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亡云烟事》 第章 楔子 野阔天清,月明如霜。漠漠荒野之上一座军营森然矗立。旌旗猎猎,随风舒展,火光烁烁,人影幢幢。不时有巡哨士兵走过,又很快隐没在黑暗中。已是九月,天寒露重,但还是有许多士兵席地睡在火旁。睡不着的兵士呆呆看着火光,似乎正看着战死沙场的袍泽兄弟的身影。疲惫与厌倦湮没身体,没有人说话,身边除了鼾声,便只有从远处传来的更点的声音,亥时二刻了。 整个军营只有中军帐中还有烛光。帐中铺着毡毯,矮几上摊着一张破旧的羊皮地图,两盏油灯压着地图卷起的边。矮几四周还有四只烛台点着烛火,但却还是有些昏暗。五个人席地而坐,没有人看地图,地图上的东西早已熟记于心。 中间一人三十岁左右年纪,方面大耳,髭须齐整,长发在头顶松松挽了一个髻,扎着青色头巾,披着月白棉布长袍。眉头紧锁,面容疲倦,目光焦虑之中却也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坚毅。 这人便是这支兵马的主将,郑国禁军龙骧军左骁卫角营统制使,姓陈名封字崇恩。其余四人身着轻铠,未戴头盔,围坐四周。俱是面色凝重。一时无人说话,帐中只有烛火“毕波”之声。 少顷,陈封抬起头来,轻咳一声道:“孝正,你说说吧。”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将领应声道:“是。” “诸位,现今的形势诸位都清楚。”这年轻将领姓陈名肃字孝正,是陈封族弟。“我军困在这里已经五日了,身后是独水,正值涨水期,水流湍急,无船难以渡水。水北数十里荒无人烟,更近北燕国境,实是九死一生之地。身前回沧州之路上,两营燕军分守要津,我军兵寡士气不振,突围极难。更兼找不到大军主力,没有援兵。此刻......”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陈封挥手道:“不必隐瞒。” 陈肃拱手道:“是。”转头接道:“更要紧的是粮草,目下粮草已将尽,若将士们每人每日五两粮米,也只能坚持两日,若要将士们吃饱,只怕......只怕一日也难以支持了。” 陈封目光扫视几位将领道:“连日来都没有计议出结果,不能再等了,无论有几分胜算,须在今夜计较出一条出路来。” 那黑脸虬髯将领应声道:“统制,我军现下四镇共有两千两百余人马,燕军两营也不过六、七千人,前日我便说,与其在这里坐以待毙,不如集结全部人马集中突围。统制你选一个方向,我等奋力拼杀便是。拼他个鱼死网破,也未必便败。便是敌众我寡,我等也誓死保着统制突围出去。若当真突不出去,大丈夫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无憾矣。大伙说说,这事可行否,若可行,我老黄第一个冲在前面。”这人姓黄名梃字行梁,本是匪寇出身,拉起百余人队伍打家劫舍,占山为王。后为陈封剿灭。陈封惜他勇武,将他收在账下,一直提拔到如今做了禁军观察使。他感陈封提拔之恩德,每逢战阵,必冲杀在前,乃是陈封账下第一勇将。 陈封微微一笑道:“行梁胆识过人,志气更是难得,只是连日大军败阵,众将士退到此处,早已没了士气。只恐突围不出,白白折了姓名。似保我陈某突围这等话切不可再说。众人跟着我,便如同我的家人兄弟一般,我如何能为个人安危,舍弃你等而去。”说罢长叹一声,黄梃也不禁垂首黯然。 另一将领周严道:“老黄说的固然不错,但这是不得已的出路。即便要突围,也得计较出一个折损最小的法子。现下三条退路都有燕军把守,左路一军守在秃顶子,大约两、三千人马,右路守邵原的也有两千余人马,中路平安集的守军却只有一千多人。燕人必是以为我不敢走中路突围,是以中路人少。只是燕贼这三处营寨却扎得极好,左右两寨到平安集都不过三四十里,快行军不用半日便能赶到。我军若从平安集突围,只怕要陷入燕贼陷阱,然若不从平安集突围,秃顶子和邵原皆是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要突围也是极难。只平安集地势平缓,易于突破,却又易于陷入左右夹击之境。”他话虽说得绕来绕去,意思众人却听明白了。 周严又接道:“以末将之见,不若我军分兵三路,统制率孝正,老王走中路平安集,有骑军易于快速突围;我和老黄各率军走左右两路,教燕贼分不清我哪路兵多,哪路兵少,不敢轻易支援。我军吃饱喝足,奋力一战,定能突围出去。” 黄梃亢声道:“老周这法子也还不错,大家拼死杀一场,生死各安天命。” 陈封叹口气道:“润安这法子也是要舍了你与行梁的性命,保我突围出去呀。” 陈肃道:“润安这法子只怕也难以突围出去。我军人数本就少于燕军,再分兵三路,就更是众寡悬殊。左右两路各五百余人马无异于以身饲狼,便是中路这一千余人马也会陷入左右前三路合围,虽有骑军,奈何燕军骑军也不少,并无优势可言。何况燕军斥候颇多,若是得知我军兵马分配,等在平安集的便不是一、两千人马,而是四千,甚至五千人马。我固知润安舍身保主将之意,然此法胜算太小,徒损我将士性命耳。” 周严道:“孝正若有良策我自然依从,孝正若无良策,说不得只有拼了,总好过在这里等死。” 陈封道:“事在紧急,润安一心只想保我突围,个人安危却顾不得了,陈封实感诸将盛情。”说罢举手团团一揖。“然此策绝不可行,诸位不必再说。” 陈肃道:“统制,如不用疑兵之计断难突围。润安这法子虽有不妥之处,然只要稍加变通,便可成算大增,只是......”说着看着陈封沉吟不语。 陈封道:“吾弟但说无妨,纵有疏失之处,我等再计议便是。” 陈肃道:“兄长,我这计策是从润安兄分兵之计变化而来,却是弃车保帅之策。”说着从怀中摸出几枚制钱来,只见陈肃将一枚制钱放在地图上,说道:“这是我军。”又在上方排布三枚制钱道:“这是燕军。”又在上方左右两处各多放一枚制钱道:“这两处燕军人多。”略一顿道:“我这计策说来简单,我军分一镇兵马走中间平安集为疑兵,燕军得信后必然分兵增援。”说着将上方左右两边的制钱各拈起一枚放到中间,“此时平安集必然聚集至少四千兵马,那左右两侧秃顶子和邵原的兵马必然减少,只怕只有一千余人驻守,我军剩余人马择一侧走,以多击少又攻其不备,定可突围而出。” 周严道:“有些道理,只是统制走哪一路?” 陈肃道:“秃顶子地势极险,即便燕军人少也不易突围,不能走。只能走这邵原一路。燕军于邵原当道,岭上各设一寨,互为犄角,攻守相应,本不易走,然若兵少,便不能守得严密,我军定能冲得过去。” 黄梃、周严齐声道:“好,就是这样。” 陈封突地厉声道:“此计不可,便是我等主力突过邵原,平安集这一镇兵马必然全军无望,我岂能行此不义之事。” 周严道:“统制,末将以为此计可行。我斗营两千余人都是统制兄弟家人,舍了这五百余性命,换得三镇近两千人保全性命,总好过在此了断了全营将士。统制,此计断然可行,值。” 黄梃道:“我也以为可行。统制,若不如此,再无他法,全营将士两千多条性命只怕都要折在这里。” 陈封兀自沉吟不语,周严又道:“孝正,平安集这一镇疑兵如何教燕军斥候误认主力。” 陈肃道:“这也不难,明日寅正时牌,全军拔营走中间大路,其时天色昏暗,燕军斥候必然看不分明。待走出十里到了这里,”说着手指地图,“那时燕军斥候方可看清我全军阵容,便会急忙回报。我等便在这里分兵。这里虽无路通往邵原,然翻过这座山便是邵原大路,走这里虽慢些,却也还能到得邵原。便是燕军还有留下的斥候,看清我等意图之时,只怕援平安集之兵也已发兵了,再来不及的。” 周严拍案道:“好,如此行事,燕贼断难察觉。” 众将都看着陈封,只等他拿定注意。陈封沉吟良久方道:“唉,也只能如此了,只是哪位将军去做这疑兵才好?”说罢看着四人,眼中满是不舍。突听“唰”的一声,一人倏地站起:“统制,末将愿往。”声若金石,铿锵有力,却是一直沉默不语的王焕。 陈封不答,以目视陈肃。陈肃道:“及仁兄不可,还是该我去。我献的计策,自然我去最好。统制与主力大军还要及仁兄护持。”这王焕是骑军将领,所部皆是骑兵,乃是陈封麾下战力最强的队伍。 周严也起身道:“孝正与及仁都该护持统制突围,疑兵这一路还是我去。这计策也有我一份功劳。孝正勿要与我争功才是。哈哈哈...” 王焕重重“哼”了一声道:“我去,不必再争。我镇皆是骑兵,进退都可从容些。你等步卒,若陷入重围,如何冲得出来?”众将都有些动容。这王焕上阵杀敌从不落于人后,但平日里寡言少语,与众人往来不多。不想到这生死存亡之时却也情义深重。 陈肃道:“及仁兄,谁都去得,唯你去不得。你骑镇是我角营主力,兵士皆是千挑万选而来,如你镇陷在这里,日后我角营如何重建这五百骑之骑镇?那时我角营岂不名存实亡。为存我营香火,你不能去。若无你这骑镇护持,主力能否冲过邵原尚未可知。为保我主力突围,你不能去。” 王焕沉默了。五百人的骑兵队伍若要重建当真是难上加难,他知道陈肃所言确是实情。 突听一人大笑起来:“哈哈哈,这事你们可争不过我老黄,听我一一道来,”只见黄梃缓缓站起,好整以暇地整理甲裾,说道:“王及仁,适才孝正说了,你去不得。你骑镇是打大仗用的,疑兵这等小事如何用到你;周润安掌探镇,执踏白之责,麾下多是斥候与弓弩手,斗阵厮杀可不在行,你也去不得;陈孝正乃是统制智囊,如何能离开中军,再者,孝正掌统制亲兵,更是一刻不得离开,你更去不得。我黄梃乃是角营步镇观察使,冲阵厮杀正是我之责,这正所谓当仁不让,舍我其谁。哈哈哈......”众人都默然。黄梃之言无可辩驳,却谁都不愿承认。慷慨赴死不难,难的是看着袍泽兄弟慷慨赴死,为自己赢得活下去的机会,而自己却只能活着。 良久,陈封拍案而起:“就是这样,诸将听令。” 四人一齐抱拳肃立应道:“嗨。” “黄梃率本镇兵马走平安集为疑兵。王焕,周严,陈肃率本部兵马走邵原突围。明日丑正造饭,寅正发兵。” 四人齐声应道:“遵令。” 陈封又转向黄梃说道:“此事就有劳黄行梁将军了。”说罢一揖到地。 寅正时分,全军趁着月夜,打着火把拔营发兵。陈肃本想弃了辎重,烧了营帐,只带粮草行军。陈封却命将全部辎重,营帐装车,剩余粮草分发给兵士。 就这样,全军赶着三十余辆辎重车上路了。不到一个时辰,已行出十里多路。此时天还未亮,陈肃就着火把查看地图道:“就是这里了。” 黄梃与诸将一一拱手而别,便率本部六百余人赶着那三十余辆辎重车沿大路继续行进。陈封率主力人马步骑一千六百余人翻山走小路。 那山岭虽不甚高,却是丛林荆棘密布,也无道路。人行已是极难,马匹更是几乎寸步难行。三、四人牵一匹马才能勉强向山顶行进。也不时有马匹滚倒在地。兵士穿着甲胄,拿着兵器,背着粮草,为了能让马顺利上山,所有负重都不肯放在马上。待到翻过山岭,到达邵原大路时,天已大亮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于是重新排布阵型,周严率部在前为先锋,王焕率部断后并护卫两翼,陈肃率部护持陈封居中,全军逶迤向邵原进发。 陈封与陈肃骑在马上并行,行了十余里,陈封忽然问道:“距邵原还有多远?” 陈肃翻看地图道:“还有三十里,现下这行军速度,午时前后便能到了。” 陈封道:“还有路可到平安集么?” 陈肃一愣,再翻看地图,良久方道:“邵原东侧有一路最近,然这条路必有燕军扼守,或是往回走十里,再翻回那座山,别无他路。” 陈封望着邵原方向道:“我在想,若我是燕军主将,我会在得到敌军出兵消息后,不加甄别便遣主力兵马援平安集么?” 陈肃道:“兄长是说,燕军会探明我军疑兵之计?” 陈封道:“不,你这计策没有漏洞,即便燕军斥候探明我分兵两路,等到他回报之时再布防确已来不及。我是说,若我为主将,最初设想敌军走平安集突围之时,便不会遣邵原守军增援。” 陈肃已恍然大悟:“兄长说的是,是我失于算计。” 陈封没有理会他,自顾自说道:“我设三路兵围堵,很明显平安集是一个薄弱出口,那便让这个出口变成一个陷阱。其他两路,秃顶子最险,敌军定然不敢走这一路,邵原地虽险,却有路可通。若敌军发觉平安集是陷阱便可能走这一路。此时得知敌军兵进平安集,我该怎么做?” 陈肃道:“那便遣秃顶子守军增援平安集,邵原守军按兵不动。” 陈封道:“不错。是以此时邵原仍有两千多守军,且占地利之势。我们不能走邵原,平安集虽有三千多守军,却不知我们会杀个回马枪。我们只能走平安集。” 陈肃额头上已流下汗来,忙道:“我这便找路。”说着便细细看起地图来。 陈封沉声道:“不要慌,不能教兵士看出端倪,否则军心乱矣。” 陈肃定了定神,再细看地图,良久抬起头来,却不敢高声,“找到路了。”说着递过地图请陈封看。陈封却不看,“我不必看,你只要找到便好。” 陈肃又细细看了一遍,才道:“确是有路能通平安集,只不过要翻两座山,涉一条河。” 陈封道:“无妨,路再难,我们也定能过去。” 陈肃道:“走这条路,大概要申时末才能到平安集。” 陈封道:“无妨,我令黄梃带走辎重车,他行军便不会快,也得未时前后才能到。我们若申末能到,也为时不晚。”突然厉喝一声道:“传令,全军停下,唤王焕、周严来见。命全军聚拢,我有话说。” 陈肃应道:“遵令。”遂命传令兵快马前去传令。 不多时,王焕、周严打马来到陈封马前。队伍已慢慢停了下来。陈封对二人道:“我改了主意,仍然进兵平安集,与黄行梁会合,共同突围。” 二人愕然,却仍是齐声应道:“统制但发将令,我等无不遵从。” 陈封点点头,在马上深吸一口气,高声喝道:“众位将士。”本窃窃嘈杂,犹疑不定的军士们纷纷向陈封聚拢而来,队伍也渐渐安静下来。 陈封望着绵延一里有余的队伍,他知道,此刻无论声音多么大,都会有人听不到他说的话;他也知道,此刻无论他说了什么,都会经过口耳相传,传到最远端那个兵士耳中。 陈封高声道:“将士们,黄梃将军此刻正带着他步镇兄弟们与燕贼大军厮杀,只为我们能从这里逃出生天。但是老子想来想去,这事不能这样,我们角营兄弟本是一家,怎么能看着兄弟送命,自己却苟且偷生。便是活了下来,又有何用,兄弟们说是也不是?” 众军士齐声高呼:“是。”声音震动大地。 “所以老子想了,与其这样,不如我们杀回去,找到黄梃将军。要死,我们兄弟死在一处;要活,我们兄弟杀出重围,一起活。兄弟们说是也不是?” “是。”声音气势如虹,震天撼地。 申末,陈封率军赶到平安集。 天色昏暗,全军都已隐入林中,能听到远处传来喊杀之声。陈封在山坡上远远眺望,二里外的一片谷地便是战场。燕军已点起火把,黄梃部被围在中央,所幸,黄梃还未败。 黄梃用三十辆辎重车为壁垒,结成圆阵,辎重车上方便是重重盾牌,盾牌后是短刀长矛。以这个阵型,黄梃坚持了一个半时辰。 看旗号,燕军围攻人马大约两千人,步骑混合。步兵很难攻入辎重车阵,便由三、五骑加二十余步兵为小队,集结冲锋,不时便冲开一个缺口。郑军阵中黄梃做的便是填补缺口。只见黄梃头上兜鍪已经歪了,身上铠甲也是一片狼藉,外罩战袍早已被血污染透。他右手挺马槊,左手持铜锤,率着十余人见到缺口便杀上前去。燕军见他杀来,竟不敢再冲锋,只敢远远放箭。但那箭矢射到黄梃身上,却射不穿铠甲。黄梃槊锤到处,便有燕军倒下。不一时,那缺口便被补上。黄梃便又率众杀向下一个缺口。如此反复冲杀,这个看似处处都有缺口的圆阵竟然一直未被攻破。 陈封赞叹道:“谁说黄行梁一勇之夫,今日这圆阵,正得兵法之妙。”他却没有说,这圆阵之法正是他教黄梃排布的。陈封要黄梃带走全部辎重车,一是要他缓行军,尽量拖延时辰,二便是要他排这个圆阵。 陈封心中谋划,眼前战势,只要率众冲杀过去便必胜无疑,只是燕军为何只有两千多人马?忽一抬头,不禁心中一凉,暗道:“不好,燕军有预备队。”原来在战场远端里许外,山坡之上还有一支燕军人马。只因这支人马未点火把,是以初时陈封并未看到。看旗号,这支燕军大约一千多人马,也是步骑混合,步军居中,骑军大约大约两、三百人马分列两翼。 陈封道:“燕军主将也是过于谨慎了,这平安集三千余守军,邵原必有两千人马把守,那秃顶子只怕也留了一千守军未动。若是将这一千人尽数集结于此,今日我等便是插翅也难逃了。此战我等必可突围而出,只是也当真是侥幸了。”说罢低声喝道:“将令。” 陈肃、王焕、周严沉声应道:“是。” “王焕、周严,你二人率部杀入阵中,救应黄梃,陈肃率部随我从右侧绕过去,拦截燕军预备队。” “王焕、周严,你二人切不可操之过急,定要待看到我部与燕军预备队交锋后再冲杀出去。再者,切不可恋战,你二人与黄梃会合后便向南边山坡突围,与我部会合后再一同杀出。待突围后周严断后,王焕护卫两翼,向沧州撤离。” 三人齐声应道:“遵令。” 山坡上丛林密布,道路难行,却也难为人发现。陈封与陈肃牵着马,率六百步兵在林中艰难穿行。此时天色愈暗,行到距燕军预备队不足一里处还未被发现。陈封陈肃上马挺起马槊。陈封怒喝一声“杀”。率先冲了出去。陈肃早已张弓搭箭,听得陈封令下,一箭射出,“嗖”的一声,正中一名燕军骑兵左颈,那骑兵应声落马。陈肃收弓紧随陈封身后杀出。众军士长弓短弩纷纷射出。一轮射毕便一齐怒吼冲了出去。 相接处正是燕军左翼,燕军猝不及防,阵型不及调整郑军便已杀到。山坡之上骑军无法冲锋,便纷纷退到燕军步军阵中。步军阵型顿时便乱了。 郑军如虎入羊群,刀砍枪刺,燕军人马倒地不可胜数。陈封冲入阵中,已连搠三个燕军骑兵落马。陈肃紧随身后,二人马两侧各有十余亲兵护卫,一队人马在敌阵中左冲右杀,敌兵望风披靡。 突听燕军阵中一阵密集鼓声响起,燕军将旗左右挥舞,本已散乱的燕军兵卒竟又渐渐集结起来。两个百余人方阵在号旗下竟从燕军阵中开出,抵住了势头正劲的郑军的冲杀。 燕军左翼骑军已乱,但右翼百余骑兵竟集结起来,绕到山坡上向下冲来。虽有林木阻挡,速度不快,但郑军侧翼护卫不足,也很难挡住这般冲击。 王焕与周严远远看着,见陈封陈肃率部杀入燕军预备队中,如破竹之势,二人一声大喝“杀”,王焕率骑军率先杀出,周严紧随杀出。 王焕部与敌阵五十步时,骑兵弩开始放箭,此时周严部距敌阵百步,硬弓也同时放箭,箭矢如雨般落入燕军阵中。因黄梃部有盾牌护持,便也不怕误伤友军了。 箭雨刚过,骑军便杀入阵中,随后步兵又杀了进来。虽只一千人马,但其气势不亚于千军万马。燕军腹背受敌,无法保持阵型,协同作战,只能各自为战。然这燕军毕竟是天下知名的劲旅,非但训练有素,而且久经战阵,虽经郑军骑兵冲击,阵型散乱,但只片刻功夫,便有燕军将领在阵中纵横驰骋,呼喝兵卒集结,三、四名燕将各率几名亲兵,挥动号旗,将散乱兵卒招致旗下。不到一刻时辰,便集结了百余骑兵,三百余步兵,结成方阵,抵御王焕、周严二部冲击。其余兵卒有逃散的也渐渐归队,有攻击黄梃圆阵的仍继续冲杀。只半个时辰,这两千人的燕军竟又恢复了攻击阵型。 此时天已黑透,然借着月色尚能勉强辨认旗号。王焕咬咬牙,认清周严旗号,纵马冲到周严身旁,高喊道:“老周,你结鱼鳞阵,我为鹤翼,一齐杀过去。” 周严高声应道:“好。” 传令之声一声接一声,将旗挥动,郑军重新集结。周严部在中央结成鱼鳞阵,王焕部骑兵在两翼结成鹤翼阵。号角响起,全军再次冲杀过去。 王焕率二百余骑冲击燕军左翼,燕军虽也有骑兵护卫,但却不足百骑,如何挡得住王焕冲击。王焕纵马挺槊直杀敌阵,燕军一将见王焕勇猛,燕兵抵挡不住,便纵马挥铁棒向王焕杀来。王焕远远便已瞧见,早做了准备,见他棒来,右手抡槊隔开铁棒,左手取下马上钢鞭,一鞭砸在燕将头上,连兜鍪带头颅砸得粉碎。郑军众将士齐声欢呼,士气大振。燕将这支骑军没了主将,阵型已见散乱,王焕趁势杀散骑兵,冲入燕军步兵阵中。 陈封对陈肃喝道:“你率人挡住燕贼骑兵。” 陈肃应道:“是。”便集结百余兵士向山坡上迎击燕军骑兵。燕骑居高临下冲锋,又是骑兵对步兵,本绝无抵敌之可能,但这山坡之上林木密集,马匹无法顺势冲下,陈肃命兵士藏身于树后,待马冲过后再杀出,或砍马腿,或刺敌背,燕骑反处于劣势。一时竟抵敌住了。 陈封在阵中冲杀,见燕军阵型不乱,集结人马反越来越多。郑军人少,此时已只能结阵抵挡,而无反击之力。心中焦躁,抬头见燕军将旗便在不远处,心中暗道:“只要杀了燕军主将,敌军必乱。”便命掌旗官居于阵中不动,自己率十余亲兵向燕军将旗处冲杀。冲了一时,却冲不透敌阵,只觉燕兵越聚越多,亲兵反倒下几人,只得悻悻退回阵中。陈封又向右翼山坡上望去,见燕军骑兵已见稀少,当下有了主意。便又率几名亲兵向山坡上冲去,绕开敌阵。到得坡上,果见燕军左翼人少,已能望见将旗,且敌将所在之处树木稀少,正合冲锋。便率几名亲兵呐喊着冲了下去。燕兵猝不及防,竟被他冲出一条路来。陈封眼见燕军将旗下一匹黑马,马上一员燕将,身穿全副甲胄,披着青色战袍,料知必是燕军主将,遂挺槊冲了过去。几名燕将亲兵挡在马前,但又怎能挡住这等奔马疾冲,转瞬之间,陈封已冲到那燕将眼前。那燕将看到,急抽腰刀格挡,怎奈刀轻槊重,却格挡不开,被陈封一槊正刺中颈项,顿时鲜血四溅,撞下马去。陈封回槊,又一槊刺倒燕军掌旗官,那面绣着“燕”字的大旗摇摇晃晃,终于倒了下去。 黄梃手中的马槊早已不知去向,只紧紧攥着铜锤。此时刚刚又补上一个缺口,眼见“王”、“周”两面将旗越来越近,心中狂喜。遂又聚集五十余人,喝道:“点起火把。”从那缺口处杀了出去。黄梃铜锤到处,燕兵无不倒地。此时抵挡王、周二部的燕军早已七零八落,不一时黄梃便与周严合兵一处。二人相见,也不多话,只相视一笑,便又合力向垓心杀去。 燕军已有溃退之象,火把扔了遍地。郑军纷纷捡起火把,照得战场之上亮如白昼。黄梃、周严率众又杀回圆阵之中。围攻圆阵的燕军被二人部众冲散,不敢再攻击圆阵,结成一个一个小队慢慢向四周退去。黄、周二人各自集结兵士,合在一处,认清旗号,向王焕处杀去。 王焕在燕军步兵阵中正杀得兴起,燕军也已节节败退,见黄、周二人过来,便不再追杀燕兵。三人合在一处,聚齐全部兵士,重排阵型,黄梃率部在前,周严在后,王焕骑军分列两翼,一齐向山坡冲去。 山坡上的战事也已渐近尾声。燕军没了主将,虽有副将指挥,却也没了士气。兵将结阵聚于一处,只勉强抵挡郑军攻击。待到山坡下郑军大军攻来,便即一触即溃,一溃千里了。 郑军四镇终于合兵一处。因怕邵原燕军又到,不敢过多停留,只简单搜检战场,带走伤兵、粮食,便向南方撤军了。 明月高悬,该是戌时了,陈封望着明月,心中不住暗叹:“侥幸,侥幸。” 第1章 匣中剑自啸 (1) 清晨,天色渐明,太阳却还未升起。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嗒”声。朱雀大街已开始了一天的忙碌,两旁的店铺已开了大半,几处早点摊已支出招幡,热气蒸腾了,还有一些店家正在卸下门板,吹熄灯笼。陈封端坐马上,悠然顾盼,任马徐徐前行,却也自得其乐。虽是相公们急召,他却并不急。他常年在梁都东门朝阳门外蟠石大营驻防,已有许久未在清晨时分进城了,因此对这景象甚是新鲜。刚刚看到早点摊,他甚至想喝一碗热气腾腾的胡辣汤,却也知道这极为不妥。陈封微微苦笑摇头,双腿一夹,那匹青骢马便加快了脚步, 这是郑国延佑七年三月,陈封已因两年前平安集一战之功升任禁军龙骧军左骁卫都统制使,拜正五品承宣郎,授骑都尉。郑国军制,都统制使已是一方领军大将。其时四方战事不断,烽火连绵,武将官品虽不高,却是人人敬慕,不同于天下承平,以文制武之时。 不多时,到了文德坊,宫城高高的阙楼已然在望,前方不远就是左掖门了。虽还未到下马碑,陈封却也不敢再骑马,他片腿下马,手牵着马向左掖门走去。 左掖门前站着四个小黄门,见他过来,问了姓名,说道:“政事堂老王打过招呼了,官人这便请进吧。”说着接过陈封手中缰绳,将马拴在一旁拴马石上。陈封微微一礼,便进了左掖门。 进了左掖门,再过一道仪门是一条长长的甬道,沿着甬道向北走不远便见到一处院落,院内耸立着几处殿宇。陈封知道这是秘阁,却不进这院,绕过院子一路向北,过一条夹道,大约一箭之地,墙的西侧就是东宫了。东宫主殿是东极殿,甚是高大巍峨,虽隔着一道宫墙,陈封也觉得飞角重檐,直逼眼前。 陈封不敢停留,快走几步,过了东宫不远便是政事堂了。 政事堂在东宫之下,显得极不起眼。整个院子坐西朝东,只有西、南、北三处平房,连门房都没有,只有一道垂花门。门前立了两名羽林卫兵士,还有四名小黄门,却有许多各色人等走进走出,络绎不绝。 陈封上前通了姓名,一个小黄门便夹着嗓子喊道:“老王,快出来,你等的陈制司到了。”声音未落,便见北侧耳房中跑出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干办来,那王干办边走边说:“哎呦,陈制司,您可来啦,相公们都等着呢。”虽然着急,却也不曾失了礼数,先是叉手作揖,才引着陈封向院内走去。 政事堂议事厅便是坐西朝东的一排五间平房。王干办引着陈封来到门前,自去进屋通禀,陈封便在门外候着。不多时王干办出来道:“官人请进吧。”揖了一揖便退了下去。陈封今日因相公召见,穿了绯色朝服,戴了三梁冠,此时便正了正衣冠,掀开门帘,抬步进了门去。 厅内正中设了小须弥座,这自是为御驾准备的。须弥座上方悬着一块金字匾额,上书“燮理阴阳”四个颜体楷书大字,端庄厚重,笔势饱满,却是当今御笔。座下左右分列铜鹤香炉,此外再无他物。厅内却没有人。 南侧内门边侍立一个小黄门,招呼陈封道:“官人,这边请。” 陈封连忙过去,小黄门挑开厚厚的棉门帘,陈封跨门槛进入内室。瞬间一股热流迎面袭来。此时虽已入春,但天气还是有些寒意,陈封清晨一路赶来,本已手脚冰凉,现在这热气扑来,顿觉浑身舒泰,本已绷紧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一些。 陈封略一凝神,这才留意屋内,这本是两间大房,却已完全打通,只中间用通顶的紫檀书架隔开。里屋南墙摆了一排八个紫檀大柜,柜前一张圈椅一张书案,东边后窗下是一铺大炕,炕上一张小几,西边窗下一排矮背官帽椅,椅背正与窗台平齐,两椅之间夹一小几;外间东侧是两张罗汉床,床上也各有小几,西侧靠窗摆了一排四张书案,四张圈椅,里屋外屋地中央各有两盆烧得正旺的火炭。 屋内有七人,陈封虽不时常走动,却也都认得,里间大炕上盘膝而坐的紫袍长须老者是尚书左仆射领中书侍郎、崇政殿大学士方旭方东阳,垂腿而坐的紫袍幞冠者是尚书右仆射领门下侍郎、延和殿大学士袁端袁宜直,这两个就是郑国当今的宰相了。窗下官帽椅上首坐的是户部尚书陆纶陆锦言,第二位是兵部尚书沈放沈山远,第三位身着武将三品紫色朝服,却是禁军熊飞军都指挥使,卫将军赵具赵练才。郑国军制,都指挥使是正四品武官,但卫将军却是正三品勋,是以这赵具身穿三品服色。末席坐的是尚书左丞,张铨张子衡,正中书案后提笔疾书的是一位面白无须的年轻人,陈封知道这便是现下炙手可热的中书舍人崔言崔默之。屋内这几位,无论官品高低,却俱是当今郑国最为权势熏天的人物。 陈封站在书架外朗声报名道:“职下禁军龙骧军左骁卫都统制使陈封参见。”说罢叉手为礼,一揖到地。 屋内本来正议论纷纷,见他进来便都停了下来。陈封行完参见礼,首相方旭呵呵笑道:“是崇恩到啦,你先请坐,莫要见怪,只因你离得远,此事又甚急,故没有等你,我等便先商议了。你且宽坐。” 陈封谢了座,便坐在张铨下首,小黄门献上茶来。 方旭见他坐了,便道:“好,接着议吧。” 兵部尚书沈放轻咳一声道:“方相公,袁相公,我大郑四十万禁军,徐太保正统兵十万北抗燕、代,卢都司统兵五万镇汉中,南御西蜀,石都司统兵五万镇陇右,防备西狄党项,其余各处郡府驻扎零零散散也有近十万兵马,我梁都只有十万禁军拱卫。梁都居天下之中,处四战之地,南北皆无险可守。自来守军不可少于十万,梁都这十万守军我是万万不敢动的。正因兵力不足,淮南才没有遣禁军驻守,只有一万厢军。这也是淮南近十年没有战事,否则愈加捉衿见肘。两位相公若是定要遣都中禁军也非不可,只若都中当真有事,这罪责我却承担不起,须得两位相公发下劄子来,我便全凭相公们做主就是。”说罢一手抓起几上茶盏,一口喝干。 方旭呵呵笑道:“山远,哪个说要你担责了?用兵征伐这等大事自然不能要你沈大司马独自担责。只是兵马不能不派,梁都也不能不拱卫,今日请各位来便是要议一个最妥当的法子出来。”说罢又转头对陈封道:“崇恩,你大概还不知道今日这事,让子衡细细说给你听。” 张铨应声道:“是。崇恩,今日这事是卯时刚到的六百里加急军报,淮南生战事。” “我大郑与楚国十三年前缔结盟约,两国盟好,互不攻伐。两国间也确有十三年未有战事,是以我大郑淮南四州三百里土地只有一万厢军驻守。三年前,楚国乐平侯何璠出任楚国淮安刺史。何璠向以我淮南四州旧为楚国之土,乃阴蓄兵粮,欲谋夺我四州土地。其时我政事堂知何璠其人,未为无备,却又不欲落人口实,便在淮北秘驻两万禁军。然三年未见何璠有何动作,去岁冬襄阳兵变,便调淮北禁军入襄樊弹压,后便驻守襄樊。” 第1章 匣中剑自啸 (2) “不想到三月初一,何璠未禀楚主便私自起兵五万,攻我应州。应州猝不及防,不到半日便被破城,应州令白宠自刎殉国,团练使陈禹降楚。其后何璠分兵,以其弟何瑛领兵两万攻安州,自引兵三万攻宿州。宿州两日城破,州令及团练使皆死难。安州令邵及与团练使徐应率两千余厢军死守孤城,至今被困已十余日矣,如今何瑛围安州而不攻,何璠兵进淮阴,若淮阴城破,则我大郑淮南之地不保,若欲再渡淮水,未可期也。” 袁端点头道:“子衡说的不错,我大郑要一统天下,这淮南之地万不能失。淮南南扼大江,北控淮水,乃是通往江南之踏板,若是失了淮南,江南之地便可望而不可及矣。为今之计,便是如何稳住淮阴、安州,再图收复失地。崇恩,今日召你来议事,便是商议此事,是赵都司荐了你。” 陈封心中有些诧异,自己与赵具虽是相识,却素无往来,更是知之不深,却不知赵具为何荐了自己。那赵具一直闭目养神,此时忽地睁开双眼,道:“陈崇恩有胆有识,有勇有谋,且素来能兵知兵,我多听石方白提及,当此国家用人之时,我便想起你来,目下都中诸将,确是陈崇恩为当。你若能收复淮南,非但稳住南方局势,也是我大郑又得一大将,实是国家之福。但望你克敌全功,不负众人之望。”现下梁都之中官品位阶最高的武将便是赵具了,只是他任着拱卫都城之职,无法领兵出征,便只能荐将了。 陈封在椅上欠身拱手道:“承赵都司谬赞,陈封虽少才具,然国家有事,自当舍身报国,在所不辞。陈封多谢诸公看重,自当庶竭驽钝,以报朝廷与诸公之恩德。” 赵具道:“淮南之地有之,则可南图楚、越,淮南之地若失,则淮水,大江皆不可渡,我大郑便只有自保一途。”赵具喟然一叹,又道:“崇恩,我知你麾下有两万人马,以你本部人马,能退楚军否?” 陈封沉吟道:“何璠楚之名将,且阴伏三年,只为此雷霆一击,欲尽收淮南之地。幸我大郑上天庇佑,军民用命,方保得淮阴、安州二州。有此二州,则淮南之事仍有可图。”略一顿,陈封接道:“何璠厉兵秣马三年,所部必是精锐之师,然楚地多山多水,又不产战马,是以楚兵多以步卒为主,攻城守城自然极佳,若是野战却是不及骑军多矣。何况何璠夺二州后必是志得意满,欲速决淮南战事,这才分兵攻我淮阴、安州。若不分兵,楚军势大,二州必然难守,分兵后却是欲速而不达。我当坚守二州,以缓应急,徐图破之。” “我左骁卫所部共两万三百十八人,与楚军相比人数不占优势,然楚军既已分兵,我当设法使其两军不得合一,我再逐一破之,若能如此,以我左骁卫本部出兵当无大碍。然为求完全,封有一请,”陈封欠身拱手,对赵具道:“赵都司,我知熊飞军有一斗营为骑军营,以飞马为旗,号天马营,乃是我大郑第一精锐骑军,陈封请以斗营随我南征,则南楚蛮夷庶几可破。请赵都司允准。” 赵具道:“崇恩心中已有成算,我便放心了。斗营随你出征未为不可,斗营统制王凤与你麾下王焕乃是同胞兄弟,有这重关系,想必你使起来也更是得心应手。这王凤临阵素来身先士卒,剽疾轻悍,崇恩确有识人之明。斗营所部两千三百余骑士皆是千中选一之精锐勇士,实为野战之利器。为我大郑,我岂能惜此一军,便请相公做主,兵部下勘合,教他随你出征便是。” 陈封道:“多谢赵都司。” 方旭笑道:“练才公胸怀博大,气量恢弘。令人感佩。既如此,默之这便起草出兵诏书罢。”又对陈封道:“崇恩,三日内能起兵否?” 陈封道:“方相公,以陈封之见,此事宜速不宜迟。我左骁卫正逢本月当值宿卫梁都之责,所部兵将皆在其位,未有告假外出者。今、明两日整肃部伍,筹备军械粮草,后日定可起兵。” 张铨起身在墙边大柜中翻出一本黄历,略翻看一下便对方旭、袁端道:“相公,三月二十三,正是黄道吉日,宜征伐。正可出兵。” 袁端与方旭对视一眼,道:“那便先定下三月二十三出兵,等这里议完事,请司天监再合一下,料是无虞的。着礼部与鸿胪寺议一下郊送仪程,子衡便代我们主持郊送大礼罢。”袁端喝了一口茶,茶却有些凉了,便放下茶盏。张铨喝道:“来人,换茶来。”一小黄门进屋应喏。少顷,各人茶都已换上。袁端用两指拈起茶托,另一手捏起盏盖轻拨浮茶,啜了一口,说道:“崇恩,出兵征伐之事宜稳不宜急,凡事要三思而行。淮南战事已不容有失,你若有些许闪失,淮南之地便不为我大郑所有,切要谨慎行事。若事不可为,则退而守淮阴,只需守住淮阴,便是你之功,朝廷定不会为此罪你。可若是淮阴不保,须知国法无情,这屋里上下人等,都保不得你。” 陈封站起身来,恭肃道:“袁相公之言陈封谨记在心。陈封虽驽钝,也知其中利害,断不敢为求一己功名富贵葬送国家疆土。” 袁端点点头,放下手中茶盏,道:“好,你如此说,我便放心了。再议一下粮草之事罢。崇恩先说说,你需要多少粮草?” 陈封早已想到粮草之事,立时应道:“淮南粮草极丰,淮阴便有大军粮仓,平日里储粮在万石以上。现下刚刚开春,又逢战事,用粮剧增,粮仓也应有五千石。我两万兵马,一月粮草用度四千石,便是淮阴存粮也够我一月之用。然为有备无患,请相公行文应天府,调徐、兖诸州军粮万石屯于彭城,我若缺粮,只需一纸文书,两日间,粮草便可运至淮阴,可保无患。至于我行军所用军粮,请户部调拨千石足矣。还请相公行文沿路诸郡府,一路供应大军军粮。” 袁端道:“需政事堂做的事我都应了你,户部的事,还需陆大司农开金口。” 户部尚书陆纶嘿嘿笑道:“淡墨公,我知道这是我的事了。”说罢笑意一敛道:“我即刻便行文徐、单、兖、郓诸州,令他为你调拨军粮运至彭城。一万石粮只怕一时凑不齐,我先运五千石,待你用粮之时,我定能再筹五千石出来。莫说这一万石,便是你要再多粮,我定保你大军不缺粮便是。至于你行军所用军粮更是不在话下,今日后晌你便遣人至中牟户部粮仓取粮便是。” 袁端道:“这老贼是做老了事的。”说罢哈哈大笑。 方旭也笑道:“锦言真老谋深算,成竹在胸。” 袁端又道:“粮草细节之事,崇恩得空再与陆部堂私下商议罢。还要再议两个事,一是淮南太守、淮南兵马都监、安州令、安州团练使守城有功,应州令、宿州令与团练使死难,如何封赏之事;二是应州团练使陈禹降敌一事,众位都说说罢。” 方旭道:“升黜赏罚之事原该吏部考功司管,死难者身后荣封该是礼部的事,但事关战局,更关乎万千将士的军心士气,此事容不得一丝差错,是以便在政事堂商议了。” 第1章 匣中剑自啸 (3) 张铨道:“升赏之事不难,朝廷原有成例。守城功臣四人家眷在都中的,按成例封赏便是,不在都中的着地方官员援例处置也就是了。按例四人各照品级加勋一级,官职待战事之后再议升迁不迟。死难三人因品级不能荣赏谥号,各追赏勋两级,恩恤银钱,俱有朝廷制度。至于应州团练使陈禹降敌之事......” 袁端挥手虚按一按道:“升赏之事便这样定下来,过后默之与吏部、礼部再会商细处。” 崔言点头应了。 袁端又看张铨道:“陈禹之事如何?” 张铨道:“按《郑律》,临阵投敌者,满门男子十五岁以上者斩首,男童与女子官卖为奴,家产籍没。只是这陈禹还有些缘由,应州城只半日便被破,然陈禹却率三百余人坚守州衙两日,直至第三日午后,部下兵士死伤殆尽,这才弃械降楚。这似与临阵畏死,投敌献城不同,请相公斟酌。” 袁端捻须不语,方旭看向陆纶与沈放道:“两位部堂怎么看?” 陈封坐在末席,见此时议事已与战事无关,本欲告退准备出兵事宜,但转念一想,此事确与军心士气相关,也想看几位朝堂执政如何处置,便端坐未动。 沈放道:“自古以来,降将皆为世人不耻,然事事皆有例外,远的不说,只说我朝。我朝开国名将韦武顺公随我太祖武皇帝南征北讨,平定中原。然在崤山一战中,以两万步骑面对西秦十万大军,在粮草无继,后无援军之境下,仍以残兵奋勇冲杀,最终众寡不敌,深陷重围。韦公坚守七日后,见援军无望,不得已降了西秦。太祖得知此事后,每日长叹:非公之罪,实吾之过。非但没有加罪,反安抚韦公家眷,恩养过于先时。一年以后,太祖与西秦对峙于渭水,两军相持不下。韦公星夜只身来投,伏太祖膝大恸,谢太祖恕其家小之恩。太祖亦垂泪,遂恩宥之。后太祖加封韦公行军都督之职,韦公率众破秦军于渭水,灭秦庭于陇西,立不世之功,得谥武顺。”沈放叹了一口气道:“太祖胸怀天下,不以韦公降敌而过之,韦公衔恩以报,君臣齐心,终成就大郑江山。目下天下六国纷争不断,战事频仍,正是用人之时,观陈禹行事,也非宵小之辈。我意,不若效太祖故事,恩养陈禹妻儿,再暗使人至楚国晓之以情理,陈禹必寻机归郑,则我大郑非但重得一大将,更得天下人之心也。” 张铨道:“大司马之言虽有理,却不可行。若如大司马之言,虽得陈禹之流人心,却失却天下忠义之士之心。若恕陈禹之罪,则淮南死难将士何以处之?如宿州团练使温固,率众死战不退,终因寡不敌众阵亡,似此等忠义之士,朝廷何以彰之?若淮阴、安州武将困顿之时效法陈禹,朝廷又何以处之?恕一陈禹易也,然罪一陈禹则使我大郑臣子惕惕然,此中利害,请诸公审之。况现有《郑律》在,不同于太祖昔日,若不按律法处置,置律法于何处?置当日颁行《郑律》之太祖武皇帝于何处?太祖于《郑律》中书此一条,便是要儆天下人之心。” 张铨搬出开国武帝来,沈放自然不敢反驳,只得道:“子衡此言不谬,却失之操切。处乱世以非常之法,可得宽仁之名,可令天下士人归心。前方将士感国家宽仁之恩,必以身报之,何失之有。” 方旭挥手打断正要说话的张铨,微微笑道:“你二人各有其理,先莫急,听听别人说法。练才、崇恩,你二人是带兵的,最知道将士心思,你们说说这事如何处之?” 陈封见赵具默不作声,只得应声道:“以封拙见,张参政与沈部堂之见都是正理。以恩宽之,则得士人之心,此长久之计。我大郑以宽仁待臣下,日久必得天下归心,于一统天下之长策有大利。以律治之则得将士之心,此眼前之计。领兵征伐最重赏罚分明,若不依律奖惩则将士易生怨怼之心、懈怠之意,若事事依照国律军法,则将无贰心,军有战意。封为统兵之将,为此战计,愿取眼前之利。然诸位相公高居庙堂,似当为长远计,若如此,封甘领其命。” 方旭道:“崇恩说的透彻。”说罢以目视赵具,却不再言语。 赵具轻咳一声道:“我是带兵的粗人,不懂你们庙堂这些事。我却知道,若不治陈禹之罪,前方将士之心便不得安抚。崇恩到得前方,如何面对拼死守城的将士,还有那许多战死沙场的兵将。若前方将士生出哗变,只怕我也弹压不住。” 方旭与袁端对视一眼,袁端道:“山远之言为郑国大策,实为老成谋国之言,然此时淮南事急,不及虑远,当谋眼下哉。此事便依《郑律》处之,诸位以为如何?” 方旭微微颔首,众人再无异议,崔言便又取一张纸,开始草诏。 张铨又道:“说到边事,有一武将之事,今日也议一议如何?” 沈放笑道:“子衡说的莫不是相州杨继先之事?” 张铨道:“正是,这杨继先名显,是相州兵马钤辖使。两年前,距相州七十里处的两阳山聚起一伙匪寇,为首的叫做铁头狲胡贲,不到半年间,便聚起五、七百人马,打家劫舍、抢掠郡府,无所不为。这杨继先去岁秋领兵进剿,只月余便将匪寇团团围住,眼见便可一个不留,一网打尽。不想这杨继先不知怎的,铁桶般围住的阵势竟绽开一个缺口,教那胡贲带着十余人遁了出去。相州太守待杨继先回师,便着人拿了他下到狱中,一本奏疏参了杨继先勾结贼匪,意图谋反之罪。如今已解到梁都,现正在刑部大狱之中。” 沈放道:“这事我知道,兵部会同刑部已鞫过了,这杨显言道:当日围剿待到进兵之时,那贼首胡贲亲自私谒了他,自述身世吗,乃是在乡里被乡霸勒掯,走投无路,不得已流落江湖,结识许多江湖好汉,每想报效朝廷,只是不得门路。又因众人衣食无着,遂落草为寇。杨显见他言辞恳切,又似有忠义之心,便要招安他,但那胡贲却说恐山寨兄弟不服,欲待再寻时机招安。于是杨显便故意布阵露出破绽来,纵了那贼首一伙,只待日后那胡贲能率众来投。” 袁端道:“此事按律该如何处置?” 张铨道:“按律私纵贼寇该当枭首示众,家产籍没。但按杨显所说,又似内有隐情。只是口说无凭,又有相州太守参本,是以请相公决断。” 方旭与袁端皆是沉吟不语,陈封起身施礼道:“相公,这杨显我素闻其名。此人虽只是厢军将领,却有知兵善战之名,早年间扫灭关中诸多匪类,草寇闻其名而丧胆。值此国家用人之时,以此难辨之罪斩武勇之将,岂不可惜。封请以杨显随封南征,若能立下战功也可抵罪,请相公恩允。” 方旭呵呵笑道:“崇恩这是起了爱才之心。”又对袁端道:“宜直以为如何?” 第1章 匣中剑自啸 (4) 袁端道:“即便杨显所言属实,也逃不脱私纵贼寇的罪名,不过情有可原罢了。虽罪不至死,却也难逃责罚。便罚他从军立功罢。待立了大功再与他官复原职也就是了。山远可给吏部发勘合,削去杨显官品职级,调入禁军听用,戴罪立功。子衡代我修书与相州太守,说明此事。” 正说着忽听门外脚步声响,有人走至门口,咳了一声,这才掀帘进屋。众人看时,却是内侍省副都知洪福。 洪福进屋便停住脚步,立在门口躬身一揖道:“方相公、袁相公,圣上有请呐。”这洪福生就一张笑脸,大约五十岁年纪,穿着五品内侍服色。他笑容满面,遣词用礼极是恭谨,却不知此人正是当今眼前第一红人,极得宠信。 屋内众人见洪福进屋,早已站起身来,迎了上去。听他开口说话,众人又都停下脚步,垂手恭听。方旭道:“是,请洪都知回奏圣上,我等这便觐见。” 洪福笑道:“那好,那我便告退了。” 方旭笑道:“洪都知稍坐,喝杯茶再去如何。” 洪福却未耽搁,一边转身一边答道:“圣上的差事我可不敢误了时辰。”说罢已掀帘出了屋。 方旭与袁端率诸人送出门去,见洪福远去,转身道:“诸位,今日便议到这了,默之诏书也已草好,我等见驾,就便请旨用印,请虎符了。崇恩,出兵之事要紧,你可便宜行事,有不决之事可请山远、练才、子衡决之,或至政事堂,我等定会为你妥善协调诸事。只不可误了出兵之期。” 陈封躬身道:“相公放心,封绝不敢贻误战事。” 方旭、袁端整肃衣冠,自去见驾,众人这才纷纷散去。张铨送几人出了院门,只崔岩一人回到屋内,却是一言未发。 出得院门,众人告辞,陆纶却拉住陈封道:“崇恩留步。” 陈封停住脚步,转身道:“部堂有何吩咐。” 陆纶呵呵笑道:“崇恩,你此次出兵放马,我向你荐一人如何?” 陈封笑道:“我军中正缺人才,是以我才要将杨显纳入麾下,部堂荐人是解我之难,只不知部堂荐的是文是武?” 陆纶道:“我亦知你缺人,这才直言相荐。这人姓秦名玉,字璧城,现在翰林院充侍讲之职,乃是延佑五年二甲进士。虽是文学之士,却自幼喜读兵书,也习得骑射功夫。向日跟我说想弃文从武,只不得机会。值你出兵,我便教他到你军中历练一番,若武事有成,也是为我大郑添一员武将,若是不成,他也就死心了,便还教他回翰林院,专心文事也就罢了。只是劳烦崇恩多多提点、调教了。” 陆纶说着陈封便已醒悟,延佑五年的会试正是陆纶的主考官,这秦玉便是陆纶的学生了。便道:“部堂说哪里话,我军中文士也是急缺的,陈封还要谢部堂荐人之德。这位秦学士科甲出身,必是饱学之士,于我定然大有助益了。翰林侍讲是正七品,可到我军中做个中军参军,待有军功,不日便可升迁了。” 陆纶道:“好,既如此,我跟吏部、兵部打招呼,明天便教他到你军中应差。”说罢二人拱手而别。 陈封快步出了宫城,上马疾驰而去。到得营中,已是午时二刻,便即刻召集在营诸将议事,将出兵之事详细说了,限明晚戌正时牌全部回营待命。陈肃现任着中军长史一职,平日里营中大小事务皆是陈肃打理。陈封也不用多吩咐,只命陈肃选五百兵士至中牟县户部粮仓调一千石粮。陈封匆匆吃了口冷饭,看看天时大约近申时了,便换了常服,又上马向城内驰去。 陈封先去户部拜见了陆纶,与户部各司官详讨粮草事宜。去岁淮南淮北各地稻米大熟,粮草不难筹措,只详细商讨了运粮路线。又去兵部拜见沈放,与兵部武库司主事商讨携带军器之事。便这样谈完时已是酉正二刻了。 陈封出了兵部衙门便向赵具宅邸行去。按郑制,都承宣使以下武官并不随班参与朝会,而武官军营驻地又皆在城外,因此众多武将选宅邸时多选距城外军营近些的宅子,而不是像文官那般选理宫城近的都城中心。赵具的宅邸便是在梁都西北角的狸力大街长右巷。陈封到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了,赵府三间大门紧闭,只高高悬着两盏灯笼,灯笼上书着大大的“赵”字。再往西走二十余步,却有一间角门开着。陈封在角门前系了马,便有人迎了出来。陈封向门子通了官名,那门子便去通禀。等了许久才见有人出来,却换了一个灰衫家人。那人提着灯笼引着陈封进入宅院,陈封抬眼望去,只见黒幢幢的不见灯火,也不知这宅院有几进几重。 走过前院,穿过垂花门,才见到一间耳房有隐隐灯光传来。沿着抄手游廊走到耳房门前,那家人掀帘请陈封进屋。这是一间小小的书房,屋内只点着两支烛台,是以有些昏暗,陈封看不清陈设,只见屋内东侧书案内,靠书架坐着一人,正是赵具。 陈封施了一礼,道:“陈封拜见都司。” 赵具见陈封进屋,这才起身迎上前来,挽着陈封手臂坐在窗边椅上。赵具便在陈封身旁坐下。少顷,家人捧上一支大烛台来,又上了茶,屋内这才明亮起来。 陈封这才看清赵具,见他发髻胡须一丝不乱,穿着月白棉布袍子,脸上挂着笑意,已不似在政事堂那般肃穆了。 陈封恭谨道:“都司,陈封此来,特为拜谢都司举荐之恩。封与都司不过数面之缘,素无往来,都司麾下旧将在在皆是,身居统兵之位者不在少数,都司不荐旧将而荐陈封,封感佩之余,亦颇有不解。” 赵具摆手笑道:“我荐你不为私交,只为国家大义。你我虽无私交,但我素知你,你虽未曾独自领兵征战,然几次随军出征,纵非大胜,也能全身而退,可谓知兵能兵。尤其平安集一战,以折损五百人之代价,率近两千人突出重围,全军而归,实是难能可贵。对大军惨败亦稍有补益。我遍观朝中诸将,能在平安集将全军带回者不过三、四人耳。崇恩凭此一战,天下知君名矣。我麾下旧将,无一人有崇恩之能,我举贤任能,岂能不荐你?”略一顿,赵具又道:“况此时淮南战事危急,已不容有失。若遣一无能之将致失了淮南四州,我坐连坐之罪不足惧,我大郑再图淮南之地,势必耗费许多钱粮与将士性命,若如此,便是我赵具之过了。” 陈封在椅上躬身施礼道:“都司一片为国之赤诚,封感佩至极。都司举荐之恩封亦不敢忘,日后都司若有差遣,陈封在所不辞。” 赵具呵呵笑道:“崇恩,日后你之功名必不下于我,我只愿你为郑国一统天下之业建功立业,早日免除天下百姓久经战事之苦。你若成此功业,则肇始之功是我今日一荐也。哈哈哈......” 陈封也笑道:“都司谬赞了,陈封何敢当此考语。封定以都司马首是瞻,随都司开疆拓土,纵马天下。封愿为都司执鞭,为一马前卒耳。”说罢两人齐声大笑。 第1章 匣中剑自啸 (5) 陈封又道:“都司之恩,封无以为报,又素知都司清廉自守,若以金珠之物为礼,必为都司所不耻,恰前日得了一物,也非贵重之物,虽不过一小玩意儿,却也难得,奉与都司,聊表陈封之意。”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红绫包裹,打开却是一柄弯刀,双手奉与赵具。 赵具接过细看,这弯刀只一尺二寸长,熟牛皮刀鞘,黄金吞口,看着平平无奇,抽出刀来,却是寒光逼人。 陈封道:“这是前朝名将哥舒翰的佩刀,虽称不上削铁如泥,却也算得锋利。请都司赏鉴。”说着手指刀柄处,赵具见那里镌着一行弯弯曲曲的小字,却不知是何文字。陈封到:“我请精通西域各国文字之人看过,这是突厥文‘哥舒’两字。” 赵具点头道:“果然是好刀,你若送我金珠玉器,我自是不收,但这一柄刀,我实是喜爱。我便收下了。”赵具将刀轻轻放在桌上,道:“崇恩,你此一去,以两万人马对五万强敌,颇为凶险,你心中可有成算?” 陈封默然有顷,方沉声道:“禀都司,这一战,我想收淮南四州。” “今日袁相公有言,若战事不利,可死守淮阴,弃三州之地,也算一功。然若仅守淮阴,来日我大军渡淮却无地展开,也只能跨淮运送粮草。若楚国遣一军围淮阴,守淮水南岸,便是断我粮道,则淮南不可争也。便是援军想要渡过淮水也是极其艰难。因此,淮南四州皆不可失,只有收回淮南四州,来日与楚大战,方有转圜之地。” “近十余年,我大郑与楚国结为盟好,一直未有战事,楚主并不愿与我开战。是何璠私自出兵,攻我州府。因此,楚军虽有五万之众,却绝无援军。我军有地利、人和之利,背依大郑,为何不敢与楚一战?” 赵具道:“说得好,崇恩其志可嘉,你辈年轻人当有此志。莫要学那等暮气沉沉之辈。今日我见你讨要骑军,便料你想却楚军收四州。若死守淮阴,步卒便足矣,要骑军自是要野战。只是淮南多山地,骑军不利施展,因此楚军多步卒。你定要选好地势,方可与楚军决战。”略一顿,又道:“楚地湿热,楚军多轻铠,少有重甲。选用兵器,可多选枪矛,多用弓弩。” 陈封道:“是,多承都司指教。” 赵具道:“我也有一物送与你,此物虽非价值连城,然你此次出征却必定用得上。”说罢起身至书架前翻找起来,不一刻便找出一卷纸来,递与陈封。 陈封双手接了,展开一看,却原来是一份色泽暗淡,破旧不堪的羊皮地图。这地图三尺长,尺余宽,上书“淮水全图”四个古篆字。 赵具道:“我知你为统军大将,身边自然有天下各地之图,然此图却与别图不同。此图乃前朝名匠所绘,绘制比一般地图精细许多,非但山川地势、水流分布无一不绘,便是地势高低,水流丰减亦皆有标注。于战事极有助益。” 陈封惊道:“都司,这实是一件宝物,此物都司肯见赐,陈封感激不尽。” 赵具道:“我从军二十余年,官品已不奢求,金银钱财更是不放心上,唯有两物,我甚是喜爱,一是刀剑兵器,二便是这战事地图。只是现今我身负拱卫梁都之责,难有出兵征战之机,这地图于我已无大用。如今便赠与你,盼你善用此图,淮南告捷。” 陈封道:“陈封惶恐,然有此图,此次淮南之战便增了一分胜算,陈封不敢推辞。陈封必善用此图,不负都司之望。” “还有一事,你务必记在心中。”赵具突然一字一字道:“只收四州,不侵楚土。” 陈封悚然一惊,随即便明白赵具之意。近年郑国与燕国连年战事不断,还要防备西蜀觊觎汉中,又要防党项袭扰,国力兵力已见支绌。只收四州,还可与楚盟好,若乘胜侵占楚土,便有与楚全面开战之虞。郑国国力必难应付。想到这里,陈封已是一身冷汗,遂起身恭肃施礼道:“陈封谨受教。” 出得赵宅已是戌时末,街上已阒无一人。梁都从戌正开始宵禁,街上只偶见金吾卫巡查,再不见百姓身影。陈封身上有兵部勘合,自不怕查验。陈封宅邸在东城,回府要穿过整个梁都城。他虽纵马而行,却也不敢疾驰。那马蹄声击破静谧,令他格外心惊。 回到家中已是近子时了,妾室祝氏还未就寝,见他回来,遣侍女做了汤饼,又服侍陈封盥洗。陈封吃了汤饼,便胡乱睡下。 次日一早卯时初刻,陈封便到了城东左骁卫驻地蟠石大营。卯正时分便要升堂点将,因此陈封入营便直奔大堂,却在大堂门外碰到陈肃。陈肃说道有两人在东厢签押房候见。陈封便不进大堂,转身去东厢签押房。 进门便见屋内二人,一坐门口,一坐内堂,相距甚远,互不交谈。那二人见他进来,都站起身来行了单膝庭参礼,门口那人道:“末将杨显参见制司。”内堂那人道:“职下秦玉参见制司。” 陈封一边往里走一边相继扶起二人,呵呵笑道:“二位请起。” 三人安坐,陈封这才细看二人,杨显三十岁出头年纪,头戴凤翅兜鍪,身穿山纹银光轻铠,身材颀长,三绺髭须,目有精光却一闪即隐。秦玉只有二十多岁,身穿七品墨绿官服,头戴青呢垂角幞头,白面微须。目光炯炯,如蓄踌躇之志,嘴角微扬,似有睥睨之情。 三人寒暄已毕,陈封道:“明日出征,二位有何高见,可以畅谈。” 秦玉起身拱手道:“秦玉承制司错爱,授中军参军之职,有参赞之责。然此次出兵淮南之主旨玉却不知,敢请制司明示,此次出兵是要退楚兵收四州?还是守淮阴、安州,弃宿州、应州?” 陈封微微一笑道:“璧城今已是参军,依你说。是该退楚军,还是该守淮阴?” 秦玉道:“以玉之见,自是该退楚军收四州。守淮阴是万不得已之举,我军方出征,岂能便取守势。我只怕朝中诸公以我两万对敌五万难以取胜,便要制司取守势,保住淮南一州,相公们便可交差。却不知若守,则淮南之土必难保,楚军必乘胜势尽取淮南,岂有放淮阴一州之理。我军虽只两万,然若制司坚心退敌,必可一鼓而胜。淮南府我大郑经营多年,地利、人心皆在我,粮草充足,后援强大,我军万无后退之理。况我大郑两万禁军,皆是精锐壮勇之士,岂惧南楚乌合之众。” 陈封哈哈大笑道:“璧城真初生之犊,那你说说,要退楚军,该如何打?” 第1章 匣中剑自啸 (6) 秦玉应声道:“昨日我思量终日,有一事始终不解。何璠乃楚之名将,庐江世族,若要占我淮南四州,攻下应州后,该当集结大军,兵峰直指淮阴,攻我猝不及防,如此,淮阴必然难保。若淮阴失陷,宿、安二州必不攻自破,则淮南尽属楚矣。何璠却不然,取应州后却分兵攻宿、安二州,宿州虽下,安州却已得喘息之机,又得淮阴分兵与粮草,反而不下,遂成相持之势。此乃楚军自陷不利之地也。以何璠名将之能,帐下谋臣猛将颇多,不该行此昏招。” “我反复思量,何璠为何如此,却始终不解。何璠身经百战,战功卓着,绝不会想不到此点。后同僚于孝谦言道:‘三年前,何璠身居楚国大司马之职,却见弃于楚主,贬谪为武陵太守。后何璠结交楚国后宫,方得升任淮安刺史。’我方憬悟,此事必是何璠处心积虑之谋。” “何氏本是楚国世族,煊赫百年,父祖辈皆为三公。然传至何璠,本已位居三公,却见弃于楚主,何氏族人皆遭捐弃。何璠自然心有不甘,乃谋划起复,谋求淮安刺史之职。以淮安一郡之力,并何氏自家钱粮,阴养五万大军,图复淮南楚国故土,重入楚国庙堂。” “我思之,若直下淮阴,尽收四州,何璠自可凭功绩再入楚国庙堂,然五万精兵必为楚主收去。何氏便白白为楚国养了三年兵。何氏无兵,仍惧楚主摆布,是以何璠欲收应、宿、安三州,再兵围淮阴成相持之势。至那时,楚主不得不容他蓄兵之事,还需以钱粮养之。却是养他何氏私兵也。待到日后楚国朝堂有变,何璠手握重兵在外,或可扶新主登位,或可取而代之,自立为楚王。楚国无别家私兵,那时兵锋所指,何愁不登堂入室,占楚江山。” 陈封看着秦玉,久久不语。能看出这些事的人本该是心机深沉的人,但看秦玉却是面容恳切,目光清澈,似是心思纯净,毫无杂念。能如此直白说出这等事,莫非只是书生之见么?陈封心中狐疑,良久方道:“璧城是说何璠并不想占我淮阴,只是欲以淮南战事要挟楚主?” 秦玉道:“正是。但何璠却未曾想到何瑛攻不下安州。安州在我手中,围淮阴之势便不成。何璠或是改了主意,只等我援军渡淮,他便要以野战胜我。他若胜我援军,非但安州再不可保,淮阴也是岌岌可危,是否攻下淮阴只在何璠一念之间。他更可以此胜势威吓楚主,使楚主再不敢妄动。如此,何璠之谋成矣。” 陈封道:“嗯,何璠或当真有此谋划,依你之言,这一战该如何打?” 秦玉道:“以玉之见,我军渡淮之后,该当星夜疾行,绕过淮阴,直插应州。何璠出兵五万,应州分兵后,何璠领兵大约三万,何瑛领兵大约两万,是以应州守军不过两、三千人而已。我军以两万之众,出其不意,定可直下应州。攻下应州后再断了楚军粮道,如经宿州运粮,路途又太过遥远。此初春时节,田间粮食未熟,野有初草,楚军粮草定然难以为继,便只有退兵一途。楚军退兵,应州在我手中,便只能经宿州退至寿州,我可于路设伏,定可大获全胜。” 陈封笑道:“璧城果然少年高才,来日可期。” 秦玉拱手道:“谢制司夸奖。” 陈封转头对杨显道:“继先,你以为如何?” 杨显沉吟半晌方抬头说道:“杨显粗莽武夫,只知战阵厮杀,不知半点韬略,怎敢置喙。然承制司垂问,显不敢不说,若有不当之处,请制司、秦学士包涵。”杨显略顿一顿,接道:“秦学士之言,确有独到之处。先攻应州之策,显亦赞同。以此时之敌势,秦学士之策确是上策。然有几处细微之处还请制司,秦学士留意,早做谋划。其一:若能直下应州固然好,但何璠亦非庸常之辈,他便想不到我会攻打应州么?若何璠早做安排,只怕应州不易攻下。况且应州城池虽小,城墙却高大坚固,此城乃我大郑与南楚前敌之城,城墙初筑之时,当今圣上曾明旨墙修四丈七尺高,墙基五丈阔,青石夯土垒就。不想今日却为敌所用。若应州急切难下,何璠必回师来救,那时我军于应州城下腹背受敌,该当如何?何况还有何瑛近在安州,若何瑛攻下安州,便可切断我与淮阴通路,那时我军粮道受阻,只怕军心不稳。若何瑛攻不下安州,回师救应州,与何璠两军会合,只怕我军难当其势。” “其二,我军渡淮后兵进应州,不能走大路,那便有两路可走,一乃葱岭,二是鹡陵,皆是翻山越岭,崎岖小路,兵士们疾速行军已是不易,粮草如何供应?何况若要攻城,怎能没有器械?即便不用吕公车、弩车、炮车,云梯、冲车、望楼、填壕车又怎么缺得?这许多器械,如何走这山路?若到应州城下再造,急切间怎能完备?只怕我军还未攻城,何璠援军便已到了。” “其三:若我顺利攻下应州,何璠、何瑛回师救应州,那时五万大军兵临城下,应州必然水泄不通。那时内无粮草,外无援军,身后即为楚土,为之奈何?请制司、秦学士思之。” 话音未落,秦玉已说道:“杨钤辖多虑了,我军渡淮后,不需两日便能到应州城下,应州必无准备,我攻其不备,怎能攻不下?何况应州兵微将寡,如何抵挡我大军?应州必可瞬息而下,我再断楚军粮道,楚军军心必乱,如何再有一战之力?我再在楚军回救应州路上设一伏兵,只须野战破楚一阵,楚军必乱,便只能回师宿州。那时我与淮阴军会合,粮草之事便不足虑矣。” 杨显道:“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楚军也未必如秦学士所言那般孱弱。若是不能一战击溃楚军,两军成相持之势,军中又都缺粮,那便胜负难料了。杨显之言,只是望制司、秦学士思虑周祥些,勿要失了胜机。” 秦玉还要再说,陈封打断道:“二位都是深谋远虑,我一时不及细思。现下时辰已到,我等先到大堂点卯,退堂之后再细细商议。”说罢起身。秦玉、杨显只得起身拱手称是。 大堂之上,中军长史陈肃,角、亢、氐、房、心、尾、箕七营统制使俱已到齐,另有中军参军、行军司马、近卫亲军虞候等人都在堂上等候。 陈封升座点卯,命秦玉、杨显二人权任中军参军之职。又问了全军集结之事。原来三月正是左骁卫轮值宿卫梁都外围之时,陈封、陈肃治军极严,兵将告假外出者极少,是以兵将集结并不难办。只是要准备出征所需之粮草、辎重、军账,军器等物,要与兵部、户部协商筹备,这些琐碎事务皆是陈肃去做,陈封也不需操心,只严令陈肃今日务必备好,不误明日出征。 这时军士禀报有内侍来传圣旨,陈封忙命开中门迎接。待内侍面南站定,陈封率众跪接圣旨并虎符。送走内侍后,陈封又命众将堂内商议战事。正商议间,又报有一队骑军来至营前,骑将王凤前来听令出征。陈封命陈肃代他迎接。陈肃安排王凤军马驻扎安歇,又引王凤与众将一一相见,一番忙乱下来已近午时。陈封这才发令:先命周严遣两个小队去往淮阴、安州,通报援军将至,务要死守城池,等待援军;又命角营统制使张先率本营两千五百人马明晨先行,疾速驰援安州,限期十日到达,无论何瑛是进是退,务要死死咬住,勿令他轻易撤军;再命亢营为前军,尾营为后军,氐、心两营为左右翼,其余军马为中军。明日辰时,郊送礼后,大军发兵。 午后陈封先去龙骧军大营参见龙骧军指挥使褚昭。龙骧军都指挥使石青统兵戍守陇右多年,这褚昭便是龙骧军在都最高的武官了,只不过指挥使只是都指挥使的佐贰,负责打理军营中的杂事,却并非统兵武将。故陈封来见褚昭辞行,褚昭也无多话,只嘱咐几句。陈封辞出又去了兵部、户部,忙完回到家中已是酉正时分,与妾室祝氏用了晚饭,话别几句,便又匆忙回了蟠石大营。在营中巡视一番,见各处都已准备停当,这才放了心,便自回后堂安寝,只等明日一早率军出征。 第2章 原上马如龙 (1) 郑国延佑七年四月初八,陈封兵至夏邑。这一路陈封丝毫不急,下令每日只行军五十里,因此足走了半月有余才到夏邑。前方便是淮水,夏邑令已将军船、民船备好,粮草充足,明日便可渡淮。 一路之上,前方军报不断,斥候每日不停探查,是以陈封对淮南军情了如指掌。这半月,何璠攻城不紧,到后来只围而不攻,淮阴城有惊而无险。何瑛却攻城甚急,只是安州将士守城有方,何瑛急切间难以攻克。角营统制使张先四月初步二便到了安州,自此安州城防愈加稳固,有险却无虞。陈封更加放心,因此下令,明日再休整一日,后日再渡淮。 四月初十,郑军渡淮。随即,郑军便如同消失了一般,楚军斥候再找不到郑军踪影。四月十一清晨,郑军抵达应州城北城之下。一日一夜,郑军行军一百六十余里,且都是崎岖山路,如此疾速行军,楚军闻所未闻。 这应州北城三面环山,只城下一块开阔之地。应州城墙高四丈余,护城河阔三丈。当年是郑国侵夺了楚国城池后重修了城墙,因北城非是直面楚国,便没有建造瓮城。西城虽也不面楚国,当日为保万全却修建了瓮城,陈封这才绕过西城,选北城攻打。 抵达应州城下后,郑军并未歇息,也未攻城,陈封下令赶制攻城器械。只一日间,便制成云梯三十架,盾车十架,冲车三架。原来陈封从兵部领出攻城器械后全部拆开,只随军携带如轮、轴等难以快速制成的部件。没有大型攻城器械,郑军这才得以快速行军。应州城外林木极丰,伐木也是极为容易,因此只一日便赶造了这许多器械。陈封又令在城外六十步开外堆两座四丈高土山,充作箭楼之用。 四月十一夜,郑军休整一夜。四月十二晨,郑军全军集结于应州城下。陈封立于城西二里外一座山岭的半山腰,他便以此地为中军大帐,发令之所。 四月的淮南,天已回暖。陈封站立山坡,春风拂面,暖意遍身。俯望城下,大郑将士军势烈烈,斗志昂昂;仰望天空,旭日初升,群山郁郁,光辉灿灿。陈封血气上涌,大喝一声“攻城。” 传令兵挥动令旗,战鼓隆隆响起。 亢营统制使黄梃站立阵前,一手持锤,一手执盾,听闻鼓声,挥起铁锤,一声暴喝“攻城”。土山之上,弓弩手箭已上弦。十架盾车推出阵中,又有万余兵士跟随盾车出阵,皆一手执盾,身背一只大袋子,袋中皆是沙土。盾车与兵士结为长阵,缓步向应州城下行去。应州城上旌旗林立,弓弩云集,一声号令,羽箭如飞蝗般俯冲而下。每座土山上有两百郑军弓弩手,土山前方有木板为盾,见楚军放出箭来,便也齐向城上放箭。霎时,羽箭在城墙上空交织,遮天蔽日。 不时有郑军兵士中箭倒地,箭矢射中盾牌发出的“夺夺”声响彻城上城下,间或夹杂着兵士中箭的惨叫声,但这没有丝毫迟滞郑军的脚步,兵士仍在顶着箭雨推进。终于推到护城河边,众兵士投下土袋,再快速向两边撤去。第二拨背着土袋的兵士又走了出来。仍是举着盾牌缓慢推进,但只不到半个时辰,护城河已有五十余丈被土袋填平。郑军却也抛下了近百具兵士尸身。 郑军退去,箭雨也已停歇。黄梃缓缓举起手中铁锤,突然前指,两千五百余兵士齐声大喊“嗨”,三十架云梯推出,黄梃率先向应州城墙冲去,众军士齐声呐喊,蜂拥而上,云梯紧随其后,一齐向城墙冲去。 城上楚军与土山上郑军的羽箭一齐施射,亢营将士冒着箭雨冲到城墙下,躲在盾车后,随后云梯也到了。周严率三千兵马在阵前掠阵。一声令下,弓弩齐发,城上的箭便稀了,黄梃率军冲到城下,架起云梯,众兵士蚁附而上。周严兵马的弓弩停了下来,只有土山上还在向城头放箭。城上守军又冒出头来,霎时,箭矢、巨石、木檑、夜叉檑,狼牙拍倾泻而下,战阵之上,惨叫之声不绝于耳,不时有郑军兵士从云梯上掉落,也有楚军兵士从城头掉落。一时之间,硝烟四起,每一寸墙头都争夺惨烈,喊杀之声充盈天地。 陈封站在山坡之上,这一幕幕都看在眼内,他此时已明白,楚军准备充足。何璠早已料到他定来攻应州,便在应州设好圈套等他来投。他还是错估了何璠。但已不能后悔,他已无路可退,目下只有攻下应州一途,否则便有全军覆没之险。 秦玉就站在陈封身后,心中已是一片冰凉。他也已明白低估了楚军,但此时也只有攻城一路可走,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只有攻下应州,便还有补救的机会。秦玉道:“制司,上冲车罢。” 陈封并未看他,只“嗯”了一声道:“不急,再看看。”又唤来传令兵道:“传令,佯攻西侧,主攻东侧。” 黄梃在城下指挥攻城,听到身后号角响起,回头便看到令旗挥舞,已知军令,便喝令兵士西侧佯攻。他率着三百余人赶至东侧城下,大喝道:“兄弟们,随我冲。”将铁锤挂在背上,擎盾便冲上云梯。众军士见主将身先士卒,士气大振,大喝一声,也跟着冲上云梯。 周严见黄梃爬上云梯,急忙传令,土山上放箭愈急。但土山只有两座,只有不到五百弓弩手,箭矢不足以压制守军。周严再令每座土山再上五十人,轮番放箭。但土山上人满为患,竟不时有兵士被挤落土山。 黄梃身披重甲,手举盾牌,矢石皆不能伤,一路冲到城头,眼见还有五尺便可登上城墙,突然一块大石从天而降,向黄梃头上砸来。黄梃在云梯上避无可避,只得举盾格挡。那大石被盾牌一挡,滑向一边,擦着云梯落了下去。但黄梃也经不得这大力冲击,身子一挫,脚下打滑,顺着云梯滑了下来。滑了一丈有余,撞落两名攻城兵士,身子受阻,黄梃缓过气来,伸手一把抓住云梯横木,停住下落之势。黄梃怒喝一声,手臂发力,脚又踩上云梯横木,又复向上爬去。 城上守军见黄梃身披甲胄,知是领军将领,箭矢、礌石皆向他这边砸来,都被黄梃一一格开。黄梃又上了丈余,又一夜叉檑向黄梃砸来,这一檑砸的极准,正砸在黄梃头顶盾牌之上。黄梃再经受不住,从云梯上直摔下来。他此时距地面三丈余高,若是直落在地必死无疑,所幸中途被云梯横木挡了一下,又摔在云梯底架上为避箭矢、火攻而蒙的熟牛皮上。虽是如此,也是立时口喷鲜血。虽保住了性命,却也受伤不轻。陈封在远处看的清楚,心中一紧,只不知黄梃生死。厉声传令道:“命氐营攻城,心营督阵,撤下亢营......上冲车。” 第2章 原上马如龙 (2) 号角声起,令旗挥舞,周严见了,大喝一声,整顿士卒,向城下冲去。心营统制使郭岩率众阵前督阵,令土山上弓弩手换了本营的兵士。 八十名兵士推动巨大的冲车紧随周严兵阵之后,冲向城门。这应州城北城没有瓮城,城门外还有一道吊桥,此时吊桥高高吊起,反看不到城门。冲车高约丈五,上方有巨木为梁,覆盖熟牛皮,不惧箭矢,一路直冲至城门口。 周严已率先到了城下,看黄梃已昏迷不醒,命亢营兵士护着黄梃后撤,随即下令氐营攻城。 冲车也开始冲击城门,巨大的撞木只三、五下便击碎了以树干连成的吊桥。护车兵士清理了碎木,冲车直抵城门外。“铿铿”之声不绝,连城墙也似随之震动,城门上方箭如雨下,更有礌石与火箭,郑军兵士毫无惧意,四十人举盾护卫,四十人拉动撞木撞击城门,如此往复数十次,城门终于有些松动。众兵士齐声呐喊,眼见便可冲开城门,突然城上大片火油泼下,火箭随后而至,冲车瞬即起火,火势直燎城楼。也有兵士身上起火,滚倒在地想要压灭火焰。其余未沾火的兵士或帮忙灭火,或四散逃开,但城上箭矢又落下,众兵士不及躲避,数十人中箭。一时哀嚎之声四起。 郭岩见了,喝令上第二辆冲车,又令弓弩手加紧向城楼方向放箭,令楚军无法再泼火油。但就在这瞬息之间,楚军已在内侧加固了城门。 周严攻城也受挫。楚军守城器械层出不穷,守城士卒悍不畏死,城上城下战死士卒不可胜数,郑军却始终无法登上城墙。 如此攻守拉锯之势整整持续了一日,至申牌时分,陈封见无法攻克,只得下令鸣金收兵。酉时初在大帐聚将会商。 夜幕渐临,大帐之中烛火通明。陈封居中而坐,诸将分列两旁。黄梃身受重伤仍在救治,周严、郭岩等人也都带伤,只草草包扎便来会议。陈肃站在右首,见诸将议论纷纷,陈封却不说话,便重重咳了两声。诸将私语声这才渐渐停了下来。 陈肃道:“诸位今日劳苦。今日这仗打得甚好,诸营远攻近攻,组织指挥甚是得当,足见诸位平日里操练勤苦。众将士同心用命,陈肃在此代制司谢过诸位。”说罢深深一揖。诸将赶忙还礼。陈肃又道:“然今日我军伤亡甚重,应州却未攻克,此诚出我等之料。今日阵亡将士七百余人,伤者已逾千人,自陈制司统领我左骁卫以来,从无今日这般损伤,此诚我等中军幕属之过......” 陈封突然挥手打断了陈肃:“此皆我之过也。” 陈封叹道:“料敌不明,算敌不精,皆主将之过。” 秦玉出列拱手道:“制司,今日初战不利,实是秦玉轻忽冒失之过,请制司责罚。秦玉只知坐于书斋之中纸上谈兵,小视了天下英雄。那日杨继先指出秦玉谋划之疏漏,秦玉尚不服,今日方知天下英雄辈出,是秦玉管中窥豹了。” 陈封摆摆手道:“璧城何必自责,非是我代你揽责,打应州虽是你之谋划,却是与我不谋而合。应州确是何璠淮南阵中最弱一节,只是没有料到何璠早已想到这一步。以今日之战来看,守城兵马至少三千人,且守城器械完备,兵卒排布恰当。若我是何璠,也不过如此。应州城小,三千守兵足矣,多之则赘,少之却守备不足。何璠不愧名将之名,确有过人之处。” 秦玉道:“多谢制司宽慰。何璠确是思谋缜密。我不能知己知彼,致有今日之失。” 陈封微微一笑道:“今日失利也并非全无益处,今后我等与何璠对垒,当慎之又慎。应州只怕一时难以攻下,何璠必然回军来援。再有何瑛的兵马,他必是想三面夹攻,吃掉我大军。诸将可有主意,我等该如何应对?” 周严道:“制司,淮阴、宿州若回援,要三日才能赶到,我等务须在这三日攻下应州,然后据城固守。楚军虽众,却处我郑国腹地,必不能久持,到时他自然撤军回楚,则我四州之地自可收复。今日一战,冲车已尽毁,云梯也毁坏大半。我已吩咐下去,连夜赶制、修复,明日定能上阵使用。老黄伤势甚重,一时难以痊愈,我周严愿冲锋在前,誓死攻下应州。” 陈封点头道:“润安说得不错,只要拿下应州,我淮南四州或可不战而下。但何璠留下应州这个薄弱之处自有他的算计,他便是要将我困在应州城下,他再回军围住我,乘机吃掉我大军。然此时此势,我军虽处险境,却也是大好时机,他何璠想吃下我,我却也想吃掉何璠大军。” 陈肃道:“制司,若要吃掉何璠援军,自是设伏兵最好,但我军本就兵少,又要分兵攻应州,终归是以寡敌众,实在胜算不大,请制司三思。” 秦玉道:“当日制司遣张绍存驰援安州曾吩咐曰:‘无论何瑛是进是退,务必死死咬住,勿令他轻易撤军。’制司是早已料到今日之情势了。若是张绍存能咬住何瑛,则我以一万军马伏击何璠三万军马,也并非全无胜算。” 陈封道:“昔日我不过未雨绸缪,以备万一而已,不想今日竟成了料敌机先。然我等都能想到伏击援军,何璠如何想不到,他必然有备,以少胜多,谈何容易。张绍存兵援应州,要以两千五百人马拖住何瑛两万大军,更是难如登天。”说罢看着杨显道:“继先,你以为如何?” 杨显出列道:“制司之意,显已明白。请制司给显一支人马,显愿前去拦截何瑛,与张统制前后夹击,定不放何瑛回援应州。” 陈封道:“好,你可率我近卫亲军二千人,明日一早发兵,往葱岭驻扎。葱岭乃安州回应州必经之路。我再派人送信与张绍存,嘱他与你于葱岭夹击何瑛。” 杨显道:“制司,显以为,葱岭不宜设伏。末将也曾研习淮南地理,葱岭地势险要,林木茂密,正是设伏兵的好去处,然何瑛韬略虽不及其兄,却也绝非庸才,兵过葱岭岂能不防。他若有备而来,我与张统制合兵也不过四、五千人马,也难胜何瑛。” 陈封道:“有理,确是我思虑不周。继先以为,当在何处设伏为好。” 杨显道:“过了葱岭十余里,有一地名曰长亭,其地平坦易行,并无险要地势,却是林深树密,能藏住数万精兵,正可设伏。况何瑛刚过葱岭,见无伏兵,难免轻忽大意,我军在此设伏,正可出其不意。” 陈封道:“好,就依你,我自会传令张绍存。” 杨显道:“谢制司,末将遵令。” 陈封再吩咐两名亲军虞候,一切听杨显节制,不得有误,违者立斩。吩咐停当,陈封又道:“应州攻城也不能缓,润安、倚石,你二人留下继续攻应州,以润安为主,倚石辅之。今夜令兵士连夜赶制攻城器械,明日却不必急于攻城,攻城可缓却不可停。” 周严、郭岩二人一齐出列应道:“遵令。” 第2章 原上马如龙 (3) 秦玉忽道:“我有一策或可攻下应州。” 陈封道:“哦?璧城说说看。” 秦玉道:“我军今日主攻北城,只因北城一无瓮城,二地势平缓,利于攻城,因而楚军三千军马皆守北城。我料楚军也只有这三千军马。明日白天可休息一日,夜间聚齐人马仍攻北城,以千人为一队,共分五队,轮番攻城。却不必过于急切,稍有伤亡便缓一队人马继续攻城。如此一来,楚军不知我攻城人马几何,便不敢出城迎战。后日也是如此,两日攻城下来,楚军定然放松对其他三面城墙守备,专守北城。三日后仍旧夜间攻北城,却留两千人马去偷攻西城,楚军守城兵马不足,救援不及,必可攻下应州。这本是声东击西的小计,但我军明日堂堂皇皇撤军,楚守军以为我攻城兵少,定然轻忽大意,再者,我连攻三日北城而不下,他以我不过如此,定然放松戒备,是以偷袭西城之策定可成功。” 陈封沉吟良久方道:“确是妙计。你二人可依璧城之计,可立大功。” 周、郭二人齐声称是。 陈封道:“我以一万兵马伏击何璠三万大军,有几分胜算?当在何处设伏?诸将若有良谋,尽管直言。” 众将目光都看向陈封身旁的地图。陈肃缓缓说道:“淮阴距应州一百五十里,道路多在山岭之中,何璠为求速援应州,必然择大路走,此路上可设伏之处甚多,”他走到地图旁,指点着道:“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地势险峻,山林浓密之处,正宜兵马埋伏。但正因地势险要,何璠必然严加戒备,不会贸然前行,如此一来,伏击不成便变成正面对垒,我军以寡击众,淮南地势又正合楚军步卒作战,我军不占地利,确无几分胜算。” 秦玉道:“不错。再者山间树木极密,不利我骑军冲锋。不若设伏兵于浅草坡一带,此处地势甚缓,纵使楚军探明我伏军位置,却也无法围住我。我军居高临下冲杀,也多得几分胜算。” 杨显道:“浅草坡地势过缓,道路开阔,利于大军展开厮杀。敌军有三万之众,若是能全部投入战场,我军终究胜算不多。” 陈封倏地站起,目光炯炯道:“诸位都以我军势劣,然楚军虽众,不过何璠三年所练之私兵耳,我军虽少,却是我大郑禁军精锐之师,将士们皆是身经百战之勇士,何惧之有?我不设伏兵,只以堂堂之师正面对决楚军,我军必胜。” 众将听得血气上涌,一齐应道:“唯制司将令,对决楚军。” 陈封哈哈大笑道:“好,诸位不愧我大郑勇士,勇气可嘉。过浅草坡十余里有一地名晴川,其地地势开阔,方圆五里无山无林,正合大军交战。我军便于此处安营拦截楚军,堂堂正正一战。我军将士齐心合力,定可战而胜之。” 这晴川因地势平缓,无险可守,历来不被兵家所重,在行军地图中并未标出,但在赵具所赠地图中却清清楚楚绘出,是以陈封虽未曾踏足其地,却有如亲临。 “诸将听令。”陈封大喝道。 “嗨。”诸将齐声回应。 “亢、房、尾、箕、星五营明日随我进兵晴川,氐、心二营留下攻打应州。” 次日辰时初,陈封率陈肃、秦玉、王凤、王焕、赵广、文越及五营兵马共一万二千人赶往晴川,杨显也率二千兵马赶赴长亭。 晴川距应州大约五十余里,大军至戌时方才赶到。其地果然开阔,方圆五里地势平缓,五里外便有小山岭。陈封命当道设下大寨,将道路遮得严严实实。 不久便有斥候回报楚军动向,何璠三万大军果然回援应州,一路疾行而来。陈封本料何璠军还需两日才到得晴川,不想报说,明日午后何璠军便可赶到。想来何璠必是早已料到陈封会直取应州,是以不等应州求援便已举兵回援。陈封忙令兵士赶制鹿砦,于寨前当道设下重重障碍。 这一夜陈封与诸将商议战法,直至子时方休,草草睡了两个时辰,卯时初便与陈肃、秦玉巡视营寨,见兵士个个摩拳擦掌,士气旺盛,方略觉心定。 午时初,郑军全军尽出,于晴川正路之上排布两个大方阵。赵广、文越为大阵主将。辕门前建一七尺高台,台上竖起柘黄色大纛。陈封、陈肃、秦玉居台上观阵。 午时末,楚军到了。陈封远远望见一面赤色大旗,上书“何”字。烟尘漫天,奔雷震地。楚军阵容齐整,号令严明,三万人马徐徐而来,一丝不乱。号角声响,楚军于三里外停住,果然军令如山,大军便如钉子楔在地里一般。陈封心下不紧暗叹:何璠果然名不虚传。 楚军阵型徐徐排开,中央闪出一人,远远看不真切,只见得身着红袍,想来便是何璠了。 陈封叹道:“何璠出身庐江何氏,本是庶子,却自幼好学,文武全才。入仕后更是凭一己之力为楚平定荆南之乱,遂封疆裂土,位列三公,现已是庐江何氏世族之主。观其治军,确有过人之能。” 陈肃道:“确是如此。楚军行军不疾不徐,从窄路至阔地阵型展开井然有序,各兵种各司其职,丝毫无可乘之机,三年治军便有如此成效,确为不易。” 秦玉道:“我也甚为叹服。初时我只道世间名将不过尔尔,战阵之间摧之易如反掌,竟而大言不惭向制司出谋划策。若是我领军,此刻已一败涂地了。幸得制司早已虑及此节,不然我以身领罪事小,将士们白白丢了性命,却是我万死莫赎了。” 陈封呵呵笑道:“璧城不必如此自责,你的计策虽有思虑不周之处,攻应州这大方向是不错的,彼时也是最佳之选了。你只是从未上过战场,于战场之上诸多细处不甚明了罢了。初出茅庐有此见识,便是多少世间名将也不及的。日后璧城多历练一番,必可成当世名将。” 第2章 原上马如龙 (4) 烈日下,郑军两个方阵一动不动,楚军却在不停移动,只片刻工夫,楚军便排好了进攻阵型。前锋士卒手擎大盾,盾后是长矛兵,后面士卒扇列两侧,主将居中后方。这是锋矢阵。看旗号大约有五千人马。 楚军阵列稳步前行,脚步隆隆,旗甲在烈日下光耀夺目。行出里许后,后面的楚军又开始排兵布阵,片刻便排出两万人马的鱼鳞大阵,紧随前阵跟进。陈封在台上看得清楚,楚军只有主将纛旗堕后,压阵的也只有五千人马。这是全力进攻,不留后手了。而郑军这两个防御方阵只有五千余人,能顶住楚军大军的进攻么? 前队锋矢阵行至距郑军五十步开外便停住,随即漫天箭雨射来。郑军兵士矮身举盾,箭矢射中盾牌的“夺夺”之声此起彼伏,不时有箭射中郑军兵士,惨叫之声四起。但郑军却仍是纹丝不动,将领也并未下令弓弩手放箭回击。待楚军箭雨稍缓,便有人将受伤兵士抬到阵后救治,又有兵士立即补上空缺。箭雨停了,楚军后队鱼鳞阵也到了,锋矢阵又继续前进。只走了十余步,郑军方阵两翼的弓弩手开始放箭,羽箭破空之声“嗖嗖”,几乎连成一片。楚军前军脚步不停,只举盾防护。郑军箭雨虽不及楚军密集,但距离更近,楚军又在行进之中,防护不严,是以杀伤力更甚于楚军。楚军阵中不时有士卒倒下,但楚军阵型不乱,脚步不停,仍是稳步行进。 双方只距二十步,郑军阵前的兵士已能看清楚军的胡须,楚军后方战鼓突然响起,楚军齐声大喊,一齐冲杀过来。脚步极快,阵型却仍是丝毫不乱。前军长矛挑翻郑军阵前的鹿砦,锋矢阵的尖锋便插进郑军两个方阵的缝隙处。但郑军两个方阵瞬间便融合了,插进去的楚军便如撞到大石,只见前方到处都是盾牌,盾牌后都是寒光闪闪的长矛。 寒光闪动,热血飞扬,绞杀开始了。 冲入方阵的楚军士卒越来越多,但每个人面对的都是漫无边际的盾牌,盾牌后还有闪着光的短刀,带着血的长矛偶露峥嵘。一个又一个士兵倒下去,一个又一个士兵冲上来,有楚兵,也有郑兵,两方兵卒绞在一起,已分不清彼此。绞杀像一个漩涡,从阵型前方漫延到全阵。双方兵卒已完全杀到一处。郑军阵型开始有些散乱,赵广、文越在阵中纵马厮杀,喝令兵士补上倒下兵士的位置,这才勉强维持阵型散而不乱。 眼见楚军渐落下风,楚军后方中军的号角响起,阵前楚军鱼鳞大阵分为两半,前军万人开始冲锋。旌旗漫天而来,几乎遮住烈日。秦玉看了一眼陈封,见他还是神闲气定,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中军只有亢营残兵和近卫亲军共两千人,如何抵挡楚军? 楚军大军冲上来,郑军瞬间被湮没,倒下的人越来越多,但已没有人能再补位。赵广、文越已杀红了眼,身上铠甲、战袍被血污染透,只不知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陈封终于动了,他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一眼陈肃。陈肃也没有说话,转身下台,上马提枪,一声呼喝,两千中军便跟着他杀了出去。 此时只剩一百亲兵护卫中军。 陈封看着陈肃率军冲入敌阵,身影在千军万马中若隐若现,忽然说道:“孝正是我族弟,”他声音低沉,像是对秦玉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他自幼丧父,家境艰难,我父亲便将他养在我家中。他从四岁起便跟着我兄弟们同吃同睡,同读书同习武。他跟我最是亲近,甚至比我的两个亲弟还要亲近,我父亲待他也甚于我等亲子。我承父亲武职入仕从军,便将他带在身边,初时只做我一个随从。我身边大小事务都是他料理,事无巨细,他都料理得极有条理。冲锋陷阵,他不如我,但他想的比我更多,也比我更细。多少次战事危急,都是他出谋划策,助我脱离险境。”秦玉看着陈封,不知他这时为何会说起这些事,也不知如何回话,只得任由陈封说下去。“我没有虚报过他的战功,却也没有埋没他的功劳。他如今做到正六品武职都是他自己挣来的。”陈封叹了一口气,“可我从未令他身罹今日之险,他若有事,我无面目去见我父亲。我宁愿自己去冲锋陷阵,也不愿他去......”他似乎说不下去了。 秦玉道:“制司且放宽心,孝正身经战阵无数,更兼有众多亲兵护在身旁,定能化险为夷。制司身为三军主将,岂能以身犯险,临阵指挥也只有制司当得。” 陈肃率军冲入阵中,郑军缓了一口气,但楚军立时山呼海啸般涌来,又将郑军压得喘不过气来。陈肃抬头看时,周围已见不到一点缝隙,都是楚军身影。所幸这晴川平原地形不大,楚国大军无法全面展开,因此郑军还能抵挡一时,但楚军还有万余人马没有投入战场。陈肃知道,必须把楚军都拖进来。 已是申正时牌,两个时辰过去了,厮杀渐渐变成肉搏,陈肃、赵广、文越各率一军被分割包围。三人都已全身是伤,却仍在竭力拼杀。突然身后的郑营号角响起,陈肃的牙旗快速挥动,赵广、文越心领神会,一声令下,率兵士向陈肃处杀去。郑军突然变招,楚军有些措手不及,竟被他们冲出一阵,三支军马靠近了许多。若是他三人合兵一处,便可集中兵马突围。楚军变化也是极快,号角声起,众兵卒全力截杀,三人相距不过十余丈,但前进一步却已难如登天。 陈肃在阵中看到一员楚将正指挥兵卒包围三支郑军,知道这是楚军上将,若能斩将,或可搅乱楚军。看看相距只三十余步,那将又高居马上,无人遮挡,便将长枪横在马上,取下腰间弓,捻雕翎,搭鹊画,一箭射去,正中楚将面门,那将倒头撞下马去。郑军兵士见了,齐声欢呼,楚军震动,阵型便有些散乱,赵广、文越奋力向陈肃处杀来。三支牙旗越来越近,终于就要合在一处了。 楚军后军一万大军开始动了。兵马迅速分开、汇合,只片刻便排成鹤翼阵。两翼展动,向两侧包抄而来。这无疑是想要围歼郑军。 陈封早已知道,何璠定是想要吃掉自己全部兵马,是以他一直留着一万五千人马为后备,就是在等这个时刻,他不想让郑军跑掉。但陈封看到这一万后备兵马终于动了时,脸上却掠过一丝喜色。他一直在等的也是这个时刻。他终于等到了。郑国将士们终于顶到了这个时刻。 鹤翼阵的两翼包围已将合围,郑军的战鼓突然响起。鼓声密集激昂,如同奔腾的马蹄声。马蹄声随之从远处传来,同时传来的还有战马的嘶鸣和将士的喊杀声。 左右两侧各有一支骑军从远处原野尽头奔驰而来,将旗上都是一个“王”字,正是斗营王凤和房营王焕两支骑军。 战马如同烈火掠过原野,瞬间便到了眼前。骑士手中的骑兵弩开始放箭。密集的箭雨过后,外围的楚军兵卒已倒下许多。随即战马如同洪水涌入楚阵。刚围上来的楚军兵卒还没有对内圈的郑军开始绞杀,阵型便分崩离析。骑士们如虎入羊群一般,所到之处人命贱如蝼蚁,倒地的兵卒便再也不可能爬起。踩在身上的也许是敌人的马蹄,也许是战友的脚,此刻的身体卑贱如泥,也终将融入泥土。 再精锐的轻装步兵,在平原上面对骑兵也毫无抵抗之力。这已不是厮杀,而是屠杀。不到半个时辰,楚军已开始溃散,阵型不复存在。 看得这里,陈封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笑意。楚军本还有五千人马压阵,看到两翼郑军骑兵杀出的时候,他们便开始向前急进,准备投入战场。但步兵的速度怎么可能快得过骑兵,他们赶到阵前的时候,已见到有退回来的楚军兵卒。督阵的将领手起刀落,斩了一名溃兵。军令传下,督阵的兵卒又杀了十几个溃兵,但后面的溃兵像乌云一般卷了过来,没有人能挡住溃败了。大溃逃便这样开始了,楚军的纛旗被溃兵簇拥着,向北方逃去。 秦玉双膝跪地,跪向尸横遍野的战场:我们才是胜利者。他无法掩饰内心的震撼。虽自幼习读兵法,精研古之战例,钦慕“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儒将,但真正亲眼目睹如此惨烈的战阵厮杀却是生平第一次。无数人倒在这片原本充满生机的原野,原本的绿色山谷,此刻也变成死灰与腥红,但争战还是不能停止,天下一日不能一统,争战便一刻不能停息。 郑军骑兵仍在掩杀,步兵却已无力追击残敌,活下来的兵士和将领都瘫倒在地,就倒在无数尸体中间。陈肃与赵广、文越相互搀扶着走了回来,身上虽已伤痕累累,却幸而活了下来。此刻,只怕所有人都是同一个念头:幸好还活着。 夜幕降临时,王凤和王焕率骑兵回到军营。他们追杀了十余里,缴获许多粮草。楚军主将和溃兵向宿州逃去。这一夜,全军休息,整个军营似乎停顿了,只有收治伤兵的几个帐篷连夜忙碌着。次日,郑军开始清理战场,整顿部伍。这一役,郑军战死两千余人,伤两千余人,尚有战力的兵士不足七千人。战场之上楚军战死者五千余人,俘敌千余人,余者便不得而知了。清理战场又收缴许多粮草,与淮阴的通路已然打通,大军便不必再忧心粮草之事了。 陈封令明日休整一日。夜间安州军报到了,郑军大捷。原来安州何瑛处军马自得知郑军兵进应州时便连夜起兵回援,但安州城内张先却昼夜紧盯楚军动向。见他拔营便即出城,张先兵少,不敢直接进攻,只尾随楚军不时袭扰,楚军无法全速进军,一日只走三、四十里。一日后,张先得到陈封军令,便尾随楚军过了葱岭,到长亭发起攻击。杨显已占据长亭,与张先前后夹击,何瑛猝不及防,全军败退。去应州、宿州之路已被杨显截断,何瑛只得走小路退回楚境宁县。如今张先、杨显两军合一,正向晴川行来,预计明晚可到。于是陈封令全军再休整一日,又派人回应州探听战况。第二日晚张先、杨显军马到了,随后应州军报也到了,应州城已克。 周严、郭岩二人用秦玉之谋,昨日晚间遣三千兵士攻北城,两千兵士偷袭西城,西城果无防备,被郑军登上城头,打开城门。郑军又从背后攻击北城,北城也被攻克,郑军全军进城。但楚军却誓死不退,与郑军巷战,占据几个大宅及州衙抗击郑军。周严因应州本是郑地,不愿百姓受损过大,没有用火攻。是以直到今日午时才攻克楚军全部据点。楚军三千兵马全部战死,主将李固亦死于乱军之中。 陈封大喜,遣秦玉明日领兵五百押送一千余楚军俘虏并郑军伤兵至应州,待宿州收复后即放俘虏回楚。再命秦玉与周严率部一同赶回,只留郭岩镇守应州。与秦玉相约宿州城下会合。 次日,陈封率军取道宿州,三日方到。一路之上,斥候不断回报,楚军残兵陆续汇聚宿州,已聚集近两万兵马。何璠征集当地民夫加固城墙,打造守城器械,又向大户征粮,却不侵扰贫苦百姓。何璠自恃兵多,不怕被围,已遣兵马打通往寿州的粮道,似要作长久打算。 陈封到了宿州城下,在南城外十余里处安营,结三座营盘,深沟高垒,也不出战。如此两日,秦玉与周严率军赶到,黄梃也随军到了,他伤虽未愈,却已无大碍,坚持与周严一同赶来。 第2章 原上马如龙 (5) 此时全军集齐,有一万五千人马,对守军两万人也不相上下,况且三处大胜,士气正旺,全军将士皆跃跃欲试,只待再次打败楚军,收复失地。但陈封却一连数日没有下令攻城,甚至没有准备攻城器械,也没有召集诸将商议战法,他似乎已做好相持下去的准备。 陈封不愿攻城,也不能攻城。兵法云“五则攻之”,他现下的兵力实不足以攻城,一旦攻之不利,反会激起因几番兵败而低落的楚军士气。他只能再等等,再想想。他已遣人去淮阴催运粮草,又探明了楚军粮道。楚军粮道有重兵把守,若断其粮道便会引来守城大军救援,胜负难以预料。此时己方占据上风,陈封不愿冒险出击。 相持五日后,天降大雨,连续七日不停。运粮道路泥泞不堪,有的道路已被泥沙掩埋。粮草已有五日没有运到,军中存粮短缺,陈封命兵士冒雨抢修道路。这日晚间,秦玉冒雨来见陈封。 秦玉在军帐口脱下蓑衣蓑笠,与陈封见了礼,告了座。陈封未等秦玉开口已先呵呵笑道:“如此大雨,璧城不与孝正品茗,不与继先着旗,却来寻我?可惜军中不能饮酒,不然,定要与君共销一醉。” 秦玉哂道:“如此大雨,军中粮草难继,制司却有心思消遣于我,莫非制司已有破敌之策,安军之道?” 陈封仍笑道:“粮草之事不足虑,这雨两、三日内必停,那时道路修好,粮草自然供应得上。军中虽缺粮,这区区几日也还是够用。破敌之策我虽没有,但我料璧城此来,必是已替我谋划了。” 秦玉道:“破敌之策我确没有。何璠固守不出,以两万之众守此弹丸小城,却教我如何下手?我实无良策。只是我心中有个念头,不知如何,是以来跟制司商议。” 陈封笑容未敛:“哦?是何念头,说来听听。” 秦玉道:“连日大雨,道路难行。我军距淮阴只百余里,尚且粮草难继,那宿州距寿州三百余里,道路更是崎岖难行,岂非更为缺粮。何璠虽在宿州城中征粮,但他想将宿州收为楚地,便不能使百姓生出怨心,那便也不能强征。我军运粮容易,楚军却难,这实是良机。然我知道制司不愿断楚粮道,实因其兵多,战阵之上胜负难料。我也知何璠兵败之后厉兵秣马,只待再决胜负,只是未得良机。粮道至重,何璠岂能无备,是以不知如何是好,请制司赐教。” “我视你如孝正一般,你我私下闲话,便称我兄长就是。”陈封微微笑道:“你所言正是难决之处。我大军经此一役,已占胜势,淮南四州虽宿州未复,但何璠占此一隅,已难有作为。我只虑一着不慎,则满盘皆输。是以迟疑未动,实是不知何璠所思之事。我无以教璧城,反想请璧城教我。”陈封口气仍是轻松,末一句颇有揶揄之意。 秦玉全不理会,道:“我观何璠此次兵败,心中必有不甘,不愿轻易退兵,白白耗费许多钱粮、性命。固守宿州,待我军中有隙可乘,或国内有变,便可一举挽回颓势,再占我四州之地,此其一。何璠兵败不服,现下兵马亦多于我军,或想再战兄长而胜之,然亦未得其机,况兵败之后军心涣散,将士思归,若无法聚拢人心,提升士气,亦无胜算,是以俟机再动,此其二。然此皆细枝末节,”秦玉微微一顿,略一沉吟,接道:“玉以为,何璠不撤兵,必是虑及楚主以战败罪之。” 陈封脸上笑意顿敛,正襟危坐道:“璧城细细说来。” 秦玉见他如此肃穆,反而一笑道:“此皆是以玉之心度之,未必为实。只愿兄长兼听则明,玉挂一漏万,细微之处,还请兄长决之。” 陈封道:“璧城何必如此自谦,千秋万国,百万甲兵,尽在弟之胸中。我难决之事,正待弟为我决之。” 秦玉见他似是夸赞,又似是揶揄,也甚是无奈,只得苦笑道:“何璠一族见弃于楚主,何璠自谋淮安刺史一职,非为楚国收复国土,实为养兵蓄势,复起于庙堂。璠之所想,楚主岂能不知。璠私养五万大军,楚庙堂岂皆聋哑耳,只是何氏乃百年世族,门生故吏、族中子弟遍布楚国,轻易不能拔之。楚主虽非雄才大略,然自家权位,又岂能不保全。其宽容何璠养兵,又私自出兵攻我淮南,只作聋哑,一是不论何璠胜负,我大郑不能因此罪楚,二是只待何璠兵事不利,便可以此为罪名一举拔除何氏根基。此次何璠兵败,若是败退回寿州,正是其罪。其时楚主以罪论何氏,楚国士人无言回护何氏矣,此正是何璠所虑之事。” 陈封沉吟道:“弟所言极是,若如此,弟有何策应之?” 秦玉道:“何璠固守宿州不出,我又无后援。以今之势,若战,实无良策胜之。” 陈封道:“若战难胜,弟莫非有不战而退楚之策?” 秦玉道:“令何璠退兵,或可说之。兄长何不修书一封,晓以利害,再遣一能言之士说之。” 陈封道:“弟乃文学之士,又通晓楚国内情,便烦劳贤弟代我修书如何?” 秦玉叹气道:“兄长有命,玉自当应承,修书之事便不劳兄长挂心,但出使楚营的人选还需兄长细细思量。” 陈封目视秦玉,呵呵笑道:“以我观之,军中再无人可任其事,一事不烦二主,便请璧城一肩担之罢。” 两日后,大雨初歇,山野间绽放出无数的野花,漫山遍野,五色斑斓。雨后晴光方好,泥土出新,青草艾艾。秦玉身着靛青色圆领广袖襕衫,头戴青纱垂角幞头,只带两名亲兵步行来到宿州城下。一名亲兵上前高声喝道:“郑国使者请见乐平侯,烦请通报。”过不多时,吊桥缓缓落下,城门打开,一名年轻将领走出城来。 虽是雨后,城内的泥土路也甚是平整,只偶有马蹄坑、车辙印中留有积水。秦玉三人随着那年轻将领向城内走去。城墙下有一大片空地,原本似是校军场,现已围成军营,营内齐齐整整扎着一排又一排军帐,时有兵卒身影闪现,却无人喧哗。城中随处可见逡巡的兵卒,军容齐整,军纪严明。城中百姓如同往常一般做着该做的事,或担水,或劈柴,还有孩童在巷中玩耍,个个神态平和,见到兵卒也只是避开而已,全然不似正经历着战事。秦玉心中讶异:何璠果然长于治军,只短短数日,军容军纪已整肃一新,竟已看不出刚刚战败。且对百姓秋毫无犯,如此军队,其战力可想而知。 行不多时,土路变成了青石板。抬头看时,这一片小小的开阔地皆是青石板铺就,北侧一座三间门房,想来原本该是宿州州衙,现下便是何璠中军驻地了。 进了大门,秦玉随那年轻将领来到州衙正堂。堂内陈设似乎并未变动,正中一案一椅,上悬“明镜高悬”匾额,案上印盒、令签、惊堂木一应俱全,椅后一架四扇高山流水黄杨木屏风,屏风后想必该是后门了。堂内只有原本衙役站立的位置摆放了十六张交椅,便是众将会议的座位。椅后“肃静”、“回避”的立牌还在,只是却一个人影都没有。 那年轻将领引着秦玉进了正堂,只说了一句“先生请坐”便走到堂门口手按腰刀站立。秦玉看看堂内,只得走到东侧首位交椅前坐下,两名亲兵便站在秦玉身后。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突听堂后传来一声轻咳,秦玉抬头看时,见屏风后转出几个人来,中间一人五十多岁年纪,身材伟岸,相貌凛凛,身穿海棠红暗花团绣织锦交领宽袍,头戴峨冠,阔面广额,五绺长髯,顾盼而生威,不怒而慑人,使人一见不觉自惭形秽。秦玉便知此人必是何璠了。 何璠身前两人儒生打扮,身后两人却是武士,被四人簇拥着走到堂前。 秦玉站起身来,躬身施礼道:“郑国后学秦玉,拜见君侯。” 何璠在堂中案前站定,看着秦玉道:“先生此来,做说客否?” 秦玉道:“后学前来拜见君侯,一来是做信使,二来正是为做说客。” 何璠目光锐利,又有一丝疑惑,道:“秦玉?请问先生台甫,现居何职?” “不敢,草字璧城,”秦玉躬身道:“现居中军参军之职。” “中军参军?那是郑国七品武职罢。以先生之才,何苦委身于此?” “君侯谬赞,大郑之才,在人尽其用,不在品级高低。” 何璠叹道:“郑国处四战之地,却能如此强盛,正在于似先生这般大才层出不穷也。”说罢摆手请秦玉落座,他却不坐中堂,转身坐在西侧首位上。两名儒生依次坐在下首,两名武士站在身后。 秦玉从怀中取出书信,向前两步双手呈与何璠,道:“后学为信使,带来我家将军书信一封。” 何璠接过,秦玉这才后退坐下。何璠缓缓拆开信封,取出信来,只薄薄两页纸。展开来看,便见一笔端正钟王小楷: 郑国骑都尉、承宣郎陈封上启楚国乐平侯何公君侯阁下: 君侯远来,余未迎迓,诚惶诚恐之至。暮春之初,与君侯会与淮南盛景之地,何其幸哉。 君侯常怀悲悯,待淮南百姓如子民,不以余弱小而戮之。于此战胜负难分之际,余实感君侯大德。 余尝闻淮阴定临淄之时,汉高欲遣之而弗能;寄奴据长安之日,晋安欲罪之而不逮,皆拥兵之故耳。今君侯久居郑地,将士思归之心日切,何如早归故地,再整部曲,则天下不敢轻君侯也。若如此,实海内之幸哉。幸何如之。 陈封再拜 何璠看完,半晌无语,忽道:“先生请稍坐。”说罢竟起身,拿着那封信,出后堂去了。随从四人也皆随他出去,便连那年轻将领也随后跟出后堂。秦玉愕然。 这次秦玉没等太久,不到一刻时辰,那年轻将领便从后堂回来,向秦玉躬身道:“侯爷请先生后堂叙话。” 秦玉只得随他出后堂来到后院正房,两名亲兵却被请到厢房歇息。秦玉进得房来,那年轻将领便在房外将房门紧闭了。屋内还是没有人,秦玉只得站在桌旁等候。屋内正中挂着中堂山水、中联,堂上两张太师椅,房中摆着八仙桌,木墩,秦玉却无心留意,只疑惑何璠打的什么主意。 过了片刻,东首内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何璠走了出来。他已换了一身袍服,身穿皂青色锦袍,头戴束发紫金冠,将手一让说道:“璧城先生请坐,何某怠慢了。”二人分宾主坐下,又有亲兵送上茶来。亲兵退下后,屋内再无旁人,何璠才开口笑道:“先生信使的差事已经了了,还有说客的差事未完,不知先生有何说辞?” 秦玉也是微微笑道:“此间事君侯想必已想清楚了,何用秦玉来说。” 何璠道:“不然,何某屯重兵于宿州,吾弟亦手握两万精兵虎视淮阴。陈崇恩起兵不过区区两万,此刻兵马一万余耳。郑国北疆战事正酣,无余力南顾。陈崇恩却要吾退兵,此何故也?请先生教我。” 秦玉轻笑道:“君侯此明知故问也。君侯兵虽众却士气不振,居此一隅之地,欲图他方而有志难展。何瑛将军虽手握重兵却路途遥远,更兼有应州、安州所阻,欲与君侯会于郑地难于登天。此路兵马实不足虑。我大郑朝堂虽无力南顾,却也无后顾之忧。敢问君侯,阁下后方庙堂无忧乎?若楚军再败一阵,以此残兵如何振楚国朝纲。阁下若败,楚地尚有容身之地否?” 何璠沉吟不语,秦玉又道:“君侯治军严明,秦玉已亲眼所见。然纵如此,无地利、人和之势,君侯欲胜我郑军也非易事,君侯以为然否?此其一也。君侯此次出兵虽难取利,却也无大损伤,更令楚国朝野侧目,皆言能与郑一战者,唯君侯耳。是时君侯屯重兵于淮安,天下敬畏,何止楚国朝堂耳,岂能以一纸谕旨而令君侯弃此根本之地。君侯以为然否?此其二也。” 何璠凝神屏气,面色肃然,秦玉目不斜视,款款而言:“君侯久滞郑地,战事胶着,若有一日君侯陷于战事,不能轻易脱身,则后方谁能为君侯善保基业?以君侯之名声、威望、权势、韬略,无人可代也。君侯在,虽百万大军不敢觊觎淮安,君侯若不在,一纸诏书而无人敢抗。彼时君侯进退失据,玉不敢言也。岂不令天下有识之士扼腕叹息,岂不令楚国朝堂失一柱石。此其三也。” “君侯,秦玉非为郑国,实为君侯谋之,后学无状,言语粗鄙,虽有冒犯君侯虎威,然若有一、二分可取之处,请君侯恕秦玉之罪。” 何璠脸色舒缓,捻须笑道:“先生所言其实不然。何某为楚臣,淮安为楚地,何某一心只为大楚,此次出征亦是为楚国复取昔日失地,何某在阵前厮杀,又有何人图谋后方?何某无后顾之忧,又岂惧陈崇恩无名之辈。先生之言实谬之极矣。哈哈哈。”说罢竟大笑起来。 秦玉拱手道:“秦玉受教了。后学年轻识浅,不知天下之事,妄自揣测,致有虚妄之言,望君侯原宥。” 何璠道:“无妨。璧城虽年少,识见实有过人之处,他日若有难遂之处,不妨至淮安,何某岂是吝惜爵禄之人。” “君侯垂爱,秦玉愧不敢当。” “璧城且宽坐,吾已吩咐下去,备办酒宴。璧城可与我帐下文臣武将共谋一醉。何如?哈哈哈...” “谢君侯。” 三日之后,旭日初升之时,何璠率部伍大张旗鼓地撤兵了。陈封率五百人站在远处山巅之上,广布旗帜,击鼓相送。 第3章 雾月迷津渡 (1) 收复淮南失地的捷报三日后的早晨送到了政事堂。政事堂中只有崔言一人,其他人还未到。崔言昨夜当值,只睡了两个时辰,卯时初刚刚洗漱完毕就有书办送来各地奏报。一摞奏报大约二十几份,崔言一手拿着点心,一手随意翻看,一眼便看到“奏淮南郡应州、宿州收复事札”一行大字,烫着火漆的军报。崔言赶忙放下点心,取纸刀来挑开火漆,取出信札来。信札很厚,前几页大略叙述战事经过,后面详述每战伤亡人数,有功将士名单,并请旨班师期限,驻防文武官员交接等事。崔言合上信札,默谋片刻,心中已有了成算,再看其他奏报,再无大事,便吩咐书办,核算将士粮饷,伤亡抚恤诸事。 辰时初政事堂诸人陆续到了。尚书右丞蔡耸前些时日奉旨钦差关中巡查盐铁事,近日才回都交旨,仍回政事堂当值。又有中书舍人苏淮、许嵩、严预都到了,加上崔言共是八人,政事堂现任官员便全部到齐了。这也是极难得之事。 崔言待众人坐定,将淮南军报呈与方旭道:“相公,这是刚刚送来的军报,淮南大捷,尽复失地,请相公过目。” 方旭接了,一目十行看了一遍,便将奏报递与袁端,拊掌笑道:“甚好甚好,陈崇恩不负所望,全其功而未贪功,保土安民而罢干戈,此人胸有大略,非目光短浅之辈,前途不可限量。”说罢看着袁端。 此时袁端也已看完奏报,正要说话,忽有一书办进得堂来,见堂内八人正襟危坐,不禁一愣。众人见他进来便都不说话,那书办只得禀道:“禀相公,光禄寺少卿请见。” 袁端狠狠瞪了那书办一眼,语声却仍平心静气:“请他过一个时辰再来,现下我等有要事商议。若再有人来,都到巳时后再见。”那书办喏喏退出。袁端转过头来,脸色平静如水:“当前最要紧之事,是做好善后,理出条理来。淮南之事办得好,我等也好全力应对北疆战事。”说罢目视崔言。 按郑制,中书舍人之职只是预备宰相,为政事堂中职级最低的官员,品级为正五品,职责为处理政事堂中日常琐事,参赞政事,起草诏书。虽是中书省官员,但郑国三省合一,又有门下省封驳之权。常设四至六人,目下只有四人。崔言在四名中书舍人中最是勤勉,平日事无巨细,俱是亲力亲为,且条理清晰,做事谨慎,因此袁端知道他必已梳理出事情脉络。 果然崔言毫不迟疑,应声道:“目下最要紧之事,不外乎四点,其一,应州、宿州令、团练使出缺,是从其他州县调任还是在候补官员中补缺?这几处官缺极为要紧,若有战事便为前线,只怕许多人不愿赴任,便是愿赴任的,若是颟顸昏聩的,不要几年便将政事搞得一片糜烂。因此遴选官员当慎之又慎。其二,驻防兵马从何处调拨?是调禁军还是调厢军?禁军分派如今已是捉襟见肘,厢军战力不足,若是再起战事,只怕二州仍是难保。其三,出征将士粮饷,伤亡将士抚恤。这笔开销我已命书办算出,共需粟米一千五百石,钱十六万缗。这钱粮从哪里开支?其四,有功将士封赏。其余诸般细枝末节便不足虑,自可水到渠成。” 方旭微微点头,近年战事频仍,每一次战事之后要处理的事都纷繁杂乱,难得的是崔言在诸多琐事中捡重中之重理出头绪,其他小事崔言自能处置,也就不必劳心了。 见众人都未说话,崔言又道:“这第一事,只遴选继任官员即可,团练使必然由调动驻防兵马之主将担任。以言之见,二州令须在都中官员中遴选。候补官员没有为任地方的历练,这两处又是要紧所在,恐难胜其任,地方上官员调动来不及,官员离任,接任都要交接,拖延时日太久。因此在诸部寺、翰林院、国子监中选从七品、正八品官员,须肯做民政之事才好,若通兵事最好。言也曾留意过这般人才,现有三、四人有可用之处,相公空闲时可见一见。至于州丞、主簿之职倒可在候补官员中选一些愿在边疆为官者接任,历练两年便可升任州、县令,许多边疆州县正缺这等官员。” 方旭道:“默之有心了,便依你之言处置罢。子衡午后代我见见罢。若有其他举荐之人,也一并见见。” 张铨点头称是。 崔言道:“兵马之事,言以为可调厢军驻防。陈崇恩此次出征极有分寸,既收失地,又未启衅端。我可遣使出使楚国,斥其背盟,再重结盟好,可保淮南三、五年内再无战事。” 袁端道:“调厢军驻防虽可,却须每年轮换。厢军本是本土守土之兵,背井离乡日久恐生变乱。也要在淮南招募新军,当在三年之后全用本土之厢军驻守。此外,即使无战事,淮南之地也不可无禁军,却也不需多,只调一营兵马驻守淮阴即可。此事重楼去办,与兵部协商调何处禁军与厢军驻守。” 蔡耸拱手称是。 方旭道:“遣使之事可行,只是以何人为使需仔细斟酌,这事不是小事,需选一个稳妥之人才好。淡墨公可有适合人选?” 袁端略一思索道:“倒是有三、二个人选,我却需先见见才知适合与否。到时再禀与青篱公罢。” 方旭点头道:“些许小事有淡墨公,我又何须劳神。此事便托付淡墨公了。” 待众人静了下来,崔言方接道:“这第三事钱粮之事最是难办。粮米之事好办,去岁天下大熟,这些许粮米只教商州、徐州支应便可。银钱之事却难。现今库中存银三十七万两,钱七十五万贯。按说足以支应陈崇恩军马,然北疆十万禁军,八万厢军激战正酣,是最紧要所在。若是河北索要饷银,这些许库银只怕难为无米之炊。” 袁端道:“饷银先从户部国库中支应。出征将士不发饷银,伤亡将士不发抚恤,如何教人卖命,那以后得仗就不用打了。北疆之事再议。默之可先与户部通个消息,近日可有大宗税银入库。若无进账,再让陆锦言找我。” 崔言称是。 张铨道:“年初各地的税银都已陆续进都,实是去岁拉下的饥荒过多,银钱在库中还未焐热便花得七七八八了,只怕一时间难有大宗进账了。但重楼刚从关中巡查盐铁回都,关中天府之国,民间颇为殷实,只怕这银钱缺口要落在重楼身上了。” 蔡耸笑道:“人言子衡乃是我大郑之桑弘羊,今日始信其言不虚。”说罢又正容道:“关中盐铁之事我已具札上奏。西安府咸阳、蓝田、蒲州、洛州、永寿、武州六州县涉盐铁税银侵贪之事,府县官员拘拿三十三员。我已在关中鞫问,现已全部押解回都,各官员祖籍、官署家产俱已看管起来。除官员外还有三十余吏员也涉事羁押在狱。这些蠹虫涉及侵贪盐铁税钱一百万贯有余,只是刑部还在鞫问,若要追回银钱尚需时日。” 方旭道:“是了,我见过你那奏札,只是尚未定案,便未曾留意,如今想起,却是子衡有心。” 袁端拍案道:“此事不能再等了,再拖下去问成疑案便不知何时才能结案。青篱公掌总,我去过问刑部鞫问,再汇同大理寺共审此案。务求尽快结案,把这些禄贼的家产俱都抄了。青篱公以为如何?” 方旭道:“好,那便有劳宜直了。” 方旭喝了一口茶,对崔言道:“默之,你再说说封赏之事。” 崔言应道:“是。封赏之事历来由政事堂草拟,报圣上钦定。我以为,淮南战事规模不大,不宜过于封赏,各级有功将弁加半级爵禄即可。只是杨继先本是戴罪之身,又立有大功,他本非禁军,封赏之事还需另议。” 方旭道:“默之以为该如何?” 崔言道:“杨继先本是正七品钤辖使,此次功过相抵,可调入禁军任正七品观察使。品级虽未升,然从厢军调入禁军,也可算高升了。他此次立功,陈崇恩必欲留他在帐下听用,便调他入龙骧军左骁卫,也遂了陈崇恩之意。” 方旭点头道:“宜直以为如何?” 袁端道:“虎贲军卢象山统兵镇汉中已有三载,与西蜀屡有交锋,兵将折损颇多。向日曾在书信中言道军中缺少军官。我意不若调杨继先入虎贲军任观察使,于前线当战事才能多历练,升迁也更快些,岂不合意。” 方旭点头道:“也好,杨继先有勇有谋,入虎贲军正有用武之地。若是数年间历练出来,也是为我大郑添一员虎将。”又转头对崔言道:“此事便这般了,默之可先草拟出来,我与宜直再呈奏圣上。” 张铨忽站起来说道:“相公,我这里有一份奏疏,是侍御史胡震弹劾陈崇恩交通敌国,卖放敌军。因昨日呈上来时时辰已晚,两位相公不在政事堂,又因兹事体大,我便压了下来。今日再呈与相公。”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疏来呈与方旭。又道:“胡震言陈崇恩与敌书信往来,必有私相授受;楚军撤军之时,陈崇恩非但不追敌,反击鼓相送,必有通敌叛国之事。因昨日战报未到,个中情由不明,今日事体已明,请相公决断便了。” 方旭嘿嘿冷笑道:“书生浅见,疏不知陈崇恩此举正合战略,非有大智慧者不能为也。如此弹章,实在不值一驳,打回御史台,着御史中丞申斥也就是了。” 此时崔言已草拟好几道诏书,用嘴吹干墨痕,双手呈与方旭,后退两步道:“相公,职下有一事当禀明相公。” 方旭、袁端见他如此郑重,也不觉讶异。 崔言道:“昨夜是言当值,至戌时,圣上遣内侍押班成不知来传诏,诏令少府少监徐敏升任御史中丞。言依制封驳,未予草诏。言请成押班转奏圣上,徐敏私德有亏,政绩不显,陡以从四品少府少监骤升从三品大员于制不符,于理不通。况御史中丞总览言官,乃朝中重臣,须德才兼备者方可任之。徐敏外放东昌守之时,政声糜废,官吏贪墨之事不绝于耳,致有私通仆妇,侵夺妹夫家产之事。其时弹劾奏札积简充栋,圣上俱以查无实据为由留中不发,后又左迁入都中,理政少府二年,内廷开支骤增,各项杂费每年逾百万贯之多。台谏官员各有奏札言其事,圣上皆不闻不问。如今府库空虚,其不为无咎,如此之人岂可充任御史中丞这等要职,崔言实不敢奉诏。” 方旭、袁端二人对视一眼,俱都默然。徐敏之为人媚上欺下、贪财揽权朝野皆知,其本为进士出身,任经筵侍讲之时为当今宠信,外放为地方官,虽无政绩,却能屡屡高升,短短四年之间便从七品州令升任一府太守,又在弹章充栋、谤议满天之时回都升任少府少监。其时政事堂便是方、袁二人主政,只因少府之职虽高,职责却只是内库银钱账目与皇室日常开支,于朝局影响不大,便没有过多干涉。不想现下当今却要他任御史中丞之职,其中只怕另有深意。 御史中丞为御史台堂官副手,但当今怠政十年,各衙门主官空缺极多,中书令、门下侍中、尚书令自十年前便不再常设,御史台堂官御史大夫也是空缺八年之久,因此御史中丞便成为御史台实际的堂官。现任御史中丞郭信为官刚正不阿、清廉自守、谏议有据、政声甚隆,却不知当今要如何安之。方、袁二人一时揣摩不透当今的心思,便不肯轻易开口。 有顷,方旭方才缓缓说道:“默之所言不差。圣上之意我等不知,如此重大之事岂能草草行事,待我等面见圣上之后再做分晓。” 袁端位份在方旭之后,终不便抢先说话,见方旭如此圆滑,便按捺不住,拍案道:“默之此举合乎规制,有何不可?徐敏之辈岂能充任御史中丞,若如此,要我等还有何用?你有封驳之权,你驳了便罢,你若不驳,诏书到了我这里,我也绝不附属。” 按郑制,为政之事、官员任免的诏书须由中书舍人草诏,宰相附属,再上呈皇帝用印,再颁给六部施行。其间缺少任何一个环节,诏书都不能施行。袁端如此说,自是支持崔言了。也是正告政事堂其他几位自己的态度了。 第3章 雾月迷津渡 (2) 郑延佑七年五月二十,陈封班师回到梁都。张铨、崔言率文武官员数十人于南熏门外十里之城南厢郊迎王师。礼部、鸿胪寺主持郊迎之礼,羽林卫、金吾卫沿驿道布防。仪礼规模不大,毕竟于郑这不算大战。鸿胪寺少卿于仪礼之上宣读御敕,加封陈封从四品轻车都尉爵,其余将弁各有恩赏。按礼制班师之日兵将不得入城,仪礼过后陈封率部回城东左骁卫蟠石大营休整。 次日卯正,陈封入城至政事堂。这也是礼制,只为交还统兵虎符。诸事已毕,陈封方才安坐细述战事经过。 其时已入夏,卯时已天光大亮,旭日初升,政事堂东西两侧的窗扇都已打开,里侧换上蒙着轻纱的窗屉。屋内清风徐徐,凉爽宜人,书案上大赤铜螭耳盘龙纹香炉中焚着香,香烟袅袅悠悠飘往窗外。方旭、袁端、张铨、蔡耸、崔言、许嵩各自安坐,陈封敬陪末席。 待陈封说完战事,方旭说道:“我等早已议过,你这一战打得极好,可谓全胜之功,更好的是没有贪功追敌,更没有攻掠楚地,未再开战衅之端。前日我遣楚使节书札回报,已与楚主签订盟好之约,南疆无事,军民得以休养生息,北疆之事方可全力以赴。此实是崇恩一份大功。” 陈封恭恭敬敬道:“方相公何其谬赞,陈封有何能为,不过上托圣上洪福,诸位相公筹谋,下赖同僚襄助,将士用命,侥幸御敌于国门之外耳,何敢言功?天下之事,皆诸相公从中调停摆布,相公运筹皆为国谋,陈封敢不效死以报国恩。” 方旭点头道:“你有此心,实是我大郑幸事。崇恩年富力强,乃是我大郑年轻将军中之翘楚,来日定可辅佐太子平定天下,一统江山。”说罢微微一顿,袁端却看了方旭一眼,似是诧异一向出言谨慎的方旭今天怎么会说出这样话来。方旭却并未察觉,又接道:“以你今日之功,若升任指挥使也是当得的,只是国家制度如此,此时升迁只怕难以服众。幸而立功时机尚多,待你再立新功,我等必表奏你高升。” 陈封已惶恐得站了起来,深深一揖道:“相公,陈封些许微功何足挂齿,与前辈将军实不敢同日而语。封之愿,惟报效国家耳,个人功业不敢挂心。我大郑平定天下之时,封愿为前部一小卒,马革裹尸,血洒疆场,封不敢避也。” 方旭道:“崇恩快快请起。我知你本意非为升官,然赏功罚罪乃国家制度,现下又是用人之际,正缺你这等有勇有谋的武将。你只安心兵事,前途之事我等自会代你谋划。”说罢看着案上赤铜更漏道:“圣上召你辰正觐见,现下还有两刻时辰,你这便去吧。多候一时,也是恭敬之意。” 陈封垂手称是,又一一揖别政事堂诸人,才出了政事堂。崔言唤了一名小黄门为他领路,陈封便随那小黄门出了政事堂院门。 出了政事堂,顺夹道向北行,出左银台门是一条宽约三丈的长长的甬道,甬道北边便是内廷了。向西走十余步便是宣佑门,门前站立两名羽林卫军士。那小黄门走上前去,出示政事堂腰牌,两名军士又看了陈封一眼,这才放他们通行。 进了宣佑门行不多远,便见西侧有一道仪门,穿过仪门便是一处庭院,一间五楹大殿,两排厢房,却不见一人。那小黄门只顾往前走,陈封只得跟随,又穿过一道角门,进入又一处庭院。 正面一座庑殿顶五楹大殿高高耸立,两侧各五间厢房,皆是青墙红窗绿瓦,院中山石树木尽有,正有一群内侍在洒扫庭除。这便是当今皇帝的寝宫紫宸殿了。 见他二人进来,一名穿着七品服色的内侍走了过来,问那小黄门道:“这人是谁?”尖尖的嗓音有如鸮叫。 小黄门垂手恭敬答道:“禀押班,这是龙骧军左骁卫都统制使陈封。圣上召见,前来候见。” 那内侍押班看了陈封一眼道:“圣上正洗漱,你在那里候着罢。”说着指了指正殿台阶下方。 陈封拱手道:“多谢。”便走到台阶下方恭敬候立。那小黄门也便退出庭院。 候不多时,正殿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名穿着灰色麻袍的内侍端着铜盆走了出来。旁边小内侍见了,赶忙接过铜盆,转身去角落里倒掉盆中水。 那内侍高高站在台阶上等着,转头看到陈封,陈封也已认出这便是内侍副都知洪福。洪福没有理会陈封,接过铜盆转身又进了大殿,却没有关上殿门。过了片刻,洪福又走出殿来,站在台阶上问道:“你是陈封?” 陈封垂首道:“是。” “圣上召见,随我来罢。” “是。”陈封拾步上阶,跟着洪福进了大殿,又向东首穿过两道门进了内堂。陈封一路没敢抬头,只见地上青森森的石板被水洗的泛着油光。 陈封低着头,按礼制不敢抬头,也不知向哪方施礼,正踟蹰间忽听右首边有人一声清咳,陈封忙转向右首,便见一只脚趿着青色布鞋垂在榻边,心知这必是当今皇帝了,忙整束衣冠,撩袍角跪了下去,口中呼道:“臣禁军龙骧军左骁卫都统制使轻车都尉陈封拜见圣上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说罢重重叩下头去,连叩三下,伏在地上。这时便听到一个略带苍老,却又敦厚温润的声音响起:“免礼,起来吧。” 陈封站起身来,仍垂手恭立。洪福拿过一个木墩放在他身侧,那苍老的声音道:“坐罢。” 陈封道:“谢陛下。”撩袍浅浅坐下。 皇帝的声音又道:“抬起头来。” 陈封微微抬起头。这才看到这位郑国当今皇帝。这不是陈封第一次见到郑帝,但以往只是在大朝会时远远见过,这般近的却是第一次。这是一位有些发福的老人,大约六十岁年纪,头发胡须皆是黑中泛白,脸上皮肤红润,皱纹不多,一见仿如四十岁出头样子,神色也是极有精神。头上戴了极简单的青纱软角幞头,身上穿了一件石青直地纳纱富贵团绣长袍,腰间束着汉白玉四瓦米黄丝带,坐在南窗下一张丈余长的大榻上,一腿盘在榻上,一腿垂于榻下,左臂拄在榻上小案上,案上摆着文房四宝,还有几份奏札。陈封不敢再看,只垂首低眼恭听。 “陈崇恩,嗯,这字取得甚好,是谁取的?”郑帝的声音似带着微微笑意。 “回陛下,是臣父取的,只为世受陛下隆恩,却无以为报。” “噢?你父亲是?” “臣父名宽,大曜五年起任禁军六品防御使,于大曜十三年登州之战中受伤,残一腿。蒙陛下恩典,以从五品职衔归家荣养,又恩荫一子入仕从军,臣得以从八品屯田使之职入禁军。陛下之恩臣父无以为报,每对臣言,要臣以身许国,报陛下大恩。” “嗯,原来是忠臣良将之后,你是临颍人?如今高堂都在祖籍?身体可还康健?你不必拘谨,如今我年事已高,于军国大事已不甚在意,便全交由宰相们处置了。我已有许久未单独接见外臣,今日只与你拉拉家常,说说你家里事而已。” 听郑帝用了“我”而未用“朕”,一付闲聊之意,陈封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放松了些。答道:“是,托圣上洪福,臣父母身体颇为康健,如今皆在祖籍临颍,家中有几亩薄田,生计颇过得去。臣兄弟三人,臣为长,兄弟二人亦在家中,二弟务农,三弟读书。三弟年方十五,自幼喜读诗书,才思颇为敏捷,因不愿习武,只愿读书,盼日后在科场上挣得个功名,报效国家。”略顿一顿又道:“臣有一子一女,子十岁,女年方五岁。臣妻杨氏在家中上奉双亲,下育子女,臣独身一人赁居都中,五年前纳了一房妾室,打理臣居所,料理臣起居,臣也可一门心思投付军中。” 郑帝语带笑意道:“家中无后顾之忧,前方自可全心杀敌,你之家人皆可谓有功于国,你之妻更有大功。如此贤妻本当加封诰命,显耀门楣,只是你如今品级略低,待你再立大功之日,朕自当为你封妻荫子。” 陈封在墩上欠身拱手道:“谢陛下恩典,臣自当舍身忘死,为国效命。” 郑帝摆一摆手道:“你此次立功回都,政事堂议封赏之时,是要升你为指挥使的,是朕压了下来。”说罢看了陈封一眼,陈封一愣,又觉郑帝不知不觉换了“朕”字,却又成了奏对格局。 郑帝知此事陈封无法接话,遂又接道:“朕不愿你升这个指挥使是因你年轻,资历尚浅,骤升高位,恐惹物议,于你的前程只怕不是好事。” 陈封略一思忖便已明白郑帝所言不谬,郑国军制,指挥使虽只是从四品武官,且多以文臣充任,却是一军十万兵马的掌管者,乃是从军出征可独当一面的高级将领。 禁军指挥使是郑国第四级别的武官,定员八人,每军两人,如今实授只有四人。以他三十多岁年纪,淮南战事这般不甚大的功绩,升任禁军指挥使,必会引来无数嫉妒的目光,那时谤讪缠身,想再进一步只怕比登天还难。想明白这点,不禁对郑帝生出感恩之心,遂拱手道:“陛下宅心仁厚,于陈封天高地厚之恩,臣实愧不敢当。” 郑帝呵呵笑道:“你明白这点,日后必大有进益。还有一点,指挥使虽可统兵出征,平日却不带兵练兵。朕知你长于练兵、治兵,还想你多带几年兵,为朕练出一支战无不胜的铁军。况且,你带兵时日不长,于军中威信不着,此时升迁高位,军中将士必有不服,日后统大军出征,他营军将岂能甘心听命于你。” 陈封只觉后背冷汗直流,道:“听陛下之言,胜于臣从军十年多矣,臣谢陛下教诲。” 郑帝道:“是以你多带兵,在军中广树威德,日后资历深些,多立战功,区区指挥使又岂在话下。你年富力强,朕还指望你将来统驭大军,平定南北,一统江山。朕实盼望能看到这一日。” 陈封道:“陛下对臣之期许如此之高,臣实不胜惶恐,又恐才智不足,有负陛下圣恩。臣必庶竭驽钝,鞠躬尽瘁,以报陛下于万一。” 郑帝点头道:“嗯,你有这番心意是极好的,徐太保是我登基之后升任的统制、都统制,他在这个位置上做了十余年,龙骧、虎贲、熊飞、金吾卫各处调动,各军都极熟悉,在军中极有威望,是以统兵征战无往不利,指挥兵将如臂使指,这便是在军中历练的好处。也因如此,徐太保后来才能青云直上,直做到我大郑禁军都宣抚使一职。”这徐太保便是当今郑国武官第一人,官封禁军都宣抚使的徐云徐冲之,更是加封太子太保衔。 都宣抚使是郑国武官最高职衔,却也只是正三品,但太子太保却是从一品,乃是当今郑国极少的品级,是以朝野皆称徐云为徐太保。 陈封道:“是,徐太保乃是我大郑之柱石,更是我辈武人之楷模,臣自当效法徐太保,为国尽忠......” 他还未说完,郑帝便打断他:“我要你似徐太保般在军中历练,却并非要你学他,徐太保忠于国事,勤于王事,多年来南征北讨,劳累过甚,却从不念及自身,如此大公之人,古之少有,然于一统天下又有何用处。忠心许国固然是好的,然多年来只能固守城池,不能开疆拓土,终究是稍逊一筹。我要你日后胜于徐太保,为大郑开疆拓土,扫清海内,方遂我愿。如何做到这些,回去后你再细细想想。” 陈封欠身道:“是,陛下之言,容臣细细品味。陛下雄才大略,臣自是誓死相随。” 郑帝站起身来,舒展一下筋骨,在屋内缓缓踱步,陈封的目光随着郑帝的身影移动,这才看清这屋内的陈设。 这是紫宸殿最东侧的一间,屋内南侧窗下便是那张丈余长的大榻;东边靠墙是两个紫檀大柜,四个大黄花梨书架,书架上摆满书卷,间或陈着金玉瓷器,东侧正中摆着一张大书案,一张龙椅,皆是紫檀所制,上方悬着一方紫框白地匾额,四个颜体楷书大字“垂拱无为”;地中央放着一尊一人多高的赤铜饕餮纹龙首香炉,炉内却并未焚香;北边是重重帷幕隔开,后面似是冬天用的暖阁。屋内陈设颇为简单,与朝中传言当今奢侈淫靡以致不理朝政似并不相符。 郑帝踱了回来,站在榻旁,背对着陈封道:“这大郑江山朕是承自祖上,然陇右、关中、汉中,乃至东海皆是在朕的手上打下来的,朕总盼着有朝一日能亲眼看到我大郑一统天下,朕这个皇帝才能名副其实君临天下。然朕年事已高,近年来精神已有些不济,便疏于了政事。太子又太年轻,全然不通政事,朕想着相公们筹谋于内,将军们用命于外,国事便不至于荒废。不想这些年非但寸土未得,反数败于北燕,国事更是左右支绌,已见艰难。朕心未老,惟有寄心于你等年轻一辈。老臣们尸位素餐,难有振作,然朕观之甚久,年轻一代却多是平庸无能之辈,更是难堪大用。只你陈崇恩甚得朕心,才具韬略在年轻一辈中皆是出类拔萃之选,日后朕再为你选几个文臣武将辅佐你,你便为朕开疆拓土,征伐天下,如何?” 陈封早已长跪在地,泪流满面。哽咽道:“陛下托臣以国事,臣敢不以身许国。请陛下宽心,自今日始,臣只知有国有陛下,不知有己有他人,若有负此心、有负陛下,臣必死无葬身之地。” 郑帝回过身看着陈封道:“你这便下去罢,朕已命人去你家乡,于你家附近选良田千亩赐与你。” “臣谢陛下隆恩。” 第3章 雾月迷津渡 (3) 一连几日陈封都不得清闲,拜访赵具府邸,为杨显饯行,又是亲朋故旧为他接风庆功,又是昔日僚属与他欢聚畅饮,足忙了十余日才歇下来。军营中事也不甚管,都是陈肃打理。郑国禁军每年春招募新兵,统交熊飞军操练,三月后才分拨各卫各营。经淮南一役,龙骧军左骁卫伤亡将士七千余人,伤愈归营的有两千余人,是以需补充五千余新兵。这几日陈肃与秦玉也是忙的不可开交,新兵要再甄选,再补入各营,老兵休整之时,新兵仍要操练,骑兵又不可在新兵中补,只在其他营中选通骑射者补入,也仍要勤加练习。朝廷拨给钱粮,也需他二人一一分派;阵亡将士的抚恤,又要一一核对籍贯,为防地方官员中饱私囊,又要遣人一一送到各州县其家人手中。各种事繁琐杂乱,却又必须他二人亲力亲为,任何一点小疏漏都可能影响全军士气。陈肃是做老了这些事的,也还有条不紊,秦玉却是第一次,每日焦头烂额,不胜其烦,却也无可奈何。 时交六月,天气已炎热难耐,陈肃、秦玉二人终于稍稍清闲了些。这日酉时,二人如约来到陈封宅子。这是三人回都后首次相聚,自是畅饮不休。待夜阑之后,眼花耳热之时,祝氏、使女、家人都已遣退,陈封离席站起,踱步至这花厅门口,院内灯火俱灭,阒无人声。 夜阑人静,暑意稍减,只见空中新月一弯,却又隐入云中。陈封轻轻掩上门,又回到桌旁坐下。陈肃、秦玉知他有事要说,便也放下杯箸。 陈封压低声音道:“那日觐见之后,我每日思索当今那番话,只是不得要领。那日晚间我又拜会赵练才,赵都司言道,当今年老倦政,如今又压我官位,不知是何用意,太子英明睿智,只是不得秉政,若太子秉政,我方得大展拳脚。又言朝中百官多愿太子秉政,只是当今每以太子年轻,不得历练为由推脱,却每日只教太子读书,勿理政事,如何得以历练。这几日我每每思之却不得其意,今日说与二位兄弟,盼二位兄弟解我心头忧疑。” 陈肃举起酒杯,轻呷一口,却不说话。秦玉微微哂道:“兄长哪里是不解当今与赵都司话中之意,只是不知该如何抉择罢了。” 陈封一惊,直直看着秦玉道:“兄弟此话何意?我委实不解。” 秦玉低声道:“当今与赵都司话中之意再明白不过,这二人知兄长你武人出身,若是说不明白,怕你难解其中之意。” 陈封道:“璧城说的不错,为兄我十余年与兵革为伍,如何解得朝中文官的心思,若是胡乱猜疑,又恐惹出事来,兄弟你正可为我解惑。” 秦玉道:“赵都司之意自是要兄长辅佐太子,如今太子身边已聚起许多重臣,辅佐太子,便是要与这些人为伍了。至于当今压兄长官位一事,只怕有几层深意在其中。” 陈封道:“哦?当今有何深意?” 秦玉道:“其一便如当今所言,恐兄长你少年高位,惹人猜忌,资历不深,威望不足;其二,当今重兄长乃是因兄长长于带兵,若兄长升任指挥使,便不能再带兵,于当今便没有那般大用处了;其三,当今压兄长官位,便是要太子身边的人不疑兄长,兄长便可多为当今探听消息了。”, 陈封道:“我本是郑国臣子,圣上要我做事,我岂能抗旨不遵,又为何生出这许多事来?” 秦玉冷笑道:“兄长,如今朝堂之上,有多少二心之臣,当今若不笼络你,又如何能信你?” 陈封仍有些犹疑:“当今使出这许多手段来,莫非只为笼络我?” 秦玉道:“当今表面压你官位,暗地里却赐你良田千亩,这不是笼络又是何事?当今之意便是要兄长你不要辅佐太子,只有辅佐当今圣上方可功成名就。” 陈封道:“当今与太子难道不睦么?” 秦玉道:“自古以来,皇帝与太子表面父子君臣,实则争权夺利,何况所争之权乃天下至尊之权。”他的声音压得极低,陈封却听得不啻一声惊雷。 陈封何尝不明白此中道理,只是往日不敢细思,今日听得秦玉亲口说出,与往日所思详加印证,心中如何不震惊。 陈肃道:“璧城所言乃是至理,只是我兄弟平日忙于兵事,于政事上不大理会,今日璧城何不剖析一番以佐酒。” 陈封道:“不错,璧城文学之士,于政事上见得通透,今日酒后醉话,明日便尽抛脑后了。来来来。”说罢举杯,三人共饮了一杯。 秦玉道:“今日所言之事若传了出去,立时便是灭族之祸,我与二位兄长相处时日虽短,二位待我却情同骨肉,我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罢又饮一杯,陈封、陈肃也陪了一杯。 秦玉压低声音,缓缓说道:“当今登基已三十三年,初时振作有为,励精图治。与民休养生息,减免赋税,兵事上变革军制,改府兵为禁军募兵,厢军府兵。初时置禁军二十万,直至目下禁军已达四十万之众。严明军纪,勤练战阵,以致禁军初成之时天下望风披靡,我大郑遂成天下第一强国。楚国结盟、越国称臣、西蜀远遁,只北燕与北代勾结抗我天兵,方可得免。眼见我大郑只待时机成熟便可略地灭国,一统山河,然十二年前,当今率军与燕代联军战于太原,在乱军之中被流矢射中大腿,只得撤军。不想这箭伤久治不愈,朝政便耽搁了。皆因彼时,朝政大事政事堂还需禀奏当今方可用印施行。当今病体沉疴之时,如何能及时处置政事,这便使得政事、军事一拖再拖,国势便每况愈下。燕国、楚国乘势崛起,以致今日,楚国已可与我大郑并驾齐驱,燕国国力虽不如我,兵马战力却胜于我国。” 陈封道:“不错,近五年,我大郑已数败于北燕,欲求一胜而难得。三年前,我率军被围,并未获胜,只率众突出重围,使兵士性命得以保全而已,便因功升为都统制使。若是十五年前,这些许微劳只能免罪罢了。” 秦玉道:“时势易也。当日当今伤了两年余方稍痊愈,却自此怠慢了朝政。当今又变革政事堂,昔年相公们都是一品、二品位极人臣,改制后三省与御史台不再设主官,而以左右仆射、中书侍郎、门下侍郎、御史中丞主政。自此相公们便皆是三品了。即便加大学士衔也不过正二品,比以往是大大不如了。相公们品级是降了,权柄却比以往大了许多,诸多政事便可自作主张,自行处置。当今便深居后宫,不再上朝。” 陈肃道:“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若是官居极品又把持朝政,只怕便会生出权臣来,当今又怎能安心居于后宫?” 秦玉道:“正是,当今毕竟英明,因此近十年来,我大郑国力虽未壮大,却也并未衰颓过甚,也未有权奸巨蠹祸国殃民。”秦玉略顿一顿,接道:“十年前是大曜十二年,其时当今病体初愈,不再理政,群臣便上疏奏请立太子。上疏凡十余道,当今皆留中不发。后群臣不懈,疏议不绝,当今不得不议立太子。其时当今膝下只有一子,年方十岁,封许王。当今言许王非嫡子,尚年幼,皇后又正当盛年,尚能生育,待有嫡子后再立太子不迟。群臣无言以对,此事就此便撂下了。三年后,当今又添皇子,却皆非嫡子,皇后又一病薨逝,当今不再立皇后,群臣复议立太子之事,当今却不过,只得立许王为太子,次年便改元延佑。” “待太子长到十六岁后,当今仍不理政,群臣便奏请太子当国。此次当今却不理会群臣,只说太子年轻,不通政务。此事便压了下来,至今已四年矣。其间群臣数次奏请太子学习政务,并不提理政,当今仍是不理。延佑五年十月,先太宗文皇帝忌辰,太子代当今祭祀太庙,因太子祭礼仪程有误,致使误了正祭时辰,当今大怒,下诏政事堂废太子,方东阳、袁宜直封驳诏书,不敢奉诏。当今怒气不减,数次威压政事堂,朝中百余位大臣上疏为太子求情,当今这才稍息怒气,敕命太子闭门读书一年,无旨意不得出门,此事才得以平息。” 陈封道:“这事我知晓,当时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我等武人私下论及,都道太子必不能免。不想终于大事化小。” 秦玉道:“但经此事,太子必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自古被废太子无一人得善终,太子如何不知。君臣父子之间必然不复昔日之情。” 陈封道:“原来如此,当日虽知此事,却未思及至此。” 秦玉道:“现今太子已年过二十,已行过冠礼,却非但不能理政,便是政事历练也全然没有,当今只教太子读书,他事一概不提,却不想朝中文武官员拥戴太子理政者已不在少数。都宣抚使徐云加太子太保衔,自是与太子往来甚密,只怕也是拥立太子者。当今心中或也明了。熊飞军都指挥使有拱卫梁都之责,却不想也属意于太子,这只怕当今便不知晓了。若是知晓此事,当今却要寝食难安了。” 陈封与陈肃对视一眼,陈封道:“兄弟说得极是,当今虽不理朝政,只怕耳目也还清明,朝中之事又怎会全然不知。” 秦玉道:“朝中这许多大臣拥戴太子,当今知晓如何不心惊,这些年有意打压太子只怕也是为此。古来争大位以子谋父之事屡见不鲜,只是自恃手握熊飞军、金吾卫、羽林卫三支重兵护卫,方才隐忍不发而已。金吾卫都统制洪庆、羽林卫都统制王栻皆是当今心腹,熊飞军赵练才原本是当今昔日爱将,却不知为何保了太子,若不是赵都司为拉拢兄长说出那番话,又有谁知他真实心意。” 陈封道:“赵都司于我有举荐之恩,我本该从他之言,只是圣上恩厚,况我陈家世受郑恩,食郑之禄,若从赵都司,岂不是不忠?” 秦玉知他只是堂皇之言,实是权衡实力、利益而已。却不说破:“赵都司正是因对兄长有举荐之恩,当今又压了兄长官位,对此事十拿九稳,这才对兄长明言。却不知兄长权权报国之心。” 陈封道:“正是,这才令我两难。望贤弟教我。” 秦玉道:“兄长莫急,听我慢慢说。年初北燕犯境,徐太保率大军驻扎北境已有三月有余,此间两国交兵十余次,互有胜负,大势尚能抵敌得住。然北军不耐暑热,近日必将退兵,不需一月,徐太保便可班师,彼时朝堂之上必有一番争斗。” 陈封道:“哦?这又是从何说起。” 秦玉道:“前几日,朝中出了一件小事,不知兄长可曾留意?” 陈封道:“是何事?” 秦玉道:“大约一月之前,当今传诏政事堂擢升少府少监徐敏为御史中丞,却为中书舍人崔言封驳。” 陈封道:“嗯,略有耳闻,却未留心。”秦玉道:“此中有大关键。后当今数次传诏擢升徐敏,崔中书数次封驳,更有两次内侍都知趁崔中书不当值的夜里传诏,却为当值中书苏淮、许嵩封驳。当今诏令不得政事堂首肯,自是不得施行。按朝廷法度,从四品少府少监升从三品御史中丞要差虽有逾矩之嫌,却也并非无前例可循,当今却不与政事堂相公们商讨,只是屡次下诏,被封驳便再次下诏,便是洪福都知也未以势压人。当今似有不奉诏便不罢休之意,不可谓不奇也。” 陈封道:“那日我听闻此事,只当一趣事,并未深思,今日听你一说,方觉此事有异。” 第3章 雾月迷津渡 (4) 秦玉道:“正是有异。那徐敏乃是大曜初年二甲进士,初任经筵侍讲,每日亲近当今,渐为当今宠信,后外放地方为官。为州令时几无政绩可言,却得以升任东昌府太守。为东昌守间,先是有仆从首告其私通仆妇,州令不敢受理,那仆从直告到梁东郡提刑司。梁东提刑接了状子,提其仆妇到堂,却因念及同僚之谊未提徐敏,那徐敏便上下打点,又赠仆从仆妇许多银钱,那仆从方才罢休撤了状。此案虽结,却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便有言官参劾徐敏。那时当今已不理政,政事堂议定徐敏贬官为民的诏书却被当今压下,不得用印。之后政事堂奏请当今明旨处置徐敏,以塞天下悠悠之口,当今却只是不闻不问,只作无事一般,此事便不了了之。徐敏得以留任东昌。后又有徐敏妹之夫家状告其侵吞财产。原来徐敏妹嫁与于氏,其夫病故,徐敏妹徐氏未有嫡嗣,只有庶子女数人,便私转其家财入徐家。于氏亦是东昌府大族,如何肯甘休,便一纸诉状上与提刑司。提刑使见又是这位徐府君,只得提其到堂,并徐氏也到堂受审。然徐氏兄妹只作不知其事,于氏又无实证,此案无法审结。提刑使只得报与刑部与大理寺。大理寺据情理断案,断徐氏退回财产,杖责二十,徒八百里,自此与于氏无涉。然此案结当今亲自查问,谕:查无实证,如何草草断结?乃发回重审。大理寺无奈,只得以‘查无实证’结案。此案结后不久,当今便亲下谕旨令徐敏回都任少府少监。以正五品太守升任从四品少府少监乃是常例,政事堂也无由干碍。那徐敏便回了梁都,自今已有五年矣。” 秦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接道:“徐敏任少府后,多方聚敛钱财,供后宫使用,不时有言官参劾其中饱私囊,当今不理不问,政事堂也只得装聋作哑。然徐敏之人品早已朝野尽知。此事一出,政事堂便借此发作,逆上而行,当今只怕也知道于理不通,是以不肯大张旗鼓,却不想政事堂公然封驳。两方较力之时,却也尽是骑虎难下之势。” 陈封为秦玉斟满酒,道:“前日我听闻诏谕已下,徐敏任殿中都御史。” 秦玉道:“我也听闻此事,想必当今已与相公们商讨过。当今必欲徐敏出任御史,相公们不欲徐敏升迁,是以才有这样一个折中结果。殿中都御史只是正五品,这是降了品级,都中官员降品留都,实是我朝少有之事。以此可见,当今以徐敏任御史之职,必有其意。” 陈封道:“兄弟可能猜出当今是何用意?” 秦玉道:“从兄长班师回都这些时日看,当今已觉察太子党羽日益壮大,已有压制太子之意。当今恩遇兄长,是为笼络年轻官员,以徐敏任御史,是为劾查太子党羽,只是殿中都御史与御史中丞相距甚远,只怕尚不能达到当今想要的效果。然若徐敏解得圣意,多使侍御史、监察御史上疏,以人多取胜,也还勉强使得。” 陈封道:“璧城,当今是欲使徐敏弹劾何人?” 秦玉目光炯炯,看着陈封一字一字道:“弟以为,首当其冲者便是徐太保。” 陈封一震,摇头道:“徐太保为国尽忠三十余载,战功赫赫,位极人臣而不居功自傲,如何会是他?断然不会,断然不会。” 陈肃道:“兄长莫非忘了。当今天下六国,开国之君皆是武将出身。似徐太保这般功高之人,也须防‘震主’二字。” “正是此理。当今天下战事频仍,武将身份显贵,若似徐太保那般位极人臣,君王如何不忌。”秦玉微微笑道:“只是这还不是主因。主因还是‘太子太保’这四个字。” 陈封道:“徐太保真是太子一党?” 秦玉道:“徐太保真心保谁并不重要,只有此四字,他便不得不保太子,也因有此四字,当今也不得不以他为敌。” 秦玉把玩着手中的银杯,说道:“他身为太子太保,乃是太子内臣之中官品、威望最高之人,无异于太子党的纛旗,有他在,便有官员景附,若扳倒他,便如战阵之中斩将夺旗一般,蚁附者必弃之而去,今日看似满布朝中的太子一党也必将成一盘散沙。” “是以,当今与太子之争,胜负只在徐太保。”秦玉重重放下手中银杯。 陈肃道:“却不知朝中何人忠于当今,何人拥戴太子?” 秦玉道:“这等事我等如何得知。听兄长之言,方相公只怕是拥戴太子了,赵都司也是如此,只是这些朝中重臣所言所行也未必为实。袁相公刚直,也不知其意如何。” 陈封道:“兄弟之意,莫不是要我拖延时日,待徐太保回都之后,再作决断?” 秦玉道:“兄长万万不可如此。当今与太子皆睿智之人,不可欺也。兄若彼时决断已无功绩可言,反惹人猜忌。须现下决断,万不可留退身之路。” 秦玉并未明言,若是待胜负已分时,再决断效忠何人,定为人视为首鼠两端之小人。陈封自也明白此意,便说道:“既如此,依兄弟之意,为兄该如何决断?” 秦玉微微笑道:“兄长看,哪一方胜算更大?” 陈封沉吟道:“当今年老体衰,倦政已十余年,朝中外臣难得一见,只怕许多臣子从未见过圣驾;太子虽未理政,然众臣多归心于太子,这郑国江山只怕迟早是太子的。莫不是太子胜算更大?” 秦玉道:“兄长算计不差,以目下情势而言,自是太子胜算更大。徐太保武将之首,方相公文臣首相,他二人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他二人属意太子,则太子胜算已有八成。” 陈封道:“如此说,我该投效太子么?” 秦玉道:“这便要看兄长之志了。兄长若甘心目下官位,只安心做富家翁,自可投效太子。兄长若想建功立业,金紫加身则万万不可投效太子。” 陈封一脸狐疑地看着秦玉。他非是不明白秦玉之意,只是此刻心内犹疑,已不及细思。 秦玉道:“兄长试想,若太子成事登基,大封功臣,兄长区区中级武将,投效时日尚短,便想立功,前面不知多少武将等着,又能捞到几分便宜。便是此次出征淮南,若不是赵练才欲拉拢兄长,只怕也轮不到兄长。” “太子党羽甚众,兄长便是投效太子,也不得显露锋芒,便是徐太保、赵都司二人便将兄长压下了,何况还不知太子党羽中有多少如兄长一般的武将。”陈肃已明白秦玉之意。 秦玉道:“正是。太子正如天下至宝,有多少人争抢,如何能轮到兄长。便是轮到兄长,只怕也只能分一杯淡羹了。” 陈封微微点头,秦玉又道:“忠于当今之人却不甚多。兄长若忠于圣上,助圣上重掌朝政,便是首功之臣,其时封侯拜将,封妻荫子皆不在话下。只是此事极难,若事败只怕兄长身家性命难保,兄长须慎之又慎。然若非极难又如何立不世之功?兄长务思虑周详方可行之。若事成,兄长必为我大郑武将第一人。” 陈封缓缓点头,脸上仍有犹疑之色。半晌,忽推案而起道:“璧城之言如醍醐灌顶,便依璧城。他日事成,我三人共富贵,死生不负。”他仍是尽量压低声音,但语声雄浑坚毅。 几声更响,已是五更了,窗外已泛白。云已散去,旭日将升,但那弯新月却仍挂在中天。 第4章 铁马叹余生 (1) 郑国延佑七年初春,北国大地冰雪刚刚消融,燕国前将军慕容不离便尽起南庭精兵马步军共十万伐郑。 郑燕两国近十余年几乎每年都有兵争。燕国居于苦寒之地,出兵伐郑只为抢掠财帛钱粮,并掳掠人口为奴。郑国镇守郑燕边境的是凤翔军都指挥使李允,麾下有禁军五万,厢军三万。兵马已是郑国各边镇最多的了。但郑燕两国边境有五百余里长,分兵驻守便已兵力不足,还要不时防备代国,更是捉襟见肘。 代国在郑燕两国西面,国小民贫,初时依附于郑,在郑燕两国交锋之时不时出兵援郑,也有不小的威慑之力。然郑帝倦政之后,郑国数败于燕,恰逢代国新君登位,便转而依附于燕,反不时侵扰郑境,也颇令郑国头疼。 上一年燕国年景不佳,粮米欠收,这个冬天过得甚是艰难。是以冬去春来,燕国便急不可待地出兵。往年燕国出兵侵郑多是三、两万兵马,最多不过五万兵马,也不攻城,只劫掠几处府县便会退兵。因燕国骑兵多,郑军追赶不上,燕军也不恋战,是以郑军往往连燕军影子都见不到,便有府县被其劫掠一空。渐渐边境附近人烟逐渐稀少,人口或被燕国掳走,或迁往内地,只有故土难离者还守着乡土,勉强过活。李允见有许多闲田,便招募乡勇屯田。这乡兵不发粮饷,屯田所得粮食除供应大军外,尚有余粮养活家人。不愿背井离乡之民便也乐于从军。乡兵虽操练不勤,战力不强,却也可稍补兵力不足之憾。 此次燕国出兵却不同以往,兵马十万,兵锋直指雄州、霸州等几处重镇。李允闻得消息,顿觉有异,便急修书使人回梁都求援。禁军都宣抚使徐云亲率五万禁军,五万厢军来援。两军在霸州、雄州、保州等地连番激战,互有胜负。因代国国君有恙,代国并未出兵。郑国除满县失陷,其他各处尚能相持。 行将入夏,燕军见各处不能突破,突然回军集结于满县附近,抢掠周边乡镇。幸而徐云早有防备,料得燕军要退兵,退兵之前必行劫掠之事,早已调兵遣将防备满县周遭。怎奈燕军兵多,两军激战一场,郑军不利撤军,又被燕军劫掠而去。时已五月中旬。 待到五月下旬,燕军已撤回燕境,徐云表奏战事,请旨班师。六月中旬,徐云率大军班师回都,仍留李允镇守燕代边境。 延佑七年六月二十六,徐云班师回到梁都。上谕诏令在都六品以上大小官员,非当值者一律于长景门外郊迎王师。 卯正时牌,陈封与陈肃到了长景门外十里,这里有一处宽敞的八角撮尖顶凉亭,名曰“芳草亭”,是梁都人迎亲送友最喜之地。百姓却都叫它“折柳亭”。只因其时风俗,送别亲友折一枝柳条相赠,以寄思念之情。此时折柳亭东西两侧已各自搭了四丈余长的芦棚,棚内设有桌椅,桌上摆有茶点。里面早已人头攒动,私语嘈杂。折柳亭内也已换了大方桌,酒席皆是冷盘,也早已摆好。主持郊迎大礼的官员们都还未到。亭外驿道都用黄土垫过,光亮平整,绵延十里开外。驿道两侧每隔五丈扎一彩坊,共是十六座彩坊。彩坊外围是千余熊飞军兵士排成一排,阻挡观礼的百姓入内。 陈封与陈肃在西首芦棚内找到其他武将,寒暄落座,只待郊迎大礼。 辰正时牌,鼓角争鸣,一队队金吾卫军士举着戈矛列队行出,沿驿道布防。这边便有礼部、鸿胪寺官员招呼各官员到芦棚外等候。那边金吾卫军士列于驿道两侧,军官则于彩坊两边按剑挺立,分段指挥。待金吾卫军士排布完毕,又有一百六十名羽林卫军士行出,各个手持斧钺瓜戟,各色彩旗,在道中央雁翅排开。随后尚书左仆射中书侍郎方旭、尚书右仆射门下侍郎袁端率着张铨、蔡耸、四位中书舍人、礼部尚书、礼部侍郎、鸿胪寺卿、鸿胪寺少卿等诸人走出,站于驿道中央。 此时驿道两旁三丈开外已被观礼的百姓围个水泄不通,熊飞军军士将百姓拦于圈外。此时突然从驿道远处传来轻快的马蹄声,三名军士打马而来。陈封知是徐云派人联络。只见那三人在方旭等人五丈外滚鞍下马,快步跑到诸人面前施礼。鸿胪寺少卿迎了出来。便在此时,方、袁诸人突听身后人声切切,回身看时,却见一个年轻人在十余人簇拥下走了过来。 陈封远远看着,见那年轻人二十出头年纪,白面无须,身材颀长,两眼如漆,双鬓若刀,头戴束发嵌宝紫金冠,身穿缕金百鸟纹样穿花大红圆领襕袍,腰间束着银丝结长穗宫绦。看似文弱华美,却又有一种不可言的贵气,令人气为之夺。陈封心中一动,暗道:“这便是太子了。” 这人正是郑国当今太子。 方、袁等人见是太子,急忙跪下行大礼,芦棚外文武官员见了,无论是否识得太子,也知是太子驾临,便也忙跪下行礼。远处观礼的百姓不知是谁高呼一声“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便听得呼啦啦一片声响,百姓已全都跪倒,颂圣之声不绝于耳。 此时除负责警戒的兵士外,所有人都已跪伏于地。伏地的陈封暗想:“太子向来深居简出,从未理政,也不接见外臣,为何在民间有如此声望?这许多官员。百姓拜伏的到底是什么?仅仅只是这太子之位么?难道就没有别的什么令这些人跪拜颂圣么?”方旭、袁端率先站起身来,众人便也呼啦啦起身。陈封也随众站起,远远看着太子,见他年轻的脸被阳光照着,忽然想道:“他如此年轻,也许正代表着郑国的希望。这许多人盼他早日当国理政,也许正是盼着他用自己的年轻锐气为郑国带来一番振作。郑国确已暮气沉沉许久了,正需要他这样的人来带着郑国走出衰颓。那么我,我难道真要站在他的对立面么?” 太子与方、袁诸人一同站在驿道之上等候王师回都。鸿胪寺少卿与徐云派来的三名军士交待几句,那三人便打马去了。过不多时,便听得远处画角齐鸣,军乐高奏,而后百余名近卫亲军围着十六匹健马拉着的纛车阔步而来。那纛车丈二见方,四角站着四名护纛将官,昂首按剑。车中央竖着两丈余高的旗杆,两尺粗细,纛旗青红两色流苏,米黄色旗面上绣着斗大的“郑”字,在阳光下夺睛耀目。 纛旗后是军乐队,前面八面各色门旗,一百二十名军士手拿鼓角镲锣等乐器,边行边奏得胜乐。再后面“徐”字旗号下才是徐云率着二十余名将弁,身披全副铠甲拥马而来。只见中间一位花白胡须老将,头戴凤翅鎏金兜鍪,身穿兽首吞肩黄金山纹甲,外罩靛青战袍,胯下一匹枣红马,顾盼之间威风八面。正是郑国当今第一武将,都宣抚使徐云。 众将身后是大队军马,旗号甲胄鲜明,刀枪弓弩放光,看旗号大约两千军马,大踏步行来,直震得黄土驿道沙尘漫天,震颤不休。这便是今日参与郊迎大礼的全部军马了。徐云大军昨日便到了,其余人马已各回各军驻地,只留这三千兵马参与大礼。 大约一月之前,陈封也亲身参与了一场郊迎之礼。那时他是领军大将,得胜还朝,却没有这般排场。只是张铨、崔言率礼部、鸿胪寺郎官及中下级官员二、三十人郊迎,更没有这般仪仗警戒。陈封心中暗暗忖度:徐云此次出兵,根本上不是一场胜仗,只是以几个县的代价避免了一场败仗而已。即便如此,班师还都却有如此排场,或许是他位高权重,战功赫赫,或许是因他为太子之师,或许只是因当今要贬黜他而欲抑先扬而已。 队伍行到十余丈开外便停了下来,军乐队分列驿道两旁,徐云率众将下马步行至太子身前,不顾身上甲胄,伏地行跪拜大礼。太子急忙亲手扶起徐云。 陈封距的远,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只见太子与徐云互相搀扶,率先走入折柳亭,其余众人跟随,在亭内大方桌旁坐下。芦棚外的文武官员这才又进入芦棚坐下。 太子敬酒,徐云双手接过。按例敬酒者当是郊迎大礼主官,今日当是方旭,但太子亲临,自是太子亲自敬酒。如此敬酒四杯,第一杯敬天,第二杯敬地,第三杯敬君,第四杯自饮。徐云喝下第四杯酒后,礼部官员宣读圣旨。陈封听得懵懂,只“晋徐云少保衔,加封采邑二百户。累封采邑八百户,食实封五百户”,听得清楚,心中一动,徐云晋少保,品级进了一级,却再没有太子之师头衔了,也再不是太子内臣了。这便开始了。 圣旨宣读完毕,徐云跪接谢恩,礼部侍郎一声令下,丹乐大起,郊迎之礼就此完成。官员们没了约束,三三两两相熟的便就近攀谈,也有认得还朝将领的,便纷纷上前祝贺慰问。太子、徐云、方旭、袁端诸人仍坐在亭内,却只偶尔浅尝酒菜,耳语几句,皆因四周过于喧闹,不便交谈。热闹了半个时辰,太子起身道:“徐师傅连日劳累,身子也乏了,只是依制今日还不能进城回府,便乘我车送徐师傅回军营歇息罢。” 徐云道:“谢殿下,徐云却之不恭了。” 太子侍从拉过一辆驷马辂车,徐云唤过一名将领,吩咐了几句,太子便亲自扶浑身甲胄的徐云上了车,太子随后登车。方旭、袁端跪下,众官员也跪倒在地,齐声道:“恭送太子。” 太子回身摆摆手,便钻入车厢。 目送太子车驾远去,众官员这才陆续散去,各将领整顿军士,各自带回军营。回到军营中方是犒赏大宴。 车厢内颇为宽敞,太子正坐,徐云打横。其时已是巳午之交,暑气上升,徐云穿着铠甲,带着兜鍪,方才在亭中尚不觉得,此时已是浑身大汗。太子亲自为他摘下兜鍪,解开项甲袢绦,又从座旁小案上的瓷瓶中倾出一杯凉茶来,双手奉与徐云,说道:“师傅,车内不便更衣,先把甲卸了罢。” 徐云接过茶,喝了一口,说道:“无妨,臣出兵放马这许多年,这点热气不妨事,殿下不必挂心。” 太子看着他,突然不知说什么,二人都沉默了。 车马粼粼,道路颠簸,过了许久,徐云终于叹了一口气:“殿下,今日你实不该来。” 太子默然有顷方道:“我知道。” 徐云道:“殿下年已弱冠,圣上虽未令殿下理政,殿下也该勤学政事才是,实不该再任性了。” 太子低头道:“弟子知道了。”过了片刻,太子方抬头道:“师傅,我只怕日后再见师傅也不易了。” 徐云又叹了一口气,道:“你的心意我如何不知,只是你今日观礼,圣上必然猜忌于你,只怕还免不了受罚,这又何苦。” 太子微微一哂:“受罚也不过闭门读书而已,难不成当真为这点小事废了我?我素来不见外臣,便是闭门读书也无大碍。只是师傅晋位少保,于我也便成了外臣,日后便不能时时拜望师傅了。” 徐云看着车窗外的绿野青草低声道:“这正是圣上本意了。” 太子紧紧盯着徐云道:“师傅,圣上到底是何用意,我到底该如何做才是?” 辂车徐徐行进,驾者是太子心腹之人,护卫侍从皆在五尺开外,也都是太子心腹,徐云还是压低声音道:“臣子如何敢妄自揣测圣意。只是当年圣上立你为太子也是情势所迫,后又寻机欲废你太子之位,幸而群臣力保方得免。这些年来只许你读书,却不令你学习政务,或只是不想放权罢了。如今朝中臣僚多心属太子殿下,圣上虽身居后宫,对朝中大小事务也还是了如指掌,如何不知这其中利害关系。臣以为,圣上若不让殿下理政,便还是顾念父子之情,只贬黜殿下身边臣子,以警殿下便罢了;若是圣上令殿下理政,那只怕便是已下定决心,恐有不可言说之事。” 第4章 铁马叹余生(2) 太子喃喃道:“我早知道,他迟早废了我这个太子。” 徐云道:“殿下慎言,如今周王、魏王两位殿下年纪尚幼,对殿下并无威胁。圣上必是圣体康健,心雄万夫,欲重掌朝政,再振国威,方才压制殿下,不欲殿下与之争权。然圣上毕竟年老,待到体衰力竭之日,必还是倚仗太子殿下的。” 太子道:“只怕到那时,我那两个弟弟早已长大成人,他如何还能看得上我,我便只有被废一路可走了。” 徐云道:“殿下,此事只在你一念之间。若殿下甘心忍耐,现下只用心读书,教圣上挑不出你错处来,到那时自有群臣保殿下,太子之位也不是圣上说废就能废的。待圣上百年之后,大位终究是殿下的。那便要令群臣勿要再上疏奏请殿下理政了,以免惹圣上疑忌。只是圣上虽春秋已高,圣体却无大碍,只怕殿下要耐着性子多等些年。”徐云又拿起杯,喝了一口凉茶,接道:“若是殿下不甘于此,现下却也什么都不能做。此次圣上去除臣太子太保之位,也未尝不是好事,待群臣以殿下不得圣心,而生出疏远殿下之意,圣上便不会过于防范殿下,至那时,再徐徐图之不迟。” 太子道:“师傅,我与圣上骨肉至亲,圣上亦不曾薄待于我,我如何忍心对圣上做出不可言之事,我只想自保而已。若是庸碌无为,为圣上所厌,只恐那时想做富家翁而不可得。” 徐云沉吟半晌方道:“殿下乃至孝之人,臣如何不知,然若情势所迫,不得不为,亦不可坐以待毙。万万不可为赵惠文王之事,却不妨效仿前朝太宗之事。” 太子看着徐云道:“弟子该如何为之,请师傅教我。” 徐云道:“殿下务须蛰伏些时日,待情势安稳之后,内可延揽文臣,外可笼络武将,待国内有变,便可乘势而起。”徐云见太子似有不解之意,便又道:“如今依附太子之人多是趋炎附势、反复无常之辈,不可大用,况且人多虽势众,却易招惹物议。文臣武将,殿下需招揽要位之人,在精而不在多,方有大用处。其余宵小之人不过希图邀功之辈,殿下可敬而远之。文臣之中,政事堂、御史台、谏院、六部可左右朝局之人,武将之中,有统兵之权的都统制、统制,此等人方有助于殿下,殿下需用心结交,推心置腹才可。然殿下却不必亲自出面,文臣由方东阳出面,武将有臣与赵练材,殿下方有转圜余地。待国事有变,或政事失调,或军事不利,可归咎于至尊之位,殿下振臂一呼,群臣应声而起,何愁大事不定。” 辂车已驶近南郊凤翔军青鸾卫驻地青城大营。徐云官署都宣抚使司在内城保康门内桧树街,但郑国有制度,统兵出征之将帅回都未交还调兵虎符前不得入城。先前又养成一个不成文的惯例,班师回都后的兵将都要在城外休息一夜,第二日入政事堂交纳兵符后方可回官署或回家。 凤翔军青鸾卫全军随徐云出征北疆,是以徐云今晚便选在青鸾卫大营安歇。太子远远望见青城大营的辕门和军旗,叹口气道:“徐师傅,若如此,恐担上不忠不孝之骂名,此事还是再议罢。” 徐云心领神会道:“那便再议。太子殿下这便回去罢,不要进军营了。” 军营里的饮宴早已开始,这些兵将昨晚便已回到军营。兵将们畅怀痛饮,热闹非凡。徐云回营后只在主席上略坐了坐,受了几杯敬酒,因身子疲倦,便离席回了后堂。 这里是青城大营二堂后三间小小的抱厦,本就是供将领们夜晚值宿时歇息所用,今日全都收拾出来,只徐云一人在这里安歇。 有军士打来一桶井水,又送来一大壶凉茶。徐云卸下铠甲,擦拭身子,换上一身府绸衣衫,躺在一张专为他准备的竹躺椅上,左手打扇,右手端碗喝凉茶,不一时,便昏昏欲睡了。 门窗皆大开着,外面虽是艳阳高照,后堂却甚是清凉。徐云半睡半醒,甚是惬意。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重重脚步声响,直向后堂而来。徐云睁眼看时,却是赵具到了。 赵具乃熊飞军都指挥使,负拱卫都畿之责,今日犒赏将士的酒宴便是熊飞军奉命安排的,军营外围防务更是熊飞军人马,是以他直入后堂,无人阻拦通禀。 徐云睁眼看了赵具一眼,见他穿着官袍,进屋便把幞头掼在几上,满头是汗,却未起身,只轻轻说道:“练材来啦。” 赵具毫不拘束,拎起壶倒了一碗凉茶,仰头一饮而尽,一手抹去胡须上的水渍,方才坐下。又倒了一碗凉茶,却只浅呷一口,放下碗道:“太保…哦,不对,该唤少保才是。少保今日是乘太子车驾回营的?” 赵具今日巡查城外各驻军防务,是以没有参与郊迎大礼。徐云苦笑道:“太子鲁莽,此事现下想必已传遍梁都了。” 赵具道:“倒也没甚事,太子与少保有师生之谊,便是车驾相送也不为过。” 徐云嘿嘿冷笑两声道:“无心之人自以不为过,只怕有心之人。” 赵具道:“少保不必过虑,圣上刚刚加封少保,位极人臣,声望正隆,便是有心之人也不敢非议。” 徐云斜了赵具一眼,冷冷道:“练材莫非当真不知圣上加封我少保之意?” 赵具道:“我岂能不知,无非是去掉那‘太子’二字。只是官衔上是去掉了,难道心里那二字还能去掉不成?” 徐云叹了一口气,边起身边道:“唉,练材,此中大有深意啊,”走到赵具身旁的一张圈椅前坐下,也为自己倒了一碗凉茶,边喝边道:“去掉这二字,我于太子便不再是内臣,而是外臣,日后若是相见频繁,便会引人侧目。太子也正是为此今日才必要相送,这是其一;其二,朝中有不明就里之人,见我去掉这二字,便以为太子势孤,便会生出异心,或有犹豫观望之人,日久便会疏远太子,太子在朝中之声望便会一落千丈。此皆是当今之深意。” 赵具道:“太子今日也议及此事?” 徐云道:“正是。太子也生了疑惧之心,何况他人。” 赵具道:“少保如何说?” 徐云道:“昔日我等多次商议之策,我已尽说与太子。” 赵具拍案道:“少保,现下说不嫌操之过急么?” 徐云道:“不能再等了,太子生出疑惧之心,我怕他沉不住气,露了破绽,便为时晚矣。我说此策,只为教太子韬光养晦,一切有我等操持便是。” 赵具端起茶碗,大口喝干碗里残茶,说道:“太子如何说?” 徐云望着窗外空无一人的庭院,细听远处军营中的喧闹之声,缓缓道:“太子口上自然不愿为此不忠不孝之事,心中却是千肯万肯了。我等行事,他只作不知便了。” 赵具哼了一声道:“事成,他为天子,事败,祸不及他,太子也是好算计啊。” 徐云肃然道:“练材,我等行此事非为太子,而是为了大郑江山社稷。当今倦政十年,国事渐不可为,长此以往,国亡有日矣。” 赵具也肃穆道:“少保说的是,是我想左了。” 徐云道:“我等诸人务须同心协力,不可生出怨怼之心,不然,祸不旋踵。” 赵具恭肃道:“是,具记下了。” 徐云道:“我今日对太子说,要他韬光养晦,我等也不可操切太甚。朝中官员,无分品级高低,职权大小,在其位者,便品级低微也要用,不在其位者,便爵封王侯也不可用,无成算者,宁肯舍弃也不可贪多冒进,务要慎之又慎,方有成事之望。” 赵具道:“是,具记下了。” 徐云又叹了口气道:“练材,我年事已高,此次北征,已有力不从心之感。待到时机成熟之时,我必联络众将,举荐你代我之职。你一定要沉得住气,若是圣上疑心于你,便绝不会命你出任禁军主帅,若是我等成事,徐某必定功成身退,这禁军主帅之位,也是非你莫属。” 赵具急道:“少保说得甚话,我赵具也非贪恋权势富贵之人。赵具跟随太保征战多年,感佩少保为人、谋略,且是少保识我于众多偏裨,教我重我,我才有杀敌立功之机。虽说后来我数次随当今征战,当今待我亦不薄,然终不及少保于我之恩厚,若无少保,焉有我赵具今日。少保但有驱驰,赵具无不奉命,有死而已。” 徐云听得甚是欣慰,微笑道:“练材肺腑之言,教我也颇为感慨。二十年矣,我如何不知练材为人。禁军四大都司,石方白、李克让、卢象山和你赵练材,只有你距此位最近,你若能继我之位,何愁太子不得天下?好好好,不说此事。”见赵具又要抢着说话,徐云连忙摆摆手,停住话音。二人又喝了凉茶,徐云又道:“我此次出征北疆,曾对李克让漏过话风,但李克让何等圆滑,每每顾左右而言他。此人有观望之意,若事态焦灼之时,此人必不可倚重,若大事已定,此人必来归服,绝不至作乱。是以现下可不必顾及他。我离开梁都这许多时日,你在都中可留意什么人?” 赵具道:“少保虽不在梁都,都中之事也必有耳闻。少保一向要我留意陈封,值淮南战事,我便荐了陈封。这一战,陈封也还打出些威名。” 徐云颔首道:“陈封之事我已知晓,你观此人如何?” 赵具道:“这陈封可算得有勇有谋,且果敢坚毅,若得此人,必有大助益。他还都之时,曾来我府上拜会,我也曾试探于他,他虽未表明心迹,却也有几分情愿。” 徐云道:“哦?可有成算?” 赵具道:“淮南之战,陈封可称得上成全功,然还朝之后,政事堂议封指挥使,却为当今以年尚轻,无资望为由驳回。陈封心中如何不有怨意。且我于他有举荐之恩,跟随我,日后自有他的前程。此事有八分成算。” 徐云“嗯”了一声便陷入沉思,良久方道:“此人我虽识得,却交往不深。他久随石方白,石方白其人刚而不折,直而不曲,却不知陈封有几分相似。此事你不可掉以轻心。当今素来不轻驳政事堂,也不吝惜武将封赏,为何在陈封这里与以往不同,也颇有蹊跷。来日若时机得当,你可再探陈封之意,若无时机便可作罢,不可为他一人累了大局。所幸陈封一人之言也无法构陷于你,只你须当心,勿要有把柄落入他人之手。” 第4章 铁马叹余生(3) 七月流火,天气终于不再暑热难耐,早晚时分已有凉意。方旭这几日心绪方好,关中盐铁一案已经审结,抄了六十余官吏的家产填补国库,上半年各地盐铁酒茶税钱及市租不日也将解到梁都,虽说仍不够丰盈,却也可暂渡难关。 午后正是一天中最热时分,张铨、蔡耸、崔言等人仍在政事堂中忙碌着,方旭、袁端二人却难得清闲,在院中一株大槐树下纳暑乘凉。二人分坐两张藤椅,有一句没一句的地聊着。中间放着一张小几,几上两盏茶,树上的蝉“知了知了”叫个不停。 方旭道:“天渐渐凉了,这知了可叫不了几天了。” 袁端漫不经心答道:“秋去春来,明年夏至,这树上知了还是聒噪不停。” 方旭呵呵笑道:“是啊,可是明年这树上的知了却不是今年这些了。” 袁端本不欲与他争辩,便一笑了之。突见张铨急匆匆从屋内走出,快步到了二人身前,双手呈给方旭一份奏疏,道:“相公,请看。” 方旭一手接过,看着张铨道:“什么事这样急慌慌的,可还有朝廷重臣的样子?” 张铨不及解释,只道:“相公教训的是,先看过奏疏再说。” 方旭看了一眼,见奏疏封皮上端端正正几个正楷大字“奏少保、禁军都宣抚 使徐云贪功讳败、欺君罔上疏”,不禁心头大震,急忙再看落款,“臣谏院右正言姚礼谨奏”。定了定神,再翻开奏疏看,“臣闻古之好德者...”洋洋洒洒千余言,罗列了徐云十大罪状,“一、欺君罔上,二、僭越逾制,三、贪功讳败,四、谎报军功,五、冒功领赏,六、坐视贼兵屠掠,七、畏敌不前,八、骄横跋扈,九、奢侈淫逸,十、贪墨受贿。” 方旭初看心惊,待到全部看完却反平心静气下来。奏疏通篇都是坊间流言,毫无实据,如此奏疏,如同一篇笑话。 方旭笑了笑,合上奏疏递给袁端,道:“宜直先看看。”又看着张铨道:“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修身养性的工夫都抛在脑后了?这是什么大事,日后你是要做宰辅的,怎的如此沉不住气。” 张铨垂手恭立道:“是,养性工夫铨还要多修习才是。” 方旭又换了笑容:“好了,你先回屋去,我与淡墨相公先商议一下。” 张铨转身回屋去了。袁端也已看完了奏疏,脸上神色如常。方旭也觉有些佩服,不论何时何事,袁端都能沉得住气,有时比自己还有涵养。方旭一手托起茶盏,一手轻拨盏盖,轻呷了一口茶,又放下茶盏道:“宜直,你如何看?” 袁端淡然一笑道:“不过捕风捉影,无稽之谈罢了,实在荒唐。” 方旭道:“正是,岂止捕风捉影,简直是无端构陷。你看这里,”他用指甲掐着奏疏,“说徐少保僭越逾制,奢侈淫逸,说他每日晚餐八十道菜,还说他日无四女侍寝不眠...简直荒唐至极。” 袁端道:“青篱公看,这奏疏该如何处置,是否发给朝议?” 方旭略一沉吟道:“这等狗屁文章,何须朝议,根本不值一驳。中书省压下,将这姚礼申饬一番也就罢了。嗯,这个姚礼也要小小惩戒一下,徐少保乃国家之柱石,岂能容他如此无端构陷。” 袁端道:“台谏可风闻奏事,不得以此罪之,此乃朝廷成例。申饬已是不该,何况惩戒。此例不足开。青篱公慎之。” 方旭已是笑了:“申饬还是要的,不然台谏岂不是可以随意攀诬大臣,便是惩戒也不过罚俸三月而已,若不如此,岂能以儆效尤。宜直不必如此紧张。” 袁端已然肃穆起来:“万万不可,国家制度如此,岂可违背。正言不过八品末员,罚俸三月已足以使其度日艰难,岂不是逼他贪墨么?何况,今日开了此例,日后难保我朝没有擅杀言官之君,那时史书上记上一笔,便皆归咎于我等,你我二人便是大郑的罪人。” 方旭也已拉下脸来:“淡墨相公之意,莫不是今日惩戒姚礼,日后便会有擅杀言官之举?” “正是。” 方旭道:“淡墨公莫忘了,今日有姚礼诬奏徐少保之事,他日便会有张礼、王礼捏造罪名,构陷你我。至那时,淡墨公也能有今日之言么?” 袁端道:“若为人劾奏,自有自身行事不慎之因。若纯为构陷,当自证清白,名节一事,重之又重,若不能自证,还有三法司、相公、圣上为臣子辩白。若无可辩白,自当舍弃名利,归老田园。 方旭冷笑道:“你我皆是文臣,去朝也就罢了,似徐少保这等武将,国家岂可一日缺之。不可同日而语矣。” 袁端道:“虽是如此,自证清白亦是臣子本分。” 方旭道:“哼哼,好,淡墨公是不肯附我之议了?” 袁端道:“袁端不敢附议。” 方旭道:“你便不附属,难道我中书省便不能独发敕令么?” 袁端道:“青篱公自可独发敕令,,然门下省却也可封驳。” 方旭看着袁端,本来一向平和的面孔变得有些青紫,突然断喝一声道:“默之。” 屋内诸人早已看他二人似有些不对,却只能听到只言片语,不知他们争吵所为何事。崔言听方旭唤他,忙从屋内出来。 方旭将奏疏递与崔言道:“默之,你草拟一道敕令,姚礼荒唐昏悖,以坊间流言无端指摘朝廷重臣,丧心病狂以邀直名,着闭门反省十日,罚俸三月。” 郑国制度,三省合一而为政事堂,然名义上各省职责内的事务还是要各省官员来处理的。方旭为中书侍郎,有拟招之权,袁端为门下侍郎,有附属与封驳之权。但崔言等四位中书舍人却既属中书省,又属门下省。郑国为裁汰冗官,将中书舍人和门下给事中合而为一,称为“中书舍人”,职责却是既为中书省草拟诏书,又为门下省批驳诏敕。只要崔言拟了这道敕令,便代表门下省对这份敕令已无异议,同意属印。按郑国官场规矩,门下侍郎一般是不会对给事中同意属印的诏敕再提反对意见的。方旭在瞬息之间想到这个办法。此时只要崔言答应拟敕,按惯例袁端便不会再说话了。 崔言一边看奏疏,一边听方旭吩咐,待方旭说完也已看完了奏疏,也明白了个中缘由,当即躬身答道:“回禀方相公,崔言不敢奉命。台谏官员不得因言获罪乃是祖制,崔言不敢有违,请相公收回成命。” 方旭的脸已完全沉了下来,四位中书舍人位份虽不分先后,然因崔言入政事堂最早,做事最勤勉,各衙署政事也是崔言最精熟,早已隐然以崔言为首,此时崔言不肯奉命拟敕,便是再召其他三人也是白说无异。方旭知道此事已无改变可能,呛声道:“好好好,异日朝中有妄论大臣之事,以风言加罪重臣之时,致国家危,社稷亡之日便是公等之罪。难道史书中便不会写上这一笔么?” 姚礼的奏疏被驳回,并加以申饬,这于御史言官而言乃是常事,朝中并无人以为意。但三日之后,姚礼又上了一份奏疏,与上一份并无大异,仍是弹劾徐云十宗大罪,更言道:当今天下各国皆是武将肇始,若不论处徐某之罪,异日恐有操莽之祸。 方旭拿着姚礼的奏疏对袁端道:“宜直,此等事,便是不惩戒其之果,如此冥顽不灵之人,岂能任台谏之职。” 袁端道:“青篱公,‘闭塞言路’这四字考语不是你我能担得起的。况天下人言汹汹,又岂是可以封得住的?因势利导方是疏通之道。徐少保崖岸高洁,不如朝议此事,徐少保也好自证清白。” 方旭摇头道:“不可不可。仅凭这区区八品末员的一份奏疏,便要国家元勋,一品大员于朝堂之上自证清白,我大郑朝堂岂不颜面无存。不如驳斥下去,将这姚某调离台谏,外放为官也便罢了。” 郑国惯例,都中官员外放地方官,便是不降品级平调,也视为贬黜。 袁端道:“这岂非亦是因言获罪。其时朝中言论纷纷,只恐政事堂也压不住了。” 方旭连连摇头:“那宜直说该如何处置。” 袁端沉吟道:“此事若要大事化小,只怕不易,不若具折上奏,请圣上定夺。” 方旭最不愿的便是上奏郑帝,但细思也没有好法子,上奏已是唯一出路,只得道:“便是上奏圣上,也要我等有一个建议才是。那便如此,将姚某调任秘书丞,如何?” 左右正言是正八品,秘书丞也是正八品都官,这就是平调了。只是台谏官员品级虽低,位份却尊,秘书丞却只是管理书卷的闲差罢了,这样虽无贬谪之名,却有贬谪之实。袁端提议上奏的本意是不论郑帝怎样处理,都由郑帝担着,可提出这样一个建议,若是郑帝不做更改便照准了,这骂名却还是政事堂来背。袁端思来想去,不知方旭是何意,但上奏之说是自己提的,按例上奏之事该由宰相提出建议,自己再无理由反对,也只得如此了。 果如所料,郑帝批复的奏疏上只有一个鲜红的“准”字。此事至此已再无转圜之余地,姚礼调任秘书丞的诏令只能发出,朝中顿时哗然,群臣议论纷纷。这是郑国开国六十余年第一次因上疏言事处置谏官。当日御史中丞郭信与谏议大夫韩栋便到政事堂理论,情绪悲愤,言辞激烈。韩栋更是言道:“政事堂皆是尸位素餐之辈,因言获罪之端肇由方、袁始。” 方旭、袁端二人只得好言安抚,然敕令已不能更改。郭信、韩栋二人哓哓不休一个时辰方才离去。第二日,弹章便如雪片般飞入政事堂。 连着三日,弹章越来越多,方旭终于坐不住了。弹章中有十余份是弹劾徐云的,所述罪名与姚礼之言并无大异,皆是由正言、司谏、监察御史、侍御史、殿中侍御史所上,其余二十余份却是郭信、韩栋领衔,各台谏官员、六部司官等所上弹劾政事堂方、袁二人徇私枉法,有违祖制的奏疏。 郑国朝堂乱成了一锅粥,方旭、袁端二人也已焦头烂额。二人无需多商议,一拍即合,带着这些奏疏来到紫宸殿,请见郑帝。 二人站在紫宸殿外等候,洪福走出来,快步走下台阶到二人面前施了一礼,道:“二位相公请稍候,圣上说见二位相公须得庄重些,如今正在更衣。” 方旭、袁端忙道:“这如何敢当。” 洪福打了个招呼便又回殿内去了,二人只得恭立在阶下等候。此时正是巳正时分,日头底下也甚是燥热。二人心内焦躁,却又得表现出宰相气度,只能庄重肃穆立于庭前。 等得约莫半个时辰,才见洪福走出来道:“二位相公,请进来罢。” 方、袁二人拾阶而上,随洪福进入郑帝寝宫,只见郑帝端坐于当中的龙椅上,头上戴着祥云瑞鹤纹翼善冠,身上穿着靛青色云龙纹朝服。二人连忙跪下行了叩拜大礼,随即免礼赐座。 御案前早分左右摆好了两张花梨圈椅,郑国以左为尊,方旭便坐了左侧,袁端捧着一摞奏疏坐右侧,洪福便立于郑帝身后。 方旭没有抢先开口,他想着袁端带着那些奏疏,似乎由他先禀奏为好。袁端也没有说话,他位在方旭之后,此时似乎不宜先开口。郑帝也不说话,手中把玩着一只青瓷压手杯,目光不时扫一眼二位宰相。一时间,屋内出现了奇怪沉默。 方旭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突然发觉有些不妥,便站起身来,清咳一声道:“陛下,臣等请见陛下是为台谏劾奏徐云一事。” 郑帝轻轻“嗯”了一声,又道:“方相公坐下说罢。” 方旭又坐了回去,待要说话,却又不知如何说起。袁端站起来,双手呈上奏疏道:“陛下,这些便是群臣参劾徐云及方旭、袁端的奏疏,因事涉臣等二人,臣等不敢擅专,特来向陛下请罪,请陛下圣裁。” 第4章 铁马叹余生 (4) 郑帝又轻轻“嗯”了一声,洪福连忙上前接过奏疏,放于案上。郑帝放下手中青瓷杯,随手拈起上面的一份奏疏,翻了翻,放在一边,又拈起一份,翻过又放一边,第三次却是从下面抽了几份出来,都只是简单翻看便放在一边。微笑道:“相公们过于慎重了,台谏最喜无风起浪,何况卿等确有落人口实之举。这不是什么大事,更无需请罪,卿等自专无妨。” 方旭道:“事涉臣二人,臣等若自处,又落人口实。况朝廷体制,臣等自当回避。请陛下圣裁此事,则臣等与台谏皆感念圣恩。” 郑帝“嗯”了一声,又抽出一份奏疏翻看起来,看了片刻,似乎忍不住读了出来:“方、袁二公身受国之重恩,不思报国,反惜身爱名,以贬谪之实加罪言官而不敢担其责,违祖制报私怨而诿过于天子,岂为群臣之表,实为无耻之尤。” 方旭、袁端听得冷汗直流。郑帝又翻看前面落款道:“原来是谏议大夫韩成梁的奏疏。这些谏官最喜夸大其词,言辞激烈。”突然看到方旭、袁端二人已离座跪了下去,便又道:“起来起来,卿等不必在意,台谏不过危言骇世,大言耸听而已。”郑帝脸上一直挂着笑意,语声也平易近人,方、袁二人这才爬起坐下。 方旭道:“韩成梁诛心之言,臣等实惶恐至极,然臣等本心实非如此,请陛下明鉴。” 郑帝道:“姚礼调任之事是朕允准,与卿等无干。卿等回去后可以代朕草拟诏书,便说姚礼其人朕观之甚久,知其广闻强记,博览群书,朕已久欲令其入秘书省。今调其任秘书丞非为上疏言事过之,实为用其之长。嗯,这样说谤议自然消了,卿等不必忧心。”二人又跪下谢恩,郑帝摆手命免礼。 这桩事如此处置是袁端预料到的,郑帝代政事堂受过,却加恩于方旭、袁端,加威于百官,于郑帝只有小害而有大利,如此之后,那便只有徐云之事待郑帝决断了。便又道:“陛下,台谏参奏徐云之事,臣等已鞫问过有关人等,实在查无实据。台谏官员几人人上疏,若不处置,恐难服众议,若朝议此事,又恐伤了徐少保体面,因此为难,伏请圣裁。” 郑帝笑道:“这事也怨不得卿,徐少保品级在卿等之上,卿如何勘问他。徐少保之事朕亦知之,参奏之事皆坊间流言而已,罪名多是虚妄指摘,况徐少保随朕三十余年,为人朕岂能不知,若朝议实寒了功臣之心。此事也好办,卿等既呈了奏疏上来,朕留中不发便是了。时日久些,御史们便清静了。” 袁端明白,郑帝如此做也是代政事堂承担舆论压力,却也是解决此事最好的办法。近些年郑帝对政事堂已完全放权,大小政事政事堂几乎都可独断,无需上奏郑帝。但经此事之后,郑帝似有重新掌控政事堂之意。这些念头只在袁端心中一闪而过,此刻已无暇细想,只能跪倒谢恩了。 戌时初,天已黑了下来,一乘二人抬小轿从方旭宅邸角门出来,一名青衫侍从随侍左右,一路向南出保康门到醴泉观西侧的徐云宅邸。小轿不走正门,却绕着宅子到了西南角门,角门未闭,小轿便直抬入宅内。一名徐宅家人引路,小轿直抬到花园的一处水榭旁才停下,方旭身着便服,从轿中出来,再不需人引路,便直入水榭。 这水榭阔只一间,小小的倒像一个阁子,却是三面环水,只一门可入。方旭一入门,两名侍从便远远站在门外守护,轿子也抬得远远的等候。 水榭内烛影幢幢,徐云就坐在凭窗的小桌旁,桌上摆着四个小菜,一把银壶,两只银杯,两副银箸。见方旭进门,徐云站起相迎,却也只是拱手见礼,又伸手让座。方旭也拱拱手便在徐云对面坐下。 二人熟不拘礼,也没有客套寒暄,甚至一句话都没有说。徐云是武将之首,官职都宣抚使是正三品,加衔少保却是正一品官阶,方旭的官职尚书左仆射与中书侍郎都是正三品,加衔崇政殿大学士是正二品官阶,却也是文官之首的第一宰相。这二人正是当今郑国权势最煊赫的两个人,今日却密会于这小小的水榭之中。 先开口的是方旭:“冲之兄,今日朝堂中事,你已尽知,不需赘言。我本以这是当今欲倒冲之兄你才指使谏官、御史上疏,却不想今日我与袁宜直面圣,当今却揽责于自身,似有息事宁人之意。”于是将今日郑帝所言详述一遍。 徐云沉吟片刻道:“我也料定是当今欲剪除太子羽翼而为此事,却不知当今是当真想逼我致仕,还是只略敲打我,再施恩于我,令我不敢妄为。当今虽有息事宁人之意,真实意图却还要看下一步,他如何做方才知晓。” 方旭道:“此事实怪我举措失当,若听从袁宜直之言,不理会姚礼奏疏,便不会有这许多攻讦冲之兄的奏疏,也不会落入任人摆布之境地。” 徐云笑道:“东阳兄不必如此,无论东阳兄如何做,当今必已安排好应对之法。当今隐忍十年,今日出手必是雷霆一击,自然令你我难以化解。然当今必不会允准朝议此事,”徐云嘿嘿冷笑道:“若令我与言官朝议,便是逼我致仕,当今不会甘心背上苛责功臣,兔死狗烹之骂名的。” 方旭叹道:“只是此事到这一步,我等也是别无他法,若是不奏明当今,言论汹汹我等难以压下。今日奏明当今,朝局便已被他牢牢掌控。冲之兄可有良策,若不化解此局面,我等便如肉在俎上,只有任其宰割之份,而无挣扎之力。” 徐云摇头叹道:“若论深谋远虑,当世只怕无人及得上我们这位天子,我随他三十余年,岂能不知。他若出手布局,便是无解之局,我实无良策。只有看他下一步棋下在哪里了。唉,谋划多年,本以为党羽深植朝中,根深蒂固,却不想他只轻轻一笔,我等便已无退路。可悲可叹。”说着将面前一杯酒端起,一饮而尽。 方旭默然,徐云所说正是他心中所想。为宰相近十年,他本以为朝堂中事已尽在掌握,天下再无难事,今日却第一次有了无力之感。 徐云又道:“我以为,东阳兄可保无虞。袁宜直非太子党,却也未必便忠于当今,其人心雄志大,处事果毅,为制衡袁宜直,当今也得保住东阳兄。” “至于我,当今不会杀我。君臣三十年,当今并非不念旧情之人。无非令我致仕而已。” 方旭道:“为太子计,我等亦不该坐以待毙。我可使几位朝中重臣上疏,参奏台谏无端构陷,再令大理寺找几处台谏官错漏之处,法办几个,如此应可扳回一城。” 徐云摇头道:“不可。若如此,必激起满朝非议,政事堂必成众矢之的,朝局便更难以控制,我也无利可图。我等可以失势,太子不可失了人心,更何况,当今还有一着后手,便是留作杀手锏的。” 方旭道:“哦?当今还有后手?” 徐云笑道:“东阳兄莫非忘了,昔日之少府少监,今日之殿中都御史。” 方旭惊道:“徐敏?” 徐云道:“正是我这位本家。当今本欲令徐敏任御史中丞,不想被政事堂驳了。若是上疏弹劾我的是御史中丞,便可与我朝议对质,无论结果如何,我都难以再留任朝中。可惜徐敏没有做成御史中丞,此时一区区五品都御史自不能与我朝堂问对,但当今将他留在最后,便是有一着制胜的法宝了。” 方旭道:“冲之兄功盖当世,又有什么罪名能令冲之兄无法辩驳?” 徐云道:“这罪名自然是有的,东阳兄也并非不知,又何需说。只看当今是否愿使出这一着了。若当今只想敲打我,便会留着这一着不用,若用这一着,便是必欲去我而后快。我当真是只能坐以待毙。”说罢无奈地苦笑。 方旭道:“那便只有等了。不想我等为太子谋划多年,到今日却是束手无策。” 徐云嘿嘿冷笑两声道:“当今自以为稳操胜券,却只是这一局而已,太子还有下一局可扳回局面。” 方旭道:“不错,你我皆为大郑江山社稷,非为自身,便是你我皆去了,也还有后来之人。只要太子还在,我大郑便还有希望。” 徐云压低声音道:“若我去朝致仕,东阳兄切不可轻举妄动。我等往日谋划仍旧不变,文官以兄为首,武将便以赵练材为首。以我度之,这宣抚使之位,赵练材最是有望,只是要赵练材日后收敛些,勿令当今疑到他。若如此,胜算仍极大。纵使赵练材不得此位,只要多笼络都统制、统制这等武将,便仍有胜算。最要紧处是羽林卫都统制王栻、金吾卫都统制洪庆,这二人若能为吾所用,大事必成。” 方旭叹道:“便是这二人最难。他二人本是当今最亲近之人,若非如此,也不能得此要差。羽林卫王栻乃是先皇后亲侄,金吾卫洪庆却是内侍都知洪福胞弟。他二人与当今荣辱一体,如何以疏间亲。我亦曾有此念头,只是无从下手。” 徐云道:“只是时机未到而已。其人无隙,便在其亲朋中寻找。王栻出身琅琊王氏,其家族自先皇后薨逝后已大不如前,他岂能不想家族复兴?洪庆以洪都知马首是瞻,那洪都知便当真一片忠心,无隙可乘?然时机未到,枉为空谈。若时机到时,这二人未必便不能收于帐下。” 方旭拱手谢道:“冲之兄深谋远虑,旭不及矣。日后若当真冲之兄去朝,我等便无谋主矣。” 徐云道:“我不过在军中日久,对诸人都熟些罢了。赵练材虽略逊一些,日后也必能进益的。” 看看已近亥时,徐云道:“天色已晚,东阳兄当速归去。”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物道:“现下依然宵禁,东阳兄拿着政事堂腰牌,固然无人阻拦,却不免漏出身份行踪,拿此腰牌,也无人敢阻。”说罢递上腰牌。 方旭接过看时,却不是都宣抚使司腰牌,而是银台司腰牌,便收了,遂起身告辞。徐云送至门前,却未出门。二人拱手作别。 徐云忽道:“东阳兄,今日一别,不知后会有期否,太子便托与阁下,万望东阳兄勿负国人之期。”说罢深深一揖。 方旭赶忙还礼道:“冲之兄,莫说未必如此,若兄台当真去朝,方旭必将兄之重任一力承担,不负太子,不负君之所望。” 第4章 铁马叹余生 (5) 次日,政事堂明发两道诏谕。其一,姚礼调任之事郑帝揽责,其二,弹劾徐云之奏章皆留中,朝中不得再私议。 郑国已有多年没有以郑帝的名义明发诏谕,这两道诏谕发出,朝中争议之声终于渐渐平息。连着三日,再无人为这二事上疏。方旭悬着的心终于慢慢放下。但第四日,一道奏疏打破了朝堂的平静。 方旭看到这份奏疏时手中的茶盏险些脱手。“奏少保、禁军都宣抚使徐云结党营私、祸乱朝纲疏”。一行大字触目惊心,方旭不住在心中默念:“来了来了,终于还是来了。” 翻看内文,果不出所料,正是“臣御史台殿中都御史徐敏谨奏”,一切都在帷幕后那人的谋划之中,终究还是逃不过。方旭心中哀叹,面上却尽力保持着平静,细细看完奏疏,全文仍是没有实据,甚至没有实迹,却侃侃而言,泛泛而谈,尽言徐云身居高位,功高震主,手握重兵,故旧满朝之危害,实是诛心之论。若是奏别的事,这等妄自揣测的奏疏方旭早已驳斥回去,但涉及一个“党”字便不敢私下处置了。方旭与袁端商议,但这样的奏疏只有一个处理法子——上呈郑帝。又何须商议。 二人带着奏疏又来到紫宸殿,但这次紫宸殿的殿门紧闭,过了许久,洪福送一位御医出殿门。那御医见了方、袁二人,只略施礼便退了出去。洪福未下台阶,只在殿门口道:“圣上御体有恙,不见人了。请二位相公回去,朝中政事,二位相公自拿主意就是了,不必再来。”说罢便回身进了紫宸殿。“啪”地一声紧闭了殿门。 二人面面相觑,只得跪拜辞去。回到政事堂,二人仍不得主意,只得召集张铨、蔡耸、崔言等人一同商议。商议许久却仍是没有结果,最后崔言站起说道:“这等事按例只有五个途法子处置。其一,圣上留中或驳回;其二,政事堂驳回;其三,发大理寺鞫问;其四,发付朝议,当堂廷辩;其五,明刊邸报,由天下官员共议。前四个似乎都有不妥,那便只有明刊邸报了。” 其实政事堂所有人都明白,这份奏疏的出现,最后只有一个结果,那便是奏事双方其中一方退出朝堂。但政事堂必须要有一个处置办法,若是什么都不做便是怠政,失职。细细想来,这五个法子确只有明刊邸报可行。方旭无奈,只得首肯。崔言便召知银台司与都进奏院,命明日刊印此奏疏。 郑国十日或十五日刊印一次邸报,三日前刚刚刊印一次,现下为这份奏疏,只得加刊一次。邸报印出后十日之内,郑国全境郡府州县官员便都能看到了。 没有等到十日,徐云便上疏了。 邸报发出后,朝中反而没有了议论之声。没有人愿意牵涉到“结党”这样的事中。所有人都知道,牵涉到这样的事只有一条路可走。果如所料,徐云上疏请致仕。 方、袁二人也早已料到,是以拿到奏疏,二人没有片刻迟疑便直奔紫宸殿。但郑帝还是没有见他们。 二人候于紫宸殿阶下,洪福代为呈奏,没过多久洪福便出殿传郑帝口谕:“这道奏疏朕留中了。” 第二日,徐云再上奏疏,仍是请致仕。这次郑帝没有留中,奏疏上批复:“卿为韩、白,朕非汉高、昭襄,何忧谗畏讥至此耶,不准。” 第三日,徐云又上奏疏。 没有批复,没有留中,洪福传谕,宣徐少保觐见。时郑国延佑七年七月二十。 徐云冠带朝服,结束整齐来到紫宸殿郑帝寝宫。郑帝盘膝坐于榻上。徐云进殿行了跪拜大礼。 郑帝道:“怎么行这大礼?虽已入秋,天气还热,怎么穿成这样?年岁大了最是怕热,难道你不怕热?帽子摘了,坐那边椅上。” 榻边新设了一椅一几。徐云谢恩,脱了梁冠放在几上便坐下。郑帝又唤道:“洪福,给徐少保上茶。” 洪福答应一声,上了茶来,便又转身退出寝宫。徐云端起茶盏,轻喝一口便放下,仍是双手放于膝上,肃然而坐。 郑帝看着徐云道:“你不必如此郑重。今日宣你来不是朝堂奏对,不必拘谨。近日朝中有些于你不甚好的言语,你也不必过于挂怀。天下事,有许多是朕也不能左右的,你虽位极人臣,却也有力有不逮之处。顺其自然就好,事事挂怀,岂不徒增烦忧。” 徐云道:“陛下为臣开解,臣感激不尽。然臣请致仕却也非全为近日之奏议。臣年岁已高,身子常有不豫,前日出征北疆,便生出力不从心之感。满县失于贼手,附近百姓被掠,皆是臣之过。臣思之,恐日后精力更为不济,有负国家、陛下之望,况臣后辈将军尽有能征善战、智勇双全,不逊于臣者,足以胜此重任。是以请辞,容臣归老林泉,颐养天年,请陛下恩准。” 郑帝道:“朕今年六十有二,你小朕四岁?还是五岁?噢,小朕五岁,那是五十七岁。朕虽时有小恙,却自觉精神尚可,你武人出身,打熬的好筋骨,如何尚不如朕?” 徐云笑道:“臣如何敢与陛下想比。臣常年出兵放马,身上伤有二十几处,伤筋动骨的也有几处,身子骨早已大不如前,更是比不得陛下。陛下春秋鼎盛,龙精虎猛,去年更是新添了一位公主,这臣如何比得。” 郑帝哈哈大笑道:“你这老卒,却来消遣朕。”慢慢敛了笑容,又道:“早年朕也曾出兵放马,兵事上朕虽不如你,却也懂得一二。胜负原不在一城一池之得失,北疆战事连年,燕国却也没讨得大便宜去,这便是你的功。朕原想着倚仗你打出几年太平日子,可近些年,你的心思却不全在战事上,若非如此,以你之能,又何惧北燕袭扰。” 徐云有些放松的身子又挺拔起来:“陛下教训的是。然陛下也有些抬举臣了。臣每与北燕交战,何尝不是拼尽全力,却也只拼得个互有胜负,实是北燕十年来国力,兵力都甚强盛,非是臣不尽心竭力。请陛下明鉴。陛下说臣心思不全在战事上却也不错,惟因北燕国力、兵力壮大,我大郑若止步不前,便落了人后,岂有不为其欺之理。臣以军思政,若要彻底打败燕国,惟有强国一途。然臣终非文臣,治国理政非臣所长,只空想耳。” 郑帝点头道:“朕知你忠心为国。你为国家勋贵,柱石之臣,兵事之余思谋治国之策原不为过,如有良策可与政事堂相公们谈,若相公们政事太忙,也可见朕面谈,再别个人,纵谈了也是无用。治国终究是要治,长治方能久安,思变思革乃是致乱之源。国若乱,何谈治,你说可是这个道理。” 徐云道:“陛下说的是,臣不过胡想一回罢了。臣一介武夫,哪有什么治国良策,便有胡思乱想之策也不敢与陛下、相公们说起,徒增笑柄耳。臣读书不精,不求甚解,只闻自古坐享其成者难以振作,不思进取者衰亡有日,却不知是何道理。臣年已老,书读过便忘,话听过也记不得,只盼着将来有人能代臣在疆场上为大郑武人挣回荣光,便足慰臣心了。” 郑帝深深看了徐云一眼,语气却仍平和:“冲之太谦了,你入庙堂三十余年,对政事的见解比那些迂腐文人更透彻,只是你不在其位,便见不到在其位者方能见到的事,也不知这其中的难处。是以,以旁观者论政,便难免有细微的偏差。这也是难为你了,日后你若有政事之见,便来见朕,朕与你一同商榷,看我两个老汉比那些年轻人如何。便不要扰他们执政之人了,他们也有难处,岂能总顾及我们这些昏聩之人。如此,只怕他人要笑你与朕都是老糊涂了。”说罢哈哈笑了起来。 徐云也笑道:“臣遵旨,日后少不得烦扰陛下。只怕两个白发老儿在此坐而论道,他人却不将陛下与臣之见放在心下。”说罢与郑帝一齐笑了起来。 笑了片刻,郑帝止住笑声道:“朕与你也久未如此闲谈了,不想还如当年一般投契。你家中境况如何?朕记得你有三子二女?” 徐云道:“陛下好记心。承陛下垂问,臣确是有三子二女,如今最大的孙子都已加冠了。臣长子徐慎,任平阳府太守,次子徐慷蒙陛下恩典,荫职从军,现任虎贲军长林卫都统制,随卢豫戍守汉中,三子徐恒也是陛下恩典,不使他离臣太远,现在都中任梁州府推官,臣长女嫁与宝文阁待制庾济为妻,现已孀居三年,次女嫁与河东提刑使赵巽为妻。劳陛下挂念,臣家中都好。” 郑帝点头道:“好,你三子都已成器,可谓虎父无犬子。日后要靠他自己了。你放心,朕也会时常照应的。” 徐云起身跪下道:“臣谢陛下。”说罢叩头伏地。 郑帝看着徐云,缓缓道:“冲之,抬起头来。” 徐云抬头,已流下泪来。郑帝眼中也似有不舍之意,却还是缓缓道:“朕适才说了,不时到梁都来见朕,朕也想与你叙叙昔日之情。今日朕也乏了,你便先回去罢,过后自会有恩旨的。” 徐云又叩了一个头,道:“陛下,臣这便去了,陛下保重御体。”声音已哽咽,却还是起身,拿起梁冠,大步退了出去。 郑国延佑七年七月二十一,郑帝下旨:少保徐云封海丰侯,加兖海节度使,原封赏食邑照旧,恩允致仕。 第5章 边庭传烽火 (1) 腊月初二,正是冬至。不知何时,天上漫漫洒洒飘起雪花来。政事堂院内积雪早已有一尺余深,方旭却命不必打扫,只清理出一横一纵两条走道来即可。 早上方旭、袁端二人站在廊下观赏雪景,半晌才进屋来,掀开厚厚门帘,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南侧议事厅又隔开两间,里间是暖阁,方、袁二人便在暖阁内。张铨、蔡耸及崔言等众人皆在外间。屋内一圈地龙都通着火,每屋又燃了两盆火炭,是以这两屋内皆是热气逼人。 二人进了外间便站住了,看看时辰也不过辰时初刻,见两位尚书丞,四位中书舍人,还有几位书办都在查验核算各地报上来的税赋钱粮。年关将近,各地征收的钱粮近日便将陆续解到梁都。这一年年景极好,非但人丁、田亩税征收足额,便是盐铁酒茶等商税进项也比往年增加许多。袁端拈起一张崔言写的节略看了看,叹道:“年关可算能熬过去了,便是明年用兵的钱粮也大体不差了。” 正说着,突见门帘掀开,一人弯腰走进屋来。穿着三品紫色朝服,头戴梁冠,待他直腰站定,才看清此人高大魁梧,比常人高出一个头去,身上满是落雪,从头到脚都是白的,嘴边胡须上已结了冰碴。方旭仔细看了看方才认出,哈哈笑道:“呦,原来是卢大都司回都啦。快快,给卢都司拂雪。” 两个内侍听了忙上前用拂尘给那人拂去身上落雪。袁端也笑道:“原来是卢象山,我还道是哪座庙里的山神显灵了。” 这人正是禁军虎贲军都指挥使,姓卢名豫,字象山。 拂去身上积雪,卢豫才与屋内诸人一一见礼,又对方、袁二人笑道:“我还道二位相公把我老卢丢到汉中,已忘了我这人了。”三人说笑一阵,方让至里间暖阁说话。 三人落座,茶点已备,袁端道:“象山何时回都的?” 卢豫道:“我昨夜到得新郑驿,便在驿馆歇了一夜,今日一早便来拜会二位相公了。” 方旭道:“今日冬节,太子奉圣命代圣上祭天,各衙门忙着过年的事,着实怠慢了。” 卢豫道:“相公说哪里话来,卢豫戍边三年,今日回梁都便如游子归家,见家中雍睦泰宁,心中自是如乐之和。这都是二位相公之功,何来怠慢一说。” 袁端道:“象山远道回都,我等原是该迎的。只是原想着要到腊八前后才得到,我与方相公还曾论及此事。近日忙于冬节之事,未曾问及象山行止,实是我等疏失,象山不要见怪才好。今日太子设宴,除方相公与我,皆是太子内臣,我二人也不能为象山接风了。今日象山便回府,好好与家人过个节,待明日得闲,方相公与我定为象山接风洗尘。” 卢豫道:“相公客气了,既如此说,卢豫便却之不恭了。” 三人又说笑一阵,方说起差事。袁端道:“象山说说汉中情势罢,圣上此次召象山回都,也是要问起的。” 卢豫道:“是。蜀主孟焱继位四年,甫接位便任用原太子府长史夏侯蹇为利州刺史,加大司马衔,镇守利州。麾下拥兵五万余,分驻青乌、朝天、白水等处,与我隔沮水相望。蜀主孟焱乃是贪图享乐之辈,本无心与我兵戎相见,任用夏侯蹇,只为守住入蜀屏障,保他安享富贵罢了。然那夏侯蹇却是个有雄心之人,我观此人厉兵秣马,有图我汉中之意。” “卢豫将兵五万,汉中厢军亦有两万,分屯于南郑、定军、西城、兴州等地,三年间与蜀军交兵有十余次,都是小战,未有大战,双方也是互有胜负,也只得一个相持之势而已。其间我亦命军士垦荒屯田,现已新垦田地七百余顷,我军粮饷已可自足,不须朝廷负担。因近年汉中安定,陇西、蜀中流民多有安家于汉中者,现下较三年前已新增一万余户,五万余口。然此非我一人之功,汉中刺史章怀,转运使申济也有大功。” “这些我以往奏疏之中都有详述,现下不及细说。自接召之日起,我便日夜兼程赶回梁都,却不知圣上召我回都之意。我等臣子总要做奏对准备,不知二位相公可知圣上之意?” 方旭看了一眼袁端道:“圣上召象山之意我等也不知,私下也未敢妄自揣测。原本圣上已倦政多年,朝政多由方某与袁公出,然近半年却不知为何,圣上又有亲政之意,每每亲下诏谕,或内廷之事,或朝堂之事,旨意下到政事堂,不违祖制,不逾定规,我等也不敢深究其意,只颁行便了。” 卢豫拱手道:“原来如此,多谢相公指教。不瞒二位相公,卢豫私心以为,圣上召卢豫回都,或有收西蜀之意。” 袁端立刻抬起头,盯着卢豫道:“哦?莫非象山以为收蜀时机已到?” 卢豫摇头道:“窃以为收蜀时机尚未成熟。然实不知圣上召卢豫除此更有何事。” 袁端仍盯着卢豫道:“象山以为,何时收蜀为好?” 卢豫道:“蜀中自古便是天府之国,粮草丰美,物产富饶,且有地势之利,外军极难入蜀,百余年未经战事。是以国富民安。蜀昭帝虽非圣主,却也可称得上贤君,在位二十年,轻徭薄赋,广施恩德,蜀中百姓安居乐业,民心附之。当今蜀主继位之后,却大兴土木,广纳后宫,穷奢极欲,目下又有加征课税之端倪。然却也有一般好处,任用之人仍是忠直贤能之老臣,夏侯蹇便是其一。是以昔日根基未动。现下西蜀全国养兵不过十余万,五万屯于利州,三万屯于夔州,其余屯于剑、绵诸地,守其险峻之隘。军心民心皆附之,轻易未可图也。然若等得三年五载,朝中老臣或致仕、或黜退、或戍边,待朝中正臣皆去,蜀主身边那些奸佞宦侍掌政,蜀主之恶行必然昭彰,蜀中民心背离之时,方是收蜀之时。到那时,只需遣一上将,将兵十万,击溃夏侯蹇,剑、绵之地虽险,然军无战心又有何用?成都必可一鼓而下,蜀中唾手可得。”他想着郑帝召见,必会问起蜀中之事,是以早想好奏对说辞,此刻侃侃而谈,便如成竹早已在胸。 袁端击节道:“好。象山好谋划,时机到时,象山必为伐蜀主将,可立不世之功。” 卢豫道:“卢豫不过久居汉中,于西蜀情势探查深些罢了,哪有什么谋划。若要伐蜀尚需圣心裁夺。若用卢豫,豫自不敢辞。若用他人,豫甘心出谋划策,助其全功。” 方旭道:“象山有此心,实乃我大郑之福。”略顿一顿又道:“前日象山的请功奏疏我已看了,其他人也还罢了,那杨显本是戴罪之身,到军中不过三月有余,象山便奏请他连升两级,任统制使,是不是升的太快了?” 卢豫道:“此事是我奏疏中说得不明白。那杨显七月到军中,我见他往日颇有劳绩,便命他在天雄卫捷营做一个观察使。九月我命捷营驻守济众仓,其时刚刚收麦,仓廪丰足,我多番嘱咐捷营统制使杜翻,要他提防蜀军抢粮,不想这杜翻移防后,疏于布防,麾下杨显及诸将多番劝谏皆不听。到十月蜀军五千余人马果然来抢粮,蜀兵至而杜翻却毫无察觉,被他抢走二仓五千余石粮,又杀我兵士三百余人。幸而杨显警醒,虽仓促间无法抵御,却操近路于蜀军归路上设伏,以六百人马阵斩蜀军一千余级,抢回三千石粮,其余两千石被蜀军烧毁。那杜翻被我以军法斩了,以此功奏请杨显升任捷营统制使,不知可否?” 方旭点头道:“嗯,这功绩是够的,我不过白问问,你卢都司的请功奏疏何时有不允的。只是你也知道,官员升迁须得奏请圣上,不过这事万没有不允的理,象山放心,你只等着就是了。” 袁端道:“不想这杨显果然有过人之能,亏得当时没有加罪于他,不然我大郑少一良将。” 卢豫道:“卢豫还要多谢袁相公将杨显遣到我军中效力。以我看,这杨显日后必为领军大将,为我大郑征伐一方。” 袁端笑道:“卢象山起了爱才之心。似杨显这等人,便该在边关效力才有用武之地。” 看看时辰已是巳时二刻,方旭又道:“象山回都,自是要请见圣上的,此时圣上想必已盥洗过了,象山这便去紫宸殿面圣罢。若还有事,待面圣后再来这里,我二人恭候。若无事,待明日闲暇,为象山接风洗尘时再叙。” 卢豫答应一声便起身告辞。方、袁二人送到暖阁门口便不再送,由内侍引领往紫宸殿去了。 待卢豫出了屋,二人返回屋内坐下,方旭端起茶喝了一口,似无心随口问道:“圣上召卢象山回都,宜直以为所为何事?” 袁端随口应道:“正要请教,不知青篱公以为如何?” 方旭放下茶盏,用手指揩去额上微汗,漫声道:“禁军都宣抚使出缺,四大都司各自为战,无人统领,此时特特召卢象山回都,只怕便是为了此事。卢象山是要高升了。”嘴角微微笑意戛然而止。 第5章 边庭传烽火 (2) 按郑国惯例,每年冬至之日郑帝都要在垂拱殿设宴,宴请朝中大臣,但这个规矩却在七年前突然停止了。到延佑四年,郑帝下旨命太子在东宫设宴,却只宴请四品以上大员。今年这道旨意又突然没有了,太子思来想去,便只在东宫自设小宴,只宴请太子内臣,却又延请了方、袁二位当朝宰相。 未正时牌刚过,太子便遣人请方、袁二人赴宴,二人不敢怠慢,急忙整束冠带,出了暖阁。有内侍上前为二人披上貂裘。 方旭对张铨等人道:“今日冬节,太子赐宴,我二人这便去东宫谒见。你等也收拾一下,各自回家过节去罢。虽说年底事多,却也不在这半日。我知诸位不辞劳苦,然诸位若不下值,这许多书办、干办也不得回家与家人团聚,今日便散了罢。只是劳累了当值之人。今日是谁当值?” 崔言应声站起道:“今日是职下当值。” 方旭拍拍崔言肩膀道:“默之辛苦,我已吩咐小厨房,今日炒了几个好菜,烫了一壶好酒,你好生消消乏,夜里只怕还要有事,务要令全城百姓好好过了冬节。” 崔言道:“是。崔言应为之事,相公但请放心。” 出了政事堂,向南走不足百步便是东宫的东便门了,极为近便。这东宫原为东极殿,自延佑元年册立太子之时,赏给太子居住读书之用。朝臣才俗称东宫。 那东极殿是一座七楹重檐歇山顶大殿,盘踞于两重汉白玉石阶之上,极是宏伟。往年有旨意之时,皆是在这大殿之中设宴,今年没有旨意,宴请之人又少,便将宴席设在了后殿。 方、袁二人刚转过东极殿,便见太子已率二三十官员在后殿门前迎候。方、袁忙趋前几步与太子见礼,又与诸官员见礼。忙乱一阵,众人方才随太子进入殿中。 正堂早已摆好四桌酒席,太子令众官员入席,又引着方、袁二人进了西侧小厅。 小厅内暖意融融,酒席也早已摆好,却没有分席。只摆了一张大八仙桌,七张花梨方椅,每张椅下各有一个燃的正旺的炭火盆。周围侍立着两名内侍,六名宫女。 太子道:“今日没有圣命,我等只是私下小聚,那便没有君臣分际。咱们一桌吃酒耍乐,诸位不要拘谨才是。”说着便要亲自安席。 忽门帘掀起,一人走进来,众人看时,却是赵具。赵具先上前与太子见礼道:“太子殿下恕罪,臣来晚了。”又与方、袁等诸人见礼,又道:“诸位莫怪,今日冬节,赵具不敢懈怠,绕着梁都各驻防大营走了一遭,这才来晚了。” 此时这小厅内已有七人,宫女为众人宽衣摘冠,太子又要安席,众人如何敢劳动他,便按太子先坐了上首,方旭坐了左首首席,袁端坐了右首首席,赵具坐了左首次席,右首次席坐的是太子洗马程仪,打横相陪的二人,一人是太子詹事朱休,另一人是位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方、袁二人只觉似曾见过,却想不起是谁。 直到众人都坐稳后,太子方指着那年轻人对方、袁道:“这位只怕二位相公不认得,他现任梁都推官,姓徐名恒字永业。” 那徐恒又起身见礼,方旭道:“原来是徐少保三公子,果然家学渊源,少年英才。”徐恒逊谢不已。 太子詹事朱休道:“方相公好眼力,这位徐世兄不承父荫,一心修文,十年寒窗,终登金榜,乃是延佑元年恩科进士,实在令人佩服至极。” 袁端道:“徐少保一生戎马,却不想教子也是有方。三位公子,两位修文,一位习武,皆有所成,当真不愧‘家学渊源’四字。徐世兄后来居上,出将入相,指日可待。” 徐恒道:“恒如何敢当诸公如此谬赞。