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女奇缘》 第一回 隐西山闭门课骥子 捷南宫垂老占龙头 第一回 隐西山闭门课骥子 捷南宫垂老占龙头 《儿女英雄传》的大意,都在缘起首回交代明白,不再重叙。这部书究竟传的是些甚么事,一班甚么人,出在那朝那代,列公静听,听说书的慢慢道来。这部书,近不说残唐五代,远不讲汉魏六朝,就是我朝大清康熙末年,雍正初年的一桩公案。我们清朝的制度,不比前代,龙飞东海,建都燕京,万水朝宗,一统天下。就这座京城地面,聚会着天下无数的人才,真个是冠盖飞扬,车马辐辏。与国同休的,先数近支远派的宗室觉罗,再就是随龙进关的满洲,蒙古,汉军八旗,内务府三旗,连上那十七省的文武大小汉官,何止千门万户!说不尽的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这都不在话下。 如今单讲那正黄旗汉军,有一家人家。这家姓安,是个汉军世族旧家。这位安老爷,本是弟兄两个,大哥早年去世,只剩他一人,双名学海,表字水心,人都称他安二老爷。论他的祖上,也曾跟着太汗老佛爷征过高丽,平过察哈尔,仗着汗马功劳上头,挣了一个世职;进关以后,累代相传,京官外任都做过。到了这安二老爷身上,世职袭次完结,便靠着读书上进。所喜他天性高明,又肯留心学业,因此上见识广有,学问超群,二十岁上就进学中举。怎奈他文齐福不至,会试了几次,任凭是篇篇锦绣,字字珠玑,会不上一名进士!到了四十岁开外,还依然是个老孝廉。孺人佟氏,也是汉军世家的一个闺秀,性情贤慧,相貌端庄,针黹女工不用讲,就那操持家务,支应门庭,真算得起安老爷的一位贤内助。只是他家人丁不旺,——安老爷夫妻二位,子息又迟;孺人以前生过几胎,都不曾存下,直到三十以后,才得了一位公子。这公子生得天庭饱满,地角方圆,伶俐聪明,粉妆玉琢,安老爷佟孺人十分疼爱。因他生得白净,乳名儿就叫作玉格,单名一个“骥”字,表字千里,别号龙媒,也不过望他将来如“天马云龙,高飞远走”的意思。小的时候关煞花苗都过,交了五岁,安老爷就叫他认字号儿,写顺朱儿;十三岁上,就把《四书》、《五经》念完,开笔作文章作诗,都粗粗的通顺。安老爷自是喜欢。过了两年,正逢科考,就给他送了名字,接着院考,竟中了个本旗批首。安老爷安太太的喜欢,自不必说。连日忙着叫他去拜老师,会同案,谒官拜客。诸事已毕,就埋头作起举业的工夫来。那时候公子的身量,也渐渐长成,出落得目秀眉清,温文儒雅;只因养活得尊贵,还是乳母丫鬟围随着服侍。慢说外头的戏馆饭庄,东西两庙,不肯叫他混跑,就连自家的大门,也从不曾无故的出去站站望望。偶然到亲戚一家儿走走,也是里头嬷嬷妈,外头嬷嬷爹的跟着。因此上把个小爷养活得十分腼腆。听见人说句外话,他都不懂;再见人举动野蛮些,言谈粗鲁些,他便有气,说是下流没出息;就连见个外来的生眼些的妇女,也就会臊的小脸儿通红,竟比个女孩儿来得还尊重。 那安老爷家的日子,虽比不得在先老辈手里的宽裕,也还有祖遗几处房庄,几户家人。虽然安老爷不善经理家计,仗着这位太太的操持,也还可以勉强安稳度日。他家的旧宅子,本在后门东不压桥地方,原是祖上蒙恩赏的赐第,内外也有百十间房子。自从安老爷的老太爷手里,因晚年好静,更兼家里人口稀少,住不了许多房间,又不肯轻弃祖业,倒把房子让给远房几家族人来住,留了两户家人随同看守,为的是房子既不空落,那些穷苦本家人等,也得省些房租。他自家却搬到坟园下去居住。他家这坟园又与别家不同,就在靠近西山一带,这地方叫作双凤村。——相传:说从前有人见两只彩凤,落在这地方山头上,百鸟围随,因此上得了这个村名。——这地原是安家的老园地,到了安老爷的老太爷手里,就在这地里踹了一块吉地,作了坟园,盖了阴阳两宅,又在东南上盖了一座小小庄子。虽然算不得大园庭,那亭台楼阁,树木山石,却也点缀结构得幽雅不俗。附近又有几座名山大刹,围着庄子都是自己的田园佃户,承种交租。那安老爷的老太爷,临终遗言,曾嘱咐安老爷说:“我生身在此养静,一片心神,都在这个地方,将来我百年以后,不但坟园立在这里,连祠堂也要立在这里。一则,我们的宗祠里,本来没有地方了;二则这园子北面土山以后,界墙以前,正有一块空地,你就在这地方正中,给我盖起三间小小祠堂,立主供奉。你们既可以就近照应,便是将来的子孙,有命作官固好;不然,守着这点地方,也还可以耕种读书,不至冻饿。”后来安老爷便谨遵父命,一一的照办。此是前话不提。 传到安老爷手里,这位老爷,天性本就恬淡,更兼功名蹭蹬,未免有些意懒心灰,就守定了这座庄园,课子读书,自己也理理旧业。又有几家亲友子弟,因他的学问高深,都送文章请他批评改正,一天却也没些空闲;偶然闲来,不过饮酒看花,消遣岁月,等闲不肯进城。安太太又是个勤俭当家的人,每日带了仆妇侍婢,料理针线,调停米盐。公子更是早晚用功,指望一举成名,不干外事。外头只有几个老成家人,支应门户。又有公子的一个嬷嬷爹,这人姓华名忠,年纪五十岁光景,一生耿直,赤胆忠心,不但在公子身上十分尽心;就连安老爷的一应大小家事,但是交给他的,他无不尽心竭力,一草一木都不肯糟蹋,真算得奶公子里的一个圣人。因此老爷、太太格外加恩待他,不肯当一个寻常奶公子看待。这安老爷家,通共算起来,内外上下,也有二三十口人,虽然算不得簪缨门第,钟鼎人家,却倒过得亲亲热热,安安静静,与人无患,与世无争,也算得个人生乐境了。 这年正逢会试大比之年。新年下,安老爷、安太太把家中年事一过,便带了公子进城,拜过宗祠,到至亲本家几处,拜望了拜望,仍旧回家。匆匆的过了灯节,那太太便将安老爷下场的考篮、号帘、装吃食的口袋盒子、衣帽等物打点出来。安老爷一见便问说:“太太,你此时忙着打点这些东西作甚么?”太太说:“这离三月里也快了,拿出来看看,该洗的缝的,添的置的,早些收拾停当了,省得临时忙乱。”那安老爷拈着几根小胡子儿,含笑说:“太太!你难道还指望我去会试不成?你算我自十二岁上中举,如今将近五十岁,考也考了三十年了,头发都考白了。功名有福,文字无缘,也可以不必再作此痴想!况你我如今有了玉格这个孩子,看去还可以望他成人,倒不如留我这点精神心血用在他身上,把他成就起来,倒是正理。太太,你道如何?”太太还没及答话,公子正在那里检点那些考具的东西,听见老爷的话,便过来规规矩矩,慢条斯理的说道:“这话还得请父亲斟酌。要论父亲的品行学业,慢道中一个进士,就便进那座翰林院,坐那间内阁大堂,也不是甚么难事。但是功名迟早,自有一定,天生应吃的苦也要吃的。就算父亲无意功名,也要把这进士中了,才算得作完了读书的一件大事。”安老爷听了,笑了一笑,说道:“孩子话!”那太太,便在旁说道:“老爷,玉格这话很是,我也是这个意思。这些话我心里也有,就是不能象他说的这么文诌诌的。老爷竟是依他的话,打起高兴来。管他呢!中了好极了,就算是不中,再听见公子小小年纪,说了这一番大道理,心中暗暗欢喜;又恐怕小人儿高兴,只得笑着说是小孩子话。及至太太又加上一番相劝,不觉得就鼓起高兴来,说道:“既如此,就依你们娘儿们的话。左右是家里白坐着,再走这一趟就是了。”说着,看看到了三月初间,太太把老爷的衣帽铺盖、吃食等件,打点清楚;公子也忙着拣笔墨,洗砚台,包草稿纸。诸事停当,这安老爷便坐车进城,也不租小寓,就在自己家里住下。这房子,虽说有几家本家住着,正厅儿没占,原备安老爷、太太、公子有事进城住的,平日自有留下的家人看守。这家人们知道老爷来家,前几天就收拾铺设,扫地焚香的预备停妥。到了三月初六日,太太打发公子带了随使家丁跟随老爷进城;进场出场,又按着日子,打发家人接送,预备酒饭,打点吃食,公子也来请安问候,都不必细说。三场已毕,这老爷出场也不回家,从场门口坐上车,便一直的回庄园来。太太、公子接着问好请安,预备酒饭,问了一番场里光景。一时饭罢,公子收检笔砚,便在卷袋里找那三场的文章草稿,寻了半日,只寻不着,便来问安老爷说:“文章稿子,放在那里了?等我把头场的诗文抄出来,好预备着亲友们要看。”安老爷说:“我三场都没存稿子,这些事情也实在作腻了。便有人要看,也不过加上几句密圈,写上几句通套批语,赞扬一番,说这次必要高中了;究竟到了出榜还是个依然故我,也无味的很。所以我今年没存稿子,不但不必抄给人看,连你也不必看。这一出场,我就算中了。”说毕拈须而笑,公子听了无法。只得罢了。 日月迅速,转眼就是四月。到放榜的头一天晚上,这太太弄了几样果子酒菜,预备老爷候榜,好听那高中的喜信。安老爷坐下就笑着说道:“这大概是等榜的意思了。听我告诉你们:外头只知道是明日出榜,其实场里今日早半天,就探弥封填起榜来了。规矩是拆一名,唱一名,填一名。就有那班会想钱的人,从门缝儿里传出信来,外头报喜的接着分头去报。如今到了这时候不见动静,大约早报完了,不必再等你们就弄了这些吃的,我乐得吃个河涸海干睡觉。”说着,吃了几杯闷酒,又说了会闲话,真个就倒头酣呼大睡。那太太同公子并内外家人,不肯就睡,还在那里左盼右盼。看看等到亮钟以后无信,大家也觉得是无望了,又乏又困,兴致索然,只得打点要睡。上房将去关了房门,忽听得大门打得山响,一片人声,报说:“头、二、三报,报安老爷中了第三名进士。”列公!你道安老爷既中得这样高,为甚么直到此时才报?原来填榜的规矩,从第六名填起,前五名叫作五魁,直等把榜填完,就是半夜的光景了,然后倒填五魁。到了填五魁的时候,那场里办场的委员,以至书吏衙役、厨子火夫,都许买几斤蜡烛,用钉子钉的大木盘,插着托在手里,轮流围绕,照耀如同白昼,叫作闹五魁。那点过的蜡烛,拿出来送人,还算一件取吉利的人情礼物。因此上填到安老爷的名字,已是四更天的光景。那报喜的谁不想这个五魁的头报,一得了信,便随着起早下圆明园的车马,从西直门连夜飞奔而来,所以到这里还没亮。闲话休提。这太太因等不见喜信,正在卸妆要睡,听得外面喧嚷,忙叫人开了房门,出去打听。那门上的家人,早把报条接了进来,给老爷、太太、公子叩喜。这一番吵,吵得安老爷也醒了,连忙披衣起来。公子呈上报条,看了满心欢喜。一时想起来自己半生辛苦,黄卷青灯,直到须发苍然,才了得这桩心愿,不觉喜极生悲,倒落了几点泪。太太倒觉心中颇有所感,忍泪含笑劝解,说:“老爷,这正该欢喜,怎么倒伤起心来呢?”定了一会,大家才笑逐颜开,满脸堆下笑来。公子便去打点收拾手本,拜帖职名,以及拜见老师的贽见、门包、封套。家人们在外边开发喜钱。紧接着就有内城各家亲友看了榜,先遣人来道喜。把位安太太忙得头脸也不曾好生梳洗得。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乏也忘了,困也没了,忙忙的带着丫鬟仆妇,一面打点帽子衣服,又去平兑银两,找红毡,拿拜匣。所喜都是自己平日勤谨的好处,一件一件的预先弄妥,还不费事。安老爷看看太太忙得连袋烟也没工夫吃,便说道:“太太不必忙,今日没事,有一天的工夫呢!我后半天进城不迟,歇歇再收拾罢。”说着,自己梳洗已毕,忙穿好了衣服,先设了香案,在天地前上香磕头,又到佛堂祠堂行过了礼,然后内外家人都来叩喜。这些情节,都不必细讲。 安老爷一面料理了些自己随手用的东西,便催着早些吃饭。吃饭中间,公子便说:“虽然多辛苦了几次,如今却高高的中了个第三,可谓‘上天不负苦心,文章自有定论’。将来殿试那一甲一名,虽不敢必,也中个第三就好了。”安老爷说道:“这又是孩子话了。那一甲三名的‘状元’、‘榜眼’、‘探花’,咱们旗人是没分的;也不是旗人必不配点那‘状元’、‘榜眼’、‘探花’,本朝的定例,觉得旗人可以吃钱粮,可以考翻译,可以挑侍卫,宦途比汉人宽些,所以把这一甲三名,留给天下的读书人大家巴结去,这是本朝珍重名器,培植人材的意思。况且‘探花’两个字,你可知道他怎么讲?那‘状元’自然要选一个才貌品学四项兼备的,不用讲了。就是‘探花’,也须得个美少年去配他,为的是琼林宴的这一天,叫他去折取杏花,大家簪在头上,作一段琼林佳话。——这是唐代的故事。你看我虽然不至于老迈不堪,也是望五的人了。世上那有这样白头蹀躞的‘探花’!岂不被杏花笑人?果然那样,那不叫作‘探花’,倒叫作笑话儿了。”公子道:“便不得‘探花’,‘翰林’也是稳的。”老爷说:“那又不然。在常情论:那名心重的,自然想点个翰林院的庶常;利心重的,自然想作个榜下知县;有才气的,自然想用分部主事;到了中书,就不大有人想了——归班更不必讲。我的见识却与人不同。我第一怕的是知县,不拿出天良来作,我心里过不去,拿出天良来作,世间上行不去,那一条路儿,可断断走不得。至于那入金马,登玉堂,是少年朋友的事业,我过了景了。就便用个部属作呢,还作得来,但是这个年纪,还靴筒儿里掖着一把子稿,满道四处去找堂官,也就露着无趣。我倒想用个冰冷中书,三年分内外用。难道我还就外用不成?那时一纸呈儿,接冠林下,倒是一桩乐事!不然,索性归了班,十年后才选得着。且不问这十年后如何,就这十年里,我便课子读书,成就出一个儿子来,也算不虚度此生了。”公子自是不敢答言。安太太听了说道孙:“老爷也忒虑得远,我只说万事都是尽人事,听天命,自有个一定。”老爷说:“太太这话却倒不错!” 说话间,一时吃罢了饭,便有几家拜从看文章的门生学生,赶来道喜。人来人往,应酬了一番,那天就不早了,安老爷才得进城,到了住宅,早有部里长班送信,告知老爷中在第几房,并房师的官衔姓名科分住处。从次日起,便去拜房师,拜座师,认前辈,会同年,会同门,公请老师,赴老师请,刻齿录,刻朱卷。那房师、座师,见了都说:“一见你这本卷子,便知为老手宿儒,晚成大器。如今果然,可见文有定评。”说着,十分叹赏。这安老爷一连忙数日,不曾得闲;直等谢恩领宴诸事完毕,才得略略安静。五十岁的老头儿也得伏案埋头,作起楷来。转眼复试考期已过,紧接着殿试。那老爷的策文,虽比不得董仲舒的《天人三策》,却颇颇的有些经济议论,与那抄策料、填对句的不同。那些同年见了,都道定入高选。怎奈老爷是个走方步的人,凡那些送字样子,送诗篇儿这些门路,都不晓得去作;自己又年届五旬,那殿试卷子,作得虽然议论恢宏,写得却不能精神饱满,因此上点了一个三甲。及至引见,到了老爷这排,奏完履历,圣人望下一看,见他正是服官从政的年纪,脸上一团正气,胸中自然是一片至诚;这要作一个地方官,断无不爱惜民命的理,就在排单里“安学海”三个字头上,点了一个朱点,用了榜下知县。少时引见一散,传下这旨意来。安老爷一听,心里想道:“完了!正是我怕走的一条路,恰恰的走到这路上来。”登时倒抽了一口气,凉了半截,心里的那番懊恼,不但后悔此番不该会试,一直悔到当年不该读书,在人群儿里,险些儿不曾哭了出来。便有一班少年新进,凑来携手作贺。有的说:“班生此去,何异登仙!”又有的说:“当年是拥书权拜小诸侯,而今真个百里侯矣。”又有一班外行朋友说是:“这榜下即用,是老虎班,一到就补好缺的。”又有的说:“在京的和尚,出外的官,这就得了。”一面就搭讪着荐幕友,荐长随。落后还是几位老师,认真关切,走来问道:“外用了不必介意,文章政事,都是报国;况这宦途如海,那有一定的?且回去歇歇再谈罢。”安老爷也只得一一的应酬一番。又有那些拜从看文章的门生,跟着送引见。见老爷走了这途,转觉得依依不舍。安老爷从上头下来,应酬了大家几句,回到下处吃了点东西,向应到的几处,勉强转了一转,便回庄园上来。 那时早有报子报知,家人们听见老爷得了外任,个个喜出望外。只有太太和公子,见老爷进门来,愁眉不展,面带忧容,便知是因为外用的原故,一时且不好安慰,倒提着精神,谈了些没要紧的闲话。老爷也强为欢笑,说:“闹了这许多天了,实在也乏了。且让我歇一歇儿,慢慢的再计议罢。”谁想有了年纪的人,外面受了这一向的辛苦劳碌,心里又加上这一番的烦恼忧思,次日便觉得有些鼻塞声重,胸闷头晕,恹恹的就成了一个外感内伤的病。安太太急急的请医调治,好容易出了汗。寒热往来,又转了疟疾;疟疾才止,又得了秋后痢疾。无法,只得在吏部递了呈子,告假养病。每日的医不离门,药不离口,把个安太太急得烧子时香,吃白斋,求签许愿,闹得寝食不安。连公子的学业功课,也因侍奉汤药,渐渐的荒废下来。直到秋尽冬初,安老爷才得病退身安,起居如旧。依安老爷的心里,早就打了个不出山的主意了。怎奈那些关切一边的师友亲戚骨肉,都以天恩祖德、报国勤民的大义劝勉,老爷又是位循规蹈矩,听天任命,不肯苟且的人,只得呈报销假投供。可巧正遇着南河高家堰一带黄河决口。俗语说:“倒了高家堰,淮扬不见面。”这一个水灾,也不知伤了多少民围、民命。地方大吏飞章入奏请帑,并请拣发知县十二员,到工差遣委用。这一下子又把这老爷,打在候补候选的里头挑上了。 列公!安老爷这样一个有经济有学问的人,难道连一个知县作不来?何至于就愁病交加,到这步田地!有个原故。——只因这老爷的天性恬淡,见识高明,广读诗书,阅尽世态,见世上那些州县官儿,不知感化民风,不知爱惜民命,讲的是走动声气,好弄银钱,巴结上司,好谋升转。甚么叫钱谷、刑名,一概委之幕友官亲家丁书吏,不去过问;且图一个旗锣伞扇的豪华,酒肉牌摊的乐事。就使有等稍知自爱的,又苦于众人皆醉,不容一人独醒;得了百姓的心,又不能合上司的式,动辄不是给他加上个难膺民社,就是给他加上个不甚相宜,轻轻的就归掉了,依然有始无终,求荣反辱。因此上自己一中进士,就把这知县看作一个畏途,如今索性挑了个河工。这河工更是个有名的虚报工段,侵冒钱粮,逢迎奔走,吃喝搅扰的地方,比地方官尤其难作!自己一想:“可见宦海无定,食路有方,天命早已安排在那里了。倒不如听天由命的闯着作去,或者就这条路上,立起一番事业,上不负国恩,下不负所学,也未可知。”老爷存了这个念头,倒打起精神,次第的过堂引见,拜客辞行。一应琐屑事情都已完毕,才回到庄园。略歇息了歇息,便有那些家人回说:“钦限紧急,请示商量,怎的起行?”那些家人也有说该坐长船的;也有说该走旱路的;也有说行李另走的,也有说家眷同行的。安老爷说:“你们大家且不必议论纷纷,我早有了一个牢不可破的主见在此。”这正是: 得意人逢失意事,一番欢喜一番愁。 要知那安老爷此番起行赴任,怎的个主见?下回书交代。 第二回 沐皇恩特受河工令 忤大宪冤陷县监牢 第二回 沐皇恩特受河工令 忤大宪冤陷县监牢 这回书紧接前回,讲的是那安老爷拣发了河工知县,把外面的公私料理,应酬已毕,便在家打点起上路的事来。这日饭罢无事,想要先把家务交代一番,因传进了家中几个中用些的家人,内中也有机伶些的,也有糊涂些的,谁不想献个殷勤,讨老爷欢喜,好图一个门印的重用。那知老爷早打了个雇来回车的主意,便开口先望着太太说道:“太太,如今咱们要作外任了,我意思此番到外任去,慢讲补缺的话,就是候补知县,也不知天准我作,不准我作,还不知可准我作,不准我作。”说到这里,大家就先怔了一怔,太太只得答应了一声。又听老爷往下说道:“我是怕作外官,太太是知道的。此番偏偏的走了这条路,在官场上讲,实在是天恩,我怎个不感激报效的吗?但是我的素性,是个拘泥人,不喜繁华,不善应酬,到了经手钱粮的事,我更怕。如今到外头去作官,自然非家居可比,也得学些圆通;但那圆通得来的地方好说,到了圆通不来,我还只得是笨作。——行得去,行不去,我可就不知道了。所以我的主意打算,暂且不带家眷,我一个人带上几个家人,轻骑简从的先去看看路数。如果处得下去,到了那里,我再打发人来接家眷不迟。家里的事,向来我就不大管,都是太太操心,不用我嘱咐。我的盘缠,现有的尽可敷衍,也不用打算。我所虑者,家里虽有两个可靠的家人,实在懂事的少,玉格又年轻,万一有个紧要些的事儿,以至寄家信,带东西这些事情,我都托了乌明阿乌老大了。他虽和咱们满洲、汉军隔旗,却是我第一个得意门生,他待我也实在亲热。那个人将来不可限量,太太白看着几天儿就上去了。我起身后,他必常来,来时太太总见见他,玉格也可和他时常亲近,那是个正经人。此外第一件心事,明年八月乡试,玉格务必叫他去观现场。”因向公子说:“你的文章,我已经托莫友士先生和吴侍郎给你批阅。可按期取了题目来作了,分头送去。”公子一一答应。 说到这里,太太才要说话,只见老爷又说道:“哦!还有件事,前日我在上头遇见咱们旗人卜德成——卜三爷,赶着给玉格提亲。”太太听见有人给公子提亲,连忙问道:“说得是谁家?”老爷道:“太太不必忙着问,这门亲不好作,大约太太也未必愿意,他说的是隆府上的姑娘。你算我家,虽不是查不出号儿来的人家,现在通共就是我这样一个七品大员,无端的去和这等阔人家儿去作亲家,已经不必;况且我打听得姑娘脾气骄纵,相貌也很平常。我走后倘然他再托人说,就回复说我没有留下话就是了。至于玉格,今年才十七岁,这事也还不忙。我的意思,总等他进一步,功名成就,才给他提亲呢。”太太说:“这家子听了去,敢是不大合式。拿我们这么一个好孩子,再要中了,也不怕没那富室豪门找上门来,只怕两三家子赶着提来,还定不得呢!”老爷说:“倒也不在乎富室豪门,只要得个相貌端正,性情贤慧,持得家,吃得苦的孩子,那怕她是南山里北村里,都使得。”太太说:“叫老爷说的真个的!我们孩子,怎么了就娶个南山里北村里的?这时候且说不到这些事。倒是老爷才说的一个人儿先去的话,还得商量商量。老爷虽说是能吃苦,也五十岁的人了,况且又是一场大病才好。平日这几个丫头们服侍,老婆子们伺候,我还怕她们不能周到,都得我自己调停,如今就靠这几个小子们,如何使得呢?再说万一得了缺,或者署事有了衙门,老爷难道天天在家不成?别的慢讲。这颗印是个要紧的。衙门里,要不分出个内外来,断乎使不得!老爷自想想。”老爷说:“何尝不是呢!我也不是没想到这里。但是玉格此番乡试,是断不能不留京的;既留下他,不能不留下太太照管他。这是相因而至的事情,可有甚么法儿呢?” 那公子在一旁,正因父亲无法不起身赴官,自己无法不留家乡试,父子的一番离别,心里十分难过。就以父亲的身子年纪讲,沿路的风霜,异乡水土,没个着己的人照料,也真不放心。如今又听父母的这番为难是因自己起见,他便说道:“我有一句糊涂话不敢说,只怕父母不准;据我的糊涂见识,请父母只管同去,把我留在家里。”老爷、太太还没等说完,齐说道:“那如何使得!”公子说:“请听我回明白了。要讲应酬事务,料理当家,我自然不中用;但我向来的胆儿小不出头,受父母的教导,不敢胡行乱走的这层,还可以自信。至于外边的事,现在已经安顿妥当了,家里再留下两个中用些家人,支应门户,我不过查查问问,便一意的用起功来,等乡试之后,中与不中,就赶紧起身,随后赶了去,也不过半年多的光景,一举两得,不知可使得使不得?”太太听了,只是摇头;老爷也似乎不以为可。但是左想右想,总想不出个道理来。还是老爷明决,料着自己一人前去有多少不便,大家彼此都不放心,听了公子的这番话,想了一想,便对太太道:“玉格这番话,虽然的是孩子话,却也有些儿见识。我一个人去,你们娘儿两个都不放心。太太既同去,太太便没有甚么不放心的了。有了太太同去,玉格又没甚么不放心的了;可又添上了个玉格在家,我同太太不放心。这本是桩天生不能两全的事!譬如咱们早在外任,如今从外任打发他进京乡试,难道我和太太还能跟着他不成?况且他也这样大了,历练历练也好。他既有这志向,只好就照他这话说定了罢。太太想着怎样?”那太太听了,自然是左右为难;但事到其间,实在无法,便向老爷说道:“老爷见的自然不错,就这样定规了罢。但是老爷前日不是说带了华忠去的么?如今既是这样说定了,把华忠给玉格留下,那个老头子也勤谨,也嘴碎,跟着他里里外外的又放一点儿心。”老爷连说:“有理。我要带了华忠同去,原为他张罗张罗我洗洗涮涮这些零星事情,看个屋子。如今把他留下,就该派戴勤去也使得。戴勤手里的事,有宋官儿也照过来了。” 当日计议已定,便连日的派定家人,收拾行李。安老爷一面又把自己从前拜过的一位业师跟前的世兄弟程师爷,请来留在家中照料公子温习学业,帮着支应外客。那程师爷单名一个“式”字,他也有个儿子名叫程代弼,虽不能文,却写得一笔好字,便求安老爷带去,不计修金,帮着写写来往书信。外边去的是门上家人晋升,签押家人叶通,料理家务家人梁材,还有戴勤并华忠的儿子随缘儿,大小跟班的三四个人,外荐长随两三个人,以至厨子火夫人等,内里带的是晋升家的,梁材家的,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这随缘儿媳妇,是戴勤的女孩,并其余的婆子丫鬟,共有二十余人。老爷一辆太平车,太太一辆河南棚车,其余家人都是半装半坐的大车。诸事安排已毕,这老爷、太太辞过亲友,拜别祠堂,便择了个长行吉日,带领里外一行人等,起身南下。这日公子送到普济堂,老爷便不叫往下再送。当下爷儿娘们依依不舍,公子只是垂泪,太太也是千叮万嘱,沽眼抹泪的说个不了。老爷便忍着泪说道:“几天离别,转眼便得聚会,何必如此!”说着,又嘱咐了公子几句安静度日、奋勉读书的话,竟自和太太各各上车去了。公子送了老爷、太太动身,眼望着那车去得远了,还在那里呆呆的呆望。那老爷、太太在车上,也不由得几次的回头远望,只是恋恋不舍,这正是古人说的:“世上伤心无限事,最难死别与生离”。这公子一直等到了车辆人马都巳走远了,又让那些送行的亲友先行,然后才带华忠并一应家人回到庄园,真个的,他就一纳头的杜门不出,每日攻书,按期作文起采。这且不表。且说那安老爷同了家眷,自普济堂长行,当日住了长新店,沿路无非是晓行夜住,渴饮饥餐。一日到了王家营子,渡过黄河,便到南河河道总督驻扎的所在,正是淮安地方。“早有本地长班,预先给找下公馆,沿河接见。上下一行人便搬运行李,暂在公馆住下。安老爷草草的安顿已毕,便去拜过首县山阳县各厅同寅,见过府道。然后才上院投递手本,禀到禀见。那河台本是个以河工佐杂微员出身,靠那逢迎钻干的上头,弄了几个钱,却又把皇上家的有用钱粮,作了他致送当道的进身献纳,不上几年,就巴结到河工道员;又加他在工多年,讲到那些里头“挑坝”、“下扫”、“加堤”的工程,怎样购料,怎样作工,怎样省事,怎样赚钱,那一件也瞒他不过。因此上历署两河事务,就得了南河河道总督。待人傲慢骄奢,居心忮刻阴险。那时同安老爷一班儿拣发的十二人,早有一大半各自找了门路,要了书信,先赶到河工,为的是好抢着钻营个差委,及至安老爷到来,投递了手本,河台看了,便觉他怠慢来迟。又见京中不曾有一个当道大老写信前来托照应他,便疑心安老爷仗着是个世家旗人,有心傲上,随吩咐说:“叫他等见官的日子,随众参见。”安老爷是坦白正路人,那里留心这些事!一般也随众打点些京里的土仪,给河台送去;及至送到院上,巡捕传了进去,交给门上。那门上家人看了看礼单,见上面写着不过是些京靴、杏仁、冬菜等件,便向巡捕官发话道:这个官儿来得古怪呀!你在这院上当巡捕,也不是一年咧,大凡到工的官儿们送礼,谁不是缂绣、呢羽、绸缎、皮张,还有玉玩、金器、朝珠、洋表的?怎么这位爷送起这个来了?他还是河员送礼,还是看坟的打抽丰来了?这不是搅吗?没法儿也得给他回上去。”说着,回了进去,又从中说了些懈怠的话。那河台心里,更觉得是安老爷瞧他不起,又加上了三分不受用,当时吩咐出来,说:“大人向不收礼。这样的费心费事,叫安老爷留着送人罢。”次日正是见官日子,安老爷也随众投了手本。少时传见,那河台先算定了安老爷是个不通世路没有能干的人;及至见面递上履历,才知这老爷是由进士出身。又见他举止安祥,言词慷慨,心里说:“这人既如此通达谙练,岂有连个送礼的轻重过节儿,他也不明白的理?这分明看我是佐杂出身,他自己又是两榜,轻慢我的意思,倒得先拿他一拿。”因又动了个忌才之意,淡淡的问了几句话,就起身让走送出来了。那安老爷也只道新官见面之常,不过如此,也不在意。从此就在淮安地方候补听差,除了三八上院,朔望行香,倒也落得安闲事。安老爷本是个雅量,遇着那些同寅宴会,却也去走走,但是一有了歌儿舞女,再遇见打牌摇摊,可就弄不来了。久之,那些同寅也觉得他一人向隅,满座不欢,渐渐的就有些声气不通起来。这又不在话下。 却说河台一日接得邳州禀报,禀称邳州管河州判病故出缺。这缺本是个工段最简的冷静地方。又恰巧轮到安老爷署事到班,便下札悬牌,委了安老爷前往署事。安老爷接了委牌,禀辞出来,又到府里禀辞。淮安府见面先谈了几句官话,便问:“吾兄,你讲定了幕中的朋友了没有?”安老爷说:“卑职到此不久,人地生疏,正要和大人讨人呢!”知府说:“很好!那前任请的朋友钱公,就很妥当,你就请他蝉联下去罢。”说着,从靴掖儿里掏出一个名条。安老爷连忙的接过来,见上面写着“钱如甫”三个字,当下收了。这天便是山阳县请吃晚饭,饮酒中间,安老爷也请教了一番到工如何办事的话。那首县便说:“办工首在得人,兄弟这里却有一个千妥万当的人,他从前就在邳州衙门,如今兄弟这里人浮于事,实在用不开。二哥,你带了他去,大可助你一臂之力。”说着,便叫了那人来叩见。安老爷一看,见那人生得大鼻子,高颧骨,一双鼠眼,几根黄须,看去就不象个安分之徒,因是首县荐的,便先问了问他的姓名。那人回称姓霍名叫士端。那首县便道:“明日就到安大老爷公馆伺候去罢。”那人谢了一谢,便退下去,一时酒散。老爷次日便拜客辞行,带了,家眷奔邳州而来,在路无话。到了那里,自有一班的书吏衙役迎接,并那到任堂规,以至同城官员,如何接风宴会,都不必烦琐。 安老爷到任后,所喜工轻政简,公事无多,老夫妻二人,就照平日在家一般的过起勤俭日子来。心中只是记挂着公子,所喜接得几封家信,知道家中安静,公子照常读书,也就无可惦念了。一日,安老爷接着邳州直河巡检的禀报,报称:沿河碎石坦坡一段,被水冲刷,土岸塌陷,禀请兴修。安老爷接了禀帖,亲自带了工书人等,到工查看,不过有十来丈工程,偶因木桩脱落,以致碎石倒塌散漫,却都不曾冲去,尽可捞用。那土工也塌陷得无多,自己虽不懂,看了去大约也不过百十金的事。回来便吩咐该房‘书役办稿,就在岁修银两项下,动支赶办。 次日房里送进稿来,先送师爷点定,签押呈上老爷标画。见那稿倒也核办得明白,只那工段的丈尺,购料的堆垛,钱粮的多少,却空着没填,旁边粘着一个小小红签儿,上写着“请内批”三个字,那核办的师爷也不曾填写。老爷当下叫签押说:“你去问问师爷,这数目怎么没填写?想是漏了。”少停签押回称说:“问过师爷,师爷说候老爷把钱粮数目批定,再核料物丈尺。向来是这等办的。”老爷说:“这怎么讲?难道我自己会销算不成?你大约没听清楚,等我自己问去罢。”说着,便起身来到书房。那师爷听得东家过来了,连忙换上了帽子,作揖迎接,脚底下可还是两只鞋。送茶让座已毕,老爷就问起这句话来,只见那师爷咬文嚼字的说道:“规矩是这等的,要东家批定了,报多少钱粮,晚生才好照着那钱粮的数目,核算工料的。”老爷说:“那丈尺是勘明白了。既有了丈尺,自然是核着丈尺算工料,照着工料算钱粮。怎么倒先定钱粮数目呢?况且叫我批定,又怎样个约略核计多少呢?譬如就照前日现勘的丈尺,据先生你看,应用多少钱粮?”那师爷说:“要照现勘的丈尺,.多也不过百十金罢了。”老爷说:“可又来!就着这数目据实报出去就是了。”那师爷连连摇头说:“这是作不来的!”老爷便问:“这又怎么讲呢?”那师爷道:“承东家不弃,请晚生在这衙门帮办公事,可不敢不倾心吐胆的奉告。我们这些河工衙门,这‘据实’两个字,用不着,行不去的哪!即如东家从北京到此,盘费日用,府上衙门,内外上下,那一处不是用钱的;况且京中各当道大老,和本省的层层上司,以至同寅相好,都要应酬的,倒也不容易。这也在东家自己,晚生也不敢冒昧多说。但是就我们这衙门讲,晚生是有也可,没有也可,倒也不计较。户、这内面门印跟班,以至厨子火夫,外面六房三班,以至散役,邵一个不是指望着开个口子,弄些工程吃饭的?此犹其小焉者也。再加那工程一出来,府里要费,道里要费,到了院费,更是个大家;这以后委员勘工要费,收工要费,以至将来的科费部费,层层叠叠,那里不要若干的钱?东家是位高明不过的,请想想:可是“据实’两个字行得去的?”老爷听了这话,心下一想:“要是这样的顽法,这岂不是拿着国家有用的帑项钱粮,来供大家的养家肥己,胡作非为么?这我可就有点子弄不来了!”因向那师爷说道:“据先生你讲起来,这外费是设法的了。至于我家的家人,断乎不必,我的这层更不消提起。”那师爷见不是路,果然不愿意。但是三分匠人,七分主人,无法只得含含糊糊的,核了二三百金的钱粮,报了出去。从此衙门内外人人抱怨,不说老爷清廉,倒道老爷呆气。都盼老爷高升,说:“再要作下去,个家可就都扎上口袋嘴儿了。”且不说众人的七言八语。 却说一日忽然院上发下了一角公文,老爷拆开一看,原来是自己调署了高堰外河通判。老爷看毕,正在心里纳闷说:“我到这里不久,又调署了高堰,这是何意?”早见那长随霍士端正匆匆的走上来道喜说:“这实在是件想不到的事!这缺要算一个美缺,差不多的求也求不到手。如今调署了老爷,这是上头看承得老爷重;再不然,就是老爷京里的有甚么硬人情儿到了。这番调动,老爷可必得象棋象样答上头的情才使得呢!”老爷便说:“我也不过是尽心竭力,事事从实,慎重皇上家的钱粮,爱惜小民的性命;就是答了上司的情了,难道还有个别的甚么的法子不成?”霍士端说:“这个全不在此。只这眼前便有一个机会,小的正要回老爷。这下月便是河台的正寿,可不知老爷打算怎么样个行法?”老爷道:“那早巳办妥当了,我上次在淮安首县,就说过每人备银五十两公办寿屏寿礼,我已经交给首县了。”霍士端笑道:“难道老爷打算这样就完了不成?”老爷说:“依你还要怎样呢?”霍士端回说:“小的可敢说怎么样呢?不过是老爷待小的恩重,见不到就罢了;既见到了,要不拿出血心来提补老爷,那小的就丧尽天良了。就小的知道的说:那淮徐道是绸缎纱罗;淮扬道办的秀气,是四方砚台,外面看看是一色的紫檀匣子,盛着端石砚台,里面却用赤金镶成,再为漆罩了一层,这份礼可就不菲;淮海道是一串珍珠手串,八两辽参;河库道办的更巧,是专人到大人原籍,置一顷地,把庄头佃户,兑给本宅的少爷,却把契纸装了一个小匣儿,带到院上当面送的。就是那二十四厅,也各有各的路数,各有各的巧妙。老爷如今就这五十两公分,如何下得去?何况老爷现在调署这样一个美缺呢!”老爷说:“这可就罢了我了!慢说我没有这样家当,便有,我也不肯这样作法。”霍士端说:“这事,老爷有甚么不肯的?这是有去有来的买卖,不过拿国家库里钱,捣库里的眼,弄的好巧了,还是个对合子的利儿呢!不然的时候,可惜这样的好缺,只怕咱们站不稳。”老爷听到这里,便说:“你不必多讲了,去吧去吧。”那霍士端看这光景,料是说不进去,便讪讪的退了下来,另作他自己的打算去了。 话休絮烦,安老爷自从接了调署的札文,便一面打发家眷,到高堰通判衙门任所;自己一面打点上院谢委,就便拜河台的大寿。不日到了淮安,正遇河台寿期将近,预先摆酒唱戏,公请那些个河员。众人的礼物,都是你赌我赛,不亚如那些临潼斗宝一般。独安老爷除了五十两公分之外,就是磕了三个头,吃了一碗面,便匆匆的谢委禀辞,上任而去。不到一日,即到了新任,只见那人烟辐辏,地道繁华;便是衙门的气概,吏役的整齐,也与那冷清清的邳州小衙门不同。更兼工段绵长,钱粮浩大,公事纷繁,一连几日接交代,点垛料,核库册,又加上安顿家眷,把个安老爷忙得茶饭无心,坐卧不定,这才料理清楚。列公!你道那河台,既是和安老爷那等不合式,安老爷又是个古板的人,在他跟前没有一毫的趋奉,此外又不曾有个致意托情的,他忽然把安老爷调子这样一个美缺,到底是个甚么意思?列公有所不知,这从中有个原故,那高堰外河地方,正是高家堰的下游受水的地方。这前任的通判官儿,又是个精明鬼儿,他见上次高家堰开了口子之后,虽然赶紧的合了龙,这下游一带的工程,都是偷工减料作的,断靠不住。他好容易挨过了三月桃汛,吃是吃饱了,掳是掳够了,算没他的事了,想着趁这个当儿躲一躲,另找个把稳道儿走走;因此谋了一个留省销算的差使,倒让出缺来,给别人署事。那河台本是河工上的一个虫儿,他有甚么不懂的?只是收了人家的厚礼,不能不应,看了看这个立刻出乱子的地方,若另委别人,谁也都给过三千二千,一千八百的,怎好意思呢?没法儿可就想起安老爷来了。偏看了看收礼的帐,轻重不等,大家都格外有些尽心,独安老爷只有寿屏上一个空名字,他已是十分着恼;又见这安老爷的才情见识,远出自己之上,可就用着他当日说的那个“拿他一拿”的主意了。想着如此,把他一调,既压一压外边口舌。他果然经历伏汛,保得无事,倒好保他一保,不怕他不格外尽心;倘然他办不来,索性把他参了,他也没的可说,因此上才有这番调署。 那安老爷睡着梦也算不到此!不想皇天不佑好心人,偏是安老爷到任之后,正是春尽夏初涨水的时候。那洪泽湖连日连夜涨水,高家堰口子,又冲开一百余丈,那水直奔了高家堰外河上游而来,不但两岸冲刷,连那民间的田园房屋,都冲得东倒西歪,七零八落。那安插难民,自有一班儿地方官料理,这段大工,正是安老爷的责成,一面集夫购料,一面通禀,动帑兴修。那院上批将下来,批的是:“高堰下游工段,经前任河员修理完固,历尽桃汛无虞,该署员到任,正应先事预防,设法保护。乃偶遇水势稍涨,即至漫决冲刷,实属办理不善,着先行摘去顶戴,限一月修复,无得草率偷减,大工未便。”安老爷接着看了,便笑了一笑,向太太说道:“这是外官必有之事。况这穷通荣厚的关头,我还看得清楚,太太也不必介意;倒是这国帑民命,是要紧的。”说着,传出话去,即日上工。就驻在工上,会同营员,督率那些吏役兵丁工夫,认真的修作起来。大家见老爷事事与人同甘同苦,众情踊跃,也仗着夫齐料足,果然在一月限内,便修筑得完工。虽说不能处处工归实用,比起那前任并各厅的工程,也就算加倍的工坚料实,大不相同了。一面完工,一面通报上去,察请派员查收。 你道巧不巧?正应了俗语说的:“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行又遇打头风”。偏偏从工完这日下雨起,一连倾盆价的,下了半个月的大雨,又加着四川、湖北一带江水暴涨,那水势建瓴而下,沿河陡涨七八九尺丈余水势不等。那查收的委员,又是和安老爷不大联络的,约估着那查费也未必出手,便不肯刻日到工查收。这个当儿越耗,雨越不住,水势越加涨。又从别人的下段工上,开了个小口子,那水直串到本工的上泊岸里,刷成了浪窝子,把个不曾奉宪查收的新工,排山也似价坍了下来。安老爷急得目瞪口呆,只得连夜禀报。那河台一见大怒,便批道:“甫作新工,尚未验收,遽致倒塌,其为草率偷减可知。仰即候参!”一面委员摘印接署,一面委员提安老爷到淮安候审。那委员取出文书,给安老爷看,见那奏稿上参的是革职拿问,带罪赔修。安老爷的顶子,本是摘的去了,国家的王法不敢不领,立刻就是两个官役看了起来。幸而安老爷是个读书明理阅历通达的人,毫无一点怨天尤人光景,但说:“邻省水涨,洪泽湖倒灌上段,口岸冲决,我可有甚么法子呢?断不敢说冤枉,总是我安学海无学无能,木通庶务,读书一场,落得这步田地,辜负天恩祖德,再无可说了。”只是安太太哪里经过这些事情,只吓得她体似筛糠,泪流满面。老爷说:“太太,事已至此,怕也无益,哭也无用。我走后,你急急的也到淮安找几间房屋住下,再慢慢的商量个道理。” 话休絮烦。那安老爷同了委员起程,太太也在那衙门住不下了,便连夜的带着行李,拖泥带水的,也奔淮安而来。安老爷到淮投到,本没有甚么可问的情节,便交在山阳县衙门收管,追取赔修银两。还亏那山阳县因他是个清官,又是官犯,不曾下在监里,就安顿在监门里一个土地祠居住。那太太到了淮安,还那里找什么公馆去,暂且在东关饭店安身。那时幕友是走了,长随是散了,便有几个孤身跟班的,养活不成,也荐出去了;只剩下程代弼,—一程相公——并晋升、梁材、戴勤、随缘儿几个家人,并几个仆妇丫鬟,无处可去可怜安老爷从上午冬里出任外官,算到如今,不过半年光景,便作了一场黄粱大梦。这正是: 世上茫茫如大海,人生何处不风波? 要知那安老爷夫妻此后怎的个归着?下回书交代。 第三回 三千里孝子走风尘 一封书义仆托幼主 第三回 三千里孝子走风尘 一封书义仆托幼主 上回书交代的,是安老爷因本管的河工两次决口,那河道总督,平日又和他不对,便借此参了一本,革职拿问,带罪赔修,将安老爷下在山阳县县监。虽说是安顿在土地祠不致受苦,那庙里通共两间小房子,安老爷住了里间,外间白日见客,晚间家人们打铺;旁边的一间小灰棚,只可以作作饭菜,煮煮茶水。安太太租了几间饭店,权且安身;幸而是个另院,还分得出个内外。只是那赔修的官项,计需五千余金,后任工员催逼得又紧,老爷两袖清风,一时那里交得上?没奈何只得写了家信,打发梁材进京,将房地田园变卖。且喜平日看文章这些学生里头,颇有几个起来的,也只得分头写信,托他们张罗,好拼凑着交这赔项。一面就在家信里谕知公子,无论中与不中,不必出京,且等着此地官项交完,或是开复原官,或是如何,再作道理。梁材候老爷的信写完、封妥,收拾了当,即便起身。那老爷、太太,自有一番的嘱咐不表。 列公!你看拿着安老爷这样一个厚道长者,辛苦半生,好容易中得一个进士,转弄到这个地步,难道果真是皇天不佑好心人不成?断无此理!大抵那运气循还,自有个消长盈虚的定数,就是天也是给气运使唤着;定数所关,天也无从为力。照这样讲起来,不是好人也不得好报,恶人也不得恶报,天下人都不必苦苦的作好人了?这又不然!在那等伤天害理的,一纳头的作了去,便叫作“自作孽,不可活”,那是一定无可救药的了。果然有些善根,再知悔过,这人力定可以回天,便叫作“天作孽,犹可违”。何况安老爷这样位忠厚长者呢!看不得他飞的不高,跌的不重,须知他苦的不尽,甜的不来,这是一。再说,安老爷若榜下不用知县,不得到河工;不到河工,不至于获罪;不至获罪,安公子不得上路;安公子不上路,华苍头不必随行;华苍头不随行,不至途中患病;华苍头不患病,安公子不得落难;安公子不落难,好端端家里坐着,可就成不了这番“英雄儿女”的情节,“天理人情”的说部。列公,却莫怪说书的饶舌!闲话休提。 却说那河台,一面委员摘去安老爷的印信,一面拜发折子,由马上飞递而来,不过五六天就得面圣。当朝圣人爱民如子,一见河水冲决,民田受害,龙颜大怒,便照折一道旨意,将安学海革职拿问,带罪赔修。这个旨意从内阁抄了出来,几天儿工夫,就上了京报。那报房里,便挨门送看起来。安公子虽是闭门读书,不闻外事,早有那些关切些的亲友得了信,遣人前来探听:也有说自来看看的,也有说打听任上一向有无家信的,却都不肯明说。这日有向来拜从安老爷看文章的一位梅公子,也是个世家,前来看望。见了安公子,便问:“老师这一向有信么?”安公子说:“便是许久没接着老人家的谕帖了。”梅公子又问说:“也没听见甚么别的事呀?”安公子见他问得奇怪,连忙答说:“无所闻。这话从何而起?”梅公子道:“昨日听见个朋友讲起,说老师在河工上,有个小小的诖误,却也不知其详。要是吏部认得人,何不托人打听打听,见了原委,就可知道详细了。”安公子听说,惊疑不定。要着人到乌宅打听,偏偏的乌大爷新近得了阁学钦差,浙江查办事件去了;别处只怕打听得不确,转致误事。当下那程师爷在座,便说道:“吏部有我个同乡,正在工司,等我去找他问问,就便托他抄个原奏的底子来看看,就放心了。”说着,连忙起身进城去打听。随后梅公子也就告辞。安公子急得热锅上蚂蚁一般,一夜也不曾好生得睡。直到次日晌午,那程师爷才赶回来。一见公子,便说:“事体却不小,幸喜还不碍。”说着,怀里把那抄来的原奏,掏出来递给公子阅看。只见上面的出语,写的是:请旨革职拿问,带罪赔修,俟该参员呆否能于限内照数赔缴,如式修齐,再行奏闻请旨。 公子看完,那程师爷又说道:“据部里说,只要银子赔完,工程报竣,还可以送部引见。照这案情,大约没有个不开复的。只不晓得老爷任所,打算得出许多银子来不能?”公子道:“老人家带的盘缠就无多,自己又是一文不要的,纵然有几两养廉,这几个月的日用,两三番的调任,大约也用完了。任上一时那里弄得出五六千银子来?家中又别无存项。偏乌克斋又上了浙江,如果他在家,大约弄个两三千还容易。这便如何是好?”说着,便急得泪流不止。程师爷连忙说:“世兄,你且不要烦恼,等咱们大家慢慢计议出个道理来。”公子说:“我的方寸已乱,断无道理可计议了。” 那时安老爷留在家中照料家务的,还有个老家人,姓张名叫进宝,原是历代旧人,年纪有七十余岁。他见公子十分的着急,便同华忠从旁说道:“我的小爷,你别着急!倘然你要急出个好歹来,我们作奴才的可就吃不住了。如今有个商量”因向程师爷说道:“我们小爷本就没主意,再经了这事,别难为他了。倒是程老师爷替想想:行得行不得?这如今老爷是有了银子,就保住官儿了;没有银子保不住官,还有不是。老爷任上没银子,家里又没银子。求亲靠友去呢,就让人家肯罢,谁家也不能存许多现的?”程师爷便道:“不必定要如数。难道老爷在外头,不作一点打算不成?如今弄多少是多少,也只好是‘集腋成裘’了。”那张老头儿听了说道:“好哇!正是这话了。”因又向公子道:“这话也不用远说,只这眼前就有一个地方,可以打算。华忠也知道,咱们这西山里不是有座宝珠洞吗?那庙里当家的不空和尚,他手里却有几两银子,向来知道他常放个三头五百的帐。老爷常到他庙里下棋闲谈,和他认得。奴才们也常见,如今就找他去。那和尚可是个贪利的,大约和他空口说白话,也不得行。我们围着庄子的这几块地,年终不是有二百多银子租子吗?就把这个对给他。和他说明白了,按月计利,不论年分,银到归赎,和他借多少是多少。下余的再想法子。必得这样,那银子才打算得快。我们小爷是不懂这些事情的,程老师爷,你老替想想怎么样?”那程师爷说道:“岂但白替想想,我承老爷的相待,我们又从幼就在一处,同亲弟兄一样。如今托我在家照料,我虽不能为力,难道连一句话也不肯说不成?慢说照这样办法,没有差错;就便有些差错,老爷日后要怪,就算你我一同商量的都使得。那银子有处寄去,很好;倘然没有妥便,就是我走一趟也使得。”那张老头儿说道:“怎么惊动起老师爷来了?你老人家别看我这七十来岁的老头子,托我们老爷的福,也还巴结着跑的动,何况是报答主儿呢!”华忠听了,便插嘴道:“大爷,你老人家算了罢。那可不是话!你要去,在你老人家可算得忠心报主咧!不是我说句怎么儿的话,这个年纪,倘然经不得辛苦,有点儿头疼脑热,可不误了大事了吗?你老人家弄妥当了,还是我跑罢。”那张进宝道:“你更离不得了,你去了,这位小爷出来进去的,交给谁呀?”两个蹶老头子你一言,我一语,争个不了,却都为主人的事。公子怔了半天,说道:“我们先不必争吵,先打算银子去要紧,有了银子,我自己去,我已经想了半天了,你们想,老爷这番光景,太太不知急得怎么个样儿!再加上惦记着我,二位老人家心里,更不知怎么难过。不如我去见见倒得放心。如果有了银子,就是嬷嬷爹跟我去,至多再带上一个人,咱们明日就起身。”程师爷笑道:“世兄,你可是不知世务之难了?那银子借得成否,还不得知;就便可成,还有许多应商的事,如何就定得明日起身呢?况且老翁把你留京,深望你这番儿乡试一举成名,如今场期将近,丢下出京,倘然到那里,老人家的公事已有头绪了,恐怕倒大不是老人家的意思。”公子说道:“不见得我这一进场就中;满算着中了,老人家弄到如此光景,我还要这举人何用?”程师爷道:“这是你的孝思不匮,原该如此。但此刻正是沿途大水,车断走不得,你难道还能骑长行牲口去不成?此事还得斟酌。”张进宝、华忠二人,也是苦苦相拦。怎奈公子的主意已定,说:“你们大家都不用说了,再说我就真急了。”华奶公见公子发急,只得哄他说道:“且等借了银子来,咱们慢慢再讲去的话。”因向程师爷说:“老师爷不知道,我们这位小爷,只管象个女孩儿似的。马上可巴图鲁,从小儿就爱马,老爷也常数他骑,就是劣蹶些儿的马,也骑得住。真要去,那常行牲口倒不必愁。”说着,又道:“今日面回师傅,索性别作那文章了罢,咱们回来,带着小么儿们,在这园子周围散诞散诞。”程师爷道:“正是。不要过于那个,畅一畅罢。”公子口里答应着,只是发怔。 说话间,外边拿进两个职名来,一个上写着“管日枌”,一个上写着“何之润”。原来那管日号叫子金,是个举人;何之润号叫麦舟,由拔贡用了小京官,已经得了主事,都是安老爷造就出来的学生,也因晓得了安老爷的信息,齐来安慰公子。公子看了职名,即刻叫请,二人进来安慰了一番。公子也把方才的话,一一的告诉二人,那管子金便先说道:“不想到老师如此的不顾。我们已写了知单去,知会各同窗的朋友,多少大家集个成数出来,但恐太仓一粟,无济于事。这里另备了百金,是兄弟的老人家同何老伯的。”何之润接着也说道:“偏是这个当儿乌克斋不在家,昨日老人家已经恳切写了一封信,由提塘给他发了去了。他在外面登高而呼,只怕还容易些,况且浙江离淮安甚近,寄去也甚便。老师这事情,大概也就可挽回了。龙媒,你不必过于惦记,把身子养得好好儿的,好去见老人家。”公子一一的答应致谢。少刻,又有那些亲友们来看。人来人往,乱了半天,也有说是必该亲去的;也有说还得斟酌的。公子此时意乱如麻,只有答应的分儿,也不及和那些人置辩。众人谈了几句,不能久坐,一一的告辞。公子才送了出去,又见门上的人跑进来回道:“舅太太来了。”原来舅太太就是佟孺人娘家的嫂子,早年孀居,无儿无女。佟孺人起身时,曾托过她常来家里照应照应,今日也是听见这个信息,前来看望。一进门见了公子就说道:“你瞧这怎么说呢?”说着,便掏小手巾儿擦眼泪。一路进来,又慢慢的细问了一番,自有家中留下的两个女人,并华嬷嬷支应装烟倒茶。 正说闲话间,那张进宝从庙里回来,进门先给舅太太请安;安公子便赶着问道:“怎么样?”张进宝回道:“奴才到了那里,那不空和尚,先前有些推托,后来听见老爷这事,他说:“既然如此,老爷是我庙里的护法,再没不出力的,都照你说的怎么好怎么好,但是多了没有,我这里只有二千银子,就全拿了去,可得大少爷写字据。’依奴才看,他倒不是怕奴才这个人靠不住,是靠不住奴才这岁数了,大概再多几两,他也还拿得出来。如今他只借给二千银子,他是招着利钱说话呢!”公子更不问别的长短,便问:“银子呢?”张进宝说道:“那得明日兑了他,立了字儿,就可以拿来。”说着,便又将方才在外如何商量,并公子怎样要去的话,回了舅太太一遍。舅太太听了,连忙说道:“嗳哟!好孩子,那可使不得!二三千里地呢?这么大远的,你可不许胡闹!”公子本来生怕舅母拦他,听了这话,早急得满面通红,两眼含泪说道:“好舅母别拦我了!我听见这信,心里已经急得恨不得立刻就飞到淮安见着面才好。再要拦着我不叫去,我必急出一场大病来,那时死了”这句话没说完,就放声大哭起来。把个舅太太慌的,拉着他的手说道:“好孩子,好娃娃!你别着急,别委屈!咱们去,咱们去,有舅母呢!”这公子才不言语了。列公!这安公子是那女孩儿一般,百依百顺的人,怎么忽然的这等执性起来?从来说:“父子至性”。有了安老爷这样一个慈父,自然就养出安公子这样一个孝子。他这一段是从至性中来的,正所谓儿女中的英雄,一时便有个“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意思。旁人只说是慢慢的劝着,就劝转来了;那知他早打了个九牛拉不转的主意,一言抄百总,任是谁说,算是去定了。