上降到所多玛和蛾摩拉,把那些城和全平原,并城里所有的居民,连地上生长的,都毁灭了。 【1基督教旅客团契,它的一个活动是把圣经放在旅馆房间里。】 就这么回事。 大家都知道,这两个城里住的都是坏人,没有他们,世界还好些。 罗得的妻子被劝告不得回头看这些人的家乡。但是她却回头看啦,我感到她这一点很可爱,因为这是非常合乎人情的。 她为此被化为一根盐柱子。 就这么回事。 人们不许回头向后看,我以后一定不再向后看了。 现在我已经写完了我们这本关于战争的书,下次可要写一本有趣味的书啦。 这本书是一个失败,而且不能不如此,因为它是由盐柱子1写的。书的开头是这样的: 听: 毕利·皮尔格里姆挣脱了时间的羁绊。 书的结尾是这样的: 普-蒂-威特? 【1作者在这儿开玩笑,因为他回顾战争,向后看了,也可能变成盐柱子,但富有人情味。】 第二章 听: 毕利·皮尔格里姆挣脱了时间的羁绊。 他就寝的时候是个衰老的鳏夫,醒来时却正举行婚礼。他从一九五五年的门进去,却从另一个门一九四一年出来。他再从这个门回去,却发现自己在一九六三年。他说他多次看见自己的诞生和去世,随心所欲地回到他的生与死之间的一切事件中去。 他是这么说的。 毕利在时间上患了痉挛症,无法控制他下一步往哪儿去,而且那行程也未必有趣。他说他经常像新演员一样,感到怯场,因为他从不知道下一步他得表演他生活的哪一部分。 毕利于一九二二年出身在纽约州的埃廉市,是那儿一位理发师的独子。他是个样子有趣的孩子,以后又成了个样子有趣的青年——高而瘦,外形像一只可口可乐瓶子。他在埃廉高中毕业时名列前茅,是班上的第三名,然后在埃廉验光配镜专科学校夜大学念了三个月便应征入伍,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服兵役。战争期间他父亲因为打猎出事而逝世。 就这么回事。 毕利曾作为步兵参加过欧洲的战斗,并被德军俘虏。他一九四五年光荣退伍后.重新进入埃廉验光配镜专科学校学习。念到四年级时,他与这所学校的创始人和校产所有人的女儿订了婚,而后就患了轻微的精神分裂症。 他在普莱西德湖附近的退伍军人医院进行医治。医院给他进行电休克治疗后就让他回家了。他和他未婚妻结了婚,完成了他的学业,由岳父帮他在埃廉市开业。埃廉这地方对从事验光配镜的人特别有利,因为通用锻铸公司就在那儿。每个职工都需要配一副安全眼镜,在进行生产的地方都得戴上它。这家锻铸公司在埃廉有六万八千名职工,需要大量的镜片和镜架。 镜架能赚钱。 毕利发了财。他有两个孩子,巴巴拉和罗伯特。他的女儿巴巴拉长大后嫁给了另一个配镜师,毕利也资助他开了业,毕利的儿子罗伯特在高中时老惹麻烦,但后来参加了著名的特种部队“绿色贝雷帽”。他改邪归正,成了一个好青年,正在越南打仗。 一九六八年初,包括毕利在内的一批配镜师包了一架飞机从埃廉飞往蒙特利尔参加国际配镜师会议。飞机在佛蒙特州的糖槭林山顶撞毁,除毕利外全部死亡。就这么回事。 当毕利正在佛蒙特的医院里康复时,不料他的妻子却意外地因一氧化碳中毒而死去。 就这么回事。 在飞机撞毁后,毕利终于能回埃廉市自己的家里,过了一阵安静的日子。他头顶上有一块可怕的伤疤。他不再重操旧业。他请了个管家。女儿几乎每天到他这里来。 后来,毕利事先也没讲一声,便到了纽约市,在广播电台的通宵节目里发表讲话。他大谈挣脱时间羁绊的问题。他还说他一九六七年被一架飞碟绑架,这飞碟是从541号大众星1来的。他说他被带到那儿,把他光着身子放在动物园里展览。他在那儿与蒙塔娜·怀尔德赫克结为夫妻,这女人原是地球上的电影明星。 【1音译为特拉德麦多尔。作者在他的另一本小说《泰坦星上的海妖》中说,特拉德麦多尔一字有两种含义:“我们大家”和“541号”。】 一天夜里,埃廉市晚睡的人听到了毕利在广播中的讲话,其中一个人把这事告诉了毕利的女儿巴巴拉。巴巴拉大为不快,便和丈夫到纽约把毕利带回家。毕利和气地与女儿说,他在广播中的讲话都是真的。他说,在女儿举行婚礼的那天晚上,他被都架走了。他说谁也没有发现他不在,因为他们使他穿过时间的经线,在541号大众星上度过了多年,而离开地球的时间却只不过一微秒。 一个月平安无事地过去了,然后毕利写了一封信给埃廉市的《新闻领袖报》,并在该报上发表了。信中描述了541号大众星上的生物。 信上说他们有两英尺高,呈绿色,形如铅管。他们用吸盘吸在地上。他们的手臂极为柔软,通常都冲着天空。每只手臂的顶端有一只小手,掌心有一只绿眼。他们态度友好,能见到四维空间。他们为地球上的人只能见到三维空间而感到可惜。他们可以教给地球上的人许多奇妙的玩艺儿,特别是关于时间的概念。毕利应允他将在下一封信中谈谈这些奇妙的玩艺儿。 第一封信发表时毕利正在写第二封信。信的开头是这样的:“我在541号大众星知道的一件最重要的事是:当人死去时,他只是貌似死去。他在过去仍然是非常富有活力的。因此人们送葬时哭泣是很愚蠢的。过去,现在,将来——所有的时间一直存在,而且永远存在。541号大众星生物可以看见不同的时间,比方说像我们一下子看到落矶山脉一样。他们能见到所有的时间长存不灭,而且可以见到他们感兴趣的任何时间。我们地球上的人认为时间好似一串念珠,一个紧挨一个,而且认为时间是一去不复返的。这种看法只不过是幻觉。 “当541号大众星牛物看到一具尸体,他只不过认为这个死人在那特定的时间情况不妙,但他在其它许多时间却很好。如今,当我听说某人死了,我只耸耸肩,并像541号大众星生物谈到死人时那样讲一句:‘就这么回事’”。 如此等等。 毕利正在那空房子的地下室的娱乐室里写这封信。这一天是他的管家休息。娱乐室里有一架旧打字机。这东西很笨,与蓄电池一样重。毕利不便把它搬得很远,因此不能在别的地方而只好在娱乐室写这封信。 加热器停了。一只老鼠把通恒温器的电线的绝缘层咬破了室内温度下降到华氏五十度,但是毕利一点没注意到冷,他还穿得很单薄。虽然已是下午四点钟了,他仍然光着脚板穿着睡裤和睡衣。他那光着的脚板都已冻得又青又白。 不过,毕利的内心深处似乎有一团火正在燃烧着。毕利认为他把时间的真情告诉人们,可以使许多人得到安慰,正是这一信念使他感到心里热乎乎的。上面的门铃响了又响。那是他女儿巴巴拉要进来。接着她用钥匙开了门,走过他头顶上那个房间的地板,喊着:“父亲呢?爸爸,你在哪里。”如此等等。 毕利没有回答她,于是她几乎变得歇斯底里起来,以为要见到他的尸体啦。后来她意想不到地朝那娱乐室望了一眼。 “我叫你,你为什么不回答?”巴巴拉站在娱乐室门口问道。她手里拿着当天下午的报纸,上面登载了毕利描述的541号大众星上朋友们的一封信。 “我没听见。”毕利说。 附带说明一下当时的情况:年仅二十一岁的巴巴拉认为他父亲已经衰老了,其实他才四十六岁——他之所以衰老是由于他在飞机失事中脑部受了损伤。她也自认为是一家之长,因为她曾张罗母亲的葬礼,又曾为毕利找了一个管家,以及诸如此类的事。而且巴巴拉和她的丈大还得照顾毕利商务上的事情,而这方面的事务是相当多的,因为毕利似乎已不再注意这些事了。如此年轻就承担这些重担使她成了一个饶舌的女人。同时毕利竭力想维护自己的威严,想说服巴巴拉和大家相信他不但一点儿不老,而且相反,正专心致志于比商务高尚得多的事。 他认为他现在所从事的工作不亚于给地球上的人配矫正眼镜呢。毕利认为许多的人之所以迷惘、沉沦是因为他们不能像他的541号大众星上的朋友对事物看得那样透彻。 “别骗我,爸爸,”巴巴拉说,“我很清楚你听到我叫你的。”她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姑娘,只是她的腿和爱德华时代的大钢琴的腿相似。接着她为报纸上登的那封信大吵大闹。她说他正把自己和他的亲友变成笑柄。 “父亲,父亲,父亲——”巴巴拉说,“我们拿你怎么办呢?你要逼我们把你送到你妈妈那里去吗?”毕利的母亲仍然活着。她躺在埃廉市边缘被称之为松树丘的老人收容所的床上。 “我的信里有什么东西使你这么生气,”毕利问道。 “全是疯话。没有一句是真的!” “全是真的”毕利没有跟着发火。他从不生气,就这一点而言,他是很可爱的。 “没有541号大众星这么一个行星嘛。” “如果你要问这件事,那么我可以告诉你,地球上看不到它,” 毕利说,“从541号人众星上也看不到地球它,它们都很小,而且离得很远。” “你从哪儿找来541号大众星这么一个名字?” “住在那儿的生物是这么称呼它的。” “哦,上帝,”巴巴拉说,并且转过身来,用击掌表示自己的失败。“我可以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吗?” “当然可以。” “为什么在飞机失事之前你从未讲过这事呢?” “我认为时机还不成熟。” 如此等等。毕利说他首次摆脱时间的羁绊是一九四四年,远在他去541号大众星之前。541号大众星生物与他摆脱时间羁绊毫不相干。他们只能让他洞悉事物目前实际进行的情况。 毕利首次摆脱时间的羁绊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进行期间。战时,毕利是随军牧师助理。美军里的牧师助理通常是个可笑的人物。毕利也不例外。他对伤害敌人或帮助朋友都同样无能为力。 实际上,他没有朋友。他是牧师的随从,不指望提升或获得奖章,也不背枪,温顺地信仰那位可爱的基督,而大多数士兵对基督感到非常讨厌。 毕利在南卡罗来纳州进行军事演习时,曾用防水的黑色小风琴演奏他童年时就熟悉的赞美歌。小风琴上有三十九个键盘和两个音柃——人声音栓和音节栓。毕利还负责保管一个手提祭坛——附有叠进式腿架的草绿色的公文箱。箱上衬着深红的长毛绒,长毛绒上镶着一个铝制的十字架和一本圣经。 祭坛和小风琴是新泽西州坎丁市一家真空吸尘器公司制造的——据说是这样的。 有次进行演习时,毕利演奏《强大的堡垒,我们的上帝》,这个歌子由约翰·塞巴斯蒂安·贝奇作曲,马丁·路德作词。这是星期天早晨,毕利和牧师在卡洛林纳山旁召集了大约五十个士兵,来了一个有裁判的演习。不一会到处都是有裁判的演习,他们说在这演习的战争中谁取胜,谁就算活着,谁失败,谁就算死了。 有裁判的演习带来了有趣的新闻。一个假想的敌人从空中假想地发现了这些集合起来的人群。于是他们都假想地死去了。这些假想的尸体笑了,并且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 若干年后毕利想起这件事时,给他印象最深的是他们边假装死边吃饭的情景,他们这种对待死亡的态度同541号大众星生物对待死亡的态度是一样的。 演习快结束时,毕利因紧急事件部队批准他立即请假回家,因为他父亲,纽约州埃廉市的理发师在狩猎逐鹿时被一位朋友开枪误打死啦。就这么回事。 毕利假期结束回到部队后,接到命令要他到国外去。在卢森堡作战的一个步兵团的指挥连需要他。这个团的牧师助理于执行任务时丧了命。 就这么回事。 毕利到团里时,这个团正在著名的突击部战役中遭到德军歼灭。毕刹永远没见到他准备前往协助的那位牧师,也没有领到钢盔和军靴。此时是一九四四年十二月,正值德军发动最后一次强大攻势之际。 毕利幸存了下来,但是他迷惘地徘徊于远离德军新战线的后方。三个不那么迷糊的流浪汉允许毕利尾随在他们后面。三人中两个是侦察兵,一个是反坦克炮手。他们没有吃的,也没有地图。 为了躲避德国人,他们需要在万籁俱寂的乡间走着,饿了就用雪充饥。 他们成一路纵队前进。走在前面的是两个侦察兵,他们聪明、文雅、安静,身上背着来福枪。随后是反坦克炮手,他身体笨重,呆头呆脑,为了警戒德国人,一只手中拿着一支零点四五英寸口径的柯尔特式自动手枪,另一只手中握着一把匕首。 最后一个是毕利·皮尔格里姆,他两手空空,凄惨惨地准备一死。他的样子反常得可笑——身高六英尺三英寸,而胸腔和双肩却好像火柴盒。他没有铜盔,没有大衣,没有武器,也没有长统军靴。他脚上穿的是廉价的短统民用鞋,那还是他为参加父亲的葬礼而买的。他已经丢了一只鞋后跟,因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这不自觉地高一脚低一脚的舞步使他臀部的关节隐隐作痛。 毕利穿着一件薄薄的田间工作的短外套,一件衬衫和一条粗毛料裤子,他长长的衬衣已浸透了汗水。四人中唯有他蓄着胡子,一簇乱蓬蓬的硬胡子。有些硬毛已发白了,虽然他只不过二十一岁。他的头也秃了顶,寒风和剧烈的运动使他满脸通红。 他那样子根本不像兵,倒像一只肮脏的红鹤。 在他们流浪的第二天,当他们走过一条狭窄的砖头路时,有人从远处向他们四人开枪,放了四枪。第一枪打的是两个侦察兵,第二枪打的是那个叫罗兰·韦锐的反坦克炮手。 第三颗子弹打的是那只肮脏的红鹤。当那致命的子弹嗡地一下擦过他的耳朵时,他一动不动地停在路中间。他彬彬有礼地站在那儿,让那个射手又打了他一枪,这是因为他对作战规则作了一种错误的理解:应该给射击手开两枪的机会。第二枪离毕利的膝盖头只几英寸远,从声音上听起来好像足打的一连串子弹。 罗兰·韦锐和侦察兵已安全地躲进一个壕沟,韦锐对毕利大吼“离开马路,你这个大笨蛋。”最后一句话在一九四四年出于白人之口,还是很新颖的哩。毕利听了感到既新鲜又惊讶,因为他从来没有这么骂过,但这句话发生了效果,他听了清醒过来,并离开了马路。 “还是保你的命吧,你这个小笨蛋。”韦锐在壕沟里对毕利说。 几天来他一直在保毕利的命,咒骂他,踢他,打他耳光,拽他走。对毕利残酷是绝对必要的,因为毕利对保全自己的性命无所作为毕利想就此罢休。他又冷又饿,不知所措,无能为力。他已是虽醒犹睡,虽行实止,到第三天上,他仍然没有什么重大改变,仍是走了站,站了走。 他希望谁都别管他。“你们别管我,只顾朝前走吧。”他一再这样说。 韦锐与毕利一样,是首次上战场。他也是顶替别人的。作为炮兵队的一员,他曾满腔怒火地帮着发射一颗炮弹——是从一座五十七毫米口径的反坦克炮筒里发射的。炮弹在空中发出开拉链似的吱吱声。一条二十英尺长的火舌舔着雪地和树木。火苗所到之处留下了黑色箭头,正好向德国人指出大炮隐蔽的地方。而这发炮弹并末击中目标。 那没被击中的目标是一辆虎式坦克。它转动着它那八十八毫米口径的大鼻子嗅着。它看到了地上的箭头,于是开火啦。炮兵队的人除韦锐外全部报销。 就这么回事。 罗兰·韦锐只有十八岁,刚结束他的大部分时间在宾夕法尼亚州的匹兹堡市度过的不幸童年。他在匹兹堡是一个并不受欢迎的人。因为他呆笨,肥胖,平庸,而且不管他怎样洗来洗去,总洗不掉身上那股咸猪肉味。在匹兹堡别人常常对他感到非常乏味,谁也不愿与他为伍。 韦锐感到别人不理他很不是滋味。当别人不理他时,他就找一个比他更不受欢迎的人。装着友好的样子跟他玩一阵子,然后便找个什么借口把那人打得屁滚尿流。 他就按此方式行事。他与最终遭他痛打的人形成一种狂热的、色情的、凶杀的关系。他向他们谈起他父亲收集的刀枪、刑具、脚镣等等。韦锐的父亲是个装修水管的工人,他确实收集了这类东西,而且为它们保了四千美元的险。他在这方面不是孤家寡人。 许多收集这类东西的人组成了一个大社团,他是其中一员。 韦锐的父亲有一次给韦锐的母亲一副尚能使用的西班牙拇指夹刑具,作镇纸用。还有一次他给她一盏台灯,台灯的底座是一个高一英尺的著名的“纽伦堡铁姑娘”的模型。真正的“铁姑娘”是种中世纪刑具,可以说是外形像女人的一座锅炉,里面布满了铁钉。女人的正面有两扇带铰链的门。犯人放进去以后,门就慢慢地关起来。正对着犯人眼睛的地方有两只特大的钉子。锅炉的底部有一条血槽,排出全部血水。 就这么回事。 韦锐曾经向毕利·皮尔格里姆谈起“铁姑娘”,谈起它底部的那条血槽及其用途。他还对毕利谈到达姆弹1。他还谈到他父亲的大口径小型手枪,这种枪可以放在背心口袋里,但却可以在人身上打出一个大洞,“一只大蝙蝠在它里面飞都碰不到翅膀”。 【1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使用过的一种杀伤力很强的软头子弹。】 一次韦锐高傲地与毕利打赌,说他肯定不知道血槽为何物。 毕利猜想那就是“铁姑娘”底下的那条血槽,但是不对。所谓血槽就是剑或刺刀上的那道浅槽。 韦锐向毕利谈到他在书上读到,在电影上见到,在收音机里听到的巧妙的酷刑——还有他自己发明的刑罚。他的一个发明是把牙科医生的钻头插入别人的耳朵。他问毕利最厉害的刑罚是什么。毕利答不上来。原来正确的答案是:“把某人绑起来丢在沙漠的蚁冢上,知道吗?使他脸朝上,在他的生殖器和嘴上全涂满蜜,然后把他的眼皮割去,使他在被蚂蚁螯死之前一直得眼睁睁地望着烈日。”就这么回事。 此刻,当韦锐与毕利和侦察兵等人遭到射击后躺在战壕里时,他让毕利仔细端详他的匕首。这把匕首不是政府发的,而是他父亲给他的礼物。刀口长十英寸,它的横断面呈三角形,匕首的柄上有一串铜环,韦锐粗壮的指头就套在这些圆环中。这些圆环很不平常,它的四周还有倒刺。 韦锐把这些倒刺放在毕利的颊旁,轻轻地刺着他的脸蛋说:“尝尝它的滋味,怎么样——嗯?嗯——?”他问道。 “不好受。”毕利说,“你知道刀口为什么是三角形的?” “不知道。” “这样,它留下的伤口就不能愈合。” “噢。” “它会在身上留下三面的伤口。用一般的刀砍人,只会留下一条裂口。对吗?一条裂口一下子就愈合了,对吗?” “对。” “放屁,你懂什么?你们大学里教些什么鬼东西呀?” “我在那儿的时间不长。”毕利说,这是真话。他在大学里只呆了六个月,而且还不是正规大学,而只是埃靡市验光配镜专科学校的夜校。 “典型的大学生。”韦锐尖刻地说。 毕利耸耸肩。 “从生活中可以学到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韦锐说,“你会发现这一点的。” 蹲在战壕里的毕利对此不置可否,因为他认为谈话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然而毕利有点儿想讲,对于三角形伤口他是略知一二的。毕利毕竟在童年时代的几乎每天早晚对酷刑和可怕的伤口进行过思考?毕利在埃廉市他的小卧室的墙上挂着一个非常令人毛骨悚然的钉着耶稣的十字架。一位外科军医,会十分赞赏艺术家在再现基督的伤口时所表现的临床上的真实性。这些伤口包括矛和荆棘留下的伤痕,还有铁钉戳的洞。毕利的基督死得很惨,真叫人可怜。 就这么回事。 毕利虽然是看着墙上的那个可怕的钉着耶稣的十字架长大的,却不是天主教徒。他的父亲不信教。他母亲在该市附近好几个教章里作过代理风琴手。她演奏时,常常把毕利带在身边,也稍微指点他如何弹琴。她说等她断定那个教会正确后,就立即皈依它。 她从未断定出来。但她对于有耶稣受难像的十字架却产生了强烈的喜爱。当他们的小家庭于大萧条期间到西部旅行时,她从桑大·费礼品店买了一个那种十字架。她像许多美国人一样,企图从礼品店里找到的物品中建立某种有意义的生活。 就这样,耶稣受难十字架在毕利·皮尔格里姆的墙上挂起来了。 两个侦察兵一面在战壕里欣赏来福枪的胡桃木枪托,一面咬着耳朵说,又可以走出战壕了。十分钟过去了,却没有人来看一看他们是否被打中,也没有谁来结束他们的性命。向他们开枪的人显然离他们很远,而且是单个儿。 四个人从战壕里爬出来没有再遭到袭击。他们像不幸的大哺乳动物爬进大片森林,然后直立起来,并快步前进。这是一座阴暗而古老的森林。松树井列成行,中间没有矮树丛。地上覆盖着四英寸厚的积雪,雪上不见一点痕迹。这几个美国人却不得不留下足迹,它们像书上画的舞蹈图解一样清晰:起步,滑步,停——起步,滑步,停。 “就谈这些,你可别告诉其他人!”他们出发时罗兰·韦锐警告毕利·皮尔格里姆说。韦锐看起来像特威德尔丹姆或特威德尔迪1,一身包扎得紧紧的,随时准备战斗。他又矮又胖。 【1此处系指矮胖子。】 部队发的装备和家里给他的礼物,他应有尽有:钢盔、钢盔衬垫、羊毛无边帽、围巾、手套、棉毛衫、羊毛衫、毛线衣、运动衫、上军装、短外衣、外套、棉毛裤、羊毛裤、毛线裤、线袜、毛线袜、军靴、防毒面具、饭盒餐具、急救箱、匕首、军毯、半幅双人帐篷、雨衣、防弹圣经、一本名为《熟悉敌情》的小册子、一本名为《我们为什么作战》的小册子以及一本有英语注音的德语词组小册子,它可以帮助韦锐向德国人作如下的发问:“你们的司令部在哪儿?”“你们有多少榴弹炮?”或者告诉他们:“不投降只有死路一条”,如此等等。 韦锐有一块质地坚而轻的木块,被认为是狐壕枕,还有一个医药箱,里面装有两只坚韧的“谨防疾病”的避孕套。他有一只哨子,他在被提升为下士以前不准备给任何人看。 毕利和两个侦察兵都是瘦子。罗兰·韦锐身上倒可以烤出油束。那一层层羊毛衣服、皮带和帆布使他简直成了一个热烘烘的火炉。他精力旺盛,在毕利和两个侦察兵之间跑来跑去,传递没有人叫他传递也没人高兴收到的哑口令。由于他比别人忙碌得多,他开始认为他是他们的头目。 他很热,而且又被衣服包得紧紧的,因此他似乎不感到危险了。他的视野局限于他透过钢盔帽沿与围巾之间的一条细缝所见到的小天地。他从家中带来的这条围巾遮掩着他鼻梁下的整个面部。他裹着这条围巾感到很舒服,以致可以自己骗自己说,他已从战争中幸存下来,安然回到家里,并对他的双亲和妹妹讲述一个真实的战争故事——其实战争仍在进行。 韦锐叙述的真实战争故事是这样的:德军大举进攻,韦锐和他的反坦克伙伴们进行了殊死的战斗,最后只韦锐一个人幸存下来。 情况就这样。后来韦锐碰上了两个侦察兵,他们立刻变成了亲密的朋友他们决定要打回去,找到自己的队伍。他们将快步前进。 他们决不投降。他们彼此一一握手。他们自称为“三个火枪手”。 但是这时这个倒霉的刚上大学的毛孩子,这个根本不配参军的病夫却提出能不能让他跟在后面一块儿走。他连一支枪,一把刀都没有。他甚至没有钢盔,没有帽子。他连好好地走路都不会——老那么一瘸一拐的,很容易暴露目标,因此叫人看了真急得要发疯。他那样子也叫人可怜。“三个火枪手”一路上把这个大学生毛孩子连拖带拉地带回部队,韦锐的故事是这样讲的。他们救了他,免遭上帝的谴责。 在实际生活中,韦锐常要折回看一看毕利有没有出了什么事。 他告诉两个侦察兵等等他,他要回去找那个大学里的小家伙。他从矮树下走过。树枝咕咚一声打在他的钢盔顶上,但韦锐没听见一只大狗在什么地方汪汪地叫,韦锐也没听见。他的战争故事正进入非常激动人心之处。一位长官正祝贺“三个火枪手”,并说要为他们申请铜星奖章。 “你们还有什么要求吗?”长官问。 “有,长官,”一个侦察兵说,“我们想一直呆在一起,直到战争结束,长官。你有什么办法能保证‘三个火枪手’不被拆散吗?” 毕利·皮尔格里姆在森林里停下来了,倚靠在一棵树上闭上眼睛。他的头倾到后面,鼻孔怒张,像一个诗人在安息国似的。 他的注意力开始庄严地回旋在他生命的圆弧中,到达死亡,它是紫色的火光。没有什么别的人在那里,别的什么也没有,只有紫光——和嗡嗡声。 接着,毕利又回旋到活的时刻,再倒退到出生之前,这时是红色的光和噗噗声。然后他又回旋到活的时刻而停了下来。这时他是一个小孩,同他那多毛的爸爸在埃廉市基督教青年会洗淋浴。 他闻到隔壁房间游泳池里的氯气味,听到跳板发出的隆隆声。 小毕利感到害怕,因为他父亲说要任凭毕利自己沉浮学习游泳。他父亲将把毕利扔进深水里,而毕利将因此而学会游泳。 这事简直像受刑。当毕利的父亲把他从淋浴室抱到游泳池去时,他浑身麻木了、他闭起了眼睛。等他睁开双眼时,他已沉入池底,听见到处都有悦耳的乐曲。他失去了知觉,但乐声仍不绝于耳。他模糊地意识到有人在援救自己。毕利对此感到不高兴。 他从那儿作时间旅行来到一九六五年。这时他四十一岁,正前往松树丘访问他衰老的母亲,仅一个月前他把母亲送进了这个老人收容所。她得了肺炎,看来活不了啦。然而,她却又活了若干年。 她的声音十分微弱,因此毕利要听她讲话,只好把耳朵凑近她那白纸般的嘴唇。她显然有很重要的话要讲。 “怎么……”她刚开始又停了下来。她十分疲倦。她希望她没有讲完的话,毕利可以代她讲出来。 但是毕利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怎么什么呀,妈妈?”他催问道。 她很艰难地咽了一口气,淌了几滴眼泪。接着她从她那整个衰朽的躯体,甚至从她的脚趾和指头拚命凑集力量,她终于聚积了足够的气力低声说完了这句话:“怎么我变得这么老啦?” 毕利的老母去世了,他跟着一位漂亮的护士走出房来。当毕利进入过道时,一具盖着床单的老头儿的尸体正被人用车子推着从身旁送走。此人当年是一位著名的马拉松运动员。就这么回事。这事情发生在毕利因飞机失事而摔破脑袋之前,而且在他大谈飞碟与时间旅行之前。 毕利在候诊室里坐下。他这时还没有成为鳏夫。他感到他那垫得又软又厚的椅子坐垫下有个硬东西。他把它拖出来,发现它原来是一本书,是威廉·布莱福德·胡伊所著的《二等兵斯洛威克行刑记》。这本书叙述了编号为36896415的兵士斯洛威克在美国行刑队前被处死的真实情况,自南北战争以来,他是美军中由于胆小怕死而被处死的唯一士兵。 就这么回事。 毕利读到军法参谋回顾这一案件时的意见,意见的结尾部分是这样写的:他已直接地向政府的权威提出了挑战,今后能否维持纪律有赖于对此挑战作出坚决的答复。如果开小差可以处以死刑,此案即应以死刑论处。就此案而言,死刑并非惩罚性措施,亦非报复手段,而是为了维护纪律,只有依赖纪律,当孤军作战时,才能克敌制胜,此处心慈手软实不足取,也无人作如是主张。 就这么回事。 毕利于一九六五年眨眨眼睛,便在时间上旅行到一九五八年。 他参加为小联队举行的盛宴,他的儿子罗伯特是这个球队的队员。 球队的教练(他从未结婚)正在讲话:“说老实话,我认为给这些队员当个送水员也是光荣的。” 毕利于一九五八年眨眨眼睛,便在时间上旅行到一九六一年。 正是新年除夕,毕利因为在宴会上喝得酩酊人醉而大丢其脸,参加宴会的人都是从事验光配镜行业的,或是嫁给配镜师的。 毕利通常不大喝酒,因为战争败坏了他的肠胃。但这天他确实喝了大量的酒,而且还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对妻子瓦伦西亚不忠。他不知怎的把一个女人勾引到洗衣房,然后就坐在开动着的煤气干燥器上。 那女人也很醉了,她让毕利脱去她的紧身褡。“你刚才要跟我讲什么来着?”她问。 “没什么。”毕利说。他的确认为没什么。他想不起那女人的名字啦。 “他们为什么不叫你威廉却叫你毕利?” “由于商务上的原因。”毕利说。这是真话。他那位拥有埃廉市验光配镜专科学校并帮助他开业的老丈人,在这方面是一个天才。他要毕利鼓励别人叫他这个名字——它使人不容易忘记。它还会使他似乎具有那么一点儿魔力,因为这一带别的成年人都不叫这个名字。并且它使别人不得不把他当成朋友。 大约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情,人们都对毕利和那女人表示厌恶,毕利不知怎的走进了自己的小汽车,设法想找到驾驶盘。 此刻主要的是要找到驾驶盘。最初,毕利像风车似的转动双臂,希望能侥幸找到。这个办法没有奏效,他便一丝不苟地进行毫不放松的摸索。他让自己紧靠左边的车门,然后搜索他面前每一平方英寸的空间。他仍旧没有找到驾驶盘,他向前移动六英寸,再继续搜索。奇怪的是,他最后已贴近右边的车门了,却仍没发现驾驶盘。他认为一定有人把它偷走了。他从汽车里走出来,大为恼火。 原来他坐在汽车的后座上,哪能找到驾驶盘呢? 这时有谁摇醒了毕利。毕利仍有醉意,仍为驾驶盘被偷而生气。他又回到第二次世界大战,躲在德军的后方。摇晃他的是罗兰·韦锐。韦锐扭住毕利田间工作的上衣的前摆,把他往树上撞,然后又拖着他离开那棵树,顺着他便劲的方向把他摔开。 毕利停下来,摇摇头。“你朝前走吧。”他说。 “什么?” “你们走,别管我。我没问题。” “你没什么?” “我很好。” “上帝呀——我见人生病就讨厌。”韦锐透过从家里带来的围了五层而现在带有湿气的围巾说。毕利从来未见过韦锐的脸。一次他竭力想象他的样子,想到了放养活鱼的盆里的癞蛤蟆。 韦锐推推踢踢,使毕利走了四分之一英里。两个侦察兵正在一条冰冻的小河中间等着。他们听到了狗吠,也听到有人来回呼叫——好似熟知猎取物在何处的猎人呼叫。 小河岸相当高,侦察兵站在两岸之间,外面的人根本看不见。 毕利可笑地、摇摇晃晃地走下河岸。韦锐跟在他的后面,身上冒着热气,哗啦哗啦、叮叮噹噹地乱响。 “他在这儿,伙伴们,”韦锐说,“他不想活了,但是他横竖得活。 凭上帝发誓,如果他能活下去,他得感谢‘三个火枪手’。”两个侦察兵还是第一次听说韦锐把他们和他本人叫做“三个火枪手”。 毕利·皮尔格里姆在河床上想:他,毕利·皮尔格里姆,正毫无痛苦地化为蒸气。如果别人能让他单独地呆上片刻,他想,他决不会再给任何人添麻烦。他愿化为蒸气飘到树梢上去。 那只大狗又在什么地方汪汪叫了。恐惧、回声和冬日的寂静使狗的叫声像大铜锣一样地响亮。 十八岁的罗兰·韦锐巴结地站在两个侦察兵之间,用他肥大的双臂一边抱住一个。“那么,‘三个火枪手’现在干什么呢?”他问。 毕利·皮尔格里姆正陷入愉快的幻觉之中。他穿着干燥、温暖的白色弹力袜,在跳舞厅的地板上滑步。数以千计的人为他喝彩。 这不是时间上的旅行。这事从未发牛过,将来也不会发生。这是一个鞋子里塞满了雪的正要死的年轻人的胡思乱想。 一个侦察兵低下头,让唾沫从嘴唇上流下来。另一个侦察兵也是如此。他们研究唾沫对雪和历史的极微小的作用。他们个儿小,举止优雅。他们以前曾多次呆在德国人的后方——像林中的动物一样,时时刻刻生活在有益的恐怖中,用脊髓而不是用头脑进行思考。 他们现在从韦锐的友爱的手臂下挣脱出来。他们告诉韦锐说,他和毕利最好去向什么人投降。侦察兵不会再侍候他们了。 于是他们把韦锐和毕利撇在河床上不管。 毕利·皮尔格里姆接下去溜冰,穿着汗湿的袜子表演花样滑冰,这些花样简直令人叫绝——转圆圈,然后踮着脚尖站住,如此等等。喝彩声不断,但是随着幻觉转变为时间上的旅行,喝彩声的调子也变了。 毕利不溜冰了,他此刻站在纽约州埃廉市一家中国餐馆的讲台后面,时间是一九五七年秋天的一个下午一两点钟。狮社的会员正起立为他鼓掌。他刚被选为该社社长,因此他应该讲几句话。 他吓呆了,认为大家完全弄错了。这些资产雄厚的有钱人就会发现他们选举了一个荒谬可笑的流浪儿。他们会听到他脆弱的芦笛般的声音,是他战争期间有的特殊声音。他咽了一口气,他知道他的喉咙不过是用柳条制的一只口哨。更糟的是他无话可讲。人群安静下来,大家都红光满面。 毕利张开嘴巴,发出深沉、洪亮的声音。他的嗓子是很好的乐器。他讲的笑话博得满场喝彩。他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他又讲了几句笑话,最后讲话的口气很谦恭。这一奇迹的意义是:毕利正在学习对公众演讲。 然后他又回到冰冻的河床上。罗兰·韦锐准备把他打得屁滚尿流。 韦锐满怀悲愤,他又被抛弃了。他把手枪塞进枪套子,把刀插进刀鞘,就是那把三面都有血槽的三角刺刀。然后他使劲摇晃毕利,敲他的脑袋瓜,并把他往堤岸上撞。 韦锐透过他从家里带来的,围了几层的围巾咆哮着,哭着鼻子。他用令人难以理解的言词讲述他为毕利所作的牺牲。他大讲特讲“三个火枪手”的虔诚和英雄行为,以鲜明的、热情奔放的色彩描绘他们的美德、宽宏大量和他们获得的不可磨灭的荣誉,以及他们为基督教作出的贡献。 韦锐认为,这一战斗组织不复存在,完全是毕利的过错,毕利应该受到惩罚。韦锐猛打了一下毕利的下巴颏,把他从岸上打到河中间覆盖着雪的冰上。毕利四肢着地,趴到冰上,韦锐又踢他的肋骨,让他在雪地里打滚。毕利竭力想把自己蜷缩成圆球。 “你根本就不该当兵。”韦锐说。 毕利不由自主地发出痉挛的声音,听起来很像笑声。“你认为可笑,嗨?”韦锐问。他绕到毕利的背后。由于遭到踢打,毕利的外套、衬衫和内衣都被推到肩膀附近,因而使背部袒露在外面。毕利的可怜的脊椎棘突离韦锐的军靴头只几英寸远。 韦锐缩回右靴,一脚踢在毕利的脊梁骨上,踢在他神经中枢通过的椎管上。韦锐准备摧毁这只椎管。 但是这时韦锐发现有人在看他。五个德国兵和一只用皮条系着的警犬正朝河床上看。德国兵的蓝眼睛里充满着非战斗人员的朦胧的好奇心,他们想知道,为什么一个美国人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要竭力杀害另一个美国人,而受害者居然还笑。 第三章 这些德国人与那只狗正进行一种军事行动。行动的名称很可笑,但一目了然,很少有人详细描述过人类的这一伟业呢。这名称一旦作为新闻或历史报道出来,就会给战争狂们一种同房后的快感。在战争迷想象中,这似乎是人们在性交以后所进行的既舒坦又稍带倦意的调情。这种军事行动名曰“扫荡”。 这是一只母牧羊狗,德国种,尾巴夹在后腿之间,浑身发着抖,在冬天狂叫得很凶猛,老远就能听到。它是那天早晨从农民那儿借来的,从来没有参加过战争,对正在玩的什么把戏一无所知。它名叫公主。 在这些德国人中间,两个是十几岁的少年,两个是走起路来踉踉跄跄的老头——老掉了牙的呆瓜。他们不是正规军,是用从刚死的正规军身上取下来的破烂衣服和武器胡乱武装起来的。就这么回事。他们是德国边界那边的农民,离这儿不远。 他们的指挥官是个中年班长,红眼睛,精瘦个儿,像牛肉干一样结实,厌恶战争。他负过四次伤,经过治疗又被送回战场。他是个很好的士兵,即将退役,快要找什么人去投降了。他的弯腿套在一双金黄色的骑兵靴里。靴子是他从俄罗斯战场上的一个匈牙利陆军上校尸体上剥下来的。 就这么回事。 那双靴子几乎是他在世界上所拥有的一切财产。靴子是他的家呀,为此他还有一段趣闻呢:有一次,一个新兵看着他擦那双金黄色皮靴的时候,他便举起一只靴子对新兵说:“如果你朝里面看,看呀看,看到一定的深度,你就会看到亚当和夏娃了。” 毕利·皮尔格里姆没听到过这段轶事,他躺在黑色的冰上,眼睛盯着班长的旧得发光的靴子,却在金黄色的深处看到了亚当和夏娃。他们赤条条,一丝不挂,那么天真烂漫,那么柔弱娇嫩,那么热情洋溢,真是落落大方哩。毕利·皮尔格里姆很爱慕他们。 靠近这双金黄色军靴的是一双包着破布的脚。这双脚交叉地缠着帆布条,外面套着木屐。毕利抬头看看穿这双木屐的人的脸,原来是个白面金发蓝眼睛的天使——一个十五岁的男孩。 这男孩像夏娃一样俊美。 可爱的天使般的男孩把毕利扶着站立起来。其他人也走过来拍打毕利身上的雪,然后在他身上搜查武器,他什么武器也没有。 他们在他身上找到的最厉害的凶器是一支用剩下来的两英寸长的铅笔。 远处“碎碎碎”传束三声清脆的响声,是德国来福枪的枪声。 丢下毕利和韦锐的那两个侦察兵被打死了。他们原准备伏击德国人的。德国人发现了他们,从后面向他们开枪。现在他们死在雪地里,什么也不知道了,把雪染成了冰莓子酱色。就这么回事。罗兰·韦锐成了“三个火枪手”中的最后一名了。 韦锐由于恐惧而睁大了眼睛。他被解除了武装。那个班长把韦锐的手枪给了那个长得很俊的男孩。他对韦锐的那把凶残的匕首赞叹不已。他用德语说,韦锐无疑想用这把刀来对付他,想用那有倒刺的圆环划破他的面皮,把刀口插进他的肚子和咽喉。他不讲英语,而毕利和韦锐又不懂德语。 “你的这些玩艺儿可真好,”班长对韦锐说,他把匕首交给一个老头。“这东西不美吗?嗯——?” 他撕开韦锐的大衣和上装,铜纽扣像炒玉米花那样撒了一地。 班长又把手伸到韦锐衣服敞开来的胸部,似乎想要掏出他活蹦乱跳的心,但掏出来的却是韦锐的防弹圣经。 防弹圣经是小本本,可以放进士兵胸前的口袋。书外面有钢套。 然后,他让韦锐坐在雪地上,脱下他的军靴。他把军靴给那个男孩,而把男孩的木屐换给了韦锐。韦锐和毕利现在都没有像样的军靴,而他们得步行好多好多英里。韦锐的木屐不断发出劈哩啪啦的响声,毕利的脚一瘸一拐,不断地碰撞韦锐。 “对不起,”毕利开口闭口地说,或者说,“请原谅”。 最后他们被带到岔路口的一幢石屋那儿。这里是战俘的一个集合点。毕利和韦锐被带进温暖而烟雾弥漫的屋子里。炉火熊熊,发出劈哩啪啦的响声,烧的是家具。除毕利和韦锐外,屋子里大约还有二十个美国人,他们背靠墙,坐在地板上,个个双眼凝视火苗——茫然地思索着什么。 没有人吱声。谁也没有好听的战争故事可讲。 毕利和韦锐各自找到了位置。毕利把头倚在一个上尉的肩上睡着了。上尉没有抱怨,他是个牧师,还是犹太教教士。他的手曾被子弹打穿过。 毕利坠入梦中,进行了时间旅行。他睁开眼,发觉自己在盯视着一只碧绿的猫头鹰的玻璃跟睛。猫头鹰是机械装置,挂在不锈钢的杆子上,是在埃廉市的毕利办公室里的视力计。视力计是测量眼睛折射误差的仪表,经过测量就可以配到合适的眼镜。 毕利在检测女病人眼睛的时候睡着了,她坐在猫头鹰的另一边一把椅子上。他在开始工作前就睡着了,开初觉得很滑稽,现在他倒担心起来了,担心自己的脑子出了毛病。他试验回忆自己多大岁数,但想不出来,再想今年足哪一年,还是想不起来。 “医生——”女病人踌躇地说。 “嗯?”他说。 “你一点儿也没作声呀。” “对不起。” “你讲呀讲的,讲到后来就没有声音了。” “嗯。” “你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啦?” “可怕?” “我的眼睛有毛病吗?” “没有,没有,”毕利说,他又要打瞌睡。“你的眼睛是好的,只是看书时需要戴眼镜。”他吩咐她穿过过道去选购大小适合的眼镜框。 她走了以后,毕利拉开窗帘,依然看不见外面的情形,视线被百叶窗挡住了,于是他咔嗒咔嗒地把百叶窗扯起来。明亮的阳光射了进来。几千辆汽车闪闪发光,停在外面广阔的铺着柏油的停车场上。毕利的办公宦设在市郊商业区之内。 在窗子外面是毕利自己的高级小轿车。他看见保险杠上贴有标语。一条是“参观奥赛柏尔峡谷”,另一条是“拥护你的警察局”,第三条是“揭发厄尔·沃伦”。关于警察局和厄尔·沃伦的两条标语出自毕利的岳父之手,他是“约翰·伯切会”会员。汽车执照上的日期是一九六七年,这意味着毕利·皮尔格里姆已四十四岁了。他自问道:“这些岁月到哪儿去啦?” 毕利回头看他的书桌。桌上有一份《验光配镜业评论》,翻开的那页上是一篇社论,毕利于是微微启动嘴唇念了起来:“一九六八年所发生的事情将支配欧洲配镜师的命运至少五十年!有鉴于此,比利时眼镜商全国联合会秘书吉恩·少里尔特敦促成立‘欧洲验光配镜业协会’。他说,如果本职业不能取得社会地位的话,到一九七一年将势必降为眼镜商。” 毕利·皮尔格里姆十分费力地考虑这件事。 警报器响起来了,吓得他魂不附体,他随时感到第三次世界大战会爆发。警报器正报告此时是正午时分。警报器安在消防站上面的小圆屋顶里面,与毕利办公室仅一街之隔。 毕利双目紧闭起米。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又回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他的头倚在这位受了伤的犹太教士的肩上。一个德国人踢毕利的脚,把他叫醒,说是赶路的时候到了。 美国人,包括毕利在内,在外面的大路上呆呆地列队。 在场的有一个摄影师,一个带着莱卡照相机的德国随军记者,他拍摄了毕利和韦锐的脚。两天以后,这张照片被作为使人开心的新闻,被许多报纸刊登了出来。德国人想借此说明,尽管人人都夸美国富有,但它的军队的装备多么差劲。 然而,摄影师还想得到更加生动的材料,即一张实际抓俘虏的照片。于是卫兵为他表演了一个。他们把毕利推到灌木林里。当他走出灌木林时,他露出一脸憨厚的神情,他们端着机枪威胁他,好像此刻正俘虏了他似的。 这时的毕利走出灌木林脸上露出来的微笑,至少同蒙娜·丽莎的微笑一样奇特,因为他同时存在于两个不同的时间里:徒步走在德国的国土上,在一九四四年;和驾驶着他的高级小轿车,在一九六七年。德国人已逐渐在他的眼前消失。一九六七年变得明亮而清晰,不受其它任何时间的干扰。毕利正驾车前往狮子俱乐部参加午宴。此时是炎热的八月天气,但毕利的车里装有空调设备。 他开到埃廉市黑人区的中央看到红色信号灯便刹了车。住在这儿的人非常讨厌交通信号,以致在一个月以前烧毁了许多信号灯。 这是他们的一切,而他们又把它毁了。这街道使他想起了战时看到的一些城镇。路旁镶边石和人行道被压坏了,显然国民警卫队的坦克和半履带式车辆来过这儿。 在一家破败的食品杂货店的墙上用粉红色的油漆写着几个大字:“亲兄弟”。 有人轻轻叩了一下毕利的车窗,一个黑人在车子旁边。他想要讲话。信号灯的颜色变了,毕利不管他,继续开车。 毕利穿过一个情景更加荒凉的地方。这一带好像是遭到燃烧弹毁灭了的德累斯顿,也像月亮的表面。毕利小时候曾经住过的那座房子就在这儿什么地方,现在已经荡然无存了。一个新埃廉市政中心,还有艺术馆、皮斯海湖和高层公寓很快就要在这儿建立起来。这是城市的更新规划。 对毕利·皮尔格里姆说来,这一切还是不错的。 在狮子俱乐部午餐会上讲话的是一位海军陆战队少校。他说,美国人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有继续在越南作战,直至取得胜利为止,或者直至使共产党人明白:他们不能够把他们的生活方式强加给弱小的国家。这位少校曾两次因公专程到这儿来过。他讲了许多他亲跟目睹的可怕的和有趣的事情。他赞成轰炸升级,如果北越蛮不讲理的话,就把它炸回到石器时代。 毕利对轰炸北越没表示抗议,对轰炸带来的严重后果也不感到震惊,困为他早已经历过了。他只是同狮子俱乐部的成员会餐。 他是该俱乐部的前任会长1。 【1作者有意在此混淆过去和现在的界限。】 在毕利的办公室墙上挂着一只相框,框子里镶有一段祈祷文,以示他的生存之道,虽然他对活下去不那么热心。许多病人看了毕利墙上这段祈祷文后告诉毕利说:“它使我们想活下去了。”这段祈祷文是这样写的:上帝赐我以从容沉着去接受我所不能改变的事物;以勇气去改变我所能改变的事物;以智慧常能辨别真伪。 毕利·皮尔格里姆不能改变的事物中还包括过去的、现在的和未来的。 他这时被介绍给海军陆战队少校。介绍人告诉少校说,毕利是老兵,毕利的儿子是在越南作战的特种部队中土。 少校对毕利说,特种部队正在从事伟业,他应当为自己的儿子感到自豪。 “当然,那是当然啰!”毕利·皮尔格里姆说。 毕利午饭后回家午休。他按照医生的吩咐,每天睡午觉。医生希望这会减少他的病痛:毕利常无缘无故的会黯然泪下。不过,谁也没有看见他哭过,只有医生了解底细。毕利总是暗地里掉泪,但没有夫哭,只是眼睛湿润了。 毕利在埃廉市有一座可爱的具有乔治亚时代风格的住宅。他像克利萨斯1一样富有。他从来没有料到,一百万年都难以料到自己会如此荣华富贵。他还雇了五个配镜师在市广场商店中为他干活,每年净赚六万美元。此外,他拥有郊外54号公路旁的新“节日旅馆”的五分之一的资本,并拥有卖牛奶蛋糊冻的三个货摊的一半资本,这种冰凉的牛奶蛋糊像冰淇淋一样,给人以清凉的快感,但不像冰淇淋那样冷得使人舌头发麻。 【1公元前6世纪小亚细亚吕底亚国的极富的国王。】 毕利的屋里没有人。他的女儿巴巴拉快要结婚了,他的女儿和他的妻子已到市中心选购水晶饰品和银器。餐桌上留的一张条子是这么说的:没有仆人。人们对于家务事这种职业不感兴趣了。 家里也没有狗。 以前有一只狗,叫做斯巴特,但已经死了。就这么同事。毕利非常喜爱斯巴特,斯巴特也喜欢他。 毕利走上铺有地毯的楼梯,进了他和妻子的卧室。卧室里糊了印花墙纸。有一张双人床,床旁有一张桌子,桌上摆了一只带有时钟的收音机,还放了电被子的调节器,以及一只开启拴在褥垫弹簧上的微震震荡器的开关。震荡器的商标叫做“魔指”。安放震荡器也是医牛出的主意。 毕利摘下他的带有三焦距透镜的眼镜,脱掉上衣、领带和鞋子,关上百叶窗,拉好窗帘,然后在床罩外面躺下身来,但不能入睡,泪水夺眶而出,浸湿了被子。毕利打开“魔指”的开关,一边让震荡器轻轻摇着,一边饮泣。 门铃响了。毕利下了床,透过窗户向前门台阶望去,看看是否有要人来访。下面有一个跛子。踱子走起路来一颠一簸,像毕利在痉挛症发作时的颠簸一样。痉挛使这个跛子跳舞般的一上一下地跳动,面部表情也随着改变了,仿佛他正在试图模仿各个大名鼎鼎的电影明星似的。 另外一个跛子在街对面揿门铃。他拄着拐杖。他只有一只脚,身子撑在双拐之间,向下陷得很厉害,以至他的耳朵藏到两肩下面了。 毕利知道这些跛子要干什么。他们在征订杂志,而这些杂志从来不会寄来的。因为这些推销员可怜巴巴,所以人们也就订了杂志。毕利两个星期以前,在狮子俱乐部听见一个演讲者谈到这个骗局,那人在“优良事务局”工作。那人说,凡看到跛子在街上征订杂志的人,应报告警察。 毕利向街上望去,看见一辆崭新的汽车停在半条街以外的地方,有一个人坐在里面。毕利猜对了,他就是雇这些跛子干这种事的人,毕利想起这些跛子和他们的老板时便止不住伤心落泪。他的门铃这时一个劲儿地响着。 他闭起了眼睛,然后又睁开来。他仍然在流泪,不过他已经又同到卢森堡了。他和其他许多俘虏排队步行着。寒风使他泪水汪汪。 毕利自从为了拍照被推进灌木林去以后,一直看见水手守护圣徒的火光——一种电光在他的同伴和他们的捕捉者的头部周围闪耀。在树顶里,也在卢森堡的屋顶上闪闪发光,真是美不胜收。 毕利和其他美国人高举双手向前行进。毕利一瘸一拐、一瘸一拐地走着,没在意碰撞了罗兰·韦锐,便忙不迭地道歉说:对不起。” 韦锐的双眼也是泪水盈眶。他因为脚痛得厉害而哭了,铰链木屐正把他的脚变成血布丁。 在每个岔路口,越来越多的美国人高举双手加入了毕利的队伍。毕利对大家都报以微笑。他们像水一样,顺流而下,最后流到山坳里的一条大马路上。受辱的美国人在山坳里汇成了密西西比河。成千上万的美国人慢慢地向东移动,捏紧拳头,高举过头,一个个垂头丧气,呻吟不息。 毕利和他的一伙人加入了这条耻辱的河流。下午四五点钟光景,太阳钻出了云层。这条路线并不是专门为美国俘虏的。西去的铁路上的火车轰隆隆地向前奔驰,匆忙地把德国后备军送往前线。这些后备军人都饱经风霜,脾气粗暴,而且生气勃勃。他们的牙齿好似钢琴的键盘。 他们身系机枪皮带,口叼雪茄,大吃大喝。他们贪婪地咬嚼香肠,用粗糙的手掌抚摸着像马铃薯捣碎器似的手榴弹。 一个穿着黑军装的士兵独自在坦克顶上享受醉汉英雄的野餐。他向美国人吐唾沫。唾沫飞在罗兰·韦锐的肩上,算是授给韦锐的肩带,一条由鼻涕、香肠、烟汁和荷兰杜松子酒编成的肩带。 这天下午的见闻使毕利深受刺激。出现在他眼前的东西真是五花八门;反坦克混凝土障碍物啦,杀人机器啦,一具具死尸啦,他们的脚板又青又白。 就这么回事。 一瘸一拐的毕利对一间布满机枪弹痕的淡紫色农舍嘻嘻地傻笑。歪斜的农舍门口站了一个德国上校,他身边还站着一个没涂脂抹粉的妓女。 毕利又撞了韦锐的肩膀,韦锐抽抽噎噎地大声说:“走路当心点!当心点!” 他们爬上一个小陡坡,到达顶点时便出了卢森堡国境,到了德国。 边界上安置,电影摄影机,为的是记录这次不平凡的胜利。 当毕利和韦锐走过时,两个穿熊皮衣服的非军事人员正靠在摄影机旁,他们在几小时以前就把电影胶片用光了。 他们当中的一个一会儿把镜头对准毕利的脸,一会儿又瞄向远方。极目处青烟袅袅,那儿战火纷飞,人们正走向死亡。就这么回事。 太阳下山了,毕利一瘸一拐地在铁路调车场上走着。一列列车厢呆在这儿等候出发,它们刚把后备军送到前线,现在准备把战俘运往德国内地去。 手电筒的光柱狂乱地划破夜幕。 德国人把战俘按级别分类,把军曹和军曹放在一起,少校和少校放在一起,如此等等。上校一个班在毕利身旁停下来。其中一个上校得了双侧性肺炎,正发高烧,烧得眼花缭乱,铁路调车场在他眼前团团转。他死死盯住毕利的眼睛,强自镇定下来。 上校不断地咳嗽,他对毕利说:“你是我手下的士兵吗?”这位上校丧失了整整一个团,大约四千五百人,其中许多人的确是孩子。毕利没有回答,于是这个问题落了空。 “你是哪个部队的?”上校问。他咳了又咳。他每吸一次气,他的肺就像油纸口袋一样嘎啦嘎啦作响。 毕利记不起自己属于哪个部队。 “你是四——五○——一?” “什么四——五○——一?”毕利问。 一阵沉默。上校最后说道:“步兵团。” “唔。”毕利·皮尔格里姆说。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上校已病人膏肓,像快溺死的人那样越来越不行了。接着他泪流满面地大声说:“是我,孩子们!是狂暴的鲍勃!”他过去一直希望他的士兵称他为“狂暴的鲍勃。” 听众中除了罗兰·韦锐外,谁也不是他团里的人。韦锐没注意听他讲话,只是注意自己的脚痛,其它一切都置之脑后了。 然而,上校却以为自己对他的部下作最后一次演讲呢。他告诉他们说,他们没有什么可感到羞耻的,德国兵被打得尸体遍野,这些德国兵还向上帝祈祷,但愿听不到四——五○——一团的鼎鼎大名。他说,战争结束以后,他将邀请他团里的官兵到他的故乡怀俄明州科迪市欢聚,烤整牛款待。 他讲这番话时一直盯住毕利的眼睛。他使可怜的毕利如堕五里雾中。“愿上帝和你们同在,孩子们!”他的话音不停地在大家的耳际缭绕。然后他说道:“如果你们到怀俄明州科迪市,请来找狂暴的鲍勃!” 我去过那儿1,我的老战友伯纳德·弗·奥黑尔也去过那儿。 【1冯内古特假托的作者雍永森在书中露面。】 毕利·皮尔格里姆和其他许多士兵被塞进一节货车车厢里。 他与罗兰·韦锐分开了。韦锐被塞进同一列车的另一车厢。 在车厢的四角,车檐下面,有通气孔。毕利站的地方靠近一个通气孔,当人群向他挤过来时,他为了松快些而朝车角的一根斜交叉撑柱上爬,直至他的视线与通气孔相平行,这样一来,他可以看到大约十码外的另一列火车。 德围人用蓝粉笔在一节节车厢上写上每节车厢的人数,乘坐者的军衔、国籍、上车日期。还有一些德国人用电线、长钉以及铁路边上的其它废料,把车厢门搭钩扣牢。毕利听出有人在他的车厢上写字,但看不见写字的人。 毕利车厢里的大部分士兵很年轻,他们的童年时代刚刚结束。 但和毕利挤在一个角落里的是一个四十岁的人,他曾经当过流浪汉。 “从前我可饿得更厉害呢,”这个流浪汉对毕利说,“我以前呆过的许多地方比这里糟得多,这儿还不赖。” 在一节车厢里的一个人通过透气孔向外大声喊叫说,有人死在里面了。就这么回事。四个卫兵听了却无动于衷。 “唷,唷,”一个卫兵迷迷糊糊点着头说,“唷,唷。” 卫兵没有打开有死人的那节车厢,而是打开紧旁的一节车厢。 皮尔格里姆被眼前的景象搞糊涂了:这节车厢宛如天堂,烛光通明,还有铺着被子和床垫的床铺,咖啡壶在炮弹壳做的炉上,喷着一股股蒸汽,桌上摆着一瓶酒和一大块面包,面包上搁了一根香肠,还有四碗汤。 车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幅画,上面画有城堡呀,湖呀,漂亮的姑娘呀,等等。这是铁路卫兵滚动着的家,他们的职责是一直警卫货车从这儿滚到那儿,四个卫兵走了进去,关上了车门。 一会儿以后,他们抽着烟走了出来,心满意足地用德语交淡着,嗓音深沉而圆润。其中一个卫兵看见毕利的脸从通气孔露了出来。他友好地摇了一下手指,以示警告,叫他乖乖地听话,别乱动。 美国人隔着车厢再次对卫兵说他们车厢里有死人。于是卫兵从他们舒适的车厢里抬出一副担架,打开有死人的车厢,走了进去。里面根本不拥挤,只有六个活着的上校,以及一个刚死的上校。 德国人把尸体抬了出来,是狂暴的鲍勃的尸体。 就这么回事。 夜间,有些火车头开始唧唧咕咕地你叫我吼起来,然后就轰隆隆开动了。每辆列车的车头和车尾各插一面橙色和黑色条纹旗,表示这是运送战俘的火车,而不是飞机轰炸对象。 战争行将结束。火车于十二月下旬于开始向东开动。战争在五月份就要结束了。德国各地的俘虏营已完全满额,给战俘吃的粮食已经没有了,给他们取暖的燃料也光了,然而,战俘却源源不断地运来。 毕利·皮尔格里姆所乘的列车是最长的一挂,已经停了两天还没开。 “这不赖嘛,”流浪汉第二天对毕利说,“这根本算不了什么。” 毕利从通气孔里朝外看,铁路调车场全空了,只是离得远远的侧线上躺着一挂有红十字标记的医疗列车,火车头“呜——呜——”地吼叫,毕利·皮尔格里姆乘坐的这列车也“呜——呜——”地大声回答。它俩在相互打招呼:“你——好——” 即使毕利乘坐的这挂列车不开动,车厢也锁得严严实实的。 不到达目的地,谁也下不了火车。对在火车外面走来走去的卫兵来说,每节车厢都是单个儿的有机体。它通过它的通气孔进行吃、喝和排泄。它也通过通气孔说话或喊叫。饮水、黑面包、香肠和干酪,从这儿进去,尿、屎以及语言又从这儿出来。 车厢里的人用钢盔拉屎撒尿,接着把钢盔传给靠近通气孔的人,然后再倒出去。毕利是管倒污秽的。他们也把水壶传出去,让卫兵盛水。食物递进来时,大家很安静,互相信赖,举止文雅。他们分而食之。 车厢里的人轮换着站立或躺下。那些站着的人,他们的腿好似栅栏的桩子插入温暖、蠕动、放屁和叹息的大地里。这奇特的大地是由像汤匙一样倚在一起睡觉的人体镶嵌而成的。 火车终于向东爬行。 圣诞节来到了。圣诞节之夜,毕利·皮尔格里姆同那位流浪汉像汤匙似地偎在一起睡觉,而且睡得很熟。他又乘坐了时间的车子,旅行到1967年,在这年的一天夜里。他被541号大众星的飞碟劫持走了。 第四章 毕利·皮尔格里姆在他女儿的新婚之夜难以入睡。他四十四岁啦。那天下午,女儿的婚礼在后院里一座鲜艳的橙色和黑色相间的条子布帐篷中举行的。 毕利和他的妻子瓦伦西亚像汤匙似的倚在他们的大双人床上睡觉,他们被“魔指”轻轻地摇动着。瓦伦西亚不需要“魔指”轻轻摇动便能入睡。她正在梦乡里,鼾声大作,好似带锯在锯木头。这可怜的女人已经没有卵巢和子宫了。卵巢和子宫被一位外科医生切除了。这医生在新开办的“节日旅馆”上投了资,是毕利的合伙人之一。 夜空高悬一轮满月。 毕利下了床,走到月光下,觉得有点神经质,同时有所彻悟,好像被包裹在具有静电的凉丝丝的被子里。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光脚板:又青又白。 毕利拖着脚步从楼上走廊走下楼来,知道自己即将被飞碟劫走。走廊里月色和黑暗分明。月光通过毕利的两个孩子的空卧室的门口射进走廊。孩子们走了,永远离开了。恐惧与无畏左右着毕利的步伐。恐惧便他知道是时候应该止步,无畏便他又重新迈步。他就这样在屋里转悠了好一阵子才停了下来。 他走进女儿的卧室。她的抽屉倒空了,壁橱也空了,堆在房当中的是她度蜜月不能带走的物品。她在窗台上安了专用的公主号电话。电话机在夜间用的小支灯光的照耀下直直地盯着毕利。电话铃突然响了。 毕利接了电话,电话是一个醉鬼打的。毕利似乎能闻到他呼出来的气味——芥子气和玫瑰花味儿。醉鬼打错了电话,毕利挂了。窗台上有一瓶软饮料,瓶子上的标签鼓吹说,酒里不含有任何养料。 毕利轻轻挪动他那又青又白的脚,走下楼梯。他走进厨房,在月光下看见餐桌上有半瓶香槟酒,是女儿在帐篷里举行婚礼招待客人剩下来的。有人打开过瓶塞。“喝吧。”酒瓶似乎在说。 于是毕利用拇指打开瓶塞,没有冒泡,香槟酒走了气。 就这么回事。 毕利看了看煤气炉上面的钟,他还得消磨一个钟头,飞碟才会来。他走进起居室,像摇吃饭铃那样摇着酒瓶,并且打开了电视机。他来得稍微迟了点,只得先看后面的电影,然后再回头看前面的。这是一部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美国轰炸机及其勇敢的飞行员的影片。毕利所看后面部分的影片,故事是这样的:被炮弹打穿许多洞的、装满伤兵和尸体的美国飞机从英国机场向后倒着起飞。飞经法国上空时,一些德国战斗机对着美国轰炸机向后倒着飞,把轰炸机和飞行员身上的子弹和弹片吸了过去,对地面上被打坏了的美国轰炸机也是如此,而且那些飞机倒向飞了起来,加人战斗机的队列。 这队飞机倒向飞到在火焰中燃烧的一座德国城市。美国轰炸机打开炸弹舱门,施放了不可思议的磁性,使大火收缩,并且把火焰收集到圆筒形钢罐里,然后举起钢罐放进飞机肚子里去。钢罐整整齐齐安放在架子上。在下面的德国人也有他们自己的神奇装置——长钢管。他们用长钢管从飞行员和飞机那里吸取更多的弹片。即使这样,仍然有一些美国伤兵未治好,仍然有一些打坏了的轰炸机未能修复,不过飞机飞经法国上空,德国战斗机再次来到时,所有挨过轰炸的人和物都恢复如初。 美国轰炸机飞回到基地时.从架上取下钢筒,运回美国。那儿的工厂日夜加工,拆卸钢筒,分离出里面的危险成分成为矿物。令人感动的是,这个工作主要是由妇女们干的。然后把矿物运到遥远地区的专家那里,由他们把这些东西埋到地下,埋得很妥帖,再也不会给人带来危害。 