恒自知愚钝,又无济世之才,只因年幼时体弱,方才弃武从文,潜心苦读多年,却无立言之能,只盼为任一方,守得一方清明,不被家父加一句‘不肖之子’考语,也就心满意足了。” 太子道:“永业太谦了。来来来,我等满饮此杯,贺我大郑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众人喝了此杯,又连饮两杯,太子道:“今日原本想与东宫属臣小聚,却又想二位相公忙了一年,哪得一时清闲,赵练材总领梁都防务,也是操劳了一年,何不趁冬节凑到一处散散乏。有唐突之处,想来圣上也不会见怪。至于永业,虽非东宫属臣,然今年徐少保致仕还乡,我甚是想念,只是山遥路远,日后见面不易,这才召永业入宫相见,便如见徐少保一般。”说罢自饮了一杯,众人忙都陪了一杯。 方旭道:“太子何必忧心,徐少保现居齐州府历城县,太子出巡虽不易,召少保回都相见也不是难事。” 袁端心中一动,召致仕官员回都,虽无定制,却是天子之权,若太子行此事有僭越之嫌,方旭如此说是何用意? 太子却未接话,拾箸指点着桌中一只铜锅道:“这道野鸡炖冬笋,难得的是这冬笋甚鲜,诸位尝尝。”说着挟了一块笋,吹了吹,放入口中细细咀嚼。众人见那铜锅下燃着细炭,锅内汤色乳白,煞是诱人,便举箸的举箸,伸匙的伸匙,纷纷品尝起来,自然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太子对方旭道:“听闻卢象山昨日还都了?” 方旭道:“是,卢象山昨日到的新郑驿,今日一早先到政事堂,又去面圣。” 太子道:“我却不知,若知晓,原该请卢象山的。” 方旭道:“太子殿下今日祭天,原是不知,日后见着再叙便是。” 太子洗马程仪忽道:“太子殿下,君臣分际,原不该太过亲近才是,况是卢象山这般驻边大将,需防结交边将之名。” 太子一怔,细白的面庞上有些泛红。方旭忙接道:“程老夫子不愧严师。太子仁孝,程夫子居功至伟。然太子为君,卢象山千里还都,太子体恤臣下,正是仁君应有之德。程夫子何必如此拘泥。” 程仪大约五十岁年纪,身材瘦削,一张极清癯的脸上留着三绺清须,目视方旭道:“方相公此言大谬,目下太子还在读书,尚未领政,于我等是为君,于圣上是为臣,自当慎思慎行,为天下表率。若不谨守为人子,为人臣之格,有违圣人之训,天下弃之。” 方旭也是一怔,程仪久有大儒之名,未料到却如此不留情面,此时无法下台,只得哈哈笑道:“程夫子煌煌之言,方旭受教了。方才不过饮乐之时,相戏耳,程夫子何必当真。方旭在此赔礼,请饮此杯。”说着举起杯来。 程仪虽仍板着脸,但当朝首相赔礼,却也不得不应,便也举杯饮了。袁端不禁暗暗佩服方旭宰相气度,却也心中犹疑。听方旭话中之意,竟似将太子视作当今天子一般,他如此毫无顾忌,这桌上之人自然都是太子近臣了,那自己该如何自处?果然自古以来宴无好宴,后悔今日该找借口推了才是。 程仪不再说话,桌上慢慢活络起来。袁端如坐针毡,只得有一句没一句漫声应和,也不知吃了什么下肚。耳听得徐恒说道:“恒忝任梁州府推官,每日只管拘问推勘,民间之事形形色色,颇有许多趣处。前些日子我断了一案,便极有趣,今日便以此案为诸公佐酒如何?” 朱休正喝着酒,闻言立时道:“甚好甚好,我最喜听这等趣事,永业快快讲来。” 徐恒见众人都看向他,便轻咳一声道:“这是今年八月间事,梁州县呈报一宗案子,原是梁州县内一富户田老翁,状告其子田大郎忤逆。我朝以孝治天下,以父告子没有不准的,且这忤逆乃是不赦之罪。然梁州县过堂后却不敢下断,便呈报府里。我细看案卷,果然多有蹊跷,便行文县里,将相干人等拘到府衙重新鞫问,才明白个中情由。” 徐恒略顿一顿,见众人已经听住,便饮了一杯酒,才接道:“这案子说来难办,情由却是清楚明白。原来这田老翁在梁都开了十余家店铺,经营布匹衣帽等物,店名茂源的便是。城内有两处宅子,城外也有四、五处庄子。三十余年间积攒下万贯家私。只是一样,膝下只有一子,乃是三代单传,便是这田大郎。田大郎之母姚氏乃是田老翁正妻,极是善妒,田老翁虽有两房妾室,却难得挨身,几年间也未产下一儿半女。那许多店铺便一直由田大郎打理。八年前,田老翁六十余岁时,正妻姚氏一病殁了,田老翁便欲扶正妾室胡氏。然这妾室原非良人,乃是当年贱买来的使女,后为田老翁纳为妾室。然我大郑律法禁止贱籍婢妾为乡绅正妻,此事干碍我大郑律法。田大郎不愿其父续弦,族中之人亦不赞成,田老翁只得作罢。” “不想去年六月,那胡氏竟诞下一子,田老翁欢喜异常,族中之人却道田老翁年近七旬,如何还能生子,必是胡氏与人私通所生。田老翁却不听这些言语,只将全副心思放在这幼子身上。过两月,田老翁又欲扶正胡氏,便召族人商议,哪知族人无不反对,田老翁无奈作罢,私下里只令家人唤胡氏为主母。又过两月,也不知田老翁是自家动了心思,还是听了胡氏鼓惑,到县衙将城外那几处房产庄田皆归到胡氏与幼子名下。” “此等事如何瞒得长久,田大郎知晓后却也无可如何,所幸城内两处宅子及几处店铺房契地契账簿等原在田大郎处,田大郎便将契簿藏起。田老翁几番讨要,田大郎如何肯给,只说老父受人鼓惑,日后自然明白。田老翁却不肯甘休,便将田大郎告到县衙。”说到这里徐恒早已说得口干,便连饮了两杯。 赵具叹道:“这等事当真闻所未闻,却不知世兄如何断得此案?” 徐恒道:“按我大郑律法,此案必得断田大郎忤逆,杖五十,流千里,遇赦不赦。然田氏族人七十余人具名作保,又有田家店铺佣工三十余人联名,担保田大郎为人至诚至孝,并无忤逆之事。且二十年间,店铺皆为田大郎所营,所积钱财,多归田大郎之劳。实因田老翁年老糊涂,为人所蒙骗,方才行此昏悖之事。田大郎所为实为保田老翁不为人所骗,保田氏全族之利,当无罪责。” “正因有此保书,此案才棘手。田氏族人多有仕宦乡绅。于理,当断田大郎有罪,于情,当断田大郎无罪。不知诸公以为当如何断?” 朱休道:“当断田大郎无罪。非但如此,昔日归于胡氏幼子名下之田产也应重归田大郎名下,只予他母子一处田产过活也便罢了。” 袁端道:“律法虽重,然民心亦不可违。田大郎所为实在情理之中,岂可以此罪之。然父亦不可忤,或可轻责田大郎杖二十,以田氏田产分之,令田大郎分家独自过活。” 方旭道:“宜直误矣,田氏幼子是否田老翁亲生尚未可知,且年纪幼小,若以田氏产业归之,便无人经营,日久必败。舍大业而全孝名,田大郎岂非田氏罪人。便是那许多族人也不肯答应。” 袁端心中一凛,暗道:“原来如此,我今日怎的如此糊涂。”便不再开口。 程仪捻须道:“夫人生天地间,其一曰忠,其二曰孝,忠孝相依,忠臣必为孝子,孝子亦必为忠臣。然忠有大忠、小忠之别,忠于一人曰小忠,忠于一国曰大忠,岂可以小忠废大忠。以此推之,孝亦有大孝、小孝之别,孝一人则为小孝,孝一族则为大孝矣。必不可以小孝废大孝也。田大郎当断无罪,以产业归之,此乃天理人情也。” 袁端已出了一身冷汗,徐恒说得什么已不在心上,心中只想着如何尽快逃离这宴席。 第5章 边庭传烽火 (3) 天色已暗,雪光却仍映得窗纸发白,屋内早已掌起灯来。围桌而坐的只有五人。袁端与程仪因酒醉已离席回府了。酒菜杯箸都已换过,太子仍坐上首,左首方旭,右首赵具,朱休、徐恒仍是打横相陪,内侍宫女皆已屏退。 太子端着一只天青瓷莲瓣碗,碗内是热气腾腾的醒酒汤,用汤匙舀了一匙汤,轻轻呷着。众人也都端起碗,喝了几口汤。太子却只喝一匙便放下了,说道:“我酒已够了,诸位不必拘谨,尽管吃喝。”众人应了,太子又对方旭道:“青篱公,今日这宴如何?” 方旭道:“袁宜直不入吾彀中,只欲隔岸观火,此人不可用矣。” 赵具道:“我早说不该试探于他,如今事机不密,若漏出风去,如何是好?” 方旭道:“事机不密?漏出风去?我等做何事不密?袁宜直又能漏出何风去?这宴席之上,我等未说一句悖逆之言,也未要他做僭越之事,袁宜直能说出甚去?毫无实证之事,袁宜直必不会说,练材过虑了。” 赵具悻悻不语,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徐恒忽道:“袁相公不会说出去。他不愿依附太子,是怕我等事败;他不会对他人言及此事,是怕我等事成。方相公说的不错,他只愿隔岸观火,便可进退自如。若我等事败,他虽无功劳,只凭资历便可升任首相,统率百官;若我等事成,他亦无罪,还可保目下之位,又何乐而不为。” 方旭道:“永业见得透彻,只怕说到袁宜直心里去了。我等日后行事,不必顾忌他便是了。” 太子道:“既如此,那便罢了。只是青篱公为何要我今日试探袁宜直?徐师傅临去之时曾嘱咐我,要我蛰伏些时日,待到朝中有变之时,或朝政失调,或军事失利,方可见机而作。如今朝中安定,边疆亦无事,我等加紧行事,只怕操之过急,反获其咎。” 徐恒道:“圣上急召卢象山回都,只怕便是针对赵都司了。” 朱休道:“禁军都宣抚使司出缺,原本我等以为练材公必定是要升任的了,却不想当今急召卢象山回都,那必是要升卢象山了。只是此事与练材公何干?当今也并不知练材公与太子亲近。” 方旭冷笑道:“当今只怕已经知晓了。” 赵具道:“哦?我虽与太子有些走动,却绝无实迹可查,当今如何知晓?” 方旭嘴角仍挂着冷笑:“当今虽压了陈封官位,私下却赏了他良田千亩。天子如此施恩于臣下,所为何事?” 赵具惊道:“竟有此事?陈封竖子。” 方旭叹道:“练材近在肘腋,当今岂能安寝?这都畿防务都指挥使一职,练材只怕做不下去了。” 太子道:“青篱公以为,是罢黜?还是调任?” 方旭道:“臣以为,卢象山回都,必然接任熊飞军都指挥使之职。至于练材,并无罪愆,又有多年功劳。当今不会无故罢黜,只怕多是接任卢象山虎贲军都指挥使一职,调离梁都,也就是了。” 太子道:“难道圣上不怕练材公在外拥兵自重?” 徐恒接道:“殿下,我朝军制,指挥使以上武官无统兵之责,兵不识将,将不识兵。赵都司统兵出征自然能指挥兵马,但若回都勤王,无圣旨兵符,只怕兵将难以指挥,更何况卢象山经营虎贲军多年,驻扎汉中也有三年了,部下皆是心腹将领,赵都司想要这些骄兵悍将折服,只怕尚需时日。非但如此,若是当今要问罪于赵都司,则只需一纸诏书而已。” 赵具嘿嘿冷笑道:“当今未免小看我赵具了,熊飞军各将领,何尝不是我的心腹。我的个人安危不在话下,待太子举事之时,只需我一纸书信,熊飞军必唯太子之命是从。” 徐恒道:“当今深谋远虑,岂会想不到这一点。待都司将兵汉中之后,寻一过由,或贬职或远黜,那时都司再无指挥熊飞军只能。再由卢象山慢慢整顿熊飞军,或更换将领,或调兵远征,熊飞军无复太子掌控矣。” 太子道:“如此说,我等可有应对之策?” 方旭沉吟道:“当今若调练材出镇汉中,政事堂无由封驳,然也非无应对之法?”说到这却停了下来,只顾沉思。 徐恒轻咳一声道:“以恒之浅见,若当今调赵都司出镇汉中,赵都司只得奉旨。然日后行事却须小心谨慎些,不可落人口实。与西蜀对阵之时尤要谨慎,只要不落大败,当今便无由贬黜。当今虽是处心积虑,然却要处处示人以光明正大。赵都司若无确实罪名,当今也不会轻易加罪。太子结交边将这等罪名,当今不会用,此天家家事,当今必不愿天下皆知。这点赵都司却不必担心。” “赵都司在外为我等争得时日,在都之人自要加紧行事。恒以为,明春北疆必有战事,目下在都兵马共十五万,熊飞军便有五万兵马。待北疆战事之时,方相公可设法令熊飞军一卫兵马出征北疆,从中就便行事。北疆兵败,我等在都中行事,令天下人将兵败之由皆归咎于上,那时太子便可起事逼宫,天下民心归附太子,各地皆有将领响应,事可成矣。” “只是这其中还有一关键之处,那便是金吾卫与羽林卫。纵然我等控制了梁都外围防务,若进不得梁都也是徒劳。是以这洪庆与王栻二人,至少要有一人归附太子方可。那时便可里应外合,梁都尽在我手,何愁大事不定。” 朱休击节叫好,赵具也道:“永业这谋划甚好,事急不可待,迟疑反坐失良机,太子只管吩咐,臣赵具在所不辞。” 方旭捻须点头,却不言语。徐恒之策与他所想大致无二,但他却不愿说。只因北疆若兵败日后必召骂名,若是死伤过多只怕还要有担罪名之人。他正是看出徐恒才智过人,有意引他说出,日后便不需他担这献策之名了。然这徐恒思虑如此周密,计谋更为周祥,却也令他颇为忌惮。 太子看着方旭,缓缓道:“此策确是妙极,然若如此行事,我岂非不忠不孝?更何况,要纵敌于北疆,致我军兵败,岂非枉顾我为国为民之心。为我一人,致将士赴死,致生灵涂炭,这如何使得?” 方旭心知太子也不愿担这定策之名,想来他心中已是千肯万肯了。朱休道:“此非为太子殿下一人,若不经此一败,我大郑何来振作之日。太子若不能继位,郑国如此下去,亡国有日。到那时,太子又要忠于何人?孝于何人?殿下,只有经此一败,苦一苦边疆将士、百姓,我大郑方有振作之日。莫忘了适才程夫子忠孝之论。” 过了上元节,这年便算是过完了。正月十六,政事堂便明发圣谕:着赵具任虎贲军都指挥使一职,出镇汉中,统兵抵御西蜀。 这等消息原属平常,并未在朝堂中惊起波澜。禁军将领平级调动在郑国是极常见的,戍边回都的调动也常见,为的便是防止兵将成为某人私军。 赵具接了圣旨,午后上了奏疏,奏请七日后离都往汉中赴任。郑帝批了“准”。这些都是常见的流程而已。 第二日,又明发了一道圣谕:着卢豫任禁军左都承宣使之职,兼领熊飞军都指挥使,总领梁都防务。 这便令朝中众臣颇感惊讶了。卢豫没有直接升任都宣抚使,也没有平调熊飞军都指挥使,而是升了一级,任都承宣使。这都承宣使是郑国武官第二级,乃是都宣抚使的副手,定员二人。却已有多年没有人任此实职了。而且此职虽是武职,却多由文官担任,负责处理都宣抚使司诸般杂务,战事谋划,军备后勤,上承下宣等事,却未有统军征战之责。此时命卢豫出任此职,显然已改变了这一职位以往的职责,有统率四大都指挥使之意。莫非当今趁都宣抚使出缺之机,便不再使人任此实职么? 正月二十八晨,北疆六百里加急军报送到政事堂。方旭、袁端二人看着火漆粘着两根羽毛的军报叹了口气,料想到今年北疆不得太平,却不想来得这样早。 袁端立即召集政事堂众人会商,又遣干办召兵部尚书沈放、户部尚书陆纶,禁军都承宣使卢豫火速到政事堂议事。 仍是卢豫到的最晚,十一人已将政事堂南暖阁挤得满满当当。 待众人坐好,张铨站起身来轻咳一声道:“北疆战事,北燕正集结大军。” “今晨接到北疆军报,据我在燕的细作回报,从正月二十起,燕国便在涿州、易州、蓟州、景州诸处集结大军,有大举进犯我边境之意。今年燕国起兵,与往年不同之处,在于集结兵马更多。去年燕国出兵十万,已是历年最多,今年聚兵规模庞大,据李克让推算,似有二十万之多。若如此,便是燕国南庭全部兵马了。三位来之前,政事堂已议了此事,北燕近三年均遭旱灾,粮米欠收。去岁劫掠我北疆所得无几,国内开支早已左右支绌,兵卒欠饷已有一年。是以今年冰未尽消便急忙集结兵马,一是想劫掠更多钱粮,以补国内亏空;二是以劫掠为兵卒饷银,消除军士哗变之心。” “还有一处与往年不同,以往燕军集结多在涿州,易州,攻我雄州、霸州、保州,因这一路有许多大城,民生殷实。今年却在蓟州、景州也集结兵马,那便是欲攻我营、平、滦三州了。然此三州地小民贫,三州南方至大河五百余里,人烟稠密的大城阔邑也并不多,却不知北燕是何用意?” 张铨说完坐下,方旭接道:“二十万燕军便是二十万头饿狼。我北疆驻军兵力不足,目下共有禁军五万,厢军三万,其中霸州兵马三万,保州兵马三万,雄州兵马二万,营平滦三州因经年没有战事,只有禁军四千,厢军三千驻守。须从梁都调遣军马为援,刻不容缓。以态势看,北燕在二月十五之前便会发兵,请三位来便是商议此事。” 卢豫道:“北燕攻雄、霸、保三州多年,未捞到几分好处,今年便想另辟蹊径,攻我营、平、滦三州。三州及河北之地虽不富庶,然若攻占三州,便可直趋大河,其间无险可守。渡了大河便是我青州、登州,乃是极繁华富庶所在。即便这一路军马不渡河,也可与西路军呼应,双管直下,攻我后方河间、冀州诸地。若如此,我河北之地不保。因此...”卢豫声音越来越低沉,至此,已变成一字一顿:“营、平、滦三州决不能失。” 方旭道:“不错,然遣多少人马为援,何人为将,何时方能起兵,象山不妨先说说。” 卢豫默然少顷方道:“梁都现有禁军十五万。燕军势大,援军原该越多越好,只恐沈大司马不答应。豫以为,选三卫人马六、七万人,沈大司马以为可否?” 沈放笑道:“象山与我不谋而合,三卫人马最好。再多,我也无兵可调了。” 原本梁都守兵最少也要十万人马,但去年陈封出征淮南,梁都便只有八万守军,既有此先例,沈放便也乐得做个人情。 方旭道:“这样最好。宜直以为如何?” 袁端道:“也只好如此,还要烦请山远看看都东、都西、河东诸郡可有整编制的厢军调三、五万去才好。去岁北疆之战厢军伤亡甚多,不知现今可补充完整了。只是厢军调兵不似禁军这般快速,这事便劳烦山远了。” 沈放道:“袁相公,劳烦二字沈放不敢当。我自当尽力而为。然半月之内调五万厢军赴北疆,恐怕我力所难及。”沈放顿了一顿,接道:“三万人马,沈放立下军令状,二月十五之前,三万厢军若不能赶到保州、雄州,沈放甘领贻误军机之罪。” 第5章 边庭传烽火 (4) 袁端拍案道:“好,三万厢军按时赶到,袁端自当为山远请功。” 方旭点头笑道:“好,好,如此甚好。象山,你以为遣哪三卫人马为好?” 卢豫道:“营、平、滦三州这一路至为要紧,可遣龙骧军左骁卫,这一路路程最远,须尽早出兵方好,再令青州、登州、大名诸州府遣军马沿大河驻守,以防燕军乘虚渡河。霸州有李克让坐镇,可遣虎贲军云冲卫,保州可遣凤翔军千灵卫。左骁卫现有二万一千人马,千灵卫、云冲卫各有二万三千余人,三路援军共六万七千人马。诸公以为可否?” 方旭道:“象山最是知兵,便都依你。只是虎贲军目下只有这云冲卫在都中,是象山旧部,象山护卫梁都,这云冲卫多用得着。熊飞军有两卫人马在都,不若就遣熊飞军一卫出征,也算两厢便宜。” 卢豫道:“全凭相公做主,那便遣熊飞军天权卫,其麾下天马营骑军极为精锐,出征北疆正可与燕军骑兵一战。” 方旭道:“也好。象山可愿为主将出征。” 卢豫沉吟道:“非是卢豫不愿出征,有李克让在,卢某若去,反为掣肘。李克让久镇北疆,对北燕极为熟悉,不若就以李克让为主将,三路军马统归其节制,也好事权统一,反为有利。” 卢豫还有一重心思不便明言,他与李允同为四大都指挥使,平起平坐已久,如今骤升高位,若在一处作战,李允听其指挥,恐李允情面上不好看。 众人也知他心思,方旭与袁端对视一眼道:“就依卢象山之言。” 卢豫又道:“距二月十五只有半月之期,然刚刚过完年,诸军集结不易,五日之内却必须要出兵。此乃卢某之责,诸公但请放心,二月初五,三卫人马必可集结完备,发兵河北。” 袁端道:“卢象山有军旅锐气。你这便去召主将商议出征之事罢,我们这里再详细议一下粮草军备之事。象山也但请放心,此时北疆天寒地冻,我等万不会使众将士受冻饿之苦。” 卢豫“唰”地站起,向众人团团施了一礼,便转身去了。 出了宫门,卢豫便吩咐随从火速去请三卫都统制使到都宣抚使司议事。自个独自一人策马回了衙门。过不多时,龙骧军左骁卫都统制使陈封、凤翔军千灵卫都统制使孙翊、熊飞军天权卫都统制使汪度便陆续到了。随从将三人引到签押房内,卢豫正凭案细细查看地图,见他三人进来,行了庭参礼,便放下地图让座。随从上了茶点便即退下。 卢豫简单将北疆军事叙说一遍,汪度已抢先道:“都司不必忧心,燕军虽出兵二十万之众,但燕国南庭精锐军马不过十万,其余乌合之众而已。比之我大郑厢军尚且不如。此次出征,我大郑禁军共十二万之众,何惧之有。都司但请安坐,只等我等捷报便是了。” 卢豫虽是都承宣使,却仍兼着熊飞军都指挥使一职,乃是汪度直属上司,是以他只称呼“都司”。卢豫沉声道:“百川,你有这雄心固然是好的,却也不可掉以轻心,近年北燕兵势强盛,我与之交战败多胜少,不可轻慢。若有骄敌之心,我可不敢使你去了。” 汪度忙敛去脸上笑意,肃然道:“是,属下谨记都司教诲,不敢轻慢。” 孙翊也道:“太尉放心,百川素来谨慎,只是有胜敌之雄心罢了。我等皆不敢轻视燕贼,却也不能教燕贼讨了好处去。” 卢豫道:“那便好。今次你等出征北疆,一切全听李都司节制,万不可自作主张。我禁军本为一体,胜败荣辱系于一身,你等可明白?” 三人一齐起身肃立道:“是,末将明白。” 卢豫摆手令他三人坐下,又看着陈封道:“崇恩,你可明白我命你镇守营平滦三州之意?” 陈封道:“末将明白。” 卢豫道:“营平滦三州乃我河北咽喉。以往北燕所图不过财物,便不理会三州,今次若攻我三州,便是图我河北之地。是以,三州绝不能失。你心中可有成算?” 陈封听说命他去守滦州,心中便筹划起来,听卢豫问起,毫不迟疑道:“封以为,营平滦三州,滦州最为紧要,当死守滦州。滦州不破,燕贼便不敢攻营平二州,亦不敢绕过三州直下河北。是以,守住滦州,再伺机破敌便可。若滦州当真守不住,再逐次退守平洲、营州,三州只要守住一州,燕军便不敢南下河北。” 卢豫微微颔首道:“嗯,我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也只得如此了。死守滦州,你要作何准备,可说与我,我在都中也好为你筹措。” 陈封道:“谢太尉。封以为,首要之事便是修整城墙。封不知滦州城墙如何,然经年没有战事,只怕年久失修,是以三州须抢修城墙。还要准备守城之箭矢、滚木、礌石、狼牙拍诸般物事,若有火油更好。三州守兵须重新调配,滦州禁军三千,厢军一千,营、平二州各禁军五百,厢军一千守城。再命大河南北诸州郡火速向三州运送粮草和箭枝,滦州所需最多,需有足够两万五千将士两月所用之粮草,羽箭二十万支方可。还有,命三州即刻坚壁清野,城外人口、牲畜、粮米、财物全部转入城内,紧闭城门,严查出入者。”顿了一顿,陈封接道:“事起仓促,末将只能想到这些,请太尉指教。” 卢豫道:“嗯,你想的已很是周到了。你说的这些都由我来处置,你可不必挂心了。还有一点,你的人马几日可集结完备,几时起兵,几时到得滦州?” 陈封默然良久方道:“回禀太尉,细作回报言北燕二月十五前方能起兵,末将深恐此言不确。蓟州、景州靠近幽州,集结人马比涿州、易州更易,若提早起兵,营平滦三州仓促间恐难守住。是以末将发兵宜早不宜迟。”陈封沉吟道:“然左骁卫此时集结也不容易。只因兵将告假归家者多有,所幸路远者多已回营,此时未归者多是年下当值路近之人,年后方才允假省亲。末将估算,集结完备最快也要五日。此去滦州急行军也要十三、四日才能赶到,如此算来,二月十五之前,末将的兵马万万赶不到滦州。” 卢豫待要插言,陈封却又接道:“是以末将以为,先遣末将麾下房营骑军赶赴滦州。房营共有骑兵贰仟一百三十人马,当在两日内集结,二月初二起兵,二月初十前赶到滦州。若燕贼提早出兵,房营可设法拖住敌军,直到我大军赶到滦州。”说完陈封深吁一口气,额头上已有细汗渗出。 卢豫叹了一口气道:“崇恩思虑周祥,深知兵家之要。现下集结大军,确有些难处。这虽是不得已之法,却也别无他法。只是你这两千骑兵蓄养不易,却用在这不当用之处,着实可惜,却也无奈。罢罢,便如你所说,你这便回营传令去罢。我三人再商议霸州、保州二处之事。你若再想起何事,可遣人来报我。” 陈封起身施礼道:“多谢太尉体恤。”又向孙翊、汪度施礼,这才转身去了。 回到蟠石大营已近午时,只陈肃一人在签押房炭盆旁昏昏欲睡。陈封掀开门帘走进来,陈肃便醒了,见陈封急匆匆的样子,陈肃忙站起来。陈封道:“火速传令全军,集结全部人马。”陈封咬着牙,一字一字道:“骑军两日、步军四日内必须集结完毕。” 陈肃没有多问,只应道:“是。”便要出去传令。陈封却又叫住他道:“慢,召集诸将,各营统制,中军司马、参军,未时初到议事厅聚齐,迟到者军法从事。” 陈肃出了房,陈封只觉心中烦躁,不停在房中踱步,心下盘算着出征一应事宜,只觉千头万绪,一时理不出头绪,见桌上有陈肃喝剩的残茶,便端起一口喝干,方觉心绪稍稍平复,便坐下来,在心中将事情一件一件理出来。 大约小半个时辰,陈肃才回来,刚一进屋,陈封便问道:“秦玉与王焕在何处?” 陈肃道:“璧城早上到营中,见营中无事便出去了,说是去翰林院会会旧日同僚。王及仁头晌带军士出操,此刻正在营中,适才我去传令见了他。” 陈封道:“多派人手,到城中找寻秦玉,令他即刻来见我。令王焕过一刻来见我。” 秦玉直到午正时分才回营,陈封、陈肃、王焕已议了许久。秦玉告了座,陈肃便将北疆军事说了。陈肃语音刚落,陈封便接道:“军情如火,我大军集结尚需时日,只怕我大军赶到,滦州却已先失陷了。是以我已命及仁率骑军先发兵,骑军马快,早日赶到滦州助守军守城。我意你与及仁一同去,参赞军机,你意下如何?” 秦玉起身拱手道:“制司有命,秦玉愿往。” 陈封挥挥手道:“燕军兵多势大,务须小心谨慎,不可鲁莽。滦州现守将是我龙骧军鹰扬卫统制官张羽。待你军到,兵部自会传军令,令及仁为主将,张羽听你节制。”陈封看着王焕道:“及仁,我令璧城与你同往,只因璧城多谋善断,凡事多与璧城商议再行事,切不可一意孤行,自行其是。” 王焕道:“制司多虑了,秦学士足智多谋,军中将士甚是心服,我王焕也服气。制司顾及我脸面,不便明言,然制司之意我已知晓。我王焕是直人,便直言不讳,秦学士虽年轻,官品也不及我,谋略却远胜于我。此次出征我虽名是主将,实是秦学士为主,我王焕必以秦学士马首是瞻。制司但请放心。” 陈封满意地点点头,秦玉站起走到王焕面前,深施一礼道:“及仁兄如此说,玉愧不敢当,然玉亦当仁不让,谋划战事玉自承担,冲锋陷阵却全赖及仁兄了。” 王焕站起身来,抱着秦玉双臂,二人相视大笑。 待二人重新落座后,陈封又道:“如此我便放心了。房营骑军需在两日内集结完备,今日正月二十八,二月初二便要起兵,初九,最晚初十便要赶到滦州。我大军赶到滦州却要二月十五、十六日。你二人需守住滦州至少七日。如何,心中可有谋划?”说罢望着秦玉。 王焕不语,也只望着秦玉。秦玉苦笑道:“事起仓促,我心中实无成算。滦州城小,以五千人马抵御数万燕军攻城实无把握,何况我这主力援军皆为骑兵,不善守城。制司之意实是要我拖住燕军七日,而非守城七日,玉以为,不若以我之长,野战拖住燕军,不教他攻城。”说着秦玉又站起身,在房内来回踱步,边走边道:“我只在燕军行军路上,或筑壁垒,或袭扰他侧翼后方,燕军虽多,却不如我行动迅捷,我只教他摸不到我踪迹便了。如此,或可拖住他七日,制司以为如何?” 陈封沉吟道:“如此也好,只不可恋战。燕军乃是百战之师,非楚军可比,能拖住燕军最好,若不能,还要速速回到滦州,守城为要。” 王焕、秦玉一齐应道:“是。” 陈封道:“你等出兵之时军士只带随身装备,一日军粮即可,不必携带辎重。你等只走驿道,便于骑军行军,每日晚间只宿驿站。兵部自会传令沿途驿站,安排兵马食宿,文武各级官员遇你军马均需回避。大河南岸最后一处驿站奉安驿,各州府为你等备好的军备粮草皆送到此处,除随身弩外,每人再带一张弓,四壶箭。渡河之后,虽也有驿道驿站,却是房屋粮草不足,便要靠你等个人了。我再嘱咐奉安驿,多备一些战马精粮。北疆寒冷,冰雪未消,军士多穿冬衣,勿要因天寒冻死冻伤。此时,我能虑及之事也只如此而已,余者,便拜托二位贤弟了。” 第5章 边庭传烽火(5) 二月初二卯时正,北风凛凛,两千一百余骑开出蟠石大营,顶着寒风,向北驰去。 全军分为四队,每五百人为一队,每队间隔百步。王焕与秦玉居于第二队。待战马背驰开后,队伍便逐渐拉开距离,前后五里远近。 梁都城外的驿道宽阔平整,骏马奔驰速度极快,但速度越快北风便越冷。军士们穿着棉衣,戴着毡笠,以巾遮面,铠甲包成一包,与兵器一齐挂在马上。不需多久,全身便被寒风打透,但速度不能慢下来。也不需多久,身上的寒意便会被汗水驱散。 一整日,除午时小憩片刻外,只有不停地奔驰,直到酉时,全军赶到宛亭驿。天已擦黑,驿丞率七八名驿卒迎了出来,又有百余乡民帮忙牵马、煮饭、安顿军士。驿站能有多大,如何安顿得下这两千余人和马?原来这驿丞早将驿站附近二、三十家民户宅院腾了出来,这才将全军安顿好。军士奔波一日,早已疲累不堪,匆匆饱餐一顿后,便倒头大睡。 王焕与秦玉,并四镇观察使被安顿在一间房内,驿卒对他六人自与他人不同,殷勤地端饭,倒水。饭菜却与普通军士一般,只多了两只熟鸡,乃是驿丞私人孝敬的。 六人一阵风卷残云后便各自准备歇息,秦玉早觉腿内侧髀肉疼痛,白日里不肯说,强忍着,此时解开衣裤看,原来腿内皮肉已烂。秦玉虽也曾随陈封出征淮南,却不曾似今日这般一日奔驰一百四十余里,六个时辰股不离鞍,皮肉如何禁受得住。 王焕见了,也是惊叫一声,忙唤驿卒烧热水来清洗,涂上一层创药,又找来干净棉布将秦玉双腿层层缠好。秦玉虽觉疼痛,却也未叫出声来。忙了一阵才缠好棉布,众人这才熄灯安寝,皆是倒头鼾声便起,一觉到天亮。 次日一早,全军吃过早饭,仍是卯正发兵,仍似前一日一般分为四队。驿道之上,两千余骑奔腾而过,浩浩荡荡,烟尘漫天。就这样疾行了四日,二月初五,房营全军到了河南最后一处驿站,奉安驿。 这一日时辰尚早,申时初便到了奉安驿。王焕令全军休息,不再赶路。驿北二十里便是大河渡口苍苇渡,明日一早便可渡河。 迎候大军的除奉安驿丞外,还有棣州令。棣州令奉兵部令将弓弩、羽箭、炊饼、肉干、马匹精粮等物尽数运到。王焕忙令军曹分发给众军士。棣州令还带来许多酒肉犒劳将士。王焕破例命全军畅饮无忌。看着这许多大好男儿席地而坐,饮酒吃肉,纵情谈笑,豪气万丈,秦玉不禁血气上涌,以箸击碗,慷慨悲歌: 男儿带吴钩,收取十六州。 关山茫茫家何在,明月万里望乡愁。 不破燕山不回头,觅得封妻荫子万户侯。 大河北岸立时便没有了南岸繁华富庶的景象。这里属沧州府,虽不似北疆那般战事连绵,却只因地近郑燕边境,百姓多有迁往河南的。是以放眼望去,断壁残垣,荒村废井,满目皆是。沧州更有郑国最大一座牢城,各地流配囚徒有数万人之众。这些囚徒便在沧州戍守,屯田,倒也为北疆大军供应了许多军粮。 二月初八申时,军马到了平州府马城驿,再有六十里便到滦州。秦玉却说不走了,便在马城驿歇宿过夜。王焕对他言听计从,便传令全军停下歇宿。这马城驿只一个小院,驿丞没料到军马歇宿本驿,毫无准备。王焕便命军士找来许多干柴,生起火堆,十数人围着一个火堆,吃干粮,露宿野外。 日暮时分,有驿使送来一份军报和一封陈封的书信。军报是二月初一从北疆送往梁都,陈封命人誊抄一份,又以六百里加急送到这里。原来郑国细作已将燕国军马排布探听清楚,燕国军马兵分三路:左路军出景州,步军四万,骑军一万,主将是南庭都部署使,前将军慕容不离,攻滦州;右路军出易州,步军五万,骑军一万,主将是南庭都统军使,左将军慕容弃疾,攻保州;中路军出涿州,步军五万,骑军一万,主将是南庭兵马都总管,枢密使,骠骑将军慕容休思,攻霸州。三路共计兵马十七万,号称三十万。中路军与右路军大约二月十五起兵,左路军因集结快速,大约二月初十前后便可起兵。 陈封的书信则是陈肃手写,要他们务必二月初十赶到滦州,若到时燕军已起兵,则放弃野战打算,只坚守城池。又说大军二月初五发兵,二月十五必能赶到滦州,务必坚守滦州至少五日。 秦玉将书信与军报递与王焕,待王焕看完,道:“我等比制司所料早到两日,正可查看地势。滦州西边大道,是景州到滦州必经之路,明日我等不入滦州,走西北方向,查看地势,寻机与燕军野战,以拖住燕军。及仁明日可遣人入滦州知会张羽,若我军缺粮时,还要烦他运粮,另可约定入城暗语,以免被燕军赚开城门。” 王焕道:“好。只是燕军五万之众,我只有两千兵马,如何挡得住他,璧城可有谋划?” 秦玉道:“今日我一直盘算,只是不看地势不能谋定。及仁兄勿忧,燕军虽有一万骑军,只须我等择地势而动,当可进退自如。敌军虽众,我不与他正面对敌也是无可奈何。只是近日将士疲累,今日又要露宿,这天寒地冻之时,不知将士们可当得?” 王焕道:“倒也无妨。我等骑军经年战于野外,哪有许多军帐可睡,露宿乃是家常便饭。” 秦玉道:“既如此,明日便教将士们多歇一个时辰,辰时再起兵罢。” 王焕道:“也好,璧城有命,只管吩咐就是。” 秦玉哈哈一笑,随即笑容暗淡下来:“及仁,自明日始,便是踏入战场了。这一战必定与你房营以往之战不同,这一战必定十分艰难凶险。我知道你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但这一次与我们对阵的是数十倍于我的强盛燕军。近十年燕军号称不败,然而我们也不能败。制司将这重担交与你我,若败,有何面目去见制司,若败,我们身后大郑的土地与百姓便会被燕人践踏蹂躏。”秦玉紧紧握住王焕双手,“如此险境之下,将士们的士气至为紧要,这便要倚仗及仁你了。我知道你带着这两千余骑兵不易,这都是你的心血,然而这一战,他们中的许多人,或许是所有人,注定不能再回来。及仁兄,无论有多少人战死沙场,我们都不能后退。” 第6章 关山起尘烟 (1) 滦州城地处平州府中央,但西边一百五十余里便是燕国国境。这里本来地势平坦开阔,但郑燕边境却是燕山群峰末端,虽无峻峰险岭,却是山地纵横,绵延百里。 二月初九未时,王焕、秦玉率左骁卫房营骑军踏入这片山地。甫一进入山地,王焕便下令放出斥候和哨骑,斥候最远距中军五十里。如果军报准确,燕军要到二月十二才能到这里,是以王焕、秦玉并不担心。 山地中有一条小路,可容两骑并行。王焕与秦玉并骑走在队伍前面,不时跃马上岭,俯瞰地势。但这一段山势平缓,并无适合伏兵之处。直走到酉时末,周围山峰陡增,秦玉方寻到一处山岭。这山岭虽不高,山势却陡,山坡上树木稀少,正适合放箭伏击。山侧后方密林中有小路可通岭下大路。秦玉便命全军在此宿营。因天色已晚,王焕命今日歇息,待明日一早再构筑壁垒。 次日一早众军士便开始伐树凿石,筑壁挖沟。因天气寒冷,土层尚未解冻,搬石挖沟诸般不易,直到申时方筑起一道长二十余丈,高八尺的木石壁垒。秦玉又命从岭下沟中取水,一遍一遍浇在壁垒上,不到一个时辰,那壁垒便冻得十分坚固。又在山坡上挖了大大小小数十个丈余深的陷阱,阱底埋尖木。壁垒后又储备了许多滚木大石。诸事完备众军士早已累得筋酥骨软,秦玉却只令稍歇片刻便即上马前行。 王焕不解:“莫不是在此处伏敌,怎的还要前行?” 秦玉道:“这等粗陋壁垒,能守得一日已是不易,如何能拖住燕军。时日紧迫,还要再寻一处伏敌方好。” 于是全军上马前行,一个时辰行了近二十里,天已全黑,眼见兵马已无法行进,却忽见一山岭与前番筑垒之山岭极为相似。秦玉便命兵马暂歇,与王焕率三五骑寻小路上岭。上得岭来,借着月色观看,果然是设伏兵好所在,秦玉大喜,斥候又回报未见燕军踪迹,便令全军就地歇宿。 秦玉因想燕军近一两日必至,二月十一日一早便命军士构筑壁垒。又堵断上岭各小路,只留山后一条作撤军之用。又命军士在小路与岭下大路交汇之处左近多堆些土石树木,以缓燕军。如此一番忙碌,至酉时初方构筑完如前日一般之壁垒。 站在岭上,借着初升将满之月,望着山坡上下燃起的篝火,和火旁瘫倒的兵士,秦玉叹气道:“两道壁垒,只可拖住燕军两日。” 酉时末,斥候回报,燕军已至,在五十里外安营。 秦玉道:“令将士们聚拢到壁垒前后歇宿。传令斥候,尽力扑杀燕军斥候,勿令他靠近我壁垒。”又对王焕道:“燕军明日才至,今夜不会匆忙进攻,先安心睡觉,明日才好杀敌。” 王焕道:“若是燕军不顾我伏击,绕过我等,直取滦州,又该如何是好?” 秦玉道:“燕人虽知我在此设伏,却不知我军虚实。若是绕过我等,岂不怕我从后方击之。这条路是燕军粮道,他岂敢留一根钉子在这里。他也要顾忌我在滦州城外与滦州守军前后夹击,是以燕人断不敢弃我不顾。只有击退我军,他方敢安心进军。” 王焕道:“璧城心思果然细密。可有把握拖住燕军五日?” 秦玉道:“不瞒及仁兄,我无半分把握,只得见机行事。” 二月十二午时,燕军先锋军马到了岭下,稍作整顿之后,便开始攻岭。 一时鼓声大作,千余兵卒向岭上蜂拥而来。前排兵卒手持大盾,后排兵卒蚁附于后。王焕一声令下,羽箭如暴雨般射出。燕军虽有盾牌遮挡,仍有许多兵卒中箭倒下,惨叫之声此起彼伏。但燕军上岭速度丝毫不减,转眼间距壁垒已只有十余丈。突然间前排兵卒脚下一空,人已跌入陷阱,后排兵卒收势不住,仍不住前涌,便有许多长矛兵卒突到阵型前方,郑军箭雨更密,燕军中箭倒地者不计其数。燕军将领见阵型已乱,无法再攻,只得挥动令旗令军马撤退。岭下燕军看到令旗,鼓声方歇。燕军兵卒抬着伤者仓皇退下岭去。 这一番进攻只用半个时辰不到,留在坡上的燕军尸身已有百余具。 这支燕军退下岭后,不到一刻,便又有一支燕军集结于岭下,鼓声又起,燕军第二次攻岭便开始了。 这次攻岭燕军仍是千余人,阵型却与前番不同。中路兵卒分散,两翼兵卒密集,前排仍是大盾护持,后方又有弓手。待到距离郑军五六十步远近时便向壁垒内放箭。双方箭雨交织,盾牌终是不及壁垒防护严密,燕军中箭者远远多于郑军。但燕军阵型却不见散乱。秦玉在壁垒后张望,隐隐见燕军到岭半腰之时,又一支燕军已在岭下集结。所幸这山岭狭小,山坡不够开阔,大军难以展开,是以燕军每番攻岭只得千余人。若是地势开阔,燕军四、五千人同时攻岭,郑军便万难抵挡了。 此时燕军已攻到陷阱阵,但陷阱前番已被燕军填满,再无作用。突地两支人马从郑军两翼杀出,正是郑军观察使马进与马保各率本镇军士杀出。骑兵用作步兵,却不改往日勇猛,两支人马直杀入燕军阵中。燕军阵型顿时便乱了。这边中路郑军羽箭不停,看看燕军离得近了,又有滚木礌石掷出,燕军立时抵敌不住,又向岭下退去。马进、马保也不追杀,率人马退回壁垒。 这一次岭下的燕军没有立刻攻岭。斥候来报说燕军大军已到岭下,因岭下地势狭窄,大军无法驻扎,在二里外停下。似乎燕军将领正商议如何攻岭,这是难得的喘息之机,众军士纷纷坐倒在地,喝水吃干粮,只留少数军士负责警戒,又有军士将伤兵抬回壁垒之内,匆忙包扎治疗。看看天时,似乎刚到未时,还有两个时辰太阳才下山。秦玉道:“再坚守两个时辰,天黑之后燕军必不敢再攻。” 一刻之后,燕军又开始进攻。如前番一般阵型,但是秦玉看得真切,这次燕军前队千余人冲到岭半腰之时,岭下燕军又集结千余人,开始向岭上行进。秦玉知道,这次燕军增兵攻岭,若是攻不下,只怕还有第四波、第五波,然而他已别无良策,只能咬牙坚守。 与前次一般,待燕军攻到十余丈外时,两支人马从郑军两翼杀出,这次是观察使杜挚和吴前率部冲杀。然燕军已有防备,两翼屯兵结阵抵住郑军冲锋,双方混战一处,杀作一团。 中路燕军奋力抵住箭矢与滚木礌石,直杀到壁垒下方,燕军众兵卒结阵奋力冲击壁垒。怎奈那壁垒早已被冰水冻住,纹丝不动。壁垒上方长矛与羽箭同时击出,燕军兵卒死伤遍地。 燕军第二拨兵马也已冲到,正要冲阵厮杀,突见上方燕军许多兵卒溃退下来,燕军前方一员将领大喝道:“不准后退,违者杀无赦。”拔出腰刀,砍倒两名溃卒。但他的声音在这喧嚣的战场上根本无人听到,他也无力阻拦自上而下的溃兵。第二拨兵马瞬间便被燕军溃卒冲散,倒地践踏者不计其数。燕军只得全员后退,待退到岭下方止住。 第6章 关山起尘烟(2) 退到岭下的燕军重新集结,却没有再次攻岭,反缓缓退去。此时大约申正时牌,天光甚亮。秦玉不敢怠慢,仍令全军严加戒备。然燕军迟迟没有再攻,直到天完全黑下来,秦玉才松了一口气。燕军地势不熟,定然不敢夜黑攻岭。王焕令清理战场,尤其要清检尚可用的箭枝。 只半个时辰,战场便清理完毕。燕军留下的尸身大约五百余具,伤者不可计,郑军阵亡者一百八十人,伤者八十余人。王焕令全军歇息,加强四周岗哨巡查。 待四周渐渐安静下来后,秦玉对王焕道:“及仁,待子时便整肃军马起身,可提早与四位观察使言明,斥候勿要放出太远才是。” 王焕一惊,道:“如何?莫非要袭营么?” 秦玉缓缓摇头道:“撤军。撤到第一处壁垒。” 王焕道:“却是为何?此处壁垒我军守得甚好,何不再守一日?” 秦玉微微苦笑道:“及仁兄,今日燕军初到,不明地势,是以只能正面强攻。然强攻之时,他势必派出斥候四处探查地形。今日申时后燕军未再进攻,必是有斥候回报,探明了地势。只因天晚,今日已不及再攻,只等明日天明,燕军派兵绕到岭后,将我军团团围住,再四面围攻。到那时,我军非但无险可守,更无路可退。是以,今夜必须撤军。” 王焕恍然大悟,再无多言,便先知会四位观察使,再令八十余伤兵由十余轻伤者率领,于亥时先行撤回滦州养伤。 待到子时,全军整肃,从岭后坡牵出战马。因怕惊动燕军,便牵马从后方小路下岭,直走出五里开外方才上马骑行。因山路难行,二十余里也行了一个半时辰才到。兵马上岭便各自寻柴生火歇息。斥候岗哨仍在外围警戒。 二月十三日,天刚蒙蒙亮,秦玉便已醒来。见四周柴火将熄,飘着缕缕青烟,军士们仍在沉睡。秦玉知道燕军不会如此早到,却也无法再睡,便要起身,哪知他一动,睡在身旁的王焕便也醒了,睁眼便道:“可是有燕军动静?” 秦玉道:“没有燕军动静,你放心再睡。” 王焕却也无法再睡,翻身坐起道:“不知道杜铁枪可安排人换下斥候岗哨,这些兄弟劳累一日一夜,也该换下歇息才是。” 秦玉笑道:“寅时杜挚便已遣人换过了。” 王焕道:“莫非你一夜没睡么?” 秦玉道:“如何没睡,只是我听到声音便醒了,是以知道。” 王焕嗯了一声叹道:“兄弟你起的如此之早,莫不是担心燕军来攻?” 秦玉道:“燕军不会来得太早。我料想此时燕军还在集结人马,绕到昨日那山岭后方去。待到他四面攻到岭上,才发现我等早已不在那里。他还需重新集结,行军,到此处岭下只怕已是巳时之后了。教将士们多睡一会,时辰尽来得及。” 他二人借着曙色巡视壁垒前后,在横七竖八躺倒的军士中间穿行也颇为不易,终于走到壁垒右侧,待要绕过壁垒到坡下查看,却见杜挚立在壁垒旁等候他二人。秦玉笑道:“执礼醒的也如此早。” 杜挚也笑道:“也不及统制与参军醒的早。” 王焕拍拍杜挚肩膀道:“你这一夜辛苦,何不多睡一会?” 杜挚道:“这时如何睡得着。” 王焕道:“既睡不着,随我们下去看看。” 这山坡平缓,大约三十余丈长。原本坡上的许多树木已被郑军砍伐修筑壁垒,只留下及膝高的树桩。这树桩不会阻碍射箭,却会阻碍攻岭燕军的速度。坡下的路很狭窄,难以在此集结大军。路的另一边是山涧。山涧不深,却颇陡,涧内是一条小溪,溪道上结着一道道冰凌,冰凌下方却是潺潺流水。 路远处大约五里外方有开阔之处,燕军来时也只能驻扎在那里,与昨日那山岭地势极为相似。 三人看了一回,只觉山林清幽,溪涧雅致,若无战事当是游玩的好去处,然五万敌军近在咫尺,便只得把这份心思抛到九霄云外了。 “璧城,这处壁垒能拖住燕军几时?”站在路边,望着溪涧,王焕心中已有答案,却还是忍不住问出这句话。 “与昨日一般,待燕军探明地形,我等便只能撤军。敌众我寡,若无地势之利,便是这两日也无法拖住。”秦玉叹了一口气,他不愿说出这答案,却又不得不说。 王焕道:“今日是二月十三,距二月十六还有三日,璧城还有何法能拖住燕军三日?” 秦玉道:“我已别无良策了,若能守住今日,今晚撤军只能回滦州,坚守城池了。” 杜挚忽道:“距此十余里,来时我见有一开阔之处,四面皆是山,只有一条小路贯穿其中,山谷中甚是平坦,大军无法展开,若是三五千人马,正好厮杀。不若我等在那里埋伏,与燕军野战一场。我军皆是骑兵,来去皆快,或可拖延燕贼一日。” 秦玉沉吟道:“执礼所说那处山谷,来时我也曾见到,当时也曾有过伏兵念头。然此法太过凶险,贼军势大,若我军被拖住,便有全军覆没之险,何况贼军有一万骑军还未见到,纵是我军要撤出山谷,燕骑也必会紧追不舍,众兄弟死伤必然惨重......” 杜挚道:“然除此法外再无他法。出了这山,便是开阔之地,贼军便可直抵滦州城下。到那时,若是制司大军未到,便只有死守城池一途,兵士死伤也是无法可免。不如在山谷中冲杀一回,我等为骑军驰骋多年,便是死也当死于马背之上。” 秦玉看看杜挚,只见他眼中如有烈火喷出,血气上涌便要答应此事,但话到口边却又突地平静下来,只道:“执礼莫急,待我再想想。” 果然直到巳正时分斥侯才回报发现燕军踪迹,临近午时燕军开到,在五里外驻扎。午正时分,燕军先锋三千余人开到岭下,却只能在小路上排开,无法结阵。岭上岭下两军都已能看到对方的眼睛,那眼中或愤怒,或平静,或仇恨,或恐惧,片刻之后,便全都变成了勇敢、无畏。 第6章 关山起尘烟(3) 燕军的冲锋开始了。 与昨日战法一般无二,燕军两翼强攻,中路凭借严密防护缓慢推进。郑军以不变应万变,中路发射箭矢、滚木擂石,两翼冲阵肉搏,阻挡燕军两翼。两军在这小小的山岭之上,一寸土地一寸土地地争夺、拼杀。喊杀声、兵器相交声,惨呼声响彻山林。 郑军凭地势之利杀退了燕军第一拨进攻,但这次他们再没有喘息之机,燕军的第二拨进攻转瞬就到了眼前,郑军甚至无暇互换防御位置,防守两翼的仍是马进、马保二镇。马保绰号开山神,本擅使大斧,然此时步战,大斧不得施展,便换了一柄厚背开山刀,在燕军丛中左右冲杀,无人能挡。只见他每砍一刀便大喝一声,只是声音早已嘶哑,便如雄狮低吼一般。他身上早已中了三、四箭,后背、肩、胸也被砍中数刀,所幸未透铠甲,尚无大碍。砍杀一阵,燕军兵卒见了他便远远躲开,无人敢近他身。燕军一员将领见了,大喊着向马保奔来,手中挥舞铁骨朵,马保见了反沉住脚步,待他铁骨朵砸来便挥刀格开,再一刀当头劈下,燕将双手持铁骨朵架住,马保第二刀再当头劈下,燕将只得再架住,马保第三刀仍是当头劈下,燕将仍是举骨朵格挡,但这一刀却未架住。燕将连架两刀,力已将竭,马保这第三刀却仍是势大力沉,燕将招架不住,骨朵脱手落地,一刀正中肩颈,鲜血立时喷涌而出,一头栽倒在地。郑军兵士齐声欢呼,士气大振。燕军第二拨进攻又被打退。 王焕大声呼喊马进、马保速退至壁垒后,换杜挚、吴前防卫两翼。马保嘶喊道:“不需换人,马保还能厮杀。”声音虽哑,却听得清楚。马进也喊道:“统制放心,马进全身力气还未使完,不需换人。”眼见燕军退尽,第三拨人马已冲上山坡,王焕无奈,只得令先撤下伤兵,再稳固阵势,等待燕军来攻。 燕军第三拨攻势极猛,王焕眼见两翼渐渐抵敌不住,只得从中路军中再各分百余人增援两翼。两翼虽支撑住了,中路却立见疏漏,十余燕兵翻过壁垒,杀入郑军阵中。王焕忙率十名亲兵赶上抵住燕兵,高声喝令兵士:“无须理会这些燕贼,只管守住壁垒便是。”说着挥舞钢鞭杀向燕兵。他这钢鞭十二斤重,挥舞起来如雷霆万钧,那些燕兵如何抵挡得住,不消一刻,便尽数死于钢鞭之下。 但壁垒前方已险象环生,王焕咬牙招呼亲兵登上壁垒,随即纵身一跃,跃下壁垒,杀入燕军丛中。十名亲兵护在王焕身边,壁垒上兵士以长矛和弓弩护住王焕左右。王焕在壁垒下从左杀到右,硬是杀出一条血路。第三拨燕军终于被杀退了。王焕看看左右,只有一名亲兵还在身旁,拄着刀大口喘着气,其余亲兵尽已丧命,而他自己也已浑身是血,伤痕累累。 王焕招呼兵士全部退入壁垒后休息,他知道燕军的第四拨攻势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了。他拄着钢鞭攀上壁垒,望见坡下第四拨燕军已集结完毕,王焕心中一阵悲凉,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房营骑军,今日就要全部葬身于此了。王焕跃下壁垒,在人群中搜寻秦玉身影。转头间,便见秦玉向他走来。秦玉肩头中了一箭,箭头已取出,只简单包扎了,血已渗了出来。 王焕看着秦玉,没有说话,但他眼中之意再明白不过,“还有何良策?”只是他自己也不相信秦玉还有计策。 秦玉走到王焕身边,沉声道:“还有最后一着。” 王焕惊诧地看着秦玉。秦玉道:“选五百匹战马,在壁垒前一字排开,待燕军近前,以火烧其尾。” 王焕恍然大悟,随即心中一痛。那些战马,将士们爱逾性命,此刻却只能让战马来救自己一命。 军令传下,战马很快便集结于壁垒之前,军士们立于战马旁,一手持火把,一手抚摸战马的鬃毛,脸上满是不舍之情。 燕军仍在不停的前行,距壁垒已不足十丈。羽箭不时划过,战马偶有中箭,发出阵阵长嘶。王焕咬着牙,大喝一声:“点火。”随即闭上双眼。 五百匹战马嘶鸣着冲下山坡,冲入燕军阵中。燕军兵卒顿时惊慌失措,四散奔逃,但马蹄踏来,箭矢袭来,已逃无可逃。被马踏倒撞倒者,中箭倒地者,布满山坡。间有战马绊在树桩上摔倒,也能压倒一两个燕兵。燕军将领在阵后怒吼着,却止不住溃兵后退之势,竟被溃兵冲倒在地,随后群马奔来,片刻便被马蹄碾为泥土。足有半个多时辰,山坡上终于安静下来,只留下满地的人与马。 天渐渐黑了,这一日的战事终于结束了。 清理战场,整顿人马。秦玉命伤兵立时趁夜色撤回滦州。今日郑军阵亡近五百人,伤近二百人,剩余兵士已不足一千二百人。看着伤兵们伏在马背上下了岭去,秦玉喃喃道:“只愿他们能在燕人合围之前走出去,顺利回到滦州。” 入夜,王焕、秦玉、杜挚、马进、马保、吴前六人围坐在火堆旁,秦玉手中拿着一截树枝,挑弄着火堆,目光直直地看着跃动的火焰道:“先让兵士们好好睡上一觉,到子时我们再撤军。只是今夜与昨夜不同,燕人不会让我们顺利撤出去的。今日午后燕人必定已探查清楚这山岭四周地势,想必天黑之前便已调兵遣将,将我等合围了。也不知伤兵能否走得出去。那时合围之势应该还未完成,回滦州之路距燕军最远,燕军必定无法及时赶到。” 杜挚道:“那我们今夜又该如何突围。既然参军已料到燕军要围住我军,我等为何不与伤兵一同撤军?” 秦玉道:“只因我军留在这里,便会拖住燕军一夜,我若撤军,燕军必连夜进军。” 杜挚道:“如此说,参军是有突围之策了?” 秦玉道:“确是有一策,只是此策也是行险,能否成功我实无把握。” 杜挚道:“无妨,但请参军下令就是,我等皆已抱必死之心。” 马进、马保、吴前纷纷道:“参军但请下令,大丈夫何惧一死。” 见秦玉仍是犹豫不决,王焕道:“璧城,出征之前我便说过,此战唯你马首是瞻。你尽管下令,不必瞻前顾后。我王焕与麾下众将无不奉命。” 秦玉抛下手中树枝,双手抱拳扫视五人道:“好,秦玉多谢诸位厚爱。我秦玉与房营众兄弟生死一体,誓不独生。” 第6章 关山起尘烟(4) 秦玉道:“我意,今夜子时,我全军夜袭燕营。有昨夜之事,燕人必会防备我撤军,却未必会防备我偷营,便是有斥候探得我军袭营,如此近之距离,燕军再作防备也已不及。前方开阔地极小,燕军必屯于道上,前后拥塞,救应难及。我军冲入燕营便四处放火,待火起即刻原路杀回。燕军伏兵见营寨起火,必然慌乱,不管他是否回营救应,我军必可趁乱杀出重围。诸位以为如何?” 王焕道:“秦参军之言便是军令,我等依此策而行就是。” 四观察使齐声应道:“遵令。” 王焕道:“璧城不擅厮杀,便不要与我等一同袭营了,不若璧城率二百骑在燕营外接应我等,待我撤军时若有追兵,也好策应。” 秦玉略一思索,道:“也好,原是我想的不周全,忘记接应这一要事。” 秦玉又道:“我撤军时,若是被燕军冲散,便到后方三十里处那山谷中会合。” 杜挚道:“参军莫不是应了山谷设伏之策么?” 秦玉道:“我已细细想过执礼之策。此策虽险,却也并非毫无胜算,况若不行此策,便无法再拖住燕军。只是能否依此策而行还要看今夜我等能否顺利脱身。若是在那山谷中会合之时,我军尚有一战之力,那便依执礼之策行事便是。” 杜挚哈哈大笑道:“多谢参军。我等今夜奋力厮杀,定要教那燕贼有来无回。” 子时,全军整肃完备,乘马下岭。 在山路上只行不到二里便见到燕军岗哨,那几名燕军兵卒见了郑军便点燃路边柴堆,随即大声呼喊着向山岭上逃去。郑军也不去理会他们,全军策马向燕军营寨冲去。 只三里路,快马转瞬即到。燕军营寨就在那小小平地上,却只扎得二十几座军帐。其余大军皆在营寨后方山路之上歇宿。 马保挥舞大斧,一马当先冲入燕营,身后众军士在马上点燃了火把,紧随马保冲入,一时呐喊厮杀之声大作。燕军虽无准备,然兵卒歇息却未卸甲,听得声响,立时便拿起兵器冲出军帐。虽不乏四处逃散之人,却也有将领集结小队兵卒迎战。 然郑军兵士皆是骑兵,马速极快,又不恋战,快马冲过燕卒,只见到营帐、树木、粮草堆便放火,不消片刻,营寨之中便火势大作。 马保却不放火,只寻人厮杀。这两日厮杀不得尽兴,此时终于坐于马背之上,便要杀个尽兴。他纵马在燕军营寨之中如履平地。燕卒挡不住他的大斧,见他马到便纷纷避开,燕军营寨被他冲得七零八落。营寨后方燕军听到寨中喊声便开始集结,无奈道路狭窄,大军无法过来,待到寨中四面火起之时,才有一支数百人骑军冲入营寨。马保见到燕军骑军大喜,提斧便冲上前去,迎面两名燕军骑兵,马保大斧挥处,两人齐声落地。 马保大笑,拨转马头,又要冲入燕军大队,忽听郑军有人高喊“撤军,撤军”,郑军兵士也齐声高喊“撤军”,马保无奈,斜睨着燕军喝道:“今日且饶过尔等。”便拨马随郑军向寨外杀去。 燕军见郑军撤军,急忙整肃军马追杀。郑军杀出营寨,燕军数百骑紧随其后。追不多远,突从左侧山坡上冲下一支人马,前方燕军顿时有十余骑被冲落山涧,后方燕军急忙勒马。这支郑军也不恋战,冲下山坡后,便随郑军大队一同撤军。缓了这一缓,燕军也不敢再追,眼看着郑军去远。 见后方没了追兵,郑军又重新整队行进,仍是马保当先。又行了三、五里,转过山脚,便见前方路上一队燕军手持火把疾奔而来。马保大喜,大喝一声:“冲过去。”又一马当先冲入燕军阵中。 这队燕军足有两千人,在路上排了数里长队伍,却皆是步兵,如何当得大队骑军冲击,见郑军冲来,燕军兵卒只得逃上山坡躲避,有躲避不及的,或被马踏倒,或被冲入山涧,只能眼睁睁看着郑军绝尘而去。 到山谷时已是寅正时分,这夜战可谓大获全胜,只折损不足百人,便率全军突围而出,实是难得。王焕却不敢轻忽,自知仍有大战在即,便令哨骑出山谷警戒,全军稍歇。又与秦玉,杜挚等人踏看山谷周遭地势,直到卯时回来。先令人将全军所有旗帜插于山谷出口两侧山林之中,再令兵士于山谷两侧林中歇宿。因今日天气转暖,风向转南,便命不再点火,众军士只和衣而眠。此时天边已露曙色,已是二月十四了。 燕军进入山谷之时已是巳时,当先一面大旗迎风招展,上面绣着一个大大的“霍”字。军马甫一进入山谷便变换了阵型,步军居中,大约三千人,骑军护卫两翼,大约各五百人马,中军将旗在步军阵中,上书“大燕征东先锋使”七个大字。 燕军阵型严密,缓步行进,待到行进至山谷中央时,突从两侧密林中飞出无数羽箭。 箭矢破风“飕飕”之声不绝。燕军却并不慌乱,全军停住脚步,中央持盾步兵前行几步至骑军身前,举盾护卫,其余步军张弓搭箭,只待敌军现身。燕军兵卒不时有中箭者,也只叫喊倒下,旁人却不理会,各自严阵以待。 羽箭射了数轮方才停下,两侧林中各冲出一支骑军来。马上骑士手持短弩,箭如连珠般射来,燕军持盾兵卒纹丝不动,后边骑军刀已出鞘,中间步军弓弩也开始放箭。燕军箭枝在空中划过,郑军箭枝在下方穿行,远远看去,如同双蛟盘旋。 马鸣萧萧,郑军已有多人中箭,所幸郑军骑军全身披甲,纵使中箭也无大碍。但马匹却只头部有护甲,偶有战马中箭,便是人仰马翻。但郑军仍是一往无前,没有丝毫停顿,直到距燕军十余丈才抛去手中短弩,抽出腰间环首刀。 双方的箭都停了,燕军盾兵后退,骑军开始冲锋。蹄声隆隆,刀光寒气冲天,两军骑军对冲,各不相让。但这十余丈的距离太短了,郑军骑兵速度极快,燕军骑兵还不及起速,敌军便到了面前,自然难占优势。双方各有人马死伤倒地,却仍是郑军占据上风。 骑军陷入混战后,燕军步军加入战团,左右两翼各有千余步兵杀入阵中,郑军立时便被缠住,左右支绌,难以招架。 第6章 关山起尘烟(5) 在阵中厮杀的王焕心中明白,燕军早有防备,这一战取胜无望,只得想法脱身了。与他并肩作战的正是马保,此时马保已杀红了眼,挥舞大斧乱砍乱杀。王焕大声呼喊马保,直喊了十余声马保方才听见。王焕喝道:“马开山,不要恋战,杀出去。”马保猛然省道:“是。”王焕便令掌旗官传令。 令旗飞快挥动,左右两侧郑军突然各自结成锥形阵,一齐向燕军中军将旗方向杀去。燕军本已将郑军围住,外围兵力重重,中路反而兵力薄弱,郑军突然合力冲击中路,立时便被郑军冲出缺口。燕军传令也是极快,令旗挥动,外围燕军便快速向中路移动。哪知郑军突然掉头,竟向山谷出口方向杀去。此时燕军正向中路集结,猝不及防,阵形不稳,竟被两路郑军冲了出去。 燕军步军追赶不及,只得快速集结五百余骑追杀,还未追到谷口,突地从左侧林中杀出一支骑军,正是秦玉、马进率二百余骑在此接应。 燕军大惊,不知此处有多少伏兵,被马进率众冲击,立时乱了阵型。马进见燕军散乱,便即收束人马撤军。刚退至谷口,便见吴前率部又回来了。 马进叫道:“回来做甚?” 吴前道:“杜铁枪还未出来,我去接应他。” 马进道:“你与秦参军速走,我这二百人都是生力军,我去便是。” 吴前道:“也好,速去速回。” 马进呼喝一声,调转马头率部又冲入谷内。 眼见杜挚率百余人马被众多燕军围在中心,左冲右突只冲不出去。马进抬眼又望见山谷入口处烟尘四起,心知燕军大军已经进谷,若再不走便走不得了。便催动战马,挥舞马槊冲入敌阵。燕军未料到又有郑军杀回,背后受敌,包围阵型被马进部冲散,敞开一条出路来。杜挚见有缺口,便即率部杀出,二人合兵一处,一齐向谷口杀去。 身后仍有燕军骑军追赶,看看行将赶上,马进喝道:“杜铁枪,你先撤军,我来断后。”说罢不等杜挚回应,便勒马回头,只见五丈开外便是燕军二三百骑军赶来,当先一人身披山纹银铠,头戴兽首吞金兜鍪,手持马槊,料想便是燕军先锋使霍东山。马进咬咬牙,两腿一夹,策马向燕军冲去,怎料霍东山马极快,马进胯下马刚刚催动,霍东山已到了眼前。霍东山挺槊刺来,马进格挡不及,一槊正中前胸。那槊分量极重,马进胸口铠甲立时迸裂,槊锋刺入胸膛,鲜血喷涌而出,翻身落于马下。 燕军追兵片刻不停,如疾风般掠过,马进已无知无觉。 追到谷口处,霍东山突然勒马,抬手举槊道:“停。”只见出口处两侧山林中隐隐有旗号飘动,不知又有多少人马伏于此处,燕军不敢再追。 二月十四戌时,王焕、秦玉率房营全军六百四十六骑进入滦州城。 滦州城守将龙骧军鹰扬卫井营统制使张羽与滦州令刘逊早在城门内迎候。王焕与张羽同为龙骧军统制,早便熟识,四人相见,只略寒暄几句便去往州衙。 到得州衙,四人进后堂议事。因兵部早有军令,令王焕暂领滦州主将之责,是以张羽、刘逊推王焕上首落座。王焕却万万不肯,只得分宾主坐了。 秦玉开口道:“恕秦玉冒昧,我见刘知州面善,似曾在哪里见过,却不知刘知州可还记得?” 那刘逊三十多岁,身材瘦削,长容脸留着三绺清须,身穿七品墨绿官服,头戴垂角幞头,此时端坐椅上,面容平和,气度不凡。见秦玉问,款款笑道:“璧城是延佑五年进士,下官也是延佑五年参与春试,于入场之时与璧城有一面之缘。想不到璧城如此好记心,现在还记得。” 秦玉恍然,因想同科进士俱都熟识,却无刘逊,想必那科刘逊未得中,却不知何时高中,又不知如何到此为官。便道:“原来你我有同科之谊。若是平日,原该把酒言欢,彻夜长谈才是,可如今兵临城下,无此雅兴了。适才进城,我见城墙修葺完好,百姓临战事却无慌乱之色,想必退之兄在此苦心经营数年,方有此功业。” 刘逊道:“惭愧惭愧,璧城谬赞了。当年我与璧城同年入场,可惜才疏学浅,名落孙山,一气之下不愿再考,便拔贡待选,适逢次年吏部选官,我便自荐愿往北疆为官。不想竟然选中。延佑六年任满城县丞,去岁满县为燕贼劫掠,我因聚拢百姓衙役守护县衙得以保全,被考功司叙了功,得以升迁。是我自选了到这滦州任州令,到如今尚不足一年。” 秦玉惊异道:“退之真乃大才,只一年便将滦州治理的如此模样。滦州百姓得此父母官实是大幸。” 刘逊仍是平淡冲和:“此非我一人之功。前任州令亦是政清民和。我不过奉行故事而已。只是如今燕贼大军来袭,若不能守住城池,一切便皆化为泡影矣。” 秦玉道:“退之安心,燕贼大军明日午后方能到城下,若要对滦州合围,则要后日方能完成。这两日我陈制司大军必能赶到,到时燕贼便不足为患了。”又转向张羽道:“张统制,不知近日可探听陈制司大军到了何处?” 张羽坐在刘逊上首,身材却是十分高大,身穿赤金鱼鳞甲,外罩水绿色战袍,兜鍪放在桌上。头上扎着青色万字巾,只二十出头年纪,唇上颔下蓄着髭须。此时正斜倚着椅背,用小指剔着牙,见秦玉问,身子未动,只懒懒回道:“陈制司只怕后日也到不得。昨日驿马传报,陈制司大军二月十二申时方才渡河,远水解不得近渴。滦州城虽小,却不怕燕贼,管他多少人马,我城中军民一心,便是金城汤池,任谁也破不得滦州。” 王焕道:“陈制司若不能及时赶到,我等便只有困守孤城一途可走。鹤霄万万不可大意,须知骄兵必败。况燕兵人多势大,又悍勇善战,你不见我这两日与燕贼野战,已折兵七成,这才只拖住他两日。足见燕兵强盛并非浪得虚名。” 张羽道:“陈制司未到,你便是主将,你若有令我自然遵从。但我却并非自骄,这滦州城中便是没有我张羽,没有你王及仁,只要有一人在,燕贼便破不得。” 王焕诧异道:“哦?鹤霄说的这人是谁?” 张羽仍是懒懒道:“自然是刘退之刘知州。” 第6章 关山起尘烟 (6) 王焕与秦玉一齐看向刘逊,只见他神情仍是平淡冲和,恍若未闻一般。 张羽稍稍坐正些,接道:“我在平州府戍守已有三年半,倒有大半时日是在这滦州城中。从去年六月刘退之到任至今不过半年多,这滦州城与往日已截然不同。我是武人,不会多说,但燕贼大兵压境,滦州百姓无一人逃难者;官府出告示令城外百姓入城安顿,无有一人不遵从者;百姓皆携细软钱粮,自毁房舍入城,便是如此。正月底传闻燕贼欲攻我滦州,兵部才拨钱令我修补城墙,那如何来得及。你见到如今城墙,皆是去年九、十月修补,钱皆是城中富户所出。这便是刘退之所为。”张羽看了一眼刘逊,又接道:“刘知州乃是正七品文官,我是正六品武将,又是当此战时,滦州城自应是以我为主。然无论民政、军政,我皆听从刘知州令。我张羽甘心如此。” 王焕、秦玉早已对刘逊肃然起敬,听张羽说完,王焕道:“鹤霄,你我都是武人,又是旧日相识,有话何不明言。我知你意,只是我也与你一样。我是正六品武将,璧城是正七品武职参军。自陈制司命璧城随我出兵之日起,我便以璧城为主。若非璧城,我这两千余兵马休想突出燕军之围。如今我虽折损许多兵马,却有六百余人生还,且能拖住燕贼两日,此皆是璧城之功。鹤霄你说,你我是否一般无二。”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张羽斜斜看了秦玉一眼,见秦玉只微笑不语,也哈哈大笑起来道:“确是一般无二。”收敛笑容又道:“我也闻得秦璧城之名,去岁陈制司征淮南,听闻秦参军只身入何璠军营,力劝楚军回师,当真是有胆有识。张羽失礼了。”说罢站起身来,向秦玉深施一礼。 秦玉忙站起还礼道:“张统制多礼了,秦玉愧不敢当。我初入军营,于兵事上实一知半解,虽能出谋划策,却也全凭王及仁拾遗补阙,方不致挂一漏万。秦玉只有赞襄之能,实不能似刘退之这般,将一州军民治理得井井有条。” 王焕笑道:“好好,你二人快快请坐。既如此说,陈制司未到之时,滦州城守御之事,无论大小,皆决于我四人会商,如何?” 刘逊道:“如此也好,只王统制究为主将,事若难决,还需王统制一言以决之。” 张羽重重坐回椅上:“好,就是这样。” 王焕道:“我等也不必再客套,便以字相称就是了。那便请退之说说滦州城中情势。” 刘逊道:“滦州城小,四面城墙不足二十里长。也只有四座城门,城墙高三丈三尺,墙基厚三丈八尺,墙头宽三丈。西、北两面建有瓮城,东、南却没有。护城河阔只两丈,深只可六尺。现城中守军禁军三千人,厢军一千人。全城百姓共三万六千余口,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丁一万一百口。若是守城,非但这些男丁,便是许多壮年女子也可出力。只是兵器不足,更兼无征战操练,只能使他们出些劳力了。守城器械木檑诸物也都齐全,只是没有火油。又造了四架塞门刀车。前几日各州府运来两万石粮,加上我上年余粮,已足够我守城两月有余,便是城中百姓缺粮,也不致饿死。至于弓弩,有七千余张,箭枝有二十万枝,皆是前几日运来。及仁看可还够用?” 王焕道:“以滦州之境况,储备如此之丰,足见退之用心。” 刘逊道:“我可不敢贪功,别的还好说,粮草兵器,弓弩箭枝,平日里我便是想存些也寻不到。这些皆是陈制司向兵部请命,方才给我送来的。若无陈制司,那些州府如何肯管我死活。” 秦玉道:“燕军征战,只为劫掠财物,不为侵城占地,是以攻城不会时日过久。这些储备,也尽够用了。陈制司既难以赶到,我等便须作死战之准备。我料想明日午后,燕军当可赶到城下。鹤霄、退之以为,我当如何守城为好?” 张羽默不作声,刘逊笑道:“璧城莫听鹤霄适才之言。我只长于民政,于兵事上并不甚通。既然见问,逊试言之。滦州城四面地势平坦开阔,又无险可守,东虽有平州、营州,然此二处驻兵极少,自保尚且不易,又岂能与我相应。是以逊以为,守滦州只有坚守城池一法。便是陈制司兵到,也是敌众我寡,也须守城为上。况燕军骑兵强盛,正合在此地纵横冲突,与贼野战我军并无胜算。若说守城,现这四、五千人马守城实不稳便,若是陈制司援军能及时赶到,入城守御,人马方才足够,那便是守上一年也不足道。然陈制司大军不能到,若到晚了,只怕也难进城。那便要我等齐心合力,死守城池了。我等既食郑禄,当守郑土,便抱着与滦州共存亡的心思,贼兵纵强,又能奈我何。” 秦玉道:“退之过谦了。兄之言正是兵家之言。现有人马守城确不稳便,却也别无他法。我等只等坚守城池待陈制司兵到。只是我等若死守孤城,静待燕军合围,纵是陈制司兵到也难突破燕军封锁入城。我以为,我等还要寻机出战,扰乱燕军阵营,待到陈制司到时,方有空隙入城。然此策目下言之尚过早,还要看燕军合围是否有机可乘才是。” 张羽道:“正是言之过早。若有破贼之机,我等岂能坐困孤城。只是燕贼疏漏之处又岂是容易找到的?到明日燕军扎营时再看。”说罢张羽站起身道:“若是事已议定,我便去了,还要巡查四城。” 王焕也站起道:“鹤霄巡查四城,我等也一同前去。” 秦玉也起身道:“及仁兄,目下我二人还是先去看望房营伤兵,过后再去踏看城墙如何?” 王焕道:“也好。”又向刘逊问道:“伤兵营寨扎于何处?烦请退之遣人带我二人前去。” 此时刘逊早已起身,道:“我带二位前去便是,随后再一同查看四面城墙。” 张羽颇为不耐烦:“我先去巡查,你们只在西城墙寻我便是。”说罢拿起兜鍪,率先走出堂去。 第6章 关山起尘烟 (7) 伤兵营寨设在南城城墙下一片空地上,东边又新扎一营寨,正是今日刚到的房营骑军营寨。 三人先入伤兵营寨,这寨子没设岗哨,只扎了十几座军帐,营寨中央空地上,几名郎中与十几个百姓正围着五口大锅熬药。刘逊便唤了一位郎中问伤兵之情。原来近三日到滦州的房营伤兵共二百七十七人,其中轻伤者一百一十人,只需静养三五日便可回营征战;重伤或已伤残者一百七十七人,昨日与今日又殁了十一人,余下正在治疗,便是治愈了也不能再参战。 王焕听了不禁黯然神伤,便与秦玉、刘逊逐个进入军帐看望伤兵。那些伤兵也有已睡的,也有未睡的,三人安抚伤兵,教其安心养伤。 十几座军帐走下来,也走了一个多时辰。看看自家营寨近在咫尺,王焕便要回去看看。 房营营寨设了岗哨,但见是他三人,自是无人阻拦。这座营寨有三十几座军帐,北端有三间正房。房营军士们连日奔波征战劳苦,又是多日风餐露宿,今日难得有军帐可睡,此时各处军帐中早已漆黑一片,鼾声此起彼伏。只那三间正房中西边屋还有烛火闪动。三人来到门前,见有两名军士值守,王焕便低声问道:“是谁在里面?” 那军士回道:“三位观察使都在。” 三人开门进屋,屋内烛光昏暗,只见马保横躺在炕上,吴前垂腿坐在炕沿上,杜挚则坐在地下一条长凳上。三人不知在说什么。听得门响,便都住了嘴。 见他三人进屋,杜挚连忙站起,吴前用力捅了捅马保,也起身恭立,马保看了一眼,极不情愿地起身,两脚在地下摸索着鞋子,找了半晌方才找到,这才趿着鞋站了起来。 王焕按着马保肩膀将他按坐在炕上,又挥手让杜挚、吴前都坐。杜挚从身后又寻出一条长凳递与秦玉、刘逊,秦玉、刘逊便一同坐在长凳上。 王焕环视三人道:“你们在这议论何事?何不说出来一同商议。” 三人都垂头默不作声。王焕缓缓道:“尽忠今日身陷敌阵,只怕已是殉国了。我今日只因事太多,未及来宽慰你。你们议论的可是此事?” 马保抬起头来,看着王焕道:“我等议的确是此事,却并不怨及统制。我兄长以身殉国,虽死无憾。只恨我马保无能,不能大破燕贼,为兄报仇。适才兵士安顿下来后,我便想独自出城,夜袭燕军,虽不能杀尽燕贼,便杀得十数个燕贼,也算为兄报仇。杜铁枪听了,便要与我一同去,是老吴拼死拉住,又挡住门口不让我二人出去。”说罢又看了一眼杜挚与吴前道:“我原想我一人出城,不管杀死几个燕贼,拼了我这条命,与兄长一同葬身与此也就是了。但杜铁枪定要与我一同去,我却不能累他丢了性命,便也不想去了。统制若要治罪,便治我不遵军纪之罪,马保毫无怨言。却与杜铁枪、老吴无干。” 杜挚道:“山谷伏兵之策是我主意,马尽忠本已出谷,又返回也是为救我,尽忠为我而死,我岂能置身事外。我便与马卫疆一同出城寻贼厮杀,便与你兄弟二人一同葬身于此也就是了。日后在阴间也好为伴。统制若要治罪,便连我一同治罪。马卫疆若要出城,我必誓死相随。” 王焕道:“我不治你们的罪,你们也无罪。马开山隐忍到此时,也是顾全大局,一片拳拳之心。今日吃此败仗,致我折损大将,我身为主将岂能无责。马开山、杜铁枪,你二人若要出城,我不拦你,再算我一个。我三人一同杀贼,一同赴死,如何?” 秦玉突道:“山谷伏兵确是执礼献策,然定策却是我。尽忠殉国皆是我之责。我也与你三人一同去。军中法度不得饮酒,待我们五人阴间相聚,大醉一场,方是人生快事。” 马保伏膝大恸,哽咽道:“不可,不可,统制与参军身系房营全军,岂能随我涉险,万万不可。” 秦玉道:“卫疆,你若不去,我们自也不去。此时与燕军对敌,何愁报仇没有时日。” 王焕抚着马保宽阔的后背道:“卫疆,你试想,你今日出得城去,寻到贼军,你便使尽浑身力气,又能杀得几个燕贼?十几个,几十个而已。而若日后你率我房营将士,与燕贼对垒于沙场之上,杀得几千、几万燕贼,方是为兄报仇。尽忠方能安息于九泉之下。” 马保从炕沿上滑落,跪于地上道:“马保遵从统制、参军将令。日后于沙场上逢得燕贼,必奋死杀贼,以报兄仇。” 二月十五,陈封援军还是没有消息。 申时,哨探回报燕军已至城西二十里外,却仍在继续行进,没有扎营迹象。 申时末,燕军到了城西五里处停下,继而分兵,向滦州四面围去。 张羽派出百余斥候骑快马四面探查。酉时二刻起,斥候陆续回报,燕军分兵驻扎情势逐渐明朗。 城西只留五千余人马扎营于要道,城东亦只有五千人马,分两营夹通往营州要道设寨,城北也是五千人马,却只在偏东北方向扎营,此处是通往平州要道。其余大军皆扎营于城南,将向南的道路挡得水泄不通。各方向燕营均扎在城外五里远近,营寨设的如此近,那是将滦州视作囊中之物了。 王焕、张羽、秦玉、刘逊站在南城墙上,此时天已黑了,却仍能看到燕军营地灯火通明,正在安营扎寨。 王焕道:“燕军为何在如此近的地方扎营?若两军对战,燕军稍有不利便营寨不保。” 秦玉道:“慕容不离乃百战之将,如此扎营便是要压迫滦州,显示必胜之心。如此一来,燕军必士气高涨,我军反士气受挫。” 王焕道:“燕军人马如此分布又是何意?” 秦玉没有回答,却看着刘逊道:“退之以为这是何意?” 刘逊笑道:“我滦州城西,城北皆是燕境,燕人自是不怕我从这里出城。纵是冲过去也是无路可去。城东方向是营州,城东北方向是平州,燕人也不怕我从这里出城。营、平二州城小兵少,城墙也不如滦州坚固,我纵是去了这二州也难守住。燕人只是想攻下滦州,却并不怕我等突围而出。滦州若失,营、平、滦三州必然不保,攻下三州,燕人便可挥师南下,侵我大郑江山。燕人最虑者,当是陈制司援军。若我滦州与陈制司相应,或合兵一处,或两面夹击。燕军便难取胜了。是以慕容不离屯重兵于城南,便是要切断我与陈制司联系。” 第6章 关山起尘烟 (8) 张羽忽然说道:“莫要说个没完,燕人扎完营寨,便是对滦州合围了,难道我等便坐视不理么?” 秦玉道:“没有陈制司消息,我等便是出城冲杀一阵,终是无用,反白白折损兵士。” 刘逊道:“不然。璧城,若以士气论,我等坐视燕军扎营,必致我士气受挫,便如败了第一阵。若我军出城冲乱燕军营寨,只要得一小胜,必然士气大振,燕军反士气受挫。那便形移势易,于我军守城大有好处。” 张羽看着王焕,急道:“正是如此。” 王焕却不言语,只看着秦玉。秦玉略一思索便道:“退之所言极是。退之能见于细微之处,玉不能及。”又对王焕道:“及仁为主将,不可轻易出战,那便遣杜挚与马保率部出战,如何?” 王焕正要答话,张羽插言道:“你房营连日恶战,昨日刚到滦州,如何今日还教你出战。自是我去。” 秦玉忙道:“鹤霄不可。此袭扰战骑军最是适当。你麾下皆是步军,若是回军之时不能快速脱身,反为不美。还是房营为好。” 张羽冷笑两声道:“不必多言,有我张羽在,你等只看着便是。”说罢也不等他人回话便要下城点兵。刚走两步却又回身道:“退之,璧城,这东南西北四面,我该向哪处出兵?” 秦玉沉吟道:“东西北三面兵少,南面兵多。然正为南面兵多,他以为我必不敢袭他此处,也必无防备。我便袭他南面。退之以为如何?” 刘逊道:“正是。南面虽兵多,扎营时却也纷乱。适才我见他西侧营寨最是杂乱,鹤霄可袭他西营,只要小胜即可,务必速速抽身回城,不可恋战。” 张羽已转身迈步,大声应道:“好,知道了。”声音未落,人却早已快步下城。 三人便站在城上观看。过不多时,吊桥放下,城门开处,张羽纵马率三百精壮兵士冲出城门,借着月色,快步向燕营西侧行去。今日是十五,圆月高升,虽未点火把,却认得清路。 三人在城墙上远远看着,只见一团黑影向燕营涌去。距燕营只二百余步时才被燕军岗哨看见,随即叫喊之声四起。张羽一马当先,挥刀冲入燕营。 燕营内四处插着火把,亮如白昼,城上三人反能看得清楚,只见张羽率众在燕营内左冲右突,挡者披靡。燕军四处奔逃,无法集结兵马列阵抵御,只张羽一人,便将燕军营寨冲得七零八落。 只消两刻工夫,张羽见燕军已渐渐结起阵来,便率众向寨门杀去。便在这时,不知从何处窜出一队百余人骑军,向郑军杀来。郑军已大半冲出燕军寨门,张羽拖在最后,回身看看燕骑追近,当先者是一员燕将,突地勒转马头,那马旋即转过身去,正迎着那当先的燕将。张羽挥起陌刀,一刀迎头劈下。那燕将正纵马追来,马速极快,突见刀来,已勒不住马,正将头送到张羽刀下,被陌刀一刀从颈到腰斜斜劈为两片,跌落马下。 张羽横刀立马,冷眼睨着那些燕骑。众燕骑见了,大吃一惊,竟无人敢再上前,纷纷勒马。张羽见麾下兵士渐渐去得远了,这才挥刀拨转马头,从容退去。 张羽引军进城,王焕、秦玉、刘逊已在城门内迎候。王焕先迎上前,攀住战马缰绳。张羽翻身下马,将陌刀交予亲兵。 王焕大笑道:“鹤霄大展神威,此一战大挫燕贼锐气,实为头功。” 秦玉拱手道:“张将军神勇如斯,真有如天神下凡一般。秦玉今日方知世上当真有关、张一般神将。滦州无忧矣。” 张羽哈哈大笑道:“区区宵小,何足挂齿。” 四人再上城楼,见燕营依旧混乱,却并未有兵马至城下搦战。遂吩咐军士严加把守,便回州衙议事去了。 二月十六,城南方向已被燕军完全封锁,斥候再无法探听陈封大军消息。 辰时,一队大约千人的燕军兵卒从中路军营开出,打着“霍”字旗号。主将正是燕军先锋使霍东山。 燕军徐徐前行,到城下百步开外停下,一员偏将纵马出列,到护城河边喊道:“郑国滦州守将听着,我大燕前将军慕容不离将军统大军十万征伐小邦。你这小小城池休要以卵击石,抗拒天兵,速速开门出降。我大燕皇帝陛下必有重重封赏。若负隅顽抗,我大军攻城,尔等必为齑粉。待城破之时,滦州城鸡犬不留,为首者挫骨扬灰。若有开城出降者,非但无罪,更有高官厚赐。此乃大燕皇帝钦命,尔等听真。”说罢又重复喊了两遍才退回阵中。 此时王焕、张羽、秦玉、刘逊早已在城楼上,两千军士在南城墙上严阵以待。刘逊唤过一员小校,低声吩咐几句。那小校便扶墙喊道:“燕贼听着,我大郑乃中原正统,立国五十余年,仁孝之声着于天下。尔等北国胡虏,连年无端侵我国土,掠我百姓,实是罪大恶极,为天下人唾弃。尔等倒行逆施,天厌之,必弃之。我大郑没有投降的将士,也没有投降的百姓。尔等只管来攻城,我大郑军民一体一心,誓与尔等玉石俱焚。” 过不多时,燕军又有一员偏将出阵,手中持一长杆,杆头挑着一物。那燕将纵马在燕军阵前左右驰骋,挥动长杆,口中大喊道:“谁敢出城将此人首级取回。” 众人细看,只见杆头那物滚圆,披散着长发,正是人的首级。王焕心头大震,以手抚胸,痛声道:“那、那必是马尽忠的头颅。”又回头对秦玉喝道:“马卫疆在哪里,快着人看住他。” 秦玉忙道:“马卫疆不在这里,他在城中防备燕军攻西城。此处事,他不知道。及仁放心。” 王焕略定一定神,又对刘逊道:“退之,吩咐军士勿将此事传扬开去。不能教马卫疆知晓此事。这两日也不要调马卫疆守南城。” 刘逊道:“主将放心,我照做就是。” 张羽道:“我去取回这位兄弟头颅。”说着便要下城。 秦玉急忙拉住他道:“不可,不可出战。” 刘逊也道:“鹤霄,今日万万不可出战。昨日燕军折了一阵,正欲今日讨回便宜,他必有准备。出战不利,折我士气,则燕军正好攻城。” 张羽素来对刘逊言听计从,听他如此说,便停下脚步。 城下那燕将叫骂一回,见城上无人回应,便折回本阵,又换一人出阵叫骂,又使全军兵卒一齐叫骂。城上众人只是不应。王焕严令不得出战,燕军这般叫阵,直叫到晌午时分方休,兵卒回营。 第6章 关山起尘烟(9) 秦玉道:“如此看来,燕军还未准备好攻城,必是在赶造攻城器械。今日只怕不会攻城,但明日攻城,必是一场大战。四面城墙兵士调配,我等还该再细细议一议。” 刘逊道:“璧城说得是,我等回衙商议。” 四人回到州衙后堂,落座后刘逊便说道:“滦州守军四千人,房营兵士现有七百人,共四千七百人,该如何调配?” 秦玉道:“以燕军兵马分布看,必然主攻南城,其他三面便是攻城也只是佯攻而已。我军守城兵力不足,燕军若是四面攻城,五万人马也是不足。以我之见,东、西、北三面各留五百人马,其余两千五百人马全部守南城。房营七百人马居中策应。诸位以为如何?” 张羽道:“若东、西、北三面燕军当真攻城,五百人必守不住。不如四面城墙各一千人守城。再将房营七百人增派守南城也就是了。何必如此麻烦。” 秦玉微微一笑,便看刘逊。刘逊沉吟片刻道:“你二人所说各有其理,不如折中,南城人少必然不可,便留两千人马守城。房营七百人皆是骑兵,守城步战非其所长,便居中策应,待哪里事急再去补防。其余两千人三面城墙各七百人,我再征集四千民夫,每城千人,以壮声势,更能负劳力。至于我四人,及仁居中坐纛,统率房营将士,鹤霄自然是南城主将,璧城与我也助你守南城。至于东、西、北三面,鹤霄便遣你麾下三位观察为主将。滦州城四面城墙不远,便是临时调兵也来得及。”说罢看向秦玉。 秦玉道:“也好,就依退之之言。” 王焕道:“好。退之多负其责。城中军民调度还多仰赖于你。” 张羽“唰”地站起身来道:“就是这样。”说罢大步向外走去,“我去调拨人马。” 整整一个下午,燕军都没有攻城。二月十七卯正,滦州城外四面燕军一齐出营集结,滦州城内的郑军在四面城墙上严阵以待。 王焕高坐州衙正堂。杜挚、马保、吴前在堂下摩拳擦掌,坐立不安。传令兵川流不息,将四面城墙消息不停报给王焕。 张羽拖着一柄七尺长的斩马刀,在南城墙上来回走动。两千郑军或躲于雉堞后,或蹲伏于墙下,手中刀已出鞘,箭已在弦。一千民夫立于城墙后方,脚下堆着无数大石、巨木,身后两堆被毡布覆盖的却不知是何物。 秦玉与刘逊站在城楼上,望着燕军如潮水般涌来,旌旗迎风,衣甲映日。 鼓声突然如雷鸣般响起,燕军阵中三百余面鼓一齐擂动。三百余架填壕车被三千余兵卒推出阵营。那填壕车前方两丈余高,八尺余阔,高高竖起,皆是以巨木捆扎而成,既能填平护城河,推行时也能遮挡箭雨。填壕车下面有四个巨大木轮,以十名燕兵推行前进。填壕车后是五十余架井栏车。井栏车高三丈余,上方有六尺见方小阁,外以生牛皮蒙住,内有十余名弓弩手。井栏车后是百余架云梯。 鼓声隆隆,燕军动地而来。张羽没有下令放箭。普通弓弩如何能射穿填壕车那巨木。但有人掀开后方那两堆毡布,露出那被覆盖之物,竟是两架床子弩。 兵士将两架床子弩推至雉堞前,搭上巨箭,六人拉动弩弦,巨箭离弦而去。巨箭破空,带出劲疾的破风之声,一箭射空,另一箭却正中一辆填壕车,发出“夺”的一声巨响。那填壕车数根巨木摇摇晃晃,终于四散掉落。车后燕兵四散奔向其他填壕车后躲避。城上郑军一齐欢呼。但燕军车阵仍是缓缓地,不停地向前行进。 秦玉唤来一名传令兵道:“速去令民夫准备松油火把。” 床子弩仍在不停发射,但弩太少,填壕车太多,待到填壕车行到护城河边时,也只射翻九架,终不能阻止护城河上被搭起一座横跨二里余的长桥。 此时松油火把已备好,秦玉令将火把投向木桥。但那火把在木桥上只燃了片刻,便渐渐熄灭。原来那些巨木已在溪水中浸了一夜。 填壕车放倒在护城河上那一刻,张羽便下令弓弩齐发。但此时燕军的井栏车也在距城五十步停下,车上弓弩手也开始放箭。城上郑军不敢轻易露出头去,射出的箭枝便见稀少。燕军又有盾牌护身,一直冲到城墙脚下。 云梯也路线到了城墙下,那云梯前方蒙有生牛皮,羽箭难以射穿,张羽又命投掷火把。但没有火油,火把烧不多时便也熄了。云梯伸展开来,前方挠钩搭在城墙上,众燕兵一手擎盾,一手攀梯而上。 张羽一声令下,郑军兵士举起盾牌护住城墙雉堞,后方民夫抬起大石向云梯砸去。只见城墙上如磨盘般大小的石块像雨点般纷纷落下,燕军兵卒被大石砸中从云梯跌落者不计其数。一时之间怒喝惨叫之声盈荡于城上城下。 但燕军战鼓之声愈加迅疾猛烈,燕军兵卒蚁附攻城者源源不绝。郑军见云梯上下燕兵越聚越多,又投下木檑来。那木檑乃是六七尺长,一人合围的圆木,两头以绳索绑缚。木檑沿云梯滚下,间或撞下二、三人去,再重新拉回城上。 燕军井栏车上射来的箭愈发密集,郑军兵士多有中箭倒地者。张羽又命床子弩对准井栏车放箭。两架床子弩摇动弩架,对准井栏车,六、七箭后,终于有一箭正射中一架井栏车顶端小阁。以圆木围成的井栏立时四分五裂,巨箭去势未衰,又撞中一燕兵胸口,直将他撞下井栏。其他燕兵没了遮拦,瞬间便中了几箭,未中箭的也赶忙爬下井栏。 秦玉道:“这床弩好大威力,必是退之打造的了。” 刘逊道:“确是我命工匠制作,只是制作十分艰难,木料牛筋都要多番打磨方能经久耐用,是以只做得两架。那巨箭箭簇更是锻制不易,滦州又缺铁,半年里也只锻制了两百余支箭。鹤霄平日里不舍得用,今日便要全部用上了。” 秦玉道:“可惜可惜,若是箭支充足,便不惧燕军攻城。” 刘逊道:“也无甚可惜,这弩弦射得一百余箭出去,便也没了劲力,也失了准头,再无用处。” 床子弩还在放箭,已射落八架井栏车,但燕军仍有四十余架,墙头箭雨并不见稀少。眼见巨箭只剩余十支,张羽只得下令床弩停止放箭。 燕军仍在不停攀登。燕军似早有战法准备,突然大量羽箭都向东侧城墙一处雉堞附近射来,郑军被密集箭雨压得抬不起头来,便借着这空当,一名全身铠甲的燕兵趁着自家箭雨稍稍停歇之时,竟攀上了城头,跃入城中。 这燕兵甫一站定,便一手持盾,一手持刀胡乱挥舞,挡开刺来的刀矛。但也只挡得开一两件兵器,一支长矛突然从他下腹刺入身体,这燕兵盾牌立时脱手落地,随即十余支长矛同时刺入,燕兵萎顿倒地。 但就只有这片刻耽搁,这燕兵身后已有十余燕兵跃入墙内,身后燕兵陆续跃入,落地的燕兵瞬即便结成小圆阵抵挡郑军围攻。 第6章 关山起尘烟(10) 有燕兵先登,东侧城墙守军立时有些散乱。张羽连声怒喝,稳住阵势,倒拖着斩马刀,疾步向燕兵冲去。十余亲兵紧随张羽身后。 张羽一声断喝有如晴空霹雳,人到刀到,一刀劈下,那燕兵手中盾牌竟从中裂为两半。那燕兵心胆俱裂,被张羽一刀枭去首级。 张羽杀入燕阵,斩马刀左右挥动,有如砍瓜切菜一般,只顷刻便砍倒十余燕兵。其余燕兵见张羽神威,早已士气全无,有的连刀也举不起。也只片刻,便全都被郑军砍翻在地。 东侧城墙守住,西侧城墙却又有燕军先登。秦玉见了,急忙呼喊张羽道:“鹤霄,速来西边。”但人声嘈杂,张羽哪里听得到。刘逊却不紧不慢说道:“无妨,有振远在,无须鹤霄。” 西侧城墙上的郑军已有些慌乱,有几名兵士民夫被先登的燕兵砍倒,其余郑军围住燕兵,却不敢上前厮杀,身后仍有燕军兵卒登上城墙。 便在这时,突听一声暴喝,只见一个身穿锁子甲的虬髯大汉疾步而来。这人身材并不高大,却十分粗壮,手中提着一柄四尺长金瓜锤,几步便赶到燕军阵前,一锤抡起,正中一名燕兵后背。那燕兵腾空而起,直飞出四五尺远,落入郑军阵中,口中鲜血喷涌,再不能起。 见那虬髯大汉挥锤乱砸,郑军士气大振,涌上前去与燕军厮杀。那大汉的锤十分沉重,无人能接他一锤,被锤砸中非死即伤。不一刻,登城的二十余燕兵皆倒地不起,城墙防御缺口也被堵住。秦玉目瞪口呆:“想不到你这滦州城中竟是藏龙卧虎,竟还有这等人物。这是何人?” 刘逊道:“这人姓洪名钟字振远,是平州厢军团练使。若论勇武,此人不在张鹤霄之下。” 秦玉诧异道:“如此豪杰,竟屈居厢军,岂不令我辈汗颜。” 刘逊道:“璧城有识人用人之能,重人容人之量,只望璧城日后提拔他进了禁军,振远方能有一番作为。若是只在这平州,便是熬一辈子,也不过庸庸碌碌而已。” 秦玉睨了一眼刘逊,道:“退之只为洪振远着想,你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时近午时,攻守双方都已筋疲力尽。郑军已折损近半人马,已有众多民夫拾起兵器加入战团,燕军更是伤亡惨重,却仍是不止不休地攻城。突然,燕军阵中传来鸣金之声,燕军要收兵了? 燕军兵卒在井栏车上箭雨掩护下,举着盾牌缓缓撤军。城上郑军终于缓了一口气,纷纷瘫倒在地。未参战的民夫在将领指挥下,寻找、救治伤兵,抬下阵亡将士尸身。 秦玉站在城楼上望着潮水般退去的燕兵,疑惑不解。燕军人马充足,为何在此焦灼之时收兵?郑军已拼尽全力,为何给郑军喘息之机?突然他悚然一惊,只见燕军营中推出几架庞然大物。 秦玉惊呼:“是炮车。” 整整八架巨大的炮车,炮车后还有无数推着巨石的板车。原来燕军昨日一日赶制炮车却未完工,又经这半日方才造好,这才推上阵前。 秦玉疾呼传令兵:“速去禀报王统制,请王统制遣兵士征收全城百姓棉被送到南城。”咬咬牙又道:“请王统制下令房营将士至南城守城。”秦玉又转头对刘逊道:“只怕还要烦退之再征些民夫。这事也只退之兄做得。还要再备些砖石,也好修补城墙。若是砖石不够,便要拆房破屋了。” 刘逊未经战阵,于秦玉所说之事为何也不甚明了,却也不多问,只点点头道:“好,我这便去。” 然而援军和棉被还未到,燕军的炮车便开始投掷巨石。石块如车轮大小,呼啸着向城墙砸来,每落下一块,便溅起无数碎石。乱石崩云,城头之上尘屑飞扬,再无立足之地。郑军兵士不敢露头,只得躲在雉堞后,或趴伏在城墙下,耳中听着石块砸落又溅起的声音。但这样也不能完全躲开碎石,仍有许多兵士被碎石击中,或伤或死,却又避无可避。城头之上惨呼之声四起。 秦玉站在城楼上,望着呼啸而至的巨石,心中一阵悲凉。都道燕军擅野战不擅攻城,却不想攻城器械准备如此充足。莫非这滦州城当真守不住么? 突然一块巨石夹着风向秦玉飞来。秦玉慌乱之中不知闪避,身后四名传令兵急步上前,将秦玉扑倒在地。那巨石“砰”的一声重重砸在身后城楼上,城楼立时被砸塌一角,砖瓦木石簌簌落下,将秦玉五人埋没。 直到碎片落尽,四名传令兵才站起,又扶秦玉站起,将秦玉身上尘土拍落,又要扶秦玉至城下躲避。秦玉却不肯走,只扶着城墙,死死盯着战场上那八架庞然大物。 约莫半个时辰后,杜挚率三百兵士扛着棉被赶到了。秦玉忙命兵士趁着落石间隙将棉被覆于城墙之上。随后王焕、马保。吴前率着众将士,刘逊率着众民夫陆续赶到。于是众人纷纷将棉被覆盖于城墙上。 众民夫备好砖石,只等落石稍歇便修补城墙。落石砸在覆着棉被的城墙上,便不如先前那般破坏力巨大。炮车投掷了一个多时辰,直将巨石投掷干净,方才停歇。燕军兵卒随后又如潮水般涌来。 那炮车巨石将城墙砸出七、八个缺口,众民夫虽奋力修补,却仍有四个巨大缺口不及补上。王焕便与杜挚、马保、吴前各率一队兵士守住一处缺口,其余将士仍各守其位,奋力死守城池。 燕军兵卒虽全力猛攻,却无奈郑军上下一心,官员、将领皆亲冒矢石,在阵前拼杀;兵士士气高昂,民夫也悍不畏死;终于无法攻陷滦州。 这一日的鏖战,直到天色渐暗方才停歇。燕军收兵了。秦玉与刘逊站在城楼下。刘逊道:“燕军一向不喜夜战,若是连夜攻城,众将士疲惫至极,只怕难以守住。” 秦玉目视远方,缓缓道:“燕军非是不喜夜战,而是无力夜战,不得不收兵。退之说我军兵士疲惫至极,燕军又何尝不是强弩之末。” 刘逊道:“哦?燕军还有许多兵马并未投入攻城,璧城如何说无力再战。” 秦玉道:“城南这支燕军绝没有三万五千人马。我看其营寨规模,观今日其出兵阵容,最多只有两万人马。” 刘逊一惊,道:“如此说,其余一万五千人马去了哪里?” 秦玉道:“只有一个可能,陈制司援军到了。” 第7章 初雪迎归雁 (1) 陈封的大军在大河南岸多停留了一日。二月十二,大河突然涨水,原本已搭好的浮桥被水冲毁。水流湍急,船只也无法渡河。直至申时,水流方见平缓,大军这才渡河北进。耽搁了这一日,直到二月十五晚军马才到达距滦州五十里的野狼沟。陈封本欲连夜赶路,次日一早便能赶到滦州,但此时却不得不停下,只因斥候回报,十余里外发现燕军营寨。 陈封只得下令就地下寨,又命陈肃唤来黄梃、周严,将军中诸事交付与张先,四人便只带二十亲兵去探查敌营。走出十余里,天已黑透,远远便见到三座军营立于道路正中。这里地势开阔,又无林木遮挡,陈封也不敢太过上前,只得远远观瞧。 这野狼沟两边山岭相夹,中间却平坦开阔,通路有数里之阔,地势并不险峻。偏偏燕军当路下寨,正拦在道路之上。三座燕营呈“品”字形排布,一营在后,两营分左右居前呈犄角之势。每窄相距不过里许,却将大路遮得严严实实。寨前立着无数鹿砦,寨内火把通明。陈封看了半晌,并未发现一丝破绽。又命黄梃、周严各率五人去左右两山查看。过不多时,忽听左侧山脚传来叫喊声。原来周严正遇到两名燕军岗哨,周严猝不及防只杀了一人,另一人叫喊起来,燕军二十余岗哨一齐围来。周严恐燕军营中兵到被困,便退了回来。陈肃又唤回黄梃,众人一齐往本营而走。他这一行二十四人皆是骑马,燕军追兵却多是步兵,自是追赶不上。 四人回到营中,营寨已扎好,便回到中军帐中,恰张先来复命,便也坐下一同商议。 陈封将兜鍪放在矮几上,席地坐下,手抚着额头有些凌乱的碎发,颇有些沮丧地道:“滦州危在旦夕,燕军扎的这营寨却颇为稳固。诸位说说,有何良策可冲破敌军阻碍。” 黄梃、周严都不说话,张先未看敌营,也不言语,众人齐看陈肃。陈肃缓缓道:“燕军三寨互有照应,攻其一寨,其他二寨必来救援。我军皆为步军,无法快速冲击,燕军阵中却必有骑军,便是正面对垒也是胜负难料,若是攻其营垒,只怕难以取胜。然滦州危急,却又不容我等从长计议。燕军当道下寨,正面难过,不若多遣兵士搜寻可有过山小路,若寻得小路,我可绕过燕营从背后击之,定可一战胜之。否则,正面战之败多胜少。” 陈封摇头叹气道:“孝正,我知道你所言句句是实,然滦州乃河北咽喉,更关系中路雄州、霸州战势,实不容有失。且及仁与璧城深陷敌围,若我等只在此枯坐待机,岂不令同袍心寒,百姓齿冷。是以我军不可不战,亦不可迟战。明日便须出战。若无良策,便只有强攻一途。然寻小路之事亦不可废,明日润安多遣兵士入山探路,再多探听是否有本地人家熟知山路者。若寻得路,当以重赏。润安再选几个精锐骑士,看能否穿过燕营,探查滦州情势。我大军难过,几个骑士只怕还能过得。” 周严拱手遵令。 陈肃道:“末将愚钝,多谢制司教诲。明日出战,行梁可为先锋攻燕左营。绍存率部随其后护其右翼,若燕军右营来援便可迎战。再命尾、箕两营待命,若燕军右营出援左营,便可攻其右营。然还要防备燕军中营,便以尾营主攻燕军右营,箕营护其左翼。只是难以直攻燕中营,若从中路深入敌营,极易陷入重围难以脱身。”说罢叹口气道:“制司,这绝非良策,胜算不大。只是一时也没有更好法子,请制司定夺。” 陈封默然不语,沉思良久方道:“也只能如此。传令将士准备明早出战。”说罢站起身道:“明日之战虽是强攻,却切不可恋战,若战况不利,听我鸣金便即撤兵。若有违军令者当以军法从事。” 众将起身齐声应道:“是,遵令。” 次日辰时,黄梃率亢营,张先率角营出营列阵。亢营结锥形阵在前,角营列疏阵在右后方,两营齐发,在战鼓声中向燕军左营推进。 距燕营百余步便堆满鹿砦,这里也进入燕军弓弩射程。郑军前排兵士举起长盾,二排兵士挺起长矛,将鹿砦挑开,后边的兵士将箭搭在弓弩之上,阵型移动慢了下来,所有将士都绷紧了身子。 “嗖”的羽箭破空之声,第一枝箭射到,后面无数的羽箭将破空之声连成一片,“夺夺”、“当当”之声不绝,间或夹杂着几声惨叫、怒喊。 郑军的阵型仍在缓慢推进,鹿砦被挑到一边,弓弩手只在行进间偶尔放出一箭,与燕军密集的箭雨相比不值一提。突然前排几个兵士惨叫倒地,手中盾牌也倒了下去。原来这里草丛中有许多铁蒺藜,不走近无法发现。前方几处盾牌倒下露出缺口,箭枝从缺口射进来,顿时十几个郑军兵士中箭倒下。后面兵士急忙拾起盾牌,挡在阵型前方。只这顿了一顿,郑军阵型便有些散乱,黄梃在阵中纵马疾呼,要众军停下,郑军这才慢慢停了下来。 此时距燕营只有五十余步,黄梃命兵士清理铁蒺藜,弓弩手放箭与燕军对射。不时有兵士中箭倒下,但郑军不为所动,阵型稳住。直对射了小半个时辰,郑军所带箭枝已尽数射出方才停下。郑军又再向前推进,燕军的箭也渐渐稀少,郑军终于越过铁蒺藜阵,距燕营已不足五十步,再越过一道鹿砦,便是一片开阔地,便可发起冲锋。 便在这时,燕军寨门突地开了,营中杀出大约两、三千人马。那燕兵出了寨门快速结成方阵,中路步军,两翼骑军。 黄梃大声喊道:“阵型不要乱,严守两翼。” 燕军开始冲锋,郑军停住脚步,长长的戈矛从盾牌缝隙中伸出,只等燕军杀到。 先到的是骑军,郑军锥形阵的左右两翼首当其冲。燕军两翼各二百骑兵率先杀到,郑军阵型纷乱,马踏倒盾牌,长矛刺入马腹。步军如何禁得骑军冲击,被燕军冲得混乱不堪,只得紧缩阵型。一番冲锋过后,燕骑后撤集结,准备二番冲锋。 燕军步军也已杀到。 第7章 初雪迎归雁 (2) 黄梃一声大喝,郑军锥形阵前锋后退,两翼兵士也缩回,阵型变为圆阵。燕军马步军同时杀到,两军混战作一团。 两军虽人数相当,但郑军却没有骑军,阵中只有几位将领骑马,无法抵挡燕军数百骑兵冲杀,只得七八人结成小队抵挡一骑缠斗。如此一来,步军对阵也见劣势,所幸黄梃与几位观察使在阵中左右冲杀,再加郑军圆阵协同作战之力甚强,方才勉强相持住了。 张先率角营就在后方五十步外,眼见黄梃行将败阵,便欲上前相助,哪知燕军左营寨中突又杀出一支人马,右翼右营中也杀出一支人马,两军直向阵上杀来,便要合围亢营。张先忙令兵士一齐冲杀,众军奋力向前,也只堪堪抵住燕军右营人马,不及绕到亢营阵前抵挡左营援军。黄梃亢营又受冲击,阵型已散乱不堪。 郑军后方赵广率尾营,文越率箕营,见燕军右营有人马杀出,便即出兵杀向燕军右营。赵广主攻,文越在后。燕军营寨守军丝毫不乱,放箭守营。赵广军清理鹿砦,铁蒺藜,艰难推进,到得寨前,燕军右营与中营同时杀出人马,将尾营围在中央。文越上前救援,两军杀作一处。 陈封在远处见各营军马勉力维持,取胜无望,尤其黄梃亢营,若非军纪严明,只怕兵士早已四散溃逃了。陈封无奈,只得传令鸣金收兵,又命周严、郭岩率氐营、心营接应两路撤军。 各营缓缓结阵退却,燕军见郑军退军,也不追杀,只放箭袭扰。众将士奋力将伤兵带回,阵亡将士的尸身却就此留在这荒野之上。 这一战,郑军阵亡一千五百余人,伤三百余人。 滦州城已势如累卵,燕军已连攻三日。东、西、北三城只第一日派兵攻城,后两日便不再攻城,却派兵在城外游弋。守军不知他何时突然攻城,只得留守军严防。便是减少了守军,每面城墙也留了三、四百人,再有二、三百民夫助守。 南城是燕军主攻之处,每日自辰时至酉时初连攻五、六个时辰,各种战法无所不用。也曾数次登上城头,或打破城墙缺口,却皆被郑军及时补上,始终无法攻破滦州。经过三日攻守,双方皆死伤惨重,郑军已战死两千余兵士,南城有战力的兵马只有一千五百人,民夫也伤亡千余人。郑军守将秦玉、刘逊等人深知燕军再攻一、两日,守军必伤亡殆尽,到那时,滦州也就不攻自破了。众人却都再无良策。这三日已将所有守城之法尽都用上了,箭枝、滚木、擂石也都所剩无几。援军杳无消息,众人心知城破之时不远,却只能咬牙坚持着,直到拼完最后一人。 却不想天不亡郑。二月十九晚戌时,阴沉了一整日的天空终于飘飘洒洒落下大雪来。此时已是初春时节,下雨已是极为罕见,更何况是如此大雪。那雪下个没完,至二月二十早,城内城外已积了一尺余深的雪。雪仍不停,直下了一天一夜,至二月二十晚才渐渐停了。只因积雪太厚,天气骤寒,燕军竟几日没有攻城,守城的将士们终于缓过一口气。 二月十九晚,雪初落下时,滦州城东城下来了一人,自称是大郑左骁卫斥候。守城军士以绞车拉其入城,带其参见王焕。斥候言其共十五人穿过燕军营寨,只有四人得活,其他三人探明燕军攻城情势后回营禀报陈制司,只留他一人入城禀报援军消息。只因南城燕军封锁严密,这才从东城入城。王焕诸人始知陈封援军离城只五十里,不禁士气高涨,只需再守住几日,陈封突破燕军阻碍,滦州城便可渡过难关。 次日王焕、秦玉、刘逊亲自带那斥候冒雪上南城,向守城将士宣讲援军已到,不日便可到城下。守城将士皆裹着棉被守在城墙上,听此消息,士气大振。 雪下了一日,又融了两日,融后土地泥泞不堪,燕军竟一连五、六日没有攻城。但陈封的援军也再无消息。 一连三日陈封皆遣兵出营叫战,却不再强攻燕寨,只在燕军营前叫阵。燕军紧闭寨门,毫不理会。探路的斥候每日回报皆是寻不到过山小路,陈封焦头烂额,却无他法,只能加派兵士继续探路。二月十九,大雪纷飞,派去联络滦州的斥候回来一人。原来偷过燕军营寨的三人也只一个活着回来。这斥候向陈封面禀滦州守城情势。眼见如此大雪,陈封心知滦州可稍缓一口气,心中微定。 自二月二十至二月二十五这五六日,滦州城内城外战场如同停滞了一般。 陈封枯坐帐中。身前矮几上摊着地图,他却没有看。这地图他每日看上百遍,早已熟记于心,却就是找不到一条出路。 陈肃掀帘而入,走至陈封身前,在对面席地而坐。陈封看了他一眼却未说话。 陈肃道:“兄长,连日大雪,道路不堪,军中粮草已不足两日。瀛州粮草还未运到,再迟只怕军心不稳。” 陈封淡淡道:“无妨,瀛州还要供应雄州、霸州粮草。谈何容易,更兼道路难行,便晚一、二日也无大碍。你遣人去瀛州催一下即可。只怕粮草已在路上了。你再遣人去棣州,令他筹集一些粮草也就是了。” 陈肃道:“也好。兄长,我军已缺粮,燕军远来,只怕军中粮草也不足。滦州早已坚壁清野,燕军无处得粮,只能从国中运粮,然近日道路难行,山路更险,燕军何处可得粮草?” 陈封看着陈肃道:“你是说燕军缺粮,近日或有异动?” 陈肃道:“不错。燕人不知我亦缺粮,或有劫我粮草之意,再者,若不劫我粮草,便只得退军一途。” 陈封点头道:“嗯,不可不防。你可令周润安严加监看燕军营寨,若有异动我军便出兵劫其营。哈哈,天时助我,近日或有战机可寻。” 陈肃起身道:“好,我这便便与周润安商议。”说罢转身欲去。 陈封略一思忖,突然猛省,急忙喝住陈肃道:“且慢。”陈封看向几上地图道:“燕军不单这里缺粮,滦州城下亦缺。他若想得粮,哪里最为近便?” 陈肃俯下身去看地图,恍然道:“不错,营州、平州最为近便。” 陈封道:“营、平二州虽存粮不多,但燕军只要撑得这两日,国中粮草必可运到。慕容不离必然袭取营、平二州。” 陈肃叹口气道:“兄长,你纵然猜到又能如何?滦州城守军不能出城,我军又无法飞到营州、平州救援也是枉然。” 陈封也叹口气道:“正是鞭长莫及,徒呼奈何。然只要滦州不失,我便还有胜机,我等便再寻战机罢了。你所说之事亦不可不防,令周润安加强戒备,全军备战。” 第7章 初雪迎归雁 (3) 二月二十五,燕军已有六日没有攻城,滦州城已从大战中修整过来。城墙已重新修补,守城将士已不再疲惫困顿,每日枕戈待旦。这大战后的平静反令人有些不适。 王焕、张羽、秦玉每日商议战事,刘逊却多忙于民政。守城战中民夫伤亡千余人,刘逊每日至伤亡者家中安抚,按兵士殁于王事例抚恤。全城百姓感戴刘逊,毫无怨言。 这日午时,刘逊刚刚走完几户人家,正在一间紧闭店门的生药铺门前小歇,忽有一名军士急匆匆跑来禀报,城东门外涌来大批百姓,自称从营州逃难而来,请求入城。 刘逊一惊,倏地站起,道:“我这便去。你速去州衙禀报张统制,请他速到东门。” 那军士回道:“禀堂尊,小人是从州衙过来的,已禀过张统制,张统制正去往东门。” 刘逊不再说话,急急赶往东门。待到东门,上了城楼,只见张羽已到了。二人熟不拘礼,刘逊开口问道:“究竟何事?”说罢俯身下望,见城下聚了有三、五百百姓,一眼望去,皆是老弱妇孺,哀求之声不绝,间有跪地求告者。 张羽道:“听口音,确是营州百姓。我细细观之,其中并无一个精壮男丁,似无奸细,远处似也无燕人伏兵。退之,可否放百姓入城?” 刘逊思忖片刻道:“放自是要放,却需仔细甄别,万不可放入一个奸细。只是营州百姓为何至此?莫非燕人袭了营州?” 张羽道:“何必狐疑,若是要放,我亲自去一一甄别,待百姓入城后找几人一问便知。”说罢匆匆下城。刘逊只得随他下城。 张羽点齐东城守军四百人,命五十人守在城内,这才放下吊桥,打开城门。却先不令百姓入城,三百五十兵士开出城门,先令三百人戒备外围,再在门前设卡,令百姓上前一一验看,观其形貌,听其口音,有不似营州人者立时押下,确认无疑者便放其入城。 刘逊并未出城,只站在城内看入城之人,果然或是垂垂老者,或是携童妇人,并无精壮男子。军士令入城百姓先站在一旁等候,待全都入城后再作安顿。刘逊吩咐州衙主簿速去收拾城中寺庙观宇安顿百姓,再架设粥棚舍粥赈济。 刘逊见入城百姓中有一老者精神尚佳,便命军士请他过来。那老者见刘逊身着便服,不知是何身份,乃深施一礼道:“小民拜见官人。” 旁边兵士斥道:“这是我滦州正堂。” 那老者忙要跪下,刘逊伸手扶住道:“老丈不必如此,这里不是大堂,不必施大礼。” 那老者颤颤巍巍,又躬身施礼。刘逊吩咐军士搬来两条长凳,与老者相对坐下。刘逊问道:“老丈尊姓?何方人氏?作何营生?” 老者道:“禀堂尊,小民姓李,哪里有名字,因排行第十一,旁人都呼小民作李十一。祖籍便是这平州府营州,小民家世代在营州务农。” 刘逊点头道:“李老丈,缘何到滦州来?又为何是这般模样?” 李老汉道:“小民本住在营州城西十里的桦树堡,半个多月前,州衙来人,命我们整个堡子进城,州里安顿住处。小民等知道是要打仗,也不敢抗命,全家七口就进了城。州里给安顿在一间大大的饭庄中住下,一同住的还有十余户人家。州里收走了我们的粮食,每日里施我们两顿粥饭,也还过得。” “这般过了十多天,却是一点战事消息都没有。与小民同住的几个人就闹着要回乡,小民却不敢。不想到了前天早上天没亮时。燕贼偷偷攀上城墙,杀死守卫,开了城门,燕贼进了城。我扒着门缝偷瞧,见燕贼点着火把,举着明晃晃刀子杀了进来。官军也有迎战的,却抵挡不住燕贼。听闻州令和官兵将军们都逃了。” “到晌午时燕贼就挨家挨户拿人,翻箱倒柜,搜找粮米和钱财。小民见了刀子,不敢反抗,只得随燕贼们到了衙门前。燕贼将男丁都押了出去,只留我们这些老的老,小的小,又不给饭吃。小民等都以为不得保命,却不想昨日燕贼又将我们押出了城,分拨押来滦州。直押到滦州城十里外燕贼才离去。我等无路可去,便只得来了滦州。” “小民这只是第一拨,后面还有几拨,只怕都是要来滦州的。可恨那燕贼将小民两个儿子不知押到何处,我那老婆子和儿媳也不知到了哪里,只有小民一个女儿,一个孙女儿跟着小民。堂尊若见了小民家人,万望将我等分拨到一处。”说罢抹起眼泪,又要跪下,刘逊扶起老汉,命他暂回百姓之中。 刘逊又问了三四人,皆如李老汉一般言语。 这边直忙乱了一个多时辰,百姓才全都进了城。张羽吩咐麾下观察使再有难民到来便如此一般处置。那边主簿已将寺庙观宇清理好,粥棚也已架设,便将百姓安顿了。刘逊又吩咐将沿街店铺都腾出来,预备安顿更多难民。若是不够,还需将州学、公所等闲置衙门清理出来。 回到州衙已是申时,王焕、秦玉早已在这里等候。张羽、刘逊落座,王焕道:“燕人袭取了营州,平州必也难保,只是燕人为何将百姓赶到我滦州来?退之,你如何看?” 刘逊端起茶盏一饮而尽,用袖口抹干胡须上的水渍,道:“燕人取营、平二州本无大用处,有我滦州在,燕人便不敢南下。我思之,必是近日天降大雪,道路难行,燕军营中缺粮,国中粮草又未能及时运到,这才想到营、平二州取粮,却不想营、平二州存粮本不多,前些时日又运了一些到我滦州来,燕人取不到粮,便在百姓手中一点一点搜刮粮米。” 秦玉叹道:“此时若能袭取燕贼粮道,燕贼必败。只可惜滦州四面被围,若有人马出城,燕贼焉能不知。皆因滦州人马太少,若是陈制司大军在,必然一战成功。现下却只能坐失良机。” 刘逊道:“璧城也不必惋惜,燕贼已现颓势,此战我大郑胜算大增。前几日燕贼接连攻我城池三日,天降大雪方才停歇,彼时我尚觉乃是大雪救我滦州一命,现下想来,又何尝不是救了燕人一命。” 王焕道:“哦?此话怎讲?” 刘逊道:“燕贼攻城,我军伤亡惨重,燕贼为何不连夜再攻?必是伤亡更重。城南燕贼本该有三万五千人马,陈制司援军到来,他分出一万五千人马阻挡陈制司,城南只剩了两万人马。若是夜战,燕贼折损难以估算,便是攻下我滦州城又如何?人马折损过多,他又如何与陈制司大军相抗。即便他能再胜陈制司,剩余的人马南下也不足为患了。我大河南北之军便可将他困在河北,不得逃遁。他若不南下,燕贼中路、西路军没了策应,便也难有作为。” 第7章 初雪迎归雁 (4) 秦玉道:“退之说得极是透彻,正是如此。是以慕容不离便想困住我滦州,待时机到时,兵不血刃拿下滦州。” 刘逊道:“不错,但慕容不离不知我滦州存粮多少,不知我能支撑到哪一天,他便想出这条毒计。” 秦玉拍案道:“原来如此,他便将营州百姓赶到我滦州来吃我粮食,欲使我滦州早日断粮。” 刘逊道:“正是。非但营州百姓,平州百姓也必到我滦州。而逃难到我滦州的百姓中无一男丁,又要吃我粮食,又不能助我守城,慕容不离当真好算计。” 王焕道:“我等切不可中了燕人奸计,再有百姓到来,只不开城门便了。百姓自然散去,方可保滦州无虞,百姓也未必便饿死。” 刘逊摇头道:“岂可如此。慕容不离此计非阴谋,实阳谋耳。滦州乃大郑国土,这些百姓乃大郑子民,我岂可因守城而不顾子民死活?” 秦玉道:“滦州乃河北咽喉,滦州若失,则河北尽在燕人兵锋之下。到那时,受苦受难的百姓更不知有多少。以这千百百姓性命,换河北百姓不遭兵戈涂炭之苦,其间利害得失,还望退之细细思量。” 刘逊冷冷道:“放百姓入城,最多失一滦州,拒百姓入城,失却的却是天下人心。此间得失,璧城还需思量。” 秦玉哑口无言。 王焕道:“退之之意已决,便依退之。只是滦州存粮,尚可支撑全城一月有余。目下却已有百姓人家断炊,我等亦不可坐视,若入城难民过多,又要管他不致饿死,粮米如何够吃,退之可有良策?” 刘逊道:“我亦无良策,慕容不离此计无法可破。只是刘逊既身为滦州父母官,这些百姓虽非滦州人氏,然入了我滦州,便是我之子民,天下岂有使子女饿死之父母?刘逊断不能使一人饿死在滦州。” 王焕与秦玉面面相觑,王焕道:“退之是文官,自然不能不顾百姓死活,然我等武将却须得保滦州不失。若是粮尽,滦州如何守得?” 刘逊道:“粮尽还有牛马、牲畜,还有树木、皮革,至不济还有前朝张睢阳故事。刘逊虽是文官,死守滦州之心与诸公一般。我与全城百姓,不过与滦州共存亡耳。” 张羽“唰”地站起道:“我是武将,并不懂退之这番心思,若论我本意,原不欲尽收百姓入城,然退之死守滦州之心我却明白。百姓之事本是民政,原该退之决断,张羽生死随之便是了。” 秦玉以目视王焕,王焕噤口不语。刘逊看看张羽,也未说话。 秦玉道:“既是如此,便都依退之就是。王及仁与秦玉至滦州原也抱着必死之心而来。退之大仁,鹤霄大义,及仁与秦玉这两条性命又有何足惜,便追随二位仁兄抛洒在这里,也不枉了相交一场。” 王焕也道:“王焕不善言辞,璧城之意正是我之意。王焕身受国恩,受命而来,也只一个念头,誓与滦州共存亡而已。我滦州数千将士,数万百姓,上下一心,共守疆土,便死,亦无憾矣。” 刘逊看着二人,深深施了一礼。 秦玉道:“大事既决,再无须多虑,我等且坐。秦玉有一谋,请诸位决之。” 众人坐下,秦玉接道:“燕人施此毒计欲乱我滦州,我岂能教燕人好过?这几日未交兵,我军已恢复元气,燕军也必有懈怠之心。况且今日城中接入诸多难民百姓,燕人必以我事多烦乱,不能他顾,他必然无备。我何不今夜遣军出城,袭取燕军营寨,虽不能一战胜之,也可挫其锐气,乱其军心,教他不敢小觑了滦州。” 张羽拍案道:“此计大妙。憋了这几日,若不出城厮杀,岂不教燕人过起安稳日子来?及仁为主将不可轻出,自是我张羽出城了。” 刘逊道:“璧城此计甚妙,今日正是最佳时机,燕人必无防备。城东燕军分兵袭取营州,寨中兵马必少,又要押解百姓来滦州,寨中必然纷乱。今夜袭营,正可杀一杀燕军威风。” 张羽站起道:“好,我这便去点齐人马,先做准备。”说罢转身欲去。 秦玉忙叫住他:“鹤霄且慢,且先安坐。” 张羽不解,只得悻悻坐下。 秦玉道:“出城袭营自是非你张鹤霄不可,又何必急在这一时。只是鹤霄一人不大稳便,还要有一将相陪才好,二将左右进击,也好照应,撤军之时,一将当先,一将断后,方保无虞。” 张羽道:“也好,遣何人与我同去?” 王焕道:“就遣马保如何?马保早欲出城杀贼,今日正好。” 秦玉道:“马保与杜挚皆不可。马进死节之心结未解,他二人若出城,我只恐他只要杀贼,不愿回军,反有陷身之险。” 王焕道:“正是,我却未曾想到。璧城以为,以何人出城为好?” 秦玉道:“我倒有个人选,只是......” 王焕道:“是何人,尽管说来,有何迟疑?” 秦玉道:“只是这人非禁军将领,乃是厢军。若遣他出城,只怕禁军不服。” 刘逊道:“璧城说的是洪钟?” 秦玉道:“正是。前几日攻城战,我见他勇武过人,膂力非凡,于战阵之中尚能指挥若定,而非一勇之夫,并不逊于禁军将领。其武艺精熟,也只稍逊鹤霄一筹而已。” 张羽嘿嘿冷笑道:“洪振远武艺不逊于我,璧城不必虚言宽我之心。” 众人都呵呵笑了起来。 王焕道:“你说这人是厢军将领?” 秦玉道:“正是,这人姓洪名钟字振远,平州本地人氏,是平州厢军团练使,从七品武职。”王焕道:“厢军将领若率禁军出战,非但禁军将领不服,便是兵士只怕也未必信服。若率厢军出战,厢军战力不足,只怕难以取胜。” 秦玉道:“这洪钟前几日守城之时功劳甚着,又值房营观察使出缺,及仁何不将他纳入禁军,暂代马进之职,待日后禀报陈制司,再上报兵部、吏部为他叙功。以从七品升任正七品观察使,这事断没有不准的。退之以为如何?” 第7章 初雪迎归雁 (5) 刘逊道:“难得璧城如此看重洪振远,我虽不愿滦州失了这一员大将,然能入禁军,又得高升,我岂有阻拦之理,只请及仁决断便是。” 王焕看着秦玉,沉吟片刻道:“好,就依璧城,唤洪钟来见。” 过不多时,就见洪钟大踏步走来。入得堂上,团团一揖道:“末将洪钟参见诸位上宪。”开口便如炸雷一般,果然人如其名,声若洪钟。 王焕伸手虚扶道:“洪团练免礼,请入座吧。” 刘逊手指自己下首座位道:“振远不必拘礼,坐这里罢。” 洪钟又是一揖,便坐了。王焕见洪钟孔武有力,也觉欢喜,便问道:“振远是平州人氏?家中如何?缘何从军?” 洪钟在椅上坐直,拱手道:“禀统制,末将是平州吕县人,祖上世居于此,家里世代务农,至末将祖父之时,家中积攒了一些田产,也算家境殷实。因末将幼时便生的粗大,有些力气,又喜爱武艺枪棒,因此家父便请了教师传授武艺。至十七岁时,府里聚丁操练,末将便入了厢军,因军中比武无人是末将对手,府尊便提拔末将作了旗牌,后来几番争战,末将有些微劳,蒙府尊和都监赏识,又提拔末将作了这团练使。末将生在这偏僻之地,不知国家皇帝,只知父老乡亲才生养得我,只知府州之恩,才得以为官。洪钟无以为报,只有拼了这条性命,保土安民,方称心愿。” 王焕道:“振远确是忠义之士。如今国家有难,正需振远这等样人。不知振远可愿入禁军,不只保这一乡一土,更可保我大郑广大疆土。” 洪钟一愣,嗫嚅着不知说甚是好。秦玉插言道:“振远可再细想,你在厢军,只保得平州一方,若入了禁军,天下皆是你需守之土。平州也仍得禁军守御,便如张鹤霄一般。天下禁军皆是一家,那时张鹤霄便是代你守平州。你在厢军,纵升迁不过一郡兵马都监,六品之职,若入禁军,前途不可限量,天下兵马尽可掌握。振远还要再想么?” 洪钟道:“洪钟从军,岂敢不遵上宪将令,不过一时懵懂,不知如何回话。洪钟愿入禁军,追随几位上宪,保我大郑疆土。” 王焕道:“好。我房营之中,缺一镇观察使,你可权任此职,待日后我再为你表功。目下你却还要兼着厢军团练使之责。” 洪钟早已站起肃立,拱手道:“末将遵令,谢统制。” 王焕道:“你初上任,便有一军令要交予你。今夜子时,你随张统制率军出城夜袭燕营。” “遵将令。” 秦玉站起道:“振远,你先随我去见房营众将士。目下房营兵马虽少,日后却可补齐,你不必心急。” 张羽也站起道:“我去点了人马,准备夜里杀贼。” 入夜时分,滦州城已涌入了三千余百姓,城外还有千余百姓等待入城。因防燕人趁黑混入城中,刘逊命天黑后不再开城门,城外百姓需等明日天亮才能入城。刘逊又命从城上投下许多干粮,教百姓分而食之。百姓们吃饱了肚子,方能坐待天明。 子正时分,城下百姓多已睡去,张羽、洪钟各率三百步卒,从西门出城,向燕军营寨摸去。 天暗无月,军士们一手持兵器,一手持未燃的火把,趁黑摸到燕军寨前。寨中燃着几个火盆,只有击柝之声却无人声。寨门外十几个燕军岗哨都是东倒西歪,昏昏欲睡。 张羽见燕军果然毫无防备,心中大喜,一声令下,众军士一齐杀向燕营。待到燕军岗哨惊起之时,已是刀剑加身。 杀进营寨,张羽率军向右,洪钟率军向左,各自杀去。众军士寻到火盆,点燃火把,便在营中放起火来。不消片刻,火势便冲天而起。燕军兵将早已惊醒,却不知有多少兵马来袭营,个个惊慌失措,不及披甲便冲出军帐,却有许多在帐门口便被掀翻在地。也有许多军帐燃起火来,不及出帐便被烧死的燕军兵卒也是不可胜数。 张羽、洪钟一路冲杀,竟没有遇到丝毫抵抗。二人杀穿整个营寨,在营寨后门又相遇,张羽勒马收刀,纵声笑道:“振远,我等再从原路杀回去,在寨门前会合。” 洪钟也是纵声笑道:“得令。”说罢勒转马头,挥舞狼牙棒,率着军士又向来路杀去。 此时燕军兵卒早已死的死,逃的逃,整个营寨陷入一片火海。路上只见四处杀人放火的郑军,已没有了燕军兵卒身影。张羽、洪钟在营寨门前会合,整集人马,撤军回城。 洪钟率军在前,张羽断后,逶迤向西门行来。眼见还有里许便到城下,突见北边黑压压涌来一队人马。洪钟心知城中并未派遣人马接应,必是燕军援军到了,盘算着距离虽远,但若郑军全军入城,只怕燕军也已赶到城下。若被他乘乱混入城中,便是无穷后患。便大声喝令军士道:“你等速速入城,我去挡他一挡。”说罢拨转马头,向北边驰去。 这队兵马正是燕军北城军马,只因远远见了城东营寨中火光,知是郑军劫营,便急忙集结人马相援。事起仓促,只集得不足五百余人马,有步有骑,由两员将领率领,乱哄哄便向城西赶来。 燕军各处驻军只北城距西城最近,只有十余里,是以只有北城援军赶到。此时城下的百姓已有大半惊醒,见有军马交战,忙呼儿唤女,向城下躲去。 洪钟一路疾驰,转眼到了燕军阵前。当先那员燕将只顾赶路,并未留意洪钟杀来,待到两马相距十余步方才看到,仓皇间挺槊直刺。洪钟在马上只一侧身便闪过此槊,双手抡狼牙棒当头砸下,那燕将不及回槊格挡,被洪钟一棒正砸中头顶,直将整颗头颅砸进腔子中去。 洪钟马不停蹄直杀入燕军阵中。后边不远处另一燕将见了,斜刺里一矛向洪钟肋下刺来,洪钟堪堪一眼瞄到,急忙侧身躲过,手臂收紧正夹住这杆矛,左手搭上矛柄用力一拽,那燕将正全力回夺长矛,不及缩手,被洪钟一拽,拽下马来,洪钟上前又一棒结果了性命。 只一合间洪钟便连杀两员燕将。燕军无将,顿时大乱。洪钟一人一马一条狼牙棒在燕军丛中来回冲杀,直杀得燕军狼奔豕突,溃不成军。 直到燕军逃的无影无踪,洪钟这才放心回城。 第7章 初雪迎归雁 (6) 秦玉本以为燕军经此一败,必会加力攻城,却不想燕军仍是无声无息。只是连日见城外有燕军调动,东、西、北三面营寨又扩大了许多,似是增加了兵马驻守,只是不知人数调动如何。直将滦州城围的水泄不通。 二月二十六、二十七,又有许多逃难的百姓入城,平州百姓增多。原来平州也与营州一般,被燕军乘夜袭了城,百姓便被押来滦州。至二十七晚,入城百姓已近万人,城中寺观、衙门、店铺皆已住满,幸而后续再无百姓到来。刘逊在城中设了八处粥棚,命州衙中官吏、衙役监管,每日舍粥两顿,原滦州百姓有断粮者便也去这几处粥棚领粥。 过了几日,滦州百姓有了怨言。原以城中存粮足够全城军民两月用度,不想平空多出一万余口,粮食如何够吃。便有许多百姓聚集起来,打砸粥棚,驱赶难民,又欲抢夺粮米。刘逊只得带兵弹压,又在城中每日宣讲,燕兵自来便有屠城之事,滦州城坚守多日,若一旦城破,燕军必然屠城。滦州百姓这才渐渐安稳下来。刘逊却已是焦头烂额,疲累不堪。 到了三月,城中存粮所剩无几,幸好此时春风如约而至,草木萌芽。百姓每日采摘嫩草幼芽加少许米熬煮成粥,也能勉强糊口。但援军还是没有消息。刘逊令军士挨家挨户搜寻粮米入州库统一调配,又严令军士不得私取财物,但有出首坐实者立斩不赦。一时滦州城中鸡飞狗跳,但百姓终究还是挨了下来。 三月十四,城中百姓开始断粮,粥棚裁撤。城中剩余粮米不再供给百姓,只供守城将士。 三月十六,百姓断粮两日,开始吃树皮,宰杀禽畜。 三月二十,已有百姓病饿而死,禽畜、草木已被吃干净,老鼠已是无上美味。守城将士每日只吃一餐,也只是杂菜稀粥而已。 刘逊站在城头,城内是军士在掩埋百姓尸体,城外是燕军营寨旌旗烈烈。南方似乎无限美好,却被燕军营寨遮住了视线。 陈封也是每日里坐卧难安。距滦州近在咫尺,却被阻在这野狼沟近一月,寸步难行,一筹莫展。他几次遣兵攻打燕寨,却都是铩羽而归,派出寻找山路的兵士已有二千余人,回报却皆是无路可过。 “滦州如何了?”陈封斜靠在毡垫上,看着陈肃道。 陈肃正在面前矮几上整理往来文书,头也未抬道:“滦州若失了,燕军便不会守在营寨中不出来。如今这样,想必王焕、秦玉守城无碍。” 陈封道:“滦州被围也有二十几日了,只不知城中粮食可还够。” 陈肃道:“当初兄长力主各州府给滦州运粮两万石,应是足够的,便是再守一月也未必断粮。” 陈封道:“平州、营州想必已失了,我未能及时赶到滦州,才有此失,若是追究起来,我实在难辞其咎。” 陈肃放下手中文书,抬起头道:“兄长万勿作此想。兵部给兄长的军令便是守住滦州,阻止燕军南下。如今兄长虽未进滦州,王焕、秦玉却在滦州,守滦州王焕方是主将,这乃是兄长之功。我军驻扎在此,正是阻止燕军南下,这也是兄长之功。兄长何曾违了兵部军令,失了平州、营州,又与兄长何干?” 陈封苦笑道:“虽是如此说,数万百姓落于燕贼之手,我心终究难安。” 陈肃道:“两国交兵,最苦的便是百姓,此事也是难免。有朝一日兄长若能手握兵权,率大军伐燕,灭了燕国,方是解救天下百姓。如今在这里长吁短叹,终是于事无补。” 陈封冷笑道:“你这厮,却数落起我来。若非耽搁在这里,我哪有闲暇去想这些事。” 陈肃笑道:“兄长不必多想,近两日军报我已理清,我说与兄长听听如何?” 陈封舒展一下身子,道:“也好,说来听听。” 陈肃道:“霸州是李克让都司亲自镇守,麾下凤翔军天翼卫、熊飞军天权卫共计五万人马。李都司令天翼卫贺制司与天权卫汪制司各率两万人马驻扎城外,挡住燕军南下去路,李都司坐镇霸州,防御似铁桶一般。只要我这里滦州不失,燕军便不能从后方攻打霸州,霸州可谓万无一失。” “保州是我龙骧军鹰扬卫与凤翔军千灵卫驻守,也有五万人马,以我鹰扬卫梁制司为主将。梁制司屯兵城内,千灵卫孙制司驻兵城外,两军相应,燕军不敢来攻,反是我主攻,燕人主守了。” “两处都已对峙二十余日,交战数场,也难分胜负。” 陈封点头道:“如此说来,我可也不急了,我等便安下心来,再寻战机。只是这三处都是相持之势,若是我这里先寻到战机,胜了燕军,中、西两路的均势便可打破。到那时,三路大破燕贼,岂不是大功一件。” 陈肃道:“兄长莫急,这里还有一份军报,是今日刚到的。”陈肃展开一份文书,接道:“二月二十,代国突起大军五万,以太岳行营总管,奋武将军,云中节度使,云中侯李敢为将,出南北关,袭我辽州、沁州。辽、沁二州毫无防备,一日之间便陷于敌手。” 陈封皱眉道:“代国出兵,难道事先毫无消息?金吾卫遣往各国的细作也没有打探到消息?” 陈肃道:“想来是未打探到。河东各府均无防备,这才教代军长驱直入。或是代国出兵未经太原,只在汾州、太岳诸地集结,才未惊动细作。况河北战事正紧,朝中诸公已无暇顾及河东,这才有此疏失。” 陈封道:“想必如此。政事堂几位宰辅不通兵事,事急之时便易生出大患。不去说他,你接着说。” 陈肃道:“是。隆德府太守高泰聚全府三千厢军死守上党,守了三日,却不想同知范原私通代国,在夜里偷开城门,放了代军入城。上党于是失守,高太守死节。” “李敢在上党休整了两日,至二月二十七方南下攻高平。高平已无军守城。却不想正是这两日救了高平,也救了整个河东郡。” “平阳府太守徐慎聚集两千厢军,又招募各州县乡勇五千余人,起兵救高平。于二月二十六晚到达高平城北四十里之集贤堡。徐太守依山设寨,挡住代军去路,两军交战,徐太守据险固守,已击退代军数次进攻。现下两军已对峙多日。” 陈封道:“平阳太守徐慎?莫不是徐少保公子?” 陈肃道:“正是徐少保大公子。虽是文官,却有乃父之风。” 陈封叹道:“当真是虎父无犬子。” 第7章 初雪迎归雁 (7) 陈肃道:“目下泽州、怀州、河阳诸地已集起厢军两千人增援徐太守,梁都也已命虎贲军云冲卫冯制司统兵一万驰援高平。” 陈封惊道:“梁都只遣军一万救河东?纵是梁都兵少,河东如此要地,也不该轻忽至此。” 陈肃道:“梁都现只有不足八万禁军,想来朝中诸公不敢遣太多人马,致梁都空虚。如此重责,只怕便是宰相也不敢承担。” 陈封摇头道:“河东若失,梁都更是岌岌可危。或是朝中诸公以代军不足为患,才如此调兵。代军素来战力不足,以五万之众尚攻不下七千乡勇,固是徐太守稳守有方,又何尝不是代军太过无能。冯止水援军到时,量河东无虞矣。” 陈肃道:“李敢身居高位,又素有能军之名,莫非当真这般不堪?” 陈封道:“近年代国内动荡不休,新君又无能为,国力已见衰颓,兵事更是难以兼顾。燕国数次邀代国出兵相助伐我,代国每次均以粮草不足为由推却,燕国又不肯许代国钱粮,代国自然不愿出兵。便是出兵,兵将只怕也无战意,是以便战力不足了。近年我朝在河东防备日懈,便是此故了。却不知此次燕国许了甚么大愿想,代国竟出兵五万,打我措手不及。然代国终究疥癣之疾,燕国方是我心腹之患。” 陈肃道:“燕国如此大肆攻伐我疆土,便是他国内钱粮不足之故,又岂能助代国钱粮,想必是许代国劫掠我州县钱粮。代国又见我大军被燕国牵制在河北,河东空虚,这才出兵。却不料被我区区七千乡勇挡住。” 陈封道:“虽如此说,上党、辽、沁二州落于敌手,百姓想必受难不浅。终是我朝国力有差,军力不足之过。”忽的想起什么,回身从身后找出地图,坐起摊开于几上。陈封看了片刻,手指着地图上一处道:“代国若与燕国相约出兵,为何不走这里直插我河北腹地。若如此,则我三路大军危矣。” 陈肃看着陈封指处,正是井陉。 原来河北、河东之间隔着太行大山,极难翻越,然太行中却有八陉可以通过。最易走的便是这井陉。 陈肃沉思后方道:“燕、代两国虽相约出兵,却都不愿他国染指本国所占之地。代国若出兵河北,伤亡必然巨大,燕国又不愿许代国河北之地。是以代国便只出河东。往年我大郑在真定常驻有重兵,近两年才疏于防范,又与燕国交兵于北疆,便将真定驻军也调了过去。代国却难以探听仔细,是以不敢出兵井陉。” 陈封道:“虽是如此,政事堂也太过大意了。” 陈肃道:“兄长,代国若是出井陉,必在太原、寿阳集结兵马,便瞒不过我细作,朝中自然调兵驻守。” 陈封道:“不可心存侥幸。若是李敢兵败高平,撤军回国之际,突然改走井陉攻我河北,再调兵便已不及。你这便代我修书给政事堂,言明此事,请政事堂调兵驻守真定。” 陈肃道:“好,我这便写。” 话音未落,便见有人掀帘入帐,却是周严急匆匆走进来。 陈封道:“润安有何事如此匆忙?” 周严道:“制司,探路军士回报,在深山中找到一家猎户。那猎户言道,有一条隐蔽山路可通北边。” 陈封“唰”地站起:“哦?当真?”言语中已难掩兴奋。 周严道:“我派出探路军士都是两人一队,这队是辛三儿和于车儿。昨夜二人行至山中,辛三儿不慎落崖,于车儿便下崖寻找。所幸那山崖不高,林木又密,辛三儿只受轻伤,并无大碍。夜里二人找不到上山之路,便在山谷中乱撞,却见远处似有灯火。二人寻到那去处,正是那猎户人家。言语中那猎户便说知有一条山路通往山北,大约十余里路程,只是山深林密,十分难行。他二人今早便带那猎户回到营中,正在帐外候见。” “好,好。”陈封搓着手来回踱了几步,突地停下来:“带猎户进帐来,我亲自问他。”顿了一顿又道:“给辛三儿和于车儿记功,记大功,再重重赏他。” 周严出帐,片刻间便带一老汉进帐来。那老汉甫一进帐,便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口中含混不清地说道:“小民叩见大元帅,大官人。” 陈封已平抑内心,淡然道:“老丈请起。” 那老汉如未闻一般,仍是磕头如捣蒜一般,周严上前搀扶才站起身来。 陈封见这老汉满脸沟壑纵横,胡须凌乱,大约五十岁年纪,却是体格健壮,胸宽背厚。陈封伸手让道:“老丈请坐。” 老汉不知所措,周严扶她到陈封几旁,席地坐下。陈封道:“老丈尊姓?” 老汉仍是充耳不闻,脸上满是惊慌神色。周严在他耳边大声道:“我家将军问你姓什么,不要惊慌,老实回话就是。” 陈肃拿过一只陶碗,从身后皮囊中倾出一碗水,端与老汉。老汉恭恭敬敬接了,咕咚咕咚喝个干净。放下碗,半晌方道:“小老儿姓任,家中排行第二,便叫任二。原是郑国人,沧州府献县人氏。早年间因躲避战乱,便带了家小躲到深山里,以打猎为生。如今已过了十几年。前些年老婆子一病死了,家中还有年过七旬的老母,二十岁的儿子。母子都以小人打猎过活。儿子虽已长大,一人打猎却是不成,前几日便被狼咬伤,险些叼了去,如今正在养伤。求官人饶了小人,放了小人回去。”他刚说话时语音颤抖,说到后来渐渐平静下来,却是越说声音越大,说完便直起腿又跪下叩头不休。周严忙按住他让他坐下。 陈封微微笑道:“老丈不必惊慌,我不会难为你,只要你助我找到过山之路,我非但放你回去,还会重重赏你。如何?”说罢向陈肃使了眼色。陈肃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大约五两,送到老汉面前。 第7章 初雪迎归雁 (8) 那老汉却不敢接,只道:“小人住在山中,山中又别无人家,用不到银子。” 陈封道:“日后有所需便到城中,也是用得到的。你先收下,找到路后还有重赏。” 老汉这才迟迟疑疑将银子接下,又迟疑半晌才道:“山中确有一条小路能过得这野狼沟,只是小人也有几年没走,不知能否找到。山中灌木极多,怕是已遮住了。小人不敢说谎。” 陈封道:“无妨,你只找到路即可。待我大军过山便放你回家。”又对周严道:“你这便与这老丈去寻那条路,找到即回。你再遣几人去山中接老丈家人到营中照看,待此间事了再恩赏他们回山。” 周严答应着,带老汉去了。陈封又唤来亲兵道:“速去唤黄观察到帐中议事。” 过不多时,黄梃来见。陈肃说了寻路之事,黄梃也是惊喜异常。陈封道:“那路必然十分难走,兵马过多只怕难过,也易被燕人发觉。我意你率一千人过山,多带刀斧,也可披荆斩棘,便是无路,也须开出一条来。行梁以为如何?” 黄梃亢声道:“制司有命,黄梃万死不辞。” 陈封道:“那山路不过十余里,便是极难行,两日也得过去。你下了山便绕到燕营背后,夜里子时袭了燕营。你四处放火,我见了火光,便从正面攻进去。燕营可破。” “今日是三月十五,你明早启程,我从后日起,每晚令大军准备,只等你点火为号。不论你哪天下山,只在夜里袭他营寨便是,我必有军马接应于你。” 黄梃道:“黄梃遵令。制司放心,黄梃必不负制司所托。” 直到酉时,天已将黑,周严与任老汉才回营,果然找到那条小路。确如任老汉所言,路上已荆棘满布,若非任老汉指点,旁人便是寻一万次也难寻到。 又有军士将任老汉母亲、儿子接道军营,陈封专拨了一顶军帐与他三人居住,以米、肉款待,又拨了十名军士护卫他三人。 第二日一早,黄梃率一千军士,带着任老汉,从营寨后门出营,直奔山中而去。 三月十七,白日里全军休息,到了戌时,兵士便开始准备冲杀。 陈封分拨好人马,张先率角营,文越率箕营攻燕军左寨;郭岩率心营,赵广率尾营攻燕军右寨;周严率氐营与亢营剩余兵士攻燕军中寨;只留陈肃率亲军二千人护卫中军。 然而直到丑时将尽,燕营仍是毫无动静。 三月十八,燕营仍是无声无息。 三月十九,子正时牌,燕军中营后寨突然起火。郑军见有火起,三路兵马齐出,攻向燕军三处营寨。 待到左右两军抵近燕营之时,燕军左右两处营寨后方又有火起。燕寨之中立时乱了起来。但燕军寨前还是早有准备,千余人开出营寨,先放箭阻住郑军攻势,再结阵抵挡。 原来燕军每晚放出许多岗哨、斥候,郑军出营之时燕将便已知晓。每夜又有千人轮番值守,是以郑军攻来,燕军立时便能迎战。只是不防营寨后方被黄梃偷袭放火,左右两寨皆是如此。 两军在左右两寨前厮杀,燕军接战人数本就少,后方援兵又迟迟无法出营,身后营寨又有火起,军心不稳,只不到半个时辰,两处燕军皆抵挡不住,往营中退去。 周严乘燕军左右两寨无暇他顾之隙从中路直杀入中营,营中早已杀声四起,寨前守卫兵卒也只二、三百人,被周严轻易冲入营中。原来黄梃亲率五百人偷袭中营,燕军匆忙中不知来了多少人马,只急急忙忙去营寨后方围剿黄梃,连寨前守军也调动了。 周严进了中营,命兵分左右两路放火杀敌,自率五百人从中路冲向后寨。燕营中混乱不堪,燕兵各自为战,见他大军杀到,却无人敢挡。 周严冲到后寨,果见黄梃率百十人被燕兵围住厮杀。黄梃过山并未骑马,也未带槊,此时正手舞铜锤与敌步战。 周严大喝一声,挺槊直杀进去。燕兵不防背后有人杀到,顿时乱作一团,被郑军杀得四散奔逃。周严驰到黄梃身前,见黄梃身上血污一片,被伤数十处,双目圆睁,气喘不休,忙跳下马来,抱住黄梃双臂,一时却又无可言语。 黄梃也抱住周严双臂,纵声大笑道:“润安快上马,燕贼大势已去,你我兄弟杀他个痛快。” 周严道:“你上我马,我骑旁人的马。” 黄梃道:“不必不必,我自有法子。”说着挥手,只见几名亲兵正牵着一匹燕将的枣红马过来。黄梃接过缰绳,认镫上马,亲兵又将一杆长矛奉与他。黄梃接了,周严这才上马,二人在马上相视一笑,便又各率人马杀了回去。 这一战直杀到天光大亮方才停歇。燕军虽然混乱,却仍有许多兵将结成小阵与郑军相抗。郑军费尽力气才将这些燕人杀死杀散。虽然如此,这一战终归还是大获全胜。 三月二十,郑军清理战场,燕军留下五千余具尸身,却无一人投降。郑军阵亡二千余人,伤一千余人。缴获无数马匹、铠甲、兵器,粮草也有许多。陈封大喜,命全军休整一日,明日再进兵滦州。 三月二十一,清晨。刘逊走上南城城头,眼前的景象令他难以置信。城外原本星罗棋布的燕军营帐已无影无踪,大地空空荡荡,只有初春的野草,露出顽强的绿色。 燕军撤军了。 消息传遍全城,原本饿得奄奄一息的百姓都站了起来,翘首以盼。他们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王焕、张羽、秦玉、刘逊四人巡查了四面城墙,燕军确已退得干干净净。但他们还是不敢打开城门,也没有派出骑兵出城查看,只怕这是燕人的诡计。况且城中的马都已杀了吃了,城中的兵士也都已饿得没有了气力。 午时,陈封的先锋军到了南城城下,王焕亲自到城上查看,认出领军的正是文越,这才打开城门。 踏入城中,文越被这景象震惊了,陈封全军无人想到滦州已缺粮到这等地步。 文越令部众将随身所带粮食全部拿出,重设粥棚,煮粥赈济,随后命快马报与陈封得知。 申时,陈封大军到了。先入城的是二十车粮米。陈封率诸将在护城河边下马,王焕率众人迎了上去。 陈封抱住王焕双臂,又拉着秦玉手道:“兄弟们受苦了,陈封来晚了。” 王焕嘴角绽出一丝笑意:“制司,胜了便好。” 秦玉道:“兄长,恍若隔世矣。” 第8章 夕照送惊鸿 (1) 春风拂面,已不觉寒意,滦州头上的阴霾散去,阳光重新照在每个人脸上。 平州、营州的燕兵也已散去,但多数男丁都被掳去燕国。陈封以军令从各州县调来军粮分发给百姓,又把滦州城内的平州、营州百姓遣回原籍,只等朝廷再选派官吏、分拨军马来收拾残局。 送往朝廷的报捷文书和送往霸州李允处的请令文书都已快马发出,陈封又派出百余斥候探查慕容不离燕军去向。诸事做完,陈封便不再理会滦州民政,只由刘逊一人处置,每日与诸将商议破燕之策。 “慕容不离没有回燕国,却绕道南下,向霸州去了。我已命快马去霸州,向李都司禀报此事。”陈肃郑重禀报完才端起桌上茶盏喝了起来。 这是滦州州衙后堂,夕照透过窗纸照进屋来,屋里一片金黄。陈封披着长袍盘腿坐在北边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柄短刀,神态颇为悠闲。秦玉坐在南边窗下,整个人笼罩在夕照里,辨不清面目。 陈肃放下茶盏,接道:“向来只怕慕容不离南下霸州,这才拼死守住滦州。如今燕人舍了滦州直取霸州,乃是孤注一掷了。我军该如何是好?若不速速回军策应,只恐霸州有失,那时李都司必然怪罪兄长。” 陈封嘿嘿冷笑道:“三路军马只我这一路取胜,他又如何怪罪于我。大军无军令擅动乃是大忌,我在滦州等他军令又有何罪?孝正不必担忧。若是慕容不离取了滦州,携大胜之势南下霸州,必为大患。然此时慕容不离不过败军之将,兵无士气,军无余粮,便是到了霸州又有何能为?李克让绝非庸才,得知慕容不离南下,自有应对之策。” 秦玉插言道:“兄长,虽如此说,我军也不宜在此耽搁太久。今日是三月二十四,请令的快马已去了三日,我料想最迟明晚,李都司军令便会到了。我军后日一早起兵最好。只是我向哪里进兵,还需兄长细细思量。我料李都司军令必令兄长进兵霸州,拖住慕容不离,伺机合围慕容休思,然此绝非最佳方略。战场之上被燕军牵着走,即便取胜,燕军也可从容退去。我军需想法子变被动为主动,方可大胜燕军,教燕军伤了元气,不敢再觊觎我大郑疆土。” 陈封放下手中短刀,看着秦玉道:“璧城必是有了谋划,何不快说?” 秦玉微微笑道:“我效仿古人,向兄长献上、中、下三策,请兄长决之。” 陈封指着秦玉对陈肃道:“你看看这厮,慢慢吞吞,这是有意卖关子,要我兄弟着急,莫不是要你我给他拜下去不成。” 陈肃也笑了,道:“璧城难得戏谑,快快说罢,教兄长心急。” 秦玉敛去脸上笑意,道:“兄长,这上策便是不管燕军南下,我军直插燕国腹地,袭取景州、蓟州。”顿了一顿,又接道:“此次出兵,燕国南庭精兵尽出,全军十七万,号称三十万,国内必然空虚。我军若乘隙攻入燕国境内,景州、蓟州无备,必唾手可得。我军再兵进幽州,兵锋指处,燕人胆寒。慕容休思必会撤军回救幽州,那时霸州、保州之围可解。” 陈封已惊呆了,喃喃道:“此策太过大胆,待我细细想想。” 秦玉道:“慕容不离也是以为我不敢攻入燕境,这才敢南下霸州。兄长。此策之长处最是明白,便是可快速解除霸州、保州之围,又可攻取燕国城池,震慑燕人。然短处也是显着之处,我军毕竟人少,目下只一万五千余人。虽燕国国内空虚,然我孤军深入,仍有被困之险。粮道漫长,又在燕境之内,粮草必然难继,只能以战养战。慕容休思回军之际,我军恐被合围,全军覆没。只有看准时机,方能从蓟州、景州原路退回。然即便如此,我军纵使以胜势撤军,也难以大量杀伤燕军,使燕人不敢再犯我州郡。” 陈封道:“此策太过凶险,我左骁卫两万余将士,如今房营已十损七八,骑军尽毁,若再经此战,只怕再有十年也难复元气。何况目下我已没有骑军,无法快速突袭,若攻入燕国境内,脱身极难,胜算甚微。璧城再说中策我听罢。” 秦玉道:“兄长所言极是。没有骑军,确是我最大劣势。若无霸州大军策应攻入燕境,我孤军确难全身而退。” “我这中策仍是不理会慕容不离,我全军直插安肃。安肃乃是燕军粮道咽喉之处,亦是燕军回燕必经之地,如今却在燕人手上。若是我军出其不意,一举收复安肃,便是扼住了燕军咽喉。燕军失了安肃便没有了后援粮草,只靠劫掠难以持久,若要撤军,安肃又是最近之路。若是绕道撤往蓟州,路远难行,我大军又可于路上设伏拦截燕人,当可大获全胜。” 陈封道:“此策甚妙,只是安肃乃粮道要地,燕人如何不派重兵把守。攻下安肃并非易事。” 秦玉道:“正是,此策好处是若成则燕军必败,且有大量杀伤燕军之机。然我等对安肃守军一无所知,守将何人,兵马多少全然不知,确无把握攻下安肃。但安肃守军对我亦是一无所知。慕容不离南下霸州,燕人以我亦必尾随慕容不离,万料不到我军直插燕军后方,攻打安肃。出其不意便是我军最大优势。” 陈封道:“安肃城虽小,却是军州,依山而建,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城外地势狭窄,不利大军展开。昔年本是我大郑疆土,五年前被燕人夺了去,便再未收复。此后燕军犯我北疆多是出安肃而来。这次璧城若能收复安肃,便是奇功一件。日后燕人若再来犯便不敢如此大张旗鼓。只是此处我军几次攻打都未能打下,璧城可有成算?” 秦玉道:“没有成算。我未到过安肃,只在地图上得知此地紧要,若能亲临其地,或可想出对策。” 陈封身子微微后仰,道:“此事先不去论他,你再说说下策如何。” 秦玉道:“下策平平无奇,便是尾随慕容不离,伺机击之。想来李都司军令也必是如此。此策好处是平稳,兄长不必违抗军令,无论胜败兄长均无大过,却也无法再建大功。只怕滦州之功也会被湮灭。” 陈封哂笑道:“功过我倒不放在心上。只是行此策便无胜机么?你话中之意,若是行此策便必败无疑?” 第8章 夕照送惊鸿 (2) 秦玉也笑了:“兄长误会了,我并无此意。霸州城内外已是均势,我为守方,燕军即便增了慕容不离一军也难改变均势。更何况慕容不离军无战心,士气低迷。我军却不然,我军携战胜之势,兵临霸州,便可改变当前之势。若觅得战机,当可乘势反攻,并非没有胜算。只是胜算不足三成。燕军主将慕容休思也好,慕容不离也罢,皆是当世名将。只看滦州一战,慕容不离并无失策之处,饵敌饥民之策更是史书未载,闻所未闻。全凭兄长神武才能击退燕军。若要击败这等名将,时也运也,不可强求也。即便天佑我大郑,我军能再败燕军,燕军也可从容从安肃全军而退,不致有过大损伤,明年还会卷土重来。我大郑北疆永无宁日。” 秦玉看着陈封,沉声道:“还有一点,即便这一战当真胜了,兄长也非首功。滦州战胜之功,亦黯然无光矣。” 陈封怔住。陈肃道:“兄长,璧城之言再明白不过。若要挣得几年太平日子,今年便是最佳时机。我左骁卫有滦州之捷,若能乘势再大胜燕军,夺下安肃,便能使燕人数年内不敢觑我北疆。若还是因循守旧,便只有重蹈覆辙。” 秦玉道:“孝正言简意赅,一语中的。霸州一役最紧要处便是拿下安肃......”突听门外脚步声响,秦玉便停住不语。 只听门外一名亲兵道:“启禀制司。” 陈封缓缓舒展久坐的双腿道:“进来说话。” 那亲兵进了屋内,施礼道:“禀制司,城外有一人求见制司。守门兄弟多番盘问,却不肯说出他是何人,只说有要事须面见制司。这人身穿便服,骑一匹红马,佩了腰刀,那马却是我禁军军马,腰刀也是我禁军军器。” 陈封略一迟疑道:“可问他从何处来?” 亲兵道:“守门兄弟都问了,那人什么都不肯说,只说求见制司。待见到制司时方才肯说。” 陈封道:“带来见我。” 过不多时,亲兵带着一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进屋。这人穿着藏青棉袍,头上戴着郑国民间百姓常用的无角幞头,脚上却穿了一双长靿官靴,腰刀已被亲兵收去。 陈封示意亲兵退下,对年轻人道:“你是何人,我怎地看你有些面熟?” 那人急忙跪下,却未说话。 陈封又问:“你是何人?为何不答话?” 那人连连顿首,却仍是不说话。 陈封醒悟道:“你不必顾忌,这屋里并无外人。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 那人这才行了军礼道:“末将禁军熊飞军天权卫斗营统制王凤麾下亲兵校尉何渭参见陈制司。” 陈封已是恍然,想起确在王凤军中见过此人,只是那时不知他姓甚名谁。却仍不教他起身,只冷冷道:“原来是你,你到我这里来有何事?” 何渭道:“末将奉我家王统制之命,有要事禀报制司。” 陈封道:“可有王亭仪书信?” 何渭道:“我家统制并未写书信,只教末将面禀制司。若是末将被人拿住,便只是战场上一个逃兵罢了。” 陈封这才震惊。王凤定是有惊天之事,连落于文字也是不敢,唯恐落于他人之手,只教这亲兵口述面禀。战场之上敌我分际,王凤所惧之人是何人?又是何事偏要禀与自己?陈封不及细想,又道:“既无书信,我如何知你是奉王亭仪之命而来?又如何知你所禀之事是王亭仪授意?” 何渭道:“我有信物在此,乃是我家统制随身之物。”说罢伸手自怀中摸索出一物,双手奉上。却是只有小指粗细的一枚青田石小印。 陈肃走过去,取了小印呈与陈封。陈封接过,反复观看。这小印上镌着“乘风”两个篆字,再无特异之处。疑惑道:“这便是王亭仪之物?” 何渭道:“正是,制司可请王及仁统制一看便知。” 陈封呵呵笑道:“王亭仪想的周全,唤王及仁。”心中已是信了八分。 不一时,王焕到来。陈封与他看了小印。王焕只拿在手中看了一眼便道:“这确是家兄随身之物。这枚印乃是家兄与家人书信往来时所用,外人不知。” 陈封道:“你且先收起来,待见到你兄长之时再交还于他便是。”又对何渭道:“何校尉请起,莫怪我多疑。当此之时,不得不如此。” 何渭起身道:“不怪制司。正因时势纷乱,我家统制才将这从不离身之印交与末将以作信物。” 陈封点头道:“何校尉请坐下说话罢。上茶。可曾吃饭?” 何渭谢了座,却未喝茶,道:“末将不曾吃饭,然请制司先容末将禀明此事再作打算。我家统制再三嘱咐,此事事关重大,只有制司方是我家统制信重之人,一切全凭制司做主。” 陈封叹道:“又何必急在一时。你家统制随我征讨淮南,相处时日虽短,情分却深,我亦极看重他。王亭仪忠义智勇,世所少有,只可惜虽同是禁军,却无从属,我若得王亭仪为将,此心足矣。唉,何校尉莫怪,念及昔日情分,我便多说了几句。你请说罢。” 何渭道:“是。制司念及我家统制,王统制亦常念及制司。常对我等言制司文韬武略,不逊当世名将,日后我大郑禁军第一把交椅非制司莫属。” 陈封道:“王亭仪过誉了,我如何承担得起。王亭仪要你禀报何事?” 何渭道:“请制司容末将细细说来。我天权卫是二月十五赶到的霸州,汪制司当即面见李都司。其时凤翔军天翼卫贺制司已在城东北十余里之百爪崖驻扎。李都司命我天权卫连夜移驻城西北十余里之鹿家寨,只留两营五千余兵马入霸州。汪制司领命,我天权卫连夜移防。其势便是霸州城内我天权卫五千余人马,天翼卫五千余人马,另有厢军一万人马,共两万兵马。鹿家寨驻天权卫两万兵马,百爪崖驻天翼卫两万兵马。三处相距都只有十余里路程,呈鼎足之势。” 陈封微微颔首,却未说话。他知道王凤所禀之事必是与战事相关,便不再打断何渭。 第8章 夕照送惊鸿 (3) 何渭道:“燕军是二月十六出安肃,行军不快,到二月十七晚才到霸州城北二十里外之赵家原,便在那里安营。燕军号称十万,然据李都司称只有六万余人,主将乃是燕国南庭将首慕容休思。燕人在赵家原扎了一座横十余里的大寨。赵家原地势平坦开阔,末将随王统制去看过哪那里地势,当真是作战场的好去处。想必燕人在此扎寨便是诱我去攻他营寨。然李都司严令各军不得主动出战,我等便只得严守营寨,等燕人来攻。” “燕军二月十八才出兵两路,各五千人马攻我鹿家寨和百爪崖两处营寨。我军出兵迎战,厮杀半日胜负难分便各自收兵。二月二十燕军又攻一次,也只是试探,并未使出全力。此后我又与燕军数次交兵,互有胜负,便成了相持不下之势。直到三月十八晚,李都司召汪制司入霸州议事,后来我家王统制多方探听才得知,原来李都司探知燕兵悄然出兵一万,绕到霸州后方。李都司断定燕人乃是欲袭取雄州。雄州若失,霸州便是腹背受敌。雄州即便不能下,这支燕军横在霸州与雄州之间,也是断了霸州粮道。燕人却不知霸州储粮颇丰,足够大军一月用度,雄州有三千禁军,五千厢军把守,也不怕燕人来攻。是以李都司并不慌乱,只遣快马知会雄州,命雄州严加戒备,勿被燕人偷袭得手。” “李都司谓此乃良机,可将计就计诱燕人大军出营,或可一战胜之。遂命贺制司率全军为饵,诱燕军入青松峪围之,命汪制司率全军接应贺制司,一同围住燕军。青松峪只有进出两个口子,地势险峻,当可尽灭燕军。” “三月十九一早,贺和敬制司率全军佯作悄悄出营,向霸州西南救援雄州。燕人果然中计,以为贺制司是追击袭取雄州之燕军,便以三万余大军出营追击贺制司。两军在青岩峰下相遇,摆开阵势厮杀。这一战杀了三个多时辰,直到申时,贺制司佯作不敌,率部且战且走,退入青松峪。只因青岩峰一战两方杀得难解难分,伤亡都是极重,是以燕人并未生疑,见天翼卫退去,便紧追不舍,也进了青松峪。此时,我天权卫本该在青松峪内,围住燕军,与贺制司一同歼灭燕人。可我天权卫却......”说到这里,何渭喉头哽咽,似已说不出话来。 陈封早已听得浑身绷紧,见何渭这样,也不禁心生怜悯。陈肃端起茶盏递与何渭道:“先喝口茶,再慢慢说。” 何渭却不接茶,倏地起身跪在地下道:“陈制司,此事乃我大郑禁军奇耻大辱,我等上下将士,无不痛心疾首。”说罢在地上重重叩了几个头。 陈封向陈肃使个眼色,陈肃忙上前扶起何渭,让何渭坐在椅上,又端起茶盏递过,何渭这才接过,一饮而尽。 何渭长出一口气,放下茶盏,又接道:“三月十九一早,我天权卫全军备战,卯时便已吃过饭,只等汪制司令下,便要出阵杀敌。辰时中斥候探知燕军已有大军出营,我等以为立时便要集结出战,却不想汪制司迟迟不下令。王统制等不得,便去问汪制司何时出兵,汪制司却推说粮秣官克扣军粮,大军随身军粮不足三日,不敢出兵。然我军营寨距霸州如此之近,补充军粮本不成问题,便是只三日军粮也足够大军出战。王统制据理力争,汪制司只是不听。后来又有杜统制也到中军帐请命,汪制司却不过,方才令全军出营。时已午时将尽。” “后来王统制方才得知,原来李都司所定之策,是令我天权卫不得过早出营入青松峪设伏,以防燕人察觉。待燕军大军出营后我天权卫再出兵,由贺制司在青岩峰拖住燕军,为我天权卫挣得入谷时机。却不想便被汪度......汪制司耽搁了。可怜青岩峰一战白白死了那许多兄弟。” “当其时我全军将士并不知如何战法,只知随汪制司出营,一路向南。一路上汪制司不急不忙,行军缓慢,待到青松峪时已是酉时末了。我等将士皆被眼前之事震惊,燕军已退去,青松峪中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两万天翼卫将士只逃出五百余人,贺和敬制司以身殉国......”说到这里何渭眼泪顺颊流下,已泣不成声。 屋内诸人俱已黯然。良久,何渭喘息稍定方才接道:“我家王统制原本不知个中情由,只觉汪制司似有异常,便多方探听,直到前日方从霸州城中李都司一位亲军将领处才得知原由。然李都司却未治汪制司怠慢军令,贻误战机之罪。昨日我天权卫奉命放弃城外营寨,入霸州城驻防,王统制便趁移兵混乱之时,令我快马赶到滦州,向陈制司禀明此事。” 陈封喟叹良久,心下已了然。李允何尝不知汪度之罪,然当此交战之时,天翼卫又已全军覆没,麾下只有天权卫一支军马,若治汪度之罪,一旦引起哗变,便是不可收拾的局面。 陈封道:“你所言之事我已尽知,然你我两地相隔数百里,王亭仪命你来我处,究竟要我做何事?” 何渭道:“我家统制言道:天翼卫全军覆没,两万余将士战死沙场,我天权卫皆是有罪之人。王统制不敢求制司为其开脱,只望异日朝廷问起今日之事,制司能仗义执言,不令贺制司和天翼卫众将士蒙受不白之冤,令天下人皆知天翼卫将士之忠勇,此王统制之愿。” 陈封沉吟道:“王亭仪真忠直之士,我自当尽力而为,必不负亭仪所托。只是你我相距甚远,我只是道听途说,若是朝廷问起,我之言只怕作不得实证。还须王亭仪善保性命,留待朝廷勘问之时,说出实情,方是铁证。” 何渭道:“王统制正是虑及此事,方才命末将来向制司禀报。王统制心中不满汪度所为,又怕汪度看出破绽,害他性命。王统制言道:若是他不幸为汪度所害,还请陈制司主持公道,还天翼卫和我斗营清白。” 第8章 夕照送惊鸿 (4) 陈封又思索一阵,方道:“何校尉放心,这事我陈某不知道还罢了,既是今日知晓了此事,待到还朝之时,我必将此事上奏朝廷,还阵亡将士公道。何校尉且安心在我营中,你暂且不宜回去。如今天权卫已进驻霸州,你若回去,恐逃不过汪度耳目。我再遣人送信与亭仪,叮嘱于他。我料近两日我大军便要开赴霸州,那时你再回亭仪身边,方无差池。及仁,你带何校尉下去,便将他安顿在你身边,与我大军一同行止。” 王焕与何渭辞了出去,陈封下榻趿了鞋,长长舒展腰身,又踱了几步,忽道:“你二人也没吃饭罢,便留下来与我一同吃。”说着便吩咐亲兵准备饭菜。 不多时亲兵端上饭菜。此时天已将黑,亲兵又掌上火烛,陈封坐回榻上,便招呼陈肃、秦玉二人。 陈肃也坐了上榻,与陈封相对而坐,秦玉拖过一条长凳,打横坐在地下。矮几上摆了三副碗筷,一盆黍米饭,一盆煮野菜。此时军粮只有黍米,并无菜蔬、猪羊,幸而城外山野间有许多不知名野菜,兵士多出城采摘,这才有了菜蔬可吃。 陈封见秦玉欲言又止,笑道:“璧城再想想,吃过饭再说不迟。”又以箸指着那一盆煮野菜道:“今日你二人来作客,方有这等好菜,还不大快朵颐,迟了便吃不到了。” 陈肃与秦玉也笑了,三人再不言语,只顾吃起饭来。顷刻间,风卷残云,将饭菜吃个干净。陈封抹抹嘴,唤亲兵收拾了碗筷,又上了茶,三人围坐在矮几边,喝起茶来。 陈封将茶汁喝尽,长出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天翼卫之事,二位兄弟如何看?” 陈肃道:“此事与兄长干系不大。天翼卫虽是惨烈,然事已至此,兄长也无需太过挂心,若真有事发之日,兄长再作权衡也不迟。” 陈封道:“虽如此说,我只怕汪度借口黑了王亭仪性命。” 秦玉道:“兄长担心不无道理,王凤有大将之才,又有国士之风,兄长借今日之事设法保住王凤性命,日后再为王凤仗义执言,便是将王凤收归帐下。王凤必为兄长所用。” 陈封点头道:“嗯,孝正可代我修书一封,提醒王亭仪审时度势,明哲保身。待还朝之后再作道理。言辞不可太过直白。现下还不宜送信与他,恐为人察觉,待回复李都司军令之时,再一并捎信与他,方不致引人注目。” 陈肃应道:“是,我今晚便写。霸州经此一场惨败,李都司必定命兄长驰援霸州,我等也只此一路可走。明日便令全军准备,待李都司军令到时便可行军。” 陈封道:“军令必是如此。璧城以为如何?” 秦玉道:“军令必是如此,情势却必然有变。霸州经此一败,李克让知汪百川有异心,是以不敢命汪度在城外驻守,便召他入霸州城。然近在肘腋,李克让又不得不防,只怕这几日李大都司必是食不知味,寝不遑安。接到兄长捷报必是大喜过望,李克让必命兄长入霸州以制衡汪度。只是城外燕军经此大胜,必然士气高涨,这两日慕容不离又将赶到,两军合一,声势正盛,燕军必有所图谋,或攻霸州,或攻雄州,只看李克让如何应对了。” 陈封道:“璧城可有应对之策?” 秦玉道:“我并无良策。汪度一举葬送我军获胜之望,霸州、保州之势逆也。若能守住霸州,雄州、保州还可不致大败。若失却一城,则河北之地危矣。便是兄长去了,也无太大助益。徒守城耳。” 陈封道:“别无他法么?” 秦玉道:“观今年燕军出兵之策,似是不同往年。往日燕军只劫掠财物、人口,并不侵州占县,今年却似有攻城占地之意。若如此,则守住三州,使燕人不敢南下。兄长出兵占了安肃,断了燕人粮道,使燕人不能久持。待燕人退兵之时,请李都司遣兵将扼守各处要道,也有挽回败局之望。” 陈封默然,良久方道:“兄弟说的不错,目下各路军马相互猜忌,李克让又无法处置汪度,确是难以齐心御敌。” 忽的抬起头来,眼中射出精光道:“然我等岂能就此坐以待毙,便是只有一分胜算,我等也当拼出性命去,打他娘的。” 秦玉本有几分心灰意懒,见陈封如此,心中也不禁燃起火来:“兄长如此说,小弟如何敢不拼命,取安肃便由小弟去罢。” 陈封道:“安肃虽小,城池却坚固,我已决意向李都司书陈此事,我全军去攻安肃。便是李都司不允,我抗命也要先攻下安肃再去请罪。” 陈肃道:“兄长不可。李克让为北疆主将,必然以保境安民为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他未必肯冒这个险。我以为他必命兄长回师霸州,固守疆土。兄长若抗命已是大罪,若城池有失,李克让将罪过推到兄长身上,兄长便有杀身之祸。” 秦玉道:“孝正说得是一理,还有一理。安肃虽难攻,却不宜强攻。以我之意,强攻难下,偷取易下。若要偷取,兵多反不如兵少,不易为人所察。安肃城小,守城不过三、五千人马,兄长与我三千兵马,我定拿下安肃。” 陈封沉吟片刻道:“便依兄弟们,我教周润安随你去。氐营人马现下只有两千余人,我再拨我亲军一千人与你。你为主将,定不负我望。” 秦玉道:“周润安最好。他麾下多机警善战斥候,偷城劫营正得其用。只是秦玉还想要两个人。” 陈封道:“是何人?” 秦玉道:“王及仁麾下观察使,马保、洪钟。” 陈封道:“马保我素知的,洪钟便是从厢军调入王及仁麾下的那人?这两日我闻你等夸耀他勇冠三军,多建功勋,果真令你璧城也刮目相看?” 秦玉道:“这洪钟是厢军中难得一见的将才,与张羽皆是一时之选。异日若有机会,兄长可将张鹤霄也延揽至麾下,可助兄长建功立业。” 陈封道:“你的眼力我信得及。只是张羽同是我龙骧帐下,招揽笼络恐坏了同袍情分。我记下兄弟之言,若有机会,当从兄弟之请。马保与洪钟二人随你去便是。” 秦玉道:“多谢兄长,有这二人,拿下安肃我便多了一分胜算。” 第8章 夕照送惊鸿 (5) 陈封道:“前次兄弟与房营出征,你以七品之职辖制六品武将,虽然将士信服于你,终是多有不便。今次你与周润安一同出征,我便升你为中军司马都尉,你两个都是正六品,便以你为主将,将士们自然没有异言。” 陈封挥手止住秦玉说话,“你不必推辞,以你的功绩,早该升迁。只是你入我军中转为武职不过一年,我只怕你升迁太快引他人不服。如今正值危急之时,又适逢你立有大功,想来再不会有人不服。只是现下你还只能权任此职,我明日上书吏部,待吏部回文你才得实任此职。” 秦玉不得推辞,只得道:“秦玉谢制司拔擢之恩。” 李允的军令果然第二日申时到了滦州。军令很简短,下面却附着一份很长的军报。陈封铁青着脸看完,一言不发将军令与军报一齐甩给秦玉。秦玉细细看完,才知道这短短几日之间,军情又有大变。 原来自青松峪之战后,慕容休思大军一直围住霸州、雄州攻打,却攻打不下。三月二十二,慕容休思突然撤军,全军离了霸州、雄州,直扑保州。燕军集结六万大军攻打保州城外凤翔军千灵卫。千灵卫只两万余人马,抵挡不住,大败而走,有数千人逃往保州城。保州城守将龙骧军鹰扬卫都统制梁岐只得下令开城门放败兵入城,却不想燕军在不远处伏了万余兵马。见保州城门大开,突然杀出,乘乱杀入城中。远处又有接应的数万燕军赶到,城中郑军仓促之间不及抵御,被燕军占了保州。 这一战郑军伤亡万余人,鹰扬卫都统制梁岐与千灵卫都统制孙翊率残兵四万余人逃入霸州。燕军马不停蹄,随即南下攻克定州,再向南攻打真定,却被真定守军挡住。原本真定只有千余厢军守卫,只因前几日陈封上书政事堂,言明真定乃要冲之地,请调兵严守。政事堂请卢豫参详。卢豫不敢怠慢,火速调冀州、邢州、深州等处守军共六千人马移防真定。至三月二十二人马方才全部到达真定,却不想燕军三月二十三便来了。燕军两万余人攻城,真定守军奋命守住,燕军便不再攻,只在真定、定州周边抢掠财物。同时燕军又有一军攻打祁州,祁州失陷与否尚未得知。 李允的军令果然不出所料,要陈封率军火速赶赴霸州。 秦玉看完,将军报军令递与陈肃,说道:“制司不必忧心,燕军虽已攻克几处州府,却已无意占地,只抢掠财物而已。如此燕军必不能久持,退兵也只在旬日之间。昨日所定之策不宜变更,目下之要便是死守霸州、雄州。明日兄长便可赶往霸州,与李都司会商,请李都司遣兵守住几处燕军回燕隘口,只等我拿下安肃,便可令燕军无路可退。或可扳回一城。” 陈肃也已看完,说道:“不错,眼下已别无他法,制司务必坚心定志,拼却保州、定州百姓多受些苦,只待燕贼回军,便有望挽回败局。” 秦玉道:“制司可修书与李都司言明我分兵去安肃之事。此事必须事先言明。以免日后李都司推脱怪罪。制司率大军赶赴霸州,也不为抗命。” 陈封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我心有不甘,大好局面,一朝断送。燕贼可恶,国贼可杀。” 三月二十六一早,军马早已准备停当,陈封、秦玉诸人辞别张羽、刘逊。陈封率一万三千人马出南门,秦玉率三千人马出西门,张羽率残军一千余人继续镇守滦州,只等朝廷再调拨军马。 陈封军马走了四日,直到三月二十九晚才到霸州。李允传了军令来,命大军暂且驻扎城外。陈封入城时天已擦黑,在城外迎候的是李允亲兵营将领。陈封只带了两名亲兵,随那将领一路到了李允中军驻地。 李允中军在河北招讨使衙门。进了三间大门,便是一个阔十丈,深五丈的大院,地上黄土铺就,中间用条石铺了路。院中并无一草一木,站了许多亲兵护卫。石路尽头便是一座五楹大堂。进了大堂,陈封目光一扫,只见堂内灯火如昼,正上方悬了一块大匾,上书“靖边安民”四个大字,匾下端坐一人,正是李允。 李允端坐不动,堂上坐的七八人都已站起相迎。龙骧军鹰扬卫都统制梁岐,凤翔军千灵卫都统制孙翊,熊飞军天权卫都统制汪度,还有四人是李允中军司马、参军。陈封与诸人一一见礼,这才行到堂前,单膝跪地行了庭参礼,口中道:“禁军龙骧军左骁卫都统制陈封参见都司。” 李允四十多岁年纪,须长及胸,身材消瘦,相貌清朗,望之便如儒生一般,并不似从军二十余年,统兵十年的镇边大将。见陈封施礼,李允手捻长须,脸上已是露出笑容:“崇恩远来辛苦,请起罢,快快落座。” 陈封起身,见众人都已坐了,只左首首席空了出来,知是为他而留,此时不便推辞,便谢了座。 李允道:“正当战时,不能为崇恩接风洗尘,崇恩莫怪。我知你一路风尘,只怕还未吃饭,然临道与翼腾是从雄州、莫州赶来,我们议完事还要连夜赶回去,便劳崇恩再忍一时,待议完事再吃饭罢。” 陈封道:“都司客气了,自是先议事为重。我等这些常年征战之人,便是三二日不吃饭也是常事,不算甚么。” 李允道:“那好,那便先议事。于参议先为陈制司说说各州府情势。” 末席一人站起,却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那于参议道:“是。燕军慕容休思已与慕容弃疾合兵一处,两军除战场死伤外,尚有十万余人马。慕容不离军前日也到了,绕过霸州,取道保州与慕容休思会合。三处燕军共计十三万人马。目下分驻于保州、定州、祁州,真定府虽未丢,然府境北边也有许多燕军驻扎。” “我军天权卫汪制司屯兵霸州城内,加天翼卫余兵共计三万余人,鹰扬卫梁制司屯兵于雄州,有两万五千人马,千灵卫孙制司屯兵于莫州,麾下两万人马。如今陈制司赶到,我大郑禁军合兵共有九万兵马,另有厢军约两万兵马,驻守于各处州县。目下情势便是如此。” 第8章 夕照送惊鸿 (6) 李允道:“崇恩初来,于军情尚不明了,三位制司却已久在赵地,有何谋划,便请明言罢。” 梁岐接口道:“我驻守北疆已三年有余,对燕人比诸位还知道些,我便先说。燕人占着三州之地,在我大郑国土上烧杀抢掠,无所不为,我等岂能坐视,何况我军兵马并无劣势,我意便请都司坐镇霸州,我四人各自统军,分路合围。先攻祁州,再攻保州、定州。燕军兵马分散,我军以多打少,定可将燕军各个击破。” 孙翊道:“临道兄是主攻了,我却主守。三州百姓业已受难,我等便将燕人赶尽也已于事无补,徒增我军伤亡。目下只要真定不失,燕军便不敢南下。这几日燕人已不再攻打真定,似已无南下之意。燕人若不南下,必然北上回燕,我若冒然出击,岂不给了燕人空隙,安然撤军回国。我意便是牢牢守住雄州、霸州,待燕人撤军之际再设伏拦截,断其归路,方有胜机。” 梁岐道:“只取守势,我却忍不下这口气。燕军若撤军,全军十三万必然同进退,其势必盛,我军如何拦得下。即便我军全军出战,以十一万对十三万,立时便是一场决战,那便胜负难料。若胜还好,若败,北疆之地不复为我大郑所有。我等便战死沙场也无颜面见列祖列宗。不若便趁目下燕军分散之机,各个击破,才是正理。” 孙翊道:“燕军兵马虽分散,于保、定、祁三州却有重兵把守。敢问临道兄,我等是攻州府,还是寻燕军散兵各个击破?若是寻小股燕兵,虽能斩杀燕人,却太耗费时日,于大局无补。过不几日,燕人撤军,我无兵马拦截,岂不教燕人安然退回国去。我若是攻打州府,只怕短时日难以攻下,四散燕兵回援,到那时我军腹背皆受敌,只怕取胜亦非易事。” 梁岐嘿嘿笑道:“翼腾兄想左了,我等四人各率两万兵马,从四面合围祁州,一路推杀过去,待到祁州城下之时,四处分散的燕兵早已被我斩杀殆尽,又有何援军?我八万大军兵临祁州城,燕人如何敢抗?只怕早已弃城而走。我等再以此法攻保州,岂有不下之理?” 孙翊也嘿嘿笑道:“想左的只怕是你临道兄。若是我军合围祁州之际,祁州燕军撤回保州,三路燕军会合撤军,我大军皆在祁州,又怎样拦截燕军?那时霸州空虚,只怕也有失陷之虞,又如何能挡住燕贼十几万大军撤军?燕贼抢掠我大郑百姓无数财帛钱粮,便由他来去自如么?” 梁岐道:“若是燕人撤军,我四人自然合兵追杀,岂能走了燕贼。” 孙翊道:“那岂非又是一场决战。又何如在霸州燕贼归路上全军拦截......” 他二人争执不休,李允突插言打断道:“翼腾、临道,你二人之略我已知道,且听听百川怎么说。百川,你以为如何?” 汪度恭敬道:“末将一勇之夫,实在没有甚么谋划。二位制司所言,末将俱觉有理,只听都司差遣便是。” 李允微微笑道:“百川过谦了,你身为一卫主将,乃国家统军上将,岂言无谋。你只将心中所想尽数说来,不必有所顾虑。” 汪度道:“既蒙都司垂问,末将不敢不遵。末将以为,孙翼腾之言似更有理。当此时,我军若攻出去,后方便必然空虚,只怕被燕人乘隙偷取雄州。是以我军只得取守势。我等只需守住雄、霸、莫三州,待探明燕军动向再作道理。” 孙翊道:“若是燕人撤军,必走安肃。我等守住雄、霸、莫三州又有何用?待燕人撤军之时,我军须在往安肃路上拦截方可。” 汪度道:“保州往安肃路程不足百里,又无险可守,行军不需两日便可到了,这一路实在无法设伏拦截。度以为,守住我等三州,不被燕人所掠也可上慰朝廷,下安黎民了。” 梁岐拍案而起道:“汪百川,你食我大郑俸禄,难道我大郑百姓遭难,你便可视而不见么?” 汪度身子后仰,冷笑道:“非是我汪度畏战,若冒然出战,一旦败阵,河北之地陷于敌手,何人能担此罪?若雄州落于敌手,雄州百姓又遭屠戮,这便是你梁临道之愿么?” 梁岐道:“不战而降,畏敌如虎,何以为将......” 李允再次打断争执:“好了,不必再说。此时难以决断,容我再细思量。崇恩可有话说?” 陈封道:“陈封初来乍到,还不及细思,只听三位制司之策各有其理,但凭都司决断便了。” 李允道:“既如此,我等且各安其位。诸位紧守城池,不得懈怠,等我将令便是。散了罢。” 李允似有些不耐,却还是命亲兵送梁岐、孙翊出城。众人拱手作别,汪度自回军营去了。 李允叫住陈封道:“崇恩,今日着实辛苦你,我已命人备了饭菜,你吃了饭再回营罢。” 陈封谢了李允,便随李允到了后堂耳房之中。只见房中小圆桌上早已摆好饭菜,却是一盆白米饭,一只熟鸡,一碗煮菘菜。 李允道:“我已吃过了,你自吃,我去去就来。”说罢欲出屋。 陈封忙道:“都司,有何差遣便请直言,吃饭确是不急。” 李允笑道:“事再急也要吃饭。”说罢转身出屋去了。 陈封只得胡乱吃了饭,刚吃完,便有亲兵来收去碗筷,上了热茶。 李允又踅进屋来。二人相对而坐,李允道:“你的信我前日便已收到,我今日命他们来会商,便是为教你知晓他几个心里的想头。诸将无谋,只你可解我心中之忧。” 陈封道:“都司谬赞了,陈封不过行险耳。” 李允长叹道:“诸将如何不知安肃要紧,孙翼腾、汪百川皆主守,断燕人归路,却无人敢去取安肃。他们也知道若攻下安肃,便可扭转劣势,只是安肃难攻,他们只怕攻不下非但无功反受其过。唉,却无人愿为我大郑江山、百姓行险一试。唯你陈崇恩一人愿行此事。” 第8章 夕照送惊鸿 (7) 陈封道:“都司有识人用人之明,此事若成,乃是都司居中用兵有方,临阵指挥洞若观火;此事若败,则是我陈封兵行险着,贪功冒进,私自调兵。都司宽宏,不罪封之过,封却难辞其咎,朝廷追究起来,封甘领其责。” 李允看了陈封一眼,淡淡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是非成败不过一念之间。你有这一念,我自要保你。是我的功,我当仁不让,然居其位则担其责,若是北疆战事不能挽回败局,我身为主将自然无从卸责。你肯为我分忧已是难得,我自不能教你担责。”见陈封还要说,李允摆手道:“不必再争。你且说说,你遣去取安肃的是哪个?是姓秦?其人如何?” 陈封道:“这人姓秦名玉字璧城,进士出身,原是翰林院侍讲。去岁我征淮南之时方入我军中为参军,为时不过一年。其人未经战阵,不擅厮杀,却熟知兵事,屡出奇谋。这一年为我军中参赞,颇有功绩,前几日我已升他权任中军司马都尉一职。” 李允点头道:“你说秦璧城我便有些影儿了,去岁随你征淮南,独自入楚军,说退何璠的便是此人罢?” 陈封道:“正是此人。秦璧城若知其名为都司所知,必与有荣焉。” 李允道:“甚好,想这秦璧城必是足智多谋之人。崇恩,取安肃不易,其间成败分际,你有何打算?我知适才大堂之上人多耳杂,你恐事机不密,不欲多言,此间只你我二人,但请直言。” 陈封道:“诚如都司所言,封正欲造膝密陈。安肃一地乃燕军回军之路,又为粮道要害,安肃若下,我于容城驻一军,燕军必不敢走安肃,只得走雄州入归义,或走霸州入永清。我军只需在这两处设伏,虽难以尽歼燕军,也必能教他损兵折将,丢盔弃甲。若不能取下安肃,便请都司如汪百川之言,目送燕人回国便罢了。若是都司心有不甘,强攻硬取,只怕招致大败,都司无以上对朝廷。” 李允默然半晌,叹道:“确是如此,别无他法。如今只望秦璧城能取下安肃。”又道:“崇恩,你今日便在这里歇宿,明日一早你便率军移驻容城。容城距安肃极近,你驻在那里,可随时接应秦璧城。若秦璧城取下安肃,你便可就道拦阻燕军从安肃撤军。你意下如何?” 陈封拱手道:“全凭都司吩咐。” 李允道:“若燕军当真经容城从雄州撤军,我当调兵遣将于路驻防,万不会令你孤军为战。你左骁卫适经大战,折损甚重,缺兵少将,我霸州城中现有三万余禁军,我意拨五千人马与你,如何?” 陈封道:“多谢都司体恤,只是封还有一不情之请。” 李允道:“但说无妨。” 陈封道:“滦州大战中,我左骁卫骑军几全军覆没,容城野战,若无骑军恐难支撑。请都司做主,将天权卫骑军暂借陈封使用一时,不知可否?” 李允哈哈笑道:“此乃情理中事,有何不可。” 秦玉率军三千走北道从燕国境内直插安肃。虽是燕境,却因是边境,也是荒无人烟。这条路比到霸州要近了许多,但却都是崎岖小路,行军甚难。秦玉军马也是走了四日,三月二十九晚才赶到安肃城北三十里处。秦玉见此处有大片密林,便下令军马停下,在林中歇宿。天暗无月,不便踏勘地势,秦玉便与众将士一同歇了。行军未带军帐,天已暖,也不必燃火,众人只寻了些干草,胡乱铺了便躺倒在地。连日行军,身子早已疲累至极,众将士皆是不多时便起了鼾声。 次日一早,还未到寅时,秦玉与周严、马保、洪钟四人四马,也不带亲兵,纵马前往安肃,踏勘地形。此时天色昏暗,四人未点火把,也不敢纵马疾驰,只一路摸索着徐徐前行。行了一个多时辰,大约已近卯正时分,天已泛白,四人陡见前方一座高山拔地而起,一座黑森森的城池便依山而立。 距安肃还有十余里,四人不再前行,见东侧有一土丘,四人便拾路上了土丘,远远观看安肃。 西边一座高山连绵不绝,东边却是一处峻岭,虽不及西边山那般高大延绵,却也是颇为险峻,安肃便夹在这两山之间。阔只三、四里,也不知深有多少,虽不是关隘,却堪比关隘,若要从此路过,必要穿城而过,别无他路。 安肃城墙高三丈余,极是宽厚,护城河阔三丈有余。两侧山峰高陡,绝无从上而下之可能。如此坚城,不知当年如何被燕军攻下。 秦玉叹道:“此城难攻。我大郑若有此城,燕贼焉敢来犯。” 周严道:“五年前,朝政懈怠,边务废弛,这安肃城被燕贼偷袭占去,自此我大郑与燕贼争战便再难占上风。璧城若是能取下安肃,当真是奇功一件。” 秦玉道:“此城不可强攻,只能智取。既是被燕贼偷袭占去,我等不妨也偷袭取回。润安可知此城内情?” 周严道:“安肃城池极小,本是军州,自为燕人所占,便连城中百姓也都迁走。如今城中只有军卒,并无百姓。燕人在此驻军多少,我并不知晓,然此城有三千守军便足矣,至多不会多于五千,否则,便无用武之地。” 秦玉道:“若是我军偷进城池,与燕人巷战,可有胜算?” 周严道:“若是能进得安肃,那便是攻其不备,巷战又有何难?我等定能胜了燕人。莫非璧城已有了入城之策?” 秦玉笑道:“胸中之竹还未成形,待我再看看,再想想。” 周严便不再言语。四人细看那城池,只见城头上守兵稀少,也并无将领巡视,想来是北城燕境之故。守将断难想到郑军会从背后来袭。 四人整整看了一日,城中再无变故,城门也从未打开,直看到申时将尽,酉时将至,秦玉方才命回去。此时夕阳西下,金光满路,四人下了土丘,却不敢走大路,只在路边林中牵马徐行。待走了五、六里后,才敢上大路,纵马疾驰。 第8章 夕照送惊鸿 (8) 回到驻处,秦玉仍命兵士原地驻扎歇息。第二日,秦玉将兵马分为四路,一路由周严率领在路对面林中驻扎,一路由马保率领在安肃方向一里外驻扎,一路由洪钟率领在燕国方向一里外林中驻扎,一路由秦玉率领在原处驻扎。又遣出斥候再深入燕境十里探查。 这条路只通往安肃,路上并无商旅行人,因此整日一个人也见不到。如此守了四日,路上仍是一个人影也不见。郑军粮草将尽,只得四处寻野菜食用。 直到四月初四未时,斥候来报,十里外发现燕国运粮兵马,计有五百兵卒,一百民夫,三十辆粮车。秦玉立时便命唤周严来商议。 秦玉道:“燕人运粮队到了,此乃大好时机,万不可错过。润安传令下去,不可放过一个活口。” 周严道:“还有一百余民夫,该当如何?” 秦玉道:“若有活口,走漏了风声,此策便功亏一篑。此事干系重大,润安万勿妇人之仁。” 周严道:“好,我这便去传令。” 过不多时,远远便见一队燕兵行来。五百步卒围着三十辆粮车徐徐而行,只有一员将领骑着马在队伍后方。队伍行的甚是散漫,显见毫无防备,想是这条路上已有数年未见过郑军之故。 这队兵马逶迤而行,渐渐进了郑军圈子,突听号角声响,四面八方涌出无数郑军。燕军立时便乱了,毫无抵抗之意,只知四处奔逃。那一百民夫却不慌乱,也不逃走,只双手抱住头,蹲伏在车下。 那燕将回马向北逃去,却不防迎面一军杀来,当先一人正是洪钟。狼牙棒落处,那燕将立时落马,乱军中刀枪加身,只片刻便已血肉模糊。 这一战不费吹灰之力,不消半个时辰便已偃旗息鼓。却有三百余燕兵无路可逃,弃械投降,与那一百民夫蹲成一片。 马保与洪钟快步走来,马保道:“司马、统制,燕贼并没有逃出一个,这降卒与民夫如何处置?” 秦玉不言,周严亦不语。 马保与洪钟看向秦玉,只见秦玉铁青着脸,按剑而立,目光却看向天际,恍若未闻一般。二人又看向周严,周严看了秦玉一眼,突然走上几步,拔出一名亲兵腰刀,一刀便刺入一个民夫胸膛。那民夫惨呼倒地,鲜血在身下慢慢浸透黄土。 周严怒视二人道:“不留一个活口。” 马保与洪钟悚然一惊,却又立时醒悟,转身传令。近处有许多燕军降卒已然听到,立时一片哗然,便要起身奔逃。怎奈军令已传下,杀戮已然开始。 杀戮开始时,西风渐起,便如是这西风将许多身体吹倒在地,再不能起身。 距安肃城北门二里外方有密林,秦玉与周严率军便隐于林中。已过酉时,天色渐昏,五百身着燕军衣甲的兵士与一百民夫,赶着粮车自北边远远行来。城头守军见了,一阵骚动,不多时便聚起百余兵卒,中间簇拥着一员将领。 押粮队伍已至城下,洪钟摇摇晃晃坐在马上,高声喝道:“粮草解到,快开城门。” 城上将领探身细看,喝道:“你是哪里人马?” 洪钟重重“哼”了一声,道:“自是涿州人马。大军早已进了南郑,如何还有别处人马。”说罢从怀中取出一支令箭,高高扬起。 城上将领见了令箭,已无疑心,更兼洪钟本是平州人氏,北音甚重,再不疑有他。吊桥缓缓放下,城门隆隆打开,洪钟一马当先,率众进城。 待最后一人进了城,吊桥再缓缓升起,突听得城内喊杀声起。秦玉一声令下,率军马杀向城门。 冲到城下之时,恰洪钟已杀到城楼之上,金瓜锤砸翻几个守兵,又将吊桥放下。秦玉率众进城。 洪钟已占据北门城墙,周严留五十亲兵守护秦玉坐镇北城,命洪钟与马保各率五百兵士在城墙上向东、西两城杀去,其余将领各率兵士由北至南逐户杀将过去。 安肃城中燕军有三千守军,却毫无防备,无人想到郑军会从北方燕境而来,慌乱间仓促应战,无法组织兵卒结阵,只得各自为战。郑军却以什为队,四处搜寻燕兵,见人便格杀勿论。 入城之前秦玉已传下军令,只因安肃城内并无百姓,不禁军士抢掠,所得财物尽归个人,头颅亦可记功领赏,是以郑军将士个个奋勇争先,杀得燕兵丢盔弃甲,狼狈不堪。秦玉又有军令,只占城墙,不守城门。是以燕兵逃出城者大半,只有少数坚守者与郑军巷战,却也只是散兵游勇而已。 待到亥时,城中已渐渐安静下来,只偶尔传来喊杀之声。秦玉命人关闭城门,全体军士再密密筛查一遍城内,万不可放过一个燕兵,这才来到城中安肃巡防使衙门。 衙中刚刚结束一场厮杀,院中堆放着几十具燕兵尸身,其中有几人身着将领服色。周严正站在院中,一面命人将尸身运出衙去,待全城清理完毕,再集中运到城外掩埋;一面又命人再细细搜检衙内。见秦玉进衙,便笑着迎了上去,道:“璧城,真乃妙计,如此拿下安肃城,不费吹灰之力。” 秦玉苦笑道:“正因我大郑五年没有拿下安肃,燕人掉以轻心,才教我等如此轻易攻下。” 周严挽着秦玉,一边往内堂走一边道:“那是因我大郑以往没有如璧城这般神机妙算之人,若璧城早入武职,这安肃便早已是我等囊中之物了。” 秦玉道:“润安何苦如此夸奖,这全赖众将士奋勇用命。我因想燕国近三年粮米收成不佳,国内缺粮,必不会在安肃囤积大量粮草,只能按时运粮。我便赌他或十日,或半月运一次粮,不想终被我等到。若他一月才运一次粮,只怕我等便等不到了,那时我等粮草已先尽了,便只有撤军一途了。” 周严大笑道:“璧城妙算,天亦助我大郑。” 说着二人已至内堂。屋内郑军兵士正在搜检,见二人进来,便退了出去。屋内极为了凌乱,二人便捡了两张尚完好的交椅坐了。 秦玉面带倦容,却仍强打精神道:“润安,如今安肃在我手上,却不可掉以轻心。燕人视我安肃为眼中钉,必欲除之而后快。安肃若得而复失,你我皆为大郑罪人,万死难赎其罪。我等只有守住安肃,霸州、雄州方有战胜之望。” 第8章 夕照送惊鸿 (9) 周严肃然道:“璧城说得是,这一战太过容易,我反有些轻忽了。璧城放心,我断不敢再轻慢,今夜我便整肃全营,加紧防备,万不会步燕人后尘。” 秦玉摆摆手道:“我非怪罪你,只是有几件事确需连夜去做,我若不警醒你,只怕有所疏忽。” 周严道:“璧城只管说,我用心记下,连夜去做。” 秦玉道:“安肃城内务必肃清,不留燕人一个活口。若留下燕人一兵一卒,来日也必是我心腹大患。” 周严道:“是,我已记下。” 秦玉道:“守城不得有丝毫懈怠,南城、北城都须加强戒备。今夜便命马保与洪钟各率五百人马分守罢。众将士辛苦些,待明日再换防。” 周严点头道:“好,我记下了。” 秦玉道:“今日我等运来的粮草只够我军十日之用,你连夜遣人禀报制司,趁燕军未到之时,速运粮草至安肃。” 周严道:“极是。需遣得力之人去。” 秦玉喃喃道:“不知制司如今在何处。我已得了安肃,便需于附近几处驻军方能保安肃周全,要紧处......要紧处是容城,还有几处......”倏地抬头直视周严道:“稍后我写一封书信,向制司报捷,再与制司商讨守卫安肃之策,你遣几个得力之人连夜寻到制司呈报。” 周严站起道:“璧城放心,这几日你着实劳累,先歇一歇,再写书信。我先去做那几件事,待你写好书信我再遣人呈报制司。” 秦玉慢慢合上双眼,缓缓点了点头,周严转身去了。 陈封收到秦玉书信大喜,立时便传令召集众将会商。只商议不到半个时辰,陈封命诸将各自安守本营,不得怠慢,命陈肃两日内筹集五百石粮草,由黄梃率部押送安肃。黄梃所部亢营在滦州之战中折损甚多,如今只余一千八百余人,便由黄梃的亢营助秦玉守安肃。 陈封遣散众将,也不停留,便急命备马,只带两个亲兵,疾驰霸州。李允在后堂见了陈封。 此时天已黑了,屋内掌上火烛,李允看毕秦玉书信,不禁拍案而起道:“好。崇恩大功一件,这秦璧城也是一位大才。取了安肃,河北之势逆也。我定为你陈崇恩请功,还有秦璧城,也要为他请功。”说罢在屋内来回踱步,口中喃喃,不知说些什么。又忽地停住脚步,看着陈封道:“安肃你作何打算,说来听听。” 陈封道:“我已命人火速筹集五百石粮草,两日内运往安肃,又遣两千军马助守安肃城。” 李允已坐了回去,点头道:“嗯,如此一来,安肃便有五千守军,也尽够了。粮草之事你不必担心,我明日便遣人给你军中运粮。只是日后如何驻防之事,你又作何打算?” 陈封道:“不瞒都司,秦璧城写给末将的书信共是两封,都司看的这封只是报捷,另一封书信便细细言明日后该如何驻防方可保安肃无虞,又可拦住燕军,不使他逃回国去。末将之意与秦璧城并无二致,末将以为,只这两日,燕人便会得知安肃失守之事,慕容休思定然再无心抢掠,只想速速回国,分散各处的军马便会于保州集结。” “安肃虽失,他只怕还是会试探攻打,然安肃城下地势狭窄,大军无法展开,只怕慕容休思只会遣一、两万人马攻打安肃,其余人马便会留驻保州窥视我容城守军。若我容城兵马出兵夹击攻安肃燕军,保州燕军便会出兵拦住我军。那时众寡悬殊,安肃虽不至失守,我容城兵马却必大败而归。是以我军不可轻易出兵。” “安肃易守难攻,燕军又不能久攻,慕容休思要回燕国,便只有两条路可走:过雄州入归义,或走霸州入永清。这两条路归义路近,永清路远,慕容休思必然先走雄州,若此路不通,再转道霸州。我军如何驻防,才能拦住燕军十三万大军?” “我容城便是第一要害之地。容城西可连安肃,东可应雄州,乃咽喉要地。然燕军断不会攻城,若我不当道拦截,燕人自会绕城而走。我若当道拦截,以我不足两万兵马,如何拦得住十三万大军?那便需请都司调兵遣将,移驻雄州西北。驻兵之地当在安新、红城寨,再有雄州守军,我四处军马相距不过数十里,燕军便不敢全力攻我,定会乘隙撤军。都司在白沟再设一支伏兵,慕容休思见了,便不敢再入归义。” “他便只得掉头走霸州。然燕军亦不会攻打霸州。他必然绕过霸州,经信安,入永清。都司若在雁头、田家各驻一军,拦住燕军,待我后路追兵赶到,便可在此处与燕军决一死战。” “那时燕人奔波数日,穷途末路,早已士气全无。我前有拦截,后有追兵,前后夹击,定可大胜燕军。”陈封越说越是激动,已顾不得礼数,只见他手舞足蹈,口沫横飞,说到后来,已是脸泛红光,目生霞彩。 李允却是面沉似水,一言不发,一边听着,一边细细思索,待陈封说完,仍是久久沉吟不语。陈封见他这般,只得压住心中之情,等他开口。良久,李允方缓缓说道:“崇恩,听你之言,确是有理。然需设这许多路兵马,我军人马不足,如何拦得住燕军?” 陈封道:“都司,莫州不需再守,可将莫州兵马尽数调往雄州。便是雄州、霸州两处城池,也不需许多人马留守,慕容休思断然不敢攻城。如此一来,人马虽有些不足,却也勉强够用。”见李允还是不说话,陈封又道:“都司,当此燕人撤军之时,十三万大军便只是累赘而已,不足惧也。只因他人马众多,若有一处败了,便是全军溃败之境。慕容休思纵是武侯再世,也无力挽回。” 李允仍是不紧不慢道:“只是此事太过重大,崇恩还需待我细细想来。你且先回容城,守住安肃乃是第一要务。这两日,我自会有军令给你。” 陈封还欲再说:“都司......”李允挥手打断他道:“崇恩,今日天色已晚,安肃、容城防务要紧,我便不留你了。你连夜赶回去,不可因立了大功,便生了轻慢之心。若因此生了事,我也是饶不得你。” 陈封心中一凛,便如坠崖一般,却又只能站起身来,拱手作别。 第8章 夕照送惊鸿 (10) 李允的军令四月初十才下到各处将领手中,此时燕军散落各地的军马已向保州集结。 军令与陈封所言并无大异:莫州只留两千厢军驻守,千灵卫孙翊率军两万出莫州,分兵一万入雄州,驻安新;雄州守军鹰扬卫分兵一万移驻红城,留五千人马驻守雄州;容城、安新、红城、雄州四处军马以陈封为主将,听从陈封节制;鹰扬卫梁岐亲率一万军马移驻白沟;千灵卫孙翊率军一万入霸州,移驻信安;天权卫分兵一万移驻田家;汪度率军一万移驻雁头;田家与雁头两处以汪度为主将;李允自率五千天翼卫兵马驻守霸州。须在两日内完成驻防。 陈封接到军令,一面留意燕军动向,一面关问雄州内各路军马移防。莫州离雄州最近,只一日,各路军马便已驻扎完毕。 四月十二,陈封巡视四处营寨,这四处军马有三处原属龙骧军,指挥起来也还得心应手。次日陈封便接到燕军向安肃出兵的消息,陈封急令张先、赵广、文越、王凤率军出营,沿路布防。 燕军以两万兵马攻打安肃,攻了一日,果然无法攻下。燕军连夜撤回,却在易水左岸驻扎。 四月十四,燕军全军出保州,开赴雄州,于旗口渡过易水。燕军十三万人马分为五路,绵延数十里,其势极为浩大,一路向东快速行军。 待到过了安新,燕军后军突被郑国安新守军拦住,燕军却不慌乱,三万大军结成方圆阵,取守势接住郑军攻势。 容城陈封军马也已赶到,两军会合也有近三万人马。陈封命诸将率部轮番冲击燕军,然燕军阵型极稳,多番冲击下,仍然丝毫不乱。 燕军左军便停在战场外围,其余前、中、右三军仍继续行军。燕军左军却未急于参战,只因此处虽是平原,却并不十分开阔,周边多有林木,此时战场内已有六万将士厮杀,若人再多,却也无法施展,便有误伤友军之可能。况且燕军后军阵型稳固,防守严密,似也无需参战。 陈封虽攻不破燕军方圆阵,却也并不着急,只令各营轮番冲杀,也不致伤亡过重。这本在他预料之中,燕军撤军必然多方准备,势必难攻,何况十余万大军,也非一战可胜。 如此冲杀半日,双方各有死伤,各自都难以取胜,陈封便传令收兵。郑军听得鸣金,便各自结队撤入后方林中,燕军也不追杀,只整肃阵型,稍歇片刻,又继续行军。此时日已西斜。 四月十六,燕军绕过雄州,行至红城寨。此处山势平缓,地势开阔。突然一支军马从右翼杀出,直取燕军右军,正是鹰扬卫红城守军。燕军中军仍不理会,继续前行,只右军接住厮杀。 过不多时,陈封率军赶到,见燕军右军仍是结阵守御,任凭郑军冲击,只是岿然不动。陈封待要杀入阵中,以四万兵马对阵两万燕军,便大有胜算,却不想燕军后军又赶到,接住陈封军马。 原来这燕军后军由慕容弃疾率领,乃是燕军精兵,极是善战。留为后军,正是防备郑军冲杀。 两军便在这荒原之上展开混战,以四万对五万,燕军又是取守势,一时仍是难分胜负。看看又将日暮,陈封只得传令收兵。 陈封道:“燕军一心只守不攻,当真难破。他十数万大军,若无破绽,我如何能取胜?” 陈肃道:“若能分割包围,吃掉他一军,便有胜机。只是燕军五路兵马相距如此之近,无论攻打哪一路,都有他路来援,确是难以分割。” 陈封道:“正是如此,单以撤军看,慕容休思便不愧天下名将之誉。” 陈肃道:“兄长,若是我以一军佯败诱敌,再设伏围之,或可破他一路军马。” 陈封摇头道:“以这两日战事看,我撤军之时,燕人毫无追击之意,必是慕容休思已下了死命不许追击,只以稳守撤退为重。佯败诱敌之策也是难成。” 陈肃皱眉道:“如之奈何?” 陈封叹道:“只得最后一着,便是在霸州城北雁头寨围住燕贼全军,两军对垒决一死战。只是非万不得已不能行此下策。两军二十余万大军,当真对阵,胜负难料,便是李都司,嘿嘿,只怕也没这胆量。” 过了红城,燕军一路向东,直奔霸州,却不料在红城东三十余里地方突然掉头,渡过易水,又一路向北行去。 北边一百余里,便可出郑国国境,进入燕国国境。 陈封本料到燕军会走这条路撤往归义,是以一路尾随之时已有防备,却不想燕军渡易水之时已是酉时,天已渐暗,陈封唯恐中了燕军埋伏,不敢乘夜渡水,便只得歇了一夜,至第二日拂晓才渡过易水。这便被燕军甩下半日路程。 又行两日,斥候快马回报燕军兵至白沟,被梁岐率军拦住,两军只接一阵,燕军便又掉头向东往霸州去了。 原来梁岐在白沟设伏,却被燕军斥候发现,燕军只遣左军与梁岐部接阵,余军又往霸州撤去。 梁岐军兵少,交战本不占上风,燕军又有后军掠阵,便不敢太过纠缠。燕军只怕陈封追兵赶到被缠住,是以也只守不攻,见梁岐兵无战意,便也草草收兵,追随大军而去。 陈封军马赶到白沟,与梁岐合兵一处,尾随燕军向东。两军加快行军,又走一日,在霸州城西五十里赶上燕军。陈封与梁岐商议后于当夜偷袭燕军后军营寨,哪知燕军早有防备,两军夜战,杀得难解难分。突然燕军左、右军各有一支军马杀到,郑军三面受敌,抵挡不住,匆忙撤兵,却也伤亡颇多,败了一阵。左骁卫心营统制郭岩死于乱军之中。陈封伤心之余,以成彦权领心营统制之职。 陈封无奈,只得与梁岐联名书禀霸州城中的李允,备述燕军阵型稳固,难以攻破,请李允调集信安、田家守军,去往雁头,与汪度合兵,阻拦燕军北遁。待陈封追兵赶到,前后合围,与燕军决一死战。 派去送信的亲兵回到军中,却说李允看过信后,并无回信,只说知道了,便教那亲兵回营。 陈封左等右等,不见李允军令,知道李允已然无望,再与梁岐商议,那梁岐也是血性之人,二人议定与燕军殊死一搏。于是又加速行军,赶上燕军,却只尾随于后。那燕军也知道郑军尾随,却不理会,自顾自行军。 第8章 夕照送惊鸿 (11) 燕军行军至雁头寨,陈封谋定如汪度出兵拦截,便率全军冲杀过去,与燕军作鱼死网破之战。却不想待陈封到了雁头,却只见残阳凄凄,寒林漠漠,非但不见郑军一兵一卒,便是燕军,也早过了雁头。 陈封心下凄惶,知是汪度畏战,不敢阻拦燕军,却仍不肯言弃,继续行军,直追燕军。 到了田家寨,果然也不见郑军身影,再向北五十里便是信安,过了信安,便是燕国了。 陈封心知汪度虽畏敌如虎,孙翊却不是这等人,信安便是最后时机。陈封下令加速行军,终于在四月二十二未时赶到信安,大战已然开始。 信安城东北十余里,地名狼城寨,广阔的平原在此地急速收缩,却仍有三、四里宽阔的道路可以通过。 道路两旁并无山峰,只有高仅三、四丈的小土山夹道而立。平原上堆放无数鹿砦,鹿砦间又挖了许多壕沟。孙翊军马便驻扎在道路最窄处。 孙翊军马只有一万,纵使设了许多壁垒,也无法挡住燕军大军。燕军前军与中军已冲过郑军壁垒,孙翊只得死死咬住燕军右军不放,其他军马便顾不得了。 陈封赶到时,两军正在厮杀,战况极为惨烈。燕军仍取守势,郑军以一万对两万,在燕军阵中往来撕扯,却扯不动燕军阵型分毫。 孙翊亲自披挂上阵,他手持马槊,在阵中不停呼喊将士反复冲杀,又不时率百余亲兵抵挡燕兵反冲,身上战袍早已破碎,铠甲也满是血污,左肩与后背又各中一箭,只不知箭矢是否透过铠甲,伤及皮肉。他不及拔下箭枝,任凭两支箭在身上晃动,只顾着嘶喊拼杀,神情狰狞,状若疯虎。 不远处的土山上,站满燕军兵将,看旗号应是燕军后军。 陈封与梁岐略一商议,便命王凤、王焕率全部五千骑兵从土山后绕到燕军后方,再冲杀回来;梁岐率两万兵马援救孙翊;陈封率两万兵马接住燕军后军。 大军快速分成两军,陈封率一军向山坡上燕军杀去。 山坡上燕军远远见郑军杀来,快速结成防御阵势。这阵倚山坡而设,便不怕郑军来攻。哪知郑军冲到燕军后军与右军之间却停了下来,也结成防御阵势。 此时梁岐军马已冲入燕军右军阵中,郑军立时变成以多打少,战至多时的燕军被郑军生力军冲杀,阵型顿时有些散乱,幸而燕军主将久经战阵,阅历极丰,立时喝令全军收缩阵型,稳守不攻,这才避免被郑军冲散。燕军后军若不冲杀救援,右军必然不能久持。 果然后军阵中号角响起,弓弩一齐放箭,随即后军全军冲下土山,冲入陈封阵中。 郑军一路尾随燕军七、八日,数战不利,早已求战心切,燕军也是救人心切,一个如出柙雄狮,一个如下山猛虎,两军混战,便如两头猛兽,撕咬在一处。 郑、燕两军本就战力相当,梁岐、孙翊一边以三万对两万,虽占上风,然要彻底打散燕军也非一时半刻之事;陈封一边以两万对三万,也是旗鼓相当,难解难分。 便在相持不下之时,突然从山后杀出两支骑军,正是王凤、王焕所率骑军。 两军分左右两路,从燕军后军侧后方杀入燕军阵中,燕军兵卒立时人仰马翻,后方阵型一片混乱。 陈封见了大喜,喝令传令官将防御阵型变为鱼鳞阵,以小队反击燕军。 燕军后方已乱成一团,前方阵型也已不稳,任凭中军令旗如何挥舞,各将领如何怒吼发令,燕军兵卒都无法再集结战阵。 陈封心中大喜,心知只要击溃后军,转而便可将燕军右军两万人马整个吞下,那时方可稍稍挽回河北败局。 哪知便在燕军后军将溃未溃之时,山后突又杀出一支军马来,却是燕军左军两万人马杀了回来。 原来燕军五路兵马相距都不甚远,彼此相应,但此地与燕境近在咫尺,燕军前军、中军已护着主将慕容休思返回燕国,只留左军接应右军、后军。燕军左军哨探见右军、后军战局不利,禀报主将,这支左军便杀了回来。 燕军后军本已逃散的兵卒见援军到了,渐渐稳住心神,竟又陆续结起阵来,与左军合兵一处,反攻郑军。陈封无奈,只得传令再结防御之圆阵,以抵挡燕军冲杀。 王凤、王焕所率骑军被燕军左军骑兵挡在外围,不能与陈封会合。战场形势急转直下,此时陈封只有不足三万兵马,燕军却聚集五万余人大军。形势逆转,士气也已逆矣,郑军只有勉力招架,再无反攻之力。 陈封心中只望梁岐能尽快击溃燕军右军,赶来救援。然燕军左军只怕也是一般想法,只望击溃陈封军马,再与右军会合,围住吃掉梁岐军马。 战场之上喊杀之声震天动地,偌大的平原上每一寸土地都有人在拼死搏杀,陈封骑马立于中军将旗之下,身旁是千余亲兵护卫,望着四周已分不清彼此的人群,心知已是绝境,若无良策,只能拼死一搏,玉石俱焚了。 陈封取来马槊,便要招呼亲兵冲到阵前厮杀,突然心中灵光一现,展眼四望,见陈肃旗号便在不远处,便命几名亲兵速唤陈肃到马前听令。 不多时,陈肃到了陈封近前,只因战场上喊杀声太大,二人虽离得近,说话仍听不甚清,陈封只得在陈肃耳边大声叫喊几句,陈肃听了点头,便即策马离去。 陈封再不迟疑,招呼亲兵结阵,一同冲到阵前,杀入燕军阵中。 郑军兵士见中军将旗杀入燕阵,立时士气大振,本已缓缓收缩的阵型又站稳脚跟。 突听郑军阵中数百人齐声高喊“回幽州喽,回家啦......”,“回幽州喽,回家啦......”。 初时喊声不大,人数也少,渐渐越来越多人齐声高喊:“回幽州喽,回家啦......”,到后来郑军万余人齐声高唱,声音已盖过厮杀之声,连燕军右军也已听到。 郑军越喊士气越是高涨,燕军士气逐渐低落。这信安与燕境相距不过二十余里,燕军将士早已思乡心切,此时听到郑军喊声如何不想快些回家?更兼郑军已有反击之势,燕兵如何不怕死在这异国他乡?何况是在这与家乡近在咫尺的地方。 终于有燕军兵卒开始逃走,渐渐的逃出战场的人越来越多,燕军督战将领杀了几个逃兵,却还是阻止不了回家的潮水。 燕军终于开始溃退,非但左军、后军,右军也开始溃退。终于,燕军全军奔逃,溃不成军。 第9章 纹枰无算处 (1) 郑帝坐在靠窗的榻上,一腿盘在榻上,一腿垂在榻下。时已近六月,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紫宸殿内的窗扇都已打开,窗屉上蒙着淡绿色窗纱。那绿纱极是通透,窗外景物一览无遗。 窗外碧树参天,正遮住灼热的日光,不时有凉风吹入殿内,又带来阵阵花香,直沁心脾。 郑帝道:“李克让身为主将,这功劳他不必争,别人也抢不去,有过也必得他担着。此次北疆之战,是胜是败,是功是过,也还得再品一品。至于他不肯听从你之见,不肯调兵至雁头寨与燕贼决战,也算不得罪名。他是主将,要全盘考量,谨慎些也不为过。你等三卫兵马已回梁都,其他驻守北疆军马半年内也要全部换防,然河北招讨使的大印还要李克让掌着。他戍守北疆已有四年有余,虽无大功,亦无大过,朕便是取他谨慎这一点。” 陈封恭谨道:“是,听陛下之言,臣方才茅塞顿开。是臣浅薄了,误以为李都司有私心,这才不肯依臣之言。是臣思量不周,请陛下恕罪。” 郑帝微微一笑道:“私心他也是有的。然何人能无私心,只要大节不亏便是好的。李克让纵有千般不是,他带兵用兵还是好的,只要有这一点,便有可用之处,便该用人不疑才是。你向朕奏明这些事也并无过错,无论何事,只要向朕直言,朕万不会怪罪的。朕便是取你这份忠直之心。” 陈封道:“臣惶愧无地,谢陛下不罪之恩。臣必以赤心报效陛下。” 郑帝道:“你非但无罪,反有大功,我如何不知。各路的军报奏疏朕都已看过了,李克让并未讳你功绩。滦州一战,你歼灭燕军近两万人,左骁卫与滦州守军共折损八千余人,可谓大捷了;信安一战,你亲临战阵,以不足六万兵马胆敢拦截北燕十三万大军,沙场之上,面对七万燕军,非但将其击溃,更阵斩近万级。这一战,你与梁临道,孙翼腾俱有大功,然终是你居首功。这是你在沙场上的功劳,不曾埋没罢?你上奏政事堂,要调兵真定,防备代国,虽代国没有出兵,但真定却挡住了燕军南下,这也是你一份功劳;你还有一份大功,便是遣将秦玉,兵不血刃取下安肃。安肃在我手中,至少可保我河北三年安定,这份功劳可比前几份还要大些。” 陈封早已跪在地下,沉声道:“臣些许微劳何足陛下挂齿,更不及陛下于臣的恩典之万一。陛下言臣之功,臣万死不敢受。” 郑帝笑道:“好了,快起来罢。立功是好事,如何说不得?只是如何赏你,朕还未想好,官位品级是吏部在商议,朕不管他,东城醴泉观左近有一处宅子,有三进院子,还有一处花园,虽不甚大,却也别致,朕便赏了你了。” 陈封急忙又跪下叩头谢恩。谢恩已毕,郑帝又道:“你左骁卫的骑军折损将尽,自然还要将骑军练起来。大军没了骑军,便是自断一臂一般,朕准你再练两千五百骑兵,重建骑兵营。朕已给户部、兵部打过招呼,你练骑兵要用多少银钱,只管报给户部,户部自会批你;你要用多少战马军器,只管朝兵部要,兵部自然给你。只是战马只怕一时有些短缺,陇右进的战马要到八月以后方能到梁都,到那时,朕准你先选便是。” 骑兵与战马乃是兵家头等大事,陈封又要跪下谢恩,郑帝摆手喝止道:“免了罢。” “汪度之事,你如何看?”郑帝接道,语气已不似方才那般轻松。 陈封心中一凛,知道郑帝终于说到正题。他已在心中无数次默习如何禀奏此事,然此刻郑帝问起,却还是不知如何开口。沉吟片刻后,他终于还是不敢要郑帝等太久,开口道:“陛下,汪度之事,臣已在密奏中尽数言明,不敢有丝毫隐瞒。然汪度为何如此行事,臣实不知,臣亦不敢妄自揣测。” 郑帝似乎有些累了,将盘着的腿伸直,又将垂下的腿收回榻上,也一并伸直,抻了抻,身子后仰,靠在榻上靠垫上,仰头望着殿顶梁木,叹道:“汪度行事如此卑污,若是徐冲之在,断不教他如此有恃无恐。” 陈封不敢接话,他不知郑帝此话是何用意。逼徐云致仕,他陈封也是出了一份力的,莫非郑帝后悔允徐云致仕,已有怪罪之意? 郑帝收回目光,看着陈封道:“汪度青松峪、雁头寨两次违命不遵,李克让奏疏中为何只字不提?若此事是实,青松峪之败便是汪度一人之责,李克让只需推到他身上即可,却为何如无此事一般?” 郑帝挥手止住陈封道:“崇恩,非是朕信不及你,只是你也是道听途说,此事只怕另有蹊跷,还要再看看才是。” 陈封道:“陛下,此事千真万确,臣已在燕贼退军后详细查问过,当日在霸州城内,李都司确向汪度下了青松峪接应天翼卫的军令,此事臣未向李都司亲自求证,却询问李都司幕中于参议,于参议亲承确有其事。至于汪度刻意拖延出兵时辰,致天权卫赶到时,青松峪之战已结束之事,天权卫汪度麾下诸多兵将皆证是实。臣多方查证,方信王凤所言不假,这才敢具疏密奏陛下,臣万不敢以风闻之事上奏天听,请陛下明查。” 郑帝缓缓合上双眼,默然不语,便如睡着一般。陈封看着郑帝,也不敢言声。一时之间,殿内一片死寂。 良久,郑帝又缓缓张开双眼,说道:“朕知道了,这是那些人欲将朕置于火上炙烤。徐云致仕,赵具戍边,他们便心慌了,便不愿再等,便想出这等下作计策来。无端坑害了我两万将士,这是欲将我大郑推入深渊,再将这罪名扣在朕的头上。当真好算计。”他声音变得冰冷无情,已不似往日那般雍穆温润,“只是这些人都是谁?崇恩,你要替朕好生查一查。至于李允,李允并非站在那一边,却也算不得忠臣。汪度之事竟连提也不敢提,不过是狐疑不定,首鼠两端罢了。” 陈封贴身小衣已被冷汗浸透,急忙站起身道:“臣遵旨。” 郑帝又道:“汪度之事先放一放,朕倒要看看这些宵小之辈还有何能为。” 陈封低头道:“是。” 