话休絮烦。 次日张进宝便把外间的事情分拨已定,请公子在那借约上画了押,把银子兑回来。内里多亏舅太太住下,带了华嬷嬷,并两三个仆妇,给他打点那路上应穿的衣服,随手所用的什物。一时商定华忠跟去,又派了一个粗使小子,名叫刘住儿的,跟着好帮着路上照应。雇了四头长行骡子:他主仆三个人,骑了三头,一头驮载行李银两,连诸亲友帮的盘费,也凑了有二千四五百金。那公子也不及各处辞行,也不等选择吉日,忙忙的把行李弄妥,他主仆三人,便从庄园上起路,两个骡夫跟着,顺着西南大路,奔长新店而来。到了长新店,那天已是日落时分。华忠、刘住儿服侍公子吃了饭,收拾已毕,大家睡下,一宿晚景不提。次日起来,正待起身,只见家里的一个打杂的更夫叫鲍老的,闯了进来,向着刘住儿说道:“你快家去吧。你们老奶奶子不济事儿咧!”那刘住儿一怔,还没及答言,华忠便开口问道:“这是那里的话?我走的时候,他妈还来托付我,说道:‘路上管着他些儿,别惹大爷生气。’怎么就会不济事儿了呢?”鲍老说:“谁知道啊!他翻了一个筋斗,就没了气儿了么!”华忠又问说:“谁叫你来告诉的?”鲍老说道:“他家亲戚儿。我来的时候,棺材还没有呢!”华忠道:“你难道没见张爷就来了么?”鲍老说:“我本是前儿和张爷告下假来,要回三河去,因为买了点东西儿晚了,夜里方才走。他家亲戚儿,就叫我顺便报这个信来;来的时候,张老爷进城给舅太太道乏去了,没见着。”两个人这里说话,刘住儿已经爬在地下哭着,给安公子磕头,求着先放他回去,发送他妈。华忠就撅着胡子说道:“你先别为难大爷,你听我告诉你,咱们这个当奴才的,主子就是一层天,除了主子家的事,全得靠后,你妈是已经完了,你就飞回去也见不着了。依我说,你不如一心的伺候大爷去,到了淮安,不愁老爷、太太不施恩。你想想我这话是不是?”那刘住儿倒也不敢多说,公子听了连忙说道:“嬷嬷爹不是这样。他这一件事,我看着听着心里就不忍;再说我,原为老爷的事出来,他也是个给人家作儿子的,岂有他妈死了,不叫他去发送的理?断乎使不得!倒是给他几两银子,放他回去,把赶露儿换了来罢。”原来这赶露儿,也是个家生子儿。他本姓白,又是赶白露这天养的,原叫白露儿;后来安老爷嫌他这名字白呀、白呀的不好叫,就叫他赶露儿,人也还勤谨老实。 华忠听公子这话,想了一想,因说道:“大爷这话倒也是。”便对刘住儿说:“你还不给大爷磕头吗?”那刘住儿连忙磕了一个头起来,又给华忠磕头。华忠拿了五两银子,回明公子赏了他,嘱咐说:“你这一回去,先见见张爷,就说大爷的话,把赶露儿打发了来,叫他跟了去。可告诉明白了他,我跟着大爷,今日只走半站,在尖站上等他,叫他连夜走,快些赶来。你赶紧把你的行李拿上也就走罢。”那刘住儿一面哭,一面收拾,一面答应,忙忙的起身去了。随后华忠又打发了鲍老,便一人跟着公子起行上路,到了尖站。安公子从这晚上起,就盼望赶露儿,左盼右盼,也不见到。华忠说:“今日赶露儿赶不到的,他连夜走,也得明日早上来,大家睡罢。”谁想到了次日早上等到日出,也不见赶露儿来。华忠抱怨道:“这些小行子们,再靠不住,这又不知在那里顽儿去了。”因说:“咱们别耽误了路,给店家留下话,等他来了,叫他后赶儿吧。”说着,便告诉店里,我们那里尖,那里住,我们后头走着个姓白的伙计,来了,告诉他。店主人说:“你老万安罢。这是走路的常事,等他来,说给他就完了,误不了事。”华忠便同了公子,按程前进,不想一连走了两站,那赶露儿也没赶来,把个公子急得不住的问嬷嬷爹:“他不来可怎么好呢?”华忠说道:“他娘的!这点道儿赶不上,也出来当奴才。大爷不用着急,靠我一个人儿,挺着这把老骨头,也送你到淮安了。” 列公!你道那刘住儿回去,也不过一天的路程,那赶露儿连夜赶来,总该赶上安公子了,怎么他始终不曾赶上呢?有个原故。原来那刘住儿的妈,在宅外头住着,刘住儿回家,就奔着哭他妈去了。接连着买棺盛殓,送殡接三,昏得把叫赶露儿这件事,忘得踪影全无,直等三天以后,他才忽然想起报知了。张进宝着实的骂了一顿,才连忙打发了赶露儿起身,所以一路上左赶右赶,再赶不上公子;直等公子到了淮安,他才赶上,真成了个白赶露儿的。此是后话不提。 却说那华忠一人服侍公子南来,格外的加倍小心,调停那公子的饥饱寒暖,又不时的催着两个骡夫,早走早住。世上最难缠的无过车船店脚呀!这两个骡夫,再不说他闹下一头骡子,他还是不住的既支脚钱,又讨酒钱,把个老头子呕的嚷一阵,闹一阵,一路不曾有一天的清静。 一日,正走到荏平的上站,这日站道本大,公子也着实的乏了,打开铺盖要早些睡,怎奈那店里的臭虫咬得再睡不着。只见华忠才得躺下,忽又起来开门出去,公子便问:“嬷嬷爹你那里去?”华忠说:“走走就来。”一回儿才得回来,复又出去。公子又问:“你怎么了?”华忠说:“不怎么着,想是喝多了有些水泻。”说着,一连就是十来次。先前还出院子去,到后来就在外间屋里走动,哼啊哼的,哼成一处;哎哟啊,哎哟啊的,哎哟成一团。公子连忙问:“你肚子疼呀?”那华忠应了一声进来,只见他脸上发青,摸了摸手足冰冷,连说话都没些气力,一会儿便手足乱动,直着脖子喊叫起来。公子吓得浑身乱抖,两泪直流,搓着手只叫道:“这怎么好?这可怎么好?”这一阵闹,那走更的听见了,快去告诉店主人说:“店里有了病人了。”那店主人点了个灯笼,隔窗户叫公子开了门,进来一看,说:“不好!这是勾脚痧,转腿肚子,快些给他刮出来,打出来才好呢!”赶紧取了一个青铜钱,一把子麻秸,连刮带打,直弄得周身烂紫浑青,打出周身的黑紫泡来,他的手脚才渐渐的热了过来。店主人说:“不相干儿了!可还靠不住,这痧子还怕回来;要得放心,得用针打。”因向公子说:“这话可得问客人你老了。”公子说:“只要他好!只是这时候可那里去找会打针的大夫去呢?”店主人说:“你老要作得主,我就会给他打。”公子是急了,答应不上来,还是华忠拿手比着,叫他打罢。他才到柜房里拿了针来。在“风门”、“肝俞”、“肾俞”、“三里”四个穴道,打了四针。只见华忠头上微微出了一点儿汗,才说出话来。公子连连给那店主人道谢,就要给他银子。店主人说:“客人,你别!咱一来是为行好;二来也怕脏了我的店。真要死了,那就累赘多了。”说着’提着那灯笼照着去了,还说是:“客人,你可想着关门?”公子关了门,倒招呼了半夜的嬷嬷爹,这才沉沉睡去,一宿无话。次日只见那华忠睡了半夜缓过来了,只是动弹不得,连那脸上也不成人样了;公子又慰问了他一番。跑堂儿的提着开水壶来,又给了他些汤水喝。公子才胡掳忙乱的吃了一顿饭。那店主人不放心,惦着又来看,华忠便在炕上给他道谢。那店主人说:“那里的话?好了,就尽天月二德。”公子就问:“你看看明日上得路了罢?”店主人说:“那好轻松话!别说上路,等过二十天起了炕,就算好了。”华忠说:“小爷,你只别着急,等我歇歇儿告诉你。”店主人走后,他便向公子说:“大爷呀!真应了俗语说的,‘一人有福,托带满屋。’一家子本都仗着老爷,如今老爷走了这步背运,带累得大爷你受这样苦恼,偏又遇着刘住儿死妈,只可恨赶露儿这个东西,到今日也没赶来。原说满破着不用他们,我一个人也服侍你去了,谁想又害了这场大病,昨儿险些儿死了!在咱们主仆,作儿女作奴才,都是该的;只是我假使昨日果然死了,在我死这么一千个,也不过臭一块地,只是大爷你前进不能,后退不能,那可怎么好?如今活过来了,这是老天的慈悲!”那华老头儿说到这里,安公子已就是哭得言不得,语不得。他又说道:“我的好小爷,你且莫伤心!让我说话要紧。”便接着说道:“只是我虽活过来,要照那店主人说的,二十天后,不能起炕的话,——也是瞎话;大约也得个十天八天,才挣扎得起来。倘也要把老爷的这项银子耽搁了,慢说我就挫骨扬灰,也抵不了这罪过。我的爷,你可是出来作甚么来了!我如今有个主意,这里过了荏平,从大路上岔道往南二十里外,有个地方,叫作二十八棵红柳树,那里有我一个妹夫子,这人姓褚,人称他是褚一官,他是一个保镖的。他在那地方邓家庄,跟着师傅住。我这妹妹比我小十来多岁,我爹妈没了,是我们两口子,把她养大了的,所以他们待我最好。如今他跟着他师傅,弄得家成业就,上年他还写了书子来,叫我们两口子,带了随缘儿,告假出去,脱了这个奴才坯子,他们养我的老。我想着受主子恩典,又招呼了你这么大,撂下走了,天良何在,那还想生发吗?我可就回复了他们了,说等求着你们的时候,再求你们去。这书子我是还求大爷你念给我听来着么?如今我求他去,大爷你就照我这话,并现在的原故,结结实实的,替我给他写一封书子,就说我求他一直的把你送到淮安,老爷自然不亏负他的。你可不要转文儿,那字儿要深了,怕他不懂。你把这信写好了带上,等我托店家找一个妥当人,明日就同你起身,只走半站到荏平那座悦来老店落程住下;再给骡夫几百钱,叫他把这书送到二十八棵红柳树,叫褚老一到悦来店来。他长个大身量,黄净子脸儿,两撇小胡子儿,左手是个六指子。倘然他不在家,你这书子里写上,就叫我妹妹到店里来,该当叫甚么人送了你去,这点事,她也分拨得开。我这妹子右耳朵眼儿豁了一个。大爷,你可千千万万,见了这二个人的面,再商量走的话。不然,就在那店里耽搁一半天,倒使得。要紧!要紧!我只要挣扎得住了,随后就赶了来。路上赶是赶不上了,算得辜负了老爷、太太的恩典,苦了你大爷了,只好等到任上,把这两条腿,给交老爷吧。”说着,也就鸣呜咽咽的哭起来。公子擦着眼泪,低头想了一想说:“有那样的,就从这里打发人去约他来,再见见你不更妥当吗?”华忠说:“我也想到这里了,一则隔着一百多里地,骡夫未必肯去;二则如果褚老一不在家,我那妹子,她也跑不出这样远来;三则一去一来,又得耽误工夫,你明日起身,又可多走半站。我的爷你依我这话,是万无一失的。”公子虽是不愿意,无如自己要见父母的心急,除了这样,也再无别法。就照着华忠的话,一边问着。替他给那褚一官,写了一封信。写完,又念给他听,这才封好,面上写了褚宅家信,又写上“内信送至二十八棵红柳树,邓九太爷宝庄,问交舍亲褚一官查收”。写明年月,用了图书,收好。华忠便将店主人请来,和他说找人,送公子到荏平的话。那店主人说:“巧了。才来了一起子,从张家口贩皮货,往南京去的客人,明日出打这路走。那都是有本钱的,同他们走,太保得重了,也不用再找人。”华忠说:“你还是给我们找个人好。为的是把这位送到了,我好得个回信儿。”店主人说:“有了,有了!那不值甚么,回来给他几个酒钱就完了。”公子见嬷嬷爹一一的布置停当,他才略放下一分心,便拿了五十两一封银子出来,给嬷嬷爹盘费养病。华忠道:“用不了这些,我留二十两就够使的了。还有一句嘱咐你大爷的话,这项银子,可关乎着老爷的大事,路上就有护送你的人,可也得加倍小心。这一路是贼盗出没的地方,下了店不妨,那是店家的干系;走着须要小心!大道正路不妨,十里一墩,五里一堡,还有来往的行人;背道须要小心!白日里不妨,就是有歹人,他也没有大清白昼下手的;黑夜须要小心!就便下了店,你切记不可胡行乱走。这银子不可露出来,等闲的人也不必叫他进屋门,为的是有一等人,往往的就扮着讨吃的化子,串店的妓女,乔妆打扮的来给强盗作眼线,看道儿,不可不防。‘一言抄百语’,你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切记!切记!”公子听了,一一的紧记在心。一时彼此都觉得心里有多少话要说要问,只是说不出。主仆二人好生的依依不舍。 话休絮烦,一宿无话。到了五更,华忠便叫了送公子去的店伙来,又张罗公子洗脸吃些东西,又嘱咐了两个骡夫一番,便催着公子,会着那一起客人同走。可怜那公子娇生惯养,家里父母万般珍爱,乳母丫鬟多少人围随,如今落得跟着两个骡夫戴月披星,冲风冒雨的上路去了。这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要知那安公子到了荏平,怎生叫人去寻褚一官,到底来也不来,都在下回书交代。 第四回 伤天害理预泄机谋 末路穷途幸逢侠女 第四回 伤天害理预泄机谋 末路穷途幸逢侠女 末路穷途幸逢侠女 上回书交代的是安公子因安老爷革职拿问,带罪赔修,下在监中,追缴赔项,他把家中的地亩折变,带上银子,同着他的奶公华忠南来。偏生的华忠又途中患病,还幸喜得就近百里之外,住着他一个妹丈褚一官,只得写信求那褚一官,设法伴送公子,就请公子先到荏平相候。这日公子别了华忠上路,那时正是将近仲秋天气,金风飒飒,玉露冷冷,一天晓月残星,满耳蛰声阵阵,公子只随了一个店伙、两个骡夫和那些客人一路同行,好不凄惨!他也无心看那沿途的景致。走了一程,那天约莫有巳牌时分,就到了荏平。 果然好一座大镇市!只见两旁烧锅当铺,客店栈房,不计其数。直走到那镇市中间,路北便是那座悦来老店。那店一连也有十几间门面,正中店门大开,左是柜房,右是厨灶。门前搭着一路罩棚,棚下摆着走桌条凳,棚口边安着饮水马槽。那条凳上坐着许多作买作卖单身客人,在那里打尖吃饭。旁边又歇着到站驴子,二把手车子,以及肩挑的担子,背负的背子,乱乱哄哄,十分热闹。到了临近,那骡夫便问道:“少爷,咱们就在这里歇了?”公子点了点头,骡夫把骡子带了一把。街心里早有那招呼买卖的店家,迎头用手一拦,那长行骡子是走惯了的,便一抹头,一个跟一个的,走进店来。进了店,公子一看,只见店门以内,左右两边,都是马棚更房,正北一带腰厅,中间也是一个穿堂大门,门里一座照壁,对着照壁正中,一带正房,东西两路配房。看了看,只有尽南头东西对面的两间,是个单间,他便在东边这间歇下。那跟的店伙,问说:“行李卸不卸下?”公子说:“你先给我卸下来吧。” 那店伙忙着松绳解扣,就要扛那被套。骡夫说:“一个人儿不行,你瞧不得那件头小,分量够一百多斤呢!”说着,两个骡夫帮着抬进房来,放在炕上;回手又把衣裳包袱、装钱的鞘马子、吃食篓子、碗包等件,拿进来。两个骡夫便拉了骡子出去。那跟来的店伙,帮着他店里的事,送下公子,忙忙的在店门口要了两张饼,吃了就要回去。公子给了他一串钱,又给嬷嬷爹写了一个字条儿,说已经到了荏平的话。打发店伙去后,早有跑堂儿的拿了一个洗脸的木盆盛着热水,又是一大碗凉水,一壶茶,一根香火进来。随着就问了一声:“客人吃饭哪,还等人啊?”公子说:“不等人,就吃吧。” 却说公子虽然走了几程路,一路的梳洗吃喝拉撒睡,都是嬷嬷爹经心用意服侍,不是煮块火腿,便是炒些果子酱带着。一到店必是另外煮些饭,熬些粥,以至起早睡晚,无不调停周到。所以公子除一般的受些风霜之外,从不曾理会得途中的渴饮饥餐那些苦楚。便是店里的洗脸木盆,也从不曾到过跟前。如今看了看那木盆实在腌脏,自己又不耐烦再去拿那脸盆、饭碗的这些东西。怔着瞅了半天,直等把那盆水晾得凉了,也不曾洗。接着饭来了,就用那店里的碗筷子,将饭乱吃了半碗,就搁下了。一时间,那两个骡夫也吃完了饭,走了进来。原来那两个骡夫,一个姓苟,生得傻头傻脑,只要给他几个钱,不论甚么事,他都肯去作,因此人都叫他作“傻狗”;一个姓郎,是个极狡猾贼,生了一股的白癜风,因此人都叫他“白脸儿狼”。当下他两个进来,便问公子说:“少爷,昨日不说有封信要送吗?送到那里呀?”公子说:“你们两个谁去?”傻狗说:“我去。”公子便取出那封信来,又拿了一吊钱,问他道:“你去很好。这东南大道岔山下去,有条小道儿,顺着道路走,二十里外有个地方,叫二十八棵红柳树,你知道不知道?”傻狗说:“知道啊,我到那邓家庄儿上赶过买卖。”公子说:“那更好了。那个邓家”说着,又把那褚一官夫妇的面相儿,告诉了他一遍。又说:“你把这信当面交给那姓褚的,请他务必快来。如果他不在家,你见见他的娘子,只说他们亲戚姓华的说的,请他的娘子来。”傻狗说:“叫他娘子到这店里来,人家是个娘儿们,那不行吧。”公子说:“你只告诉明白了她,她就来了。这是一封信;一吊钱是给你的,都收清了,就快去吧。”那白脸儿狼看见,说:“我和他一块儿去,少爷你老也支给我两吊,我买双鞋。瞧这鞋不跟脚了。”公子说:“你们两个都走了,我怎么着?”白脸儿狼说:“你老可要我作甚么呀?有跑堂儿的呢!店里还怕短人使吗?”公子拗他不过,只得拿了两吊钱给他,又嘱咐了一番,说:“你们要不认得,宁可再到店里柜上问问,千万不要误事!”白脸儿狼说:“你老万安!这点事儿了不了,不用说了。”说着,两人一同出了店门,顺着大路就奔了那岔道的小路而来。 正走之间,见路旁一座大土山子,约有二十来丈高,上面是土石相搀的,长着些高高矮矮的丛杂树木,却倒是极宽展的一个大山环儿。原来这个地方叫作岔道口,有两条道:从山前小道儿穿出去,奔二十八棵红柳树,还归山东的大道;从山后小道儿穿过去,也绕得到河南。他两个走到那里,那白脸儿狼便对傻狗说道:“好个凉快地方儿!咱们歇歇儿再走。”傻狗说:“才走了几步儿,你就乏了,这还有二十多里呢,走吧。”白脸儿狼道:“坐下,听我告诉你个巧的儿。”傻狗只得站住,二人就摘下草帽子来,垫着打地摊儿。白脸儿狼道:“傻狗哇!你真,你真个的给他把这书子送去吗?”傻狗说:“好话呢!接了人家两三吊钱,给人搁下人家信吗?”白脸儿狼说:“这两三吊钱,你就打了个饱嗝儿了。你瞧咱们有本事,硬把他被套里的那二三千银子搬运过来,还不领他的情呢。”正说到这句话,只见一个人骑着一头黑驴儿,从路南一步步慢慢的走了过去。白脸儿狼一眼看见,便低声向傻狗说:“噶!你瞧好一个小黑驴儿,黄墨儿似的东西。可是个白耳腋儿,白眼圈儿,白胸脯儿,白肚囊儿,白尾巴梢儿?你瞧外带着还是四个银蹄儿,脑袋上还有个玉顶儿,长了个全,可怪不怪?这东西要搁在市上,碰见爱主儿,二百吊钱管保买不下来。”傻狗道:“你管人家呢。你爱呀,还算得你的吗?”说着,只见驴上那人把扯手往怀一带,就转过山坡儿过山后去了,不提。那傻狗接着问白脸儿狼:“你才说告诉我个甚么巧的。”白脸儿狼说:“这话可‘法不传六耳’。也不是我坏良心来兜揽你,因为咱们俩是一条线儿拴俩蚂炸,飞不了我,蹦不了你的。讲到咱们这行啊,金仗的是磨搅讹绷,涎皮赖脸,长支短欠,摸点儿,赚点儿,才剩的下钱呢!到了这趟买卖,算你我倒了运了。那雇骡子的本主儿,倒不怎么样,你瞧跟他的那个姓华的老头子,真来的讨人嫌,甚么事儿他全通精儿,还带着挺撅挺横,想沽他一个官板儿的便宜也不行。如今他是病在店里了,这时候又要到二十八棵红柳树,找甚么褚一官。你算,他的朋友大概也不是甚么好惹的了。若然这么是一道儿到了淮安,不用说,骡子也干了,咱们俩也赔了。”傻狗说:“依你这话,怎么样呢?”白脸儿狼说:“依我,这不是那个老头子不在跟前吗?可就是你我的时运来了。咱们这时候拿上这三吊钱,先找个地方儿,潦倒上半天儿,回来到店里,就说见着姓褚的了,他没空儿来,在家里等咱们,把那个文诌诌的雏儿诳上了道儿,咱们可不往南奔二十八棵红柳树,往北奔黑风岗。那黑风岗是条背道,赶到那里,大约天也晚的时候了。等走到岗上头,把那小么儿诳下牲口来,往那没底儿的山涧里一推,这银子行李,可就属了你我哩。你说这个主意高不高?”傻狗说:“好可是好,就是咱们驮着往回里这一走,碰见个不对眼的瞧出来呢,那不是活饥荒吗?”白脸儿狼说:“说你是傻狗,你真是个‘傻狗’!咱们有了这注银子,还往回里走吗?顺着这条道儿,到那里快活不了这下半辈子呀!”那傻狗本是个见钱如命的糊涂东西,听了这话,便说:“有了,咱就是这么办咧。”当下两人商定,便站起身来,摇头晃尾的走了。他两个自己觉着这事商量了一个停妥严密,再不想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又道是:“路上说话,草里有人听。”这话暂且不表。 且说那安公子打发两个骡夫去后,正是店里早饭才摆上热闹儿的时候,只听得这房里浅斟低唱,那屋里呼么喝六。满院子卖零星吃食的,卖杂货的、卖山东料的、山东布的,各店房出来进去的乱窜。公子看了说道:“我不懂这些人,定这样的长道儿,乏也乏不过来,怎么会有这等的高兴?”说着,一时间闷上心来,又惦着嬷嬷爹此时不知死活,两个骡夫去了半天,也不知究竟找得着找不着那褚一官;那褚一官也不知究竟能来不能来;自己又不敢离开这屋子,只急得他转磨儿的一般,在屋里乱转。转了一会,想了想这等不是道理,我静一静儿吧!随把个马褥子铺在炕沿上,盘腿坐好,闭上眼瞧,把自家平日念过的文章,一篇篇的背诵起来。背到那得意的地方,只听他高声朗诵地念道是:“罔极之深恩未报,面又徒留不肖肢体,遗父母以半生莫殚之愁。百年之岁月几何?而忍吾亲有限之精神,更消磨于生我劬劳之后”正闭着眼睛,背到这里,只觉得一个冰凉挺硬的东西,在嘴唇上哧留了一下子。吓了一跳,连忙睁眼一看,只见一个人站在当地,太阳上贴着两块青缎子膏药,打着一撒手儿大松的辫子,身上穿着件月白棉绸小夹袄儿,上头罩着件蓝布琵琶襟的单紧身儿,紧身儿外面系着条河南搭包,下边穿着条香色洋布夹裤,套着双青缎子套裤,磕膝盖那里都麻了花儿了,露着桃红布里儿。右大腿旁,拖露着一大堆纯呢的白绉绸汗巾儿;脚下包脚面的鱼白布袜子,一双大掖巴鱼鳞伞鞋,可是趿拉着。左手拿着擦得镜亮二尺多长的一根水烟袋,右手拿着一个火纸捻儿。只见他噗的一声,吹着了火纸,就把那烟袋往嘴里给送人。公子说:“我不吃水烟。”那小子说:“你老吃潮烟哪?”说着,就伸手在套裤里,掏出一根紫竹潮烟袋来。公子一看,原来是把那竹根子上,钻了一个窟窿,就算了烟袋锅儿;这一头儿不安嘴儿,那紫竹的竹皮儿,都被众人的牙磨白了。公子连忙说:“我也不吃潮烟,我就不会吃烟,我也没叫你装烟。想是你听错了。”那卖水烟的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位爷是个怯公子哥儿,便低了头出去了。这公子看他才出去,就有人叫住,在房檐底下站着,唿噜唿噜的吸了好几袋,把那烟从嘴里吸进去,却从鼻子里喷出来。卖水烟的把那水烟袋吹得忒儿喽喽的山响。那人一时吃完,也不知腰里掏了几个钱给他。这公子才知道这原来也是个生财大道,暗暗的称奇。不多一会,只听得外面嚷将起采,他嚷的是:“听书吧?听段儿吧?《罗成卖绒线》,《大破寿州城》,《宁武关》,《胡迪骂阎王》,《婆子骂鸡》,《小大姐儿骂他姥姥》。”公子说道:“怎么个讲法?”跟着便听得弦子声儿,噔楞噔楞的弹着,走进院子来。看了看原来是一溜串儿瞎子,前面一个拿着一枝紫木弦子,中间儿那个拿着个破八角鼓儿,后头的那个,身上背着一个洋琴,手里打着一副札板儿,噔咚扎舌的就奔了东配房一带来。公子也不理他,由他在窗根儿底下闹去。好容易听他往北弹着去了,早有人在那里接着叫住。 这个当儿,恰好那跑堂儿的提了开水壶来泡茶,公子便自己起来倒了一碗,放在桌上晾着。只倒茶的这么一个工夫儿,又进来了两个人。公子回头一看,竟认不透是两个甚么人,看去一个有二十来岁,一个有十来岁。前头那一个打着个大长的辫子,穿着件旧青绉绸宽袖子夹袄,可是桃红袖子。那一个梳着一个大歪抓髻,穿着件半截子的月白洋布衫儿,还套着件油脂模糊破破烂烂的、天青缎子绣三蓝花儿的紧身儿。底下都是四寸多长的一对金莲儿,脸上擦着一脸的和了泥的铅粉,嘴上周围一个黄嘴圈儿胭脂,早被人吃了去了。前头那个把着面琵琶,原来是两个大丫头!公子一见,连忙说:“你们快出去。”那两个人也不答言,不容分说的,就坐下弹唱起来。公子一躲躲在墙角落里,只听她唱的是甚么:“青柳儿青,清晨早起丢了一枚针。”公子发急道:“我不听这个。”那穿青的道:“你不听这个,咱唱个好的。我唱个《小两口儿争被窝》你听。”公子说:“我都不听。”只见她握着琵琶,直着脖子问道:“一个曲儿你听了大半出咧,不听咧?”公子说:“不听了。”那丫头说:“不听!不听给钱哪!”公子此时只望她快些出去,连忙拿出一吊钱,掳了几十给她,她便嘻皮笑脸的把那一半也抢了去。那一个就说:“你把那一擞子给了我吧。”公子怕她上手,紧紧把那一百拿了下来,又给了那个。那两个把钱数了一数,分作两份儿,掖在裤腰里。那个大些的走到桌子跟前;就把方才晾的那碗凉茶端起来,咕嘟咕嘟的喝了。那小的也抱起茶壶来,嘴对嘴儿的灌了一肚子,才撅着屁股扭搭扭搭的走了。且住,说书的这话有些言过其实。安公子虽然生得尊贵,不曾见过外面这些下流事情,难道上路走了许多日子,今日才下店不成?不然,有个原故。他虽说走了几站,那华奶公都是跟着他,赶尖站,住尖站,没有个不冷清的。再说每到下店,必是找个独门独院,即或在大面儿上,有那个撅老头子,这些闲杂人也到不了跟前。如今短了这等一个人,安公子自然益发受累起来,这也算得“闻鼙鼓而思将士”了。闲话休提。却说安公子经了这番的吵扰,又是着急,又是生气,又是害臊,又是伤心,只有盼两个骡夫,早些找了褚一官来,自己好有个倚靠,有个商量。正在盼望,只听得外面踏踏踏踏的一阵牲口蹄子响,心里说:“好了!是骡夫回来了。”他可也没算计算计,此地到二十八棵红柳树有多远;一去一回,得走多大工夫?骡夫究竟是步行的,骑了牲口去的?一概没管,只听得个牲口蹄儿响,便算定是骡夫回来了。忙忙的出了房门儿,站在台阶儿底下等着。只听得那牲口蹄儿的声儿,越走越近,一直的骑进穿堂门来。看了看,才知不是骡夫,只见一个人,骑着匹乌云盖雪的小黑驴儿,走到当院里把扯手一拢,那牲口站住,她就弃镫离鞍下来。这一下牲口,正是正西面东。恰恰的和安公子打了一个照面。公子重新留神一看,原来是一个绝色的年轻女子。只见她生得两条春山含翠的柳叶眉,一双秋水无尘的杏子眼,鼻如悬胆,唇似丹朱,莲脸生波,桃腮带靥,耳边旁带着两个硬红坠子,越显得红白分明。正是不笑不说话,一笑两酒窝儿,说甚么出水洛神,还疑作散花天女;只是她那艳如桃李之中,却又凛若霜雪,对了光儿,好一似照着了那秦宫宝镜一般,晃得人胆气生寒,眼光不定。公子连忙退了两步,扭转身来,要进房去,不觉得又回头一看,见她头上罩着一幅元青绉纱包头,两个角儿搭在耳边,两个角儿一直的盖在脑后燕尾儿上。身穿一件搭脚面长的佛青粗布衫儿,一封书儿的袖子不卷,盖着两只手;脚下穿一双二蓝尖头绣碎花的弓鞋,那大小只好二寸有零,不及三寸。公子心里想道:“我从来怕见生眼的妇女,一见就不觉得脸红,但是亲友本家家里,我也见过许多的少年闰秀,从不曾见这等一个天人相貌!作怪的是她怎么这样一副姿容,弄成恁般一个打扮,不尴不尬,是个甚么原故呢?”一面想着,就转身上了台阶儿,进了屋子,放下那半截蓝布帘儿来,巴着帘缝儿望外又看。只见那女子下了驴儿,把扯手搭在鞍子的判官头儿上,把手里的鞭子望鞍鞒洞落儿里一插。这个当儿,那跑堂儿的从外头跑进来,就往西配房尽南头正对着自己住的这间店房里让。又听跑堂儿的接了牲口,随即问了一声说:“这牲口拉到槽上喂上吧?”那女子说:“不用,你就给我拴在这窗根儿底下。”那跑堂的拴好了牲口回身,也一般的拿了脸水、茶壶、香火来,放在桌儿上。那女子说:“把茶留下,别的一概不用,要饭要水,听我的信;我还等一个人,我不叫你,你不必来。”那跑堂儿的听一句应一句的回身向外去了。 跑堂儿的走后,那女子进房去,先将门上的布帘儿高高的吊起来,然后把那张柳木圈椅挪到当门,就在椅儿上坐定。她也不茶不烟,一言不发,呆呆的只向对面安公子这间客房瞅着。安公子在帘缝儿里边被她看不过,自己倒躲开,在那巴掌大的地下来回的走。走了一回,又到窗儿边望望,见那女子还在那里,目不转睛的向这边呆望。一连偷瞧了几次,都是如此。安公子当下便有些狐疑起来,心里掂掇道:“这女子好生作怪!独自一人,没个男伴,没些行李,进了店又不是打尖,又不是投宿,呆呆的单向了我这间屋子望着,是何原故?”想了半日,忽然想起说:“是了,这一定就是我嬷嬷爹说的,那个给强盗作眼线、看道路的甚么婊子吧。她倘然要到我这屋里看起道儿来,那可怎么好呢?”想到这里,心里就象小鹿儿一般,突突的乱跳。又想了想,说:“等我把门关上,难道她还叫开门进来不成?”说着,咔哒的一声,把那扇单扇门关上。谁知那门的推关儿掉了,门又走扇,才关好了,吱喽喽又开了。再去关时,从帘缝儿里见那女子,对着这边不住的冷笑。公子说:“不好,她准是笑我呢。不要理她;只是这门关不住,如何是好?”左思右想,一眼看见那穿堂门的里边东首,靠南墙放着碾粮食一个大石头碌碡,心里说:“把这东西弄进来,顶住这门就牢靠了。万一褚一官今日不来,连夜间都可以放心。”一面想,一面要叫那跑堂儿的。无奈自己说话,向来是低声静气、慢条斯理的惯了,从不曾直着脖子喊人。这里叫他,外边断听不见,为了半晌难,仗着胆子低了头,掀开帘子,走到院子当中,对着穿堂门,往外找那跑堂儿的。可巧见他叼着一根小烟袋儿,交叉着手,靠着窗台儿在那里歇腿儿呢!公子见了,闹了个“点手唤罗成”,朝他点了一点手儿。那跑堂儿的瞧见,连忙的把烟袋杆望着掌上一拍,磕去烟灰,把烟袋掖在油裙里走来,问公子道:“要茶壶啊,你老?”公子说:“不是。我要另烦你一件事。”跑堂儿的赔笑说道:“这是那儿的话?怎么烦起来咧!伺候你老,你老吩咐吧!”公子才要开口,未曾说话,脸又红了。跑堂儿的见这么样子,说:“你老不用说了,我明白了。想来是将才串店的这几个姑娘儿,不入你老的眼,要外叫两个。你老要有熟人,只管说,别管是谁,咱们都弯转得了来;你老要没熟人,我数给你老说:咱们这儿头把交椅,数东关里住的晚香玉,那是个尖儿。要讲唱的好,叫小良人儿,你老白听听那个嗓子,真是掉在地上摔三截儿。还有个旗下金,北京城里下来的,开过大眼,讲桌面儿上那得让她呵!还有个烟袋疙瘩儿,还是个雏儿呢!你老说叫那个吧?”一套话,公子一字儿也不懂,听去大约不是甚么正经话,便羞得他要不的。连忙皱著眉,垂着头,摇着手,说道:“你这话都不在筋节上。”跑堂儿的道:“我猜的不是。那么着你老说吧。”公子这才斯斯文文的指着墙根底下那个石头碌碡说道:“我烦你把这件东西给我拿到屋里去。”那跑堂儿听了一怔,把脑袋一歪,说道:“我的大爷,你老这可是搅我咧!跑堂儿的虽说是勤行,讲的是提茶壶,端油盘,抹桌子,刷板凳。人家掌柜的土木相连的东西,我可不敢动!再说那东西少也有三百来斤,地下还埋着半截子,我就这么轻轻快快的给你老拿郅屋里去了?我要拿得动那个,我也端头号石头,考武举去了,我还在这儿跑堂儿吗!你老,这是怎么说呢?” 正说话间,只见那女子叫了声:“店里的拿开水来。”那跑堂儿的答应了一声,踅身就往外取壶去了,把个公子就同泥塑一般塑在那里。直等他从屋里兑了开水出来,公子又叫他说:“你别走,我同你商量。”那跑堂儿的说:“又是甚么?”公子道:“你们店里,不是都有打更的更夫么?烦你叫他们给我拿进来,我给他几个酒钱。”那跑堂儿的听见钱了,提着壶站住,说道:“倒不在钱不钱的。你老瞧那家伙,直有三百斤开外,怕未必弄得行啊!这么看吧,你老破多少钱吧?”公子说:“要几百就给他几百。”跑堂儿的摇头说:“几百不行,那得月干楮。”说着,又伸了两个指头。这句话公子可断断不得明白了!不但公子不得明白,就是听书的也未必得明白,连我说书的也不得明白。说书的当日听人演说《儿女英雄传》这桩故事的时候,就考查过《扬子方言》那部书。那部书竟没有载这句方言,后采遇见一位市井通品,向他请教,他才注疏出来道是:“月之为言二也,以月字中藏着二字也。干之为言千,千之为言吊也,干者千之替语也,吊者千之通称也。楮之为言纸也,纸,钱也,即古之所为寓钱喻制钱,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合而言之,月干楮者,两吊钱也。不仅惟是,如‘流干楮’,‘玉干楮’,自一二以至九十皆有之。”自从听了这番妙解,说书的才得明白,如今公诸同好。闲言少叙。 那安公子问了半天,跑堂儿的才说明是要两吊钱。公子说:“就是两吊,你叫他们快给我拿进来吧。”跑堂儿的搁下壶,叫了两个更夫来。那两个更夫,一个生得顶高细长,叫作杉槁尖子张三;一个生得壮大黑粗,叫作压油墩子李四。跑堂儿的告诉他二人说:“来把这家伙,给这位客人挪进屋里去。”又悄说道:“喂!有四百钱的酒钱呢。”这李四本是个浑虫,听了这话,先走到石头边说:“这得先问它一问。”上去向那石头楞子上,当的就是一脚,那石头风丝儿也没动。李四哎哟了一声,先把腿蹲了。张三说:“你搁着吧!那非离了拿镢头,把根子搜出来行得吗?”说着,便去取镢头。李四说:“喂!你把咱们的绳杠也带来。这得两人抬呀!”少时绳杠镢头来了。这一阵嚷,院子里住店的串店的,已经围了一圈子人了。安公子在一旁看着,那两个更夫脱衣裳,绾辫子,磨拳擦掌的才要下镢头,只见对门的那个女子抬身迈步款款的走到跟前,问着两个更夫说:“你们这是作甚么呀?”跑堂儿的接口说道:“这位客人要使唤这块石头,给他弄进去。你老躲远着瞧,小心碰着!”那女子又说道:“弄这块石头,何至于闹得这等马仰人翻的呀?”张三手里拿着镢头看了一眼,接口说:“怎么马仰人翻呢?瞧这家伙,不这么弄,弄得动它吗?打量玩儿呢!” 那女子走到跟前,把那块石头端相了,端相见有二尺多高,径圆也不过一尺来往,约莫也有个二百四五十斤重;原来是一个碾粮食的碌碡,上面靠边却有个凿通了的关眼儿,想是为拴牲口,再不,插根杆儿,晾晾衣裳用的。她端相了一番,便向两个更夫说道:“你们两个闪开。”李四说:“闪开怎么着?让你老先坐下歇歇儿。”那女子更不答言,她先挽了挽袖子,把那佛青粗布衫子的衿子,往一旁一缅,两只小脚儿往两下里一分,拿着桩儿,挺着腰板儿,身北面南,用两只手靠定了那石头,只一撼,又往前推了一推,往后拢了一拢,只见那石头脚跟上,周围的土儿就搭起来了。重新转过身子去,身西面东又一撼,就势儿用右手轻轻的一撂,把那块石头就撂倒了。看的众人齐打夯儿的喝彩,就中也有嗖的一声的,也有惜的一声的,都悄悄的说道:“这才是劲头儿呢!”当下把个张三、李四吓得目瞪口呆,不由的叫了一声:“我的佛爷老子!”他才觉得他方才那阵讨人嫌闹的不够味儿。那跑堂儿的一旁看了,也吓得舌头伸了出来,半日收不回去。独有安公子看得心里反倒加上一层为难了。甚么原故呢?他心里的意思,本是怕那女子进这屋里来,才要关门,怕关门不牢,才要用石头顶,及至搬这块石头,倒把她招了来了。这个当儿,要说我不用这块石头了,断无此理;若说不用你给我搬,大约更不会行。况且这等一块大石头,两个笨汉尚且弄它不转,她轻轻松松的就把它拨弄躺下了,这个人的本领,也就可想而知。这不是我自己“引水人墙”、“开门揖盗”么?只急得他悔焰中烧,说不出口,在满院子里干转。这且不言。 且说那女子把那石头撂倒在平地上,用右手推着一转,找着那个关眼儿,伸进两个指头去勾住了,往上只一提,就把那二百多斤的石头碌碡,单撒手儿提了起来,向着张三、李四说道:“你们两个也别闲着,把这石头上的土,给我拂落净了。”两个人屁滚尿流,答应了一声,连忙用手拂落了一阵,说:“得了。”那女子才回过头来满面含春的向安公子道:“尊客,这石头放在那里?”那安公子羞得面红过耳,眼观鼻、鼻观心的答应了一声说:“有劳,就放在屋里吧。”那女子听了,便一手提了石头,款动一双小脚儿,上了台阶儿。那只手撩起了布帘,跨进门去,轻轻的把那块石头放在屋里南墙根儿底下,回转头来,气不喘,面不红,心不跳。众人伸头探脑的向屋里看了,无不诧异。 不言看热闹的这些人,三三两两,你一言,我一语的猜疑讲究。却说安公子见那女子进了屋子,便走向前去,把那门上的布帘儿挂起,自己倒闪在一旁想着好让她出来。谁想那女子放下石头,把手上身上的土,拍了拍,抖了抖,一回身就在靠桌儿的那张椅子上坐下了。安公子一见,心里说道:“可怎么好?怕她进来,她进来了;盼她出去,她索性坐下了!”心里正在为难,只听得那女子反客为主,让着说道:“尊客,请屋里坐。”这公子欲待不进去,行李银子都在屋里,实在不放心;欲待进去,和她说些甚么?又怎生的打发她出去!俄延了半晌,忽然灵机一动,心中悟将过来:“这是我粗心大意。我若不进去,她怎得出来?我如今进去,只要如此如此,怎般怎般,她难道还有甚么不走的道理不成?”这正是: 也知蕙兰非凡草,怎奈当门碍着人? 要知安公子怎生开发那女子?那去找褚一官的两个骡夫回来,到底怎生掇赚安公子?那安公子信也不信,从也不从?都从下回书交代。 第五回 小侠女重义更厚情 怯书生避难反遭祸 第五回 小侠女重义更厚情 怯书生避难反遭祸 这回书紧接上回,讲的是安公子一人落在荏平旅店,遇见一个不知姓名的女子,花容月貌,荆钗布裙,本领惊人,行踪难辨,一时错把她认作了一个来历不明之人,加上一番防范。偏偏那女子又是有意而来。彼此阴错阳差,你越防她,她越近你,防着防着,索性防到自己屋里来了!及至到了屋里,安公子是让那女子出来,自己好进去;那女子是让安公子进去,她可不出来。安公子是女孩儿一般的人,那里经得起这等的磨法?不想这一磨,正应了俗语说的“铁打房梁磨绣针”,竟磨出一个儿见识来了。道他有了个什么见识?说来好笑,却也可怜!只见他一进屋子,便忍着羞,向那女子恭恭敬敬的作了一个揖,算是道个致谢。那女子也深深的还了个万福。二人见礼已毕,安公子便向那马鞘子里拿出两吊钱来,放在那女子跟前,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女子忙问说:“这是什么意思?”公子说:“我方才有言在先,拿进这块石头来,有两吊谢仪。”那女子笑了一笑说:“岂有此理!笑话儿了!”因把那跑堂儿的叫来说:“这是这位客人赏你们的,三个人拿去分了吧。”那两个更夫正在那里平垫方才起出来的土,听见两吊钱,也跑了过来。那跑堂儿的先说:“这我们怎么倒稳吃三注呢?”那女子说:“别累赘!拿了去,我还干正经的呢。”三个人谢了一谢,两个更夫就和他在窗外分起来。那跑堂儿的只叫得苦,他原想着这是点外财儿,这头儿要了两吊,那头儿说了四百,一吊六百文是卷稳的下腰了;不料给当面抖搂亮了,也只得三一三十一,和那两个,每人六百六十六的平分。分完了,也算多剩了两个大钱,掖在耳朵眼儿里,和两个更夫拿着镢头绳杠去了,不提。 公子见那女子这光景,自己也知道这两吊钱又弄疑相了。才待讪讪儿的躲开,那女子让道:“尊客请坐,我有话请教。请问:尊容上姓,仙乡那里?你此来自然是从上路来,到下路去,是往那方去,从何处来?看你既不是官员赴任,又不是买卖经商,更不是觅衣求食,究竟有什么要紧的勾当,怎生的伴当也不带一个出来,就这等孤身上路呢?请教!”公子听了头一句,就想起嬷嬷爹嘱咐的“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的话来了。想了想:“算这‘安’字说三分,可怎么样的分法儿呢?难道我说我姓宝头儿,还是说我姓女不成,况且祖宗传流的姓,如何假得?”便直截了当的说:“我姓安。”说了这句,自己可不会问人家的姓,紧接着就把那家往北京,改了个方向儿,前往河南,掉了个过儿。说:“我是保定府人。我从家乡来,到河南去,打算谋个馆地作幕。我本有个伙伴在后面走着,大约早晚也就到。”那女子笑了笑说:“原来如此!只是我还要请教,这块石头又要它何用?”公子听了这句,口中不言,心里暗想道:“这可没的说了!怎么好说我怕你是个给强盗看道儿的,要顶上这门,不准你进来呢?”只得说是:“我见这店里串店儿闲杂人过多,不耐这烦扰,要把这门顶上,便是夜里也谨严些。”自己说完了,觉着这话说了个周全,遮了个严密,这大概算得“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了。 只见那女子未曾说话,先冷笑了一声,说:“你这人怎生的这等枉读诗书,不明世事?你我萍水相逢,况且男女有别;你与我无干,我管你不着。如今我无端的多这番闲事,问这些闲话,自然有个原故。我既这等苦苦相问,你自然就该侃侃而谈;怎么问了半日,你一味的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你把我作何等人看待?”列公!若论安公子,长了这么大,大约除了受父母的教训,还没受过这等大马金刀儿的排揎呢!无奈人家词严义正,自己胆怯心虚,只得赔着笑脸儿说:“说那里话!我安某从不会说谎,更不敢轻慢人,这个还请原谅。”那女子道:“这轻慢不轻慢,倒也不在我心上,我是天生这等一个多事的人:我不愿作的,你哀求会子也是枉然;我一定要作的,你轻慢些儿也不要紧。这且休提。你若说你不是谎话,等我一桩桩的点破了给你听:你道你是保定府人,听你说话,分明是京都口吻,而且满面的诗礼家风,一身的簪缨势派,怎的说倒是保定府人?你道你是往河南去,如果往河南去,从上路就该岔道,如今走的正是山东大路,奔江南江北的一条路程;若说你往江南、淮安一带还说得去,怎的说倒是往河南去?你又道你是到河南作幕,你自己自然觉得你斯文一派,象个幕宾的样子,只是你不曾自己想想,世间可有个行囊里装着两三千银子去找馆地当师爷的么?”公子听到这里,已经打了个寒噤,坐立不安。那女子又复一笑说:“只有你说的,还有个伙伴在后边,这句话倒是句实话;只是可惜你那个老伙伴的病,又未必得早晚就好,来得恁快。你想,难道你这些话都是肺腑里掏出来的真话不成?”一席语把个安公子吓得闭口无言,暗想道:“怎么我的行藏她知道的这等详细?据这样看起来,这人好生作怪,不知是给甚么强盗作眼线的,莫不竟是个大盗,从京里就跟了下来。果然如此,不但嬷嬷爹在跟前不中用,就褚一官来也未必中用。这便如何是好呢?” 不言公子自己肚里猜度,又听那女子说:“再讲到你这块石头的情节,不但可笑可怜,尤其令人可恼。你道是怕店里闲杂人搅扰,你今日既下了这座店,住了这间房,这块地方今日就是你的产业了。这些串店的固是讨厌,从来说:‘无君子不养小人’。这等人喜欢的时节,付之行云流水也使得;烦恼的时节,狗一般的可以吆喝出去,你要这块石头何用?再要讲到夜间严谨门户,不怕你腰缠万贯,落了店都是店家的干系,用不着客人自己费心。况且在大路上大店里,大约也没有这样的笨贼来做这等的笨事。纵说有铜墙铁壁,挡的是不来之贼如果来了,岂是这块小小的石头挡得住的?如今现身说法,就拿我讲,两个指头就轻轻儿的给你提进来了,我白日就提得了来,夜间又有什么提不开去的?你又要这块石头何用?你分明是误认了我的来意!妄动了一个疑团,不知把我认作一个何等人!故此我才略略的使些神通,作个榜样,先打破你这疑团,再说我的来意。怎么的益发的左遮右掩、瞻前顾后起来?尊客,你不但负了我的一片热肠,只怕你还要前程自误!” 列公!大凡一个人,无论他怎样的理直气壮,足智多谋,只怕道着心病。如今安公子正在个疑鬼疑神的时候,遇见了这等一个神出鬼没的脚色,一番话说得言言逆耳,字字诛心,叫那安公子怎样的开口;只急得他满头是汗,万虑如麻,紫胀了面皮,倒抽口凉气,乜的一声撇了酥儿了。那女子见了,不觉呵呵大笑起来,说:“这更奇了!钟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有话到底说呀!怎么哭起来了呢?再说你也是大高的个汉子咧,并不是小,就是小,有眼泪也不该向我们女孩儿流哇!”这句话一愧,这位小爷索性鸣呜咽咽的痛哭起来。那女子道:“既这样,让你哭。哭完了,我到底要问,你到底得说。” 公子一想:“我原为保护这几两银子,怕误了老人家的大事,所以才苦苦的防范支吾;如今她把我的行藏,说出来如亲眼儿见的一般,就连这银子的数目她都晓得,我还瞒些甚么来?况且看她这本领心胸,慢说取我这几两银子,就要我的性命,大约也不费甚么事;或者她问我,果真有个道理也未可知。”左思右想,事到其间,也不得不说了。他便把他父亲怎的半生苦攻,才得了个榜下知县;怎的被那上司因不托人情,不送寿礼,忌才贪贿,便寻了个错缝子参了,革职拿问,下在监里,带罪赔修;自己怎的丢下功名,变了田产,去救父亲这场大难;怎的上了路,几个家人回去的回去,没来的没来,卧病的卧病,只剩了自己一人;那华奶公,此时怎的不知生死;打发骡夫去找褚一官夫妇,怎的又不知来也不来,一五一十从头至尾,本本源源,滔滔滚滚的对那女子哭诉了一遍。那女子不听犹可,听了这话,只见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腮旁烘起两朵红云,头上现出一团煞气,口角儿一动,鼻翅儿一扇,那副热泪,就在眼眶儿里滴溜溜的乱转,只是不好意思哭出来。她便搭讪着理了理两鬓,用袖子把眼泪沾干,向安公子道:“你原来是位公子。公子!你这些话,我却知道了,也都明白了。你如今是穷途末路,举目无依。便是你请的那褚家夫妇,我也晓得些消息,大约他绝不得来,你不必枉等。我既出来多了这件事,便在我身上,还你这人财无恙,父子团圆。我跟前还有些未了的小事,须得亲自走趟,回来你我短话长说着。此时才不过午初时分,我早则三更,迟则五更必到;倘然不到,便等到明日也不为迟。你须要步步留神,第一拿定主意。你那两个骡夫回来,无论他说褚家怎样的个回话,你总等见了我的面,再讲动身。要紧!要紧!”说着,叫了店家拉过那驴儿骑上,说了声:“公子保重。请了!”一阵电卷星飞,霎时不见人影。半日公子还站在那里呆望,怅怅如有所失。 却说那女子搬那石头的时节,众人便都有些诧异;及至和公子攀谈了这些话,窗外便有许多人走来走去的窃听。一时传到铺主人耳中,那店主人本是个老经纪,他见那女子行迹有些古怪,公子又年轻不知庶务,生恐弄出些甚么事来,店中受累,便走到公子房中要问个端的。那公子正想着方才那女子的话,在那里纳闷,见店主人走进来,只得起身让座。那店主人说了两句闲话,便问公子道:“客官,方才走的那个娘儿们是一路来的么?”公子答说:“不是。”店主人又问:“这样,是一定向来认识,在这里遇着了?”公子道:“我连她姓甚名谁,家乡往处,都不知道,从哪里认得起?”店主人说:“既如此,我可有句老实话说给你。客官!你要知我们开了这座店,将本图利,也不是容易?一天开了店门,凡是落我这店的,无论腰里有个一千八百,以及一吊两吊,都是店家的干系。保得无事,彼此都愿意,万一有个失闪,我店家推不上干净儿来。事情小,还不过费些精神唇舌;到了事情大了,跟着经官动府,听审随衙,也说不了。这咱们可讲的是各由天命。要是你自个儿招些邪魔外祟来弄得受了累,那我可全不知道。据我看,方才这个娘儿们太不对眼,还沾着有点子邪道。慢说客官你,就连我们开店的,只管甚么人都经见过,真断不透这个人来。我们也得小心,客官你自己也得小心!”公子着急说:“难道我不怕吗?她找了我来的,又不是我找了她来的。你叫我怎么个小心法儿呢?”那店主人道:“我倒有个主意,客官你可别想左了!讲我们这些开店的,仗的是天下仕宦行台,那怕你进店来喝壶茶,吃张饼,都是我的财神爷,再没说拿着财神爷往外推的。依我说,难道客官你真个的还等她三更半夜的回来不成?知道弄出个甚么事来!莫如趁天气还早,躲了,她晚上果然来的时候,我们店里就好和她打饥荒了。你老自想想,我这话,是为我,是为你?”公子说:“你叫我一个人儿,躲到哪里去呢?”那店主人往外一指,说:“那不是他们脚上的伙计们回来了。”公子往外一看,只见自己的两个骡夫回来了。公子连忙问说:“怎么样?见着他没有?”白脸儿狼说:“好容易才找着了那个老爷,给你老讨了个好儿来。他说家里的事情摘不开,不得来。请你老亲自去,今儿就在他家住,他在家老等。”公子听了犹疑。那店主人便说:“这事情巧了。客官,你就借此避开了,岂不是好?”那两个骡夫都问:“怎么回事?”店里便把方才的话说了一遍。骡夫一听,正中下怀,便一力的撺掇公子快走。公子固是十分不愿,但一则自己本有些害怕;二则当不得骡夫店家两下里七言八语;三则想着相离也不过二十多里地,且到那里见着褚一官,也有个依傍;四则也是他命中注定,合该有这场大难。心中一时忙乱,便把华奶公嘱咐的走不得小路,和那女子说的务必等她回来见了面再走的这些话,全忘在九霄云外。便忙忙的收拾行李,骑上牲口,带了两个骡夫,竟自去了。 列公!说书的说了半日,这女子到底是个何等样人,她到此究竟为着些甚么事,因何苦苦的追问安公子的详细原委,又怎的知道安公子一路行藏,她既和安公子素昧平生,为甚么挺身出来要揽这桩闲事,及至交代了一番话,又匆匆的那里去了?若不一一交代明白,听书的听着岂不气闷?如今且慢提她的姓名籍贯。原来这人天生的英雄气壮,儿女情深,是个脂粉队里的豪杰,侠烈场中的领袖。她自己心中,又有一腔的弥天恨事,透骨酸心,因此上虽然是个女孩儿,激成了个抑强扶弱的性情,好作些杀人挥金的事业。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一言相契,便肯沥胆订交;见个败类,纵然势焰薰天,她看着也同泥猪瓦狗;遇见正人,任是贫寒求乞,她爱的也同威凤祥麟。分明是变化不测的神龙,好比那慈悲渡人的菩萨。那两个骡夫,在岔道口土山前,先看见的那个骑骡儿的,便是这个人。她从山下经过,耳轮中正听得白脸儿狼说“咱们有本事,硬把他被套里的那二三千银子搬运过来,还不领他的情呢!”的这句话,心中一动说:“这不是一桩倚势图财的勾当么?”她便把驴儿一带,绕到山后,下了驴儿,从山后上去,隐在乱石丛树里窃听多时,把白脸儿狼、傻狗二人商量的伤天害理的这段阴谋,听了个详细。登时义愤填胸,便依着那两个骡夫说的路数儿,顺了大道一路寻来,要访安公子,看看他怎生一个人,怎样一个来历。及至到那悦来老店访着了,见安公子那一番举动,早知他是不通世路艰难、人情利害的一个公子哥儿。看着不由得心中却是可笑,又是可怜;想着这番情由,又不觉得着恼。因此借那块石头,作了一个见面搭话的由头。谁想安公子面嫩心虚,又吞吞吐吐的不肯道出实话,她便点破了疑团,一席话激出公子的实话来,才晓得安公子是个孝子。又恰恰的碰上了她那一腔酸心恨事,动了个同病相怜的心意,想救他这场大难。方才又明听得两个骡夫商量,不给褚一官送那封信去,便是安公子不受骡夫的赚,不肯动身,又叫他一人怎样的登程;因此自己便轻轻儿的把这桩不相干、没头脑的事儿一肩担了起来。想着先走这趟,把这事弄个彻底周全,也不值得问这两个骡夫,自己自然有个叫他好好的送安公子稳到淮安的本领;故此临行谆谆的嘱咐公子,无论骡夫怎样个说法,务必等她回来见面再行。至于那老店主的一番好意,可巧成就了骡夫的一番阴谋,那女子如何算计得到?这又叫作“无巧不成书”。如今说书的把这话交代清楚,不再絮烦,言归正传。 却说那两个骡夫引着安公子出了店门,顺着大路转了那条小路,一直的奔了岔道口的那座大土山来。书里交代过的,从这山往南岔道,便是上二十八棵红柳树的路,往北岔道,便是上黑风岗的路。他两个不往南走,引了安公子往北而行。行了一程,安公子见那路渐渐的崎岖不平,乱石荒草,没些村落人烟,心中有些怕将起来,便说:“怎的走到这等荒僻地方来了?”白脸儿狼答说:“这是小道儿。那比得官塘大道呢?你老看,远远的不是有座大山岗子吗?过了那山岗子不远儿,就瞧见那二十八棵红柳树咧!”公子只得催着牲口趱向前去。行了一程,来到黑风岗的山脚下,只见白脸儿狼向傻狗使了个眼色说:“你可紧跟着些儿走,还得照应着行李和那头空骡子。我先上岗子去看,有对头来的牲口,好招呼他一声儿;不然,这等窄道儿挤到一块子,可就不好开步咧!”公子心下说:“不想这两个骡夫如此尽心,到了倒得赏他一赏。”那白脸儿狼说着,把骡子加上一鞭子,那骡子便凿着脑袋使着劲,奔上坡去,提得脖子底下那个铃铛唏啷哗啷地响。