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与梨花同梦》 第1章 第 1 章 “不成不成,齐大非偶。”辜祈年摆手不迭,脸上带着尴尬的笑,余光暼了大门好几眼,实在忍不住想赶客了。 作为媒婆,首要一条就是善于忽略对方昭然若揭的拒绝,不放弃任何一个机会。 “辜翁,哪里齐大非偶了?您看,贵府家境殷实,权家出身显赫,您家小娘子貌美如花,权家郎君那也是一表人才。如此般配的姻缘,就算把姑苏城翻个个儿也找不着,您就不要妄自菲薄了。您放心,人家既然托我上门提亲,必定是不重门第,只重德行。辜翁的好名声,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人家仰重您,指明了要求娶您家千金。结了这门亲,于您家来说是锦上添花,权家郎君追随武都侯南征北战,手上领着两万精兵呐。将来建功立业,前途不可限量。”媒婆舌灿莲花,咽了口唾沫又道,“若是封侯拜相,那小娘子就是一品的诰命,娘家还不跟着沾光?兄弟子侄凭借这条路入朝为官,也是一句话的事儿,辜翁您是生意人,这笔账定能算得过来。” 可辜祈年越听越不耐烦,太平盛世领兵打仗,尚且要担心安危,何况这群雄逐鹿抢天下的年代!万一功没建成,半道上死了怎么办? 辜家在这姑苏城里艰难维持着,已经费尽力气了,可不想沾染兵祸。再说那权家名头上显赫,其实是个空架子,吴王的七世孙还带拐弯。如今看上了辜家,说是来提亲,实则想靠姻亲筹措军饷。这种赔人又赔钱的买卖,断乎不能做。 不过生意场上的积年,最要紧一条就是圆融,辜祈年抚着膝头问:“听说大军已经攻破庐阳郡了,人还在军中打仗,怎么这时候想起来说合亲事了?” 媒婆“嗐”了声,“男大当婚,军中的人不着急,家里人不能不急。权家郎君是长房长子,十五岁参军,如今已经二十三了。这个年纪,早该是孩子满地走,可他却连个亲事都没定,权夫人实在愁得睡不着。婚姻大事,终归是父母做主,权夫人得知您家女郎正待字闺中,一下就撞进心缝里来,托我千万把这门亲事保成,等前头安定下来,就招郎君回来成亲。” 然后儿子在外打仗,留下媳妇侍奉公婆,权夫人这把算盘打得漂亮。 辜祈年的推诿,这回是不带掩饰了,“我家苏月还小,刚满十五,年纪属实不相配。” “差八岁,那才是天作之合。男人大些知道疼人,且他又是行伍出身,顾家得很呢。” 媒婆的不依不饶,让辜祈年心头猫抓一样。那句齐大非偶,只差没有索性说明白,根本不是自谦,是指权家高攀了。 然而还得忍,俗话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那些脑袋别在裤腰上的亡命徒,谁知道会不会忽然杀个回马枪。 他叹着气摇头,“世道乱,一家人在一起最要紧,谈婚论嫁的事儿,容后再说吧。” 媒婆仍旧执着,“小娘子及笄了,辜翁总不能留她一辈子。” 辜祈年的好耐心已经用尽了,沉默了片刻才凉声道:“我辜家的女儿,嫁人不看年纪,看机缘。这烽火乱世,在哪儿都不及在父母跟前自在,媒妈妈也为人母,必定能体谅我的难处。所以这婚事不必再议了,也请转告权夫人,辜家无福,多谢厚爱。” 话说得再委婉,只要不答应,梁子就已经结下了。 三年后的今天,辜祈年再想起当日的情景,不得不说忧惧参半。谁能想到被拒了婚的权家郎君,现如今一统天下,登基称帝了! 要说后不后悔……如果当初应下了婚事,辜家就出皇后了,满门荣耀确实不假,但并不足以令他后悔。这种事本就是撞运气,权珩由副将取武都侯而代之是运气,苏月当不上皇后,也未必不是运气。 唯一让人不安的,是担心权家会记仇。毕竟皇亲国戚们今早举家搬往上都,车队经过了辜家门前,也不知权夫人是否大人大量,早把这事儿忘了。 辜祈年半躺在躺椅里,有种魂魄将要离体的感觉。一家老少都在屋里坐着,看着他的样子,简直像临终送别。 屋子里静谧无声,针掉下来都能听见动静。渐渐地,脚步声由远及近,众人纷纷转头望过去,是派出去刺探军情的二郎回来了。 “怎么样?”辜夫人急急追问,“权家还有人在吗?老宅子总要留个人看守吧!” 二郎摇了摇头,“走得干干净净,哪还有人。眼下正是大肆封赏的时候,都怕去晚了喝不着汤,老宅子放在那里又不会跑了,看它做什么。” 众人都有些失望,原本想着要是有人留下,打听打听权家是否对拒婚那事不满,也好求个心安。如今人去楼空,可就没什么指望了。 二郎的媳妇绞着手绢长吁短叹,“早知如此,当初应下了多好。咱们家三年战乱都平安度过了,可别等新朝建立,反倒招来祸端……” 她的抱怨,引得辜祈年板起了脸,“怎么?你这是在怪我?” 二郎媳妇吓了一跳,忙站起身周全,“阿爹,媳妇不是这个意思……媳妇不敢。” 辜祈年愠怒地调开了视线,“我只求家宅平安,保得住每一个孩子,从不想攀龙附凤,拿你们的性命开玩笑。我想着,人家都已经当上皇帝了,难道还会因这种小事耿耿于怀吗?况且当年提亲,未必只说合我们一家,拒婚的必定大有人在,否则婚事也不会搁置下来,至今未娶。权家要记仇,那得记多少家?恨得过来吗?再说咱们只为自保,又没犯天条,就算要论罪,从何说起呀?”说着说着,居然把自己说服了,拍着躺椅的扶手,换了个轻松的语调,“杞人忧天、杞人忧天了……咱们在家心惊胆战,说不定人家正忙于国家大事,哪里想得起我们来。” 一家人愁云惨雾了半天,这种自我开解还是有用的。辜夫人抚胸舒了口气,“我就说,都是自己吓唬自己。咱们府邸建在这条路上,人家出姑苏,必经咱家门前,也不全是为了给下马威。权家大郎得了天下,权夫人不就是太后了吗,堂堂的太后,不能如此小肚鸡肠……姑苏离上都千余里,难道他们还能路远迢迢为难我们不成。” 思忖再三,大家暂且都放心了。家主一句“是祸躲不过”,对这场不确定会不会发生的无妄之灾作了总结。 全家人都散了,坐在人堆里的苏月这才站起身。 要说这孩子,长得确实好,辜家一门都是平常容色,只有她,像天上不慎走失的星辰落入凡间,连他们夫妻都想不明白,怎么生出了这么个齐整的女儿。 就是那种耀眼的美貌,还有坚韧的、拔地而起的生命力,让她在一群孩子里格外引人注目。她是女孩里的头一个,因此让辜祈年夫妇产生了错觉,一度以为生女儿,长相肯定错不了。结果后面的苏云差了几分,再到苏雪,辜夫人简直像用光了道行,彻底再而衰,三而竭了。 事已至此,对父母来说虽然亲生的都一样,但漂亮的孩子总会更得厚爱。正因为视若珍宝,将来的郎子不必大富大贵,但命长,对苏月好,那是最起码的条件。 三年前马背上征战的权家大郎,显然不合乎这个标准。 辜祈年冲女儿压了压手,又转头看向夫人,“我还有话要说。” 母女俩留了下来。 苏月从始至终没有吭声,但她心里有主张,这时方对父亲道:“阿爹,全家担惊受怕,都是因为我。我刚才想了想,实在不行,让我去上都吧,就算让人笑话趋炎附势,也比祸及全家好。” 辜夫人一听,当即就否决了,“说什么胡话,你自小长在姑苏,连城门都没出过,这上千里的路,说去就能去?就算到了上都,又没亲友投靠,难道去叩宫门,说要求见皇帝不成!” 辜祈年也摇头,“孩子意气,这话说说就罢了,别当真。原本拒婚就是我的主意,是我不想让辜家和那些枭雄扯上关系,更怕权家的对头上门寻衅,咱们小门小户,经不得那个磋磨。现在权家夺了天下,当初没押注,咱们也不想分那利市——不押注,终归不犯王法吧!这件事别再琢磨了,人家没来算旧账,咱们倒先把自己吓死了。依我的意思,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这些年到处打仗,阖家只求保命,现在天下太平了,苏月的婚事也该议一议了。” 辜夫人其实并不着急把女儿嫁出去,“太平也不过两三个月,不会再有什么变故吧?万一权家心下不服,非要挣回这个面子,苏月要是嫁了人,那可连半点挽回的余地也没有了。” “那怎么办?为着有这件事,我辜家的女儿不嫁了,等着他们来挣面子?”辜祈年恼火得很,大声发泄了两句。但深知道这担忧不无道理,于是想了个折中的主意,“东城谢家有位郎君,识文断字,人品高洁,我留意他许久了。城里有时疫,他设立医庐救治百姓,妇孺们吃不上饭,他舍米舍面不求回报,我打听过了,据说他是王谢后人,出身很有根底。回头咱们托人说合,倘或能成,不必大张旗鼓过礼,一切从简,先把婚事定下来。等再过半年,后宫嫔妃置办起来,朝纲也稳固了,到时候咱们再办婚仪,保管太平无事。” 辜夫人听了,便不再执拗了,“先见见人吧,样貌身段总得相配得过。前两天隔壁那妇人多嘴,操心起咱们家的事来,说苏月留到这个年纪不好寻人家,气得我险些撅翻她。才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又有闲心嚼舌了,我家女儿养在自己家里,吃她家米了?要她挑眼!” 夫妇两个护起短来不分伯仲,辜祈年想起那妇人就很反感,“少与她来往,一张吹火嘴,生就是个搬弄是非的人。” 苏月在一旁望着父母,从一个话题岔出去十万八千里,向来不是什么稀奇事。 她打上房退出来时,外面已经黑透了,雪倒是停下来,一轮明月拢着薄薄的光晕,停在东边的房顶上。 苏云和苏雪在外面等了她很久,好容易等到,忙招呼她上后廊,推开槛窗引她看。 他们一家虽然住在城内,但屋后有一片不小的田地。这几年战火纷飞,总担心会断粮,因此入冬种下麦子,到了第二年夏就有收成了。 平时看麦苗,无非是绿油油的很喜人,但今天再看,叶尖破雪而出,在月光下蔓延伸展向远处,虽然清冷,却能给人带来希望。 “这天下有人做主了,以后不会再打仗吧?”苏雪惆怅地问。 苏云说对,“这几日正加厚城墙,护城河也往深了挖,只要把城造得更坚固,就没人打得进来了。“ “所以新皇帝是个好皇帝吧?”苏雪扭头看长姐,“差一点儿就成了咱们的姐夫。” 说起这个,苏月就头疼,“这件事让全家愁了好几天,可不能拿来开玩笑,往后不许再提了。”一面又笑着提议,“府学那里的食店不知还开着吗,明天去看看,我请你们吃恬乳花酪。” 两个妹妹立刻振奋起来,“说定了,一早就去。” 可还没等苏月点头,外面忽然传来砰砰的捶门声,隔了两进的院子,都能清晰地听见。 先前战乱的时候,姑苏城受过重创,那时候满城兵荒马乱,全家躲在地窖里,连大气都不敢出。恐怖的经历至今让人心有余悸,这种无礼的砸门,来的自然也是不速之客。 苏月不放心,让妹妹们回房,自己赶到前院查看。果然不出所料,来者不善。 两个本地衙役,领着个红衣皂靴的人站在门上,响亮的喉咙笔直地扩散:“新朝初建,百废待兴,太常寺奉命重建梨园,采选二十岁下未婚的良家女充内敬坊。贵府上小娘子恰好在名册内,请府里赶紧为小娘子筹备起来,奉使今晚就要把人带走,天亮启程,赶回上都复命。” 第2章 第 2 章 无异于晴天霹雳,辜祈年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梨园?内敬坊?我家女郎养在深闺,怎么就选入梨园了?” 所谓的梨园,是太常寺辖下的乐舞机构,除了内敬坊,还有吹鼓署和太乐署。说得好听是朝廷正经的衙门,说得难听,就是寻常百姓口中的戏班子。 辜祈年是商贾出身,战乱之前质库开到了襄阳郡,也算见过世面。前朝的梨园,到了将要亡国的时候,败落得不成样子,几乎成了皇帝消遣的玩物。尤其是内敬坊,里头女子按才貌分为四等,不管是第一等的前头人,还是第四等的杂妇,进去了就不能再回家了。有流落出去的,也是被分赏给了王侯将相,运气好的做妾侍,运气不好的被抛弃,混迹在秦楼楚馆,靠卖艺为生。 所以听见这个消息,辜家的天都塌了。辜夫人没了主张,惊慌失措地拽着丈夫,直问怎么办。 好在辜家在城里也算有些脸面,衙役还愿意和他们说上几句话,掖着手道:“这是朝廷下发的政令,我等也是奉命行事。大梁才立国,祭祀庆典都用得上乐舞,正是缺人的当口,自然要从民间选取。这回采选的是乐工,下次再来,就是选宫人了,比起伺候人吃喝拉撒的差事,乐工可强多了。” 辜祈年忙道:“闺阁里的孩子,恐怕不能胜任乐工的差事。” 衙役说:“选的就是闺阁里的女郎。城内富户小吏之家教养得好,琴棋书画多少都会一些,乐器上手起来也容易。” 看来教得好,反而惹祸了。 你要说孩子什么都不会,那构不成理由,最低等的杂妇也缺人。辜祈年只得另想办法,拽过衙役打商量:“城里不是正加固城防吗,从盘门到古赤门这一线的官费,由我辜家承担了。求通守为我斡旋斡旋,看能不能以钱抵人,把我小女的名字从册子上划去?” 这话正好被奉使听见,他闻言一笑,“现如今不缺钱,只缺人,员外就算把家底掏空,也于事无补。除非有人能顶了这名额,政令规定一家出一个,员外要是舍不得这位女郎,换另一位家眷也可以,年纪不过二十就成。” 这么一来,让辜祈年夫妇进退两难了。 得知了消息的家里人都赶过来,大郎是父亲得力的帮手,上前赔了笑脸道:“奉使办差辛苦,听说明早就要启程?我这里给奉使预备一辆大车,回去的路上也免于骑马劳顿。” 当然舒适是最浅显的表示,换辆大车,里面必定装满孝敬。 本以为能让对方动容,可惜都是自己一厢情愿。 奉使正起了脸色,对辜祈年道:“员外不必费心了,新朝初建,朝野上下这时候法度最是严明,说句实话,就算员外有这个心,下官也没这个胆。我来了有阵子了,后头还有几家要传令,实在耽搁不起,就请尽快收拾妥当,不要为难下官了。” 这么说来,是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吗? 辜夫人哀声央告:“求求奉使了,通融通融吧。这些年战火纷飞,好不容易才过上太平的日子,怎么忍心骨肉分离啊!” 奉使话都说尽了,脸上浮起了厌烦的神色,“入梨园是为新朝效力,下官适才说了,夫人要是实在舍不得这位,另选别的女郎也使得。” 这时苏云和苏雪也来了,挨在阿姐身边,畏畏缩缩动弹不得。 苏月向来有担当,绝不会为了保全自己,牺牲妹妹们。 全家人举棋不定,她却下定了决心,从暗处走出来,一直走到那位奉使面前,俯身行了个礼道:“不敢为难奉使,我随奉使去。” 她一现身,就是一道惊艳的光,负责领人的奉使立刻就能理解辜家夫妇的不舍了。毕竟养出这样的女儿是一场意外,这辈子有过一回,就不会再有下一回了。 “小娘子将来,定会有大造化。”奉使很满意,转头安抚辜家夫妇,“梨园是个雅致去处,与琴瑟为伍,也不埋没了女郎的风骨。” 辜夫人束手无策,看着苏月出来领命,诚如身上活活剜下了一块肉,早就泣不成声了。 “奉使大人,能否再让孩子留一晚,明早我亲送她与奉使汇合,成吗?”辜祈年知道这结果无法改变了,双手合什再三乞求,“消息来得太突然,万请奉使通融,赏我们时间好生筹备。” 可惜人家并不打算破例,“姑苏城内选入名册的有三十八人,若是三十八家都想留到天亮,那我这差事就办不成了。”说罢略沉吟了下,“这样吧,念在员外战时救济百姓的功劳上,下官半个时辰后再来。员外该筹备的筹备,有什么话也趁机交代,好好道个别。下次再见,就不那么容易了。” 话像冷水泼在众人心头,奉使说完,带着衙役离开了。 “我这就去找梁县丞,请他想想办法。”大郎说着就要往外走。 辜祈年抬了抬手,“别去了,这是朝廷发布的政令,谁敢在这个时候卖人情。”一面说,一面凄恻地望着苏月,脑子里一忽儿蹦出很多念头,恨不得让她这就收拾细软,连夜逃出姑苏去。 可是转念一想,辜家全族四十余口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放走了一个,上面必定会问罪,那么乱世中好不容易保全的人口,恐怕就要毁于一旦了。内敬坊的名册上少了一个名字,发配充军的名单上就得多出几十个,孰轻孰重,作为家主,不得不仔细掂量。 “苏月,”老父亲语调有些哽咽,“阿爹无能……” 这句话说出口,全家都跟着哭起来。 苏云年少冒失,蹦出来逞英雄,“阿姐,我替你去。” 可苏月却失笑,“你连琵琶和箜篌都分不清,去了怎么办,天天挨捶吗?名册上写的是我的名字,既然点了我的名,当然由我自己去,不用别人替我。” 苏雪擦着眼泪问:“那阿姐什么时候能回来?我每日给你打扫屋子,担保阿姐回家干干净净的。” 然而这归期,谁又说得上来呢。 除了不谙世事的苏雪,大家都心知肚明。苏月虽难过,但事到临头也没有办法。她不是那种遇事慌不择路的人,哭哭啼啼得上路,就此认命也得上路,所以来劝慰父母,“阿爹不用自责,百姓是蝼蚁,从来做不了自己的主。其实应选也没什么,只要进了梨园,就再也不必担心权家记仇了,依我说一了百了,也挺好的。” 辜夫人道:“这可比记仇厉害多了,一入内敬坊,哪里还有出头之日。” 这是实话,宫人也许还有放归的一日,内敬坊却截然相反。乐工是年纪越长,技艺越精湛,除非你老得拨不动弦儿了,到时候给你几两银子,再打发你出去。前朝许多老乐工,离开梨园就活不下去,冻死在道旁,饿死在荒庙的比比皆是,连个收尸的人也没有。 总之不敢去想,想多了怕是这刻就要跳井。 苏月心里也没底,但她不能退缩,嘴上还得说得坦然,“各人有各人的机缘,说不定我入了内敬坊,将来能成为伯牙子期那样千古留名的大家呢。退一万步,就算老了,被赶出来,我回到姑苏,不还有家里人在等着我吗。到时候给碗饭吃,想必不是难事。” 她越是云淡风轻,大家心里越是惨然。 可事已至此,实在是没有退路了,辜夫人定了定神,转头吩咐两个儿媳:“去收拾包袱吧,多带两件御寒的衣物。还有随身的细软也尽量多预备,手里有钱,心里才不慌张。” 儿媳们领了命,忙进内院操持去了。 辜夫人又回身支派女使:“把我屋里那件猞猁狲的斗篷取来。那件最御寒,寻常我都舍不得穿……”一面捧了捧苏月的脸颊,忍着泪道,“好孩子,你且去,忍耐上一阵子,容我们再想办法。” 别看辜夫人平时不怎么拿主意,但到了紧要关头,很有当家主母的杀伐决断。 她这么一说,倒让辜祈年回过神来,连声说对,“别着急,阿爹一定托人把你接出来,放心吧。” 无论如何,这已经是莫大的寄托了。家里有人惦念着,即便是在里面受些苦,也还有指望。 苏月笑着点点头,接过了阿嫂递来的包袱。 奉使接人的马车,已经停在外面的巷道上了。从各处接出来的女孩子,最后会在城西的闾门上汇合,等到天一亮,就踏上前往上都的漫漫长路。 有别于其他门户的痛断肝肠,辜家送别女儿的时候反倒止住了泪,仿佛只是送孩子走亲戚一样,切切地叮嘱着:“在外一定要保重,不能莽撞,不能贪凉,记住了吗?” 苏月说是,“天寒地冻的,大家都回去吧。” 老父又恋恋不舍凝望再三,“记着阿爹的话,且耐下性子来,总会有骨肉团聚的一天。” 苏月应了,方才登上马车。可车窗是钉死的,再想推窗看爹娘,已经不能够了。 辜家上下站在门前送别,辜夫人等着再看女儿一眼,却直到马车驶离,也没能等到苏月最后道一声别,当即便泪如雨下,“她是不是怨怪爹娘没用,保不住她,不肯再相见了?” 辜祈年咽下酸楚,强撑着精神道:“不见的好……多看一眼,多一分不舍。” 辜夫人目送马车走远,惶然就要去追赶,喃喃道:“我的苏月……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叫我怎么舍得……” 辜祈年忙拽住她,连声安慰着:“等水路一通,我就去上都想办法。