郑帝忽问道:“现是五月,是哪支军马当值宿卫梁都?” 陈封道:“五月是熊飞军天璇卫当值,六月是凤翔军千灵卫。” 郑帝点头道:“轮值宿卫兵马不必管他,这梁都城外的事你要替朕多留心些。卢象山初回梁都时日未久,于都中之事还不大熟悉,朕只命他管好梁都城内的事,你若有事也可与他商议。”忽地提高声音道:“洪福。” 洪福急忙从殿外走进来应道:“陛下,臣在呐。” 郑帝道:“洪福,你给金吾卫打招呼,左骁卫上下人等在梁都内行事不得阻拦,羽林卫......羽林卫就算了罢,宫城内的事还是你洪都知去做罢。” 洪福与陈封齐声应道:“是。” 郑帝道:“崇恩,梁都城外,你可便宜行事,城内规矩多些,还是要以卢象山为主,你若确有难处,便去寻金吾卫,洪庆自会助你。” 陈封道:“是,臣遵旨。” 郑帝道:“好了,若有急事,便到大内来禀报洪福,便是与禀给朕是一样的。你且去罢。” 第9章 纹枰无算处 (2) 午后最是暑热难耐,方旭因身体不适已告假数日了,但府内却还是官员往来络绎不绝。有办事的,也有借探病之机攀附的,方旭反觉比在政事堂当值还要劳累些。探病者能不见便不见了,但此时还到府上请示、办事的却多半是不能不见的。 已交未时,烈日炎炎,这是花园中的一间小书房。这书房临水而建,四面开窗,南边烈日正被柳荫遮住,屋内便少了一丝暑气。桌上摆了一盆冰块,已化出半盆水来,却还是有遮不住的凉意四散开来。方旭躺在东窗下一张春凳上,额头上敷着冰巾,脸颊微有些红润,似是热毒尚未散尽,身后一名使女正轻轻打扇。 崔言坐在春凳旁木杌子上,手中捧着几份文书,正款款而言。方旭静静听崔言说完,睁开微合的双眼道:“默之,淡墨公与子衡、重楼处置这些事是极妥当的,此次北疆战事,官兵饷银与阵亡将士抚恤要花掉许多钱,这钱是不能省的。如今朝廷库中银钱虽紧些,却不能在这上面省钱。将士们在前线流血拼命,若我们连这些买命钱也要克扣,岂不令天下人寒了心。宁肯我们后方的文官勒掯些,也要将钱粮尽数发给将士们,不能教人白白流血送命不是?” 崔言默默听着,不时点头。方旭又道:“默之,你与淡墨公说,不必事事来禀我,他尽可自拿主意的。都是为朝廷办事,我岂有信不过他的。我既告假,他便是主政,若事事禀我反而误事。再者你们几位中书舍人,每日来回奔波,也甚是辛苦。你禀与淡墨公,免了这层罢,待过几日我身子痊可了,便可上值视事,那时一并禀与我,也是一样的。” 崔言道:“淡墨相公曾对我等言道:青篱相公虽是因病告假,却毕竟身为朝廷首相,朝中事无大小,俱该禀与青篱相公知晓。只是怕扰了青篱相公静养,这才没有事事请示,只将政事堂众人决断禀报青篱相公。青篱相公若有异议,我等自当更改。若只因青篱相公在家休养,我等便擅专政事,便是无视朝廷纲纪,罔顾祖宗成法,我等不敢行此悖逆之事。” 方旭无奈苦笑道:“也罢,便随淡墨公罢。” 崔言也无多话,禀完事便即告辞,方旭命人送了出去,随即摒退了使女,又遣管家去请几位候着的客人至此处叙谈。 过不多时,管家引着一行人鱼贯进了书房。当先一人乃是太子詹事朱休,身后是熊飞军天权卫都统制使汪度、天璇卫都统制使周魁、梁都推官徐恒,后面两人却是兵部左侍郎吕进,梁州府太守段铸。 方旭命管家遣走其他等候的官员,只说方相公午睡,要他们申时后再来。待管家去后,方旭便翻身坐起,扯掉头上冰巾,已没有了适才精神不振的模样。 众人俱已落座,朱休笑道:“方相公生的好病,只怕生的是心忧天下之病罢。” 方旭叹道:“我是生的忧惧耳目之病。若不生此病,哪得时机与诸位有此一聚。” 朱休道:“纵是他耳聪目明,探得我等在此相聚又如何?疑心之病他素来是有的,疑心我等也非今日一日,待到他拿到我等罪证,我等已反客为主了。倒要教他无可奈何。” 方旭道:“明德慎言。大事一日未成,我等当谨慎行事。若因你我轻忽坏了大事,岂不负了太子重托。”又沉声对众人道:“诸位,今日与诸位相聚于此,便是为商议起事之事。北疆兵败,天下子民已与当今离心离德,我等正可乘此时机起事。事成,则天下人心必归太子。今日我等便要商定起事之细枝末节。” 方旭扫视众人,脸上已无丝毫病态,“明日便会有台谏上疏弹劾李允用兵不当,致此次北疆之战损兵折将,又使大片疆土百姓遭燕人掳掠。此疏一上,必可使朝中风波骤起,我等便乘这人心浮乱之时起事,则事可成矣。”略一顿,看着汪度道:“只是这弹劾奏疏只怕要捎带上百川你了。” 汪度呵呵一笑道:“无妨,汪度一心辅佐太子,担些罪名算不得甚么。” 方旭道:“此番北疆之战,多亏百川。若无百川,便难有此败。” 汪度道:“多谢相公夸赞,汪度只为太子早日登位,不得已才行此事。只可恨陈封那厮,若无陈封,李允必败,我又何必担这些骂名。” 方旭道:“我昔日倒小觑了陈封,不想他竟有此能,竟可击退慕容不离五万大军。” 汪度冷笑道:“陈封不过侥幸而已,若是我在滦州,必可取慕容不离首级。” 方旭道:“北疆一战,陈封于滦州击退燕军,徐玄远府君于集贤堡与冯止水合兵击退代国五万大军,若无这两处胜仗,北疆兵事更是糜乱,事机更佳。可惜可惜。” 徐恒接口道:“我与兄长已有数年未通音信,不知他心意。然此次河北兵败,若是河东也兵败,局面便不可收拾。纵是当今失了人心,太子登位,又该如何收复河东?河东失,河北便成孤地,尽在燕、代兵锋之下。相公便不为太子日后谋算么?”他目光扫视众人,嘴角微微冷笑:“到那时,大河岂堪屏障,代军渡河便可直趋梁都,只怕那时太子与诸位都无容身之地了。为争位亡了国,诸位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梁州太守段铸见方旭愕然,一时竟忘记说话,忙道:“永业不要动了意气。徐氏为大郑功勋,又与太子荣辱一体,徐府君岂有不为太子的。守住河东之地固是为大郑,也是为太子而守。方相公也是一心拥立太子,与徐氏正是不谋而合。只有太子登位,郑国方可争雄天下。有此雄心总好过现下困守中原,寸步难进。现下些许折损,待日后太子得登大位,都是要挣回来的,此乃欲取姑予也。” 方旭道:“正是如此,当此关头,我等不可因小事生了龃龉。徐府君为守一方,文治武功,皆可为天下之表,日后必为太子封疆之臣。永业兄弟三人功业,正不辱没徐少保门楣。” 徐恒微微冷笑,段铸是他上司,见他如此说,便不再言语。方旭又转头对汪度道:“百川,兵马安排得如何了?” 汪度道:“相公放心,虽说现下在都的熊飞军兵马只有我两卫,”他用手指着周魁,“但我两卫五万余兵马也尽够用了。本月正是天璇卫轮值宿卫梁都,各城门外围,城外各处往来隘口,皆是天璇卫把守。起事之时,管教别处兵马近不得梁都。至于我麾下两万五千兵马,到时便可杀入梁都城,控制住全城也是不在话下。”他言语中已有压抑不住的兴奋。 方旭点头道:“好,只是南衡的两万五千兵马守卫外城十二处城门还是少了些,梁都城内用不得你那许多兵马,你可分一万兵马助南衡把守城外要道。梁都城内也不需你控制全城,你入城后只需开进内城,守住宫城各处城门,不放他人进宫,也不放宫内人出宫即可。” 第9章 纹枰无算处 (3) 汪度脸上不觉掠过一丝失望之色,他若是奉命控制梁都全城,便可乘乱搜刮财物,此番却只命他守住宫城,便失去了一个发财的机会。但他位分低微,哪敢与方旭争辩,只得强道:“是,遵相公命便是。只是到时我要从哪出城门入城?请相公示下。” 方旭道:“从哪处入城现下我也不知。金吾卫洪庆难为我所用,我也不曾向他漏出风去。幸而洪庆麾下统制康嶷与我等同心,愿拥立太子。起事之日,他自会请命宿卫城门,外城、内城城门便都由康伯岐打开,只是要到起事之日方才知道是哪处城门了。到时我自会命人知会你。” 汪度道:“也好,末将等相公钧命便是。”他自恃北疆战败有功,言语中已有桀骜之意。 周魁笑道:“恭喜百川兄,此番又是头功一件了。” 汪度洋洋笑道:“岂敢岂敢,我等都是为太子效命,功劳大小我不敢争,只全凭太子与方相公吩咐罢了。” 周魁道:“我等熊飞军官兵,本全听赵都司军令,如今赵都司去了汉中,百川兄又立此大功,日后熊飞军诸将便是百川兄为首了。” 汪度心中乐开了花,却听不出周魁话中挑拨、揶揄之意。 他二人本无资格参与今日会商,只因赵具出镇汉中,临去时才吩咐二人听方旭调拨。方旭见二人言语渐难入耳,便打断道:“南衡,你天璇卫兵马可妥善安排了?” 周魁道:“魁本担心天璇卫兵马不足,守卫十二处城门及要道有些吃力,相公明鉴,适才既已命天权卫调一万兵马助我,那便够用了。相公但请放心,周魁定然守好梁都外围,不放别处兵马入城,也不能教城内人出城求援。” 方旭道:“好,你既明白这层,我便不必过多嘱咐了。” 周魁道:“周魁还有一事不明,请相公明示。五月是我天璇卫轮值宿卫,六月便是凤翔军千灵卫宿卫,今日已是五月二十五,敢问相公,定于哪一日起事?再迟只怕来不及了。” 方旭不答反问道:“你与千灵卫该是六月初一卯时换防?” 周魁道:“正是。” 方旭道:“那便是了。现下我还说不准是哪一日,还要看朝中群臣对弹劾李允奏章的反应。从明晚到五月三十晚,你都要做好准备,只等我传令与你,你便即刻封锁梁都。” 周魁道:“是,那末将便等相公之命了。” 方旭又笑道:“南衡,你这一番功劳可也不小,只要封住梁都,你便与百川都是大功之臣。” 周魁脸上立时绽出笑意:“相公请放心,周魁定然不负太子与相公重托。” 方旭转向段铸道:“经纬,梁州府如何?” 段铸道:“相公放心,夜里巡查的差役我已安排好,只等起事之日,便教金吾卫也不能靠近宫城。”段铸身为梁州府太守,乃是从三品高官,与各郡刺史品级相同,比之各部侍郎还要高出一级,在座之人,只方旭品级比他高。梁州府衙位于梁都内城,每夜有差役在内城巡查。梁都宵禁巡查例由金吾卫负责,然金吾卫虽有缉查之责,却无勘问之权,遇有违反宵禁者便拿了交由梁州府处置。是以这梁州府差役夜间可四处走动。 方旭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兵部侍郎吕进道:“兵部可已准备完备?” 吕进道:“我已备好各卫各营调兵勘合,用了印,只等定下起事日子,填上时日,再请相公用印,便可启用。那时熊飞军诸将士入城,便无人再敢盘查。” 方旭点头道:“好,那便请明德转奏太子,臣等诸事都已完备,只请太子殿下近几日稳坐东宫,便不要出宫了。大事成时,臣等自去东宫面迎太子殿下登位大宝。” 朱休站起身来说道:“今日出宫前,太子命我代太子先谢过诸公。”说罢向众人团团一揖,“太子谢诸公为太子劳心劳力,不求荣华富贵,只求我大郑安稳强盛。太子言道:大事若成,定不负诸公所愿。” “太子本欲出宫与诸公一同商议、行事,然当此是时,宫内宫外诸多人皆盯着太子,但有风吹草动,当今立时便知。太子若与诸公一道,只怕非但无所助益,反易招人猜忌。是以太子不如安居东宫,听任诸公行事。诸公都是太子亲信重臣,成败都由诸公,身家性命也都交与诸公。”说罢也不看众人,重又坐回椅上。 方旭已站起身来,众人也都站起,恭敬听完朱休转述太子口谕,方旭道:“太子信重臣等,臣等敢不以死相报太子之恩。太子不能出宫,心中必是记挂此事,臣本当将谋划之事原原本本奏与太子,只是这等事不能书于纸墨,若落于他人之手,便是滔天之祸。臣今日本当请明德转奏太子,却又有许多细节之事尚未敲定,可否容臣待敲定诸般细事后再请明德转奏太子?” 徐恒却未随众人起身,此时突然开口说道:“方相公,我代相公说说这事诸般细节如何?看我所说与相公所想是否一致,若无大差谬,便请明德转奏太子如何?” 方旭吃了一惊,看着徐恒,却不说话。徐恒也不待方旭答话,便自顾自说道:“方相公等的,便是汪百川回都。汪百川回到都中,知晓河北战事诸般内情,便可以战败之名疏劾李允。这事也不需人多,只需一位御史即可,人多了反为人所疑。弹章大略都是实情,只在战死将士人数、地方百姓遭劫掠财物上稍作夸大即可。有此弹章,朝野震动,必以李允邀功讳败,当今不以李允有罪反以有功,自然也是为遮掩败绩,粉饰太平。我等便于此时起事,事成则传檄天下,天下臣民必然拥戴太子。若太子以此法过激,或可请当今下罪己诏,禅位太子,则天下定矣。” “至于何时起事,自然便在本月之内。过了本月,便是千灵卫宿卫都畿,千灵卫孙翊可不听我等摆布。今日五月二十五,明日便有人上弹章,只等朝中议论,却不能等当今下旨细查河北战事,因此起事当在二十八、二十九这两天。” “起事之日,先由信使带着兵部调兵勘合到汪百川营中传令,汪百川以兵部调兵为由命全军出营,先分一万人马至周南衡处助其守卫外城十二门,汪百川亲率一万五千人马准备入城。此时城内金吾卫康伯岐必已传出信来,康伯岐是金吾卫水营统制,本就驻于城北,天权卫驻地在牟驼冈,因此康伯岐负责宿卫的多半是安肃门、通天门。汪百川入城后,过广济河,到内城天波门。天波门外有康伯岐,内有梁州府差役接应,自可顺利进入内城。到了内城,一万五千人马围住大内即可,汪百川也算大功告成了。” 第9章 纹枰无算处 (4) “如此一来,梁都城外有周南衡把守,梁都城内有汪百川守卫宫城,城外禁军进不得梁都,城内金吾卫也入不得大内,宫城之内便好行事。却要何人来行此事?方相公居中坐镇,却不能事事亲为,东宫护卫不过二百亲兵,在宫内有如太仓一粟,如何成得大事?方相公却不肯令汪百川入宫,宫内自是另有安排。何许人能掌控宫城?或是五千内侍,或是八千羽林卫,舍此再无他人。” “内侍之中权势最大者非洪福莫属,然金吾卫洪庆尚不能为方相公所用,洪福乃当今最为宠信之人,方相公只怕不敢开这个口。那便只能是羽林卫了。八千羽林卫,每夜当值不过二千人,王栻只需选派最亲信之人于是夜当值,那便可掌控大内。不过一、二个时辰,便可将郑国朝局逆转,那时太子临朝,方相公自是首功之人。” 众人听了,个个垂头不语,方旭也是沉思良久,半晌方道:“永业之言确是与我不谋而合,永业亦确是智谋机变之士,只凭只言片语便能推算出我全盘谋划,老夫甚是佩服。今日时辰不早,诸位这便散去罢,若耽搁久了,恐惹人猜疑。今日所议之事,诸位切勿漏出风去,待到事成之时,今日在座之人皆是新朝功臣,来日前程自不待言。” 众人纷纷起身辞出,方旭忽又道:“永业世兄请留步,我有一事与世兄商议。” 待众人散去后,方旭踅回徐恒身旁,在椅上坐了,道:“令尊在朝之时,每常与我慨叹,徐氏一门,已仕郑国三朝,来日保太子者非世兄你莫属。永业乃是太子最为信重之臣,又与太子年纪相仿,若太子登位,永业之功业当不在令尊之下。来日郑国朝堂,必是永业主之,郑国强盛与否,系于世兄你一人之身。” 徐恒微微哂笑道:“相公如此谬赞,徐恒愧不敢当。家父久为太子太保,与太子已是一体,即便致仕,也仍心系太子。太子亦待我如兄,执礼甚恭,如此恩德,我徐恒岂能一日或忘。此次相公力主起事,以保太子,恒敢不以身想从,纵然抛却身家性命,亦不敢有负太子。相公放心就是。” 方旭道:“既如此,我有一事请永业助我。” 徐恒道:“相公但说就是。” 方旭道:“朱休其人轻浮孟浪,我担心太子为其所惑,生出事来。平日里也还罢了,当此紧要之时,若节外生出枝蔓来,恐累全局。请永业这几日陪在太子身旁,时时劝谏太子,只教太子安坐东宫,足不出户便可。待到起事之日,请永业设法夜宿东宫,陪伴太子,方可保太子无虞。我知永业非东宫之臣,夜宿东宫有违礼法,然永业智谋之士,当非难事。只需过了这几日,便无忧矣。” 徐恒沉吟片刻,微微冷笑道:“相公之意,我已尽知,待到起事之时,我定然陪在太子身旁也就是了。”说罢起身一揖,挥着袍袖扬长而去。 梁都内城高宅林立,尽是当朝显贵的府邸,就在距方旭宅邸二、三里远处,便是户部尚书陆纶的宅邸。 这座宅邸于众多大宅之中毫不显眼,只三进院落,带了东、西两个跨院,一间广亮大门半开着,门前车马行人稀少,远不比方旭宅门前那般车马络绎,人来客往。 时近酉时,日头仍旧毒辣,秦玉摇摇摆摆走进陆府大门。门外原无家人门子看守,进了大门却立时有两个家人迎了上来,原来却是在门后墙影下乘凉。 那二人见是秦玉,脸上顿时笑逐颜开,一个道:“原来是秦大官人,听闻秦大官人出兵放马,这是得胜还朝了。” 另一人道:“昨儿个才听说秦大官人杀敌有功,如今高升了,小的给秦大官人贺喜。日后该唤秦大官人为秦都尉了。” 秦玉已是笑了,道:“承你二位情了,我虽升了官,却依旧是个穷官,在我这里讨不到赏钱去。下次我再来,给你二人带坛好酒便是,也不枉了你二人记挂着我。” 一个家人道:“秦大官人说哪里话来,我二人是诚心为为官人贺喜,岂是为讨赏钱?日后官人飞黄腾达了,还少了小的们的赏?小的们只盼官人早日出将入相呐。” 说笑两句,秦玉又问道:“部堂可回府了?” 家人道:“部堂才刚回府,如今约莫在东院书房中歇息。大官人自去便是。” 秦玉顺着抄手游廊进了二进院,又从东北角仪门进了东跨院。他来得熟了,一路上见到家人仆役,皆是招呼寒暄,却无人管他,任由他在宅中穿行。 陆府中西跨院是内眷居所,东跨院便是陆纶居所。进了仪门是一道砖刻缠枝莲纹影壁,绕过影壁,便见一个小小池塘,池中荷花开得正盛。池塘北边是一座两丈高太湖石假山,山上养着许多花草,山下沿池边是一排密密的竹林。院子东首一排五间厢房,中间两间却没有西墙,改成观鱼水榭模样。绕过竹林是三间悬山顶正房,红窗绿瓦,煞是鲜亮,门窗四敞着,只是三间花厅。屋内却没有人。 穿过花厅旁月洞门,便是内院,却只是规规矩矩的小院。东、西、北三面有房,中间围成一个小小的天井。天井中除几块太湖石便种满斑竹,一条弯曲的青石小路穿过竹林,顺着小路便来到北边正房门外。 这也是三间悬山顶正房,房门大开,陆纶正斜倚在中厅靠北窗下一张春凳上昏昏欲睡,手中折扇搭在腰间,似要坠落地下。 秦玉站在门外,轻轻咳了一声,抬腿跨过门槛。陆纶已张开眼,见是秦玉,却未起身,也未说话,只拿起折扇朝身边一张圈椅虚指一指,便又闭上眼。秦玉揖了一揖,轻轻走过去,坐在椅上。 又过了片刻,陆纶才又睁开眼,长长出了一口气,仍未起身,只轻轻说道:“你来啦。” 秦玉道:“是,弟子昨日回都,今日特来拜望老师。” 陆纶强打起精神,从凳上坐起。他头上只松松挽了髻,插着一支乌木簪子,身上穿着月白麻布短衫,下身裤脚散着,赤着脚,手中打着扇道:“我刚下值回来,遣走了家人,只想在这歇一忽,却不想你来了。也不与你上茶了,这有现成的凉茶。”说着站起身来,走到凳旁小几边,取了一只茶盏,从青瓷壶中倾出茶来,亲自送到秦玉身边几上。 秦玉目光随着陆纶身形移动,口中道:“老师近来着实清减了。” 陆纶坐回椅上,手中仍打着扇道:“你们在外征战,我这户部自然不得清闲。你军马回到都中我才松了一口气。今日难得回来的早。” 秦玉接道:“不想却被我扰了清梦。” 陆纶呵呵笑道:“我还要贺你高升呐。只一年间便由七品升为正六品,果然改武职有了用武之地。” 秦玉笑道:“我虽升官,却未发财,还是两手空空来拜望老师。” 陆纶哈哈笑道:“你便是发了财,只怕也还是两手空空来看我。我又不为你这个。”说罢两人一齐笑了起来。 笑罢陆纶又道:“你先去拜望你师母,再回来叙话。出去将郭小乙唤来,待你回来陪为师喝上几杯。” 第9章 纹枰无算处 (5) 秦玉去了,陆纶便吩咐下人洗漱更衣,准备酒菜。待秦玉回来,陆纶已换了一身淡青色直裰长袍,中厅已摆放了一张小小圆桌,桌上摆好四样小菜,却是一碟蜜汁火腿,一碟糟鲥鱼,一碟香醋藕片,一碟莲叶肉圆,另还有一壶酒。 陆纶道:“你出兵放马许多时日,只怕食量要大增了。家中却没有准备大菜,只这几样小菜,你我师弟二人小酌几杯罢。” 秦玉笑道:“出征之时,若粮米多时,一顿一斤余米也是能吃下的,若是断了粮,一碗稀粥中只有十几粒米,我也吃得饱了。” 陆纶叹道:“我知你困守滦州一月有余,到后来城中断了粮,草根树皮诸般能食之物俱已食之将尽,却终将滦州守了下来,着实不易。璧城,征战之人,能活下来便是胜了。” 秦玉眼中泛光,却仍是笑道:“所幸陈制司援军到得及时,若再晚几日,只怕便要吃死人了。老师,人在那时那刻,心中所想只有一个念头,便是要活。真到生死攸关之时,吃人也是不会犹豫的。” 秦玉虽当成笑话来说,陆纶却是听得心惊,便不愿他再说下去,遂道:“是以古人云:‘今朝有酒今朝醉’,又道:‘莫使金樽空对月’,便是要我等有酒有肉之时尽管吃喝,莫到无酒肉可食之时才追悔莫及。”说罢举起酒杯。 二人对酌几杯,陆纶又道:“征战虽苦,却也并非全无好处,如今你秦璧城之名已传遍梁都。安肃一战之轶事更是街知巷闻。近几日便有多位朝中重臣向我探听你家中境况,你可知何意?” 秦玉自是明白,却只作不知,赧笑道:“我如何知晓。” 陆纶道:“你自幼父母早亡,家中又无亲眷,如今已是二十三岁了,这事便由为师为你做主如何?” 秦玉道:“弟子全凭老师做主。”声音已压得低了许多。 陆纶道:“好,为师定为你选一门上好的亲事。只是却也急不得,家世门第、才情相貌,为师都要探听明白才好下定。你如此年轻便官居六品,又是这等人才,便是配一位公主也配得过,哈哈。” 秦玉笑道:“老师将弟子夸得世间少有,只可惜当今圣上已没有待嫁的公主。” 陆纶正色道:“璧城,这几日确有几位重臣向我提及你的亲事,这其中有六部尚书侍郎,也有学士待制,却都被我搪塞过去,你可知为师是何用意?” 秦玉摇头道:“弟子不知。” 陆纶道:“非是这几家女子配不得你,实是现下朝局不稳,只怕旬日之间便有大变将生,那时不知朝中哪位大臣高升,哪位大臣被牵连,岂能在此时急于为你定亲。” “哦?”秦玉已是悚然一惊,“老师这话从何说起?” 此时窗外日已西垂,竹影森森,凉风骤起,陆纶放下手中酒杯,缓缓说道:“自年后你随军出征,当今愈加不问政事,方、袁二相公数次请见,皆被挡在殿外。只说御体有恙,凡事皆请二位相公自行处置,不必惊扰圣驾。以往当今虽也不问政事,然逢朝中有要事,政事堂便具札呈奏,当今自会御笔批复。如今政事堂虽仍具札,当今却不再批复。便是北疆战事最要紧之时,当今也仍是不闻不问,这实是前所未有之事。” “若如此下去,政事堂便可算得是大权独揽了。三月初,方东阳领衔群臣上表,言北疆战事正酣,然御体欠安,不敢以国事惊扰圣上,政事堂独揽朝政却又有违祖制。为防当朝宰辅独断擅权,伏请圣上允准太子监国理政。” “这道表章方东阳可谓光明正大,乃是约束自身权势之意,然细思却有逼宫之嫌在其中,便是以宰辅擅权要挟当今允太子理政。然联名上此表者朝中群臣已囊括十之六七,便是为师我也在其中。只因为师也是事后才想通这表章背后之意。” “却不想当今只命洪福传口谕,言方东阳、袁宜直乃公忠体国之臣,绝非揽政擅权之辈,政事堂独揽朝政只是权宜之计,待圣上御体康愈自会回复往日之朝局。太子年轻,学术尚未精纯,于此时理政,于朝政于太子皆无益处。待日后太子学有所成,自会命太子当国。群臣如此心切,反有损太子仁孝之名。” 秦玉插言道:“当今这最后一句实是诛心之言,只差说群臣争拥立之功了。”忽觉不妥,急忙顿住,只因陆纶也是这群臣中之一员。看了陆纶一眼,不再言语。 陆纶却毫不在意,说道:“正是如此,因此方东阳听了这口谕,也不敢辩驳,也不敢再提此事。然此后行事,方东阳却愈加堂而皇之,不加拘束。” “此前代国攻我河东,平阳守徐慎聚兵挡住代军,随即遣快马回都求援,方东阳召沈山远与我入政事堂商议。众人都以一卫兵马救援河东为好,其时梁都尚有禁军八万,虽说这八万兵马乃是拱卫都畿之用,然河东若失,代军便可直趋大河,威逼梁都。此时不用,更待何时。便是沈山远也无异议。哪知方东阳却坚持不允。他是首相,众人如何拗得过他,只得依方东阳之意,遣云冲卫冯渊率一万兵马驰援河东。幸而徐慎将门之后,有用兵之能,与冯渊合力击退代军,否则河东危矣。经此一事,我便有些疑心方东阳之用心。” “此后中书舍人许嵩、严预与太子詹事朱休等人在朝中拉帮结派,笼络人心。我虽未亲见,却多有耳闻。六部尚书如何我不知晓,但侍郎中却有受其蒙蔽、拉拢之人,其他衙门四品以下官员中只怕也有许多。梁都城外武将我知之不深,然耳闻也有入其党者。方东阳虽未亲自做这等事,然其对此事不闻不问便可见一斑。我奇怪者,却是袁宜直。袁宜直本是杀伐决断之人,以往政事堂会商,偶有政见不合之时,只他能与方东阳据理力争。我亲见便有数次他二人争得面红耳赤,相持不下,最后方东阳只得退让。偏近些时日来,袁宜直有如聋哑一般,对朝中诸般异事视若不见,充耳不闻,竟成了一个老好人,这岂不是咄咄怪事。” “璧城,这许多事凑在一处,若还看不出端倪,为师便枉自为官二十余载了。” 秦玉一边听一边思索,此时已想明白了大概,说道:“老师一番话有如醍醐灌顶,学生这才知道这些时日朝中竟生出这许多事来。只怕确如老师所料,大变将生,不得不防。” 陆纶道:“璧城,你我师徒父子,有事切不可瞒我。我知道你在陈崇恩军中甚是遂心,但陈崇恩心思如何,此时还不甚明了。我见陈崇恩与两边似都有往来,又似都来往不密,若是他隔岸观火最好。此事胜负难料,你万不可轻易蹚这浑水。” 秦玉道:“老师放心,陈崇恩虽待我甚厚,我却也只是参赞军机、随军出征而已,这等事料他也不会对我这初到军中只一年之人提及。学生万不会趟这浑水的。” 第9章 纹枰无算处 (6) 陆纶道:“那便好,现下你置身事外即可。璧城,你位卑言轻,无论入哪一方都捞不到大好处去,若是事败,便连身家性命也不能保了,不若一步一步做去,终有功成名就之日。你是进士出身,又有战功在身,我朝再无人似你这般文武全才,将来功业必然不可限量,或有出将入相之日也未可知。” 秦玉心下感伤,知陆纶是真心为他着想。他自幼父母双亡,便将陆纶视为父亲一般,是以便不愿这事牵连到陆纶,眼中柔光一闪,却又笑道:“老师看弟子自然诸般都好,便如百年一遇一般。为不损老师识人之明,弟子只有勉力为之了。” 陆纶笑道:“你这顽劣之徒,要你踏实做事,倒似全为了我。便是你名登凌烟阁,为师只怕也早已入土了。” 说笑一阵,陆纶又叹道:“朝纲不振,党争又起。若只是党争也还罢了,只怕争之不得,便要兵谏,甚或逼宫。那时我大郑便要大乱了。想当年我大郑本是天下第一大国,如今国力渐衰,非但无力扩张,北燕、南楚、西蜀、北代反不时侵我国土。四处用兵,本已左右支绌,捉襟见肘,若朝中再乱,只怕便要亡国了。”说罢饮了一杯酒,又接道:“你等军马昨日还都,今日坊间便有传言,说此次北疆之战,我大郑军马共折损七、八万之多,边疆十几处府县遭燕人掳掠,百姓流离失所者二、三十万人之众,而边将却讳败邀功。朝廷虽明知就里,然为粉饰太平,安天下臣民之心,只得暗承其是,反以胜绩论。这等传言若传了开来,我郑国岂有不乱之理?” 秦玉心中震惊,但脸上也只一闪而过,强压语气道:“坊间竟有这等传言?” 陆纶道:“不错,这事街巷之间传得沸沸扬扬,只怕用不几日便全国尽知。到那时,朝廷若不拨乱反正,正本清源,便当真要天下大乱了。” 秦玉心中如遭雷击,一个念头在心间一闪而过,脸上却不得不保持镇静,强笑道:“老师,这事我最是清楚。此次征战,我军马折损三、四万人,燕人折损也大抵在此数,因此说难分胜负。只因我夺回了安肃,说是胜仗也不为过。至于遭劫掠之府县也只四、五处,百姓流亡人数我虽不知,但绝无二、三十万人之多。这等传言本不值一驳,老师但请安心。” 陆纶叹了一口气道:“传言是否属实已无足轻重,空穴来风,岂为无因,散布这谣言者是何居心,才是该细细思量的。” 秦玉道:“老师说的极是,然老师也不必太过劳心,自有该为此事费心劳神之人,却不是你我师徒。老师若担心朝中有变,不若告假几日,在家中静养,待过了这几日,必然无风无浪,平安顺遂了。” 陆纶笑道:“你也不必宽慰我,我也不必告假。他两派斗得你死我活,又能拿我怎样?我只不参与其中也便罢了。”说罢拾箸夹起一片藕片送入口中,慢慢咀嚼起来。 秦玉心中焦急,只想速速离去。看看天色,大约酉正时分,天还未黑透,此时离去定会惹陆纶疑心,只得安下心来,与陆纶举杯同饮,又道:“老师,这几日只怕都中不得太平,我想调些兵丁来守护老师宅院,但城中金吾卫与梁州府盘查甚严,只怕有些不便,于老师的名声也不大好。老师何不调户部库兵来护住宅子,也不过数日而已。” 陆纶道:“不需你为我担心。调库兵也不是大事,只是若当真有人犯我宅邸,便有这数十库兵,又有何用?若无人来犯,我徒自调兵,反惹人耳目,这又何苦。” 秦玉听陆纶说得有理,便也不再争论,只与陆纶举杯畅饮,聊些朝中秘辛,军中趣事。 看看过了半个时辰,时近戌时,因到戌正时分梁都城便要宵禁,秦玉便起身告辞。陆纶也不留他,因见天色已晚,又得知秦玉是步行而来,便命家人备了一匹马给秦玉骑去。秦玉也不推辞,便辞了陆纶,步出陆府,上马向东城疾驰而去。 此时还未宵禁,街上却也行人稀少,只偶见金吾卫兵士,却也并无盘查。秦玉纵马出了内城丽景门,从旧松桥过了梁水,再顺梁水大街一直向东,大约行了二、三里远,已隐约看到梁都东城墙。 秦玉向北拐进一条巷子,大约又行一箭之地,绕过一眼八角井,便到了一处宅子门前。宅门外挂着一盏灯笼,上书“陈”字。正是陈封宅邸。 秦玉下马上前敲打门环,过了半晌,才有一年老家人提着灯笼出来应门。那家人自是识得秦玉,便引秦玉进了二进院。却见上房三间正房都已黑了灯。 秦玉催那家人速叫陈封起来,老家人无奈,只得入厢房叫醒一十岁左右的小厮。那小厮抹着惺忪睡眼,到上房东窗下叫了几声,那房内烛火才亮了起来。秦玉知道,陈封已与祝氏歇下,然事出紧急,只得冒昧打扰。 又过片刻,正房门打开,陈封只穿小衣,散着头发,赤脚趿鞋走出门来。见了秦玉也不打话,只摆摆手便引秦玉往东耳房书房中来。 进了房,小厮掌上灯烛,陈封对小厮道:“去沏一大壶酽酽的茶来,你便可回去睡了。” 见小厮出了门,陈封才道:“什么事这等急?”他昨日才回都,却不得进城,今日入宫回禀了相公,又见了驾,后晌才回家。本想在家中安稳过一夜,却不想刚刚睡下,便被秦玉扰了,语气中便颇有些愠怒。 秦玉一路赶来心急如焚,已无心与他计较,只道:“只怕太子一党近几日便要起事了。” 陈封一惊,霎时间睡意全消,道:“哦?如何这般说?” 秦玉便将陆纶适才所言尽数说了,只未言及提亲之事。陈封听了已惊得怔住,良久方才猛地一拍额头道:“原来如此。”却又突地顿住。 门外脚步声响起,那小厮提着一个大陶壶进了屋来,为二人斟茶奉上,又将茶壶放于桌上,这才退了出去。 听得脚步声远去,陈封才又接道:“今日当今曾言及本月乃是熊飞军天璇卫当值,下月便是凤翔军千灵卫了,其时我未及细想,如今想来,只怕当今也已料到太子行将动手了。”又将今日面圣之事,捡要紧的一一说了,又道:“今日圣上已将大事重托于我,我却不曾上心,多亏贤弟夤夜来访,才令我如梦初醒。”说着起身深深一揖。 秦玉忙起身拱手还礼道:“兄长说哪里话,你我兄弟,何必拘泥小节。当下要紧之事,便是计议出对策来。只可惜孝正不在此间。” 第9章 纹枰无算处 (7) 陈封道:“今夜已宵禁,孝正又宿于城外大营之中,来不得了。事急至此,今夜我二人先计议一番,若有难决之事,明日再与孝正会商便是。” 秦玉道:“也只得如此。来时我想了一路,散布谣言者必是太子一党无疑。待谣言传遍天下,太子便可行逼宫之事,逼当今退位,传位于太子。天下臣民之心便尽属太子矣。” 陈封道:“待谣言传遍天下?只怕传不得如此之快。” 秦玉道:“太子欲在本月熊飞军天璇卫当值之时动手,否则便要等到下一次有熊飞军当值之时。那时北疆一事风头已过,当今也尽可诏告天下北疆之战实情,便无时机矣。” “如何使这谣言尽快传遍天下,又使官员百姓深信不疑?”秦玉自问道:“目下这只是民间谣传,便是百姓信得,只怕官员也只是半信半疑。若要天下官员也信了,那便要使一御史上疏,弹劾李克让邀功讳败,夸大我大郑军民损伤,则三、四日间,此事必可传遍天下。天下官员之中,也必有多半信之不疑。” 陈封道:“若如此,天下郡镇只怕皆持狐疑观望之心,无人愿起兵勤王矣。赵练材自不必说,石方白、李克让纵有心勤王,恐也难调动兵马了。况且边镇将帅家眷老小尽在都中,也难轻易割舍。” 秦玉道:“兄长看,要掌控梁都,要有多少兵马?” 陈封略一思索道:“目下都中该有六卫军马,凤翔军天翼卫全军殁于王事,不去算他,其他各卫大约十二万,再加金吾卫、羽林卫近两万人马,共是十四万。禁军五卫乃是熊飞军天权卫、天璇卫,凤翔军千灵卫,虎贲军云冲卫,和我左骁卫。卢象山初任熊飞军都指挥使不过半年,这天权、天璇二卫只怕仍是听命于赵练材,虎贲军云冲卫乃是卢象山旧部,偏偏冯止水还在河东,尚未还都,只怕卢象山无兵可调。若要掌控梁都,天权、天璇二卫五万军马也尽够用了。其他军马之中想来也该有太子一党,便是我左骁卫中也难说。但此时却不便使用,一来调兵惹人生疑,二来并非亲信,只怕走漏风声。只需在事成之后,这些兵马拥立太子,也就够了。是以行事之时便只用天权、天璇这二卫兵马足矣。” 秦玉道:“便如兄长所言,这五万兵马该如何掌控梁都?” 陈封沉吟道:“我便遣一卫守住梁都外城十二门及各处要道,以防城内有人逃出求援,更防城外军马得到消息入城勤王。熊飞军定有兵部勘合,城外军马却无圣旨,便不敢轻易交锋,料来不会有大差错。再遣一卫人马入城,使一万五千兵马守住宫城,以防大内之中有人逃出;使一万兵马进入大内,逼宫篡位。宫城之中每日值守不过两千羽林卫,一万兵马足以控制大内。如此,则大事可成。” 秦玉道:“兄长,熊飞军如何进入梁都?如羽林卫得知消息,紧闭宫门守卫,只怕一时半刻难以轻易攻下。若大战一起,变成攻城战,金吾卫定然得知,那时一卫兵马对战金吾卫、羽林卫一万八千兵马,胜负殊难预料。况且战事一起,便难收势,那时只怕梁都将遭涂炭,纵然太子得以登基,也失了人心。” 陈封道:“不错,我一时想得不周全。那便要有金吾卫、羽林卫助我才好,若得金吾卫、羽林卫入我一党,则事必成。只是金吾卫洪庆、羽林卫王栻皆是当今宠信之人,只怕难以说动。这却如何是好?” 秦玉道:“只要许以重利,哪有不能说动之人。纵使这二人对当今忠心不二,他麾下之人也非铁石,如何不能说动。只要金吾卫、羽林卫之中有将领入了太子党,到时打开城门、宫门,此计必可成矣。” 陈封道:“不错,朝有重臣,外有大将,只要掌控梁都,必可掌控天下。” 秦玉道:“方东阳必然如此行事,只是还有几件事难以确定。若能确定这几事,便可知悉方东阳全盘谋划,我等便可反制。若不能确定,我等纵料到他这般谋划,却也无从着手。” 陈封道:“是哪几件事?” 秦玉道:“其一,不知其起事在哪一日。虽知道他必在本月内起事,然还有五日,却不知到底是哪一日。我料明日必有御史上疏,参劾李克让,待朝中议论声起,需在二十八、二十九、三十这三日,然终无法确知。” “其二,不知其从哪一门进入梁都,哪一门进入宫城。不知这事,便要防备全城各处城门,这便非是我一卫兵马可行之事。若要调动大队兵马,却又恐打草惊蛇,这便两难。” “其三,不知金吾卫与羽林卫哪一位将领依附太子。这与第二事实是一件事。知其人便知其门,知其门便知其人。若知此事,我等便可雷霆一击,掌控全局。此外,若要调动熊飞军大军,须有兵部勘合才不惹人生疑,兵部尚书沈放,兵部左侍郎吕进,兵部右侍郎邓朴,这三人必有人为太子一党,舍此再无他人。” 秦玉看着陈封道:“兄长,只有查明这三事,我等才有应对之策,否则,一切皆是空谈。” 陈封苦笑道:“兄弟,这教我从何查起。一位是当今太子,一位是当朝首相,我区区五品武职,如何敢查这二人。待要从他属下查起,却又不知从何处着手。望贤弟教我。” 秦玉道:“我亦无以教兄长,然今日当今曾对兄长言道,若有事可与卢象山商议,兄长何不从之?” 陈封疑惑道:“以兄弟之见,卢象山可信否?” 秦玉道:“卢象山必是当今信重之人,否则,绝不会在如此危急之时将其调入都中执掌兵权。只是不知当今是否对卢象山明言朝中情势,卢象山又知道几分。明日兄长何不探探他口风。”陈封仍拿不定主意,但此时已别无他法,只得看着秦玉,缓缓点了点头。 第9章 纹枰无算处 (8) 次日一早辰时刚过,陈封便到了都宣抚使司衙门。 这都宣抚使司衙门便在内城保康门内,与陈封宅邸相距不远。陈封打马徐徐而来,不到两刻时辰便到了。 这衙门极是气派,五间三开大门,十六名兵丁守卫,乃是梁都城中数一数二的规制。陈封下了马,将马拴在一边,上前向一名兵丁通了姓名,那兵丁极为恭敬地将他引到一处厢房等候,才去通报。 过不多时,那兵丁回来,将陈封引到卢豫的签押房。卢豫穿着三品服色,未戴幞头,端坐书案之后。陈封上前一步行了庭参礼道:“末将陈封参见太尉。” 卢豫微微一笑道:“崇恩来啦,不必多礼,请起。” 陈封起身,卢豫又让了座。等陈封坐了,卢豫道:“崇恩此来所为何事?” 陈封道:“职下前日班师回都,愿该来拜望太尉。” 卢豫又是轻轻一笑道:“我还道你昨日便会来的。” 陈封一愕,强笑道:“职下原该早来的,只是前日职下才回都,昨日到政事堂交旨,又见了圣驾,后晌又到营中安顿兵马,直忙了整整一日,是以今日一早便赶来拜望太尉。” 卢豫道:“我说的却不是这事。你我虽份属上下级,却无从属,你来与不来,并无大碍。只是你昨日既见了圣驾,便该知道现下都中情势,圣上交托重任,你却能如此安稳,想是要置身事外了。” 陈封惶恐至极,忙站起身来,控背拱手道:“太尉责之切,陈封甘领。然昨日见驾后,封并不敢怠慢,只是还有许多事想不通,是以不敢便来拜见太尉。昨夜陈封想了一夜,已大致将此事想通,这才敢来拜望太尉。然还有几件事陈封一时不明,便一并向太尉请教。” 卢豫道:“哦?原来如此,想是我错会了崇恩之意了。既如此,你便说说想通了何事,又有何事不明。” 陈封道:“职下原本不知此事如此急切,昨日忽得知梁都坊间已有谣传,言我军大败,朝廷却讳败饰功。封这才惊觉对方已有全盘谋划,且已施行。” 卢豫点点头,目光中的冷漠不屑渐渐消散,说道:“你有这份警觉,才不枉圣上托重任于你。坐下说罢。” 陈封这才坐回椅中,接道:“我便想,若是我该如何谋划。都中有熊飞军两卫兵马可为我所用,我便在起事当夜命一卫兵马守住梁都外城各门及要道,再命一卫兵马入城,围了宫城。只需一万兵马进入大内,便可控制大内。那时宫城、内城、外城以至城外驻军消息不通,局势便尽在对方掌控之中了。” 卢豫目光中已有赞许之意:“嗯,我若是他,只怕也是这番谋划。” 陈封道:“只是这谋划之中有几处要害所在,还望太尉指点一二。” 卢豫道:“你只管说,只是我却不是他,能否指点你尚未可知。” 陈封道:“其一,不知其起事之时日;其二,不知其从何处进梁都,又从何处进大内;其三,若要入城,必然有人接应,却不知是何人。” 卢豫点头道:“你能想到这几点已是难得,难怪圣上如此看重你。”他起身离席,踱至陈封身边坐下,又接道:“只是这几件事又何尝不是令我头疼之处。崇恩,你既想到这几点,可想到破解之法?” 陈封道:“太尉,昨日我想了一夜,若要知晓这几件事,除非拿住对方主事之人逼问,却也别无他法。然若如此,势必打草惊蛇,只恐坏了大局。” “若是不知这几事,另想他法破之,我虽想了几个法子,却皆非万全之策,稍有疏失,便致满盘皆输。此事太过重大,陈封实不敢行险。” 卢豫身子一仰,靠在椅上道:“也罢,若无万全之策,便说不得也只能行险,你有什么法子,不妨说来。” 陈封略一沉吟,正待要说,忽听窗外人声响起,便住了嘴。 只听一个洪亮的声音道:“卢太尉见什么要人,还要我老洪在这里等。”说着一阵脚步声响,一人已直闯进屋来。只有一名亲兵紧随其后,停在门口,一脸无辜地看着卢豫。 卢豫挥挥手,命那亲兵退下。陈封看进屋那人,只见他三十五岁左右年纪,戟须横生,颇为威武。头上戴着青纱垂角幞头,身穿一件米黄色小团花纹绫罗直裾,第一粒纽襻松开,衣领的一角松松垂下,腰间系着金钩带,脚穿长靿靴,见了卢豫,只拱手一揖道:“拜见卢太尉。” 陈封见他面熟,听他自称“老洪”,登时想起,这人便是金吾卫都统制使洪庆了。 卢豫呵呵笑道:“我道是谁能直闯进来,原来是溢之来了。”又指着陈封道:“也不知你二人是否熟识,我为你们引荐一下,这位便是金吾卫都统制使洪溢之,这位是......” 洪庆抢道:“太尉且莫说,待我猜一猜。这位兄弟生得有些气概,又是这般粗壮,想必是近日都中盛传的陈崇恩制司了。” 卢豫笑道:“不想溢之几时学得相面之能了。” 陈封已起身与洪庆见礼,洪庆一边见礼一边笑道:“太尉说笑了,我晓得什么相面,只不过与崇恩有过几面之缘,虽未交谈,却如何不记得。” 陈封也笑道:“溢之兄贵为执金吾,乃是天子近臣,却还记得陈封,实是陈封之幸也。”他二人同为都统制使,金吾卫只在梁都城内值守,左骁卫却常年驻扎于城外,无事极少入城,是以虽曾见过数面,却从未有过往来。 洪庆哈哈大笑道:“崇恩说哪里话,莫不是羞臊老洪?如今梁都城中谁人不知陈崇恩的大名。一战定淮南,再战滦州大捷,三战狼城寨,击溃北燕,挽回河北败局。如今你已是我大郑新近崛起之名将。莫说是我大郑,便是天下六国,也尽知陈崇恩之名矣。今日与崇恩一会,原是我之幸事才是。哈哈哈......” 陈封急忙摆手道:“溢之快莫如此说,陈封不过侥幸胜得一、二阵,如何敢称名将?河北战局,原是李都司调拨之功,陈封如何敢居此功?” 第9章 纹枰无算处 (9) 洪庆倏地收住笑声,又冷笑一声道:“李克让谨慎有余,机变不足,否则,如何能让燕人逃了?”突又斜眼看了卢豫一眼道:“若是卢太尉坐镇北疆,这一战必能大获全胜。” 卢豫轻叱一声道:“你不必给我扣大帽子,我也未必便强于李克让。你当北燕慕容三将都是吃素的么?”说着看了一眼窗外,见院内空无一人,只远处院门口站了两名亲兵把守,便踱回案后,坐了下来。又请洪庆、陈封坐了,正色说道:“溢之,你此来是有何要事么?崇恩不是外人,你但说无妨。” 洪庆大剌剌坐下,又睨了陈封一眼道:“我知道陈崇恩不是外人,洪都知已打过招呼。今后金吾卫与左骁卫便是一家。”说罢又看了一眼窗外,见左近确无他人,便接道:“太尉,自方东阳告假养病之日起,我便着人将他宅邸监看起来,如今已有四、五日了。前日北征军马回都,昨日到方宅的人便多起来。我觉得有些蹊跷,便命军士加紧监视,到昨日晚间汇总报了给我。昨日到方宅之人颇多,有四、五十人之多,却多是正经公事。到未时,方宅中出来几个官员,内中也有中书舍人崔默之。原来崔中书刚与方东阳说完事,方宅管家便说方相公身子不适,要午歇,请诸官申时后再来。便有几个官员不愿空等,出府而去,却也有一些官员还在方宅内等候的。”说着觉着有些口干,便去桌上寻茶。 桌上却无茶。卢豫见了,便指了指靠墙的一张条案,那案上有一个茶盘,盘中一只大陶壶,四周摆了几只空陶碗。洪庆便走过去,从壶中倾出一碗凉茶来,举起一饮而尽。又倾出一碗,端回放在几上。坐下接道:“将到申时,方宅中又陆续出来几个官员,我想着这几个必是这时与方东阳密谋了。又过了片刻,方宅中又出来两、三人,却不知这几个是否与方东阳也是一党。” 卢豫轻轻捻着胡须,微微点头道:“这些人却是哪个?” 洪庆道:“申时前出来的有梁州府太守段铸,兵部侍郎吕进,太子詹事朱休,兵部职方司郎中孟谯,吏部司勋司员外郎常建,熊飞军天权卫都统制使汪度,天璇卫都统制使周魁。申时后出来的是梁州府推官徐恒,太常少卿李瑁,国子监司业章越。” 卢豫面无表情地听着,待听到汪度、周魁时脸上突地抽动,双眼眯了起来,却只是一言不发。 等了片刻,见卢豫还是默然,洪庆又道:“太尉,这些人或是方东阳一党,只是若是现下拿了他们,只怕惊扰了逆贼。太尉拿个主意方好。” 陈封插言道:“哪些人是方东阳党羽,哪些人不是,只凭这些尚难说清,但吕引策却必是无疑。” 洪庆奇道:“崇恩如此说有何凭据?” 陈封道:“若无兵部调令,政事堂无法调兵,因此兵部必有其党羽。兵部能签署调令勘合之人不过尚书与左右侍郎三人而已,吕引策此时与方东阳密谋议事,还有甚么可说。” 洪庆道:“你这一说倒确是如此。若无调令,那许多兵将如何肯听从。嘿嘿,能确定一人便好办了。” 卢豫看着洪庆道:“溢之可是想到法子了?” 洪庆道:“太尉,我须得想个法子诱吕进出了兵部,待他落单之时将他拿了。在我金吾卫衙门里,五刑之下,料他不敢不招。” 卢豫道:“若如此,只怕打草惊蛇。方东阳若知道吕引策被你拿了,只怕便不敢起事了。” 洪庆道:“便是他不敢起事,有吕引策供词在,还怕定不了方东阳的罪么?” 卢豫叹道:“方东阳为相十余年,故旧遍布朝中,若是罪行不彰而加罪,必然招致朝议纷纷。那时,朝局愈加不稳。是以圣上定要等到他谋逆有了实迹才将他拿下问罪,便能堵了天下悠悠之口。”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卢豫并未明言,那便是太子。郑帝久欲废太子,却苦无罪名。若是太子谋逆,那废除太子之位便势在必行,朝中也便无人能反对了。这一点陈封与洪庆都已想到,却不能说出。 洪庆道:“原来如此,我便想个法子,悄无声息拿了吕进,待拷问后再放他回去,又教他不敢声张出去也就是了。我须得从吕进这里得知他全盘谋划,才好定策防备。否则梁都若乱了,这罪名我可担不起。” 卢豫道:“此事要有万全之策方好,圣上已等了多年,只等这一刻。若是扰了大局,圣上也不能饶你。” 洪庆摸了摸额头,叹气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太尉教我如何是好?”卢豫道:“这些人一个都动不得。你只牢记于心,待到秋后再算账罢。” 洪庆嘿嘿两声道:“若不问出底细,待到秋后,还不知是谁给谁算账。” 卢豫正色道:“溢之,我知道你平日里散漫惯了,然此事却非同小可,切不可任性胡为,若不谋定后动,只怕你我皆有账为人清算。” 洪庆道:“也罢,那便全依太尉。太尉有令,但请吩咐,洪庆遵从便是。” 卢豫道:“我只问你,若是你部将有勾结方东阳者,你可能在两日内查出?” 洪庆一惊,看着卢豫道:“我部下有人勾结方东阳?” 卢豫道:“现下还不能确定,却也并非没有可能。你只说能否查明。” 洪庆略一思索,道:“若当真有这等人,我岂能查不出。只是两日太紧,只怕有些难。” 卢豫道:“从今日起,你将外城十二门与八处水门守将重新安排,要与以往不同,又不能有迹可循,还要每日更换。排定之后,每日送来我看。定要写清楚些,尤其是安肃门、通天门、固子门这三处城门与咸丰水门守将,万不可有差错。你可明白?” 洪庆听完立时便明白了,“天权卫驻牟驼冈,若要入城,自是这四处城门最近便。太尉思虑果然周详,洪庆明白了。” 第9章 纹枰无算处 (10) 陈封突然发觉这洪庆并不似外表看起来那般放纵恣肆,此人心思清明,脑子转得极快,实是一个不可小视的人物。 卢豫道:“若是这几日有人向你请令守这几处城门,你不必推脱,却要立时来报我。你可明白?” 洪庆笑道:“太尉放心,洪庆明白。” 卢豫道:“崇恩,你看这样可还够么?” 陈封道:“太尉算无遗策,梁都城外之事交给陈封就是。” 参劾李允的奏疏五月二十六一早便递到了政事堂。写着“奏镇北将军、禁军凤翔军都指挥使李允畏敌讳败,矫功饰过疏”的奏疏就摆在崔言面前。 崔言似是早料到一般,并不惊慌,只苦笑一下,又看落款“臣御史台侍御史胡震谨奏”。崔言只翻看了看便到里屋将奏疏呈给袁端。 袁端正坐在炕上看关陇旱灾的奏报,只斜眼看了一眼奏疏封皮,便以目示意崔言将奏疏放在矮几上。 屋里张铨正坐在案后奋笔疾书,蔡耸却未在屋内,崔言便立在一旁等着。良久,袁端看完奏报,这才拿起奏疏翻看起来。袁端一目十行飞快看完,冷笑一声道:“又是这个胡震,整日里只风闻奏事,连坊间流言也敢奏上来。默之,你以为该如何?” 崔言道:“袁相公说的是,这本就是坊间流言,岂可上达天听。若是只此一疏也还罢了,政事堂压下也就是了。似也不必理会。” 袁端略一思忖道:“也罢,便依你之言,先压下罢。倒是关陇旱灾之事,你也多上上心,子衡正给各处州府写信,询问灾情与存粮之情。你也想想,如何赈灾,待子衡写完信,我等一处细细议一议。” 按郑国朝堂惯例,一份弹劾奏疏,被政事堂压下后,上疏的台谏官员便会继续上疏。若政事堂仍是不理,其他台谏官员也会上疏以助声势,但朝廷明令禁止台谏官员相互勾连。待到事情传开,朝堂上议论之声四起,政事堂便不得不出面回应。这一过程往往要一个月,甚至数月之久。 但这一次却不用等这么久,午后,这事便在朝中传开了,议论之声纷纷扬扬,已有数人到政事堂问询,御史中丞郭信也与袁端秘商了半个时辰才离去。但议论之声仍是不休,许多官员到宫城外要进政事堂问个明白,只因没有政事堂召唤,被羽林卫挡在左掖门外。 袁端无奈,只得召张铨、蔡耸、崔言等人商议。崔言道:“官员们只要朝廷彻查边军,却不知这事本不必查。回都之左骁卫、千灵卫、天权卫兵马人数已查验过,与所报伤亡人数大体相符。而此战伤亡最多的天翼卫仍留守霸州。李克让若要弄假,也无从下手。文人们纵然闹事,也掀不起大风浪来。可若当真彻查边军,武将们若闹起事来,便难以收拾了。是以万不能明令彻查边军。若是遣官员到北疆,查验官军伤亡、府县损失之事,倒还可行。可不发明令,官员们定然不肯甘休,况且查访官员去北疆,一来一回又要数月之久,这些位官人们岂能甘心等着,定然闹个不停。确是难办。” 袁端道:“便用你这些话驳斥胡震,将他奏疏原疏驳回,看官员们如何。若还有人闹事,你便在闹的最凶的人中,选几个官声正直的,遣往北疆查访此事。莫要让他们翻了天去。” 这事便这样定下来,崔言取来胡震原疏,在疏后洋洋洒洒写了数百言驳斥之说,遣人送回御史台。 到了申时正,众人下值,有干办报说在左掖门外仍有许多官员不肯离去,守在那里,只等政事堂诸公出去。袁端无奈,只得命人去东华门外查看是否有官员。得知无人后,众人才从东华门出宫回府,只留崔言一人当值政事堂。 次日一早,袁端上值时留了个心眼,先命家人去左掖门探查,家人回报说在左掖门外已有五、六个官员守在那里,袁端只得绕道东华门。 待进了政事堂已是卯时三刻了,只见政事堂众人都已到了,一问才知,众人皆是从东华门入的宫,原来未到卯时便有人守在左掖门了。 袁端心知必是有人背后怂恿,却也无可奈何。到了辰时,通进司送来各地衙门奏疏,崔言翻看,从中挑出七、八份,都是要彻查边将的奏疏。崔言一一细看,写了节略夹在疏中,这才呈给袁端看。 袁端看了,见其中有三份是御史台其他御史上疏,其他几份却是翰林院、通政司、六部等衙门的官员上疏。袁端心知驳回、申饬已是无用,便命人唤御史中丞郭信来见。 不一刻,郭信到了。袁端将众人都遣了出去,只与郭信在屋内密谈。 郭信已年近五旬,面容清癯,留着三绺稀疏的胡须。袁端知这人性子刚直,极难说话,若非万不得已,实在不愿唤他来商谈。 见郭信笔直坐在对面椅上,袁端也不觉挺了挺腰,说道:“见诚,我便开门见山了,参劾李克让这事实在不妥。昨日我已与你说明其中原委,现下朝局纷乱,西北又有灾情,御史们如此乱哄哄上疏于国家不是好事。见诚,可否与你属下诸位御史说说,教他们撤了弹劾奏疏,不要再非议边将。日后我定查明这事,以明文宣之于众,定然给诸位御史一个交代。” 郭信道:“袁相公,这令我不敢奉。御史之责便在监察百官,督责臣属,朝廷又明令御史可风闻奏事,我如何命他们撤了奏疏?我虽是御史台堂官,却无权过问御史上疏,袁相公不会不知罢?” 袁端苦笑道:“我自然知晓,也不是请见诚以上官之位压诸位御史,只是想请见诚与诸位御史好生谈谈。兄属下之人,如何肯不卖老兄这个面子?” 郭信冷冷道:“无风骨之人不能为御史,卖人情之人又岂能为御史?若是他们卖了我这个面子,他们便不配再为御史,若是今日我从了袁相公所请,我便不配再为御史中丞。” 第9章 纹枰无算处 (11) 袁端一时语塞。郭信站起道:“袁相公若无他事,郭信便告辞了。” 袁端急忙站起身,叫住郭信道:“见诚且稍待。”袁端拉住郭信手臂,将郭信强按在窗边椅上坐下,自己坐在他身边,说道:“见诚兄,有些事我本不当说,但是你老兄之为人我是素知的,说与你,你万不会漏出风去,这才敢对老兄明言。” 郭信扭头看着袁端道:“宜直,朝政之事是你政事堂之责。我为御史中丞,只管监察百官,若有不当与我说之事,便不要说了罢。” 袁端正色道:“见诚,你是国家四品大员,朝廷重臣,莫非只管自身之责,便不管国家兴衰么?公既食郑国之禄,郑国之事,公便不闻不问么?” 郭信一愣,随即拱手道:“袁公教训的是,是郭信失言了。” 袁端道:“见诚,我知道你,向来刚正不阿,不肯为那些蝇营狗苟之事,然御史台中人便都如老兄一般么?俗语言知人知面难知其心,古来看似大忠大义,实则大奸大恶之人不一而足,见诚兄岂能任其乱了朝纲。” 郭信道:“相公所言之人是谁?以我观之,御史台中人,虽称不上大忠大义,然若说是大奸大恶却也有些言过其实了。” 袁端笑道:“我说的自然不是诸位御史,但御史之中却必有人受人指使,才以流言乱我大郑人心。老兄试想,北征兵马才回梁都,坊间便流言四起,第二日便有御史上疏参劾,天下哪有传的这般快的流言?且这流言编造的似模似样,有如亲见一般,若是不知内情之人,如何编造得出?若这流言传遍天下,且不说我大郑百姓民心如何,只这边疆将士的军心便已不稳。那时我大郑内忧外患,便有亡国之危。见诚,这流言必是别有用心之人有意散播,要乱我朝纲,他好从中取利。” 郭信悚然一惊,默然有顷方道:“今日郭信受教了。是我思虑不周,未曾从全局考量。不想我年已五旬,方知昔日之非。我囿于御史中丞之职,目光短浅,见识浅薄,今日方知世间广大,人心似海。淡墨公要我如何做,郭信从命就是。” 袁端道:“见诚兄胸襟坦荡,襟怀磊落,闻过则改,知过不讳,学术之精纯,实在令袁端佩服。袁端别无他请,但请见诚兄劝说诸位御史撤下奏疏,将这事晾上些时日,慢慢也就淡了。” 郭信道:“相公这个‘劝’字用的极切。我无权命下属撤回奏疏,也只能劝了。袁公放心,郭信定当尽力而为。” 正说着,忽听院中一阵响动,袁端扭头隔着纱屉望去,只见一人摇摇摆摆进了院门,守门的兵士与小黄门皆控背问好,原来却是方旭来了。 郭信也看到方旭进院,便站起辞行。袁端也不再留,便送到中堂门口,命小黄门送了出去。 郭信走出屋门,方旭正走到阶下,郭信与方旭见了一礼,也不多话,便自去了。袁端下阶搀住方旭手臂道:“青篱公可大好了?何不再好生休养几日,如何便急着来值房?若有事,我便差人去府上请示也是一样的。” 方旭呵呵笑道:“承宜直关心了。唉,年纪大了,身子总是不大自在,然若病愈了,却又待不住。在家里待了这几日,早已憋闷,若再待下去,只怕又要闷出病来。是以今日便来值房看看,便不能为诸公分忧,只为散散心也是好的。” 袁端搀着方旭步上台阶,原在北屋的张铨、蔡耸、崔言等人都迎了出来,一一与方旭见礼问好。方旭精神颇好,与众人一一答话,被众人簇拥着进了南屋。待方旭坐到榻上,众人又闲话几句,方才各自去忙。 见众人散去,方旭对袁端道:“宜直刚见了郭见诚,想必又是一肚子气罢。这老汉总是一副要吵架的模样。” 袁端放下刚拿起的文书道:“可不是。这老汉梗着颈子,便如铜头铁脑壳,刀枪不入一般,任凭你如何说,他只是油盐不浸。我是没有力气与他争了。” 方旭道:“有何事你要与他争?便争也是白费气力。” 袁端道:“方公在家养病,原本不知......”说着便将御史上疏参劾李允之事原原本本说了,又道:“我这要他命御史撤下奏疏,他却如何也不听从。我本不愿放他走,他见方公你进院,这才借机走了。这老汉虽是横直,却也有滑溜之处。” 方旭听得已是笑了,道:“宜直,非是我翻旧账,当日你若依我惩处谏官姚礼,只怕便无今日之事了。” 袁端笑道:“方公说的是,是我太过执拗了。当日若是拼得惹起一场风波,便少了日后多少事。即便谨小慎微,也还是使得徐少保辞了官,使我大郑少一柱石,此皆我之过也。” 方旭道:“过去之事,不提也罢,日后你我二人还当齐心才是。古人讲‘将相和,国家兴’,若是你我二相尚且不齐心,国家又如何兴盛?” 袁端道:“正是如此。方公既病体痊愈,日后政事堂自是以方公马首是瞻。袁端愿辅助方公,兴我大郑。” 方旭满意地点点头。窗外一阵凉风袭来,抬头望去,一团乌云飘来,遮住了日头。风雨欲来了。 五月二十七,一夜小雨过后,天气凉爽许多,不再燥热难耐。昨日将几份弹劾奏疏驳回之后,今日已无御史为边将之事上疏,其他衙门与边疆战事相关的奏疏也只有三份,连在左掖门外等候的各官员也皆已散去。袁端心中得意,知是郭信下了大力气,却不肯表露出来,只淡淡对崔言道:“这三份也一并驳回了。” 方旭看了袁端一眼,心知昨日他并未说实话,却也并不在意,箭在弦上,无论如何都不得不发了。这事虽压了下来,消息却传了出去。旬日之间,必定传遍郑国。起事时机已到,只要事成,定然天下归心。 第10章 卿相有白衣 (1) 五月二十八,夜。 星斗满天,清风徐徐,是极难得的好天气。政事堂中众人都已散值回家,正房中各屋却都还有灯烛闪动着。北屋里是两名当值书办,南侧外屋是当值中书舍人许嵩仍在处置着各类文书,南侧里屋却是方旭端坐案前,手中捧着一卷《韩昌黎集》,正饶有兴味地品读着。 今日本是许嵩当值,方旭却说已久未值夜,今日身子康健,精神正佳,便留值一夜。他是首相,众人如何拗得过他,只得由他留下。许嵩却不敢离去,便也陪着值夜。就在这时,正房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两个小黄门提着食盒进了政事堂。二人直入里屋,先燃着了炕前两盏灯烛,又在炕桌上摆上四碟小菜,乃是一碟鸡净肉,一碟黄炒银鱼,一碟拌银苗芽,一碟蛋煎脆藕。又有一碗莲叶莲子羹,一壶酒并杯箸,俱都摆放好,便即默默退了出去。 本来申时已吃过晚饭,方旭却又特意吩咐小厨房备了酒菜。看看已是酉时末,方旭便唤许嵩道:“维岳,事又做不完,忙什么,来,与我小酌几杯。” 许嵩应了,又写几行,便放下笔揉揉颈项,迈步到里屋来。方旭已盘膝坐在炕上,许嵩一腿上炕,一腿垂下,侧身坐了。 方旭看了一眼,道:“脱去鞋子,好生坐了。” 许嵩笑道:“便这样也不碍什么,若是有事反倒还要穿鞋,甚是麻烦。” 方旭斜睨了许嵩一眼道:“你自放宽心,再不会有事的。” 许嵩终究还是没有脱鞋,方旭也不强他。许嵩执起酒壶,将两只酒杯斟满酒,端杯道:“老师,今夜过后,大事必成,老师之名必彪炳史册,功耀千秋。弟子先为老师贺。” 方旭举杯轻呷一口道:“彪炳史册我不敢想,只要史书不将我归入《逆臣传》便足矣。若是今夜之后,我大郑基业能传之数百年,我这数年的谋划便没有白费。至于能否功耀千秋,但凭后人评说罢。”说罢将杯中残酒饮尽。 许嵩忙又将酒斟满,道:“老师淡泊名利,自然心志澄明。但我等旁观之人,却如何能不钦服老师。便是太子,也将老师视为我大郑之基石。老师百年之后,登凌烟阁,配享太庙已是定数,新朝已立,又有何人敢说老师‘逆臣’二字。功耀千秋尚不足论,入文庙,受后人千年祭拜,方配老师之德。” 几句马屁将方旭说得极是舒泰,乃呵呵笑道:“适才读《韩昌黎集》,读到《龙说》一节,‘云,龙之所能为灵也,若龙之灵,则非云之所能使为灵也。然龙弗得云,无以神其灵矣。失其所凭依,信不可欤。’太子是龙,我便做那片云也就罢了。若不是太子这真龙,我这片云又有何用?” 许嵩道:“老师与太子合则两利,分则碌碌,老师这云须得有太子这真龙方能为灵,‘然龙弗得云,无以神其灵矣。’若无老师,太子能否成龙尚未可知。” 方旭笑道:“我已年过半百,老朽之人而已。太子若得登大宝,日后辅佐他的,还是你等年轻人。日后能否助太子治国平天下,佐太子为一代令主,便要看你们了。有望彪炳史册之人实是你等。” 许嵩道:“有恩师提点教诲,我等敢不尽心竭力......”正说着,忽听院中一阵脚步声响,抬头看时,却见两盏灯笼前引,几个人走进院来。 政事堂南边不远的东宫,此刻也已掌上灯烛。后殿太子寝宫内只燃了两盏灯,是以并不十分明亮。南窗下的榻上放着矮桌,桌上摆了一张青玉棋盘,棋盘上着了百十个黑白子。徐恒坐在桌旁,气定神闲,太子却在地下,在黑处与亮处灯影之间,来回踱着步。 半晌,太子方在榻边停住脚步,说道:“永业,我心乱得很,这棋下不成了。” 徐恒本该在宫门下钥之前出宫的,但受方旭之命,今夜便留在东宫陪伴太子。眼看太子焦躁,徐恒只却淡淡道:“太子殿下说不下便不下了,只是殿下想如何打发这长夜呐?” 太子怔怔看着徐恒道:“难道今夜我便只能守在这东宫里,什么事也不做?” 徐恒凝视太子,重重点头道:“殿下只能待在这里,不能出东宫一步。” 太子轻叱一声,转身坐在榻上道:“是方东阳要你来看住我?” 徐恒冷笑道:“确是方东阳教我在这里陪着太子,但却不为看住殿下,而是为看住我。” 太子一愣,转头看着徐恒。徐恒道:“方东阳疑我,恐我漏出风去,便要我在东宫陪着殿下,免得我与旁人碰面,节外生枝,我从他便是。殿下确是不宜出宫,只安心在此,待事定自会有人来禀。” 太子道:“我知道便是出宫也是于事无补,然要我待在这里,我终是心烦意乱,不得清净。” 徐恒正色道:“殿下自然知道今夜宫里将有大事发生,若事成,殿下出不出东宫都必将继天子位;若事败,殿下出宫与否便大有不同。” 太子道:“又有何不同?” 徐恒道:“若事败,太子出宫便是亲身参与谋逆,那便有杀身之祸;若不出宫,便是方东阳假借太子之名筹划谋逆,事成再推殿下上位罢了。太子虽有罪,却非谋逆,还可望当今生怜惜之心,赦了太子死罪,那时太子还可退而为田舍翁,保一世富贵。是以纵无方东阳所请,今夜我也要陪伴太子,令殿下不得出东宫一步。” 太子一愕,又动容道:“永业对我一片赤心,我终不能一日或忘。然方东阳却为何疑心于你?” 徐恒道:“方东阳其心深不可测。家父在朝之日,其尚知收敛;家父去朝之后,其野心便日渐显露。我等聚于一处谋划起事,本是为保太子得登大位,复我大郑昔日荣光,然我观方东阳近日行事乖谬,任用私人。似汪度、周魁这等卑污之人,方东阳也许以高功厚禄,我甚为不耻。若我父在,定不屑与此等人为伍。他见我轻其行径,便疑我有贰心,教我日夜守护太子。我虽鄙夷其人,对太子殿下却无贰心,便从他所请守护太子,一来安他之心,使其安心为太子争位,二来守住太子,也免得太子殿下出了差错。” 第10章 卿相有白衣 (2) 太子颔首道:“原来是为这个,徐少保崖岸高洁,永业承令尊之风,自然不屑与这些人为伍。然方东阳要做事,自然难免兼收并蓄,许以重酬。这原是应有之意,永业也无需介怀。你二人皆是我信重之人,虽心存芥蒂,却也能齐心并力,我何德何能,竟得你二人助我。我虽不学无术,却也知道似汪度、周魁这等人,便是立了大功,日后也是不能重用的,永业放心。‘亲贤臣,远小人’之理,我还是知道的。” 徐恒道:“殿下宅心仁厚,待臣子一片赤诚,自然难识他人鬼蜮之心。我知殿下素来视方东阳为师,今日恒有一句话却要奉劝殿下,日后殿下位登大宝,这话便不能说了。” 太子道:“永业有话但说无妨,我确是素来视方东阳为师。难道你不知,我更视徐少保为仲父,视永业为兄。此间亲疏,还待分说么?” 徐恒道:“殿下既如此说,我便直言不讳。我疑心方东阳保殿下,非为殿下,实为他自己。然此事无迹可寻,我便一直不敢禀告殿下,今日与殿下促膝长谈,方敢坦言相告。” “自古人谋一事,定为进身之阶,然方东阳贵为首相,执掌朝政,已是位极人臣,保太子登位,他又有何好处?新朝不过仍为首相,再捞个极品爵位罢了。但为爵位这等虚衔,便甘冒这天下至险?若如此,他方东阳岂非是古今第一忠臣。” 太子已听得怔住了,半晌才道:“永业说的不错,我以往从未想过此事。依永业之意,方东阳所为何事?” 徐恒道:“这都是我疑心之言,我姑妄言之,殿下姑且听之。” 太子点点头,却没有出声。 徐恒道:“这番谋划若成,太子得登大位,方东阳便是首功之臣,那时太子年轻,又未曾学习理政,自是仍旧以方东阳为首相,总摄朝政。那时他方某人声名显赫,权倾朝野,权势又远胜过今时矣。殿下若英明聪睿,他自然不敢有所图谋,便安心辅佐殿下,做一、二十年摄政权相,身后其家尚能荣耀数世。” 太子已默然了。徐恒又接道:“但太子殿下若稍有昏庸之举,他便可行废立之事。他权势熏天,只怕连禁军也在其掌控之下,又有谁敢有异议。何况太子正值壮盛之年,自然有亲政之意,殿下的二位弟弟却年幼,那时选其一立之,他又可独掌朝政十年。” 徐恒看着太子,沉声道:“若是如此,后世还称方东阳一声忠臣,毕竟存我大郑国祚。若是他狼子野心,废了殿下,自立为帝,改朝换代,只怕也是水到渠成之事。纵使他方东阳当真忠于我大郑,也难保他后人没有魏文、晋武之辈。” 太子呆呆看着徐恒,已是惊骇万分。其时正逢乱世,天下各国皆是武将篡位而立,世间近百年未曾一统,臣民已全无忠心可言。虽说文臣篡位世所罕见,但毕竟前有王莽,于方旭而言,也并非全无可能。太子木然半晌,方看着徐恒道:“永业,若如此,为之奈何?” 徐恒微微一笑道:“殿下也不必太过忧心,此皆是我臆测之言,方东阳未必如此。以往日之行观之,方东阳或当真是志诚君子,也未可知。” 太子冷笑一声道:“志诚君子岂能行谋逆之事。” 徐恒道:“殿下不可如此想,我等众人行此事是为忠于郑国,忠于殿下,不忍见我大郑日渐衰颓。若是我等坐视不理,郑国亡国有日。” 太子道:“我自然信得及徐少保与永业兄。但方东阳却未必如徐少保这般淡泊。” 徐恒道:“太子若当真疑心方东阳用心不纯,日后可缓图之。眼下最紧要之事乃是今夜事成。事若成,殿下得登大位,我自有法子助殿下除了方东阳。” 太子道:“方东阳为相十年,爪牙遍布朝堂,要除他谈何容易。” 徐恒淡淡一笑,道:“方东阳虽为相十年,然他行此事却是打着太子殿下的旗号,众多官员也是为太子才从命于他。待太子殿下登上大位之后,只作不知谋逆之事,那谋逆之罪便要一位首犯来担着。方东阳岂非便是最佳人选。” 太子惊愕道:“方东阳岂肯束手就擒?” 徐恒道:“殿下近些时日未出东宫,自可置身今日宫变之事外,只说不知方东阳假借殿下之名行谋逆之事。待殿下登基之后,下的第一道诏书便是拿下首犯方旭。此事最要紧是要快,令他措手不及。殿下下的第二道诏书便是封赏有功之臣,尤其是武将,如汪度、周魁那等宵小之辈也要重重封赏。那时这班人得了好处,也乐得有人担了谋逆之名,又有何人还愿再理会方某人。” 太子怔怔望着榻边烛台闪动的烛火,嘴角不觉露出一丝狞笑。 远处突传来梆子声,有人高声喝道:“戌时三刻,宫门下钥,闲杂人等,速速离宫。” 梁都城西北二十里,熊飞军天权卫牟驼冈大营。 营内黑黢黢的,只有正堂灯火通明。汪度端坐堂上,身披全副铠甲,堂下两边站了十余位将领、参军,也都穿着征战时才穿的重甲。 汪度扫视一眼众将,冷冷喝道:“诸营将士都已齐备了么?” 堂下一个司马答道:“禀制司,诸营兵将都已齐备。” “好。”汪度断喝一声,又放缓语气道:“诸位,前日我便命诸位整备兵马,却未与诸位言明是何事,只因此事极是机密,上宪军令也未下来。今日军令到了,诸位请看,”说着拿起一份文书,翻到末页,示以众将看。只见上面钤着两枚猩红大印,一枚是“政事堂制”,一枚是“兵部正堂”。 “这是政事堂与兵部署印的调兵勘合,调兵之期就在今夜。”汪度说罢扫视众将一眼,目光却在王凤脸上停留片刻,又道:“诸位也不必紧张,这道军令是极容易的,我天权卫只负护卫之责,并没有交战的军令。但诸位也要做好战备,若是有人逼到眼前,那也只能打他娘的。” 众将哄地笑了。汪度又厉声喝道:“众将听令。” 笑声立时止住,众将齐声应道:“是。” 第10章 卿相有白衣 (3) “虚、危、室三营,立时率部往安肃门外寻天璇卫周制司,今夜你三营听周制司将令便是。” 三员统制使出列齐声应道:“遵将令。” 汪度挥挥手道:“你三人这就去罢,不必等后命。” 三人应道:“是。”转身快步出了大堂。 看着他三人远去,汪度又道:“他们去了,我们便不急了。你们诸位今夜便随我入梁都,今夜的军令便是护卫大内。但却不在此时,子时初我等再出营。还有一个多时辰,你们先安坐,就在这里等着便是。” 堂下众人松泛下来,三三两两聊了开来,王凤却只垂头沉思。调兵诸般细节事先难以预料,调三营兵马去周魁处听用便在预料之外,如此一来,便要等到三营军马出了大营才好。正想着,忽听有人唤:“亭仪。”抬头看时,却是汪度唤他,便应道:“制司何事?” 汪度道:“我见你面色凝重,又不与大伙说笑,可是有什么心事?” 王凤笑道:“制司取笑了,我能有何心事?只是不知今夜之事所为何来,制司要我等护卫大内,敢是有人要造反么?那金吾卫、羽林卫又为何不用?” 汪度面色一沉,说道:“这些你不需问,兵部军令乃是机密,岂能说与你听?你只听我军令便了。” 王凤笑道:“我如何敢问,制司问起我才提及,否则不过只在心中想想罢了。” 汪度哼了一声,不再理他,转头又与旁人说话。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王凤料想三营军马已去得远了,便对汪度说道:“汪制司,我思来想去,还是有事不能明了,请制司赐教。今夜之事诸多蹊跷,汪制司手中所持勘合,当真是兵部军令么?我等虽见到政事堂与兵部大印,却不知勘合写的是什么。汪制司何不让大伙看一看勘合,去一去心中疑窦。” 汪度初时听得诧异,听到后来,脸上已现怒意,“啪”的一声,惊堂木重重拍在案上,堂内闲话之声立时停了。“王亭仪,你是何意?你区区六品统制,也想来看兵部军令?你是我部将,莫非敢不听我将令么?莫忘了军法无情。” 王凤仍是面不改色,从容道:“汪制司,末将岂敢不听将令。但你今夜所行之事近乎谋逆,进梁都,围大内,这是何等大事?这是诛九族的罪。大伙跟着你干倒也无妨,你却不能教大伙蒙在鼓里,有功你来领,有罪却要大伙来背。汪制司纵是要我等去死,我等也都认了,但要死也得死个明白,却也不能糊里糊涂的死。” 堂下众人立时哗然,议论之声四起。汪度脸色已是变了,厉声道:“王凤,你是要抗命么?我大郑律法,你奉我将令行事,有罪我担责,与你无干。不给你看这军令,也是为你等着想,你却如此不分青红皂白。王凤,奉我将令保你无事,违我将令军法从事,你待如何?” 王凤道:“汪制司,若是谋逆大罪,你连九族都保不住,还谈何保我等。今日,教我看一看那军令,王某便从制司之令,否则,恕难从命。” 汪度眯着眼,眼中已尽是杀意:“王凤,这军令乃是机密,今日定不能给你,你当真是要抗命么?”他直直盯着王凤,只待王凤说出“抗命”二字,便要下令杀人。现下不杀王凤,却是怕王凤几语激起众将疑心,冒然动手引起哗变,坏了今夜大事。 王凤道:“制司,王某疑心军令有伪,乃是因王某手中也有一份军令,却是政事堂拟诏,圣上御笔朱批,又钤了玉玺大印的。” 此言一出,非但汪度惊骇万分,便是堂下众将也都惊得呆住了。王凤不等汪度说话,高喝一声道:“何渭。” 堂外两人应声上堂,左边一人正是王凤亲兵校尉何渭,右边一人是一粗壮大汉,却是左骁卫房营统制使王焕帐下观察使洪钟。众人都识得何渭,洪钟初入禁军,又随秦玉出征安肃,却无人识得他,但也无人在意,都只盯着何渭与王凤。 二人走上前来,手按腰刀,站在王凤身侧。王凤伸出手来,何渭自怀中取出一份淡黄色文书,放于王凤掌上。王凤将那文书示与众人,只见封皮上端端正正写着“圣旨”两个朱色小字。待众人看清,王凤又将文书翻至末页,示与众人,只见上面两方宝印,上方是“政事堂制”,下方却是硕大的“大郑皇帝御宝”印鉴。 汪度已惊得呆坐在椅上,动弹不得。众将中有几人乃是汪度亲信,此时也不敢作声。 王凤道:“汪制司,有这道圣旨在,你那道兵部军令纵不假也是假的了。” 汪度强稳住心神,嘶声道:“我这军令如何是假?你这圣旨才是矫诏。王凤,你做这大逆不道之事,便不怕诛灭九族么?” 王凤微微冷笑道:“汪制司,你说这圣旨是假的,那你看此物可是假的么?”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托在手中。众人看时,却是半片赤铜虎符。 这物件却是万万不能假造的。众将见了这虎符,心中已是信了王凤。汪度也是大惊失色,已是乱了方寸,心中只念着此时若是服软,只怕当真是诛九族之祸了,乃强咬着牙道:“这虎符莫不是你盗来的,拿来我看。”说着离座上前,伸手欲抢虎符。 王凤身侧洪钟见了,急上前一步,挡在王凤面前,见汪度抢步到面前,也不答话,“唰”的一声从腰间抽出腰刀,寒光一闪,刀锋已尽没在汪度胸腹中。 汪度惊恐地看着插在腹部的刀柄,似是难以相信王凤竟敢杀他。 王凤站起身来,推开挡在身前的洪钟,鄙夷地看着汪度道:“汪度,不是我要杀你,是圣旨命我杀你,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有今日,可想到当日惨死在青松峪中的贺武靖公和两万天翼卫将士么?” 汪度看着王凤,已说不出话来,喉中嘶嘶作响,忽地一口鲜血喷出,仰头栽倒,再不能动了。 堂下众人早已乱作一团,有人欲出大堂,却见不知何时已有四名王凤亲兵守在堂门口,汪度的亲兵却不知在何处。众人不敢出去,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第10章 卿相有白衣 (4) 王凤朗声道:“众位莫慌,此事与你等无干,听我宣读圣旨。”说罢收好虎符,手捧圣旨,立于中堂静静看着众人。 堂下众人乱了一阵,有一人率先跪倒,其余众人见了,也只得纷纷跪倒在地。 王凤看了一眼众人,这才展开圣旨,清咳一声道:“上谕:原禁军熊飞军天权卫都统制使汪度,素怀悖逆之志,举止乖张,不修德行,出兵征战之时便违抗将令,现更胆敢抗旨不尊,实罪无可恕,今着天权卫斗营统制使王凤立斩汪度,不得迟误。天权卫众将士与汪度无涉者,皆恕其罪,倘有执迷不悟之人,与汪度同罪。着禁军左骁卫都统制使陈封权节制天权卫,有抗命者立斩不赦。钦此。” 宣完旨,王凤冷冷看着下跪的众人,这其中有几人乃是汪度的心腹亲信,只因适才事起仓促,不及发难,料想此时心中定有不服,但他早命自己亲军将这正堂悄无声息围了起来,汪度与这些人皆无备,也只能束手就缚。 默然片刻,见众人仍是懵懂,王凤冷冷道:“怎么,难道不谢恩么?” 当先一人如梦初醒一般,高声颂道:“臣遵旨,谢圣上恩典。”后面众人这才七嘴八舌谢恩颂圣。 王凤道:“诸位遵旨便好办,那便请起,就在这堂上静候陈制司罢。”说罢又从案上拿起一支令箭,对何渭道:“你速去请陈制司入营,主持军务。” 何渭接过令箭,转身飞速去了。王凤又回到原先座位坐下,便如从未有事发生一般。 众人见了,也只得各自坐下。洪钟提着滴着血的腰刀,见众人都坐下,这才将腰刀插回鞘中,也不擦拭血迹,仍侍立在王凤身侧。 不过两刻时辰,何渭引着陈封,后面跟着四人,大步进了大堂。王凤急忙起身相迎,众人也只得起身恭候。 陈封面带微笑与众人一一致意,走到王凤身边。王凤躬身施礼,陈封未说话,只扶住王凤手臂将他扶起,又拍拍他肩膀,回身看到横在堂下的汪度的尸身,皱了皱眉,道:“着人收拾一下,血渍淋淋的,教人怎生议事?”说罢走上堂去,在正中主座坐下。 何渭忙唤来几名亲兵打扫,众人各自坐好,却无人说话。大堂之上十几人都看着四名亲兵抬走汪度尸身,又打水来冲刷,几十只眼睛齐聚在汪度身上,昔日意气风发的一军主将,此时却只能任人摆布了。 待堂下收拾停当,陈封才缓缓说道:“诸位,圣旨诸位都听到了,在下陈封,是龙骧军左骁卫都统制,以往有相识的,也有未曾见过的,今日便算得认识了。我知道诸位跟随汪制司多年,同袍情义深重,然汪度倒行逆施,已身犯十恶不赦之罪,圣上亲下圣旨处决,诸位若有愿追随汪度的,不妨现下说出来,自有法司论处,若有将忠字摆在义字之前,效忠当今圣上的,昔日之事既往不究,今后仍是我大郑勇士,如何?可有话说?”他扫视众人,目光在每人脸上停留片刻,却一时无人说话。 天权卫旧将中有一人突地说道:“我等愿追随陈制司,效忠圣上。”众人这才纷纷应和,愿效忠圣上。 陈封满意地点点头,道:“好,我早料到诸位都是忠义之士,必非汪度一党。天权卫乃我大郑精锐之师,诸位也皆是久经沙场之宿将,岂能将这有用之身,为汪度这等人白白抛却。日后谁来做这天权卫都统制我不知道,须得等候上命,但今日天权卫却须听我将令,诸位可有话说?” 有一人率先应道:“我等愿听从陈制司将令。”众人也都纷纷附和。 陈封道:“好,诸位放心,我陈封定不负诸位。”说罢转头对王凤道:“现下营中还有多少兵马?” 王凤道:“出营的有三营兵马,营中大约还有一万五千人马。” 陈封朗声道:“将各营兵马聚到一处,兵器收缴聚于一处,着人看管。” 天权卫众将脸色立时变了,已有人叫道:“陈制司这是何意?” 陈封摆手虚按一按,止住喧哗之声,道:“诸位不必惊慌,你等将士皆是我大郑官兵,我岂能坑害你等,只是今夜之事须得我左骁卫来做方才稳当。” 待众人安静下来,再无异议,随陈封进堂的秦玉唤来数十亲兵,将天权卫三营统制随身兵器下了,再随他回各自营中传令。 陈封又唤一同来的黄梃、周严、王焕道:“你三人去引本营人马进营,与天权卫将士换了衣甲。传令陈肃,令他率人仍将牟驼冈大营围定。”三人应声去了。 堂下天权卫众人疑心又起,但见洪钟手按腰刀站在陈封身后怒目而视,堂外又有许多左骁卫亲兵把守,也不敢惹事,只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看看还有一个多时辰才到子时,陈封长出一口气,对王凤道:“亭仪,我等子时出兵,还要你打头阵才好。还有一个时辰,我等在这里歇一歇,养养精神。”说罢也不理会堂下不知所措的几个天权卫参军,自靠在椅上,闭起眼来。 院中昏暗,影影绰绰看不清楚,只见两盏灯笼在前,几条人影跟着灯笼向政事堂走来。 方旭心中正诧异,忽见院门处又涌进数十条人影。那些人进了院,也不关院门,分两列站在院门两侧墙下。方旭心中一震,这时来了这许多人,莫不是生出什么意外之事?突地瞥见那队人中有一条人影异常高大,比旁人高出一个头去。正有一人搬来一张条凳,那高大身影便坐在条凳上,正对着政事堂院大门。一个名字在方旭心中一闪而过,“卢豫”。 北屋中当值的书办也见到有人进院,一人迎了出去,刚出门口便没了声息。一阵不祥之感涌向方旭心头。与许嵩对视一眼,许嵩急忙站起,向外屋走去,刚走到里屋门口,迎面一人闯了进来。许嵩抬头看时,心中不由大惊,来的人却是洪福。 第10章 卿相有白衣 (5) 许嵩毕竟久在中枢,也算遇变不惊,见了洪福,忙施礼道:“原来是洪都知大驾光临,失礼了。” 洪福却未理他,径直进了里屋便闪到一旁,他身后一人也进了里屋。这人头戴青纱幞头,身穿石青色百福百寿团绣纳纱长袍,脚蹬青色棉布面厚底撒鞋,胡须一丝不乱,目光平静祥和,正是郑国当今天子。 一见是郑帝,许嵩身子一颤,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郑帝也未理他,平和的目光望向方旭。方旭却仍端坐炕上,正拿起酒杯,往口中送去。 洪福道:“方旭,圣上驾到,还不见礼?要领君前失仪之罪么?” 方旭似是乜斜着醉眼看向门口,又似是悚然一惊,这才急忙侧身下地穿鞋,那鞋却是越忙乱越穿不上。郑帝只静静站在门口等着他。方旭忙乱了半晌,鞋跟仍旧没有提上,他似是心急,便趿着鞋,趋前两步,深深一揖道:“臣拜见圣上。请圣上恕臣老眼昏花,没看清圣上驾到,臣失礼了。” 郑帝淡淡说道:“免了罢,你只管坐着便是。”说罢踅进屋内。 这屋子甚大,只燃了四支蜡烛,又罩了灯罩,是以仍旧昏暗。郑帝四处看看,却也看不甚清。方旭便看着郑帝四处走动,直到郑帝在窗前一张官帽椅上坐下,似是才松了一口气。 郑帝见方旭仍站着,便说道:“你这大年纪,又立什么规矩,坐着便是。” 方旭道:“谢陛下。规矩是陛下立的,自陛下以下自是都要立规矩的,臣年纪虽老,该有的规矩也还是要有的。”说罢在郑帝对面炕上浅浅坐了。许嵩却仍跪在门口,他二人却似已忘了这人一般。 郑帝嘴角带着笑意,微嗔道:“政事堂这些人当真越来越不晓事了,怎地又教你值起夜来。你不一口啐他们脸上?” 方旭笑道:“臣值夜与旁人无干,是臣自要值的。只因前几日臣有些小恙,近日痊可,自觉身子也还硬朗,更兼已有许久未值过夜,便自说今日值一个大夜。他们也拗不过臣,只得由臣罢了。圣上顾念臣,臣心下感激,然臣便是值夜也不做什么,都是许维岳他们做事。臣适才小酌了几杯,若不是圣上驾到,臣过会儿便要偷懒儿去睡了。” 郑帝道:“这也还罢了。朕也是老人,最是知道老人的身子骨的。看似身子硬朗,也不要做什么,只说说话,想想事,身子便乏了,便要睡。若当真睡了,却又一时便醒,要再睡,却又难了。” 方旭道:“臣较陛下还小着近十岁,却不似陛下说的这般。臣自觉做事还是颇有精神,便是为陛下再效十年力,或也还使得。” 郑帝道:“人到了哪般年纪,便要认哪般命,若是不认命,只怕反为其噬。” 方旭笑道:“臣已过了知天命之年,世人或谓知天命乃是诸事随心,听天由命,却不知知天命实是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人若不谋,又岂能成事?谋而后动,成与不成,便要看天命了。臣身居大郑首相之位,若是不谋事,不做事,岂不有负陛下重托。” 郑帝道:“方相公已通天人之理,不愧当世大儒,朕将国政之事托付于卿,却不知卿谋事是为朕谋?或为他人谋?” 方旭道:“回陛下,臣一心只为我大郑江山社稷,陛下即是大郑,大郑即是陛下,陛下与郑国实是一体,臣为大郑谋,便是为陛下谋。” 郑帝道:“朕在一日,大郑还是大郑;朕若不在,大郑还能否为大郑,尚是未知之数。” 方旭道:“陛下放心,陛下春秋正盛,我大郑社稷必千秋万代,来日大郑还要一统江山,建不朽之基业。此,全赖陛下宏福。” 郑帝笑道:“诚如方相公之言,朕之愿也。” 方旭道:“陛下已有多年未驾临政事堂,今夜到此,定是有要事。臣何敢劳动圣驾,若有事,召臣去紫宸殿也是一样的。”突然看到跪在门口的许嵩,轻叱道:“维岳还跪在这里做什么,到外屋候着去罢。” 许嵩喏喏应道:“是。”爬起揉揉酸麻的腿,蹒跚着退到外屋。 方旭看着郑帝道:“陛下突然驾临政事堂,这许维岳有些手足无措,冲撞了陛下。他毕竟年轻,养性功夫还不到家,请陛下恕了他之罪。陛下若有事便请传旨就是。” 郑帝道:“许嵩是你的学生?” 方旭道:“平日里他称臣为师,却也算不得师生。他中试那一年,是臣出的题,然臣却不是主考官。” 郑帝道:“若是有宰相为师,前程自是大不相同,这也可算得是钻营了。” 方旭道:“他入政事堂,并不是臣举荐的。他入了政事堂后才呼臣为师,这也算不得钻营。说来他入政事堂还是陛下亲自拔擢的,当年他任着礼部祠司员外郎,为因郊迎郊送之礼上疏一本,陛下赞他识见不凡,令他权领中书舍人,入政事堂学习的。” 郑帝道:“嗯,你这一说,我倒想起一些,年纪大了记心是差了许多。今夜天儿好,朕有些坐不住,便想着出来散散闷。因想着今夜这大内之中哪里最清静,朕只想到两个地方,一处是东宫,一处便是这政事堂了。朕不愿去扰了儿子读书,便到政事堂躲躲清静了。” 方旭道:“陛下这话臣有些听不明白,这政事堂最是繁杂,怎能比紫宸殿清静,陛下要到这政事堂散心?” 郑帝笑道:“你岂能不知,今夜这政事堂最是清静的。” 方旭道:“圣驾驾临,宫内又人多口杂,陛下想清静只怕难得。” 郑帝道:“这你倒可放心,朕出殿之时,只跟着这三个人,并没有宫人侍卫见着。纵是有人见着,若想活命,便只得闭嘴了。” 方旭道:“平日里,巡查政事堂都是王栻亲来,今日王栻也定是要来的,那时陛下只怕又不得清静了。” 郑帝道:“无妨,王栻今夜恐不得清闲了。便是他当真来了,有卢豫在,他也进不得政事堂。” 第10章 卿相有白衣 (6) “永业,你以为今夜之事有几分胜算?”东宫之中只有太子寝宫还亮着灯烛,太子与徐恒在榻上相对而坐,桌上虽摆着棋盘,二人却无心着棋。 徐恒手中拈着一枚白子,目光盯着棋盘,漫不经心道:“五成胜算总还是有的。” 太子一惊,道:“只有五成胜算?那你为何不拦住方旭,令他不要今夜行事。” 徐恒将手中白子抛回棋篓,抬头看着太子道:“五成胜算可已不少了,今夜若不行事,日后只怕连五成胜算也难得了。” 太子喃喃道:“你与方旭都是如此,事先不与我说,只要我等着,如今却将我放在火上煎烤。唉,这太子之位,当真无趣。” 徐恒正色道:“殿下,方旭虽有异心,却也是想大事能成,因此他的谋划并无大谬。殿下若还痴心想着当今百年之后可继其位,那便是当真不知当今天子其人了。” 太子怔怔望着徐恒,却不知如何开口。徐恒道:“当今先逼家父致仕,再遣赵练材戍边,这桩桩件件都是冲太子殿下而来。当今心中所选继位之人,是哪位皇子我无从知晓,但绝不是太子殿下你。” 太子惊得呆住了,这些话从来无人敢对他直言,如今徐恒直言不讳,如何不令他震惊。徐恒道:“当今做这些事,都是为逼殿下起事,殿下若不动手,待当今将殿下羽翼全部剪除,那时要废除殿下的太子之位,不过一纸诏书而已。到那时,殿下便只能束手就缚。是以,殿下为保大位,也只能动手,且宜早不宜迟。” 太子道:“这也罢了,昔日方旭与永业的谋划都已实现,北疆兵败,天下侧目,朝中文臣武将多归附于我,这才有今日之局面,为何永业却说今夜只有五成胜算?” 徐恒道:“当今心思深沉,既逼殿下动手,岂能无备,臣只怕这些事都在当今算计之中。依臣看来,方旭今夜举事之谋划并无疏漏之处,但若当今事先有所察觉,提早防备,那便一切都是空谈了。太子手中外有五万熊飞军,内有八千羽林卫,但当今却掌控着梁都内外,皇城大内。两方明火执仗,太子胜算着实不大,更何况,当今有卢豫这统率全局之大将,太子身边却无赵练材。似汪度、周魁这等人,绝非成事之人。是以我说太子殿下只有五成胜算。” 太子已听得呆住了,只觉心中翻江倒海一般,满腹苦水却又无从说起:“依你说来,岂非一丝胜算都没有?” 徐恒道:“也并非毫无胜算。否则方东阳便不会起兵了。他便是要抢在当今准备周全之先,才在今夜仓促动手。” 徐恒见太子仍忧心忡忡,又道:“殿下,莫说尚有五成胜算,便只是一成胜算,殿下也当争一争。适才我说了,殿下若不争,必然被废,殿下今日若事败,也不过被废而已。两相权衡,今日之事势在必行。殿下放心,即便当真事败,臣也保殿下无性命之忧。” 此时殿外传来更响,已是子时了。 子时初,左骁卫三营兵马与天权卫换装完毕,与王凤的斗营合兵一处,开出牟驼冈大营。陈肃率左骁卫其余四营兵马将牟驼冈大营团团围住,又将各营将士、兵器看管起来。 陈封、秦玉在铠甲外罩了黑袍,隐于众多军士之中。全军无人骑马,皆是步行,火把也只点燃百余支,在官道上悄无声息,蜿蜒前行。 行到距安肃门七、八里处,远远便见到路边驻着一支兵马,打着旗号,火把通明。王凤快步上前,远远喝道:“哪位将军在此,我等是天权卫兵马,请出来相见。” 话声刚落,便见旗号下一骑悠然出列,待走近看时,正是天璇卫都统制周魁。 王凤抱拳施礼道:“末将天权卫斗营统制王凤参见周制司。” 周魁在马上看了王凤一眼,又看看不远处军马,道:“原来是亭仪,汪制司何在,为何不出来说话?” 王凤道:“不瞒周制司,我家制司出营时惊了马,不慎从马上跌下,摔断了一条腿,不能前来,只得命末将率众前来。” 周魁道:“老汪骑了多少年马,怎的这时却摔了马,岂不错过大事?” 王凤道:“正是,我家制司也是极为痛惜,临行前多番嘱咐末将,我大军无统兵大将恐怕指挥不便,请周制司代为指挥,率我大军入城。望周制司万勿推脱才是。” 周魁一愣,还有这等事?王凤这般说辞本来并非全无破绽,但周魁听得要自己率军入城,立时心中大喜,便也不及细思了。这番若能率军入城成就大事,自己便是首功,新朝第一武将之位只怕便非自己莫属了。 正待应承,突然身后一将打马到身旁,在身边耳语几句。周魁一怔,随即微怒道:“有何不妥?这天权卫兵马又何诈之有?快去点齐军马,随我入城。” 身后将领悻悻然,正待离去,王凤急道:“周制司且慢,我家制司也曾嘱咐末将,这守卫外城之责至关要紧,兵马不可擅动,况且方相公钧令与兵部调兵勘合皆是要我天权卫入城,这......” 周魁已是明白了,心道这天权卫还怕我天璇卫争功,想想这份功劳自己一人得了也就罢了,便道:“也罢,我便率你天权卫入城就是。”回身对那将领道:“点一百亲兵,随我入城。” 周魁也不骑马,在一百亲兵簇拥之下,走在大队兵马前列,王凤陪在身旁。周魁腰挎腰刀,手提马鞭,不时四下张望,评说一番,颇有指点江山,俾睨天下之意。 将近丑时,军马到了安肃门外,只见城门紧闭,城楼上高高悬着两串灯笼,灯影下隐隐见有值守岗哨。 这一万五千大军到了城下,城上军士自然早已看到,不多时便见一个身影探下头来,高声道:“来的是何处兵马?” 第10章 卿相有白衣 (7) 王凤走出队来,仰头道:“城上的是康统制么?我等是凤翔军天权卫兵马,奉兵部调令入城,请金吾卫兄弟们打开城门。” 城上转出另一身影道:“我是康嶷,兄弟若有兵部调令,自然是可以入城的。不知兄弟可是有魏武帝消息了?” 王凤一愣,什么魏武帝,莫不是听错了?突地心里“咯噔”一下,“不好,他们约好了暗语,我却不知,这却如何是好?” 正犹疑间,突见周魁大摇大摆走了出来,仰头向城上喝道:“康兄弟,我是凤翔军天璇卫周魁,是奉了卓文君之命入城,请打开城门罢。” 城上人再没说话,过不多时,便见吊桥缓缓落下,城门开了一道缝,一员将领走出。周魁快步迎上前,摸出腰牌递过去。那将领仔细看了一番,才回身招招手,那城门便隆隆大开了。 王凤再不犹豫,率兵马当先入城,周魁随在他身后,后面大队军马陆续进了梁都城。 城中街上早已没了人影。王凤命军马重新整队,大军分四队,王凤在前,周魁紧随,向内城行进。 过了广济桥,前方不远便是内城天波门,远远却见天波门大开着,也无军士把守。王凤心中诧异,脚下却不停,行到天波门外,传令大军停住。城楼上下皆无人影,王凤虽觉事有古怪,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便传令大军入内城。却突见天波门深深的城门洞中有两点火光向前移动。 两盏灯笼前引,十余人从门洞中走出。待走出门来站定,灯笼左右分开,当中走出一人。灯光中只见这人一部大胡子,披挂着山字纹明光铠,开口哈哈大笑道:“崇恩何在?” 一条黑袍身影从第二队兵马中走出,边走边脱去黑袍,露出袍内铠甲,穿过人群,走到那人面前,大笑道:“溢之兄,陈封在此。”说着朝身后挥挥手,第二队兵马千余人立时展开,将周魁与他一百亲兵团团围住。 周魁早已目瞪口呆,自城中那人开口他便已认出,那人正是金吾卫都统制使洪庆。洪庆为何会在这里?梁州府太守段铸又如何不在这里?正踌躇间,便已被人围定了。面对大军,这区区一百人如何敢抵抗,只得乖乖缴了兵器。 洪庆哈哈大笑道:“崇恩既到了这里,余下之事便都交与你了。梁都城中的事不需你管,梁州府衙我已围了,段铸也已擒下,余下相关之人的宅邸我这便去围,我再命人拿下康嶷那厮,周魁你也交与我便是。至于大内之中,便全靠崇恩你了。”说罢又凑近陈封,低声道:“由拱辰门入宫,洪都知已着人在拱辰门迎候你了。” 陈封拱手道:“有劳溢之兄了。” 洪庆笑道:“自家兄弟,怎地如此客气。”说罢挥挥手,闪在一旁。城中又涌出一队金吾卫军士,将周魁百人押到一旁,看着陈封率大军进了内城。 走到玄武大街上,远远便见到黑压压的宫城,陈封聚齐众将,吩咐道:“王凤率斗营,周严率近卫亲军两千人随我入宫,秦玉也随我一同入宫。进了宫内周严率人立时将后宫围了,却不得擅入,若见到羽林卫兵将,当即格杀,不得有误。王凤率斗营将士搜索全宫,只杀羽林卫兵将,旁的人,不得枉杀。你等可听清楚了?” 众将应道:“末将听清楚了。” 陈封一字一字道:“若有私取财物,滥杀无辜,淫侮宫人者,立斩不赦。” 众将齐声道:“末将遵令。” 陈封道:“黄梃、王焕率其余兵马将宫城围了,若有一人走出,或有一人入宫,军法从事。” 黄梃、王焕应道:“是,末将遵令。” 陈封一挥手,众将散开,各自去了。陈封、秦玉、王凤、周严率五千人到了拱辰门外,一名军士上前叩响门环,却半晌无人应声。 王凤上前,执起门环叩个不停,忽听门内一个声音叫道:“什么人深夜至此,不要命了么?” 王凤道:“我等是凤翔军天权卫,奉命至此。” 里面那人道:“不是说你们不进宫么?为何又叫门?” 王凤道:“我等奉有上宪钧令,请开门。” 门内那人道:“不成,我却没接到上宪钧命,不能开门。” 忽听门内有急匆匆脚步声响起,又一个声音道:“上宪有命,打开宫门。” 门内那人道:“王制司严命,不得打开宫门,如何又有上宪钧命?” 另一声音道:“你知道甚么,适才王制司已传下令来,上宪有命,命天权卫入宫助我,若是耽搁了,你担当得起么?还不快些打开门。” 里面那人道:“好,拿王制司手令来我看。” 另一声音道:“事出紧急,哪里有什么手令,王制司下的口令,莫非你还信不过我么?” 里面那人干笑两声道:“老赵,我知你是王制司身边之人,并非信不及你,只是此事太过重大,乃是杀头的罪过,我怎么敢担这个担子。若是没有手令,恕我不能开门,你还是速去请王制司下手令,我方敢从命。” 那老赵冷笑道:“你也知道这事太过重大,耽搁了天权卫进宫,王制司怪罪下来,你自担着便是。” 里面那人道:“我奉王制司钧令守此门,没见到王制司手令定是不敢开门的。若是因此获罪,我自担着。” 老赵道:“好。”突地一声暴喝道:“拿下。” 门内立时喊声四起,兵器相交,惨叫倒地之声不绝,显是两伙人已交上了手。 陈封在门外听得真切,心知是大好时机,立时低声喝道:“周严,越墙。” 周严也不敢高声,低声应道:“是。”转身点二十兵士传令道:“越墙。” 那二十个兵士各自从背上取下飞钩,沿墙边站开。那飞钩系着数丈长的绳索,乃是攻城攀墙用的,今日却用在翻越宫墙之上。 周严一声令下,绳索舞动,飞钩抛出,但却并无一个飞钩能钩住宫墙。原来那宫墙上方是琉璃瓦,滑不受力,无法钩住。周严四处看看,隐隐见不远处有高大树枝探出宫墙,便道:“去寻坚固些的树木枝干抛钩。” 众兵士各自去寻,果然寻到十几处树木承住飞钩之力,众军士援索而上,终于翻过宫墙,陆续翻过者百余人,周严随后也攀上宫墙,跃入墙内。 门内的喊杀之声更盛,只顷刻之间,便听得隆隆之声,宫城的大门终于一寸一寸打开了。 第10章 卿相有白衣 (8) 远处传来喊叫之声,政事堂中却极为安静。此时天色极暗,只有借着房中透出的微光才能隐隐看清这个院子。 院门大开着,门内横着的条凳上大马金刀地坐着卢豫;门两旁墙下,隐着二、三十全副铠甲的军士;南北两侧的厢房都黑着,屋内也没有人;正房门口立着两个内侍,手中提着灯笼,灯笼中的蜡烛却已熄灭;正房北侧屋内有两个书办,一坐一站,手中似在忙着,又似心不在焉;南侧外间许嵩呆立案前,茫然不知所措;里屋门口侍立着洪福;方旭坐在炕上,听着院外传来的声音,神色已变了;郑帝坐在东窗下椅上,神色自若。 院外突然走来十几个明火执仗的羽林卫卫士,急匆匆走来,抬腿正要进院,领头一个突地看到卢豫,心中一惊,立时停住脚步。 卢豫现是郑国第一武将,众军士如何不认得他。领头那人只得见礼道:“末将参见卢太尉。”却不行庭参礼,只抱拳拱手。 卢豫冷冷道:“报上名来。” 那人道:“末将禁军羽林卫巡检使吴......” 卢豫突地一声暴喝道:“啰嗦甚么,王栻何在?” 那吴巡检身子一颤,声音也有些颤抖:“禀太尉,王制司并未来,只命末将四处巡查。” 卢豫哼了一声,却不再言语,双眼似闭非闭,已不再理会那吴巡检。 吴巡检呆立片刻,见卢豫不说话,只得说道:“禀太尉,王制司军令,命我等巡查政事堂。” 卢豫突然睁开双眼,吴巡检身子又是一颤,却仍是接道:“我等...我等要进院查看。” 卢豫冷冷看着他道:“有我在这里,还查甚么?要查教王栻亲自来。” 吴巡检咬咬牙,挺起胸亢声道:“王制司言道:‘今夜恐有奸党谋乱,命我等严加盘查,不得放过一处。’卢太尉若是不准我等进院,我等无法向王制司复命。末将有军令在身,不敢轻慢,这便要硬闯了,请太尉恕罪。”卢豫积威日久,吴巡检虽已决心硬闯,却仍是言语迟疑,留有退步余地。 卢豫双目圆睁,目中精光四射,突地伸手从身后取出一杆斩马刀来,“当”的一声,刀柄戳在地上,青石板上立时火花四溅。卢豫厉声喝道:“有胆子便进来罢。” 吴巡检不由自主后退一步,身后十几个羽林卫也各自后退,其中两人便想撒腿逃开,又见旁人未走,也只得收回脚步。 十几个羽林卫手持腰刀站在门外,望着横刀怒目的卢豫,进又不是退又不是。忽听院外甬道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听脚步声,有数十人之多。片刻间,这群人便到了院外,从院门中却见不到来的是何人,但那些羽林卫却都侧过身子,刀口也转了方向,个个严阵以待。 只见一人慢悠悠走过来,越过羽林卫,走到门口站住,隔着门槛向卢豫抱拳施礼道:“末将陈封参见卢太尉。” 卢豫一直绷紧的身子松了松,道:“崇恩来啦。”语气已没了威严肃杀。 陈封道:“末将奉太尉钧令前来平叛。”说到“平叛”二字,突地转身抽出腰刀,一刀劈下。这一刀势如万钧,吴巡检猝不及防,正被劈中面门,兜鍪滚落在地,脸上一道深约寸许血痕,鲜血迸流。吴巡检仰头倒地,身子抽搐几下便再不动了。 那些羽林卫军士哄然大乱,有人要逃,有人欲上前与陈封厮杀。陈封怒喝一声:“全都斩了。”瞬即围上来四、五十身着天权卫衣甲的左骁卫军士,乱刀齐下,不消片刻,那十几个羽林卫军士皆倒在血泊之中。 陈封看也不看,还刀入鞘,转身跨进院来,又向卢豫施了一礼道:“末将唐突了,太尉恕罪。圣上可在此么?” 卢豫点头道:“你先去见驾。” 陈封又一拱手,摘下腰刀递与身后秦玉,便朝政事堂正房走去。秦玉指挥军士将羽林卫军士尸首收拾好,沿院外墙根整齐排好,便率着五十军士在院外守卫。 陈封整整身上衣甲,在正房门前立住,向屋内朗声道:“臣陈封请见圣上。” 片刻便见洪福走出来道:“圣上宣陈封觐见。” 陈封随洪福走进政事堂,进了里屋,便见郑帝端坐在椅上,忙双膝跪地行大礼道:“臣陈封叩见圣上。” 郑帝道:“起来说话。”只见陈封兜鍪上红缨已掉了大半,身上铠甲凌乱,战袍撕扯破碎,又沾染了许多血污,脸上也满是血、汗、泥污,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遂笑道:“百战将军来啦,坐下说话。” 陈封张望一眼,见郑帝坐在窗下官帽椅上,一排还有许多张椅子,他却如何敢与郑帝并坐,身后炕上坐着方旭,却又不愿与他并坐,便谢了座,却仍站着未动。郑帝也有察觉,便唤洪福道:“给陈崇恩搬张椅子来。” 洪福去外屋搬了一张官帽椅进屋,放在陈封身后,陈封谢了,便即坐了。 郑帝微笑道:“崇恩劳累一夜了,到此便该好生歇歇,有话只管坐着说便是。” 陈封道:“多谢陛下。臣今夜率了五千兵马入宫,请陛下恕臣擅闯宫掖之罪。” 郑帝笑道:“你却是太过谨慎了,你有朕的圣旨,又有卢太尉钧令,何罪之有?” 陈封道:“谢陛下宽仁。蒙洪都知为臣打开宫门,臣大约丑时从拱辰门入宫,便即命两千人将后宫围住,又严命兵将无上命不得擅入后宫,因此不知后宫中是否有逆贼党羽。臣随即率三千人分散宫中,搜寻羽林卫人马,见者格杀。臣因急着护驾,便先率人去了紫宸殿,不想陛下不在殿中,却见百十个羽林卫在逼问宫人,臣便率人将其全部斩杀。因寻不见陛下,臣便想陛下或驾临政事堂,便到政事堂来寻,于路上又遇到几拨羽林卫,已被臣与部下全部铲除。却不想陛下果然在政事堂。然臣毕竟护驾来迟,请陛下治臣之罪。也请陛下放心,宫城之中除后宫臣不知情外,其余各处已尽在陛下掌控之中,只是未寻到王栻。” 第10章 卿相有白衣 (9) 他言简意赅,几句话便将事情说清楚,却也不免有不实之言。紫宸殿中有五十羽林卫,他以百余人对五十人,虽费些力气,却也并无大太大波折。紫宸殿中不见郑帝,是秦玉说郑帝恐至政事堂或东宫躲避。他一路之上并未亲自参战,只在政事堂门口亲自斩杀吴巡检,又是秦玉提醒他将身上弄得污乱些,再来见驾,以显其功。然虽如此,毕竟这份大功劳实实在在跑不掉。 郑帝听完,呵呵笑道:“听听,果然是百战将军口气。如此恶战,说出来却是轻描淡写。这事你处置的极好,我知道你军纪最严,这才命你率军入宫,若是信不及你,岂能将如此重任交予你?宫中其他各处若已肃清,后宫还是要进的。你便传令命你麾下进入后宫罢,务要寻到羽林卫逆贼,不能漏过一人,更不能漏过王栻。” 陈封站起,躬身道:“臣遵旨。”说罢转身出屋,站在屋门口阶上高声叫道:“秦玉。” 秦玉急忙从院外进院,边走边应道:“末将在。” 陈封道:“我要在这里护驾,你速去垂拱门,率一千人进入后宫,搜寻羽林卫叛军,不得漏过一人。命另一千人仍围住后宫,不得松懈。” 秦玉应道:“是,遵将令。”转身欲走。 陈封又叫住道:“且慢,我再重申一遍军法,若有私取财物,滥杀无辜,淫侮宫人者,立斩不赦。” 秦玉大声道:“是,末将遵令。”转身快步去了。 郑帝望着院内隐约远去的身影道:“这人就是秦玉?” 陈封道:“是。” 郑帝道:“便是孤身入楚营退楚军,又袭取安肃的那位学士?” “正是。” 郑帝道:“不想进士出身之人竟是一位将才。他现居何职?” 陈封道:“现在臣麾下任中军司马都尉。” 郑帝道:“哦,那是正六品官职喽,升的可也不慢了。”郑帝又向洪福道:“你遣人去召袁端与崔言来见朕,若是梁都城中已无大事,便将洪庆也召来。” 洪福应了,正要转身出去,陈封忙道:“洪都知且慢,现下左骁卫已将宫城围住,宫人们出不得宫城,还是臣遣人去召罢。” 郑帝点头,陈封起身至书案旁,取过纸笔,写了几字,又在怀中取出小印钤了,便出房门到院外唤过几个亲兵,交予手札,又叮嘱几句,这才回到屋中。 此时已过了寅正时分,天已泛白。寅时末,袁端与崔言急匆匆赶来。二人进里屋,行了跪拜大礼,起身后袁端道:“陛下,宫中、城中发生这般大事,臣却毫不知情,臣身为朝廷宰辅,有失察之罪,请陛下治罪。” 郑帝站起身,舒展一下筋骨,在地上踱了几步,走到书案后坐在椅上,说道:“这事与你们无干,是方旭与王栻勾结起兵谋逆。你们是文臣,平叛用不到你们,是以没有知会你等。此时乱已平定,却要用你们善后了。” 正说着,忽听院中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夹杂着铠甲兵器碰撞的声音,只见一人大步走进屋来,正是洪庆。 洪福却一闪身挡在里屋门口,洪庆愣住,只得停住。洪福道:“带刀见驾,你是作死么?” 洪庆这才省悟,急忙解下腰刀。郑帝却呵呵笑道:“无妨,他是武将,刀不离身,便带着罢。”洪庆仍将腰刀交与洪福,这才进了里屋,便要行跪拜大礼。 郑帝道:“你甲胄在身,大礼便免了罢。” 洪庆听了,便不下跪,深施一礼道:“谢陛下。臣洪庆见过陛下。是臣冒失了,冲撞了陛下,请陛下治罪。” 郑帝道:“你兄长比朕还要严苛些,若要治罪,便由他治你的罪罢。” 洪庆嘿嘿笑道:“陛下那便是恕了臣的罪了,如今臣与兄长一年也见不得两面,他如何得闲治臣的罪。” 郑帝也哈哈笑了起来,笑毕又道:“唤卢豫也进屋来罢。” 卢豫进屋施礼,郑帝便指着窗下一排官帽椅道:“你们都坐那里去。” 众人谢了。袁端便坐了首位,卢豫次之,第三位是洪庆,第四位是陈封,崔言正要坐末席,却见洪福已命人从外屋搬进来一张书案,一把圈椅,放于门边。 郑帝道:“默之,今日我坐了你的席位,却还要你草诏,你便坐那里罢。” 崔言谢了,便在书案后坐了。 方旭仍是枯坐在炕上,众人似乎已经忘了这人一般。 郑帝道:“溢之先说说城中的事罢。” 洪庆道:“是,臣先将梁州府衙围了,将今夜在府衙中人一体拘拿了,其中便有梁州府太守段铸,又将在内城巡查的梁州府差役也全都羁押起来;接应陈崇恩入内城后,臣将臣麾下统制康嶷与今夜值守安肃门的金吾卫军士全部拘拿;臣又分拨将士将方旭、许嵩、严预、段铸、吕进、汪度、周魁、徐恒、朱休、孟谯、常建、李瑁、章越等人宅邸尽皆围了,却未敢擅入,只等有了旨意再入宅拿人。” 郑帝点头道:“你处置的很是得体,这其中只怕有冤枉的,你要好生盘查甄别。然你也漏了一人,张铨隐的极深,等闲难以察觉,只是他依附于方相公方能得此高位,又岂能置身事外,方相公以为然否?” 最后一句是冲着方旭说的,众人一齐看向方旭,方旭却浑然不觉,只木然看着郑帝道:“回陛下,张铨是我学生,我是指望他日后辅佐新君,成一代名相的,又岂能教他参与这些事。他对今夜之事一无所知,此是实情,信与不信,全由陛下决断。” 郑帝微微一笑,却不再理会方旭。 洪庆道:“这是臣的疏漏,臣这便遣人将张铨宅邸也围了。” 郑帝道:“也不必急在这一时,待天大亮了你再去也不迟。”说罢垂头沉吟片刻,又道:“徐恒今夜可是在东宫中,没有出宫么?” 众人正不知这话是对谁所说,却听洪福接道:“徐恒是今夜未时入的宫,便一直待在东宫,确实未有人见他出宫。” 第10章 卿相有白衣 (10) 郑帝道:“徐恒这人,朕是没见过的,你们谁识得此人,与朕说说,他是何等样人。”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徐恒为人如何。袁端虽在东宫宴席上见过一次徐恒,却也知之不深,又不知如何说起。却听崔言道:“禀陛下,臣与徐恒见过几次,虽算不得熟识,却也略知一二。此人自幼体弱,习武不成,转而习文。才思敏捷,文采斐然,乃是延佑元年恩科二甲进士,其时徐恒年仅二十三岁。初授翰林编修之职,延佑四年,吏部拟定其外放宛亭县正堂之职,是陛下说徐少保二子皆在外为官,留他三子在身边服侍,才驳了吏部奏议。延佑五年,吏部拟授其梁州府推官一职,陛下允准,便任职至今。徐恒在其任上可谓明察秋毫,明断是非,颇得百姓称颂。以臣观之,徐恒为官有德有能,可谓能员,然却有心胸不足之憾,若为地方官,当可使一方大治,却非执政之才,不可为任中枢。其处事才智出群,计谋多变,乃是智谋之士。” 郑帝道:“默之虽年轻,看人还是很准的,既如此说,朕已知徐恒为人了。朕虽未见过徐恒,却是深知徐少保的。徐少保有大功于国,虽晚年糊涂些,终是瑕不掩瑜,朕又怎忍心加罪于他。徐恒就不要问了,贬为庶民,永不叙用也就罢了。他的宅子也不必围了,待天明放他出宫,任他去罢。” 洪庆道:“是,臣知道了。” 袁端忽道:“陛下,臣初来时尚不知发生了何事,听了半晌,现下也已听明白了大概。臣有一言要谏陛下。” 郑帝笑道:“我知道你定然忍不住要说,那便说罢。” 袁端道:“以臣听来,陛下早知今日方某欲行谋逆之事,既如此,陛下万金之躯,缘何身居险地?陛下早知今日之事,便当早日将叛臣贼子拘拿问罪,或可避出宫掖。宫中只有卢豫与数十兵士护卫,只怕难以护陛下周全,若是生出不敢言之事,我大郑危矣。陛下置江山社稷与何处?置臣僚黎庶于何处?臣请陛下日后不可再行此险事,须当以大郑社稷为重。” 郑帝肃然道:“你谏的是,这确是朕之过,朕今后定不如此,卿可放心。今日之事也是事出有因,朕虽早已察觉方东阳有谋逆之心,但他行事隐秘,朕并无实据。他是朝廷首相,朕岂能以猜忌加罪于他。是以朕只能待他起兵叛逆之时,再擒拿问罪。朕若避了出去,宫中耳目众多,他岂能不知,自然也便会隐忍不发,朕每日要防范于他,岂非寝食难安。是以朕便只有行此险着了。朕到政事堂,便是避险来了。今夜他方东阳在政事堂,叛军定然不会对这里严查,他又放不出消息去,又有卢象山护卫朕,朕只是看似有险,实则无惊亦无险。他方东阳以为朕年老自然胆小,却忘了朕年轻时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朕若年轻十岁,也能持刀杀人,只怕不逊于洪溢之,陈崇恩。” 众人尽皆叹服。但还有一个原因郑帝没有明言,那便是太子。郑帝久欲废太子,却无从着手,若是提早擒拿谋逆之人,太子罪行不显,不能塞天下人之口。此时谋逆事发,废太子已是顺理成章,再无人敢反对。这原因郑帝自然不能说,座上之人却有几人已想到了,只是这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又如何敢说出口。 郑帝又笑道:“问了朕的罪,再该问逆臣之罪了。溢之将相干人犯仔细甄别后,无罪的朕绝不株连,有罪的需移送大理寺,由大理寺会同刑部、御史台审理,议罪。” 洪庆道:“是,臣遵旨。” 郑帝又默然了,众人心中一紧,知道处置过逆臣,便要处置太子了。果然片刻后郑帝叹道:“人皆言虎毒不食子,却不想子要弑父。众卿以为,太子该如何处置?” 众人皆不敢言,太子之事乃天子家事,毕竟与郑帝父子至亲,若说诛杀太子,有致郑帝骨肉相残恶名之嫌;若说饶恕太子,又恐为郑帝猜忌,是以众人皆不言。 半晌袁端道:“天家之事,我等臣子不敢置喙,还请陛下乾纲独断。” 郑帝沉吟道:“袁相公说的是,这事你们不便说话,那朕只得独断了。默之,你代朕草拟诏书。” 崔言答应一声,提笔蘸墨。郑帝缓缓道:“太子册立已有八年,却仍是政事不通,读书不成。心中没有社稷君父,一味只知纨绔胡为。不懂亲贤任能,身边小人攀附。似这般怎能充为储君,来日克承大统。我大郑江山又又怎能交予这等人,着即......”郑帝顿住了,眼望窗外,接道:“朕念及父子之情,君臣之义,不忍加以显刑,亦不忍褫夺其爵禄,着即废去太子之位,封为......封为许公,就封地于鄢陵,无旨意不得出府,钦此。” 说罢看着崔言道:“默之便照着这意思拟诏,再润色一番也就是了。着工部在鄢陵起造一座许公府,再拨五百兵丁守卫,要他在府中安心读书罢。” 崔言提笔便写,刷刷点点,文不加点,顷刻写就。拈起纸来,吹干墨迹,上前呈与郑帝过目。 郑帝接过看了,说道:“也还罢了,用印罢。”说罢将诏书递还崔言,又道:“方相公,你看朕这般处置可还妥当么?” 方旭佝偻着身子,面容憔悴,这一夜间,仿佛老了十年。见郑帝问,答道:“陛下宅心仁厚,舐犊情深,如此处置,当留下仁君美名。臣不敢奢求陛下宽恕,但请陛下,也速速处置了臣。是杀是剐,方旭并无怨言。” 郑帝道:“方东阳,朕不能定你的罪,朝廷有律法在,要由法司来定你的罪。也罢,你在此也是徒受煎熬,洪福,着两个人带方旭与许嵩到厢房看管起来,待天明交由大理寺拘押勘问也就是了。” 方旭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向郑帝揖了一揖,道:“臣谢陛下恩典。”说罢转身走出屋去。 第10章 卿相有白衣 (11) 望着方旭的背影,郑帝暗暗叹了一口气。不知为何,他并不痛恨方旭,虽然他知道,若是今夜方旭事成,他只怕便要死无葬身之地了。郑帝收回目光,也收回心绪。方旭为相十年,勉力维持不使郑国衰落,也是有大功于国的。但越是如此,越是招君主所忌。郑帝以一着便除去了太子与首相,心中虽有遗憾,却也不无得意。 “处置罪臣便是如此了,朕可还有疏漏之处?若是没有,便议一下封赏功臣之事罢。” “陛下。”洪庆突然说道:“陛下似乎当真漏了一人。” “哦?朕漏了何人?” “虎贲军都指挥使赵具。” 郑帝微微笑道:“赵具参与谋逆只是众卿猜测而已,若是没有实据,朕岂能轻易加罪于功臣。赵具的事,容后再说罢。诸卿平叛有功,朕也不会吝惜封赏。” 郑帝捻着胡须,边思索边道:“方旭获罪,首相之位便是袁宜直补上罢,辅相嘛,便由......由礼部尚书宋信言升任罢。” 袁端欲说话,郑帝挥手阻止,又道:“崔言升任尚书左丞,位在蔡耸之前。你二人不必谦辞,这官位虽是位高权重,却也是责任重大,你二人也当为我大郑多担一些担子。” 袁端、崔言二人不敢再辞,只得谢恩。 郑帝道:“至于中书舍人出缺,你二人日后从容寻去,务要寻得能当此任者,政事堂中之人,无论官品高低,皆是朝廷重臣,自是宁缺毋滥了。” 袁端、崔言连忙应了。 郑帝道:“象山,当日朕召你还都,便有意授你都宣抚使之职,然其时你于四大都司之中功绩劳绩皆不算出群,若是你骤升高位,只怕他人心中不服,是以朕只授你都承宣使之职。此次平叛,你是首功,这都宣抚使之位,自是非你莫属。” 卢豫急忙起身跪下道:“臣何德何能,敢任此要职。今夜平叛,是臣无能,致陛下身处险地,陛下不治臣之罪,臣已是感念圣恩,如何敢受此封赏,请陛下收回成命。” 郑帝道:“你也不必辞了。当此战事四起之时,禁军岂能无主将。朕盼你为我大郑统领禁军,平定四海。”说罢又正色道:“着卢豫实授禁军都宣抚使之职,统率禁军。加封卢豫右将军勋。” 卢豫只得叩头道:“臣卢豫谢陛下圣恩,臣必以微薄之躯报效陛下。” 郑帝又道:“昔日禁军金吾卫、羽林卫互不统属,各行其是,实有大弊。着金吾卫与羽林卫合而为禁卫军,便由洪庆任禁卫军都指挥使之职,金吾卫与羽林卫仍各设都统制使。这样一来,洪庆便是第五位都司了。虽说禁卫军只有区区两万人马,只与一卫军马人数相当,然职责却是重了许多,溢之日后不可再散漫无行了。” 洪庆连忙跪地谢恩。 “卢象山做了禁军都宣抚使,自是不能再任熊飞军都指挥使了,着陈封升任熊飞军都指挥使。你们各自麾下将领出缺,便各自荐人报与卢象山,由卢象山一并报与朕便是。” 他语声刚落,崔言诏书也已写就,众人又一齐跪地谢恩颂圣。 天已大亮了,忽听院内脚步声响,一人快步走到政事堂大门外,朗声道:“臣秦玉前来缴旨。” 郑帝看着陈封道:“儒将回来了,宣他进来罢。” 秦玉快步进了里屋,跪地叩头道:“臣秦玉,拜见陛下。” 郑帝道:“免礼罢,起来说话。” 秦玉站起道:“禀陛下,后宫已肃清。在庆寿宫寻到王栻尸身,臣已验明正身,确是王栻无疑,系自刎身死。后宫之中,其余逆贼尽已处决,只是后宫贵人们受了些惊吓,是臣治军不严,请陛下治罪。” 郑帝哼了一声道:“妇人们知道甚么,朕恕你无罪便是。那王栻确是自刎而死的?” 秦玉道:“确是自刎而死。” 郑帝缓缓点头道:“好,你先下去罢。” 秦玉又叩了一个头,起身出了屋。 郑帝喃喃道:“王栻为何要自刎?”他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却停在崔言脸上。 崔言道:“陛下,必是王栻知事已败露,无颜再见陛下,这才自刎谢罪。” 郑帝道:“王栻出身琅琊王氏,你出身清河崔氏,皆是数百年之世家大族,你却不知王栻的心思。王栻自刎谢罪,是盼朕能饶过琅琊王氏。” “王栻参与谋逆,又是主犯,本是灭族之罪,然王氏传到现下已有七百年,因他一人而灭族,朕也于心不忍。他既已自刎谢罪,朕便免了他灭族之罪,只灭他满门也便罢了。留她父族、母族罢。” 崔言跪下道:“臣代琅琊王氏谢陛下不杀之恩,陛下如天之德,上天必然庇佑我大郑。” 郑帝叹了一口气,道:“只望王氏也能如你所想,若是心怀怨念,那便是自取其祸了。” “崇恩。”郑帝又对陈封道:“你升了熊飞军都司,左骁卫便出了缺,朕看这秦玉不错,便教他补你的缺,你意下如何?” 陈封站起道:“陛下,秦玉有大将之风,又深知兵法,正合此任。然陛下也说他升的太快,秦玉转武职不过一年有余,如今已是连升两级做了正六品司马都尉,若再升两级,只恐引得那起小人起了幸进之念......” 郑帝挥手道:“他确是升的快了些,然国家爵禄正为这等人才而设,难道要留给尸位素餐,只知熬资格,混资历之辈么?若有人似秦玉这般,短短一年立了这许多功劳,朕也不吝惜封赏。” 陈封道:“陛下明鉴,臣代秦玉谢陛下拔擢之恩。” 郑帝靠在椅背上,眼睛缓缓闭上,过了片刻,又睁开眼,望着窗外大亮天光,说道:“这一夜过去了,今日是五月二十九了,六月初一在大庆殿召集大朝会,明年改元......改元景曜,大赦天下,开恩科取士。”说罢又闭上眼,口中喃喃道:“洪福,去东宫传旨罢。想必这一夜,废太子也没有睡。教秦玉与你一同去。” 第一卷《长云暗山》完 卷一主要出场人物简表 方旭 字东阳 号青篱 尚书左仆射领中书侍郎加崇政殿大学士 袁端 字宜直 号淡墨 尚书右仆射领门下侍郎加延和殿大学士 张铨 字子衡 尚书左丞 蔡耸 字重楼 尚书右丞 崔言 字默之 中书舍人 许嵩 字维岳 中书舍人 苏淮 中书舍人 严预 中书舍人 沈放 字山远 兵部尚书 吕进 字引策 兵部左侍郎 邓朴 字君质 兵部右侍郎 陆纶 字锦言 户部尚书 宋质 字信言 吏部尚书 郭信 字见诚 御史中丞 韩栋 字成梁 谏议大夫 段铸 字经纬 梁州府太守 程仪 字安平 太子洗马 朱休 字明德 太子詹事 洪福 内侍省副都知 徐云 字冲之 禁军都宣抚使加少保 徐慎 字玄远 巩昌府太守调任平阳府太守 徐慷 字毅节 虎贲军长林卫都统制使 徐恒 字永业 梁州府推官 石青 字方白 龙骧军都指挥使 李允 字克让 凤翔军都指挥使 卢豫 字象山 虎贲军都指挥使 禁军都承宣使 赵具 字练材 熊飞军都指挥使 王栻 字兆鹏 羽林卫都统制使 洪庆 字溢之 金吾卫都统制使 梁岐 字临道 龙骧军鹰扬卫都统制使 张羽 字鹤霄 龙骧军鹰扬卫井营统制使 刘逊 字退之 平州令 洪钟 字振远 平州厢军团练使 冯渊 字止水 虎贲军云冲卫都统制使 贺冠 字和敬 谥武靖 凤翔军天翼卫都统制使 孙翊 字翼腾 凤翔军千灵卫都统制使 汪度 字百川 熊飞军天权卫都统制使 王凤 字亭仪 熊飞军天权卫斗营统制使 周魁 字南衡 熊飞军天璇卫都统制使 陈封 字崇恩 龙骧军左骁卫都统制使 陈肃 字孝正 左骁卫中军长史 秦玉 字璧城 左骁卫中军参军 张先 字绍存 左骁卫角营统制使 黄梃 字行梁 左骁卫亢营统制使 周严 字润安 左骁卫氐营统制使 王焕 字及仁 左骁卫房营统制使 杜挚 字执礼 绰号杜铁枪 房营观察使 马进 字尽忠 房营观察使 吴前 字忘师 房营观察使 马保 字卫疆 绰号开山神 房营观察使 郭岩 字倚石 左骁卫心营统制使 成彦 左骁卫心营统制使 赵广 左骁卫尾营统制使 文越 左骁卫箕营统制使 郑国禁军官阶简介 禁军都宣抚使 正三品 禁军都承宣使 从三品 各军都指挥使 正四品 各军指挥使 从四品 各军近卫亲军都虞候 从五品 各军中军长史 从五品 各卫都统制使 正五品 各营统制使 正六品 各卫中军长史 正六品 各卫中军司马都尉 正六品 各卫近卫亲军虞候 从六品 各卫中军司马 正七品 各卫中军参军 正七品 各镇观察使 正七品 郑国禁军四军编制简介 禁军龙骧军。 下辖四卫,分别为: 左骁卫 ,右威卫 ,鹰扬卫 ,神武卫。 禁军虎贲军。 下辖四卫,分别为: 长林卫,天雄卫,云冲卫,罡风卫。 禁军凤翔军。 下辖四卫,分别为: 青鸾卫,天翼卫,千灵卫,九霄卫。 禁军熊飞军。 下辖四卫,分别为: 天权卫,天璇卫,天玑卫,天枢卫。 每卫下辖七营,每营3000—3500人,近卫亲军2000人,共计人。各军四卫合计人。郑国禁军总计。 十一 月下夜归客 1 圆月初升,如白玉盘一般映在水中,映得水天一色,教人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天。天清气朗,中天的星斗压得极低,似乎举手便可摘取,天上的月与水中的月都近在咫尺,却又难以追近。 水流绕过芳甸,汨汨流淌,月光洒在草树之上,如点点碎玉,不时闪现银光。一条小船在水中默默随波逐流,船头站着一人,身着青衫,举头望月。 这是郑国景曜三年八月,还有两日便是中秋。其时梁都是天下最繁华的城市,万千水流汇聚于梁都,这条梁水也不例外。徐恒在外漂泊三年,这一次,他终于要再回梁都了。 绕过一处沙洲,小船转入宽阔水面,便见前方不远处一座市镇,金碧辉煌,灯火如昼。望着那市镇,徐恒恍如隔世,自己仿如从另一世间而来,眼前这一切,皆是如此陌生,如此遥远。 掌舵的老汉默默走到徐恒身后,轻声说道:“官人,这里便是万胜镇了,我等今夜便宿在这里,明日还有一日水路,申时便到梁都了。” 梁都。徐恒抬眼望着水尽头,似乎已看到梁都,比远处这小镇繁华万千倍,煌煌盛景,如在眼前,却又如同梦幻一般。 小船缓缓靠岸,这码头也是极为繁忙,数十条大小船只泊在这里,每条船皆是吃水极深,显是装载了许多货物。小船在间隙中停靠岸边,船夫老汉上岸系好缆绳,抬起那沟壑纵横的脸,对徐恒说道:“官人想必也是初来梁都,这万胜镇是梁都外最热闹的去处,镇中勾栏酒肆,伎馆赌坊无一不有,乃是往来梁都的客商们最喜的去处。官人乘船也有七、八日了,也憋闷了这一路,何不去镇上散散,也好消遣。只明早卯时回船便可,别误了明日行程才好。” 徐恒想了想,说道:“也好,我便去镇上逛逛,若有好去处,我便住上一夜。明早回船,若是无趣,我吃了饭也便回来了。” 老汉道:“官人放心,船便停在这里,我与两个孙儿都在船上,等官人回来便是。” 徐恒点点头,也不带行李,只随身带一柄折扇,便抬步上岸,走入了这繁花似锦的万胜镇。 这万胜镇在梁都西边,距梁都只有四十余里水路,是从西北入梁都的必经之路。又因从镇上到梁都整一日水程,是以过往客商都在这里歇宿,天长日久,这镇子便兴盛起来。又因客商多是傍晚歇宿于此,至天黑后,这镇子又不似郑国其他郡府州县那般严苛,并不实行宵禁,任由客商们彻夜饮宴,欢歌达旦。由此各路客商更加喜爱此镇,便是不去梁都,也要到这万胜镇住上几夜。 这镇子实则只有一条主街,大约二、三里远近,街两侧各色商铺林立。此时已是酉时末,天已黑透,街上店铺却并无一家打烊,俱都燃起灯烛,照得整条街亮如白昼。街上人头攒动,行人如织,更有许多妇女,戴着面巾,不顾他人盯看,自顾在人群中自在游逛。 徐恒只逛了片刻,便觉索然无味,抬眼望去,见不远处一座三层高楼在一众低矮店铺中极是显眼,又有一只大大店招横出,上书一个“酒”字,便知是一座酒楼了,遂快步向那酒楼走去。 行到近处,果是一座酒楼,正门上一方匾额,上书“萧楼”两个大字,落款是“蓬雨”两个行书小字,却不知是何人。四处又有各色酒幌随风飘摆,或书“太白遗醉”,或写“杏花佳酿”,不一而足。楼内灯火通明,喧嚣热闹,徐恒皱了皱眉,他本不愿人多喧闹,便想离去,转念一想,不过独自一人,小酌几杯,也不愿再寻他处,便拾阶而上,进了大堂。 这大堂极是宽敞,摆了足有三、四十桌之多,但一眼望去,竟无一处空桌。徐恒正踌躇间,便见一个店家迎了上来,开口便道:“客官请进呐,客官是几位?” 徐恒道:“只我一人,可还有桌可坐?”店家笑道:“客官来得正巧,若是人多,只怕也坐不开,刚巧小店还有一处空桌,只是小些,正是为您老人家留的一般。客官请随小的来。” 徐恒一笑,便随着店家走入堂内。店家引着徐恒到了角落里,果然只余一方小桌,因临着厨房道路,只可坐二三人而已。徐恒也不挑剔,朝内坐了,店家又奉上菜牌,徐恒随意点了四个小菜,又点了一壶杏花酿。 正在徐恒自斟自饮之时,门外又来了三位客人。当中一人四十岁左右年纪,身材寻常,只一个肚子却浑圆凸出,身上穿着朱红金丝滚边襕袍,头上戴着六角交翅幞头。身后两人却是青衫小帽,似是随从模样。 店家又迎了出来,唱了大喏,道:“客官远来,请店内歇脚。”当中那人道:“店家生意好生兴隆,只不知可还有空位坐得我等三人么?”店家道:“小店无福,却是都已坐满了,只楼下一小桌只坐了一位客官,却不知客官可愿与他人同坐?” 那人皱了皱眉,道:“楼上雅间也没有空的不成?”店家赔笑道:“不瞒客官,楼上雅间确是都已坐满了,只怕一时半刻也不得空。客官若是不嫌,不妨稍待片刻,楼下定是能空出桌来的。” 那人道:“我不耐烦等,也罢,那便在楼下与旁人一同坐坐罢,只不知人家是否愿与我等同坐?” 店家道:“客官请随小的来,待小的去问问那位客官。那位客官看着极和善的,定然不会驳了您老的。”说着便引着那三人进了堂内。 几人来到徐恒桌旁,店家赔着小心试探道:“客官,这三位客官没了坐处,不知可能与客官同坐?断不会扰了客官的。” 徐恒缓缓抬起头,看了看眼前这四人。那人看着徐恒一愣,不禁惊呼道:“永业,你如何在这里?” 徐恒也是一愣,站起身来,拱手道:“原来是膺望兄,却如何在这里遇到你?” 原来那人姓齐名愬,字膺望,先时任秘阁修撰,与徐恒是同科进士,二人过从甚密。 齐愬双手抱住徐恒双臂,大笑道:“当真是他乡遇故知,天下间岂有这等巧事。”又转头对店家说道:“你且退下,我便坐这里了。”忽又叫住店家道:“店家,这里甚是喧闹,说话不甚爽利,楼上雅间若有空位时,务必告知。”说罢从怀中摸出一把制钱,大约二三十枚,都给了店家,又摸出一块银锭,大约五两轻重,也交与店家道:“这银子先存在柜上,待吃完时一并会账,若是不够时,再与你补上。”齐愬携着徐恒手坐了,又对两个随从道:“你二人另寻一处酒肆,自去吃喝,我遇了故人,要好生叙谈一番。” 十一 月下夜归客 2 两个随从去了,齐愬道:“永业,这三年你去了何处?为何音信皆无?却又为何到了此处?莫不是要回梁都么?” 徐恒微微一笑,提起酒壶将酒斟入新置上的杯中,双手奉与齐愬道:“我不过四海漂泊,游历天下罢了,又有什么可说。膺望兄先饮了此杯。” 齐愬接过一饮而尽,道:“你我相交十年,情同兄弟,莫非永业还有什么不愿对我说么?” 徐恒叹了口气道:“非是我不愿与兄谈及,实是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他端起酒杯,浅呷一口道:“自三年前那事后,我又有何面目回齐州去见家父。便只得将家小遣回兖海,我独自一人游历天下。这三年间,我游遍郑国,又去了楚、越、蜀各国,只因北疆不甚太平,我才没去。待日后我还要去燕国、代国游历一番方才遂愿。前些时日我在关中盘桓了两、三月,都中一位故人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我的所在,便遣人送书信与我,邀我到都中相会。一来故人情深,我不便推却,二来故国难离,我也甚是想念梁都,遂决意入都。这才到了此处。” 齐愬叹道:“永业的才具本就出于我等之上,这一番游历之后,想必识见更是不凡。只可惜朝廷有明旨永不叙用,永业不得为官,实是我大郑之失。若是我为宰辅,定然上疏朝廷,请朝廷为永业起复。永业必能佐我大郑成就一番功业。” 徐恒道:“膺望之心,恒心领了。但此事却万万不可。若如此,兄不过自取其祸而已。当今如此处置,已是开了天恩,我又怎能奢望谋求起复。” 齐愬道:“永业为何不到平阳令长兄处,或到汉中令二兄处,请二位兄长为永业谋一幕宾之位想非难事。永业若有意,我也可为永业荐一方伯幕宾。” 徐恒道:“我无颜面见家父,也不愿见我这两个兄长。何况我已无心政事,只想就此淡泊一生也就罢了。” 齐愬道:“唉,也罢,我也不强你。你若有意时,自来寻我便是。” 徐恒道:“我先谢过膺望,却不知膺望兄因何也来了此处?” 齐愬道:“你是知道我的,最贪口腹之欲。这萧楼最出名的就是干烧鲤鱼与高粱酿了,是以我每过此处,必到这萧楼来。我却忘了...”说着唤过店家来,要了干烧鲤鱼并几个小菜,又要了两壶高粱酿。 徐恒道:“膺望出都莫不是有什么差事?可还在秘阁任职?” 齐愬道:“我却忘了说,如今我已不在秘阁,已调任兵部,任职方司郎中。此次出都,却是奉了部堂密令,去干一件差事。” 徐恒笑着端起酒杯道:“原来膺望兄高升了,该为膺望兄贺一杯才是。”二人碰了杯,各自一饮而尽。 不一时酒菜重新布上,徐恒执起酒壶为齐愬斟满高粱酿,微笑道:“膺望这是微服出行了,莫不是去往汉中?” 齐愬一惊,手中酒杯一颤,险些洒出酒来,看着徐恒道:“永业如何知晓?”又看看四周,见无人留意,又道:“不可说不可说,此事不说也罢。” 徐恒一笑道:“我不过胡猜罢了,不说也罢。”二人又饮几巡,徐恒又吃那干烧鲤鱼,果然鱼肉细嫩紧实,鲜美可口。齐愬却是毫不顾忌,大快朵颐,不消一刻,一条四五斤重的大鱼已吃的七七八八。 恰这时店家过来说道:“二位客官,二楼有一间雅间已空了出来,不知可要移座过去?” 齐愬大喜:“自然移座过去,雅间才好说话。”说罢二人移步上了二楼,店家引至一处雅间。 这雅间虽不甚大,却可凭窗眺望梁水,景致极佳。二人坐了,重新换过酒菜,又推杯换盏起来。 徐恒凭窗远眺,只见月色下梁水波光粼粼,悠悠远去,便如往事一般,不可追溯,不禁长叹一口气。忽听隔壁传来一阵哄笑之声,接着琵琶声响起,如空山流水一般,又有一个声音唱道: 清风起,薄云开,远见汉阳城; 孤帆尽,浮波平,犹是一日程; 估客无忧,昼眠知浪静; 舟人有绪,夜语觉潮生。 三湘愁,愁鬓逢秋色; 万里归,归心对月明; 旧业随波,已随征战尽; 江上堪醉,更堪鼓鼙声。 声音一时宛转悠扬,一时穿金裂石,徐恒与齐愬都听住了。待到唱完,隔壁传来喝彩之声,徐恒才回过神来,强作平静道:“膺望,我三年未回梁都,如今要进梁都了,心中却颇不安宁,不知这三年梁都如何了?” 齐愬道:“永业只管放宽心便是,当日朝廷已有明旨不追究你的罪责,只是不得为官而已,又不拘你的去处,既如此,又有何人能加罪于你。” 徐恒笑道:“我非是忧心此事,我此时便如游子归家一般,只不知家中比先前可好些了?” 齐愬也笑了:“原来如此,今日之梁都比之三年前愈加繁盛。永业,当今天子虽已年过六旬,然自三年前重掌朝政以来,我郑国反一日一日回复昔日之境象。” 徐恒道:“我游历四方,也有此感,却不知是为何,膺望不妨细说说朝中之事。” 齐愬道:“永业自言无心政事,只怕是自欺欺人。谁不知你天纵之才,又怎能一日离得开朝局政事。也罢,也罢,我说便是。” “当今本已倦政十年,然三年前废太子为许公后,竟又重新掌政起来,现下虽不是每日朝会,但每月中也有一、二次小朝会,一年中也有二、三次大朝会。当今虽年事已高,二位皇子却年纪尚幼,自废太子之事后,朝中大臣竟无人敢再提立太子之事。” 徐恒道:“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想来无人敢逆龙鳞,便不怕再被打入太子党么?” 齐愬道:“正是如此,然当今毕竟年迈,若当真有百年之事,却未定继统之人,只怕我郑国又不得安宁。此时不提这些也罢,现下政事堂中是袁、宋二位相公主事,崔、蔡两位参政辅弼,倒也一团和气。只是较当日方相公在时却是大大不如了。现下之政事堂,凡有大事,须得请旨方能施行,比之当年,政事堂有其名而无其实矣。” 徐恒道:“这却是没法子之事,昔年圣上倦政,政事堂主政,朝野每有诟病,现下圣上掌政,政事堂自然权柄旁落。若是两方皆主政,那我大郑才当真要大乱了。” 齐愬点头道:“人皆言十余年前之当今,乃是古今少有之圣主明君,今日始知诚哉斯言。自当今掌政以来,轻徭薄赋,与民休养,我郑国政治清明,四海咸平,国库也日渐充盈起来。三年前南楚、北燕战事已定,朝廷遣使与楚、燕、代修好,互市互利,已有三年未有战事。是以这三年眼见我郑国国富民殷,老人言,似有三十年前当今初登基时之景象。” 十一 月下夜归客 3 徐恒道:“家父曾言道:昔年当今的文治武功,颇有前朝太宗之风。是以彼时我大郑雄踞中国,虎视天下。却不想当今晚年倦政,却又似前朝玄宗一般。只因我大郑文臣武将皆忠于国事,才不致有乱国之祸。谁又能想到,当今年逾耳顺,竟又重新振作,这实是我郑国臣民之福。” 齐愬道:“正是如此。永业,莫怪我直言,废太子虽年轻,心机却似颇深,若是其得登大位,只怕也不过如此。” 徐恒道:“膺望何必讳言,许公纵登大位,也不及当今之万一。然膺望兄莫忘了,如今之局面,能维持得几年?适才你曾言及,当今至今未立太子,百年之后,必有统位之争,那时我大郑还能海晏河清么?昔年我等拥立许公,便是为许公之朝气。许公纵不成器,还有许多朝中老臣辅佐,国势也不致衰颓。而今日之郑国,只怕数年之后,便有大变将生。” 齐愬变了颜色,惊道:“永业噤声,此事岂是可以说得?” 徐恒笑道:“膺望莫怪,我久在江湖,散漫惯了,却忘了你老兄还在这名利场中。我自罚一杯便是。”说着端起杯饮了,又道:“我明日便要进都,今日却在这里遇到膺望兄,却不是天赐兄台与我。朝中之事,正盼膺望兄与我分解。” 齐愬也饮了一杯,说道:“朝局政事,大抵如此,我品职低微,又非权要衙门,所知有限,只怕难以为永业分解;至于武将,现下是卢象山任着令尊先前之职,然卢象山之功业威望,与令尊相较天差地别,是以也远没有当日世伯之声望。四大都司之中,老三位仍旧如前一般,石方白戍守陇西,赵练材镇守汉中,李克让驻守北疆;熊飞军都指挥使之位,却是陈崇恩任了。这些纵是你身在江湖,也该知晓的。” 徐恒点头道:“处置我的圣旨是先下的,但我还未离都,朝中大员变动的圣旨便也下了,是以三年前我便知道。只是现下不是该说五大都司么?” 齐愬道:“你说的是洪溢之?他虽任了禁卫军都指挥使之职,却如何比得四大都司统率大军,征伐一方的威风?不过倚仗着洪都知之势,当今宠信罢了。是以我等都中官员皆视他如前一般。” 徐恒面色一凝,三年前那一夜的事,事后他已访察明白,洪庆处事杀伐果决,实是强劲对手,然他却又事事示人以庸常,实令人有高深莫测之感。但这些事他又如何能对齐愬说起,便只淡淡一笑,端起酒杯遮住了口鼻。 齐愬又接道:“如今朝中最炙手可热的武将便是陈崇恩了,他上的奏疏,圣上无一不允,他保举的人,圣上无不照准。昔日他麾下众将,已有多人升任都统制使,却是遍布四军。都中之人皆言:陈封虽不是都太尉,却只怕比都太尉权势还大些。以此看,日后这都宣抚使一位,只怕非陈崇恩莫属了。” 徐恒心中一凛,三年前之事,郑帝居于幕后,卢豫掌总坐纛,真正掌控全局之人,正是洪庆与陈封。这二人若是没了一个,只怕那一夜大事也成了。他漂泊三年,外人看来他似已将前事尽皆抛却,只他自己知道,他心底深处,还有不可触碰之处,偶一念及,便如针刺一般。 徐恒淡淡笑道:“陈封这人,三年前与我做了对手,我却从未见过。只不知其人究竟如何?” 齐愬道:“我到兵部任职一年有余,与陈封见过数次,却也知之不深。只是他少年高位,三十多岁便位列四大都司之一,乃是我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都指挥使。却仍是待人谦和,处事淡泊,并无傲下之名。传闻其治军极严,我却未亲见。” 徐恒道:“各为其主,各谋其事,他与我虽是对手,却谈不上恩怨。天下之事,成王败寇,然百年之后,尽归尘土,纵是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又何必萦萦于心,念念不忘。膺望兄,且尽杯中酒,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齐愬端起杯,却未饮,道:“永业莫非醉了?” 徐恒道:“醉也好,醒也罢,将世事尽皆抛下。” 齐愬道:“永业如此淡泊,倒是我多虑了。想昔年梁水河谷,一日之间斩杀七千余人,山河色变,梁水为之不流。水中血色,直流了七日七夜方才消散。那时永业已离开梁都,纵然未必亲睹此景,却也该有耳闻。想来这些事,永业也已尽皆抛下了。” 徐恒心头一震,凝视齐愬道:“膺望兄此话何意?” 齐愬道:“当年参与谋逆之人,有七人夷三族,十余人灭满门。便是王栻,贵为先皇后亲侄,也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只你徐家,当今却未加一刀,可谓天恩浩荡。永业离都后,令尊亲上奏疏,自请免去兖海节度使之衔,缴还实封采邑。当今下明诏,命免去令尊采邑,却仍保留了兖海节度使头衔。这许多恩恩怨怨,我若是永业你,也当真不知心中该作何感想了。” 徐恒怔住,当年他离了梁都,心灰意懒,于都中之事刻意不闻不问,这些事他并不知情。到后来从各处道听途说方才知晓大体经过,却也不愿再深究了。今日听齐愬说起,眼前仿佛见到那日情景一般,心下不禁一阵惶惑,急忙饮了一杯酒压住心绪,故作淡漠道:“抛下又如何?抛不下又如何?我听闻当日太常少卿李瑁,国子监司业章越,兵部武选司郎中孟谯,吏部文选司郎中常建这几人也拘了起来,却不知后来如何了?” 齐愬道:“这几人都是满门抄斩,却是一个都没逃掉。永业如何单问他几个?” 徐恒道:“他几个也株连了?我问这几个只因我知道他们都是无辜受牵连的。这几人从来不是太子党羽,却不想竟也都灭了门。” 齐愬道:“当日拿住之人,并不曾放出一个,谁管他是否冤枉。” 徐恒正要说话,突听“哐当”一声,这小雅间的门竟被人一脚踢开了。徐恒一惊,转头见门外涌进来五六条汉子,当先一人大约五十岁年纪,一部大胡子颇为威风,后面几人却皆是二三十岁壮汉。 当先那人睁着醉眼,看着徐恒,齐愬二人道:“是什么人敢在这里谤议朝政,莫非活得不耐烦了么?” 徐恒、齐愬都已站起身来,齐愬道:“你是何人?为何踢我房门?” 那人道:“我在间壁已听了多时,你两个谤议朝政,非议…非议朝廷,口出大逆不道之言,还想抵赖么?” 徐恒冷笑道:“只凭你一人之言,便说我谤议朝政,有何真凭实据?莫非要空口白话,血口喷人么?” 那人身后一个汉子抢道:“这是我们万胜镇曹里正,还能屈了你不成。况且并非曹太公一人听到,我等这里人都可作见证。” 那曹里正也道:“我这里七、八人俱都听到,俱是人证,你还有何话说?” 十一 月下夜归客 4 这里酒楼掌柜、店家听到吵闹,忙过来查看,旁的客人听到,也有围过来看热闹的,却只听得雅间内吵嚷,并见不到人影。那掌柜想要进雅间内调解一番,却被人群挡在外面,进不得雅间内。 齐愬朗声道:“你等皆是一伙,如何作得人证?况你说我二人谤议朝政,你可知他是何人?”他奉有兵部密令,不便亮明身份,是以想以徐恒身份压住对方气焰,便指着徐恒道:“以此人身份、地位,如何能谤议朝政?” 曹里正心中犹疑,他见徐恒穿着极是寻常,但眉宇神情间却似有不可言的贵气,莫不当真是朝中贵人?狐疑之间便不再开口,身旁一个汉子却喝道:“管你是什么鸟人,曹太公是此间里正,管的便是你这等人。” 齐愬被这许多人围住,心下焦急,只怕误了公事,便大声喝道:“你等听着,这位官人乃是当朝兖海节度使徐少保公子,你竟敢攀诬他?到了衙门,你等吃罪得起么?” 众人都怔住,曹里正也是一惊。徐云大名谁人不知,虽是致仕,却为郑国百姓敬重。然此时势成骑虎,曹里正只得强道:“你说你是徐少保公子,有何凭证?岂不是空口白话?” 徐恒本不欲表明身份,但当此时,却也只能自承其人,冷笑两声道:“我没有凭证,你若不信,尽管拿了我到衙门分辨便是。”他不愿在这等人面前自证,也是不愿自降身价。 但他如此说,曹里正反不敢就范,只狐疑地打量徐恒,口中道:“你即便当真是徐少保公子,也不该在此间谤议朝政,且慢…”曹里正忽地想起什么,“我听闻徐少保长公子、二公子皆在外为官,你莫不是徐少保三公子?” 齐愬抢道:“这位正是徐三官人,你等还要阻拦么?” 曹里正此时酒已醒了八分了,心中已拿定主意,遂道:“若是徐三公子,那便放不得了。” 此时二楼上已围满看客,虽见不到他们,说话声却皆能听得清楚。曹里正道:“若是旁人也就罢了,谤议朝政不过打二十板子,徐三公子却是反贼,今日在这万胜镇落到我的手里,如何还能教你走了。” 旁观众人已是一片哗然。齐愬急道:“朝廷还未定罪,你便说他是反贼?你不过一个里正,便能定人谋反之罪?” 曹里正道:“他若不是反贼,朝廷如何夺了他官位,又永不叙用?他众人谋反之事天下皆知,休要狡辩。” 齐愬道:“当今圣上明发圣旨,只贬其官职,不问其罪责,此事也是天下皆知,你是要抗旨么?” 曹里正冷笑道:“三年前不问罪,谁知如今问不问罪。我为朝廷看管这万胜镇,便不能走了他。我只将他解往都中,有没有罪,要朝中官人们定夺。拿下。”说着身旁几条汉子便要上前拿人。 “且慢。”徐恒大喝一声道:“你不过区区里正,手下几条庄汉而已,有何拿人之权,莫非要滥用私刑么?这里这许多眼睛看着,难道你都能淹了?” 曹里正一愣,止住众人。他在这万胜镇一贯作威作福,无人敢惹,然依郑国律法,他确无拿人之权。今日众目睽睽之下被徐恒一语道出,他便有些疑忌,何况此事必然上达朝廷,他也不敢太过冒失。曹里正略一思忖,冷笑道:“好,我不拿你,自有人拿你。”说罢又对身旁一汉子道:“去镇公所,请范捕头来拿人。”那汉子急忙分开人群去了。 原来这万胜镇在中牟县治下,乃是中牟县财税要地,是以县里特命县主簿、都头常驻于此,并几个衙役、捕快维持镇上治安。县里官吏便皆驻在镇公所。 过不多时,那汉子便引着三名皂衣捕快上了楼。原来日落后是万胜镇最为热闹之时,捕快也不得歇息,只在街市间巡视,以防贼匪作乱,也能顺手捞些油水。那汉子出了萧楼没多远,正撞见范都头带着两个捕快巡街,他们都是相熟的,只两句话便引着捕快们急回萧楼。 上了二楼,分开人群进了雅间,范都头与曹里正略一见礼,曹里正附耳低声说了几句。范都头笑道:“既是曹里正做主,便将他二人拿下,待节后解往县里便罢。” 徐恒见这都头与曹里正模样,便知今日之事不能善了,遂朗声说道:“且慢,我有话说。”众人一愣,只见徐恒昂首从人群中穿过,径直走出雅间,众人为他气势所慑,竟忘了阻拦。 徐恒走出雅间,环视围观众人,拱手道:“诸位,在下徐恒,乃是兖海节度使徐少保第三子,今日途径万胜镇。贵镇里正与都头要拿我问罪,我徐恒在此,并不抗拒官差,有何问话,我徐恒一一招供,绝不抗辩。我大郑律法,人犯招供后,不得再加刑罚。我徐恒今日后若有伤损,便是万胜镇里正与都头滥用私刑,请诸位做个见证。” 围观众人哄然一声,曹里正与范都头目光一碰,便即分开。徐恒道:“今日这事,有我徐恒一人担当,与他人无涉。要拿,只拿我一人便是。这便请罢。”说着伸出双手,嘴角带笑望着曹里正与范都头。 范都头心里早已骂开了,脸上却只能带着笑道:“原来是徐三官人,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只是今日之事全凭曹里正做主,小的职责所在,徐三官人万勿见怪。”说着命身旁捕快拿人。 那捕快将随身所带的三斤手枷,枷了徐恒。范都头又道:“徐三官人放心,待节后便将官人解往县里,到那时自有分说。这两日且住在这万胜镇,小的是万不敢滥用私刑的。” 那曹里正却甚是不耐烦,又指着齐愬道:“范都头,将这人一并拿了,他二人是一伙的。” 徐恒喝道:“今日之事是我一人承担,与他人无干,你要拿的是我徐恒,莫要多生枝节。” 齐愬却气得笑了:“你当真要拿我?” 曹里正看齐愬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又是与徐恒为友,心道莫不当真是朝廷官员,转念一想,若是朝廷官员,他如何不早说。何况今日一时头热惹了徐恒这等人,若不是仗着身后靠山,只怕便要死无葬身之地,此刻便只有先押下他二人再作道理了。暗中咬咬牙道:“范都头,这是谋逆大案,万万不能走了他。” 范都头正犹疑间,齐愬已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你这老儿当真胆大包天,来,你看这是什么。”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札来。齐愬展开信札,示以曹里正、范都头,只见信封上只写了一个“密”字,下面却是腥红色的兵部关防大印。 范都头头“嗡”的一声响,已不敢再上前,曹里正也是一阵眩晕,却仍是不愿服软,说道:“你这分明是伪造的,拿来我看。” 齐愬哈哈大笑道:“好,你可知道私拆朝廷密札是什么罪过?你若要看,我也不拦你,信就在此,你自来看便是。”说着将信札“啪”的一声拍在桌上。 曹里正迟疑着,终于没敢迈出一步。范都头拉了拉他,向齐愬拱手道:“今日这事只关徐三官人一人,这位官人请自便就是。” 齐愬“哼”了一声道:“我若非有要事在身,定要与你等周旋到底。这位徐三官人便在你镇上住上两日,若是他少了一根汗毛,你二人都脱不了干系。” 范都头忙应喏道:“官人自去,我等自照看徐三官人。” 十一 月下夜归客 5 徐恒却转身进了雅间,看也不看众人道:“这桩案子便如此定结了。既是如此,我与我这位友人有几句话要说,也非大郑律法所禁,想来是无碍的了?” 范都头道:“自是无碍的,徐三官人但说无妨。” 徐恒仍不看他,走到齐愬身旁,在他耳边低声道:“膺望,我知你身负密令,不能逗留。你要救我,只需遣一人回梁都,到城东蟠石大营,左骁卫驻地,寻一位刘逊,向他告知此事便可。我那柄扇子可做信物。”说着目示齐愬。 齐愬偷眼望去,果见桌面上有一柄折扇,便道:“永业放心,我确有要事,不能久留,口信我定遣人带到。你只安心等在这里便是。这位刘逊我不识得,若是不稳便,我可使人来救你。” 徐恒道:“不劳烦膺望兄了,这刘逊定能救我。” 徐恒被带到镇公所一间厢房之中。这里并非牢房,屋内桌椅床铺一应俱全,也还算干净。只两名差役守在门外,不准他出房门。那范都头将他送至房中,执礼甚是恭谨。今日是八月十三,后日过了下元节便遣人将他解入都中。那位曹里正却再未露面。 徐恒心中甚是坦然,这三年他四处漂泊,随遇而安,这等事已不算什么。饭菜送来他便吃,口渴便要茶。那两名差役也甚是勤谨,除不准他出房门外,倒服侍地颇为周到。 这样过了一日,到次日晚,徐恒吃过饭便躺倒在床上。屋内并未掌灯,他闭着眼,心中盘算着,若是不出差错,大约明日刘逊便会来了。只是明日是下元节,刘逊当真脱得开身么?想到明日下元节,徐恒便想看看月色,可这屋子只前方有窗,却又紧闭着,如何看得到月?他便想出门去看,料那差役只是不准他离去,到院中赏月想是无妨的。想想却又作罢,今日看不到月,到明晚下元节赏月岂不更美。又想到明日刘逊若是脱不开身来这万胜镇,自己在这多留一日倒也无妨,只是明晚又不能赏月了。胡思乱想间,徐恒迷迷糊糊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徐恒被一声响惊醒,朦胧间睁开眼,只见房门大开,门口站着两个人。 徐恒一惊,瞬间睡意全无,急忙坐起,定睛看去。只见那二人俱是一身黑衣,黑纱蒙面,手中提着明晃晃刀子。徐恒心中大震:这些狗才要黑了我。 那两个黑衣人一人守在门口,一人持刀摸黑向屋内走来,走了几步,才借着门口透进的月色看清屋内,见到坐在床上的徐恒。 徐恒见他一步一步走来,却仍端坐不动。此刻躲闪藏匿都已无用,这间小小屋子,又能躲藏到哪里去。徐恒心知今日必死于此处矣。 但那黑衣人却并未动手,只听他说道:“快跟我走,我是来救你的。” 徐恒一怔,霎时间心中闪过无数念头,他们是来救我的?是何人要救我?是刘逊?还是齐愬?不会。若是这二人只需堂堂正正放我出去即可,不会使这手段。是大哥?二哥?父亲?不会。这几人远隔千里,如何知道我被困在这里。那是何人?是了。必是那里正与都头合谋要黑了我。他们怕我走了报复于他,又不敢堂皇杀我,便想出这法子来。我若跟他们走了,在半路上结果了我,再推说我被盗贼劫去,或说我越狱逃走,死于乱中,便可搪塞过去。他们不愿在这里杀我,不然难逃罪责。那我又该如何应对? 只一闪念间,徐恒已拿定主意,遂道:“多谢二位壮士,我却不能与你们走。我徐恒顶天立地,乃是大郑忠臣,是罪是过,是杀是罚,我徐恒受着便是,我却不能不明不白与你们走。二位壮士,我断不会与你们逃狱,二位请快走罢。” 那黑衣人一愣,似是未想到他说出这番话来,强道:“休要啰嗦,快随我走,迟了便走不掉了。那伙人今晚要害你性命,你若不走,岂不白白死在这里。”说着伸手便欲拉徐恒起身。 徐恒挣了一下,却未挣脱,乃坐在床上不肯起身,道:“劫狱是死罪,二位快去罢,莫要为徐某误了性命。” 那人用力拉住徐恒,见徐恒只不肯起身,心中已动了杀意,手中钢刀寒光一闪,便欲挥刀。门口那黑衣人见了,急忙一步窜了过来,按住那人手,压低声音道:“不能在这里动手。” 声音虽低,徐恒却已听到,便朗声道:“要动手便在这里动手,我断不会随你们去。” 先前那黑衣人怒道:“他不肯起来,如何是好?” 身后黑衣人道:“家长吩咐,不可在这里动手。拖出去。”说着二人一人拉住徐恒一条臂膀,便将徐恒拖了起来。 徐恒终究无力,被他二人架住双臂,身子不由自主随他二人向门口走去。只走了两步,突听院中“砰”的一声巨响,却是院门被人撞开。二三十个兵士手持火把,鱼贯进院,将这厢房围个结实。 两个黑衣人都已愣住,呆立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院门外又走进来三人,火光掩映间看不分明,待三人在院中站定,火把光下,徐恒方才看清楚。当先一人身材瘦削,胡须飘洒,正是刘逊。身后两人却不认得,只见一人身材粗壮,须横如戟,另一人神情萎顿,弯腰控背。 刘逊一望已见到徐恒站在厢房门内,却仍是不疾不徐道:“杨主簿,便是这里了?” 那杨主簿腰弯的更低了:“禀刘长史,便是这里了。下官确是不知范都头首尾,只听闻他今日拿了一个人犯,关押在此处。” 刘逊点点头,回头道:“振远,你去看看。” 身后那大汉正是洪钟,听了刘逊下令,答应一声,便手按腰刀走向厢房。 厢房内两个黑衣人正不知所措,见洪钟走来,一人忙横刀架在徐恒颈上,一人挺刀上前一步,大喝道:“站住,再向前一步便杀了他。” 洪钟在门外两步站定,嘿嘿笑了两声道:“放人,饶你们不死。” 那黑衣人道:“休要啰嗦,闪开一条道路,放我们出去,否则便先宰了他。” 洪钟仰天大笑,声若洪钟,响彻屋宇,突地一个箭步前窜,一脚正踏在门槛上,另一脚飞起,正踢在那挺刀向前的黑衣人手腕上,手中刀立时飞起。随即如铁锤般的拳头便到了,一拳正砸在那横刀架住徐恒的黑衣人脸上,那黑衣人一声不响,仰头便倒,“咚”的一声后脑重重砸在地上,眼见已死了九成了。 洪钟一脚落地,一手拉住徐恒手臂,将徐恒拉到身后,一脸笑意地看着那呆若木鸡的黑衣人。 十一 月下夜归客 6 徐恒整整衣衫,走到院中,与刘逊见礼道:“退之兄,多年不见,却不想再见竟是这般境况。” 刘逊道:“永业兄受苦了,刘逊来迟了。”说着双手奉上徐恒的折扇。 徐恒接过折扇,笑道:“我料退之明日才能到,却如何来得如此之快?” 刘逊道:“这等民间豪强,不知坑害了多少人,我怎敢耽搁。” 徐恒道:“退之转了武职,竟有这等见识,这等威风,文人十年寒窗,终是不及。” 刘逊道:“永业宰辅之才,异日定十倍、百倍于刘逊,何苦自谦。”两人相拥大笑。 洪钟将那擒住的黑衣人带了过来,解下脸上黑巾,徐恒认出正是昨日曹里正身边的壮汉之一,说道:“确是那曹里正一伙。” 刘逊冷冷对黑衣人道:“你说,是何人遣你来?要做什么?” 黑衣人垂下头去,却不肯说话。洪钟突地伸出大手,一手攥住黑衣人脖颈,将他抓了起来。那黑衣人身子在半空中,双腿乱蹬,喉头发出“嗬嗬”声响,却说不出话来。刘逊道:“招还是不招?你这等夜闯官署的贼匪,杀了便杀了。” 那人已满脸通红,双眼上翻,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洪钟松开手,那人摔倒在地,瘫伏着只顾喘气。刘逊对洪钟道:“他若还不肯招,也不必留了。” 洪钟上前一步,又伸出大手,那人急忙大呼:“我招,小的愿招。” “是曹里正遣小的们来,说只作救他出去,在半路上结果了他,却不可在公所动手。事成后赏给小的们二十贯钱。” “杨主簿,你可都听清楚了?”刘逊冷冷道。 杨主簿控背道:“是,下官都听清楚了。” 刘逊道:“先将此人拘押。振远,你带些人去将那里正一干人拿了,与那都头一并解往中牟县,请县太爷明断便是。我等不便过多干预地方民政,然若是不能秉公断案,我只寻梁州府说话便是。振远,你便留在中牟善后罢。”说罢又转头对徐恒道:“永业放心,那都头已拿住了,今夜定不教他走掉一个。此间事便交与振远处置罢,我等连夜赶回梁都,如何?” 徐恒道:“但凭退之处置便是。”二人也不理会那杨主簿,携手出门,扬长而去。 二人乘马并肩而行,此时已是丑时,月光如银。将近码头,徐恒猛地想起,昨日搭乘那条小船想必早已离去,自己随身包裹还在船上,也不知到哪里去寻。想想也只能罢休,包中不过一些银钱与随身衣物,也并非无法割舍,便也未对刘逊提起。 二人一路说起别后之事,不觉已到码头,远远便见岸边站了几人,刘逊忙下马,快走几步到了跟前,在中间那人身边耳语几句。徐恒也已走近,这才看清中间那人,只见他不到三十岁年纪,素白面皮上只蓄着短须,修剪得甚是齐整,穿一件宝蓝色锦缎江水纹襕袍,在月色下闪着银光;头上戴着垂角幞头,腰间系着四瓦玉带,正是秦玉。 徐恒是认得秦玉的,三年前那晚,正是秦玉率人护卫着洪福到东宫传旨。徐恒下了马,却不急着上前相见,秦玉趋前两步,拱手施礼道:“永业受惊了,秦玉来迟一步。” 徐恒这才拱手还礼道:“怎地劳动璧城大驾,徐恒却如何禁受得起。” 刘逊笑道:“齐郎中随从传了口信来,我便禀了秦制司,原来只说我率人来接永业回都也就是了,秦制司却定要亲自来迎永业。他是主将,我如何拗得过他,只得由他来了。到了这里,他还要上岸亲迎,我却只能驳了他。他若亲去镇公所要人,传了出去,惹人物议,是以我才请秦制司等在这里,我去镇里接了永业来。” 似秦玉这般一卫都统制,未有兵部调令,也未告假便私自离都,若是为人所知,罪过不轻。徐恒如何不知,又再拱手施礼道:“璧城担着这般大干系,亲来救我,这等情义,教我何以为报。” 秦玉也还礼道:“我听闻退之请永业回都,便盼着一见永业。今日听着永业在此有难,如何不火速赶来?此等都是寻常,今夜不说这些,这一日永业受了惊吓,且好生安歇,明日过节,我只怕不得空闲,后日,后日如何?我摆酒为永业压惊。” 徐恒本想秦玉连夜赶来,必是有话要说,见他突然打住,不禁暗服他耐得住性子,也便不再多说。 秦玉带来两条官船,一条留与洪钟,众人便上了另一条船。秦玉自去歇息,刘逊引徐恒进了舱房安顿。刘逊也不再多言,只嘱徐恒好生安歇,便自离去。 徐恒躺在舱中,只觉那船荡荡悠悠驶出,心知自是驶去梁都。这一夜他又惊又吓,却并不觉疲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便坐起推开舷窗。窗外正是一轮明月高高悬在前方,这本是八月十四的月,现下却已是十五,已是下元节了。徐恒心想追着这月,自己终将回到梁都。 船午时方到梁都。徐恒站在船头,远远便望见两座城门、两座水门一字排开,人流、船只往来不绝,较三年前离去之时更见繁华。徐恒心下不知是悲是喜,只看着那高大的城墙一点点向自己逼近,又一点点抛在身后。 船从宣泽门进入梁都外城,顺着梁水从西角门子进了内城,在太平兴国寺,大相国寺前驶过,又从东角门子出了内城,在外城通津门码头靠了岸。 众人弃船上岸,已有人牵马等在那里。秦玉言道营中事多,辞了徐恒,先自上马去了。刘逊伴着徐恒,却不骑马,唤来两乘小轿。二人上轿,一路兜转,沿着梁水大街转入一条小巷,在小巷深处一座灰墙宅子外停下。 二人下了轿,刘逊引着徐恒,推开院墙东南角的如意门,进了院子。这院子不大,北面三间正房,东西两侧各有三间厢房;正房门前一个小小花圃,数朵淡菊开得正盛;南面墙根下搭起一个荼蘼架,枝叶浓密,下自成荫。一座小院收拾得极是齐整。 西侧厢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走出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和一个总角小厮,上前施礼道:“家长回来啦,请到上房歇息,茶饭便可就好。” 徐恒不明所以,随着刘逊进了上房。三间上房正中是厅堂,东侧是卧房,西侧是书房,房中家什一应俱全,布置得颇为雅致。二人在中堂坐了,不一时小丫头上了茶来。刘逊吩咐道:“打发你家长吃饭就是,我不在这里吃饭。”那小丫头应了退下。 十一 月下夜归客 7 徐恒更是懵懂,喃喃道:“这是......” 刘逊道:“永业,这宅子是秦制司买了送你的。他听闻你要回都,便买了这宅子收拾出来,专等你来。这两个家人也是新近才买来服侍你的,礼数上还要你再教导才是。那小丫头名菊儿,小厮唤作锄药,你只管使唤便是。”见徐恒要说话,刘逊又道:“永业若推辞,便枉了秦制司这片心。我见你并无随身包裹,想是在万胜镇失却了,若无十分贵重之物,便不寻也罢。屋内床边柜子中有这宅子地契,还有三十贯钱,你暂且开销。旁的事也不需你挂虑,万事有我。” “永业,你我相交,有心而已,余事不必多说。” 徐恒道:“也罢,我不推辞,我若再离都,还与秦璧城便是。”他原本那处旧宅已被内廷收回,父亲徐云的旧宅乃是郑帝所赐,也已上疏缴回,如今重回梁都,有这一处宅子落脚,心中也颇觉慰足。 刘逊笑道:“永业这次回都,莫非还想着再离去不成?只怕永业离不得梁都了。” 徐恒道:“从昨夜到现下,秦璧城与你刘退之皆是言不及义,却又是这般待我,教我心中好不安生。如今左右无人,退之何不直言?” 刘逊道:“非是我不肯说,今日过节,永业也知道这时军中最忙,我还要回营中去。今晚我还来,那时我们再详谈。”说罢起身告辞,又道:“吩咐下人不必准备酒菜,今晚我自带来。那时我二人饮酒赏月,好生过个团圆节。” 徐恒无奈,也不再挽留,便送刘逊出院门。见刘逊去远,又踅回院来,四处逛逛。见厢房中小厮锄药已将饭菜备好,便胡乱吃了,又命他二人也吃饭。徐恒又踅回上房,见卧房床边果有一大柜,打开柜门,柜中果有一纸房契,三十贯钱,此外还有一锁一匙。 徐恒锁了柜子,却将锁匙随手置于桌上。又去西侧书房,见西侧靠墙一排书架,架上许多书卷,便信手翻找起来。突地见有一函三卷《李卫公问对》,便取出一卷,歪在春凳上翻看起来。只看了三、五页,睡意袭来,不觉睡去。 醒来时日已西斜,身上却搭了一件长袍。徐恒掀开长袍坐起,看看天色大约申时末,便唤菊儿打水盥洗。洗漱过后又坐在书房看起《李卫公问对》来。 待到酉时将近,天已黑透,才听得有人拍打院门。锄药前去应门,却是两个店伙打扮的人,各提了一个大食盒。 二人道:“是一位刘大官人订了一桌席面,命送到这里。”锄药收了酒菜,徐恒命赏二人每人二十文钱,打发两个店伙去了。又过了一刻,刘逊才来。 刘逊道:“永业莫怪,我来晚了。原想着永业离都三年,今日甫回梁都,该尝尝樊楼的酒菜,便去樊楼订了酒菜。不想今日中秋节,圣上降旨今日暂解宵禁,金吾不禁,那樊楼生意异常火爆,我订这些酒菜足等了一个时辰。这也还罢了,若是到了樊楼去吃酒,只怕要等到明日早上才有坐席可坐。” 徐恒笑道:“劳退之念着,我却着实想念樊楼的酒酿圆子,和中秋的桂花酿了。” 刘逊笑道:“可巧,这两样今日都有。” 徐恒命家人在院中放桌,摆上酒菜,原想将桌放在荼蘼架下,但今夜圆月挂在南天,荼蘼架下却赏不到月,便将桌放在了院子正中。 酒菜摆好,糕饼点心,四冷四热,摆了满桌。徐恒、刘逊相对而坐,举杯邀月。 酒过三巡,刘逊道:“永业,一别已有五年,今日相逢,足慰平生。有明月美酒,有故友相伴,夫复何求。” 徐恒道:“退之待我之情义,徐恒没齿不忘。自三年前那事后,我已看尽世间冷暖。有多少昔日旧友冷眼相加,避我唯恐不及,只退之待我如初。宦海浮沉,退之赤心不改,真难能可贵。” 刘逊道:“永业说哪里话来。你我十年前相识于开宝寺。那时我不知你家世,竟与你倾心相交,永业亦不以我贫寒,与我每日纵酒论文。那年永业一举高中,我却名落孙山,若不是永业资助,我又怎能留在梁都读书。此后延佑二年、延佑五年我又两次落榜,我心灰意懒之下,便欲离都返乡,是永业劝我拔贡待选。后因无人愿去北疆为官,朝廷便要在举人贡生之中选官,又是永业向吏部举荐了我,我才得以入仕为官。若无永业,岂有我之今日,我又岂敢有一夕或忘。” 徐恒道:“你我真心相交,又岂在门庭高低,身份贵贱?如此朋友,当世唯退之一人耳。只是时过境迁,如今我却要退之资助我了。” 刘逊道:“正是如此,你我相交,贵在心耳。你既不愿仰仗父兄,便在此安心住下,便是一世也是无碍的。有我刘逊一日,断不教永业为生计烦心。只是永业胸中丘壑,世人无匹,若就此荒废,岂不可惜?” 徐恒笑道:“我收到退之书信之时,便知退之之心思,是欲我重入政局。我既应了你回到梁都,便是想看退之如何安排。只是我再不能为官,若是入人幕府,却又心有不甘,倒不如我浪迹江湖,抛却名利来得自在。我又有何出路,请退之指点一二。” 刘逊道:“永业兄之为人,我是深知的。你虽托名放浪,心中当真能抛下朝堂么?名与利是你永业兄与生俱来之物,你固然可将其弃之如敝履,朝局与天下却是你刻在心底的,你当真能抛下么?” 刘逊之言如重锤击中徐恒心口,徐恒默然。刘逊道:“当年永业保废太子为的是什么?是为废太子恩深义重?还是为其有明君之相?依我看皆不是。永业与令尊一心保太子,不惜干犯谋逆之罪,实是不愿我大郑日渐衰败,以致亡国。实是望我大郑有一日能重振往日雄风,一统天下。如今这心思便消磨了么?” 徐恒端起酒杯,仰头喝干,又重重放下酒杯道:“退之,莫要再说了,现下这等情势,我纵还有此心思又有何用?何况当今天子重新振作,我大郑又有一番新气象,来日定可国强兵壮,一统天下也非难事。有没有我徐恒,想来也并无不同。” 刘逊冷冷道:“永业兄莫非是敷衍我?”他看看四周,月明中天,夜静如阑,两个家人都已躲到厢房中去,遂压低声音道:“当今郑国之势,依我看,只四字而已。”他盯着徐恒,一字一字道:“回光返照。” 徐恒一震,抬眼看着刘逊。刘逊道:“这三年来,当今施政确有许多好处,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再者四方安定,无战事所扰,我郑国才能蒸蒸日上。然当今毕竟年老,如此清明之政又能维持几年?到今年当今便已有了昏聩之象,便如六月,当今突然降旨,命北疆停止与燕国民间互市。郑燕互市已有三年,非但我郑人获利颇丰,便是燕人也乐此不疲,两方互通有无,各取所需,才能令两国边境一片熙和,三年无战事。然此圣旨一下,只怕便令郑燕两国再启战端,百姓再陷水火。幸而袁宜直与崔默之封驳诏书,据理力争,抵死不从,当今才收回成命,这旨意才没有颁行天下。是以民间并不知此事。这等事,也非这一例,只今年半年,据传政事堂已封驳当今诏谕四、五次之多,如此施政,怎能令人心安?” 十一 月下夜归客 8 这等事徐恒早有预料,是以听刘逊所言也并不觉十分惊异,叹道:“我等当年保太子便是料到会有今日,如此说,退之亦是要我谋逆了?” 刘逊惊道:“永业万万不可说笑,我等为郑国臣子,岂可有这等念头?” “那退之与我言及这些事却是为何?” 刘逊道:“永业不在庙堂,胸中纵有万般抱负终究徒呼奈何。永业若在庙堂,以兄胸中所学,纵不能为官,也可左右朝局,纵横捭阖。” 徐恒笑道:“退之将我看得太重了,我自觉有些学识,却也不敢自视如此之高。我知退之欲我入幕为宾,却不知退之是想我入何人幕府?” 刘逊道:“我左骁卫都统制使秦璧城,非但文武双全,胸怀天下,且有吞吐天下之志,若永业辅佐于他,定能成就一番功业,当不堕乃父之志。” 徐恒早已料到必是秦玉,只等刘逊说出而已,笑道:“我知道三年前退之在北疆滦州为官,但之后我离都,便再无退之消息,却不知退之如何到了秦璧城帐下?” 刘逊道:“三年前滦州之战,秦璧城与我在滦州城内坚守四十余日,终于退了燕军,吏部召我还都,为我叙功。吏部堂官与我叙谈,问我可愿仍在北疆为官,我自是愿意,吏部便要升我为平州府判官,呈文已报了上去,为秦璧城所知。秦璧城约我私谈,永业知道,我不过举人出身,若能坐到一府太守正五品官,便已经到头了。秦璧城劝我改武职,以军功升迁便不受出身约束,也可为国家百姓出力。我亦为之心动,秦璧城便去政事堂将呈文拦了下来,又去说通吏部、兵部,将我转为武职,调入龙骧军左骁卫听用。初任中军参军,只不到半年,便升我做了这正六品的中军长史一职。” 徐恒道:“原来如此,秦璧城可算有识人之能。退之,想要我入秦璧城幕中的是退之你?还是秦璧城?” 刘逊道:“此事前因后果我尽说与永业。初时秦璧城并不知我与永业是旧识,是一次闲谈时言及我昔年往事,才提及永业你。说来也是缘法,我与永业是延佑元年同科入场,与秦璧城又是延佑五年春闱同科,两次我皆不得中,你二位却皆是一举高中。想来也是我刘逊技不如人之故。”刘逊微微苦笑,掐下一粒葡萄,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徐恒道:“退之不过不擅那些应制文章罢了,若论真才实学,退之实在我之上。” 刘逊摆摆手道:“永业自谦了,我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当日秦璧城也是这般说。论才学,我断不及你二位的,我不过肯实心做事而已。也是因我出身贫寒,深知民间疾苦,为官之时肯为百姓着想,这才有些政绩罢了。说得远了,秦璧城知我与永业是旧识,便多番询问永业旧事,仰慕永业之心已不必言表矣。后又四处探听永业消息,今年四月终于得知永业你在关中逗留,他与我商议,要我请你入都,我这才修书与永业。他又通过兵部使驿传送信与永业,才有我二人今日之会。他得知永业困顿万胜镇之时,心急如焚,立时便寻两条官船去迎你,也才能及时赶到。若是以我微薄之力,只怕无法及时赶到,永业兄便有性命之忧了。永业,璧城之心如此,只怕比之昔年汉昭烈帝也有过之而不及了,永业莫非还要再思量么?” 徐恒端着酒杯,杯中酒浅浅映着明月。徐恒也不饮酒,只注视着手中之月,沉吟不语。刘逊也不催他,只仰头望着空中皎皎月轮。一时,院中静如秋水。 良久,徐恒放下手中杯,叹道:“秦璧城这番心意确是难得,只是不瞒退之,三年前之事我岂能有一时或忘。三年前我与陈封、秦玉皆不相识,却不知不觉做了对手。那晚秦玉护着洪福到东宫传旨,他自始自终一言未发,那般情景我犹在眼前。本是各为其主,我对陈封、秦玉并无怨恨之心,只是我终归做了他手下败将。我已无雪耻之心也便罢了,若再做了他幕中之宾,岂不被天下人耻笑?退之,我放不下这重心事。” 刘逊叹口气道:“永业,你这番心思我如何不知,只是永业莫怪我直言,你最为缺失之处便是心思太重。世人只以成败论英雄,谁管你忠直信诚。昔年尉迟敬德数败于秦王之手,后终辅佐太宗成一代圣主,其名也列于凌烟阁之上。又有何人说尉迟敬德非英雄?你浪迹江湖,终究做不出功业来,岂非辜负胸中所学?你若就此终老一生,知道之人说一句徐永业管乐之才,可惜生不逢时;不知者又有何人能记住永业之名?兄或可于史书之中,于令尊之传后附一小传,记兄姓名,或有名无字,或有字无名,也不过百余字耳,如此岂是永业心中所愿?愿兄细思之。” “永业若想为官,自可弃郑国而去,燕、楚皆大国,似永业这般大才自可受其重用,功名爵禄不在话下。然若如此,永业将置令尊、令兄于何地?永业若留郑国,自是不能为官,然若在一锐意进取之人幕中,又何愁不能做出一番功业来?当今郑国似秦璧城这般少年英才又有几人?人皆言陈崇恩为我大郑开国以来升都司之位最快之人,却不知秦璧城亦是我大郑最年轻之制司。永业在秦制司帐下,方能使世人知晓永业之才。永业纵不能为官,后世之史官也少不得为永业着书立传。” 徐恒愣怔半晌,方长吁一口气道:“退之肺腑之言,徐恒受教了。徐恒何德何能,有幸得退之这般挚友,又有幸得秦璧城另眼相看。劳退之苦口相劝,今夜中秋,不可辜负这良辰美酒,你我且把酒言欢。此事烦难,容恒再细细思量一番,如何?”说罢举起杯来。刘逊无奈,只得也举起杯来,两杯相撞,酒花四溅。 刘逊道:“永业说的不错,我二人数年未见,今日方能重逢把酒,若论起这些世俗之事,岂不污了这无瑕明月。好,今日不说这事,只叙昔日之情。” 这一夜,二人直将宅中酒喝个罄尽。所幸街上酒铺也是彻夜不歇,便遣小厮锄药去酒铺沽酒,又畅饮直至寅时初方才尽兴。二人也不洗漱,便胡乱在床上躺了,抵足而眠。 徐恒醒来时已是午时。醒来后只觉口干舌燥,头疼欲裂,忙唤菊儿倒茶来喝。待喝干一盏茶,才想起不见刘逊。菊儿道刘逊只睡了一个时辰,卯时初便匆匆离去了,临去时还吩咐说今晚再来。 徐恒料是刘逊军营中事多,便吩咐菊儿打水洗漱,整备午饭。徐恒洗漱完毕,菊儿已备好了一套崭新衣裳,小衣长袍鞋袜俱全。徐恒换了衣裳,吃了午饭,便在书房中小歇。想想昨夜刘逊之言,又想想自家处境,渐渐拿定了主意。主意既定,心下便安,不觉又昏昏睡去。 再睁眼已是申时,日头正在头顶偏西,院子被日头晒得火辣辣的,只荼蘼架下一片清凉。徐恒在荼蘼架下舒展一下筋骨,便坐下纳凉。刚坐下不久,便听得院门响,徐恒展眼不见锄药身影,料是在房中躲懒,也不以为意,自起身去应门。 十一 月下夜归客 9 门外站的正是刘逊,秦玉站在刘逊身后,后面还有两个提着食盒的随从,两个捧着大坛酒的店伙。 收了酒菜,打发走店伙,徐恒命锄药将桌设在荼蘼架下,请秦玉与刘逊落座。刘逊却道:“今日大营中是我当值,职责所在,不敢久坐,这便去了,恕罪恕罪。”徐恒无奈,只得送刘逊出门,望着刘逊带着两个随从策马而去。 掩上院门,回身见秦玉已面西坐了,这是客位,徐恒只得坐了西首主位。秦玉举杯道:“今日为永业兄洗尘,永业兄一路劳苦,是我等安排不周,秦玉先敬永业兄,请永业兄恕罪。” 徐恒举杯一饮而尽,道:“生死有命,此事与璧城何干。况且是璧城救我性命,我还当谢璧城才是。” 秦玉道:“是我请永业兄入都,这原是我分内之事,何谢之有?第二杯酒敬永业兄,是为永业兄乃是秦玉前辈,永业是延佑元年登科,秦玉是延佑五年及第,这一杯当敬兄长。” 徐恒一笑饮了,道:“好,这杯酒我受了。” 秦玉举起酒杯道:“我少年时心雄万夫,视天下英雄如无物,四年前弃文从武,蒙当今天子赏识,凭些许微劳升了这都统制使之职,却再不敢小觑天下英雄。秦玉自觉胸中所学比之天下英雄如萤火之光,幸而上天垂怜,才未做出马谡、赵括之事来。玉自统率左骁卫以来,愈觉力有不逮,这两万余人之军我治之便已使出浑身解数,又怎能统率大军与天下英雄争锋?然天下纷乱,我大郑坐领中原之地,承袭前朝正统,便有御宇海内,安定天下之任;解苍生于倒悬,救黎庶于水火之责。秦玉不才,有心为大郑驱驰,然才力难及,恐惹人笑耳。是以玉愿求天下贤才辅弼,以成我郑国基业。玉素闻永业兄之才,渴慕久矣,今日一见,如久旱逢甘霖,得偿夙愿。望君捐弃昔日之成见,助玉成就大业,玉万死不敢有负永业。”说罢站起身来,躬身举杯过顶。 徐恒端坐未动,注视秦玉良久。秦玉亦未动,酒水在杯中微微颤动。徐恒突地长叹一声,接下秦玉手中酒杯,一饮而尽。秦玉大喜,复一揖到地,道:“秦玉拜谢永业兄。” 徐恒请秦玉重新落座,说道:“璧城此番心意,徐恒不知何以为报。昔日之事,我已尽抛诸脑后。今日既许身于君,自当为君驱驰。徐恒当尽平生所学,助君得偿所愿。”说罢二人举杯共饮。 秦玉道:“我目下所处之位,永业兄已尽知。我不过区区一卫都统制,麾下两万五千兵马而已,若要遂我之志,道阻且长。日后之事,敢请永业兄教我。” 徐恒微微笑道:“璧城年未及而立,何心太切也?恕徐恒直言,莫说现下郑国并无吞并天下之力,纵然郑国当真十年内一统天下,璧城又能居功几何?上有卢象山为郑国将首,更有石方白、李克让几位老将坐镇各方,中有陈崇恩为璧城旧主,便是如璧城这般都统制,我郑国也有一十六位之多,璧城又能分得几杯羹?是以,为璧城计,吞并天下,不宜过速。” 秦玉悚然一震,蓦地想起昔年与陈封的一番话,自己也是如此劝导陈封不可投效太子,为何到了自家身上,却不能想得清楚? 徐恒道:“目下我郑国政治清明,民生复苏,国力已日渐强盛,虽不能稳压燕、楚,却也不似前些年那般惧楚怕燕。究其根本,此皆是当今重掌朝政所致。若这般境况能持续十年,我郑国必可称霸天下。然当今毕竟年老,如此圣明,又能维持几年?只怕璧城也已看出苗头来,何况那些朝中重臣?是以以恒之见,璧城当乘现下郑国强盛之时,多多出兵征战,积累战功。璧城乃陈崇恩亲信,此事该当不难。以璧城之能,出兵征战纵不能大胜,亦当可不败,以此便是功劳。以目下之势看,郑国来日之第一武将,当非陈崇恩莫属,到那时,一个都指挥使,璧城还是当得的。” 秦玉道:“永业所言极是,于朝局当真是洞若观火。” 徐恒道:“不过旁观者清罢了。今年,或者明年,朝廷便要提拔一位都指挥使,只是只怕这一次璧城是无望了。” 秦玉惊道:“哦?此话从何说起?” 徐恒道:“我还都之时,在万胜镇偶遇一位旧识,便是遣人到璧城军中传口信那位兵部职方司郎中齐愬。他此次出都,乃是奉兵部堂官之命办一件密差,正是如此他才不敢在万胜镇亮明身份,也不敢耽搁时日回梁都寻人救我,便只能带口信与璧城与退之来救我了。” 秦玉道:“也亏得这位齐郎中,否则永业便有大难了。” 徐恒一笑,又道:“齐愬身怀兵部密令,又是出都向西,璧城你想,他是要去往何处?” 秦玉略一思忖道:“他去往西边,西边有我大郑两处大军驻扎,一处是陇右石方白,一处是汉中赵练材。他...他莫不是去往汉中?” 徐恒道:“我亦是这般想法,他若是去往陇右,兵部查看驻军大营,本是光明正大之事,又何必密行?他如此不敢露出行迹,必是往汉中无疑了。” 秦玉立时便明白徐恒所指,却不言语,只听徐恒又接道:“三年前之事,当今早已对赵练材心存芥蒂,只是苦无实据,又恐朝局动荡,再乱了军心不好收拾,这才隐忍至今。然处置赵练材却是迟早之事。这三年来朝局稳定,人心思定,便可腾出手来对付赵练材了。当今必是密令兵部遣人去赵练材军中搜集罪证,这罪证是有是无都无关紧要,只要兵部的人到了汉中军中,想要的罪证自然就有了,赵练材的祸事也便不远了。是以我才说,朝廷要提拔一位都统制使了。” 秦玉点头道:“确是如此,当年周魁抵死不肯招出赵练材,这人虽是痰迷了心窍,对赵练材却也还算得忠心耿耿。现下想来,纵然当年周魁供出赵练材来,当今也必得将这事压下来。那时若是惩治赵练材,只怕军中便要引起哗变了。” 徐恒道:“正是,当今之深谋远虑,又岂是你我能及的?” 秦玉道:“我年纪最轻,资历最浅,这次提拔都指挥使,我自是无望。我亦不敢有此奢望。永业以为,此次哪个最是有望提拔?” 徐恒沉吟道:“若是近日无人立下奇功,只怕我那二兄最是有望。” 秦玉道:“令二兄徐毅节久镇汉中,恨无缘得见,不知其人何等风采?”徐恒道:“我那二兄自幼习武,武艺自是不必说,也称得上有勇有谋。他平日又极是爱惜兵士,因此在军中声望颇着,只是有些傲上。虽仗着家父威名,旁人不敢打压他,却也一直未得越级升迁。此次若要提拔都指挥使,当今必会想到他。” 十一 月下夜归客 10 秦玉心中有些不解,徐云、徐恒都参与太子谋逆一案,当今如何肯提拔徐慷?只是却不便说出口,便道:“当今顾念徐少保旧情,对徐氏一门只怕皆另眼相看。” 徐恒道:“确实如此,否则我如何还有性命在。只是我说当今必想到我二兄却不为此。虎贲军都指挥使一职,多半要在虎贲旧将中提拔,若是平空调来一人,众将士如何能信服?虎贲军又在戍边,兵将不和乃是大忌,更有招致大败之险。当今也曾领兵征战,如何不知此间之事。虎贲众将中,我二兄功绩最着,声望最隆,又最得兵士之心,乃是不二之选。此其一。” “赵练材远在汉中,若是问罪拘拿入都,或当即赐死,虎贲五万大军面对强敌,岂可一日无主将?若不立时任用一主将统率全军,弹压兵将,只怕会军心不稳、士气消沉,更会被蜀军有隙可乘。汉中只我二兄与天雄卫都指挥使于介而已,于介资历虽深,功绩、声望却皆不及我二兄,当今岂会舍近而求远。此其二。” “我二兄昔年与废太子素无往来,反是卢象山心腹爱将。家父与我皆远离朝堂,然徐氏在郑国终究是世家大族,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家父旧部在军中亦是根植极深,当年当今只令家父致仕,于我不追究罪责,非但是顾念旧情,亦是有此顾虑。若是提拔我二兄,一来安徐氏及天下人之心,二来笼络家父旧部,使禁军不生外心,此一举两得之举,当今何乐而不为?此才是重中之重,有此一点,其他皆可不必再提。” 秦玉笑道:“永业鞭辟入里。如此说来,只怕有朝一日徐氏重掌禁军也未可知。” 徐恒摇头道:“家兄做到都指挥使也就到头了。有家父与我之前事,有当今在之一日,便断不会教徐氏重掌禁军。若是当今百年之后......此事难以预料,不提也罢。” 徐恒饮了一杯酒,又说道:“处置过赵练材,便该轮到李克让了。或一年,或二、三年,李克让必然获罪。璧城若能抓住此时机,必可一飞冲天,升任都指挥使。”说完却又摇摇头道:“此事太难,太难。纵使三年,璧城还是太过年轻,若是骤升高位,有骇物听。便是陈封一力举荐,当今也难允准。何况陈封不过也是都指挥使,又如何肯与你并肩。此事太难。也罢,璧城便安心等着就是,现下只积攒些功绩,待到卢象山致仕,陈崇恩掌禁军之时,都指挥使便是璧城囊中之物。那时璧城统十万大军征伐天下,方遂毕生之志。” 秦玉已听得呆住了,待到徐恒顿住,方才说道:“永业,我心也并非如此之切。我升任都统制不过三年,怎敢便望着都指挥使之位?我还该再历练些年才是。此事待日后再从长计议。只是适才永业说当今要处置李克让,我实是不解,这又从何说起?” 徐恒道:“这事璧城不知?陈崇恩却必是知道的。三年前北疆兵败,皆是因汪度不奉军令之故,然战后李克让上奏朝廷的奏疏中却对此事只字未提,这是为何?” 此事陈封从未对秦玉提及,当时众人皆忙于应对乱局,便都忽略了这事。徐恒接道:“李克让虽戍边多年,远离梁都,但朝中之事定然有耳目密报于他,他自是想到汪度乃是受命行事。当年两方较力,他难以预料谁胜谁负,便要骑墙观望,不论最终哪方获胜,他不过想自保其位,两不得罪罢了。只是他却不知当今何等心机,岂能看不透他的心思?论起来,此事原不为大罪,但当今又怎能甘愿大军掌在这等不忠之人手中?腾不出手也还罢了,处置过赵练材腾出手来,又岂能放过李克让?” 秦玉这才恍然:“原来如此。当今已年老体衰,必不会将这隐患留给后人,想来这几年也该出手了。” 徐恒道:“正是如此,这事若能缓得几年,璧城还有望接任李克让,但当今已对赵练材出手,只怕李克让也不需等太久了。”顿了一顿又道:“只是近几年四海安宁,想要有战事使璧城多立些功劳,只怕也是难得。” 秦玉道:“听闻永业这几年游历天下,想必各国都有所见闻。各国情势,我心向之,请永业为我解惑。” 徐恒道:“南方三国我已游遍,北方二国却未及踏足。然燕代互为唇齿,若谋一国,另一国必应之,轻易不可图之。这三年郑燕两国民间互市,双方都可各取所需,燕国便也不必行抢掠之事。然燕国素来无信,若是国内有些缓急,只怕还要图我大郑。其时兵戈之事难免,却是璧城立功大好时机,在我大郑,只有抗燕方被视为大功。代国国小兵弱,依附燕国以自保。我若图北方,当先攻代国,代国若灭,则燕国可图。” “然燕国兵盛,以我郑国目下之力,尚难以击败燕国,是以若要开疆拓土以壮大自身,当先图南方。越国七山二水一分田,地广人稀,然这一分田却盛产稻米,可谓鱼米之乡。当今越国之君在位十五年,却是个平庸之主。虽平素以节俭自居,却毫无富国强兵之策。全国养兵不过十五万,有十万陈于楚越边界,防备楚国。越国积弱,我郑国自可图之,然中间隔着一个楚国,终究鞭长莫及。” “楚国近些年颇为强盛,民间富足,百姓乐业。当今楚主年尚轻,朝中被几位重臣把持,却能秉持‘无为而治’之理,是以国内生业好生繁盛。然楚军虽兵多将广,却把持在藩镇手中,楚主政令不能到达地方。楚国名将凋零,只一个何璠却不为楚主重用。楚越两国乃是世仇,兵争不断,然对一个小小越国,楚国却束手无策,由此可见一斑。我若图楚国,当先取淮安,兵临大江,再南结越国,使越国出兵,南北夹攻之下,楚国定然难保。楚国若下,则越国便如囊中之物矣。然楚国有大江天堑,我大郑实无必胜把握,何况楚国疆土广阔,兵马遍布全国,若是与楚国成了相持之势,其全国各路兵马必然勤王,那时我大军远征,四面受敌,便胜负难料了。若是我能得荆襄之地,操练水军,使水军顺江直下,三面围攻楚国,则胜算大增。然现下我郑国国力却难至此,是以楚国一时也难图之。” “巴蜀自古天府之国,人烟稠密,物产极丰。我郑国欲取天下,当先取蜀。昔年秦先有蜀方有天下,盖因蜀地路险,易守难攻,所产粮米足以支应全国之故也。当今蜀主昏庸无道,近三年苛捐杂税屡出不绝,将士离心,百姓载道,取蜀良机已至。唯有一夏侯蹇屯五万精兵于利州,乃是心腹之患。夏侯蹇虽无名将之名,却也不可小觑。据闻其人治军有道,军令严明,更兼敦本务实,不求虚名,五年间在利州将防线连成一片,轻易难破。然欲取巴蜀,必先击败夏侯蹇,夏侯蹇既败,蜀国精兵尽失,剑、绵虽险,却不足以阻我大军。当此时,若朝廷有取蜀之意,璧城当力争出兵,若能为取蜀立下头功,日后都指挥使一职,璧城便可唾手可得。” “我大郑若能得蜀,又可顺江而下,直取江陵。那时三路围攻楚国,则楚国必败。” 秦玉恭肃道:“听永业之言,真如醍醐灌顶。令玉茅塞顿开。秦玉拜谢。”说罢离席深施一礼。 徐恒淡淡笑道:“今后你我有宾主之谊,璧城无需如此多礼。璧城切记‘多立功,莫心急’,日后郑国兵权必在君手。” 十二 歧路莫凭栏 1 陈封早已搬进御赐的新宅子,又添了许多仆役人口,去岁祝氏又为他诞下一子,家中便热闹起来。今年中秋,陈封照旧例在家中宴请昔日部将。如今除秦玉升了左骁卫都统制使外,陈肃已升了熊飞军天璇卫都统制,王凤升了熊飞军天权卫都统制,王焕升了凤翔军天翼卫都统制,周严升了熊飞军天枢卫都统制,黄梃做了陈封近卫亲军都虞侯。这都虞侯虽只执掌陈封近卫亲军三千人马,却也是从五品官阶,是陈封最亲近将领。 这许多旧将之中,只周严率天枢卫出镇雄州,其余诸将皆在都中,又有仍在左骁卫麾下的张先、赵广、文越、成彦四人。中秋之夜,众人济济一堂,齐聚陈封宅邸跨院花园之中,赏月、饮酒、畅谈往昔。席间陈封又命奶母将幼子抱出与众人一一见礼。那小儿正是呀呀学语之时,憨态可掬,逗得众人哈哈大笑。这些人皆是武将,随身并没有珠宝玉器,只得将一些小刀、小剑等物做了见面之礼。一众人直乐到四更天方才散了。 次日一早卯时未尽陈封便起了,因刚过完节,他不敢怠慢,照旧率着黄梃并几个亲军巡查城外各驻军大营。黄梃昨夜喝得酩酊大醉,陈封本未叫他,他却仍挣扎着起来,定要护着陈封巡查。 陈封从南城走起,一路向西。各军营皆相安无事,到申时绕到末端东城樊家冈龙骧军鹰扬卫大营,却不想只见营中军备废弛,值守兵将衣甲不整,松散懈怠。 陈封心中火起,也不找人问话,直趋中军议事大堂。到得堂上却不见人,陈封回身怒视一直紧随身后的鹰扬卫一个参军。那参军见陈封眼中怒火,不敢隐瞒,便说当值将军在东厢签押房内。 陈封大步向东厢房而来,走到门口他顿住脚步,重重咳了一声,才抬步进屋。五间厢房门皆大敞着,一眼便可望到底。陈封见一人正在南侧里屋内饮酒,于他进屋如若未闻。 那人未穿铠甲,只穿着淡青袍子,光着头,坐在靠墙桌边一杯接一杯饮酒。陈封走进里屋他似乎方才听到,抬起头来看陈封,只一怔,却未有惊吓之色。 这人陈封却认得,正是张羽。原来今日梁岐不在营中,正是张羽当值。鹰扬卫三年前北疆之战后便调回梁都,补充兵力,整备操练。以张羽守卫滦州之功本可以升迁,但一来都统制梁岐素来不喜张羽桀骜不驯,是以才将他单独遣往平州驻守;二来龙骧军都指挥使石青久不在都中,无人提拔他,张羽又不肯攀附权贵,是以军功虽报到兵部、吏部,却无人举荐他升迁,便只留在鹰扬卫井营统制使任上。 张羽见一同守卫滦州的四人之中,王焕、秦玉、刘逊皆得以升迁,只他一人裹足不前,便连勋也未升半级,心中如何不闷?是以日常得闲便借酒消遣。这两日过节,众将借口各种事不到军营中来,今日更是只留他一人在营中值守,他见左右无事,便又饮起酒来,却不想正被陈封撞见。 郑国严禁军中饮酒,违者军法从事。陈封见了如何不怒,却见是张羽,不觉心中诧异,便压住心中怒火,缓步走到窗下一张椅上坐了。 张羽已有了七、八分酒意,见是陈封,却未起身,只拱拱手道:“原来是陈都司驾临,张羽失迎了。陈都司如何坐在那里?这边坐,这边坐,一同饮几杯。”说着指着桌对面让陈封。 陈封见是张羽,本有心大事化小,不欲张扬出去,却见他如此,原本压下的怒火又腾起,便向黄梃使个眼色。黄梃点点头,一步走到张羽面前,双手搭上张羽肩头,大喝道:“陈都司在此,怎敢如此无礼?”双臂用力,便要将张羽拉起来。 哪知张羽便如生了根一般,黄梃全身使力,张羽竟纹丝未动。黄梃昨夜宿醉,今日又奔波一整日,身上本有些乏力,如今未扳动张羽,便觉有些羞臊。待要再用力,却不想张羽竟自行站起,双肩晃了一晃,黄梃不防,竟向后趔趄两步方才站稳。 黄梃心中又急又怒,待要再上前与张羽较力,却见陈封又使了个眼色,只得停住。张羽站起,上前揖了一揖道:“陈都司,是张羽失礼了,陈都司莫要怪罪,张羽赔礼了。”说罢又是一揖。 陈封冷冷道:“鹤霄,你如何这般模样?你可知在军中饮酒干犯军法么?” 张羽施完礼,却又自行回到椅上坐下,冷笑道:“现下又非战时,军中饮酒的也绝非我一个,陈都司能都治罪么?我纵是饮了酒,也能上阵杀敌,便是你陈都司,也不妨来试试可能打倒张羽么?” 陈封厉声道:“张羽,你看看你,再看看你营中兵将,可还有半点大郑禁军法度?你身为我大郑军将,难道不畏我大郑军法么?” 张羽哈哈大笑道:“军法?军法又有何用?军功又有何用?你陈封有今日,难道便全是靠得军功么?” 陈封拍案怒喝道:“来人。”几个亲军齐声应道:“是。”陈封却未理他们,只看着那已两股颤栗的参军道:“寻你军中执法军吏来。” 那参军应了一声,踉跄着出门去了。不一时,便带着六个执法军吏进屋来。几个军吏向陈封行了庭参礼,陈封冷冷道:“你鹰扬卫井营统制张羽,于值守间在军中饮酒,干犯军法,念其初犯,轻责四十军棍。去罢。” 几个军吏应了,便上前静候张羽。张羽向陈封又施了一礼,大笑道:“陈都司当真宽厚,并未治张羽冒犯上宪之罪,只治张羽军中饮酒之罪,张羽谢过陈都司军棍。”说罢率先出门,扬长而去。几个军吏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陈封心中怒气未消,又对黄梃道:“行梁,你去监刑,若有徇私枉法者,与犯者同罪。”黄梃应了便要去,陈封又道:“行过刑将张羽交由......”说到这里他又踌躇了,若将张羽交与兵部,便是大事了,只怕张羽一世也难能升迁了,想想终于改口道:“交由梁制司自行处置便罢了。” 十二 歧路莫凭栏 2 出了樊家冈大营,陈封命黄梃与亲兵自行散去,他独自一人策马入城。几天前陈封便接到卢豫的帖子,邀他今日至卢豫家宅赴宴。 于中秋节前后宴请部将,是郑国武将的惯例,是以今日之宴也在陈封意料之中。卢豫的宅邸在西城万胜门内,想是前些年任虎贲军都指挥使时置下的宅子,这些年虽升迁了,却仍住在这里。 陈封到了门前,早有卢府家人迎上前来,牵马引路。陈封随着一个家人进了卢府大院。 这宅子前后有五进,东西两处跨院,极是繁复壮丽。陈封虽不是第一次来,却仍是有些浑浑噩噩,便只随着那家人前行。在第三进院的东角门,陈封转进东跨院。 其时梁都风俗,富贵人家皆将跨院修成花园样式,卢宅也是如此。这园子内池塘假山太湖石,竹林花圃曲廊桥一应俱全。陈封也不及细赏,又随着那家人转过一个院子,便见一排五间修缮的极精致的敞厅。 只见正厅内酒席早已摆好,卢豫等三人却在侧厅内喝茶闲谈。陈封进了侧厅,团团一揖,口中连声道:“恕罪恕罪,陈封来迟了,实是有公务在身,太尉与二位莫要见怪才是。” 卢豫端坐未动,另二人站起身来,与陈封见礼。这二人却是禁卫军都指挥使洪庆,虎贲军云冲卫都统制使冯渊。三人见罢礼,卢豫呵呵笑道:“我知道你必是不肯闲着的,今日想是巡视城外诸营了?崇恩,如今天下承平,你便松泛些,也没人说出甚话来。然你到我这里,我却不管你是不是什么公务,你来得晚了,我便要罚你。这三杯罚酒你是逃不掉了。” 陈封笑道:“太尉罚酒,陈封甘领就是。太尉是知道我的,今日刚过完节,我若不走这一遭,心里如何能安?便是吃酒也吃不踏实。如今四处无事,我便安心在太尉府中吃酒,不将太尉府上的酒吃尽,我是不肯走的。”说罢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洪庆笑道:“崇恩你有所不知,卢太尉府上,专有一处酒窖,与这五间房一般大。那酒窖摆放的满满当当,又从地下一直摞放到顶上。我三人纵是在太尉府上住上三年,只怕也吃不尽那许多酒。” 冯渊也笑道:“卢太尉府上存酒自是极多,但陈都司与我倒还罢了,有你洪都司在,以洪都司的酒量,纵使酒再多些,只怕一时半刻也吃尽了。” 四人笑了一回,卢豫吩咐下人上了热菜,四人入席。卢豫自是坐了上首正席,陈封坐了左首,洪庆坐了右首,冯渊坐在对席相陪。 不一时酒菜齐备,洪庆见酒杯是小杯,甚是不乐,连呼家人换大海碗来。家人也是无奈,只得又取了四只大银碗来。那家人又为四人斟酒,却将四碗、四杯俱都斟满。 卢豫微微一笑,说道:“昨日是中秋,本想邀你几位昨日来一同过节的,却又想你们都是忙人,又是军中,又是家中,只怕抽不开身,这才邀你们今日过来。月尚圆,节便还未过完,今日我等便在此饮酒赏月,乐上一宵。”说罢举起小杯来,洪庆三人见了,也一同举起小杯来,四人共饮了一杯。 放下杯,卢豫又接道:“说起来,都中武将皆是我的部属,但各人有各人的事要忙,况且若是人多,又污了这清净月色。这几年,都是我四人中秋共乐,我也懒怠再去邀他人,今年便仍是我四人过这中秋节。”说罢又举杯,四人再共饮一杯。 卢豫虽看似粗豪,内心却颇为细致,往年徐云在任之时,每逢中秋设宴,动辄邀在都武将二、三十人一同赴宴,场面极是盛大。卢豫上任之后,却深恐联络众多武将招郑帝所忌,便轻易不与中低级武将来往。然中秋宴请部将是郑国武将数十年的传统,他又不能违背。在都诸将中,只陈封与洪庆这两个都指挥使是他直属部将,冯渊则是他往日虎贲军旧部,他便只邀这三人,既圆了规矩,又不惹人猜忌。 卢豫又道:“饮了门杯,你们便自个饮去,不必管我,今夜只管放肆,不必拘束。只是陈崇恩这罚酒,也该行刑了。” 陈封道:“太尉见赐,陈封不敢辞。”说罢便举起面前小杯,不料洪庆却突然站起,按住他手臂道:“崇恩,这罚酒怎能用小杯?太尉下令,我老洪便是监刑,怎能放着海碗不饮,却饮小杯?” 陈封无奈,只得放下小杯,端起海碗道:“溢之,望你今晚手下留情,莫要取了我性命去。”说罢仰头将一碗酒喝尽。洪庆哈哈大笑。 陈封又连干了两大海碗,卢豫笑道:“崇恩连饮这三大海碗,且教他歇一歇。溢之,你先不要寻他斗酒了,若要斗酒,你与止水斗便是。你二人一个止水,一个溢之,正合斗酒。” 洪庆哈哈大笑道:“好,我便与止水先斗酒,待会儿再寻崇恩。看你老冯何时能止住这水酒。”说罢便与冯渊斗起酒来。二人你一碗我一碗饮个不休。 卢豫见他二人斗得热闹,身子一仰,靠在椅上道:“崇恩。” 陈封饮了三碗,心内翻腾,连吃几口菜方才压住,听卢豫唤他,便微倾身子道:“太尉。” 卢豫道:“去年底,石方白回都,你可曾单独见了?”他声音不高,似是不愿洪庆、冯渊二人听到,又似是并不避讳二人,只怕扰了他二人酒兴。 陈封便也压低声音道:“石制司是我旧日上宪,又于我有提拔之恩,我自是私下拜谒了。” 卢豫微微颔首道:“嗯,我知你是极重情义的,自是要见石方白的。”他拿起酒杯,轻呷一口,又道:“石方白也私下来见了我。说起来,他回都,我们原是有许多公事要谈,他私下来见我,却是私谊了。” 陈封道:“太尉高升,石制司回都自是要拜望太尉的。” 卢豫摇摇头道:“他与我何谈拜望二字。昔年四大都司,石方白、李克让、赵练材与我,却是我与石方白最是亲近。十几年前,我二人同在徐少保帐下听令,也曾并肩杀敌,驰骋沙场,是以我与石方白交情是极深的。” 陈封道:“原来如此,可惜陈封生得晚了,未能在沙场之上一睹太尉与石制司的风采。” 十二 歧路莫凭栏 3 卢豫微微一笑道:“这次石方白曾向我提及崇恩你,石方白说,龙骧军诸将之中,他最是看重你,原想将你带在身侧,时时磨砺、提拔,只因他出镇陇西之时,你左骁卫兵员不足,这才将你留在都中。却不想你虽不在他身侧,却也能立下如此大功,得以升迁。更甚者,是你比之昔日进益极多,已有大将之风。石方白说,这是他最为心慰之处。” 陈封心下感动,说道:“石制司于我之恩情,陈封当真不知何以为报。” 卢豫道:“石方白又何尝望你报答于他,便是我卢某看重于你,又何尝有一丝私心。我与石方白一般心思,只望你日后为一代名将,为我大郑多立功勋,助我大郑平定天下,延续基业。” 陈封道:“太尉之恩,陈封牢记于心,日后定不敢有负太尉。太尉若有吩咐,陈封唯以太尉马首是瞻。” 卢豫笑道:“我何尝有事吩咐于你,不过是此情此景,有感而发而已。你我并力携手去做,定能为大郑打下一片江山。” 陈封道:“为我大郑平定天下,亦是陈封所愿,陈封不敢有一日或忘。这三年我大郑政清人和,国力日渐强盛,正可与燕、楚一较长短。太尉以为,现下可用兵否?若用兵,当向何处用兵?” 卢豫道:“崇恩,眼光当放长远些,这一点,石方白便做的极好。石方白出镇陇右已有六、七年,前些年他做的便是构筑防线,以守为主,这是为何?只因石方白知道我大郑那时四处用兵,北燕更是我心腹大患。连年战事不断,我大郑国库空虚,他若再出兵,只怕钱粮便难以为继了。是以他守了几年,保我关陇不被党项所扰。他这次回都,便跟我说,如今国家腾出手来,库中钱粮丰足,他便要出兵了,若是一战能打得党项心服,便能保西北十年太平。” 陈封道:“石制司深谋远虑,陈封怎敢望其项背。” 卢豫道:“这三年你在都中闲闷,我知道你也想出兵放马,但我大郑国力虽有些恢复,燕、楚却也并未衰退,若与这二国争锋,只怕不是一时半刻便能分得胜负的。若是拖个三年五载,我大郑岂不又陷于战事?于国于民都不是好事。况且现下说吞燕灭楚,只怕以我大郑国力尚难以如愿。” 陈封道:“太尉说得极是,却不知太尉以为当对何处用兵?” 卢豫瞥了一眼洪庆与冯渊,见他二人饮酒正酣,已划起拳来,便低声道:“崇恩,我也不必瞒你,这几日我正欲上疏,请旨出兵汉中取蜀。只因要思量整个出兵方略,不敢有一丝疏漏,这才迁延至今。” 陈封道:“太尉经营汉中多年,若取蜀,自是太尉亲征最为稳当。” 卢豫道:“我在汉中之时,便有取蜀之心,只是那时蜀国国内安稳,不得时机。我回梁都这几年,不曾放过一丝蜀国消息,当今蜀主暗弱,国内乱政不断,早已失了人心。当此时,正是取蜀良机。” 陈封道:“然入蜀道路艰险,又有夏侯蹇五万大军镇守利州,取蜀只怕不易,太尉当三思而行。” 卢豫道:“我所虑者,唯一夏侯蹇耳。然若此时不取蜀,若是蜀主暴亡,继任一英明之君,取蜀之机,便稍纵即逝了。是以我已决心上奏方略,自请领兵伐蜀。” 陈封道:“太尉,略地灭国,师出有名才好,若是师出无名,只怕燕、楚两国不肯眼睁睁看我吞灭蜀国。” 卢豫道:“崇恩此言极有见识,这事须得费一番思量。郑蜀两国于汉中不时有兵争,到时令赵练材寻一出兵借口,想来也非难事。” 陈封道:“也只得如此。陈封心中只愿随太尉一同出征,随侍太尉左右,也得一番历练。只是太尉若亲自出征,只怕圣上不会准我随行。” 卢豫笑道:“我二人自是不能一同出征,否则这偌大一个梁都又交与谁守护?我戍守汉中数年,只为寻一良机统兵伐蜀,圣上若允准我出兵方略,我自然要请旨亲自领兵,那时这拱卫梁都之责,便要落到你身上了。我知道你也想领兵出征,但我镇守汉中数年,对蜀国之情知道的深一些,再者赵练材也在汉中,若是你去,你二人又以谁为主?只怕以你的资历,要不得不屈居赵练材之下了。是以这次若能伐蜀,你便不要争了。待我取了巴蜀,对楚、对燕的战事必少不得,那时我必荐你为将,统兵出征。” 陈封笑道:“太尉说哪里话,陈封如何敢与太尉相争。太尉只管安心出兵放马,梁都交与陈封便是了。” 忽听洪庆插言道:“你二人莫不道我老洪正吃酒行令,便听不到你们说话么?今日本是吃酒耍乐,你二人却说起公事来,便该罚酒。再者你两个纵是都去出兵放马,这拱卫梁都之责便不能交与老洪么?我洪庆现也是都指挥使,便使我节制城内城外禁军,有何不可?那时我洪庆也领略一番统兵大将的滋味,岂不美哉?哈哈哈...” 冯渊也道:“若能出兵最好,这几年我在都中也是闲出淡来,太尉若是出兵,千万带携冯渊一二。” 卢豫笑道:“我二人说话,原也不为避开你们,否则也不在此间说了。出征之事,不过酒后闲话而已,尚是没影的事,溢之若想统兵,不过在圣上面前撒撒泼的事,何苦与我说。圣上如此信重于你,没有个不允的,只怕圣上旦夕离不得你,不放你去。” 洪庆笑道:“太尉虽如此说,我却不敢。我洪庆从未领兵出征,若是坏了事,圣上也不肯饶我。我还是在梁都城中耀武扬威也就罢了。” 陈封笑道:“溢之这性子,怨不得圣上爱他。我却有些看不过,来来来,如今我酒也歇够了,你却已吃了这许多,正好欺你。溢之,你可敢与我再斗个几十回合?” 洪庆大笑道:“陈崇恩,莫说我才吃了这些,纵是再吃两坛,我也不怕你。”说罢又端起海碗来。 四人吃酒说笑直到二更方散。有洪庆在,自是不惧宵禁了。 十二 歧路莫凭栏 4 过了节,徐恒便每日到左骁卫蟠石大营中,帮秦玉参赞军事,助刘逊梳理琐事,虽是整日忙碌,却也自得其乐。 这一日,徐恒与秦玉、刘逊在签押房中一同听洪钟回报中牟县之事。洪钟道:“那日我将那曹里正、范都头并那刺客解到中牟县,中牟县令倒不敢怠慢,立时便升堂问案。堂上那刺客不敢抵赖,供出是曹里正指使他谋害徐三官人性命。曹里正初时不认,中牟县令便要动刑,曹里正恐受不得刑,只得认了罪名,却仍是不肯认是与那范都头合谋。那中牟县令也有心要周全范都头,便不肯再用刑,想要就此结案。是我说曹里正若非与范都头合谋,如何知晓徐三官人拘押在何处,又如何刺客到时镇公所内竟无人察觉,原本在门外看守徐三官人的两个公人也不见了踪影,这桩案子若就此糊涂了结,我禁军自然与梁州府有话要说。那县令如何不畏惧我禁军,便只得对曹里正用刑。只打了十杖,那曹里正便禁受不住,招出是与范都头合谋,这案子这才结断。断了曹里正与范都头谋害人命之罪,曹里正流两千里,范都头流一千里,发配军中效力。那黑衣刺客断了斩监候。我想着我等禁军武将终究不便过多干涉地方,便回来向制司与长史复命,却不知徐三官人意下如何?” 秦玉点点头,却不言语,只看徐恒。徐恒却是面色如常,也不说话。刘逊咳了一声道:“这案子如此了断,中牟县令并未徇私。他两个虽要谋害人命,却不曾得手,这便不是死罪,刺配两千里,一千里已是从重了。那刺客断了死罪,想是中牟县令顾忌禁军,要消我等心中之气。然这死罪报到刑部,只怕秋后也不得勾决,拖个三、五年,遇有大赦,再配到军中效力,这些人的性命便都保全了。” 秦玉道:“我等也无法再苛责中牟县令了,若是永业出不得这口气,待到刑部批复后,我命人探明这两个贼子流配到何处,再遣人在路上结果了他,也不是大事。再者他终是配到军中效力,不拘配到哪里,也逃不脱我禁军手掌,到时再吩咐人整治他,也可为永业出气。永业以为如何?” 