不想上了不过一箭多远,那骡子忽然窝里发炮的一闪,把那白脸儿狼从骡子上掀将下来。你道这是甚么原故?这个书虽是小说评话,却没那些说鬼说神没对证的话。原来那白脸儿狼正走之间,路旁有棵多年的干老树,那老树上半截,剩了一个梢儿活着,下半截都空了,里头住了一窝老枭。这老枭大江以南叫作“猫头鸱”,大江以北叫作“夜猫子’,深山里面,随处都有。这山里等闲无人行走,那夜猫子白日里又不出窝,忽然听得人声,只道有人掏它的窝儿来了,便横冲了出来,一翅膀正扇在那骡子的眼睛上,那骡子护疼,把脑袋一拨甩,就把骑着的人掀了下来,连那脖子底下拴的铃铛,也就掉了,落在地下。那骡子见那铃铛满地乱滚,又一眼岔,他便一踅头顺着黑风岗的山根儿跑了下去。那驮骡又是恋群的,一头一跑,那三头也跟了下来。白脸儿狼摔得那草帽子也丢了,幸而不曾摔重。他见四头骡子都跑下去,一咕噜爬身起来,顾不得帽子,撒开腿就赶。这赶脚的营生,本来两条腿跟着四条腿跑还赶不上,如今要一个人跟着四脚骡子跑,哪里赶得上呢?一路紧赶紧走,慢赶慢走,一直的赶至一座大庙跟前。那庙门前有个饮马槽,那骡子奔了水去;这才一个站住,都站住了。傻狗先下了牲口,拢住那骡子骂道:“不是还债的东西,等着今儿晚上宰了你吃肉。” 安公子在牲口上定了定神下来,口里叹道:“怎么又岔出这件事来?”抬头一看,只见那庙好一座大庙,只是破败得不成个模样。山门上是“能仁古刹”四个大字,还依稀仿佛看得出来。正中山门外面,用乱砖砌着;左右两个角门,尽西头有个车门,也都关着。那东边角门墙上,却挂着一个木牌,上写:“本庙安寓过往行客”。隔墙一望,里面塔影冲霄,松声满耳,香烟冷落,殿宇荒凉。庙外有合抱不交的几株大树,挨门一棵树下,放着一张桌子,一条板凳;桌上晾着几碗茶,一个钱筐箩。树上挂着一口钟,一个老和尚在这里坐着,卖茶化缘。公子便问那老和尚道:“这里到二十八棵红柳树还有多远?”那老和尚说:“你们上二十八棵红柳树,怎的走起这条路来?你们想是从大路来的呀!你们上二十八棵红柳树,自然该从岔道口往南去才是呢。”公子一听:“这不又绕了远儿了吗?”说着,只见那白脸儿狼满头大汗的赶来了。公子问他道:“你看如今又耽搁了这半日工夫,得甚么时候才到呢?”白脸儿狼气喘吁吁的说:“不值甚么。咱们再绕上岗子去,一下岗子就快到了。”公子向西一望,见那太阳已经衔山,看看的要落下去,便指着说道:“你看这还赶得过这岗子去吗?”两个骡夫未及答言,那老和尚便说:“你们这时候还要过岗子,可不要命喝粥了。我告诉你们,这山上两月头里,出了一个儿山猫,前几天儿的工夫伤了两三个人了。这往前去,也没饭店人家。依我说,你们今晚且在庙里住下,明日早起再过岗子去吧。”说着,拿起钟锤子来,当当当的便把那钟敲了三下。只见左边的那座角门,哗喇一响,早走出两个和尚来。一个是个瘦长身量,生得浑身精瘦,约有三十来岁;一个是个秃子,将就材料当了和尚,也有二十来岁。一齐向公子说:“施主寻宿儿吧!庙里现成的茶饭,干净房子,住一夜,随心布施,不争你的银钱。”公子才点了点头,还没说出话来,那白脸儿狼忙着抢过来说:“你别搅局,我们还赶道儿呢。”那两个和尚答话道:“人家本主儿都答应了,你不答应;就是我们僧家赚个几百香火钱,也化的是十方施主的,没化你的。”不由分说,就把那驮行李的骡子拉进门去。傻狗忙拦他说:“你也不打听打听,谁买的胡琴儿,你就拉起来咧。”白脸儿狼一见,生怕吵闹起来倒误了事,想了想:“天也真不早了,就赶到岗上,天黑了也不好行事;又加着自己也跑乏了,索性今晚在庙里住下,等明日早走,依旧如法炮制,也不怕他飞上天去!”便拦傻狗说:“不!咱们就住下吧。”他倒先轰着骡子赶进门来。 公子进门一看,原来里面是三间正殿,东西六间配殿,东南角上一个随墙门,里边一角拐角墙挡住,看不见院落。西南上一个栅栏,门里面马棚槽道俱全。那佛殿闲窗脱落,满地鸽翎蝠粪,败叶枯枝,只有三间西殿还糊着窗纸,可以住人。那和尚便引了公子,奔西配殿来。公子站在台阶上看着卸行李,两个和尚也帮着搭那驮子,搭下来往地下一放,觉得斤两沉重,那瘦的和尚向着那秃子丢了个眼色道:“你告诉当家的一声儿,出来招呼客人。”那秃子会意,应了一声。去不多时,只见从那边随墙门儿里,走出一个胖大和尚来。那和尚生得浓眉大眼,赤红脸,糟鼻子,一嘴巴子硬触触的胡子,腿儿脖子上带着两三道血口子,看那样子象是抓伤的一般。他假作斯文一派,走到跟前,打着问讯说道:“施主辛苦了,这里不洁净,污辱众位罢咧。请到禅堂里歇吧。那里诸事方便,也严紧些。”公子一面答礼,回头看了看,那配殿里原来是三间通连,南北顺面两条大炕,却也实在难住,便同了那和尚往东院而来。一进门见是极宽展的一个平整院落,正北三间出廊正房,东首院墙另有个月亮门儿,望着里面象是个厨房样子。进了正房,东间有槽隔断堂屋,西间一通连。西间靠窗南炕,通天排插。堂屋正中一张方桌,两个杌子,左右靠壁两张春凳。东里间靠西壁子,一张木床,挨床靠窗两个杌子,靠东墙正中一张条桌,左右南北摆着一对小平顶柜,北面却又隔断一层,一个小门,似乎是个堆零星的地方,屋里也放着脸盆架等物。那当家的和尚,让公子堂屋正面东首坐下,自己在下相陪。这阵闹,那天就是上灯的时候儿了。那天正是八月初旬天气,一轮皓月渐渐东升,照得院子里如同白昼。接着那两个和尚把行李等件送了进来,堆在西间炕上。当家的和尚吩咐说:“那脚上的两个伙计,你们招呼吧。”两个和尚笑嘻嘻的答应着去了。只听那胖和尚高声叫了一声:“三儿点灯来。”便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和尚,点了两个蜡烛来,又去给公子倒茶打脸水。门外化缘的那个老和尚,也来照料着,恭恭敬敬服侍公子。公子心里十分过意不去。一时茶罢,紧接着端上菜来,四碟两碗,无非豆腐、面筋、青菜之类。那油盘里,又有两个盅子,一把酒壶。那老和尚随后又拿了一壶酒来,壶梁儿上拴着一根红头绳儿,说:“当家的,这壶是你老的,也放在桌儿上。”那和尚赔着笑,向安公子说:“施主,僧人这里是个苦地方,没甚么好吃的。就是一盅素酒,倒是咱们庙里自己浸的。”和尚说着,站起来拿公子那把壶满满的斟了一盅送过去。公子也连忙站起来说:“大师傅,不敢当!”和尚随后把自己的酒也斟上,端着盅儿,让公子说:“施主,请!”公子端起盅子来,虚举了一举,就放下了。让了两遍,公子总不肯沾唇。那和尚说:“酒凉了,换一换吧。”说着,站起来把那盅倒在壶内,又斟了一盅,说道:“喝一盅。僧人五荤都戒,就只喝一口素酒;这个东西冬天挡寒,夏天解疫,象走长道儿还可以解乏。喝了这二盅,我再不让了。”那和尚一面送酒,公子一面用手谦让,说:“别斟了,我是天性不饮。”抵死不曾从命。一时匆忙,手里不曾接住,一失手,连盅子带酒掉在地下,把盅子碰了个粉碎,泼了一地酒。不料这酒泼在地下,忽然间唿的一声,冒上一股火来,那和尚登时翻转面皮,说道:“呔!我将酒敬人,并无恶意。怎么你酒也泼了,把我的盅子也碎了,你这个人好不懂交情!”说着,伸过手来把公子的手腕拿住,往后一拧。 公子哎哟了一声,不由得就转过脸去,口里说道:“大师父!我是失手,不要动怒!”那和尚更不答话,把他推推搡搡推到廊下,只把这只胳膊往厅柱上一绑,又把那只胳膊也拉过来,交代在一只手里携住,腾出自己那只手来,在僧衣里抽出一根麻绳来,十字八道,把公子的手捆上。只吓得那公子魂不附体,战兢兢的哀求说:“大师傅不要动怒!你看菩萨分上,怜我无知,放下我来,我喝酒就是了。”那和尚尽他哀告,总不理他,怒轰轰的走进房去,把外面大衣脱了,又拿了一根大绳出来,往公子的胸前一搭,向后抄手,绕了三四道,打了一个死扣儿。然后拧成双股,往腿下一道道的盘起来,系了个绳头。他便叫三儿拿家伙来,只见那三儿连连的答应说:“来了,来了!”手里端着一个红铜旋子,盛着半旋子凉水,旋子边上搁着一把一尺来长,泼风也价似的牛耳尖刀。公子一见,吓得一身鸡皮疙瘩,顶门上轰的一声,只有两眼流泪、气喘声嘶的分儿,也不知要怎么哀求才好。没口子只叫:“大师父!可怜你杀我一个,便是杀我三个。” 那和尚睁了两只圆彪彪的眼睛,指着公子道:“呔!小小子儿,别说闲话。你听着,我也不是你的甚么大师傅,老爷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名的赤面虎黑风大王的便是。因为看破红尘,削了头发,因见这座能仁古刹,正对着黑风岗的中峰,有些风水,故此在这里出家,作这桩慈悲勾当。象你这个样儿的,我也不知宰过多少了。今日是你的天月二德,老爷家里有一点摘不开的家务,故此不曾出去,你要哑默悄静的过去,我也不耐烦去请你来了。如今是你肥猪拱门,我看你肥猪拱门的这片孝心,怪可怜看见的,给你留个囫囵尸首,给你口药酒儿喝,叫你糊里糊涂的死了,就完了事呢。怎么露着你的鼻子儿尖,眼睛儿亮,瞧出来了,抵死不喝。我如今也不用你喝了。你先抵回死我瞧瞧,我要看看你这心有几个窟窿儿。你瞧那厨房院子里,有一眼没底儿的干井,那就是你的地方儿。这也不值你吓得这个嘴脸,二十年又是这么高的汉子,明年今日,是你抓周儿的日子,咱爷儿俩有缘,我还吃你一碗羊肉打卤过水面呢。再见吧!”说着,两只手一层层的把住公子的衣衿,喀嚓一声,只一扯扯开,把大衿向后又掖了一掖,露出那个白嫩嫩的胸膛儿来。他便向铜旋子里拿起那把尖刀,右手四指拢定了刀把,大拇指按住了刀子的掩心,先把右胳膊往后一掣,竖起左手大指来,按了安公子的心窝儿。可怜!公子此时早巳魄散魂飞,双眼紧闭!那凶僧瞄准了地方儿,从胳膊肘儿上往前一用劲,对着公子的心窝儿刺来。只听“噗!哎呀!咕咚!当啷啷!”三个人里头,先倒一个。这正是:雀捕螳螂人捕雀,暗送无常死不知。 要知那安公子的性命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六回 雷轰电掣弹毙凶僧 冷月昏灯刀歼余寇 第六回 雷轰电掣弹毙凶僧 冷月昏灯刀歼余寇 这回书紧接上回,不消多余交代。上回书表的是那凶僧把安公子绑在厅柱上剥开衣服,手执牛耳尖刀分心就刺。只听得噗的一声,咕咚倒了一个。这话,听书的列公再没有听不出来的,只怕有等不看书里节目,妄替古人担忧的,听到这里先哭眼抹泪起来。说书的罪过,可也不小。请放心!倒的不是安公子。怎见得不是安公子呢?他在厅柱上绑着,请想:怎的会咕咚一声倒了呢?然则这倒的是谁?是和尚。和尚倒了,就直截痛快的说和尚倒了,就完了事了,何必闹这许多累赘呢?这可就是说书的一点儿鼓噪。闲话休提。 却说那凶僧手执尖刀,望定了安公子的心窝儿才要下手,只见斜刺里一道白光儿,闪烁烁从半空里扑了来。他一见就知道有了暗算了。且住,一道白光儿怎晓得就是有了暗算?书里交代过的,这和尚原是个滚了马的大强盗;大凡作个强盗,也得有强盗的本领,强盗的本领,讲的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慢讲白昼对面相持,那怕夜间脑后有人暗算,不必等听出脚步儿来,未从那兵器来到跟前,早觉得出个兆头来,转身就要招架个着;何况这和尚动手的时节,正是月色东升,照得如同白昼。这白光儿正迎着月光而来,有甚么照顾不到的?他一见,连忙的就把刀子往回来一掣,待要躲闪,怎奈右手里便是窗户,左手里又站着一个三儿,端着一旋子凉水,在那里等着安公子的心肝五脏。再没说反倒往前迎上去的理,往后料想一时倒退不及,他便起了个贼智,把身子往下一蹲,心里想着且躲开了颈嗓咽喉,让那白光儿从头上扑空了过去,然后腾出身子来,再作道理。谁想他的身子蹲得快,那白光儿来得更快,嗖的一声,一个铁弹子正着在左眼上。那东西进了眼睛,敢是不要站住,一直的奔了后脑子的脑瓜骨。咯噎的一声,这才站住了。那凶僧虽然儿横,他也是个肉人!这肉人的眼珠子上,要着上了这一件东西,大概比揉进一颗沙子还厉害,只疼得他哎哟一声,咕咚往后便倒,当啷啷手里的刀子也扔了。那时三儿在旁边正呆呆的望着公子的胸脯子,要看着这回刀尖出彩;只听咕咚一声,他师傅跌倒了,吓了一跳,说:“你老人家怎么了!这准是使猛了劲,岔了气了,等我腾出手来扶起你老人家来吧。”才一转身,弯着腰要把那铜旋子放在地下,好去搀他师傅。这个当儿,又是照前嗖的一声,一个弹子从他左耳朵眼儿里打进去,打了个过膛儿,从右耳朵眼儿里钻出来,一直打到东边那个厅柱上,吧哒的一声打了一寸来深,进去嵌在木头里边。那三儿只叫得一声:“我的妈呀!”当,把个铜旋子扔了,咕咭也窝在那里了。那铜旋子里的水泼了一台阶;那旋子唏啷哗啷的一阵乱响,便滚下台阶去了。 却说那安公子此时已是魂飞魄散,背了过去,昏不知人,只剩得悠悠的一丝气儿在喉间流连。那大小两个和尚怎的一声就双双的肉体成圣,他全不得知;及至听得铜旋子掉在石头上当的一声响亮,倒惊得苏醒过来。你道这铜旋子怎的就能治昏迷不省呢?果然这样,那点苏合丸,闻通关散,熏草纸,打醋炭这些方法都用不着,倘然遇着个背了气的人,只鼓打一阵铜旋子就好了。列公!不是这等讲,人生在世,不过仗着“气”“血”两个字。五脏各有所司,心生血,肝藏血,脾统血。大凡人受了惊恐,胆先受伤;肝胆相连,胆一不安,肝叶子就张开,开了便藏不住;血不归经,必定的奔了心去;心是件空灵的东西,见了浑血,岂有不模糊的理?心一模糊,气血都滞住了,可就背过去了。安公子此时,就是这个道理。及至猛然间听得那铜旋子锵啷啷的一声响亮,心中吃那一吓,心系儿一定是往上一提,心一离血,血依然随气归经,心里自然就清楚了。这是个至理,不是说书的造谣言。 如今却说安公子苏醒过来,一睁眼,见自己依然绑在柱上,两个和尚倒又横躺竖卧、血流满面的倒在地下,丧了残生。他口里连称怪事,说:“我安骥此刻还是活着,还是死了?这地方还是阳世,还是阴司?我眼前见的这光景,还是人境啊,还是鬼境啊?还是?”这口里句话,说还不曾说完,只见半空里一片红光,唰,好似一朵彩霞一般,噗,一直的飞到面前。公子口里说声“不好!”重又定睛一看,那里是甚么彩霞,原来是一个人!只见那人头上罩一方大红绉绸包头,从脑后燕尾边兜向前来拧成双股儿,在额上扎一个蝴蝶扣儿。上身穿一件大红绢绸箭袖小袄,腰间系一条大红线绸重穗子汗巾,下面穿一件大红绉绸甩裆中衣,脚下的裤腿儿看不清楚,看只是登着一双大红香羊皮挖云实纳的平底小靴子。左肩上挂着一张弹弓,背上斜背着一个黄布包袱,一头搭在右肩上,那一头儿却向左肩胁下掏过来系在胸前;那包袱里面是甚么东西,却看不出来。只见她芙蓉脸上,挂一层威凛凛的严霜,杨柳腰间,带一团冷森森的杀气,雄赳赳,气昂昂的,一言不发闯进房去;先打了一照,回身出来,就抬腿,吧的一脚,把那小和尚的尸首踢在那拐角墙边;然后用一只手捉住那大和尚的领门儿,一只手揪住腰裤,提起来只一扔,和那小和尚扔在一处。她把脚下分拨得清楚,便蹲身下去把那刀子抢在手里,直奔了安公子而来。安公子此时吓得眼花缭乱,不敢出声,忽见她手执尖刀,奔向前来,说:“我安骥这番性命休矣!”说话间,那女子已走到面前,一伸手先用四指搭住安公子胸前横绑的那一股儿大绳,向自己怀里—带。安公子哼了一声。她也不睬,便用手中尖刀穿到绳套儿里,哧留的只一挑,那绳子就齐齐的断了。这一头儿一抽,那上身绑的绳子,便一段段的松了下来。安公子这才明白:“她敢是救我来了。但是我在店里碰见一个女子,害得我到这步田地。怎的此地又遇见一个女子?好不作怪!” 却说那女子看了看公子那下半截的绳子,却是拧成双股挽了结子,一层层绕在腿上的,觉得不便去解。她把那尖刀背儿朝上,刃儿朝下,按定了分中一刀,到底只一割,那绳子早一根变作两根,两根变作四根,四根变作八根,纷纷的落在脚下,堆了一地。她顺手便把刀子喀嚓一声,插在窗边金柱上,这才向安公子搭话。这句话只得一个字,说道是:“走!”安公子此时松了绑,浑身麻木过了,才觉得酸痛起来;疼得他只是攒眉闭目,摇头不语。那女子挺胸扬眉的,又高声说了一句道:“快走!”安公子这才睁眼望着她,说:“你你你你这人叫我走到那里去?”那女子指着屋门说:“走到屋里去。”安公子说:“那那那我的手还捆在这里,怎个的走法?”不错!前回书原交代的,捆手另有一条绳子,这话要不亏安公子提补,不但这位姑娘不得知道,连说书的还漏一个大缝子呢。闲话休提。却说那女子听了安公子这话,转向柱子后面一看,果然有条小绳子捆了手,系着一个猪蹄扣儿,她便寻着绳头解开,向公子道:“这可走吧。”公子松开两手,慢慢的拿将过来,放在嘴边呼呼的吹着,说道:“痛杀我也!”说着,顺着柱子把身子往下一扭,便坐在地下。那女子焦躁道:“叫你走,怎的倒坐下来了呢?”安公子望着她泪流满面的道:“我是一步也走不动了。”那女子听了才要伸手去搀,一想男女授受不亲,到底不便,她就把左肩上的那张弹弓褪了下来,弓背向地,弓弦朝天,一手托住弓靶,一手按住弓鞘,向公子道:“你两手攀住那弓,就起来了。”公子说:“我这样大的一个人,这小小弓儿如何攀得住?”那女子说:“你不要管,且试试看。”公子果然用手擎住了那弓面子,只见那女子,左手把弓靶一托,右手将弓鞘一按,钓鱼儿的一般轻轻的就把个安公子钓了起来。从旁看看,倒象树枝儿上站着个才出窝的小山喜鹊儿,前仰后合的站不住,又象明杖儿拉着个瞎子,两只脚就地儿趿拉。却说公子立起身来站稳了,便把两只手倒转来扶定那弓面子,跟了女子一步步的踱进房来。进门行了两步,那女子意思,要把他扶到靠壁放的这张春凳上歇下。还不曾到那里,他便双膝跪倒向着那女子道:“不敢动问:你可是过往神灵?不然,你定是这庙里的菩萨来解我这场大难,救了残生,望你说个明白。我安骥果然不死,父子相见,那时一定重修庙宇,再塑金身。”那女子听了这话,笑了一声,道:“你这人越发难说话了!你方才同我在悦来店对面谈了那半天,又不隔了十年八年,千里万里,怎的此时会不认得了?闹到甚么神灵菩萨起来!”安公子听了这话,再留神一看,可不是店里遇见的那人么!他便跪在埃尘说道:“原来就是店中相遇的那位姑娘。姑娘!不是我不相认,一则是灯前月下,二则姑娘的这番装束,与店里见的时节,大不相同,三则我也是吓昏了,四则断不料姑娘,你就肯这等远路深更赶来救我这条性命。你真真是我的重生父母,再养”说到这里,咽住一想:“不象话!人家才不过二十以内的个女孩儿,自己也是十七八岁的人了,怎生的说她是我父母爹娘,还要叫她重生再养?”一时怕惹恼了那位女子,又急得紫胀了面皮,说不出一个字来。谁想那女子不但不在这些闲话上留心,就连公子在那里磕头礼拜,她也不曾在意。只见她忙忙的把那张弹弓挂在北墙一个钉儿上,便回手解下那黄布包袱来,两手从脖子后头绕着往前一转,一手提了往炕上一掷,只听噗通一声,那声音觉得象是沉重。又见她转过脸去,两只手往短袄底下一抄,公子只道她是要整理衣裳,忽听得喀吧一声,就从衣襟底下,忒愣愣跳出一把背儿厚,刃儿薄,尖儿长,靶儿短,削铁无声,吹毛过刃,杀人不沾血的斩铜折铁雁翎倭刀来。那刀跳将出来,映着那月色灯光,明闪闪,颤巍巍,冷气逼人,神光绕眼。公子一看,又呵哟了一声。那女子道:“你这人怎生的这等糊涂,我如果要杀你,刚才趁你绑在柱子上,现成的那把牛耳尖刀杀着,岂不省事些?”公子连连答说:“是是只是如今和尚已死,姑娘,你还拿出这刀来何用呢?”那女子道:“此时不是你我闲谈的时候。”因指定了炕上那黄布包袱,向他说道:“我这包袱万分的要紧。如今交给你,你挣扎起来上炕去,给我紧紧的守着它。少刻这院子里定有—场的大闹,你要爱看热闹儿,窗户上通个小窟窿,巴着瞧瞧使得。可不许出声儿!万一你出了声儿,招出事来,弄得我两头儿照顾不来,你可没有两条命。小心!”说着,噗的一声先把灯吹灭了,随手便把房门掩上。公子一见,又急了说:“这是作甚么呀?”那女子说:“不许说话!上炕看着那包袱要紧。”公子只得一步步的蹭上炕去,也想要把那包袱提起来,提了提没提动,便两只手拉到炕上边,一屁股坐在上头,谨遵台命,一声儿不哼,稳风儿不动,听她怎生个作用。却说那女子吹灭了灯,掩上了门,她却倚在门旁,不作一声的听那外边的动静。约莫也有半碗茶时,只听得远远的两个人说说笑笑,唱唱咧咧的,从墙外走来。唱道是:八月十五月儿照楼,两个鸦虎子去走筹,一根灯草嫌不亮,两根灯草又嫌费油;有心买上一支洋蜡烛,倒没我这脑袋光溜溜! 一个笑着说道:“你是甚么口头,有这么打自得儿的没有?”一个答道:“这就叫‘秃头当和尚,将就材料儿’。又叫‘和尚跟着月亮走,也借他点光儿’。”那女子听了,心里说道:“这一定是两个不成材料的和尚。”她便舐破窗棂纸,望窗外一看,果见两个和尚,嘻嘻哈哈,醉眼糊涂的走进院门。只见一个是个瘦子,一个是个秃子。他两个才拐过那座拐角墙,就说道:“咦!师父今日怎么这样早就吹了灯儿睡了?”那瘦子说:“想是了了事儿罢咧!”那秃子说:“了了事,再没不知会咱们扛架桩的。不要是那事儿说合了盏儿了,老头子顾不得这个样罢。”那瘦子道:“不能就算说合了盖几了,难道连寻宿儿的那一个,也盖在里头不成!”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只顾口里说话,不防脚底下当的一声踢在一件东西上,倒吓了一跳。低头一看,原来是个铜旋子。那秃子便说道:“谁把这东西扔在这儿咧?这准是三儿干的,咱们给他带到厨房里去。”说着,弯下腰去提那旋子起来。一抬头,月光之下,只见拐角墙后躺着一个人,秃子说:“你瞧那不是架桩?可不了了事了吗?”那瘦子走到跟前一看,道:“怎么个呀!”再弯腰一看,他就跳将起来说:“敢则是师傅?你瞧三儿也干了,这是怎么说!”秃子连忙撩下旋子,赶过去看了,也诧异道:“这可是邪的,难道那小子有这么大神通不成!但是他又那儿去了呢?”秃子说:“别管那些!咱们踹开门进去瞧瞧。”说着,才要向前走,只听房门响处,嗖,早蹿出一个人来,站在当院子里。二人冷不防,吓了一跳。一看见是个女子,便不在意,那瘦子先说道:“怪咧!怎么她又出来了?这不又象是说了盖儿了吗?既合了盖儿,怎么师傅倒干了呢?”秃子说:“你别闹,你细瞧这不是那一个。这得盘她一盘。”因向前问道:“你是谁?”那女子答道:“是我!”秃子道:“是你,就问你咧。我们这屋里那个人呢?”女子道:“这屋里那个人,你交给我了吗?”那瘦子道:“先别讲那个,我师父这是怎么了?”女子道:“你师傅,这大概算死了罢。”瘦子道:“知道是死了。谁弄死他的?”女子道:“我呀!”瘦子道:“你讲甚么情理弄死他?”女子道:“准他弄死人,就准我弄死他。就是这么个理由。”瘦子听了这话说的野,伸手就奔了那女子去。只见那女子不慌不忙,把右手从下往上一翻,用了个叶底藏花的架式,吧,只一个反巴掌,早打在他腕子上撒了开去。那瘦子一见,说:“怎么着手里灵活,这打了我的肘儿了。你等等儿,咱们爷儿俩较量较量。你大概也不知道你小大师傅的少林拳有多么霸道。可别跑!”女子说:“有跑的不来了,等着请教。”那瘦子说着,甩了外面的僧衣,交给秃子说:“你闪开,看我打她个败火的红姑娘儿模样儿。”那女子也不和他斗口,便站在台阶前看她怎生个下脚法。只见那瘦子紧了紧腰,转向南边,向着那女子拉了个门户,把左手拢住,右拳头往上一拱,说了声:“请!” 且住!难道两个人打起来了,还闹许多仪注不成?列公,打拳的这家武艺,却与厮杀械斗不同,有个家数,有个规矩,有个架式。讲家数,为头数武当拳、少林拳两家。武当拳是明太祖洪武爷传下的用,叫作“内家”;少林拳是姚广孝姚少师留下的,叫作“外家”。大凡和尚学的都是少林拳。讲那打拳的规矩,各自站了地步,必是彼此把手一拱,先道一个“请”字,招呼一声;那拱手时节,左手拢着右手,是让人先打进来,右手拢着左手,是自己要先打出去。那架式,拳打脚踢,拿法破法,自各有不同。若论这瘦和尚的少林拳,却实在的有些拿手,三五十人等闲近不得他;只因他不守僧规,各庙里存身不住,才跟了这个胖大强盗和尚,在此作些不公不法的事。如今他见这女子方才的一个反手巴掌有些家数,不觉得技痒起来,又欺她是个女子,故此把左手拢右手,让她先打进来,自己再破出去。那女子见他一拱手,也丢个门户,一个进步,便到了那和尚跟前,举起双拳,先在他面门前一晃。这叫作“开门见山”,却是个花着儿。破这个架式,是用左手膊横着一搪,封在面门,顺着用右手往下一抹,拿住他的左腕子一拧,将他身子拧转过来,却用左手从他脖子右边反插将去,把下巴一掐,叫作“黄鸾搦腿”。那瘦和尚见女子的双拳到来,就照式样一搪;不想她把拳头虚着晃了一晃,踅回身去就走。那瘦子哈哈大笑说:“原来是个顽女筋斗的,不怎么样!”说着,一个进步跟下去,举手向那女子的后心就要下手;这一着叫作“黑虎偷心”。他拳头已经打出去了,一眼看见那女子背上明晃晃、直轰轰的掖着把刀,他就把拳头往上偏左一提,照左哈筋巴打去,明看着是着上了。只见那女子左肩膀往前一扭,早打了个空。他自觉身子往前一扑,赶紧的拿了个拿桩势。只这拿桩的这个当儿,那女子就把身子一扭,甩开左脚,一回身当的一声,正踢在那和尚右肋上。和尚哼了一声,才待还手,那女子收回左脚,却脚跟向地下一碾,抡起右腿;甩了一个旋风脚,把那和尚左太阳上早着了一脚,站脚不住,咕咚向后便倒。这一着叫作“连环进步鸳鸯拐”,这是姑娘的一桩看家的本领,真实的艺业。那秃子看见,骂了声:“小撒粪的,这不反了吗?一气跑到厨房,拿出—把三尺来长铁火剪来,抡得风车儿般,向那女子头上打来。那女子也不过去搪他,连忙把身子闪在一旁,拔出刀来,单臂抡开,从上往下只一盖,听得哧的一声,把那火剪齐齐的从中腰里砍作两段。那个和尚手里只剩得一尺来长两根大耙头钉子似的东西,怎的个斗法?他说声不好,丢下回头就跑。那女子赶上一步,喝道:“狗男女,那里走?”在背后举起刀来,照他的右肩膀一刀,哧嚓从左肋里砍将过去,把个和尚弄成了黄瓜腌葱,剩了个斜岔儿了。她回手又把那瘦和尚头枭将下采,用刀指着两个尸首道:“贼秃驴,谅你这两个东西,也不值得劳你姑娘的手段,只是你两个满口吣的是些甚么!” 正说着,只见一个老和尚用大袖子握着脖子,从厨房里跑出来,溜了出去。那女子也不追赶,向他道:“不必跑,饶你的残生,谅你也不过是出去送信,再叫两个人来,索性让我一不作,二不休,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杀个爽快。”说着,把那两个尸首踢开,先清楚了脚下。只听得外面果然闹闹吵吵的一轰进来,一群四五个七长八短的和尚,手里锹镢棍棒,拥将上来。女子见这般人,浑头浑脑,都是些刀巴,心里想道:“这倒不好和他交手,且打倒两个再说。”她就把刀尖虚按一按,托地一跳,跳上房去,揭了两片瓦,朝下打来。一瓦正打中拿枣木杠子的一个大汉的额角,噗的一声倒了,把杠子撂在一边。那女子一见,重新跳将下来,将那杠子`抢到手里,倭上倭刀,—手抡开杠子,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打了个落花流水,东倒西歪,一个个都打倒在东墙角跟前,翻着白眼泼气儿。那女子冷笑道:“这等不禁厮打,也值得来送死;我且问你,你们庙里照这等没用的东西,还有多少?” 言还未了,只听脑背后暴雷也似价一声道:“不多,还有一个。”那声音象是从半空里飞将下来。紧接着就见一条纯钢龙尾禅杖,撒花盖顶的从腰后直奔顶门。那女子眼明手快,连忙丢下杠子,拿出那把刀来往上一架,棍沉刀砍,将将的抵一个住。她单刀一攒劲,用刀挑开了那棍。回转身来只见一个虎面行者,前发齐眉,后发盖颈,头上束一条日月渗金箍,浑身上穿一件元青缎排扣子滚身短袄,下穿一条元青缎儿仙鸡褪裤,腰系双股鸾带,足登薄底快靴,好一似蒲东寺不抹脸的憨惠明,还疑是五台山没吃醉的花和尚。那女子见他来势凶恶,先就单刀直入取那和尚,那和尚也举棍相迎。他两个,一个使雁翎宝刀,一个使龙尾禅杖。一个棍起处似泰山压顶,打下来举手无情;一个刀摆处如大海扬波,触着它抬头便死。刀光棍势,撒开万点寒星;棍竖刀横,聚作一团杀气。一个莽和尚,一个俏佳人;一个穿红,一个穿黑,彼此在那冷月昏灯之下,来来往往,吆吆喝喝。这场恶斗,斗得来十分好看!那女子斗到难解难分之处,心中暗想说:“这个和尚倒来得恁的了得;若和他这等油斗,斗到几时!”说着,虚晃一刀,故意的让出一个空儿来。那和尚一见,举棍便向她顶门打来;女子把身子只一闪,闪在一旁,那棍早打了个空。和尚见上路打她不着,掣回棍便从下路扫着她踝于骨打来。棍到处,只见那女子两只小脚儿,拳回去踢哒一跳,便跳过那棍去。那和尚见两棍打她不着,大吼—声,双手攒劲抡开了棍,便取她中路,向左肋打来。那女子这番不闪了,她把柳腰一摆,上身向右一折,那棍便擦着左肋奔了胁下去。她却扬起左胳膊,从那棍的上面向外一绰,往里一裹,早把棍绰在手里。和尚见他的兵器被人吃住了,咬着牙,撒着腰,往后一拽。那女子便把棍略松了一松,和尚险些儿不曾坐个倒蹲儿,连忙的插住两脚,挺起展来往前一挣。那女子趁势把那棍往怀里只一带,那和尚便跟了过来,女子举刀向他面前一闪,和尚只顾躲那刀,不防那女子抬起右腿用脚跟向胸脯上一蹬,当!和尚立脚不稳,不由得撒了那纯钢禅杖,仰面朝天倒了。那女子笑道:“原来也不过如此!”那和尚在地下还待挣扎,只听那女子说道:“不要起动,我就把你这蒜锤子砸你这头蒜。”说着,掖起那把刀来,手起一棍,打得他脑浆迸裂,霎时间青的红的白的黑的都流了出来,呜呼哀哉,敢是死了。 那子回过头来,见东墙边那五个死了三个,两个挣扎起来,在那里把头碰得山响,口中不住讨饶。那女子道:“委屈你们几个,算填了馅了;只是饶你不得。”随手一棍一个,也结果了性命。那女子片刻之间,弹打了一个当家的和尚,一个三儿;刀劈了一个瘦和尚,一个秃和尚;打倒了五个作工的僧人;结果了一个虎面行者,一共整十个人,她这才抬头望着那一轮冷森森的月儿,长啸了一声说:“这才杀得爽快!只不知屋里这位小爷吓得是死是活?”说着,提了那禅杖,走到窗前,只见那窗棂儿上果然的通了一个小窟窿。她巴着往里一望,原来安公子还方寸不离,坐在那个地方,两个大拇指堵住了耳门,那八个指头捂着眼睛,在那里藏猫儿呢!那女子叫道:“公子,如今庙里的这股强盗,都被我断送了;你可好生的看着那包袱,等我把这门户给你关好,向各处打一照再来。”公子说:“姑娘,你别走。”那女子也不答言,走到房门跟前看了看,那门上并无锁钥屈戌,只订着两个大铁环子。她便把手里那纯钢禅杖,用手弯了转来,弯成两股,把两头插在铁环子里,只一拧拧了个麻花儿,把那门关好。她重新拔出刀来,先到了厨房。只见三间正房,两间作厨房;屋里西北另有个小门,靠禅堂一间堆些柴炭;那厨房里墙上接着一盏油灯,案上鸡鸭鱼肉以至米面俱全。她也无心细看,踅身就穿过那月亮门,出了院门,奔了大殿而来。又见那大殿并没些香灯供奉,连佛像也是暴土尘灰。顺路到了西配堂一望,寂静无人。再往南,便是那座马圈的栅栏门;进门一看,原来是正北三间正房,正西一带灰棚,正南三间马棚;那马棚里卸着一辆糙席篷子大车;一头黄牛,一匹葱白叫驴,都在空槽边拴着;院子里四头骡子,守着个帘子在那里啃,一带灰棚里不见些灯火,大约是那些做工的和尚住的。南头一间,堆着一地喂牲口的草,草堆里卧着两个人;从窗户映着月光一看,只见那两人身上止剩得两条裤子,上身剥得精光,胸前都是血迹模糊,碗大的一个窟窿,心肝五脏都掏去了。细认了认,却是在岔道口看见的那两个骡夫。那女子看见点头道:“这还有些天理。”说着,踅身奔到了正房。那正房里面灯烛点得正亮,两扇房门虚掩;推门进去,只见方才溜了的那个老和尚,守着一堆炭火,旁边放着一把酒壶,一盅酒,正在那里烧两个骡夫的狼心狗肺吃呢!他一见女子进来,吓得才待要嚷。那女子连忙用手把他的头往下一按,说:“不准高声,我有话问你;说得明白,饶你性命。”不想这一按,手重了些,按错了笋子,把个脖头按进腔子里去,哼的一声也交代了。那女子笑了一声说:“怎的这等不禁按!”她随手把桌子上的灯拿起来,里外屋里一照,只见不过是些破箱破笼衣服铺盖之类,又见那炕上堆着两个骡夫的衣裳行李;行李堆上放着一封信;拿起那信来一看,上写着褚宅家信。那女子自语道:“原来这封信在这里。”回手揣在怀里,迈步出门,嗖的一声,纵上房去。又一纵便上了那座大殿。站在殿脊上四边一望,只见前是高山,后是旷野,左无村落,右无乡邻,止那天上一轮冷月,眼前一派寒烟;这地方好不冷静!又向庙里一望,四周寂静,万籁无声,再也望不见个人影儿,说:“端的是都被我杀尽了!” 那女子看毕,顺着大殿屋脊回到那禅堂东院,从屋上跳将下来。才待上台阶儿,觉得心里一动,耳边一热,脸上一红,不由得一阵四肢无力,连忙用那把刀按在地上,说:“不好,我大错了!我千不合,万不合,方才不合结果了那老和尚;如今正是深更半夜,况又在这古庙荒山,我这一进屋子,料他正有万语千言,旁边可没个证明的人。幼女孤男,未免觉得”想到这里,浑身益发摇摇无主起来。呆了半晌,她忽然把眉儿一皱,胸脯儿一挺,拿那把刀上下一指,说道:“痴丫头,你看这上面是甚么?下面是甚么?便是明里无人,岂得暗中无神;纵说暗中无神,难道他不是人不成?我不是人不成?何妨!”说着,她就先到厨房,向灶边寻了一根稻秸,在灯盏里蘸了些油,点将起来;到了那禅堂门首,一着手扭开那锁门的禅杖;进房先点上了灯。 那公子见她回来,说道:“姑娘!你可回来了!方才你走后,险些儿不曾把我吓死。”那女子忙问道:“难道又有甚么响动不成?”公子说:“岂止响动,直进屋里来了。”女子说:“不信,门关得这样牢靠,他会进来?”公子道:“他何尝从门里走,从窗户里就进来了。”女子忙问:“进来便怎么样?”公子指天画地的说道:“进来他就跳上桌子,把那桌子上的菜吃了个干净。我这里拍着窗户,吆喝了两声,他才夹着尾巴跑了。”女子道:“这到底是个甚么东西?”公子道:“是个挺大的大狸花猫。”女子含怒道:“你这人怎的这等没要紧!如今大事已完,我有万言相告,此时才该你我闲谈的时候了。”只见她靠了桌儿坐下,一只手按了那把倭刀;才待开口,还未开口,侧耳一听,只听得一片哭声,哭道是:“皇天菩萨救命呀!”那哭声哭得来十分悲惨。正是: 好似钱塘潮汐水,一波才退一波来。 那哭声是怎个的原由?女子听了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七回 探地穴辛勤怜弱女 摘鬼脸谈笑馘淫娃 第七回 探地穴辛勤怜弱女 摘鬼脸谈笑馘淫娃 上回书中表的是个不知姓名的穿红的女子,在能仁寺扫荡了庙里的凶僧,救了安公子性命,正待向安公子讲她前番在悦来店走的情由,此番到这庙里的原故,只听得一片哭声,口叫“皇天救命”。她便诧异道:“奇呀!这庙里的和尚被我杀得尽净,庙外又前是高山,后是旷野,远无村落,近无人家,况又是深更半夜,这哭声从何而来?”安公子说:“哭了这半日了,方才还是嘎声似的来着,我只道是街坊家呢!”女子说:“岂有此理?此处那有个街坊!事有蹊跷。”说着,又听得哭起来。那女子便走到当院里,顺着那声音听去,好似在厨房院里一般。她忙忙的掖好了刀,来到那月光底下,只听得哭声越近,竟是在堆柴炭的那一个房里。走到那破窗户跟前一看,只见堆着些柴炭,并无人迹;看了看那门,却是锁着。她便用手扭断了锁进去,只见挨北墙靠西,也有个小门关着,靠东柴堆后面合着装煤的一个大荆条筐上面扣着一口破钟,也有水缸股奉小。她心里想道:“这口钟放得好蹊跷。”因把那破钟揭起,放在一边;再掀开筐一看,果见一个人黑黢黢的作一堆儿蹲在那里喘气。读者!你道这人为何在此?原来这庙里和尚作恶多端,平日不公不法的事,也不止安公子这一件,就说这里这个人,也是这日午间来打尖的,那和尚把他关锁在屋里,扣在大筐底下,并说不许作声,但要高声,定要他性命,就交给那个秃子和那瘦的和尚替换照应。这人在筐里闷了半日,忽听得外面一阵喧闹,次后却听不见些声息,连那两个和尚也不来查看他,他一时急闷,饥饿难当,不由得一声哭喊,被这位好事的姑娘听见,就寻声救苦的搜寻出来。 那人还只道是和尚来了,吓得不敢作声。女子道:“你这人不要害怕,我是来救你的,快些随我出来,到这月色灯光之下,问你个端的。”说着,自己先走进了厨房。那人听得是个女子声音,才慢慢的站起来,战兢兢的随后跟了来。那女子正在那里拨那盏油灯,听他跟了来,回头一看,只见他年纪约莫五十余岁,是个乡下打扮。才待和他说话,不想那人奔向前来,叫了声:“我的孩儿,我只道今生不能和你相见,原来你还好端端的在此。只是你妈妈怎么不见?”女子一听,心里诧异道:“这是那里说起?”因说道,“想是闷糊涂了,认错了人。”那人揉了揉眼睛一看,才晓得是自己认差了,慌得他连忙跪下,道:“姑娘,是我小老儿眼瞎了。姑娘,你是何人,前来救我?”女子说:“你且莫问我,且把你的姓名原故说来。”那人说:“这事说来话长。姑娘,既承你救了我这条老命,怎的领我去见见我那女儿、老伴儿才好。”女子忙问道:“你的妻女在那里?”那人说:“那大师父推推搡搡的把我推出来,就锁我在这里。谁知道他弄到那里去了?”女子道:“喂!既这等,我方才把这庙里走了个遍,怎的不曾见个人来?”那人听了又哭起来道:“天哪!这一定是没了命了。”女子道:“你且莫哭!你耐心在这里歇歇儿等侯,不可乱走,等我务必给你寻来才罢。”那人听了又磕下头去;及至起来,那女子趁一路月光出去了。安公子正因女子寻那哭声不见回来,心中在那里盼望,忽然听得女子进来,隔着排插说道:“姑娘,你听这隔壁又拌起来了。”女子侧耳凝神的听了一会,那声音竟是从里间屋里来,她便进到里边,留神向桌子底下以至床下看了一番,连连的摇头纳闷。读者!你道她为何在桌子底下寻找起来?原来外间穷山僻壤,有等惯劫客商的黑店和不守清规的庙宇,多有在那卧床后边、供桌底下设着地窖子,或是安着地道;往往遇着孤身客人,半夜出来劫他的资财,不就害人性命!甚至关藏妇女在内。外省的地平,又多是用木板铺的,上面严丝合缝盖上,轻易看不出来。这些勾当,大约一桩也瞒不过这女子。就便这能仁寺庙里的和尚,平日怎的不公不法,她也略知;只是与自己无关,不值得管这闲事,及至方才和那个瘦子秃子两个和尚交手,听了段不三不四的,早料定这庙中除了劫财害命,定还有些伤天害理的勾当作出来,因急切要救安公子,且不能兼顾到此。如今听了那个老头儿的一番话,早又动了她一个侠烈心肠,定要寻出那母女二人的所在,看是个甚么情由。满屋里寻了一会,不见个踪迹,急得怒气填胸说道:“今日就上天人地,一定要寻着她才罢。”说着,满屋里端相一会。看看北面那一槽隔断,安的有些古怪,进了那小门一看,只见并无一物,止一条黑夹道子,从那间柴炭房北墙后面,直通到两间厨房的西北墙角那个门去;从那门缝里,便看得见厨房灯光,也不象有甚么原故。折身回来再找,只见那屋里放着的两个平顶柜,北边一顶搭着锁,南边一顶柜门虚掩;顺手开了那柜门,见里面搁着一顶旧僧帽和些茶碗茶盘,随手动用的东西,一层尘土,象是不大开的’光景。看完又到北边那顶柜子跟前,把锁头开开一看,心中大喜,说:“在这里了。” 原来这项柜子里面,中腰不安抽屉,下面也没榻板;后面的背板,一扇到底,抹得油光水滑,象是常有人出入的样子。那柜门一开,早听得隔着背板,一个人说道:“我劝你的不是好话?张口就讲骂,动手就讲打,等大师傅回来,你瞧我给你告诉不给你告诉?告诉了,这里要你的小命儿,不要嘴凶狠。”又一个道:“那怕你这禽兽告诉!我此时视死如归,那个还要这性命?”又听得一个苍老声音说道:“事情到了这里,我们还是好生求他,别价破口。”这女子听了,那里还按纳得住,一面把那把刀掖在背后,一面伸手就把那柜子背板一拍,拍得连声响。只这一拍,听得里面哗啷哗啷的一阵铃铛响,就有个人接声儿说:“来了。”又听他一面走着,一面嘟嚷道:“我告诉你,大师傅可是回来了。我看你可再强嘴!”外面听了,连连的又拍了两下,又听得里面说:“来了。你老人家别忙啊!这个夹道子,还带是漆黑,还得一步儿一步儿的慢慢儿的上啊!”说着,那声音便到了跟前,接着听得扯得那关门的锁练子响,又一阵铃声,那扇背板便从里边吱喽开了。那女子对面一看,门里闪出一个中年妇人。只见她打半截子黑炭黑也似价的鬓角子,擦一层石灰墙也似价的粉脸,点一张猪血盆也似价的嘴唇;一双肉胞眼,两道扫帚眉,鼻孔朝天,包牙外露;戴一头黄灿灿块的簪子,穿一件元青扣绉的衣裳,卷着大宽的桃红袖子,妖气妖声,怪模怪样的问了那女子一声,说:“我只当是我们大师父呢!你是谁呀?”说着,就要关那门。那女子探身子轻轻的用指头把门点住。那妇人说:“你只不叫关门,你到底说明白了,你是谁呀?”那女子道:“你怎的连我也不认得了,我就是我么!”那妇人道:“可一个怎么你是你呢?”女子道:“你不叫我是我,难道叫我也是你不成?”妇人道:!”我不懂得你这绕口令儿啊!你只说你作甚么来的,谁叫你来的。你怎么就知道有这个门儿?” 那女子原是个聪明绝顶的,她就借着那妇人方才的话音儿,说道:“我是你们大师父请我来的,你不容我进去,我就走。”妇人道:“我们大师父请你来的,请你来作甚么?”女子道:“请我来帮着你劝她呀!”那妇人听了,这才咧着那大薄片子嘴笑道:“你瞧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咧!那么着请屋里坐。”她这才把门开开。女子道:“你先走。”只见她一面先走,口里说道:“你瞧大师父可又找了个人儿劝你来了。人家可比我漂亮,我看你还不答应?”女子让她走后,一脚跨进门去。只见里面原来是个夹墙地窖子。那门里一条夹道,约莫有二尺来宽,从北头砌就楼梯一般一层层的台阶下去。靠西一带砖墙,靠东一层隔断板子,中间方窗,南头有个小门,从门里直透出灯光来。女子看了,先把那扇背板门摘下来,立在旁边,才一步步的下台阶来。走到台阶尽处,进了那个小门,一眼就看见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在里面。她那形容,和自己生得一模一样,好象照着了镜子一般,不觉心里暗惊道:“奇怪!都道是‘人心不相,各如其面’怎生有这等相象的?”定了一定,把那地窨子里周围一看。下面一样的方砖墁地,上面横着一尺来见方的很大木头;大木上搪着一块一块的石板,料想着石板上,便是那间堆柴炭的屋子。四周一看,西面板壁门窗,南北东三面却是砖墙,西北角留个进风出气的气眼。屋里正北安一张大床,床东头杌上摆着三四个箱子,床西脚底下挂着个帘儿;靠西壁又是一张独睡床,靠东墙南首一架衣裳隔子,北首一桌两杌,靠南墙一张春凳。那女子便坐在那条凳上,旁边坐着个老婆儿,想是她的母亲。那老婆儿也是个村庄打扮;那女孩儿穿一件旧月白宫绸夹袄,系一条青串绸夹裙,头上略略的有些钗环,下面被裙儿盖着,看不出那脚的大小。但见她虽则随常装束,却是红颜缘鬓,俏丽动人;虽是乡间女儿,露着慧性灵心,温柔不俗。只是哭得粉光惨淡,鬓影蓬松,低头坐在那里垂泪,看着好生令人不忍! 这穿红的女子看罢,走到她跟前,平平的道了一个万福,说道:“这位姑娘,一个女孩儿人家,既把身子落在这等地方,自然要商量个长法儿。事缓则圆,你且住啼哭,休得叫骂!”这句话还未曾说完,只见那穿月白的女子站起身来,恶狠狠的向她面上啐了一口道,“呀呸!放屁!这是甚么所在,甚的勾当,还有何商量?你怎么叫我不要啼哭叫骂,我看你也是人家一个女孩儿,你难道就能甘心忍受不成?你快快给我闭了那张口。再要多言,可莫怨我女孩儿家粗鲁。”那老婆儿忙拦道:“儿啊!不要这样。这位姑娘说的是好话。”那女子又厉声道:“甚么好话!她不过与强盗通同一气。我倒可惜她这等一个好模样,作这等的无耻不堪的行径,可不辱没了’女孩儿’三个字!” 读者!这《儿女英雄》恸已演到第七回了。这位穿红的姑娘的谈锋、本领、性格儿,众位也都领教过了,大约她自出娘胎不曾屈过心,服过气,如今被这穿月白的女子这等辱骂,有个不翻脸的么?谁知儿女英雄作事,毕竟不同!她见了这穿月白的女子这等的贞烈,心里越加敬爱,说:“这才不枉长得和我一个模样儿呢!”随即向后退了一步,把脸上的唾沫星子擦了擦,笑着叹了一声,道:“姑娘!你受这等的委屈,自然该急怒交加,我不怪你。只是我要请教,难道你这等啼哭叫骂会子就没事了不成?你再想想。”穿月白的女子道:“还想些甚么?我不过是个死!”穿红的女子听了,笑道:“蝼蚁尚且贪生,怎么轻轻儿的就说个‘死’字?”穿月白的女子道:“我不象你这等怕死贪生,甘心卑污苟贱给那恶僧支使,亏你还有脸说来劝我!”那个讨厌的女人见她一句一骂,看不过了,拿着根潮烟袋,指着那穿月白的女子,说道:“格格儿,你可别拿着和我的那一铳子性儿和人家闹。你瞧瞧人家脊梁上,可掖着把大刀呢!”那穿月白的女子道:“那怕她一把刀,就是剑树刀山我也不怕!”穿红的女子正要打起无限的低情屈意,安慰那穿月白的女子,又被这讨厌的妇人一岔,她便回头喝道:“这又与你何干?要你来多嘴!”那妇人道:“一个人鼻子底下长着嘴,谁还管着谁不准说话吗?”穿红的女子道:“就是我管着你不准说话。”说着,就回手摸身后那把刀。那妇人见这样子,便有些害怕,一扭头道:“不说就不说,你打量我爱说话呢?我留着话还打点阎王爷呢!”那女子才转身来向着那老婆儿道:“老人家!我看你这令嫒姑娘一团的烈性,万种的伤心,此时就有甚么样的话,大约也和她说不进去。老人家,你问她一声,我们且离了这个地方,面见见天光,可好不好?”老婆儿听了,向她女儿道:“听见了?儿啊!这位姑娘敢情是好意。”那穿月白的女子道:“甚么地方我不敢去,就走,看她又把我怎的!”说着,站起来就走。那个妇人见了扯住她道:“你站住!人家大师傅叫我在这儿劝你,可没说准你出这个门儿,你那儿走哇?守着钱粮儿过去,你又走哪?”那穿红的女子听了,拔下那把刀来,用刀背把她的胳膊一拦,向那母女二人道:“你娘儿两个只顾走。”那母女见了也有些害怕,只得就走。那穿红的女子用刀指着那妇人道:“你也出去。”那妇人道:“又要我作甚么着?”口里只顾说,她却连忙拿了她的烟袋、潮烟、火纸,跟了出来。 那穿红的女子也随即拿了灯紧跟着出了那地窨子门。她恐怕那妇人到西间去看见安公子,又得费一番唇舌,便站在当门,让她母女二人在那张木床上坐下,说道:“姑娘少坐,等我请个人来给你见见。”说着,便拉了那妇人,脚不沾地的进了北边那隔断门,正不知她那里去了。那穿月白的女子纳闷道:“这个人来得好生作怪。方才我乍听了那混帐女人的话,只道她果然是和尚找来劝我的。及至我那等拒绝她,她不着一些恼,还是和容悦色,婉转着说,看她竟是一片柔肠,一团侠气。怎的此时又把那混帐东西拉了去,难道是又去请那个和尚去了不成?果然如此,好叫人不得明白。”那老婆儿也是呆呆的发怔。正盼望间,只见那女子同了那妇人拿着个火亮儿,从夹道子里领了一个人来,望着她母女说道:“你娘儿们且见见这个人再讲。”那穿月白的女子抬头一看,那里是和尚,原来是她父亲。她父女夫妻一见,呀的一声,就携手大哭起来。那老头儿道:“儿啊!千亏万亏,亏了这位姑娘救了我的性命。不然,此时早巳闷死了。”那穿月白的女子,此时才知那穿红的女子,全是一片屈己救人之心,正要下拜,只听她说道:“你们且不必繁文,大家坐好了,把你们的一往情由说明,我自有个道理。”她父女夫妻就在木床上坐下。穿红的女子便在靠窗户杌子上坐下。那妇人也要挨着她坐,她喝声道:“你另找地方坐去。”那妇人道:“这可是新样儿的游僧攒住持!我们的屋子,我倒没了坐儿了。”说着,蹲下在那柜子底下,掏出一个小板凳儿来,塞在屁股底下坐了,一声儿不言语,噗哧噗哧,只吃她的潮烟。 乱过了这一阵,那老头儿才望着穿红的女子,说道:“姑娘!我小老儿姓张名叫张乐世,乡亲叫顺了嘴,都叫我张老实。我是河南彰德府人,在东关外落乡居住。母儿两个,兄弟张乐天是学里的秀才,去年没了,剩了我一个人,同了我这老伴儿带着女儿过日子。我这女孩叫作张金凤,今年十八岁了,从小儿她叔叔叫她念书认字,甚么书儿都念过,甚么字儿都认得,学得能写会算,又是一把的好活计。我这老婆子也是彰德府人,她有个哥哥在京东帮人作买卖。要讲我家,还算有碗粥喝,只因我们河南一连三年旱涝不收,慌乱得了不得,这些乡亲不是这家借一斗高梁,就是那家要几升豆子,我那里供给得起?说声没有,他们就强夺硬抢,我和老婆儿说,这个地方儿可住不得了。我们商量着,把几间房几亩地典给村里的大户,又把家家伙伙的折变了,一共得了百十两银子,套上家里的大车,带上娘儿两个,想着到京东去投奔亲戚,找个小买卖作。不想今日走错了路,走到这条背道上来。走了半日,肚子里饿了,没处打尖,见这庙门上挂着个饭幌子,就在这里歇下。 这庙里的师父们,把我们让到了禅堂来,吃了他一顿素饭,临走我拿了两挂儿汴钱,合六百六十六个京钱给他。他家当家的大和尚摆手说:’一顿饭也值得收你的钱,我化你的善缘罢。’我说:’我一个乡老儿,你可化我个甚么呢?’他说:’不化你东,不化你西,只化你盘头大闺女。’我说:’这地方儿我那里给你买木鱼子去呢?’他就指着女儿,说道:’你这不是现成的一个盘头大闺女么?’女儿听了,站起来就走;我们两口儿也抢白了他几句。待要出门,那大师父就叉着门,不叫我们走;这大嫂也不知从那里来,把她娘儿两个拉住。那大师父就把我推推搡搡,推到那间柴炭房里去,扣在大筐底下。往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说着,向她老婆儿道:“后来是怎的,你告诉这位姑娘。”那老婆儿哭眼抹泪的说道:“阿弥陀佛!说也不当好听的话。这位大嫂一拉,就把我们拉在那地窨子里。落后那大师父也来了,要把我们留下。说了半日,女儿只是磕头撞脑要寻死。也是这位大嫂说着,让那大师父出去,等她慢慢的劝我女儿。姑娘,你想想这件事,可怎么点得头呢?正闹得难解难分,姑娘你就进来了。” 那穿红的女子道:“且住!你们是甚么时候进去的?那和尚是甚么时候出来的?你这令嫒姑娘,可曾受他的作践?”那妇人道:“月亮爷照着臊膈眼子呢,人家大师父甜言蜜语儿哄着她,还没说上三句话,她就把人家抓了个稀烂,还作践她吗?说得她那么软饽饽儿似的。”那穿红的女子也不理她。只见那老婆儿连连摇手,说:“受他甚么作践,倒没有价。”那穿红的女子点了点头儿,说:“这话我都明白了。既然如此,少时我见了那大师父,央及央及他,叫他放你一家儿逃生如何?”那张金凤只是低头垂泪,那老两口儿听了,连连的作揖下拜,说道:“果然如此,我们来生来世就变个骡变个马,报姑娘的好处。再不,我们就给你吃一辈子的长斋,都使得。”那穿红的女子说:“这话言重。”才回头要向那妇人搭话,只听她自在那里咕嚷道“放啊!我们还留着祭灶呢!”那穿红的女子,见她这等的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这怒气已按捺不住,无奈得问问她的来历,只得冷笑了一声,向她道:“就让你说,你把你是怎样一桩事情,也说来我听听。”那妇人道:“我还说话吗?我只打量你们把我当哑吧卖了呢!”说着,又磕着脖子抽了两口潮烟,伸了烟袋,灭了火纸。她就站起来满地张牙舞爪的说道:“说,这不当着他们两老儿的么?你也不是外人,我讨个大,说咱们姐儿们,今儿碰在一块儿算有缘。”那穿红的女子说:“你站着,别同我论姐儿们,我是我,她是她,你是你。”