美国飞行员穿着军服转业,成了高中生。毕利设想希特勒变成了婴儿,电影上没有这个镜头,完全是毕利的假想。毕利还设想大家全变成了婴孩,而且全人类毫无例外地竭力促进两个完人的诞生,他俩叫亚当和夏娃。 毕利观看这些战争影片,先看后部,再看前部。接着,去后院会飞碟的时候来临了。他走了出来,他那双又青又白的脚踏坏了草坪上湿漉漉的莴苣。他停下来,喝了一大口走气的像兴奋剂一样的香槟酒。他明知从541号大众星来的飞碟在天上,但他并没有抬头望天空。他很快就会看到它从哪儿飞来,而且很快会看到它的里里外外,很快啦。 他听见了上空传来类似猫头鹰的悦耳的叫声。但这并不是猫头鹰,是来自541号大众星的飞碟,它飞越空间和时间,因而在毕利·皮尔格里姆看来,飞碟似乎从天边刹那间飞来。一只巨犬在附近狂吠。 飞碟直径一百英尺,四围有舷窗。从舷窗射出来的紫光,像脉搏跳动那样闪烁。飞碟发出的唯一的声响像猫头鹰唱歌。它飞得很低,存毕利的头上盘旋,把他笼罩在闪烁的紫色光柱里。飞碟底部的密封舱口打了开来,发出了接吻似的声音。接着放下吊梯。 美丽的灯光装饰着梯子,像阜氏转轮1一样。 【1在垂直转动的巨轮上挂有座位的游玩器具。】 一杆激光枪从一扇舷窗里对准毕利射击,使他麻木了。必须立即抓住弯弯曲曲的梯子最下一级才不会跌倒,于是他伸手去抓。 梯子是充了电的,他的双手被牢牢地吸住,接着整个身子被吸进气塞里,然后,机器关闭了底门。梯子卷到气塞的卷轴上时才把他放开,毕利在这时才恢复了思维能力。 气塞里面有两只窥视孔,一对黄色的眼睛紧贴在上面。墙上有一只扬声器。541号大众星生物没有喉咙,凭心灵感应传达感情。他们通过计算机和一种电子元件能讲地球上各种语言而同毕利谈话。 “欢迎你登上飞碟,皮尔格里姆先生,”扬声器说,“有问题要问吗?” 毕利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想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 “皮尔格里姆先生,这是一个十足的地球人的问题。为什么是你?也可以说为什么我们要这么做?任何事情都可以问个为什么,因为此刻就是此刻。你见过虫子掉进琥珀里了吗?” “看见过。”事实上,毕利在他办公室里有一块镇纸,它是一段磨光的琥珀,里面埋了三只瓢虫。 “嗯,皮尔格里姆先生,此刻我们也陷入了琥珀里。说不上为什么。” 他们把麻醉药撒在空气中,使他入睡。他们把他抬进一间机舱里,用皮带拴在黄色的睡椅上,睡椅是从西尔·罗卜克公司货栈里偷来的。飞碟的货舱里塞满了其它偷来的货物,用以装备毕利的住处,他将住在541号大众星的动物园里。 飞碟离开地球时的可怕的加速度扭弯了毕利沉睡着的身体,扭歪了他的脸,使他摆脱了时间的羁绊,把他送回了战场。 他苏醒时,发现自己不在飞碟上,而是站在穿越德国的车厢里了。 有的人正从车厢地板上站起来,另一些人正躺下去。毕利也打算躺下去,能睡上觉就够美的啦。车厢里黑洞洞,车厢外黑沉沉。这时列车的时速大约是每小时两英里,车似乎一直没有超过这个时速。轨道与轨道接合点的间隔很长,车轮碰撞接合点时发出的咔嗒声的间隔就很长。咔嗒一声,一年便过去了,接着又是咔嗒一声。 列车常常停下来,让真正重要的列车呼啸而过,另外,它还一次次地在靠近俘虏营的侧线上停下来,丢下几节车厢,然后继续爬行在全德国各地,身子变得越来越短小了。 毕利沿着车厢角落里的那根斜着的十字形撑柱慢慢地躺下来,为的是不让他要挨着睡觉的人感到他的重量。他知道躺下去时注意使自己十分轻巧是非常重要的。他不了解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他很快被提醒了。 “皮尔格里姆——”一个毕利想要与他挤在一起睡觉的人说:“是你吗?’毕利没有答腔,而是十分有礼貌地挤着睡下来,闭起了眼睛。 “该死的,”这个人说,“是你,是不是?”他坐起身来,用手粗暴地摸索毕利。“好呀,是你。滚开!” 毕利也坐了起来,很可怜的,几乎要哭了。 “滚开!我要睡!” “住口!”有人说。 “皮尔格里姆滚开以后我就住口。” 于是毕利又站起来,紧贴住那根十字形撑柱。“我能到哪儿睡觉呢?”他心平气和地问。 “别睡在我这儿,你这婊子养的,”有人说道,“你叫呀,你踢呀。” “我?” “对啦,该死的,你又叫又踢。而且哭哭闹闹。” “我?” “从这儿滚开,皮尔格里姆。” 接着那人哼起了讽刺小调,车厢里四分之一的人都不时齐声助唱。几乎每个人都说在睡觉的时候,毕利·皮尔格里姆如何讨厌地挤轧他们。大家都叫毕利·皮尔格里姆滚开。 所以.毕利·皮尔格里姆只得站着睡,要不干脆不睡。食物已停止送进通风孔,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车厢里越来越冷了。 第八天,那位四十岁的流浪汉对毕利说:“这不算糟。不管在哪儿,我都感到适意。” “你能?”毕利问。 第九天,流浪汉死了。就这么回事。他临终前仍说:“你认为这糟吗?这并不赖呀!” 第九天发生了死人的事。毕利前面的那节车厢也有人死去。 罗兰·韦锐已患坏疽死了,病是从他溃烂的脚开始的。 就这么回事。 韦锐临死之前几乎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他胡言乱语,一再讲到“三个火枪手”。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叫人带口信给匹兹堡他家里。他主要希望他们给他报仇,因此一再提及杀害他的人的名字。这桩事儿车厢里的人都知道了。 “谁杀害我的?”他常常这样问。 谁都知道答案是:“毕利·皮尔格里姆。” 听!第十天夜里,毕利那节车厢门上的搭扣开启了,车厢门于是打开了。这时,毕利·皮尔格里姆正斜倚在旮旯里的十字形撑柱上,冻得又青又白的脚靠在通气孔上,好像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一样。车门打开时,毕利咯咯咯地咳嗽,咳着咳着,连稀饭都咳出来了。这完全符合牛顿的物体运动的第三定律。这个定律告诉我们:每个作用都有一个相等的、方向相反的反作用。 这在火箭学上很管用。 列车到达了俘虏营附近的铁轨侧线。原来这是为杀害俄国战俘而建造的剿灭营。 卫兵板着面孔向毕利的车厢张望,若无其事地低声交谈。他们从来没对付过美国人,不过对俘虏这类货物倒是很在行的,了解它实质上是一种液体,可以诱导它慢慢地流到有人低声谈话并有灯光的地方。这时正当夜间。 车厢外唯一的光亮是从高悬在远处的电线杆树上的灯泡射出来的。外面很寂静,只有卫兵鸽子似的唧唧咕咕地在谈话。“液体”开始流动。大量“液体”积在门口,然后“扑通”一声流到地上。 毕利是倒数第二个到达车厢门口的。流浪汉是最后一个,流浪汉不能流,不能“扑通”一下流到地上。他已经不是流质而是石头了。 就这么回事。 毕利不想从车厢落到地上。他确确实实认为自己会像玻璃一样跌得粉碎。于是卫兵一面嘀咕,一面帮他下了车。他们让他站在地上时正好面对列车。这是一挂多么可爱的列车呀! 一个车头,一节煤水车,二节小车厢。最后一节是铁路卫兵的滚动的天堂。在那滚动的天堂里,桌上摆好了餐具和饭菜。 在悬挂着灯泡的那根电线杆的下面似乎有三垛干草堆。美国人被软哄硬拉地带到三个垛子前面。那不是干草,是从死俘虏身上剥下来的大衣。 就这么回事。 卫兵强令没有大衣的美国人拿一件大衣。衣服被冻结在一起了,卫兵用刺刀当砸冰锹,使着劲儿去拨开衣领、衣边、袖口,再一件件挑出来,胡乱发给美国人。衣服僵硬得像铁皮一样,由于堆放的关系,都呈圆顶形。 毕利分到的衣服又皱又硬,而且很小,看起来不像衣服,倒像一顶黑色的三角大礼帽。衣服上还有粘糊糊的斑点,像机轴箱里漏出来的油滴或陈草莓酱。看起来好像还有一个毛茸茸的动物冻死在它的上面哩,原来是衣服的毛领。 毕利呆呆地瞥了一眼周围的人拿到的衣服。他们的衣服都有铜纽扣或闪亮的装饰或滚边、号码、肩章之类的东西,或雄鹰、月亮、星星等纪念章挂在上面。这些都是军服。毕利领到的那件却是一个死去的文职人员留下来的。 就这么回事。 卫兵叫毕利和其他人绕着他们那可爱的列车慢慢地向前走,然后走进俘虏营。那里没有任何温暖和生气,只有数千间又窄又矮又脏的小屋,屋里没有灯光。 一只狗在附近什么地方汪汪地叫。恐惧、回声和冬日的寂静.使狗的叫声像大铜锣一样响亮。 德国人强迫毕利和其他人穿过一扇扇门。毕利第一次见到一个俄国俘虏。黑夜里就见他一人睡在那里,破的睡袋上露出一张平平的圆脸,像涂镭的仪表在黑暗中发亮。 毕利从离他一码远的地方走过。他和俄国人之间隔一道铁丝网。俄国人没有挥手,也没有讲话,但他的眼睛满怀希望,直看到毕利的心灵深处,仿佛毕利会给他带来好消息似的,只不过他认为自己过于愚蠢想象不出是什么消息,反正认为是好消息。 毕利穿过一道道门时感到一阵眩晕。他走进了什么地方,他想可能是541号大众星上的一座楼。屋里灯光强烈,室内砌的是白砖。这座楼实际上是地球上的。这里是灭虱浴室,新来的俘虏都得过这一关。 毕利听从命令,脱去衣服。在541号大众星上,他被命令的第一桩事也是脱衣服。 一个德国人用大拇指和食指测量毕利的右上臂,向另一个德国人说,什么样的军队才会把这么瘦的人送到前线。他俩看看其他美国人的身体,发觉许多人的健康状况同毕利一样糟。 身体最棒的是从印第安纳波利斯来的一个中学教员。他在这群美国人中年龄最大。他名叫埃德加·德比。他不在毕利的那节车厢,而与罗兰·韦锐同车厢。韦锐死的时候,他托着韦锐的头。 就这么回事。德比四十四岁,年龄够大的啦,他的儿子已经是太平洋战场上的海军了。 德比这么大年纪到部队里来,是拉了政治关系的。他在印第安纳波利斯讲授“当前西方文明问题”。他还当网球教练,非常注意保护身体健康。 德比的儿子会活到战后,德比却不会。六十八天以后,他那棒棒的身体将在德累斯顿被行刑队射满子弹。 就这么回事。 在这些美国人中间,毕利的身体并不算最坏。身体最差的是从伊利诺斯州锡塞罗市来的一个偷汽车的。他名叫保罗·拉扎罗。 他个儿矮小,不仅骨头和牙齿不健全,而且皮肤也令人恶心。拉扎罗身上到处是一角银币大小的圆疮疤。他多次患过脓疮。 拉扎罗也是罗兰·韦锐那个车厢的,而且曾向韦锐作过保证,一定为韦锐之死向毕利·皮尔格里姆讨还血债。他此刻正四处张望,不知道哪个光身子的是毕利。 光身子的美国人沿着一排砌了白砖的墙,站在莲蓬头下面。 没有水龙头供他们调节,他们只好听人摆布。他们的生殖器收缩了,生育不是这个晚上的主要事情。 一只看不见的手转动了大阀门。莲蓬头上流出烫人的水。热水是喷出来的,所以他们不感到温暖。热水烫红烫伤了毕利的皮肤。然而没有融化他骨髓里的冰。 美国人的衣服这时正被消毒。亿万只虱子、跳蚤和无穷的细菌被杀死了。 就这么回事。 毕利瞬息间旅行到他的孩提时代。他是个婴儿,母亲刚给他洗过澡,用浴巾裹着他,并把他送到阳光灿烂的舒适房间。她摊开浴巾,把他放在使人痒痒的毛巾上,在他两腿交叉处扑粉,逗着他玩,拍拍他圆鼓鼓的小肚皮。她的手掌拍在他的小肚皮上,发出啪哒啪哒的响声。 毕利咯咯咯地笑了,而且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 接着毕利又成了中年配镜师,这次是在一个火辣辣的夏天星期日早晨打高尔夫球。毕利从来不去教堂。他正与其他三个配镜师打高尔夫球。毕利在草地上击了七次,而且轮到他把球打进洞去。 距离洞有八英尺,他把球打进了洞。他弯腰取出球,太阳躲进云里去了。毕利忽然感到头晕眼花。当他清醒过来时,他已不在高尔夫球场上。他被带子系在一张黄色椅子上,坐在飞碟的一间白色的舱里。飞碟正向541号大众星飞去。 “我在哪儿呀?”毕利·皮尔格里姆问。 “被陷在另一团琥珀里,皮尔格里姆先生。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距离地球三亿英里,正飞向‘时间经线’,‘时间经线’会把我们在数小时而不是几个世纪之内带到541号大众星上去。” “我怎么——怎么到这儿来的?” “需要另一个地球人向你解释这个问题。地球人是伟大的解释者,解释这一事件为什么会是这样的,说明如何使其它的重大事件发生或避免发生。我是541号大众星的居民,看时间的长河如同你们看连绵的落矶山脉一样,一下子尽收眼帘,从始至终。它永不改变,它不需发出警告也无需解释,它只不过是时间。如果你一会接一会地看时间的话,你将会发现我们大家都如同我说过的——琥珀里的虫子。” “你这话在我听起来,好像你不相信自由意志。”毕利·皮尔格里姆说。 “如果我不花很多时间研究地球人的话,”541号大众星上的居民说,“我就不会知道你说的‘自由意志’是什么意思。我访问了宇宙里住有生物的三十一个星球,研究了有关另外一百多个星球的报告,只有在地球上才侈谈什么自由意志。” 第五章 毕利·皮尔格里姆说,在541号大众里生物看来,宇宙不像许多明亮的小点。他们能同时看见每个星星的过去、现在以至将来的去向。所以在他们看来,天空里充满了一条条纯净的、灿烂的光芒。他们也不把人类看成是两脚动物,而看成是大百足虫,用毕利·皮尔格里姆的话说,是“婴儿的腿在一端,老人的腿在另一端”的百足虫。 毕利在去541号大众星的途中,想要些读物看看。他的劫持者把五百万部地球上的书录在微型胶卷上,但在毕利的座舱里无法投射放大。他们只有一本实在的英文书,将藏在541号大众星的博物馆里。这本书是苏珊·杰奎琳的《姑娘之谷》。 毕利读了,认为它有些地方写得很好。书里人物自有他们的悲欢离合。但毕利不愿再重读那老一套的悲欢离合的故事,于是询问这儿有没有其它的读物可看。 “只有541号大众星小说,恐怕你读不懂。”墙上的扬声器说。 “不管怎么说,让我看一本吧。” 于是他们给他送来好几本。书很小,十来本的体积也许只有一本描写悲欢离合的《姑娘之谷》那样大小。 毕利当然读不懂541号大众星上的文字,但至少能看到书的版面是怎样设计的,一簇簇简洁的符号,由许多星号分开。毕利看了发表感想说,这一簇簇符号也许是电报。 “正是的。”一个声音说。 “是电报?” “在541号大众星上没有电报。不过你说得对:每一簇符号是一则简明而急迫的消息,描写一桩事态,一个场景。我们阅读这些符号并不按先后次序,而是一览无余的。所有的消息之间没有特定的联系,除非作者细心地进行加工。这样一下子读完以后,符号便在读者脑海里产生一个美丽、深刻和令人惊异的、活生生的印象。故事没有开头,没有中段,没有结尾,没有悬念,没有说教,没有前因,没有后果。我们的书使我们感到喜爱的是:一下子就看到许多美妙时刻的深奥道理。” 一会儿工夫飞碟进入了一个“时间经线”。毕利被抛回到童年时代。他这时十二岁,同他们的父母站在大峡谷边缘的“明亮的安琪儿点”上,浑身簌簌直抖。这个人类的小家庭的全体成员正向一英里深的谷底目不转睛地张望哩。 “嗯——”毕利的父亲说,勇敢地把一块小圆石子踢进空中,“就在那儿啦。”他们驾了汽车来到这块游览胜地。他们的车胎沿途七次爆裂。 “真是不虚此行,”毕利的母亲欣喜若狂地说,“啊,天哪,值得来呢。” 毕利不喜欢这个大峡谷。他想他一定会跌进去的。他的母亲碰了碰他,他把裤子尿湿了。 其他的旅游者也俯视大峡谷,一个森林看守人在回答旅游者提出的问题。一位老远地从法国来的法国人用结结巴巴的英语向这位森林看守人打听是不是有许多人从这儿跳下去自杀。 “有的,先生,”他回答说,“每年大约有三个。” 就这么回事。 毕利作丁一次很短的时间旅行,只有十天光景,所以他还是十二岁,仍同他的一家在西部旅行。他们现在到了卡尔斯巴德大洞穴。毕利祈祷上帝,但愿洞顶在他离开以前别坍下来。 一位森林看守人解释说,一个牧童看见大群大群的蝙蝠从地洞里飞出来,于是发现了这个大洞穴。他说,他要关上洞穴里所有的灯,也许大多数人会生平第一次陷入漆黑之中哩。 灯灭了,毕利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在世上。接着什么可怕的东西浮在他左边的空中,数目不少呢。他的父亲掏出怀表,这是夜光表。 毕利从一团漆黑走进强烈的灯光中,发现自己回到战场,又回到灭虱站。淋浴已经洗完。一只看不见的手关了水龙头。 毕利取回他的衣服,衣服还和原来一样脏,只不过生活在上面的小生物全死了。就这么回事。新发给他的外套因冰化了而变软,毕利穿起来嫌太小。外套上有毛领和红绸衬里,显然是给乐队指挥穿的,这人可能和拉手摇风琴的猴子的个儿一样大。外套上弹痕累累。 毕利穿上衣服,同时也穿上那件小小的外套。外套的背部绷开来了,肩部也裂了缝,袖口完全脱落了。因此这件外套变成了一件带毛领的背心。它本来是在腰部向下放大,呈喇叭形的,但毕利穿上后,它却都在胳肢窝那儿膨胀开来了。德国人发现他是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所看到的最令人发笑的人之一。他们笑呀笑呀直笑个不停。 德国人命全体美国人以毕利为基准排成五列横队。然后整个队伍开出去,又穿过一扇扇门。他们见到了更多挨饿的、面孔发亮的俄国人。美国人比刚才活跃些。热水淋浴使他们兴奋起来了。他们来到一间小屋,那里一个只有一只胳膊、一只眼睛的班长在一本红色大簿子上写上每个战俘的姓名和号码。现在他们正正当当地活着,而这以前,他们被认为失踪或阵亡了。 就这么回事。 当美国人等着继续朝前走时,队伍的最末尾发生了争吵。一个美国人讲了句什么话,一个卫兵听了不高兴。他懂英语,他把这个美国人从队伍里拉出来,把他打倒在地。 这美国人吃了一惊。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口吐鲜血。他的两颗牙被打掉了。他表示他讲话并无恶意,他显然没想到那卫兵会听见而且听懂了他的话。 “为什么打我?”他问卫兵。 卫兵把他推回队伍里去。“非什么打你?非什么不打别人?”1他说。 【1德目兵讲的蹩脚英语。】 毕利·皮尔格里姆的名字被写在俘虏营的登记簿上时,他还领到一块挂在脖子上的印有号码的铁牌子。印号码的是一个波兰来的苦工。他现在已经死了。 就这么回事。 德国人叫毕利把这块牌子和他那块美国军人牌1一起挂在脖子上,他照办了。这块德国牌子像一片苏打饼干,中间穿了孔,身强力壮的人用手就可以一掰两半。假若毕利死了(实际上他没有死),就将牌子的一半标记在他尸体上,另一半标记在他的墓前。 【1战时美目士兵挂在颈上的小牌子,刻有姓名和所属部队。】 那可怜的中学教员埃德加·德比后来在德累斯顿被枪毙后,医生宣布他已死,并把他的牌子一掰两半。 就这么回事。 美国人在登过记并且挂上牌子以后,又由卫兵带领穿过一扇扇门。再过两天,他们的家庭将从国际红十字会获悉他们仍活在人世间。 走在毕利身后的是答应要为罗兰·韦锐报仇的小个儿保罗·拉扎罗,他此刻想的不是报仇,而是他可怕的腹痛。他的胃已缩小到胡桃那么大,干缩的胃囊像生疖子似地疼痛。 拉扎罗的后面是可怜的、判决要死的老埃德加·德比。他的美国和德国的牌子像项圈一样展示在他的衣服外面。他曾期望凭他的年龄和智慧能升任上尉,弄个连长当当。如今他却在半夜里来到这个捷克斯洛伐克边界上的德国俘虏营。 “立定。”一个卫兵喊。 美国人停下步来。他们静静地站在寒冷之中。他们现在住的小屋与他们走过的几千间小屋外表是一样的。不过也有差异:这些小屋有小烟囱,烟囱上飞出的火星像星星般闪闪发亮。 一个卫兵在一个门上敲了敲。 门一下了从里朝外打开了。亮光立刻射出门外,似乎以每秒十八万六千英里的速度从监狱门逃出。同时走出五十个中年英国人。他们边走边唱《彭赞斯海盗》的插曲:“欢迎,欢迎,我们一伙全在这儿。” 这些身体强健、满面红光的歌手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被抓到的第一批英国战俘中的一些人。他们正向很可能是最后的一批俘虏唱歌。他们有四年或四年多的时间未见过一个妇女或一个孩子,也没见过鸟儿,连麻雀也不能到俘虏营。 这些英国人是军官。他们之中每一个人曾在别的牢房试图越狱,至少一次。现在他们被集中在这里,海中的一个死亡中心,在这儿的俄国人正在成批死亡。 让这些英国人任意挖地道吧。他们爬出地道时必然会进入被铁丝网网着的长方形地段。跟他们打招呼的将是那些无精打采的走向死亡的俄国人,这些俄国人不会讲英语,没有食物,没有能派用场的情报,也没有逃跑计划。让这些英国人任意去偷车逃走或躲在车里逃走吧,可是他们的住地从来见不到车辆。如果他们高兴的话,可以装病,但这也不能使他们获得去别的地方的机会。英国俘虏大院里有一所医院,俘虏营里只有这么一所医院,里面有六张病床。 这些英国人整洁,热情,体面而结实。他们的歌声嘹亮,悦耳。 几年来他们每天晚上都在一起唱歌。 几年来他们还一直举重,拉单杠。他们的腹部好像搓衣板。 他们的小腿和手臂的肌肉像炮弹。他们全是下棋、打牌、玩字谜游戏、打乒乓球和打弹子的能手。 就饮食而言,他们可以归入欧洲首富之列。战争初期,可以把食物送给俘虏,由于办事员粗心大意造成笔误,红十字会每月应该运送给他们五十包食物却运送了五百包。英国人巧妙地把这些食物储存起来,因此当战争行将结束的现在,他们还有三吨糖、一吨咖啡、一千一百磅巧克力、七百磅烟草、一千七百磅茶叶、两吨面粉、一吨罐头牛肉、一千二百磅罐头黄油、一千六百磅罐头奶酪、八百磅奶粉和两吨桔子酱。 他们把这些东西保存在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里。他们把敲平的罐头铁皮铺在墙上和地板上,以免老鼠光顾。 他们受到德国人的敬慕,德国人认为这样做符合英国人的派头,他们使战争显得时髦、合理而有趣。因此德国人让他们住了四间小屋,虽然一间小屋已足够他们居住。为了交换咖啡、巧克力或烟草,德国人还给他们油漆、木料、钉子和布,供他们修整房屋。 在十二个小时之前,英国人已经得知美国客人上路了。他们从未接待过客人,而现在他们就像可爱的小淘气一样工作起来,打扫,烹调,烤面包,作稻草床垫和粗麻布背包,摆好桌子,在每个席位上放上花束和礼品等等之类的玩艺儿。 此刻他们在冬夜里唱着歌欢迎他们的客人。他们的衣服散发着筹办盛宴的香味。他们的装束半似打仗的服装,半似户外运动的服装。他们为自己的殷勤好客,为那摆在屋子里的糖果而十分高兴,以致他们唱歌时没有好好看看客人。他们想象自己正为刚平定骚乱面凯旋归来的军官同僚唱赞歌呢。 他们一边亲热地把美国人拉到小屋门口,一边让夜空响彻他们男人的胡话和兄弟般的狂言。他们称客人为“美国佬”,告诉他们“有趣的演出”,并断定“杰里1在溜之大吉”等等。 【1杰里即德国佬。】 毕利·皮尔格里姆茫然不知谁是杰里。 毕利走到屋里,站在红通通的铁炉旁边。炉子上炖着十多把茶壶,有的发出嘘嘘声。还有一大锅金黄色的汤。汤很浓。毕利只见汤上面重重地飘浮着一层原汁浓汤的油沫。 室内排着一条条为举行宴会而布置的长桌。每个座位上摆着用奶粉罐头盒做的碗,用小罐头盒做的杯子,用细而高的罐头盒作为高脚“玻璃”杯。每个高“玻璃”杯里盛满了热牛奶。 每个座位上放着一把保险刀、一条毛巾、一包刀片、一块巧克力、两根雪茄、一块肥皂、十支香烟、一盒火柴、一支铅笔和一支蜡烛。 只有蜡烛和肥皂是德国货。它们都带有同样可怜的乳白色光泽。英国人无从知道其中底细:这些肥皂和蜡烛是用犹太人、吉卜赛人、漂亮姑娘、共产党人以及这个国家的其他敌人身上的脂肪制成的。 就这么回事。 宴会厅被烛光照得通明。桌上摆满一堆堆新烤的白面包、一块块的奶油、一罐罐桔子酱、一盘盘罐头牛肉片。快要搬上桌的还有汤、炒鸡蛋和热腾腾的果酱饼。 在小屋的那一边,毕利看见了一些粉红色的拱门,门上悬挂着天蓝色帷幕,还见到了一座大时钟、两把金色的宝椅、一只提桶和一把拖把。这是在为即将举行的招待晚会,演出大家十分熟悉的歌剧《灰姑娘》作准备。 毕利·皮尔格里姆因为站得离火红的炉子太近,衣服着了火。 他的太小的外套的折边在燃烧。火静悄悄地、不慌不忙地燃烧着,像朽木着了火似的。 毕利想知道能不能在这儿找到电话机。他想打电话给他妈妈,告诉她他还活着,而且身体挺好。 屋里顿时鸦雀无声了。英国人惊讶地望着他们如此兴高采烈地、简直像跳着华尔兹舞进来的这些邋遢家伙。一个英国人发现毕利身上着火了。“你着火了,小伙子!”他说,并把毕利从炉子边拉开,用手扑灭火星。 毕利对此毫无反映,没有讲任何感激的话。那英国人问他:“你能讲话吗,听得见吗?” 毕利点点头。 英国人满怀怜悯地又在他的身七到处摸摸。“唉,我的上帝呀,他们怎么对待你的,小伙子,你简直不像人了,成了个破风筝啦。” “你真是美国人?”英国人问。 “是的。”毕利说。 “你的军衔呢?” “士兵。” “你的靴子呢,小伙子?” “不记得了。” “穿那衣服是开玩笑吗?” “什么,先生?” “这玩艺儿你从哪儿弄来的?” 毕利费力地想了想。他最后说:“他们给我的。” “杰里给你的?” “谁?” “德国人给你的?” “是的。” 毕利不喜欢别人问问题,这些问题使他感到厌烦。 “啊哈,美国佬,美国佬,美国佬,”那英国人说,“那衣服对你是侮辱。” “先生,这话怎讲?” “他们故意侮辱你呀。你决不能让德国佬干这种事。” 毕利昏倒在地。 毕利苏醒过来时,面对舞台,坐在一张椅子上。他好歹已经吃了一些东西,现在看英国人演《灰姑娘》。他身体的某些部分显然有好一会儿工夫在欣赏演出。毕利一个劲儿地哈哈大笑。 扮演女人的当然是男人。午夜时钟刚敲了十二下,灰姑娘正在恸哭:“天哪,时钟已经敲过——哎呀,我那倒霉的运气啊。” 毕利发觉这两行诗非常滑稽,听了不仅哈哈大笑,而且尖声叫喊起来。他不停地叫喊,直至把他抬出这个小屋而放进另外一间小屋里,医院就设在这儿。这是一所六张病床的医院,除了他没有别的病人。 大伙儿七手八脚地把毕利安顿在床上,并把他绑了起来,给他注射了吗啡。另一个美国人自愿照看他。他就是将在德累斯顿被枪毙的中学教员埃德加·德比。 就这么回事。 德比坐在一张三脚凳上。别人给他看一本书。这本书是斯蒂芬·克莱恩写的《红色英勇勋章》。德比以前读过这书,现在当毕利·皮尔格里姆进入吗啡的乐园时,他又在读这本书了毕利在吗啡的昏迷状态中梦见动物园的长颈鹿。一只只长颈鹿沿着砾石路踯躅向前,接着停下来咀嚼树顶上的糖梨。毕利也成了一只长颈鹿,吃着一只糖梨,是一只很硬的梨,嚼不动,很难嚼出汁水来。 长颈鹿们接收毕利为它们的一员,而且可笑地把他看成是它们的同类,一样是无害的动物。两只长颈鹿从对面向他靠拢,然后偎倚着他。它们有着长长的、肌肉发达的、可以形成喇叭口形状的上唇。它们用上唇同他接吻。他们是母长颈鹿,呈米色和柠檬色,角像门上的球形捏手,上面覆盖着鹿茸的嫩皮。 嗯,怎么回事呀? 夜幕降临长颈鹿的动物园,毕利·皮尔格里姆睡着了,有一会儿没有作梦,接着作了时间旅行。他醒来时头蒙在一床毯子下面,住在军医院一间非暴力的精神病病房里,医院设在纽约州的普莱西德湖附近。时值1948年春,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第三年。 毕利掀开毯子,把头露出外面。病房的窗子是打开的。鸟儿在窗外啁啾。“普—蒂—威特?”一只鸟儿问他。太阳高高挂在空中,有二十九个病人被指定住在这间病房里。他们现在都在户外休憩,愉快得很,他们可以自由走来走去。如果他们高兴的话,甚至可以回家。毕利·皮尔格里姆也可以享受同等待遇。他们是自愿到这里来的,他们被外部世界吓怕了。 他决心在埃廉市验光配镜专科学校读完最后一年。谁也没有想到这时他会得神经错乱症的。大家认为他身体健康,举止正常。 现在他住院了,医生诊断他已经精神失常。 他们认为这与战争无关。他们断定毕利的精神快崩溃了,因为在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的父亲把他甩到基督教青年会游泳池的深水里,还把他带到大峡谷的边缘。 被分在毕利邻床的那个人是前陆军上尉埃利奥特·罗斯瓦特1。罗斯瓦特生病和疲惫是由于长期酗酒而致的。 【1埃利奥特·罗斯瓦特是作者另一本小说《上帝保佑你,罗斯瓦特先生》里的主人公,是一个所谓‘神圣的傻瓜”。】 是罗斯瓦特介绍毕利读科学幻想小说的,特别介绍了他读基尔戈·特劳特的作品。罗斯瓦特在他的床底下收藏了大量的平装本科幻小说。他把这些小说放在一只旅行皮箱里带到了医院。那些可爱的比较脏的书本散发出来的气味弥漫了整个病房,一股像一个月没有换洗的法兰绒睡衣发出的气味或洋葱土豆炖羊肉的味儿。 在当代活着的作家中,毕利最喜爱基尔戈·特劳特,科幻小说成了他唯一的读物。 罗斯瓦特比毕利机灵双倍,但他和毕利一样,以相同的方式对付相同的精神危机。他们两人都认为人生毫无意义,原因之一是他们有不幸的战争经历和遭遇。例如,罗斯瓦特用枪打死了一个十四岁的消防员,把他错看为德国兵。就这么回事。而毕利目击了欧洲历史上最大的屠杀,即轰炸烧毁德累斯顿。 就这么回事。 所以他们想重新创造他们自己和他们的世界。科幻小说帮了大忙。 有一次,罗斯瓦特对毕利谈了一本书上的一桩趣事。那本书不是科幻小说,而是陀斯妥耶夫斯基著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他说,有关人生的一切都包括在这本书里。“但是那已嫌不够了。”罗斯瓦特说。 另一次,毕利听见罗斯瓦特对精神病医生说:“我认为你们这些人应该提供许多美妙的新谎言,否则人们简直不想活啦。” 在毕利的床头桌上摆着静物:两粒药丸,一只烟灰缸,烟灰缸上搁了三支抽过的香烟,一支还点燃着,一杯汽水。汽水走了气。 就这么回事。空气正想从那杯走了气的汽水里逃脱出来,气泡粘在水杯壁上,力量太弱了,爬不出来。 香烟是毕利母亲的,她抽起烟来,一支连一支。她去找公共女厕所去了。厕所与已经发疯的陆军妇女队员、海军妇女队员、海岸警卫队女子后备队员和空军妇女队员的精神病房相隔。她马上就会回来的。 毕利又用毯子盖住他的头。当他的母亲来精神病房看他时,他总是把脑袋盖在毯子里,而且病情总是变得严重得多,直到她离去。这倒不是她长相丑或口臭或人品不端正。她是一位极为可爱的白种女人,标准体型,标准服饰,棕色头发,受过高等教育。 她使他心烦意乱,主要因为她是他的母亲。她使他很为难,很讨厌,很软弱,因为她费了这么多心血给他以生命,使他生存,而毕利却根本没有生的留恋。 毕利听见埃利奥特·罗斯瓦特走进来躺在床上。罗斯瓦特的弹簧床吱吱嘎嘎直响。罗斯瓦特块头很大,但力气不大。他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是由船头油灰造出来的。 毕利的母亲从厕所走回来,坐在毕利和罗斯瓦特的两张床之间的椅子上。罗斯瓦特用悦耳的声调热情地同她打招呼,问她今天身体如何。听到她说身体很好时,他好像感到非常高兴。他试图对他遇到的一切人表示无比同情。他认为这样做会使人生在世感到愉快些。他称毕利的母亲为“亲爱的”,而且正试着用“亲爱的”称呼大家哩。 “以后,”她答应罗斯瓦特说,“我还是要到这里来的。毕利那时会掀开毯子,你知道他会说什么吗?” “他会说什么呀,亲爱的?” “他会说:‘你好,妈。’而且带着微笑。他还会说:‘嘻,看到你真好,妈。近来可好?” “今天他就可能会这样说的。” “我每天夜里祈祷。” “这样做是好事呀。” “如果人们现在知道人世间有多少好事是祈祷者祈祷出来的话,他们会大吃一惊呢。” “你从来没讲过比这更富有真理的话,亲爱的。” “你母亲常来看你吗?” “我的母亲死了。”罗斯瓦特说。 就这么回事。 “我听了很难过。” “她至少生前活得很幸福。” “不管怎么说,这话听了使人感到安慰。” “是的。” “你知道,毕利的父亲死了。”毕利的母亲说。 就这么回事。 “孩子需要父亲呀。” 两个人二重唱似的对话,就这样无休无止地进行着,一个是虔诚的笨太太,一个是空虚的大块头。大块头总是令人愉快地随声应和着“当他生这个病的时候,他还是班上的学习尖子哩。”毕利母亲夸奖说。 “也许他太用功了吧。”罗斯瓦特说。他手里拿了一本要想看的书,但他太客气,不好意思一面看书一面谈话,尽管给毕利的母亲以满意的回答是轻而易举的。这本书是基尔戈·特劳特写的《四维空间里的疯子》。书里谈到那儿的人患的精神病是不治之症,因为病因全在四维空中引起的,三维空间的地球上的医生根本不可能查出或甚至想象出病因来。 罗斯瓦特挺喜欢特劳特说的一件事:确实有吸血鬼、狼人、妖怪和天使等等,不过他们却在四维空间。根据特劳特的看法,罗斯瓦特所喜爱的诗人威廉·布莱克,以及天堂和地狱也在四维空间。 “他同一个非常有钱的姑娘订了婚。”毕利的母亲说。 “很好,”罗斯瓦特说,“有时候钱能给人很大的安慰哩。” “它确实能的。” “当然能啰。” “如果拼命追求每个子儿的话,那就没有什么趣了。” “有一个休息室该多好啊。” “验光配镜专科学校是这姑娘的父亲开办的,毕利就在那儿学习。在我们州里,他还拥有六个公司。他有自己的专机,在乔治湖还有一所别墅。” “那是非常美丽的湖呀。” 毕利在毯子里睡着了。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又回到俘虏营,被缚在医院的床上,他睁开一只眼,看见可怜的老埃德加·德比秉烛阅读《红色英勇勋章》。 毕利闭起了那只眼睛,记起并想象在不久的将来这个老埃德加·德比将站立在德累斯顿废墟上,身后是持枪的行刑队。行刑队由四个士兵组成。毕利以前听说过,按惯例要把一只装空子弹的枪发给行刑队里的某个人。毕利认为在连连战乱中,不会对一个小小行刑队考虑发空子弹的。 英国俘虏的头头到医院里来为毕利进行检查。他是在敦刻尔克被俘的一个步兵上校。给毕利注射吗啡的就是他。这个大院里没有一个真正的医生,因此诊治的事归他管。“病人怎么样了?”他问德比。 “不省人事。” “但没有死。” “是的。” “多好哇——什么也不知道,但又不失为活人。” 德比站起来,作了个可怜的立正姿势。 “不用啦,不用啦,还是坐下吧。现在每个军官只带两个兵,而且所有的兵都病倒了。我想我们可以免去官兵之间的一般礼节啦。” 德比仍然站着。“你看上去比别人年纪大些。”上校说。 德比说他已四十五岁,比上校大两岁。上校说,其他美国人都刮过胡子了,只有毕利和德比两个还蓄着胡子。他又说:“你知道,我们只能在这儿想象战争,我们一直以为战争是由像我们这样年纪大的人打的。我们忘记了战争是由孩子们打的。当我看到那些刚刮过胡子的面孔时,我大吃一惊。‘上帝呀,我的上帝——’我对自己说,‘这是儿童十字军呀。’” 上校问德比被俘的经过。德比说,他和其他大约一百个惊慌的士兵躲在树丛里,战斗已进行了五天。坦克把他们撵到了林子里。 德比描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人造气候,这是地球上的一些人为了不使地球上另外的一些人再住在地球上而创造出来的。他说,炮弹在树梢上像巨雷似的轰隆隆地爆炸,扔下了如雨般的钢刀、针尖和刀片。当炮弹爆炸时,镀铜的小块铅片在树林里交叉乱舞,飕飕地飞过天空,闪电般的速度超过音速。 许多人被击毙或负了伤。 就这么回事。 炮击停止了,一个隐蔽的德国人在扩音器里叫美国人放下武器,高举双手走出树林,否则他们将继续炮击,炸到树林里的人死光为止。 因此美国人放下武器,高举双手走出树林,如果可能活的话,他们是想要活下去的。 毕利又进行时间旅行,到了军人医院里。毯子罩在他的头上,毯子外面静悄悄的。“我的母亲走了吗?”毕利问。 “是的。” 毕利从毯子里面向外窥视,看见他的未婚妻坐在访客的椅子上。她名叫瓦伦西亚·梅柏尔,是埃廉验光配镜专科学校的开办人的女儿。她是富家女,因为不停的大吃大喝而使身体胖得像一座房子。她现在正吃着一支三个火枪手牌棒糖。她戴一副三焦距透镜的眼镜,镜框是五颜六色的,并饰有仿制的金钢石。镜框上的仿制金钢石同她的订婚戒指上的钻石交相辉映。这颗钻石保险费为一千八百美元,是毕利从德国拾来的,是战利品。 毕利不想同丑八怪瓦伦西亚结婚。她是他患病的原因之一。 当他听见自己向她求婚时,当他请求她接受钻石戒指并成为他的终身伴侣时,他知道自己要精神失常了。 毕利向她问好。她问他是否要吃糖果,他回答说:“不要,谢谢。” 她问他身体如何,他说:“好多了,谢谢。”她说,“验光配镜学校里的每个人都为他生病感到难过,并希望他早日康复。”毕利回说:“你见到他们时,代我向他们问好。” 她答应照办。 她问他是否要她从外面带什么东西,他说:“不用了,我需要的东西这儿都有了。” “书呢?”瓦伦西亚问。 “世界上最大的私人图书馆之一就在我旁边。”毕利说,他的意思是指埃利奥特收藏的科幻小说。 罗斯瓦特在邻床看书,毕利拉他攀谈,问他现在看的是什么书。 罗斯瓦特告诉他说是基尔戈·特劳特著的《来自星际空间的福音》。它写的是关于星际空间的一个来访者,外形很像541号大众星上的生物。这位来访者对基督教进行了认真的研究,如果有可能的话,他想了解基督教徒为什么这么容易变得残酷无情。他的结论是:至少部分原因是《新约》里讲的故事太马虎。他认为,福音的首要宗旨是教育人们在任何情形中都要仁慈,甚至对低贱人中最最低贱的人也要慈悲为怀。 但福音实际上是这样教育人的:在你杀死某个人时。要绝对有把握他没有富有的亲戚。就这么回事。 星际空间的来访者说,基督故事的缺点在于:基督看上去不十分像是宁宙中最有权力者的儿子。读者了解这一点,所以他们来到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的图像面前时,自然地认为(罗斯瓦特这时也大声地朗读起来):啊,孩子——那时他们准选错了人来受刑! 而且还认为:“有合适的人选受刑。”若问是谁?他们有同样的想法,没有富贵亲戚的人。就这么回事。 这位星际空间的来访者赠给地球一本新福音书。从这本新福音书里可以了解到,耶稣真的是无名之辈,而且对许多有富贵亲戚的人来说,他是个该砍头讨厌的家伙。他还得重复他在其它福音里已经说过的那些可爱的和使人捉摸不定的话。 所以人们有一天寻开心,把他钉在十字架上,又把这个十字架插在地上。处私刑的人认为不可能留下什么影响,读者也是这样认为的,因为新福音一再讲得很好,耶稣是无名之辈。 可是在这位无名之辈临死之前,天堂的门打开了。雷电交加,上帝的声音霹雳般的传了下来。他告诉人们说,他正收这位贱民为他的儿子,永远赐这位宇宙创造者之子以全权和无上的荣耀。 上帝说:从此刻起,他将严厉惩罚虐待无富贵亲戚之贱民的人! 毕利的未婚妻嚼完三个火枪手牌棒糖之后又嚼起银河牌糖来。 “甭谈书啦。”罗斯瓦特把那本书摔在床底下。“让书见鬼去吧!” “听起来怪有趣的。”瓦伦西亚说。 “天哪,如果基尔戈特劳特写得像样就好了。”罗斯瓦特大声说。依他之见,基尔戈·特劳特不闻名于世活该。他的文笔太可怕了,唯独他的思想还不错。 “我想特劳特从来没离开过美国,”罗斯瓦特继续说道,“我的上帝,他一直写地球上的人,而且全是美国人。实际上美国人不住在地球上。” “住在哪儿呢?”瓦伦西亚问道。 “谁也不知道,”罗斯瓦特回答说,“我能奉告的是,只有我听说过基尔戈。他从来没有在同一家出版社出版过两本书,我每次通过出版商转信给他,信总是给退了回来,因为出版商无法传递。” 接着他改变了话题,祝贺瓦伦西亚戴了订婚戒指。 “谢谢你,”她说,伸出戒指让罗斯瓦特仔细瞧瞧,“毕利是在战争中得到这颗钻石的” “战争的诱人之处就在于此,”罗斯瓦特说,“每个人都从中得到点什么小东西。” 基尔戈·特劳特究竟住在哪儿呢?他其实是住在埃廉市——毕利的家乡。他没有朋友,受人歧视。毕利不久会遇到他。 “毕利——”瓦伦西亚·梅柏尔说。 “嗯?” “你愿意谈谈我们的银器图案花式吗?” “当然啰。” “我决定从两种式样中选择:不是罗亚尔·丹尼斯式,就是伦伯勒·罗斯式。” “伦伯勒·罗斯式吧。” “这事我们倒不必急着定下来,”她说,“我的意思是,不管决定买什么花式,我俩将来就要与他生活一辈子了。” 毕利端详着一张张照片。“还是买罗亚尔·丹尼斯式吧。” “克罗尼尔·蒙拉特式也怪可爱的。” “是的,也很好的”毕利·皮尔格里姆说。 毕利进行时间旅行,到达了541号大众星动物园。他四十四岁了,被放在一座略呈三等面球形屋顶的大厅里展览。他躺在睡椅上,在他的星际旅行途中,这把躺椅便是他的床。他身上一丝不挂。541号大众星上的生物尤其对他的身躯感到兴趣。有几千个541号大众星生物在外面举起一只只小手,以便让手上的眼睛能看见他。毕利在541号大众星上呆的时间等于地球上六个月。他对这群生物习惯了。 逃走是不可能的,屋子外面是氰化物,而且远离地球446120000000000000英里。 他们模仿地球上人的习惯,把毕利放在动物园里展览。室内的装备大都是从衣阿华州的衣阿华市的西尔斯-罗伯克公司仓库里偷来的。一台彩色电视机,一张可以翻转开来当床使用的长沙发,沙发旁有几只茶几,茶几上摆着台灯和烟灰缸,一只酒吧柜,两只凳子,一张有六只落袋的小撞球台。除了厨房、浴室和在地板中间的铁制气孔盖外,其它的地方都铺地毯和挂壁毯。长沙发前的咖啡茶几上放着杂志,一本本杂志排成扇形。 一张立体声唱片在留声机上哇啦哇啦旋转着,电视机没有开,一张美国西部牧人相互打斗的照片贴在银屏上。就这么回事。 这个半球形大厅里没有墙,所以毕利无处可藏。绿色浴室附属装置是敞开的。毕利从睡椅上站起来,走进浴室洗澡,大家见了欣喜若狂。 毕利在541号大众星上刷牙,把一些假牙放进嘴里,然后走进厨房,他的煤气架子、电冰箱和洗碟机的颜色也是绿色的,电冰箱的门上圆了一幅画。画上有一对男女穿着“快活的九十年代”1。式的服装,骑在双人两轮车上。 【1系指美目在1890年至1900年所流行的服式。】 毕利看看那幅画,想想与这对男女有关的事儿,但想不出来,似乎没有什么可想的。 毕利吃的早饭很好,是罐头食品。他洗了杯子、盘子、刀叉、汤匙和平底锅,然后把它们收起来。接着他做他以前在部队里学来的那套操:叉腿跳跃,深屈膝,仰卧起坐,俯卧撑。大多数541号大众星生物无从知道毕利的身体和脸并不漂亮。他们以为他是稀世尤物呢,这使毕利感到很高兴,因为他们生平第一遭开始欣赏他的身体。 体操做过以后,他进行淋浴,然后修脚趾甲,刮胡子,朝胳肢窝里喷除臭剂。站在外面平台上的一位导游这时便向参观者解释毕 利在干什么和为什么要这样干。这位导游只是站在那儿进行心灵感应式的谈话,对观众发出思想波。平台上还有只带键盘的小仪表,他用这只仪器把观众的问话传给毕利。 从电视机的喇叭里传出来一个问题:“你在这儿快乐吗?” “同我在地球上一样快乐。”毕利·皮尔格里姆说。他这话是真话。 541号大众星生物有五种性别,在每个新个体的出生过程中,每种不同性别的生物都须按顺序参与生育。在毕利看来,他们是相同的,因为他们的性别的差别全是在四维空间里的差别。 毕利对541号大众星生物的性现象感到莫名其妙。 541号大众星生物对毕利说的许多话也感到莫名其妙。他们难以想象他的时间概念。毕利因为解释不清只好作罢。在外面的导游只好尽其所能进行解释。 导游请观众设想:他们在天气明朗时越过沙漠看山脉,他们可以任意看到面前的一个山头或一只鸟或一团云或一块石头,甚至还可以看到身后的峡谷深处,而在他们中间却有这位可怜的地球人.他能看见什么呢?他的头套在他永远不能脱掉的钢质球罩里。 他只能通过罩上的一个洞向外看,在这个洞上还焊了六英寸长的管子。 毕利的苦难还不仅仅如此呢,他还被皮带绑在钢框里。框子绑在行驰在铁轨上的平板车上,他的头无法转动或接触那根六英寸的管子。管子的远端也绑在平板车上的两脚支撑架上。他所能看到的一切只是通过管子看出去的一小点。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平板车上,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有什么特殊。 平板车有时慢慢地向前移动,有时飞快地奔驰,不过常常停下来平板车时而开上山坡,时而开下山坡,时而弯走,时而直行。 可怜的毕利通过管子,不管看到什么东西,只好对自己说:“那就是生活。” 毕利以为地球上一切战争和种种形式的谋杀会使541号大众星上的生物迷惑不解,大为惊恐。他还以为他们怕地球上人的暴行和触目惊心的武器可能最终摧毁部分或整个混沌的宇宙。科学幻想小说使他预料到这一点。 但他们一直没有谈论战争,毕利本人触及到这个问题时大家才谈起来。一个观众通过讲解员问毕利,他到目前为止在541号大众星上学到的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毕利回答说:“学到一个星球上的全体居民如何能和平生活。你们知道,我原来居住的那个星球开天辟地以来就进行着愚蠢的杀戮,我亲眼目睹过被我的同胞在小塔里活活煮死的那些女学生的尸体,当时我的这些同胞还自认为与邪恶斗争而感到自豪哩。”这是真话。毕利在德累斯顿看到过许多被热水烫过的尸体。“我在俘虏营里晚上用来照明的蜡烛就是用人体的脂肪制造的,而屠杀这些人的人则是那些被煮死的女学生的父兄。地球上的居民想必是宇宙的恐怖分子。如果说其它星球没有受到来自地球的威胁,那么它们不久就会受到威胁了。所以请授给我秘诀:星球上的人如何能和平地生活?以便我带回去,拯救我们大家。” 毕利意识到自己在夸夸其谈。当他看到541号大众星生物扬起小手以闭上他们的眼睛时,毕利感到情况不妙,便不讲下去了。 根据以往的经验,他知道那表明他在讲蠢话了。 “请,请你告诉我——”他非常泄气地对导游说,“我那样说蠢在哪儿呢?” “我们知道宇宙将如何毁灭——”导游说,“而地球与此毫不相关,除非它也被毁灭了。” “宇宙将如何——如何毁灭呢?”毕利问道。 “我们用于飞碟的新燃料会使宇宙炸崩。一个541号大众星试飞员按一下起动器揿钮,整个宇宙便会完蛋。”就这么回事。 “既然你知道了这个危险,”毕利问道,“难道没有什么办法阻止它爆炸吗?难道你不能阻止试飞员按揿钮吗?” “他经常按揿钮的,而且经常要按的。我们经常让他按,而且经常要他按。这个重要时刻就是那样被安排好了的。” “所以嘛——”毕利带着试探的口气说道,“我认为在地球上阻止战争的想法也是愚蠢的。” “当然啰。” “但是你们这儿确是一个和平的星球呀。” “今天是平平静静的,但过些日子就会发生战争啦,和你亲眼看到的和从书本上读到的一样可怕。我们无法阻止战争,所以干脆不看算了。我们不理睬这些战争,而把人生用来看愉快的时刻,像今天在动物园里那样。这难道不是令人愉快的时刻吗?” “这倒是真的呢。” “如果地球上的人想刻苦学习的话,有一件事他们可以效法的:不去理会糟糕透顶的日子,专注于美好的时光。” “嗯。”毕利·皮尔格里姆应道。 那天夜里,他上床睡后不久便在时间上旅行到另一个很美好的时刻,即与他的前妻瓦伦西亚·梅柏尔结婚的那个夜晚。他已经离开了退伍军人医院六个月了。他身体健康,万事如意。他从埃廉验光专科学校毕了业,学业成绩住全班四十七个学生中名列第一。 他同瓦伦西亚正睡在可爱的小型公寓房间的床上。这座公寓建在麻省开普安码头的一端,隔海可以看见格洛斯特市的灯光。毕利正与瓦伦西亚同房,其结果将生下罗伯特·皮尔格里姆。他将是高中里的一个捣蛋鬼,然后浪子回头,成为在越南的特种部队队员。 瓦伦西亚不是时间旅行者,但有丰富的想象力,当毕利同她睡觉时,她想象自己是历史上有名的女人,正成为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哩,而毕利恐怕就是克里斯托弗·哥伦布了。 毕利两手枕着头睡在瓦伦西亚的身旁。他现在变富了,这是与任何头脑正常的人都不会与之结婚的女子结婚而得到的报偿。 他的岳父给了他一辆崭新的汽车,一套全部电气化的住宅,还使他成了最生意兴隆的公司——埃廉公司的经理,使他每年至少可得三万大洋。这是很不坏的哩,而他父亲只不过是个理发师罢了。 正如他的母亲所说,“皮尔格里姆家正到了出头之日了。” 他们在新英格兰度蜜月,时值小阳春。他们沉醉在甜蜜蜜、苦丝丝的神秘气氛之中。这对夫妻的房间的一面墙非常罗曼蒂克,全装了法国式窗户,面向阳台和远处油腻腻的海港夜色苍茫。一艘红绿相间的海轮轰隆隆地从他们的阳台旁经过.离他们的结婚床只有三十英尺。轮船正驰向大海,船后拖着一条闪闪发亮的长浪,空轮船发出洪亮的回响,使引擎的歌声圆润而嘹亮。码头开始同唱一只歌,接着,这对度蜜月的夫妇的床头板也唱起歌来了。海轮驰远以后,歌声仍久久不息。 “谢谢你。”瓦伦西亚终于说道。床头板正以蚊子般的声音在歌唱。 “不用谢。” “很好。” “我很高兴。” 她接着哭了。 “怎么啦?” “我非常幸福。” “好。” “我从来没想到有人会同我结婚。” “嗯。”毕利·皮尔格里姆说。 “我要为你减肥。”她说。 “什么?” “我要按规定进食,使自己为你变得漂亮。” “我喜欢你原来的样子” “你真的喜欢吗?” “真的。”毕利·皮尔格里姆说。他由于进行时间旅行,老早就看到了他们的结婚生活,知道他们的结合至少自始至终还差强人意。 一只名叫舍赫雷察德的大摩托游艇现在正从他们的新婚之床外面驰过。游艇是用低音唱歌的,船上灯光通明。 一对漂亮的青年男女穿着晚服,斜倚船尾的栏杆,他们不管是醒着还是梦里,总时时刻刻,相亲相爱。他们也在度蜜月。新郎名叫兰斯·朗福德,罗德岛新港人,新娘——从前的辛西亚·兰德里,曾经是麻省海恩尼斯港的约翰·下·肯尼迪幼时的亲密伴侣。 这儿还有一个偶然的巧合。毕利·皮尔格里姆日后将同朗福德的叔叔,哈佛大学教授,美国空军官方编史家伯特伦·科普兰·朗福德同住一间病房。 当这对漂亮的新婚夫妇乘游艇驰远以后,瓦伦西亚向她那位滑稽相的丈夫问起战争来了。对地球上的女人来说,这样把性生活同战争联系起来想是头脑简单的表现。 “你想过战争的事儿吗?”她说,把手搁在他的大腿上面。 “有时候想的。”毕利·皮尔格里姆说。 “我有时候看着你,”瓦伦西亚说,“便产生一种滑稽的感觉,觉得你有许多许多的秘密。” “没有呀。”毕利说。当然这是谎话。他没有对任何人讲过他所作的时间旅行,也没讲过关于541号大众星等等的事情。 “你必定知道战争的内情。我猜想,或者不是内情,但那些事你不想谈。” “是的。” “我为你当过兵而感到骄傲。你知道吗?” “那好嘛。” “战争可怕吗?” “有时候。”毕利此时脑海里产生个怪念头。这个怪念头使他大吃一惊。原来毕利要为自己,也要为本书作者1写可算为上乘的墓志铭。 【1这是冯内古特假托的本书作者雍永森在书中露面。】 “如果我要你现在淡淡战争的话,你愿意吗?”瓦伦西亚问。在她巨大身躯的小洞洞里,她恰恰正在为制造一个特种部队队员聚集材料哩。 “听起来像一场梦,”毕利说,“其他人的梦通常不是很有趣的。” “我听见你有一次告诉父亲关于一支德国行刑队的事儿。”她指的是枪决可怜的老埃德加·德比。 “嗯。” “你那时得埋葬他吗?” “是的。” “在他被枪杀以前,他看见了你拿着铲子吗?” “是的。” “他说了什么?” “没有。” “他被吓坏了吗?” “他们给他服了麻醉品,他的眼睛呆滞,没有神采。” “他们在他身上别了一个射击目标吗?” “一张纸。”毕利说。他下了床,道了一声“对不起”,便走进黑洞洞的厕所里去小便。他摸索着去开灯,当他碰到粗糙的墙壁时,他明白自己已经回到一九四四年了,又回到了战俘医院。 医院的蜡烛熄灭了。可怜的老埃德加·德比也在毕利旁边的病床上睡着了。毕利从床上起来,沿着墙想找个地力走出去,因为小便憋得慌。 他突然发现一扇门,门开了,便摇摇摆摆地走到屋外,外面一片漆黑。他由于进行了一趟时间旅行和打了吗啡而发愣,他对着铁丝网篱笆小便,身上有十多处被钩住了,挣扎着想走开,但铁丝网上的倒刺却卡住不放。于是毕利就傻里傻气地与篱笆跳起舞来,时而这样举步,时而那样跨步,而后又回到原来的位置。 一个俄国人也出来小便。他从篱笆的那面看见毕利在跳舞,便朝这稀奇古怪的稻草人走过来,想同他拉拉呱,问问他是从哪一个国家来的。那稻草人却无动于衷,继续跳舞。俄国人帮他解开一个个挂钩,稻草人一句感谢的话也没讲就跳着舞步消失在黑暗里了。 俄国人向他挥手,并用俄语在他后面喊了一声“再见”。 他解开裤子,在俘虏营的夜色之中哗哗哗地朝地上小便,一边扣裤子,一边思忖他打哪儿来的,现在又该到哪儿去? 夜幕笼罩着大地,附近传来啼哭声。毕利感到十分无聊,便循着哭声的方向走去。他不知道那些人为何如此伤心,以致于在屋外恸哭。 毕利不知不觉地来到公共厕所的背面。厕所很简陋,用一根横木条搭的栅栏围成,下面放了十二只桶。栅栏的三边用废木板和敲平了的罐头铁皮遮住,敞开的那一边则面对着一间小屋的黑色柏油纸墙,英国军官就是在这间小屋里设宴招待他们的。 毕利沿着厕所墙走到厕所出口处,只见柏油纸糊的墙上显出新写的几行字,字是用粉红色的漆写的,上次演《灰姑娘》时的布景色彩就是这种颜色。毕利的感觉很不可靠,他看见这些字悬在空中,也许是漆在透明的幕布上,而且幕布上还有许多可爱的银色小点子。这些点子实际上是将柏油纸钉在小屋上的钉头。毕利想象不出这透明的幕布如何能悬在空中。他以为这不可思议的幕布与这戏剧性的悲伤是他全然不知的某些宗教仪式的一部分。 下面就是这几行字: 请保持 厕所清洁 毕利望了望厕所的里面。呜呜咽咽的哭声正是从这儿传出来的,里面挤满了拉下裤子的美国人。迎新宴会使他们拉肚子,拉得像堤岸被大水冲决了似的,便桶拉满了,或者被踢翻了。 靠近毕利的一个美国人哭诉着说,他除了脑浆没拉掉以外全拉空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拉空了,拉空了。”他指的是他们的脑浆拉空了。 那人就是我,本书的作者1。 【1作者又在书中露面。】 毕利从地狱的幻境里踉踉跄跄地走开了。他走过三个英国人的身旁。他们从远处望着这一欢乐的排泄“宴会”,由于恶心而感到神经紧张。 “扣好裤子上的纽扣!”一个英国人对走过来的毕利说。 于是毕利扣好裤子上的纽扣,矇矇眬眬地走进那所小医院的门,发觉自己又在度蜜月,从厕所回到设在开普安的新房,睡到新娘身旁。 “我想念你。”瓦伦西亚说。 “我也想念你。”毕利·皮尔格里姆说。 毕利和瓦伦西亚偎倚在一起睡着了。毕利这时又进行了时间旅行,回到一九四四年乘火车的时候。他在南卡罗来纳州参加军事演习,因为父亲去世而请假,乘了火车去埃廉市奔丧。他没有去过欧洲,也没作过战。这个时期的火车仍然用的是蒸汽机。 毕利常常得换火车。所有的火车都很慢。车厢里弥漫着煤烟,配给烟叶、配给酒的气味和人们吃了战时食品而放出的臭屁。 铁座位上而垫子硬邦邦的,使毕利很不好睡。离开埃廉市只有三小时路程的时候,他睡熟了,两只腿伸到繁忙的餐车门口。 火车到达埃廉市时,列车服务员叫醒了他:毕利背了行李袋,跌跌撞撞下了车,跨八站台,在列车服务员身旁立定下来,想提一提精神。 “已经美美地睡了一会儿,对不?”列车服务员说。 “是的。”毕利说。 “兵士,”列车服务员说,“对你是应该严厉些。” 早晨三点钟,也就是紧接着毕利在俘虏营被注射吗啡的那晚以后的凌晨,两个朝气勃勃的英国人又招了一个病人到医院里来。 这病人个儿瘦小,他就是那个浑身全是圆疮疤的保罗·拉扎罗,伊利诺斯州锡赛罗市一个偷汽车的。他从一个英国人的枕头底下偷香烟被抓住了。这半醒半睡的英国人打断了他的右臂,并把他揍得失去了知觉。 打拉扎罗的这位英国人帮着把他抬进来。他头发火红,没有眉毛。在上演《灰姑娘》这出戏时,他扮演仙女。他一手抬拉扎罗,一手关身后的门。“还没有一只小鸡重哩。”他说。 抬拉扎罗的脚的英国人是那位给毕利注射吗啡的上校。 “仙女”感到很尴尬又愤怒。“早晓得我打山鸡,”他说,“我也不会打得那么重了。” “嗯。” “仙女”直言不讳地说所有的美国人是多么令人讨厌。“软弱臭乎乎、顾影自怜,是一伙哭鼻子、肮脏和愉东西的混蛋,”他说“他们比该死的俄国人还要坏。” “看起来的确可鄙得很。”上校甚表同意。 这叫一位德国陆军少校走了进来。他把英国人当作朋友,几乎每天来邀请他们,同他们玩游戏,对他们讲解德国史,弹钢琴,教他们用德语会话。他常常告诉他们说,如果没有文明的英国人作伴,他准会发疯了。他讲一口流利的英语。 他为英国八不得不忍受这些美国兵表示歉意。他对英国人说,至多不过再麻烦一两天,美国人很快就要被运到德累斯顿当合同工了。