刘逊瞥了秦玉一眼,却未说话。徐恒微微一笑,道:“他这等有家财之人,便是流配,也自有人照应。这事便就此罢手了,璧城也不需再为此事劳心,徐恒足感盛情了。他这等人,还不配我时时刻刻记挂。” 秦玉笑道:“永业宽宏,那便就此撂开了。”又转头对洪钟道:“振远,我也多日未曾问起,你统领那房营骑军,如今可怎样了?” 洪钟道:“回禀制司,房营三千骑兵,如今已初成了。承陈都司与制司情面,兵部并不敢拖欠我们,马匹、铠甲、军器,俱是千挑万选而来,兵士也都是精于骑射的壮士。这三年来,我日夜操练,不敢懈怠,如今已可上得战阵了。洪钟以为,如今之房营,日常操练已难有大进益了,须得上阵厮杀方可磨炼兵士。若有出兵征战的时机,还望制司提携房营。” 秦玉笑道:“你这厮,只练了三年,便耐不住性子要厮杀了。你放心,若要上阵,自是少不得你房营,否则我要你练他有何用?你也不要大意了,骑兵并非短时日可以练就的。房营之中,只有五百余老兵,其余皆是新练的骑兵,当真上阵对敌之时,可莫要吓破了胆。” 洪钟道:“制司说的何尝不是,我也有些担心,是以才想上阵厮杀看他成色如何,制司放心,洪钟不敢怠慢,定要将房营练得如钢铁一般,为制司冲锋陷阵。” 秦玉点头道:“很好,你有这份心便是好的,你这差事也办的极好。这几日着实辛苦你,节也不得过,你先好生歇两日再回营视事罢,也没有急着办的事。” 洪钟站起道:“洪钟这身子骨也不需歇息,为制司做事说甚辛苦。洪钟这便去了,回营看军士操练便如歇了一般。”说罢拱手辞了出去。 见洪钟去远,秦玉道:“如今骑军练成,我左骁卫兵将齐整,哪方有战事我等去历练一番才好。我做这左骁卫都统制三年,还未曾领兵出征,莫说洪振远憋闷,便是我也是心痒难耐。” 刘逊道:“制司前日说卢太尉已上了取蜀方略,为何还不得消息?若是出兵取蜀,制司便可谋求出兵。以我左骁卫今日之兵强马壮,取蜀当可立下头功。” 秦玉摇头叹道:“伐蜀灭国不是小事,岂是一时半刻能决断的?朝廷必是要慎重行事,只怕还要议上些时日。何况现下距入冬已没几日了,只怕当真出兵也要等到明年开春了。纵是出兵,卢太尉又岂能看上我左骁卫?听陈都司话中之意,卢太尉有些忌他,我左骁卫是陈都司旧部,卢太尉如何肯带携我等?汉中已有五万兵马,卢太尉若出兵,只需带两卫兵马也便够了。虎贲军云冲卫本是他旧部,他必是要带的,天权卫、千灵卫或也有望随他出征,只我左骁卫确是无望矣。” 徐恒忽然说道:“制司若想出兵,也并非全然无望。” “哦?”秦玉一惊,看着徐恒道:“永业此话何意?” 徐恒却不答他,自说道:“卢象山忌的并不是陈崇恩,而是石方白。” 秦玉道:“永业此话从何说起?” 徐恒道:“卢象山昔年与石方白同为都统制,曾随家父一同出征,然他二人却并无太多私交,更加谈不上交情。卢象山向陈崇恩言及石方白,不过为拉拢陈崇恩而已。璧城你想,当今任命四大都司,这四人若是有人交情极深,联起手来,岂不是天大般事。以当今之谋略,岂能行这等事?是以石方白、李克让、卢象山、赵练材这四人,非但谈不上交情,反各自猜忌,相互制衡。也只有如此才能各自为当今所用。” 十二 歧路莫凭栏 5 “延佑七年,家父致仕,当今急召卢象山回都,便是要升他做禁军都宣抚使的。然当今却只升他做了都承宣使,便是留有余地,待卢象山平定宫变,才将他升做禁军都太尉。实则卢象山在四大都司之中,威望并非最高,功绩也非最着,若论禁军之中除家父外,威望最高,功绩最着者非石方白莫属。究其因,乃是其时陇西战事焦灼,若是临阵换将,只怕出了乱子。便是北疆李克让,也是难以抽身的。只汉中情势最稳,西蜀兵弱,纵是乱一阵子,也于大局无碍。当今乃是权衡再三,万不得已,才将卢象山召回都中,委以重任。也算卢象山机缘巧合,才能助当今平定叛乱,升此要职。” “卢象山又何尝不知这其中原委,若说那时卢象山于功名尚不热衷也还罢了,但他做了三年禁军将首,若有人威胁到他的位置,他岂能甘心让位?” “陈崇恩虽打了几场胜仗,得升高位,却毕竟年轻,资历尚浅,禁军之中威望不够,如何能威胁到卢象山?便是再教他立几个大功,也不是三、五年之内便能升到百将之首的。石方白却不可同日而语,石方白经营陇右数年,可谓劳苦功高,旧将也遍布禁军,最为得力的旧将陈崇恩更是升到了都指挥使之位。若是石方白当真能一战平定陇右,这场大功便能直接威胁卢象山了。那时石方白得胜还朝,当今如何封赏石方白?只怕便封做都宣抚使也不为过。纵是当今顾念旧情,不肯要石方白顶替卢象山,也要封他一个都承宣使。这都承宣使之位昔日并不要紧,然自从卢象山任过此职后便大不相同了。那卢象山任都承宣使之时也是大权独揽,执掌禁军。若是石方白任了此职,岂不是要与卢象山分庭抗礼?卢象山又岂会于高位之上坐得安稳?” “是以卢象山才提出这个取蜀方略来。若是卢象山统兵灭了西蜀,这番功绩却又大过石方白了,那他都宣抚使之位方才坐得安稳。” 秦玉愣怔半晌,方才恍然道:“原来如此,永业剖析当真透彻,卢太尉心机如此之深,也当真令人意想不到。” 徐恒冷笑道:“初为中下级武将之时,自然无甚心机,只要杀敌立功便好,众人皆是如此。然入得朝堂,身在中枢,若无心机,只怕早晚死无葬身之地。” 刘逊接口道:“永业所说乃是至理,如今制司虽只是官居五品,却是统兵大将,日后遇事也要三思才是。” 秦玉拱手道:“秦玉受教了。只是永业适才说我左骁卫想出兵并非无望却是何意?” 徐恒道:“若是卢象山统兵伐蜀,左骁卫定然无望出兵。然若是陈崇恩为主将,领兵出征,璧城便无虑矣。” 秦玉怔了一怔,刘逊道:“陈都司若挂帅出征,自然要选我左骁卫出兵,然卢象山既已呈奏方略,又明言不要陈都司再争,陈都司又如何好违抗上命。况且赵都司现在汉中,若是陈都司去了,又是以谁为主?” 徐恒道:“陈崇恩身为一军主将,难道便任人摆布么?况且为国征战乃是武将之责,陈崇恩争一争领兵之权又怎能算是违抗上命?当今见武将不畏战,只有心中欢喜,又岂会怪罪?只要不与卢象山撕破面皮,便无大碍。至于赵练材,前日我便说了,赵练材祸在旦夕,本不足虑,陈崇恩到汉中之时,必是全军主将。只是有了伐蜀之事,我那二兄想要升都指挥使,只怕还要再立奇功才可。” 秦玉道:“永业之意我已明白,我自是可劝说陈都司争这伐蜀主将之位,然卢象山本是军中悍将,又镇守汉中多年,于蜀国最是熟悉,如今又是他提出取蜀方略,只怕他已操必胜之券。若是没有必得的法子,只怕陈都司也不肯冒得罪卢象山之险去争这统兵之权。” 徐恒笑道:“这事自然,但若是陈崇恩肯争,这事还是有七成把握的。”说着笑意一敛,接道:“璧城试想,昔日四大都司,当今为何独留赵练材充任熊飞军,拱卫梁都?那便是因为这四人之中,当今最是信任赵练材。如今赵练材尚且生了异心,当今又怎能信得及卢象山?依我看,目下当今最信任的武将,绝非卢象山,更不是石方白、李克让,而是陈崇恩。” 秦玉与刘逊都已愣住。这事秦玉从未想过,如今听徐恒说起,再一细思,却觉有十分道理。 徐恒道:“昔年赵练材曾随当今亲征,屡立功勋,当今将他从统制提拔为都统制,又提拔为都指挥使,这份情谊是其他三位都指挥使没有的。只不过赵练材从一小卒一步一步升为统制,却是家父一手拔擢,是以赵练材始终不忘家父恩情,这才有嗣后之事。如今之陈崇恩正与昔日之赵练材一般,当今于十六位都统制之中,只相中陈崇恩一人,委以重任,才立下保驾大功,得以升任都指挥使。当今用陈崇恩,便是要历练他,日后定是要用作禁军主将的。如今取蜀这等大好时机,当今岂有不想用陈崇恩之理?” “再者,汉中五万兵马皆是卢象山虎贲旧部,若是出征时再带去一个云冲卫,虎贲七万五千大军皆在卢象山手上,蜀中又有蜀道之险,自古便是拥兵自立的绝好去处,若是卢象山攻下成都,生了异心,立时便是天大祸乱,当今岂能不虑?” “是以我说,只要陈崇恩肯争,这伐蜀主将之位,有七成把握。” 秦玉叹服道:“朝局如此纷乱,永业却能抽丝剥茧,将条理分得如此清楚,我真不知这三年你当真离了庙堂么?” 刘逊笑道:“永业身在江湖,心却在庙堂,是以我说他是离不得梁都的。” 徐恒道:“身在江湖,方能看得更清楚,若不是这三年游历,我也不能如此洞悉。” 秦玉道:“永业,为今之计,争兵权已不是大事,如何才能既争兵权,又不开罪卢象山才是重中之重。若无良策,我恐怕也无把握说动陈都司。” 十二 歧路莫凭栏 6 徐恒道:“这确是要紧之处。卢象山毕竟是陈崇恩上司,若当真开罪了卢象山,只怕陈崇恩日后也有诸多不便之处。我以为,当今迟迟未决断伐蜀之事,是在等兵部密使在汉中的消息,这便是陈崇恩的机会。陈崇恩只需时时在卢象山耳边提及伐蜀之事,卢象山自会深思当今缘何不愿以他为将伐蜀,便会暗中谋划运作此事,这事便成了三分了。” “待当今下旨伐蜀,征询政事堂之时,陈崇恩若能设法令政事堂诸公皆举荐卢象山为伐蜀主将,这事便成了六分了。卢象山外有武将旧部,内有文臣支持,当今如何不忌?必然犹疑不定,不愿卢象山统兵出征。那时陈崇恩再自请出兵,卢象山便不会深罪于他,这事便成了九分了。” 秦玉拍案道:“好,有这九分便足矣,我定能说动陈都司。” 徐恒摇头道:“有这九分还不够,还有一分,陈崇恩一定要做。” 秦玉道:“还有何事?” 徐恒道:“接家眷来梁都。” 秦玉“呀”的一声,惊道:“正是正是,永业语出如惊雷,点醒我矣,我如何没想到?” 徐恒道:“时日紧迫,璧城务要劝陈崇恩半月内将家眷接来梁都。老宅中事,交与亲信打理就是了。做到这一分,伐蜀主将非陈崇恩莫属。” 秦玉点头道:“半月之期虽短,有这许多将士在此,谅也不是难事。” 徐恒道:“待事成之后,陈崇恩自要调兵遣将。我料他要率五万兵马出征,加汉中五万兵马,十万大军伐蜀也足够了。左骁卫自是陈崇恩首选,余下一卫却不能再选他旧部,如陈肃、王焕部皆不可选,便是天权卫王凤,虽非他旧部,却与他关系匪浅,也不能选。我以为,选云冲卫冯渊最好。一来可稍慰卢象山之心,二来汉中十万大军,有三卫虎贲人马,当今也不会疑忌陈崇恩拥兵自重了。” 秦玉点头道:“自是该当如此。” 徐恒笑道:“我等费这一番周折,只为璧城能出兵放马,璧城可要立下一番大功才不枉了我等的谋划。” 秦玉笑道:“秦玉定不负永业教诲。” 徐恒突又正色道:“璧城,你劝说陈崇恩之时,不要提及我姓名。” 秦玉一愣道:“永业,你在我幕府中之事,只怕瞒不过陈都司。” 徐恒道:“我不是为瞒他,他便知晓也无妨,我只在你幕中,为你谋划,却不想与陈崇恩有何牵扯。” 秦玉点头道:“也罢,我不提便是。” 陈封迈步进了政事堂大院,一个干办早已迎了出来。陈封是常来的,那干办自是识得他,远远地便施礼道:“见过陈都司。” 陈封脸上露出笑意,道:“老王呐,今日可忙么?” 王干办笑道:“在这政事堂中,哪有一日是得清闲的,只不忙死便要烧香拜佛了。陈都司此来,是为寻哪位官人,小人好去通禀。” 陈封道:“二位相公可在堂内?” 王干办道:“二位相公都在,可不巧,相公们正与兵部沈尚书说事,只怕陈都司要稍候片刻了。请到厢房中吃盏茶如何?” 陈封展眼看北厢房内已坐了许多候见的官员,便不愿进屋,遂指指槐树下石桌凳道:“我不耐烦与那些人厮见,就这里便好,烦老王送盏茶来。”说着伸手入怀,摸出一块银子来,大约二、三两重,按在王干办手掌中道:“政事堂中虽烦累些,却是你的前程,来日相公们一纸荐书,便是八品官,可不是光耀门楣。” 王干办笑道:“可说是呐,小的便忙死也不敢说累的。谢陈都司吉言,都司请坐,小的这便奉茶。” 陈封撩袍坐在石凳上,片刻,王干办上了茶来,便又去招呼其他官员,陈封便自喝茶等候。大约二刻时辰,沈放推门走出,袁端、宋质。崔言都送了出来。陈封起身与沈放见了礼,目送沈放离去。 袁端在门内便已看到陈封,说道:“崇恩来啦,有事请进屋来说罢。”说罢,又吩咐身旁一个书办道:“去与其他人说,要他们再候一候,我与陈都司说完事便见他们。” 陈封随着袁端三人进了里屋,各自安坐,内侍上了茶。袁端道:“崇恩有何事尽管直说,近日事忙,不能久谈。” 陈封道:“既如此,陈封便直言了。这几日过完节,我便细细查看了禁军各处军营。我大郑禁军军纪是极好的,虽是刚过完节,各军营中留守梁都的官兵也极是勤勉,并无偷奸躲懒之辈。只是有一处,我见了便觉似有些不妥,那便是营房。” “梁都城外十六座军营,倒有十座的营房是年久失修的。墙壁缺土,屋顶少瓦的比比皆是。如今将要入冬,兵士们冬天里睡这样的营房,是要受冻的。实则有兵将留守的营房倒还好些,最是那些长年在外驻防的军马营房,因无人打理,早已残破不堪。如今有许多将士在边关戍守已将满三年,明年我郑国禁军又要大规模换防,到时那些将士回到都中,却要住这等样营房,岂不令人心寒?是以我便想请政事堂拨一笔款子,趁天还未寒,将这些营房修缮一番,也好为将士们挡挡风雪。” “陈封写了奏札在此。”说着从怀中取出奏札来,双手奉与袁端,“我又命人将修缮所需事项一一罗列出来,并估算出所需银钱,一并列在札后,请相公过目。” 袁端接过奏札,却并不翻看,只道:“崇恩有这份心,实是大郑数十万将士之福。你这劄子我先不看了,你只说要多少钱就是。” 陈封道:“我请人详细估算过,修缮不必太过,只能挡风遮雨,保暖御寒即可,大约需钱十二万缗。” 袁端叹道:“十二万缗,这倒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不想出兵征伐要花钱,便是留守家里这钱也省不得。以往我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如今坐在这个位置,才知道钱财为何物。信言公,你以为如何?”说罢便看着新任的尚书右仆射领门下侍郎宋质。 十二 歧路莫凭栏 7 那宋质年约五旬,一张方正正脸庞,黑黝黝面色,鼻直口阔,须长及胸。听袁端问起,便道:“银钱上事我不大通,听崇恩之说,这钱似当花。然现下四海承平,久无战事,国家却每年仍有一半的税赋开支在兵事上。我大郑对兵将们并无薄待之处,修缮营房这等事,似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了。” 陈封笑道:“宋相公所言不差,我大郑养禁军四十万,兵事开支自然少不得,然四处调拨驻守却仍不时捉襟见肘。三年前宋相公不在中枢,大约不知,那时袁相公常与兵部沈大司马就调兵戍边还是驻防梁都之事争执不下。袁相公便曾说过:‘若是有六十万禁军便好了。’莫不成只过了三年,这四十万禁军便多了?宋相公说现下四海承平,自然不错,然若裁撤了这四十万禁军,不知还可保多少年太平?陈封以为,修缮军营这等事并非小事,此事关乎兵将士气,万万不可轻忽,请相公们明查。” 宋质黑脸上看不出面色,似欲说什么,却被袁端截口道:“信言公与我一般,往日在吏部,如何管花钱这等事?如今在政事堂中,每日见银钱似流水一般花出,如何不心疼?信言公自是想要节流的。然崇恩说的也不错,这事确是关乎士气。将士们在边关多年,回到都中却还要睡破房漏屋,确不是事儿。嗯,默之看该如何裁处?” 崔言道:“现下不是三年前,以现下国库存银,十二万缗并不算多了。只是便如宋相公所言,我等居安还需思危,不能因十二万缗不多便随意花了。然营房修缮却也不是小事,以往战事之时,相公便常言:‘将士们在外流血卖命,我等若还勒掯他们,岂不寒了将士们的心?’如今虽无战事,却也是将士们流血换来的太平。我等职在中枢,更不能慢待了将士。去年和今年,工部修缮了许多梁都官署衙门,也剩余了许多工料,以崔言之见,便使工部重新勘查需修缮的营房,再估算所需银钱,若是能将剩余的工料都用上,便用不上十二万缗钱,岂不皆大欢喜?二位相公以为如何?” 袁端点头道:“默之想得周到,信言公以为如何?” 宋质道:“我适才便说银钱之事不大通,袁公做主就是。” 袁端道:“既如此,便依默之所说,着工部细细勘查核算,那时我政事堂再议罢。崇恩意下如何?” 陈封道:“如此便是相公们体恤将士了。陈封代数十万禁军将士先谢过二位相公并崔左丞。” 袁端笑道:“你先不要谢我们,这事还未定准,还要看工部核算。那时若驳了你的奏议,你岂不要骂我们这些老头子?”见陈封笑着要答话,袁端摆摆手道:“崇恩,你特特来政事堂,只为这一件事么?” 陈封诧异道:“陈封确为此事而来,不知袁相公所指何事?莫非袁相公有事要问陈封?” 袁端笑道:“卢太尉上疏伐蜀已过去五、六日了,圣上还没有批复,崇恩便不关心此事?你今日到政事堂,便没有探听此事消息的打算?” 陈封道:“相公既问起,陈封便不敢隐瞒。陈封身为武将,怎能不关心这等军国大事?只是此等事只凭圣上与政事堂决断便了,陈封怎敢与闻?陈封所能为者,不过枕戈待旦,静候圣命而已。若是朝廷用得着陈封,陈封万死不辞。” 袁端道:“我虽是文人,却是知道你们这些武将的,听到边疆有了战事,个个心痒难耐,恨不能立时便去上阵杀敌。今日你既来了,我也不虚言瞒你,昨日圣上已将卢太尉奏议发了政事堂,令政事堂会商。你纵是不来,我也是要唤你来问的。崇恩,你以为伐蜀之事如何?” 陈封挺了挺腰,肃然道:“禀相公,陈封以为,卢太尉此议正当其时,取蜀时机已到,且机不可失。目下天下六国并立,郑、楚、燕三国强盛,越、代、蜀三国弱小,我郑国若要壮大自身,吞并列国,便要先并弱小,再图强国。三个弱国之中,越国与我中间隔着楚国,我鞭长莫及;代国依附燕国,急切难图;只有蜀国,困守蜀中,东防楚国,北御我大郑,我正可灭之。吞其地,并其民,则我郑国又得一粮仓矣。值此蜀主暗弱,民心背离,虽有蜀道之险,难以为据,我若不乘势取之,岂不辜负上天所赐?我若失此良机,被楚国先取了蜀中,则我非但失一强援,反多一劲敌,此消彼长之道,实不足取。以陈封之见,取蜀之事,不必迟疑,且事不宜迟,我当以雷霆之军,攻其不备,成都必可一鼓而下。此陈封之浅见,只粗略之语,仓促间不及细述。我未见卢太尉之方略,想来卢太尉之奏议,必较陈封详尽百倍,望相公万勿笑陈封粗陋才是。” 袁端道:“看来这事崇恩已深思熟虑了。你这番话,便是我不愿取蜀,也要被你说动了。然灭国之战,毕竟非同小可,以崇恩之见,伐蜀,我郑国还要做哪些准备?” 陈封道:“正如相公所说,此事陈封确已思谋许久,陈封以为,伐蜀,我大郑当在兵、粮、国内、他国四面准备。” 袁端道:“哦?崇恩可细细说来。” 陈封道:“是。其一是兵。我以为取蜀当起十万大军。蜀国全国养兵不过十万,夏侯蹇拥兵五万镇守利州,我以十万精锐之师击之,当可战而胜之。若夏侯蹇兵败,蜀国再无可用之将,我大军兵锋所到之处,蜀军必望风而降。蜀国虽有剑、绵之险,然兵无士气,将无战心,又何足惧?” “其二是粮。汉中前有卢太尉驻守,今有赵都司坐镇,陈封后生晚辈,汉中情势未敢过多与闻。然曾听卢太尉说起,昔年卢太尉在汉中之时,屯田颇见成效,汉中各粮仓存粮常在十万石上下。反是蜀军后方运粮时常不足,以致缺粮,要到我军中劫粮。想来赵都司接任之后,存粮也当在此数。然为有备无患,当命关中各州府储备粮草,以备汉中不时之需。我后方稳固,粮道当可确保通畅。灭蜀为国之大计,当举全国之力,若战事迁延日久,便需全国各地粮草支应汉中,若有地方官员敷衍拖延,当以军法论处。” 十二 歧路莫凭栏 8 “其三是国内。便如封适才所说粮草之事,灭蜀当举全国之力,朝堂上下必要全力支持前方将士。既用人为将,便不可心存疑虑,临阵换将乃是兵家大忌。自古以来用反间计者多矣,若朝中有人中了敌国反间之计,则灭蜀便功亏一篑矣。此是陈封未雨绸缪,想来我大郑君明臣贤,必不致有此昏着。” “其四是他国。若要灭蜀,须防燕、楚二国。他二国岂肯坐视我郑国壮大,见我出兵西蜀,必会乘虚攻我后方,使我不能两面兼顾。这其中楚国并无太大野心,我只需遣使修固昔日盟好,再命原驻守于襄州的虎贲军罡风卫前出至荆门,严加戒备,以防楚国来攻;再在淮南增驻一卫兵马,料楚国见我大军防备森严,便会打消攻我之心。至于燕国,却是难办,封以为当遣使以示好,民间互市定要好生维持,燕国所缺的丝绢盐茶等物,我当尽力供应。他若要买粮,也不妨卖他一些,以防他对我生出觊觎之心。北疆现有天枢卫、青鸾卫共五万兵马,似还当再加一卫兵马固防。再拨一万兵马驻守河东,或可保北方无虞。” “陈封愚见,只备相公们参赞而已,若有一丝可用之处,也算陈封为我大郑取蜀尽一份绵薄之力。” 袁端默然思索良久,道:“崇恩何必太谦,你的方略与卢太尉大致不谋而合。你与卢太尉确是我大郑之忠臣良将。” 陈封道:“谢相公谬赞,陈封愧不敢当。” 袁端道:“你与卢太尉见解大体无差,圣上问询之时,我等便知该如何进言了。崇恩,这伐蜀之主将,你心中可有人选么?” 陈封笑道:“相公垂问,陈封不敢隐瞒,封心中自是愿担此重任。但封私下自省,自知封并非伐蜀最佳人选,现下我大郑能担此任者不过三人,其一便是陈封。封蒙圣上恩典,相公们垂顾,忝任熊飞军都指挥使之职。既为一军主将,便有统兵征伐之责,然封年轻资浅,恐难以服众。略地灭国乃是大事,不容半点疏失,若是陈封有所疏漏,岂不有负朝廷?陈封领罪事小,误了灭蜀大计事大。是以陈封心中虽一万个愿往,却也不敢毛遂自荐。二来陈封既统领熊飞军,便有拱卫梁都之责,岂能为立大功,丢了本职之事?是以陈封不敢自请伐蜀,但若朝廷有命,封自是万死不辞。” “其二便是身在汉中的赵都司。赵都司镇守汉中已逾三年,自是熟知蜀国情势,况赵都司受圣恩至深,对圣上中心不二,自是统兵伐蜀之极佳人选,然封却以为,最佳人选却当是卢太尉。昔日卢太尉久镇汉中,于蜀国山川地理,军马民情皆是烂熟于心。此次伐蜀之议又是卢太尉首倡,这番方略只怕在卢太尉心中已谋划多年了,纵不是万无一失,也是十拿九稳了。还有哪个比卢太尉更适合?况且卢太尉是我大郑众将之首,当年统兵汉中之时也曾数次击败蜀军,挂伐蜀主将大印比旁人更能震慑敌心。是以封以为,伐蜀重担,舍卢太尉再无他人可承。” 袁端呵呵笑道:“我知道你心中是急待出兵征战的,但今日你能说出这番话来,可见崇恩愈发老成持重,以国事为先了。你说的不错,我等也以为伐蜀主将之责,还是卢象山更妥当一些,只是不知你等武将心中作何想。你既如此说,我等心中便有了数,也可放心了。” 宋质忽地插言道:“袁公,我早先便说,伐蜀还该是卢象山挂帅的。卢象山做统兵大将多年,身经百战,非是后辈可比的。适才崇恩将伐蜀之事说得如此轻易,然我私心下想,这兵凶战危之事,岂能如此顺遂,若是一着不慎,岂不令国家蒙羞?即便不败,若是久攻不克,也是白白耗费钱粮。是以我政事堂还该向圣上举荐卢象山才是。” 陈封心中怒起,欲待出言反驳,又知此时不便发作,只得强压怒火,笑道:“宋相公所言极是,千百年来又有几个常胜将军?只望宋相公保举之人能做我大郑的常胜将军才好。” 袁端笑道:“哪里有常胜的将军,不过谋定而后动罢了。如今打仗打的是举国之力,若是我等在此谋划周详,也算为前线的将军们出一份力了。崇恩你适才说的方略,伐蜀要再增五万禁军,淮南要拨一卫兵马,河北还要再添一卫兵马,河东还要一万兵马,这便是十一万了。梁都现有不过十五万禁军,这许多兵马拨出去,梁都便只有四万兵马拱卫了,这如何使得?只怕便是沈山远也不答应。便没有再少拨些兵的法子么?” 陈封边思忖边道:“伐蜀的五万兵马是一定要调拨的,淮南这一处也省不得,何璠四年前兵败淮南,一直伺机而动,不得不防。河北与河东,燕人若出河北,代国必出兵,又岂能不防?这也是省不得的。千灵卫孙翼腾现驻扎在青州、齐州一带,防卫大河南岸,何不命孙翼腾率千灵卫赴北疆,助李克让固守。河东一带却无兵可调,思来想去也只能省出这一卫兵马来。” 袁端道:“纵是如此,梁都也只有六万兵马,这如何使得?只怕圣上迟迟不肯允准卢象山奏议,也是为此了。我等还该再细细思量出一个好法子来,以安圣心。” 陈封肃然道:“袁相公,莫怪陈封直言,我大郑在汉中、河北、河东、淮南,荆襄驻重兵却是为何?不过是为防蜀、燕、代、楚四国进犯而已。我在梁都驻重兵又是为何?也是为防这四国。如今我若在各处都增兵驻防,这四国的兵马难道能飞到梁都么?若不能,梁都留这许多兵马又有何用?难道只是为安朝中这些贵人的心么?” 宋质又插言道:“梁都若无重兵驻守,前方一旦兵败,贼兵便可直杀梁都城下,我大郑便有亡国之危。如此重大之事,崇恩能担得起么?” 十二 歧路莫凭栏 9 陈封道:“若是兵多之时,前方、梁都自是都要重兵驻守。可如今兵马不足,遣重兵驻于边疆便是为防兵败。若是边疆兵少,便是必败之局,贼兵杀来,战场便在梁都城下。与其如此,不若增兵边疆,将战场推到边疆,梁都反而无忧。相公们请细思可是如此?” 袁端道:“你说的虽有道理,但若梁都兵少,只怕圣心难安,百姓也会恐慌,若是出了乱子,不是小事。这事容我们再细细商议。崇恩,我不留你了,今日事多,外面还有许多官员候见,你回去后再细想想,若有好法子,再来寻我便是。” 陈封站起说道:“相公,陈封还有一句话。向各处增兵不是为战事,而是增兵之后,敌国便不敢轻易来犯我疆土。此间细微之处,请相公思之。”说罢团团一揖,辞了出去。 九月半时,陈封的家眷才到梁都。父母妻儿,一家老小有二十余口,随行的马车也有二十余驾,三弟陈圭也来了梁都,只留了二弟陈垱一家在老宅中打理家事。一时间梁都中许多同僚都到府中道贺,陈封直忙乱了两三日方才消停。 自打进了九月,秋意愈浓,太阳虽仍高高挂起,却再没有了火辣的热意,晒在身上,只觉暖融融的浑身舒泰。这日巳时,陈封接到政事堂急召,便在这太阳下,急匆匆赶往政事堂。 到得政事堂,却不见二位宰相,只蔡耸与几位中书舍人在屋内忙着。蔡耸见陈封到了,便道:“原说今日在政事堂议事,便唤了崇恩你来,却不想圣上看了汉中奏报,便召了二位相公并崔默之一同到紫宸殿议事。圣上亲命崇恩到了便速去紫宸殿见驾。” 陈封这才知道今日议事是与汉中相关,却不知汉中又生了何事。也不便多问,便又急忙赶往紫宸殿。 内侍通禀,圣上传召,陈封进了紫宸殿。今日议事却不在郑帝寝宫,而在紫宸殿正殿内。陈封进门便见郑帝高高端坐在须弥座上,洪福侍立在侧,便跪下行了跪拜大礼。 郑帝道:“起来罢,你坐到卢象山下首去。” 陈封谢了座,这才看到须弥座下设了两排座椅,左首坐了袁端、宋质二位宰相与尚书左丞崔言,右首只坐了卢豫一人,便坐了卢豫下首。 郑帝道:“政事堂刚刚接到奏报,陈封来得晚,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卢象山也知之不详,默之再将汉中的事详细说说。”他声音干涩淡漠,似已没有了昔日的温润。 崔言应道:“是。这几年边疆没有战事,开支却不见减少,也恐边军生了懈怠之心,八月时政事堂与兵部商议,遣使去各边军处查看军务。此事是秘密行事,为防边军得了风声,早作准备,便是卢太尉与陈都司也不知情。派往汉中的密使是兵部职方司郎中齐愬,他八月十三离都,路上用了将近一月,到九月初十才赶到兴元府,不想赵都司却不在南郑。一问才知,赵都司十几日前便去了兴州。齐郎中本不为见赵都司,见赵都司不在,只遣人送信与他,自在南郑军中查看起来。” “据奏报,赵都司在兴州得知齐郎中到了南郑,却并未回南郑,而是又去了三泉。那三泉与青乌隔嘉陵水相望,是接蜀军最前沿的所在,由虎贲军天雄卫都统制于介率军一万镇守。九月十八,蜀军突袭了三泉后方金牛镇。金牛镇设有一处兴安仓,因是秋后,存粮有万石之多,被蜀军劫去两千石粮米。金牛镇守将,于介麾下一位观察使被杀。赵都司得知此事,立命于介率五千军马沿蜀军归路追杀,赵都司却亲率一千轻骑,抄近路赶到沮水东岸截杀蜀军。” “却不想沮水东岸有蜀军接应,赵都司中了蜀人埋伏,被数千蜀军团团围住。赵都司突围不出,终于力竭而死,以身殉国。一千轻骑也折损了五百余人。” 陈封惊骇万分,赵具竟死于阵前?此事实太过出乎意料,心中霎时无数个念头闪过,却又一时理不出头绪来。 只听郑帝道:“我大郑禁军都指挥使竟于阵前被杀,这是开国以来从未有过之事,于我大郑实是奇耻大辱。蕞尔西蜀,竟猖狂至此,若不灭了西蜀,岂不教天下人小视了我大郑。今日召卿等来,便是议一议此事。朕已决意伐蜀,卿等有何建言,今日不妨尽数说来。”他语意虽激昂,声音却仍是冷漠干涩,毫无起伏。 郑帝说完,目光扫视众人。此时自是该当当朝首相说话,袁端也是毫不迟疑,站起道:“陛下,臣等初闻此事也是悲愤莫名。赵练材身为一军主将,仍是身先士卒,甘冒矢石,这才有此之失,实是忠勇可嘉。西蜀小邦,数犯我天朝上国,只因我大郑以仁孝治天下,不愿担欺凌弱小之名,这才既往不咎。却不想宵小无行,胆敢无故犯我疆土,斩我大将,此诚以怨报德也。况且当今蜀主无道,暴虐荒淫,穷奢极欲,以致蜀中赤地千里,民不聊生。我大郑承华夏正统,自有匡扶天下之责,便该吊民伐罪,兴仁义之兵,救蜀中百姓于水火。臣等不才,愿兴陛下之志,戮力同心,以彰仁义之道。” 众人一齐起身施礼道:“臣等愿尽心竭力,讨伐无道。” 郑帝仍是面无表情,只抬手虚按了按,众人又各自坐下。 卢豫却未退回,说道:“陛下,臣前日便上奏疏,请旨出兵征讨西蜀。其时臣只为西蜀无道,祸国殃民,愿灭其国以存天道,却不想又出了这等事。损我大郑一员上将,是可忍孰不可忍,臣身为大郑禁军都宣抚使,自然责无旁贷。臣愿统兵伐蜀,一报赵练材丧身之仇,二灭无道之国以救苍生。请陛下恩准。” 郑帝点点头,道:“象山坐下说罢。你的方略朕已看过多次,确是周详万全,不枉你在汉中戍守多年。之所以迟迟未答复你,便是朕不忍心灭一西蜀小国。如今看,是朕妇人之仁了,若是早下决心,诛灭其国,哪致今日折我功臣。朕已命政事堂商议此事,政事堂几位宰辅说说,卿等商议出什么章程来。” 十二 歧路莫凭栏 10 袁端道:“禀陛下,臣等会商多次,又征询过陈崇恩伐蜀方略。陈崇恩之见,与卢象山方略大体不差,只仓促间不及卢象山细致周全。臣等政事堂几个臣子皆赞同卢象山之方略,伐蜀之战势在必行。臣等以为,便如卢象山奏札中所陈,伐蜀当起十万兵马,如今汉中已有五万,还需从都中调拨五万兵马。这十万兵马所需之粮草银钱便不是小数目。所幸这几年国库丰足,倒也应付得战事开支。汉中存粮颇丰,足以支应十万大军半年用度。若是战事迁延日久,关中粮草也可运往前线。只是现下已将入冬,臣等还要筹备将士御寒被服,这便需一些时日。再者,汉中驻军虽已多年,只是以震慑蜀军为主,却并未准备攻城器械,如今要伐蜀,势必要攻城,若无攻城器械,只怕劳而无功。营造攻城器械,又再千里迢迢运往汉中,又要一些时日。是以臣等以为,伐蜀虽势在必行,然若今年内便起兵,似太仓促了些,不若明年开春发兵,臣等筹备起来,时日充裕些,也能更完备些。请陛下圣裁。” 郑帝还未开口,卢豫便说道:“陛下,臣以为政事堂之议不可。赵都司命丧蜀贼之手,禁军将士群情激昂,我堂堂大国折一上将,正是伐蜀最佳时机。此时出兵,天下莫敢非议,若是待到明春,气便泄矣。那时我大郑师出无名,岂不为天下耻笑?被服、军器之事皆是末节,不足为虑,政事堂尽管从容去做。我大郑禁军乃是精锐之师,若无这些便不能出兵,又怎能当得起雄师之誉?” 郑帝道:“象山说的乃是正理。昔年汉昭烈帝为报关云长之仇起兵伐吴,只因耽搁久了些,便被世人诟病,朕焉能重蹈覆辙。伐蜀之事刻不容缓,卿等尽力去筹措,当在十一月之前起兵。至于被服、军器,政事堂也要尽力做去,被服要在发兵之前备好,教将士们带上赶路,器械须在今年内送到汉中,这样时日便充裕些。宜直,你要告诫那些蠹虫,若是在这上面还要克扣,那便杀几个以儆效尤。粮草之事不可轻慢,虽说汉中、关中存粮丰足,却也要有人专负其责,汉中与秦凤郡要各设一个督粮官,战事期间,各地粮草,要可着伐蜀将士。汉中督粮官,便由汉中转运使申济兼任罢,至于秦凤,你们政事堂再议一下人选就是。粮草若耽搁了,便拿督粮官问罪。” 袁端应道:“是,臣等定当竭力去做。陛下,卢象山与陈崇恩方略之中,皆有遣兵驻守燕、楚、代边疆之事,然若遣重兵,我梁都兵力便不足。这事臣等一时未商议出对策来。请陛下明鉴。” 郑帝看了一眼袁端,又看了一眼卢豫,说道:“你们不要太过于拘泥了,梁都虽大,难道只有十万大军才能守住么?难道五万人马便守不住?只要能守住十天半月,各地的兵马也就到了。伐蜀要倾我大郑举国之力,梁都担些风险也是该当的。今日朕给你们交个底,拱卫梁都不得少于五万兵马,如何?其余你们放心大胆做去,不要怕错,不要怕担责。” 袁端恭敬道:“是,多谢陛下体恤。” 郑帝道:“伐蜀之事既决,何人为主将之事,政事堂可议出结果了么?卢象山自请为伐蜀主将,政事堂以为如何?” 袁端道:“政事堂议了几次,都以为卢象山是伐蜀主将不二之选。” 郑帝道:“朕不要你代他们说,朕要他们自己说。信言,你先说说。” 宋质应道:“是。臣与袁公及政事堂诸位同僚确是议过多次,臣等皆以为卢象山堪当此重任。一来卢象山乃我大郑禁军将首,亲自统兵伐蜀,方显我大国堂堂之器;二来昔年卢象山也曾久镇汉中,这番取蜀方略只怕在心中已谋划多年,自是对蜀国地理人情熟知于心,今日取蜀方略又是卢象山奏议,自是胸有成算;三来汉中现有我大郑虎贲军两卫人马,若是遣别个年轻将领前去,臣只怕难以镇住这些骄兵悍将。陛下,臣以为,唯有卢象山统兵方能稳操胜券。臣身居中枢,只愿伐蜀之战顺风顺水,这是臣的一点小心思,请陛下明查。” 郑帝道:“嗯,朕知道了。崔言说说。” 崔言道:“臣亦以为,卢太尉可统兵伐蜀。便如二位相公所奏,臣再无他议。” 卢豫站起身来,躬身施礼道:“陛下,蒙政事堂几位宰辅看重举荐,臣不敢自弃,为我大郑纳入西蜀亦是臣多年夙愿。臣愿统兵西征,为我大郑开疆拓土,万望陛下周全。” 郑帝听了却是默然不语,两眼看着紧闭的殿门,良久方重重叹息道:“你的心朕是知道的,其志可嘉,其心可悯,但灭国之战非同小可,其中艰险,只怕异于寻常,况蜀道之难,天下至极,若是出了些许闪失,朕心何安?徐冲之已致仕,又殒了赵练材,如今朝中只有石方白、李克让与你三个朕昔年旧将,朕怎么忍心教你们再处险境?”他声音中已有了暖意,已不似适才那般干涩。 卢豫还待再说,郑帝挥挥手又道:“象山,你不要说了,此事容朕再想想。陈封,你一直未开口,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 陈封道:“陛下,臣蒙陛下拔擢,充任一军主将之职,臣实愿统兵征战,以报陛下隆恩,然臣心下里盘算,却也以为卢太尉比臣更适合做这个主将。臣年轻识浅,于西蜀之事如何敢望卢太尉之项背,此是国家大事,臣不敢有私心。然臣身为武将,若是不自荐却保举卢太尉,不免背得个‘畏战怕死’的骂名。这又是臣的私心,是以便一直未开口,请陛下恕罪。” 郑帝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道:“哦?你也以为当用卢象山。好,这当真是众望所归了。”说罢睨了一眼坐在陈封上首的卢豫。卢豫不知怎地,突地出了一身冷汗,竟不敢再看郑帝一眼。 十二 歧路莫凭栏 11 郑帝道:“赵练材为国而死,死后哀荣也还是要有的。崔言,你先拟一个谥号来。” 他突然转了话题,众人一时无措,只崔言反应极快,答应一声,便默默思索起来。少顷,崔言说道:“陛下,赵都司一生勤谨,为国征战,劳苦功高,谥法云:以劳定国曰定,嗣成武功曰定,审于事情曰定,臣以为,可谥为武定,请陛下圣裁。” 谥法之中,定字还有一层意思为追补前过,崔言却不便明说,郑帝已明白崔言话中之意。但定字又有践行不爽,存行不二之意,郑帝却不愿以此许于赵具,便道:“定字首义乃是大虑静民,安民大虑,赵练材虽有功,却与民无涉,这字不妥,再拟一个来。” 崔言道:“是。兵甲亟作曰庄,胜敌志强曰庄,不知武庄二字陛下以为可否?” “嗯。”郑帝微微点头。此时不能给赵具上恶谥,这个庄字虽是美谥,却也有武而不遂,死于原野之意,郑帝想想,也只能如此了,便道:“也罢,就是武庄罢。追赠永安侯,遣人将赵练材尸身送回其祖籍,以侯爵之礼安葬,除一子袭爵外,再荫一子以七品入仕。其余之事,着礼部依旧例而行也就是了。” 袁端道:“陛下如天之恩德,赵练材泉下有知,也当叩谢圣恩了。” 郑帝道:“朕断不肯有负功臣的。伐蜀之事,卿等的心思朕都知道了,今日朕也乏了,便议到此罢。伐蜀主将之事,过后朕便会有旨意的。筹备出征之事不可耽搁了,崔言,你拟一份伐蜀檄文,布告天下我大郑伐蜀之心,朕要堂堂正正征伐蜀国。出使燕国、楚国的使臣人选,你政事堂斟酌一下,再奏与朕。就是这样,都散了罢。” 次日,郑帝又单独召见陈封。 进了紫宸殿东寝宫,见郑帝靠在榻上,陈封忙施礼。郑帝只看了一眼陈封道:“坐下说话罢。” 陈封谢了座,郑帝道:“崇恩,今日唤你来,就是为听听你心底真实想头。这里只有我君臣二人,你不必顾忌,直言便是。” 陈封道:“臣不敢隐瞒,昨日所奏,俱是臣心底肺腑之言。” 郑帝嘿嘿冷笑两声道:“你心底当真愿卢象山领军出征?” 陈封道:“单以战事论,臣以为卢太尉确是最佳人选。” 郑帝道:“单以战事论?还能以何事论?” 陈封道:“单以战事论,卢太尉谋划多年,思虑周详,于汉中夏侯蹇,于成都蜀国庙堂,皆洞见底悉,臣所不如也。若是卢太尉领兵,可操必胜之券,此事,臣不敢有私心。若臣领兵,臣亦是有胜算的,却只怕时日要久些,多耗些国家钱粮。倘若以朝局论,为陛下谋,卢太尉不可领兵出征。愿陛下遣臣出征,为陛下平定西蜀。” 郑帝道:“哦?为朕谋,如何便不可使卢象山出兵?”陈封道:“昨日陛下也说了,如今朝中只有卢太尉、石都司、李都司三位老将,臣虽忝为都指挥使,实不足以与这三人相提并论。卢太尉虽官高一级,然功绩、资历、威望,三人皆旗鼓相当,并无人可一家独大。倘若卢太尉灭了蜀国,纵是他对陛下忠心不二,依旧如昔日一般,但以他的功绩也可甩开石、李二位都司一截了,那时便无人可制衡卢太尉了。臣如此说,并非是疑心卢太尉有异心,卢太尉对陛下的忠心,朝野尽知,然为卢太尉想,也不可功高过甚。” 郑帝道:“你未说完的话,朕代你说罢。自古以来,若是臣子的威望盖过了君王,那便是取祸之道,可是如此?可伐蜀势在必行,若不是卢象山,便是你陈崇恩,你便不怕你陈崇恩担上这‘功高震主’之名么?” 虽知这并非郑帝本意,但听到这四个字,陈封还是心中一震,忙道:“陛下,臣与卢太尉不同,臣资望太浅,功绩微薄,纵是立下灭蜀大功,也不过紧随石、李二位都司而已,尚难与卢太尉并论。昔日徐少保功高,也没有灭国之功,若是卢太尉立下这场大功劳,只怕便要盖过徐少保了。” 郑帝冷笑道:“若是你陈崇恩立下此功,还可制衡于卢象山,可是么?” 陈封笑道:“臣这点私心,如何能瞒过陛下。” 郑帝道:“年轻人,盼望立功的心热切些,也不为大过,热衷功名,总好过淡泊名利。只是朕的心思却并非你揣测的这般。卢象山、石方白、李克让这三人虽是良将,却都已年过五旬,而朕的大郑,日后却是要一统天下的,若是只用这三人,不历练新人,待这三人老病而去,朕的子孙还有何人可用?是以现下伐蜀便是历练年轻将领的大好时机,功劳都给了老人,新人何时才能出头?” 陈封道:“是,陛下深谋远虑,臣的见识不及陛下之万一。” 郑帝道:“也罢了,你是武将,能想到这些已是不易。崇恩,听闻你已将父母家小接到都中来了,可安顿好了?” 陈封道:“谢陛下关心,都已安顿好了,临颍老宅中只留了二弟一家打理。” 郑帝道:“也好,如今你已是我郑国大将,名声动于天下,正该将父母接到梁都共享天伦。只是一下子人多了许多,那处宅子可还够住么?” 陈封道:“如今臣全家不过三十口,陛下御赐的那处宅子也尽够住了。臣祖籍的宅子也不甚大,如今父母到了都中,反觉宽绰了许多。” 郑帝道:“那就好,你现为都指挥使,按例是该住大一些的宅子的,只是你确是功绩不显,朕也无由赏赐。待你再立功后,那时再赏你也不迟。” 陈封已离座跪下道:“陛下昔日之赐,臣已愧不敢当,然君有赐,臣不敢辞,陛下如此厚恩,臣已不知何以为报。臣纵能立下些许微功,也是报陛下昔日之恩之万一,万不敢望陛下再行厚赐。” 十二 歧路莫凭栏 12 郑帝笑道:“好了,怎么说着说着又跪了,起来说话。这事日后再说也罢。崇恩,赵练材战死一事,你如何看?” 陈封一怔,一时未品出郑帝话中之意,又不敢不答,便道:“臣以为,赵都司素来谨慎,此次轻敌冒进,或是感陛下大恩,一心杀敌立功,这才误入贼人圈套。陛下予其莫大哀荣,也无需再为此事忧心了。” 郑帝微微冷笑道:“他偏偏在兵部密使到南郑后才轻敌冒进,这中间难道没有蹊跷么?” 陈封恍然,已明白郑帝话中之意,却又不敢太过直白,只得道:“陛下之意,莫非赵都司是察觉朝廷遣兵部密使之意,恐被查出昔日参与谋逆的罪证来,这才以身犯险,只为向陛下表明忠心?” 郑帝道:“崇恩,你于赵具的心思,只怕难明其中之万一。赵具身为一军主将,又何需他亲自上阵杀敌?包抄敌后之举,只遣一偏将足矣,他为何只率区区一千人马追击强敌?他并非为向我表明忠心,而是一心求死。” 陈封惊道:“一心求死?莫非他甘愿赴死?” 郑帝道:“正是如此。试想,若是赵具被锁拿进都,问出重罪来,便是灭三族之祸,可若是他于沙场之上以身殉国,他知道朕必顾念他昔日功劳,既往不究。如此一来,他非但以其一身换得保住全族老小性命,子孙后代也能承袭其官爵富贵,这笔买卖,岂不划算?” 陈封惊怔半晌,方才道:“此人当真心险如渊,若非陛下点拨,只怕臣一世也难明其深意。” 郑帝道:“朕便不念及他昔日功绩,只为我大郑的颜面,也不能再追究其罪了,何况他还为我大郑赢得了伐蜀的口实,也算有功于国了。他这番算计,也可谓算无遗策了,朕纵是知道了他的心思,可也只能按他的算计去做。朕昔日竟未看出他赵练材有如此心机,竟将他放在身边统领熊飞军,朕能活到今日,也幸得上天庇佑了。” 陈封道:“陛下洪福齐天,纵然他是陈平再世,也难伤陛下分毫。” 郑帝道:“崇恩,如今你做了这熊飞军都指挥使,莫不是心中也多了许多心思?” 陈封急忙离座跪下道:“陛下,臣只是一勇之夫,哪有这许多心思。臣一心只想报效陛下,旁的事,臣不敢多想。” 郑帝点头道:“朕用你,便是取你忠直之处。战场之上,杀伐决断是你的长处,但于朝局,你尚只是初涉,只一味忠直也是不成的。朕知道你不肯自荐伐蜀是卢象山与你打了招呼,你对朕忠直不错,但对旁人也仍旧忠直,那便要受人摆布了。你毕竟年轻,这些事,原不是你之过,日后你用心去学也就是了。” 陈封伏地叩头道:“是,谢陛下教诲。” 郑帝道:“你身为大将,也不可学那些私心太重之人,若只知任用私人,提拔旧将,便难堪大用。朕还是望你日后能担起统率禁军之责。你回去后细细体味朕的话。嗯,你这便去罢。” 回到宅中已近申时,陈封先拜见了双亲。只闲话几句,便又躲到花园敞轩之中。梳洗已毕,陈封换上一身葛布宽袍,歪在春凳上歇息。 他心中思绪万千,本想小憩片刻,哪知竟然丝毫睡意全无。今日郑帝所说每一个字都在心中过了无数遍,只反复咂摸郑帝话中深意。 天将擦黑,陈肃与秦玉到了。见他二人进屋,陈封并未起身,只说道:“璧城自坐,孝正去吩咐家人摆酒菜来。” 二人相视一笑,齐向陈封施了一礼,秦玉便坐了,陈肃自去唤家人。 过不多时,桌椅摆好,酒菜上齐,陈封这才懒懒爬起,口中喃喃道:“忙了一整日,却又走了困,身子却是乏透了。唉,哪得一日安生日子。来来来,璧城、孝正,入座罢。” 陈封坐了上首,陈肃、秦玉左右相陪,三人饮了门杯,秦玉笑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兄长累了一日还要邀我二人来饮酒,想必是兄长有喜事了。” 陈封斜了秦玉一眼道:“怎么,非得是大日子我兄弟三人才能坐到一处饮酒么?因想着我三人已多日未曾在一处闲话,这才邀了你二人来,一处饮酒耍乐,消消乏,你这厮偏又这许多话。”说着举起杯来,三人又同饮了一杯。 陈肃道:“近日朝中为伐蜀之事议论不休,他猜兄长有了喜事,原是盼兄长争得统兵之权,这也怪不得璧城。若兄长当真统兵出征,他方好捞得几个杀敌立功的机会。” 秦玉也笑道:“兄长何必吊人胃口,今日兄长入宫,必然得知了确实消息,何不直言?也免得我二人心痒难奈。” 陈封笑道:“你这厮,莫不是心生七窍不成?也罢,我也不瞒你们,今日圣上单独召见,确是有命我统兵西征之意,只是未把话说实。”说着便将郑帝的话简略说了。 陈肃、秦玉一齐举杯道:“贺喜兄长,这事断然准了。” 三人共饮了一杯,陈封道:“我也以为此事成了八九分了,只怕就在这几日,圣旨便要下了。但有一事为兄却觉愧对二位兄弟...”说着却又欲言又止,自举杯饮了。 秦玉道:“兄长这是说哪里话,我与二位兄长情同手足,恩逾兄弟,兄长何谈‘愧对’二字。我二人追随兄长才有今日,纵然兄长命我赴汤蹈火,秦玉也不敢推辞,兄长有话但请直言便是。” 陈肃也道:“兄长所说之事,我已猜了个大略,兄长何必为此事烦心,我三人原不论这些,兄长但说便是。” 陈封道:“兄弟所言极是,是为兄之过。原本璧城要我争这伐蜀主将之位,我便已想好要带哪路兵马出征。为不致开罪卢象山过甚,冯止水这一路兵马是一定要带了,还有一卫便是璧城的左骁卫了。孝正莫怪为兄,你二人在我这里原不分亲疏,但左骁卫毕竟是我多年旧部,使起来更应手一些。” 十二 歧路莫凭栏 13 陈肃插言道:“兄长又生分了,我原也想到是这两路兵马,兄长所虑也甚是周全,我又怎会生出不满之意?” 陈封道:“正是如此,我也知孝正必能体谅为兄这番苦心,但今日圣上召见,言语之中已有责我任用旧将之意,我若再执意率你二人出征,圣上定会生出猜忌之心,是以我才有适才之言。” 秦玉道:“兄长,是我思虑不周了,兄长如此行事才是正理。兄长不必顾虑,我等皆是兄长的羽翼,兄长得志,日后少不得我等的好处。” 陈封道:“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想当年延佑宫变之时,圣上亲自拔擢璧城为左骁卫都统制,其后我上的荐本,圣上一概都准了,如今非但你璧城与孝正,便是周润安、王及仁也都做了都统制,王亭仪升制司也是我上的奏疏,我的旧部已掌控了禁军五卫,十二万余人的大军,只怕纵是卢象山也没有这般大阵仗,我若再不收敛,只怕便要罹祸不远了。” 秦玉道:“兄长所虑极是,此事是我与孝正之过。我二人未能虑及此事,枉为兄长谋划。幸而兄长想到,方能免此大祸。” 陈肃道:“这事当真是极险,我听兄长说来,已是出了一身冷汗,若非兄长想到,只怕当今终有不能容兄长之日。” 陈封冷笑两声道:“然我若不能任用旧部,也不过是任人摆布的棋子罢了。” 秦玉道:“兄长一语中的,”他抬眼四望,只见新月初升,行云经空,花园之中凉风习习,树影婆娑,家人使女皆已遣开,四周并无他人,才又接道:“当今任用兄长,正是为一棋子,制衡老将。若要兄长忠心,自然要恩威并施,却又不能教兄长过于得意,盖过老将去。待到借兄长之力将几位老将尽皆降伏,那时兄长身边若无羽翼,便只能任由当今摆布了。” 陈封黯然,他心中早已想到此点,却有苦说不出。陈肃道:“璧城,依你之言,兄长该何去何从?” 秦玉道:“这也不难,兄长有忠直之名,那便忠直下去就好。圣上要借兄长之力制衡老将,自然要重用兄长,现下便要兄长足够强大才好。兄长虽不能明目张胆任用私人,延揽部曲,但我等这四、五个人却是对兄长忠心不二的。有我们这几个人在,兄长便是有自己的人马,还能怕了旁人不成?待到老将退去,兄长独掌兵权,他纵是想摆布兄长,也是有心无力了。” 陈封抬眼看着秦玉,眼中已有喜色:“璧城一语点醒我,不错,如今我见了他便心生惧意,唯恐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但若日后我掌了禁军兵权,又有兄弟几个的兵马,于他又何惧之有?我竟还在为这事烦忧,当真是杞人忧天。哈哈哈,来来,满饮此杯。”说着三人连饮了数杯。 放下酒杯,陈肃又道:“兄长不带我两个出征,那兄长要点哪一卫兵马?” 陈封道:“现在梁都的兵马,除你两个,及仁与亭仪的兵马外,就只有我龙骧军鹰扬卫和虎贲军云冲卫的兵马可用了,我还有什么可选?” 秦玉点头笑道:“确是如此,说要兄长点兵,却是硬塞了这两卫兵马给兄长,再有汉中两卫卢象山旧部,只怕这一战,兄长有些难打。” 陈封嗔道:“你又来招我,刚解了我心头烦,又给我添一难,是以我才说,这是无可奈何之事,为兄我只能顾眼前事了。不提这事,我虽不能带你二人伐蜀,但我出兵之后,河北、河东、淮南、荆襄各处都要增兵,以备燕、代、楚来犯。河北有孙翼腾的兵马,荆襄有罡风卫驻守,河东、淮南却要从都中增兵。伐蜀之事定后,我定举荐璧城出兵淮南,孝正驻防河东。至于能否成行,便要看政事堂与当今的意思了。” 秦玉道:“兄长,我两个出兵戍边,却未必有战事可打,楚、代虽不愿坐视我取蜀,然见我有大军驻防,未必敢挑起战端,但兄长此次伐蜀,身边没有我两个,却尽是赵练材、卢象山旧人,只怕无人参赞军机。非但如此,若是有人眷念旧主,暗中阻挠兄长建功,只怕兄长不易觉察。只望兄长决断行事,务要小心谨慎,勿要落入他人彀中。” 陈封冷笑道:“兄弟提醒的是,但我征战十余年,却也不是颟顸昏聩之辈,他们若要使什么手段,便须见见我的手段。我正好整顿虎贲军,免得军中尽是念旧情之人。兄弟放心就是,只是无人参赞军机,确是令我头疼,二位兄弟何不趁今日为我谋划一番。” 陈肃与秦玉对视一眼,开口道:“兄长,汉中背靠秦岭,我大郑据有兴元府、洋州、兴州、三泉四州地界,南临巴州,中间却隔着仙台山。这仙台山自古无路可过,是以无法攻打这一路。西南与蜀之利州相接,夏侯蹇正是屯兵于利州。自古以来,取蜀必取剑、绵,这利州后便是剑阁险关,兄长当先击败夏侯蹇,再取剑阁。剑阁虽险,从未被人从正面攻克,但若兄长大败夏侯蹇,蜀军军心必乱,哪里还有心思守关,只怕便望风而降了。剑阁若下,取蜀之事便成了一半,取成都便只有绵竹一处天险。然绵竹纵险,却又远不及剑阁,剑阁既失,蜀中人只怕早已无心求战,兄长克蜀大业必成。” 陈肃饮了一杯酒,又接道:“蜀国全国只有十余万兵马,三万在夔州,五万在利州,其余各处兵马不足为虑,是以兄长伐蜀,重中之重便是击败夏侯蹇的五万兵马,此事若成,蜀国便无大军驻守剑阁、绵竹,兄长取蜀必势如破竹。但如何击败夏侯蹇,小弟却并无头绪,战阵之事瞬息万变,兄长只随机应变便是,料那夏侯蹇无名之辈,如何是兄长敌手。” 陈封点点头,却见秦玉仍在沉思,便道:“孝正说的极是,璧城可有谋划?” 十二 歧路莫凭栏 14 秦玉抬起头来,缓缓说道:“孝正此是守正之道。蜀中山险川急,道路难行,若以奇兵攻之确是太过凶险,一着不慎便不可收拾。昔年魏伐季汉,邓征西行险偷渡阴平方才袭取江油,兵临成都,此是险着,亦是季汉国内自乱,万不成一。我大郑国力、兵力百倍于西蜀,此次征伐又是以堂堂之师征伐无道,大可不必兵行险招,孝正之略当是正道。” “剑阁乃是入蜀门户,夏侯蹇屯重兵于利州正为守剑阁,兄长确是要击败夏侯蹇方能攻取剑阁。然玉以为,兄长战夏侯蹇当缓图之,若不能一举歼灭其五万大军,他见利州势不可守,必然退守剑阁,剑阁有大军镇守,则愈发不可下矣。” 陈封道:“不错,若我只是击败夏侯蹇,他引败兵退守剑阁,以数万大军守险关要隘,我确是难破之。但全歼五万大军何其难也,璧城有何良策?” 秦玉道:“正是。兄长可一面寻找战机,一面暗中调兵,将夏侯蹇退回剑阁之路封死,到那时将他赶往阆州,或文州皆可,只要他不退回剑阁,则剑阁必然可破。” 陈封道:“剑阁退路如此要紧,夏侯蹇岂能不遣重兵把守,断其归路也绝非易事。” 秦玉道:“兄长所虑极是,是以利州这一战之紧要之处便在于此,纵然极难,兄长若无截断夏侯蹇归路之策,便不能冒然与之决战,否则蜀中难入,蜀国难灭。然便如孝正所言,兵无常势,战场之事瞬息万变,若不处其中,又怎能寻到战机。兄长久经战阵,只要耐住性子,忍得朝廷催促,总能寻到良机,一战胜之。便如在滦州城外野狼谷,兄长苦等一月之久,终寻得战机,一击便势如雷霆,大破燕军。伐蜀之战,亦是如此。” 秦玉如此说,陈封顿时一扫愁绪,笑道:“不错,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我只与夏侯蹇于战阵之上见真章便是。” 秦玉突又正色道:“兄长,与夏侯蹇一战宜缓不宜急,缓则可完胜,急则纵敌逃脱。然兄长到汉中之后却又不可过缓,缓则遭疑。” 陈封一愣,随即便知秦玉所指之事,只听秦玉接道:“当今要以雷霆之势攻取西蜀,等到明春发兵尚且不准,兄长若缓战必引当今猜疑。是以兄长当在年内与蜀军交战二、三场,若能攻占其地最好,纵不能,也要大胜一场,当今方能容兄长缓图进蜀之策。” 陈封笑道:“璧城比往日似有大进益了,竟能兼顾朝局了,莫不是有高人相助?” 秦玉也笑道:“兄长说笑了,我每日在兄长左右,自然比昔日有些长进,若说有高人相助,兄长便是那高人了。兄长说到高人,秦玉还有一请,万望兄长应允。” 陈封道:“是什么事劳得璧城如此郑重其事?你我兄弟,何必客套?” 秦玉道:“兄长要点鹰扬卫出征,梁临道帐下张羽与梁制司素有些不睦,听闻前几日又因营中饮酒被兄长责罚,张羽若随兄长出征只怕又生事端,不若便将张羽调到我帐下听令如何?” 陈封哈哈大笑道:“张鹤霄虽被我责罚,却是他有违军令在先,我与他并无嫌隙。张羽勇冠三军,我伐蜀正要用他,你却来要他?”陈封收敛笑容,正色道:“在滦州之时,你便时常提及张羽,我知你爱他勇武,一直要将他纳入麾下,只是不得时机。你今日提起此事,我岂能回绝,只是也不能被你白白要去一员大将去,你要用哪一个来换?” 秦玉笑道:“多谢兄长应允,我帐下诸将,但凭兄长挑选便是。张先也是兄长昔日爱将,便是张先如何?” 陈封道:“张先有勇有谋,为人又坦荡诚直,随我征战之时便多立战功,只因年轻资浅才未得升迁,乃是我特意留给你,教他助你的。若将他调到梁临道麾下,我却不舍得。” 秦玉道:“如此多谢兄长,我实也是不舍,只是要换张羽,若不用最得力的换,我怕兄长说我没有诚心。既如此,兄长要哪一个?” 陈封道:“调到鹰扬卫,又非我帐下,我不过暂时用用罢了。马保、洪钟都是你新近提拔的爱将,料你也是不舍,那便是文越罢。也是我旧将,武艺也是极好的,梁临道定然没有异议的。” 秦玉喜道:“好,那便是文越,兄长不可反悔。” 陈封笑道:“也罢,我明日便与梁临道说,再报给兵部也就是了。璧城,如此一来,你麾下可谓兵强马壮,左骁卫比我在之时也是不遑多让啊。” 秦玉指指陈肃道:“这许多良将追随兄长都得了升迁,我若不招揽些贤才,堕了左骁卫名头不说,岂不也有损兄长威名?” 陈封道:“好好,你只管说嘴,我也不驳你,只是你将徐恒也延揽至幕府之中,便不怕反为其噬么?” 秦玉笑道:“我也知这事原瞒不过兄长吗,但徐恒虽参与过谋逆,当今却已赦了其罪,只说日后不得为官,我用为幕宾也不为干碍律法。这人见闻广博,足智多谋,若不用之,着实可惜,若为敌国所用,便为大患。” 陈封道:“虽如此说,这事也是瞒不过当今的。当今不处置他,只为徐少保威望,着于海内,旧将又遍布朝廷,这才对他法外开恩。他参与谋逆,当今心中岂能不记恨,虽不便再惩治他,但知他在你幕中,我只怕于你有些不利。” 秦玉道:“不瞒兄长,这事我尽已想过,然权衡利弊,我还是将他招至幕中。我之前程全系于兄长一身,纵是当今对我生出猜忌之心,只要有兄长在,我便无需担忧。” 陈封道:“也罢,你既已想清楚,我也再无多言,只是听闻此人诡计多端,你也要有防范之心,日后你用他也要慎重些才是。” 秦玉道:“是,秦玉记下了。” 十三 淮南草木盛 1 郑国景曜三年九月二十八,政事堂明发讨蜀檄文,昭告天下。九月二十九,圣旨下,加封陈封为征西将军,汉中、蜀中招讨使,汉中、永兴、秦凤三郡安抚大使,节制三郡兵马、钱粮,兼领禁军虎贲军都指挥使,假节,赐虎符。率龙骧军鹰扬卫、虎贲军云冲卫,并驻守汉中之虎贲军长林卫、天雄卫,共四卫兵马十万大军征讨西蜀,吊民伐罪,殄灭无道。 另一道圣旨是下给秦玉的,命龙骧军左骁卫分兵一万出镇河东,听从河东郡刺史徐慎节制。又命秦玉为主将,率左骁卫一万五千兵马出镇淮南。想来政事堂为留八万禁军拱卫梁都也是绞尽脑汁,最后只想出这个法子来。 秦玉无奈,只得聚左骁卫诸将会商,诸将公推张先为出镇河东主将,秦玉便命张先率角营,杜挚率氐营,成彦率心营共一万兵马,以张先为主将,出镇河东。 此时张羽已与文越互换了职位,到左骁卫营中供职。秦玉自率马保之亢营,洪钟之房营,赵广之尾营,张羽之箕营,共一万五千兵马赴淮南戍守,克期十日发兵。 秦玉接了旨,自在营中安排出兵之事,营中杂事虽向由刘逊打理,但他自接掌左骁卫以来首次出兵,少不得也忙乱了半日。午后又去兵部、户部商谈行军路线,粮草军器诸事,申时后又去陆纶府上与老师话别,回到宅中已近戌时。 去岁秦玉已由陆纶做主,与翰林院学士承旨林祎之孙,秘书省少监林律之女林氏成亲。那翰林学士承旨乃是从三品高官,又是清望之职,地位尊崇,只因见秦玉年纪轻轻已是正五品武将,料想他前程必是不可限量,这才将孙女嫁与他为妻。 那林氏小字雨霏,年方十七,生的雨润姿娇,楚楚动人,又因出身书香之家,更是知书识礼,柔顺恬静。秦玉自娶了进门,便爱如珍宝,每日厮缠,如今骤将分离,心中自是不舍。 进了后堂卧房,只见林氏正与两个使女云儿、霁儿在灯下做女红,秦玉也不说话,身子一下便瘫倒在圈椅中, 两个使女见他进屋,忙放下手中活计,上前相迎,林氏也放下手中之物,起身道:“官人回来了,可曾吃过饭?” 秦玉在陆纶府上已吃过酒饭,此时已微有酒意,便道:“已吃过了,只倒茶来便是。”林氏便打发两个使女去倒茶,再烧水洗漱。 秦玉见两个使女出去,便从椅上站起,走到床边倒下,顺手揽过坐在床边的林氏,道:“娘子整日不得空闲,我今日可也忙得要死了。” 林氏被秦玉揽得身子一歪,忙伸手推开他道:“看丫头们看见。闲了这许多时日,如何又忙了起来?” 秦玉笑道:“看见又如何?何必防着她们。唉,圣旨已下,我要出征了。” 林氏一惊道:“出征?何时启程?去往哪里?几时回来?” 原来秦玉一向未将朝中之事说与林氏,此时骤闻此语,林氏自然吃惊,秦玉便笑着将圣旨命他出镇淮南之事说了。正说着,两个使女回来,秦玉起身吃了茶,又由霁儿服侍他洗了脸,又泡上脚。 秦玉双脚泡在木盆里,两脚对搓着。林氏听他说完,便道:“出镇淮南,那也未必便有战事,只不去西蜀便好。我也不望着官人立功受赏,只平平安安便好。旁人都说官人年少高位,日后必然立大功,封疆裂土,我却不指望受封诰命甚么的,只要官人平安,纵是一辈子只做五品官,我也是情愿的。” 秦玉感其情,伸手便欲拉她,林氏急忙躲开。秦玉双脚泡在木盆里,不得动弹,只伸手却够不到,两个使女站在地下吃吃地笑。 林氏嗔道:“只顾笑,还不快服侍官人洗好脚。”云儿、霁儿听了,忙忍着笑上前将秦玉双脚揉搓洗净,又用干布擦干,端着残水出了屋。 秦玉趿着鞋,极舒适地在地上踱了几步,又回到床边坐下,说道:“若是率我左骁卫两万五千人马出镇淮南,南楚见我兵威强盛,当真未必敢来进犯,但却不知政事堂这些大老爷做何想,定要有八万兵马守卫梁都才放心,只要我率一万五千人马镇守淮南。楚人见我兵少,又恐我大郑取了西蜀,或许当真忍不住要来犯我南境。兵连祸结,只怕难免。这些文臣,不通兵事,只知胡搅,一场战事不知又要打进去多少性命、钱粮。”说到这里一眼瞥见林氏脸有不豫之色,突又省悟,急忙拉住林氏手道:“我说这文臣可不是说你父祖,何况我也是文臣出身,当年我也不通兵事。” 林氏随秦玉坐回床边,转嗔为笑,却又黯然,握住秦玉手道:“若是南楚来犯,官人只有这许多兵马,可如何是好?” 秦玉笑道:“那也不妨,我曾随陈都司在淮南打过一仗,也曾胜了南楚何璠,纵是他兵马多过我,我也不惧他,娘子放心就是。” 林氏道:“纵是如此,官人也还需小心些才是。兵凶战危,莫忘了家中有我。” 秦玉一手握住林氏玉手,一手揽住林氏纤腰道:“我岂会忘了你,我必得日日夜夜念着你,便是睡梦之中,也要与你相会。” 林氏脸上含羞,小声道:“官人这一去,也不知几时能回?” 秦玉道:“几时回都尚未可知,多则三年,少则一年半载,想来也可回来了。” 林氏双颊泛红,声音愈小道:“若如此,只怕官人回都之时,孩儿已经出生了。”说到后来,声音极小,几不可闻。 秦玉却如闻惊雷,顿时又惊又喜,侧身抱住林氏道:“如何?可当真么?你...你有了身孕?” 林氏垂下头,轻轻点了点头。秦玉大喜欲狂,双臂张开抱住林氏道:“当真?我秦玉要有孩儿了?” 林氏抬起头,一双清亮的眸子注视着秦玉道:“为了这孩儿,官人也定要平安归来。” 十三 淮南草木盛 2 十月初八,秦玉率一万五千兵马离了梁都,一路不疾不徐,于十月二十一赶到淮阴。淮南府太守韩珩出城相迎。 秦玉与韩珩乃是旧识,于四年前淮南之战时相识,因此相见甚欢。韩珩摆酒设宴,为秦玉洗尘,又杀猪宰羊,犒赏大军。秦玉命大军在淮阴城外驻扎,休整一日,今日暂解酒禁,令众将士开怀畅饮。 秦玉携刘逊、徐恒、张羽、洪钟与宴,席间与韩珩言及旧事,不胜感慨,酒阑兴尽,秦玉方问起淮南情势,韩珩自是坦言相告。 原来淮南四州之地,只有三千禁军,三千厢军驻守,出任淮南兵马都监的乃是虎贲军罡风卫昴营统制使孙霖。孙霖亲率两千禁军,一千厢军镇守应州,孙霖麾下二位观察使各率五百禁军,五百厢军驻守宿州、安州,淮阴却只有一千厢军驻守,由淮阴团练使郤止统领,城中另有七、八百新近招募的厢军正在操练。 自接到朝廷明发的讨蜀檄文,韩珩便遣出许多哨探细作潜入楚地,探查楚国是否有出兵动向,随后又接到政事堂行文,命他严加戒备,以防楚军来犯。韩珩愈加不敢轻慢,与孙霖多次商讨如何防备楚国,却不想哨探细作回报,郑国讨蜀檄文早已传遍楚地,楚军却毫无起兵之意。韩珩仍旧不敢稍懈,令细作再仔细探查,又与孙霖厉兵秣马,严阵以待。 至于粮草,淮南自是不缺,此时刚刚收过麦子,仓廪丰足,足以供应大军用度,不需秦玉担心。 秦玉听了,也不知何璠打的是何主意,只道:“楚军若不来犯,自然相安无事,若胆敢发兵犯界,便再要他知道大郑兵威。” 次日大军休整一日,十月二十三,秦玉命赵广率尾营留在淮阴,助韩珩守城,自率一万余兵马赶赴应州。 到了应州,应州令沮固,罡风卫昴营统制孙霖早在西城外迎候。秦玉与二人相见,寒暄几句,便率两千亲军入了应州,却命大军驻扎在城外。 在州衙之中坐定,沮固与孙霖向秦玉禀报应州情势。原来应州乃是淮南前出之地,向东不过五十余里便是楚境,又因兵少,孙霖不敢分兵构筑防线,只命全部三千兵马屯于城内固守。城内外百姓共有八千余户,却是郑、楚两国之民混杂。 近二十年应州只经一次战事,纵是战事之时,郑、楚两国也皆将应州视作自家之地,不肯肆虐,是以应州百姓日子也还过得。自四年前沮固上任以来,便将应州辖内百姓,不分郑人、楚人,尽皆登记造册,皆视为郑国人。百姓感沮固恩德,便也皆以郑国人自居了。 秦玉又问起楚国军马动向,孙霖也说楚军并无集结出兵之举。秦玉释然,原本以为一场大战在所难免,然现下看来,却又似乎无仗可打了。他心下一阵轻松,然不知为何,却又有些许空落。 沮固将州衙后宅正房腾了出来,做秦玉日常居所,秦玉也不推辞,便住了东屋,刘逊与徐恒二人便住了西屋。是夜,秦玉唤刘逊、徐恒一同商议对策。 秦玉道:“二位以为何璠究是何意,莫非他当真不来攻我么?” 刘逊于兵事上之事素来不多开口,因此秦玉只看着徐恒。徐恒道:“他不来犯我岂不是好事,璧城何苦多虑?” 秦玉苦笑道:“虽是好事,但我却疑心他别有图谋,何况我大郑若取了西蜀,便可由蜀地顺江直下,直取荆襄。楚国势危,又岂肯坐视不理?” 徐恒道:“郑、楚两国已盟好近二十年,楚国君臣早已不知刀兵为何物。楚地鱼米之乡,百姓富足,也早已忘却战事纷扰。如此之国,又怎能有长远之见。我游历楚国之时,见他朝野一片熙和之象,虽太平却有暮气,国虽富却不强,虎狼群伺却不自知,居安乐之地却不知危之将至,便知他终有一日被我大郑吞灭。” 秦玉道:“纵是楚国朝堂鼠目寸光,何璠却非识短之辈。我料想何璠初时按兵不动便是等我发兵淮南,我若兵强势众,他便只求自保。可如今我只有一万五千兵马,合淮南守兵不过两万,他如何仍旧按兵不动?我实是百思不得其解。” 徐恒道:“何璠已非楚国纯臣,又如何肯为楚国考量。四年之前淮南之战若非他退兵及时,只怕早已被楚主收回淮安而无容身之处了。这几年他身居淮安,坐拥五万大军,楚主虽忌惮于他,却也拿他无可奈何。现下之何璠或只想如何保全自家地位,再无暇为楚国谋划了。” 秦玉思索片刻,叹道:“只怕确是如此,那我便安心驻守此处,只等陈都司取蜀消息了。” 徐恒道:“璧城苦等征战之机,如今发兵淮南,若是寸功未立便就此还都,璧城当真甘心么?” 秦玉一惊道:“永业此话何意?此间并无战事,我又如何立功?” 徐恒冷冷道:“我只问璧城,是否当真想要立功?” 秦玉道:“我自是想立功的,但...但...莫非永业要我挑起战事么?” 徐恒“嘿嘿”冷笑两声道:“璧城要立功,何璠又不肯来犯,那便只有我们主动挑起战事了。” 秦玉惊道:“这...这如何使得?边疆无战事,本是利国利民之好事,我如何能在此时主动出战?何况我受命而来,是为守土,非为征伐,若是我主动出战,朝廷知道,岂不获罪?” 徐恒道:“利国利民,却不利我,便非好事,璧城若错过此大好时机,又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才能领兵出征。璧城若应允,我自有法子不教朝廷知道。” 秦玉正自沉吟,刘逊却道:“永业不可如此。西蜀正用兵之时,我等若在此挑起战端,国家两面受敌,只怕朝廷难以支应。何况淮南百姓方过上三年太平日子,又要遭受战乱之苦,岂不有违我等为国为民之心?” 十三 淮南草木盛 3 徐恒正色道:“退之,我大郑之志是要平定四海,一统天下,只有如此才能消弭战事,使天下百姓不再遭受战乱。要平定江南,淮南乃是必争之地,这一战只是迟早之事,势不可免。今日有璧城与你、我二人在此,尚可尽力使百姓少受些苦难,若是今日不战,异日不知何人在此领兵,还能顾得上百姓死活?这是其一。其二,朝廷命璧城率兵到淮南,便是为应接战事而来,钱粮自是不足虑。这一战若是胜了,虽说我左骁卫这一万五千兵马不足以吞并整个淮安,但只要将楚军打得心寒,异日我大郑再取淮安,便容易得多。是以这一战之胜负,便事关我大郑一统天下之大业,我等不在今日力争胜楚,更待何时?退之以为,可是此理?” 刘逊愣了一愣,又呵呵笑道:“永业的歪理何其多也,纵是来日之战不可免,今日之战也当能免则免才是。无端挑起战事,徒使百姓遭难,国家耗费钱粮而已。然今日若能胜楚,异日我大郑取淮安,确是少了许多阻力。也罢,我也不与你争论,只凭制司决断便是。” 徐恒、刘逊一齐看向秦玉,秦玉却是看看刘逊,又看看徐恒,一时拿不定主意。徐恒笑道:“璧城犹豫,非是犹豫此战该不该打,而是虑及朝廷知道后怪罪下来,我等非但无功,反受其过。也罢,今日璧城且不必拿主意,明日我三人去踏看地势,那时再定策,璧城再做决断如何?” 秦玉松了口气,呵呵笑道:“也好,容我再想一想,再做决断。” 第二日一早,秦玉、刘逊、徐恒、洪钟率五十骑护卫,一行人出了应州东城。行不到五里,人烟渐稀,满眼只见荒村野店,草木杂芜。想来许多年前,这里也该是水村山郭,鸡犬相闻之处,但自从两国分界,兵争不断,人们便只得背井离乡,另寻桃源,这里便也渐渐冷落下来。 众人边走边看,又行数里,忽闻北边传来隐隐水声,众人循声而去,不过二、三里,便见一条大水其势滔滔,滚滚流过。这便是濉水了。 这濉水自淮南至淮安流入淮水,阔处可达数里,狭窄之处也有二里远近,秋季水量丰盛,轻易难渡。众人沿着濉水向东行,一路走走停停,不时驻足观看,周遭地势已了了然于胸。到了申时,看看日色将暮,已走出了四十余里,再向前便要走出郑境,踏上楚土。秦玉命洪钟在此扎营歇宿。 值军士扎营之时,秦玉、刘逊、徐恒便坐在一旁商讨何处可驻兵,何处需严防。忽听头上一声雁叫,抬头看时,却是一群雁正飞过。众人原未留意,却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支箭,正中一雁。那雁哀鸣一声,便直直落下。 三人正诧异间,却又连珠飞来两支箭,又分别射中两只雁。这番吃惊可当真不小,连珠三箭,连中三雁,这等射术当真闻所未闻。秦玉忙命兵士快马搜寻三只落雁。 过不多时,兵士将落雁寻来奉上。秦玉看时,见三雁中箭皆是贯颈而过,这箭手准头、力度皆是世所罕见,秦玉赞叹不已,便要见识这位箭手是何等人物。 三人到山坡之上,四处张望,果然只片刻后便见不远处林中快步奔出一人,秦玉料这必是射箭之人,便急命洪钟将那人带来相见,务要以礼相待,不得用强。 不一时,洪钟带那人走近,秦玉这才看清,这箭手只十七、八岁年纪,面色黝黑,身材粗壮,两只眼眸如晨星般清澈明亮。手中握了一张弓,腰间插着短刀,背后又背了一张弓,一斛箭。 少年行到面前,不知见礼,只望着秦玉三人道:“你寻我来做什么?” 秦玉含笑指着脚下三只雁道:“小郎,这三箭可都是你射的么?” 少年道:“是我射的又如何?” 秦玉道:“我见你箭射得准,特请来相问,是谁教你如此射箭的?” 少年道:“是我父亲教的。” 秦玉道:“小郎令尊尊姓大名?又如何会射连珠箭?” 少年道:“父亲便是父亲,射箭便是射箭,其他我都不知道。” 秦玉又问道:“你是郑人还是楚人?” 少年睁大双眼,看着秦玉道:“什么郑人、楚人,我不知道。” 秦玉知这少年不谙世事,再问也是无用,便道:“你这连珠箭当真是绝技,可还能再射一箭我看?” 少年提着弓,四处看看,但这五十多人和马在这里,野兽禽鸟如何还敢靠近?是以竟见不到一个猎物。少年道:“这里没有猎物,射什么?” 秦玉指着百步开外一株大树道:“便射那树。” 少年摇头道:“不可,没有猎物,白白费我一支箭。” 秦玉呵呵一笑,唤来一个军士,解下他腰间箭囊,道:“这里有三十支箭,你射了这一箭,不论中与不中,我都将这斛箭送与你,如何?” 少年喜道:“好,我射就是,你不要反悔。”说罢从背后抽出一枝箭,搭在弓上,运臂力拉开弓,只瞄了瞄却又收弓放下道:“这树太粗了,就射中也算不得本领,你看那里有一只黄雀,”说着用手一指,原来那树枝叶甚密,绿叶之中隐着一只小鸟,秦玉等人初时并未看到,那少年目力异于常人,却一眼便看到了。少年接道:“我便射这黄雀。” 秦玉惊道:“这样小一只黄雀如何能射中?” 少年却不理会,又张弓搭箭,“嗖”的一声,羽箭离弦,没于林中,又落于树下,却不见鸟飞起。秦玉急命军士速去查看,过不多时,那军士快步奔回,远远扬起手臂,高呼道:“射中了,射中了。”手中正握着一支羽箭,箭上插着一只鸟。 众军士早已停下手中事,只看着那少年射箭,见少年射中,一齐爆出欢呼声。秦玉也是大喜,道:“当真是神箭。”那少年却不答话,只睨着他手中箭囊。 十三 淮南草木盛 4 秦玉省悟,将箭囊递与少年道:“我不反悔,这斛箭是你的了。” 少年顿时喜笑颜开,急接过箭囊系于腰间,手不停轻抚箭羽。 秦玉道:“小兄弟,给我看看你的弓如何?” 少年将弓递与秦玉,秦玉接过,见那弓乃是用上好柘木打造,光润坚韧。用手虚拉,哪知使尽气力竟拉不满,秦玉惊道:“这弓只怕不只三石重。” 洪钟听了,甚是惊异,伸手接过秦玉手中弓,虚拉了拉。虽然拉满,却也费些气力,叹道:“确是比三石还要硬些。” 秦玉将弓还与少年,微笑问道:“小兄弟,你唤什么名字?” 少年道:“我名字唤作于适。” 秦玉又是一惊,“于适?”这名字并不似寻常山中猎户,“你家中还有什么人?住在哪里?” 于适道:“我家中父母都在,就住在那边山坳里。”说着向南边随手一指。 秦玉正色道:“于适,你有这等射术,若一生在这山野之间,太过埋没你的本领了,不若随我从军,才有你大展拳脚之处,如何?” 于适道:“不去,从军有什么好?哪有射猎快活?” 秦玉笑道:“以你的本事,将来做了将军,便能指挥千军万马,那是何等威风。岂不强过在这山间做个猎户。” 于适回过头,看看周遭的军士,茫然摇头道:“就做了将军也不见得有什么快活之处,哪里有在山间射猎快活。我不去。” 秦玉一愣,旋又笑道:“你做了将军,便有吃不完的酒肉,用不尽的银钱,一世无忧,也不快活么?” 于适看看秦玉,仍是摇头道:“山间用不到银钱,山里的野味也尽够我吃饱,那也是一世无忧。” 秦玉怔住,不想这少年于世间之事全不放心上,忽地瞥见于适一只手仍在无意间轻抚着那斛新得来的羽箭,遂大笑道:“好好好,我知你最喜在山间射箭打猎,但你这箭矢乃是粗制,远不如我的箭矢锋利。即便如此,打造起来也是不易,是以你十分爱惜箭枝,射起来便不能十分尽兴,可是如此?小兄弟,你若随我从军,弓随你取用,箭随你射,你想射多少就射多少,再不必担心箭射尽了。这样还不快活么?” 于适闻言一愣,脸上现出喜色,却又有一丝不敢置信,脱口而出道:“此话当真?” 秦玉道:“自然当真,绝不食言。” 于适却又愁眉道:“不成,我不能去。我父母都在家中,我若随你去了,就无人奉养父母,我不去。”虽如此说,目光却只在洪钟等将士腰间马背挂着的弓与箭上瞟来瞥去。 秦玉知这少年心思单纯,不谙世事,心中愈加喜爱,便道:“于适,你带我去你家中,我亲自与你父亲商谈如何?你若随我从军,我定将你父母安顿好,如何?” 于适摇头道:“不成的,我父亲不会答应的。我每日回家稍晚便要受责罚,父亲定不会让我去的。” 秦玉道:“你不必理会,你只带我去见你父亲便是,我自有法子使他应承。” 于适看看秦玉,又看看那些全副铠甲的将士,终于点点头道:“好,我带你去就是。只是我家有些远,要走一个时辰才能到。” 秦玉道:“无妨,我这里有马,你可骑马回家。” 于适摇头道:“我没骑过马。”见秦玉的白马就在近前,忍不住上前轻抚白马鬃毛道:“这马真好看。” 秦玉道:“我这马性子温顺,你不会骑马,正好骑它,定不会跌下马来。你若随我从军,这马便送与你了。” 于适连连摆手道:“不成不成,我不会骑马,莫要骑坏了它。” 秦玉哈哈大笑道:“不妨事,你放心骑着便是,再骑不坏的。”说罢唤洪钟带四个军士跟随,又将随身干粮凑了五十余斤,与刘逊、徐恒、洪钟将随身银钱尽皆拿出,共有三十余两银子,十余贯制钱,命洪钟都随身带了。对刘逊、徐恒道:“我去办这一桩事,约莫明早才能回来,这里便交与你二位了。此处地近楚境,岗哨放出远些,夜里也要警醒些才是。” 刘逊笑道:“制司尽管去便是,这里有我两个,出不了差错,制司不需挂心。” 徐恒道:“这少年确是难得的人才,璧城费些气力将其纳入麾下也是值得的。” 秦玉点点头,与二人拱手作别,随即命人又牵来一匹马,又带上那三只大雁,七人上马,向山坳中驰去。 那山坳看着虽不甚远,走起来却着实不近。山路又有些崎岖难行,马匹不能快跑,因此进到山坳中时天已黑透。 此时天暗无月,只有满天星斗,远远便见山坳深处,隐隐透出一点灯光来。于适对这山坳极是熟悉,也无需看路,骑着白马在前引路,秦玉等六人便也不点火照亮,跟在于适身后徐徐而行。 待走近方才看清,那灯光之处是三间茅草房,一个竹篱小院。于适在院外下马,一个军士替他系了马,七个人推开竹门进院。 屋内之人想必听到院外马蹄脚步之声,便见那点灯光缓缓移动,出了门来。只见一个老汉手持萤萤油灯,走出屋来,见到于适身后站了六个全副铠甲的武士,不觉愣住。 于适上前一步,接住老汉手中油灯,说了一声:“父亲,我回来晚了。” 灯光昏暗,看不甚清,秦玉只觉这老汉虽看似年迈,却看不出真实年纪,只因他身材壮实,腰粗背厚,面相虽老,看身子却如壮年一般。上前一步,施了一礼道:“于老丈,有礼了。” 于老汉道:“有礼,几位将军造访寒舍,有何贵干?” 听他说话颇有礼数,秦玉知他绝非寻常山野之人,便道:“深夜冒昧来访,扰了老丈清静,着实唐突,还望老丈勿要怪罪才是。我是应州的军马,只因今日在山间偶遇令郎,见识了令郎一手连珠箭绝技,这才连夜拜望老丈。” 十三 淮南草木盛 5 于老汉“哦”了一声,却转头对于适道:“我平日里教训你,莫要在外人面前炫耀本领,你如何忘了?你既犯了过,少不得一顿责罚。” 于适垂首道:“是,儿子知过了,再不敢了。” 秦玉道:“老丈错怪令郎了。我等是在路上见这三只雁被人射落,”说着挥挥手,军士将三只雁奉上。“又见令郎来寻雁,才知是他所射。令郎并未在我等面前炫耀射术,请老丈莫要责罚了罢。” 于老汉道:“老汉家事,将军莫要管了。犬子过错,自有我父子分说,也不劳将军过问了。” 秦玉笑道:“老丈家事,我原不该过问的,只是我见令郎射得一手好箭,不愿他埋没在这山野之间,想要他随我从军,是以特来与老丈相商。请老丈以令郎前程为念,勿要推辞才是。” 于老汉道:“将军是郑人?” 秦玉道:“我是郑人,我等也是郑国军马。” 于老汉道:“我等却是楚人,如何能从郑国之军?纵是小儿随将军从了军,日后若是郑、楚两国开战,将军也要疑心小儿做了楚国细作,岂不白白送了小儿性命。何况我等楚人,如何能将箭射向自家国人,将军还是另请高明罢。” 秦玉哈哈笑道:“这淮南之地,今日属郑,明日属楚,后日又属郑,哪里分得清楚人还是郑人。何况老丈纵是生在楚国,此间却是郑地,老丈既住了此地,便也是郑人。令郎生长于斯,自也是郑人,我断不会疑心他心向楚国的。令郎心性质朴,日后如何,全在何人教导,他跟了我,我定会教他做一个忠孝两全之人。令郎之前程,亦必然不可限量,请老丈放心就是。” 于老汉正要再说,忽见又一盏油灯移了出来,只见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妪,持一盏油灯,走出屋来,向秦玉微施一礼,转头说道:“你这老儿,与客人在门外说个不休,如何不请客人屋内叙谈?”又转头对秦玉道:“客人勿怪,山野偏僻之处,多年未有贵客来访,拙夫失了礼数,客人请进屋坐。” 于老汉被抢白几句,却不回嘴,只“哼”了一声,转身先进了屋。于适亦步亦趋跟在身后,老妪侧身伸手想让,秦玉施了一礼,道声多谢,与洪钟抬步进屋,老妪也跟随进屋。四个军士自守在门外。 于适与老妪安置好油灯,秦玉四处打量,虽是点了两盏油灯,屋内却仍旧昏暗,秦玉只隐约见这屋内几无陈设,只地中间摆了一张方桌,几条木凳,便再无他物,西壁上似挂了许多野味,不过野鸡、野兔之类。 于老汉自坐了,老妪请秦玉与洪钟坐,又命于适给二人倒上两碗热水。老妪道:“慢待贵客了,乡间无茶,只有白水奉上了。” 秦玉道了谢,老妪又道:“还未请教客人高姓大名,在哪处军中任职?” 秦玉道:“老夫人见闻,在下不敢隐瞒,我姓秦名玉,在大郑禁军之中任都统制之职,到淮南乃是戍边而来。” 老妪道:“原来是秦将军,失敬了。不瞒秦将军,我一家人是为躲避战乱才到这山中来。拙夫因曾经历战乱之苦,是以不愿犬子从军,适才多有得罪,请秦将军恕罪。我等是楚人,于郑国不大熟悉,然我观秦将军却与那些武将大不相同。我夫妇两个已历一世,于晚年避于此间,便在此终老也无憾了,但适儿年尚轻,难道也在这山里终老?他现遇到秦将军,也是他的福缘。若要出山,追随秦将军这等人物,我也放心。”说罢又转头对于老汉道:“官人,我知道你爱惜适儿,不愿他再去征战沙场。你我都是经历过的。适儿却年轻,他若一辈子屈在这山间,又有何趣味?适儿从未见过世间之广大,教他出山去历练一番,也不枉他来这世间一遭。生死贵贱,便全看他福分罢。” 听他夫妇二人言谈,秦玉知他绝非寻常百姓,又听这老妪这般说辞,心中也有些惊异。只见于老汉默然有顷,忽地站起身来向秦玉施了一礼道:“秦将军,老汉失礼了。” 秦玉急忙起身还礼道:“老丈不必多礼。” 于老汉又坐回,重重叹了一口气道:“秦将军,老汉的姓名不提也罢,然我昔年却也是武将。” 秦玉惊道:“原来如此,我见令郎这般射术皆传自于老丈,便知老丈定是非常人物,却不想老丈也是武将出身。” 于老汉道:“二十多年前,我是楚国淮安郡典军校尉,我的一手三箭连珠之术在楚国军中也是人尽皆知的。彼时我在剿灭洪泽水寇之时立下头功,然时任淮安刺史素与我不睦,便欲抢我功劳,竟诬我勾结匪寇,谋图自立,将我全家老小二十余口打入大牢,择日问斩。幸得友人相助,我夫妻二人才逃出牢笼,躲到此间。但我全家老小却没能救出,皆死于屠刀之下。适儿在这山间出生、长大,从未见识过人心之险恶,我勘破世情,心灰意冷之下,便不欲适儿再出山。然适才拙荆所说也是正理,我终不能拘着他一世。秦将军高风峻节,渊清玉絜,风骨也非寻常武将可比,适儿若能追随将军,料想也不会误入歧途。至于沙场之上的胜负生死,便全看他个人造化了。” 秦玉站起身来,深施一礼道:“秦玉多谢二位成全,于适在我身边,我必护他周全,不负二老所托。”说罢命人将带来的干粮、银钱奉上,又道:“于适随我去后,二老无人奉养,何不也随我一同去应州安顿,一家人也不必分离。老丈若能将射术传于我部下兵将,则世人必传颂老丈大名。” 正说着,忽见里屋内跑出一个身影来。秦玉仔细看时,却是一个只有八、九岁的女童,生得眉清目秀,娇小可爱。那女童从灯影中跑出来,躲在老妪身后,手拉着老妪衣摆,细声细气道:“母亲,我饿了,三哥回家来,怎地还不吃饭?” 十三 淮南草木盛 6 老妪柔声道:“阿囡乖,阿娘这就去整治饭菜。”又转头对秦玉道:“秦将军稍坐,老妇去整治些饭菜来,几位将军尝尝我山间野味。” 秦玉也不推辞,只看那女童道:“这女娃是于适的妹妹?”伸手去怀里摸,随身并未带细巧之物,只有一个荷包,乃是林氏亲手所绣,那荷包下坠着一个和田玉坠,却并无稀奇之处,便将荷包取出,解下玉坠道:“我随身并没有什么顽物,这块玉坠便送与小女娃,权作见面之礼。”说罢将玉坠递过。 那女童却怯怯地不敢接,只躲在老妪身后,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眸来。老妪大方一笑道:“阿囡接过便是,秦将军相赠,不必推辞。”那女娃这才将手从老妪身后伸出,接过玉坠,便在手中摆弄着。 老妪携了女童出屋自去整治饭菜,于老汉这才说道:“秦将军,我当年遭难,看尽世态炎凉,便已不愿再与世人往来,这才避到这山间,何况我老汉已射不得箭了。”说着伸出右手,微弱灯光下,只见于老汉右手竟五指全无,只余一个手掌。 秦玉悚然一惊,道:“老丈竟遭受如此大刑,异日我带于适与楚军对垒之时,定为老丈雪了这仇恨。” 于老汉道:“那也不必,我闻昔年害我之人早已烟消云散,如今的淮安也已风云变幻,我与楚国无恩亦无怨。适儿追随将军,便由他自去,也不必再以我为念。” 秦玉黯然道:“老丈当真勘破世情,但于适随我去后,老丈一家三口如何过活?何不随我回应州安置。” 于老汉道:“将军不必再说,我在这山间已住惯了,不愿到城中。山间之事,也不需将军挂心了。”说罢又拉过一直侍立在旁的于适道:“你明日便随秦将军去,日后一切都要听从秦将军吩咐,不可任性,不可贪顽。日后你随着秦将军,学些做人的道理,做出一番功业来,方是我于家的好男儿。” 于适点头道:“儿子记住了。”又跪地重重叩了三个响头。 于老汉拉起于适,拍拍他坚实的后背,转头对秦玉道:“秦将军,你带来的钱粮,不拘多少,我都收了。我这儿子,你只管带去,只勿以家中为念便是。” 秦玉叹道:“老丈,秦玉不敢用强,待我回应州后,便着人每月将钱粮送到府上。于适随着我,我定不能教他双亲幼妹无人奉养。” 过不多时,老妪整治好许多山间野味端上桌来,又请屋外的四个军士一同用饭。那四人本不敢与秦玉一同用饭,但秦玉并不拘泥,便唤他们一起吃了饭。只因山间夜里难行,众人便在于家胡乱歇了一宿。 第二日天微明便起身,于适拜别父母,随秦玉上马出山,那小女童却仍在酣睡。 出了山坳,直行到天大亮,才寻到军马驻地。徐恒见他众人归来,笑对刘逊道:“璧城将小养由基带回来了。” 一众军马又再上马赶路。前行不久,便出了郑境,踏上楚土。其时虽已是深秋,但淮南气暖,草木仍绿,踏入楚土之后,更是草木繁盛,水道纵横,只是仍旧没有人烟。 又走了大约二十里,天近午时,徐恒道:“不可再走了,前方不远处便是青阳镇,那里有楚国驻军。我等须寻一高处,观看地势。” 洪钟便命军马停住。秦玉四处张望,只见周遭皆是山丘起伏不绝,然却无一处险要地势,便指着不远处一个小山丘道:“我等便上那山丘观看。” 洪钟命军士四周戒备,秦玉、刘逊、徐恒、洪钟并于适五人下马抬步上了那山丘。山丘下一条大河流过,这便是由梁都而来的梁水。梁水两岸地势平缓,流过三、五里后有一个急弯,在那水湾旁有一处市镇。 徐恒以马鞭指着那市镇道:“那里便是青阳镇。” 远远便可看到那青阳镇外有一处军营,营垒木栅修得有一丈余高,看营盘大小大约有三千人马。 徐恒指着军营道:“要引楚军来攻我,便从此处着手。” 秦玉道:“永业有何妙计,便请直言。” 徐恒道:“也算不得妙计,不过以疑兵诱敌而已。何璠以为我等此次出兵淮南,不过增兵驻守,为保伐蜀大战无后顾之忧而已,是以并未有应对之策。这青阳镇楚军乃是楚国距我郑土最近的一处兵马,我若以疑兵在这青阳镇左近每日左出右进,他必以我调集兵马来攻。消息传到淮安,何璠如何不遣大军来援?但这青阳镇地处水道之间,无险可守,若楚国大军来援,必将防线推至郑楚交界之处。那里山势险峻,道路狭窄,正是驻军的好去处。又能远离楚国百姓聚居之地,何璠何乐而不为?那时他在我大郑边境驻军,我与其交战还要寻借口么?” 秦玉沉吟道:“此计确能诱得何璠出兵,却要我如何布疑兵?” 徐恒道:“只需遣振远率五百精骑,每日从那山间出大路,再隐于此处林中,如此往复三日,楚军必然察觉。我军皆是骑兵,楚军却尽是步卒,他纵想追赶也是追之不及。三日之后,振远率军返回我郑国境内,楚国大军到时,遍寻我军不见,自然要向前推进防线了。” 刘逊道:“永业,此策瞒得过朝廷么?” 徐恒笑道:“此间皆是璧城心腹之人,定然不能漏出风去。我军只布疑兵,却不在楚土与楚军交战,朝廷如何得知?行事之时,璧城只需瞒过沮固、孙霖二人便可。” 刘逊道:“此计还是有些行险,军中这许多人,朝廷若生了疑心,追查下来,定然隐瞒不住。” 徐恒道:“退之这话说的不错,朝廷要有疑心才会追查,我军若能大胜楚军,朝廷又怎会生出疑心?” 刘逊道:“不错,我军若能大胜,朝廷纵有疑心只怕也不会追查。只是永业,你当真有大胜楚军的把握么?” 徐恒道:“战阵之事,我不如璧城。这事你便要问璧城了。” 刘逊与徐恒一齐看向秦玉。秦玉面沉似水,缓缓说道:“战阵之间,天下哪个敢说必胜?何况我军人马少于楚军。永业、退之,这事容我细细思量一番再做决断罢。” 十三 淮南草木盛 7 回到应州,秦玉命刘逊、洪钟教导于适军中之事,又嘱托沮固每月给于适家中送钱粮过去。交托完毕,便一头扎进房中,整整一日不曾出门。刘逊几次来问军中事务,秦玉只命刘逊自行斟酌处置。 直至第二日辰时,秦玉推开房门,走了出来,大声唤刘逊道:“退之,速速召集众将,并应州令至大堂议事。” 应州州衙正堂,秦玉高高在上,堂下刘逊、徐恒、沮固、张羽、洪钟、马保、孙霖,并几位军中司马、参军齐集。 秦玉清咳一声,朗声道:“诸位,秦某奉朝廷之命,前来淮南戍守,是为保我淮南四州疆土不为贼人所犯。目下虽没有南楚起兵进犯的消息,但我等深受国恩,不敢有片刻懈怠之心。今日请诸位到此议事,便是想听听诸位心中有何谋划。如何保土安民,诸位有何章程,作何打算,今日便请直言。” 秦玉环视众人,见众人皆是肃然端坐,却并无人说话,便又说道:“诸位之中,有许多人是老行伍,秦某转为武职却不过四、五年而已,保土安民之事,诸位便不肯教我么?是诸位不愿对我秦某直言,还是诸位心中毫无成算?”他目光锐利,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众人都不禁心下一凛。 忽见应州令沮固站起身,施了一礼道:“秦制司,下官乃是文官,于兵事上所知不多,是以心中虽有些想头,却不敢当着这许多位将军说起。然秦制司既问起,下官久在前敌,心中也有些想头,却不敢不说。只请诸位莫要笑下官浅陋才是。”这沮固大约四十余岁年纪,面容清瘦,胡须稀疏,便如乡间私塾先生一般。 秦玉笑道:“沮大令太谦了,沮大令乃是两榜进士出身,却甘愿到这与敌相接最前沿之地为官,这般风骨秦某是极为佩服的。沮大令请落座,兵争之事,是非对错原无定论,不过因时因势而已。沮大令肯坦诚相告,秦某先谢过。” 沮固又施了一礼,才坐了回去,道:“制司抬举下官了,制司少年高才,年纪轻轻便入翰林院为侍讲。转为武职,数年间声名鹊起,天下皆知。下官如何敢望项背。”顿了一顿,又接道:“制司远来淮南,非为出战,实为守土。下官到应州四年,所做之事,也不过加固城防,连结军民而已。且不论南楚是否出兵,我应州皆不敢稍有懈怠。下官以为,我应州当以不变应万变,现下城中守城器械,弓矢军器,兵马粮草,皆充足完备。更兼上下一心,同仇敌忾,又何惧南楚来犯?待他来时,我只需将城外百姓迁入城内,这应州便是金城汤池一般。若南楚不来,我等又何必大动干戈。” 秦玉笑道:“哦?沮大令之意,是说我等在此安心度日,只待南军来犯即可。应州边疆要地,能保住城池不失,也可算是大功了。” 突听张羽冷笑一声道:“沮大令是应州州令,自然保住应州便无过错,秦制司却是要保淮南四州之地,却不能似沮大令这般自在。” 沮固道:“张统制这话下官不甚明白,应州前敌之地,保住应州岂不便是保住淮南四州?有我应州在,楚人还能越过去不成?” 洪钟道:“沮大令,楚人只怕当真能越过应州去,他若在应州身后断我粮道,应州孤城又能支撑几时?” 马保道:“沮大令,四年前,南楚便是突然发兵,袭取了应州。他若再来,且不说我等能否赶得及将城外百姓迁入城内,只说这一万五千兵马摆在哪里?难道都要挤在这小小应州城内么?” 秦玉轻叱一声道:“你二人休要胡说,守城可立于不败之地,沮大令之说自有其理。我秦某也是第一次出任边将,也该小心谨慎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 张羽道:“小心谨慎些是不错,可若守应州便能守住淮南四州,又何须我等这许多兵马?岂不徒耗国家钱粮?” 秦玉道:“那我该如何守淮南?鹤霄心中若有成算,不妨说来。” 张羽哈哈大笑道:“制司是知道我张羽的,张羽有何谋划?不过听从制司与刘长史将令而已。” 秦玉不再理会张羽,对沮固说道:“沮大令休要见怪,我等武人,原是粗陋,又是心直口快,言语之中若有冲撞之处,还望沮大令海涵。” 沮固道:“制司说笑了,下官原是不通兵事,有错漏之处,在所难免。众位将军直言相告,下官受教便是,岂敢怪罪。下官原想听听诸位将军高见,故抛砖引玉耳。” 秦玉笑道:“沮大令既如此说,众将便说说该如何守应州,也请沮大令指点一二。”说罢看向众将,众人却又都闭口不言,秦玉看看张羽,又看看马保,见他二人一个漫不经心,一个正襟危坐,全无说话之意,只得又道:“振远,你来说说。” 洪钟道:“是。制司也是知道洪钟的,洪钟素无谋略,只知奉制司将令行事,如何守应州,全凭制司决断就是。只是洪钟所部房营乃是骑军,若是只守应州城池,我这骑军可没了用武之地,岂不憋闷。” 秦玉哈哈大笑道:“你不愿守在城内,前日你随我踏看地势,可见到哪里是你用武之地?” 洪钟也笑道:“这淮南不同于我河北,平坦开阔之地实在难寻,山岭太多,水流又密,即便在城外,也寻不到几处可供我骑军冲锋的去处。我见的只有一处,那日在涣水与香涧交汇之处有一块开阔之地,地势平坦,正合骑兵驰骋,又可拒住南边进兵应州之路,若在此处驻兵,当可护卫应州右翼。” 秦玉道:“嗯,你只想你这一营的去处,也是一说。廉臣,你到淮南也有两年有余了,于此地可比我们这些后来之人熟悉许多,有何谋划,也请说说如何?”他早见孙霖一直默默思索,便有意最后才问他。 十三 淮南草木盛 8 那孙霖大约三十五岁上下年纪,身材矮小,黑瘦脸庞,蓄着短须,脸上一团精气。见秦玉问起,抬起头来道:“秦制司,末将以为,我军不宜主动出击,唯有固守一途。眼下虽说楚军并未有来犯之意,我等却也不可不未雨绸缪。适才沮州尊说只固守应州,末将以为不可,若楚军突然来袭,见我应州城池稳固,他定会绕过应州,直取宿州、安州。那两处只有一千守军,若被楚贼乘虚攻下,便是截断了我应州与淮阴之通路,那时我便只能出城寻战,或回身救援宿、安二州,或向前攻进楚国腹地,却皆非万全之策。只因后路不通,便是断了粮道,纵是应州储粮再丰,也终有尽了之日,这一战却不知要打倒什么时候去。因此固守应州之策并不可行。” 秦玉道:“廉臣说的虽是有理,但楚军若断我粮道,我亦可断他粮道,那时便要看谁的粮草能多支撑些时日了。楚军兵多,兼且路远,所带粮草必不如应州储粮,只怕是他先断粮也未可知。” 孙霖道:“制司,我军只可断他陆路粮道,但安州南有寿州,虽说寿州不在何璠治下,但何璠却可用水军经涡水过寿州向安州运粮。我军没有水军,恐断不得他水路粮道。” 秦玉道:“呀,不错,我却忘了楚国水军一事。廉臣熟知地理,果是良将。” 孙霖道:“制司过誉了,末将不过在淮南时日长些罢了。制司多在北方征战,自是不知水军之事。” 秦玉道:“水军之事,日后闲暇之时,倒要向廉臣多多讨教了。若按廉臣所说,这应州该如何守才好?” 孙霖道:“守城乃是下下之策,我大军有一万五千人马,何璠纵是五万大军倾巢而出,我军也未必便是劣势。末将以为,我军当前出迎敌,将楚军拒之于国门之外。应州与前敌有五十里缓冲之地,进可攻退可守,不论楚军如何来攻,都可应对裕如,也不怕他来袭我后方。” 秦玉微微点头,斜看了刘逊一眼,道:“廉臣此策确是上策,只是楚军尚未来犯,我军便前出至国界,只怕朝廷要疑我挑起战事,楚人也要疑我欲犯他疆土,这...这却如何是好?” 孙霖道:“制司何必多虑,我军纵然前出,也还是在我大郑土地之上,并未踏入楚土一步,朝廷何疑之有?楚人纵然疑我又如何?他若不入我国境,我自然不与他交战,他若入我郑境,我岂能与他善罢甘休?” 刘逊开口道:“制司,我也以为廉臣之策乃是上策。若只是固守应州,我军纵能取胜,楚军也是进退自如,只有前出迎敌,以野战破之,方可教贼子有来无回。” 秦玉道:“廉臣所言确是御敌良策,与其坐守孤城,将应州前方五十余里土地交与楚人,不若我大军直抵国境只看楚人敢来否。也罢,便依廉臣之言。退之,依你看,我该如何构筑防线才好?” 刘逊道:“适才振远自请驻兵香涧,那里我也曾看过,确是平坦开阔,利于骑兵冲锋,若是一支骑军驻守那里,谅楚军不敢走这一路。香涧又可护卫应州右路,又是进安州必经之路,有振远镇守,制司当可放心。” 秦玉道:“好,那便从振远所请,命洪钟率房营进驻香涧。” 刘逊道:“通海一地,地势甚险,又是进兵应州的咽喉要道,制司可遣一支兵马驻守。但孤军突悬,恐不稳当,通海后方十余里之虹泗,地处濉水南岸,制司可再遣一军驻守,既可与通海军相应,又可防楚军渡濉水来袭。制司可自领一军坐镇应州,这四处兵马皆可呼应,谅楚军难破我防线。稳住防线之后,制司再寻战机破楚也可进退裕如些。” 秦玉道:“好,退之这番谋划极妙,昔日退之也说不通兵事,如今却也能运筹帷幄了。沮大令,我这位刘长史虽只是举人出身,却也是有胆识在边疆做官的,是我强将他调入我帐下。日后你二人倒可多亲近。” 沮固起身施礼道:“正要向刘长史请教。” 刘逊逊谢不已。秦玉自沉吟道:“廉臣久在淮南,劳苦功高,我左骁卫初来乍到,便由我等多负其劳罢。”突地一声大喝道:“将令。” 众将一齐起身应道:“嗨。” 秦玉朗声道:“命洪钟率房营进驻香涧,于开阔之地设寨;马保率亢营进驻通海,深沟高垒,以防楚军;张羽率箕营移驻虹泗,策应香涧、通海两地,还需防楚军渡濉水攻我后路;孙霖率昴营随我留守应州,随时策应各军。明日各营出兵移防。此令。” 众将齐声喝道:“遵令。” 十三 淮南草木盛 9 十余日后一天夜里,马保遣近卫兵士十人带一人到应州,连夜叫开城门,请见秦玉。 原来这人是金吾卫遣往淮安的细作。那人禀报说:何璠日前于淮安集结兵马,留何瑛镇守淮安,自率三万大军杀向淮南。如今兵马已在路上。 秦玉连忙召刘逊、徐恒商议。刘逊道:“永业的计谋已见成效了,何璠亲自来了,想是他仍记着昔年兵败之恨,欲一雪前耻。” 徐恒道:“或是何璠得知是秦璧城亲自镇守淮南,自忖何瑛不是敌手,这才亲自前来。” 秦玉道:“永业莫非是消遣我?” 刘逊与徐恒都笑了起来。秦玉又道:“昔年胜何璠的是陈都司,我虽与何璠有过一面之缘,却只怕他还未将我这个后生晚辈放在眼里。” 徐恒道:“璧城何必妄自菲薄,这数年来,何璠最担忧之事,便是怕楚主乘他后方空虚之时,袭取他淮安老巢。淮安后方不稳,若是不将璧城放在眼里,他又怎会宁留何瑛镇守淮安,也要亲自引兵前来?他若当真轻视璧城,那是天大好事,却只怕他已将璧城视作强劲之敌了。” 刘逊道:“正是如此。制司,永业与我绝无揶揄制司之意,如今制司之名天下尽知,又何况何璠曾亲见制司风采,他又岂敢轻视制司?” 秦玉笑道:“若如此,我更须小心行事。若一着不慎,岂不坏了我辛苦打下的名声?”说的三人都大笑起来。 笑罢徐恒才又说道:“何璠手中大约有五万人马,在泗州驻防的便有一万余人。此次他率三万兵马来,那便是尚留了一万兵马稳固后方。再加泗州兵马,来犯之敌大约有四万之众,璧城作何打算?” 秦玉道:“前次淮南之战,何璠吃了没有后援,后方空虚的亏,此次他便不敢倾巢而出了。但四万兵马也较我多出近三倍去,却也不可掉以轻心。他若来攻,我倒不惧他,淮南地势狭窄,能使四万大军尽数投入之战场少之又少,且我驻军之处皆易守难攻,他来攻我却不容易。我只怕他不来攻我,我还要再设法引他来攻。永业,他若不来,你以为他会驻军何处?” 刘逊取来地图,摊开于案上,秦玉又亲自寻出剪刀,取下灯罩,剪去灯花,又复罩上灯罩,将灯烛移近地图,三人围坐案旁看向地图。徐恒道:“我以为何璠短时之内不会来攻我。他此次出兵,是以为我要发兵攻他青阳,他到泗州后,不见我兵马进入楚境,必然在其境内四处搜寻我军踪迹。在确定并无我军兵马之后,他方才要思量如何来攻我郑地。但他吃不准我军动向,便也不敢冒然来犯,自然会驻军于泗州观望。只是他又该如何布置防线?”他思索片刻,又抬头看向秦玉道:“璧城心中早有定见,又何苦考我?” 秦玉笑道:“我也不过是猜测罢了,又如何能算准何璠心思?若是我二人所见略同,想来何璠也定会如此行事了。” 徐恒道:“也是一理,我若是何璠,定然要守住青阳镇。但青阳镇太过突前,又无险可守,大军亦无处驻扎,何璠定会向青阳增兵,有五千兵马守青阳便足矣,其余兵马驻于青阳后方之翟家湾、安河、临淮一线。青阳若能守住,这三路皆可为援兵,青阳若守不住,这条防线也甚是稳固,难以攻破。” 秦玉道:“我也是如此想,我最怕他取守势,我若攻出去,非但难以取胜,朝廷也会怪罪。但我该如何引他来攻我?便如永业适才所言,我与何璠两方若相安无事,他或来攻我,但那也要十数日之后,他若不来,我却也无计可施。” 徐恒道:“是以我等不可枯坐等他来攻,还要想个法子引他来才好。” 秦玉道:“永业有何妙策?” 徐恒摇头道:“这事我已想过多次,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在何璠兵马未到泗州之时,于他行军路上设伏,杀他一阵。那是他泗州腹地,何璠必然无备,只要小胜一场,何璠必然恼怒,便会顾不得许多,举兵来犯。” 秦玉道:“若能胜他,何璠颜面受辱,定会兴兵雪恨。” 徐恒道:“但此策却绝不可行。我遣兵伏击何璠三万大军,少说也要三、五千兵马才可。这许多兵马要绕过青阳、泗州诸地,却又要不惊动楚人,只怕不能轻易为之。再有,我若遣洪振远骑军,泗州境内水道纵横、山势连绵,要寻一处适于骑军设伏之地已是极难,我撤军之时要快速行军更是难上加难。我若遣马卫疆步军,他纵能伏击获胜,却势必陷入楚军重重包围之中,想要全身而退势必难如登天。” 秦玉沉吟道:“确是如此,此策若能行,确是绝妙之计,只可惜我不占地势之利,枉费了永业一条妙计。” 徐恒却不理会秦玉,自顾道:“待何璠兵至泗州之后,他扎稳营盘,便再没有偷袭的时机了。” 秦玉道:“若是连永业都想不到好计策来,我便只有等着何璠来攻了。” 徐恒道:“璧城又来激我。也并不是全无计策,只是这条计策并无十足把握。” 秦玉道:“有无胜算也要永业说出来,我等一同参详才是。” 徐恒道:“我既无法偷袭何璠主力大军,那便待他分兵之时伏击。何璠兵至泗州之后,必然调兵遣将,在两国交界之处搜寻我军踪迹,再向临淮、安河、青阳各处分兵。我若能躲过楚军搜寻,伏击他分往青阳的兵马,也可胜他一阵,何璠或也会出兵来犯。” 秦玉道:“永业,这条计策只怕也是行之不易。” 徐恒道:“自然不易,最难之处便是不能等斥候军报,要提早估算楚军分兵时日,于路上设伏等他。若是等斥候探明他出兵时日再遣兵马设伏,那是万万来不及的。再有,要躲过楚军耳目岗哨,还要绕过青阳守军不为其察觉,绝非易事。璧城,还有一处你要留意,那便是此计纵然成了,何璠也未必肯来犯我疆土。” 十三 淮南草木盛 10 见秦玉沉吟不语,徐恒又接道:“只是我也只有这条计策了。若是等何璠布好防线我再出兵,纵然攻下青阳镇,也只会逼得何璠固守,他断不会起兵入我国界了。此事便全凭璧城决断了。” 秦玉道:“永业这条计策虽险,却不妨一试,总好过坐等敌兵。至于何璠来与不来,那便听天由命了。” 徐恒道:“我料何璠分兵青阳,不过二、三千人马,我出兵设伏也不需人多,一千兵马便足矣。人少些也利于躲藏。璧城以为。遣马卫疆去如何?” 秦玉摇头道:“此事非张鹤霄不可。” 徐恒道:“张鹤霄性子太急,我只怕他耐不住性子,躲不过楚军眼线。” 秦玉道:“这等孤军深入的事,也只有张鹤霄方能成功。鹤霄性子虽急,奉行军令却从不迟误,况且他勇武绝伦,纵使我军陷于不利境地,凭他一人之力,也能保我兵马全身而退。” 徐恒道:“原来璧城如此看重张鹤霄,难怪想尽法子也要将他纳入麾下。” 刘逊接口道:“既已定策,是否要我传令张鹤霄,召他来应州商议。” 秦玉道:“不必,明日我亲自去虹泗。”顿了一顿,又道:“明日永业与我率一千亲军同去虹泗,退之便留守应州。应州防务,前方粮草之事便全赖退之了。” 刘逊道:“制司放心,刘逊敢不尽心竭力。只是前方兵少,是否调赵广的尾营来援。我等在前方构筑防线,淮阴也不需留许多兵马。” 徐恒道:“目下倒不必,赵广这支兵马可留作预备之兵,待到要紧之时方有大用处。” 次日,秦玉、徐恒率一千兵马赶到虹泗。 张羽的营寨便扎在濉水右岸山林之间。秦玉到时,军士们正在山坡上修筑壁垒。这壁垒已修了十余日,有丈余高,七尺厚,极为坚固。 秦玉拍拍厚实的壁垒,笑道:“张鹤霄未曾怠慢。” 忽听远处一人大笑道:“我如何敢怠慢军令,制司多虑了。”原来张羽听闻秦玉亲至,便早早迎了出来。 张羽的中军帐设在山顶密林之中。这山顶树木杂草极密,扎军帐之处便将树木伐去,杂草踏平,是以军帐便尽皆隐于林木之中。远远看去,竟看不出这是一座军营。 进了大帐,三人席地而坐。张羽道:“制司亲来,可是有什么要事么?” 秦玉看了一眼徐恒,笑道:“鹤霄先说说你这里如何?” 张羽道:“也好。制司已亲眼所见,我这壁垒已修了十余日,再有二、三日便可完工。这壁垒有七八里长,将过山的道路尽皆遮住。只是我只有三千五百人马,却防不得如此长的壁垒,也只能在几处要道之上屯驻兵马。倘若楚人当真能打倒这里,马开山的兵马,还有后方制司的兵马都到此处,楚人便是生出双翅来,也飞不过虹泗去。” 徐恒道:“鹤霄这壁垒修得当真极好,只可惜楚军若是不来,鹤霄这番气力便白费了。” 张羽道:“徐先生说笑了,楚人打不到这里来乃是天大好事,我怎会可惜。若是马开山能在通海便将楚人拦住,我便再多费些气力也甘心。” 徐恒笑道:“我是说若是楚人不肯起兵来犯,鹤霄又当如何?” 张羽愣了一愣,道:“先生不必兜圈子,张羽是个直人,先生有话直说便是。” 徐恒与秦玉对视一眼,笑道:“鹤霄不必急,秦制司做这许多事,不过是为在这淮南打一场胜仗,日后我大郑全取淮南之地便多了一分胜算。但楚军若不肯来攻,我却也不能打到楚地去。制司与我商议,便想要鹤霄率兵深入楚地,偷袭楚军,引楚人来攻我,鹤霄意下如何?” 张羽道:“制司与徐先生有命,张羽岂敢不从。我在梁都憋闷三年,如今到了秦制司麾下,终也有驰骋疆场之日,只要有仗可打,有贼子可杀,管他是他来犯我,还是我去犯他。这仗该如何打,先生请说细致些,张羽定然不负制司与先生所望。” 秦玉笑道:“鹤霄还是心急。你到我左骁卫不过一月,大约部下兵将名字也叫不甚全。鹤霄,临阵之时,可能掌控这些骄兵悍将?” 张羽道:“制司莫非信不及我张羽么?若如此,制司有何苦费心思将我调入左骁卫?我到此时日不长,便是我五百亲兵也大半认不得,但我张羽素来与兵士同甘共苦,冲锋陷阵之时亦从来不甘于人后。现下还未经战阵,我所部将士对我或尚有疑虑,若是到了战阵之上,却如何不追随于我?制司放心,天下间还没有张羽不能掌控的兵将。” 秦玉哈哈大笑道:“鹤霄这份傲气亦令人心折。既如此,永业便将这事源源本本说与鹤霄罢。” 徐恒道:“制司与我和退之一同定了这条计策,我意是令马卫疆去做这事,制司却说这事非你不可。鹤霄,你可知这是为何?” 张羽道:“张羽不知,请先生明言。” 徐恒道:“我恐你性子太急,坏了大事。鹤霄,你若一着不慎,陷于楚地,我军便进退两难了。秦制司若发兵救你,朝廷必然问秦制司擅自出兵伐楚之罪,那时不论这一战是胜是负,秦制司这都统制之位都难以保全。秦制司若不发兵,便要背上一个‘见死不救’的骂名,日后麾下这些兵将只怕也要不服秦制司,此前的诸多谋划也皆付诸东流。那时我军便只能固守淮南四州,不敢再图楚地,鹤霄你只怕也要身首异处了。”叹了一口气,徐恒又道:“但秦制司却说鹤霄向来不负军令,兼且有万夫不当之勇,冠盖当世,纵是我军陷于绝地,鹤霄也必能率军在绝处求生。刘退之也说鹤霄虽性急,然在战阵之中,却从不大意轻敌,此战鹤霄必能马到功成。是以......”他看着张羽,却并未接着说下去。 十三 淮南草木盛 11 张羽却冷笑两声道:“徐先生这是在激我了?却是大可不必。张羽若受了军令,必奉令而行,绝不敢轻忽大意。张羽虽性躁,却分得清轻重缓急。纵是没有先生这番话,我也绝不会视军令如儿戏。这许多将士性命在我手中,我岂敢以一人累全军?” 徐恒道:“好,既如此,我再无赘言。依我料想,何璠兵至泗州,必分大军至临淮,再由临淮分兵安河、翟家湾、青阳诸处。由泗州至临淮这一路兵马必多,又距我太远,无法袭之,我便袭他由临淮至青阳这一路。青阳本有三千楚军,增兵也不过二、三千人而已,临淮至青阳近百里,行军要两日,正好伏击。鹤霄可率一千人马在这条路上设伏击之,此战一要击溃楚军,二要全身而退,若能引得楚军来追入我大郑国境,鹤霄便是全功。”略一顿,徐恒又接道:“此事有几点难处鹤霄要留意,一是路途遥远,又要深入楚境,鹤霄要避开楚人耳目才好设伏;二是青阳以东我等亦未曾看过,山川路径不熟,鹤霄非但要寻到埋伏之处,还要看好撤军路线,方好脱身。然这些于鹤霄而言也并非难事。鹤霄撤军之时,若无追兵,便可直入通海,我自会命马卫疆接应你;若有追兵,却不妨往香涧退去,振远那里的骑兵,正有大用处。” 张羽看看徐恒,又看看秦玉,秦玉点点头道:“军令便是如此。” 张羽“唰”地站起身来,恭施一礼道:“张羽领命。何时出兵?” 徐恒道:“此事不能缓,却也不宜过急,我估算时日,鹤霄后日一早起兵即可。三日内赶到临淮、青阳之间,便可截住楚军。” 张羽道:“好,就是如此。” 两日后,张羽率二百亲兵,又命麾下观察使李汜不拘哪一镇,点齐八百精壮兵士,共计一千兵马,出营往楚境而去。 张羽并未走通海吗,而是从南路山地之中进入楚境。这条路山深林密,人迹罕至,极易躲藏,便不易被楚人发觉。 整整走了一日,入楚境已有二十余里,看看天色渐晚,张羽怕迷了方向,便不敢再走,只得命兵士就地歇宿,夜里四处加派岗哨巡查。一夜无事,次日又走了一日,到了申时,来到梁水边。 张羽看看地图,知此处必是洪崖,过梁水十余里,便是临淮往青阳的必经之路。张羽也不急,命兵士于岸边寻隐秘之处躲藏起来。到了夜里,命习水兵士牵十余条长索泅过水去,其余兵士马匹便缘绳索渡过梁水。 过了梁水,连夜又赶五、六里路,见有一处山坳密林,张羽便不肯再走,命兵士在林中歇宿,生火烘烤身子衣衫。第二日也不再走,张羽遣了数十人充任斥候,四处探查楚军动向,这一日却并无消息。 张羽亲自带了李汜并十名亲兵去通往青阳的路上查看。这路有两丈阔,路边林木甚密,却并无险峻山岭,虽处处皆可设伏,却皆算不得极佳之地。直走出十余里,见有一开阔处,地势平坦,林木稀疏,距青阳大约有四十里远近。张羽便不再走,在这里看个不休。 李汜疑道:“统制,这地方扎营甚好,做战场也使得,却不便设伏,统制如何看个没完?”这李汜本是军汉出身,原无大名,因家中行四,人皆称为李四。只因在军中屡建功勋,文越一步步提拔他,直做了观察使之职。往吏部呈报之时便顺手填了李汜之名。 张羽道:“你说不便设伏,那便不设伏,只做战场便好。”又细细看了一回,众人回身往驻兵处走,却不想只走出三、五里路,迎面便撞见几个楚兵。 彼时张羽刚转过一处山脚,抬头便见到里许外几个楚兵迎面走来,显是楚军巡山岗哨。只因相距甚远,张羽一时未看清有几人,便急忙招呼李汜道:“李汜,你我两路包夹,别走了他们。” 张羽与李汜骑马,十名亲兵却是步兵,他二人各带五人沿路两侧包抄过去。那几个楚兵见了他们,一时愣住,并未看出他们是郑军,却见他们快速奔来,才醒悟到是撞见了郑军,遂急忙向两侧山岭上逃去。 张羽与李汜赶到山脚下,各自下马,率人向两侧山上追去。张羽远远望见山林中一个身影,便命亲兵速去追赶,他却停下脚步,取下背上弓,张弓搭箭,觑得亲切,一箭射出,正中那人后背。那人中了箭,又奔出几步,便即栽倒在地。众亲兵一声欢呼,张羽快步赶上,与亲兵继续搜寻。 这林间矮树灌木极密,杂草也有一人多高,放眼望去,不见一丝人影。张羽遍寻不见,心内焦躁,突地灵光一现,高声喝道:“在这里了。”便见右侧二十步开外杂草一阵晃动。张羽快步赶去,果见一条身影从草中窜起,又向前跑去,但在这草树之间却如何跑得快?只跑出十几步便被张羽赶上。 那楚兵拔刀回身向张羽砍去,张羽侧身避过,顺手抽出腰刀,横扫而出,将那楚兵拦腰截为两段。张羽几个又搜寻一时,却再不见人影,料想逃往这边的楚兵只有这两个,遂将那二人尸身抛于林密处,便下了山来。 到了山下却不见李汜,便差三个亲兵上山去寻。又等一刻,李汜才率几个亲兵下山。张羽道:“李汜,你寻到几个?”李汜道:“我寻到两个,尽皆斩了,再寻不到人影。统制斩了几个?” 张羽道:“我也斩了两个,你可曾看清是几个楚兵?”李汜道:“这几个楚兵逃的太快,我也未曾看清究竟是几人?不是五个,便是四个。”张羽道:“若是五个,便是逃了一个。究是几个楚兵?”又问众亲兵道:“你等可曾看清?”众亲兵面面相觑,皆说未曾看清。 李汜迟疑道:“或是四个,我等搜寻极是细致,这等密林,他能逃到哪里去?” 十三 淮南草木盛 12 张羽道:“不成,我二人再分头上山搜寻。” 两人又各率五个亲兵上山搜寻。然搜寻良久,终是寻不到,看看天近未时,料想楚军将至,张羽只得停下,率着几人赶回驻地。 天黑后,张羽遣出几个斥候,临淮援兵果然在开阔处安营。张羽对李汜道:“我等不设伏兵,却在今晚劫他营寨。我二人各率五百人马,我在前,你在后,以防陷了进去,无人接应。” 李汜道:“今日那人...” 张羽挥手打断他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更不能迟疑。今夜杀他一阵便即撤兵。” 当夜亥时许,张羽与李汜各率五百人马,一前一后向楚军驻地行去。到了那开阔之处,果见楚军营垒森森,营内只燃了十数支火把,却是黑黢黢一片,营门外只有几个楚兵把守。 张羽不再迟疑,率五百人马冲了过去。门外楚军见有兵马杀来,急忙躲了开去,张羽毫不费力冲入楚营之中。哪知到了营中,踹翻一座军帐,却不见一个人影。 忽听一阵鼓声响起,四面八方涌来无数楚兵,个个手持火把,将张羽兵马围在垓心。张羽心下一沉,心知中了楚人埋伏,今日山间,定是有楚兵逃了出去。 只见火光之中,缓缓行出一匹马来,马上一将全身披挂,放声大笑道:“尔那郑贼,无胆鼠辈,竟敢擅入楚地,劫我营寨,却不知中了我计。还不快快下马受降,否则,我令旗一下,尔等皆要葬身于刀箭之下。”话音刚落,只听齐刷刷一声响,楚兵皆已箭上弦,对准郑军。 这等阵势纵是天神下凡,也难以逃出生天。许多郑军兵士心胆俱裂,已没了战意,便要放下手中兵器。便在此时,突听寨门外喊杀声起,一队郑军杀入营来,当先一人纵马而来,手中挥着一杆屈刀,正是李汜。 这队郑军正从合围的楚军背后杀来,楚军却未料到后面还有郑军,猝不及防之下,阵型立时大乱,一时也顾不得被围的郑军。只缓得这一缓,张羽已挥起刀,大喝道:“此时不杀,更待何时。”立马扬刀便向那楚将杀去。 郑军兵士见了,个个握紧兵器,随着张羽冲了出去。张羽马极快,眨眼之间便到了那楚将面前,手中陌刀一挥而下,将那楚将连人带马劈为两片。 楚兵都已惊呆,待要放箭时,郑、楚两军已杀做一团。急切间难辨敌我,这箭便也再难放出。 张羽一人一马一刀在楚军之中来回冲杀,无人能挡。他这杆陌刀乃是百炼神兵,重二十八斤,一刀挥起,当真势如千钧,刀锋到处,人仰马翻。只杀了片刻,便再无楚兵敢近他身。 火光掩映之下,只见张羽长髯飘扬,神威凛凛,一杆刀在火光之下更是寒光逼人。 又冲杀一阵,张羽终于率众与李汜合兵一处,张羽道:“李汜,你率兵马先走,我自断后。” 李汜也见了张羽神威,早已心悦诚服,应了一声“领命”,便集结兵马,向寨门处退去。张羽一人断后,那百余亲兵却不肯舍他而去,围在他身旁一同御敌。 寨门处的楚军适才已被李汜冲杀一阵,兵马已见稀少,此时李汜退去,并未费太多气力便冲出了寨门。张羽随后退到寨门处,却不肯就走,一人一马立于门下,身后百余亲兵立于门外。楚军亲兵见了,竟不敢上前。 两方僵持片刻,突地又有一员楚将率兵马冲了出来。那楚将纵马舞槊,直取张羽。张羽不慌不忙,坐下马亦不紧不慢,待那将冲到面前,槊锋也到了眉间,突地暴喝一声。那楚将大惊,手中槊便慢了一慢,张羽单手抡刀,一刀掠出,正从那将颌下砍入,那将连头颅带兜鍪皆飞向空中。郑军一声欢呼,楚军一声惊叹。 楚兵已收住脚步,无人再敢向前一步。张羽吩咐亲兵退去,待亲兵退远方才缓缓策马而去。 张羽率兵追上李汜兵马,合兵一处向来路撤军,仍旧是张羽率亲兵断后。行到天明,到了梁水岸边,斥候回报,楚军追兵已追近,大约有两千兵马,距此不足五里。 张羽不敢耽搁,便命兵马立时渡水,待兵马皆渡过梁水,已能远远看到楚军旗号。张羽便不再走,只命李汜率兵先走,他自率亲兵留在岸边。对岸楚军赶到,见张羽守在岸边,竟无人敢渡水。张羽守了一时,料李汜去远,这才率亲兵退去。 又疾行半日,赶上李汜兵马,合在一处,向郑境退去。走到日暮时分,已近郑境,再有十余里,便是通海马保驻兵之处。 见兵士早已筋疲力尽,张羽命全军歇息,又遣两个亲兵骑马探查楚军追到何处。不久亲兵便回报,楚军追兵又赶上,只有五里远近。 张羽道:“我深入楚地五、六十里,楚军未能将我围住,却是心有不甘,这才追我不舍。这一战,我虽不算败了,却也不是胜仗。那便引他来追,我好大胜他一场。”便不急于赶路,等再看到楚军旗号,才命李汜率军向西南方退去。张羽仍断后。 此地往通海是向西北,张羽却命向西南撤军,李汜不解其意,但他此时已将张羽奉若神明,便不再问,只奉命向西南撤军。又行半日,看看日已西垂,料想是未末申初时分,军马已行至郑楚交界之地。张羽心中犹疑,只怕楚军不再来追,暗中咬牙,虽已赶了一日一夜路,人与马皆疲惫不堪,说不得却也只能再拼一场。遂命亲兵自去追赶大军,他独自一人横刀立马等候追兵到来。 过不多时,远远便看到楚军旗号,张羽见楚军虽急于赶路,旗号、阵型却丝毫不乱,也知何璠治军有方,不可小视。然事到临头,不得不行,乃催动坐下马,迎着来军,冲了出去。 十三 淮南草木盛 13 他坐下这匹马极是神骏,连驰了一日一夜,如今再催动起来,速度仍是丝毫不慢。秋风扑面而来,张羽怒目圆睁,马如游龙,人似惊雷,已冲入楚军阵中。 待看到张羽单刀匹马冲来之时,楚军已不及停住,更不及取出弓弩放箭。数里长的队伍与一人一马狭路相逢,只见在军阵之中,那匹马奔腾如电,那杆刀翻飞如霜,竟无一人能遮挡片刻。 张羽到处,楚军兵卒纷纷避开,躲避不及的,便只能以身饲刀。楚军追兵有两千余兵马,在山路上排成两队追赶郑军,绵延二、三里长,张羽从头杀入阵中,直杀到阵尾透出,已砍翻数十人。待到杀出楚阵,张羽缓收缰绳,勒转马头,深吸一口气,大喝一声,又再纵马从阵尾杀入。 楚军乱作一团,难以集结兵卒结阵抵御,只得任由张羽在楚兵之中乱砍乱杀。此时楚兵多已躲避于路边山上,只少数兵将妄图阻拦张羽,却也只远远伸出长矛,不敢靠近。 张羽纵马奔驰,手中刀片刻不停,忽觉前方有劲风扑面,眼角一扫,便见一枝羽箭迎面而来,张羽不及躲闪,忙倒转刀纂将来箭磕飞出去。正待寻箭的来处,却见又是一箭射来,这次他有防备,在马上一侧身,便躲开了这箭。侧身之间,张羽抬头看去,只见三十余步外,一员楚将骑马立于道路中央,正持弓射箭。 张羽马不停蹄,向那将冲去。又是一箭直奔胸口射来,张羽已不及格挡,只得再侧身躲闪,却未完全闪开,一箭正中左肩兽首吞肩之上,却并未贯透铠甲。张羽毫不停顿,马已冲到那楚将面前,扬手挥刀劈下。 那楚将却未想到连珠三箭竟未阻住张羽分毫,见张羽刀来,已不及收弓,更不及躲闪,那刀从头顶劈入,从马腹劈出,人马俱碎。楚国众兵将目瞪口呆,再无人敢上前,只得眼睁睁看着张羽杀出军阵,绝尘而去。 张羽杀了一阵,早已筋骨酸软,便伏于马上,信马由缰行去。那马却识途,不一时,便赶上亲军。众亲兵护在他身侧,又疾行一阵,到日暮时分,才追上李汜兵马。 此时已入郑境。张羽恐楚军吓破了胆,不再来追,便命李汜军马停下歇息,又遣出亲兵探查楚军动向。张羽拔下肩上羽箭,见未伤及皮肉,便不再理会。 歇了小半个时辰,又吃喝一顿,张羽已觉气力回复。亲兵回报,楚军整顿军马,又再追来,兵马似又增添了许多,已有大约三千兵马。想是距此二十余里的青阳楚军遣兵来接应。 张羽心中虽喜,脸上却不动声色,只命李汜起兵行军,点起零星火把引楚军来追。行了一夜,到天明时,又走出三十余里,山势渐缓,地势也渐开阔。此时刚进十一月,本已是冬天,淮南却仍是绿草如茵,放眼望去,竟尽是春色。 楚军进入这片绿野时,已不见了郑军身影。待转过一个小山丘,便见前方开阔之处,郑军列阵以待,仍是那不足千人的人马,中间持刀那员将领,仍是那如天神下凡的虎将。 此时旭日初升,阳光之下郑军衣甲如金鳞般闪射光芒。楚军快速列阵,向郑军缓步推进,待行到百步之内,楚军停下,弓弩手一齐放箭。郑军远来,军中只有百余面圆盾在阵前遮挡,却如何能遮得严实?箭雨之下,已有许多兵士中箭倒地,郑军阵型却是纹丝未动。 箭雨过后,楚军全军发起冲锋,将士们抛下弓弩,呐喊着,挥舞着刀枪向郑军冲去。便在此时,左右两侧山坡上突地竖起旗号,两支骑军各有千余人,纵马冲下山坡,向楚军杀来。 “有伏兵”。这个念头在每个楚国兵将心头闪过,脚下便慢了。眼见快马奔腾而来,手中又没了弓弩,原本心中复仇雪耻之念已抛到九霄云外,此时楚国兵将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跑。 郑军骑军两千,步军一千,楚军大约有三千兵马,若是结阵抵御,楚军尚不至败得太惨。但这支楚军数年前便败于郑军左右两翼骑兵冲锋之下,胆早已寒了,何况身后并无伏兵,还有退路。只一念间,还未等楚将下令,楚军便已溃逃。 奔涌的兵卒向来路逃去,几员楚将也顾不得许多,也随着人潮逃去。两支骑军如闪电般杀入楚军人潮中,张羽率步兵也已杀到,楚军无心抵抗,瞬间便哀嚎之声四起。 楚军皆是步兵,如何快得过战马,只片刻间便尽皆陷于郑军马蹄刀锋阵中。几个楚将却是骑马,又有亲兵护持,已甩开追兵,向来路逃去。 哪知还未到那小山丘下,又见一支骑军从山坡上冲下,截断了楚军退路。为首一员郑将满面虬髯,身披雁翎黄金锁子甲,手持狼牙棒,正是洪钟。 郑军如疾风般盖地而来,如洪水般将楚国兵将尽数淹没。战场之上,一团混沌,只一条狼牙棒冲天而起,雪亮的尖刺沾染着腥红的血渍,在阳光下放出耀目的光辉。 十四 汉中风雪急 1 陈封是十月二十起兵离都的,五万大军一路向西,经金州,过饶风岭入洋州,于十二月初五到了兴元府南郑城。 这条路比之经秦凤郡穿越秦岭大山要远些,但路却要好走许多。路上虽走了四十几日,兵士们却并未吃太多苦。 南郑城外早已备好郊迎王师大礼,数十名文武官员并千余将士于城外十里相迎。 远远望见陈封纛旗,汉中刺史章怀、汉中转运使申济、兴元府太守齐任、虎贲军长林卫都统制徐慷、虎贲军天雄卫都统制于介率大小官员二十余人恭立道路两侧迎候钦命征西将军。 陈封遥见如此阵仗,数十丈外便下马步行,一步步走到近前,与众人拱手见礼。这些人陈封俱都不识,纵是徐慷、于介同为禁军将领,今日也是头一遭相见。 陈封不厌其烦,与这些人一一见礼、寒暄,直忙乱了半日。待见过礼,陈封方面南而立,宣读圣旨,众人皆跪地敬听。宣过旨,陈封又与众人饮了四杯水酒,这郊迎之礼便成了。随即陈封命大军驻扎城外,自率五百亲兵并梁岐、冯渊等将领入城。城外大军自有兴元府烹羊宰牛犒赏。 汉中郡治所便在南郑,刺史官署便是南郑城中最高的衙门了。陈封随章怀进了刺史官署,却并未直入府衙大堂,而被章怀引到二堂。 章怀道:“陈都司亲率大军,千里迢迢而来,一路着实辛苦。陈都司早传了军令来,说今日便要商议战事,只是哪有教都司并众位将士饿着肚子议事之理?况且战事纵急,也不急在这一时,是以我等备了薄酒为都司接风洗尘。陈都司请先赴宴,再议正事也不迟。” 陈封沉吟不语,却又不便推辞,只得随章怀进了二堂,见堂上分席设了十几桌酒菜,看看章怀,又看看身后众人,徐徐道:“章使君与诸公盛情难却,陈封深感厚意。既是如此,我等便歇上一歇,待填饱肚子再议事。只是陈封有言在先,我大郑有军法,军中严禁饮酒,这饭是可以吃,饮酒却不必了。你等文官自饮便是,我等武将嗣后还有战事要议,不可饮酒误事,坏了军法。” 章怀愣了一愣,与申济对视一眼,却不再言语,只让陈封上座。陈封略一推辞,也便欣然坐了首席。章怀与申济二人在左右相陪,堂下众官员分文武左右坐了。 待众人坐定,章怀举起杯道:“陈都司,下官也知军法,也素闻陈都司军令严明,但今日陈都司初到,又是在我刺史府中,而非军营之中,纵是饮几杯酒,也算不得干犯军法。何况众位将军远来,小酌几杯以解困乏,也不致误事的。请陈都司看我汉中众官员面上,饮了此杯。” 一郡刺史是从三品官阶,乃是郑国地方官员中品级最高之人,陈封官居虎贲军都指挥使,却是正四品官阶,只是加征西将军才是从三品,实则与章怀乃是平级。但此时是战时,文官便要听从武将节制,是以章怀才自称下官,但也是极为谦卑的自称了。 堂下众人纷纷附和道:“请陈都司饮了此杯,莫辜负使君情意。” 陈封扫了一眼堂下,见附和之人多是文官,四位都统制使皆是噤口不言,便微微一笑道:“章使君,诸位,确如使君所言,今日在这刺史府中,纵饮几杯酒也算不得干犯军法。然则宴后还有军务,那便有些干碍了,若是我等议过事再来赴宴,陈封定是要一醉方休的。但今日还有大事未决,宴后还要商议战事,着实是有些不便了。若是开了这个口子,日后只怕难以拘束。何况伐蜀之事乃是圣上钦定的国之大事,若是因饮酒误了大事,陈封也承担不起。章使君、申方伯,军法无情,陈封不得不驳了诸位情面了,望诸位莫要怪罪陈封才好。诸位文官请自便,我等武将却是当真不敢饮酒。” 章怀、申济等人面面相觑,半晌,申济干咳两声道:“今日一见,方知陈都司军令严明,果然名不虚传,下官等佩服之至。今日之宴,是我等有失妥切了,都司勿罪。” 章怀也道:“陈都司名下无虚,下官今日才见识了。今日这宴原该在商议战事之后才是,是下官鲁莽了,还请陈都司不要见怪。” 陈封道:“二位说哪里话,何罪之有?二位不过是体恤我等风尘劳苦而已。陈封虽不能饮酒,这份情意,陈封却已是领了的。” 章怀道:“既如此,这酒我等也不饮了。”遂高声唤道:“来人,撤酒,上饭来。” 不一时,酒皆撤下,端上白面馍馍来。陈封也不客套,抓起馍馍向口中送去。众人见了,这才纷纷吃了起来。 这顿饭只吃了一刻时辰便已吃完,陈封放下碗箸,抹抹嘴,看着众人。众人见他停箸,如何还肯再吃,便也纷纷住了嘴。章怀忙吩咐上茶。陈封只喝了两口,便站起说道:“诸位,陈封是个军汉,有失礼之处,诸位莫怪。我等行军打仗,吃饭只讲一个‘快’字,诸位想必尚未吃好,却也不必顾忌陈封,诸位自吃便是。陈封心中有事,坐不安稳,这便另寻一个去处商议战事,便不搅扰诸位了。”说罢便看章怀。 章怀无奈,只得站起说道:“议事原在正堂,都司请随我来便是。”说罢摆手引路。陈封便随章怀向外走。申济、众武将皆起身相随,其余众官员见了,也只得起身相送。 商议战事原不需这许多文官参与,参与者不过章怀、申济、齐任、四位都统制、几位独自领兵驻屯的统制、虎贲军中军长史、司马、参军等人。待众人坐定,陈封高坐堂上,清咳一声道:“诸位,陈某初来,对汉中诸将原不熟识,劳烦哪位为陈某引见一番。” 十四 汉中风雪急 2 便见堂下一人站起施礼道:“禀都司,下官是虎贲军中军长史程备,初时随卢象山卢太尉戍守汉中,嗣后赵练材都司接掌汉中,下官也在中军,至今已有八年,对汉中大小官员,军情文牍颇知道些,便由下官为都司引见如何?” 陈封道:“原来是程无患程长史,有劳了。”说着走下堂来。程备便为陈封一一引见各位统制,并各司马、参军等人。每引见一人,陈封便走上前去相见,施礼寒暄。 堂下众人都见过了,陈封才回到堂上,却并未坐下,挺身抱拳道:“诸位,咱们都是武人,客套话也不必多说了,陈封奉圣命而来,此来汉中却与卢太尉、赵都司之时不同。他二人戍守汉中是为保土,陈封却是为伐蜀而来。数年来蜀人无端犯我疆土,抢我钱粮,如今赵都司又不慎丧于蜀人之手,此实乃我大郑之奇耻大辱。谅西蜀不过蕞尔小国,昔日我大郑不过怜其弱小,不忍加之刀兵,他却不知悔改,反得寸进尺,竟敢杀我统兵上将。得闻此事,圣上震怒,群臣激愤,若不兴仁义之师,伐灭无道,如何彰我大国之威。陈封此来,便是为此。” “然蜀国虽弱,却有蜀道天险为倚仗,是以我等亦不可掉以轻心,此战,还需我等同心戮力,共成大业。望诸位全力襄助陈封,功成之日,陈封定不埋没诸位之功。”说罢对堂下深施一礼。 堂下顿时哄乱起来,众将纷纷叫道:“陈都司放心,我等必定齐心协力,灭此朝食。”“都司只管安坐南郑,我哥儿几个各领一支兵马,便可直捣成都,提了孟焱首级来见都司。”“西蜀小国,不值一提,我大军到时,必定望风而降,都司何必忧心?”“灭了西蜀,为赵都司报仇。”乱乱哄哄,反多半听不清说了什么。 忽见前方座椅上站起一人,目光如刀般扫视堂下诸将,诸将为目光所慑,渐渐安静下来。只见这人方额广颐,须长及胸,相貌极是威武,大约四十多岁年纪,正是虎贲军长林卫都统制使徐慷。待堂下没了声息,徐慷才转回身来,向陈封施礼道:“陈都司,末将等失礼了。赵都司以身殉国,诸将心中都憋了一口气,只要寻蜀军晦气。然朝廷无令,末将等又不敢擅专,只得忍了下来。自接到朝廷旨意,诸将便盼着陈都司到来,陈都司既到了,只管下军令便是,我等无不奉命。” 陈封听了只含笑点头,却不接话,目光似有意似无意睨了一眼虎贲军天雄卫都统制于介。那于介较徐慷年长几岁,身躯宽大,赤红面庞,胡须有些花白,看了陈封一眼,又看一眼徐慷,却仍是端坐未动,只在椅上拱拱手道:“陈都司,众将所说便是我于介要说的。我老于在汉中也有七八年了,如今说要打,那便打他娘的就是。” 陈封拱手道:“多谢二位将军成全,既是如此,便议一议这仗该如何打。” 众人各安其位,徐慷道:“蜀国虽算不得强国,却也并不易与,否则我等又何苦在汉中与蜀军对峙多年。那夏侯蹇更非寻常之辈,攻城略地、野战布阵非其所长,但构筑防线、坚守要地,却不逊古今名将。是以这一战,都司还需小心谨慎为上。便有劳程长史再为都司说说汉中情势如何?” 程备站起道:“禀都司,现下我大郑驻汉中共有禁军五万,厢军两万。与西蜀隔沮水、嘉陵水相持。赵都司在日,亲率五千兵马驻扎南郑,为中军所在;于江风制司率军一万驻守三泉;徐毅节制司率军一万驻守兴州。其余各处,天雄卫统制黎野统兵三千驻西县,长林卫统制梁光统兵三千驻定军,长林卫统制姚禹统兵三千驻褒城,长林卫统制易立统兵三千驻铎水,天雄卫统制贾雄统兵三千驻金牛,天雄卫统制杨显统兵三千驻济众,天雄卫统制杜风统兵三千驻宁水,长林卫统制曲晋统兵三千驻石门。” 陈封突地打断道:“杨显如何未到?”适才程备提到的单独领兵驻扎的统制都到了,唯独杨显未到,是以陈封才有此一问。 于介呵呵笑道:“我却忘了,杨显与陈都司该是老相识。都司,金牛镇的兴安仓被蜀军劫了,贾雄那厮没用,守不住兴安仓,我命他与杨显换了防。三泉与金牛镇太过紧要,我既来了,便不得不留下杨显驻守三泉。若是我两个都不在,被贼人再劫掠了去,我获罪事小,只怕都司也要颜面无光了。” 陈封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也无妨。于制司想的周全,程长史便请接着说罢。” 程备道:“我郑国兵马排布便是如此。蜀军夏侯蹇驻军于绵谷,是为中军;夏侯蹇帐下大将庞爰统兵一万驻守青乌;青乌身后方维、白水、朝天三镇各有三千左右兵马驻守;三镇后与绵谷之间还有一万蜀军;绵谷后方是昭化与剑阁,各有五千守军。” 陈封缓缓点头。汉中地图他已看过无数次,山川城镇都在胸中,听程备一说,他心中已勾勒出图画。只听程备又道:“都司,我军据沮水,蜀军据嘉陵水,两方对峙已有多年,皆难再进一步。这数年间,我军与蜀军交战已有多次,双方互有胜负。若是蜀军过沮水而来,多是我军获胜,若是我军渡嘉陵水击之,却多半不利。是以长久以来情势并未有大变化。” 陈封道:“嗯,多谢程长史。诸位,圣上命我伐蜀,这一战便与昔日不同,我军定是要主攻了。诸位都是久经沙场的宿将,便请都说一说这一战该如何打?” 十四 汉中风雪急 3 陈封看着堂下众将,众人却都没了声息,只纷纷看向于介。原来这四位都统制之中,只于介资格最老,是以众人都等他先开口。 于介初时并未察觉,见无人说话,便看向四周,见众人都看他,这才恍然,拍拍额头道:“哦,这一仗该如何打?先时我军以五万对西蜀五万,打的难解难分,如今陈都司又带来五万大军,那便是以十万对五万了,那还有什么可说,打他娘的就是。昔年我等打了几次青乌都未打下来,如今自然还是要打青乌。只要打下青乌便好说了。都司莫怪,我老于是粗人,并没有什么计谋,也没有什么独到见解,只知道冲锋陷阵而已。只是现下已是腊月,三日后便是腊八,没几日便要过年了,只怕军士们盼着过年,没了战心。” 陈封点头道:“于江风快人快语,徐毅节以为如何?” 徐慷是徐云第二子,在军中威望极高,是以陈封第二个便问到他头上。徐慷见问,回道:“于江风说的乃是至理。要打利州,必攻青乌,否则我便无立足之地。青乌地扼嘉陵,西连文州,是绕不过的所在,亦是夏侯蹇插在我汉中的一根刺,若不将其拔除,便难以攻打利州。只是这青乌却不好打,昔日卢太尉在汉中之时,曾数次出兵青乌,却皆不能攻下,也是我等心中一大憾事。” 陈封道:“哦?这青乌为何这般难打?” 徐慷道:“归结而言,这青乌有三难打。其一渡水难,其二攻寨难,其三打援难。” 陈封道:“这三难却是为何?毅节请细说说。” 徐慷道:“我与西蜀之间,隔着两道水,乃是沮水与嘉陵水,渡沮水易,渡嘉陵水难。那嘉陵水道阔水深,水量颇丰,轻易难渡。现下是冬天,或还好些,若是春、夏两季,绝难渡水。况且在我三泉左近,只有三处可以渡水,其余各处,或是悬崖峭壁,或是沼泽泥潭,兵士难以立足。这三处渡口却皆有西蜀重兵把守,纵是渡水过去,西蜀伺我半渡而击,我亦无法立足。” 陈封道:“嗯,这是渡水难,攻寨难又是为何?” 徐慷道:“大将庞爰乃是蜀国当今第一勇将,官居西蜀卫将军,中护军,率一万兵马驻扎在青乌。青乌本是一处市镇,并无城墙,庞爰将营寨设在青乌镇外要道之上,当道设一寨,两侧山岭之上又各设一寨,三寨相连,攻一寨其他二寨必来救援,仰攻山上营寨更是极难,是以说攻寨难。” 陈封道:“若是这般营寨,确是难攻。” 徐慷道:“青乌身后方维镇、白水镇、朝天镇三处皆驻有蜀军。这三处距青乌不过二十里,我军攻打青乌之时,这三处必来救援。我军若无力分兵截住援兵,便只能落得四面受敌之境地,若要分兵拦截,却先就绕不过青乌。我军攻打青乌几次,皆是被这三处援军围住,不得不撤军。这便是打援难了。” 陈封思忖片刻道:“原来如此,这夏侯蹇确是排布的好防线,着实难打。” 徐慷道:“虽是如此,然都司奉圣命而来,却又不得不打。夏侯蹇纵然算无遗策,我却有十万大军。我以为,若当真无计可施,便不如强攻硬打。都司手握十万大军,岂能被这区区一、二万蜀军挡住去路?我军只要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便不致落败,我十万大军便是压过去,也能碾平青乌镇。” 陈封道:“这也是个法子。徐毅节有此气魄,何愁青乌不破。”说罢又看冯渊与梁岐道:“止水、临道可有何良策?” 那冯渊是虎贲军将领,乃是卢象山旧部,这几年却与陈封来往甚密,见陈封问,看了梁岐一眼道:“都司,于江风与徐毅节二位在汉中已有多年,自然熟知蜀军,他二人都说要打他娘的,自是有其道理。末将也以为强攻便是,只要打下青乌,利州便可图。只是便如于江风适才所说,现下临近年关,此时开战,只怕将士们士气不高,都司还要三思。” 梁岐道:“都司还未看地理,此时定策为时尚早,但末将以为,强攻并非良策。强攻势必死伤甚众,我军若在这区区青乌便损兵折将,如何南图利州?何况利州只是入蜀第一关,后面还有剑阁、绵竹诸险关,还有难如登天之蜀道,我十万大军,又能填得几处?再有,青乌乃我大郑出汉中第一战,若是损伤过重,将士们没了士气,只怕伐蜀便也难如登天了。” 陈封面无表情,心中却是暗暗赞许,梁岐这番话正说到他心里,却听梁岐又接道:“适才于江风、冯止水都说临近年关,不宜开战,却不知圣上催逼得紧,若不开战,只怕圣上降罪,谁能担当得起?更何况我大郑伐蜀檄文已传遍天下,若迟迟不战,我大郑颜面何存?” 于介已沉了脸,却仍淡淡说道:“梁临道这是怪罪我老于了?你初到汉中,还不知这里地势,更不知蜀军。若是有良策,我等早已打过嘉陵去了,又何必等到如今。你体恤兵士,恐将士们损伤过重,难道我老于便不体恤?我说年关将近,不宜开战,便不是体恤将士?你自去青乌看一看,看不用强攻可能拿下青乌?若是你有法子,我老于才服了你。” 梁岐也睁圆了眼,正要说话,陈封已抢道:“于江风何必动意气,我们从梁都来,临道说的是梁都情势;江风久在汉中,说的是汉中情势,原都无错。我等今日议事,便是要议一个既要打胜仗,又要令朝廷、令圣上满意的法子出来,你二人将这些事皆说出来,我才好从中权衡。” 于介冷笑两声道:“我老于只知打仗,哪管朝廷里那些弯弯绕绕,只要能打胜仗,死几个人又算得什么?哪有打仗不死人的?汉中情势便是如此,要想不死人拿下青乌,那是万无可能。” 十四 汉中风雪急 4 徐慷道:“陈都司,于江风话虽糙,说的却是汉中实情。我等在汉中戍守八年,实是别无良策,都司若是有好法子,自然最好,若是没有,这仗又非打不可,说不得也只能硬拼一场。” 陈封点头道:“二位的意思我已尽知,其余诸位,可还有何话说?程长史,你追随两任都司操持军务,阅历最丰,可有何良策?” 程备道:“禀都司,下官追随两位都司,却多做些案牍杂务,再有粮秣被服之事,谋划战事实非下官所能,望都司宽宥。” 陈封笑道:“各司其职而已,何错之有?诸位将军,还有哪位愿献策?” 堂下一人大声道:“陈都司,要打便打,何必犹豫不决。青乌纵然难攻,蜀军终不过一、两万兵马而已,我十万大军打过去,还能怕了他不成?那青乌不过区区一个集镇,尚容不下我十万大军,要踏平他岂不易如反掌?”陈封看去,却是长林卫帐下统制使梁光。 又一人道:“正是正是,我军数倍于他,他来一个我围住他,他来十个我也是围住他打,又怎会不胜?陈都司只管下令就是,拿下青乌我等再过年也不迟。”陈封认得是天雄卫帐下统制使杜风。 又一人道:“陈都司只管下令,我贾雄愿冲杀在前,为都司拿下青乌。谅那西蜀乌合之众,焉能挡我大郑雄师?” 却听于介怒喝道:“贾雄,我要你守金牛你尚且守不住,还敢在这说嘴。我若不是看你昔日功劳份上,只这金牛一事,老子便可砍了你。” 那贾雄立时住了嘴,喃喃垂头却不知说些什么。堂下众将却纷乱起来,议论不休。陈封站起身来,朗声道:“诸位,”众将渐渐安静下来,只听陈封接道:“诸位将军勇气可嘉,不愧我大郑勇士,来日冲锋陷阵,沙场厮杀,还要赖诸位将军齐心用命。今日之事便议到这里,众将听令。” 堂下众将纷纷站起听令。陈封道:“诸将原驻扎之地暂且不变,诸位回去之后好生准备,我大军在年内要渡过嘉陵水,在嘉陵西岸站稳脚跟。我中军行辕不能设在南郑,明日我亲率五万大军赶赴三泉,以三泉为我中军行辕所在。国事为重,我等切不可轻忽懈怠,今日我便不留诸位,请诸位连夜赶回各自驻地,妥善布防。此令。” 众将应道:“遵都司将令。”便各自散去。 陈封又对于介道:“江风便不要急着回去了,今夜在南郑留宿一夜,明日我们一同去三泉。况且我还要与章使君、申方伯、齐府君商议粮草军备之事,江风便也一同商议罢。”又转头对徐慷道:“毅节也请留宿一夜,我等一同议事。” 次日一早,徐慷辞别陈封、于介,先回兴州去了。陈封整顿军马,辞了章怀、申济,发兵往三泉行去。 三泉距南郑百余里,路上行了两日,至初七晚大军才到。这三泉原本是一座小县城,只因近年来常驻兵马,才将城墙重新修葺,如今已是高大厚实,宛如州邑。 陈封命冯渊、梁岐各自率兵马驻扎在城外,自率黄梃与近卫亲军随于介入城。走近东城门,便见一员将领率着数十将弁兵卒候在那里。 那将领见陈封与于介并骑而来,忙迎上前来,在二人马前行了庭参礼。陈封知是杨显来迎,便下马上前,双手搀扶起那将领,仔细一看,果然是杨显。 已有四年未见,杨显的面容已苍老许多,也黑了许多,只一双眸子,仍是精光如电。陈封扶住杨显双臂,看着他道:“继先,一别经年,一向可好?” 杨显也是不错眼看着陈封道:“承都司挂念,杨显一向都好。都司可好?” 陈封道:“我也很好,好。”二人相视,一时竟都无言。 于介也下了马,将缰绳交与亲兵,走上两步道:“你两个叙旧也不在这一时,先回衙中再说不迟。” 杨显道:“是,衙中已备好饭菜,都司与制司这便请回衙罢。” 走进城中,陈封见街道整洁,军民祥和,便知这于介虽看似粗莽,却也并非不懂韬略之辈。这人从军近三十年,在军中甚有威望,治军也颇有方略,只是久随卢豫,却不知能否为我所用。 到了三泉县衙,县令王琯出门相迎,引众人入后堂。饭菜皆已摆好,菜色颇丰,陈封仍不肯饮酒,众人便陪他草草用了饭。 于介原本就住在县衙内宅,因陈封到来,他一早遣快马回报,命人将内宅收拾出来,请陈封并随从入住,他自寻了一处宅子居住。因此吃过饭,于介与王琯都告辞去了,只命杨显安顿陈封。 进了内宅,黄梃自去安排亲兵守卫,杨显伴着陈封进入正房歇息。房中生了炭火,虽不十分暖和,却也没了寒意。陈封在北炕上坐了,只觉身下传来热气,原来炕下也生了火,便指着炕道:“继先,你也坐炕上,这里暖和些。” 杨显应了,便在陈封对面坐了。陈封道:“继先,你平日住在哪里?” 杨显道:“末将原本住在金牛镇军营之中,只因这几日于制司去南郑迎候都司,便命末将到三泉执掌防务。如今都司与于制司都到了,明日我便回金牛镇了。” 陈封道:“既如此,你便在这里歇宿一霄,明日却也不必急于回金牛,你随我一同去踏看地势。待我跟于制司打声招呼,日后便调你到我身边听差,金牛镇教他另遣人驻守就是。我二人多年未见,正可趁这几日好生叙叙旧。” 杨显道:“都司吩咐,自当遵从。都司在南郑与诸将会商,我未能前去,敢问都司,伐蜀一战如何打,可商议出结果来?” 陈封轻叹一口气道:“前日与诸将会商,汉中诸将皆言别无他法,只得强攻青乌一途,我心中却犹疑未定。只因未见你,正想问你可有良策。” 十四 汉中风雪急 5 杨显道:“都司的心思杨显大略也能揣测一二,恕杨显直言,都司必是想汉中这些兵将,皆是卢太尉旧部,又在赵都司麾下三年,只怕未必愿听从都司将令,也未必愿全力襄助都司。都司若当真有此念头,也未必全无道理。” 陈封道:“你既对我坦诚直言,我也不必瞒你。汉中诸多将领,我多不相熟,只你一人是我信得及的。我初到汉中,不免要多听听,多看看。” 杨显道:“都司,我到汉中后,卢太尉对我颇为赏识,只数月间,便提拔我做了这统制使。于江风制司于我也甚为器重,但我杨显心中不敢有一日或忘都司大恩,若非都司,我只怕早已打入大牢,充军边塞,哪有我之今日。与都司相比,其他人不过是小惠,都司于杨显却是再生之恩,是以杨显所言,皆是出于至诚,不敢有半分虚言。” 陈封道:“我自然知道。继先,你在我帐下不过数月,但我与你却是一见如故,你我之间,不说恩惠,只论情义。” 杨显道:“都司信我杨显,杨显才敢坦言相告。汉中这些人,多是卢太尉多年旧部,皆对卢太尉忠心不二。赵都司掌汉中兵权后,这些人也多有掣肘,并不十分信服。然虽是如此,若说这些人在战事上不肯尽心竭力,诓骗主将,却是绝无可能。只看今日于制司肯留杨显独自与都司叙旧,便知其心中并无不可言之事。” 陈封点头道:“确是此理,于江风也算胸襟坦荡之人。依继先之意,打利州,只有强攻这一个法子了?” 杨显道:“却也未必尽然,但汉中诸将心中,却是只有这一个法子。卢太尉在时,我军确是多番攻打利州,却皆被青乌拦住。待我到汉中后,我军并未过嘉陵水。嗣后卢太尉还都,赵都司接任,我军多取守势,也因此胜了几阵。只一次,蜀军大举来犯,被赵都司率众击退后,赵都司乘势举众渡过嘉陵水,攻打青乌,却不想蜀军虽是仓促退至青乌,防线却极其稳固,各路援军也能及时发兵,使我无隙可乘。我军攻之不利,赵都司也只得撤兵。” 陈封道:“如此说来,蜀军必是演练精熟,这等防线,确是难破。” 杨显道:“正是。此后我军再未过嘉陵,只以守为主,我便也难有闲暇去想如何攻打青乌之事。然自从接到朝廷伐蜀旨意,又得知是陈都司亲自主持伐蜀之战,杨显便又留心攻打青乌之事。” 陈封道:“继先有心了。” 杨显道:“这是杨显分内之事,但杨显却有负都司厚望,并未想出攻打青乌的计策来,是以汉中诸将之言,并未有意欺瞒都司。” 陈封虽略显失望,却仍笑道:“却也难为继先了。既无良策,待明日我等看过地势后再商议也好。只可惜前方路险,蜀军布防甚严,我不能渡嘉陵水去看青乌。” 杨显道:“杨显虽无良策,但心中有些想头,却愿与都司一同参详。” 陈封苦笑道:“你这厮,竟与我卖起关子来。” 杨显也笑道:“非是杨显有意不说,实也是拿不定主意,请都司恕罪。” 陈封道:“你说便是。” 杨显道:“我军与蜀军之间隔着沮水与嘉陵水,沮水为我军所有,渡沮水并非难事,但渡嘉陵水却非易事。嘉陵水水流湍急,水道宽阔,自北向南有三处可渡,分为略口、冷桂渡、青乌渡三处,再向南水流流入大山,便无处可渡,是以无法渡水绕到青乌背后去。这三处渡口皆有蜀军把守,其中青乌渡距青乌最近,只不足十里,蜀军却屯有重兵,最难渡便是此处。另两处虽也有蜀军,却终究人数不多,杨显以为,可在这两处同时强渡,蜀军兵少,势必难挡我大军渡水。待我渡过嘉陵水后,两军在冷桂峡合兵,兵进青乌。” 陈封道:“强渡虽是一法,却必有不小损伤,蜀军兵虽少,却也不可小视。嗯,若无他法,也只得强渡。继先,你说下去。” 杨显道:“是。青乌镇前有两座山,蜀将庞爰便将营寨设在两山之间之大道上,又在两侧山上各设一寨,三寨彼此相应,勾连不断。更有青乌后方方维、白水、朝天三镇援兵,六路兵马是为一道严密防线,极难攻破。昔年我随赵都司攻打青乌,主攻中寨,左右两侧山上兵马顺势而下,其势难挡,我军将士拼死挡住,后方三镇援军却又到了,从青乌镇中杀出。我军阵型不稳,赵都司见了,只得收兵撤军。因此,若要攻青乌,首要攻下蜀军中寨,若要攻中寨,须得挡住五路援军。” 陈封道:“我为难之处便在于此。五路兵马从不同方向杀来,我军纵然人多能够挡住,只怕损伤也是在所难免。此乃伐蜀第一战,若是伤亡过重,只怕朝廷之中有议论之声。”陈封最担心的便是此点,这伐蜀主将之位本是从卢豫手中夺来的,若是稍有不慎,卢豫乘势上疏,便有临阵换将之虞。纵然郑帝信他,能保住主将之位,只怕后方也有许多掣肘。但这却是不能对杨显明言了。 杨显道:“损伤自是难免,但只要我军挡住五路兵马,中路全力攻下蜀军中寨,蜀军没了依凭,只能撤军,我军便可拿下青乌。只是这法子伤亡多少难以预料,正是要与都司参详之处。” 陈封沉吟道:“嗯,你这法子是五路主守,一路主攻,只要攻下中寨,便是胜了这一阵,确是比各路一同强攻要好许多。若是再无良策,便也只能行此法了。这事倒也不忙决断,待渡过嘉陵水,看过青乌地势之后再决断也不迟。” 十四 汉中风雪急 6 次日一早,陈封率黄梃、杨显、程备并五十骑出城,沿嘉陵水东岸踏看地势。众人先是一路向南,一日间行出近百里,却并未寻到一处可渡水之地,一路上只见到水势滔滔,奔涌而去,果然令人有望洋兴叹之感。 汉中之地北有秦岭,南有大巴山,四面为山环绕,乃是一处谷地。北方寒风吹不透秦岭,因此虽是寒冬腊月,天气却并不十分寒冷,更兼嘉陵水水势甚急,是以冬日并不结冰。 众人行到日暮时分,前方被大山所阻,无路可行。过了这山,便是利州地界,众人就地歇了一夜,次日便折返向北。又行了一日,才到青乌渡。 这里水面大约有三四里阔,但两岸却是地势平坦,是以用作渡口。再向北行,过了冷桂渡,直至第三日申时,才到略口。冷桂渡与略口水面都只有二里宽阔,确是渡水的好去处,只虑对岸驻防蜀军。 众人在略口下马歇息,望着夕阳西下,水流不息,众人不禁心生感慨,这里本是渡口,原该有许多行人才是,如今只因两军对垒,竟是人迹罕至了。 坐在岸边山坡上,陈封叹道:“这三日走下来,除了这三处渡口,竟未寻到一处可以渡水。若要强修一处渡口也并非不可,但一来耗费时日,二来不知对岸如何,只怕劳而无功。看来,也只有强渡了。” 程备道:“都司,千百年来,古人早已将这嘉陵水摸透了,这是天意,人力不可强求也。” 陈封点点头,并未说话。他心中想的却是,渡这嘉陵水已是这般难,若是兵渡大江,攻取南楚,岂不更是难如登天。 杨显道:“都司,我帐下有一人,未从军时便是做摆渡艄公的,今日我特将他带在身边,都司何不问他一问?” 陈封道:“也好,你将他唤来便是。”不多时,杨显便将一人带来见陈封,只见那人身材瘦小,面庞黝黑,两只眼眸却是黑亮有神。 那人上前施了一礼道:“小人胡贲,参见陈都司。” 杨显道:“都司,他名唤胡贲,无字,军中皆称他作猢狲,是我帐下观察使。” 陈封诧异道:“胡贲?猢狲?这名字我如何似曾听过?”猛地一拍额头道:“胡贲,你莫不是绰号唤作铁头狲罢?” 胡贲也是十分诧异,道:“禀都司,小人确是有这个绰号,都司却是从何得知?” 陈封哈哈大笑道:“当年杨继先便是为你吃了官司,险些丢了性命,我如何不知?你却如何到了杨继先军中?” 胡贲讪笑道:“杨统制义气,当年小人却不是有意坑害杨统制。只因小人想招安是个前程,便想聚拢昔日兄弟一同投效杨统制,却不想杨统制问了罪。幸而都司搭救,杨统制才能免罪。后来我等流落江湖,却再不曾为非作歹。三年前听闻杨统制到了汉中,做了统制使,我等便寻到汉中来投效杨统制。” 杨显道:“他一同来了三十几个兄弟,我便将他们尽数纳入军中。胡贲精明强干,屡有功绩,我便提拔他做了观察使。他同来的兄弟,也有十几人有了八、九品的前程。” 陈封点头道:“可见善恶总有报,杨继先有仁有义,你等便来报效于他。你等在军中效力,又适逢大战,便博得个封妻荫子的功名也不是难事,强似流落江湖,做那山贼水匪。” 胡贲道:“都司说得极是,同是拼命的勾当,为何不为国家多出些力。我等众兄弟早已死心塌地跟着杨统制,便是拼出这条命去,也在所不惜了。” 陈封道:“好,果然是好汉子,不枉当年杨继先豁出性命私纵了你,若换作是我,只怕也要如此。” 胡贲道:“是以杨统制时常与我等言及都司大恩,若无都司,我等便也无缘为国效力。都司便也是我等的恩人,都司但有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陈封点点头,微笑道:“你从前做过艄公?” 胡贲道:“不怕都司见笑,小的是关中渭南人氏,自幼便生在渭水边,初时在渭水中做了数年艄公,只因结识了许多江湖兄弟,这才落草为寇。” 陈封道:“你水性如何?这嘉陵水你可能泅渡?” 胡贲笑道:“小人幼时最喜在渭水中玩耍。不是小人夸口,小人能在水中一个时辰不需换气。这嘉陵水,小人不需两刻时辰便能泅渡,也不需露头换气,蜀人断难察觉。” 陈封道:“你这本事可当真难得,如今便要派上大用场。依你看,我大军要渡过这嘉陵水,要如何渡?” 胡贲道:“小人一人泅渡自是不难,但若要大军渡水,只小人一人却是不够,需在军中寻三、五百精通水性之人随小人一同渡水。我等各带长索,潜渡过去,后方再遣人马沿我等架设之长索搭设浮桥,大军便可渡水。若是蜀人察觉,我等数百人也可抵挡一时,护卫大军渡水。” 陈封看着胡贲,半晌方道:“你这人,难怪杨继先看重你,当真有些谋略。你这法子不错,这重任便交与你了。你还要代我留意军中精通水性之人,三日内选出五百人来,如何?” 胡贲咧嘴笑道:“都司放心,这事交与小的便是。” 陈封正色道:“胡观察,你是我大郑禁军堂堂正七品观察使,再非白身,还要有些尊重才好。” 胡贲一愣,随即应道:“是,末将遵令。” 众人又看一回,看看天色渐晚,陈封唤杨显道:“继先,距此处最近的军营是何处?还有多远?” 杨显道:“最近的便是济众了,距此不足二十里。昔日我便驻扎在那里,如今却是我天雄卫玄营统制贾雄率兵驻扎。” 陈封道:“这贾雄便是初时守金牛,因被蜀人劫了粮草,于江风命与你换防的那个?” 杨显道:“正是,但这贾群和不过有些粗心大意罢了,若当真冲阵厮杀,也还是极为勇猛,也是一员不可多得的猛将。” 十四 汉中风雪急 7 陈封道:“他与你有同僚之谊,你自然不便说他坏处,粮仓失守乃是重罪,于江风却轻轻巧巧便纵了他,只将他调离了事。这赏罚分明四字,岂不是空设?” 杨显道:“初时于制司也要惩戒他五十军棍,众将求情方才告免,于制司命他立功以赎前愆。” 陈封嘿嘿冷笑死两声道:“五十军棍?也罢,不去说他,今晚我等便去济众借宿。二十里,一个时辰也便到了。” 济众仓本是一座小村镇,名唤白家坪,因这里地势平缓,向各处军镇皆有道路可达,郑军便在这里设了一座大军粮仓,唤作济众仓。时日久了,本名白家坪便无人再叫,只唤作济众了。 济众仓与村镇相距五里,陈封众人到时天已黑透,远远只见一团黑影矗立在荒野之上,营内一团漆黑,只辕门外挂着两串灯笼。众人走近,竟无人察觉,待到走到辕门口,才见只有两个兵士值守。 两个兵士见这许多人到来,有些惊慌失措,却并未叫喊,只失惊叫道:“你...你等是什么人?到此有何事?” 杨显与程备催马上前,程备道:“征西将军陈都司巡查各处营寨,还不速去通报?” 一个兵士道:“陈...陈都司?可有腰牌?” 程备解下腰牌递过,那兵士接过细看。这是虎贲军中军腰牌,那兵士自然识得,急忙双手奉还程备,也不言语,转身飞跑入营。 程备对另一兵士道:“大军营寨何等紧要,你这里如何只有两人值守?” 那兵士嗫嚅半晌方道:“我一班岗哨共有十二人,但近来无事,上宪吩咐轮流值守,每两人只值守一个时辰便可。” 过不多时,只见营中亮起许多灯火,又有一队火把蜿蜒而来,出了辕门扇形排开,中间四个人单膝跪地呼道:“末将等恭迎陈都司大驾。” 陈封并未说话,翻身下马自向营内走去,黄梃唤过一个亲兵低声吩咐道:“遣几个人把守前后寨门,无都司军令不得放人出入。”说罢快步跟上陈封。程备、杨显也跟在身后进营。跪地四人各自看看,只得自行起身紧随入营。 穿过数座高大粮仓,营中处有一排五间矮房,杨显在前指引,陈封进了屋内。 亲兵掌上灯烛,陈封自在堂上坐了,见堂下立着四人,道:“报上名来。” 四人各自报名,却原来是玄营三位观察使,一位幕宾。陈封道:“贾统制何在?” 一位观察使答道:“禀都司,贾统制...未在营中。” 陈封脸隐在灯影之中,看不清面色,却也不再说话。堂上堂下一时寂然无声。过不多时,一个陈封亲兵快步而来,上堂在黄梃耳边轻言几句。黄梃点头,那亲兵退了下去。黄梃又在陈封耳边耳语几句,便即退下。陈封这才看着堂下四人道:“贾统制在何处?” 仍是那位观察使答道:“禀都司,末将等不知。贾统制刚去不足半个时辰,临去之时吩咐我等四人照看营务,却并未说去往何处。” 陈封微微冷笑道:“你们三人也都不知贾统制去了何处么?” 那三人也都说道:“末将实是不知。” 陈封笑道:“如此甚好,那便一体拿下问罪罢。” 四人惊道:“陈都司,末将确是不知贾统制在何处,请都司恕罪。” 陈封冷冷道:“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内寻到贾雄来见我,我便恕你等无罪。若寻不到,便与贾雄同罪,一体枭首示众罢。” 四人大惊失色,一齐跪地叩头道:“都司,末将确是不知到何处寻贾统制,请都司宽限些时辰,末将定能寻到贾统制。” 杨显上前几步,走到四人面前。他四人却是识得杨显的,纷纷道:“杨统制,你是知道贾统制的,如何肯说与我等他的去处?请杨统制为我等求情。” 杨显道:“与其在这里求情,不如速去寻贾群和,否则,任谁也保不住你等。你等派出寻贾群和的人已被都司的亲兵拦下了。” 四人脸上变了颜色,只得叩了头爬起,便要下堂出屋,杨显又道:“你等只去一人便罢了,却是要黄行梁将军一同去的。余下的人便在这里候着罢。” 先前说话的观察使无奈,只得冲另三人摆摆手道:“我去便是。”说罢又向黄梃躬身施礼道:“请黄将军同去。” 黄梃看看陈封,见陈封不语,便大步下堂,出门去了。那观察使只得快走几步,跟上黄梃。 屋内再无人说话,陈封、程备、杨显各自安坐,都似已闭上眼养神。十个亲兵侍立四周,各自按刀挺立。三个人站在堂下,心中惴惴不安,又不知如何是好。屋内并没有计时更漏,又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只觉这半个时辰过得比半年还要慢些。 不知过了多久,突听门外传来脚步声响,又夹杂着人语声,只听一个颇为高亢的声音道:“原来是陈都司亲自到了,我未能亲迎,实在是罪过,罪过。”语声未了,一众人已进了屋。 那观察使先自跪了,黄梃自上堂来,只余贾雄一人站在堂下。只见他穿着水红长袍,纽襻却并未系好,也未系腰带。头上虽戴着幞头,却也有些歪斜。贾雄左右看看,见他三人又跪了下去,也只得单膝跪下行了庭参礼,道:“末将贾雄参见陈都司。”说罢便欲起身,却见旁人都未动,也无人说话,自觉有些不妥,身子扭动几下,终于不敢自行站起。 黄梃走到陈封身旁,轻声耳语几句。原来这贾雄极好女色,三个月前移防到这济众,却寻不到妓馆,这济众只是一处小小村镇,如何有妓馆?却不知如何,贾雄竟勾搭上一个孀居寡妇。自此夜夜到村中那妇人家中居住,便如自家一般。 今夜黄梃率十个亲兵随那观察使去寻贾雄,那观察使十分心急,出了军营便策马直奔村中那妇人家,到了那户人家,急急唤了贾雄。贾雄听闻陈都司亲至,大惊失色,也不及整理衣冠,便匆忙赶回。 十四 汉中风雪急 8 陈封听了默然片刻,突然站起身,整整袍袖,走下堂来。 贾雄不敢抬头,余下跪地之人大气也不敢出,只见陈封走到贾雄身前,竟伸手将贾雄扶起。贾雄直起身子,又急忙控背施礼道:“谢陈都司。” 陈封微笑道:“群和,你是宛亭人氏?”听他语声和润,众人都暗暗松一口气。 贾雄也似乎有了精神,哈哈笑道:“正是,都司当真有心了。今夜不知都司远来,贾雄失迎了。都司若有什么吩咐,贾雄愿效犬马之劳。” 陈封却仍自顾说道:“家中还有什么人?可还都在宛亭祖籍么?” 贾雄一怔,随即说道:“末将家中父母妻儿,老小二十余口,俱在宛亭。” 陈封道:“嗯,你父母健在,却都已年近六旬,你有兄弟五人,已分了家,却是你独自奉养高堂,也可算至孝之人。你有一妻三妾,二子二女,子未加冠,女未及笄,可是么?”他未到汉中之时,便已将汉中诸将身家背景熟记于心,此刻才能娓娓道来。 贾雄道:“都司说的半点不差,都司如何知晓?” 陈封道:“你十八岁从军便在于江风麾下,从一小卒做起,十八年间做到如今的正六品统制使,虽说是于江风赏识提拔,却也因你战阵之上勇猛无畏,冲锋在前。你在先登营中为军士三年,能屡立战功,又能保得自家周全,可见武艺也是不俗。” 贾雄目瞪口呆,张口结舌,他心中已隐隐觉得似有不妥,却又不知何处不妥。 陈封又道:“你好女色,于村中寻一寡妇勾搭,既未霸占有夫之妇,也未强抢未婚民女,可见也并非为非作歹之徒。” 听到这里贾雄面如死灰,又跪了下去。陈封未再理会他,转过身自向堂上踱去,口中道:“这些都是你的可取之处,可见平素于江风赏识器重于你,也并非全然无因。”陈封已走回堂上,坐了回去。他目光又变得极为冰冷,“但只凭这些,我却无法饶你。先时你在金牛,只因你疏忽大意,致被蜀军劫去军粮,赵都司亦因此阵亡。于制司宽仁,恕了你的罪过,打发你到这济众仓来驻守。你却不知悔改,反变本加厉,值此大战在即,又是大军粮仓要地,你竟敢夜夜不在军中,以致营务废弛,夜间竟无巡视岗哨,辕门值守兵士竟只有二人,你当真是胆大包天。幸而今夜来的是我,若是蜀军,此刻你这济众仓已然不保了。贾雄,你可知罪?” 说到后来,陈封的语气已是愈来愈严厉,贾雄听得已是浑身颤抖起来。“启禀都司,末将...贾雄知过了,贾雄甘领责罚,只求都司饶过我这条性命。日后在沙场之上,贾雄舍了这条命也要报答都司大恩。” 陈封的语气又平和下来,“群和,你犯了杀头的罪过,已没有日后了。我若饶过你,如何指挥这十万大军伐蜀?群和,你家中老小,我自会代你照料,你可放心。”说罢闭上眼,挥了挥手。 堂下立时上来四个亲兵。贾雄抢地大呼道:“陈都司饶命,小人知过了,求陈都司饶过小人性命。小人为大郑流血厮杀二十余年,小人立下无数功劳,陈都司可到兵部去查。小人纵有罪,看在往日功劳份上,求陈都司饶命。于制司是小人上司,于制司最知道小人功劳,求陈都司与于制司商议后再行刑,小人罪不至死......”他口中呼喊,上前的四个亲兵却没有半刻停顿,已拉起他向堂外拖去,陈封的眼睛却始终未睁开。 突听有人大喝一声道:“且慢。”陈封睁开眼,见是杨显上前施礼。 杨显道:“都司,贾群和确是死罪,但大战在即,正是用人之时,贾群和素来骁勇善战,每战必身先士卒,冲锋在前,此时若斩了他,岂不白白折损我一员大将。请都司暂恕他之罪,命他在沙场之上杀敌立功,将功折罪。纵是死,也要他死在沙场之上,也不枉他为我大郑禁军一回。” 陈封脸色稍见缓和,正欲说话,却见程备站起施礼道:“陈都司,贾群和确是死罪,但他毕竟是于江风帐下爱将,都司还该与于江风商议后再做决断才是。若是此刻不告而诛,只怕将来将帅不和,误了伐蜀大业。” 陈封斜了程备一眼,面色又沉下来,冷冷道:“你二人不必再为他求情,我心意已决。我为十万大军主将,若是赏罚不明,号令不行,众人岂能服我?又如何伐蜀灭国,成就大业?不必再说,拖下去,行刑罢。” 贾雄哀嚎连连,怎奈四个亲兵毫不留情,拖着他的身子下堂去了。旁边跪着的四个贾雄部将已是呆若木鸡,口不能言。 不一时,亲兵奉上贾雄首级,黄梃亲自验看,陈封命将尸首一同收殓,置办棺椁,待贾雄家人自来领回。陈封又吩咐黄梃,命他遣人连夜赶往兴州,请徐慷到济众议事。 济众到兴州不过三十余里,快马不要两个时辰便到,是以次日辰时,徐慷便到了。 陈封昨夜睡了两个时辰,今早卯时便起,已将整个军营粮仓巡视一遍,此时已在签押房中吃早饭。见徐慷进来,头也不抬,只招招手道:“毅节来啦,快坐。” 徐慷浅施一礼,便自坐了。早有亲兵送上碗筷,陈封道:“先吃饭,吃完再谈。”徐慷也不推辞,抓起一个馍馍便送到口中。 不一时,二人吃过饭,亲兵又送上茶来,陈封喝了一口,在口中漱漱,又仰头咽下,才道:“贾雄之事,毅节已知晓了?” 徐慷道:“我已听黄行梁说过了。” 陈封道:“毅节如何看?” 徐慷道:“都司处置军务,我等只奉命便是,岂容插言?” 陈封道:“毅节不必如此,你是一卫主将,贾雄虽非你部将,这济众却是在你辖制之内,我正想请毅节指教一二。” 十四 汉中风雪急 9 徐慷看看陈封,正色道:“陈都司,贾群和干犯军法,都司明正典刑,还有何说?纵是他昔日有万千功绩,也不能抵此罪过。若是我在此,也早已将他斩了。只是陈都司亲自动手,却是徐慷有失察之责了。” 陈封道:“贾雄是你节制,却又是于江风部将,这等统属,原难追责。这约束部曲不严的罪责便也不必问了。此次要你连夜赶来,是要毅节重新遣将驻守济众,大军粮仓至关紧要之处,万万不能出了疏漏。” 徐慷道:“好,我今日便遣我部将华林接掌济众仓。” 陈封看看徐慷,见他面色肃穆,神情凝重,知他心中对自己多有戒备,便道:“毅节,这几日我沿嘉陵水走了一遭,已决意渡水攻蜀。朝廷催促,不能拖延,也只在近几日便要发兵。我初来汉中,恐措置失当,因此要请教毅节,我当如何渡水,又当在何处留兵驻守?” 徐慷道:“陈都司既已踏看地势,心中必是已有了成算。陈都司为大军主将,谋勇兼备,徐慷不过一勇之夫,如何能谋划战事,不过奉命行事耳。陈都司只管下令便是,徐慷不敢有一丝怠慢之心。” 陈封道:“毅节,我陈封比毅节兄年轻几岁,资历不及毅节兄,在军中的声望功绩也远不及毅节兄,只不过机缘巧合之下立了些微功,又蒙圣上殊遇之恩,这才得以执掌征西大军,想来军中不服我陈封者不在少数。但我陈封虽居高位,却不敢傲下,正是诚心向毅节兄请教,毅节若非自谦,便是不肯教我了?” 徐慷看着陈封,正色道:“陈都司言重了,徐慷并非自谦,也绝无轻视都司之心,反倒是都司太谦了。陈都司立下的皆是实打实的大功,天下都已听闻,徐慷岂敢不服?我不过是不敢在都司面前班门弄斧而已。” 陈封道:“既是如此,陈封敢请毅节兄有以教我。” 徐慷拱手道:“都司见问,徐慷便试言之。这嘉陵水左岸,我已走过十余遭,除三处渡口外,实在并无大军可渡之处,是以我等只可从这三处渡口渡水。蜀军虽有兵马驻守于对岸,但敌寡我众,我军当可强渡,三处兵马同时渡水,蜀军更难兼顾。至于留兵马驻守之事,我以为我十万大军渡水攻蜀,蜀军必难危及我后方,是以后方少留兵马即可。南郑有五千兵马驻守,再有厢军负督送粮草之责;兴州、三泉各有三千兵马,沿嘉陵水布防,若前方战事不利,大军也可从容撤军渡水,可保万全。徐慷浅见,不知都司以为如何?” 陈封道:“毅节之见,与我不谋而合。如此,便依此而行可也。毅节兄可先在军中选五百精通水性的兵士,渡水时可为先行军,余则等我号令便是。” 徐慷站起身来,抱拳施礼道:“是,遵陈都司将令。” 陈封也站起身来,上前双手握住徐慷双手道:“毅节,你我皆大郑臣子,此战乃是为我大郑千秋大业,我二人当毕其功于一役。虎贲军都指挥使一职,陈封不过是权领而已,若伐蜀事成,陈封必表奏当今,举荐毅节兄任此要职。” 陈封匆匆回到三泉,天已将黑。在签押房中坐定,便命人速去召于介来见。过不多时,于介身着常服大步而来。于介只略一施礼,便自坐了。陈封却站起身来,施了一礼道:“江风兄,陈封赔礼了。” 于介端坐未动,只轻笑两声,道:“陈都司这是为何?老于如何受得?” 陈封在于介身旁坐了,道:“江风兄,陈封杀了江风兄爱将贾雄,未曾事先知会江风兄,因此告罪。” 这事于介已然知晓,心中早已一团怒火,此时见陈封如此,反不得发作,只得道:“贾雄这厮素来惫懒,只因他往日功高,我才宽容了他,却不想他愈加目无王法军纪。今日既撞到都司手中,是他造化到了,也怨不得旁人。” 陈封道:“如此说,江风兄是不罪陈封了?” 于介道:“陈都司乃是堂堂大军主将,处置干犯军法之人,我老于如何敢怪罪都司?只是贾雄虽有罪,却也不能将昔日功劳一概抹去。都司若是不知他昔日功绩,此举似乎鲁莽了些;都司若是知晓,更该从容些处置才是,也不必急在这一时。都司莫怪老于直言,老于只怕朝中言官得知此事,要上疏参劾都司,反为不美。” 陈封一笑道:“江风说的极是,我并非不知贾雄功高,若是平日里,我自然从容处置,贾雄也未必是死罪。但现下大战在即,朝廷又催逼得紧,若不尽快处置贾雄,震慑全军,只怕大军士气不振,干碍伐蜀大业。我纵担着擅杀功臣的罪名,也只能如此了。” 于介冷笑一声道:“陈都司手握生杀予夺大权,这一着雷霆手段,杀伐果决,果然震慑全军。十万将士,谁敢不服都司?只是我等从军之人,拼死拼活报效国家,不过想做出一番功业来,享一世荣华,如今却一着不慎丢了性命。陈都司此举,便不怕寒了功臣们的心么?” 陈封正色道:“江风兄,我陈封便是要断了将士们躺在功劳簿上的念想。征战沙场立下的功劳,朝廷自会给他功名富贵,可若想以此胡作非为,那便是痴心妄想。皇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何况我等臣子?陈封自觉杀贾雄并无丝毫过错,所过者,乃是当事先知会江风兄,因此向江风兄赔礼。可请江风兄细思,贾雄之有今日,江风兄便无过错么?” 于介本听得一腔怒火,听陈封最后一句却又不禁诧异,便强压怒火问道:“陈都司这是何意?我老于有何过错?” 陈封道:“贾雄荒诞不经,军纪废弛已非一日,远的不说,只说三月前金牛安世仓被蜀军劫掠一事,贾雄便有大罪,更致使赵都司战死沙场。江风却不问贾雄之罪,只将他调走了事。试想江风兄若是那时按军法处置贾雄,他也不过是杖责三十,贬官三级,留职听用而已。但贾雄若受此惩戒,哪里还敢再无视军机国法?又哪里会有今日之事?” 十四 汉中风雪急 10 于介听得目瞪口呆,细思却又不无道理,只听陈封又道:“江风兄,对部下过宽了也不尽是好事,小惩方能大诫。我今日小惩贾雄,正是为大诫全军,若不如此,何谈军纪?何谈征战?” 于介心中怒火已是尽消了,口中却仍不肯服软,道:“陈都司也不必与我说这些道理,我老于虽不过区区一卫都统制,却也带了近二十年兵,如何不知这其中道理?只是兵凶战危,要人家去卖命,又要人家忠心不二,便只得宽仁些了。” 陈封微笑道:“江风兄是老行伍了,自然强过我这后学,这些道理也比我要想得通透,是以伐蜀这一战,还要仰仗江风兄,万望江风兄还要以朝廷大局为重。” 于介道:“陈都司,我老于是个直人,有甚话憋在心里烦闷,说出来也便是了,都司莫与我这粗人计较。我为大郑臣子,自然为朝廷效力。” 陈封道:“在虎贲军四位制司之中,江风兄年资最老,声望最隆,虎贲四将,实以将军居首。赵练材以身殉国,我不过权领这虎贲军都指挥使一职,待此战过后,朝廷必是要新任一位都指挥使的。此战若能成功,我必上疏朝廷,举荐江风兄继任都指挥使。只是我不过也是都指挥使,人微言轻,朝廷未必准我奏请,但若江风兄能为取蜀立下大功,我再借势上疏举荐,则虎贲军都指挥使一职,便非将军莫属了。” 于介已是听住了,哈哈大笑道:“陈都司不必说这般话,我于介虽愚鲁,为国效忠的心也还是有的,战阵厮杀我也从不肯落于人后,纵没有都司这番话,难道我便不肯奋勇杀敌么?都司未免小看了我于介。功名爵禄都是好的,却也未必如此看重,我老于只一腔热血而已。都司放心,有何艰难凶险之事,都司只管吩咐,我老于绝不皱一皱眉头。” 陈封也哈哈大笑道:“好,江风兄这等豪气,当真教人心折。战阵之上,陈封便要一睹将军神威了。” 次日,陈封传令调拨人马:长林卫统制梁光率禁军三千,厢军一万驻守南郑一带,并为大军督送粮草;长林卫统制易利率禁军两千,厢军五千驻守兴州一带,并防卫略口渡;长林卫统制曲晋率禁军两千,驻守冷桂渡;天雄卫统制杜风率禁军两千,厢军五千驻守三泉一带,并防卫青乌渡;其余兵马都向三泉、兴州处集结,共大军九万余人,准备渡嘉陵水。 胡贲在全军之中挑选五百精通水性的兵士,每日在沮水之中操练泅水,不过几日,这许多兵士便都可轻松泅过二里长水面。 到了腊月十八,各路军马皆已准备停当,陈封传下令去,命全军腊月二十晚亥时渡水。哪知到了腊月十九晚,天上竟飘飘洒洒下起雪来。那雪越下越大,如扯碎了棉絮一般,只不到一个时辰,地下积雪便已没过脚踝。戌时后,天又刮起大风来。这汉中北方乃是秦岭,极少有北风,今日不知为何,竟刮起北风来。 北风呼啸,天气骤寒下来,到子时,已几可滴水成冰。陈封一夜没睡好,天刚朦朦亮便起了,推开门,一股寒风裹着雪花扑面而来,陈封打了个寒战,这才看清天色尚早,是地面积雪映着窗纸发白。陈封踏入庭院,只走一步,便陷了下去,原来地下积雪已过了膝。再看看天上,大雪仍在飘落,并无半分停下的之意。 陈封心中焦躁,急唤亲兵来清理积雪,又命黄梃点了十个亲兵,众人乘马往嘉陵水岸边去查看。三泉到嘉陵水不过三、五里远近,这一路却走了近一个时辰,路已尽被积雪掩埋,众人骑一程,走一程,待到时,身上已尽被汗水湿透。 距水边不远处,郑军的军营漫山遍野,此时已尽成白色。陈封穿过军营,来到岸边,只见水流依旧滔滔而下,水势较平日里又涨了许多,岸边草窠里结了一层薄冰,水面却没有冻结痕迹。 陈封心知这样的天气道路,今日是绝不能渡水了,心中虽是沮丧,却也无可奈何,便命传令兵速去兴州传令,今日暂不渡水,何日渡水,再等后命。 陈封与黄梃回到营中,巡视各个营帐,只见兵士或在巡哨,或在帐中,却皆是紧裹夹衣,瑟瑟颤抖。原来兵士所穿棉衣并不甚厚,平日里御寒虽已足够,但今日这等严寒便远远不够了。陈封只得命传令兵速去南郑请章怀、申济到三泉议事。 陈封与黄梃又走一遭,见兵士们虽受冻,士气却仍旺盛,各个摩拳擦掌,只等渡水厮杀。陈封只得命兵士多生火堆,多留值守,等候军令,待到雪停之后,清理路上、岸边积雪,准备出兵。 回到三泉,雪已是小了,却仍是不停。陈封召于介、程备、杨显等人共同商议对策,众人却皆是一筹莫展。这样寒冷,泅水兵士极难生还,为今之计,只能静等雪停,天气转暖。 腊月二十一,整整一日,雪时断时续,天却又冷了许多,但嘉陵水仍未结冰。陈封心知这短短两日,水纵结冰也过不得人,也只能按下心绪,静候天时。 天将擦黑时,三泉县衙外来了三十余骑,亲兵向陈封通禀,原来是汉中刺史章怀与汉中转运使申济到了。陈封率众出迎,只见章怀、申济二人已步入大门,身后跟了一人,身穿重重貂裘,头上大帽压得极低,却看不清面目。 见过礼,陈封诧异道:“大雪未停,道路如此难行,二位却怎地到的这般快?” 申济笑道:“我们这班人,昨日一早便迎着风雪上路了,倒是在路上遇到了陈都司的亲兵。这条路平日里乘马一日便到了,今日却是足足走了两日。” 陈封道:“二位公忠体国,见这大雪,便先要到军中看视一番。天这般冷,先到后堂暖暖身子,喝杯热茶。” 十四 汉中风雪急 11 章怀道:“陈都司且慢,我二人也不全为大雪而来,这位是都中来的钦差,奉圣命而来,陈都司请先见见罢。” 只见身后那人走上前来,除去头上大帽,露出青毡垂角幞头来。那人不过二十七八年纪,鹅蛋脸庞,白净面皮,颔下蓄着短须。陈封却识得,乃是政事堂新任的中书舍人裴绪。 陈封急忙深施一礼道:“原来是裴中书到了,陈封失礼之处,裴中书见恕。” 裴绪笑道:“陈都司多礼了,裴绪是奉圣命到军中观看学习的,日后还要请陈都司多多指点才是。” 陈封道:“裴中书言重了,裴中书身负圣旨,便到县衙大堂宣旨罢。” 裴绪道:“倒也不必,我虽奉圣命而来,却并无旨意给陈都司。我等只到后堂说话便是。” 陈封应了,便命程备请众人到后堂歇息,自去后宅换了冠带朝服,才又回到后堂。 裴绪道:“陈都司,圣上是命我到军中学习,只有一句口谕给你。” 陈封听了,急忙跪地伏首。裴绪道:“圣上说‘陈崇恩做事,朕是放心的,要他放心大胆做去。前方他用心把仗打好,后方万事有朕,若是有人敢掣肘于他,自有朕为他做主。’” 陈封叩头谢恩道:“圣上隆恩,臣万死不能为报。臣若不能取蜀进献圣上,请圣上诛臣以谢天下。” 裴绪又道:“陈都司,圣上还有一封密信与你。这不是明旨,你自看就是。”说着将一封密札递与陈封。 陈封跪接了,站起身来道:“裴中书,诸位且先宽坐,陈封先去拜读圣上的信。”说罢进了里屋,寻了一柄纸刀,小心翼翼挑开火漆,打开信封。信只一页,寥寥数字而已:“陈封,伐蜀事不宜迟,不可拖延,虽有万难,亦当速战。钦此。” 陈封后背立时便出了一层冷汗,他到汉中不过半月,筹备出兵之事半刻不敢耽搁,催战的旨意还是到了。算算时日,自己还未到汉中之时,裴绪便已上路了,催战的密旨也已在路上了。裴绪此来,自是为催促自己速战,只怕也是做当今的耳目的。 陈封收好书信,又重新整肃衣冠,回到堂上。见程备正陪着裴绪三人吃茶闲话,便道:“裴中书,陈封实在是失礼了。裴中书来得仓促,我这里毫无准备,适才命亲随准备酒菜,却还要等些时辰。裴中书多担待些。” 裴绪笑道:“圣上命我到军中学习,自今日起我便是都司属下,都司怎地如此客套?今后都司便将我视作寻常部属一般便是,万万不可与他人不同了。我不过是五品官阶,都司麾下只怕也有十来人罢?若是个个如我这般,只怕都司也要头疼了。” 陈封笑道:“哪里会一样,且不论桑鼎是朝廷钦差,便是文人,在我军中也要优于武将了。常言说物以稀为贵,我这军中武将遍地,文人却是一个巴掌数得清,如何不优待于你?”说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笑过陈封又接道:“若说优待,也只能在这城里了,待到大军出征,所有人便都一般模样,再分不出尊卑了。” 裴绪道:“这是自然,我既到了军中,便不为养尊处优,自然要与兵士一般。我来之前,圣上极是挂心汉中战事,命我时时将军情上奏。今日我到了三泉,今晚便要写劄子上奏,因此想请教都司,汉中军情如何?为何仍未发兵?” 陈封长叹一声道:“桑鼎,你见这大雪,如何还能起兵?若没有这场大雪,今夜我大军便要渡嘉陵水。但这大雪一下,道路难行,大军无法列阵;嘉陵水非但不结冰,水流反愈急;更兼寒风刺骨,兵士无法泅水,因此才耽搁下来。我便命全军清理道路,大约三日后便可渡水攻蜀。” 裴绪道:“原来如此,也当真是难为陈都司,我今夜便具札奏与圣上。此乃天时不与,非人力可违,圣上必不会怪罪的。” 陈封叹道:“我心中所忧者,并非圣上怪罪,而是我大郑伐蜀檄文已遍告天下,如今三个月过去,我大军却尚未渡过嘉陵水,未踏入蜀地半步,只恐为天下人耻笑,有损我大郑颜面。然我身为大军主将,又岂能只为求战,不顾及将士生死?因此忧心。” 裴绪道:“都司老成持重,方是为将之道,轻重缓急,都司自然分得清楚。我大郑休养三年,只为此一战,要天下看我郑国兵威。圣上钦点陈都司统兵,便是知道陈都司定能打出我大郑之锐气来,还望陈都司能体察圣意。” 陈封站起身,恭恭敬敬答道:“是。”又坐下接道:“裴中书晚间要写奏札,到时便请程长史为裴中书细细分说汉中情势。” 裴绪笑道:“也好,如此便有劳程长史了。” 陈封不愿再与裴绪纠缠这个话题,便转头对申济说道:“申方伯,我请公与章使君来三泉,便是要请教兵士御寒被服之事。” 申济微微笑道:“陈都司请说便是。” 陈封道:“我初到汉中之时,申方伯便说各地赶制的大军御寒冬衣皆已运到军中,不日便可发放到将士手中。可如今天降大雪,天气寒冷,我昨日巡视各营,却见兵士所穿仅是夹衣,并无一丝棉,这样衣物如何御寒?”说到后来,他的语气已是变得严厉起来。 申济仍是微笑道:“陈都司,下官是汉中转运使,又是圣上钦点的汉中督粮官,运到汉中的军需之物皆要经我之手,却并非是我督制的,陈都司这话不该来问我。何况这些衣物虽薄些,却也并非粗劣之物,也不是不能御寒,有何不可?陈都司初到汉中之时,也见过这些衣物,那时陈都司并未说不好,到现下天气骤寒,陈都司才来说它不能御寒?这是何道理?” 十四 汉中风雪急 12 章怀笑道:“陈都司见兵士受冻,心中着急,也是有的。但这些衣物若在往年,也是足以御寒的。我在汉中已有八年,却从未有今年这般冷的,莫说我与申道济,想来朝廷也是无人能预料的。” 裴绪也道:“陈都司,大军被服之事我也是略知一二的。圣上钦命政事堂督办,袁相公事忙,便命蔡右丞专责此事。蔡右丞行文永兴、都西各处府郡赶制冬衣运往汉中。但这事毕竟急迫,一月间赶制十万件冬衣被服,还要运到汉中,中间便难免疏漏。这事却也算不得差错,都司若要追责,此时只怕也不得分心。为今之计是要想个法子不令兵将们受了冻伤,不误了发兵伐蜀为上。” 他三人还未说完,陈封便已知道是自己太过急切了,便道:“道济兄,是我操切了,道济兄莫怪。道济兄久任地方,可有法子渡此难关么?” 申济笑道:“这事却难,府库之中并无冬衣,即便是有,也不够十万大军穿用。圣贤有云:不患寡而患不均。纵有冬衣,都司要给谁,又不给谁?若不够大军穿用,便只能不给。若说要赶制冬衣,却来不及,先不说上奏朝廷,政事堂批复,行文地方,只说赶制,运到汉中,便要不止一月,那时汉中天气只怕已转暖了。都司莫要心急,汉中天暖,这等天气绝非寻常,只怕再有五、七日,最多十日,也就转暖了。申济以为,为今之计,只有要兵将们忍耐一时了。” 陈封愁眉不展,却一时想不出好法子来,程备见了,笑道:“都司不必忧心,实则兵士们自有法子,都司只不去管他们就是了。” 陈封诧异地看了一眼程备,道:“哦?有何法子?” 程备道:“往年汉中也有天冷之时,一年中不过十天半月罢了,我曾见兵士在天冷之时寻些干草塞到鞋中,衣衫内也塞满干草,便能御寒了。这法子在北疆苦寒之地并不可行,但在汉中却足矣。这两日天气骤冷,兵士们不过不及置办罢了,都司此时再去军营,只怕他们已经寻到干草了。” 陈封听罢展颜道:“若是如此,我便放心了,程长史果然有心。明日我便到军中查看,若有人不知这法子,还要程长史传授他们才好。” 程备道:“都司放心就是,这事只在程备身上。这般冷天断不会长久的,雪融之后便会暖起来了,想来兵士们不至冻伤的。” 陈封道:“章刺史,申运使,我大军已分派完毕,过几日便要渡水攻蜀,裴中书是圣上差来军中学习的,自是要随我入蜀,汉中后方便交与二位了,前方军需粮草便都仰仗二位操持了。南郑要紧,离不得人,三泉地接蜀地,也要有人坐镇,二位便各自分掌一地如何?” 章怀、申济对视一眼,章怀道:“都司放心,这是军令,我二人不敢不遵,我便留在南郑,三泉请道济坐堂视事。大军出征,后方粮草军需,自在我二人身上,若有疏失,请都司治我二人之罪。” 正说着,亲兵来禀,酒菜皆已备好,请众人入席,陈封便请众人入后堂用饭。菜色颇丰,也备有酒,然陈封不肯饮酒,裴绪也说到了军中便该依军法行事,也便不肯饮酒,章怀、申济二人如何肯自饮,众人便皆不饮酒,只用饭便罢。 草草用过饭,陈封又命人收拾房舍,安顿几人住下。次日一早,雪已停了,天却愈加寒冷。陈封请裴绪暂歇一日,自率程备、黄梃去往岸边军营。道路上的积雪已被兵士清理,路好走许多,不一时便到。 陈封又巡视了军营,果见许多兵士已将衣物、鞋袜内塞了棉麻、干草等物,虽仍冻得浑身颤抖,却也不至冻伤了。陈封这才稍稍放心,便命众兵士将这法子通告众人,又命陈程备遍查各营,有不知者传授方法。 走了一遭,陈封见数万兵士正在清理往冷桂渡道路上的积雪,询问之下,方知大约两日才能清理完毕。天近午时,陈封到了长林卫营寨。此时于介已住到营中,听闻陈封到了,便同杨显一同来迎。 陈封命杨显寻胡贲来见,才随于介进了中军大帐。帐中燃了两盆炭火,便觉有些暖意。几人都坐了,陈封问些军中事务,于介随口而答。过不多时,胡贲随杨显进帐。 胡贲上前施礼,陈封命他坐了,开口便问:“胡贲,这般天气,可能泅水渡嘉陵水?” 胡贲迟疑片刻,终于说道:“禀都司,这天气也不是不能渡水,只是...只是若渡过去,只怕也要死伤大半兄弟。这五百兄弟虽都是熟识水性之人,却并不曾在冬天泅水,前几日那样天气,也还勉强使得,似这两日这般冷,却是难渡。那冷水一激,心便凉透了,立时便要丢了性命,纵能缓过一二,在水中却还要半个时辰,末将只怕能活过对岸的,五百人中也不过一、二百而已。” 陈封听了也是沉吟半晌才道:“胡贲,我知道这事是极难的,但现下我大军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十万大军陈兵嘉陵左岸已有四五日,蜀人焉能不知?若是我等迁延日久,蜀人将阵型布好等我去投,则我愈加难以取胜。你可再想想法子,如何能在这两日渡过水去。” 胡贲迟疑道:“都司若下令,末将自然遵从,但我这五百人泅过水去,还要守住右岸,我方大军才能搭建浮桥,平稳渡水。以末将估算,少说也要两三个时辰方才够用。我等为报效都司,生死已不在心上,但若是折损过多,末将只怕守不住岸边。” 陈封道:“便没有法子保住泅水兵士性命么?” 胡贲抬起头来,见陈封脸上急切之色,忽释然道:“都司有命,末将以下自然领命,便拼却这条性命也要护持大军平稳渡水。都司放心,只为我等每人准备五斤黄酒便是。” 十四 汉中风雪急 13 陈封道:“五斤黄酒便足矣?” 胡贲道:“正是,五斤黄酒便够,只用黄酒护住心口,我等定能泅过水去。”他却没说,黄酒只是能暂保兵士不死而已,然肺腑受冻过甚,这些人恐都命不久矣。 杨显插言道:“你这猢狲,莫要胡说,在水中半个时辰,只五斤黄酒如何能暖得这许久?” 胡贲笑道:“统制有所不知,冷水激心,只在甫下水那一时。我等先喝足黄酒暖了身子,待下水后,身子便能惯了冷水,便无大碍了。在水下我等过得一时半刻,便露出头来喝几口黄酒,想必便可安然泅过水去。统制放心就是。” 陈封道:“好,如此便好。”转头对程备道:“五百人,每人五斤,便是两千五百斤黄酒,两日内可能置办?” 程备道:“都司放心,这事便交与程备,两日内定然备齐。” 陈封道:“好,便是如此。江风,你遣几人速去请冯止水、梁临道到此间议事,再遣几个稳妥之人去兴州知会徐毅节,约定两日后发兵渡水。” 腊月二十四,夜,冷月无光,繁星如霜。 雪未消尽,大地一片银白,映得天地苍茫,山水缥缈。大军已在岸边五里内排布开来,陈封亲自送胡贲并五百壮士至嘉陵水冷桂渡口。 五百人各个精赤着膀子,只穿一条犊鼻短裤,夹衣用油纸细细包好,负在背上;腰间插着短刀,挂着硕大酒囊,系着粗长绳索;每人手提一只圆盾,在岸边一字排开。 胡贲单膝跪地,拜别陈封道:“都司无需为我等挂心,只看着绳索绷紧,便可搭建浮桥。” 陈封上前一步,双手扶起胡贲道:“万事小心,务要保重。” 胡贲呵呵一笑道:“都司放心,末将去了。”又向杨显跪地叩了一个头,便即起身快步到岸边,大喝一声:“兄弟们,饮酒,入水。” 五百人解下腰间酒囊,仰头大灌几口,又深吸一口气,缓步向水中走去。 人影渐渐消失在水中,只圆盾浮在水面。岸边的绳索一点点拖入水中,远远看去,水面之上一片平静。 胡贲缓步向水中走去,冰冷的河水渐渐没过胸口,一股寒气直冲心肺,水又渐渐没过头顶,寒意瞬即漫延全身,手脚瞬间便没了知觉,幸而心口还有一丝暖意,才能支撑着手脚继续划动。 只游不多远,便觉冷得难耐,心口那丝热气也慢慢消散,胡贲只得在水中停住身子,缓缓探出头去。头上顶着圆盾,头便在圆盾之下,张开大口喘着气,又解下酒囊,猛灌几口,热气又流遍全身,手脚也似又能动了,胡贲又潜入水中,继续向前游去。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喝了多少次酒,脚下终于踩到实地,心中这才踏实下来。胡贲站在水中,轻轻探出头,四处看看,只见前方河岸便在不远处,岸上一片白茫茫积雪覆盖,身后无数面圆盾在水面上缓缓游动,心知众多兵士也都挺了过来,便不再泅水,伏低身子,向岸边一步一步走去。 走上水岸,胡贲身子一软,一头扑在雪地上,那雪立时便将整个人没过。寒风吹过,身子有如冰冻一般,但胡贲却已感受不到寒意。他将腰间一应物事解下,将酒囊中残酒尽数倒入口中,抛下酒囊,打开油纸包,将衣衫一件一件穿在身上。那衣衫并未浸湿,干燥的布料穿在湿漉漉的身上,似乎能将寒风尽数挡住。 十四 汉中风雪急 14 穿好衣衫,胡贲起身寻找树木,将绳索紧紧绑缚在粗壮的树干之上,反复确认绑缚结实后,才又回到岸边。 只见水中的兵士陆续爬上岸来,各自穿好衣衫,绑缚绳索。胡贲又向水中望去,见水中隐隐有百十个圆盾浮在水面,却不再向岸边游动,而是顺水飘去。胡贲心中一阵悲凉,毕竟还是有许多兄弟没能渡过嘉陵水。 见兵士们都已绑好绳索,胡贲招呼众兵士聚到一处,伏在雪中隐藏起来。这岸边积雪无人清理,深可及腰,兵士们伏在雪中,远处看不到一丝痕迹。 过不多时,忽见远处一队火把蜿蜒而来,胡贲心知是蜀军把守渡口的兵马到了,便压低声音传令道:“待蜀军到了近前,众兄弟随我一同杀出去。” 军令一个一个低声传递下去,众兵士抽出腰间短刀,擎起圆盾,只等蜀军近前。身后水面上传来巨大响声,胡贲知是郑军正在架设浮桥,却不理会,只盯着那队蜀兵。 看看蜀军走近,大约五百余人,皆是步兵,胡贲大喝一声“杀”,率先冲了出去。两军相距只二十余步,但积雪极深,行走不便,郑军兵士呐喊着冲杀上去,却走不几步便被雪绊倒在地。只缓了一缓,便没了突袭的出其不意,那队蜀军快速结成阵势攻了过来。两军便在雪地上接住厮杀开来。 雪地之上,阵型难以保持,两军已乱成一团,但蜀军初到,郑军泅水却已力竭,且蜀军兵器皆是长枪长矛,郑军却只是短刀圆盾,只片刻间郑军便有些抵挡不住。 胡贲见情势不妙,大喝道:“结圆阵抵御,结圆阵抵御。”便在两军之间来回奔走,挥刀逼退蜀军,使郑军能结起阵势来。 此时地上积雪已被两军兵士踩踏得平整了许多,奔走便也不再费力,胡贲怒目圆睁,满身大汗,在阵前左右奔走,大声疾呼。郑军终于渐渐结起阵来,抵挡住蜀军攻势。 蜀军终究兵少,冲不透郑军阵势,忽听蜀军将领大喝一声:“不管郑贼,只管砍断绳索。”蜀兵听了,遂舍了郑军,各自去寻绳索。 胡贲心中大急,却也无法可想,只得大喝道:“各自护住绳索。”众兵士便又各自去寻绳索守护,寻蜀兵厮杀。费尽力气结成的阵型,便又四散分开。 嘉陵水右岸,又变成捉对厮杀的战场。鲜血染红了洁白的雪地,倒地之人口中还有热气呼出。 胡贲手中的刀刺入一个蜀兵的小腹,可蜀兵的长枪也已刺穿他的右胸,胡贲抽出刀,只觉胸口冰冷,寒风透胸而入,抬眼望去,又一队火把快速奔来,蜀军的援兵到了。再坚持一下,否则便前功尽弃了。待要迈步向前,腿却已动弹不得,想要大声呼喊,张开口却已发不出声音。 胡贲心知自己要死了,死在这里,也算对得住杨统制,只是不知大军能否渡过嘉陵水,若能渡过,便也不算枉死了。 忽听身后传来声响,胡贲转过身,便看到第一队郑军数千人已登上岸来。胡贲心中狂喜,大军到了。随即仰倒在地,他看到繁星满天,弯月如钩,口中呼出一口气,那气在眼前结成雾,又慢慢消散。 郑军鹰扬卫麾下统制文越与天雄卫麾下统制杨显各率所部三千余兵马率先过桥。两军兵马上岸,蜀军虽有千余援兵赶到,却也无法阻拦郑国大军渡水了。 文越与杨显各自率兵杀散蜀军,救治先渡的郑兵,五百水兵只活了七十余人,还有近百人淹没在嘉陵水中,生死不明。 文越、杨显二人见后续大军陆续过桥,便重新集结所部兵马,赶赴略口。他二人要在天明之前赶到略口,接应徐慷兵马渡水。 陈封也随大军过了桥。兵士已将水军兵士尸身抬至一处,陈封缓步从这些人面前走过,注视每一张脸庞,似要记住他们的样子,却也终将遗忘。 看到胡贲时,陈封停住脚步,目光在胡贲脸上停留良久。只见他面容平和、从容,双眼微阖,似已心满意足。陈封俯下身去,伸手擦去胡贲嘴角一丝血渍,旋又站起身来,向前走去。 陈封吩咐程备道:“命人连夜伐木造棺,厚葬众位将士。这里是他们建功之处,便葬在此处也算得其所哉。” 大军直到天明时才全部渡过嘉陵水。陈封命云冲卫统制盛松率三千兵马留守嘉陵水右岸,把守浮桥,其余兵马各自集结,寻开阔之地安营扎寨。此处距青乌只不足五十里。 未时末,徐慷率两万余兵马赶到,文越、杨显也各归本卫。大军合兵一处,陈封命休整半日,明日一早发兵青乌。 是夜,陈封亲自撰写报捷奏疏。只伤亡三百余人便渡过嘉陵水,在蜀地扎下大营,也可算是一场小胜。陈封自觉年内有此一胜,也足以稍宽郑帝之心。 十五 铁衣百战碎 1 陈封将誊写好的奏疏塞入信封,又烧熔火漆细细将封口烫好,回身将草拟的奏疏在烛火上点燃了。 看着纸将燃尽,陈封将奏疏递与程备道:“明日一早命驿传以六百里加急递送梁都。” 程备接过收好,不经意道:“只怕此刻裴中书也在写奏疏。” 陈封写好奏疏,似松了一口气,靠在椅上道:“他自是要写的,只怕这两份奏疏要一同送到当今御案之上了。” 程备仍似不经意道:“有裴中书在,军中之事便难以遮掩了,都司日后行事,愈加要小心谨慎些了。旁人见都司威风八面,却不知坐在这位置上,也有千难万难。” 陈封道:“我上奏天听,素来直言不讳,从未有虚报死伤,讳败邀功之事,是以我倒不顾忌裴桑鼎。但无患既如此说,想必昔日在卢太尉、赵都司帐下,这事也是难免了?” 程备笑道:“陈都司久在军中,这等事又有几个不为的?不过众人心知肚明,一床锦被遮掩了罢了。陈都司虽不屑为此事,难道见得也少么?” 陈封道:“我虽知道军中这些龌龊事,却当真未曾亲眼见过。无患,卢太尉、赵都司也是这般么?却是如何做的?” 程备道:“这事也不需瞒都司,卢太尉与赵都司也算洁身自好,讳败邀功等事是没有的,但虚报死伤还是有的。这也是军中寻常而已。” 陈封道:“哦,为何要虚报?却是如何虚报?无患不妨细说说。” 程备道:“上报死伤人数,或多些,或少些乃是未定之数,若要报大捷,自然要将死伤人数少报一些,以显大胜,还能多吃一些空额;若要向朝廷叫苦叫屈,便要多报一些,借势向朝廷多要些饷银抚恤。武将发财,多是由此而来。但天长日久,若被朝廷察觉,不是小事,是以待要回师之时,必要寻时机将伤亡人数抹平才好。兵部遣密使到汉中,赵都司得知后却不肯回南郑,只怕也是有此顾虑,这才招致后来之事。” 陈封微微一笑道:“这也算不得大事,圣上宽仁,纵是知道了,只怕也是一笑置之。赵都司若为此事送了性命,也是得不偿失了。” 程备道:“我以私心度之,赵都司如此行事,也不全为吃空额之事。赵都司镇守汉中三年,在虎贲军中威望却远不及卢太尉,他亲自上阵杀敌,只怕为得军心多些。只可惜不慎中了蜀人埋伏,白白送了性命。赵都司虽资历深些,在这事上,却是远远不及陈都司了。” 陈封道:“如何说到我身上?” 程备笑道:“陈都司虽年轻,功劳却大,然初到汉中之时,虎贲诸将欺生,自然难以信服都司。但都司以雷霆之威立斩贾雄,只此一举便足以震慑诸将,还有哪个敢不听从都司将令?于江风素来自恃年老功高,骄横跋扈,如今对都司也只得俯首听令,这便是赵都司在汉中三年也未曾做到之事。” 陈封看着程备道:“程无患,当日你为贾雄求情那番话,我初时未觉有异,如今想来,莫非你另有深意?” 程备道:“都司明鉴,我说那番话,并非为贾雄求情,实是为坚都司杀贾雄之心。” 陈封道:“如此说来,无患是为我而谋了?” 程备道:“我是都司中军长史,自然为都司而谋。都司难道还有疑心么?” 陈封确是心有疑虑,程备任虎贲军中军长史,历经卢豫、赵具两任都指挥使,初见陈封却不过半月有余,缘何肯为陈封出谋划策?却不知程备亦是以文官转入武职,入虎贲军已近二十年,然自任长史以来,所做的不过是些繁杂之事,并不为卢豫、赵具看重,战事上又不要他谋划,他便有些壮志难酬之感。待到见到陈封,便觉乃是出头的大好时机,自然要牢牢把握。 陈封注视程备,良久突站起身来,恭施一礼道:“无患先生,是陈封失察了。程先生胸有丘壑,陈封却以庸常待之,望先生恕罪。” 程备急忙起身扶起陈封道:“都司不必如此,备为都司长史,只求尽职尽责而已,绝不敢当都司如此大礼。” 陈封道:“青乌之战在即,程先生必有谋划,请程先生教我。” 程备扶陈封坐回椅上,自也坐下,道:“我见都司自初到汉中与诸将会商后便再未召集诸将商议战法,如今明日便要兵进青乌,只怕后日便要开战,都司仍未征询诸将之见,想来已是成竹在胸。备敢请都司先说出心中谋划,备方能为都司参赞一二。” 陈封道:“不瞒无患,我初到汉中之时,诸将皆说攻青乌唯有强攻一法,我初时不以为然,然几番思量,终未得良策,说不得便只得强攻了。昔日我军所患者,青乌左右两侧山上所驻之蜀军也。我便将两卫兵马分驻于两山之下,将两山团团围住,我再以大军强攻青乌,只要两山兵马不能冲击我军两翼,我军兵多将广,便定可攻下青乌。至于青乌背后三路援军,不过接应青乌军撤军而已。我拼得些死伤,拼得蜀军夺路遁去,只要攻下青乌,这一战便算胜了。只有拿下青乌,我才能集结大军,兵指利州。无患以为如何?” 程备道:“都司,这法子也并非不可。我以九万大军攻青乌区区一万守军,只要没有大的疏漏,攻下青乌当不在话下。但请都司细思,若以此策攻打青乌,死伤在所难免,纵然攻下青乌,若死伤过重,又与当日虎贲诸将所说强攻之法有何不同?都司纵然取胜,在虎贲军中亦无法令诸将信服。” 陈封道:“我何尝不知,只是我思来想去,苦无良策。无患既如此说,定是有奇计了?请无患不吝赐教。” 程备道:“兵争之事,古往今来哪有什么必胜之奇计,不过行险而已。但我大郑今以堂堂之师伐蜀,却行不得险。倘若一着不慎以致兵败,我大郑便为天下之笑柄矣。都司的前程便也尽毁于此战,是以我军还当以正胜之。” 十五 铁衣百战碎 2 陈封道:“以正胜之却不是还要强攻?” 程备道:“都司反复提及一个‘攻’字,便是过于拘泥于攻了。虽说圣上与朝廷催都司甚急,然此战都司乃是为占据青乌,而非吃掉一万蜀军,若是不攻便能拿下青乌,又何必去攻?若是不攻,又怎会伤亡过重?请都司细思。” 陈封倏地从椅中坐起,以手猛拍额头道:“呀,无患一语惊醒我矣。”他快速来回踱了几步,又在程备身边停住道:“我若不攻,只围住他左右两山营寨,教他不能相互联络,也不能运送粮草,时日一久,他便要来攻我。我大军取守势岂能不胜?无患果然妙计。”说罢他又快速走回案边,将案上纸笔扫到一旁,取出地图摊开,细细看了起来。 程备也来到案旁,以手指图道:“左右两处山寨相距只五里有余,两处距青乌蜀军大营皆不足十里,都司中军营寨当设在两山之间,以左右两翼设营寨围住两山。虽说我军自将营寨设在蜀军包围圈之中,但我军十倍于他,便不怕他来攻我,以此切断左右两山粮道。不要几日,蜀军必乱。” 陈封道:“好,就是这样。此计若成,拿下青乌,我定为无患请功。” 次日一早,大军开拔。陈封以徐慷率一万兵马为前军,梁岐率一万兵马为后军,于介率两万兵马为左军,冯渊率两万兵马为右军,自率两万兵马为中军,以杨显为中军护卫,五路兵马齐发,兵峰直指青乌。 路上虽仍有冰雪,却已消融许多,且这条路蜀军多走,是以并不十分难走。到申初时分,便到了蜀军下寨之山处。陈封命于介部在山脚下扎营,围住下山要道。于介不敢怠慢,以一万兵马戒备山上蜀军,其余兵马扎营。 陈封率军继续前行,又走一时,陈封传令就地扎营,前后两军收回中军,只扎一座大寨,又命冯渊率军前行至右山脚下扎营。 大军营寨直至戌时方才扎成,陈封又召集众将会商,命众将日夜严加戒备,以防蜀军袭营;左右两寨只守住下山要道即可,万不可教蜀军运送粮草上山;各处营寨不可主动出兵攻打蜀军营寨,但若蜀军来攻,务要击退蜀军。诸事安排已毕,众将各自回营。 整整一日,蜀军却无半点动静。第二日巳时,陈封命煮了一锅羊肉,请于介、徐慷、冯渊、梁岐到中军帐用饭。陈封道:“我军初到,蜀军必以我要攻他,是以这两日他必取守势,不敢出营。但他见我军两日没有出兵,只怕便要坐立不安了。明日各营务要加强戒备,蜀军只怕要来偷营。” 四将以手撕肉,饱餐一顿,各自回营。 果然第三日天近子时,左山上下来一支人马,趁夜偷袭于介营寨。幸而于介并未懈怠,早有察觉,以五千人马在寨门前围住蜀军千余人马。蜀军见势不妙,急忙突围而出。郑军严守军令,不去追赶。这一战,斩杀二百余蜀兵。这一日已是腊月二十八。 腊月三十,天气转暖,冰雪消融。申济命人送来许多口猪羊。一大早,郑军大营中便架起无数口大锅,众将士各自杀猪宰羊,准备过年。 到了午时,营中已是一片热气蒸腾,锅内已煮起猪羊来。兵士们三五成群,围成一团,歌舞取乐。大营一片喜气祥和,似已忘了强敌群伺,大战在即。 未时初,突有岗哨来报,前方蜀军中军营寨中杀出一支兵马,大约三千人,主将旗号一个“庞”字,料是蜀军主将庞爰。 陈封急令徐慷率一万兵马迎战,又命人速去知会左右两寨,以防蜀军山上兵马冲下山来接应。 徐慷急点兵马出营,陈封命杨显随同出战。在营寨前百步开外摆开阵势,只等蜀军到来。 过不多时,远远便见一队蜀军疾行而来,当先一面将旗迎风招展,上书一个“庞”字,旗下一员大将,身披黄金甲,坐下乌骓马,手持马槊。想来便是蜀国卫将军、中护军庞爰了。 蜀军在郑军阵前两百步停下,快速摆开阵势,两千步兵居中,左右两翼各五百骑兵。就在此时,突听郑军右翼传来喊杀之声,原来蜀军已相约于此时一同杀出。左右两侧山上因见蜀军中军已到,便一齐杀向山下郑军营寨。只因左山相距甚远,听不到声音,右山却近,喊杀声便传了过来。 蜀军听到喊杀之声,立时令旗一挥,全军向郑军冲杀过来。郑军阵前是杨显率五千人摆成的方阵,左右两翼各有一千骑兵。见蜀军杀来,却是稳如泰山,并不上前迎敌。看看蜀军将近,杨显一声令下,万箭齐发,箭矢如雨点般落入蜀军阵中。蜀军虽有盾牌护身,却仍是哀号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蜀军却并未见有丝毫迟缓,只片刻间便杀到郑军阵前,直冲入郑军阵中。两军杀作一团,顿时人仰马翻,砍杀之声盈天沸地。蜀军骑兵也已杀到,却被郑军骑兵接住厮杀,两军骑兵互相冲杀。郑军却毕竟人多,只片刻间,便见蜀军骑兵应接不暇,左右支绌。 步军阵型郑军以五千对两千,更是从容不迫。蜀军在郑军阵中被分割包围成个个小队,只能各自结成小圆阵抵挡。杨显堕在郑阵后方,见蜀军寡不敌众,料想今日一战便可尽歼蜀中军,拿下青乌。 哪知突见阵中一片混乱,郑军兵士纷纷躲避,阵型已见散乱。