那妇人道:“亲热点儿倒不好?我今儿怎么碰见你们姐儿们,都是这么硬巴棍子似的呢!”那穿红的女子,催她说道:“你说罢!别累赘。”她才接着说道:“我贱姓王,呸,我们死鬼当家儿的姓王!他们哥儿八个,我们当家儿的是第六的。人家都知道挣钱养家,独他好吃懒做,喝酒耍钱,永远不知道顾顾我;我全仗着人家大师父一个月贴补个三吊五吊的。赶他死了,我说这还守个甚么劲儿呢,我可就跟了这庙里的大师傅来了。要提起人家大师父来忒好咧,真别辜负了人家的心!你们瞧,我这脑袋上都是镀金的,这件衣裳是买了整匹的花儿绉绢现裁的,我这裤子汗衫儿都是绸子的。总说了罢,算道万丝儿把我裹着呢。吃的更不用讲了,天天的肥鸡大鸭子,你想咱们配么?”那女子说道:“别咱们!你是你。”妇人道:“我就是我。我到了这庙里没半年,人家大师傅花的那钱,打我这么个银人儿都打出来了。就是一样儿活重些儿。” 这女子问道:“你这样好吃好穿,还有甚么重活叫你作呀?”妇人道:“你不知道我们这庙里爷儿六七个呢!大师父是个当家的;二师父是个带发儿修行,好本事浑身着的哪;还有个小大师父、小二师父,小大师父打得一手好拳,小二师父是个扫脑儿也不搦。还有个三儿。你等一会,大师父来了,你都见得着的。他们爷儿五哇,洗洗涮涮、缝缝连连都得我我一个人儿张罗得过来吗?可巧今儿个早起,她们娘儿们来了,我们大师父就要把她们留下,我乐得甚么似的,谁知大师父那么耐着烦儿俯给她,她还不愿意!人家拿出来的大红绸子,她也不要;还有五两的中锭、整个儿的大元宝,她也不要。末后大师父翻箱倒笼,找出小拇指头儿壮的一支真金镯子来,想着要给她带了手上呢;她伸手喀嚓的一下,把人家的脖子抓了个长血直流的。你瞧她歹毒不歹毒?”那女子问道:“这之后便怎么样呢?”那妇人道:“怎么样!人家大师父拔出刀来就要杀她呀!你打量怎么着,我好容易救月似的才拦住了。我说:‘人生面不熟的,别忙,你老等我劝劝她。’谁知越劝她,倒把她劝翻了,张口娟妇,闭口蹄子”说着,又对那穿月白的女子道:“你瞧,娟妇头上戴这个,身上也穿这个,你怎么说呢?”那穿红的女子问她道:“这等说,你还不曾劝动她,少停你们大师父回来,你怎么对他呢?”那妇人笑嘻嘻的道:“你听啊!如今不是我们大师们找了你来了么?我瞧你这嘴又来得,你劝她,她没个不答应的。你算我们庙里他们爷儿五哇,除了二师傅他是在外头跑海走黑道儿的,三儿小呢,可巧剩他爷们三个,咱们姐儿三个,咱们闹个刘海儿的金钱垫香炉,各抱一条腿儿,你瞧这高不高? 那穿红的女子本就一腔子的忿气,听这妇人说得这等无耻不堪,那里还忍耐得住?只见她一言不发,回手拔出那把刀来,刀背向地,刀刃朝天,从那妇人的下巴底下往上一掠,唰一声,早变了个血脸的人。不曾听她一声儿,咕咚往后便倒。这一倒,但见个东西翻在半空里,从半空打了一个滚儿,吧,掉在地下。大家一看,原来把那妇人的前脸子削下来了,落在平地,还是五官乱动。那穿红的女子不禁持刀大笑道:“这个东西,怪不得她如此无耻不堪,原来她带着个鬼脸儿呢!”那老两口儿见了,吓得体似筛糠的道:“姑娘,你怎的把她杀了?可不吓杀了人。”倒是那张金凤一见,十分痛快,说道:“杀得好!这等禽兽一般的人,留她在世上何用!”那老两口儿道“儿啊!你那里知道,她是那大师父的心上人;他回来见杀了他的人,你我都是没命了。这越发不好了!”那穿红的女子说道:“我看你们说来说去,不过是怕那个大师父,你们跟我见见那大师父去。”那张金凤听见要见和尚去,她便有些不愿意。穿红的女子笑道:“方才我听你刀山咧,剑树咧,死呀活呀的,倒象傻冲打的似的,怎么此刻换了本事了?不妨跟我走。”说着,拉了她的手就走。 那老两口儿也只得跟了出来,及至出了房门一看,只见这月光之下,满院横倒竖卧、七长八短的一地和尚,把个老婆儿吓得跌了一跤,幸喜窗户挡住不曾跌倒;老头儿吓得闭口无言。这张金凤怔了一回,说道:“呀!如今世上那有这等的一个出众英雄来作这等的惊人的事业!”那穿红的女子听了她这话,酒窝儿一动,蛾眉儿一挑,用两个指头指着鼻子笑着说道:“不敢欺,就是我!”当下姑娘脸上的那番得意,慢说出将人相,八座三台,大约立刻叫她登基坐殿,成佛升天,她也不换。她把话说完,便把那父女夫妻三人让进房来,自己重新进屋里,一刀把那妇人的鬼脸儿扎起来,往院子一丢;又把那尸首提起来,也向那西墙角一捺,说声:“跟了你大师父去罢。”把那张金凤看了,定了会神,这才大悟转来,说:“哦!我晓得了。你那里是甚么劝我?竟是来救我全家儿的性命的一位思深义重的姐姐!姐姐请上,受我全家一拜。”连那老两口儿也跪在尘埃,拜个不住。忙得那穿红的女子说:“啊呀呀!你二位老人家快快请起,不可折了我的寿数。”他老两口儿起来,那女子又去拉张金凤。那张金凤跪着不肯起来,说道:“请问姐姐姓甚名谁,家乡何处,住在那里?怎的就晓得我在此地遭这场大难,前来搭救?望姐姐说个明白。我张金凤生必御环,死当结草。”那穿红的女子说道:“这话才叫作’说也话长’。”说着,便把张乐世张老头儿让在堂屋西边春凳上,张老婆儿母女二人让在东边春凳上。她自己却在北面靠桌上首杌子上坐下,把那把刀放在桌儿里边靠墙。大家这才侧耳凝神,听她说她的来历。只见她满脸堆欢,不慌不忙,未曾开口,先将身子往西一探,向那西间的南炕,叫了一声“安公子”。这正是:人生第一开心事,辛苦功成闲话时。 要知那姑娘说出些甚么言词?且看下回。 第八回 十三妹故露尾藏头 一双人偏寻根究底 第八回 十三妹故露尾藏头 一双人偏寻根究底 这回书应该先要有个交代。读者!你看书中说的不知姓名的这个穿红的女子,不过是个过路儿的人,遇见桩不相干儿的事,得了骡夫的一句话,救了安公子,听得张老头儿的一声哭,救了张金凤,便救了他两家的性命。杀了一晚,讲了万言,讲得来满口生烟,杀得来浑身是汗,被那张金凤骂得眼泪往肚子里咽,被那王八的奶奶儿呕得肝火往顶门上喷。直到此时,方喘转这口气来,才落得张金凤明白她是片侠气柔肠;那排插后面,还寄放着一个说煞说不清的安公子,还得和他费无限的唇舌。要讲一个闺门女子,这叫作不安本分,无故多事;要讲她这种胸襟,这番举动,就让是个血性男子,也作不来。替她细想去,还是沽名,还是图利,难道谁求她作的,还是谁派她作的不成?总不过一个不忍人之心,才动得了这片儿女心肠,英雄肝胆。只是天地虽大,苦人甚多,那里找得着许多的穿红女子来! 这位姑娘,见张金凤问她的姓名来历,欲待不说,不但打不破张金凤这个疑团,就连安公子直到此时也还不得知她是怎样一个人,怎生一桩事。若此刻先对张金凤讲一番,回来又向安公子说一遍,又恐读者要说是重絮,故此她未曾开口,先向西间排插后面叫了声“安公子”。 这个当儿,张老夫妻两个,因方才险些儿性命不保,此时忽然的骨肉团圆,惊喜交加,匆忙里并不曾听得那姑娘叫“安公子”三个字。张金凤听得明白,心里诧异道:“这里怎生的有个甚么安公子?况且我看这人也是个黄花女儿,岂有远路深更,和位公子同行之理?就说是她的至亲兄弟,也该有个称呼,怎的称作公子,还称起他的姓来?此事好不明白!”今不言张金凤在那里纳闷,且说安公子在排插后面炕里边,守着那个黄包袱,听得东间忽而杀了一个人,忽而救了一个人,哭一阵,笑一阵,骂一阵,拜一阵,听得呆了。那位姑娘叫了他一声,他直不曾听见。姑娘见他不答应,又连叫道:“安公子睡着了?”他这才听得,连忙的答应了一声,说:“不曾睡。”姑娘说:“既没睡,下炕,有话和你说。”只听他又应了一声,只是止听得人声儿,不见个人影儿。 那姑娘急了,又催他说:“怎么着不下了炕来呢?”听他答道:“一身的钮扣子被那和尚撕了个稀烂,敞胸开怀,赤身露体,走到人前,成何体面?”卜姑娘道:“这又奇了!你方才不是这个样儿见我的么?难道不是个人不成?”又听他慢条斯理的说道:“呵呵呵!非也非也!方才是性命呼吸之间,何暇及此?如今是患退身安哪!我是宁可失仪,不肯错步。”姑娘听了,说道:“我的少爷,你可酸死我了!这么着我给你出个主意,你把那带子解开,衣裳一件一件的掩上,系上带子,套上你那件马褂儿,大约也就不至于赤身露体了罢!”只听他道:“有理有理!”紧接着就象他在那里整理衣裳带子。迟了一会,依然不见下来,但听他咳了一声说:“了不得了,这更下不去了。”姑娘问道:“这又是个甚么缘故呢?”只这一句,再也听不见他答应,此时把个姑娘呕得冒火,和他嚷道:“你怎么不下来,你到底说呀!凭它甚么为难的事,你自说,我有主意。”他又俄延了半晌,才低声慢语的说道:“我溺了。”姑娘一听,心里说道:“这是怎么说呢?这里又不曾冲锋打仗,又不曾放炮开山,不过是我用刀砍了几个不成材的和尚,何至于就把他吓得溺了呢!”这姑娘心里只管是这等想,但是他已经溺了,凭是怎样的大本领,可怎么替他出这个主意呢?想了半日无法,只好作硬文章了,说:“你就溺了也得下炕来。”不想这句话一逼,人急智生,又逼出他一个见识来了。他见那姑娘催得紧急,便蹲在那排插的角落里,把裤子刷干,拉起衬衣裳的短袄来,擦了擦手,跳下炕来;才一下炕,又朝着那位姑娘跪下了。那姑娘大马金刀的坐在上面,把眉一皱说:“你怎么这么俗啊?起来。” 读者!现在且慢讲那姑娘的话,百忙里先把安公子和张金凤的情形,交代明白。在安公子是个尊重诚实的少年,此时只望那穿红的姑娘说明来历,商个办法,早早的上路去见他父母,两只眼并不曾照到张金凤身上;在张金凤,此时幸而保全自己的身子,父母的性命,只知感激依恋那位穿红的姑娘,一条心更送不到安公子身上。但是从炕上跳下那样大一个人来,再没说看不见的;况且她虽说是个乡村女子,外面生得一副好姿容,心里藏着一副兰心意性。她平日见的,只不过是些俗子村夫;今日萍水相逢,忽然见这等一个斯文一派的少年公子,自然不觉得眼光一闪,又见安公子跪在地下,把她羞得面起红云,抽身往里间就走。那穿红的姑娘,一把拉住说:“不许跑,跟姐姐这里坐着。”便把她拉在自己身后坐下。这才向安公子道:“我们方才作的这桩事,说的这段话,你都听明白了不曾?”安公子道:“听明白了。”姑娘说:“如此很好,免得我重叙。”因指着张老夫妻二位向他道:“你看这两位老人家,可是一介平民,你可是个贵家公子;他们就不应同你一处坐,何况叫你同他叙礼。但是圣人说的:‘素患难行乎患难。’如今大家都在患难之中,这可讲不得你的门第,过去见个礼儿。安公子此时感激姑娘,佩服姑娘,真同天人一样。假使姑娘说日头从西出来,他都信得,岂有个不谨遵台命的?忙答应了一声,一抖机伶儿把作揖也忘了,左右开弓的请了个安。张老慌忙得抢过来跪下说:“公子,你折煞我小老儿了。”那老婆儿也是拉着两只袖子,拜呀拜的拜个不住,口里说道:“阿弥陀佛!不当家花拉的公子见礼罢。”那姑娘又指张金凤,向他道:“这里还有个人儿呢。这是我妹子,也见个礼儿。”又赶着说:“别请安了,作揖罢。”安公子转过身来,恭恭敬敬的作了一个揖。张金凤也羞答答的.还了一个万福。那姑娘先向张老说道:“老人家劳动你,先把这一桌子的酒菜家伙捡开,擦干净了桌子,大家好说话。”张老应了一声,便一件件的搬出门去,堆在廊下。安公子此时经了那姑娘的这番琢磨,脸儿也闯老了,胆子也闯大了,也来帮着张老搬运。他一眼看见了那把酒壶,就发起恨来道:“咦!这就是方才那贼秃灌我的那毒药壶,待我来”说着,提了那把酒壶,站在檐下向那和尚跟前一扔说:“如今我也回敬你一杯!”姑娘说道:“还要怎么没来由!”一时张老擦净了桌子,那姑娘便把张老同公子让在西首春凳,张老婆儿让在东首春凳坐下,她才回头向张金凤道:“妹子,你方才问我的姓名、家乡、住处,还说怎的就晓得你在这里遭这场大难,前来搭救,不是这话吗?我是个不通世路隐姓埋名的人,况且你我如浮萍暂聚,少一时伯劳东去雁西飞,我这贱名贱姓,竟不消提起。至于我的家乡,离此甚远,即便说出个地名儿来,你们也不知道,方向儿也不必讲到。现在要问我的住处,说来却离此不远,也不过在四五十里之外,却是个上不在天、下不在地的地方儿。”安公子听了说:“难道姑娘你在云端里住不成?”姑娘答道:“差也不多。”公子说:“那有个在云端里住的理呢?”那姑娘也不和他分辩,接着又向张金凤道:“妹子,你想我在五十里地的那边,你在五十里地的这边,我就不知道这府县这山这庙有你这等一个人,怎的知道今年今月今日今时有你遭难的这桩事,会前来搭救呢?”张金凤说:“既这样,姐姐因何到此?”那姑娘道:“我这个人虽是个多事的人,但是凡那下坡走马、顺风驶船,以至买好名儿、戴高帽儿的那些营生,我都不会,我今日可是为救一个人来了,却不是救你。”说着,把脸一沉,手一指,指着安公子道:“我可是特来救安公子你来了。知你知道不知道,明白不明白?”安公子听了,连忙站起来道:“姑娘,人非草木。方才我安骐只为自己没眼力,没见识,误信人言,以致自投罗网,被那和尚绑上,要取我的心肝。那时我的生死关头,不过只争一线;若不亏姑娘前来搭救,再有十个安骥,只怕此时也到无何有之乡了。此思终身难报,怎说得个不知?只是我知姑娘是前来救我,却不知姑娘西何前来救我,更不得知姑娘因何一直赶到此地来救我,还求你说个明白,再求你留下名姓,待我安骥禀过父母,先给你写个长生禄位牌儿,香花供养;你的救命深思,再容图报。”那姑娘道:“幸而你明白是我救你,不然,大约你有三条命也没有。你那图报不图报的话,不必提;我的姓名,你不必问;必要问我,就捏个假名姓告诉你何妨。”张金凤说道:“姐姐,不是如此,便是妹子这里,也一定耍请问姐姐个姓名;就便是姐姐施思不望报,也得给我们这受恩的留些地步才好。姐姐要不说,妹妹只得又跪下了。”那姑娘连忙一把拉住说:“快休这样,我纵然不说姓名,自然也得说明来历;不然,叫你们大家看着我这个样儿,是部《平妖传》的胡永儿,还是《锁云囊》的梅花娘,这真个的照方才那秃孽障说的,我是个女金斗呢!我的姓名,虽然可以不谈,有等知道我的、认识我的,都称我作十三妹,你们大家都叫我十三妹就是了。” 大家听了,都称了声:“十三妹姑娘。”这个地方儿要让安公子机伶了。他听了这话,想了一想道:“姑娘你这称呼,是九十的‘十’字,还是金石的’石’字?”十三妹道:“这随你算那个字都使得。”只见她不容再问,便长叹了口气,眼圈儿一红,说道:“你们要知我的来历,我也是个好人家的儿女。我父亲也做过朝廷的二品大员。”张金凤听了,忙站起来福了一福道:“原来是位千金小姐!妹子不知,方才多多得罪。”那姑娘说道:“你这话更可不必,你我不幸托生个女孩儿,不能在世界上烈烈轰轰作番事业,也得有个人味儿。有个人味儿,就是乞婆丐妇,也是天人;没些人味儿,让她紫诰金封,也同狗彘。小姐又怎样?大姐又怎样?还说句笑话儿,你也见过一个千金小姐和强盗撤对儿的么?”那张老道:“甚么话,那说书说古的,菩萨降妖捉怪的多着呢。”安公子接着问道:“姑娘既是位大家闺秀,怎生来得到此?”十三妹道:“你听我说。我父亲曾任副将,只因遇着了个对头,这对头是个天大地大,无大不大的一个大脚色,正是我父亲的上司。”说到这里咽住,把脸一红,又说道:“却又因我身上的事,得罪了那厮;他就寻个缝子,参了一本,将我父亲革职拿问,下在监里,父亲一气身亡。那时要仗我这把刀,这张弹弓子,不是取不了那贼子的首级,要不了那贼子的性命。但是使不得,甚么原故呢?一则他是朝廷重臣,国家正在用他建功立业的时候,不可因我一人私仇,坏国家的大事;二则我父亲的冤枉,我的本领,闽省官员皆知,设若我作出件事来,簇簇新的冤冤相报,大家未必不疑心到我,纵然奈何我不得,我使父亲九泉之下,披一个不美之名,我断不肯;三则我上有老母。下无弟兄,父亲既死,就仗我一人奉养老母;万一事机不密,我有个短长,母亲无人养赡,因此上忍了一口恶气。又恐那贼子还放我孀母孤女不下,我叫我的乳母丫鬟,身穿重孝,扮作我母女模样,扶柩还乡;我自己却奉了母亲,避到此地五十里地开外的一个地方,投奔一家英雄。这家英雄现年八十余岁,真算得个不读诗书的圣贤,不怕势利的豪杰。不想到了那里,正逼着他遭了桩不得意事情,几乎把前半世的英名丧尽,是我拔刀相助,不但保全了他的英名,还给他挣过了一口大气来。他便情愿破业倾家,要把我母女请到他家奉养。只是我这人,与世人性情不同,恰恰的是曹操一个反面。曹操曾说:’宁使我负天下人,不使天下人负我。’我却是只愿天下人受我的好处,不愿我受天下人的好处。当下只收了他一匹驴儿,此外不曾受他一丝一粒,只叫他在这上不在天、下不着地的地方,给我结了几间茅屋,我同老母居住。又承他的盛情,那里村中众人的仗义,每日倒有三五个村庄妇女,轮流服侍老人家,颇不寂寞,我才得腾出这条身子来,弄几文钱,供给老母的衣食。只是我一个女孩儿家,除了针绣女工,那是我生财之道?说来不怕你大家笑话,我活了十九岁,不知横针竖线,你就叫我钉个钮扣子,我不知从那头儿钉起;我只得靠着这把刀,这张弹弓,寻趁些没主儿的银钱用度。” 这安公子听到这里,问道:“姑娘,世间怎有个没主儿的银钳?”姑娘道:“你是个纨绔膏粱,这也无怪你不知。听我告诉你,即如你这囊中的银钱,是自己折变了产业,去救你的令尊,交国家的官项,这便是有主儿的钱。再如这清官能吏,勤俭自奉,剩些廉俸;那买卖经商,辛苦贩运,剩些资财;那庄农人家,耕种耙锄,剩些衣食,也叫作有主儿的钱。此外,有等贪官污吏,不顾官声,不惜民命,腰缠一满,十万八万的饱载而归;又有等劣幕豪奴;主人赚朝廷的,他便赚主人的,及至主人一败,他就远走高飞,卷囊而去;还有等刁民恶棍,结交官府,盘剥乡愚,仗着银钱霸道横行,无恶不作:这等钱都叫作没主儿钱。凡是这等,我都要用他几文,不但不领他的情,还不愁他不双手奉送。这句话,要说明了,就叫那女强盗了。”公子说:“姑娘言重。据这等听起来,虽那昆仑、古押衙、公孙大娘、红线女等辈,皆不足道也。强盗云乎哉!强盗云乎哉!”姑娘忙拦他道:“算了,够酸的了。” 张金凤接着问道:“我看姐姐这等细条条的个身子,这等娇娜娜的个模样儿,况又是官宦人家的千金,怎生有这一般的本领,倒要请教。”那姑娘道:“这也有个原故。我家原是历代书香,我自幼也曾读书识字,自从我祖父手里就了武职,便讲究些兵法阵图,练习各般武备,因此我父亲得了家学真传。那时我在旁见了这些东西,便无般的不爱。我父亲膝下无儿,就把我当个男孩儿教养。见我性情和这事相近,闲来也指点我的刀剑枪法;久之就渐渐晓得了些道理。及至看了那各种兵书,才知不但技艺可以练得精,就是膂力也可以练得到。若论十八般兵器,我都是拿得起来,只这刀法、枪法、弹弓、射箭、拳脚,却是老人家口传心授;又得那位老英雄赠我的这头驴儿,这驴儿日行五百里,苟遇着歹人,或者异物怪事,它便咆哮不止,真真是个神物。因此任我所为,就把个红粉的家风,作成个绿林的变相。这便是我的来历。我可不是上山学艺,跟着黎山老母学来的。”张金凤也嫣然一笑;张老夫妻在旁听了,只是点头咂嘴。安公子说道:“方才我看那些和尚,都来得不弱;这个头陀,尤其凶横异常,怎的姑娘你轻描淡写的就断送了他?今听如此说来,原来家学渊源,正所谓‘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了。” 十三妹道:“你先慢讲这些闲话,如今我的话是说完了,要请教你了。你我在悦来店怎的个遇见,怎的个情由,他三位无从晓得,也与他三位无干,此时不必饶舌。只是我临别的时节,这等的嘱咐你,千万等我回来,见面再走;你到底不候着我回店,索性等不到明日,仓猝而行。这怎么讲?这也罢了!只是你又怎的会走到这庙里来?倒要请教。”安公子听了这话,惭惶满面,说道:“姑娘,你问到这里,我安骥诚惶诚恐,愧悔无地,如今真人面前讲不得假话。我在店里听了姑娘你那番话,始终半信半疑,原想等请了褚一官来,见了他再作道理;不想那去请褚一官的骡夫还不曾回来,那店主人便来说了许多的混帐话,我益发怕将起来。正说着,两个骡夫回来,’又备说这褚一官不能前来,请我今晚就在他家去住的话。那骡夫、店家,又两下里一齐在旁撺掇,是我一时慌乱,就匆匆而走。不想将上那座高岭,又出桩岔事,连那不通人性的哑巴畜生,也欺负起人来,忽然的一惊,就跑到此地,要不亏两个骡夫沿途保护,它还不知跑到那里才止。偏偏的又投了这凶僧的一座恶庙,正所谓‘飞蛾投火,自取焚身’。姑娘!我死不足惜,只是我读书一场,不得报父母的大恩,倒误了父母的大事,已经万死莫赎了。如今幸而不死,又把你姑娘一片侠肠,埋没得暖昧不明,我安龙媒真真的愧悔无地!” 十三妹道:“你也晓得后悔,我索性叫你大悔一悔。你不但不曾认清我这番好意,你连那骡夫的好意都辜负了。听我告诉你,你方才口口声声骂的那个欺负你的畜生,正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心心念叨感激的这两个骡夫,倒是你的勾魂使者。”安公子听了,吃惊道:“姑娘,你此话怎讲?”那张老夫妻二人和张金凤听了这话,更摸不着头脑。只听姑娘望着大家说道:“今日这场是非,也叫作合当有事。我今日因母亲的薪水不继,偶然出来走走,不想走到岔道口的山前,遇见两个人在那里说话。我骑着驴儿,从旁经过,只听得一个道:‘咱们有本事,硬把他被套里头这二三千银子搬运过来,还不领他的情呢!’我听了这话一想,这岂不是一桩现成的事,与其等他搬运,我何不搬运来用用!因把牲口一带,绕到山后,要听听这桩事的方向来历。”安公子便问道:“究竟是两个甚么人呢?”十三妹笑道:“好叫你得知,就是你感激不尽的那两个骡夫。”说着,便把他怎的抱怨,怎的商量,怎的说不到二十八棵红柳树送信回来,怎的赚安公子出店上路,怎的到黑风岗要把他推落山涧,拐了银子逃走的话,说了一遍。又把自己如何借搬弄那块石头搭话,才得说明;临别又如何叮咛嘱咐安公子不可轻易动身,他到底怀疑不信,以致遭此大难,向张金凤并张老夫妻诉了一番。张金凤这才得明白这姑娘的始末根由,就连安公子也是此时才如梦方醒。 安公子说道:“姑娘,我安龙媒枉读诗书,在你覆载包罗之下,全然不解。如今看了你这番雄心侠气,竟激动我的性儿了,我竟要借你这把钢刀一用。”说着,伸手就拿那刀。十三妹一把按住,问他道:“你这又作甚么?这个东西,可不是耍儿的,一个不留神,把手指头拉个挺大口子,生疼要流血的,你嬷嬷爹又没在跟前,谁给你砍呀!”只见他满脸通红,说道:“这也顾不得许多了。姑娘!你务必借我一用。”十三妹说:“你要作甚么罢?”安公子道:“我要寻着那两个骡夫,把这大胆的狗男女,碎尸万段,消我胸中之恨。”十三妹道:“这桩事不劳费心,方才那位大师傅不曾取你的心肝的时候,二师傅已就把他两个的心肝取了去了。你要不信,给你个凭据看看。”说着,向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送给公子。安公子一看,果然是交骡夫送去的那封信,连说道:“有天理呀,有天理呀!”十三妹说:“少爷,你别呕我了,我还有许多话要讲呢。”安公子这才归座。 只见那十三妹指着他,向张老夫妻并张金凤道:“你们三位,可别打量这位安公子和我是亲是故,我和他也是水米无交,今日才见。然则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又因何替他出这样的死力呢?我本来的意思,原是得了那骡夫口里一个信息,要拿这注现成银子。及至访着安公子,见他那番光景,知他是个正人;问起情由,又知他是个孝子,我心里先暗暗的钦敬,便不肯动手。后来听到他令尊的那番委屈,又与我父亲所遭的冤枉,大略相同,因此我从这任侠尚义之中,又动个同病相怜之意,便想救他这场大难。” 说着,回头又向安公子道:“俗语说的:救火须救灭,救人须救彻。我明明听得那骡夫说,不肯给你送这封信去请褚一官;况且那褚一官,我也略晓得些消息,便去请他,他三五天里也来不了;到了他的娘子,你就等她一百年,她也未必来的;就让你在悦来店呆等,不致遭骡夫的毒手,你又怎能够到得淮安?所以我才出去走那一趟,要把事替你布置得周全安妥,好叫你赶路趱程,早早的图一个父子团圆,人财无恙。不想我把事情弄妥了,赶回店采,你倒躲了我。问问店家,他和我言语支离,推说不知去向,及至问到他无话可支了,他才说是两个骡夫请你到褚家住歇去。我一听,事情不好了,这两个既不曾到褚家去,褚家这话从何而来?可不他是赚你上黑风岗去。这等一去,岂不是我不曾提你出火坑来,反沉你到海底去了么?我十三妹这场孽,可也造得不浅!我就拨转头来,顺着黑风岗这条路,赶了下来;才上得黑风岗的山坡,月光之下,只见一头牲口脖子上拴的铃铛和一个草帽子,丢在路旁,我只说这一定是走这条路无疑了。不想前行了几步,转寻不出那牲口的踪迹儿来,跟前一片荒草,倒象人迹不到的一般。一直寻到岗子顶上,越不见个影儿。这月色照得如同白昼,我便探身往山涧下一望,也得不到些情形,只顾着牲口的脚踪,找下回来,见这牲口脚踪儿,踹的散乱,直奔了这庙里来。至于这座庙里和尚的行径,我早巳晓得。我想了这事,尤其不妙呀,便算你幸而不曾遭这骡夫的暗算,依然脱不了强盗的明劫,还不是一样?我就一口气赶到庙前,还不曾见个端的,我那个驴儿,先不住的打鼻儿呼叫往前走。我看了看庙门,又关得铁桶相似。我便下了牲口,拴在树上,纵身上了山门,往庙里一望,只见正殿院落漆黑;只有那东西两院,看得见灯火。我就蹲身跳将下来,只是我虽会蹲纵,我那驴儿可不会蹲纵,我便悄悄的开了左边角门,把牲口拉进来。见这东配殿里,堆着些粮食,我先把牲口寄顿在那屋里,后出来纵上房去。” 读者!我们打个岔,你们听这姑娘的话,就怪不得她方才把庙里走了个遍,就是不曾到东配殿了。原来她进庙里,就偷偷儿的进去寄顿了一回驴儿了,你我不知。再讲那十三妹,她说道:“及至我上了房,隐在山脊背一看,正见那凶僧,手执尖刀,和你公子说那段话。彼时我要跳下去,诚恐一个措手不及,那和尚先下手,伤了你的性命,因此暗中连放了两个弹子,结果了两个僧人。至于后来的那般秃厮,都是经公子你眼见的。我原无心要他们的性命,怎奈他一个个自来送死,也是他们恶贯满盈,莫如叫他们早把这口气还了太空,早变个披毛戴角的畜生,倒也是法门的方便。再说,假使这时要留他一个,你未必不再受累,又费一番唇舌精神,所以才斩草除根,不曾留得一个。安公子,如今你大约该信得,我不是为打算你这几千两银子而来了罢。”说到这里,回头又向着张金凤叫了声:“妹子,你听我这话,可是我特来救安公子,不是特来救你一家性命,这就不消再讲了。” 此时安公子被十三妹一番言语,说得闭口无言,只有垂泪半晌,叹了一口气道:“姑娘,我安龙媒真是百口无词,只是姑娘你也有一些儿欠通之处。”十三妹听了说道:“怎么找了半天,我倒有了不是呢?你倒说说,我倒听听。”安公子说:“姑娘,你若在店里就招那骡夫要谋我资财、害我性命的话,直截了当的告诉了我,岂不省了你一番大事?”十三妹听了这话,倒不禁笑起来说:“我这一点儿不欠通,到底是你作梦呢!假使你是个老练深沉、有胆有识的人,我说了这话,你自然就用些机关,加些防范;你只看我那等的剖白嘱咐,你还自寻苦恼,弄到这步田地,那时再告诉你这话,不知又该吓成怎的个模样!甚而至于益发疑我,倒误把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当作好人,和他诉起衷肠来,可不更误了大事么?”安公子听了,拍腿点头笑道:“不错的,不错的!姑娘你如今就说我酸也罢,俗也罢,我安龙媒对了你这样的天人,只有五体投地了!”说着,又拜了下去。那十三妹把身子闪在一旁,也不来拉,也不还拜,只说了一句道:“这倒不敢当此大礼。”张老也连忙站起来道:“我小老儿倒有一句拙笑话,也不用讲这个那个,只我们两家六条性命,都是你姑娘救的。安公子他为官作宦,怎么样也报了恩了;只是我们两口儿,是一对老朽无用的乡老儿,女子又是个女孩儿家,你那样大恩,今生今世怎生答报呢?”那老婆儿也在一旁说:“嗳!真话么!” 十三妹把手一摆说:“老人家快休如此说,要说你两家性命不是我十三妹救的,这话也是欺人。只是说方才说过的,安公子还得感激那头骡子;我这妹妹还得感激那个没脸的女人。这话怎么讲呢?要不亏那骡夫忽然一跑,安公子早巳上了山岗,被那骡夫推落山涧,我便来救,也是迟了;我这妹子,要不亏那没脸的女人从中多事,早巳遭那凶僧作践,我便来救,也是晚了。难道这果真是这个两条腿的畜生,一个四条腿的畜生作得来的不成?这是个天!难道谁又看见天那里怎的个支使?谁又听见天怎的个吩咐的不成?这更是你二人一个孝心、一个节烈所感,天才牵引了我来,这不是一桩偶然的事。如今安公子的性命保住了,资财保住了,他的二位老人家可保无事了;我这妹子的性命保住了,身子保住了,你二位老人家可保无事了。我虽然句句藏头露尾,被你们层层的寻根究底,话也大概说明白了。‘千里搭长棚’,没个不散的筵席;‘将军不下马’,你我各自奔前程,恕我失陪。”说着,挎上那把刀,迈步出门往外就走。这正是: 镜中花影波中月,假假真真辨不清。 至于这十三妹忙碌碌的又向哪里去?下回书再行交代。 第九回 怜同病解橐赠黄金 识良缘横刀联佳偶 第九回 怜同病解橐赠黄金 识良缘横刀联佳偶 这回书紧接上回,讲的是十三妹向安公子、张金凤并张老夫妻,把以往的原由来历,交代明白,迈步出门,朝外就走。安公子一见慌了,只慌得手足无措,却又不好上前相拦;张老夫妻二人更是没了主意,也只得说姑娘不要忙。只有张金凤乖觉,她见十三妹才把话说完,掖上那把雁翎宝刀,头也不回,抬身就走;她便连忙抢了两步,抢到十三妹面前,回身迎头一跪,双手抱住十三妹两腿说:“姐姐那里去,你此时是去不得的了哟!”安公子同张老夫妻见了,便也一同上前围着不放。十三妹道:“这又奇了!你们的事,是已弄清楚了,我的话也交代明白了,你们如何还不放我去?”张金凤道:“我是断断不放姐姐去的。”十三妹道:“既如此,你且起来。”张金凤双手紧抱,把脸靠住了那姑娘的腿,赖住不动说:“要姐姐说了不去,我才起来。”十三妹用手把她扶起说:“你且起来,我才说去不去的话。”说着,扶起张金凤;大家重复归座。只见十三妹笑向大家,指着张老夫妻道:“你二位老人家罢了!你们两个枉有那等个聪明样子,怎么也恁般呆气。你们道我真个要去么?你看这等的深更半夜,古庙荒山,虽说救了你两家性命,这个所在被我闹得血溅长空,尸横遍地,请问就这样撂下走了,叫你们两家四个无依无靠的人,怎么处呢?就便你们等到天明,各自逃生,大路上也难免有人盘问,这岂不是没救成你们,倒害了你们么?就算我是个冒失鬼,闹了个烟雾尘天,一概不管,甩手走了;你们想想炕上那个黄包袱,我就这等含含糊糊的丢下不成。就算我也丢下不要了,你们只看墙上我的这张弹弓,我这张弹弓,是铜胎铁背,镂银砾金,打一百二十步开外,不同寻常兵器;从我祖父手里,传流到今,算个传家至宝!我从十二岁用起,至今不曾离手,难道我肯丢下它不成?”张金凤道:“既如此,姐姐为何忽然说要去呢?”十三妹道:“一则看看你二人的心思;二则试试你二人的胆量;三则咱们今日这桩公案,情节过繁,话白过多,万一日后有人编起书来这回书找不着个结扣,回儿太长。因此我方才说完了话,便站起来要走,作个收场,好让那作书的借此歇歇笔墨,读书的藉此休养目力。你们听听,有理无理?”十三妹说明这段话,不但当时在场的大家听了,把心放下,就连现在读书的也都说有理。 安公子经了这一番喧闹,又听了这半日长谈,早把那黄布包袱,忘在九霄云外;如今因十三妹提着,他才想起。连忙爬起到炕上,双手抱起来,送到十三妹跟前,放在桌儿上说:“姑娘,这是你交给我看守着的那个包袱,我听你说要紧,方才闹得那等乱哄哄的,我只怕有些失闪,如今幸而无事,原包交还,姑娘收明了。”姑娘道:“借重费神,只是我不领情;这东西与我无干,却是你的。”安公子诧异道:“这分明是姑娘方才交给我的,怎生说是我的东西起来?”十三妹道:“你听我说,方才在店里的时候,你不说你令尊太爷的官项,须得五千余金,才能无事么?如今你囊中正得二千数百两,才有一半;听起来老人家又是位一尘不染,两袖皆空的;世情如纸,只有锦上添花,谁肯雪中送炭,那一半又向那里弄去?万一一时不得措手,后任催得紧,上司逼得严,依然不得了事。那时岂不连你这一半的万苦千辛,也前功尽弃?所以今日晌午,我在悦来店出去,去走一趟,就是为此。我从店中别后,便忙忙的先到家中,把今晚不得早回的原由,禀过母亲,一面换了行囊,就到二十八棵红柳树,找着我提的那位老英雄,要暂借他三千金,了你这桩大事。若论这位英雄的家当,慢说三千金,就是三万金,他一时也还拿得出来;若论他同我的义气,莫讲三万金,便是三十万金,他也甘心情愿,我也可用得他的。所以听见我说‘借’字,就立刻照数的盘出来,问我送到那里。我说:‘不要遣人运送,给我捆载停妥,就捎在我驴儿上带去罢!’倒亏他的老成见识,说道:‘这三千两银子,通共也不过二百来金,不怕带不了去;但是东西狼哐,路上走着,也未免触眼。’因问我:‘还是本地用,远地用?如本地用,有现成的县城里字号票子;远路用,有现成的黄金,带着岂不简便些?’我听他说得有理,就用了他二百两足色黄金,大约也够三千两光景了。”说着,解开包袱,又把两封纸包拆开,只见包着二百两同泰号朱印上色叶金。安公子还不曾答话,那张老看了说:“这样值钱的东西,二百二百的帮人,真可少见;又想得这样周到,姑娘,你不要是个菩萨转世罢!”张老婆儿一旁观了,也不住的点头咂嘴,说道:“只听说金子是件宝贝,镀个冠簪儿啊,丁香儿啊,还得好些钱呢!敢是真有这么大包的,你看看黄澄蹬的怪爱人儿哪!阿弥陀佛!” 张金凤虽是个乡村女子,却天生得不落小家气象,且此时一心只有十三妹姐姐,余事都不在心上,不过远远的看了一看,暗暗的敬服十三妹,略无多言。只有安公子承这位十三妹姑娘,保了资财,救了性命,安了父母,已是喜出望外;如今又见她这番深情厚意,婉转成全,又是欢欣,又是感激。想起自己一时的不达时务,还把她当作个歹人看待,又加上了一层懊悔,一层羞愧,只管满面是笑,不觉得那两行眼泪,就如泉涌一般,流得满面啼痕。只听他抽抽噎噎的向那姑娘道:“姑娘,我安骥真无话可说了。自古道:‘大恩当谢。’此时我倒不能说那些客套虚文,只是我安骥有数的七尺之躯,你叫我今世如何答报。”说着,便呜呜的哭起来。张老夫妻看了,也不住的在一旁擦眼抹泪,连张金凤也不觉滴下泪来。十三妹道:“大家不必如此。公子你且也住悲啼,不须介意。要知天下的资财,原是天下公共的,不过有这口气在,替天地流通这桩东西。说这是你的,那是我的,到头来究竟是谁的?只求个现在取之有名,用之得当就是了。花用得当,万金也不算虚花;用得不当,一文也叫作枉费。即如这三千金,成全了你的一片孝心,老人家的半世清名,这就不叫作虚花枉费;不但授者心安,受者心安,连那银子都算不枉生在天地间了。何况这几两银子,我原说一月必还,又不是白用他的;这一月之内,自有那没主儿的钱送上门来,替你还他,连我也不过作个知情担保的中人。这手来,那手去,你又何必这等较量锱铢?”安公子听了,只好领受收好。 再讲那十三妹这番解囊赠金,又了却一桩心事,便要商议打发他两家男女上路的话。只是看看这四个人之中,一个是瘦怯怯的书生,一个是娇滴滴的女子;那张老夫妻虽然年纪大些,又是一对乡愚,经了这番大难,个个吓得神魂不定,坐立不安,这上路的事情,一时从何商议;想了一想,便对大家说道:“如今诸事已妥,就该计议到你们的上路了;但是要计议大事,先得定了心神,才得周到细密。如今我要不先把你们的心安了,神定了,就说万言,也是无益。大约此时你们心里,第一件,怕这一院子死和尚;第二件,怕有外人来闯破这场人命官司,性命关连;第三件,惹了这场大祸便走了,日后破案,也难免挂误。我告诉你们,这三件事都不要紧。人生在世,不过仗着天地的一口气;及至死了,是个忠臣孝子,义夫节妇,超出轮回,这口气便去成神;是个平凡人,这口气再人轮回,便去作鬼。到了这班混帐和尚,人死灯灭,就想作个鬼也不能。这是第一桩不必怕。再说到这个地方,我方才表过的,前是高山;后是旷野,远无村,近无邻,这样深更半夜,绝没人来,就便这和尚再有些伙党找了来,仗我这口刀,多了不能,有个三五百人儿,还抵得住了,这是第二桩不必怕。至于虑到日后的错误官司,我若见不透日后的怎样收场,也不肯作眼前的这番事业,这是第三桩不必怕。这话不是空谈得的,少一时自然要还你们一个凭据,可不知你们四位信得及,信不及?”张老听了,先说道:“姑娘的话,岂有个不信的咧;不过怕来个人儿撞见,闹饥荒。鬼可怕他怎的呀!我们作庄稼的,到了青苗在地的时候,那一夜不到地里守庄稼去,谁见有个鬼哪!”安公子接着说道:“是啊!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以二气言,则鬼者阴之灵也,神者阳之灵也;以二气言,则至而圣者为神,返而归者为鬼,其实一物而已。怕他则甚?怕他则甚?只是姑娘到底怎样打发我们上路?”十三妹也没功夫和他掉那酸文,说道:“你且不要忙。如今你们为难的事,是都结了,我此刻却有件为难的事,要求你诸位。”话未说完,安公子先跳起来道:“姑娘,你有什么为难的事?只管说,慢讲‘上山捉虎,下海擒龙’,就是‘赴汤滔火,碎骨粉身’,我安龙媒此时都敢替你去作。”那十三妹把眼皮儿挑了一挑,说道:“如此好极了!你就先把这一院子死和尚,给我背开。”安公子听了,皱着眉,咧着嘴,摇着头道:“这桩事却难!”十三妹道:“既这样,可作什么事儿呢?”因回头向张老夫妻道:“这事得求你二位老人家。”张老道:“这背死尸,小老几却也来不得的呢!”姑娘笑道:“岂有此理?难道咱们还管给他打扫地方么?”那老婆儿问道:“到底作什么呀?”姑娘道:“我从晌午起,闹到这时候儿了,但如今便再有这等的五六十里路,我还赶得来,就再有这等的二三十和尚,我也送得了。不过我从今早饭后到此时,水火没沾唇,我可饿不起了。想来你们四位,未必不饿。”那老婆儿道:“哎!这大半日,谁见个黄汤辣水来咧!但是这早晚那里摸个馍馍饼子去呢?”姑娘道:“不用买。我方才到厨房里,见那煮的现成的肉,现成的饭,想来是那班和尚的消夜儿。咱们何不替他吃了,也算一场功德。”张老夫妻听了道:“这敢情好。”说着,趁着月色,老两口儿连忙到厨房里去整顿。到了厨房,见那灯也待暗了,火也待乏了,便去剔亮了灯,通开了火。果见那连二灶上靠着一个锅子,那头煮着一蹄肘子,又是两只肥鸡;大砂锅里的饭,因坐住汤罐口上,还是热腾腾的;笼屉里又盖着一屉馒头。那桌子上调和作料,一应俱全。二人正在那里打点,只见安公子也跑来帮着抓挠。张老儿道:“公子,小心着烫了手,你去等着吃去罢。”安公子看看没处下手,只得走开。才走到正房,十三妹便问道:“你又作什么来了?”安公子道:“那里用不着我。”十三妹道:“我看人家那样大年纪,都在那里张罗,你难道连剥个蒜也不会么?”安公子道:“剥蒜我会。”说着,忙忙又跑了去。十三妹见他三人都往厨房去了,便拉了张金凤的手,来到西间炕上坐下。方才慢慢的问她几岁上留的头,几岁上裹的脚,学过活计不成,有了婆家没有,问了半天。怎奈那十三妹只管一长一短的问,那张金凤只有口里勉强支应的分儿,却紧皱双眉,一句也说不出来。十三妹心中纳闷,说:“妹子,你如今祸退身安,正该欢喜,怎么倒发起怔来!”这句话一问,那张金凤越发脸上青黄不退,索性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起来,把个十三妹急得拉着她问道:“你不是吓着了,气着了,心里不舒服呀?”张金凤只是摇头。十三妹纳了半天的闷儿,忽然明白了说:“我的姑奶奶,你不是耍撒尿哇?”张金凤听了这话,才说道:“可不是,只是此刻怎得哪里有个净桶才好。”十三妹说道:“这么大人了,要撒溺到底说呀,怎么憋着不言语呢?还这么凿四方眼儿,一定要使个净桶。请问一个和尚庙,可哪里给你找马桶去,快跟了我来罢!”说着,搀着张姑娘至口东里间,替她四处一找,一时也拢不出个撒溺的家伙来;一眼看见那和尚的洗脸盆在盆架上儿放着,里头还有半盆洗脸水。十三妹姑娘连忙拿到房门口儿,泼在那院子里,进来便把那洗脸盆,放在靠床沿跟前,催着她小解。张金凤见了,这才忙忙的袖手进去,解下裙子,褪了中衣,用外面长衣盖沿,然后蹲下去,鸦雀无声的小解。一时完事,因问十三妹道:“姐姐不方便方便么?”十三妹道:“真个的我也要撒一泡了。”因低头看了一看,见那脸盆里,张姑娘的一泡溺,不差什么就装满了,她便伸手端起来,也泼在院子里,重新拿进房来小解。这位姑娘的小解法,就与张金凤姑娘大不相同了。浑身上下,本就只一件短袄,一条裤子,莫说裙子,连件长衣也不曾穿着。只见她双手拉下中衣,还不曾蹲好,就哗啦啦锵啷啷的撒将起来。张金凤从旁看着,心里暗暗的说道:“看她俏生生的这两条腿几,雪白粉嫩同我一般,怎么会有这样的武艺,这样的气力,真也令人纳罕。”说话间,十三妹站起整理中衣,张金凤便要去倒那盆子。十三妹道:“那还倒它作什么呀?给它放在盆架儿上罢!”这十三妹既是一位正气不过的侠女,作者为何这等唐突她起来。读者,须知这也并非唐突。一则这位姑娘生性豪爽,一片天真,从不会学那小家子女,遮遮掩掩,扭扭捏捏;二则两个女孩儿在一处,本没什么避讳;三则姑娘的这泡溺,大约也是憋急了。这叫作“风火事儿,斯文不来”。 且说那张金凤整好衣裙,仍同十三妹回到西间坐下。此时气儿也缓过来了,脸儿也有红似白的了。两个人才掩上房门,一问一答的谈起心来。谈到婆家那里,张姑娘又低了头含羞不语。十三妹道:“这男婚女嫁,是人生大礼;世上这些女孩儿,可臊的是什么?我本就不懂。好妹妹,我是个急性子人,你有话爽爽快快的说,不许呕我。”张金凤只得红着脸说了一句:“还没有呢!”十三妹道:“我问你一句话,可不怕你思量。我听见说你们居乡的人儿,都是从小儿就说婆家,还有十一二岁就给人家童养去的,怎么妹妹的大事还没定呢?”张金凤道:“这也有个缘故。只因我爹妈膝下无儿,想要招赘,又因我叔叔临危再三嘱咐说,一定要拣一个读书种子。因此还不曾定。”十三妹道:“哎哟,这乡村地方儿,可那里去找个真读书种子呢?就有也不过是个平常乡愚,如何消受得妹妹你起?”说着,低头想了一想,又道:“妹子既如此,姐姐给你做个媒,提一门亲如何?”张金凤听了,低下头去,又不言语。十三妹站起来,拍着她的肩膀几说:“不许害羞,说罢!”张金凤悄声道:“姐姐叫我怎样个说法,此时爹妈是什么样的心绪,妹子是什么样的时运,况这路途之中,那里还提得到此?”十三妹道:“你这话我听出来了,想是不知我说的是个什么人家儿,什么人物儿。我索性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我要给你提的,就是方才你见的这个安公子。你瞧瞧门户儿,模样儿,人品儿,心地儿,大约也还配得上妹妹罢!”这张金凤,再也想不到十三妹提的,就是眼前这个人,霎时间羞得她面起红云,眉含春色,要坐不好,要躲不好,只得扭过头去。怎当得十三妹定要问她个牙白口清,急得无法,说道:“姐姐,这事要爹妈作主,怎生只管问起妹子来?”十三妹道:“自然要他二位老人家作主,何消说得;只是我先要问你个愿意不愿意。” 那张金凤此时被十三妹磨的,也不知嘴里是酸是甜,心里是悲是喜,只觉得胸口里象小鹿儿一般突突的乱跳,紧咬着牙,始终一声儿不言语,倒把个十三妹呕得没法儿了,因说道:“我看这句话,大约是问不出来了,你瞧我也认得几个字儿。”说着,走到堂屋里,把那桌子上茶壶里的茶,倒了半碗过来,蘸着那茶,在炕桌上写了两行字。张金凤偷眼一看,只见写的,一行是“愿意”两个字,一行是“不愿意”三个字。只听十三妹笑道:“妹妹来罢!你要愿意,就把那‘不愿意’三个字抹了去,留‘愿意’两个字;你要不愿意,就把那‘愿意’两个字抹了去,留‘不愿意’三个字。这没什么为难的了罢。”说着,便去拉张金凤的手。张姑娘那里肯伸出手来去抹那字,只是怎禁得十三妹的劲大,被拉不过,只得随手一阵的乱抹,不想可巧恰恰的把那‘不’字抹了去。十三妹嘻嘻的笑道:“哦!单把个‘不’字抹去了,这分明是愿意,是不是?果然如此,好极了。这件事交给姐姐,保管你称心如意。” 这张金凤姑娘,被十三妹缠磨了半日,脸上虽然的十分下不来,心上却是二十分的过不去,只在这过不去的上头,不免又生出一段疑惑来。读者!你道这是什么缘故?这张金凤原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她心里想着:“要论安公子的才貌品学,自然不必讲是个上等人物了;尤其难得的是,眼见他的相貌,耳听他的言谈;见他相貌端正,就可知他的性情;听他言谈儒雅,就可知他的学问,更与那传说风闻的不同。虽然如此,一个人既作了个女孩儿,这条身子,比精金美玉还尊贵!纵然遇见潘安、子建一流人物,也只好发乎情,止乎礼。但是止乎礼,是人人有法儿的;要说不准发乎情,虽是圣贤仙佛,也没法儿;所苦的是个‘情’字儿,虽到海枯石烂,也只好搁在心里,断断说不出口来。便是女孩儿家不识羞,说出口来,这事也不是求得人的,也不是旁人包办得来的。不想今日无端的萍水相逢,碰见了这个十三妹,第一件先从泥里救了我的性命;第二件便从意外算到我的终身,这等才貌双全的一个安公子,她还恐怕我有个不愿意,要问我个牙白口清,还不许不说。这个人心地的厚,肠子的热,也算到了头儿了。只是她也是个女孩儿。俗话说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若说照安公子这等人物,她还看不入眼,这眼界也就太高了,不是情理;若说她既看得入眼,这心就同枯木死灰,丝毫不动,这心地也就太冷了,更不是情理;若是一样的动心,把这等终身要紧的大事,百年难遇的良缘,倒放开自己,双手送给我这样一个初次见面、旁不相干的张金凤,尤其不是情理;这段缘故,叫人实在不能不疑!莫非她心里有这段姻缘,自己不好开口,却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先说定了我的事,然后好借重我爹妈,给她作个月下老人,联成一床三好,也说不定;若果如此,我不但不好辜负她这番美意,更得体贴她这片苦心,才报得过她来。只是我怎么个问法儿呢!” 这张姑娘只管如此心问口、口问心的一番盘算,脸上那种为难的样子,比方才憋着那泡溺,还露着为难,忍不住赶着十三妹,叫了一声姐姐,说道:“姐姐,妹子虽则念了几年书,也知道古往今来的几个人物,几桩公案,这里有一个故典,心里始终不得明白,要请教姐姐。”十三妹早听出她话里有话,笑问道:“你且说来我听。”张金凤道:“记得那《大乘经》上讲的,我佛未成佛以前,在深山参修正果,见那虎饿了,便割下自己的肉来喂虎;见那鹰饿了,便刳出自己的肠子来喂鹰。果然如此,那我佛的慈悲,真算得爱及飞禽走兽了;只是他自己不顾他自己的皮肉肝肠,这是个什么意思?”读者,这一句话,要问一村姑蠢妇,那自然一世也莫明其妙。这十三妹,本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她那聪明,正和张金凤针锋相对,听了这话,冷笑了一声,接着叹了一口气,说:“妹子,你可记得《汉书》有两句话道的最好,道是:‘可为知者道,难为俗人言。’你我虽是倾盖之交,你也算得我一个知已了,但是作姐姐的心事,更自不同。只可为自己道,难为知者言。慢说眼前这样的美满良缘,大约这人世上的‘姻缘’两字,今生与我无分。” 张金凤听了这段话,更加狐疑,还要往下问,只听安公子在院子里说道:“呼!呼!好烫!快开门。”说着,只见他捧着一盘子热腾腾的馒头,推门放在桌子上。她姐妹两个就连忙把话掩住不提。紧接着张老夫妻把煮的肘子、肥鸡,连饭锅、小菜、酱油、蒜片、饭碗、匙、箸,分作二三趟,都搬运了来,分作两桌。安公子同张老在堂屋地桌上;张金凤母女同十三妹在西间炕桌上。张老又把菜刀案板也拿来,把那肘子切作两盘。十三妹道:“那两只鸡不用切了,咱们撕了吃罢。”安公子听见,就要下手去撕。十三妹想起他那两只手,是方才撤溺整理裤裆的,连忙拦他道:“你那两只手算了罢。”安公子听了说:“等我洗洗去。”说着,跑到东屋里,在那洗脸盆里就洗。十三妹嚷道:“用不着你多事。你不用在那盆里洗手。”安公子说:“不怕水不凉,这是我刚才擦脸的,还温和呢!”把个张金凤急得又是含羞,又是要笑,只得掉过头去。十三妹丝毫不在意,如同没事人一般,只说了一句:“你就洗了手,我也不准你动。” 说话间,那张老婆儿已经把两只肥鸡,撕了两盘子放好。他老两口子,饿了一天,各各饱餐一顿;张姑娘、安公子也吃了些;只有十三妹姑娘风卷残云,吃了七个馒头,还找补了四碗半饭,方才放下筷子道:“得了,我这肚子里是一点儿不为难了。我们打仗啊,上路啊,商量罢。”张老道:“等我把家伙先拣下去,归着归着。”十三妹道:“还管他归着家伙吗?你老人家倒是泡壶茶来罢。”张老一面去泡茶,安公子帮着张老婆儿,忙着把家伙都撤去,都堆在廊下。一时茶来了,大家嗽口喝茶。张姑娘同母亲方才在窗台儿上,各人找着自己的烟荷包烟袋,吃了一袋烟,大家照旧在堂屋里归座已毕。十三妹对众人说道:“饭儿是吃在肚子里了,上路的主意,我也有了,就是得先和你两家商量。你两家四位里头,一边是到下路去的,一边是到上路去的。两头儿都得我护送,我纵有天大的本事,我可不会分身法儿,我先护送你们那一头儿好?”安公子道:“姑娘先许的送我,自然送了我去。”十三妹道:“这是你的主意。人家爷儿三个呢?在这庙里饿着,等人命官司!”安公子道:“不然,他有爷儿三个,还怕路上没照应不成?”十三妹道:“梦话,这里弄了这样一个还未完,自然得趁天不亮走,半夜里难免不撞着歹人;即或幸而无事,你瞧这爷儿三个,老的老,少的少,男的男,女的女,露头露脑,走到大路上,算一群逃难的,还是算一群拍花的呢?遇见个眼明手快作公的,有个不盘问的吗?一盘问有个不出岔儿的吗?你算是没事了;你也想想这句话,说得出口呀!”说毕,也不和他再谈,回头向着张老夫妻说:“你二位老人家的意思怎么样?”三人还未及答言,张金凤是个有心思的,她可把正话儿反说着,便对十三妹道:“姐姐原是为救安公子而来,如今自然送佛送到西天。我爷儿三个,托安公子的一点福星,蒙姐姐救了性命,已经是万分之幸,不见得此去再有什么意外的事;即或有事,这也是命中造定,真个的叫姐姐管我们一辈子不成?”十三妹也不答言,又回转头来向着安公子道:“你听听人家这个说话,你听着脸上也下得来呀!心里也过得去么!”把个安公子问得诺诺连声,不敢回答。只见十三妹欠身离座,向张老夫妻道:“这桩事,须得你二位老人家作主。要得安然无事,除非把你两家合成一家,我一个人儿就好照顾了。”张老道:“怎么合成一家呢?”十三妹道:“如今且把上路的话搁起。我的意思,要先给我这妹妹提门亲,给你二位老人家招赘个女婿,可不知你二位愿意不愿意?”张金凤听了,站起来就走。十三妹离座,一把拉住,按在身旁坐下说:“不许跑。”把个张姑娘羞得无地自容,坐又不安,走又不能,只听她父亲说道:“姑娘,我一家子的性命,都是你给的。你说什么,有个不愿意的?只是这个地方,这个时候,那里去说亲去呀?”十三妹道:“远不在千里,近只在目前”因指着安公子道:“就是他,你二位相看相看,中意不中意?”