他手头有一本德国狱吏协会出版的专著。作者是一个美国人,名叫小霍华德·w·坎贝尔1,他曾在德国宣传部谋有很高的职位。他后来变成了战犯,在等待审讯期间自缢身亡。 【1作者的另一本小说《黑夜母亲》里的主人公。】 就这么回事。 当英国上校为拉扎罗受伤的手臂上石膏模子时,德国陆军少校大声口译小霍华德·w·坎贝尔的专著里几个段落。坎贝尔曾经一度是比较有名的戏剧家。他的书的开头是这样的:美国是地球上最富有的国家,但人民多半很穷,而美国穷人常被怂恿憎恨自己。用美国幽默家金·哈伯德的话来说,“穷不是耻辱,但也可能是耻辱。”事实上,对美国人来说,穷是一种罪过,即便美国人是贫穷的国家,情况亦如此。其它国家都有有关穷人的民间传说,他们穷,但特别聪明,德行也很高,因此比有钱有势的人尊贵,美国穷人不讲这些民间故事,他们嘲弄自己,美化富人。本身很穷的美国人开的最差的饭馆或酒店的墙上很可能挂一块招牌,招牌上一针见血地向人提问:“如果你很聪明伶俐的话,你为什么不富?”将来也会有小孩的手那样大小的美国国旗粘贴在棒糖上和飘扬在收款机上哩。 这本专著的作者是纽约州斯克内克塔迪人,有些人说他在所有被处绞刑的战犯中智商最高。就这么回事。这本专著继续说道:像其它国家里的人一样,美国人相信许多显然是不真实的东西。最富确破坏性的谎话是:任何美国人很容易赚钱,实际上他们不能看清金钱来之不易的道理,因此没有钱的人一个劲地责怪自己。这种内心谴责正迎合了有钱有势的人的需要。因此美国有钱有势的人无论公开场合还是私下里,比任何时代的统治阶级(如拿破仑时代的统治阶级)为穷人做的事都要少得多。怪事在美国层出不穷。其中最触目惊心的、没有先例的一件怪事是一大群不体面的穷人。他们不爱自己,互相也不友爱。如果读者诸君了解到这点,那么看到在德国牢房的美国兵言行不雅也不足为怪了。 小霍华德·w·坎贝尔在书中评论美国兵在第一次世界大战里穿制服的情况时指出:在历史上,其它国家的军队,不管富强与否,甚至对最微贱的士兵,都想给他们穿得漂漂亮亮,以便他们在喝酒、交配、抢劫和暴亡时让自己和他人觉得很老练,很有气派,而美国军队派自己的兵士去打仗和送死.让他们穿上显然是为非军事人员改制的普通西服,这简直是慈善团体施舍给贫民窟醉鬼穿的衣服,消过毒,但没有烫平。 穿得很讲究的美国军官向一个穿得如此邋遢的叫化子似的士兵训话,像任何军队里的军官那样地训斥士兵。但美国军官不像其它国家的军官用长辈的口吻训斥士兵,而是带着鄙视训斥,表现了对穷人的刻骨仇恨。这些穷士兵呢,对自己受苦受难不怨天尤人,而是责怪自己。 应当事先告诉首次对付被俘的美国士兵的狱吏:别指望美国士兵有友情,即使在他们兄弟之间也不会相亲相爱。美国士兵之间也不会有密切关系。每个士兵都会是心情忧郁的孩子,常常想死。 坎贝尔在书中叙述了德国人对付美国战俘的经验体会。他指出:众所周知,在所有战俘中,美国兵最自我怜悯,最不友爱,最肮脏。他们不能代表自己协同行动,而是鄙视他们当中的领导者,拒绝追随甚至听从他们的领导者。他们的理由是:他不比他们强,他应当停止摆架子。 如此等等。毕利·皮尔格里姆睡着了,醒来时发觉自己在埃廉市的家里,屋里空空的,只有他这位鳏夫。他的女儿巴巴拉为他给报纸写荒唐的信而一直在责备他。 “你听见了我说的话吗?”巴巴拉问。此时又是一九六八年了。 “当然啰。”他打着嗑睡。 “如果你还是处处像小孩的话,我们也许会像对待小孩那样地对待你了。” “下次不会啦。”毕利说。 “那我们就等着瞧吧。”傲慢的巴巴拉现在觉得尴尬起来了。 “这儿冷极了,没有暖气?” “暖气?” “暖气炉,就是地下室里的那个玩艺儿,就是使通风装置里进来的空气变热的那玩艺儿。我想暖气炉坏了。” “是的,也许坏了。” “你冷吗?” “我不觉得。” “啊,我的上帝,你是小孩啦。如果我们让你一个人留在这儿,你会冻死和饿死的。”如此等等。她以爱的名义把他的尊严一扫而光,这使她异常兴奋。 巴巴拉打电话叫来暖气工人,同时让毕利上床,井叫他答应躺在电褥下面直到电褥热了为止。她把电褥温度控制器调节到最高温度上,很快使毕利的床热得可以烤面包。 在巴巴拉关上门离开之后,毕利进行了时间旅行,又回到541号大众星上的动物园。刚从地球上给他带来一个配偶,她名叫蒙塔娜·怀尔德赫克,是电影明星。 蒙塔娜一直处于发愣的状态。戴防毒面具的541号大众星生物把她带进来,安置在毕利的黄色躺椅上,然后从他现在住的半球形大厅的气塞里退了出来。外面的大批观众看了很高兴。到动物园来的参观者数目打破了历史记录。全541号大众星上的生物都想来看地球上的人进行交配。 蒙塔娜赤身裸体,毕利当然也一丝不挂。他恰巧非常兴奋。 但是你决不可能知道谁将先采取主动。 她现在不断地眨眼睛,眼睫毛上上下下地眨动着。 “一切都很好,”毕利温柔地说,“请别害怕。” 蒙塔娜打从离开地球的旅行期间一直处于昏迷状态。541号大众星生物没有同她谈话,也没有给她看到。她最后所能记得的是她在加利福尼亚的棕榈泉的游泳池旁晒太阳。蒙塔娜年方二十,颈子上挂着一根银项链,一只心形锁吊在项链下面,正好悬在rx房之间。 她转过头来看见外面无数541号大众星生物。他们快速地开合着他们的绿色小手,以示欢迎。 蒙塔娜一个劲儿地尖叫起来。 所确的绿色小手合拢了,因为蒙塔娜的恐怖表情很难看。动物园负责人命令身旁的起重机操纵员把海蓝色的天篷罩在半球形大厅上,以此模拟地球的黑夜,使里面暗下来。每隔六十二小时(指地球上的小时)动物园里就有一个小时的黑夜。 毕利开了落地灯。来自单个光源的光使蒙塔娜的漂亮身体感到极为舒适。这使毕利想起德累斯顿在轰炸以前的奇异建筑。 蒙塔娜终于爱上和信任毕利·皮尔格里姆了。等她明白表示需要他时,他才抚摸她。她在541号大众星上住了相当于地球上的一个星期以后,羞答答地问他是否愿同她睡觉。他答应了。对他们来说,现在是无比幸福的时刻。 毕利又进行了时间旅行,从541号大众星的快乐的床上到了一九六八年的床上,即他的埃廉市的床上,电褥温度很高。他浑身是汗,模模糊糊记得他的女儿把他安顿在床上,并吩咐他躺在那儿.直至暖气炉修好为止。 有人敲他房间的门。 “谁?”毕利问。 “暖气炉修理工。” “嗯!” “暖气修好了,暖气上来了。” “好。” “老鼠咬坏了恒温器上的电线。” “真糟糕。” 毕利呼哧呼哧地用力吸气。他那滚烫的床发出一阵阵像蘑菇地窖里发出的气味,他在梦中同蒙塔娜温存而遗了精。 在那夜梦遗后的早晨,毕利决定回到他的设在集市区的验光配镜店工作。像往常一样,店里生意兴隆,他的助手们经营有方。 他们见到他的到来都感到吃惊。他的女儿对他们说过,他再也不会回来开业了。 毕利却兴致勃勃地走进他的验光室,叫第一个病人进来。于是他们给他带进一个十二岁的男孩,男孩由寡妇母亲陪同。娘儿俩是生人,初来城里。毕利问了一下他们的情况,得知男孩的爸爸死在越南战场,在那次靠近达卡度附近的875号高地的五天五夜的著名战役中阵亡。 就这么回事。 在检查那个孩子的眼睛时,毕利对他讲了他确实在541号大众星上的奇遇,并且叫那无父亲的孩子放心,说他的父亲仍健在,孩子还会常常看到他。 “难道那样不舒服吗?”毕利问道。 孩子的母亲走出来告诉接待员说,毕利显然神经错乱了。于是毕利被带回了家。他的女儿又问他:“父亲,父亲,父亲,我们将拿你怎么办啊?” 第六章 听: 毕利·皮尔格里姆说,他是在英国俘虏大院注射吗啡后的第二天到德累斯顿去的。英国俘虏营位于俄国战俘剿灭营的中心。毕利在一月里的那天清晨醒来。那个小医院没有窗户,鬼火般的烛光已经熄灭。所以,只有墙上针尖大的小孔和安装得不很严实的房门四周的矩形缝隙透进亮光。断了一只胳膊的小个儿保罗·拉扎罗在一张床上呼呼大睡。最终要被枪毙的中学教员埃德加·德比睡在另一张床上鼾声如雷。 毕利从床上坐了起来。他不知道此时是哪一年,也不知道他身在什么星球。不管这个星球叫什么名字,反正很冷。然而他不是冻醒的,而是动物磁性使他浑身发抖发痒,使他的肌肉非常痛,仿佛他在进行剧烈的体育锻炼。 动物磁性是从他的身后来的。如果毕利一定要猜出是什么动物引起的动物磁性,他会说在身后的墙上倒挂着一只吸血蝙蝠1。 【1产于南美洲的一种蝙蝠,吸动物的血,故名。】 毕利在回头看究竟是什么东西之前,他的身子朝床脚挪动。 他不想让这动物掉到他的脸上,它可能用爪子把他的眼睛抓出来或者用嘴咬掉他的鼻子。他回头一望,磁性的来源真像蝙蝠。不,原来是毕利的那件有毛领的乐队指挥穿的外套。外套挂在墙的钉子上。 毕利继续背朝那件外套向后倒退,同时回过头去看,感到动物磁性增加了。接着他面对外套跪在床上.壮着胆子这儿那儿地摸它,寻找辐射线的来源究竟在哪儿。 他找到了两个小来源,即两块小东西,藏在衣服衬里的里面,彼此距离一英寸,一个外形像豌豆,另一个像很小的马蹄铁。毕利收到一则辐射线传来的消息。他被告诫说,别查明这两块是什么东西,只要知道这两块东西能为他创造奇迹就行了,不必追问,否则就要失灵。这对毕利·皮尔格里姆来说是很好的。他既感激,也很高兴。 毕利微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又回到战俘营的医院里。太阳高悬在天空中,外面响着像坟地里发出来的声音,那是身强力壮的人在很硬很硬的地上挖洞,以便竖上一根根木料。英国人在为自己建造新厕所。他们把他们原来的厕所放弃给美国人了。他们的剧场,即曾经举行宴会招待美国人的那块地方也放弃给美国人了。 六个英国人抬着搁有几只垫子的弹子桌,摇摇晃晃地穿过医院。他们正对它加以改造,使它成为贴近医院的住处。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一个拽着垫子和扛着投镖板的英国人。 扛投镖板的那个人就是打伤小个儿保罗·拉扎罗的“仙女”。 他在拉扎罗的床边停下来,问他病好些了没有。 拉扎罗对他说,他在战后将要杀死他。 “嗯?”。 “你犯了个火错误,”拉扎罗说,“任何碰我的人最好杀死我,否则我将杀死他。” “仙女”知道杀死的含义是什么。他对拉扎罗警惕地笑了笑。 “我仍然有时间杀死你.”他说,“如果你真的劝我这样干是明智的话。” “为什么你不宰了你自己呢?” “别以为我设有试过。”“仙女”回答说。 “仙女”觉得很滑稽,傲慢地离开了。拉扎罗在他走后对毕利和可怜的老埃德加·德比说,他一定要报仇,报仇是一件快事。 “报复可快活哩,”拉扎罗说,“人们愚弄我,天哪,真混蛋,他们在后悔呢!我看了却捧腹大笑,我可不管他们是男还是女。如果美国总统欺侮我的话,我也要给他好看。你应当看到我有一次对狗采取的报复行动。” “狗?”毕利说。 “这家伙来咬我,我于是弄了一些排骨和时钟里的弹簧。我把弹簧砍成一小段一小段,每小段磨尖,像刀片的刀口一样锋利,然后把它们塞进排骨里面。我走到拴狗的地方,狗又要咬我啦。我对狗说:‘来吧,可爱的狗,让我们交朋友,别再为敌了。我不想打你。’它相信了我的话。” “它相信了?” “我摔给它排骨.它一大口就吞了下去。我等了大约有十分钟光景。”拉扎罗的两眼闪闪发光。“它的嘴巴开始流血了,哇哇哇地人叫起来,在地上直滚,好像一把把刀插在它的身上而不是在肚子里。然后它想咬破它的肚皮。我哈哈大笑,对它说:‘你的这个主意可不坏呀,伙计,把你的肠子扯出来吧。是我把那些刀子放在里面的。’” “不管谁问我一生中什么东西最甜美——”拉扎罗说,“我的回答是报复。” 凑巧德累斯顿后来被炸毁了,但拉扎罗并不怎么高兴。他说他对德国人没有什么可反对的。他还说,对付他的敌人,他喜欢一次干一个。他为自己从未伤害一个无辜的旁观者而自豪。“他们谁也没吃我拉扎罗的亏,”他说.“谁也没有过。” 可怜的老埃德加·德比,这位中学教员也来凑趣,他问拉扎罗是否想用时钟弹簧和排骨去喂“仙女”。 “放屁。”拉扎罗说。 “他个儿很大。”德比说,当然他自己个儿也很大。 “个儿大小没关系。” “你要用枪打死他吗?” “我将请人用枪打死他,”拉扎罗说,“大战以后他会回家,会成为大英雄,女人们会伏在他身上,他将定居下来。一两年后,他将听到有人敲他的门。当他开门时,他将会发现一个陌生人站在他面前。陌牛人会问他是否名叫某某,当他回答说是的时候,那陌生人会说:“保罗·拉扎罗派我来的。”于是陌生人掏出枪把他的xx巴射掉。陌生人让他考虑一会谁是保罗·拉扎罗,没有xx巴生活将成什么样子,接着朝他肚子又是一枪,然后走开。” 就这么回事。 拉扎罗说,他可以花一千美元加路费请人把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杀死,他说他头脑里有一份名单。 德比问他谁在他的名单上,拉扎罗回答说:“他妈的你放心吧,你不在名单上。只要你不同我捣蛋就是了。”一阵沉默。接着他补充说:“只要别同我的朋友捣蛋就是了。” “你有朋友?”德比想要打听。 “在这次战争中?”拉扎罗说,“是的——在这次战争中,我有一个朋友,他已经死啦。” 就这么回事。 “真是太糟糕。” 拉扎罗的眼睛又闪闪发光了。“是呀,他是我在车厢上结交的朋友,他名叫罗兰·韦锐,死在我的手臂上。他用一只没受伤的手点着毕利说:“他被这个狗养的傻瓜蛋害死的,我对他保证,我在战后一定请人用枪把这个狗养的傻瓜蛋打死。” 拉扎罗把手一挥,不让毕利·皮尔格里姆申述自己的意见。 “忘掉吧,伙汁哎,”他说,“你能享乐时就享乐吧。也许五年、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以后,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让我对你进一忠言:不论何时门铃响,可别亲自开门。” 毕利·皮尔格里姆说他不久真的会这样死去的。作为一个时间旅行者,他看见自己死过许多次,并且把死亡的情况录在录音磁带上。他说,录音带同他的请嘱以及其它一些宝贵的东西现锁在埃廉市国营商业银行的信托保险箱内。 录音带的开头是这样说的:我,毕利·皮尔格里姆将死于,已经死于,并且经常死于一九七六年二月十三日。 他说,他临死时是在芝加哥就飞碟和时间的实质问题对大众发表演说。他的家仍在埃廉市。为了到达芝加哥,他得跨越三个国家的国境线。美国被巴尔干半岛的国家同化了,己经分成二十个小国家,不会再威胁世界和平了。愤怒的中国佬用氢弹把芝加哥炸毁了。就这么回事。芝加哥现在成了一座崭新的城市。 他此时在棒球场上对一群聪明的听众发表演说。棒球场上面罩着球形屋顶,国旗悬挂在他后面。在绿色草地上有一只赫勒福德牛。毕利预言他在一个钟头之内就要死亡。他哈哈大笑,要听众同他一齐大笑。“我死亡的时间早就到了,”他说,“好多年以前,有一个人说一定要请人杀死我。他现在老了,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他阅读了你们这个漂亮城市里有关我相貌的所有宣传材料。 他现在疯啦,今晚他将实现他的诺言。” 听众们提出许多抗议。 毕利·皮尔格里姆反驳他们说:“如果你们抗议,如果你们认为死亡是可怕的,那么你们对我的话一句也没听懂。”他最后说(每次演讲结束时都这样):“再见啦,诸位,再见啦,诸位。” 他离开时有许多警察围绕着他,保护他不受人群拥挤。自从一九四五年以来,他的生命没有受到威胁。警察呆在他身旁。他们自告奋勇围成一圈,端着枪陪他站通宵。 “不必,不必,”毕利平静地说,“是你们回家看你们的妻子儿女的时候了,也是让我死亡片刻然后再活转来的时候了。”就在这一刹那,一支高效激光枪瞄准器上的十字标线正对着毕利的额头。 激光枪是从光线已经暗下来的记者席上对准他的。接着,毕利·皮尔格里姆便死了。 就这么回事。 因此毕利有一会儿工夫经历了死亡,它仅是一道紫光和嗡的一声响,那儿一切人都不存在了,毕利·皮尔格里姆也不存在了。 然后他又活转过来,一直回到拉扎罗威胁他生命的那个时候,那是在一九四五年,他被通知出院,穿上衣服,他的健康恢复了,他、拉扎罗和可怜的老埃德加·德比快要去那个“剧场”加人他们的同胞的行列。他们将以秘密投票的方式,自由选举自己的领导人。 毕利、拉扎罗和可怜的老埃德加穿过俘虏营大院,向“剧场”走去。毕利穿着妇女皮手筒似的小外套,外套裹住他的两只手臂。 他不知不觉成了那幅名油画“七六年的灵魂”中的主要丑角。 埃德加·德比在头脑里书写着一封封家信,告诉他妻子他仍健在,不必为他操心,战争快结束,他不久要到家了。 拉扎罗自言自语也谈着他在战后要杀死的一个个人,谈着他将要干的职业。谈着他要玩弄的女人,不管她们愿不愿意,他要她们同他睡觉。如果他是城里一只狗的话,警察将会开枪打死他,把他的脑袋送到实验室里,看看他是不是犯了狂犬病。就这么回事。 他们走近“剧场”时碰到一个英国人,他正在用他的靴子后跟在地上踩一条小槽,算作标记,把俘虏营大院的美国人住地与英国几住地分开来。毕利、拉扎罗和德比没问这条分界线是什么意思,因为他们打小孩起就熟悉了这种标记了。 “剧场”里躺满了美国人,他们像汤匙似地挤在一起。大多数美国人睡着了或处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之中。他们的内脏在不规则地跳动着,都干枯了。 “关上他妈的门,”有人对毕利说,“你是生在马厩里的吗?”1毕利关上了门,一只手从他那“皮手筒”里脱出来摸摸火炉,炉子像冰块一样冷。舞台上仍然是上演《灰姑娘》时的布置。天蓝色帷幕从拱门上挂下来,拱门是粉红色,非常鲜艳。还有金色的宝座和假时钟。时钟指在半夜的时间上。 【1这是一句打趣话、根据传说、耶稣是生在马厩里的。】 灰姑娘的木屐是把军靴涂成银色做成的,现在翻了个儿,并排放在金色宝座下面。 毕利、可怜的老埃德加·德比和拉扎罗在医院时,英国人领到了毯子和垫子,他们却没有得到,只好临时将就着睡觉。现在唯一空的是舞台,他们走上去,扯下天蓝色帷幕做睡觉的窝。 毕利蜷缩在他的天蓝色的窝里,对着宝座下面灰姑娘穿的那双银色木屐直发愣。他想起他的鞋子已经坏了,他需要靴子穿。 他不想走出他的窝,但又强使自己爬出来了。他四肢着地,爬到那双靴子旁边坐定,试穿起来。 靴子很合脚。毕利·皮尔格里姆成了灰姑娘,灰姑娘便是毕利·皮尔格里姆了。 美国人在恍恍惚惚之中觉得英国人的一个头目在进行个人卫生教育,接着进行自由选举。在选举过程中,至少有一半美国人在打瞌睡。那位英国头目走上舞台,用轻便手杖啪啪啪地敲宝座的扶手,大声说:“小伙子们,小伙子们,小伙子们——请注意啦。” 如此等等。 谈到人的生存时,那位英国头目是这样说的:“如果你停止注意自己的外表美,你很快就要死了。”他看见了几个人是这样死的。 他说:“他们不肯站立,不刮脸,不洗澡,不起床,不谈话,然后就死啦。因此大家都说这显然是一种很容易又无痛苦的死法。”就这么同事。 那位英国头目说,他被捕刚曾经对自己发誓:一天刷两次牙,刮一次脸,饭前和上厕所后洗脸洗手,每天擦一次鞋,每天早晨体育锻炼至少半小时,然后大便。常常照镜子,对自己的外表,特别是姿态进行毫无掩饰的品评。他后来的确是这样做的。 毕利·皮尔格里姆缩在他的窝里听见了这番话,他没看英国人的脸,而是看着他的脚踝。 “我羡慕你们这些小伙子。”那位英国头目说。 有谁笑了,毕利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 “你们这些小伙子今天下午就要离开这儿到德累斯顿去,据说那是一座美丽的城市。你们不会像我们这样被围起来。体们将走出牢房,到富有生气的地方去,而且那儿的食品肯定比这儿丰富。 请允许我讲点个人感受:我已五年没见过一花一树,也没见过妇女和孩子——也没见过狗或猫,没去过娱乐场所,也没见过从事任何有益工作的人。 “顺便讲一句,你们用不着担心挨轰炸。德累斯顿是一座开放城市。它不设防,没有军事工业,也没集中多少军队。” 在恍惚之中,老埃德加·德比被选为美国俘虏头目。那位英国头目请在座的美国兵提名,但没有人提。于是他提名德比,称赞他在与人交往中很练达。没有其它的提名,所以提名结束了。 “大家同意吗?” 两三个人说:“同意。” 接着,可怜的德比发言。他对英国人的金玉良言表示感谢,并说他一定要不折不扣地照着去做,相信其他的美国人也会这样去做。他还说,他现在的主要赞任是确保大家安全回国。 “回你妈的鬼地方去吧,”保罗·拉扎罗在他的天蓝色的窝里咕咕哝哝地说,“回你妈的月亮上去吧。” 那天气温突然回升,到了中午便是暖洋洋的。德国人带来了汤和面包,是由俄国人用二轮手推车送来的。英国人送来纯真的咖啡、糖、果酱、香烟和雪茄,“剧场”的门也打开了,让外面的暖和空气进来。 美国人开始感到舒服多了,能够用手拿食物。接着去德累斯顿的时间到了。美国人相当有气派地走出英国俘虏大院。毕利·皮尔格里姆还是走在队伍的前头。这时他穿了银白色靴子,两只手套在“皮手筒”里,身上披着天蓝色帷幕,好似穿着宽大的礼服。 但仍然一脸胡子。走在他旁边的可怜的老埃德加·德比也是一脸胡子。德比正想象着写家信,嘴唇一抖一抖地动着:“亲爱的玛格丽特:我们今天离开这儿到德累斯顿去。别担心,它不会挨轰炸的,它是开放城市。今天中午举行了选举,猜猜看选举的结果…… 他们又来到俘虏营外的铁路调车场。他们来这儿坐的是两节车厢,如果坐四节车厢,那就会舒服得多了。他们又看见了那个死了的流浪汉。他躺在轨道旁的野草里,冻僵了。他以胎儿卧在娘胎里的姿势,像一只汤匙似地弓着身子,甚至在死亡里也想同其他人偎倚在一起哩。现在别无他人,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与稀薄的空气和煤渣偎倚在一起了。他的靴子已被脱掉,露出一双又白又青的赤脚。不管怎么说,他死得还可以。 就这么回事。 去德累斯顿的这趟旅行还是很愉快的,只花了两个小时,一只只瘪瘪的小肚皮都吃饱了,灿烂的阳光和温暖的空气从通气孔通了进来。他们还有足够的烟可抽,这些香烟都是英国人送的。 美国人在下午五点到达德累斯顿。车门打开后,只见一座美丽的城市展现在眼前。对大多数美国人来说,这是他们生平所见的最可爱的城市。天际变幻莫测,妖娆多姿,富有魅力而又荒诞离奇。在毕利·皮尔格里姆看来,它好像是一幅主日学校的天国画。 在车厢里,有人在我身后说了一声“盎司”。那是主动的我,也足被动的我。我有生以来看到的另一个城市是印第安纳州的印第安纳波利斯。 德国其它大城市都遭到狂轰滥炸。德累斯顿连打碎玻璃窗的事都没有发生过。警报器每天拼命吼叫,人们走进地窖,在那儿收听广播。飞机常常飞往其它什么地方——莱比锡、克姆尼茨和普劳恩等等地方。就这么回事。 德累斯顿的水汀仍然快乐地嘘叫着,电车叮叮当当地响。电话机在来回传话。灯光随着电钮的开关忽明忽暗。市内有一座座戏院和一家家餐馆,还有一个动物园。该市的主要营业是制药、卷烟和食品加工。 现在是傍晚时分,人们下班了,正赶着回家。他们都很疲劳。 八个德累斯顿人跨过铁路调车场的铁轨。他们身着新军装,昨天他们才宣誓参军的。他们中间有的是孩子,有的已年过中年,还有两个是在俄国身负重伤的退伍军人。他们的任务是看管一百名来当合同工的美国俘虏。这个德国兵班里有一老一少,是祖孙俩,爷爷是个建筑师。 八个德国人走近看管对象的车厢时神情十分严峻。他们知道自己给人看起来是群多么令人作呕,多么呆头呆脑的士兵。其中一个人有一只假腿,不仅荷枪实弹,而且拄着一根手杖。即便如此,他们仍然期望在刚从前线大砍大杀回来的这些高大、自信和凶残的美国人那儿赢得服从和尊敬。 接着他们看到蓄着胡子的毕利·皮尔格里姆穿着天蓝色的宽大礼服和银白色靴了,双手套在“皮手筒”里。他看上去至少有六十岁。靠近毕利的是断了胳膊的小个儿保罗·拉扎罗,他因患狂犬病而发出嘶嘶的响声。拉扎罗旁边的是可怜的老中学教员埃德加·德比,他满怀爱国热忱和中年人的自以为是,因而显出一付悲天悯人的模样。 如此等等。 八个可笑的德累斯顿人探明这一百个可笑的人果真是刚从前线抓回来的美国俘虏,开头是微微一笑,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的恐惧烟消云散了,没啥可怕的嘛,只不过是又多了一些瘸子,又多了一些像自己一样的蠢人,纯粹是一出轻歌剧呢。 轻歌剧演员们走出铁路调车场,进入了德累斯顿街道。毕利·皮尔格里姆是明星演员,走在头里当领队。成千上万的人回家,走在人行道上。他们有气无力,面色苍白,因为过去两年吃的大多数是马铃薯。他们除了希望天气变暖以外不想其它好处,却想不到来了一场滑稽表演。 毕利没注意到许多人因他的滑稽相而捧腹大笑,还直盯住他看。他被这个城市的建筑物迷住了。快乐的爱神们在一扇扇窗户之上编织花环,淘气的牧神和裸体的宁芙1从雕花飞檐上眯着眼睛俯视毕利。石猴在雕有旋涡花饰的石洞里,在贝壳和竹子中间跳跃。 【1希腊神话中山林水泽中的仙女。】 毕利凭着对未来的记忆,本城在一个多月之内将被炸毁烧光,在这里将目睹他的大多数同伴不久死于非命。 就这么回事。 毕利朝前迈步时,他的两只手在他的“皮手筒”——小个儿乐队指挥的上装里摸索着,指尖儿在暖烘烘的黑暗处翻来翻去,想摸出上装衬里里面是两块什么东西。指尖摸到了衬里的里面,接触到那两块东西,一块像粒豌豆,另一块像小马蹄铁。交通灯变红了,他们的队伍在交通繁忙的转弯处不得不停下来。 在转弯处行人的前列是一名外科医生,他成天进行手术。他是地方上的医生,但有军人风度,在两次世界大战中都服过役。毕利的模样使他大为不快,尤其从看守美国俘虏的卫兵那里得知毕利是美国人,对毕利则更为反感。在他看来,毕利的审美观糟透了,可能毕利遭到了许多可笑的麻烦,以至于穿着如此可笑。 外科医生会讲英语.便对毕利说:“我想你把战争看得很滑稽啰。” 毕利心不在焉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自己到了什么地方,也不清楚怎么到这儿来的。他却不明白人们以为他在扮演小丑的角色,当然这是命运,命运给他这一身打扮。是命运和想活下去的微弱意志造成他现在这副模样。 “你希望我们笑吗?”外科医生问。 外科医生想得到某种满足。毕利却给搞糊涂了。毕利想对人友好,如果有可能的话,想对人有所帮助,但是他已到智尽能竭的地步了。他的手指抓着那件小上装衬里的两块东西,决定让外科医生看一看。 “你以为我们爱被嘲弄?”外科医生说,“像你这样代表美国,你感到自豪吗?” 毕利从他的“皮手筒”里抽出一只手,举到外科医生的鼻子下面。在他的掌心上有一粒两克拉重的钻石和半副假牙,这半副假牙是令人厌恶的小小的人工制品,闪烁着银色、珍珠色和桔红色。 毕利微笑着。 队伍快步前进,摇摇摆摆地来到德累斯顿的屠场门口,然后走了进去。这屠场已不再那么繁忙了。德国的有蹄类动物几乎已被人们,主要是士兵宰光,吃尽,并被排泄掉了。 就这么回事。 美国人被带到大门里第五幢房子。这是一座用水门汀砌的方墩墩的平房,前后门都能滑动,它是为存放即将屠宰的猪而修建的窝棚。目前它将充当这一百个远离家乡的美国俘虏的家。屋里有简陋的床铺,有两只大肚子火炉和一个水龙头。屋后是公共厕所,一根圆杆,下面放几只桶,就成了厕所。 这幢房子的门上有一个很大的数目字“五”。在美国人进屋以前,唯一能讲英语的一个卫兵吩咐他们记住他们的简单住址,以防万一在这个大城市里走迷了路。他们的住址是五号屠场。 第七章 打从发生那件事件的二十五年以后,毕利·皮尔格里姆走上埃廉市的一架包机。他知道它将要坠毁,但他不愿说出来,以免自己被嘲弄。这架飞机预定要把毕利和其他二十八名验光配镜师载往蒙特利尔开会。 他的妻子瓦伦西亚在飞机外面,他的岳父莱昂内尔·梅柏尔坐在他旁边,身上束着安全带。 莱昂内尔·梅柏尔是一架机器。当然,541号大众星生物说宇宙里动植物都是机器。许多地球上的人听说自己是机器觉得受了侮辱,在他们看来却很可笑。 飞机外面的那个名叫瓦伦西亚·梅柏尔·皮尔格里姆的机器一面吃棒糖,一面挥手道别。 飞机安全起飞,原来注定如此。飞机上响起了男声四重唱,是验光配镜师们唱的,他们称自己是“四只眼的混蛋”。 当飞机在上空安全飞翔时,毕利的岳父这机器要求四重唱的队员们唱一只他喜欢听的歌。他们知道他指的是哪一只歌,于是他们唱了,歌词如下:我坐在自己的牢房,满裤子污秽肮脏,我那两个圆玩艺儿在地板上轻轻地跳弹。 当她咬我的裤裆,我看见了自己血淋淋的“树桩”。 啊,我再也不会去同波兰佬纠缠。 毕利的岳父听了直笑个不停,接着又请求四重唱队员唱另一只他非常喜爱的波兰歌。他们唱了一只宾夕法尼亚煤矿歌。歌词的开头是这样的:我和迈克在煤矿挖煤,唉呀呀,我们过得真美。 一周领一次饷,唉呀呀,第二天就无活可干。 提到波兰人,毕利·皮尔格里姆还有一段小插曲,在毕利到达德累斯顿第三天,他偶然看见一个波兰人在大庭广众中被吊死。 那天太阳刚出,毕利和其他几个人恰巧步行去工作,走到绞刑架旁边,在台阶或看台前面有小群人。那个波兰人是个农工,因为同一个德围女人发生性关系而被吊死。 就这么回事。 毕利料定飞机快要坠毁,于是闭起眼睛,进行时间旅行,回到一九四四年。他又同“三个火枪手”回到卢森堡的森林里。罗兰·韦锐摇撼着他,把他的头朝树上直撞。“你们丢下我向前走吧。”毕利·皮尔格里姆说。 当飞机撞在佛蒙特的休格布什山顶时,机上的四重唱队员还在唱着“等到太阳照耀,纳利。”除了毕利和副驾驶员幸存外,其他人全都蒙难。 就这么回事。 第一批走到飞机坠毁地点的是一些年轻的奥地利滑雪教练,他们是从下面的滑雪胜地来的。他们一面从一具尸体走到另一具尸体,一面用德语交谈。他们戴着黑面罩,眼睛前面开了两个洞,还插了根红羽毛。他们看起来像奇形怪状的黑面木偶。他们是为了取笑而装扮黑人的白人。 毕利已经被摔得脑骨折了,但神智仍然清楚,就是不知道现在在哪儿。他的嘴唇翕动着,其中一个黑面木偶把耳朵贴近他的嘴唇,以便听到他的可能是临终前的遗言。 毕利认为这个黑面木偶与第二次世界大战有关系,于是低声告诉他他的地址:“五号屠场。” 毕利被放在一只半底雪橇上,往休格布什山脚下运去。黑面木偶用一根根绳子控制住雪橇,以有节奏的呼叫来协同动作,一路选择便于滑行的地方向下滑。接近山脚时,大伙儿乘了供游览的架空滑车,沿着一排吊架滑行。毕利张眼望望这群年轻人,他们身着色彩鲜艳的弹力衣,脚穿大皮靴,眼戴护目镜,一个个坐在滑车的黄色椅子上,摇摇晃晃地穿空而行,帽子上的雪飞扬开去。他以为他们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令人惊异的一个新方面的组成部分呢。他感觉良好,一切都很顺利。 他被送进一家私立小医院。一个著名的脑科医生从波士顿赶来给他动了三个小时手术。毕利手术后昏迷了两天,做了无数的梦,有一些是真事,时间旅行也是真事。 其中的一件真事,是他住在屠宰场的第一个夜晚,他和可怜的老埃德加·德比在已经空荡荡的牲畜栏之间一条肮脏的狭道上推着一辆空的两轮手推车。他们去公共食堂为大家取晚餐。一个名叫魏纳·格鲁克的十六岁德国少年看守他俩。手推车的车轴上满是死牲畜的肥油油污。 就这么回事。 太阳刚落,城市映在落日的余晖里。余晖在富有田园风光的空处形成了一座座低矮的悬岩,正对着空空如也的牲畜围栏。轰炸机可能要飞来,全市的灯火熄灭了。毕利没捞得上看见德累斯顿的一盏盏电灯闪亮起来的夜景,这是任何城市在日落以后所作的最愉快的一件事儿。 有一条能反映德累斯顿灯光的宽阔河流,名叫易北河。如果不是实行灯光管制,它会使那些一闪一闪的灯光变得非常美丽。 小卫兵魂纳·格鲁克是德累斯顿城里的一个男孩。他以前从没来过这个屠宰场,所以不了解厨房在哪儿。他像毕利一样,身材高而体质弱,也许可以成为毕利的小弟弟。事实上,他们是远房堂兄弟,不过他们永远不会发现他们的这种关系。 格鲁克背的是一支重得难以想象的老式步枪,是早该进博物馆的货色,单发子弹射击,八角形枪杆,光滑的枪膛。他装上了刺刀,像一支长长的毛线针,没有血槽。 格鲁克把他们领到他以为有厨房的一座楼,他把拉门推到一边,里面没有厨房。有一间化妆室,同淋浴室相接,许多蒸汽从浴室里冒出来。蒸汽里有三十个十几岁赤裸裸的姑娘,她们是从波兰的布雷斯劳来的德国难民。布雷斯劳已经遭到狂轰滥炸。她们也刚到德累斯顿。德累斯顿挤满了难民。 当三个傻瓜找到公共食堂(主要为屠宰场工人做午餐)时,除了一个女工外,其他的厨房工人都回家了。她不耐烦地等着他们,她的丈夫已经阵亡。就这么回事。家里没有人了,但她已戴好帽子,穿了外套,也想回她的那个所谓的家。她的两只白手套并排地摆在锌板柜台上。 她为美国人准备了两大罐汤,罐子炖在煤气炉上,用小火烧着。她还做了许多黑面包。 她问格鲁克说,他参军是不是太年轻了,他回答是的。 她问埃德加·德比说,他参军是不是太老了,他说是的。 她问毕利·皮尔格里姆想干什么,毕利说不知道。他只是想使身体暖和些。 “真正的战士全死光了。”她说。这倒是真话。 就这么回事。 毕利在佛蒙特昏迷期间看到的另一件真事是:在德累斯顿城被炸毁的前一个月,毕利和其他人的工作是在一个造麦芽糖浆的工厂擦窗户,拖地板,打扫盥洗室.把瓶子装箱并把硬纸板箱封好。 糖浆含有丰富的维生素和矿物质,是孕妇的滋补品。 麦芽糖的味道好似加了胡桃酒的蜜水,在厂里做工的人都成天悄悄地用调羹舀糖浆吃,他们不是孕妇,但是他们也需要维生索和矿物质。毕利上工的第一天没有舀了吃,其他许多美国人都吃了。 毕利第二天饱了口福。厂里到处藏着调羹,椽子上,抽屉里,水汀后面等处都藏有调羹。这些调羹是偷吃糖浆的人听到有人走近时匆忙藏起来的。舀糖浆吃是犯罪行为。 毕利上班的第一天,在水汀的后面打扫时,发现了一只调羹,他身后一桶糖浆在冷却。只有在外面擦窗户的可怜的老埃德加·德比看得见毕利和他拿着的调羹,这是餐桌用的汤匙。毕利把它放进桶里,在里面转了又转,把糖浆搅成一大团,取出来塞进嘴里。 片刻后,毕利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无限感激而欢欣地摇撼着他。 窗户上发出轻轻的叩击声。里面的一切,德比在窗外全看见了。他也要些糖浆。 毕利也给他搅了一团厚厚的糖浆。他打开窗户,把它塞进了可怜的老德比的张大了的嘴里。德比马上感激涕零。毕利关了窗户,把粘糊糊的调羹藏起来,有人来了。 第八章 在德累斯顿被炸毁的前两天,有一位很有趣的人物来访问屠宰场里的美国俘虏。此人就是小霍华德·w·坎贝尔,一个当了纳粹的美国人。坎贝尔就是写关于美国战俘恶劣表现的专著作者。 他目前不是为了研究俘虏问题而来的。他到屠宰场来是为了替德国的军事组织——“自由美国大队”招募人员。坎贝尔是该组织的创始人和指挥者,该组织只准备在俄国前线作战。 坎贝尔相貌平庸,但是穿着奢华,服装都是自己设计的。他头戴一顶白色宽边高顶帽,脚穿饰有卐字和星星的黑色马靴,全身套在长袜似的紧身衣里,黄色条纹从胳肢窝一直通到脚踝。他的肩章是亚伯拉罕·林肯酌侧面剪影,衬托在浅绿色的衬底上,他那宽宽的臂章底色是红的,上面缀有一个蓝色的卐字,一个白圈把卐字圈在里面。 他这时正在水门汀造的仓库里解释这个臂章的含义。 毕利·皮尔格里姆患了胃灼热病,胃里火烧火燎,因为他上班时整天偷吃麦芽糖浆。胃灼热使他的眼泪直滚,因此他看到的坎贝尔是被泪水的棱镜歪曲了的形象。 “蓝色象征美国的天空,”坎贝尔正说着,“白色象征白种人,他们是大陆的拓荒者,他们把沼泽里的水排干,砍伐森林,修桥铺路,红色象征过去慷慨就义的美国爱国者的鲜血。” 坎贝尔的听众昏昏欲睡。他们在糖浆厂劳累了一天,然后又在寒风中走了很长的路回来。他们骨瘦如柴,双眼深陷,皮肤上泛起溃烂性小块块。嘴上、喉咙和内脏里也溃烂了。他们在厂里偷吃的麦芽糖只含有少量的维生素和矿物质。 坎贝尔现在向这些美国人说,只要他们参加“自由美国大队”,他们就能吃到食物,吃到牛排、马铃薯泥、肉汁和碎肉馅饼。“一旦打败了俄国人,”他继续说,“你们就可以从瑞士遣返回国。” 听众里没有反响。 “你们迟早得打共产党,”坎贝尔说,“何不趁现在打完算了?” 看起来不答理坎贝尔是不行了。可怜的老德比,这个注定要死的中学教员,在此刻,或许是在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他笨拙地站了起来。本小说里几乎没有人物,也几乎没有戏剧性冲突,因为书里大多数人都病弱不堪,都是被巨大的力量要弄得无精打采的玩物。战争的主要后果之一是:到头来,人们失去了充当人物的勇气。然而,老德比现在却是一个人物哩。 他摆出了一副趾高气扬的斗士架势。他低下了头,捏紧拳头,好像在等待命令和作战方案。接着,德比昂起头,骂坎贝尔是一条蛇。他又补充说:蛇就是蛇,无法变成其它东西,坎贝尔本来可以保持原来好的本性,但他失去了人性,因此比蛇,比老鼠,甚至比吸饱了血的虱子还卑鄙。 坎贝尔这时却莞尔而笑。 德比动人地讲了美国政府的形式,给全体人民以自由、正义、机会和公平。他说,在那儿没有一个人不乐意为这些理想而献身。 他还讲到美国人民与俄国人民之间的兄弟关系,讲到这两个国家将如何扑灭纳粹瘟疫的蔓延。 这时德累斯顿的空袭警报在悲哀地嚎叫。 美国俘虏,看守卫兵和坎贝尔在屠场下面的藏肉室里躲警报。 藏肉室开凿在一块天然石上,室内有回声。通往该室的楼梯上下都有铁门。 藏肉室的铁钩上挂着几只牛、羊、猪和马。就这么回事。室内还有许多许多空铁钩,可以挂几千只牲口。这是一间天然冷藏室,没有冷却器。室内有烛光。四壁刷了石灰,透出石碳酸味。靠一边墙摆着凳子。俘虏们向凳子走去,抹去凳子上的白粉末,然后坐下。 小霍华德·w·坎贝尔像卫兵那样站着。他与卫兵讲着流利的德语。他曾用德文写过许多名噪一时的剧本和诗歌,并且娶了一个名叫蕾茜·诺思的德国名演员。她已经死了,是在克里米亚慰问军队时被杀害的。就这么回事。 那天晚上平安无事,但第二天晚上德累斯顿的十三万人就要送命了。就这么回事。毕利发觉自己又在同他的女儿争论起来,你一言我一语,比比划划。 “父亲,”她说,“我们对你怎么办?”……“你知道我可以杀谁?” 她问。 “你可以杀谁?”毕利问。 “那个基尔戈·特劳特。” “基尔戈·特劳特当然过去是,现在也是科幻小说家。”毕利不但读了特劳特写的几十本书,而且也成了特劳特的朋友。在某种程度上,任何痛苦的人都可以成为特劳特的朋友。 特劳特住在埃廉市的一间出租的地下室里,离开毕利可爱的白房子大约两英里。究竟写了多少小说,他本人心中也无数,可能七十五本吧。没有一本小说赚了钱,所以特劳特以发行《埃廉报》糊口,专管报童。靠威吓、奉承和欺骗这些卖报的小孩子过活。 毕利在一九六四年第一次遇见了他。毕利把他的高级小轿车开到埃廉市的一条后巷,他发现被几十个孩子和自行车挡住了去路,他们正在开会。一个满脸胡子的人向孩子们高谈阔论,他六十二岁,既胆小又凶狠,显然精于他的行当。他正吩咐孩子们马上出发到日报订户征订星期日版专号。他说,在两个月里,谁的订户最多,谁就可以同他的父母免费去马撒葡萄园岛玩一个星期。 如此等等。 其中一个报童是女孩,听了欣喜若狂。 特劳特那张患妄想狂的脸对毕利来说太熟悉啦,他在许多书的扉页上已经见过。但他突然在家乡的背巷里见到那张脸时却想不出是谁。毕利暗想或许他在德累斯顿的什么地方见过这位疯弥赛亚1。特劳特看上去活像一个战俘。 【1犹太人期望中的复国救主。】 那个卖报的女孩举起一只手说:“特劳特先生——如果我赢了,可以带我的妹妹去吗?” “肯定不能,”基尔戈·特劳特说,“你以为钱是长在树上的吗?” 无巧不成书,特劳特正好写了一本关于摇钱树的小说。一片片树叶是一张张二十元的纸币,一朵朵花儿是一份份政府债券,果实是钻石。它吸引了许多人在树下互相残杀,死尸成了很好的肥料。 就这么回事毕利·皮尔格里姆把他的高级小轿车停在背巷里,等待他们的会议结束。散会时,特劳特仍需要对付一个报童。那孩子不想干了,因为工作太累.时间太长而报酬又太少。特劳特很担心,如果那报童真的不干了,他得亲自走那条路线去送报,直至找到另一个傻瓜为止。 “你是什么人?”特劳特嗤之以鼻,“某种胆小的奇才?” 这也是特劳特写的一本书的题目《胆小的奇才》。它写了一个能呼吸的机器人,他的口臭治好以后受到大家欢迎。这本书写于一九三二年,他的伟大之处在于预见了广泛使用凝固汽油烧死人类。 凝固汽油是从飞机上向人类掷下来的,机器人担任投掷工作。 机器人没有良心,没有安上想象的电路,因而想象不到凝固汽油投掷后对地面上的人发生什么样的情况。 特劳特写的一个主要的机器人活像人,可以谈话跳舞和做其它等等的事情,还出去陪姑娘玩。没有人能够阻止他向人投凝固汽油。人们忍受不了他的口臭。但他后来治好了口臭,于是人类欢迎他到他们中间来。 特劳持力劝那个不肯干的报童卖报,但他碰了壁,他对那报童说,所有的百万富翁从小都是卖报的,那小孩回嘴说:“是的,但我敢打赌他们卖了一个星期的报纸就洗手不干了,这是怎样的一种勒索呀。” 报童把装得满满的报袋放在特劳特的脚边,报纸订户名册放在报袋上面,他撂挑子不干了,让特劳特自己去送这些报纸。他没有汽车,连自行车也没有,而且对狗害怕得要命。 一只大狗在附近什么地方汪汪汪地狂叫。 当特劳特郁郁不乐地背起那只报袋时,毕利·皮尔格里姆走近他说:“特劳特先生——?” “嗯?” “你是,是基尔戈·特劳特?” “是的。”特劳特以为毕利要抱怨送报哩,他没有把自己视为作家,主要原因是世界从来不让他这么想。 “这位——这位作家?”毕利说。 “这位什么?” 毕利以为自己肯定搞错了。“有一个名叫基尔戈·特劳特的作家。” “有什么?”特劳特看起来昏头昏脑,他傻里傻气地反问。 “你从没听说过他?” 特劳特摇摇头。“谁也,谁也没听说过。” 毕利协助特劳特送报,用他的高级小轿车送他到各家各户去。 毕利很负责,找到一家家订户,经过核对后再把报纸发出去。特劳特感到莫名其妙,从没遇到过这样的热心肠人,而毕利却如痴如醉地帮着他送报。 特劳特告诉毕利说,他从没看见到自己的书被登广告,评论或者被出售过。“这些年来,”他说,“我一直打开窗户,向全世界表示爱情。” “想必你收到许多信了吧,”毕利说,“我多次想给你写信呢。” 特劳特举起一只手指说:“一封信。” “热情洋溢吗?” “疯狂!写信的人说我应当做世界总统。” 写这封信的人原来是埃利奥特·罗斯瓦特,毕利的病友,他们曾经同病房,住在普莱西德湖附近的退伍军人医院。 “我的天哪,我当时认为他十四岁哩。”特劳特说。 毕利邀请特劳特参加他的结婚十八周年宴会,只剩二天了,宴会在筹备中。 特劳特坐在毕利的餐室里,狼吞虎咽地吃着有馅的吐司面包。 他正同一个验光配镜师交谈,把费城乳酪和鲑鱼子吞满嘴巴。出席宴会的人,除了特劳特以外,全部与验光配镜有着这样那样的关系。他在这儿大出风头。大家虽然没有读过他的书,但为有作家出席他们的宴会而异常激动。 特劳特同玛吉·怀特谈心。她很漂亮,已经不做牙医的助手了,而成了一个验光配镜师的家庭主妇。她读过的最后一本书是《艾凡赫》。 毕利·皮尔格里姆站在旁边听他们交谈。他摸着袋里的一个东西,是他要送给妻子的礼物——一只白而发亮的盒子,里面装了一只镶有一颗星的蓝宝石戒指,适合于在鸡尾酒会场合佩戴,价值八百美元。 虽然人们出于愚蠢和无知奉承特劳特,但是他却像吸了大麻烟似的飘飘然起来。他非常高兴,哇啦哇啦地大声讲话,真大失体统。 “我怕我不会读完我应当读的那些书哩。”玛吉说。 “我们都怕某些东西嘛,”特劳特答道,“我就是怕癌症、老鼠和短毛猎犬。” “我应当知道,但我不知道,所以我得问一问,”玛吉说,“在你写的东西中,最有名的是什么?” “一个法国伟大厨师的葬礼。” “那听起来怪有趣的。” “世界上所有伟大的厨师都在那儿,真是一个漂亮的仪式呢。” 特劳特一面讲,一面虚构。“在棺材刚要上盖时,送葬的人把欧芹和辣椒粉撒在死者身上。”据说是这样的。 “真是这样的吗?”玛吉问。她很迟钝,但是对生养孩子倒是挺感兴趣的。男人们看着她,巴不得她生孩子。她一个孩子还没生养过呢,她使用避孕工具。 “当然真的,”特劳特对她说,“如果我写没有真正发生过的事情,并想把它兜售出去,那我就要坐牢啦,那是欺诈行为。” 玛吉相信了他的话。“我从来没想到过呢。” “现在就想一想吧、” “这像在登广告,你在广告里得讲真话,否则就要遭惹麻烦。” “对呀,写小说情况也是如此嘛。” “你想可能有朝一日把我们写进书里吗?” “我把碰到的一切事情写进我的一本本书里。” “我想我最好讲话要谨慎些。” “很对。不仅我在听你讲话,上帝也在听呢。在上帝的最后审判日,他将告诉你的全部言行。如果你的言行很恶劣而不善良,那对你就很不妙,因为你将永远被焚烧,永远受痛苦。” 可怜的玛吉的脸变灰白了,她也相信那种说法,吓得发呆了。 基尔戈·特劳特捧腹大笑,一粒鲑鱼鱼子从他的嘴里飞了出来,掉进了玛吉的裤裆里。 一个验光配镜师提请大家注意。他提议为毕利和瓦伦西亚的结婚纪念干杯。根据程序,担任男声四重唱的验光配镜师唱起了歌,而其他人喝着酒,毕利和瓦伦西亚则手挽着手,红光满面。大家兴奋得眼睛闪闪发亮。他们唱的是“我原来的那伙人”:哎呀呀,我要让世界看看我原来的那伙人……永别了,亲爱的伙计和姑娘;永别了,亲爱的心肝宝贝和朋友,愿上帝保佑他们…… 真没料到,毕利·皮尔格里姆对这支歌和这个场合感到惴惴不安。他从来没有他的一伙人。没有亲爱的情人和朋友。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想起了一个人,这时四重唱的和声力图缓慢而显得痛楚,而且变得越来越阴郁,难以忍受的阴郁,接着又甜美得透不过气来,过后又变阴郁了。毕利对和声的变化,在心理上有强烈的反应。他的嘴里充满了柠檬的酸味,他的脸色也变得很可怕,好像他的四肢真的被叫作拉肢刑具的毒刑在向四面拉。 他看上去失了常态,歌唱完了以后,有几个人很关心地在议论。他们认为他可能心脏病发作,毕利去椅子那里,没精打采地坐了下来,这似乎证实了他们的看法。 一阵沉默。 “啊,我的天,”瓦伦西亚倚着他说,“毕利——你身体不适吗?” “还好。” “你的脸色很不好呢。” “真的——我很好。”除了不能解释那支歌对他的影响这么厉害外,他身体是好的,他多年来以为自己没有内心秘密了,但是这次证明在他的内心深处藏着一个很大的秘密,他想不出这是什么秘密。 一些关心毕利的人看到他的两颊有了血色和笑容,于是走了开去。瓦伦西亚陪着他,在人群边上的基尔戈·特劳特走了过来,显得很关心,也显得很机灵。 “你看上去仿佛是见到了鬼。”瓦伦西亚说。 “没有”毕利说。他什么也没看到,但真正在他眼前的是四个唱歌的人的脸,四张普通的脸。当他们从甜美的歌声转入阴郁而后又转入甜美的时候,他们睁大了牛眼睛,心不在焉,显得内心很痛苦。 “我可以猜一猜吗?”基尔戈·特劳特说,“你是透过一扇时间窗户往外看的。” “什么?”瓦伦西亚问。 “他突然看到过去或未来,我猜得对吗?” “不是。”毕利·皮尔格里姆说。他站起来,一只手伸进口袋摸那只装有戒指的盒子,接着拿出来,昏昏沉沉地把它交给了瓦伦西亚。他原来的打算是在唱歌结束时当众把它交给她。此时只有基尔戈·特劳特一个人在场。 “给我?”瓦伦西亚问。 “是的。” “啊,我的天。”她说。接着她说得更响了,以便其他人也能听见。他们聚拢了,她打开盒子。当她看到嵌有一颗星的蓝宝石戒指时几乎叫了起来。“啊,我的天。”她说。她对毕利狠狠地吻了一下。她说,“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许多年来,关于毕利送给瓦伦西亚一只多么了不起的宝石戒指的事,成了人们的美谈。“我的天——”玛吉·怀特说,“她得到了我所看见的最大钻石,当然电影中看到的大钻石不算。”她正谈沦着毕利在战后带回来的那颗钻石。 他在乐队指挥的那件小上装的衬里找到的部分假牙恰巧放在他的梳妆台抽屉里的链扣盒里。毕利收集了许多顶呱呱的链扣。 在每个父亲节,送给他链扣是他家里的习惯。这时他衬衫袖子上就缀有父亲节时送给他的链扣。这些链扣值一百多美元。全是用古罗马的钱币做的。他在楼上有一对链扣,上面有能滚动的小轮子。他还有一对链扣,一只链扣上面有温度计,另一只链扣上面有指南针。 毕利现在在参加宴会的人群中走来走去,表面上显得很正常。 基尔戈·特劳特尾随着他,很想知道毕利猜疑什么或看到了什么,特劳特的大多数小说毕竟涉及到时间经线、超感觉力和其它意想不到的事情。特劳特相信这类事情,非常想得到证实。 “你有没有把穿衣镜放在地板上,然后让一只狗站在上面?”特劳特问毕利。 “没有。” “那只狗将向下看,它突然意识到在它下面没有什么东西。它认为它站在稀薄的空气之上,它将向前一跳,有一英里远哩。” “它将?” “取决于你如何看待啰,仿佛你突然意识到自己站在稀薄的空气上面一样。” 又是男声四重唱了,毕利在感情上好像又受到拉肢的酷刑,这肯定与那四个人有关,而与他们唱的歌无关。他们唱的歌词如下: 吃四十美分肉呀穿十一美分衣服, 这样子穷人怎能活呀怎能活? 快下雨了,咱祈求着太阳, 事情越来越糟,人人被搞得发痴发狂, 造了一个好酒吧,漆成了棕色, 雷电劈来了,把它烧了个精大光。 空谈无用,颓废也白搭, 吃四十美分肉,穿十一美分衣服。 穿十一美分衣服,税却装了一汽车, 税务呀沉得要把咱可怜的背呀压垮…… 毕利逃到楼上雪白的安乐窝里去了。 毕利要是没对特劳特说别跟着他,特劳特准会也跟他上楼了。 毕利走进楼上黑洞洞的浴室里,闩上门,没开灯,渐渐明白过来了:他不是孤单一人,他的儿子也在里面。 “爹——?”他的儿子在暗处叫他。未来的特种部队队员罗伯特那时是十七岁。毕利很喜欢他,但对他不十分了解。毕利不禁对自己怀疑起来了,居然对罗伯特的情况了解得不多。 毕利打开灯一看,罗伯特坐在抽水马桶上,睡衣的下摆裹住他的脚踝。他胸前挂着电吉他,围着颈于挂一条带子,带子结在电吉他上,是他那天刚借来的。他还不能弹,事实上他从没学会弹。它是一只闪着彩虹光泽的宝货哩。 “你好,孩子。”毕利·皮尔格里姆说。 尽管楼下的客人需要他招待,他还是进了他卧室。他躺在床上,把“魔指”通上电,床垫于是抖动起来。床底下的一只叫做斯伯特的狗被赶出来了。非常乖巧的斯伯特那时还活着,它又躺到了屋角里。 毕利使劲儿想着这四重唱演出小组对他造成的影响,接着便联想起许久以前一段经历。他这次没作时间旅行,而过去的情景却闪现在他的脑幕上:德累斯顿被轰炸的那天晚上,他坐在冷藏室里。头顶上似乎有巨人的脚步声。原来是对轰炸目标投下了一连串烈性炸弹。一个个巨人不停地走动着。冷藏室是个很安全的防空洞,这儿只不过偶尔掉下一层白粉。除了美国俘虏、四个看管他们的卫兵以及几只处理过的全羊、全猪外,没有别的东西在里面。其余的卫兵在轰炸前回德累斯顿家中过舒适的生活去了。他们都与家人一道被炸为灰烬。 就这么回事。 毕利曾亲眼见过的那些光着身子洗澡的姑娘们在牲畜围场的另一部分较浅的防空洞里正在被活活炸死。 就这么回事。 隔一会儿,有个下兵到楼梯口看看外面的情况,然后再走下来同其他的卫兵窃窃私语。外面是一片火海。德累斯顿成了一朵巨大的火花啦。一切有机物,一切能燃烧的东西都被火吞没了。 到第二天中午,人才可以从防空洞里走出来。当美国人和看管他们的卫兵走出来时,天空已经被浓烟熏黑。太阳好像一个发怒的小针头,德累斯顿这时仿佛是一个月亮,除了矿物质外空空如也。石头滚烫,周围的人全见上帝去了。 就这么回事。 卫兵本能地相互靠拢,滴溜溜地转动着眼珠。他们的面部一下子一个表情,虽然嘴常常开着,却不吭一声。他们看上去像在无声电影里演出男声四重唱。 “水别了,”他们可能唱着,“亲爱的伙计和姑娘;永别了,亲爱的心肝宝贝和朋友,愿上帝保佑他们——” “给我讲一个故事吧。”蒙塔娜·怀尔德赫克在541号大众星动物园里有一次要求毕利给她讲故事。他们躲开大家睡在一起,天篷罩在他们的屋顶上。蒙塔娜怀孕有六个月了,挺着大肚子,不时疏懒地要求毕利给她干这干那。她无法派毕利出去买冰淇淋或草莓,因为屋外是氰化气,而最近的卖草莓和冰淇淋的地方离他们有几百万光年。 她可以叫他开冰箱,冰箱上画着骑在一部自行车上的一对茫然失色的男女。这时她可以向他撒娇说:“毕利我的爱,给我讲个故事吧。” “德累斯顿是在九四五年二月十三日晚被炸毁的,”毕利·皮尔格里姆开始讲道,“第一天,我们从防空洞里走出来。”他告诉蒙塔娜说,那四个又吃惊又悲伤的卫兵像男声四重唱的队员。他说,牲畜围栏的篱笆桩没有了,屋顶窗子没有了,到处躺着小段木料似的尸体。这些人都是在火海里烧死的。 就这么回事。 毕利还告诉她说,牲畜围场四周耸立的一座座高楼大厦全倒塌了,木头烧掉了,石头坍了下来,重重叠叠地在地上堆成优美的曲线。 “就像在月亮上一样。”毕利·皮尔格里姆说。 四个卫兵叫美国人排成四列横队,美国人照吩咐排了。然后卫兵让美国人回到已成为他们家的猪房。猪房的墙壁还在,但是窗户和屋顶全没有了,屋内除了灰烬和一团团融化的玻璃外,其它一切化为乌有。他们发现那儿没有食物,也没有水。他们这些幸存者如果要继续幸存下去,就得爬过这个月亮上一个又一个废墟堆。 于是他们就这么爬了。 这些废墟堆只有从远处看上去才呈滑溜溜的曲线。在上面爬过的人知道,它们是捉摸不定而又崎岖不平的,摸起来烫手,踩上去不稳。如果哪块主要的石头被踏翻了,许多的石头就跟着滚下去,形成矮一些的但较为牢固的曲线。 当这个探险队翻越这崎岖不平的月球表面时,谁也不吭声,没有什么合适的话可讲。有件事是显而易见的:城里的每个人,不论是谁,应当都死了。如果城里还有谁在走动,那就是说明轰炸计划仍然有漏洞。月球人是根本不存在的。 美国战斗机穿过烟雾察看动静,看到毕利等人在那儿活动,于是用机枪扫射他们,但是子弹打偏了。飞机看到有人朝河边走去时又射击起来,有的人被射倒了。 就这么回事。 他们的目的在于使战争早日结束。 毕利的故事很奇怪地以未遭到轰炸的郊区作为结尾。卫兵和美国战俘黄昏时分来到一家仍开门营业的小旅馆。楼下三个火炉里生着火。楼下的桌椅和楼上铺好的床铺正虚席以待,准备迎客哩。 小旅馆里有个瞎眼老板和睁眼老板娘。老板娘掌锅铲,他们的两个年轻的女儿担任招待和女仆。这一家知道德累斯顿已被炸光了。他们一家有眼睛的人都看到它烧呀烧呀直烧个不息。他们知道如今已住在沙漠的边缘,然而照常开门营业。他们擦亮窗户,拨旺炉火,给钟上发条,然后盼望旅客光临。 从德累斯顿城里来这儿逃难者不多。钟声嘀嗒嘀嗒地响,火劈劈啪啪地烧,半透明的蜡烛滴着蜡油。有谁在敲门,接着走进来四个卫兵和一百个美国战俘。 老板问卫兵,他们是不是打从城里来的。 “是的。” “还有人来吗?” 卫兵答道,在他们选择的那条难走的路上,他们没有看到别的活人。 瞎眼老板说,美国人晚上可以睡在马房里。他给了他们汤、咖啡代用品和少量啤酒,然后走进马房听他们在稻草上睡觉。 “晚安,美国人,”他用德语说,“祝你们睡个好觉。” 第九章 现在讲一讲毕利·皮尔格里姆丧妻的经过。 验光配镜师乘坐的那架专机在休格布什山头失事之后,毕利被救护到佛蒙特的医院。他处于昏迷状态。瓦伦西亚闻讯后,驾驶着家里的高级轿车从埃廉市赶往医院。人们直言不讳地告诉她说,毕利可能活不了,如果不死也会呆。她听后变得如痴如狂。 瓦伦西亚很喜欢毕利,禁不住嚎啕大哭,哭得错过了高速公路上该转弯的地方,因而出了岔子。她揿制动器时,后面的一辆汽车向她的轿车冲了过来。谢天谢地,谁也没受伤,因为两人都束了保险带。真是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啦。那辆汽车只撞掉了一只前灯,而她的轿车后面撞得一塌糊涂,车尾行李箱和挡板都垮了。裂开来的车尾行李箱看上去像乡村白痴张大的一张嘴巴,他胡言乱语地在解释着什么傻事儿。挡板则耸起了肩膀,保险杠还高高举起了手。贴在保险杠上的一张标语上写着:“选里根当总统!”车后的玻璃裂开了一条条纹路,排气管摔到了路上。 开那辆汽车的人走出来看看瓦伦西亚是否受伤。她歇斯底里大发作,胡言乱语,说到毕利,说到飞机失事,然后发动汽车,穿过分道线,丢下排气管开走了。 当她到达医院时,人们冲到窗户看看外面为何有这么厉害的噪声。她的高级轿车由于失落了消声器,发出的声响像一架重型轰炸机嗡嗡地飞来。瓦伦西亚关了发动机,瘫伏在方向盘上,喇叭嘟嘟嘟地直响。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急冲冲走出来看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可怜的瓦伦西亚失去了知觉,吸了过量的一氧化碳。 