细看之下,却见一员蜀将手舞马槊,在郑军阵中纵横冲突,无人能挡。正是蜀军主将庞爰。 只见庞爰挥动马槊,勇不可当,只片刻间,便连杀郑军两员将领。乌骓马所到之处,便有蜀军兵卒跟随马后,渐渐原本被分割的蜀军,竟又连成一片,结起阵势来。 十五 铁衣百战碎 3 杨显心知不妙,被他这般连番冲杀,只怕阵型一乱,兵士便要溃散,后方便是自家营寨,若被蜀军乘势杀入寨中,便难以收拾了。 杨显提枪纵马,去寻庞爰厮杀,哪知庞爰马快,距他又远,竟一时追赶不上,只眼睁睁看着庞爰将蜀军一点一点聚拢起来。虽枪下杀得几个蜀兵,却是无济于事。突听身后号角声起,杨显回头看时,只见令旗挥舞,便知徐慷命他变换阵型。杨显便不再追寻庞爰,只将将旗高竖,便见郑军向将旗处聚拢过来,不一时,两军分开,又各自结成阵势。 身后战鼓又起,杨显出到阵前,高举钢枪,突地向前一指,一声暴喝道:“杀。”一马当先,向蜀阵冲去。身后郑军更不迟疑,紧随杨显,一同向蜀军冲去。 蜀军阵中,庞爰也无丝毫犹豫,大喝一声,率先冲了出去。身后蜀军骑兵在前,步兵在后,一齐杀出。只二十余步远近,眨眼之间,两军撞到一处。 杨显看准庞爰,两马皆在阵前,两人率先撞到一处。杨显枪出如灵蛇,一点寒芒,直刺庞爰小腹。庞爰摆动马槊,荡开来枪,马槊借势划过半圈,横扫杨显。此时两马错蹬,马槊从背后扫向杨显,来势极快。杨显听到风声,这槊力道极重,自知无法格挡,急忙弯腰伏于马上。槊从背上掠过,堪堪避开。 马势不减,冲入蜀军丛中,杨显格开几件兵器,又顺手刺倒一个蜀兵,拨转马头,便见对面庞爰也已拨转马头。杨显双腿一夹,枪杆磕马,又再冲出。庞爰也扬起马槊,对冲而来。 两马相近,杨显欲待再刺,却见马槊已当头砸下,情急之下只得横枪架住。但那槊太过沉重,杨显竟架不住,一手脱手,钢枪斜落,马槊顺势砸下。但只因架了这一架,马槊便有些偏了,从杨显身旁砸落,并未伤到杨显。 杨显忙收回钢枪,趁两马将分为分之际,回身一枪刺出。庞爰不及收回马槊格挡,匆忙间在马上扭转身子,向后仰去,那枪便从庞爰肋下划过,也未伤到庞爰。 两军杀作一团,已分不清哪个是郑兵,哪个是蜀兵。杨显、庞爰两个却自在人丛之中对冲厮杀,已顾不得大军战况。 二人已冲杀十几回合,都伤不到对方分毫,但庞爰力大槊重,杨显已有些招架不住,却也只能勉力缠住庞爰。庞爰也已杀红了眼,眼中只有杨显,再无旁人。 但就在二人缠斗不休之时,蜀军却已支撑不住。郑军人多,打得蜀军无还手之力,蜀军阵型已越缩越小,幸而主将仍在阵前厮杀,蜀军军心未乱,才不致溃散。 待到庞爰猛然察觉身边除几个亲兵外,再无蜀兵,才看到蜀军阵型已节节败退,自己已陷于郑军阵中。庞爰只得舍了杨显,打马向蜀阵冲去,郑军拦不住他,只得任由他冲回本阵。 杨显却不愿走了庞爰,策马追来,边追边高呼道:“庞爰休走,再战一场。” 庞爰马势不停,自在马背上回身喝道:“来将留下姓名来,你我来日再战。” 杨显身旁众多郑兵齐声高呼:“这是我郑国上将,杨显杨将军,杀得蜀贼屁滚尿流鼠窜去。” 庞爰心中虽气,却不敢停留,自回阵中,杀退前沿郑军,收束部属,便向本寨退去。庞爰只身断后,郑军便不敢追近。 杨显待要集结兵马去追赶,突听身后鸣金声起,只得收兵回营。 左右两侧山脚下的战事也已结束,蜀军山上兵马虽居高临下借势冲击郑军营寨,怎奈郑军人多势众,营寨坚固,蜀军冲不透郑寨,只得又退回山上。于介与冯渊也不追杀,只自守营寨,加固壁垒。 杨显跟随徐慷回到寨中,陈封、程备、裴绪等人都已迎了出来。徐慷、杨显下马上前施礼,陈封大笑道:“徐制司、杨统制今日杀退蜀军,可算大功一件,可喜可贺。又值过年,我大军可谓是双喜临门了。” 徐慷笑道:“都司过奖了,我有什么功?皆是杨统制一人之功。” 陈封道:“杨继先大显神威,今日阵前不论哪国将士,哪有一个不折服的,今后天下便要传颂杨继先大名了。” 杨显道:“都司谬赞,杨显愧不敢当。” 陈封又道:“是我命人鸣金收兵,误了继先一场大功,继先休怪。今日过年,我等好生乐一场,不急于杀贼,来来,进帐说话。” 众人进帐,自有兵士打扫战场。此时猪羊皆已煮好,陈封便在中军帐摆下宴席,大宴诸将。随猪羊送到军中的还有数十车美酒,皆是陈封嘱托申济为大军过年准备的,陈封传令今日军中暂解酒禁,全军畅饮。但酒却不多,尚不足以使全军大醉。 这一夜,众将乐到丑时方散,酒虽不够全军喝醉,但众位将领却皆有了七八分酒意。 次日便是郑国景曜四年正月初一了。 初一,全军休整一日,蜀军也没了动静。初二,陈封召集诸将会商。原来初一这一日,左右两山皆有斥候探查到蜀军走小路向山上送粮,郑军早有防备,派出兵马截杀,蜀军或死或逃,粮却无法送到山上去。 陈封料想山上已存粮不多,只怕这一两日便要反攻突围,因此命各军严加戒备,不得因过年松懈,又命于介、冯渊务必将所有下山小路尽皆封死,只送不上粮即可,山上蜀军若要下山,任他去便是。 初三、初四两日,天气愈暖,地面残雪已将融尽。陈封每日在营盘周围踏看,心内焦躁,蜀军却仍无动静。 程备宽慰道:“左右两山送不上粮去,山上蜀军虽能支撑几日,却终非长久之计,是以蜀军必然倾巢而出,只在一、二日间。都司再等几日,必可拿下青乌。” 陈封点头道:“那便毕其功于一役,到青乌镇上过上元节。” 十五 铁衣百战碎 4 初五,辰时初,斥候便来报,蜀军中军大营集结人马,全军出营向我军营寨而来,大约三千余人马。 陈封心知上一战蜀军已折损近千人,这必是庞爰麾下所有人马了。当即传令全军整肃,准备迎战。 陈封仍命徐慷率军迎战,但这次却是率长林卫全军两万余人马。陈封亦亲自出营掠阵。 辰时正,郑、蜀两军摆开阵势,只是这山谷之地狭小逼仄,容不下许多人马,郑军仍是杨显率五千步兵,两千骑兵迎敌。 蜀军战鼓擂响,全军刀出鞘,箭上弦,鼓声愈响愈烈,终于渐渐绵密成一片。蜀军将士突地齐声怒吼,一齐向郑军冲杀过来。便在此时,左右两山上的蜀军也一同冲下山,杀向郑军营寨。 杨显却不甘示弱,并未结阵固守,见蜀军杀来,杨显亦命擂鼓,全军稳步向前。没有对射,两军直接相撞,杀作一团。 杨显与庞爰仍冲在阵前,二人相撞,兵器相交,两马错蹬,却未再拨马缠斗,各自在敌阵中左右冲杀。 蜀军士气旺盛,斗志昂扬,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往往身中数枪仍不肯倒地,仍要寻郑兵厮杀。只因这斗志,郑军以七千对三千,一时竟斗得不相上下。 但蜀军毕竟人少,虽有庞爰在阵中冲杀,但只斗得一个时辰,便已招架不住。庞爰情知难以取胜,只得奋力将兵将聚到一处,结成阵势欲待后撤。杨显哪容他从容退去,率十数个亲兵向庞爰处杀去。 庞爰正在阵中厮杀,忽听背后风声劲疾,便知是杨显的枪到了,他心中早有防备,是以并不慌乱。只见他蓦地一声暴喝,正与他缠斗的一员郑将一阵心悸,被庞爰伸手拿过马去。庞爰头也不回,将这郑将向身后掷去,随即纵马退到本军阵前,又去抵挡郑军冲杀。 见那郑将向自己飞来,杨显只得急忙收枪,缓得这一缓,便见庞爰已去远。庞爰抵住郑军一拨冲杀,命部下将领率军回撤,自率百余骑断后。后方郑军追杀不止,庞爰且战且走,忽见郑军阵中一条身影杀出,正是杨显。 杨显挺枪直刺庞爰,庞爰勒住马,如山岳凝峙般看着杨显逼近,看着那枪向自己心口刺来。庞爰突地暴起,右臂运力,单手挺槊向杨显刺去,他身子却不闪不避,来枪正刺中庞爰心口护心甲。 便在枪刺在甲上那一刻,庞爰身子微微一侧,枪尖便从甲上滑开,挑断数根甲绦。也只因他身子这一侧,手中的槊也有些不稳,偏了一偏,正刺中杨显左肩。杨显闪避不及,被马槊刺中,那槊又极重,铠甲遮挡不住,左肩甲崩裂,槊锋刺入左肩两寸。 杨显在马上身子一歪,险些坠下马去。他强撑住身子,稳在马上,那马却斜刺里跑了开去。 庞爰冷冷看了追兵一眼,拨转马头去了。郑军追兵一时气滞,竟停住脚步,不敢再追。突听身后人喊马嘶,原来陈封、徐慷率大军追来了。 陈封挥动大军,继续追赶。又追出不远,道路豁然开朗,两旁山势顿收,前方一片开阔,已能看到蜀军中军营寨。 营寨中旌旗飘扬,却是空空荡荡,不见人影。蜀军退兵直退入寨中,郑军追兵收势不住,陈封也欲借势冲杀,便不传令,任由郑军冲向蜀寨。 便在此时,蜀寨四面一片鼓角声响,营寨左右两侧各杀出一支兵马来,皆有数千人马,却是蜀军伏兵。郑军后方也传来号角声,不知何时,从后方山上也杀下一支蜀军来,也有数千人马。 陈封心知必是方维、白水、朝天三处援兵到了,庞爰才设下这个圈套,等他来投。陈封却并不慌乱,也不收束兵马,仍旧向蜀军营寨冲去。 蜀军伏兵还未靠近郑军,却见后方左右两侧又杀出两支兵马来,打的却是郑军旗号。原来这两支郑军正是于介、冯渊兵马,两军在左右两山杀退蜀军进攻,蜀军就势逃下山去,他二人便按陈封事先吩咐,各率万余兵马,沿路两侧山路先到这里埋伏,却正撞见蜀军伏兵。 两路郑军前队上前迎敌,后队却停住脚步,放起箭来。箭雨漫天而下,蜀军伏兵不得不收住脚步,抵御箭雨。 见无人阻拦,陈封率中路大军直冲入蜀寨。退入寨中的蜀军本要调头再杀出去,四路合围郑军,哪知蜀军刚刚集结布阵,郑军便已杀入营寨。蜀军手忙脚乱之间,被郑军一冲即溃,又向寨后逃去。庞爰虽在阵中左右冲杀,呼喝蜀兵结阵,却已无力回天,阻挡不住蜀军如潮水般奔逃。直冲散蜀寨后方营栅,逃向青乌镇去了。 营寨外的三路蜀军也已抵挡不住。没了庞爰接应,三路蜀军只有一万人马,却被两万郑军截住,已是难以招架,陈封冲入蜀寨之后,又命徐慷引万余兵马回身助战,蜀军更是四面受敌,无力再战。也只顷刻之间,便即溃败了。幸而蜀军久在青乌,对周遭地势极为熟悉,将领兵卒各自寻路逃命,郑军却也无法围堵、拦截。 还不到未时,大战便已结束,陈封命程备率人打扫战场,清点伤亡,又命于介、冯渊遣人四处搜寻蜀军残兵,命徐慷遣兵马将青乌镇围了,自率徐慷、梁岐、裴绪、黄梃等人进入青乌镇查看。杨显伤虽不重,却仍令他留在寨中将养。 青乌镇并不大,看房舍原本大约有六、七百户人家,如今所余者已不足两百户,且多是老弱妇孺。陈封走了一遭,见家家关门闭户,不敢出门,虽不忍搅扰百姓,却也只得遣出兵士挨家搜寻是否藏匿蜀兵,又严命兵士不得擅伤人命,不得私取财物,有违者立斩不赦。 搜了半日,却并未搜出半个蜀兵来,陈封便命出榜安民,有家境艰难者放粮赈济。回到蜀寨中,陈封命梁岐率部连夜拔营,驻于青乌镇南,以防蜀军卷土重来,其余兵马明日移防到青乌镇左近。 十五 铁衣百战碎 5 不一时,程备回帐中复命,这一战,斩杀蜀兵三千余人,郑军战死者近千人,伤者五百余人。陈封听闻大喜,这般伤亡,可算大捷了,便命程备细细写一份报捷奏疏来。 是夜,诸将各回本营安排军务,陈封便宿在蜀寨中军帐中。只一更时分,程备便将报捷奏疏拟好送来。 陈封细细看了两遍,确是花团锦簇一篇好文章,也无可更改,便将奏疏放在案上笑道:“无患当真是大才,文武兼备。可惜昔日卢太尉与赵都司不识荆山之玉,交臂而失之。不然无患岂止今日之位分。” 程备笑道:“程备何当都司如此谬赞。我如今官居从五品,在我大郑也算得高官显爵,程备并非贪心不足之辈,岂敢有怨怼之心。说到文武兼备,军中皆传言都司帐下秦璧城制司方是文武全才,又年少风流,军中哪个不钦慕三分。只可惜缘悭一面,未能见识秦制司之风采。” 陈封道:“哦?军中竟有如此传言?” 程备道:“军中非但传颂秦璧城之名,陈都司大名亦是口耳相传。我于兵士之间走动多些,常听兵士谈论,言卫长平、霍嫖姚乃汉之双璧,陈都司与秦璧城便是我大郑之双璧。” 陈封嘿嘿笑了两声,却未接话,程备又道:“都司奉旨西征消息传到汉中,人皆言都司必率秦璧城出兵,却不想大军之中竟无左骁卫。” 陈封道:“天下传言秦玉文武双全,不过是因他文官转武职,无患岂非也是如此?但秦玉毕竟年轻,虽火气足却少了一丝老道,较之无患也有不及之处。旁的不说,”他指着程备拟就的报捷奏疏道:“单这份奏疏,秦玉便万万写不出的。” 程备笑道:“少年人原该有些锐气的,都似我这般老气横秋又有什么好处?此战之前,我见都司每日眉头紧锁,呕心沥血,若是秦璧城在汉中,必能为都司分忧。” 陈封道:“他升了都统制,自可独当一面了,我便荐了他出镇淮南,他也能有所历练。我也并非离不得他,何况汉中还有程无患为我分忧。” 程备道:“我若能追随都司,时时为都司分忧,便是我的福分了。只可惜伐蜀功成之后,都司必是要还都高升的,这虎贲军都指挥使一职,圣上必是要择人任用的。” 陈封道:“那又如何?你程无患又不是必定要死守虎贲军的。你的功我自记下,待功成之后,我必向朝廷保奏你,无患无需担心。” 程备道:“如此,便多谢都司了。” 陈封笑道:“你说这番话,不过是要随我回梁都罢了,又何必绕弯子。只你前日向我献取青乌之策,我便是要保奏你的。你放心,我陈封不是贪下属功劳之人。日后你只要一心事我,我自不会亏待于你。” 程备道:“程备这点私心,如何能瞒过都司。我到汉中已近九年,确是已厌烦这等日子,只盼能回梁都便好,升官与否倒是不在心上。都司恕我直言,似都司这般雅量高致,宽仁厚德之人,实是备生平仅见,备若能追随都司左右,岂敢不以身报效都司?” 陈封哈哈大笑道:“你这马屁当真拍得山响,我却不听你虚言奉承。你只说我如今已拿下青乌,而后又该如何?” 程备道:“青乌乃利州门户,拿下青乌,我便可兵进利州。青乌背后有三处重镇,自东向西分为朝天镇、白水镇、方维镇,原本夏侯蹇在这三镇皆有驻兵,但今日三镇既已出援青乌,又未守住青乌,只怕未必便再回各镇。只因青乌一失,方维、白水二镇便成孤悬于外,又无险可守,在这两处驻兵已无用处。夏侯蹇中军在绵谷,青乌到绵谷之间还有朝天镇、漫天寨两处要地,是通往绵谷之咽喉。我若是夏侯蹇,便尽收青乌、白水、方维之兵,分驻于朝天、漫天,为绵谷门户。我若要打绵谷,便要先打朝天、漫天两处。都司也无需太急,我大军可在青乌多多休整几日,便过了上元节再进兵也无妨。过几日我遣出斥候,看夏侯蹇如何调兵,再作道理也不迟。” 陈封道:“大胜过后,已无近忧,今夜又无事,你我只作闲谈。倘若夏侯蹇当真全军回缩绵谷,又有朝天、漫天两处为犄角,我当如何应对?” 程备微闭双眼,思索片刻,才又睁眼道:“都司,夏侯蹇这人,虽非武将出身,却万万不可小觑。他与卢太尉、赵都司相持多年,不落下风,便可见一斑。夏侯蹇原本有五万大军,经冷桂渡、青乌两战之后,大约还有四万五千兵马。剑阁、昭化各有五千兵马把守,这两处兵马是万万不能动的。剑阁天险,又是入蜀门户,自不必多说,昭化南衔剑阁,北接绵谷,亦是要害所在。昭化有三大用处,其一是保障绵谷粮道通畅,其二若是绵谷战事不利,可接应绵谷蜀军撤回剑阁,其三占据昭化,我军便无法绕到绵谷背后,两路合围绵谷,也无法截断绵谷与剑阁之联络。绵谷蜀军进可攻青乌,退可守剑阁,便无后顾之忧。是以这一处兵马也是不能动的。” 陈封点头道:“嗯,夏侯蹇用兵,也是极有见识的。” 程备道:“夏侯蹇守绵谷便还有三万五千兵马。朝天镇距绵谷三十余里,漫天寨距绵谷二十里,朝天与漫天两处相距只十余里。夏侯蹇或在朝天与漫天各驻兵一万,绵谷只留一万五千兵马守城。城外两处营寨共有两万兵马,已可算是重兵,我要攻他便要多费些心思气力。我军却也不敢绕过两镇直取绵谷,否则便会被蜀军前后夹击,是以我只能先攻这两处营寨。但蜀军经此一败,必然深沟高垒,坚守不出,我要硬攻他营寨,又要防备其他二处兵马来援,着实不易。” 十五 铁衣百战碎 6 陈封道:“我若是夏侯蹇,只怕也是这般排布,是以我才忧心。” 程备道:“是以我才说要都司作长久打算。昔日卢太尉在时,曾在汉中屯田,每年产粮颇丰。如今天已转暖,不久便要开春,都司何不效仿卢太尉,在利州屯田。便如这青乌镇,广有土地,只因连年战事,男丁或被征召从军,或逃往他乡,便有了许多无主之田。我大军便在此屯田,又可接济乡民,大军粮草也无虑矣。” 陈封道:“这法子虽可行,可于伐蜀又有何好处?” 程备道:“都司,我大郑朝堂清明,军民齐心,可蜀国却并非如此。近二年蜀国内乱频发,内耗颇重,现下之夏侯蹇虽无隙可乘,但若蜀国朝堂生变,或粮草不济,那便是我军的战机了。那时我大军便可直逼蜀军下寨,我有九万大军,可分作三军,一军屯田,一军守卫营寨,还有一军便四处巡查,教蜀军不敢出营寻粮。我虽不能断他粮道,但若蜀国粮草运送不及,蜀军必生内乱。我便可乘机攻之,或可一战而胜。” 陈封拊掌道:“好,这计策虽慢了些,却着实甚妙。我不能冒然攻他,便要等他露出破绽来,他若仍无破绽,我便要想法子逼他露出破绽。总能教我寻到战机。” 程备道:“都司过奖了,这法子也有不好之处,若是蜀国国内并无变故,又不缺粮,这法子便一无是处了,只徒耗时日耳。若是迁延日久,只怕朝廷催逼都司速战,都司也要担上天大干系了。” 陈封道:“先时我有些小看了蜀军,经青乌一战,我军虽胜,蜀军却也不可小视,我岂能以将士的性命去冒险。汉中梁都相隔千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纵然朝廷催逼,我也不能冒然去攻。纵然圣上要换了我,我也不敢冒兵败之险。” 程备道:“临阵换将是断然不会的,都司是当今亲自挑选的,若是哪个敢说换了都司,岂不是说当今无识人之明?但正因都司是当今亲选,当今只盼你早定蜀中,成就大功,便必然不时催促都司。都司若是不敢有违圣意,那便只得强攻一途了。” 陈封道:“我已明白你的意思,我便是咬碎了牙,也要寻到蜀军破绽再战。” 程备道:“都司若能坚心定志,此事便不足虑。都司只要不败于蜀军,圣上便不会加罪于都司。只是这其中还有一处难处,若是不能妥善处置,只怕于都司不利。” 陈封道:“还有何难处?” 程备道:“便是裴桑鼎裴中书。” 陈封疑惑地看着程备,裴绪确是他心中的一根刺,却也不知程备此刻提起裴绪,究竟是何用意。 程备道:“都司自也知道,裴中书此来军中,定是圣上遣他来做耳目的。有他在,军中大小事只怕都瞒不过当今,都司做起事来,自然也便束手束脚了。但若都司能笼络裴中书,裴中书上奏之时能为都司美言几句,朝中之事便皆不在话下了。” 陈封仍看着程备道:“哦?无患有何法子能笼络裴中书?” 程备摇头叹道:“程备愚钝,这事已想了几日也未想出法子来。裴中书少年新晋,又是当今圣上亲命钦差,正是心气热切之时。差事办好了,他自然得当今赏识重用,他怎还会为都司所用?这事着实难办。” 陈封思忖片刻,冷笑两声道:“天下间哪有无欲无求之人,只要他热衷功名,便不是铁板一块。” 次日,郑军各路兵马皆移到青乌镇南重新安营下寨。陈封命全军休整数日,待过了上元节再发兵朝天镇。 大军适逢大胜,又远离敌军,将士们这才松泛下来,大营之中也便有了过年的气象。陈封每日在军营之中走动,今日在军士帐中坐坐,明日在将领圈中闲谈,只几日间,便与虎贲军众兵将们厮混熟了。 到了上元节,申济又遣人送来许多猪羊美酒,除此之外,竟然还有数车时新菜蔬。这可是极难得之物,也是因近些时日汉中气暖,菜蔬才能完好运到军中。陈封见了也是大喜,便命全军准备酒菜,今日众将士一同过上元节。 一早陈封到于介、冯渊军营中走了一遭,见各营尽是喜气盈盈,杀猪宰羊、烧水添柴,一片节日景象,陈封也觉欢喜,自觉到汉中不过一月有余,便将各卫各营将士皆理顺调匀,也颇为自得。全军有这等士气,何愁来日大战不胜。 巳时回到中军大营,命随从众人各自去歇息,陈封独自一人在营中四处走动,不时与兵士们说笑几句。走了半个时辰,只觉有些疲累,便要回帐中歇息,又走得几步,便见裴绪正站在自家军帐外与几个兵士谈笑。 原来裴绪自住了一顶小军帐,距中军大帐只二十余步远,陈封又拨了二十亲兵服侍。裴绪远远看到陈封走近,施了一礼道:“都司如何只身一人巡视起大营来?” 陈封走近停住,笑道:“说甚巡视,我不过闲来无事,走走看看罢了。” 裴绪道:“都司每日要在营中走上两三遭,这般勤勉,教人着实钦敬。” 陈封道:“我每日走几遭,兵士们却不愿见我,只说我无事闲逛。我若不走,却不免要有人说我生了怠惰之心,不肯勤于王事。唉,这三军主将,当真难做。” 裴绪笑道:“哪里有人不愿见都司,不过是兵士们见你到了,不敢放肆而已。若是战阵之上,都司令旗指处,哪个不是水里火里,头也不回便去。那便是众将士心里钦服陈都司。都司也走了这半日,必是乏累了,何不到我帐中歇息片刻。” 陈封道:“也好,前些日吃的那茶可还有?我正要讨你一盏茶吃。” 裴绪道:“那茶还有些,我却不知都司爱吃,若是知道了,前次便该请都司拿回去自吃,怎劳都司亲自来讨。”说的二人都笑了起来。 十五 铁衣百战碎 7 二人进到帐中,这军帐极小,只有大约九尺见方,帐中铺着毡毯,摆了一张条案,几把交椅。案上摆放着许多笔墨纸砚等物,却是极有条理。 裴绪请陈封上坐,陈封却不肯,只在案边坐了。裴绪便也不肯上坐,只打横坐了。不一时,亲兵奉上茶来,裴绪伸手相让道:“这茶换作武陵春芽,乃是产自洞庭泽畔高山之上,只因其芽嫩叶娇,是以不可用滚水冲烫。若是用了滚水,嫩芽一时便熟,香气尽扑于鼻,入口则无回味矣。需待水滚之后,闲置片刻,再倾入茶中,那便香气内敛,回味无穷了。我入汉中之时,只带了二斤来,这一斤吃了一小半,这一斤却还未动,便请都司带回自吃。”说着又取出一包茶来,双手置于陈封身前案上。 陈封却不看那茶,只笑道:“桑鼎是文人雅士,吃茶还要有那许多讲究,我却是个粗人,只知吃起来香那便是好茶了。说来桑鼎到汉中也有二十余日了,这些时日也吃了许多苦头。这军中不比梁都,吃的住的皆粗陋许多,这于我这等军汉原算不得什么,但桑鼎却甘心与我等同吃同住,我倒当真有些过意不去。” 裴绪笑道:“都司说的哪里话来,圣上命我来军前学习,便是来吃苦的。若是这点子苦都吃不得,又如何当得起圣上看重?何况我每日跟随都司,见都司如何治军,如何排兵布阵,又如何运筹帷幄,军中事无巨细,俱要一一过问,我大郑庙堂、蜀国庙堂也都要一一虑及,裴绪当真是受益匪浅。纵是再吃些苦,我也并无怨言的。” 陈封道:“裴氏世代簪缨,桑鼎又是少年高才,来日必定显赫的。但有了这一番军中历练,想必桑鼎还朝之后,高升也是指日可待了。” 裴绪道:“我入仕不过七八年光景,蒙圣上错爱,已做到正五品之位,去岁圣上又简拔我入了政事堂,这已是殊遇了,我又如何敢再希图高升?如今我想的不过是多做一些事,多为圣上分些忧,以报圣上隆恩罢了。余者,便不是我敢想的了。” 陈封叹道:“你这番心思我何尝不知,如今我官位虽只四品,却是统兵十万的大将,郑国似我这般的武将,不过四、五人而已。人皆言我陈封乃是大郑开国以来最年轻的都指挥使,却不知我在这位置上也是诚惶诚恐,深怕一着不慎,伤了圣上知人之明。圣上待我这份厚恩,我也是不知何以为报。但我身为武将,也只有在战场之上,一刀一枪拼出个功业,来报答圣上了。” 裴绪看着陈封,大大生出知己之感,道:“都司是武将,自然这般想,我却是文官,便也只能以忠、勤二字报效圣上了。我虽只是五品官位,却是职在中枢,那天下事,便皆是我份内之事了。我若多做一分,圣上便少了一分烦忧,我若能做十分,圣上便能安享天年,不必再每日烦心政事了。这便是我辈臣子之愿了。” 陈封道:“桑鼎说的极是,但为圣上分忧,却并非谁人都能为的。若是位份太低,便想分忧又能分得何忧去?是以我等做臣子的希图高升也并非过错。只有身居高位,才能为圣上分天下之忧。我做到都指挥使,以我这般资历,是当真不敢再妄想高升了,桑鼎却不然。桑鼎虽位在中枢,然以中书舍人之职,只怕也难以当真左右朝局。你我二人相见恨晚,我便直言不讳,我私心为桑鼎计,若要为圣上分忧,还要再进一步才好。” 裴绪疑惑地看着陈封,似终于明白陈封今日是为何而来,但此时他还不想露出心底真实想法,便只默然不语。 陈封道:“桑鼎,我若未记错,你该是去年三月入的政事堂,至今也还未满一年。圣上着你来军中学习,那便是要栽培于你,你资历上添了军中这一笔,那便是其他几位中书舍人不能比得了。来日位份必在那几位老资格之上了。” 裴绪仍不愿说话,却也只能接道:“我是景曜三年二月二十八接政事堂令入值政事堂的。现政事堂中三位中书年资皆比我老些。” 陈封道:“那便是了。桑鼎可曾想过,朝堂之中,四位都司,四位中书舍人,圣上为何只选中你我到这汉中来,主持伐蜀之战?” 裴绪道:“请陈都司明示。” 陈封笑着摆摆手,端起茶盏浅呷一口道:“今日只是你我闲谈,万万不要拘束了。往日我与桑鼎来往不多,但在汉中却是一见如故,我视你便如兄弟一般,望桑鼎也勿将我视为外人才好。” 裴绪道:“都司这番话,裴绪竟不知说什么是好。我见都司虽有亲近之心,但都司毕竟是大军主将,我又岂敢冒犯虎威?都司既这般说,裴绪便承都司厚意了。” 陈封笑道:“这样才好。这一战不知还要打多久,你我二人朝夕相对,若太过拘谨,反为无趣。日后私下里,桑鼎便呼我字便好。” 裴绪也笑道:“如此,便多谢崇恩兄了。” 陈封道:“桑鼎,我在四位都司之中,也是年资最浅的,圣上重用你我这等人,却是为何?以我之见,圣上已是为子孙后世考虑了。圣上春秋已高,朝中重臣们也都过了鼎盛之年,此时若不历练新人,只怕圣上百年之后,我大郑便要青黄不接了。” 裴绪点头道:“这点我也已想到,但圣上为何...”他本想说郑帝为何仍不立储,但这事在当下的郑国已成了禁忌,是以话到口边却又收住。 陈封也知道他话中之意,便道:“这事我等武将是想都不敢想的,也暂且不去管他,想来圣上自有打算。去年政事堂议这伐蜀主将之位时,我本是不敢与卢太尉争统兵之权的,是圣上乾纲独断,将这重担交予我。现下想来,大约也是因我年轻罢。” 十五 铁衣百战碎 8 裴绪道:“这事我也有耳闻,满朝文武皆说唯卢太尉可当此任,圣上却不置一词。旨意下来,才知是选中了崇恩兄。近几日有这两份捷报,圣上想必也是圣心大慰了。” 陈封道:“这都是小事,只有我领兵攻下成都,才能报圣上隆恩之万一,也才能稍全圣上的圣名之万一。是以我一刻也不敢松懈,只盼能早日全功,不负圣上重托。” 裴绪道:“崇恩兄这份忠心,教人怎能不敬服。然自古以来,居蜀地者,易生骄奢之心,以崇恩兄之能,伐蜀之功必成,何需日夜挂心。” 陈封摇头苦笑道:“谈何容易,只一步一步去做便是,我心中也是没底。说得远了,崔默之本是中书舍人,圣上拔擢,竟越过蔡重楼去,直升了尚书左丞。如今圣上召集政事堂会议,往往只召袁、宋二位相公与崔默之至御前。蔡重楼为尚书右丞,却难得参与御前议事,我不知蔡重楼心中作何想,但只怕他这尚书右丞之位已是不稳了。” 裴绪道:“这事政事堂中人人皆知,却无人议论。蔡重楼虽不得圣上赏识,但他毕竟是袁相公门生,若说丢了参政之位,只怕也是没影的事。” 陈封笑道:“如何说没影,桑鼎钦差汉中,便是这事的影。” 裴绪惊道:“崇恩兄是说......不会,万万不会。我不过入政事堂一年,怎会有这等事?” 陈封道:“这不是短时日的事,只怕也还要三年五载。我大郑的中书舍人从未有到军中历练的先例,圣上如此作养桑鼎,那便是要日后要大用桑鼎的,升参政只是第一步,只怕升宰相也只是熬资历的事了。” 裴绪心中翻腾,越想越觉陈封所言有理,但虽心中狂喜,面上却仍故作镇定道:“崇恩兄这话也只是揣测而已,仍旧是没影的事。” 陈封道:“圣上加意作养桑鼎,那便是铁定无疑了,但桑鼎能否如愿升迁,还要看你的造化了。崔默之能升任尚书左丞,靠的是‘勤谨’,圣上栽培桑鼎,想来是要桑鼎‘广博’了。否则又何必命桑鼎到军中历练。” 裴绪心中如点了一盏灯,道:“崇恩兄说的是,如今政事堂中,便没有通晓兵事之人,兵事不决之时,便只能请卢太尉与崇恩兄会商。圣上必是望日后政事堂中人也能通晓兵事。” 陈封道:“正是如此,但只怕圣上差你来军中并不只学习这一层意思,还有一层教桑鼎积攒些军功之意。桑鼎年轻资浅,若要升参政,只怕还要多熬些时日。但圣上毕竟年事已高,只怕不愿等桑鼎慢慢熬资历了。又有什么法子能快些提拔桑鼎,又教旁人信服?那自是立下军功了。若有军功在手,桑鼎高升便是顺理成章之事了。” 裴绪已是听得呆住了,喃喃道:“若当真如此,我...我,裴绪实感崇恩兄点拨之恩。” 陈封笑道:“这点桑鼎无需担心,若伐蜀事成,我表功奏疏之中少不得有桑鼎之功。但桑鼎试想,”他突地收起笑意,一脸冷肃道:“若伐蜀事成,你我二人皆有功于社稷,若伐蜀兵败,我陈封获罪,桑鼎虽不致获罪,但这趟军中之行,便只有苦劳,而无功劳了。” 裴绪怔住,迟疑道:“崇恩兄乃我大郑名将,天下闻名,麾下又有十万大军,又怎会兵败?” 陈封道:“胜负非我一人之功,自然也非我一人能决。兵争之事,干系极多,兵将虽是重中之重,但朝廷是否全力支持我,后援物资能否及时运到军中,军心、士气,甚至百姓人心,都可能决定胜负。现下伐蜀之战还只是开了个头,日后若当真深入蜀地,粮道漫长,朝廷若对我生出疑忌之心,我便有全军覆没之险,又何谈攻克成都。纵使我陈封乃圣上钦定主将,但若朝中群臣疑我,圣上只怕也难以力排众议。那时我不能克蜀事小,朝廷只怕又要陷入乱局了。” 裴绪此刻心底忽的一片澄明,但细思陈封之话却是至理。他已明白,此刻自己已与陈封绑到一处,休戚与共了。遂道:“崇恩兄之意,我已尽知。当下取蜀才是头等大事,旁的小事便也无需记挂了,军中些许小事也无需尽教朝廷知晓。崇恩兄若能专心战事,不为后方所扰,伐蜀必成。” 陈封满意地点点头。他费了这半日口舌,只为裴绪这最后一句话而已。如今裴绪果然已想明白其中利害,他又觉这裴绪心思清明,见事极快,日后前程必不可限量。 郑国景曜四年正月十七,大军开拔,至朝天镇北十余里处下寨。郑军分三座营寨驻扎,陈封自领中军,左右两寨依旧是于介与冯渊两卫兵马。三寨相连,绵延十余里。 第二日一早,陈封唤程备与黄梃,点五十精骑跟随,一同踏看朝天镇地势。 一行人循小路纵马疾驰,只一个时辰便到了朝天镇。陈封登上一处山坡,遥看朝天镇。这朝天镇背倚嘉陵水,是一处极繁盛的市镇。镇内房屋鳞次栉比,人烟稠密。 蜀军的营寨便设在镇北大路旁,其地平坦开阔,背后是密林,再后方则是嘉陵水,无法绕到背后去。营寨两侧无山无林,似也只有强攻一途可行。 陈封看了半晌,又与程备商议,一时却没想出攻打的法子来。陈封便问道:“漫天寨距此还有多远?” 程备道:“漫天寨距朝天镇十里有余,也是倚嘉陵水而立。都司莫非要去看漫天寨?” 陈封道:“正是。这朝天镇营寨难攻,若是能打下漫天寨,断了朝天归路,朝天便可不攻自破了。” 程备道:“都司所想固然不错,但都司万万不可以身犯险,亲自去看漫天寨。我等来看地势,蜀军焉能不知?不过是畏我大军,恐中了埋伏,这才不敢轻易出营伏击我等。但若我等过了朝天,去往漫天,只怕瞒不过蜀军。他必出兵断我归路,则都司危矣。此事万不可行。” 十五 铁衣百战碎 9 陈封笑道:“我要断他归路,他自也想断我归路。无患,不看地势,这仗却如何打?莫非你看过漫天寨地势?” 程备道:“不瞒都司,我虎贲兵将虽久居汉中,却从未有人过得青乌。今日到这朝天,尚是我首次到此。朝天、漫天,不过在地图上看久了罢了。” 陈封道:“既是如此,若不亲眼看看漫天地势,这仗如何能打?” 程备道:“都司若当真要看漫天寨,今日却也不妨且回营,待我细细找出一条路来,便由程备率人去看,回营再禀与都司就是。都司为全军主将,岂可身犯险境。” 陈封道:“我每战必亲自踏看地势,若不亲眼所见,心中终究不踏实。今日既已到此,又何必再回营中,我等只绕过朝天便是。蜀军新败,胆必已丧,是以必不敢出营,岂有他哉?我远远绕过蜀军营寨,他如何得知?不过十余里路程,转瞬即到,看过便回,哪有什么险处?” 程备道:“都司不可小觑了蜀军,况且这朝天镇守将必是庞爰。他不肯出营来战,非是惧怕,实是待机而动。都司万勿落入他彀中。” 陈封笑道:“无患怎地如此胆小,纵是他庞爰亲来拦我,我有黄行梁在,又何惧之有?何况昔年我也是战阵中杀出来的将军,”他看看挂在亲兵马上的马槊,接道:“我这条槊已有数年未曾上阵杀敌,庞爰若来,也教他尝尝我槊的轻重。无患不必再说,你只寻一条路,绕过朝天镇便是。” 程备欲待再说,却被陈封止住,无奈只得翻出地图查找起来。不一时便找出一条路来,程备指与陈封看,陈封也不细看,只要程备引路便是。 众人下了山坡,上马先向北驰出数里,再调头向西,绕过一座山,又在一群连绵不绝的山丘间行进。 这山路便不及大路好走,又绕了远路,到漫天寨时已过了午时。这漫天寨本是一座村庄,后被蜀国建了军寨,如今已是一座小城模样。陈封只看西北方向城墙,大约有三丈高,三四里长,城墙颇为坚固厚实,又有数道马面探出城墙。嘉陵水在城寨东侧转了一个弯,向东流去,城寨与水之间隔着一座高山,漫天寨便在这山脚下。城寨南、西、北三面却皆是开阔之地。 看了一回,陈封只觉这漫天寨也是难打,若是一时攻不下,后方便会被朝天蜀军截断。又问程备,程备也无良策。陈封只得命回营再议。 众人上马往回赶路,程备命十骑在前三里远近先行,三十骑随黄梃护卫陈封居中,十骑在后里许跟随,一行人又循原路返回。 行了一程,陈封忽觉心中难安,看看四周,正在群山之间。山丘虽不高,却颇险峻,便唤黄梃道:“行梁,此间山势甚险,若有伏兵,我等今日只怕便要陷在这里了。你随我多年,屡立战功,如今虽官至五品,我却未教你独自领兵征战,你心中可怨我么?” 黄梃呵呵笑道:“都司说哪里话,我自追随都司,也活的甚是威风了,又能时时常伴都司左右,便是今日死于此间,也是无憾了,又岂敢怨都司?周润安、王及仁这班人都做了都统制,我却不羡他们,我只愿在都司身旁,便是做一小卒,也是心甘情愿。” 陈封也笑道:“我二人识于微末之时,并肩杀敌多年,现下想来,也算得酣畅痛快了。如今做了统兵大将,甚少上阵,今日若能再并肩杀敌,也不枉了。只是苦了无患。他苦劝我不听,若当真陷入敌围,他只怕要叫起撞天屈来。” 程备苦笑道:“都司说甚话?不过数里路程,绕过这几座山,便可回营了。莫说些不吉之言。”陈封与黄梃纵声大笑起来。 忽听前方传来喊杀之声,程备立时变了颜色,陈封与黄梃对视一眼,便知果然有蜀军设伏。黄梃道:“我在前,都司紧随我身后。众兵士分列左右,我等一同冲过去。” 陈封道:“好,就是这样。无患不擅厮杀,只跟在我二人身后,莫要跟丢了。”说罢从亲兵手中接过马槊来。 三十几人结成一个小阵,黄梃大喝一声,一齐纵马冲了出去。只奔出不远,便见百余蜀兵围着十个郑军骑士厮杀。黄梃抬眼间,正见到最后一个郑军骑士落下马来。 山路两旁山坡上也站着百余蜀军兵卒,见有郑军奔来,立时张弓搭箭射来,但郑军马速极快,人又少,箭便多射空了。 黄梃将马槊舞成一团,率先冲入蜀军阵中。陈封、程备与众骑士紧随其后,也冲了进去。蜀军虽皆是步兵,但长矛长戈纷纷刺来,郑军一时却也冲不出去。 黄梃避开刺来的戈矛,挥动马槊,搠翻了几个蜀兵,眼看便可冲出圈子,哪知山坡上的蜀军又围了过来,黄梃又被逼得退了回去。 陈封跟在黄梃身后,身上虽被长矛刺中两下,却并未刺透铠甲。他挥舞马槊,格挡厮杀,也只片刻,便已气喘吁吁,只觉马槊沉重,无法使用自如。这才知道自己四年未曾上阵厮杀,平日里虽有操练,但气力却终究是大不如前了。心中不禁暗叹,只怕今日便要葬身于此了。 便在此时,突听后方一阵骚动。回头看时,原来断后的十个亲兵骑士并未畏战逃走,此刻已冲进蜀军阵中,蜀军一时慌乱,不知郑军还有多少人马。黄梃便趁蜀兵分神之间,大喝一声:“随我来。”又向北方杀去。 黄梃在前奋力冲杀,陈封随后勉力挥动马槊,终于被他们冲出了蜀军包围。黄梃回头看时,见陈封在身后,程备也紧跟不舍,后面还有二十余郑军骑士也冲了出来。 十五 铁衣百战碎 10 黄梃不敢停留,纵马前冲,哪知刚走几步,便见前方停了一队人马,中间一员金甲将领,正是庞爰。 庞爰身后只数十蜀兵,却皆是骑兵。黄梃更不迟疑,纵马便向蜀军杀去,余下郑军二十余人也一齐催马,向蜀军冲去。 黄梃挺槊直刺庞爰,庞爰挥槊格开,两马交错。庞爰正待再刺黄梃,却不想陈封已纵马赶到,又是一槊刺来。庞爰只得舍了黄梃,荡开陈封的槊,反手将槊作刀劈向陈封。 陈封槊被格挡之时已觉吃力,见庞爰马槊劈下,只得奋力横槊上架。哪知庞爰的槊极重,竟招架不住,陈封双臂一震,手难以握紧,马槊竟脱手落地。虽是如此,庞爰的槊被架了一下,便偏了些许,从陈封马尾处劈下。 陈封乘势甩开庞爰,紧追黄梃,身后程备也趁机越过庞爰。庞爰本不在意程备,只要追陈封、黄梃,却被随后赶到的四个郑军骑士缠住。庞爰在四骑中勒马盘旋,手中槊如游龙一般,也只片刻工夫,便将四个郑兵刺于马下。 庞爰抬头望去,只见黄梃、陈封已率着数骑冲出蜀军包围,去的远了。 黄梃在前挥槊冲杀,陈封跟在马后。手中槊虽失了,却将马上铜锏取下。这铜锏较槊轻些,挥舞起来也还称手,虽短些,难以杀伤敌兵,但拦架防护却也够了。更兼身边还有十余骑亲兵守护,竟得以安然无恙冲出重围。 陈封回头看时,只见除程备紧紧跟随之外,便只有三个亲兵冲了出来,余者则皆陷于蜀军阵中。但只走出不远,便听身后传来喊杀之声。陈封回头望去,只见蜀将庞爰率数十骑蜀兵追来,只有五十步远近。 陈封大惊,高呼一声:“蜀军追近了。”便催动战马。但那马已奔走一日,不能再快,身后蜀军的马却是歇足了的,四蹄翻飞,有如腾空而起一般。 眼见追兵越来越近,陈封心中惊慌,只连呼“快走,快走。”却也是无法可想。忽见前方黄梃突地勒住战马,那马人立而起,一声长嘶。陈封惊愕之间,已越过黄梃,回身望去,只见黄梃勒转马头,大喝道:“你等护着都司快走,我自去拖住追兵。” 陈封马不停蹄,只得大呼道:“行梁勿要逞强,留得性命。”但马已驰的远了,也不知黄梃能否听到。 黄梃立在道中,深吸一口气,歇了一歇。追兵见黄梃一人一马立于道上,并不减缓马速,仍是奋力冲来。 见离得近些,黄梃双腿一夹,槊柄用力磕在马臀上,一人一马全力向蜀军冲去。 黄梃一槊刺去,庞爰侧身避过,随即抡动马槊,横扫黄梃。那槊分量极重,风声劲疾,黄梃避无可避,赶忙收回槊立起格挡。“当”的一声大响,黄梃将庞爰马槊格开,但他双手吃不住力,马槊险些脱手飞出。幸而他忍住手疼,奋力将槊抓住。 收住马势,又顺手挡开几件蜀兵刺来的兵器,黄梃拨转马头,催马又向庞爰冲去。庞爰情知甩不开黄梃,只得也拨转马头,对冲向黄梃。 两杆槊在空中相交,两马交错而过。黄梃松松手,又再握紧马槊,嘶喊着又再冲了过去。 被黄梃阻住,蜀兵也知再无法赶上陈封,便都停下,散在道边,看他二人厮杀。黄梃的吼声越来越小,手也几乎握不住槊杆,却仍不停催动战马,一次次向庞爰冲去。 也不知斗了多少回合,黄梃气力终于耗尽,手再无法握紧槊杆,马槊腾空飞起。庞爰马槊如闪电般刺到,黄梃手已抓住马鞍上挂着的铜锤,却已无力将锤拿起,只能眼睁睁看着庞爰的马槊刺中自己的颈项。 鲜血如箭一般迸射而出,黄梃在马上晃了一晃,终于支撑不住,翻身落马。一只脚却仍挂在马镫之上,解脱不开。 那马在地上盘旋,似想让黄梃重新爬回背上。但黄梃的身子却只随着马的转动在地上拖动,带起一片尘土,再也爬不回马背。夕阳之下,一人一马便似乎永远也不会分开一般。 回到营寨时,太阳还未落山,陈封、程备等五人在辕门外便滚落马下,瘫倒在地上无法起身。当值兵士见了,急忙上前,又唤来人将几人抬回帐中。众人急忙请随军郎中前来救治,直忙到起更时分才将几人安顿好。 陈封醒来时已是第二日天大亮后,睁开眼,见在自己寝帐之中,地下席地坐着一人,却是杨显。 杨显见陈封醒来,急忙起身上前看视,道:“都司醒来了。” 陈封迷蒙间欲起身,却觉身上无处不酸痛,竟无法起来。又觉胸口、腿上几处被包扎的伤口如撕裂般疼痛。只得又躺好,却又猛地省悟道:“行梁可回来了?” 杨显脸色一暗,却不说话,只从银瓶中倾出一碗水,用唇试了试,还是温热的,便端到榻边问道:“都司可要喝水?” 陈封点点头,杨显一手扶着陈封后背,陈封挣扎着抬起上半身。杨显将水送到陈封唇边,陈封大口喝了大半碗,才又重新躺下。 杨显放回碗,背对着陈封道:“都司放心,都司的伤皆是皮肉之伤,无大碍的,只安心将养几日便可痊愈了。” 陈封仍想问可有黄梃消息,却又不愿问出口。便在此时,帐外等候之人似听到帐中声音,掀帘进了帐来。却原来是徐慷、梁岐、文越等六七位将领。 一人穿过众人走到榻边坐下,却是军中医官。那郎中伸出一只手抓住陈封一手,把起脉来。众人皆都噤声。只片刻,那郎中站起身施礼道:“都司的伤并不重,只是身子劳乏过度,只将息几日,再吃几副药便可痊愈了。” 陈封点点头,那郎中便自辞去了。众人这才七嘴八舌喧嚷开来。陈封皱皱眉头,却听不清他几人说些什么。梁岐喝道:“莫要说了,都司有话说。”众人这才又噤了声。 十五 铁衣百战碎 11 陈封仍无甚气力,便轻声说道:“劳诸位挂心了,适才太医也说了,我这伤并无大碍。程无患如何了?” 徐慷道:“程长史伤的比都司重些,至今还未醒,却也并无大碍,都司放心就是。” 陈封又问道:“还有什么人回营来?” 徐慷道:“只都司、程长史与三位都司的亲随回营来,过后再无人回来。” 陈封道:“再无人回来?黄行梁不曾回来?” 徐慷黯然垂首道:“黄行梁不曾回来。” 陈封重重咳了几声,闭上双眼。徐慷等人本欲问究竟出了何事,见他这般模样,便也不再问,都默默退了出去,只留几个亲兵照料陈封。 又休养两日,陈封便觉无碍了,程备也已康复。程备身上虽有几处伤还未痊愈,也只走路慢些。但跟随陈封出营的五十人,再无人回营。 裴绪、徐慷、于介、冯渊、梁岐、程备、杨显、文越等人皆在中军帐中列坐。陈封斜倚在椅上,面上已见红润。 徐慷咳了一声道:“都司,这两日我遣出几拨人马去那路上寻找,倒是寻到十几具都司亲兵的尸身,却未寻到黄行梁的踪迹。都司放心,我再遣人去寻,想黄行梁将军武艺不俗,料是无碍的。定能寻到黄将军归来。” 陈封叹口气道:“毅节不必宽慰我,那般情势之下,黄行梁为护我脱身,他若不死,是定不会逃走的。此事皆是我之过,程无患数度劝谏我不可去看漫天寨,我却不肯听从。以致黄行梁为护我而死。西蜀贼子殊为可恶,先杀我大郑上将赵练材都司,我帐下又有数员大将命丧庞爰之手。我若不大破蜀军,手刃庞爰,怎能雪我心头之恨。我已决意攻打朝天镇。诸位有何良策?” 众将都是一惊,不知他为何突然说出这番话来,却又一时不知如何回话,只面面相觑,相对无言。有顷,梁岐才讷讷说道:“都司,现下蜀军情势不明,如何驻防,多少兵马也未探查清楚,这便要强攻朝天,似乎太操切了些。” 冯渊大声道:“都司说要攻打,也不是今日便攻打,临道说的这些事,三、两日也能探查清楚了,强攻有何不可?” 于介也道:“蜀军已布好了防线,我迟早都是要强攻,那便不如早攻。我军挟大胜之势,又是哀兵,此时不攻,更待何时?” 众将吵吵嚷嚷,争论不休,待众人声音小些后,程备道:“都司莫非忘了大计已定,不可操之过急。都司万万不可为黄行梁之事轻易改弦更张。都司,朝天镇与漫天寨两处蜀军营寨,诸将或是知之于舆图,或是听我口述,皆未亲眼所见,都司与我二人却是亲眼所见的。那两处城寨壁垒森严,守御有度,非轻易可破,若是我军冒然去攻,只怕有所差池,反堕了都司英名。都司,我军虽有十万大军,但伐蜀之途尚远,万不可在此处折了我大军锐气。” 众将都静了下来,只听程备侃侃而言,程备大伤初愈,说话仍有些有气无力,但众人还是听得清楚。 陈封脸上现出犹豫之色,却只是沉思,并未说话。见程备说完,轻轻喘着气,徐慷接道:“都司,程长史之言极是,我大军皆是初入利州,山川路径不熟,此时实不宜冒然开战。况且蜀军虽是新败,但有庞爰为主将,却未曾折了锐气,要胜他也是不易。末将以为,我大军当先在利州稳住阵脚,先探明周遭山川地理,而后待机而动,方是万全之策。” 听程备说时,因想先时便是不听程备劝谏,致使陷了黄梃,陈封心中本有些动摇,但听徐慷提起庞爰,不禁心中火起。黄梃跟随自己十余年,每战必冲锋在前,从不惜身,对自己忠心耿耿,如今只因庞爰,却落得个生死不明之下场。纵使得知其死讯,只怕也难以得回其尸身。想到此间,如何还能压制心底怒火?陈封朗声说道:“诸位不必再说,我心中主意已定。便如于江风之言,蜀军摆下阵势,我已看过,只有强攻一法而已。迟早都要强攻,何不早攻?程无患也说了,伐蜀之路,不过十之一二而已,道阻且长。我非为黄行梁一人,实是若在此虚耗,岂不靡费国家粮饷?圣上寄厚望于我等众将,我等岂敢有负圣望?然诸位所说,我也并非听不入心,攻打朝天并不在这一、两日之间,探查山川地理,行军路径,以至敌军布防,援兵粮道诸事也要照常去做。这事便由于江风与徐毅节二位制司去做,限期五日探查清楚。而后我等再商议战法。” 于介、徐慷起身应道:“遵令。” 程备道:“都司,蜀军守兵充足,防线稳固,现下防线初成,未有可乘之隙,都司万不可轻动。昔年魏武率十万大军亲征汉中,昭烈帝亦不过数万人马而已,却能凭据有利地势,斩杀曹魏大将夏侯征西,退魏武大军,此皆地利之势也。都司万不可重蹈魏武覆辙。” 陈封道:“无患,我非是不肯听你劝谏,但我也曾读史书。魏武兵败汉中实是因他粮道太过漫长,要翻过秦岭才能送到汉中。而今我已据有汉中,粮草皆从汉中运来,反是蜀军粮草要经过金牛道方能运达,地利之势实在我。我以十万大军对五万蜀军,人和之势亦在我。天与不取,反获其咎,我若不攻,岂不有负上天?” 程备长叹一声道:“都司,正为蜀军运粮路远,我才不宜速战......” 陈封道:“无患不必再说,五日后,待将敌情探查清楚后,我等再作道理。” 当日夜,陈封的中军帐中,只有陈封、程备、杨显三人相对而坐。陈封道:“继先,今日议事之时,我见你几次欲言又止,想是你自觉品级略低,不便说话,现下只有我三人,你有何话,不妨直说。” 十五 铁衣百战碎 12 杨显道:“是。都司将杨显看作自家人,杨显也不敢自外于都司,便直言不讳了。杨显以为,强攻朝天绝非良策。都司与程长史都已看过朝天镇地势,我也听程长史言及,其地虽无险可守,却是利州水陆要冲,乃是夏侯蹇必保之地。蜀军将朝天营寨扎得极其牢固,守军也有万人以上,我若强攻,绝非易事。两军交战,夏侯蹇岂肯坐视?必然遣兵来援,我只怕夏侯蹇以漫天寨守军为援军救朝天,他却自率兵马由白水绕道攻我后方青乌镇。若被他重占青乌,我腹背受敌,大军便无归路矣。” 陈封道:“这法子虽好,但你既能想到,便自会有法子破解。” 杨显道:“都司,蜀将庞爰实是心腹大患,我曾与他交战,此人实堪称万人敌,武艺、膂力皆非我能及,黄行梁若当真遭遇不测之事,也必是丧身于此人之手。有庞爰坐镇,我大军纵然兵多将广,若不能擒斩庞爰,只怕难克朝天。倘若战事僵持,蜀军援军赶到,我军便陷于不利之境。” 陈封眼角轻微抖动,看了杨显一眼道:“继先莫非败于庞爰,便生了惧意?不敢再与庞爰对阵么?” 杨显急忙站起,躬身施礼道:“杨显虽败于庞爰,却不敢惜身。都司若有差遣,杨显自然万死不辞。然杨显一人生死事小,我大军成败事大,若因杨显一身拖累大军,杨显便万死莫赎了。” 陈封摆摆手,示意杨显坐下,笑道:“继先莫急,我不过戏言耳。我岂不知你?庞爰骁勇,我亦是亲眼所见,然他纵是关张再世,霸王重生,终究双拳难敌四手。我以十万大军攻他一万兵马,焉有不胜之理?继先担心太过了。” 杨显道:“雄将无弱兵,都司万万不可小视他这一万兵马。遇此强敌,我军纵能取胜,也必然折损甚重,这岂是都司所愿?都司取青乌要地之时,尚且不愿兵马死伤过重,况朝天耳?今日程长史有话尚未说完,显却已听清。我军与蜀军相持于利州,我军运粮便利,蜀军却要从蜀中运粮,粮道漫长,变故必多,我军正宜缓战,不宜速战。都司何心急也?” 陈封点点头,道:“继先说完了?” 杨显道:“说完了。” 陈封道:“无患,继先说的如何?你可还有何话说?” 程备道:“继先想得比我还要周全些,我别无他言。” 陈封道:“好,那便一点一点分解。继先说的第一点,是怕夏侯蹇分兵袭我后路。这原不足惧。我兵马远多于蜀军,只需在要道之上屯驻兵马即可。不管他分兵几路,我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又有何惧哉?” 程备道:“都司,我在明,蜀军在暗,我不知他从哪路来,向哪路去,如何分兵屯驻?若分兵过多,我兵马众多的优势便荡然无存了。” 陈封道:“我有程无患与杨继先,他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你二人必可料敌机先,又怎会防不住他?” 程备一时语塞,看了杨显一眼,杨显脸上也尽是无奈之色。 陈封道:“继先说的第二点,更不足虑。庞爰便当真是万人敌,难道还能当真抵挡得住一万大军?我以数倍于他的人马将他团团围住。他还能逃到哪里去?这一战,正是为擒斩庞爰,除此大患。” 见杨显欲待说话,陈封挥挥手止住他道:“若能擒斩庞爰,我纵损伤些将士也是在所不惜。” “至于粮草,”陈封接道:“昔日利州用粮,确是要从蜀中运来,但若战事危急之时,夏侯蹇又岂会舍近而求远。巴州、阆州、龙州、文州,皆近在咫尺,这几处纵然存粮不多,也够蜀军用些时日了,又何必等蜀中运粮?纵使这几处州郡不愿给夏侯蹇运粮,夏侯蹇手中兵马却不是吃素的。如此一来,我军粮道优势便不复存在。我纵然再等一年,也还是要强攻朝天。” 程备叹道:“都司思虑周详,确是我等不及。但备还是以为不宜速战。我军粮草纵无优势,也无劣势。与蜀军相持,寻机而动,总好过强攻。况蜀国朝堂动荡不安,假以时日,必然有隙可乘,若要强攻,实是胜负难料。” 陈封看看程备,又看看杨显,见他二人皆是不止不休的模样,不由得长叹一声,站起身来,在帐中来回踱了几步,又走回案边,在书案上杂乱的文书堆中翻出一封书信来,递与程备道:“这是吾弟陈孝正寄来的书信,因是私信,无患也未看过。你二人便看看罢。” 程备接过书信,翻开来看,片刻看完又递与杨显。杨显看完二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语。 陈封道:“石方白都司已上疏朝廷,要与党项决战。吾弟得此消息,便修书告知我。石都司戍守陇右已有六年,先时因我大郑边疆战事连绵,府库钱粮入不敷出,石都司便隐忍多年,只守不攻,如今四海承平,朝廷也有了余粮,石都司便要一战平定党项,定我西北边陲安宁太平,却未料到朝廷又有伐蜀之计。但这一战石都司已筹备两年,如今时机已到,已不得不战。若失此良机,又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去。这才上疏朝廷,请旨出战。” “陇右开战,势必牵扯西北两郡粮草。我虽兼着永兴、秦凤二郡的安抚使,节制二郡兵马、钱粮,却也不能只顾伐蜀,不顾陇右。待到开春之后,陇右开战,永兴、秦凤、汉中三郡粮草定然不能支应两面战事,那便要从其他府郡运粮,即便如此,粮草也未必充足。何况,淮南秦璧城已与楚国开战,三处战事同起,我伐蜀更不宜久持,迟战只会拖累国家,只能速战。” 程备默然半晌道:“原来如此,我等未能体察都司苦衷,还望都司宽宥。如此说,三处战事之中,只我汉中是优势最大的一处,确是只能速战。若我军早一日克蜀,便能为其他二处多增添些粮草,淮南胜算也更大些。” 十五 铁衣百战碎 13 陈封又踱了几步,道:“是啊。我也知道攻朝天时机未到,但若拖延下去,我只怕三处都陷入僵局,那我陈封便是大郑的罪人。”又见杨显仍是沉默不语,便问道:“继先以为如何?” 杨显抬起头看着陈封,沉吟道:“杨显只是一个冲锋陷阵的军汉,于朝政大局一无所知。以战事论,杨显仍以为不该强攻。蜀国阵线稳固,将帅一心,我军并无胜算。都司,这一战,拼得多死伤些人马,倘若能攻下朝天,也是幸事,我只怕...倘若败了,都司无法上复朝廷,也累了朝政大局。” 陈封踱回案后,重又坐下道:“我帐下皆是百战良将,又有十万大军,纵是攻不下朝天,也不致兵败,继先不必担心。你是统制使,冲锋陷阵是你的本分,自是不必考虑朝局,我却不能不想。待到你做到一军主将之时便知道了。” 程备道:“这一战已是势在必行,继先也不必太过纠结。都司如此信重于你,你也该尽力打好这一仗,为都司分忧才是。” 杨显道:“长史说的是,是杨显想左了。都司有用得杨显之处,便请吩咐就是,杨显便是舍了这条性命,也不敢有负都司之命。” 陈封微微点点头。程备又道:“这一战如何打,还该等斥候探明蜀军情势再议,但此战过后之事,都司还该早作打算才是。” 陈封道:“我正欲与无患商议此事,无患可是已有成算?” 程备道:“都司,此战若能攻下朝天,漫天寨必不可守,蜀军或弃漫天寨而走,或只留少量兵马固守,其大军必然屯集于绵谷。我军便可乘势取下漫天寨,兵进绵谷。” 程备顿了一顿,看看陈封道:“夏侯蹇若固守绵谷还好,只怕他全军退守剑阁,那我便当真无计可施了。” 陈封道:“正是,因此若能攻下朝天,便要想如何能阻住夏侯蹇退守剑阁。” 杨显道:“以我之见,夏侯蹇不会轻易弃守绵谷,退守剑阁。” 陈封与程备都看向杨显。杨显又道:“剑阁乃是天险,自古以来从未被人从外面攻破过。但困守孤城,兵临城下,终究胜负难料。夏侯蹇行军布阵极为谨慎,若非万不得已,不会用这最后一着。” “再者,绵谷、昭化、剑阁一线阵型极为稳固,守住绵谷,剑阁便稳如泰山,若守不住绵谷,再退守剑阁也不迟。何况绵谷后方有昭化,我无法困死绵谷,绵谷守军纵是万不得已之时,也能从容退兵。是以夏侯蹇必然死守绵谷。” “夏侯蹇若全军退守剑阁,则利州不复为蜀所有。利州若失,巴州、阆州、文州、龙州亦不能保,一举而失五州,夏侯蹇还没有这等胆量。但若绵谷不能守,夏侯蹇便也顾不得五州,只能退守剑阁,以保成都。” “是以初时夏侯蹇必然死守绵谷,但若战事不利,我军当全力截断绵谷、昭化守军退往剑阁之路。若能将夏侯蹇全军困死在利州,则剑阁便易克矣。” 陈封沉思良久,点头道:“继先说的极是,克朝天后便是要攻绵谷。这绵谷该如何攻,绵谷与昭化往剑阁之路,又该如何截断,你二位可有良策?” 杨显道:“绵谷已是大城,城坚墙厚,实不易攻。夏侯蹇只怕还要在城外驻兵,使我不敢直接攻城。如何攻城,现下说还为之过早,还要看蜀军如何布防,绵谷地势如何再从长计议。至于截断夏侯蹇归路,更是难说。夏侯蹇熟知地理,在昭化驻兵便是为保退路。待我大军兵临绵谷城下之时,再多遣斥候,探查地势,若能一举围住昭化,想来便可截断蜀军退路。” 陈封又看程备。程备道:“继先所说乃是正理。我等从未看过绵谷地势,现下商讨皆是空谈。都司且宽心等上几日,待探明朝天情势,都司先定攻朝天之法,再议打绵谷之策不迟。” 陈封长叹一声道:“也只得如此了。” 程备、杨显离去之后,陈封独自一人在帐中徘徊,却无论如何也难以静下心来。掀帘走出大帐,见门外站着几个亲兵,远处有岗哨巡哨,也有兵士燃起火堆,聚在一处说笑耍乐,大营之中一切如常。抬起头来,天空之中繁星点点,一弯残月高挂中天,也是一切如常。这世间一切如常,与昨夜,与前几夜并无分毫差别,唯独身边少了黄梃。 十六 残兵千骑归 1 一连几日,派出的斥候陆续回报,已将朝天镇周遭探查清楚,蜀军驻军部署也已探明。 陈封连日来与程备、杨显多番商议,已计较出一个稳妥的方略来。正月二十六夜,陈封聚齐众将于中军大帐。 “诸位。”陈封坐于中案之后,望着帐下诸将朗声道:“各路探马都已回营,蜀军情势诸位都已了然,我已决意明日出兵攻打朝天镇蜀军营寨。诸位若有异议,不妨现下直言,明日若有不奉军令者,军法无情。”说罢一一看向诸将。只见众人皆是一脸肃穆,挺立静听。 突听于介大声道:“都司只管下令就是,我等唯都司军令是从。” 陈封道:“好。徐毅节、梁临道一向为中军,主攻之责自然是落在中军身上。前两战徐毅节一直冲锋在前,明日便由梁临道率鹰扬卫主攻,徐毅节护卫中军,接应鹰扬卫。你二人可听明白?” 徐慷、梁岐齐声道:“末将领命。” 陈封道:“朝天镇蜀军有一万余兵马,皆驻扎在寨中,主将乃是蜀军大将庞爰。临道明日率鹰扬卫出战,却要做两方准备,庞爰若是出寨迎战,你便与他对阵厮杀,庞爰若不肯出战,你便要强攻他营寨。” 梁岐大声应道:“是,末将知道了。” 陈封道:“蜀将庞爰勇武不凡,临道切莫掉以轻心。此战我是要攻占朝天镇,若能斩杀庞爰最好,若不能也无大碍。切莫心切追敌,只以攻占朝天镇蜀军营寨为要。临道切记。” 梁岐道:“遵命。都司放心,我鹰扬卫众将士早就已经急不可耐,只等上阵杀敌了。这事便交与我鹰扬卫,定不负都司重托。” 陈封点点头,又道:“于江风、冯止水,你二人一向为偏师,明日偏师之责便还劳你二位了。于江风,明日朝天镇战事一起,漫天寨蜀军闻讯必然来援。漫天寨距朝天镇只十余里,绕过朝天镇一处山口,乃是往朝天镇之要道,漫天寨来援,必走此路。明日你可率天雄卫驻扎于此处。蜀军若来,务要拦住他,不得放过一个蜀兵来。江风,你可听清楚了。” 于介道:“遵都司将令便是。有我老于在,定不放过一个蜀兵去。” 陈封道:“好。冯止水,绵谷这一路援兵便交与你了。绵谷距朝天镇三十余里,夏侯蹇闻听我大军强攻朝天镇,必定出兵来援,但却未必发兵朝天镇。是以我亦要做两方准备,一要防他经白水镇绕到我后方去袭我青乌,二是防他出兵救援朝天。所幸漫天寨西南方向十五里处有一地唤作青石堆,无论夏侯蹇走白水或是朝天,都必经此地。是以你只在此地驻防即可。但其地甚远,又不可早到令夏侯蹇听闻风声,你明早须卯时初起兵,巳时前赶到青石堆,布好防线。绵谷蜀军大约有一万五千人马,又是夏侯蹇亲领,万万不可小觑,止水务要全力拦住蜀军,亦不可放过一个蜀兵去。如何?” 冯渊道:“末将领都司将令。末将便拼了性命,也定要阻住蜀军,若放了蜀军过去,请以军法治末将之罪。” 陈封颔首道:“江风、止水,你二人虽是偏师,但此番事成,亦是大功一件,万不可掉以轻心,轻忽懈怠。我强攻朝天镇,战事必然惨烈,全赖你二人拦住援兵,若不能成功,则朝天之战亦休矣。万望二位将军克成全功,归来之日,我为二位庆功。” 于介、冯渊一齐躬身施礼道:“定不负都司重托。” 郑国景曜四年正月二十七,辰时,郑军全军出营,兵压朝天镇。 陈封将中军选在距蜀寨五里开外的一处半山腰。徐慷率长林卫在山下大路上排开五里长阵型,为梁岐掠阵。 梁岐率鹰扬卫两万余人马于阵前结成雁形阵。前方每千人结成一个小方阵,共十个方阵,每阵由盾兵、弩兵、刀兵、长矛兵组成,十个方阵雁翅排开;后方是弓手、主将、金鼓,主将两侧,各有一支骑军,皆千人;骑军身后,是预备队数千人方阵。只见全军旗甲鲜明,士气昂扬,弓强弩硬,刀剑放光。 忽听蜀军营寨之中一阵号角响起,中军辕门大开,大队蜀军开出营寨,一阵疾速鼓声过后,蜀军已快速结成箕形阵。前方结成十二个小方阵,每阵数百人,箕形张开;后方弓弩手、主将、骑军纷纷排开。也是阵势齐整,斗志高昂。远远便见蜀军赤色将旗迎风飘扬,上绣一个大大的“庞”字。 此时两军相距一里远近,战场之上,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大战一触即发。 突见郑军阵中一骑悠悠行到阵前,马上一人未穿铠甲,一副文人打扮,原来却是陈封帐下一个参军。 那参军在阵前走出几步便勒马停住,高声喝道:“蜀国主将庞将军听者,尔西蜀小国,无故犯我疆界,杀我大将,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我大郑征西将军陈大将军亲统十万大军征讨尔等,大军压境,你西蜀小邦灭国在即,若不束手就缚,不免命丧沙场。然上苍有好生之德,我天朝上国不忍横加屠戮,况你蜀国君主无道,民怨四起,尔等何故效命于斯?何不投效我大郑?我大郑保尔等皆为良民,衣食无忧。若不从此言,不免刀斧加身,俱为齑粉矣。”这参军虽是文人,嗓音却极是洪亮,这声音在阵前荡荡悠悠,蜀军竟听得一清二楚。 但蜀阵之中却并无波澜,片刻间,只见一个轻甲蜀兵举着一三丈长的长杆跑出阵前,那杆头挑着一个浑圆物事。 那蜀兵在阵前往复奔走,所到之处,蜀军兵将皆是一阵欢呼。陈封见了,不禁心头大震。 他虽看不清楚,但也猜想得到,那浑圆物事必是黄梃首级。黄梃追随自己十余年,如今却落得个身首异处的结果,陈封心头悲愤交加,不禁怒吼一声:“杀。” 十六 残兵千骑归 2 两军的战鼓几乎同时擂响,大军开动。两军缓缓相向而行,步声隆隆,鼓角争鸣,杀气腾腾。 待到相距不足百步之时,两军几乎同时放箭。箭矢在空中交织,又几乎同时落下,立时便有兵士中箭倒地。但脚步不停,反更加迅疾,两军将士皆怒视敌军,似要将对方生噬。呼吸之间,两军便撞到一处,厮杀旋即展开。 率先撞到一处的是箕形阵的两臂与雁形阵的两翼。挥动兵器,相互砍刺,两军都没有停顿,又向对方阵型深处杀去。随后两军中路相遇,喊杀之声四起,战火迅速蔓延整个战场。 郑军率先出战的大约有万人,蜀军六千余人。两军杀在一处,郑军立时便占了上风。四处皆是郑军攻杀,蜀军守御,但蜀军各个方阵之间首尾相接,一时却也不能将蜀军分割开来。反是郑军主攻之时,各方阵之间便不能相互照应,只能各自为战了。 两军厮杀了一个时辰,见无法打乱蜀军阵型,梁岐一声令下,战鼓又再响起,两支骑军驰动,向蜀军两翼包去。后军之中又有四个小方阵前出至阵前,向蜀军阵中杀去。同时阵前郑军雁形阵的两翼也舍了面前蜀军,向蜀军后方包抄过去。 这便是要将蜀军团团围住,再以骑军冲击中央阵型。 蜀军后方骑军立时也动了起来。两支骑军快速结阵,一声号令,骑军疾驰冲出阵来,正接住郑军骑军。 四支骑军对冲厮杀,各不相让,片刻间便混战作一团,便也顾不得步军了。 后方蜀军主将庞爰与两千兵马却仍未动,郑军两翼未受阻碍便包到蜀阵后方,两翼一齐向中央汇拢。两翼若能合兵一处,便可将蜀军围住。 但就在阵势将合未合之际,却见蜀军将旗挥动,庞爰一马当先,亲率两千蜀军杀了过来。正挤在郑军两翼之间,挡住了两队兵马会合。 此时,蜀军已全部投入战场。只见庞爰在阵中马不停蹄冲杀不休,搅动郑军阵型。郑军左右两翼始终不能合拢,包围阵型也就不能结成。 在战阵之中的蜀军阵型不见散乱,各个方阵相互接应,并力挡住郑军攻势。梁岐见郑军虽占上风,却一时战不下蜀军,便挥动将旗,率鹰扬卫剩余四千人马杀入阵中。 此时庞爰率百十个亲兵正从阵尾杀到阵首,见郑军主将杀入阵来,便认准郑军将旗,向郑军中军杀来。 庞爰虽不认得梁岐,但混乱之中见梁岐身穿重甲,被数十个亲兵围着,便知必是郑军主将,遂挥动马槊向梁岐杀来。梁岐亲兵见有快马奔来,忙策马横兵挡在中间,十几个亲兵将庞爰围住,两边各自的亲兵也杀作一团。 庞爰却沉得住气,不急不躁,马槊挥起,只呼吸之间便将两个亲兵搠下马去,随即马槊横扫,又一个亲兵躲闪不及,后背被重重砸中。那亲兵口喷鲜血,伏在马上,那马不受拘束,驰了开去。 梁岐看见,也知是庞爰杀到,呼喝一声,率众亲兵一齐杀向庞爰。庞爰亲兵人少,一时抵挡不住,中枪落马者十数人。 庞爰抬头正看到梁岐,遂舍开众人,迎着梁岐冲了上来。两马相错,两槊相碰,梁岐只觉手臂一震,随即一阵酸麻,手中马槊险些脱手而出,便知难敌。此时两马已错开,便不肯拨马再战庞爰,呼喝一声,率众亲兵舍了庞爰,向蜀军阵中杀去。 庞爰拨转马头,欲寻梁岐再战,待回过头来,却不见了梁岐身影,只得再寻郑军厮杀。他所到之处,郑军无人能挡,阵型被他冲得散乱不堪,竟有些无从招架。 突地不知从何处杀出来一员骁将,骑一匹白马,手握一杆银枪。白马从两军将士之间穿过,银枪直刺庞爰胸口而来,其势如雷,其速如电。 庞爰急忙回槊格开,却也觉这郑将枪法灵动,迅捷狠辣,可算是一个劲敌。 陈封在山腰上远远看着,只见蜀军阵型逐渐被压缩,却并不见散乱,各小阵之间相互连结。若有郑军杀入两个小阵之间,不多时便会被蜀军杀退。反是郑军虽一力强攻,阵型却时见散乱,皆是因庞爰杀到,阵中兵士不敢挡他,便纷纷避让,也就不能全力攻击蜀阵。 陈封又在阵中找寻梁岐身影,见梁岐虽是奋力厮杀,却是刻意避开庞爰,见到庞爰将旗逼近,便自行绕开,去寻蜀阵厮杀。陈封知道蜀军能保不败,全因庞爰一人,若是换了旁的将领,只怕蜀军早已溃不成军了。 山下长林卫诸将,陈封并不熟悉,但料想也无人能敌庞爰。杨显部被他留在身边,未随天雄卫出兵阻援,但前些时日杨显已与庞爰大战一场,终是不敌,是以也不敢轻易遣杨显出战,唯恐有何闪失。 若是黄梃尚在,或可勉力与庞爰一战,可如今身边却无一人可用。猛地想起张羽,若是张羽在此,必可胜过庞爰,何能教庞爰逞威。可惜却调去左骁卫。说不得,只得设法用人海车轮战除去这一祸患。 正欲唤程备想法子困住庞爰,忽见一小将不知从何处杀出来,竟缠住了庞爰。只见那小将白袍银甲,白马银枪,身形灵动,枪法飘洒,虽不能硬碰庞爰,却能纠缠他令他无暇他顾。 原来那小将自知膂力不及庞爰,兵器亦不及庞爰沉重,便不去硬格硬挡,见庞爰马槊袭来,便快速闪避。所幸他行动极是灵活迅捷,座下马也是奔腾闪避如电,是以数个回合下来,庞爰竟无法伤到他。反是他间或刺出一枪,便能令庞爰手忙脚乱格挡。 有这小将缠住庞爰,庞爰便顾不得再去冲杀郑军阵型,郑军渐渐稳住,合力冲击蜀阵。蜀军左右支绌,更落下风。 陈封看够多时,不禁暗自赞叹,原来大军之中还有这等年轻骁将。他思来想去,只觉似曾见过这小将,却无论如何想不起他姓甚名谁,便问程备道:“无患可知这小将是何人?” 十六 残兵千骑归 3 程备也已看到那小将与庞爰缠斗多时,听陈封问起,心知必是问这白袍小将,便回道:“这小将是鹰扬卫梁临道麾下一位八品骁骑尉,姓卫名绾,字公器,河北聊城人氏。荫其父职,从军不过二年。此次随军入蜀,只怕是他第一次征战沙场,却不想竟有这等武艺。” 陈封看了程备一眼。程备身为长史,每日案牍之事极多,却能在短短一月之内便将各卫帐下将领熟识于心,陈封也不禁心中佩服。便道:“无患有心了。只是这卫绾岂止武艺不凡,胆识也是过人。今日若能取胜,此人当记大功。” 果然只片刻工夫,郑军便已压制住蜀军,已有数个小阵被分割开来,团团围住,眼见便有被全歼之险。 庞爰似已有所察觉,见拾掇不下卫绾,便欲甩开卫绾,再去冲杀以解蜀军小阵之围。怎奈那卫绾却非轻易能够甩开,见他走开,卫绾便纵马追赶。 那白马极快,只在庞爰左右。庞爰亲兵欲挡住卫绾,却挡不住卫绾如灵蛇般银枪,眨眼间便有两人被刺落马下。庞爰无奈,只得回身又与卫绾战于一处。 天近午时,大战仍是如火如荼。郑军已成合围之势,胜局似已注定。蜀军却极为顽强,见到庞爰将旗仍在阵中飘扬,蜀兵战意不减,仍旧勉力支撑。郑军要吃掉这块硬骨头,只怕还要耗费些气力。 陈封看看时机已到,他已决意不放走这支蜀军一兵一卒,尤其是主将庞爰,要将其尽数吞下,以除后患。便欲命徐慷率部加入战团,速决蜀军。 哪知就在此时,突见一骑快马自南边而来,马上骑士身穿郑军服色。 那快马奔至山脚下,骑士甩蹬下马,快步奔上山腰,跪在陈封面前道:“禀都司,天雄卫于制司驻守之处,被蜀军突破。蜀军大队兵马已向朝天镇杀来。” “什么?”陈封大惊失色。 于介率天雄卫两万兵马于辰时初赶到那处山口,此时朝天镇大战还未开始,于介从容布置阵型。 这处山口约有三、四里阔,尽是荒野,杂草丛生,于介料想蜀国援军不过万把人马,不愿再扎鹿砦,只将铁蒺藜洒在阵前,一万余步军排成八个方阵将山口塞得满满当当。 只因两侧山岭相距太远,不在弓弩射程之内,于介只得将三千弓弩手排在方阵两翼,最外侧则是三千骑军分两队护住左右。 旭日爬过山脊,照在大地,微风拂面,已无寒意。 此时残冬将尽,春意渐近,于介心中满是春风。此战若胜,这阻击援军的功劳可也不小,只怕一个都指挥使便可稳稳到手了。此后再无他求,惟愿安度余生了。百年之后得一谥号,名标史书,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于介正盘算着,脸上已浮出笑意,忽见斥候来报,漫天寨蜀军已全军出兵,开赴朝天镇。已朝此处行来,距此已不足十里。 于介脸色一沉,喝道:“传令下去,定要死死守住此地,不可放过一个蜀兵过去。有敢后退者,立斩不赦。” 但等了半个时辰,蜀军却还未到。只十里路,蜀军早该到了,也早该听到脚步之声,这却是为何? 急命斥候打探,原来蜀军已停住脚步,在四、五里外驻马。于介不知何意,却也不能主动进攻,只得耐心等待。 巳正时分,终于听到隆隆脚步之声传来,片刻之间,便望见蜀军转过山口,大步而来。 于介大喝一声:“备战。”立时全军整肃,刀出鞘,箭上弦。 蜀军在二里外停下,郑军全军戒备,只等蜀军来攻,哪知蜀军却全无进攻之意。突见前排千余蜀军上前几步,各自点燃手中火把,又点燃地上杂草。 那草皆是冬日干枯杂草,遇火即燃,大火迅即燃起,火势熊熊。 于介这才醒悟道:“不好,蜀军要用火攻。” 今日正是南风,风虽不大,火势却终是向郑军蔓延,并未波及蜀军。这山口荒野之上满布杂草,郑军已是避无可避。 火势虽慢,郑军却阵脚已乱。于介也是彷徨无计,眼见火一点点烧来,前排郑军兵士已站不住脚。于介心中慌乱,心道终究不能等火烧到身上来,只得传令道:“向两侧山上躲避。” 他自率亲军先往左侧山上逃去。军令还未传下,众兵士只见将旗向后方移动,阵型立时便乱了。兵士们纷纷四散逃去,军令便再也无法传下去。 山口之间一片混乱,郑军兵士各自奔逃,也顾不得自家主将,逃往两侧山上躲避者有之,但更多人逃往后方,一溃千里。 于介逃到山坡上,惊魂未定,见火势并未向山上蔓延,这才松了口气。他仍不死心,想要再下山阻住蜀军。 清点身边兵马,却只有四、五千兵马,再看对面山上还不及这边多,余者皆逃散无踪。但若能凑齐七八千人马,也能与蜀军一战。蜀军不过万余兵马,也并非难事。 见山脚下火势已过,只零星几点火光向山上烧来,因风不大,山上又是树多草少,是以火势渐小,于介便命集结兵马下山。 对面山上兵马见他下山,也尽数下了山来。两边合兵一处,大约也有七千余兵马。 此时蜀军还未开来,地面火势刚过,尚有余温。于介命排开阵势,他自居中,心想我已多年未上阵厮杀,今日便拼了性命亲自冲杀,也要阻住蜀军。 蜀军开动了,旌旗遮天蔽日而来,大队蜀军如同烈火一般,向郑军席卷而来。 “这绝非一万兵马。”于介心中大惊,这个念头在心间一闪而过。 蜀军如此势大,却是从哪里来的这许多兵马?随即心中恍然,“这是绵谷蜀军。漫天寨蜀军在五里外等了一个时辰,便是在等绵谷蜀军前来会合。这蜀军少说也有两万兵马,我这数千兵马如何能抵挡得住?” 于介心中踌躇,想要率军冲杀一阵,又想终究无用,还是挡不住蜀军。若因此丢了性命,岂非得不偿失?想到这里,心中惧意更盛,又暗骂冯渊:你守那青石堆,不见蜀军,却为何不来援我? 心中惊惧暗生,便再不敢与蜀军对敌,沉声下令道:“蜀军势大,撤军。”军令传下,郑军立时各自向后方逃命,再也顾不得阵型队伍了。 十六 残兵千骑归 4 “蜀军有多少兵马?”陈封强定心神,厉声问道。 “大约两万余兵马,中军旗号是‘夏侯’二字。” 陈封立时便明白了,夏侯蹇算准郑军兵分两路拦截援兵,他却将两路并作一路,合兵来援。于介必是骤见如此多兵马,惊慌失措,指挥失当,被蜀军突破了防线。否则以两万对两万,纵然不敌,也断不会如此之快。 陈封心中虽恨,却也只能平定心绪,思谋对策。 程备问道:“蜀军何时能到此处?” 那骑士道:“蜀军距此不足十里,不需半个时辰便能赶到。” 蜀军来势汹汹,若以徐慷长林卫前往阻挡,只怕也未必能挡得住。何况若遣出长林卫,中军再无后备兵马,若长林卫或鹰扬卫一方抵敌不住,后果不堪设想。但若就此撤军,却又心有不甘。 是以陈封心中仍是犹豫不决。程备道:“都司,撤军罢,徐图来日方是长远之计。” 陈封看了程备一眼,沉声道:“传令,命徐慷率长林卫接应鹰扬卫撤军,再亲自率骑军断后。命杨显率三千弓弩手伏于后路十里外,接应长林卫撤军。大军撤往...”他遥望北方,极不情愿道:“撤往青乌。” “遣斥候知会于介、冯渊,全军撤往青乌。”程备道。 军令传下,金钲鸣响,徐慷率长林卫前出,列成疏阵。战场上的鹰扬卫听到鸣金,又各自列成小阵,徐徐退入长林卫的疏阵之中。 蜀军在厮杀之中却不知援兵将至,自然也不知郑军为何退兵,见郑军纷纷退去,蜀军兵卒只有错愕,却忘了追杀,也已无力追杀。 陈封纛旗在前,梁岐率鹰扬卫紧随,杨显率三千弓弩手在后,徐慷率长林卫堕在最后。大军徐徐向北退去。 长林卫还未完全退出战场,便见南方烟尘滚滚,蜀军大队援兵赶到。 蜀军骑兵在阵前,见郑军退去,便齐催马追杀而来。徐慷率长林卫骑军抵挡,且战且走。但后方步军行军不快,一时无法甩掉追兵。 行出数里,已近郑军朝天大营,忽见路边山坡密林之中,竖起许多郑军旗号。郑军伏兵尽出,弓弩齐射,阻住了蜀军追兵脚步,蜀军不敢再追。 待箭雨过后,徐慷才与杨显伏兵会合,从容退去。 路过朝天大营,郑军未作停留,军帐辎重也不及收拾,只带走粮草,兵器。全军继续向北,直撤回青乌镇方休。 到了青乌镇,已是子夜时分。青乌镇守将,云冲卫冯渊帐下统制使汤泽闻讯急忙出营相迎,又腾出中军帐请陈封安歇。 但大军没有军帐,无处安顿,程备率大军到青乌镇上,命百姓连夜腾出房屋,供兵士歇息。 程备将百姓聚在一处,安顿在两处大院之中。大军新败,兵无士气,将有惰心,军纪便也顾不得了,百姓少不得受了许多难言之苦。 一夜无话,次日天明,陈封命重新整肃部伍,严肃军纪,好生安抚百姓,又遣人至汉中催制军帐。待军帐到时,自然还房屋于百姓。又将军中存粮分些与百姓,以慰民心。 接连两日,各处逃散的郑军兵士陆续回营,于介与冯渊也于当晚回到青乌。计点兵马,除失却的军帐辎重外,郑军阵亡五千余人,伤三千余人,另还有数百人不知所踪。 伤亡已近万人,这便是一场大败了,但阵亡者多是鹰扬卫兵士,且临阵对敌之时也杀死杀伤众多蜀兵。天雄卫虽也是一场大败,伤亡却并不多,只下落不明之人多是天雄卫兵士。 这两日陈封并未召集众将议事,只命诸将好生安抚部伍,重整建制。只在于介、冯渊回营的那日夜里,召唤裴绪、程备到中军帐商议对策。 见陈封沉着脸,兀自闷声不语,程备道:“都司无需过于忧心,这一战虽是败了,却也还未到不可收拾之境地。何况我军伤亡虽大些,蜀军却也未必便比我好过。我军不过是退回青乌而已,都司还当重整旗鼓,再图朝天才是。” 陈封道:“我如何能不忧心?我自从军以来,从未经此大败。圣上将如此重任交付与我,我非但无尺寸之功,反致损兵折将,我有何颜面回复圣上?” 程备道:“都司,我军纵败了,也还有八万大军;蜀军纵胜了,现有兵马只怕已不过四万,我还是二倍于他。伐蜀之战还未结束,优势也仍在我,都司何心灰意冷耶?都司须当重新振作,只要灭掉蜀国,得胜还朝,面见圣上,方能成就一番君臣际遇之佳话。” 陈封道:“我也知你所说乃是正理,只是逢此大败,我已茫然无计,依无患之意,我当如何振作?” 程备道:“我军新败,辎重尽失,目下当催促汉中重新赶制军帐,押送军中,以免军士生出怨心。现下我军不宜再出兵攻蜀,备以为,当依都司先前之计,稳扎青乌,命兵士就地屯田,以待战机可矣。” 陈封沉思良久,长叹一声道:“为今之计,也只得如此了。” 裴绪道:“都司,我是一介书生,于兵事一窍不通,但我素闻胜败乃兵家常事,这一战,不过是都司顾全大局,欲强攻朝天以解朝廷之难,然兵进受挫,未能得手而已。我大军与蜀军激战一番,胜负未分,又因蜀军守御极为稳固,我大军一时难克,不得已退回驻地,虽有些折损,却也与蜀军相当。都司与长史皆说此战是我大郑败了,以裴绪浅见,这一战虽说未胜,可若说是败仗,也未免牵强了些。” 陈封看看裴绪,似已明白他话中之意。程备道:“都司,现下首要之事,是如何向朝廷呈报。这一战是瞒不住朝廷的,裴中书不是外人,但申道济要为大军运送辎重粮草,想来汉中府库之中不会储备这许多军需之物,他便要赶制,或还要向其他府郡转借些。凭空多出如此多军需,他又怎敢向朝廷隐瞒?是以都司还该向朝廷呈报此战。只是该如何呈报,都司还要三思才是。” 十六 残兵千骑归 5 陈封点了点头,又看了裴绪一眼,见裴绪却又不肯作声,只得道:“自是要呈报的。胜便是胜,败便是败,我陈封一生征战,难道还怕败么?又有什么要三思的?何况我深受圣上隆恩,又怎敢欺君?” 程备也瞥了裴绪一眼,道:“都司,正为都司深受圣恩,才不能自承败绩。” “哦?此话怎讲?” 程备道:“都司乃是圣上一手拔擢,又是圣上钦点出任伐蜀主将,我闻当日朝廷议取西蜀之时,朝中重臣皆以为唯有卢太尉可当此重任。圣上却力排众议,钦点都司。若是都司自承败绩,将置圣上于何地?何况这一战便如适才裴中书所言,都司自以为败阵,在旁人看来,却不过小挫而已,都司大可不必为此战请罪。都司若自承大败,那时朝野非议,非但都司帅位难保,伐蜀大业受阻,便是圣上,也要落得个识人不明,用人不当之名。” 陈封道:“嗯,无患所说颇有些正理,我却未曾想到这层。唉,如此看来,朝政之事,一味诚直也是不成的。若依无患之见,我该如何呈报才好?” 程备使了个眼色道:“这事我一时还未细思,请都司容我再思量思量。” 陈封会意,道:“无患久在边疆,不知朝政,也不足为奇。桑鼎却是身在中枢的,桑鼎以为,无患之意如何?” 裴绪笑道:“都司要拖我下水?”随即正色道:“我等做臣子的,欺君乃是大罪,但若为不伤君父令誉,我等臣子纵背负些罪名又有何妨?正如无患所说,若都司自承大败,圣上便要落下恶名,如此岂是我等臣子所乐见乎?”顿了一顿,裴绪又道:“更何况,朝野若是得知都司落败,必起换将之论,临阵换将于军于国皆无益处,非是我大郑子民所愿闻也。为郑国计,为圣上计,为都司计,也该遮掩些才好。” 陈封拱手道:“桑鼎之论确是老成谋国,陈封受教了。若依桑鼎之见,我该如何向朝廷呈报才是?” 裴绪笑道:“都司不是不知,我不通兵事,如何呈报战事,还该听无患之见才是。都司放宽心就是,裴绪自是知道该如何具疏上奏的。只是我这奏疏,却非呈报政事堂,而是要上达天听的。” 陈封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却不便谢裴绪,只道:“桑鼎乃是谋全局之才,我若能取下成都,桑鼎当居首功。” 裴绪一笑道:“功不功的,何足道哉。我之愿唯有助都司成就灭蜀之功耳。” 陈封笑道:“我若兵败,岂非负了贤弟一番深情厚谊。”二人相视一笑。 程备抬起头来道:“都司,思来想去,也只得这一个法子,却不知可否?” 陈封道:“说来一同参详就是。” 程备道:“都司为速决蜀军夏侯蹇,乃定下强攻朝天镇之策。大战之际,我军取胜在望,却不想受命拦截蜀援军之于介虎贲军天雄卫临战怯敌,未能守住隘口,致蜀国援军赶到朝天,我大军仓促之间未能攻下朝天镇。两军对战不分胜负,都司及时撤军,退归营寨。因见蜀国朝天、漫天、绵谷三镇相连,不易攻破,便定下屯田待机之策,这才要退守青乌。只因虑及恐被蜀军窥破动向,便弃下营寨辎重,轻军退回青乌。不知这般呈报,都司以为如何?” 陈封沉吟良久,又问裴绪道:“桑鼎以为如何?” 裴绪道:“只在兵事上能说通便好。两军伤亡之数上,也不妨做些文章。” 陈封道:“伤亡之数,也能做得文章么?” 程备道:“这也不难,今次我少报些伤亡,日后我军取胜之时,多报些也就是了。终能抹平虚报之数的。那便呈报我军亡两千,伤三千,蜀军战死六千余人如何?想来蜀军伤亡也大抵在此数。” 陈封道:“也只能如此。那便劳烦无患代我草拟一份奏疏。” 程备道:“都司还忘了一事,如此呈奏,那于介该如何处置?” 陈封眯起眼道:“于介临阵怯战,指挥失措,这事原不曾冤屈他。只因他旧日有功于社稷,又是卢太尉爱将,我才举棋未定。现下想来,却是我存了私心了。赏罚不明,我如何统率大军?他犯下如此大罪,我若饶他,如何对数千战死的将士?” 程备道:“都司,于介究是朝廷五品重臣,禁军大将,若当真处以极刑,只怕日后多生事端。” 陈封嘿嘿冷笑道:“他干犯军法,我以军法处置他又有何不可?他虽是统兵大将,但圣上假我以节,正为他这等人而设。”他面色冷峻,已隐隐透出杀气。 他二人有一事不曾明言,此时不杀于介才是留有后患,杀了于介乃是名正言顺,又没了后顾之忧。只是这个念头只能是心照不宣了。是以陈封已是打定主意,纵开罪了卢豫也非杀于介不可。 中军大帐之中,除主帅大座之外,只设了六张交椅。裴绪坐了首席,程备坐了末席,其余四位,便是四位都统制使各自坐了。帐下二十余位统制使,十余位中军司马、参军却皆无座位,只能站听。 这座中军帐仍旧是汤泽的那座军帐,远不及陈封原本的大帐宽敞,帐下站了这许多人,早已挤挤挨挨,几无转身之地。人多之处,少不得有人窃窃私语,虽每人皆是轻声细语,但帐中却已是人声鼎沸。 陈封自后帐中转出,在中央帅位上坐下,目光冰冷地扫过帐下诸人。不知怎地,众人竟渐渐安静下来。 见陈封坐好,裴绪率先站起,四位都统制与程备也起身,帐下众人一齐躬身施礼道:“参见都司。” 陈封道:“免礼。” “谢都司。” 陈封一手支肘于案上,一手扶膝,身子微微前倾,缓缓道:“诸位,我大军受挫于朝天,幸而诸位将军用命,我大军才能安然退回青乌,也未致有大损伤。陈封先谢过诸位将军。” 十六 残兵千骑归 6 “然败便是败,陈某一生征战,从未有讳败饰过之举。我要攻取朝天,如今未得朝天,那便是败了。我不管敌我两军伤亡数字,纵然我军折损少于蜀军,未取下朝天也是败仗。是败仗便要追责。若是我筹措不妥,指挥不当,我自担其责,然若是有哪位将军不奉将令,自作主张,甚或畏敌怯敌,擅自撤军,以致我大军不利,有军法在,自不需我多言。” “朝天战场,我亲自指挥,战事经过我自看在眼里。漫天与绵谷两处我却未曾亲见,在座诸位将军也多不知战况如何,那便劳烦于江风、冯止水二位制司说说此二处战况了。” 于介与冯渊对视一眼,却未说话。冯渊本要等于介先说,见于介半晌不开口,只得说道:“那便是我冯渊先说了。禀都司,那日我辰时初便赶到青石堆,因见那地方无险可守,便将兵马分作前、中、后三路,把守要道,只等蜀军到来。却不想等得一个多时辰也未见蜀军踪影,直等到大约巳正时牌,我军前哨才来报说有蜀军奔青石堆而来,但旗号杂乱,不知有多少兵马,至多也不过五千人而已。我不知蜀军有何诡计,也不敢怠慢,便命全军加强戒备,只等蜀军来战。哪知这一等不知又等了多少时辰,也不见蜀军来攻我。却原来蜀军在我五里外便停了下来,不肯前行。我想都司军令乃是要我守住青石堆,怕中了贼人调虎离山之计,便不敢去攻打蜀军,只稳稳守在青石堆。又等了许久,前哨报说蜀军仍驻足不前,也再无援军,我才想到蜀军或别有诡计,便遣快马去探听漫天寨与朝天镇消息。过后探马回报,蜀军合绵谷、漫天两处兵马,已突破了于江风驻地,兵进朝天镇。我才知中了蜀人声东击西之计。此时又得知我前方蜀军已退兵,我便命全军赶往漫天寨。路上收了许多天雄卫溃散兵士。待赶到朝天镇左近之时,都司大军已然撤军,我孤军不敢攻打蜀寨,只得绕道撤回青乌。” 陈封道:“止水虽有疏忽,却无大过。你固守青石堆乃是奉我军令,纵有过,也是我之过,与你无干。”说罢转头看着于介,却不说话。 于介被他看得有些坐不住,在椅上扭动几下身子,却仍不看陈封,嗫嚅几声道:“我老于...禀都司,我奉都司将令守那漫天寨山口,我在山口大道上布下阵来,不一时蜀军便到了。初时我以为那只是漫天寨蜀军,不过万余兵马而已,便扎稳阵脚,只等蜀军来攻。哪知蜀军却放起火来。那山间道路上尽是枯草,遇火便着,火势又极大,我命全军于两侧山上避过火势,再下山布阵。蜀军却趁我阵势未稳之际全军来攻,我亲率兵马奋力相抗,也能抵挡住蜀军攻势。哪知便在我军将要取胜之时,蜀军绵谷兵马赶到,大约有一万五千兵马,我军猝不及防,又寡不敌众,被蜀军冲乱我左右两翼。阵势散乱,兵士便即溃散。我奋力冲杀,欲重结兵阵,但蜀军势大,我军阵势又被他冲散。我力将竭,只得随散兵奔走。走出数里,蜀军并未赶来,我便又召集兵士,想要集结赶往朝天镇再战。但散兵过多,直至未时才召集数千兵马。待我赶到朝天镇之时,都司大军已撤,我兵马太少,不敢再战,只得率军撤回青乌。” 陈封微微笑道:“若按江风所言,你只有力战不敌之过。这原也不是大过,胜败乃是兵家常事,何况你是以寡敌众,便败了也是理所应当之事。反倒是我未虑及蜀军两军合一来援,那便是我之过了。江风,可是如此么?” 于介说完,便如卸下一副重担一般,听陈封问,便哈哈大笑道:“陈都司说哪里话?战败自是我老于之责,与都司何干?便如都司之言,胜败乃是兵家常事,何况此战不过是小挫而已。都司若因未取下朝天,无法向朝廷交待,我老于担了这罪责便是。请都司责罚。” 陈封嘿嘿冷笑两声道:“江风当真胸襟宽宏。若江风所言是实,那便是我陈某思虑不周之过,我身为主将自然担责受过,岂能诿过于江风你?可惜今日在座之人便有五位你麾下统制参与此战。你麾下兵马两万余人如今回营也已有十之八九,这许多人,难道都能为你于江风遮掩么?”说到后来,他脸上已变了颜色。 于介脸上也已变了颜色,倏地站起道:“陈都司,你这是何意?” 天下之事,或朝堂,或军中,皆是瞒上不瞒下,军中这等事更是寻常。以往有这等事,只寻个过由,推诿了事,上司也便包容了,也更能与部将结为一体。那许多心腹旧将,便多是这般来的。是以于介原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今日陈封说要追战败之责,他才有些许慌张。但说完战事经过之后,他自觉这事编得甚是圆满,陈封也必能包容、遮掩,日后便多为陈封效命也就是了。哪知陈封竟说出这番话来,他又如何能不心惊。 陈封冷冷看着于介,却对程备道:“程长史,于制司问我是何意,你代我回复于制司这问话。” 程备站起身来道:“遵都司令。”转头对于介道:“于制司,你这番话有许多不实之处。大军因你兵败,你非但不思悔改,反欲诿过于上宪都司,如此丧心病狂之徒,我也是前所未见。这也正是陈都司之意。” 于介转头对着程备,须发怒张,大吼道:“程无患,你敢如此与我说话?” 程备仍是不动声色道:“于制司,你莫不是跋扈惯了?你要我如何与你说话?以官阶论,你是正五品,我是从五品,你未必比我高到哪里去,你要我如何与你说话?以军职论,你是一卫主将,我却是全军长史,你莫非还要高过我么?” 十六 残兵千骑归 7 于介呛声道:“你不过区区一书生,在军中混了半世,毫无军功可言,也想压在我等出生入死之人头上么?”他这话颇有煽动性,帐下顿时有私语之声响起。 程备大喝一声道:“于制司,休要顾左右而言他。你大约不知,你回营这两日,我已问过你帐下诸位将领,还有百余位寻常兵士,除三、四位将领还有心回护你之外,其余众人都已对我道出此战实情。便是欲周全你之人也与你这番说辞截然不同。于制司,此战到底如何,是我说,还是于制司你亲自来说?” 于介已是目瞪口呆,帐下几位天雄卫统制也都已垂下头去。 程备道:“于制司不愿说,那便我来说。那日于制司率天雄卫两万余将士进驻漫天寨山口,适逢漫天寨蜀军来袭。蜀军未攻,却先点燃山野枯草。诸位,道上杂草能有多少?火势能有多大?于制司却惊慌失措,军令还未传下,他身为主将竟率先逃开。众将士见将旗先走,如何不慌,大军就此便散了。火势过后,于制司确想重整兵马,但我军兵将大多已逃散,于制司也只集结了七千余兵马。若说这些兵马殊死一战也未必便败,纵以身殉国,也称得上我大郑勇士。但这位于制司见蜀军漫天寨与绵谷两路兵马两万余人一齐杀来,心便怯了,又是率先逃去,天雄卫败局就此不可挽回矣。我大郑禁军两万余兵马,一阵未接,便溃不成军,这事若传将开去,实是我大郑之奇耻大辱。诸位,这等将军,还要说他无罪么?” “诸位将军,程备绝非无端构陷,天雄卫兵马皆在营中,诸位若是不信,大可自去询问,若有一句不实之言,请反坐程备之罪。” 大帐之中静若玄湖,落针可闻,众人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于介也是瞠目结舌,大口呼气,却说不出话来。 陈封道:“于制司,程长史之言可是实情么?” 于介如梦方醒,怒道:“程无患分明构陷我,我平日里有些慢待他,他必是记恨在心,今日便欲置我于死地。请都司明察。” 程备冷喝一声道:“于制司,你还敢不认罪么?天雄卫两万余将士,难道都愿为你隐瞒么?” 陈封道:“黎野,程长史适才所言可是实情?” 那黎野应声而出,却是支吾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程备道:“黎统制,徇私庇护,蒙骗上宪乃是连坐重罪,纵是你要周全于制司,我却有两万天雄卫将士可问,你莫要自误前程。” 黎野无奈,只得支吾道:“禀都司,程长史所言确是实情。但...但于制司在火势过后也曾集结兵士,意欲抵敌,怎奈...怎奈兵马太少,着实抵挡不住。”说到后来,声音已是越来越小。 陈封点点头道:“刘忠,你说程长史与于制司,哪个说的是实情?” 刘忠也是应声而出。他与黎野皆是天雄卫统制,那日都在阵中。刘忠却不迟疑,朗声道:“回禀都司,程长史所言俱是实情,末将不敢隐瞒。” 陈封又点点头,转头看着于介道:“于制司,你还有何话说?” 于介面如土色,却又不愿在这许多人面前服软,乃梗着颈项强道:“陈都司,于介确是有过,不曾挡住蜀国援军,以致兵败,请都司治罪。” 按郑国军制,兵败由主将担责,却也不过是降级罚俸而已。陈封微微冷笑道:“于制司是只认兵败之罪了?”他突地重拍书案,怒喝道:“你可知只因你这一败,致我大军功败垂成,反折损数千将士性命,又不曾拿下朝天镇。你这罪过,岂是轻飘飘一句兵败之罪便可遮过的?” 他忽又呵呵笑了起来,道:“于江风,我也不问你讳败诿过,蒙骗上宪之罪,我也不问你统军兵败,丢失防地之罪,我只问你,临阵畏敌,指挥失措,置防地与大军于不顾,未战主将先临阵脱逃,是何罪过?” 于介额上已渗出汗来,两眼失神地望着陈封,说不出话来。陈封转头对程备道:“程长史,于制司不知这几条是何罪过,程长史执掌军法,便请程长史告知于制司如何?” 程备道:“禀都司,按军法临阵脱逃者斩。若是主将先逃,从属无过,主将立斩不赦。” 陈封道:“于江风,你可听清了?” 于介面如死灰,巨大的汗珠从额上滚滚而落,口中喃喃道:“陈崇恩,你要杀我?”忽地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口中含混不清地说道:“陈都司,我为大郑征战数十年,也立下许多功劳,求都司看在昔日功劳份上,饶我一条性命。”说罢已是重重叩下头去。 陈封却是不为所动,只冷冷道:“于制司,你昔日确是劳苦功高,可我大郑也不曾亏待于你。朝廷与你高官厚禄,家中老小皆是锦衣玉食,这便是你的功劳换来的。然你昔日的功劳,可也抵不得你今日之过。我不杀你,如何告慰我大郑冤死的将士亡灵?” 忽见帐下走出一人,行至于介身旁,双膝跪地道:“都司,于制司确有罪过,但他昔日为我大郑出生入死,立下大功无数,都司杀他一人,只怕寒了众多老将之心。求都司法外开恩,饶过于制司。” 陈封看时,却是杨显。正待说话,却见徐慷、冯渊、梁岐都站起为于介说情,帐下又有十余将领也跪下求情。旁的人见了,也只得随声附和,纷纷为于介求情。一时帐中乱作一团。 陈封冷眼看着,嘴角挂着一丝冷笑。裴绪端坐未动,淡然不语。程备侧身站在一旁,面色漠然。 帐中乱了一阵,又渐渐安静下来。陈封这才缓缓说道:“三位制司请坐,诸位将军都请起。” 见众人各归其位,陈封又接道:“非是我陈封没有情面,实是军法无情。诸位,我统率十万大军,若是军令不行,赏罚不明,这许多将士如何能服我?我如何能伐蜀灭国?前些时日我杀贾雄时便是这般说,今日仍是这般说。圣上委我重任,我若在此徇私,岂不有负圣上?军令必行,军法无情,诸位不必再求情。” 十六 残兵千骑归 8 众人听他这般说,也知求情无用,只得暗自叹息。于介却已是跌坐在地,以手指陈封,怒目而视道:“陈崇恩,你是必欲杀我而后快。我于介何处得罪了你?你便不念我旧日功绩?我于介乃是五品都统制使,堂堂一军统兵上将,你也不过是四品都指挥使,怎敢擅自杀我?你说我有罪,你可敢将此事呈奏朝廷,看朝廷是断我有罪还是无罪?” 陈封冷冷笑道:“你说的不错,我是四品,你是五品,不过高你两级而已,若是平日,我自然无权杀你。但今日我奉圣命统兵伐蜀,你在我帐下,又干犯军法,我便能杀你。何况圣上赐我以节,便是为处置你这等桀骜不驯,目无上宪之狂徒而设。” 于介已是瘫坐在地,举起的手臂也已无力垂下。陈封却又和善起来,轻声说道:“江风,我不将你这事上奏朝廷,实是为你着想。你的所作所为,到了朝堂之上,当真能免罪么?纵然有人想要周全你,还有那许多御史言官在,又有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只怕纵是圣上要宽宥你也不可得。江风,我以军法处置你,你不过一人丢命而已,若是朝廷断你临阵脱逃之罪,只怕你家小都要受牵连。你死在军中,家小仍可安享富贵,若将你押解回都,株连到你家眷,只怕他们便要发配边关了。江风你细思可是此理?” 于介哑口无言,帐中诸将也是鸦雀无声。陈封仍是带着笑意,看着于介道:“江风,我念你昔日功劳,便留你全尸也罢。”他突地抽出腰间一柄短刀,隔案掷到于介面前,“你便在此自行了断罢。” 那短刀“当啷”一声落在于介身前,于介浑身一颤,满眼惊怒地望着陈封,犹疑片刻,终于还是将刀抓在手中。 于介咬着牙,恶狠狠道:“如此,我还要多谢陈都司了。”说罢心一横,便将刀横在颈间。不知怎的,于介突觉一阵心慌,畏惧之意瞬间袭来,便如那日在漫天寨山口一般。 那日他也是生出惧怕之心,否则便不会自行逃开,便也不会有今日之事。昔日之事在心头奔腾而过,他二十岁从军,沙场征战无数,素来勇猛无匹,悍不畏死,也因此多立军功,累迁至都统制使。却不知为何,年岁大了之后,竟生出怕死之心。多年不曾亲临前敌,到接敌之时,心头的畏惧竟不可阻挡,身子竟也难以掌控。年老终究不及年轻之时。死则死矣,至少子孙还可不受牵连。 想到这,手中的刀便要划过,但孙儿那白胖的脸却突然出现在面前,刀便停住了。那是他第一个孙儿,也只在去年返乡时见过一面,今后却再也不能抱了。惧意又涌遍全身,那刀如有千斤重,再也挥不动了。 陈封淡淡道:“来人,帮帮于制司。” 帐门口两个亲兵应声而入,走到于介身旁,于介浑若不知。 一人按住于介头身,一人推动于介手臂,短刀在于介颈上划过,鲜血喷涌而出。大帐中无声无息。 “杨显。”陈封扫视众将,在人群中寻到杨显身影,语气极是威严:“你权领天雄卫都统制使事。” 利州六百里加急军报只用了六日便送到了梁都。当值的中书舍人是苏淮,见了这份军报,不敢耽搁,立时便呈与崔言。崔言默默看了两遍,便进南暖阁寻二位相公禀报。 南暖阁中热气扑面,袁端与宋质仍是稳坐炕上,只因屋内太热,都未戴帽子。户部尚书陆纶坐在窗下椅上,却是冠带朝服,一丝不乱。 见崔言进屋,袁端摆摆手,示意他先不要说话。崔言只得闭了嘴,在陆纶下首椅上坐了。 只听陆纶道:“袁相公、宋相公,汉中与淮南皆是产粮重地,这几年存粮也是极多的,是以这两处打起仗来我并不担心。纵是不够,想来也缺不许多。汉中是大战,兵马有十万之众,若只凭汉中,是断然难以支应的。但汉中后方便是关中,关中地大粮足,支应汉中兵马足矣。然现如今相公们却说陇右又要开战,那便有些难办了。秦凤地广人稀,田地极少,存粮更是不足以支应战事,以往陇右驻军也要靠关中运粮。若无汉中战事,关中存粮还可以供给陇右,但现下两方开战,汉中粮草便捉衿见肘了。断了哪一方的粮,我陆纶都吃罪不起。为今之计,便只得从其他各郡调些粮了。那要从哪里运粮?河北、河东,地接燕代,现也驻有大军,随时准备战事,何况这二郡近年因战事连绵,人口早已不足,产粮本就不多,哪里还能运出粮来?那便只有都畿、都东、都西三处了。都东南接淮南,也要留些粮以备不时之需。这几处更是我户部粮仓的根本,但既然朝廷有命,我也不敢吝惜。然从我梁都左近运粮至陇右三千里路,不是不能运粮,而是要耗费多少人力钱粮,政事堂当真算过这笔账么?” 崔言已是听明白了。年后龙骧军都指挥使石青上疏说今年要与党项开战,有望一战安定西北,预计三月进兵。 郑帝为此事与政事堂商议多次,利州、淮南战事已起,一时难以收兵,再起战事,只怕国力难支。但石青奏疏中已言明,此战他已筹备两年有余,今年正是大好时机,若失此良机,西北再难安定。因此郑帝力主西北出兵,便尽倾国之力,也要安定西北,一劳永逸。 大略既定,便要筹备粮草,这必是户部到政事堂来叫撞天屈了。 宋质黑着脸,面无表情道:“锦言,圣上已说了,便是尽倾国之力,也要打好这三场仗。淮南还好说,只有我不足两万兵马,只要守住淮南四州便好,料也费不得许多钱粮,汉中与陇右却皆是大战。伐蜀之战朝廷动用了十万大军,乃是要毕其功于一役,党项侵扰我西北边疆十年,若能一战而定,便能保我西北十年太平。是以这两战都是非同小可,也是非胜不可,纵然多耗费些钱粮,也是值得的。你户部又何苦锱铢必较。” 十六 残兵千骑归 9 陆纶目光落在袁、宋二人之间,看也不看宋质道:“宋相公,不是我户部计较,这许多钱粮都是我户部花出去,相公们却不知底细,待到日后没钱用时,又说我户部不会过日子。相公们是当家的家主,我户部却只是管钱的管家,你不与我花钱的账目,只教我尽情去花,这钱我怎么敢花?” 袁端呵呵笑笑了起来,道:“锦言莫急。这几年日子好过些,花钱便难免大手大脚些,但是这几仗便是打穷了也是要打的。只要蜀中、陇右这两战打赢了,纵是将国家打穷了,也还是能富回来。但我若不以举国之力支应前方将士,致使仗打不赢,那我郑国穷了便再难富起来了。这道理锦言不是不懂,实是怪我将担子都压在你户部肩上。锦言你看,我政事堂统共只有这几个人,这些日子已为这三场战事忙得脚不沾地了,最通钱粮事的蔡重楼又去了关中巡查各州府郡钱粮,哪里还有人能将这些帐算的清楚?是以我便想劳烦老兄你多担些担子,将这事一肩挑了罢。锦言,钱你尽管去花,只需将每一笔帐记清楚些,待事后汇总报到政事堂便可。政事堂绝不翻你后账,如何?” 袁端原本性子刚直,处事果决,但自从任了首相之后,便修心养性,平和心气,性子较昔日已圆融许多。 陆纶叹了口气,道:“袁相公既如此说,户部上下纵然累死也不敢有怨言了。相公们虽是当家人,却不管钱粮,这几年日子好过些,眼见府库充盈起来,心中便有了倚仗,做事胆子也大了许多。却不想竟来了这三场仗,钱粮便又要似流水般花出去了,府库也又要干干净净了。不怕相公们笑我悭吝,我当真有些不舍得,这才来政事堂倒倒苦水。”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袁端笑道:“你自说自己悭吝,我却不敢说。只你这般悭吝的性子才做得大司农。” 崔言道:“大司农,这些钱粮花出去未必是坏事,那许多粮米存在仓中一年一年积下,有些已有三五年了,若是再不用出去,只怕过不多久便要发霉了,或要化为齑粉了,岂不是白白糟蹋了。朝廷不能无端赈济贫苦无食之人,有了这场仗,便能将这些粮米用到该用之处。要往陇右运粮,每运一斤粮大约要耗费三斤粮,看似耗费粮米,但只要户部征发衣食无着之人为脚夫,只以粮米为酬劳,便如赈济了一般。陈粮花了出去,也赈济了贫苦之人,岂不是一举两得?待这几场仗打完,用不得两年,府库便又能充盈起来了。那时大司农又要发愁这许多粮米不知用到何处去了,只怕大司农又要盼着再打几场仗才好了。” 众人又笑了起来。陆纶笑道:“默之说的有理。人老了,便转不过弯来,还是年轻人转的快些,做事便也更活络些。” 众人笑过一阵,袁端道:“默之可是有什么事?”他早已见到崔言手中拿着一封火漆已挑开的奏札,料是军报,便有些急迫,只是适才不便打断陆纶,此时见到话缝,便急忙插言问道。 崔言道:“回禀相公,是利州六百里加急军报。” 袁端还未说话,陆纶已站了起来,道:“既是军报,诸公商议便是,我便不扰了。”说罢便要辞出。 袁端道:“锦言公一同听听何妨,只怕还有你户部的事。” 陆纶道:“不必了,我最怕听到的便是我户部的事。现下手头上的事已是做不完,可莫要再给我添事了。” 袁端笑道:“利州战事你便不愿听,若是淮南战报,只怕我赶你你也不肯走。那秦璧城可是比你自家亲儿子还要亲些。” 陆纶一笑,自辞了出去,袁端只命小黄门相送。 崔言将奏札呈与袁端,袁端抽出细细看了,又将奏札递与宋质,便闭起眼来,也不知是在养神,还是在思索。 片刻,宋质看过奏札道:“这是军报,自然要立时呈奏圣上的。这一战虽未取胜,也未有太大折损,于大局是无碍的,只是平白丢了许多辎重军帐,又要花多少银钱才能置办好?” 袁端道:“自然是要上奏的,只是我等还要议出一个章程来才好,否则圣上问起来,我等如何奏对?默之,这份奏札,你如何看?” 崔言道:“初看之下,我也如宋相公一般想法,但越想越觉似有不妥之处,却又不知是哪里不妥。是以才要请二位相公明断。” 袁端点头道:“我亦觉有些不妥,但我三人皆未经历军旅,是以难以察觉何处不妥。还该请卢太尉来一同商议才是,否则见驾之时,我等一问三不知,岂不失了臣子本分。默之,速遣快马召卢太尉到政事堂议事,再与我等一同见驾就是。” 崔言答应了,急急出去遣人办差,须臾又回到暖阁之中。三人相对无言,各自思索起来。 此时三人心中都已有了一个念头:陈封莫不是遭了大败,为讳败才写出这样一封语焉不详的奏札来。但裴绪就在军中,陈封怎敢欺君,又怎能蒙混过关。但这念头也只能在心中想想,却是无法说出口来。 他三人皆是中枢重臣,陈封又是郑帝钦点,这般极重大的指责,只凭只言片语猜测,又怎敢轻易说出? 宋质忽道:“我原说我不通兵事,这奏札我看了又看,竟看不出有何不妥之处。陈崇恩是圣上信重之人,他受圣上如此厚恩,想必也不至欺心,胆敢欺瞒圣上。若当真如此,非但陈崇恩其罪当诛,便是圣上,也要自叹无识人之明了。” 他这番话立时点醒了袁、崔二人。若是指摘陈封欺君,陈封之罪可治,郑帝的颜面却何存?陈封是郑帝亲自简拔,又是郑帝乾纲独断,钦点为伐蜀主将,若当真讳败欺君,其结果便难以掌控了。只是宋质素来不肯容人,今日却又如何能说出这番话来? 十六 残兵千骑归 10 袁端道:“信言公常说不通兵事,我等又何尝通晓了?不过空自疑心罢了。细究起来,陈封之言又哪有不合情理之处?想来是我杯弓蛇影了,终究是吃了未经战阵的亏。今次圣上遣裴桑鼎赴军中历练,便是为我政事堂作养通晓兵事之才。只盼裴桑鼎历练有成,日后军中之事我政事堂了便再不致一窍不通了。” 崔言道:“这又怎能怨得袁相公?我初见此札,也不觉生出疑心,但细思却并无可疑之处。想来战场之上波诡云谲,又怎是我等局外之人能妄自揣测的?况且此战虽未取胜,但大势还在我军手中。我大郑禁军兵强马壮,陈崇恩又是我大郑新晋之名将,区区西蜀岂能挡我大郑兵锋?二位相公也不必过于忧心战事,我等职在中枢,只要将军需后备之物支应充足,教前方将士们尽心战事,不必分心他事,便是我等尽到职分了,我大军也是必定能取胜的。” 他三人只片刻间,便达成了默契。 足足半个多时辰,卢豫才赶到政事堂。 进了南暖阁,卢豫施了礼,便将幞头除下,抹抹额上汗水道:“相公莫怪,政事堂急召,路赶的急,身上出了许多汗。” 崔言命小黄门绞了一条湿热棉巾给卢豫擦脸,又上得茶来。卢豫抓起茶盏,一口喝干,才道:“相公如此急召,所为何事?” 袁端使个眼色,崔言拿起炕桌上的奏札递与卢豫道:“利州六百里加急军报,因要面呈圣上,圣上定要征询战阵之事,我等不通兵事,恐误了事,这才请卢太尉来一同面圣。” 卢豫不发一言,接过奏札,细看起来。不一时看完,却又仰头思索,有如入定一般。半晌,方低下头来道:“袁相公、宋相公、崔左丞,利州这一战,只怕有些蹊跷,这份军报,只怕有些不尽不实。” 袁端道:“哦?有何蹊跷,象山请细说说。” 卢豫正欲开口,宋质忽道:“淡墨公,政事堂收到这份军报已有一个时辰了,若再不呈奏圣上,便是不敬了。象山之见,何不到驾前去说?” 袁端不由得看了一眼宋质,但他这话却又无法反驳,只得道:“信言公说的极是,是我大意了。象山,那便与我等一同去见驾,待圣上问起,再细细分说罢。” 此时已是辰时末,郑帝该已用过早膳,四个各自整理袍服冠带,出了政事堂大院,一路向北,穿过左银台门,走过天街,到了紫宸殿正门外。 几个内侍正在打扫,见他四人来,便请他们到庭中等候,内侍自去通禀。不一时,洪福亲自来迎。 洪福出了殿门,下阶施礼道:“圣上召几位阁揆入殿觐见。” 四人急忙还礼,随洪福拾步上阶,进了紫宸殿。 东寝殿内暖意融融,郑帝身着藏青色棉袍,未戴幞头,盘膝坐在南边窗下榻上。身前矮案上还放着一碗只吃了不到一半的粳米粥,两碟腌菜,一小碟清炒鸡瓜子,一小碟糟油茄子。那两碟炒菜几乎未动,两碟腌菜却已吃得七七八八了。 四人施了礼,郑帝命免礼赐座。他四个各自坐了。郑帝又浅浅喝了一口粥,却未再吃菜,对洪福道:“撤下去罢。” 待饭菜都已撤下,郑帝漱了口,喝过茶,才笑道:“今日四位阁揆一同来了,想是有什么大事了?”他今日心情似乎不错,语声也有了温润之感。 袁端在椅上欠身道:“禀陛下,利州六百里加急军报到了,臣等不敢怠慢,又想着陛下只怕要咨询兵事,臣等文臣恐有不到之处,便唤了卢太尉来一同见驾。这是军报,请陛下过目。”说着将奏札呈上。 洪福接过奏札奉与郑帝,郑帝拆开看了,又随手置于案上,道:“这军报你政事堂如何看?” 袁端道:“臣等已议过,这一战陈封报了小败,只怕有自承罪责之意。按我军与蜀军折损人数来说,大体相当,只是未能如愿攻取朝天镇,因此算作败阵。但这等事在战场之上原是寻常,这一次攻不下,再攻一次便是。攻必克,伐必取,自古以来又有几个能做到?陈封自承战败之责,只怕是自觉有负陛下重托之心更多些。但陈封到汉中不过两月,与蜀军交兵两阵,一场大胜,一场小负,似乎也不必苛责太甚。这是臣的心思,请陛下明鉴。” 郑帝轻轻点头道:“嗯,功大过小,功过相抵,旁人便也说不出什么来。信言、默之,你两个也都说说,莫不成政事堂只要袁相公一人说话了?” 宋质道:“禀陛下,当日臣是不赞同陈封统兵出征的,只因他年轻识浅,臣恐他镇不住这许多骄兵悍将。但陈封自到汉中,先是军法斩了天雄卫帐下统制使贾雄,今次又因败阵斩了天雄卫都统制使于介。如此赏罚分明,杀伐果决,当可震慑全军。而十万大军并未因此生出变故,可见其处置还是极公允的。此前确是臣小看了陈封。因此这一战虽小有蹉跌,却也不必矫枉过正,朝廷也不必过多干预前方战事。我政事堂只为大军筹措军需粮草便好,余则,便交与陈封,教他放手去做便是。” 郑帝仍是轻轻点头,却并未说话,只看了一眼崔言。崔言道:“臣以为,败便是败了。纵然有千般缘由,我军终是损兵折将,丢弃辎重,又未能攻下朝天镇。陈封既已请罪,朝廷不宜毫无惩戒,但若责罚过重,又恐伤了前方将士士气。因此臣以为,便由政事堂行文申饬,罚俸一年,再着其戴罪立功。如此,可儆天下臣民。请陛下圣裁。” 郑帝道:“你三人都是老成谋国之言,不枉为我大郑中枢重臣。既是如此...”忽一转眼见到卢豫欲言又止模样,便改口道:“朕未曾问及兵事,便未要象山说话,象山若有话要说,但说无妨。” 十六 残兵千骑归 11 卢豫道:“是。臣以为,陈封这份军报,只怕有些不尽不实。这一战到底如何,臣只怕并不似陈封所言那般。” 郑帝道:“你有话尽管直说,不必吞吞吐吐。这里尽是朕股肱之臣,尽可畅谈,你不必顾忌。” 卢豫道:“臣有三处疑心之处,请陛下明鉴。其一,我大军攻打朝天,分兵阻援漫天寨与绵谷,此战法并无大谬。若是臣率军只怕也是这般打法,只是其中细微之处略有差异而已。但漫天寨阻援不利,朝天镇主攻兵马受挫,我当以后备兵马拦截漫天寨援军,而后全军徐徐收兵回寨可也。我军兵马倍于蜀军,蜀军不敢轻易攻我营寨,我军何必舍弃朝天镇营寨,全军退回青乌?” “其二,纵要退回青乌,朝天镇营寨有大军护卫,也可从容退去,却也不必尽弃辎重,只带粮草撤军。纵然不带走军帐辎重,也当引火烧之。如此弃营而走,岂不尽归蜀军?” “其三,陈封兵败朝天,天雄卫都统制使于介难辞其咎,却也不必急于处斩。大战之时若有将领干犯军法,主将通常轻责了事,再令其将功折罪便可。只因大战正是用人之时,斩一大将,非但少一冲锋陷阵之人,便是一卫兵马的士气也要受挫;而若饶恕一将,他却必能奋勇拼杀,不畏死伤。陈封如此处置于介,只怕其中另有隐情,却是臣不敢妄自揣测的了。陛下,臣皆是猜测之言,但这一战,确有可疑之处,请陛下降旨明查。” 郑帝伸腿下地,趿上鞋,起身在地中间踱了几步,边走边道:“象山,你说是猜测之言,你便再猜猜,陈封为何如此行事。” 卢豫道:“陛下,臣无实据,不敢妄言,此事重大,若是冤屈了陈封,臣罪责不轻。” 郑帝踱回榻边,又坐回榻上道:“朕恕你无罪便是。象山,我等皆是猜测,你不妨也猜测一番,只当说古记了。朕也不会以你之言加罪陈封。” 卢豫道:“是,臣试言之。臣以为,朝天之败,确系于介所起,但朝天镇之战只怕情势也是不利,是以蜀军援兵一到,我军便即溃退。陈封匆忙间集结后备兵马拦截蜀军,却阻挡不住,是以我军守不住朝天营寨,只得后退至青乌,也不及带走军帐辎重等物。正因陈封命人带走粮草,撤军混乱,才不及烧掉军帐。至于处置于介...想必我军伤亡不只此数,折损也要重一些,杀于介,方能安稳军心,也能...也能瞒住朝廷。” 宋质插言道:“卢太尉这番话未免过重了些。圣上虽恕了卢太尉妄言之罪,但如此无端指摘,加重罪于大将,未免太过。” 卢豫道:“宋相公说的是,我原不敢说。此确是我妄言,但却并非无端揣测。若非如此,陈封所为便无缘由。” 崔言道:“卢太尉,既是猜测,崔言也想猜测一番,请陛下恩允。” 郑帝嘴角带笑道:“默之说便是。” 崔言道:“是。卢太尉,陈封奏札之中已言明,我大军主攻朝天镇是四万兵马,又各分兵两万去拦截漫天、绵谷援军。蜀军冲破于介天雄卫防线,驰援朝天镇,蜀军便也有了近四万大军。其时我军已鏖战多时,挡不住蜀军数万援军也在情理之中。朝天镇营寨太近,分出的兵马又未归营,蜀军冲杀而来,其势必疾,陈封恐守不住朝天镇营寨,也是人之常情。至于撤军匆忙,只带走粮草,不及烧掉军中辎重,又有何不通之处?卢太尉,若实情是如此,是否也说得通?若实情当真如此,杀于介,便只是正军法、安军心,可是如此?” 卢豫道:“崔左丞的猜测也有几分道理。陈封行事谨慎,舍朝天营寨退守青乌,也算不得过错。然我在汉中多年,深知夏侯蹇。其人用兵深合兵法‘侵掠如火,不动如山,动如雷霆’之道。若当真如崔默之所言,我军气竭,蜀军势盛,夏侯蹇断然不会坐视我大军安然撤军。是以我军之折损,当不止陈封呈报人数。以卢豫看来,这一战,说是小负,实则大败无疑。” 郑帝看着他二人争执不下,手指不经意地敲击着榻案。袁端等四人并不知道,这案上的一堆文书纸笺下,便放着裴绪的密信。 这密信也是今日早上送到梁都,由银台司直送到郑帝御前。裴绪信中详细说明了战事经过,并未有一丝隐瞒。 信末写道:此战虽败,折损固多,然我大军仍有再战之力,亦有扫灭巴蜀之志。陈封与僚属彻夜计议,遂定瞒报朝廷之策,臣亦未劝止。盖因陈封此举实为顾全陛下,亦为重整军马,克定夏侯。臣亦然之。 臣观陈封诸般举措,谨慎有余,锐气不足,实乃是其恐负陛下重托之故也。封用兵不敢用奇,或致失却良机,此诚憾事也,然却也不致大败。此战之败,败于于介一人耳。然于介固然罪大,仓促杀之仍失之操切。陛下虽赐封以节,然于介究为国之大将,臣窃以为封此举有擅杀之嫌。伏请陛下明鉴。 见崔言还要再说,郑帝插言道:“象山。”众人一齐望向郑帝。“若是你统兵,这一战该如何打?” 卢豫道:“禀陛下,臣适才便说,陈封战法并无大谬,所不同者,也只在细微之处而已。若是臣统兵,当在两处阻援兵马之后,再设一支后备兵马。这三处兵马四万人足矣。况且若是臣在阵前,于介便也不敢临阵脱逃。于介若能守住,则朝天镇必克。” “你的意思是说,”郑帝看着卢豫,目光已变得锐利起来,“陈封难以统驭大将,尚不能统率大军喽?” 十六 残兵千骑归 12 卢豫被郑帝看的一噤,却又立时壮起胆子道:“陛下,陈封雄才大略,堪为大将,但他毕竟年轻,以往不过统率一卫兵马两万余人而已。此番首次统率十万大军便是伐蜀重任,只怕...只怕难免有疏失之处。灭蜀之战非同小可,稍有疏失便会招致功败垂成。是以臣以为,陈封尚需历练。” 郑帝听他说出这番话来,也不禁暗自佩服卢豫的胆气,但他为君王,如何肯被臣子讨了好处去,便道:“嗯,朕明白了。当日朕命陈封统兵西征之时,你这番话便憋在肚子里了,直到今日才借此时机说了出来。可也难为你了。” 卢豫离座跪下道:“是臣冒失了,请陛下治臣之罪。” 郑帝道:“朕不治你的罪,你有何罪?若是臣下说几句真心话朕都容不得,朕岂不成了昏君了?你起来罢。象山,你是我大郑禁军主帅,国家将首,这事你看该如何处置?” “谢陛下。”卢豫却并未起身,仍旧跪在地下,思索片刻道:“禀陛下,臣以为于介该杀。陛下赐陈封以节,陈封便可处置于介,是以于介之事不可再追究。但朝天镇之战实情到底如何,我等在此所言皆是妄自揣测,并无实据。臣自请前往利州。臣到军中,此事自明。请陛下恩准。” 郑帝道:“哦?你到利州是为查明此事,还是为统兵伐蜀?” 卢豫道:“陈封若无罪,臣查明实情便回梁都,自然还是陈封统兵,但陈封若有罪,臣请治陈封之罪,以臣为将统兵伐蜀。” 崔言倏地站起道:“此事万万不可。陛下,陈封有罪与否,事关卢太尉统兵之权。此事干碍国家法度,万万不能如此行事。” 卢豫也“唰”地站起身来,转身看向崔言道:“崔左丞是说我卢豫为一己之私,便要构陷陈封么?” 崔言凛然看着卢豫道:“卢太尉,此事与个人操守无干,乃是国家法度。若是今日开此先例,日后我政事堂如何约束旁人?难道人人都似卢太尉这般没有私心么?” 郑帝轻拍一下桌案,二人立时顿住,一齐转身面向郑帝施礼。 郑帝摆摆手,道:“象山,默之说的乃是正理。这事你是不能参与其中了,纵是朕下了旨意给政事堂,他崔言也敢给朕驳回来。” 二人各自坐下,宋质道:“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宜再追究。此战纵是大败,我军也不曾伤了元气,还可再战。可若是我后方自乱阵脚,伐蜀大业只恐便要功亏一篑了。到那时,我大郑岂非成了天下的笑柄?” 郑帝点头道:“信言自入了政事堂,越发老成持重了,这才是宰辅之语。前方战事正紧,我等反要从容些才是。现下想来,朕先前也是急切了些,将取蜀看得过于轻易了。象山,你今日与朕说了心里话,朕也不妨给你交个底。” 他顿了一顿,将目光从卢豫脸上移到窗外,窗纸发白,却看不到院内。“你适才说陈封不足以统率十万大军,此是实言,朕又何尝不知?你说陈封尚需历练,朕又何尝不知?但陈封毕竟年轻,你等老将朕还能用到何时?此时不历练,更待何时?统兵十万之战,哪有小战?朕的大郑是要一统天下的,目下天下六国,除我大郑外五国,哪一国最弱?不过西蜀而已。这一战,朕正为历练陈封。” “象山,朕知道你在汉中之时便一心要统兵伐蜀。此次朕未命你统兵,你心中只怕有些怨朕。你不必分说,你便有这心思,朕也不罪你,此乃人之常情。朕还是知道你的忠心的。只是象山你如今已是我大郑武将之首,难道便不能将功劳让些与年轻人么?朕年事已高,你与石方白、李克让也已征战沙场数十年,朕可不能指望你们为朕平定天下,统一海内。是以年轻将领是一定要历练的。你们这些老将却也不能安心养老,国家还有要你们出力之处。” “象山,此战陈封若是小负,朕便包容了他。若是大败,朕也只得包容他了。不再追究,如何?” 十七 青衫舒翠羽 1 一支箭挟着风声,“夺”的一声钉在木板的红心上,箭羽颤动不休。 颤动还未停下,又一支羽箭飞来,也是正中红心。两支箭簇紧挨在一起,几无缝隙。 破风之声又起,又一支箭射来,仍是正中红心。三支箭呈“品”字型,挤满那小小的红心。 旁观的兵士们爆发出如雷的喝彩声。那箭靶有一百五十步远,能看到已是不易,要射中更是神乎其技了。 射箭的少年笑盈盈地收回弓,回身望向秦玉。秦玉与徐恒、张羽也在一旁观看,见少年看他,便招招手,那少年向他飞跑过去。 旁观的兵士自去将箭靶移至六七十步远,纷纷练起射箭来。 张羽道:“这于适小郎君的射术我平生未见,制司当真是捡到宝了。” 秦玉笑道:“鹤霄也起了爱才之心。似于适这般人才,任谁见了都要招揽的。我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 徐恒道:“璧城虽年轻,却能礼贤下士,又有识人之能,用人之明。旁的不说,只说我们这几人,又有哪一个不是璧城费尽心思才延揽至麾下的?有如此东主,我等又怎能不尽心竭力,报效始终?” 正说着,于适已到了跟前。秦玉道:“三郎,我这军中比你家中如何?” 于适道:“我前日射出七十六箭,昨日射出五十五箭,今日却只射了这三箭。家中我可不敢射这许多箭,也没有那许多野兽。只是射这木板终究不如射活物有趣。” 秦玉道:“若是活物是人,你可敢射么?” 于适迟疑道:“制司是说射敌兵么?那我自是敢射。” 张羽大笑道:“你这小郎君说的极是,这箭只能射向敌人,却是不能对着自己人的。” 秦玉道:“三郎,这位张统制你已识得了,他可称得上当今天下首屈一指的勇将。前几日他单刀匹马杀散楚国三千兵马,却能毫发无伤,全身而退,你也是知晓的。我要将你遣到他身边历练些时日,再向张统制学些骑术武艺,你可愿意?三郎,你射术超群,武艺也还使得,骑术却还差得许多,日后你定是要做将军的,这几般本事可是一样都不能落下。” 于适看看张羽,道:“我愿意。张统制肯教我么?” 张羽哈哈大笑道:“制司还是小气了些,只将小郎君借与我,却不肯送与我。无妨,他在我身边些时日也好。小郎君,我教你武艺可以,但你要将射术也传授些与我,如何?” 于适毫不迟疑道:“好,一言为定。”说着伸出一只手掌。 张羽哈哈大笑,也伸出手掌,两掌相击。 秦玉道:“好,那便有劳鹤霄为我悉心调教他了。有鹤霄在,三郎必有所成。” 张羽道:“我自是要悉心调教他,却不是为制司。我心中实是喜爱他,还要多谢制司将这小郎君放到我身边才是。” 秦玉一笑,对于适道:“三郎,你今日只射了三箭,定是还未尽兴,这便去射罢。” 于适答应了,向三人施了一礼,便跑了开去。 望着于适跑远的身影,秦玉道:“何璠的兵马已到了两国交界之处,二位以为我该如何应对?” 徐恒道:“制司不必忧心,我料何璠必来攻我。前日鹤霄单人匹马杀败楚军,引得楚军入我疆界,三千兵马全军覆没,何璠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他必来攻我通海。此番鹤霄大功,我千算万算,也算不到鹤霄能全此大功。” 张羽道:“这也不算什么,楚军不过乌合之众耳,比不得燕国精兵。经此一战,我更视楚军如无物。他纵有数万大军又能如何?如何比得过我大郑禁军?制司放心,楚人若不来攻我便罢,他若来攻,我定教他有来无回。” 秦玉道:“鹤霄切不可轻敌,何璠乃当世名将,绝非寻常之辈。鹤霄须知,骄兵必败,何况楚军数倍于我,怎可掉以轻心?” 徐恒道:“制司放心,楚军虽众,却必不敢攻香涧,那里有振远的骑兵,只怕楚人早已被吓破了胆。何璠若攻通海,岂非尽在制司算中?何璠大军昨日才到国界,我料明日他必发兵通海。制司早已令马卫疆坚守,又何必忧心忡忡?” 秦玉道:“虽如此说,但马卫疆只有三千五百兵马,何璠却有四万大军,我如何能不忧心?失了通海倒是小事,我只怕亢营人马折损太重。” 徐恒道:“制司莫非忘了先前所定之策?马卫疆只需坚守三日便可,通海地势狭窄,楚军兵马虽多,却也不能围攻通海,有又何惧?若通海当真出了差错,我这里距他只二十余里,行军不需半日便到,也定然来得及救援的,制司放心就是。璧城,兵凶战危,死伤在所难免,战事已起,此时再有妇人之仁,为时晚矣。” 秦玉叹道:“若不骄敌之心,何璠必不肯入我彀中,可若行骄敌之计,我麾下这些兵将却必有许多死伤,这当真教我难以抉择。先时我不领兵,逢战则喜,若胜则洋洋自得,并不留心谁死谁伤。可自我统领左骁卫以来,这两万余将士我每日都能见到,那许多兵卒我纵叫不出名字,却也识得他们的面孔。只因我要求战,他们便甘愿为我赴死,我这...我这心里如何能安?” 张羽道:“制司,我不懂那许多大道理,我只知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若要不死人,那便不打仗。可天下六国并立,纷争不断,又怎能不打仗?若要不打仗,除非天下一统。我等今日打仗,不正为天下一统么?制司何苦自扰?” 徐恒道:“鹤霄见得透彻,为将者,便要看淡些。古人云:一将功成万骨枯。不能看淡生死,又何以为将?天下纷争百年,六国并立也有五六十年。‘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在我华夏大地早已司空见惯。有多少无辜百姓于战乱之中流离失所,曝尸荒野。璧城便不想救他们于水火么?只有天下一统,才能消弭战乱,才能使百姓安居乐业。 璧城,今日之战死些人,正是为了我等后人不因战乱而无故丧生。” 十七 青衫舒翠羽 2 秦玉仰望碧空,只见白云苍狗,变幻莫测,叹道:“这些道理我何尝不知?只是那些无辜丧命的百姓我未曾见过,也不相熟,今日为我赴死之人却是在我麾下数年之袍泽兄弟。我只一念之间便可救他们,使他们不致涉险赴死。救天下苍生,却是非我之力所能及了。是以我才有些难决。” 张羽道:“制司想得有些远了,不必为救天下苍生,只我们这些人。今日我们舍出性命去打仗,若能平定天下,我们的后世子孙便不必再去打仗赴死。我们若是打不赢,只怕我们的子子孙孙都要无休无止去征战,生死便不是我等能左右的了。” 秦玉看着张羽,目光灼灼。这道理如此浅显,却是实实在在,便如张羽这人一般。张羽之言也如他的刀一般,总能劈在最要害之处。 徐恒道:“璧城有悲悯之心,实是天下之幸。今日你见不到天下苍生,实因你位份不显,所处又非紧要之地,便只能计较一城一池,一兵一卒之生死得失。待日后你若能掌郑国兵权,统大军征伐天下,你才能以天下苍生为己念。到那时,能拯黎庶于水火,救苍生于危难之人,必是你秦璧城。” 秦玉向他二人恭施一礼,道:“多谢二位赐教。” 忽见一个亲兵快步跑来,施礼道:“禀制司,前方斥候来报,今日一早,何璠率四万大军来犯我疆界,如今已踏上我郑土,大约今晚便能赶到通海。” 秦玉一惊:“楚军来得如此之快,足见何璠之心意已决。通海之战必将惨烈。” 徐恒道:“何璠衔恨而来,想是要新仇旧恨一遭了结。也正为如此,引他入彀又容易几分。制司放心就是,马卫疆定能守住通海三日,鹤霄也要命全军将士做好出兵准备。” 次日是郑国景曜三年腊月初三,通海军报接连不断传来。楚军辰时开始攻打郑军营寨,马保据寨固守。 通海郑军营寨是设在一处山岭之上,那山连绵不断,山下又无路可绕到山后,是以楚军只能从营寨正面强攻。上山道路狭窄,树木极多,楚军先伐木开路,近半日才开出一条阔约里许的开阔之地来。 何璠不愿耽搁,一面命人继续伐木拓宽道路,一面集结五千兵马攻打郑军营寨。但那山上地势容不下这许多兵马,楚军只得将兵马分作三拨,轮番攻打。 只因正面攻寨的兵少,马保守的颇为轻松,一日之间打退楚军五拨攻势。但在日暮楚军退兵之时,攻寨的道路已拓宽至三里有余,明日楚军便可集结更多兵马攻打山上营寨。 马保却在军报中言道:“请制司放心,楚军虽人多势众,马保却必能守通海三日,不劳制司挂心。” 是夜,秦玉请徐恒写奏疏呈报政事堂楚军犯界,战事已起。待徐恒书毕,秦玉又细细誊写一遍,用火漆封了,命亲兵交与驿传,以六百里加急连夜送往梁都。 腊月初四,楚军又攻了一日,却仍旧毫无进展。原来马保营寨扎得极为牢靠,守御器械又准备充足,郑军居高临下守寨,每以弓弩、滚木、礌石击退仰攻的楚军。 楚军难以靠近郑军营寨,偶有楚卒靠近,那壁垒又极坚实,楚军无法攻破。马保又亲率亲军出寨厮杀,楚军难敌,便只得退去。 听闻此报,秦玉反忧愁起来,召徐恒、张羽商议。秦玉苦笑道:“我却未想到马开山守寨守得这般好,楚军又是这般无能。若是如此,后日马开山若突然撤军,何璠岂能不起疑心?” 徐恒道:“璧城所虑不无道理,马卫疆明明胜势已定,却突然撤军,这圈套未免太过明显,若是何璠看不出,那也太过无能。倘若马卫疆只凭一己之力便吓退何璠,那便前功尽弃了。” 张羽道:“你二位何苦在此劳心,只教马开山打去便是。楚军若走了,我等便出兵去追,我与马开山、洪振远分三路去追,也能大杀他一阵,岂非也是一场大胜?又有何不好?制司何必烦心。战阵之间,瞬息万变,制司与徐先生若有算计不到之处,也算不得失策,也算不得丢了颜面。” 徐恒笑道:“鹤霄,我二人并非怕丢了颜面。聚而歼之与追击残敌不可同日而语。我有大胜可争,何必去取小胜?何璠若全军退去,元气未伤,日后我军要取淮安仍旧要多费气力,此战不是白打了?” 秦玉道:“原定之策不可轻变,我仍当坚何璠进军之心。鹤霄,遣人传令与马卫疆,明夜暂不撤军。鹤霄你明夜引兵去援马卫疆,你两个再守通海三日。这次要大杀一通,再露出些破绽给何璠,万勿吓跑了他。再遣人至应州、淮阴,命孙霖率军明晚赶到虹泗,赵广率军明晚赶到应州,各自移防。” 张羽起身应了,又道:“制司,你教与张羽,如何打败仗。我一世只会打胜仗,却不会打败仗。若说败仗,也打得,但若不慎死伤太重,只怕制司又要怪罪我。” 秦玉微微笑道:“鹤霄明夜去援马卫疆,你与马卫疆再守通海三日即可。我可写手令与你,以你为主将,遇事不决要马卫疆听命于你。至于如何打这一仗,以我之见,你二人不要急于出寨迎战,只固守营寨便好,何璠必会以为我无还手之力矣。通海预备的滚木礌石等物,你前两日多使些,到第三日少用些,何璠必会以为我已无力守寨。到第三日晚,你与马卫疆撤回虹泗,只教何璠不起疑便好,他便会放心来追。此事若成,便是你张鹤霄又一番大功。只是你退回此营寨时,我已不在此地,那时我自会命退之接应你等,你便须听从退之号令了。” 张羽点头道:“这是自然。那便都依从制司吩咐就是。” 秦玉点头道:“战阵间事,你远胜于我,可自决之。何时撤军,如何撤军,你自能看准时机,何须问我?你只留意,务要引何璠来追,否则鹤霄便非但无功,反要受过了。” 张羽道:“好,张羽记下了。” 十七 青衫舒翠羽 3 腊月初五,楚军攻通海仍无半点进展。马保传来的军报极为自得,豪言只他一营兵马便可杀退楚国四万大军。秦玉也只能摇头苦笑。 当晚张羽率本部兵马赶往通海。秦玉亲自送于适到张羽军中。 那于适头戴银盔,身穿亮银山纹甲,外罩天青色战袍,骑一匹雪似战马,看着便如马孟起、赵子龙般人物。只军中寻不到陌刀,秦玉只得寻了一杆十二斤重寻常屈刀与他权且使用。 张羽兵马刚走不久,刘逊、孙霖便率近卫亲军一千、昴营禁军两千,并厢军一千赶到虹泗。 次日一早,赵广率尾营禁军三千也赶到虹泗。原来秦玉又改了主意,传令赵广也一并到虹泗,全军合一,共同御敌。 秦玉命刘逊率一千厢军留守虹泗,接应张羽、马保兵马撤军,自与徐恒率亲军两千、禁军五千,于午时出了虹泗营寨,兵渡濉水。 一行人皆是步行,搭浮桥渡过濉水,秦玉即命人毁掉浮桥,全军在濉水北岸向通海行进。 濉水北岸山深林密,人迹罕至,更无道路可行,大军行军极难。也正为此,何璠两次进兵淮南,皆未走这一条路。 到通海只有二十余里,但兵马却走了整整一日才到。腊月初七晚,兵马到了一处地方,从这里再渡过濉水,还要再走十余里才能到通海。但秦玉不敢怠慢,仍传令全军不得生火。众兵士只得在寒夜里忍耐一时。 腊月初八,全军又歇了一日。腊月初九拂晓,秦玉命赵广率尾营三千人马留守濉水北岸,到明日便在水边广结营寨,遍插旌旗,令楚军不敢渡过濉水。若楚军强渡,则伺其半渡击之,务要将楚军阻于濉水南岸。秦玉则与徐恒、孙霖率四千兵马渡过濉水,在濉水南岸密林之中隐藏起来。 秦玉不停遣出斥候探听通海情势,初八夜里,张羽与马保已率全军撤回虹泗,楚军全未察觉。到初九天明之时,楚军又再攻寨,才发觉郑军大营已是一座空寨。 楚军占据郑寨,却并未立时进军追击。秦玉心已提了起来,张羽与马保虽已尽力露出破绽,但毕竟郑军通海营寨太过稳固,郑军退兵又太过轻易,何璠还是难免要生出疑心。 但楚军这一战并未捞到半分便宜,损兵折将之辱并未洗雪半分。是以秦玉料定何璠定然不甘心就此退兵,而进兵之路只有强攻虹泗一条而已。 果然,初十晨,斥候回报,楚军只留三千至五千兵马驻守通海营寨,以保粮道,其余三万余大军全军进发,兵指虹泗。 秦玉闻言大喜,立时传令,全军整肃,待天晚便出兵。 酉时初,天已渐黑,秦玉命全军进兵通海。全军皆是步行,将士们只在山间林中徐徐而行,到亥时才赶到通海山路口。楚军果然仍驻扎在先前郑军的营寨之中,扼山据守。然而留守的楚军却不曾想到,郑军刚刚退去,又一支郑军悄悄杀了回来。 孙霖率五百人马在前,秦玉率大军在后,从山侧林中上山。这林中本无路,山林浓密,山上楚军又轻忽大意,毫无防备,是以竟无丝毫察觉。 孙霖率人直至营栅壁垒下,才被楚军岗哨发觉,但却为时已晚,郑军兵士以大刀大斧砍开寨门,众兵士一拥而入。随后秦玉所率大队郑军也杀入楚军营寨。 秦玉与徐恒却未进寨,他二人率五百兵士留守营寨外接应。只见营内火光冲天,喊杀声不绝于耳。四处只见郑军兵士赶着楚卒追杀,却不见楚卒能抵挡片刻。 这处营寨有三千楚军驻守,但大战过后,将士们心已懈了下来,又留在后方守护粮道,都只道再不必辛苦拼杀。何况郑军刚刚撤军,楚军大队兵马又刚刚进兵追赶,这些楚国兵将们万万想不到立时又有一支郑军来劫营,猝不及防之下,如何还能集结兵马抵御? 营寨内乱作一团,楚军兵无战心,在营寨内四处乱窜,有从正门外逃出者,又被守在门外的郑军砍翻在地。终于有人从寨后找到出路,又有人砍翻营栅,楚卒们丢盔弃甲,逃出营寨,翻翻滚滚下山,各自逃命去了。 这一战只一个时辰便结束了。郑军重新夺回通海营寨,杀散三千楚军,阵斩五百余人。最为要紧的是,扼住了进兵郑地之楚军的粮道咽喉。 秦玉不敢有丝毫懈怠,命兵士连夜修整营寨壁垒,又在山下路上修起一道高达丈余的壁垒。山下这条路是通往虹泗的必经之路,开阔处却只有五六丈,一面是陡峭高山,一面是悬崖深涧,是以修建壁垒并不费力。 天未亮时,营寨壁垒便都已修好。秦玉命孙霖率两千兵马驻扎于山下,拦住大道,秦玉自率两千亲兵驻于山上,以为策应。 也是在初十这一日,洪钟率房营三千骑兵从香涧向通海进兵,到通海左近梁水南岸停住,便在梁水南岸结下营寨,遍插旌旗。那梁水南岸地势平坦开阔,正合骑兵冲锋。 自此,南有洪钟,北有赵广,东有秦玉、孙霖,西有张羽、马保,一万七千郑国兵马将楚国近四万大军围在一个长不足二十里,宽只十余里的狭小圈子里,水泄不通。 除了兵马,围住楚军的还有濉水、梁水两条大水,和淮南连绵不绝的山岭。 秦玉一夜未睡,却丝毫不觉疲累。他与徐恒将山上山下营寨壁垒都巡视一遭,再未发现有疏漏之处,这才放下心来。 二人站在山坡上,举目四望,只见远山近岭,层峦叠嶂,草木葱郁,五色尽染,虽已是腊月,却不见草木凋零,仍旧是一片生机。 秦玉忽地想起陈封,不经意间说道:“我这里忙了一月有余,也不知陈都司那里如何了。” 徐恒笑道:“估算时日,陈封只怕刚到汉中,还未与蜀国交战。璧城何苦为他担心。战事纷仍之时璧城还念念不忘陈封,足见你二人情义深重。” 十七 青衫舒翠羽 4 秦玉道:“陈都司待我如弟,我自然视其为兄,岂能或忘?前些时日忙于战事,哪有闲暇他顾,如今大局初定,却不免念及陈都司了。” 徐恒道:“哦?璧城以为大局初定?” 秦玉寻了一块稍平整的岩石,坐了下去,又指着身旁一块岩石,请徐恒也坐。口中道:“合围之势已成,我等的谋划已见成效,何璠兵马虽多,却已是笼中之兽,岂不是大局初定?” 徐恒坐到岩石上,整整袍裾,道:“合围之势虽成,大战却还未开始。何璠虎踞淮安十年,岂肯旦夕坐以待毙。璧城,我军虽占上风,却还未得胜势,万万不可掉以轻心。何璠四万大军被围,合力突围之势不可小觑。这才是此战要紧之处。璧城若有轻慢之心,此战休矣。” 秦玉坐直身子,恭肃道:“谢永业兄教我,是秦玉失言了。有永业兄助我,实是秦玉之幸。永业兄以为,何璠当如何应对被围之势?” 徐恒道:“此刻何璠必是已知晓陷入我包围之中了。他今日还未攻虹泗,便是在筹划如何应对了。我等占据了通海,楚军粮道已断,且楚军精锐尽出,后方兵马必不敢攻我通海打通粮道,那便只能靠何璠自己了。” 秦玉道:“陆上他后方不能通过通海,水路也都有我兵马把守,楚军的粮道确是已被我截断了。” 徐恒道:“粮道既断,何璠只有两条路可走。其一是撤军,回身再攻我通海,若能再攻下通海,便能打通粮道,何璠仍旧进可攻,退可守。” 秦玉道:“何璠只怕还没有这份胆量。” 徐恒道:“璧城说的极是,何璠必不敢回身再攻通海。他前番攻通海六日不曾攻下,直到我军撤去他才能占了通海,何况此番被围之下,他如何敢再全力攻打通海?若是我军趁他攻通海之际,左右两翼与后方兵马一同出兵,他四面受敌,便有全军覆没之险。” 秦玉道:“何璠虽有些自大,却也不致如此颟顸。” 徐恒道:“那他便只能继续进军,攻我虹泗。何璠随军粮草该有半月之数,得知被围后,节省些用度,再辅以野菜野果,大约能支撑一月有余。他只要能在一月之内攻下虹泗,粮草之困自解。是以何璠必然继续攻打虹泗。” 秦玉道:“何璠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南边是梁水,又有洪振远骑兵把守,他断不敢走这条路。北边有濉水和我尾营兵马把守,他纵然能强渡濉水,击退我驻守兵马,但濉水北岸地势崎岖难行,他大军无法快速行军,也必然不能逃过我追兵的追赶,是以他也不敢走这一条路。那便只能攻打虹泗了,否则便是坐以待毙。但我却有些疑虑,何璠在别无选择之下,只能攻打虹泗,他反能专心定志,心无旁骛,只怕虹泗守起来也有些不易。” 徐恒嘿嘿笑道:“何璠心无旁骛,璧城你便三心二意起来。计策已定,成败便在此一举,有张羽与马保在,我料虹泗必然无虞。我担心之处,反倒是我二人所处之通海。” 秦玉有些吃惊,问道:“这又是为何?” 徐恒道:“虹泗守军有七千之众,还有一千厢军为辅,武有张羽、马保之勇,文有退之之智,守一区区虹泗,实不足道哉。何况何璠纵能心无旁骛攻打虹泗,但若十日不能攻克,眼见攻我应州无望,后援无继,其军心必乱,哪里还能再齐心为战?到那时何璠必心生疑虑,只怕便要寻退兵之路。无路可退,便只能回身攻我通海。” “那时我南北两侧兵马少,不敢轻易调动,何况洪振远的骑兵纵调来也无大用处。虹泗大战甫定,伤亡必定颇重,只怕也难以出兵来援。我这里只有四千守军,孙霖为将,璧城也并不知其底细,那时楚兵要逃生,士气势必更盛,当真战事一起,胜负恐难预料。再有,前番守通海,马保、张羽只守山上营寨,并不怕楚军越山而过,是以能守数日而无破绽,今次再守通海,却是要守住山下大道,不教楚军夺路而去。虽说道路狭窄,不宜大军作战,但以四千人挡住四万人连番冲击,只怕也并非易事。更兼楚军要夺路逃生,其势必盛,其心必齐,单论这一战,只怕败多胜少。是以我说,这通海才是我军最大疏漏之处。” 秦玉愣怔半晌,才长出一口气道:“永业说得极是,这确是我疏漏之处。” 徐恒道:“璧城,这并非你之疏漏,实是你我二人目光不够长远。只有身在此间,才能想到日后之战。今日我纵想不到,你也必能想到。既已看出这疏漏之处,便想法子弥补就是,时日也尽够。” 秦玉道:“是,想法子弥补就是。但淮南一万八千禁军,除安州、宿州各五百兵马外,已尽数在此间了,还有何法子可想?唉,当日朝廷若是准我以左骁卫全军戍守淮南,又哪有今日之事?” 徐恒道:“璧城,既是如此,便只能在此间一万七千兵马身上打主意了。我这里四千兵马,南北两翼各有三千兵马,这都是不能动的。那便只能是虹泗的七千禁军了。待虹泗战事已毕,不拘多少,调些兵马来也就是了。别无他法,便只有这一个法子了。” 秦玉叹道:“若当真别无他法,也只能如此了。” 徐恒双眼突地一亮,道:“璧城,你如何忘了一人?” 秦玉道:“何人?” 徐恒道:“张羽,张鹤霄。” “到时不拘虹泗能调出多少兵马来,只教张鹤霄率兵马从濉水北岸来援我通海。以张鹤霄之勇,想来楚军便是再多些,也过不得我通海。” 秦玉叹了口气道:“若你我所料不差,也只能倚仗张鹤霄了。我只怕张鹤霄...”说到这里却又无法说下去。 徐恒道:“璧城放心,张鹤霄勇武绝伦,断然不会出差错的。” 十七 青衫舒翠羽 5 腊月十二,楚军开始全线攻打虹泗壁垒。 虹泗与通海不同,通海大道在山间穿过,郑军却未当道设寨,只扼住要道山岭,使楚军不敢绕过。虹泗却尽是山道,张羽将壁垒修在山间,挡住所有过山道路。楚军只有攻破这道壁垒,才能兵进应州。 这道壁垒有七、八里长,高约丈余,又在山坡之上,便如城墙一般。郑军守军有七千禁军,一千厢军,张羽、马保将人马分作两队,每队三千人,轮流守御,余下一千兵马为后备。一千厢军则充作民夫,搬运器械,修补壁垒。 张羽与马保二人轮值,一人指挥守御壁垒,另一人便率后备兵马备战。待有楚兵靠近壁垒,便由后备兵马出壁垒厮杀,驱赶楚军。 壁垒虽有七八里长,但适合发起进攻之处不过四处而已。这四处山坡平缓,林木稍稀,其余各处或山势陡峭,或林木浓密,无法进军。 楚军便在这四处各屯集五千兵马,待鼓声响起,四路兵马齐发,向山上冲去。 张羽、马保与刘逊聚在一处观看战势。这里是一处平缓山口,是这道壁垒最低矮之处,料想楚军定要将这里作为主攻之地,是以三人都守在这里。 只见山下楚军黑压压一片,但这山坡地势狭窄,兵马无法全数展开,楚军只能以千人为前队,两千人跟随,两千人在山脚下待机,结成攻击阵势。 攻防大战的帷幕徐徐拉开。 楚军前队人马在盾牌护持下,顶着箭雨缓缓靠近壁垒。眼见已不足五十步,突然无数石块从壁垒后飞出。那石块有大有小,大的如车轮,小的也有斗大,挟着风声呼啸而至。砸在盾牌上,立时牌碎臂折;砸在头顶上,立时红白迸射。 楚兵倒下许多人,箭雨却未有丝毫减缓,从倒下的楚兵间隙中射进阵来,楚卒又有多人中箭倒地。 这般只能挨打,无从还手,比之攻城还要艰难些。但这些楚卒却又退无可退,身后的楚军又压了上来,纵然退下去,也要被督阵的兵将格杀阵前,便只能咬着牙向前,再向前。 礌石过后,又有无数圆木从上方滚落。那圆木粗大异常,滚动时发出巨大声响,竟盖住了战场上的喊杀声。楚卒见圆木滚下,只能向两侧寻树木躲避,身处中央的楚卒避无可避,便只能被滚木撞倒、碾压。 前队楚军死伤过半,后队楚军又到了。两军合而为一,又快速分为两队,一队在前,一队在后。前队继续向壁垒靠近,后队却取出弓弩,向壁垒上方放起箭来。 此时楚军距壁垒已不足五十步,那箭力道十足,从壁垒上方落下,一时间竟压得郑军不敢露头。前队楚军便距壁垒越来越近。 楚军到了壁垒下,后队不敢再放箭,郑军才有露出头来。又有石块掷下,也偶有羽箭射出,但更多的是戈矛等长兵器伸出壁垒。两军已短兵相接。 后队楚军抛下弓弩,也向山上杀来。山脚下的两千楚军也结成阵势,向山上进军。 刘逊道:“久闻楚军除水战外,尤擅山地作战,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此时马保已至阵前指挥,只张羽在刘逊身旁,接口道:“那又如何?我今日便要杀一杀楚贼山地战的锐气。”说罢提起斩马刀,快步向阵前走去。 楚军第二队千余人马也已杀到壁垒之下,众楚卒纷纷在壁垒下方堆起石块、树木,楚卒垫起脚向壁垒上方攀爬。 马保一手持开山刀,大声喝令兵士们全力抵挡。两军便在壁垒上下,尺寸之间,拼死争夺。 张羽在后备兵马中点了二百精壮兵士,各个手握环首刀,攀上壁垒顶端。张羽一声令下,一齐跃入壁垒下楚军人海之中。便如同在热油锅之中点入一滴水一般,楚军立时炸开了锅。 张羽身披重甲,手持长刀,那柄刀在他手中,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皎若白练升霜霞,灼若青蛟出渌波。每一刀划过,都有一道血迹随着刀锋飞舞。近身的楚卒纷纷倒下,四周的楚卒纷纷退让。 张羽率着二百精兵在壁垒下纵横厮杀,楚兵阵型被他撕扯散乱,便顾不得在攀爬壁垒,只围住张羽,不敢放他出去。张羽冲到哪里,楚卒便围着他跟到哪里,虽无人敢近他身,但那包围圈却是越围越紧。 身边的兵士越来越少,张羽也有些焦躁,挥舞着斩马刀又再冲入楚军阵中,想要扯开一个缺口,率众冲杀出去。怎奈楚兵实在太多,倒下一群人,又有一群人围上来。张羽竟始终冲不出去。 张羽身边的兵士已不足百人,楚军的圈子越缩越小,长兵器已能触及张羽。马保在壁垒上看得清楚,只要郑军兵士再少些,楚军便能将包围圈压实,四面八方的长兵器便能刺到郑军兵士身上,那时张羽纵是铜身铁骨,只怕也要被刺上千百个窟窿。 马保心中焦急,正要回身点些人马,下去救张羽突围。突然,一支羽箭从身旁射出,“嗖”的一声,正中一个楚卒面门;紧接着,又是一箭射出,又中一个楚卒;又是一箭,又中楚卒。连珠三箭,竟是箭无虚发。 马保定下神来,回身看时,只见一个少年,穿着银甲,披着青袍,手挽黄桦弓,一只脚踏在壁垒上,嘴角含着笑意,眼神却冰冷无情。正是于适。 郑军兵士欢声雷动,于适手却不停。一箭又一箭不停射出去,楚卒一个又一个不停倒下去。眨眼间,已有十余人中箭倒地。 青衫少年垂下手臂,以食、中两指拈起腰间箭斛中的羽箭,再抬臂,将箭搭在弓弦上,双臂运力,拉满弓弦,张开手指,羽箭离弦而去。少年再垂臂,拈箭...... 那少年便如一部机器一般,不出半分差错。这些动作他已重复了十几次,竟寻不到一丝一毫差异。他只机械地重复这些动作,便如同是与生俱来一般。他不需细致觑瞄,目之所及,箭必能到,纵是郑、楚两个兵士纠缠在一处,他的箭也必能射中楚卒,而不伤及郑兵分毫。 十七 青衫舒翠羽 6 每一箭射出,郑军兵士便欢呼一声,射到二十一箭的时候,欢呼声已连成一片,几乎能将整个山头掀翻。 楚军的包围圈已被箭射得七零八落,张羽开始反攻,斩马刀舞成一团旋风,卷进楚军阵中。身后的郑兵也重振士气,随张羽在楚军阵中乱冲乱杀。 山上的楚军兵卒抵挡不住,开始向山下溃退。但就在此时,后边的两千楚军已到了山上。退兵与进兵融在一处,便如雨水落入江海一般,楚兵又快速分成前后两队。前队又向上攻来,后队则取出弓弩,向壁垒上放起箭来。 楚军山地战如此顽强,又如此号令严明,刘逊也不禁赞叹不已。 趁楚军退兵之机,张羽与数十兵士回到壁垒后。但喘息未定,楚军便又攻了上来。张羽提刀便欲再去厮杀,却见手中斩马刀已砍卷了刀刃,无法再用,只得命亲兵再寻长刀来使。 马保上前按住张羽道:“鹤霄且歇歇,我先抵挡一阵,若抵挡不住,你再来助我。” 张羽点点头道:“也好。” 哪知话声未落,却见西边二里外山腰处已被楚军攻破,楚卒数十人冲到壁垒上与郑军缠斗,壁垒下仍有许多楚卒不停向上攀爬。 马保却不惊慌,只道:“鹤霄歇不得了。这里交与你,我去那里抵挡楚贼。”不等张羽答话,马保已点齐二百兵士,向西边奔去。 张羽强撑起身子,重上壁垒。只见两军已对射数轮,楚军前队距壁垒只有二十步。张羽命后备兵马全部投入防御,伤兵先下去救治,又唤下于适来命他歇息片刻。 于适一斛箭已射尽,只得下了壁垒,又取一斛箭系在腰间,又要再上壁垒。 因此时楚军仍在放箭,张羽恐伤了于适,急拉住他道:“现下还用不到你,你且先歇歇气力,等我将令你再上去。” 于适却不肯听,挣脱张羽道:“我有的是气力,不需歇。” 张羽怒目圆睁,厉声喝道:“这是军令。三郎,你要抗令么?” 于适身子一震,向前迈出的脚步收了回来,看了看张羽,虽是心有不甘,却只得悻悻道:“是,遵军令。” 张羽突地想起昔日的自己,也是这般血气方刚、桀骜不驯,然虽心生感慨,却也不及细思。看向壁垒下方,楚军已然攻到。但此时壁垒上补充了兵士,防御更严密,楚军寻不到破绽,一时无法再攻上壁垒。 这一战从辰时直战至申时,楚军仍无法攻破郑军壁垒,却已是尸横遍野,伤亡惨重。太阳西斜之时,楚军退兵了。 张羽松开手,手中的斩马刀掉落在地,这已是他今日砍缺的第四柄刀。将士们相互搀扶,从壁垒上站起身来。壁垒下的山坡上尸身堆叠横布,虽多是楚卒,却也间杂着许多郑兵。 金黄色的夕阳下,鲜血似乎不再刺目,残缺的旗帜上,“楚”与“郑”似也分不甚清。 刘逊率厢军兵士清点战场,于适走到张羽身旁,身上没有半点血污,青袍仍旧簇新鲜亮。 张羽道:“三郎,今日第一次射人,如何?” 于适道:“射人?今日是我第一次射人。我本不愿射,但...但柱儿死了,王二哥身上也中了五六箭,只怕也不能活了,统制你也陷到楚兵阵中去了,我想救你出来,便忍不住射出箭去。射第一箭时,我的手有些抖,箭也有些偏了,所幸离得甚近,也只偏得二分,还是射中了。射第二箭我的手便不抖了,我的眼中也看不到人了,那些楚兵与飞禽走兽无甚差别,我只管射便是。”柱儿与王二哥皆是张羽亲兵,平日里与于适玩耍甚欢。 张羽道:“三郎,从军之人,都是要杀人的,你不杀人,便要被人所杀。你是天生的将军,来日的功业必定不可限量,但你要记住,切不可嗜杀。我等今日杀这许多人,是为我同袍国人不被屠戮,更为日后天下百姓能免受战乱之苦,与生性残暴不同。嗜杀之人,必定不得善终。” 于适道:“是,我记下了。我今日射出九十几箭,却有五箭未曾射中,那便只射中九十人。这九十箭也并非都射死了人,有些箭射偏了些,有些人穿了厚重铠甲。我后来气力不如先时,箭便难以射穿铠甲,这些人也只受伤而已。我粗略估算,今日射死大约只有六十人而已。” 张羽一笑道:“那可也不少了。你今日头遭上阵,便能有此功绩,我当为你记一大功。何况你还救我出重围,我更要谢你。” 于适笑道:“这也不少么?今日死在统制刀下的只怕比这数还多些,也不见统制夸口。那刀当真了得,统制也不需谢我,只何时将刀传授于我?” 张羽哈哈大笑道:“你小小年纪,便要与我相比,当真后生可畏。我从军已有十年,你如何能比?莫心急,你必定要强于我的。你有这等射术,又学我的刀去,天下还有哪个是你的敌手?不出三年,你必定横行天下。” 于适也笑道:“统制放心,我学了你的刀去,统制也学我的射术,我仍旧不是统制的敌手。” 楚国近四万大军轮番攻打虹泗三日,却始终无法攻破郑军坚固的壁垒。三日间,楚军伤亡五千余人,郑军也有近两千人的伤亡。 然伤亡虽重,两军却皆不敢有分毫懈怠,若不能攻破虹泗,楚军便只有死路一条;若被楚军攻破虹泗,郑国后方应州、淮阴诸地空虚,必被楚军长驱直入,淮南之地难保。是以双方都无退路,只能在山岭之间拼死绞杀。 三日之后,楚军似已无力四路齐出,只能集中兵马,全力攻打一路。每日从辰时到酉时,楚军将兵马分作四拨,轮番强攻郑军壁垒。 白日战罢,夜间又不时遣出小股兵马袭扰壁垒偏僻之处。幸而张羽、马保也将兵马分作三拨,轮流值守,将楚军进攻一一打退。 十七 青衫舒翠羽 7 又打了三日,楚军仍旧无法突破郑军防线。 楚军伤亡过重,似已无力再攻。腊月十八,楚军没有出兵,战场上的硝烟还未散尽,却已回复了平静。 军报传到通海,秦玉松了口气。四道防线,秦玉最担心的便是虹泗,是以他将精兵强将皆留在虹泗。别处防线若守不住,不过使楚军遁去而已,虹泗若守不住,则淮南四州必失。如今楚军连攻六日攻不下虹泗,只怕也就不敢再攻了。 放下军报,徐恒道:“璧城可放下心了,虹泗无忧矣。” 秦玉道:“心我却只能放下一半,虹泗守住了,何璠必要突围,却不知他要选哪处突围。” 徐恒道:“楚军在我包围圈中,他要向哪里去,岂能瞒过我军眼线?然我以为,何璠仍旧只有两条路可选。” 秦玉道:“南北两路有两条大水阻隔,何璠万万不敢走。永业是说,何璠或向前仍旧攻虹泗,或向后,回身攻我通海?” 徐恒道:“正是如此。此番,楚军连攻虹泗六日,而后便不再攻。只过这几日,楚军粮草当不致耗尽,那便必是折损过重了。何璠恐死伤太过,日后寻到良机,反无力突围出去,便只能停下养精蓄锐,寻觅战机。但此时楚军中还有粮草,他自可从容些,待过几日他军中缺粮,便只能孤注一掷了。” 秦玉道:“他初时不知我军虚实,不敢冒然突围。这几日何璠必会遣出斥候,探查我各处驻防兵马虚实。他若得知我这通海守军只四千人马,只怕便要回身来攻我了。” 徐恒道:“璧城若不想他来攻我,便多布些旗帜,教他斥候看不分明。璧城若想他来攻,反要示之以弱了。” 秦玉叹道:“我自是想他来攻。虹泗处原有八千守军,如今能战之兵已不足五千。何璠若是再全力攻打几日,只怕虹泗也要不保。他若回身来攻我通海,便是正中我下怀了。我纵不敌他数万大军,也不过纵他逃回楚国而已,这一战,终究是我胜了。” 徐恒拍拍案上军报道:“何璠已见识了张鹤霄、马卫疆之勇,更有于适小郎君的神箭,他纵知晓我虹泗守军伤亡惨重,只怕也不敢将身家性命押到这一注上。他初时不来攻我通海,是惧怕虹泗守军袭他后方,使他腹背受敌。如今虹泗兵马折损甚重,他再来攻我通海,便无后顾之忧。何璠此时身陷重围,只怕已无心念我淮南土地,只一心逃出生天了。是以我料他必来攻我通海,而不敢再觊觎虹泗。” 秦玉道:“永业说的极是,以何璠现有兵马,又无粮草可以接继,他纵得我淮南土地,也守不得几时,更有全军覆没之险。何况他若身陷淮南,只怕他自家老巢淮安也要被楚君乘虚取了。” 徐恒冷笑两声道:“不错,何璠非但要防备我大郑,更要防备楚君。他一击不利之下,便只能想法全身而退了。” 已临近过年,战场之上的两军营寨之中,却没有一丝一毫过年的喜气。郑军军粮充足,但也只是粮米而已,并没有酒肉犒赏将士;楚军中却早已开始缺粮了,每餐只以少量米粒掺杂野菜、青草、树叶煮粥为食。将士们如何能吃得饱?但即便如此,楚军的军粮也已所剩无几。 腊月二十三,斥候来报,楚军全军回撤,分前、中、后三军,向通海行来。只有二十余里,楚军却走了半日之久,到午后未时在通海郑军营寨前五里外扎下营寨。楚军后方的郑军毫无动静。 腊月二十四,辰时,楚军集结一万兵马,兵分两路,一路攻打通海郑军山下壁垒,一路攻打山上营寨。两路同时开战。 楚军虽人困马乏,士气不振,却仍旧攻防有序,阵型稳固,可见何璠治军之能非同寻常。 通海地势狭窄,比之虹泗还要逼仄些,楚军大队兵马不能展开。攻打山下壁垒的五千兵马分作五队,每队千人,轮番冲击郑军壁垒。攻打山上营寨的楚军却在山腰停下,结成方阵作防御阵型,又在阵前挖起深沟来。 秦玉知道何璠只为冲过山下壁垒突围,只要楚军能抵挡住山上郑军冲击,便可全力攻打壁垒。初时楚军沟壕尚未挖成,秦玉却不愿过早下山参战。若被楚军借势夺了山上营寨,居高临下冲击山下壁垒,则郑军必败。是以秦玉便眼看着楚军挖出一道宽约丈余的深沟来,又眼看着山下两军交战。 孙霖已陷入苦战。 通海这道壁垒是建于平地之上,滚木礌石便无大用处。郑军只能以弓弩、长矛据壁垒固守。所幸楚军兵马不能全数投入战场,每拨人马只千人。但楚军却又不急不乱,第一拨人马攻击受挫,便即撤回,换第二拨人马再攻。如此往复,只一个时辰,郑军便有些左支右绌,难以招架,壁垒上也被楚军凿出几个口子来。亏得孙霖颇为勇猛,手持一杆七尺长,九斤重锥枪,率兵士奋死守住壁垒缺口。 但楚军攻势不止不休,极为猛烈,楚军兵卒也知道若不能冲破这道壁垒,便将全军困死于郑地,是以愈加悍不畏死,状若疯癫。前方将士死伤越多,后方将士越是疯狂冲杀。到后来,更是踩着死去的同袍兄弟尸身向壁垒上攀爬。 眼见孙霖已抵挡不住,秦玉集结营寨中全部两千亲兵。他麾下已无大将,只有四个近卫亲军虞侯为将。便命徐恒率两百兵士守住营寨,他亲率一千八百兵士下山救援孙霖。 徐恒道:“璧城,你是大军主将,如何能亲临战阵?若有闪失,我大军难存。” 秦玉道:“我若不身先士卒,兵士们如何肯用命?若不能守住此地,你我二人一番苦心谋划便皆付诸东流。”说罢也不等徐恒答话,便指挥兵士结阵。 徐恒无奈,只得唤过一个亲军虞侯,嘱他务要率人死死护住秦玉。 十七 青衫舒翠羽 8 布好阵势,秦玉一声令下,众兵士将寨中滚木礌石尽皆滚下山坡,木石在山坡上翻翻滚滚,不一时便将楚军所挖深沟填平。又有许多木石滚过沟壕,滚入楚军阵中,楚卒慌忙躲避,阵型便有些冲乱。 秦玉随即拔剑前指,大喝一声“杀”,众兵士一齐暴出怒吼,向山下冲去。郑军兵士个个眼中喷火,如猛虎一般冲下山来,其势极为猛烈。 楚军被滚木礌石搅动阵脚,不及放箭,郑军便已杀到眼前。郑军有主将在阵中,士气大振,又有居高临下之势,楚军抵挡不住,顷刻间便被冲乱阵型,纷纷向山下退去,将领在阵中奋力吆喝,也无法收束阵型。 退到山下的楚军兵卒搅乱了攻击壁垒的楚军,两拨楚卒混在一处,壁垒前方一片大乱,壁垒后方的郑军也缓过一口气来。 楚军阵型散乱,只得缓缓退去,秦玉率兵马冲下山来,与孙霖合兵一处。秦玉虽随众冲杀,却被亲兵围在中间,并未接敌,是以毫发未伤。孙霖却已是满身浴血,伤痕累累。 趁楚军退去,孙霖急命兵士修补壁垒,整顿弓矢。哪知楚军刚刚退去,又一支楚军万人兵马集结开来。 秦玉咬牙道:“何璠是横下心,今日定要闯过通海了。” 孙霖恨恨道:“我便是死于此地,也定不放楚人逃了出去。”乃大喝一声道:“准备迎战。” 秦玉心中有些踌躇,这一战郑军已是胜了,若在此折损许多人马,便有些得不偿失了。不若全军退回山上,放楚军一条生路。但看到孙霖面容狰狞,眼神坚毅,却又觉若是退兵,反负了这许多将士的热血。转念又想,此时撤兵,倘若楚军掩杀过来,郑军必然军心涣散,溃不成军,那时只怕死伤更多,一场大胜却要变成大败了。但楚军数万大军轮番攻击,自己这区区四千人马如何能抵挡得住?我军将士齐心,士气不减,楚军却是被围十数日,军中缺粮,军心必定已是崩溃边缘。此时楚军能齐心拼杀,只因看到逃生之望,我只要再多坚持些时辰,教楚军希望落空,楚军必溃。 心念电转之间,秦玉主意已定,道:“廉臣,此处仍是你为主将,如何攻守,全凭你做主。” 楚军攻了上来,壁垒上方石块、箭矢纷纷落下,却阻不住楚军脚步。转瞬之间两军便已短兵相接,血肉横飞。 两军都将自身置于绝地,都已无路可退,只有胜,或死,两条路可选。相接之处郑军人数占优,但楚军攻坚不利便即换人来攻。如此往复,到楚军第五拨人马之时,郑军已然支撑不住。 此时天过未时,日已西斜,横在大道中央那道壁垒已是残破不堪,壁垒下堆满将士尸身。楚军只要踏上尸身便能与壁垒上的郑军兵士近身搏杀。 郑军伤亡近半,又不得休整,早已精疲力尽,只能勉力抵挡楚军攻势。孙霖在壁垒上不停奔走疾呼,奋力刺杀,秦玉也已加入弓手队中,手挽麻背弓,不停放箭。 郑军除山上两百人外,已全数投入战场,再无回旋余地。秦玉望着山道上绵延不绝的楚军,心知如此下去定然熬不过今日,但他已无计可施,只能勉强抬起酸麻的手臂,搭上箭,拉动弓弦。 便在此时,忽见远处的楚军大队兵马一阵骚动,旌旗阵势纷纷向两侧山上避让,一支兵马从楚军丛中杀了出来。当先一员郑将,长髯飘洒,陌刀挥舞,在千军万马之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张羽到了。 秦玉本要张羽从濉水北岸绕过来,料想他今晚才能到,却不想张羽竟从楚军背后杀过来。 原来楚军已防备虹泗郑军会出兵救援通海,便在中军之后留了五千兵马,专为抵挡郑军援兵。 张羽在虹泗残兵之中挑选尚有一战之力的精壮勇士,却只能挑选出八百人马,张羽便率这八百人从楚军背后杀来。 楚军虽有五千之众,却终究是疲惫之师,抵挡不住张羽的勇猛绝伦,被张羽杀透兵阵,直杀入楚军中军之中。 张羽率八百人马结成锥形阵,在楚军中军之中也不停留,如利刃般穿透楚国大军,直杀到阵前楚军背后。 正在攻杀的楚军不防背后有郑军杀来,立时大乱。只见张羽横刀立马,在楚军人丛之中如虎入羊群一般,杀得楚军兵卒仓皇奔逃,无心他顾。 张羽身后一个青袍少年将军,手挽黄桦弓。虽是马上,却仍是箭无虚发。扬手箭出,便是一个楚卒中箭倒地。他二人一个远射,一个近砍,竟是珠联璧合,无人能近身。 腹背受敌,前沿楚军终于崩溃了。将士们再没了战意,纷纷向后方逃去,后方中军也阻挡不住溃退,只能被裹挟着,全军向后退去。 夕阳西下,战场上又回复了平静,只有几缕缓缓飘散的硝烟,和重重叠叠的尸身。 秦玉与张羽、于适站在壁垒上,望着远处退去的楚军,却都已无心再追。 秦玉叹道:“楚人军心已乱,只怕难以再举兵来攻了。鹤霄,亏得有你。” 张羽嘴角微微翘起,绽出一丝笑意,却未说话。 秦玉仍不敢有丝毫大意,命疲惫不堪的兵士连夜打扫战场,修补壁垒,准备滚木礌石,回收尚能使用的箭矢。但楚军却当真未再来攻。 一连几日,楚军没了动静。斥候回报,楚军聚于十余里开外的一处山谷之中,全军大约还有两万余兵马。虽不知其军粮尚余几何,但却见兵卒每日在山上走动,只为寻觅可食之物。 这山间本有许多野兽飞禽,但数万大军驻扎之处,野兽早已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楚卒也只能寻些野菜、树叶果腹。 将要过年,刘逊本要运送些猪羊酒肉到军前犒赏将士,但秦玉却恐被楚军察觉,劫掠了去,便命刘逊只将猪羊酒肉送到洪钟、赵广军中,通海军营却只送了粮米。将士们只能以米饭野菜过年。 十七 青衫舒翠羽 9 到了景曜四年正月初五后,楚军兵卒开始有到郑国军营投降者。楚卒或五、七人,或十余人,趁夜色潜到郑军营寨外,待郑兵发现后,便跪地乞降。 初时降者甚少,到初十前后越来越多,前后来降者有近千人之众。秦玉询问楚卒,原来楚军兵马尚有两万五千人,却皆没了战心,便是主将何璠也已有多日未曾露面。 军中粮草将尽,每餐只将一小碗米,加许多树叶、树皮、草根煮成大锅粥与众将士分食。将士们早已饿得没了气力,每日或出寨寻食,或躺倒在营寨之中,听天由命罢了。 秦玉命人仔细甄别降卒,有家中无牵绊,愿留在郑国从军者,便可留下,若不愿,便发放粮米,任其自回楚国,却不得再回何璠军营。 过了初十,来降的楚卒却又少了,每日只零星几人。秦玉询问何故,却原来是何璠察觉潜出营寨降郑者甚众,便严命部将拘束部曲,再有部下降郑者,将领受连坐之罪。因此楚军将领将营寨牢牢看管起来,潜出营寨便甚难了。 然即便如此,也仍有楚卒冒死来降,皆因留在营中与等死无异,若能潜出营寨,或可有一条活路。 正月十五上元节,圆月高悬,月下却无彩灯焰火,也无歌舞饮宴,军营之中,没有一丝节日气象。 虽无节可过,郑军兵士却并无怨言。对面的兵卒已无粮可吃,自家却可每餐吃饱肚子,岂不是天大幸事。 申时吃过饭,秦玉便召集徐恒、张羽、孙霖到山上营寨中议事。这军帐甚小,也没有座椅,只铺设毡毯,几人也不分座次,便席地而坐。 秦玉道:“楚军已被我围了一月有余,何璠却有二十余日没有丝毫动静,莫非他当真甘心兵败,坐以待毙了么?” 徐恒道:“何璠又何尝想坐以待毙,但他数度突围皆被我挡了下来。如今他军中缺粮,将士无心再战,他也只能以强硬手段不教兵卒来归降,却如何还能聚起兵马来攻我。以我之见,何璠并非不想突围,实是已无力掌控军马。他若再败一次,楚军兵卒必然哗变。那时他何璠的项上人头,只怕要变成楚国将士的进身之阶了。” 秦玉叹道:“何璠有名将之名,我亦曾亲眼见识其治军之能。然军中无粮,纵然韩白再世,只怕也是无能为力了。昔年赵国马服子率四十余万赵卒被围,大军断粮四十余日,其尚能率全军奋力一战,以此看来,马服子也并非庸碌之辈了。” 徐恒道:“何璠无马服子之能,制司却只怕已可与武安君相匹,楚军焉能有分毫胜算?此番璧城必可尽灭楚军于此地。” 秦玉急道:“永业说甚话来?我岂敢与武安君相提并论?永业切莫说笑。” 徐恒笑道:“武安君以六十万秦军围住四十五万赵卒,已是千古壮举,制司却能以一万七千兵马困住何璠四万大军,岂非更难?又岂逊于武安君?制司何必妄自菲薄?” 秦玉连连摆手道:“不可同日而语,不可同日而语。我能困住何璠,全因我熟知其人,何璠骄矜自傲,不肯舍弃颜面,这才入我彀中。更赖全军将士舍生忘死,张鹤霄孤军深入、单刀杀阵,岂是我一人之能?” 徐恒道:“洞悉人心,正是为将之能。后世传颂秦璧城之名,必与韩白卫霍共论,岂有他哉?” 秦玉笑道:“永业这峨冠连番而来,我却有些承受不起,秦玉后生小子,岂敢望先贤之项背。言归正传,今日虽是灯节,然我等身处战场之上,自是不敢有丝毫懈怠。楚军虽在我围中,却毕竟兵马数倍于我,我等亦不可小视何璠。诸位以为,我该如何行事,才能将胜局稳住?今日请廉臣与鹤霄来,便是想听听二位的心思。” 孙霖道:“制司是问这一战后面该如何打,然孙霖却也想问制司,这一战,制司是要尽数吃掉何璠兵马,还是只要一场大胜即可?” 秦玉道:“我尚未打定主意,廉臣一并赐教便是。” 孙霖道:“制司若要一场大胜,此时我军只需四路进军,以合围之势攻进楚军营寨即可。楚军已无战心,必然一触即溃,那时,一场大胜唾手可得。然我军毕竟兵少,难以尽数吃掉楚军,楚人势必要逃出许多人马。制司若要吃掉何璠全军,霖以为还要再围困他些时日。他穷途末路之时,必要殊死一战,我军却不必心急,只要挡住楚军突围,他必然全军尽墨。” 秦玉点点头道:“廉臣想得甚是周全,只是我心中也颇为犹豫。尽数吃掉何璠兵马,非是我不能,实是于我并无好处,我不知如何是好,这才召几位来一同商议。” 张羽道:“何必啰嗦,制司只一声令下,我等四路兵马围了上去,打他便是。楚军纵然人多又能如何?他已饿得没了气力,还能放走了他不成?制司只管下令,厮杀这等事交与我等便是,强似在这里干等。” 徐恒笑道:“鹤霄不必心急。这等围上去打,纵能全歼楚军,我军也要有许多折损,岂非得不偿失?若依廉臣之言,再围他些时日,楚人纵然不降,也要尽数饿死了。我等岂非省了许多力气?” 张羽道:“我何尝不知你们说的有理,只是我却不耐烦在此干耗,哪有上阵厮杀来得痛快?楚军已是强弩之末,只怕我军围上去,他便要尽数归降了,又何必再拖下去?” 秦玉道:“我纵然能尽数歼灭楚军,又于我有何好处?这四万楚军死在我郑地,与楚国这大仇便结下了。淮安之地以我现有兵马也难攻取,岂不白白便宜了楚君?我除掉何璠,是为楚君除掉一心腹大患,然虽如此,他却不会念我好处,反要讲大仇记在我大郑身上。” 十七 青衫舒翠羽 10 徐恒道:“璧城说的不错,何璠来犯我郑土,只要我击退楚军,守住淮南四州,便是胜了。我纵能全歼何璠兵马,淮安广大,以我不足两万兵马也难攻取。纵取了几座城池,也难以守住。于我实在没有太大好处。何氏在淮安只有一万余守军,何璠若败,楚君必乘此良机,收回淮安疆土,自此楚国大江南北便再无隙可乘了。于我大郑日后攻楚实有极大阻碍。我等此番辛劳,便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了。” 秦玉道:“正是如此,是以我才心中犹豫,不知如何是好。” 张羽道:“合围之势已成,楚军已插翅难逃,眼见便是一场大胜,如今却又说不能吃掉楚军?打又不能打,杀又不能杀,却如何是好?莫不是要放了他不成?” 徐恒笑道:“鹤霄好谋划。为今之计,只有放楚军回淮安。” 张羽已是愣住了。孙霖道:“制司与徐先生之意我已听明白了。制司所虑极是,此时尽数吃掉何璠兵马于我确是弊大利小。说不得,只怕当真要放走楚军了,只可惜这万千将士白白流了这许多鲜血。” 秦玉正色道:“廉臣,将士的血绝非白流。今次已是我左骁卫第二次战胜何璠了,且两次皆是我军以少胜多,日后何璠麾下兵马见我左骁卫旗号必定望风胆寒。此次放何璠回淮安,日后我大郑攻伐淮安之时,何璠岂有一战之力?那时我军必定可一战胜之,岂不省了许多气力?若现下我吃掉何璠兵马,非但不能伤及楚国根本,反教楚君可乘势收回淮安,日后我军再打淮安之时,便是重头来过了,今日这仗才是当真白白胜他了。廉臣细思,可是此理?” 孙霖拱手作礼道:“制司深谋远虑,孙霖敬服。” 张羽道:“制司说的确是有些道理,我也听明白了。只是要如何放楚军走?难不成要将通海弃了给他?” 秦玉道:“我亦举棋不定,放楚军容易,我只怕落下罪名来,朝中御史若得知此事,岂肯放过我?若御史参我,私通敌国、私纵敌军,这都是现成的罪名,那时我有口难辩,非但无功反要获罪,岂非作茧自缚?” 孙霖与张羽都一时怔住,徐恒却道:“这有何难。通海断不能弃,若弃了通海,璧城这罪名便坐实了。那楚军便还有两条路可走,便是濉水北岸与梁水南岸。濉水北岸道路难行,楚军若走此路,只怕也走不远;梁水南岸却是地势开阔易行,正合楚人逃命。制司便下一道军令,我四路兵马齐出,合围楚军,要一举胜之。暗中却教洪振远先到,其他三路兵马后到,合围之势不成,洪振远又先渡了梁水,何璠得知,必能寻到缝隙逃出去。待他渡过梁水南去,我再以数路兵马追之,大杀他一阵,一场大胜便稳稳到手了。那时何璠已遁去,制司不过是措置有一点小小失误而已,大胜仗却是实实在在握在手中的,任谁也挑不出刺来,这场功劳可也不小。制司以为如何?” 秦玉拊掌道:“永业这计谋极好,当真是算无遗策,便依永业之计而行。永业,却要何时进军才好?” 徐恒道:“事不宜迟,明日便可进军。若再迟,只怕楚人逃命的气力也要没有了。” 军令当夜便传了下去,约定明日午正时分四路齐发,攻打楚军营寨。 但洪钟辰时便率兵渡过了梁水,向楚军营寨进发。何璠果然探明了郑军动向,也找到了洪钟渡过梁水后留下的破绽。 何璠急忙集结起全部兵马,全军出营。众将士听得有逃命的出路,便也顾不得阵势、部伍,纷纷攘攘向梁水奔去。 楚军两万五千兵马,有半数人已饿得站立不稳,但听闻有突围之望,还是竭力爬起来,聚到一处。也不知楚卒哪里来的气力,听到向梁水进军的军令后,竟还能奔跑起来,一众兵马混乱不堪,只顾向前挣命。 无人约束部伍便也无人指引路径,南去的楚军与北行的郑军房营兵马最近时只相距不足五里,但洪钟却如未闻一般,自顾行军,全然不管这支庞大散乱的兵马。 梁水北岸,楚军兵卒在岸边寻找能吃的树叶、野草。这里他们未曾来过,是以还有许多可食之物,有些气力后便自行下水泅渡。南兵多识水性,是以能自行游过对岸。 何璠却仍是好整以暇,命亲兵搭建浮桥。梁水到此处水面不宽,水流也不甚急,只一个时辰不到便搭建起一座宽约两丈的浮桥。何璠这才从容不迫骑马过了梁水。 何璠过后,众多兵将便挤在浮桥上争抢过桥,但这桥实在不宽,许多兵卒被挤落水中,衣甲兵器等物也散落桥上桥下,不及收拾。大多兵卒挤不上浮桥,也只能下水泅渡过对岸去。水边足乱了半日,楚军才尽数渡过梁水,淹死在水中的兵卒却也不在少数。 何璠却不知道,张羽、洪钟、孙霖三支兵马就在他身后不远处,默默看着楚军渡过梁水。 天渐黑时,楚军已尽数渡水而去,郑军这才不紧不慢搭桥渡水。只一个时辰,三支兵马六千余人便渡过梁水。随即,便开始追杀楚军。 楚军毕竟饿了十几日,又多数是泅水而渡,早已没了气力,如何能快过郑军?何况郑军有洪钟房营骑军,楚军却尽是步军,不一时便被郑军赶上。楚军无心迎战,将领也早已逃得不知去向,楚卒见郑军追来,便即各自逃命。三支郑军在楚军人丛中砍杀,如虎入羊群一般,不曾遇到分毫抵抗,直杀得楚军兵卒狼奔豕突,抱头鼠窜。 这一阵,又杀得楚军四、五千人马。看看天色已晚,楚卒四散奔逃,已不成部伍,张羽、洪钟、孙霖便不再追杀,各自收束兵马,回师通海。 郑国景曜三年至景曜四年淮南这一战,楚国名将、淮安刺史、乐平侯何璠率四万大军洋洋而来,经过四十余日激战,只剩下不足两万兵马狼狈而去,大败亏输。 郑国淮南禁军共一万八千兵马,前后共计伤亡五千余人。 十八 白袍掩银枪 1 郑国景曜四年三月初七,陈封到了梁都城西门外新郑驿,随行只有卫绾与二十亲兵。 新郑驿丞早已接到兵部滚单,得知近日征西将军陈封回都,要歇宿新郑驿,便早做了准备,将整个驿站打扫干净,又将上房腾出来专等陈封。其余往来官员歇宿便只安排到跨院。 陈封是接到政事堂行文,要他回梁都述职。陈封心中忐忑不安,不知此行是吉是凶,与程备、裴绪商议一番,也是不得要领。随即便又接到袁端密信,信中说此番召陈封还都乃是郑帝之意,只为去一去群臣疑心。 原来前番陈封兵败之事虽被郑帝与政事堂压了下来,却压不住群臣议论,朝堂上对此次伐蜀生出疑虑之心。郑帝便召陈封还都,示以朝野君臣和睦,并无嫌隙,又要陈封呈奏伐蜀长策,以坚群臣之心。 陈封虽仍是半信半疑,却也不敢抗命,只得连夜召集众将会商。命徐慷权领主将事,以程备为辅,各军严守各自驻地,屯田待机,不得擅自出战。 次日一早陈封便率二十亲兵上路,一路昼夜兼程,怕耽搁时日,便不敢走水路,只得骑马一路疾驰,只十七八日便赶到梁都。 陈封洗漱一番,又用了饭,驿卒送上一盆热水来,陈封脱了鞋袜,将双脚泡在热水中,一股暖流流遍全身,这十几日的劳乏,便也消解许多。 便在此时,突听院内一阵喧嚷,一个亲兵快步跑到屋内禀报说,袁相公与卢太尉到了。陈封一惊,也不及擦脚,将脚从盆中抽出,湿漉漉的便穿进鞋里,疾走出屋,下阶相迎。 此时天已擦黑,暗影中只见两盏灯笼在前,驿丞控着背在一侧远远相陪,袁端与卢豫联袂而来。卢豫那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尤为醒目。 陈封深施一礼道:“陈封参见袁相公、卢太尉。” 袁端上前一步,扶起陈封道:“崇恩一路辛苦了。” 三人进到屋内,在中堂各自安坐,亲兵上了茶来。陈封道:“陈封奉诏还都,因天色已晚不得入城,只得歇在这新郑驿,明日一早便要到政事堂拜见相公,怎敢劳动袁相公、卢太尉。” 袁端道:“我二人是奉圣命来见你的。” 陈封恍然道:“圣上如此挂念陈封,臣...臣当真不知何以为报。” 袁端呵呵笑道:“圣上说了,此次召你还都有些仓促,恐你心中犹疑,这才命我二人先来见见你,与你通个气,圣上与政事堂并没有要换掉你伐蜀主将之位的意思。召你回来,只为听听你伐蜀的全盘谋略,这谋略即便不能公之于众,却也能净浮言,安人心。今日特特要卢太尉走这一遭,也是为这事。你若心中已有了全盘谋划便最好,今日先说出来,请卢太尉参详;你若没有伐蜀良策也无妨,便请卢太尉指点一二,以免明日面圣奏对之时出了差错。” 陈封站起身来,恭恭敬敬道:“是,臣遵旨。”又道:“请袁相公、卢太尉稍坐,我去取一物来。”说罢快步走回东屋内,从自家随身行囊中取出一份文书来。又回到中堂,双手将文书呈与袁端道:“袁相公、卢太尉请看。” 袁端借过,展开来看,乃是一份手绘图本,细看却正是利州地理图形与郑、蜀两军分布图。看文字,正是陈封手笔。 陈封道:“攻蜀之事我虽谋划多日,却并未成文作图,然蒙圣上召我还都,我想圣上必问起此事,是以这几日除赶路外,每晚闲暇时我便作此图。此图正是现下利州各路兵马驻扎分布之图” 袁端点点头道:“崇恩想得甚是周全。”说罢在灯下细细看起来。然他素来对战事不大上心,看得一时,仍有些不明所以,便将图本递与卢豫。卢豫却是对汉中、利州了然于胸,接过扫了几眼,便已看明大概,又将图本递还袁端。 陈封道:“相公、太尉请看,蜀军目下驻扎在朝天、漫天、绵谷、昭化、剑阁一线,兵马已不足四万人。这五路兵马除剑阁外,皆是首尾呼应,攻一处而三处应,我军若多路出兵首尾又不能相顾,是以有些难攻。我军现在利州共四卫八万余兵马,我以虎贲军长林卫为中军,驻扎于青乌;龙骧军鹰扬卫为前军,驻扎于朝天与青乌之间之宁原;其余两卫为偏师,以虎贲军云冲卫驻扎于方维,天雄卫驻扎于白水。” 袁端边看图本边道:“嗯,我已看明白了,象山以为如何?” 卢豫自见到陈封后,一直未开口说话,此时袁端问起,才说道:“崇恩,你渡嘉陵水与夺青乌这两仗打得都是极好的,这两处都是入利州必取之地,前番我已谋划许久,若要取得你这般大胜也着实不易。但朝天镇这一战我却有些看不懂,你原不该有此一败。也罢,此事不提也罢。你这几处兵马我都已知晓,却不知你要如何攻打朝天,这也是圣上最为挂心之事。” 袁端道:“正是如此,崇恩,你有此一败,朝中难免有非议之声,然圣上与我等大臣却都是信得及你的。但若要打消这些非议,你便要尽快有一场胜仗才好。卢太尉所问,正是明日你要奏对之事。” 陈封道:“是。我也知道这是紧要之事,但这事却不能急,也不敢急,相公也莫要心急,听陈封一一道来。”说罢又转头对卢豫道:“太尉知道,剑阁是入蜀门户,若不能取下剑阁,便不能进入蜀中,更何谈灭蜀。是以我取利州,实是为取剑阁,但夏侯蹇手握五万大军坐镇利州,若不能击败夏侯蹇,我纵取下剑阁,后路也要被夏侯蹇所断。前番我便是未想清楚这其中利害,仓促进军,以致兵败朝天。如今我若再进军,便万不能放夏侯蹇退守剑阁。” 卢豫捻须道:“虽有些晚,崇恩却终究想清楚了。你说的不错,若不能取下剑阁,你前番有多少胜仗,也终究白费。” 十八 白袍掩银枪 2 陈封向袁端道:“相公,剑阁是天下雄关,又是自北路入蜀唯一道路,若要取蜀,必取剑阁。然自古以来,这剑阁便从未被从正面攻破过。” 袁端笑道:“我纵不通兵事,又岂能不闻剑阁大名?昔年魏伐季汉,钟士季兵阻剑阁,幸得邓士载偷渡阴平,魏才终能得巴蜀之地。” 陈封道:“是,袁相公博古通今,如何能不知这典故。只是现下我不能再偷渡阴平,便只能等一个时机,那时我四路兵马齐发,一取漫天,截断朝天镇蜀军退路;一取昭化,断夏侯蹇粮道,亦是断他退守剑阁之路;而后我两路大军齐发,攻下朝天镇,斩杀庞爰。” 卢豫道:“我也听闻庞爰勇冠三军,此番你在他手下想必也吃了不少苦头。” 陈封道:“太尉所料不差,庞爰确是勇武,我的亲军都虞侯黄梃便是死于他手下,此人不除,必是我取蜀之大患。是以我非但要击败夏侯蹇,也定要一战斩杀庞爰。” 卢豫道:“这也罢了,但你要等何时机,却要何时方能等到?” 陈封道:“相公、太尉,我已命大军在利州屯田待机,此举非只为解我粮草之困,亦是要骄敌之心。时日一久,他势必不能全心戒备,我便有机可乘。若能等到蜀国朝中自乱阵脚,那我便可乘机灭掉夏侯蹇全军。此一战,首要在取下漫天寨,截断朝天与绵谷通路,更要截断夏侯蹇退守剑阁之路。只是如此一来时日却只怕要久些,是以陈封想请圣上与朝中诸公宽限些时日,陈封定不敢有负朝廷。” 袁端道:“这也是该当的,你要多少时日为限?” 陈封道:“以现下计算,再有一年。明年今日,我必取下成都献与圣上。” 袁端与卢豫对视一眼,迟疑道:“一年?只怕有些过久了。陇右石方白已出兵,粮草军需已在路上,淮南战事虽已了结,但伐蜀战事未了,秦璧城终究不能撤军回都,粮草便也要支应,利州战事再迁延日久,只怕库中钱粮难以为继,这...” 陈封道:“相公放心,我已在利州屯田,汉中刺史章怀也已招募乡兵屯田,上半年确需朝廷支应粮草,但到秋后,我便可军粮自足,不必再劳烦朝廷了。我若取下利州,顺势便可尽收巴、阆、龙、文、蓬五州,便也可为朝廷多缴些钱粮了。” 袁端道:“这道理我自是知晓,然难处却是眼下的。也罢,我是朝廷首相,有难处我自然要担着,不能教你们前方将士有后顾之忧。只是这一年之期我却做不得主,须待你明日面圣,圣上首肯方才作数。若圣上定下大略,你等将士在前方用命,后方自然交与我,断不能苦了前方流血卖命的将士。”说罢转头对卢豫道:“象山,崇恩的伐蜀方略如何?一年之期可否?象山若有良策,也请指教一二。” 卢豫嘴角挂着冷笑,却未笑出声来,只道:“袁相公是一心为国,大公无私之人,我卢豫可也不是不顾大局之辈。崇恩这方略我也挑不出错处来,我不在前方,不知敌情如何,一时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又何谈指教。昔日我力请统兵伐蜀,所上方略也是要在利州击败夏侯蹇。蜀国精兵尽在利州,只要利州大胜,伐蜀便可水到渠成。此方略与崇恩所谋并无差别,我亦无以指教。”说罢顿了顿,似是在心中长叹了一声,却是终究未能叹出声来。 卢豫又接道:“淡墨公、崇恩,昔日我争这伐蜀主将之位,并非要争这份功劳,也并非眼热崇恩升迁,实是若我是主将,只说朝天镇这一战,纵然战法与崇恩一般无二,也必能取胜。” 卢豫看了陈封一眼,却又将目光移到别处,说道:“我并非说我谋略强于崇恩,也并非说我指挥胜于崇恩,我只一处比崇恩好些,那便是我任虎贲军都指挥使时日久些,又久镇汉中,于夏侯蹇,于虎贲军诸将都要熟悉些,当真到了战阵之中,哪一个敢不听我号令?哪一个敢轻忽懈怠?朝天镇这一战,若非有兵将轻慢,岂非是必胜之局?是以我并无以指教崇恩。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临阵指挥便也只能靠你自己了。” 卢豫说完似松了一口气,他已将这些日子压在胸中尽数倾吐出来,但他却又突地想起什么,急忙又道:“然圣上钦点崇恩为将,真可谓深谋远虑,我大郑不能久困中原一隅,若要一统天下,终究不能靠我们这些老家伙,年轻将领此时不历练更待何时?只是我等臣子的眼光、胸怀不能及圣上之万一,便也难以体察圣上之深意了。” 袁端本已听得心中翻腾,又听卢豫最后几句话才平复心绪,便道:“象山,圣上是何等样人?什么大风大浪未见过?岂是我等能比得?我等或从军,或为政,不过是方面之才罢了,圣上却是文武兼备,军政俱能,才略比之古之明君亦不遑多让。是以我等做臣子的,只听从圣上旨意行事便是,是断然不会出差子的。” 卢豫已听出袁端话中有指责之意,此时却又不便反驳,也不敢反驳,只得道:“相公说的极是。只是卢豫自知才具、谋略俱是平平,圣上却委我以重任,命我执掌我大郑禁军,如此厚恩,卢豫不知何以为报,便想着上阵杀敌,为我大郑开疆拓土,打下一片河山来,方能不负圣上知遇之恩。” 袁端微微一笑,道:“象山这片心,圣上如何不知?圣上常与我等言及象山之忠,否则,又如何能将禁军交托与象山?我二人说的远了,崇恩,今夜我二人来便是为这些事,你可还有何话说?” 陈封道:“陈封多谢袁相公、卢太尉,我等将士在前方厮杀,后方便仰赖相公与太尉了。也请相公、太尉在圣上面前为陈封美言,请圣上准我一年之期。” 十八 白袍掩银枪 3 袁端笑道:“崇恩,话我可以说,圣上能否允准还要看你明日如何奏对,我二人是作不得数的。既是如此,我二人便不扰了,崇恩连日赶路辛苦,也早些歇息罢。明日你请早到政事堂,听圣上宣召。” 陈封送袁端、卢豫离去,回到屋中独自坐在炕上思来想去。若当今召他还都当真如袁端所说,倒可放心了,伐蜀主将之位可算是保住了,但明日如何奏对,却还要费一番思量。 正想着,忽一个驿卒来禀道:“门外有三人请见。” 陈封问道:“你可问他是何人?” 那驿卒回道:“那三位官人看模样便知是哪里的将军,他不肯说,小人如何敢问?” 陈封略一思索,已猜到是何人,便唤来亲军校尉卫绾道:“你去门外问是何人,再来禀我。” 那卫绾因前番战庞爰立下大功,陈封甚爱他勇武灵巧,又适逢亲军无得力将领,便将他留在身边做了一个八品亲军校尉。 不一时卫绾回来禀道:“那三位官人似是不愿驿站中人知晓他三人身份,只低声说他三人一个姓陈,两个都姓王,都司自然知晓。” 陈封已知是王凤、王焕与陈肃到了。目下梁都之中只有天权卫、天翼卫、天璇卫留守,三卫都统制使又都是他昔日旧将,得知他还都,虽知有些干碍,却还是联袂来拜。 陈封心中也感他三人情义,然此时相见,终究有些不妥,便吩咐卫绾道:“公器,我已知他三人是谁,你去回复他,我如今受命在外征战,奉旨还都,还未见驾,此时不宜相见,待日后功成还都之日,再相见叙谈不迟。请他三人回去,勿作他想。” 卫绾领命去了,陈封才想起还未洗完脚,看看脚早干了,鞋却仍旧湿哒哒的,也不愿再洗,便躺倒在炕上。身子虽乏累,却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天将三更时才朦朦胧胧睡了过去。 睁开眼时已是五更了,天仍旧未亮,陈封翻身爬起,唤亲兵打点洗漱用饭。此时城门已开,陈封便想着早些入城,然卯正进入新郑门后,他却有些后悔来得早了。 相公们要卯正才到政事堂视事,若此时便去了,正是政事堂最忙乱之时,哪里有人顾得上他,若只枯坐等候,却不免失了身份。况且郑帝年事已高,断不会如此早问事。想到这,陈封不禁暗叹自己还是有些沉不住气,养性功夫远不如那些文臣。既如此,那便先不入大内,在这梁都城中逛逛也好。 此时天刚蒙蒙亮,众多客旅商贩正牵骡挑担进入梁都城,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好不热闹。陈封骑着马,在人群中徐徐而行,东瞧西看,自得其乐。 离开梁都已近半年,这番景象便有半年未见了,如今郑国虽又战事四起,但梁都繁华却是丝毫未减,倘若没了战事,用不许久,国家自然强盛。 从旧郑门进入内城,行人客商却骤然少了许多,街面颇见冷清。这梁都内城衙门官署林立,宅子也多是达官显贵的深宅大院,行商恐徒惹麻烦,便不愿往内城来,人烟自然稀少。 没了行商,坐贾却遍地皆是,且多是数十年的老字号。此时许多店铺正卸下门板,吹熄灯笼,准备一天的营生。 进旧郑门向北,过了兴国寺桥,便是梁水大街。这条街又是一片繁华景象,街边店铺都已开张,早点摊贩生意正隆,汤饼、果子、蒸饼、茶点的香烟在街上流淌。待上值的公人三五成群,吃饼饮茶,店伙掌柜也得空到街上寻觅吃食,偶有梁州府差役、金吾卫兵士巡视走过,也不曾搅扰这条街的热闹祥和。 陈封虽不饿,但见此情景,也忍不住要寻一处摊位坐坐。见不远处一个店招上写了“粥”字,便走上前去,这粥店虽有三间铺面,却将桌凳摆放在店门前街边,此时已坐满了人。那店家见陈封穿着四品朝服,不敢怠慢,忙牵马寻座。 陈封坐下,只要了一碗稻米粥,一碟腌青瓜。不一时粥菜送上,陈封见那粥色泽诱人,香气扑鼻,不禁食指大动,端起粥喝了一口,果然米香浓郁,唇齿生津。 顷刻吃完,陈封抹抹嘴,会了账,牵了马又汇入到人流之中。他见时辰尚早,便不骑马,边走边看,一路向东,只不远便到了御街。 这御街是贯通梁都南北的一条大街,北端便是皇城大庆门。顺着御街走到朱雀大街,行人便见稀少,街上金吾卫戒备更加森严,只因见陈封身着朝服,才无人过来盘查。 陈封走到左掖门外,拴了马,向门外值守的金吾卫兵士递上腰牌,通了姓名,便进了左掖门。这条路陈封走过无数次,如今再走,殿宇楼阁一切如旧,只东宫再没了人来人往。 到政事堂时已是辰时初了,外官已有数人在南厢房内等候,陈封直入政事堂西正房,屋内崔言、蔡耸俱在,两位相公却不在。 崔言见陈封进屋,站起相迎道:“陈都司到了。相公已与卢太尉一同去见驾了,临去时吩咐,若陈都司到了,便请在这里等候,圣上自会宣召的。” 陈封答应了,自寻了一张椅子坐了,有小黄门奉上茶来,陈封便边饮茶边看政事堂众人忙乱。 过不多时,宋质摇摇摆摆进了屋,陈封见了,忙起身见礼。宋质笑道:“崇恩到得这般早。你的事我知道,今儿个事忙,候见的人多,我便不与你客套了,你候旨便是。” 陈封笑道:“相公多为我前方将士着想,陈封正要拜谢相公。既是如此,陈封也不敢相扰,相公自便就是。” 宋质睨了陈封一眼,道:“这有什么可谢?我等都为国事,各司其职罢了。何况政事堂中哪个不是为前方战事忙得不可开交,又何必独独谢我?” 陈封道:“陈封正是要谢政事堂诸公,先谢过宋相公,才好再谢他人。” 十八 白袍掩银枪 4 宋质道:“好好,我领了你这份心意。”说罢摆摆手,自进了里屋,唤人说事。 陈封又独坐枯等,直等到辰正时分,方有一个内侍进院喊道:“陈封陈都司到了么?” 陈封听闻,急忙出屋应道:“陈封在此。” 内侍道:“圣上宣召,到紫宸殿见驾。” 陈封恭恭敬敬应了,便随那内侍去往紫宸殿。却在左银台门外正撞见袁端与卢豫,三人只略一见礼,也不打话,便拱手而别。 进了紫宸殿东寝殿,陈封见郑帝仍旧靠在南窗下大榻上,洪福侍立在旁,忙跪下行了大礼。 郑帝道:“崇恩来啦,起来说话。”语气却似有些慵懒。 陈封谢了恩,起身在榻旁椅上坐了,这才偷眼打量郑帝。郑帝虽年事已高,精神却甚好,光着头,头发与胡须都已苍白,却打理得一丝不乱。身上穿了一件天青色祥云纹棉布夹袍,两腿上盖着一条榴红色团绣锦被。面色红润,肌理莹白。 陈封道:“臣已有数月未见陛下,心里着实挂念,今日一见,陛下御体康健,臣也就放心了。” 郑帝缓缓道:“朕身子骨也还硬朗,虽不及你年轻人,却也无病无灾。你心中挂念朕,朕心中却挂念着前方战事,你若当真顾念朕的身子骨,便该在前方打好仗,给朕带回一份功绩来。” 陈封起身跪下,重重叩了一个头,伏身道:“臣有负陛下重托,请陛下治臣之罪。陛下信臣重臣,简拔臣于偏裨之中,臣非但未能立尺寸之功以报陛下,反...反在前番奏疏之中有不尽不实之言,臣实在惶愧无地,请陛下一并治臣欺君之罪。” “嗯?”郑帝的语声中透出威严。 陈封不敢抬头,仍伏身道:“前番朝天镇之战,我军实遭大败,不得不弃了辎重,退回青乌重整军马......” 郑帝打断道:“你不必细说了,朕也不耐烦听。你当朕看不出你奏疏之中的蹊跷么?即便朕看不出,卢象山久经战阵,难道也看不出?你那奏疏错漏百出,便是政事堂几位宰辅不通兵事,也已心知肚明了,你想瞒过谁去?若非如此,朝中群臣又怎会纷议不休?朕又何必急召你回都?” 郑帝顿了一顿,语声一转又道:“但你今日能说出来,可见还是忠心的。朕昔日便说取你忠直之处,可见朕也未看错人。朕只想听你说说,你缘何要欺瞒朕?又为何敢欺瞒朕?” 陈封直起腰来,却不敢看郑帝,只垂头道:“陛下如天之仁,臣愈加惶恐,然请陛下明鉴,臣绝非为一己私念。臣从军十余载,历经大小战阵百余战,从不敢欺瞒朝廷,功过是非,全凭朝廷决断,臣自以身当之。然今次却不同以往,臣若不如此,恐为陛下招致恶名,陷陛下于不利之地。” 陈封偷眼看郑帝,见郑帝正看着自己,急忙又低下头去。 只听郑帝道:“你的意思朕已明白了,只因你陈封是朕钦点的,群臣皆以卢象山可堪此任,朕却独选了你陈封。你若出了差错,天下人自要说朕不知人,不善用,你若当真大败而归,天下人定要说朕昏聩糊涂,祸乱我郑国朝纲。废太子之事坑灰未冷,朕又未处置他,若有人借此生事,只怕我郑国又要大乱一场,可是如此么?” 陈封道:“臣不敢想的太深,臣只想着我大郑难得安宁数年,才积蓄国力得以伐蜀,若因臣坏了这大好时局,臣便万死也难赎其罪了。请陛下明鉴,臣那道奏疏虽有些不尽不实,然若论本心,臣实不愿欺瞒陛下,臣想瞒过者,不过天下人耳。臣敢如此上奏疏,实也是因臣自信能取下西蜀,此战虽败,却不足以撼动大局。请陛下容臣再整兵马,重图灭蜀。” 郑帝微微点点头,道:“你起来罢,坐着说话去。” “谢陛下。”陈封松了一口气,重重叩了一个头,爬起后退几步,坐回椅上。 郑帝道:“你有这份心思,不论对错,也是好的。你能事事念着朕,纵是错了,朕也能宽宥你,不与你计较。但取蜀是我郑国大计所在,你若不能成功,朕纵想宽宥你也不能了。崇恩,朕也知道你为人忠直,不愿表功,你急于强攻朝天镇,一来是朕催你速战,二来也是得知陇右又要开战,你恐我大郑国力难以支应三处战事,这才有此一败。此番朕不再催促你,你大可徐徐图之。然虽如此,却也不能迁延日久,现下朕还能左右朝议,倘若当真日久未有建树,只怕朕也保不住你了。” 陈封道:“臣谢陛下隆恩。陛下洞见万里,实将臣心底之私意尽数道出,陛下待臣如此宽仁,臣万死不能报之万一,只能舍身以报。昨日袁相公与卢太尉探访臣,臣已将伐蜀方略和盘托出,臣现下在利州屯田,只待时机一到,便可再攻漫天寨...” 郑帝道:“你也不必再说,袁宜直、卢象山已将你的方略奏与朕,卢象山也细细分说与朕听了。你这方略说与不说,也无大碍,朕召你还都不过是做做样子,给朝臣与天下看罢了。朕既用了你,便不疑你,你放手去做便是。卢象山也说你的方略并无错谬之处,胜负只在战阵间之细枝末节而已,你只莫要轻敌,处置得当,便无不胜之理。” 陈封道:“是,卢太尉也曾告诫臣,臣万不敢轻忽。” 郑帝道:“说起来,这几位文武阁揆还是忠心的,若不是他几人公忠体国,你以为你这事能这般轻易遮掩过去?” 陈封道:“陛下说的是,几位宰辅与卢太尉正是以国事为重,以君父为重,又念及臣往日有些微功,才不来与臣计较。便是卢太尉一心要统兵伐蜀,却被臣抢了先,越俎代庖,也不曾心生怨意。臣于战事上每有疑难,卢太尉皆倾囊相助,并无半点私心。昨日卢太尉便说,朝天镇之败便败于虎贲部将于介,若是卢太尉亲自统兵,于介万不敢如此轻慢,以致兵败。战阵之胜负,皆在此细枝末节也。臣亦深以为然,然臣毕竟难与卢太尉相比,也只能勉力为之了。” 十八 白袍掩银枪 5 “哦?”郑帝身子虽未动,却似已绷紧。“卢象山如此说?” 陈封一惊,忙道:“是臣失言了。卢太尉确是如此说,然不过是望臣指挥兵将能得心应手些而已,并无他意。卢太尉也说陛下点臣为将乃是深谋远虑,臣现下虽不及卢太尉,却是为我大郑日后打算。袁相公也说朝中群臣无人能及陛下圣明烛照,我等臣子只听从陛下旨意行事便无差错。” 郑帝看了一眼一直侍立在旁的洪福,洪福微微点点头。郑帝侧头思索片刻,又看着陈封道:“好,朕都知道了。崇恩,你不必将心思用在朝局之中,伐蜀才是你的大事,你要以一年为期攻下成都?” 陈封道:“是,臣记下了。臣请陛下给臣一年之期,一年后若不能攻取成都,臣甘心领罪。” 郑帝道:“一年说短不短,说长可也不长,你当真有把握么?” 陈封道:“臣以为,伐蜀之重在利州。臣在这一年内,全力以对夏侯蹇,只要能击败夏侯蹇,斩杀庞爰,西蜀再无精兵强将,他纵有山川之险,却也无人能守,取成都当易如反掌。” 郑帝道:“好,朕就给你一年。前方以你为主,后方便交与政事堂,你无需再为粮草军需之事分心,朕便举倾国之力,也要保前方将士吃饱穿暖。崇恩,倘若后方并无差错,你在前方却不能取胜,那时却莫要怪朕无情了。” 陈封跪地道:“陛下,臣若不能灭蜀成功,又有何颜面再见陛下,臣便只能自刎以谢陛下了。” 郑帝道:“好了,你去罢。你已有半年未回梁都,不妨在家中盘桓两日再回军前也好。” 陈封道:“臣谢陛下体恤,然臣不敢以私废公,臣不在军中也放心不下,臣今日回宅中拜望双亲,明日一早便启程赶回利州。” 郑帝微阖双眼道:“也罢,随你去罢。” 当晚陈封歇在家中,与父母妻儿共享天伦,次日一早,仍旧率二十亲兵骑马赶往利州。 这一路又走了半月有余,到得军中,三月已将尽。问起别后之事,两军却一直相安无事。这一个月,郑军在利州各镇征发乡兵屯田,已征募三千余人。此时天气转暖,秧苗已插入田中,徐慷奉陈封临别之命,已将全军分为三拨,一拨屯田,一拨专责守御,一拨专责探查蜀军动向,每一月轮换。 这些时日蜀军全无动静,稳守城池营寨不出。蜀军粮草或十日,或半月,从金牛道运出剑阁,送到军营之中,竟是源源不绝,更无半点破绽。 徐慷严守陈封军令,不曾出兵劫掠蜀军粮草,只探查他运粮时日、路径、兵马。 陈封思来想去,劫掠粮草难有胜算,蜀军据有昭化,便断不得他粮道,郑军若出兵,又要经朝天镇、漫天寨,反有凶险。陈封只得打消劫粮念头,安心屯田,以待战机。 郑蜀两军便这样相持下去。春去秋来,不觉已到了收麦时节。陈封在八月末时便严命各军将两拨兵马合于一处,严守各处隘口,以防蜀军出兵劫粮。只以一拨兵马屯田、收麦。 九月初,蜀军果然出兵劫粮,朝天镇兵马未动,却以漫天寨、绵谷两处各出数千兵马,分两路来劫青乌、白水麦子。 郑军早已探查清楚,将兵马布在隘口抵御蜀军。两军大战一场,蜀军不敌而去。郑军收了麦子,军粮丰足,除供军需外,又拨出许多赈济利州百姓。自此,郑军愈得利州人心。 这半年朝廷再未催促陈封速战,但期限将近,陈封愈加坐立不安。然蜀军未露破绽,终寻不到战机。 郑国派往蜀国的细作不时传来消息,蜀主愈加昏庸无道,奢侈淫靡,蜀国百姓早已怨声载道。然蜀国送往利州军中的粮草却从未间断,只因夏侯蹇乃是蜀主之师,孟焱得登大位,全赖夏侯蹇襄助,君臣二人情义深重。是以蜀主虽昏庸,却始终不忘夏侯蹇昔日恩情。况且孟焱并不糊涂,他也知道蜀国能保住江山社稷,皆仰仗夏侯蹇守住利州。是以纵然国库入不敷出,也不肯稍减夏侯蹇军中粮草。 陈封见无隙可乘,只能徒呼奈何。不觉秋去冬又来,郑军兵士已无屯田劳作之事。陈封召集诸将,命诸将严加探查蜀军动向,今冬定要与蜀军决战。各卫都统制使若看准时机,便可出兵开战,不必先请军令,务求一击制胜。 众将领命去了,各遣出斥候多番探查,却不见蜀军有一丝松懈。众将不敢出战,只恐一击不中,反累全军。 陈封每日急的心如火燎,郑帝却又有密信送到。原来郑帝明旨从未催促陈封出战,但这封密信却已露出不耐烦之意,告诫陈封期限将至,若不能成功,换将便势不可免。 陈封无奈,与裴绪、程备商议后,只得回复郑帝蜀军已有乱象,只需再耐心等待些时日,定可寻到决战之机。 信既送出,陈封心中却仍不得安宁,又等十余日,郑帝并未有旨意到来,陈封才略觉安心。 不觉已是腊月。这一日已是腊月初十,从早上起,天忽降下大雪来。那雪飘飘洒洒,越下越大,便如去岁那场大雪一般。陈封出得帐来,见那漫天大雪,不由得长叹一声。 这等天气,又要耽搁几日不得出兵,眼见时日无多,难道当真天不眷顾我陈封么?若再无战机,等大雪过后,只能硬拼一场了。 忽见不远处裴绪与程备正踏雪而来。二人行近,各自见礼。程备道:“都司,如何起得这般早?天虽大亮,却还未到辰时,不过是这大雪映得天光发白而已。” 陈封道:“我见这雪便心中烦闷,却如何能睡得着?你二人同来却是为得甚事?” 程备道:“我见这雪却以为或有战机,便要寻都司商议,出得帐来正撞见桑鼎。他却是文人心性,见雪即喜,我二人便一同来见都司。” 十八 白袍掩银枪 6 陈封听了一惊,急道:“你说下这般大雪或有战机可寻?是何战机?快快说来。” 程备笑道:“都司心切如此,可也不急在这一时。我三人总不能在这大雪地里说话,进帐再细说如何?” 陈封一笑道:“正是正是,进帐说话。”说罢三人进帐,陈封吩咐亲兵烹了热茶来。 三人各饮几口,去了身上寒意,陈封道:“无患莫要卖关子,有何妙策快快说来。” 程备道:“都司,这事说来容易。蜀军已全神戒备一年,但人非草木,岂有不松懈之时?我军已有十个月未出兵攻他,纵然蜀军将领还能时刻戒备,只怕他寻常兵卒早已懈怠了。又逢今日大雪,天气寒冷,我以常理度之,那起兵卒吃饱喝足,只怕便要寻一处暖和所在,大睡一觉了。纵然有人戒备,只怕也不及往日那般森严。这岂非便是战机?” 陈封猛地一拍额头道:“有理,有理,我却未曾想到,亏得无患。那便立时召集诸将议事,今日出兵攻打漫天寨如何?战机只在今日,有战机要战,若无战机,那便强攻。今日定要打下漫天寨,攻取朝天镇。我等便在朝天镇过年。” 裴绪道:“都司何必急在这一时,这雪这般大,只怕没有三五日不得停。雪初下时,蜀将必增派岗哨巡查,待他见我这一日全无动静,便又会懈怠下来。那时,才是我军战机。” 陈封看看裴绪道:“桑鼎言之有理,那便不急。桑鼎在军中已有一年,果然大有进益了。” 裴绪道:“我每日见都司与无患商议战事,虽学不会排兵布阵,却学会了纸上谈兵,也未白来军中历练一回。”说得三人都笑了起来。 程备取来地图摊在案上,三人商议该何时出兵,如何攻打漫天寨,如何截断庞爰退回绵谷之路,如何困住庞爰。 这一年来,这战略他几人已商议过无数次,却也议不出新意来。议到最后,也只是困住庞爰,然如何斩杀庞爰,却又难住他们。他几人都有些畏惧庞爰悍勇,并无十分把握除掉庞爰。议到此处便也无法再议下去。 巳正时分,三人仍议不出结果。忽有亲兵来报,天雄卫杨显麾下一位刘姓中军司马请见。陈封命带他来见。 不一时,那刘姓司马进帐参见陈封。见过礼,陈封便问他何事。这刘姓司马陈封也熟识,他原在于介帐下,却并不受重用,杨显权领天雄卫事后,这刘姓司马才逐渐显露出锋芒,方被杨显看重。 见陈封问,刘姓司马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双手奉与陈封道:“都司,杨制司今早见这大雪,便说或可寻到战机,与帐下几位司马、参军商议后,遂定下出兵之策。因事出紧急,不及请示上命,便亲书一封,命职下呈送都司。” 陈封一惊,不觉与程备对视一眼,接过书信来,狐疑道:“杨继先出兵了?” 刘司马道:“是,杨制司卯正聚将,辰正便已出兵。” 陈封看着信封,见火漆完好,便一把扯开信封,取出两页纸笺来。信只短短数行,字迹潦草,显是事急而书,却正是杨显亲书: 末将杨显拜上陈都司帐下: 天降大雪,敌军必懈,此可谓天赐良机也。然漫天寨城坚池深,一时难破,显以为,不若直取剑阁。剑阁守军,已数十载未见刀兵矣。今适逢瑞雪,其或军务废弛,无心守关,此正取关之良机也。显亲率骑军昼夜兼程,驰赴剑阁,料今夜子时可达。此战必胜,请都司早作调遣,以定利州。 事急从权,不及请命,望都司恕罪。 杨显顿首再拜 陈封大惊失色,拍案而起道:“杨继先去取剑阁了?” “什么?”程备也是大惊,站起身来。 陈封将信笺甩给程备,目视刘司马道:“杨继先带了多少兵马?” 刘司马道:“杨制司率五百亲兵,三千骑兵,共三千五百人马。” 陈封在帐中快速地踱着步,边走边道:“剑阁有五千守军,三千五百人马如何够用?白水到剑阁二百余里,何况天降大雪,道路难行,一日一夜如何能赶到?此去剑阁,路上还要经绵谷、昭化,若被蜀军察觉,却如何是好?纵能到得剑阁,骑兵如何攻城?杨显胆子如此之大,这...这如何使得?” 程备已看完书信,将信笺递与裴绪道:“都司莫急,杨继先说此事必成,便是有必胜的把握。都司且请安坐,刘司马也请坐下说话。” 陈封停住脚步,看着程备道:“此事能成么?”他心中实是有惊有喜,惊的是杨显出其不意,喜的是此事若成,则大事定矣。 程备道:“杨继先实奇计也。剑阁虽险,然久疏战阵,又值这等天气,必疏于防备。杨继先出其不意,长驱直入,或可一鼓而下。剑阁若下,利州定矣。都司所虑之事,以备之见,皆不足虑。杨继先以骑兵昼夜兼程,一日一夜行二百里绝非难事,此时大雪初降,道路积雪不深,料想不会十分难行;绵谷、昭化守军严于守城,疏于防范周遭,未必能察觉杨继先兵马;剑阁虽有五千守军,杨继先却是夜袭,只要能攀上关去,蜀军必乱。都司,若能攻克剑阁,究其根本,皆仰仗这场大雪,此实天佑我大郑也。我军已得天时,伐蜀必成。” 裴绪道:“杨继先谋勇兼备,真有前朝李凉公之胆识。都司,今日这般天寒地冻,剑阁守军必疏于戒备,此计必成。都司当早做准备,以防夏侯蹇逃遁。” 陈封迟疑片刻,咬牙道:“好,那便召集众将,商议出兵之策。” 程备道:“都司且慢,今夜杨继先若取下剑阁,至明日午时夏侯蹇必可得知消息,我等须防他立时撤兵别处。事出紧急,若聚将商议,一来一回,要耽搁许多时辰,不若我等议出各章程来,都司只传将令下去,反要快些。” 十八 白袍掩银枪 7 陈封略一思索,便道:“也好,将徐毅节唤来一同商议也就是了。”又转头道:“刘司马,你天雄卫军中,现是何人领主将之事?” 刘司马道:“杨制司临行之前,命黎野黎统制权领主将事。” 