大不了多使些银子,到处托人,太常寺那么大的衙门,总有漏洞能钻,到时候把人弄出来也不是难事。” 好在……好在辜家还有些余钱,还能周旋得开。辜夫人勉强止住哭,看引路的灯光缩减成拳头大的一点,渐渐消失不见了。 “婆母,回去吧。” 两个儿媳上来搀扶,辜夫人失魂落魄收回视线,慢慢挪了挪步子。 这时却听见街口传来一阵哭声,伴着匆促的脚步,几个人影跌跌撞撞到了门前。 仔细一看,是辜家三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啕:“阿兄阿嫂,不得了了,我家苏意被太常寺的人带走,充内敬坊去了。这可怎么办,到了那种地方,哪还有命活着回来……” 这简直是戳人痛肋,因为怕妻子发愁,辜祈年压根不敢往坏处想,好不容易敷衍住了,天知道他三弟从天而降,口没遮拦地胡说了一气。 他皱眉不迭,低低道:“别说了。” 三房全没领会他的意思,也没细想半夜三更,长房一家子为什么站在门外,只管没头苍蝇般吵嚷:“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说?上京眼下全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好好的女郎送到梨园供那些人取乐,还能落着好处?” 辜祈年眼看妻子白了脸,不由气得朝三房大声呵斥:“我让你别说了!” 三房看他置身事外,最后一点希望也没了,咧开嘴哭喊:“阿兄,你不能见死不救,苏意是你嫡亲的侄女,你可是看着她长起来的呀。” 这一晚上的惊涛骇浪,都是强压下来的,临了三房这通纠缠,彻底让辜祈年发作了。 他火气上涌,嗓门也畸高,暴跳如雷道:“你家苏意去了,我家苏月也去了。难道你烂了眼睛,看不出来吗!” 第3章 第 3 章 从姑苏到上都,风雪连着一程又一程。 在家的时候,吃穿都有人照应,就算最艰难的年月,身边至少还有一两个女使。如今呢,离开家,再也不是深闺中的娇女郎了,没有伺候的人,吃穿住行都得靠自己。 因为新朝甫立,一度被弃用的上都需要重建,水路暂且只作官用,用来运送粮食和茶盐。官船不载人,她们只能走陆路,这一行千余里,靠两个轮子滚碾出来,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太常寺急需乐工,所给的时间并不充裕,几乎是日夜兼程。有时候不凑巧,赶不上驿站,只能在野外过夜。 十一月的天气,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没有那么多火堆供人取暖,女孩子们只能挤在一起。负责伙食的杂役趁着夜色还未降临,逐一分发饼子,至多再给你一碗热汤。姑苏城里征集出来的女郎们,基本都有不错的出身,大家茫然坐在雪地里,茫然地对望,都是一脸愁苦的模样。 手背被寒风吹得生疼,扣着陶碗的手指冻僵了,不小心一抖,热汤泼了满身。擦拭来不及了,很快渗进袄裙里,很快又结了冰。苏月看那个女孩怔怔发呆,最后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很奇怪,走了好几天,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地,仿佛情绪被封存住了,谁也不敢打破看不见的屏障。但压抑得太久,早晚会失控,只需要一个契机,心底的委屈和怨恨就会倾泻而出,那个女孩的哭声,成功引出了成片的啜泣。 “我不去上都,我要回家。” 气冲了头,就有些不管不顾了。那个女孩冲着队伍里的士曹参军大喊:“就算是死,我也要回家!” 一旦有人带头,群情不免激奋,以为法不责众,只要反抗的人够多,就有回到姑苏的希望。 看四周纷纷有人起身,苏意自然也受了鼓舞。正要跟着附和,却被边上的苏月一把拽住了。 离开姑苏的头一天,苏月就从人堆里发现了这个堂妹。虽然早前长房和三房并不算亲厚,但在这样孤绝的情况下,能遇见一个亲人,已经是上天的眷顾了。 不过苏意年纪小,行事还有些莽撞,见苏月拽她,纳罕地望了族姐一眼,心里未必不觉得她胆小怕事。 苏月没言声,只是望向那个士曹参军。行伍出身的人,没有那么好的脾气来安抚女郎们。 他听见这两句话,满脸阴沉地走向那女孩,几乎没有任何迟疑,扬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啪”地一声,震惊了所有人,也打醒了所有人。 “要入梨园,首要一条就是守规矩。”士曹参军一字一句地说,目光像蛇,吐着凉信扫向所有人,“老子不管你们姓甚名谁,路上只要敢出乱子,老子就打得你们找不着北。别以为自己是富户小吏家的女郎,就给老子装腔作势,现如今你们只有一个身份,良家子!何为良家子?平民家的女儿就叫良家子。但凡上得台面的,也不来充内敬坊了,别自视甚高,给老子添麻烦。这一路安安稳稳到了上都,往后你们想见我也见不着,彼此忍耐些,免得自讨苦吃。要回家的话也别再说了,既然已经应选,死也回不去了。” 不留情面的话像刀子,扎得人千疮百孔。 苏意心有余悸,忐忑地望了望苏月。苏月端起茶汤,默默朝她递了过去。 给过下马威后,队伍里果然再也没人吭声了,挨了打的女郎也只能悄悄抹泪。 众人和着西北风,勉强填饱了肚子,返回车上后苏意问苏月:“阿姐,太常寺征我们入梨园,是奉了朝廷的命令。那个士曹随意打骂,不怕朝廷怪罪吗?” 一辆车里挤了四个人,三双眼睛都直勾勾地望着她。 苏月叹了口气,“没人在意我们的死活,说是良家子,其实入了内敬坊,等同贱籍。大梁刚立国,从各处采选民女充入梨园,单是姑苏就有三十八人,加上别处的,少说也得上千。这么多的人,死了几个算得了什么。也别指望尸首能回家,就地找个地方埋了,谁会送你回姑苏!” 话说到这里,大家终于彻底接受了这个事实。只身在外,性命要靠自己保全,活路要靠自己挣。你要是闹脾气犯犟,士曹的鞭子会毫不容情地落下来,打花了脸,连做搊弹家的机会都没有了,直接去做最下等的杂妇人,干着最微贱的活儿,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苏意泄了气,抱着阿姐的手臂,枕在她肩头。前路茫茫,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抓住苏月,也算有了依靠。 车队穿过风雪,继续前行,所经一路上见闻不少,才知道姑苏比起外面的州府,已经算太平盛世了。 大战之后,饿殍遍野,到处都是背井离乡的灾民。尤其这样的时节,大雪封山,斗骨严寒,头上连块遮挡的瓦片也没有,走了一路,一路上到处都是倒卧。 女孩子们先前还因采选情绪低落,但在见到那些惨况后,反倒逐渐平静下来了。 连日下雪,路很不好走,这一千里,走了二十多天才抵达。 不过越接近上都,民生越好,这国家如伤后重愈,杀伐渐渐平息,元气自然就恢复过来了。 车队顺利到了太常寺前,奉使领着三十八名良家女复命,一行人乘着暮色被送进梨园,齐齐站在衙门前的场地上接受审阅。 太常寺最大的官儿是卿,底下还有少卿和梨园使。少卿过了目,沉默着点点头,梨园使是直接经手的官员,对新人的挑选更仔细,打量再三感慨:“姑苏果然人杰地灵,我看这些女郎的容色,比之其他州府强了许多。” 少卿掖着手淡淡一笑,“江南出美人,姑苏又是龙潜之地,好山好水养人,选出来的自然都是翘楚。”嘴里说着,视线漫不经心从苏月脸上划过。 “只是不知道通音律的有多少。”梨园使扭头问奉使,“征选的时候问明白了吗?” 奉使胸有成竹,“江南闺阁里讲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些女郎都是有一技之长的,送入云韶寺或银台院都使得。” 云韶寺、银台院及宜春院,是内敬坊三院。宜春院住的是前头人,那是品貌最为出众的一群女乐工,佩鱼袋,有品阶,常在皇帝面前演奏。云韶寺住的是宫人,才貌逊于前头人,擅歌舞,属贱隶。最后的银台院,住的是搊弹家,她们这些从民间征选来的女乐工,大多会收入其中。 梨园使心下很满意,对少卿道:“接下来几场宴乐正缺人手,我这里都快周转不开了,这些乐工来的正是时候。只不过要尽快安排习学,宜春院的内人教一日就能上场,唯有这搊弹家,没有个把月,调理不出来。” 少卿的办法简单直接,“时间不够,那就日夜加紧排练,除了吃饭,手上的乐器别放下。先应付过正月十五,等开了春,再好好歇息。” 梨园使说是,两个人低头商议着,往官衙正堂去了。 大家听见这番话,心头直打鼓,但也不容她们发呆,很快太乐令就来了,把她们带进内敬坊,先查验她们的功底,再酌情分派去处。 苏意紧紧握着苏月的手,小声哀求:“阿姐,我们不要分开好不好?我一个人落了单,怕会被人欺负。” 先前从姑苏出发,半道上发现彼此,苏意哭着要和她在一起,苏月使了些银子,才换得她和自己同乘一辆马车。阿妹依赖她,她也不能放任她不管,便应了声好,把她推到自己前面,让她先去挑选乐器。 搊弹家所用的,无非是琵琶、五弦及箜篌。苏意的琴技并不好,一把箜篌弹得将将过关,被分入了银台院。 轮到苏月了,太乐令一见她就寄予厚望,特意叮嘱了一声,“好好弹,前头人还未满员,只要弹得好,就让你入宜春院。” 苏月微低了低头,接过琵琶。 关于这位族姐的技艺,苏意是知道的。早前过年,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年夜饭,苏月常会弹上一曲助兴。那时战乱还未起,她也就十三四岁吧,弹的那个曲子如行云流水,家里哪个不夸赞她。现在要应选了,凭她的能力,必定会选入宜春院,因此她还没抬手,苏意就先灰了心。 可谁能想到,她这回的弹奏,简直像初学不久。本来看好她的太乐令一下子大失所望,拧着眉头咬着唇,盯了她半晌。最后沉重地叹口气,命典簿登记造册,“辜苏月,入银台院,小和春。” 苏月向太乐令褔了福身,退回苏意身旁。银台院分好几处院落,有小和春、山耶云耶,还有花满市。恰好苏意也被安排在小和春,这下离得很近,可以相互照应了。 可这苏意不知是不是缺心眼,纳罕地蹦出一句:“阿姐这两年技艺生疏了,怎么弹成这样?” 苏月无奈地瞥了她一眼,没应她的话。 前头人的选拔相较而言要严苛得多,才貌必须经得起考验。姑苏来的三十八人里,最后只有一位姓朱的女郎入选,余下的都被领进了银台院,由园内宰分派住处。 园内宰是专管内敬坊教化的,上了点年纪的妇人,看上去凶巴巴,很不好相处。那双眼睛望向人时,即刻能让你遍体生寒,说话也并不轻声细语,嗓门里夹带着砖石瓦块,迎面呼啸而来:“入我内敬坊的门,就是我内敬坊的乐人,从今日起专心习学雅乐,承办一切宫廷王宅大宴助兴事宜。诸位初来乍到,有些丑话须得说在前头,乐工凭本事吃饭,最忌搬弄是非,兴风作浪。这梨园内,共收编乐工舞者一千两百七十二人,其中内敬坊五百零八人,全是年轻女郎,年岁不过二十。小娘子们有小脾气,拌嘴闹别扭是常事,不让我知道则罢,要是闹到我跟前来,我不管谁对谁错,一律按同罪论处。” 话说完,冷冷的视线扫向众人,仿佛要从那一张张稚嫩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丁点的反抗和不满。 确定众人都服管,这才又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内敬坊的刑罚很多,禁食杖责都不算什么,更厉害的诸如蹲锁、幽闭、水滴刑等,前朝有不少人领教过。不过眼下新朝初建,百废待兴,我愿意开个好头,与大家和睦共处。我尽心教你们规矩,你们尽力学好技艺,他日平步青云飞上枝头,自然会感念我的好处。” 众人齐齐说是,从内宰的字里行间也分辨明白了,她们这些人最好的出路,就是依附权贵。 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内宰命底下的司乐和掌乐引她们进小和春,按序给她们指派屋子。一间通常住四个人,地方还算宽敞,至少走动的时候不必侧身。 连日舟车劳顿,实在让人精疲力尽。内宰发话明早才开始演练,大家各自放下包袱,收拾铺盖,本以为可以早点歇下的,谁知刚坐定,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吆喝声,司乐急匆匆挨个儿敲门,“手上的活计放一放,姑苏新入选的搊弹家都出来,宫中派遣内官,来核实身份了。” 第4章 第 4 章 说起宫里核实身份,苏月没来由地心头一跳。别人都是坦坦荡荡,自己却有些踟蹰,仿佛做了亏心事般。 其实也是先前全家担忧,才重又引出了拒婚那件事,否则她早就忘了这茬了。现在再想起,她还是觉得阿爹杞人忧天了,事儿过去了三年,人家未必还记得。毕竟提亲也好,拒婚也好,都是两家大人的决定,他们连面都不曾见过。自己也是被家里人影响了,猛不丁听见宫里来人,居然跟着哆嗦了一下。 “阿姐,快走。”苏意见她延捱,扬手招呼她。 苏月应了,打起精神从屋里出来,同行的三十七人在院子里列好了队,等着内官来查验。 宫里出来的人,自有一种游刃有余的气度。那内官大约三十来岁光景,一张容长脸,五官很柔和,连说话的语调也是和风细雨的,笑着说:“苏杭的乐工,和别处来的不一样,陛下尤其看重。女郎们离家千里,来到这上都,想必一时难以适应,我是内侍省总领侍监盛望,虽是个微末之人,但长在上都,各处也说得上几句话。女郎们若是有什么难处,不必忌讳,直言无妨。” 他是一副家常的口吻,但大家分得清真心和客套的区别。内侍省里发号施令的人,怎么能来管这些鸡毛蒜皮,人家随口一说,你千万不能当真,不满的话一出口,就把内敬坊的官员们得罪了。 所以大家都是三缄其口,这位侍监等待片刻,没有等来任何反应,看她们个个低着头,复又一笑,“都是闺阁里的女郎,没有离开过家,难免会有些畏缩。”边说边吩咐陪同前来的梨园使,“她们是龙潜之地的人,吩咐底下人,要格外关照。” 梨园使道是,“侍监放心,早就叮嘱过了。” 侍监点了点头,接过典乐呈敬上来的名册,悠着步子开始逐一核对,“李镜夷,功德坊李镝之女。司道珠,曲和桥司有光之女。辜苏月……升平街辜祈年之女……” 也不知是不是多心了,苏月听见他读到自己的名字时,语速分明缓了缓。然后那双皂靴便停在她面前,赞许道:“姑苏月……好别致的名字,且人如其名,果然不一般。” 苏月伏了伏身,“侍监过奖了,我是平庸之辈,枉担父母的厚爱,唯恐折辱了这个名字。” 侍监微摆了下手里的名册,“小娘子何必妄自菲薄,明月早晚会有高悬的一天,到时候还愁辜负父母的期望?”说罢笑吟吟驻足片刻,这才负着手,检验剩下的女郎去了。 三十七人,一一都查问完毕,侍监对梨园使道:“我看这些小娘子都有慧根,仔细调理,将来是内敬坊的中流砥柱。眼看要过年了,这是大梁立国后头一个重大的吉庆日,从小年夜开始,燕乐歌舞要安排至元宵节,陛下款待功臣良将,还有皇亲国戚、外邦使节等,每一场都要费心安排。姑苏是龙潜之地,姑苏来的乐工若是能演奏吴地乐曲,必定能讨个好口采,你这梨园使,平步青云就从这上头来了。” 这么大个饼子扣下来,梨园使当然极力想张嘴接住,但空有野望,捉襟见肘也是没法儿。 “侍监您圣明,这梨园既然落到我手里,将雅乐发扬光大,亦是卑职的愿望。只是眼看就要到年下了,这些女郎刚入梨园,乐器还没上手,能耐斤两也没摸透,只剩二十来日了,恐怕仓促行事,到时候要出乱子。” 侍监闻言一笑,“顾使办事太稳当了,真真滴水不漏。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以你梨园使的手段,莫说二十日,就算十日,你也有法子让她们登台。” 梨园使满脸讪讪,“盛监就别给我戴高帽子了,搊弹家弥月不成,还是用前头人的好。这回的姑苏乐工里,有一位入选了宜春院,抬举起来容易得多。” 侍监却一哂,“孤木难成林,仅凭一人之力,再好的技艺也勾不出贵人们的思乡之情。” 这下梨园使没办法了,只得硬着头皮应下,“卑职尽力而为吧,倘或实在调理不出来,到时候还请盛监替我周全。” 侍监只是笑了笑,转头又打量了那些搊弹家一眼,“女郎们既然来了上都,就尽全力为自己挣一个好前程吧,也不白受了与父母兄弟离别之苦。” 众人道是,恭顺地行礼,待梨园使把人送出银台院,园内宰又见缝插针地训上了话,“内官的主张,大家都听见了?时间紧迫,不容你们歇着了。先前顾使只打算让你们候补,没想到这就要挑大梁,既然如此愈发要警醒,今晚早早歇下,明早四更起身,五更点卯。梨园里规矩重,说一不二,要是有谁误了时辰,什么都不必说了,即刻降为杂妇,去学那些胡乐散乐、杂技百戏去吧。” 大家听了这话,都不敢含糊。以前战乱,人只要能活着就行了,还讲什么规矩体统。现在进了梨园,才发现这里等级森严,前头人、搊弹家、杂妇人,就像越不过的高山,品秩降下去了,再想爬上来就难了。 所以就算有反骨的,这刻也得拍碎了。赶紧回直房收拾收拾躺下,免得督奉向上禀报,给自己寻不自在。 所谓的督奉,就是在内敬坊日久的老人儿,老人带新人,帮助她们更快适应。苏月这间分到的督奉名叫符采,年纪比她们大一些,为人很热心,不像别的直房那么严苛,四更天就开始呼喝。 苏意在家时父母溺爱,小脾气很有一些,爱抱怨。听见外面吵嚷,拧着眉头说:“等时候长一些,我们也是老人儿,这么不留情面做什么!” 符采早就收拾好了,靠在门边吃核桃仁,一面道:“园内宰吩咐过,新人要是犯错,我们这些导人同罪。她们着急也是情有可原,毕竟谁也不愿意无端被降罪,本来活着就不容易。” 苏月上下都整理停当了,回身问:“督奉是哪一年入梨园的?我们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有失当之处,还请督奉提点。” 符采道:“好说。往后咱们住一间屋子,不用管我叫督奉,显得生分。我比你们年长,就叫我阿姐吧!我是太清二年入梨园的,前朝幽帝一不顺心就改元,改来改去我都算不清年月了。反正我是十四岁采选进来的,至今已有八年了。” 年纪最小的邝筝忙道:“阿姐进来八年,必定摸透了园里的章程。你想家吗?想回家吗?” 三个人都怔怔望着她,符采沉默了片刻笑起来,“进了梨园,哪还有出去的一日。除非有达官贵人看上你,想办法买通太常寺的人,把你带出去。至于我,我是不打算出去了,能混一日是一日吧!我的老家在巴东郡,头几年那里接连遭受天灾,到了豪强并起的年月,仗又打得比别处凶,我的父母家人说不定早就死了,就算回去也找不到家了,还出去干什么。” 她这么一说,大家不免有些难过。苏意问:“家里人就没来找过你吗?” 符采摇了摇头,“梨园有个白云亲舍,是专用来会亲的。那里一年到头门窗紧闭,从没有接待过访客,你们要是不信,大可去问问。” 也就是说女儿进了梨园,家里基本已经放弃了,无力回天,只好当做没有生养过。这样看来,乐工实在算是最可怜的一群人了,安慰自己曲乐高雅,不同于端茶倒水伺候人,但说到底,乐人其实更低一等,低得让至亲的家人都羞于启齿,低得宁愿扔在梨园自生自灭。 也许实话过于伤人,大家脸上都有愁色。