张老跳起来说:“姑娘,这是哪里话,他是个官宦人家,我是个乡老儿,怎么攀配得起?罪过!罪过!”十三妹道:“这话你们不用管,只说愿意不愿意!”张老听了,瞅着老婆儿,老婆儿瞅着女儿。 一时老两口儿,大不得主意起来。十三妹道:“不用问你们姑娘。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愿意不愿意,由不得她作主。”老婆儿道:“好!还怕不好吗,只是俺们拿什么赔送呢?”十三妹道:“这话你们也不必管,就只成不成的一句话,不用犹疑。”张老心里估量了半日,说道:“姑娘,这话这么说罢,我们父母俩是千肯万肯的,可是倒踏门儿的女婿,我们才敢应声儿呢!再这话也得问问安公子。”十三妹道:“这事在我。”因含笑先拍了张金凤一把,说:“姑奶奶,我喝定了你的谢媒茶了。”这才叫了声安公子,说道:“你大概没什么推辞罢!”谁想安公子起初见这位姑娘,且不商量上路,百忙里要给张金凤说亲,已经觉得离奇;及至听见说到自己身上,更加诧异。心里一想:“这可又是件糟事。我从幼儿的毛病儿,见个生眼儿的娘儿们,就没说话先脸红;再要听见说媳妇儿,那更了不得了。今日同这二位厮混了半日,好容易脸不红了,这时候忽然又给说起媳妇来;就说媳妇儿也罢,也有这样当面鼓、对面锣的说亲的吗?这位媒人的脾气儿,还带着是不容人说话,这可怎么好?我看这事,比方才那和尚让酒还累赘。”这少爷正在那里心里为难,听十三妹如此一问,他赶紧站起,连连的摆手说:“姑娘,这事断断不可。”十三妹道:“哦,不可!想是你嫌我这妹妹丑?”安公子道:“非也,从来娶妻娶德,选妾选色。那战国的齐宜王,也曾娶过无盐;蜀汉的诸葛武侯,也曾娶过黄承彦之女,都是奇丑无对的,究竟这二位淑女相夫,这一个作英主,那一个作贤相,丑又何妨。况且这张家姑娘,是何等的天人相貌,那里还说得到个‘丑’字,不为此。”十三妹道:“既不为此,想来是你嫌我这妹妹穷?”安公子道:“更非也,自古道,‘浊富莫如清贫。’我夫子也曾说过:‘富贵贫贱,皆须以道得之。’这‘贫’、‘富’二字,原是市井小人的见识,岂是君子谈得的?穷又何妨,也不为此。”十三妹道:“也不为此,想来是你嫌我这妹妹家里没根基?”安公子道:“尤其非也。姑娘你这等一位高明人,难道连那‘瑶草无尘根’的这句话,也不晓得?这‘根基’两个字,不在门庭家世上讲,要在心地品行上讲的。你只看张家姑娘这等的玉洁冰清,可是没根基的人做得来的?不为此,不为此。”十三妹道:“你这话我听出来了,一定是你已经定下亲事了。这又何妨!象你这等的世家,三妻四妾的尽有,也没有什么断断不可的去处呀!”安公子急得摇头道:“不曾不曾,我并不曾定下亲事。”十三妹笑道:“你不曾定亲,问着你,你那也非也,这也非也。尽着飞来飞去,可把我飞晕了,倒是你自己说说罢!”安公子才说道:“姑娘,我安骥此番抛弃功名,折变产业,离乡背井,冒风冲雨,为着何来?为的是父亲身在缧绁之中。我早到一日,老人家早安一日。不想我这途中忽然的主仆分离,到此地又险些儿性命不保。若不亏姑娘赶来搭救我,虽死也作了不孝之鬼。如今得了残生,又承姑娘的厚赠,恨不得立刻就飞到父亲跟前才好,那里还有闲功夫作这等没要紧的勾当?况且父亲待我虽然百般爱惜,教训起来却是十分严厉。今日这桩事,不等禀明而行,万一日后父亲有个不然起来,我何以处张金凤姑娘,又何以对姑娘呢?姑娘,这事断断不可。”十三妹听安公子的话,说得有里有面,近情近理,待要驳他,一时却驳不倒,无如此时,自己是骑着老虎过海,可真下不来了,只得勉强冷笑一声,说:“我的少爷,你这可是看鼓儿词看邪了。你大概就把这个叫作‘临阵收妻,你听我告诉你,你要说为老人家的事,如今银子是有了,我既说过保你个人财无恙,骨肉重逢,这话自然要说到那里,作到那里。你要说定亲这件,倒没要紧,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况且俗语说的,‘过了这个村儿,没这个店儿。’你要再找我妹妹这么一个人儿,只怕声遍天下,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去。你要说虑到老人家日后有个不允,据我听你讲起你家太爷的光景来,一定是一位品学兼优,阅历通达的老辈,断不象你这样固执不通。慢说见了我妹妹这等德言工貌的全才,就听见我这等的痴傻呆呆的作事,都没个不允的理,你可放心。况且,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了,只有成的理,没有破的理,你以为可,也是这样定了,你以为不可,也是这样定了,你可知些进退。” 张老夫妻一旁看了,自然不好答话。张金凤更是万分的作难:不想死心眼儿的,遇着死心眼儿的了。只见安公子气昂昂的高声说道:“姑娘不可如此。‘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我安骥宁可负了姑娘,作个无义人,终不敢背了父命,作个不孝子。这事断断不能从命!”十三妹听了,登时两道蛾眉一竖,说:“不信你就讲这等决裂的话!很好,你既不能从命,我也不敢承情,算我年轻好事,冒失糊涂。我是没得说了,只怕有个主见,你倒未必和讲他的过去。”安公子道:“凭他什么主儿,难道还好强人所难不成?便是这事,我也不妨和他去讲。”十三妹听了这话,满脸怒容,便不答话,一伸手往桌子上拿起那把雁翎宝刀来,在灯前一摆说:“就是我这把刀要问问你,这事到底是可呢,是不可?还是断断不可?”说话间,只见她单臂一扬,把刀往上一举,扑了安公子去,对准顶门往下就砍。这正是: 信有云鬟称月老,何妨白刃代红丝。 至于安公子性命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十回 玩新词匆忙失宝砚 防暴客谆切付雕弓 第十回 玩新词匆忙失宝砚 防暴客谆切付雕弓 上回书讲的是十三妹仗义任侠,救了安龙媒、张金凤并张老夫妻二人。因见张姑娘是个聪明绝顶的佳人,安公子是个才貌无双的子弟,自己便轻轻的把一个月下老人的责任担在身上,要给他二人联成这段良缘。不想和安公子一时话不投机,惹动她一冲的性儿,恼羞成怒,还不曾红丝暗系,先弄得白刃相加。按这段评话的面子听起来,似乎纯是十三妹一味的少不更事,生做蛮来。却是不然,书里一路表过的这位十三妹姑娘,是天生的一个侠烈机警人,但遇着济困扶危的事,必先通盘打算一个水落石出,才肯下手,与那《西游记》上的罗刹女、《水浒传》里的顾大嫂的作事,却是大不相同。即如这桩事,十三妹原因“侠义”两个字上起见,一心要救安、张两家四口的性命,才杀了僧俗若干人;既杀了若干人,其势必得打发两家,赶紧上路逃走,才得远祸;讲到路上,一边是一个瘦弱书生,带着黄金辎重,一边是两个乡愚老者,伴着红粉娇娃,就免不了路上不撞着歹人,其势必得有人护送;讲到护送,除了自己一身之外,责无旁贷者再无一人;讲到自己护送,无论家有老母,不得分身远离;就便得分身,他两家一南一北,两路分程,不能兼顾,其势不得不把两家合成一路;讲到两家合成一路,又是一个孤男,一个幼女,非鸦,非凤,不好同行,更兼二人年貌相当,天生就的一双佳偶,使他当面错过,也是天地间的一桩恨事,莫若借此给她们合成这段美满良缘,不但张金凤此身得所,连她父母,也不必再计及到招赘门婿,一同跟了女儿前去,倒可图过半生安饱;如此一转移间,就打算个护送他们的法儿,也还不难。自己也就“救人救彻,救火救灭”,不枉费这番心力。此十三妹所以挺身出来,给安龙媒、张金凤二人执柯作伐的一番苦心孤诣也。又因她自己是个女孩儿,看看世间的女孩子,自然都是一般的尊贵,未免就把世间这些男子贬低了一层;再兼这张金凤的模样、言谈、性情、行径,都与自己相同,更存了个惺惺惜惜惺惺的意见。所以为她作个媒,心里只有张金凤的愿不愿,张老夫妻的肯不肯;那公子一边,直不曾着意,料他也断没个不愿不肯的理。谁想安公子虽是个少年后生,却生来的老成端正,一口咬定了几句圣经贤传,断不放松。这其间弄得个作媒的,在那一头儿把弓儿拉满了,在这一头儿可把钉子碰着了,自然就不能不闹到扬眉裂眦,拔刀相向起来。这是情所必至,理有固然的一段文章。读者莫认作十三妹生做蛮来,也莫怪道作者胡诌硬话。话休絮烦。 安公子见十三妹扬刀奔了上来,哎呀一声,双手握着脖子,望门外就跑。张老婆儿是吓得浑身乱抖,不能出声。张老头见了,一步抢到屋门,双手叉住门框说:“姑娘,这可使不得,有话好讲。”嘴里只管苦劝,却又不好上前用手相拦。这个当儿,张金凤更比她父母着急,你道她为何更加着急?原来当十三妹向她私下盘问的时候,她早巳猜透十三妹要把她两路合成一家,一举三得的用意。所以一任十三妹调度,更不过问;料想安公子在十三妹跟前受恩深重,也断没个不应之理;不料安公子倒再三的推辞,她听着如坐针毡,正不知这事怎样个收束,只是不好开口。如今见直闹到拿刀动杖起来,即使安公子被逼无奈应了,自己已经觉得无味;倘然他始终不应这句话,这十三妹雷厉风行一般的性子,果然闹出一个大未完来,不但想不出自己这条身子何以自处,请问这是一桩什么事,成一回什么书?莫若此时趁事在成败未定之先,自己先留个地步,一则保了这没过门女婿的性命;二则全了这一厢情愿媒人的脸面;三则也占了我女孩儿家自己的身分;四则如此一行,只怕这件事倒有个十拿九稳,也未可知。想罢,她也顾不得哪叫避嫌,哪叫害羞,连忙上前把十三妹拿刀的这只右手膊,双手抱住,往下一坠,乘势跪下,叫声:“姐姐请息怒,听妹子一言告禀。”因说道:“姐姐,这话不是我女儿家不顾羞耻。事到其间,不说是断断不能明白的了。姐姐的初意;原是因我两家分途行走,兼顾不来,才要归作一路;归作一路,同行不便,才有这番作合。姐姐的深心,除了妹子体贴的到,不但爹妈不得明白,大约安公子也不能明白。若论安公子方才这番话,所虑也不为无理,只是我们做女孩的,被人这等当面拒绝,难消受些;在我替他算计,此对惟有早早退避,才是个自全的道理,还有何话可说?所难的是姐姐方才当面给我两家作合的这句话,不但爹妈应准的,连天地鬼神都听见的,我张金凤可只有这一条道儿可走,没有第二句话可商量。如今事情闹到这么田地,依我说,把这‘婚姻’两字权且搁起,也不必问安公子到底可与不可的话;我就遵着婚姻的话,跟着爹妈一直送安公子到淮安。一路行则分散,住则异室,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去处。到了淮安,他家太爷太太以为可,妹子就遵姐姐的话,作他安家的媳妇;以为不可,靠着我爹爹的耕种耙锄,我娘儿两个的缝连补绽,到那里也吃了饭了,我依然作我张家的女儿。只是我虽作张家女儿,却得借重他家这个安字儿,虚挂个铜牌字号,那时我便长斋绣佛,奉养爹妈一世,也算遵了姐姐的话,一天大事就完了。姐姐此时,何必和他惹这闲气?” 张姑娘这几句话,说得软中带硬,八面见光,包罗万象,把个铁铮铮的十三妹倒在那里为难起来了,只得勉强说道:“喂,岂有此理!难道咱们作女孩儿的,活得不值了,倒去将就人家不成?你看我到底要问出他个可不可来再讲。”再说安公子,若说不愿得这等一个绝代佳人,断无此理,只因他一团纯孝,此时心中只有个父母,更不能再顾到第二层;再加十三妹心里作事,他又不是这位姑娘肚子里的蛔虫,如何能体贴得这样周到呢?所以才有这场决裂。如今听张金凤这几句话,说了个雪亮,这是桩一举三得的事,难道还有什么扭捏的去处。那时安公子正在窗外进退两难,听得十三妹说:“到底要问他个可不可。”便从张老膈肢窝下钻进来跪下,向十三妹道:“姑娘不必生气了。我方才一时迂执,守经而不能达权。恰才听了张家姑娘这番话,心中豁然贯通。如今就求姑娘主婚,把我二人联成佳偶,一同上路。到了淮安,我把这段下情,先向母亲说明。父母如果准行,部是天从人愿;倘然不准,我愿受着一场教训,挨一顿板子,也没叫怨。到了万万无可挽回,张姑娘她说为我守贞,我便为她守义,情愿一世不娶哪!这话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有渝此盟,神明殛之。姑娘你道如何?”十三妹见安公子这个光景,知他这话不是被逼无奈,直是出于天良之诚,不觉变嗔为喜,方才把她眼皮儿一松,刀尖儿朝下一转,手里掂着那把刀,向安公子、张金凤道:“你二人媒都谢了,还和我闹的是什么假惺惺儿呢?”说着,把张姑娘搀起,送到东间暂避。回身出来,使向张老夫妻道喜。张老道:“我的姑娘,你可真太费心了!”张老婆儿道:“我的菩萨,没把我吓煞了。如今可好咧!”姑娘说:“告诉你老人家罢,这就叫作‘不打不成相与’。”说着,回头又向安公子道:“妹夫,你可莫怪我卤莽。这是天生的一件成得破不得的事。大约不是我这等卤莽,这事也不得成。至于你方才拒婚的这段话,却也说得不错。婚姻大事,自然要听父母之命才是。但你父母也大不过天地;今夜正是月圆当空,三星在户,你看这星月的光儿,一直照进门来了,你二人都在客边,想来彼此都没个红定,只是这大礼不可不行,就对着这月光,你二人在门处对天一拜,完成大礼。”为此便请张老招护了安公子,张老婆儿招护了张姑娘拜过天地。十三妹又走到八仙桌子跟前,把那盏灯拿起来,弹了弹蜡花,放在桌子正中,说道:“你二人就向上磕三个头;妹夫就算拜告了父母,妹妹就算参见了公婆。”拜毕,十三妹又向张老夫妻道:“你二位老人家请上座,好受女儿女婿的礼。”二人道:“我们罢了。闹了个半日,也该姑爷歇歇儿了。”十三妹道:“不然,这个礼可错不得。”说着,便自己过去,扶了张姑娘同安公子站齐了,双双磕下头去。张老道:“白头到老的,这都是恩人的好处,我老两口儿后半世,可就靠着姑爷了。”老婆儿道:“那还用说哩,他疼咱们闰女有个不疼咱俩的。”一时大礼行罢,把个张老喜欢得无可不可说:“等我泡壶热茶来。大家喝罢!”说着,拿了茶壶,到厨房里泡茶去了。安公子此时是怕也忘了,臊也忘了,乐得也不知该说哪一句话是头一句,转觉得满脸周身的不得劲儿,在那里满地乱转。这个当儿,张姑娘还低着头,站在当地不动。她母亲道:“姑娘你这边儿坐下,歇歇腿儿罢。”张姑娘只和她母亲努嘴儿,抬眼皮儿的使眼色;无奈这位老妈妈儿,总看不出来,急得个张姑娘没法儿,只好卖嚷儿了。她便望空说道:“啊!我们到底该叩谢叩谢这位恩深义重的姐姐才是。” 一句话把个安公子提醒,连说:“有理有理。”这才忙忙的跑过来,同张姑娘双双跪下,向上给十三妹磕头。安公子这几个头,真是磕了个死心落地的;只见他连起带拜的闹了一阵,大约连他自己也不记得是磕了五个啊,还是磕了六个。十三妹也裣衽万福,还过了礼,便一把将张金凤拉到身边坐下,笑了笑道:“啧!啧!啧!果然是一对美满姻缘,不想姐姐竟给你弄成了,这也不枉我这点心血。”张姑娘听了,感激而泣,不觉掉下泪来。 正说着,张老泡了茶来,大家喝罢。十三妹道:“这咱们可就要搬行李了。”因对张老道:“你老人家带了你们姑爷,拿了灯,先到那地窨子里,把他那几个箱子打开,凡衣服首饰以及零星有记认的东西,一概不要。但是所有金银,不论多少,都给我拿出来。”二人听了,也不知什么意思,只得拿灯前去。进了那个柜门,张老道:“姑爷,你让我拿灯罢!”说着,接过灯来,照了安公子,一步一步从台阶儿下去。 二人进了地窨子门,果见有几个箱子摞在床头上。一个一个搬下来打开,里头不过是些衣饰之类,也不细看;只见每个箱子里,整的也有,碎的也有,都有两三包银子;一一拿出来,堆在地下。回头看了看床里边,放着个小包袱,提了提,觉得很重,打开一看,原来是他老婆儿和女孩儿的随身包袱,连家里带出来的百两银子都在里头,也提在地下;重复拿着灯搬运出来,说明了原因。十三妹略略数了一数,通共也有千把两银子,因先拣了一包碎的,约略不足百两,撂在一边;又把那小包袱,仍交还她母女,然后招了那十几包银子,向安公子道:“我图个便利,你把这一千两银子拿去,换给我一百两金子。”安公子听了,叫声“姑娘”,自己忙又改口道:“我怎么还是这等称呼?我自然也该称作姐姐才是。姐姐,这原是你的东西,怎说到换起来。”十三妹道:“你不换我不要了。”安公子连说:“换、换。”就拿了一包过来。十三妹接在手里,向张金凤道:“妹妹,咱们可不是空身儿投到他家去了,这一百金子,算姐姐给你垫个箱底儿罢。”随把包儿递给张老婆儿手里。那老婆儿道:“姑娘怎么呢?罢呀!你疼你妹子,还疼得不够呀!还给她这东西。”嘴里说着,手里可接过去了。张老看了,也一旁道谢不迭。十三妹交明了,就催安公子收那银子。安公子再三的不肯,道:“姐姐,你难道不留些用?”十三妹道:“方才留下那一包碎的,尽够我同母亲过冬了。即或不够,左右那一项没主儿的钱,我什么时候用,什么时候取。你别累赘,快些收去,大家好打点起身。”安公子听了无法,只得收下。十三妹出了一回神,问着张老道:“我方才在马圈里看见一辆席棚车儿,想来就是她娘儿两个坐的,一定是你老人家赶来的呀。”张老道:“可不是我,还有谁呢?”十三妹道:“这辆车连牲口,都好端端的在那里呢!你老人家这时候就去把它收拾妥当,回来把你们姑爷的被套、行李、银两,给他装在车上,把一应的东西装好,铺垫平了,叫他娘儿两个好坐。再把那个驴儿,解下边套来,匀给你们姑爷骑。”说着,便问安公子道:“会骑驴么?”安公子道:“马也会骑,何况于驴?难道一路不是骑了包程骡子来的?只怕没有鞍子。”张老道:“有,我车上藏着个带马褥子的软屉鞍子呢。”十三妹道:“那尤巧极了。牲口也有了,就叫你们姑爷骑上,跟着一伙同行。等都弄妥当了,咱们大家趁着天不亮就动身,我一直送你们过了县东关,那里自然有人接着护送下去,管保你们老少四口儿,一路安然无事,这算没关我的事了。你们爷儿三个,就去收拾起来,我同我这妹妹,再多说一刻的话儿。”大家听了,自是个个欢喜。张老道:“等我去看看牲口,把草口袋拿出来,先喂上它,回来好走路。”安公子道:“我也去;我在这边闲着作甚么?”说着,一同去了。这时候,张家母女二人,把行李金银,一一包捆妥当。张老喂上牲口,同安公子进来,又叫那老婆儿帮着,三个搬运了几次,才得运完装好。只见张老又忙忙的回来,向十三妹道:“姑娘,我又想起件事情来了。咱们走后,万一天明进来一个人,这一院子的死和尚,可怎么好哇?”十三妹笑道:“这个都有我;只管放心走路,横竖不与你我相干。”张老道:“这样是很好。我可招呼车去了,你们娘儿们收拾收拾,也是时候儿了,上车罢!” 十三妹诸事已毕,便叫安公子去屋里找笔砚来用。安公子道:“此时要笔砚何用,我这里现成。”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来打开,只见里面包着一块圆式砚台,用檀木盒儿装着。那块石头细腻精纯,那砚石盒子上面,又密密的镌着铭跋字迹,端的是块宝砚。安公子又在鞋掖里取出笔墨来,研好了墨,连笔递将过去。那十三妹左手托了砚台,右手把笔蘸得饱了,跳上桌子,回头叫安公子举灯照着,她便在那正中房门的北墙上,笔墨淋漓,写了二行大字。安公子一面拿灯光照看,一面眼睛随着笔,一字一字的往下看。接着口中念道:贪嗔痴爱四重关,这阉梨重重都犯;他杀人污佛地,我救苦下云端,铲恶锄奸;觅我时,和你云中相见。 念完,乐得安公子咂嘴摇头,拍腿打掌呵呵大笑,说:“姐姐,我只见你舞刀弄棒,杀人如麻,以为奇特;再不晓得你胸中还埋着如此一段珠玑锦锈;这等书法,也写得这凤舞龙飞,真令人拜服。只是大家方才问姐姐你的住处,你只说在云端里住,如今这词儿里又是什么‘云中相见’,莫非你真个在云端里不成?”十三妹笑道:“我这都是梦话,你不用问它。”安公子接着摇头:“不然,不然!这里边定有个道理。”说毕,还在那里呆呆的细揣摩那“云中相见”的这句话。那十三妹早下了桌子,把笔砚放下,便把那把宝刀,依旧的插在腰间,又向墙上取下那张弹弓来挎上,然后揣上那包银子,一口把灯吹灭,说道:“别耽延了,走罢。”迈步出门,朝外先走。张家母女和安公子也拉了他的牲口;十三妹又把自己的驴儿,也交给他带着,开了门,让大家出去。张姑娘在车里问道:“姐姐不走,还等什么?”十三妹道:“我还有点事儿,咱们在外边略等。”说着,催了车辆牲口出门,自己重新把门关好,然后她才就地托的一纵,蹿上房去,从房外头跳将下来,便在驴儿上解下包袱,依然罩上那块青纱包头,穿上那件佛青布衫儿,重新带上弹弓,骑上驴儿,趁着那斜月残星,护送着一行人,逍遥自在的竟自投东去了。 走了一程,到了岔道口,那天才东方闪亮,就从那里上了大道,一直的向荏平县的北门关厢,从城外一起,绕向东门关厢而来。出了东关厢,十三妹见人烟渐渐稀少,向安公子道:“护送你们的那个人,我和他约在前面二十里外柳树丛林里相候。我先走一步,招呼他去,你们随后赶来。”说着,一个牲口如飞而去。安公子同张老随后带着牲口赶来,走了约莫有一个时辰,早巳远远望着一带柳树林子,赶向前去,只见十三妹的那匹黑驴儿,拴在一棵树上。大家到了跟前,安公子下了牲口,张家母女也从车上下来,转进树林,十三妹早从里边迎了出来。安公子一见,就先问道:“姐姐说的护送我们那位在那里?请来相见。”十三妹说:“已经在此恭候多时。你不用忙,大家且在这树底下坐了,歇歇儿再说。”因对众人说道:“咱们大家自然都要见见这位护送你们去的人,是怎样一个英雄。如今我实对你们说罢,你们此去,经过芒牛山、痴象岭、雄鸡渡、野猪林,都是歹人出没的去处;要讲到那个护送,就有三个、五个、十个、八个人,也不过没事儿的时候,仗个胆子儿罢;果然到有了事,依然无用。要得千妥万当,还只有我亲身送了你们去。无奈我家有老母,不能远离,如今我看这妹子面上,把我这张弹弓儿,借给你妹夫。”说到这里,安公子道:“姐姐,只是我那里会打这弹弓,况且姐姐这张弹弓,我又如何拉得开,使得动!”十三妹道:“不用你使,你只把它一路背在身上,虽然抵不得万马千军,大约也算得一个开路的先锋,保镖的壮士。”大家听了,将信将疑,面面相觑。十三妹道:“我这话大家乍听,自然不予见信。你们试想,我岂有拿着你两家若干条的性命当儿戏?你们今日走一站,明日就过芒牛山,那山上的头领,个个武艺了得,手下还集着百十个喽罗,这第一处就不好过。你们明日,倒要趁着后半夜的月色,早走到了芒牛山跟前,这班人一定下山拦路,要借盘缠,你们千万不可和他动手;张老太爷你也不必搭话,只把车拢住,这算让他一步。他一看就知是个走路的行家,便不动手了;这可就用着你妹夫了;你只管仗着胆子,不必害怕,天下的强盗,只有打算劫财的,断没无故杀人的。那时无论他是骑牲口,是步行,你先下了牲口,只管上前和他搭话,切记不可说车上没银子。他们的本领,大凡有了客人经过,有无金钱,并那金银的数目多少,都料估得出来。你就道车上却带着三五千金,只是带给老人家如何如何料理官司大事用的,不能匀出来奉送;其余随身行李,所值无多,只有这张弹弓,还值得几两银子,就把弓奉送。等他接过这弹弓去看了,不用你开口,他必先问我,那时他不但不敢收这弹弓,只怕还要备酒备饭,帮助盘缠,也不可知。只是你们都不必领他的,也不必到他山上去,说我的话,和他们借两个牲口,添上帮套拉这辆车,再拨两个老作人,一直送你们到淮安界上;我日后见面,定自面谢。那时人也够用了,牲口也够使了,你们路上也可以快走了,你们太爷的公事也可以早完了。不但这样,再有那两个人,便沿路护送,他们都是一气,不怕有一万个强盗,你们只管大摇大摆的走罢。这是我给你们打算的、万无一失的一条出路。大家只管放心前去,不必犹疑。”说着,便从膀子上褪下那张弹弓来,双手递给安公子。又对着张金凤等说道:“妹妹,妹夫,当着二位老人家在此,你我今日这番相逢,并我今日这番相救,是我天生的好事惯了,你们倒都不必在意。只有这张弹弓,是我的家传至宝,我从幼儿用到今日,刻不可离;如今因我这妹妹面上,借给妹夫,你千万不可损坏失落。你一到淮安,完了你老人家的公事之后,第一件是我妹妹的终身大事;第二件就是我这张弹弓儿了,务必专差一个妥当人送来还我,这就是你以德报德了,要紧要紧!”安公子听一句,应一句。 这时间,张姑娘心细,听了这话,便问十三妹道:“姐姐你方才苦苦的不肯说个实在姓名住处,将来给你送这弹弓来便算人人知道有个十三妹姑娘,到底向那里寻你,交代这件东西?”十三妹听了,低头想了想说:“有了。方才妹夫他不是说褚一官和他奶公姓华的是至亲吗?将来等你家华奶公赶到任上,就找他把这弓送交褚一官,转交一位邓九公。这邓九公便是我说的二十八棵红柳树住的这位老英雄,他还算我的师傅。褚一官正是他的亲戚,你家华奶公又是褚一官的亲戚;这样一交代,断不会错。我话说尽于此。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也不往下送了。你老少四位夫妻,前途保重,我们就此作别。”大家热喇喇的听了“作别”二字,想到受恩深处,都不觉滴下泪来。那张金凤更哭得硬咽难言,忍泪向十三妹说道:“姐姐,你我此一别,不知几时再得见面!”十三妹道:“若论我,你今生见得着我也不定,见不着我也不定。但是万事都有个定数,事由天定,岂在人为?”说着,撒手说声:“你们请罢!”走到树跟前,解下那头驴儿,就待骑上要走,忽见安公子啊哟了一声,双手把两腿一拍,直跳起来说:“了不得了,这事可不好了!”大家吓了一跳。连十三妹也拉着驴儿问道:“这是为何?”安公子急得紫胀了脸说道:“姐姐且不要走,也不必细问,我们此时且急急的赶回黑风岗那座能仁寺去再讲。”十三妹说:“到底是怎么了?不是落了烟袋了?”安公子连连摇手道:“不是,不是。”张老夫妻也帮着问他,他才指手画脚的向大家说道:“方才这十三妹姐姐,不是在庙里墙上题那两行《北新水令》的词几吗?我因见那词儿的声调雄壮,更兼书法飞舞,又推敲‘云中相见’这句话,不觉出了神,正在那里细看,不防姐姐催着快走,我一时大意,就随着大家出来,不想把那块砚台遗落在那庙里。这便如何是好?”十三妹道:“我只道什么大不了事,原来就为这块砚台,能值几何?也值得这等大惊小怪!”安公子道:“姐姐你有所不知:我这块砚台,非寻常砚台可比,这是祖父留下的一块宝砚;我祖父临终交付父亲,我父亲半世苦功,都在这砚台上面,临起身珍珍重重的赏给我说:‘你要好好用功,对了这砚台,就是同对着老人家一般,不可违背平日教训。’日后到任上,还要交还老人家。如今失落在这庙里,叫我拿什么回老人家的话。况且那砚台上的铭跋,镌着老人家的名号,现在庙里又弄了这个未完,万一被人勘破,追究起来,我当如何?走,走,走,我们快快回去。” 大家听了,也道:“这桩东西失落不得。”都没作理会处。十三妹沉吟了半晌,说:“这桩东西,诚然不可失落;但是眼下我们这一群人,断断没个回去的理,这件事你也交给我。我此番回家得了空儿,本也要探听探听那庙里和地方上的动静;如今我就立刻绕道先到那庙里,从庙里进去,把你这块砚台取了,拿到我家,给你好好的收着,断不至于失损。等你将来专人给我送弹弓来,就把那弹弓算个凭据,取这砚台;我这里见了弹弓,交还砚台。那时两件东西,各归本主,岂不是一桩大好事么?”安公子还在那里犹豫。张金凤听了这句话,正好在心坎儿下,连忙说道:“姐姐说的有理,就是这等一言为定,不可再改。”说着,倒催着十三妹快走。十三妹便一手带过那头驴儿,踏镫扳鞍,飞身上去,助上一鞭,回头向大家说声:“请了!”霎时间电掣星驰,不见踪迹。这正是: 神龙破壁腾空去,妖娆云中没处寻。 至于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十一回 胡县官糊涂销巨案 安公子安稳上长淮 第十一回 胡县官糊涂销巨案 安公子安稳上长淮 上回书讲的是雕弓宝砚自合而分,十三妹同安龙媒、张金凤,并张老夫妻,柳林话别,是这书的开场紧要关头。那十三妹别后,安公子一行人直望到望不见了,也就大家上了车辆牲口,投奔河南大路而去。这且不提。折回来再讲那黑风岗的能仁寺。 能仁寺原是一座败落古庙,向来有两个游僧在内栖身抄化,自从这个凶僧赤面虎占了这地面,把两个游僧赶出庙去,借着卖茶卖饭为名,藉此劫夺来往客人,那倒运的被他害了,也不止一个。如今天理昭彰,惹着了这位杀人如戏的十三妹,杀了个寸草不留,自在逍遥的走了,临走又把庙门从里头关了个铁桶相似。这条道本是条背道,附近又等闲无人来拜佛烧香,就连本地的乡保地保,也住得甚远,因此庙里尽管闹得那等马仰人翻,外人竟一点消息也不得知道。自来“无巧不成话”,不想这荏平县的西北乡,偏偏出了一案,地保报到县里。这县官姓胡,原是个卖面茶的出身,到了正月节,带卖卖元宵,不知怎的无意中发了一注横财,忽然的官星发动,就捐了一个知县,选在荏平地方,人都叫他糊太爷。这胡知县接了地保的禀报,问了问这西乡离县衙有三十多里,便传了次日下乡。那县衙一班官役,巴不得地方上有事,好去吃地保,又可向事主勒索几文。 到了次日,那些刑书、招房、仵作、捕快人等,一窝蜂的都跟了去,及至到了乡下,只见不过是两人口角,彼此揪扭,因伤致死的一桩寻常命案。照例相验,填了尸格回来。那地保规矩,送县官过了他管的地界,才敢回去。这能仁寺正在他的地界上,来回都从庙前经过,恰巧走到离庙不远,这位县官因早起着了些凉,忽然犯了疝气,要找个地方歇歇,弄口姜汤喝。跟班的便吩咐衙役,叫地保预备地方。地保想了想,这一带都是旷野荒山,那有人家去寻热水,便想到这座能仁寺,回说:“前面不远,有所古庙,就请太老爷的驾到那里将就落座罢!”便飞跑的赶到庙前。那正中山门,本是用乱砖从外面砌严了的;看了看左右两个角门儿,也关得结实。只得走到马圈门前叫门,一直叫了半日,也不听得有个人答应。正在叫不开,那些三班衙役,也有赶到前头来的,大家一顿乱推带踹,把个门插管儿弄折了,门才得开。地保忙着推门,同了众人进去,叫和尚出来接太老爷。但见空落院子里,静悄无人,只有马棚里拴着四头骡子,饿得在那里打晃儿;当院里两条大狗因抢着一个血淋淋的东西,在那里打架,大家喝开了狗一看,原来是个和尚脑袋,吓了一跳。地保说:“不好!这不又出了案子吗?”连忙把这颗头抢在手里,奔了那三间正房来找和尚,一进门,就看见一个半老的和尚躺在地上,叫了一声,不见答应,敢是死了。这个当儿,听见喝道的声音,县官轿子早已到门,众人连忙跑出去,把上项事禀明。县官听了,打轿进门,下轿一看,心里纳闷说:“这可罢了我了,这一个和尚的脑袋,好端端的在腔儿上;那个脑袋可是那里来的呢?”旁边一个捕快班头跪倒回话说:“回太老爷的话,这得拿凶手。”县官问道:“凶手是谁?”众人一齐说道:“在庙里搜一搜,就知道了。”县官说:“那么着,咱们就撞哇。”众人答应一声,便顺着那带灰棚搜去。搜到南头那间,见关着扇门,大家趴着窗户瞧了瞧,早瞧见草堆边露着两只脚,说:“得了,尸身有了。”连忙踹门进去一看,又是两个尸身,肝花五脏,都被人掏了去了!却都有脑袋不算外,脑袋上还带着条辫子。大家又来禀过县官。县官说:“这事更糟了,怎么和尚脑袋上会长出辫子来呢?这不是野岔儿吗?” 当下乱了一阵,使出了马圈门,从大殿配殿一路查去,只见都是些破落空房。一直乱着查到东院,进了角门,将转过拐角墙一看,但见院子里横七竖八,躺着一地和尚。也有脑袋的,也有没脑袋的,也有囫囵的,也有两截儿的,里头还有没脸的,却是个妇人。众人发声喊说:“了不得了!”把个县官吓得目瞪口呆,脸上青黄不定,疝气也吓回去了,口中只说:“这是为什么事?”那马步快手,一个个乱着,腰间抽出铁尺,便去把住正房厨房院门,要想拿人。内中又有几个壮着胆子,闯将进去,屋外屋里,甚至地窨子里,搜了个遍,那有个凶手的影儿?乱了一阵,大家只得请县官进屋里坐下。 再说这位县官一进门,就看见正面墙上,写着碗口来大的两行字。看了看,倒有一大半字不认得,只得叫过个书办来念了一遍,他听了听,也猜不透怎么个意思。为难了一会,说:“有了,好在咱们带着仵作呢,且相验相验就明白了。”只见那书办使了个眼色,暗暗的和他摇手。 原来这书办,是本衙门刑房的一堂案的老吏,平日无论有什么疑难大事,到他手里,没有完不了的案;这案里头也没有作不出来的弊。当下县官见他如此,便回避了众人,问他道:“方才我要叫仵作相验,你却摇手,这是怎么个意思?”那书办道:“这一案断乎办不得。律上杀死一家之人命,拿不着凶手,本官就是偌大处分;如今倒闹了十几条命,倘然办出去,一时拿不着人,太老爷的前程,如何保住?”县官道:“呸!你这么个人,难道连个‘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也不知道吗?咱们只要多派几个人儿,再重重的悬上赏,还有个拿不住人的?”书办摇着头说道:“太老爷要拿这个人,只怕比海底捞针还难。据书办的风闻,这起子和尚,平日本就不是善男信女;至于这个杀人的,看起来,也不是图财害命,也不是挟仇故杀,竟是一个奇才异能之辈,路见不平作出来的。”县官道:“这你又从那里瞧出来的?”书办说:“太老爷只看他这两行字,就知道了。头两句说:‘贪嗔痴爱四重关,这阇梨重重都犯’。这分明是这班和尚,平日劫人钱财,占人妇女,害人性命,伤天害理,无所不为。底下八句道:‘他杀人污佛地,我仗剑下云端,铲恶锄奸。’这几句,分明说他路见不平,替民除害,劈空而来,如同从云端里下来的一般,把这起子和尚屠了。末了一句道:“‘觅我时,和你云中相见。’这个‘你’字是谁?他分明指的是太老爷的骂,见得他虽然在地方上杀了许多人,却不是畏罪而逃。你们要来找,我就在云中等着见你们。看这光景,就近太老爷悬千金的赏,靠我们衙门这班捕役,怎么能够到云端里拿人去?况且,看这几句的口气,这人的胆量智谋,也就非同小可;就便见了他,又如何敢动呢?那个时候,怎么结这个案?所以书办以为这个案办不得。”县官道:“照你这样说起来,这一案敢只算糟透了膛了。你还有个什么透鲜的主意没有?”书办道:“据书办的主意,这一堆尸身,只好拣出三个来,一个是那胖大和尚,一个是那带发头陀,那一个就是没脸的妇人。请太老爷吩咐地保,递上一张报单,就报说本庙僧人,窝留妇女,彼此妒奸,那头陀一时气忿,把妇人用刀砍死,胖大和尚见砍了妇人,两下争竟,用棍将头陀额门打伤,致命气绝;他自己畏罪,情急自戕。这等一办,把太老爷失察一家杀死三命的处分,也躲开了,凶手也不用拿了。其余的尸身,讲不起费些事刨个坑儿,把他们一埋。眼前都是太老爷的牙爪,谁敢不遵?便是那地保,他地面上消弥了这等一个大案,也省得许多的拖累花消,还有什么不愿意?再把庙里一应的细软粗重,分散给众人作了赏号,只怕大家还乐而为之。请太爷的示,书办这主意如何?”把个胡县官乐得满脸赔笑说:“先生到底是你,我本是字儿也没你的深,主意也没你的巧妙,咱们就是这等办了。”书办道:“太老爷还得吩咐班头儿一句。”说着,把那班头叫来。 官吏二人,言三语四,又告诉了他一遍。班头想了想说:“也只得如此,小的们遵太老爷的吩咐,就去办去,只是一时那里有这许多铁锹铲头,刨那坑去?”低头为难了一会,忽然说:“有了,小的方才到厨房院里,见那里有口干井,如今把井面石撬起来,把这些个无用的死和尚,都撺下去。庙里有的是砖头瓦块粪草炉灰,盖好了,照旧把井面石压上,索性把井口塞了。吩咐地保找两个泥水匠,在井面上给砌起一座塔来,算个和尚坟。这场功德就完了。”县官听了,把手一拍,说:“这主意更高。少时批赏,你们俩该头份儿。”二人先谢了出来,暗暗的告知众人。大家听了,一来是本官作主;二则又得若干东西,就不分书吏班头,散役仵作,甚至连跟班轿夫,大家动起手来,直闹了大半日,才弄停妥。留下地保一面庙外找人,掩埋那两个和尚、一个妇人的尸身;一面找泥水匠砌塔;一面袖递报单。诸事料理完毕。大家趁此胡掳了些细软东西;只剩了四个张口货的驮驴没人要,便入了太老爷的官马号。县官便打道回衙,据地保那张报单,五路通详上去。奉到宪批,批了“如详办理”四个大字,把一桩惊风骇浪的大案,办得来云过天空。那地保另找了两个老实和尚,在庙募化焚修。不上几年,倒把那座能仁寺募化成重修庙宇,再塑金身。读者,你道十三妹这两行字儿,有多大神通! 安公子一行人,别了十三妹迤逦行来,张老路上向安公子道:“姑爷,咱们今儿走半站罢,大家都得歇歇了。”安公子正在那里心中盘算,想着:“十三妹此去,不知果然可去给我找那块砚台;她这张弹弓,不知果然可能照她说的那等中用。倘然两件事都无着实,如何是好?”心中万绪千头,在牲口上闷闷不语。忽听得张老和他说话,便答道:“正是如此。”说话间,又走了一程,只见前面有几座客店,就拣了一座干净店面住下。大家忙着搬行李,洗脸吃饭。一时诸事完毕,张老陪了安公子在一间,她母女二人另在一间住下。张老婆儿便催张金凤道:“姑娘,咱们早些儿睡罢,昨儿闹了一夜了。”张姑娘道:“咱们娘儿两个车上睡了一道儿了,你老人家这时候又困了?天还大亮的,那里就讲到睡觉了呢?咱们还有许多事没作呢。”张老婆儿道:“还有甚事呀!”张姑娘道:“你老人家知道呀,不要尽只呕人来了。”张老婆儿道:“可罢了我了,甚事儿呢?哦!你要溺尿啊,你那马桶早给你拿进来咧!”她女儿急了道:“哟!谁倒是只要撒溺呢?”张老婆儿道:“这可闷杀我了,你说罢。”张姑娘这才低着头,红着脸,说道:“你老人家,瞧他身上的那钮攀子都撕掉了;那条裤子,湿漉漉的塌在身上,叫人怎么受呢?”一句话,提醒了那老婆儿,说:“可是的了。你等我告诉他换下来,我拿咱那个木盆给他把那个溺裤洗干净了;你给他把那钮攀子钉上。”说着,往外就走。张姑娘连忙叫住道:“妈,你老人家先回来。”那老婆儿道:“还有什么呀?”张姑娘道:“没什么了,你老人家可不要说我说的。”那老婆儿一面答应,一面走到那屋里,把前番话向安公子说了。这安公子才作了一天的女婿,又遇见这等一个不善词令的丈母娘,脸上有些下不来,说:“我换上了钮攀儿,将就着罢。”说了两次,那丈母娘可憋不住了,说:“姑爷,你换下来,给我快拿去罢!不的时候,姑娘她也是着急。”张老又在旁边撺掇。安公子才打发开丈母娘,换下那条晒干了的溺裤子,连衣服一并着张老送了过去。张金凤见她母亲在那里忙着洗裤子,只得自己把那衣裳的钮攀子,一个个的钉好了。她母女直等把那洗的裤子收拾停妥,送了过去,娘儿两个才睡。 读者,这桩事却不可看作张姑娘不识羞,张老婆儿不辞劳。要知女婿有半子之亲,夫妻为人伦之始,有了这样天性,才有这样人情。不然,一个根儿里想不到一个根儿里不耐烦,你叫她从那一头儿羞,那一头儿劳?这却与那等女儿娇得惯、老儿臊得惯的大不相同。 张老一心记挂着十三妹嘱咐的,明日过芒牛山倒要早走的这句话。那天才交四更,便爬起来喂牲口装车,并催着大家起来收拾动身。又嘱咐安公子道:“姑爷你可记着十三妹姑娘的话,到跟前千万莫要怕得说不出话来。”安公子笑道:“你老人家放心,莫打量小婿还是昨日的安骥;我自从昨日受了那和尚的一番折磨,又经了十三妹姐姐的一番教化,不觉得胆粗气壮起来。况且死生有命;譬如昨日的事,可是怕得来的?今日不但性命无伤,而且姻缘成就,可见这事有天作主,万事仗皇天,怕它怎的!只是我倒不信这张小小的弹弓儿,说得来这样的中用。”张姑娘算感激定了那位姐姐,信定她的话了,见安公子如此说,恐怕他一时犹豫误事,待要和他说话,只是个没过门的媳妇,脸上未免下不来,只得搭讪着向父母说道:“爹妈,我这姐姐断不会说假话赚人的;况且她昨日不救我们,有什么使不得?救了我们,她更不必顾我们路上的事,不借给这张弹弓,又有什么使不得?她何必妄口说这大话?此话可信,我们断不可疑。”三人听了,齐说有理。 张老便算清了店钱,叫店家开了店门上路。此时正是二十前后天气,后半夜月色正亮,一行人出了店门,趁着月色行了一程,远远的早望见那座芒牛山,只见黑压压的树木丛杂,烟雾弥漫,气象十分凶恶。张老道:“姑爷留神,快到了。”一句话未完,只听得山腰里吱的一声,头支响箭一直射到半空里去。读者说:“这强盗这支箭放着人不射,他为何要射在半空里?他只要使一支梅针箭,那人岂不应弦而倒?为何倒要用这头箭,他还是射鹄子呢,还是射帽子呢?读者!不然,大凡作强盗的,敢于拦路劫财了,断不是三个五个,内中有了高的,把风的,动手的,接赃的,至少也有二三十个人,岂有大家挤擦在一块儿的理?自然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藏在那山坳树影之中。了望的,等到望见过往的客商到了,发一支响箭,便算个号令,大家才不约而同的下山。既作绿林大盗,便与那偷猫盗狗的不同,也断不肯悄悄儿的下来;放这支响箭,就如同告诉那行人说:‘我可来打劫来了。’不然,为什么叫作响马呢?”安公子一行人,正走之间,忽然听得一声箭响,箭响过处,早见一群人簇拥着三个骑马的强人,唿喇喇从半山里跑将下来,一字儿摆开,拦住去路。只听为头的那个大声吆喝,他说的却不是留下买路钱再走的那句鼓儿词;他那话只得两个字,说:“站住。”张老是心里有了底儿的,听得一声站住,便把牲口拢住,鞭子往后一掖,抄着手靠了车辕站住不动,也不答话。这个样儿,要说安公子果然不怕,没这情理,一则是曾经和尚那等的性命相扑,和十三妹那等的雷电交作,觉得曾经沧海难为水;二则也仗着十三妹的这张弹弓,是个护身符,料想无妨;三则事到其间,也无法了;只得把驴儿一拍,驮上前去。三个骑马的强人,正拦着路,见一个少年,身背弹弓迎来,早各各把兵器掣在手里,闭住面门。当下安公子走到跟前,在驴儿上一拱手说道:“众位好汉请了,我们正要赶路,列位拦路不放前行,却是为何?”那三个强人只认作他是个才出马的保镖的,答道:“喂,行家莫说力把话,你难道没带着眼睛,还要问却是为何,所为的要和你借几两盘缠用用。”安公子道:“列位且慢,盘缠却有几两,只是我费了万苦干辛,弄来要去救父亲性命的,因此不好奉送孙。”但是列位既出宝山,断无撒手空回的理,我这里有小小的一张弹弓,却还值得几文,这叫作‘宝剑赠与烈士’,拿去算发个利市如何?”说着,就把弹弓褪下来,递将过去。那为首的强人道:“靠你这张弹弓,又值得几何?也值文诌诌的这些话。我劝你把这些话收了,快把金银献出来,还有个佛眼相看。不然,太爷们就要动手了。”安公子道:“且请看看这弹弓,果然不值一笑,那时我再送金银不迟。”那为头的强人听了,把手中的竹节虎尾钢鞭伸过来,把弹弓一挑,接在手中,先觉得分量沉重;重复在月光之下,反复一看,口中大叫说:“了不得,险些儿不曾误了大事。”说着,掖起钢鞭,拿了弹弓,滚鞍下马。左右两个强人见了,不知是何原故,也下了马,手下的带过马去。只听为头的那强人,向安公子问道:“尊客是从青云峰十三妹姑娘那里来么?”安公子一听这“十三妹”三个字,是烂熟的了;这青云峰可是那里呢?况且我又本不是从青云峰来;不用管它,且答应他半句。因说道:“我正是从十三妹那里来。”强人道:“十三妹姑娘可有什么交代?”安公子道:“同她分手的时节,她道我此番载着金银行走,定从芒牛山经过,难保列位不下来借盘缠,所喜列位都是些仗义疏财的豪客,与那寻常之辈不同,因此付我这张弹弓,作一个讨关的凭据。她还说请列位看她这张弹弓分上,借我两头牲口,还请两位壮士,一直护送我们到淮安地面。日后十三妹见了列位,定当面谢。”那强人听了,哈哈大笑道:“言重言重,这个怎敢?这弹弓还请收好,十三妹姑娘吩咐的话,一一如命。”说着,回头向那两个头目道:“就是你们老弟兄俩,辛苦一趟罢。”二人领命,急忙回山打点行李牲口去了。这里众人才你一言,我一语,问安公子的姓名。安公子道:“学生姓安,单名一个‘骥’字。”只见内中一个小头目走过来问道:“尊客方才说到淮安,请问有位安老太爷,官讳叫作学海,同尊客可是一家?”安公子道:“那正是我的老人家;此番带了这项金银,就为了父亲的官事。”那小头目道:“原来是安少爷。那安老爷是淮安地方上一点福星,小人们的家堂佛一般,真真廉明公正;不想被河台大人参了一本;谁人不说冤枉!小人从前原也作些小道儿上的买卖,后来洗手不干,就在河工上充了一个夫头,因看了看作官的尚且这等有冤没处诉,何况我们百姓。想了想还是当强盗的好,因投奔山上落草。如今难得遇见我恩官的少爷,敢烦大哥把少爷请到寨里,用些酒饭,也见得我们的义气。”安公子连连推谢说:“本该奉扰,只是现同着家眷不便。”那头目还再三的尽让,倒是为头的强人说:“这话使不得。慢讲你恩官面上,只看十三妹姑娘,我们合山的人,都该尽些人情;但是安公子是宦门,你我是绿林,如何请到寨里去得!人情的事小,误慢了公子的事大,竟可不必。”大家都说:“有理。”那小头目也只好作罢。说话间,上山去的两个人,早已拉了两头骡子,连他们的随身行李器械,都带下来;随手就把那边套拴好,套上牲口。那为头的便吩咐道:“你二位这趟,可莫当儿戏,本来要守十三妹姑娘的规矩;二则要保山寨的脸面,讲不得辛苦。一路上逢山开路,过水叠桥,甚至守店看车,都是你二位的事。到了地界不可露盘儿,赶紧的回山要紧。”那二人诺诺连声,一一的领命。说完,他又向安公子道:“公子,你我今日相逢,三生有幸,只是叫礼字儿管住了我们,连一杯水酒也不曾备得;如今有这两个人同去,路上不怕冲风破浪,万无一失,保你安稳无事,直到淮安。日后倘然再见了十三妹姑娘,只说海马周三同着截江獭李老、避水蛟韩七三个人,凭这张弹弓,巴结了些微小事,不足挂齿。天也快亮了,我们不往前送,就此告别回山。”说着,打声唿哨,先回山去了。 这里李老、韩七早晚喝着车辆动身,安公子也上了牲口,仍旧背上弹弓同行。他一行人这才把心放下。安公子在驴儿上,心中着实感念十三妹,口中不言,心内暗想道:“再不想那等一个小小女子,有许大的声名,偌大的神通。只是我看那班人的仗侠气概,大约本领也不弱,为何如此的敬重这位十三妹姑娘,是何原故呢?”李老、韩七二个,路上真个小心谨慎,不辞劳苦,不但安公子省了多少心神,连张老也省得多少辛苦。沿路上并不是不曾遇见歹人。不是他们二人匀一个远远的先去看风,就是见了面,说两句暗语,彼此一笑过去。果然不见个风吹草动。不过一日,已近淮安地界。那截江獭、避水蛟两个,拢住牲口,向安公子道:“前面再二十里,就是淮安府府城东关里了,我们不好前进,告禀公子,我们回去了。”安公子听说,先道了他二人的一路辛苦,又嘱咐上复他家寨主;回手便向车上取下两封银子来,每人五十两,给他们作盘费。两人那里肯受,齐声道:“这个断不敢领。一则呢,是十三妹姑娘的委派,再我们头领也有言头里。只要公子日后见着十三妹姑娘,说我们两个这一趟还不算藏私偷懒,我们这脸上就沾了光了。”说着,一个认镫跨上骡子,那个把边套掳绳搭在骡子上,骑上那头羼骡子,一直的向北去了。 安公子只得将银子收好。因向张老道:“不想这强盗里边,也有如此轻财仗义的。”张老道:“姑爷,俗话儿说的,‘行行出状元’,又说‘好汉不怕出身低’,那一行没有好人哪?就是强盗里也有不得已而落草的。”翁婿两个,一路闲谈,已绕到东门关厢。那府城的地面,本与小地方不同,又有河台大人驻扎在此,那繁华热闹,也就不减一个小省分的省城。只见两边铺面,排山也似价开着,大小客店,也是连二并三。张老同安公子便找了一座小店,安顿家眷行李。那张家母女二人,进店下车,先张罗洗脸梳头,预备好去叩见新婆婆,会见新亲家。安公子向张老道:“泰山,你老人家张罗行李罢!我可要先打听母亲的公馆在那里去了。”张老说:“这是要紧的,这里交给我。” 安公子随即出来,到了柜房里。只看那掌柜的是个极善相的半老头儿,正在柜房坐着,面前桌上,摊着一本帐,旁边搁着一面算盘,算着帐目呢!见了安公子进来,起身道:“客人要什么?”安公子拱了拱手道:“借问一声,有位安太老爷家眷的公馆,在那条街上?”那掌柜听了,把安公子上下一打量,问道:“客人,你问的可是那承办高家堰堤工冤枉被参的安太老爷的家眷么?”安公子点头道:“正是。”那老头儿未曾说话,先咳了一声道:“你还要问他的什么公馆这话儿来!真真叫人怒发冲冠,泪珠满面!”一句话把个安公子吓得目瞪口呆,忙问:“却是为何?”那老头儿才拍着板凳道:“客人你且坐了,等我慢慢的对你讲。”这正是: 不是雷轰随电掣,也教魄散共魂飞。 毕竟那掌柜的老头对安公子说些什么话来?下回书交代。 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叙天伦 佟孺人姑媳祝侠女 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叙天伦 佟孺人姑媳祝侠女 这回书紧接上回,表的是安公子到了淮安府,安顿了家眷行李,便去打听安太太的公馆,急切里要想母子相见;不料一问店家儿,他说那话的神情来得诧异,不觉先吃一大惊,忙问了端的。那老头儿让他坐下,才慢慢的说道:“若讲我们这位安太老爷,真算得江北的第一位好官府,也不知怎么惹着这位河台大人的怒,把他革职,下在监里,还追他的银子。这也罢了。说到这位官太太,既是安太老爷遭了事,凭他怎么样,我们这位山阳县,也该看同寅的分上,张罗张罗她;谁家保得过常常无事,也不要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的眼哪!谁想他全不理会!如今那位官太太,弄得自家找了个饭店住着,客人你想可伤不可伤?你还问他的公馆在那条街呢!”安公子听他絮絮叨叨,闹了半天,才说完了,敢则是这等样一套话,才得把心放下。心里说:“这个人是怎么个说话法子?只是他天生的这样的滞碾人,也就无法。况且听他的话,倒是一片良心,不好怪他。”只得耐着烦,又问他道:“这饭店在那里?”那店家道:“就在东边儿,隔一家门面,聚合店就是。”安公子听得,辞了店家,出了这店门,走了不上一箭多路,果有个聚合店,问了问。答道:“安官府的家眷在尽后一层住着。”安公子也不等通报,一直往后走了去。 安老爷当日出京,家人本就无多,自从遭了这事,中用些的长随先散了,便有那班一时无处可走,且图现成茶饭的,因养不开多人,也都打发了。梁材是打发进京去了。安老爷只有戴勤同他女婿随缘几,还有小程相公,在那里照料伺候。店中单剩下一个晋升,带了两个粗笨难使的小子支应。偏值晋升又出去买东西去了,虽有两个打杂的在那里,他又不认得公子,因此公子进了店,并不曾遇见自家一个人;一直进后院,见戴勤媳妇背着脸在墙根前洗衣服,公子也不及招呼她,忙忙的走进了房门。只见窄巴巴的三间小屋子,掀起里间帘子进去,一眼就看见太太坐在挨窗户那里,在成裹帽头儿呢!那安太太正在低头作针线,一抬头儿见个行装打扮的人进来,正不知是谁,一时间断不想到是公子,公子早已请下安去。太太定睛一看,才看出是公子来,及至看出来,倒吓了一跳,不觉口中哎呀一声,说:“我的孩子,你从那里来?你可作什么来?”说着,慌得顾不的穿鞋,光着袜底儿就下了地,一把拉住公子,那眼泪望下直流。公子也觉心中十分伤惨,哽咽难言。 这个当儿,女人丫头听了太太说话,都进来了,一看才知是大爷来了。这个忙着给太太拿鞋,那个又去给大爷倒茶。太太一面提鞋,口里还连连的问:“谁跟了你来的?”公子生怕母亲猛然听见路上的情形,一定是异常的悲伤惊恐,只得说华忠和赶露儿跟我出来的。太太听得,便叫华忠,公子只推他那边店里看行李呢!因请太太坐下,太太又催他快说来的原由。