她正向碧蓝的天堂走去。 一个钟头以后,她离开了人间。 就这么回事。 毕利一点儿也不知道她已经去世。他在做梦,进行着时间旅行。医院里很挤,毕利不能单独住一间病房。他同哈佛大学的历史教授伯特伦·科普兰·朗福德合住。朗福德不必抬眼看毕利,因为毕利躺在装有橡皮轮的病床上,罩在白亚麻帐子里,但他可以听到毕利不时自言白语。 朗福德在滑雪时摔断左腿,现被牵引在病床上。论年龄,他已到古稀之年,但论体力和精力,他却像三十来岁的人。他摔断腿时刚和他的第五个妻子度蜜月呢。他的妻子名叫莉莉,二十三岁。 正当宣布可怜的瓦伦西亚的死讯时,莉莉夹了一捆书走进毕利和朗福德的房间,这些书是朗福德派她到波士顿取来的。他正在写一卷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美国空军史。带来的书是关于轰炸和空战的情况,那时莉莉甚至还没出世哩。 “你们继续走吧,别管我。”毕利·皮尔格里姆说着胡话,这时漂亮的小莉莉走进来了。在朗福德见到她并决心娶她时,她还是一个跳阿哥哥舞的舞女。她在高中时缀学,她的智商是一百零三。 “他吓死我啦。”她指着毕利·皮尔格里姆对他的丈夫低低地说。 “他搞得我厌烦透顶啦!”朗福德瓮声瓮气地说,“他在梦中全是说什么放弃战斗呀,投降呀,道歉呀,要求让他一个人留下呀。” 朗福德是空军后备队的退休准将,空军史官,正教授,二十六本书的作者,一直是水手竞赛中的佼佼者,落娘胎就是拥有数百万家财的大寓豪。他的最流行的一本书是关于六十五岁以上的男人的性和剧烈的体育运动。 朗福德吩咐莉莉做的事情之一是在波士顿取一份哈里·s·杜鲁门的声明。在这份声明里,杜鲁门向世界宣布一颗原子弹已投掷广岛。她复印了一份,朗福德问她有没有看。 “没有”她的阅读能力不强,这是她在高中退学的原因之一。 朗福德命她坐下来读杜鲁门的声明。他不知道她不能读很多书。除她能在大庭广众作为活证据,证明他是超人外,他对她的了解微乎其微于是莉莉坐下来,假装读杜鲁门的声明:十六个小时之前,美国飞机向日本重要军事基地广岛投掷了一颗原子弹。那颗炸弹爆炸力超过两万吨梯恩梯,它比英国的“大满贯”炸弹的爆炸力大两千多倍,它是战争史上所使用的最大的炸弹。 日本以空袭珍珠港挑起战争。他们已经付出了多倍的代价。 事情还没有到此为止。由于有了这种炸弹,为我们武装部队日益增长的力量增添了新的、革命性的毁灭性威力。像现在这种形式的炸弹目前正在制造,比这更有威力的炸弹正在发展之中。 它叫做原子弹。它利用了宇宙里基本的能量。太阳吸收的能量被它释放出来,以反对那些把战争带到远东地区的人。 一九三九年以前,科学家们公认释放原子能在理论上是可能的,但谁也不知道释放原子能的实际方法。不过到了一九四二年,我们了解到德国人狂热地想研制出一种释放原子能的方法,把原子能用到所有的战争武器上,妄想以此奴役世界。但是他们失败了。我们也许要感谢上帝,德国人后来才得到v1飞弹和v2飞弹,而且数量有限,更要感谢上帝的是,他们根本没有研制出原子弹。 不仅是空战、陆战和海战,而且是实验室之战,给我们大家带来致命的危险。如同我们赢得了海、陆、空之战,我们现在也赢得了实验室之战我们现在准备更迅速、更彻底地消灭日本人在任何城市里、地面上的每一个生产性企业。我们将摧毁他们的船坞、工厂和交通。 让我们准确无误地打击,我们将彻底摧毁日本发动战争的能力在莉莉带给朗福德的书中.有一本是英国人戴维·欧文写的《德累斯顿之毁灭》。这本书有一个美国版本,于一九六四年由霍尔特·茉因哈特·温斯顿出版社出版。朗福德想引用这本书的两篇前言的部分。这两篇前言是他的两位朋友写的。一位是退休的美国空军中将艾拉·c·伊克和一位英国空军上将罗伯特·桑德比爵士。 他的朋友伊克将军在他的前言中写道:英国人或美国人为敌方的人民被杀而哭泣,可是对我们的英勇战士在与凶恶的敌人进行战斗而牺牲不流一滴眼泪,我对此大惑不解。当欧文先生描绘平民在德累斯顿被杀害的可怕情景时,我认为他最好要记住:正好就在那个时刻,德国的v1飞弹和v2飞弹按照预定计划和预定发射目标,投掷到英国,不分青红皂白地杀害了无数的平民百姓。最好也要记住布痕瓦尔德1和考文垂2。 【1德国市镇。1934年至1945年德国法西斯曾在此设立集中营,残杀爱国者和战俘。】 【2英国城市。1940年11月遭穗国法西斯空袭,全城濒于毁灭。】 伊克的前言是这样结束的:我对英、美两国的轰炸机在袭击德累斯顿时炸死了十三万五千人深感遗憾,但是我没有忘怀是谁发动了这场战争,更使我感到悲痛的是同盟国方面为了完全打败和彻底摧毁纳粹而不得不丧失五百万人的生命。 就这么回事。 空军上将桑德比在他的前言中尤其提到:谁也不能否认,轰炸德累斯顿是一场大悲剧。读完这本书后,谁也不会相信这次轰炸有什么军事上的必要性。这是战时偶尔发生的可怕事件之一,由于某些机会不幸地凑拢来而引起了这次事件的发生。那些赞成轰炸德累斯顿的人既不恶毒也不残酷,不过他们很可能距离残酷的现实太远了,以致不能充分了解一九四五年春天空袭的可怕破坏力。 主张裁减原子武器的人似乎相信,如果他们的目的能达到,战争就可以马马虎虎过得去。这些人读读这本书,并想一想德累斯顿的命运,是有好处的,德累斯顿由于遭到常规武器的一次空袭而失去十三万五千人。一九四五年二月九号晚,美国重型轰炸机用燃烧弹和烈性炸弹对东京空袭,使八万三千七百九十三人丧生。 扔在广岛上的原子弹炸死了七万一千三百七十九人。 就这么回事。 “如果你在怀俄明州科迪的话,”毕利·皮尔格里姆在白亚麻布帐子里说,“那就要问问怀尔德·鲍勃了。” 莉莉·朗福德听了不寒而栗,继续假装看哈里·杜鲁门的声明。 毕利的女儿在那天晚一些时候来了。她昏昏沉沉,眼神呆滞,可怜的老埃德加·德比在德累斯顿被枪决前一刻的眼神也是这样的医生给她服了丸药,以便她能继续走动。尽管她的父亲摔伤了,母亲死了,她仍这样呆若木鸡。 就这么回事。 她由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陪同。她的弟弟罗伯特从越南战场正乘飞机回家。“爹——”她勉强地叫她的父亲,“爹——?” 但毕利这时已年轻了十岁,回到一九五八年。他正为一个蒙古少年白痴检查眼睛。给他配合光的眼镜。白痴的母亲在那儿给他充当翻译。 “你看见了多少点子。”毕利·皮尔格里姆问他。 毕利向后进行时间旅行,回到了十六岁,在一个医生的候诊室里治疗他的一个受感染的拇指。在候诊室里还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他因为煤气中毒而痛苦万分,不停地放屁,不断地打嗝。 “对不起,”他对毕利说。然后他又是放屁又是打嗝。“啊,天哪——”他说,“我知道人老了是不妙的。”他摇着头,“但不知道是这样的不妙。” 毕利·皮尔格里姆在佛蒙特的医院里睁开双眼,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守护他的是他的儿子罗伯特,他身穿著名的特种部队军装,头发很短,一脸小麦茬似的短胡须,全身整齐清洁,并且佩戴着紫心勋章、银星奖章和铜星奖章。 罗伯特在中学因成绩不及格而退学,十六岁时就成了酒鬼,同一帮小阿飞鬼混。他们有一次因搞倒了天主教墓地里几百块墓碑而被捕。他现在改好了,升了军官,举止洒脱,成了翩翩少年。他的皮鞋擦得雪亮雪亮,裤子烫得笔挺笔挺。 “爹——?” 毕利·皮尔格里姆又闭上了眼睛。 毕利病得很厉害,无法参加妻子的葬礼。不过在埃廉市安葬瓦伦西亚时,他的头脑还是清醒的。毕利苏醒以后讲话不多,对瓦伦西亚的死亡和罗伯特的回家以及其它等等的事情反应不强烈,所以大家认为他已经傻了。据说后来给他动了手术,可以改善血进人脑部的血液循环。 毕利表面显得无精打采,实际上是一种假象。倦怠的外表遮掩了十分活跃的思想,这使他能写一封封信,进行一次次演说就飞碟、轻生和时间的实质等问题发表他的独特见解。 朗福德教授把毕利的听觉说得很可怕,深信他根本没有脑子了。“为什么他们不让他死掉算了。”他问莉莉。 “我不知道。”她回答道。 “他不再是人了,医生是医治人的。应该把他送到兽医和树医那儿去。他们会知道如何办。看看他吧!根据医学常识,他还活着。难道生命是如此美好吗?” “我不知道。”莉莉回答说。 朗福德有一次同莉莉谈论德累斯顿的轰炸,毕利全听到了对轰炸德累斯顿,朗幅德还有一个问题没搞清。他希望自己写的一卷本《第二次世界大战美国空军史》是二十七卷本《钦定第二次世界大战空军史》的便于阅读的缩写本。不过问题是,虽然那部洋洋巨著获得了辉煌的成功,但书里几乎没有提及德累斯顿的轰炸问题。对轰炸德累斯顿的胜利程度在战后保守了多年的秘密,这是对美国人保密,当然对德国人或俄国人来说不算秘密。战后俄国人占领了德累斯顿,他们现在仍在那儿。 “美国人最后还是听到了轰炸德累斯顿的情况,”朗福德在轰炸德累斯顿的二十二年后说道,“许多美国人现在了解到它比原子弹炸广岛还要厉害所以我把有关它的一些情况写进我的书里。 从官方的空军观点来看,它是崭新的材料呢。” “为什么他们保密这么长时间?”莉莉问道。 “可能担心许多内心受创伤的人,”朗福德说,“认为这样做很不光彩。” 毕利·皮尔格里姆这时变得聪明起来,说道:“轰炸时,我在那儿哩” 朗福德很难认真对待毕利,因为他长时间认为毕利很讨厌,不是人了,最好死掉。这次毕利的谈吐却很清楚,而且简明扼要。朗福德的耳朵想把他的话当作不值一学的外国话。“他说什么呀?” 朗福德问。 莉莉不得不充当翻译:“他说他那时在那儿哩。” “他在哪儿?” “我不知道,”她说,“你那时在哪儿呀?”她问毕利。 “德累斯顿。”毕利回答说。 “德累斯顿。”莉莉告诉朗福德。 “他仅是重复我们说的话。”朗福德说。 “唔。”莉莉说。 “他现在患了模仿言语症啦。” “唔。” 言语模仿是一种脑病,使病人能立刻准确地重复他旁边的人所说的话。但毕利确实没有患此症。朗福德只图自己的一时痛快,便坚持认为毕利得了言语模仿症。朗福德正以军人的风度考虑这个问题:基于实际原因,这个打扰其他人的人,这个非常想死的人,正患了一种使人讨厌的毛病。 朗福德坚持认为毕利是患了言语模仿症,坚持了好几个钟头。 他这时还对护士和医生说毕利得了这种病。医生和护士对毕利进行了一些试验,试图使毕利重复别人的话,但毕利一声也不吭。 “他现在不重复人家的话,”朗福德生气地说,“你们一走开,他又要重复人家的话了。” 对朗福德的诊断谁也不重视。大伙儿认为朗福德是个可恶的老头,自高自大,残酷成性。他常常以这种方式或那种方式对他们说,弱者该死,而医生和护士当然忠于这种看法:应当尽可能地救死扶伤,谁也不该死。 毕利在医院里的这段遭遇,对战时没有权力的人们来说是很普通的,即向一个故意装聋作哑的敌人证明:他对听和看还是有兴致的。他保持沉默,直到夜里灯灭了,周围已是万籁俱寂的时候,他才对朗福德说:“轰炸德累斯顿时我在那儿。我是战俘。” 朗福德不耐烦地叹气。 “我用名誉担保,”毕利·皮尔格里姆说,“你相信我的话吗?” “我们一定要现在淡它吗?”朗福德说。他听见了,但不相信。 “我们根本不必淡它嘛,”毕利说,“我只是让你晓得:我那时在那儿。” 那天夜里,对德累斯顿的问题他们不再谈下去了。毕利闭上眼睛进行时间旅行,回到五月的一天下午,第二次世界大战在欧洲战场结束后的第三天,毕利和其他五个美国俘虏发现被扔在德累斯顿郊区的一辆棺材似的绿色四轮运货马车,于是坐在里面,由两匹马拉着,笃笃笃地走在废墟中开出来的一条小路上,这些废墟好似月球上的土堆。他们正返回屠宰场去找战利品,这使毕利想起他在童年时每天大清早听到埃廉市送牛奶的马蹄声。 毕利坐在这轻轻摇晃的棺材后面,头向后仰,鼻孔朝天。他很开心,感到浑身暖洋洋的。车里有食物,有酒,还有一只照相机,一本集邮薄,一只猫头鹰标本,以及摆在壁炉架上的气压表。美国战俘被关在郊区,他们到那一带的空房子去过,把这些和其他一些东西都顺手拿来了。 那些房子的主人们听说俄国人要来,要烧杀、抢劫和强xx,已逃之夭夭。 战争已经结束了两天,但俄国人还没有到。废墟上一片死寂。 毕利在去屠宰场的途中只见到一个人,是一个推着婴儿车的老头。 车里放着茶壶、杯子、一把伞骨子以及他找到的其它东西。 车子到达屠宰场以后,毕利呆在车里晒太阳,其他的人都下车找战利品去了。日后,541号大众星生物将劝毕利专注他生活里的快乐时刻,而不必去注意那些不快活的时候:当永恒还没逝去,要一直望着美好的事物。如果毕利能进行这样的选择,他准会把他那天在车后晒太阳打瞌睡的时刻,看作他最快活的时刻。 毕利打瞌睡时身上带着武器,这是他自从接受基本训练以来第一次携带武器。他的同伴坚持要他带武器,因为谁也闹不清在这月球表面的洞穴里会隐藏什么样的杀人凶手——野狗,被尸体喂肥的成群老鼠,逃出来的疯子,杀人犯或在被杀死之前不断杀人的王八们。 毕利的皮带上别着一支骑兵用的大手枪,它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遗物,枪托上有一个环,枪膛里装了鸟蛋大的子弹,这支枪毕利是在一间房里的床头柜里发现的。战争结束时往往发生许多情况,这是其中的一种情况:任何人想得到武器都可以得到。武器遍地都是。毕利还得到一把军刀,是德国空军仪仗队用的军刀。刀柄上印着一只厉声尖叫的鹰,鹰背上扛着一个卐字,鹰眼俯视下方。毕利发现这把刀插在电线杆上,当运货马车经过时,他把它拔下来了。 毕利的鼾声低了下来,他这时听见一男一女用怜悯的语凋讲德语。这两个人似乎悲天怜人地在大发感慨,那种腔调在毕利睁开眼之前听起来,仿佛是耶稣的朋友在把耶稣受残害的尸体搬下十字架时所讲出来的。就这么回事。 毕利张开眼睛,看见一个中年男子和他的妻子对着两匹马哼哼唧唧地低声安慰哩。他们注意到美国人所忽视的地方:马嘴被马嚼子搞了很深的口子而在流血,马蹄也裂开了,每走一步都很痛苦,而且马渴得要死。美国人却不当作一回事,好像它们是六只汽缸的小汽车那样无感觉的交通工具。 这两位马的怜悯者朝车后挪动几步,以恩主般的谴责目光盯着看毕利·皮尔格里姆。他细长而虚弱,穿着那件天蓝色“大礼服” 和银白色靴子,看起来十分可笑。他们不怕他,他们什么也不怕。 他们是医生,是产科医生。在医院被烧毁以前,他们一直不停地接生。现在他们正在过去住房的废墟上野餐。 那女的婀娜多姿,因为长期只吃马铃薯而面色苍白。男的身穿普通服装,佩戴领带,马铃薯使他面容憔悴。他与毕利一样高,戴着有边跟镜。这对夫妻一天到晚忙于接生,虽然他们自己可以生育,却没有生过孩子。这是对整个后代繁殖问题的一个有趣的评论。 他俩彼此可以用九种语言交谈。他们先试着对毕利讲波兰话,他穿得颇像小丑,因为可怜的波兰人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不自觉的小丑。 毕利用英语问他们有什么事,他们立刻用英语指责他把马糟踏得这副模样,让毕利从车上下来看看马。毕利看到那交通工具的惨象时不觉泪如雨下,他在战争期间还没有为别的什么哭泣过哩。 他以后作为一个中年验光配镜师会有时偷偷流泪,但决不会像现在那样欷歔不止。 本书引用著名的圣诞颂歌里四句作为题辞,道理也就在于此。 毕利以前常常看到许多值得痛哭的事儿,但他很少哭泣,在这个意义上看,他至少像圣诞颂歌里的耶稣: 牲口哞哞叫, 圣婴惊醒了。 但小主基督, 不哭也不闹。 毕利进行时间旅行,回到了佛蒙特的医院。早餐用过,杯盘也收拾了。朗福德逐渐勉强地把毕利当作人看待,生硬地考问毕利,对毕利真的到过德累斯顿感到满意。他问毕利德累斯顿那时是个什么样儿,毕利向他提到了两匹马和在那月球上野餐的一对夫妇。 这故事是这样结束的:毕利和两个医生把马卸下来,但是马哪儿也不愿去,它们的脚伤得很厉害。接着俄国人骑着摩托车来了,逮捕了所有的人,却留下了马匹。 两天以后,他们把毕利交给了美国人,让他乘慢速货轮“芦克雷霞·a·莫特号”返回美国,芦克雷霞·a·莫转是鼓吹妇女参政的著名美国妇女。她已经去世。 就这么回事。 “它注定如此。”朗福德在谈到德累斯顿被烧毁一事时对毕利说。 “我知道。”毕利说。 “那是战争”。 “我知道,我并不在抱怨呗。” “它必定被烧得一塌糊涂了。” “是呀。”毕利·皮尔格里姆应道。 “真为那些不得不干那件事的人惋惜。” “我确实为他们惋惜。” “你那时站在废墟上想必感慨万千吧。” “还好,”毕利说,“一切都很好,大家不得不做他们应做的事嘛,这是我从541号大众星上学来的道理。” 那天晚些时候,毕利·皮尔格里姆的女儿接他回家。把他安置在他卧室里的床上,并打开“魔指”,还请了一个护士照看。毕利至少有一段时间不能工作,甚至不能离开卧室,并需要人照料。 但当护士不注意时,毕利偷偷溜出来,驾了车子向纽约市开去,希望到那儿在电视上露面。他要向全世界谈谈他在541号大众星上所接受的种种教训。 毕利·皮尔格里姆在纽约第四十四大街的罗雅尔顿旅馆办理了鳖记手续。他住的房间正巧是评论家兼编辑乔治·吉恩·内森曾经住过的房间。按照地球上的人对时间昀概念,内森早在一九五八年去世了。按照541号大众星生物对时间的概念,内森依然活在某个地方,而且将永远活下去。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而天花板上的装饰倒很讲究,两扇装有铰链的落地长窗面向同房间面积一样大小的阳台。阳台栏杆的外面很开阔,可以看到第四十四大街。毕利凭栏俯视下面熙熙攘攘的行人,他们匆匆来去,像一把把剪布时的小剪子,看上去着实有趣哩。 夜里很凉,隔了一会儿,毕利进屋关上窗户。关窗户时使他想起度蜜月时的情景。在他的新婚燕尔期间,他同他的妻子住在开普安的安乐窝里,房间里装的也是带有铰链的落地长窗。这情况发生在以前,现在依然存在,将来会永远存在。 毕利打开电视机,不断地调频道,寻找可能让他露面的节目。 时间还太早,晚上让人发表独特意见的节目时间还没到。现在才过八点钟,这时的节目全是关于荒唐无聊的事儿或谋杀案。 就这么回事。 毕利离开房间,乘电梯慢慢下了楼,然后步行到时代广场,向琳琅满目的书店的橱窗望了过去。橱窗里有好几百本色情和凶杀的书,一本纽约市交通指南,还有一尊自由神塑像,塑像上还放了一只温度计。沾满灰尘和苍蝇屎的橱窗里还有毕利的朋友基尔戈·特劳特写的四部平装本小说。 当天的新闻写在一条带有灯光的条幅上,两条条幅挂在毕利身后的一座大楼上面。书店橱窗玻璃反映了对面的新闻,这些全是关于权力、体育、愤怒和死亡的消息。 就这么回事。 毕利走进了书店。 有一块招牌写着:只准成人入内。在屋后是西洋景,可以看到不穿衣服的男男女女的镜头,花两毛五分可以看一分钟。那儿还有青年裸体照出售,你可以把这些照片买回家。 但是毕利没有被书店后面的黄色玩艺儿迷住,倒是被书店前面的基尔戈·特劳特的小说所打动。小说的题目对他来说全是新的,或者他认为全是新的。他打开了一本小说。他这样翻书似乎没有费多大力气。在书店里的其他人也在翻着书看。书名是《大布告板》。他浏览了几段,发觉好几年以前在退伍军人医院时已看过了,讲的是地球上的一对男女被其它星球上的人劫持的故事。 他们被放在一个叫作212号锆石星的动物园里展览。 在动物园里的这对男女有一块大布告板,挂在他们住房的一面墙上,算用作写证券行市和商品牌价的,一只时事新闻自动收录机,还有一部电话机,算是与地球上的掮客联系用的。212号锆石星生物告诉这对男女说,他们已为他俩返回地球投资了一百万美元,可以随意使用,这样他俩回到地球时将变成富豪。 电话、大布告板和时事新闻自动收录机当然全是假货,只不过是为了提高他俩的兴趣,为到动物园来的观众好好表演,使他俩跳上跳下,贪婪地盯着东西看,绷着脸生气,撕头发,吓得魂飞魄散或者如在母亲怀抱里的婴儿那样心满意足。 这对从地球上来的男女表现不错,当然有一部分带着伪装,宗教信仰也夹杂在里面。时事新闻自动收录机提醒他俩说,美国总统宣布了全国祈祷周,举国上下应当祈祷。在此以前,他俩有一个星朗在商品出售上很不景气,即在橄榄油期货交易中亏损了一小笔钱。所以他俩也进行了一番祈祷。 祈祷这玩意儿很管用呢。橄榄油价格暴涨了。 在橱窗里的基尔戈·特劳特的另外一本书是讲一个人造了一架时间机器,他可以在时间上倒回过去看见耶稣。这架机器很灵,他看见耶稣十二岁时的模样,耶稣正向他的父亲学习木匠活。 两个罗马士兵带着一份画在莎草纸上的图纸走进木工场,要求他在第二天太阳出来以前赶制一个十字架,用来处死一个暴动头目。 耶稣和他的父亲如期完成,他们乐意干这个活儿。后来那个暴动的头目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了。 就这么回事。 这书店是五个秃顶的矮子店员开的,他们看上去像五胞胎,嘴里嚼着没有点燃的湿透了的雪茄烟。他们的脸上从不露一丝笑容,每个人高高地坐在一张凳子上。他们靠黄色书和放映下流的西洋景赚钱,他们患阳痿症,毕利·皮尔格里姆和其他的人也是阳痿。这是一家很滑稽可笑的书店,卖的全是色情和生孩子的书。 书店店员不时对白看书而不买书的人说,不买书就出去,别在那儿只翻着看,于是一些人不看书了,而是面面相觑。 一个店员走近毕利说,好货色在书店后面,毕利看的这些书是橱窗装饰品。“看在上帝的面上,这些不是你要看的书,”他对毕利说,“你要看的读物在后面哩。” 毕利向后倒退了几步,但不像一般成年人退得那么远。他心不在焉地出于礼貌而向后退,手里拿着一本特劳特写的书,是关于耶稣和时间机器的那本书。 那本书里的主人公是一位时间旅行者,他一直回到圣经时代,发现了一个特殊问题:耶稣是否真正死在十字架上,或者他从十字架上被取下来的时候是否还活着?或者他是否真的还活着?这位主人公随身带了一只听诊器。 毕利翻到书尾,看到下面这样一段叙述主人公混入把耶稣从十字架上取下来的人群之中,他穿了那个时代时新的服装,首先走到梯了上,靠近耶稣,贴在耶稣的胸口,用听诊器听听他此时有无心音。 在他那消瘦的胸腔里没有一点儿声音,这位上帝之子确实到天堂上啦。 就这么回事。 这位名叫兰斯·科尔温的时间旅行者还量了耶稣的身长,但没有称体重,耶稣身高五英尺三点五英寸。 另外一个店员走到毕利面前,问他是不是要买那本书,毕利回说要买。 毕利在收款机前等着找零钱时,瞥见旁边一箱有半裸体女人像的旧杂志,杂志封面上有一行字:蒙塔娜·怀尔德赫克现在怎么样了? 毕利看见了这行字,当然清楚蒙塔娜·怀尔德赫克到底在哪儿,她在541号大众星上抚养婴儿。那本叫作《午夜猫》的杂志却断定她紧裹着外套,沉在圣佩德罗海湾的海水里有三十英寻深。 就这么回事。 毕利看了真想要哈哈大笑。那本供独身汉取乐的杂志编造这种故事,是为了登载蒙塔娜在十几岁演黄色电影时的一些照片。 毕利没仔细看。因为照片很不清楚,斑斑点点,看不出她的真面目。 毕利被带进书店后面,他这次走进去了。一个看厌倦了的水手从电影机旁走开,而影片还在放着。毕利向里一看,只见蒙塔娜·怀尔德赫克一个人坐在床上正剥香蕉皮。 毕利在纽约的那天夜里没有在电视里露面,但他作了广播讲话。紧靠毕利的旅馆是一家无线电台。他看到办公大楼门口的电台信号,于是走了进去。他乘自动电梯想去播音室,在电梯上还有其他的人也要到播音室去。他们是文学评论家。他们认为毕利也是的。他们将马上讨论小说是否已经消亡的问题。就这么回事。 毕利同其他的人围着金黄色的栎木桌就坐。他还专用一只麦克风。主持人问他的姓名和来自什么报社。毕利告诉他说,他来自《埃廉报》。 他既紧张又高兴。“如果你在怀俄明州的科迪的话,”他自言自语,“那就去请怀尔德·鲍勃得啦。” 在广播节目刚开始时,毕利举起手来想发表意见,但没有被同意立即讲话。其他的人在他的前面发言了。其中一个人说,把小说埋葬了就太平了,可是一个弗吉尼亚人在一八六五年的一百年以后却写了一本什么《汤姆叔叔的小屋》1。另外一个人说,许多读者在他们的头脑中想象不出书里描写的那些激动人心的情景,所以作家们必须按照诺曼·梅勒2的样儿去做,在公众表演他所写的东西。主持人请大家就小说在当代社会可能起的作用发表意见。 【1作者嘲笑评论家的无知,因为《汤姆叔叔的小屋》的作者斯托夫人是康涅狄格州人。小说成于1853年。】 【2诺曼·梅勒(1923—),美国当代著名小说家。】 一个批评家说:“为雪白的房间里提供色彩。” 另一个批评家说:“艺术地描写喷气机。” 还有一个批评家说:“教导小官员们的妻子买什么东西和在法国餐馆里的举止风度。” 接着,毕利得到发言的机会。他用训练有素的声音,娓娓动听地讲起来了,讲到飞碟,蒙塔娜·怀尔德赫克和其它等等的东西。 在广告节目时间,他被叫出播音室。他回到旅馆,在连接他床的“魔指”机器里丢进一角五分钱便睡着了。接着他进行时间旅行,回到了541号大众星上。 “又时间旅行啦?”蒙塔娜问道。这是屋子里的一个人造的夜晚。她正在喂小孩奶。 “嗯?”毕利回道。 “你又进行了时间旅行,我总是能猜得出的。” “嗯。” “这次你去过哪儿啦?没去战场。这我也是能猜得出的。” “纽约。” “大苹果。” “呃?” “大家通常叫纽约是大苹果。” “哦。” “你看了戏或电影吗?” “没有,我绕着时代广场走了一遭,买了基尔戈·特劳特写的一本书。” 毕利漫不经心地说他看了她演的一部分黄色电影。她的反映也是漫不经心的,因为在541号大众星上,可以随心所欲,想到什么讲什么。 “是的——”她说,“我听说过你在战时的情况,听说过你那时扮演的是怎样的个小丑,还听说过那位中学教员被枪毙的情况。 他同行刑队演了一次黄色电影。”她把婴儿的嘴从一个xx头换到另一个xx头。 一阵沉默。 “他们又在玩弄时钟啦。”蒙塔娜说时站起身来预备把婴儿放到小床上。她讲的是动物园的看守人正在拨屋里的电钟,使电钟忽快忽慢,通过望孔观察这对地球人的举动。 荣塔娜怀尔德赫克的脖子卜有一根银项链。挂在她的二个rx房之间的是一只心形金属小盒,盒子里保存了她的醉鬼母亲的一张照片,模糊不清,看不清她原来的样子。在金属小盒的外边刻了几行字:上帝赐我以从容沉着,去接受我所不能改变的事物;以勇气去改变我所能改变的事物;以智慧,常能辨别真伪。 第十章 罗伯特肯尼迪的避暑别墅距我常年住的家有八英里远,他在两天前遭到枪击,昨晚死于非命。 就这么回事。 马丁·路特·金在一个月前遭枪击,也死了。 就这么回事。 我的政府每天给我报出尸体的数字,这些尸体是在越南的军事科学所酿成的。 就这么回事。 我的父亲在多年以前去世了,属于正常疾故。 就这么回事。 他为人和蔼。也是个枪迷。他给我留下许多枪。但枪都锈了。 毕利·皮尔格里姆说,在541号大众星上,大家对耶稣基督不太感兴趣。地球上的人给541号大众星生物印象最深的当推查尔斯·达尔文了,他教导人们:死意味着生命的结束,尸体只存在利用价值。 就这么回事。 基尔戈·特劳特写的《大布告板》也反映了同样的思想。飞碟上劫持特劳特的那些生物也向他打听达尔文的情况,还向他打听了打高尔夫球的情况。 如果毕利·皮尔格里姆从541号大众星生物那儿学来的道理是对的活,那么不管我们有时似乎死亡到什么程度,我们将永远是健在的,我1对此却并不过分高兴。如果我会永久停留在这个时刻或那个时刻的话,那我就感恩不尽了,因为其中有许多时刻是最开心的。 【1作者再一次在书中露面。】 我和我的老战友奥黑尔重返德累斯顿的旅行是我最近过得最开心的时刻之一。 我们从东柏林乘坐一架匈牙利班机。驾驶员留着八字胡,长相像阿道夫·门乔。当飞机起动时,他抽着一支古巴雪茄。在起飞时,没有吩咐乘客束紧座位上的保险带。 我们飞上天空时,一个年轻的服务员给大家递送面包、香肠、牛油、干酪和白酒。我面前的那个折叠餐盘打不开,服务员到座舱里找了开启工具,把它撬开了。 还有六个乘客,他们操多种语言。他们也很开心。东德就在下方,灯火一片辉煌。我想象着朝这些灯火,这些村庄、城市和集镇上投炸弹的情景。 奥黑尔和我从未想到要赚什么钱,可是我们此时此地却特别富裕。“如果你在怀俄明州的科迪的话,”我对他慢吞吞地说,“那就去请怀尔德·鲍勃得啦。” 奥黑尔身上带着一本小笔记本,本子背面印有邮资比率,航空距离和名山高度以及有关世界各地的其它主要情况。他寻找德累斯顿的人口数字,小笔记本上没有这一项。当他看到下面的这一段时,他把它递给我看:全世界每天平均有三十二万四千个婴儿出生,每天平均有一万人饿死或死于营养不良。就这么回事。此外,有十二万三千人死于其它原因。就这么回事。世界上每日净增十九万一千人。人口统计局预计,在二○○○年以前,世界人口的总数将翻一番,增至七十亿。 “我想他们那时的生活都不会好的。”我说。 “我也是这样想的。”奥黑尔应道。 毕利·皮尔格里姆也同时旅行回到德累斯顿,但不是此时的德累斯顿。他正返回到一九四五年的德累斯顿,该市被烧毁的后两天。毕利和其他人被卫兵带到废墟堆上。我当时也在那儿。奥黑尔也在那儿。我们在瞎眼老板的旅店的马厩里住了两宿。当局在那儿找到了我们。他们吩咐我们要干的活儿:向邻居借洋镐、铲子、木杠和手推车,然后去废墟中的某某地点劳动。 在通往废墟堆的主要街道上障碍重重,德国人被阻在那儿了,无法向前探索这个月球。 许多国家的战俘那天上午都在德累斯顿的某地汇合。通令说要在这儿开始挖尸体。于是挖掘开始了。 毕利发现和他一起挖掘的是新西兰的一个毛利人,他是在托布鲁克被俘的。那个毛利人的皮肤像深棕色的巧克力。他的前额和两颊刺有漩涡形画纹。毕利和毛利人挖掘这月球上不活动的,没有什么东西可挖的砂砾层。砂砾层的质地很松,常出现小塌方。 一下子就挖了许多洞。谁也不知道这时要找什么。多数洞里一无所有,有的洞通到人行道,有的则通到他们无法搬动的大圆石。这儿没有机器,连马、骡或牛都不能到这块月球表面上来。 毕利、毛利人以及帮助他俩挖一个特别的洞的其他人终于挖到一个由木板和石头凑巧胡乱拼成的圆屋顶。他们在木板上捣了个洞,里面的空间不小,但漆黑一团。 一个德国兵带着手电下去了好一会儿。他走出来以后向站在洞边的一个上级报告说,洞里有几十具尸体。他们还坐在板凳上,身上没有标记。 就这么回事。 这位上级说,木板上的洞应当挖大,然后放下梯子,把尸体搬出来。他们就这样开始了挖德累斯额的第一个死人坑。 接着他们又逐渐发现了数以百计的死人坑。死人坑开始时像蜡封的博物馆,没有臭味。但后来尸体腐烂,化水,发出了玫瑰花和芥子气的味儿。 就这么回事。 与毕利一起劳动的那个毛利人在被派到臭坑里挖死人后,因呕叶不止死了。他吐了又吐,吐断了肠胃。 就这么回事。 他们想出了一个新办法,尸体不扛出来了。士兵用喷火器进行火葬。士兵站在洞口外面,把火喷进去就行了。 那可怜的老中学教员埃德加·德比从这儿的一处地窖里拿了一茶壶被逮住了。他是在犯抢劫罪的名义下被捕的,审判以后就被枪毙了。 就这么回事。 这时春天来临了。死人坑被封闭了起来。士兵们都打俄国人去了。在郊区,妇女和孩子们在挖藏枪的坑。毕利和他的那一批人被关在郊区的马厩里。一天早晨,他们起身后发现门上没有锁。 第二次世界大战在欧洲已经结束了。 毕利和其他的人到林xx道上散步。树木在抽芽。路上没有人,也没有任何来往的车辆。 有一辆被弃了两匹马拉着的运货马车,车是绿色的,样子像棺材。 鸟儿叽叽喳喳地在谈话。 鸟儿对毕利·皮尔格里姆说“普-蒂-威特?” 第十一章 在这个关于人的故事里,主要角色是一笔钱;这和在关于蜜蜂的故事里,主要角色按理总是一摊蜂蜜是一样的。 这笔钱在一九六四年六月一日———只是随便说个日子,是八千七百四十七万二千零三十三美元六十一美分。这笔钱正好在这一天被一位初出茅庐的讼棍诺曼·姆沙利的温顺的眼睛看到了。 这笔引人注目的款子有很多利息,每年为三百五十万美元,每天几乎近一万美元,星期天也不例外。 这笔钱是一个一九四七年组成的慈善和文化基金会的重要组成部分,那个时候,诺曼·姆沙利才六岁。在此以前,它是美国第十四位最大的家族的财产———罗斯瓦特家族的财产。它之所以转移到这么个基金会,目的是防止那些贪婪的人们对财产的侵吞。罗斯瓦特基金会的章程———一篇莫名其妙的法律昏话杰作———宣布,基金会主席的继承办法实际上同英国王位继承法一个样。它永远永远由基金会的创立者,印第安纳州的参议员李斯特·阿姆斯·罗斯瓦特的最近房的,而且年龄最大的后代才有资格。主席的同胞兄弟姐妹在年满二十一岁的时候,就成为该基金会的执事人员。所有的执事人员都是终身职务,除非法律上证明其神经反常。他们完全可以任意给他们自己的工作制订足够多的报酬,这当然是出自基金会的收入。 根据法律规定,这个章程禁止这位参议员的后裔插手基金会资金的经营管理。管理这笔资金的责任就落到了一个公司的身上,这个公司是与基金会同时成立的。这是直截了当的一个名字,就叫做罗斯瓦特公司。它和绝大多数的公司一样,主要是致力于节省费用,获取利润及搞好资产负债表。它的职工待遇优厚。正由于此,他们都非常机灵狡猾,快活满意而且劲头十足。它们的主要业务就是倒腾其它公司的股票和债券。另外还有一方面是经营一个造锯厂、一个滚木球场、一个汽车旅馆、一家银行、一个酿酒厂、印第安纳州罗斯瓦特县的大量的农场以及在肯塔基州北部的一些煤矿。 罗斯瓦特公司在纽约市第五大街五百号有两层楼的房产,并在伦敦、东京、布宜诺斯艾利斯以及在罗斯瓦特县都设有小小的分支机构。任何罗斯瓦特基金会的成员不允许接触到公司资金。反过来说,公司也无权过问基金会对公司赚来的大量利润派什么用场。 年轻的诺曼·姆沙利在他以最佳成绩毕业于康奈尔法学院以后,到华盛顿市就职于那个设计创建基金会和公司的法律事务所———麦克阿利斯特、罗宾特、里德和麦克基事务所的时候才对事实有所知道。他是黎巴嫩血统,一个布鲁克林地毯商人的儿子,身高五英尺又三英寸,臀部硕大无朋,一旦脱光了衣服,是很显眼的。他是这家法律事务所中最年轻、最矮小,而且是最没有盎格鲁撒克逊味道的男性雇员。他被派到年事最高的合伙人瑟蒙德·麦克阿利斯特———一个和蔼的已达七十六高龄的老废物———手下当差。如果不是由于别的合伙人觉得麦克阿利斯特干的事似乎应该多一点歪门邪道,根本就不会雇用他。 从来没有一个人曾经和姆沙利一起出去吃过中饭。他总是一个人到价格低廉的小吃部吃饱了,并且琢磨着如何把罗斯瓦特基金会整垮。他一个罗斯瓦特家族的人也不认识。使他对之发生兴趣的是这个情况:罗斯瓦特财产是麦克阿利斯特、罗宾特、里德和麦克基事务所代理的最大一笔钱。他想起了他的恩师列昂纳德·李奇教授有一次对他讲的关于如何在法律界向上爬的事。李奇说,就像一个好的飞机驾驶员总是设法找个好的降落场地一样,一个律师也应该注意去发现大笔钱财即将易手的那种时机。“在各次大笔交易中,”李奇说道,“都有像这样奇妙的事情。此时,某人已经交出了一笔财产,而那个将要接手的某人却还没有拿到手。一个机灵的律师就会抓住这个时刻为己所用,在这个神奇的一微秒之内占有这笔财富,从中取出一点点,然后再转手出去。如果这位将要接手这笔财富的人没有准备好发财,自卑感很深,而且无形中带着犯罪感,就像大多数人的情况那样,那么这位律师往往能够拿走多达一半的钱财,而仍然会受到接手人的感激涕零的感谢。” 姆沙利翻阅事务所拥有的关于罗斯瓦特基金会的机密档案愈多,他就愈加感到振奋。特别使他鼓舞的是章程中关于要求把已判定为神经不正常的执事人员马上除去的那部分规定。在办公室内早已传播着遐迩皆知的小道消息:基金会的这位首任主席,埃利奥特·罗斯瓦特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其特点就是有点爱瞎胡闹,开莫名其妙的玩笑。但是姆沙利知道,瞎胡闹在法庭上是无效的。姆沙利的同事们在谈起埃利奥特的时候给他叫各种不同的称呼:“怪物”、“圣徒”、“神圣罗勒教徒”、“约翰浸礼教徒”等等。 “无论如何,”姆沙利自己琢磨着,“我们一定要把这个怪物弄上法庭去。” 根据所有的材料,接任基金会主席职务的最接近的人选,是罗德艾兰州的一位堂房兄弟。其人在各个方面都要低劣得多。一旦那个神奇的时刻到来了,姆沙利就是他的代理人。 姆沙利,这位对音乐很不敏感的人,并不知道他自己在办公室也有一个绰号。这个绰号在一个曲子里出现过。在他进出的时候总是有人吹起这支曲子。它的曲名是:“黄鼠狼放响屁”。 埃利奥特·罗斯瓦特是一九四七年当上基金会主席的。当姆沙利在十七年后开始调查他的情况,埃利奥特已经四十六岁。这位自以为和将要杀死哥利亚的小大卫一样勇敢的姆沙利,年龄恰好比他小一半。而且,就像上帝本人亲自安排使小大卫获胜一样,一份份的机密文件都说明埃利奥特像一个笨蛋一样傻。 比如吧,事务所地下保管库内的一个加了锁的档案柜里,有一个加了三个印的信封,它是应该在埃利奥特死去以后,原封不动地转给继任基金会的成员。 里面,有一封埃利奥特写的信,下面就是它的内容: 亲爱的堂兄弟,或者随便你是谁: 向你极大的好运道祝贺,快活一番吧,知道一下直到目前为止你的巨额财富的操纵者和监护人是些什么样的人也许对你进一步了解真相会有好处的。 就如同其他美国富佬,罗斯瓦特的大笔财产,开始时是由一个毫无幽默感、呆头呆脑的农村基督徒小伙子而后来成为投机者和行贿者,在南北战争期间及其以后积累起来的。这个农村小伙子名叫诺亚·罗斯瓦特,是我的曾祖父,他出生在印第安纳州罗斯瓦特县。 诺亚和他的兄弟乔治从他们的美国西部的开拓者父亲那里继承了六百英亩田地。那田地像巧克力饼一样,黑油油富于养分。另外还有一个小小的几近破产的造锯厂。战争来临了。 乔治收罗人马,组成了一个步枪连,带着队伍出发了。诺亚花钱雇了一个乡巴佬代替他去打仗,同时把造锯厂转为生产剑和刺刀,农场专搞养猪。亚伯拉罕·林肯宣布又要不吝墙金钱重新建设,所以,诺亚就按国家危难的程度制定他的商品价格。同时,他还发现,政府对于他的货物的价格和质量的不满,只要通过微不足道的贿赂就会烟消云散的。 他娶了克莉娥塔·赫里克,印第安纳州最丑的女人,因为她有四十万大洋。他用她的这笔钱,扩大了工厂的规模,买了更多的农场,都是在罗斯瓦特县境内。他成了北部最大的私人养猪场主。同时,为了不受肉类包装商的盘剥,他买下了印第安纳波利斯一家屠宰场的控制股份;为了不被煤炭供应商剥削,他买下了匹茨堡的一家钢铁公司的控制股份;为了不受煤炭供应商的盘剥,他买下了几家煤矿的控制股份;为了不受放款人的盘剥,他成立了一家银行。 他的这种不愿受别人辖制的偏执狂,让他越发多地从事有价证券、股票和公债的交易,越来越少地从事于刀剑和猪肉的生产。他对那种不值钱的证券作了一点小小的尝试,发现这种东西脱手卖掉不费力气。所以,他一方面继续贿赂政府官员,让他们交出国库和国家的货源,但是他最最热衷的还是到处兜售这种滥发的股票。 当美利坚合众国———这个国家原先是要建成一个众人的乌托邦———还不满一百周年的时候,诺亚和少数跟他一样的人证明开国元勋们干这方面做的一件愚蠢之事:这些并不久远的糟糕的祖辈当初没有为这个乌托邦定下这样一条法律,即每个公民的财富都应被限制。这种疏忽的产生是由于对那些喜爱贵重物品的人们的一种未能坚决排除的同情心;同时也是基于这样一种认识:本大陆是如此的地大物博,人口是如此的稀少,而且有这样的进取心,所以任何盗贼,不管他偷得多快,顶多也只能对其他人带来些微的不便而已。 诺亚和少数跟他一样的人领悟到,本大陆事实上是有限的,同时,贪官污吏,特别是立法议员们是可以劝使他们把国家大块大块地抛将出来以供竞购,并且恰恰就落在诺亚等人的面前。 这样一来,一小撮贪得无厌的公民就得以控制美国所有值得控制的一切。这样一来,这个野蛮的、愚蠢的、完全要不得的、没有必要的和丝毫不懂幽默的美国阶级制度创立起来了。诚实、勤劳而善良的公民,如果敢要求得到活命的工资,就被划为吸血鬼。而他们却看到,赞扬都是专门留给那些人,这些人设计出一套办法;犯了罪———对这种罪行没有法律约束————还能够得到巨额的钱财。这样一来,美国的梦想就肚皮朝天,颜色发绿,漂浮到了无限贪欲的污秽不堪的表面上,里面充满了可燃气,在正午的太阳下,“砰”地一声爆掉了。“合众为一”确实是一个印在这个已经破灭了的乌托邦的钞票上的极其讽刺的铭言。因为每一个怪模怪样的富有美国人都无不代表着财产、特权和欢乐,而这些东西对大多数人来讲,是早已被排斥在外的了。据诺亚·罗斯瓦特的发家史,一个更具教益的铭言或许应该是:抓得越多越好,不然得不到任何东西。 诺亚生下了塞谬尔,他娶了姬拉尔丁·阿姆斯·洛克菲勒。塞谬尔比他父亲对政治有着浓厚的兴趣。他大力支持共和党,担当了一个幕后决定人事安排的重要角色。他指使这个党提名的那些人,他们像古代托钵僧人那样会到处乱窜,像油嘴滑舌的巴比伦人那样地叫卖,而且不论何时当穷人似乎要提出他们和罗斯瓦特 在法律面前应该是平等时,马上就下向众人开枪的命令。 塞谬尔收买了报纸,也收买了传教士。他要他们宣传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任何认为美利坚合众国应该成为一个乌托邦的人,都是贪婪、懒惰和该死的傻瓜。这些人忙帮得很好。塞谬尔坚决认为,美国工人绝不应超过八毛钱一天。不过,他却会为能有机会以三十万美元甚至更多的钱买下某个三百年前已死的意大利人画的画而极感欣慰。而且,他更进一步加强这种对人的侮辱,把这些画赠给博物馆作珍藏品,说是为了提高穷人们的精神境界。博物馆星期天是不开门的。 塞谬尔生下了李斯特·阿姆斯·罗斯瓦特,他娶了尤妮斯·埃利奥特·摩根。关于李斯特和尤妮斯确实有些故事。他们不像诺亚和克莉娥塔以及塞谬尔和姬拉尔丁,他们笑就是因为他们真想笑。几乎是历史的奇遇,尤妮斯在一九二七年竟当上了美国的女子象棋冠军,一九三三年竟又一次夺标。 尤妮斯还写了一本关于女格斗士的历史小说:《马其顿的兰芭》。这本书在一九三六年很畅销。尤妮斯一九三七年在马萨诸塞州科土依特的一次航船事故中死亡。她是一个聪敏而有趣的人,对穷人的境况有着十分真诚的关怀。她就是我的母亲。 她的丈夫,李斯特,一生没做过生意。从他出生的一刻起,直到我写这封信的时候,他一直把管理他的财产的事交给了律师和银行。差不多他的整个成年时期都是花在美国国会上,从事道德宣教。开始时他是以罗斯瓦特县为中心的选区的众议员,后来是印第安纳州的参议员。至于他是不是,或者原本是一个印第安纳人,则是一个微妙的政治假设。李斯特生下了埃利奥特。 李斯特对于他继承所得的财产的影响和意义的考虑,就像一般人考虑他们的左脚大拇趾一样。这笔财富没有给他带来高兴,使他忧虑过,或者使他发生过兴趣,把这笔财产的百分之九十五交给了基金会,也就是现在你控制的这个,也并没有使他皱一下眉头。 埃利奥特娶了西尔维亚·杜伏莱·泽特林,一位巴黎美人。她后来越发讨厌他。她的母亲是画家的庇护人,她的父亲是当代最伟大的大提琴演奏家。她母亲的祖父母,一个出自罗斯柴尔德家族,一个出自杜邦家族。 埃利奥特成了一个酒鬼,一个乌托邦幻想家,一个吹牛的圣人,一个没有目标的傻瓜。 他没生下任何东西。 再见了,亲爱的堂兄弟,或者随便你是谁,要慷慨,要仁慈。你完全可以安然地不去理会艺术和科学。它们对人无益可言。要做一个穷人的忠诚而专一的朋友。 这封信落款是: 故埃利奥特·罗斯瓦特诺曼·姆沙利怀着一颗跳得像防盗警铃一样的心,租了一个大型存物保险箱,放这封信进去。这第一份硬邦邦的证据是不会长久孤单下去的。 姆沙利回到他的小房间,想起了西尔维亚正在和埃利奥特办离婚,老麦克阿利斯特代表被告的一方。她如今在巴黎居住。于是,姆沙利写了一封信给她,建议说,按照友好和文明的离婚惯例,诉讼当事人都要相互交还对方的信件。他要求她将她所保存下来的全部埃利奥特的信件给他邮寄过来。 他在寄回的邮件中收到了八十三封这种信件。 埃利奥特·罗斯瓦特一九一八年出生于华盛顿市。就像他的父亲(自称是代表印第安纳州)一样,埃利奥特是在东海岸和欧洲长大、受教育和过快活日子的。这一家子每年总要拜访一次罗斯瓦特县的所谓的“家”,停留时间极短,只要能使这里是他们的家乡这一谎言不至于消失就行了。 埃利奥特在鲁梅斯和哈佛学习成绩无可称道。他却因为暑季老是在科德岬的科土依特而成了一个熟练的水手,并且因为在瑞士度寒假而成了一个中等水平的滑雪运动员。 他在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离开哈佛法学院,自愿参加美国陆军。他于许多战斗中都有优异表现。他被擢升为上尉,担任连长。在欧洲战场战事将近结束时,埃利奥特得了据诊断为战斗疲劳症的一种病。他被送进了巴黎的医院,就在此地,他追求西尔维亚,并且获得了她的爱。 战后,埃利奥特带着他的非常漂亮的妻子,回到哈佛,并获得了他的法律学位。他继续专攻国际法,幻想着能为联合国出点力。他获得了这个方面的博士学位,同时又被授予了这个新成立的罗斯瓦特基金会主席的职位。根据基金会的章程,他有如自己宣布的那样职责,不是微不足道就是举足轻重。 埃利奥特决意认真对待基金会的事。他在纽约市买下了一所市区房子,一个喷泉在门厅里。他在车库内放了一辆班特利车和一辆查居尔车。他于帝国大厦租了办公室。他把它们漆成石灰色、深橙色和蚝白色。他宣称,这里就是他所要从事的各种美妙的、利他的和科学的事业的总部所在地。 他很能喝酒,但是没有人为这件事发过愁,似乎不管喝多少,都没有使他醉倒过。 从一九四七到一九五三年,罗斯瓦特基金会花了一千四百万美元。他的捐款遍及慈善事业的各个方面,包括从底特律的计划生育诊所到弗罗里达州坦帕市的艾尔·格来科的名画。罗斯瓦特的钱用于防治癌症,防治精神病,反对种族歧视,反对警察暴行和别的一些苦难,用于鼓励大学教授追求真理,并且不惜工本购买美好的东西。 极妙的是,埃利奥特资助的一项研究就是关于在圣迭戈地区酗酒的事。当他提交上来这份报告,埃利奥特正因为喝得太多而无法阅读。西尔维亚只好跑到他的办公室去领他回家。上百人看着她努力领着他穿过人行道向在那里等候的车子走去。埃利奥特 则向大家朗诵他花了一上午胡编了两行诗一首: 许多许多美好的事物我都力加资助! 许多许多邪恶的事物我都力加铲除! 埃利奥特在这件事之后,由于悔悟,清醒了两天,然后又失踪了一个星期。特别要提的是他闯进了在宾夕法尼亚州米尔福的一家汽车旅馆里一次科幻小说作家会议举行了。诺曼·姆沙利是从麦克阿利斯特、罗宾特、里德和麦克基事务所的档案中的一份私家侦探的报告中知道这个插曲的。老麦克阿利斯特曾经雇了侦探来跟踪埃利奥特的活动,用来观察他有没有干什么以后会使基金会在法律上处于难堪地位的事。 这份报告逐字逐句地记下了埃利奥特对作家们所作的讲话。这次会议作了录音记录,里面也包括埃利奥特的醉后呓语的插话。 “我喜欢你们这些杂种,”埃利奥特在米尔福说,“我就只看你们的书。你们是唯一谈论正在继续着的、真正的巨大变化的人,是唯一有足够想象力的人,认识到了生命是一种宇宙航行,不是一瞬间的事,而将持续亿万年。你们是唯一的有现对未来胆识的人,真正注意到了机器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影响,战争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影响,城市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影响,大而无当的思想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影响,巨大的误解、错误和灾祸给我们带来的影响是什么。你们是唯一的有足够傻劲的人,在无限的时间和空间中,在永远不朽的神话中,在我们现在正力图确定下一个亿万年的宇宙航行究竟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的问题,正在苦苦地追求探索。” 埃利奥特后来承认,科学幻想小说作家不能仅仅是为赚几个酸苹果而写作,可是他说这无关紧要。他说,他们不管怎么说都是诗人,因为他们对重大变革比任何写作技巧很好的人远为敏感得多。“去他妈的这些有才华的小可怜虫,他们只是着力于细致地描写仅仅在一生中的一个小片断,可是如今的关键是银河系,万古永世以及还没有出生的亿万众生。” “我只是希望基尔戈·特劳特能在这儿就好了。”埃利奥特说,“那么我就能和他握手,并且对他讲,他是当代最具伟名的作家。我刚才听说,他就是因为不敢离开工作才不能来的!还有,这个社会对它的最伟大的预言家给了一个什么样的工作呢?”埃利奥特卡壳了,有好一会儿,他不清楚特劳特干什么工作,“他们竟让他在希亚尼斯的一家贸易印花税兑换中心当了个仓库办事员!”这倒是真的。特劳特,这位八十七本廉价书的作者,是个大穷光蛋,除科学幻想小说界之外并不为大众所知。在埃利奥特热情地称道他这六十六岁的时候。 “一万年以后,”埃利奥特醉醺醺地预言道,“我们的将军和总统的名字都会被忘记掉的。可是,那不会被遗忘的我们时代的唯一英雄就是《!"#$!"》的作者。”这是特劳特所写的一本书的名字,这个名字,经过查对,原来是哈姆雷特提出的一个著名的话题。 姆沙利专门为此想办法要找到这本书,以便放进埃利奥特的档案里。没有一家正经的书商听说过特劳特其人。姆沙利最后到了一家专卖下流淫书的书店去碰碰运气。在这个地方,他终于在一大堆春宫书画中,找到了全部特劳特所写的破破烂烂的书。《!"#$!"》原定价是二毛五分钱,结果花了五块钱。印度作家维特沙雅纳的《性爱之神的警言》也是这个价。 姆沙利翻看了一下这本书,是一本东方的关于房事技艺的手册,长期被禁止阅读。 姆沙利没看出有趣的东西。他被法律的绝对刻板的精神束缚得死死的,以至他从来也不会从什么事情里看出什么有趣的东西来。 而且,他也根本没有这个才能理解特劳特,他以为特劳特的书是十分下流的,由于他们在这儿,以这样一种高价,卖给这样一些古怪的家伙。他不了解,特劳特和色情文学的共同之处并不在于性的方面,而恰恰在于对一个不可能存在的宜人的世界的幻想。 于是,姆沙利费劲地读着这本俗之又俗的文章,不觉性欲大动,意外地学到了点自动化的知识,但还感觉上了老当。特劳特拿手的公式是,先写一个极端丑恶可怕的社会,和他生活于其中的那个社会并无差别,然后,在结尾的时候,对其指点加以改进。在《!"#$!"》一书中,他虚构了一个美国,那里几乎全部工作都是由机器干的,只有那些有三个或四个博士头衔的人才能找到工作。 另外还有一个人口严重过剩的问题。 已经解决了所有严重的疾病。所以,死亡是自愿的。政府为了鼓励自愿死亡者,在每个主要的交叉路口,都设立一个紫色屋顶的合乎规格的自杀大厅,它们就坐落在桔红色屋顶的霍华德·约翰逊大饭店的隔壁。在这个大厅里,有漂亮的女招待,舒适的靠椅和动听的流行音乐,还可以选择十四种无痛死法。自杀大厅是一个事务繁忙的地方,因为有许多人都感到太无聊和毫无意义,而且还因为据说自愿死亡是个大公无私和爱国的行动。自杀者还可以到隔壁免费吃最后一顿饭。 如此等等。特劳特有着不可思议的想象力。 书中有一个人问一个这里的女招待,他能上天堂吗?她对他说那是当然。他问,他是不是能见到上帝。她说道:“当然口罗,亲爱的。” 他就说了:“我当然希望是如此。我要问他一些我在尘世里永远也搞不清楚的问题。” “出什么问题了?”她说,同时把他捆了起来。 “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在米尔福,埃利奥特对作家们说,他希望他们应该多学习一点关于性和经济学和风格等方面的事,之后呆了一阵,他又认为那些处理真正大问题的人没有这么多的时间来关心这些事。 然后,他又想起了,还没有一本真正好的科学幻想小说是写关于金钱的。“看看金钱是如何万能!”他说道,“你根本不需要到反物质银河号大众星’上去找那种具有不可思议能力的怪物。你看看一个去世的百万富翁的权利就行了!就看看我吧!我天生赤裸着,和你们一样,但是我的上帝,朋友们和乡亲们呀,我一天就有几千元钱花!”他停了下来,作了一番表现他的神奇权力的十分引人注目的表演,给每个在场的人签了一张两百元钱的涂得乱七八糟的支票。“这里给你们的玩艺儿很神奇。”他说,“明天你们就到银行去,这一切都会成为现实。金钱既然这样重要,而我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情,确属神经不正常。” 他有一会儿思想混乱,恢复了以后,又几乎站着睡着了。他吃力睁开眼:“我把这件事就交给你们了,朋友们和乡亲们,特别是要交代给不朽的基尔戈·特劳特:要考虑考虑当今金钱是以怎样愚蠢的方式在流动着,然后,要想出些更好的办法来。” 埃利奥特溜出了米尔福,搭便车到了宾夕法尼亚州的斯瓦兹摩。他走进一家小酒吧,宣布任何一个能拿出志愿消防队员徽章的人,他就请他一起喝酒。慢慢地,他聚集成了一场吵吵嚷嚷的酒宴。在这个过程中,他宣称,他感动于这种思想,即在一个住人的行星上,笼罩着一种气氛:居民们非常愿意共享他们的几乎是一切珍贵的东西。他指的是地球和氧元素。 “你们考虑一下这件事,小伙子们,”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这就是比其它任何事物更能使我们结合在一起的东西,可能除了重力在这个星球上的生物比人类高明,以外。我们少数人,我们少数幸福的人,我们一伙兄弟们———共同担当了保证我们有食物、住所、衣服和亲人等等不与氧气化合的严肃的事业。我跟你们说吧,小伙子们,我过去干过志愿消防队,而且我现在也还想干,如果在纽约市真有这样一个人类的组织,真有这样一个人道的组织的话。”埃利奥特说他干过消防队员,都是一无用处的话。他在这方面最沾边的一件事,还是发生在他小时候每年到罗斯瓦特县他的家族采邑去看看的时候。镇上一些溜须拍马的人,为了讨好小埃利奥特,让他作为罗斯瓦特志愿消防队吉祥象征而加入了志愿消防队。他从来就没有救过火。 “我跟你们讲吧,小伙子们,”他继续往下说,“如果有这么一天,俄国的登陆舰队真的来登陆了,而且没有办法阻止他们,那帮靠溜须拍马在我国干着美差的骗子婊子养的,就会跪在地上,用伏特加和鱼子酱迎接这些征服者,情愿地做俄国人想做的事。你们知道,到底是谁会拿着猎刀和斯普林菲尔德老式步枪跑到森林里坚持战斗一百年呢?志愿消防队员,就是他们。”埃利奥特因为酗酒和扰乱秩序在斯瓦兹摩被拘留了。次日他醒来后,警察局打电话给他的妻子。他对她抱歉了一番,悄悄地溜回家去了。 但是,没过一个月他又跑掉了。在西弗吉尼亚州的克洛伏·利克和消防队员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夜,第二天又到新泽西州的新埃及又狂饮了一通。在这次出行中,他和另外一个人换了衣服,用他那件价值四百元的一套衣服,换了套一九三九年双排扣蓝白条子衣服,肩宽状如直布罗陀海峡,衣领好像报喜天使加百利的翅膀,裤折缝是用线永久性缝好的。 “你肯定疯了。”新埃及的消防队员这样说。 “我就是不要自己像自己,”埃利奥特回答道,“我要使自己看起来像你们。说实在的,你们是社会的中流砥柱。你们,穿这种衣服的人们,才是美国的精华。你们是美国步兵部队的灵魂。” 到头来,埃利奥特把他的衣柜里的东西都换光了,就只剩下燕尾服、晚礼服和一套灰色法兰绒衣服。他的十六英尺长的衣柜变成了一个塞满连衣裤工作服、工装裤、罗伯特商店复活节特价品、野外夹克、艾森豪威尔夹克、圆领衫等等乌七八糟的博物馆。西尔维亚想把它们都烧掉。可是,埃利奥特对她说:“那就把我的燕尾服、我的晚礼服和我的灰色法兰绒衣服烧掉吧。” 埃利奥特很明显地得了病,即使在当时也是如此。不过,没有一个人硬要他去治疗,也没有一个人对证明他精神不正常因而可以捞到好处这件事发生很大的兴趣。在那个问题百出的日子里,小诺曼·姆沙利刚十二岁,还在那里装塑料模型飞机、手淫和在他的房间里满墙贴麦卡锡参议员和罗依·科恩的照片呢,而埃利奥特·罗斯瓦特在他的脑子里还差的远着呢。 西尔维亚,在富豪和可爱的怪癖人物之中长大,过于欧洲气派,因而不能摆脱他。而埃利奥特的这位参议员父亲大人呢,终身从事于政治斗争,力图集拢由于艾森豪威尔当选总统而四分五裂的共和党的保守力量。对他讲了儿子的怪癖之后,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因为这个孩子是有良好教养的。“他是有个性的,他是有志气的。”参议员说,“他正在探索。到时他会醒悟的。