陈封道:“好,刘司马且下去歇息,待我传下将令,你再回天雄卫军中。” 刘司马领命退下。不一时徐慷到了,程备将杨显奇谋简略说了,徐慷赞叹不已。四人围坐案旁,查看地图,商议如何调兵。 程备道:“剑阁若下,夏侯蹇便困于利州矣。我军只将他围住,不必攻伐,蜀军久后必乱。我闻去岁秦璧城在淮南便困住楚国四万大军,楚军粮草罄尽,被秦璧城一战胜之,我等何不效仿秦璧城,困住蜀军,待他粮尽之后,胜他便易如反掌。” 陈封摇头道:“利州与淮南不可同日而语,淮南地狭,敌我两军兵马皆不多,楚军若突围,我军可从四面来援,是以何璠突围不出。利州却不同,利州地广,蜀军今年又新征五千兵马,共有四万余人,他若合兵一处突围,我军救援不及,必拦他不住。他若逃往龙州、阆州,再要寻他便不易了。” 徐慷道:“都司说的极是,若被夏侯蹇逃了出去,我军后方留下这根刺,终是后患,务求此一战灭了夏侯蹇才好。” 陈封道:“正是,我更虑者乃是庞爰。是以我以为,当趁蜀军得知剑阁失守,军心不稳之时,一举拿下漫天寨,将夏侯蹇与庞爰分割开来。绵谷与昭化蜀军不过两万人马,再要突围便非易事了。到那时,我再集中兵马,攻取朝天镇,斩杀庞爰,除此大患,夏侯蹇便不足虑矣。” 程备道:“都司妙算,当可与杨继先奇袭剑阁之策分庭抗礼。既如此,便命黎野率天雄卫攻打漫天寨如何?白水距漫天寨最近,出兵也便捷些。” 陈封道:“黎野这人能当此重任么?不成,这一战关乎全局,万不可掉以轻心。毅节,你在军中威信素重,便请毅节前往白水,权掌天雄卫。攻打漫天寨这重任,便交与毅节了。” 徐慷昂然道:“是,徐慷领命。请都司放心,徐慷定不负都司重托。” 陈封道:“取下漫天寨后,便要防庞爰撤回绵谷,毅节可分一支兵马,守住漫天寨山口。两军相距不远,可彼此相应,谅庞爰也过不得漫天。” 徐慷道:“是,守住这条路,庞爰便无路可退了。” 陈封道:“正是,如此,庞爰前有我中军,后有天雄卫,左有白水、方维二镇,他便只有一条退路,便是退往巴州。但他若要退往巴州,便必要渡嘉陵水,这等天气,渡水难如登天。我再分长林卫五千兵马先渡嘉陵,守住右岸,庞爰便只能望水兴叹,不敢强渡矣。” 裴绪道:“都司这条计策一出,庞爰死无葬身之地矣。” 程备道:“都司布下这天罗地网,庞爰虽是当世虎将,死在都司手中,可也不枉了。” 陈封却不愿在此时与他等顽笑,仍是一脸肃穆道:“除去庞爰后,夏侯蹇再无倚仗。无患以为,他将退往何处?” 程备收起笑意,肃然道:“利州左右各有二州,左为文州、龙州,右为巴州、阆州,我军占据方维、白水二镇,已截断往文州之路,巴州水道纵横,要渡嘉陵水、宋水、难水方能到得,夏侯蹇若走这条路,我追兵必可赶上,是以我料他不敢退往巴州。如此,便只有龙州、阆州两条路可走。入龙州需渡清水方可,我只要在清水沿岸驻扎一支兵马,便可挡住夏侯蹇退路。最难拦截之处便是阆州,绵谷入阆州一片坦途,又有葭萌关可守,我军若要拦他去路,却要绕远路,又要攻取葭萌关,殊为不易。” 陈封点点头,垂头沉思起来。众人见他这般模样,皆不敢言声。半晌,陈封抬起头道:“命冯止水分一万兵马守住清川、黄沙一线,挡住入龙州之路。云冲卫一万兵马守住白水、方维,挡住入文州之路。我中军除分兵五千驻守嘉陵水右岸外,还有一万五千兵马,我再分五千兵马,渡嘉陵水向巴州,驻守七盘镇。这条路夏侯蹇未必会走,却也不得不防,有这五千兵马在巴州,谅他不敢再走此路。” 众人一齐看向陈封,此时便只有一支兵马未分派,便是梁岐之鹰扬卫,众人只等陈封如何分派这支兵马。 果然陈封沉吟片刻,又接道:“命梁临道率鹰扬卫全军渡嘉陵水向东,分兵一万驻守望喜镇,防夏侯蹇渡嘉陵水退往阆州;另一万兵马去袭取葭萌关。葭萌关守兵不过区区两千老弱,攻下当非难事。守住这两处,夏侯蹇除非肋生双翅,否则万难退回阆州,这一路便无虞了。” 裴绪道:“都司算无遗策,如此一来,四面八方皆是我大郑兵马,堪可与汉高围霸王于垓下之十面埋伏相并论矣。” 陈封微微一笑,面色却仍旧凝重,见程备似有犹疑之色,欲言又止,便道:“无患有何顾虑,何必迟疑不言。” 程备道:“都司如此排布,确是周祥,备只虑及一处,便是...便是...” 陈封道:“怎的吞吞吐吐,直言无妨。” 程备抬起头道:“便是徐制司驻守之漫天寨。漫天寨在绵谷与朝天之间,将两军分割开来,若是夏侯蹇与庞爰相约出兵,前后夹击漫天,我只怕...只怕漫天寨难以守住。” 陈封也迟疑了,这确是他疏忽之处,口中喃喃道:“无患所虑甚是,这却如何是好?” 迟疑片刻,又道:“毅节,你取下漫天寨后,多布岗哨,定要拦住绵谷与朝天来往音信。这也不是万全之策,也罢,我命梁临道分出五千兵马与你,我再从中军分五千兵马,一并与你。小小漫天寨,有近三万大军驻守,便是他前后夹击,也不惧他。” 十八 白袍掩银枪 8 徐慷道:“如此甚好,多谢都司体恤。” 程备道:“都司,梁临道率一万五千兵马挡住入阆州之路,攻取葭萌,想来也够了,但中军只有五千兵马却使不得。倘若庞爰孤注一掷,直取中军,都司危矣。这万万使不得。” 陈封笑道:“这有何虑?我中军营盘不减,旗帜广布,庞爰不知我虚实,如何敢来攻我?不必犹疑,便是如此。事不宜迟,无患速速拟写军令,传诸各军。灭蜀大计,只在此一战。” 程备无奈,只得应了,起身上前,便立在案旁书写起来。 陈封压住心头兴奋之意,又沉声道:“毅节,你今日只身一人去往白水,接掌天雄卫,待你取下漫天寨后,我再分兵与你固守。否则若此时调兵,恐惹蜀人猜疑。你明日戌时初攻打漫天寨,其时守卫必懈,当可成功。” 徐慷应道:“是,遵将令。” 陈封又道:“巴州路远,命梁临道即刻起兵,明晚天黑前赶到望喜镇,守住渡水之路。其余各军,明日午时前到达驻防之处。便是如此,无患,传军令罢。” 程备顷刻写就军令,用了征西将军大印,遣传令兵传诸各军。各军接到军令,各自移防布防。距朝天镇、漫天寨最近的白水镇兵马未动,其余各处兵马纷纷调动、出兵。 朝天镇之战后,郑军虽败,然各处驻军已将蜀军营寨、城池外围之地抢占,蜀军势力范围渐渐不能及远,只能固守各自营寨城池。因此郑军调兵,蜀军亦难以察觉。 当日午后,陈封离了青乌大营,进驻鹰扬卫之宁原大营。此时中军有鹰扬卫五千兵马、长林卫一万兵马,并陈封三千近卫亲军,共一万八千兵马。 目下军中秋收粮草丰足,各移防兵马军粮并不短缺,唯有梁岐兵马颇令陈封担心。因梁岐赴阆州路远,又要急速行军,因此随身只带十余日粮草,望喜镇与葭萌关又未必能征收到粮草,陈封便命程备写信与申济,要申济十日内务必将粮草运送到梁岐军中。程备又手绘望喜镇与葭萌关地图与运粮路线,一并送到申济处。陈封这才稍稍放心。 这一夜,陈封彻夜未眠,程备与裴绪也在中军帐中陪坐一宵。初时三人还说些此战之事,到后来已无话可说,三人便围坐一处,对着炭盆愣怔。 三人心中都是焦躁不安,兵马排布已毕,只等杨显消息,但若杨显不能攻下剑阁又该如何?那时杨显兵败,夏侯蹇必察觉郑军动向,探明郑军全盘谋划。陈封中军空虚,蜀军若合兵一处,直取中军,非但陈封自身不保,只怕这八万大军也要尽数陷在利州。便是汉中,也有失陷之险。这于郑国,便是亡国之兆。 但陈封已别无选择,这一战若不打,失此良机,一年之期便仍是无所作为,那便只能换将、领罪,非但伐蜀无功,一生功勋便也付诸东流。因此陈封只能孤注一掷。 而此战成功与否,便全看杨显能否攻下剑阁。 因此三人虽明知今夜断然不会有杨显消息,仍不愿去安歇,只在此间枯坐,便如同与前方将士一同厮杀一般。 天将亮时,三人各自小睡了半个时辰。陈封醒来掀开帐帘看,那雪仍旧下个不停,地上积雪已将及膝。 这等大雪,其他各处兵马也还罢了,梁岐这支兵马却势必难以快行,今晚梁岐能赶到望喜镇么? 一整日没有消息,三人心中已焦躁至极,唯恐开口便带出火气来,因此三人都不愿说话,或合眼假寐,或瞪目枯坐。心中只盼着那消息快些到来,却又怕那消息到来。 申时末,三骑快马驰入郑军宁原营寨。 原本中军不准骑马疾驰,但程备特地吩咐岗哨,若有天雄卫骑兵送信,不得阻拦,任他疾驰入营。因此三匹快马直驰到中军帐前方才停下。 三位骑士下得马来,跌跌撞撞直闯入中军帐中。陈封见三个骑士进帐,惊得一跃而起,却一时语塞,不敢问出声来。 一个骑士气未喘匀,便开口道:“启...启禀都司,杨...杨制司...已攻下剑阁。” “什么?”裴绪与程备也是一跃而起,三人都目瞪口呆,似是都不敢相信所闻之事。 那骑士已喘过一口气来,又道:“禀都司,杨制司今早丑时攻克剑阁吗,特命小的前来报捷。” 陈封大喜若狂,口中不住喃喃道:“好,好,剑阁,剑阁。”突地顿住,对程备道:“无患,速遣人去白水,命徐毅节今夜袭取漫天寨。” 戌时正,徐慷率天雄卫到了漫天寨城外。原本白水正对着漫天寨西城,到北城也要近便些,但徐慷却命兵马绕到了南城外。 天如墨染,雪仍未停,大风裹挟雪花洒下来,隐隐只见得那漫天寨城墙有三丈余高,城墙上只有十数点火光闪动,黑黢黢的看不真切,也未见有人影走动。 此时城中必已得知剑阁失陷的消息,兵将们必已如这城寨一般,被阴云笼罩着。 大军隐在南城门外三里远近,或藏身于稀疏的树木之后,或伏身于皑皑白雪之中。徐慷命黎野率一千兵士绕到城墙东南角处,在那里攀墙。漫天寨东边便是嘉陵水,东南角地势隐蔽,风雪更大,城上也无火光。 黎野领命,率兵士潜了过去,徐慷便伏在雪中静候。黎野兵马只走出不远便已看不见身影,只能见到漫天雪花,落入黑夜之中,消失不见。 只等了不足两刻时辰,徐慷便听到东南角城墙上传来喊杀之声。徐慷大喜,知是黎野已攀上城墙,便从雪中一跃而起,翻身上马,振臂高呼。树后雪中,一万六千余兵士一同现身,齐声高呼,声势震天。 徐慷又是一声令下,大军齐向漫天寨冲去。兵士们踏着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兵马过处,积雪被踏平如同镜面。 十八 白袍掩银枪 9 冲到城门外,城门却未打开。这漫天寨城墙本是匆忙造就,四门皆没有瓮城,然城门两侧却各有一道马面探出城墙。此时郑军已到城下,马面上却仍没有蜀军守卫。 徐慷见城门未开,便命兵士抬巨大圆木撞击城门。圆木早已备好,数十人抬着圆木,呼喝着向城门冲去,“咚”的一声巨响,门却纹丝未动。众兵士后退,又蓄力前冲,又是“咚”的声响。如此往复五次,那城门便隆隆开了。 却原来城门并非撞击而开,而是黎野兵马在城内杀散蜀兵,打开城门。城门缓缓打开,众兵士一拥而上,冲入漫天寨。 这漫天寨乃是一座军寨,寨中并无平民百姓,只有许多低矮营房,与无数刚从睡梦中惊醒,尚未来得及披甲便冲出营房的蜀军兵卒。 这漫天寨有近一万蜀兵驻守,但此时兵卒们刚刚睡下,全无防备,听闻郑军杀入营寨,已是惊慌失措,哪里还有迎战之意?蜀卒冲出营房,见不远处郑军黑压压杀来,周遭更是火光四起,便也顾不得许多,个个四散奔逃,抱头鼠窜。 徐慷事先将兵马分作八队,入城后便从南城并排向北推杀过去,一处营房也不曾放过。许多蜀卒还未睡醒,在梦中便做了刀下之鬼。也有许多蜀卒不及逃去,赤手空拳跪地乞降。但徐慷恐生变故,早已传下令去,战事未定之时,见蜀军兵卒,格杀勿论,不纳降兵。是以乞降蜀卒也无一幸免。 天将亮时,战事已定,城寨中蜀卒或死去,或逃出城去,已无人抵抗。徐慷一面命人关闭城门,上城守卫,又命兵士挨个营房去搜,不得遗漏一个蜀卒;一面又遣人速去宁原大营陈封处报捷。 到巳时,城寨中清点完毕,这一战,杀死蜀卒三千余人,只纳降五百余人。城中已肃清,郑军死伤只百余人。 徐慷不敢怠慢,也顾不得兵士们一夜未睡,命黎野点齐一万兵马,即刻到漫天寨山口处驻扎,又命田密率五千兵马出城,驻扎于漫天寨与山口之间处,三处兵马首尾相接,此呼彼应。 至午时后,漫天寨防线已布好。酉时,鹰扬卫与长林卫各五千兵马开到。徐慷将鹰扬卫兵马分派到田密处,听从田密节制,长林卫兵马留守城中。 自此,漫天寨近三万郑军将绵谷、昭化两万蜀军与朝天镇一万蜀军完全分割开来。 陈封接到徐慷捷报时却颇为镇定,有了袭取剑阁这等战绩,便全没有什么能令他心中再起波澜。待遣走鹰扬卫与长林卫兵马后,他中军便只有长林卫五千兵马与近卫亲军三千兵马,共八千人。 仍旧是裴绪与程备在中军帐中陪伴陈封。见他二人正兴致勃勃谈论剑阁与漫天寨两场夜袭战,陈封忽地插言道:“无患,我现下想不得事,既已围了蜀军,又该如何行事才能得一场大胜,定利州局势?”他以手指揉着额头,似是疲累不堪。 程备道:“梁临道也已传来消息,鹰扬卫已如期到了望喜镇,也已沿嘉陵水扎下营寨,合围之势已成,我等只静观其变就是。现下梁临道想必已到了葭萌关,若葭萌关也在我手中,夏侯蹇大事去矣。” 陈封道:“嗯,胜局虽已定,却也不能大意。倘若走了夏侯蹇、庞爰,后患无穷。无患以为,蜀军该当如何突围?” 程备道:“徐毅节已将夏侯蹇与庞爰分割开来,我以为庞爰当先试图与夏侯蹇会合。蜀军或十日,或半月运送一次粮草,庞爰军中存粮最多二十日,如今距蜀军上一次运粮已过去十日了。庞爰虽背靠朝天镇,但他纵然搜尽镇上存粮,料想也不过够他兵马半月用度。现下又是寒冬腊月,无处可寻充饥之物,是以庞爰军中粮草最多能用二十几日。此时军中粮草充足,兵士还有一战之力,若当真断了炊,兵士便没了战心,如何还能战?是以我料庞爰必不会等断粮之时,最多十日,他便会设法突围。庞爰若不愿骚扰百姓,只怕五日之内便会起兵突围。” 陈封按着头道:“无患想的甚是周全,有你在,我也省却许多烦心事。” 程备道:“徐毅节虽拦住绵谷与朝天镇通路,但蜀军若遣斥候翻山越岭,也还能传递消息。我以为夏侯蹇必与庞爰约定一同出兵,前后夹击漫天寨,以求合兵。十日内,或五日内,漫天寨必有大战。” 陈封思忖片刻道:“有理。漫天寨有我三万大军,蜀军也是三万,敌攻我守,我军还有一丝优势。传令徐毅节,近日蜀军必前后夹击漫天寨,要他早作应对。南方只拦住夏侯蹇兵马即可,北方却务要击退庞爰。切不可教他突出防线,两军会合。再传令其他各处兵马,漫天寨战事若起,不得出援,各自严守驻地。有胆敢违令者,军法从事。” 裴绪却有些不解,道:“都司,徐毅节麾下虽说有三万兵马,实则只有两万七千余人,面对蜀人三万大军,只怕并无胜算。都司为何不许别处兵马相援?” 陈封微微一笑道:“桑鼎问得好。你问出这话来,便不白来军中一场。”顿了一顿,又接道:“我军虽比蜀军少些人马,但一来这些许兵马在数万大军之中算不得什么,二来夏侯蹇也未必敢全军出战,只留绵谷空城,若被我军乘虚袭了绵谷,他便无处可去了。我料他出兵最多一万五千,我军人马并不少。再者攻难守易,他人马纵多,要攻下我军营寨,也非易事。我军却只要挡住蜀军来攻,教他不能合兵一处,便是成功。夏侯蹇所恃者,前后夹击也。我却兵分两路,南北各自为战,教他不能成夹击之势,他便无胜算了。” 裴绪道:“原来如此,都司当真妙算。” 陈封道:“桑鼎,你既倾心见问,我也不必瞒你。这一战,纵然徐毅节如那于介一般,未能拦住蜀军,也无碍大局。蜀军若胜,不过两军合一,退守绵谷,我也不过多费些时日、气力而已,他却仍旧逃不出我的合围。况且他两处兵马合二为一,我的包围圈反可缩小一些,又省下许多兵马。只是我要杀庞爰,却是难上许多。但若是哪一处兵马去救援漫天寨,被夏侯蹇看出了破绽,乘势逃了出去,这等大好局面便毁于一旦了。” 十八 白袍掩银枪 10 到腊月十三早上时,大雪终于停了,风却仍旧呼啸不止。梁岐遣人传来消息,葭萌关已攻下,也是乘夜袭取。两千老弱残兵不堪一击,并未抵抗便四散溃逃。自此,这个口袋的最后一个缺口,也牢牢扎紧了。 陈封每日遣斥候探查朝天镇营寨,蜀军却一如往常,并无异动。陈封心中犯疑,莫非蜀军中存粮颇丰,不急于突围? 但郑军并未等上十日,便五日也未等到。腊月十六,卯时初,庞爰率全寨一万兵马出营,向漫天寨行去。蜀军终于坐不住了。 也是卯时,绵谷蜀军一万五千兵马出城,也是向漫天寨山口开来。 卯正时分,徐慷便得知蜀军已出兵,他遣出众多斥候,每日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回报蜀军动向,早已有了防备。徐慷立命田密率一万兵马在山口北十里处摆下阵势,接住庞爰兵马。他却不急于出城,只稳坐城中,单等前方军报。 辰时正,南北两军同时开战。开战后,斥候便一刻时辰回报一次,是以徐慷虽未临战阵,前方战况却是了若指掌。 巳时正,南北两军都已战至一个时辰,仍是胜负难分。徐慷确知南方绵谷兵马有一万五千之众,夏侯蹇再没有多余的兵马来袭取漫天寨,遂点齐兵马,只留一千人守寨,余下六千余兵马尽皆出寨,向山口疾行而去。 午时初,徐慷赶到山北阵前,田密与庞爰两军正酣战不休。 两军皆是一万兵马,但郑军取守势,以十个方阵结成大圆阵守御。庞爰虽勇猛,却冲不破郑军大阵,况且现下之蜀军与昔日已不可同日而语。昔日蜀军与郑军相持多年,未曾受挫,士气高昂,现下之蜀军却已知被围,难以逃出生天,自是军心涣散,兵无斗志。是以两军虽战得难解难分,郑军却是阵型稳固,有惊无险。 庞爰也知漫天寨郑军排出这个阵势,定是要抄他后路,但此时蜀军已无别路可走,便也顾不得许多,只能奋死一战了。 庞爰虽有防备,但徐慷率军赶到之时,再想集结些兵马挡住郑军,蜀卒却已不似昔日那般令行禁止,一时半刻之间,竟无法聚起兵马结阵。 只缓得这一缓,徐慷兵马便已杀入蜀军阵中。这六千生力军杀来,蜀军立时便乱了阵型。田密也甚见机,见援军到了,也即刻命麾下兵士转守为攻。两方夹击之下,蜀军被挤在一处,难以结阵抵挡。 庞爰心急如焚,只得大喝一声,奋起神威,只在两军相接之处纵横厮杀,顷刻间便搠翻五、七个郑兵,又刺倒一员郑将。但蜀军全没了战意,庞爰连声下令结阵,也只随在他身侧的百余亲兵与五百余蜀卒能结起阵来。其余蜀卒已各自奔逃,只苦于寻不到出路,前后左右,尽是刀兵。 庞爰心知大势已去,此番定然冲不过这山口,为今之计,只得再退回朝天镇,遂率着这五六百人向郑军阵中冲去。 庞爰神勇,郑军阵中无人能挡,更兼蜀卒见跟在庞爰身后才有逃生之望,遂愈加奋勇拼杀。旁的蜀卒见了,便也渐渐向庞爰聚拢。顷刻之间,竟聚起三、四千兵马。 这许多兵马结起阵来,更有庞爰在前冲杀,郑军便难抵挡,竟被庞爰率着人马杀出一条血路,向朝天镇逃去。 徐慷只要拦住蜀军便好,并不担心庞爰逃回朝天,况且围中还有五千余蜀卒。便不再追赶庞爰,任他逃去。 那五千蜀卒不见主将大旗,又逃不出郑军包围,不到半个时辰,便纷纷弃械投降了。 徐慷分出兵马看管降卒,又命田密仍旧守住此地,他自率五、六千人马向山口进军。只十余里,便见山口内激战正酣。徐慷一声令下,兵马冲杀过去。 那蜀军见郑军援兵到了,便知北方战事已毕,蜀军突围无望,遂匆忙结成守御阵势,抵住徐慷冲击,待缓过气来,便徐徐撤兵。 徐慷挥兵掩杀一阵,却也讨不到好处去,只得收兵回漫天寨。 辰时正,陈封料想庞爰已到了漫天寨,便唤程备道:“无患,庞爰全军出寨,欲突破漫天寨与夏侯蹇会合,乃是孤注一掷。我料想他只带随身军粮,辎重必不能携带,朝天镇营寨必是一座空寨。纵有兵马留守,也不过百十个老弱残兵而已。无患可率一千兵马去取朝天镇蜀军营寨,而后广布旗帜。庞爰败军退回,见我大郑旌旗,必不敢再攻营寨,则我大事成矣。” 程备一惊,失声道:“不可。庞爰若无处可归,必舍命来攻我中军营寨。都司身为全军主将,岂可以身犯险?何况中军只有七千人马,我再带去一千,者些许人马怎能抵挡庞爰?都司倘若有失,青乌亦难保,蜀军便可突围而出。我大军一年谋划,数场大战,今日之围,便尽数化为泡影矣。都司,此策万万不可。” 陈封微微一笑道:“无患何忧虑太甚?我正为将庞爰引来此处也。庞爰麾下不过一万兵马而已,经漫天寨一战,他又能余下多少兵马?我大郑禁军六千,如何便挡不住他?庞爰若率兵至此,必已是穷途末路,他经一日苦战,又要远道行军,早已是疲惫之师,我又何惧之有?我若不能在此处了结庞爰,枉为大郑将军。” 程备沉吟不语,俄而道:“都司所说虽有道理,但此策毕竟行险。都司身系十万大军与伐蜀大业,万不可行此险策。倘若庞爰撤军仍有六、七千人马又当如何?何况庞爰勇武无匹,我军中无人能敌,倘若...倘若有不忍言之事...都司大功即在眼前,岂非得不偿失?都司,此事干系太大,程备不敢奉命。” 陈封道:“纵然你不去占他营寨,我中军也不过七千人马。若当真庞爰大军来袭,我岂非也是抵挡不住?” 程备道:“那全然不同。庞爰并不知我中军虚实,他若有落脚之处,便不敢来攻我中军。我只慢慢困死他便是。” 陈封道:“庞爰岂是坐以待毙之人?待他军粮将尽之时,必寻路突围。那时他权衡利弊,未必便不来袭我中军。无患,了结庞爰只在今日,今日蜀军上下必已尽是强弩之末。若过了今日,庞爰养精蓄锐来袭我中军,只怕我当真抵挡不住了。无患,我心意已决,你若不肯去,我再遣旁人去便是。只是你若肯去,我终究更放心些。” 程备踌躇再三,终于说道:“也罢,我去便是。只是都司务要小心行事,万不可以身犯险。倘若不利,都司自退,由他占了此处也无妨。” 陈封笑道:“无患放心就是,我定奉程长史军令行事。” 十八 白袍掩银枪 11 庞爰率兵马杀出重围,一路向北退去。那些蜀卒自觉跟随庞爰方有生路,便不肯舍他而去。一路之上,又收了许多溃散兵卒,兵马已有四千余人。 庞爰重新整顿部伍,以部下偏将率五百人为前军,自为中军,结队向朝天镇退去。 将到之时,前军兵卒忽来禀报,朝天镇营寨已遍插郑军旗帜。庞爰吃了一惊,却也并不意外。他亲到阵前观瞧,果见营寨中已插满“郑”、“陈”旗帜,看阵势,只怕兵马不在少数。 庞爰彷徨无计,思来想去,终究不敢以残兵攻打营寨。但这等冰天雪地,若在野外露宿一夜,只怕要冻死许多人,何况露宿绝非长久之计,终要寻可突围之处。猛地想起,朝天镇定是宁原郑军分兵来袭,既已分兵,宁原兵马必定不多,郑人也必定想不到蜀军敢直取宁原,或可收意外之功。 庞爰主意已定,便吩咐兵卒悄然绕过朝天镇,奔袭宁原。 酉时初,天已擦黑,蜀军赶到宁原郑军营寨南五里处。庞爰登高观望,见郑寨中火光点点,一片平和,见不到半点异样。庞爰遂一声令下,四千余蜀军结成阵势,一齐向郑军营寨杀去。 哪知蜀军冲到距郑军营寨里许之时,突见营寨中冲出一支兵马,天色昏暗看不分明,也不知有多少人马。庞爰心叫不好,郑军早有埋伏,但此时箭在弦上,已无路可退,只得挥兵冲杀,只望乘势冲散郑军。 待蜀军行近,郑军突地放起箭来。箭雨稠密,蜀军本是残兵,虽结成阵势,却无太多盾牌护身,众兵卒纷纷中箭倒地,惨叫之声不绝。庞爰有重铠护体,不惧箭雨,仍大声呼喊命蜀军冲杀。 便在此时,蜀军两侧雪地之中,忽地跃起无数郑军将士,个个身披白布。霎时火把点燃,战场之上立时亮了起来,蜀军便在这火光照耀之下,如同猛兽入笼。 两侧郑军弓弩齐射,箭雨漫天而来,蜀军中箭者更多。有幸留存者,不过十之三四。 箭雨过后,三路郑军铺天盖地杀来,更不知有多少人马。庞爰心知已陷绝境,但他并无惧意,自恃凭一身武艺,杀出重围并非难事。看看身边能战者只有不足两千人,遂大喝一声,率兵马一齐向中路冲杀过去。但两侧郑军已杀到,蜀军已冲不出重围。 陈封、裴绪在辕门之内,坐在马上观看战场厮杀,身旁只有卫绾率二十亲兵守护。只见庞爰冲在阵前,身后千余蜀兵跟随,要杀向郑军营寨,却被重重郑兵围住。冲过一重郑兵,又不知涌来多少郑兵,层层叠叠,无穷无尽。 庞爰在阵中全力拼杀,仍旧神勇无匹,槊下已不知死伤多少郑军将士。但他毕竟厮杀竟日,又是长途奔袭,早已疲累不堪,全凭一口气撑着,座下那匹乌骓马也已筋疲力尽,没了神采,不复昔日之矫健。 看够多时,陈封见庞爰已是强弩之末,遂沉声道:“公器,时机已至,你去斩了庞爰,提他头颅来见我。” 卫绾早已跃跃欲试,听得陈封将令,大喝一声道:“遵令。”提起枪,双腿轻磕,座下白马催动,缓走几步后,猛地提起速来,如一道银色闪电一般窜出辕门。 只见一员小将,身披银甲,外罩白袍,手中银枪,座下白马,化作一道白光,没入两军阵中。 郑军兵士听到身后马蹄声响,有人大喝“闪开”,回头见是卫绾杀到,纷纷让开道路。卫绾提枪跃马,直透垓心,正撞见庞爰。长枪如蛟龙出水,直刺庞爰心口。 庞爰陷在阵中,已不能分心他顾,突见一杆长枪刺来,心中一惊,此时槊已扬开,不及收回格挡,仓促之下只得侧身躲闪。但他身手已见缓慢,这一枪竟未躲过,正刺在胸口上。幸亏他铠甲厚重,才未刺透铠甲,只数根甲绦崩断。 两马相错,庞爰欲待抡槊横扫卫绾,但他力气已衰,抡槊便慢了些,槊到时,卫绾已驰了开去。此时庞爰才看清是卫绾,他二人曾大战一场,庞爰自是识得卫绾,知是劲敌,便不顾郑军兵士,全神戒备卫绾。 卫绾拨转马头,回枪顺手搠翻一个蜀卒,又再策马冲向庞爰。看看卫绾近身,庞爰奋起挺槊直刺卫绾。这一槊乃蓄力而出,力有千钧,却被卫绾轻轻闪过。 两马相错,卫绾回枪直刺庞爰后心,庞爰自恃甲重,拼得受他一枪,竟全然不顾,自抡起马槊,横扫而来。卫绾见来槊甚疾,只得回枪伏在马上,躲过这一槊。 二人又斗十余回合,仍旧难分胜负。庞爰虽人马俱疲,但他并不策马奔袭,只在原地左右遮拦,等卫绾来攻,却也省了许多气力。卫绾围着庞爰往来冲杀,但庞爰甲坚槊重,一时伤他不得,卫绾身手敏捷,也总能躲开庞爰槊击。 但庞爰虽勉力支撑,他身边的蜀卒却已支撑不住了。原本蜀卒见主将尚在拼杀,便也奋力一战,但渐渐已知突围无望,便也没了战意,已有许多蜀卒抛去兵器,跪地乞降。只有数百庞爰亲兵尚围在庞爰身边,不肯屈服。 卫绾又是策马扬枪,直刺庞爰,庞爰挥槊格开。原本庞爰力大,两兵相交,卫绾往往手臂酸麻难以握紧兵器,但此时庞爰力已将竭,只勉强能格开卫绾长枪而已。卫绾如何不知,心想斩杀庞爰就在此时,却见庞爰挥动马槊砸来之时,一条长矛从右侧刺来,正刺在庞爰右肋之上。 原来庞爰身旁亲兵已抵挡不住,被郑军打散阵型,攻到垓心来。正是一个郑兵见庞爰无暇分心,一矛刺来。这一矛虽刺中,却未刺透庞爰铠甲,未能伤到庞爰。 庞爰吃痛,手臂松了一松,未能将卫绾长枪格远。卫绾长枪一荡,划了个圆圈,又刺向庞爰心口。这一下电光火石,两马还未错蹬,庞爰已不及回槊格挡,也不及躲闪,只得以胸甲再受他这一枪。 但卫绾看得分明,先前庞爰胸甲已崩断数根甲绦,两片胸甲间已有了缝隙,卫绾这一枪正从两片胸甲之间刺了进去,刺入庞爰心口。 长枪回收,鲜血迸流,庞爰在马上晃了一晃,手中槊再握不住,掉落地下,随即庞爰身子一栽,摔落马下,仰倒在地。 但庞爰还未死,口中尚有热气呼出,胸口仍有鲜血汩汩流出,也散发着热气。庞爰睁着双眼,无力地望着天空。天空暗无星月,灰蒙蒙如同虚无。庞爰似仍不相信今日他将死于此地,仍尽力呼着气,不肯停下。 乌骓马背上没了主人,再无力支撑,屈起前腿,慢慢卧倒在地上,眼睛眨了眨,已看不到庞爰。 战场上瞬间安静下来,蜀军兵卒都已停了下来,只看着庞爰,似也不相信这纵横一世的猛将,也有败阵被杀的一日。 卫绾却不迟疑,纵身跃下马来,将银枪插在地上,回手抽出腰刀,走近庞爰。 庞爰口中呼出的热气渐渐稀少,他瞪着双眼,张大口呼吸,却越来越无力。 卫绾挥起腰刀,刀光闪动,庞爰头颅已被割下,兜鍪滚到一旁。卫绾伸手抓住庞爰发髻,将庞爰头颅抓在手中,高高举起。 暗夜火光之下,庞爰口中最后一口热气方才吐出。 郑军兵士暴发出如雷般欢呼声,那些蜀军兵卒见了,再也无心厮杀,皆抛下手中兵器,呆立在雪地之中,仰头受死。 十九 猿猱绝鸟道 1 郑国景曜四年腊月十七,陈封率大军兵进漫天寨。 他已召回嘉陵水右岸长林卫五千兵马,并程备袭取朝天镇一千人马,全军大约一万六千余人。与徐慷会合后,漫天寨郑军便有四万余众。 朝天镇在手中,后方没了威胁,徐慷已命田密与黎野合兵驻守漫天寨山口,仍是黎野为主将。 此时蜀军已弃守昭化,全军两万余人马退到绵谷城中,却也在郑军四面包围之中。如今蜀军北有漫天寨四万余郑军;东有难江、望喜、葭萌两万郑军,挡住巴州、阆州去路;西有白水、方维、清川、黄沙两万郑军,挡住文州、龙州去路;南面虽只有剑阁三千余郑军,但剑阁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三千兵马便如三十万大军一般,挡住退回剑州去路。蜀军无路可去,只能困守孤城。 接连数日只睡一、两个时辰,陈封早已疲累困乏,进入漫天寨后,他未召集众将会议,只在中军签押房唤程备、裴绪、徐慷几人商议。 黄土地面上放了两个铜盆,盆中火炭燃得正旺。四人不分主从,围炭盆而坐。 陈封斜倚在椅上,懒懒道:“你们都说说,绵谷该如何打。”说罢微阖双眼,养起神来。 程备双手向火,道:“近些时日都司着实疲累了,我等便先随意说说,只当闲谈就是,不必顾忌。都司只听着便是。” 天虽冷,屋内还未暖上来,裴绪却不肯失了仪态,端坐椅上,神情肃穆道:“陈都司劳心王事,有武侯之风,我是见识了。但我是门外汉,如何敢说战事?还是你二位说罢。我也只听着学习便是。” 程备笑道:“裴中书到军中已有一年,想来学有所成,岂可还自称门外汉?我等正想听裴中书高见,中书莫要自谦。” 裴绪道:“我本想藏拙,无患却不肯放过我。我若再不肯说,只怕陈都司到圣上面前告我一状,说我不肯潜心学习战事,违了圣上旨意。也罢,我便献丑了,诸位莫要笑我浅薄才是。” 程备已是笑了出来,道:“裴桑鼎中枢重臣,哪个敢笑桑鼎浅薄?我等恭听桑鼎高见。” 裴绪收了笑意,肃然道:“目下绵谷已在我围中,且粮草不足,最好的法子自然是围而不攻。待他粮尽之时,自然不攻自破。但如此一来,势必迁延时日,若是夏侯蹇搜刮城中百姓存粮,只怕坚守数月也未可知。都司却已在圣上面前立下军令状,限期一年破蜀。如今距一年之期已不足三月,若当真被夏侯蹇拖延两月,都司便难以向朝廷复命了。若朝中当真有人不顾都司大功,执意换了都司,只怕伐蜀大业又生波折。是以裴绪以为,绵谷还当攻之。绵谷是大城,城坚池深,夏侯蹇在此屯兵数年,想必早备好守城之物,但蜀军缺粮,剑阁、朝天、漫天又接连失守,军心必已散乱,也未必便难攻。我军若围而攻之,或可有望速胜。然兵法有云:围师遗阙。我若只围他东南北三面,留下西路与他走,蜀军未必便愿死守孤城。都司再在西路上伏下重兵,全歼蜀军亦非难事。若如此,绵谷可定,方不误都司伐蜀期限。” 程备道:“桑鼎在军中这一年,果然大有进益了,这番谋划已有大将之风。桑鼎若转武职,只怕便是我大郑又一位盖世名将,日后出将入相,不可限量。”顿了一顿,程备话音一转,又道:“然夏侯蹇却不知都司伐蜀期限,死守孤城于他并无好处。蜀国已无大军可调,纵有,也难以突破剑阁雄关,来援利州。夏侯蹇军中无粮,守百日与守十日并无差异,终究是要寻路突围,若要突围,他必然趁粮未尽之时,尚能收束军心,齐心突围。若待粮尽之后,他纵想突围,只怕兵将也不肯听他号令了。” 徐慷道:“无患所言极是。裴中书,守小城易,守大城难。若是城小,城中百姓少,再不缺粮,守上数年也非难事。但绵谷乃是大城,原本城中百姓便有十万之众,我军兵进青乌后,夏侯蹇坚壁清野,将城外百姓尽数迁入城内,如今城中已有十二、三万人口。这许多人,如何能齐心守城?我围城不需日久,只需半月,城中人心必乱。若夏侯蹇当真搜刮百姓,只怕立时便有人出降献城。现下城中缺粮,若夏侯蹇再严苛些,便闹出兵变民变也不是奇事。因此我以为,夏侯蹇必不敢久守绵谷,只能寻机突围。” 裴绪点点头,正色道:“裴绪谢二公赐教,裴绪谨受教。” 陈封睁开眼,坐直身子,看着裴绪道:“桑鼎之谋固然甚有道理,但这其中却有极大变数,是以我不能依你之策行事。桑鼎试想,我若攻城甚急,反易招致城中军民齐心守城。我若久攻不下,夏侯蹇反不必弃城而走,那时我等困于此间,便当真要耽搁日久了。然桑鼎之谋划也极是周详,我若非期限所迫,必依桑鼎之策。” 裴绪笑道:“都司何必宽我之心,我原说是献丑,诸公不笑我浅陋,反诚心教我,裴绪岂会不识好歹?诸公放心,裴绪再用心学习就是。” 陈封笑道:“桑鼎这等胸怀,真乃宰辅之才。”说罢又转头对徐慷说道:“毅节以为,,这绵谷该如何攻打才好?” 徐慷道:“都司,适才我已说了,夏侯蹇必寻机突围,我只守住各处隘口便好。我各路兵马强盛,他若突围,前方兵马将他拦住,我后方援兵即刻便到。两面夹击之下,必可全歼蜀军,擒住夏侯蹇。” 陈封点头道:“也是一理。无患,你以为如何?” 十九 猿猱绝鸟道 2 程备道:“都司,裴中书与徐制司之言各有道理,也皆是取胜之法。我估算城中蜀军存粮定已不足十日之用,夏侯蹇蜀主之师,仁人君子,又久镇利州,纵然不虑及军心民心,只怕也做不出搜刮压榨百姓之事。但他却可向城中大户征粮,绵谷城中富户虽不多,存粮却未必便少。然蜀军毕竟有两万之众,便征上粮来,也用不得几日。我便再算他十日用度,那便是尚有二十日军粮。夏侯蹇要寻机突围,便不能等粮尽之时,要在剩余粮草能够随身携带之时便出兵。是以我以为夏侯蹇当在十日前后突围。” 陈封道:“无患想得细致。他若突围,却会向何方出兵?” 程备道:“我军这几路兵马,剑阁自不必说,夏侯蹇若去攻打剑阁,乃是自寻死路。我漫天寨他也不敢来攻,昨日他与庞爰两路夹攻漫天寨尚不能攻破,如今他以寡击众如何还敢再来?白水、方维二镇我料他也不敢去,到那里路程太远,若被我斥候察觉,即刻便可出兵拦截,与白水、方维两军成合围之势。他想突围,难如登天。这几路他都不敢走,那便只剩东、西两路了。” “蜀军突围最近的路便是向东退入阆州。退入阆州后,又可据葭萌关自守。但这条路夏侯蹇也未必敢走,去阆州先要渡嘉陵水,望喜镇却有我五千兵马把守,他渡水已是不易,纵能强渡成功也必折损甚重。夏侯蹇现下必已得知葭萌关失守,没了葭萌关,他便不能进入阆州。若去巴州,还要渡宋水,我还有五千兵马守在七盘镇,这宋水便也难渡。纵然他也能强渡宋水,但有这两条水阻隔,又有我两支兵马阻拦,我追兵也必能赶上他了。因此我料夏侯蹇也不敢走这一条路。” “那便只能走西路去往龙州了。龙州清川、黄沙一带有我一万兵马,却是我军守卫最为薄弱之处。清水甚窄,冬日里水流也不甚急,或可蹚水而过也未可知。况且夏侯蹇有两万兵马,倍于我守军,他只要出其不意,瞒过我中军直趋清川,或可一举突破清川、黄沙防线,进入龙州。那时他得了粮草,我若再要寻到他大军,便要耗费许多气力了。因此,我料定夏侯蹇必走此路突围。” 陈封还未说话,裴绪已赞叹道:“无患见得如此透彻,分解如此周详,裴绪领教了。” 程备颔首道:“不敢,桑鼎过誉了,此是程备分内之事。” 陈封道:“若如此,我当如何应对?”程备道:“我以为,当向清川、黄沙增兵。各路兵马都不可轻动,只我这里有四万余大军,都司可调一万兵马至清川、黄沙。只是漫天寨距绵谷太近,大军调动恐被蜀人察觉,须当小心行事才好。如此,龙州有两万兵马驻守,必能挡住蜀军突围。我再命斥候严加探查,夏侯蹇若弃城而走,我大军必可紧随其后追之,那时仍可将蜀军拦在龙州门户之外,再围而歼之。” 陈封听了却不作声,又闭上双眼。良久,方才缓缓说道:“无患这计策是极好的,但现下还不必急于定策,待明日我四人看过绵谷城再议不迟。” 次日辰时,陈封等四人率五百精骑往绵谷而来。行不多时,便已看到绵谷城。 他此番踏看地势,再无需遮遮掩掩,竟是堂皇而来,绕城而走,也不惧怕蜀军出城来袭。 这绵谷城乃是蜀国利州郡郡治所在,亦是利州府府治,极是壮阔的一座大城。正处在嘉陵水水湾之间,地势平坦开阔,四通八达。城东五里便是嘉陵水,过嘉陵水东南十余里便是望喜镇。绵谷城四面城墙均有近十里长,城高四丈,瓮城马面俱全,极是坚固厚实。护城河乃是引嘉陵水绕城而得,水阔四丈,难知深浅。 这等坚城,若是当真强攻,必然极难。一队人绕城一周,直走了半日方才看完。 城墙上方旌旗林立,每十余步有一兵卒值守,其势甚盛,全看不出城中缺粮。但城上蜀卒见郑军看城,却视若不见,也无人出城袭扰。 城四周皆是农田、村庄,现如今大雪覆盖,民宅村舍也尽皆毁坏,不见一点人烟,只偶闻鸡啼犬吠之声。田野空荡,天地苍茫。 陈封看了一遭,一众人马便打道回营。一路之上,陈封默不作声,只垂头沉思。 回到营中,四人仍聚于中军签押房。甫一坐定,陈封便道:“程无患,传我军令。” “是。”程备忙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答道。 “徐毅节率一万兵马进至绵谷城北五里下寨,每日在营寨前打造攻城器械,不妨再打造些轻舟小船,却不得擅自攻城。命白水、方维兵马即刻移防龙州清川、黄沙防线,白水、方维二镇不必再守,移防之时务需小心行事,勿使蜀人察觉。命田密率三千兵马至绵谷城东南十里处,在嘉陵水上修建拦水坝,坝须当真修,却不得当真拦水。再遣五千兵马护卫拦水坝,一并听田密节制。可记下了?” 程备道:“程备记下了。”说着又将军令复述一遍。 陈封颇为满意,点头道:“徐毅节也在,你等可明白我这军令之意?” 徐慷、程备都道:“末将明白,都司妙计。” 陈封微微笑道:“你二人明白了,裴桑鼎却未必便懂,无患,你便为桑鼎分说一番。” 裴绪笑道:“裴绪确是有些懵懂,正要请教程长史。” 程备应了,转头对裴绪道:“都司这道军令传下,夏侯蹇必无处遁形,一鼓成擒矣。桑鼎,先说白水、方维兵马移防龙州,这是极明白了的,便是增兵清川、黄沙防线,以求务必能拦住蜀军。白水、方维距绵谷太远,夏侯蹇必不敢逃往文州,是以这两处可不必再守了。” 裴绪道:“这些我是明白的,我只想不通徐毅节与田密两处兵马作何用处?” 程备道:“徐制司不过做做样子,教蜀人以为我要强攻绵谷,要紧处在田密处。绵谷护城河乃是引嘉陵水而成,绵谷城地势又平坦,我若在绵谷城外嘉陵水下游拦住水流,那水势必倒灌绵谷城。夏侯蹇见我修建拦水坝,便知绵谷必不能守,他便只能寻机突围了。都司军令命不得当真拦水,只是要逼夏侯蹇出城而已,然夏侯蹇若冥顽不灵,那便只能水淹绵谷了。” 十九 猿猱绝鸟道 3 裴绪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都司当真妙算。我只听闻过关云长水淹七军故事,却未曾亲眼所见,都司何不当真水淹绵谷?便在此灭了蜀军,也免得长途追袭。” 陈封叹道:“我也想水淹绵谷,那我非但省了许多气力,也能快些平定利州,进军成都。但若非万不得已,我不能出此下策。桑鼎,这利州,我大郑是要收为己用的,如今大局已定,利州便是我大郑的利州,绵谷便是我大郑的绵谷,城中百姓也是我大郑的子民,若非万不得已,我岂能毁自家城池,伤自家子民?因此只要夏侯蹇出城,我便不能决水淹绵谷。” 裴绪道:“原来如此。都司心怀天下,裴绪钦佩之至。都司存此悲悯之心,天必佑我大郑,必佑都司。” 陈封摆手道:“我等为将,却不嗜杀人。能少杀些人最好,若能救人,那便是为后世积德了。否则我等百年之后,岂非要堕十八层地狱了?”说罢又对程备道:“无患这便去传令罢,毅节也要点齐兵马,明日一早进兵绵谷。” 二人遵令去了。陈封又道:“桑鼎,今日我便上奏朝廷,将剑阁、漫天寨、朝天镇三处奏凯之事奏与圣上,不,四处捷报,还有葭萌关。好教圣上乐上一乐。” 裴绪道:“这是自然,圣上等利州捷报已等了一年了,可一刻都不能再耽搁了。捷报早一日到梁都,圣上便能早一日宽心。” 陈封道:“他老人家夙兴夜寐,只盼我克定西蜀,如今剑阁在手,利州将定,成都便在指掌之间,只望这份捷报能教他老人家多睡几个好觉,将身子骨将息好。说来我这做臣子的也算不忠了,区区利州,竟拖了一年还未平定,实在是有负圣上重托。我只有早日收取成都,以赎罪愆了。” 裴绪道:“崇恩兄太谦了。今日之胜,全赖崇恩兄运筹帷幄,如此大功,何谈前愆?崇恩兄韬晦一年,谋定后动,亲遣杨继先雪夜袭取剑阁,一举奠定利州胜局。如此隐忍,如此决绝,便古之名将也要稍逊三分。其后攻漫天、取朝天、斩庞爰、袭葭萌,皆是势如迅雷,教蜀人措手不及。这般大功,足以告慰圣心,稳定朝局了。” 陈封摇头道:“全赖诸将齐心、兵士用命罢了。若说功,杨继先、徐毅节、梁临道等诸将冲锋陷阵有功;章修义、申道济运送粮草有功;程无患安定军心、出谋划策有功;桑鼎你参赞军机也是大功。至于我,不过勉力而为,不使天下人说我徒有虚名、尸位素餐而已。” 裴绪道:“崇恩兄不愿居功,然我等皆是兄长部属,部属立功,自是主将指挥调度有方。这份功劳兄长便是想逃也是逃不掉的。今日兄长要写奏疏,我少不得也要上奏圣上。兄长若不愿居功便也罢了,我却是要将这功劳分说明白的。”陈封笑道:“你要上奏,也由得你。我并非不愿居功,实是不忍埋没诸将大功。你等在我军中都立下功劳,我纵无功,也是与有荣焉。” 裴绪道:“兄长此言差矣。兄长下令,将军冲锋,方是全功。兄长若无军令,将军擅自出兵,纵有功,也难掩其过。是以兄长居功,方不埋没诸将功劳。” 陈封已听明白裴绪之意,睨了裴绪一眼,道:“桑鼎所言确是有理,倒是我疏忽了。好,依你就是。” 腊月十九,徐慷率军在绵谷城北扎下营寨来,随即便在营寨外大张旗鼓修造攻城器械。田密也率兵马至绵谷城东南嘉陵水岸边驻扎,修建拦水堤坝。 此时天气转暖,积雪消融,郑军兵士虽不攻城,却热火朝天忙了起来。但绵谷城中蜀军却不见丝毫动静,每日在城墙上值守的兵卒也不见士气稍减。 过了数日,徐慷遣人来禀报陈封,言近两日蜀军在城墙上杀了数十人,皆是斩首后推下城墙。其中蜀军兵卒数人,其余皆是平民百姓。 程备道:“这必是城中人心已乱,有人欲出城投降,夏侯蹇杀一儆百,方才有此行径。料想蜀军粮已将尽,必不能再坚守。只数日之间,蜀军必出城突围。” 陈封深以为然,传令徐慷,命他不得懈怠,多遣斥候昼夜探查蜀军动向。若蜀军出城,速速来报。又传令漫天寨各路兵马,命全军做好出兵准备,但闻军令,即刻出寨追击蜀军。 腊月二十七,天气突又冷了下来。一早程备便到陈封房中,禀报说这几日夏侯蹇未出城,必是未寻到破绽之处。今日天冷,他或以为我军必有所懈怠,乃是突围良机。蜀军出城或在今日。 陈封听了,即刻晓谕全军,严加戒备。又传令徐慷,命他入夜时多布岗哨,不要失了蜀军踪迹。 到了戌时,徐慷遣快马禀报,蜀军全军约两万余人出了绵谷南门,一路向南,却不知去往何处。 陈封道:“绵谷向南乃是昭化,看路径蜀军是欲往剑阁。但夏侯蹇绝不敢去攻剑阁。若从昭化向东,渡嘉陵水不难,但嘉陵水对岸便是望喜镇,有我五千兵马驻守于此,夏侯蹇必不敢走这条路。他出城向南乃为掩人耳目,必是绕路渡白水往清川,欲退入龙州。命徐慷率全军万人出营,只蹑住蜀军行踪便可。待到了清川,再与蜀军决战。” 军令传下,陈封便命全军整肃,留裴绪率三千兵马守住漫天寨,又命程备率五千兵马乘夜取了绵谷。其余兵马尽数出营,由陈封亲自率领,兵发清川。 郑军距清川相较蜀军要近上许多,是以陈封行军并不甚急,预料明日巳时必可赶到清川,蜀军却最快也要午后才能赶到。 哪知行至午夜时分,身后突然来了三骑快马,却是徐慷麾下斥候。 兵士急将三人带至陈封面前。那三个骑士不及下马,只在马上施礼道:“禀都司,蜀军出绵谷南门后一路南行,在昭化城北却转而向西行去,看似要渡白水。徐制司只在其身后十余里,未敢靠近。蜀军到白水岸边突又调头,竟回头朝我追兵杀来。徐制司猝不及防,只得在昭化城西十余里处结阵抵御。特命我等即刻来禀报都司,请都司回援。” 十九 猿猱绝鸟道 4 陈封大惊失色,却又疑窦顿起,疑心这三人是否蜀军细作,至此故布疑阵。但军中有长林卫兵马,皆识得这三人确是徐慷麾下斥候,陈封这才相信。 原来夏侯蹇早识破自己计谋,使出个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计。徐慷只有一万兵马,若挡不住夏侯蹇两万余大军,便是被他突出重围了。漫天寨兵马太少,定也无法挡住蜀军,身后朝天镇、白水镇、方维镇、青乌镇更是空虚,夏侯蹇便可轻易逃入文州,甚或直杀到汉中去,利州局势便不可收拾了。 想到这,陈封已出了一身冷汗,不由得一阵懊恼,本以为胜局已定,却不想自己还是轻忽了,更小视了夏侯蹇之能。若当真被他突围成功,自己只怕只能一死以谢天下了。 陈封不再迟疑,立刻传令全军,调头向昭化全速行军,一个时辰内赶到昭化。此地距昭化足有四十里,一个时辰万万不能赶到,但众将士皆知事出紧急,容不得片刻耽搁,便也顾不得许多,使出全身气力向昭化奔去。于是全军两万余人在黑夜之中全力奔走,部伍阵型便也顾不上了。 军中只有三千骑兵,陈封命骑兵先行,经绵谷大道疾驰昭化,若徐慷未能挡住蜀军,骑兵便要袭扰蜀军,想方设法拖住他。又命快马速去绵谷、漫天寨传令,若蜀军到了,务必守住城池,再设法拖住蜀军。 大军疾速奔走一个时辰,仍旧未能赶到昭化。距绵谷已不远,前方却突然传来兵马交锋,喊杀吼叫之声。陈封大喜,料想尚未被蜀军突围,如今自己赶上了,蜀军便再走不得了。 原来徐慷闻知蜀军回身杀来,便想到夏侯蹇用意,只得仓促列阵抵挡。但蜀军人多,又是背水一战,来势极是凶猛,郑军阵型竟被冲乱。徐慷只得收束部伍,且战且走。 徐慷也知道若被蜀军冲了出去,后果不堪设想。他要挡住蜀军,又要拖延时辰,等陈封援兵赶到。是以郑军虽是退走,却是结阵后退,阵型不乱,又不时回身与蜀军交战一番。这一万兵马皆是久随徐慷的长林卫精兵,指挥起来当真如臂使指,进退自如。 两军交战已有两个时辰有余,蜀军却仍与郑军纠缠不休,难以突破防线。徐慷兵马从昭化退到绵谷,蜀军便也跟随追到绵谷。 此时程备已占了绵谷,却未接到陈封将令。但他自袭城得手后便遣出斥候,探听两军动向。得知两军已交战,且向绵谷退来,也知利州得失在此一战,便舍了绵谷城,全军五千人尽出,在绵谷城西十余里大道旁设下伏兵,又遣人知会徐慷,教他将蜀军引至此处。 蜀军果然未曾想到此处竟有郑军伏兵。一路追赶徐慷兵马而来,却不想又有一支兵马突然从背后杀来,前方郑军也回身杀来。蜀军惊慌失措,以为中了郑军埋伏,眼见便要不敌。但主将夏侯蹇便在军中,却是从容不迫,指挥若定。只片刻间便稳住阵脚,与郑军相持搏杀起来。 战至多时,陈封先遣的骑兵赶到,立时加入战团。蜀军本已渐渐占据上风,将要突过郑军拦截阵势,却不想又一支郑军骑兵杀入阵中,阵型便有些散乱。 蜀军无奈,只得转攻为守,先抵挡住骑兵冲杀。蜀军阵中也有骑兵,顷刻间便结起阵来,缠住郑军骑兵,但蜀军却也一时无法冲破郑军拦截。一时之间,两军杀得难解难分。 程备这一着虽未能如愿击溃蜀军,却也拖住了蜀军脚步,教蜀军未能突围而出,直等到陈封大军赶到。 陈封赶到战场,却未急于投入兵马。只见战场之上被火把照得亮如白昼,两军杀得有来有回,却是一时难分胜负。他便也不急,细看此处地势开阔,又是黑夜之中,若蜀军见势不妙,四散奔逃,要擒住夏侯蹇便难了。 陈封看得真切,前方徐慷兵多,挡住蜀军冲锋,且不落下风;后方程备兵马却少,被蜀军冲得有些散乱。当即传令,先遣出两路各五千兵马,包抄至两翼,围住蜀军;又遣两千兵马加入徐慷阵中,一同抵住蜀军突围;自率八千兵马绕到蜀军背后,与程备兵马一同冲杀。 蜀军忙乱之中,一时未留意郑军援兵赶到,待看到之时,左右两翼已被郑军骑兵围住,再要突围便已无路可寻了。随即郑军从四面一同杀来,蜀军终于支撑不住了。 蜀军连番行军、厮杀,力已将竭,此番被四万大军团团围住,已没了逃生之望。但夏侯蹇还在阵中,主将大纛还在飘扬,这些蜀卒皆是夏侯蹇亲自拣选、操练出来的精兵,心中对夏侯蹇敬若神明,是以仍在奋力拼杀,不肯屈服。 眼见大势已去,蜀国兵将心中悲凉,虽无路可逃,却也无人投降,只拼尽最后一丝气力而已。 突然有数人从中军处向四面八方奔跑出来,边跑边高声喊道:“大司马有令,我军突围无望,不必枉自送命,众将士可降郑,恕尔等无罪。大司马有令……” 十数个蜀国传令兵边跑边喊,顷刻间,便将这道军令传遍全军。众多蜀卒停了下来,四处张望,茫然不知所措,却也不肯即刻便降。 郑军兵士也听到蜀军传令,又见蜀军停下不再厮杀,便也纷纷停下,只看蜀卒如何行事。蜀军传令兵已跑遍全军,军令也已传遍全军,却仍无人投降。 又过片刻,蜀卒突见中军大纛晃了几晃,竟缓缓倒了下去。众蜀卒皆大惊失色,不知中军生出何事。突见又有四个传令兵从中军跑出,边跑边高声喊道:“大司马有令,全军即刻投降,不得有误。大司马……自刎了。” 这道军令传遍全军,蜀国兵将皆呆住了。突听“当啷”声起,有人手中兵器落地,接着便是“当啷”之声连绵不绝,兵器纷纷落地,此起彼伏。随即便有人跪地、放声大哭。 哭声一起,嚎啕之声顿时四起,众蜀卒纷纷抛下手中兵器,面向中军,跪地痛哭,那哭声直响彻四野,震彻云霄。 蜀军降了。 十九 猿猱绝鸟道 5 陈封率郑国大军进入绵谷,其时天已微明。陈封、程备等人仍不得歇息,一面出榜安民,一面遣快马传令到郑军各处驻地,命各路兵马向绵谷聚拢,只留梁岐领兵一万收阆州、巴州,冯渊领兵一万收龙州、文州。这几处州府已无大军,收取当非难事。 陈封又命各地向绵谷运送粮草,待粮草运到,便即开仓放粮。一万五千降兵也有了粮吃。 郑军在绵谷休整两日。两日后,申济到了绵谷,陈封请申济率兵马坐镇绵谷,又将蜀国降兵看管起来,待取了成都之后再定去留。 其时已是腊月二十九,明日便是新年初一了。随申济一同到绵谷的还有数十车生肉,猪羊鸡鸭等俱有,又有十几车美酒。陈封命选出一些送到剑阁杨显处,余下的便犒赏全军。 腊月二十九夜,绵谷城内外郑军大排筵宴,数万将士纵情庆功,欢饮达旦,度过景曜四年最后一日。 郑国景曜五年正月初二,陈封率大军进兵剑阁。二十余日后,梁岐、冯渊各自收取阆州、巴州、蓬州、龙州、文州,而后进军蜀中,与陈封大军会合。自此,蜀国利州郡尽归郑国。 利州郡下辖利州、阆州、巴州、蓬州、剑州、龙州、文州,七处州府,近二十万户,一百万人口。 大军出绵谷一路向南,一日行出七十余里,前方已无坦途。只见群山连绵不绝,山势高耸入云、陡峭险峻。陈封传令全军就地歇宿。 第二日郑军进入大剑山,山中本无路,传说战国时期蜀王为迎秦国赏赐,命人在山中修建一条栈道,是为金牛道。这金牛道建在悬崖峭壁之上,只可容两人并行,其势险绝。 从进入大剑山到剑阁只有二十余里,郑军却走了整整一日。申时初,陈封终于远远望见剑阁。 古人曾有诗云:“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又云:“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见两侧山峰如百十柄利剑,直插云霄,山势之雄奇险峻有如鬼斧神工一般。群山之间,却又开一缺口,便如天遣神将手持巨斧劈开一般。一座雄关横亘其间,这便是剑阁了,也唤作剑门关。 这剑阁有二十丈阔,却有五丈余高,两边皆是陡峭石壁,无可攀援。陈封心醉神迷,不禁叹道:“这当真是造化钟神秀,若非杨继先行险夜袭,又有何人能攻下如此雄关?” 大军在剑阁关下排出十数里长队伍,陈封等前队兵马已到了关下,后方兵士才刚刚步入山中。如此关隘,纵有百万雄师,也只能徒呼奈何。 陈封立于关下,仰望城楼,只见上方挨挨擦擦,皆是郑军将士。程备高声喊话,城楼上郑军自是识得,不一时,关门吱吱呀呀打开,一队兵士开出,雁翅排开。杨显身披全副铠甲迎出门来。 见了陈封,杨显单膝跪地施礼道:“末将杨显恭贺都司全取利州。” 陈封下了马,上前两步,扶起杨显道:“全取利州,全赖继先奇功。”说罢又仰头高声道:“陈某能入剑阁,全赖众位将士之功。” 关上关下,一片欢呼之声,声势震天,在群山之间回响不绝。 一众将领在衙署之中用了饭,陈封命众将自去歇息,只留裴绪、程备、徐慷、杨显在签押房中议事。 众人坐定,各自饮了热茶。陈封问起剑州诸般情事,杨显道:“那日我乘雪夜袭了剑阁,剑阁守军五千人被我杀了三千余人,其余人不知逃到何处取了。我意本是固守剑阁即可,不去理会剑州之事,只待都司大军到来。不想前几日腊月二十三,蜀国剑州太守樊胜叩关请见。我疑心他有诈,未敢轻易开关。但见他只身一人,只带十个随从,又担了许多金珠财宝为礼,料他无甚能为,便开关相见。樊太守言诚心降郑,欲归顺天朝。我见他言辞恳切,便纳了他,仍请他执掌剑州事。此后,这剑州地面倒也安稳,也并未有蜀兵前来搅闹,我这才得以安心固守剑阁。” 陈封道:“如此说,这樊太守也是功臣,待我取了成都之后,便请章修义为他请功便是。继先,此番你是首功,前日我已上奏朝廷,请朝廷实授你虎贲军天雄卫都统制使之职,料想用不得几日,朝廷任命的旨意便可到军前了。” 杨显站起施礼道:“多谢都司举荐,当此大战用人之际,显不敢推辞,然显亦不敢居此功。此番能成全功,全赖都司指挥调度有方,众将士齐心用命,杨显不过供都司驱驰,有些微劳罢了,何敢谈首功?” 陈封道:“你也不必过谦,若没有你袭取剑阁之奇谋,要取这天下雄关,还不知要死伤多少我大郑将士。这份功劳,舍你还有何人当得?” 程备、徐慷也道:“正是如此,首功正该是继先。此番取剑阁乃是定乾坤之功,继先当受之不疑。” 杨显无奈,只逊谢不已。 陈封又道:“如今我虽取了剑阁吗,但到成都还有五百余里,其间还有大小城池数十座。圣上与我的期限却只剩两个月,我如何能如期攻取成都?” 程备道:“都司勿忧,到成都虽有许多城池,但要紧处不过江油、绵竹、雒县三座而已,其余各城皆不足论。这三座城池,只绵竹地势最险,攻取要费些工夫。我以为,两个月我军必可拿下成都,尽灭蜀国。” 陈封道:“嗯,出剑州,必经江油;入成都,必经绵竹;雒县又是到成都最近之路,也是我大军粮道必经之路。这三处确都绕不得的。” 十九 猿猱绝鸟道 6 程备道:“蜀国养兵不过十数万,其中只有十万可算是精兵。夏侯蹇拥兵五万,成都有两万禁卫亲军,还有三万便在夔州刺史、镇东大将军、中领军乐籍手中。其余各处州县驻防兵马不过散兵游勇而已,不值一提。乐籍久镇夔州,防备南楚,世代为蜀国一方诸侯,未必便听从蜀主旨意。何况夏侯蹇被围利州不过十余日,蜀主便要召回这支兵马也已不及。是以这几处虽要紧,蜀国却只怕已无兵可用。前者绵竹守兵不过数千,若闻我兵至,岂有不闻风丧胆之理?我所虑者,蜀国西南石门蕃部有蛮王掌数万蛮兵。若这支兵马为蜀主所用,方是大患。然自蜀立国以来,不过与石门蕃相安无事而已,蛮王虽称臣于蜀,却不听宣。当今蜀主又昏庸无道,从未施恩于蛮部,那蛮王岂肯无故助他?因此我料石门蕃必不肯发兵勤王。” 陈封道:“若如此,我兵进成都,蜀国便是只有两万精兵守御了,只看蜀主如何调遣了。他若将两万精兵尽皆留守成都,我进兵便无阻碍矣。” 杨显道:“都司,前几日樊太守曾与我言及此事。夏侯蹇兵马被困利州之后,蜀国朝野震动,蜀主惊慌失措,便议迁都。却被群臣谏阻。只因除成都外,蜀国朝廷实已无处存身。蜀主无奈,只得传旨命夔州刺史乐籍起兵勤王,但乐籍素来拥兵自重,此次又以楚国久伺夔州,兵马皆列于秭归、夷陵等处为由,不肯奉诏回成都勤王。蜀主也曾求援于石门蕃蛮王,蛮王却是不理不睬,有如未闻一般。蜀主无计可施,只得命车骑将军,大司空孟轭在成都府、梓州两郡急征男丁从军。那孟轭乃是当今蜀主叔父,素来把持朝政,专横独断。受命以来,便在两郡之内借征兵之机敛财,无钱财奉上者,便强令十五岁以上男丁从军。许多男丁不愿从军,或逃往深山之中,或变卖家产贿赂官吏以求得免,蜀国百姓民怨沸腾,苦不堪言。现下还不知他征得多少兵卒,然显以为,他纵征发数万兵卒也不足虑,这等兵卒实乃乌合之众,不堪一击。我军兵进成都,必如破竹之势。” 陈封点头道:“蜀主无道,权奸揽政,由此可见。这消息若属实,成都已在我掌中矣。” 徐慷道:“都司言之有理。我军大破夏侯蹇,兵不血刃袭取剑阁,蜀国上下胆已破矣。况且蜀国朝廷蠹虫当朝,横征暴敛,致使兵无战意,民有怨心,又怎能抗我天兵?当此时,我当急速进兵,不予西蜀喘息之机,我大军一鼓作气,必可荡平西蜀,收取成都。” 陈封道:“壮哉毅节,诚哉斯言。便依毅节之言,明日一早兵发江油。” 次日一早,陈封率六万大军离了剑阁,只留文越率三千五百兵马把守剑阁。行了一日,至天晚时兵马行近剑州。 距剑州城十余里时,便见路边站满各色官员百姓夹道相迎,原来却是剑州太守樊胜以下数十官员在此迎候。众百姓却是苦蜀政久矣,听闻郑军将至,自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陈封下马与剑州官员相见,又命程备安抚百姓。百姓所赠之物分毫不取,反将随军粮米发放与百姓。百姓自是感恩戴德,跪地称颂不已。 是夜陈封率亲军入城饮宴,大军驻扎于城外,自有剑州官员犒赏。 一夜无事,次日天明时分,陈封整肃兵马上路,剑州官员苦留不住,只得又送出十余里方才罢休。 路上又走四日,大军赶到江油县。这江油初时乃是季汉昭烈帝为防曹魏,在此设置江油关,后因人口渐多,方增设为江油县。如今此处已是一座大县,江油关城也仍旧高高耸立。 陈封还未到关下,便见关门突然打开,关中涌出许多兵马、官员。原来江油原本有三千余兵马驻守,然夏侯蹇镇守利州多年,蜀主自为江油无事,便将精兵调往他处,如今只有千余老弱兵卒把守。前些日杨显夜袭剑阁,剑阁守军溃逃者两千余人,这其中便有千余人逃到江油。如此,江油才有两千守军。 江油县令与江油关守将闻听郑国大军到来,自知仅凭这两千守军无法对抗大军,更兼蜀国朝政已糜烂不堪,便决意出城降郑。这才有今日之事。 陈封虽心有戒备,但见江油官员意甚诚挚,言辞恳切,便也欣然纳降,遂率大军进了江油城。 陈封安抚江油令,令他好生为政,善待百姓,却不肯留蜀国降将镇守江油。他将蜀国降兵皆编入郑军之中,又留自家兵马三千镇守江油关。 陈封仍旧不肯停留,只在江油歇宿一晚,大军又再启程,向绵竹进军。沿路又途经绵州府巴西城,绵州太守亦出降。陈封兵不血刃,全取绵州。投降官员皆留原职不变,只待朝廷遣官员来重新分派。 陈封马不停蹄,于正月十四渡过绵水,兵至绵竹。 到绵竹城下时天尚未黑,大军在城外十里扎下营寨。陈封自恃兵威雄壮,不肯示弱于蜀人,便带麾下诸将与五百精骑去看绵竹城池。 绵竹城坐落于群山之间,北门便在一处山岗之上,周围山岭环伺,如同关隘一般。此处地势险要,须仰攻上山,方能到城墙下,若要攻其他城门,却绕不过北门去。是以这绵竹是蜀地之中,仅次于剑阁的第二道险要隘口,自古便是自北道进入成都的门户。但若能过得绵竹,到成都便是一马平川,再无险可守。 陈封看够多时,引兵回营。于路上便将程备唤至身边,二人边行边说。陈封道:“无患已看过绵竹城,心中可盘算该如何攻打?” 十九 猿猱绝鸟道 7 程备道:“这绵竹城地势确实险要,虽不及剑阁险绝,却也不遑多让。若当真攻城,蜀军只需在城外山腰处再设一道防线,便十分难打。所幸目下看蜀军并无此打算。我军虽要仰攻,然打到城下料想也并非难事。前几日我奉都司将令已在江油降卒之中精挑细选一百五十人,这些人在蜀国无甚根基,乃是诚心为我所用。我命他等扮作逃兵,各自去寻蜀军溃散兵卒逃回绵竹。待我攻城之时,这些人便可为内应。” 陈封道:“甚好,有这些人为内应,攻下绵竹当非难事。” 程备道:“绵竹原本有守军三千人,剑阁为我占据后,蜀国群臣奏请尽遣成都精兵两万人来守绵竹,拒我天兵。但蜀主不听劝谏,只要这两万兵马守卫成都,不肯遣出。成都又无兵可用,便命孟轭强征男丁从军。那孟轭虽中饱私囊,却也征发近两万壮丁从军。因不及操练,蜀主便遣孟轭亲率这两万人马来守绵竹。因此绵竹城中现有两万三千兵马驻守。” 陈封道:“他虽有许多兵马,却是乌合之众,这些人非但不能助他守城,反成其拖累。我取绵竹又添三分胜算。” 程备道:“都司,虽说我攻取绵竹颇有胜算,但若孟轭不肯出城迎战,我军仰攻坚城,还是有些艰难。一百五十细作在数万大军之中,只怕也难有作为。需设法教孟轭引兵出城来战,则绵竹方可一鼓而下。” 陈封道:“我闻孟轭其人文不能安邦定国,武不能冲锋陷阵,胸无韬略,却又刚愎自用,自视极高,无患可有法子激他一激,使他出城来战?” 程备沉吟道:“都司有命,程备自当设法。我或可试作书一封,看能否激他出战。只是成败与否,便要看天命了。” 陈封笑道:“无患大才,这些许小事如何能难住无患,无患但施纵横之术便是。” 回到营中,陈封召集诸将到中军帐会商。诸将众说纷纭,各持己见,一时争论不下。陈封却只微笑静听,不发一言,程备亦是默不作声,自顾自沉思,全不理会众人。 议了一个时辰,仍是难有定论,陈封轻咳两声,帐中渐渐安静下来。陈封道:“诸位之意,我已尽知。我大军至此,区区绵竹岂能挡我去路?只是诸位之见,各有其理,我亦一时难决。诸位莫急,我亦不急,明日先遣五千兵马于城外叫阵,看他肯出城迎战否,再作决断不迟。” 诸将散去,程备却仍垂头沉思。陈封知他正打腹稿,便不扰他,只坐在椅中闭目假寐。 又过多时,程备倏地站起,行至案前,提笔铺纸,随即便立在案前,奋笔疾书。 陈封亦惊醒,却仍旧不发一言,只看程备运笔。 程备双眉紧锁,笔走龙蛇,顷刻间书就。程备眉舒目展,神采飞扬,随手将笔掷于案上,后退几步跌入椅中,道:“都司请过目。” 陈封拾起书信,只见墨迹苦涩、龙飞凤舞,然文意却是极明白: 郑国军中书吏程备书上蜀国大司空孟公阁下: 吾素闻公乃蜀国柱石之臣,国之元勋。蜀据僻陋之地,尚能保有社稷四十余载,皆仰赖公之德也。 然公久居一隅,心无天下之念,吾每思及,不免为公有所叹息。今蜀国天行有常,气数已尽,我大郑举天兵以得道伐失道,实顺天应人也。此亦天赐公以良机也。公何不弃晦暗而投正大,舍僭窃而效正统,以正公之名,而为天下称颂乎?若如此,则天下之幸,公之幸也。 公若来投,吾辈定当捐弃昔日之成见,倒履相迎,吾亦愿荐公代吾之职,任军中一曹吏。事虽繁杂,却能保公一世尊荣,免受国夷族灭之灾也。 备肺腑之言,望公思之。 程备顿首 陈封看毕,击节笑道:“好,好,无患当真刻薄辛辣。无患自称军中书吏,却要荐他代你之职,刻薄何太甚也。如此劝降书信,孟轭若能忍得,枉为人也。哼,他纵忍得,也必失军心,此番大功必成。” 程备也笑道:“都司赞备刻薄,程备却之不恭,便只得愧领了。”说罢二人哈哈大笑起来。 笑罢程备又道:“都司,若要此事必成,还要再拖延几日方好。这几日不妨只遣兵马叫阵,却不急于攻城,孟轭若不肯出战,我再将这书信广撒城中。那时孟轭便想遮瞒也遮瞒不住,他若仍旧不肯出战,不免为人耻笑。” 陈封道:“好,就依无患。” 次日,郑军遣兵马轮番在绵竹城外叫阵。绵竹城上人头涌动,却无人回应,亦无人出城迎战。 郑军从日出叫骂到日落,蜀军只装聋作哑,全无动静。 如此两日,陈封不愿再等,第三日便命数百盾手护着三百弓手行至城下六十步开外,三百弓手一齐向城内放箭。 那箭摘了箭簇,只捆扎书信。那封劝降书信便随着箭枝落入城中。 正月十八,陈封仍旧命五千兵马到绵竹城下叫阵。 兵士们衣甲不整,甚至有人未带兵器,到了城外山坡下便开始大声叫骂。骂够多时,见蜀军仍无动静,郑军渐渐懈怠下来,兵士们三五成群,或坐或卧,已不成阵势,只口中仍旧叫骂不停。 便在此时,忽见绵竹城门大开,城中涌出大队兵马,足有数万之众。这些蜀卒未穿铠甲,只穿寻常百姓服色,手中兵器或刀或矛,却也有许多铁锨锄头。 却原来是孟轭将新征的两万男丁尽数遣出城来,城中守城的却是绵竹原有守兵三千人,以及新近逃至此处的各地溃散蜀兵近两千人。 这些蜀国新兵出得城来,也不结阵,后队人挤人挨,前队收脚不住,便向山坡下涌来。渐渐涌下山坡的蜀卒越来越多,却原来是孟轭遣一千蜀国老兵押阵,若有不冲杀者立斩不赦。 但这些新兵未经操练,不知战阵,前队人马已冲到山脚下,后队人马却仍有未出城门者。只见近两万人乱乱哄哄,将城外山坡塞得满满当当,水泄不通。 蜀国新兵蜂拥而下,却不免有不慎跌倒被踩踏者,还未到郑军阵前,便已有许多死伤。 十九 猿猱绝鸟道 8 城下叫阵的郑军兵士见蜀国大军出城,早已整肃阵型,向后退去。冲到山下的蜀军不见了郑军,顿时茫然不知所措,不知该往何处去。蜀军虽有将领杂在兵卒之间指挥,但这些新兵慌乱之间全忘了看旗号,自然也不能奉军令行事。 正忙乱间,突见不远处山后转出一支大军来,当中将旗飘扬,上书一个“杨”字,却是陈封命杨显率两万大军伏于不远处,此时乘势杀出,正接住蜀军。 蜀军见了,立时乱作一团,前军甫一接阵便即败退。蜀军中将领见郑军势大,即拨马向山上逃去,蜀卒没了将领,更是不知所措,便有跪地乞降者,也随将领有向山上逃去者。 但后队蜀卒全不知前方之事,仍旧向山下冲来,两方兵马正撞在一处,又是混成一团。 郑军大队兵马追近,却并不肆意砍杀,只驱赶蜀卒,偶有向郑兵攻击之人才杀之。 乱了许久,后队蜀卒见前队蜀卒没命般向山上奔逃,方才知觉,这才随着人潮向山上退去。哪知退到城下,却见城门紧闭,已经无法入城。 原来蜀军老兵早已退入城中,全不顾新兵死活,竟将城门关闭。众蜀卒见没了退路,后方郑军又已追近,只得纷纷抛下手中兵器农具,跪地乞降。 郑军两万兵马列成十个小阵,攻到城下,见城下跪着万余蜀国新兵,口中呼喊愿归降郑国。便在此时,城上竟突地放起箭来。 那箭雨绵密如织,只管往人群中射去,竟是全然不管郑兵蜀卒。郑军阵中举起盾牌遮挡,跪地蜀卒却是挡无可挡,只得四散奔逃,躲避箭雨。 郑军未携带攻城器械,无法攻城,正没奈何处,突见绵竹城楼上一片混乱,百十个蜀卒杀作一团。旁观的蜀国兵将不知何事,不敢出手相助,虽有人高声呼喊,但喊叫声太多太杂,竟无一字能够听得清楚。 便在蜀军不知所措之时,不知何人竟将吊桥放了下来。那吊板轰然一声巨响,重重砸在地上,随之里面的城门也被人打开一道缝隙。 杨显见了,知是有人接应,便即一声令下,兵马一齐向城门涌去。前面的兵士奋力推开厚重的城门,见门内仍有两拨人在厮杀,一拨人只有大约五十人,尽皆扯掉蜀军服色,料是己方内应,便即上前相助。 后方的兵马源源不断进城,城内的厮杀则缓缓向前推进,不一时,两万大军尽数进城。自此,胜负已定。 绵竹城两个时辰后安定下来,陈封率众进城。 杨显亲来相迎,禀道:“城中仍在搜捕蜀国残兵,蜀国主将却已逃得不知去向。有人见孟轭在我军甫一进城之时便率数十个随从骑马逃出南城了。” 陈封嘉许杨显,又命杨显严肃军纪,不得搅扰百姓,亦不可放过蜀国残兵。有愿降者,不得滥杀。 天黑时,绵竹城清理已毕。这一战,杀死蜀卒千余人,归降者两万余人,只走了蜀军主将孟轭。郑军战死者百余人,先前潜入绵竹为内应的一百五十人中,有七十余人战死。 陈封命好生安抚降卒,尤要重重嘉赏抚恤为内应的降卒。绵竹城损伤颇重,但城中存粮却极多,陈封便命开仓放粮,出榜安民。 原本陈封要在绵竹休整两日再进军,但程备却说恐蜀主得知绵竹失守,省悟过来,遣成都精兵扼守雒县,那时又要多生波折。 陈封深以为然,便即传令,明日一早大军开拔,兵进汉州。 绵竹在汉州府治下,绵竹失守后,汉州再无兵马防守,汉州也便望风而降,其余城池也皆开城迎郑军入城。 郑军一路未作停留,马不停蹄,只数日间,便到了雒县城外。 雒县地处汉州、彭州、成都三府交界之处,其地虽无险可守,却是通往成都的要冲。过了雒县便是成都府,蜀国国都成都便近在眼前。 但这雒县自古便是要津之地,乃是成都门户,因此虽只是一座县城,城墙却高大坚固,护城河也有三、四丈阔。城中原本便有三千兵马驻守,主将是蜀国偏将军董涂,另有雒县令王邯在此镇守。 陈封早已遣斥候探明雒县情势,是以一到雒县,陈封便传令全军将小小一个雒县团团围住。 次日已是正月二十三,陈封命兵士至林中伐木打造攻城器械,又命程备率十数个参军、司马并一千兵士至城下招降。 哪知众人在城下叫喊半日,城上却全不理睬。程备不甘心,欲待至城下再叫,只近了些,城上立时射下箭来。程备无奈,只得引众人退回营寨。 见程备怏怏不乐,陈封笑道:“无患不必烦恼,他不愿降乃是自取死路。他这小小城池焉能挡我大军?他与成都通道亦被我挡住,雒县不过孤城耳。今明两日攻城器械必可完备,后日我大军攻城。纵是我数万大军一拥而上,也将这小小城池踏为平地了。” 程备苦笑两声道:“都司切莫轻敌,雒县虽小,城池却坚固异常。蜀人若一心固守,只怕有些难攻。然他不肯降,又不肯出城来战,除攻城也别无他法。后日攻他一日再议不迟。” 正月二十五,陈封挥兵攻打雒县。陈封命徐慷为阵前主将,以三万大军从东、南、西三面攻城;命杨显率军掠阵。 那雒县城池甚小,蜀军虽只三千兵马,却征集无数民夫壮丁上城守御,竟也无甚疏漏之处。 郑军架填壕车越过护城河,再攀云梯向城上冲锋。但城上蜀军准备极其充足,箭矢木石倾泻而下。郑军攻了半日,竟不能攻上城头。 陈封初时甚是小视雒县,只命兵士打造填壕车、云梯,并未打造吕公车、巢车等可与蜀军对射的器械,只因这些大器械打造起来太过耗费时日。不想此时少了这些器械,竟一时无法攻破城池。 到了未时,见仍无人能登上城头,攻城兵马又伤亡甚重,陈封传令徐慷兵马撤下,换杨显兵马攻城。杨显领命,率军接应徐慷撤军,又重新投入攻城。 十九 猿猱绝鸟道 9 但雒县城头上兵民皆奋力抵挡,竟全不畏死伤。蜀国文武官员皆亲临战阵,不避矢石,小小一个雒县,竟是官、兵、民,无一人避战畏战。杨显率军攻了半日,也仍旧徒劳无功。 这一战从辰时直打到酉时,郑国五万大军轮番上阵,竟无一人能登上雒县城头。天色渐晚,郑军鸣金收兵。陈封满腔怒火,立时聚将会商。 中军帐中,聚了二十余位将领,却是人人垂头丧气,个个默不作声。陈封正待发作,一眼瞥见众将这般模样,心中警醒。此时他若怒斥诸将,众人士气定然更加低落,反于事无补。但此时要他宽慰众将,他却无法说得出口。陈封只得强压怒火,以目视程备。 程备会意,起身朗声道:“诸位何必如此消沉,今日一战,我虽未攻破雒县,却也教蜀人领略了我大郑兵威。诸位这般模样,莫不是太过小看了这雒县?便以为这城池一日便可攻破?便是都司也不敢作此想。” 程备环视诸将,又接道:“这雒县虽小,却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季汉先主攻此城一年之久方才攻下,又折了军师中郎将庞士元。如今我军只攻一日未克,诸将便心灰意懒,是何道理?” 众将纷纷抬头望向程备,目中似又有了些许神采。程备又道:“昨日都司与我商议之时曾言道:这雒县虽小却难攻,但我有六万大军,他不过区区三千兵马与万余百姓而已,又能挡得我几日?何况我军还有两万余后备兵马不日便能赶到与我会合。诸位,不攻下雒县,我军便不能进兵成都,若能攻下,成都便唾手可得,这雒县,便是天赐予诸位的功劳。是以这一战,请诸位齐心并力,奋勇杀敌,待平定西蜀之日,当为诸位请功。”众将轰然叫好,士气重又燃起。 陈封已平复心绪,轻咳一声道:“诸将今日辛苦,然却也不能就此怠慢了军务。诸位回营后,当鼓舞将士士气,令将士们奋勇杀敌。受伤的兵士也要好生救治调理。明日,我军再攻雒县。”众将轰然领命,各自散去。 诸将去后,只陈封、程备留于帐中。陈封叹气道:“今日亏得无患,若我发作起来,只怕士气更要低沉,便要误了大事。” 程备道:“这正是都司大将之风,知此时气可鼓不可泄。若换了寻常将军,却难免要意气用事,发作一通了。” 陈封道:“无患此时还要恭维我?我实不曾想到,对这区区雒县,我竟无计可施。”程备道:“我非恭维都司,实是出自肺腑。都司如此沉着,事事以大局为重,方是成大事之人。我能追随都司,实指望附骥尾而涉千里也。” 陈封道:“我能到此,无患居功至伟,日后少不得要无患多为我出谋划策了。然如何攻取雒县,无患莫非也无良策么?” 程备道:“备不敢虚言诓骗都司,此事我思之再三,苦无良策。我曾想这区区雒县不取也罢,我大军可直取成都,那时雒县便可不战自降。但这雒县在我粮道咽喉之上,若不能攻下雒县,日后我大军粮草便难以为继。若成都易下还好,但成都尚有两万精兵,我军若半月之内不能攻下成都,军中便要断粮了。那时军心必乱,只怕功亏一篑。此事太过重大,我实不可冒此奇险,雒县非取不可。然攻取雒县,除强攻外,我实无良策。请都司恕罪。” 陈封道:“这事我亦想过,不取雒县万万不可,纵耽搁些时日,也要攻下雒县我才心安。何况我军千辛万苦方能至此,岂可为一小小雒县而功败垂成?” 程备道:“正是,雒县毕竟兵少,我大军轮番攻城,他又无援兵,终有抵挡不住之时。我等拼得死伤重些,也要拿下雒县。我大军到此不易,终不能成都近在眼前,却在这小小雒县栽了跟头。” 陈封冷笑道:“不错,我倒要看看这守城之人是何等模样,区区一个偏将军,一个县令,竟敢固守孤城,挡我大军。” 次日,陈封又命全军攻城,六万大军分两拨三面攻城。又攻了整整一日,仍旧不能破城。但今日已有数人登上城头,虽被蜀军合力斩杀,却究强似昨日。 程备亦断言,今日蜀军守城不如昨日,已显疲态,兵民死伤亦颇重,蜀军断然不能支撑太久。 然郑军死伤亦重。陈封心下不忍,便将军马分开,三万人为一军,每日轮番攻城,只攻南城一面城墙。 这般又攻了三日,却仍未能攻破雒县。郑军五日攻城伤亡已有三千余人,蜀军伤亡虽也极重,却仍是勉力支撑。 陈封虽然恼怒,却不能责备诸将,只得咬牙传令,明日继续攻城。 这一日,已是正月二十九。当晚亥时,陈封忽命亲兵速唤程备至中军帐。 不一时,程备匆匆而来,二人也不客套,各自安坐。程备道:“都司急唤我来,是为何事?” 陈封道:“无患,连日我军攻城受挫,我思来想去,这般攻下去终究不是法子。纵然我能攻下雒县,只怕大军折损也过重了,日后攻取成都也要更难。是以我想了一个法子,却一时拿不定主意,便唤你来一同商议。” 程备道:“都司有何妙策?” 陈封道:“我之意,不若...不若晓谕全军,明日全军一齐攻城,待城破之时,三日之内无军纪约束,任将士自为。如此,将士自然奋不顾身,城破必矣。只是这法子...无患以为如何?” 程备听了,面有难色,沉吟片刻道:“都司这军令传下,雒县旦夕可破。但...但若朝中御史言官知晓此事,只怕都司祸不旋踵。此事,都司还当三思。” 陈封微微一哂道:“罪名我担着便是,我只求攻下雒县,取了成都,旁的事,我也顾不得了。” 程备道:“都司灭蜀这等大功,若为此事湮灭了,岂非得不偿失?” 十九 猿猱绝鸟道 10 陈封冷笑道:“我有灭蜀之功,还怕这小小罪名不成?纵然朝中御史群起来攻我,当今圣上也必然能包容我的。” 程备道:“这事于都司身后之名,只怕有些...” 陈封叹气道:“我又何尝不知,但我若不能攻下雒县,便连身前之名也是难保,哪里还能顾得上身后之名了。” 程备道:“都司既已权衡再三,备不敢劝阻。然有一事都司不可不思之。” 陈封道:“哦?还有何事?” 程备道:“我军若能平稳攻下雒县,我料想成都或可不战而降,纵不降,城中之人也必不能齐心守城。那时都司当可一月之内速下成都,不误圣上期限。然若都司屠了雒县,只怕...只怕成都之人不敢出降,那时蜀国君臣兵民上下一心,死守成都,我军再要攻取成都更是难上加难了。纵然都司能攻下成都,但只恐也非一月之内便能成功。” 陈封道:“这...这,确实如此。但若不如此,便不能攻下雒县,更何谈灭蜀,此番西征一番劳苦,便皆成枉然。” 程备道:“都司,此法不成,再作他法就是,终不成便被雒县阻住了。今夜都司便不唤我来,我也是要来见都司的。” 陈封看看程备道:“哦,你来见我是为何事?” 程备道:“我有一计或可定雒县。” “当真?”陈封又惊又喜,却仍有些半信半疑。 “都司请看。”程备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来,呈与陈封。 陈封接过拆看,却仍是疑惑不解,道:“梁临道已收取巴州、阆州、蓬州三州,如今兵马已至汉州,不日便可赶来会合。我军增这万余兵马,便能攻破雒县?” 程备道:“若是添这许多兵马来攻城自然仍旧难破,但都司莫非忘了剑阁、漫天、葭萌我军是如何拿下的?” 陈封疑道:“夜袭?但那三处我军是乘他疏于防备,夜袭取之。如今我围攻雒县多日,蜀军昼夜不懈,我又如何夜袭?” 程备一笑,好整以暇地整整袍裾,道:“都司,雒县蜀军不肯松懈,我便设法使他松懈,而后袭之。” 陈封仍是不解,轻叱道:“无患莫要卖关子,我一时如何能想到那许多,有何妙计你速速说来。” 程备道:“是。都司,雒县久攻不克,我伐蜀期限又近,都司心切,明日便舍了这雒县,率大军直取成都如何?” 陈封略一思索,便即恍然道:“而后便以梁临道这支兵马为奇兵,袭取雒县?” “正是如此。”程备道:“雒县守军不肯松懈,不过为我大军围城而已。他若见我兵进成都,必以为我攻不下雒县,便希图侥幸直取成都。他兵少必不敢来追,他又连日大战,兵将早已疲累不堪,见我大军尽数去了,如何还能昼夜不懈守城?待他懈怠之时,便是可乘之机。雒县被我围困多日,他绝不知梁临道这支兵马,他纵要探查我军动向,也是向南探查我大军行止,必不知汉州还有我一万兵马。我数日攻城皆未攻北城,待梁临道出其不意攻城之时,却只攻他北城。如此,雒县可破。” “妙计,当真妙计,无患妙算。”陈封拍案而起,看着程备道:“我只不知无患在虎贲军中十年,两位都司如何竟都未看出无患有子房之才?赵都司也还罢了,无患在卢太尉帐下六年有余,卢太尉却不知无患有这等谋略。这岂非咄咄怪事?” 程备轻笑道:“都司过誉了,程备如何敢与先贤相提并论。说起来,卢太尉也并非不看重程备,否则我如何能升到这从五品长史之位?只是卢太尉只重我案牍理事之才,命我整日打理军务琐事,哪有闲暇参赞军机?陈都司却不同于卢太尉,陈都司以国士待我,我自然以国士报之。” 陈封叹道:“卢太尉若早得无患襄助,只怕他灭蜀夙愿早已得偿了。但若如此,我却不能得无患矣。今我有幸得无患,便将全军之事尽交予你,也是放心的。” “都司如此考语,程备如何敢当?程备若无军中十载历练,又如何能为都司出谋划策?”程备站起身来,施了一礼,道:“程备还要向都司请罪。” 陈封道:“无患这是为何?” 程备道:“适才梁临道遣人来送信,我见他信,猛地想起这条计策来,因事起仓猝,我未及向都司请命,便擅自传令梁临道,命他暂屯兵汉州不动,待都司将令后再作打算。此是我擅传军令之罪,请都司责罚。” 陈封皱了皱眉头,军法之中擅传军令乃是杀头的重罪,但程备今日确是事出有因,陈封自不欲责罚。但若不加惩处,骄纵了程备,又怕日后不可收拾,便沉吟道:“也罢,今日亏得无患急智,若能取得雒县,无患又是大功一件,你纵有罪,也可功过相抵,免去责罚,日后引以为戒就是。” 程备道:“多谢都司宽宥,日后程备自当谨言慎行。” 陈封道:“此事确是急迫,这便传令全军,明日一早卯时初造饭,卯时正起兵,兵进成都。再传一道军令给梁临道,明日...后日,二月初一晚,命他率军乘夜袭取雒县。” 程备道:“是,遵都司将令,备这便去传令。” 郑军兵马屯于雒县东、南、西三面,只不到一个时辰,军令便传到各营将领处。此时将士们都已入睡,但各营将领不敢怠慢,只得将军令逐级传下,待传到军士耳中之时,已过了寅正时牌。将士们不得再睡,只得起身整理辎重装备,烧水造饭,准备起兵。 连日攻城大战,将士们早已筋疲力尽,此时突又传来军令,命早起行军,将士们如何能无怨言,幸而郑军先前连番大捷,士气正旺,将士们皆已信服陈封,这才不致乱了军心。 大军匆匆吃了饭,便即列队行军。雒县距成都尚有一百六十余里,其间虽有两处州县,却已无兵马驻守。只因将士连日疲惫,陈封不欲急行,便传令全军每日只行五十里,三日赶到成都。 正月三十晚,大军行至金堂。金堂无兵,县令开城出降。陈封率一部兵马入城歇息,金堂上下款待甚殷。 次日陈封却又不愿再走,只说将士们近日劳累,军心不稳,命将士们在金堂休整一日再走。 陈封歇了一日,连日劳乏消散已尽。到了晚间却不肯再睡,守在灯下只等梁岐消息。程备、裴绪也知今夜陈封必不能睡,便也到陈封房中陪他闲话。 这一夜仍是他三人围坐等兵马夜袭消息,却与前些时日杨显夜袭剑阁时全然不同。那时他三人心中全无胜算,袭剑阁只一线生机,便只能盼上天垂怜,诸神庇佑,自然心中惴惴,彻夜难安。今夜之袭却已是十拿九稳,陈封与程备、裴绪思来想去,这一战断无不胜之理,只等消息而已。 是以今夜他三人围坐烹茶,言笑晏晏,身后之雒县已置诸脑后,前方的成都方是心心念念之处。但三人却都无法预料成都会如何应对,是战是守,是走是降,皆不得而知,便也只能粗略言及,一笑置之。 直到天亮之时,梁岐遣来的快马到了。雒县已克,蜀军主将董涂战死于乱军之中,雒县令王邯自刎殉国。蜀军甚是顽强,郑军亦有千余人死伤。 陈封听毕,只淡淡一笑。这块心病终于去除,便可全心去图成都了。 天大亮之时,大军启程,进兵成都。 路上又走两日,于郑国景曜五年二月初三到达成都城东二十里处。路上村庄民房俱在,却已是人去屋空。陈封严令全军将士不得进入百姓房舍,不得损毁百姓房屋,不得私取百姓财物,有违令者立斩不赦。 日色将暮,大军徐徐而行,陈封于马上抬眼望去,那千年锦官城便在眼前。一路艰辛,终行至此。这座大城虽壮丽繁盛,不逊于梁都,然在陈封眼中,却已是囊中之物。 二十 锦官柏森森 1 郑国景曜五年二月初五,郑军合围成都之势已成。 郑国八万大军屯于成都四方,将成都城四面各要道尽皆封死。这两日间,成都城门紧闭,并不见一人出城。 陈封率徐慷长林卫兵马为中军,驻扎于成都东城外。辰时,陈封聚众将于中军帐商议战事。 陈封高坐上首,裴绪、徐慷、冯渊、梁岐、杨显、程备分坐左右,下首还有数位中军司马、参军列坐。 “都司,成都城已是水泄不通,城中只有两万兵马,我八万大军要破此城不过旬日之间的事。” 冯渊心绪大好,面色红润,语气颇为亢奋。“后方攻城器械正在运来,不过两三日便可到军前,这几日我军还可赶造些器械,待三日后我四路大军一齐攻城,这城池旦夕可破。” “止水莫要心急。”梁岐语气却极为平和:“成都城坚池深,城中还有数十万人口,当真要守城时,只怕也不可小视,止水万不可掉以轻心。这两日蜀国朝廷不知作何打算,竟然毫无动静,既不逃走,也不见有人来求和,只怕是要与我一战了。这城是定要攻的,只是如何攻还该从长计议才是。” 冯渊道:“都司今日召我等来,便是要商议此事了,我岂能不知?然无论如何,攻城器械都是少不得的,我来时已吩咐军中打造器械,只等来日大战一场了。这城门紧闭,我等进不得城,若不攻城,还能有什么法子?管他是何打算,我八万大军一拥而上,便是踏,也将这成都城踏平了。” 陈封笑道:“止水能未雨绸缪,也是难能可贵。临道说的也不错,这成都城乃是千年古城,防备必严,我等切不可轻敌。况且成都四面城墙数十里,该从哪里下手才好?哪里该主攻,哪里该佯攻,哪里该防他出城偷袭,哪里该撂开手,我也是思之再三而不得要领,诸位可有何高见?” 徐慷道:“都司,成都虽有坚城劲弩,却必不可守,此等大城是万万守不住的。城中数十万人口,蜀庭为坚壁清野,又将城外百姓尽迁入城内,这许多人聚到一处,各自都有各自的心思,岂会甘愿为蜀国送命?何况当今蜀主苛薄寡恩,臣民离心背德久矣,又怎会齐心守城?蜀国更有许多世家大族,绵延百年,亦不会甘心为蜀国陪葬;还有那朝中显贵,富贵已久,只怕早已有心将成都作进身之阶。这些人必不能齐心,若不齐心,又怎能以寡敌众,守此大城?是以成都并不难攻,只是要我等众人都莫要心急,城可缓攻,围却必严。” 裴绪道:“毅节说的极是。倘若蜀主德厚恩重,成都军民尚可上下一心,并力守城,然我素闻蜀国百姓苦当今蜀主久矣,岂能有此壮举哉?只是都司一年之期已近,倘若一月之后不能取下成都,只怕都司面上须不好看。虽说都司已然兵临成都城下,破蜀势在必成,圣上断不会为拖延几日怪罪都司,但都司当日受命限期一年破蜀之事朝野尽知,那时纵如愿取下成都,都司也难免为人诘难,便也非全功了。” 陈封面色沉了下来,这事他早已想到,因想着只需取下成都,纵超出了期限,郑帝也不会怪罪,便没放在心上。但听了裴绪之言,却是至理。 一年之期破蜀,非只对郑帝一人,郑国君臣上下无一不盯着他,若当真拖延了时日才取下成都,只怕又会生出许多谤议,那时他虽有功,却也要为人诟病了。本已明朗的心绪多了一层阴翳,陈封不觉烦躁起来。 只听冯渊又道:“那便是还要攻城了,都司放心就是,我八万大军攻这区区成都城,岂用一月之期?请都司命我主攻,冯渊愿立军令状,十日之内必能攻下成都。” 梁岐也道:“都司不必忧心,我大军已到了成都城下,岂会被这区区城墙阻挡?都司只一声令下,我大军便可攻城,直打到他出降为止。蜀人若不出降,梁岐纵拼了这条性命,也要登上城墙,打开成都大门。都司,主攻之重任,交与我鹰扬卫便是。” 冯渊已站了起来,大声道:“临道兄莫要与我争,你鹰扬卫在朝天镇一战中折损甚重,我云冲卫却至今未有大战,兵多将广。请都司下令,我云冲卫可为主攻,定不负都司之望。” 梁岐冷笑道:“止水兄这是何意,莫非耻笑我鹰扬卫兵败朝天镇么?若非于介那厮,我鹰扬卫早已拿下朝天镇,何须等到今日才到成都?” 冯渊道:“我岂敢耻笑临道兄,临道兄统率鹰扬卫连取葭萌关、雒县也是大功一件,但鹰扬卫也有许多折损,如今只不足一万五千人马,主攻成都死伤必重。我只怕鹰扬卫折损太多,临道兄重建不易,兄弟我实是为临道兄着想。” 梁岐道:“大丈夫为国征战何惧死伤,止水兄若怕死伤太重,便在后边看着我鹰扬卫攻城就是。” 陈封听他二人争吵,心中愈加烦躁,不觉重重拍了一下桌案。梁岐、冯渊听了,一齐看向陈封,见陈封面有不豫之色,便噤了声,各自退回座位。 陈封强压心绪,徐徐道:“诸位待陈封一片赤诚,陈封感激不尽。然攻城之事未决,何谈主攻?区区成都城,我若一月之内不能攻下,便不做这个将军也罢。我不心急,诸位也莫心急。” “都司。”突听一个声音响起,众人望去,却是杨显。 杨显端坐未动,只望着陈封拱拱手道:“临道攻下雒县已有五日,我大军兵临成都也有两日了,蜀国虽已坚壁清野,紧闭城门,但成都城中却无一丝动静,只任由我军调兵将,将他城池团团围住,这是为何?” “成都城中有两万蜀兵,但这些兵马守这样一座大城是万万不够的,蜀国君臣并非个个酒囊饭袋,岂会不知?但蜀国君臣既不出城来战,也不逃走,又不遣使求和,这是为何?” 二十 锦官柏森森 2 “当此时,蜀国无非三条路可选而已,或战、或走、或降,现下我大军已将成都团团围住,他便想走也走不得了。因此杨显以为,蜀国君臣尚未决断是战是和,却也只在此二者之间犹疑不决而已。” “哦?”陈封望向杨显,“继先以为这是为何?” 杨显道:“蜀国原本有十万余兵马,五万在利州被我尽数吃掉,两万现在这成都城中,其余各处纵有兵马,也不足以撼动我大军,皆不足虑,唯有夔州乐籍处三万兵马是我心腹之患。蜀国君臣观望的,便是这支兵马。” 陈封道:“继先是说,蜀国君臣在等乐籍兵马回师成都勤王?” 杨显道:“我兵围成都,蜀国各处兵马并未有回都勤王者,皆因这些兵马太少,纵是回师成都也无大用处。只有夔州乐籍的三万兵马,若是回成都勤王,与城中两万兵马前后夹击,方有转败为胜之望。蜀国君臣至今仍未遣使求降,便是在等乐籍兵马的消息。” 陈封道:“乐籍的三万兵马确是我心腹之患。若他回师勤王,我正好将他一举平定,他纵能一战,我却也不惧他。若他不肯回师,我定成都之后,还要劳师远征夔州,反多费许多气力。” “都司,先前蜀主已传旨命乐籍回师勤王,乐籍却抗旨不遵。现下蜀国势危,必再降旨命乐籍回师,只看乐籍是否遵旨了。乐籍若遵旨勤王,纵晚到几日,蜀国君臣也必坚守不降;乐籍若不肯回师,蜀国得知消息,便必降无疑。” 陈封沉吟道:“嗯,确是有理,只怕蜀国君臣当真是这个心思,却也不过是痴心妄想而已。纵然乐籍起兵回成都,我还怕他不成?我只怕他不来才是。若依继先之见,现下我军该当如何行事?” 杨显道:“都司,成都城并不难破,只虑时日耳。我军若强攻,只怕激起城中军民战意,反难以速下成都。倘若乐籍回师勤王,蜀国五万兵马前后列阵,我军攻城之势便不能成,那时纵能胜了蜀军,再取下成都,只怕也已过了期限。是以杨显以为,我大军当围而不攻,困住成都,再多遣斥候探听乐籍动向。乐籍若发兵,都司当遣大军于道路上设伏拦他,或可一战胜之,成都便可不战而降;倘若乐籍不肯发兵,则成都早晚必降,都司只需遣一人为使,入城招降即可。” 梁岐道:“听继先所言确是有理,但我等切不可中了蜀人缓兵之计。我若只围而不攻,待蜀人将城池防御布好,那时再攻便当真难攻了。以我之见,这两日便攻城,不与蜀人喘息之机。至于探听乐籍消息,也不耽误攻城,一同做去便是。” 杨显道:“临道兄,成都城定不可守,此是郑蜀两国尽知之事,何必徒增伤亡?蜀人若要守城,早已布好阵势等我来攻了。我只怕我大军攻城太紧,反教城中军民一心,并力守城。何况我大郑是要将成都收为己用,若是损毁过重,日后收复民心又要多费心力。” 梁岐撇撇嘴道:“我等一介武夫,哪里顾得了这许多?这些事只教那些文官去做便是。我等只管打仗,只管拿下成都...”忽地瞥见陈封看着自己,眼神凌厉,又看到裴绪坐在对面,才觉失言,连忙住口。 陈封道:“临道一心只要拿下成都,便不计折损了,终是一片拳拳为国之心。然今日成都之将士百姓,日后却皆是我大郑之将士百姓,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继先之策确是良策,却也未免太缓了。无患,你以为继先之策如何?” 程备一直未说话,此时见陈封问起,才开口道:“禀都司,适才闻继先之言,备思之再三,确是良策,若行此策,可保成都必下。然确也是太缓了,我等在此枯等,是战是和全凭蜀人,便是失了先机,我八万大军在此,战与不战却不能自主,未免是任凭他人摆布了。但若强攻成都也非良策,成都墙高城厚,我若强攻,必然死伤甚重,继先恐我强攻激起蜀人守城之志,也并非全无道理......” 冯渊道:“围也不成,攻也不成,那又该如何?无患怎的吞吞吐吐,好不爽利。” 陈封反静下心来,说道:“正是,无患有何顾虑,但说无妨,我等一同参详就是。” 程备抬起头来,望着陈封道:“都司,备有一计,可定成都,却不得妥当人选,因此迟疑不决。” 陈封道:“我这大军之中尽是身经百战之勇将,更有你等智计百出之谋士,又有何事不得人来,你说便是。” 程备道:“是。继先之策可谓万全,不过稍缓而已,然若稍加变通,或可速决成都,因此我等只需设法使成都快些出降便是。成都出降与否,全在夔州乐籍,我等与其在此枯等乐籍出兵与否消息,不若使人说降乐籍。” 众人都是一惊,陈封也惊道:“说降乐籍?” 程备道:“正是。这乐籍祖辈世代占据夔州,历二朝为一方诸侯,后蜀国开国之主占了成都、梓州,便遣人招降乐氏,并许与乐氏世代镇守夔州,乐氏遂降蜀。自此乐氏与蜀国相依,为蜀国东方门户,历代蜀主也不干预夔州之事,两方相安无事数十年。到了乐籍这一代,累封已至夔州刺史、中领军、镇东大将军、临江侯,只差裂土封王而已。然我闻乐籍不满当今蜀主久矣,尝言孟焱为蜀主,蜀国必亡,因此前番蜀主召乐籍勤王,乐籍便不肯奉诏。” “以此看,此番乐籍也未必肯回师勤王。但乐氏与蜀庭毕竟唇齿相依,蜀国若亡,我大军必兵指夔州,那时他只一州孤军,如何能抗我天兵?便是有这般考量,乐籍才未回绝蜀庭诏谕,一直犹豫不决。现下蜀庭与乐籍皆在观望,若乐籍不肯出兵勤王,蜀庭必降;若成都不能抵挡我大军,乐籍便不会出兵。但若是我军攻城,蜀国能守住十数日,乐籍必出兵勤王。” 二十 锦官柏森森 3 陈封道:“无患鞭辟入里、洞悉人心,只怕他两边确是这般心思。” 程备道:“因此备以为,都司当遣一妥当之人,前往夔州说降乐籍。乐籍若降,打出我大郑旗号,成都城内蜀国君臣没了援兵之望,必然开城纳降。只是这事有几般难处,十分难办,我一时未想到适当人选,因此犹疑。” 陈封道:“无患这计策甚妙,有何难处,无患不妨细细说来,这里这许多人,定能议出一个妥当法子来。” 程备道:“是。这难处之一,成都距夔州六百余里,纵是快马,往返也要十几日,即便乐籍肯降,成都得到消息也要半月之后。都司便要在此等上半月,方能得知成都肯降否。蜀庭若肯降也还罢了,若仍旧不肯降,我便还要强攻成都,那便白白虚度了半月光阴。那时再攻成都,便只有半月期限了。” 陈封沉吟道:“嗯,乐籍若肯降,成都必降,成都便可免遭刀兵之祸。此是大德之事,纵然行险,也还值得。也罢,我便在此安心等他半月便是,这也无妨。” 程备道:“其二,此去夔州,不能带许多人马,那便有莫大风险。若是乐籍翻了脸,出使之人便有性命之忧,只怕有去无回,又有何人敢舍了性命去做说客?” 陈封道:“这却并非难事。我军中多是忠义之人,况且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此去未必便丢了性命,何愁无人为使?” 程备道:“其三,此去夔州为说客,须要能言善辩之文士才好,我军中多武人,这文人却难寻,因此作难。” 陈封道:“这也不难,军中文士虽少,却也能寻得数十个,岂能不得妥当之人?” 程备道:“其四,却也是最为紧要之处,程备本想自荐出使夔州,但因与这一条不符,便只能作罢。” 陈封道:“我原疑心你为何不肯自荐,却是在这里了。是何事这般难?” 程备道:“此去夔州,当许以乐籍重酬,高官厚禄皆不在话下,只怕要允诺乐氏永镇夔州,乐籍方才愿降。这等重酬,我等未请旨,只怕日后要担上天大干系。况且许以乐籍这等重酬,若是我等官职低微之人为使,必难取信于乐籍,只有官高职重之人去了,乐籍方才肯信,也方才能降。” 陈封默然不语,沉思良久,方才缓缓说道:“许乐籍以高官显爵,不是难事,我便可做主;允他永镇夔州,也无妨,有天大干系,我担着便是;但要官高职重之文人为使,却是难寻。我军中官高之人皆是武将,那得文臣去?” 程备道:“正是如此,我因想到这一条,才觉此计难行。但都司问起,备却又不敢不说。” 陈封道:“无患这条计真可谓绝妙好计,只可惜棋差一着了。但此去夔州虽是凶险万分,若有人能说得乐籍来降,却也是天大的一件功劳,日后向朝廷表功之时,此人之功,可与杨继先夜袭剑阁并论矣。” 程备叹道:“正是,然无人可当此任,却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忽听一人哈哈大笑起来,众人看去,却是裴绪。 只听裴绪大笑道:“你二人一唱一和,莫不是说与我听的?” 程备忙道:“桑鼎说的甚话来?我因百思不得其人,方才忧虑,如何是说与桑鼎听?” 陈封也道:“正是,桑鼎何出此言?” 裴绪笑道:“要军中一个官高职重、能言善辩之文人为使,却不是说的我么?我官虽五品,却是职在中枢,说我官高职重却也不为过;我虽不敢称能言善辩、巧舌如簧,但自以为口齿也还使得,做一个说客也还可堪其任;履奇险而立奇功,裴绪之愿也。都司,裴绪请命出使夔州,请都司允准。” 陈封惊道:“此事万万不可。桑鼎乃是圣上钦命到军中历练的,若是出了差错,我如何面见圣上?桑鼎年少高位,日后前程不可限量,切不可为区区军功而处险境,此事再从长计议可也。” 裴绪正色道:“都司,裴绪愿去,虽有立功之心,却也是为国家大义。裴绪身受圣上如天隆恩,正愁无以为报,此番若能为取蜀尽一丝绵薄之力,也算不负圣上厚望,纵然裴绪舍了这条性命,也是得其所哉。请都司成全。” “这...”陈封沉吟不语。 程备道:“都司,备想这条计策之时,便已想到裴中书乃是最佳人选,只因种种顾虑,这才作罢。既然裴中书以国为先,不顾个人安危,这等大义凛然,便请都司成全桑鼎拳拳之心。” 陈封看看裴绪,又看看程备,却仍是犹豫不决,迟疑道:“这事容我再想想。今日且先议到这里,各自散去罢。” 酉时刚过,中军帐后帐中已掌上灯烛,陈封、裴绪、程备席地而坐,各自品茗。 陈封放下茶盏,目视裴绪道:“桑鼎,你到军中一年,我二人相交至深,早已推心置腹,无所不言,今日我便直言不讳了。” 裴绪道:“崇恩兄既视我为自家兄弟,有话便请直言,又有何需避讳?” 陈封道:“无患这条计策确是目下取成都之捷径,桑鼎亦是最佳人选,我与无患确有心请桑鼎走这一遭。此去夔州桑鼎若能说降乐籍,便是天大功劳,于圣上面前也有颜面,于桑鼎日后前程也是大有助益的。然此去又确是凶险万分,倘有不测,我陈封担责事小,却是误了兄弟一世。桑鼎,你当真要去么?” 裴绪道:“崇恩兄,我意已决,定要助兄长速下成都。此去固然有凶险,但乐籍并非鲁莽无谋之辈,杀我于他无半分好处,纵然他不愿归降,留我一条性命也为自家留了一条退路,他何乐不为?因此我以为,我此去,必是有惊无险,请兄长放心。” 陈封道:“既如此说,桑鼎是决意要去了,那为兄便只得劳动兄弟辛苦一遭,夔州之事便尽托付与兄弟了。” 二十 锦官柏森森 4 裴绪拱手道:“兄长说哪里话来,裴绪还要多谢兄长成全。” 程备道:“桑鼎,你此去夔州,欲以何说辞说动乐籍来降?” 裴绪道:“说动乐籍不难,他与蜀庭唇齿相依,但蜀国亡国有日,以他一郡之地,岂能翻转乾坤?我大军势如破竹,直抵成都,他区区三万兵马,怎能与我相抗?他若不降,蜀国国破之日,便是夔州败亡之时。他若审时度势,早来归降,自然封侯拜将,富贵荣华,否则,便是自取灭亡耳。” 程备道:“倘若乐籍不肯降我大郑,反要归降楚国,桑鼎以何说辞应之?” 裴绪微微一笑道:“此亦不难,昔年曹魏伐季汉兵临成都,季汉无力相抗,朝中群臣奏议走而附吴,光禄大夫谯周谏曰:‘魏强吴弱,魏能吞吴而吴不能吞魏,若称臣于吴,是一辱也,若吴被魏所吞,再称臣于魏,是两番之辱矣。’当今天下,我郑强而楚弱,正一理也。无患,我以此言说之,如何?” 程备道:“桑鼎以此言说之,乐籍必降。然除说辞之外,还要许他以高官显爵,此二事缺一不可,却不知桑鼎欲许乐籍何官爵?” 裴绪道:“适才我便说,封侯拜将,自不待言,然我万不能许他永镇夔州。” 程备变色道:“如此说,官爵不过与他在蜀国相当,却没了封地。若不许他镇守夔州,乐籍如何肯降?” 裴绪正色道:“无患,我大郑自来无割据的将军、裂土的诸侯,我岂能冒天下之大不韪许此重酬?我若许他永镇夔州,日后圣上问罪事小,却要为我大郑江山留下无穷后患。我裴绪便是卖国的奸臣,祸国的巨蠹,怎可如此?” 程备面色一沉,无言以对。 陈封道:“桑鼎,不必如此拘泥,你且许他便是,待我取下成都,那时夔州孤立无援,我再骤起大军,一举灭了乐籍也非难事。蜀中既平,天下又有谁人能知桑鼎之诺?纵然圣上得知,也只会赞桑鼎巧舌如簧,万不会加罪于兄弟的。” 裴绪道:“此事万万不可。非是我裴绪只顾自家颜面,不顾兄长,只因现下我大郑正欲取信于天下,若有此番失信之事,日后兄长征伐天下,又有谁敢来降?只怕我大郑一统天下之业,便毁在我裴绪一诺之上。” 陈封面色一滞,也是无言以对。 程备道:“桑鼎所言确是至理,不愧中枢之臣,程备佩服之至。然桑鼎去做说客,乐籍若不肯来降,如之奈何?莫非桑鼎还有说辞?” 裴绪道:“都司、无患,此事我亦曾思之,却实无良策,为今之计,唯有以诚动之。我大郑王不就藩,侯不领封地,唯采邑耳,倘若他乐籍当真要永镇夔州,便是取祸之道。我大郑自开国以降,从不杀功臣,只要他安守臣子本分,自可安享尊荣。况且目下我大郑欲取天下,正是为将者用武之地,他若归降,本是大功一件,若再能为我大郑开疆拓土,他乐氏仍可世代相传,香火不灭,岂非强似他割据一方,世代受刀兵之祸?” 陈封与程备对视一眼,面有忧色。 程备道:“桑鼎此说辞亦有动心之处,却无必成之算,若乐籍不降反怒,只怕桑鼎危矣。请桑鼎三思而行。” 裴绪一笑道:“无妨,我肯去夔州,便已将这条性命置之度外。崇恩兄也请放心,乐氏相承百年,现下乐籍为一族之主,必非一勇之夫,他必能看得清楚成败利害。以裴绪之见,此一去,乐籍必降,此功必成。” 陈封沉吟半晌,仍旧狐疑,但此时已别无他法,只得道:“既然桑鼎如此说,必是已有了十足胜算,那便劳动贤弟大驾,去往夔州,陈封在此静候佳音。” 裴绪道:“多谢都司成全。那便以半月为期,绪此去,半月内必有消息。若无消息,便请崇恩兄强攻成都。” 陈封伸出手来,道:“桑鼎此去必成大功,万勿做他想。倘若事有不利,保住性命要紧。成都即便坚守不降,我也定能攻下他来。” 裴绪也伸出手来,道:“兄长放心,来日我二人在成都城中相见。我明日一早便启程赶赴夔州。” “啪”的一声,两手紧紧相握。 次日一早,陈封在亲兵之中精挑细选一百精壮勇士,命卫绾统领,护送裴绪前往夔州。 陈封、程备送裴绪出营向东,直送出十里之外,方才挥手而别。 回到营中,陈封传令将成都死死围住,不能放城中人出去。但若有人进城,却也不必阻拦。又传令各卫只在营前大张旗鼓打造攻城器械,只不许攻城,却要防备蜀军出城袭营。 陈封与程备商议,在此枯等半月,终究心急难耐,不如双管齐下,劝降成都。便在随军司马、参军中选能言之士,入城劝降。 程备亲自修书一封,命一位参军叩门入城。两个时辰后,那参军毫发无伤回到营中禀报。 原来成都守卒听闻那参军乃是郑国使者,也未难为他,通禀后便带他去见守城主将孟轭。那孟轭神态倨傲,听他来意,又看了书信,却愤而撕碎书信,怒言前番在绵竹被郑国劝降书所辱,如今郑国竟还敢劝降?蜀国君臣上下纵然拼得玉石俱焚也不肯降郑,将那参军赶了出来。 那参军悻悻而去,不想未走到城门,便被人拦了下来,说有贵人要见郑国使者。参军只得随那人去了,却是郑国当今太傅,成都刺史费颎要见他。 那费颎见了参军,却是神态谦冲,言语祥和,直言蜀主早已有心求和,唯大司空孟轭不肯降,两方相持不下,这才迁延至今。如今孟轭见郑军势大,已有畏惧之心,只一时不肯松口,朝中众臣皆劝孟轭降郑,料想不出数日,必然肯降。那时成都必大开城门,迎郑国将士入城。只请上国大将耐住性子,等上几日,便可兵不血刃得了成都城。但若郑军攻城,那孟轭性子急躁,只怕便不肯降,这许多工夫便白费了。请郑国将军体察。 二十 锦官柏森森 5 那参军与太傅费颎相谈甚欢,费颎又设宴款待。只参军心急回营禀报,这才匆匆而归。 陈封听了,命那参军下去歇息,笑对程备道:“无患以为蜀国这是何意?” 程备也笑道:“不过是缓兵之计耳。” 陈封道:“正是如此,他要等乐籍发兵勤王,又怕我若攻城,成都守不住,这才使这计策,教我不去攻城。” 程备道:“想来必是如此,只是我等也无他法,只得将计就计了。” 陈封冷笑道:“哼,我纵不攻城,可也不能教他好过。” 遂在次日仍旧遣使入城劝降。蜀国仍旧是孟轭与费颎依次会见,说辞与前日一般。郑使却直言郑国只宽限三日,三日后若不出降,大军便要攻城。 费颎好言相商,只说蜀国只碍孟轭一个,只在数日之间,必开城纳降。 到第三日,陈封又遣使入城。此次孟轭言辞缓和,语意迟疑,却仍旧不肯松口。费颎却是言辞恳切,只说城中臣民极多,出降还要准备数日,请郑使再宽限几日。 郑使回报陈封,陈封再遣使入城,言只宽限三日,若三日后仍不肯降,必将成都碾为齑粉。 到了三日后,蜀国仍旧恳请宽限,如此往复,不觉到了二月十七。 这日天已向晚,郑国各营寨之前林立着无数高大的攻城器械,一匹快马在日暮下,踏着最后一道霞光,穿过重重器械,驰入郑军东城中军大营。 “夔州急报。”值哨郑兵一连声叫喊,声音直传入中军帐中。 陈封掀帘出帐,望着那破例在营中纵马的夔州信使,急切的眼神似要穿透那信使的五脏六腑。 那信使在中军帐前十余步滚鞍下马,疾走几步,跪于陈封面前,双手上举,手中捧着一封书信。 陈封接过书信,看看身后的程备,迟疑着不肯拆看,犹豫片刻,转身入帐。 他立在帐中央,看着那信封,却不拆开,反手将书信甩给程备,自在帐中踱起步来。 程备拆开书信,顷刻看完,陈封已停下脚步,问道:“如何?” 程备道:“夔州降了。” 二月十九巳时,成都东城门打开一道缝隙,从中走出一支数十人的队伍来。这队人三人乘马,余则步行跟随,挑担赶车,直奔郑军中军大营。 到了郑军大营辕门外,随从向郑军值哨兵士递上名帖,那郑军兵士不敢怠慢,接过名帖,快步奔入营内。 陈封正与程备在中军帐中议事,亲兵送上名帖,言有蜀国使者请见。 陈封接过名帖,见上面一行端正小楷“蜀国内廷侍读学士、少府郭南”,哂笑道:“蜀使到了。”又问亲兵道:“蜀使随行有多少人?” 亲兵回道:“蜀使一人,随从两人,还有五十兵丁,挑担赶车,送来许多牛羊酒礼。” 陈封笑对程备道:“这少府在蜀国是九卿之一,也算得高官了。” 程备道:“虽算得高官,却还见不得都司。我去会会他便是。” 陈封点头道:“也好,便劳无患迎他罢,也不必到中军帐,只在你帐中会他就是。却也不可少了礼数。” 程备躬身道:“程备省得了。”说罢转身去了。 陈封便在帐中等候。今日刚收到政事堂文书,尚是他夺取绵竹时报捷文书的回文。陈封本已看过,此时闲来无事,便又拿起来看了一回。 政事堂回文显是崔言执笔,但文意却似是出于袁端,文中盛赞陈封功高,摧枯拉朽般夺下剑阁、绵竹两处险关,得此二处,蜀国失了屏障,再无存国之望。 文中又有言“汝既得了绵竹,成都便在指掌之间,唾手可得耳。却也不必心急,一年之期可不必挂怀矣。取成都务要谨慎行事,勿伤天和。” 初看时陈封本未在意,只为政事堂歌功洋洋自得,如今再看,却觉这几句话似有深意。再一细思,这莫不是出自当今之口? 如此看来,未强攻成都,竟误打误撞合了郑帝心意,也当真是侥幸。否则,纵是攻下成都,只怕在郑帝面前也讨不到好处去。 不知过了多久,陈封正胡思乱想,程备掀帘进帐。见程备面有愠色,陈封却笑意盈盈,并未说话,只指指座椅,示意程备坐下说话。 程备坐下便道:“禀都司,那蜀使已被我赶了回去。” 陈封仍带着笑意道:“哦?何曾见无患如此生气,却是为何?” 程备道:“那蜀使言道,蜀主愿降郑,却又提出许多条款,其意便是我若不应了他,蜀国便不肯降。” 陈封道:“却是何等样条款?” 程备道:“那蜀使说,蜀主降郑,废去帝号,请我郑国皇帝陛下封蜀主为蜀王,存其宗庙,永镇成都府,为郑国藩属。其余梓州、夔州、利州悉听郑国处置。蜀主为蜀王,每年向大郑皇帝进贡粮米钱财、金珠锦帛若干,郑国皇帝却不得干预成都府税赋、选官、征兵、土地、人口诸事,蜀王亦不必至梁都朝拜郑国皇帝。郑国若能答应这几桩事,蜀主愿献金二十万两、银二百万两,请郑国退兵。” 陈封听了,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程备诧异,不解陈封何意。 陈封笑意难止,喘着气道:“这等...这等蜀使,你不杀了他,已是...已是好气性了。若是我...若是我见他,他哪里还回得去。” 程备道:“都司莫要取笑,我赶走蜀使,招降之事却如何是好?都司若要治程备之罪,备绝无怨言。” 陈封笑道:“这位蜀国使者不过是试探我而已,如今他连我面亦未曾见到,便被你赶走,正合我意,你又何罪之有?无患放心,蜀国降意已决,再无差错的,蜀使还会再来。” 果如陈封所料,次日一早,仍是这位蜀国少府又出使郑营。陈封仍未见他,只命程备接见。 程备叱郭南道:“你蜀国来我大郑军营乃为求和而来,尔职份卑微,岂可言国家大事?请你蜀国宰执之臣为使,我大军主将方可与之商谈。否则,便请紧闭城门,迎我大郑天兵便是。” 那郭南灰溜溜去了。 二十 锦官柏森森 6 二月二十一巳时正,一份名帖送到陈封帐中。 陈封看时,见那名帖上只写四字“太傅费颎”。陈封拍案而起,喝道:“来了。传将令,大开辕门,摆仪仗相迎。” 陈封身穿轻铠,外罩朱红色战袍,率程备并一众将领迎到辕门外。 走出辕门,只见不远处立着十余匹骏马,后边还有百余随从,带着绢帛酒礼。当先一人见陈封等一众人迎了出来,这才款款下马。 陈封细看,只见这人大约六十余岁年纪,身材高瘦,面容清癯,三绺胡须颇为浓密,却已花白。身穿着兰紫色蜀锦云鹤纹长袍,外披猩红锦面白狐皮裘,头戴紫金七梁通天冠,腰系六瓦金钩玉带,正是蜀国文官之首,官拜太傅,兼领成都府郡刺史的费颎。 二人相见,各自作礼,陈封道:“素闻费太傅大名,陈封仰慕久矣,今日一见,果然高风峻节,令人忘俗。” 费颎呵呵笑道:“陈将军声动四野,名震天下,今日引十万大军兵临成都城下,莫非只为一见老夫?” 陈封笑道:“费公为蜀国太傅,莫非忘俗久矣?我大郑伐蜀檄文传遍天下,太傅却不知?陈封是为太傅而来,这十万天兵却非为太傅而来。” 费颎笑道:“陈将军当世名将,少年高才,老夫只闻将军文武双全,谋勇兼备,不想言语上也这般不肯让人。” 陈封笑道:“陈封素无口舌之好,然今日见到太傅这等当世高人,不免一时起了争胜之念,望太傅见恕。” 二人相视一笑,携手步入营中。 大营之中早已有数百兵士列队排开,旗甲鲜明,刀剑放光。众将士个个昂首挺胸,虎视狼顾。蜀国太傅费颎却是面不改色,笑语晏晏步入郑军大营。 众人步入中军帐中,陈封请费颎坐了左首客位,自坐了右首主位,两方随从官员各自在下首安坐。 茶点齐备,寒暄已毕,陈封道:“费太傅,我郑国大军已将成都围住半月有余,却是围而不攻,太傅可知为何?不过是我大郑皇帝陛下有好生之德,恐成都生灵涂炭,蜀帝宗庙难存而已。然太傅半月前便曾言成都欲降,却至今仍无降意,莫非是欺我大郑天兵不能攻破成都么?” 费颎道:“蜀郑两国兵戎相见已有十数年,其间谁是谁非已不及分说,然郑强而蜀弱,如今你郑国大军已兵临我成都城下,我蜀国皇帝亦是宅心仁厚,不愿生灵涂炭、山河破碎,若两国当真在成都城下刀兵相见,以致玉石俱焚,于国于民又有何好处?是以我主早已有心献降表,息兵戈。然蜀国立国已有四十四年,朝中盘根错节,岂是说降便能降的?如今孟轭孟司空已应允降郑,朝中再无阻力,老夫便遣少府郭南为使来商谈归降之事,将军却不肯纳降,何也?将军不肯纳降,却说我蜀国食言而肥,无意归降,却是为何?郑国虽为大国,却也不可如此欺人。” 陈封大笑道:“如此说,倒是陈封莽撞了。然我大军已至此,胜负已分,况蜀国四郡,利州已在我手;梓州无兵,我唾手可得;现今夔州又降;蜀国只余成都府郡独力支撑,却也是兵不过两万,将不过绵竹败将,又有何倚仗与我十万大军周旋?若非看太傅面上,我早已挥动大军,攻下成都城,岂容蜀国君臣喘息?贵国使节至我军中,却大言存国祚、续宗庙,又要我退兵,岂非无妄之言?太傅此来,若仍禀此念,陈封只得驳了太傅情面,郑蜀两国仍旧在战阵之间一较高下就是。” 那费颎极是老道,听了陈封之言,却不动怒,只道:“陈将军何必动怒,我到将军军中,也为商谈是战是和。既是商谈,自然要讨价还价,有商有谈。若商谈得好,便以和为贵,若谈不拢时,再战不迟。” 程备插言道:“费太傅,陈将军敬太傅乃是忠厚长者,又德才兼备,事蜀至纯,这才不忍扫了太傅情面。现下之势,太傅莫非不知?哪有“和”字一说?蜀国只有两条路可选,或战或降,悉听尊便。” 费颎仍不动怒,只看了程备一眼。费颎身旁一人似是武将模样,手按佩剑站起身喝道:“我蜀国虽败了,却不能任人宰割,城中尚有数万将士,可以一战。你郑国莫要欺人太甚,要战便战,我却不怕你,我大蜀更没有怕死的将士。” 程备下首徐慷也倏地站起,怒声道:“既如此,何必多言,你且归去,我等摆开阵势,杀他一场便是。” 陈封叱道:“住口,费太傅德高望重,不可失了礼数。” 费颎也命那蜀将坐下,向程备、徐慷道:“将军不必意气用事,老夫与陈将军还未商谈,何至于便要开战?是和是降,将军也不必锱铢必较。” 陈封道:“太傅恕陈封直言,我这长史之言虽有些急切,却也是实言。当此之时,蜀国若要求和,当可不必再谈,唯有蜀国举国降郑,方能罢兵息战。我本以为太傅今日至我军营,是为谈蜀国归降之事,这才举寨相迎,然闻太傅之言,陈封实有不解。太傅若无降意,便不必在此虚耗,但请回城,陈封恭送。”说罢沉下脸来。 费颎叹了口气道:“陈将军何不顾情面至此哉?适才我便有言,我主已有意献降表,归降郑国,更复何言?” 陈封道:“保成都、镇蜀中、存庙堂、续宗庙,这却非降表应有之意。若如此,这降与不降又有何差别?” 费颎道:“以将军之意,要我蜀国朝廷如何才是?” 陈封道:“我大郑无开府之藩王,无割据之将军,蜀君若有此念,可打消矣。蜀庭降郑,大开城门,蜀君面缚,将士解甲,仓帑封存,文武臣僚悉听我大郑差遣,等我大郑皇帝旨意,蜀国王室需往梁都朝拜天子。如此,可息干戈。” 二十 锦官柏森森 7 蜀国众人面面相觑,那蜀将本欲站起,却被费颎强压坐下,蜀国群臣无语,皆望向费颎。 费颎默然有顷,方开口道:“如此...如此,又与大战一场何异?我蜀国倒不如堂皇正大大战一场,纵然灭国也可于九泉之下面见列祖列宗。” 陈封哂笑道:“太傅何其谬也?蜀国若降,我可保成都太平安稳,城中百姓不受一刀一枪;我也可保蜀国臣子不受欺凌,家财眷属平安无事;我亦可保蜀君孟氏无性命之忧,日后少不得公侯之位,香火绵延。似此,可与开战无异么?请太傅思之。” 程备道:“费太傅,季汉之际刘季玉据有益州,值昭烈帝兵临成都之时,尚知刘氏无恩德以加蜀中百姓,遂降以救满城百姓。今孟氏享蜀中百姓供奉四十余载,又有何恩德于黎庶?莫非还要成都百姓为蜀殉葬么?再起刀兵,于蜀国何益?徒伤民耳。孟氏若降,百年之后,成都百姓尚能记蜀主几分恩德。否则,孟氏遗臭万年,蜀人必唾之。” 费颎无言以对,那蜀将却怒道:“我主为大蜀皇帝,尔等何敢如此无礼?我主恩德广被四海,蜀中百姓莫不称颂,何谓无德?我蜀国虽兵败,却未亡国,我成都尚有一战之力,成都百姓亦愿与我主偕亡,何须多言,只战便是。纵然败了,不过一死而已,我成都臣民断不能弃主而降。” 郑国众人却未动怒,徐慷冷笑一声道:“蜀主有恩于将军,却未必有恩于百姓;将军愿与蜀主偕亡,成都百姓可愿否?蜀主自继位以来,残苛暴虐,蜀中百姓早已怨声载道。开起战来,成都数十万百姓,难道便没有开门献城之人?那时将军方知蜀主恩德。” 陈封喝道:“毅节莫要胡言。”又对费颎拱手道:“太傅恕罪,徐将军口直,未曾避讳,然却也是实言,请太傅莫要见怪。太傅主政蜀庭,今又为蜀国使者,是战是降只凭太傅一言决之。我郑国将士只怕多有盼着开战,从中捞些好处的。” 费颎道:“陈将军之言,何太直也?唉,终究是孟氏德薄,不能绵延国祚,当此之时,夫复何言。老夫亲至郑营,实指望舍出这张老脸,讨些好处回去,不负我食蜀国之禄。若依陈将军之言,老夫有何颜面上复我主。” 那蜀将又要说话,费颎急忙摆手止住,又道:“请陈将军看老夫薄面,将条款放宽些。我主毕竟为蜀国皇帝,请陈将军存些体面。” 陈封沉吟道:“太傅既如此说,陈封不敢不遵,然若过宽,封亦不能上复我大郑皇帝。那便免去蜀君面缚一款,存蜀国皇帝体面。余则不必再说。” 费颎长叹一声道:“费某后世骂名不能免矣。也罢,陈将军若能信守承诺,费某当上奏我蜀国皇帝,请旨定夺。” 陈封道:“太傅甘背骂名,却是一心为蜀,世人当知太傅苦心。费太傅放心,陈封一言既出,断不敢食言而肥,为天下人耻笑。” 费颎仰天长叹:“郑国欲取天下,当存我主性命。”说罢起身告辞。 陈封起身道:“太傅回成都后,当以三日为期。三日后成都若不开城,便莫怪陈封用强了。” 费颎道:“陈将军放心就是,降与不降,老夫都当回复将军。蜀国君臣再无侥幸之心矣。”双手一揖,拂袖而去。 陈封率郑国众将送蜀国使者出了辕门。费颎与陈封又互施一礼,便欲辞去,却见那蜀将忽地跪地不起。 众人见了,不知他是何意,费颎也颇为诧异,便欲伸手去扶。 那蜀将俯首道:“太傅,如此,末将无颜回宫面见陛下。请太傅代臣上奏陛下,臣不能保我大蜀江山,便只得以死报陛下之隆恩。”说罢叩下头去。 费颎大惊,急忙道:“莫要如此,回都再计较不迟......”话未说落,却见那蜀将已拔出腰间佩剑,回剑向颈上抹去。 顷刻间,鲜血箭射而出,身子扑倒在地。 郑蜀两国众人皆是大惊失色。费颎注视那蜀将尸身良久,叹道:“我蜀国群臣若皆似公这般忠心,何致有今日?” 陈封亦叹道:“这位将军竟是忠臣良将,适才是我等失敬了。请太傅告知此人是谁,史书当存其姓名。” 费颎道:“此人是我蜀国翊军将军、中护军,姓张名竑字广任,乃是我蜀国天子近臣。” 徐慷上前一步,向那张竑尸身深施一礼道:“我不知张将军如此忠义,适才多有得罪,在此谢过。” 费颎道:“请陈将军赐一牛车,张将军死节,老夫当带其尸身回都,以礼葬之。” 陈封道:“这是自然。请太傅上复蜀国皇帝,并遍告蜀国臣民,我大郑乃仁义之师,断不会行暴虐之事。蜀人降郑,日后便是郑人一般。请蜀国皇帝与太傅念及数十万生灵,施仁德于百姓。” 费颎目中空无一物,淡然道:“若非山穷水尽,老夫岂能甘愿受辱出使郑营?我蜀国君臣再无别路可走,将军勿虑,无复战矣。” 蜀人将张竑尸身抬上牛车,一行人踽踽凉凉,渐行渐远。 陈封望着蜀人远去的身影,叹道:“蜀国尽多忠义之士,若非蜀主无道,孟轭无能,岂能为我所败?” 程备道:“正是,若当真一战,成都未必便克。然今番蜀国必降,都司无忧矣。” 送走蜀人,诸将各自散去,陈封与程备回到中军帐中。 陈封道:“无患,近几日可有桑鼎消息?” 程备道:“自那日书信后,桑鼎便再无消息,只怕乐籍不肯放他走,留他在夔州城中逍遥几日。” 陈封道:“今日大事已定,不日便可进入成都,桑鼎为此事奔走,若不能入成都受降,岂非憾事?无患可遣快马送信与桑鼎,请他尽速回营,我等一同入成都。” 程备道:“是,我今日便遣人去夔州。都司这份心地,怎能不教人舍命报效?” 二十 锦官柏森森 8 陈封微微一笑,道:“此番若能入得成都,桑鼎虽有大功,首功却是无患你。待此间事了,我回都复旨,多半仍旧任我的熊飞军都指挥使。那时我便将你调入梁都,任我的指挥使可好?” 指挥使是都指挥使的副手,按例由文官担任,是从四品高官。若程备升迁此职,便是连升两级了。 程备道:“那便多谢都司了。先前我便说,我只求能回梁都,升迁与否倒不在话下。但世间哪有人不愿升官的?若能如此,我愿足矣。程备必追随都司。唯都司马首是瞻。” 陈封点头道:“伐蜀功成,我表奏有功将佐,杨继先袭取剑阁自是首功,这份功劳旁人是抢不去的。第二位便是无患你了,连番大战,皆是无患赞襄之功,军中杂事,粮草军需也全赖无患。第三位才是桑鼎了,说降夔州,成都献城,裴桑鼎功劳不小。他是圣上钦差,总不成排到那些武将后边去。再往后,才是徐毅节、梁临道、冯止水。无患,这样排法,你以为如何?” 程备道:“都司心底无私,不肯居功,这般排法,确是公道。正为都司不居功,天下谁人不知都司方是首功?都司运筹帷幄,深谋远虑,方能有今日之胜局,我等不过拾遗补阙罢了。程备何德何能,敢居第二位?请都司将程备功劳后移些,也免得众位将军不服。” 陈封道:“这事你也不必推让了,哪个不知你的功劳?又有何人不服?你只管泰然处之就是。”顿了一顿,又道:“我若回都,这虎贲军都指挥使一职便出缺了,我该荐哪个好?政事堂已回文,杨继先已实授天雄卫都统制使一职,若再荐他任都指挥使,却不免惹人非议。虽说他功高,却也不能升的这般快。那便荐徐毅节如何?只是徐氏与圣上有些芥蒂,只怕圣上不愿升他。若荐冯止水,然以他之功,却尚不能升此高位,何况冯止水也无统率大军之能。无患,你以为我该荐何人?” 程备道:“都司还该荐徐毅节才是。” “哦?却是为何?” 程备道:“若无伐蜀之战,只怕此时徐毅节早升了虎贲军都指挥使了。” 陈封诧异道:“无患此言所为何来?” 程备道:“都司,我以为,赵都司殁后,当今便已属意徐毅节升任都司了。但逢伐蜀,徐毅节若骤升高位便统率大军,实恐其有失,更虑其拥兵自重,这才有嗣后之事。” “徐少保乃是我大郑宿将,威信素着,故旧满朝。卢太尉虽升任都宣抚使,却难比徐少保。自徐少保致仕,军中旧将多有怨言,皆为徐少保也。便是天下之人,也尽有为徐少保鸣不平者。此时当今若提拔一位徐氏将领,可安军心,可封天下人之口,亦可定徐少保之心,此一举三得之事,当今何乐而不为?” 陈封狐疑道:“倘若徐氏有谋逆之心,当今怎肯令徐毅节统率大军?若生出事来,为祸不小。” 程备笑道:“我以为,当今要用徐氏,亦要防范徐氏。是以都司可举荐徐毅节升任虎贲军都指挥使,仍统率长林卫镇守汉中,只需徐毅节不在蜀中,便无大祸;都司可再荐杨继先统率天雄卫出镇夔州,防备楚国;梁临道统率鹰扬卫坐镇成都,平定蜀中二郡。三支兵马遥遥相望,又可相互制衡,当今便可无虑矣。” 陈封恍然道:“梁临道是龙骧军兵马,杨继先又是我旧将,如此,徐毅节虽有都指挥使之名,却难以节制蜀中兵马,便难以为祸矣。无患好谋划。” 程备道:“当今所虑者,恐有人据蜀地自立耳。有鹰扬卫与天雄卫两支兵马在蜀中,又互无统属,当今自可安心。” 程备看着陈封,忽又道:“都司,蜀中有地势之险,又有物产之富,居蜀地出可逼长安、凤翔,退可守剑阁、夔州,实是卧龙之地。都司若自荐留守成都,也不失一个绝好去处。” 陈封看看程备,立时便明白程备话中之意,但见程备不肯明言,便也含糊道:“蜀中虽好,却非我意。我家中老小尽在梁都,我如何不想回梁都?何况天下人皆知防范蜀中,当今如何不防?又岂肯允我所请。我麾下四卫兵马各有心思,难以节制,当今方能命我统率大军。若伐蜀大军皆是我旧部,当今岂能放心得下?又怎会命我统兵伐蜀?” 程备道:“都司,杨继先自不必说,必是忠心于都司的;梁临道是都司旧日同袍,如今位份在都司之下,也是可以笼络的;夔州乐籍新降,其心未定,可为盟好。若有这三支兵马为都司所用,都司又有何虑?都司若有此意,备愿效犬马之劳。” 陈封道:“无患,你的心意我已尽知,我也非泥古不化之人,但此事非一时能决之。我等在外征战一年有余,兵将思归心切,恐非我所能服之。若生出钟士季之事,万事休矣。” 程备叹息道:“都司所虑极是,是程备莽撞了。既是如此,都司当以国事为先,先安蜀中为要。” 陈封道:“无患一心为我,我岂能不知?然我陈家世代受郑国隆恩,安忍负之?今日我便表奏朝廷成都之事,等朝廷旨意便是。无患,我是武将,无治国理政之能,若成都献城,朝廷旨意往来尚需时日,我该如何安定蜀中?” 程备道:“成都若降,蜀中便无大患。蜀中三郡,成都归降,梓州可传檄而定,只夔州,还要费一番思量。裴桑鼎未归,我等尚不知乐籍为何肯降,也不知其心坚否?若是其狐疑不定,首鼠两端,后恐有变,都司当早做防备。待成都已定,都司当上疏朝廷,奏请封乐籍为正三品之怀化大将军,再封其侯爵,赏一镇节度使,令其在梁都安居。而后都司可邀乐籍一会,面晤以安其心。只是都司不可亲临夔州,若邀乐籍到成都,又恐他心中犯疑,不肯前来。不如将相会之地定于成都与夔州之间,便是南充便好。我大郑以高官厚禄、仁义至诚待乐籍,料想乐籍可不复叛矣。” 二十 锦官柏森森 9 陈封道:“甚好。如此,乐籍虽得封高官显爵,却无实掌,又无兵权,圣上也可放心。乐籍若生怨怼,我在南充便可将他擒下;他若真心归顺,日后自然荣华富贵,世代不绝。无患这番谋划可谓算无遗策了。” 程备道:“都司过誉了。夔州若定,蜀地便只有南部诸藩未定了。梓州南部有藩部数个,部中皆有军马,其中只石门藩人马最众,麾下有两万余人马,其余藩部也皆听从石门藩蛮王号令。先时蜀主也曾召石门藩勤王,但石门藩蛮王未曾理会,料想是蜀国未得藩部人心之故。如今我大郑欲定蜀地,当安藩部人心。备以为,都司当上疏朝廷,请朝廷册封石门藩蛮王为王,统领蜀南诸部。都司再遣使出使石门,以金珠酒礼、奇珍异宝赏赐诸部,许以各部各安其地,朝廷绝不犯其地。如此蜀南各部可安,蜀地全境便尽归我大郑所有。” 陈封道:“嗯,这藩部我也只能如此了。待日后地方官员到任,再行羁縻之事也就是了。如此,我的事便也了了,只等朝廷旨意班师回朝便是。” 程备道:“都司,收其地,还要安民心方可使蜀中安定,不生民乱。” 陈封道:“我是领兵的武将,这等民政,只教那些文官去做便是,我又何必徒增烦忧?” 程备道:“都司克定四方之后,才能上疏朝廷,请朝廷派遣官员治理蜀中。其间,少则二月,多则半年,朝廷官员才能到成都。蜀主祸乱蜀地已久,蜀中百姓早已不堪其政。如今我大郑占据蜀中,若不能施仁政,安民心,则一着不慎,便会惹出大乱子来。到那时,岂非仍旧是都司之事?” 陈封道:“无患说的是。若是生出民乱,虽非大事,平定也非难事,圣上却必责我处事不当。唉,我不善理政,那这事便还要劳动无患了。” 程备道:“这是程备分内之事,何敢当‘劳动’二字。程备尽心去做,都司放心便是。蜀主横征暴敛,百姓衣食无着者极多,要安民心,无非钱粮二字而已。” 陈封道:“如此说,我便做主,免去蜀中四郡去年所欠钱粮税赋,想必便可安民心了。” 程备道:“都司万万不可。恩自上出,施恩德于百姓之事,只圣上做得,都司却做不得。都司若行此事,当今岂会不疑心都司邀买人心?此事万万不可。” 陈封道:“呀,不错,若非无患,我险酿大祸。依无患之见,我该如何安蜀中百姓之心?” 程备道:“都司只不提税赋钱粮之事,任由各州府去做。都司可命州县盘查清点各地百姓户口人数,有流离失所、衣食无着之人也要一并清点上报。再命各地开义仓放粮,再设粥棚赈济便可。百姓不饿肚子,自不会犯上作乱。只是须防地方官吏贪赃枉法、中饱私囊,都司还要下一道军令,如有发现地方州县有虚报、瞒报钱粮、人口之事,以军法论处。都司再从我军中调遣一些官兵到四处巡查,料想纵有些贪墨,也不致太过肆无忌惮了。如此,民心既安,都司便只安心等朝廷旨意与官员到任便是。” 陈封喜道:“好,便依无患之言。” 二月二十三日,蜀国太傅费颎遣使送书信与陈封,言蜀国君臣皆已愿降,只是城中诸事繁杂,请求宽限数日。 陈封见费颎之意甚诚,又要等裴绪回营,一同入城受降,便与蜀使约定三月初一开成都城门献降表,但蜀国须派遣一位皇子到郑军营中为质。 二月二十五日,蜀国遣太子到郑军营中为质。却原来是蜀主孟焱只此一子,年方十一岁。为取信于郑,蜀国只得派出太子来。 其后数日,两方使者每日来往数次,互通消息。成都城上守军已不再严阵以待,每日除值守岗哨外,竟不见大军守城。 到二月二十七,夔州信使回报,言裴绪已兼程赶回成都,料二月三十定能回到军营。 诸事已毕,陈封反觉无事可做,每日心绪不宁,只等三月初一成都开城出降之日。 郑国景曜五年三月初一,其时春意已浓,其日更是春和景明,煦风送暖。一早梁岐、冯渊便各自率兵马接管成都南城、西城城门,又交割蜀国兵马、军器。 此时,郑军已掌控成都全城。 到了巳时初,成都东城城门大开,蜀主孟焱亲率蜀国文武百官,并宫廷卫军千人,尽打白旗,出城恭迎郑国兵马入城。 陈封亦已出了辕门。陈封在前,程备、裴绪陪伴左右,身后是徐慷、杨显。卫绾率近卫亲军三千人列阵在后。皆是全副披挂,旗甲鲜明。 看看时辰将至,程备道:“都司,时辰到了,这便入城罢。” 陈封端坐马上,并未回头,只点点头。程备回身传令。一声令下,兵马开动,拥着陈封缓缓向成都城行去。 陈封身子随着马一纵一送,目光却一直注视着成都那高大的城墙与敞开的大门。只见城墙之上还有许多蜀卒守卫,旗帜却尽换了白旗。城门外挤挤擦擦簇立着许多绫罗冠带的蜀国官员,却是人人默不作声。 陈封却不去看他们,只看着这座大城。这座大城历经千年,古老却辉煌,陈旧却耀目,曾为数朝国都,如今却只能在郑国铁蹄下称臣。 阳光从身后照在成都城上,只见墙上岁月斑驳,城外松柏森森,陈封终于就要踏入这千年锦官城。 第二卷《锦官金鳞》完 卷二主要出场人物简表 袁端 字宜直 号淡墨 尚书左仆射领中书侍郎加延和殿大学士 宋质 字信言 尚书右仆射领门下侍郎加集英殿大学士 崔言 字默之 尚书左丞加天章阁直学士 蔡耸 字重楼 尚书右丞加宝文阁待制 裴绪 字桑鼎 中书舍人 苏淮 字汇川 中书舍人 程直 字惟清 中书舍人 李谟 字承烈 中书舍人 沈放 字山远 兵部尚书 陆纶 字锦言 户部尚书 齐愬 字膺望 兵部职方司郎中 洪福 内侍省副都知 卢豫 字象山 禁军都宣抚使 车骑将军 石青 字方白 龙骧军都指挥使 李允 字克让 凤翔军都指挥使 赵具 字练材 虎贲军都指挥使 陈封 字崇恩 熊飞军都指挥使 卫绾 字公器 近卫亲军校尉 洪庆 字溢之 禁卫军都指挥使 秦玉 字璧城 龙骧军左骁卫都统制使 林氏 小字雨霏 徐恒 字永业 左骁卫中军幕宾 刘逊 字退之 左骁卫中军长史 张先 字绍存 左骁卫角营统制使 马保 字卫疆 绰号开山神 左骁卫亢营统制使 杜挚 字执礼 绰号杜铁枪 左骁卫氐营统制使 洪钟 字振远 左骁卫房营统制使 成彦 左骁卫心营统制使 赵广 左骁卫尾营统制使 张羽 字鹤霄 左骁卫箕营统制使 于适 近卫亲军军士 孙霖 字廉臣 虎贲军罡风卫昴营统制使领淮南府兵马都监 黄梃 字行梁 虎贲军中军近卫亲军都虞侯 梁岐 字临道 龙骧军鹰扬卫都统制使 程备 字无患 虎贲军中军长史 徐慷 字毅节 虎贲军长林卫都统制使 冯渊 字止水 虎贲军云冲卫都统制使 于介 字江风 虎贲军天雄卫都统制使 贾雄 字群和 虎贲军天雄卫玄营统制使 杨显 字继先 虎贲军天雄卫都统制使 胡贲 虎贲军天雄卫捷营观察使 孙翊 字翼腾 凤翔军千灵卫都统制使 王焕 字及仁 凤翔军天翼卫都统制使 王凤 字亭仪 熊飞军天权卫都统制使 陈肃 字孝正 熊飞军天璇卫都统制使 周严 字润安 熊飞军天枢卫都统制使 章怀 字修义 汉中刺史 申济 字道济 汉中转运使 齐任 字思贤 汉中郡兴元府太守 戴伦 字公佑 兴元府南郑令 王琯 字献昭 三泉县令 韩珩 字佩黻 淮南太守 郤止 淮南府淮阴团练使 沮固 字宁本 应州令 夏侯蹇 蜀国大司马领利州刺史 庞爰 蜀国卫将军 中护军领利州太守 孟轭 蜀国车骑将军 大司空 费颎 字明玄 蜀国太傅领成都刺史 乐籍 字辨章 蜀国夔州刺史 镇东大将军 中领军 郭南 蜀国内廷侍读学士 少府 张竑 字广任 蜀国翊军将军 中护军 二十一 邪祟侵古道 1 阳春三月,冬寒消尽,嫩芽萌新,田间已能见到葱绿之色。 官道上三马并驰,不疾不徐,马蹄扬起的尘土在身后久久不散。马上三人风尘仆仆,面色困顿,却并不急切,只身子随着马一纵一送之间,似要睡去一般。 天刚未时,艳阳高照,若要赶路,还远未到歇息的时刻,但现下正是最困乏之时,若非春寒,便要在路边树下大睡一觉才好。 当中一人干咽一口,强打起精神,道:“连日赶路,你二人也着实劳乏了,前方不远便该到甘山驿了,今日我等便不赶路,便在甘山驿歇上一歇。” 旁边二人听了立时有了精神,一人笑道:“这便是官人体恤小的了,若再这般走下去,小的只怕在马上便要睡去了。若不巧跌下马来,只怕便就此送了性命。” 另一人也笑道:“那便是官人救了你一命,你还当好生孝敬官人才是。” 先前那人道:“小的该当孝敬,待到了驿站,小的去沽两壶好酒,晚间侍候官人吃几杯就是。李大这厮却也不能饶过他去,小的沽酒,便要他割二斤肉来吃,小的二人侍奉官人乐上一乐。” 当中那人笑道:“那也不必,驿站自有常例供奉的,岂能要你二人破费?驿站中自有饭菜,他供奉朝廷官员,断不会差了,我等胡乱吃了也就是了。今日歇上一夜,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那二人脸色暗了下来。一路只歇宿驿站,这位官人又不肯破费钱财,只吃驿站的饭菜,这二人口中早已淡出鸟来,原想几句言语,这位官人便该取出钱财来命他二人沽酒买肉,却不想又被他断了想头。二人心中憋闷,便不再言语。 当中这位官人姓熊名烈字逸德,三十多岁年纪,身材枯瘦,唇间颔下蓄着短须,现在御史台任从七品监察御史。只因他自幼家贫,为官以来清廉自守,囊中更无余钱,便也不肯随意花销。 那二人皆是熊烈的随从,先前那人唤作包乙,后一人唤作李大郎。熊烈原本并无随从,他官低俸微,便只身一人赁居梁都,每日只一人过活。但因日常身边之事无人料理,也觉力不从心,一年前便请友人荐了一个随从,是为包乙。 此次出都公干,友人见只包乙一人相随,恐路上出了差错,便又荐了李大郎相随。熊烈的俸禄为养这二人已花去大半,便更加节俭,平日里多一文钱也不肯花。 两个随从之意他如何不明白,但也只得装作不知,不再言声了。三人一路无话。 又行出三五里,便见一座驿站就立在官道旁,门前一杆旗帜上书着一个大大的“驿”字,这便是甘山驿了。 这驿站并不大,只三进院子,除却倒座房、后罩房,便只有一个院子了。三人在大门前下了马,包乙进院去寻人说话,熊烈与李大郎便立在门前等候。 不一时驿丞随包乙迎了出来,远远便躬身施礼,待走近又是深施一礼,身子还未抬起便开言道:“官人远来辛苦,下官失迎了。不敢请教官人尊姓台甫,在何处高就?” 熊烈还了一礼,道:“驿丞辛苦,下官熊烈,草字逸德,供职于御史台,这是兵部与御史台的文书,驿丞验看便是。”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来,递与驿丞。 驿丞却不便接,只睨了一眼,便看到文书上兵部大印,遂笑道:“原来是司谏老爷。何须如此?官人如此风范,哪里做得假?此处风凉,官人请院内说话。”说着伸手前引,引着熊烈进入驿站。 进了驿站,却不进正院,驿丞只引着熊烈在倒座房门前一张方桌旁坐下。这倒座房是驿站驿卒杂役等人歇息之地,门前来往之人不绝,纷乱不堪。包乙、李大郎拴了马,自在一旁坐了,有驿卒奉上热茶来。 熊烈走了多半日,身上已出了汗,但下了马来,凉风一吹,却又觉有些寒意。见了热茶,便端茶深饮一口,立时一股热气直灌肺腑,舒泰无比。这茶虽是寡淡无味,难得的却是这一股热意。 驿丞道:“熊司谏,下官原不该问,司谏此来必是要歇宿小驿了,却不知司谏要歇宿几日?” 熊烈道:“我只歇一晚,明日一早便走。驿丞可是有什么难处么?” 驿丞道:“司谏也见了,这甘山驿乃是小驿,只一处正房,还有两处小院,统共不满二十间房。如今汉中、陇右两处用兵,往来官员极多,下官也不敢问,想必司谏也是为这两处战事在外奔波。来往梁都与永兴、秦凤两郡者,我这陕州治下之所却是必经之路,因此自去年下半年起,小驿这几间房便多未空过。” 熊烈点头道:“战事一起,这也是难免之事。驿丞此话何意,莫非今日驿中已没有空房么?不妨明言。” 驿丞道:“今日驿中已住进了五起来往官员,按说还未住满,但征西陈都司近日奉诏还都,走的正是这条路。三日前滚单便已到了小驿,命小驿随时侍奉。适才滚单又到了,言陈都司一行二十二人,今日晚间必到小驿。下官已将正院腾了出来,这一座小小院子,二十几人也是勉强住下,因此...因此今日小驿实已无空房。请司谏莫要见怪。” 熊烈道:“原来如此,原来是陈征西至此,我理应让他一让。这又何怪之有?驿丞不必如此。” 驿丞拱手道:“如此说,就是司谏体恤下情了。司谏若不嫌弃,不妨看小驿中几位官员可有相熟之人,或可同住。下官可去询问一二。” 熊烈想想,终究不愿搅扰他人,又想到路上两个随从言语,心道今日天色尚早,不妨便到城中寻一客栈住下,也可令两个随从解一解口腹之欲。虽说自家不愿多加开销,但事已至此,却也只能花费一番了。 便道:“那也不必了,既是驿中无空房,我自去寻住处便是,不必再劳烦驿丞。还要多谢驿丞盛情。却不知此处距陕州还有多远?” 驿丞道:“司谏若要去,下官也不敢虚留。此处到陕州不过十里,且皆是宽敞官道,最是好走,司谏骑马,片刻便到。” 熊烈点头道:“也好,那便趁天色未晚,去投陕州就是。”说罢起身辞行。 那包乙、李大郎二人早已听得清楚,便也一同起身。 驿丞送出院来,亲自牵马递缰绳与熊烈道:“熊司谏,今日着实慢待了,日后若司谏再走此路,请务必到小驿中盘桓两日。”说罢挥手,身后一个驿卒送上两串钱来。 驿丞取钱奉与熊烈道:“小驿规例钱粮有限,每年所余也无几,不敢多奉,这两贯钱请司谏笑纳,到陕州城中也要开销,便算是我甘山驿向熊御史赔礼了。” 熊烈伸手推却,道:“驿丞这是何来?按例我该取之物我定不虚却,但今日我未在贵驿歇宿,如何能取这钱?” 驿丞道:“今日司谏若是宿在我甘山驿,这钱也是省不得的。司谏既不留宿,便将这钱带上也是该当之事。原是我甘山驿招待不周之过。” 熊烈正色道:“这却使不得。这钱若是公中之钱,我未留宿,却多了这笔开销,你自然要在他处克扣,那便有违朝廷法度;这钱若非公中之钱,那便是私相授受,更是万万不可。” 驿丞一滞,说不出话来,只得眼看着熊烈上马而去。 上了官道,三人仍旧徐徐而行。 包乙道:“官人如何不肯收那钱?那钱原该是官人用度。如今驿站不得住,还要官人自家破费去投宿,哪有这般道理?” 熊烈道:“休要胡说,我既未留宿驿站,便不该取用驿中财物,这是国家法度。朝廷自有俸禄与我,我岂能收这不明不白之财?” 包乙喃喃道:“官人不肯收时,这钱却也回不到公中。那胥吏自来便是百般克扣,自然落入自家囊中。官人原本清苦,又是为国辛劳,却还要自家开销,反白白便宜了那些胥吏,又是何苦?” 熊烈道:“他要做贪官,我不能强他,但若为我所知,却是要参他的。你也不必啰唣,今日少不得你的酒肉吃就是。” 包乙兀自喋喋不休,却是不敢高声了。熊烈也只作未闻,催起马来,那马便渐渐跑了起来。 只半个多时辰,便到了陕州城。 这陕州乃是都西大城,人口繁盛,此时虽已将日暮,往来行人出城入城者却仍极多。 熊烈三人随着人群进了城,只走不多远,便见到路边有一处黄土墙院子,院门处横出店招,上书一个“客”字,便知是一处客栈了。 熊烈不欲远走,只想歇宿一夜,明早赶路,便命李大郎上前询问。那院门外站着一个店家,远远便看到熊烈三人,快步迎了上来,却是错过李大郎,一把拉住熊烈座下马的缰绳,满脸堆笑道:“小的侍候官人。官人如何这多日不肯来了,小的盼了许久,倒是把官人盼来了。官人这一身土,着实辛苦了,快进小店洗漱一番,小的已泡好了热茶,单等官人了。” 熊烈虽也知此是店家招揽客人的手段,却也不禁一怔,道:“你识得我?” 包乙嗤笑道:“官人休听他胡说,官人是头遭来陕州,他如何能识得官人?” 熊烈不禁也是一笑,便任由那店家牵着马,向那院子走去。 却听那店家道:“小的是无缘识得官人,但见官人一身贵气,便知晓官人定是达官显贵了,定是要飞黄腾达的,小的少不得奉承。官人既进了小店,便是老客,小的定不敢慢待的。” 到了院门口,只见那门额上悬着一块匾,上书“汪家老店”四字。熊烈三人下了马,又有一个店家从院内迎了出来,牵过三匹马,自去马厩中照料。 熊烈随店家进了门房,自有李大郎去与掌柜商谈,他便坐在一旁,饮茶等候。不一时李大郎回转,店家便引着他三人向后院走去。 前院皆是高墙大房,店家口中不停奉承,脚步却也不停留,穿过一道仪门,便进了后院。后院却分隔出几个矮墙小院,每院中不过三间正房,两间厢房而已。熊烈便知李大郎不愿自家开销过大,定是选了价低的住处。 四人直走到西北角一处小院外才停下,隔矮墙熊烈见这小院紧挨外墙,院内只有三间正房,却无厢房。 店家道:“官人,就是这里了。官人要清静些的住处,这里最是清静,四处无他人,出院门便有一处角门,官人要出入也是极便宜的” 熊烈道:“此处甚好,有劳店家了。” 几人进屋,收拾安顿,那店家又忙乱一番,又送来热水供三人擦洗。半晌忙毕方要告退,熊烈唤住他道:“店家,你这店里可有酒菜么?” 店家道:“官人,小店饭菜尽有,却不能卖酒,衙门有规例的。官人若要吃酒时,小的可去沽来侍奉官人。” 熊烈想想道:“那便不必了,我等歇歇自去吃酒就是了。却不知你这陕州何处有酒卖?” 店家道:“官人,自小店正门出去,往北走不远,便见一条大街,再往西走,有一处二层酒楼,极是醒目的,唤作和风楼,他家乃是正店,便可买酒了。这和风楼的十里香是极浓烈的,远近闻名,小的们闲来无事时也常去那里沽酒来吃。” 熊烈道:“如此,多谢店家了。” 店家辞了出去,熊烈道:“我知你二人连日赶路辛苦,今日便在此间好生歇一歇,我等一同去饮酒吃肉,消消乏。陈征西今日到陕州,明日必是要急着赶路的,我不愿与他再争抢驿站,我等三人明日再歇一日,后日再赶路不迟。” 包乙笑道:“官人是极英明的。如今陈大将军权势熏天,咱们何苦去赶他的冷灶,纵然住到了一处,也要仰他鼻息,不如便在这里歇透。后日赶路,一口气便到梁都了。” 二十一 邪祟侵古道 2 三人又歇一阵,便换了衣裳出门。沿大路向北,走不多远,果然寻到那和风楼。 这条街两边店铺林立,却只有这楼有二层高,如鹤立鸡群一般,硕大店招横出,极是醒目。进门一问之下,才知二楼皆是雅间,熊烈便在一楼西窗边坐了。 此时已是申时末,日色已暮,华灯初上,这陕州城中也是极繁华,街上仍旧行人不减,叫卖之声此起彼伏。熊烈不禁暗自感叹,郑国果然强盛,便是这寻常一座府城也有这般盛景。只是不知为何,这酒楼之中客人稀稀落落,只三两桌坐得有人。 店伙前来招呼,熊烈自忖两个随从口淡,便要了肥鸡鱼肉,又问店伙道:“伴当,你店里可有好酒?” 店伙口气却颇不耐:“我和风楼怎地没有好酒?小店的十里香远近闻名,这陕州城里哪个不知?便是行脚客商,也有闻名而来的,官人想是外来的。只是好教官人知晓,我店里的十里香往常只卖二十文一坛,如今却要五十文一坛,官人若要吃时,却休要嫌我店里酒贵。” 熊烈诧异道:“我也是闻名而来,却不知你店里酒如何这般贵?莫非你店里的一坛比别处的多些?” 店伙不耐烦道:“我店里的一坛也是一斤,一十六两,哪里比别处的多?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只卖五十文一坛,官人要吃便吃,不吃便请自便。” 熊烈涵养颇好,听了也还罢了,包乙却已是愤然,拍案而起道:“你这厮好生无礼,我等既到了你这鸟店,便是尊客,你怎敢如此说话?” 熊烈忙挥手命包乙稍安勿躁,转头对店伙道:“区区一坛酒,价钱翻了一倍不止,却是为何?莫非是你店里的酒名声在外,便要店大欺客么?” 那店伙见包乙身材粗壮,面目凶恶,也不敢造次,只得答道:“官人休问太多,小的也是不知。官人若不吃酒,小店的鱼肉也是极好的。” 熊烈道:“我专为你这十里香而来,岂肯不吃?只是若是不明不白,我却觉这钱花得有些冤枉。你若将这事分说明白,我仍吃你酒,也少不得赏钱,你若说不明白,我少不得在外宣扬一番,只说你这和风楼乃是黑店,看还有哪个客商敢来你店里吃酒。” 那店伙愣怔片刻,转头四望,见无人留意他几人,便又垂头叹气道:“官人何苦逼问?小的说时,官人却莫要传扬。” 熊烈道:“若是情理相合,我自然不去传扬。” 店伙道:“官人也瞧见了,如今小店里只这几桌客人,却不知往日此时,客人便是挤破了头也要来小店吃酒,便要寻一张空桌也难,这便全因这酒价所致。然这酒价过高,我家掌柜也是无可奈何,只因现时陕州粮价也是极高的,酒价若不涨,小店便要做亏本生意了。” 熊烈道:“粮价过高?据我所知,去岁永兴、都西各府县皆是大熟,粮价又怎会如此高?” 店伙道:“这个我却不知,我只知往日陕州一斗粟米只要四十几文,至多五十文,现如今这一斗粟米却是一百文也不止了。这般米价,酒如何不贵?我陕州百姓都知晓此事,便轻易不肯再来吃酒了。如今我店里客人都是如官人这般的往来客商。” “近几年陕州可曾受灾?” “我记不大住,然听客商说起,这五年陕州都不曾受灾,这几年都是风调雨顺,产粮也是极多的。想是几年无事,今年朝廷用兵,这粮价才涨了这许多。” 熊烈道:“朝廷是断不会为用兵搜刮百姓的。伴当,莫要支吾不言,陕州百姓皆知此事,你岂能不知?这其中必有缘由,你明白说来。” 那店伙又看看四周,低声道:“官人,小的当真不知了。小的懂得什么,不过是听客人们谈论而已。” 熊烈道:“正为你这店里三教九流往来不绝,各人高谈阔论,你岂能不知?伴当,莫要讳言,你今日说了便与你无干,否则非议朝廷用兵大政,可是不小的罪名。” 那店伙一惊,丧着脸道:“官人饶了小的,小的若是说了,被别个知晓,便是罪了。官人万万莫要说出去才好。” 熊烈道:“你放心就是,我断不会说与旁人。” 店伙道:“说起来,陕州府粮价上涨,全因西边战事所起。去年十月,朝廷官军要西征蜀国,朝廷派下十万件冬衣冬被差事来,要我永兴郡半月内赶制出来。我永兴郡有十几处州府,只因我陕州人口多些,便派下一万件的差事。官府贴出告示,晓谕我等百姓,要我等赶制冬衣冬被,待到年底纳粮之时,一件冬衣冬被可抵两斗税粮。” 熊烈点头道:“嗯,两斗税粮,若按平日价钱,也有一百余文了,也还算公道。这可是好事。布料自是官府采买发放给百姓了。” 店伙道:“布料若是官府发放,百姓哪里还会有怨言?” 熊烈一惊道:“哦?布料也要百姓来出?”熊烈隐隐觉出不对,去岁为这十万件过冬被服,朝廷特特拨出五万贯钱来。算下来,一件被服可用钱五百文,那是足够了。如今要陕州百姓来做冬衣,却一件只抵一百文,还要百姓自备布料,与压榨何异?更何况,百姓自备的布料如何能保官兵御寒? 店伙道:“自是要百姓自备布料了。然这也是好事,我陕州百姓也都愿为大军伐蜀尽一份力,便个个争先,为朝廷办差。那些家中有剩余布料的,或有残旧衣被的,便也都用在了此处。有了这个根基,大伙心中有了底,家中余粮也敢吃用,便盘算着过个宽裕年,将余粮卖了换些酒肉等物。到了十一月,朝廷又为伐蜀大军征粮,官府税已收过,便从百姓处购粮。百姓们有了余粮,虽价钱低些,却也愿将粮卖与官府。” 熊烈点点头,却未答话。这些事他都是知道的,只是不曾想到朝廷一道政令,民间便有这许多波澜。 店伙又接道:“却不想转过年来,朝廷又传出要在陇右开战的消息。郡里要为陇西大军筹措粮草,一道钧令传下府县,县里便命我等百姓加征税粮。这一来,百姓家中已没了余粮,哪里还能缴上税粮?官府又说前次赶制衣被所抵的税粮要在此次补缴,直到战事打完之后才能减免。我等寻常百姓受不得官府每日催逼,只得变卖家中之物购粮上缴税粮,我陕州粮少,临县临府也无余粮卖与我陕州,却到哪里去买粮?这粮价如何能不涨?” 熊烈默然。他此次出都巡视秦凤,正为监察陇右兵马粮草军需之事,是以出都之前便已查阅近年各处郡府钱粮之数。这永兴郡、陕州府近几年报的都是大熟,存粮也是颇丰。便是支应两处战事,也断不致要加征民间税粮,这事朝廷也断不会准许。若是府县缺粮,户部自会从别处调粮,也断不会要百姓多缴税粮。 是以他心中仍是半信半疑,便道:“原来如此,多谢伴当了。朝廷要各处用兵,粮草难免要用的多些,我等寻常百姓便只得少吃些酒了。既是你说得明白,那便上三坛十里香就是,过后一并会账。” 待酒上来,熊烈忽又想起一事,便又问道:“伴当,你适才所说,是府里出的告示,还是县里的?” 那店伙又看看四周,低声道:“我这里归陕县管辖,自是县里出的告示。” 熊烈点点头,不再言语,三人饮酒吃肉。熊烈只吃了半坛酒,余下的便命两个随从分吃了。包乙、李大郎却是狼吞虎咽,大快朵颐,不一时,便将桌上酒肉吃个罄尽,三人都已是酒足饭饱。 看看酉时已尽,料想城里也将宵禁,熊烈便会了帐,三人出店回客栈歇息。 次日一早熊烈便起了。原说今日歇息一日,两个随从原本以为能好生睡一觉,却不想熊烈早起,虽不情不愿,也只得起身侍候。 三人梳洗已毕,熊烈说要去街上逛逛,包、李二人只得相随。 天色尚早,街上行人不多,偶有春风吹过,便扬起一片尘土。这汪家老店临近城门,乃是外城,多见黄土院墙,不见民户。走出许久,才见一排排低矮民房,房中百姓却是都已起身打扫,出门挣命。 又走一程,却又来到昨日吃酒的和风楼那条街。他三人今日走的并非昨日那条路,却不知为何又到了这条街。这街上多是店铺,却有多半还未开张,街上行人也是寥寥。 忽见街边一家粮店刚刚卸下门板,打开大门。熊烈想起昨日店伙那番话,便要进店看看粮价,却见一个店伙举起一块水牌挂在门外墙壁上,那水牌上正写着“今日粮价”。 只见水牌上一排排写明了各类粮食价钱,其中粟九十六文一斗,麦一百一十文一斗,稻一百二十五文一斗。熊烈便知昨日那店伙所言不虚,便也不必在进店细看。 走了半日,看看已近巳时,熊烈已觉腹中饥饿,转过街角,正见一间低矮民房,前面支出一个芦棚来。芦棚下摆有五六张桌凳,三两个人正坐在那里吃着什么。 熊烈四处看看,却不见店招,便走近细看,却见芦棚内走出一个四十余岁妇人来。那妇人身躯胖大,神色干练,远远便招呼道:“客官请进,到小妇人这里歇歇脚。” 熊烈走近,仍不见店招,便问道:“大嫂,你这店卖的是什么?” 妇人道:“小妇人这里只卖自家做的面茶,还有自家烧的滚烫的汤水。” 熊烈笑道:“也好,就吃你自家的面茶。”便招呼两个随从进芦棚内坐了。坐定后熊烈又问道:“大嫂,你家的面茶要卖多少钱一碗?” 妇人道:“面茶只要两文钱一碗,客官若要喝水时,是不要钱的,客官只管喝就是。” 熊烈颇为诧异:“两文钱一碗?别处粮米价钱都涨了那许多,大嫂家里倒是便宜的紧。” 妇人道:“客官,小妇人也知晓别处粮米涨价,但小妇人这小店自来招待的都是穷苦人家,若也是涨价,只怕便没人来吃了。” 熊烈道:“只是若不涨价,可还有钱可赚么?” 妇人笑道:“不瞒客官,小妇人家在城外有几亩薄田,春来便是小妇人丈夫与两个儿子耕种,到秋还能余下些麦子,小妇人便靠这些余粮开这个小店。也为有这个小店,去年官府征粮时,小妇人家里便没有变卖余粮,是以现下反不缺粮。只是现如今粮价每日都在涨,小妇人也有些难处,是以现如今的面茶相较往日的要少了些许。只因来小妇人这里的多是老客,便也能体谅小妇人,不与小妇人计较了。客官若是嫌少时,小妇人给客官填满就是,小妇人也断不敢多收客官钱的。” 熊烈笑道:“大嫂好生爽利。如此,多谢大嫂了。那便有劳大嫂上三碗面茶罢。” 不多时上来面茶,果然是满满当当三大碗。熊烈吃了一口,浓郁香醇,不禁赞道:“大嫂好手艺。” 妇人笑道:“客官吃着好便好,若不够吃时,再添些也不妨的。” 熊烈道:“这却不敢再劳大嫂了,这满满一碗也尽够吃了。大嫂,这陕州粮价为何如此之高?我在永兴郡一路走了几个州府,粮价都是寻常,只你这陕州粮米价高,却是为何?” 妇人道:“小妇人早见客官是外来的,不知我这陕州,还不是全托陕县县尊的福?” 熊烈道:“哦?莫非贵县县尊有些手长,要盘剥百姓?然纵如此,也不致粮价高涨,这却教百姓如何过活?” 妇人疑惑道:“客官问话,倒像是官差下来私访的。客官莫不是官府?” 熊烈哈哈大笑道:“大嫂,你看我可像是官?我是行商,去京兆府经商的,回程路过陕州而已。” 二十一 邪祟侵古道 3 妇人释然笑道:“小妇人看客官不像是官,却也不像是商,倒像是读书人进都赶考的。” 熊烈笑道:“大嫂眼力不差,我确是读书人,只因考了几次都不得中,这才转而经商,不过赚些钱糊口而已。” 妇人道:“小妇人在家为商,日子终究好过些,官人在外奔波,风餐露宿的,赚些钱财却要在陕州破费,难怪心中有怨。我这陕州诸般都好,民风是极淳朴的,只这解县尊,确是手脚太长了些。”这妇人快人快语,说话竟是毫不避讳。 熊烈道:“哦?粮价这般高,莫非也与贵县县尊有关?” 妇人道:“现如今朝廷政令清明,当官的也不敢搜刮太过了,百姓们日子都还过得。我们这位解县尊虽说有些贪,却也大体过得,只要我们百姓有一口吃的,便也得过且过了。若是换一个官来,只怕还不及这一位。” 熊烈道:“大嫂,我行走江湖,最喜听这些各地轶事,大嫂与我详细说说如何?待会账时我多谢大嫂些也就是了。” 妇人笑道:“客官想听,我说与客官就是,也不值什么,何须多谢?只是现下有些忙乱,客官且稍待些时,待小妇人打发走这几位客官,再来与客官细说。”说罢福了一福便去忙了。 熊烈三人也不言语,只细细品那面茶。过了一时,那三个客人都离去了,妇人又收拾了桌碗,才回到熊烈桌旁。见三人碗中面茶都已见底,也不说话,拿起三人碗便去了。 不多时回到桌旁,将碗重新布上,碗中面茶已是满了。妇人也不拘谨,大剌剌坐到熊烈身旁。 熊烈道:“大嫂当真爽利,那便多谢了。” 妇人道:“无妨,这点子面茶能值几个?客官吃便是。” 熊烈道:“我几个昨日到这陕州,却不想吃酒吃饭都要多花费许多,我等整日在外奔波,赚些钱也颇不易,因此心中有些怨怼。据大嫂说,此事还与这陕县县令相关,这却是为何?” 妇人道:“我们这位解县尊,在陕县任上已有四年,去年三年任期满了,却不知为何竟又留任了。适才小妇人便说了,这位县尊虽有些贪,却也并未太过,如今这样的官,已可算是好官了。因此解县尊留任,我等百姓也只得随他。” 熊烈道:“大嫂说的是,若换个严苛些的官来,受苦的也只是百姓。” 妇人道:“可不是如此么?小妇人家中有田,日子尽过得,便也不去管他官府的事。却不想去年我大郑出兵伐蜀,官府要百姓为官军赶制过冬衣被,一件衣被可抵税粮两斗。小妇人心想,这可是好事,能为家里省几斗粮,日子便也宽裕些,便去官府领了对筹来。” 熊烈道:“这事我也听闻了,原来大嫂也为官军做了被服。” 妇人道:“官府定下规矩,一户至多只能做两件衣被,因此小妇人只领了两支筹来。小妇人家中原有些残衣旧被,也尽够用了,然小妇人夫家不敢蒙混官府,便又买了些新料子填了进去。幸而那时已将入冬了,田里无事,小妇人夫家和两个儿子便在此卖面茶,小妇人整日里便做活计。紧赶慢赶十日头里做完了,上缴与官府。果然年底缴税粮时,小妇人家凭筹少缴了四斗谷子。邻里都说这解县尊总算为我等百姓做了一件好事。” 熊烈点了点头,这事与昨日那店伙所说一般无二,他心中已是信了九分了。 妇人又道:“转过年来,官府却又说官军要出兵陇右,要加征税粮,年前以筹相抵的税粮也要补齐,待战事完后才能减免。官府既出了告示,便每日挨家挨户催逼缴粮。幸而小妇人家为这个小店留了些许麦子,无奈之下只得缴了上去,家中粮少,便少卖些面茶也就罢了。但有那一等人家,家中存粮本就不多,官府催逼的紧,便只得变卖家什四处买粮上缴。这一来,粮价可不就涨了上来了么。” 熊烈道:“原来如此。但我听闻朝廷早有规例,官府不得无故加征税赋,若有战事需从民间征粮,官府也需以钱购买。这陕县怎敢违抗朝廷令旨?” 妇人道:“客官说的这些我一个妇道人家如何懂得?然这小店人来人往,小妇人也听客人们谈论此事。陕县这四五年都是风调雨顺,粮米丰足,除每年解往梁都的粮米外,还该剩余许多才是,纵是支应战事,也不该在民间加征税粮。若当真是府县存粮不够,朝廷也该从别处调粮,万不该只从陕州出粮支应战事。有过往客商说起,相邻几个府县也都加征税粮,那便是永兴郡存粮不足,朝廷却将官军粮草之事强加在永兴郡头上了。但往年我陕县的存粮哪里去了,却不是我等小民能得知的了。” 熊烈心中盘算,若是陕州存粮已尽,官府这般做法也无可厚非,但加征民粮也该以钱相补。况且朝廷为大军被服每件拨钱五百文,这陕州竟以税粮相抵,这分明是贪墨了。 他此次出巡秦凤,永兴存粮之事并未详查,心中没有成算,只得待回都之后,再详细查看永兴近几年钱粮去向了。心中想着,口中道:“朝廷这些事,哪是我等寻常百姓能知道的。然百姓疾苦,朝廷官员却不闻不问,这便是府县官员的罪过了。” 妇人道:“客官说的极是。这些父母官只知道自家大鱼大肉,却不知多少百姓人家已无米下锅,卖儿卖女。他们不管百姓死活,只盼望皇帝老子能好生整治他们,再给我陕县派来一个青天做父母官了。” 熊烈笑道:“当今皇帝是极圣明的,这事皇帝定是不知,若是知道时,定如大嫂所愿。” 妇人也笑了:“我等百姓,哪里能见得到皇帝?皇帝如何得知?不过白想想罢了。我一家子还能勉强糊口,有那吃不上饭的,只怕便要为匪做盗了。” 熊烈忽想起道:“陕州太守也在陕州城内,粮价涨到这般模样,百姓这等受苦,却为何不到太守衙门去告?这太守官声如何?” 妇人道:“我只知这位太守姓段,官声如何却不知晓。这太守轻易不管我等小民之事,小妇人如何能知?只是这陕州太守与我们陕县县令同在这陕州城内,这等大事他能不知道?再说以民告官,不说先要挨一百板子,哪里是我等寻常百姓敢为的事?何况自古官官相护,百姓纵去告了,又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熊烈道:“大嫂说的当真通透,我竟未想到,竟还指望太守主持公道,只怕是与虎谋皮了。” 妇人笑道:“这哪里是小妇人想到的,不过是客人们谈论的罢了。小妇人只守着这一间小店,几亩薄田过活,过几年给两个儿子娶上媳妇,便也足了。旁的事,再不敢多想的。” 熊烈已吃净了面茶,看看包乙、李大郎二人也已吃完,便站起身道:“今日多谢大嫂了,我等也吃足了,便就此别过了。”说罢伸手入怀,摸出一串钱来,大约有一百文之数,一并塞入妇人手中道:“这些钱权作茶钱,请大嫂收下。” 那妇人接过钱,已是愣住了,片刻醒悟,急忙推却道:“客官,这如何使得?这...如何用得这许多?”却见熊烈三人头也不回去远了。 三人走在街上,熊烈满脸阴翳,郁郁不乐,包乙、李大郎也不敢说话,只跟在熊烈身后。 熊烈又走几家店铺,与店伙掌柜攀谈,有不理不睬的,也有谈兴甚浓的,然说起官府钱粮,却都欲言又止,甚或缄口不言。 熊烈思前想后,忽的站住,对李大郎道:“李大,去雇一顶小轿,我等去太守衙门。” 李大郎与包乙皆是一愣,李大郎道:“官人,去太守衙门做什么?” 包乙道:“官人此次出都,是为巡查秦凤郡,这永兴郡之事与官人何干?官人何必多管闲事?” 熊烈正色道:“此是朝廷政事,你二人不可多嘴,只奉命行事便是,快去罢。” 李大郎与包乙对视一眼,只得去了。不多时,李大郎雇来一顶二人抬小轿,熊烈整整衣帽,弯腰进轿,包乙、李大郎二人随侍在轿旁,那顶小轿轻轻滑起,缓缓向前行去。 他三人皆不知太守衙门在何处,那轿夫却识得,小轿悠悠而行,穿街过巷,直走出数里远去。 熊烈三人是从陕州南城入城,吃住皆在南城,那太守衙门却是在陕州北城,相距甚远,轿子直走了多半个时辰方到。 轿子缓缓停下,包乙打起轿帘,熊烈下了轿来,抬头便见一座三间开大门矗立眼前。门前两只石狮子威武狰狞,门上挂着四个灯笼,上书“陕州府衙”四字,六个兵丁左手按刀,在石阶上笔直挺立。 熊烈在轿子旁站住,包乙上前几步,在石阶下站住,躬身施了一礼。阶上一个兵丁见他几人这般模样,也不敢怠慢,下了阶来,问道:“你等是何人,到此何事?” 包乙又是微微一礼,赔笑道:“我家官人是御史台监察御史熊御史,特来拜望贵府府君,这是我家官人名帖,烦请大哥通禀一二。”说罢将手中名帖双手呈上。 那兵丁接过名帖,狐疑地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远处的熊烈,道:“在此等着就是。”说罢转身去了。 过不多时,便见那兵丁快步出门下阶来道:“府君有请,请御史至后堂相见。” 熊烈点点头,命包乙、李大郎在外等候,自随那兵丁进了陕州府衙。 刚进大门,便见一人快步迎了出来,这人大约三十余岁年纪,身材瘦削,穿着宝蓝色襕袍,戴着垂角幞头,走到近前躬身施礼道:“见过熊司谏,小人有礼了。” 熊烈急忙还礼道:“不敢,敢问贵驾是......” 那人道:“小人是陕州府经历,姓文,单名一个修字。只因府君忙于公务,司谏来的又颇为匆忙,是以府君不及相迎,还望司谏莫要见怪。” 熊烈道:“原来是文经历。下官不速而至,岂敢见怪?” 文修笑道:“似熊司谏这等贵客,段府君平日想请也请不到,岂有不速之理?请熊司谏随小人至二堂,段府君尚在二堂处置公务。” 熊烈随着文修穿过两座大堂,又走进一座仪门,行至二堂门外。 远远便听屋内一个洪亮的声音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圣人教的道理有何不懂?这许多年的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前方军务才是大事,百姓饿几顿也饿不死人的,你怕的什么?只要饿不死人,百姓饿着肚子也不会作乱,你放心大胆做去便是,出了事自然有我。”又见一个官员诺诺连声退了出来。 文修在前指引,熊烈进了二堂,只觉堂内昏暗阴凉,一时竟看不清楚。定了定神,熊烈才看到一人已迎上前来。 这人也是四十余岁年纪,一张方脸正气凛然,三绺胡须修剪的极为齐整,未穿官服,只穿一件靛青色长袍,束着玉带,戴着幞头。 熊烈料是陕州府太守段圭,忙深施一礼道:“下官熊烈拜见段太守。” 段圭已是换了一副笑脸,还了一礼道:“熊御史多礼了,段某早闻熊逸德大名,今日一见,幸何如之?” 熊烈道:“段府君言重了,下官唐突来拜,府君见恕才是。” 段圭伸出手来,一把握住熊烈手,笑道:“逸德说哪里话来?到了我陕州,便如到了家一般,万万不可生分了。逸德快快请坐,请坐。” 二人分宾主落座,文修坐了段圭下首,不一时,又有下人上了茶来。二人浅呷几口,熊烈道:“府君,下官此次出都是奉命巡查秦凤,差事办完回程路过贵府。下官本不欲冒然相扰,然昨夜今晨,下官在街市坊间耳闻目睹了几事,一时难辨真伪。只因下官职责所在,不能不闻不问,便只得到府衙叨扰段府君了。” 二十一 邪祟侵古道 4 段圭道:“逸德在陕州有事,若不肯来见我,我才觉面上无光。逸德为朝廷御史,有监察地方,上达天听之责,遇事自然不能不问。不是段某夸口,在陕州地方,只怕还没有段某不能为之事,逸德正该来寻我。” 文修道:“熊司谏若见到陕州有为政不合之处,也该直言相告才是。府君虽为官清廉,治政严明,然这一府之地百千官吏,十数万百姓,终究有不周之处。司谏若能见我等不能见之事,实是我陕州之幸。” 熊烈道:“既如此,熊烈不敢讳言。敢问府君,去岁朝廷发兵伐蜀,政事堂派下十万件冬衣冬被差事来。陕州府承接差事,将差事逐层下派给百姓,府县有命,百姓赶制一件冬衣可抵两斗谷子,可有此事?” 段圭沉吟不语,看了文修一眼,文修接口道:“确有此事。朝廷派下一万件冬衣差事给陕州,要一月之期赶制出来,又要解送军前,若要征集民妇赶制着实赶不及。是以府里晓谕百姓半月内赶制出冬衣冬被来,便可抵两斗税粮。如此,方不曾误了前方大军过冬御寒。” 熊烈见段圭只不言语,便道:“此事府君可知晓?” 文修道:“府君怎会不知?只是府衙事繁,想是一时想不起。” 熊烈却不接口,只等段圭答话。段圭迟疑片刻,只得道:“这事我自然知晓,政令是由我府衙发出的,我如何不知?” 熊烈道:“朝廷为大军过冬被服拨下五万贯钱,合一件被服五百文,然下官听闻陕县却命百姓自家预备布料,如此一来,一件被服只抵两斗谷子,合钱不过一百文。这可是实情么?府君可知晓此事?” 段圭哂笑道:“哪有此事?大军被服自然官府采买布料,不然怎能御寒?逸德切莫被那些愚民蒙骗了,那些刁民专一诋毁官府。”说罢睨了一眼文修道:“陕县这事是如何办的?宜美可知晓?” 文修赔笑道:“当日府里是命各县自家采办布料,只限期上交便是,府里也曾遣人查看各县差事,皆无谬误。至于县里如何有这等谣传,小人也不知晓了。”又看着熊烈道:“想是有那起人家,见县里上好的布料起了贪念,便将自家布料顶替了也未可知。熊司谏却是从何处听闻这些事?” 熊烈道:“不过坊间闲谈而已,也做不得准。下官还听闻原本县里要抵给百姓这两斗税粮,却不想今年朝廷又要对西北用兵,陕县便又加征税粮,这两斗税粮也要到今年秋后才得减免。如此一来,陕县米价高涨,如今一斗谷子已卖到一百余文,这却是下官亲眼所见,不知府君可知此事?” 段圭面色已沉了下来:“竟有这等事?”又目视文修道:“你可知此事?” 文修喃喃道:“这...这...小人也不知竟有这等事...” 熊烈道:“下官想永兴郡、陕州府近几年都未有灾异,存粮也该有些才是,正因如此,朝廷才将给大军供粮的差事落在永兴郡头上。若是用兵便要在百姓身上加税,那便违了朝廷的初衷了。府君,若说些许贪墨尚算不得大事,此事可算得是大事了。” 段圭面色极为难看,迟疑片刻道:“多谢逸德专程来我府衙将此事相告,这是我失察的罪过了。我在这陕州府已有三年,自觉将这陕州治理的甚是兴旺,却不想竟是我孤芳自赏了,竟有这等蠹虫瞒着我做出这等事来。逸德放心,我定将此事查问清楚,定不放过这些贪官墨吏。逸德大德,我不知如何相报,今日匆忙,我也未做准备,逸德住在何处,今晚我回拜逸德,还有些许程仪相赠。” 又转头对文修道:“天近午时,速去准备酒菜,我要与逸德好生吃几杯。” 见文修起身要去,熊烈忙起身拦住文修道:“府君不可如此,府君事忙,下官此来已是唐突,再不敢多扰,这酒下官是定不能吃的。”说着回身看着段圭正色道:“段府君,下官身为言官,既已听闻此事,便不能假作不知。查问案由是贵府之责,朝廷之中也自有衙门去办,下官之责不过上疏言事而已,这却是下官不能不做之事。” 段圭也站起身来,携起熊烈手来,扶他坐回椅上,自也坐下道:“这事不论是真是假,御史有风闻奏事之权,那是谁都不能怪罪司谏的。然司谏既到了我府衙之中,将此事说与我段某得知,那是给了我段某天大的情面。这事若捅了出去,段某虽未曾贪墨,这失察之罪却是逃不掉了,这名声可也坏了。是以请逸德抬抬手,由段某自查此事就是。我一月之内定将此事彻查清楚,将那些贪官污吏该杀的杀,该黜的黜,定不留一个。那时我再将此事来龙去脉清清楚楚禀明逸德。逸德放心就是。”顿了一顿又道:“逸德既不肯吃酒,那也无妨,然逸德如此大德,这回拜我是定要拜的。逸德下榻何处?若不嫌弃,今日便在我府衙之中歇宿如何?” 熊烈道:“府君请恕下官不能从命。下官身为御史,听闻此事,断无不上奏的道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此臣子本分。然此事也并非无转圜之余地,下官还都之后,还要查阅陕州历年丰歉,库中存粮去向等诸事,至下官上疏之时,想来已是半月之后了。府君只需在这半月之内查明此事,具疏上奏朝廷,自然再无失察之罪了,如此,府君与下官便是都尽了臣职了。至于他事,下官先谢过府君,却实不敢领。明日一早下官便要启程回都,便不劳烦府君了。下官言尽于此,这便要告辞了。”说罢起身便要辞去。 段圭忙起身拉住熊烈手道:“逸德何必急切至斯?君所言乃是至理,段某受教了。便如逸德所言,段某足承逸德盛情。然纵无今日之事,逸德路经我陕州,我也该尽一尽地主之谊,再送些程仪才是,此是常例,我素知逸德清廉守正,却也不必拘泥至此。” 熊烈拱手作礼,也挣脱了段圭的手,道:“多谢府君,然下官一路之上,自有官驿供奉,断不敢领受无端之礼。下官告辞了。”说罢又是深施一礼,转身便去。 段圭苦留不住,只得与文修送熊烈出门。但熊烈步子极快,段圭跟了几步便有些跟不上,只得住了脚步,任由文修独自送熊烈出了府衙。 熊烈别了文修,仍乘轿子回了南城汪家老店。 酉正时分,天已黑透。一乘四人抬官轿缓缓落在汪家老店门外,门额上悬着的两盏灯笼随风轻摆,发出昏暗的光来。 只见那轿帘纹丝未动,轿旁跟随的人手持灯笼,下了马来,正是文修。 一个店家早迎了出来,虽不识得文修,却也知乘这等官轿的定是贵人,忙赔笑道:“小人眼瞎,早没瞧见这般大的轿子,着实慢待了。官人可是要投宿么?” 文修道:“你当真是眼瞎,城门早已下闸,投的什么宿?我且问你,可是有一位熊大官人住在此间么?” 店家道:“回禀官人,确是有一位熊大官人住在小店,是昨日来小店投宿的。官人要见时,容小人去通禀。” 文修道:“休得啰唣,我家官人要拜会这位熊大官人,你只引路就是,旁的休要多嘴。” 店家诺诺连声,不敢阻拦,只得打着灯笼在前引路,文修牵马紧随其后,那乘轿子便直抬进门来。 前院路边墙上挂着几盏灯笼,还能看得清路,进了后院,便是黑漆漆一片了,那店家与文修两盏灯笼也不甚亮,一行人只得小心翼翼,缓缓而行。 行到熊烈院门外,见屋内闪着几点烛火,店家知他几人还未睡,便压低声音喊道:“包二哥,有位官人来拜会熊大官人。” 文修叱道:“罢了,你自去罢。” 店家只得应了,慢慢走了开去,虽不敢回头张望,却张着耳朵,细细听着声音。然屋内人脚步却迟,迟迟不见回音,这店家不敢逗留,只得去了。 此时包乙已听到声音,手持灯烛悉悉索索从屋内出来,站在门口道:“是什么人?” 文修见店家去得远了,站在院外隔着矮墙低声道:“伴当,段府君来拜望熊司谏,烦请通禀。” 包乙听了一惊,疾走几步来至院门口,一把拽开院门,躬身道:“原来是段府君亲至,快快请进。” 却听轿内一个声音重重咳了一声,道:“不可唐突,速去通禀。”正是段圭语声。 包乙忙躬身道:“是,小的这便去通禀,请太守稍候。”说罢急转身快步向房中走去。 不多时,便见李大郎打着灯笼,身后跟着熊烈,迎出院来。轿夫这才打起轿帘,段圭慢慢悠悠下了轿来。文修伸手搀扶,跨过轿杠,段圭整整衣摆,昂首站立,气定神闲。 熊烈上前一步,躬身施礼道:“段府君亲临,熊烈失迎了。今日熊烈再三请府君万勿礼数过隆,府君仍亲移玉趾,烈不免有受宠若惊之惑。” 段圭道:“你我同朝为官,此是应有之礼,逸德不必过谦。我敬逸德风骨,今夜是我诚心来拜,逸德肯纳否?” 熊烈迟疑片刻,抬头道:“陋店寒屋,何敢待贵客?府君若不弃,便请屋内叙话。”说罢侧身想让。 这客舍中堂只一桌两椅,二人分宾主落座,文修、包乙、李大郎侍立在旁。见屋内昏暗,只一烛一灯,熊烈命李大郎再寻两支蜡烛燃起,屋内这才稍稍亮堂。 屋内火炉未熄,水有余温,包乙重新将火炉捅开,待水烧开,点了两盏热茶奉上。 段圭端起茶盏,轻拨浮茶,却未喝,又将茶盏放下,道:“段某此来,一为回拜逸德,二为今日逸德所言之事。此为朝廷政事,何须他人旁听?此间耳杂,若传扬开去,反为不美。” 熊烈道:“熊烈为人,但求光明正大,虽处暗室,不敢欺心。我这两个随从虽人微言轻,却断不敢将朝廷政事四处传扬。府君不必顾忌,但请直言便是。” 包乙与李大郎本已欲离去,听了此言也只得站住。 段圭滞了一滞,昏暗灯光下看不清面色,有顷方才说道:“二位伴当想是逸德心腹之人了,是段某唐突了。如此,段某便直言了。”顿了一顿,又接道:“今日逸德离去之后,我便唤了陕县县令谢蕴问话,这谢蕴初时不肯认,我将逸德之言尽数说了,这谢蕴抵赖不过,只得招认。逸德听闻之事确有其事,然其中却也另有隐情。” 段圭看了看包乙与李大郎,似欲言又止,但见熊烈有如不见,只得又接道:“这谢蕴到任陕县县令已有四年,他前任便因贬黜落下数万贯的亏空,谢蕴接任之后,自然要想方设法弥补亏空,无奈力有不逮,至今仍旧相差许多,未能补足。这才有逸德所言之事。” “府里命各县自行采买布料置办大军冬衣,谢蕴确是阳奉阴违,不顾我府里政令,未去采办,只命百姓自备布料,所余之钱尽数入库以补亏空,然大军冬衣也还御得寒,也算他一场功绩。昔日他为补亏空,也有将库中存粮私自转卖之举,以致仓中粮少,因此朝廷征粮才只得给百姓加税。我亦遣人询问陕州其余五县县令,均无此事,此等事,唯陕县一县而已。” “逸德,谢县令此举确有过错,然他终究不曾中饱私囊,也算不得贪墨。我怜他十年寒窗,进士及第,殊为不易。你我皆是孔门弟子,岂能不同病相怜?他若为此事罢官入狱,岂不辜负了饱读诗书,满腹经纶?谢县令知逸德在此,却不敢来拜,只求我代为说情,请逸德看在同僚情分上,饶他这一遭,我定教他将多取的钱财尽数归还百姓。” 说到此处,文修从怀中取出一个包裹,上前几步将包裹置于桌上,摊了开来。 二十一 邪祟侵古道 5 只见包中是十锭黄澄澄的金子,这黄金皆是小锭,每锭有十两,共是一百两,在烛光下闪着光芒。 其时金贵,每两足金可兑制钱一百贯,这百两黄金便是万贯家财。 熊烈的脸隐在灯影里,看不清面色。文修退后,段圭见熊烈仍不言语,只得又说道:“逸德,你明日还要赶路,这程仪是我该送的,你也该坦然受之。然这程仪却非我所出,实是谢县令相赠。谢县令感念逸德之德,倾尽家财抵来这些许金银,实只是为报逸德大恩之万一,逸德笑纳就是。”说罢盯着熊烈,只等熊烈开口。 熊烈直了直腰,看也不看桌上金子,道:“府君这话我不能认。若是前任亏空,何用他现任官来补?纵是要他来补,须不是他的罪过,他只光明正大做去便是,何需盘剥百姓?何需私卖官粮?陕州府下辖六县,府君说只陕县有这等事,若当真如此,为何城中粮价居高不下?若非阖府缺粮,怎会粮价高涨?今日谢县令送我这许多金银,又如何归还百姓钱财?他若尚有余财,更可见平日里盘剥更甚。府君,这金银熊烈绝不敢收,若收了,只怕日后熊烈再不敢走夜路。熊烈不过一介书生,所任也不过上疏言事之言官,查案非我职权。有这许多钱财打点我,不若日后打点前来查案的朝廷官员。” 段圭道:“逸德,我等同朝为官,日后终有相见之处,如何这般不讲情面?出仕为官,须知和光同尘之理,逸德如此行事,岂不寒了僚属之心?逸德,今日看我薄面,撂开手如何?” 熊烈道:“忠君爱民,方有情面,祸国殃民,哪有情面可言?贵府官员此举非但害民,更害前方伐蜀官兵,其心何其猖狂,倘若致我大军兵败,其罪滔天,他一条性命可能补过?我若不言,日后更不知做出何等样事来。” 段圭声音冷硬:“熊御史,他区区一县县令,何能致大军兵败?我陕州临近梁都,过往官员极多,我送出的金银何止此数百倍、千倍,朝中的宰辅堂官亦要给我几分薄面。我听闻熊御史的座师是翰林承旨陆大学士,陆学士亦与我相熟,我每回梁都亦要拜望。熊御史当真要将事做绝么?” 熊烈道:“段太守不必再说,干碍御史上疏乃是重罪,想来朝中诸公并不知太守今日此言;敝师为人持节守正,也断不会命我行这等事。非是我熊烈不顾同僚情面,便如我今日所言,半月之内段太守查明此事,据实上奏,自能脱罪,余则熊烈不敢与闻。送客。” 他说出“送客”二字,屋内众人都已怔住。段圭“唰”地站起,正要说话,却见包乙上前一步,来至熊烈身前,厉声道:“大官人这是为何?小人追随大官人左右,为的是甚?不过求富贵而已。大官人清贫,我等不敢有怨言,尽心服侍,只盼大官人日后飞黄腾达,我等也能沾一沾光。可如今现放着这般富贵,大官人却不肯收,却是为何?莫不是要我等日后喝风去?段太守何等身份,这般低声相乞,大官人却半分情面不讲,如何如此不通情理?” 他忽的说出这番话来,众人都已惊呆,熊烈也是惊愕万分,“唰”地站起,戟指道:“你这厮...你这厮怎敢如此与我说话,莫不是要造反么?此是朝廷政事,哪有你说话之处,还不速速退下,待我明日开发了你便是。” 烛火闪动中,只见包乙向李大郎使了个眼色,随即跨上一步,右臂疾舒,揽住熊烈颈项,身子一转,已到了熊烈身后,左手伸出,掩住熊烈耳鼻。李大郎突地从袖中掣出一把尖刀,一个箭步上前,刀光闪处,正刺入熊烈心口,直没至柄。 熊烈身子抖动,欲待要叫,怎奈被包乙死命按住口鼻,却如何能叫的出声?口中鲜血在包乙指缝间汩汩流出,随即身子一阵抽搐,瘫软下去,便即没了声息。 电光火石之间,熊烈便没了性命,段圭与文修都已惊呆,段圭“扑”的一声跌坐在椅上,目瞪口呆,已是说不出话来。 包乙松开手臂,踉跄后退两步,熊烈身子缓缓软在地下,刀口处的鲜血这才慢慢流出,顷刻间便汪了一片。 段圭缓过神来,倏地站起道:“快去打水来,将这里收拾干净。”他此时虽惊怒万分,却不自觉压低了声音。 包乙、李大郎二人手忙脚乱地出门去,从院中水缸中取了水来,急忙冲洗地下,又将熊烈尸身上血迹抹干。 段圭眉头紧锁,快速踱着步,包、李二人收拾完毕,垂手站在一旁,只熊烈一人冷冰冰躺在地上。 段圭停下脚步,怒视文修道:“今日后晌你是如何与他二人说的?” 文修喏喏道:“小人...小人只命他二人明日在路上动手...”转头向包、李二人道:“我命你二人在回程路上结果了他,如何在这里便动手?” 包乙道:“小的原想明日再动手,但见这厮如此不晓事,心中火起,一时忍不住,便动了手。太守,今日动手与明日动手一般无二,有何不可?只教他闭了口,便是了事。” 文修怒叱道:“你才是不晓事,你今日杀了他,如何收拾后事?如何瞒住旁人耳目?日后朝廷追查下来,如何遮瞒得过?” 原来今日午后,文修寻到熊烈住处,待包乙落单之时,使钱财收买了他,又教包乙悄悄说与李大郎,一并许以钱财。命他二人待明日熊烈启程赶路之时,寻一个僻静所在,结果了他。事成之后,带熊烈信物回城领赏。 包乙与李大郎早已对熊烈心有怨气,又有大笔钱财可得,自是忙不迭应了。然包乙颇有心计,自忖若回城领赏,只他与李大郎两人,又无旁人知晓,倘若文修动了灭口的心思,那便万难逃脱了。 是以他与李大郎一番计议,要在今晚便动手,乱事一起,文修断然不敢为难他二人,又可得了钱财,又可安然脱身。 此时见文修动怒,包乙却是不慌不忙道:“文经历息怒,我一时手快而已。此番虽有些莽撞,却也了却了太守心中大事。如何收拾后事,便只得有劳文经历了。” 李大郎道:“我两个该做的事已是做了,文经历许诺之事何时了结?后面的事却与我两个无干。” 文修怒极,正待开口,却见段圭又坐了回去,挥了挥手,便住了口。三人静了下来,看着段圭。 段圭压低声音,缓缓道:“事既做了,便是大功一件。文经历许你二人的,自是少不了你的。但你二人却要与我等一同演一出戏,否则,我四人谁都逃不脱干系。你二人以仆杀主,那是凌迟的罪过。” 包、李二人身子一颤,包乙忙应道:“是,太守只管吩咐,小人从命就是。” 段圭不慌不忙,冷冷说道:“你二人去寻一套熊御史的衣裳,与文经历换上。宜美,我见你身形与熊御史颇为相似,若扮作他,想来黑夜之中,无人能看得分明。宜美扮作熊御史,那便只能李大郎扮作文经历了。你两个身形样貌虽不同,但有我与熊御史在,想来旁人也不会留意了。” 文修心念电转,已想通了大概,道:“府君这条计策,当真...” 段圭打断他道:“待你二人换过衣裳后,便一同送我出去,有包乙跟随熊御史,李大郎便不在身旁,也无人会起疑。那时,宜美便是熊御史,李大郎便是宜美,只包乙还是包乙。”说着,嘴角已露出笑意。 包乙也听明白了,道:“只片刻间太守便想出这条计策来,当真是高明。” 段圭却不理他,只道:“待我远去之后,李大郎自行返回。我见你这院子不远处有一处角门,包乙去接应李大郎自那角门进院便是。宜美,你权且在此间留上一夜。明日一早四更天,你等趁天未亮之时便要离店,免得旁人看出端倪。五更天城门一开,你等等便速速出城。” 文修道:“是,府君妙计。如此一来,旁人只道熊御史一行三人一夜无事,一早赶路,日后便出了事,也与我陕州无干了。” 包乙道:“这计策虽好,只是这熊大官人的尸身却如何处置?” 段圭冷笑道:“宜美出去命轿夫将轿子抬进院来,再命轿夫退回院外等候。你两个便可将熊御史抬进轿子了。宜美要吩咐轿夫,有何异状皆不可声张,若有人敢声张,便教他死无全尸。我便与熊御史共乘一轿,送他最后一程,以尽同僚之宜罢。” 文修道:“那实在是委屈府君了。” 段圭道:“包乙、李大郎。你二人这差事办得不差,可谓有功,这里一百两黄金,”他指指桌上摊开的十锭金子,“你二人便分了罢,与文经历许与你的只多不少。” 包乙、李大郎面露喜色,急忙伸手去取那金子。 段圭道:“且慢。”两人的手便僵在半空。 段圭道:“你二人取了这黄金,明日出城,与文经历寻一个偏僻悬崖,将熊御史的马推下悬崖,文经历便可回城了。而后你两个便带着这许多钱财各自去罢,寻一个偏远之地,做一个富家翁便罢了。这些钱财便是挥霍一世也是够了,却切不可再回中原之地。你两个须知道,今日之事倘若败露,你两个皆要受那千刀万剐的刑罚。” 包乙、李大郎心中皆是一凛,但眼前的黄金却驱散了这寒意。两人齐声应道:“是,小的记在心里了,太守放心就是。”说罢一齐伸出手去,紧紧攥住那包裹着黄金的包袱。 夜色愈浓,天空阴云密布,暗无星月,一行人出了小院。包乙打着灯笼在前引路,段圭与穿着熊烈衣裳的文修并肩而行,李大郎穿着文修的衣裳垂首跟在身后,一手牵马,一手提着一个灯笼,那灯笼却未点燃,四个轿夫抬着那乘四人抬轿子远远堕在后面,轿中躺着的,却是前心刀口已凝结的熊烈。 段圭缓步而行,一路之上只与“熊烈”谈笑,“熊烈”却只垂头低声应承,话也不敢多说。 行至客栈大门口,几个店伙送了出来,一个店伙提着灯笼近前,欲待为几人引路,却被包乙拦住。 包乙喝道:“这位官人乃是陕州太守老爷,你等速速回避,不得近前。” 那店伙听了大惊,急忙后退几步,伏身便跪了下去,口中道:“小的不知是太守老爷驾到,冲撞了老爷,请老爷恕罪。” 身后几个店伙听了,也急忙跪下叩头道:“小的叩见太守老爷。” 段圭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伏地不起的几个人,脸上露出笑意。他上前几步,伸手扶起先前那个店伙,道:“你等也都起来罢,免礼。” 几个店伙仍旧不敢起身,段圭也不相强,又道:“今日我造访贵店,只为探望熊御史熊大官人。这位熊御史是个清官,在朝中极有声望的,我也是极敬重的。你等要好生侍候,不可怠慢了,可知道了?” 几个店伙齐声应道:“是,小的知道了。” “好,就是如此。”段圭点点头,回过身对“熊烈”道:“熊御史,下官这便告辞。此去梁都已不远,熊御史一路保重。他日重聚之时,再叙今日之情。”说罢深深一揖。 “熊烈”含混道:“熊烈送段府君。” 一行人出了大门,“熊烈”与包乙站在阶上相送。“文修”见店伙离得甚远,这才点燃手中灯笼,举起照在轿前。段圭又朝阶上拱了拱手,弯腰钻入轿中。 熊烈无声无息瘫在轿中,段圭皱了皱眉,费力转过身来,在熊烈身侧一处空隙中挤坐下来。 轿外李大郎的声音响起:“起轿。”轿中虽有两人,却仍稳稳抬起,缓缓向前滑行。只顷刻间,那轿子,连同那几个人,便隐没在黑暗之中。 这是郑国景曜四年三月间的事。 二十二 枭杰夺天机 1 七月将尽,伏天虽还未过,却也暑气稍减,不再燥热难耐。此时雨水减少,天气干爽,只要不在大太阳底下,便还是颇为凉爽的。 政事堂按例每日卯正上值,但几位中书舍人通常卯时二刻便到了,到卯正时分,前一晚收到的各地的奏疏便会送到政事堂,到不得辰时,各个衙门办事的官员便会将政事堂的小院与厢房填满。 但今日辰时已过了,政事堂院内却还是冷冷清清,奏疏也还未送到。院门口的几个小黄门懒懒散散站着,低声闲话;院内树下坐着几个干办,也在嬉笑中磕嘴磨牙;只有正房中的几个书办忙着昨日未做完的事。 正房中各屋窗扇都大敞着,蔡耸独自一人在南侧里屋伏案而书,苏淮与李谟在南侧外间翻看前一日的文书,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程直却因是昨夜当值,此时已洗漱完毕,吃过早点,正在院内舒散筋骨。这是政事堂难得的闲暇之时,却唯独不见二位宰相与尚书左丞崔言的身影。 直到过了辰正时牌,才见一人穿着五品官服,臂弯下夹着一摞厚厚的文书进了政事堂院子。 门口的小黄门见来了人,急忙闭嘴,站直了身子,树下的干办也一齐起身施礼,一个干办迎了上去,道:“知司亲来了?” 那人一路满面春风,与众人一一含笑点头,脚步却不停,见那干办来迎,笑道:“老刘,你跟我还装什么规矩?你自去歇着去,我还要你来引路?” 那刘干办还是迎了上来,笑道:“知司虽不计较,小人却不敢短了礼数。只是知司是走惯了的,却也不必小人通禀了。”说着还是在前引路,将那官员引至正房门外,才退了下去。 进了屋,那官员将手中一摞文书放在苏淮桌上,回身大剌剌坐了。苏淮与李谟早见他进来,也不起身,也不见礼。李谟道:“今日怎地曾银台亲自来送奏疏?莫非银台司的人都不听曾银台使唤了么?” 苏淮道:“必是今日曾银台睡过了日头,银台司那班人见没了约束,便都撒了欢儿了。总是绩升平日里太宽纵了些。” 原来这人是通进银台司知司官曾骞,字绩升,听了二人戏谑不急不恼,只懒懒道:“一年之中统共只有这一两日你政事堂能得清闲,又没甚急事,我又何必不着头脑来扰你们,你们得歇一早岂不是清静?这早晚将奏疏送来也耽搁不得什么大事。今日是陈征西班师还都的大日子,都中空闲的官员都去观礼了,你政事堂才得如此清闲。我银台司那些后辈们才做几年官?哪曾见过这般大阵仗?我便命他们都去城西郊迎大礼观礼去了,我留守银台司,左右无事,便自家跑这一趟,也为看看你二位中书。” 曾骞口中说话不停,已有小黄门送上茶来,又有一个书办点验了奏疏,写了回文递与曾骞。曾骞略略看了一眼,便折起收入怀中。 李谟道:“绩升最喜热闹,怎地今日不去观礼,凭哪一个留在衙里办差也就是了,何必自家劳累?你一人在家,便是跑断腿也办不完差事。” 曾骞道:“我这银台司是流水的衙门,现司里的官员没一个是三年上的。这些年太平无事,他们哪见过大将军班师大礼,我岂能不教他们去见这世面?这郊迎之礼我却是见得多了,凭陈征西功劳大过天去,这郊迎之礼也大不过徐少保去,我还看个什么劲儿?况且你道观礼便不累么?又要随班行止,又要恭立迎候,还要与那些识得不识得的敷衍周旋,你道好轻省么?昔年徐少保班师我曾有幸看过两次,那场面何等盛大,那当真是...当真是朝野敬服,百姓归心。陈征西要想如此,只怕还要再历练些年。” 苏淮道:“说起来,徐少保虽是我大郑柱石,劳苦功高,却也没有灭国的功绩,陈征西此番伐蜀却是为我大郑开疆拓土了。我大郑有了巴蜀四州这座大粮仓,日后国力必然蒸蒸日上了,陈征西这番功劳可也不小。现如今还比不得徐少保,不过为陈征西年轻罢了。以我之见,日后陈崇恩的功绩,必不在徐少保之下。我等后辈,还当努力才是,不能教前人们落的远了。” 正说着,程直缓步走进屋来,瞥见曾骞,奇道:“绩升是何时到的?我竟未见到。敢是亲自来送奏疏么?” 曾骞道:“趁二位相公与崔左丞不在,我正是借送奏疏,来你政事堂串串门子。我来时便见惟清在院里打五禽戏,心无旁骛的,便没敢扰你。” 程直端起案上茶盏,喝了一大口,却未咽下,只漱了漱口,转头搜寻。门口小黄门见了,忙端小水盂过来。程直吐了水,又命小黄门换了茶,才道:“我在门外便听你们在谈论陈征西?” 曾骞道:“正是在说陈征西。以我之见,陈征西纵有灭国之功,也比不得徐少保。旁的不说,只说去岁朝天镇之战,我大郑官军损兵折将,大败亏输,陈征西却讳大败为小败,欲图遮掩了事,徐少保岂能行这等事?徐少保一生征战,不论胜负皆是坦坦荡荡,岂有如此行径?只这一条,陈征西便比不得徐少保。何况我大郑举堂堂十万天兵,殄灭蕞尔蜀国,竟耗时一年半之久,兵马钱粮更是耗费无数,莫说徐少保亲至,便是卢太尉统兵,也断不至如此。” 苏淮淡淡一笑道:“这等无实据之事,岂能以此指摘功臣?这事你绩升说得,我等几人却说不得,绩升说了,不过是茶余谈资,坊间传闻而已,我等若说了,便是坐实陈征西之罪了。那时朝中若有攻讦陈征西之事,便皆归罪于我等了。” 程直坐在案旁,接过小黄门送上的茶,轻拨盏盖,吹了吹,喝了两口,便又放下茶盏,道:“在政事堂谈论此事已是不妥,幸而今日无人,若传扬开去,于陈征西,于政事堂,名声都不大好听。此事朝廷已盖棺论定,我等却于国家中枢之地,谈论此无端之事,岂非谬哉?我朝的几位将军,自徐少保以降,卢太尉、石方白、李克让,以至陈崇恩,个个都有统兵灭国之能,岂只陈崇恩?然圣上任用陈崇恩伐蜀,自有其意,昔日圣上在诏书之中也已分说明白,何需他言?陈崇恩受命以来,也未曾有辱圣命,如今功成归来,也算不负圣恩,不负民望。这等功绩,也配得今日的郊迎大礼。” 曾骞笑道:“惟清何必如此认真,我不过闲来无事闲话几句罢了,哪至于牵扯朝廷、圣名?今日陈征西还都,梁都之中百姓官员,哪个不称颂陈崇恩功绩?这才有城中万人空巷,至西郊观礼之举。我只看不上那起子趋炎附势之人罢了。有那起人,去岁兵败朝天镇之时,愤言陈崇恩无能,若不换了陈崇恩,恐有兵败亡国之险;到今日陈崇恩得胜还朝,却又去赶这热灶头,只恐陈崇恩不知他曾出保举之力,却不知人家哪里会用正眼瞧他。” 苏淮笑道:“绩升这话说的是谁?我却不知。” 曾骞摆手道:“罢,罢,这等样人不在少数,何必明言。我不过与几位中书闲话,何必实指。况且这也不是罪过,不过看人品罢了。” 苏淮指着曾骞笑道:“你这厮,任着银台司知司,天下事哪里能逃得过你的耳目去?这也还罢了,若是你去任御史,只怕要将朝中大小官员弹劾个遍,便是芝麻绿豆大的事也瞒不过你去。” 李谟坐在书案旁,脸上挂着笑意,一边听他几人说话,一边捡看案上的奏疏,忽的说道:“陈征西自五月初九从成都启程还都,一路上走了四五十日,到昨日才到新郑驿。这一路上各地郡府奏报不断,陈征西率数万大军行两千余里路,军纪严明,秋毫无犯。这样的将军,纵有些小小诖误,也无伤大雅,亦是我大郑之福。今日我等值守政事堂,无缘得见陈征西得胜还朝的风采,实是我之憾事。” 苏淮笑道:“承烈最钦羡的便是裴桑鼎,得以跟随大军出征历练,又能建功立业。只可惜承烈无此机缘,方是抱憾之事罢。” 李谟道:“男儿自当如是。裴桑鼎此番历练有成,便是政事堂中之文武全才了,日后朝政兵事,自可大展拳脚。李谟虽是文弱书生,若得机缘,也愿随大军征伐,历练我这肝胆,方称心愿。” 曾骞道:“说起来,裴桑鼎此番功劳可也不小,只他孤身一人入夔州,说动乐籍率三万将士来降,便是天大的功劳了。如今他随陈征西还都,自是仍要回政事堂的,只怕不日便要高升了。四位中书之中,裴桑鼎最是年轻,入政事堂也是最晚,却不想先高升的却是他。这当真是个人造化了。” 程直道:“这是机缘,也是造化,然事到临头,还要有胆有识才是,眼热又有何用处?这事换第二人去,未必便有胆子孤身入夔州,纵是去了,也未必能说降乐籍,旁人又有何不服?所谓时势造英雄,诚哉斯言。” 几人正说着,忽见蔡耸从里屋出来,曾骞忙站起施礼。蔡耸笑容满面道:“绩升不必多礼,且自宽坐。”转头对李谟道:“承烈,巴蜀四州的官员还短了多少,有多少是蜀国降官留任,又有多少是新委派上任的?前几日章修义的奏疏在哪里,是否都有提及?将奏疏寻来我看。” 李谟站起答道:“禀右丞,蜀国地方降官近千人, 巴蜀四州所需新任官员要五百余人,朝廷从各地调任巴蜀的官员有二百余人,余下的三百官员便要在降官中委派了。然千挑万选,还是短了七十余人,多是八品、九品末员。崔左丞要在贡生之中选官,然为陈都司还都郊迎之礼耽搁了,至今还未选出。此事章修义奏疏之中都已详尽呈奏,程惟清与职下前几日也详细书记了出任巴蜀诸官员的案卷,职下这便寻出呈与右丞。” 蔡耸点点头道:“好,这便寻出来我看。”又笑道:“收了巴蜀一片大好河山,这原是美事,却不想官员竟然短缺至此,这怎么说来?”又对曾骞道:“今日难得清闲,绩升多坐坐,你几个好生叙叙。”说罢转身又进了里屋。 李谟自去寻案卷,曾骞却未坐回,掸掸袍裾道:“政事堂事忙,我也不敢多扰,况今日银台司人少,我若走得久了,只怕要翻了天,几位中书,我这便告辞了。”说罢施了一礼,转身去了。众人送了一回,便又各自去忙。 整整半日无人来扰,三人一边做着手头上事,一边有一句没一句闲谈。天近午时,又热了上来,此时蚊虫稀少,小黄门便将香炉内熏香重又点燃,又将窗户上纱屉子打开,屋内才有了一阵风。 忽见窗外来了一人,穿着七品官服,一个干办在前引着,直走入正房中来。三人也不以为意,待那人进屋才认出,原来是大理寺丞严榷。 严榷进了屋来,团团施了一礼,道:“严榷拜见三位中书。” 苏淮抬头道:“宏邈怎地来了?你不是去观礼了?大礼已毕?怎地不见相公们回来?” 严榷笑了起来,道:“苏中书问的,教我不知如何答话才好了。” 苏淮也笑了,道:“你且坐下,慢慢说就是。” 严榷告了座,小黄门上了茶来,严榷谢了,才道:“下官确是去观礼,大礼也已成了,相公们想是去见驾复旨。是崔左丞命下官来办一件差事。”四句话正答了苏淮四个问题。 李谟笑道:“宏邈不愧是大理寺丞,回话当真一丝不乱。” 苏淮道:“我纵再问十句,宏邈也能一一回我。崔左丞命你来的,是何差事?”程直、李谟也已停下手中事,一齐望着严榷。 二十二 枭杰夺天机 2 严榷道:“崔左丞命下官来寻李中书,要李中书寻一份案卷。这案卷是去岁的一桩案子,御史台监察御史熊烈失踪一案。熊御史去岁正月奉命巡查秦凤,回程路过永兴郡陕州府,陕州府甘山驿驿丞还曾见过熊御史。然熊御史自离了陕州府,便再无下落,连同两个随从,音讯全无。这桩案子我大理寺未曾接手,是刑部查的,已问过刑部司官,当日刑部查不出熊御史踪迹,已将卷宗上呈至政事堂。崔左丞便是要李中书寻到这份案卷。” 李谟已站了起来,答了一声“是。”又道:“这一说,我已想起来了,确是有这一桩案子。刑部查了一年,仍旧寻不到熊御史一丝踪迹,到今年五月才将这卷宗呈上来。此案还未结案,卷宗必是还未归档,定还在政事堂内,我去寻,定可寻到的。宏邈,崔左丞可说将卷宗送至何处?” 严榷道:“那倒不必,李中书只寻到即可,待崔左丞回来时再看。崔左丞也说,这案卷定然还在政事堂中。” “好,我这便去找。”李谟起身便去墙边紫檀大柜中翻找起来。 苏淮道:“今日郊迎大礼,崔左丞怎地突然想起这桩案子来,又遣你匆匆来找?哪有这般急的?” 严榷道:“苏中书不知,今日郊迎大礼可当真出了一桩奇事,我朝历次大礼也未有过这样事,可比得上前朝传奇了。” 苏淮道:“哦?这大礼不过便是那一套词罢了,那还能有什么奇事?宏邈处事素来严谨,今日怎地危言耸听起来?” 严榷道:“下官怎敢有不实之言。左右崔左丞命下官在此等候,三位中书若无事,那便说与三位中书听。只是即便下官不说,这事今晚之前也必传遍梁都。” 程直听了,也起了兴致,笑道:“有这等事?那可要宏邈细细说来了。” 严榷笑道:“是,榷敢不从命?” “卯时下官便与在都不当值的官员到了城西金明池,等候陈征西大军回城。下官也曾见识过徐少保班师还都的盛景,今日这场面当真半分不逊于徐少保。金吾卫官兵出动了五千人马,还有一千羽林卫护卫百官,哪知竟有数万百姓前来观礼,将金明池周遭挤得水泄不通,金吾卫官兵也是费尽气力才挡住欲要观礼的百姓。便是洪溢之洪都司那等洒脱之人,也忙得满头大汗。” 苏淮笑道:“你这一说,我却有些后悔未去观礼了,我倒想见见洪溢之忙乱不堪是何模样。” 严榷道:“苏中书未去也无妨,现今我大郑正当强盛,想来日后吞地灭国也是常事了,待日后我大郑平燕灭楚,苏中书再亲去观礼也不迟。” “辰正时牌,陈征西率五千大军到了。陈征西在数十丈外便下马步行,两边观礼百姓山呼海啸一般,陈征西边行边还礼,场面好不热闹,这一路便行了小半个时辰。眼见陈征西行至近前,鼓乐齐奏,百官恭迎,哪知便在此时,竟生出事来。” 三人都已听住了,李谟此时已找到那份卷宗,将卷宗放在案上,却不坐下,直直问道:“却是生了何事?” 严榷道:“便在此时,也不知从何处竟钻出两个人来,那两人从护卫兵士空当之中钻了进来,众兵士猝不及防之下,竟不及阻拦。那两人直奔到陈征西近前,扑跪在地,原来却是一个妇人领着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 李谟喃喃道:“竟有这等事,我朝历年郊迎、郊送之礼也未出过这等事,这些金吾卫兵将是吃干饭的么?” 严榷道:“那些金吾卫兵将见了,急忙上前要驱赶那母子二人,却见那妇人口呼‘冤枉,请官人做主’,又从怀中取出一份状纸来,高高举过头顶。陈征西见了,知是有人要告状伸冤。我朝律法,任何官员不得拒止百姓告状,不得拒收百姓状纸,便连忙喝止金吾卫兵士。陈征西却不受那状纸,只命那妇人说话,自有两位相公做主。” “原来那妇人却非寻常白身百姓,乃是一位七品命妇,正是熊御史孺人熊吉氏,那半大孩子却是熊御史独子。熊御史是莱州掖县人,自出仕为官,便独自一人在都居住,孺人熊吉氏便在家中养老育小。自去岁熊御史失踪后,官府告知其家人,只说正加力找寻,熊吉氏便在家中安心等候官府消息。哪知到了今年年初,仍旧没有熊御史踪迹,官府也没了消息。熊吉氏数次去县衙询问,县衙也不知情,到府里去问,却连府里官员面也不得见。熊吉氏在乡里无处申告,便横下一条心,到都中来告御状。” “以此吃尽万般苦头,辗转来到梁都,所带盘缠也已花尽,只得以乞讨为生。但到了梁都,熊吉氏仍旧无处伸冤,此案朝廷未结案,各处衙门也无由受理,梁州府一位推官有些情面,问了案由,又询问了刑部,却也无结果,只得教熊吉氏回乡,安心等候朝廷诏告。然那熊吉氏如何能等得?欲待告御状,却哪里寻得到门路?便在梁都耽搁了数月之久。” 程直叹道:“这位熊氏孺人可算一位烈女了,当真令人钦敬。可恨梁都这些衙门,竟如此对待一位朝廷命妇,哪有我大郑官员的体面?” 严榷也叹了一口气,却未接话,只因这其中只怕也有大理寺的过处,便道:“前几日这熊吉氏听闻今日郊迎大礼,朝中官员尽去西郊观礼,便动了心思,要在今日拦道告状。若说起来,这事也是万难的,却不想真被她乘乱挤了进去,拦道告了状,也算是上天庇佑了。” 程直“哼”了一声道:“官员枉法,却不知苍天总有开眼之时。今日本是朝廷大礼,却被这些官员扫了体面,这却是我大郑百官之耻。” 苏淮道:“陈征西是武将,并无断狱之权,莫非也接了状纸么?” 严榷道:“以我朝律法,陈征西也可接状纸的,只是陈征西却未接,只请两位相公做主。众目睽睽之下,两位相公如何能不接状纸?袁相公接了状纸,听闻熊吉氏乃是命妇,便命人将熊吉氏扶起,当众问明了原委,许诺必查明此案,与熊氏一个交代。” 忽听里屋脚步声响,蔡耸走了出来,道:“宏邈,这案子我也记得,只是此案虽有苦主,却无案犯,熊御史也是生死不明,熊吉氏既是告状伸冤,却是告的何人?” 严榷见蔡耸出来,急忙站起施礼,答道:“禀右丞,下官未看到诉状,也不知熊吉氏告的何人。下官私心猜测,熊御史公干途中失踪,朝廷追查一年未得其音讯,熊吉氏想必只是诉请朝廷继续追查而已,并无干状告之人。” 蔡耸点点头,道:“嗯,若无被告,这诉状也是可以受理的么?” 严榷道:“这...按律无被告我大理寺是不受理的,但这案子既告到了相公之处,那便...” 蔡耸仍是点点头,却未说话,转身回里屋去了。 李谟道:“宏邈,后来如何了?” 严榷道:“袁相公问明了原委,当即便命崔左丞严查此案,又问崔左丞何时可查明案情。崔左丞言此案迁延日久,彻查必定耗费时日,请相公多宽限些时日。袁相公说此案已查了一年有余,苦主早已心急如焚,不能再拖延,然也确是难查,因此便以一年为期,限期查明。崔左丞只得领命。” 三个中书舍人对视了一眼,都未说话。他三人都知道,这案子实是一个烫手的山芋,却不想竟交到了崔言手中。政事堂中最忙的人便要算崔言了,如今又接了这个案子,只怕更要不眠不休了。 严榷又接道:“崔左丞便命人安顿熊吉氏母子,照料其起居。随后便是郊迎大礼了。只是众人见了这一出大戏,对大礼便也提不起兴致了,礼成后崔左丞便唤了刑部本部郎中蒋敬斋与下官,命我二人随崔左丞一同勘查此案。此案在刑部还有些案卷,因此蒋敬斋先回刑部查找,下官便到政事堂查找案卷,等候崔左丞了。” 苏淮笑道:“刑部蒋敬斋与你严宏邈是有名的查案能手,有你两个做帮手,想来崔左丞也可不必太过劳累了,崔左丞真慧眼如炬。” 严榷笑道:“下官何敢当一‘能’字,不过盼着能为崔左丞分些忧便足矣,此案若要查明,尚需仰仗崔左丞。” 程直道:“你这话说的不错。袁相公何尝不是慧眼如炬,只顷刻间便也明白了此案的难处,这才明知崔左丞事繁仍旧命其主管此案。若非崔左丞,只怕旁人再无法查明此案了。” 屋内的四人都已明白此案的难在何处,但此时无根无据,不过是自家心中猜测而已,便也不能明言了。 四人又闲话片刻,便见呼喇喇一众人进了院,却是袁端、宋质回来了,众人忙出门相迎。 袁、宋二人沉着脸,也不说话,只向严榷点点头,便进了屋。早有小黄门送上凉茶漱口,递上湿巾擦脸。又有人拿来便服,袁、宋二人将已湿透的官服换下,穿了便服,这才进里屋歇息。 严榷见崔言未回,知他必是去了刑部,也不敢多话,只默默坐了等候。 直到未时正牌,才见崔言匆匆回来,身后跟着一人,穿着六品服色,正是刑部司郎中蒋廷。 进了屋来,众人起身见礼,崔言摆摆手道:“不必多礼。宏邈,随我进屋。” 