符采见她们这样,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忙换了个轻快的语调道:“不过我们做乐工的,俸禄比一般宫人多多了,每月有二两八钱。要是能进宜春院,拔尖的有五两之巨……天爷,这么多钱,怎么用得完!听说她们会攒起来,放到质库里钱生钱。将来取出来置办房产田地,等暮年放出去的时候,就有栖身之所了。” 这里正说着,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当当的打磬声,符采忙招呼:“快快,都上大乐堂点卯去。” 大家忙抱起自己的乐器,匆匆赶往前院。因昨晚进上都,天已经快黑了,下车的时候被驱策着进了一处高大的门楼,只看见四面高墙并起,并不知道梨园所在的位置,是紫微宫内的圆璧城。 到了今天进太乐署大乐堂,穿过一条宽坦的墁砖直道,借着晨曦向南张望,才看见远处巍峨连绵的宫殿群。 率领着队伍的太乐丞慢条斯理告诉她们:“圆璧城由青龙直道一分为二,东隔城是吹鼓署和太乐署所在,西隔城属内敬坊。我们这儿和禁内之间,隔着玄武城和曜仪城,那两座隔城加起来,都没有我们的地方大。所以宫中很看重梨园,不管是国宴还是王侯府上家宴,都少不了梨园的乐工。” 苏月抱着琵琶又朝南望了一眼,只觉宫阙高入云天,在深蓝的夜幕上描绘出墨黑的阴影,细看让人恐惧。 前面的太乐署里倒是灯火通明,宽阔的门廊上竖立着五根合抱粗的红漆抱柱,直棂门洞开着,里面挂着成排的灯笼。先到的乐工在调弦,叮叮咚咚一片杂乱的弦音,但却听不见一句闲谈,一声咳嗽。据说那些已经就坐的曼妙身影是宜春院的前头人,正预备除夕大宴的演出。果然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单只是坐在那里,就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卷。 随着太乐令手势起落,乐声响起来,是宫廷燕月《景云河清歌》。前调悠扬婉转,后曲庄严磅礴,那声浪仿佛是有形的,扑面而来,带着一种势不可当的力量。 苏月看见苏意脸上艳羡的神情,她总是间歇性地精神振作,拽着她的袖子说:“阿姐,我将来也要成为那样的乐人。” 目标很明确,志向也很远大,但这些憧憬在被领进乐室不久,很快又熄灭了。苏意的根基弱,从压弦的手势开始,一路需要指点。太乐师越是盯着她,她越心慌,越是纠正她越迷茫。好不容易支撑到晚上,回来一头栽在床褥间,痛哭流涕起来。 苏月只得劝她,“以前咱们在家是弹着玩的,现在要合这里的规矩,难免手忙脚乱。” 可苏意并不听她的劝,“那太乐师怎么不去指正阿姐,光来挑我的刺?” 符采和她们一同排演,旁观了一整天,早就看出端倪了,“因为你阿姐的技艺远在你之上。”复又问苏月,“你是为了照应这个阿妹,刻意留在银台院的?” 内行人面前就不用刻意隐瞒了,苏月笑了笑道:“银台院没什么不好,同乡全在这里,乡音听着亲切。” 符采叹了口气,“等日子一久,你就明白其中利害了。” 话音方落,听见外面隐约传来吵嚷,出去打水的邝筝进来,缩着脖子说:“我看见典乐手里提着老粗的擀面杖,一脸怒气冲冲的样子,朝对面直房去了。” 符采却满脸怅然,“又出事了……你们别出声,我带你们过去看看。” 第5章 第 5 章 天已经黑了,能出什么事儿呢,但这巨大的圆璧城,本来就封存着很多秘密。她们刚进来,对一切都很好奇,加之符采不像别的督奉一样,让她们这不许问,那不许管,反倒带头要领她们去看看。于是趴在床上的苏意也一骨碌儿爬起来,蹑着手脚,跟在符采身后潜出了直房。 小和春说是银台院的一处院落,其实占地很大,院内一排连着一排的翘角屋子,要是没人引领,夜里很容易迷路。 符采在内敬坊许多年,早就摸熟了这里的一砖一瓦,从哪里绕过去不会被发现,挨在哪个屋角能纵观全局,她都知道。 循着声,穿过两道小巷,终于找到那间屋舍。符采熟门熟路地示意她们藏好,自己拉着苏月,探头朝屋里观望。 屋子没关门,一个女乐被几名傅姆按在两尺宽的条凳上,任凭她怎么哭喊,那些人脸上不见半点动容。 麻绳从不迟到,左缠右绕,很快把手脚紧紧绑缚起来,那乐工再也挣扎不了了,只能哀声央求:“王典乐,求求你,放我一条活路吧。” 背对着门扉的典乐语气阴沉,“你不是新来的,园里的规矩你不知道吗?就因为你们不自爱,害得我手上常要沾血,我得吃多少斋,念多少佛,才能赎清这罪孽!” 苏月隐约听出了原委,惊讶地望向符采。 符采沉重地眨动一下眼睛,大约见得太多,已经麻木了,面色也像那些傅姆一样,没有半点波澜。 再朝屋里看去,符采的嗓音在耳边幽幽响起:“不关门,是怕困住阴灵……” 符采的话像注解,更加让人确信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了。只不过手段比苏月想象的更可怕,邝筝提及的擀面杖,这个时候终于登场了,一个身材魁梧的傅姆抓住两端,把套在中间的那截木墩子抵在乐工的小腹上,然后来回滚动、滚动……只听那个乐工惨叫连连,声量越来越弱,最后昏死过去了。 苏月惊得目瞪口呆,“会出人命的!” 苏意和邝筝都给吓傻了,怔忡地望着符采,说不出话来。 符采撇唇苦笑了下,“怀了私孩子,本来就犯天条。要是能打下来,这件事就揭过了,打不下来一尸两命,也没人会追究。”行刑的过程看见了,不能久留,她猫着腰摆手,“走吧。” 苏月还愣在那里,想看那乐工能不能醒过来,符采没给她这个机会,悄悄把她拽了回去。 回到直房后,她还是想不明白,“就算孩子不能留,为什么不找医官?明明可以用药的。” 符采淡淡应道:“用了药,还能算是刑罚吗?” 这是无可辩驳的理由,乐工犯了错,那些管事的女官们一定会拿出手段来惩处。人教人,总也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会了。与其长篇大论向她们描述内敬坊的黑暗,倒不如让她们亲眼得见。 符采吁了口气道:“梨园的规矩是铁打的,半点不能触犯。乐工抛头露面,有些会被权贵们瞧上,内敬坊不强留人,但在脱籍之前,首要一条就是不能怀上私孩子。这里全是年轻女郎,一个破了例,后面就管不住了,因此上头管束起来,都是下死手的。我领你们看,是想让你们知道利害,将来别被那些舌灿莲花的男人给骗了。我们圈在这笼子里,等闲飞不出去,要是摊上个不守信的男人,闯了祸再也找不见了,所有苦难都得女孩儿们来受,何苦呢。” 真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大家听完连连点头。 苏月还在担心那个乐工,“她出了那么多的血,能止住吗?” 符采垂着眼睛道:“傅姆会预备一盆草木灰垫在她身下,余下的就听天由命了。到明日再去看,活着抬回直房将养,要是死了,破草席一卷,埋到城西的乱葬岗,这件事就了结了。” 邝筝年纪小,见过这些,魂儿都吓掉了一半,“人命真是卑如草芥……” “所以我惜命,毕竟活到新朝不容易。”符采靠着床架子,散淡地说起了往事,“你们身在江南,不知道我们的苦难。前朝覆灭之前,幽帝和皇亲国戚都疯了,他们拨弦,让乐工们光脚绕着狩猎场跑。跑得快的,赏酒一杯,跑得慢的,赏箭一支。反正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技艺未必最好,但一定是跑得最快的。” 人人以为梨园乐工打扮得光鲜,陪着贵人们享乐就成了,却不知道光鲜背后隐藏了多少辛酸。 不过符采很快重又浮起了笑,换了个轻快的语调说:“好在改朝换代了,听闻新帝通音律,也不难为乐工。上回登基大典,前头人全去奏乐了,也没见谁给扣下,不让回来。” 苏意一听,顿时两眼放光,拿手肘顶了顶苏月,“阿姐,他竟然通音律……” 这话引得符采诧异,称新帝为“他”,乍听不由让人怀疑,是不是同乡之外另有渊源。 苏月吓了一跳,唯恐苏意说漏了嘴。这事现如今看来是个笑谈,但要是传扬出去,未必不会引出新麻烦。所以她慌忙补救,轻喝了苏意一声,“要称陛下!什么他呀他的,在屋里信口胡诌还尤可,要是被外人听见了,论你个不恭的罪过,会被拖出去打板子的。” 苏意经不得吓唬,慌忙捂住了嘴。 苏月冲符采笑了笑,“当今陛下是姑苏人,没准儿街市上曾见过,因此并不觉得陌生。” 符采调转视线扫了苏意一眼,“陛下和咱们隔着十八重天呢,谨记不可妄议,也别胡乱攀附。” 苏意讪讪说是,心下有些不满,斜眼瞥了瞥苏月。 苏月只觉头疼,堂妹不是自己的亲妹妹,平时来往不多,脾气秉性也不甚了解。以前说她任性,因为各在各家,感触不深,也不值得关注。现在难兄难弟在一处,不管她,怕她惹事,管着她,她又不耐烦,实在让人苦恼。 碍于直房里有旁人,不便说话,只好等到第二天晌午吃饭的时候,找准机会和她单独商谈。 苏月拉她在无人的角落,压声叮嘱她:“我们出门在外,不像在家里,一言一行都要谨慎。” 苏意很不痛快,“我哪里又做错了,让阿姐特意找我训话?” 苏月被她回了个倒噎气,勉强平住心绪才道:“我只是同你提个醒,你心里有数就好。譬如家事,不要和人说起……” “阿姐是怕我告诉别人,你家早前拒过陛下的婚?”苏意一针见血,说完见她张口结舌,不由淡笑了声,“是阿姐拒了权家,又不是权家拒了阿姐,照我看来并不丢人。” 苏月虽然是个重感情的人,但并不表示她会惯着这个骄纵的堂妹。苏意刚说完,她就冷了眉眼,“我告诫过你了,你要是不听劝,逞口舌之快,将来惹了祸事不要牵连我,记住了?” 苏意怔了下,有些畏惧,但傲性驱使她不低头。气咻咻听完了,气咻咻转身就走,边走边嘀咕:“枉你是做阿姐的,到了外面不说疼我,反倒欺负我……” 苏月看她嘟嘟囔囔走远,只能望着她的背影兴叹。 那厢大乐还在排演,经过太乐师的严厉指正,大家终于摸着了些门道。苏意挨骂少了,也结交了朋友,不常粘着苏月了。有时候和人私谈,视线总是不经意朝她这边瞟过来,边说还掩嘴囫囵笑。看得符采一脑门子官司,冲苏月发牢骚:“你这阿妹,多少有些不知好歹。” 苏月抱着琵琶,勾了下弦,铮然一声清响,“阿妹长大了,遇见了志同道合的朋友,由她吧。” 符采远远打量苏意一眼,“我怎么觉得她在拿你说笑?” 苏月叹了口气,她们究竟在说什么,自己也管不了,只希望苏意记得她的嘱咐,别提无关紧要的前尘旧事就好。 中晌腾出来吃饭的时间并不长,至多两刻钟罢了,放下筷子,即刻又得拿起乐器。多人合奏的雅乐,要想奏得好,难度可想而知。通常是曲调一起,万千气象,越到后面越疲软,渐渐泄光了气。 太乐令和园内宰站在一旁,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满脸的惆怅。等到最后一曲收尾,发话让众人散了,内宰唤了苏月一声,“辜娘子,你留下。” 苏月说是,看着左右都退尽,自己俯首等候示下。 太乐令上下打量了她两眼,“那日内宰就同我说过,姑苏乐工中,应该入选宜春院的不止一位。我留意了你半日,你的琴技远在她们之上,虽然和前头人比起来略有逊色,但半个月时间的调理,足够登大雅之堂了。” 苏月迟疑地望了望园内宰,园内宰道:“佟令的意思是,要调你入宜春院。你入园当天,一把琵琶弹得锯木头一样,我还未问你欺上的罪过呢。眼下人手紧缺,就先不惩处你了,你收拾起来搬到宜春院去,明日跟着前头人一起练,别在小乐室浪费时间了。” “择五个人,要江南的。”太乐令道,“那日内侍省侍监下令,用姑苏乐工奏吴曲,梨园使定了《西湖雅韵》,今天看来是凑不起来了。我看挑选五个人奏《白纻曲》,以尺八为主,琵琶笙箫为辅,再佐以软舞。虽然不及大乐气势磅礴,但保留了江南的婉约,进可登大殿,退可入帐幄……”说到高兴处,用力击了下掌,“就这么办吧,我去和顾使商议,把乐单定下来。” 太乐令说完就负着手走了,内宰对苏月倒还算和颜悦色,“别为了姐妹情谊,断送前程。进了这地方,就要想尽办法往上爬,露脸的机会不是时时都有,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上面发了话,不是在和你打商量,只是例行通知罢了。苏月只得领命,回去把消息告诉了苏意。 苏意一时难以接受,起先板着脸不说话,到最后忍不住了,涩然道:“阿姐果然有本事,这就要搬到宜春院去了。那儿全是前头人,列队都是站首尾的,不愁见不着陛下。” 起先苏月还有些不放心,怕她一个人在银台院落了单,没有依靠。现在听她这几句话,才知道各人有各人的路,谁也不能陪谁一辈子。 取了块银子,她悄悄塞进符采手里,“我领命搬出去,没办法照应苏意了,还要偏劳阿姐,替我看顾她。” 符采推辞不迭,“原本就住一间屋子,谈不上偏劳。你要是给我钱,那就是看不起我了,难道我是个见钱眼开的人,没有银子就不办事了吗?” 她实在不肯收,苏月便再三向她道谢,十二万分领她这个情。 待再回身的时候,又好言宽慰苏意,“只是不在一个院儿里住,平时还能见面的。” 苏意负气坐在床上,扭过头不听她的。苏月看了她半晌,到底横下心,转身出去了。 宜春院在西隔城左翼,临近方诸门的地方,从小和春过去,得走上一程子。 苏月刚来内敬坊,没有四处走动过,路径也不熟,内宰派了个傅姆引导她,挑着一盏小小的羊角灯,穿夹道过小巷,一直把她送到了大院外。 “娘子,前面就是宜春院,回头有掌乐给你安排下处……”傅姆正交代,忽然顿住了,话没说完就低头后退了两步。 苏月有些纳罕,顺着她先前的视线望过去,见院门里站着个身穿公服的人,年岁大约二十七八,剑眉薄唇,微微眯着眼,颇有春风化雨的气韵。她想起来了,是头一天入德猷门,拜见过的太常寺少卿。 抬手一摆,傅姆很快退下了,少卿方才冲她一笑,“小娘子有技艺,不该埋没在银台院,还是调入宜春院更相宜。先前我代寺卿检点太乐署,恰巧路过这里,远远看见小娘子过来,便停下步子,同你打个招呼。” 第6章 第 6 章 一个并没有太多交集的人,忽然向你表亲近,这对孤身在外的女郎来说不是好事。 苏月生就一副机敏的性子,符采的话也谨记在心上,因此面对这位少卿时心存戒备,谨慎地俯身朝他行了个礼,“见过大人。” 对面的人仰起了唇,“不必客气,我姓白,白溪石,女郎唤我白少卿就是了。其实大乐堂里练曲,官署中的官员常会在镜台上观望,我曾留意过辜娘子,也知道凭你的技艺,不该埋没在银台院,因此知会内宰,找机会向太乐令举荐你,把你从搊弹家里调了出来。” 苏月这才明白过来,“蒙少卿提携,卑下谢过了。” 白溪石颔首,“辜娘子是可造之材,正因为你可堪重用,才让人有施为的余地。娘子不必谢我,该庆幸自己弹得一手好琵琶,让你在乐工中鹤立鸡群。” 其实苏月不太擅长交际,尤其是和陌生的男子,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和苏意有了分歧之后,她确实想过要走自己该走的路,但对于是否立刻调入宜春院,没有太多的执念。早前留在银台院,也有她自己的打算,她一直记得阿爹的话,说会来上都接她。相较于受人瞩目的前头人,埋没在搊弹家里更容易抽身。 然而局势一直在变化,她想家,也患得患失,不敢确定家里人是否真的能把她接出去。如果不能,她要不要为自己挣一挣?她是不服输的脾气,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就试试往上攀登吧。前头人能见到搊弹家见不到的人,有了人脉,机会便也相应增多了。 所以还是得感谢这位少卿,无事献殷勤要提防,口头上的客套话也不能少。 苏月道:“我出身微寒,家里人请乐师教授声乐,不过是为去一去身上的庸常罢了。宜春院里都是技艺高超的乐官,凭我的本事,不知能不能立足。万一令少卿失望,那我怕是要羞愧欲死了,实在对不起少卿的栽培。” 白溪石倒是一副笃定的样子,“我这双眼睛,看人从不会出错。只要小娘子尽力而为,必定能在前头人中脱颖而出,前途不可限量。” 苏月抿唇笑了笑,“多谢少卿,卑下一定不负少卿期望。” 白溪石露出一点满意的神情,那双眼睛也如流水一样,流淌过她的面庞。眼梢瞥见见院内的掌乐来接人了,回身吩咐:“替女郎找个清静的住处。院内吵嚷,恐怕静不下心来,除夕大筵就在眼前,别耽误了登台的安排。” 掌乐是何等善于察言观色的人,太常寺少卿是梨园使的顶头上司,这么大的官职压下来,岂能含糊对待。 “少卿放心,卑职省得。”掌乐朝苏月比手,“辜娘子,请随我来吧。” 苏月复向白溪石行了礼,这才跟着掌乐进了宜春院。 梨园里等级划分严明,住处自然也要与身份相匹配。早前一直听说宜春院,她以为同在西隔城里,应当和银台院差不多,但当进了院内,才知道两者有天壤之别。 宜春院的房舍,大概是最趋近于宫内殿阁的建筑,廊庑上有墁砖铺地,檐下横梁密密匝匝布满金绿彩绘。偶尔有前头人经过,一身锦衣,回眸缱绻,原来宜春院和银台院是两个世界,难怪内敬坊的乐工们,把成为前头人当成了一辈子奋斗的目标。 掌乐在前引路,回头看了她一眼,“辜娘子和白少卿,以前就认得?” 苏月摇了摇头,“我刚来上都,只在入园的那天见过少卿。” 掌乐“哦”了声,“少卿特意关照,我还以为你们是故交。”说着含糊一笑,绕过太乐碑亭,往前面的小院子指了指,“那里清静些,直房比别处少。每间三个人,住的大多是宜春院里拔尖的乐官。对了,你们姑苏刚入选的那位女郎,也在这个院里。同乡离得近了,也好互相照顾,辜娘子看这里好不好?” 苏月仰头看了看院门上的小匾,上头写着“枕上溪”三个字。有个地方容身就不错了,难道还能挑拣吗,便朝掌乐伏了伏身,“很好,多谢掌乐。” 掌乐这才悠着步子领她进月洞门,“你那同乡,屋里正好有空位。”说罢喊起来,“春潮!春潮!出来接人!” 不一会儿门打开了,一个松着半边鬓发的人探出脑袋,连面孔也看不清,只管朝苏月招手,“来,进来。” 苏月向掌乐道了谢,跟着迈进屋子,进门就看见那位同乡提着吊子,站在铜盆边上。 苏月隐约记得她的名字,叫朱颜在,个头不高,长得白净温柔。她一见到苏月就满脸欣喜,“你也来了?这下好了,更热闹了。” 那个叫春潮的,这才拂开遮挡住脸颊的头发,露出一张明艳的脸,笑着说:“失礼得很,我正要洗头,掌乐就把你送来了。” 苏月说不碍的,“我也是临时接了调令,冒冒失失闯进园子。” 颜在让她坐,自己提着铜茶吊给春潮浇头发。春潮的头发厚实,洗起来费工夫,苏月刚要铺排自己的床榻,就听见她招呼,“快、快,把皂角膏递给我。” 苏月只好把桌上的竹盒递过去,春潮抓了把膏子,搓出薄薄的一层沫子,边搓边道:“这阵子忙得摸不着耳朵,连洗头都得挑夜里……小娘子怎么称呼?和颜在是同乡?” 苏月说是,“我也是姑苏人,姓辜,阿姐就叫我苏月吧。” 她在回答春潮的时候,看见颜在努力举着铜茶吊,举得两手直哆嗦。 颜在是细胳膊细腿,典型江南美人的长相,凌空悬着的时候久了,有些坚持不住。 她见状,把边上的小杌子搬过来,示意颜在站上去。原本想接手的,但又怕莽撞了,反倒惹人不高兴。新人刚来,总得想办法笼络老人儿。人家正在讨巧,你中途截了胡,反倒落人埋怨。 颜在感激地朝她望了眼,说实话春潮不好伺候,自己被她呼来喝去使唤,只好吃哑巴亏。当初一同来上都的人里,只有自己一个进了宜春院,其中孤单可想而知。