公子才慢慢的回道:“母亲且莫着忙,儿子先请示,我父亲这一向身子可安?应交的官项都有了不曾?”太太听了,先叹了口气道:“咳!都是咱们家的坏运。只说是出来作外官,谁想外官是这么个味儿!幸而你父亲的身子很好,这也是自己素来的学问涵养,看得穿,把得定。说这几天脸面倒好了,也不是他们叫我宽心呀。只是这官项,这里才有了几百两银子,给乌大爷带了信去这些日子了,也没个回信儿,真叫人怎的不着急呢?”公子说:“母亲不必着急了,现今这项银子,儿子已经如数带来了,只怕还有余。况且我父亲身子也很好,母亲也见儿子了,这正该喜欢才是。”安公子这话,原是先要把母亲安慰住了,然后好说路上的话。那安太太听了,果然又是畅快;又是纳罕,说:“本可是的。只是小子你一时那里去张罗得这些银子?”说着,又问起梁材说:“他难道这样快就到了家了么?”公子道:“并不曾见着梁材。儿子这次出来,说也话长。若不亏上天的慈悲,父母的荫庇,儿子险些儿不得与父母相见;作了不孝之人。”说到这里,自己掌不住先哭了。太太见这光景,急得满面泪痕,忙又一把拉住他道:“这是怎么说,你快说给我所。”公子勉强赔笑道:“母亲不要着急,儿子此刻是好好的见着母亲了,还有什么急的;只是这段情节,不可不细细回禀父母知道。”安太太顺手就把他拉在火炕一个杌子上坐下,说:“你坐了说。” 这安公子斜签着坐下,才从头把他在家怎的听见父亲遭祸的信,一心悬念,不及下场;怎的赶紧措办银两,带了他嬷嬷爹华忠并刘侄儿出来,到了长新店;怎的刘侄儿丁优回去,叫赶露儿,赶露儿至今不曾赶到;到了荏平,华忠怎的一病几死,不能行路,只得打算找那褚一官来,送我到淮安。太太直着眼,皱着眉,听一句难过一句,听到这里,说:“哟!这姓褚的又是个什么人儿啊?”公子连忙说明原故。太太又着急道:“难道就这等一个生人就送了你来了吗?”公子道:“要得他送来,倒又没事了。”太太问道:“怎么?难道还有什么岔儿么?”公子又把到了店里,怎的打发骡夫去找褚一官,那个当儿,怎的来了个异样女子,并将那女子的相貌谈言,举止装束,以至怎的个威风出众,神力异常,落后怎的借搬着块石头,进房坐下,便不肯走;怎的她见面便知我露上的底细;怎的开口便问我南来的原由;及至问明原由,她怎的变色含笑,起身就走;临走,又怎的千叮万嘱,说:务必等和她见面,然后动身;怎的许护送我到淮安,保我父子团圆,人财无恙。太太道:“这个女孩儿,怎的这等的神通哇?就算他有本事罢,一个女孩儿家,可怎么和你同行同住呢?莫非不是个正道人罢!只是她怎么又有那样的大力量呢?这可闷煞人了!”公子道:“彼时儿子也是如此想,谁知大不然,她不但是个正道人,竟是一副儿女情肠,英雄本领,更兼一团的圣贤学问。若不亏此人,孩儿今日也见不着母亲了。”太太听他如此说,忙问道:“她走了,可回来了没有?”公子道:“请母亲往下听,这可就怨儿子自己糊涂了。正是她走后,去找褚一官的两个骡夫回来了。”太太道:“是啊,这里头还夹杂的个什么褚一官呢?他来了也就好了,到底有个作伴儿的呀!”公子说:“他并不曾来。据那骡夫说,他有事不得分身;他家离店不远,就请我到他那里去住。那时儿子一想,这女子虽然说得天花乱坠,只是她来得古怪,去得古怪,以至说话行事,无不古怪,心里有些信她不及,又加着骡夫、店家两下里撺掇,都说这人来得邪道,躲了她为是。儿子一时慌不择路,就打算同了两个骡夫,奔到褚一官家去。那知两个骡夫,不是好意,他并不曾到褚一官家去,要想把我赚到黑风岗推落山涧,拐了银子逃走。”太太听了,急得搓手道:“这是什么话呀!”公子道:“母亲放心,不妨,总是天恩祖德,五行有救。”说着,又把那到了黑风岗骡夫怎生落下牲口,牲口怎的惊得飞跑,一直跑到一所大庙才得站住的话,说了一遍。太太听到这里:不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走到佛地上,这可好了。”公子道:“母亲,那知这才闯进鬼门关去了!”当下又把那自进庙门,直到被和尚绑在柱上,要剖出心肝的种种苦恼情形,详细说了一遍。 那安太太不听犹可,听了这话,登时急得满脸发青,吓得浑身乱抖,痛得两泪交流,哎哟了一声,抱住公子,只叫:“我的孩子,你可受了苦了。你可疼死我了。你可坑死我了!”说罢,放声大哭。公子想起自己那番苦楚,痛定思痛,也不觉失声痛哭。两边仆妇丫鬟,看见无不落泪,个个上前相劝。公子怕痛坏了老人家,只得忍泪劝道:“母亲请莫伤心,儿子现在是好端端的见父母来了。母亲请想,假如那时候竟无救星,此时又当如何?”太太说:“这是什么话讲?要那样,可叫我们怎么活着呀!”说着,紧紧的拉住公子的手不放松,口里还说道:“咳!这都是气运召的,无端的弄出这样大事来。小子在你吃这一场苦,送这银子来,可算你父亲没白养你;只是你叫我们作老家儿的,心里怎么受啊!”说着,抽抽噎噎的又哭起来。旁边丫鬟忙着倒上茶来,吃了一口,又通过手帕去抹鼻涕。随缘儿媳妇,便忙着去绞湿手巾,预备擦脸;梁材家的,才要装烟。太太说:“我顾不得吃烟了。”因拉着公子问道:“你说说到底又遇见个什么救星儿呢?”公子说:“这往后都是活路了,母亲可不必再着急伤心了,不然,儿子心里一乱,益发说不上来了。”因说道:“那日正在性命呼吸之间,忽然凭空里拍拍的两个弹子把面前的两个和尚打倒,紧接着就从半空飞下一个人来,松了绑绳,救了孩儿的性命。”太太问道:“这又是谁呀,我的大爷!”公子说:“母亲道是谁?就是那日在店中相会的那个女子。”安太太此时也不及再说闲话,止有听一句,嘴里吭一句,又诵两声佛号而已。公子随即又把那女子,怎的扫除了众僧、验明了骡夫、搜着了书信这些情节,一直到赠金、送别、借弓的话,讲了一遍。就中只是张金凤这节,当时且说不出口。 太太见公子说到这里,胸中脸上,略为舒畅,才得腾出心来想事。想了想,便说道:“据你这样说,那个姓褚的,自然是没见着,到底是谁跟了你来的?”公子听了,连忙站起来回道:“母亲问到了这里,其中还有一段隐情,儿子不敢不禀知母亲,却不敢就禀明父亲。这桩事,儿子出于万分不得已;此时实在作难,实在害怕。”太太说:“什么事啊?你好多的不要为难,我的孩子,你可搁不住再受委屈了。你如果有什么不得主意的事,不敢告诉你父亲,有我呢,我给你婉转着说。”公子才把那张金凤的一段始末因由,和那媒人怎么硬作,自己怎样苦辞,张家姑娘怎样俯就,所以然的原故,从头至尾,抹角转弯,本本源源,滔滔泪泪的,告诉母亲一遍。并说:“此来就亏这张老夫妻,同了张金凤送来的。请示母亲,这事该当怎样才好?儿子不得主意。”说罢,跪了下去。太太一面拉他起来,一面心里沉吟暗说:“这桩事倒不好。若听那个女孩子的那番仗义,这个女孩儿的这番识礼,都叫人可感可疼;至于亲家的怯不怯,和那贫富高低,倒不关紧要。但是我原想给孩子娶一房十全的媳妇,如今听起来,张姑娘这女孩儿,身分性情,自然无可说了;我只愁她到底是个乡间的孩子,万一长得丑八怪似的,可怎么配我这个好孩子呢!”想到这里,不禁便问了问那姑娘的岁数儿,身量儿,然后才问到模样儿。安公子听得这一问,红了脸,半日答不出来。其实安公子不是不会说官话的人,或者说相貌也还端正,或者说举止也大方,都没什么使不得;无奈他此时,又盼事成,又怕事不成,把害怕、为难、畅快、欢喜一股脑子搅成一团,一时抓不着话头。又挨磨了一会子,才讪不搭的说了三个字,说道:“长得好。”安太太听了这话,笑逐颜开,说:“等我瞧瞧去。”说着,也不等人搀起,站起往外就走。公子忙笑着拦道:“母亲那里去,自然我过去告诉明白了,叫她来叩见母亲,岂有母亲倒去见她之理?”安太太道:“叫人家孩子委屈了一道儿,就是她父母照应你一场,我也得给人道个谢去。”公子又说道:“讲行客拜坐客,也是等他二位来;难道母亲就这样的跑到街上去不成?”太太这才想过来说:“是呀,真真的,我也是吃你们吓糊涂呀!”说着,便叫晋升家的、随缘儿媳妇,去请张太太和姑娘;又派晋升再同上一个粗使的小子,请那位张老爷,就连行李一并搬过来。读者牢记话头,从此张老头儿、张老婆儿,可就称老爷、太太了。 安太太趁这个当儿,便收了活计,吩咐备饭,腾挪屋子。一时晋升家的,随缘儿媳妇,也换了件干净衣裳,知会了外面的人,跟了大爷过去。谁想刚出了院门,大爷要出恭,又抓住晋升,细问老爷近日的起居脸面。那两个仆妇,惦记着去看新大奶奶,带上那个小子,慢慢的便先过去。将进得那边店门,早看见一个老头儿在那里喂驴;那小子上前问了一句说:“张太太住在那屋里?”那老头儿一时不知问的是谁。小子又说明原故,他才带了大家到店房门外,叫了声:“妈妈儿,安家有客看你娘儿们来了。”说完,他依然去喂骡去了。那小子再不晓得这位是亲家老爷。 晋升家的进了那间店房,只见她母女二人都在一处,才待说话,张太太就同说:“你俩那个是安太太呀?”随缘儿媳妇到底是个小孩子,先忍不住要笑。晋升家的忙道:“太太,不是,我们是家下人当奴才的。我们太太,打发过来请太太和姑娘那边坐。”说着,便跪下请安,把个张太太慌得两只手拜个不迭。二人转过身来,又向张姑娘请安。张姑娘知是婆婆的人,便不还礼,却也不十分羞涩,口中无言,双手拉了起来。说话间,安公子也过来了,便把方才的话,明白告诉张老。张老自是欢喜,因说道:“既这样,姑爷你先同了他娘儿两个过去,我这里看看行李,别的不打紧,这银子可是你拿性命换来的,好容易到了地土上了,咱们保重些好。”公子连说:“有理。”晋升早雇了两乘小官轿来,仆妇们便请张太太、张姑娘上轿,大家跟着,抬到聚合店里来。安太太正在盼望,晋升进来,回张太太同张姑娘过来了。安太太连忙搀人迎将出去。张太太早进院门,只见她穿着一件簇簇新的红青布夹袄,左手拿着烟袋荷包,右手拿着一团兰绸绢子。晋升家的跟着,生怕又弄错了,上前说道:“这是我们太太。”安太太赶着过去,双手拉手。张太太两只手都占着呢,只得把那拿绢子的那只手,伸了两个指头,拉住了安太太的手。一面哆嗦着,口里说:“好哇,太太!”安太太道:“不要这样称呼,看光景你比我岁数儿大,该叫我妹妹才是呢!”张太太道:“我小呢,属小龙儿的,今年五十二了。”安太太口里虽和张太太说话,那一副眼光,早注到张姑娘跟前。只见她眉宇开展,气度幽娴,腮靥桃花,唇含樱颗,一双尖生生的手儿,一对小叮叮的脚儿,虽然是个家常装束,却是满脸春风,周身大雅。随缘儿媳妇半扶半搀的拉着她,随在她母亲身后。她见了安太太,垂下手来,安安详详的道了两个万福。安太太连忙拉住她,问了问一路风霜光景。听她说话,虽带点外路口音儿,却不夸不怯。安太太心里就有几分愿意,这才回头让张太太走。一看张太太早已扭着屁股,上了台阶儿,进了屋子了。安太太又让张姑娘。她此时见太太这等的温和慈厚,心里算早把这个婆婆认定了,那里肯先走?安太太便拉了她说:“咱们娘儿们一块儿走。”比及到门,她到底让太太先进去才罢。 一时安太太和张太太分宾主坐下,丫鬟倒上茶来。安太太便让张姑娘上炕去坐,只听她低声款语答道:“这断不敢。我张金凤此番随爹妈护送了公子到此,原说给太太作些针线,或者作个指使,才不是闲茶闲饭养闲人。日后名分所关,如何敢坐?”一席话把个安太太疼的,不由得赶着她叫了声:“我的儿!”并说:“你千万不要如此。你在庙里和咱们两家那位恩人——媒人说的话,我都尽情的知道了。你听我告诉你,不但人家那番思义不可辜负,就是平白的见了你这样一个人,这门亲我也愿意作。你放心罢。”张姑娘听了这话,心里先一块石头落了地了。安太太说着,又叫:“玉格呢?”公子答应了一声进来。安太太道:“我细想这桩事,你媳妇方才的话,是因为那日在庙里辞婚,她得占住女孩儿的身分。你辞婚是因不曾禀过我同你父亲,不敢自主,你得循着人子的道理。如今虽不曾回你父亲,见了我,我就可以作大半主意。什么原故呢?第一听着路上的情形,她这心地儿,性格儿,是无可讲了;就据这模样儿,只怕打着灯笼儿,也找不出这样一个媳妇儿来;至于那贫富高低的话,不是咱们书香人家讲的。我就见有多少人家,因较量贫富高低,又是什么嫡庶,误了大事。这话不用和你商量,我看你的神情儿,也没什么不愿意;我估量着你父亲,也必愿意。这又怎么见得呢?你还记得临出京的时候,你父亲说过:‘只要得个相貌端庄,性情贤慧,持得家,吃得苦的女子,哪怕南山里、北村里的都使得。’看起今日这个局面来,这岂不是姻缘前定么?咱们今日就一言为定,不必再商。”张姑娘听到这里,心里早两块石头落了地了。安太太回过头来,便向张太太道:“老姐姐,你想我这话是不是?”张太太说:“我们是个乡下人儿攀高咧,没的怪臊的,可说个挤儿呢!俺这闺女,可是个头儿的不弱,亲家太太,你老往后瞧着罢。听说着的呢!”安太太带笑答应着。又问公子道:“你们路上匆匆的,自然必不曾放个定,人家孩子可怪委屈的。我今日补着下个定礼罢。”说着,把自己头上带的一只累丝点翠嵌宝衔珠的雁钗摘下来,给张姑娘插在鬓儿上,说:“第一件事,是劝你女婿读书上进,早早的雁塔题名。”回手又把腕上的一副金镯子褪下来,给她带上,圈口大小,恰好合式,说:“和合双全的罢!”张姑娘此时心里可是三块石头落了地了。带好钗钏,才要下拜,安太太拦道:“这些东西倒不要拜,今日是个好日子,你就先认了婆婆。咱们娘儿们,好天天儿一处过日子。不然,你可叫我什么呢!至于你们磕双头,成大礼,那可得等你公公出来,择吉再办,这大节目是错不得的。” 当下早有仆妇丫鬟,铺下红毡子,仍是晋升家的、随缘儿媳妇,扶着那张姑娘,便在红毡上插烛也似价拜了四拜。安太太坐着受完了礼,说:“你们搀起大奶奶来。吉祥话儿,留着磕双头的时候,再多说两句罢!”张姑娘磕头起来,便装了一袋烟,给婆婆递过去;把个张太太一旁乐得张开嘴闭不上,说道:“亲家太太,我看你们这里,都是这大盘头,大高的鞋底子,俺姑娘这打扮,可不随溜儿?咱们也给她放了脚罢。”安太太连忙摆手说:“不用。我们虽说是汉军旗人,那驻防的、屯居的,多有汉装,就连我们现在的本家亲戚里头,也有好几个裹脚的呢!”原来张姑娘见婆婆这等装束,正恐自己也须改装,这一改,两只脚踏踏踏踏的倒走不上来,今听如此说,自是放心。安公子却又是一个见识,以为上古原不缠足,自中古以后,也就相沿既久了;一时改了,转不及本来面目好看,听母亲如此说,更是欢喜。在外间屋里,端了一碗热茶喝着,龇牙儿不住的傻笑。晋升家的,梁材家的,一班儿这些的人,便来呕他道:“真好俊一位少奶奶。大爷还记得小时候儿,见个小媳妇子先脸红,这时候怎么不羞了!”公子笑着道:“你们不用呕我了,正经倒碗热茶我喝罢!”晋升家的道:“我的少爷!你手里端的,那不叫热茶吗?可不是乐糊涂了!”说得大家大笑。公子也不禁笑将起来。 正热闹着,外边家人将银子、行李,一起一起的搬来,交代明白。那车辆并牲口,就交给店里照看喂养。晋升已在前层,收拾了两间洁净店房,预备张亲家老爷住。一时行李发完,张亲家老爷过来,安太太忙叫请。请了进来,只见他穿一件搭袜口的灰色粗布袄,套一件新石青细布马褂,系一条月白标布搭包,本是毡帽来的,借了店里掌柜的一项高梁儿秋帽儿。见了安太太作了一个揖。安太太不会行汉礼,只得手摸头把儿,以旗礼答之。进房坐下,茶罢。安太太便道了一路照料的致谢,又把方才的话,告诉一遍。那亲家老爷,倒也本本分分的,说了几句谦虚话,又嘱咐了女儿一番。虽说是个乡下风味儿,比那位亲家太太,就怯的有个样儿多了!坐了一会,便告辞外边去坐。安太太又说:“你们亲家两个,索性等消停消停再说罢。”那老儿答应着,站起去了。安公子这才敢去见父亲,并讨了母亲的主意,安太太也把怎的说法,一一的教导他明白。这里便催着给亲家太太摆饭。 安老爷自从住在这土地祠里,转瞬将近一月,那银项限期日紧,手下凑了不足千金,寄乌学士告助的信,至今不见回音;梁材进京往返总须两月,且不知究竟办得成否;何如眼前九月初旬已近,又正是放榜之期,不知公子三场诗文,可能望中;更奇的是许久不接家信,不得家中近日情形。公子是出场就动身了啊,还是不曾上路呢?更加此地,虽有几个朋友可谈,在那县衙里,又不得常见,只有程相公陪着谈谈,偏又是个不大通的。雨夕风晨,十分闷倦。这日饭后,正拿了一本《周易》在那里破闷,只听墙外人声说话,像有客来的光景。正待要问,随缘儿慌张张的跑将进来,说道:“大爷来了!”老爷也不免吓了一跳。说着,公子早已进门,请下安去,起来赶了两步,跪在老爷膝前,扶了腿失声要哭。安老爷正在不得意之中,父子异地相逢,也不免落泪。只是严父慈母,所处不同,便不似太太那番光景。一面点头拉起公子来,说道:“你可出来作什么?”因大概问了问何人跟随,一路行色光景。随即问道:“你难道没下场吗?”第一句公子就不好回答,只得敛神拭泪答道:“正在场前,听见父亲这个信息,方寸已乱,自问下场也作不出好文章来;便侥幸中了,父亲现在这个地方,儿子还何心顾及功名名节,所以忙得不及下场,赶来见见父母。”老爷叹息一声说道:“却也难怪你,父子天性,你岂有漠然不动的理吗?不过来也无济于事,我已经打发梁材进京去了。算这日期,你自然是在他到的以前就动身的;我早已料到你听见这信,必赶出来,所以打发梁材兼程进京,一来为止住你来,二来也为将家里现有的产业折变几两银子,凑着交这赔项。你这事虽不在行,到底还算个作纛旗儿。如今你又出来了,这怎么样呢?”说着,皱了眉,宛转思索。公子见这光景,回道:“这事已经遵父亲的主意,办妥当来了。”老爷道:“你方才说不曾见着梁材,自然不曾见着我的谕帖,从那里遵起?”公子道:“儿子想除此也别无办法,所以就大胆作主这样办了。”老爷道:“这倒难为你了,只是我计算,多也不过二千余金,终究还不足数。假如并此而无,且慢慢的凑罢了。”公子道:“据现有的数目,大约也敷衍着够了。”老爷说:“这又是不知物力艰难的孩子话了。如今我这里才有不足千金,搭上这项不过三千金。我虽致信乌克斋,他在差次,还不知有无,便有,充其量也不过千金,连上下平色,还差千余金呢!你看着世上的银子,就这等容易。”公子回道:“儿子此番带来,约有七千金上下光景,便不候乌克斋的信,想也足用了。”老爷听了这话,把脸一沉,问道:“阿哥!你在那里弄得许多银子?我平生于银钱一道,一介不苟,便是朋友有通财之谊,也须谊可通财的,才可作将伯之呼;你若借了这事,向亲友各家,不问交谊,一概的沿门托钵,摇尾乞怜起来,就大不是我的意思了。”公子此时心下一想,事到其间,也不得不说了;况且父母跟前,便是自己作错了事,岂容有一字欺隐?莫如直捷痛快的尽情一吐,便是有干严怒,也合受一场教训。便回道:“并不曾求着亲友,只是这桩事,说来头绪也乱,情节也多,先得求父亲不要吃惊、着急、生气,容儿子慢慢的细禀。”说着,便跪了下去。安老爷平日虽是方正严厉,见这等娇生惯养一个儿子,为了自己,远路跋涉而来,已是老大的心疼,只是有见于“爱之能勿劳乎”和那“玉不琢,不成器”的这两句话,不肯骄纵了他;今又见他如此,此番为我出来,这是天理人情,无所谓错;况又受了这场掀天风浪,难道我还责备你的举动,满面凄惶,更加不忍,且料其中必另有一段原故,却也断想不到公子竟遭了这等一场大颠险。 当下向公子道:“你不必慌,只管起来明明白白的说。”公子方才站起身来,从家中得信起身,一直到今日到店止,照方才回太太的话,应节省的节省,应加详的加详,并和张金凤联婚一段,一字不落,也都据实的禀了他父亲。书中交代清楚,严父慈母,其性则一,其情不同;况且这位安老爷又是才学说三者兼备的人;当公子说的时节,便不肯用话打他的岔,默默凝神静气听去,但见他听着,忽而摇头,忽而点头,忽而抬头,忽而低头,那心里大约是惊一番,喜一番,感一番,痛一番,一直等他把话说完了,才透过口气来,不由得一阵酸心,两行热泪。公子也鸣呜咽咽惶恐个不住。安老爷定了一定,长出了一口气,才向公子道:“这桩事我都是明白了,你想我听着,怎能够不惊!到了此时,却急也无益,更无气可生,只是苦了你了。你如今不必害怕着忙,听我告诉你,你此番为我出来,这是天理人情,无所谓错;况又受了这场掀天风浪,难道我还责备你不成?然而这事,却是都由你少不更事而起。你想这条路,带着若干的银子,便华忠跟着,且难保无事;何况你孤身一人,以致险遭不测。你想,倘然果遭不测,不但你成了罪人,连我也是个罪人了,比起你给我送银子来,孰轻孰重?及至你在店里,遇见那个什么十三妹女子,却纯是你不学无识了。方才听你说起那情景来,她句句话与你针锋相对,分明是豪客剑侠一流人物。岂为‘财’‘色’两字而来?你千不合,万不合,不合那一走。这就是叫作‘吉凶侮吝,生乎动’了哇!再讲到那骡夫、和尚,原是天理人情之外的事,也难怪你见不及此;只是果然不走,这祸又从何而来呢?至于你受那十三妹的金银,允那张金凤的姻事,这两桩事,你自己以为大错,我倒原谅你。何也?圣人说:‘观过知仁’,原不尽在‘党’字上讲。当那进退维谷的时候,便是个练达老成人,也只得如此,何况于你?又何况你心里还多着为我的一层!倒是我作老家儿的不曾荫庇到你,转叫你为我先受了累了,这是我心里难过的去处。如今这项金银,也还算得从义路而来,此时也无法不受,况且我也正用得着。竟是用了她的,成全了那女子一番义举和你一片孝心,我们再图后报。那张姑娘,方才听你说来,竟是天作之合的一段姻缘,你可不准嫌她父母乡愚,嫌她鄙陋,稍存求全之见,如今竟是以前言为定,都等我完了官事出去,给你们作合,想来你娘没什么不肯的。”公子听一句,应一句,紧记了母亲的话,且慢说方才放定的一层;今听安老爷如此一问,乘势回道:“看母亲的光景,也以为必当作合,但不得父亲的话,只不好就定,还叫儿子请示。”老爷说:“那更好了,你略歇歇儿,就先回去,把这话说给你娘听。并致意你岳父岳母,叫他二位好放心,我也无可为难着的了。”安公子听完了话,一切得了主意,心里一想,暗道:“我安骥修了几生,有多大造化,得这样劬勤复育的二位老人家。”想到这里,转不禁痛定思痛,感深而泣。安老爷道:“这又哭什么?不必哭了,再哭,就叫我着急了。”公子这才收了泪痕,换出笑脸,详问父亲的起居眠食。老爷说:“你此时且不必絮叨,把方才的话回去说了,就换了衣裳来,跟我吃了饭,今日就在此住,我还有话说呢!你丈人那里,我请程相公替我陪去。” 公子领命退出,本是雇了个小轿来的,就坐了那小轿飞奔回店。见了安太太,不及细说,笑嘻嘻的道:“我父亲没生气,都依了。”安太太道:“我早晓得了,我只管那叫你去,到底不放心,打发人跟了听去,回来回了,我都知道了。这好极了,你去陪你丈人吃饭去罢。”公子又把父亲还叫回去,并请程相公陪着的话回明,忙忙的换衣回去,他父子方才得说一番无限离情,叙一番天伦乐事。 那张老有程相公在那里陪着,一个讲的是抄誊缮写,一个讲的是耕种耙锄,说了一晚,也不曾说到一处。那张太太是提着精神,招护了一双女儿、女婿,到了这里放了心了。晚饭又多饮了一杯,更加村里的人儿,不会熬夜,才点了灯,就有些上眼皮儿找下眼皮儿,打了一个呵欠说道:“要不,咱睡罢!”张姑娘正要和婆婆多亲热一刻,说:“我还不困呢,妈先睡去罢!”那婆儿更无谦让,过西间去,脱了衣裳,躺下就睡了。这里安太太叫张姑娘上了炕,才细细的问她家乡路上一切闲话。说到路上,那张姑娘不住的十三妹姐姐长,十三妹姐姐短,安太太这才知道,那位救命的姑娘叫作十三妹。张姑娘又把十三妹的形容举止,并定亲以前,怎样先私下问她许多的话,都倾心吐胆的告诉了婆婆。安太太更是心感,因说道:“这位姑娘,不要真是位菩萨转世罢!只是你们受了她的好处,还当面给她道了个谢;我可那里谢她一声去呢?我方才心里许了个愿,等十五日在天地前,上个满堂供,焚个满斗香,一来答谢上天,报咱们父子婆媳完聚的天恩;二来祝赞着那十三妹姑娘增福延寿,将来得个好婆婆,好女婿;我还打算另设张桌儿,望空遥拜她一拜,心里才过得去呢。”张姑娘道:“这个只怕使不得。她和媳妇结了姐妹,在婆婆看着,也是孩子一样,这一拜她断当不起。媳妇倒有个见识,媳妇本也有个愿心许下,给她供个长生禄位,早晚礼拜,愿生生世世和她托生一处。婆婆想着使得使不得?”安太太听了,说:“很好。”又说:“是这样,咱们娘儿们,都是十五那天还愿。”婆媳二人,又谈了许久,听了听,那天已交四更,才各归寝。 读者,看这回书把上几回的事,又写了一番,不觉得有些烦絮拖沓么?却是不然,在我作者,虽不过是照事实描写,却别有一段苦心孤诣。这野史稗官,虽不可与正史同日而语,其中伏应虚实的结构也不可少;不然,都照宋子京修史一般,大书一句了事,虽正史也成了笑柄了。非这番找足前文,不成文章片段,并不是我消磨工夫,浪费笔墨,也因这第十二回,是个小团圆,是《儿女英雄传》的第一番结束。正是: 好向源头通曲水,再从天外看奇峰。 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十三回 敦古谊集腋报师门 感旧情挂冠寻孤女 第十三回 敦古谊集腋报师门 感旧情挂冠寻孤女 这回书接着上回,表的是安公子回到店里,把安老爷的话,回明母亲并上复岳父岳母,大家自是异常欢喜,张姑娘心里益发佩服十三妹的料事不差。那张老自有程相公照料,安公子便忙忙的换了家常衣服,赴县衙而来。那些散了的长随,还有几个没找着饭主,满处里打游飞的,听见少爷来了,又带了若干银子,给老爷完交官项,老爷指日就要开复原官,都赶了来,借着道喜,要想喝这碗旧锅的粥。老爷见这班人,本无人味,又没天良,一个个善言辞去。内中只有个叶通,原是由京带出来的,虽也是个长随,因他从幼也读过几年书,读的有些厌气,自从跟了安老爷,他便说从来不曾遇见一位高明浑厚的老爷,立誓不再投第二个主人。安老爷给他荐了几处地方,都不肯去,甘受清苦;老爷见公子无人跟随,叫他且伺候公子。恰好赶露儿也赶到了子,安老爷因他误事,正要责罚,吓得他长跪不起。只得把刘住儿到家,一时痛亲,昏聩忘说,后才想起,随即赶来的话回明。老爷见其情有可原,仍派他跟随公子。说着摆上饭来,又有太太送来几样可吃的菜,并下马面,原来安老爷酒量颇豪,自己却不肯滥饮,每饮总以三五杯为度,因向公子道:“我喝酒,你只管坐下先吃饭,不必等我。”公子便搬了个座儿,坐在横头。 一时吃饭漱盥已毕,安老爷便命他对坐细谈。总问了问京中家里一切情形,因长吁道:“我读书半世,兢兢业业,不敢有一步偷闲取败,就这‘迂拙’两个字,是我的短处,不想才入宦海,就因这两个字上误事。几乎弄得身名俱败,骨肉沦亡。今自幸得我父子相聚,面且官事可完,如释重负,这都是上苍默佑,惟有刻刻各自修省,勉答昊慈而已。至于你没出土儿,就遭了这场颠沛流离,惊风骇浪,更自可怜。又安知不是我家素来享用稍过,福薄灾生,以致如此。经此一番,未必非福,此时都无可说了。只是我方才细想,你在那能仁寺遭的这场事,那班和尚伤天害理,为天理所必诛。无所谓冤。这等一女子,取义成仁,仁至义尽,无所谓孽,我们心里便无所过不去;我只虑地方上弄了这等一桩大案,倘然遇见个廉明官儿查究起来,倒是一桩未完的心事。”公子说:“这事大约无妨。前日在路上听见各店里沸沸扬扬的,传说荏平县黑风岗庙里一个和尚,一个头陀,一个女人,因为妒奸,彼此自相残害。经本县的一位胡县官访查出来。那地方上百姓,也有受过和尚荼毒的,人人称快,各感念那位胡县官,都称他作青天太爷。”安老爷说道:“此所谓齐东野人之语也。”那时叶通正在那里伺候老爷吃饭,便问道:“这话大约是真的。”老爷道:“你又怎么晓得?”叶通道:“这里的二府,就和荏平的这位胡老爷是儿女亲家。奴才有个舅舅跟胡太爷,昨日打发来看姑奶奶,他也是这等说。还说胡太爷因此上台见重,说他留心地方公事,还保个卓才了呢!”老爷听了,不禁大笑说:“这可叫作天地之大,无所不有了。若果如此,不但那女子可以远祸,我们也可放心。”公子答应了个“是”,就趁势回道:“倒是儿子这里另有件未完的心事。”老爷忙问,“何事?”公子便把失了那块砚台的话说出来。老爷先说了句:“可惜。”便问:“怎的会丢了?”公子道:“只因正在贪看十三妹在墙上题的那折词儿,她又催促着走,一时匆匆的便遗失了。”老爷问:“又是什么词儿?”公子见问,便从靴掖里,把自己记下的个底几掏出来,请老爷看。安老爷看了一会,说道:“这个女子好生奇怪,也好大神通;你看她这折《北新水令》,虽是不文,一边出豁了你,一边摆脱了她,既定了这恶僧的罪名,又留下那地方官的出路。看她这样机警,那砚台必不肯便落他人之手,只她那词儿里的什么‘云端’、‘云中’,自是故作疑人之笔。她究竟住在何处?你自然问明白了。”公子道:“也曾问过,无奈她含糊其词,只说在个上不在天、下不着地的地方住,并且儿子连她这称呼,曾留心问过;问她这‘十三妹’三个字,那是排行,还是姓名?她也不肯说明。”老爷道:“吭!这是什么话?无论怎样,你也该问个明白,在她虽说是不望报,难道你我受了人家这样大德,今生就罢了不成?”公子见父亲教训,也不敢辩说她怎生的生龙活虎一般,我不敢多烦琐,只得回道:“将来总要还她这张弹弓,取我们那块砚台,想来那时,也可以打听得出来的。”老爷只是摇头,一面口里却把那词儿里“云中相见”四个字,翻来复去不住的念;又用手把那“十三妹”三个字,在桌子上一竖一书,不住的写。默然良久,忽然的把桌子一拍,喜形于色,说道:“得之矣,我知之矣。”因忙问公子道:“这姑娘可是左右鬓角儿上,有米心大笔正的两颗朱砂痣不是?”罢了,这公子实在不曾留心,只得据实答应。老爷又问道:“那相貌呢?”公子道:“说起相貌来,却是作怪,就和这新媳妇的相貌一样。不但像是个同胞姐妹,并且像是双生姊妹。”老爷说:“这又是梦话了。我又何曾看见你这新媳妇是怎生个相貌呢?”公子一时觉得说的忘情,扯脖子带脸臊了个绯红。老爷道:“这又臊什么?说呀!”公子只得勉强道:“此时说也说不周全,等父亲出去,看了媳妇,就明白了。大约这个是一团和气幽娴,那个是一派英风流露。”老爷听了,笑了一笑,说道:“文法儿也急出来了。”公子也陪着一笑。 读者,天下第一乐事,莫如谈心,更莫如父子谈心,更莫如父子久别乍会,异地谈心,尤其莫如父子事静心安,苦尽甘来,久别乍会的异地深夜谈心。安老爷和公子,此时真真是天下父子第一乐境,正所谓“等闲难到开心处,似此开心又几回”了。 公子见老人家心开色喜,就便请示:“父亲方才说到那十三妹,父亲说:‘得之矣,知之矣。’敢是父亲倒猜着她些来历么?”老爷道:“岂但猜着!此事你果然不得明白,连你母亲大约也未必想得到,只我心里却是明白如见,此时且不必谈。等我事毕身闲,再慢慢的说明,我自然还有个道理。”公子听如此说,便不好问,只是未免满腹狐疑。那时不但安公子怀疑,大约连读者此时也不免发闷,无如作者要作这等欲擒故纵的文章,令读者猜一猜。一时安老爷饭罢,收拾了家具,又同安公子计议了一番公事如何清结,家眷怎的位置。公子便在父亲屋里小床上另打一铺睡下,众家人也分投安置。 次日清早,安太太便遣晋升来看老爷、公子,并叫请示:“那银子怎的个办法?早一日完了官事,也好早一日出去。”老爷便叫公子去告知他母亲说:“这事不忙在一刻,再候两三日,乌克斋总该有信来了,那时再定规。你也就去和你娘亲近亲近去。”公子才要走,晋升回道:“请大爷等一刻才走罢。方才奴才来的时候,街上正打道呢,说河台大人到码头接钦差去,已经出了衙门了,路上撞见,又得躲避。”老爷问道:“也不曾听见个信儿,忽然那里来了这等一个钦差?”晋升道:“奴才也是才听见说,说是一位兵部的什么吴大人,这位钦差来得严密得很,只带着两个家人,坐了一只小船儿,昨夜五更到了码头,天不亮就传码头差到船上,交下两角文书来,一角札山阳县预备轿马,一角知照河台钦差到境。这里县大爷早列码头接差去了。”安老爷心想:“那个什么吴大人,莫非吴侍郎出来了?他是礼部啊!此地也不曾听见有什么案,这钦差何来呢?断不致于用着钦差来催我的官项呀!”大家一时猜度不出。老爷道:“管他,横竖我是个局外人,于我无干,去瞎费这心猜他作什么?”说着,只听得县门前道府厅县,各各一起一起的过去,落后便是那河台,鸣锣喝道,前呼后拥的过去。直等过去了,公子才得回店。 你道这位钦差是谁?原来就是那号克斋名乌明阿的乌大人。他在浙江差次,就接到吏部公文,得知由阁学升了兵部侍郎,把浙江的公事查办清楚,拜了摺子,正要回京复命谢恩;才由水路,走出一程,又奉到廷寄,命他到南河查办事件。这正是回程进京必由之路,他便且不行文知照,把自己的官船留在后面,同随带司员人等一起行走;自己却乔装打扮的,雇丁“一只小船,带了两个家丁,沿路私访而来。直等靠了码头,才知照地方官。把个山阳县官吓得忙着分派人打扫公馆,伺候轿马,预备下程酒饭,闹得头昏,才得办妥。只是钦差究竟为着何事而来,不能晓得,这正是首县第一桩要紧差使。为得是打听明白,好去答应上司,是个美差。他一到码头,便上手本叩安禀见。不想那钦差止于传话道乏,不曾传见。看了看船上,只得两个家人,连门包都不收,料是无处打听;费尽方法,派了个心腹能干家人,把船家暗暗的叫下来,问他端的,又许他银子。那船家道:“他雇船的时候,我只知道是伙计三个,到淮安要帐来的;一路也同我们在船头上同坐,问长问短的;一直到了码头,见大家出来接差,我才知道他是个官府,谁知道他作什么来的呀?”那家人听了无法,只得回复县官,把个山阳县急得搓手。 一时大小官员都到,紧接着河台到船拜会。早见那位钦差,顶冠束带,满脸春风的迎出舱来。河台下船,只得在那小船里面,向上请了圣安。乌大人站在一旁,说了句:“圣躬甚安。”二人见礼坐下。河台满脸青黄不定,勉强支持着寒暄几句,又不敢问到此何事。倒是乌大人先开口说道:“此来没什么紧要事,上意因为此番回京,此地是必由之路,命顺路看看河工情形。这河工的事,自己实在丝毫不懂。前在浙江,但见那些办工的官员,实在差勤苦累。大人止把那沿路工段,叫人开个节略见赐,便可照这节略,略查一查回奏,就算当过这差去了。自己也急于要进京谢恩,恐不能多耽搁,地方上一切不必费事。这船上实在亵渎,下船就奉拜,再长谈罢。”那河台听了这话,才咕咚一声,把心放下去。那恭维人的本领,他却从佐杂时候,就学得滥熟;又见乌大人这等谦和体谅,心里早打算到这满破个二三千银子送他也值,左右向那些工员身上捞得回来的。因此着实的颂扬了钦差一阵,才打道回院。河台走后,各官才上手本。乌大人都回说:“船上过窄,公馆相见。”大家只得纷纷进城。 河台早把自己新得的一乘八人大轿,并自己新作全副执事送来,又派了武巡捕,带了许多差官来接。乌大人便留了一个家人收拾行李,搬进公馆,自己只带一个家人跟着。前头全副执事摆开,众差官摆队的摆队,扶轿的扶轿,码头上三声大炮,簇拥着钦差那顶大轿,浩浩荡荡,鸦雀无声,奔了淮城东门而来。一进城门,武巡捕轿旁请示:“大人先到公馆,先到河院?”那大人只说得一句先到山阳县,那巡捕应了一声,忙传下去,心里却是惊异,怎的倒先到县衙呢? 那个当儿,山阳县的县官,早到公馆伺候去了。原来外省的怯排场,大凡大宪来拜州县,从不下轿;那县官早隐了不敢出头,都是管门家丁,同着值房书吏,老远的迎出来,道旁迎着轿子,把他那条左腿一跪,把上司的拜帖,用手举得过顶钻云,口中高报说:“小的主人,不敢当大人的宪驾。”如今这山阳县门上,听得钦差来拜他们太爷,他更比寻常跪得腿快,喊得声高。只见那钦差也不用人传话,就在轿里吩咐道:“我不是拜你主人来了。”那门丁听了,吓得爬起来,找了条小路,往后就跑。此时但恨他爷娘少生两条腿。将跑到县门,钦差的轿子已到。他又同了衙役,门前伺候。又听得钦差问道:“有位被参的安太老爷,想来是在监里呢?”门子忙跪禀逆:“不在县监,即在县头门里典史衙门土地祠。”钦差便命打道典史衙门,把个管狱的典史,登时吓得浑身乱抖,口里叫道:“皇天菩萨!自从周公作周礼,设官分职,到今日也不曾听得钦差拜过典史,这是什么勾当,呀!”慌得他抓了顶帽子,拉了件褂子,一路穿着,跑了出来,跪在门外,口中高报:“山阳县典史叩接大人。”轿子过去了良久,他还在那里长跪不起。两边众人都看了他,指点着笑个不住。他也不知众人笑他何来。及至站起来,自己低头一看,才知穿的那件石青褂子,镶着一身的狗牙儿绦子:原来是慌得拉错了,把官太太的褂子穿出来了。咳!正甲谓“宦海无边,孽海同源,作官作孽,君自择焉”。这钦差到了典史衙门,望见那土地祠,便命住轿,落平下来。只见跟班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黑皮纸手本来,众人两旁看了,都诧异道:“钦差大人,怎生还用着这上行手本,拜谁呀?便是拜土地爷,也只用个年家眷弟的大帖。到底拜谁呀?正在猜度,那家人把手本呈老爷看过,便交付巡捕说:“拜会安太老爷。”那巡捕接了,偷眼一看,手本上端恭小楷写着“受业乌明阿”一行字,连忙飞奔到门投帖。 那时正近重阳,南闱乡试放榜。安老爷正得了一本江南新科闱墨在那里看,听得县衙前才得一片喧哗,旋即不闻声息,却也弄惯了,不以为意,仍然看那本文章,忽见戴勤匆匆的跑进来,回称钦差来拜。虽安老爷的镇静,也不免惊疑,心里说:“难道真个的钦差来催官项了不成?”伸手接过手本一看,笑道:“原来是他呀!只说什么吴大人,吴大人,我就再想不起是谁!”因慢慢的起身离座,说:“请进来吧厂早见那乌大人偏体行装的进来。先向安老爷行了个旗礼,请了安,起来又行了个外官礼儿,拜了三拜。安老爷也半礼相还。乌大人起身又走近前来,看了看安老爷的脸面,说:“老师的脸面竟还好,只是怎生碰出这等一个岔儿来了,一时让座。茶罢,乌大人开口先说:“老师的信,门生接到了,因有几两银子不好专人送来,旋即奉了到此地来的廷寄,如今自己带了来。”又问:“老师的官项,现在怎样?”安老爷不便就提起公子来的话,便答说:“也有了些眉目了。”乌大人道:“门生给老师带了万金来,在后面大船上呢!一到就送到公馆去。”安老爷忙道:“多了多了!这断乎用不了!你虽是个便家,况你我还有个通财之谊;只是你在差次,那有许多银子?”乌大人道:“这也非门生一人的意思,没接着老师的信以前,并且还不曾见京报,便接着管子金、何麦舟他两家老伯伯的急脚信,晓得了老师这场不得意,门生即刻给同门受过师恩的众门生,分头写了信去,派了个数儿,叫他们量力尽心。因门生差次不久,他们又不能各各的专人前来,便叫他们只发信来,把银子汇京,都交到门生家里。正愁缓不济急,恰好有现任杭州织造的富周三爷,是门生的大舅子,他有托门生带京一万银子。门生和他说明先用了他的,到京再由门生家里归还这万金。内一半作为门生的尽心,一半作为众门生的集腋,将来他们汇到门生那里,再从门生那里扣存,也是一样,此时且应老师的急用。老师接到他们的信,只要付一封收到的回信,就完了事了。”安老爷道:“非我和你客气,你大兄弟也送了银子来,再有二三千金便够了。这种东西,多也无用。再则与者受者,都要心安。”乌大人道:“老师,这几个门生,现在的立身植品,以至仰事俯蓄,穿衣吃饭,那不是出自师门?谁也该‘饮水思源,缘木思本’的;门生受恩最深,就该作个倡首。就比如世兄孝敬老师万金,难道老师也和他讲再让三不成?再门生敢有句放肆的笑话儿,以老师的古道,处在这有天五日的地方,只怕往后还得预备个几千银子赔赔定不得呢!”安老爷听了,哑然大笑。因见他办得这样妥当,又说得这样恳切,不好再推。便说道:“我说你不过就是这样罢,我和你也说不到却之不恭,却是受了有愧了。”那乌大人又谦虚了一番。话完,便向了那家人使了个眼色,那家人齐退下去,连戴勤等一并招呼开,彼此会意,也都躲在院门外坐下,喝茶吃烟闲话。那位典史老爷,见钦差来拜安老爷,不知怎样恭维恭维才好,忙忙的换上褂子,弄了一壶茶,跟了个衙役,亲自送来让家丁们喝,也为趁便探听探听消息。谁想大家都堵着门坐着呢,不得进去。他一面让茶,一面搭讪着,就要同坐。戴勤先站起来说道:“郝老爷,你请治公罢。你在这里,我们不好坐,同你一处坐,主人知道也必嗔责。茶这里有,郝老爷别费心了。”那典史看这光景,料是打不进去,只得周旋一阵,把那壶茶送给轿夫喝去了。 安老爷见乌大人把人支开,料是有话说了,只见他低声道:“门生此来,却不专为这事;现在奉旨到此,访察一桩公事,一路也访得些情形,未敢为据,所以来请示老师,老师知之必确。”安老爷忙问何事。乌大爷道:“此地河台被御史参了一本,说他怎的待属员,以趋奉为贤员,以诚朴为无用,演戏作寿,受贿婪赃,侵冒钱粮,偷工减料,以致官场短气,习俗靡颓等情,参得十分厉害。这事关系甚大,门生初次奉差,有此不得主意,所以讨老师教导。”安老爷听了这话,沉了一沉,说:“克斋这话,既承你以我为识途老马,我却有无多的几句话,只恐你不信。”因说道:“我到此不久,就到邳州、高堰署了两回事,河台的行止,我都不得深知。至于我之被参,事屑因公,此中毫无屈抑。你如今既奉命而来,我以为国法不可不执,国礼也不可不顾,察事不得不精,存心又不可不厚,老贤弟以为何如?”乌大人觉得安老爷受了那河台无限的屈抑,岂五个不平之鸣?谁知他竟无一字怨尤,益加佩服老师的学识难度。说了几句闲话,起身告辞。安老爷道:“我可不能看你去,也不便差人到公馆里,改日长谈罢。”说着,送到院门,不便望外再送。 那山阳县知县,得了这个信,早差人禀知河台,说:“钦差在县里,和安老爷长谈。”那河台倒是一惊,才要问话,听得头门炮响,钦差早巳到门,连忙开暖阁迎了出来。见那钦差,仍是春风满面,说:“才望了望敝老师,来迟了一步。”说着,一路进来,坐下。可奈他绝口不谈公事至要紧的话。问的是淮安膏药那铺子里的好?竹沥涤痰丸那铺子里的真?河台也只得顺着答应一番,因便装着糊涂问道:“方才说贵老师是那一位?”乌大人道:“就是被参的安令。”河台连忙道:“这位安水心先生,老成练达,为守兼优,是此地第一贤员。无奈官运平常,可巧的遇见这等个不巧的事情,现在我们大家替他打算,众擎易举,已有个成数了,不日便可奉请开复。”乌大人道:“这倒不敢劳大人费心。他世兄已经从京里变产而来,大约可以了结公事。况且敝老师是位一介不苟的,便承大人费心,他也未必敢领。”河台听了,大失所望。 钦差坐了一刻,便告辞进了公馆。那时后面官船已到,几位随带司员也赶了来。那些地方官,钦差都请在一处公同一见。应酬已毕,稍微歇息,吃些东西,早发下一角文书,提河台的文武巡捕、管门管帐家丁。须臾拿到,便封了门,照着那言官指参的款迹,连夜熬审起来。从来说:“人情似铁,官法如炉。”况且随带的那些司员,又都是些精明强干、久经参案的能员,哪消几日,早问出许多赃款来。钦差一面行文,仍用名帖去请河台过来说话。 不一时,河台已到。钦差照旧以客礼相待,让座送茶已毕,便将廷寄并那御史的参摺,和他的巡捕、家丁的口供送给他看。河台一看,方才如梦方醒,只吓得他面如金纸,目瞪口呆;又见上面有如果审有赃款,即传旨革职,所有南河河道总督,即着乌明阿暂署的话。他慌忙看完,摘了帽子,向上跪倒磕头;口称他的名字,说:“犯官谈尔音,昏聩糊涂,辜负天恩,但求重重的治罪,并罚锾报效。”原来那时候有个罚锾助饷助工的功令,只因朝廷深知督抚的丰厚,那时的风气淳朴,督抚也不避丰厚之名,每逢获罪,都求报效若干银子,助工助饷,也为图轻减罪名,所以他才有这番举动。说罢起来,戴上帽子。乌大人道:“请大人具个亲供,便是自认罚锾,也得有个数目,好据供人奏。”那谈尔音道:“犯官打算竭力巴结,十万银子交库。”乌大人道:“大人的情甘报效,我原不便多言;但是圣意甚严,案情较重,左右近年的案,都有个样子在前头,大人还得自己斟酌斟酌,不可自误。”他答应了两个是,下去写具亲供。一时早有首府中军送过印来,乌大人即日拜印接署,便下了一个札子,委山阳县伺候前印河台大人,这话就叫作看起来了。这个信传出去,那些绅士、百姓、铺户,听得好不畅快。原来这河台姓谈,名尔音,号钰甫。便有等尖酸的,指了新旧河台的名号,编了一副对联,道是:“月向日边明,日月当空天有眼;玉镶金作钰,玉金满橐地无皮。” 那谈尔音下去写具亲供,见钦差的话来得严厉,一定朝廷还有什么密旨,如今报效得少了罢,诚恐罪名减不去;多了罢,实在心上舍不得。心问口,口问心,打算良久,连那些奇珍异宝折变了,大约也够了,且自顾命要紧,因此上一狠二狠写了二十万两的报效。那乌大人就把案归着了归着,据情转奏。当朝的圣人最恼的是贪官污吏,也还算法外施仁,止于把他革职,发往军台效力。不日批摺回来。那谈尔音便忙忙交官项上库,送家眷回乡,剩了个空人儿,赴军台效力去了。只是这些金银珠宝,千方百计才弄得来,三言二语便花将去;当日嫌它来的少,今日转痛它去的多,也是最可怜的。他见过乌大人之后,不曾等安老爷交官项,早替他虚出通关,连夜发了摺子,奏请开复,想在钦差跟前,作乌大人的情面;也是发于天良,要想存些公道,只是迟矣晚矣。 安太太那边,自从张金凤进门之后,在安太太是本不曾生得这等一个爱女,在张姑娘是难得遇着这等一位慈姑,彼此相投,竟比那多年的婆媳还觉亲热。那张老夫妻虽然有些乡下气,初桌时众人见了不免笑他;及至处下来,见他一味诚实,不辞劳,不自大,没一些心眼儿,没一分脾气,你就笑他,也是那样,不笑他,也是那样,因此大家不但不笑他,转都爱他敬他。虽是两家合成一家,倒过得一团和气。 这日安老爷收到乌大人的帮项,那日把文书备妥,如数交纳,照例开复,又因此地正在官场有事,自己不好出去,便告了二个月病假。早有公子领着家人们预备轿马前来。安老爷离了土地祠来到聚合店,安太太迎了出来,老夫妻本来伉俪甚笃,更兼在异乡、同患难,又想到公子这场落难,彼此见了十分伤感,亏得公子一旁竭力劝慰方住。安太太便叫媳妇出来拜见。安老爷一看,又叫她近前来细看一番。因向太太道:“我告诉玉格的话,想来都说到了,不必再说。这个孩子,天生的是咱们家的媳妇儿,等着消停消停,就给他们办起这件喜事来。”安老爷不吃烟,张姑娘便送上一碗茶来。一时亲家太太也来相见。这亲家太太,可不是那两日的亲家太太了,也穿上了裙子;好容易女儿劝着,把那个冠子也摘了。见了安老爷,拜了两拜,口里说:“好哇,亲家,俺们在这里可叨扰了。”安老爷也和她谦了几句。人回亲家老爷进来了,安老爷迎进来,见礼归座,着实谢了谢他途中照应公子。张老道:“亲家不要说这话。我的嘴笨,也说不上个什么来。暗都是一家人,往后只有我们沾光的。就只一件,我在家贫苦惯了,这几天吃饱了饭,竟自呆着就困了。亲家这不是你来家了吗?有啥笨活,只管交给我,管作得动。不的时候儿,这大米饭,老天可不是叫人白吃的!”安老爷听了道:“就是这样,如今我第一桩大事,就是你这个女婿,他只管这么大了,还得有个人儿招护着。这几日里边有个媳妇,不好叫她在里头不周不备,我可就都求了亲家了。”张老爷连忙答应。安太太道:“这几天就多亏了亲家老爷疼他!”一句话没完,张太太话来了,说:“啥话呢,疼闰女有个不疼女婿的。”大家正说到热闹中间,人回河台乌大人来拜,把个张老夫妻吓得往外藏躲不迭。 一时鸣锣喝道,乌大人已到店门。安老爷说:“请进来坐罢。”说着,迎了进来,那乌大人先给师母请了安,然后又和公子叙了一向的阔别。提到前任谈公的事,安老爷倒着实感叹了一番。乌大人因道:“门生看老师没什么大欠安,为何告起假来?”安老爷便说:“有些琐事。”便把公子途中结亲一事略提了几句;只是不提那番骇人见闻的话。乌大爷也连忙道喜。又说:“此地总河的缺,已调了北河的同峻峰过来了,也是个熟人。老师完了私事,何不早些出去,门生既可多听两次教导;等那同峻峰来,也可当面作一番嘱托。”安老爷道:“说得有理,我事情一清楚,就出采的。”乌大人长谈了半日,告辞而去。早有那些实任候补的官员,听得乌大人到店来拜安老爷,长谈久坐,见安老爷又是大人的老师,那个不来周旋。也有送下程的;到后来就不好了,闹起整匣的燕窝,整桶的海参、鱼翅,甚至尺头珍玩,打听什么贵,送什么来。老爷一概都璧谢不收。 那日,安老爷迎宾谢客,忙得半日不曾住脚,一直到下半日,才得稍停。那张姑娘便送过头帽子来,请换帽子,伏侍得直象个多年的儿媳妇,又象个亲生的女儿。安老爷看了,自是欢喜,因对太太道:“我们如今事情正多,有两桩得先作起来:一件是为我家险遭一场意外的灾殃,幸而安然无事,这都是天公默佑,我们合家都该办炷名香,答谢上苍;那一件是无论怎样,这店里非久居之地,得找一所分馆。”安太太道:“这两桩事,都不用老爷费心,公馆我已经叫晋升找下了。”老爷道:“一处不够。”太太道:“找得这处很宽绰,连亲家都住下来了。”老爷道:“不然。日后自然住在一处才是,有个照应。眼前这喜事,必得两处办,才成个一娶一嫁的大礼。”太太听了,也以为是。恰好晋升进来回事,听得这话,便回道:“既老爷这样吩咐,也不用再找,那公馆本是大小两所相连,内里通着外边,各开大门。”安老爷道:“那更好了。”房子说定后,便说谢天的事。安太太便把自己怎的和媳妇许了十五日还愿的话,并媳妇怎的要给那十三妹姑娘供长生禄位的话,一一的说明。安老爷便觉暗合了自己的主意,连连点头道:“既如此,明日咱们全家叩谢,不必再看日子了。”一家儿谈到饭罢掌灯,安老爷早叫人在外层收拾了三间洁净屋子下榻,出去又周旋了张老一番,才得就枕。 次日便是十五日,太太早在当院设下香案、香烛、供品。先是安老爷带了安公子,次后便是安太太带了张姑娘,各各一秉虔诚,焚香膜拜,叩谢上天保佑之恩。拜完,安老爷便对两亲家道:“你二位老兄老嫂,也该拜谢一番才是。”张老道:“我们正想着借花儿献佛,磕个头儿呢!”早有仆妇送上两束香来。张老上好香,磕过头,亲自缓缓的把香点着,举得过顶,磕下头去,不知他口里喃喃呐呐祝赞些什么。磕完了头,将爬起来,只见他把右手褪进袖口去,摸了半日,摸出两个香钱来,还给安太太。安太太笑道:“亲家,这是什么呀!你我难道还分彼此么?”亲家太太道:“不是呀,这往后俺两口子的吃的喝的,穿的戴的,都仗着你老公们俩和姑爷哩!还有啥儿说的呢!这烧香可是神佛儿韵事情,公修公德,婆修婆德,咱各人儿洗面儿各人儿光,你不要,可行不得。”安太太只是笑着不肯收。倒是安老爷说:“太太,既亲家这等至诚,收了再请箍香上就是了。”安太太只得接过来,递给一个丫鬟,摸了摸那钱,还是捂得滚热的。张姑娘随婆婆谢过了天,便忙着进房,设了一张小桌儿,供上那十三妹姐姐的长生牌,上写着:“十三妹姐姐福德长生禄位”。安太太便向安老爷道:“我们玉格也该叫他来磕个头才是呢!”安老爷道:“且慢。他的事不是磕一个头可了事的,我另有办法。”安太太听了,便同张太太拈了一撮香,看着那姑娘插烛似价的拜了四拜,就把那张弹弓供在面前。自此以后,安老爷夫妻二位,便忙着搬公馆,办喜事。张老夫妻把十三妹赠的那一百金子,依然交给安老爷、安太太办理妆奁。一婚一嫁,忙在一处,忙了也不止一日,才得齐备。那怎的个下茶行聘,送妆过门,都不细说。到了吉期,鼓乐前导,花烛双辉,把张金凤姑娘乘彩轿迎娶过来,一样的参拜天地,后拜祖先,叩见翁姑,然后完成百年大礼。这日,安老爷虽不曾知会外客,有等知道的,也来送礼道贺;虽说不得百辆盈门,也就算六礼全备了。转眼就是安老爷假限将满,河台已经到任,乌大人已经回京;太太便带了儿子媳妇,忙着张罗老爷的冠裳一切,便问:“那日出去销假?”安老爷道:“难道你们娘儿们,真个的还忍得叫我再作这官不成?我平生天性恬淡,本就无意富贵功名;况经了这场宦海风波,益发心灰意懒。只是生为国家的旗人,不作官又去作什么?无如我眼前有桩大似作官事,不得不先去料理。”公子忙问何事。