本家族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有酒鬼和慢性精神病的。” 他说了这番话以后,就到参议院去发表他的那篇颇有名气的、关于罗马黄金时代的演说。部分内容如下所述: “我要谈谈屋大维皇帝,也就是著名的奥古斯都大帝。这位伟大的博爱主义者,这个字眼的深刻的意义说明,他也是一位博爱主义者。他是在与我们现在极其相似的一个堕落的时代接管罗马帝国的。卖淫,离婚,酗酒,自由放纵,同性恋,色情文艺,打胎,贿赂,谋杀,剥削,青少年犯罪,贪生怕死,无神论,敲诈勒索,造谣诽谤和偷窃等等流行一时。罗马是流氓盗匪、堕落分子和懒汉的天堂,与美国现时情形一样。也正和美国现时一样,法律和秩序的效能受到暴徒们公开攻击,小孩子不听话,不尊重他们的父母和他们的国家,正派的妇女在哪条街上都不安全,甚至光天化日之下!狡诈,骗人买卖,收买外国人在各地愈来愈厉害。在大城市钱商的脚下受煎熬的是老实农民,他们是罗马军队和罗马人民的中坚。 “如何是好?对了,那个时候就有糊涂的自由主义分子,就像现在有那些笨蛋自由主义分子一样。他们把一个伟大的国家糟塌到了一个无法无天、自我放纵、语言混杂的地步,在这之后,他们还学着那些自由主义分子在此情况下的老作风,总是说,形势从来没有这样好过!看看这全部的自由吧!看看这全部的平等吧!看看假道学是怎样被消灭了吧!啊,伙计们!过去人们一想到强xx或者私通,都只好尽力掩盖住,可是现在干得痛快异常。 “那么,那个幸福年代里的那些可怕的、情绪低沉的、不爱玩乐胡闹的保守分子要说些什么呢?嗯,这种人剩下的不多了。他们日趋老迈,在难堪的日子中逐渐衰亡下去了。他们的子女们,因为被自由主义分子挑逗唆使,由于提供人造阳光和月光的商人的挑唆,由于那帮无事生非的政治娼妇的挑唆,由于那些受一切人,甚至包括野蛮人在内的人的挑唆,由于那些喜欢野蛮人到了这样的程度,以至他们要大开四门,要士兵全部放下武器,让野蛮人进来的人的挑唆,而反对他们的老子! “这就是奥古斯都大帝,在阿克提厄姆大海战打败两个贪色狂人,安东尼和克利奥派特拉以后回来时的罗马。我想我没有必要再来重复一遍他在巡视他将要统治的罗马时的观感了。让我们静一下,同时大家都想一想他对我们今天的乌七八糟状况会有些什么想法。” 大家的确沉默了一阵儿,大约有三十秒钟,可是对有些人却好像长达一千年。 “奥古斯都大帝是用什么办法整顿这个烂摊子的呢?他的办法正好就是我们经常被告诫的,绝不能做却又应该做,永远行不通但又是行之有效的,这就是:他把道德法律化了,而且动用了残暴和无情的军事力量来贯彻实施这些不可实施的法律。他宣布凡行为如猪的罗马人均属犯法。你们听清了吗?那就犯法了!而且,行为如猪的罗马人,凡是被抓住的,就要捆住拇指吊起来,丢到水井里去,弄去喂狮子,以及让他们受其它的罪,以使他们产生一种愿望,要比以前高尚正派些和可靠些。有没有效呢?确实有效得很呢!猪一般的家伙奇迹般地消失了!那么,我们是怎样称呼这个现在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压迫之后的时代呢?朋友们和乡亲们,不多也不少,正是‘罗马的黄金时代’。 “我是不是要建议我们学习这个惊骇的榜样呢?不错,我就是要。没有一天我不是用这种和那种方式说:‘让我们强迫美国人做到他们应做出的一样。’我是不是赞成把剥削分子送去喂狮子呢?好吧,为了给那些以把我列入主张原始标准为乐事的人一点点快乐,我要说:‘是的,一定要。要是赶得上,今个下午就开始。’为了使批评我的人失望一下,我要补充说明一句,我不过是开开玩笑。我对残酷和异常的刑罚并无偏爱,丝毫无此意。我考虑的是这样一件事,既然一根胡萝卜和一根大棒就可以役使一头驴子,那么,人类的空间时代的发明总应该对人类世界有某些应用之处。” 等等,等等。参议员说到胡萝卜和大棒已经融合在自由企业制度之中了,正如开国元勋们事先设想的一样。但是,那些好心的大人先生们,他们认为人是不应该为着任何事物去奋斗的,他们把这个制度的自身逻辑弄得面目全非了。 他说道:“总起来说,我认为我们有两条出路。我们可以把道德规范写进法律,并严格强制推行这些道德规范;或者我们可以恢复真正的自由企业制度,其中就包含着奥古斯都大帝主张的沉浮全凭自己的正义。我坚决支持后一种主张。我们必须严酷无情,因为我们必须再成为一个会游泳的人的国度,而让那些沉没者悄悄地自生自灭。我曾经谈到过古代历史另一个严酷的时代。如果万一你们记不起它的名字,我乐于帮你们回忆:‘“罗马的黄金时代”,朋友们和乡亲们,“罗马的黄金时代”。’”至于朋友,本来是应该在埃利奥特发生问题的年代里拉他一把的。可是他一个朋友也没有了。他对富有的朋友大讲他们之所以富无非是靠狗运亨通,结果撵跑了他们。他对艺术界的朋友讲,对他们的作品发生兴趣的,仅仅只是那些除了干点体育运动之外,百事都不干的有钱的赌赛马的人。他向学术界的朋友们问道:“究竟谁有时间来看你们写的那些令人厌烦的东西,无聊地听那些废话?”他因为从最近的报章杂志上读到了一些科学的进展,因而对科学界的朋友们表示无穷无尽的感谢,并且一本正经地对他们一再表示,正是由于科学的思想,生活才一天比一天好了,结果也与他们疏远了。 以后,埃利奥特接受了精神分析治疗,他发誓戒酒,对仪表又有了自豪感,对艺术和科学又热情了起来,又赢得了很多朋友。西尔维亚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可是过后,在进行治疗的一年之后,精神分析专家给她打了一个电话,使她大吃一惊。他不打算治这个病人了,因为根据他的严格的维也纳学派的意见看来,埃利奥特是无法治好的。 “但是你已经治好他了呀!” “如果我是一个洛杉矶的江湖医生,亲爱的夫人,那我就会一本正经地表示同意的。然而,我不是空口胡说的人。你的丈夫有着我从来碰也不想碰的、最最顽固的精神病症。我根本说不出这种精神病的性质是什么。在踏实干了一年之后,我甚至还没有刮着它的甲胄呢。” “不过,他每次从你的诊所回来的时候都是高高兴兴的呀!” “你知道我们都说啥了吗?” “我想还是不要问的好。” “谈的是美国历史!他是一个病得很重的人,他,别的且不说,杀死了自己的母亲,他有一个可怕的暴君式的父亲。还有,当我让他随心所欲地说话时,他谈的是什么呢?美国历史。”埃利奥特关于他杀死了他敬爱的母亲的说法,按事实的原来面目,却是真实的。他十九岁的时候,带着他的母亲到科土依特港去驶船。他把船从一边转到另一边,冲劲很大的帆扛了一下子把母亲打落了水。尤妮斯·摩根·罗斯瓦特像块石头沉下去了。 “我问他都做怎样的梦。”医生继续往下说,“他对我讲,‘萨谬尔·龚普尔、马克·吐温和亚历山大·汉密尔顿。’我问他,他的父亲是不是在他的梦里出现过。他说,‘没有,但是索斯顿·维布伦倒是很经常的。’罗斯瓦特太太,我失败了。我放弃了。”埃利奥特对医生不爱干好像是开心。“这是一种他不懂的治疗方法,因此,他不愿意承认这是一种治疗方法。”他轻松地说。当天晚上,他和西尔维亚到大都会歌剧院参加新剧《艾依达》的首演式。这出戏是由罗斯瓦特基金会赞助服装费用的。埃利奥特神采奕奕,身材高大,穿着燕尾服,他的宽大的友好的面孔红彤彤的,他的蓝眼睛闪烁着精神健康的光芒。 到歌剧的最后一场以前,没有什么不顺利的。在最后一场,男主角和女主角被放进一个不透气的舱室里窒息致死。当这即将死亡的一对吸足了一口气的时候,埃利奥特对他们大叫了起来:“别再唱什么歌了,你们就可以坚持得更长一些。”埃利奥特站了起来,从包厢里探出身子,对歌剧演员说:“大概你们不懂氧气吧,但是我懂。听我的话,你们一定不能唱了。” 埃利奥特脸色苍白。西尔维亚扯扯他的袖子。他糊里糊涂地盯着她看,然后就乖乖地让她像扯着一个玩具气球一样给拉着走了。 诺曼·姆沙利得悉,就在《艾依达》演出的当晚,埃利奥特从回家的车上,在四十二街和第五大街拐角处跳车下来,再一次不见了。十天以后,西尔维亚收到了下面的这封信。这封信是用加利福尼亚州埃尔辛诺尔的志愿消防队的信笺写的。这个地方的名字使他对自己产生了一系列新的遐想,其基本意思是,他与莎士比亚所写的哈姆雷特十分相像。 “亲爱的奥菲利亚: 埃尔辛诺尔与我们想象的不一样,说不定并不止这一个。我是找错了地方。当地的高中足球队自称为‘战斗的丹麦人’。周围的城镇都管他们叫做‘忧郁的丹麦人’。在过去的三年中,他们胜了一场,平了两场,输了二十四场。我估计,这是在哈姆雷特上场打前卫时的情况吧。 “当我还没跳出出租汽车的时候,你对我讲的最后一句话是,或许我们干脆离婚好了。我没有想到你的生活已经是这样的不如意了。我确实认识到了,我是一个认识事物很慢的人。我到现在还仍然不能认识到我是一个酒鬼,虽然不熟悉的人一下子就明白了。 “或许,我说我和哈姆雷特有着共同之处,自以为责任重大,而且只是暂时对应该如何做有些糊涂,可能是自诩太过了。哈姆雷特跟我比起来占了一个大便宜。他的父亲的鬼魂准确地告诉他应该做什么,而我却是自己活动,没得到一点儿指示。不过,某处的某种东西正想要告诉我,应该到什么地方去,在那里做些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不要担心,我没有听到任何说话的声音。不过我就是有这么一种感觉,我有着一个目的地,它远离那种浅薄而荒谬的伪装,也就是我们在纽约的那种生活。 所以,我在漫游。 “我在漫游。” 年轻的姆沙利对埃利奥特没有听到说话声,感到失望。不过,这封信的末尾倒确实是一段毫无疑问的疯子说的话。埃利奥特描述了一番埃尔辛诺尔的消防器具,就好像西尔维亚对这些细节特别有兴趣似的。 “他们把这里的救火车漆上桔红和黑色的条条,仿佛是一头老虎。非常显眼!他们在水里放了洗涤剂,这样,水就会直接浸透墙板而达于火苗。只要不会损坏泵和软管,这肯定是有好处的。他们好长时间没有用过了,所以也不真正知道。我对他们讲,应该给制泵厂写信,告诉他这里的做法。他们说,他们必须要这么做。他们认为我是从东部来的一个了不起的志愿消防队员。他们是顶呱呱的人,他们不像来敲罗斯瓦特基金会的门的小马屁精和跳梁小丑。他们是我熟悉的战争年代的美国人。 “请耐心一点,奥菲利亚。 爱你的哈姆雷特” 埃利奥特从埃尔辛诺尔到了得克萨斯州伐希堤,没过多久就给拘留了起来。他晃悠悠地跑到伐希堤的消防队,满身灰尘,胡子也没有刮。他对一些游手好闲的人谈开了,说什么政府应该将这个国家的财富平均分配,改变那种有些人的东西多得用不了,而其他人则一无所有的状况。 他接着又胡说了下去,说了一些诸如此类的话:“你知道吧,我认为陆军、海军和陆战队的主要任务是,让穷苦的美国人穿上干净的、熨过的、没有补丁的衣服,好让富有的美国人对他们看得顺眼些。”他也谈到了革命。他认为在大约二十年内可能将要发生一次,而且他还认为这将是一次好的革命,只要它是由步兵退役军人和志愿消防队员领导的话。 由于他的身份比较可疑,所以给抓到班房里去了。在进行了一系列的难以理解的提问和答复之后,他被释放了。他们要他保证以后再也不到伐希堤来。 此事过后的一个星期,他在爱达荷州新维也纳露面了。他用当地的消防队信笺又给西尔维亚写了一封信。他称西尔维亚为“世界上最有耐心的女人”,同时他告诉她,她长时间的夜不安枕的情况马上就要结束了。 他写道: “现在我知道我应该去什么地方了。我将尽速奔赴那里!我会从那里打电话的!也许我就呆在那儿不回来了。现在我还不清楚到那里以后要做些什么。但是,我肯定会清楚的。我的眼睛已经擦亮了! “顺便我也对这里的消防队说了,让他们也试试在水里放点洗涤剂,不过他们首先应写封信给制泵厂。他们挺喜欢这个主意,他们将在下次会议上议议这件事。我已经十六小时没有喝酒了!我一点也不想这个毒品!乌啦!” 西尔维亚收到这封信,马上就在她的电话上装上录音装置,这对诺曼·姆沙利又是一个好消息。西尔维亚这样做,是因为她认为埃利奥特最后终于又不可挽回地胡闹起来了。她想当他打电话过来时,把可以说酒任何他在何地、境况如何的迹象都记录下来,以便找到他。 电话打来了。 “奥菲利亚?” “啊,埃利奥特,埃利奥特———你在什么地方,亲爱的?” “在美国———在西部开发者的不肖子孙之中。” “那是什么地方呀?什么地方呀?” “肯定是在一个什么地方———在单调的小小的美国的某处的一间铝和玻璃的电话亭里,在我面前的一个灰色小架子上横七竖八地搁着许多美国二毛五、一毛和五分硬币,这个灰色小架子上还有用圆珠笔写的一句话。” “上面写了什么?” “‘希拉·泰勒是个马屁精’,我确定这毫无疑问。” 从埃利奥特的那一头发出了一声震耳的吼叫。“听着!” 埃利奥特说,“有一辆灰狗公共汽车在公共汽车车库外面自以为了不起地将它的罗马之号吹了起来。这个车库既是车库,又是糖果店。你瞧!一个老头儿应声摇摇摆摆地走了出来。没有人给他送行,他也没有四处张望,看看有没有人来对他祝福。他拿着一个用绳子扎着的牛皮纸包。他是要到某地方去,毫无疑问是等死去了。 “他正在向他平生唯一熟悉的市镇告别,向他平生唯一熟悉的生活告别。但是,他没有想到要向他的世界告别。他的全身心是努力不要得罪那位大块头汽车司机,这位汽车司机坐在他的蓝皮宝座上怒气冲冲地往下面看着。哎哟!太糟了!这个老头儿到底对付着爬上车了,但是他此刻又无法将他的车票找出来了。最后还是找到了,太慢了,太慢了。司机非常生气地把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启动时弄得齿轮嘎吱乱响,对着一位过街的老太太猛按喇叭,把窗玻璃搞得哗啦哗啦直响,可恨呀,可恨呀,可恨呀。” “埃利奥特———那里有河吗?” “我的这个电话亭就在一个名叫俄亥俄的露天阴沟的宽阔谷地中间。向南三十英里就是俄亥俄河。鲤鱼靠着向西部开发者的子孙们的渣滓肥得像核潜艇。在河的对岸,是曾一度青翠的肯塔基的群山,那曾是丹尼尔·布恩的乐园,如今已然到处乱七八糟,那是给露天煤矿挖的,其中有一些是属于一个慈善性和文化性的基金会,而捐赠者是一个很有趣的,名叫罗斯瓦特的古老的美国家族。 “在河的对岸,罗斯瓦特基金会的财产倒是颇为分散的。 但是,在岸这边,就在我的电话亭的周围,无论你朝哪个方向走出十五英里路,几乎都是基金会的地方。不过,基金会还没有把欣欣向荣的蚯蚓养殖事业也把持过来。每家每户都挂着招牌:‘出售蚯蚓’。 “这里的主要企业,除养猪和养蚯蚓外,就是制造锯子。造锯厂当然也是属于基金会的。因为此地的造锯厂地位太重要了,所以诺亚·罗斯瓦特纪念中学的体育队就叫做‘战斗的造锯工’。事实上仍在这儿的造锯工厂已然很少了。造锯厂现在已基本上全面自动化了。只要你会操作一台弹球机,你就可以管理一个工厂,每天生产一万二千把锯子。 “有一个年轻人,是个十八岁的‘战斗的造锯工’队队员,现正满不在乎地走过我的电话亭,穿着那件神圣的蓝白相间的衣服。他看上去有点吓人,但是他不可能会伤害人的。他在学校里最好的两个科目是公民和现代美国民主问题,这都是由他的篮球教练教的。他明白他的暴力行动不但会削弱共和国,而且会把他自己的一辈子都毁掉。他在罗斯瓦特找不到工作,他在哪儿也难找到工作。他经常在身上携带的有关避孕的工具。许多人对这些东西总大惊小怪和表示厌恶。也还是这些人,对于这个小伙子的父亲没有使用避孕工具又表示大惊小怪和厌恶。多一个被战后的物质丰富惯坏了的孩子,就多一个醋栗眼睛的小王子。此刻他正和他的女朋友在一起,一个不超过十四岁的女孩子,一个一毛五分钱商店的克里奥派特拉,很庸俗下流。“对街是消防站———一共四辆车子,三名酒鬼,十六条狗和一个快活的清醒的年轻人,他手里拿着一桶擦金属的油。”“啊,埃利奥特,埃利奥特————回家吧,回家吧。” “你明白吗,西尔维亚?我就在家里。如今知道了这个地方一直就是家———印第安纳州罗斯瓦特县罗斯瓦特区罗斯瓦特镇。” “你在那里要做什么呢,埃利奥特?” “我要对这个地方的人民表示关心。” “那———那很好。”西尔维亚凄惨地说。这是一位苍白而纤弱的女郎,有良好的教养,很娇弱。她能弹拨弦钢琴,能熟练地使用六种语言。在童年和青年时代,她在她父母家里见过许多当代的伟人———毕加索、斯韦兹、海明威、托斯卡尼尼、邱吉尔、戴高乐。她从来没有到过罗斯瓦特县,不清楚蚯蚓长得什么样,也不知天底下居然有这样平坦的地方,居然有这样乏味的人民。 埃利奥特接下去说:“我看着这些人,这些美国人,我就认识到了他们以至于再也无法自己照顾好自己———因为他们没有用处了。 河对岸的工厂,农场,矿场,如今已全部实现自动化了。而且美国甚至打仗也不需要他们了————再也不要了。西尔维亚————我要当个艺术家。” “艺术家?” “我要去爱这些被抛弃的美国人,即使他们没一点用处并且也不可爱。这就是我以后的艺术作品。” 第十二章 罗斯瓦特县,这块埃利奥特打算用博爱和同情来绘制的画布,是一块长方形的土地。在这块土地上,其他人———主要是罗斯瓦特当地人,早已做了一些非常令人惊异的设计了。埃利奥特的先人们曾经希望蒙德里安来帮忙。这条道路有一半是东西向的,另一半是南北向的。将这个县分为两半的是一条就到边界为止的长十四英里的污浊的运河。这是埃利奥特的曾祖父所作的一点贡献,原设想是以招股和发行债券的方式修建一条连接芝加哥、印第安纳波利斯、罗斯瓦特和俄亥俄河的运河。现在运河里面长着美洲鱼、黑翻车鱼、鲑鱼、翻车鱼和鲤鱼。蚯蚓就可以用来出售给那些爱好到这儿来捉鱼的人。 许多蚯蚓商人的祖先都是罗斯瓦特州际通航运河的股票和债券的持有人。在这个计划彻底垮台之后,他们之中有些人丧失了他们的农场,而这些农场都给诺亚·罗斯瓦特买过来了。本县西南角上的一个乌托邦公社———新安布洛西亚,尽其所有投资到运 河上,结果全光了。他们都是德国人,共产主义者和无神论者,奉行团体结婚,绝对诚实,绝对纯洁和绝对的爱。现在他们都四处星散了,就像曾经代表他们在运河方面财产的那些一文不值的纸片一样。他们的离开没有任何人感到惋惜。他们对本县仅存的一个贡献,就是直到埃利奥特的时代,他们的仍然搞得还不错的酿酒厂,现在成了罗斯瓦特的金标安布洛西亚啤酒厂的厂址。在每个啤酒瓶的商标上,都有一张安布洛西亚人一心一意想要建设的人间天堂的图片。这个幻想城市里有着尖塔,塔顶上有避雷针。天上布满了可爱的小天使。 罗斯瓦特镇处于整个县的中心位置。镇的正中心是一个巴台农神庙,用的是结实的红砖,还有柱子等等一切东西。庙顶是绿色铜皮做的,运河就从中穿过,在以往繁荣的日子里,纽约中心铁路、蒙农铁路和镍板铁路等也经过这儿。到埃利奥特和西尔维亚在这里定居下来的时候,就只剩下运河和蒙农铁路的铁轨了,蒙农已经破产,铁轨也早已破得难以入目。 巴台农神庙的西侧,是老罗斯瓦特造锯公司,同样是红砖绿屋顶。它的屋脊断了,在窗户上没有安玻璃。这里是燕子和蝙蝠的新安布洛西亚。它的塔楼的四面钟都没指针了。它的大型铜汽笛都给鸟巢堵满了。 巴台农神庙的东侧是县法院,也是红砖绿屋顶,它的塔楼和老造锯公司的一样。塔楼四面钟的三面还有指针,但是不走动了。在这所公共建筑的地下室里,一家私营企业胡里胡涂地开始搞了,就像一颗坏牙的牙根脓肿一样。它搞了一个小小的红色霓虹灯招牌,叫作“贝拉美容室”。贝拉体重三百四十磅。 法院的东边是塞谬尔·罗斯瓦特退伍军人纪念公园。它有一根旗杆和一块光荣牌。光荣牌是一块四乘八的漆成黑色的室外用胶合板。它挂在管子上,在顶上有一个两英寸来宽的三角屋顶。上面有所有为国而牺牲的人的名字。 另一座建筑物是唯一的砖石结构,用作罗斯瓦特大厦和马车房。它坐落在公园东头的一个人工堆积的台地上,四周围是铁刺篱笆和诺亚·罗斯瓦特纪念中学,即“战斗的造锯工”球队的大本营。中学的南边又与公园相邻。公园的北面是老罗斯瓦特歌剧院,它像一个极易着火的结婚蛋糕,已被改为消防站。再剩下的就都是些破破烂烂的房子、棚户、酗酒、无知和愚蠢,因为罗斯瓦特所有的健康、忙碌和有知识的人物都离开了这个县府的所在地。 新的罗斯瓦特造锯公司,一色黄砖,没有窗户,坐落在罗斯瓦特和新安布洛西亚中间的一块玉米地里。它有一条纽约中央铁路的新敷设的闪闪发光的支线,还有一条吱吱作响的双道公路,它距离县府所在之地有十一英里远。在它的附近,是罗斯瓦特汽车旅馆和罗斯瓦特滚球场,还有巨型的谷物提升机和牲畜栏,这里就是罗斯瓦特农场的水果发运点。那些从事必不可少的工作的、少数高薪的农学家、工程师酿酒师、会计师和管理人员就住在新安布洛西亚附近的另一块玉米地的豪华的庄园住宅里。这些住宅形成了一个防御圈。这个居民区的名字,不知为了什么,叫作‘阿冯代尔’。所有的住宅都有煤气照明的室外就餐处,是用以前镍板铁路的枕木建造的。 埃利奥特对于阿冯代尔的洁净体面的人们来说就像一个立宪君主。他们都是罗斯瓦特公司的职员,他们经营的财产都是属于罗斯瓦特基金会的。埃利奥特无法命令他们的任何事———但他是确实无疑的国王。阿冯代尔对此是清楚的。 所以,当埃利奥特国王和西尔维亚王后在罗斯瓦特大厦住下来的时候,各种无耻的东西,邀请啦,拜访啦,恭维信啦,电话啦,好似大雨倾盆一样。但是,全部都碰了软钉子。埃利奥特要求西尔维亚在接待一切富有的客人时,要伪装成一副很淡的,温不经心的又似乎文致彬彬的样子。每个从大厦里走出来的阿冯代尔的妇女都是板着面孔,据埃利奥特兴致勃勃地看着,就好像她们的屁股里给塞进了一条酸黄瓜。 有趣的是,阿冯代尔的向上爬的专门家们,竟然能忍受埃利奥特怠慢他们的理论根据———因为罗斯瓦特就是比他们高一等。 他们甚至在不断的讨论中还对这套理论大加赞赏。他们渴望得到权威性的,上层社会的谄上欺下的教育,看起来埃利奥特和西尔维亚正是给他们上这种课程的人。 但是,国王和王后却从罗斯瓦特县国民银行的潮湿的地下库房内,把罗斯瓦特家族的水晶玻璃、银器和金器都取了出来,开始举办奢侈的宴会,招待低能蠢货、堕落分子、挨饿的和失业者。他们一点也不疲倦地听取那些无论从什么标准看都是活不如死的人们的畸形的恐惧和梦想。他们爱这些人,并把一些金钱给他们。 他们唯一的与慈善无关的社交活动就是和罗斯瓦特志愿消防队的关系。埃利奥特很快就被擢升为消防队副官,西尔维亚也被选为妇女辅助队的主席,虽然西尔维亚以前从未碰过滚球,但是也当上了妇女辅助队的滚球队队长。 阿冯代尔对于君主的冷淡时而表示尊敬,继而又转变成怀疑和瞧不起,然后又变得粗暴。兽行主义、酗酒、通奸、自负等急剧上升。阿冯代尔在谈起国王和王后的时候,语调就像用带锯拉镀锌铁皮一样刺耳,就像才刚将一位暴君推翻了似的。阿冯代尔再也不是一个还在向上升的年轻管理人员的居留地了。现在住的都是真正的统治阶级的非常有生气的成员。 五年以后,西尔维亚精神崩溃了,放火把消防站烧毁了。阿冯代尔共和分子对罗斯瓦特王权分子发展到了虐待狂的地步,阿冯代尔放声大笑了。 西尔维亚被埃利奥特和消防队长查理·沃默格兰姆送到印第安纳波利斯的一家私人精神病院。他们用队长的一辆红色亨利型汽车送去的,在车顶上装有一个报警器。他们把她交给了一位年轻的精神病专家艾迪·布朗医生。此人后来因她的病情报告而出了名。在这篇报告中,他称埃利奥特和西尔维亚为“!先生和!夫人”,称罗斯瓦特镇为“美国老家”。他杜撰了一个新词给西尔维亚的病“"#$#%&’%()*&#”(乐善好施悲剧症),据他说,这意思是:“对命运不如自己的人们的苦难的神经质性冷漠。” 诺曼·姆沙利现在读着布朗博士的论文。这篇论文同样也收藏在麦克阿利斯特、罗宾特、里德和麦克基事务所的机密案卷里。他的眼睛潮润、温柔而空漠,他的眼睛强迫着他像观察世界那样去读这篇文章,就像透过一夸脱橄榄油一样。 他读道: "#$#%&’%()*&#是意志的其余部分对过分活跃的良心的压抑。“你们得听从我的。”良心就是这样对精神的其它过程下的命令。 其它过程照此办理了一阵子,发现良心仍不满意,仍在继续厉声叫喊,而且它们也发现,良心不会对外部世界的无私有改善。 最后它们终于反叛了,它们把独断专横的良心推翻,打入地牢,并且把这个黑暗地牢的出人口盖上焊死。它们再不听从良心了。在这个可爱的静默中,精神诸过程着手寻找一位新的领袖。这位领袖在良心受到禁锢的时期内迅速露面了。的确露出了自私自利。出头露面的自私自利给大家打出了一面旗帜,大家看了都很高兴。它实际上就是一面黑白的海盗旗,在骷髅和交叉的骨头下面有这样几个字:“去你妈的,杰克,我做自己的。”在我看来———布朗博士写道,而诺曼·姆沙利则垂涎欲滴地读着———把!夫人的吵吵闹闹的良心再释放出来是不明智的。在她还是像伊尔泽·柯赫一样毫无心肝的时候就把她放走,我也是不会感到满意的。于是,我制定了以下的治疗目标:继续保持良心受到禁闭,但是把地牢的盖子稍稍揭开一点点小缝,以便勉强可以听到这位囚徒的呼喊声。通过化学治疗和电刺激的反复试验和失败,这个目标我是达到了。我并没有骄傲,因为我使一个深沉的女人变成了一个肤浅的女人。我堵住了她与大西洋、太平洋和印度洋相沟通的地下河流,而使她仅仅满足于成为一个三英尺宽、四英寸深的浅水塘,经过氯气处理,已经呈现着蓝色。 伟大的医生! 伟大的疗效! 此外,医生还必须挑选出一些典范,用以确定究竟让!夫人有多少内疚和怜悯感而又不致出危险!这些典范都是些享有一切都正常的声誉的人。本治疗者,在本时本地对正常人的一番苦心调查,不得不得出结论,一个在繁荣的工业化社会的上层搞得满不错的正常人,是几乎听不见他的良心的呼声的。 于是,一个有理智的人会判断,我宣布发现一种新的病症,"#$#%&’%()*&#,是胡说八道,因为实际上它在健康的美国人当中,比如说吧,就像鼻子一样不足为奇。为自己我要进行如下辩护: "#$#%&’%()*&#是这样一种病,一旦那种极其个别的,生理上已经成熟,而仍然喜爱并且希望帮助他们的同胞的人得了这种病,将是非常厉害的。 我唯一治过的病例。我也没有听说过有任何其他人治疗过这种病例。就我所见,我仅发现还有另外一个人具有这种"#+$#%&’%()*&#崩溃的潜在可能性。此人,当然就是!先生。他已是这样深深地陷入激情之中,一旦他发作了"#$#%&’%()*&#,我认为,在我们来得及对他进行治疗之前,他一定会自杀的,或者也许会杀死上百个人,然后像一条疯狗一样被打死。 治疗,治疗,治疗。 伟大的治疗! !夫人,在我们的保健中心经过治疗并在治愈之后,表示了一个愿望,在青春美貌消逝以前,“出去换换环境,快活快活,好好过些好日子”她的容貌仍然是惊人的美丽,依然有着非常的妩媚,这些本不是她应有的。 她不愿意和家乡或!先生发生任何关系,并且宣布要到欢乐的巴黎去,到她快活的老朋友那里去。她说去买新衣服,去跳舞,跳呀,跳呀,直跳到最后昏倒在一位身材高大,肤色黝黑的陌生人的怀抱里,最好是一位双重间谍的怀抱里。 她经常把丈夫称为“我的邋遢酒鬼南方大叔”,不过从来没有当他的面这样称呼过。她并不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但是,每当她丈夫来看她———每周他来三次———她却装腔作势地表现出偏执狂的病态。克拉拉·波的幽灵!她会拧他的面颊,哄他来吻她,而对这些亲吻却又格格笑着躲开了。她告诉他,她要到巴黎去几天,看看她的亲爱的家庭,她会在他还没有觉察到之前就回来的。她让他与她道别,并代她向在老家的她亲爱的贫困的朋友们转达她的爱意。 !先生没有受骗。他到印第安纳波利斯机场为她送行,当飞机在天空中成了一个小点的时候,他对我说道,他再也见不着她了。“她肯定看上去很高兴,”他对我说,“她回到那里,和那些她本来就应有的好伙伴呆在一起,肯定会过得很快活的。” 他两次用了“肯定”这个词,使人听起来非常刺耳。我凭直觉就感觉到他要用这个来刺我了。果然,他说,“有许多事情肯定是由你造成的。” 我从这位妇女的父母处得知———他们是公开对!先生很不感兴趣————他经常写信和打电话来。她压根不拆开他的信。她不愿接他的电话。和!先生所希望的一样,她确实过得很快活,他们对此非常满意。 预后:不久就会再发作一次精神崩溃。至于!先生,他肯定也有病,因为他肯定和我所认识的人不一样。他不愿意离乡背景,只作很短距离的旅行,最远到印第安纳波利斯,再也不会远了。我怀疑他不能离开老家。是什么原因? 说句完全反科学的话,而一个治疗学家在经手像这样的病例之后,科学也变得令人作呕了:他的归宿就在此处了。 这位高明的医生的预后判断是正确的。西尔维亚成了受人欢迎和很有影响的乘喷气机环球旅游的常客,而且学会了许多种扭摆舞。她以罗斯瓦特公爵夫人的头衔而知名。许多人向她求婚,但是她太快活了,绝对没想过婚嫁。她在一九六四年七月身体又垮了。 她在瑞士治疗,六个月以后出院了,沉默寡言,郁郁寡欢,差不多又是令人忍受不了的深沉。埃利奥特和罗斯瓦特县的可怜的人们在她的良心中重新占据了地位。她想回到他们那里去,倒不是出于怀念,而是出于一种责任感。她的医生警告她,回去可能造成致命的后果。他劝她留在欧洲,和埃利奥特离婚,为她自己创造一个安静而有意义的生活。 因而,一个非常文明的离婚诉讼剧开始上演了,舞台监督是麦克阿利斯特、罗宾特、里德和麦克基事务所。 现在到了西尔维亚飞赴美国办理离婚的时候了。一个六月之夜,在埃利奥特的父亲,李斯特·阿姆斯·罗斯瓦特参议员的华盛顿的公寓里,安排了一次会议。埃利奥特没有在场。他不愿意离开罗斯瓦特县。到场的有:参议员西尔维亚,年事已高的律师瑟蒙德·麦克阿利斯特及其行事谨慎的年轻助手姆沙利。 会议是在坦率、感伤、宽恕、有时是欢闹的气氛中进行的,但基调是灰色的。并且备有白兰地酒。 “在他心中,”参议员说,手里转动着他的矮脚酒杯,“埃利奥特并不比我更喜欢那些糟糕透顶的人。如果他不是那样成天醉醺醺的话,他不可能喜爱他们的。我曾提过,我现在还要这样说,这基本上是一个酗酒的问题。如果埃利奥特把酒戒掉,他的那种对人类垃圾桶桶底的想入非非的热情就会消失掉。” 他轻拍着手,摇动他苍老的脑袋。“要是生了一个孩子就好了!”他是圣保罗和哈佛出身的,但是他喜欢用罗斯瓦特养猪场农民的断了弦的琴似的土音腔调讲话。他摘下他的钢边眼镜,用痛苦的蓝眼睛盯着他的儿媳妇。“要是啊!要是啊!”他又戴上眼镜,无奈地摊开两只手。他手上像美洲乌龟一样满是斑点。“罗斯瓦特家族显而易见要完蛋了。” “罗斯瓦特家还有其他的人呢。”麦克阿利斯特轻轻地提醒道。姆沙利坐不住了,因为他原来就是很快要作这些人的代表的。“我说的是真正的罗斯瓦特!”参议员狠狠地喊道,“皮斯昆土依特真该死!”罗德艾兰州的皮斯昆土依特,一个海滨休养地,正是这个家族的另一支的所在地。 “一个贪婪的家伙的筵席!贪婪的家伙的筵席啊!”参议员呻吟着,身躯扭动着,用一种受虐狂的情绪,幻想着罗德艾兰州的罗斯瓦特是如何拾取印第安纳州的罗斯瓦特的骸骨的。他干咳了起来。这咳嗽使他有点窘。他是一个老烟鬼,与他儿子没有两样。 他走到壁炉架旁边,注视着那上面放着的一张埃利奥特的彩色照片。这张照片是二次大战结束时照的。照片上是一个戴着不少勋章的步兵上尉。“多利索,多高大,多意志坚强呀———多利索,多利索啊!”他咬紧牙齿,那瓦一般的牙齿。“一个多么高尚的头脑现在被搞垮了呀!” 他在身上抓搔,虽然他并不痒。“他近来是太虚胖,面色太难看了!大黄饼的颜色还比他脸色健康一些!不脱内衣睡觉,尽吃土豆片等简单的饭食,喝南方康福特和罗斯瓦特金标安布洛西亚啤酒。”他用指甲刮着那张照片。“他呀!他呀!埃利奥特·罗斯瓦特上尉———银星勋章、铜星勋章、士兵勋章和加徽的紫心奖章获得者!赛艇冠军!滑雪冠军!他呀!他呀!我的上帝———生活有多少次都对他说好,好,好!成百万的美元,数百个优秀的朋友,世上少有的最漂亮、最聪敏、最有才能、最温柔可爱的妻子!高大而潇洒的身躯上长着高贵的受过极好教育的头脑。但是当生活只对他讲:好,好,好的时候,他如何回答? “不,不,不。” “为什么?有谁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没人回答。 “我曾经有过一个堂姐妹———一个洛克菲勒,”参议员说道,“她坦白地告诉我,她十五、十六、十七岁的时候,什么别的话都不说,就只说:‘不,谢谢你。’对一个这样年纪和地位的女孩子,这倒不错。但是对一个男性的洛克菲勒,这就是一个糟糕的令人不快的品质了。而且,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对一个男性罗斯瓦特更是一个不合适的缺点了。” 他耸了耸肩膀。“无论如何,我们现在确实有了一个男性罗斯瓦特。他对生活给予他的一切美好事物都说‘不’。他甚至不愿意再住在大厦内了。”埃利奥特在确知西尔维亚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以后,就搬出了大厦,到办公室去住了。 “他只消扬眉示意就可能当上伊利诺斯州的州长。甚至只消花点儿气力,就可能当上美国总统。那么,现在他是个什么人?我问你们,他是个什么人啦?” 参议员又咳嗽了,然后接着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一个公证人,朋友们和乡亲们,这个公证人的任期将结束。”这倒是对的。在他的整天忙乱的办公室的人造纤维板贴面的墙上,挂着的唯一的官方文件就是他的公证人的任命状。 所以,在许许多多带着自己的困难来找他的人当中,除去其它千头万绪的事情之外,就有很多人为了他们的签字,而来找一个公证。 埃利奥特的办公室在美因大街上,砖建筑巴台农神庙东北的一个街段,罗斯瓦特修建的新消防站的对街。这是一个硬加上去的阁楼,横跨一家午点铺和一家酒店。一共就两个窗户,都是狗舍式的屋顶窗。一个窗户外面有一个招牌,上面写的是“请喝”,另一个外面的招牌上写的是“啤酒”。这两个广告牌都是电气化的,并且全是闪光装置。就在他的父亲在华盛顿慷慨激昂地大叫他,他,他的时候,埃利奥特正睡得如小孩般,广告牌也已在一明一灭地闪着光。 他的嘴弯得像爱神丘比特之弓,口里轻轻地不知念叨些什么,他翻了个身,又打起呼噜。他是一个发了福的运动员,一个大块头,六英尺三英寸高,二百三十磅重,肤色苍白,头顶上有一撮稀疏的头发,四周光秃秃。他乱七八糟地套着一件皱得一塌糊涂的战时剩余物资长内衣。在他的每扇窗户上,以及在他的底层的街门上,都用金字写着下列几个字: 罗斯瓦特基金会 我们能为您提供什么服务? 埃利奥特甜甜地睡着,虽然向前困难重重。 就说这间小小的肮脏办公室的厕所里的马桶吧,似乎运气特别不好。它叹息,哭泣,它咯咯地诉说着,它快要给淹没了。马桶的水箱上堆满了罐头食品,纳税报表和《国家地理》杂志。一只碗和一把汤匙泡在洗脸池的冷水里。面盆上方的药柜门大开着,里面塞满了维生素、头疼片、痔疮膏、通大便的药和镇静药。这些药,埃利奥特都经常服用。但这不单是属于他一人的。它们也是为那些来看他的那些似病非病的人用的。 对待这些人,爱、体谅和少许一点钱是不够的,他们还是要要药。 满眼都是纸———纳税报表、退伍军人管理局的表、年金表、救济表、社会保险表、假释表。这边一堆,那边一堆,形成了一堆堆沙丘似的文件堆。在文件堆之间,纸杯四处都是,空的安布洛西亚罐头,香烟屁股和空的南方康福特瓶子。 用图钉按在墙上的是埃利奥特从《生活》和《观察》杂志上剪下来的图片。这些图片现在正在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凉风中沙沙作响。埃利奥特发现有些图片能鼓舞人们的情绪,尤其是小动物的图片。他的客人们也喜欢惊人事故的图片。宇航员使他们感到腻味。他们喜欢伊丽莎白·泰勒的照片,原因是他们怨恨他,感到比她高出了许多。他们喜欢的人物是亚伯拉罕·林肯。埃利奥特想向他们介绍托马斯·杰斐逊和苏格拉底。但是来的人第二次来的时候老是记不住谁是谁。“这到底谁是谁呀?”他们习惯这么问。 这间办公室曾一度属于一个牙医,除了街上进来的楼梯外,这位前任占有人没有留下什么痕迹,这位牙医在楼梯每一级上都钉上了一块锡牌,每个牌子都是宣扬他的服务的某个方面。那里还有哪些牌子,但是埃利奥特把字都用漆涂上了。他写上了新的内容,一首威廉·布莱克的诗。这首诗就呈现在下面,为了适应题目点断了十二个台阶: 主持我降生的天使说道, “小东西,快乐和欢笑的产物,去爱吧 而无须左乎尘世上任何事物的帮助。” 在楼梯的最底下的一级,是参议员本人亲自在墙上写下的他的反驳,也是布莱克的另一首诗:爱情只寻求自我愉悦束缚别人以供自己欢娱欢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不顾上天的谴责却建造了一座地狱回过头来再说华盛顿的事。埃利奥特的父亲正在大声诅咒着:他说埃利奥特还是死了更好。 “我———我有一个相当简单的主意。”麦克阿利斯特说。“你上次的简单的主意使我丢掉了八千七百万美元。” 麦克阿利斯特悄然一笑,表示他并不会为建立基金会而后悔。它不管怎么说正是起到了预定要起的作用,使这笔钱得以父传子,税官却什么都收不到。麦克阿利斯特原就不可能保证他的这位儿子一定会克绍箕裘。“我想建议埃利奥特和西尔维亚再作一次最后的和解的努力。” 西尔维亚摇摇头。“不,”她轻声说,“我很遗憾,不。”她蜷缩在一个高背椅子里。她将鞋子脱掉。她的脸是一个毫无瑕疵的白中带青的鸭蛋形,头发漆黑。她的眼睛下面有黑圈。“不。” 这当然是一个医生的决定,而且也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她第二次发病和恢复并没有能使她回复到早期在罗斯瓦特县的那些日子的西尔维亚。很明显地这是使她成为一个具有新个性的人,即与埃利奥特结婚以来的获得第三个个性的人了。这第三个个性的人的核心是一种觉得自己毫无价值,一种受到穷人憎恶的羞辱感,对埃利奥特个人卫生而受到憎恶的羞辱感,和类似自杀的愿望:愿望摆脱自己的反感情绪,愿望回到罗斯瓦特,愿望在一个正义的事业中很快死去。 因此,她就是以这种自觉的,按医生规定的,对全面牺牲的表面的反对,又说了一遍:“不。” 参议员一下子把埃利奥特的照片从壁炉架上扫了下去。“没有人可以责怪她,再去和那个我称之为儿子的醉鬼吉卜赛人睡一次吗?”他对他的最后那句形象化的粗话表示抱歉。“一个失去了希望的老年人有一种倾向,喜欢粗鲁而准确。我请求你可以原谅我。” 西尔维亚低下了她那可爱的头,随即又将头抬起来了。“我不是这样看他的————一个醉鬼吉卜赛人。” “我确实就是这样看的。每次我必须看他的时候,我总是自己想:‘好一个伤寒病流行区啊!’不要怕伤害我的感情,西尔维亚。我的儿子根本就不配有一个正经女人。他自认倒霉,只配有妓女、托病开小差的、皮条客和小偷的假仁假义的忠诚友谊。” “他们没你想象中的坏,父亲。” “据我看,这正是他们投合埃利奥特胃口的地方,他们绝对没有什么好处可言。” 西尔维亚,以前已经患过两次精神分裂症,以后又没有一个明确的理想,现在轻声地说着,就好像医生要嘱咐的那样,“我不想争辩。” “你不放弃为埃利奥特辩护?” “是的。如果我今天晚上对别的事情说不清楚,至少我要把这点说清楚:埃利奥特现在做的事是对的,他做的事是美好的。我只不过是不够坚强,或者是不够好,因而不能再呆在他的身边。错误在于我。” 一种痛苦的漠然,然后一种无能为力的表情出现在参议员的脸上。“给我说一件埃利奥特所帮助的那帮人的好处吧。” “我说不上。” “我认为没有。” “这是个秘密。”她说了,被迫进行辩论,但祈求着辩论就此结束。 参议员丝毫没有意识到他是多么无情,他继续追问下去。 “现在这里都是朋友————也许你给我们讲讲这个伟大的秘密是什么。”“这个秘密就是,他们是人。”西尔维亚说。她一个人一人地扫视过去,想看出一点点理解的表示。绝对没有。她扫视的最后一张面孔是诺曼·姆沙利的。姆沙利给了她一个极其不合时宜的贪婪而色情的微笑。 西尔维亚突然告退,走进浴室,哭了。 现在,罗斯瓦特镇响起了雷声,吓得一条斑皮狗由于心理狂犬病从消防站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到了街中心这条狗停了下来,发着抖。路灯很昏暗,而且相距又很远。其它的灯光仅有法院地下室的警察局门口的一盏蓝灯,消防站门口的红灯和造锯城肯迪食堂对街的电话亭的一盏白灯,这个公共汽车站同时也是食堂。 霹雳一声。闪电使得所有的东西都成为蓝白色钻石的样子。狗跑到了罗斯瓦特基金会的门口,狂呔不停又狂抓不止。楼上,埃利奥特还在睡。他的那套半透明的晾干自挺的衬衫,挂在天花板的挂钩上,像个鬼影似的在晃荡着。 埃利奥特只有一件衬衫。他只有一套衣服————一套邋遢的、双排扣蓝白条子衣服,现在就挂在厕所门把手上。这是一件缝制极好的衣服,尽管破旧,但仍然完好。这是埃利奥特早在一九五二年在新泽西州新埃及和一位志愿消防队员换来的。 埃利奥特只有一双鞋,黑颜色。鞋上有一处龟裂。这是一次试验所造成的。埃利奥特有一次试验用约翰逊厂生产的“格洛!柯特”擦皮鞋哩。这是一种地板蜡,不用作擦皮鞋。一只鞋放在 他的书桌上,另一只则在厕所里洗脸池的边缘上。每只鞋子里都塞了一只紫酱色尼龙短袜,且均有吊袜带在其上。在洗脸池边缘上的那只鞋里,袜子的吊袜带的一端浸在水里。由于神奇的毛细管作用,吊袜带和袜子会湿润了。 这间办公室内唯一色彩鲜艳而又是新的东西,除了那些杂志上的画片不算,是一个大型的泰德箱,用作洗衣非常妙,还有一件黄色油布雨衣和一顶志愿消防队员的红帽盔,就挂在办公室的门附近的钉子上。埃利奥特是消防队的副官。他本可很容易就弄个队长或是主任当当,因为他是一个极为热心而且熟练的消防队员,而且他还给过消防队六辆新救火车。他坚持不要那个高于副官的职衔。 埃利奥特由于除了出去救火之外,是从来不离开他的办公室的,所以所有的火警报告都是打给他。这就是他的小屋子里之所以有两部电话机的缘故。基金会用黑色的那部。红色的那部是火警电话。一旦来了火警电话,埃利奥特就按一下他的那张公证人任命状下面墙上的红色按纽。这个按纽就启动消防站屋顶上的一个圆罩下面的世界末日式的电喇叭。这个电喇叭是埃利奥特付的钱,连同圆罩。 又是一个震耳欲聋的响雷。“啊,啊———啊,啊。”埃利奥特说着梦话。 他的那部黑色电话就要响了。埃利奥特在铃响第三次时就会醒过来接电话的。他会讲不管什么时候对什么人都讲的那句话:“我是罗斯瓦特基金会。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参议员总是以为埃利奥特是在和一些犯罪分子交往。他错了。埃利奥特的大多数求助者都还没有这个胆子和脑子搞犯罪活动。可是,埃利奥特在他的求助者是些什么样的人的问题上,同样也是错误的,特别是当他和他的父亲,他的银行家,他的律师进行辩论的时候。他总是说他所要帮助的那些人和普通人一样,这些人的上几代曾经清除丛林,排干沼泽,修筑道路,他们的儿孙在发生战争时成了步兵的骨干,等等。经常靠埃利奥特接济过日子的人们,比他们弱也笨。比如说吧,到他们的儿子该服兵役的时候,一般总是由于智力、道德和身体不合格等原因而给退了回来。 在罗斯瓦特的穷人当中,也有一些硬汉,由于自尊心的缘故,不和埃利奥特接近,不愿领受他的不分青红皂白的博爱。他们居然有勇气走出罗斯瓦特县,到印第安纳波利斯、芝加哥或者底特律去找事做。当然,很少有人能在这些地方找到稳定的工作,无论怎样,至少他们是试过了。 那位马上就要弄响埃利奥特的黑色电话机的求助者,是一位六十八岁的老处女。此人不管是按哪种人的标准衡量,都蠢到连活下去的资格都没有。她名叫狄安娜·蒙恩·格兰浦斯。从来没有一个人喜爱过她,而且也确实没有理由要人家喜爱她。她长得又丑,又蠢,而且令人生厌。在很难得的场合,她必须作自我介绍时,总是自报全名,接下来就是一套关于她降生人世的乏味之极的神秘方程式: “我的母亲是一个蒙恩,我的父亲是一个格兰浦斯。” 这位格兰浦斯和蒙恩的杂种是用花砖筑成的罗斯瓦特官邸的一位仆人。这个官邸是参议员的正式住址,事实上,哪一年他也没有在这里住过十天以上。每年,在余下的三百五十五天里,这二十六间房都归狄安娜自己一个人。她一个人打扫了又打扫,甚至想找一个把房子弄脏的人来加以责怪,也办不到。 当狄安娜一天的事干完以后,她就回到罗斯瓦特的可容六辆车的车库楼上的一间房内。车库内仅有的车子是一辆架在木块上的一九三六年福特敞篷旅行车。除此之外还有一辆红色的三轮车,一个火警铃挂在地上。这辆三轮车还是埃利奥特小时候玩的。狄安娜做完了事以后,她就坐在她的房间内,听她的那个破烂的绿色塑料外壳收音机,要么就是瞎摆弄她的圣经。她不认识文字。她的那本圣经也已磨得破破烂烂。在她的床边桌子上有一台白色的电话机,就是通常所谓的公主电话机。这是她从印第安纳贝尔电话公司租来的,月租七十五美分,此外还有正常的维修费用。 响起了一声大霹雳。 狄安娜大喊救命。她是该叫喊的。她的父母亲是在一九一六年的一次罗斯瓦特木材公司的野餐上被雷打死的。她坚信,雷也会打死她的。而且因为她的腰子老是痛,她认为雷电肯定会击中她的腰子。 她一把抓起她的公主电话。她拨了她平生所拨过的唯一的电话号码。她边抽泣边呜咽,等着电话对方的那个人来接电话。 此人就是埃利奥特,他的声音很甜,像慈父一般———就像大提琴最低音符那样富有人情味。“我是罗斯瓦特基金会。可以为您效劳吗?” “电又跟着我来啦,罗斯瓦特先生,我不得不打电话,我吓死了!” “你什么时候打电话来都行,亲爱的。我在这里就是干这个的。” “电这次真的要打中我了。” “哦,这个电真该死。”埃利奥特的生气是真的。“这个电真使我恼火极了。它总是这样折磨你。这不公平。” “我倒希望它一下子打死我算了,而不要像这样子老谈来谈去的。” “如果真的这样,亲爱的,这个镇子就会成为一个非常悲惨的市镇啦。” “谁会关心呢?” “我会关心的。” “你关心所有人。我是说还有其他人吗?” “好多好多人啦,亲爱的。” “一个蠢老女人———六十八岁了。” “六十八岁是一个妙龄哟。” “六十八岁对一个一辈子也没有享受一件好事的人是一个很长的时间哟。我没碰到过一件好事,怎么回事呀?当好好上帝分发智力的时候,我正呆在门背后呢。” “绝对不是那样!” “好好上帝在分发强壮、美丽的身躯的时候,我也正在门背后。就是在年轻的时候,我也跑不快,又不可跳跃。我从来没有感觉十分好过,一次也没有。我从小就有胀气,踝关节肿胀和腰子痛,而且,好好上帝在分发金钱和好运道的时候,我也在门背后呆着。当我大着胆子从门背后走出来,轻轻地说:‘主啊,主啊,亲爱甜蜜的主啊,这里还有我这个小老东西呢————’什么好东西都没留下。他只好拿了一个老干土豆给我做鼻子,给了我一头像钢针的头发,给了我一副牛蛙的嗓子。” “根本不是牛蛙的嗓子,狄安娜,是副可爱的嗓子。” “牛蛙的嗓子,”她坚持说,“在天堂里就有这个牛蛙,罗斯瓦特先生。好好上帝本来是要送它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可是这个老牛蛙鬼得很:‘甜蜜的主啊!’这个老牛蛙说,‘假如你不管的话,我并不想很快降生。看起来一个青蛙在下界并没有多大乐趣。’所以,上帝就让这个牛蛙留在天堂到处乱蹦。在那里,没有要拿它作钓饵的,也没有要吃它的大腿的。于是,上帝就把那个牛蛙的嗓子给了我。” 又是一声霹雳,使得狄安娜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我确实该说和牛蛙一样的话!这个世界对狄安娜·蒙恩·格兰浦斯也不是一个热情的世界啊!” “好了,好了,狄安娜————好了,好了,”埃利奥特说,他拿起一瓶南方康福特,呷了一小口。 “我的腰子成天痛得很,罗斯瓦特先生。它们就像一个烧红的弹丸,而且是在慢慢通上电,在那里滚来滚去,还带着许多突出来的有毒的刀片。” “那绝对舒服不了。” “是不舒服。” “我多么希望你去找个医生看看你的该死的腰子,亲爱的。” “我去过了。今天我去找了温脱斯大夫,全部遵你的嘱托。 他简直是把我当成了一条奶牛,他是一个酒鬼兽医。他乱敲乱打我的身体,把我翻来滚去,同时一个劲莫名其妙地笑着。他说,但愿罗斯瓦特的每一个人都有像我这样的腰子才好呢。他说我的腰子病只存在我的头脑里。啊,罗斯瓦特先生,此后,你就是我唯一的医生了。” “亲爱的,我不是医生呀。” “我不管。你治好的绝症比整个印第安纳的医生加在一起所治的病还要多呢。” “好了,好了———” “唐·列昂纳德长了十年的疖子,你都将其治愈了。纳德·加尔文从小就有眼睛抽搐的毛病,你都治好了。珀尔·弗莱明来看过你以后,她就可以丢开她的拐杖了。听了你的可爱的声音以后,我的腰子也不痛了。” “我很高兴。” “而且也不打雷和闪电了。” 这是真的。现在只剩下绝望忧伤的雨声了。 “那么,你可以睡啦,亲爱的?” “全是你的功劳。啊,罗斯瓦特先生,应该在市中心给你树一尊大雕像,用钻石、黄金、无价的宝石和纯铀制成。你用你伟大的姓氏,你的高尚的教育,你的钱和你母亲教导你的美好的风度,完全可以在大城市里大出风头,和那些最大的大亨们坐卡迪拉克高级轿车进进出出,乐队敲敲打打,人群欢腾。你完全可以在这个世界上高高在上,当你往下看可怜的老罗斯瓦特县的我们这些单纯、愚蠢的普通老百姓的时候,我们就像小臭虫一样渺小。”“行了,行了———” “你放弃了一个人所能要求的一切东西,就只是为了帮助小老百姓。小老百姓心里是有数的。上帝保佑你,罗斯瓦特先生。再见。” “这是老天爷给我的小小的警告信号”———罗斯瓦特参议员阴冷地对西尔维亚和麦克阿利斯特说道,“我错过了多少次呢?我想,是全部。” “不要太责怪自己嘛!”麦克阿利斯特说。 “如果一个人只有一个孩子,”参议员说,“并且,这个家族一向又以造就不寻常的、意志坚强的人物而知名,那么,这个人应该用个什么样的标准,来评价其儿子到底是个怪物呢?” “不要太苛责自己嘛!” “我这一辈子都是在要求人们对他们自己的厄运进行自责。” “你还说过有特例呀?” “极少极少。” “这极少数之中就包括你。你属于其中。” “我老是这么想,如果在他小时候当消防队的吉祥物的时候,不是那么大肆轰动的话,埃利奥特也许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上帝啊,他们简直将他宠坏了———让他坐在第一水泵手的位置上,让他敲钟———教他怎么让发动机熄火又点火,而使救火车发生回火,在他把消声器都弄掉了的时候,又笑得不可收拾。他们当然都是满口酒气口罗————”他点点头又眨眨眼。“痛饮和救火车———重返欢乐的童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每次我们一起离开的时候,我都告诉他,这里是家———但是,我从来没有想到,他竟会蠢到这个地步,就真的相信了。” “我怪我自己不好呀。”参议员说。 “说得好,”麦克阿利斯特说,“而且在你进行自责的时候,一定要认识到你要对埃利奥特在二次大战时的一切遭遇负责。很明显,那些消防队员都呆在有烟的大楼里的那件事是你的过错。” 第十三章 麦克阿利斯特指的是造成埃利奥特在战争接近尾声时精神崩溃的直接诱因。充满烟的大楼是巴伐利亚的一家单簧管工厂。听说党卫军刺猬弹轰击过这座楼。 埃利奥特带着他的连队的一个排冲击这座楼。他常用的武器是一支汤姆逊冲锋枪。但是这次他带的是一支步枪,而且上好了刺刀,因为担心在烟雾中误伤了自己人。他从来用过刺刀捅人,在大屠杀的年代里也没有过。 他向一个窗户里扔进一颗手榴弹。爆炸的时候,罗斯瓦特上尉亲自爬进窗户,发现他自己站在一片停滞不动的烟海之中,它起伏不平的波面恰及他的眼睛。他昂起头以保持鼻子在浓烟之上。他听得见德国人在讲话,却不见他们。 他向前跨了一步,绊住了一个人,又摔倒在另一个人身上。这些都是被他的手榴弹炸死的德国人。他起身,发现面对面站着一个头戴钢盔,面戴防毒面具的德国人。 埃利奥特像他一向作为一个好战士那样,用膝盖猛顶那个人的小肚子,用刺刀直插其喉咙,抽出刺刀以后又用枪柄打碎了那人的下巴。 此时,埃利奥特听到一个美军军士在左边嚷嚷。那边的能见度好得多,因为那个军士在喊着:“停止射击!莫动枪,你们这些人,上帝呀,他们不是军人。他们是消防队员!” 这是事实:埃利奥特杀死了三个没有武装的消防队员。他们是普通的老乡,正在从事着努力使房子和氧气隔绝开来的英勇而无可非议的事业。 在卫生员取下被埃利奥特杀死的三个人的防毒面具的时候,他们竟然是两个老人和一个小男孩。那个小男孩就是埃利奥特用刺刀捅死的那一个。看上去他不超过十四岁。 在此之后,埃利奥特有十分钟光景还相当正常。然后,他平静地躺在一辆在行进着的卡车的前面。 卡车在关键时刻停下来了。但是车轮已经碰到罗斯瓦特上尉。当他的吓得要死的士兵抬起他的时候,他们发现埃利奥特全身僵硬,甚至抓住他的头发和脚跟就可以把他抬起来。 他处于这种状态有十二个小时,不说不吃———因此,他们就把他运回到快活的巴黎。 “他在巴黎的行为如何?”参议员很想知道。“那时候,在你看来他是否正常呀?” “我就是在这时候才偶然认识他的。” “我不太懂。” “神父的弦乐四重奏小组在一个美国人的医院为一些精神病人演出———神父和埃利奥特谈了话,神父认为埃利奥特是他认识的最清醒的美国人。在埃利奥特病好出院的时候,他受神父之邀去吃饭。我还记得神父是这样介绍的:‘我想让你们见见这位当今唯一真正认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美国人。’” “他这么清醒,有没有告诉你什么?” “那是他留下的总的印象———实在的,比他说的那些具体的话印象要深得多。我还记得神父是怎样描述他的。他说:‘我带回家来的这位年轻上尉———他瞧不起艺术。你们能想象吗?蔑视艺术————而且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居然使得我因此而喜爱他。我记得,他说的是艺术与他无缘。我觉得,这种说法对于一个在执行任务中刺死了一个十四岁孩子的人,是十分公正的。’” “我第一眼看到埃利奥特就爱上了他。” “你能不能换个词?” “什么词?” “除了爱。” “还有更好的词吗?” “它本身是一个非常好的词———但是一到埃利奥特身上就变了。现在对我们来说,它已经失去了那种意义。埃利奥特在爱这个词上的所作所为,同俄国人在民主这个词上的所作所为完全一样,如果说埃利奥特是要爱所有的人,根本就不问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他们的工作是什么;那么,我们这些人则总是因为某种特定的原因而爱某些特定的人,所以我们这些人最好还是再找一个新词。”他抬起眼睛看着他的已故妻子的油画。“比如说吧,我爱她更甚于我爱我们的扫垃圾工人,这让我犯了一个很可笑的错误:歧视。”西尔维亚淡淡地一笑。“在找到一个更好的词儿之前,我是不是可以继续使用这个老词———就是今天晚上?” “由你嘴里说出来,它的意义不只如此。” “在巴黎,我第一眼就爱上了他———现在我一想起他,还是爱他。” “在这场把戏中,你一定很早就认识到了,你遇到的问题并不容易解决。” “那就是酗酒。” “这是关键问题。” “还有和阿瑟·加尔维·厄尔姆的那件糟心的事。”厄尔姆是一个诗人。当基金会还在纽约的时候,埃利奥特曾给了他一万美元。“那位可怜的阿瑟对埃利奥特讲,他想要完全自由地说话,不用考虑钱的问题。埃利奥特当场就签了一张巨额支票。那是在一次鸡尾酒会上。”西尔维亚说,“我记得阿瑟·戈德弗雷,罗伯特·弗洛斯特,萨尔瓦多·达利———还有其他许多人。 “埃利奥特对他说:‘你必须实话实说,现在是该有人讲老实话的时候了。如果你还需要更多的钱来讲出更多的老实话,再来找我好了。’ “可怜的阿瑟昏头昏脑地在酒会上到处乱转,给人家看那张支票,问他们这个到底是不是真的。他们都告诉他,这真正是一张支票。然后他又回来找埃利奥特,再一次弄清楚了支票的事并不是开玩笑。然后,他几乎是歇斯底里地请求要埃利奥特告诉他应该写些什么。” “‘那可是事实啊!’埃利奥特说。” “‘你是我的庇护人———我想,你作为我的庇护人,你可能————’” “‘我不是你的庇护人。我是一个普通的美国人,给了你钱就是为了找出什么是真实情况。这两件事完全风马牛不相及。’” “‘对呀,对呀,’阿瑟说,‘就应该是这样。我就想这样。我不过是想,或许你想要某些特别的题目———’” “‘你选择题目,而且要真正放开胆子写。’” “对呀。