现在终于来了个同乡,也算是有了伴,因此颜在很欢喜,连自己的妆匣都要和苏月的放在一起,且热络地招呼她,有什么要用的,尽管自取。 苏月含笑应了,但绝不当真去碰人家的东西。第二天收拾停当进大乐堂,太乐丞照着上面的吩咐,从前头人中挑选出五个,另辟出乐室让她们排演《白纻曲》。受命前来引导她们的,也是擅长江南曲调的乐师。 苏月和颜在是新来的,略费些工夫,但也只消大半日,就已经掌握要领了。 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后来乐师盯得不紧了,常是练半日歇半日,捧着热茶感慨:“教习诸位小娘子,才算是真正省心。不像头几日在银台院,显些要了我的命,怎么教都教不会。看看,我鬓边新长了几根白发,都是被她们给气的。” 这些来自江南的女郎,全是平和温婉的脾性,自矜自重,不愿意给人添麻烦。乐师这么说,她们也只是笑笑,“谁都有刚入门的时候,等日子长了,自然就好了。” 预备登台前虽然需要苦练,但比起在银台院的时候,已经轻松得多了,不必从早到晚抱着乐器不放手。五个人得了闲,就在廊子上坐着攀谈。前朝就入宜春院的那几位,说起家乡总有前世今生之感。一位最年长的,名叫梅引的乐官唏嘘:“我离家整整五年,连做梦,都梦不见家乡的样子了。” 大家都有些惆怅,再过几年,新人也会变成她们今天的模样。 苏月和颜在还能向她们描绘江南的变化,其实战乱过后,到处一片狼藉。若说好,只有远山远水还在记忆里,却也因近处的残垣断壁,显得有些破败和凄凉了。 说话间,不防门外忽然进来一位女郎,一双飞扬的丹凤眼,看人的时候眼波袅袅,很有亦嗔亦怨的风味。 进门便问苏月,“你就是新来的姑苏乐工?” 苏月站起身说是,“不知娘子有何指教。” 那位女郎浮起笑,笑意里带着几分傲慢,随口问她:“你与白少卿相熟吗?听说你是他从银台院抽调出来的,昨晚他还亲自在院门上等候你,有这回事吗?” 这么一来,大家都看向苏月,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她辩解道:“我和白少卿并不相熟,也是入了宜春院,才得知是受了少卿提携。” 那位女郎一哂,“既然以前不相熟,那往后也不必太相熟,免得过于亲近,引出不必要的误会。” 人家发完话,不等她应承就转身出去了,同坐的云罗告诉苏月:“她叫刘善质,是宜春院最红的前头人,技艺实在是高超,对白少卿也实在是一往情深。但凡有人和白少卿走得近,她就不高兴,上赶着来兴师问罪。” 苏月了然了,“那往后要提防些,别惹她恼火。” “倒也不是怕惹她恼火,”一旁的楚容压声说,“不过离白少卿远些是对的。他年轻,长得又俊,常在梨园内走动,和宜春院好几个前头人都有纠葛。只是后来不知怎么,渐渐没人说起了,近来又同刘善质打得火热。好些人劝善质,让她不要受人蒙骗,她却总觉得自己和以前那些乐工不一样,白少卿是真心喜欢她的。” 自视甚高的人一头扎进感情里,总是莫名自信,自以为独一无二。苦口婆心规劝没有用,总要经历一些事,才能看清人的本性。 苏月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觉日子过得飞快,眼看就要除夕了,心也高高悬起来。 以前在家取乐,就算曲调谬之千里也没人计较,如今要去受那些权贵的检阅,只怕错了一个音,也会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那几天,她的琵琶几乎没离身,只差睡觉也抱在怀里,连做梦都在拨弦。到了腊月二十九,内造局送乐工当日要穿的礼衣进来,都是细作的浮光锦,上面覆着洁白的玉纱,举手投足光彩动摇,水波粼粼。 衣裳很珍贵,穿上也很美,但十二月的气候,贴身简直凉彻肌骨。 大家上身试了试,忍不住倒吸凉气。登台的乐人都要穿得轻薄,穿出春夏的轻快韵致,总不能一抬胳膊鼓鼓囊囊,这样显得笨重不好看。 “大殿里有温炉,进去就暖和了。”太乐丞努力打消大家的顾虑,“今年上头还拨了炭下来,候场的帐子里也有火盆,保管冻不着你们。” 可是从圆璧城到前面的乾阳殿,有很长一段路,好在大家都备有斗篷,尚可以御寒。 于是年三十一早,就集结起来准备出发了。今天天气阴沉,厚重的云层像个晦暗的锅盔,严实地扣在穹顶上。乐工们列着队伍走在夹城里,冷风从脖颈处往里灌,怀里抱着的乐器,也变成了冷硬的大冰锥。 咬着牙,裙裾翩翩,脚踝像被刀割一样。初入禁廷的好奇,已经被无处不在的寒冷涤荡得所剩无几了。 苏月觉得自己的眼皮都被冻僵了,麻木得几乎抬不起来。等入了重润门,听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嗓音想起,才艰难地抬了抬头。 内侍省侍监还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向内比手,“帐幄设在文成殿后,时辰还没到,先进去候着吧。”正巧看见了苏月,便来同她打招呼,“辜娘子,我记得你。头一回亮相,拿出看家的本事来,是明月还是铜镜,就看今朝了。” 第7章 第 7 章 几乎所有人眼中的出头之日,就是在大宴上被达官显贵看上,然后收作侍妾,运气好一点的做续弦夫人。 这种现状对苏月来说,其实有些无奈,要是仔细回头想想,这世界怎么不是个充满了调侃意味的寓言故事呢。权家大郎还是个微末的副将时,她们家婉拒了人家的求婚,如今人家当上皇帝了,她却被迫成为他的乐工,整日被人催促着,一定要抓住机会,让他手下的官员相中,去做个仰人鼻息的玩物。 其实她只想回家罢了,爹娘打算为她说合一位品行高洁的读书人,她觉得挺好的,这样的郎子才适合她。可惜现在连这个愿望都不能达成了,进了内敬坊,她的命运好像也已经注定了。 侍监这么说,她唯有俯身应承,“只求不出错,不辜负侍监的重望。” 侍监语气温和,含笑道:“外头冷,女郎快跟他们进帐幄吧。” 苏月行过礼,随梨园使入了文成门。 放眼看,这里虽是乾阳殿的副殿,但殿宇高大,人站在底下,渺小如蝼蚁一般。前朝的时候,宫城就以雄伟闻名于世,听说每个主要的宫室,都对应了天上紫微垣的方位,所以这座皇宫又叫紫微宫,其煌赫的程度,很对得起这个名字。 一阵寒风吹来,欣赏宫殿的兴致完全被浇灭了,她还是更在乎搭建在广场上的帐幄。 赶紧钻进去,地方挺大,能容纳好几十人。四角又燃烧着火盆,大家紧挨着坐下,确实比外面暖和多了。 只是手脚依旧冰凉,一旁的颜在偏头问她:“冷么?” 苏月说好多了,“先前冻得我脸上没知觉了。” 不远处的炉子上放着铜茶吊,正咕咚咕咚煮着热茶,可谁也不敢上前倒一杯,害怕回头上场不便,惹出大祸。 大家搓搓手,又跺跺脚,台上有多得体,台下就有多窘迫。 猛听见西边传来低沉的鼓声,众人都为之一振,应当是新帝临朝,百官恭迎了。 辞岁有一套繁复的流程,譬如敬神、赏对联、封笔等。待逐样都完成了,才到皇帝宴请王公大臣的环节。 美酒佳肴自然要佐以歌舞,梨园子弟这时候就粉墨登场了,先是一场气势磅礴的法曲《望瀛》,然后是歌舞大曲《秦王破阵乐》。 苏月在大乐堂里排演时,听太乐署的乐工演奏,并不觉得这些曲目有多庄严,毕竟嬉笑打闹也是常事。然而一旦正经登场,那就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象,宏大、神圣、凛然。还有云韶寺的宫人们,云髻花垂,玉步徐移,舞动起来极有风骨,不卑不亢。原来不管多低微的人,身上都有闪亮不容忽视的力量,也让苏月重新振作起来,自己整日与琵琶为伍,其实也不是那么不堪。 仔细听着动静,前面的曲目将近尾声时,太乐丞从门上进来,招呼下两首曲目的乐工预备登场。 “《庆善乐》压轴,《白纻曲》压场。”太乐丞拽过梅引问,“都预备好了吗?舞者呢?” 梅引说预备好了,把人都集结起来。 白纻舞是独舞,用的自然是最拔尖的舞者,其轻盈柔美,真是非笔墨能形容的。因此这首曲子一起,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被舞者吸引,苏月自觉出现在新帝面前的尴尬也可以得到缓解,只要老老实实低着头,就可以苟且偷安。 “走走走……”太乐丞急急忙忙驱赶她们,把她们领进乾阳殿后候演的帐幄里。 这地方就不如文成殿那里暖和了,据说凉些能保证清醒,免得上场后头昏脑胀。 也许是因为紧张吧,果然也感觉不到冷,心头攒着一团火,忙于调弦,等着梨园使的召唤。 《庆善乐》奏到半程时,苏月她们就跟随梨园使,入了乾阳殿后殿。隔着一道厚重的帘幔,能听见外面觥筹交错的声响。 跟随新帝出生入死的武将们,早已经封侯拜相了,然而长年的军旅生涯,养成了他们粗豪爽朗的性格。他们对雅乐并不了解,也没打算追捧,最大的兴趣就是看乐工和舞者姿色如何。 太乐署的乐工都是男人,压根没什么好看的,勉强守了半天规矩的武将们开始推杯换盏,粗大的嗓门可以穿破乐阵,大喇喇地说:“敬陛下,愿陛下江山永固,万年吉昌。” 皇帝不能像他们一样,乐声掩盖住了他的嗓音。 大乐在武将们的吹嘘和感慨里奏完了,太岳署的乐工退出来,就轮到她们上场了。梅引打头,余下的人尾随,进入大殿之前还有些胆怯,却在走出那道帷幕后,心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既来之则安之,临阵脱逃是不能够的,那就不要辜负这段时间的辛苦,把这个差事好好办成吧。 五个人从容入座,年轻女郎手执乐器的模样优雅曼妙。她们从江南来,朝堂上的臣僚们也都知道新帝是姑苏人,乐工要演奏吴越曲目,再吵嚷就不合时宜了,因此不同于前,大殿上彻底安静了下来。 曲调起,先由梅引的尺八独奏,徐徐揭开了江南的水墨画卷,然后琵琶五弦加入,水乡的迤逦,便绘声绘色呈现在了所有人眼前。 舞者水袖飞扬,歌声在乐声中穿行,“阖庐宫中夜挝鼓,宫树乌啼月未午。玉缸提来酒如乳,白衣成向君前舞……” 懂得音律的人一旦沉浸其中,外界的纷扰就无法影响你了。苏月垂着眼,专心弹奏她的琵琶,玉指勾抹间,短暂忘记了身在何处。 这《白纻曲》,她小时候奏过,吴越之地的名曲,可以抚慰思乡情切的旅人。曲调婉转,让她想起战火连天的春日,关起门来在院子里晒书的父母,也能想起月色无垠下,穿破积雪顽强挺身的麦苗。 江南小曲相较那些大型的燕乐,实在不算长,但全情投入后,人曲几乎要合一。不得不说,这次是最能静下心来演奏的一次,起码练曲的时候,没有其他曲目的干扰。 想来她们的弹奏很合新帝的脾胃吧,一曲奏罢,殿上鸦雀无声。后来听见有人慢慢鼓起掌来,仿佛石子投进池塘,激发出一串涟漪,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大殿上很快回荡起了隆隆的掌声。 侍监盛望带着愉悦的口吻传话:“陛下有令,凡今日登台的乐工,人人有赏。尤其这《白纻曲》深得圣心,看得出乐工与舞者技艺精湛,非同凡响。着令梨园,节后的大宴上,吴越曲目不可少,陛下愿与众臣工共赏,还望不要辜负了陛下的期望。” 乐工们演出的时候,太常寺卿和梨园使都在一旁候着。到底排演的时间太短,掌事的官员们都捏着一颗心,等到曲目全部演奏完,那颗心才堪堪落回肚子里。 圣上发了话,梨园使忙高高揖起手,长长拜伏下去,一声“臣领命”,应得铿锵有力。 总之是皆大欢喜,无端被充入梨园的不平,在头一次演出获得成功后,好像也平复了不少。 大殿上的乐工福身行过礼,却行退回候演的帐幄里,苏月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解下缠绕在手腕上的缚带,冲着望过来的颜在笑了笑。 “听说龙光门外有条巷子,里头一家连着一家,全是做小食的商铺。咱们这回办妥了差事,太乐令应当会准许我们出宫门了吧?”颜在满怀憧憬地说,“明天是正旦,宫里反倒不设宴,说是要让臣僚和家人们团聚过节。咱们得闲,出去吃点好吃的吧!” 苏月说好,“回头问过掌乐,要是应准了,我请你吃烤胡饼。” 两下里很高兴,抱起乐器正要退回文成殿,太乐令却出声叫住了苏月,“辜娘子,你且留步。” 颜在纳罕地望向苏月,可惜自己没办法留下陪她,只好一步三回头地随众人走了。 苏月茫然站在那里,迟疑问:“佟令,可有什么吩咐吗?” 太乐令摇了摇头,“不知道,顾使让我传话,你照做就是了。” 苏月没辙,既然走不了,只得在这帐幄里枯等。 梨园的乐工们,眼下都退回圆璧城了,这候演的帐子也就没人再来了。她抱着琵琶,站在空空的帐中,听不见外面有人声,仿佛自己被遗弃在了异世里,四周围静得可怕。 回身看,炉子里的炭火燃烧了很久,表面攒了一层炭灰,只有些微的红光透出来,在盆中乍明乍灭。 帐子很大,没了人气之后感觉更冷了。苏月凑到炭盆前,一手拿通条敲掉炭上的浮灰,热量好像升高了一些。可她心里依旧忐忑,不知道为什么单单留下她一个人,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好不容易听见有脚步声传来,在帐外又顿住了。隔了半晌,才见一只修长的手探进来,掀起了门上垂帘。 苏月望过去,这是个年纪约摸二十五六的男子,一身玄色的衣袍,身量很高大。但高大,并不显得憨笨,反倒身形匀称,体态潇洒。 再看那张面孔,鼻梁挺拔,眉骨清晰,分明是英朗的长相,眼睛却是水润的。望着你的时候,无遮无挡地透出直白,仿佛是旧相识,今天找来重逢了。 可是苏月搜肠刮肚,也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他。这宫里皇亲国戚太多了,春潮曾说过,她们的第一次亮相尤为重要,能不能被人相中,立竿见影便会有说法。果然这说法来得很快,本以为最出风头的是舞者,没想到窝在后面的人,竟然也没能逃过这场筛选。 如今这局面,只有见机行事了。推测将要发生的事,提前在脑子里预演一遍,免得人家表明来意,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不过这人看样子似乎并不着急,只是静静打量她,略顿了会儿才问:“辜娘子入上都快一个月了吧,对这里的一切,可还习惯吗?” 如果说不习惯,能不能放她回家?当然这些腹诽的话只能埋在肚子里,总不能犯孩子气,莽撞地试探陌生人的底线。 因此她谦卑地伏了伏身,“上都是繁华之地,天子脚下,起先虽有些难以适应,但日子一长,慢慢也就习惯了。” 她说得圆融,对方却不以为然,“姑苏是鱼米之乡,这些年虽有战乱,但相较其他州府,百姓已经算是安逸的了。据说贵府是姑苏城中的富户,每每城中大乱,家主都能设法保全全族,实在是不易啊。原本战后古城重建,日子渐渐也安稳了,结果这时朝中下令征调乐工,强行把你带到这上都来,小娘子心里应当很有怨言吧?” 苏月说不敢,“天下百姓都是大梁子民,卑下是女流之辈,不能兴国安邦,只好献艺,略为梨园尽些绵力。” 对方听她说完,显然不信这话出自她真心,“新帝贪图享乐才征调乐人,你难道从未这样想过?” 苏月心下惊讶,不由抬了抬眼,“贵人……何出此言啊?” 对方灼灼望着她问:“若非如此,小娘子先前怎么不去瞧瞧龙椅上的人长得什么模样?是不好奇,还是不想放在眼里?” 苏月心头直打鼓,看来他由头至尾都盯着自己啊。不把新帝放在眼里,可是一顶她承受不起的大帽子,忙说不敢,“乐工微贱,不敢随意窥探天颜。再者入紫微宫前,内宰就教过禁中的规矩,卑下一言一行都需谨慎,不敢惹下祸事,牵连梨园。” 对面的人微扬了扬长眉,倒没有继续为难,“娘子这番话无可指摘,可见贵府上教导得很好。辜翁是极谨慎的人,小娘子得了真传,果然青出于蓝。” 苏月听他提起父亲,心里忽然生出了妄念,试探着问:“贵人认得家父吗?贵人曾经去过姑苏?” 他心平气和地对插着袖子,心平气和地点了点头,“去过姑苏,对令尊的声望早有耳闻。”复又问她,“小娘子想家吗?我能为小娘子做些什么吗?” 苏月抱着琵琶,双眼晶亮。 虽然她知道,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提出请求很无礼,但她实在不想错失回家的机会。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出口:“贵人能否助我出梨园,让我回姑苏去?” 这个问题,对方应当早有预料吧,既然肯给她机会,就说明至少还有几分希望。 结果她等来的答案,十分让她沮丧。 “不能。” 苏月无可奈何,不明白既然拒绝得如此干脆,又为什么主动提出要帮忙。 对方似乎很满意她这样的反应,慢条斯理道:“我今日,是特地来看看小娘子的,想印证一下,辜家女郎是否如家母说的一样好。”他仰起唇,冲她淡淡笑了笑,“还不曾向小娘子介绍我自己,我姓权,权珩。生于姑苏,现如今,是这大梁王朝的开国皇帝。” 第8章 第 8 章 这个自我介绍,真是妙得很,也惊悚得很啊。 苏月听见自己的心蹦得隆隆作响,要不是膝盖够硬,她简直要毫无尊严地跪下来了。 谁能想到,开国的皇帝会跑到候演的帐幄里来,就为了见一见那个曾经拒绝他的人。应当是男人的尊严使然吧,就算不做皇帝,也一定要亲眼过过目,究竟传说中的辜家女郎有多特别,才会让她父亲毫不犹豫拒绝这门婚事。 现在见到了,心结应当也解开了。一个成了皇帝,一个沦为乐工,高下立判,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了吧! 苏月想起之前在家的时候,阿爹那份如坐针毡,全家跟着一起团团转。如今自己既然见着了正主,就不要辜负了好机会,尽量消除隔阂,大事化小吧。 于是放下琵琶,她十分诚恳且恭敬地向他行了个礼,“卑下辜苏月,拜见陛下。先前太乐丞命我在这里等候,并未告知陛下驾临,若有冒犯之处,还请陛下恕罪。陛下,关于那件事,请容卑下向您解释……” “哪件事?” 他不等她说完,中途截断了她的话,记仇的心简直昭然若揭,语气讥嘲,然后又作恍然大悟状,“哦,你说的,想必是贵府拒婚那件事吧!” 苏月咽了口唾沫,说正是,“其实男婚女嫁,本就是互相考量,不管是高高抬举还是遗憾错过,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当年媒人登门,正是人人自危的时候,家父疼爱卑下,不愿意在那个年月嫁女,也是人之常情啊。” 皇帝细细忖度了她的话,倒也认同,“那时朕征战四方,稍有疏忽就性命不保,令尊不答应,朕也能够体谅。不过,贵府上有些做法,很令朕不解,这门亲事不成便罢了,令尊急急忙忙关了城里的质库,把钱财分给族人,又刻意宣扬家中没有余粮了,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误会权家登门提亲,是为了日后好打秋风吗?” 苏月不免讪讪,说起那件事,阿爹的做法确实欠妥,在权家看来,侮辱性不可谓不强。 但她还是要狡辩的,“陛下也说了,辜家是城中富户,树大招风。那时候豪强并起,陛下又在前方征战,姑苏城里涌入许多逃荒的灾民,家父施面施粥反遭人惦记,质库也被人破门洗劫了。