严榷跟在崔言、蒋廷身后进了里屋。屋内袁端、宋质坐于炕上,蔡耸坐于正中书案之后。 宋质正说道:“重楼,伐蜀大军的粮饷、抚恤可都算出来了么?这几日便要将钱粮关下去了。若迟迟不关,不免乱了军心。” 蔡耸道:“相公放心,都已算出来了。今日随陈崇恩还都的三万大军粮饷抚恤都已备齐,不日便可下发,留守巴蜀的禁军原不足五万兵马,近半年却已补足缺额,共有八万大军,这其中便需仔细甄别了。虽说我朝兵制,降卒与本部兵马一体无差,但几时入的我军,参与了哪些战事,粮饷便有了差别,那便要细细甄别了。再有钱粮运送到成都也需时日,是以巴蜀兵马的粮饷一时还不能下发。” 宋质道:“嗯,这事你细致些做是甚好,却也不能过于拖延了。嗯,到八月十五...中秋之前,务必要将粮饷发到将士手中。” 崔言三人进屋施礼,各自坐了。宋质转头道:“默之,熊御史这案子如今已是满城皆知,你查的如何了?” 有小黄门送上三盏凉茶来,置于桌上,又退了出去。崔言才道:“禀相公,这案子初时是刑部经手,查了一年也未查到蛛丝马迹,今年五月,刑部将案子挂起,熊御史以失踪论处,案卷封存,送到了政事堂。为因熊御史是失踪,朝廷的追封、抚恤便都无由论起。适才我去了刑部,详细问了经手之人,才明白来龙去脉。然我终究不如刑部之人清楚细节,便由刑部官员禀与相公如何?这位乃是刑部司郎中蒋敬斋,便请敬斋说说罢。”说罢才端起桌上凉茶,一饮而尽。 袁端道:“默之也着实辛苦了,你便歇歇罢。敬斋也非头一遭来政事堂,不必拘谨,你说说就是。” 蒋廷道:“是。禀相公,这案子是去岁三月间事。去岁正月,御史台监察御史熊烈奉命巡查秦凤郡钱粮事,三月回程时,路经永兴郡陕州府,其后便没了音信。到四月间,御史台见熊御史仍未还都,便呈报政事堂,政事堂下单子命刑部探查熊御史踪迹。其时刑部遣了本部员外郎邹祏率两名令史出都查访此案,在永兴郡陕州府查到熊御史行踪。”蒋廷一口气说到此,才出了一口气。 袁端微笑摆摆手道:“敬斋莫急,先喝茶,再慢慢说。” 蒋廷道:“是,谢相公。”说罢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才又接道:“原来熊御史行到陕州府,曾投宿甘山驿,甘山驿丞曾见过熊御史,其时熊御史一行共三人,除熊御史外,还有两个随从。然那日恰逢陈崇恩都司还都,要夜宿甘山驿,甘山驿地小房少,没了空房,不能留熊御史歇宿。熊御史便离了甘山驿,自往陕州城中投宿。” 二十二 枭杰夺天机 3 “刑部官员一路查访,寻到熊御史投宿客栈,唤作汪家老店。据店中掌柜店伙所言,熊御史确是留宿汪家老店,共住了两夜,来时三人,去时也是三人。住这两夜,并未有异常之事,只第二夜有一官人乘大轿来访。来客在客栈门口并未下轿,却是直抬入院内熊御史居所,直到来客离去之时才知是陕州府太守段圭。段太守离去之时,熊御史直送至大门外,二人言笑如常。第二日一早未到五更天,熊御史与两个随从便离店而去,三人同去,也未见异常。” “刑部官员询问陕州南门值守官兵,确是见熊御史模样三人早早等在城内,见城门打开,便即骑马出城,也无异样。刑部官员又查访至陕州段太守处,段太守言,当日熊御史曾拜会段太守,却只问些陕州风土民情,钱粮收支等事,并未言及其他。段太守只道熊御史连日赶路,身上没了盘缠,来打秋风,却因事出仓促,未做准备,不及相送,遂于当晚备好五十贯钱,送至客栈。哪知熊御史却坚持不受,段太守只得罢休,却也敬服熊御史为人,二人甚是相投。离去之时,熊御史直送至大门外,执手而别。就此再未闻熊御史音信。” “段太守贴身之人乃是陕州府经历文修,当日整日陪在段太守身边,也随段太守一同拜望熊御史。文经历所言与段太守一般无二。刑部官员亦曾询问段太守的四个轿夫,也与段太守之言无差。” 蒋廷顿了一顿道:“然自此之后,便再查不到熊御史一丝踪迹,熊御史一行三人出了陕州城,便再无人见过。刑部查到此处,便再查不下去,只得回都复命。其后刑部又两次差人去查,却与前次所查一般,至陕州便再无音讯,陕州城内又无可疑之处,熊御史也确是出了陕州城。到了今年五月,刑部查无可查,只得将此案上复政事堂,卷宗由政事堂封存。此案就此挂了起来。” 袁端点了点头,宋质道:“此案只刑部在查,大理寺未曾过问?” 崔言道:“熊御史生死未明,也未找到凶犯,刑部便未移送大理寺。这位...”他指指身边的严榷道:“便是大理寺严宏邈寺丞,我请他与蒋郎中一同助我查办此案。” 严榷道:“禀相公,大理寺确是未曾过问此案。” 宋质道:“默之,这案子朝野瞩目,现下圣上也已知晓,若是查不出究竟,难以向我郑国臣民交代,朝廷便也颜面无存,你可有把握一年之内查明?” 袁端道:“宋相公说的不错,更兼熊逸德乃是朝廷命官,一位朝廷官员无缘无故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实是我大郑前所未闻之事,此案若不查明,非但朝廷颜面无存,也寒了众官员之心。默之,我知你辛苦,但这等重案也只得你牵头去办了,旁的人,我与宋相公都不放心,你多受些烦累,为我大郑官员去一去心头忧疑。” 崔言道:“二位相公放心,崔言敢不尽心竭力?一年之内,崔言定将此案查清,上复圣上与二位相公,下复大郑百姓。” 袁端道:“好,默之,你查办此案,朝中官员你要用哪个,只管用去便是,你要查哪处,只管查去便是,你要使多少银钱,只管使去便是,皆不必禀知我与宋相公。若有人胆敢妨碍你查案,该如何处置你便自行处置,若你不能处置,便禀明我二人,我二人自会为你扫除这些干碍。嗯,就是如此,可还够么?” 崔言道:“多谢二位相公,若如此崔言还不能查明此案,自会向二位相公请罪。” 袁端道:“好,现下你心中可有头绪,要从何处查起?” 崔言道:“禀相公,熊吉氏状纸中所告之人乃是熊御史两个随从,包乙与李大郎。李大郎随熊御史日短,熊吉氏不知其人如何,但包乙,熊御史书信中却曾提及。包乙随熊御史一年有余,平日里有些贪小,然熊御史清贫,包乙捞不到好处,不免有些怨言,做事也不肯尽心,熊御史却也无钱再寻随从,也只得暂且留用了。御史台几个同僚也说,熊御史平日里对这随从也是颇有微词。那李大郎是熊御史出都公干之前友人所荐,与熊御史素无渊源,只怕也难和睦。以此看,这二人最是可疑。况且,三人同时失踪,又无半分踪迹可查,实在匪夷所思,以崔言之见,只怕便是这二人将熊御史谋害了,而后逃之夭夭。” 宋质道:“小人自是贪财之辈,依默之看,这二人是谋财害命了?” 崔言道:“这又是一处疑点。熊御史为官清廉,家无余财,出都之后也尽是投宿驿站,唯有一次未投宿驿站,便是在这陕州甘山驿。熊御史所经之处,多有官员相送程仪,此是地方官员惯例,然熊御史皆是拒而不受。甘山驿丞言曾送两贯钱与熊御史为川资,熊御史未受,陕州段太守也曾送程仪,熊御史仍旧未受。然熊御史投宿之处,却是那汪家老店之中,房价最是低廉的一座小院。以此看,熊御史身上,只怕并没有许多钱财,两个随从又怎会谋财害命?” 袁端道:“默之言之有理,无财又怎会谋财?若说是意外失足,也绝无三人同时失足之理。如此,默之却要从何处着手去查?” 崔言一字一字道:“熊御史一路无事,偏偏出了陕州便出了事,陕州太守断然难脱干系。崔言便要从这陕州查起。” 宋质道:“陕州太守段圭,这人似是景曜元年出任陕州太守的,来都陛见之时,圣上命我见了他,只是天长日久,有些记不得了。” 崔言道:“这位段太守我以往也见过,今年三月又曾见过一次。年初他被吏部荐为利州郡转运使,回都之时我见了他。这段太守为人干练,又极为谦和的,吏部数年皆报为‘卓异’,升官也是迟早的事。只是如今出任利州,路途遥远,查起来便颇为不易了。再一个便是陕县县令谢蕴。这位谢县令还在陕县留任,那自是要盘查一番了。还有文修文经历,现已随段太守到利州任漕粮转运监,也是要查问的。然这几位皆是朝廷命官,也要存些体面的,此事也未必便与他们相关。” 忽的转头对蔡耸道:“重楼,这位段太守你似也曾见过,你以为此人如何?” 蔡耸一愣,似是未想到崔言问及,继而笑道:“这人我也见过,却也记不大清了。今年他回都我未见过他,上一次见还是数年前我出都巡查关中盐铁之时,我回程路过陕州,他闻信来拜我,也不过粗略一会而已。至于其人如何,我却着实已无印象,然段圭官声甚佳,有能员之名,近些年升迁颇快,足见其做事用心。似乎不至如此丧心病狂,竟胆敢谋害朝廷命官。” 崔言道:“我只说此事或与他相干,却未说他谋害朝廷命官。这罪名极大,我怎敢如此指摘大臣?相公,此案我便要从此处着手,着人分两路去往利州、陕州查访,尤其是陕州,便是将陕州城翻过来,也要查出熊御史踪迹。再命人将包乙、李大郎画影图形,布告天下,务要将这二人搜寻出来。如此可否,请二位相公明示。” 宋质道:“这样也好,你查去便是,若有进展,务要即刻向袁相公与我禀报。” 袁端道:“好,就是这样。只是都中一时还离不得你,便只有劳动敬斋与宏邈先去探查了。若有急事,六百里急递到都中,也耽搁不得许多时日。” 蒋廷、严榷站起身来,齐声应道:“是,下官领命,定不负相公所托。” 崔言也站起身道:“你二人且先回衙,将诸事交托清楚,再点些人手相助。申正时牌我三人到刑部会商细事,明日你二人便离都。” 按规制,大礼已成,须得陈封先行离去,众官员才得散去。今日不得进城,陈封选定左骁卫驻地过夜,因此别过众官员,陈封便纵马向东郊龙骧军左骁卫磐石大营驰去,身后程备、裴绪、卫绾与二十个亲兵跟随。 天已热了上来,陈封铠甲之下衣衫已被汗水湿透,但他此刻只觉天高地阔,山青水碧,想起数年前徐云还都时的情景,今日自家也不遑多让了,心中说不出的畅快,当真是马蹄飞逸,春风得意。 远远望见磐石大营,只见辕门外黑压压站了数百人等候。陈封驰近,门前众人齐刷刷单膝跪地,齐声高呼道:“恭迎征西将军陈都司凯旋。” 陈封滚鞍下马,走上前去,扶起当先的秦玉,哈哈大笑道:“都是自家兄弟,怎地如此多礼。诸位请起,快快请起。”张眼望去,却是秦玉、刘逊等将领率五百兵士迎候在此。 众人起身,秦玉紧紧抱住陈封双臂道:“兄长...别来无恙?我...实在是挂念兄长。” 陈封叹道:“兄弟之心,我何尝不知?为兄又何尝不是如此?” 话音未落,却见身后人群之中转出几个全副铠甲的将军来,当先一人趋前几步,扑的双膝跪下,抱住陈封双腿,恸哭失声,却说不出话来。正是陈肃。 陈封扶起陈肃道:“孝正,兄弟相会,原该欢喜才是,何必如此?”又转头对众人道:“孝正自幼时便跟随我,从未分离,却不想今次一别便是近两年,也难怪他流下男儿泪来。” 只见陈肃身后两人也跪下行庭参礼道:“末将拜见陈都司,恭贺都司成此大功。” 陈封看时,却是王凤、王焕兄弟二人,急忙上前,一手一个,扶起二人,道:“年初我回都之时,你三人便要来见我,然那时情势多有不便,不得相见。今日终得相见,足慰心怀。”三人执手相叹。 陈封一手拉着陈肃,一手拉着王凤,转头对秦玉道:“你几个都去观礼,我在人群之中都已见到,如何先我一步回营来?” 秦玉笑道:“前几日我便接到都司帐下滚单,言要到我营中歇宿,我便知会他三人了。众兄弟心中欢喜,便要在此摆队迎都司还都。适才礼成之后,我等见都司往磐石大营而来,便急忙驱马而回,却未追赶都司,我等是从元丰仓绕过,只为在此迎候兄长。兄长可有惊喜?” 陈封大笑道:“这必是你的主意,偏有这许多古怪。” 因众人都不识得程备,便是裴绪,众人多只见过,却不熟识。陈封为众人一一引见,各自施礼寒暄。都是在外征战之人,只寥寥几句话,众人便已如故交好友一般。 秦玉引领众人进了大营,直奔后堂,早有部下将领马保、洪钟将卫绾与二十亲兵引到别处饮宴犒赏,秦玉便遣几个亲兵服侍陈封、裴绪、程备三人卸甲盥洗,秦玉等人也自去卸下铠甲。 换过轻薄长衫,众人簇拥着陈封进了二堂。却见堂内已摆好酒宴,两张大八仙桌拼在一处,桌上摆满鸡鸭鱼肉,各色时新菜蔬。 秦玉道:“我知兄长最喜兄弟们在一处热闹,是以放了一张大桌,并未分席,只恐裴中书不惯,还请裴中书莫要见怪。” 裴绪笑道:“璧城,你我皆是文人出身,却也都随军出征,哪有这许多考究?这样最好,大伙坐在一处才好。” 秦玉笑道:“怨不得裴中书在军中这许久,还能立下这等大功,当真爽快。裴中书非但有文人风骨,更有武人豪爽,这等人物,秦玉真有相识恨晚之叹。” 裴绪道:“璧城过誉了,秦璧城两榜进士出身,更能征善战,才是我大郑难得的文武全才。日后裴某还要多向璧城请教才是。” 陈封道:“自家兄弟,何必如此客套。诸位都请入席罢。” 秦玉道:“正是,诸位快请入席。” 二十二 枭杰夺天机 4 陈封自是坐了上首正位,裴绪、程备坐了客位,王凤、王焕坐了主位,陈肃、秦玉在末位相陪。 众人坐定,秦玉道:“军营之中原本禁酒,但今日陈都司得胜还都,圣上尚且要犒赏全军,我等自也可破例了。一别经年,今日可要不醉不归了。” 众人哄笑道:“正是,今日正要放开一醉。” 众人安坐,酒已斟满,陈封站起身来,举起门杯,忽的长叹一声。众人皆静了下来,只听陈封道:“众位兄弟,今日不称官阶,在座皆是自家兄弟,陈封也不说虚言。我今日能成此功,上仰仗圣上洪福齐天,信我重我,下全赖众位兄弟舍命相助。桑鼎与无患自不必多言,若无他二人,此战断不能如此顺遂,更有黄行梁,为保我丧身利州、尸首分离。” 说到此处,已是流下泪来。众人也不禁长叹连连。 陈封又道:“你几个此次虽未随我出征,然往昔征战,也全赖你等奋勇用命,还有几个兄弟因在外戍边,不在此间,然我等兄弟时刻不敢相忘。此第一杯,上敬圣上,祝圣上圣寿无边,愿我大郑国运昌隆。” 众人一齐起身,轰然应是,共饮了一杯。 陈封将酒斟满,又举杯道:“此第二杯,敬众兄弟,愿我众兄弟齐心戮力,早日为我大郑平定天下,一统江山。” 众人又一同饮了。陈封又举杯道:“这第三杯,敬数年来随我等南征北讨,战死沙场的众位将士,更敬黄行梁。众将士为国家抛身舍命,我大郑定能扫灭诸国,一统天下,愿此生来世,生生世世,太平安宁,再无战事。”说罢将酒洒在地下。 众人默然无声,一齐将酒洒下。 三杯之后,众人这才活泛起来,三三两两,邀酒斗拳。众人都是武将,饮起酒来自然毫无斯文可言,秦玉见裴绪只含笑浅呷,遂起身道:“裴中书不惯我等这般饮法,却不知这般饮法方才畅快。昔日我也曾供职翰林院,也不惯这等鲸吞牛饮,然自我从军,与这些豪杰之士为伍,却已忘了那些文雅之法。裴中书,今日既在军中,何不舍了小杯,换海碗来痛饮几杯如何?” 裴绪站起身来,笑道:“璧城有些小瞧我了,裴绪也在军中近两年了,岂不知豪饮痛快?璧城既如此说,裴绪自当从命。” 众人哄然叫好,果然换了海碗来。裴绪与秦玉连尽三碗酒,众人连声喝彩。二人饮毕,旁人却不肯罢休,王凤、王焕、陈肃纷纷与裴绪敬酒,裴绪来者不拒,连饮了六七碗酒。 但裴绪酒量却浅,待陈肃又再举碗相敬之时,却已饮不下了。陈封见裴绪坐在椅上只顾喘气,知他酒已沉了,忙喝止陈肃,道:“桑鼎有酒了,莫要与这些糙汉一般,堂后便有房舍,去歇一歇再饮不迟。” 裴绪道:“也好,那便去歇一歇,多谢兄长,裴绪告罪了。孝正,且寄下这碗酒,待我回来,我再来会你。” 秦玉唤来两个亲兵,搀扶裴绪去后堂歇息。裴绪连呼:“少陪、少陪,失礼、失礼。”踉踉跄跄去了。 裴绪去后,堂内反没了声息,陈封知他几人有话要说,是以才将裴绪灌醉,便等他几人先开口。 秦玉放下酒碗,瞬间气定神闲,道:“兄长,我兄弟几人也知道裴中书与兄长知心相交,然他毕竟位在中枢,有些事还是不教他知晓为好,这才出此下策。兄长莫要与我等计较才是。” 陈封微微冷笑道:“我知道你几个的意思,然你等确也太过小瞧裴桑鼎了。裴桑鼎虽年轻,然能入政事堂为中书舍人,岂是寻常人物?你等这些伎俩,又岂能瞒过他去?他不过知你等有话要说,这才佯醉罢了。” 秦玉道:“原来如此,这确是我之过,待裴中书酒醒之后,我去赔罪便是。然我等不欲裴中书知晓这些事,却也不为瞒他,实是为他前程着想。他不参与这些事,于他反有大大好处。” 陈封道:“嗯,你说的也有些道理。璧城,你须要诚心向裴桑鼎赔罪,裴桑鼎雅量高致,定然不以为意的。我等兄弟,若是有事欺瞒,日后不免隔了一层,不能倾心相交。” 秦玉恭肃道:“是,秦玉知道了。” 陈封看看程备,又看看秦玉等四人,道:“无患不是外人,你等有话便说罢。” 秦玉笑道:“是,我等早知道程无患乃是自家兄弟,万事不必避讳的。今日要说的事,不过是都司在外这两年,都中之事罢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若是大事,也瞒不过都司去。这事亭仪早有写信告知兄长之意,然若传信至军中,不免要经兵部之手,只怕事机不密,反漏了出去,以此才隐忍至今。如此,便请亭仪先说罢。” 王凤应声道:“都司,这事王凤憋在肚子中许久了,今日方能说出。说来已是去年正月十五上元节时,卢太尉在府中设宴,宴请都中诸多高官。那时都中只有孝正与我兄弟三支兵马,便也邀了我三人。他是禁军都太尉,我三人怎敢不去,便应邀赴宴。席间倒也无事,不过是众武将一席,饮酒玩笑而已。然将散之时,卢太尉却借更衣之机唤了我去后堂,与我单独相见。” 陈封嘴角笑意已凝住,却未插言。王凤又道:“卢太尉言道,景佑宫变之时,我立有大功,圣上虽升了我的官,他为禁军将首,却还未赏我,平日里又无缘与我单独会面,今日唤我去,便为赏我。我自然推辞逊谢,他却不依,便即唤人取了一副铠甲来,说是昔年征战之时,缴获得来。卢太尉说我是武将,若赏我别个,我必然不受,然这铠甲却是武将心爱之物,我必推辞不得,又说众多都统制之中,唯我穿得此甲。都司,我见了那甲,确是好甲,乃是上好精铁打就的山纹甲,又轻薄又坚韧,我也实是喜爱,然我却也实是不敢受。” “我百般推辞,只说此甲太过贵重,末将微功,怎敢受此重赏。卢太尉见我坚辞不受,也未相强,只命我回去饮酒。却不想次日,卢太尉竟遣了两位虞侯,将那甲送到我营中来。我再三推辞不得,只得受了,却未敢拆用,如今那甲仍旧在我军营之中。” “去年都司回都之时,我便要将此事禀告都司,却不得相见,直至今日才能禀告都司。然卢太尉之事,也并非此一事。其后卢太尉巡营之时,但到我营中,必与我叙谈良久,方才离去。他却也并未说甚要事,不过说些往日征战之悍勇,或说些如何排兵布阵、如何冲锋陷阵之事罢了。也问我昔年征战之事,总归不过闲谈而已。去年六月,卢太尉巡营之时,又赏了我两匹上好西域马,说是有人才从西域送来,他选了两匹上好的赏我。他是上宪,我推辞不过,也只得受了。到今年二月,他又赏了我一把精钢腰刀。这一年间,卢太尉与我往来十数次,按说我是他部将,这些也算不得错,然我心中总是难安。都司是知道我王凤的,我在都司帐下虽时日不多,却是钦慕都司已久,更与都司倾心相交,倘若有事之时,王凤是断不敢有负都司的。都司,王凤之心,日月可鉴。” 陈封点点头道:“亭仪,我如何不知你的心?你肯将此事说与我便足矣。我陈封只诚心待人,不似那起人耍弄阴谋诡计。然卢太尉终究是你上宪,你也不必开罪了他。” 王凤点头道:“都司说的,王凤记下来。然无事便好,我自然听命于他,若是当真有了事,便是开罪他王凤也是在所不惜的。” 陈肃道:“兄长,此事早有苗头。去年年前在都禁军关饷之时,钱粮赏赐都是先紧着天权卫,我天璇卫与及仁的天翼卫都靠后了,所得之物也尽是旁人挑选剩下的了。那时卢太尉只怕便已动了心思了。” 陈封道:“卢象山是禁军都宣抚使,行这等事又有何不可?你等不必多心” 秦玉道:“兄长,此不过是卢太尉欲笼络亭仪耳。兄长出征这两年间,都中不过三卫兵马,我左骁卫是今年五月听闻兄长已平定巴蜀后,朝廷方下令班师还都的,却尚有张绍存率领的一万兵马驻守河东。且我左骁卫是兄长旧部,军中上下哪个不是唯兄长之命是从?纵是我在都中,只怕卢太尉也不敢来笼络我。这三卫兵马之中,孝正是兄长之弟,又久随兄长左右,此必不可用;及仁是兄长旧部,也是久随兄长,此在可用不可用之间;亭仪却随兄长日短,卢太尉不知底细,自然以为或可用也。卢太尉必做此想,这才设法笼络亭仪。若亭仪可用,便是在兄长身边插入一颗刺,日后必有大用处,又可借亭仪笼络及仁;若亭仪不可用,也无大碍,此是上宪与部将寻常往来,纵是兄长明知其意,却也挑不出他错处来。此是卢太尉之心机也。” 程备叹道:“璧城所说极是。只是昔日卢太尉何等坦荡诚直,却不想今日也有了这般心计。” 陈肃道:“昔日卢太尉为将一方,只知战阵厮杀,何需心机算计?然今日他为禁军将首,执掌天下兵马,若无心机,又岂能坐稳这等要位?如今兄长灭蜀归来,当今虽未升兄长官职,却封兄长为临商亭侯,食邑三百户。我朝封侯极难,便是卢太尉有功,也未得封侯之位,他岂能不忌?若说兄长年资尚浅,尚难以威胁其位,那石方白石都司在陇右却也得了大胜。如今石都司平定陇右,年底之前定能还都。石都司却是年资威望皆与卢太尉相当,如今功劳又胜过了卢太尉,卢太尉心中岂能得安?” 陈封道:“虽如此说,石都司与我并无错漏之处,他又能如何?石都司素来光明磊落,断不会有把柄落入他人手中。我郑国终究不是他一手便能遮天的。” 陈肃道:“兄长,亭仪所说只是其一而已,还另有一事,更非寻常。自去年四月起,卢太尉接连安插了八人到我天璇卫中任军校、校尉,这些军校多是八品、九品,更有不入流者,寻常调动无需惊动政事堂,更不必上奏当今,只兵部一纸调令便足矣。这些军官或是卢太尉亲兵,或是禁卫军校尉,又多是平级调动,并非升迁,旁人自然不留意。然这却是我天璇卫的根基,若与我不是一心,只怕日后指挥起来不能随心自如了。再者卢太尉只向我天璇卫调人,却不向天权卫、天翼卫调人,这便令我颇费思量了。卢太尉自是要在我天璇卫中安插眼线,他为笼络亭仪,又要及仁归心,便不肯轻动天权卫、天翼卫了。他是禁军都宣抚使,调动些下级军官本是常事,又有何人能阻拦?然这份心机,却着实教我忧心。” 陈封面色沉了下来,却未开口。程备道:“都司,以我之见,卢太尉此举,不过未雨绸缪而已,似不必过于忧虑。卢太尉身居高位,虽说都司有灭国之功,石都司亦建殊勋,然只要卢太尉没有大过错,禁军断不至轻易改换门庭的。是以卢太尉此举虽使了些手段,却并非阴谋诡计,也并非要瞒过世人,此事纵然当今知晓,也挑不出他错处去。他是禁军将首,在军中扶植些将领,安插些心腹,原是寻常,都司既已知晓,只暗中提防就是,万万不可大动干戈。” 秦玉道:“程无患所言极是。兄长,我等说这些事,也只为教兄长提防,不可太过实心,教他人混骗了去。现下以兄长一人之力,尚难以抗衡卢太尉,兄长初回梁都,好生歇息些时日就是,若要计较,不如等石都司回都再作计较不迟。兄长久随石都司,情义深重,石都司断不会袖手旁观。” 二十二 枭杰夺天机 5 陈封摇摇头,轻叹道:“璧城,你不识得石都司,不知他为人,石都司断不会在人背后做手脚的。石都司若能回都,不过教卢象山多几分忌惮而已。卢象山既冲我而来,我却也不惧他。哼哼,我麾下兵强马壮,众兄弟与我皆是一条心,岂是他能笼络的?他使这些手段,我只不理他就是,他若有鬼蜮伎俩,我再教他识得我陈封的手段。” 程备道:“都司此言差矣,现下非但都司不必惧怕卢太尉,反是卢太尉惧怕都司了。卢太尉如此行事,正为忌惮都司耳。现下郑国第一武将,非是卢象山卢太尉,却正是都司你。” 见众人都望向自己,程备不慌不忙,端起面前酒杯,饮了一口才道:“卢象山为都宣抚使,旧部遍布军中,然手中兵马不过虎贲旧部而已。况于江风已死,杨继先又是都司旧人,徐毅节也未必与卢象山同心,是以卢象山当真能掌控的兵马,不过冯止水之云冲卫,田慕远之罡风卫而已,实力已大不如前。正为如此,卢象山才有朝不保夕之忧。” “四大都司之中,徐毅节升了虎贲军都指挥使,仍兼着长林卫都统制之职,想来过不多久,便会保举一亲信执掌长林卫了。徐毅节是徐少保之子,在军中甚有人望,然终究初升都司,军令难出长林卫,可不必在意。李克让戍守河北多年,功过参半。其麾下凤翔军四卫,孙翼腾之千灵卫、高功肃之青鸾卫、展自同之长生卫为其根基,然及仁兄之天翼卫却未必肯听其号令。如此,李克让亦不可与都司相匹。” “石方白资历最深,功绩最着,却也不及都司。石方白麾下龙骧军,岳东悬之右武卫与潘世辅之神武卫自是对石都司忠心不二,梁临道虽也忠于石都司,却与都司你也颇有情谊。左骁卫更不必说,”程备看了秦玉一眼,道:“左骁卫众将士,必然唯都司之命是从。以此,石方白亦不及都司。” “都司出身于龙骧,又掌管熊飞,再统虎贲伐蜀,这番经历,在四大都司之中也是绝无仅有。都司昔日旧部执掌各路兵马,秦璧城执掌左骁卫,杨继先执掌天雄卫,王及仁执掌天翼卫,王亭仪执掌天权卫,陈孝正执掌天璇卫,周润安执掌天枢卫,只李士举之天玑卫久戍东海,与都司往来不密,却也是都司麾下熊飞军部众,也未闻其与哪位都司有过往来。这些兵马,哪个不听都司号令?我大郑禁军一十六卫四十万大军,都司一人便可号令六卫十五万兵马,岂非是当今郑国武将第一人?如今之陈都司,真可谓登高一呼,天下景从,似此,莫说是卢太尉,便是当今圣上,只怕也要忌惮三分了。” 众人都是一惊,一齐看向程备。陈封强压心绪,缓缓道:“无患说得哪里话来?我陈封对圣上忠心不二,圣上亦是信我重我,岂会忌惮于我?” 程备道:“都司,今非昔比矣。昔日当今简拔都司于一十六卫都统制使之中,确是看重都司统兵治军之能,亦是为牵制赵武庄公。待景佑宫变之后,卢象山升了都宣抚使,都司升了都指挥使,当今虽是为赏都司大功,却也是为制衡卢象山。那时都司不过一小小武将,初升正四品,哪能与卢象山相衡?是以当今超擢秦璧城为左骁卫都统制使,又对都司所荐之人一一照准,这才有卢象山掌禁军,都司控都畿之局面,也才有今日之局面。” 秦玉叹道:“无患不在都中,却能对都中情势了如指掌,当真人所难及。” 程备微笑道:“璧城过誉了,我不在都中,哪里能想得这许多。不过是都司平定巴蜀之后,我得知要回都任职,不敢有负都司重托,这才翻看历年邸报,重头又想了一遭罢了。” 陈肃笑道:“常人纵是将这十年邸报翻烂了,也想不到这许多事,无患何必自谦。” 陈封轻叱道:“休要啰唣,无患你只管说,休理会他们。” 程备道:“是。当今却是万万也想不到,为压制赵练材、卢象山,竟扶植起都司这样一位郑国当今第一武将来。都司细想,如今都司掌握这许多兵马,又掌控都畿重地,当今还能再信重都司么?” 陈封迟疑半晌,道:“我受圣上隆恩,一心为国,怎敢有异心?圣上怎会疑我?” 程备道:“当今继位已四十年,初时奋发振作,可称一代雄主,然年老之后,却也难免多疑。当今倦政已有十余年,不理政,却又要掌控朝局,那便要臣子当政主事,却又不能权柄过大,其间分寸,极难把握。昔年徐少保与方东阳便是一例。其时方东阳与徐少保相勾连,方东阳主朝政,徐少保主军政,政出一门,权倾朝野。这二人若是分庭抗礼也还罢了,可谁想他两个竟联起手来,如此一来,当今自然食不知味,寝不安席了。是以才有后来一人遭遣,一人被杀之事,政令重回当今之手。经此一事,若又出了一位将军,手握十数万大军,都畿要地尽在其掌控之中,虽年轻,却得将士拥戴,有这样一位将军,都司试想,当今能安心否?” 陈封默然,面色也沉了下来。王焕忽道:“都司,当今纵有些疑心又能如何?都司立下这般大功劳,又无过错,他又能如何?我大郑还要南抗楚,北拒燕,正是用都司之时,当今纵有疑心,终不成再不用都司了。若如此,我大郑还有何人可用?众人都称徐少保功高,又说卢象山、石方白乃沙场宿将,然抗燕十余年,又有哪个胜过?这些年来,胜过燕国之人,唯都司耳。若舍了都司不用,只怕我大郑再无力北进。” 陈肃道:“及仁,你说的确是实言,然当政之人却未必作此想。攘外与安内,哪个为先?那必是安内了。内里若乱了,再无法扬威域外的。” 王凤道:“这些人哪个肯顾念国家,所想之事,不过自家富贵权力而已。为国为民,不过一句虚言,何必当真。” 王焕恨恨道:“若如此,不若都司反了这郑国,便如无患先生所说,都司手握十五万大军,这些兵马有内有外,里应外合之下,大事必成,何苦在这受这闲气。” 陈封厉声道:“及仁勿得胡言,此事万万不可再说。” 王凤也道:“及仁慎言,此是身家性命要事,害死我自家不妨,莫不是要害死都司么?此事万不可再提及,全凭都司做主就是。” 陈封道:“诸位兄弟的心意我岂能不知?但我受郑国厚恩,若有二心,岂不被世人耻笑?陈封断不敢有此意,兄弟们切勿再提。无患,依你之意,我当如何?” 程备道:“当今之世,武将坐大,拥兵自立者如过江之鲫,似都司这般忠君爱国,实是难能可贵。然都司却还要自保,以强自身,方可使郑国强盛,以图天下。” 陈肃道:“无患之言极是,兄长要自保,便要自强,教卢象山不敢妄动,亦要当今不敢不用。郑国有兄长,方可图天下,郑国若无兄长,只怕自保也是难事了。” 秦玉道:“兄长如今虽手握重兵,官阶却低了些,兄长只有当真坐上这郑国第一武将之位,才可一言九鼎,吞吐天下,护我大郑江山。是以为今之计,便是取卢象山而代之。然兄长毕竟是武将,难以左右朝局,以我观之,要掌控朝局,除兄长掌有兵权外,还要以文臣为应才好。便似那徐少保与方东阳一般。如今政事堂这几人,袁宜直先时有锐气,然经景佑宫变后,却有些因循守旧了,想来他也不敢再行方东阳之事。宋信言刚愎自用,不可谋事,兄长当敬而远之。崔默之勤勉谨慎,实心用事,位虽不过尚书左丞,然朝政多出自其手,日后必为宰辅。玉以为,兄长当倾心结交,以为弼佐,日后定能助兄长成就大事。” 陈封听了仍不言语,只顾沉吟。程备笑道:“还有一人,也可对都司大有助益。”说罢向后堂方向睨了一眼。 众人会意,秦玉笑道:“不错不错,这人日后定也能为宰辅的,况现下便与兄长交深,此实是当今送兄长的一份大礼。” 陈封道:“你几个说得有些远了,现下卢太尉已有图穷匕见之意,我自保尚且不易,何谈这些?” 程备道:“都司,我以为,眼下都司要自保,还当退一步。” 陈封道:“此话却如何说?” 程备道:“现下不过是卢太尉有些举措而已,还不知当今是何心思,还待都司明日面圣后方才知晓。然以备私心揣测,卢太尉与都司相争,乃是当今所乐见之事。只怕当今心底更愿见都司占些上风才是。” “当今扶植都司不易,日后郑国与天下争雄,还要多仰仗都司。卢太尉却毕竟年老,还能征战几年?然当今又恐都司自恃功高,兵权过盛,成尾大不掉之势,势必有心磋磨都司。是以都司若受些贬斥,再有求田问舍之心,当今必以尚能掌控都司,哪里还舍得不用都司?日中则昃,月满则亏,都司何不趁此功德圆满之时,教朝廷寻些差错,得些贬黜,为日后留些余地,此所谓以退为进也。” 陈肃拍案道:“此计大妙。兄长立下这等大功,为天下人所嫉,然若兄长遭贬斥,也必有人为兄长鸣不平。那时兄长起复,便封住了那些人之口。” 程备道:“小小差错便足矣。都司不过在府中休养数月,必可重出于朝堂之上。那时都司与卢太尉之争,虽明里处于下风,实则尽握先机。” 陈封愣怔片刻,突地大笑起来,道:“你这几人,尽说些胡言乱语,我若听了你们,岂不失了臣子本分?罢罢,今日酒后之言,作不得数。我初回梁都,你等便把这些言语来乱我心绪,圣上圣明,岂如你等所言?待我明日见了驾,自然分晓。今日我兄弟尽此一醉,了却愁绪,其余之事,不可再提。来,饮酒。” 众人都是一愣,随即程备、秦玉齐道:“正是,正是,今日实是有了酒了,竟如此胡言乱语,自是作不得数,兄长切勿挂怀。众兄弟久别重逢,今日合当一醉。饮酒。” 众人一齐举起碗来,皆是一饮而尽。 又饮数巡,陈封忽道:“璧城,我还未贺你弄瓦之喜,小儿可好?” 秦玉笑道:“小娃儿极是结实,多承兄长挂念。” 陈封道:“我在成都之时便已听闻此事,已备下了贺礼,只是回程匆忙,不知放到何处去了。来日我亲自送到你府上去。” 秦玉道:“如此,秦玉不敢推辞,便多谢兄长了。待兄长驾临之时,我再摆酒,宴请众位兄弟一回,如何?” 陈肃笑道:“他办酒之时,我等已送过一次贺礼,如今再摆酒,莫非还要再收一次贺礼么?”众人一齐笑了起来。 陈封笑道:“兄弟千金可是满周岁了?” 秦玉道:“小娃儿是去年六月出生,已满了周岁了。” 陈肃道:“兄长之意我已知晓,兄长幼子已满三周,正比秦家千金大了两岁,正合结亲。兄长,可是此意?” 陈封大笑道:“你这厮,当真伶俐,不错,我正有此意。只是这等大事不可轻率,待日后我请了媒人,到秦家府上提亲纳采,只不知璧城肯应否?” 秦玉道:“此是天大喜事,小弟怎会不应?如此,小弟便在家中恭候兄长了。”众人齐声道贺,又连饮了数杯。 一众人欢饮畅谈,不觉时之飞转,待到酒已微阑之时,裴绪却又到了。 只见他又回复如常,定要与众人再饮。众人又哪里肯饶过他,便又斗起酒来。 这一场酒,直至酉时方散,众人皆已是酩酊大醉。 二十三 仓黄叹良弓 1 翌日,陈封早早便起身,与裴绪一同入城。 卯时,天早已大亮,陈封与裴绪二人身着朝服,骑着马,各跟了一个亲兵,从南朝阳门进入梁都,沿着梁水慢慢悠悠穿过梁都外城,从丽景门进了内城。顺梁水大街走不多远,便见到大相国寺与上清宫,此时这两座寺观早已挤满人,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陈封与裴绪久未见此景象,心中感慨,不免多看几眼。挤过人群,便到了御街,立时便冷清下来。街边多有开封府差役与金吾卫兵士,虽不禁人行,但寻常百姓见这阵势,便也轻易不敢到此处来。 街边有许多店铺,光顾者多是朝中官员的差役、随从,此间衙门也有许多,梁州府、景灵宫等便在此处。 再向北走出数里之地,便是朱雀大街,这里更少见行人,街边每隔数十步,便有羽林卫兵士巡视。朱雀大街北边,便是郑国的宫城了。 宫城正门大庆门未开,大庆门东三十步远近,便是平日里官员入宫常走的门,左掖门了。 此时左掖门前也聚了许多人,有羽林卫兵士、黄门内侍,也有各路官员、官员随从,本来吵吵嚷嚷、不可开交,然见陈封、裴绪并骑而来,不知何人提醒,竟渐渐静了下来,众人恭敬肃立,让开一条路来。 陈封与裴绪早已下了马,将马交与随从亲兵,步行过来。众人纷纷施礼问安,有熟识的,便开口唤官职,陈封、裴绪也看不清有哪些人,只得团团还了一礼,匆匆进了左掖门。 到了政事堂院门外,早有小黄门飞跑入屋通禀,待二人进了院,便见崔言、蔡耸率着三个中书舍人与一众干办、内侍迎了出来。 陈封连忙施礼道:“下官何劳诸公亲迎,实在愧不敢当。” 众人俱都施礼,崔言道:“都司有大功于国,我等理当出迎。” 裴绪又与众人一一见礼,几个中书舍人相见,也是格外欢喜,执手寒暄。 忙乱一阵,崔言道:“陈都司、裴中书,二位相公在堂内等候,二位便请进屋罢。” 刚进外间,便见两个官员从里屋辞了出来,见陈封等人进来,匆忙见了礼,便自去了。 陈封、裴绪进了里屋,袁端、宋质已站起身来,众人见了礼,陈封郑重从身后取出一长一短两只木匣,跪了下去,双手将木匣捧于头顶,道:“禀二位相公,请二位相公上奏天子,臣陈封受命伐蜀,幸不辱命,今日班师还都,将天子御赐之虎符、节杖缴还,上复圣旨。我大郑天子陛下受命于天,广有四海,今收巴蜀,恩德沐之,教化育之,则四夷臣服,天下归心矣。我大郑天子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袁端点点头,崔言上前接过木匣,袁端道:“崇恩请起。这场大战今日才告了结,崇恩善始善终,功在社稷,实在可喜可贺。” 陈封逊谢一番,众人才各自坐了。袁端道:“昨日圣上便已传下口谕,命崇恩今日辰正时牌入紫宸殿觐见,时辰尚早,崇恩不必心急,不妨在此稍坐。” 陈封道:“陈封久未见二位相公,今日至此,正为恭聆二位相公教诲。” 袁端笑道:“哪有什么教诲,崇恩不必客套。一别一年有余,怎地崇恩如此拘谨了?你是出兵放马的将军,杀伐果决的,我政事堂可也不敢拘束了将军。朝廷礼仪昨日今日都已行完,如今不过闲话几句,咱们都是老相识了,随意些就好。” 陈封笑道:“今日未进院之前尚不觉如何,哪知进了这院子,便见两位参政,三位中书都迎了出去,我这心里立时便提了起来。陈封托圣上洪福,仰仗政事堂诸公襄助,才能立下这些许功劳,怎敢当此大礼?便觉拘谨,一丝一毫也不敢出了差错。如今袁相公这般说,陈封才松了一口气。”说罢虚揩了揩额上微汗。 宋质笑道:“崇恩在外征战,面对数十万大军,只怕也未曾出汗,怎地今日对我等这几个文人,竟出了汗来?莫不是我们这两个老朽,竟是如此凶恶么?”说得众人都笑了出来。 笑罢几声,陈封道:“两位相公虽非凶恶,却是气象肃杀,法度森严,可谓不怒自威,教我这一介武夫怎能不心中懔栗?也亏得我在外征战多年,这才能只出些汗罢了。” 宋质道:“崇恩太过自谦了,如今圣上钦封你为亭侯,这在我朝已是极为难得的了,况且亭侯乃是正三品爵位,征西将军也是从三品勋,可也不在我等之下了,崇恩也不必妄自菲薄。” 陈封道:“两位相公乃是饱读硕儒,又是治国理政大家,区区陈封不过侥幸而已,怎敢与两位相公相比?若无圣上信重,相公抬举,哪有陈封今日?陈封敢不恭肃以待?” 说笑一回,袁端道:“崇恩,如今你大功已成,仍旧回都任熊飞军都指挥使,却也不必心急,好生休养些时日再上任不迟。你荐举升赏的有功将弁圣上都一一准了,这可也是天大的恩赏了。只一人,我想再细问问你,你奏疏之中,奏请以显爵封赏夔州乐籍,却未言及其人如何,可任何职。如今圣上封乐籍为县侯,赏特进,又赐其府邸,在梁都闲居。崇恩,我知你意,此人初降,难知其根底,目下不可大用。然现下毕竟正是用人之时,武将尤其难得,若是能用而不用,岂不是朝廷不能人尽其才,知人善用?那便是我等宰辅之责了。是以我便想问问崇恩,你以为此人如何,可能为将否?” 陈封沉吟片刻,道:“回禀相公,我与乐籍只有一面之缘,相交甚浅,我见其人豪爽诚实,信守然诺,于兵事也颇有见识。然也仅此而已,余则实是知之不深,不敢妄下断语。夔州能降,全凭裴桑鼎,桑鼎能凭口舌说动乐籍来降,必是深知其人,何况二人相处十余日。不如便请桑鼎说说如何?” 袁端道:“确是如此,桑鼎这番功劳,实是大长我政事堂脸面。那便请桑鼎说说,这乐籍可用否?” 裴绪拱手道:“禀相公,职下与乐籍相处十余日,确是略知其人一二,以裴绪之见,乐籍有将帅之才,又有忠义之心,其人可用。” 略顿一顿,裴绪接道:“乐氏一族世镇夔州,如今已垂五十年,乐籍掌夔州事也有十余年,夔州一郡在其治下,兵强马壮,百姓富足,民只知乐氏而不知蜀主,可知其有统帅之才。职下说降之时,许以其高官显爵,却未许其永镇夔州,乐籍争之而不得,便也作罢,其后朝廷果以高官显爵封赏之,乐籍便也如约交出兵权,坦然入都见驾,可知其正如陈都司所言之信守然诺。乐氏事蜀数十年,为蜀国东部门户,然自孟焱继蜀主之位后,因其荒淫无道,乐籍再不听其号令,我大军围成都之时,孟焱数次传诏,命乐籍挥师勤王,两方虽唇齿相依,乐籍仍旧不愿救成都,此皆因乐籍有忠义之心,不值孟焱久矣。而我大郑为天下正统,素以仁义治国,行仁政于天下,乐籍愿归降我大郑,非只裴绪一人之功,亦是为此。是以裴绪以为,乐籍必能忠于我大郑,为我所用。” 裴绪又是一拱手道:“此是裴绪浅见,请相公明查。” 袁端道:“嗯,桑鼎言之有理。若如此,这乐籍当可为我所用。” 陈封道:“相公,有一事在我初定成都之时便已思及,然因时机未到,便也一直未曾提及。陈封以为,这乐籍虽可用,却不可现下便用。乐籍初投我大郑,又得高位,必是心雄万夫,视我大郑军功如探囊取物。如今圣上命其在都闲居,正可磨其心志,灭其威风,待到数年之后,其渐渐消沉之时,再用之为将,他方会感我大郑恩德,忠心报效我大郑。” 陈封又道:“乐籍麾下三万兵马,我已命将其打散,分别补入我伐蜀各卫之中。此是他旧部,纵然启用乐籍,也万万不可再命他统属。我定成都之时,便念及巴蜀四郡,人口大约有八百万之众,蜀中又是产粮重地。得此四郡,除乐籍三万兵马外,至少还可再征五万兵马,编入禁军之中。然我初得蜀地,人心未定,民心未附,若贸然征兵,只怕惹出民乱来,因此我便未提及此事。待三、五年之后,蜀地归心,百姓臣服,朝廷便可在蜀地征兵了。那时征上五万兵马,我大郑禁军便再添两卫精锐之师,或可再多征些兵马,成一新军,便以乐籍为都指挥使,则我大郑兵锋便可直指天下了。” 袁端道:“若要征伐天下,现下的四十万禁军确是少了些,如今得了土地、人口、粮食,自然要多征些兵马了。崇恩所言不差,现下也确是时机未到,待到蜀地归心之时,此策断然可行。崇恩,此事你也可呈奏圣上,看圣上是何主意,至于用何人为将,到时还要圣上钦定才是。” 陈封道:“是,自然要圣上拿主意。这事也确不可心急,我大郑广施仁政,与民休息,三年内,定可使蜀地民心归附。” 袁端道:“原本只想与崇恩你闲谈几句,却不想竟又说起政事来。此次战事还有许多事未听崇恩谈及,然时辰将近,崇恩便去紫宸殿候见罢,过后闲暇时再说便是。桑鼎,圣上见过崇恩后,还要召见你,你且这此间等候罢。” 陈封站起身来道:“是,待闲暇时陈封再将前方战事说与相公听,却只怕相公不得空闲。圣上召见,陈封不敢耽搁,这便去候见了。”说罢团团一揖,辞了出去。 众人都起身相送,袁端、宋质率政事堂一众人直送到政事堂院门外方休。 陈封出院向北,出了左银台门,来到紫宸殿院门外。门外驻守的羽林卫兵士与黄门内侍却都不理会他,他抬步进院也无人阻拦,到了紫宸殿石阶下恭立等候,来往宫女内侍不绝,却仍旧无人理会。 过不多时,便见洪福从紫宸殿敞开的大门内走出,笑着说道:“陈封,陛下知晓你已到了,你且候着,陛下尚在更衣。” 陈封躬身道:“是,臣领旨。”然他话尚未说完,洪福已转身进殿去了。 陈封只得仍旧恭立,便动也不敢轻动一下。又过片刻,洪福出殿门道:“陈封,陛下召见。” 陈封又恭恭敬敬答了一声“是”,才撩袍上阶,进了紫宸殿。 刚踏上紫宸殿的青石地砖,凉气立时从脚下袭遍全身,不知为何,陈封心中忽觉惴惴不安。迈过一条高大的朱漆楠木门槛,陈封进了内殿,便见郑帝仍旧坐在窗边大榻上。 只一瞥间,便看到郑帝穿着石青纳纱长袍,未戴幞头,端端正正坐在榻上,精神虽尚佳,面容却见衰老,身形也有些消瘦,头发、胡须都已雪白,不见一丝乌黑。 陈封“扑通”跪下,叩头道:“臣陈封拜见陛下,陛下圣容清减,不知御体康健否?臣日日夜夜盼见陛下,祝祷陛下圣寿千秋,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响起:“崇恩来啦。朕的身子骨还算硬朗,就有些小恙,听闻你灭蜀的消息也便痊可了。倒是你在外征战多年,身子也要多加保重才是。如今你这征西大将军受万民景仰,可容不得半分差错。”语声中竟有一丝淡淡的妒意。 陈封悚然一惊,蓦地想起昨日郊迎大礼,万民跪拜相迎之事,自己惶恐不安,与百姓答礼致意,耽搁了些时辰,却不想这一丝小事,竟被郑帝挑出错来。忙伏地道:“臣惶恐,臣也不曾料想梁都百姓仰沐教化日久,竟至如斯。百姓感念皇恩,盼我大郑愈加昌隆,因此来迎臣,却也非为迎臣,实是为迎我大郑新开之国土,日渐广大之疆域。臣僭越失礼,受百姓拜贺,实是代陛下受贺,代我大郑朝廷受贺,请陛下治臣越俎代庖之罪。” 二十三 仓黄叹良弓 2 陈封说完,仍旧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却听郑帝默不作声,半晌郑帝声音才响起:“你怎地还跪在哪里?崇恩,你是有大功之人,却如何还这般多礼数?起来,坐着说话。” 陈封又重重叩了一个头,道:“臣谢陛下。”才慢慢爬起,抬头见榻侧摆放了一个木杌子,却非昔日的官帽椅了,不及细想,便挪了过去,浅浅坐了。 郑帝道:“这大热的天要你赶路回都,可着实辛苦了,一路之上可还好么?” 陈封道:“承陛下挂怀,然臣与众将士皆是经年征战的武夫,这些许劳苦算不得事,臣的身子也还受得。臣在成都苦等陛下班师旨意,只盼能早日见到陛下,只因路途太远,旨意在路上耽搁了些时日,这才迁延至今。今日终能得见陛下,见陛下圣体康泰,臣心里才得踏实。” 郑帝道:“你我君臣相知,我自然知晓你心意。原想着你陈崇恩是个将才,战阵厮杀是你之长,却不想你竟也有理政之才,竟能在文官赶到成都之前,将蜀中治理得井井有条,蜀中百姓也甚是感念你的恩德。以此看来,为将或是屈了你的大才了。” 陈封又是一惊,在成都之时,他已是百般韬晦,不敢放手做事,然为安蜀地民心,也为不致出乱子,只得勉力为之,却不想仍是为郑帝所忌。因不及细想, 只得故作不知道:“臣哪有理政之才?臣得成都之后,与一众武将便已是无事可做了,抚境安民这等事,皆是臣麾下那等文官去做,臣却是不闻不问了,却不想竟得了这个劳绩。” 郑帝道:“你麾下文官?那也是你有统御之才了。你荐了一个唤作...唤作程备的,做你熊飞军指挥使,此人原是虎贲军中军长史?嗯,那便是了。你麾下文官想必便是以这人为首的了?” 陈封道:“是,臣军中诸般杂事皆是这程备打理,战事之时也颇能出谋划策,伐蜀得胜此人有大功,因此臣才荐程备任熊飞军指挥使。” 郑帝道:“依你之言,这程备也颇有理政之才了?” “这...”陈封迟疑道:“回禀陛下,臣于政事实是一窍不通,治理巴蜀四郡臣也并未过问,因此臣也不敢妄加评断。臣只一心战事,却懒于政事,有负陛下重托,请陛下治罪。” “这又何罪之有?”郑帝语声之中终于有了一丝笑意,“你本是武将,战事才是你的本分。朕又未命你理政,你不通晓政事,也算不得错。” 陈封道:“谢陛下宽仁。臣入蜀先取利州,再取成都,战事已毕,臣便将安民之事尽皆交与裴绪裴中书与程备,政事便由他二人自行处置。若说理政之才,臣私心以为,只怕裴绪的功劳要更大些。” 郑帝沉吟道:“裴绪?嗯,这裴绪确是有理政之才,否则如何能入政事堂?这人我看他年轻,有心要他学些兵事,却不想他从军这一遭,非但学习了兵事,政事上竟也是大有进益了。” 陈封道:“正是。陛下慧眼如炬,竟识出裴绪有兵事之才,这才将裴中书遣到军中。若无裴中书,臣只怕也不能克期取下成都。臣前番奏疏之中便已说了,若无裴中书孤身入夔州,说降乐籍,成都必不能尽早出降。若当真攻起城来,不知又要耗费多少将士性命,多少钱粮。是以此番伐蜀,裴绪实有大功,这也是陛下有识人之明。” 郑帝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却又顷刻敛住,道:“然伐蜀之战,第一功却是杨显。你的奏疏朕已细细看了,这杨显确是第一功。崇恩这般赏罚分明,难怪将士信服。” 陈封道:“禀陛下,伐蜀之战,首要便在取剑阁,臣不敢贪部将之功。在利州之时,臣与部将细细计议,要得全功,必取剑阁。是以臣屯田分兵之时,便命杨显驻扎于距剑阁最近之白水镇,又嘱咐杨显,若得时机,可出奇兵袭取剑阁。然剑阁毕竟是天下雄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臣也怕不能攻取剑阁,便又命杨显若不能取下剑阁,也要奋死截断绵谷往剑阁之退路。却不想杨显竟能在大雪之中寻得战机,乘雪夜袭取了剑阁。剑阁得手,伐蜀之事已成了一半了,以此,伐蜀之战,杨显可居首功。” 郑帝道:“不错,将士以沙场厮杀为本分,流血战死也是常事。可若是文人凭口舌之利便可得头功,岂不寒了众将士的心?你这般处置很好,不为裴绪是中枢之臣,又是朕的钦差而冒他人之功。如此,你陈崇恩才得将士之心。” 陈封道:“谢陛下谬赞,然臣其时并未想及许多,也并未有权衡之念。臣不过将各人功劳如实上奏而已,如此便得陛下赞誉,臣实愧不敢当。臣心中之念,不论何人,有功便是有功,有过便是有过,臣断不会为裴绪是陛下钦差而多加照拂。裴绪夔州之功,也是他自家挣来,与臣无干。臣初时尚不愿他去,唯因他是圣上钦差,此行又极其凶险,倘有不虞,恐陛下降罪。但裴绪不顾安危,坚持愿往,终成大功。与陛下识人之明相比,臣实不及陛下之万一。” 郑帝道:“说到识人,朕大约还当得你几句夸赞,朕若听从群臣谏议,不能乾纲独断,哪有你今日这般功劳?如今你大功已成,却不可因之便骄横起来。日后除兵事外,政事上你也要多多留心,为朕多挣些脸面回来。” 陈封道:“是,臣记下了。臣能取蜀,全赖陛下如天之福,臣不过付些微劳而已。我大郑堂堂十万精锐之师,粮草军需源源不绝,军饷抚恤从未间歇,如此之下,岂有不成功之理?臣庸常之才,纵是换了旁人统兵,这份功劳也是跑不掉的,臣断不敢居功自傲。” 郑帝默然片刻,点头道:“你有这般见识也算难得,也不枉我用你这一场。须知大国征伐,打的便是钱粮,若无国家朝廷为后援,纵是韩白复生,卫霍在世,也是难打胜仗的。” 陈封道:“臣想的不过是这一战,闻陛下之言却如醍醐灌顶一般,臣已想透彻了。我大郑国力强盛,我等武将才能四方征伐,是以朝堂之上文臣居左,武将在右,此天地之理也。” 郑帝终于露出笑意,道:“你这话,终究还是武人言语。你既说起文臣,裴绪在你军中这许久,你以为其人如何?” 陈封道:“回禀陛下,臣于文治理政之事实是所知甚少,是以不敢以此论断裴绪,然臣为武将,便以此试言之。裴绪初入军中之时,确是于兵事一窍不通,然其肯用心学习,实心用事,且有过目不忘之能。程备为中军长史,军中杂事,裴绪每与程备一同打理,进益极快。大约不到一年,裴绪便对军中诸般事务了如指掌。待到我大军拿下剑阁后,朝天、漫天、绵谷相继开战,其时裴绪便已能为兵事出谋划策,已有运筹帷幄之势。至于其后说降乐籍之事,虽是其口舌之能,却也是其识见过人之处。是以臣以为,裴绪理政如何姑且不论,统兵为将也尚有不能,然其为掌兵事之文臣似已足矣。” 郑帝道:“裴绪出身士族,治学颇有所成,此番又立下大功,原该有些升赏,然他毕竟年轻,于四个中书舍人之中也尚不出挑,还该在政事堂中再历练些年才是。至于日后如何,便看他个人造化了。” 还都之后,封赏诏书之中,只加了裴绪从四品中大夫勋位,旁的升赏一概皆无。而这勋位,其余三位中书舍人也都已有了,只因裴绪年轻,资历又浅,入政事堂又是最晚,才未得着,却也是熬资历便可得的加封。 陈封早已料到是这结果,也不敢多言,只道:“是,圣上烛照万里。” 郑帝看着陈封,语气又有些庄重:“这几个功臣便是如此了。崇恩,朝廷对你的封赏,你可还如愿么?” 陈封又是一惊,忙站起身来,控背道:“陛下,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臣岂敢争竞封赏之事?臣为国家,为陛下效命,非为个人荣华富贵,实是一片忠君爱国之心,请陛下明鉴。” 郑帝历数各个功臣,却唯独对徐慷只字未提,陈封知道郑帝虽迫于情势封了徐慷虎贲军都指挥使之职,心中对徐氏一族却仍有芥蒂。 郑帝呵呵笑道:“好好,你何必如此?朕也没说什么,坐下说话。朕自登基以来,还未有灭国之功者,你是头一个,按说,给你的封赏还该再厚重些才是,政事堂议过,原是要加封你一个乡侯的。然你也知晓,我朝封侯是极少有的,纵是徐少保为国辛劳一生,也不过致仕之时才得封县侯。如今你年不过四十,便得掌十万大军,官位已至三品,位分已是极高的了,已不知有多少人看你眼红了,若是封赏太重,只怕更要遭人嫉恨。朕记得这话在你打完淮南之战之时便说过,你年轻,封赏少些,也是为你日后留进步之阶。是以这一次,仍旧是朕将政事堂的奏议驳了回去,只封了你一个亭侯。崇恩,你可怨朕么?” 陈封道:“臣岂敢。陛下的话臣早已想明白了,陛下确是为臣着想,臣心中只有感激之情,哪敢有怨怼之心。” 郑帝道:“你想明白就好,封赏封赏,封便是这般了,赏,朕却不能吝惜。朕已着人查过,你祖籍临颍,连朕前几年赐你的一千亩田,家中田产也不过一千五百亩而已,这般少的田产,如何过活?朕已命人在你封地项城选了百顷良田,一并赏与你,如此家底才能殷实些。” 陈封急忙跪地,欲待辞谢,一转念间,已是谢恩道:“臣叩谢陛下隆恩。” 郑帝道:“免礼,你是我郑国上将,朝廷大臣,家境殷实些,也是朝廷的体面。况且你在前方为国效命,朕岂能教你为家小过活担忧?如今你官位虽只正四品,勋位却是从三品,爵位更已是正三品了,你住那宅子便有些小了。” 他挥挥手,止住陈封道:“你不必推辞,朕已说了,这也是朝廷的体面。朕知道你家中人少,再多置办些仆从使女也就是了。我听闻你子嗣上也并不十分兴旺,只有两子一女,想来是你常年在外征战,无暇顾及此事,你只一妻一妾,在朝廷大臣之中乃是极少的了,不妨再娶两房妾侍,多生养些子嗣,才是大国上将气象,也是为我大郑作养新人嘛。” 郑帝似说的有些累了,微喘了两口气,才又接道:“赵俱离世之后,他家人已迁回原籍居住,他原住那宅子便腾了出来,朕已命内廷着人收拾了出来,也置办了一应家什,便也一并赏与你了。你初回梁都,也不必急着上任当值,不妨多休养一些时日,便搬过去住就是,那里距北城也近些,日后你去军营也便宜些。” 陈封伏地哽咽道:“陛下待臣天高地厚之恩,臣当真不知何以报效陛下,臣心中,此时只武侯那八字而已,臣为我大郑,为陛下,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郑帝点头道:“你有这份心便足矣。你为国出力,国自也不会慢待你。罢了,朕已多年未与人说这许久话了,今日说了这些,朕也着实乏了,你这便去罢。兵事上,你多上心,多与卢太尉商议着做事。” 陈封叩头道:“是,臣告退,陛下保重御体。”说罢又叩了一个头,才起身轻轻退出紫宸殿。 走出紫宸殿,陈封惊觉身上已出了一身冷汗。原想着此番立下灭国大功,还都之后,必有百般荣光,万般宠信,却不曾想竟是这般境遇。虽有些许封赏,但郑帝言语之间敲打之意更是明显,疑忌之心也是不加遮掩。立功再大又有何用,不过多招致疑心而已,这般想着,陈封便有些心灰意懒起来,不觉在心中长叹一口气。 二十三 仓黄叹良弓 3 出了宫城,亲兵牵马过来服侍,陈封上了马,轻磕马腹,那马便转过朱雀大街,顺御街信马由缰向南行去。 过了都亭驿,又转入梁水大街,到相国寺再向南,过相国寺桥,便到了都宣抚使衙门。 陈封心中虽是百般不情愿,但卢豫毕竟是禁军统帅,自家上宪,今日入了政事堂,见了圣驾,终归要拜望卢豫的。何况辞驾前郑帝又有叮嘱,他又怎敢不来。 到了门前,值守的兵士俱都识得陈封,呼喇喇一拥而上,围住陈封施礼问好,又服侍陈封下马。 陈封下了马,将缰绳马鞭尽皆交与兵士,与众人答酬几句,便笑问道:“太尉可在衙中,今日事烦么?烦请通禀一声。” 一个兵士道:“太尉早有交待,今日都司必来的。太尉说了,若是旁人,俱都不见,唯都司来,也不需通禀,只请都司进衙就是。” 陈封笑道:“如此多谢了。” 辞了众人,便进了都宣抚使衙门,陈封是走熟了的,也不需人引领,独自一人绕过正堂,穿过仪门,进了二堂。料想卢豫必在东厢签押房,便径直进了东厢房。 签押房正厅内几个僚属正在闲谈,见陈封进来,都起身施礼。 陈封还了礼,问道:“太尉可在此?” 众僚属却不答话,只一个僚属向里屋使了个眼色。陈封会意,点点头,便掀竹帘进了北侧里屋。 只见卢豫正躺在东窗下一张春凳上,手中轻打着扇,双眼半开半阖,似睡未睡模样。听闻脚步声响,卢豫微张开眼,见是陈封,猛地惊醒,翻身坐起,将双脚伸入鞋中,便即起身道:“原来是崇恩来啦,今日衙中无事,我在这靠一靠,却差些睡过去了。” 陈封深施一礼道:“陈封拜见卢太尉,却扰了太尉清梦。太尉一向可好?” 卢豫笑道:“好,好。”上前一步扶住陈封手臂道:“怎地如此多礼?自家兄弟,不必如此。我知你今日是必定要来的,却不想来的如此早,见过圣驾了?” 陈封笑道:“今日我进了政事堂,又去见驾。与圣上说不多时,圣上便有些倦怠了,我便辞了出来,即来拜见太尉了。与太尉相别日久,陈封心中着实想念,况我虽与太尉亲近,终究位分有高低,我是太尉部将,怎敢失了礼数。” 卢豫道:“今日便罢了,日后时常相见,不可再多礼了。”说罢扶着陈封手臂到西窗下椅上坐了。 卢豫又道:“今日天热,喝些凉茶去去暑气。”便命人上了凉茶。 陈封喝了两口,放下茶盏道:“昨日虽得见太尉,却因人多嘈杂,不得叙谈,今日特来拜望太尉,前方战事要向太尉禀报,也为与太尉叙叙别来之情。” 卢豫大笑道:“我也正有此意。崇恩,今日不谈公事,只叙旧情。你上呈的奏疏圣上已命我看过了,前方战事我大略都已知晓,也不必细说,你若有旁的公事,也不妨改日再说。我知你今日必来,已在樊楼订下雅间,算我为你接风。如何?” 陈封笑道:“太尉既如此说,陈封敢不从命?我正走得口渴,便不推辞了,多谢太尉盛意。” 卢豫道:“我知你还都之后,定然有许多大宴等你,然那些宴席却是做做样子罢了,规矩太多,食之无味,哪里吃得饱,饮酒也难以尽兴。今日我等正好开怀痛饮,畅叙别情。咱们不在此说话,边吃酒边说话岂不是好?左右衙门无甚要事,我二人这便去樊楼。” 此时巳时未尽,午时未至,陈封笑道:“现下便去吃酒,不嫌早了些么?” 卢豫道:“早甚?我等武人还讲这些规矩?哦,我还邀了洪溢之,却是要他午时到樊楼,现下却有些早了...无妨,我遣人去唤他便是。走走走。” 卢豫见陈封穿着朝服,知他未带家常衣裳,不能更衣,便也不更衣,二人穿着官服便出了门,各带随从,打马向樊楼而去。 那樊楼在宫城东华门外,走御街最是便宜,但他二人穿着官服,终是多有不便,便走东路马行街。一路向北,二人并马徐行,不一时便到了樊楼。 樊楼高有三层,与东华门遥遥相望,此时天仍未进午时,二人进了大堂,见堂内客人稀少,也不以为意。店家见他二人身着朱紫官服,立时便忙乱起来,这樊楼虽多有达官显贵往来,但似他二人这般的三品服色,终究还是少见。几个店伙前呼后拥将他二人请上三楼雅间,这才退了下去,随从也在阁儿外侍候。 这阁儿甚是敞亮,正对着宫城,凭窗便可望见宫城内一重重高楼屋脊,柳条荫荫,燕雀时飞,一派祥和景象。 卢豫与陈封各自坐了,店伙先上了茶果,而后美酒佳肴便源源不断排布上来,顷刻间便将一张大方桌堆放的层层叠叠,满满当当。 陈封笑道:“今日教太尉破费了,太尉这般礼遇,倒教陈封愧不敢当了。” 卢豫道:“这也算不得什么。我等是朝廷大臣,时常在外惹人耳目,是以我轻易也不到这樊楼来,今日反是托崇恩之福才得来此。你我自去年一别,至今已有一年半有余,想昔日景佑宫变之时,我二人也曾并肩杀敌,合力平叛,这份情义,可是什么都不能比的。如今你建功还都,我岂有俭省的道理?崇恩今日万万不要与我客套,放开量只管吃喝,这点子钱我还花得。” 陈封道:“太尉说笑了,我纵能吃下一头牛去,可也吃不穷太尉。太尉说起景佑宫变,那时陈封又算得什么?不过是太尉麾下一小卒而已。想那日太尉横刀立于政事堂院内,无人敢靠近半步,是何等威风?古人曾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昔时我不曾亲眼所见,还不得解其真意,待我伐蜀之时,亲眼目睹剑阁之雄壮,才知这八字真意。看到剑阁之时,我便想起那日之太尉,唯太尉当得起这八字。太尉之于我大郑,便如剑阁一般,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卢豫轻笑一声,道:“崇恩过誉了。剑阁纵险,也还是被你攻下了,卢某纵然心雄万夫,也还有老的那一日。如今的卢某,便已是有心无力,日后还要看你们这些年轻将军了。”说着突地抬头看一眼窗外道:“这般时辰了,溢之怎地还未到?也罢,崇恩走得口渴,我二人且先吃酒,边吃边等他就是。” 话音未落,便见一人推门而入,正是洪庆到了。只见洪庆穿着四品服色,腰间挎着腰刀,头上幞头有些歪斜,额上还有汗珠,显是匆忙而来。 洪庆进得屋来,反手掩上门,一拱手道:“迟来迟来,莫罪莫罪。”又道:“太尉却也罪不得我,太尉原说要我午时来,如今还未到午时,却也怨不得我。” 陈封起身施礼道:“溢之兄别来无恙。溢之兄走得如此急切,陈封感念,何来怪罪一说?” 洪庆呵呵一笑道:“崇恩,你我昨日已见过了,我也不与你客套。我走得急切却非为别个,实是恐你二人将酒都喝尽了,这樊楼虽大,若是酒吃的多了,只怕卢太尉不肯会账。”说罢哈哈大笑起来,随手将腰刀解下,放在门旁小几上,便大马金刀坐了。 卢豫道:“你这狗才偏是鬼话最多,你禁卫军衙门离这樊楼最近,你一日也要走上几遭,樊楼中哪个不识得你洪都司?偏今日到得这般迟,却是何故?” 洪庆道:“实不瞒太尉,今日确是有事,不在衙中,太尉伴当寻我也费了些时辰,以此才来得晚了。太尉怪罪,我罚酒便是。”说罢自斟自饮,连饮了三大杯酒。 卢豫道:“你这厮,我二人还未饮酒,你倒先吃。也罢,今日便罚你为我二人斟酒。” 洪庆道:“洪庆领太尉钧命。”说罢起身将三人面前酒杯斟满,又道:“崇恩,你道今日我是何事?” 陈封诧异道:“溢之是何事?莫不是与我相干?” 洪庆重又坐下道:“正是与崇恩相干。崇恩可记得昨日拦你车驾告状的那熊氏孺人?便是此人之事。那妇人在梁都居无定所,崔左丞命刑部安置那妇人,然按朝廷规制,那妇人尚住不得官家宅子,昨日刑部暂将她安置在刑部衙门内,今日便要寻一处宅子居住。是崔左丞知我在城中最熟,便遣人托付我代他寻一处宅子。崔左丞的差事,我自然不能怠慢,今日我便是亲去寻了一处宅子安顿这妇人,再寻一个使女服侍她,一应柴米钱粮供给都由我禁卫军衙门包了,这也用不得几个钱。熊御史这案由我已听了,只怕要牵扯上官府,我又吩咐金吾卫巡视兵士,定要护那母子周全,以免有那起子脏心的官儿要黑了她。如此一来,这事也就周全了,这才误了太尉酒宴。” 陈封道:“这也是溢之你积德行善了。不想溢之你看似粗豪,竟有这等善心。” 洪庆道:“那熊御史我虽不识得,却也是同朝为官,我岂能袖手不管?何况熊御史不明不白不知所踪,若是无人问津,岂不是教我等做官的寒心?” 卢豫道:“这案由我只听个大概,适才你说这案子只怕要牵扯官府,却是何出此言?” 洪庆道:“太尉,我虽是武将,却管着这偌大一个梁州城,也要时常会同梁州府办案,也见识过许多凶案。这案子那起子文官个个心知肚明,只不肯明言,为的便是怕得罪了人,我却没有那许多顾忌。太尉想,那熊御史走了这一路,都是平安无事,为何只出了陕州城便没了踪影?这事定与那陕州官府相干,若不是陕州太守,便定是那陕县县令。这事若与这二人无干,太尉割了我这颗头去。” 卢豫道:“你说的虽有些道理,却也是无凭无据,怎能落人之罪?也正为此,那些文官也只得不闻不问了。” 洪庆道:“虽无凭据,却可据此查去,天下间哪有不漏风的墙?也不至查了一年有余,仍旧无一丝进展。这些官员也可算是无能了。” 陈封道:“如今崔左丞主办此案,想来也终有水落石出那一日了。” 洪庆道:“若是崔左丞当真去查,那定是能查清楚的,怕只怕崔左丞事忙,无暇分身,到头来还是刑部与大理寺查办。那些地方官员哪里将他们放在眼中?要查清楚,也是千难万难。” 卢豫道:“这案子轰动朝野,崔默之既接了这案子,便断不至放开手不管。若当真有地方官员不开眼,惹到崔默之,那便当真要大祸临头了。只是这查案之事终究是文官去办,我等武将哪有心思去管这些事。那妇人虽是拦了崇恩车驾告状,却终究也是两位相公接了状纸,此事便也与崇恩无干了。” 洪庆道:“这是自然,我等哪里耐烦去管这些事,不过是茶余谈资而已。只是这事若当真牵扯到陕州太守段圭,只怕不是小事。” 卢豫道:“这段圭虽是一方牧守,却也未必能掀起大风浪来,他若当真丧心病狂谋害朝廷命官,只怕几世的前程都被他葬送了。他又有何能为?” 洪庆道:“太尉,我说的不是这事。这段圭与朝廷大员来往甚密,若出了事,只怕要牵扯朝中许多人,那时,便要掀起大案了。” 卢豫道:“段圭与朝廷大员来往密切?你如何知晓?” 洪庆笑道:“太尉莫忘了,我昔执金吾卫,今掌禁卫军,管着梁都内外城二十四座城门,还有八处水门,地方官员进出梁都,到了何处,带有何物,哪个能瞒过我的耳目去?我不出声也还罢了,待要我出声之时,管教他们都是一个死。” 卢豫目中精光一闪,又瞬即隐去,举杯道:“罢了罢了,朝中文官之事与我等何干,我等每日里与刀兵为伍,哪里还能去操这个心。只顾说话,却还未饮酒,来,卢某与溢之共敬崇恩一杯,贺崇恩大功得成,得胜还朝。” 陈封道:“陈封何德何能,敢受太尉之贺?”却仍举起杯来,三人共饮。 二十三 仓黄叹良弓 4 酒过数巡,三人已各自喝下二斤酒去,卢豫量宏,又极有涵养,还不觉如何,陈封与洪庆却俱已是眼花耳热,渐渐说起征战之事。 洪庆道:“崇恩,你这利州一战实在精彩至极,最妙之处便在雪夜袭剑阁,天下间有哪个能想到,剑阁便这样被你攻下,夏侯蹇五万大军,便被你围在了利州。崇恩只怕还不知,你战报传到梁都,不到半日间便已街知巷闻,梁都便如滚汤一般沸腾了,第二日百姓自行歇市一日为你庆贺。我大郑数十年未有那日那般欢腾。崇恩这一战,非但为朝廷取下巴蜀,更为我大郑立下军威。” 陈封笑道:“溢之兄好眼光,雪夜袭剑阁正是伐蜀一战最要紧之处。有了这场胜仗,日后几场胜仗皆是水到渠成,若无这一战,取成都便遥遥无期了。我在利州屯田几近一年,等的便是这一战,幸而众将士不负我望。”得意之情已是溢于言表。 “崇恩差矣。”洪庆以手指陈封,呛声道:“你说剑阁一战要紧,确是不错,但你说日后几场胜仗是水到渠成,却是大谬,你莫欺我不曾领兵出征。那时你以十万兵马对夏侯蹇五万,看似必胜,但若要吃掉夏侯蹇,却是谈何容易?绵谷地处要道,四通八达,要截住蜀兵何其难也。我也曾细看你军报,你几番分兵调兵直是恰到好处,竟是将麾下这些兵马用到了极致,这才不曾走了夏侯蹇。我与许多将军论起你这一战,皆甚叹服。崇恩,我朝被北燕压制十余年,直到你打出这一战,才算又打出了我大郑禁军的骨气,日后我大郑官兵便再不惧怕北燕了。” 陈封大笑道:“溢之兄这番赞誉,实在教陈封愧不敢当,陈封不过侥幸,行险得胜而已。”忽地瞥见卢豫面色淡然,在一旁独自饮酒,心下一凛,便即接道:“我是后生晚辈,一介武夫而已,哪里便能为大郑官兵打出骨气了?我大郑官兵唯仰仗卢太尉一人耳。”又转头向卢豫道:“太尉,此战之后我时常回思,总觉似哪里差了一些,却又不知差在何处,百思而不得其解。太尉以为,此战可有纰漏之处?太尉身经百战,必有以教我,请太尉赐教。” 卢豫放下手中酒杯,脸上瞬间露出笑意,徐徐道:“崇恩,这一战打到你这般地步,已是极其不易了。全取利州,尽歼蜀国五万大军,逼得夏侯蹇阵前自尽,已没有再好的结果了。我又有何可以教你?” 陈封道:“我自以为此战有些侥幸,陈封诚意求教,请太尉不必讳言。” 卢豫看了陈封一眼,迟疑片刻道:“崇恩既如此说,我便直言不讳了。我亦以为你此战太过行险,成功确是有些侥幸。雪夜袭剑阁这一着虽是出奇制胜,却也是极其凶险。剑阁天下至险,以三千五百兵马奇袭剑阁,倘若不成,非但这三千五百人要折在剑阁,便是蜀国,也难再图了。” 卢豫不去看陈封,又接道:“若剑阁不下,夏侯蹇得知此事,必遣重兵以固剑阁,再严防退往剑阁通路。如此,兵事稍有不利,夏侯蹇便可全军退守剑阁,我大军要想再进一步,难如登天了。” 洪庆道:“若不出奇兵,又如何才能取下剑阁?古之名将亦不乏出奇行险之人。以太尉之见,又该如何才能保必胜?” 卢豫微微一笑,道:“崇恩屯田待机这一着并不为错,只是出兵时机却嫌略晚了些。若是我用兵,当在秋收之时便出兵。屯田只为懈怠蜀军,秋收之时已足矣。那时我可诱使蜀国出兵来劫我粮草,却暗暗调动兵马,出兵疾插昭化与剑阁之间,截住夏侯蹇退路。我以重兵固守蜀军退路,便与崇恩取下剑阁一般,却不必行险去攻剑阁。嗣后崇恩调动兵马极为精妙,再依此调兵,仍旧可全取夏侯蹇兵马。夏侯蹇若败,剑阁自不待言。我在利州兵马多过蜀军一倍,若能稳中求胜,岂不强似行险?” 洪庆与陈封对视一眼,道:“太尉用兵,确是精妙,洪庆服了。当为太尉此妙计共饮一杯。”说罢举杯一饮而尽。 陈封举杯相应,心中却暗道:“你有此妙计,我去年回都相见之时,却是只字不提。现下我得全功归来,你却又说出,却是何等用心?”心中虽如此想,却不能说出,只道:“太尉果然妙计,陈封自愧不如。若是太尉统兵,定然早已攻下成都,不必迁延日久。” 卢豫道:“崇恩也不必自谦,纵是我统兵,也未必便强过崇恩。战阵之间,瞬息万变,定好的计策也未必便能依计而行。崇恩用兵,已有大将之风,日后功业,定然不可限量,更有一处好处,便是我也是极为佩服的,那便是作养将领之能。” 陈封逊谢道:“陈封年轻识浅,何敢当太尉如此考语?” 卢豫摆摆手道:“取安肃之秦玉、袭剑阁之杨显,皆是出自崇恩麾下,崇恩如何当不得?那杨显初入虎贲军时在我帐下,我也识得他是一员良将,提拔他做了统制使。崇恩入利州不过两月,便将杨显破格提拔为了都统制使,这份心胸眼力,非是常人能及。若非如此,那杨显又岂能舍命去取剑阁,想来是为报崇恩知遇之恩了。” 洪庆道:“这便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了。这等重用,若换了是我,也要舍命相报了。” 卢豫道:“崇恩麾下,尚不止这杨显、秦玉二人,崇恩旧日部将,还有三人也任着都统制使之职,这些都是年轻一辈出类拔萃之人,却皆出自崇恩麾下,岂不令人敬佩?” 陈封道:“我大郑禁军四十万,皆是精锐之师,统制使便有百余人,这些人又能差到哪里去?那几个不过是跟着我侥幸立了些微功,才得以升迁,若是换了旁人,也是一样的。” “这正是崇恩过人之处。”卢豫睨了陈封一眼,道:“你出兵蜀国之前,你这几个部将我并不熟识,待你出兵之后,我暂执掌戍卫梁都之职,这才熟识这几人。王凤、王焕、陈肃...陈肃是崇恩族弟?嗯,那便是了。王凤虽非崇恩部将,却也曾在崇恩麾下效力。这几人都是熟知兵法,识见不凡之人,想必便是在崇恩麾下历练出来的。” 陈封已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却不知卢豫究是何意,只得应道:“是,这几人都可算是我部将,只是个人有个人造化罢了。” 卢豫道:“然这三人升任都统制使以来,只在梁都练兵,从未外出征战,却不免少了历练,若当真大战再起,只怕一时有些无措。今年秋后,有几路兵马在外日久,要调换一番了,我之意,不若将这三位都统制使调出梁都,或戍边,或驻扎地方,也可多多历练,也可积攒些军功,崇恩意下如何?” 陈封豁然明了,已知卢豫之意,却也别无他法,只得说道:“太尉这是说哪里话来?太尉执掌我郑国兵权,我与这几个都是太尉部将,太尉要调谁,调到何处,只一纸调令而已,哪个敢不从命,何必问我?纵是太尉要调我出都,陈封也只听令而已。太尉若问我,陈封只一句话,‘唯太尉之命是从’。” 卢豫哈哈大笑道:“你是都畿卫戍都指挥使,除圣上,哪个能调你出都?倒是你那几位部将,好生历练一番,日后必是崇恩臂膀,必成我大郑良将。” 洪庆也笑道:“今日这位将军出都,明日那位将军出都,只我整日里闷在梁都。我倒盼着有一日圣上下旨,命我出都戍边,方才有领兵大将的威风,强似我在这梁都,空担着都指挥使虚名。” 三人正说着,突听窗外楼下一阵喧闹声,三人原本并不在意,但那吵嚷之声越来越大,陈封临近南窗,忍不住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向下看去。 窗下这条街,正是樊楼正门,通往宫城东华门,却并不十分宽阔,此时两拨人正堵在街上,相互叫骂,互不相让,周遭看热闹的百姓越聚越多,已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任谁也过不得了。 这事倒也常见,如今梁都人口极盛,较之五年前已多出十余万去,车马也较往日增添了许多,但街道却仍旧是昔日的街道,便时常有车马堵在街上,难以行走之事。 是以陈封初看之下不以为意,但细细一看,却是心中一震。楼下两拨人,一拨只有四人,骑着马,由西向东,还未到樊楼大门;另一拨却有数十人之多,由东向西而来。若只是人多也还罢了,但这队人之中却有一顶青呢八人抬大轿。正是这顶大轿,与周遭护卫的人马,才将这条街堵住,旁人不得过去。 按郑国规制,在梁都只有三品以上官员才能乘坐八抬大轿,看他走这条路,似是奔东华门入宫而去。再看护卫兵马,竟是有内侍,有梁州府差役。是谁乘坐这抬大轿?又是何人竟胆敢挡住这等大轿行走? 陈封定睛看去,见那大轿落在地下,轿帘紧闭,纹丝不动,自是看不出轿内是何人。再看那四匹马上骑士,当中那人只能看到背影,穿着宽大袍服,戴着高冠,似曾相识,却又想不出是何人。楼下人声嘈杂,也听不清说些什么,陈封便唤阁儿外亲兵,问道:“你可知楼外是何事?” 那亲兵道:“禀都司,听来往客人谈论,只说两拨人挡住道路,互不相让,实不知是何事?” 陈封道:“你去探问一番,看两边都是何人?” 此时卢豫与洪庆都已到窗边探看,见那亲兵待要出门下楼,洪庆回身道:“慢来。崇恩,这是闲事,你何必去管他?” 那亲兵停下脚步,看着陈封,只等他示下。陈封道:“我也不愿去管,只是恐是相熟之人,惹出事来。溢之,这是你金吾卫的差事,你如何不去管?”又转头对那亲兵道:“那便罢了,你在阁儿外候着便是。”他见洪庆出言阻拦,知道洪庆只怕已认出是何人,便不愿再多管闲事。 洪庆道:“你不见那许多梁州府差役在?这些许小事,哪用我金吾卫来管?” 陈封回到窗边,三人并肩观瞧,只见楼下吵嚷更剧,十几个梁州府差役已将那四匹马团团围住,刀也已出鞘。只不知那四个骑士说了什么,众差役竟无人敢上前动手。 过了片刻,楼下稍稍静了一些,只听马上一个骑士朗声道:“轿中是哪位官人,请出来见上一见,若是该当让时,我等自是想让。然若是哪个无知鼠辈盗用官轿,冒用官仪,便要堂堂当朝二品让路,那我等是断然不能相让的。” 三人都听清了那人说话,不禁都是一怔。郑国当下在职官员最高不过正三品,袁端、宋质、卢豫便皆是。三品官中也有许多人受封二品,甚或一品勋爵,但郑国惯例,平素论起官员品级,只论实职,不论虚衔。郑国官员也并非没有二品以上官员,只不过这些官员都是虚职,并不任差事。便如徐云,官居节度使,那是正一品官阶,却也只是虚职罢了。难道这四人之中竟有二品官员,那又是谁? 陈封一瞥间,见洪庆嘴角挂着冷笑,便道:“溢之,你不去管这事,定是知晓这两拨人是谁了。” 洪庆道:“我哪里知晓。轿中那人不肯露头,马上那人又只见背影,我如何认得出?” 陈封笑道:“溢之性子我岂不知?你若不知晓,岂能不闻不问?” 卢豫道:“溢之心思最快,你纵看不出是哪个,只怕也早猜出来了。还不快说,莫要在此卖关子。” 洪庆苦笑道:“太尉吩咐,我只得遵从,但这骑马之人我实是认不出。” 陈封道:“那轿中之人是谁?溢之想必已猜出了。” 洪庆道:“我也只是猜测而已,这才不敢对你二位说起,非是我不肯说。” 卢豫道:“你只管说便是,怎地这般婆婆妈妈,好不爽利。” 洪庆无奈道:“这轿中之人,多半是内侍省左承天门供奉阎礼。” 二十三 仓黄叹良弓 5 卢豫已是恍然,陈封却诧异道:“内侍供奉?不过是七品职衔,怎能随意出入宫禁?又怎敢乘这等大轿?” 此时楼下那大轿仍是纹丝不动,轿旁一黄门内侍骑马上前,立马于差役外围,开口道:“你是何人,敢问我家贵人官品名讳?你说是朝廷二品大员,又有何为凭?莫非是空口白牙。快快让道,恕你等无罪。” 马上那骑士哈哈大笑道:“朝廷自有规制,若要我让道,须教我见识尊驾是哪个?当朝二品,要何凭据?你要凭据时,不妨唤梁州府来,或是唤金吾卫来也可,看我家官人是不是假冒的。”顷刻间,楼下又吵作一团。 洪庆冷笑道:“他若不是内侍供奉,怎会不出轿?若是哪位公侯,此时只怕早已出来了。正为他自知违制,这才不敢出来见人罢了。” 陈封道:“若当真是内侍供奉,他却乘这等大轿出宫做什么?” 洪庆道:“崇恩初回梁都,有所不知,便在前几个月,便是五月,政事堂上了一道奏疏,圣上恩允,言国家承平,百姓安乐,如今又在西南开疆拓土,国力日盛。然圣上年老体衰,在宫中不能静养,请旨在梁都之外建一处园子,以供圣上颐养天年。这道旨意中书舍人拟诏,两位相公署名,圣上亲自用印,已经颁下去了。只是不知哪个打了招呼,未刊在邸报中,是以崇恩不知晓罢了。” “不过半个月,园址便已选好,是在梁都东南六十里的禹王台,占地有三十余顷,圣上亲命名为南园。上月初,工部便从各地运送木料石料入都,崇恩你回都走的是陆路,若是走水路,只怕早已见到了。” 陈封道:“这事我确是不知,圣上为大郑操劳一世,如今要建座园子住,也是该当的,又何必瞒着天下人?这事又与今日之事何干?” 洪庆道:“崇恩慎言。这建造园子自然是工部去做,监造的差事却落在了内侍省内东门副都知杨敬头上。那杨敬每日里去禹王台,这来往奔走之事自然是他属下内侍去做了。这左承天门供奉阎礼便是杨敬下属了。” 陈封这才明白,转念又想,洪庆兄长洪福与那杨敬同为内侍省副都知,这天大的肥差却落在杨敬头上,只怕洪福心中难免不乐,是以今日洪庆才要阻住自己查问此事,便是要旁人去冲一冲那阎礼车仗。 卢豫笑道:“这阎礼乘坐八抬大轿出入宫禁之事,溢之只怕早已知晓罢? 洪庆道:“不瞒太尉,这事我确是早便知晓,只是看在那杨敬与家兄同在内廷为官情分上,我才不去管他。但今日他碰上这等事,却也怨不得我了。” 此时楼下两拨人仍在僵持。忽见马上当中那人轻催座下马,向前徐行几步。周遭梁州府差役急忙持刀喝止,却也不敢太过靠近。 那人只上前几步便即停下,随即朗声道:“下官初到梁都,无缘得识梁都众位贵人,也是下官福薄。今日在此得遇贵人,也是缘法,轿中贵人何不下轿相见?若有幸识荆,下官便即相让,如何?”一口浓浓的巴蜀口音,却是字字清晰,人人听得懂。 陈封身子一震,脱口道:“这人...这人是乐籍。” 却见轿旁另一个黄门内侍扯着尖嗓喊道:“你是何处泼皮,也敢来此搅扰,我家贵人岂是你说见便能见的?” 只听那人仍旧朗声道:“下官姓乐名籍,蒙圣上恩典,官封特进,不知能见这位贵人一面否?” 果然是蜀国降将,夔州乐籍。 旁观众人一片哗然,楼上卢豫与洪庆二人也都已怔住。见那大轿仍无动静,乐籍似已不愿再等,翻身下马,一手按在腰间,大步向那轿子走去,周遭差役听他报了姓名官阶,再不敢阻拦,只得放他过去。陈封这才看清,乐籍腰间佩了一把长剑。 乐籍走出几步,那大轿轿帘终于动了。只见一人掀开轿帘,从轿内一步窜出,又跨过轿杠,立于轿旁,戟指怒骂道:“你这厮,说什么当朝二品,官封特进,不过是一个降将罢了,竟敢在此拦道?你区区一个蜀国末吏,贪图荣华富贵,一旦降了我大郑,圣上宽宏,为安你们这些降臣的心,封了你一个官儿,你便真当自家是官儿了?真真胆大妄为,不知死活。你快快让开便罢了,如若不然,便将你杖毙在此,看你到何处去喊冤?” 乐籍见那人穿着七品内侍服色,已知是内官,便不欲再生事,但听他说话难听,怎忍耐得住,便喝道:“你区区一个七品中官,怎敢乘如此大轿?这等违制之事,堂堂郑国,偌大梁都,便无人敢管么?”语声之中已满是怒气。 那内官正是阎礼,只听他尖声喝道:“我乃是大郑天子近臣,梁都谁个不服?郑国哪个不敬?我奉圣上钦命出城办差,你竟敢挡我?你不过是蜀国一个下流坯子,战场上打不赢我郑国,还想到梁都来耍威风,战场上如何不见你这般威风?区区一个降将,到了梁都来,忍气吞声便罢了,竟敢如此耀武扬威,欺到我内官头上来,今日便要你知道我郑国的规矩。来,将这贼子拿下。” 阎礼一声令下,身边两个内侍便要上前拿人,但那些梁州府差役却迟疑不前,在乐籍身后面面相觑,手足无措。这些差役本便是借调来的,并不十分听命于阎礼,且还是要拿一位当朝二品大员,更是心下狐疑。 阎礼厉声喝道:“尔等听着,立时将这个蜀国贼子拿下,立毙杖下,朝廷若怪罪下来,有我担着,与你等无干。” 有他这一声,众差役再不迟疑,一个班头发一声喊,众人一拥而上,便要拿人。 楼上陈封听了这一声,脱口道:“不妙,要出大事。”转身便要下楼。 但就在他转过身子,还未迈开步时,眼角却已瞥到,只见乐籍大喝一声:“你这无耻妖人,欺人太甚。”便即一个箭步迈出,将众差役甩到身后,反手将腰间佩剑拔出,一剑刺向阎礼,透胸而入。 鲜血迸流,阎礼倒地。 楼上楼下旁观众人都已惊呆,街上众内侍、差役也已呆住。陈封脚步不停,快步向楼下走去,边走边叫道:“溢之,速去救人。” 果然楼下一个内侍稍一愣怔后,便即怒喝道:“杀人啦,快将这个贼子拿下,宰了这贼子,为阎供奉报仇。” 十数个内侍一拥而上,将乐籍围住,却忌惮他手中剑,一时不敢上前。梁州府差役知道事已闹大,不愿再趟这浑水,便也不上前,只在外围围住,不教乐籍四人走了。 陈封已快步下楼,大喝道:“金吾卫办差,无干人等回避。” 众人见他身穿四品朝服,纷纷避让,有许多昨日去西郊观礼的,已认出他来,便听有人喊道:“是陈征西陈将军,请陈将军做主。” 梁州府差役见了,也只得让出一条路来,但那内侍却不愿让路,陈封大喝道:“金吾卫洪都司即刻便到,你等再不让开,便一体拿下问罪。” 几个内侍也识得陈封,也见识了武将虎威,不敢抗命,只得让出路来,却仍围着乐籍。 乐籍站在圈中,身上沾染了几块血污,手中剑已垂下,神色却是如常,见了陈封,倒转剑柄拱手施礼道:“不想在此间见到陈都司,乐某失礼了。” 陈封还礼道:“辨章别来无恙,我也未曾想到与辨章重逢竟是此情此景。” 乐籍微微一笑道:“陈都司既到了,乐籍便听从陈都司做主。” 陈封道:“辨章,弃剑罢。”说罢又低声说道:“辨章放心,我定会护你周全。” 乐籍道:“乐某从命就是。”手掌松开,长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忽见围着的人群闪开一条路来,洪庆慢条斯理穿过人群走了进来。众人也都识得他,纷纷施礼问好,那梁州府班头也施礼道:“参见洪都司。” 洪庆重重拍了那班头肩膀两下道:“这不是老赵么?你办得好差事。” 那赵班头顿时愣住,一时不知他这话是何意。洪庆却不再理会,直走入圈中去,一路东张张西望望,一副浑不在意神情。他常在宫中走动,众内侍也都识得他,皆控背施礼。 洪庆看看那内侍领班,笑道:“原来是万中官在此,多日不见,倒越发福相了。” 那万领班道:“小的见过洪都司。阎供奉无端被这贼人杀了,请洪都司做主。” 洪庆还未答话,忽听人群外一阵吵嚷,便见一队金吾卫兵士驱散旁观人群,走近前来。 当先一个金吾卫将领大摇大摆走了过来,边走边道:“出了什么事,还将老子唤来,这许多梁州府官差是做什么吃的?内城禁地,聚这许多人做什么,莫不是要造反么?快快散了,不然老子将你们都作反贼拿了。” 忽的一眼瞥见阎礼躺倒在血泊之中,身子一震,道:“杀人啦?当街杀人?哪个这般大胆子?凶犯是何人?” 举目四望,忽的看到洪庆,身子一颤,两腿一软便已跪了下去,颤声道:“末将...末将参见洪都司,末将...末将眼瞎,竟未看到洪都司。” 洪庆冷冷道:“起来罢,办差就是。” 那将领爬起来,道:“请都司明示。” 洪庆扫了一眼一众内侍,道:“不过一桩小事,怎地就闹到这般地步?诸位中官,你等原是内廷的人,我本不该多管,但今日闹出这等大事,那便什么情面都顾不得了。一体拿下罢,押回禁卫军衙门问话。” 金吾卫兵士正要上前,万领班叫道:“洪都司,是那厮杀了阎供奉,与我等何干?如何要拿我?” 洪庆道:“万中官不必惊慌,你等的事原该宗正府来管,但既然今日你等在梁都街头闹出事来,便只得我来管了。中官放心,待这事问清楚后,我自然将你等交与宗正府处置。” 那金吾卫将领一声令下,众兵士将一众内侍俱都拿了,枷锁镣铐一应俱全,都加在众内侍身上。 洪庆又看了乐籍一眼道:“这四人也一并拿了。” 众兵士上前锁拿,乐籍也不抗拒,任由兵士扳住肩膀。 洪庆又瞥了陈封一眼道:“不得放肆,这位是朝廷二品大员,须留些体面。” 众兵士轰然应是,将取出的手枷又收了,只将乐籍看管起来。 那金吾卫将领道:“都司,这梁州府的官差...是否也要一体拿了?” 洪庆沉吟道:“他们不过是办差罢了,嗯,只将老赵带回衙中问话就是,旁的人便罢了。” 旁观众人与梁州府差役慢慢散去,金吾卫兵士押解着一干人等也渐渐去了。乐籍身后跟着两个兵士,走到陈封身旁,眼望远处东华门,道:“陈都司,乐某既降了郑国,便是郑国臣子,今日这事,全是乐某咎由自取,与陈都司无干。今后之事,也请陈都司撂开手,不必再管,乐某是生是死,也全与陈都司无干了。崇恩,乐籍就此别过。” 陈封道:“辨章,你的事,我已与政事堂,与圣上提及。你是将才,日后必有大用的,只是现下时机未到,却未想到会有今日之事。辨章放心,今日之事我定尽力为你开脱,日后还盼辨章为郑国多出些力。” 乐籍却再不理会陈封,昂着头径直去了。 洪庆走到陈封身旁,看着远去的乐籍道:“崇恩,今日这事,只怕难以开脱了,当街戕杀内侍,圣上岂能不震怒?只怕我也是无能为力了。” 陈封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此事是我之过。乐籍降了我郑国,却不得重用,每日困于梁都,不得施展,岂能不憋闷?我未能及时开解,亦未能及时举荐,以致有今日之事,岂不是我之过?唉,多说无益,我当以死进谏,保他性命。” 街上人都已散去,原本过路之人也都已绕道而行,樊楼中的酒客也已散去大半,这条街道一时竟冷清下来。陈封回头看看,阎礼的尸身早已收拾了,连血迹也被樊楼店伙清洗干净,街上竟未留下半点痕迹。又抬头看,却见樊楼上窗口内,卢豫仍伫立在那,注视这一切。 二十四 烟雨锁高台 1 接连两日,众多旧友同僚皆邀陈封饮宴,为他庆功接风,陈封心中虽不甚乐,却也不得不赴宴。 忙了两日,到第三日,陈封不愿再去,便推却邀约。因想起郑帝之言,又思及程备求田问舍之论,便邀了陈肃、秦玉,一同去看御赐新宅邸。 辰时,三人乘马,只带了四个随从,穿过整个梁州城,从东南城直至西北城,走了大约多半个时辰,才到长右巷。 这座宅子占了大约半条巷子,街上却极少行人。进了巷子一百余步,便见墙壁已重新粉刷过,簇新的绿瓦在日头下莹莹放光。又走数十步,便到了大门。 大门对面一座硕大影壁,上面砖雕着缠枝莲松鹤五蝠,三间大门大敞着,门扇也是朱漆新刷过的。 见他几人过来,门内早迎出几个人来,当先一人只着青衣幞头,恭施一礼道:“小人恭迎陈都司并二位制司。”遂有人上前牵住马,服侍他三人下马。 陈封下了马,还礼道:“看着有些眼生,尊驾如何称呼,在哪里高就?” 那人道:“小人名唤高革,现做着将作监丞。昨日监里上宪打过招呼,言今日都司要来看看新宅子,小人特来侍候。” 陈封点点头,这将作监丞是八品职衔,隶于工部。便道:“原来是高监丞,那实在是有劳了。敢问高监丞台甫?” 高革笑道:“小人怎敢在陈都司面前称字?小人草字惟木。都司只唤小人名便可。” 陈封道:“岂敢岂敢,今日便劳惟木带我走一走这宅子,如何?” 高革笑道:“小人正为此事而来,都司请随小人进府。”高革在前引路,一众人随着他进了宅子。 走进大门,迎面便是三间穿堂,门内放着一架花梨木大理石插屏,上镌着苍松翠柏,怪石清泉,足有七尺高。转过插屏,小小三间厅,厅后便是头进正房大院。 这院子极阔大,正面五间歇山顶正房,高大雄壮,有压顶之势,两边各五间厢房,抄手游廊相连。 高革边走边道:“陈都司,这宅子前后共有五进,东西两处跨院,占地大约四十余亩。前两进院子是外宅,后三进是内宅;东跨院是一处大园子,亭台楼阁、山石溪泉、各样奇花异草一应俱有,园子外还有一处院子,可做外书房;西跨院前两进院子是仆役居处,也可用作外书房,后三进分出许多小院子,便仍是内宅了。大门外一排矮房院子也是本府产业,可赏给已成了家的随从居住。” 陈封听了却未作声,这宅子以往赵俱住时他曾来过几次,几次都是在西侧外书房见的赵俱,也未得窥宅子全貌,却未想到这宅子竟如此之大。 陈肃叹道:“如此府邸,这般轩峻壮丽,除非圣上御赐,寻常人家哪里敢住?也是万万不敢自家私建的。” 几人顺着甬道进了正房,这正堂便是三开间,抬头看梁上空空如也,显是往日曾挂着匾额,如今却已摘下了。下方紫檀雕螭大案上,设着两樽三尺高赤铜三足古鼎,中央是一樽一尺见方紫金香炉,案后墙上挂着虎啸山林图轴,两侧却没有堂联,想来也是摘去了。案下一侧是雕白泽黄金彝,一侧是刻饕餮青玉罍,地下两排十六张楠木官帽椅,间插着楠木小几。正堂两边内室皆是小憩之所,也是桌案书画,古董珍玩俱全。 几人看了一回,陈肃、秦玉皆是赞叹不已,陈封却只是默不出声。几人又随高革转过后门,进了二进院。 迎面仍旧是五间正房,却是悬山顶,两侧厢房游廊相连。屋内正堂排开十二张楠木交椅,那是日常会客之用了。两边内堂之中也是应有之物俱全。 几人看过,便出了二堂,转过仪门,进了三进院。 三进院便是内宅了,仍旧是五间悬山顶正房,两旁却各有两间耳房,也以游廊相连,这里便是主人家日常起居之用了。 屋内各色陈设都已摆放整齐,只是俱都是簇新之物。高革道:“陈都司,赵都司家眷离去之时,一应家什器物带去许多,却也余下许多未曾带走,但这些器物多是半旧的,小人哪敢与陈都司使用,便都登记造册,归入库中了。圣上又特旨从内库中选出家用之物添补进宅子,一并赐予都司使用了。还有些不便的,却是小人们从外边购入的,不知都司可称心么?” 陈封恭恭敬敬答了一声:“臣谢陛下赏赐。”又道:“我是武将,没有那许多考究,能用的便也就是了,无妨的。” 高革道:“若有不尽之处,但请都司直言无妨,小人们再补办就是。另有一些物事,便如被褥铺盖之物,小人们恐都司内眷用不得外边的,便未敢鲁莽备办,请都司自家置办罢。” 陈封道:“劳惟木想得周全,这已是极周备了。那些物事,我搬来时自备便是。” 高革道:“还有一事,赵都司家眷余下之物,小人虽尽已入库,唯有一样,小人想着都司或有意留用,便自作主张,未登记造册。这便请都司过过目,若都司喜爱时,便留下自用,若都司不用时,小人再归入库中也不迟。” 陈封道:“哦?是何物?我看过再说。” 高革道:“都司请随小人至耳房。”众人出了正房,随高革进了东耳房里间。 这屋里摆放成书房模样,书架桌椅齐整,东墙上挂了山水图轴,还有一架百宝格,立于北墙前,将后方隔出一间小小阁子出来。 百宝格上摆满瓷器玉器,各种珍玩,陈封却无暇细看,只随着高革穿过百宝格。只见北墙上挂着一重厚厚帷幕,高革一把拉开帷幕,便见北墙也立着一架百宝格,格上摆放的却非珍玩,竟是各类短兵,刀剑鞭锏,铜锤铁挝,或挂或卧,或在鞘中,或横架上,不一而足。 陈封三人张口结舌,高革道:“这些兵器想必是赵都司平日里珍爱之物,他家眷不知爱惜,竟舍弃了不用。小人不懂这些,只想着都司是武将,或喜爱此物,便为都司留下了。” 陈封一眼便看到墙角挂着一把弯刀,那弯刀如新月一般,在这众多兵器之中格外显眼,却正是数年前自家送与赵俱的哥舒翰佩刀。 陈封上前两步,取下那弯刀,抽出鞘来。刀刃闪着寒光,一如当年。陈封心下感慨,却只说道:“惟木有心了。我确是喜爱这些兵器,不想赵都司竟也有这般嗜好。如今这些兵器到我手中,我定如赵都司一般爱惜,想来赵都司也会宽怀。惟木这片心,陈封领了,今日未曾备得,异日我定备一份薄礼相送,以谢惟木。” 高革笑道:“都司说哪里话来,小人奉命只为服侍都司,都司遂了心意,小人这差事便算是办成了,又何必言谢?” 几人又看多时,秦玉、陈肃也对那些兵器爱不释手,陈封道:“我还未搬进来,这些便还不算是我之物,待过几日我搬过来后,你二人有喜爱的,只管来选几件就是。” 秦玉、陈肃也不推辞,连声道谢。高革道:“不知都司打算何时搬过来,小人先预备着。” 陈封道:“你这里若是预备停当了,这三五日我便搬来。我回去后请一位先生,寻一个黄道吉日,便可搬迁了。” 高革道:“甚好,都司定下日子时,不妨遣人知会小人一声,将作监与工部都是要预备的。” 出了厢房,又看了两进后宅,几人已走得有些乏累了。陈封道:“这宅子这等大,只走了五进正房便已累得走不动了。东西两个跨院不看也罢,待日后搬进来了再看也不迟。将作监这差事办的极好,多亏得惟木了,我便不必再看了。” 高革道:“都司连日劳乏,不得歇息,自然疲累。然依小人之见,旁的不看还罢了,东西两个跨院的外书房,都司还该看一看的。这外书房必是日后都司常住之处,小人们也要着重布置的。现下却只是简单收拾了,只等都司选一处,小人们还要再修饰的。” 陈封笑道:“做事的未曾说累,我这看景儿的倒先累了。便依惟木,再看看外书房。” 几人从四进院角门进了东跨院,抬眼便见果然好大一片园子。北墙根处立着一座假山,山下一个水闸,一条泉水正汨汨流入园内。这条泉却正是从园外引入的活水。 泉水流出不远,汇聚成一个小小湖泊,湖内有九曲桥,穿过整个湖面,桥上隔不远便有或亭或台,与湖水相映。湖东边一座三间水榭,湖上睡莲浮萍,芙蓉出水,绕湖修竹婷婷,杨柳依依,雅致清幽,美不胜收。 间或在水边林后,建有座座院落,院子虽不甚大,却是雕梁画栋,朱阁绮户。 二十四 烟雨锁高台 2 几人边走边看,脚下却是不停。沿湖边向南走,过了一座拱桥,又见奇峰突起,一座石山平地而起,怪石嶙峋。山下一座庭院,却是亭台楼阁,错落有致。 高革言这便是园内正房了。陈封本无心细看,却见这庭院墙上镂空花窗样式不一,精美别致,便从东角门进了庭院。 这庭院虽只一进,院内却极宽敞。院中一个小小池塘,泛着绿波,塘边巨树成荫,亭台错落其间,岸边还泊着一条画舫。那院墙在东边开了一个缺口,这池塘由一条小河连着院外湖泊。 陈封看了又看,心中十分喜爱。高革道:“这庭院已重新修缮过,都司若喜爱,何不为此处命一名。” 陈封沉吟道:“我胸中有几点墨水,哪里能命名?若说饱读诗书者,此间非璧城莫属。璧城看此处唤作什么好?” 秦玉笑道:“我虽读过几本诗书,兄长却是此间主人,还该兄长命名为是。纵有万般风雅,终抵不过心中喜爱。” 陈封笑道:“这话有几分道理。”沉吟片刻又道:“这院子依山而建,又是这湖最是点睛,依我看,便唤作绿湖山庄如何?只是俗了些。” 秦玉道:“极好极好,俗不俗的,只贴切便好。绿湖山庄四字,正合此处。这名字极好。” 陈肃也道:“我等武人,要太雅做甚?这绿湖山庄四字最好正合兄长名将之风。” 陈封大笑道:“好好,就唤作绿湖山庄。明日我要亲自题字做匾。” 众人说笑一回,又出了庭院南边正门。庭院南边仍有数处景致,但几人匆匆而过,不一时,走到园子南墙。转过一道小巧照壁,出了月洞门,便到了东跨院外书房。 这院子三间正房,三间东厢房,西侧墙下立着一个大大的紫藤花架,紫藤花开得正浓密。花架下石桌石椅,小池游鱼。陈封一见,也觉甚喜。 进入正房,中厅内中堂山水,花梨桌椅,皆十分雅致。又进东屋,这里却用顶天黄杨木书架隔成南北两间。 南间内墙上挂着数幅字画,地下紫檀大柜,花梨书案,青瓷画缸,白玉香炉,黄杨根棋桌,红酸枝春凳,不一而足。中间书架上摆放了许多书卷,却并不甚满。 北间内一张大榻,另有矮几茶具等物。陈封看了一遭,赞叹不已,寻了一张椅子坐了,道:“走得累了,诸位自寻坐处罢。倒有些口渴,惟木,此间可能寻些茶来喝?” 高革道:“这里便能烹茶,小人当得侍候都司。”便唤人来挑起小火炉,烧起水来。 众人围坐一处,高革铺排开茶具,点上茶叶,只等水沸。 陈封道:“这里极好。惟木,西跨院我便不看了,便选这里做外书房了。这里清静,又连着街,出入也便宜些。” 高革道:“也好,都司拿定主意便好。都司看此间可有不入眼之物,或有要添置的,一并告知小人。这两日小人便将此处拾掇齐整了,管教都司遂心。” 陈封道:“不必了,我看这样便好。这宅子诸般都好,只一样,实是太过大了些。我家中不过三四十口人,哪里住得下这般大宅子?圣上也说命我再添置些仆役。只是这几口人,哪里用那许多人服侍?况且这也太过奢靡了。” 高革笑道:“圣上是为赏赐功臣。都司这般大功劳,该当受这赏赐。纵奢靡些,也是朝廷大功臣该享受的。都司要添置仆役,小人倒识得几个牙人,可命他们来拜见都司。都司要何等样的仆役使女,只管说与牙人便是,定能为都司置办妥当的。” 陈封道:“也好,这事便也有劳惟木了。” 不一时水沸了,高革点了茶,奉与三人,几人便饮茶闲谈。 天近午时,忽闻院外脚步声急,片刻,守在门外的随从带进一人来,却是陈封宅中管家林孝。 那林管家匆忙施礼道:“官人,适才一位中官到府里说,圣上急召官人入宫觐见。小人知道官人在这里,便来寻官人,请官人快快入宫。” 陈封急从椅上站起,道:“圣上宣召?可带了朝服来?那位中官现在何处?” 林管家道:“朝服已带来了,请官人更了衣再入宫。那位中官还在府里等信儿。”便命人取来朝服奉上。 陈封已稳了下来,道:“嗯,我知道了,你且回府,告知中官,只说已寻到我了,我自去宫里见驾。好生款待中官,不可慢待了。”林管家答应了便自去了。 陈封道:“今日不巧,不能奉陪了,改日再一处饮酒。”说罢自去北间换了朝服,便即与高革、秦玉、陈肃三人拱手而别。 陈封一路打马疾驰,赶到西华门时已是午正时牌,日头正毒辣。下了马,命随从牵马到左掖门外等候,又向值守兵士递上腰牌,陈封便即入了宫。 沿着长长的甬路,陈封脚步飞快,然在宫中,却也不敢失仪,待到紫宸殿时,身上已是大汗淋漓。 擦擦额头上的汗水,陈封便欲报名请见,紫宸殿外一个内侍忽地道:“陈都司,圣上已说了,陈都司到时,只请进殿就是。” 陈封答了一声:“是,臣遵旨。”又道:“多谢中官。”便抬步上阶。 殿门大敞着,但外面明亮,殿内却阴暗,陈封看不清殿内,待跨过门槛,进了殿,才见正殿内两排椅上已坐了数人。 陈封定了定神,才看清正上方御座是空的,郑帝并不在。左侧椅上坐了袁端、宋质、崔言三人,右侧椅上坐了卢豫、洪庆二人,二人中间却空了一张椅子,那自是留给自己的了。 陈封犹豫片刻,待要出言见礼,却见殿内极静,无人言声,竟不敢开口,只得团团施了一礼。 在座几人仍无人说话,只点头示意。崔言使个眼色,示意陈封坐,陈封点点头,便坐在卢豫、洪庆之间。 见对面三人皆是正襟危坐,身旁卢豫、洪庆二人也是目不斜视,陈封心中不免犯疑。今日是何事,当今如此急召,这些人又如此肃穆?虽走得有些累了,却也不敢散漫,便在椅上挺了挺腰,幸而殿内阴凉,身上的汗竟渐渐消了。 也不知等了多久,终见内侍省副都知洪福从东侧内殿走出,叫了一声:“圣上到了。” 只见郑帝走在洪福身后,银白的头发与胡须一丝不乱,穿着绛红色素色襕袍,戴着青纱交角翼善冠,身形有些佝偻,徐徐从侧面走上丹陛。 台下众人一齐起身,躬身施礼道:“臣恭迎陛下圣驾。” 郑帝撩袍坐了,才道:“都坐了罢,你们都是朝廷的大臣,朕难道还要你们站着跟朕说事么?” 众人都是一愣,这话是从何说起?一时不知是站是坐,如何是好。却见袁端迟疑一下,便即坐了,众人这才各自坐下。 郑帝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众人目不斜视,却不免心惊胆战。只听郑帝道:“陈封,听闻你今日去看新宅子了?可还中意么?” 陈封微微一欠身,恭恭敬敬答道:“是,陛下御赐宅邸,臣今日去看了。这宅子诸般都好,只是太大了些,又太奢了些。然陛下有赐,臣不敢推辞,这几日便要搬过去了。” 郑帝冷笑两声道:“哼哼,果然有闲情逸致,你这几日连日吃酒饮宴,好生清闲啊。” 陈封虽微微一怔,却也知今日郑帝不知为何心绪不佳,便不在意,只道:“是,陛下教训的是。臣自还都后,有些懈怠了,臣自当警醒,以报陛下隆恩。” 郑帝哂笑道:“你这也算不得懈怠,是朕命你休养的,难道倒是朕的错了?” 陈封喏喏连声,却再不敢回话。 郑帝目光一扫,道:“你们都是朝廷大臣,文武百官之首,今日召你们来,是为议一议乐籍之事。”目光一转,望向陈封道:“这事原与你三个武将无干,朕只与政事堂商议便是了。为因那时你三个便在场,目睹了此案经过,因此朕便将你三个召来,做个见证,也一同议一议这事。陈封,你大约还不知道,政事堂是如何议乐籍的罪的。政事堂诸公便说说罢。” 崔言应声道:“是。臣等...” 郑帝突地截口道:“你政事堂当真有些拿大了,向朕奏事,一个尚书丞便打发了?” 政事堂奏事从来都是崔言先叙说,宋质再捡要紧之处或有自家之言补充几句,最后袁端将政事堂定论上奏,郑帝也素来并无异议。今日不知为何,竟说出这等话来。 众人都是心下一沉,政事堂三人急忙站起,恭敬肃立,袁端道:“臣等失了敬畏之心,犯了大不敬之罪,请陛下重重治罪。” 此时卢豫三人也是坐立难安,见是话缝,卢豫也站起身来,陈封、洪庆也随着一同站起恭立。 郑帝却看也不看他六人,将目光投向殿外,缓缓道:“罢了,自古以来天子与大臣坐而论道,共治天下,朕怎么敢违了祖制。相公们还是坐下说罢。” 他六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袁端见郑帝不看他几人,也不再说话,迟疑片刻,无奈只得浅浅坐了回去。那五人见袁端坐了,也只得坐下。 袁端道:“陛下,这案子涉及梁州府,因此是禁卫军衙门洪溢之都司问的。相关案由口供俱都问个清楚明白,禁卫军便将此案移送大理寺,一十二位内侍移送了宗正府。大理寺将此案定为‘当街殴斗,杀伤人命’,断了乐籍一个绞监候之刑。宗正府断众位内侍‘脊杖一百,逐出宫去’的刑罚。此案结报到政事堂,臣等会议,却以为有失偏颇。陛下,臣等以为,宗正府所断至公至允,大理寺所断却于律不合。” 郑帝冷冷看了一眼袁端,道:“哦?大理寺所断于律不合?大理寺整日审案,莫非不如你政事堂熟知律法?大理寺也是油滑,绞监候,既是死罪,却又不得死,死与不死,全看朕的主意,他们是谁都不想得罪。依你政事堂看,又该如何断才合律法?” 二十四 烟雨锁高台 3 袁端身子一噤,似有畏惧之意,却仍昂首道:“臣等以为,此案过处不在乐籍,不当以死罪论处。阎礼以七品内侍,妄用朝廷大臣车仗轿舆,已是僭越,已是杀头的罪过。何况阎礼当街撞见朝廷二品大员,他理当避让,然他非但不肯避让,竟当众羞辱朝廷命官,意欲仗势压人,更下令杖杀乐籍,乐籍不得已愤而杀之。此事皆是阎礼之过,然其已身丧,不必追过。” 郑帝厉声道:“阎礼是钦差,乐籍合当让他。” 袁端断然道:“陛下,阎礼不是钦差,杨敬才是钦差。况且,纵是钦差,若无特旨,越礼使用车轿,也是逾制。” 郑帝一滞,竟一时无语。袁端不等郑帝说话,接道:“乐籍虽无大罪,却也不为无过。其行为莽撞冒失,举止失措,理当受罚。臣等以为当褫其爵位,夺其封邑,只留其闲散大臣之名,在都闲居。臣等之议,妥当与否,请陛下圣裁。” 郑帝拍案怒道:“当街戕杀内侍,你等竟说乐籍无罪?难道当真要他当着朕的面挥剑,把朕也杀了,才是有罪么?内侍纵有错,也该内廷处置,他乐籍可曾将朕放在眼里?区区一个降将,你等为何如此护他?” 袁端正要答话,却见崔言倏地站起道:“陛下,臣有话要说。” 郑帝瞬间又冷静下来,嘿嘿冷笑道:“朕知道你定是要说话的,崔铁头,你几日不曾顶朕,便过不得么?哼,朕既召了你来,你说便是,终不成朕要封住你的口。” 崔言面色凝重,声音却平静如常:“陛下,乐籍虽是降将,然陛下既已纳其降,又封赏其官爵,其便是我朝廷大臣,郑国子民,不该再以降将视之。况乐籍在灭蜀之战中立有大功,官封二品,爵拜县侯,乃是我朝极少的高官显爵。这等样人,朝廷若不敬他护他,还有何人敬他,还有何人敬满朝官员?我等要这官品爵禄又有何用?” 顿了一顿,崔言又道:“况且这案子乐籍过处甚微。当其时,乐籍若不挥剑刺杀阎礼,定要被众内侍与梁州府差役弊于杖下。若当真如此,又有何人敢为乐籍喊冤?朝廷二品大员若死于内侍杖下,天下人又如何看我大郑?又有何人敢再投我大郑?因此臣以为,乐籍虽有过处,却罪不至死。请陛下明断。” 郑帝道:“崔言,你危言耸听。难道便为他是降将,我大郑便不能秉公断案了?”语声已平静了一些,却仍有怒意。 崔言道:“陛下,臣以为,政事堂所断,便是秉公处置。” 郑帝怒道:“崔言,你顶的朕好...”话音未落,便以手抚胸,猛地咳了起来。 洪福急忙上前,一手抚背,一手拿起案上茶盏奉上。众人也都围了上来,却不敢上前,只在丹陛下围看。 郑帝接过茶盏,饮了几口,咳嗽渐渐平息下来。 洪福道:“诸位相公、太尉,莫怪我嗔道几句,圣上春秋已高了,诸位说话还该轻省些才是,若气病了圣上,不是玩的。” 崔言“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重重叩头道:“是臣失仪,冲撞了陛下,请陛下治罪。” 郑帝喘着气,又喝了一大口茶,才道:“你们都坐回去,朕无碍的。”又指着崔言道:“你也坐回去,朕现下不想见你。” 崔言又叩了一个头,却不言声,默默爬起,垂着头后退几步,才坐回椅上。一时间,殿内寂然无声。 又过片刻,郑帝才粗声道:“宋相公,你也是这般看了?”却不待宋质开口,便挥手道:“你不必说了,你政事堂已是议过了。”转头道:“卢太尉,当日你也在那里,他们说的可是实情,你以为当如何断这案子?” 卢豫道:“禀陛下,臣当日在樊楼上,确是看到了这事。袁相公与崔左丞所说确是实情。臣以为,此事乐籍虽有过错,却不宜兴起大狱,只小小惩戒便是。如今蜀地初定,山河未附,若骤兴大案,只怕民心生乱,多生波折。此是臣粗浅之见,请陛下明鉴。” 郑帝冷笑道:“卢太尉着眼处却大了许多,只不过仍旧是要从轻处置罢了。陈封,你以为如何?这几人之中,只你与乐籍有些交情,想必也是要既往不咎了。” 陈封道:“陛下,臣昔日上疏陈奏,请封乐籍以高官显爵,非为彰显其功,亦非为任用其能,实为昭告天下,我大郑兼容并蓄,广纳四海,各国文臣武将,皆可来投,在我大郑也可安身立命,建功立业。我大郑若要一统天下,当有此心胸,海纳百川。臣是武将,不去论这案子谁是谁非,只以此看,便该从轻处置乐籍。臣非为私心,臣与乐籍也只一面之交,并无往来,请陛下明鉴。” 郑帝道:“哼哼,你这又是一番说辞,想来是朕心胸不够广阔了。”他挥挥手,止住欲待辩解的陈封,道:“你与卢太尉不愧是武将,着眼之处也是一般。洪庆,你也是武将,也是这般看了?” 洪庆道:“禀陛下,臣虽是武将,却未曾领兵出征,眼界狭小,目光短浅,见识不到这许多。臣平日里也曾查案问案,却不曾断案,也不知如何断案。臣听着诸公所说,似乎都有些道理,却又似乎哪里不对,臣一时也想不清爽。臣只想着,内侍是陛下的人,要杀要剐,也该陛下下旨才是,旁人怎能轻易便杀了?若不处置乐籍,岂不教人轻看了内臣?若当真从轻处置了乐籍,却置陛下的颜面于何处?这是臣的一点念头,也不知是对是错,若是错了时,请陛下治罪便是。” 郑帝忽地哈哈大笑起来,笑罢多时方才说道:“你们这些人,只你洪溢之心中还念着一丝朕。”说罢起身,拂袖便去了。 洪福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也进了东内殿。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是走是留,皆僵在椅上,动弹不得。 众人却不知此时郑帝心中只一个念头:现下未立太子,你们已是如此,倘若立了太子,哪里还有人顾及我的颜面? 经此一事,陈封料想乐籍已不至死罪,索性将这事全然抛于脑后,每日只纵情玩乐。 到八月初五,陈封举家搬到长右巷新宅内。当日,陈封广邀亲朋好友,朝中僚属,于新宅内摆酒设宴,宴请众人。 宴席便设在东跨院园子正房庭院,“绿湖山庄”之中。又在西跨院内宅为众官眷开了数席,园子北侧也命人隔开,请众官眷游玩不提。 虽说是大宴,却也不过五席而已,朝中显贵,如政事堂诸公、卢豫、洪庆、各部寺堂官等皆借口事繁未到,贺礼却是早早便送到了。赴宴的也有许多高官,如各部佐贰、殿阁学士、各寺卿属、禁军将领等,也有数十人之众。 陈肃、秦玉、王凤、王焕等人更是早早便到了,帮着招呼来客,答酬贵宾。宴席定在午正时分开席。 午时初刻,管家来报,内廷遣人来打招呼,说圣上遣内侍省副都知洪福来府上宣旨。陈封听了,忙命开中门迎接,众宾客呼喇喇便要同去接旨。陈封匆忙换了官服,率着众人到正门外等候。 午时二刻,洪福率十二个黄门内侍、十二个羽林卫兵士到了。到了门首,陈封亲自迎上去为洪福牵马。 洪福下了马,陈封施礼道:“下官这些许小事,怎敢劳动洪都知亲至?有愧,有愧。” 洪福满面笑意,道:“陈都司喜迁新居,我理当来贺。”说着已有内侍上前接过缰绳马鞭,洪福转头看着陈封道:“陈都司,不瞒你说,宣旨这差事我一年中也没有一回,可知圣上心中如何看重都司你了。” 陈封道:“可是说,圣上下旨,已是陈封天大的喜事,洪都知亲来宣旨,更是给了陈封天大的情面,陈封实愧不敢当。” 二人边说边往院内走,旁观众人让出一条道路,穿过穿堂,来到正堂院内。陈封站定,洪福走到正堂门前,面南而立。阶下数十人呼喇喇跪倒一片,听洪福宣旨。 洋洋洒洒一篇华文,无非是赞陈封功绩彪炳,颂大郑开疆拓土,听来必是翰林院一干饱读硕儒书就。宣毕旨,陈封跪接黄绫圣旨,洪福又命从人抬上一块大匾来。那匾有七尺余长,三尺高,上覆一块大红绸缎。 陈封先叩了头,再上前掀开红布,只见赤金青地匾额上三个极饱满圆润的楷书大字“沐德堂”,后有一行小字,“书赐临商侯陈封,某年某月御笔。” 陈封又跪下,朝大匾叩了三个头,口颂:“谢大郑天子陛下隆恩。”起身忙命家人将大匾悬挂在中堂之上。 忙乱已毕,一众宾客回园子中去了,只陈封陪洪福在中堂坐了。 茶点齐备,陈封道:“因想着圣上一刻也离不得洪都知,陈封思量再三,也未敢请洪都知赴宴,却不想洪都知竟亲来宣旨,这实是陈封之幸事。今日洪都知既来了,便饮几杯水酒如何?” 二十四 烟雨锁高台 4 洪福带着笑道:“这个却不敢领了,我还要回宫复旨。陈都司也知道,但凡我回去晚了些,圣上便要问个不休了。圣上身边离不得人,我不回去,心里也终究放心不下,哪里有心思在这饮酒?” 陈封道:“这...既如此,陈封也不敢强留。唉,再想不到今日竟是洪都知亲来传旨,陈封竟未做预备,实在是糊涂。仓促间也不及备什么好物,只备得些许微礼,洪都知不要嫌弃才好。”说罢便见一个家人从堂后端着一个托盘走出,托盘上覆着一块红绫。 洪福只一瞥间,见那托盘甚小,却是沉甸甸的,料是黄金,口中却道:“这如何敢当?我是万万不敢受的。”洪福身后一个内侍却上前接过了托盘。 洪福又道:“陈都司虽未请我,我却不敢不备一份贺礼,以贺陈都司乔迁之喜。”说罢便有内侍捧上一物来,却是各色布料八匹。 洪福道:“这是南诏国朝贡之物,唤作轻萝锦棉。也不知是用什么织成的,但若是做成衣物,夏日里清爽透风,百骸生凉,冬天里却又能防风御寒,遍体暖意,真真也是怪事。去年圣上赏赐后宫,便赏了这几匹与我,我在后宫之中,平日里也用他不得,洪庆倒是喜爱,然若是与了他,岂不白白糟蹋了?逢都司作喜事,便送与都司作了贺礼罢。” 陈封命家人接了,笑道:“洪都知太客气了,这可是宝物,我陈封是一个武夫,哪里用得这样宝贝?” 洪福道:“这些尺头虽不值什么,却也不是寻常人家能见到的。陈都司是我朝数一数二的大臣名将,穿这样衣裳出去,才有体面不是。” 陈封道:“陈封却之不恭,如此,多谢洪都知了。” 洪福站起身来,整整袍裾道:“罢了,我得回去复旨了。洪庆那厮时常在我面前提及陈都司,称赞陈都司忠肝义胆,是我朝难得一见的人物。日后你二人多亲近亲近就是。” 陈封道:“我与溢之倾心相交,自然是要多亲近的,洪都知吩咐,陈封定不敢有违。” 洪福大笑道:“罢了,罢了,告辞,告辞。”说罢转身径自去了。 陈封直送出巷子口方休。回到园子中,酒菜都已齐备,只等陈封开席。陈封少不得谦辞几句,又自罚数杯,方才开席。 众人又赞颂陈封得沐天恩,光耀门楣,纷纷前来敬酒。陈封来而不拒,杯到酒尽,只不多时,便有了五六分酒意。 陈肃、秦玉见了,只得代陈封挡酒,又一一回敬众人。一时之间,绿湖山庄之中,呼喝之声不绝于耳,酒香直冲霄汉。 到了申时,日已西斜,暑气稍减,陈封见堂上几桌酒席皆已是杯盘狼藉,又有许多文人不胜酒力,已先行告辞,便命家人再整几桌酒席,将桌设在院内树荫下。众人移座到院中,又再斗酒行令。 又饮一时,陈封酒已渐沉,忽见管家林孝匆匆而来,附在陈封耳畔轻声言道:“官人,门外来了一人,自称是乐君侯乐籍之子,请见官人。那人有几个从人跟随,手提肩挑,带了许多礼物来。小人已将他安置在外书房等候,礼单便在小人身上,官人还是出门再看。” 陈封点点头道:“好,我知道了,你且先去罢。” 林管家去了,陈封又坐片刻,才寻个借口出来。出院门便见林管家正在门外等候,陈封接过礼单,在树荫之下细细看了起来。 那礼单极长,只见上面写道: 门迎瑞霭,雅居高安。 恭逢 征西将军 临商侯陈都司乔迁之庆,谨具菲礼, 敬祝。 世愚侄乐晟叩贺。 礼品计开: 沉香木折扇二十柄 楠木折扇二十柄 金如意一十柄 玉如意一十柄 大品海珠二十斛 ...... 下面不知还有多少,陈封已不看了。合上礼单收入怀中,陈封道:“这礼物不可收,你去好生款待乐家随从,不可慢待。”说罢一径去往外书房。 转过月洞门,到了外书房,房门大敞着,只见一个年轻人独自呆呆坐在中厅内。听到脚步声响,那年轻人略一抬头,便即起身迎出。 陈封跨进厅内,那年轻人已是躬身深施一礼道:“小侄乐晟拜见陈都司。” 陈封伸手相扶道:“贤侄怎地这早晚才来?下人们也是不晓事,贤侄既来了,怎地不请到后边一同饮酒?贤侄,随我一同去饮酒。” 这乐晟大约十八九岁年纪,穿着一身天青色锦缎襕袍,戴着垂脚幞头,白面无须,神色黯淡,身材高挑,一双臂膀却甚是宽厚。 听了陈封之言,说道:“陈都司,家父身陷囹圄,小侄哪里吃得下酒,先谢过陈都司。小侄今日此来,一为贺陈都司乔迁之喜,二来想请陈都司救家父性命。”说罢突地跪了下去,泣道:“陈都司,家父初到梁都,除都司外,并无一个相熟之人,都司与家父虽相交不深,然都司为人,却素为家父敬慕。家父到梁都后,苦等都司回都,原是要到都司府上拜望,却不想还未成行,便遭了这场官司。如今小侄家中老小举目无亲,无依无望,唯都司一人,是家父旧交,只得来求都司。求都司看在昔日情分上,救我父亲性命。” 陈封急忙伸手将乐晟扶起,说道:“贤侄不必如此,我与你父是旧交,你不来见我,还能求谁?先坐下细说。”便扶乐晟坐了,自家也坐了。 待坐定了,陈封道:“贤侄,你今日纵不来,我也定不会不管你父亲死活。我与你父相识一场,他投我郑国也是看我面上,我岂能不管?但这事只怕我力也有不能及之处。” 乐晟听了,已是慌了,又泣道:“都司,若都司也不能救我父亲性命,只怕一时,便是无望了。” 陈封道:“贤侄莫慌,我也不瞒你,前几日圣上已唤了我等去议过此事,那时我便已极力为令尊开脱。但令尊杀的,乃是内廷中官,是当今身边之人,若不处置令尊,当今脸面上须不好看。只因我近来立了些功,圣上不好立时便驳了我,是以一时尚未拿准主意,我心中也是拿不准。贤侄,这事若是有一丝转圜之地,我定会尽百分气力,你放心就是。” 二十四 烟雨锁高台 5 乐晟道:“都司有大功于国,圣上定会准了都司所请。小侄一家便全托都司庇护了。都司情义深重,小侄一家日后定结草衔环相报”说罢又起身跪了下去。 陈封扶起乐晟道:“贤侄不必如此,我定当尽力为之。” 乐晟道:“都司今日大喜之日,小侄不敢多扰,这便告辞了。”看着陈封,似要再说什么,却又终于未说出口,只又深深一揖。 陈封道:“贤侄,你送来的贺礼我已看到了,按理你这份礼我该收,一来这是贺礼,我不能不收,二来我若不收,只怕你心中更是难安。但你这礼却太过重了些,我却又委实不能收。我若收了你这礼,我陈封成了何等样人?与你父亲情分何在?我若救了你父亲,人说我全看礼物份上,与你父亲全无情义;我若救不得你父亲,人说我贪婪无度,只要钱财,却全不顾旁人死活。这名声,可好听么?是以,这礼我是万万不能收的。贤侄,礼物你原样带回就是,令尊之事,我定会全力周全。”说罢从怀中取出礼单,递与乐晟。又道:“贤侄,今后我两家常相往来,不必顾忌。你家中有事,我也不留你,你只安心在家中等我消息就是。” 乐晟接过礼单,道:“陈都司之言乃是至理,小侄不敢相强,污了都司清名。都司大恩,乐晟记下了。”说罢又作一礼,便自去了。 陈封亲自送到角门内,看他带着从人将那些礼物又挑了回去,才又返回绿湖山庄。 此时山庄内正是热火朝天,文人高官已尽数离去了,所剩之人多是武将,又没了拘束,便纷纷吆五喝六,斗起酒来。袒胸露背者有之,挽袖疾呼者有之,醉的不省人事者亦有之。 陈封见了,不禁一笑,暗道还是与这些莽夫糙汉相处更为随心,遂大步走了过去。有人见陈封回来,大呼道:“都司怎地这早晚才回,定是躲酒去了。不成,大伙岂能饶过他?” 众人轰然一声应道:“正是,罚酒,定要罚酒。” 陈封笑道:“只你这厮眼尖,便不肯放过我,也罢,我领罚就是。”说着走回到主位坐下,大喝道:“上酒来。” 众人哄然应是,便有一个将领上前,在陈封面前排开三个大海碗来,一手提着酒坛,将三个大碗俱都倒满。一时之间,酒水乱溅,酒香四溢。 陈封见了,不禁苦笑道:“你等这是要取我性命,怎能罚这许多酒?我已有酒了,便只罚一碗罢。告饶,告饶。” 众人大笑道:“不成不成,酒令便是军法,这罚酒是定要领的。” 陈封笑道:“不想我作茧自缚,被你们这些狗才用军法来要挟我,我也是逃不得了。也罢,今日这条性命便舍在这里了。”说罢抓起碗来,仰头一饮而尽。 众人轰然叫好,见陈封抚胸喘气,却又有人叫道:“歇不得,歇不得,罚酒便要一口气吃尽才是。” 陈封纵声大笑道:“好,不歇便不歇。”说罢又连尽两碗。 众人又是轰然叫好。“将军好酒量。”“都司豪气。”“这般将军,才打得胜仗。”各样声音,纷扰不绝。 哄闹之后,众人又各自饮起酒来,座上只剩几个文官,也已不能再饮,便纷纷告辞。陈封苦留不住,只得一一送出门去,也借此时机,散了散酒意。 天色渐暗,家人掌上灯烛,又将桌儿从树荫下移到水边,这一干武将仍旧饮个不休。 忽见管家林孝又匆匆而来,秦玉早见到了,附在陈封耳边道:“林管家来,只怕又是有客到了。” 林孝走到陈封身边,附耳道:“官人,尚书左丞崔言到了。” 陈封一惊,道:“什么?崔默之来了?快去出迎。” 林孝道:“官人不必急,我见那崔左丞似是不欲声张。小人请他入园来,崔左丞却说只请官人出去相见就是,不必惊动旁人。小人已请崔左丞在外书房稍坐。” 陈封起身道:“好,这事你做的极妥帖。我去会他。”说着已快步而出。 有人见了,叫道:“都司哪里去?莫不是又要逃酒么?” 陈封头也不回,只道:“你等只管吃酒,我去去就来。”话音未落,已是出了院门。 崔言却不在中厅,而是独自一人在东侧书房内,观赏墙上书画。 陈封进屋,二人见了礼,陈封道:“默之亲至,陈封幸何如之?默之与二位相公、蔡重楼的贺礼今日头晌便到了,陈封已是感激不尽,如今默之又亲临寒舍,陈封阖宅上下俱有荣光。” 崔言道:“崇恩不必客气,你今日乔迁,我等送些薄礼也是该当。论理我等还该来贺崇恩才是,二位相公原也说要来的,便是裴桑鼎、李承烈几个也说要来的。但崇恩也知道,白日里我等不得空闲,也不敢私自离了政事堂。下值之时,相公们便说要来,但又恐相公到了,你举宅上下也不得安宁,又扰了旁人酒兴,便只得作罢,只命我一人来贺。崇恩莫要见怪才是。” 陈封道:“默之说哪里话,我岂能不知政事堂人杂事繁,默之能来,陈封已是幸甚,何敢多求?”说罢请崔言坐了,又道:“后宅中还有酒席未散,但想来默之也不惯与那些人饮酒,便在此间坐坐,我命人整治些酒菜来,我二人小酌几杯如何?” 崔言道:“饮酒便不必了,有茶便好。你这里颇为雅致,正合闲坐,我二人在此间闲话几句就是,不必劳烦了。” 陈封道:“陈封从命便是。”便命人重上茶来。 少顷,换了茶,陈封道:“这书房确是有几分雅致,我一见之下也是十分喜爱,只是却不是我布置的。我每日里与刀兵为伍,哪有这份闲情,这里皆是将作监手笔,我只搬来住便是。” 崔言道:“圣上赏赐人宅子的事倒常有的,但若说吩咐工部、将作监将宅子布置齐整,一应使用之物预备周全,却也是极少的。圣上对崇恩的宠信确是难得。” 陈封叹道:“我何尝不知,圣上对我天高地厚之恩,我纵立下些许功劳,也难报圣上于万一。我们做臣子的,虽有心舍命报国,却也要留着这有用之身,为朝廷,为圣上多做些事才是。” 崔言看了陈封一眼,缓缓喝了一口茶,道:“崇恩说的不错,说一句以死报国何其容易,但若留着这残躯为国效力岂不更好?崇恩想必是有事要说,但请直言无妨。” 陈封微微一笑道:“我这点心思竟瞒不过默之去,既如此,我便直言了。不瞒默之,今日乐籍之子来过,带了许多贺礼来。想必默之也知他的意思,不过是要我搭救乐籍而已。虽说我未收他贺礼,命他尽数带了回去,却应了他之请。” 崔言点头道:“崇恩未负圣上与相公们之望,处事是有分寸的。” 陈封道:“我为国立功,受圣上这等厚赐,岂能再贪他财物?然我却以为,乐籍不该杀。是以便应了这事。默之以为,乐籍该杀否?” 崔言道:“我在这个位置,不似圣上与相公们,要从大局考量,也不似底下那些官员们,可以说说私心人情。圣上用我,只为我不讲情面,是以我也只一条,凡事但凭律法,旁的皆可不理。以律法断此事,乐籍无死罪。” 陈封道:“然此事难处之处却不在律法。若事事皆依律而行,便无难断之事了。我想这乐籍虽是降将,多有人瞧他不上,然他却着实是个将才。他又诚心归降我大郑,正可为我所用,岂可就此便送了性命?若这样的人在我郑国非但无用武之地,反蒙受冤屈,天下哪里还有人敢再来投我郑国?是以,陈封请默之周旋此事,切勿送了忠臣性命。” 崔言道:“这道理是不错的,圣上英明,又岂会不知?但便如那日洪溢之所言,若依律而断,圣上脸面上确有些过不去。自那日之后,圣上再未召见我政事堂之人,只怕也是犹豫不决,或是等我政事堂重断此案也未可知。崇恩,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尽力周全乐籍,但我却不能应你。” 陈封道:“默之处事全凭律法,若按律法乐籍又罪不至死,却是为何不能应我?” 崔言道:“此事干系太大,若处置不当,或会动摇国本,便是律法也要让一让了。” 陈封心中一震,说起“国本”二字,陈封自然立时想到立太子,但此事又与立太子有何干系?陈封心中不解,便道:“动摇国本?这却是从何说起?” 崔言道:“崇恩,若依崔言昔日行事,圣上纵传下旨意处斩乐籍,崔言也要拼死驳了回去。有崔言在政事堂一日,乐籍便断无死罪之理,除非圣上罢黜崔言。但今时不同往日,二位相公与我也多次议过此事,当此时,崔言也不得不全盘考量。为我郑国存亡,只怕也只得舍弃一个乐籍了。” 二十四 烟雨锁高台 6 陈封越听越是诧异,却无论如何想不通这其中有何牵连,只得道:“默之这话,我却越发糊涂了。请恕陈封愚钝,这区区一个乐籍的生死,何至于动摇国本?乐籍虽位高爵重,终究只是一个降将,便是陈封吃罪,也不至动摇国本。他乐籍能强过陈封去?” 崔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却又瞬即敛住,道:“崇恩想左了,这事与乐籍官爵无干,只是在这当口生出事来才要紧。”说罢顿住,思索片刻道:“也罢,既说到此了,我便也不瞒崇恩了,只是这事说来有些话长。” 陈封拱手道:“陈封不通政事,想不通这其中要害,请默之教我。” 崔言道:“崇恩可知圣上下旨修建南园之事?” 陈封道:“略有耳闻,却不知内中详细。此事我也颇为疑惑,却也不敢为此事去问政事堂。今日崔言既提起了,陈封斗胆一问。我郑国虽说近几年国力渐盛,却也全为与民休息之故,缘何此时行这等奢靡之事?如今巴蜀新定,山河未固,四方用兵,国库未盈,此时征用民夫,大兴土木,岂非本末倒置?圣上年老思安,心疲体倦,有这样想头也是寻常。却为何政事堂竟失了章法,从了圣上之命?若说是忠孝之心,愿陛下颐养天年,可若这般行事,教天下后世如何看待圣上?享乐与名声哪个要紧,政事堂难道想不清楚么?” 崔言站起身来,深施一礼,恭肃道:“崇恩责的是,崔言代政事堂向天下百姓谢罪。” 陈封急忙起身还礼道:“默之言重了。这事我虽念及,却未向旁人提起,也非是责问政事堂。我料政事堂必有其意,只是我不问政事,便不愿再深究。今日若非默之提起,我再不会提的。” 二人又各自坐了,崔言道:“我今日提起此事,便因此事牵连国本。” 陈封疑道:“牵连国本?莫非是立储么?” “正是立储。”崔言斩钉截铁道:“自景佑宫变之后,圣上再未提立储之事,底下官员自然也不敢再提,但我等政事堂官员,职在中枢,岂敢有一日或忘此事?圣上虽英明,却毕竟春秋已高,倘若当真有不可言之事,储君未定,我郑国立时便要乱了。因此这两年来,政事堂虽未对外提起立储之事,二位相公与我却不时向圣上奏请立储,以定国本。” 陈封想起景佑宫变,政事堂三人敢在此时向郑帝奏请立储,那是冒着触怒郑帝的风险,甚或招致杀身之祸。不由得心生敬意,乃恭肃道:“默之与二位相公真乃国之干城,陈封感佩至极。” 崔言道:“这也算不得什么,既坐了这个位置,这条性命便再不是自家的了。若办不成事,多说也是无益。我等数次奏请立储,圣上无不震怒,厉声斥责,我等甘冒雷霆之威,却也未曾退缩。然圣上毕竟仁厚,纵怒极仍未处置我等三人。我与二位相公商议过,纵然舍了性命不要,也要尽早请圣上允准此事。因此我三人以死进谏,无奈圣上虽未问我等之罪,却终究不肯允准。此事外间之人一概不知,唯洪都知一人知晓。” 陈封道:“洪都知知晓,只怕洪溢之便也知晓了。” 崔言点点头道:“那日紫宸殿议乐籍之事时,洪溢之说出那番话来,只怕确是知晓此事。” 陈封却无论如何想不清楚为何崔言总将立储与乐籍之事相提并论。这两桩事,又有何牵连? 崔言又道:“圣上不肯松口,我等也是无可奈何,却不想今年终教我等看到一线生机。” 崔言素来寡言少语,陈封却不知他口才也是这般好,只听崔言又道:“年下之时,圣上下了一道旨意到我政事堂,便是要在梁都城外修一座园子颐养天年。便如崇恩适才所言,此时我郑国岂能行这能奢靡之事,我政事堂自是将这道旨意驳了回去。此事非是我崔言一人之力,袁、宋二位相公也是断然回绝了。” 陈封叹服道:“政事堂诸公果然不愧宰相风骨。” 崔言不去理他,自顾道:“旨意驳回后,圣上忽召见我等三人,我等原以为又是一番雷霆震怒,哪知圣上却并未动怒。圣上只说他老人家为国操劳一世,如今已到暮年,便想建一座园子享享清福也不可得么?圣上出言恳切,我等做臣子的哪里受得起,只得伏地请罪,然这事终究不敢奉旨。现今天下未定,各国纷乱,正是我郑国奋起之时,若此时大兴土木,定会失了天下人心。袁相公陈说利害,百般劝慰,圣上终是郁郁不乐,然此事也只得暂且罢休。” 陈封道:“暂且罢休,想来圣上定然不肯就此罢休了。” 崔言道:“我等自然知晓圣上不肯罢休,然此后两月圣上却未再提此事。直到四月间,圣上突又三次下旨命修建园子,政事堂自然三次都驳回了。到五月时,那时崇恩已定蜀地,天下景服我大郑,正是定国储,扬国威之时,我等三人便又奏请立储之事。圣上忽地说道:若从了我等之请,立了太子,自是要太子当国理政,这大内只怕也要一并与了太子,却要教圣上他老人家到何处去住?” 陈封恍然大悟,原来修南园之事,这其中竟有这许多瓜葛,却也怨不得政事堂肯应了这事。不由得微微颔首,却未言语。 崔言道:“我三人自然听出圣上话中之意,其时却未便决之,嗣后退到政事堂,我等又再议此事。圣上话中自然有修好园子后再立太子之意,却也未曾明言,倘若当真修好园子,圣上若再推脱,我等又能如何?然袁相公权衡利害,终究是国本为重,纵然只有一线之机,我等也该尽力去争。遂决意奉行圣意,修建园子。宋相公又说,与其奉行圣上旨意修建园子,不若我政事堂奏请修建,担了这骂名。圣上圣心开怀之间,只怕便准了立储之请。袁相公深以为然,便由政事堂上奏疏,奏请修建园子,以供圣上居住。” 陈封道:“今日我才知政事堂诸公这般难做,还是我等武将自在,沙场之上只顾砍杀便是,哪里要顾忌这许多事。” 崔言道:“武将有武将的凶险,文官自然也有文官的艰难,各司其职而已。有了政事堂奏请,建园的旨意便颁行下去。五月间,便选定城南禹王台一块地,便即开工。只是这道旨意却未颁行天下,也未刊刻邸报,那时你在成都,后来又奉旨还都,是以不得听闻此事。” 陈封道:“是,我是回都之后才听闻此事。默之与二位相公为国事确是尽心尽力,陈封与天下不明就里之人不免还要苛责政事堂,政事堂却是有苦难言。陈封代天下人给政事堂二位相公与崔左丞赔罪。”说罢起身,一揖到地。 崔言摆摆手道:“崇恩何必如此,这与你何干?” 陈封道:“然陈封还是不明白,修园立储之事,又与乐籍之事何干?莫非只为那阎礼是奉旨督建南园的钦差么?请默之赐教。” 崔言道:“修建南园,奉旨督造的是内东门副都知杨敬,这阎礼不过是杨敬属下一个供奉罢了。然纵使当真是杨敬死于非命,在圣上眼中,也不过如蝼蚁一般。但这些内侍终究是圣上身边人,圣上随意处置也不放在心上,旁人却是动不得的。” 陈封道:“我也知晓这个道理,但...” 崔言道:“乐籍之事,圣上震怒,除顾及颜面外,只怕还有一重心思。我等依律论处乐籍之罪,却全未顾及圣上颜面,圣上心中只怕定是要想:这些臣子现下已是这般,倘若立了太子,岂不要将他老人家全然抛于脑后了。” 陈封惊醒道:“呀,原来如此。默之想的当真透彻。” 崔言道:“初时我也未想及此事,但那洪溢之心思极快,我也是听了他那番话才想到此点。景佑宫变之前,废太子尚未理政,朝中大臣便多有归心之人,朝臣请以废太子当国之声不绝,圣上岂能不忌?是以其被废之后,圣上再未有立太子之意。然我等为国之大臣,岂能坐视国无储君,便宁肯触圣上逆鳞,也要上疏立储。此事正有转圜之时,却生出乐籍之事,岂非祸福无门?若就此断了圣上立储之念,我郑国便亡国之日不远,我等众人,皆是郑国之罪人。” 陈封木然道:“默之说的不错,国无储君,倘若圣上...圣上百年之后,我郑国立时便是一场祸事。若如此,皆是我等之过。” 崔言道:“是以我说,若是为救乐籍一人,动摇我郑国国本,是舍大义取小义。若是舍了乐籍一人性命,能使我郑国储君得立,说不得,也只得舍弃乐籍了。律法私情,皆须在国家大义之后,再无道理可说。这一点,崔言已想清楚了,崇恩也不可再拘泥了。” 二十四 烟雨锁高台 7 陈封道:“陈封受教了。倘若当真如此,也是无法可想,陈封怎敢不以大局为重。陈封愧对乐籍,唯请罪耳,万不敢以私废公。” 崔言道:“诸事自以立储为重,然若既能立储,又能救乐籍,岂非更佳?我有一法,或可救乐籍一命。” 陈封急道:“请默之赐教。” 崔言道:“圣上无非要群臣仍以他老人家为重罢了,若我等臣子有了这份心意,只怕圣上便可安心立太子了。是以只需我政事堂重断此案,断乐籍死罪,圣上有了颜面,或可法外开恩,赦了乐籍也未可知。如若政事堂仍断乐籍无罪,乐籍虽得免死,只怕立储之事也是遥遥无期了。崇恩以为,此事可行否?” 陈封迟疑道:“这...只怕如此一来,乐籍断无生还之理了。然...然圣上若因此决意立储,也算功德无量,便也只此一着了。默之...自拿主意就是。只是若如此,政事堂又要背上擅杀功臣的骂名了。” 崔言道:“乐籍未必便是必死。今年立秋已是过了,已不能再勾决人犯。我政事堂依大理寺断乐籍绞监候,圣上断无加罪之理,只须不是斩立决,便要等到明年立秋才得勾决。这其间还有一年之久,不知还有多少变数,乐籍或可保住性命也未可知。至于骂名,政事堂背得还少么?修南园之事已不知多少人诟病政事堂。只是这骂名崔言纵想背,可也少了些资格,今人后世,也只说袁相公谄媚罢了。袁相公心中苦处,旁人哪里知晓,上疏修造南园之事,便是袁相公主意,这骂名也是袁相公甘心要背的。世间若是多些似崇恩这般体察政事堂难处之人,政事堂可也不枉了。若是我郑国因此强盛绵延,袁相公、宋相公与我崔言,纵是背负万世骂名,也是值得。” 陈封叹道:“政事堂诸公拳拳报国之心,陈封钦敬至极,只可惜陈封一介武夫,不能与诸公共担骂名,亦不能为诸公分忧,陈封惶愧无地矣。诸公既已如此,乐籍一条性命又值什么?便依默之之法行事就是。乐籍若得生,全凭圣上仁德;他若不得生,也只能叹他时运不济了,却也算不得枉死,我郑国后世存其姓名也就是了。” 崔言道:“这也只是我一时之想,还要与二位相公商议之后再做决断,然我料二位相公必无异议。崇恩,此时你我皆无能为力,也只得行险一搏了。不可再犹豫不决,倘若再不决断,失此良机,我郑国便毁于你我之手。” 陈封略一沉吟,便咬牙道:“正是,陈封全听默之吩咐行事便是,再不敢有他议。乐籍若不得生,我养他一家老小就是。” 崔言道:“好,多谢崇恩成全。” 陈封叹道:“默之难得到我府上,却说了这许久事,陈封着实慢待了。” 崔言道:“崇恩,我今日来,也并非全为贺你乔迁,实是二位相公命我与崇恩说一事而来。” 陈封早已料到崔言必是有事而来,却也想不到是何事,遂笑道:“默之听我之事这半日,有话但说,陈封恭听便是。” 崔言道:“实不瞒崇恩,我今日来,正是为请圣上立储之事。” 陈封道:“适才所言,皆是为立储,默之还要陈封如何,请吩咐就是。” 崔言道:“这两年来,二位相公想尽各样法子,圣上终究不愿首肯立储,请建南园,也是无法之法,圣上能否立储,我等心中仍旧没底。纵使政事堂重断乐籍一案,断乐籍以死抵罪,也不过是遂了圣上心意而已,终究还是不能促使圣上立储。因此二位相公与我商议,想请一位朝中功勋卓着的武将,奏请圣上立储,或可促使圣上改了心意。” 陈封已惊得站了起来,颤声道:“默之是要我逼宫?” 崔言道:“崇恩莫要惊慌,我等怎敢要崇恩逼宫?不过要崇恩陈奏立储之事而已。我等文武大臣一同奏请立储,只怕圣上也不得不重新考量此事了。” 话虽是这般说,但武将上疏立储,与逼宫又有何异?陈封道:“默之,我是武将,怎敢轻言国储?我若上疏奏请立储,岂非取死之道?默之要取陈封性命,只管拿去便是,何苦如此?” 崔言道:“崇恩,我也知此是不情之请,然舍此再无他法,请崇恩以国事为重,勿以自家身家性命为念。此事若成,千载之后,世人也必传颂崇恩盛德。” 陈封颓然坐回椅上,良久方道:“文臣武将同请立储,圣上岂能不犯疑?我等虽未逼宫谋逆,又有何异?此事圣上若不应允,我等罪名难逃;圣上若应允了,我等也无功可言,这骂名却是要背上千古了。” 崔言道:“崇恩也不必过虑,如今圣上有周王、魏王两位殿下,我等上疏言事,只请立储,却绝口不提要立哪位殿下为太子,圣上未必便疑心我等要谋取拥立之功。文臣武将同请立储,圣上断不能置之不理,只须发朝议决断,立储必成。我等不求有功,只求我大郑国祚绵续,纵担些骂名,也坦然受之。” 陈封默然良久,道:“默之,这事你原不该来寻我。陈封虽立了些微功,然不论年资威望,还是官阶职权,都非佳选。禁军中还有三人在陈封之上,默之何不去寻那几个,何故反来寻我?” 崔言道:“我知崇恩所说之人,那两个不在都中,不必说他,卢太尉确是最佳人选。卢太尉是我大郑禁军都太尉,若是与政事堂一同上疏奏请立储,圣上纵是万般不肯,也只能从我等臣子之请了。但我也不瞒崇恩,这事我已寻过卢太尉了。” 陈封道:“卢太尉不肯?” 崔言道:“正是。是我亲去与卢太尉说此事,卢太尉一口便回绝了。我虽百般劝说,但卢太尉只一句话我便无话可说。” 陈封道:“是何话说?” 二十四 烟雨锁高台 8 崔言道:“卢太尉言道:去年圣上已将卢太尉孙女许配与周王殿下为王妃,卢太尉若上疏奏请立储,纵无私也是有私,纵非请立周王也是请立周王。” 陈封默然半晌道:“确是如此。” 崔言道:“是以,此事非崇恩不可。” 陈封见崔言脸上并无半分愧疚之色,知他心中确是毫无私意,不禁生出敬佩之意。然此事关乎自家身家性命,又岂能为崔言一言便应承?乃道:“默之,自古以来,妄言储位乃是武将之大忌。有多少功高盖世之武将亦不敢涉储位之争,我陈封又有何凭?我陈封一身不足惜,但我一家老小,亲族数百人,若为此一朝罹祸,岂非陈封一人之过?陈封背负骂名亦不足惜,但若为我断了陈氏一族香火,便是不忠不孝。默之,此事...” 崔言道:“崇恩,此事我与二位相公多番计议,料想不至有此大祸,这才敢有此请。我朝自开国以来,从未擅杀大臣,景佑宫变,赵练材、李克让如此大过,圣上尚且容了他,何况崇恩这等大功之臣?崇恩若肯上疏,圣上必立太子,那时不论是周王还是魏王得立太子,岂能不护着崇恩?圣上纵有心加罪崇恩,只怕也不可得了。待立了太子,圣上只怕少不得对崇恩要有一番挫磨,但以崔言所料,也不过是削官夺职,在梁都闲居些日子罢了。崇恩有功有能,起复也只是迟早之事。” 不等陈封插言,崔言又道:“然这些也不过是我一人之见,也做不得准,此事崇恩或可致重罪也未可知。我素知崇恩忠义,此事乃是国之根本,重中之重,请崇恩以国事为重,舍弃个人功业,为国请命。纵罹不测之祸,崔言必于史书之中为崇恩正名。”说罢站起身来,向陈封深施一礼。 陈封迟疑片刻,终于起身将崔言扶起,道:“默之,请恕陈封不能立时便应了你。此事干系太大,请默之容我再细细想想。” 崔言道:“不错,此事干系太大,崔言原不敢奢望崇恩立时便应了,然崇恩忠义之人,必能不负我等之望。此事崇恩若应了,须无悔才是,若有悔,崇恩便不必应承。” 送走崔言后,陈封独自一个在外书房中呆坐半晌,苦思不得良法。看看天色渐晚,想到园中还有酒席未散,只得拖着身子,向后园走去。 还未进绿湖山庄大门,便听门内一片吵嚷之声,众人酒兴正酣。忽听一个声音喊道:“老陈,你哥哥不在此处,这碗酒你还想逃?须知酒令大过军法去,纵是你哥哥军令到了,这碗酒你也非吃了不可。”正是洪庆声音。 陈封只得快走几步,进了绿湖山庄大门,转过树荫,便见湖畔一片灯火照耀之下,洪庆正立在主位之旁,一脚踏在椅上,一手揽住陈肃肩膀,端着酒碗便向陈肃嘴边送去。 早有人见到陈封来了,便哄笑道:“陈都司到了。” 洪庆转头见了陈封,便舍了陈肃,张手大笑道:“小陈不肯吃酒,你老陈却来了。不在此间待客,却野到哪里去了?” 陈肃见是话缝,早躲了开去。陈封走上前去,执住洪庆手道:“溢之是何时到的?我却失迎了。” 洪庆道:“我到的虽有些晚,罚酒却已是吃了。你不在此间待客,这罚酒你却是吃也不吃?” 陈封笑道:“溢之罚我酒,我怎敢不吃?只是我酒已多了,这才躲出去醒醒酒,溢之罚轻些可好?” “不成。”洪庆大笑道:“我等行军打仗之人,岂可不依军法行事?来,斟满三碗。”说着从人已将三个大碗斟满酒。 陈封不得已端起一碗饮了,道:“这两碗容我歇歇再吃。溢之如何这早晚才来?” 洪庆道:“也罢,便容你缓缓。” 二人坐了下来,洪庆道:“你今日这日子我岂能不来?只是这几日为阎礼之事,城中加紧巡查,我恐犯了圣上忌讳,不敢轻易离去,只得下值再来了。崇恩若是见怪,我赔礼便是。” 陈封笑道:“溢之操劳王事,我岂能怪罪?你若不来,情面上须过不去,你既来了,那便是给我陈封天大情面了。” 洪庆忽地压低声音道:“我算得什么?政事堂宰相须来贺你乔迁,岂非情面更大?” 陈封诧异道:“哪里有宰相肯来我这寒舍?溢之莫不是看错了?” 洪庆低笑道:“你还要瞒我?适才不是崔左丞来了?你怎地这早晚才回来?” 陈封苦笑道:“确是崔左丞到了,溢之如何得知?他须也不是宰相。” 洪庆道:“天下间哪个不知崔默之是我朝第三位宰相?我来时,正见到崔左丞的轿子停在东角门外。我久在都中当差,崔左丞的轿子与随从我岂能不识?可还要瞒我么?” 陈封道:“非是要瞒溢之,实是崔左丞不欲到园中吃酒,又不愿声张,我才虚言几句。” 洪庆笑道:“我如何不知?不过戏言耳。你也歇得够了,这酒也该吃了。” 陈封无奈,只得又吃了一碗。 洪庆又道:“崔左丞此来,只怕非只为庆贺罢。你二人说了这许久,我已来了半日,还未见你回来。” 陈封道:“自然只是庆贺,还能有何事?政事堂诸公的贺礼头晌便送到了,只是他几位不得亲来,下值后二位相公便命崔左丞来此应个卯罢了。我二人不过闲话几句,却也说到了近几日都中之事,是以说的久了些。劳溢之久等了。” 洪庆笑道:“我知你定要问起乐籍之事的,只是这事只怕崔左丞也不知根底。好教崇恩你知晓,今日中书舍人裴桑鼎去见了御驾,在驾前哭请恕了乐籍。当今一怒之下,将他逐了出去。” 陈封惊叹道:“有这等事?裴桑鼎情义如此深重,我多有不及。” 洪庆道:“崇恩,我与你交个实底。乐籍之事,你莫要再管,其中因由我不便明说。你若再管下去,只怕要受牵连。此事只教政事堂与当今商议就是,乐籍是生是死,听天由命罢。” 陈封道:“溢之能说出这番话,陈封已足感生情。”说罢举起碗来,又干一碗。 洪庆哈哈大笑,也陪了一碗。 这一场酒,直饮到午夜时分方休。 二十五 万里携孤剑 1 虽饮了许多酒,这一夜陈封却还是不得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只是了无睡意,心中全是今日崔言所说之事,终究拿不定主意。若是应了崔言,纵无性命之忧,只怕一世前程也就此毁于一旦;若是不应崔言,却必为朝中主政文臣唾弃,日后想再进一步也是千难万难。在外征战功勋卓着,却不想生死荣辱竟系于此一桩政事,陈封心中不免感慨万千。不知不觉东窗发白,院外传来五更梆鼓声响。 直到巳时陈封才起身,这一整日便一步未出外书房,只在房中或坐或卧,或踱步或苦思,来客禀事者一概不见,一概不听。陈封数次想请程备与秦玉前来商议,然思之再三,却又作罢。此事若传到郑帝耳中,便有结党之嫌,这罪名,却又如何承当得起? 如此到了申时,陈封权衡再三,因想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生死贵贱全由天定,这才暗暗拿定主意。主意既定,心中立时敞亮起来,遂命下人预备酒菜,独自一人在外书房中自斟自饮起来。饮到戌时,竟有了七八分酒意,便即解衣就寝,一宿无梦。 八月初七,未到卯时陈封便起身,结束停当,也不带随从,独自一人骑马去往大内。 一路之上不疾不徐,陈封只在心中打着腹稿,全然不顾街上景色行人,烟火茶香。从天波门进入内城,陈封却不再走西华门,沿着宫墙又绕到左掖门外。 将近辰时,陈封直入政事堂大院。 王干办上前施礼,陈封道:“烦请干办通禀,陈封请见相公。” 王干办道:“二位相公刚到没多久,吩咐了今日要与崔左丞说事,旁人请见的都请等一等。然陈都司自然与旁人不同,小人这便去通禀,请陈都司稍待片刻。” 陈封谢了,便立在树下等候。过不多时,王干办出来道:“陈都司,二位相公有请。” 陈封进了政事堂正房,见四位中书舍人正在南侧外屋见人说事,各自忙着,裴绪也在其中。陈封也未施礼招呼,只微微颔首示意,便直走进南侧里屋。 此时两屋已用门板隔开,两扇门紧闭着,陈封推门而入,见屋内只四个人,蔡耸坐在正对门的书案后,袁端与宋质仍旧坐在炕上矮几两侧,崔言坐在西窗下椅上。 陈封回身掩上房门,这才与四人见礼。崔言与蔡耸起身还礼,袁端与宋质端坐未动,袁端笑道:“崇恩今日怎得闲到政事堂来,是有什么事么?且请坐下慢说” 陈封却未坐,只拱手道:“陈封不知四位宰执今日议事,来的有些冒失了,相公恕罪。陈封今日入宫,是为请见圣上谢恩的,因不知圣上是否得空,便想着先到政事堂请相公们示下,却不想扰了相公们议事。圣上若得空时,陈封这便去了,相公们再议事就是。” 袁端道:“无妨,也不为扰,崇恩不必介怀。只是圣上是否得空,我等却也不知,崇恩自去请见便是。我政事堂昨日已将乐籍议罪的奏疏呈上,却也未能得见圣驾,这些日子,我等也一直未见到圣上。” 陈封道:“既如此,陈封自去紫宸殿请见圣上便是。” 袁端道:“崇恩也不必急在这一时,我几个今日议这事,说来也与崇恩有些干连,崇恩听听也无妨,便在政事堂稍坐,听默之说说再去也不迟。” 陈封迟疑道:“这...陈封领命便是。”说着便退到西窗下,在崔言身旁坐了。 袁端道:“默之,你接着说下去罢。” 崔言道:“是。大理寺严榷到了陕州,便将麾下二十几个差役洒了下去,在陕州城中挨家挨户盘问起来。此事严榷只知会了现任陕州太守伍权,伍权之下陕州一应官员,连同陕县令谢蕴一概不知。只两日,便问到熊御史曾到陕州一处名唤和风楼的酒楼饮酒。那和风楼掌柜言道,那日有三位客人前来饮酒,模样便似熊御史与两个随从一般,是一位赵姓店伙酬答来客,与来客攀谈甚久。去年刑部查到和风楼时,那店伙未敢实言,过后才与酒楼同伴说起,又怕惹上官司,过不多久,那店伙便辞了工,回乡去了。” “那店伙原是陕州渑池县人氏,严榷便率人亲至渑池拿人,却也不费吹灰之力,便拿到了那人。还未动刑,那人便已尽数招供。原来当日熊御史与其攀谈,询问店中酒价过高之故,却是陕州为西蜀、陇右两路兵马连番征粮,以致府中粮价高涨。严榷以此疑心熊御史查到陕州官员罪行,以致丧身陕州。” 袁端点头道:“征粮于民以致粮价高涨,必是州府缺粮,陕州此举,已是违了朝廷规制。况且近些年陕州并未上报灾异,哪里便缺粮了?必是有官员贪赃。熊逸德刚直清廉,既查到了此事,岂能放任不管?想必因此遭了人毒手。” 宋质道:“正是,此事定然牵涉陕州府官员无疑了。嘿嘿,这起人当真胆大妄为,竟然胆敢谋害朝廷命官,却不知我大郑律法正为这等人而设。” 崔言道:“严榷又盘问那和风楼掌柜,原来陕州府非但多番征粮,便是为陈崇恩大军赶制御寒被服,也并未按朝廷规制采办布料,竟是命府中百姓以自家布料制作军服。严榷立时便与陕州太守伍权合议,封了自府至县各帑库。然一番查对,却并未查出亏空来,伍权太守也说,接任陕州之时便已查过府库,并无亏空。” 宋质道:“有这等事?崇恩,你大军被服可是粗劣之物?若如此,缘何不上报政事堂?” 陈封道:“禀宋相公,我大军御寒被服仅只夹衣,并无棉衣,布料也是不一。然汉中天暖,寒冷之日也不过数日而已,况且其时我大军出征在即,无暇他顾,这才未上呈政事堂。过后连番征战,又至蜀中,天暖日甚,便也忘却了此事。此事是陈封之过,请相公治罪。” 宋质道:“嗯,原来如此。这事也不干你事,却只是纵了那些贪赃枉法的官员。此事你当引以为鉴,为朝廷大臣,当能洞察世事,不可一味练达。” 陈封恭肃道:“是,陈封受教。” 崔言又道:“严榷呈文中言,此案无论是陕州哪个官员所为,陕县令谢蕴都逃不脱干系去。然谢蕴毕竟是朝廷七品命官,他不敢擅自拘拿审问,因此以六百里加急请命拘拿谢蕴。崔言也向二位相公请命,立时拘拿谢蕴,若他不肯招供时,请以动刑问供。” 宋质看了袁端一眼,道:“默之,此事你自拿主意就是,不必禀与袁相公与我。这等蠹虫,岂能以朝廷官员视之?你只管放心大胆做去,万事有袁相公与我。” 崔言道:“是,崔言知道了。” 袁端道:“陕州传回的呈文就是如此了?去利州的蒋廷又如何了?” 崔言道:“陕州呈文就是如此。利州路远,蒋廷还未有消息传回。” 二十五 万里携孤剑 2 袁端道:“好,有消息时,你立时禀与我与宋相公。”又转头对陈封道:“崇恩,这案子毕竟是拦你的车架呈递的状纸,因此我说与你相干,你听听也无碍的。然崇恩却也不必太过挂怀,只教默之做去便是,他定能将这案子查得水落石出,你尚有更为要紧的事要做。” 陈封道:“多承相公教诲,陈封自当竭力而为。” 袁端叹口气道:“何敢当教诲二字,此事说来我几个心中都有些惭愧,竟将崇恩你牵扯其中,实是多累你了。” 陈封道:“陈封既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怎敢置身事外?此是陈封分内之事,相公不必介怀。相公若无吩咐,陈封便告辞了。” 袁端道:“也好,你便至紫宸殿请见罢,能否见到圣驾,便看你的缘法了。” 陈封起身施礼,四人都起身还礼相送。崔言忽长揖到地,道:“崇恩...” 陈封忙伸手扶住崔言道:“默之不必如此,亦不必再说,陈封不过尽臣子之职分罢了。” 袁端道:“这个时辰圣上大约已用过了早膳,崇恩这便去罢,我等也不便再送。”说罢又施一礼,宋质等三人也皆控背施礼。 陈封还了一礼,却未发一言,转过身,打开房门,头也不回去了。 到了紫宸殿院外,只见院门大敞着,一个守门内侍见了陈封,笑着道:“呦,陈都司来了,今儿个并未听闻圣上宣召大臣呐?” 陈封道:“中官,圣上并未宣召,是陈封有事请见。圣上可在殿中?烦请中官通禀一声。” 那内侍道:“这可不巧了,圣上刚出去了。陈都司若是早来半刻,也见到圣上了。现下却教小的到哪里去通禀呢?” 陈封道:“敢问中官,圣上去了何处?” 内侍道:“圣上去了何处,也只洪都知跟随,小的们哪里敢问?陈都司莫非有急事?陈都司,莫怪小的多嘴,都司若是有急事,便在这里候着就是,都司若无急事,不妨改日再来罢。” 陈封笑道:“我事虽不甚急,却也不愿再走这一遭。”他上前两步,到了那内侍身边,从怀中摸出一块银子来,大约五两来重,拉过那内侍手,将银子按在他手心中,道:“敢请中官教我,却到哪里去寻圣上。” 那内侍看看左近无人,将银子褪入袖中,笑道:“小的当真不知圣上去了何处,怎敢欺瞒都司。只是昨儿个听闻圣上应了张娘娘之请,今早要去后苑游玩,今儿个一早圣上心绪又是极好的,多半便是去了后苑了。” 陈封迟疑道:“去了后苑?我是外臣,却是进不得后宫,又怎到得后苑?” 内侍道:“说的何尝不是?是以小的说都司只在这里候着就是。”他看看陈封,忽又道:“都司只怕是真有急事,也罢,小的教都司一个巧宗。”说着内侍轻递下颌,眼瞄着甬道东侧道:“那道门是宣佑门,进了宣佑门那条道尚且算不得后宫,平日里也有羽林卫行走的。都司只管往里走,北边是拱辰门,却还未到拱辰门,只过了延义阁不远,便是临华门了。那临华门便是后苑东门,只是平日里不大开,门外却也定有人守卫的。陈都司只到那里请见圣上就是,圣上若是当真在后苑,都司便见着了。” 陈封蓦地想起,景佑宫变之时,自己正是从拱辰门进的宫,只是从未留意过临华门,更不知临华门是后苑东门。此时却也想起延义阁下那条甬道,忙道了谢,便离了紫宸殿,往宣佑门而去。 守门羽林卫兵士皆识得陈封,只略问几句,便放他进了宣佑门。陈封一见,果然是昔年那条甬道,便不迟疑,往北快步而行。 过了延义阁,果见西边一道宫门,匾额上题着“临华门”三字,门轻掩着,门外立着两个羽林卫兵士。 两个兵士见了陈封,先施了一礼,道声陈都司。陈封急忙还礼道:“多扰二位兄弟。不知圣上可在苑中?若在时,烦请二位兄弟为陈封通禀,只说臣陈封请见圣驾便是。” 两个兵士对视一眼,一人道:“并非圣上宣召都司?往日里皆是圣上宣召大臣到后苑相见,才走这条道,怎的都司寻到此处来?这...如此,往日未有先例,只怕...只怕圣上怪罪。” 陈封道:“今日我实是有急事请见圣上,这才寻到此处来。烦请二位兄弟为陈封通禀,圣上若怪罪下来时,陈封自然一力承当,定不拖累二位兄弟。” 那兵士犹疑片刻,道:“若是旁人时,是断然不可的,然陈都司来此...我等素来敬重陈都司,陈都司有命,纵然获罪,小人舍了性命去便是。都司稍待,小人这便去通禀。” 陈封忙道:“多谢多谢,陈封日后定当相报。”却见那兵士已转身推开门,一径去了。 又等许久,才见那兵士同一个黄门内侍一同转回,那兵士再不看陈封,仍旧立在大门一侧。那内侍道:“圣上宣陈封觐见。陈都司,请随小的来。” 陈封应了一声“是”,便跟在那内侍身后,亦步亦趋进了后苑。 一路之上陈封只垂头走路,不敢抬头,只觉青石板路弯弯绕绕,路边花草繁盛,树荫浓密,清风拂面,异香扑鼻。也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一处小湖畔,上了一座小山。 只见山上一座阔八角大凉亭,郑帝正斜靠在亭内一张木榻上,洪福侍立在旁。木榻后立着一张硕大屏风,又有纱帐相隔。偶有轻风吹过,吹动纱帐,隐约可见纱帐后珠翠萦绕,宫娥簇拥。料想那位张娘娘便在屏风之后,纱帐之中。 陈封进了亭子,撩袍双膝跪地,叩头道:“臣陈封叩见陛下,叩见娘娘。臣谢陛下赐宅赐匾之恩,陛下天高地厚之恩,臣虽万死难报万一。” 郑帝道:“嗯,帘子后的是张婕妤。不知你来,仓促了些,然你是朕的近臣,也不必顾忌那许多。你起来罢,你说这些都是赏你的功劳。你只用心做事,朝廷断不会亏负于你。此间未备有杌子,你坐那边阑槛上罢。” 这张婕妤是近几年郑帝最为宠爱的妃嫔,年纪尚轻,并无子嗣。 陈封又叩了一个头道:“谢陛下,谢张娘娘。”爬起身来,坐在亭子边阑槛上,又道:“臣今日不知高低,扰了陛下与娘娘雅兴,请陛下恕罪。” 郑帝道:“你竟能寻到这里来,可见定是有人不守规矩了,便是此间守门的羽林卫,也违了旧例,你陈封当真有天大的面子。” 陈封道:“此事皆是臣之过,是臣以军令命羽林卫进苑通禀,陛下若要降罪,只治臣之罪便是。” 郑帝道:“哼,他寻内侍通禀倒也不为过,只不过没有先例罢了,朕不会治罪,你放心就是。你苦巴巴寻到这里来,是有何急事么?” 陈封道:“禀陛下,臣前日搬到御赐新宅子,陛下又降旨赐匾,臣今日特来谢恩。臣原想昨日便来的,但因前日饮了许多酒,到了昨日身上仍旧酒气未散,恐污秽了陛下,这才拖延了一日。臣昨日未来,已是不敬,今日若再不谢恩,便是大不敬之罪了。是以臣只得寻到此处来了。” 二十五 万里携孤剑 3 郑帝道:“这般说,也是你的一番忠心。然朕料你今日寻到这里,只怕不只为此一事罢。你既寻来了,便直说无妨。” 陈封喃喃道:“臣...臣不知...不知如何说...” 郑帝冷笑两声道:“你不知如何说,朕便代你说。昨儿个政事堂上了奏疏,重断了乐籍之案。此番他倒是依了大理寺,断了乐籍绞监候之刑,然朕却没有批复。你陈封想必是听闻了此事,要来探一探朕的口风,若是朕有意允准,你便要为乐籍求情,可是如此么?” 陈封身子一颤,忙道:“陛下,臣虽听闻此事,却是适才在政事堂方才得知,臣并无为乐籍求情之意。况且这几日臣已想明白了,方今天下,万事万物,皆以陛下为尊,乐籍触犯陛下天威,虽万死不得赎其过。政事堂依律断案,至公至道,断其绞监候之刑,亦是顺应天理人心,臣断不敢逆天而行,为乐籍求情。臣无此意,请陛下明鉴。” 郑帝道:“哦?你作此想?那也算难得。如此说来,你今日还有别的事了?” 陈封站起身,又双膝跪地,叩首道:“臣禀陛下,臣有一事要上奏陛下。为因此事太过重大,臣不敢书于奏疏,唯有面禀陛下。然上奏此事,臣亦有罪,臣亦不敢求陛下赦臣之罪,唯有请陛下准臣所奏,再治臣之罪。” 郑帝的身子动了一动,却未坐起,沉吟片刻道:“这里都是后宫之人,断不会将你的话传到外间去的,你有事便奏,不必顾虑。” 陈封伏首道:“臣启陛下,臣...臣请陛下议立储君。” “你说什么?”郑帝倏地坐起,双目圆睁,白皙的面孔已涨的通红。洪福也是身子一颤,又惊又奇的看着陈封,似不相信陈封竟说出这番话。 陈封连连叩首道:“请陛下重重治臣之罪,然此事臣不能不说。” 郑帝又冷静下来,疑惑的看了一眼洪福,道:“洪福,命张婕妤先回宫,你也到山下候着,不得教人靠近这里。” 洪福应了一声,便进到屏风后纱帐中,纱帐中立时传来衣衫窸窣之声。陈封伏着头,一动不敢动,只听得脚步声响,不一时,帐中之人便走得一干二净。 陈封却仍旧不敢抬头,只听得郑帝道:“这里只有你我君臣二人了,你不能不说的事便只管说罢。” 此时陈封反也冷静下来,虽仍不敢起身,却微微抬头,坦然道:“臣启陛下,臣请陛下为国立储,了却天下臣民日夜渴思之念。” 郑帝看着陈封,目光冰冷,说道:“陈封,你是武将,这也是你可以说的么?在这深宫之中,你尚且能寻到朕,此时又来议储君之事,朕若不从,你莫非要兵谏么?” 陈封连连叩首道:“臣不敢,陛下疑臣,臣有死而已。陛下,臣虽只一介武夫,然世受国恩,不敢不以身许国。臣为统兵武将,实不该妄言国储,然立储实是我郑国当下头等要事,臣若不闻不问,听之任之,实有愧于陛下之隆恩。是以臣思来想去,只得冒死进谏,请陛下为我郑国江山社稷,册封太子。陛下若能从臣所请,臣纵万死,亦无憾矣。” 郑帝哂笑道:“如此说来,这倒是你一片忠君报国之心了?” 陈封道:“臣之心日月可鉴。陛下待臣如此恩重,臣若不思报国,岂不枉自为人?陛下,储君乃是国之根本,然我郑国自许公被废之后,已有五年未有储君,国无储君,福祸无常。方今正是我郑国日益强盛之时,一统天下指日可待。倘若有朝一日为储位之争致我郑国中落,便悔之晚矣。陛下圣明烛照万里,断无不思及此事之理,臣心愚钝,难识圣心,然臣私心以为,当此时,便是天大的事也不及立储之万一。臣恳请陛下,定储位以明臣心,方为我郑国强盛之根基,此事万不可再耽搁,若迁延日久,必生祸患。” 郑帝在榻上坐直了身子,目光越过陈封,望向山下那片胡泊,良久方才说道:“朕还道前儿个那般晚了,崔言还到你府上,不过是为代政事堂贺你一贺,却原来是为了这事儿。你陈封也是糊涂,怎的便应了他?他崔言一句话,你便将身家性命都交与他么?” 陈封一惊,却不想只寥寥几句话,郑帝便已猜到前因后果,也未料到郑帝虽不理朝政,耳目竟也如此聪明,急忙叩头道:“臣...臣不敢欺瞒陛下,确是崔左丞向臣提及此事。然臣与崔左丞素无深交,臣甘心舍了身家性命,也非为崔左丞,实是为我大郑的江山社稷。臣多年征战,并无心朝政,亦不曾思及此事,是崔左丞向臣剖析朝政,臣才知储位乃是国家根本。崔左丞确是请臣向陛下进谏,然臣并未应了他,实是臣思之再三,若不如此,难报陛下隆恩之万一,这才冒死进谏。请陛下明鉴。” 郑帝道:“朝政要事,你二人如此串联,你可知罪么?” 陈封又叩头道:“臣知罪。然臣不敢为避罪而误了朝政要事,请陛下允臣所请,臣甘愿以死领罪。” 郑帝冷笑两声道:“你陈封何其光明正大,你做君子,便要朕做小人么?这是你做臣子之道么?” 陈封道:“臣不敢。臣思虑不周,陷陛下于不义之地,臣死罪。” 郑帝道:“你死罪与否,自有朕决断,朕若不要你死,你却也死不得。依你所说,若不立储,便有储位之争,倘若立了储,便不会有储位之争了?” 陈封迟疑片刻,道:“陛下,不立储,必会有储位之争;若立了储,便...便会断了小人幸进之念。”顿了一顿,突又道:“纵然立储也有储位之争,我等臣子也知该保何人,保太子者便是忠臣,不保太子者便是逆贼。此所谓明臣职,识臣心。” 郑帝道:“纵然如此,你又怎敢说忠臣必会胜过逆臣?若是逆臣争得储位,我大郑岂非失了天下人心?” 陈封忽地明白了郑帝的心思。郑帝身后,二子必然相争,若立了太子,非太子纵然胜了,也失了正道,郑国再难强盛;若不立太子,不论哪个胜了,也仍旧是郑国正统,仍旧可争天下。想得清楚,便说道:“陛下何等圣明,若立了太子,哪里容得他人来争储位?若无储位之争,我郑国自然日渐强盛。” 郑帝道:“你不过空谈而已,朕哪里顾得上身后之事。纵然朕的两个儿子孝悌和顺,只怕也有人看不得我郑国太平。也罢,若依你说,朕该立哪个儿子为太子才好?” 陈封叩头道:“禀陛下,此事臣不敢置喙。臣请陛下立储,是为郑国,非为太子。臣与二位殿下素无往来,立哪位殿下为太子,全凭陛下圣心独断。” 郑帝道:“你进谏言,便该分君之忧,只论消除争储之患,该立哪个为太子?” 陈封道:“臣...臣未想过此事...” 郑帝道:“无妨,你现下想来就是。” 陈封叩首道:“陛下恕罪,臣实不敢妄言。” 二十五 万里携孤剑 4 郑帝道:“此间只你我二人,朕还能将你的话传出去不成?朕命你说,你说了便是无罪,你若执意不肯说,那便是抗旨了。” 迟疑半晌,陈封道:“陛下,臣与二位殿下从无往来,也不知二位殿下其人如何,臣何敢妄言?然陛下命臣说,臣不敢不说,臣以为..臣以为,当立周王殿下为储君。” 郑帝瞥了陈封一眼,道:“哦?这是为何?” 陈封垂首道:“禀陛下,自古以来立长立贤便争论不休,然周王与魏王二位殿下并无贤愚之分,如今陛下并无嫡子,自然要立长子了,此其一。” 郑帝道:“嗯,有其一便有其二其三了,看你能说出几分道理。” 陈封道:“是。其二,周王长魏王两岁。国有长君乃是社稷之福,长君继位,自然杜绝权臣之患。” 郑帝道:“也有些道理。” 陈封道:“其三,臣闻去岁陛下已将卢太尉孙女指配与周王为妃,有卢太尉辅佐,周王定可安然继位。倘若陛下立魏王为太子,只怕...” 郑帝道:“只怕卢太尉不服,要生祸乱是么?” 陈封叩头道:“臣无此意,请陛下明鉴。” 郑帝道:“卢太尉是我郑国忠臣,定然不会参与储位之争,你这顾虑却是大可不必了。也罢了,你今日的谏言可说完了么?” 陈封道:“禀陛下,臣说完了,请陛下治臣之罪。” 郑帝淡淡道:“以你今日的位份,有谏言要进,也不是什么罪过,朕也不能闭塞言路,不准你说。如今你既说完了,便听朕说。” 郑帝穿鞋下榻,走到陈封身旁,却不看陈封,只凭栏远眺,说道:“你是朝廷重臣,又有大功于国,论理也该参与朝政之事,但立储,却实不该论及。朕信你是忠心为国,但你也该有所避忌。你是武将,只管在外杀敌立功就是,若参与立储之争,朕实难保你日后福祸。这事你说便说了,朕如何处置你却不必再问,你这便去罢。” 陈封叩头道:“谢陛下宽仁,然陛下不肯从臣所请,臣明日当再上一道奏疏于政事堂,再请陛下立储。” 郑帝忽地回过头来,盯着伏于地下的陈封,道:“你这是要逼宫么?” 陈封道:“臣不敢。臣敬陛下如敬天神,怎敢有不臣之心?然臣不敢以私废公,此事关乎国本,陛下一日不肯立储,臣定以死相争。” 郑帝走回几步,重重坐于榻上,粗声道:“好,好,你是定要逼朕了,你是当真不怕死么?朕原想着你歇了这许久,只怕是想上值当差了,如今看来,你是尚未歇够。罢了,你便在家中好生歇着,何时上值,等朕的旨意就是。” 陈封又叩了一个头,道:“臣谢陛下恩典。臣今日所请,请陛下三思,以社稷为重。臣这便去了。”说罢起身出了亭子。 出了临华门,两个羽林卫兵士在身后施礼,陈封头也不回去了。长长的甬道空无一人,陈封仰天,却未叹气。今日说出这番话,他有如释重负之感,这两日压在心上这块大石终于去了,只觉身子轻快许多,至于明日祸福,便也不放在心上了。 八月十三,秋高气爽。眼见中秋将至,却不见陈封踪影,也未有消息传来,秦玉不禁心中焦躁。如今陈封奏请立储之事已传的满城皆知,秦玉却不知内中底细,原想着趁中秋武将宴请部将之机探问内情,却苦等不到陈封传信。 午时末,秦玉打马到了长右巷。自陈封搬来后,这巷子中着实热闹了几日,如今却又冷清下来,秦玉走了一路也未见行人。到了正门前,却见大门紧闭,门前一个陈府家人不见,对过秦府下人宅院也皆是紧闭着院门,平日里常在门前玩耍的几个半大小子也不见了踪影。 秦玉又回马到东角门外,这角门也是紧闭着。秦玉拴了马,上前推门,却推不开,这角门竟也闩了。秦玉心中诧异,这角门平日里从不关闭,他常来常往,素日还未到门前,便有陈府家人迎出来,今日却为何是这般?秦玉叩动铺首门环,却无人应门,又等许久,才听到门内传来脚步声响。 只听门闩声响,“吱呀”一声,那门开了一道缝,一个家人从门内探出头来。见是秦玉,那家人急忙打开门,迈步出来,恭恭敬敬施了一礼道:“原来是秦大官人到了,小的失迎了。” 秦玉自然识得那家人,点点头道:“喜儿,都司可是在外书房中。”说着抬步便要进门。 喜儿却一闪身挡在秦玉身前道:“大官人莫怪,小的要拦大官人一步了,主人吩咐了,这几日不见客,大官人还是莫要进了。” 秦玉停住脚步,斜了喜儿一眼道:“难道我也不见么?” 喜儿急忙躬身施礼道:“小的不敢拦秦大官人,大官人稍候,小的去请林都管来与大官人说话。大官人莫怪。”说罢又施一礼,转身一溜烟去了。 秦玉便想进院寻陈封,却又想陈封如此吩咐,定是有他的道理,若贸然闯进去只怕也多有不妥,便只得安心等候。 等不多时,便见陈府管家林孝快步走来。林孝上前施礼道:“小人见过秦大官人。” 秦玉道:“不必多礼,林都管只说说,这宅中出了什么事?都司为何不肯见客?便连我也不肯见么?” 林孝道:“不瞒大官人,前几日主人便吩咐了,这些日子一概不见客,不论来了何人,一概不许通禀。”林孝偷看了秦玉一眼,又道:“主人说了,纵是高官显贵、至交亲朋来了,也是一概不见,一概不许通禀。” 秦玉心中犯疑,沉吟片刻道:“林都管可记得都司是哪一日下的命?” 林孝道:“小人不敢瞒秦大官人,前几日初七日主人从宫中回府便再未出门,初八一早遣人唤来近卫亲军都尉卫绾,命卫都尉将一份奏疏送到政事堂。待卫都尉去后,主人便下了这道命。小人们哪敢问缘由,只从命罢了。这几日以来,非但主人足不出外书房,便是小人们这些下人,除出门买些柴米等必需之物外,也都是一步门也不出的。” 秦玉已是想通了七八分,道:“我岂与旁人一般,你去通禀一声,只说我来了,看他是见与不见。” 林孝躬身道:“大官人莫要拖累小人,主人是大将军,平日里便是以军法治家的,小人岂敢违了主人之命?小人若是通禀时,少不得一顿棍棒,大官人原宥则个。” 秦玉笑道:“你这都管,怎的这般小心,你又岂能与寻常家人一般?都司怎会责罚你?罢了,我也不为难你,我这便去了。你寻个空时,向都司禀报一声说我来过就是了。” 二十五 万里携孤剑 5 离了长右巷,秦玉径直回了磐石大营。此时营中已操练起来,秦玉只略看了看,便回了二堂签押房。 房中只刘逊与徐恒二人,刘逊正坐在书案后誊抄文书,徐恒却一手拈着棋子,一手握着一卷棋谱,正自打谱。 秦玉进房,二人都未理睬,秦玉也不在意,径自在一张椅上坐了。坐了片刻,见他二人仍不言声,秦玉忍不住道:“这早晚,那起子人都到哪里去了,怎的只留你两个在这里?这般不知起止?” “啪”的一声,徐恒落下一子,却未理会秦玉。刘逊头也不抬,道:“营中无事,将士们正自操练,这里留那许多参军做什么?不过闲坐罢了。又快要过节了,是我打发他们去了。有家的顾一顾家,无家的寻一个去处吃上两杯,岂不是好?” 秦玉“哼”了一声,道:“你只一味宽仁,打发他们躲闲去了,你却一人在这里忙。” 刘逊道:“我这也不是什么急事,做与不做都无甚要紧。这两月营中无甚大事,我便将旧日文书归拢起来,分门别类。有些字迹不清的,便再誊一遍,日后找寻起来,也便宜些。我一人慢慢做去,也免得无事懒散。” 秦玉道:“我只见你劳累,一时也不得清闲。” 刘逊笑道:“制司又不是不知我,我是闲不得的,若是一时闲了,便耐不住。” 徐恒放下手中棋谱,道:“璧城哪里去了?莫不是在哪里惹了闲气回来?” 秦玉一愣,道:“哪里惹了什么气,我不过是去陈都司府上了。” 徐恒道:“陈崇恩不曾见你?” 秦玉又是一愣,道:“永业如何知晓?他非但不曾见我,便是通禀,也不曾通禀一声。” 徐恒微笑道:“陈崇恩必是命家人不论来了何人,都不许通禀,可是么?” 秦玉道:“永业又是如何知晓?莫非你近日修了道么?他府上下人说,陈都司以军法治家,吩咐不准通禀,便是万万不敢通禀的,否则便要治罪了。” 徐恒道:“璧城也不必生闷气,陈崇恩如此,不是为你,是为防政事堂那班人到他府上寻他。” 秦玉道:“哼,只怕除非是圣旨,否则凭他何人也难见他一面。他这般遮遮掩掩,这事断然不小,只是如此一来,我们这班人便是想为他分忧也是不能了。” 徐恒道:“陈崇恩此时不宜见人,他将你们这班旧将拒之门外,料你们也能体谅。但若是朝中身份贵重之人登门拜访,一声通禀之下,他又岂能不见?因此才有这道钧令。纵是宰相上门,他也可不见,宰相却也不能以此怪罪于他。” 秦玉道:“说的是,只是现下怎样能见他一面才好,纵是祸事,众兄弟也能为他分担一二。” 徐恒道:“璧城趁早打消这念头。自打羽林卫与金吾卫合为禁卫军,洪溢之升为都指挥使后,这禁卫军便成了当今的耳目了。洪溢之名义上仍是在卢象山麾下,实则却只听从当今之命。这禁卫军兵士遍布梁都,皆为当今之耳目,璧城你能躲得过去?现下无论是谁见陈崇恩都有结党之嫌,这事传到当今耳中,立时便又是一场祸事。陈崇恩正是为避此嫌,才不得已而为之。” 秦玉叹气道:“陈都司上疏奏请立储之时,便该想到有今日,他却为何不与我等商议,便做出这等事来?陈都司上疏之后,朝中诸臣皆有响应,如今请立太子的奏疏只怕已有几十份之多。但上疏之人却皆是文臣,武将更是一个也无,哪个将军敢言及国储之事?陈都司身为统兵十万的上将,竟敢轻言立储,这...这岂不是自取其祸?陈都司如何如此糊涂?” 刘逊早已放下笔,听他二人说话,此时忽插言道:“制司,此事陈都司是断然不能与众人商议的。不与众人商议,便是陈都司一人之意,纵是错了,也是他一心为国,不顾个人荣辱。若是与众人商议后再奏请立储,那便是结党谋逆了。” 徐恒道:“退之说的不错,陈崇恩可半分都不糊涂。只看他上疏前不与同僚商议,上疏后又闭门谢客,便知他必是深思熟虑才行此举,亦可见陈崇恩之谋略了。” 秦玉道:“永业还说什么谋略,我知陈都司是为国事不顾个人身家性命,但如此一来,前日一番功业岂不是付诸流水?自古以来,统兵将领结交皇子者,有几人有好结果?更何况是涉及储位之争。”说到此处,忽地想起徐恒父亲徐云正是结交废太子才不得不致仕养老,忙噤口不言。 徐恒却不以为意,道:“璧城大错特错矣,陈崇恩此举乃是一石三鸟之计,正可谓深藏不露,深通韬略是也。连你秦璧城也看不出他这计策,陈崇恩此计必成也。” 秦玉不解道:“永业莫要危言耸听,陈都司此时前程性命尚且难保,又有何韬略?” 刘逊也道:“若说陈都司是为郑国不计个人安危,尚可算一说,但若说陈都司有何韬略,我也是着实看不出。” 徐恒哈哈大笑道:“刘退之是信实君子,看不出这计谋也便罢了,你秦璧城却是深通兵家诡道,竟也看不出?” 刘逊道:“诡诈之术,哪个及得上你徐永业?你莫要卖关子,速速说来。” 徐恒笑道:“我说陈崇恩这是一石三鸟之计,这其一,便是以退为进,韬光养晦。陈崇恩立下灭蜀大功,正是意气风发,为人所忌之时,只怕当今也有心略敲打于他,以免他生出功高震主之心。当此时,陈崇恩正可求田问舍,示人以淡泊,若是出些差缪,受些挫磨,反可为进身之阶。偏在此时,陈崇恩做出这事来,将自家把柄交予当今,你二位以为,陈崇恩是无心之失么?” 刘逊道:“莫非永业以为陈都司是存心犯过么?” 秦玉道:“这番道理程无患也曾说过,只是这过错未免大了些。纵是我朝从未有杀功臣之事,但若是当今就此寻个由头,罢黜陈都司,他半世拼杀,一世前程岂不毁于一旦?这得失之间,该如何权衡?” 徐恒冷冷一笑道:“璧城,陈崇恩心中,却比你清明许多。他是当今一手提拔,着力作养,才成就今日这番功业,况且他正是年富力强之时,你道当今真的舍得就此不用么?当今天下,正当盛年之武将,有几人及得上陈崇恩?当今虽年老,却不糊涂,这样人物,他岂能弃之不用?有了今日这番敲打,正可消磨陈崇恩傲气,才可为当今所用。” 秦玉道:“虽如此说,此事之后,陈都司必为当今所忌,日后又怎能放心任用?” 二十五 万里携孤剑 6 徐恒道:“哼,当今还能再有几年?待到新帝登基之时,才是陈崇恩大用之日。” 刘逊道:“这道理也说得通。这一着虽险,然细细想来,却可谓万无一失。永业,这第二又是如何?” 徐恒道:“其二,此举可为陈崇恩收天下人心。陈崇恩虽有大功于国,却毕竟年轻,世人多有不服者,然此事之后,世人却皆知其非但是功勋卓着之武将,更是一心为国之重臣,哪个还能不为其折服?然收世人之心还在其次,有这番作为,朝中文臣,中枢宰辅也必信服,也必要道一声:陈崇恩国士无双。” 刘逊道:“不错。武将纵做到天去,却也不能左右朝政,卢太尉便是一例。然若得朝中宰辅敬服,日后出将入相只怕也不是难事。若能如此,陈崇恩便是我朝开国以来第一武将了。” 秦玉迟疑道:“陈都司虽有韬略,然...然如此深谋远虑,他...他当真能想到么?” 徐恒道:“陈崇恩虽未必当真想得如此长远,但有这事铺路,日后之事却是水到渠成了。” 刘逊道:“好,这已是一石二鸟了,第三鸟又是从何而来,我是当真想不到了。” 徐恒道:“这第三,陈崇恩只怕是要借此事将卢象山推到储位之争中去。” 秦玉大惊道:“这...这又是从何说起?” 徐恒反稳下来,信手拈起一枚白子,在棋盘上轻轻敲打起来。清脆的声音徐徐而起,徐恒也缓缓说道:“璧城也知道,去年当今将卢象山一个孙女指配与周王为妃。以我想来,那时当今只怕已有心将周王作为帝位继承之人。” 徐恒看也不看秦玉、刘逊二人,自顾自道:“当今不立太子,是恐太子夺去帝权罢了,然当今却也不能不思量继位之人。当今百年之后,有卢象山这位郑国将首辅佐,周王当可安然继位,日后主理朝政,也当不会有人敢不遵从。” 刘逊点头道:“帝位交接,兵权为重。掌兵权者,方能王天下。” 徐恒道:“然经陈崇恩这事后,当今只怕不得不重新考量了。卢象山虽执掌天下兵马,然都畿卫戍却在陈崇恩手中,陈崇恩若与卢象山不和,帝位交接便要出乱子。帝位交接若出了乱子,天下也必然大乱,郑国能否存续,便难预料了。” 刘逊道:“当今英明睿智,传位之时,岂能不预做安排?那时,只需命卢太尉重掌都畿卫戍便是了。” 徐恒摇头道:“退之,你不知当今心思。当今一生大权独揽,唯恐权柄旁落,若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岂会有传位诏令?若当真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又有哪个敢说能掌控全局?” “再者。”徐恒沉吟道:“当今只怕还要考量一事。若周王继位,无陈崇恩制衡,卢象山便是独掌兵权之外戚,大权旁落,非国家之福。然若是以魏王为继位之人,周王有卢象山为辅,又岂能不生出觊觎之心?那时储位之争,必然纷乱不休,当今岂能乐见?纵然当今长袖善舞,周王得以顺利继位,然周王毕竟年轻,国无长君,亦非国家之福。是以,卢象山便也成了当今的一块心病了。” 刘逊道:“如此说来,卢太尉与周王结亲一事,非但非福,反是祸事了?” 徐恒道:“正是如此。当今初指婚之时,只怕只一心要以周王继位而无二心,如今陈崇恩奏陈立储,当今定会想到武将与皇子勾连于国不利,自然便会猜忌卢象山。若是陈崇恩陈奏之时提及卢家与周王婚事,那便定是要拉卢象山下水了。卢象山纵想置身事外,亦不可得矣。” 秦玉道:“永业以为,卢太尉可有心搅入储位之争么?” 徐恒道:“我以为,卢象山原本绝无参与争储之心。他是郑国第一武将,执掌天下兵马,只需坐稳这位置,不论是哪位皇子继位,也不能撼动其地位。纵然当今指婚,卢象山心中只怕也不在意。是以他绝口不提立储之事,对二位皇子,他也是避而远之。但现下却已是全然不同。” “有了陈崇恩这事,卢象山定然能想到自己身处险境。于储位,他争是争,不争亦是争。只有为周王争得这储位,他卢象山才能安享尊荣,否则,若是魏王登位,他必然无幸。” 徐恒沉吟道:“或者,卢象山若想保住荣华富贵,还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现下便上疏奏请致仕,退出这场争夺。然以卢象山为人,他是断然不会选这条路的。” 秦玉愕然不语,刘逊道:“这事如此纷乱,难得永业竟剖析得如此透彻。陈都司若当真能想到这许多,心思计谋岂非不在永业之下?” 徐恒笑道:“退之这是在赞我了,我哪里及得上陈崇恩。昔日我是他手下败将,今日我是在他已行事之后才想到这些,我岂敢与陈征西相提并论?来日郑国朝堂,必是陈崇恩之天下。” 见秦玉仍旧默然不语,徐恒又道:“璧城不必再挂念陈崇恩,此事全在他算中,你又何必庸人自扰?不论当今是否从他所请,议立太子,也不论当今立哪位皇子为太子,陈崇恩都是此事胜者。现下陈崇恩已是稳坐高阁,坐观虎斗,不论谁胜谁负,他都可后发制人。” 秦玉沉吟良久方才说道:“既如此,我也不去管他,我位卑言轻,纵有心相助,却也无能为力。依永业之意,我却又当如何?” 徐恒道:“璧城,方今天下哪个不知,你秦璧城与陈崇恩乃是一体。陈崇恩荣则秦璧城显,陈崇恩损则秦璧城落,你再别无他路可选。是以璧城只跟定陈崇恩即可,待陈崇恩掌控大权之日,才是璧城你显耀之时。然以我之意,你也不需参与立储之争,此事陈崇恩虽占得先机,但毕竟胜负难料,你只置身事外便好,陈崇恩若败了,你仍可独善其身。然你若全然不参与,又恐陈崇恩猜忌,此时若是哪方有战事,你得个领兵出征差事,远离这是非之地,方是上策。” 秦玉道:“如今我大郑强盛,四方安定,轻易哪得战事去?” 徐恒笑道:“璧城莫非忘了我左骁卫还有一万兵马在河东戍守?璧城何不修书一封,看河东将领能否寻一衅端,挑起战事,又不为人所察觉。河东若有战事,我左骁卫有一万兵马在彼,遣璧城出征乃是顺理成章之事。” 秦玉不置可否,看了一眼刘逊。刘逊道:“制司,这事我虽不敢苟同,但永业之谋确是为制司着想,此时离了梁都确是上策,请制司自行决断就是。” 秦玉仍旧迟疑不决,又看徐恒道:“永业,淮南战事便是我自启战端,如今河东又要如此,我心实难安。战事一起,百姓遭难,为我秦玉一人而祸及万千,实非我之所愿。永业可还有别的法子?” 徐恒呵呵笑道:“璧城放心,河东有我长兄在,断然乱不起来。我长兄有经纬之才,治一河东小郡若烹小鲜,哪里便致使百姓遭难了?旁人只道我兄弟三人能入仕为官皆赖家父之荫,殊不知我那长兄若非徐氏之子,此时只怕已入政事堂为相了。” 二十五 万里携孤剑 7 秦玉道:“我亦久闻徐玄远之名,可惜缘悭一面,若得有幸结识,实是平生幸事。如此说...如此说,我便修书与张绍存?” 徐恒道:“不可。璧城,此事须瞒着陈崇恩。那张先久在陈崇恩帐下,此事若经他之手,陈崇恩必然知晓。杜挚是璧城提拔之人,又与璧城心腹相知,不若便修书与杜挚,着他相机而行便是。” 秦玉道:“也好,那便烦请永业代我修书与杜执礼如何?” 徐恒笑道:“我便知这事定要落在我头上...” 话未说完,突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响,一个兵士快步进屋,匆忙施礼道:“禀制司,政事堂中书舍人裴绪裴中书到了,现在辕门外。” “哦?他如何来了?”秦玉一惊,随即道:“吩咐下去,开中门,我亲去相迎。” 三人直出辕门,迎裴绪进了二堂,分宾主落座,摒去从人,秦玉笑道:“今日是何事,劳动裴中书亲来我这军营?” 裴绪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递与秦玉道:“政事堂有一份文书,要送到你左骁卫,我便来了。” 秦玉接过来看,见书封上写着“禁军龙骧军左骁卫开支账目”,拆开来封内是十余页纸,上面罗列了近期左骁卫的开支钱粮。 秦玉也不细看,只匆匆翻了一遍,只见最后一页另写了一行小字“转与左骁卫都统制使查看”。这不过是寻常公事,秦玉并不在意,往日账目之事皆是刘逊打理,便将文书递与刘逊。转头对裴绪道:“这些许小事,往日都是遣一个书办送来就是,今日怎的要劳动裴中书,莫不是有何要事?” 裴绪道:“我因想念璧城,便向相公讨了这差事,借故来瞧瞧你罢了,并无要事。” 秦玉笑道:“桑鼎只怕非是想念秦玉,却是挂念陈都司了。这里并无外人,桑鼎不必有所顾忌。” 裴绪叹口气道:“璧城知我。如今陈都司之事满城皆知,却又一连几日没了消息,我心中着实有些挂念。我无由去拜望陈都司,况且现下也不宜去见他,因想着璧城与陈都司最是亲近,便讨了个闲差到你这探听消息。璧城可知陈都司现下如何了?” 秦玉也叹了口气道:“桑鼎与我想到一处去了。适才我去都司府上请见,却被他家人挡了出来。我未见到陈都司,也不知他消息。只听他家人说起,这几日都司足未出外书房,府中家人也不出府,大门也是紧闭着,竟是将整个宅子封起来了一般。” 裴绪诧异道:“陈都司竟连璧城也不肯见?” 秦玉道:“都司也不知是我去拜望,前几日他已传命下人,来客一概不见,一概不许通禀,是以他府中下人便连通禀也不肯通禀一声,我也只得回来了。幸而桑鼎未去登府,若去了,也定是要被挡在门外的。” 裴绪沉吟道:“陈都司此举,想是要向圣上表明他甘为孤臣之心了。” 秦玉道:“适才我三人也在商议此事,只怕陈都司确是此意了。” 裴绪道:“只不知陈都司为何竟上了这等奏疏,竟全然不顾自家前程么?” 此时刘逊已看完账目,将文书递与徐恒,道:“裴中书,秦制司与下官等也不知陈都司之意,只知陈都司绝无邀功储君之心,此举唯有招祸耳。或正如裴中书所言,陈都司为我大郑,决意做一孤臣,此等壮举,岂不令我辈汗颜。” 裴绪道:“不错,陈都司壮哉。陈都司纵然为此事丢了功业前程,也是为我大郑而舍弃之,我郑国后世必记其功德。此事之先,我政事堂已多次上奏请立太子,圣上只是不理会,此事之后,朝中官员多有上疏者,现下已有百余份,皆请圣上为国立储,上疏者更是遍布六部九卿。朝堂如此一呼百应,圣上纵然乾纲独断,只怕也不得不考量立储之事了。此事若成,皆陈都司之功也。” 徐恒也已看完那账目,突地说道:“裴中书,我想请问一事。” 裴绪转头道:“徐三官人请说便是。” 徐恒道:“请问裴中书,这份文书是何人所书?” 裴绪一怔,随即道:“这文书是政事堂一寻常书办所书。” 徐恒道:“这一行字,又是何人所书?”他用手指掐着那文书最后一行小字,已将纸掐出折痕来。 裴绪微一皱眉,道:“这行字是蔡右丞所书。” 徐恒道:“昔日这等文书皆是蔡右丞亲自批写么?” 裴绪道:“那却不是,昔日这等寻常公事皆是我等中书舍人批写回文,只是近日袁相公命蔡右丞总理朝廷钱粮开支,蔡右丞这才亲自过目批写。徐三官人问这事是何意?” 徐恒道:“裴中书莫急。璧城、退之,可记得万胜镇之萧楼么?” 那万胜镇萧楼是前年徐恒回梁都时被困之地,秦玉与刘逊都知此事,也听闻了萧楼之名,却未去过萧楼。 刘逊道:“自然记得,永业提他做什么?” 徐恒道:“你二人去万胜镇,只怕未曾去过那萧楼。” 刘逊道:“确是不曾去过。” 徐恒道:“那萧楼正门外有一块匾,上面书着‘萧楼’二字,落款是‘蓬雨’二字。你二人也不曾见过了?” 刘逊道:“自然也不曾见过。” 徐恒双眉紧锁,眼中似又闪过那块牌匾,“我见这行小字,与那萧楼匾额上字迹一般无二,定是一人所书。” 众人都是一惊,刘逊道:“寻常乡间酒楼,蔡右丞怎会为他题写匾额?若当真是蔡右丞为他题匾,这等风光之事,他又怎肯不落大名?便是这‘蓬雨’二字,也未听闻与蔡右丞字号相关。” 秦玉道:“永业,这事已相隔这许久,你当真看得清了?记得切了?” 徐恒道:“那日也是八月十三,到今日已整整两年。虽只匆匆一瞥,但我险些在那里丢了性命,我岂能不记得?这字迹决然相同,定无差错。况且当年那贼子要拿我之时,曾说要将我解往都中,请都中官人处置。他若非朝中有人倚仗,又怎敢轻易惹我?那蔡右丞为人题匾,自然不愿显迹于民间,不愿落名也是寻常。” 裴绪听得一头雾水,刘逊见裴绪不解,便将当年万胜镇之事三言两语说与他听。裴绪道:“徐三官人之意,莫非说蔡右丞便是那万胜镇背后靠山?蔡右丞现下自号‘雨斋’,确未听闻曾用号‘蓬雨’。” 徐恒道:“那万胜镇距梁都不过四十里,那里正在乡间为非作歹,官府非但不问,反为他撑腰,若是朝中无人,他岂敢如此?那萧楼主人虽非那里正,但他们沆瀣一气,必是一丘之貉。蔡重楼不愿人知他与那酒楼相关,便随手书一字号也未可知。” 二十五 万里携孤剑 8 秦玉道:“永业不可妄下断言,天下笔迹相似之人多有,岂可以一文字坐人之罪?那万胜镇距此不远,一日之间便可来回,不若明日去万胜镇看上一看再做道理不迟。” 徐恒道:“璧城,此事我时时回想,那里一草一木皆在我心间,断然不会有错。经此一事,那萧楼在与不在还未可知,纵然萧楼还在,那匾额在与不在也未可知,去看他作甚?璧城若是不信,齐膺望便在兵部,请他一看便知。” 秦玉见他如此笃定,已是信了九分了。裴绪道:“纵然永业兄所言是实,却也不能据此断罪。况且永业兄之事,蔡右丞也未必便知。” 徐恒道:“此非私怨,朝廷官员勾结地方豪强岂是小事?既被我看出端倪,政事堂又岂可不闻不问?蔡重楼若当真勾结地方为非作歹,牟取私利,断然非此一例,若朝廷追查下去,必出大案。” 裴绪忽地身子一震,面色沉了下来,却不再开口。秦玉见了,问道:“桑鼎,如何这般?” 裴绪却不答话。徐恒道:“裴中书与蔡重楼同为政事堂重臣,莫非有心回护于他么?” 裴绪摆摆手,沉吟道:“璧城必是已听闻熊逸德御史失踪一案了?” 秦玉道:“有所耳闻,却不知内情。我等武将,原不在意这等案子。” 裴绪道:“这案子是崔左丞主办,并未向外逗露详细,你不知也不为怪。崔左丞遣出两拨人马分赴陕州、利州,前几日陕州传来急报,陕县令谢蕴似与熊御史失踪相关,因他是七品正堂,大理寺官员不敢擅自审问,便向政事堂请命,拿问谢县令。政事堂几位宰执一番商议,发票捉拿陕县令谢蕴,由大理寺在陕州就地审问。其时只四位宰执知晓此事,便是我等中书舍人也是不知。” 秦玉三人不知裴绪为何突地提起这案子,心中虽犯疑,却也未出言打断。 只听裴绪又道:“前儿个政事堂又接到陕州急报,原来大理寺官员接到政事堂急递,便去捉拿谢蕴,却不想谢蕴竟已在自家宅中自缢身亡了。” 众人都是一惊,心中皆闪过一个念头,这是杀人灭口。 裴绪道:“政事堂急递是那日晨间到的陕州府,然那陕县令谢蕴却在前一日午夜便自尽了。得知这一消息,袁相公召集我等政事堂官员一同会商,言此事必是有人走漏消息,以致杀人灭口。然大理寺出视陕州的官员差役皆是崔左丞精挑细选,绝与陕州无干之人,此事也并未教陕州地方官员知晓。至于梁都,急递发出之时,也只有四位宰执知晓此事,这消息却是从何处走漏的?” 秦玉与刘逊面面相觑,一来不知消息为何走漏,二来也是不知此事与徐恒所说之事又有何干连。徐恒却已是面露笑意。 裴绪道:“我等政事堂官员共八人,左思右想也是不得其解,崔左丞只得发文命大理寺官员在陕州严查走漏消息之人。如今想来,走漏消息之人或便在政事堂中也未可知。” 秦玉与刘逊如闻惊雷,徐恒却已站起身来,向裴绪深施一礼道:“裴中书,适才徐某多有得罪了。” 裴绪摇摇头道:“蔡右丞入政事堂多年,做事颇为勤勉,却终不得升赏,反被崔左丞后来居上,想必心中多有愤懑。然我观他平日里并不豪奢,怎会为揽财与民间勾结?此事也未必便如永业所说。然永业放心,此事我必密禀崔左丞,请崔左丞严查就是。倘若当真是蔡右丞干犯国法,我政事堂也必不会徇私。” 秦玉道:“此事牵连甚广,若不严查,必损朝廷清名。桑鼎仗义执言,不愧中枢之臣。” 裴绪道:“此乃我辈分内之事,岂敢当璧城谬赞?时辰不早了,我还要回政事堂复命,这便告辞了。若有陈都司消息,请璧城遣人知会我。”说罢起身辞了出去。 秦玉三人送到辕门外,又目送裴绪远去。徐恒忽地冷冷一笑,低声道:“蔡重楼若获罪罢黜,接任尚书右丞之人必是这裴桑鼎,他岂能不尽心竭力?” 提起笔,蘸饱墨,陈封屏气凝神,然那笔停在半空,却落不下去。 他自幼习武修文,喜读兵法,对儒家经典却是一知半解,书法也未能有成。困在这宅中已有七天了,原想趁这几日清闲无事,多加练习书法,心境却终是不得宁静,下笔便也没了神采。 “啪”的一声,一滴墨从笔尖落下,落在纸上绽开一朵硕大的墨花。陈封叹了口气,将笔放下。 当日郑帝将这宅子赐与自己之时,只怕任谁都无法想到,这宅子竟是困住自己的牢笼。郑帝虽未禁他四处走动,但若没有旨意,只怕他再走不出这宅子了。但他心中却并无悔意,如水般平静的朝局终将被打破,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陈封忽地心念一动,到后墙上取下那弯刀,便即脱去长袍,只穿贴身短衣,来到院中,舞起刀来。武艺虽一直未曾撂下,却终究不似年轻时,只不到一刻时辰,陈封便已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了。 此时已过辰时正牌,太阳已照到头顶。管家林孝快步跑来,险些被院门门槛跘了一跤,他脚步踉跄,却终究没有摔倒。 陈封放下刀,喘匀了气,呵斥道:“你是老人儿了,怎的还这般失手打脚的,没些张致。” 林孝道:“禀...禀官人,门外...门外来了许多兵马,已将宅子围住了。洪庆洪都司在大门外,说命官人前去接旨。” “圣旨到了?”陈封却没有丝毫惊慌,他早料到会有旨意,只是不曾想到竟将宅子也围了,却不知郑帝要如何处置自己。遂淡然道:“慌什么?去唤齐府中男丁,到正院接旨。我去更衣,请洪都司稍候。” 陈封冠带袍服,率阖府二十余男丁迎出大门外。洪庆见陈封出来,才从马上下来,身后数十金吾卫兵士被甲执兵,一字排开,将这条巷子塞得满满当当。 陈封上前,躬身施礼道:“不知洪都司亲至,陈封失迎了,失礼之处,洪都司莫要怪罪。” 洪庆道:“崇恩不必多礼,圣上命我来宣旨,请陈都司接旨罢。” 陈封道:“正堂已摆下香案,请洪都司入正堂宣旨。我家中男丁俱已在此,唯家父一人...只因家父一腿有残,行动不便,亦不能跪地,请洪都司免了家父接旨如何?” 洪庆微微一笑,却又正色道:“既是陈都司尊父腿有残疾,便免了跪接圣旨罢。命其与女眷在一处即可。” 陈封道:“多谢洪都司,这便请洪都司入内。” 二十五 万里携孤剑 9 洪庆在前,陈封在后,进了大门,身后呼喇喇跟进了一众甲兵,更有数十个身着锦衣的内侍。 到了正堂,洪庆上阶,转身面南而立,阶下陈封率阖府男丁跪倒一片。洪庆却并未取出圣旨,只重重咳了两声。院内立时安静下来。 洪庆朗声道:“圣上口谕,陈封接旨。” 陈封一怔,怎的只是口谕?却也只得应道:“臣陈封接旨。” 洪庆道:“着洪庆查看临商侯陈封家产。”说罢便住了口。 陈封也是愣住了,圣旨莫不是只这一句? 洪庆又道:“陈封,谢恩罢。” 陈封忙道:“臣陈封谢圣上恩典。” 洪庆笑盈盈走下阶来,扶起陈封道:“崇恩请起,圣上岂不知你我交好,既命我来,那便是有心要周全于你了。崇恩莫要惊慌,圣上只命查看你家产,旁的事,我老洪却也管不着了。” 陈封道:“圣上隆恩,陈封感激涕零。溢之大德,陈封没齿难忘。” 洪庆抬起头,喝道:“众将士听令,金吾卫将士查看外宅家产,众位内侍中官查看内宅女眷处家产,不得乱了分寸。尔等听清,圣上只命查看临商侯家产,并无抄没旨意,尔等手脚清爽些,莫要不干不净,若有中饱私囊之人,小心你项上头颅。去罢。” 众兵士、内侍齐声应是,便即四处散去。洪庆又低声道:“圣上传下旨意,我便急急至家兄处调了些内侍来,以免惊了崇恩内眷。此事圣上必也是知晓的,那便也是圣上有心周全崇恩之处了。明日便是中秋节了,今日虽闹这一出,却也必不致耽搁崇恩明日过节的,崇恩放心就是。” 陈封道:“多谢溢之。溢之想得如此细致,陈封当真不知何以为报了。” 洪庆笑道:“你我兄弟,何必如此客套。来,我二人且到堂内坐着,等他们查看就是。崇恩放心,来之前我便吩咐过了,他们定不敢冲撞贵内眷的。” 二人到正堂内坐了,陈封命家人上了茶来。洪庆道:“崇恩,你可知圣上为何降下这道旨意?” 陈封道:“自然是为我前些日子上的那道奏疏了。” 洪庆笑道:“崇恩,你奏请立储,是错,却不是罪,圣上怎会为此事责罚?” 陈封苦笑道:“既是错,圣上有所责罚,也是理所该当。雷霆雨露莫非君恩,陈封谢恩就是。” 洪庆道:“圣上圣明,岂能无故加罪?圣上今日降下这道旨意,却是为有人弹劾了你。” 陈封却并不吃惊,只淡然道:“陈封既有错,有人弹劾也是寻常,陈封早有预料,倒劳溢之为陈封挂心了。” 洪庆道:“你能如此,我也放心些。这事也是我今早到家兄处借人时方才听闻,原来昨日申时,有三位御史各自将奏疏送到政事堂,这几份奏疏正是弹劾崇恩你的。” 陈封道:“哦?却不知是弹劾我何罪名?” 洪庆道:“罪名无非是说你西征之时有贪墨之情,克扣军饷,谎报空额,更致使将士冬衣不足,有冻死冻伤之事,却也不过是风闻传言而已。然崇恩你如今是朝廷重臣,政事堂既接奏,便不敢私自压下,只得立时呈奏圣上。” 陈封微微笑道:“写出这些罪名,倒也难为这几位御史了。” 洪庆道:“我却不能与你说是哪个弹劾了你,你若当真想知晓,却也瞒你不住。听家兄说,圣上览奏之后,极为震怒,然细思之后,却又轻轻放下。可见圣上还是信得及你的。” 陈封点点头,道:“弹劾大臣,是御史分内之事,我又何必知晓是谁,纵然知晓又能如何?圣上于我恩重,我只思报效便是。” 洪庆道:“圣上看了那几道奏疏,只说留中不发,便不再问。哪知到了今日一早,圣上突又降下这道旨意来。以我想来,崇恩你清者自清,查看了你家产,自然还你清白之名,这也是圣上顾念你之意。” 陈封道:“多谢溢之宽慰,这也是圣上恩典,溢之只秉公查办就是。” 洪庆道:“崇恩,莫怪我多言,你上这奏疏,着实有些莽撞了。圣上纵不怪罪,只怕日后也难免心有芥蒂,这又是何苦?” 陈封正色道:“溢之,我陈封受国之重恩,岂可不思报效?储君乃是国之根本,我既居高位,若不直言,岂不愧对国家爵禄?但求我郑国强盛绵续,我个人得失又岂在心上?” 洪庆道:“崇恩高风亮节,我洪庆佩服至极,便是都中众武将,也无不称颂崇恩之名。只可惜我等武将无人敢如崇恩一般仗义执言,倒是许多文臣,敢于上疏一争。如今梁都城内皆是请圣上立储之声,只怕过不多久,圣上便能从崇恩之请了。” 陈封道:“声名乃是身外之物,谤誉由人,我只无愧于心便罢了。若是圣上当真能从我所请,陈封心愿足矣,便万死亦无憾了。” 二人闲话直至午正时分,才见一个将领率着几个书办上了堂来,禀报道:“前后宅财产俱已查看完毕,登记在册,请都司过目。” 洪庆接过账册,细细看了起来。看不多时,便呵呵笑道:“若非今日,我竟不知崇恩清廉至此,只怕日后也不敢扰你酒吃了。你这些家财若公之于众,哪个还敢说你贪墨?”说罢伸出一只手来。 那将领不知何意,一时茫然无措,一个书办却已会意,将一支笔递与洪庆。 洪庆接过笔来,说道:“这账册是哪个写的?竟如此潦草,这是要向圣上呈报的,你等怎敢如此轻率?”边说边在账册上涂了几笔,那涂抹掉的也只两行,一行写着“刀剑鞭锏等各式兵器一百二十七件”,一行写着“南诏国进贡各色锦棉八匹”。 涂罢将账册甩给那将领道:“再仔细誊抄一遍,不得抄漏了,我也好向圣上呈奏。” 查点完毕,洪庆命将围住陈封宅子的兵士撤去,才向陈封告辞。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去了,陈府又回复平静,只是虽有洪庆着意回护,然经此一乱,宅中却也难免鸡飞狗跳,器物狼藉,少不得要拾掇几日了。 二十六 十年枕黄粱 1 虽已入秋,太阳上来后仍是火辣辣的热。已是巳正时分,政事堂中照旧忙乱,四个中书舍人在外间忙得抬不起头来,里屋门却紧闭着。 屋内只坐了三个人,袁端与宋质仍旧坐在炕上,地下椅上坐的是崔言。 袁端、宋质二人面色凝重,只听崔言道:“昨日晚间桑鼎便将这事说与我了,因蔡重楼在,一时不及禀与二位相公。恐惹他生疑,我并未寻机禀报。直至蔡重楼去了户部,才得空禀报,请二位相公决断。” 袁端迟疑道:“默之,蔡重楼虽有些可疑之处,然他是朝廷重臣,中枢宰执,怎能以字迹便定了他罪过?况且那匾额是否当真是蔡重楼所书尚未可知。倘若拘拿问罪,出了差错,多少年的情分便撕破脸了。” 宋质道:“袁相公,正为他是宰执之臣,才不可轻纵了。蔡重楼若干犯国法,便是我政事堂之耻,你我怎能容这等小人为所欲为?若是政事堂不管不问,日后他东窗事发,我二人担上恶名事小,政事堂何以服天下?政事堂政令恐再不能颁行天下。这岂非是我等之过?” 崔言道:“禀相公,今日一早我便带着昔日蔡重楼所书笔墨去了兵部,寻那兵部职方司郎中齐愬。那齐愬是常到万胜镇萧楼的,他见了蔡重楼字迹,便断认那萧楼匾额定然是蔡重楼所书。齐愬又说,他年初之时又曾去了一趟万胜镇,萧楼上的匾额已是换过了。若非心虚,这匾额又怎会轻易更换?” 袁端仍旧犹疑道:“纵然蔡重楼勾结万胜镇乡绅渔利,虽是罪过,却也算不得重罪。又怎能据此便断定他与陕州案相关?我等大张旗鼓拿问他,倘若不能坐实,政事堂颜面须也不好看。” 崔言道:“相公,初时我也只道拘拿谢蕴的消息是从陕州漏了出去,然现下细细想来,倘若当真是陕州大理寺官员泄露消息,这消息在路上一来一回数日之久,那谢蕴为何偏偏在拘捕文书刚到陕州之时身亡?若说是巧合,却也未免太过巧了一些。” 宋质道:“正是,若是在陕州便走漏了风声,那些贼子为免夜长梦多,早便下手将谢蕴除去了,何必等到政事堂文书到了陕州才下手?” 崔言道:“是以消息定是从梁都走漏出去。然那日知晓此事之人除二位相公外,便只有我与蔡重楼、陈崇恩了。陈崇恩与陕州素无瓜葛,只怕连那段圭、谢蕴面也未曾见过;崔言自问从无苟且之心,那便只有蔡重楼了。蔡重楼既有勾结地方豪强之事,岂能不教人生疑。” 袁端道:“纵是蔡重楼走漏出消息,他又如何能赶在兵部驿传之前赶到陕州,他纵快,又岂能快过六百里加急?” 崔言道:“相公,此事是我之疏失。那日商议之后,我在申时才将文书交与银台司,银台司归总后,到申时末才将文书发与兵部,是以便晚了一些。再者文书虽是六百里加急,却非军报,我也并未加意嘱咐。那文书到陕州城外之时正是酉时末,陕州城门已关,兵部驿使并未叫开城门,而是等到第二日卯时才将文书送进城。如此,那贼子只需早过兵部驿使一个时辰,便可进城,便有一夜时辰行事。事,便败在这一夜之间。” 袁端也知崔言事忙,这文书又是机密之事,不便交与旁人,这才晚送了,又怎能因此责怪崔言。便道:“这也是命数。此事若不漏出风去,又怎能疑到蔡重楼身上?与你并无干系。既如此说,只怕蔡重楼当真脱不得干系了。依默之之意,是要即刻拘拿蔡重楼了?” 崔言道:“禀相公,非但要即刻拘拿蔡重楼,还要遣快马赶往利州,命蒋廷即刻拘拿原陕州太守,现利州转运使段圭,并原陕州太守府经历,现利州漕粮转运监文修。” 袁端、宋质都是一惊,宋质道:“拘拿段圭?这段圭的罪已坐实了么?” 崔言道:“二位相公,熊御史失踪一案,已可断定乃是熊御史路经陕州,无意查出陕州府官员有贪墨情事,却被陕州官员得知,遂买通熊御史两个随从,将熊御史谋害,以灭其口。此事既定,其中有一事却不得而知,那便是陕州府官员如何得知熊御史查出贪墨的。” “据严榷查知,熊御史在陕州只见过两个陕州官员,一个是甘山驿驿丞,另一个便是时任陕州府太守段圭了。熊御史见那甘山驿驿丞之时,尚未入陕州,必不能得知陕州官员贪墨情事,又怎会向驿丞言及此事?那便只有陕州太守段圭了。崔言以为,熊御史必是规劝段太守,要他查实陕县令谢蕴之罪,却不知段圭与那谢蕴本是沆瀣一气,便就此下了毒手。” “那陕州太守府经历文修整日跟随段圭,那日晚也随段圭到客栈拜望熊御史,定然也是脱不得干系,是以也要一体拘拿。崔言以为,熊御史定然遭了毒手,凶犯便是段圭、文修、谢蕴与熊御史两个随从,蔡重楼虽未参与此事,却定然与段圭暗通款曲。谢蕴想必并非自尽,乃是为人所害,加害之人,只怕便是蔡重楼遣去的。” “再者,那日晚段圭的四个轿夫,只怕也知晓些许内情,昨晚我已遣快马去往陕州,命严榷缉拿那四个轿夫,五木之下,谅他不敢不招。至于贼子使了何种手段,害了熊御史,又教人不知不觉,那便非是崔言所能想及的了。但只要拿住这几个贼人,便可尽知了。” 袁端犹豫片刻,道:“事关重大,默之便不能待拿住那四个轿夫,问出实情,再拘拿蔡重楼与段圭么?他两个都是朝廷大臣,还是要稍存体面。” 崔言断然道:“袁相公,这万万不可。他两个虽是朝廷大臣,熊御史却也是朝廷七品命官,身份贵重。谋害朝廷命官,本就是丧心病狂,又有何体面?