可怜的阿瑟完全不自觉地突然敬了礼,我看他根本就没有在陆军、海军或者其它什么部队呆过。然后他离开了埃利奥特,接着又到酒会上闲逛,问大家埃利奥特对什么东西感兴趣。最后他又回来告诉埃利奥特,他曾经当过季节性的水果采摘工人,他要写一组关于水果采摘工人悲惨生活的组诗。” “埃利奥特站起身来,向下望着阿瑟,他的眼睛发着光。他说话了,想让大伙都听见。‘先生!你知道吗,罗斯瓦特是联合果品公司的发起者和多数股票的持有者啊?” “‘事实并不是那样!’参议员说。” “‘当然不是事实。’西尔维亚说。” “‘基金会在那个时候到底有没有联合果品公司的股票?’参议员问麦克阿利斯特。” “‘哦———大概有五千股吧。’” “‘等于没有。’” “‘是等于没有。’麦克阿利斯特表示同意。” “可怜的阿瑟羞得无地自容,偷偷溜走了,后来又跑回来,低声下气地问埃利奥特,谁是他喜爱的诗人。‘我不知道他的姓名,’埃利奥特说,‘我是很想知道他的名字的。因为这首诗给我印象很深。’” “‘你从哪儿知道的?’” “‘它是写在罗斯瓦特县和印第安纳州布朗县交界处的一个酒吧间的男厕所的墙上。那是罗格·卡宾旅店。’” “‘啊,太不可思议了,太不可思议了。’参议员说,‘天啊,想必罗格·卡宾旅店在一九三四年就给烧掉了。埃利奥特怎么会记得住的,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他去过那个地方吗?’麦克阿利斯特问。” “‘去过一次———现在我想起来了,只有一次。’参议员说,‘那是个可怕的强盗窝啊。如果不是车子出了毛病,我们是不会在那儿停车的。埃利奥特那时候想必是十岁?或是十二岁?他可能用过男厕所,而且可能真的看到了墙上写的什么东西,使得他一直都还没有忘记。’他点点头,‘太不可思议了,太不可思议了。’” “‘那诗到底是什么啊?’麦克阿利斯特说。” 西尔维亚对这两位老人表示了歉意,因为她不得不说粗话。然后,她就背诵了埃利奥特大声对厄尔姆朗诵的两行诗: “‘我们并没有向你的烟灰缸内撒尿,所以请你也不要向我们的便池扔烟头’” “这位可怜的诗人流着眼泪逃走了,”西尔维亚说,“事情发生几个月之后,我都一直非常害怕打开小包裹,害怕某一个包裹里会装着阿瑟·加尔维·厄尔姆的耳朵。” “真是对艺术的痛恨啊。”麦克阿利斯特说。说完,他发出了咯咯叫声。“他自己就是一个诗人。”西尔维亚说。 “这对我真是个新闻,”参议员说,“我以前一直不知道。” “他以前常写诗送我。” “很可能他只有在公共厕所墙上乱划的时候,才是最才思敏捷的。我老是在想是谁干的。现在我知道了,就是我的诗人儿子哟。” “他在厕所墙上乱划吗?”麦克阿利斯特问。 “我听说他干过。”西尔维亚说,“那是无害的———并不很让人恶心。我们呆在纽约的时候,人家告诉我,埃利奥特在全市的男厕所里都写上了同样的话。” “你还记得内容是什么吗?” “记得的。‘如果你被遗弃且被遗忘,一定要放得下尊严。’据我所知,这是他的独到见解。” 此刻,埃利奥特正在想借看书入睡。他看的正是阿瑟·加尔维·厄尔姆的一本小说的手稿。 这本书就是:《和孩子一起找株曼德拉草根》,这是约翰·多恩的一行诗,书一开头写着:“献给埃利奥特·罗斯瓦特,我的富于同情心的绿松石。”下面还有他的一段引语: 一颗富于同情心的绿松石一旦泛白预示着佩戴者的身体会感到不适。 厄尔姆还写了封信,说明此书将由派林多乐姆书局于圣诞节出版,并将与《色情作品的摇篮》一起收入一个大的读书会的丛书中。 这封信的部分如下: 毫无疑问我已被你遗忘,富于同情心的绿松石。你认识的这个阿瑟·加尔维·厄尔姆是一个不值得放在心上的人。他是一个十足的懦夫,是一个傻透了的傻瓜,居然还自以为是个诗人!他是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以后,才真正认识到你的刻毒之心竟然有这样的慷慨和仁慈!你是早就想了很久才向我挑明了,我的毛病之所在和我应该怎样来改正,而且你仅仅只用了很少的几句话!现在(十四年以后),这里是我的八百页长的著作。没有你,这些我是写不出来的,我指的并不是你的钱(钱是狗屎,这正是我想在书中要加以说明的问题之一),我指的是,你坚持要讲出关于我们这个病入膏肓的社会的真实情况,以及说明真情的字句只有在厕所的墙上才能找得到。埃利奥特已经记不起阿瑟·加尔维·厄尔姆其人,更不知道他对此人作了点什么忠告。厄尔姆的提示太诲涩了。埃利奥特很高兴他给了某人以有意义的忠告,当看到厄尔姆的下面的话时,甚至有些得意忘形了。 “让他们枪毙我,让他们吊死我,反正我已经说出了真实情况。法利赛人(伪善者),麦迪逊大街的骗子们和腓力斯人(市侩庸人)的咬牙切齿的声音,对我而言都是音乐。在你的神圣的帮助下,我已经把真理的神灵从瓶子里放出来了,他们永远也不会再回到瓶子里了!” 埃利奥特开始劲头十足地谈起厄尔姆所写的、并且准备为之献身的真理来了。 我扭她的手臂直到她张开了两腿。当我长驱直入的时候,她轻轻尖叫了一声,半是欢乐,半是痛楚,你想一个女人会怎样呢? 埃利奥特发现自己也冲动起来。“啊,我的天老爷,”他对着他的生殖器官说,“你不应该这样乱来的。” “要是有一个孩子就好了。”参议员又说了。 后来,他的强烈的遗憾却给这个想法击破了:对一个没有能生出神奇孩子的女人讲这个话,是太残忍了。“原谅一个老傻瓜吧,西尔维亚。我能够理解你的感受,你正是因为没有孩子而要感谢上帝呢。”西尔维亚在洗澡间里哭完了以后又出来了,她作了一些表示,主要是想表示她倒是真喜欢有这么一个孩子,而且她也对此感到遗憾。“我绝不会为了那样的事而感谢上帝的。” “我可以问一个关于你个人生活的问题吗?” “生活总是这样要求的。” “你认为他确实没有生儿育女的能力吗?” “我有三年没有见着他了。” “我只想让你作一个推测。” “我只能告诉你,”她说,“在我们共同生活的后期,性交对于我们俩都几乎没有兴趣了。他曾经非常热衷于性交,却不是想要个孩子。” 参议员懊恼地啧啧连声地说,“我当初要是管教好我的孩子就好了!”他抽搐了一下。“我去拜访了埃利奥特在纽约时经常去看病的那位心理分析专家,这件事是直到去年才办的。看起来,关于埃利奥特的事,我的关心迟了二十年。问题是———问题是,我,我脑子里从来没有想到过,像这样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居然会到这种地步!” 姆沙利强按捺住他急于想知道埃利奥特病情的详细诊断情况的心情,紧张地等待着有个什么人催促参议员继续说下去。没有人催促,所以姆沙利只有自己说话了。“医生说了些什么呢?”参议员心里毫无戒备,继续他的话题。“这种人从来都不愿意谈你想要谈的事,总是谈些不相干的事。当他知道我的身份之后,他连埃利奥特都不愿意再提到了。他只想谈罗斯瓦特法案的事。”罗斯瓦特法案是参议员自认是他在立法事务方面的得意之作。这个法案规定,凡发表或占有诲淫材料的均属违反联邦法律,最重可判五万美元罚款和十年监禁,不准假释。这实在是一个精典之作,因为它精确地给诲淫下了定义: 诲淫,即能引起生殖器官勃起,生理排泄,身体毛发勃起的任何图片,或留声机唱片,或任何书写材料。 “这位心理分析医生,”参议员发牢骚说,“想要了解我的童年生活。他想要探究我对身体毛发的感觉。”参议员耸耸肩。“我请他别再谈这个问题了。我和所有的普通人一样,据我所知,对这个话题很厌恶。”他指着麦克阿利斯特,其实也只不过要指个什么人罢了。“这就是你们的对色情的解释。有些人会说,‘啊,你是如何认出来的呢?你怎么能把它与艺术和其它诸如此类的东西分得开呢?’我把这个解释写进了法律!色情和艺术的差别就在身体毛发上。” 他脸红了,不好意思地向西尔维亚道了歉。“你不要计较了吧,亲爱的。” 姆沙利鼓励着他。“那么,医生对埃利奥特什么也没有说吗?” “这个该死的医生说了,埃利奥特对他什么也没有讲,除了那些人所共知的历史事实,差不多都是和怪僻人物和穷苦人所遭受的压迫有关的事。他说,他对埃利奥特的病所作的任何诊断,都不会是些胡说八道。作为一个忧心忡忡的父亲,我对医生说了,‘说吧,关于我的儿子,无论你说什么都行,我不会要你负责的。你随便讲什么,不管对不对,我都会感激你的。因为好多年以前,不管是负责任还是不负责任,是真还是假,我对我的孩子已经吃不准了。你就把你的不锈钢汤匙伸进这个不幸的老头子的脑子里来吧,医生,’我对他说,‘而且还要搅动。’ “他对我说,‘在我对你讲了我的不负责任的想法之前,我想提到一个关于性反常的问题。我曾经想和埃利奥特讨论这个问题———好,如果参加讨论这个问题会对你造成强烈影响的话,那还不如现在就结束这个话题。 ’‘说吧,’我说,‘我是个老油条了。 有种说法,老油条已经不会因为什么人说了什么而受到很大刺激的。以前我根本就不相信,现在我就试图去相信。’ “‘很好———’他说,‘让我们假设,一个健康的年轻人总是会由于一个漂亮的女人,除了他的母亲和姐妹,而引起性冲动的。 如果他由于其它事物而引起性冲动,比如,另一个男人,或者一把伞,或者约瑟芬皇后的鸵鸟毛披巾,或者一只绵羊,或者一具死尸,或者他的母亲,或者一条失窃的吊袜带,那他就是我们听说的性反常。’ “我回答说,我以前就知道这种人的存在,不过,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他们的事,因为似乎也并没有多少事情要去考虑他们。 “‘很好,’他说,‘这个反应很适当,罗斯瓦特参议员,坦白地说,颇使我感到惊奇。让我们现在就来谈谈这个看法,所有的性反常都是一个电线搅乱的问题。大自然母亲和社会命令人们应该在什么什么地方和如此这般地进行性行为。正是因为这个电线搅乱的问题,这些不幸的人却一个心眼地径自跑到一个错误的地方,自豪地,精力充沛地干起那种见不得人的不合适的事情来了。假如他没有挨暴徒的殴打,而只是因为挨了警察打而终身残废的话,那他就算是幸运了。’” “这是我多年以来第一次感到恐惧。”参议员说,“而且我也这样对医生说了。” “‘好,’他又说了,‘干医生这一行,最最愉快的莫过于把一个门外汉推向恐怖,然后又把他拉回到安全的岸上来。埃利奥特肯定是电线搅乱了,但是,这种短路导致他为发泄性欲而去做的那些不合适的事,并不一定是些很糟糕的事。’ “‘怎么说的?’我叫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埃利奥特偷女人的内裤,埃利奥特在地铁偷偷剪人家头发,埃利奥特偷看人家等等下流事。这位印第安纳州参议员耸耸肩。‘告诉我,医生,您将最坏的消息对我说吧。埃利奥特把他的性欲导向什么啦?’ “‘乌托邦。’他说。” 失望让姆沙利反复地打着喷嚏。 埃利奥特看着《和孩子一起找株曼德拉草根》,睡意越来越浓了。他不过是随便翻翻,希望偶然发现某些会使法利赛人(伪善者)咬牙切齿的地方。甚至有个地方描写道,有一个法官因为从来没有使他妻子达到过一次情欲高xdx潮而受到谴责。另外还有一个地方,有一个负责肥皂客户的广告经纪人喝醉了酒,锁上他公寓的门,穿上他母亲的结婚礼服。埃利奥特皱起了眉头,努力去想这种事大致是会使法利赛人恼火的。但是,他总不能那样做到。 他现在读到这位经纪人的未婚妻勾引她父亲的司机,她故意挑逗地咬掉了他制服上口袋的扣子。埃利奥特很快地坠入了梦乡。 电话铃响了三声。 “我是罗斯瓦特基金会,有什么我能为您效劳的吗?” “罗斯瓦特先生———”这位烦躁不安的人说,“你不认识我的。” “难道有人对你讲过这有什么关系吗?” “我是无关紧要的,罗斯瓦特先生。我比微不足道还微不足道。” “那么,上帝就是犯了一个很糟的错误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上帝在造我的时候,肯定是犯错误了。” “或许你该向合适的地方去发你的牢骚。” “那么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呢?” “谁告诉你我们的?” “在电话亭内有一张黑色和一张黄色的告示,上面写道:‘不要自杀,给罗斯瓦特打电话吧,’而且还有你的电话号码。”这种告示在全县所有电话亭内都有,同时在大部分消防队员的车子和卡车后窗上也都贴着。“下面有人用铅笔写了些东西,你知道吗?” “不知道。” “写的是,‘埃利奥特·罗斯瓦特是一位圣人。他会给你爱和钱。如果你宁愿要印第安纳州南部最好的屁股的话,那就给梅丽莎打电话。’下面还有她的电话号码。” “这个地区你并不熟悉吧?” “我对哪里也不熟悉。不过,你的职业到底是什么呢?———某种宗教吗?” “圣灵两系宿命论洗礼会。” “那是什么东西?” “这就是我一般对人家硬说我必定信某种教的回答。恰好有这么一个教派,我敢肯定一定是个好教派。必须要洗脚,而且神职人员不拿薪水。我洗脚,而且我也不拿薪水。” “我不懂你的意思。”打电话的人说。 “不过就是一种使你感到轻松的说法罢了,就是要你对我不一定要十分认真。你大概不是一个圣灵两系宿命论洗礼会会员吧,对吗?” “上帝啊,不是的。” “这里有两个信徒。说不定有一天我也会对他们当中的人,讲我刚才对你讲的话。”埃利奥特喝了一口酒。“我真害怕这一天,而这一天终将来临。” “听了你的话觉得你真像是个醉鬼。你是不是刚才喝了酒。” “管他呢———我们能为您做些什么呢?” “你究竟是干什么的?” “政府。” “什么?” “政府。如果我不是教派,而且我又要阻止人们自杀,那我一定就是政府了,对不对?” 电话对面的人自言自语了几句。 “要么就是社团的金库了。”埃利奥特说。 “你在开玩笑是吗?” “这正是我想要知道而要你去发现的东西。” “也许你觉得贴上一些关于想要自杀的人的告示,是蛮好玩的吧。” “你想要自杀?” “那又关你什么事呢?” “我不想对你讲那些我发现的,能让生命延续的理由。” “你究竟想怎么样?” “我想要问你,假使继续活一个礼拜,你要开出的最最低的底价。” 沉默了一会儿。 “你听清我的话了吗?”埃利奥特说。 “我听清了。” “如果你不想自杀,那请你把电话挂上,好吗?否则别人会打不进来的。” “你似乎精神有问题。” “是你想要自杀的呀。” “假如我说,给我一百万美元,我也不愿意活到下个礼拜,你认为该怎么办?” “我就说,‘那就去死吧。’一千美元怎样?” “一千美元。” “那就去死吧。一百美元怎样?” “一百美元。” “这才像话了。到这里来谈谈。”他把办公室地址告诉了他。 “不要怕消防站门口的那些狗。”他说,“它们只有在火情警报器响的时候才咬人。” 这个报警器还有一些故事,据埃利奥特所能得到的资料来看,它是西半球最响的一个警报器。它是由一个七百马力的梅塞施密特引擎带动的,而此引擎又有一个三十马力的电力启动器。 它曾经是二次大战期间柏林的主要空袭警报器。罗斯瓦特基金会从西德政府手里把它买下来了,然后匿名送给了这个镇。 它是用平板车送来的,关于赠送者的唯一的线索是拴在上面的一个小纸片,简单地写着:“一个朋友的敬意。” 埃利奥特在一本他藏在床底下的笨重的账本上记事。这个账本有个黑色印花皮面子,有三百页悦目的绿色有格子的账目。这就是他所说的末日账本,在这个账本里,从罗斯瓦特基金会在罗斯瓦特县开张的第一天起,罗斯瓦特就记下了每一个来求助的人的姓名,他遇到的困难以及基金会对他的帮助。 账本都快记满了,而且也只有埃利奥特和他的已经跑了的妻子才能看得懂里面写的是什么。现在他正在写那个给他打过电话,并且才来见过他,并且刚刚离开的那个要自杀的人的姓名———此人走的时候有点恼火,好像是怀疑他是不是受了骗,或者给耍弄了,但又好像摸不着头脑,或者是什么道理。 “谢尔曼·威斯利·里特尔,”埃利奥特写着,“!"#$,%&—’()—*+—,-—./0/—0-12—345/66。”翻译过来,意思就是,里特尔是印第安纳波利斯人,是一个想要自杀的工具和模具工人,现在已经没有工作了,是一个二次大战的退伍军人,有一个老婆和三个孩子,老二得了大脑麻痹症。埃利奥特给了他一笔三百美元的罗斯瓦特基金会的研究金。 在末日账本中,比给点钱要更加常用得多的一个处方是“7.”。这是埃利奥特推荐给那些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不是某一原因,而深深陷入抑郁之中的人的。“亲爱的,我告诉你该怎么办吧————吃一片阿斯匹林,同时用一杯酒送下。”“48”指的是“捕捉苍蝇”。人们想为埃利奥特做些事补偿一下。他就要他们在一个特定的时间来他的办公室打苍蝇。在蚊蝇孽生季节,这并不是件容易做的事。因为埃利奥特的窗户上没有窗纱,而且,由于有下面油腻的热气通风装置,他的办公室便和烧午餐的肮脏厨房直接相通。 所以,这种捕捉苍蝇实际上是宗教仪式,甚至仪式化到了一种很深的程度:传统的苍蝇拍子已不使用,善男信女各以不同方式捕捉苍蝇。男人们用橡皮带子,女人们用温水桶和肥皂水。 用橡皮带子是这样打法的:人们切开一根橡皮带,把它绞成一股绳子,而不是弄成一个圈圈。他用两手拉开这根绳子,沿着它瞄准,就像它是一根步枪筒一样,当苍蝇被瞄上了以后,突然松开将皮带打得准的话,苍蝇就会尸飞灰灭。这就是造成埃利奥特的墙上和木器上许多奇怪的颜色的原因,上面都是些干的苍蝇的尸浆。 第十四章 用桶和肥皂水是这样打法的:女人们先找到落在天花板上的苍蝇。然后她就把肥皂水桶慢慢地移到苍蝇的正下方,当苍蝇发现了时,总是先自由落体式的往下掉两英寸光景,然后才用翅膀飞。最好是让苍蝇直到桶已到了它的正下方的时候才发现危险,那么它就必然会掉进肥皂水里,在挣扎中穿过泡沫被淹死。对于这种技术,埃利奥特经常说:“没有亲自试过,谁也不会相信。一旦她发现其效力,她会一辈子使用的。” 在账本的背页上,写着一篇永不会完成的小说。这是埃利奥特在好多年以前,当他最后终于明白西尔维亚是不会回来以后的当天晚上写的: “为何这么多死魂在尘世经历了失败和死亡;失败和死亡之后,仍然自愿回到尘世间呢?因为天堂让人感到毫无趣味。在这些珍珠门上应该写上这几个大字: 一些不足挂齿的东西,啊,上帝,却要走长长的路哟。但是,在天堂的广阔无垠的大门上的唯一的字句却是毁坏艺术者的乌鸦。‘欢迎参观保加利亚世界博览会!’这句话用铅笔写在珍珠山墙上。‘革命比死还是强些’这是另一种意见。 ‘只有搞过黑女人的才算是汉子’,这又是一条。这一条被改成了‘只有自己长过黑肉的,才算真正意义上的男人’。 ‘在这附近我到什么地方才可以找到一个好的职业?’一个下流的鬼魂问道。得到的回答是:‘到丁尼森爵士的最后一位行吟诗人的短歌中去碰碰运气。’ 我个人的贡献是: 在天堂墙上涂写的众徒, 须将尊驾的大便搓成小球。 读到这些智慧字句的人们, 应该把大便小球吞吃下肚。” “忽必烈汗,拿破仑,朱利叶斯·恺撒和狮心理查国王都是臭狗屎。”一个勇敢的鬼魂宣布说。这句话没有受到任何人的反驳,大概也不会遭到受害者方面的反驳的。忽必烈汗的不朽灵魂现在寄躯于秘鲁利马一个兽医的妻子的温顺的肉体之中。波拿巴(拿破仑)的不朽灵魂已从马萨诸塞州科土依特港港务长的十四岁的儿子的热乎乎胖乎乎的肉体中向外窥视着。恺撒大帝的鬼魂正在安达曼岛上的一个俾格米寡妇的患梅毒的肉体中挣扎着过日子。狮心则在一次旅途中被逮了,这次是困在一个可悲的喜欢裸体的一个人生活拾垃圾的名叫科奇·勒特辛格的人的肉体之中。这位科奇,里面装着可怜的理查国王,每年都要搭乘灰狗公共汽车到印第安纳波利斯去三四次,打扮得很正式,穿上皮鞋、袜子、吊袜带和一件雨衣,脖子上还挂着一个镀克罗米的哨子。科奇一到印第安纳波利斯,就冲到一家大公司的银器部,那个地方总是有一大批未来的新娘在挑选银器。科奇吹起哨子,这些女士们都抬头看,科奇将他的雨衣掀起,再收拢来,然后拼命地跑,去赶乘返回罗斯瓦特的公共汽车。 埃利奥特的小说继续写道:“天堂是最最令人厌烦不过的了,所以大部分鬼魂都排着队等待再次降生———他们生活、恋爱、失败、死亡,然后又排队等候再次降生。就像俗话所说的,这是司空见惯的事。他们对这个或那个种族,这个或那个性别,这个或那个国籍,这个或那个阶级,从不吵吵闹闹地。他们所要求的和他们所得到的就是一个三维空间———一个差强人意的一段短时间———和用以隔绝外界的躯壳。 这里无所谓内、外部。无论从哪个方向通过这些大门,都是从无所在到无所在,从有所在到有所在。可以想见有这么一个弹子球桌,和银河一样长,一样宽。不要忘记,这上面完全没有一个疵点,上面粘贴绿色呢子也可以想见,就在正正中间有一座大门。一个能有这种想象的人,一定可以理解关于天堂乐园所应知道的一切了———而且也就会同情那些急于想要明确区分内部和外部的那些人了。 不过,尽管这里很不舒服,我们有一些人并不希望重生。我就是其中的一个。我从公元一五八七年以来就没有到尘世了。当时,我是在某一个瓦尔普加·豪斯曼宁的躯壳里,是在奥地利的迪林根村庄被处死的。我是因被控施行巫术而被处死的。当我听到这个判决时,我的灵魂想脱离这个肉体,反正我已经在里面呆了八十五年,本来就要离开它了。但是,我还不得不呆在里面,任由他们把我的肉体捆在锯木架上,把锯木架搬到车子上,把我的可怜的老躯壳拉到了市政厅。在这个地方,他们用烧得通红的铁钳撕裂我的右臂和左rx房。然后我们又到了下面的门,他们又在这里撕裂了我的右rx房。然后他们又把我带到了医院的门口撕我的右臂。然后我被拉到了村子的广场上。鉴于我曾经是一个有执照的和有保铺的接生婆,已经干了六十二年,而且一直表现恶劣,他们把我右手切断了。然后他们把我绑在一个桩子上,活活地把我烧死了,把我的骨灰丢在最近的小河里。 我已经说过了,我从此就不再重生了。 “以往在我们这些不愿意重返那个古老尘世的人中间,大部分都是由于他们的躯壳曾经遭受过缓慢而绝妙的折磨———这个事实确实应该使那些鼓吹肉刑和对犯罪进行威胁的人们感到洋洋得意。不过,最近以来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我们颇增加了一些同伙,他们按照我们的痛苦标准来看,事实上在尘世并没有什么痛苦可言。他们在下界很少放个什么屁,但是他们一大帮子一到了这儿就像得了炮弹休克症似的大吵大闹:“再也不去了!” “他们到底是谁啊?”我问我自己,“他们到底碰上了什么极可怕的事情啦?”同时,我认识到,为了得到正确的答案,我不能再这样逃避了,我不能不让自己重降人世了。 刚才传来了话,说是我要被送往狮心理查的灵魂现在所在地———印第安纳州的罗斯瓦特。 埃利奥特的黑色电话机响了。 “我是罗斯瓦特基金会,能为您效劳吗?” “罗斯瓦特先生————”一个女人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斯特拉·威克贝。”她喘着粗气,等着他的反应。 “嗯,你好!”埃利奥特热情地说,“你打电话来真是太好了!真让我高兴!”他并不知道斯特拉·威克贝是谁。 “罗斯瓦特先生————我———我从来没有要求你过什么事,对吗?” “对———对,你从来没有过。” “好多的人,比我的困难小得多,却在不断打扰您。” “我从来没有认为有什么人在麻烦我。不错———我确实和一些人见面比另外一些人多一些。”比如说吧,他和狄安娜·蒙恩·格兰浦斯打的交道太多了,他根本不把那些东西记在本子上。现在他耍了个滑头:“我还经常想起你不得不承担的可怕的负担呢。” “啊,罗斯瓦特先生———要是你知道就好了————”她嚎啕大哭起来。“我们还老是说,我们是罗斯瓦特参议员的子民,而不是埃利奥特·罗斯瓦特的子民呢!” “哦,哦。” “我们不管好或坏,始终靠自己的能力生存着。好多次,我在街上碰见你,我都是偏过头去。倒不是因为我对你有什么意见。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其实威克贝家的人很好的。” “我懂————我一直都是很高兴听到你的好消息的。”埃利奥特想不起有任何妇女一看到他就转过头去的,并且他也从没去过市里,所以也不可能给这位过分造作的斯特拉以很多的机会来对他作出姿态。他正猜对了,她一定是住在小巷子里的,过着极端贫穷的生活,极少上街的,让人家看到她的破烂衣衫,不过只是自己想象在镇上也有某种地位,而且没有人不认识她。如果说她在街上碰见过埃利奥特一次,这倒也是可能的,那么这一次在她的头脑中就会变成千百次———每次感觉都会不一样。 “我今天晚上睡不着觉,罗斯瓦特先生———因此我在马路上闲逛。” “你经常这样做啊。” “啊,上帝呀,罗斯瓦特先生———在满月、新月和完全没有月亮的夜晚。” “今天晚上还下着雨。” “我爱这样的天气。” “我也是的。” “还有我邻居房子里亮着的灯光。” “有这样的邻居太好了。” “于是我就敲门,他们让我进去了。我就说:“我要是得不到一点帮助,就寸步难行了。如果我得不到某种帮助,那我对有没有明天都不在乎了。我再也不是罗斯瓦特的子民了!” “噢,噢———别,别。” “所以,他们让我上了车,开车送我到了最近的电话机旁。 他们说:‘你给埃利奥特打电话,他会帮忙的。’我照他们说的做了。”“你愿意的话,现在就到这里来看我,亲爱的———要么,你能等到明天吗?” “明天?”埃利奥特有些惊异。 “好得很!什么时候你方便都行,亲爱的。” “明天。” “明天,亲爱的。明天一定是个大晴天。” “感谢上帝!” “噢,噢。” “啊———罗斯瓦特先生,为了你,我要感谢上帝哟!” 埃利奥特挂上了电话。铃声又立刻响了起来。 “我是罗斯瓦特基金会,我们能为您做些什么吗?” “你还是最好先去理个发,弄套新衣服吧?”一个男人说道。 “什么?” “埃利奥特———” “是啊———?” “你听不出我的声音?” “我很抱歉———我————” “我是你的该死的老子。” “啊,父亲。”埃利奥特说,充满着爱意,惊讶和欢乐。 “听到您的声音真是太好了。” “你都听不出来是我。” “抱歉。您知道,电话多得不得了啊。” “是这样吗,呢?” “你应该很了解的呀。” “也许我是了解的。” “啊————不管那些,您好吗?” “很好。”参议员带着尖刻的讽刺味道说。“只有这么好了!” “这叫我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 参议员骂了一声。 “你找我干什么呀,父亲?” “不要对我像对某个酒鬼那样讲话!像对某个皮条客和某个低能的洗衣婆那样讲话!” “我怎么了?” “你的腔调很不对!” “对不起。” “我可以感觉到,你已经准备要告诉我,用一杯酒服用一片阿斯匹林。对我说话不要用那种口气!” “对不起。” “我不消要谁来给我付小摩托单车的最后一笔款。”埃利奥特确实曾经替某个求助者付过这么一次款。这个求助者两天以后在布鲁敏顿和他的女朋友一起,撞得粉身碎骨。 “我不知道你不会接受的。” “他居然知道我不要啊。”参议员在电话的那头对某个人说。 “你———你好像很生气,很不高兴啊,父亲。”埃利奥特显示出对父亲的关心。 “这事会过去的。” “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小事,埃利奥特,小事———诸如罗斯瓦特家族要绝根了之类的事。” “你为什么这样说?” “你不致于会告诉我,你将会生下一代吧?” “不是还有罗德艾兰州的那些人吗?” “你真使我感到好过多了,我倒记不全还有他们了。” “你现在又在说反话了。” “你这是瞎胡联系。说说除了你之外的什么好消息吧,埃利奥特。为你老子鼓鼓劲。” “玛丽·摩迪生了双胞胎。” “好!好!太妙了!只要有孩子出生就好了。那么,摩迪女士给这两位小公民取了个什么名字呀?” “狐狸窝和旋律。” “埃利奥特———” “呃————?” “你要好好审视一下自己。” 埃利奥特顺从地,尽可能地在没有镜子的条件下看着自己。 “我在看呐。” “现在,你问问自己:‘这是个梦吗?我怎么会弄到这步田地?’” 再一次顺从地,而且一丝一毫也没有感到有什么奇怪,埃利奥特对自己大声地问:“这是个梦吗?我怎么会落到这个落魄的地步的?” “呃?你的答案是什么呢?” “不是个梦。”埃利奥特报告说。 “你希望它是吗?” “我该怎么办呢?” “你能做什么就做什么,你过去做什么就做什么!” “你要我再去给博物馆买画吗?如果我捐赠两百五十万美元,去买伦勃朗的《亚里斯多德凝视荷马胸像》的话,你会不会为我而自豪骄傲呢?” “不要转移话题。” “我可不是这种人。去责备那些把这类图画标出这个价钱的人吧。我给狄安娜·蒙恩·格兰浦斯看过它的照片。她说:‘也许我不懂得欣赏,罗斯瓦特先生,不过我不会把这种东西挂在屋子里的。’” “埃利奥特———” “呃————? “问问你自己,哈佛对你的看法怎样?” “没有必要,我早知道了。” “哦?” “他们对我很满意。你应该看看我收到的信就好了。” 参议员暗自点点头,他知道关于哈佛的这个挖苦话被误会了,他也知道埃利奥特说的是真话,他说到的哈佛寄来的信都是充满敬意的。 “到底————”埃利奥特说,“看在老天爷的分上,自从基金会开张以来,我每年都给这帮家伙三十万美元,每次都很准时。那些信你应该看一下。” “埃利奥特———” “呃———?” “我们现在真是到了一个历史上极端令人啼笑皆非的时刻了,因为印第安纳州参议员罗斯瓦特现在要问他的儿子,‘你是否,或曾经当过共产党?’” “啊,我认识不少人,他们可能都有共产党思想,”埃利奥特老老实实地说,“不过,老天爷知道,父亲,任何跟穷人一起工作的人不可能不经常倾向于卡尔·马克思的———或者,在一定程度上,倾向于圣经的。我认为,人们在我国不能共享财富,这是非常糟糕的。我认为政府是没有良心的,竟然让一个婴儿一出世就拥有大笔财产,就像我这样,而又不让另一个婴儿出世时却什么东西都没有。据我看,这个政府至少可以做到在婴儿当中进行平均分配。即使人们不必为了弄钱而穷愁苦恼,生活就已经够艰苦的了。只要我们多拿点东西出来共享,政府能给每人分些东西的。” “那么,你认为这个办法对鼓励积极性会有什么影响呢?” “你是说,担心食物够不够吃,担心没有钱付医药费,担心不能给家庭提供好衣服,不能提供一个安全愉快舒适的住所,不能提供良好的教育和一点点娱乐吗?你是说,因为不知道钱河在那里而应该感到惭愧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 “钱河,就是国家财富流动的地方。我们生活在钱河两岸———那些和我们一起长大,一起进私立学校,一起划船,一起打网球的大多数凡夫俗子也是一样的。我们可以大口地喝着河里的水。甚至我们还专门上过喝水的课,以便让我们可以喝得效率更高些。” “什么是喝水课?” “从律师那里学!从税务顾问那里学!从客户的人那里学!我们一出生就离这条河特近,只消用漏斗和桶就足以把我们自己和以后的十代人在财富中淹死。但是,我们还是雇用了专家来教我们使用导水管,堤坝,蓄水池,虹吸管,传桶和阿基米德螺旋。反过来,我们的教员也变富了,他们的子女变成了喝水课的买主了。”“我从不认为我在喝水。” 埃利奥特一时间残忍起来,因为他心中很愤怒。“生来的喝水者是永远不会意识到的。当他们听见穷苦的人们议论某些人喝水的时候,根本就听不懂是在说些什么。他们甚至连钱河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每当我们当中的一个人声称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钱河之类的东西的时候,我自己就想:‘我的天哪,这真是无知啊。’” “听到你居然说到水平的问题,真是够稀奇的。”参议员铿锵有力地说。 “你想让我上戏院演出吗?你是要我在完美无缺的村子里去建起一座完美无缺的房子,然后再去驶船,驶船再驶船吗?”“有人关心过我的需要吗?” “我承认这不是泰姬陵。但是,在其他美国人都过这种糟心的日子的情况下,难道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吗?” “或许,如果他们不再相信钱河之类的神话,而且去干工作,他们就不会再过这种穷得让人痛心的日子了。” “如果没有这条钱河,那么,我今天怎么能够只消打打瞌睡,搔搔痒,偶尔接个把电话,就可以拿到一万美元呢?” “现在的美国人要发财还是得靠自己的奋斗。” “当然———除非有人在他还很年轻的时候就告诉他,这里有一条钱河,关于它没有什么公平正义可言,最好是忘记勤奋工作和奖励制度和诚实以及诸如此类的废话,而且告诉他赶快到河那边去。我要对他讲:‘到有钱有势的人们那里去,学会他们的办法。他们乐于听到别人的奉承,他们也怕威胁。尽力奉承他们,要不就尽量吓唬他们,那么到了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他们会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警告别作声。他们就会带着你通过黑暗,达到人们所知道的最深最宽的财富之河。他们还会带你到河岸的一个位置上,给你一个完全属于你的桶。你可以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不过要注意喝水声音一定要小。穷人可能会听见呢。” 参议员骂了一句。 “你不应该这样说的,父亲?”问话的语气很温和。参议员又骂了一句。 “我不过是想,我们每次谈话没有必要都这样刻毒,这样紧张。我是这样地爱你。” 骂得更凶了,而且由于参议员都快要哭出来了而更加刻毒了。 “我说我爱你的时候,你不能不这样说吗,父亲?” “你呀,好像是站在街角的人,手里拿着一卷卫生纸,每一张卫生纸上都写着‘我爱你’。每一个过路人,不管是谁,都能够分到一张。我才不想得到我的那一张卫生纸呢。” “可那并不一定是卫生纸啊。” “除非你不喝酒了,否则你什么东西也认识不到的。”参议员断断续续地大声叫喊着,“我让你妻子和你说,你认识到你就要失去她了吗?你认识到她是个多么好的妻子吗?” “埃利奥特———?”西尔维亚的问候是这样的有气无力和怯生生的。这姑娘真是太柔和了。 “西尔维亚————”这一位倒是规规矩矩,颇有大丈夫气派,但是并不平静。埃利奥特以前给她写了很多信,一再地打电话,但是直到现在,一直没有回音。 “我,我知道———我的行为一直都很不妥。” “只要是合乎人情————” “我能不合乎人情吗?” “不。” “其他人能吗?” “据我所知,也不能。” “埃利奥特———?” “什么?” “其他人还好吧?” “这里的?” “每个地方的。” “很好。” “我很高兴。” “如果———如果我问到具体的人,我要哭的。”西尔维亚说。 “那就不要问到他们吧。” “我很想再见见他们,虽然医生嘱咐过我,不能再回到那儿了。” “别问吧。” “有人生了个孩子?” “别问吧。” “你不是刚才对你父亲说了,有人生了个孩子吗?” “别问吧。” “谁生了孩子,埃利奥特?————我要知道,我要知道。” “啊,天啊,别问吧。” “我要,我要!” “玛丽·摩迪。” “双生?” “对,是那样。”埃利奥特此时透露了他对他为之献身的人们并不存在幻想。“还有纵火狂,毫无问题,毫无问题。摩迪家不但有双生,而且有纵火狂的悠久的传统。” “他们是不是很可爱?” “我还没有看到过他们。”埃利奥特的回答带着恼怒的情绪,这个一直都是他和西尔维亚之间的一件私下的纠纷。“他们总是这样的。” “你送了礼物给他们了吗?” “你怎么会想到我还继续送礼呢?”这是指埃利奥特对本县出生的每一个孩子都送一份国际商业机器公司的股票的事。 “你现在不这样做了吗?” “我现在还这样做。”听起来埃利奥特对这种事已经厌烦了。 “你好像很疲倦。” “这只是你个人的看法。” “再给我讲些新闻吧。” “我的妻子因为健康的原因正在和我离婚。” “我们能不能不谈这个新闻呢?”这个建议并不是无礼取闹。可这个建议太叫人伤心了,而这个悲剧是无法讨论的。 “一跳一蹦。”埃利奥特漠然地说道。 埃利奥特喝了一口南方康福特,但这并不让他觉得舒服。他咳嗽了,他的父亲也咳嗽了。这种父亲和儿子互不知道的偶合,无能为力的干咳对干咳,不但西尔维亚听到了,诺曼·姆沙利也听到了。姆沙利早已溜出了起居室,拿着书房里的一部电话。他正竖起耳朵在偷听。 “我————我想我该说再见了。”西尔维亚内疚地说,眼泪流了下来。 “这个该由你的医生来说的。” “代———代我向大家表示我的爱。” “我会的,会的。” “告诉他们,我老是梦见他们。” “这话会让他们很高兴的。” “祝贺玛丽·摩迪的双胞胎。” “我会的。明天我会为他们洗礼。” “洗礼?”这倒是件新鲜事。 姆沙利眼珠在乱翻。 “我———我不知道你————你居然还做这种事。”西尔维亚小心翼翼地说道。 姆沙利非常高兴地听到她的话里的焦急情绪。这就是说,埃利奥特的疯病并没有稳定下来,而且正要向前跳一大步进入宗教了。 “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埃利奥特说,“她坚持要,而又没有一个人愿意干。” “哦。”西尔维亚松了口气。 姆沙利并不感到失望。洗礼这件事就能够在法庭上作为一个极好的证据,说明埃利奥特自认为是救世主。 第十五章 “我对她说,”埃利奥特说,但是姆沙利的脑子里装有棘刺,根本拒绝接受这个证据。“我根本就不是个教徒。我告诉她,我压根儿没做什么将在天堂里值得一提的善事,但是,她还是照样坚持。” “那你要怎么说?你要怎么做呢?” “啊———我不知道。”埃利奥特由于沉迷于思考这个问题,一时忘掉了他的忧愁和烦恼。他的嘴上出现了一丝顽皮的微笑。 “我想,也许就跑到她的小房子去,在小孩子身上洒点水,说,喂,小子们,欢迎到这个世界。这个地方夏天很热,冬天很冷。这儿是个圆的,潮湿而拥挤的地方。小子们,你们在这里大约要呆一百年。小子们,我所知道的只有一条规则————: “该死的,你应该对他们亲切和蔼点儿。” 当晚他们俩就定下了一个约定,埃利奥特和西尔维亚将在三天之后在印第安纳波利斯的马洛特旅馆的青鸟室见面,这是最后一次见面。这件事对于这样两个有病而且相爱的人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这个协议是在通话结束时的一阵混乱的含糊低语和孤独的小声哭泣声中达成的。 “啊,埃利奥特,我们应该吗?” “我们必须这样。” “必须这样。”她重复着。 “你认为我们不得不吗?” “是的。” “生活就是这个样子。” 西尔维亚直摇头。“啊,该死的爱情———该死的爱情哟。” “一定会很好的,我保证。” “我也保证。” “我去买套新衣服吧。” “别———不要专为了我。” “那就算是为了青鸟室吧。” “再见。” “我爱你,西尔维亚,再见。” 她并没有言语。 “晚安,埃利奥特。” “我爱你。” “晚安,我的心中有丝恐惧。晚安。” 这次谈话颇使诺曼·姆沙利担心。他将电话听筒放回原位。 西尔维亚绝不能因为埃利奥特而怀了孕,这对他的计划是至关紧要的。一旦她有了孩子,不管埃利奥特精神正常不正常,就赋予了这个孩子一种不可剥夺的权利控制基金会。而姆沙利一直梦想这个控制权应该归于埃利奥特的另一个堂兄弟,罗德艾兰州皮斯昆土依特的弗雷德·罗斯瓦特。 弗雷德并不知道这些,他甚至还不能确定他究竟和印第安纳州的罗斯瓦特有无亲缘关系。印第安纳州的罗斯瓦特之所以知道他,是因为麦克阿利斯特、罗宾特、里德和麦克基的缘故。他们为了搞清他们之间的关系,特地雇了一个家谱学家和一个侦探去查明他们最近的姓罗斯瓦特的亲属究竟是谁。这个法律事务所秘密档案里的弗雷德的档案老厚一堆,就和弗雷德本人一样肥胖。但是,这个调查搞得非常缜密。弗雷德根本想不到,他会因此获得大笔意外之财。 于是,就在埃利奥特和西尔维亚同意见面的第二天早上,弗雷德自己还觉得他像一个没有什么前途的普通人,甚至比一个普通人还差。他从皮斯昆土依特杂货店走了出来,眯着眼睛看了看太阳光,作了三次深呼吸,走进了隔壁的皮斯昆土依特书报店。他是一个身躯肥胖的人,爱喝咖啡,爱吃丹麦糕点。 穷愁潦倒的弗雷德,上午都是在杂货店寻找需要保险的人,富人都在这儿喝咖啡,而书报店,却是穷人喝咖啡的地方。他是本城唯一的同时在两个地方喝咖啡的人。 弗雷德挺着大肚皮挤到书报店的午餐柜台边,对坐在那里的一个木匠和两个管子工咧嘴一笑。他艰难地坐上一张凳子,那个坐垫在他的巨型臀部下显得并不比一个葵花饼大多少。 “咖啡和丹麦饼,罗斯瓦特先生?”柜台后面的不甚整洁的傻女郎说。 “咖啡和丹麦饼真不错啊。”弗雷德会心地称道着,“像今天这样一个上午,老实说,我的确很爱这儿的咖啡和丹麦饼。” 至于皮斯昆土依特嘛,喜欢这个地方的人把它叫为“胖—依特”,而不喜欢这个地方的人则叫它为“皮斯—昂—依特”。这里过去曾经有过一个印第安酋长,名字就叫做皮斯昆土依特。 皮斯昆土依特穿着围裙,和他的族人们一样,都是靠蛤蜊、山莓和玫瑰过日子。农业对于皮斯昆土依特酋长来说还是一件新鲜事。所以贝壳数珠,羽毛饰品和弓箭也是必不可少的东西。 酒的确对不少人来说是个好东西。皮斯昆土依特在一六三八年饮酒而死。 四千个月以后,这个使他的名字传之永久的村庄住有二百个十分富有的家庭,和两千个普通家庭。这些普通家庭挣钱的人,都是以某种方式为富人们服务的。 这里的生活差不多都是庸庸碌碌,缺乏细腻微妙、智慧、情趣和发明创新———其无聊和无趣完全和印第安纳州的罗斯瓦特的生活一个样。继承得来的百万家财也无济于事。科学和艺术也在这儿没有生命力。 弗雷德·罗斯瓦特是一个很好的水手,并且曾经上过普林斯顿大学,所以在富人圈里还是受到善待的,虽然他在皮斯昆土依特是个穷光蛋。他的家是一个破烂的,小小的,完全是一个典型的木匠的作品,离富丽堂皇的海滨区有一英里远。 可怜的弗雷德为了能不时地弄几个钱回家而拼死拼活地工作。此时他正朝书报店里的一个木匠和两个管子工咧着嘴笑,这就是工作。这三个工人正在读一份污七八糟的玩艺儿,这是一份全国发行的周刊,它专门报道谋杀,色情,玩物和儿童———主要是残废的儿童。它的名字叫做《美国调查者》,世界上最活泼的杂志。《调查者》对于书报店就像《华尔街日报》对于杂货店一样。 “我看,你们又和平常一样在学新东西了。”弗雷德发表评论,语气像水果蛋糕那样轻飘飘的。这几个工人对弗雷德有着一种拘束的敬意。他们想对他所兜售的东西持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但是他们内心很明白,他所推销的是对他们开放的唯一迅速的生财之道,对他们自己保上险,然后赶快死掉。假如没有这么一些人(这种生财之道能吸引住他们),那弗雷德一个子儿也赚不到,这就是弗雷德闷在内心的隐秘。他的全部业务活动都是和工人阶级打交道。他所说的和隔壁的游艇巨子一起玩乐的话,完全是骗人的谎言。它给穷人一个印象,好像弗雷德也卖保险单给那些精明的富人,但事实并非如此。富人的发财计划是在老远老远的银行和法律事务所里制订的。 “今天有什么国际新闻啊?”弗雷德问。这是在嘲笑这份刊物。 木匠举起第一页给弗雷德看。这一页只有一个标题和一幅美女图。标题是: 我要一个会使我生出, 一个天才孩子的男人! 这个女郎是一个歌舞女郎,名字叫做兰迪·赫拉尔德。 “这个问题我倒很愿意帮这位女郎解决。”弗雷德说,又是轻飘飘的。 “我的天老爷,”木匠歪着头,咬着牙说,“谁不想这样呢?” “你以为真是那个意思吗?”弗雷德轻蔑地看着兰迪·赫拉尔德。 “拿两千个兰迪·赫拉尔德来换我的新娘,我都不干呢。”他现在故意表示点伤感。“而且,我认为你们也不会拿你们的新娘换的。”对弗雷德,一个新娘就是那些有可能接受保险的丈夫的任何女人。 “我知道你们的新娘,”他接下去说,“你们当中谁也不会去换的。”他点点头。“我们是四个幸运儿,坐在这儿,我们不应该忘掉上帝对我们的眷顾。我们有四个极好的新娘,伙计,我们最好还是为了有她们而常常感谢上帝才对。” 弗雷德搅了搅他的咖啡。“我如果没有我的新娘就会一无所有的,我是很清楚的。”他的新娘叫做卡洛琳。卡洛琳像一个逗人喜欢的胖小子,可怜的小福兰克林·罗斯瓦特的妈妈。卡洛琳最近一个时期老是和一个名叫阿曼尼达·邦特莱恩的搞同性恋的富女人在一起喝酒吃午饭。 “我为她做了我能做到的一切。”弗雷德宣布说,“上帝明白这是不够的。什么也不会够的。”他的喉咙里真的哽塞了一块东西。他明白这块东西必须在这里,而且必须是真的,否则他的保险就卖不掉了。“这当然是件大事,不过,这件大事是甚至穷人也能给他的新娘做得到的。” 弗雷德出神地转动眼珠。他身后价值四万二千大洋。 当然,经常有人问弗雷德,他是不是和有名的罗斯瓦特参议员有亲缘关系。弗雷德的回答总是这样模棱两可,“我想多多少少有些———远得很啦。”弗雷德和大多数家资不富的人一样,并不知道关于自己祖先的任何事。 应该知道的情况是这样的: 罗斯瓦特家族罗德艾兰州的这一支是传自乔治·罗斯瓦特,也就是那位名声不好的诺亚的兄弟。南北战争爆发的时候,乔治招了一个连的印第安纳步枪手,去参加有着传奇色彩的黑帽旅。在乔治麾下就有诺亚的替身,罗斯瓦特村的傻子弗莱彻·蒙恩。 蒙恩在第二次布尔河之战被“石壁”杰克逊的炮兵打得粉身碎骨。在向阿历克山德拉撤退的泥泞途中,罗斯瓦特上尉给诺亚写了一封短信: 弗莱彻·蒙恩早已因公牺牲了。如果你对在他身上作了相当大的投资这样快就完了而感到恼火的话,我建议你给波普将军写信,要求归还一部分。真希望你也在这里。 乔治 对此,诺亚的回复如下: 我为弗莱彻·蒙恩感到很难过,但是,正如圣经所说,“交易就是交易。”附上一些例行的法律文件请你签署。这些文件将授权我在你回来之前经营农场和造锯厂的属于你一半的股份,直到你回来为止,等等,等等。我们在家的生活很困难。所有的东西都送给部队了。部队若能说几句感谢的话,我们会非常感激的。 诺亚到安蒂塔姆战役的时候,乔治·罗斯瓦特已经晋升为中校,巧得很,两个小指居然都断了。在安蒂塔姆,他的马被打死了,他都继续向前走着,从一个快要死去的士兵手中抓过团旗来,南方军队的榴霰弹把旗打掉,使他手里只拿着一根破旗杆。他继续前进,用旗杆打死了一个人。就在他用旗杆打死那个人的时候,他手下的一个人开了枪,但是通条却仍然塞在枪膛里。爆炸使得罗斯瓦特中校终生失明。 乔治回到罗斯瓦特县的时候,已经是一名瞎了眼的名誉准将。 但他的生活都很快乐。而且,他的这种乐观快活的情绪,即使在银行家和律师———他们好意地自愿作他的眼睛———向他说明,他现在毫无分文,他已经把全部财产签署转让给诺亚了的时候,也一丝一毫没有降低。不巧的是,诺亚又不在家,不能亲口为他作解释。生意上的事要求他大部分时间都得呆在华盛顿、纽约和费城。 “好吧,”乔治说,还在微笑着,微笑着,微笑着,“就像圣经里用毫不含糊的言词说的,‘生意就是生意。’” 律师和银行家心里觉得有些不妥当,因为看起来乔治并没有从这个几乎对任何人的一生都应该是一个重要的事件引出任何教训。有一个律师本来是想乘乔治极端愤怒的时候指示这个教训的,但是,在乔治还在大笑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就指出来了: “在最后签字前还得仔细想想。” “你完全可以放心”,乔治说,“以后我一定会注意的。” 乔治·罗斯瓦特打完仗回来的时候,很明显地已经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了,因为,没有一个正常的人,瞎了眼,又失去了祖传财产,会这样高兴快活的生活的。同时,一个正常的人,特别是一位将军和一位英雄,一定会要求采取某种强硬的法律步骤,让他的哥哥还给他财产。但是,乔治并没有那样去做。他没有等诺亚回来,也没有到东部去找他。实际上,他和诺亚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面和通过信。 他穿上准将的全副佩带,访问了罗斯瓦特县每一个在他指挥下的士兵的家庭,对他们都进行了赞扬,真心诚意对受伤或死亡的士兵表示慰问和哀悼。当时,诺亚·罗斯瓦特的砖筑的华屋还正在施工。一天早上,工人发现在大门上挂着这位准将的制服,就像钉在谷仓大门上进行干燥的一块兽皮一样。 对罗斯瓦特县来说,乔治·罗斯瓦特是永远失踪了。 乔治据说是到东部去了,不是去找他的哥哥,去杀死他,而是到罗德艾兰州普罗维顿斯去找工作。他听说那里要开设一个笤帚工厂。这个工厂将招收眼睛瞎了的北方退伍老兵。 关于这个厂的事是事实。是有这样一个工厂,由卡斯脱·邦特莱恩创办的。此人既不是退伍军人,也不是瞎子。邦特莱恩是个聪明的生意人,瞎了眼的退伍老兵当工人一定十分老实,邦特莱恩本人将因此举作为人道主义者在历史上占有一席地位,而且,没有一个北方的爱国者在战后的若干年内会使用邦特莱恩“联邦灯塔小笤帚厂”出品以外的任何小笤帚。于是,邦特莱恩发了一大笔财。邦特莱恩和他的患大脑麻痹症的儿子艾利胡用笤帚的利润去南方做投机生意,后来成了烟草大王。 当走痛了脚的和善可亲的乔治·罗斯瓦特将军到达工厂以后,卡斯脱·邦特莱恩写信到华盛顿,证实了乔治确实是一位将军,就高薪雇用了他,让他当了工长,并且用他的名字命名工厂生产的小笤帚。这个商标在一个短期内曾经成了饭前饭后的谈资,一个“罗斯瓦特将军”就是一把小笤帚。 同时,还得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派给乔治,她是个孤儿,名字叫做弗思·马里胡,她就当了他的眼睛和通讯员。她长到十六岁,乔治就娶了她。 乔治生下了亚伯拉罕,他后来当了公理会牧师。亚伯拉罕以传教士的身份去了刚果,在那里认识并娶了拉维尼亚·瓦特斯,另一个伊利诺斯州浸礼会传教士的女儿。 在丛林里,亚伯拉罕生下了马里胡。拉维尼亚在生马里胡时死了。小马里胡是被一个班图人养大的。 以后,亚伯拉罕和小马里胡回到了罗德艾兰州。亚伯拉罕接受了皮斯昆土依特的小渔村的公理会教职。他买了一所小房子,随着房子一起的还有一百一十英亩不值钱的沙土林地。这是块三角形的地块,三角形的斜边就在皮斯昆土依特港的岸边。 马里胡,这位牧师的儿子,成了一个地产经纪人。父亲的地被他分成小块。他娶了辛锡亚·奈尔斯·兰姆福德,她是一个一小笔财产的继承人。他把她的大部分钱都投资于铺路,装路灯和修下水道。他发了一笔财。在一九二九年大危机中又都赔掉了,他和老婆的财产都赔了。 他开枪自杀了。 不过,在此之前,他写下了一份家史。他生下了可怜的保险掮客弗雷德。 而他的儿子由于这些冲击也受了不小的影响。 他们的典型特点是,总是不善于发现生活的趣味。他们总是认为比起大多数人来,自己更加没有根基,甚至在一个出名的没有根基的国家也是如此。他们对过去冷冷淡淡,而对于未来却麻木不仁和没有信心到了惊人的程度:他们老是怀疑他们可能也会自杀。 这种综合病症,弗雷德当然都有。而且,他还加上他自己特有的抽搐、厌世和倦怠。他听到了父亲自杀的枪声,看见他的父亲的脑壳炸飞了一大块,家史的手稿就在他的膝头上。 弗雷德保存着这份手稿,但他从来没有看过,他也从不想看。它被放置在弗雷德家的地窖内的一个粘糊糊的碗柜的顶上。这里也是他放老鼠药的地方。 现在,可怜的弗雷德·罗斯瓦特就在书报店里,继续同木匠和两个管子工谈论关于新娘的问题。“内德———”他对木匠说,“不管怎么说,我们已经给我们的新娘做了些事。”这位木匠由于弗雷德的缘故,死后价值二万美元。他在保险期间,心中一直想着自杀。 “同时你们也不用管储蓄了。”弗雷德说,“这些事都有人管了———自动的。” “对。”内德说。 一阵让人尴尬的沉默。那两个没有保险的管子工,刚才还是快活和色迷迷的,现在却呆若木鸡。 “只有大笔这么轻轻一挥,”弗雷德提醒木匠,“我们就创造了一大笔财富。这就是人寿保险的奇妙之处。这些事是我们至少能为我们的新娘办得到的。” 管子工溜下了凳子。弗雷德对他们的离开并不气馁。他们不论到什么地方都会感到内疚的———而且他们将会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这家书报店里来的。 而且,无论他们何时来,弗雷德总会在这里。 “你知道我干的这一行,最满意的是什么?”弗雷德问木匠。 “不知道。” “那就是,当一个新娘跑来对我说,‘你真为我和孩子做了件大好事,上帝保佑你,罗斯瓦特先生。’” 木匠也偷偷从弗雷德·罗斯瓦特身边溜走了,留下了一本《美国调查者》。弗雷德表演了一场精心编排的无聊哑剧,专为那些可能关注他的人表演的。他装出一副他是一个实在觉得无书可读的人、一个昏昏欲睡的人的样子,说不准一夜酒未醒,而且他似乎要抓住任何一本可读的东西,就像一个还在梦中的人一样。 “啊———啊———啊。”他打了个呵欠。他伸出手臂,一把抓住了那本书。 好像还有一个人在店里,就是柜台后面的那个姑娘。“真是的,” 他对她说,“现在还有哪个傻瓜看这种狗屁东西啊?” 这个姑娘本来可以如实地说,是弗雷德自己每个星期把它从头看到尾的。但是,她自己就是个傻瓜,对什么都不在乎。“我可不知道。”她说。这个话茬让人不是很舒服。 弗雷德·罗斯瓦特表示怀疑地哼了一声,拿起广告栏看了起来,这个部分叫作“我就在这里”。男的和女的都在这里寻求爱情,征婚,或者干脆寻开心。他们在这里刊登一行要自己付一美元四十五美分。 有一条是: 迷人的、活泼的职业妇女,!"岁,犹太人,大学学历,住址康涅狄格州。征求有意结婚的大学教育程度的犹太男士。极端欢迎有子女。《调查者》信箱这一条是比较好的。大多数的都不及这条好。圣路易的理发师,男性,愿意与在肖米州(印第安纳州)的男士通信。交换照片可以吗?———这是另一条。 摩登夫妇刚刚迁居达拉斯,愿意与对偷拍照片有兴趣的世故精深的夫妇见面。正经的信件均予答复。全部照片均予退还。———又是另一条。 男性预科学校教师急需严厉的女讲师,教授风度课程,最好是原籍德国或斯堪的纳维亚国家的爱马者。愿赴美国各地。———又是另一条。 纽约高级经理人员征求工作日下午的女伴。谢绝假装正经的女人。———另一条。 首页上附有一张很大的附单,征求读者写上自己的广告。弗雷德跃跃欲试。 弗雷德翻过页来,读着一篇关于一九三三年在内布拉斯加州发生的一件强xx杀人案的报道。图片是医院的照片,让人看了觉得倒胃口。是只有验尸官才有权看的。这位强xx杀人犯,在弗雷德读到的时候,在《调查者》的号称一千万读者读到的时候,是三十岁。登载这条报道的这一期是永垂不朽的。鲁克雷霞·波吉亚是随时都可以成为耸人听闻的大标题的。事实上,只在普林斯顿上过一年学的弗雷德,是从《调查者》上才知道苏格拉底信徒的死法的。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走进店里,刊物被弗雷德扔到了一边。 来的是莉拉·邦特莱恩,他老婆的好朋友的女儿。莉拉身材高大,一张马脸,尽是疙瘩。在她的绝顶漂亮的绿色眼睛下面有大圈圈。她的脸上斑斑点点的全是晒斑、黑皮,雀斑和粉红色的嫩皮。她是皮斯昆土依特游艇俱乐部的最有竞争力、技术最好的水手。 莉拉带着怜悯的神情望着弗雷德———因为他没钱,因为他的老婆不好,因为他胖,因为他惹人厌烦。她大步走向杂志和书架,一屁股坐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躲进了人们看不到的角落里。 弗雷德又取回《调查者》,看起那让他能看到各种各样的肮脏事的广告栏。他呼吸短促。可怜的弗雷德对《调查者》及其全部主张有着一种没有出息的初中学生般的热情,但是又缺乏勇气参与进去和上面的所有的信箱号码通信。由于他的父亲自杀,所以,一点也不奇怪,他的这点秘密遐想必然是徒然令人难堪而且微不足道的。 一个十分健壮的人闯进了这家书报店,飞快地跑到弗雷德的旁边,使得弗雷德来不及腾出手来。“怎么啦,你这个满脑子脏货的保险骗子。”新进来的人快活地说,“你看这种手淫报纸干什么?” 他是当地的渔民哈里·皮纳。他同时也是皮斯昆土依特志愿消防队的队长。他在近岸处设置了两套捕鱼罗网,这是一个由桩子和网组成的迷宫,无情地利用鱼类的愚蠢来捕鱼。每个罗网都是一个在水中的长长的篱笆,一头在岸上,另一头是一个环形的栅栏和网。鱼沿着篱笆找出路的时候,就进入了栅栏。它们傻呆呆地接二连三的沿着栅栏绕圈子,一直到哈里和他的两个大儿子坐着船来,带着鱼叉和铁锤,关上栅栏大门,拉起沉在水底的网袋,然后宰杀,宰杀,再宰杀。 