老爷道:“吭!难道救了我一家性命的那个十三妹的这番深思重义,我们竟不想寻着她答报不成?”太太道:“何尝不想答报呢?只是她又没个准住处,真名姓,可那里找她去呢?”老爷说:“你们都不必管,我自有个道理。实和你们说,从乌老大谆谆请我出去那日,我已经定了个告退的主意,只恐他苦苦相拦,所以挨到今日。如今挨得他也回京了,新河台也到任了,我前日已将告休的文书发出去了。从此卸了这副担子,我正好挂冠去办我这桩正事。此去寻得着十三妹,我才得心愿满足;倘然寻不着她,那管芒鞋竹笠,海角天涯,我一定要寻着这个女孩儿才罢!”这正是:丈夫第一关心事,受恩深处报恩时。 安老爷怎的个去寻那十三妹?下回书交代。 第十四回 红柳树空访褚壮士 青云堡巧遇华苍头 第十四回 红柳树空访褚壮士 青云堡巧遇华苍头 上回书既把安、张两家公案,交代明白;这回书之后,便入十三妹的正传。安老爷既认定天理人情,抛却功名富贵,顿起一片儿女英雄念头,挂冠不仕,要向海角天涯寻着那十三妹,报她这番恩义。若论十三妹,自安太太以至安公子小夫妻,张老爷夫妻,又那个心里不想答报她!只是没作理会处。如今听了安老爷这等说了,正合众人的心事。当下商量定了,一面收拾行李,一面遣人过黄河去扣车辆。那时梁材也从京里回来。只这几个家人,又有张亲家老爷和程相公外面帮着,人足敷用,况大家又都是一心一计。这番去官,比起前番的上任,转觉得兴头热闹,那消几日,都布置停妥。安老爷本因告病,一向不曾出门,也不拜客辞行,择了个长行日子,便渡黄河北上,一路无话。 不到一日,到了离茌平四十里,下店打尖。这座店,正是安公子同张金凤来时住的那座店。安老爷饭罢,等着家人们吃饭,自己便走出店外,看那些车夫吃饭,见他们一个个蹭在地下,吃了个狼飧虎咽,沟满壕平。老爷便和他们闲话,问道:“我们今日往荏平,从那里岔道下去?有个地方叫作二十八棵红柳树,离茌平有多远?”内中有两个知道的说道:“要到二十八棵红柳树,为什么打茌平岔道呢?那不是绕了远儿,往回来走吗?要上二十八棵红柳树,打这里就岔下去了。往前不远,有个地方叫桐口;顺着这桐口进去,斜半签着,就奔了二十八棵红柳树了。到了那里,打邓家庄儿头里过去,就是青云堡;由青云堡再走十来里地,有个岔道口;出了岔道口,那就是荏平的大道了。打这去路近哪!可就是这一头儿没得车道,骑牲口不就,坐二把手车子也行得。”老爷把这话听在心里,看了看这座店,虽然窄些,也将就住下了。进来便和太太商议道:“太太,我看这座店,也还干净严密,今日我们就这里住下罢!”太太道:“再半站,今日就到茌平了。到了茌平,老爷不是说有事去么?为什么又耽搁了半天的路程呢?”老爷道:“我正为不耽搁路程,我方才在外头问了问,原来从这里有条小路,走去近便。我们今日歇半天,明日你们仍走大路往茌平等我,我就从这里小路走,干我的去。”太太道:“罢呀,老爷可不要闹了;听起来那小道儿,可不是玩儿的!”老爷道:“太太,你想是因玉格前番的事吓怕了。要知人生在世界之大,除了这寸许的心地是块平稳路,此外也没有一步平稳的。只有认定了这条路走;至于祸福,有个天在,注定的祸避不来,非分的福求不到。那避祸的,纵让千方百计的避开,莫认作自己乖觉,究竟立脚不稳,安身不牢;那求官的,纵让千辛万苦的求得,莫认作可以侥幸。须知‘飞得不高,跌得不重’。太太,你只看我同玉格,一个险些儿骨肉分离,一个险些儿身命俱败,今日何如?这是人力能为的么?”太太见老爷说得有理,便说:“既那样,就多带两个人儿去。”张老听了说道:“亲家太太放心,我跟了亲家去,保妥当。”安老爷笑道:“怎么敢惊动亲家呢?此去我保不定耽搁一半天,家眷自然就在茌平住下听信;亲家,你自然照应家眷为是。我同了玉格带上戴勤、随缘儿,再带上十三妹那张弹弓,岂不是绝好的一道护身符么?”说着,便吩咐家人们今日就在尖站住下。因又叫戴勤道:“明日雇一辆二把手小车子我坐;再雇三头驴儿,你同随缘儿跟了大爷。我们就便衣便帽,乔装而往,我自有道理。”戴勤笑道:“那短盘驴搭上马褥子倒骑得;那侉车子,只怕老爷坐不来罢!”老爷道:“你莫管。照我的话弄去就是了。”戴勤只得去雇小车和驴儿,心里却是纳闷说:“这是怎么个用意呢?”一时老爷又叫了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来问道:“你母女两个,从前在那家子跟的那位姑娘,你可记得她的生辰八字?她是几岁上裹脚,几岁上留头,和她那小时候可有什么异样淘气的事,你可想得起一两桩来?”戴勤家的经这一问,一时倒蒙住了,想了想才说:“奴才那位姑娘,今年算计着是十九岁,属龙的,三月初三生,生的时辰奴才可记不清了。”他女儿接口道:“是辰时。那年给姑娘算命,那算命的不是说过底下四个辰字,是有讲究的。叫什么、什么地,什么一气,这是个有钱使的命;还说将来要说个属马的姑爷,就合个什么论儿了,还要作一品夫人呢!”她妈也道:“不错,这话有的。”因又说道。“那姑娘是七岁上就裹脚,不知怎么得那一双好小脚儿呢!九岁上留的头。”随缘儿媳妇又说道:“小时候奴才们跟着玩儿,姑娘可淘气呀!最爱装个爷们,弄个刀枪儿,谁知道都学会了呢!就只怕作活,奴才听老爷、太太常说:‘将来到了婆婆家可怎么好?’姑娘说的更好,说:‘难道婆婆家是雇了人去作活不成?’奴才们背地里还呕姑娘不害羞。姑娘说:‘我不懂一个女孩儿,提起公公婆婆,羞的是甚么?这公婆自然就同父母一样,你见谁提起爸爸妈妈来,也害羞来着?’”安老爷和太太听了点头而笑,说:“却也说得有理。”太太便问道:“老爷,此时从那里想起问这些闲话儿来?”张金凤也接口道:“不要这位姑娘就是我十三妹姐姐罢!”老爷拈须笑道:“你娘儿们先不必急着,横竖不出三日,一定叫你们见着十三妹如何。”张姑娘听了,先就欢喜,当晚无话。 到了次日早起,张老、程相公依然同了一众家人,护了家眷北行,去到茌平那座悦来老店,落程住下。安老爷同了公子,带了戴勤、随缘儿,便向二十八棵红柳树进发。安老爷上了小车,伸腿坐在一边,那边载上行李;前头一个拉,后面一个推。安老爷从不曾坐过这东西,果然坐不惯,才走几步,两条腿早溜下去了。戴勤笑说:“奴才昨日就回老爷说坐不惯的。”老爷也不禁大笑。及坐好了,走了几步,腿又溜下去,险些儿不曾闪下来。那推小车子的先说道:“这不行啊!我把老爷萨杭罢。”安老爷不懂这句话,问:“怎么叫萨杭?”戴勤说:“拢往点儿,他们就叫萨杭。”老爷说:“很好,你把我萨杭试试。”只见他把车放下,解下车底下拴的那个旧柳杆子来,望老爷身边一搭,把中间那弯弓儿的地方,向车梁上一攀,老爷将身往后一靠,果觉坐得安稳。公子背着弹弓,跨着驴儿,同两个家丁,便随着老爷的车,前前后后行走。 那时正是秋末冬初,小阳天气,霜华在树,朝日弄晴,云淡山青,草枯人健。安老爷此时偷得闲身,倍觉胸中畅快。一路走着,只听那推车的道:“好了,快到了。”老爷一望,只见前面有几丛杂树,一簇草房,心里想道:“邓家庄难道就是这等荒凉不成?”说话间已到那里,推车的把车落下。老爷问:“到了吗?”他说:“那里?才走了一半儿呀!这叫十二铺。”老爷说:“既这样,你为何歇下呢?”只听他道:“我的老爷,这两条腿儿的头口,可比不得四条腿儿的牲口。那四条腿儿的牲口,饿了不会言语;俺这两条腿儿的头口饿了,肚子先就不答应咧!吃点吗儿再走。”随缘几是不准他吃,老爷听了道:“叫他们吃罢,吃了快些走。”安老爷和公子也下来。只见两个车夫,三个脚夫,每人要了一斤半面的薄饼,有的抹上点子生酱,卷上根葱;有的就蘸着那黄沙碗里的盐水烂葱,吃了个满口香甜,还在那里让着老爷说:“你老也得一张罢,好齐整白面哪!”须臾吃毕,车夫道:“这可走罢,管走得快了。”说着,推着车子;果然转眼之间,就望见那一片柳树,那柳叶还不曾落尽;远远望去,好似半林枫叶一般。公子骑着驴儿,到跟前一看,原来那树是绿树叶红叶筋,因叫赶驴的在地下拣了两片,自己送给老爷看。老爷看了道:“达树名叫作怪柳,又名河柳,别名雨师,春秋僖公元年会于柽的那个‘柽’字,即此物也。” 闲话间已到邓家庄门首。老爷下车一看,好一座大庄院。只见周围城砖砌墙,四角有四座更楼,中间广粱大门,左右商边排列着那二十八棵红柳树,里面房门高大,屋瓦鳞鳞,只是庄门紧闭不开。戴勤才要上前叫门,老爷连忙拦住,自己上前,把那门轻敲了两下。早听见门里看家的狗,瓮声瓮气,如恶豹一般,顿着那锁子链咬起来,紧接着就有人一面吆喝那狗,隔着门问道:“找谁呀?”安老爷道:“借问一声;这里可是邓府上?开了门,我有句话说。”只听那人道:“待我回柬一声儿去。”那人去不多时,便听得里面开得铁锁响;庄门开处,走出一个人来,约有四十余岁年纪,头戴窄沿秋帽,穿一件元青绉绸棉袄,套着件青毡马褂儿,身后还跟着两三个笨汉。那人见了安老爷,执手当胸拱了一拱问道:“尊客何来?”安老爷心想这人,一定是那褚一官了,因问道:“足下上姓,这里可是邓九公府上?”那人答道:“在下姓李。邓九太爷便是敝东人,不在家里,大约还得个三五天回来。尊客如有甚么书信以至东西,只管交给我,万无一失,五日后来取回信;倘一定有甚么要紧的话,得等着面说,我这里付一面对牌,请到前街客寓里安歇;那里饭食、油烛、草料以至店钱,看你老和我东人二位交情在那里,敝东回来,自然有个地主之情;不然,那店里也是公平交易,绝不相欺。”说到这里,只听庄门里有人高声叫,说:“李二爷发钥开仓。”他这里一面应着,一面听老爷的回话。老爷见访邓九公不着,只得又问道:“既如此,有位姓褚的,我们见见。”那人道:“我们这里姓褚的多呢!可不知尊客问的是那一位?”老爷道:“这人,人称他褚一官。”那人道:“要问我们褚一爷么?他老已不在这里住,搬到东庄儿去了。请到东庄儿就找得着。”才说完,里面又在那里催说:“李二爷等你开仓呢!”那人便向安老爷一拱说:“请便罢,尊客。”老爷还要问话,他早回头进去了。那两三个笨汉,见他进去,随即把门关上。老爷只得隔门又问了一声说:“这东庄儿在那里?”里边应了一句说:“一直往东去。”说着也走了。 安老爷此番来访十三妹,原想着褚一官是华忠妹夫,邓九公是褚一官的师傅,且和十三妹有师弟之谊;因褚一官见邓九公,因邓九公见十三妹,再没个不见着的。如今见褚、邓二人,都见不着,因向公子道:“怎生的这般不巧?又不知这东庄儿在那里?”那安公子此时却大非两个月头里的安公子可比了,经了这场折磨,自己觉得那走路的情形,都已久惯在行,因说道:“一直往东去,逢人便问,还怕找不着东庄儿么?”老爷说道:“固是如此,难道一路问不着,还一直的问到东海之滨,问龙王去不成?”公子笑道:“再没问不着的。”说着跨上驴儿,跑到前头。只见过了邓家庄,人烟渐少。那时正是收庄稼的时候,一望无际,都是些蔓草荒烟,无处可问。走了里许,好容易看见路南头远远的一个小村落;村外一个大场院,堆着大高的粮食;一簇人象是在那里扬场呢!喜得他一催驴儿,奔到跟前,便开口问道:“那里是个东庄儿啊?”只见那场院边,有三五个庄家汉坐着歇乏,内中一个年轻的,问他道:“你是问道儿的吗?”公子道:“正是。”那人说:“问道儿下驴来问啊!”公子听了,这才下了驴。那少年道:“你要找东庄儿,一直的往西去,就找着了。”公子道:“东庄儿怎么倒往西去呢?”内中一个老头儿说道:“你何苦耍他做甚么?”因告诉公子道:“这里没个东庄儿,你照直的往东去,八里地就是青云堡,到那里问去。”公子得了这句话,上了驴儿,又走回来,恰好安老爷的小车儿也赶到了,问道:“问的有些意思没有?”公子把几乎上赚的话说了。老爷笑道:“这还算好,他到底说了个方向儿,你没见长沮桀溺待仲夫子的那番光景吗?”说着,又往前走了一程。果见眼前有个大镇店,还不曾到那街口,早望见一个人,扛着个被套,腰里掖着根巴棍子,劈面走来。公子这番不是前番了,下了驴,上前把那人的袖子扯住道:“借光,东庄儿在那边儿?”那人正低了头走,肩膀上行李又重,走得满头大儿汗,不防有人扯了他一把,倒吓了一跳,站住抬头一看,见是个向他问路的。他一面拉下手巾来擦汗,一面赔个笑儿道:“老乡亲,我也是个过路儿的。”说完大踏步便走了。公子心里说道:“原来离了家门口儿,问问路都是这等累赘。”老爷道:“这却不要怪他,你这问法,本叫作‘问道于盲’。找个铺户人家问问罢。”说着,进了青云堡那条街,只见街口有座小庙,竖着一根小小旗杆,那庙门挂一块三圣祠的匾,却是锁着门。一进街来,南北对面,都是些栈房店口,也有烧锅当铺;杂货店面。一连问了几处,都不知有这个东庄儿;一直的走出了这五里长街,只见路南一座小野茶馆儿外面,有几个庄家汉在那里喝茶闲话。老爷说:“下来歇歇儿罢!”说着,下了车,也到那灰台跟前坐下。随缘儿便从腰间拿下茶叶口袋来,叫跑堂儿泡了壶茶。老爷问那跑堂儿说:“你们这里有个东庄儿么?”刃隅堂的见问,一手把开水就搁在灰台儿上扶着,又把那只胳膊圈过来,抱了那壶茶儿,歪着头说道:“咱们这里没个东庄儿啊!”老爷说:“或者不在附近也定不得。”跑堂儿指手画脚的道:“不啊!客人你顾着我的手瞧,西沿子那个大村儿,叫金家树,这东边儿的叫青树,正北上一攒子树那一块儿,都是黑家窝铺;这往近了说,那道小河子北边的一带大瓦房,叫小邓家庄儿,原本是二十八棵红柳树邓老爷的房子,如今给了他女婿一个姓褚的住着,又叫作褚家庄。”说到这里,老爷忙问道:“这姓褚的可是人称他褚一官的不是?”跑堂儿说道:“哇!就是他,他是镖行里的。”安老爷向公子说道:“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呢!原来只在眼前。他在西庄儿说话,又是他家的房子,自然就叫作东庄儿了。”公子听了,忙着放下茶碗说:“等我先去问他在家不在家?不要到了跟前,又扑个空。”说着,也不骑牲口,带了随缘儿就去了。 一过北道,便远远望见褚家庄,虽不比那邓家庄的气概,只见一带清水瓦房,虎皮石下剪白灰砌墙,当中一个高门楼的如意小门儿,安着两扇黄油板门;门前也有几株槐树,两座砖砌石盖的平面马台石。西边马台石上,坐着个干瘦老者,却是面西,看不见他的面目,怀中抱了一个小孩子;又有个十七八岁的村童,蹲在地下,引逗那孩子耍笑。离门约有一箭多远,横着一道溪河,河上架着个板桥。公子才走过桥,又见桥边一个老头子,守着一个筐子,叼着根短烟袋,蹲在河边洗菜。公子等不得到门,便先问了他一声说:“你可是褚家庄的?你们当家的在家里没有?”问了半日,他言也不答,头也不回,只顾低了头洗他的菜。随缘儿一旁看不过,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说:“喂!问你话呢?”他方才站起来,含着烟袋,笑嘻嘻的勾了勾头。公子又问了他尸问,他但指指耳朵,也不言语。公子道:“偏又是个聋子。”因大声的喊道:“你们褚当家的在家里没有?”只见他把烟袋拿下来,指着口,啊啊啊了两声,又摇了摇头;原来是个又聋又哑的,真真十哑九聋,古语不谬!不想公子这一喊,早惊动了马台石上坐的那个人;只见他听得这边嚷,回头望了一望,连忙把怀里的孩子交给那村童抱了进去。又手遮日光,向这边一看,就匆匆的跑过来,相离不远,只见手一拍,口里说道:“可不是我家小爷?”公子正不解这人为何奔了过来,及至一听声音,才认出来不是别人,正是他嬷嬷爹华忠。原来华忠本是个胖子,只因半百之年,经了这场大病,脸面消瘦,须发苍白,不但公子认不出他嬷嬷爹来,连随缘儿都认不出他爸爸来了。一时彼此无心遇见,公子一把拉着嬷嬷爹;华忠才想起给公子请安。随缘儿又哭着,围着他老子问长问短。华忠道:“咳!我这时候没那么大工夫和你诉家常啊!”因问公子道:“我的爷,你怎么直到如今还在这里?想我和你别了,将近两个月,我是没一天放心!好容易挣扎起来,奔到这里,问了问寄褚老一的那封信,他并不曾收到,端的是个甚么原故?我的爷,你要把老爷的大事误了,那可怎么好?”说着,急得搓手顿足,满面流泪。 公子此时也不及从头细说,便指给他看道:“你看那厢茶馆外面坐的不是老爷?”华忠道:“老爷怎么也到了这里?敢是进京引见。”公子道:“闲话休提,我且问你褚一官在家也不?”华忠道:“他不在家,他这两天忙呢!”因看了看太阳,说:“大约这早晚也就好回来了。大爷你此时还问他作什么?”公子道:“这事说也话长,你先见老爷去就知道了。”华忠便同公子飞奔而来,路上不及闲谈,到了跟前,老爷才瞧出是华忠,因说:“你从那里来?”华忠早在那里摘了帽子磕头说:“奴才华忠,险些误了大爷,误了老爷事,奴才该死,只求老爷的家法。”老爷道:“不必这样,难道你愿意害这场大病不成?起来。”华忠听了,才戴上帽子爬起来。 一旁坐着喝茶的那些人,那里见过这等举动,又是老爷奴才,又是磕头礼拜,知道是知县下乡私访来了,早吓得一个个的溜开。跑堂儿的,是怕耽搁了他的买卖,便向安老爷说:“我看这个地方儿屈尊你老,再也不好说话,我这后院子后头,有个松棚儿,你老搬到后头去,好不好?”老爷正嫌嘈闹;公子听得有个松棚儿,觉得雅致有趣,连说:“很好。”便留了戴勤看行李,跟了老爷搬过后面去。公子到那里一看,那里什么松棚儿,原来是四根破竹竿子支着的;上面又横搭了几根竹竿儿,把那砍了来做柴火的带叶松枝儿,搭在上面晾着,就此遮了太阳儿;那就叫松棚儿,不觉着一笑。忙叫人取了马褥子来,就地铺好,爷儿两个坐下。老爷便将公子在途中遭难的事,大约说了几句,把个华忠急得哭一阵,叫一阵,又打着自己的脑袋骂一阵。老爷道:“此时是幸而无事了,你这等也无益。”因又把公子成亲的事告诉他,他才擦擦眼泪,给老爷、公子道喜。又问:“说的谁家姑娘,十几岁?”老爷道:“且不能和你说这个,你且说你怎的又在此耽搁住了呢?”华忠回道:“奴才自从送了奴才大爷起身,原想十天八天就好了,不想躺了将近一个月才起炕;奴才大爷给留的二十两银子,是盘缠完了,几件衣裳,是当尽了。好容易挣扎得起来,拼凑了两吊来钱,奴才就雇了个短盘儿驴子,搬到他们这里。他们看奴才这个样儿,说给奴才作两件衣裳好上路,打着后日一早起身。不想今日在这里遇见老爷,也是天缘凑巧;不然,一定差过去了。”老爷道:“这里自然就是你那妹夫褚一宫的家了。他在家不在家?”华忠道:“他上县城有事去了,说也就回来。”老爷说:“他不在家也罢。我们先到他家等他去,我要见他有话说。”华忠听了,口中虽是答应,脸上似乎露着有个为难的样子。老爷道:“他既是你的至亲,难道我们借个地方儿坐也不肯?你有什么为难的?”华忠道:“倒不是奴才为难。有句话,奴才得先回明白了,他虽在这里住家,这房子不是他自己的,是他丈人的。”老爷道:“你这话怎么讲?褚一官是你妹夫,他丈人岂不就是你老子,怎么他又有个丈人起来?”华忠听了,自己也觉好笑,又说道:“这里头有个原故。原来奴才那个妹子,两月头里就死了;她死的日子,正是奴才同大爷在店里商量给她写信的那两天,奴才也是到这里才知道。”安公子听了,便对安老爷道:“哦!这就无怪那日十三妹,说他夫妻断不能来了。”老爷连连点头,一面又往下听华忠的话。他又道:“奴才这妹子死后,丢下一个小小儿子,无人照管,便张罗着赶紧续弦。他有个师傅,叫作邓振彪,人称他是邓九公是个有名的镖客。褚一官一向跟他走镖,就在他家同住。那邓九公今年八十七岁,膝下无子,止有个女儿。他因看着褚一官人还靠得,本领也使得,便许给他作了填房,招作女婿。这老头子在西庄儿住家,因疼女儿,便把这东庄儿的房子,给了褚一官,又给他立了产业,就成起这分人家来。那邓九公一个月倒有二十天带了他一个身边人在女儿家住。这个人靠着有了几岁年纪,又拙又横,又不讲理,又不容人说话。褚一官是怕得神出鬼人,只有他个女儿降的住他。他这几日正在这里住着。每日到离此地不远一座青云山去,也不知什么勾当。据奴才看,倒象有什么机密大事似的。那老头子天天从山里回来,不是垂涕抹泪,便是短叹长吁,一应人来客往,他都不见,并且吩咐他家,不许等闲的人让进门来。如今老爷要到他家去,此刻正不差什么,是那老头子回来的时候,万一他见了,说上两句不知高低的话,奴才待不住,所以奴才在这里为难。”老爷听了,也为难起来,说:“我找褚一官,正为找这姓邓的说话,这便怎么样呢?”华忠道:“老爷找他有什么话说?”老爷拍着公子背上背的那张弹弓道:“我交还他这件东西,还访一个人。”华忠道:“依奴才糊涂见识,老爷竟不必理那个疯老头子也罢了。此地也不好久坐,这街上有几座店口,奴才找处干净的,请老爷歇息,竟等褚一官回来,奴才把他暗暗的约出来。老爷见了他,先问他个端的。请示老爷可使得么?”老爷道:“自然要见见褚一官。既如此,就在这里坐着等他罢,近便些;你倒是在那里弄些吃的来,再弄碗干净茶来喝。”华忠忙道:“这容易,奴才这个续妹妹,却待奴才很亲热,竟象他亲哥哥一般;也因这上头,她父亲才肯留奴才使下,奴才如今就托她预备些点心茶水来。”说着,一径去了。 华忠去后,安老爷把他方才的话,心中默默盘算,据他说邓九公那番光景,不知究竟是怎生一路人;他家又这等机密,不知究竟是何等一桩事,好叫人无从猜度。正在那里盘算着,只见华忠依然空着两手回来。安老爷道:“难道他家就连一壶茶都不肯拿出来不成?”华忠忙答道:“有了!奴才方才把这番话对奴才续妹子说了。她先就说:‘既是老爷的驾到了,况又是奴才的主儿,不比寻常人,岂有让在外头坐着的理?’及至奴才说到那弹弓的话,她便说道:‘更不必讲了。’叫奴才快请老爷和奴才大爷到她家献茶。她还说,便是她父亲有甚说话,有她一面承管。既这样,就请老爷、大爷,赏她家个脸,过去坐坐。”安老爷听了甚喜,便同了公子步行过去,两个家人付了茶钱,连牲口车辆一并招护跟来。安老爷到了庄门,只见有两个体面些的庄客迎出来,向老爷各各打恭,口里说:“二位当家的辛苦。”原来外省乡居,没有那些老爷、少爷称呼,止称作当家的,便如称主人东人一样;他这样称安老爷,也是个看主敬客的意思。礼无不答,老爷也还了个礼。一进门来,只见极宽的一个院落,也有个门房;西边一带粉墙,两扇屏门,进了屏门,便是一所四合房,三间正厅,三间侧厅,东西厢房;东北角上‘个角门,两间耳房,象是进里面去的路径。那庄客便让老爷到西北角上那角门里两间耳房坐定。他们也不在此相陪,便干他的事去了。早有两个小小子,端出一盆洗脸水,手巾把子,又是两碗漱口水放下;又去端出一个紫漆木盘,上面托着两盖碗泡茶,余外两个折盅,还提着一壶开水。华忠一面倒茶,内中一个小小子叫他道:“大舅哇,我大婶儿叫你老倒完了茶,进去一趟呢!”说着,便将脸水等件带去。一时华忠进去。老爷看那两间屋子,苇席棚顶,白灰墙壁,也挂两条字画,也摆两件陈设,不城不村,收拾得却甚干净。因和公子道:“你看倒是他们这等人家,真个逍遥快乐。”正说着,华忠出来回道:“回老爷,奴才这续妹子要叩见老爷。”老爷道:“她父亲丈夫都不在家,我怎好见她?” 说话间,那褚大娘子已经进来。安老爷见了,才起身离座。只见她家常打扮,穿条元青裙儿,罩件月白袄儿,头上戴些不村不俏的簪环花朵,年纪约有三十光景;虽是半老佳人,只因是个初过门的新媳妇,还依然打扮得脂光粉腻。只听她说道:“老爷请坐,小妇人是个乡间女子,不会京城的规矩,行个怯礼儿罢!”说着,福了两福,便拜下去。老爷忙说:“不要行礼。”也恭恭敬敬的还了一揖。她回身又见了公子。安老爷便道:“我们是特地找褚一爷来说句话,倒惊动了。请进去歇着罢。”褚家娘子道:“我丈夫不在家,大约也就回来。老爷既是我这大哥的主人,也同我们的衣食父母一样,我该当侍候的,并且还有一句话,请老爷的示下。”安老爷道:“既如此,请坐下好讲话。”那褚家娘子那里肯坐,安老爷让再让三说:“大娘子你不肯坐,我也只得站着陪谈了。”还是华忠从旁说:“姑奶奶,既老爷这等吩咐,恭敬不如从命,毕竟侍候坐下好说话。”她才搬了一张杌子,斜签着坐了。便问老爷道:“我方才听见我们这大哥说,老爷带了一张弹弓,到这里要访一个。我大胆问老爷,这弹弓从何而来?要访的又是何等样人呢?”老爷见她问的不象无意闲话,开口便道:“我这弹弓,是此地十三妹的东西。因我这孩子,前番在路上遇了歹人,承这十三妹救了性命,赠给盘缠,又把这张弹弓借与他护送上路;我父子受她这等的好处,故此特地来亲身送还她这张弹弓。又晓她和你尊翁邓九公有师徒之谊,因此来找你们褚一爷引见九公,问明了那十三妹的门户,好去谢她一谢。”那褚家娘子听了道:“这事幸得我先见着老爷,老爷假如这等问我家一官,管取他还摸不着头脑呢!我也再不想这张弹弓,竟在老爷手里;只是可惜老爷来迟了一步,只怕这十三妹;老爷见她不菁了。”老爷忙问原故。只见她叹了口气道:“要说起这十三妹来,真真的算个奇人罕事。她从两年前头,奉了母亲到这里,谁也不得知他的来路,谁也不得知她的根由。她说是逃荒来的,后来和我父亲结了师徒。我父亲见她母女无依,就要留她在家同住,她是执意不肯,在这东南青云山山岗儿上结了几间茅屋,自己同了她母亲住。”老爷听了,便向公子道:“此‘云中相见’的这句词儿所由来也。”公子忙起身答应了一声。又听她往下说道:“我从作女孩儿的时候,和她两个人最为亲密;不过虽是这等亲密,她的根底,她可绝口不提。不想前几天她这位老太太死了,我和父亲商量,等她事情完了,这正好请她到家,我们作个长远姊妹,将来就在此地给她嫁个好好的人家,又可当亲戚走着,岂不好呢?谁想她遭了这样大事,哀也不举,灵也不守,孝也不穿,打算停灵七天,就在这山中埋葬。葬后她便要远走高飞。”老爷诧异道:“她远走高飞,到那里去?”褚家娘子道:“老爷可说么?大约她定的这个原故,只有我父亲知道,也是她母亲死后,她才说的;我父亲把这事机密的了不得,不肯向人说,问着也是含含糊糊的。我这两日听那口风儿,看那神情儿,倒象不是件什么小事儿,也不知到底是什么缘由。只是我想她,究竟是个女孩儿,无论什么样的本领,怎生般的智谋,这万水千山,晓行夜住,一个女孩儿,就有多少的难处;因此我劝了她这几天,叫她且莫着急,就走也等完了事,慢慢的商量尸个万全的打算,再走不迟。无奈说破了嘴,她也是百折不回。为什么方才听得老爷的驾到了,又说带着张弹弓儿,我心里可就一动,什么原故呢?因前日她母亲死后,她忽然的告诉我父亲说,她这张弹弓,借给人用去了,早晚必送采,她如今要走,等不得;又交给我父亲一块砚台说,倘她走后,有人送那弹弓抵把这砚台交那人带去,把那弹弓就留在我家,作个纪念。她也不曾说起老爷和少爷,更不曾提到途中相救的一个字。这砚台,我父亲交给我了。我断不想到这番原由就在老爷身上。如今恰好老爷、少爷都到了,况且受过她的好处,正要访她;老爷是念书作官的人,比我们总有韬略,怎么得求求老爷,想个方法,劝着她,留住了她,也是桩好事;不然,这等一个人,此番一去,知她怎么个下落呢?可不心疼死人吗?”安老爷听了这番话,正合了自己的心事,心里说:“看不出这乡间女子,竟有如此的言谈见识。前番我家得了一个媳妇张金凤,是那等的深明大义;今番我遇见这褚家娘子,又是这等的通达人情;可见地灵人杰,何地无才,更不必定向锦衣玉食中去讲那德言工貌了!”因又把她方才的话度量一番,这十三妹要走的原故,心里早巳明白八九,只是此时不好说破,便对褚家娘子道:“大娘子,怎生说到一个‘求’字?这也正是我身上的事。如今就烦你少停,引我见见尊翁,我二人商量个良策,定要把这桩事挽回转来。”褚家娘子听了,连连摇手说:“老爷,这不是主意。我这老人家,虽和她有师徒之分,只是他老人家上了几岁年纪,又爱吃两杯酒,性子又烈火轰雷似的,煞是不好说话;外加着这两年有点子返老还童,一会儿价好闹个小性儿。就这十三妹的这桩事,我好容易劝得她活动些了;他老人家在旁边儿,又是什么英雄咧,好汉咧,大丈夫要烈烈轰轰作一场咧,说个不了,把那个越发闹得回不得头,下不来马了。老爷如今和他老人家一说,管保还是这套;甚而至于机密起来,还和老爷老糊涂说:‘不认得十三妹呢。’老爷道:“若不仗尊翁作个线索,我纵有千言万语,怎能说得到那十三妹跟前?”那褚家娘子低头想了一想,笑道:“这样罢,老爷要得和我父亲说到一处,却也有个法儿,只是屈尊老爷些。”老爷忙问怎样。褚家娘子道:“他老人家虽说是这等脾气,却是吃顺不吃强,又爱戴个高帽儿,第一最爱人赞一句。说是个英雄豪杰;第二最喜欢人说这样年纪,怎的还得这样精神饱满,心思周到;第三却难,他老人家酒量极大,不用讲家里,便是外面交通天下,总不曾遇见过对手的酒量;往往见人不会吃酒,他说这人没出息儿,没干头儿。只要遇着一个大量,和他老人家坐下,说人了彀,大概那人说西山煤是白的,他老人家也断不肯说灰色的;说太阳从西边儿出来,他老人家也断不肯说从西南犄角儿出来。只是那有这等一个大酒量呢?老爷你想想这难不难?”老爷听了,哈哈大笑说:“这三桩事,都在我身上。第一据他的本领,本是个英雄,就赞扬他两句,也不是虚话;第二论年纪,他比我几乎长着一半于呢,我就作个前辈看待他,也很使得;第三尤其容易,据我这酒量,虽不曾同他合过酒席,大约也可以勉强奉陪。”褚家娘子听了大喜说:“果然如此,只怕这事有些指望了。”因又嘱咐安老爷道:“只是我老人家少刻见了老爷,可难保得住礼貌周全,还求老爷海量耽待他个老,更切切不可提我方才说的这番话。”老爷道:“不消嘱咐。既如此商定,岂但不提方才的话,并且连这弹弓,也先不好提起,我自有道理。”因吩咐先把弹弓收好。 正说着,褚一官也回来了。他本是走江湖的人,什么不在行的?见了老爷,也恭恭敬敬的请了安。褚大娘子便把安老爷的来意和方才这番话告诉了他。只见他口里答应,心里却是怀疑。他娘子道:“你不必着忙,万事有我呢。”褚一官道:“我不怕别的,他老人家是个老家儿,口自们作儿女儿的顺者为孝,怎么说怎么好。就是他老人家,抡起那双拳头来,我可真吃不克化。”他娘子道:“也不到那个场中,你这里伺候老爷,我预备点心去。”说着去了,少时拿出点心粥汤来。老爷一腔的心事,不过同公子略吃了些,便拣下去。又问了问褚一官走过几省,说了那些’的风土人情,论了些那省的山川形胜。正谈得热闹,只听得前面庄客嚷了一声道:“老爷子回来了。”褚一官听了,发脚往外就跑,连那华忠也有些不得主意;两个伏侍的小小于,吓得影踪全无。这正是: 西关猛虎山头吼,早见群狐穴底藏。 那邓九公回来见了安老爷,怎的个开交?下回书交代。 第十五回 酒合欢义结邓九公 话投机演说十三妹(2) 第十五回 酒合欢义结邓九公 话投机演说十三妹(2) 却说这里摆下果莱,褚一官也来这里照料了一番去后,邓九公便取出一对大杯,同安老爷高谈畅饮起来。那安老爷酒在肚里,事在心里,暗暗盘算说:“这老头儿虽说粗豪,却是个久经世故的,须是不露一点芒角,才得引出他的真话来呢。”酒过三巡,恰好那邓九公问起老爷的官场来。他道:“老弟,你方才说如今辞官不作,我听得我们准安亲友们来说,那谈尔音被御史参了一本,朝廷差了一位甚么吴大人来,把他拿问,老弟你官复原职了。我想老弟你这年纪,正好给朝廷出力,为甚么何要告退还乡?再说还乡,又怎的不走官塘大路,从这条路来呢?”安老爷道:“九兄,你有所不知,想我半生苦志读书,才巴结作个知县,不上半载,便经了这等意外的风波,大约官途的味儿不过如此,不如退归林下,遍走江湖,结识几个肝胆英雄,和他杯酒谈心,倒是人生一桩快事。” 邓九公听到这里,不由得端起杯来,一饮而尽,又伸了一个大拇指头说道:“高!”老爷便接着往下说道:“至于来此,却原为小儿出京的时候,这华忠一路跟随,病在店里,及至小儿到了淮安,久不见他南来的消息,此番走到这路,想这褚一官壮士,正是他的至亲,寻着一官一问,便知端的。因沿途访问,都说褚壮士在二十八棵红柳树住着。到了那里,才知他就住在吾兄的宝庄上。我想既到灵山,岂可不朝我佛?倒把打听华忠消息这桩事搁起,径投宝庄,拜识尊颜。谁想吾兄不在庄上,就连那褚壮士,也说搬在东庄去了。我就一路跟寻到此,恰巧在此地庄外,遇见华忠,得见一官,又知他作了吾兄的快婿;谈起来才知吾兄的大驾,也在此地。不想到天缘凑巧,倒在此地相会,又得彼此情同针芥一言订交,真是难得的一桩奇遇。”邓九公道:“原来老弟倒枉驾先到舍下,只是我多多失候,越发不安了。”安老爷道:“你我豪杰相逢,何必拘拘形迹。我方才还同令婿议论海内的人物,提起一家有名的豪杰,不想问他,他竟自不知底里。”邓九公道:“老弟,你看不得这些年轻老少爷们,花说柳说的不中用,一按就没了,早呢。你问的这人,你既称道他是个豪杰,大约也不是甚么无名之辈,你说给我听听。慢讲这大江南北,那怕三江二湖,川、陕、云、贵,以至关里关外,但是个有点听头儿的,提起来,大概都知道他个根儿底儿。你问谁罢?”安老爷道:“这人说来却不甚远,只在就近地方;只是隔了这几年,不知她现在的住处。”邓九公听了,把嘴一撇道:“甚么?我们这个地方儿,会有个有名儿的豪杰么?老弟,那可是听了谣言来了。这地方要找绍兴坛子大的倭瓜,棒槌壮的玉米棒子,只怕我找得出来;要讲豪杰,劣兄在此地住了冒冒的七十年了,也没见过那豪杰是四方脑袋?八楞儿脑袋?”安老爷正色道:“老哥,古人云,‘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又道是:‘真人不露相’,何地无才,这话倒不可如此讲。纵说是九兄,你观于海者难为水,就怕小弟说的这个人,老哥哥也不看小她不起,大约你也必该认得她,并且除了你,别人也不配认得她。”邓九公听了,歪着头,想了厂会道:“是谁?”因向老爷道:“老弟,你试把他的姓名说来,苹领教领教。”安老爷拈着几根小胡子儿,眼睛望着九公说道:“这人,人称叫她作十三妹。”邓九公才听得“十三妹”三个字,早把手里的酒杯,吧的往桌子上一放,说:“老弟,你是怎生晓得这个人?”安老爷道:“你且慢问我怎生晓得这人,你只说这人究竟算得个豪杰、算不得个豪杰,你可认识她、不认识她?”邓九公见问,未曾说话,光叹了一声说:“老弟,若论此人,虽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不但算脂粉队里的一个英雄,她要算英雄队里一个领袖,说起来天下的男子汉该都要愧死,我岂只认得她,还要算我个知己恩人哩!”安老爷一想,心里暗说:“有些意思了。”因说道:“话虽如此,只是她究竟是个年轻女子;老哥哥你这样的年纪,这等的威名,说她是个知已有之,怎生说到这个恩人起来?这话倒愿问一个详细。”九公道:“酒凉了,咱们换一换。”说着,换上热酒来。 二人酒到杯干,只那姨奶奶带了两三个婆子照料,几个村童来往穿梭也似价伺候,倒也颇为简便,且是干净。说话间,褚大娘子又带人送过点心汤来,让了一番。原来安老爷喝酒,不大吃莱,只就着鲜果子小菜过酒;邓九公喝起来,更是鲸吞一般的豪饮,没有吃莱的空儿。因此点心不过用了些,褚大娘子便叫人端去,让姨奶奶吃完,散给那些孩子们了。邓九公说:“姑奶奶,你张罗你的去罢。”褚大娘子道:“他们不用张罗,他们连面都吃了。那大爷才坐下,瞅着那么怪腼的,被我呕了他一阵,这会子热化了,也吃饱了,同女婿和他大舅倒说得热闹中间的。”说话间,,姨奶奶吃完饽饽,和褚大娘子道:“姑奶奶在这里,我也瞧瞧大爷去。”九公道:“你走了,可小心了他们温好了我的酒。”褚娘大予道:“只管去罢,有我呢!”那姨奶奶便笑嘻嘻的走到九公跟前,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红灯花纸包囊儿来,说:“老爷子,你瞧瞧这个。”九公打开一看,原来是苏绣的一个大红缎子小脚儿香袋儿,一个石青平口拍子。九公问她;“这怎么呀?”她道:“我给那大爷好不好?九公道:“好,好,你给他罢!”又捏着那抽子问他道:“这里头沉甸甸的,又是甚么东西?”她道:“可怎么空空儿的给他呢?我给他装上了一百老钱。”九公哈哈大笑起来。褚大娘子说:“别笑,人家好哇,叫他也活动活动去罢!” 说着,褚大娘子坐在一边,便听那邓九公向安老爷道:“老弟,你方才问那十三妹,我怎生说到她是我的恩人,你可知道?愚兄是个败子回头金不换。我自幼儿,也念过几年书。有我们先人在日,也叫我跟着人家考秀才去。文章呢,倒糊弄着作上了;谁知把个诗倒了平仄;六韵诗,我只作了十句,给它落了一韵,连个复试也没巴结上。后来他老人家就没了。我看了看,我不象是这里头的虫儿,就结识了一班不安分的人,使枪弄棒,甚至吃喝嫖赌,无所不至,已经算定到下坡路上去了。还亏几个老辈子的说:‘放着你这样一个汉子,这样一分膂力,去考武不好?为甚么干这不长进的营生呢?’我想,一个没爷的孩子,有个人出来告诉这么句正经话,就算难得。我就一别头的学着拉硬弓,骑快马,端石头,练大刀。这年学台下马,报了考,到了考的这天,我开得十六石的硬弓;那三百六十斤的头号石头平端起来,在场上要走三个来回;大刀单撒手,舞三个面花,三个背花,还带开四门;马步箭全中。这么说罢,老弟真盖了场了。不想到了本场,默写孙武子兵书,我又落了两个字,自己也没看出来,便有学院上的书办找来说,大人见我的武艺件件超群,要中我个案首;只因兵书里落了字,打下来了。叫我花五百银子,依然保我个插花披红的秀才。那时候,要论我的家当,再有几个五百也拿得出来;只是我想,大丈夫仗本事干功名,一下脚就讲究花钱,塌了锐气了。我就回他说:‘中与不中,各由天命。不走小道儿’。” 安老爷道:“这才是正人君子的作事,只怕这本领,可要埋没了。”九公道:“你听么,他不中我,倒也平常,谁想他单单把我搁在末尾儿一名,叫我坐红椅子!我说:‘这就算他给朝廷开科取士来了!’一赌了气,我老师也没拜,鹿鸣宴也没赴,花红也没瓴我说:‘功名一路,算没着了;’到后来,亲友们见我在这里闲坐着,便有几个镖行的朋友请我,跟他们走镖。走了两年,我就自己立了字号单身出马,整整的走了六十年,仗着老天养活,不曾擦过脸,失过事。到今日之下,吃这碗饱饭,都是老天赏的。这年到了八十岁了,我说:收船好在顺风时。告诉亲友们,我可要摘鞍下马咧!谁知那些有字号的大买卖行中,苦苦的不放,都隔年下了关书聘金来请,只得又走了五年。我说:‘这可该收了。’便预先给各省却下书子去,说来年一定歇马,一应聘金概不收领。承那些客商们的台爱,都远路差人送彩礼来,给我庆功,大家又给我挂了一块匾,写的是什么“名镇江湖”四个大字。老弟,你想人家好看咱们,咱们有个自己不爱好看的吗?我那二十八棵红柳树庄上,本也宽绰;西院里有教场一般的一个大院落,盖有五间正厅,那是我带了徒弟们教武艺的地方。我就在那个所在,正中搭了座戏台,两旁扎起两路看棚来,在府城里叫了一班戏子,把那些远来的客人和本地城里关外的缙绅铺户,以至坊边左右这些乡邻,统通一请,一连儿热闹了三天。一日无事,二日安然。到了第三日,正是本地那些乡邻们来吃酒看戏。那日人来的更多,厅上棚里,都坐得满满的,再搭上那卖热食的,卖糖儿豆儿、赶小买卖的,两边站得千佛头一般。台上唱的是飞镖黄三太打窦二墩。正唱到黄三太打败了窦二墩,大家贺喜,他家里采报说:‘生了黄天霸了。’大家都说:‘这戏唱得对景,我们邓九太爷,将来一定也要得这样一位相公。’就这个一杯,那个一盏,冷的热的,轮流把我一灌,我可就喝得有些意思了。 “正在高兴,忽见我庄上看门的一个庄客跑进来,报说:外面来了一个人,口称前来送礼贺喜;问他姓名,他说见面自然认得。我苹吩咐那庄客说:‘莫问他是谁,只管请进来,大家吃酒看戏。’一时请了进来,只见那人身穿一件青绉绸夹袄,斜披件喀喇马褂儿,歪戴欢乐亭帽儿,脚穿一双攀熟皮子鞋,身上背着蓝布缠的一桩东西,虽看不见里面,约莫是件兵器;后边还跟着个人,手里托着一个红漆小盒儿,走上厅来,把手一拱,说道:‘请了!’只此两个字,他就挺着腰,叉着只脚,扭过脸去,拢着拳头站着。我心里说:‘这个贺喜的来得古怪呀!’因问他:‘足下何来?’他道:‘姓邓的,你非不认得我,我非不认得你,休推睡里梦里。今日听得你摘鞍下马,贺喜庆功,特来会你。’我仔细一看,那人却也有些面熟,只是猛然里想不出是谁,因对他说:‘足下,恕我眼拙,一时想不起那里会过。’他道:‘我叫海马周三,你我芒牛山曾有一鞭的交情。’这句话令我想起来了。五年前后,我从京里保镖,往下路去。我的同行有个金振声,他从南省保镖往上路采,对头走到芒牛山,他的镖货被人吃了去了;是我路见不平,赶上那厮打了一鞭,夺回原物。他因此怀恨,前来报仇;趁着我家有事,要在众人面前,珂碜我一场。我说:朋友,你错怪了我了。这同行彼此相救,是我们一个行规。况这事云过天空,今日既承下顾,掀过这鞭子去,现成儿的酒席,咱们喝酒,你我就借着这杯酒解开这个扣儿,作过相与,你道如何?’早有那些在座的一同上前解和。老弟,你道我看众朋友的面上,也算忒让了他了罢。谁知他倒不中抬举起来,说道:‘不必让茶让酒。自你我芒牛山一别,我埋头等你,终要和你狭路相遇,见过高低;今日之下,你既摘鞍下马,我海马周三着暗地里等你,也算不得好汉。今日到此,当着在座众粒,请他们作个证明,要和你借个一万八千的盘缠,补还那芒牛山的那桩买卖。你理会的,破个笑脸儿,双手捧来便罢。倘若不肯,我也不叫你过于为难。我这盒儿里,装着一碗儿双红胭脂,一匣滴珠香粉,两朵时样的通草花儿,你打扮好了,就在这台上扭过周遭儿我瞧瞧,我尘土不沾,拍腿就走。’说罢,把个盒儿揭开,放在当中桌上。老弟你说,就让是个泥佛儿罢,我能听了不动气?”安老爷道:“这人岂不是个惫赖小人的行径了?”邓九公道:“哈哈!老弟。你可也莫要小看了他;不想到这样一个人,竟自能屈能伸,有抽有长。”说着,又干了一杯。 说话的这个当儿,主客二位已都是数十几大杯过了手了。褚大娘子在一旁说道:“我看老爷于,今日的酒,又有点儿过去了。人家二叔问你的是十三妹,你老人家可先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作甚么?”邓九公道:“我姑奶奶,你当我说的是醉话吗?要不从这根子上说起,怎见得出那十三妹姑娘的英风义气来;见不出那十三妹姑娘的英风义气,这回事可还有个甚么大听头儿呢?再说人家听故事的,又知道我邓九公到底是个谁呢?” 安老爷便接着问道:“后来吾兄便怎么样呢?”邓九公道:“那时我一把无名孽火,从脚跟下直透顶门,只是碍着众亲友,不好动粗,我便变作一番哑然大笑。我说:‘我只道你用个一百万八十万的,那就为难了我了,一万银还备得起。’回头我就叫人盘银子去。在座的众人,还苦苦的相劝道:‘二位不可过于认真,有我们在此,大家缓商。’我便对大家说道:‘众位休得惊慌,我邓某虽不才,还分得出个皂白清浊。这事无论闹到怎的场中,绝不相累。’霎时把那银子盘齐,放在当院一张八仙桌儿上。我说:‘朋友,纹银一万两.在此。只是我邓老九的银子,是凭精气命脉去挣来的,你这等轻轻松松,只怕拿不了去。此地却是我的舍下,自古主不欺宾,你我两家说明,都不许相帮,就在这当场见个强弱。你打倒了我,立刻盘了银子去,那怕我身带重伤,一定抹了脂粉,戴了花朵,凑这个趣儿。万一我的兵器上没眼睛,一时伤犯了你,可也难逃公道。’说着,我便甩了衣裳,拿了我那把保镖的虎尾竹节钢鞭;他也脱去马褂,抖开他那兵器,原来也是把钢鞭,和我这鞭的斤两,正不差上下。那时众人都出房来,远远的围了个大筐箩圈儿站着;便是我自己的人,也因我有话在前,不敢靠近。台上的戏,也煞住了,站了一台;阔人都眼睁睁的不看台上那出戏,要看台下这出戏。当下我两个,一个站在北面,一个站在南面,亮了兵器,就交.起手来。及至一交手,才知他不是五年前的海马周三了;原来他自从挨了我那一鞭之后,他隐姓埋头去练这家武艺,要洗芒牛山南的那一张羞脸。一条鞭使了个风雨不透,休想破他一丝。我两个来来往往,正斗得难分难解,只见正东人群里电闪一般蹿出一个人来,手使一把怪刀,把我两个的钢鞭,用刀背儿往两下里一挑,说:‘你二位住手,听我有句公道话讲。’那时我只道是来帮他的,那人也只道是来帮他的,各收回兵器,各跳出圈子一看,只见那人身穿素妆,戴着孝髻,斜接张弹弓儿,原来是个女子。 安老爷擎杯道:“不必讲,这一定是十三妹无疑了。”邓九公绰着那一部长髯,说:“兄弟,不是她还有谁?那时我同周三两个,才要和她讲话。忽然正西上,亦飞过一枝镖来,正向了那十三妹的胸前。我将说得声‘招家伙’,她早把身子一闪,那镖早打了个空。接着又是第二枝打来,她不闪了,只把身子一蹲,伸手向上一绰,早把那枝镖绰在手里。说时迟,紧跟着就是第三枝打来;那时快,她把手里这枝镖,迎着那枝镖发出去,打个正着,只见当的一声,冒了一股火星子,当啷啷,两枝镖双双落地。那四面看的人,就海潮一般,喝了个连环大彩。那发镖的人,也不曾露个面儿,早不知吓到那里去了。她也更不去寻,更不在意,便向我和周三道:‘你二位今日这场斗,我也不问你们是非长短,只是一个靠着家门口儿,一个靠仗着暗器,便那赢了,也被天下英雄耻笑。这耻笑不耻笑,却与我无干,只是我要问问:怎生输了的便该撩脂抹粉戴花?难道这脂粉花朵的里头,便不许有个英雄不成?如今你两个且慢动手,这一桌银子算我的;你两个,那个出头和我试斗一斗,且看看谁输谁蠃,那个戴那花朵儿,擦那胭脂,抹那脸粉!’老弟,那个当儿,劣兄到底比周三多吃了几年老米饭,一看她那光景,断非寻常之辈,不可轻敌。才待和她讲理,那周三见坏了他的道路,又欺那十三妹是个女子,冷不防嗖的就是一鞭。那十三妹也不举刀相迎,只把身子顺着来,翻过腕子,从鞭底下用刀刃往上一磕,唰!早把周三的鞭削作两段。众人又齐声喝彩。只就那喝彩的声音里头,接着一片喊声,早从人队子里,噗噗跳出二三十条长大汉子来。” 安老爷问道:“这又是些甚么人呢”邓九公道:“这班人原来是那海马周三,预先叫他的伙伴,随了那起戏子,乔妆打扮,混了进来,预先一个个埋伏在此。那时才听得众人一声喊,这十三妹早上面一刀削断周三的钢鞭,下面趁势是一个泼脚,把周三踢得爬在地下。她迫上一步,一脚踏住了脊梁,用刀指着一群贼伙道:‘你们那个上前,我就先宰了他这匹海马,作个榜样。’那班人听了这话,生怕坏了他头领性命,都吓得不敢上前,倒退下去。他便对那班贼伙说道:‘就请你众人偏劳,把那个红漆盒儿捧过来,给你这位大王戴上花儿,抹上脂粉,好让他上台扭给大家看。’老弟,你这可就听出周三的有短有长儿来了。‘只听他趴在地下,高声叫道:‘众弟兄休得上前,这位女英雄也且莫动手。我海马周三,也作了半生好汉,此时我不悔我来得错,我只悔我轻看了天下的英雄,今日出丑当场,我也无颜再生人世;便是死在你这等一位的英雄刀下,也死得值,就请砍下头去,不必多言。’老弟,你只听听十三妹这本领,可是脂粉队里的一个英雄,英雄队里的一个领袖?”安老爷用手把桌子一拍,说道:“痛快!”拿起杯来,一饮而尽。褚大娘子道:“二叔怎的尽喝酒,也不用些莱?”安老爷道:“姑奶奶,你听你老人家这段话,还抵不得一肴下酒的美品么?何用再去吃莱?”邓九公一面喝着酒,一面说道:“老弟,这话还算不得下酒的美品呢!你看那十三妹打倒海马周三,她又言无数句,话不一席,垒两个指头,说出一番话来,待劣兄慢慢的说与你听,才算得酒莱的一品山珍海味,管叫你连吃十大碗,还痛快得不耐烦哩!”这正是: 何用《汉书》来下酒,一番清谈也消愁。 那邓九公又向安老爷说出些甚的情由?下回书交代。 第十六回 莽撞人低首求筹画 连环计深心作笔谈 第十六回 莽撞人低首求筹画 连环计深心作笔谈 上回书讲的是安老爷义结邓九公,想要借邓九公作自己随身的一个贯索蛮奴,为的是先收服了十三妹这条孽龙,使她得水安身,然后自己好报她那为公子解难赠金,借弓退寇,并择配联姻的许多恩义。又喜得先从褚大娘子口里得了那邓九公的性情,因此顺着他的性情,一见面便和他欢饮雄谈,从无心闲话里谈到十三妹。果然引动了那老头儿的满肚皮牢骚,不必等人盘问,他早不禁不由口似悬河的讲将起来,讲到那十三妹刀断钢鞭,斗败了周海马,作色掀须,十分得意。 安老爷听了说道:“这场恶斗,斗到后来怎的个落场呢?”邓九公道:“老弟呀!那时只怕十三妹,听了海马周三这段话,一时性子起,把他手起一刀,虽说给我增了光了,给我出了气了,可就难免在场这些亲友们受累;正在为难,又不好转去劝她。谁想那些盗伙,一见他们的头领吃亏,十三妹定要叫他戴花擦粉,急得一个个早丢了手中兵器,跪倒哀求,说:‘这事本是我家头领不知进退,冒猫尊颜,还求贵手高抬,给他留些体面,我等恩当重报。’只听那十三妹冷笑一声,说:‘你这班人,也晓得要体面么?假如方才这九十岁的老头儿,被你们一鞭打倒,他的体面安在?再说方才若不亏你姑娘有接镖的手段,着你一镖,我的体面安在?’众人听了,更是无言可答,只有磕头认罪。那十三妹睬也不睬,便一脚踏定周海马,一手擎着那把倭刀,换出全副笑盈盈的脸儿,对着那在场的大众说道:‘你众位在此,休猜我和这邓九公是亲是故,前来帮他。我是个远方过路的人,和他水米无交。我平生惯打无礼硬汉,今日撞着这场是非;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并非图这几两银子。’说了这话,她然后才回头对那班盗伙道:‘我本待一刀了却这厮性命,既是你众人代他苦苦哀求,杀人不过头点地,如今权且寄下他这颗驴头。你们要我饶他,只依我三件事:第一,要你们当着在场的众位,给这主人赔礼,此后无论那里见了,不准错敬;第二,这二十八颗红柳树邓家庄的周围百里以内,不准你们前来骚扰;第三,你们认一认我这把倭刀和这张弹弓,此后这两桩东西一到,无论何时何地何人,都要照我的话行事。这三件事,件件依得,便饶他天字第一号的这场羞辱。你大家快快商量回话。’众人还不曾开口,那海马周三早在地下喊道:‘只要免得戴花擦脂抹粉,都依都依,再无翻悔。’众人也一迭声儿和着答应。月巨十三妹这才一抬腿,放起周三;那厮爬起来,同了众人走到我跟前,齐齐的尊了我声‘邓九公爷’,向我捣蒜也似价磕了阵头,就待告退。老弟,古人说得好:‘得意不可再往’。我邓老九这就成够瞧的了,再说也不可向世路结仇,我就连忙扶起他说:‘周朋友,你走不得。从来说:‘胜败兵家常事。’又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今日这桩事,自此一字休提。现成的戏酒,就请你们老弟兄们,在此开怀痛饮,你我作一个不打不成相与的交情,好不好?’周三他倒也得风便转,他道:‘既承台爱,我们就在这位姑娘的面前,从这句话敬你老人家起。’当下大家上厅来,连那在场的诸位,也都加倍的高兴。我便叫人收过兵器银两,重新开戏,洗盏更酌。老弟,你想这个过节儿,得让那位十三妹姑娘首座不得?我连忙满满的斟了钟热酒送过去,她说道:‘我十三妹,今日理应在此看你两家礼成,只是我孝服在身,不便宴会。再者,男女不同坐,就此失陪,再图后会。’说着,出门下阶,嗖的一声,托地跳上房屋,顺着那房脊,迈步如飞,连三跨五,委时间不见踪影。我方才晓得她叫作十三妹。老弟,你听这场事的前后因由,劣兄那日要不亏这位十三妹姑娘,岂不在人众里,把一世的英名丧尽!你道她怎的算不得我一个恩人?因此那天酒席一散,我也顾不得歇乏了,便要去跟寻这人。这才据我们庄客们说:‘这人三日前,就投奔到此;那时因庄上正有勾当,庄客们便把她让在前街店房暂住,约她三日后再来,现在她还在这里住着。’我听了这话,便赶到这里,和她相见。