所以家父惶恐,那种年月有钱不是好事,还是散尽钱财能够保平安……”说着忽然顿下来,迟疑道,“宣扬家中没有余粮,是借着质库被抢的名头,没有对外说把钱分给族人了呀,陛下是怎么知道的?” 皇帝别开了脸,拒绝回答。 其实还是因为太后对遭拒不满,暗中派人打探了内情。在太后看来自己最得意的儿子要迎娶辜家的女儿,辜家实在没有理由推诿,可谁知辜家那个家主一点情面也没留,只差把巴掌拍到权家脸上。太后觉得自己受了辱,加上不甘心,自然悄悄打听。她家散尽金银,缘由昭然若揭,好在三年没有把女儿嫁出去,太后的不满才稍稍平息。 反正从兴致勃勃打算提亲开始,太后就把一切写在了家书里。起先说辜家门第清白家教好,必定十拿九稳,任凭他怎么反对,太后自有她的道理,训导他立业成家两不误,才是大丈夫。他拗不过,只得任由太后操持,没想到时隔一个月,又收到太后家书,连篇累牍地讲述了热脸贴冷屁股的全部经过。最后痛心疾首质问,辜家说齐大非偶,到底这所谓的“齐”,是指权家还是辜家? 反正就是气不打一处来,过不去这个坎。他从起先的浑不在意,渐渐也受了太后影响,开始对这件事耿耿于怀。现在见到真人了,不知今时今日,他们是否会懊悔当初的决定? 本想暗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不曾想这位女郎先给自家找了台阶下。 “烽火连天,全家实在不忍心分离。当初太后为陛下提亲,应当不止卑下一家,东家不应西家应……” 她这是打算钻个法不责众的空子,暗示拒婚的不止辜家,否则他也不会至今未娶。 皇帝很遗憾地告知她:“这三年,太后只向贵府提过亲,无奈天不遂人愿,最终铩羽而归了。” 又是一个让人魂不附体的消息,苏月脑子里嗡嗡作响,震惊后质疑,质疑后结巴,“怎……怎会如此啊……” 皇帝哂笑了声,“太后说朕没有混出名堂,难免被人厌弃。还是等有了功名,登门求娶才有底气。” 结果这一混,当上了皇帝,对辜家而言实在是晴天霹雳。 更让苏月感到灰心的,是权家居然只向辜家提了亲。这就意味着只有辜家一家得罪了他们,这份独一无二的欺君罔上,让她终于开始理解阿爹,为什么愁得寝食难安了。 那么眼下他专程来见她,就是为了亲眼见证她的落魄,为了证明辜家没眼光吗? 苏月对这种所谓的荣辱,看得并不重,她善于自我安慰,想取笑就取笑吧,取笑完了,就可以让她回梨园了吧? “这是上天作弄,辜家这样的门庭,高攀不上陛下。”她诚挚地说,“如今两家更是云泥之别,卑下及家父深感羞愧,悔不当初。卑下如今能做的,就是日夜祈祷国运昌盛,陛下万寿无疆。日后的排演中必然尽心尽力,拿出全部技艺报效陛下。前尘往事不可追,陛下隆恩浩荡,就宽宥辜家一门的有眼无珠吧。” 如此放低了姿态,皇帝也有雅量,自然不会再和她斤斤计较。 “看来小娘子在梨园如鱼得水,打算用琴技赎罪。”他淡然望着她道,“你与朕也算同乡,可千万不要勉强,若有为难之处就说出来,朕不会袖手旁观的。” 苏月欠了欠身,“并没有为难之处,能为陛下献艺,是卑下的福气。”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惨然,果真位高权重的人得罪不起,他们会说着冠冕堂皇的话,给你找最适合的小鞋穿。 先前不知道他的身份,她求他助她回姑苏,他不是断然拒绝了吗。现在又来老调重弹,她要是再上当,那就是自取其辱了。 她已经死心了,皇帝便安心了。不过看她脸色发青,想必她此刻冷得厉害吧。 偏头望了望火盆,盆里的炭火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只剩浅白的灰烬。她身上披着一件猞猁狲的斗篷,底下是轻如云雾的礼衣。猞猁狲的皮毛在苏杭足够御寒,但在上都却差远了。 “把斗篷解了。”他忽然说,神情冷漠。 苏月纳罕地抬抬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皇帝又重复了一句,“朕让你把斗篷解了。” 可是孤男寡女,解斗篷做什么? 一些不好的预感,从脑子里的每个边角涌了出来,虽说眼前这人已经贵为皇帝了,但他是行伍出身,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苏月的长嫂是扬州人,她以前曾听阿嫂说过,前朝驻守扬州的军队军纪涣散。当兵的最爱逛青楼,过后又不肯付钱,因此在扬州人眼里,那些兵痞才是江南最大的祸患。 苏月捂住了领上的系带,“我虽沦为乐工,但我是好人家的姑娘……” 皇帝拧起了眉,“这和你是不是好人家的姑娘,有关系吗?” 苏月讶然,做了皇帝的人,眼界就是不一样,居然能说出没关系的话来,简直令人咋舌。 她迟迟没有反应,对方的耐心也快用光了,“朕实在想不明白,你们辜家人究竟有多自命不凡,才觉得世上的人都心怀不轨,时刻想打你们的主意?” 苏月被他一番嘲讽,竟真有些自我怀疑了,难道是自己会错了意?但她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有哪个好人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要求第一次见面的女郎解衣裳。 “卑下恕难从命。”她说。 可惜人家并未理会她的拒绝。 在皇帝看来,他还是白丁的时候遭到拒婚也就算了,如今当了皇帝,还有人对他说不,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那只捂住领口的手,被他满脸鄙夷地拽了下来,只需轻轻一抽绳结,那件斗篷就落在地上了。然后抬手解下领上金扣,顺手把自己的斗篷扔给她,“上都不像姑苏,冬日里要冷得多。朕这件是新做的,今日头一回上身,你穿上这件,一路上就冻不死了。” 苏月托着这件厚厚的斗篷,茫然不知所措,“这……这……” “这什么?”皇帝道,“朕是一国之君,大人大量。想必你充入梨园的时候,辜翁已经作了最坏的打算。但朕偏要你活着,向你父亲证明,朕既然能统天御宇,就不会公报私仇,刻意刁难。” 这番见解,属实令苏月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不给她斗篷,就算公报私仇? 可她不敢问出口,自己刚才的反应已经十分小人之心了。她唯有深深向他拜服,“陛下爱民如子,这份气魄和胸襟,令卑下望尘莫及。卑下刚才又现眼了,请陛下将此事忘了,就当不曾发生过吧。” 皇帝凉笑,“朕与你们辜家人打交道,看来要学会不停遗忘才行了。”边说边抬了抬下颌,“穿上。” 苏月忙说是,扬手把斗篷披在自己身上。 皇帝身量高大,斗篷的下摆拖在地上足有一尺长,但他却刻意忽略了,睁着眼睛说瞎话,“正合适。”顿了顿复又问,“暖和吗?” 苏月已经不知道这合适二字究竟作何解了,也不想费心琢磨,只是老实地回答:“暖和。” 好在他总算决定高抬贵手了,“暖和就好。与小娘子共处良久,相谈甚欢,今日是除夕,梨园想必也设有晚宴,朕就不留你了,早些回去吧。” 苏月如蒙大赦,躬身道:“卑下预先恭贺陛下新禧,那卑下就先告退了。”说着提起斗篷,却行退出了帐幄。 帐中的皇帝扯了下唇角,原本以为太后有些夸大其词,不过一次失败的提亲而已,怎么令人三年不得释怀。但今天看来,确实事出有因,这位辜家女郎看似谦卑,骨子里却是有傲性的。 她看着你时,眼里的水色不是粼粼的波光,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锋利剑芒,明明小小的女孩,竟也让人不敢侵犯。且她很漂亮,是万千出色的前头人中,一眼就能被发现的那种美。可见姑苏确实人杰地灵,能孕育出这样光芒万丈的女郎。 正畅想时,帐门忽然又被打了起来,还是她,尴尬地说:“东西落下了……” 皇帝往边上让了让,看她左手夹住猞猁狲斗篷,右手抱起琵琶,临走不忘再呵呵腰,往宫门上去了。 腾不出手来的苏月,到这时才明白人心险恶。御用的斗篷确实比自己带来的暖和,但没办法裹紧,冷风自然灌得更多。 一路往北走,抱着琵琶的手几乎冻得没了知觉,边走暗中边庆幸,还是阿爹有先见之明,拒了他家的婚。如今看来这人果真不怎么样,小人得志,借故明赏暗罚。 从少府内监夹道到陶光园长廊,足有三百多丈远,每一步都让她生无可恋。还好她机灵,干脆把猞猁狲斗篷系在身前,如此一来身子和手都挡住了,居然甚是温暖。 至于垂委在地的御赐之物,实在是顾不上了。她就这么毫无愧色地,在守门内侍惊讶的注视下,迈进了圆璧南门。 第9章 第 9 章 运气还不错,返回直房,房里空无一人,颜在和春潮都出去了,就没人会追问这件玄狐斗篷的来历了。 把琵琶放在架子上,才有余地脱下斗篷查验。还好,夹道每天有人清扫,除了沾上些灰,并没有损坏皮毛。 可是这烫手的山芋,实在让她感觉不好处置。先前皇帝把它扔过来,说了是借还是赏吗?不过转念想想,已经被她玷污了,应当不会再要回去了吧!这样的话,等得了空,把它改短一些,寒冬腊月里用来御寒正好。至于自己带出来那件,是阿娘平时舍不得穿的,好好保存着,万一再也回不去了,起码可以留个念想。 小心翼翼拍拂干净,把两件斗篷叠起来,心想着等天晴了,再捧出去清理晾晒。 这时听见门外传来傅姆的声音,吊着嗓子问:“辜娘子是不是回来了?” 苏月忙把斗篷收进柜子里,扬声应了个是,一面打开门道:“刚回来,正预备换衣裳呢。” 傅姆道:“小娘子快些,餐松饮涧那里设了庆功宴,眼看要开席了,只差小娘子一个。” 苏月道好,“姆姆先去,我收拾好了就过去。” 傅姆转身走了,苏月赶忙替换下身上的礼衣,摘了头上簪环,随意绾了个发髻,就赶往梨园设宴的大院了。 因为是最后一个到,已经落了座的众人都朝她望过来。她登完了台就被指名留下的消息也不胫而走,大家都有这个共识,反正她肯定是被权贵相中了,至于将来是会赏个名分,还是供人消遣做外室,那就得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颜在和春潮朝她招手,她们给她留了座位,招呼她入席。 苏月坐下后,颜在便迫不及待问她:“是谁把你留下了?没有对你不规矩吧?” 苏月笑着说没有,打算含糊应付过去,但大家对究竟是谁点了她的卯,都很好奇。 春潮旁敲侧击,“官儿大不大?” 一桌十个人,个个都眼巴巴看着她。 还好上头不满她们交头接耳,主持今晚筵席的梨园使举起了杯,“值此佳节,大家欢聚一堂,虽然不能与家人团圆,但梨园子弟个个都胜似亲人,大家围坐在一起,也不孤单。这个这个……今日的差事当得很好,陛下有令赏赐所有乐工,该分发的钱,诸位都已经领到了,这是大家精诚合作得来的回报。来年务要更加勤勉,再创些流传千古的好曲目,方不辜负这大好的年华。” 这是官派的演讲,大家听听就行了。梨园使在这里慷慨激昂罢了,还要赶回去吃年夜饭呢,因此大家知情识趣地向梨园使道新禧,再满饮一杯酒,梨园使就可以放心回家了。 今天的菜色很不错,毕竟过年,伙房预备了十几个新菜,早就购置好的红颜酒,也可以让大家敞开了喝。 不过苏月面临的问题是绕不过去的,那些等待答案的同僚们抓心挠肝,“说呀,说出来,大家替你参谋参谋。” 苏月没辙,只能现编个说法,“大家别乱猜了,是有位贵人在姑苏做过官,恰好认得我父亲,见我进了梨园很意外,因此留我下来问话。” 这么一说,破坏了大家的绮思,原先等着出谋划策的前头人们顿时偃旗息鼓了,但又觉得不甘心,合理怀疑她没说真话。可惜发生在乾阳殿后的事,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想说,谁也不能强迫她。 于是大家好心地提点她,“在座的,大多都是混迹梨园多年的老人儿,即便自己没有经历过,听总是听过的。你们新来的道行太浅,容易被人哄骗,万一有事可不能藏着掖着,说出来大家商量,都是难兄难弟,横是不会坑你的。” 苏月连声说好,“我知道诸位阿姐关心我,要是真遇见什么,一定会如实告知的。” 春潮倒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转而催促大家吃喝,“再不动筷子,酒菜可要凉了。” 于是大家热闹地碰起了杯,不管有什么疑惑,都暂且撂下了。 苏月喝了几杯,因酒量不行败下阵来,空杯子放在眼前,忽然想起了千里之外的家人。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干什么,是不是也在吃团圆饭,饭桌上有没有人提起她。 偏头看看一旁的颜在,她撑着脑袋,满脸的寂寥,喃喃说:“我想家了,这上都,真是多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每逢佳节倍思亲,梨园的乐工们,人人都有相同的愁绪。只是因为天长日久,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心底里的血泪便和着这红颜酒,囫囵吞进肚子里,转头又去说笑取乐了。 苏月问颜在,家里有些什么人,颜在说:“我阿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是阿娘一个人含辛茹苦带大的。前阵子接了征令,我阿娘当时便昏死过去,可又有什么办法,再不情愿,也不能违抗朝廷的政令。好在家里还有两位阿兄,我阿娘跟前有兄嫂照顾,我倒也不担心。就是想家,刚来的时候总哭,又不敢让人看见,怕挨骂。” 苏月探过去握了握她的手,“我们比掖庭的宫人还好些,家里能得优待,譬如做生意的,税赋每年减免三成,也算不错了。” 可不是,苦的人更苦。乐工虽然行动受限,没有放归的日子,但至少不必伺候人,不用被主子呼来喝去。 苏月举起小杯,对颜在道:“朱娘子,我敬你?” 颜在重新笑起来,和她轻轻碰了碰杯,“辜娘子新禧呀。” 在这远离故土的地方,还有个同乡能和你喝一杯,一起想念家乡,已经是很好的安慰了。 荷包里装着新得的赏赐,坐在满桌佳肴前酒足饭饱,明天还没有演习,对内敬坊的乐工们来说,实在是神仙一样的好日子。这场宴席持续到将近戌正,大家都有些困倦了,才终于说散了,各自回去休息。 苏月随春潮和颜在一同起身,将要走到门前的时候,没想到被刘善质拦住了去路,刘善质凉声道:“辜娘子且慢,我有两句话要同你说。” 离场的众人从身边走过,像静默的流水一样。苏月迟疑地站定脚,春潮和颜在不放心她,便也留下了。 刘善质是来者不善,因她们先前不同桌,只能远远看着苏月。好不容易忍到宴会结束,忙上来问话,想必又是和白少卿有关吧! 果不其然,刘善质道:“辜娘子先前没与我们一起回圆璧城,恕我冒昧,请问娘子留下见了谁?” 春潮的性子泼辣,属于对谁都不买账的那种。在直房里可以欺压同寝,但到了外面,是绝对要维护自己人的。 她把眉头一皱,接过了话茬,“你这岂止是冒昧,简直是冒犯。人家留下见了什么人,有什么道理告诉你?” 刘善质一向瞧不上春潮,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依旧逼问苏月:“请辜娘子为我答疑解惑。” 苏月只得把先前编造的说辞又说了一遍,可她显然并不相信,“娘子没说真话吧!” 苏月说真的,“千真万确,我欺骗娘子做什么呢。” 刘善质心里早就有了自己的主张,笑道:“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你没回梨园,白少卿也不见了踪影,我若怀疑你留下是与白少卿见面,这样猜测不算过分吧!” 苏月忙否认,“没有的事,刘娘子千万不要误会。我见的,是一位姑苏来的故人,和白少卿没有半点关系。” 可惜任凭她怎么解释,刘善质都油盐不进,“那白少卿去哪儿了?我找了半天,怎么找不见他?” “那你去问白少卿啊,盯着苏月干什么?”春潮简直听不下去了,“你有没有想过找不到他,是因为人家刻意躲着你,不想见你啊?” 这话刺痛了刘善质,她终于正眼瞧春潮了,“贺娘子,我正同辜娘子说话,和你有什么相干?” 春潮压根不给她留面子,“那也得看辜娘子愿不愿意和你说话。你瞧不出来,人家不耐烦应付你吗?你整天白少卿长白少卿短,难道人人都和你一样?不是我说你,喜欢上一个人就发癫,换了我是白少卿也受不了你。是,白少卿是太常寺第二把交椅,但他放到官场上不过是个四品官,区区四品,能在乾阳殿后留人,在陛下眼皮子底下私会女郎?” 这下说得刘善质语窒,她身边的同伴便来指责春潮,“你的话也太难听了……” “你别插嘴,”春潮冲对方一扬袖子,“又和你什么相干,你蹦出来做什么!真要是为她好,就劝着她点儿,那个白少卿心里若有她,早就接她出内敬坊了,还用她天天牵肠挂肚,防着你防着他?” 这种真话,自欺欺人的人最是听不得,刘善质面红耳赤,“我们的事,你知道什么!” 春潮说:“我是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疑神疑鬼,宜春院个个都是你的情敌。白少卿只要多看谁一眼,你就能和人拼命。不是我说你,这么不让你放心的男人,你巴结他干什么?我给你出个主意吧,别想着白少卿了,我们的梨园使顾大人也不错,上年夫人刚过世,连孩子都是现成的。” 春潮的嘴太厉害,简直让人招架不住。刘善质气得跺脚,“你说的是人话吗,顾使都五十了!” “五十有什么关系,男人五十一枝花,我看配你这个花痴很相宜。”春潮说完,忙拽着苏月和颜在跑了。 身后传来刘善质的尖叫,让人觉得可气又可怜。 苏月回头看了眼,见她失魂落魄被人搀走了,不由叹息,“这白少卿害人不浅啊。” 春潮“唔”了声,“手底下管着好几百女乐工,男人面对这样的诱惑,很少有立身不歪的。”说完又问她,“留你的人,当真不是白少卿吧?” 苏月说自然,“我同他又不熟,他留我干什么!” 春潮说那就好,“别害我帮错了人,自打嘴巴。” 颜在在一旁艳羡地夸赞她:“阿姐,你的口才真好。我瞧那位刘娘子被你说得哑口无言,先前见她气势汹汹,还以为苏月要被她欺负了呢。” 春潮放声一笑,“我们屋里的人,岂是她能欺负的。我和她同年进梨园,别人都捧着她,说她宜春院第一,我可见过她背着人哭鼻子的样子,在我面前就别装模作样了。不过看她被人玩弄还死心塌地,又觉得她傻得很,她的琴技要有一半能分给脑子,也不至于弄成现在这样。” 这里边走边闲谈,到了院门上,正要进去,恰逢南边紫微宫里放焰火。绚丽的色彩窜上半空,映得驻足观望的人脸上流光溢彩。苏月凝神看着,多年战乱,与焰火阔别已久,再次见到,才觉得太平日子又回来了,盛世似乎也在不远了。 可她心里的太平,没能持续太久,转眼就见苏意朝她快步走来,拽着她问:“阿姐,你真的见到做官的姑苏同乡了吗?他认得大伯父,能不能替咱们斡旋斡旋?” 春潮和颜在见状,知道不方便旁听,便先回直房去了。 苏月了解苏意的脾气,没法同她说真话,只好敷衍着:“人家是新官上任,咱们不方便麻烦人家。” “可这是大事啊,不试试怎么知道办不成呢?”苏意急切地问,“阿姐,难道你不想回家吗?还是留恋宜春院风光的日子?” 苏月有些生气,“宜春院里的日子,你觉得风光吗?” “怎么不风光,”苏意嘟囔着,“你都上乾阳殿,在满朝文武面前露脸了……” “别胡说了。”