哈里是个中年人,罗圈腿,但他却长着米开朗基罗或许会给摩西和上帝装上去的那种脑袋和肩胛。他以前并不是渔民。哈里在马萨诸塞州皮兹菲尔德也当过保险骗子。有一天晚上,哈里用四氯化碳打扫他的起居室的地毯,差一点死掉。他苏醒过来以后,医生告诉他说:“哈里————要么你在室外工作,要么你就死掉。” 所以,哈里就子承父业———放网渔民。 第十六章 哈里把一只胳膊搭在弗雷德肉墩墩的肩头上。他是有资格表示亲昵的。他是皮斯昆土依特的少数丈夫气概没有问题的人之一。“啊呀呀呀———你这位保险骗子———”他说,“为什么要当个保险骗子呢?做点别的体面的事情吧。”他坐了下来,要了杯咖啡和一支金色雪茄。 “这个嘛,哈里———”弗雷德说,噘起嘴表示颇有见地。“我想,我的保险宗旨和你当年恐怕有点不太一样。” “狗屁。”哈里快活地说道。他把弗雷德那里的刊物拿过来。 端详着兰迪·赫拉尔迪在封面上提出的挑战。“老实说,”他说,“只要她跟上我,她总归会怀上孩子的。而且是我而不是她判断出什么时候怀的孕。” “说正经的,哈里,”弗雷德又把话题转回到原来的议题上,“我喜欢保险,我喜欢帮助人。” 哈里没有做出回应。他皱起眉头在看着一张穿着比基尼游泳衣的法国女郎的照片。 弗雷德知道,在哈里看来,他是一个阴冷而且是个没有性感的人,他却试图证明哈里错了。他用臂肘推了推哈里,男人对男人式的,“喜欢吗,哈里?”他问。 “喜欢什么?” “这个女郎呀。” “这不是个女郎,这是一张纸。” “我看倒像是个女郎。”弗雷德·罗斯瓦特瞟了一个飞眼。“那你太容易被别人欺骗了。”哈里说,“这是用油墨印在一张纸上的。这个女郎不是躺在床上,她在几千英里以外,甚至还不知道我们是活人呢。如果这真是个女郎,那么我就只消呆在家里,剪来些大鱼照片,就不愁日子过不下去了。” 哈里·皮纳翻过来看“我就在这里”广告栏,向弗雷德借支笔用。 “笔?”弗雷德·罗斯瓦特说,好像没有听懂一样。 “你有一支,有吗?” “当然,我有一支。”弗雷德从他周身各处的九支笔中给了他一支。 “当然,你有一支。”哈里大笑。他在广告栏首页附单上写了下面的东西的: 奇骚的爸爸,种属白种,征求奇骚的妈妈,种族不限,年龄不限,宗教不限。目的:除结婚以外的任何活动。愿交换照片。我的牙齿是我自己的。 “你确定要把它寄出去吗?”弗雷德跃跃欲试搞一条广告和想收几条下流的答复的心情是显而易见的。 哈里在这条广告下签了:“弗雷德·罗斯瓦特,罗德艾兰州皮斯昆土依特。” “真有意思。”弗雷德以一种尖刻的尊严从哈里身边挪开身子。哈里眨眨眼。“对皮斯昆土依特说来是很有趣的。”他说。 弗雷德的老婆卡洛琳走进了这家书报店。她是一个秀丽、瘦削而神情茫然的小个儿女人,浑身的衣服做工精细,打扮得漂漂亮亮,这些衣服都是她的那位富有的搞同性恋的朋友,阿曼尼达·邦特莱恩扔掉不要的,卡洛琳·罗斯瓦特给它们装上些叮口当作响和闪闪发亮的小玩意儿。其目的就是要使这些二手货看起来像专为她本人剪裁的。她就要去和阿曼尼达一起吃午饭。她来向弗雷德要钱,这样一来,她就可以挺直腰杆,有可能做出买单的坚决姿态。 哈里·皮纳在旁边看着,她对弗雷德讲话时,摆出了一副高尚仕女受到屈辱时的尊贵姿态。因为得到阿曼尼达的热心帮助,她自叹薄命,嫁给这个又没钱又乏味的人。其实,她自己本就完全和弗雷德一样穷苦和无味,正可能由于此,于是她天生就使人不快。有一件事值得一提,她是大学里的高材生,曾经在堪萨斯州道奇城狄女大学哲学系上学的时候赢得过钥匙奖的荣誉。她和弗雷德就是在此地的军中服务团结识的。弗雷德曾经在朝鲜战争时期在瑞利堡驻防过。她之所以嫁给弗雷德,是因为她以为凡住在皮斯昆土依特,而且又上过普林斯顿大学的人一定与贫困绝缘。 当她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她大觉受辱。她确确实实自认为是个知识分子,可她脑袋里却差不多是一穷二白的,而且她所操心的一切问题,只有一件东西可以解决:钱,大量的钱。她是一个非常不合格的管家婆。她一做家务事就要哭,因为她认为她是被剥夺了过更好日子权利的人。 至于说到搞同性恋,就卡洛琳来说,倒也不是有太严重的情结。她不过是一个想在这个世界上向上爬的雌变色龙罢了。 “又去和阿曼尼达一起吃午饭?”弗雷德悄悄地说。 “是又怎么样?” “肯定不会便宜,每天都吃高级午餐。” “不是每天,顶多也只是每个礼拜两次。”她的语调尖刻而冷冰冰。 “这笔开支很大哦,卡洛琳。” 卡洛琳伸出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要钱。“你的老婆是配得上这个价钱的。” 弗雷德给了她钱。 卡洛琳对弗雷德谢也没谢一声。她头也不回地走了,一头钻进阿曼尼达的粉蓝色“奔驰!""—#$”汽车里,坐在满身香气的阿曼尼达·邦特莱恩身边的黄褐色手套皮制的坐垫上。 哈里·皮纳以鉴赏家的神情望着弗雷德粉白色的面孔。他没有发表意见。他抽着一支雪茄,离开了———去和他的两个实实在在的儿子,坐在实实在在的船上,到发咸的海水中去捕捉实实在在的鱼去了。 阿曼尼达·邦特莱恩的女儿,莉拉坐在书报店的冰冷的地板上,读着亨利·米勒的《北回归线》。这本书和威廉·巴勒斯的《裸体午餐》一起,是她在懒苏珊的书架上找到的。莉拉对这些书的兴趣是商业性的。她虽然只有十三岁,却是皮斯昆土依特的淫秽材料的主要商贩之一。 她也贩卖爆竹,利润是她贩卖的唯一目的。她的在皮斯昆土依特游艇俱乐部和皮斯昆土依特走读学校的伙伴们都是又富又傻,他们愿意不惜任何代价获得莉拉给他们的每件东西。在一天的正常生意中,她可以把七毛五一本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卖十块钱,一个球形红色烟火卖五块钱。 她是在跟着全家到加拿大、佛罗里达州和香港去度假的时候买进烟火的。她的大部分淫秽材料则是来自书报店的开放书架。 关键是莉拉懂得选择那些真正够味道的标题。她比她的玩侣或者书报店的伙计对此道要熟悉得多。同时,只要这些色情货一放上懒苏珊的书架,莉拉就把它们买了下来。所有这些交易都是与午餐柜台后面的那个白痴进行的,此人的忘性奇大无比。 莉拉和这家书报店的关系是极富戏剧性的,因为这个店铺正面的橱窗上挂着一块镀成金色的聚苯乙烯的大奖章,是由“罗德艾兰州母亲从污秽中救助儿童组织”颁发的。这个组织的代表定期来这家店铺检查廉价书籍。这块聚苯乙烯大奖章就是证明他们在此没有发现淫秽的材料。 他们认为他们的孩子是安全的,而事实是莉拉已经垄断了这个市场。 莉拉没有办法在这家书店买到的唯一一种淫秽材料———下流图片。这些东西,她是用弗雷德·罗斯瓦特曾经长期暗自渴望要做的事———即用对《美国调查者》上的淫秽广告复信的办法弄到手的。一双大脚现在侵入了她的在书报店地板上的幼稚的天地。这是弗雷德·罗斯瓦特的脚。 莉拉没有对她正在看的下流书做什么掩饰。她继续看下去,似乎《北回归线》就是儿童读物《海蒂》。箱子打开着,她的东西还是像以前那样散得各处都是。 她睡倒在床上,没有脱衣服。一次,二次,三次,四次我真害怕她会发狂在床上,睡在毯子下面,再干她一次该多好呀!但是要多久呢?这一次能坚持到底吗?我已经有预感。会吃不消的。 莉拉和弗雷德经常在这些书刊杂志堆中见面。弗雷德从不关心她看些什么。她也知道他会像往常做些什么———先是带着哀愁的渴望看着女性杂志的封面,然后再拿起一些很厚的关于家务的杂志,诸如《美化家庭和庭院》之类的东西,打开来看。现在他就正是这样做的。 “我想我的老婆又和你的妈咪一起去吃午饭了。”弗雷德说。 “我想是的。”莉拉说。谈话没有再继续下去,不过莉拉还在想着弗雷德的事。她现在和弗雷德的小腿在同一个高度上,她在研究着它们。每当弗雷德穿着短裤或者是游泳衣的时候,她看见他的小腿上满是疤和痂,就好像他这一辈子每天都不停地挨脚踢似的。莉拉想,可能是因为缺乏某种维生素才使弗雷德的小腿变成这样的,要么就是癞疥疮。 弗雷德小腿上的累累伤痕是她老婆室内装饰设计的附带杰作。她的计划是像发疯似的大量使用小桌子,好几十张小桌摆得满房子都是。每张小桌子上都有专门的烟灰缸和堆满灰尘的饭后薄荷点心盘,虽然罗斯瓦特家从来没有招待过客人。而且,卡洛琳还要不停地改变桌子的布置,好像为了这类晚会,每次都要不一样。所以,可怜的弗雷德老是被桌子刮破小腿的皮。 有一次,弗雷德下巴摔破了一个大口,缝了十一针。这次摔跤不是因为这些小桌子,而是因为卡洛琳执意要留下的一件东西。这件东西老是到处乱放,就像一个家养的食蚁兽专门喜欢睡在门道,或者楼梯,或者壁炉上。 害得弗雷德摔跤弄破下巴的这件东西是卡洛琳·罗斯瓦特的吸尘器。卡洛琳曾经下意识地发过誓,在她发财之前,绝不扔掉这个真空吸尘器。 弗雷德以为莉拉压根就没注意到他,就放下《美化家庭和庭院》,拿起一本看起来够色情刺激的纸封面小说,基尔戈·特劳特写的《米壳里的维纳斯》。书的淫秽内容的节要印在封底下。原文如下:夏尔图恩行星的玛格丽特王后让她的衣服滑脱到地板上。她里面什么也没有穿。她的高耸而坚实的,没有戴奶罩的胸部骄傲而呈玫瑰色。她的屁股和大腿像一个纯雪花石膏做成的诱人的七弦琴。它们是这样的晶莹,好像有光亮以里面透出去。 “你的旅行结束了,太空漫游者。”她轻声说,声音由于情欲而发沙。“不用再找寻了,因为你已经找到了。答案就在我的怀抱之中。” “这个答案让人十分愉快,玛格丽特王后,上帝知道的。” 太空漫游者回答说。他的手掌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我将极其乐于接受,不过我得告诉你,如果真的对你完全讲真话,我明天又得出发了。” “不过你已经找到了你的答案,你已经找到了你的答案。”她喊着,同时她把他的头按在她的芬芳的年轻的rx房中间。 他说了几句话,她没有听清楚。她伸直手臂,把他推开,“你说什么?” “我说,玛格丽特王后,你提供的是一个极其好的答案。它恰好不是我原来所要寻求的。” 书底页上有一张特劳特的照片。他是一个老头子,长着大黑胡子。他的样子有点像受了惊的年老衰迈的而上十字架的判决已经被减为终身监禁的耶稣了。 莉拉·邦特莱恩骑着她的自行车,穿过皮斯昆土依特漂亮的掩而不露的一条条乌托邦小巷。她经过的每家房子都是化为现实的十分美妙的梦想。房主用不着工作,他们的孩子一样用不着去工作,也不会觉得缺少什么东西,除非有人造反;但是似乎并没有人有这个打算。 莉拉的漂亮的房子就在港口码头旁边,是一所乔治王朝式的建筑。她走了进去,把她的新书放在门道里,悄无声息地走进她父亲的书房,看看躺在躺椅上的父亲是否还活着。这是她每天必做的事。 “爸爸———?” 早上送来的邮件放在他头旁一张桌子上的银盘内,旁边是一杯没有喝过的苏格兰威士忌酒和苏打水,它们的光早已经散光了。斯图尔特·邦特莱恩还不到四十岁。他是这个城市最俊俏的人,有人曾说过,他是加里·格兰和一个日耳曼牧羊人的混合物。 在他的苗条的身体中段上,放着一本价值五十七美元的书:南北战争的铁路交通图,是他妻子给他的礼物。他平生唯一感兴趣的就是这件事———南北战争。 “爸爸———” 斯图尔特还在梦里。他的父亲给他留下一千四百万块钱,经营烟草的赚头。这笔钱在新英格兰航海银行信托部和波士顿信托公司的金钱营养液农场中剧烈搅拌着,施加肥料,进行杂交,变化改质。自从这笔钱归于斯图尔特名下以来,每年增加大约八十万。生意倒是颇兴旺发达。除了这点之外,斯图尔特对于生意经商就几乎一无所知了。 有的时候,当硬逼着要他谈谈关于他自己对生意方面的看法时,他就直言不讳地表示,他喜欢宝丽来照相机公司。人们似乎听了觉得真够带劲:他居然这样喜欢宝丽来。其实,他根本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宝丽来中有股份。这一类事都是由银行照管的———银行和麦克阿利斯特、罗宾特、里德和麦克基法律事务所。“爸爸———” “嗯?” “我就是要搞清楚———你还好吧。”莉拉说。 “还好。”他说。他对此也并不能肯定。他稍稍地张了张眼,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很好,乖女儿。” “现在你可以再睡了。” 斯图尔特真的睡了。 他有理由这样熟睡,因为他是由参议员罗斯瓦特的同一个法律事务所代理的,而且他自从十六岁成了孤儿起,就是如此。负责照顾他的人是麦克阿利斯特。老麦克阿利斯特在他的最近的一封信内,附寄了一份文献材料,名曰《朋友之间在意识形态领域的分裂》,是由科罗拉多州科罗拉多斯普林!"#信箱的自由书院松树出版社出版的。正好成了铁路地图的书签。 老麦克阿利斯特一般总是要附寄些关于爬行的社会主义和自由企业的对比材料来,这是因为大约二十年前,斯图尔特曾经跑到他的办公室,公开宣称自由企业制度是错误的,他要用所有的钱救济穷人,当时斯图尔特还是一个激进的年轻人。麦克阿利斯特说服了这个鲁莽的青年人。不过,他对斯图尔特还是不放心。 这些小册子是给他打的预防针。 麦克阿利斯特的担心是多余的。不管酒醉或是清醒,不管小册子或是没有小册子,斯图尔特现在已经不可挽回地献身于自由企业了。他不再需要《朋友之间在意识形态领域的分裂》给他打气了。这本小册子的内容是虚构的一个保守派人士写给他的一个不自觉的社会主义者密友的一封信。因为没有必要,所以斯图尔特根本就没有看过这本小册子里的,关于接受社会保险和其它福利的人的一段话: 我们真的帮助了他们吗?好好看看他们吧。好好想想这个典型,他就是我们怜悯的结果!我们对那些早已把福利事业看作是一种生活方式的第三代,能说些什么呢?仔细观察一下,我们花了亿万金钱已种下的,以及正在种下的即使在丰裕的年代所取得的成果吧! 他们不去工作,也不愿意干。他们垂头丧气,漫不经心,既没有自豪也没有自尊。他们完全不可信赖,倒不是因为坏,而是他们总是漫无目的游逛。预见和推理的能力由于长期不用已经衰退。跟他们谈话,听他们谈话,和他们一起工作———就像我所做的那样,你就会感到莫名的恐怖,发现他们全部的人类特征已经丧失了,除了他们还是用两条腿站着,同时还会说话————像鹦鹉一样。“更多些,给我更多些,我要更多些。”这就是新思想在他们身上产生的唯一效力 他们今天只是人类的纪念碑式的拙劣模仿,这就是我们自己的方向错误的怜悯所创造的严峻而恐怖的现实。如果我们仍然继续我们现在的做法,那么,他们将是我们其中的大部分人日后的榜样。 还有其它等等。 这种伤感于斯图尔特就像煤于纽卡斯尔一样。他早已经抛弃这样的怜悯。他也已经和情爱一刀两断了。要是说老实话的话,他只剩下了南北战争。 二十年前麦克阿利斯特的那次使斯图尔特转向保守道路的谈话是这样的: “那么说,你是想当一位圣人口罗,对吗,年轻人?” “我有这样说过吗?而且我也希望我没有这样暗示过。不是由你来负责管理我继承得来的,而且我根本就没有花过任何力气去挣的钱吗?” “我先回答你问题的第一部分:是的,我们是负责管理你继承的遗产。第二部分的回答:如果你原先没有挣过钱,你会挣来的,这也是你必须做的。你出身的这个家族,天生地就不会在发达的道路上失败,而且不仅如此,你会出人头地的,我的孩子,因为你生来就是要出人头地的,而且这是不容置移的。” “也可能也不可能,麦克阿利斯特先生。到时就知道了。我现在希望你知道:这个世界充满了苦难,而金钱在解除苦难方面能起很大的作用,同时我的钱大大超过了我所能花掉的。我要给穷人买好的食品、衣着和房屋,而且要马上着手去办。” “那么,在你做了这些以后,你愿意人家称呼你‘圣斯图尔特’呢?还是‘圣邦特莱恩’呢?” “我不是为了被人取笑来这时的。” “那么,你的父亲在他的遗嘱里委托我们作你的监护人,也并不是因为他认为我们会有礼貌地同意你所说的一切。如果说,我讲的关于未来的圣人的谈话,你觉得冒犯了你,而且跑题了,这不过是因为我过去曾经和很多年轻人也进行过这种愚蠢的谈话。这家事务所的一个主要业务就是防止委托人的圣徒式的行为。你觉得自己非同一般吗?你不是的。 “每年都有由我们管理其事务的年青人到我们办公室来,要求散掉他的钱财。他在某著名大学已经读完了一年。这真是不平凡的一年啊!他知道了世界上居然有这样难以相信的苦难。他知道了这些巨大的罪恶的根源在于如此众多的家族财富。他已经在圣山布道中行过摸鼻礼了,这仅仅是生来的头一次。 “他思想混乱,满眼含泪,怒火中烧!他以空洞的声调要求知道,他的财产到底是多少钱。我们告诉了他,他走了,因羞愤而形容枯槁,即使他的财产的基础是正当的,有用的,就像苏格兰烈酒,阿斯匹林,粗布裤子对于工人一样,或者,按你的情况,是笤帚。你,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刚在哈佛学完一年吧?” “是的。” “是个很好的学校。不过,当我看到它在某些年轻人身上的影响时,我就会自问,‘一所大学竟然能在教给他们以同情心的同时而不教历史?’我亲爱的邦特莱恩先生,假如我们没有从历史上学到其他东西,至少教给了我们这一点:放弃财产是无益而且具有破坏性的。它使穷人们成天发牢骚,穷人不会因为这而富裕,或者甚至不会使他们舒服一些。而且,贡献者本身和他的子孙都要变成诉苦的穷人中的普通一员。” “邦特莱恩先生,像你这样大的个人财产,”老麦克阿利斯特在那些灾难重重的多年以前,接下去说道,“是一个奇迹,既令人激动又十分少见。你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所以你不了解它是什么。为了帮助你了解其奇迹之所在,我只能不礼貌地说话。不管喜欢不喜欢,事情就是这样:你的财产是决定你怎样看你自己,以及其他人怎样看你的最重要的单一因素。正因为有这些钱,你就不一般了。没有了它,比如说吧,那你就不可能占用麦克阿利斯特、罗宾特、里德和麦克基事务所的高级成员的宝贵时间了。” “如果你散尽了你的财产,你就会完完全全成为一个凡人,除非你是个天才。你是个天才吗,邦特莱恩先生?” “不是的。” “嗯。还有,不管是不是天才,没有钱,你肯定不会这样舒服和自由。不仅如此,你还会自愿使你的子孙过那种拼命干活的糟心的日子,而如果他们的一个没有头脑的祖先没有把家产都散光了的话,他们原本会富有而自由自在的。” “不要丢弃你的奇迹吧,邦特莱恩先生。金钱是脱了水的乌托邦。对几乎所有的人,生活就是像猪狗一样,这就是你的教授费了那么大的劲所要指出的。但是,由于你的奇迹,你和你的子孙都生活在天堂里!让我看到你在笑!让我看到,你已经懂得哈佛大学要到三年级才教的东西:生来就富有和保持富有并不是重罪。” 现在,斯图尔特的女儿,莉拉进了她自己的卧室。她母亲选定的配色方案是粉红和霜色。她的窗户面朝港口,对着正在上下簸动着的皮斯昆土依特游艇俱乐部的船队。 一条四十英尺长的工作船,名叫玛丽,正冒着黑烟,嘎嚓作声地穿过船队,搅得这些供玩乐的玩意儿乱摇乱晃。这些东西的名字各式各样,比如“鲭鱼”,“三人纸牌戏”,“玫瑰花蕾!”,“跟我来”,“红狗”,“邦特”等。“玫瑰花蕾!”是弗雷德和卡洛琳·罗斯瓦特的。“邦特”则属于斯图尔特和阿曼尼达邦特莱恩。 “玛丽”属于哈里皮纳,那位网渔夫。它是一条灰色的迭接的桶形物,主要用来在各种天气条件下载着成吨的鲜鱼运回家去。上面没有顶棚,就只有一个用来保证大型克莱斯勒发动机不受潮的木箱子。舱轮、油门和离合器都装在箱子上。其它的就只剩下一个露出船肋的大盆子了。 哈里正驶向他的网。他的两个大块头儿子,曼尼和肯尼,头并头地躺在船上,在那里懒散地低声瞎扯着下流话。每个小伙子身边都有一支六英尺长的金枪鱼叉。哈里的装备是一个十二磅重的大锤。这三个人都穿着橡皮围裙和橡皮靴子。他们干活的时候,就像在血里洗澡一样。 “别讲那些下流话啦,”哈里说,“专心地想着我们的鱼。” “老头子,当我们长到和你一样老的时候,我们会考虑的。” 这个回答满含情意。 贴着水面飞来一架飞机,正在向普罗维顿斯航空港降落。飞机上,正在读着《一个保守派的良心》的,是诺曼·姆沙利。“鱼坝”餐馆展出了世界上最大的私家收藏捕鲸鱼叉。这家餐馆离皮斯昆土依特五英里。这个了不起的收藏属于一个从纽贝德福来的身材高大的搞同性恋的名叫本尼·威克斯的人。在本尼从纽贝德福来此地开设餐馆以前,皮斯昆土依特与捕鲸事业毫无关系———这就是来由。 第十七章 本尼给他这个地方取名叫“鱼坝”,是因为从它的南面的色模玻璃窗看出去,正好是哈里·皮纳放置的鱼栅网。在每张桌子上都放着看戏望远镜,以备客人观看哈里和他的孩子们清理他们的栅网。同时,当捕鱼的人在大海中操作的时候,本尼就走在一张桌子之间,以极大的热情和行话解释他们在干些什么以及为什么这样干。他一边高谈阔论,一边不知廉耻地在女人身上动手动脚,但从来不碰男人一下。 如果客人希望更进一步尝试一下捕鱼的风味,那他们可以订“竹鱼鸡尾酒”,这种酒由兰姆酒、石榴汁和酸果蔓汁混配制的;或者是订一份“渔夫凉拌菜”,这是一支剥了皮的香蕉,从中间穿过一个菠萝圈,放在一堆冷冻的加奶油金枪鱼和弯曲的椰子丝上面。 哈里和他的孩子们是知道这道凉拌菜、鸡尾酒和看戏望远镜的,尽管他们从未涉足过“鱼坝”餐馆。有的时候,他们对他们的非自愿地参与了这家餐馆的活动,用向船外撒尿的办法作出反应。他们称之为“给本尼·威克斯的烂葱汤加点奶油。” 本尼·威克斯的鱼叉收藏品就横放在礼品小卖部的粗糙木椽子上。礼品小卖部组成了“鱼坝”餐馆的很不成样子的入门过道。 礼品小卖部叫做“欢乐的捕鲸人”,天窗在顶上,已经积满灰尘。这个积灰的效果是喷上“我之友牌喷洗擦窗水”而造成的,从来没有擦去过。天窗下面椽子的格子和鱼叉的影子投射到下面的货物上。本尼故意造出这样的效果,像是浑身散发出鲸脂、兰姆酒、汗水和龙延香气味的真正捕鲸人的装备就在他的小阁楼上,他们仿佛随时都可能要回来取用似的。 就是在这个横七竖八的鱼叉的影子下面,阿曼尼达·邦特莱恩和卡洛琳现在迈着舞步一般走了进来。阿曼尼走在前头,定调子,贪婪而粗俗地仔细观看着货品。这些货品包括有一个冷酷的老淫妇对于她的刚从烫水浴中出来的性无能的丈夫所能要求的所有。 卡洛琳是阿曼尼达的一个小小的应声虫。卡洛琳因为阿曼尼达老是挡在她和任何值得一看的东西的中间而被弄得很丢面子。阿曼尼达只要不朝什么东西看而在这件东西和卡洛琳之间走动,那么这东西在某种程度上就失去了一看的价值。当然,使卡洛琳狼狈的还有其它事———她的丈夫不能不工作,她穿的衣服尽人皆知原都是阿曼尼达的,她的钱包里没有几个子儿。 卡洛琳此刻听到她自己说话了,好像从老远老远传过来似的: “他的鉴别力一定很棒。” “他们都是的。”阿曼尼达说,“我宁愿和他们中的一个一起上街去买东西,而不愿意和一个女人一起去,当然不包括现在跟我一起的人。” “什么东西使他们这样有艺术细胞呢?” “他们比别的人感觉灵敏,亲爱的。他们像我们。他们靠感觉。” “哦。” 此刻,本尼·威克斯大步慢跑地走进“欢乐的捕鲸人”。他的皮鞋踏得地板吱吱响。他是个三十刚出头的瘦高个子。他的眼睛像假宝石,人造的星蓝宝石,用闪烁的圣诞树灯泡照亮。本尼是著名的纽贝德福的汉尼拔尔·威克斯上尉的曾孙,此人即最后杀死白鲸莫比·迪克的那个人。头顶的椽子上至少有七副铁器,据说是从“大白鲸”的皮上取出来的。 “阿曼尼达!阿曼尼达!”本尼亲热地叫着。他伸出手臂搂住她,使劲地拥抱她:“我的姑娘,你好吧?” 阿曼尼达哈哈大笑。 “有什么事好笑吗?” “对我没有。” “我就觉着你今天会出现。我给你准备了一个小小的智力测验。”他想给她看一件新的货物,要她猜一下。他还没有跟卡洛琳打招呼,现在只得这么做了,因为她正好在他和他想要的那件东西的所在地中间:“对不起。” “不好意思。”卡洛琳·罗斯瓦特让开了。本尼总是对她的名字没有印象,虽然她到“鱼坝”来不下五十次了。 本尼找不到他想找的东西,转过身来到其它地方去找,又被卡洛琳挡住了去路。 “对不起。” “对不起。”卡洛琳在让路的时候,滑倒在一个十分精巧的挤奶小凳子上,一个膝盖跪在凳子上,两只手抓住一根柱子。 “啊呀,我的天!”本尼说,对她很恼火,“你没事吧?啊呀呀呀!”他拉她起来,反而让她的脚滑到了更远的地方,就好像她是第一次穿轮子溜冰鞋一样,“没有受伤吧?” 卡洛琳狼狈地笑着,“就是我的体面全丢了。” “啊呀,别去顾忌那个了,亲爱的。”他说道,同时又假模假势地好像也是一个女人,“没伤到你的骨头吧?你的小巧的内脏没事吧?” “很好,谢谢你。” 本尼转身背对着她,又继续找起来。 “你当然还记得卡洛琳·罗斯瓦特口罗。”阿曼尼达说。这事完全没有必要问。 “当然,我当然没有忘记。”本尼说,“是参议员的亲戚吗?” “你老是问我这个问题。” “是吗?你的答案是什么呢?” “我想有吧———有这么点———老早老早以前———我差不多可以肯定。” “多有意思,他就要退休了,你知道。” “是吗?” 本尼又面对着她。现在他手里拿着个盒子:“难道他没有告诉过你,他要退休了吗?” “没有———他———” “你没有和他联系吗?” “没有。”卡洛琳凄凄惨惨地说,她的下巴缩了回去。 “我倒以为和他通信会很有趣。” 卡洛琳点点头:“是的。” “不过你没有写呀。” “是没有。” “那么,现在,我亲爱的———”本尼说,置身于阿曼尼达的面前,打开了盒子,“这就是你的智力测验。”他从这个标明“墨西哥出品”的盒子里拿出一个大洋铁罐子,罐子的一头是打开的,里里外外都罩着一层鲜艳的糊墙纸。没有打开的一头贴有一块有花边的圆形小垫布,在小垫布上粘有一朵假莲花。“我敢说你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如果你说得出来,这件价值十七块钱的东西,我就免费送给你,虽然我知道你不缺钱。” “我能猜吗?”卡洛琳说。 本尼闭上眼。“当然。”他厌烦地轻声说道。 阿曼尼达当时就放弃了,骄傲地宣称她不行,她不屑于搞这种测验。卡洛琳正嘁嘁喳喳自以为得意地准备猜的时候,本尼却夺走了这个权利。 “这是个备用卫生纸卷的盖子!”本尼说了。 “我要猜的正是这个。”卡洛琳说。 “你现在还是吗?”本尼冷冷地说。 “她是个大学优秀生全国联谊会的成员呢。”阿曼尼达说。 “你现在还是吗?”本尼说。 “是的。”卡洛琳说,“我不大讲这些事,我也不大想这些事。” “我也是的。”本尼说。 “你也是大学优秀生全国联谊会成员吗?” “有什么不妥吗?” “不。” “就俱乐部而言,”本尼说,“我觉得它是够大的了。” “嗯。” “你喜欢这件东西吗,小天才?”阿曼尼达问卡洛琳,指的是这个卫生纸的盖子。 “是————它————它相当漂亮,是很好。” “你要吗?” “十七块钱?”卡洛琳说,“真逗人喜欢。”她的穷让她悲哀,“以后吧,或许,过些日子。” “今天为什么不呢?”阿曼尼达问。 “你是知道今天为什么不行的。”卡洛琳脸红了。 “我给你买下怎么样?” “千万别!十七块钱啊!” “如果你老是为钱而搞得愁眉苦脸的话,小鸟,我就要另外找朋友了。” “让我说什么呢?” “拜托你本尼,把它包成礼品,本尼。” “啊,阿曼尼达,太感谢你了。”卡洛琳说。 “这是你应该得到的。” “真是感谢你。” “人总是拿到自己应该有的。”阿曼尼达说,“是这样的吧,本尼?” “生活的第一法则就是如此。”本尼·威克斯说。 叫作“玛丽”的这条工作船现在到达了它要到的栅网,进入了在本尼·威克斯餐馆内的许多喝酒和吃饭的人的视界之内。 “别闲扯啦,该干活啦。”哈里 ·皮纳对他的懒散儿子们喊着。 他熄掉了引擎。“玛丽”的动力推动它滑进栅网的门,进了挂网长杆的圈圈里面。 “闻到了吧?”他说。他想知道儿子们有没有闻出网里面的大鱼。 儿子们死劲嗅了嗅,说他们闻到了。 网的大肚子沉在水底下,里面可能网着鱼,也可能没有网着鱼。网边从一根杆顶到另一根杆顶作轻微的抛物线状悬在空中。网边只有一个地方是没人水中的。这就是大门,同时它也是把鱼———如果真有的话,喂进网的大肚子里的口子。 此刻,哈里自己进入了网里。他解开大门边上的一个系索耳上的一根绳子,吊起来,从水里拉出了网口,再把绳子拴在系索耳上。现在是再也没有办法跑出网了———鱼是不能轻易跑出去的了。对于鱼来说,这就是末日的大碗。 “玛丽”号轻轻地擦着大碗的一边。哈里和他的儿子们站成一行,向海水伸出铁臂,把网拉出水面,然后又放回海里。三个人手接手地稳快地拉着,缩小着鱼可以置身的地方。当这个地方变得更小了以后,“玛丽号”溜边穿过这个大碗的表面。 谁也没有说话。这是个奇妙的时刻。甚至在这三个人一心一意地从海里拉网的时候,也没有一丝风来干扰。 鱼唯一可以置身的地方变成了椭圆形的池子。在它深处泛起了一阵银角子闪烁的光彩,所能看到的就是这些。他们一把一把地继续拉着。 鱼唯一可以置身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一个弯曲的槽,非常之深,就在“玛丽号”旁边。三个人越拉网,槽就越浅了。父亲和儿子停了下来。一条琵琶鱼,这是一条史前怪物,十磅重的身上密布着下疳和肉疣的蝌蚪,浮上了水面,张开满口钢牙的大嘴,束手就擒了。在这条琵琶鱼,这条没有头脑,不可食用的吓人的软体动物的四周,海水的表面起伏不平。底下还有大家伙呢。 哈里和他的儿子们开始了又一轮的操作,他们一把一把地拉着,起网,又放回网。鱼差不多没有置身的地方了。不平常的是,海面反倒变得平静如镜了。 然后,一条金枪鱼的鳍划破了镜面,又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鱼网内成了一个欢乐而血腥的地狱。八条大金枪鱼搅得水面四处翻腾,浪花飞溅。它们跃过“玛丽号”,撞在网上,被挡了回来,许多许多次。 哈里的儿子们抓起鱼叉。小的一个把他的挽钩插进水里,猛的一下刺进了一条鱼的肚皮,这一下使得这条鱼动弹不得,极端痛苦。 这条鱼漂浮到了船边,再也动弹不得,避免任何动作,生怕造成更大的痛苦。 哈里的小儿子使劲扭一下钩子,这新的更大的痛苦使得鱼直立了起来,用尾巴前行,拍的一声倒进了“玛丽”号。哈里用他的大槌狠狠敲打鱼的头部。鱼躺下不动了。 另一条鱼又噼哩啪啦地掉进来了。哈里又狠敲它的脑袋———一条又一条,直到把八条大鱼都打死。 哈里笑了,用袖子擦了擦鼻子:“狗娘养的,孩子们!狗娘养的。” 孩子们也对他笑了。三个人显得相当地满足。 小儿子朝那个仙境般的餐馆翘了翘鼻子。 “操他们这帮家伙,孩子们,对不对?”哈里说。 本尼来到了阿曼尼达和卡洛琳的桌边,手镯叮口当作响。他把手放在阿曼尼达的肩上,站在那里。卡洛琳放下望远镜,说了句丧气话:“这真像生活。哈里·皮纳活像个上帝嗅。” “像上帝?”本尼觉得很滑稽。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 “我敢说鱼儿一定明白。但我恰恰不是鱼。不过,我要告诉你我是什么。” “劳驾————请不要在我们吃饭的时候说。”阿曼尼达说。 本尼轻轻干笑了两声,继续讲他的想法:“我是一家银行的董事。” “那又怎么样呢?”阿曼尼达问。 “你可以知道谁破产了,谁没有。如果说,那位是上帝,我真不愿意告诉你们,这位上帝破产了。” 阿曼尼达和卡洛琳各以自己的方式表示不信,这样一个有男子气概的人竟会在事业上失败。当他们还在叽叽喳喳议论这件事的时候,本尼的手在阿曼尼达的肩上用劲一捏,弄得阿曼尼达痛得叫了起来:“你弄痛我了。” “对不起,还以为你不会痛呢。” “流氓。” “有这个可能。”同时又使劲揿了一把,“都结束了。”他说,指的是哈里和他的儿子们。他的手掌上的一冲一冲的劲头是要使阿曼尼达知道,他非常希望她闭上嘴,换换口味,而且他确实真的要换换口味。“真正的人现在再也不靠这个过日子了。那边的三个浪漫分子就同玛丽·安托瓦耐特王后和她的挤奶女工一样没有多大油水了。一旦破产诉讼开始———一个星期,一个月,一年之内————他们就会发现,他们的唯一经济价值就只和我的这个餐馆的糊墙纸一样漂亮了。”值得赞扬的是,本尼并不为此而感到高兴,“靠力气过日子的时代是一去不复返了,不再需要他们了。” “哈里这种人从来不失败的,不是吗?”卡洛琳说。 “他们到处都失败了。”本尼放开了阿曼尼达。他环视他的餐馆,同时要求阿曼尼达也这样做,帮助他清点人数。他还进一步请他们和他一样蔑视他的顾客。这些人差不多都是财产继承人,差不多都是贿赂和法律的受益者,和智慧和工作完全扯不上关系。 四个穿毛皮服装的又蠢又胖的寡妇正对着一张鸡尾酒餐巾上印着的无聊笑话大笑不已。 “看吧,谁会成功。看吧,谁已经成功。” 诺曼·姆沙利在普罗维顿斯航空港租了一辆红色敞篷车,驱车十八英里到皮斯昆土依特去找弗雷德·罗斯瓦特。姆沙利的老板还以为他是在他的华盛顿公寓里生病躺在床上呢。事实正好相反,他身体健康。 他花了一下午都没有找到弗雷德,这里头的原因不简单,因为弗雷德在他的船上睡大觉呢,这是弗雷德在天气暖和时常干的一件秘密事。在这种暖和的下午,对穷人来说,很少有人寿保险的生意可做的。 弗雷德总是划着游艇俱乐部的一条小艇,吱吱哑哑地到他泊船的地方去,压得全艇干舷只剩下三英寸。然后他拖着沉重的身躯爬上“玫瑰花蕾!号”,躺在驾驶室里,头枕在一件桔红色的救生衣上,谁也瞧不见他了。他就这样听着水浪的拍打声,索具的碰撞声和吱嘎声,一只手放在下部,感到简直是与上帝同在,马上呼呼大睡。这一切都是十分美妙的。 邦特莱恩家有一个专管楼上的年轻女仆,名字叫色伦娜·狄尔。她掌握着弗雷德的秘密。她的卧室内有一个小窗户正对着船队。当她坐在她的窄小的床上写东西的时候———她现在正写着———她的窗户正好框住“玫瑰花蕾!号”。她的房门虚掩着,这样她就不会漏听来电。这就是她通常在下午要做的全部工作———电话铃响就接电话。电话是很少响的,正像色伦娜自己问自己的那句话:“它为什么会响呢?” 她十八岁,是邦特莱恩家族一八七八年在波特克特建立的一家孤儿院的一个孤儿。建立它的时候,邦特莱恩提出了三项要求:所有的孤儿不分种族、肤色和信念都应该培养成为基督徒,他们每星期日晚饭前都要念一遍誓词,每年都要有一名聪明干净的女性孤儿到邦特莱恩家里做家务以便她不会错过生活中的美好事物,也许能激励他们在文化和社会风度的梯阶上向上爬几级。那个誓词,色伦娜已经在六百次非常简单的晚餐前念过六百遍了。它是可怜的老斯图尔特的曾祖父卡斯脱·邦特莱恩写的,内容是这样的: 我庄严宣誓:我将尊重别人的神圣的私人财产,同时我将对全能的上帝分配给我在生活中的任何地位感到满足。我将会感激雇用我的人,并永不抱怨工资和时间,却要反躬自问:“我能否为我的雇主、我的国家和我的上帝做更多的事呢?”我懂得我被置于尘世并不是为了过好日子。我是在此接受考验的。我只有在身心和行为上永远无私,永远清醒,永远忠诚,永远纯洁,同时永远尊敬上帝以他的智慧置于我之上的人,我才能通过考验。假如我通过考验,我就会在死后升入天堂享受永恒的欢乐。如果我不能通过考验,我将在地狱里受煎熬,魔鬼将欢笑,而耶稣将哭泣。 色伦娜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弹得一手好钢琴,一直渴望成为一名护士,现在正在给孤儿院院长威尔弗雷德·帕洛特写信。帕洛特已经六十岁了。他一辈子的趣事不少,诸如:在亚伯拉罕·林肯旅服役时在西班牙打过仗,一九三三年到一九三六年编写过一套叫做“蓝天之外”的广播节目。他主持的孤儿院是幸福的。 所有的孩子都管他叫“爹爹”,同时所有的孩子都会做饭,跳舞,演奏某种乐器以及绘画。 色伦娜到邦特莱恩家一个月了。她预定是要呆一年的。下面就是她写的信: 亲爱的爹爹帕洛特:也许这里的情形,将来会变好的,但现在还没有这种迹象。邦特莱恩夫人和我相处并不很好。她老是说我忘恩负义和傲慢无礼。这不是我故意的,但是我想我可能就是这样的。我只希望她对我的反感不致造成她反对孤儿院。这是我最担心的大事情。我一定要更加努力地履行誓词。毛病总是出在她从我的眼睛里看出来什么东西。我不能不在我的眼睛里流露出来。在我看来,她所说的和做的一些事都是相当愚蠢和可鄙的,或者差不多的。我对这些事是什么也不说,但是她从我的眼睛里看出来了,而且非常生气。有一次她告诉我,她的生活中不能没有音乐,仅次于丈夫和女儿。他们在这个屋子里到处都安着扬声器,都接在前厅存衣柜的一架大留声机上。这里一天到晚都有音乐。邦特莱恩太太还说,她最最喜欢的是在每天一开始的时候就选好一套音乐节目,然后把它装在留声机换片架上。今天上午,音乐声从所有的扬声器流出。但是它完全不像我以前听过的各种音乐,它声音又高又快,而且杂乱无章。而邦特莱恩太太随着曲调哼哼,脑袋还两边摆着,让我看她是多么喜爱音乐。它简直让我无法忍受。她的好朋友,一个叫做罗斯瓦特的女人来了。她说她是多么喜爱这个曲子。她说,有朝一日她发了财,她也要成天播放美妙的音乐。最后,我终于受不了啦,就问邦特莱恩太太,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啦,我亲爱的孩子,”她说,“这是不朽的贝多芬啊。”“贝多芬!”我说。“你以前听说过他吗?”她问。 “是的,夫人,我听过。在孤儿院的时候,爹爹帕洛特老是演奏贝多芬。但它完全不是这样子的。”于是她把我带到放留声机的地方,她说了,“很好,我要证明他就是贝多芬。我装在留声机换片架上的就是贝多芬,不是别的。我是往常参加贝多芬欣赏会的。”“我也很喜欢贝多芬。”罗斯瓦特太太说。邦特莱恩太太叫我看看换片架上的是什么东西,然后告诉她到底是不是贝多芬。 它是贝多芬,她在换片架上装上全部九个交响乐,但是这个可怜的女人把它们放在七十八转上,而不是三十三转上,而她居然不知道这个差别。我对她讲了,爹爹。我得告诉她呀,对不?我客气地告诉了她,但是我一定在我的眼睛里流露出来了。因为她十分生气。她要我滚出去,打扫干净车库后头的司机厕所。实际上,这并不是一个十分脏的活。他们好多年没有司机了。 另一次,爹爹,她带我坐了邦特莱恩先生的大摩托艇出去看帆船比赛。是我自己要求去的。我说,在皮斯昆土依特大家谈的似乎都是帆船比赛。我说我想看看它到底好在什么地方。她的女儿,莉拉,那天参加比赛了。莉拉是本城最好的水手。你真该看看她得到的那些奖杯,这个房子里要用它们装饰。这里根本就没有值得一提的图画。一个邻居有一张毕加索画,但是我听他说过,他却宁愿要一个像莉拉这样能驶船的女儿。我觉得这两者没什么大区别,但是我没有说出来。相信我,爹爹,我连半句也没有说。最后,我们还是去看了帆船比赛。我真希望你能听到邦特莱恩太太是怎样大叫大骂的。你还记得阿瑟·贡萨尔夫斯经常说的那些话吗?邦特莱恩太太用的词是连阿瑟也没有听说过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人这样激动,如此疯狂。她完全忘记了我在那里,她就像一个得了狂犬病的巫婆。你简直就会以为世界的命运就要由这些坐在漂亮的白色小船里的被太阳晒得发黑的小孩子决定似的。她后来终于留意到我了,她也意识到她说了一些不太好听的话。“你一定要了解我们此刻为什么会这样激动,”她说,“莉拉很有把握赢得帆船比赛奖杯。”“啊,”我说,“这个很显然。”我发誓,爹爹,我说的就是这些,但是,我的眼睛里一定有着那种眼神。 最使我恼火的,爹爹,倒不是他们的愚蠢,或者他们喝多少酒,而是他们的这种想法,以为世界上任何美好的事物都是他们或他们的祖先赐给穷人的礼物。我刚来的头一天下午,邦特莱恩太太让我出去到后面的走廊上看日落,我照办了。我说了我非常喜欢看日落。但是她一直在等我再说点什么。我根本想不出她要我说什么。于是我说了句似乎很蠢的话,“非常感谢你。”我说。这恰好正是她等着我说的。“完全不用客气。”她说。从此之后,我为了海洋,月亮,天上的星星,以及美国宪法,都得对她表示感谢。 也许是我不好,太笨,不能认识到皮斯昆土依特到底怎样好法。也许这也是对牛弹琴吧,但是我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真想家啊。赶快回信。我爱你。 色伦娜又及:这个疯狂的国家究竟由谁管理?肯定不是这帮令人生厌的家伙。 诺曼·姆沙利开车跑到纽波特,花了两毛五分钱参观著名的朗福德大厦,来打发这个下午的时间。这次参观的一件怪事是,朗福德一家仍然住在里面,并且瞪着眼看所有来参观的人。还有,他们并不需要这些钱。真是天晓得。 姆沙利对兰斯·朗福德———其人身高六英尺八英寸———待他的那种嘀嘀咕咕的讥笑态度感到很恼火,所以他对给他导游的家仆就此大发牢骚。“如果他们对参观者这样讨厌的话,”姆沙利说,“他们就不应该让参观者进来和收他们的钱。” 这并不能博得这个仆人的同情,他以一种尖刻的宿命论的态度解释说,这座房子每五年要向公众开放一天。这是三代以前的一份遗嘱中的规定。 “遗嘱里为什么要写这个呢?” “这是因为这所房屋的建造者认为,住在这四墙之内的人定期的从偶然来到这里的外界人群中作些观察,给他们带来很大好处。”他上下打量着姆沙利。“你也可以把它称之为跟上潮流吧,你说呢?” 姆沙利正要离开的时候,兰斯·朗福德大步追了上来。他表现得很友好,高高在上地俯身向着矮小的姆沙利解释说,他的母亲自认是一个鉴别人品的大行家,她猜出姆沙利曾经在美国步兵当过差。 “没有。” “真的?她很少猜不中。她还特别说到你曾经当过狙击兵的事。” “没有。” 兰斯耸耸肩。“如果这一辈子没有,那么下辈子一定就有。” 他又轻蔑地吸着鼻子哼哼哈哈起来。 第十八章 自杀者的儿子在一天即将结束血糖降低的时候,时常想要自杀。弗雷德·罗斯瓦特下班回家的时候也正是这样。他差一点被放在起居室过道里的吸尘器碰倒了,只是靠迅速跨了一大步才保持了平衡。腿被一个小桌子刮破了皮,桌子上的硬币也碰到了地板上。他爬在地板上把硬币拣了起来。 他知道他老婆没出门,因为阿曼尼达送给她的生日礼品那架唱机正在放着呢。她仅有五张唱片,而且全部都放在换片架上了。这些唱片是参加一个唱片俱乐部的奖品。她为了从一张共有一百个唱片的名单上排出这五张唱片来,真是搅得天翻地覆。最后她挑中的五张唱片是:弗兰克·辛纳屈拉的“来和我跳舞”,摩门神堂合唱队的“上帝是我们的最坚强的堡垒及其它圣乐选曲”,苏联军队合唱队的“到蒂帕拉里的路程遥远及其它”,列昂纳德·伯恩斯坦指挥的“新世界交响乐”以及里查德·布顿朗诵的“狄伦·汤马斯的诗”。 弗雷德拣钱币的时候,放的是布顿的唱片。 弗雷德立起身来,摇摇晃晃的,耳朵里嗡嗡作响,眼睛里直冒金星。他走进卧室,发现他老婆穿着衣服躺在床上睡着了。她喝多了,满嘴是小鸡和蛋黄酱的气味,和往常跟阿曼尼达一起吃过午饭回来的情况没什么两样。弗雷德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盘算着要在地窖里的一根管子上吊死。 但是,此刻他想起了他的儿子。厕所里传来冲水的声音。 这么说,小弗兰克林在家,在洗澡间内。他走到弗兰克林的卧室里去等他。这间屋是弗雷德在这幢房子里唯一真正感到舒服的地方。拉着窗帘。这件事有点奇怪,因为这个孩子没有任何理由要把白天最后一点光线挡在外面,而且也没有邻居偷看。 唯一的光线是来自床头柜上的一盏稀奇古怪的灯。这盏灯上有一个手举铁锤的铁匠石膏小塑像。铁匠后面有一块桔红色的磨花玻璃。玻璃后面是一个灯泡,灯泡上方有一个小小的洋铁做的风车。从灯泡上升的热空气推动风车转动。转动着的风车的发亮表面使得光线在桔红玻璃上闪烁跳跃,看起来像是真有一团火。 这盏灯还有一个故事呢。它已有三十三年的历史了。制造这盏灯的公司正是弗雷德的父亲所作的最后一次投机事业。 弗雷德想服用大量安眠药,但是又想起了他的儿子。他扫了一眼这个古里古怪的灯光照亮的房间,想找点什么话题好同孩子聊聊。他看到床上枕头下露出了一张照片的一角。弗雷德把它抽了出来,心里想很可能是某体育明星的照片,或者是弗雷德他自己在“玫瑰花蕾!号”上操船的照片。 但是,它原来是一张春宫照片,是小弗兰克林今天上午从莉拉·邦特莱恩那里买来的,用的钱是他送报纸挣来的。照片上是两个裸体的傻笑着的肥胖妓女,其中的一个正企图和一个高贵的、正经的、面无笑容的谢特兰小马驹进行根本不可能的性交。 弗雷德觉得恶心,慌手慌脚地把这张照片放进他的口袋里,步履蹒跚地走出来,进了厨房,心里想着,天晓得这还有什么可谈的呢。 他瞄了一眼厨房:即使在这里放一张电刑椅子也不见得合适。卡洛琳认为这里是受苦刑的地方。这里有一株海芋,早已经枯死了。水池上的肥皂盘内是由湿的碎肥皂片片压成的一个五颜六色的肥皂球。肥皂碎片制肥皂球是卡洛琳结婚时带来的唯一持家手艺。是她从她妈妈那里继承来的。 弗雷德想到在澡盆内放满热水,爬进去,然后用不锈钢刮胡子刀片把他的手腕切开。但是,此刻他看到角落里的小塑料垃圾桶里装得满满的。他知道,如果卡洛琳酒醒起来以后,发现没有人把垃圾桶拿出去倒,她会大为光火。于是,他把垃圾拿到车房倒了,然后用房子旁边的软管把桶冲洗干净。 “咣啷、咣啷”,桶内的水在诉说着。然后,弗雷德看到不知谁没把地窖里的灯关上。他从地下室窗前的空地,透过肮脏的玻璃望进去,看到粘糊糊的碗柜的顶部,有他父亲写的家史———这本家史弗雷德想也没有想过要去看看。还有一罐子耗子药和一支锈坏了的零点三八口径的左轮手枪。 这个静止的世界是有趣的。然而此时,弗雷德发觉这里并不是完全静止的。一只小老鼠正在啃那本手稿的角。 弗雷德敲敲窗子。老鼠停下来了,四处张望着,就是没有看到弗雷德,于是又继续啃了起来。 弗雷德走进地下室,从架子上取下手稿,看看坏成什么样了。他把封面上的积灰吹掉,上面写着:《罗德艾兰州的罗斯瓦特家史》,里胡·罗斯瓦特著。弗雷德解开捆住手稿的带子,翻开第一页,它是这样说的: 罗斯瓦特家族在旧世界的家,原来是而且现在也还在康瓦尔附近的锡利群岛上。约翰在那里创建了这个家族,他于一六四五年登上圣玛丽岛,是跟随后来成为查理二世的十五岁的查理王子的同一伙人,到这里是为了逃避清教徒革命。当时,罗斯瓦特这个姓是个化名。在约翰给自己采用这个姓之前,英格兰根本就没有罗斯瓦特这个姓。他的真名字是约翰·格雷厄姆。他是蒙特罗斯的第五代伯爵和第一代侯爵詹姆士·格雷厄姆的五个儿子中的老幺。他之所以必须采用化名,是因为詹姆士·格雷厄姆是保王党的领袖之一,但保王党没有胜利。詹姆士干过许多罗曼蒂克的冒险。有一次他乔装,跑到苏格兰高地,组织了一支小而精锐的军队,带领着他曾经六次大胜兵力远远超过他的阿其波尔德·坎贝尔,第八代阿基尔伯爵的长老会低地军队。詹姆士也是一个诗人。所以每个姓罗斯瓦特的实际上都是一个格雷厄姆,属苏格兰贵族血统。詹姆士于一六五!年被绞死。 可怜的老弗雷德根本不敢相信,他居然和这样荣耀的人有关系。真是凑巧,他穿的正是一双阿基尔袜子。他向上提起点裤子看着这双袜子,现在阿基尔对他有了新的意义。他自言自语地说,他的一位祖辈曾痛歼阿基尔伯爵六次。弗雷德同时也发现,他的小腿碰在桌子上,比他原来想象的要严重得多,因为血已经流到他的阿基尔袜子的上部了。 他继续往下看: 约翰·格雷厄姆在锡利群岛上重新取名为约翰·罗斯瓦特,显然是他发现此地的温和气候和这个姓氏很相宜,所以他再也没有离开这里,生了七子六女,据说他也是一位诗人,不过没有一篇诗作得以流传。如果我们能看到他的一些诗,那么这些也许可以向我们揭示直到如今的一个迷:为什么一个贵族竟然会放弃他的好姓氏以及它带来的一切特权,反而满足于在一个远离财富和权力中心的一个小岛上,过一种简朴的农民生活。我可以作一种猜测,也只能是一种猜测而已,他或许是对他在和他的兄弟并肩作战时看到的那些血淋淋的情况感到厌恶,不管是什么,他从来也没有对家人说过他是从哪里来的,而且在皇朝复辟以后,也从来没有透露过他自己的原姓是格雷厄姆。在格雷厄姆家史上,据说他是在护卫查理王子的路途中在海上失踪的。 弗雷德听到了楼上卡洛琳呕吐的声音。 约翰·罗斯瓦特的第三个儿子,弗雷德里克,是罗德艾兰州罗斯瓦特的直系祖先。我们对他知道的不多,只知道他有一个儿子,叫作乔治,他是罗斯瓦特家第一个离开岛子的人。乔治在一七!!年到了伦敦,成了一个花商。乔治有两个儿子,小的一个叫作约翰。于一七三一年因债务而入狱。一七三二年,他由詹姆士·!"奥格勒索普代付债款而被保释出狱,条件是约翰要陪同奥格勒索普远征队到佐治亚去。约翰将充当远征队的首席园艺家。种植桑树和养蚕抽丝由他们来计划。约翰·罗斯瓦特也将充当主要的设计师,负责规划后来成为萨凡纳市的那块地方。一七四二年约翰在西班牙的血腥沼泽战斗中负了重伤。 看到这里,弗雷德对他的祖上在过去竟这样机智和勇敢而欣喜若狂,以致他必须即刻把这件事告诉他的老婆。他从来没想到要把这本宝书拿给他老婆看。它必须留在这个神气的地窖里,让她自己下来拜读。 所以,他把盖在她身上的床罩拉掉。这肯定是他们结婚以来最放肆、最具色情挑逗性的行动了。他告诉她他的真正姓氏是格雷厄姆,说他的一位祖先曾经设计过萨凡纳市,要她跟他一起到地窖里去。 她莫名其妙地跟着弗雷德下了楼。他指给她看那本手稿,叽里喳啦地对她讲了一通罗德艾兰州的罗斯瓦特的家史,一直讲到血腥沼泽战斗为止。 “我要着重讲清楚的是,”他说,“是———我们不是没有地位的人。我对假定我们是无名之辈的说法已经感到厌恶和腻透了。” “我从来没有假定我们是无名之辈呀。” “你假定过我是无名之辈。”这还真不假,而且几乎是脱口而出。这个大实话使他们两人都不知所措。“你明白我的意思口罗。” 弗雷德说。他接着说,语气不似刚才那般坚决,这是因为他处于一种从未有过的有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的状态,一种不知从何说起,如何说好的状态。 “那些贼娘养的,你认为好得不得了,跟我们比———跟我比———我倒想要看看,他们有多少东西可以和我们的祖先比?我原先一直认为人们吹嘘自己的家谱真是太没意思了———不过,老天作证,如果有人这样坚持,我倒很高兴地让他见识见识我的祖先!我们别再老是低声下气了!”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别人说‘你好’,或者说‘再见’!我们则不管干什么总是说‘请原谅’。”他举起双手,“再也不低声下气了!是啊,我们是没钱!不错,我们是穷!这是美国!而美国是在这个倒霉的世界上,人们并不需要穷而老是应该低声下气的地方。在美国,问题应该是:‘这个人是个好公民吗?他是不是诚实?他是不是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啦?’” 他用他的一双肉墩墩的手举起手稿,吓唬可怜的卡洛琳:“罗德艾兰州的罗斯瓦特过去曾经是活跃的有创造力的人,而且在将来也还会是的。”他对她说,“有些人有钱,有些人没有钱,但是,老天作证,他们在历史上都有自己的作用。再也可以这样低三下四了!” 他已经成功地使卡洛琳也纳入了他的思路。这对任何热情奔 放的人本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她让一种敬畏搞得晕头转向。“你知道华盛顿国家档案馆门上面写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她承认。 “‘过去只是开场白!’” “哦。” “好吧,”弗雷德说,“现在就让我们一起来读这本罗德艾兰州的罗斯瓦特的历史吧,同时用这么一点点共同的自豪和信念来进一步加强我们的婚姻关系吧。” 她无声地点着头。 约翰·罗斯瓦特参加血腥沼泽战斗的故事正好在手稿第二页结束了。所以,弗雷德用拇指和食指夹住这一页的角上,装模作样地掀起来,以显出下面的奇迹。 手稿上是空的。家史的核心部分已经被白蚁吃掉了。它们还在这里,像蛆堆一样,蓝灰色的,还在吃呢。 当卡洛琳被气得浑身哆嗦着,顿着脚又爬上地窖的楼梯以后,弗雷德平静地自己劝自己,现在是真正去死的时候了。弗雷德闭着眼也会打绞刑结,此刻他就用晒衣绳打了一个。他爬上一张凳子,把另一头拴在一个有二英寸半套钩的水管上,他曾经试过这根管子。 他正在把绳套往头上套的时候,小弗兰克林从楼梯口往下喊,说是有人来找他。这个人就是诺曼·姆沙利。他不经邀请就走下楼梯,提着一个用绳子交叉捆着而又合不拢的肥大的公文包。 弗雷德赶快行动,差一点就丢了人,让人家看到他正在自我毁灭。 “你———?”他对姆沙利说。 “是罗斯瓦特先生吗?” “是———?” “先生———就在此时此刻,你的印第安纳州的亲戚正在诈骗剥夺你和你一家子的继承权,成万上亿的钱。我来就是要告诉你一个相当便宜和简单的法律行动,这万贯的家产就是你的了。” 弗雷德晕倒了。 两天以后,差不多正是埃利奥特在造锯城肯迪食堂搭乘灰狗公共汽车去印第安纳波利斯与西尔维亚在青鸟室见面的时候,时已正午,他还睡意正酣。他晚上睡得特别不好,不仅因为是电话,而且不断地来找他的人一半以上都喝醉了酒。在罗斯瓦特镇出现了一种惶惶不安的情绪。尽管埃利奥特多次否认,但是来找他的人都一口咬定,说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埃利奥特整理干净他的桌面。放在桌上的是一套新的蓝色服装,一件新的白色衬衣,一条新的蓝色领带,一双新的黑色尼龙短袜,一条新的骑师牌衬裤,一支新牙刷和一瓶口腔洗臭水。这支新牙刷他已经用过一次了。他的口臭已经到了很严重的程度。 狗在外面吠叫。它们从消防站跑过街去欢迎它们的一个要好的朋友,戴尔伯特·皮奇,本城的一个酒鬼。它们为他不愿意做人而愿意当狗的努力而欢呼。“去!去!去!”他白费力气地叫着,“该死的,我没有喝醉。” 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埃利奥特的街门,“砰”地一声把他的这些狗朋友关在门外。他一面爬楼梯,一面唱着。这就是他唱的: 我得了淋病,还得了烂卵泡。 淋病倒是没什么关系,烂卵泡可真难熬。 戴尔伯特·皮奇,一头乱发,浑身发臭,爬到楼梯半中腰时这首歌就没词了,因为他爬得实在太慢。他又唱起了《星条旗永不落》。他走进埃利奥特的办公室时,又是喘,又打嗝,还在哼着歌。 “罗斯瓦特先生?罗斯瓦特先生?”罗斯瓦特把头蒙在毯子里,虽然他睡着了,他的手却紧紧抓住这块盖尸布。所以,皮奇为了看到埃利奥特可亲可爱的脸庞,不得不克服这双手的力量:“罗斯瓦特先生———你还活着吗?你还好吧?” 埃利奥特的脸部因为争夺毯子而变成一副怪模样:“什么?什么?什么?”他的眼睛瞪得老大。 “感谢仁慈的主啊!我梦见你死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梦见天使们从天上下来,带着你上去了,把你就放在可爱的耶稣本人的身旁。” “没有,”埃利奥特迷迷糊糊地说,“怎么会发生这类事情呢。”“将来总会发生的。而且,你在天上会听到本城的哭喊声的。”埃利奥特真希望他在天上听不到这些哭喊声,不过他没有说出来。 “虽然你还活着,罗斯瓦特先生,我知道你再也不会回来了。你要上印第安纳波利斯去享受各种欢乐刺激。各色灯光和漂亮的房子,你又要享受一下高等生活的味道了。这么一来,你就会要求更多,这也是很自然的。任何人只要享受过你的那种高等生活的味道,那么下一步,就会到纽约去,去过那里的最高等的生活。说实在的,你为什么不可以呢?” “皮奇先生———”埃利奥特揉了揉眼,“如果我真的去纽约,又过那种最最高等的生活的话,你知道我会发生什么事吗?在我一接近一个通航的水面的一刹那,天雷就会把我打入水中,一条鲸鱼就会把我吞掉,这条鲸鱼就会一直游到墨西哥湾,游上密西西比河,游上俄亥俄河,游上瓦巴西河,游上白河,游上洛斯特河,游上罗斯瓦特河。然后,这条鲸鱼就会从小河跳进罗斯瓦特州际航运运河,它会沿着运河游到本城,我被它吐在巴台农神庙。那么我就会在那里了。” “不管你是不是还回来,罗斯瓦特先生,我要告诉你一条新闻,当作陪你一道去的礼物。” “是什么新闻,皮奇先生?” “就在十分钟以前,我发誓戒酒了,这就是我给你的礼物。” 埃利奥特的红色电话机响了。他猛地冲了过去,因为这部机子是消防队的热线。“喂!”他紧握左手的全部手指,但中指却翘着,这个姿势并没有色情的意味。他是准备去按那个红色按钮。 这个按钮会使消防站顶上的末日喇叭大声嚎叫起来。 “罗斯瓦特先生?”传来女人的声音,而且是忸忸怩怩的。 “是啊!是啊!”埃利奥特心里七上八下,焦急不安,“哪儿失火啦?” “在我的心里,罗斯瓦特先生。” 