况且,蔡重楼身在中枢,手眼通天,若是再走漏风声,此案只怕再无法大白于天下。是以,此时须得当机立断,倘若迟疑不决,悔之晚矣。” 袁端目瞪口呆,他原本是杀伐果决之人,只因身为首相,顾忌太多,这才难以决断。此时听崔言剖析清楚,便也不再迟疑,当即道:“也罢,便依默之,断不能再教小人借机脱身。只是拘拿蔡重楼、段圭两个朝廷大员,我政事堂也无此职权,须得请旨查办。按说该我三人同去见驾请旨,然只怕蔡重楼不久便要回来,为免他生出疑心,默之你独自去请旨便是。此案是你主办,你独自请旨也无不妥。” 崔言“唰”的站起身来,施礼道:“是,崔言这便去请旨。” 袁端忽又道:“且慢,此案牵连太广,若你独自去,只怕有事难以决断,还是...还是劳宋相公与你同去罢。若是蔡重楼回来,我拖住他便是。” 宋质也站起身来,道:“好,我与默之同去便是。有袁相公在此间,定不教蔡耸生疑。”说罢与崔言向袁端施了一礼,转身推门而去。 二十六 十年枕黄粱 2 到了紫宸殿,却见郑帝正坐在院内一张椅上品茗,众多内侍来来往往,张挂彩灯。郑帝不时指点评说,洪福便在一旁吆喝指斥内侍。 只因明日便是中秋节,宫中各处皆是张灯结彩,这紫宸殿自然也不例外。 宋质、崔言二人施了礼,郑帝脸上仍有笑意,道:“你二人怎的来了?明日是下元节,你两个便不能教朕好生过个节么?” 宋质道:“扰了陛下兴致,臣等惶恐,然臣等确有要事禀奏陛下,臣等不敢擅专,要请陛下旨意。” 郑帝脸上已没了笑意,瞥了一眼宋质,道:“洪福,搬两张交椅来,有事便在这里说罢。” 宋质应声道:“陛下,此事要紧,请陛下移步殿内再细说。” 郑帝轻哼一声,起身拂袖而去,待上阶时方才说道:“进来罢。” 郑帝在正殿须弥座上坐了,又命宋质、崔言也坐了,洪福走在最后,待他三人坐好后,掩上殿门,便侍立在门边。 郑帝开口道:“这几日事多,一宗接一宗,你们不得清静,便来烦朕,朕也不耐烦。你政事堂能做主的事自家做主便是,何必又来扰朕?”语气中掩不住的疲惫倦怠。 宋质道:“陛下万几宸翰之余,难得静养,臣原本不该来扰陛下,然此事关系重大,牵连甚广,臣等不敢不禀奏陛下,请陛下恕罪。” 郑帝道:“是什么事这等要紧?” 宋质道:“是御史台监察御史熊烈失踪一案。” 郑帝一哂道:“这案子有什么要紧的?既已命你政事堂查办,你等做去便是,待查出结果来奏与朕也就是了。” 宋质道:“陛下,此案牵扯到朝廷重臣,因此才要禀明陛下。此案是崔左丞主办,请默之奏与陛下。” 郑帝道:“牵扯重臣?默之,你说。” 崔言应了一声“是”,略欠一欠身,便将这案子前因后果,如何查办,细细说了。郑帝凝神静听,不时问上一句,已全然不见了不耐之色。 待崔言说完,郑帝沉思良久,忽地说道:“洪福,上茶来,也赐他二人茶。” 洪福应了一声,开殿门吩咐下去,回身又掩好殿门。郑帝却仍不言语,不多时,内侍上了茶来,又转身离去。 郑帝端起茶,轻呷了一口,方才说道:“默之,你适才说是左骁卫都统制使秦玉帐下一个幕宾认出那字迹,那幕宾莫非是徐少保的儿子么?” 崔言一愣,却也不敢隐瞒,只得道:“禀陛下,秦玉帐下幕宾确是徐少保三公子徐恒。” 郑帝微笑道:“你有意不说那幕宾姓名,是不愿朕知晓他在左骁卫么?” 崔言道:“臣以为,此人是谁无关要紧,他所说是否是实才要紧。徐恒昔日罪犯滔天,然陛下已赦了他,他也再不曾为官,亦可不必深究。” 郑帝道:“你说的不错,朕既赦了他,他便已无罪,他肯在左骁卫帐下为幕宾,那也是为国出力,又有何不可?徐少保这三个儿子,都可算是将门虎子,这徐恒不能再为官,着实有些可惜,他既肯屈尊为禁军幕僚,也可算是人尽其用了。只你们这些人都当朕老糊涂了,都要瞒着朕,难道朕便这般没有胸襟么?”忽地又转头道:“宋相公,你以为这事该如何处置?” 宋质冷不防,答道:“臣...臣亦以为可不必再深究徐恒之事。” 郑帝嗤笑道:“朕说的不是这徐恒,是蔡耸之事。” 宋质道:“是,臣错会了圣意。臣以为,蔡耸既牵扯其中,自然是要拿问的。然他终究是朝廷重臣,似可不必太过张扬,朝廷清名也是要紧的。臣以为,只不声不响将其锁拿了,待问出实情,悄无声息处置了也就是了。如此,既还了世人公道,又不损我郑国名声,不失圣人中庸之道。请陛下圣裁。” 郑帝重重“哼”了一声,道:“这等祸国蠹虫,若不处以显刑,何以警世人,何以震天下?默之,朕从你所请,今日便锁拿蔡耸,发文书锁拿段圭。朕若教他多过一个下元节,也枉为天下臣民的君父了。” 崔言站起身,深施一礼道:“臣遵陛下旨意。” 郑帝点点头,道:“你且坐了,不必心急。梁都要拿蔡耸,陕州要拿那几个轿夫,利州要拿段圭与那文...那经历,这三处要一同拿人,不能教他听了风声逃了。洪福,唤你兄弟来。” 洪福应道:“是。”却未动身,又迟疑道:“禀陛下,洪庆今日去了陈封府上,是否将他即刻唤来?他差事若是办完了,必是会来向陛下复旨的。” 郑帝省悟道:“哦,我却忘了。嗯,你遣两个人去陈封宅子外候着,他差事若未办完,也不必催他,若是办完了时,命他即刻来见朕就是。” 洪福应了,转身出殿吩咐人办差去,不一时又回来,仍旧侍立在殿门口。 郑帝道:“蔡耸之事等洪庆来再议,先说段圭之事。默之,你也不必命蒋廷拿人,他一个刑部郎官,又是在人家地头上,如何能拿住一郡转运使?蒋廷手上那二十几个刑部差役,能抵得过漕司府兵将?”转头对宋质道:“宋相公,你亲自写信给利州刺史申济,命他将段圭拿了,再着申济会同蒋廷在利州就地审问也就是了。” 宋质道:“是,臣这便写信。” 郑帝道:“左右也要等洪庆来,宋相公又要写信,默之便也在这里给陕州太守伍权写封信,命他会同大理寺官员缉拿那几个轿夫,一同审问。若是走漏了一人,便拿伍权问罪。他是一方城隍公,若是拿几个轿夫没办法,便也不必再受人间香火了。洪福,取笔墨来给他二人。” 洪福取来笔墨,他二人便在小几上伏身书写起来。郑帝起身,自回东寝殿歇息去了。 不一时二人写好,郑帝又踅回正殿,也不看那两封书信,吩咐洪福道:“洪福,将信封好,用紫宸殿火漆。你亲自去一趟兵部,将这两封信亲手交与兵部尚书沈山远,命他即刻将这两封信以六百里加急发出。此事要紧,若是走漏了风声,他沈山远难逃罪责,便是你洪福,也是要吃挂落的。” 二十六 十年枕黄粱 3 洪福去后,殿内只剩他君臣三人。看看将近午正时牌,郑帝道:“也不知洪庆几时得回,这厮做事越来越不经心。我君臣三个便在此闲谈等他罢。”说罢命内侍换了茶,又上了点心来。 郑帝信手拈起一块银丝饼放入口中,慢慢咀嚼道:“已是晌午了,你两个想必也饿了,只管吃就是,不必拘谨。” 宋质应了,便拈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小心咀嚼着,崔言见了,便也吃了一块。 郑帝道:“立储的事、乐籍的事、陈封的事,这几日事着实有些繁杂,朕原想着先放一放,待节后再议,却不想昨日又有卢太尉上疏奏请致仕之事,今日你两个又有这一出,今日是不得歇了。昨日几个御史上疏弹劾陈封,朕想着今日查看他家产,为他去一去疑,他也能好生过节,却不想卢太尉又生出事来。卢太尉之事,你两个如何看?” 宋质口中还有点心,听郑帝问话,匆忙咽下,抹抹嘴道:“臣等昨日见了卢太尉奏疏,也觉吃惊,这等大事,臣等不敢擅自裁断,因此匆忙间呈奏了陛下。过后细思,臣等倒又觉此事不必太过忧心。臣以为,想必是近几日朝堂上争论立太子之事甚嚣尘上,牵扯到了卢太尉,卢太尉执掌天下兵马,岂能不自疑?因此上这一道奏疏,以明心迹罢了。至于如何裁处,圣上乾纲独断就是,于此事,政事堂无不奉诏。” 郑帝看看崔言,道:“默之,你以为如何?” 崔言早已正襟危坐,闻言应声道:“禀陛下,臣以为,卢太尉正当盛年,身子无恙,又无过错,哪里便说到致仕了?方今四方未定,正当用兵之时,卢太尉此时奏请致仕,将致国家于何地?或如宋相公所言,卢太尉不愿卷入储位之争,才有此举,然这道奏疏,却也不免寒了天下将士之心。卢太尉受国之厚恩,不思报效,反忧谗畏讥,自留退路,与临阵脱逃又有何异?臣斗胆直言,不愿为国解难,为君分忧者,非社稷之臣。臣以为,陛下当直斥其非,使其摒除私念,一心为朝廷出力。” 郑帝呵呵笑道:“这当真是危言耸听,依你崔言说,不愿卷入储位之争,便是有私心,便是留后路?上疏进谏要朕立储的,才是社稷之臣?你何不直言陈封才是社稷之臣,才可做这禁军都太尉之位?” 崔言端坐未动,梗着颈子道:“回禀陛下,臣无此意,臣不过就事而论。然陛下之论却也是实,陈封确是社稷之臣,几个御史弹劾乃是无端指摘,陛下为风闻之事查看大臣家产已是不该。臣请陛下驳斥弹劾陈封奏疏,降旨命陈封复掌熊飞军。” 郑帝勃然大怒,拍案道:“崔言,你是说朕的错喽?这是你为臣之道?崔言,陈封奏请立储之事,全是听从你挑唆,你道朕不知晓?这等大事,你两个私下里勾通串联,这是什么罪过?你自诩秉公断事,怎的便不肯依律断自家罪过?” 这已是极严重的指责了,崔言却仍旧未动,坦然道:“陛下,臣自知有罪,然臣不敢为避罪置国家大事于不顾。储位乃是国之根本,这等事我等朝廷大臣若是不管不问,又岂是为臣之道?臣职在中枢,为国争储乃是臣之职分,臣纵获罪,亦不敢不尽臣职。臣之罪,请陛下处置,臣不敢辩。” “啪”的一声,茶盏被郑帝拂落地下,摔得粉碎。郑帝怒喝道:“崔言,你这是在与朕说话?” 殿门外当值的内侍听闻殿内声响,忙推开殿门向内张望。郑帝见了,又是一声怒喝道:“滚出去。”那内侍急忙缩回头去,掩上殿门。 郑帝突又喝道:“滚回来。”门外内侍才又小心翼翼推开殿门,蹑手蹑脚跨进殿来。 郑帝道:“收拾了。”那内侍闻言一声不响,“扑通”跪了下去,将茶盏碎片与茶叶一片一片捡拾起来,用衣襟兜住,又用衣袖抹干净水渍,才头也不敢抬地退了出去。 殿中三人三双眼睛都看着那内侍,待到忙乱完,郑帝已压住心中怒火,沉声道:“崔言,朕是昏君么?”语声中竟有说不出的落寞。 崔言站起身来,直直跪了下去,道:“陛下若是昏君,臣已死了百次了。陛下圣明不亚于古之明君圣主,正为如此,臣才敢如此犯颜直谏。立储之事,臣不敢妄自揣测圣意,然储君不立,国之难安,请陛下以国事为重,从谏如流。至于陈封进谏之事,确是从臣所请,臣等确有串联之罪,然陈封并无私意,实是一心为国,请陛下念其忠直,宽宥其罪。这勾通串联,左右朝政之罪,臣愿一身当之。”说罢重重叩头下去。 忽见宋质也起身跪下,道:“陛下,崔言与陈封之事,臣亦知晓,臣未阻止,亦未呈奏陛下,臣亦与他二人同罪。然臣以为,他二人确非为一己私利,而是为我大郑江山社稷,纵然行止有亏,亦是心下无私。臣以为,崔言与陈封皆是我大郑忠臣,请陛下圣心明鉴,恕他二人罪过。” 郑帝默然不语,良久方长叹一声道:“你两个起来罢。崔言,今日先处置蔡耸,立储之事暂且不提,待朕安生过个下元节,如何?” 崔言还未回话,忽听殿外传来脚步声响,崔言便噤了声,听那脚步声到殿门外停住。郑帝大声道:“进来罢。” 殿门推开,洪福、洪庆一前一后进了殿来。洪福施了一礼,洪庆跪地叩头。 郑帝道:“免礼,你兄弟两个一处来了?” 洪福道:“回禀陛下,陛下交付的差事臣已办妥,回宫时正在东华门外撞见洪庆,便一处进宫来了。” 郑帝道:“洪庆,你的差事也办完了?” 洪庆道:“回禀陛下,陈封的宅邸臣已查看过了,大小钱财器物俱已登记在册,请陛下过目。”说罢从怀中取出一本账册来,双手举过头顶。 洪福接过账册,上到郑帝座前,将账册呈与郑帝。 郑帝接过,信手看了起来。看不多久,便又合上账册道:“陈封只有这些家财?你莫不是瞒了朕?” 二十六 十年枕黄粱 4 洪庆笑道:“陛下何等圣明,臣这点小心思当真瞒不过陛下去,臣确是藏了些私。陛下,臣只抹了一条去,那陈封宅子中有百余件兵器,都是些短兵,刀剑之类,并无长兵,乃是他日常珍藏之物。臣已问过,这些兵器原是赵武庄公之物,赵公家眷离去之时未曾带走,陈封见了,便留在宅中,寻常把玩而已。按说这些兵器也算不得什么,然臣想,这些物事若是被那些御史得知了,还不得又生出事来?那些御史无事还要生事,些许小事更要翻起大浪来。近日朝中事多,陛下已是劳累不得歇息,若再被这些小事烦扰,也不值当的。因此臣想,这事臣只禀与陛下就是,便未记在账册中。请陛下恕罪。” 郑帝脸上已有了笑意,却仍正色道:“不得胡言乱语,御史乃是言官,是国之公器,你胡说些什么?” 洪庆道:“是,臣再不敢胡言了。臣素来对御史也是极为敬重的。” 郑帝道:“罢了,这也是你忠孝之心。既如此,陈封只这些许家财,哪里便说得上贪墨了?宋相公,这账册你政事堂拿去,便驳斥了那些御史罢。” 洪福取过账册,转呈与宋质。郑帝又道:“溢之,朕问你,你可知道利州转运使段圭这人么?” 洪庆略一思索道:“臣知道,这段圭虽在地方上为官,然梁都他一年之中也要走上两遭,臣自然知晓。” 郑帝点头道:“嗯,朕再问你,这段圭到梁都时,除公事外,可曾到哪个大臣家宅中走动?” 洪庆又思索片刻,转而道:“陛下,段圭到过大臣家宅,臣却不知哪个是为公事,哪个是为私事?” 宋质已是听呆住了,郑帝嘴角却露出一丝笑意,瞥了宋质一眼,又道:“段圭可曾到过蔡耸家中?” 洪庆不假思索道:“禀陛下,去年与前年,段圭各到过蔡右丞宅中一次,再往前,臣便不知了。” 郑帝道:“那便是了。”又问洪庆道:“你如何记得如此清楚?” 洪庆笑道:“陛下,若说别个人,臣或许记不得,但蔡右丞这等朝廷重臣,臣怎敢不记清楚些?” 郑帝嘴角笑意忽地变为冷笑,道:“好,溢之,今日下值时,你在路上将蔡耸拿了,便羁押在你金吾卫狱中。你却不可审问,更不可动刑,待节后崔左丞去你金吾卫亲自审问。” 洪庆只一愣间便即应道:“是,臣遵旨。” 郑帝又道:“拿蔡耸时,你再调些人马,将蔡耸宅邸围了...先不要抄他宅子,过了节,等朕旨意再说,你也不要扰了他家宅清净。” “是,臣遵旨。” 郑帝又看向崔言道:“崔言,朕这样处置,你可还中意?” 崔言道:“陛下英明睿智,臣怎敢妄言?全凭陛下裁处。” 郑帝道:“既如此,今日便是如此,你们散了罢,朕也乏了。” 见三个大臣辞去,郑帝忽又道:“洪庆,那乐籍还在你金吾卫狱中?宋相公,你拟一道旨,赦了乐籍的罪,今日便放他回家过节去罢。嗯,也要有小小惩诫,便免了他县侯爵位罢了。他这点子罪过,与蔡耸相比,倒也不算什么了。” 宋质跪地道:“臣遵旨,陛下仁德,法外开恩,乐氏一族必感圣上如天之德。” 郑帝冷笑道:“你也不必在此歌功颂德,这岂非正是你政事堂诸公心中所愿么?朕遂了你们心愿就是。天下臣民要过节,朕也要过节,咱们君臣便过个舒心下元节,只教那些怙恶不悛之徒过不得节就是。去罢。” 见他三人出了殿,郑帝身子忽地软了下来,靠在椅上,有气无力道:“洪福,什么时辰了?” 洪福看看更漏,道:“陛下,未时二刻了。” 郑帝道:“朕要歇上一歇,你遣人去宣卢豫,命他...命他申时初来见朕。” 洪福俯下身子,看着郑帝有些苍白的脸道:“陛下累了,今日便不要见人说事了罢。事终究做不完,明日再见也是一样的。” 郑帝轻叱道:“你罗唣什么?今日若不处置完这些事,朕如何能过好节?快去。” 洪福只得答应一声,转身去了。 郑帝喃喃道:“这些人总不教朕轻省,却还要自诩为忠臣...” 申时,卢豫踏入紫宸殿大院,偎在榻旁打盹的洪福立时便惊醒了。看看仍在睡着的郑帝,悄没声地起身出了东内殿,轻声吩咐守在外间的两个内侍道:“去命卢太尉候着,圣上还没醒。”转身踅回内殿,却见郑帝已睁开眼,道:“卢豫到了?” 洪福道:“陛下还未歇过乏来,臣已命卢太尉候着了,陛下歇够了再见他也不迟。” 郑帝道:“卢象山是重臣,不可慢待,宣他进殿来罢。” 洪福欲待再说,却见郑帝已强撑着坐了起来,只得上前扶起郑帝,又转头吩咐道:“圣上宣卢豫觐见。” 少顷,卢豫进了殿来,施礼问安,郑帝靠在靠背引枕上,摆摆手说道:“免礼。象山,这两日朕有些疲累,还未洗漱更衣便见你了,你也不要拘束,自坐就是。” 卢豫谢了座,在榻旁椅上坐了。 洪福献上茶来,郑帝端起喝了一口,漱了漱口,洪福端过茶盂,郑帝吐了水,又饮两口茶,取丝帕来擦了嘴,方才喘匀了气,说道:“象山,你这劄子好没来由,今日唤你来便是为说这事。”说罢示意洪福,洪福在书案上寻到卢豫奏疏,呈给郑帝,郑帝却没接,只示意洪福将奏疏放在矮几上。 卢豫双手扶膝,端坐在椅上,道:“陛下,臣在这禁军都宣抚使任上已有五年之久,却寸功未立,如今朝政纷繁,陛下夙夜忧心,臣却不能为陛下分忧,自思无颜居此高位,这才有请辞之意,请陛下另任贤能之人以代臣。然陛下待臣恩重,臣尚未能报效,陛下若能仍旧命臣任一都指挥使,得以在外领军征战,报效朝廷君父,那便是臣之幸事了。” 二十六 十年枕黄粱 5 郑帝道:“这层意思,你在奏疏之中却未提及。象山,你仍旧对未能统兵伐蜀耿耿于怀呐。” 卢豫道:“陛下,臣并非量小之人,此事已过了这许久,况且陈崇恩也已灭了蜀国,臣又怎会记在心上?只是臣本是一介武夫,经年在外征战,山高地广跑惯了的,如今却在这梁都城中,每日里不过是衙门军营,或是大内家宅而已,着实憋闷。因此心中总想着能再征战一番,统领大军,征讨杀伐,方是人生快事。若能得此,这一世便也不枉了。” 郑帝呵呵笑道:“朕岂不知你,不过戏言而已。你是武将,自然不惯在朝中受拘束,这也是人之常情。然象山你也是朝廷大臣,又是朕亲自提拔的禁军将首,为朝廷出力也是你的职分。如今在外征战的有石方白、李克让,又有陈崇恩,现下又有徐毅节,冲阵厮杀的事交与他们去做便足矣,你要做的却是总掌禁军,坐镇梁都,这便是你的职分了,你便是我大郑将士的纛旗了。这是朝廷要你做的事,难道你也不愿么?” 卢豫已听出郑帝话中之意,却并不惊慌,道:“臣如何敢违了圣意,只是臣自思难当此任,另有他人较臣更胜任而已。石方白、李克让便是。若说李克让在河北难以抽身,石方白却用不许久便可还都了。况且此番石方白在陇右立下大功,朝廷若以石方白代我,正可赏其功,任其能。请陛下三思。” 郑帝笑道:“你这是向朕举荐石方白喽?石方白的功劳朝廷自有赏他之处,然这禁军都宣抚使之位岂可轻易授受?如今正是朝廷用你之时,你却想在此时撂下这重担,压在石方白肩上,这岂是朝廷重臣当为之事?倘若是在战场之上,这只怕也可算是临阵脱逃了。” 郑帝虽是带着笑意,这话却已是十分重了,卢豫听了却是面不改色,只道:“陛下责的是,臣确是有负圣恩。然臣思之再三,却仍上了这道奏疏,唯因臣自思有力所难及之处,只恐坏了朝政大局,倘若如此,便皆是臣之罪过了。因此臣上疏请辞,实是望陛下任用得力之人,为陛下稳住朝局。若能如此,臣纵做个逃卒,担些骂名,也可无愧于陛下了。” 郑帝道:“这也是你一片为国的心思了,着实难为你。你身子骨可还好?” 卢豫道:“承陛下垂问,臣的身子是经年征战打熬出来的,也算硬朗,平日里纵有些小恙,服两副药便也好了。只是在梁都这几年,有些懈怠了,身子已不如往日强健,不知还能否上阵杀敌。若是再这般闲散几年,只怕便连槊也提不起了。” 郑帝道:“那便好,你们这些老将身子骨硬朗,也是国家之福。你们能为国多出几年力,朕便也少了许多担忧。梁都日子虽清闲,却也未必便不能打熬筋骨,你还需善自保重,将来为朕的儿子也多出几分力才好。” 卢豫道:“陛下放心,来日不论哪位殿下克承大统,臣都当效股肱之力。” 郑帝道:“周王年已十五,来年便可迎娶你的孙女了,有了这层,你还能说这番话,可见你的忠心。朕是知道你们这班武将的,素来是不愿卷入储位之争中的,如今朝堂上奏请立储之声不绝于耳,朕也不得不考量此事了,你在此时请辞,却又如何为朕,为朕的儿子效力?国家用人之时,难道你还要独善其身么?” 卢豫道:“陛下,储位之事,臣从不敢想,亦不敢与闻。然臣以为,陛下未立太子,臣便只忠心于陛下,陛下若立了太子,臣除忠于陛下外,还要忠于太子。若有储位之争,臣只保驾太子便是。人之五伦,君臣居首,若有争执,臣只以君臣大义为先,断不敢念及其他。” 郑帝点头道:“甚好,你有这份心,朕更放心将日后之太子交与你辅佐了。”郑帝见终究不能说服卢豫,只得又道:“象山,大臣们都上疏要朕早立太子,倘若现下便立太子,你以为当立哪个为太子好?” 卢豫道:“这是陛下家事,陛下自拿主意便好。陛下立哪位殿下为太子,臣等便保哪位殿下就是。” 郑帝叹道:“天家哪有家事?若当真是朕家事,也不必听那些大臣的谏议了。倘若朕定要你推举一位皇子为太子,你要推举哪一个?” 卢豫肃然道:“禀陛下,太子是君,臣是臣子,臣哪敢以臣论君?此事,臣不敢妄言。” 郑帝默然半晌,叹道:“罢了,你既拿定了主意,朕也不强你。你这道奏疏,且放在朕这里,你回去后还要用心政事才是,不可懈怠了。你这便去罢。” 卢豫站起身来,深施一礼道:“陛下有命,臣不敢抗旨,臣在这都宣抚使位上一日,便当尽一日臣之职分,请陛下放心。然臣之请,也请陛下三思。”说罢又施一礼,便自去了。 八月十九,崔言到了禁卫军都指挥使司。 这禁卫军都司衙门就在东华门外马行街,距樊楼不过一箭之地。往日这里唤作金吾卫都统制使司,自金吾卫与羽林卫合为禁卫军,便改了名字,规制却仍如旧日一般。这里的牢房人皆唤惯了的,便仍旧唤作金吾卫狱。 牢房内阴暗潮湿,火光时明时暗,犯人却并不多。关在这里的犯人多是朝廷官吏,若是寻常百姓,便交由梁州府处置了。 直走到最深处的一间牢房,洪庆才停住脚步,回身对崔言道:“就是这里了。” 崔言四处看看,这牢房在一个转角处,一并只有三间牢房,除这间外另两间却是空无一人,转角处有两个金吾卫狱吏带刀把守,看管甚是严密。 又细看牢房内,见一个身着官服之人仰躺在一张木板床上,只因灯光昏暗,却看不清面目,料想便是蔡耸了。便道:“有劳溢之了,这两日他如何?” 洪庆笑道:“这牢房虽粗陋些,我却没慢待他,每日里有菜有肉,只没有酒,便是这牢房内,我也命人每日打扫,也还算干净。蔡重楼吃的好睡的好,只怕要长胖了许多。” 崔言道:“溢之有心了。打开牢门罢。” 洪庆略一点头,便有兵士上前打开牢房木栅门,洪庆又挥挥手,身后兵士将一张方桌,两张条凳抬进去放下,又有兵士提着食盒入内,将盒内酒菜布在桌上,顷刻间已将八个冷热菜肴,杯盏碗箸摆好。 洪庆道:“崔左丞,若无旁的事,我便去了,崔左丞与他独自说话便是。若要唤人时,崔左丞只喊一声,自会有人来侍候。” 二十六 十年枕黄粱 6 崔言道:“也好,溢之自去便是。” 洪庆施了一礼,又命人点燃一盏油灯置于桌上,这才率着众人退出牢房。狱吏锁上牢门,众人便去了。 门外的火光隔着门照了进来,又加了一盏油灯,牢房内稍亮了些许。崔言见床上那人仍旧一动不动,便唤道:“重楼。” 床上那人身子动了一动,终于慢慢坐了起来,崔言这才看清,果然是蔡耸。只见蔡耸头发胡须虽有些凌乱,面容也有些黯淡,身上官服却仍旧干净整洁,一双眼睛也在顾盼间不经意流露处一丝锋芒。 崔言又道:“重楼,是我来了,请坐过来说话如何?” 蔡耸看了崔言一眼,道:“原来是默之来了,却不知默之此来,是为探望我,还是为审我?” 崔言道:“我朝律法,提审案犯,须有第三人记录方可。此间只你我二人,哪里说得上审问?我不过想请重楼吃杯水酒,说些闲话而已。” 蔡耸慢慢站起,整整袍服,缓缓踱到桌旁,坐了下去。崔言这才在蔡耸对面坐了。 崔言默默提起酒壶,将面前酒杯斟满,双手捧杯,送到蔡耸面前,却未发一言。 蔡耸看了崔言一眼,接过酒杯,送到嘴边,一饮而尽。崔言又将两个酒杯斟满,举杯望着蔡耸。 蔡耸也举起杯,二人各自饮了。放下杯,蔡耸道:“默之,有话便请说罢。” 崔言重又将酒斟上,才道:“重楼,多年同僚之谊,我今日来,全为私情,不干公事。”崔言叹了口气,又道:“重楼入政事堂已有十余年,然此遭事发,只怕...只怕不能得免了。” 蔡耸道:“默之大可不必如此。你我虽同朝为官多年,私交却并不深,默之若是起了兔死狐悲之叹,却也不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况且,你尚未审我,怎能便就此定了我的罪?” 崔言道:“若说兔死狐悲,也未尝没有,然重楼位在中枢多年,为人处事我是极为敬佩的,你我二人又朝夕相处,重楼却落到今日这番田地,我岂能不生感叹?我今日来,便不为藏私,重楼若尚心存侥幸,我也不妨直言相告。” 崔言看着灯影中的蔡耸,沉声道:“重楼,按说我该过几日才来的,那时我来,却不为叙旧情,而为提审了。圣上已下旨捉拿利州转运使段圭、利州漕粮转运监文修,由刑部本部郎中蒋廷会同利州刺史申济在利州审问。那时五木之下,你道他招是不招?待到段圭供词急递到都,重楼这罪你认是不认?” 蔡耸冷哼一声道:“既是利州供词还未到都,你今日来此为甚?你又怎知段圭定然有罪,又怎知我与段圭相干?” 崔言道:“重楼与段圭往来,自然有人为证。段圭谋害熊御史这案子,是定然逃不脱了。大理寺丞严榷已在陕州将当日段圭的四个轿夫擒获,还未动刑,那几个轿夫便供出了那日段圭的许多蹊跷之处。有了这几个轿夫的供词,段圭的罪名便坐实了。重楼,段圭获罪,你道他还能为重楼遮掩么?” 蔡耸道:“熊御史的案子与我有何干系?段圭纵然获罪,又与我何干?默之,你也不必哄我,我与段圭确有往来,然我为尚书右丞,与地方官往来有何不可?又犯了我大郑哪条律法?” 崔言叹口气道:“我本不愿与重楼针锋相对,我此番来也不为审案,然重楼既提及律法,我也不得不说。重楼,我已命刑部将万胜镇那酒楼封了,那酒楼主人与相干人等都被刑部拿了,连同中牟县令与中牟县一干官吏也已一并下狱。如今这几人都已招供,重楼与这些人勾结,牟取私利的罪名已坐实了。重楼,纵无旁的罪,只这一个罪名,你便也...便也难辞其咎。” 蔡耸举着酒杯的手顿住了,然只顿了一顿,又将酒饮下,却默然不语。 崔言又道:“重楼,前几日圣上便已下旨,将你的宅子围了,便是你祖籍的宅子也一并围了,你的家眷也都已看管起来。现下圣上还未有查抄的旨意,待到段圭招供时,查抄也定然是不可免的了。重楼,你家中有多少家财世人皆不知,唯你最是清楚,你道还可脱罪么?” 蔡耸仍旧不语,忽地又抓起面前酒杯斟满,举杯一饮而尽。崔言执起壶,静静看着蔡耸,待他将酒杯放下,便为他将酒斟满,又道:“重楼,遣人谋害陕县令谢蕴以灭其口之事,我已推定是你所为,你纵不认,只怕这罪名也是洗不清的。这罪名却是最重的,谢蕴虽亦有罪,朝廷尚并未定他罪时,他便仍是朝廷命官。谋害朝廷命官,该处凌迟之刑,重楼,你岂会不知?” 蔡耸道:“既已坐实我这许多罪名,你还到此作甚?你问与不问我供词,都可定我的罪,你来此还有何用处?崔默之,我是朝廷四品大员,中枢宰执之臣,你只凭臆测便要断我罪过,我实不服。然我既已落到此处,已无力与你相争,你要杀便杀,又何必罗织罪名?” 崔言道:“重楼,你我同殿为臣十年,你岂不知我为人?我岂是公报私仇之人?何况我二人素无仇怨,我又何必要杀你?你大约以为我今日来,是为套你供词,定你罪名,是以不肯与我实言。然今日既非提审,又无记录之人,又无供词画押,我又如何定你罪名?你纵说出实情,我也不能据此定罪,此乃朝廷规制所在。况且依我大郑律法,纵然没有你的供词,我只以情理断案,也可定你的罪。纵然你是四品官员,我不能定你的罪,两位相公,当今圣上,也可据情理定罪,我又何必要套你供词?” 蔡耸冷笑道:“你说的不错,蔡耸性命已全在你手上,既然如此,你今日又何必来。” 崔言道:“我今日来,不是为问你供词,定你罪过,实是有一事不明,特来请教重楼。” 蔡耸道:“你既来了,只管问便是。” 崔言道:“重楼,你身为尚书右丞,中枢之臣,身份贵重,天下闻名,纵是品阶高于你的官员,哪个敢不敬重?你出身虽非士族,却也算是富贵之家,自幼锦衣玉食,从不知饥寒为何物。自你出仕为官,俸禄颇丰,你又非穷奢极欲之人,也不至缺钱使用,你却缘何为区区钱财做出这等事来?重楼,你所作所为,当真只为钱财么?” 蔡耸听了,却默然不语,竟自顾吃喝起来。 崔言道:“重楼,这桩案子前后因果我俱已想得明白,唯独这事,我百思不得其解,只盼重楼能为我解惑。” 蔡耸放下杯箸,抬头看着崔言,闪动的火光下,一张脸上阴晴不定。崔言虽是背对着房外灯火,但桌上的油灯却正照在他脸上,只见崔言面色肃穆,目光恳切,蔡耸不由得长叹一声,道:“默之,我较你年长几岁,比你早入政事堂五年,初时我也做中书舍人。待你入政事堂时,我便升了尚书右丞,至今已有八年了。可你却后来居上,只三年间,便升任了尚书左丞,位在我之前,这却是为何?” 二十六 十年枕黄粱 7 崔言道:“官员升迁任免,原是寻常,我也并未细思此事,想来,不过是圣上看重我勤勉谨慎罢了。” 蔡耸冷笑道:“若说勤勉,政事堂中的官员哪个不勤勉?我初时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政事堂,便不是勤勉?这‘勤勉’二字,不过是为官之根基罢了,却并非当今看重之事。重楼,延佑宫变之时,当今宣袁相公与你入宫,便说你有保驾平叛之功,那时若是也宣我入宫,我岂非也是平叛大功了?” 此事崔言何尝不曾想过,但他不愿与蔡耸细论,便道:“依重楼之见,何事才为圣上看重?” “你出身清河崔氏,这便是当今看重之事。”蔡耸道:“自前朝崩乱,天下各世家大族皆遭屠戮,所存者,十之二三而已,幸得我朝太祖武皇帝护佑,才得以苟延残喘。先太祖也得世族鼎力相助,才得以取了我郑国江山,郑国天子正是倚仗世族才得以立国。如今又过了数十年,各大世族又渐渐兴盛起来,当今天子又怎会不用?只不过当今不愿落人口实,并未有超擢提拔,但若是二人相当之时,他必提拔世族子弟。” 蔡耸看着崔言,切齿道:“默之若不信,只看我身后。我身后尚书右丞出缺,四个中书舍人之中,能继我任者,必是裴桑鼎。无他,唯因他出身河东裴氏耳。” 崔言沉吟片刻,道:“重楼所说或许不差,张子衡罪行不彰,亦遭显刑,王兆鹏所犯滔天,却得以保全三族,或皆因世族之故也。然世族实乃我朝根基,圣上顾念一二,亦在情理之中,重楼何必耿耿于怀?” 蔡耸道:“你出身世族,自然以为寻常,然似我等出身贫寒之人,哪有出头之日?我出身寒门,十年寒窗,一朝高中,才得以登堂入室,然不论我如何勤劳王事,终究被你后来居上,似此,我心甘否?正为我出身寒微,功名之心热切些,自我入仕以来,从不敢忤逆上意,事事八面玲珑,却仍难得圣心。你崔默之却不然,你屡屡犯颜直谏,封驳诏命,却得以青云直上,天下间哪有这般道理?世人皆说你崔默之铁面无情,才能身居高位,然你若是我这般出身,此刻只怕早已贬到九霄云外矣。” 崔言道:“纵然如此,然现今政事堂中四位宰执,两位相公与重楼皆非世族出身,便是先前的方东阳也非世族,重楼又何愁无进身之阶?” 蔡耸道:“彼时当今倦政,权柄外放,若是世族掌政,恐其坐大而已,这才用方、袁二人为相。如今朝政渐稳,当今便已有启用世族之势,又何论来日?默之说现今四位宰执,蔡耸又何敢与荣?宰执四人,原该是尚书左右仆射,尚书左右丞,然每逢论政,却只两位相公与默之见驾,蔡耸又怎敢忝居?蔡耸名份虽是尚书右丞,实则一中书舍人耳,怎敢妄称宰执?又何来进身之阶?” 崔言低声道:“圣意如此,二位相公与崔言,也是无可如何。” 蔡耸道:“默之不必如此,我并无责怪二位相公与默之之意,蔡耸不得圣心,又能怪得何人?蔡耸原有争胜之心,自忖也有些手段,若默之是奸诈小人,蔡耸便要与默之争上一争了,那时鹿死谁手,尚未可知。然偏偏默之乃是正人君子,行事光明磊落,蔡耸也非卑污之人,便不愿与默之相争,只甘居默之之下便罢了。” 蔡耸嘴角忽地露出一丝笑意,“何况,我纵有心相争,设计构陷默之,以默之为人,只怕旁人也不愿信。我又何必枉费心机?” 崔言道:“多承重楼夸赞,崔言受之有愧。只叹你我同僚近十载,竟在此刻交心。若早与重楼倾心相交,便可规劝重楼,只怕重楼也不致有今日。” 蔡耸叹道:“今日得默之为友,也算不得晚。我初入政事堂之时,原想凭着不畏繁难,一心用事,迟早登阁拜相,位极人臣。待到数年不得升迁,又想纵然无功无过,便熬资历,也终有做宰相那一日。到默之升任尚书左丞之时,我才知升迁无望,便再没了热切之心。” 崔言道:“是以重楼便有了揽财之心?” 蔡耸道:“正是。名利,人之业障也。我既不得名,便得些利也好,否则我身居高位又有何用?我虽出身寒微,不得世族庇护,但若我积下些钱财,留与后世,百年之后,我蔡氏一族或也可为世族矣。我之后人便不必再受我今日之苦。” 崔言道:“重楼谬矣。当今天下之世族,皆非以钱财立家,而实以诗书治训传家,才得以立于世间数百年而不倒。若无过人之能,哪里会有世世代代君王信之用之。重楼愿以钱财传世,不若以道德文章传世,若数百年秉持祖训,必成世家大族。钱财却是易散之物,岂能传承百年?” 蔡耸道:“蔡耸受教了。我并非不知这道理,然文章传世难,钱财留存却易,我舍难而取易,才有今日之过,却也不必再说。我既未生于世家,又无能使蔡氏一族兴盛,便只盼将来出一位帝王,能摒弃世族,使天下寒门学子皆有出仕之望,不必再仰人鼻息。” 崔言道:“现今世族式微,寒门学子可凭科举出仕,朝堂上有八成官员并非世族出身,怎可说无出仕之望?重楼所说虽是实情,却也并非寻常气象,重楼不可太过偏激。” 蔡耸道:“罢了,万事皆为泡影,已不必再说,今日得与默之畅谈,足慰平生,便死,也无憾矣。”说罢举起杯来,一口饮下。 崔言也饮了一杯,道:“重楼既以我为友,我有一句话,请重楼听之。这桩案子到了今日,重楼断难逃脱罪责,重楼这条性命,只怕已万难保全,我也不敢虚应重楼。然若重楼能坦承过犯,俯首认罪,我愿一力保全重楼家小平安。请重楼三思。” 蔡耸自行将酒斟满,又饮一杯,道:“这案子牵连极广,若尽数抖落出来,只怕纵是你崔默之也承当不起。默之,你也要三思,当真要查个清楚么?” 崔言略一沉吟,便即道:“我受命彻查此案,岂能不明不白?若不查清楚,我如何向圣上复命?查案,是我之职分,至于如何裁处,自有圣上与二位相公决断。只盼重楼将实情尽数说出,使此案大白于天下。” 蔡耸道:“国力衰微之时,官员们也吃了许多苦头,当年四方用兵之时,多少官员连俸禄也不能发放,度日何其艰难。如今苦日子熬出头来,那些官员们便有了想头,便想安享富贵,这也是人之常情,默之又何必苦苦相逼。说起来,这些官员也是我郑国的功臣,便说那段圭,以进士出身出任县令,十年间升为一府太守,立下多少功劳?一日犯过,便将昔日的功绩尽皆抹去了?默之,我知你素不徇私,然这些官员毕竟多年同僚,看在他们多为朝廷出力份上,便略松松手,也便罢了。” 崔言正色道:“重楼,我不知那段圭有何功绩,也不知他如何升为太守,如今又升任转运使,即便重楼所说是实,却也非他贪赃枉法,谋害朝廷命官的借口。官员贪墨,受苦的是万千百姓,我等若不查处,为民做主,做这官又有何用?重楼,我知与你勾结的定有许多地方高官,梁都之中只怕也有,望重楼莫忘中枢官员职分,将这些蠹虫硕鼠尽数说出,也是你又为朝廷立下一功,我也好在圣上面前保你家小。” 二十六 十年枕黄粱 8 蔡耸摇摇头,却未说话。崔言看着蔡耸,只盼他一时想通,便说了出来。牢房中一片寂静,只远处不时传来镣铐声响。 又过片刻,蔡耸方长叹道:“今日我已累了,默之这便请回罢。来日升堂提审之时,你高坐堂上,我已是阶下之囚,那时再论说此事也不迟。” 崔言道:“重楼,今日你将此事和盘托出,你我二人还可商议如何妥当处置。你若不肯说,便任谁也救不得你,你却又是何苦?” 蔡耸叹道:“我已抱必死之心,我的罪尚不致祸及家小,如何处置,全凭圣上开恩罢了。默之,我不说,才是为朝廷立下一功,我若说了,朝政必乱,天下侧目,我便是郑国的罪人。那时,只怕当真要祸及家小了。” 崔言道:“重楼...” 蔡耸道:“默之,不必再说,请回罢。来日公堂再见,你我是敌非友,今日且尽这一杯酒。”说罢提起酒壶将两个酒杯斟满,举起杯来。 崔言看着蔡耸,无话可说,只得举起杯来,“当”的一声,两杯相撞,酒花四溅。 八月二十二,陕州案情呈报急递到了,八月二十六,利州案情急递也到了梁都。崔言将两处案情连同此案昔日卷宗整理出来,写了节略,呈报与袁端、宋质。三人略一合议,便一齐到紫宸殿见驾,向郑帝禀报。 紫宸殿正殿内,君臣各自安坐,郑帝细细看了节略,又看了三人一眼,道:“这案子还未审完,怎地便报到朕这里来了?” 袁端道:“是臣说要禀与陛下的。臣与宋相公商议了,以为此案可到此做一了结,就此结案,因此才来向陛下禀奏。” 郑帝奇道:“哦,就此结案?那便细说说。默之说罢,陕州那几个轿夫招供了?” 崔言道:“禀陛下,段圭四个轿夫俱已招供。四个轿夫皆说,那日晚段圭从熊御史住处出来,轿子本是空轿,但他四人抬着却觉轿中如同有一个人一般,待段圭上轿之后,便觉异常沉重。此外,那时太守府经历文修身形也似与往日不同。只因他四人不敢近前,却也认不亲切。轿子抬出大约一里地后,段圭喝命住轿,从轿中出来,便再不肯入轿。却打发乘马的文修下马去了,段圭自乘马回了陕州府衙,也命将轿子直抬入后宅之中。” “据此可以推定,那日晚熊御史便已遭段圭、文修与两个仆从戕害,出门送段圭之人,必是旁人假扮熊御史。臣命严榷将此供词急递到利州,蒋廷以此审问段圭与文修。” 郑帝道:“那段圭肯招供了?” 崔言道:“是。供词到利州之前,段圭抵死不肯招认,诸般刑具都已上了,段圭仍不肯招,只说一概不知。便是那文修也熬刑不招。待到供词到了利州,段圭仍是不招,文修却受刑不过,终于招认。段圭见文修招供,再抵赖不过,也只得招认。” “原来那日文修便已受段圭之命买通熊御史两个仆从,要他二人在熊御史离了陕州后伺机谋害。到晚间段圭至客栈拜望,欲以黄金收买熊御史,熊御史却不为所动,那两个仆从便动了手,便在客栈之中将熊御史刺死。段圭情急之下想出一条计策来,将熊御史尸身抬入轿中,命文修假扮熊御史,又命仆从假扮文修,蒙混过众人耳目去。” “段圭重赏了两个仆从,命他二人事成后寻一僻静所在躲藏,一世不得现身。待到第二日一早出城后,文修与两个仆从寻一山崖,将熊御史马匹推入山崖,文修便即返回陕州城中,那两个仆从就此不知所踪。熊御史尸身却便埋在陕州太守衙门后园之中。如今严榷已将熊御史尸身寻到,历时一年有余,熊御史仍旧面目如生。” 郑帝叹道:“可知熊逸德冤屈,终得昭雪,可以瞑目矣。既如此,熊逸德失踪一案便可结案了。” 崔言道:“是,此案虽可结案,但段圭于与蔡耸勾结牟利之事,却仍不肯招认,便是陕州府官员倒卖官粮,私征粮税供应大军,以至粗制大军被服,克扣军需钱粮之事,他亦不肯招认。段圭只说此事皆是陕县令谢蕴所为,事发被熊御史察觉后,谢蕴苦苦哀求,他却不过情面,不得已代谢蕴害了熊御史。然此事据情理推断,段圭断无不知情之理,但谢蕴已死,再无对证。臣以为,只谋害熊御史一事,便可处置段圭,此事似可不必深究。” 郑帝微微点头道:“嗯,于段圭、文修,你是如何断的?” 崔言道:“依大郑律法,谋害朝廷命官,段圭当处以凌迟之刑,家产籍没充公。臣以为,段圭身为朝廷五品大员,身受国之厚恩,不思报效,反丧心病狂,戕害同僚,理当罪加一等,满门老小合当发配充军。至于文修,虽是受命行事,然他谋害上官,也当罪加一等,与段圭同罪。以此结案,不知妥当与否,请陛下圣裁。” 郑帝道:“这等卑劣之徒,若依朕,便将他满门抄斩才好。然你既已断了,便依你就是。熊御史那两个仆从,却也不可就此放过,还要加紧搜捕,须拿住他二人,方能告慰熊御史泉下之灵。” 崔言道:“此是陛下恩典,他段圭满门,也当叩谢陛下圣恩才是。那两个仆从,臣已发下海捕文书,命各处府县加紧捕拿,若不拿住,定然不能甘休。陛下,熊烈御史身后之事,还要请陛下恩典。” 郑帝沉吟道:“熊烈忠烈之士,不为黄金所动,实为群臣楷模,朝廷理当厚赐。嗯,追赠熊烈六品承直郎,其妻熊吉氏为六品安人,朝廷实给六品俸禄。熊吉氏节烈之妇,也当赏赐,便赏赐钱一千贯,良田一百亩。二位相公以为如何?” 袁端忙站起道:“陛下圣明,天下臣民必感念陛下如天之德。” 郑帝道:“默之,这案子就此了结,蔡耸的案子又当如何?那段圭不肯招认与蔡耸勾结,那蔡耸也不肯招认?” 崔言道:“禀陛下,中牟县令与万胜镇萧楼店主俱已招供与蔡耸有私相授受。那萧楼倚仗蔡耸与中牟县令之势,巧取豪夺,侵占了万胜镇各家酒楼饭庄,萧楼遂在万胜镇成一家独大之势。如今萧楼每年盈利大约有三十万贯之巨,倒要拿出二十万贯送与蔡耸与中牟县令。蔡耸独得十五万贯,中牟县阖县官吏共分五万贯。蔡耸对此也供认不讳。” “十七日,陛下降旨查抄蔡耸家产,昨日查抄蔡耸祖籍宅邸的账册也已急递到了臣手上。臣命政事堂书办粗略算了一下,蔡耸在梁都有一处宅邸,是他自行购得,在祖籍有一处宅子、四处庄子,各处宅院田产,金银器物合在一处,大约折钱三千五百万贯,且田产多是景曜元年之后所得。蔡耸为四品都官,一年俸禄不过五百贯,祖上传下的也并不甚丰,便是再加陛下赏赐,官员往来,也不过千贯,哪里来的这许多钱财?臣命蔡耸说清这许多钱财从何处得来,蔡耸百般狡辩,却是漏洞百出,难以自圆其说。这便也坐实了蔡耸贪赃之罪。” 二十六 十年枕黄粱 9 郑帝瞠目道:“短短五年,蔡耸竟搜刮了如此多钱财?他是从何处得来?这等巨蠹,整日里与你等一处在政事堂,你等竟毫无察觉?还要理国政?还敢称宰相?荒唐。” 三人一同站起,伏地叩首道:“臣有罪,请陛下重重惩处。” 郑帝愣怔半晌,方回过神来,不耐烦地挥挥手,道:“罢了罢了,都坐回去,崔言接着说。” 三人起身坐了回去,崔言道:“谢陛下宽仁。蔡耸狡黠,除勾结中牟县、万胜镇之事外,与段圭勾结牟利,透露政事堂政令与段圭,乃至遣人谋害陕县令以灭其口等诸事,却皆拒不肯认。臣已审了他七日,蔡耸终不肯松口。” 郑帝冷冷道:“你可用刑了?” 崔言道:“回禀陛下,臣...臣已用了刑,但蔡耸仍不肯招供。” 郑帝冷哼一声道:“你用的什么刑?蔡耸不过一文弱书生,如何能熬得过刑?你莫不是有心回护于他,不肯教他吃苦头么?” 崔言道:“臣不敢因私废公。臣是在金吾卫大堂提审的蔡耸,第一日便已动了大刑,一连七日,金吾卫的刑具俱已用过,但蔡耸只咬牙不肯招。如今蔡耸已是遍体鳞伤,气若游丝,臣恐不慎害了他性命,昨日才未提审,着太医为他看视。请陛下明查。” 郑帝道:“罢了,朕也知道你崔默之铁面无情,断不会徇私。只是这蔡耸为何这般熬刑,莫不是还有何倚仗么?他死罪难逃,莫不是还望有人能救他性命?” 崔言道:“臣以为,蔡耸并无倚仗。朝中能救他之人,除陛下,无非政事堂臣等三人而已,他还能有何倚仗?臣私心揣测,他不过是为逃脱谋害朝廷命官罪名而已。这罪名若是坐实了,蔡耸逃不过凌迟之刑,现下这些刑罚,如何能与凌迟相比?为此,他只得甘心受刑了。蔡耸既不肯供认谋害陕县令的罪名,便连同勾结段圭的罪名也一概不认,或可保他全家老小无事。那段圭初时不肯供认谋害熊御史,便也是为逃凌迟之刑,到无可抵赖之时,才不得不认,实是一理。” 郑帝点头道:“也有些道理。既是如此,你再审就是,这等祸国蠹虫,怎能轻纵了他,却如何呈奏与朕?此案如就此了结,岂非不明不白,这岂是你崔默之行事之风?” 袁端道:“禀陛下,了结此案,是臣的意思。崔默之原不赞同,臣再三开解,他仍是不愿。因拗不过臣,只得来此请陛下圣裁。” 郑帝笑道:“哦?袁相公说不服崔默之,便要来说服朕,是么?” 袁端道:“臣不敢。陛下,臣以为,此案牵扯极广,倘若当真彻查清楚,反为不利,若是为此扰乱了朝政,更是得不偿失。不若就此了结,蔡耸、段圭自有律法惩处,也不为轻纵,又教天下人知道朝廷并不会为过犯之人乃是高官大员而徇私,便已足矣。” 郑帝冷冷看着袁端,突地明白了袁端之意,但他素来痛恨官员贪赃,仍不愿就此罢休,乃恨恨道:“袁相公倒说说,区区一个蔡耸,怎地便会扰乱朝政了?” 袁端道:“陛下,区区一个万胜镇,一年不过十五万贯进项,便已有整个中牟县数个官吏牵扯其中,蔡耸五年间揽财三千余万贯,要有多少县牵扯其中?段圭初为一府太守,因与蔡耸勾结,升了一郡转运使,蔡耸不知又有多少进项?这尚且只是一府一县之事,还不知有多少郡府牵扯其中。臣不敢妄言,然若再查出一二个郡,三五个府与蔡耸相干,又不知有多少官员牵扯其中,天下人如何看我大郑朝廷?我郑国朝堂立时便要乱了。陛下,臣非为回护蔡耸,亦非为我政事堂官员脱罪,然若彻查蔡耸,虽可警示朝廷百官,却也有诸般弊端,此间利害,请陛下明鉴。” 郑帝还未说话,崔言忽道:“陛下,臣以为,彻查蔡耸,实是利大于弊,请陛下降旨彻查。” 郑帝道:“哦?你说说,如何弊大于利?” 崔言道:“景曜之后,我郑国蒸蒸日上,国力日盛,四方用兵亦无往而不利,此固托陛下之福,亦赖百官忠勤慎廉之力。然如今国富民足,吏治却见败坏,官吏贪墨屡见不鲜,陛下若不乘此案整顿吏治,待到贪腐成风之时,为时晚矣。若彻查此案,惩治一干贪官墨吏,必可肃清朝堂,使我大郑官员为之一振。虽说查处许多官员必将使朝政乱上些时日,然于我郑国长治久安实有百利而无一害。况且,若是祸国殃民、鱼肉乡里的贪官墨吏不加惩处,天理何存,国法何在?民心何附?” 郑帝不语,默然半晌道:“宋相公怎地不说话?这事你如何看?” 宋质道:“ 陛下,袁相公与默之争执不休,臣心中也实是左右为难,因此才不敢妄言。臣以为,默之所言乃是治国之至理,然袁相公却是老成谋国之见。治大国如烹小鲜,若是大动干戈,必使朝政动荡,人心不安。如今蜀国虽灭,却有燕楚环伺,若是一着不慎,我国内不稳,燕楚必将来犯,只恐那时我大郑又将陷入左右支绌之境地。因此,臣以为,无为而治方是兴国安民之道。此案虽可就此了结,那些贪官墨吏若是日后查将出来,却也必治以重刑,只缓缓来做,不致扰乱朝政为本。臣之浅见,不及陛下圣明之万一,伏请陛下圣裁。” 郑帝点点头道:“信言说袁相公是老成谋国,朕看信言公也是不遑多让。” 崔言道:“陛下...” 郑帝打断道:“默之不必说了。你已审了七日,蔡耸拒不肯招,你还要再审多少日?难道当真要将他杖毙在堂上么?” 他看看袁端宋质,又看看崔言,若是再年轻十岁,或是五岁,郑帝定然要追查到底。但现如今他自知时日无多,若此时朝局动荡,只怕再无力挽回。是以虽是不得已,却也只能听从袁端之见了。 崔言道:“陛下,臣无能。” “这不是你之过。”郑帝的声音忽的温和起来,“默之,朕不是责怪你,蔡耸对朕有怨意,朕岂能不知?罢了,此案就此了结了也好。” “你三人争执不休,到了紫宸殿来,便是要听朕的意思。”郑帝扫视三人,道:“蔡耸的案子就此结案,蔡耸处斩立决,家财尽数籍没充公,家小...家小发卖为官伎官仆。至于其他犯案官员,你等依律裁处就是。” 郑帝看看三人,又道:“你三人有失察之过,不能不小有惩诫,袁相公与宋相公,各自罚俸一年,崔言罚俸半年。就是这样,你们去罢。” 这桩案子直到数年后才完全了结。 是年冬,段圭、文修押解到都,于梁都外城西厢瓦子,梁水岸边行刑。两人各自割了三千余刀,直剐了三日才气绝身亡。 数日后,蔡耸于大雪之中被斩首。 又过数年,熊烈仆从包乙、李大郎才被人无意中认出,出首告发,被官府拿获,押解回梁都后明正典刑。 至此,此案才告结案。此是后话。 二十七 胸中藏丘壑 1 八月十七,郑帝下了一道诏书。诏书中言道: 近日群臣上表进谏,请朕早立太子,以延国祚。朕览表甚慰,诸卿皆忠心国事,以社稷为先,朕复何忧?国复何患?郑国极盛之日,指日必至矣。 朕受命于天,总理河山,岂敢不从谏如流,以使下善齐肃?以此,朕遂决意从诸卿所请,为国立储。然朕有二子,俱尚年幼,各擅所长,顽劣未消,储君乃国本要事,朕不得不详加斟酌,为天下臣民选一位仁德之君。兹定于景曜六年元旦之日,焚书告天,祭拜宗庙,立太子昭告天下。诸卿不必再上表言储事,若有心属太子之选者,可上疏直奏驾前。 诏书颁下,群臣虽仍不免议论纷纷,但此时蔡耸下狱之事已朝野遍知,群臣议论之声慢慢盖过了立太子之事,使朝堂沸扬的议储之争,终于渐渐平息下去。只最初挑起这场争论的陈封,却仍赋闲在家,不得复职。 秦玉见到这道诏书,心下甚喜,料想陈封不久便可复职。怎奈左等右等,仍是不得消息,又不敢去陈封府上探望,于是遣人四处探问,才知陈封仍是寸步不出宅院。 八月二十二,朔风已起,天气转凉。这日巳时,秦玉正在磐石大营中观看军士操练,忽有内侍前来传召,请秦玉速至政事堂议事。 秦玉不敢怠慢,急急换了官服,随身只带一个亲兵,快马赶往内城。 平日里秦玉极少进宫,遑论政事堂,如今走在宫城甬道上,却也无心景致,只觉心中惴惴,不知今日是何事如此急切。 政事堂中依旧忙乱,但进了南侧外屋,立时便觉静了下来。屋内四位中书舍人俱在,还有几个官员书办各自聚在一处说事,却都未留意秦玉进屋。 只裴绪独坐一隅,一瞥间看到秦玉,急站起身来,不及施礼便道:“璧城来了,相公们等着呐,快随我进来。”说着便引着秦玉走到里间屋门外。 秦玉匆忙间也只浅浅施了一礼,不及说话,便随着裴绪推门进了里屋。 屋内崔言坐在正对门的书案后,袁端、宋质坐在西侧炕上,地下椅上坐了两人,一个是卢豫,一个竟是陈封。 秦玉一惊,不知陈封怎地出了宅子,竟到了政事堂。愣怔间,只听屋内众人已住了声,又听裴绪开口道:“禀相公,秦璧城到了。” 秦玉方才惊觉,忙施礼道:“职下龙骧军左骁卫都统制使秦玉拜见二位相公,崔左丞,卢太尉,陈都司。” 袁端已笑着说道:“璧城不必多礼,难为你了,这般急赶来。请坐下说话。” 秦玉道:“谢袁相公。”见裴绪坐了陈封下首,便退后两步,侧身在裴绪下首坐了。 袁端道:“璧城想必也已想到,今日唤你来,必是为战事了。是卢太尉与陈都司两个荐了你。你大约还不知是何战事,请默之再给璧城说说。” 正说着,有内侍进屋为秦玉献上茶来。崔言待内侍退了出去才应道:“是。”转头对秦玉道:“璧城,今日一早接到河东急报,代国骤起兵马,犯我疆境。八月十八日,代国太岳行营副总管,右军都部署,典军将军邹涂率麾下一万兵马出阳凉南关,攻我平阳府晋州霍邑。在晋州驻守的是你左骁卫麾下统制使张先,张先分派了两位观察使镇守霍邑与汾西,这两位观察使听闻代国出兵风声,聚起兵马在霍邑城外拒敌,激战一场,却也未教北代讨得好处去。随后统制使张先统兵驰援,遂在霍邑与代军相持住。” 秦玉心中诧异,来时路上他便已想到,此次政事堂急召,多半是河东出了战事,那便定是杜挚收到自己书信,挑起战端。但杜挚镇守的乃是威胜军,如今出事的却是张先镇守的晋州,这却是为何? 只听崔言又道:“两国虽有交战,却也并非大战,我郑国既未损兵折将,也未丢失土地城池。河东刺史徐玄远传来军报,也非为告急求援,原也不必调兵遣将。然这毕竟是军情,政事堂与卢太尉、陈都司商议,他二位却言须得遣兵马固守河东,因此便荐了你。至于河东兵马情势,裴桑鼎通晓兵事,便请裴桑鼎说与璧城。” 裴绪应声道:“是。”随即呵呵一笑道:“河东兵马如何驻守,璧城必早已知晓,你左骁卫麾下有一万兵马戍守河东,璧城岂能不问?然虽如此,现下战事已起,裴绪还当从头细说。” 裴绪顿了一顿,轻咳一声,接道:“河东自徐玄远接任刺史以来,练出了八千余精锐厢军。这徐玄远将门之后,练兵颇精,这八千厢军,只怕也只稍逊禁军而已,较之代国精兵,还要胜上一筹。因此徐玄远以此八千厢军,对阵代国五万精兵数年,却也未落了下风。” “自左骁卫兵马到河东后,徐玄远便将河东前沿重镇尽划与禁军驻守。璧城麾下诸将,张先驻守平阳府晋州,杜挚驻守威胜军,成彦驻守辽州,两年来,倒也相安无事。至于代国兵马,驻于太岳山一线,以太岳行营总管,云中节度使,奋武将军李敢为主将,亲率三万兵马驻守于南北关、平遥;以太岳行营副总管,镇军将军沈园为左军都部署,率军一万驻守于平定军、乐平山;以太岳行营副总管,典军将军邹涂为右军都部署,率军一万驻守于阳凉南关、阳凉北关、灵石。” “自延佑八年代国国主听了燕国挑唆,出兵攻我河东以来,代国见我郑国强盛,不敢再出兵来犯,数年间两国未有交兵。此次代国骤然出兵,却不知是为何故。但徐玄远军报中说,代国只右路出兵,中路与左路皆未见动静,似非大举进犯。然虽如此,却也不得不防,代国太岳山一线有五万兵马,我大郑虽兵精粮足,河东却也不足两万兵马,若是代国举大军来犯,只怕河东兵马猝不及防之下,难以抵挡。然若说我亦以大军增援河东,为一区区代国,却也不必。况且蜀国初定,现下不宜再起大战,若是两国大军相持,大战便一触即发,非我等所愿也。” “因此卢太尉与陈都司以为,请璧城率麾下一万五千兵马增援河东即可,恰左骁卫有一万兵马戍守河东,两军相合,足以抗衡代军。不知璧城以为如何?” 二十七 胸中藏丘壑 2 秦玉道:“朝廷有命,岂敢不从,秦玉领命就是。只是左骁卫要聚齐帐下兵将,尚需几日,只怕不能即刻起兵。” 袁端道:“无妨,河东战事并不甚急,璧城也不必急于起兵,七日之内出兵便好。粮草军械之事璧城也不必挂心,近几年河东储粮颇丰,大军粮草只在河东取用便可。河东又是产铁之地,政事堂已写信给徐玄远,命他就地筹措粮草,锻造军械,河东有他在,璧城必不致有后顾之忧。” 秦玉道:“多谢袁相公。袁相公思虑周全,秦玉无虑矣。” 卢豫道:“璧城,这一战,你打算如何打?” 秦玉道:“禀太尉,末将初闻战事,尚不及细思,心中未有成算。况河东刺史徐玄远兼任河东招讨使之职,末将去了,自然也是要听从徐使君之命,怎敢自作主张?” 卢豫道:“璧城果然有分寸。你虽是河东戍守兵马主将,然河东军政、民政,俱以徐玄远为主,你不可擅自为战。还有,适才裴中书一句话你要记在心中,蜀国初定,民心未附,朝廷不欲接连大战。记住这一条,你便可放心大胆做去了。” 秦玉道:“是,秦玉记下了,请太尉放心。” 陈封道:“璧城,这不是你初次领兵出征,去年淮南那一战,你打的极好,已有大将之风,是以你此次出征,我也并不十分担心。然河东你从未踏足,山川地理不熟,万事须小心谨慎。代国虽国小兵弱,却也不可小视,他能立于天下三十余年而不倒,想必也有其过人之处,你若轻敌,必招败绩。到那时,非但国法不容你,便是我也容不得你了。” 这番话谆谆道来,颇有语重心长之感,秦玉心下感动,却也不愿在政事堂中表露出来,只得强道:“都司教诲,秦玉铭记于心,不敢一时或忘。领兵出征,为我大郑征战沙场,秦玉之愿也。秦玉得有今日,多承都司素日教诲,倘若不尊都司之命,招致败绩,岂有面目再见都司?请都司放心。” 宋质忽呵呵一笑道:“朝堂议政,何必叙旧情?璧城须知,你等皆是我大郑的将军,领兵出征亦是为国征战,非为个人恩情。恩情再重,又岂能越过家国大义去?君恩至重,璧城万勿本末倒置。” 秦玉心下一凛,不想只一句话,竟被宋质挑出错处去,急忙起身恭施一礼道:“宋相公教训的是,秦玉失仪了,请宋相公宽宥。秦玉从军只一年,圣上便亲口谕旨简拔秦玉为都统制使,秦玉岂不知感恩?圣上天高地厚之恩,秦玉只在沙场上拼出性命去报效罢了。” 宋质仍是呵呵一笑,道:“璧城不必如此,我不为责你,你原年轻,言语之中有些不知轻重,也不为大过。只是你如今已是统兵镇守一方的大将,那便要时时留心了,非但沙场之上要小心谨慎,便是平日里言语行事,也要三思而后行。否则,你不知身后有多少人盯着你,寻你的错处呐。” 秦玉恭敬道:“宋相公如此悉心教导秦玉,秦玉感激不尽,相公之言,秦玉必谨记在心。” 袁端摆摆手道:“璧城不必拘谨,坐下说话。虽说是议政,政事堂却也不比朝堂,也不必拘泥那许多礼数。政事若理得通了,便违了些礼数又有何碍?然宋相公这番话却也是至理名言,于你日后定是大有裨益的。若是换了旁的人,宋相公是必不肯说的,今日说与你,是看你乃是可造就之才,日后必是我大郑之栋梁。到了那时,璧城莫要忘了今日宋相公这一言之恩。” 秦玉道:“袁相公谬赞,秦玉愧不敢当。宋相公于秦玉之恩,秦玉也必铭记于心,不敢或忘。”说罢又深施一礼,才坐了回去。 宋质也笑道:“袁公夸赞过甚了,不过寻常一句话,哪里有这般大功德?宋某不过一拘泥礼数之老朽,说出话来,他年轻人哪里会记在心里?然这一句话,若能使璧城稍有警醒,便也不算是白说了。” 秦玉诺诺连声,袁端笑着摆摆手道:“罢了,这些题外话,不必再说。璧城,此次出征,你心中若有顾虑,不妨此刻尽数说出来。若是今日不说,过后再来寻政事堂,我政事堂可不认账。” 秦玉肃然道:“禀相公,秦玉虽未到过河东,然秦玉既已为将,不敢不留意各处山川地理,河东地势秦玉昔日也曾于舆图上细看过。代国扼守南北关与阳凉南关,这两处关隘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若要攻打,却也着实不易。然既是朝廷不欲骤起大战,乘机灭代,那便也不必去理会。秦玉以为,代国分三路驻军,共计五万兵马,来犯者虽只一路一万兵马,其余两路却也不得不防。是以我亦以三路兵马驻守即可。河东刺史徐使君昔日措置甚合兵法,我便依其旧制即可,只多增些兵马便是。以此,我以两万五千精锐禁军,抵御代军五万乌合之众,虽不敢言必胜,自保却是无虞。况且我后方尚有河东八千精锐厢军,更可谓高枕无忧。河东一处,请诸公放心,秦玉定保河东无事。” 宋质轻笑道:“璧城这是立下军令状了。” 陈封却轻叱道:“璧城不得妄言,轻敌乃兵家大忌,我以寡敌众,若是轻视代军,恐有无穷后患。” 秦玉道:“宋相公、陈都司,秦玉非是轻敌,实是深知我大郑禁军之强盛。若不能知己知彼,何敢一战?秦玉既知己,便不敢虚耗国家之力,我只以左骁卫两万五千兵马,迎战代国五万大军,倘若不胜,情愿抵罪。” 卢豫拍案道:“好。年轻将领,便该有此气魄,否则,还上得甚沙场?” 秦玉道:“多谢卢太尉赞许。秦玉以为,代国李敢,比之蜀国夏侯蹇,楚国何璠,尚有不及之处。况且代军虽多,却是主攻,我军虽少,却是主守,又何惧之有?然秦玉心中却有一事,着实费些心思。” 袁端道:“卢太尉说的极是,你年轻将领便该有如此锐气,瞻前顾后,如何打得胜仗?你心中有顾虑,只管说便是,兵事有卢太尉、陈都司二位为你解惑,政事上也有我两个老朽在,谅也不致有何难事。” 二十七 胸中藏丘壑 3 秦玉道:“多谢相公。秦玉以为,昔年代国数次起兵犯我疆土,皆是与燕国同进退,此次不知何故来犯,燕国却无消息,不知这其中是否有诈。” 袁端看看卢豫,又看看陈封,却未出声,崔言却道:“璧城,政事堂并未接到燕国出兵的消息。这数年,郑燕两国互市,未起刀兵,然我军细作却也未敢有丝毫懈怠。燕国若起兵,河北断然不会毫不知情。” 秦玉道:“河北地远,若是燕代两国同时起兵,此刻只怕消息还未传到梁都。纵然他两国并未约定出兵,燕国若见代军不利,只怕也不会坐视不理,那时河北又要兵争再起。不瞒诸公,秦玉所虑者,绝非区区代国,实是燕国也。燕国兵精粮足,更有当世名将坐镇,实是我大郑之劲敌,燕军之强,亦不逊于我大郑禁军。若是河东、河北两处同时开战,只怕大战在所难免。秦玉此言,只请诸公多多留心燕国,莫要被他乘隙占了我疆土。” 裴绪道:“璧城不必担心,往昔燕国年年来犯,皆因安肃在他手中,他粮道通畅,可保大军进退自如。如今璧城已将安肃收还,他粮道不畅,又岂敢举大军来犯?这数年郑燕两国和睦,固因两国边境互市,两国百姓安定,实也是因燕国丢了安肃,不敢来犯。璧城这等大功,莫非忘了?又何必担忧。” 秦玉道:“裴中书,不可一概而论也。燕国若要犯我河北,侵我疆土,劫掠我子民,安肃乃是咽喉要道。没了安肃,燕军粮道不畅,大军便要缺粮,劫掠之后也不能安然撤军,他确是不敢轻易来犯。然若是燕军为救援代国而来,便不必顾忌这许多。燕国多骑兵,他只需尽起骑兵,入我疆域,却不侵我州府,我军要拦住他却也不易。燕军骑兵马快,只三四日间便可直抵真定,那便只带数日粮草即可,无需后方运粮。到了真定,他也不需攻我城池,只需打通井陉通道即可。那时,代国便可供应燕军粮草。” 陈封轻叹一口气道:“璧城说的不错,这也正是我担心之处。” 秦玉看了一眼陈封,又接道:“我河北兵马为防备燕国大军,却也不敢舍了边境州府来追他,燕国骑兵便可在我大郑境内畅通无阻。燕军过了井陉,便可到代地,那时他从我背后袭来,我河东兵马却也是防不胜防。待到撤军之时,燕军又不必经我大郑疆土,只在代地北去便是。若如此,河东危矣。” 卢豫道:“若当真如此,璧城以为该当如何应对?” 秦玉道:“回禀太尉,燕国若当真如此出兵,我河东固然有腹背受敌之险,燕人孤军深入,却也未必便能安之若素。他在我郑国疆域内长途跋涉数日,我岂能教他来去自如?秦玉以为,河北边军不宜轻动,防备燕国大军,朝廷当另遣一支兵马,驻守真定,守住井陉通道,再遣一支轻军,于他路上设伏。燕人远道而来,必不能防备周全,我以伏兵击之,或可一战而胜。若能全歼燕国援兵,则河东无虞矣,纵然不能,他残兵进入河东,我也不必惧他。” 卢豫微笑道:“璧城,倘若朝廷再无兵马抵挡燕国援兵,只以你左骁卫兵马固守河东,你可能守住?” “这...”秦玉迟疑道:“出井陉,乃是辽州,辽州两面环山,隘口乐平却在代国手中,若要守住,着实不易。燕军若来,必然尽是骑兵,我抵御骑兵,自然要结坚营,备硬弩,他要破我也难。然他若不攻我营寨,绕过营寨直取威胜军、隆德府却又如何?辽州有清漳水,要拦住骑兵,我便要倚仗清漳水了。然清漳水水道甚窄,水流也不甚急,若要拦住燕军,我须屯重兵于此方可。有水流所阻,他不能冲我战阵,何况他远道而来,必是轻骑,也怕我强弓硬弩,我岂会怕他?” 忽地抬起头来,望着卢豫道:“卢太尉放心,秦玉兵虽少,却也能保我河东无失。燕军纵强,却也并非天兵神将,也并非未曾吃过败仗,他若敢来,便要他再吃一次败仗就是。” 卢豫哈哈大笑道:“好,秦璧城果然好胆识,好气魄。璧城,你出兵河东,便做好两面应敌的准备罢。” 秦玉不禁一愣,这法子只是无奈之举,只需遣一支兵马驻守真定,便可不必如此行险,却不知卢豫为何如此说。 陈封叹道:“璧城,你到之前我等便已说及此事,却苦无良策。卢太尉说的不错,你孤军出镇河东,须防备侧翼。燕军非代军可比,你亦曾与其交锋,深知其锐,务必慎之又慎。我料燕国若出兵,必以其先锋使霍东山为将,其人勇冠三军,罕逢敌手,是以你用兵须要以正固守,不可行险用奇。待他兵出无功,自然便退去了。” 秦玉还未答话,崔言已说道:“崇恩说的是哪里话?卢太尉不过戏言,崇恩如何便做了真?朝廷岂会将我数万将士置于险地而不顾?此事便对璧城直言也无妨。” 崔言看向秦玉,道:“璧城,你所虑之事卢太尉与陈都司都已想到,适才我等也在商议应对之策。你左骁卫出兵河东后,梁都尚有十万禁军,还可再遣一卫兵马出镇真定。再者,孙翼腾之千灵卫兵马现正在大河北岸,也可调动。朝廷并非无兵可调,但卢太尉与陈都司皆担心这些兵马不能挡住燕国骑军。若是调了兵,却仍守不住井陉,我郑国禁军颜面何存?” 陈封接道:“这些兵马是我大郑精锐之师,并不逊于燕军,我只虑这些将领不能敌住霍东山,那便挡不住燕国骑军冲阵。” 崔言点头道:“是以我等不虑缺兵,唯虑少将耳。若得一位能征惯战,善于用兵的大将为主将,燕国骑兵便不足虑矣。” 卢豫道:“默之过虑了。燕国若出兵,不过数千骑兵,纵然他遣一万骑兵驰援代国,我遣一卫两万五千精兵,未必便拦不住他。虽说我骑兵少,但守寨还要倚仗步军,他将领勇猛,我不与他斗将便是,怎地便无胜算了?” 二十七 胸中藏丘壑 4 崔言道:“卢太尉,如此终非万全之策,若不能挡住燕军,我河东一郡便危矣,朝廷岂能冒如此风险?我政事堂也不敢下此制令。” 秦玉道:“崔左丞,请恕秦玉僭越之言。现都中有两位大将,卢太尉、陈都司便是,任遣一位出镇真定,也定能挡住燕国骑军。又何虑之有?” 崔言道:“璧城所言极是,我等又岂会想不到?只是现下陈都司尚在家休养,还未复职,如何能遣他出征?若是请卢太尉亲自统兵出征,梁都却也不能没有大将坐镇。因此,我等才犹疑不定。” 秦玉心下明了,崔言说了这许多,只为想要陈封复职,只是不知崔言如此相助陈封,却是为何?想到此,便不再开口。 崔言又道:“然无论如何,也不能教河东侧翼无兵守护,璧城放心,真定这路兵马定是要遣的,你虽要防备侧翼,却也不必太过忧心。” 宋质道:“说来说去,如何抵挡燕国援军,还是无法可想。袁相公,若不奏请陈崇恩复职,只怕河东不保。此事不可再狐疑不定,政事堂若不能直言,要我等宰相又有何用?” 秦玉心中又是一阵诧异,听宋质之言,莫非他也有心相助陈封?这又是为何?忽地想到徐恒所说,陈封上疏奏请立储,必能使中枢宰辅信服,果然诚哉斯言。 袁端笑道:“宋相公莫急,我也并非不愿崇恩复职,只是须要一个妥当说辞才好。我等在此将法子想尽了,还是只能请崇恩复职,如此,才能奏请圣上允准。然,还有一层...” 袁端忽地顿住不说,宋质却已耐不住,下地来踱了几步,转身看袁端道:“袁相公,这是军国大事,拖延不得,请袁相公直言如何?” 袁端瞥了卢豫一眼,又看着宋质笑道:“宋相公,圣上只命陈崇恩在家休养,并未有明旨命崇恩不得复职,我等这奏请,要如何说才好?况且...” 袁端又顿住,宋质已是急了,然未等宋质开口,袁端却又接道:“崇恩休养这许多时日,待到不得不用他之时,才请他复职,宋相公,你道圣上的颜面可好看么?” 宋质立时便怔住了,迟疑半晌,方道:“这...是我虑事不周了,如何裁处,袁相公拿主意便是。”说罢又坐了回去。 袁端略一沉吟,说道:“璧城,你的差事便是如此了,便请先回营中准备出兵事宜。也请璧城放宽心,真定是定要派兵马的,井陉也定是要守住的,不必再为此事挂心。” 秦玉虽不情愿,却也只得站起身来,恭施一礼道:“是,秦玉领命。” 袁端又道:“桑鼎,代我等送一送璧城。” 裴绪也站起身来施礼,与秦玉一同辞了出去。 待他二人去后,袁端抚着泛着油光的额头道:“只剩我们这几个,便好生议一议陈崇恩复职之事。” 陈封道:“袁相公,陈封之事劳诸公挂心,陈封愧不敢当。陈封忤逆圣意,是贬是黜,全凭圣上处置便是,陈封既做了这事,便已甘心领受责罚。诸公不必再为陈封费心劳力。诸公待陈封一片心意,陈封感激不尽,然实不敢受。” 崔言道:“崇恩差矣,二位相公与我为崇恩谋复职,非为崇恩,实为郑国,正与崇恩上疏奏请立储,非为储位,而为郑国一般无二。此事至公无私,崇恩不可想左了。如今朝廷正是用崇恩之时,崇恩不可就此消沉,以有用之身而甘愿退居林舍,岂非白白辜负了朝廷与圣上多年栽培?” 陈封一怔,已听出崔言话中有暗指卢豫之意,却听卢豫道:“你几位的话我却有些听不明白,陈崇恩是朝廷大将,现正是用他之时,然他并未犯过,不过上一道奏疏而已,我郑国何时因言获罪了?圣上不过是因他伐蜀劳累日久,命他在家中休养些时日罢了,也并非降罪惩处,又何来奏请复职一说?政事堂若议定以陈崇恩为将往河北拒燕军,便呈奏圣上就是,如若不然,我卢豫也可为将,区区燕国骑军,我也未放在眼中。” 宋质道:“卢太尉堂堂之言,我政事堂不敢驳,但若卢太尉为将出兵河北,梁都防务何人来主持?卢太尉这话我政事堂不敢奏与圣上,纵奏了也是要被圣上驳回的。伐蜀大战圣上尚不忍劳动卢太尉,何况代国这疥癣之疾?” 袁端微微一笑,道:“卢太尉劳苦功高,乃是我郑国武将之首,怎可轻动?若非伐楚灭燕这等大战,圣上也定是不肯请卢太尉出马的。卢太尉之言也确是至理,圣上并未降罪于陈崇恩,我等又何必耿耿于复职一说?” 崔言道:“相公,以崔言之见,河东目下只霍邑初起战事,两军未必便有大的战事,代国左、中两路也未必便会出兵。纵然代国全军来犯,想来秦璧城也能护我河东疆土无虞,燕国却也未必便肯出兵援代。纵然燕国出兵,也未必便如我等所料直插我河北腹地,他若出蔚州,穿过代国全境,也能到太岳山,那我便也不必调兵驻守真定井陉。若如此,便不必奏请陈崇恩复职。崔言以为,我政事堂只将燕代两国之情尽数奏与圣上,如何裁处,请圣上定夺便是。至于陈崇恩复职之事,政事堂不妨顺带一提,允与不允,全凭圣上裁处。相公以为如何?” 崔言还未说完,袁端便已明白了。郑代两国若有大战,代国必然求援于燕国,燕国为保南方屏障,也必然会出兵救代,燕国出兵,须只能走河北,代国国主断然不肯允准燕国大军经太原府穿过代国全境,因此真定井陉出兵驻防势在必行。但燕国纵然出兵,也必是多日之后之事,郑国出兵真定,便也是多日之后之事。现下奏请陈封复职,便非“不得不用之时”,便也不会伤及郑帝颜面。郑帝何等睿智之人,怎会不明白这其中道理,因此陈封复职之事必成。 二十七 胸中藏丘壑 5 想明白这点,袁端豁然,便道:“也罢,便如卢太尉之言,我等只依从朝廷规制,将此事呈奏圣上,至于圣上如何处置,我等只奉诏,尽力做去便是。” 卢豫道:“相公们商议政事,倒也不必知会卢豫。既是相公们的事议完了,卢豫也有一事,请相公们斟酌。” 袁端道:“卢太尉请说。” 卢豫道:“今年年初之时,便请相公们参详,如今我禁军各卫兵马在外戍守多有数年未归者,更有已十年未曾回家之人,是以我便想命久驻梁都的兵马与那些在外的兵马调换,也教长年戍边的将士们能歇一歇,回家中探望一番。只是年初时巴蜀战事未了,陇右也是大战未息,这才拖延至今。如今西边没了战事,我郑国两路大军皆是大获全胜,虽北边又起了战事,然换防之事却也并不涉及北边,是以卢豫以为当乘下元节后调动大军,如此,到年前,各路兵马便可各安其位。” 袁端道:“我记得这事,原说卢太尉做主便是,何必来政事堂商议?卢太尉既已说及,想必心中已有了成算,那便请卢太尉与我几个门外汉说说,一同参详如何?” 卢豫道:“大军调防乃是大事,我岂敢不禀报政事堂?何况这事若无政事堂关防虎符,兵马也调动不得。诸位相公,现下梁都有五卫兵马,龙骧军左骁卫只一万五千兵马,又要出征河东,便不去说他。虎贲军云冲卫刚刚随崇恩征蜀归来,人困马乏,兵员不足,也不可调动,那便只剩凤翔军天翼卫、熊飞军天权卫与天璇卫这三卫兵马。这三卫兵马皆已驻守梁都五六年之久,正可调为边军戍守几年。然梁都守军若是一时尽换了边军,倘若出了乱子不是小事,是以卢豫以为只调两卫兵马便可。” 卢豫侃侃而言,政事堂三人皆细听着,却也只能勉力分清各路兵马,再无暇想及其他。 卢豫道:“陇右石方白已击溃党项大军,料想可保西北十年无事,然陇右要地,却也不能没有大军驻守。政事堂已命石方白下元节后班师还都,我也已命驻守永兴、秦凤的凤翔军长生卫兵马暂前往陇右,接替陇右边军暂且守些时日,待朝中兵马到了,仍命长生卫回师驻守关中。这是一处兵马。” “再有一处,便是驻守荆湖的虎贲军罡风卫,罡风卫戍边已有十年,也该当换到后方休养些时日。那便从都中遣出一卫兵马,换罡风卫回梁都就是。现下我想到的便是这两处兵马,相公以为如何?” 袁端道:“卢太尉想的极是周全,我郑国地处四战之地,各处要地不得不驻防大军,然我兵马却又没有那许多,只得教将士们多多辛苦了。这两处兵马确是该当换防,卢太尉以为该命哪两卫兵马前去换防?” 卢豫道:“若我说,都中这三卫兵马皆已休养操练多年,都该遣往边疆经些战事。然护卫梁都也是大事,都中也不能太过空虚,熊飞军天权卫守卫梁都多年,都统制王凤也是经年宿将,便留天权卫守卫梁都即可。我以为,遣熊飞军天璇卫前往陇右,凤翔军天翼卫前往荆湖,不知相公意下如何?” 宋质道:“卢太尉,我有一事不明,两军换防,是都中兵马先动身,还是边疆兵马先还都?若是都中兵马先发,梁都便要有些时日兵马少些。这原本不是大事,我等也不该多虑,却只怕圣上不肯允准。” 卢豫道:“宋相公放心,这事我已想到了。梁都之中本还有天权卫、云冲卫两卫兵马,但历来梁都守军不得少于三卫兵马,我岂敢有违?我先命天翼卫出兵荆湖,待天翼卫到后,罡风卫再还都。荆湖路近,一来一回,也不过一月有余便到了。待到天翼卫还都后,再命天璇卫出兵陇右便是。如此一来,梁都皆有三卫兵马守护,圣上断不会不允的。” 见宋质点点头,不再说话,袁端道:“甚好,如此一来,便是沈山远也挑不出错处来。崇恩,你以为如何?” 陈封道:“袁相公,卢太尉是禁军都太尉,陈封只听命而已,何敢置喙?然陈封确有一点浅见,请卢太尉三思。” 卢豫看着陈封,眼中颇有诧异之色,道:“崇恩但说无妨。” 陈封道:“卢太尉,天翼卫都统制王焕,初时便是骑军将领,如今总领天翼卫,也练了一班好骑兵。荆湖多水,不利于骑军纵横,反是陇右地势开阔,党项亦是以骑射见长,有一支精锐骑军与他对敌,便不惧他。是以陈封以为,不若遣天翼卫往陇右,天璇卫往荆湖,太尉以为如何?” 卢豫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这几个制司往日皆是崇恩部将,崇恩自然深知他底细,是我失于细究了。那便依崇恩之见,请相公们决断便是。” 崔言忽道:“卢太尉,如今河东战事不明,倘若燕国出兵,便要烦劳陈都司领兵拒敌,若如此,卢太尉要陈都司率哪卫兵马出征?那时,只怕梁都兵马只有两卫了,这如何使得?” 卢豫一笑道:“燕国能否出兵尚未可知,纵使燕国出兵,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之事,那时,陇右龙骧军两卫兵马只怕也已还都了,何来梁都兵少一说?纵然赶不及陇右兵马还都,也不过十天半月之事,这区区几日又有何妨?” 崔言道:“便如太尉所说,这也无妨,然燕军兵强马壮,非蜀、代可比,都中兵马皆非陈都司旧部,陈都司并不熟识,倘有闪失,奈何?崔言以为,当留天璇卫驻守梁都,陈都司若要出兵拒燕,便率天璇卫出征。天璇卫都统制陈肃乃陈都司族弟,天下尽知,政事堂也不必讳言,天璇卫虽亦非陈都司旧部,然有陈肃在,想来陈都司指挥起来,也必得心应手。不知卢太尉以为如何?” 卢豫道:“我大郑禁军,素来兵不识将,将不识兵,若不熟识,便不能领兵出征么?况且陈崇恩久任熊飞军都指挥使,天权卫正是他麾下兵马,又何来不熟识之说?若如此便要闪失,我等老匹夫便不要为将了。” 崔言正要说话,宋质使个眼色,插言道:“卢太尉,太尉之言虽是至理,然默之所说却也不无道理。燕国兵将,终究非比寻常,不可轻忽。天璇卫乃是陈崇恩麾下,统制使又与陈崇恩亲厚,确是较天权卫妥当些。我等在后方筹谋,不能亲临战阵之人,自然要想的稳妥些,方可万无一失。卢太尉,政事堂之意,还是将天璇卫留都的好。” 卢豫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却又瞬即敛住,随即道:“既然相公如此说,便依政事堂之意。” 二十七 胸中藏丘壑 6 秦玉回到磐石大营时天已过了午时,营中兵士正在歇晌。 因料想到河东将有战事,近些时日秦玉命兵士加紧操练,无事不得外出,除中秋节歇息一日外,每日操练不辍。营中兵将齐整,若说出兵,三日内便可整兵待发。但他唯恐政事堂众人起疑,这才将出兵时日缓了几日。 进了签押房,见刘逊正与几个参军在外间闲话。众人见秦玉进屋,忙起身见礼。秦玉摆摆手,命他们坐了,问刘逊道:“怎地不见永业?” 刘逊道:“永业独自一个在里屋。” 秦玉点点头,道:“退之,随我里屋说话。” 二人进里屋,见徐恒正靠在椅上闭目养神。听闻有人进屋,徐恒睁开眼,见是秦玉,也不起身,只微微一笑,便坐直了身子,道:“璧城回来了,想是出兵河东的制令下来了?” 秦玉道:“永业已料到了?不错,政事堂正是命我左骁卫出镇河东。按说我回营便该聚将商议,准备出兵,但我有一事不解,便想着与你两个商议一番再作定夺。” 刘逊道:“制司走了一路,且先坐了再说不迟。”说罢从桌上茶壶中倾出一盏茶来,奉与秦玉。 秦玉坐了,端起茶喝了一口,正要说话,徐恒却道:“璧城且慢,容我猜一猜,是何事令璧城不解如何?” 秦玉哂笑道:“我原说你是修道了,莫不成当真?这事你若能算出,我才当真要拜服了。” 刘逊一笑,却未说话,在秦玉身旁坐了。徐恒道:“我未修得占卜打卦,却能算准璧城今日之事,璧城若不信,听我说便是。” 秦玉道:“好,我洗耳恭听。” 徐恒道:“今日璧城奉命入政事堂议事,必是河东战事已起,朝廷命璧城率左骁卫出兵河东,可是么?” 秦玉道:“这事适才我已说了,纵我不说,你能猜出来也算不得稀奇。” 徐恒道:“然璧城到了政事堂,才知河东战事不是在威胜军,却是在晋州,因此璧城有些出乎意料,不知何故,心中便起了疑,可是么?” 秦玉一惊,几乎从椅中坐起,奇道:“你当真猜得出?莫不是永业已通晓阴阳?”这后一句话却是对刘逊所说。 刘逊听了,只微微一笑,仍是不置一词。徐恒又道:“我左骁卫三营兵马戍守河东,张先率角营驻晋州,杜挚率氐营驻威胜军,成彦率心营驻辽州,三路兵马一字排开。前些时日我已写信与杜挚,教他寻机挑起战事,我左骁卫中军也好能一并出镇河东。因此璧城听闻河东战事已起,便料想必是威胜军,却得知竟是晋州起了战事,这才苦思不解,可是么?” 秦玉惊道:“永业,你若能通神,我便无忧矣,却是不可哄骗于我。” 刘逊笑道:“制司莫听他胡吣,他通的甚阴阳?不过是戏弄制司而已,我若是制司,便定要治他的罪了。” 徐恒哈哈大笑道:“退之不肯与我一同做戏,却还要拆穿我,好不知趣。”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道:“璧城,今日你刚去,杜挚的信便到了。我哪里是猜出来的,不过是杜挚信中言及而已。璧城请看。”说罢站起身来,前行两步,双手将信奉与秦玉。 秦玉满腹狐疑,接过信来,只见信封上只写着“徐永业先生”五字,知是杜挚恐被人知晓,便用的私信。 徐恒又道:“秦制司莫怪,我见制司有些烦闷,有心为制司解颐耳,制司恕罪则个。” 秦玉笑道:“你还跟我闹这套虚文。”便不再理会徐恒,拆开信,取出信笺。 只见信上字迹不整,多有涂抹,知是杜挚亲笔: 徐先生尊闻: 先生的信我已收到,先生之命便与制司是一般的,我杜挚不敢不从。但我心思愚钝,又不敢将这事说与参军们知晓,只得自家苦思良策,却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哪知只过了一日,便听闻晋州张绍存处起了战事,却不知是为何。只听闻张绍存在霍邑以角营兵马拒代军一万余,徐使君传下令来,命我严阵以待,却不得擅自出兵晋州,须听从徐使君军令行事。徐使君也并未向朝廷告急求援,想来战事也并无危急之处。我因想着河东有这一处战事便够了,是否可不必再寻机出战,盼徐先生告知。 杜挚上 秦玉放下信,满脸疑惑的看看刘逊,又看看徐恒,迟疑道:“我在政事堂时便想不通这是何故,如今更是不解。永业,退之,你两个可知这是为何?莫非北代只是恰巧此时起兵来犯?若是如此,非但是天助我秦玉,亦是天助陈都司。” 徐恒道:“璧城莫心急,我因也想着河东有这一处战事便足矣,又见政事堂急召璧城,料想必是为此事,便写信命杜挚不必再寻机挑起战端,只一心战事便可,万不可折了我左骁卫锐气。如今朝廷果然命璧城率左骁卫出镇河东,我等心愿已了,也不必再细究根本了。” 秦玉道:“虽是如此,但这事我不明就里,只恐落入他人算中。倘若是我挑起战端,代国不得已出兵,我自有一番法子应对。但若是代国自要出兵犯我疆境,那便非同寻常了,我还须防他三路大军并进,还要防燕国出兵,这岂可同日而语。” 刘逊道:“制司说的极是,若是晋州战事只是两军小小冲撞,我只需牢牢守住防线即可,教代军寸步难进,拖些时日,他自然撤兵了,我却仍可在河东驻扎。两国相安无事多年,想来也不会为这些许兵争大动干戈。但若是代军有意犯我疆土,那便全然不同,只凭代国定然难以吞我河东,他骤然出兵,便定是与燕国相约一同来犯。若如此,河东河北便要全境戒备了,现下这些兵马只怕也不足以应对。” 徐恒却气定神闲,不慌不忙道:“或是代国当真便恰巧在此时出兵,教璧城能脱身于朝堂,然我以为,区区代国恐无此胆量。代国国贫民瘠,兵不强马不壮,你几曾见他敢独自出兵来犯我疆土?前次李敢出兵,亦是燕国挑唆,也是乘我大军聚于河北,河东空虚,这才以奇兵连下我数城。然李敢五万大军,却也没在我长兄数千厢军前讨到好处去。现下河东有我大郑一万精锐禁军驻守,还有我长兄八千厢军在,他又怎敢贸然来犯?” 二十七 胸中藏丘壑 7 刘逊道:“代国若出兵,必是与燕国相约,或是代国先出兵,引得我军马无暇他顾,燕国再骤出奇兵,侵我河北,也未可知。” 徐恒笑道:“退之,燕代两国若定下如此计策,那便是昏聩至极。他代国区区五万兵马,又能引得我多少兵马,岂至于我大军无暇他顾?此次晋州战事,我长兄并未告急求援,那便是自信以一万八千兵马足以抗衡代国五万大军,若非朝廷不愿行险,只怕我左骁卫中军也无缘前往河东了。何况现下燕国要出兵我河北,也非昔日那般自如了。安肃在我手中,燕军进退失据,一着不慎,便有全军覆没之危。慕容休思并非无能之辈,岂敢这般托大?” 秦玉道:“燕国若以数千精骑出涿州,绕过我霸州地界,直入河北腹地,再走真定,抢井陉,便可进入代国地界。那时代国有燕军这般强援,我要守住河东便也不易了。” 徐恒道:“璧城,代国南北关若危,燕军必走此路救代。然代国若要攻我河东,燕军如此行军于燕国又有何好处?代国纵攻下我河东,燕国却也分不得一丝半毫,他又何必甘冒奇险,孤军深入?纵是燕国多马,数千骑兵也是极难得的,若是陷在我河北,那便是因小失大了。” 刘逊道:“如此说来,此次晋州战事,只怕并非代国要出兵犯我疆土。若非如此,却是为何?永业以为是何缘故?” 徐恒道:“适才我看了信,退之自去忙营务,我便靠在这里细思。思来想去不得要领,却模糊着便要睡去了。” 刘逊笑道:“永业又来胡说,你有事想不通是断不能睡去的。你若睡去了,那便是早已想通了。” 徐恒笑道:“退之你却不知,我刚睡去,忽有一梦,梦见一位仙人,对我附耳相告。只可惜还未说完,你二人便进来了,我便也醒了。这却教我如何能得知?” 秦玉苦笑道:“永业莫要相戏,此事非儿戏,我亦是心急如焚,请永业教我。” 徐恒道:“仙人虽未说完,我却已听了个大概。璧城,仙人说,此事乃是张先所为。” 秦玉一惊,道:“张先?永业是说乃是张绍存挑起战端?他却是如何得知我等谋划?莫非是永业与杜执礼的信被他得了?” 徐恒嗤笑道:“璧城何痴心耳?张先非是为璧城,实是听他人之命才如此行事。” 秦玉惊道:“什么?除我几人之外,张先还能听从何人之命?他又为何不肯禀告于我?” 徐恒斜着秦玉,冷笑道:“璧城莫非忘了,还有一人之命,张先也是不敢不从的。” 陈封,这个名字瞬间从秦玉、刘逊心头闪过。 屋内静了下来,秦玉面沉似水,低头不语。念及先前种种,倘若当真是陈封,那便都说得通了。 良久,秦玉道:“永业,此事怎可臆测?陈都司诚直之人,怎会做这等样事?他又非未卜先知,怎能料到今日之事?” 徐恒冷笑一声道:“陈崇恩当真是诚直之人么?做这等样事便非诚直之人么?昔日淮南之战璧城莫非忘了么?难道璧城也非诚直之人?” 见秦玉语塞,徐恒叹口气道:“璧城,我早说陈崇恩之深谋远虑,远非我等能及,你尚不置可否,今日可信了么?以时日推算,只怕他上疏奏请立储之时,便已修书与张先,命他伺机寻衅了。如此谋略,当真缜密,我亦不得不服。” 刘逊道:“倘若如此,陈都司不过是为自家留一条后路而已,却也无可厚非。只是陈都司复职不过是迟早之事,又何必行这等事?” 徐恒道:“陈崇恩早已料到,他上那道奏疏,必然不得圣心,是以便将自家禁在宅子中不得出去,以此示以当今孤臣之心。陈崇恩乃当今信重之人,当今自然不会就此将他舍弃,然若能冷落他一段时日,却也能杀一杀他骄纵之意。陈崇恩知晓当今之意,自然也知道当今迟早要启用他,然他却不愿多等。他唯恐赋闲时日过久,卢太尉借机将他旧将笼络过去,又恐卢象山大权独揽,待他复职之日,失了兵权掌控之力。因此,他才想出这条计策,只此一着,一来他可尽收天下文臣武将之心,二来只十余日便能复起重掌梁都防务,可谓算无遗策。如此计谋,纵是管仲重生,子房在世,想来也不过如此。” 刘逊叹道:“最可敬服之事,乃是河东战事一起,陈都司必能复职,却又不必亲自领兵出征,仍可留在梁都之中与卢太尉周旋。储位之争,兵权之争,来日梁都之中必然好戏连台。幸而陈都司尚念及秦制司好处,秦制司可借此良机离了梁都这是非之地。” 徐恒道:“璧城,退之说的不错,陈崇恩纵然万般算计,却也尚顾念与你之旧情,不忍你卷入这是非之中,你又何必如此?” 秦玉叹口气道:“我自然知道他此番计谋与我无干,我只不知他传令与张绍存,为何要瞒我?张绍存乃我帐下将领,他知会我一声,也是人之常情。” 刘逊道:“事关机密,此事若败露,纵是陈都司也吃罪不起。少一人知晓,便少一分败露之险,他自然要瞒制司。制司也不必为此烦闷。” 秦玉道:“好,这事你便说得通,然那张先是我部将,竟敢不奉我将令,擅自行事,岂非罪不可逭?陈都司是他上宪,他纵然不敢不从,也该修书禀告于我。如今他不声不响,做出这等大事来,这等人,我岂敢再用?” 徐恒截口道:“璧城,张先不能不用。” 秦玉抬起头来,直视徐恒道:“这又是为何?” 徐恒道:“璧城,此事说来话长,先前我便略有察觉,因无实据,陈崇恩与张绍存又是你亲近之人,我便未与你提及。然现下想来,只怕我疑心之事是实无疑。” 秦玉道:“永业疑心何事,切莫支吾不言。” 徐恒道:“昔日陈崇恩执掌左骁卫之时,帐下七位统制,黄梃、周严、王焕久随他左右,功绩最着,陈崇恩升迁之后,也随之高升。其余四位,郭岩早亡,成彦递补,资历最浅,可以不论。赵广、文越、张先三人,张先虽最年轻,却是功劳最大,最得陈崇恩信重,早早便执掌左骁卫七营之首角营。以张先功绩,原也该随陈崇恩高升才是,他却缘何未能升迁?” 二十七 胸中藏丘壑 8 秦玉看着徐恒,脸上满是疑惑之色。 徐恒道:“以我之见,璧城升任左骁卫都统制,乃是当今亲自拔擢,并非陈崇恩之意。若依陈崇恩之意,任这左骁卫都统制的,该是陈肃陈孝正才是。然圣上之意他不能违逆,这左骁卫却是他陈崇恩之根基,璧城虽与他亲厚,只怕在他心中,终究不如陈孝正那般可任意指使。” 听到此处,秦玉已是呆若木鸡,额上渗出豆大汗珠来。 只听徐恒又道:“陈崇恩一边要极力笼络璧城,一边又要防着璧城不听他号令,是以他便要留一个心腹之人在璧城身边,做他陈崇恩的耳目。选来选去,左骁卫之中,再没有比张先更为妥当之人,是以张先便仍旧留在左骁卫之中做统制,不得升迁了。” “那张先本就是陈崇恩的人,他又怎会不听从陈崇恩之命?又怎会不瞒着璧城?” 见秦玉仍旧默然不语,刘逊长叹一声道:“制司,永业之言虽有道理,却也未必是实。陈都司与制司情深义重,只怕不会如此算计制司,制司也不必过于介怀,日后只防着些张先便是,却也不必显露出来。” 秦玉忽地抬起头来,看着刘逊,嘴角竟带着一丝狞笑,缓缓说道:“退之之意我已明白,张先不过疥癣之疾耳,只是这疥癣颇有些难缠,我须防着他为祸,却又不能将他连根拔除。永业、退之放心,秦玉非是鲁莽之人,断不会意气用事。” 徐恒拊掌笑道:“璧城真乃大智慧之人,天下间哪个将军愿留用二心之人?肯违心屈就,方能成就大事。” 秦玉道:“永业,事到如今,日后我又该何去何从?” 徐恒道:“璧城不必忧心,日后只如往日一般便是。你我初见之时我便曾说,璧城与陈崇恩乃是一体,陈崇恩便是璧城在朝中的倚仗。当世哪个不知秦璧城与陈崇恩情似兄弟,陈崇恩若能青云直上,璧城方能建功立业。是以璧城万万不能与陈崇恩撕破面皮,也正为此,张先才不得不用。” “此番陈崇恩奏请立储之事,比之他伐蜀功成还要得人心些,如今朝中文武官员,俱称颂陈崇恩为国请命,不计个人。然如此一来,当今便也会对他多一分忌惮,便不会如昔日那般信他。圣心与天下人心不可兼得,陈崇恩又岂会不知?他若就此固步自封,循规蹈矩,只怕那禁军都宣抚使之位,再遥不可及了。” 刘逊道:“永业以为,陈都司便就此安于一隅了?” 徐恒道:“陈崇恩心雄万夫,此番计策又大功告成,他岂会甘心于此?然只靠军功,他断难越过卢象山去。因此我以为,他此番复职,只怕立时便要与卢象山针锋相对了。只有扳倒卢象山,他才能接掌天下兵马。” 刘逊道:“扳倒卢象山,尚有石方白、李克让,陈都司能越过这二人去?” 徐恒道:“李克让前有大过,当今未治他欺君之罪,是为河北无人可用,否则,十个李克让也已灰飞烟灭了,又岂能用他执掌天下兵马?石方白功勋卓着,深得人望,然其人忠肝义胆,一心为国,却又淡泊名利,不计得失,其又与陈崇恩有师生之谊,他断不会与陈崇恩争夺大权。是以只须扳倒卢象山,陈崇恩便是执掌天下兵马的不二人选。” 刘逊道:“倘真如永业所言,制司此番出征河东,陈都司少了得力臂助,岂非少了一分胜算。” 徐恒道:“朝堂相争,用不到兵马武将,陈崇恩如今得朝中文臣之心,又岂在璧城一人耳?左骁卫此番出征,璧城离了这是非之地,乃是上上之选。陈崇恩与卢象山之争,并无十分胜算,卢象山虽有昏招,却并未失了当今宠信。他不愿参与储位之争,虽不得文臣之心,当今却知他心无异志,若非万不得已之时,断不会舍弃他不用。璧城若卷入这是非之中,一着不慎,获罪于身,日后便难大用了。此番离了梁都,陈崇恩若胜,虽不能建殊勋于陈崇恩,然璧城才智兼备,又有军功在身,日后必可出乎于众人之上。陈崇恩若败了,璧城虽不能再得重用,然保自身一世无虞,却是无碍的。” 徐恒看着秦玉,沉声道:“璧城,你须定下心来,只一心跟定陈崇恩便是,不可再有旁的心思。易主而事之人,虽立奇功,亦难得重托。陈崇恩所思所行,你只作不知便是,你二人仍旧是兄弟一般。待日后陈崇恩大权独揽之日,才是你得偿所愿之时。那时,你才可为天下黎庶做出一番功业来。” 秦玉站起身来,向徐恒深施一礼道:“我得永业,实秦玉平生之幸。永业之言,秦玉谨记在心,不敢或忘。” 到八月二十三,辰时初,政事堂遣裴绪亲至陈封府上,命陈封即刻上任熊飞军都指挥使,总领梁都防务。 原来郑帝听了袁端诸人陈奏,便允准了陈封复职之请,却不肯亲下圣旨。只说并未有圣命褫夺陈封官位,便无需下旨复职,只以政事堂制令命陈封掌梁都防务即可。 袁端便命裴绪到陈封府上来传令。陈封听了,谢过裴绪与政事堂几位宰执,又留裴绪用饭。裴绪推辞不受,只请陈封即刻便去上值,又说政事堂事繁,便即匆匆辞去。 陈封却不慌不忙,送了裴绪,才命家人寻出官服,又备了马。陈封吃过早饭,换了官服,命一个家人跟随,才上马慢慢悠悠向北城而去。 熊飞军都指挥使司在外城永泰门内封丘大街上,距开宝寺只里许远近,因此一路上只见往来行人络绎不绝。待远远望见熊飞军都司衙门大门,却见门前甚是冷清,竟不见一个行人。 陈封行近门前,见仍旧是四个全副甲胄的兵士值守,较往日并无异样。四个兵士见了陈封,也只抱拳施礼而已。 陈封下了马,命随从牵马从角门进院,他独自一人走上台阶,进了大门。 大门内正堂大院中却站满了人。熊飞军指挥使程备在前,身后站着卫绾等一众亲军将弁,两侧黑压压站了百十号亲军兵士,个个全副甲胄,昂首挺胸。 陈封一只脚甫一踏入门内,院内众人齐刷刷单膝跪地,行庭参礼,口中齐呼道:“熊飞军将士恭迎陈都司复职。” 陈封动容,快步上前扶起程备,又看向一众跪倒的将士,颤声道:“众位兄弟快快请起。” 待众人站起身来,陈封又对程备道:“无患,我不过上值而已,何须如此?” 程备笑道:“并非是我命他们来迎都司,实是今日一早政事堂传来消息,说都司今日上值,这一众当值的兄弟听闻,便公推卫公器几个来向我请命,我又怎能不允?都司大义,众兄弟心中敬服,此不过聊表敬意耳,都司当受此礼。” 陈封道:“众兄弟心意,陈封领受,然虽如此,却也太过张扬了。” 程备道:“都司放心,我如何不知在梁都不可太过张扬?是以我才命他们在衙外一切如常,都司进了门才行这迎候之礼。熊飞军近卫亲军皆是都司心腹兄弟,必不会传扬到外间的。” 陈封叹口气道:“无患有心了。”又转身对一众兵士道:“众位兄弟待陈封之情,陈封牢记于心,日后定然相报。众位兄弟且先散去,各自当值去罢,待来日闲暇时再与众兄弟一同饮酒耍乐。” 众人哄然一声,各自散去,陈封与程备携手入二堂签押房。 二十七 胸中藏丘壑 9 陈封在正中书案后坐了,见案上整整齐齐摆放了一摞又一摞文书,知是程备闻他今日复职,便将近日军中文书整理出来,供他查看。 陈封随手翻了翻,不过是些开支账目,往来文书,也不耐烦细看,便推到一边。见程备已在下首坐了,便道:“自郊迎之礼后,便再未见无患,初回梁都,无患这些时日如何?” 程备道:“劳都司挂念。我在外为官十余年,梁都之中早无亲朋故旧,心中原也有些惴惴,却不想都司早已为我备下宅院仆从。我有安身之所,便再无旁骛,只一心衙门中事就是。此事,程备还未谢过都司。”说着站起身来,施了一礼。 陈封淡淡一笑道:“些许小事,提他作甚?前几日我还命牙人寻一良家女子,买来与你作妾,只是这几日我足不出户,便将这事耽搁了。料想那牙人必已寻到人家,只是不得禀我。你独自一个在都中,家中琐事也须有人照料,不知是哪家女子,待我亲自过目后再与你送去就是,须得是能持家的良人才好。你在都中安稳些时日,待明年,可将家中老小接到梁都来,也教妻儿享一享荣华富贵。” 程备嘴角带着一丝苦笑,道:“都司见赐,我便不推辞了,程备先谢过都司。至于我家眷...待明年闲暇时我回家中看看再议不迟。” 陈封点点头,知程备已有数年不曾回家,家中事也不甚知晓,便不再追问,只道:“如今初回梁都,尚不得闲,不能放你回去。待年下之时,若都中无事,便准你假,回家探望。无患也不必心急。” 程备拱手道:“多谢都司体恤。” 陈封道:“无患,这些时日,衙中可有甚事么?” 程备道:“这些时日都司不在衙中,衙中事不过循例而已。我虽不甚熟,所幸都中各卫将领皆是都司旧部,倒也各安其职,不曾寻事。伤亡将士抚恤,兵将粮饷诸事也不需劳动都指挥使司。是以衙中也无甚要事。只是这几日都司在家中休养,梁都防务照例由卢太尉接掌,是以卢太尉时常到衙中巡视,时而便在衙中坐衙视事。” 陈封道:“这也寻常,他是禁军都太尉,这事也是他分所应当。无患曾在卢太尉帐下多年,你二人久别重逢,想必要叙些旧日之事了?” 程备道:“这也是难免,不瞒都司,除在衙中闲谈外,卢太尉还曾两次邀我饮酒,我不得推辞,也只得去了。” 陈封道:“这又何妨?你何需特特提及?” 程备道:“卢太尉与我数次交谈,除当下公事外,确是只言及昔日旧事。卢太尉数叹昔日未能立下大功,便也未能提拔于我,然如今我能升迁还都,却也是幸事。只是有一句话,程备不敢不禀告都司。” 陈封看着程备,却不追问,只等他自说。 程备道:“卢太尉言道:程备乃是文官从军,又是军中文职,虽有军功,却不能独自领兵,是以这指挥使一职,只怕已是到天了。然卢太尉又说:禁军都宣抚使司都承宣使一职,昔日也是为文职所设,只是如今已改了规矩。然若是程备能立下不世之功,卢太尉一力举荐之下,也未尝不能回复昔日旧制。” 陈封沉吟片刻,道:“无患以为,卢太尉此话是何用意?” 程备道:“都司,程备是都司帐下众官之首,都司又肯对程备托以重事,程备以为,卢太尉此话,是要程备做卢太尉的耳目细作。” 陈封睨了程备一眼,道:“哦?无患又是如何回卢太尉?” 程备道:“都司,昔日在蜀中之时,程备便与都司言道,程备昔年曾在卢太尉、赵都司帐下为官,然皆未似在都司帐下这般重用。程备受都司知遇之恩,恩同再造,岂敢有负都司?程备蹉跎四十年,才得遇都司,岂能旦夕相背?是以程备只虚言以对卢太尉耳。程备今后前程,全在都司一人身上。” 陈封道:“好。无患以诚待我,我便也直言相告,若有朝一日我为都宣抚使,这都承宣使之位,必非无患莫属。非但如此,无患若有功于朝廷,封侯亦非难事。” 程备道:“程备并非热衷功名,实欲报都司大恩于万一。” 陈封道:“我若不信无患,岂会以直言相告?无患,你也不必一口回绝卢太尉,只以虚言敷衍他便是。只是如今卢太尉视我为背上芒刺,昔时欲笼络王亭仪,如今竟又欲以高官厚禄动无患之心,则其心可知。无患,卢太尉欲将我这几个兄弟兵马皆调出梁都,秦璧城、王及仁、王亭仪的兵马出兵戍边之事,政事堂已是准了,只在这几日之间,梁都便只剩我弟陈孝正一支兵马。他欲剪除我羽翼,我又该以何策应之?” 程备道:“都司,此事我虽未有耳闻,却也料到了。都司不必为此事担忧,都中相争,兵马全不作数,他莫不成敢起兵谋逆?卢太尉不过是为调些旧部还都,教当今不敢轻易动他罢了。都司如今只上疏奏请立储一事,便已深得天下人心,卢太尉纵然权倾朝野,也不敢拿都司如何。” 陈封道:“虽是如此,然卢太尉已图穷匕见,我亦不能坐以待毙。若教他独掌大权,岂有我等葬身之地?无患,我非是要与他卢象山争权夺利,实是我若不与他争,便是取死之道。然他终究是我郑国将首,我不免要落得个以下犯上之名,是以心中犹疑难决。” 程备道:“都司岂止要争,更要争这都宣抚使之位。这等位分,自古能者居之,都司德才兼备,功盖当世,如何不能争之?都司乃我大郑众将中之翘楚,我郑国一统天下,正要倚仗都司这等人物,岂可将这有用之身,送与卢象山这般庸才?世人皆言卢象山郑国宿将,声名远播,然以程备看来,卢象山庸常之人耳。其驻守汉中五年,不能取蜀寸土;还都任禁军都太尉五年,麾下更无一亲信将领,岂可谓之能?卢象山更无识人用人之能,他任虎贲军都指挥使十余年,麾下武将谋士无数,他用得哪一个?虎贲诸将竟无一出乎其类之人,岂非咄咄怪事?如于江风、冯止水这等粗鄙之徒,在他帐下偏能青云直上。徐毅节有大将之风,却非他重用之人,实是昔年徐少保之恩荫。他欲重用杨继先,然识杨继先于微末之人却是陈都司。这等样人,以他执掌天下兵马,岂有我郑国出头之日?” “都司,卢象山能有今日,并非当今无知人之明,实是其时无人可用而已。如今都司如明月初升,正可取而代之。” 陈封击节道:“好。听君一席话,使我茅塞顿开。我与他争,非为一己私利,实为我大郑江山。我心意已决,便全依无患之言,至于谋划诸事,还要请无患多付其劳。” 程备拱手道:“请都司放心,程备敢不庶竭驽钝,鞠躬尽瘁?” 忽听门外一阵急促脚步声响,二门外又传来吵嚷之声。 陈封微微皱眉,便见一个亲兵快步跑进屋来,施礼道:“禀都司,小陈制司、秦制司、二位王制司都到了,便在二门外。” 陈封微微笑道:“他几个来啦?耳目倒也甚是灵通了。璧城这几日便要出征,怎地也来了?”又对那亲兵道:“你拦他们作甚?快请进来。” 二十八 刀下走游魂 1 八月渐尽,九月肃杀,天高风急,断雁鸣空。 这日一早,王凤率熊飞军天权卫出兵戍守荆湖,陈肃到牟驼冈大营送别王凤。此时秦玉已出兵河东,是以只陈肃与王焕二人到了。陈封却未到,他三人前一晚已与陈封吃过饯行酒,陈封因衙中事繁,已言明今日不来送别。陈肃、王焕送王凤大军直送到城南戴楼门外十余里方才依依不舍,把手话别。 目送王凤远去,陈肃与王焕回马并行。此处距王焕天翼卫驻地广利渠大营不远,他二人便轻纵马,向广利渠大营徐徐而行,几个亲兵远远跟在身后。 陈肃极目远望,见远处村庄阡陌,人烟稠密,炊烟袅袅,满目金黄,只草木已见凋敝之象,不由得长叹一声道:“亭仪今日远行戍边,他不似秦璧城,河东战事一了,仍旧是要还都的,亭仪却不知何时能再回梁都了。不日你也要出镇陇右,那里更是殊方绝域,要回梁都一次也是极难。我兄弟几个此次一别,不知何时能再相见。” 王焕原本寡言,听陈肃所言,却也不禁动容,叹道:“我等既已从军为将,天南海北奔走,原也是在所难辞,若是十年八载得能见上一面,便也不枉兄弟们情分了。孝正你虽得以留守梁都,身上担子却比我几个还要重些。如今都司虽已复职,只怕处境较昔日更凶险些。家兄与我被那卢太尉调离梁都,便是要去了都司羽翼,孝正守在都司身旁,千万小心留意,定要护都司周全。” 陈肃道:“何劳及仁挂心,我留守梁都,自是要做我兄长臂膀,岂容他人肆意?有我陈肃在,必能护都司周全。及仁放心就是。” 王焕道:“孝正万事小心,不可轻忽。卢太尉手段必非比寻常,他又位高权重...”转头见陈肃漫不在意,便住了口,转而道:“都司英明睿智,料想必有应对之策,孝正多与都司商议行事便是。” 陈肃呵呵笑道:“我随兄长已有三十年,岂会不知此理?及仁多虑了。”他也不愿再说此事,便又道:“想我兄弟几个昔年追随兄长左右,纵横沙场,何等快活。如今我等官位升了,却落得天各一方,难得相见,更有生死相隔,再不得见者。黄行梁已殁,周润安远在北疆,我二人此一别,只怕也是动如参与商了。早知如此,我宁愿不升这官,我兄弟几个便朝夕相处,快活一世也便罢了。” 王焕叹道:“都司以身许国,我等岂能甘于人后?只盼兄弟几个善自保重,留得性命,待日后终老林泉之时,再朝夕相对了。” 他二人畅叙旧情,心绪激昂,便是王焕这等寡言少语之人,也不时仰天大笑,长吁短叹。不觉已至广利渠大营辕门外。 王焕邀陈肃入营再叙,陈肃却道:“明日便是我天璇卫轮值宿卫梁都之期,回营中我还有军务要处置,来日再饮酒畅谈。”说罢二人便在辕门外拱手而别。 陈肃率亲兵走城西,绕过梁都,回到天璇卫驻地城北卫州大营。进了辕门,见营中一片忙乱,料想是为明日宿卫之事,便不去管他,乃直入二堂,进了签押房。 签押房里屋内,只中军长史陆桓与奎营统制丁胄在。二人见陈肃进屋,便起身施礼。 陈肃摆摆手,脱去幞头甩在案上,自行坐了。见案上一份文书,却是兵部调兵移防宿卫梁都的关防文书,上面钤着猩红的兵部大印,便道:“兵部的关防到了?渊渟,可传下令去了?” 中军长史陆桓道:“制司放心,军令已传下去了。” 陈肃道:“你命哪几营兵马轮值了?” 陆桓道:“制司,是娄、昴、毕、参四营。娄营驻城东,昴营驻城西,毕营驻城南,参营驻城北。” 陈肃道:“也罢了,你斟酌着处置便是。天气转凉了,命将士们将冬衣备齐,免得天冷时无处抓寻。” 陆桓微微一笑道:“这些小事不劳制司挂心,我皆已吩咐下去了,制司放心就是。如今我天璇卫久无战事,营中大小事务我自料理得,制司只管放心撂开手。待到出兵征战之时,制司再将心思放到战事上便是了。制司久随陈都司左右,屡立战功,只叹我天璇卫无缘出征,不能一睹制司沙场之上的风采,实是憾事。”说罢身子一仰,端起几上茶盏,徐徐喝起茶来。 陈肃也是一笑道:“我等在刀山血海中趟出来的,原也不盼着再有战事,然日后我天璇卫出征必也是难免之事,你自然能见着。我虽没有关张之勇,但若论冲锋陷阵,却也不输他人。只不知你可敢随我一同冲阵?”说罢哈哈大笑起来。一瞥间见陆桓正喝茶,陈肃忽觉有些口渴,案上却没有茶,只得起身到东墙边,从案上茶瓯子中倾出一碗茶来,仰头喝了。 放下茶碗,边往回走边道:“营中之事,交与渊渟我也是放心的。我本不耐烦那些琐事,亏得渊渟代我操劳。” 陆桓笑道:“这也是我分内之事,何足制司挂齿。我虽不敢随制司冲阵,但营中大小事务,必不教制司劳心费神。” 丁胄也笑道:“若说冲阵,哪里要制司亲自上阵?制司若上阵,还要我们这些人做甚?制司如今贵为一卫主将,自然不必事事亲为,凡事有陆长史操持,若是事多繁杂,我也能助陆长史一二。” 正说着,忽听门外一阵脚步声急促,有数人之众,几人便住了声。 只见屋门“哐”的一声推开,一人大步进屋,脚步不停,直冲到陈肃案前。欲待说话,忽转头看了陆桓、丁胄一眼,却收了口,转身在一旁椅上坐了。 这人大约四十岁年纪,身穿铠甲,腰挎腰刀,一张方脸,蓄着短须虬髯,脸上怒气未消。却是娄营统制使任惠。 陆桓、丁胄微皱了皱眉,陈肃却不以为意,微笑道:“怀安因何事生的这大气,却是何人惹了任统制?” 任惠道:“制司,今遭轮值护卫梁都,如何又是我娄营?有些营今年一遭还未当值过,我娄营却是遭遭不落,却是为何?”说罢瞥了丁胄一眼。 陈肃也是皱了皱眉,却又笑道:“我当是何事,为这些许小事,怀安何需如此生气?轮值宿卫,是我禁军之责,便轮值几遭,又有何妨?” 任惠道:“制司,话不是这般说。我天璇卫今年三月、六月轮值,皆是我娄营,九月当值,我原也不该推脱。但我料想九月必不会再有我娄营,我便未做准备。哪知今日军令传下,竟还是娄营,这却要我如何上值?我营中将士多有准假回家未归者,兵士散乱,无人统领,更有军器失修,冬衣不齐之人。这般上值,岂不丢了我天璇卫脸面?” 二十八 刀下走游魂 2 陈肃道:“怀安,一年之中,我天璇卫不过轮值三四次。我卫中有七营兵马,哪里又都能歇了?这又有何争竞?你这遭上值,下遭便命你娄营歇息便是,又何必动怒?你的事我已知晓,来日再到我天璇卫轮值之时,你娄营便歇息了,如何?” 任惠木然道:“制司,我娄营接不得这军令。适才我便说了,现下我营中各镇兵马不整,将官多有不在营中者,不能上值。何况我天璇卫中还有一营兵马从未当值,这教将士们如何能心服?” 陈肃道:“哦?是哪一营从未当值?” 丁胄插言道:“制司不必问了,怀安所说的便是我奎营。” 陆桓按住丁胄手臂道:“怀安,当值调遣皆是出自我手,你不必寻制司与丁用才,只与我说便是。” 任惠“哼”了一声道:“陈制司才是一卫主将,我自然寻制司说话。” 陆桓道:“怀安何必意气用事,我不教奎营上值宿卫,自然有我的道理。奎营是骑营,乃是我天璇卫的根基,况且六月奎营更换了二百匹战马,如今还不足三个月。若是一遭出征,这些未经操练的战马如何冲阵?是以这两个月奎营加紧操练,便是为此。倘若朝廷传下令来,命我天璇卫即刻出征,若无久经战阵的骑军护卫两翼,我天璇卫如何征战?怀安,我知你娄营辛苦,却实是无人可调,又有哪个营不辛苦?你只再辛苦这一月,待下遭轮值之时,定不遣你娄营上值便是。” 任惠冷笑道:“陆长史,你这话哄旁人尚可,却休来哄我。同是为国效力,我们兄弟几个为牛做马,却有人照旧逍遥快活,哪里有这个道理?任惠到此,非是我一人之意,实是万千弟兄心中不服,公推我来寻制司讨个说法。制司若念我等辛苦,便请秉公而断,否则,只恐众兄弟闹出事来。” 丁胄道:“怀安这说的是我喽?怀安说娄营辛苦,我奎营纵不当值,又有哪一日得闲?不说每日操练,便是护卫大营,便不辛苦?我天璇卫轮值之时,哪一遭不是我奎营负护卫卫州大营之责?又有哪一个是逍遥快活的?怀安,我等为将的,麾下将士心中有些怨气,我等加以安抚便是,岂能任由他们胡作非为?” 任惠冷笑道:“我倒要多谢用才指教了,若是麾下将士争吵,闹出人命来,我也该加以安抚,强压下去,不教制司知晓才是。这些事我原该多向用才请教才是,只可惜我每日事忙,不得空闲,今日却是有幸了。” 原来一月之前,丁胄奎营之中几个兵士争斗,致一人身死。丁胄得知,却未上报陈肃,只给予抚恤,将这事强压了下来。却不想嗣后此事传扬开去,满营皆知,丁胄见瞒不过,只得禀报了陈肃。陈肃念丁胄素日情分,并未惩处,只向那兵士家中报了阵亡,此事便不了了之。 丁胄听了,“腾”地红了脸,正要说话,却见陈肃摆手道:“用才少安毋躁,怀安也不可意气用事。我等皆是同袍兄弟,何必为些许小事失了情面...” 陈肃话未说完,陆恒已开口道:“怀安,此间只说你的事,何必顾左右言他。轮值宿卫梁都乃是军令,现下军令已传下,岂能更改?你在此哓哓不休,那便是抗命了,我等纵有心周全你,须知军法无情。” 任惠“唰”地站起,亢声道:“我任惠既已从军,自然知晓该遵从军令,然军令若有不公,莫不成便不准我抗辩。此事纵然捅到当今天子驾前,我也不怕。陆长史要以军法治我,悉听尊便就是。” 陆桓早已沉下脸来,冷冷说道:“这些许小事,哪里要劳天子过问,难道这军中便治不得你?” 任惠冷笑道:“军法?陆长史不过是要杀我而已。只恐陆长史杀了我任惠一个,我麾下数千将士你一时却也杀不尽。” 陆桓道:“兵士哗变,聚而歼之,未尝不可。” 陈肃已急急站起,转过书案,走到任惠与陆桓之间,拉住任惠手臂道:“怀安、渊渟,哪里便到了这般地步?这不过是我天璇卫家事,从长计议便是,急切之间说出话来,你二人也不可放在心上。我等皆是兄弟,何必动辄军法治罪。怀安,且请坐下再议。”说着拉着任惠回到椅旁,强按着他坐了回去。 任惠虽坐下,却仍是怒意未消,只怒视陆桓,气喘不休。陆桓却是面不改色,低垂了眼,看也不看任惠。 陈肃看看他二人,又看看丁胄,见他三人皆不言语,只得道:“怀安,军令如山,岂可儿戏?你若不从命,须教他人看了笑话。天璇卫护卫都畿,乃天子近卫,职责重大,若传扬开去,你我有何脸面?不若怀安便应了这一遭,待日后我定为你找补,如何?” 任惠斜眼看着陈肃,道:“制司,我若应了制司,只怕我麾下将士不答应。到那时,我等更无脸面。” 陆桓拍案道:“任怀安,你以从属要挟主将,是何道理,可还有王法么?” 任惠也拍案道:“王法?终不成你几个便是王法,那我便没了王法又如何?” 陈肃急道:“不至如此,不至如此,从长计议,从长计议便是。”说罢看看丁胄,却见丁胄歪着头,脸上阴晴不定,却是一副隔岸观火之意。他一时无计,在屋内踱了几步,又踱回案后坐了,道:“用才,娄营确是辛苦,那许多将士心生怨意,也并非全无道理。我等同袍兄弟一场,也该解他烦难才是。你奎营虽也并不清闲,却终究可调出兵马来。你麾下三千骑兵,我意,你拨出一千来,仍旧操练,其余两千兵马,值宿城东也足够了。用才,你意下如何?” 陆桓抢道:“制司,军令已遍传全军,不可轻易更改。否则...” 陈肃摆手止住他道:“渊渟不必再说,众将士亲近和睦才是紧要之事,用才只说愿不愿当值便是。” 丁胄脸上满是不情愿,却是欲言又止。陈肃又道:“用才当以大局为重,此事倘若教外人知晓,便损了我天璇卫威名,岂不教他人耻笑?” 丁胄在椅上挪了挪身子,却不站起,只勉强应道:“制司既如此说,丁胄从命就是。” 陈肃喜道:“好。用才如此顾全大局,陈某先谢过。” 说罢转头道:“如此,此番轮值娄营便在营中休养,不必当值。怀安以为如何?” 任惠仍似有些不情愿,却只得道:“制司肯体恤我们这些劳碌之人,那是最好。既如此,任惠多谢制司。”说罢站起身来,看也不看陆桓、丁胄二人,只略一拱手,便即大步出门去了。 陆桓行到窗边,微开窗扇向外张望,只见任惠已出了二堂院门,身后竟跟着八个带刀亲兵。回过身,陆桓疾步出屋,唤来陈肃亲兵校尉进了里间。 陆桓道:“那任惠带着八个带刀兵士,你如何放他来见制司?他若是闹事,你却吃罪不起。” 那亲兵校尉看看陆桓,又看看陈肃,喃喃道:“长史...制司并未吩咐不准他带随从参见,小人...小人如何敢拦?” 二十八 刀下走游魂 3 陈肃道:“渊渟,你不必说他,确是我未曾吩咐过。众兄弟同在天璇卫,便如同一家人一般,何必防他?他又能如何?” 陆桓叹了口气,又转向那校尉道:“传下制司将令,自今日起,不论哪个将领参见制司,皆不许带兵器,所带亲兵皆在二门外等候,不得入内。” 那校尉道:“是,小人记下了,这便去传令。”说罢施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陈肃道:“渊渟这又是何必?如此谨小慎微,众兄弟反难得亲近。” 陆桓道:“制司你未曾见,任惠带着八个亲兵,适才便把守在这门外,皆穿着铠甲,带着腰刀,便是那任惠也是带着刀来见制司。他这分明是要兵谏。倘若一言不合动起手来,亲兵不在近前,我等又是手无寸铁,如何能挡住他?幸而制司用话语稳住他,他才未动手。制司,该当想法子将任惠拿下才是。” 陈肃笑道:“渊渟过虑了。他娄营接到军令,明日便要驻防城东,自然要着甲带刀。他营中兵士不服,公推他来见我,自然带着亲兵。这也不是大事,渊渟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我应了任怀安所请,倒也不为他带兵来见我,我也不知有许多兵士守在门外。我如此实是恐坏了兄弟情义。我既已应了他,岂能食言,若是使诈,众将士如何能服我?以我之见,便不必再改了罢。” 陆桓道:“制司信他信口胡说?任惠执掌娄营已近十年,他营中兵士皆对他敬畏有加,他若不应,哪个敢闹事?他说他营中将士不服,分明是他存心闹事。制司实不该应了他。有了这一遭,还不知他日后要惹出何等事来。” 陈肃原想着不愿再给陈封徒增烦恼,才委曲求全将此事平息,然这个心思却也不愿对他二人提起,便道:“渊渟,当此时各路兵马各自调动戍边休整,朝廷看重我天璇卫,只我天璇卫留守梁都不动,倘若此时闹出事来,天璇卫还有何脸面,我陈肃还有何脸面?纵是我将任惠拿下,以军法治他抗命之罪,此非战时,闹这一出,仍旧是我治军不严,却也不是甚好名声。到那时,朝中大臣如何看我天璇卫?朝廷岂会再信我重我?因此我想着,家丑不可外扬,我天璇卫内如何生事,只在我营中处置平息,不必宣扬出去,待日后我再寻机整治他任怀安便是。” 陆桓叹了口气,道:“若如此,倒是我欠思量了。只是此番放纵了他,日后只怕愈加不肯遵从制司将令。” 陈肃道:“这也无妨,日后我再寻机降服他便是。只是如此一来,着实委屈了用才。用才肯忍了今日这一口气,全看我情面,日后我也定不亏待用才便是。” 丁胄道:“制司这是说哪里话来?丁胄在制司帐下听命,岂敢似那任惠一般目无上宪?制司放心,丁胄定唯制司之命是从。” 陈肃大笑道:“好,我等兄弟,自当同舟共济。日后腾达,也必不忘兄弟今日之情。” 九月初二一早,陈封出了政事堂,从东华门出大内,顺马行街一路向北而行。 走不多远,远远便望见禁卫军都指挥使司,待到行近,忽见一个金吾卫兵士迎了上来,挽住陈封座下马的缰绳,堆着笑道:“陈都司,多日未见都司贵驾,今日怎的得闲?昨儿个洪都司还提起陈都司,说都司许久未上门,着实想念。不想今日陈都司便到了。可巧今日洪都司便在衙中,未曾外出,陈都司请入后堂便是。” 陈封看时,认得是洪庆亲兵,乃笑道:“原来是顺儿,我今日不为到你衙中,不过是路过而已。适才我入政事堂,顺路要回我军衙,实不得闲去拜会洪都司。改日我专程来拜望便是。” 顺儿笑道:“陈都司说哪里话?纵事繁也不在这一时半刻,哪有过门不入的道理?陈都司在政事堂说了半日事,又不得畅快吃茶,想必口渴,便进堂内吃一盏茶也好。小的服侍陈都司下马。” 陈封无奈,只得回身吩咐亲兵道:“你等且先回衙门,若衙中有急事再来禀我。”说罢翻身下马,将缰绳交到顺儿手中,便上阶进了禁卫军都指挥使衙门。 行到后堂院外,早有人通禀,洪庆已迎了出来。只见洪庆大笑着迎上前来,抱住陈封双臂道:“崇恩,多日不见,你怎的不来看我一看?你知道我轻易不敢离了内城,我不去望你,你便也不肯来?” 陈封也笑道:“溢之也知晓我在家休养多日,才上值没几日,衙中积压那许多事,哪得闲暇?若非如此,我早便来扰你了。” 洪庆大笑着将陈封让至签押房,上了茶点,二人坐定,遣去从人,关起门来独自说话。 寒暄几句后,洪庆道:“我知晓你事忙,却未必是衙中之事。秦璧城出镇河东,如今还未到隆德府,燕国也并未有出兵消息,你哪有兵事可忙?你新近提拔的指挥使程无患我见过一次,这人精明练达,衙门中事哪里还要你再劳心?只怕是崇恩几个亲近部将这几日调离梁都,崇恩不得不做些预备安排才是。” 陈封睨了洪庆一眼,见他带着笑意,有些揶揄之意,便也笑道:“何尝不是如此,这几个部将遣出去戍边,日后梁都中换了生人,做起事来自然束手束脚。现下若不早做些准备,日后不免受制于人。” 洪庆道:“受制于人却也未必。城外那些将领纵然有千军万马又有何用?城门关起来,他敢来攻打梁都不成?若到了那时,还须城内有兵方可稳操胜券。” 陈封看着洪庆,疑惑道:“溢之今日说话怎的遮遮掩掩,不似你爽利性子。溢之有话何不直言,倒教我猜谜儿。” 洪庆哈哈大笑道:“我并无话要说,不过是与崇恩闲谈而已,崇恩何必多心?”忽地收住笑,看着陈封道:“只是崇恩你须知晓,这梁都城中大小官员调动,或升迁或贬黜,虽有些不必经圣上恩允,然哪一件圣上不知?圣上却是从何得知?政事堂上奏的奏疏,不过是些朝政大事而已,品级低微的官员调动却是不必奏陈的,那圣上是如何知晓?” 不等陈封答话,洪庆回手指着自己道:“那皆因是有我,我便是当今圣上的千里眼顺风耳。” 陈封虽早已想到,然听洪庆亲口自承,却仍不免惊骇,只得强稳心神,故作淡然道:“溢之是天子近臣,将所闻所见之事奏与圣上,也是我等臣子分内之事。也正为如此,溢之才如此得圣眷,在我朝,怕也是难寻出第二人来。” 二十八 刀下走游魂 4 洪庆压低声音道:“话虽如此,然这事若传扬出去,却也不免有骇物听,是以我也只说与崇恩一人知晓罢了。我执掌禁卫军金吾卫,梁都城内外大小事,我怎敢不留心?又有哪一件能瞒过我去?卢太尉做的那些事,我又怎会不知晓?只是他是禁军都太尉,便做了这些事,也挑不出他错处去便罢了。”洪庆斜着陈封,嘴角挂着冷笑道:“你二人虽未撕破面皮,但如今只怕都已将刀子藏在袖中了,我又岂能不知?” 陈封苦笑一声道:“溢之既已知晓,又怎敢独自与我在此说话?溢之便不怕你衙中也有卢太尉的耳目么?”洪庆冷笑道:“我岂会怕他?他虽是我上宪,却也未必敢管我?他若敢遣耳目到我衙中,我便扫了他脸面,断了他念想。” 陈封叹道:“我郑国唯溢之一人敢如此说,如此做。我若是卢太尉,也断不敢招惹溢之。” 洪庆道:“他若不来招惹我便也罢了,我却也不能无缘无故去与他作对。但如今崇恩麾下各卫被他调离梁都的调离梁都,安插耳目的安插耳目,崇恩却要如何应对?” 陈封道:“我又能如何?适才溢之也说了,他是禁军都太尉,做这些事原不必掩人耳目,纵是政事堂也难以驳回。那日在政事堂中,他说要调天翼卫、天权卫戍边,我又岂敢说一个不字?我等在人之下,不过听令而已。” 洪庆道:“虽不能驳了他的令,却也不能任由他摆布,崇恩也该有些对策才好,以免有朝一日他使出杀招来,你却只得束手待毙。” 陈封素日虽与洪庆来往甚密,却也从未谈及政事,更未涉及政争之事,一时不知他今日为何忽地说起这事来,便也不敢直抒胸臆,只道:“溢之既对我如此坦诚,陈封也不敢瞒溢之。溢之所说之事我何尝未曾想过,只是苦无对策。他是上宪,所作所为皆有国法所依,并无错处可寻。然我若是抗了他的命,那便是罪了,我又能有何对策?我确不愿束手待毙,却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我也不敢奢望都宣抚使之位,若能保住都指挥使,教我能再为郑国出力,我便心愿已足了。只盼卢太尉看在昔日情分上,不至要了我性命。若我当真到了退无可退之时,只盼溢之能救我一条性命,陈封庶几无怨矣。” 洪庆哈哈笑道:“何至如此?崇恩未免太过心灰意懒了。卢太尉虽是我大郑武将之首,然威望权势却也大不过昔日徐少保去。纵是徐少保,也不能要了都指挥使性命去。崇恩何必忧虑过甚。” 陈封道:“是以我便只得听天由命而已。溢之与我虽情如兄弟,却也不必为我开罪了卢太尉。溢之虽不惧他,却也是少树一强敌为上。” 洪庆道:“崇恩说哪里话来?你我既是兄弟,我又岂能坐视不理?家兄昔日便曾说过,陈崇恩乃是我郑国武将之中出类拔萃者,我郑国若要争雄于天下,便要重用崇恩。似那卢象山,不过一老卒耳,守成似有余,锐气却不足。若我郑国用卢象山执掌兵马,何时能一统天下?是以,纵是为我大郑,我也不能坐视崇恩被人摆布。崇恩放心,梁都城内有我老洪在,无人敢动崇恩一丝一毫。若是崇恩有执掌大权那一日,勿忘了我兄弟二人便是。” 陈封叹道:“洪都知如此看重陈封,陈封当真不知何以为报。溢之,你我倾心相交,陈封绝非忘恩负义之人,贤昆仲恩德,陈封没齿不敢或忘。”说罢站起身来,深施一礼道:“陈封先谢过洪都知与溢之。” 洪庆赶忙起身,扶陈封坐下道:“你我既为兄弟,又何必如此?崇恩,我虽有心助你,然也只能护你周全而已,与卢太尉相争,却还要靠你自家。他位高权重,要收拢兵权,你也只能听之任之。来年他更要与当今圣上结为儿女亲家,圣眷正隆,你又有何法子反制?” 陈封道:“不瞒溢之,我虽知卢太尉做局,要引我入彀,然我苦思亦难寻破解之法,更不知他下一步棋要落在何处,又有何法子反制?我因想着卢太尉如此对我,只怕我争其都太尉之位而已。然我并无此念,却到何处去分说?只盼他将都畿兵马尽换做他自家心腹后,便能放我一条生路。溢之,昔日我征战沙场之时,纵然兵败,我也能奋力逃生,然此时,我却只觉浑身气力不知该使往何处。心肠百转,也只落得四个字,无可奈何而已。”说罢又是一声长叹。 洪庆见陈封垂着头,不禁露出一丝冷笑,却又沉声道:“崇恩万万不可如此消沉,若如此,岂非教他一手遮天了么?崇恩昔日行径,断不是甘心服输之人,怎的今日却落得这般模样?莫说都中还有令弟天璇卫一支兵马,纵然他将天璇卫也调出梁都,还有我禁卫军一万八千天子近卫。若到了与他争胜之时,这些人便都是崇恩羽翼,看他能将这些人也一并翦除么?” 陈封抬起头来,看着洪庆道:“今日能得溢之相助,我便与他斗上一斗。他虽是位高权重,然我有洪都知与溢之为援,便也不惧他。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洪庆笑道:“不错,正该如此。崇恩,当今圣上年老体衰,若斗倒了卢象山,那一干文臣不值一提,这郑国朝堂便尽在我兄弟三人手掌之中。崇恩执掌大权,方可为郑国争一争天下。我知道崇恩不知从何处着手,然我愚鲁,崇恩心思灵巧百倍于我,我确也无从教崇恩。只我前几日见着一事,今日说与崇恩,或可从此处着手也未可知。” 陈封见他如此郑重其事,便觉诧异,道:“敢请溢之赐教。” 洪庆又是一笑,道:“说来也是甚巧,那日我路经卢象山府邸,正见一人从他宅子角门进府。那人穿着家常衣裳,带着面巾,只身一人骑一匹军马。我因见了那匹马方才留了心,但因那人带着面巾,看不清面目,我便住了脚细看。所幸他进门之时刚巧一阵风吹过,将他面巾吹起,我才看清了他面目。” 二十八 刀下走游魂 5 陈封见他如此说,知他是有意窥探卢豫宅第,但他不肯明说,陈封便也不说破,只道:“如此躲躲藏藏,想必不是明路。” 洪庆道:“那人身材甚是高大,留着络腮胡须,我依稀认得是令弟天璇卫帐下一个统制。崇恩也知道我于城外禁军并不甚熟,这人我只依稀记得,却并不能认得准,大约是姓任,又或许不是,那便须得崇恩自行查问了。” 陈封心中一沉,知洪庆如此说,必已是认得准了,只不愿明言罢了。天璇卫是他熊飞军部下,他如何不熟,在都的统制也只天璇卫娄营统制任惠一个姓任而已。遂点点头道:“多谢溢之。若说卢太尉召见部将,原是光明正大之事,但他卢太尉与统制使之间隔着几层,他何以无端召见微末将领?况那人行事鬼祟,必是不可告人,我回营必细细查问。”说罢又叹道:“我只道卢太尉只安插些八九品官员在各卫之中,不想他竟将手伸到统制使这等要员上来,这是要将我大郑禁军变作他的私兵了。” 洪庆道:“他的这些心思,我二人自然知晓,但这事纵然宣扬出去,却也不过寻常而已,须不是罪过。是以我只说与崇恩你一人知晓,你事事留心,多多防备他便是。崇恩谋略过人,若能从中得知卢象山谋划,那便是天可怜见了。” 陈封道:“是,若非溢之告知,我哪里想得到他竟将手伸到我肘腋之间。”说罢起身道:“溢之,我须得回衙查问此事,不敢耽搁,这便告辞了。” 洪庆也起身道:“也好,我也不虚留你,待你闲暇之时我二人再一处饮酒。” 陈封出了禁卫军衙门,却见先前跟着他的一个亲兵仍在门外等候,陈封问道:“你怎的还在这里?” 那亲兵道:“都司吩咐,小的已回了衙,但程指挥听闻都司进了金吾卫,命小人仍旧来此处侍候,小人这才又返了回来。” 陈封道:“原来如此,程指挥使想的周到,我刚好有事要差你去做。你速去城北卫州大营,唤小陈制司到衙中来见我。” 那亲兵答应一声,上马飞速去了。此时顺儿将陈封的马牵来,陈封上了马,别了顺儿,打马向北城熊飞军都指挥使司驰去。 到了衙门前,陈封甩蹬下马,快步进了后堂签押房,程备果在房中。 摒去众人,陈封正欲开口,程备却奉上一盏茶道:“都司莫急,且吃盏茶,解解口渴。洪都司这般急寻都司,想必是有要事相商了?” 陈封接过茶盏,浅呷一口,疑惑地看了一眼程备道:“你说洪溢之急着寻我?分明是我在街上遇到他亲兵顺儿,被他强拉进金吾卫,如何说洪溢之寻我?” 程备笑道:“哪里有这般巧的事?顺儿是洪都司贴身近卫,怎会无事在衙门外闲逛?分明是洪都司听闻都司今日入政事堂,命顺儿在门外等候都司。” 陈封道:“哦?你恐洪溢之寻我有要事,是以便遣人到金吾卫候着我?那你可能猜到洪溢之寻我是何事?” 程备道:“这我却猜想不出,请都司告知。” 陈封略一迟疑,便将洪庆所说之事,尽数说与程备。程备叹口气道:“祸事将生,只恐我等无能为力也。” 陈封道:“有何祸事,何必危言耸听。” 程备道:“都司还不知大祸将临乎?是何祸事,我虽猜想不出,然我见卢太尉其势汹汹,只恐祸事不小,只猜不透卢太尉心思耳。” 陈封愣怔片刻,叹道:“我也有此察觉,只不知他意欲何为,是以心中惴惴难安,只盼你能为我解惑。” 程备道:“与其烦忧,都司现下该唤小陈制司来问个清楚才是。以洪都司所言,卢太尉必是要从天璇卫中着手,小陈制司处,都司也该加意嘱托几句才好。” 陈封道:“我已遣人去唤孝正了,一时半刻便至。此事且不去说他,还有一事,我亦是苦思难解,请无患为我参详。” 程备道:“都司请说便是。” 陈封道:“我素日虽与洪溢之交情甚好,却并未深交至此,他缘何肯开罪卢太尉来助我?如今我与卢太尉胜负之势悬殊,洪溢之冒这般风险来助我,于他又有何好处?” 程备道:“以备之见,今日洪都司要见都司,只怕不是他自家之意,乃是受命而来。” 陈封一惊,道:“无患是说,莫不是洪都知要洪溢之来助我?” 程备点头道:“正是洪都知。” 陈封奇道:“那洪都知却又是何用意?” 程备道:“都司,洪都知乃是当今驾前第一个宠信之人,在大内之中权势熏天,洪都司又执掌禁卫军,掌管梁都城内。他兄弟二人把持宫城内外,论权势,在我郑国只怕无人能及。纵是袁相公、卢太尉也要让他三分。都司想,他兄弟这等权势,岂会不招人忌?” 陈封道:“纵然招人忌恨又如何?非但洪都知受当今宠信,便是洪溢之,也是当今第一爱将,卢太尉与我,可差得远。有当今天子做主,旁人又能拿他兄弟二人如何?他又何苦来趟这浑水?” 程备道:“都司一言中的,正为有当今天子,他兄弟二人才可享这份权势富贵。然当今毕竟春秋已高,他二人还能有几日好日子?待到新君继位之时,只怕第一个遭清算的,便是他兄弟二人。” 陈封猛省道:“不错,他兄弟招人忌恨,新君纵是为掌控朝政,也要除去他二人。但他来助我又有何用处?我虽奏请立储,却并未荐举太子,我又如何能保他权位?” 程备道:“当今已下明诏,明年元旦之日便要册立太子,这事只怕再拖不得了。都司以为,周王与魏王,哪个胜算大些?” 陈封沉吟道:“周王较魏王年长两岁,行动已颇见沉稳干练,况且当今又钦点周王与卢太尉家结亲,只怕更属意周王多些。” 程备道:“都司想,倘若当真是周王继位,卢太尉便是国丈,他原本便是郑国将首,如此一来,势必权倾朝野,他又岂会容得下洪都知兄弟?到那时,纵然周王宽仁,洪都知兄弟能保住性命,却也再不能享这般权势富贵了。” 陈封道:“洪都知已想到此处,便欲与我联起手来,扳倒卢太尉。” 程备点头道:“但纵然扳倒卢太尉,于洪都知却也无大用处。纵无卢太尉,新君也必不能容洪都知把持后宫。是以洪都知之意,只怕非但要扳倒卢太尉,还要夺去周王太子之位。” 陈封惊道:“洪都知要夺太子之位?” 程备笑道:“是我说错了,不是洪都知要夺太子之位,是要拥立魏王为太子。那时他有拥立之功,权势位分只怕还要强似今日。前朝后宫,尽在他兄弟二人掌控之中,若再加一个都司,那便更是稳如泰山了。正为明年元旦便要册立太子,时日无多,洪都知心切,这才命洪都司急寻都司,以结盟好。然若是洪都司太过刻意,只怕都司生疑,这才闹出今日这一出。” 陈封道:“如此说来,非是他兄弟要助我,实是要我助他二人。” 程备道:“都司所处情势,与洪都知一般无二。” 陈封道:“这是从何说起?我有大功于国,纵然另立新君,又能奈我何?” 二十八 刀下走游魂 6 程备道:“都司奏请立储,虽未言明拥立哪位皇子为太子,然卢太尉深忌都司,他又与周王关系深厚,若是周王为天子,都司只怕便无立锥之地了。是以都司虽未言明拥立魏王,却实是拥立魏王。” 陈封沉吟不语,程备所说之事他不是没有想过,然每一思及,便觉彷徨无计,只盼凭借灭蜀大功,能保全身家性命。此时听了程备一番话,却已明白自己若不奋力相争,只怕便要落得个身死家灭的下场,一番雄心壮志,登时便烟消云散。立下那许多功劳又有何用处?到头来,仍是要朝堂争斗,也只能是胜者王侯败者贼寇。 程备见陈封面色黯然,便道:“是以我说都司与洪都知所处情势一般无二。若周王登位,你二人祸不旋踵,也正为如此,洪都知才要寻都司联手。如此,既是都司助他,亦是他助都司,若不如此,只怕你二人都要败于卢太尉之手。然都司也不需忧虑,若是都司一人抗衡卢太尉,只怕力所难及,但若都司与洪都知兄弟联起手来,便也不惧卢太尉了。只不知卢太尉在各卫中安插耳目、笼络人心,究竟意欲何为。猜不透他心思,我等终究处处受制于人。然事到如今,却也无可如何,也只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陈封垂头沉吟道:“无患说的不错,纵然毫无胜算,我也要奋力一争,否则,我等便死无葬身之所。何况我有洪家兄弟助我,愈加不能束手待毙。”忽地抬起头来,望着程备道:“现下紧要之事便是要当今立魏王为太子,只是我该如何助魏王夺太子之位,请无患教我。” 程备浅笑道:“都司差矣,现下紧要之事非是立魏王为太子,而是扳倒卢太尉。” 程备以手捻须,好整以暇道:“这些事当今也是心知肚明,只是如何权衡罢了。当今若用卢象山,便必立周王,当今若是拔擢都司为禁军都宣抚使,便必以魏王为太子。是以现下只需扳倒卢象山......”话未说完,忽听屋外传来脚步声响,程备立时便住了声。 只见陈肃大步进屋,施了一礼道:“兄长。”转头看到程备,又施一礼道:“程指挥使。” 程备赶忙起身还礼道:“小陈制司别来无恙。” 陈封摆了摆手道:“孝正,你且先坐罢。” 陈肃在右首坐了。程备道:“都司,你兄弟二人难得叙些私房话,程备先回避了。” 陈封道:“无患不必回避,我唤孝正来是为公事,还要请你一同参详。” 程备听了,也只得坐了。 陈肃道:“兄长今日这般急唤我来,是为何事?” 陈封道:“我回梁都这一月,只因事繁,对你失于查问,今日便想问问你军中之事。你执掌天璇卫已有六年,先时我出征西蜀之前,数度问你治军如何,你只说天璇卫中将士有节,军法有度,全军上下皆齐心并力,纵有些小小差谬,也不值一提。我因想你任中军长史多年,于治军之法熟谙于心,便也未再深究。如今,却不知你天璇卫治理得如何了?” 陈肃微微笑道:“兄长放心,这数年天璇卫在我麾下上下一心,众将士皆听我号令,并无有异心之人,操练亦是勤勉不辍。若是出兵放马,征战沙场,定不负我大郑禁军的威名。” 陈封盯着陈肃,目光灼灼,道:“我大郑禁军共一十六卫,哪一卫兵马不是都统制使的私兵?我只问你,天璇卫可成了你的私兵么?” 陈肃目光躲闪,迟疑道:“若说是私兵,小弟不敢妄言。然我军令传下,将士们不敢抗命也是实。兄长如何这般问,可是听闻甚传言么?” 陈封面色阴沉,冷冷说道:“我初回都之时,你与我说卢太尉在你军中安插了许多八九品官员,难道这些人也皆与你是一条心么?你便没有察觉有何异样么?” 陈肃一滞,随即道:“兄长,这些人到我军中后,尚算得循规蹈矩,并无异常。倘若有人胆敢乱了军纪,我定会惩处,绝不手软。” 陈封瞪着陈肃,半晌未再言语。程备忽地叹口气道:“孝正,我知道你是不愿都司担心,并非有意隐瞒。然你可曾想到此间利害?过几日天翼卫也要出都戍边,到那时,梁都便只剩你这一支兵马是都司亲信。若是你天璇卫也被旁人掌控,都司便当真无人可用了。若是如此也还罢了,倘若都司竟丝毫不知,遇有变乱岂非措手不及?孝正,你此时将实情说出,或还不迟,倘若到了不得不说之时,便悔之晚矣。” 陈肃迟疑半晌,犹疑道:“我...我怎敢欺瞒兄长......” 陈封截口道:“好,你不愿说,我来问你。你帐下长史、司马、参军、统制、观察,哪一个是你心腹之人,哪一个有阳奉阴违之举?” 陈肃道:“我...天璇卫中,长史陆桓,奎营统制丁胄是我亲信之人,我军中诸事,尽交与他二人处置。旁的人...再无可托心腹之人。” 陈封冷笑一声道:“只这两个亲信,你还敢称治军?那娄营统制任惠如何?可有异样之举?” 陈肃抬起头,看了陈封一眼,忽地起身跪了下去,口呼道:“大哥,并非我有意瞒大哥,实是见近日大哥诸事缠身,不得清闲,恐这些小事徒增大哥烦恼,这才...这才未禀明大哥。” 陈封冷笑道:“小事?这是小事?”忽瞥见陈肃伏于地下,身子颤抖,不禁生出怜意,便道:“罢了,我不责你便是,你只将你军中之事尽数说来。” 陈肃道:“天璇卫中军务琐事,我尽命陆桓酌情处置,至于练兵之事,我便命丁胄看管。他二人倒也尽职尽责,少有差谬。其余将弁,虽性情不一,却也能听令行事。至于任惠,素来有些桀骜,不服管教。我因想着他是老人,在娄营已有近十年,我却是初来乍到,便也...便也少有责罚。却不想...却不想他...”便将前几日任惠抗命之事一一说了。 陈封听了,勃然大怒,抓起案上茶盏掷向陈肃。茶盏在陈肃身前落下,“嘡啷”一声摔得粉碎,茶汤迸溅,溅了陈肃一头一身。 陈封戟指怒喝道:“昏聩,无能,六年时日,便将一卫兵马治理得这般模样,还敢夸口善能治军?你这般为将,虽将那陆桓、丁胄视为亲信,却教他如何能敬你服你?这般大事,你竟敢瞒我,若换了旁人,便是杀头的罪过,竟还敢在此哓哓置辩?竟还敢说是为我分忧?”说着不觉悲从中来,长叹道:“枉我苦心将你留在梁都,倚为臂膀,早知今日,亭仪与及仁哪个不强似你百倍?”语音哽咽,竟再说不下去。 二十八 刀下走游魂 7 陈肃伏在地下,头也不敢抬,也不敢抹去脸上茶汁,只唯唯不敢言声。 程备道:“都司息怒,孝正也并非有意欺瞒,确是不忍都司烦忧过甚。孝正虽处置失当,但这份谨悌之心却是不虚的。此事只从长计议便是,都司也不必责之过甚。” 陈封长叹一声,看了一眼陈肃,转头对程备道:“无患,你也不是外人,我也不必虚言欺你。我这兄弟虽只是我族弟,却是与我自幼一处长起来的,我视他较嫡亲兄弟还要亲近些。昔日我四处征战,他便在我帐下效力,却也颇为得力。只我见他多谋却少断,行事不够果决,少不得多番教导他,却不想到今日仍旧如此。我原知以他性子难以统率大军,原想荐他执掌左骁卫的。左骁卫皆是我旧部,将士们看我情面,自然听命顺从,时日久些,他便也历练出来了。但当今圣上亲口御封,升了秦璧城出掌左骁卫,我便只得荐了他天璇卫都统制。原想我时时提点,他必不致有大谬,他却只报喜不报忧,我也只道他可独当一面了,到今日我才知他竟毫无长进。我...我只悔不该荐他为将,他若在军中为一文职,也不致有今日之事。” 陈封一番话说完,已有些气喘,程备去窗边案上又倒了一盏茶,奉与陈封,道:“都司也不必急,来日再悉心教导便是。日后都司若能出兵,便将孝正与天璇卫带在身边,他日日耳濡目染,自然也能进益的快些。”说罢又踅到陈肃身旁,将陈肃从地上扶起,摘去他头上茶叶,扶他到椅上坐下,道:“孝正,我年长你几岁,今日便代陈都司教训你几句,不知你肯不肯听?” 陈肃道:“程指挥使,陈肃已知错了,在此恭听教诲。” 程备道:“孝正,若是寻常时日,你这般做也算不得大错,你想独自治理天璇卫,不愿劳烦都司,也是你为弟的一番情义。但你须知现下都司处境何等险恶,风起于青萍之末,一风一息,一动一静皆可酿成大祸,何况是这等大事?这事你瞒着都司,到祸事临头之时,都司便仍旧难以知觉,那时非但是孝正你遭难,便是都司也要被你牵累。这难道是你心中所愿么?” 陈肃道:“是,程指挥使教训的是。兄长待我恩深义重,我万不该欺瞒兄长。只我却想不通,这事如何会牵连兄长?” 程备道:“孝正,先时卢太尉安插许多微末官员到你军中,你尚自警醒,怎地生出这般大事,你竟无丝毫察觉?你见那任惠素来便是桀骜难驯,便以为他今番抗命也是他一人之事?难道他便不是受人指使?” 陈肃惊道:“无患之意,是说任惠亦归附了卢太尉?” 程备不答,却反问道:“孝正,你适才说任惠去见你之时,可是穿了铠甲,带了兵器?” 陈肃道:“他是带了腰刀,但那时移防军令刚刚传下,他披甲带刀也并非无因?我却也不能因此便疑他。” 程备道:“好,你又说他带了八个亲兵在门外守候,那亲兵是否也带了兵器?” 陈肃道:“确是也带了腰刀,但...但...” 程备道:“孝正你想,他若只为劝说你改了军令,缘何要随身带许多带刀卫士?” 陈肃喃喃道:“我...我只道他恐我处置他,这才...这才带了许多亲兵......” 突听陈封怒喝道:“你身为一卫主将,竟教部将带刀近身逼宫,你怎生治的军?当真教天下人耻笑。” 陈肃立时便住了声,不敢再说。程备转过头来,使了个眼色,陈封见了,便也不再说话,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口。 程备道:“孝正,治军要紧处便在‘赏罚分明’四字,你若只赏不罚,部将如何能敬你畏你?他若不畏你,如何肯听从你的军令?”程备顿了一顿,又道:“好,这暂且不说,只说任惠之事。” “任惠如此行事,那便是要逼你收回军令。你若是不从他,只怕他立时便要闹将起来,那便愈加不可收拾。如此说来,你依从了他,倒也不为有错,否则以你几个手无寸铁之人,亲兵又不在近前,只怕不能阻挡任惠生事。你若以此为缓兵之计,过后设计拿了任惠,那确是上上之策。然你万万不该就此纵了他,又不将此事禀与都司,这便无由问任惠的罪过了。” 陈肃道:“程指挥,我已知过了。然事已至此,便全由陈肃一人承当便是,万不敢拖累兄长。兄长只作壁上观,看我如何惩治任惠便是。” 陈封冷笑一声道:“到此时你还要大言不惭?你一人承当?你承当得起么?你军中生出事来,你是我所荐,又是我麾下,更是我弟,我能逃得脱干系?你如何惩治任惠?你军中并无一个亲信之人,亲兵之中又有卢象山耳目,他们肯为你卖命?” 程备道:“倘若天璇卫当真生出事来,非但孝正你吃罪不起,便是都司...都司纵然不致获罪,前程却也无望了。孝正,纵然你处置了任惠,却难保你军中再无效命卢太尉的将领。到那时,你仍旧措手不及,难以应对。” 陈肃道:“如此...无患兄,我该如何处才是?请无患教我。” 程备在堂中来回踱步,良久叹息一声,坐回椅上,道:“孝正,本月该你天璇卫轮值,如今你大营之中还有哪几营兵马?” 陈肃道:“我天璇卫中该是奎营驻城东,昴营驻城南,毕营驻城西,参营驻城北。如今我卫州大营之中尚有娄、胃、觜三营。” 程备点头道:“娄营统制便是那任惠,胃营统制是丰翮,觜营统制是田愚。那丰翮、田愚二人其人如何?” 陈肃迟疑道:“他二人素来听命,也还和顺,与我并无龃龉,但...却也算不得亲近...” 陈封又怒道:“你这一卫主将,到危急之时,竟寻不到一个可用之人?只一个丁胄你视他为亲信,却遣他去驻守城东?你跟随我三十年,是我教导无方,又无识人之明,我兄弟两个落得无下场,皆是我自食其果,须怨不得旁人。”话说到后几句,已转为哀叹。 陈肃听了,又起身跪下,叩头连连,口中呜咽,却不知说些什么。 程备只得再将陈肃扶起,向陈封道:“都司也莫心急,事虽急,却也须从长计议。” 陈封道:“你也不必宽我的心,只说可有法子应对便是。” 二十八 刀下走游魂 8 程备叹道:“都司,此事着实棘手,我一时也无良策。”他坐了下去,沉吟道:“以现下看来,卢太尉是要在天璇卫中生事,以此来拖累都司,孝正性命是无虞的。此计策虽不关生死,却也着实难破。此计要紧处便在任惠,然他不犯军法,便不能在军中处置他,若是他抗命之时便处置了他,左不过担个擅权的罪名,却不致牵累都司,现下却已是迟了。若说寻个借口将他调离天璇卫,却须报请卢太尉允准,这如何行得通?若说将丁胄调回营中,却也不成,此事已上呈政事堂与兵部,哪能轻易更改?纵将他调回,却也怕丁胄其人也不能深信。况且任惠便在孝正身侧,孝正纵守护森严,却是家贼难防,终能被他寻到时机,我等却是防不胜防。” 陈封道:“以此说来,便无法可想了?我等便就此束手就擒?” 程备道:“都司,请容程备再细细思量。孝正不妨且先回营,看他如何行事,我只后发制人便是。” 陈肃急道:“无患,我...我便就此回营?那任惠若再生事,我又该如何?” 程备道:“孝正放心,他虽有心生事,却非为取你性命。他若杀你,便尽是他的罪过,却寻不到都司过错。这非是卢太尉之本意,因此孝正绝无性命之忧。他若早一日动手,我等只随机应变便是,只怕他拖延时日,不知何时了局,才堪忧虑。孝正,你须记着,万事小心行事,勿要落人口实,教他寻了你错处去。你若无过,他纵闹出天大事来,也不过是他无事生非,却也不能牵连都司。只须保住都司,都司又岂能不保你?” 陈肃看看程备,又看看陈封,迟疑道:“大哥,我...我这便去了?” 陈封也是犹豫不决,然却实无良策,只得道:“也罢,你且回营,待有良策,我再知会你便是。” 陈肃无奈,只得躬身施礼道:“大哥,无患,陈肃去了。”说罢转身出屋。 陈封忽唤住他道:“孝正。” 陈肃停步回身,只听陈封道:“孝正,务须小心行事,善自保重。” 只见陈封脸上已没了怒气,眼中尽是关切之意,陈肃心下感激,口中道:“大哥...”却又一时无话可说,便又深施一礼,这才转身去了。 待陈肃去后,陈封看着程备道:“无患可是已有了对策,只不愿在孝正面前说起?” 程备略一迟疑,道:“都司,我虽已想了几条计策,却皆非万全,并非不愿孝正知晓。都司却也不必忧虑过甚,现下尚不知任惠如何行事,待我再仔细思量,或可寻到良策。” 陈封看看程备,叹口气道:“也罢,若是程无患也无良谋,我便当真束手无策了,唯听天由命耳。” 但陈封与程备预想的风波却并未到来,一连多日都是风平浪静,相安无事。陈封与程备多次商议,皆不得要领,或言卢豫并无此谋划,又似不欲赶尽杀绝,然终是不敢掉以轻心。 陈肃初时亦是心中惴惴,惶惶不可终日,然过了多日,营中一切如常,并未有事发生。任惠也如昔日一般,虽仍旧桀骜不驯,却也并未无端生事。遇有军令,虽偶有微词,却也未再抗命不遵。陈肃便有些懈怠,或想程备多疑,不免有杞人忧天之念。 不觉九月也已将尽,到了九月二十六,虎贲军罡风卫从荆湖回到梁都。原本罡风卫难以如此快还都,只因兵部连番催促,罡风卫加快行军,才只走十余日,便从襄州赶回梁都。 在九月二十五日,王焕便率凤翔军天翼卫离了梁都,出兵陇右。前一日,陈封摆酒为王焕饯行,程备、陈肃等人俱都与宴,众人不免尽情一醉,直饮到子时方休。 九月二十七,朝廷为在都禁军发放军饷。饷钱运到卫州大营,中军长史陆桓不敢怠慢,亲自接收查验无误,再遣人马押送到四城各驻军处。留在营中的三营兵马,便由陆桓亲自发放。各营统制画押收钱,再回到各自营中发给众将士。 九月二十八,天近午时,陈肃与陆桓在二堂签押房内闲话,忽听院内传来吵嚷之声。 自那日后,陈肃每日派遣二十几个亲兵守卫二堂,是以并不担心,便懒懒坐在椅上不愿起身。陆桓却坐不住,起身到窗边,推开窗扇张望。 院内并无动静,吵嚷声是从院外传来。窗外门边站了两个亲兵,陆桓便问道:“是何事这般吵闹?” 那亲兵还未回话,便见东南角门呼喇喇涌进来数十个全副铠甲的将士,个个手中提着刀。当先一个人,身形壮硕,方面虬髯,甲胄锃亮,正是娄营统制使任惠。 陆桓大惊失色,急唤亲兵道:“近卫,护住制司,近卫何在?” 但那两个亲兵早已惊得面如土色,向后退去,见任惠众人步步逼近,慌忙解下腰刀,抛于地下,便萎缩在檐廊下,不敢言声。院内旁的亲兵也已不知踪影,竟无一个人敢进屋护卫陈肃与陆桓。 陈肃听陆桓叫喊,才知出了事,起身从窗中张看,已看到任惠进了院,却也没了主意,慌乱之间脚下踉跄,险些摔倒。 房门大开,任惠进了屋来,却只有两个兵士跟在他身后,其余兵将各自散在院中把守,竟是分拨调遣井井有条。 任惠站在里间门口,嘴角带着狞笑,眼中满是轻蔑,嘿嘿冷笑道:“任惠参见陈制司、陆长史。” 陈肃与陆桓站在地当中,一时不知所措,少顷,陆桓回过神来,怒斥道:“任怀安,你要做甚?这是要造反么?” 任惠踱进屋来,两个亲兵便把守在门口。任惠边走边道:“造反?我怎么敢造反?纵然是反,我也是只反贪官,不反朝廷。”说着竟走到正中书案后坐了。 陆桓定了定神,道:“任惠,你越礼违制,以下犯上,可知罪么?你如此行径,非但干犯军法,便是国法也不能容你。我劝你早知悔改,回头是岸,制司与我也不会深究于你。” 任惠呵呵笑道:“陆渊渟,这时候你还要跟我摆上官威仪?须知你不过区区从六品官阶,我却是正六品。平日里你便对众将士颐指气使,我等不与你计较,你便越发拿起大来。你区区一个文吏,竟敢直呼老子名讳,当真不知死活。老子在前方冲锋陷阵,刀山血海之时,你却在后方享乐,哪里见识过刀子?今日便教你见识见识。来人,将这陆桓拿下。” 二十八 刀下走游魂 9 两个亲兵听了,便上前要拿陆桓。陈肃急忙拦住,道:“怀安,这又是何必?渊渟不过是急切之言,怀安何必计较?怀安看我面上,便恕了渊渟罢。” 任惠使了个眼色,两个亲兵便站住了。任惠道:“既是陈制司求情,便暂且恕了你以下犯上之罪。” 两个亲兵退回门口,陆桓仍旧气咻咻,却再不敢言声。陈肃也已定下神来,上前两步,在任惠左手边坐了。他撩动袍裾,缓缓抬头道:“怀安,这是闹哪一出?你适才说反贪官?我营中哪一个是贪官?要劳动怀安到我这里来拿贪官。” 任惠笑道:“贪官就在这里,我不到这里来拿,又到何处去拿?” 陈肃四处看看,笑道:“怀安说笑了,这里只我两个,哪里有贪官?怀安要拿贪官,自去拿便是,我不拦你,何苦这般来讨要军令?” 任惠看着陈肃,一字一字道:“贪官便是你两个。” 陈肃看看任惠,忽地哈哈大笑道:“怀安,你带着这许多甲士闯入中军,便只为我两个是贪官?却未免小题大做了。怀安既如此说,陈肃倒要请教,我两个如何便是贪官了?” 任惠道:“陈制司也不必有意拖延时辰了,你还道有人来护卫么?此事闹到这般地步,我也不妨教制司知晓,如今这卫州大营已在我掌控之中,再无人能来解救制司了。胃、觜两营皆已被我收缴了兵器,看管起来,至于制司的亲兵,倒有许多不满制司素昔盘剥,助我等一同起事之人。制司,你平日里若待亲兵好些,也不致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制司既是问起,末将便回禀制司,你两个盘剥我天璇卫将士,克扣全卫上下粮饷,只因你陈制司倚仗征西将军陈都司之势,众将士敢怒不敢言。唯我娄营将士不堪忍受,奋起相争,才有今日之事。你两个若不是贪官,还有哪个是贪官?” 陈肃面色铁青,心中虽怒极,却又恐惹怒任惠,不敢出言争执。却听陆桓道:“休得胡言,你说制司与我克扣粮饷,有何凭据?大军粮饷昨日才发,乃是朝廷拨付,我立时便发放了,一刻也未曾耽搁。那粮饷乃是我亲自验看发放,如何便克扣了?粮饷账目上还有你任统制亲笔画押,你须不能不认。” 任惠冷笑道:“画押却做不得数,陈制司威压之下,哪个敢不画押?况且那许多宝钱,在中军之中如何能查验清楚,我等下官,也只得糊里糊涂收了便是。待到回到营中,发与众将士,方才查看清楚。寻常兵士每月该得钱一贯,粟五斗,只因都中发粮不便,朝廷便将粟米按每斗五十文折合成制钱发放。三个月下来,每个兵士该得钱三贯又七百五十文。然我从中军领到宝钱,回到营中发放,每个兵士却只落得三贯钱,那七百五十文便无缘无故不知了去向。昔日你两个虽也克扣些,却也不曾如此明目张胆,克扣如此之多。因此往日众将士虽强自忍耐,此番却不能再忍。这许多钱被你两个中饱私囊,须知我娄营将士却不是吃素的。” 陆桓怒道:“胡说,胡说。我何曾克扣饷钱,分明是凭空污我清白。” 任惠却不理会,自顾道:“众将士闹将起来,我也劝慰不住,我若不从众人所请,到此来讨要说法,他们便要闹到梁都城中,闹到圣上驾前。若如此,这梁都城立时便要翻了天。任惠不才,只得甘领率众哗变的罪名,到此来向制司问个明白了。” 陈肃心中明白,任惠如此说,便是将他自己摘了出去。兵乱平息之时,罪名都是自己的,任惠非但无罪,反还要受些奖赏。但此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便争辩也是无用。便道:“怀安既如此说,我也不能辩驳,便认了这贪官之名也罢。娄营上下三千五百将士,共少了多少钱,我在此亲笔给怀安写条子,三日之内将这些钱补齐,便请怀安撤去这些兵马如何?今日过后,你娄营上下众将士,一概既往不咎,陈肃一言既出,绝不食言。如何?” 陆桓道:“制司,他空口白牙,如何便依了他?三千多将士,便是两千五百余贯钱,却到哪里寻来与他?” 任惠哈哈大笑道:“陈制司、陆长史,两三千贯钱,于陈制司只怕不是大事,你既做了贪官,怎会拿不出这些许钱来。然到了今日,我如何还敢再信你二人?你不克扣别营粮饷,偏偏克扣我娄营,却是为何?分明是我任惠昔日曾开罪你二人,你二人有心整治我,我如何能信你?我今日若退了兵,只怕立时便要做你的阶下囚。任惠死不足惜,然我帐下三千余将士却不能就此葬送。” 陈肃道:“怀安,这事若闹到外边去,你率众哗变罪名是逃不掉的,你纵取了我性命,却也是杀头的罪过,何必为区区钱财丢了性命?不若我等便在营中将此事压下去。娄营将士你好生安抚,钱财我是定不会短了他们的,此事我也定不会再追究,仍旧是天璇卫自家兄弟。你若信不及我,我可亲笔书写军令,恕你等全数罪过。素日我待你如同兄弟一般,你所请之事,我何曾有不应之时?日后我天璇卫出征,我还要仰仗你杀敌立功,又怎会舍弃你不用?怀安,此事不宜闹大,不如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何?” 任惠哂笑道:“陈制司,今日闹这一出,我已没有回头路可走,你也不必再虚言诳我。任惠纵舍了这条性命,今日也要将你二人的丑行公之于众。我等禁军将士为国家出生入死,却要被你这等小人盘剥,若不惩处,岂非寒了众将士的心?” 陆桓道:“任怀安,你也不必做这些堂皇之言,要杀要剐,陆某却不怕你。” 陈肃拦住陆桓道:“渊渟,不必再说。”转头道:“好,既然怀安不肯听我规劝,你意欲何为,便请直言无妨。” 任惠冷笑道:“陆长史虽是文官,不想竟也有些气概,我昔日倒小瞧了你。制司放心,我不欲取你二人性命,然此事我定要代我营中众将士讨个说法。便请制司遣人将令兄陈都司请到此间来,我将制司所为之事尽数禀与陈都司,如何?” 陈肃先前百般哀求,原只为不将陈封牵连其中,听任惠如此说,便知他早已有全盘谋划,陈封定然不能得免。虽不情愿,陈肃却也盼望陈封来此,能将他解救出去,便道:“我既在你利刃之下,又岂敢有异议?怀安意欲何为,悉听尊便就是。” 任惠突地大声喝道:“将人带进来。” 门口两个兵士听了,立时推着一人进了屋来。陈肃看时,却是那先前在门外值守的亲兵。 那亲兵踉跄进屋,扑地跪地,叩头道:“小人并非陈制司亲信,任统制饶我性命。” 任惠喝道:“住口,哪个说要取你性命?我且问你,我三人适才所说,你可听清楚了?” 那亲兵道:“小人...小人并未听见统制说话,求统制开恩。”说着连连叩头。 任惠笑道:“他既未听见我说话,那便无用处了,拖出去斩了罢。” 两个兵士听了,便要上前拿人。那亲兵连忙喊道:“统制饶命,小人听见了,小人听见了,统制饶小人性命。” 任惠摆摆手,两个兵士退下,任惠道:“你既听见了,可能说得清楚么?” 那亲兵怯懦地看了任惠一眼,又连连叩头道:“禀统制,小人...小人能说得清楚,小人说得清楚。” 任惠冷冷道:“好,你这便去熊飞军都司衙门,去请陈都司来......” 那亲兵又叩头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任惠笑道:“我吩咐你去,你也不敢么?你将我几个适才所说,原原本本禀与陈都司,请他速来处置此事。若是陈都司来得慢了,只怕小陈制司性命难保。你可听清了?” 那亲兵忙道:“小人听清了,那小人这便...这便去了?” 任惠笑骂道:“还不快滚。” 那亲兵爬起来踉踉跄跄奔了出去。 二十九 引颈伤鹡鸰 1 陈封听了那亲兵断断续续禀报,面上虽不动声色,眼中却已露出震惊之意。他虽早有预料,却仍未想到任惠竟敢闹出这等大事,不禁看向程备。 程备也看了陈封一眼,徐徐点了点头,吩咐那亲兵道:“你说清楚了,此事便与你不相干,你且退下罢。” 待那亲兵退了出去,程备道:“此乃釜底抽薪之计也。原来卢太尉等的是天翼卫离都,罡风卫还都之时,这却是我未料到的。如今都中除天璇卫,再无都司亲信部属,卢太尉当真是好手段。” 陈封冷笑道:“他以为如此我便无人可用,也当真是小瞧我了。”突地大喝一声道:“来人。” 门外两个亲兵闻声进屋,躬身施礼道:“在。” 陈封道:“传军令。” 两个亲兵齐声应道:“是。” 陈封眯起眼,断然道:“第一,命卫绾整顿近卫亲军兵马,尽数在永泰门外集结,等我号令。” “第二,遣人去广济大营,命罡风卫都统制田邈......” 程备忽插言道:“都司,广济大营虽近些,但罡风卫甫回梁都,只怕调兵未必便快。况那田邈...罡风卫与云冲卫虽都是虎贲兵马,但冯止水曾在都司帐下听令,谅他不敢公然抗命。” 陈封略一思忖,道:“好,便依无患。遣人带我令箭去岳台大营,命云冲卫都统制冯渊调遣一万兵马火速赶至卫州大营外,将卫州大营围了,等我号令。” “第三,遣人去禁卫军都指挥使司,请洪都司率禁卫军兵马至城北卫州大营,助我平变。” 程备又道:“都司,这事是定然压不住的,若不早禀政事堂,只怕落得隐瞒不报的罪名。” 陈封点头道:“无患说的是。第四,遣人至政事堂,禀报相公,只说天璇卫娄营全营兵将哗变,已占据卫州大营。我已调遣兵马前往平变。” 两个亲兵齐声应道:“遵命。” 陈封提笔蘸墨,连书几道手令,又钤上大印,道:“你二人可记下了?复述来听。” 两个亲兵各自将陈封军令复述一遍,一字不差。陈封将手令交与两个亲兵,道:“好,去传令罢。事出急切,各路兵马最要紧是快,若有耽搁者,我定以军法惩处。去罢。”两个亲兵领命快步去了,陈封又唤人预备铠甲兵器马匹等。 程备道:“都司莫急,各处调兵也要些时辰,不必急在这一时。” 陈封点点头,抓起案上茶盏,连喝几口,道:“不想这任惠如此胆大妄为,他便不怕杀头么?卢太尉许了他何好处,竟教他如此卖命?” 程备道:“任惠一套说辞,已极力将罪责减轻了。况且对这般全营哗变之事,朝廷多半是安抚,反是主将要受些惩处,他身后又有卢太尉做主,或可无罪脱身也未可知。倒是小陈制司,这驭下不力的罪名怕是难以洗脱了,治军无能这四字考语只怕也要随他一世了。如此,小陈制司在军中再无前程可言,便是都司,只怕也要受些拖累,难免要担些罪名,只怕也再不能争那都宣抚使之位了。” 陈封道:“卢太尉当真好手段,如此计策,竟教我无丝毫还手之力。我纵然将兵变平息,也无半分功劳,却还要为此向当今请罪。如今我先要平息任惠兵变,又要想法子应对卢太尉的手段,可当真头痛。倘若无计可破,我只怕再无翻身之日,孝正性命也恐难保。无患,此时我已无计,只望你为我筹谋了。” 程备道:“都司可放心,小陈制司定无性命之忧。任惠此举,只为将事闹大,闹得朝野尽知才好。如此,小陈制司罪责难逃,都司也要受任人唯亲之议了。他若杀了孝正,孝正便有罪也是无罪,任惠纵无罪也是有罪了。到那时,他任惠只怕难逃杀头的下场。因此我以为,任惠定不会负隅顽抗,待到朝中大臣赶到卫州大营,他做做样子,便可弃械投降了。否则若当真厮杀起来,他娄营区区三千余兵马,如何能抗衡都中这许多禁军?也唯有如此,任惠才能保住性命。” 陈封点点头,却未作声,只看着程备,等他继续说下去。 程备道:“至于都司,请恕程备直言,都司这荐举不力、治下无方、识人不明、任人唯亲的名声只怕难以洗脱。都司昔日的功绩,也要在这骂声之中为人忘却。虽说当今未必便加罪于都司,但小小惩诫定然是要有的。经此一事,都司便再不能与卢太尉争这禁军都宣抚使之位。卢太尉这计策,真可谓万无一失。” 陈封愣怔有顷,无力道:“无患,若就此便输与卢象山,我实不甘心。” 程备道:“都司若不愿服输,唯有助石方白都司与卢象山相争了。但只怕...只怕石都司不愿卷入朝堂争斗。” 陈封喃喃道:“石都司素来不以名利为重,又怎肯与卢太尉争名夺利?纵然石都司肯争,难道我便甘心一世居于他人之下么?”忽地抬头道:“无患,你素来足智多谋,此番当真也无计可施么?” 程备一笑道:“都司,也并非全然无计可施,然我纵有计策,都司也定是不肯允准的,我又何必说出来?” 陈封急道:“无患不说,又怎知我不肯允准?此事如此急切,无患怎地还要与我卖关子?速速说来。” 程备犹豫片刻,叹道:“都司,我若说出来,都司非但不肯允准,还要怪罪于我。此计定不可行,不说也罢。” 陈封道:“我恕你无罪便是。无患,只须你的计策可破解卢象山之谋,无论如何,我定然依你便是。” 程备仍旧犹豫不决,见陈封连番催促,只得道:“都司,非是我不肯说,此计伤敌一千,却也要自损八百,绝非良策。” 陈封道:“纵然自损,也断不能教卢象山如此轻易便得了胜。我纵然不去争那都宣抚使,却也不能教卢象山太过得意。无患此番只需能助我脱难,我定依之意你便是。” 程备叹口气道:“也罢,既是如此,程备便直言不讳,全凭都司决断便是。” “都司,适才我便说了,若是任惠杀了小陈制司,小陈制司便有罪也是无罪。世人定要说任惠暴戾无行,以下犯上,戕杀主将,实乃十恶不赦之罪。那便是任惠一人之罪过,与小陈制司无干了。小陈制司若无罪,都司自然也无罪。朝中大臣有知情者,反要说卢太尉手段毒辣,无半分同袍情义,朝堂相争,竟致杀伤人命,岂不教人齿冷胆寒?若如此,哪个还敢与他同殿为臣?卢太尉之位自然便岌岌可危了。” 二十九 引颈伤鹡鸰 2 陈封道:“你所说确是有理,然你也说任惠定然不会取孝正性命,又何来此说?莫不要指望任惠犯浑?纵然如此,孝正若丢了性命,也非我所愿。” 程备道:“任惠不肯犯浑,我设法教他犯浑便是。若要孝正保住性命,便要舍弃都司前程,得失之间,请都司权衡。” 陈封悚然一惊,道:“无患是要我借任惠之手杀孝正?或是说...你要我亲手杀了孝正?” 程备黯然道:“此也是无可奈何之举。都司试想,若卢太尉胜了此局,日后新帝登基,卢太尉掌权,我等便有好下场么?那时只怕陈氏全族都有性命之忧。舍一人而保全族,孰轻孰重,都司请自思之。” 陈封目瞪口呆,颤声道:“你要我杀孝正?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孝正自幼便跟随我,如我亲弟一般,我怎能杀他?我父视他如同亲生,我又如何上复父亲?” 程备道:“都司,此间利害,已不必细说。只须我等杀了孝正,再推到任惠头上,此事便可迎刃而解。那时以任惠戕害主将之罪,都司挥兵尽灭了娄营,旁人也不敢说一个‘不’字。天下人哪个知晓是都司杀了兄弟?” 陈封心念电转,左右思量,自知除了此策,再无法破解危局,然亲手杀死陈肃,他终是不忍。忽猛地省悟道:“此计你早已想到,便在那日我得知卢象山勾结任惠之时便已想到,只是不肯说出,可是么?” 程备叹道:“都司何等睿智,我如何瞒得过都司,确如都司所料。只是此计终究是下下之策,我又何尝忍心取孝正性命?若有他法,我也不愿出此下策。况且那时说出,都司也必不肯允准,是以我便再想良策。然我思之多日,终不得计,事到临头,便也不得不说了。” 陈封宛如自语道:“不可,不可,此计断然不可。若如此,百年之后,九泉之下我有何颜面再见孝正?无患,再想他法来。” 程备道:“都司,请恕程备无能,我实再无良策。请都司速作决断,否则,祸在眼前矣。” 卫绾已聚齐熊飞军都指挥使司三千近卫亲军,在永泰门外等候。 自黄梃死后,陈封再未任命亲军都虞侯,只以四个虞侯分掌亲军,卫绾便是这四个虞侯之一。卫绾虽从军最晚,调入近卫亲军也不过半年,但他有斩杀庞爰大功,又最得陈封信重,众亲军便隐然以他为首了。 卫州大营距梁都安肃门、通天门足有二十余里远,陈封率亲军一路疾行,只一个时辰,便已能望见卫州大营。 陈封正欲命将士缓行,忽闻身后传来如雷般马蹄声响,回首望去,只见烟尘滚滚,却不知是哪路兵马。 虽明知此来绝非敌军,但陈封多年习性,仍命兵马停下,聚在一处,摆开阵势。过不多时,便见一支兵马在烟尘中快速奔来,行军阵型虽有些散乱,但势如猛虎,颇为惊人。 看旗号,这支兵马大约有三四千人,其中大约有一千骑兵。郑国禁军在外征战之时,行军多以步军居中,骑军分居两翼护卫中军,但这支兵马却是骑军在前,步军在后,混在一处一同行军,是以一眼望去便有些混乱。 再行近些,陈封才看清,只见当先一杆鲜红将旗,旗上绣着一个大大的“洪”字,便知是洪庆到了,遂命卫绾上前相迎。 两军相近,那兵马停下脚步,只见卫绾引着洪庆出列,陈封便也催马上前。遥遥便拱手作礼道:“溢之来得如此快,足感盛情。” 二马相并,洪庆还礼道:“崇恩请援,我岂敢不快着些?只是我这禁卫军要出梁都却要费些工夫,我禀与家兄,才求得一支令箭,是以才落在崇恩之后了。然仓促之间,难以聚齐兵马,只聚得不足四千兵马,崇恩莫要见怪才好。崇恩放心,我已吩咐部将,除今日当值之人外,再聚些兵马,随后便可赶来,定将那些乱臣贼子尽数剿灭。” 陈封道:“溢之急我之难,这份情义已是千金难换,岂有怪罪一说?溢之亲至,足以震慑乱军,况还有这等虎狼之师,宵小之辈何敢抗拒?我已无忧矣。” 洪庆大笑道:“崇恩莫吹捧我,我这禁卫军未经战阵,不过是样子货罢了,哪里及得上你的百战之师。只有我这支兵马坐镇,你也可放心大胆剿贼罢了。”忽压低声音道:“卢太尉这招当真狠辣,如今这事已宣扬开去,圣上也已知晓,否则我如何能亲自赶来。崇恩,你可有应对之法?” 陈封也压低声音道:“我闻听此事也觉惊骇,与众谋士商议,一时也不得计。乱贼却不能不剿,便也只得赶来,不过见机而作,随机应变罢了。” 洪庆道:“崇恩须防引火烧身,纵然将乱臣贼子尽数剿灭,只怕崇恩也脱不得干系。” 陈封道:“我所虑者正是此事。剿贼不难,难便难在如何脱身,否则,这一局便是卢太尉胜了。然既无脱身之计,便先不去理会,且剿灭乱贼再议也不迟。” 洪庆大笑道:“好,我今日才见识了百战名将的气概。既是如此,那也不必耽搁,我等这便去剿贼去也。” 陈封也大笑道:“正是,手刃贼酋,方是我辈快事。大军进发去也。” 二人一声令下,两军合在一处,熊飞军兵马在前,禁卫军兵马在后,陈封、洪庆二人并骑居中,一同向卫州大营行去。 大军在卫州大营南里许停下,摆开阵势。远远望去,只见卫州大营辕门紧闭,辕门外排开无数拒马鹿砦,辕门内排布许多兵士把守,营中旗号却未变换,“郑”字大旗与“陈”字将旗仍旧随风飘舞,猎猎作响。 陈封看看四处,并无旁的兵马身影,皱皱眉道:“冯止水竟还未到?却也太过轻慢了。” 洪庆笑道:“崇恩遣的是云冲卫?确是较罡风卫稳妥些。冯止水这人并无太多心机,他不敢来,却又不敢不来,那便只得拖拉些,两处不得罪罢了。” 忽见卫州大营辕门微开,从中驰出一匹马来,那马在最前方鹿砦后停了,马上骑士高声道:“可是征西将军陈都司到了?” 陈封身旁亲兵正要回应,陈封却道:“休要理会,待云冲卫到了再说。” 卫州大营那骑士连喊数声,见无人应声,却不敢再上前,只得又退回营中。 又等一时,才见远处烟尘再起,一队兵马奔腾而来,旌旗招展,正是虎贲军云冲卫兵马到了。 那兵马到了近前,却不见将领来参见,只快速散开,顷刻之间,便将卫州大营团团围住。待到阵势排布开来,才见一个身披重甲的将领策马奔来,正是冯渊。 冯渊在马上遥遥作礼道:“虎贲军云冲卫都统制使冯渊奉命率军平变,参见陈都司、洪都司。” 陈封点点头道:“止水亲自来啦。虽迟了些,却也是一番功劳,可见我等兄弟素日情分。” 二十九 引颈伤鹡鸰 3 冯渊笑道:“都司亲传手令,末将怎敢不奉命?只是事起仓促,末将营中兵马准备不足,都司命末将调遣一万兵马,末将恐人手不够,这才来迟了些。纵是如此,末将一时之间也只调动了两营七千兵马,请都司恕罪。” 陈封道:“止水用心了。七千兵马也尽够了,乱军不过区区三千残兵,可堪一击?此番不必你云冲卫冲锋陷阵,你只将卫州大营围住便是大功一件。止水须仔细了,倘若你云冲卫放出一个乱军去,多少年的情分可也顾不得了。” 冯渊抱拳道:“都司放心,若放出一个人去,冯渊甘当军法。” 洪庆笑道:“止水在陈都司麾下立下多少战功,此番又有一件大功陈都司白白送与你,止水可不能将这功劳白白丢掉了。” 冯渊也笑道:“那是陈都司赏识,末将自然知晓,这等恩情,冯渊敢不尽心竭力?洪都司此番难得出城一遭,可也要立下一场功劳才好。” 洪庆大笑道:“你这杀才,这事却不需你费心了,快滚回去好生带兵,倘若出了纰漏,看哪个能救你?” 冯渊笑着施礼作别,策马去了。洪庆道:“冯止水想必不敢违了崇恩的军令,这里一万三四千兵马,对一个卫州大营,三千余乱军,想必已够了。崇恩作何打算?” 陈封道:“兵马确是够了,但我弟孝正在贼人手上,恐有性命之忧,且不忙强攻,待我亲自去会他一会。” 洪庆道:“崇恩何必孤身犯险?任惠岂敢伤令弟性命,那是灭族的罪过。倘若崇恩不慎也陷在里面,朝廷便愈加进退两难了。” 陈封道:“任惠若不敢伤孝正性命,便也不敢害我。我只怕他挟持我兄弟二人,逃往他国。我料任惠不敢出营见我,那我便不得不入他营寨。待我去后,若是一个时辰仍不见动静,溢之便可下令强攻,不必顾忌我。我已命人预备火油木柴,万不得已之时,溢之可用火攻。这区区营寨,顷刻必下。” 洪庆惊道:“火攻?这如何使得?崇恩还在他营中,若用火攻,崇恩哪里还有命在?” 陈封苦笑道:“我若败了这一阵,迟早也要命丧他人之手,何不与他拼个鱼死网破?况营中火起,我也未必便必死,或可乘乱脱身也未可知。” 洪庆道:“纵然如此,这卫州大营之中除三千余乱军外,还有我大郑禁军两营将士,难道要付之一炬?” 陈封道:“溢之,此地与梁都近在咫尺,若不能一战尽灭乱军,被他逃了出去,为祸不小。那时,只怕你我都吃罪不起。古人云‘慈不掌兵’,此时更不宜妇人之仁,你我正该当机立断,斩草除根。” 洪庆立时便明白了陈封之意,道:“我今日才见识了崇恩的手段,果然杀伐果决,不愧当世名将。好,一切听从崇恩之命便是。” 陈封一笑,唤来几个虞侯吩咐道:“今日一战,你等全听洪都司之命,不得有违。传令下去,战事一起,见到乱军,格杀勿论,不留一个活口。” 几个虞侯遵令去了,陈封正待催马向前,忽见远处又有几骑快马奔来。陈封勒马细看,却是崔言、裴绪率着几个羽林卫兵士策马而来。 那几骑在阵前停下,只见崔言、裴绪皆是衣冠不整、满面风尘,崔言胡须上还沾着汗水。陈封、洪庆在马上拱手作礼,陈封道:“有劳崔左丞、裴中书亲至,是我等武将之过。” 崔言还礼道:“此时不必闹这些虚文。二位相公本要亲来的,然相公们年岁高了,骑不得快马,只得命我二人来了。怎料这马竟跑不快,只还未开战便好。现下如何了?” 陈封道:“禀左丞,兵马集结尚需些时辰,是以还未开战。现下卫州大营外已聚齐我熊飞军近卫亲军三千人,禁卫军金吾卫四千人,虎贲军云冲卫七千人,共计一万四千人马。已将卫州大营团团围住,定不教乱军逃出,扰乱梁都。请崔左丞放心。” 崔言道:“好,二位相公最担心的便是此事,崇恩与溢之处置得当,庶可无虑矣。崇恩令弟陈孝正还在营中?崇恩欲如何裁处?” 洪庆道:“崇恩意欲亲自入营,去与那乱贼任惠商谈。他一意孤行,要以身犯险,我苦劝他不肯听从,还请崔左丞劝阻。” 崔言惊道:“此事万万不可,崇恩当三思。崇恩乃我郑国大将,朝廷重臣,若被任惠留在营中,我等不免投鼠忌器,更要震动梁都,惊扰圣驾。此事便愈加难以善后了。” 陈封道:“崔左丞,陷在营中的非只我弟陈孝正一人,尚有天璇卫麾下未参与哗变的两营将士共七千人也不得出。若是我不去见任惠,势必非强攻不可,若如此,恐有玉石俱焚之祸。这七千将士,乃是我大郑勇士,朝廷养兵千日,倘若无辜葬身于此,岂非国之大憾?陈封岂敢惜我一人之身,枉送了众多兄弟的性命?是以,请崔左丞允我入营,与任惠商谈,看他意欲何为。若能各自罢兵最好,若不能,再强攻他营寨也为时未晚。” 崔言道:“ 不可,若任惠不肯罢兵,我等再起兵攻营,岂不白白送了崇恩?这如何使得?” 陈封道:“崔左丞,为我大郑七千将士,陈封甘愿赴险,请崔左丞允准。那任惠是我麾下部将,我又未曾开罪于他,料想他不致要我性命。况且有我在他手中,他还可与朝廷商谈,若是他取了我性命,非但他任惠性命不保,便是他全族老小只怕也难以保全了。因此我料想任惠必不敢杀我。我此去无性命之忧,或可救数千人性命,又怎敢不担此重担?陈封谢崔左丞顾念,然也请崔左丞不必担忧,允陈封去走这一遭。” 崔言看看陈封,犹豫片刻,施礼道:“也罢,崇恩大义,崔言拜谢。崇恩此去,万万善自保重,留此有用之身。” 陈封还礼道:“多谢崔左丞。崔左丞谬赞,陈封愧不敢当。我麾下兵马哗变,自然是我之罪过,我若不去,岂非有负朝廷重托。” 裴绪道:“陈都司定然要去,我愿与陈都司同去。任惠若以哗变要挟朝廷,自然有我应对。” 陈封忙道:“裴中书不必如此。裴中书乃是文臣,又是中枢重臣,入了他军营,便如羊入虎口一般,岂容置辩?此事有我一人足矣。” 崔言也道:“桑鼎不可鲁莽,崇恩之言有理。崇恩一位大臣入营即可,何必多送一位重臣与他?任惠若有非礼之请,请崇恩全权处置便是。” 裴绪只得悻悻作罢。 陈封道:“既如此,陈封便去了。”说罢与三人作礼而别。随即回身点程备、卫绾与八个亲兵相随,拍马出阵,向卫州大营行去。 二十九 引颈伤鹡鸰 4 一众人在鹿砦前停下,卫绾上前高声喝道:“熊飞军都指挥使,征西将军陈都司到了,请任统制出营说话。” 辕门立时便打开,从中走出十数个兵士来,当中一人身披铠甲,似是将领模样,开口道:“哪位是陈都司?” 陈封上前一步,道:“我便是陈封。” 那将领抱拳躬身道:“末将参见陈都司。” 陈封道:“任统制何在?请他出来说话。” 那将领道:“任统制吩咐,请陈都司入营说话。” 陈封冷笑一声道:“任统制做出这等大事来,我只道定是胆大包天了,原来竟也不敢出营么?” 那将领道:“任统制吩咐,末将不敢多问,请陈都司移步入营。”说罢挥挥手,身后几个兵士上前,搬开鹿砦。 陈封毫不疑迟,催马向前,身后众人紧紧相随。却见那将领忽地说道:“陈都司且慢,任统制吩咐,只请陈都司一人入营,旁的人,便请在此留步。” 程备冷笑道:“任怀安当真痴心妄想,竟敢如此无理非为。你去禀与任怀安,若不准我等入营,陈都司便也不必入营了,请任怀安只等迎战便是了。” 那将领却不慌不忙,仍旧谦恭有礼道:“这位想是程指挥使了?程指挥使,末将不敢擅专,任统制是末将上宪,末将不敢违令。” 陈封道:“也罢。”回身吩咐身后几个亲兵且回阵中,只留程备、卫绾与两个亲兵,道:“只我这五个人入营,你去禀与任统制。他若仍不肯允,那便也不必再谈了。” 那将领略一迟疑,施礼道:“是,末将禀与任统制,请陈都司稍候。”说罢转身快步入营去了。 陈封看看身边两个亲兵,一个是猎户出身,本是孤儿,无名无姓,因其曾捕杀两头猛虎,人皆唤他作二虎,后来从军,陈封因喜他壮硕有力,便将他留在身旁,充作近卫,又命他也姓了陈,因此唤作陈二虎;另一个名唤吕吉,出身富户,后因家道中落,流落于江湖,四处学得武艺,寻常四五个人近不得他身。陈封暗想有他二人在,又有卫绾,大约也可应付一二。 又等一时,那将领转回,躬身施礼道:“陈都司,任统制请诸位入营。” 陈封催马上前,那将领忽又拦住道:“请陈都司与诸位下马入营。” 陈封闻言,斜了那将领一眼,那将领忙道:“都司莫怪,此是将令,末将不敢不遵。” 陈封“哼”了一声,却未言语,便即甩蹬下马。程备几人见了,便也下马,一众五人步行进了卫州大营,辕门在身后缓缓关闭。 梁都各卫驻军大营与在外行军不同,并不用军帐。大营四周以木栅围起,营内便是一排排低矮简陋营房,间或几间正房,充作各营中军指挥之所。营内也没有校场,兵士操练之时皆是出营另寻空旷之地。但大营中军却是三进正房,大堂是点将传令之地,二堂是处置日常军务之所,后堂便是一卫主官歇息之处了。 进了大营,便见各处皆有兵士把守,刀枪弓弩齐备,极是森严。这些人本是熊飞军将士,正是陈封部属,如今却要对面为敌,陈封也不禁暗自感慨。 陈封五人随那将领绕过正堂,从东仪门进了二堂院。这院中站了四五十个披甲卫士,个个昂首挺胸,气势不凡。陈封暗想这任惠治军颇有些手段,先前竟没留心,却被卢豫笼络了去,也算失策了。 到了二堂门外,那将领伸手想让,道:“任统制在此等候,请陈都司入内。” 陈封点点头,抬步迈进二堂。门前堂内共站了八个带刀卫士,任惠坐在大案后,神态甚是倨傲,俯视堂下几人。 陈封在堂上站定,也是昂首注视任惠,毫不避让。 任惠见陈封半晌无开口说话之意,只得在座上略一拱手,呵呵笑道:“任惠参见陈都司、程指挥使。陈都司来得何其慢也?” 陈封冷冷说道:“免礼。”说罢便在左手边一张椅上坐了,程备坐了陈封下首,卫绾三人便站于他二人身后。 陈封又道:“我便早到了又有何用处?怀安不是也要等政事堂宰辅到了才肯说事么?” 任惠一怔,随即道:“我请陈都司来,不过是为将士们讨个说法,关政事堂相公们甚事?却不想这军中区区小事,竟也惊动了相公,着实教任某汗颜。” 陈封道:“朝中宰辅若不来,岂不白费了怀安一片苦心?怀安何必虚言诳我?我既孤身入了你这军营,便是一片诚意,怀安若仍言语相欺,倒教陈某小瞧了。” 任惠道:“陈都司乃是我大郑名将,便是这份胆识,任惠也是极敬服的,岂敢言语相欺?陈都司...” 陈封截口道:“任统制,我弟孝正何在,请他出来相见。” 任惠脸上微有愠意,却又强自压下,道:“不错,陈都司原是为小陈制司而来,否则又岂肯纡尊与我商谈。”忽地大喝一声道:“来人,请陈制司出来说话。” 便见东边房内走出三人来,当先一人正是陈肃,身后跟着两个兵士。陈肃衣冠齐整,神色从容,身上未有束缚,两个兵士也未加手脚。 行至堂中,看了一眼陈封,便垂下头去,施礼道:“大哥,小弟有负大哥素日教诲,未能将天璇卫治好,亦是负了大哥厚望。大哥,小弟...小弟便是连赵括马谡也不如,丢了大哥脸面...”说着语音哽咽,但他头垂得极低,无人能看到他面色。 陈封见到陈肃出屋之时便欲起身,但他只略动一动身子,便又稳稳坐住。他面色虽如常,眼中关切之意却是遮掩不住,然此处毕竟不是叙兄弟情之地,便只道:“孝正不必说了,我知道你待部属如同兄弟一般,然终有人怀枭獍之心,你一片诚直,又有何能为?” “大哥。”陈肃抬头看着陈封,眼中已尽是泪水,只强忍着,未曾流出。陈封轻轻摇了摇头。 只听任惠嘿嘿冷笑道:“陈都司,你兄弟叙旧也不必急在这一时。如今小陈制司已见到了,确是安然无恙,任某并未欺瞒都司,都司意下如何?” 陈封道:“任统制要见我,我已到了,便是崔左丞也已到了大营外,任统制意欲何为,便请直言罢。” 二十九 引颈伤鹡鸰 5 任惠道:“想必我派去的人已将这事如实禀报了陈都司,任惠也不多说。我任惠是大郑的忠臣,并不敢反叛朝廷,这位小陈制司又是陈都司的至亲兄弟,任惠哪敢开罪于他?实是小陈制司欺我娄营众兄弟太甚,众兄弟不堪忍受,便推我来讨个说法。陈都司也是带兵的,岂不知众怒难犯,我又有何法子?任惠位卑言轻,轻易难见陈都司一面,便只得用这个法子,将都司请来,给娄营众兄弟一个交代。” 陈封道:“任统制这话我却不能信,我等都是做将军的,若是连麾下将士都不能摆布,还说甚带兵?我大郑禁军只怕还没有这样的兵将,任统制也不必将过处推与旁人。然说这些也是无用,你任怀安是我大郑的将军,天璇卫娄营也是我大郑的禁军,若能不动干戈,自是最好。任统制只说,要我如何才能放了陈孝正,平息干戈?” 任惠道:“陈都司快人快语,任惠也不啰唆。请小陈制司在陈都司面前写下认罪供状,亲笔画押,而后再将克扣的军饷补发给众将士,这事也便罢了。还要请陈都司亲口许诺,不以此事加罪于娄营上下,任惠便亲送陈都司兄弟出营,再命娄营众兄弟放下兵器,任凭陈都司处置。如何?” 陈封哈哈笑道:“任怀安打得好如意算盘。怀安,我也不怕实言相告,这事你只怕占不到理去。此时此地,纵然有认罪供状又有何用处?我纵然应了不加罪于你又有何用处?军饷如期送到卫州大营,有天璇卫中军长史查验收讫,而后陆长史将军饷发放给各营,账目上又有你任怀安亲笔画押,你便不认了?过了一日才到中军说孝正克扣了你军饷,是何道理?这事纵然告到圣上驾前,你也说不出理来;我纵然应允不加罪于娄营,却难保圣上、政事堂不加罪。怀安所说这些,不免要落空。” 任惠笑道:“还要多谢陈都司告知,然这些却也不劳陈都司费心,都司只需应了任惠所请之事,其后如何便不与陈都司相干,我任惠若是获罪,也不敢怨陈都司。我任惠今日做出这事,全为娄营众兄弟,朝廷若要降罪,任惠一身当之便是,又何怨之有?” 陈封放声大笑道:“任怀安,你这伎俩,瞒旁人或可,却瞒不得我陈封。” 任惠变色道:“陈都司,你说这话是何意?” 陈封笑声未止,程备道:“任统制,陈都司之意再明白不过,任统制此举看似不顾自家安危,为娄营众将士出头,实则却是...” 任惠拍案而起,怒喝道:“程指挥使,休要胡言。”竟以手按住腰间佩刀。 陈封这才收住笑声,挥挥手道:“任统制莫要动怒,无患也不可如此直言不讳。我等同殿为臣,又有同袍之谊,还当稍存体面才是。” 陈封四处看看,见堂内众娄营将士似无人留意他说话,便又看着任惠道:“任统制,不如换一处说话如何?” 任惠也看看四周,见众将士仍旧挺立,并无骚动,便又坐下道:“这里都是我自家兄弟,陈都司有话便在此说也无妨。” 陈封笑道:“任统制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倒是我多虑了。然任统制只怕不知,昨日我曾见到卢太尉,卢太尉与我言及任统制...” 任惠急道:“陈都司...”见陈封住了声,又道:“莫非陈都司当真不愿平息干戈么?” 陈封看着任惠,冷冷说道:“我与程无患既已到了这里,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我二人若不能平安走出卫州大营,这里三千五百个娄营兄弟,只怕都要为我二人陪葬,便是胃、觜二营,只怕也有许多兄弟要遭受池鱼之灾。我陈封领兵征战一世,又岂惜一死?若是身后仍有这许多兵马使用,可也无憾了。” 任惠一怔,随即浅笑道:“陈都司说哪里话?陈都司身份贵重,我等寻常将士哪里能比得?便是我娄营满营蝼蚁,也不及陈都司一人,况且还有程指挥使与小陈制司在此。陈都司若与我等玉石俱焚,岂不得不偿失?”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陈封转头对程备道:“无患,如此看来,任统制确是有心止戈息武,如此也还有退步余地,我等也不可逼人过甚。” 程备道:“都司说的是,任统制虽有过错,却也未必便不肯悔过。” 陈封道:“也罢。公器。” 卫绾应声道:“末将在。” 陈封道:“你三人且退出堂外,守在门外便好。” 卫绾道:“都司,末将不敢从命。末将之责便是护卫都司周全,岂敢擅离都司左右?” 陈封道:“你不必担心我安危,任怀安有心息事,便不会伤我二人性命。你只退出堂外便可,若有事,我自唤你。” 卫绾迟疑不决,仍旧不肯奉命。陈封厉声道:“公器,你要抗命么?” 卫绾忙躬身施礼道:“末将不敢,末将遵命便是。”说罢便与陈二虎、吕吉一同退了出去。 待他三人掩上房门,陈封转头看着任惠道:“怀安,现下可说了么?” 任惠犹疑道:“陈都司...如此...”忽地大喝一声道:“众将士。” 堂内众将齐声应道:“是。” 任惠道:“众将士皆退出去,守在堂外,不得放人进来。” 为首一个将领迟疑道:“统制,这...” 任惠喝道:“不必多说,依令行事便是。” 那将领也只得应道:“是,末将遵命。”便率着众将士退出堂去。 待一众将士退出去,堂内便只剩任惠、陈封、陈肃、程备四人。任惠自忖自家穿着重甲,带着腰刀,对方三人却只陈封一人披甲带刀,若当真动起手来,只需呼唤一声,堂外兵士便可进来相救,是以并无丝毫畏惧。乃安坐上首,徐徐说道:“今日这事到了这般田地,陈都司再说旁的已无用处。为我娄营全营将士身家性命,也定要一份小陈制司亲笔供状,否则,我任惠身首异处事小,娄营三千多将士性命事大,任惠不敢就此罢手。倘若陈都司不肯应允,任惠也不敢留难都司,这便恭送都司出营,任凭都司摆开兵马来攻我便是。纵是拼个鱼死网破,娄营也在所不惜。只是若当真闹出这般大阵仗来,只怕陈都司面上也不好看。” 二十九 引颈伤鹡鸰 6 陈封微微一笑,却不说话,程备接口道:“任统制,陈都司自然不愿与你同室操戈。诚如任统制之言,我等同为禁军,你娄营又是陈都司麾下,若当真火并,陈都司还有何脸面?若是传扬出去,非但陈都司,便是我郑国也要颜面尽失。陈都司肯只身入你营寨,非只为小陈制司一人,实也是为你娄营上下众将士。此事只有化干戈为玉帛,你我才好收场。” 任惠道:“我虽信得及陈都司与程指挥使,但此事天大干系,我若束手就缚,哪里还有命在?程指挥使不过虚言宽我之心罢了。” 程备道:“怀安差矣。你若命娄营放下兵器,我等便仍旧是同袍兄弟,陈都司自然护你周全。陈都司身为熊飞军都指挥使,罪责自然是他一人承当,旁人也不过小小惩诫罢了,你身家性命定然是无虞的。但怀安若一意孤行,上动天听,陈都司与小陈制司自然罪责难逃,难道你任统制便能抽身退步,安然无恙么?” 见任惠默然不语,程备又道:“到那时,怀安白白做了他人的手中刀,却将自家的前程性命尽数送了,这难道是怀安心中所愿么?” 任惠目瞪口呆,却又强道:“程指挥使巧舌如簧,却也不必与我危言耸听。我做出这事来,全为还众将士公道,早已将身家性命抛诸脑后了。娄营将士肯舍命追随我,自然也是为此。我大郑四十万禁军,克扣军饷之事不知有多少,今日之后,若是能使那些贪赃的将军们心中惕惕,我任惠便死也无憾了。” 程备笑道:“这里并无旁人,怀安这话又是说与谁听?我不知道这事其中底细如何,却只怕怀安更清楚究竟是哪个克扣了军饷。” 程备收起笑意,正色道:“这事且不去论他,怀安心中大约是想,我朝将士哗变之事并不少见,率众闹事的将领多半无事,反是主将要受些责罚。有此例在先,再有朝中重臣庇护,怀安或以为此番定也能逃脱罪责,可是如此?” 任惠道:“我等不过是为朝廷卖命的军汉,但有战事,我等这颗头颅便是为官家所生,生死无凭。纵然如此,却仍有人克扣我等的卖命钱,这等丧心病狂,难道还不许我等抗辩么?” 程备道:“不错,怀安这番话若是奏与当今圣上,圣上定然悲悯,便恕了怀安的罪过也未可知。然怀安这话要何时奏与圣上?今日怀安若不弃械归顺,无论陈都司与我能否生还,怀安定然难以踏出卫州大营一步。圣上可还能听怀安这番话否?” 任惠早已听得眉头紧锁,说不出话来。程备又道:“好,纵然怀安出得卫州大营,崔左丞现下便在大营外,怀安得以面见崔左丞,将这番话尽数道出。然怀安可曾想过,我朝上一次将士哗变是何时之事?” 不等任惠答话,程备便又接道:“是在五十余年前,我朝太祖武皇帝在位之时。” “那时我郑国开国之初,四方未定,禁军亦是初成,将不过十数员,兵不过十余万。那些哗变将士缘何能不受惩处?不过是先太祖为聚拢人心,提升士气而已。今时岂同往日?当今圣上登基四十余年,可曾见过军士哗变?只怕闻所未闻。当今圣上还能原宥率众哗变之罪么?” 任惠额头已见汗珠,口中喃喃道:“程指挥使是说......” 程备道:“现下我大郑禁军已成,四十万将士各有统属,军纪严明。军令所向之处,将士无不奋勇争先,朝廷可还能容得下违抗上命的将军?若此番恕了怀安的罪过,日后再有抗命的将军,朝廷要如何处置?若当真如此,我大郑禁军可还有争雄天下之力?” 任惠额头上的汗珠已然滚落,却已说不出话来。程备道:“怀安,若真到了那时,纵然崔左丞将怀安绑缚朝廷,当今圣上也未必会召见你,你还能再说出那番话么?” “怀安,便如适才陈都司所言,即便小陈制司写下供状,陈都司允准不再追究娄营将士罪责,也不过是坐实了小陈制司的过处罢了,怀安的罪过却是一分一毫也不能稍减的。到那时,小陈制司是定要罢官的,陈都司罪责亦是不轻,只怕要削去爵位,降职留用了,怀安你的罪责还待再说么?纵然是卢太尉,也断不能保全怀安的性命了。若如此,你三位都是输家,我郑国经此一事,禁军士气低落,只怕也要些时日才能回复,那有何人是赢家?唯有一人耳。” 程备目视任惠,一字一字道:“那便是卢太尉。” 陈封静静听完,翘起一条腿,懒洋洋道:“卢太尉谋划此事,自然是为了他自己,这也不足为奇。然怀安若以为可借此事攀附卢太尉,却也是痴心妄想了。怀安若能活着走出这卫州大营,只怕卢太尉立时便要想方设法灭了怀安的口。” 任惠早已坐立难安,此时再也坐不住,起身避席施礼道:“任惠鲁莽,竟铸成如此大错,悔之晚矣。事已至此,任惠该当如何,请陈都司、程指挥使教我。” 程备道:“怀安,当此时,你唯有下令娄营将士弃械归降。未动干戈,陈都司必能保你性命,至于陈都司与小陈制司,你便无需多问了。” 任惠道:“若如此,陈都司仍旧罪责难逃,岂非正中卢...卢太尉下怀?陈都司代任惠担此大过,任惠实惶愧难安。”说罢又躬身施礼,一揖到地。 陈封起身道:“怀安不必如此,你犯此过错,也是我平日管束不严之过,我便担些罪责也是理所该当之事。”说着上前,作势欲扶起任惠。 哪知陈封左手甫一搭上任惠右臂,便突然发力,按住任惠手臂,随即右手抽出腰刀,一刀挥向任惠。 陈封这一刀若是直刺任惠胸口,势必迅捷无比,任惠万难阻挡。但任惠身着重甲,陈封唯恐一刀难以刺透铠甲,便失了时机,是以这一刀挥向任惠颈项,只望一刀便可了结了任惠性命。但从腰间挥刀,取向任惠颈项,毕竟慢了一分。 任惠终究是武将,况且他虽被程备与陈封言语所惑,却仍有一丝戒心,是以陈封左手发力,他立时便已警觉,待陈封抽刀挥刀,他已看得分明。任惠急出左臂,格住陈封的刀,只听“当”的一声响,任惠虽手臂剧痛,但那腰刀却并未砍开他护臂铠甲。 陈封两臂不收,合身扑向任惠。任惠欲待抽刀,但一手架刀,一手被陈封按住,竟无暇拔刀,又见陈封扑来,慌乱间一面高声呼道:“来人,快来人。”一面向后退去。但他脚下为木阶所绊,身子收势不住,竟向后倒去。 陈封不肯放手,又再加力,身子也随着任惠倾倒,直压在任惠身上。任惠腰刀被压在身下,再抽不出手来拔刀。但他左臂死死架住陈封腰刀,这刀便也砍不下去。 任惠缓过气来,又再高声呼道:“来人,速来救我。” 二十九 引颈伤鹡鸰 7 任惠的第一声呼救门外娄营将士便已听到。 卫绾等三人与娄营将士一同守在门外,他们本就同是熊飞军麾下,平日虽不熟识,但适才在堂内娄营将士已听出任惠有归降之意,便也没了敌意,竟在门外檐廊下谈笑起来。 卫绾三人在上宪衙门效力,日后若仍回复旧日光景,娄营将士不免巴结一番,众人围着卫绾三人,也只一时半刻,便渐渐熟络起来,众人谈笑风生,不时掩口低笑。 突听堂内传来一声闷响,似有什么摔落在地,随即便听闻任惠呼救之声,众人一齐面色大变,却又一时张惶失措。 卫绾三人心中却早有准备,立时便后退几步,将背抵住二堂大门,各自从铠甲下取出一件兵器来。 原来他三人虽挎着腰刀,却又各自在铠甲下藏了一柄铜锤。此时见娄营众卫士皆身披铠甲,料想腰刀无甚用处,便将铜锤取了出来。 娄营众将士见他三人取出锤来,方才省悟,“仓啷”之声不绝,纷纷拔出腰刀,将卫绾三人团团围住。 只听一个将领怒吼一声道:“冲进去救统制。” 娄营将士共是十人,闻言全忘了适才称兄道弟之情,一齐挥刀,或劈或刺,合力向卫绾三人攻去。 卫绾三人本是并排站立,挡住大门,陈二虎突地上前一步,挡在二人身前,卫绾、吕吉分列陈二虎左右,各自以左臂护住头脸,右手抡动铜锤,迎击娄营众人。 陈二虎一锤抡出,先砸飞了一把腰刀,锤势不减,又砸中一个兵士兜鍪,兜鍪立时飞出,那兵士头脸也被砸得变了形。一口鲜血喷出,那兵士仰头倒地。 卫绾三人也是身披重甲,娄营兵士腰刀甚轻,不能刺透铠甲,是以他三人虽受了几刀,吃些疼痛,却并未受伤。他三人的铜锤却极是沉重,娄营兵士承受不住,但挨着便是筋断骨折,是以卫绾等虽是众寡悬殊,一时竟也守住了二堂大门。 但院内其他把守的娄营兵士已听闻声响,数十人向二堂涌来,顷刻间便将二堂大门围得水泄不通。 幸而这檐廊下十分狭窄,众人不能一拥而上,只能围在外围呼喝叫喊。是以卫绾三人虽左右支绌,却也能勉力支撑。但他三人每打倒一个兵士,立时便有人上前将空缺补上,卫绾只觉昏天黑地,竟看不到一丝空隙。 只片刻间,他三人皆已浑身浴血,伤痕累累,铠甲也已凌乱不堪,只怕不知哪一刀,便能刺透铠甲,刺穿身体。 先前十个娄营卫士此时早已或死或伤,被人抬了下去,后来的兵士不明所以,只知围攻,却不知缘故。也正为此,一时竟无人想到破窗进入二堂。一众人便在二堂门外檐廊下僵持住。 但卫绾三人虽已打倒十数个娄营兵士,却是力已将竭,摇摇欲倒,抡动铜锤也不似先前那般迅猛。娄营将士也已看出,他三人断难以久持,只怕一时半刻便要倒了,是以个个奋勇,围攻不懈。 便在此时,卫绾身后的二堂大门突地大开,陈封、程备站在门内,陈封手中高举一物,高声喝道:“住手,娄营众将士住手。” 眼见陈封等人进了卫州大营便没了动静,崔言、洪庆等人渐渐焦躁难安,陈封许多亲兵也越发心急难耐,裴绪只顾策马在阵前左右走动,看着营寨辕门,望眼欲穿。 但见营寨木栅内娄营将士列成阵势,纹丝不动,却不见陈封身影,洪庆等人便也不敢轻举妄动。 等了半个时辰,洪庆再耐不住性子,唤传令兵下令兵马摆出强攻阵势。陈封亲兵虞侯请命愿为先锋,洪庆应允,便将三千亲兵分为三队摆在阵前,只等令下便为主攻先锋。 洪庆又摆出禁卫军三千兵马在后,只留一千兵马在身边为预备。 禁卫军与陈封亲兵虽有许多兵士配备弓弩,却并无专职弓手,弓也多为短弓,洪庆便从冯渊处调来一千弓弩手,又备好木柴火油,捆扎好火箭火把,只等时辰一到,便要强攻卫州大营。 崔言旁观洪庆调兵遣将,待到阵势布好,方才说道:“溢之莫要心急,再等一等,况且强攻只怕并非良策。” 洪庆道:“陈崇恩临去之时嘱咐我,他若一个时辰不出来,便要我下令强攻。我也知道这并非良策,但舍此再无他法,也只能拼上一拼。” 崔言遥望营寨,道:“陈崇恩这人,难道当真视死如归么?” 洪庆道:“以他今日位分,若换做是我,是万万不肯如此犯险的。纵然崇恩与小陈制司兄弟情深,也不至如此,若有措置失当,只怕两兄弟都要折在无名鼠辈手中。” 崔言道:“溢之说的不错,若只为陈孝正一人,纵然兄弟情义再深,也不致舍出性命去相救。但若是为了我大郑七千将士性命,再加一个陈孝正,只怕陈崇恩便肯了。” 洪庆叹道:“陈崇恩能名扬天下,确是有人所难及之处,我老洪便不及多矣。” 崔言道:“溢之如今竟也谦逊起来,你有不及崇恩之处,他也有不及你之处,又何必定要比个高下?溢之,崇恩乃是我大郑年轻将领之翘楚,我大郑若要一统天下,陈崇恩不可或缺。于朝廷,陈崇恩或比那七千将士还要重些,是以,若非万不得已,不能强攻,若因此害了崇恩性命,悔之晚矣。” 洪庆道:“崔左丞莫非以为是我要强攻?这实是陈崇恩之意。况且我思来想去,也确无好法子。崔左丞若有好法子,便不去强攻。” 崔言缓缓摇头道:“我不擅攻伐之道,哪里有什么良策。” 洪庆道:“崔左丞若无良策,陈崇恩又不出来,那便只能强攻了。” 崔言道:“不可不可,这万万不可,方今正是用他之时,若为一营哗变送了崇恩性命,岂非有负朝廷多年栽培?等一个时辰,若陈崇恩仍不能出营,我再亲自入营,换他出来便是。现今我郑国可以无崔言,不能无陈崇恩。” 洪庆看看崔言,忽地哈哈大笑道:“崔左丞,何出此戏言?我已放了一个陈崇恩进了军营,又岂能再白白送一个尚书左丞入虎穴?倘若当真如此,不用圣上杀我,我自便无颜面见他老人家了。” 崔言道:“溢之,这是政事堂制令,你莫非要抗命么?” 洪庆道:“若是平日里,我自然不敢违抗政事堂制令,但这是沙场之上,便是政事堂也不能指挥武将。那便只能请崔左丞恕我不能从命之罪了。” 崔言目视远方,长叹一声道:“不错,此是沙场征战,纵是政事堂也不能传命禁军为战,你不肯遵我之命,并非罪过。但你我二人便眼睁睁看着陈崇恩死在此处么?” 洪庆道:“崔左丞,陈崇恩纵然愿为朝廷赴死,也绝非不惜性命之人。他有意强攻,只怕另有脱身之法也未可知。若不攻营,我等在此要耗到何时方是了局?你我二人又要如何向圣上复命?” 崔言踌躇良久,方才叹道:“也罢,征伐之事,便依你就是。只是纵然强攻营寨,也不可火攻。今日风大,火势一起,只怕陈崇恩更难脱身。况且营中还有七千无辜将士,若因此事受牵累丧身于此,也是我等罪业。” 洪庆断然道:“崔左丞,这事洪庆也不敢从命。兵变近在肘腋,若不能一举铲除,斩草除根,则遗患无穷。如今梁都城门不设防,若被他逃出几个去,进了梁都城,惊扰了城中百姓,便皆是你我的罪过了。纵然他不进梁都,我也须将城门城墙严防起来,那时人心更难以安抚,我等便是杀头的罪过了。倘若被他突围出去百十个人,他仓皇无路之下,竟去攻打梁都,政事堂与我禁卫军还能置身事外么?只怕你我二人便是杀头也难赎其罪了。” 洪庆看着崔言,徐徐道:“因此,强攻卫州大营,须用万全之策。火攻,便是万全之策。” 洪庆还未说完,崔言便知道自己想左了,待洪庆说完,崔言道:“罢了,梁都城防是溢之职责所在,我也不能强你。陈崇恩之生死,便只得听天由命了。” 洪庆微微笑道:“崔左丞能体恤我之难处,洪庆感激不尽。崔左丞放心,待到兵马攻入大营,我亲率一支兵马直取中军,单寻陈崇恩下落,定要尽力保陈崇恩平安。至于旁人,我老洪便顾不得那许多了。” 二十九 引颈伤鹡鸰 8 陈封、任惠二人一同摔倒在地,陈封压在任惠身上。陈封刀砍不下去,任惠刀却也拔不出来,一时相持不下。 陈肃初时浑浑噩噩,只听他三人言语你来我往,却已神游物外。待到陈封骤然出手,将任惠压倒在地,更是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突听程备一声暴喝道:“孝正,还等什么,快快了结了任惠。”陈肃闻言方才如梦初醒,虽不明所以,却也不敢再犹豫,疾冲两步,到了二人近前,俯下身去,从任惠身下抽出任惠腰刀。随即绕过陈封身子,转到任惠头后,挥刀割断任惠咽喉。 一道血箭射出,尽喷洒在陈封脸上。任惠双目圆睁,双唇微张,满面惊怒之色,但双臂却渐渐没了气力,再撑不住陈封,忽地手臂一软,陈封身子压了下来,全压在任惠身上。再看任惠,已没了气息。 陈肃提着刀僵立在任惠身后,满脸茫然,手中刀慢慢滴下一滴血来。 陈封翻身坐起,口中气喘不休,伸手抹了一把脸,将挡在眼前的血迹抹去,这才能看见,随即提着刀强撑着站起。 他三人都已听到门外厮杀之声。突听程备又是一声暴喝:“都司,还不动手,迟则晚矣。” 陈封如遭雷击,看着程备,立时便想到:再不动手,若是娄营将士冲了进来,看到这一切,便要将这些人尽数除了灭口。但此时此地,又要如何才能除了那许多娄营将士? 陈肃看着程备,心下一片茫然,突地一道灵光直击灵台,似已明了,颤声道:“大哥,无患要你动手,是要...是要杀我么?” 陈封身子一震,只觉两腿酸软,不敢回头看陈肃,手却不觉握紧了刀。 陈肃看看陈封,又看看程备,道:“大哥,若是杀了我,你...大哥便可不受牵累,是么?” 程备道:“孝正,此事是卢太尉设计构陷都司,若被他得逞,日后都司定无出头之日。唯有...唯有此策,方可使都司不受牵连。” 陈肃如遭雷击,不由自主后退一步。他心思原本机敏,立时便想通了此事原委,不觉万念俱灰,木然道:“原来如此。我虽不明白这其中深意,但大哥若要陈肃死...小弟甘愿赴死。”说罢回手挥刀向颈间抹去。 程备疾呼道:“孝正住手。” 陈封急回身,腿却僵在当地,难以迈出一步。 刀停在颈间,并未抹下去。陈肃看看陈封,又看看程备,仍是满眼茫然。 程备道:“孝正,你自刎也是无用,须得...须得死于旁人之手方可。” 陈肃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赧然道:“原来如此,是陈肃鲁莽了。这便请大哥动手罢。”手中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陈封大喝道:“孝正。” 陈肃身子一震,道:“大哥,你要训斥小弟,便请直言就是,小弟并不敢有一丝怨言。此事皆是小弟之过,拖累了大哥,若是小弟一条性命能换大哥平安,小弟虽死无憾。这便请大哥动手。”说罢缓缓闭上双眼。 陈封厉声道:“孝正,此事绝非你之过。卢太尉有心算计我,你纵然万般小心也是无用,终有入他彀中之日。” 陈肃睁开眼,微笑道:“多谢大哥。小弟这条性命是伯父与大哥给的,今日便还与大哥,可也不枉了。大哥,兄弟之情,小弟生死不忘,来世小弟仍愿追随大哥,效犬马之劳。大哥,动手罢。” 门外厮杀之声愈烈,只听陈二虎连声怒吼,又是数声闷喝,想是又中了几刀。卫绾、吕吉也是嘶声叫喊,只是声音已混杂在一处,分辨不出究竟是谁。 程备沉声道:“都司,迟则生变,只恐卫公器支撑不住,都司当以大局为重。” 陈封长叹一声道:“孝正,大哥对你不住。” 他闭上双眼,随手一刀递出,正刺入陈肃心口。 鲜血汩汩流出,陈肃低头看看心口,又抬头看看陈封,嘴角绽出一丝笑意,强撑一口气说道:“大哥...”便即砰然倒地。 程备快步上前,拔出陈肃心口腰刀,又转到任惠身前,使尽浑身气力割下任惠头颅,抓住发髻,塞到木然僵立的陈封手中,道:“都司节哀,当顺势而为,否则卫公器当无幸矣。” 陈封垂头看看手中头颅,又看看倒地不起的陈肃尸身,猛地回身,大步向门口走去。 大门打开,陈封高举任惠头颅,大喝道:“住手,娄营众将士住手。” 外围的兵士看到陈封手中头颅,茫然无措地停住手脚,近前的兵士却无暇抬头,只顾厮杀。 陈二虎又是一锤,击退一个兵士,卫绾与吕吉奋尽全身气力将锤抡动,使众人不得近身。 陈封又是一声高喝道:“任惠以下犯上,擅杀小陈制司,已被我诛杀,尔等还不住手,要得诛灭九族之罪么?” 众兵士听得清楚,又看到任惠头颅,这才渐渐停下,后退几步。 身前没了人,陈二虎再支撑不住,手中铜锤脱手落地,人也一跤跌倒在地,大口喘气,再爬不起来。卫绾与吕吉尚可支撑,各自拄着铜锤,弯腰喘气干呕。 陈封指着娄营众将士为首一人,正是先前引他入营那将领道:“你是哪个,报上名来。” 那将领略一抱拳道:“末将是娄营典军使刘安,参见陈都司。” 陈封点点头道:“刘典军,现下任统制已死,你等还要随他作乱么?你等充作任统制近卫,想必是他心腹之人,然你等却也是我郑国禁军,缘何只顾个人恩义,却忘了国家大义?朝廷须不曾亏待于你,岂能为这不忠不义之事?犯上作乱须是灭门之罪,你等便如此不顾妻儿老小么?” 刘安一阵踌躇,还未答话,便听人群中一人说道:“事已至此,说这些还有何用处?朝廷岂能饶了我等?他杀了任统制,又死伤了这许多弟兄,何必与他啰嗦,杀了他几个为任统制与众兄弟报仇就是。” 本已安静下来的众人立时便是一阵骚动,已有人又再握紧刀,作势欲上前厮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