苏月出言呵斥,但又不忍心让她太过失望,只道,“你先别急,回姑苏的事儿,再慢慢想办法。” 可苏意心里有气,在她想来这位阿姐登了高枝,离她越来越远了。说不定还做着重新当皇后的梦,所以才不愿意回家。 她气哼哼转身便走,苏月看着她的背影,无可奈何。 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不曾想到了第二天中晌,一个消息忽然在内敬坊炸开了。 苏月和颜在路过碑亭时,听见有人在议论:“……原来辜娘子家曾经拒过陛下的婚,难怪平时看她心高气傲得很,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里。这回可好,自食其果,给发配到内敬坊,做人下人来啦……” 第10章 第 10 章 苏月呆站在那里,忘了挪步。 大年初一,老底就被人揭了,这种滋味真不好受。尤其这个揭她老底的人,还是自己的妹妹,那份失望和怨恨,真是让人无法描述。 同行的颜在也目瞪口呆,诧异地问苏月:“真有这事?你家拒过陛下的婚?” 这声问出口,碑亭里的人齐齐回头,都拿好奇的目光看着她,仿佛她是个从天而降的异类。 苏月心里乱,没顾得上回答颜在,只是拽着她转身便走,绕到别处去了。可是今日休沐,一路上总会不停遇到熟人,这种事对大家来说都是奇闻,谁也没想到,原来身边有个曾经差点当上皇后的人。 颜在实在太好奇了,追着她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呀,你同我说说吧。” 苏月丧气道:“三年前权家登门求亲,我阿爹不愿意兵荒马乱的年月嫁女,所以婉拒了。当时哪能想到,说合的那个人日后会做皇帝。” 颜在很替她惋惜,“哎呀,那时候要是应下了,你如今可就是万人之上了,哪里会同我们一样,留在这内敬坊供人取乐。” 苏月讪笑了下,“这不是没造化吗。我原本就是小门小户出身,福泽不够,当不成人上人,也没什么可懊悔。” 颜在问:“你当真不懊悔?你离后位,只有一步之遥啊。” 苏月摆了下手,“就算应下这门亲事,我也未必能当皇后。说不定婚后操劳过度,没等大梁建立,就撒手人寰了呢。” 颜在是个单纯的人,居然觉得她说的有点道理,“也是,追封的皇后,当着也没什么意思,对吧?” 只不过苏月自己能过这道坎儿,旁人好像过不去,什么闲言碎语都有,有为她抱憾的,也有嘲笑她家有眼无珠的。 “想必当初嫌弃人家家世不够显赫,如今悔得肠子都青了。你们说,她要是常在宫中宴饮上露面,陛下会不会想起这段恩怨?” 苏月不明白,只是拒个婚,怎么就发展成恩怨了。 真的算恩怨吗?所以那人才特地把她留下,旧事重提了一番?看来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因为自己是拒绝的一方,才理所当然以为只是小事一桩。 因此买卖不成,仁义也就不在了,她晦气地想。本来这件事无人知晓的,却没想到最后竟然被自己人背叛了。 她越想越气恼,一定要去责问苏意,便去小和春找到了她。 苏意显然有些心虚,支支吾吾迎接她,“阿姐怎么来了……” 苏月反问她,“我为什么来,你不知道吗?” 苏意见躲不过,只好不打自招了,摊着手道:“昨日阿姐不答应去求那位故交,我就有些生气嘛,回来抱怨了两句,不知怎么宣扬出去了。” “不知怎么?”苏月气道,“你和哪些人说了,你就那么信得过她们吗?我告诫过你很多次,以前的旧事不要再提起了,我们身在梨园,说出去一点好处都没有,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苏意不肯认错服软,她最让人气恼的不是嘴不严,是那种死不悔改的倔强。她甚至摆出了一副不以为然的嘴脸,扭过脖子说:“阿姐未免小题大做了,就算被人知道,又不会少一块肉,值得你这么急赤白脸的吗?” 苏月彻底对她失望了,“被人议论瞩目的不是你,所以你轻描淡写,不当一回事。我们虽不是嫡亲的姐妹,可也是同祖同宗,从小一起长大的。我受人耻笑,你就那么高兴?” 苏意忙否认,“我从未这么想过,阿姐不要冤枉我。” 苏月冷笑了声,“这件事,在你看来是拿捏我的法宝,我要是不顺你的意,你就用这个办法报复我。这下好了,法宝没了,你往后打算怎么办?” 苏意呆了呆,被她这么一说,才发现真的得罪透了她,没有退路了。 可再转念想想,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后悔也来不及了。自己当时是为泄愤,脑子一热,办事不计后果而已,其实没有想得那么深,也没打算刻意坑害她。 归根结底,不就是她不肯低头求人的缘故吗。她在宜春院做着前头人,出尽了风头,扔下她还在银台院做?弹家,这是她当阿姐的道理吗?这会儿跑来怨怪她,怎么不想想事出有因,她自己也有责任。 反正苏意觉得自己没错,气头上话赶话,脱口道:“阿姐是来和我撇清关系的,你早就想这么做了,何必借题发挥。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这么说,阿姐总算满意了吧!” 苏月被她气得不轻,再和她多说一句,都担心自己会厥过去。 原本离家千里,姐妹两个应该相依为命的,可是苏意人大心大,慢慢已经和她不亲了。想来是有了自己的圈子,和她说不到一块儿去了,她虽然很失望,却也拿她没办法,狠下心肠道:“你今后,好自为之吧。” 她说完就离开了小和春,一路上眼睛发酸只想哭。但半路上遇见符采和邝筝,她还是勉强笑着,同她们打了个招呼。 等她走远,邝筝转头冲符采抱怨:“苏意真不像话,陈年旧事拿来消遣,对她自己有什么好处!” 符采淡笑了声,“有些人就是这样,哪怕不利己,能损人就行了。” 那厢苏月回到直房,见春潮和颜在预备了小茶点,正坐在桌旁等她。 春潮神色如常,指了指对面让她坐,“今日是正旦,咱们吃点儿小食闲谈闲谈。其实有些事,不必放在心上,人活于世,总会遇见形形色色的人,就算是至亲,也有好坏之分。” 苏月叹息,接过颜在递来的茶水抿了一口,垂头丧气道:“一起来上都的,没想到会越走越远。” 春潮一哂,“父母子女都不能相伴一世,何况姐妹。来,尝尝这花折鹅糕,刚出笼就被我抢着一盘,带回来与二位娘子共享。” 三个人以茶代酒碰了碰杯,苏月心里的郁塞也慢慢散了。春潮说得很对,自小就不亲近的人,不能强求人家和你一条心。自己难以启齿的旧事只有这一桩,既然被她说破了,往后也就坦荡了。 颜在兴致勃勃告诉她:“我昨日问过太乐丞了,说正旦日可以放我们出园,不过得五人同行。咱们这里三个,加上云罗和楚容,正好凑满五人。回头去门上记了名,擦黑出去看灯,留着肚子敞开了吃美食。” 女孩子对逛街总是很有热情,苏月立刻应了,“正好,我要出去买些针线用具。” 颜在说没问题,“太乐丞说了,只要赶在亥时之前回来,不误了时辰就行。” 春潮其实没什么兴致,百无聊赖地说:“冷得很,不想出去喝西北风。” 可是经不得她们央求,好娘子好阿姐说了一大通,并且信誓旦旦保证不让她喝西北风,请她吃好吃的,她这才装模作样长叹,“看在你们叫我一声阿姐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吧。” 然后快快收拾起来,换上最好看的衣裳,插上了精美的头花。今天是开年第一天,即便身在内敬坊,也要有一番新气象。 等到打扮妥当赶往龙光门,到了门上才知道,原来只有宜春院和云韶寺的人能出入,银台院来的,全都被打回了。 “一样卑贱,偏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春潮讥嘲道,“第一卑贱和第二卑贱,难道有什么不同吗?” 余下四个人尴尬地对视了下,看得太透彻,对自己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好在龙光门外的街市很不错,三年战乱民不聊生,但太平日子又重现时,大家还是拿出全部的热情来迎接佳节。据说花灯是宫中提早预备的,商户们那些积压的货物也能重见天日了,街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在五光十色的光影下穿行,对比起三个月前,简直恍如隔世。 女郎们出行,大多是冲着小吃,像衣裳和胭脂水粉之类的,梨园里都有供给,用不着她们自己采买。有时候路过卖香囊的小摊,被各色花香吸引,买一个合心意的挂在腰上,也是很快乐的一件事。 春潮挑了个木樨花香的,低着头把玩,“小部的院墙外,有两棵几丈高的花树,每年木樨花开了,前头人都会托那些孩子采摘,花这个冤枉钱干什么……” 所谓的小部,就是小部音声,在东隔城靠近圆璧门的地方划出了一个院落,专以安置那些十五岁以下的少年。那些孩子共有三十人,天资聪颖,吹拉弹唱样样精通,长大就是吹鼓署和太乐署的中流砥柱。不过战乱的时候流失了一些,后来梨园的官员四处选拔,又重新组建起来着力培养。因内敬坊在西隔城,不常能见到他们,但花开的时节托他们摘花,一托一个准。 春潮其实很喜欢这个香囊,但大多时候就爱口是心非,嘴上嫌弃,手里却拽得紧紧的。 正要往腰上挂,动作却忽然停顿下来,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人像被冻住了一样。 苏月发现了,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见灯火阑珊处有个年轻的男子,正携女眷同游。两个人应当是夫妻吧,举止看上去很亲密,男人不时低头说笑,女子钦慕地仰望,真是一幅温情的画卷。 终于那男人不经意抬了抬眼,目光正好和春潮相撞。神情微怔了下,但也只是须臾,就错身而过了。 春潮有些失落,低头发出一声凉笑。 苏月轻声问:“阿姐,你认得那个人?” 春潮倒也不讳言,“认得啊,前朝的翰林院编纂,画得一手好画,口才也了得。”见苏月欲语还休,知道她要问什么,笑道,“你很好奇我和他的纠葛?嗐,前头人里,有几个没有辉煌的情史,我也有啊。第一次登台就遇见了他,被他骗得团团转,他说好了要来娶我的,置办了聘礼修葺了府邸,结果新妇不是我。人家娶了中书舍人的女儿,嫌我身份太卑微,从此和我一刀两断了。” 苏月不平,“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春潮道,“无媒无聘,不算数,男人也是要攀高枝的。他不来见我,我便死心了,再也没去找过他。因为我害怕……怕从他嘴里说出难听的话来,怕连最后的一点好印象,也荡然无存了。” 所以如春潮一样洒脱的女郎,也有不为人知的辛酸啊。 苏月神情黯然,春潮反倒笑起来,“怎么了?觉得我很可怜?像我这种被人戏弄过的,尚且能在宜春院昂首挺胸地活着,你可是拒过陛下求亲的人啊,怎么不够你神气活现,目空一切?” 苏月失笑,“说得也是……” 可话刚出口,忽然感觉芒刺在背,好像有人正盯着她。 她胆战心惊回了回头,结果这一眼,吓得差点惊叫出声,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那人正阴沉着一张脸站在她身后,好高大的身量,像山一样,彻底把她罩在了他的阴影之下。 第11章 第 11 章 见过新帝的人少之又少,之前虽有庆典,但皇帝身处高位,且乐工们不能随意瞻仰天颜,因此直到今天,也没人能说得上来,新帝究竟长的什么模样。 归根结底还是矜持自重,不像前朝的幽帝,但凡看上一个乐工,就迫不及待把人留下。新朝建立至今,梨园还没有一个前头人或宫人,单独受命入过紫微宫。因此即便皇帝站在她们面前,她们也只是新奇地看着,不知这人忽然出现有什么目的,是不是看她们是梨园的人,预备当街调戏。 苏月原本想见礼的,被他一个眼神阻止了。他冲她笑了笑,“真巧,在这里遇见辜娘子。梨园很是开明啊,准许你们正旦日,可以出宫游玩。” 刚预备替苏月出头的春潮见状,竖起的尖刺放了下来,偏头问她:“你们认识?” 苏月顶着他皮笑肉不笑的压力,讪讪对春潮道:“认识,是姑苏的同乡。” 颜在听见是同乡,立刻来了兴致,“郎君是姑苏哪里的?说不定宅邸离得很近呐。” 皇帝恍若未闻,视线没有离开苏月的脸。 苏月只得替他回答,“据说是云桥的,离你们潘家巷有段路。” 颜在略感失望,但能见到同乡还是很值得欢喜的。看对方的模样,好像和苏月有点渊源,便问苏月:“除夕那日留下你的,不会就是这位大人吧?” 苏月支支吾吾,“是……是嗳。” 同行的楚容道:“既然是熟人,可要交谈几句?我们要去前面的扁食摊子吃些东西,先行一步,你过会儿再来与我们汇合吧。” 女郎们很能体谅人,先前她说是她父亲的旧相识,还以为是位上了点年纪的官员。如今见到真人,没想到这么年轻俊朗,只要年轻俊朗,就有无限的可能,应当给人家留出空儿,说不定真能搭救苏月离开梨园。 她们笑着走开了,只剩下苏月,在对方的注视下,心底直发毛。 “没想到在这里都能遇见陛下。”她硬着头皮攀谈,“今天是正旦,我以为您要大宴功臣,或者召亲故入宫呢。” 皇帝没有答话,扬了扬手。左右侍从领命,很快散入了人群里,他这才不紧不慢道:“昨日已经宴请过臣僚了,今天是人家一家团圆的日子,何必打扰。小娘子以为朕每天都盘算着设宴庆功,不用体察民情,关心百姓疾苦吗?” “不不不……”苏月忙道,“卑下不是这个意思。卑下只是觉得市井中鱼龙混杂,陛下万金之躯驾临,有些危险罢了。” 他哂笑了下,“不以身赴险,怎么能听见你们在背后取笑朕呢。” 苏月眼前一黑,知道这次的误会更大了,大到她的积极解释,恐怕也没有作用了。但话虽如此,她也绝不敢默认,怕他会数罪并罚,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因此鼓足了勇气向他解释:“这件事,并不是卑下宣扬出去的。昨日陛下留我说话,回去之后大家都追问我,我只好编造出我阿爹的旧相识问话,勉强搪塞过去。可我有个堂妹,是同我一起入梨园的,想让我托付那位旧相识,助我们回姑苏去。我自然不能答应,她误会我贪慕虚荣,忍不住和要好的同僚抱怨了两句,结果人心隔肚皮,就此走漏了风声……”她越说越没底气,最后十分惨切地表示,“如今整个内敬坊都知道这件事了,不过陛下放心,人人都笑我有眼无珠,不会折损陛下英名的,卑下敢保证。” 可惜还是引来了他的讥嘲,“是吗?刚才那个乐工的话,朕可听得清清楚楚,把拒过朕的婚,当成了可以炫耀的资本。你又是怎么说的?‘也是’,朕没有冤枉你吧?” 所以还撇得清吗?苏月艰难地辩解:“这段话是有前因的,她同情我被人耻笑,好心宽慰我罢了。并不是陛下想的那样,我厚颜无耻,以此为荣。” 她对自己很下得去手,把他从未想过的词,一股脑儿强加在了自己身上。 起先甫一听她们的对话,确实让他很不快,毕竟不是件光彩的事,说出去有损帝王威仪。但听了她的狡辩,倒也合情合理,尤其得知她日子不好过,之前的震怒就烟消云散了。 不过也不能错过恫吓她的好机会,皇帝冷着脸道:“朕的不如意,十之八九都是你们辜家造成的。朕此刻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借故杀了你,那么你我之间的纠葛,就能彻底了断了。” 苏月说万万不能,“如果陛下只是为泄愤,在消息还未传扬出去之前杀了卑下,或许能解陛下心头之恨。但现在这件事已经人尽皆知了,卑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么人人都会疑心陛下小肚鸡肠,到时候那些曾经耻笑过我的人,都会转过头来同情我,陛下的英明也会因此毁于一旦,请陛下三思。” “所以现在朕反倒受你辖制了?这件事宣扬开来,究竟谁才是得益者,还用得着分辩吗?” 苏月掖着两手,愁眉道:“卑下只是就事论事,面对生死,陛下总得让我有个乞命的机会。” 皇帝微顿了片刻,那深沉的眼眸中有流光一闪,须臾隐没了,似乎深思熟虑了一番,“娘子说的有几分道理,朕也觉得杀了你不合适,朕刚登基,不能因这种小事留下骂名。” 苏月趁机说是,“其实还有一个成全陛下美誉的办法,就是放卑下回姑苏,让卑下如常婚嫁。这样才显得我主宽宏大量,对弘扬大梁仁政之风,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皇帝听她说完,很配合地点了点头,苏月见状心念大动,以为自己真的把他说服了。按捺住喜悦,小心翼翼地问:“陛下也认同卑下?那么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 灯火描绘的那张脸上,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只差一点儿就皆大欢喜了,可那精致的口唇里吐露出来的话,却如淬过了冰雪,“朕劝小娘子,别作痴心妄想。” 苏月大失所望,果然人进了梨园,就再也脱不了身了。 “其实内敬坊里已经有传闻了,说卑下拒婚有罪,才给发配进梨园的。您看,人言可畏,再传下去,终会对陛下的清誉造成损害……”她讷讷道。 皇帝其实对这些谣言并不十分在意,“朕站在这个位置上,还怕人议论么?大梁方立国,各处都要用人,你是大梁的子民,为新朝效力,本就是天经地义。况且你说过,要用琴技来回报朕,怎么,除夕那日才登了一回台,这就打算功成身退,解甲归田了?朕看你不该留在内敬坊弹琵琶,还是让他们调你去吹鼓署吧,毕竟你打退堂鼓的技艺,比弹琵琶强多了。” 苏月呆滞地望着他,发现这位皇帝陛下损人很有一套,那口才,简直与春潮不相上下。 “我这也不是打退堂鼓啊,是为陛下着想……”她还想继续争取,但见他不屑地看着自己,知道这件事成不了,就不再打这个主意了。 扭头看看四周,还是说些应景的话吧,“今晚的花灯真好看,内造的就是不一样,是吧陛下?” 这话题岔真生硬,皇帝倒也包涵了,放眼四顾,喃喃自语着:“朕要这天下再无兵戈,百姓蓄积有余,从此可放心夜不闭户。就像今晚,没有人慌张失措,也没有人流离失所。涌入上都的灾民,年前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至少有饭可吃,有衣可穿。等到节后,再将那些被前朝皇族抢占的田地分派下去,灾民就能生根,再也不用像浮萍一样,四处飘荡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中有坚毅的光,是帝王的雄心壮志,发愿要改变着糟烂的世道。苏月头一次对他有了肃然起敬的感觉,毫不迟疑地逢迎:“陛下有雄才大略,卑下相信,假以时日定会重现盛世的。” 她说得铿锵有力,神情也很庄严,皇帝扭头看她,唇角慢慢浮起一点笑意,“你这女郎,似乎也不是朕设想中的那样短视浅薄。今日正旦,不能开杀戒,你固然可恨,但朕还是大人大量,决定饶你一命。