埃利奥特生气了,不足为奇。谁都知道,他最恨有人和消防部门开玩笑。这是他唯一痛恨的事情。他听出了打电话的人,她是玛丽·摩迪,就是前天他给她的双生子洗礼的懒婆娘。她是一个纵火嫌疑犯,一个判过刑的商店小偷,一个五块钱一次的妓女。埃利奥特对她用这条直达线大为恼怒。 “你真该死,怎么使用起这个号码来啦!该把你送进监狱去在那里腐烂!用消防电话线打私人电话的臭婊子养的,都该下地狱,永世受煎熬!”砰地一声,他挂了电话。 过了几秒钟,黑电话机响了。“我是罗斯瓦特基金会,”埃利奥特温柔地说,“需要我们帮忙吗?” “罗斯瓦特先生————我还是玛丽·摩迪。”她在抽噎。 “究竟出了什么事,亲爱的?”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他真的是准备马上去杀死那个使她哭的人。 一辆由司机驾驶的黑色克莱斯勒牌帝国型轿车停在埃利奥特的两个窗户正下方的街边。司机打开了后座门,出来的是给关节炎老毛病折磨着的印第安纳州参议员,李斯特·阿姆斯·罗斯瓦特。他是个不速之客。 他吱吱嘎嘎地径自上了楼。这种凄楚的作法可不是他过去的老作风。他老得让人吃惊。他像别的来访者一样,敲敲埃利奥特办公室的门,问他是不是能进去。埃利奥特,还穿着他那件气味芬芳的战时剩余物资————长长的约翰式衣服,迎上前去,拥抱他的父亲。 “父亲,父亲,父亲———多美妙的意外啊!” “我跑这一趟好麻烦。” “我希望不是因为你认为不会受到欢迎而感到不容易。” “我受不了这样七凌八乱的样子。” “这比一个星期以前要好多了。” “真的吗?” “我们一个星期以前进行了一次彻底打扫。” 参议员闪缩了一下,用脚尖轻轻踢了一下一个啤酒罐:“我希望不是为了我的缘故,因为,我看总不致于是由于要爆发霍乱吧。”这句话说得很平静。 “我想,你应该认识戴尔伯特·皮奇先生吧?” “我是听说过的。”参议员点点头,“你好呀,皮奇先生,我当然很熟悉你战时的表现。开过两次小差,对吗?要不就是三次。” 皮奇在这样一位大人物面前吓得直打哆嗦,一声不吭,咕咕哝哝地说他从来没有当过兵。 “那就是你的父亲口罗,我很抱歉。如果一个人很少洗脸和刮胡子的话,是看不出他的年纪的。” 皮奇以他的沉默,表示承认很可能是他的父亲曾经开过三次小差。 “我想我们是否能单独呆一会儿?”参议员对埃利奥特说,“或许,这样做违反你关于我们这个社会应该是公开和友好的信念吧?” “我就走,”皮奇说,“我清楚我什么时候该走。” “我看得出来,你大概是见过一些世面,是很注重学习的人。” 皮奇拖着脚走出门,对这种侮辱突然转过身来,他自己也大吃一惊,竟然懂得他受到了侮辱:“作为一个依靠普通老百姓选票的人,参议员,你当然可以对他们说刻薄话的。” “作为一个醉鬼,皮奇先生,你一定知道醉鬼是不允许进投票站的。” “我投过票。”这是当面撒谎。 “如果你投过,估计是投给我的吧。大多数人都是投我的票,即使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讨好过印第安纳的人们,甚至在战争时期也没有。还有,你知道他们投我票的原因吗?在每个美国人的躯壳里面,多坏都没关系,都有这么一个骨瘦如柴,说话瓮声瓮气的老家伙,就像我一样,他甚至比我还更厌恶骗子手和低能儿。” “啊呀,父亲————真没想过你会来,真是个愉快的意外。你看上去好极了。” “我感觉糟透了。我有一件糟糕的事要跟你说。我考虑,最好还是当面对你讲。” 埃利奥特稍稍皱起眉头:“你上次是什么时候大便的。” “你少管闲事!” “对不起。” “我不是来讨泻药的。‘工业组织会议’说,我从宣布‘国家复兴法案’违宪以来就没有大过便了,不过,这不是我来的原因。”“你说过一切都糟透了。” “那又是什么一回事?” “通常,跑到这里来并且说这些话的人,十有八九都有便秘症。” “我告诉你这是什么新闻,孩子,然后我们再看看你能不能用泻药使你情绪高涨起来。有一个在麦克阿利斯特、罗宾特、里德和麦克基法律事务所工作的年轻律师,他有权阅读所有关于你的秘密材料,已经辞职了。他现在受雇于罗德艾兰州的罗斯瓦特,他们正在设法让你上法庭。他们要证明你脑子有问题。” 埃利奥特的闹钟响了。埃利奥特拿起钟,走到墙上的红色按钮那里。他紧张地注视着钟上走着的秒针,嘴中念念有词,数着秒。他的粗短的左手中指对准那个按钮,突然按了下去,于是启动了那个西半球的最响的火警警报器。 这个喇叭的吓人的叫声把参议员一下子抛到了墙上,使他弯下身去,捂住了耳朵。在七英里外的新安布洛西亚的一条狗只打着圈圈,自己咬自己的尾巴。在造锯城肯迪食堂的一个外地人把咖啡都倒在他自己和老板的身上。在法院大厦地下室的贝拉美容院,三百磅重的贝拉发作了一次小小的心脏病。本县的才子们都传扬着一个关于消防队长查理·沃默格兰姆的无聊的瞎编的笑话(此人在消防站隔壁开了一个保险办事处):“这一下子准把查理·沃默格兰姆吓得从他的女秘书身上滚下来。” 埃利奥特放开了按钮。这架大警报器开始吞没了自己的声音,发出间歇的喉音:“泡泡糖,泡泡糖,泡泡糖。”并没有火情。在罗斯瓦特只是烈日当空的正午。 “这实在太吵了!”参议员呻吟着,渐渐地直起身,“我什么事情都忘光了。” “这真是太好了。” “你听清楚我说的罗德艾兰那方面的人的事了吗?” “听好了。” “你如何看待此事?” “悲哀和害怕。”埃利奥特叹了口气,想装出一个若有所思的微笑,但是没有做到,“我倒是希望永远没有这个必要来证明我的精神是不是正常,而且也希望不管是哪种情况也都永远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是否在怀疑自己是否正常?” “当然。” “那这有多长时间了?” 埃利奥特眼睛睁得老大,考虑着要找出个老老实实的回答: “也许,我从十岁开始吧。” “我敢说你是开玩笑的。” “倒像是一个解嘲。” “以前你是很强壮的正常小孩呀!” “是吗?”埃利奥特对他曾是个那种小孩子有着一种天真的爱恋,他很高兴想到这个,而不愿意想到那些正从四面八方向他压来的恶鬼。 “我只是觉得你不该到这儿来。” “我过去喜欢这儿,我现在还喜欢。”埃利奥特梦幻般地表白说。 参议员稍稍挪开双脚,以便为他即将发出的打击准备好一个坚实的基础:“孩子,可能是那样,不过现在是该走的时候了———并且以后不会再来了。” “以后一直都不回来了?”埃利奥特惊奇地重复着。 “你这一段生活结束了。它总是要结束的。这一点我还得感谢罗德艾兰的害人的家伙!他们正强迫你离开,而且是马上离开。” “他们如何能办到呢?” “在这种背景之下,你准备怎么样来证明你自己是正常呢?” 埃利奥特看着自己,看不出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这看起来———看起来———有什么特别的吗?” “你自己心里有数,它的确是这样的。” 埃利奥特慢慢地摇摇头:“你会吃惊的,我什么也不清楚,父亲。” “世界上所有的地方都没有一个像这里的组织。如果说这里就是一套舞台布景,脚本又要求在幕拉开的时候台上空无一人,那么,在幕拉开以后,观众就会坐不住了,急于要看看,居然还有这么不可思议地这么过子的怪物。” 第十九章 “如果这个怪物出台,而且对他的这种生活方式作出合理的解释呢?” “那他依然是怪物一个。” 埃利奥特对此表示接受,或者看上去是这样。对此没有争辩,认为最好还是去洗刷洗刷,穿好衣服,准备上路。他把他的抽屉翻了个遍,找出了一个小纸包,里面装的是前天买的东西:一块肥皂、一瓶脚癣药水,这是专为他的香港脚准备的,一瓶洗头香波,是洗他的头皮屑用的,一瓶滚抹除臭剂和一管牙膏。 “孩子,我很高兴开始注重仪表了。” “呢?”埃利奥特正在看瓶上的说明,这个牌子他从来没有用过。他也从来没有用过任何一种腋下除臭剂。 “你打扮得干干净净的,戒了酒,离开这里,在印第安纳波利斯,或去芝加哥,或者纽约,再弄一个像样的办公室。那么到了开庭时,他们就会看到你和大家一样正常。” “嗯。”埃利奥特问他的父亲以前有没有用过除臭剂。 参议员感到受到了侮辱:“我每天早晚都洗澡,我认为这就可以对付任何令人讨厌的臭气了。” “这上面说,你可能会得皮疹。一旦得了皮疹,就得停用。” “如你对这个东西不放心,那就不要用它。肥皂总是好的。” “嗯。” “这就是我们国家的通病。”参议员说,“麦迪逊大街的那帮人使得我们大家对我们的腋窝,比起对俄国、中国和古巴这三个加在一起还要紧张些。” 这次谈话,实际上是在这两个十分脆弱的人之间进行的一次十分危险的谈话,现在漂到了一小块安全的地区。他们可以互表同意,同时无需担心害怕。 “你了解———”埃利奥特说,“基尔戈·特劳特曾经写过一大本关于一个致力于控制气味的国家的书。这就是这个国家的奋斗目标。这里没有疾病,也没有任何犯罪,也没有战争,所以他们就致力于消除气味了。” “你出庭的时候,”参议员说,“最好还是不要提你对特劳特的热情。你对科幻小说里博克·罗格尔斯这一类人物的钟爱,在众人心中,会使你显得很不成熟。” 这个谈话又离开了这块安全的地区。埃利奥特在他坚持要谈特劳特写的那本名叫《哦,你能闻得到吗?》的书的时候,语调是尖刻的。 “这个国家,”埃利奥特说,“为消除气味搞了大量的研究项目。这些项目得到了大量的私人捐款,这是在母亲们星期日挨家挨户串门时募捐得来的。研究的目标是要找出对付每种气味的具有特效的除臭剂。只是到了后来,这本书的主角,他也是国家的独裁者,作出了一个杰出的科学上的突破,虽然他并不是一个科学家。这样一来这些项目就都不必要了。他直接解决了问题的根源。” “哦,哦。”参议员说。他根本受不了基尔戈·特劳特的故事,而且为他的儿子甚感害臊:“他找到了什么可消除所有气味的化学品了?”他启发说,想尽快了结这个故事。 “没有。我说过,这个主角是独裁者,他不过就是把鼻子都给消灭罢了。” 埃利奥特现在在那个可怕的小盥洗室进行一次彻底的洗澡。他一面用湿纸巾噼噼啪啪地擦着身子,一面发着抖,大声叫着,咳嗽着。 他的父亲不愿意看,就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避开眼睛不去看那个令人厌恶和徒劳无益的沐浴。办公室没有上锁。埃利奥特在他父亲的坚持下,搬了一个档案柜顶住它:“若是有人进来看你赤裸着,那怎么办?”参议员问道。“对这附近的人,父亲,我是根本没有性别的。” 所以,参议员脑子想着这种不自然的无性别以及其它精神不正常的证据等等事儿,郁郁不乐地拉开档案柜的最上面的一个抽屉。里面有三罐啤酒,一张一九四八年纽约州的驾驶执照,一个没有封口的信封,是写给在巴黎的西尔维亚的,但从未寄出。信封内是埃利奥特给西尔维亚的一首情诗,时间是在两年前。 参议员抛开羞耻,读将起来,希望从中可以找到点为儿子辩护的东西。下面就是他看到的诗,他读完以后,他觉得羞耻得很。 你知道,我是自己梦中的画家, 或许你以前不知道。还是雕刻家。 很久没有相见。 我的最大的欢乐, 就是物质和我这一双手 之间的相互作用。 而我将要对你做的事, 或许会令你吃惊。 比如说,如果你读这诗时我正在你身边, 而且你还正躺着, 或许我会让露出你的肚子, 以便让我用我左手的拇指甲 划一道五英寸长的直线, 在你的xx毛的上方。 然后我再用我的食指, 是我的右手的, 深深插入你那著名的肚脐眼 右侧的边缘, 停在那里,一动不动,也许半个小时。 奇怪吗? 那是肯定。 参议员不觉大为震惊,特别是提到了xx毛,他觉得太恐怖了。他一辈子极少看到赤身裸体的人,大概只见过五六次。而xx毛对他来说是难以启齿、不能想象的东西。 现在埃利奥特从盥洗室里出来了,一丝不挂,浑身是毛,正在用一块擦巾擦干身体。这块擦巾还是新的,上面的价钱标签还在。这把参议员吓坏了,就像是被一种从四面八方压过来的污秽和淫荡的力量所紧紧包围着似的。 这并没引起埃利奥特的注意。他还是继续毫不在意地擦着身子,然后他把擦巾扔到了纸篓内。黑色电话机响了。 “我是罗斯瓦特基金会,需要什么帮助吗?” “罗斯瓦特先生———”一个女人说,“收音机里说到了你。” “哦?”埃利奥特此刻下意识地在玩弄他的xx毛。这倒没有什么越轨的,不过是把xx毛的圈圈拉直,然后放开又让它复位。 “它说是他们正在努力证明你是个疯子。” “不要担心,亲爱的,事情没有绝对的。” “啊,罗斯瓦特先生———如果你走了,而且再也不回来,我们都得死。” “我以荣誉保证,我要回来的,好了吧?” “他们大概不会放你。” “你认为我是疯子吗?亲爱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想怎样说,就怎样说。” “我一直都在想,人家会以为你是个疯子的,因为你竟然为我们这一类人花费这样的心血。” “你以为还有什么别的人,该在他们身上花心血的呢?” “我从来没有离开过罗斯瓦特县呢!” “值得跑一趟,亲爱的。我回来以后,为什么不能送你上一趟纽约呢?” “啊,上帝!不过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哟!” “我以荣誉作担保。”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我们从骨子里感到,从空气中闻到了,你不会回来了。” 埃利奥特现在发现有一根毛特别奇怪。他拉了又拉,一直拉到了一英寸之长。他朝下看了它一眼,然后望着他的父亲,颇有点为拥有这种东西而自豪。 参议员吓得变了色。 “我们设想要用各种方式向你告别,罗斯瓦特先生,”这个女人继续说下去,“检阅标语、旗帜和花束。不过,你一个人也看不见我们的。你把我们都吓坏了。” “怕什么?” “我不清楚。”她挂上了电话。 埃利奥特穿上他的新骑师衬裤。他刚把裤子穿舒帖,他父亲就冷冷地开腔了。 “埃利奥特———” “呢———?”埃利奥特正在舒服地用拇指在松紧裤带下面摸动着:“这种事情当然是一种支持。我已经忘记了享有支持有多么美妙了。” 参议员光火了:“你为什么恨我到如此程度?”他大声吼道。埃利奥特目瞪口呆:“恨你?父亲———我不恨你。我没有恨任何人。” “你的一言一行都是尽其可能地打击伤害我的。” “不!” “我想不清你都对我干了些什么,使得我现在得到这些报应, 不过欠的账现在是必须还清。” 埃利奥特完全崩溃了:“父亲————请————” “滚开!你只会更加伤害我,我受不了任何新的痛苦了。” “看在爱上帝的份上” “爱!”参议员尖刻地重复了一声,“你肯定是爱我的,是吗?你爱我到了这样的程度,以致你粉碎了我曾经有过的一切希望和理想。还有你当然是爱西尔维亚的口罗?” 埃利奥特捂住了耳朵。 老人继续咆哮着,喷出细密的唾沫珠子。埃利奥特听不见他说的话,但是从嘴唇的动作也可以知道那可怕的内容,他是如何毁掉了一个女人的生活和健康,爱过他是她唯一的错。 参议员冲出办公室,走了。 埃利奥特放开了耳朵,穿好衣服,似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他坐下来系他的鞋带。鞋带系好以后,他直起身子,凝坐在那里,像一具僵尸。 黑电话机响了,他没接。 不过,埃利奥特体内的某种东西在注视着时钟。公共汽车在造锯城肯迪食堂开车前的十分钟,他复苏了,站起身来,噘着嘴,从他的箱子里拿起几件内衣,走出了他的办公室的门。他已把和父亲的这场争吵给忘了。他步履逍遥,一副卓别林式的城里人派头。 他弯身下去拍拍那些欢迎他到街上来的狗脑袋。他的新衣服使他行动很不舒服,裤挡和腋下都绷得紧紧的,还咔哩咔啦地直响,就像里面衬着报纸似的,这让他想起了他不错的仪表。 午餐间传来了谈话的声音。埃利奥特听着,但没有露面。他没有听出来是谁的声音,虽然都是他的朋友的声音。有三个人正在愁苦地谈着正是他们所缺乏的钱的事。谈话经常停顿,因为思想对于他们,也像钱对于他们一样,十分难得。 “我说,”一个人终于打开了话闸,“穷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句话本是印第安纳州幽默作家金·赫巴德的一个呱呱叫的笑话的前半句。 “对,”另一个人说,笑话之后,“不过,倒不如就是这样的好。” 埃利奥特穿过街去,走进消防队长查理·沃默格兰姆的保险办事处。查理并不可怜,他从来没有向基金会申请过要任何帮助。他是本县在真正自由企业制度下混得还不赖的大约七八个人当中的一个。贝拉美容院的贝拉也是一个。他们两个都是白手起家,两个都是镍板公司的司闸员的儿子。查理身高六英尺四,宽肩膀,屁股不大,肚子不挺。他除了担任消防队长职务,还担任联邦法院执行官和度量衡检查官。他还和贝拉在新安布洛西亚给富人设立的新商业中心合伙开了一家巴黎时装商品店,卖些精巧的男子服饰用品和小玩意儿。他和所有的真正英雄一样,有一个短处,他拒绝相信他有淋病,而事实是,他确实有。 查理的出色秘书因公事出去了。埃利奥特进来的时候,发现只有一个人在那儿扫地哩,他就是诺耶斯·芬纳蒂。诺耶斯曾经是不朽的诺亚·罗斯瓦特纪念高级中学篮球队的中锋,这个队在一九三三年保持了不败的纪录。一九三四年,诺耶斯掐死了他的十六岁的妻子,因为她太不贞洁了,结果他被判无期徒刑。由于埃利奥特帮忙,现在被假释在外。他五十一岁,无依无靠。埃利奥特是在偶然翻阅《罗斯瓦特县嘹亮号角》旧报的时候,发现他还呆在监狱里,便帮他忙保释了他。 诺耶斯是个不大说话,愤世嫉俗,忿懑不平的人。他从未为埃利奥特对他做的事感谢过。埃利奥特既不感到难过,也不感到吃惊。他已习惯于忘恩负义了。他所喜欢的基尔戈·特劳特的一本书就是专门写忘恩负义的,其它什么也没有写。这本书名叫做《圣克友的第一地方法庭》,写的是这样一个法庭,只要你认为人家对你所做的好事没有表示恰当的感激之情,你便可以把他们告上法庭。如果被告败诉,法庭就让他挑选,要么当众向原告表示感谢,要么单独监禁一个月,只给面包和水。据特劳特说,百分之八十的被定罪的人都选择蹲黑牢房。 诺耶斯比查理更快地看出了埃利奥特境况不妙。他停止扫地,严密地注视着他。他很爱偷窥下流的事。 查理则一心沉迷于他和埃利奥特在一起进行过很好合作的回忆之中(他们经历了多次的火灾),直到埃利奥特祝贺他刚刚获得一项实际上早在三年前就已经获得的奖章的时候,他开始有疑心。 “埃利奥特———你在开玩笑,是吧?” “干吗开你的玩笑?我认为这是一项很不错的荣誉。”他们谈的是,由印第安纳州共和党保守派青年企业家俱乐部授给查理的一九六二年度“青年印第安纳州荷雷索·阿尔格奖”。 “埃利奥特————”查理吞吞吐吐地说,“那是在三年前了。” “哦?” 查理从桌子旁边站起身来:“那时候你和我都坐在你的办公室内,同时我们还决定要把那块牌子给退回去呢。” “真的吗?” “我们谈到这件东西的历史,我们还认定这是死神之吻。” “为什么我们这么决定呢?” “是你翻出这些历史旧账的呀,埃利奥特。” 埃利奥特稍稍皱起了眉头。“我忘记了。”这小小的皱眉只是一种礼貌而已。这种健忘,他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他们从一九四五年开始分发这种东西。在我之前,他们已经分发十六次了。你是不是想起来了?” “还没。” “在十六个得‘青年印第安纳州荷雷索·阿尔格奖’的人当中,六个人因为诈骗和偷漏所得税而进了班房,四个人因为某种原因而判了刑,两个人伪造了他们的战时历史,一个人则确确实实地坐上了电椅。 “埃利奥特————”查理越来越着急了,“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听到了。”埃利奥特说。 “刚才我说了什么?” “我忘了。” “你刚才不是说听到了吗?” 诺耶斯·芬纳蒂说话了:“他听到的只是响亮的咔嗒声。”他走上前来,靠近去仔细观察埃利奥特。他上前来不是出于同情,而是出于医疗性的。埃利奥特的反应也是医疗性的,就好像有一个很好的医生,正在用一束亮光射人他的眼睛以发现是否有东西。“他听到了咔嗒声,伙计。伙计哎,他确实听到了咔嗒声。” “你说的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呀?”查理问他。 “但我们现在不在监狱。” “我们现在又不是在监狱里。” “这种东西并不是监狱里才有的。虽然在监狱里,你不得不越来越多地用耳朵听东西。你在监狱里呆久了,你的眼睛就瞎了,你就得全靠耳朵。这个咔嗒声就是你要留心听的东西。你们两个———你认为你们是非常亲近的吗?假如你们真的亲近———这并不是一定就是说你一定喜欢他,不过就是了解他———那么,你隔一英里之外就会听到他的咔嗒声。你了解了一个人时,而且知道在深处有着某种东西老是搅得他不得安宁,对这个东西说不定你永远也搞不清楚它是什么,但是它就是促使他去做他所做的事的东西,它就是使他被看上去眼睛里存有秘密的东西。你对他讲,‘镇静,镇静,放松些。’或者你问他,‘你怎么老是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干同样的疯事,而你也知道,这些事只能一次又一次给你带来麻烦?’你只知道,你和他争辩没有什么意义,因为这是内部的东西促使他干这些事的。它说‘跳’,他就跳。它说‘偷’,他就偷,说他‘哭’,他就哭。除非他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或者他什么事情都是如愿以偿,不出大的岔子,他内部的东西才会像发条玩具一样走松下来。你在监狱洗衣房和这个人并排工作。你认识他已有二十年了。你正在干活,突然之间,你听到了发自于他的咔嗒声。你转身看着他。他停止干活了。他完全平静了。他似乎完全傻了。 他看上去非常可爱。你注视他的眼睛,秘密消失了。此时,你就是问他的姓名,他也说不出来。他继续干活,但是他再也不会和以前一样了。那个搅得他不得安宁的东西再也不会咔嗒作响了。它死了,它是死了。那个人的那部分生活,就是使他不得不有点疯劲的那一部分,就此完结了。” 诺耶斯,开始的时候毫不动情,现在则是十分严峻,全身是汗。他两手发白,死劲掐着扫把柄。按常理,照说他也应该平静下来,以表现出在洗衣房里在他身旁工作的那个人是多么的平静,但是他却不能装出那个平静的样子。他手掐扫把柄的动作变得极其可憎,同时那个不肯消失的激情使得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完结了!一切都完了!”他一个劲儿地叫着。现在主要是那个扫把柄使他怒火中烧。他想在大腿上弄断它,他对于这个扫把的主人查理,他吼道。“这个婊子养的不肯断!它不肯断!”“你这个交好运的混蛋,”他对埃利奥特说,一面仍在努力弄断这个扫把,“你享受了你的一大份!”他大骂了埃利奥特一气。 他一下把扫把扔得老远:“这个操他祖宗的不肯断!”他叫着,猛地冲出门去。 埃利奥特似乎不动声色。他很温和地问查理,此人为什么对扫把生这么大的气。他还说了,他还想最好是去赶上他的公共汽车。 “你———你没有事吧,埃利奥特?” “很好。” “是吗?” “这辈子还没那么好过,我感到好像———好像———” “呃———” “好像在我的生活中有某种奇妙的新阶段就要开始了。” “那一定很好口罗。” “那是当然!肯定的!” 埃利奥特一直保持着这种心情,信步走到造锯城肯迪食堂。 街上是一片不自然的寂静,似乎很快就要发生一场枪战,但是埃利奥特并没有注意这个。全城都知道他是一去不复返了。那些特别依靠埃利奥特的人,已经听到了这个咔嗒声,像开炮一样的响。他们曾经想了许多异想天开的,傻里傻气的关于送别仪式的计划———一次消防队员的检阅式;一次举着标语牌的游行,上面写着全部最要紧的话,一次用消防水管喷水组成的凯旋门。计划全都破灭了。没有一个人去组织,没有一个人出头。大多数人都为埃利奥特的离去而大受挫伤,以致他们没有这个能力和勇气去站在一大堆人群的后面,甚至简单地挥挥手,道个再见。他们知道他将要去哪条街。大多数人都有意地躲开了。 埃利奥特走过烈日当空的人行道,到了巴台农神庙的阴影里,沿着运河漫步。一个退休的造锯工人,大约如参议员一般岁数,正在用竹竿钓鱼。他坐在一张轻便凳子上,一个半导体收音机放在人行道上,在他的高统靴的中间。收音机里《老人河》正在播放。歌词唱着,“黑人在工作,而白人则在玩乐。” 这个老头不是一个酒鬼,也不是什么性反常或别的。 他不过就是老了,一个鳏夫,一身都是癌,而他的在战略空军的儿子从来不给他写信,他人品也不是很好。酒使他很难受。 罗斯瓦特基金会免费给了他些吗啡,这些是医生开的。 埃利奥特跟他打了个招呼,却忘了他姓名。埃利奥特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日子里是不值得考虑这些伤脑筋的事的。 在帕台农神庙的远端,相距十分之一英里远,有一个小商亭,出卖鞋带、刀片、软性饮料和《美国调查者》。那是一个叫林肯·爱瓦德的人办的。在二战期间此人是个狂热的纳粹同情者。在战争期间,他设立了一个短波无线电台,以便向德国人报告罗斯瓦特造锯工厂每天生产的东西———当时是伞兵刀和装甲钢板。 他的第一份电报(其实德国人根本就没有要求他发什么电报)的大意是:如果德国人能够轰炸罗斯瓦特,整个美国经济就会崩溃垮台。他并没有为他的情报索取一文钱。他蔑视金钱,说他痛恨美国的缘由就是钱即皇帝。他想要一个铁十字勋章,用简单的包装寄给他就行。 他的电报被火鸡河国家公园的两个看猪员在步话机上响亮而清晰地收到了。这两位看猪员不小心把这件事漏给了联邦调查局,他们根据铁十字勋章将要送达的地址,逮捕了爱瓦德。他被关在一所精神病院,直到战争结束。 基金会几乎没帮过他什么忙,除了听取他讲述他的政治观点,而这件事是没有什么人愿意干的。埃利奥特给他买的唯一的东西是一台便宜的留声机和一套德语教学唱片。爱瓦德极想学德语,可是他总是过于激动,过于愤怒了。 埃利奥特也记不起爱瓦德的名字了,而且在走过的时候几乎没有看见他。他的那个人家避之惟恐不及的邪恶的小商亭,在这伟大的文化遗迹中,是很容易被忽略掉的。 “希特勒万岁。”爱瓦德用鹩哥式的嗓子喊道。 埃利奥特停下来,友善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爱瓦德的商亭被《美国调查者》组成的帘幕全部遮满了。帘幕看上去像圆点花斑似的。而这圆点花斑就是那个封面女郎兰迪·赫拉尔德的肚脐眼。她在那里一次又一次地要求有一个能同她生一个天才儿子的男人。 “希特勒万岁。”爱瓦德又喊了一声。他并没有拨开帘幕。 “希特勒万岁,先生,”埃利奥特微笑地回答道,“再见。” 埃利奥特走下巴台农神庙,炎热的太阳把他的头烤得发晕。他一时被弄得发花的眼睛看到两个无业游民站在法庭的台阶上,像蒙在蒸汽雾水中的烧焦了的死尸。他听到贝拉从她的美容院里在大声叱责着一个女人没有很好注意她的指甲。 埃利奥特在好长一段时间里,一个人也没有碰到,不过他确实看到有人从窗户后面在偷看他。不管看见谁,他都眨眨眼,挥挥手。他走到诺亚·罗斯瓦特纪念高级中学的时候,这个学校已因为放暑假而关了门。他停在旗杆前面,陷入了轻度的忧郁之中。他被旗绳上的硬东西沮丧地轻轻敲打和拂擦空心铁旗杆而发出的声音所吸引住了。 他想要对这种声音发表点意见,同时也想要别人来听这种声音。但是,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两条狗一直在跟着他。所以,他对狗讲开了:“美国的声音就是这样的,你知道吗?不是学校放了假,旗也降下来了吗?这是一种哀伤的美国声音啊。夕阳西下,傍晚的微风吹了起来,全世界都在吃晚饭的时候,是可以偶而听得到的。” 一块东西哽塞了他的喉咙,他感觉不错。 埃利奥特走过盛诺科车站的时候,一个年轻人从两台抽水机中间爬了出来。他叫罗兰·巴里。他在本杰明·哈里逊堡的陆军部队入伍宣誓后的十分钟发作了一场精神崩溃。他领取了全额残疾年金。他的精神病是在接到命令和其他一百个人同时去冲淋浴时发作的。这笔年金倒是实在的。罗兰说话的声音超不过耳语。他每天都要在这些抽水机中间呆好多小时,对那些不知情的人,装出一副他正在忙着干什么事的模样。“罗斯瓦特先生———?”他轻声地说。 罗斯瓦特微笑着,伸出了手。“请你原谅————我忘记了你的姓名。” 罗兰的自尊心很淡薄。他对自己在去年这一年内每天至少要拜访一次的这个人,竟然把他的姓名给忘了,而且丝毫也没有感到惊奇。“感谢你救了我的命。” “什么原因?” “我的性命,不论贵贱,罗斯瓦特先生,是你救的呢。” “你也太夸张了吧。” “你是唯一对我的遭遇并不觉得滑稽可笑的人。或许你不认为这首诗可笑。”他把一张纸塞进埃利奥特的手里。“我是一面哭一面写的。它对我来说就是这样滑稽可笑,万事万物对于我也都是这样滑稽可笑。”他跑开了。 埃利奥特莫名其妙,把这首诗看了一下。诗这样写道: “湖泊,钟琴, 水池和小铃, 横笛和暴水, 竖琴和水井, 长笛和河泾, 溪流和巴松, 喷泉和小号, 钟声和泻湖。 听着音乐, 喝着凉水, 我们这些可怜的羔羊, 全都走向了屠场。 我爱你呀埃利奥特, 再见啦,我哭喊着。 眼泪和小提琴, 心儿和花儿, 花儿和泪儿。 罗斯瓦特,再见吧。” 埃利奥特到达造锯城肯迪食堂,一路上再没有什么问题出现。里面只有老板和一个顾客。这个顾客是一个十四岁的小美女,她给继父弄大了肚子,继父现在关在监狱里,基金会一直在给她付医药费。这位继父的罪行也是基金会向警察局报告的,而后又为她请了一位用钱雇得到的印第安纳州的最好的律师。 这个女孩子名字叫做唐妮·温莱特。当她带着她的问题来找埃利奥特的时候,他问她近况如何。“啊,”她说,“我的感觉还不错。我想这个感觉大概同一开始就当电影明星差不多吧。” 她正在喝一瓶可口可乐,同时看着一本《美国调查者》。 她瞟了埃利奥特一眼。这是最后一次。 “买一张去印第安纳波利斯的票,劳驾。” “是往返票还是单程票,埃利奥特?” 埃利奥特毫不犹豫地说:“单程的,劳驾。” 唐妮差点把杯子打翻了,她及时地一把抓住。 “单程去印第安纳波利斯!”老板大声说着,“先生,你的票!”他死劲地在埃利奥特的票上盖上图章,递将出来,飞快地转身离开。他再也没有看埃利奥特一眼。 第二十章 埃利奥特丝毫没有觉察出任何紧张气氛,漫步走到书报架子边去找点东西在路上看。他被《美国调查者》吸引住了,翻开,浏览了一遍一个关于在一九三四年黄石公园中一个七岁的女孩被熊吃掉脑袋的故事。他把它放回架子上,选了另外一本基尔戈·特劳特写的廉价书,书名叫做《泛银河系三日游记》。 公共汽车在外面响起了它那空虚的喇叭声。 埃利奥特正要上公共汽车的时候,狄安娜·蒙恩·格兰浦斯来到了。她啜泣着,带着她那部白色电话机,断了根的电话线拖在她身后:“罗斯瓦特先生!” “怎么回事?” 她把电话机往公共汽车门旁的人行道上摔得粉碎,“我再也不需要一部电话机了,我没有什么人要打电话了。不会有人给我们打电话了。” 他对她极为同情,但是他认不出她是谁了:“我———我很抱歉,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你不明白什么?这是我呀,罗斯瓦特先生!我是狄安娜呀!我是狄安娜呀!蒙恩·格兰浦斯!” “很高兴见到你。” “很高兴见到我?” “我确实是这样———不过———不过,这同电话机有什么关系呢?” “我之所以需要一部电话机的唯一原因就是你呀。” “哦,现在———”他犹豫地说,“你当然还有许多其他熟人口罗。”“啊,罗斯瓦特先生———”她啜泣着,同时无力地靠在公共汽车上,“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你会找到好多的,那是一定的。”埃利奥特信心十足地建议。 “啊,上帝呀!”她喊叫着。 “或许你可以参加一些教会组织。” “你就是我的教堂组织!你就是我的一切!你就是我的政府。你就是我的丈夫。你就是我的朋友。” 这些说法使埃利奥特很不舒服,“你能这么说真是好啊。祝你好运。我的确该走了。”他摆了摆手,“再见。” 埃利奥特现在开始看《泛银河系三日游记》。车子外面更乱了,但埃利奥特认为这与他无关。他立刻被这本书吸引住了,以致没有注意到车子已经开动了。故事激动人心,都是在说一个主人公的故事,他名叫雷蒙德·波义尔军士,在“太空时代刘易士和克拉克探险队”担任某项工作。 这个探险队似乎已到达了宇宙的绝对和最后的边缘。在他们所在的太阳系之外,似乎不再有什么了。他们架起了设备,以探测最微小的生物的最微弱的信号,这些信号可能来自暗紫色的空茫之中。 波义尔军士是一个地球人,而在探险队里他却是唯一的地球人哩。事实上,他是来自本银河系的唯一生物,其他成员则来自宇宙各处。探险队差不多是由二百个不同的银河系共同发起组织的。波义尔不是技术人员,而是英文教员。在整个已知的宇宙中,只有地球使用语言。这是地球人的独创。其他生物都使用心灵感应术。所以地球人不论到什么地方总可以找到当语言教员的美差。 这些生物之所以要使用语言来代替心灵感应,是因为他们发现可以用语言来完成更多的事。语言使得他们大大地增加了主动性,心灵感应则是每个人都在无时无刻地告诉别人各种各样的事,这就使他们对所有的信息都持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然而语言,由于它缓慢,含义狭窄,可以每次只考虑一个问题———可以逐条地进行考虑问题。 英语课上波义尔被叫了出来,要他立即向探险队的指挥官报到,他想不出是什么事情。他走进指挥官办公室,向老头儿敬了个礼。实际上这个指挥官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个老头儿。他来自“!"#号大众星”,身高和地球上啤酒缸相差无几,实际上,他长得并不像啤酒罐,而是像个小管子工的朋友。 他不是孤身一人。探险队的牧师也在那里。这位教士来自“格林科$%$&星”。他像一条硕大无比的葡萄牙战舰,装在有轮子的硫酸桶里,牧师表情严肃。一定是有什么不妙的事情发生。牧师吩咐波义尔要勇敢。然后,指挥官告诉他说,他家里传来了不幸的消息。而且是个死讯。指挥官为此特准他三天假,要他马上准备出发。 “是—— ——是妈妈吗?”波义尔说,他强忍了眼泪,“是格兰普斯?” “小伙子———”指挥官说,“勇敢些。我真不愿对你讲,不是谁死了,而是一件东西死了。” “是什么东西?” “我的孩子,是银河死了。” 埃利奥特从书本上抬起头来看,罗斯瓦特现已经过去了。他没有为此而难过。 公共汽车在印第安纳州的纳希维尔,亦即布朗县县府所在地停下来的时候,埃利奥特又抬头看了一次,考察了一下眼前见得着的消防用具的情况。他想到了要给纳希维尔买一些真正好的设备,但是又决定不买了。他认为这些人不能把它们管理好。纳希维尔是一个艺术和手工艺中心,所以,埃利奥特看到一个吹玻璃工在六月里制作圣诞树装饰品,这不足为奇。 埃利奥特一直等到公共汽车抵达印第安纳波利斯市郊的时候,才重新抬起头来。他吃惊地发现这整个城市正在被一场风暴似的大火所吞没。他从来没有见过一场风暴似的大火,不过他确实曾读到过不少,也梦见过不少。 他的办公室里藏着他的一本书。埃利奥特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他为什么要把它藏起来,为什么每次拿出这本书都有一种负罪感,为什么老是怕别人看见他在看这本书?他对这本书的感觉就好像一个意志薄弱的清教徒对色情作品的感觉一样,其实没有什么书比它更不色情。这本书的书名叫做《轰炸德国》,是汉斯·隆普夫写的。 埃利奥特反复阅读下面这段文章,而且每次他都脸色苍白,这是描写德累斯顿的一场风暴性大火的文章:当许多火舌从燃烧着的建筑物的屋顶窜上来的时候,一股热空气柱升腾高达两英里半以上,直径亦达一英里半这个气柱翻腾汹涌,它从底部得到了急剧冲入的地面较冷空气的补充。距离火场一英里和一英里半的地方,这个吸入的气流使得风速从每小时十一英里猛增到三十三英里。在这个地区的边缘,风速必然更大,连三英尺直径的大树也被连根拔掉。在一个短时间内,温度升到了一切可燃物质的燃点,整个地区处在一片火海之中。在这种大火里,不留寸草,就是说,一丝一毫的可燃物质都烧个精光,而且,不过两天,这个地区才冷却到人可以进入的程度。 埃利奥特从公共汽车的座位上站了起来,目视着印第安纳波利斯的风暴似的大火灾。他被这个火柱吓坏了,火柱的直径至少有八英里,高达五十英里,界限极端分明,而且丝毫不动,仿佛是玻璃做的。在这个界区之内,暗红色的余烬涡流,围绕着里面的白色火焰心,雄伟而和谐地旋转着。那白色显得很神圣。 埃利奥特眼前一团漆黑,如同无底深渊的黑。然后他苏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干涸了的喷泉边。阳光透过梧桐树叶,斑斑驳驳地洒在他的身上。一只鸟儿在梧桐树上唱着歌儿。“普—蒂—威特?”鸟儿唱道。“普—蒂—威特。威特,威特。”埃利奥特站在高高的花园墙内,这个花园对他来说是很熟悉的。就在此地,他同西尔维亚谈过好多次话了。这是布朗医生在印第安纳波利斯的私立精神病医院的花园。好多年以前,他就带她到这儿来过。喷泉边墙上刻着这些话: “只要一贯伪装善良,就连上帝也会上当。” 埃利奥特发觉有人给他穿上了网球服,一身雪白,好像是百货公司橱窗里的一件展品,有人还在他的膝上放了一把网球拍。他试着用手握着拍子柄,看看球拍是不是真的,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活着。他望着自己的纵横交错的前臂肌肉,感到自己不仅是一名网球运动员,而且是一名顶呱呱的网球运动员。他对自己是不 是在这里打过网球并不感到怀疑,因为网球场就在花园一侧,许多牵牛花和香豌豆缠结在六边形的铁丝网上。 “普—蒂—威特?” 埃利奥特抬起头来看着鸟儿和所有的绿叶,心里明白:在印第安纳波利斯城里的这座花园是经不住他见过的那场大火焚烧的,因此,这儿未曾发生过大火,他轻易接受了这个看法。他继续朝那只鸟儿望着,但愿自己是个小鸟儿该有多好啊,这样就可以飞上树梢,再也不下来了。他想高飞,因为地面上正发生着一些使他甚感不快的事儿哩。四个穿着深色衣服的人,挤在一张水泥凳子上,只离他六英尺远。他们恶狠狠地盯着他,似乎想从他那儿得到点什么有意义的东西。埃利奥特却感到他说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话,也拿不出什么有意义的东西。 他现在觉得腰很酸。它们不可能一直保持仰着头的这个姿势。 “埃利奥特———?” “有什么事吗———?”埃利奥特知道他刚同他的父亲谈过话。他现在慢慢地把视线从树上转向下面,就像一只生病的小鸟从一根树枝掉到另一根树枝一样。他的目光终于降落到和他父亲的眼睛的同一水平上。 “你要告诉我们什么要紧事呀!”父亲提醒他。 埃利奥特看见三个老年人和一个年轻人坐在水泥凳上,都深表同情,而且全神贯注地准备听他讲话。他认出那个年轻人是布朗医生,第二个老年人是家庭幼师瑟蒙德·麦克阿利斯特,第三个老年人可不认识,埃利奥特叫不出他的名字,但他却不生气,因为从这个人的那副和善的乡村殡仪员的模样来看,确实表明他是他家的一位亲密的朋友。 “是不是找不到合适的词?”布朗医生提醒说。医生的话音里含着几分焦虑。他转变了话题,让埃利奥特去讲。 “我是找不到恰当的词。”埃利奥特承认道。 “嗯,”参议员说,“如果你说不清楚,在神志正常的审讯会上你更是说不清了。” 埃利奥特点点头,表示同意:“难道———难道我还没有开始讲吗?” “你只是声称,”参议员说道,“你想到了一个主意,会立即把这整个事情尽善尽美地解决的。接着你就抬头看树了。” “嗯!”埃利奥特说。他假装思索,然后耸耸肩,“不管它是个什么主意,它已从我脑海里消失了。” 参议员罗斯瓦特拍了拍布满寿斑的双手:“这并不意味我们似乎缺少解决这件事的主意呀。”他露出了一副难看的得意的笑容,拍了一下麦克阿利斯特的膝盖,“是吗?”他走到麦克阿利斯特的身后,拍了一下那个陌生人的后背,“对吧?”他很热情地对待这个陌生人,“我们把世界上最伟大的思想家拉到我们这一边来了!”他哈哈大笑,对他的一切主意感到非常高兴。 参议员把手伸向埃利奥特,“不过,这就是我的儿子,他的外表就是这副模样,举止行动就是这个样———这就是我们的头号的不可辩驳的论据。多么整齐!多么清洁!”一双炯炯有神的眼,“医生,他体重减轻了多少?” “四十三磅。” “还要减轻体重,”议员热情地说,“一盎司也不能多。这个网球比赛啊!多残酷啊!”他跳起来,摇摇晃晃地做了一个发球的姿势。“一个小时以前在这围墙里我算有生以来瞧见了最伟大的网球比赛。你把他打得一败涂地,埃利奥特!” “嗯,”埃利奥特四下里看了看,想找面镜子或某些能照人影的平面。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样的。喷泉池子里没有水,水池中的鸟儿洗浴缸里有一点水,里面尽是灰与叶子,浑得像肉汤。“你是不是说过被埃利奥特打败的那个人是个网球运动爱好者?” “那是在很久以前了。” “埃利奥特真的打败了他!看起来一个患精神病的人还不致于影响他打网球,是吗?”他没等回答便继续说道,“而且当埃利奥特得意洋洋地从网球场奔到这儿同我们握手时,我真是又想笑又想哭。我自言自语,‘这就是明天要证明自己神志并无不正常的那个人呀,哈哈哈!’” 埃利奥特看出了望着他的那四个人都相信他神智清醒,于是鼓起勇气站起来,装着伸懒腰。他真正的动机是想更靠近鸟的浴缸。他凭借自己负有运动员的盛名,便向干涸了的喷水池里一跃,做了个弯腰动作,好像是为了排除过多的精力似的。他很轻松地完成了这个动作。他的身体是由弹簧钢造成的。这个精神抖擞的动作使埃利奥特注意到了自己裤袋里鼓出来的东西。他抽出来一看,是一份卷起来的《美国调查者》。他打开了它,隐隐约约地希望看到那位要求人家把天才的种子移植到她身上的兰迪·赫拉尔德。他在封面上看到的却是自己的照片。他戴着消防队员的钢盔,这张照片是从七月四号消防队集体照上放大的。 标题写道: 美国神智最清醒的人? 埃利奥特看着里页的消息报道,而其他的四个人则在乐观地谈论着第二天的审讯会可能出现的情况。埃利奥特又看到了自己的另一张照片刊在显眼的位置上,照片很模糊,是他在精神病院网球场上打网球时照的。 在对面的一页上,有一张弗雷德·罗斯瓦特的风度翩翩而牢骚满腹的全家照片,他们似乎在盯着看他打网球呢。他们看起来像佃农。弗雷德掉了不少体重。还有一张他们的律师姆沙利的照片。现在已经是自己开业的姆沙利穿了一件非常漂亮的马夹,戴着粗粗的金表链。还引用了他的谈话: “我的当事人别无他求,不过就是要求得到他们自己及其后代的当然而合法的权利。得意洋洋的印第安纳的富豪们花了数以几百万计的钱,动员了全国各地有势力的朋友来剥夺他们的堂房兄弟出庭作证的权利。这个审讯会仅仅是为了一点点毫无价值的理由就已经延期了七次,与此同时,在精神病院的围墙里面,埃利奥特一个劲地打网球,他的亲信们却认为他很正常。 “如果我的当事人打输了这场官司,他们将要失去他们简陋的房屋和平常的家具、他们的旧汽车,小孩子的小帆船、弗雷德·罗斯瓦特的保险单、一生的储蓄金以及从忠实朋友处借来的几千美元。这些大胆的、有道德的普通美国人已经把他们的一切全部寄托于美国司法制度,而这个司法制度一定而且必须也不能让他们失望。” 在埃利奥特这里,有两张西尔维亚的照片。旧的那一张照片是关于她在巴黎与彼得·劳福德闹在一起时的情形。新的一张照片是关于她在比利时女修道院的情形,在修道院里执行的是保持缄默的戒规。 如果埃利奥特不是听到他的父亲亲密地称一位年老陌生人为“特劳特先生”的话,他很可能会很好考虑一下西尔维亚的这个离奇的结局和开端哩。 “特劳特!”埃利奥特惊呼起来。他十分惊讶,以致暂时失却了平衡,为撑住身子一把抓住鸟儿浴缸。鸟儿浴缸摆在支座上,很不平稳,这时候已开始倾斜了。为了不使它倒下,埃利奥特把《美国调查者》丢在了一起,双手捧住鸟儿浴缸。他在浴缸的水中看见了自己的面容,直瞪瞪地照着他的是一个憔悴、有热病症状的中年男子。“天哪,”他暗忖道,“弗·斯科特·菲茨杰拉德,这个短命鬼呀。” 他转身时,当心着不再叫出特劳特的名字来。他心中明白这样做可能会暴露他病得多么厉害,而且他也明白在那失去记忆的日子里,他俩早就默然结识了。埃利奥特没有认出他来,主要是因为特劳特在他所有的书皮上的照片都有胡须。但这位陌生人却没胡子。 “说实在的,埃利奥特,”参议员说,“当你要我把特劳特带到此地时,我告诉医生说你仍然神智不清。你说,特劳特能够解释你在罗斯瓦特县的所作所为,你自己也会说不清楚,特劳特也能够,我还是很愿意试一试的,把他请到这儿来是我从来做过的最漂亮的事。” “是啊!”埃利奥特搭腔道,战战兢兢地坐回到喷水池边。他从身后拾起《美国调查者》,把它卷起来,第一次注意到上面的日期。他仔细盘算一下,不知怎么搞的,在某个地方,他不觉失去了一年的时光。 “你应当照特劳特先生要你说的话去说,”参议员命令道,“而且你应该保持现在的样子,我相信我们明天会赢的。” “那么,我肯定会照特劳特先生要求我应该说的话去说,而且我的打扮是一点也不会改变的。不过,如果能最后重复一次特劳特先生所说的应当由我说的话,我会不胜感激。” “这过于简单。”特劳特说。他的声音圆润而深沉。 “你们已经好多次在一起谈了。”参议员说道。 “既然这样,”埃利奥特说,“我还是乐意最后再听一次。” “好吧———”特劳特搓搓手,眼睛望了一下,“你在罗斯瓦特县干的事情跟神智不清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这很可能是我们的时代的最重要的社会试验,因为它在一个极小的规模上触及了一个问题,而机器日趋精巧复杂,必然会使这个问题在世界范围内造成不安和恐怖。这个问题就是:怎么样去爱无用的人? “终会有一天,作为货物、粮食、各项服务业和更多机器的生产者的男男女女,作为经济、工程和也许医药等领域里实际思想源泉的男男女女,全都变得没有用处。所以嘛,如果由于他们是人类而我们恰恰不能找出珍视人类的理由和方法的话,那么如同常常所暗示的那样,我们就不如把他们统统干掉的好。”“美国人长期以来所受的教育是,仇视所有不想干活或不能干活的人,甚至也包括他们自己在内。我们应该为那个在常理之内的残酷的界限的消失而感到庆幸。这个时刻如果说现在还没有到来,那它很快就要到了,就是说到那时,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常理,就只有残酷。” “有进取心的穷人依然能从泥坑中跳出来的,”参议员说,“就是一千年以后,也是这个真理。” “或许这样吧,也许是吧,”特劳特很有礼貌地答道,“他可能怀有如此大的进取心,以至于希望他们的后代将住在像皮斯昆土依特那样的乌托邦里,我敢断定在那个地方,灵魂坠落,疯疯傻傻,麻木迟钝等等,同罗斯瓦特县所流行的一切一定是同样可怕的。贫穷对一个非常脆弱的美国人来说,还是一种比较轻的疾病,而‘无用’则同样会害死强者和弱者,而且百发百中,概莫能外。 “我们必须找办法来对付。” “埃利奥特,你热心于消防志愿队,说明你的神智也是很清楚的,因为当警报器一响,他们便成了本国所能见到的最最无私精神的唯一榜样。他们冲向前去营救任何人,而且不计个人得失。如果镇上最卑微的人的最卑微的房屋失火的话,他会看到他的仇敌也赶来救火。而且,当他拨开灰烬寻找他的没烧掉的卑微的物件时,对他安慰和同情的人决不止是消防队长。” 特劳特摊了摊手。“我们在那儿看到了人爱护人就因为他是人。这是极其罕见的。因此我们要学习这种精神。” “天哪,你好伟大!”参议员对特劳特说,“你肯定当过对外宣传联络员!你真能将破伤风说成好事!像有你这样才能的人在兑换中心担负什么工作呢?” “兑换奖券呗。”特劳特温和地回答。 “特劳特先生,”埃利奥特说,“你的胡子怎么回事?” “这就是你问我的第一句话。” “再说说我听。” “我是又饥饿又沮丧。一个朋友知道有个工作可找。所以我剃掉了胡子去申请这个工作。后来我把这个工作弄到了手。” “如果你留了胡子的话,我想他们是不会雇用你的。” “即使他们说我可以留胡子,我还是要把它剃掉。” “什么原因?” “因为想到了一个耶稣那样形象的人居然在兑换奖券,简直是太亵渎了。” “我实在是佩服这位特劳特。”参议员宣布道。 “谢谢您。” “我只是希望你别再说你是个社会主义者。你不是的嘛!你是自由企业制的拥护者呀!” “这个选择并不是我自己做的,请相信我。” 埃利奥特研究了一番这两个有趣的老头之间的关系。特劳特并没有像埃利奥特以为的那样,对暗示他终究不是诚实的人,而是个报刊代理人而感到受了侮辱。显然特劳特对参议员感兴趣,很欣赏他生气勃勃和始终如一的特点,因此不想以任何方式伤害或削弱这些特点。参议员则佩服特劳特是个无赖,能把任何东西都说得合情合理,殊不知特劳特一向讲的都是真话。 “特劳特先生,你可以写出一份多么出色的政治演讲啊!” “谢谢您。” “律师也是这么干的:从毫无希望的乱糟糟的案子中想出些非常漂亮的解释。不过,不知什么道理,听起来嘛总是不大对头,听起来就像用玩具小笛吹奏《一八一二年前奏曲》。”他向后一靠,笑了笑。“来吧———再讲一讲埃利奥特喝得酩酊大醉时所干的其它壮举吧。” “法庭,”麦克阿利斯特说道,“肯定想要了解埃利奥特从这种试验中学到了些什么。” “别喝酒了,记住你是谁,并据此行事,”参议员严厉地宣布说,“不要老是在人前充当上帝,否则他们就会跟你瞎七搭八纠缠不清,把你当作随手可得的玩艺儿,为了要尝得到宽恕的味道而违反戒律———而且在你背后唾骂你。” 埃利奥特不愿意放过这句说,“是在唾骂我吗?” “啊,该死的东西———他们爱你,他们恨你,他们为你痛哭,他们嘲笑你,他们每天制造关于你的新谎言,他们像无头鸡一样直打转转,好像你真的是上帝,而总有一天他们会离开你的。”埃利奥特感到不寒而栗,明白他再也不可能回到罗斯瓦特县了。 “在我看来,”特劳特说,“埃利奥特吸取的主要教训是人们可以利用他们所能得到的一切不加区别的爱。” “这是不是新闻?”参议员用沙哑地声音追问。 “这个新闻就在于:一个人可以长期地施舍那种爱。如果一个人做得到,或许别人也可以做到。这就是说:我们对无用之人的憎恨以及为了他们的好处而残酷地对待他们,这并不一定是人类天性的一部分,由于埃利奥特所作的榜样,千百万人就可以学会去爱和帮助他们所见到的任何人。” 特劳特扫视了每个人的脸一下,然后说出关于这个问题的最后两个字:“欢乐。” “普—蒂—威特?” 埃利奥特举目又向树上看去,他弄不明白他对罗斯瓦特县有何看法。他原先的这些看法已经消失在那株梧桐树上了。“如果有个孩子多好———”参议员说。 “好吧,如果你真的想要孙子的话,”麦克阿利斯特打趣地说,“你可以从五十七名左右的小孩中挑选,这是根据最新的统计数字。” 除了埃利奥特以外,其它人都哈哈大笑。 “五十七个孙子是什么一回事?” “你的后代,我的孩子。”参议员咯咯地笑着。 “我的什么?” “你的野种。” 埃利奥特意识到这是一个事关重大的秘密,可是他甘愿冒着暴露他严重病态的风险说,“我不清楚。” “罗斯瓦特县里许多妇女宣布说你是她们孩子的父亲。” “简直是胡说八道。” “当然是口罗。”参议员说。 埃利奥特站起身来,紧张得不得了。“这绝对不可能!” “你表现得好像是第一次听到似的。”参议员说,他对布郎医生投去一瞥,露出不安的神情。 埃利奥特用手掩住眼睛,“我很抱歉,我———我似乎对这件事完全毫无印象。” “孩子,你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呵,”他睁开双眼,“我很好。只是在我的记忆中有一个小小的空白————你可以把它再填满。这些女人怎么———怎么会说我有这种事情呢?” “我们不能证实,”麦克阿利斯特说,“但姆沙利走遍了全县,买通人们说你的坏话。是玛丽·摩迪第一个说孩子的事。在姆沙利到这个镇以后的第二天,她宣布你是她的双胞胎狐狸窝和旋律的父亲。于是乎,这就引起了某种女性的狂热,显然———”特劳特点点头,很欣赏这种狂热的说法。 “从此全县的女人们开始宣布她们的孩子是你生的了。起码有一半人相信。有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她的继父由于把她的肚子搞大而坐了牢。她现在说这是你的孩子。” “不是的!” “当然,这不是真的,埃利奥特。”他的父亲说,“冷静些,别激动。姆沙利不敢在法庭上提这事。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难以收拾了。这很显然没有哪个法官愿意听。我们对狐狸窝和旋律验过血型,他们根本就不可能是你的。我们无意对其他五十六个孩子再验血了。去他们的吧!” “普—蒂—威特?” 埃利奥特抬起眼睛望着树,突然又记起来了在失去记忆中所发生的一切———与汽车司机打架、疯人拘束服、电疗、自杀的企图、所有的打网球的情景、所有的为在审讯会上证明神智清醒而作的决策性的商榷。 随着这些记忆在内部的巨大突然震动,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他原先就有的想法,可以把这一切立刻漂亮地、完美地解决好。“告诉我———”他说,“你们大家是不是都认为我神智清醒?” 大家一致确信他神智清醒。 “我仍然是基金会的主席吗?我仍然能签发支票,用它的钱吗?” 麦克阿利斯特说,他当然能够。 “收支状况怎么样?” “你在这一年之内没有花掉什么————除了诉讼费用、你在这儿的费用、送给哈佛大学三十万块以及给特劳特先生的五万块钱。”“在这方面,他今年花掉的钱比去年多。”参议员说。这是真的,埃利奥特在罗斯瓦特县活动经费比住在疗养院里的费用要少多了。 麦克阿利斯特告诉埃利奥特说,还有三百五十万元他可以支配。埃利奥特要了一支笔和一张支票。然后他签了一张一百万元的支票给他的堂兄弟弗雷德。 参议员和麦克阿利斯特跳了起来,告诉他说他们已经向弗雷德提出要给他一笔现金,而弗雷德通过他的律师傲慢地拒绝了。 “他们要整个一切!”参议员说。 “太糟糕了,”埃利奥特说,“因为他们将要拿到这张支票的,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这个话要由法院来说— ——天知道法院会怎么说!”麦克阿利 斯特警告他说,“你绝不会料到的,你完全没料到。” “我若是有一个孩子,”埃利奥特说,“审讯就没有意义了,是吗?我的意思是,孩子会当然地继承这个基金会而不管我的神智是否清楚。同时,弗雷德不是因为亲缘关系太远就不能得到任何东西了吗?” “对。” “即使如此,”参议员说,“对罗得艾兰州的猪猡来说,一百万太多了。” “那需要多少?” “十万元就足够了。” 埃利奥特于是撕掉那张一百万元的支票,写了一张那笔款子的十分之一的支票。他抬起头,发觉别人都很敬畏看着他,因为他说的话的重要性现在发生了深刻的影响。 “埃利奥特———”参议员说,声音发着抖,“你是要说你有一个孩子?” 埃利奥特对他报以一个圣母式的微笑:“嗯。” “在哪?谁同你生的?” 埃利奥特温柔地对他们示意,要他们耐心,“到时候就会知道的,到时候就会知道的。” “我当祖父口罗?”参议员说。他歪着他那苍老的脑袋感谢上帝。“麦克阿利斯特先生,”埃利奥特说,“不管我的父亲或其他任何人提出异议,你是不是都有责任执行我交给你的合法使命?” “作为基金会的合法律师,我当然要尽责。” “那好,我要求你现在起草一个文件,这些文件要对罗斯瓦特县里凡是声称是我的孩子的都给予合法的承认,不论他的血型。作为我的子女,让他们享有一切继承权。” “埃利奥特。” “从此以后,让他们都姓罗斯瓦特。并且要对他们说,不管他们可能成为什么人,他们的父亲都是爱他们的。还要告诉他们———”埃利奥特住口了,举起他的网球拍,就像是一根魔杖。 “告诉他们,”他补充道,“一定要多子多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