你去吧,去与你的同伴汇合吧,闲话家常的时候要谨慎,细想想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再信口雌黄,下回朕可不会再放过你了。” 苏月连连欠身,感激陛下的大恩大德。临要走时,脚下又顿了顿,忍不住重又申辩了一遍,“那件事,真不是我宣扬出去的……” 皇帝漠然看着她,眼神犀利,苏月知道不能再啰嗦了,讪讪伏伏身,赶忙识趣地告退了。 等赶往那个扁食摊子的时候,同行的四个人正人手一碗馎饦。见她来了,忙招呼摊主再上一碗,一面问她:“商谈完了?这位郎君现任什么官职?多大的年纪?真是相貌堂堂,好生俊俏啊。” 苏月惨然想,她们要是得知他的身份,更该为她惋惜了。因为自保,错过了良人,尤其这良人还这么有出息,长得这么好。不过自己两次和他接触下来,愈发觉得阿爹有先见之明,自己还是更喜欢温文尔雅的人。武将出身的并不适合她,要不是怵他的身份,恐怕早就和他吵起来了。 至于她们的提问,让她实在觉得不好回答,随意编造一个身份,早晚是会穿帮的,常在大殿上演奏的乐工,哪有由头至尾不认得皇帝的。可要是直说,又是一场轩然大波,她只好敷衍:“官儿做得很大,日后咱们登台常会见到他,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年纪么,过完年二十七了……多稳重的年纪!” 云罗说:“稳重好啊,稳重才能做大官。不过年纪摆在这里,想必家中早就妻妾成群了,先前我们还在揣测,他能不能助你离开梨园呢。” 苏月干笑了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别想那事了,想多了脑子疼。” 她们不解,追问为什么,“你同他提过了吗?” 苏月握着勺子说提过了,“他让我报效大梁,留在梨园贡献技艺。看来我日后注定要成为大乐师了,也罢,遵从天意吧。” 大家听完,不免觉得这人不近人情,所谓的旧相识,在落难的时候一文不值。 苏月已然碰了钉子,再多说恐怕勾得她更伤心,便心照不宣停止了这个话题,转而向她推举桌上的小菜,“尝尝这个紫龙糕,好吃。还有这盐花鱼屑,配上馎饦,滋味美得很呢。” 很快,半路上遇见的人,被大家忘到脚后跟去了。街市上各种小摊很多,卖什么的都有,大家把需要采买的东西都买全了,尽兴地畅游了长街,等到时辰差不多了,方挑着小灯返回圆璧城。 初一至初四,禁内没有宴饮,但乐工们得从初二起,开始排演初五夜里的宫筵。 苏月被编入了大型的燕乐队伍,随一众老资历的前头人演奏《一戎大定乐》。其中有一段琵琶独奏,不知什么缘故,上头交给了她。 她有些惶恐,推辞不迭,太乐丞却对她很有信心,压声规劝她:“这种机会,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宜春院琵琶乐人多的是,你要是极力婉拒,没人说你自谦,只会觉得你能力不足。” 这种激将法百试百灵,谁也不想籍籍无名一辈子,苏月便咬咬牙应下了。好在她习学的能力很强,照例是太乐师教授两遍,她可以做到了熟于心。剩下的就是苦练,两天琵琶不离手,到了晚间,心里已经有底了。 不过初三半夜起就开始下大雪,下了一天也不见有缓,簇新的礼衣又送来了。除夕那天受冻的经验让她不堪回首,于是夜里翻出了那件玄狐的斗篷,下定决心裁剪起来。 裁掉一尺,披在身上比对一下,长度正合适。那天买回来的针线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缝合斗篷的下摆很简单,密密一排针脚轧过去,面子和里子相合,就可以了。 颜在探头看,“哪来这么长的斗篷,裁掉了怪可惜的。” 苏月乐呵呵披上转了一圈,“用料大方就是好,一裹圆,这回再也不怕进风了。” 第12章 第 12 章 什么来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保暖。 上都的气候和江南比起来,确实要冷得多。江南虽也下雪,但下得少,时候也不长,超过五日,就已经很了不得了。上都呢,刚晴了两日,转天又发作起来。从她们入梨园至今,见到太阳的机会屈指可数,简直让人怀疑,这地方是否真的宜居。 不过听说严寒之后的春日很美,可以与江南一较高下,所以冷后也算是有指望吧,熬过了这段时间,慢慢就会好起来的。 初五很快就到了,迎财神的好日子,家家户户都指望着财神爷降临。因此交了子时,城里就开始回荡起炮竹声,断断续续地,直到五更才消停。 梨园的人因为要预备登台,很早就都起身了。梳洗打扮过后到大乐堂集合,那时天还没亮。 今天的曲目大多是法曲,唯一的一场大型燕乐,是小部音声献演。苏月早就听说他们在东隔城排练,只是从没见过。但今天他们也搬到大乐堂来了,清一色的白衣少年,头上用赤色的发带束着发,就像雪地里的红梅,挥洒出一种轻快飘逸的美。 这些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五岁,但演奏时的老练,能让人忘了他们的年纪。 大家聚在一起看,颜在忍不住感叹:“真是英雄出少年,哪天要是来个大合演,小部音声也毫不逊色。你说,这么小的孩子,怎么练得这么好的技艺?” 可能是因为离得太近,她说这话的时候,被坐在边沿的小乐工听见了。恰好一曲奏罢,那个小乐工转头看过来,一张绝美的脸,美得雌雄莫辩,冲着颜在一笑,“我入梨园六年了,论资历,恐怕比阿姐还老些。” 颜在顿时很尴尬,一旁的苏月却看着她直发笑。她更不好意思了,拿手肘杵了杵苏月,“哎呀,有什么可笑的。” 也不和人家分辩,拽着苏月往大堂另一头去了。 还和除夕一样,用晨食的时候,梨园使照例要训一回话,无非是演出很要紧,出不得半点差池。 大家喏喏应是,不敢懈怠。临出门前各自调好了弦儿,查验过万无一失,这才列队走进玄武门。 一路往南,细雪纷飞,因怀抱乐器撑不了伞,大家都是扣着风帽前行的。 苏月改好的那件斗篷,这时候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原本尺寸就大,帽兜做得很深,盘好的发髻被罩在底下,宽坦坦地,居然还有盈余。 不过这回的筵宴设在了大业殿,今天宴请的主要是前朝归顺的元老,及新任的皇亲国戚们。临时的帐幄设在东边的庄敬殿,因此得先去那里等候,时辰差不多了,再移到备场的大帐里去。 登台之前,各人有各人要忙的,整理衣冠,重新抿发,这是必要的流程。 苏月把琵琶放在一旁,就着铜镜把垂落的一缕发重新绕上去,等整理妥当了,跟随队伍在帐门前候命。 每一回登场前,都是一样地心情忐忑,尤其这一次,得知座上宾里有一半是权家人,便开始暗暗祝祷,但愿没人认得她,但愿太后没有见过她。 一阵冷风吹进来,从半悬的帐门下席卷脚面,不由打了个哆嗦。一手抱住琵琶,一手压住弦,移进大殿一侧的帷幔后,更要管住自己的手和乐器,不能发出半点杂音。 终于前面的曲目完成了,乐工们鱼贯退出来,轮到他们上场。气势雄伟的大定曲,共由三十六人组成,三十六人中只有她一把琵琶,这重担压在肩上,实在倍觉沉重。 落座,乐起,雄浑的编钟和鼓声,奏出了万马奔腾的壮阔气象。一串激荡的乐章之后,琵琶的独奏便脱颖而出,或低吟或呐喊,遮弦、拂弦全在指尖之上。 只是不知怎么,苏月上手时,就觉得这琵琶有些古怪,和她平时调的音色不一样。她心头惴惴,因为不安,弹奏的时候也格外小心。 然而预感这东西,不得不说是真准,在她轮指的时候,忽然“铮”地一声锐响,子弦和中弦居然一齐断了。 这下全场哗然,听客们朝她看过来,乐工们则暗呼不妙,料想这回要坏事了。 苏月心头大跳,内层的中衣几乎被冷汗浸湿了。明明她在出梨园前,曾经仔细检查过四根弦的,为什么偏偏这个当口断裂,且断的是一弦和二弦,连补救的余地都不留给她。 这场大定乐,由此戛然而止,承上启下的环节没了,继续若无其事地奏下去,会被认作欺君,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梨园使这会儿已经吓得三魂飞了两魂半,慌忙跑出来跪地磕头,“臣死罪、臣死罪……” 乐工们如数全跪倒了,大殿上一时静谧无声,那种寂静,简直令人窒息。 太常寺卿作为梨园顶头的官员,这回也脱不了干系,慌忙上前告罪:“陛下息怒……陛下息怒……不敢扰了陛下过节的雅兴,让这些乐工继续奏乐吧。余下的交给臣处置,臣一定重新整顿梨园,严惩不贷。” 要是照着巫傩之说,大定乐上断弦不是好兆头,触犯了禁忌,皇帝必定雷霆震怒,所有乐工都要受牵连。 然而出乎众人预料,九龙椅上的人一派淡然,完全没将此事放在心上,支颐道:“接着奏吧,又不是什么大事,不必慌张。” 所以皇帝陛下的仁慈形象,瞬间在所有乐工心中拔高了几丈。要是换作前朝,他们这帮人有一个算一个,一个都别想活命。没想到新朝治下,出现这样重大的失误,在陛下口中却不是大事,实在令人意外。 乐工们感激涕零,战战兢兢把断了的曲目续上。至于苏月,四根弦断了两根,琵琶是弹不成了,被太乐丞带回了待演的帐幄里。 等着上场的小部都在,内宰和太乐丞也在,大家愕然看着他们回来。 太乐丞痛心疾首:“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过多少遍了,让你们临出门前仔细检查自己的乐器,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吗?” 苏月低头看着手里的乐器,喃喃道:“这不是我的琵琶。” “什么?”太乐丞和内宰怔了下,“不是你的琵琶?你自己从圆璧城抱进来的,怎么不是你的琵琶?” 苏月道:“就算是自己抱的,也不是一刻不离手。我们先前整理衣冠时,琵琶就放在一旁,若是有人诚心替换,多的是机会。” 内宰显然很不喜欢她的辩解,“你的意思是有人刻意陷害你?你与谁结了深仇大怨,要在这么重大的场合要你的命?” 这时同场的乐工都回来了,内宰指着那些人道:“你看看,他们之中哪个陷害了你?这首曲目里,你的琵琶是独奏,全场找不出第二把来,谁会趁乱换了你的琵琶,让你在大殿上捅那么大的娄子?” 春潮虽然刚到场,但三言两语间已经听出了端倪,横插一嘴道:“这场没有琵琶,前面退场后面赶场的,少说也有十来把,这话可说不清。” 太乐丞气呼呼说好,“既然如此,回去之后便一把一把查验,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换了你的乐器。” 这声令下,但凡大定乐前后场次弹琵琶的乐工,不得准许都不能擅自离开了。 大家自然有微词,回到圆璧城后,聚集在大乐堂里窃窃私议:“她一个人出了错,凭什么把我们都扣下?看来今日弹琵琶的犯了天条,不该和皇后娘娘用一样的乐器。” 苏月听她们冷嘲热讽,心里自然不是滋味。这十二个乐工里,有半数她都不相熟,照理不会坑害她,但余下的六个都是熟面孔,其中就有刘善质。 春潮和颜在都跟来了,春潮道:“少废话,常年使用的乐器,拿到手就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回头要是查验出来有人使坏,请佟令先发个话,会如何处置此人。” 太乐令震怒非常,一张脸拉了八丈长,“要不是陛下宽仁,今天命都交代在这里了。梨园的人虽不显贵,但品行绝不可低劣,暗中使这样的坏,其罪当诛!若找出这个人,我自然向寺卿回禀,从重处置,以儆效尤。” 太乐令表了这个态,众人俱是一凛,这要是摊上了事儿,后果不堪设想。 但也有人不满,不屑道:“我看哪有人使坏,分明是辜娘子为引起陛下注意,诚心弄出这场意外来。她早前险些和陛下结亲,如今懊悔了,想再续前缘也不一定。” 杀人诛心的话,说出来总是很容易。苏月没理会那个乐工,对太乐令道:“早年的私事,不该拿到现在来取笑。我的琵琶整日不离手,只要送到我手上,不用弹,就知道是不是我的。” 太乐令划拉了一下衣袖,“你去查验,只要揪出这个人,此事就与你无关了。” 那十二个乐工便抱着琵琶站成一排,等着她来辨认。 不是这把……也不是这把……她逐一看过来,看到刘善质手里这把时,她甚至没有去触碰,便抬起眼,直直地望向她。 刘善质的眼睫,快速地眨动了两下,刻意回避了她的目光。 苏月回身问太乐令:“佟令先前说,会如何处置此人?” 太乐令道:“罪都犯到陛下面前去了,下狱、入教坊充营妓,除此之外没有第三条路。” 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员们说起这种话来,冷酷得不带半点迟疑。苏月又望了望刘善质,见她脸色隐隐发白,到了嘴边的话重又咽了回去,回身对太乐令道:“卑下没有找见自己的那把琵琶,请佟令责罚。” 然而春潮和颜在都看得明明白白,苏月的那把琴,必定就在刘善质手上。这些人里,也只有刘善质鬼迷心窍,总觉得苏月要同她抢白少卿,她有足够的动机陷害苏月。 可苏月还是心太软,其实只要她指证,就能让刘善质吃不了兜着走。结果她临时改了主意,看来是没想至人于死地。 但梨园有梨园的规矩,即便上头没有下令惩治,进了圆璧城,也有城内自己的一套赏罚。演奏大乐时出现了重大失误,罚俸之外,是要关进幽室的。 顾名思义,这幽室可不是好地方,窗户拿厚纸糊得严严实实,见不着人不说,一天只有一餐饭。通常会被关上三日,当然要是认错态度不好,五日七日也是有可能的。出来之后收缴鱼符,也许再也没有登台的机会了,有的还会降等子,直接罚去做杂妇,习学那些倡优伶人才学的杂乐。 折腾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原点,太乐令不耐烦道:“那就别耽误工夫了。”转头吩咐内宰,“叫人来,送她去栖鸦馆。” 内宰领命,扬手叫人,春潮忙不迭求情,“佟令,陛下先前发了话,说不是什么大事,更没说日后不许她再登台。况且她和陛下有些渊源,万一陛下哪天想起她,找不见人了,佟令怕是不好交代。” 这倒是个问题,须得仔细斟酌,没有十足的把握,的确不好处置。 太乐令略沉默了片刻,反问春潮:“本令说了,不许她日后登台吗?你胡乱揣测些什么?真是莫名其妙!” 春潮虽然挨了数落,但苏月的前程算是保住了,忙和苏月重申一遍:“你可听明白了,佟令说只关你几日,忍一忍,很快就能放出来了。” 苏月抿唇一笑,算是心照不宣了。 内宰唤来傅姆把她送进栖鸦馆,那是个荒芜的院落,砖缝中的枯草足有膝盖高,在寒风吹拂下簌簌颤抖着。和内敬坊其他地方比起来,这里简直像战后被遗弃的民宅,并且院子轮不着你闲逛,你只能被关进其中一间禁足。 傅母打开了锁,推门进去的时候,乘着天光能看见里面有一张床,角落里摆着一只恭桶,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了。等合上门,天一下子仿佛黑了,屋子里光线昏暗,她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看清周围。 探手摸了摸床板,薄而潮湿的被褥,这里没有炭盆,更没有热水。她只能裹紧身上的斗篷,蜷缩在床角,想起远在姑苏的家人和高床软枕,心情顿时沉重起来。 这种幽室,对身体的伤害不大,但能摧毁人的精神。她开始专心感知时间,时间汤汤而过,不消多久,她就迷失在其中了。 看光线穿透越来越弱,她想应当真的天黑了。这时外面隐约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就有人笃笃扣击门框,她惨然抱着膝头说:“姆姆拿回去吧,我不想吃。” 外面安静下来,她以为人走了,怅然叹了口气。 不想转瞬又听见一个低沉的嗓音响起,“不吃不喝,置生死于度外了?” 第13章 第 13 章 苏月精神顿时一振,忙直起腰问:“谁?” 门外的人哼笑了声,“看来辜娘子交友广阔,就算被关了幽室,也有不少故交来探望啊。” 如此阴阳怪气,几乎可以断定是何许人也了。 其实他刚出声,她就猜到是他了,只是不敢相信,堂堂的皇帝陛下会这么闲,居然跑来看她的笑话。 当然,说他是来看笑话的,也许有些白目了,毕竟人家政务如山,特地从禁内赶来,总得有个由头,不会单单是来嘲笑的。 她忙起身相迎,“卑下隔着门,没法给陛下见礼,请陛下恕罪。天黑了吧,陛下这时来,所为何事啊?” 门外的人说:“来看看大定乐上断了琴弦的人,现在心中作何想。” 说起这个,不免有些憋闷,她气馁道:“还能作何想,无非羞愧欲死罢了。但卑下要是说,这次出错是着了别人的道,陛下会不会觉得我又在诡辩,在给自己找借口?” 皇帝“嗯”了声,“怎么说‘又’啊,难道你也认为自己事出有因太多次,已经快要不灵验了?” 苏月说不是,“每次我遭殃,好像都是别人加诸于我的,解释了太多回,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皇帝叹道:“难得你不忘自省,但朕还是愿意听一听,辜娘子究竟有什么苦衷。” 苏月丧气地说:“我的琵琶被人换了,四根弦一下子断了两根,实在很荒唐。” 这倒是个新奇的说法,皇帝问:“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其中缘由说出来,更觉得倒霉了,“爱慕白少卿的乐工,误会我与少卿纠缠不清,所以成心使绊子,让我在大定乐上出纰漏。” 门外的人忽然不说话了,隔了好一会儿才问:“那么你与白溪石,究竟有没有纠葛?” “自然没有。”苏月说,“我只见过白少卿两回,但因为是他提拔我入宜春院的,所以就理所当然地起了误会。” “既然你是被陷害的,为什么不说出来,请太乐令为你主持公道?”门外的人问,“是找不到证据,无法自证吗?” 苏月摇了摇头,“我的乐器,我一眼就能辨认出来。我同太乐令说了,也找到我的琵琶了,可要指认她的时候,我又下不得狠心了。因为太乐令说,抓住始作俑者,要将她下狱、充营妓,一个女郎但凡走到那一步,一辈子就彻底毁了。我想了想,反正我的过错,陛下已经赦免了,梨园总不能把我发配了吧!倒不如我来承担罪责,毕竟下幽室,比那两条路好走多了。” 皇帝听她说完,不由赞许:“没想到,你的心肠不算坏。” 这是什么评价,直接说心肠好不行吗?非要说“不算坏”。 然而皇帝的话,谁敢反驳呢,她只得应承,“陛下谬赞了,卑下愧不敢当。” 门外的皇帝笑了笑,“不过善心有余,谋断不足,你大可要求白溪石出面解决这件事,至少让自己免于下幽室。至于那个乐工,白少卿自然保她周全,你也不必担心。” 苏月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我是真没想到,该请白少卿来断案……不过陛下怎么知道白少卿一定会保她?这阵子白少卿正躲着她呢。” 皇帝道:“保她不是为她,是为白少卿自己。他是太常寺官员,和乐工不明不白,传出去会影响仕途。再说这也是助人看清真相的好机会,两情相悦保得心甘情愿,如果一厢情愿,就算保下也是怨声载道,那个乐工就该清醒过来,及时抽身了。” 苏月恍然大悟,“陛下说得对,我当时只知道计较利害得失,没想去惊动白少卿,害得自己被关进这里来,果然是失策了。” 皇帝说不打紧,“多吃几次亏,以后就知道如何应对了。” 苏月黑了脸,“一次不够,还要多吃几次……下次要是运气不佳,小命就糊里糊涂弄丢了。”说完才想起来,诚挚地向他道了谢,“我能活命,多亏陛下宽宏大量。陛下对我有再造之恩,卑下日后一定不敢忘了陛下的恩德。” 门外的皇帝听了,心情有几分舒畅,话也应得坦然,“朕是看在和你有渊源的份上。那个消息不是传扬出去了吗,朕要是借机杀了你,有损朕的清誉。” 苏月忙说是,“退一万步,卑下与您也算同乡。虽然如今天下都是您的,但您的根在姑苏,终归和旁人不一样。” 皇帝低下头,微挑了下唇角,“故土难离,故人难弃,就算登上了至尊的宝座,也难改这个脾性。” 话说完,才发现似乎很容易引发歧义。 果然,苏月提出了不同的意见,“陛下,我们只是同乡,不算故人。” 她撇清得快,引得他恼羞成怒,“朕说了故人是你吗?你往自己身上揽什么?” 苏月迟疑道:“您这个时候隔着门和卑下说了半天话,卑下忽然就自以为是起来……对不起,卑下错了。” 皇帝被她截住了话头,不免因失言感到难堪,咬着牙气恼道:“朕发现,你是一点都不怕朕啊。” 苏月忙说不,“卑下畏惧天威凛凛,绝不敢藐视陛下。” 不过说句实话,她对这位皇帝陛下,居然真的够不上害怕。 别人眼中他是开国皇帝,文韬武略垂治天下,而她对他的认知,还停留在权家大郎上。她一直觉得彼此是平等的,平等到阿爹回绝过他家的提亲。可能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她至今都无法做到仰望他。 皇帝生来敏锐,她在敷衍他的时候,他心里早就不自在地拧了好几个结。各种揣测齐涌上心头,他甚至怀疑门内人在偷偷耻笑他,便问:“你是不是正洋洋自得?是不是正眉飞色舞?” 苏月咧嘴笑着,还要说没有,“若是陛下能看见我,必然觉得我心口如一,说的都是真话。” 原本瞎话说得很有底气,也很坦然,这幽室虽然让她痛苦,但此时却成了最好的屏障。她本以为自己被关在门内万无一失的,可没想到,门上忽然传来了开锁声。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两扇直棂门就被推开了。那个高大的身影披着夜色,从门外迈进来,“女郎既然如此有诚意,那朕就如你所愿,进来看看吧。” 苏月目瞪口呆,“您有钥匙?那为什么隔着门说了这么久?” 皇帝道:“朕怕你不好意思,顾全你的脸面,但没想到你见朕的心情如此急切,再不开门,就太辜负你的期望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提起一个提篮放在桌上,变戏法一样从里面摸出一支蜡烛,吹起火折子,把它点燃了。 屋里亮起来,照清了苏月错愕的脸,“陛下行事真是非比寻常,实在令卑下意外……” 他说不用意外,“朕是皇帝,办事的章程要是能被你猜透,那朕就应当反省了。”说着把提篮往前推了推,“里面有木柴,你自己想个办法点起来,可以驱寒。记着窗户开一道缝,别把自己毒死了。” 苏月看着这些木材,陷入了沉思,“陛下,这里的窗户都是钉死的,开不了窗。” 皇帝显然疏忽了,尴尬地摸了下鼻子,“那门就不锁了,你别声张,悄悄掩上就是了。朕没给你带吃的,过会儿有人送来,食盒里备了糕点,就算一天只送一顿,也饿不着你。”顿了顿又问,“你要热茶么?朕也可以安排人送来。” 苏月看他逐样吩咐,终于忍不住提出了困扰自己良久的问题:“陛下何不发句话,干脆把我放出去算了。” 皇帝斜眼乜了乜她,“朕不插手梨园事务。你的罪是太乐丞定的,朕从中阻挠,日后还让他如何服众?” 当然这是冠冕堂皇的说法,暗地里也有他的计较。当初辜家拒婚,宣扬出去已经颜面扫地了,现在再上赶着赦免她,岂不是让人误会他余情未了,折辱帝王的尊严吗? 所以她应该老老实实照着太乐令的命令,在这杂院关满三天,这期间略给些关照是小事,反正这里偏僻,没人看得见。 不过他乜斜她的当口,又发现了一桩了不得的事,“朕的斗篷,你特意穿进来的?” 苏月说是啊,“这玄狐的皮毛,比我那件猞猁狲的暖和多了。” 皇帝接着上下打量她,最后把视线落在她脚上,凝眉道:“不单穿进来,还把它剪短了?” 苏月不自在地提动了一下斗篷,当时她动剪子的时候确实犹豫过,但最终没能经得起诱惑,改成了适合自己的尺寸。 “陛下就说,我改得好不好吧。”她硬着头皮道,“我还给它包了边,和原先的针脚一模一样。” 然后他看她的视线变得迟迟的,“谁答应让你修改了?” “不能改吗?”苏月道,“陛下把它赏了卑下,自然要改得更实穿,才不辜负陛下的美意啊。” “朕说过赏你吗?”他开始费力回忆当天的情景。 苏月笃定地说:“赏了。直接扔给卑下,就是卑下的了。” 她嘴上义正辞严,背上又开始冒汗,他好像真的没有把“赏”字说出口过,但是眼下不必在意这些细节了,木已成舟,就这样吧。 她适时讨好地说:“再多柴火,也不及这件斗篷暖和。要不是有陛下的恩赏护佑,卑下关进这里半日,已经被活活冻死了。” 原本还在冥思苦想的皇帝,听她说到这里便不再追究了,掖着袖子,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罢了,也算物尽其用。” 苏月抿唇笑了笑,四下看了一圈,为难道:“这里太过简陋,想请陛下坐,竟也找不到地方……” 皇帝知道她的小九九,“你在暗示朕,该走了是吗?” 苏月说哪能呢,“我一个人被关在这里孤寂得很,陛下能来同我说说话,实在求之不得。只不过这里不洁净,不是陛下该来的地方,所以还是请陛下尽早回銮吧,免得沾染了浊气,有损龙体。” 皇帝想了想说也好,“来了半日,是该回去了。”转过身正要出门,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回头告诉她,“太后认出你了。” 苏月心头一趔趄,强颜欢笑着:“早前在姑苏,原来太后就见过卑下啊……” 要是没有见过,也不会非辜家不可了。 太后有一回路过升平街,无意间看见一名年轻女郎从门内经过,一下子撞进心坎里来,这才决意替儿子提亲的。辜苏月的长相让人很难忘,就算时间久远记忆模糊了,但只要再见,立刻便会认出来,谁让那美貌无遮无挡呢。 其实要说为他挑选,倒不如说是太后自己喜欢。娶儿媳么,就得是婆母相上的,日后共处才能一团和气,有点小龃龉也能担待。 先前的大殿上,弹琵琶的乐工崩断了弦,太后原本正愠怒,一下子看见她的脸,顿时忘了发火。 十分意外地望向皇帝,皇帝淡然把手搭在圈椅扶手上,指尖缓缓抚触着虎骨的约指,一副恍若未闻的模样。太后便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端起桌上的茶,慢条斯理喝了两口。 想必太后相信,她的儿子心里早有成算,否则辜家的女儿不会出现在上都。人进了梨园,那更有趣了,定是当年惨遭退亲的人,在想方设法出气。 时至今日,太后是再也不怕儿子被欺负、被轻视了,所以那事她懒得去管,只是照旧催促他,立了国得迎娶皇后,得花点力气,把紫微宫偌大的掖庭填满。 掖庭还无主呢,怎么能随意往里头填人。他口头应着,朝中事务压得他疲累,只想走出内廷散散心。但不知怎么,走着走着走到这里来,看啊,这不是巧了吗! 如今他来看她落魄的模样,随意又提了提太后。果不其然,她眼里顿时闪过一丝惊慌,看得他一哂,得意地调转开视线,负着手缓步踱远了。 第14章 第 14 章 反正事到如今,就听天由命吧!至少苏月是乐观的,三次接触皇帝,切切实实能看出来,他虽然嘴下不留情,但举止宏雅,很有风度,绝不是个阴晴不定的暴君。 儿子是如此,少不了母亲的好教诲,所以她也不担心太后会找她的不自在。就算还会因那件事耿耿于怀,只要照着先前对皇帝的解释再说一遍,想必太后也能宽宥的。 门扉半掩,果然没有合上,这是多大的恩典啊,就如铁桶上凿出一个口子,让她能够得见天光。 回身再看看,蜡烛发出温暖的光。她从没觉得这么寻常的物件,有一天对她来说会如此难能可贵。还有这柴禾……柴禾就算了,屋里地方小,闹得不好就把自己烧死了。 后来的饭食,也真如皇帝说的那样,虽不丰盛,但量大。其余两顿的糕点也预备好了,所以这幽禁除了冷一点,没有火烤,倒也不算太过难熬。 等到了第四天晌午,终于有傅姆来放她出去了。一推门,还有些惊讶,“这三天,横是没锁上?” 苏月笑了笑,“不是,是昨日送过饭忘关了。姆姆别说出去,小事一桩,免得连累了送饭的仆妇。” 傅姆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没说什么,领着她出了栖鸦馆。 回到内敬坊,向太乐令复命,苏月老老实实认了错,“卑下学艺不精,有负佟令的希望,险些拖累了同僚,都是我一个人的过错。佟令赏我反省三日,我已经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从今日起必定戒骄戒躁,全心习学。求佟令再给卑下一次机会,让卑下弥补错漏,改过自新。” 这番话说得很真诚,太乐令听罢点了点头,“如此最好。那这次就不收缴你的鱼符了,且看你以后的表现,要是再出错,神仙也保不了你,记住了吗?” 苏月说是,又行了个礼,这才返回枕上溪。 回到直房时,春潮和颜在都出去排演了,只有一把琵琶横置在桌上。 断了的弦已经续上了,她抱起来,轮指弹了一段。即便三天过去了,最初的感觉还是没有变,这把琵琶依旧是陌生的。 这件事总得有个了断,不能平白吃了哑巴亏。她擦洗过后换了衣裳,这才带上琵琶赶往大乐堂。 正是午间休息的时候,乐工们三三两两聚在廊子上,她径直走到刘善质面前道:“刘娘子,请借一步说话。”复又提醒了一句,“带上你的乐器。” 刘善质没有说话,她身边的人却抱不平,“怎的,关了几日,关出天王老子来了?” 苏月连看都没看她们一眼,只对刘善质道:“我在小凉亭后等你。” 她转身走了,听见刘善质勉强遮掩,“我去看看,看她耍什么花样……” 不一会儿人来了,语调里带了几分心虚,“辜娘子,有什么话,非得到这儿来说?” 苏月道:“人多的地方说了,我怕你脸上挂不住。”语毕把手上的琵琶递过去,“乐器有灵性,会认主,它在我这里不自在,也请娘子把我的琵琶还给我。” 刘善质白了脸,“你在胡说什么……” 可话刚说完,苏月便把琵琶放在一旁,一把夺过了刘善质手里的那把。 拂弦,用惯了的乐器,怎么使都透着舒畅。她伴着弦乐缓声道:“那天没有戳穿你,是怕你受重罚。我这把琵琶除了音色略有不同,琴轴上月不小心磕了一下,留下了针尖粗细的一处划痕,要我指给你看吗?还有这把琵琶的弦怎么调,音色才最佳,要我告诉你吗?” 刘善质见状,知道不必再抵赖了,长出了一口气问:“辜娘子要什么?是钱财?乐谱?还是……人?” 苏月直皱眉,“钱财我没处使,也不想做流芳千古的乐师。至于人,我若是真想抢,不在乎刘娘子是否愿意拱手相让。我什么也不要,只想取回我的琵琶罢了。” 刘善质有些意外,“就这么简单?害你在台上出错的确实是我,你明明知道我是罪魁祸首,你怎么不在太乐令面前揭穿我?” 苏月看了她一眼,“下狱、充营妓,刘娘子选哪一样?” 刚才还百思不得其解的人,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了。 苏月低下头,抚了抚琵琶的背板道:“我不想同你为那种莫须有的事,闹得两败俱伤。我今日再与娘子说一遍,我和白少卿不相熟,连话都没说过两句,请娘子不要捕风捉影。” 刘善质到这时似乎才相信她,“辜娘子说的都是真话?” 苏月已经懒得再和她啰嗦了,一个满脑子情爱的糊涂虫,你永远和她说不出头绪。 她抱着琵琶转身便走,走了两步听见刘善质脱口而出,“节后的几场大乐,为什么你场场被安排在最重要的位置,你知道吗?都是白少卿为你安排的,他要捧你!” 可苏月并不因此暗喜,反倒满心的不快,“我还得谢谢他让我担那么重的责,让我连滥竽充数的机会都没有。” 也许内敬坊的所有乐工,都有出人头地的愿望,被高高捧起,多了许多露脸的机会,能讨得权贵们的喜欢,那么便有更多的机会离开梨园了。苏月虽然也想回家,但她的情况比较复杂,并不是谁相上了,就能把她带出去的。 所以白少卿安排她担任大乐中的要职,对她来说是额外的负累。她并不因此感激他,反倒觉得这份关照来得莫名其妙,难怪会引得刘善质误会。 不过过多解释没有必要,她也没有停下步子,只听见刘善质又在身后喊了声:“我欠你一份人情,日后定当报答。” 苏月没理会她,忙着和春潮她们报平安去了。 春潮和颜在知道她回来了,正站在大乐堂前的廊庑上等她。看见她走来,颜在忙上前迎接,仔细打量了她两眼,“关进幽室三天,没见你变得憔悴,精神反倒很好。” 苏月笑了笑,心道这三天无事可做,除了吃就是睡,诚如疗养去了。 春潮看了眼她怀里的琵琶,“换回来了?” 苏月说是,“换回来了。还是自己的好,抱着安心。” 春潮没说什么,只是微点了点头。 前朝遗留下来的乐工,其实都是苦人儿,命运已经够颠沛了,落得太乐令说的那个下场,未免可怜。因此苏月这么做,即便厉害如春潮,心里也是赞同她的。以德报怨看似吃亏,实则是积德,反正没有引发太严重的后果,放人一条生路,不求害人的那个人感激涕零,自己求个心安就是了。 目下苏月归了队,因为有劣迹,元宵节那日的大演她是没资格了。太乐丞从别的前头人里挑选了一个顶替她,然后对插着两袖,踱着四方步来安排她,“十四日晚间,汉阳长公主府上有家宴,驸马的老娘过七十岁生辰,请梨园子弟献演。元宵节那天排好的乐工不能动,银台院里点了三四十人过去,只怕排场还不够。所以我同上面商量了下,再从宜春院里抽调十人凑数,这阵子要观你后效,你就随她们一道去吧,历练历练,还能得些赏钱,也是个肥差。” 梨园的人借出去本就是常事,苏月也愿意上外面走动走动,因此爽快地俯身领了命。 太乐丞又道:“刘善质也一同去。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矛盾,但既然在一个院子里任职,还是尽早消除隔阂为好。” 所以那天的内情,主事的官员其实已经洞悉了,不过苏月愿意大事化小,刘善质又是梨园的老人儿,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揭过了。 晚上回到直房,颜在还同她开玩笑,“进了人家府邸可要小心,别被驸马看上。” 苏月打了她一下,“又在胡说!” 春潮仰在枕上发笑,“这种事不新鲜,梨园的人说得好听叫乐师,说得不好听就叫乐妓。那些达官贵人们,打心底里看不起我们,前朝时候我们不知道吃了多少暗亏,但愿新朝少些这样的烂事吧!” “乐妓?”颜在气愤不已,“我们都是清白人家的女郎,怎么就成‘妓’了?” 春潮压了压手,“我说得浅显些,助你们尽快看清自己的处境。”话又说回来,“反正去了人家府上,千万要机灵点儿。眼下满上都都是战功赫赫的王公,咱们谁也得罪不起。” 苏月道好,谨记在心了。接下来几日如常排演公主府要用的曲目,毕竟是去私宅,不像上大殿那么紧张,她竟然品出了一点悠闲的滋味。 梅引和颜在她们又在练习江南古曲,她得了空便在一边旁听,手指不能拨弦,只好隔空练习指法。正琢磨门道,听见身后有人唤了她一声,回头看,是白溪石,正站在亭台下的石阶上,仰头望着她。 苏月忙从鹅颈椅上站起身,向他见了个礼,“少卿来巡园吗?” 白溪石颔首,日光从他头顶洒下来,真是一派儒雅的气象。他说:“前几日奉命去陪都公干,昨日刚回来。听说小娘子初五宴上出了岔子,被太乐令处置了?” 始作俑者就是你,这种话毕竟不好说出口,苏月只得含糊应了。 白溪石沉吟片刻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大致知道了,今日特地来找小娘子,就是为向小娘子致歉的。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竟给小娘子带去了那么多麻烦,还请小娘子见谅。” 苏月并不打算和他有太多接触,口头上支应着,“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再重提了。况且和少卿没有太大关系,少卿不必向我致歉。”说罢笑了笑,便打算进亭台里面去了。 “辜娘子……”白溪石又叫住了她,愁眉道,“这件事一出,娘子想必对我深有误会了,我想辩解,竟不知该从何说起。有些事,不是我心下反感就能撇清的,人不寻事,事却要寻人,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啊。” 苏月停住了步子,绞尽脑汁道:“我刚入梨园,屡屡受少卿栽培,心里一直很感激少卿。公事之外的那些琐碎,也请少卿不要放在心上,清者自清么,日久见人心……”然后就卡住了壳,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白溪石见她笨嘴拙舌,反倒笑了,“也是,清者自清,小娘子说的很是。” 苏月复又向他行了个礼,“卑下还有排演,先行告退了。” 白溪石点了点头,看她抱着琵琶,快步走开了。 关于去公主私宅这个差事,苏月还是十分期待的。汉阳长公主并不是皇帝胞姐,应当是关系较为亲近的堂姐,立国之后分封族亲,这位堂姐便也得了长公主的封号。 长公主是外嫁女,听说嫁到了余杭,离姑苏远,想必不知道辜家拒婚那件事。因此苏月很是安心,只等走出宫门,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十四日一早,来接人的车马就停在了德猷门外,苏月随众人鱼贯登上马车,一路向南进发。大约穿过了三条街市,马车停在一个面朝直道的大宅子前,看这宅子很气派,足占了半个里坊,门前老大两对石狮子,龇牙咧嘴,嘴里衔着红绸扎成的花。 府里的司马出来迎接,对领队的太乐丞道:“后堂辟出了乐室,请随我来吧。” 长公主府上对应邀的乐工很客气,各色茶点招待着,但上场之前大家仍是不敢随意吃喝的,至多是烤烤火,喝上半杯茶。 因为来得早,宾客还没到,大家闲坐的时候,司马打起了门帘,引身后的人进来。 进门的女子约摸三十来岁光景,生得很端庄,打扮也不甚华贵,通过司马之口得知,她就是汉阳长公主。 长公主的脾气很温和,含笑道:“今日有劳各位了,到我府上奏乐。还请尽力而为,事后必定有赏。” 众人俯首应是,心下不免嘀咕,这位长公主一点没有皇亲国戚的派头,新官上任毫不浮躁,真是难能可贵。 然而更让人意想不到的还在后头,长公主从乐室出去不多久,就听见对面廊子上传来不高不低的说话声,语气很不好,隐约说什么“今日宴客,也不拾掇拾掇。怎么,要让宾客们看看,你在婆家受了欺辱”云云。 大家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推窗朝外看,见长公主正低头聆训,对面站着个穿绫罗的老妇人,一脸嫌恶的模样。看来平时就是这样管教儿媳的,即便儿媳成了大梁的长公主,也照旧积重难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