原来她只得母女二人;她那母亲,又是个既聋且病的,看那光景,也露着十分清苦。我便要把和周三赌赛的那万金相赠,无家她分文不取,及至我要请她母女到家赡养,她又再三推辞。问起她的来由,她说,自远方避难而来。一因她一家孤寡,生恐到此,人地生疏,知我小小有些声名,又有几岁年纪,特来投奔,要我给她家遮掩个门户;此外一无所求。当下便和我认作师徒。她自己却在这东岗上青云山山峰高处,踹,了一块地方,结几间茅屋,仗着她那口倭刀,自食其力,赡养老母。我除了给她送些薪水之外,凭你送她甚么,一概不收。只一个月头里,借了我些微财物,不到半月,就依然照数还了我了。因此直到今日,我不曾报得她一分好处。” 安老爷道:“说来这人还不全是那长枪大戟的英雄,竟是个挥金杀人的侠客!我也难得到此,老兄台和她既有这等气谊,怎得引我会她一会也好?”邓九公听了,怔了一怔说:“老弟,若论你和这人彼此都该一见,才不算世上一桩憾事。只可惜老弟来迟了一步,她不日就要天涯海角,远走高飞,你见她不着了。”安老爷故作惊疑问道:“这却为何?”只见邓九公未曾说话,两眼一酸,那眼泪早泉涌一般,‘蔼得满衣襟都是。连那白须上也沾了一片泪痕。叹了一声道:“老弟,劣兄是个直肠汉,肚子里藏不住话。独有这桩事,我家里都不曾提着一字;不信,你只问你侄女儿,就知道了原故。只因十三妹的这桩事,大须缜密,不能泄漏她的机关,如今承你老弟问到这句话,我两个一见,气味相投,肝胆相照,我可瞒不上你来。原来这位姑娘,她身上有杀父大仇,她因老母在堂,无人奉养,一向不曾报得。不想前几天,她这母亲得了一个痰症殁了。她如今孝也不及穿,事也不及办,过了头七,葬了母亲,便要去干这大事。今日她母亲死了第四天了,只有明日后日两天。她此时的心绪,避人还避不及,我怎好引你去见她?我昨日还问她归期,她说:‘这大事一了,便整归装;但这个事也要看个机会,才得了事,才好再回此地。’知她须三个月两个月?老弟你又那里等得她?就是愚兄这几日,也正为这事,心中难过。”安老爷又佯作不知的道:“哦!原来如此。但不知她的父亲是何等样人?因何事被这仇家陷害?这仇人又是那等样人?现在在什么地方?”邓九公摆手道:“这事一概不知。”安老爷道;“吾兄这句话,是欺人之谈了。她既和你有师生之谊,又把这等的机密大事告诉了你,你岂有不问她个详细原由的理?” 一句话,把邓九公问急了,只见他瞪了两只大眼,嗔起来道:“岂有此理!难道我是欺你老弟不成?你是不曾见过她那等的光景,就如生龙活虎一般,大约她要说的话,作的事,你就拦她,也莫想拦得个住手住口。否则,你便百般问她求她,也是徒劳无益。况且她仇还没报,这仇人的名儿,如何肯说?我又怎的好问?只有等她事毕回来,少不得就得知这桩快事了。”安老爷道:“如此说来,此时既不知她这仇人为何人,又不知她此去报仇在何地,她强煞究竟是个女孩儿,千山万水,单人独骑,就轻轻儿的说到去报仇,岂不觉得盂浪些?在这十三妹的年轻任性,不足深责;可是老哥哥,你既受她的恩情,又和她师徒相关,也该阻止她一番才是,怎的看了她这等轻举妄动起来?”邓九公听了,哈哈大笑说:“老弟台,我说句不怕你思量的话,这个事,可不是你们文字班儿懂得。讲她的心胸本领,莫说杀一个仇人,就万马千军,冲锋打仗,也了得了,不用旁人过虑,这是一。二则,从来说‘父仇不共戴天’,又道是‘君子成人之美’,便她是个漠不相关的朋友,咱们还要劝她作成这件事,何况我和她呢?所以我想了想,眼前的聚散事小,作成她一番英雄豪举的事大。我方才竭力帮着她,早些葬了她家老太太,好让她一心去干这桩大事,也算尽我几分以德报德之心。此时我只有催促她,怎的老弟你倒要嗔我不阻止她起来?”安老爷这些话,一层逼进一层,引得那邓九公雄辩高谈,真情毕露。心里说道:“此其时矣,且等我先收伏了这个贯索奴,作个引线,不怕那条孽龙不饵耳受教;待她弭耳受教,便好全她那片孝心,成这老头儿这番义举,也完我父子的一腔心事。”便对邓九公说道:“自来说:‘英雄所见略同’。小弟虽不敢自命英雄,这桩事却和老兄台的见识,微微有些不同之处。既承不弃,见到这里,可不敢不言,只是吾兄切莫作恼。你这不叫作以德报德,恰恰是个‘以德报怨’的反面,叫作‘以怨报德’。那十三妹的一条性命,生生送在你这番作成上了。” 邓九公听了骇然道:“哈!这话怎讲?”安老爷道:“这十三妹是怎的个英雄?我只得耳闻,不曾目睹。就据吾兄方才的话听起来,这人大约是一团至性,一副奇才。至性人往往多过于认真,奇才人往往多过于好胜。要知一个人秉了这团至性、这副奇才来,也得天赐他一段至性奇才的福田,才许他作那番认真好胜的事业;否则,一生遭逢不偶,志量不售,不兔就逼成一个‘过则失中’的行径。看了世人,万人皆不入眼,自己位置的,想比圣贤还要高一层;看了世事,万事都不如心,自己作来的,要想古今无第二个。干他的事他也作,不干他的事他也作;作得来的也作,作不来的他也作。他不怕自己沥胆披肝,不肯受他人一分好处;只图一时快心满志,不管犯世途万种危机。久而久之,把那一团至性、一副奇才弄成一团雄心侠气,甚至睚眦必报,黑白必分。这等人若不得个贤父兄、良师友,苦口婆心的成全他,唤醒他,可惜那至性奇才,终归名堕身败!如古之屈原、贾谊、荆轲、聂政诸人,道虽不同,同一受病,此圣人所谓‘质美而未学者也’。这种人有个极粗的譬喻,比如那鹰师养鹰一般,一放出去,它纵目摩空,见个狐兔,定要悚翅下来,一爪把它擒住,及至遇见个狡兔黠狐,那怕把它拉到污泥荆棘里头,它也自己不惜毛羽,绝不松那一爪;再偶然一个抓不着,它便高飘远举,宁可老死空山,再不飞回来,重受那鹰师的喂饱;这就是这十三妹现在的一副小照真容。据我看她,此去绝不回来。老兄,你怎的还妄想两三个月后,听她来说那桩快事?”邓九公道:“她怎的不回来?老弟,你这话我就想不出的个理儿来了。”安老爷道:“老兄,你只想她这仇人,我们此时虽不知底里,大约不是个甚么寻常人,如果是个寻常人,有她这等本领,早巳不动声色把仇报了,也不必避难到此;这人一定也是个有声有势,能生人能杀人的脚色。她此去报仇,恐怕就未必得着机会下手;那时大事不成,羞见江东父老,便不回来了,此其一。便让她得个机会下手,她那仇家岂没个羽翼牙爪?再,方今圣朝清平世界,岂是照那鼓儿调上玩得的?一个走不脱,王法所在,她便不得回来了,此其二。再,让她就如妙手空空儿一般报了仇,竟有那本领潜身远祸,她又是个女孩儿家,难道还披发入山不成?况且听她那番冷心冷面,早同枯木死灰,把生死关头看破;这大事已完,还有甚的依恋?你只听她说的‘大事一了,便整归装’,这岂不是和你长别的话么?果然如此,她更是不得回来定了,此其三。这等说起来,她这条性命不是送在你手里,却是送在那个手里?”邓九公一面听安老爷那里说着,一面自己这里点头;及至听到后来,渐渐儿的把个脖颈低了下去,默默无言,只瞧着那杯残酒发怔。这个当儿,褚大娘子又在一旁说道:“老爷子,听见了没有?我前日和你老人家怎么说来着,我虽然说不出这些讲究来,我总觉一个女孩儿家,大远的道儿,一个人儿跑,不是件事;你老人家,只说我不懂这些事。听听人家二叔这话,说得透亮不透亮?”那老头此时,心里已是七上八下,万绪千头,再加上女儿这几句话,不觉急得酒涌上来,把一张肉红脸,登时连耳朵带腮颊,憋了个漆紫,头上热气腾腾出了黄豆大的一脑门子汗珠子,拿了条上海布的大手巾,不住的揩。半天从鼻子里哼出了一股气来,望着安老爷说道:“老弟呀!我越想你这话越不错,真有这个理!如今过了明日、后日两天,她大后日就要走了,这可怎么好?”安老爷道:“事情到了这个场中,只好听天由命了!那还有甚么法儿?”邓九公道:“咳!岂有此理!人家在我跟前,尽了那么大情,我一分也没得补报人家;这会子生生的把她送到死道儿上去,我邓九公这罪过,也就不小。就让我再活八十七岁,我心里可有一天过得去呀!”他女儿见父亲真急了,说道:“你老人家先莫焦躁,不如明日,请上二叔帮着,再拦她一拦去罢!”那老头儿听了,益发不耐烦起来,说:“姑奶奶,你这又来了;你二叔不知道她,难道你也不知道她吗?你看她那性子脾气,你二叔人生面不熟的,就拦得住她么?”安老爷道:“这话难说,只怕老哥哥你用我不着;如果用得着我,我就赔你走一趟。俗语说的:‘天下无难事,只怕死求白赖。’或者竟拦住她,也未可知。”邓九公听了这句话,伸腿跳下炕来,趴在地下,就磕个头说:“老弟,你果然有这手段,你不是救十三妹,真箅你救了这个哥哥了。”慌得安老爷也下炕还礼说:“不必如此,我此举也算为你,也算为我;你只知那十三妹是你的恩人,还不知她也是我的恩人哩!” 邓九公更加诧异,忙让了安老爷归座,问道:“她十三妹怎的又是你的恩人起来?”安老爷这才把此番公子南来,十三妹在茌平悦来店,怎的和他相逢,在黑风岗能仁寺,怎的救他性命,怎的赠金联姻,怎的借弓退寇,那盗寇怎的便是方才讲的那芒牛山海马周三,见了那张弹弓,怎的立刻备了人马,护送公子,安稳到淮;公子又怎的在庙里,落下一块宝砚,十三妹她怎的应许找寻,并说送这弹弓,取那宝砚;启己怎的感她情意,因此辞官,亲身寻访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邓九公这才恍然大悟,说:“怪道呢!她昨日忽然交给我一块砚台,说是一个人寄存的;还说她走后,定有人来取这砚台,并送还一张弹弓,又嘱我好好的存着那弹弓,作个纪念。我还问她是个何等样人,她说:‘都不必管,只凭这宝砚,收那雕弓,凭那雕弓,付这宝砚,万不得错。’路上的这段情节,她并不曾提着一字,再不想就是老弟和贤侄公子;这不但是这桩事里的一个好机缘,还要算是一个好穿插呢!”说着,直乐得他一天烦恼,丢在九霄云外,连叫快拿热酒来。安老爷道:“酒够了。如今既要商量正事,我们且撤去这酒席,趁早吃饭,好慢慢的从长计较,怎的个办法。”褚大娘子也说:“有理。”老头儿没法,说道:“我们再敢个大些的杯子,喝它三杯,痛快痛快。”说着取来,二人连干了三巨觥。 恰好安公子已吃过饭,同了褚一官过来。安老爷便把方才的话,大略和他说了一遍。公子请示道:“既是这事有个大概的局面了,何不打发戴勤去,先回我母亲一句,也好放心。”邓九公听了道:“原来弟夫人也周行在此么?现在那里?”褚大娘子也说:“既那样,二叔何不早说,我们娘儿们也该见见,亲热亲热;再说,既到了这里,有个不请到我家吃杯茶的?”邓九公也道:“可是的。”立刻就要着人去请。安老爷道:“且莫忙!如今这十三妹既找着下落,便姑奶奶你不去约,她同媳妇也必到庄奉候,好去见那个十三妹姑娘。今日天也不早了,而且不可过于声张。”因吩咐公子道:“不必叫戴勤去;留下他,我另有用处。就打发华忠,带了随缘儿去,把这话密密的告诉你母亲和你媳妇,也通知你丈人丈母。请你母亲和媳妇,坐辆车儿,只带了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明日起早上路的时候,从店里动身,只说看个亲戚,不必提别的话。留你丈人丈母和家人们在店里照料行李;他二位自然也惦着要来,且等事体定规了,再说这话。你把华忠叫来,我当面告诉他,外面不可声张。”褚一官道:“我去罢。” 一时叫了华忠并随缘儿来,安老爷又嘱咐一遍,又叫他到一旁,耳语了一番,只听他答应,却不知说的甚么。老爷因问褚一官道:“这一路不通车道罢?”邓九公道:“从桐口往这路来,没车道;从这里上茌平去,有车道。我们赶买卖,运粮食,都走这车道。”褚大娘子又向褚一官道:“叫两个妥当些的庄客,同他爷儿们去。”老爷说:“两个人够了,这一路还怕甚么不成?”褚大娘子道:“不是怕什么,一来路岔道儿多,防走错了;二来我们也该专个人去请一请;三来大短的天,我瞧明日,这话说结了,他娘儿这一见,管取舍不得散。我家只管有的是地方儿,可没那些干净铺盖,叫他们把家里的大车套了去,沿路也坐了人,也拉了行李。”褚一窟道:“索性再备上两个牲口骑着,路上好照应。”说着,同了华忠父子,出去打发他们起身去了。邓九公先就说:“好极了。”因又向安老爷道:“老弟看,我说我的事都得我们这姑奶奶不是?”褚大娘子道:“是了,都得我哟!到了留十三妹,我就都不懂了。”邓九公哈哈的笑道:“这又动了姑奶奶脾气了。”大家说笑一阵。邓九公又去周旋公子,一时又打一路拳给他看;一时又打个飞脚给他看。褚大娘子在旁,一眼看见公子把那香袋儿和平口抽子,都带在身上,说道:“大爷,你真把这两件东西都带上了,你看叫你的那活计,一趁这两件越发得样儿了。”公子说:“我原不要带的,姨奶奶不依么!我没法儿,只得把二百钱掏出来,交给我嬷嬷爹,才带上的。”安老爷道:“姑奶奶!你怎么这等称呼他?”褚大娘子道:“二叔,使得。我们叫声二叔,就同父母似的;这大爷跟前,我可怎么好老大老大的叫他呢!我们还论我们的,万一我有一天,到了二叔家里,我还和他充续嬷嬷姑姑呢!”因向着公子道:“是不是?”公子也只得一笑。安老爷道:“那我们又不敢那样论法了。”说话间,那位姨奶奶,早巳带了人,把饭摆齐。安老爷坐下看了看,那厨下就打发的整桌鸡鱼菜蔬,合煮的白鸭子白煮肉,又有褚大娘子里边弄的家卧垂钓瓜莱,自己腌的肉腥,并现拉的过水面,现蒸的大包子。老爷在任上,吃了半年来的南席,又吃了一道儿的顿饭,乍吃着这些家常东西,转觉得十分香甜可口。只见邓九公,他并不吃那些菜,一个小小子儿,给他捧过一个小缸盆大的霁盐海碗来,盛着满满的一碗老米饭;那个又端着一大碗肉,一大碗汤。他接来,把肉也倒在饭碗里,又舀了半碗白汤,拿筷子拌了岗尖的一碗,就着辣咸菜,忽噜噜,噶吱吱,不上半刻,吃了个罄净。老爷这里才吃了一碗面,添了半碗饭,因道:“老哥哥的牙口,竟还好。”他道:“不中用了,右半边儿的槽牙,已活动了一个。” 一时饭毕,便在东间一张方桌前坐下,就有小小子给安老爷端了盥漱水来。邓九公却不用盥漱,只使一个大锡漱口碗,自己端着,出了屋子,大漱大喀的闹了一阵,把那水都喷在院子里。回首又见那姨奶奶,给他端过一个扬州千层板儿的木盘来,装着凉水说:“老爷子,使水呀。”那老头儿把那将及二尺长的白胡子,放在凉水里,湃了又湃,油了又油,闹了半日;又用烤热了的干布手巾,冱一回,擦一回,然后用个大木梳,梳了半日;收拾得十分洁净光彩,根根顺理飘扬,自己低头看了,觉得得意之至。褚大娘子便和那位姨奶奶,忙忙的吃过饭。盥漱已毕,装了袋烟也过来陪坐。那边便收拾家伙,下人拣了吃去。老爷看着,虽不同那钟鸣鼎食的繁华丰盛、规矩排场,只怕倒是个长远吃饭之道。 却说邓九公见大家吃罢了饭,诸事了当,他却耐不得了,向安老爷道:“老弟,你快把明日到那里怎的个说法,告诉我罢。”安老爷道:“既如此,大家都坐好了。”当下安老爷同邓九公对面坐了,叫公子同褚一官上面打横,褚大娘子也在下面坐了。褚一官坐下,就开口道:“我先有句话,明日如果见了面,老爷子,你老人家,可千万莫要性急,索性让我们二叔先说。”安老爷道:“不必讲,这出戏自然是我唱,也得老兄给我作一个好场面,还得请上姑爷姑奶奶走走场,并且还得今日趁早备下一件行头。”邓九公问道:“怎的又要甚么行头?”安老爷道:“大家方才不说这姑娘不肯穿孝吗?如今要先把这件东西,给她赶出来临时好用。”褚大娘子忙道:“都有了。那一天,我瞧着她老太太那光景不好,我从头上直到脚下,以至她的铺盖坐褥,都给她张罗妥当了。她拿去执意不穿,是去报定了仇了,可叫人有甚么法儿呢?”老爷道:“有了更好。”邓九公便道:“老弟,你可别硬作梗,不是我毛草,她那脾气性子,可真累赘!”安老爷笑道:“不妨,若无破浪扬波手,怎取骊龙颔下珠?就是老妈妈论儿,也道是没那金刚钻儿,也不揽那瓷器家伙。你看我三言两语,定叫她歇了这条报仇的念头。不但这样,还要叫她立刻穿孝尽礼;不但这样,还要叫她扶柩还乡;不但这样,还要叫她双亲合葬;不但这样,还要给她立命安身三那时才算完了老哥哥的差,了结了我的一条心愿。”邓九公道:“老弟,我说句外话,你莫要榜张了罢!”老爷道:“不然,这其中有个原故,等我把原故说明白,大家自然见信了。但是这事,不是三句五句话了事的,再也定法不是法,我们今日须得先排演一番。但是这事,却要作得机密,虽说你这里没外人,万一这些小孩子们出去,不知轻重,露个一半句,那姑娘又神通,倘被她预先知觉了,于事大为无益。如今我们拿分纸墨笔砚来,大家作个笔谈,只不知姑奶奶可识字不识?”褚一官道:“她认得字,字儿比我深,还写得上来呢!”老爷道:“这尤其巧了。”说着,褚一官便起身去取纸笔。 读者,趁他取纸的这个当儿,作者要打个岔。你看这十三妹从第四回书就出了头,无名无姓,直到第八回她才自己说了句。人称她作十三妹,究竟也不知她姓甚名谁,甚么来历。这书演到第十六回了,好容易盼到安老爷知道她的根底,这可要听听她的姓名了。又出了这等一个西洋法子,要闹什么笔谈,岂不惹读者心烦性躁么?读者,且耐性安心,少蠛勿躁,这也不是我作者定要如此。这稗官野史,虽说是个玩意儿,其为法,则本一如文章家也,必先分出个正传附传,主位宾位,伏笔应笔,虚写实写,然后才得有个间架结构。即如这段书,是十三妹的正传;十三妹为主位,安老爷为宾位;如邓、褚诸人,连宾位也占不着,只算个愿为小相焉。但这十三妹的正传,都在后文,此时若纵笔大书,就占了后文地步,到了正传写来,便没些子气势,味同嚼蜡;若竟不先伏一笔,直待后文无端的写来,这又叫作没来由,又叫作无端半空伸一脚,为文章家最忌。然则此地,断不能不虚写一番;虚写一番,又断非照那稗官家的“附耳过来,如此如此”这八个大字的故套,可以了事。所以才把这文章的筋脉,放在后面去,魂魄提向前头来,作者也煞费一番笔墨。然虽如此,读者却又切莫认作不过一番空谈,后面自有实事,把它轻轻放过去;要知他这段虚文和后面酌实事,却是逐句逐字,针锋相对。读者乐得分破许精神,须寻些趣味也。 那褚一官取了纸墨笔砚来,安老爷便研得墨浓,蘸得笔饱,手下一面写,口里一面说道:“九兄,你大家要知那十三妹的根底,须先知那十三妹的名姓。”因写了一行,给大家看道:“那姑娘并不叫作十三妹,她的姓是这个字,她的名是这两个字,她这十三妹三字,就从她名字上这字来的。”大家道:“哦,原来如此!”安老爷又写了一行,指道:“她的父亲是这个名字,是这等官,她家是这样一个家世。”邓九公道:“如何?我说她那等的气度,断不是个民间女子呢!这就无怪其然了。”褚大娘子道:“这我又不明白了。既这样说,怎的她又是那样个打扮呢?”安老爷道:“你大家有所不知。”因又写了几句,给大家看道:“是这样一个原故,就如我家,这个样子也尽有。”大家听了,这才明白。安老爷又道:“你大家道她这仇人是谁,真算得个天大地大,无大不大的大脚色。”因又写了几个字,指给众人看道:“便是这个人。”邓九公道.:“啊哎!她怎的会惹着这位太岁去,和他结起仇来?”安老爷道:“她父亲和那人,是个亲临上司,属员怎生敢去和他结仇,就为了这姑娘身上的事。”说着,又写了两句,指道:“这是这等一个情节,无奈她父亲又是个明道理尚气节的人,不同那趋炎附势的世俗庸流;见他那上司平日如此如此,更兼他那位贤郎又是如此如此,任他那上司的百般牢笼,这事他绝不吐口应许。那一个恼羞成怒,就假公济私,把他参革,拿问在监,因此一口暗气而亡。那姑娘既痛他父亲的含冤,更痛那冤由自己而起,这便是她誓死报仇的根子。” 邓九公听了,抡起大巴掌来,把桌子拍得山响,说道:“这事叫人怎生耐得?只恨我邓老九有了两岁年纪,家里不放我走。不然的时候,我豁着这条老命走一遍,到那里怎的三拳两脚,也把那厮结果了。”安老爷道:“不劳你老兄动这等大气。”因又写了一行,指道:“这个现在已是这等光景了。”邓九公道:“是呀,前些日子,我也模模糊糊听见谁说过一句来着,因是不干己事,不曾留心去问。却也是朝廷无私,天公有眼。莲等说起来,这姑娘更不该去了。”褚大娘子笑道:“谁到底说她该去来着?这不是你老人家甚么英雄咧,豪杰咧,又是甚么大丈夫烈烈轰轰作一场咧,闹出来的咧?”邓九公呵呵的笑道:“我的不是!我就知道有这些弯子转子吗?”安老爷道:“这话倒不可竟怪我们这位老哥哥,我若不来,你大家从那里知道起;便是我虽知道,若不知道底里,方才也不说那等的满话。至于我此番来,还不专在她救我的孩子的这桩事上。”因又写了几句道:“我们两家,还多着这样一层,是如此如此。便是这姑娘,我从她怀抱儿时候就见过,算到如今,恰恰的十七年不曾见着。自她父亲死后,更是不通音讯。这些年,我随处留心,逢人便问,总不得个消息;直到我这孩子到了淮安,说起路上的事来,我越想越是她,如今果然不错。你看我若早几日到,没她母亲这桩事,便难说话;再晚几日,见不着她这个人,就有话也无处可说。如今不早不晚,恰恰的今日,我两人相聚,这岂不是为你我报德凑的机缘?这真是上天鉴察她那片孝心,从前叫她自己造那番分救你我两家的因,今日叫你我两个结合救她一人的果,分明是天理人情的一桩公案。‘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据此看去,明日的事,只怕竟有个八分成局哩!”褚一官道:“岂但八分,十成都可保。”安老爷道:“这也难说,明日只怕还得大大的费番唇舌。我们如今私场演官场,可就要串起这出戏来了。”说着,那位姨奶奶送过茶来;大家喝着茶,那姨奶奶便凑到褚大娘子耳边,嘁喳了几句。褚大娘子笑着,皱皱眉道:“咳,’不用哟!”邓九公道:“你们鬼鬼祟祟,又说些甚么?”褚大娘子笑着说:“不用问了。”邓九公这几日是时刻惦着十三妹,生怕她那边有个甚么岔儿,追着要问。那姨奶奶忍不住,自己说道:“今儿个他二叔和大爷,他爷儿们不都住下么?我想着他们都没个尿壶。我把你老的那个,刷出来了。你老要起夜,有我这马桶呢!你跟我一堆儿撒不好呀?”姑奶奶可只是笑,大家听了,也笑个不止。安公子忍不住,回过头去,‘把茶喷了一地。邓九公道:“很好,就是那么着,你只别来搅,耽误人家的事。” 一时茶罢笑止。邓九公道:“如今这个人的来历,是彻底澄清的明白了。只是老弟用何等妙计,能叫她照方才说的那样叨教呢?”安老爷道:“从来只闻定计报仇,不曾见过定计报恩。然而这个人的性情,非用条妙计,断断制她不住,你我这报恩的心,也无从尽起。等我写出一个节略来,大家商议。”说着就提笔,一条一条的写了一大篇,便望着邓九公、褚家夫妻道:“我们此去,我不必讲,自然是从送还这张弹弓说起。但是第一,只愁她收了弹弓,不肯出来见我,便有话也没处说了。明日却请你爷儿三位,借桩事儿,分起先去,然后我再作恁般个行径而来。到那里,九兄,你却如此如此说,我便如此如此说,却劳动姑奶奶这般这般的暗中调度,便不愁她不出来见我了。及至看见了她,还愁交代弹弓之后,我只管问长问短,她却一副冰冷的面孔,寡言寡笑,我纵然有话,从那里说起。我便开口先问怎的一桩事,不愁她不还出个实在来。我听了便想作这般一个举动,她若推托,却请九兄从旁如此如此的一团和,我便得又进一步,直人后堂了。及至到了里面,我一面参灵礼拜;假如她还过礼,依然孝子一般,伏地不起,难道我好上前拉她起来和我说话不成?却得姑爷姑奶奶,一位如此的一周旋,这位再如彼的一指点,九兄又从中作个代东陪客,我就居然得高坐长谈了。坐下我开口第一句,可便是这句话。她绝不肯说到报仇原由,一定的用谈话支吾;但她一支吾,我第二句便是这句话。”安老爷说到这里,褚一官道:“说是这等说,二叔,你老也得悠着来呀!”安老爷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恁的一激,怎生激得出她报仇的那句话来。”邓九公道:“有理,不错的,就是这等不妨。便是她有甚话说,有我从中和解着!”安老爷道:“到那时节,倒用不着和解,你但如此如此作去,她自然没话可说。但是这节关目,老兄,你可得作得象。我再如此用话一敲打,一定要叫她自己说出这句报仇的话来才罢。”邓九公道:“她始终不说也难。”安老爷道:“老兄,你要知她是好胜不过的人,怎肯被人訾着短处?有那等一句话在前头,便不容她不说了。但是说虽说了,凭怎的问她那仇人的姓名,可休想她说出来了。问来问去,不等她说,我便一口道破。”邓九公拍手道:“好!”安老爷道:“九兄,你莫先赞好着。你须知她,又是这机警不过的人。这桩事,和那仇人的姓名,无一刻不横在她心头,却又万分的机密,防着泄露。忽然的被一个陌生人当面叫破,她如何不疑,难保不有一场大动作的。如此,此番却得仗你老兄和解了。”邓九公道:“便是这样,也不妨事。她虽是难缠,却不蛮作。你只看她作过的那几桩事,就是个样子了。”安老爷道:“只要成全了她,就你我吃些亏,也说不得。等过了这关,我却把她那仇人的原委说来,这却得大费一番唇舌,才平得她那口盛气。等到把这事的原委说明,就是有证有据、共闻共见的事情,难道还怕她不信,一定要去报仇不成?”邓九公道:“是呀!到了这个场中,就算完了。”安老爷道:“完了?未必呀!只怕还有大未完在后头呢!老兄,你切莫把她平日的那番侠烈,认作她的得意,她那条肠子是凉透了,那片心是横绝了;也只为她父母这两桩大事未完,弄成这等一个游戏三昧的样子。如今,不幸母亲已是死了;再听得父仇不消报了,可防她顿生他变,这倒是一桩要紧的关头。”褚大娘子道:“不妨,那等我劝她。”老爷道:“这岂是劝得转的!你爷儿三个,只要保护得她那一时的平地风波,此后的事,都是我的责成。只消我如此如此,恁般恁般,一片说词,管取她一片雄心侠气,立地化成婉转柔肠,好叫她向那快活场中安身立命也。” 邓九公听完,不住点头顺嘴,抚掌捻须,说道:“老弟呀!愚兄闯了一辈子,没服过人;今日遇见你老弟,我算孙大圣见了唐长老了。你们念书的,心里真有点子道理的!”说着,把那字纸撕成条儿,交与褚一官拿去烧了,以防泄露。安公子也便站起身乘外面去坐。只有褚大娘子只管在那里坐着,默欺出神。安老爷道孙:“姑奶奶,怎么没话?难道你舍不得你那世妹还乡不成?”褚大娘子道:“她这样的还乡,不强似他乡流落,岂有不愿意之理?只是我方才通前彻后一想,这件事,二叔你老人家,料估得、防范得、计算得都不差,便是有想不到的、想过去的去处,有这大谱儿在这里,临时都容易作。只是你老人家方才说的给我那十三妹妹子安身立命这句话,究竟打算怎的给她安身?怎的给她立命?何不索性说来我们听听,也得放心。”安老爷道:“这不过等完事之后,给她说个门户相对的婆家,选个才貌相当的女婿,便是她的安身立命了。姑奶奶,你还要怎样?”褚大娘子道:“我却有个见识在此。”因望着他父亲和安老爷,悄悄儿的道:“我想莫如把她如此这般的一办,岂不更完成一段美事?”邓九公说:“好哇,好!我怎的就没想到这里?老弟不必犹豫,就是这样定了这事,咱们也在明日定规。从明日起,扫地出门,愚兄一人包办了。”安老爷连忙站起身来向褚大娘子道:“贤侄女,我的心事,被你一口道着了。但是这桩事,大不容易。”因又向邓九公道:“老哥哥,你明日切切不可提起;如提着一字,管取你我今日这片心神都成画饼。所关匪细,且作缓商。”这正是: 整顿金笼关玉风,安排宝钵咒神龙。 安老爷、邓九公次日怎的去见那十三妹?下回书交代。 第十七回 隐名姓巧扮作西宾 借雕弓设计赚侠女 第十七回 隐名姓巧扮作西宾 借雕弓设计赚侠女 这回书紧接上回,表的是安老爷同公子到了褚家庄,会着邓九公和褚家夫妻,说起那十三妹姑娘葬母之后,要单人独骑,远去报仇。他安、邓两家都受过十三妹从前相救之恩,正想答报,深虑那姑娘此去,轻身犯难,难免有些差错,想要留住她这番远行;又料着那位姑娘狭肠烈性,定是百折不回,断非三两句留得住她,因此大家密密的定了一条连环妙计。当下计议得妥当,安老爷同公子便在褚家住下。褚家夫妇把正房东院小小的几间房子,收拾出来,请老爷公子住歇。这房子是个独门独院,原是褚一官设榻留宾之所。这晚,褚一官便在外相陪。安老爷心中有事,天还没亮,一觉醒来,在枕上听得远寺钟敲,沿村鸡唱,林鸦檐雀,格磔弄晴。便听得邓九公在那里催着那些庄客长工们起来,打水熬粥,放牛羊,喂牲口,打扫庄院;接着就听得扫叶声,叱犊声,桔槔声,此唱彼和,大有那古桃源的风景。老爷、公子也就起来盥漱。邓九公便过来陪坐,安老爷也道了昨日的奉扰。邓九公道:“老弟,咱们也不用喝那早粥了。你侄女儿那里给你包的煮饺子也得了,咱们就趁早儿吃饭。”褚一官早张罗着送出饭来。又有老爷、公子要的小米面、窝窝头、黄米面,烙糕子,大家饱餐一顿。吃过了饭,那太阳不过才上树梢,早见随缘儿拽着衣裳,提着马鞭子,兴匆匆的跑进来。老爷问道:“路上没什么人儿?你又跑在里头来做什么?你来的时候,太太动身没有?”随缘儿说道:“奴才太太同大奶奶,已经到门了。昨夜店里,才交四更里头,就催预备车,还是亲家老爷拦说早呢!等到鸡叫头遍就动身来了。”公子听说,连忙接了出去,老爷也陪邓九公迎到庄门。褚大娘子同那位姨奶奶,带了许多婆儿丫头,也迎到前厅院子。大家远远的望见张姑娘,都觉诧异,只道:“十三妹姑娘,怎生倒会了安太太同来了呢?”及至细看,才看出她和十三妹面目虽然相仿,精神迥不相同。一时大家相见,老爷迎着太太,一面走着,一面便问了一句道:“我昨日叫华忠说的东西赶上了不曾?”太太道:“得了,带了来了。”老爷又道:“太太,想着可该如此?”太太道:“实在该的,只是那里补报得过人家来哟!”老爷道:“正是了,我们得尽一番心,且尽一番心。”邓九公听了这话,摸不着头脑,但是人家两口儿叙家常,可怎好插嘴去问呢?只得心中闷闷的猜度。 说话间,大家一路穿过前厅,到了正房。这其间,邓九公见了安太太、张姑娘,自然该有一番应酬;安太太、张姑娘见了褚大娘子,也自然有一番亲热;那位姨奶奶,从中自然也该略略点缀;随缘儿媳妇,也该拜见续姑婆;他家那些村婆儿,从不曾见过安太太这等旗装打扮,更该有一番指点窥探。无如此时,安老爷是忙着要讲十三妹;安太太、张姑娘是忙着要问十三妹;读者是忙着要知十三妹;作者只得一枝笔,写不及八面的话;只得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一笔勾消,作一个有话即长、无话即短的老例。 那安太太和张姑娘,本是打了尖来的;褚大娘子却又丰丰盛盛,备了一桌饭。太太不好却她美意,只得又随意吃了些;她又叫人在外面,给那马车跟人,煮的白肉,下的新面,过水合漏,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轰轰乱乱,匆匆忙忙的吃了一顿饭,把个褚大娘子忙了手脚不闲。须臾饭罢,安老爷又嘱咐太太和媳妇,只在庄上相候,等自己见过十三妹,再叫人来送信;便同邓九公、褚家夫妇,分了前后起身,迤通往青云山而来。十三妹自从她母亲故后,算来已是第五日,只剩明日一天,后日葬了母亲,就要远行去干那桩报仇的大事。这日清早起来,便把那点薄薄家私,归了三口箱子,一切陈设器具铺垫以及零星东西,都装在柜子里;把些粗重家伙,并坛子里的咸菜,缸里的米,养的鸡鸭,还有积下的几十串钱,都散给看门的庄客长工和近村平日服侍她母亲的那些妇女;又把自己的随身行李,放在手下。一切了当,觉得这事作得海枯石烂,云净天空,何等干净解脱,胸中十分痛快。才得坐定,早见邓九公走进门来,她便起身迎着笑道:“你老人家不说今日要歇半天儿吗?怎的倒这么早就来了?”邓九公道:“我何尝不要歇着,只因惦记着那绳杠,怕他们弄的不妥当。咱们这里虽说不短人抬,都是些劣把。这是你老太太黄金入柜,万年的大事,要有一点儿不保重,姑娘,我可就对不起你了。所以我要趁今早在庄上,看着打点好了。谁知昨日回去,见他们已经弄妥当了。我想只有今日一天,明日是个半宿,这些远村近邻的,必来上上祭,怕没工夫;绳杠既弄妥了,莫若趁今日咱们把它作好了,也省得临时再忙。你想是这么着不是?十三妹道:“这全仗你老人家,我再无可说了。”正说着,只见褚大娘子也来了,跟着两个老婆子,两个笨汉,一个背着个铺盖卷儿,一个抱着个大包袱。姑娘望着她道:“这作甚么呀?我这里的东西,还嫌归着不清楚呢!你又扛了这么些东西来了。”褚大娘子道:“我想明日来的人必多,你得在灵前还礼,分不开身;张罗张罗人哪,归着归着屋子啊,那不得人呢?再就剩这两天了,知道你此去,咱们是一个月两个月才见,我也和你亲热亲热。所以我带了铺盖来,打算住下,省得一天一趟的跑。”姑娘道:“难为你这等想得到。只是归着屋子,可算你误了;不信,你看我一个人儿,一早的工夫,都归着完了。” 褚大娘子一看,果见满屋里都归着了个清净,箱子柜子都上了锁;只见炕上几件铺垫和随手应用的家伙不曾动。因问道:“你这可忙什么呢?你走后交给我给你归着,还不放心哪?”姑娘道:“不是不放心。”因指着那箱子道:“这里还剩我母亲和我的几件衣裳。母亲的,我也不忍穿,我那颜色衣裳,又暂且穿不着,放着自糟蹋了,你都拿去。你留下几件,其余的送你们姨奶奶。剩下破的烂的,都分散给你家那些妈妈子们。零零星星的东西,都在这两顶柜子里,你也叫人搬了去。不要紧的家伙,我都给了这里照应服侍的人了,也算他们伺候我母亲一场。”邓九公听见道:“姑娘,你几天儿就回来,这些东西难道回来就都用不着了?叫个人在这里看着就得了,何必这等。”十三妹道:“不然,一则这里头有我的鞋脚儿,不好交在他们手里。再说回来,难道我一个人儿,还在这山里住不成?自然是跟了你老人家去。那时候短甚么要甚么,还怕你老人家不给我弄么?”邓九公道:“就是这样,你也得带些随身行李走呀!”十三妹指着炕里边的东西说道:“你老人家看,这一条马褥子、一个小包袱卷儿里头,还包着二三十两碎银子。再就是那把刀,那头驴儿,便是我的行李了,还要甚么!”邓九公看她作的这等斩钉截铁,心里想到昨日安老爷的话,真是大有见识,暗暗佩服。 九公还要说话,褚大娘子怕她父亲一阵唠叨,露了马脚,便拦他道:“你老人家不用和她说了;她说怎么好,就怎么好罢!我算缠不清我们这位小姑奶奶就完了。”十三妹听了,这才欢欢喜喜的把钥匙交给褚大娘子收了。说话间,听得门外一阵喧哗,原来是褚一官押了绳杠来了。只见他进门就叫道:“老爷子,都来了,搁在那里呀?”邓九公道:“你把那大杠搁在外头,肩杠、绳子、垫子,都堆在这院子里;你歇会子,咱们就作起来。”褚一官道:“还歇甚么?大短的天,归着归着,咱们就动手啊!”说着出去,便带着人把那些东西都搬进来。早有在那里帮忙的村婆儿们,泡了一大壶茶搁在那里。从来武不善作,邓九公和褚一官便都摘了帽子,甩了大衣,盘上辫子,又在短衣上捻紧了腰,叫了四个人进来捆那绳杠。褚一官料理前头,邓九公照应后面。那四个长工里头,有一个原是抬杠的团头出身,只因有一膀好力气,认识邓九公,便投在他庄上。只听他说怎样的安耐磨儿,打底盘儿,拴腰拦儿,撕象鼻子。坐卧牛子,一口抬杠的行话。他翁婿两个也帮着动手。十三妹只和褚大娘子站在一边闲话,看着那口灵,略无一分悲戚留念的光景。 邓九公、褚一官正在那里带了四个工人,盘绳的盘绳,穿杠的穿杠,忙成一处。只见一个庄客进来,望着褚一官说道:“少当家的,外头有人找你老说话。”他爷儿三个,早明白是安老爷到了。只见褚一官,一手揪着把绳,一脚蹬着杠抬头,和那庄客道:“有人找我说话,你没看见我手里做着活吗?有甚么话,你叫他进来说不成了。”庄客道:“不是这村儿的人哪!”褚一官道:“你瞧这个死心眼儿的,凭他是那村儿,便是咱们东西两庄的人,谁没到过这院子里呢?”那庄客摇头道:“喂,也不是咱庄儿上的呀,是个远路来的。褚一官道:“远路来的,谁呀?”庄客道:“不认识他么?我问他贵姓,他说你老见了,自然知道;他还问咱老爷子来着呢!”褚一官故意歪着头,皱着眉想道:“这是谁呢?他怎么又会找到这个地方儿来呢?”那庄客道:“谁知道哇!”褚一官低了低头,又问道:“你看看是怎么个人儿呀?”那庄客道:“我看看只怕他是咱们同行的爷们,我见他也背着象老爷子使的那么个弹弓子么们!”褚一官又故意猜疑道:“你站住。同行里没这么一个使弹弓子的呀!”说着,隔着那座灵位便叫了邓九公一声。邓九公站在那棺材的后头,看了两个长工做活,越是褚一官这里和人说话,他那里越吵吵得紧。一会儿又是那股绳打松了,一会儿又是那个扣儿绕背弓了,自己上去攥着根绳子,绾那扣儿,用手捻了又捻,用脚踹了又踹,口里还说道:“难为你还充行家呢!到底儿劣把头么!”褚一官只管和庄客说了那半日话,他总算没听见;直等褚一官叫了他一声,他才抬起头来问:“怎么呀?”褚一官道:“你老人家知道咱们这亲友里头有位使弹弓子的吗?”他扬着头想了想说:“有哇!走西口外的,在教马三爸,他使弹弓子。你这会子想起甚么来了问这话?”褚一官道:“你老人家才没听见说吗?”邓九公道:“我只顾做活,谁听见你们说的是甚么。”褚一官便故意把那庄客的话,又向他说了一遍。他道:“不就是马三爸来了?”因问那庄客道:“这个人有多大年纪儿了?”庄客道:“看着有个五十岁光景。”邓九公道:“这就不对了,马三爸比我小一轮,属牛的,今年七十一;再他也歇马两三年了,这一向总没见他送个书子来。这人还不知是有哇,是没了呢!”说着,又和那人嚷道:“你那套儿打那么紧,回来怎么穿肩杠啊?”更不和褚一官搭话。 十三妹只呆的听了半日,眼睛一转,象是打动了甚么心事。读者,从来俗语说的再不错,道是“无心人说话,只怕有心人来听”。何况是两个有心的装作个无心的,彼此一答一和说话;旁边听话的,又本是个有心人,从无心中听得心里的一句话,凭她怎的聪明,有个不落圈套的么?所以姑娘起先听着邓九公、褚一官和那庄客三人说话,还不在意,不过睁着两只小眼睛儿,拨瞪儿拨瞪儿的在一旁听热闹儿。及至褚一官问出那句背着张弹弓的话,邓九公又问出一句那背弹弓的人,约莫五十岁光景的话,正碰在心坎儿上。因问邓九公道:“师傅,你老听,这岂不是那个话来了吗?”邓九公又装了一个愣,说:“那话呀?”姑娘道:“瞧瞧你老人家,可了不得了,可是有点子真悖悔了。我前日交给你老人家那块砚台的时候,怎么说的?”邓九公道:“是啊!要果然是这桩事,可就算来得巧极了。一则那东西,是你一件家传至宝;我如今又不出马了,你走后,我留它也是无用,倒是你此次远行带去,是件挡枪的家伙。就只是这块砚台,偏偏的我前日又带回二十八棵红柳树西庄儿上收起来了;如今人家交咱们的东西来,人家的东西咱倒一时交不出去,怎么样呢?”褚大娘子一旁说道:“那也不值得甚么!叫他姐夫出去,见见那个人,叫他把弹弓子留下,让他到咱们东庄儿往两天;等人家完了事,再同了他到西庄儿取那块砚给他,又有甚么使不得的?”十三妹先说有理。邓九公也和褚一官道:“也只好这样!姑爷,你就去见见他,留了那弓。我不耐烦出去了。”褚一官便丢下这里的事,忙着穿衣服戴帽子。姑娘笑道:“一哥,你不用尽着打扮了,你只管去见罢!管你一见就认得,还是你们个亲戚儿呢。你收下那弓,可不必让他进来。”褚一官道:“我的亲戚儿?我从那里来这么一门子亲戚儿呀?”说着,穿戴好了便出去见那人去。 姑娘的这话,又从何而来呢?当日他同安公子、张金凤在柳林话别的时候,原说定安公子到了淮安,等他奶公华忠到后,打发华忠来送这弹弓,找着褚一官,转找邓九公取那砚台。这姑娘又素知华忠和褚一官的前妻是嫡亲兄妹,如今听说这送弹弓的,正是个半百老头儿,可不是华奶公是谁?因此闹了这么一句俏皮话儿。自己想着这事只有我一个人心里明白,你们大家都在坛子胡同呢! 不想褚一官出去没半盏茶时,依然空手回来,一进屋门光摆手道:“不行,不行,不但我不认得他,这个人来得有点子酸溜溜,还外带着些累赘。我问了他,他说:‘姓尹,从淮安来。’那弓和砚台,倒说得对。及至我叫他先留下弹弓,他就闹了一大篇子文诌诌,说要见你老人家。我说:‘你老人家手底下有事,不得工夫。’他说,‘那怕他就在树圈儿底下候一候几,都使得!’一定要见。”姑娘一听,竟不是华奶公,便向邓九公道:“不然,既在外等你,你老人家就见他去。”只听邓九公和褚一官道:“你不要把他拦在门儿外头,把他约在这前厅里,你且陪他坐着;等我作完了点活再出去。”褚一官去后不一时,这里的杠也弄得停妥。邓九公才慢慢的擦脸,理顺胡子,穿戴衣帽。这个当儿,褚大娘子问姑娘道:“你方才说这人,怎的是我们的亲戚?”姑娘道:“既然不是,何必提他?”褚大娘子道:“等老爷子出去见他回来,咱们倒偷眼瞧瞧,到底是个甚么人儿?”姑娘也无不可。 读者,这书要照这等说起来,岂不是由着作者一枝笔,凑着上回的连环计的话说,有个不针锋相对的么?便是这十三妹,难道是个傀儡人儿,也由着作者一枝笔,爱怎样耍就怎样耍不成?这却不然,这里头有个理。读者,试想个十三妹本是好动喜事的人,这其中又关着她自己一件家传的至宝,心爱的兵器,再也要听听那人交代这件东西,安公子是怎样一番话。褚大娘子不说这话,她也要去听听,何况又从旁边这等一挑,也有个不欣然乐从的理么? 邓九公收拾完了出去,十三妹便也和褚大娘子蹑足潜踪的走到这前厅后窗窃听;又用簪子扎了两个小窟窿,望外看着。只见那人是个端正清音、不胖不瘦的白白脸儿,一口微带苍白、疏疏落落的胡须,身穿一件行装,头上戴个金顶儿,桌子上放着一个蓝毡帽罩子,身上背的正是她那张铄金镂银、铜胎铁背,打二百步开外的弹弓,坐在那南炕的上首。十三妹心里先说道:“这人生得这样清奇厚重,断不是个下人。”正想着,便见褚一官指着邓九公和那人说道:“这就是我们舍亲邓九公太爷。”只见那人站起身来控背一躬说:“小弟这厢有礼。”邓九公也顶礼相还。大家归座,长工送上茶来。只听邓九公道:“足下尊姓是尹,不敢动问大名,仙乡那里?既承光降,怎的不到舍下,却一直寻到这里?又怎的知道我老拙在此?”忽见那人笑容可掬的答道:“小弟姓尹,名字叫作其明,北京大兴人氏,和一位在旗的安学海安二老爷,是个至交朋友。因他分发河南,便同到淮安,帮他办办笔墨。” 说到这里,邓九公称了一句,说:“原来是尹先生。”那人谦道:“不敢。”便说:“如今承我老东人和少东人安骥的托付,托我把这弹弓送到九公你的宝庄;先找着这位褚一爷,然后烦他引进见了尊驾,交还这张弹弓;还取一块砚台;便要向尊驾打探一位十三妹姑娘的住处,托我前去拜访。不想我到了二十八棵红柳树宝庄上一问,说:‘这褚一爷搬到东庄儿上去了;连九公你也不在庄上,说不定那日回来。’及至跟寻到东庄,褚一爷又不在家,问他家庄客,又说:‘有事去了,不得知道那里去,早晚一定回来;因是家下无人,不好留客龙。’我就坐在对门一个野茶馆儿里等候。只见道旁有两个放羊的孩子,因为踢球,一个输了钱,一个不给钱,两个打了个热闹喧哄。我左右闲着无事,把他两个劝开,又给他几文钱,就和他闲话。问起这羊是谁家的,他便指着那庄门,说就是这褚家庄的。我因问起褚一爷那里去了,他道:‘跟了西庄儿的邓老爷子进山,到石家去了。’我一想岂不是你二位都有下落;况又同在一处,我便向那放羊的孩子说:‘你两个谁带我到山里找他去,我再给你几文钱。’他道:‘怕丢了羊回去挨打。’便将这山里的方向、村庄、路径、门户,都告诉我明白。我就依他说的,穿过两个村子,寻着山口上来。果见这山岗上有个小村。村里果然有这等一个黑漆门;到门一问,果是石家,果然你二位都在此。真是天缘幸会,就请收明这张弹弓,把那块砚台交付小弟,更求将那位十三妹姑娘的住处说明,我还要赶路。”邓九公道:“原来先生已经到了我两家舍下,着实的失迎。这弹弓和砚台的话,说来都对;只是那块砚台,却一时不在手下,在我舍下收着。今日你我见着了,只管把弓先留下。这两天,我老拙忙些个,不得回家,便请足下在东庄住两天;等我的事一完,就同你到二十八棵红柳树取那块砚台,当面交付,万无一失。那位姑娘的住处,你不必打听,也不必去找;便找到那里,他非等闲不见外人;有甚么话告诉我一样。” 只见那尹先生听了这话,沉了一沉说:“这话却不敢奉命。我老少东人交付我这件东西的时候,原说凭弓取砚,凭砚付弓。如今砚台不曾到手,这弓怎好交付?”邓九公哈哈的笑道:“先生,你我虽是初交,你外面询一询邓某,也颇颇的有些微名,况我这样年纪,难道还赚你这张弹弓不成?”那先生道:“非此之谓也。这张弹弓,我东人常向我说起,就是方才提的那位十三妹姑娘的东西;这姑娘是一个大孝大义,至仁至勇的豪杰,曾用这张弹弓救过他全家性命。因此他家把这位姑娘设了一个长生禄位牌儿,朝夕礼拜,香花供养,这张弹弓便供在那牌位的前头,是何等的珍重。因看我是泰山一般的朋友,才肯把这东西托付于我。它既为知己者托,我就不能不多加一层小心。再说我同我这东人一路北来,由大道上分手时节,约定他今日护着家眷,投茌平悦来老店住下等我。我由桐口岔路到此,完了他这桩事体,今晚还要赶到店中相见。倘使我在此住上两夭,累他花费些店用车脚,还是小事,可不使他父子悬望,觉得我做事荒唐。如今既是砚台不在手下,我倒有个道理:小弟此来,只愁见不着二位;既见着了,何愁这两件东西交代不清。我如今暂且告辞,赶回店中,告明原故,我们索性在悦来店住下,等上两天,待九太爷你的事忙完了,我再到二十八棵红柳树宝庄相见,将这两件东西当面交代明白。这叫作‘一手托两家,耽迟不耽错’。至于那十三妹姑娘的住处,到底还求见教。”说罢,拿起那帽罩子来,就有个匆匆要走的样子。姑娘在窗外看见急了。你道她急着何来?书里交代过的,这张弓,原是她刻不可离的一件东西。正因她母亲已故,急于要去远报父仇,正等这张弓应用;却不知安公子何日才得着人送还,不能久候,所以才留给邓九公。如今恰恰的不曾动身,这个东西送上门来,楚弓楚得,岂有再容它已来复去的理?因此听了那尹先生的话,生怕邓九公留他不住,便隔窗说道:“九师傅,莫放先生走,待我自己出来见他。” 不想这第一宝,就被那位假尹先生压着了。邓九公正在那里说:“且住,我们再作商量。”听得姑娘要自己出来,便说:“这更好了,人家本主儿出来了。”说着,十三妹早已进了前厅后门。那尹先生站起来,故作惊讶问道:“此位何人?”一面留神,上下把姑娘一打量。只见虽然出落得花容月貌,好一似野鹤闲云,那嫩而白的面庞儿,还仿佛认得出来;一眼就早看见了她左右鬓角边笔正的那两点朱砂痣。邓九公指了姑娘道:“这便是你先生方才问的那位十三妹姑娘。”那先生又故作惊喜道:“原来这就是十三妹姑娘!我尹其明今日无意中,见着这位脂粉英雄、巾帼豪杰,真是人生快事!只是怎的这样凑巧,这位姑娘也在此?”褚一官笑道:“怎么也在此呢?这就是人家的家么!”假尹先生又故作省悟道:“原来这就是姑娘府上。我只听那放羊的孩子说甚么石家石家,我只道是一个姓石的人家。既是见着姑娘,就是有了着落,不须忙着走了。”说罢,便向姑娘执手鞠躬,行了个礼;姑娘也连忙把身一闪,万福相还。尹先生道:“我东人安家父子曾说,果得见着姑娘,嘱我先替他多多拜上,说他现因护着家眷,不得分身;容他送了家眷到家,还要亲来拜谢。他又道:‘姑娘是位施恩不望报的英雄,况又是年轻闺秀,定不肯受礼。’说有位尊堂老太太,嘱我务求一见,替他下个全礼,便同拜谢了姑娘一般。老太太一定在内堂,望姑娘叫人通报一声,容我尹其明代东叩谢。”姑娘听了这话,答道:“先生,你问家母么?不幸去世了。”尹先生听了,先跌一跌脚,说道:“怎生老太太竟仙游了?咳!可惜我东人父子一片诚心,不知要怎生般把你家这位老太太安荣尊养,略尽他答报的心。如今他老人家倒先辞世,姑娘你这番救命恩情,叫他何处答报?不信我尹其明连一拜之缘,也不曾修得。也罢,请问尊堂葬在那里,待我坟前一拜,也不枉走这一趟。”姑娘才要答言,邓九公接口道:“没有葬呢!就在后堂停着呢!”尹先生道:“如此就待我拿了这张弹弓,灵前拜祝一番,也好回我东人的话。”说着,往里就走。姑娘忙拦道:“先生素昧平生,寒门不敢当此大礼。”说完了,搭撒着两个眼皮儿;那小脸儿绷的,比贴紧了的笛子膜儿还紧。邓九公把胡子一绰说:“姑娘这话可不是这么说了,俗语怎说的:‘有钱难买灵前吊’。这可不当作女儿的推辞。再说这尹先生他受人之托,必当终人之事,也得让他交得个排场去。”说着,便叫褚一官过来道:“你先去把香烛点起来。姑娘也请进去候着还礼,等里头齐备了,我再陪进去。”姑娘一想这弹弓来了,就让他进去灵前一拜何妨,应了一声,回身进去了。褚一官也忙忙的去预备香烛。这个当儿,邓九公暗暗的用那大巴掌在安老爷肩上拍了一把,又拢着四指,把个老壮儿大姆指头,伸得直挺挺的,满脸是笑,却口无一言,言外说:你真是个好样儿的,都被你料估着了。 不一时,褚一官出来相请,那位假尹先生、真安老爷,同了邓九公进去。只见里面是小小的三间两卷房子。前一卷三间,通连左右两铺,靠窗南炕;后一卷一明两暗。前后卷的堂屋,却又通连,那灵就供在堂屋正中。姑娘跪在灵右,候着还礼。早见那褚大娘子,站在她身后照料。安老爷走到灵前,褚一官送上檀香。安老爷恭恭敬敬的拈了三撮香,然后褪下那张弹弓,双手捧着,含了两泡眼泪,对灵祝告道:“啊!老老太太,我阿唏唏唏唏唏,尹其明。”姑娘看了,心中早有些不耐烦起来,想道:“这先生一定有些甚么症侯,他这满口里不伦不类祝赞的是些甚么他又从那里来的这副急泪?好不可笑可怜!”姑娘那里知安老爷此刻心里的苦楚! 大凡人生在世,挺着一条身子,和世间上恒河沙数的人打交道,那怕忠孝节义,都有假的;独有自己和自己打起交道来,这“喜怒哀乐”四个字,是个货真价实的生意,断假不来。这四个字含而未发,便是天性;发皆中节,便是人情。世上没有不循天性人情的“喜怒哀乐”;“喜怒哀乐”离了天性人情,那位朋友,可就离人远了。这颗头儿自从被朱考亭先生咬破了之后,人断逃不出这两句话去。安老爷是个天性人情里的人,此时见了十三妹她家老太太这个灵位,先想起和她祖父的累代交情,又感动她搭救公子的一段恩义,更看看她一个女孩儿家一身落魄,四海无家,不觉动了真情了。所以未曾开口,先说了一个啊字的发语词,紧接一个“老”字,意思要老弟妇,及至那“老”字出了口,一想使不得。无论此时我暂作尹其明,不好称她老弟妇;就便我依然作安学海,这等没头没脑的称她声老弟妇,这姑娘也断不知因由,就连忙改口称了声老太太。紧接着自己称名祝告,意思就要说“我安学海”,一想更使不得。这一个真名道出来,今日的事,章法全乱了。幸而那“安”字同“啊”字一个字母,纳音转韵,转作个“阿”字,就跟着字母接了个“唏唏唏唏唏”,作了个吁唏悲切之声。故连忙改说:“我尹其明受了我老少东人的托付,来寻访令爱姑娘,拜谢老太太;送这张雕弓,取那块端砚。我东人曾说,倘得见面,命我称着他父子安学海、安骥的名字,替他竭诚拜谢,还有许多肺腑之谈。不想老太太呀!你已骑鹤西归,叫我向谁说起?所喜你的音尘虽远,神灵尚在,待我默祝一遍,望察微表。老太太,你可受我一拜。”祝罢,把那张弹弓供在桌儿上,退下来肃整威仪,拜了三拜,泪如泉涌。姑娘还着礼,暗道:“他可唠叨完了。弹弓儿是留下的了,这大概是没甚么累赘了。索性等他出去,我再起来。” 谁想这个当儿,偏偏的走过一个礼仪透熟的礼生来,便是褚大娘子,把她搀了一把,说:“姑娘起来,朝上谢客。”不由分说搀到当地,又拉了一个坐褥铺在地下,说:“尹先生,我们姑娘在这里叩谢了。”姑娘只得向上磕下头去。那先生连忙把身子一背,避而不受,也不答拜。你道这是为何?原来这是因为他是替死者磕头,不但不敢答,并且不敢受,是个极有讲究的古礼。姑娘磕头起来,正等着送客。这个当儿,可巧又走过一个机灵不过的茶司务来,便是褚一官,手里拿着一个盘儿,托着三碗茶说:“尹先生,我们姑娘是孝家,不亲递茶了。”他便把尹先生的一碗,安在西间南炕上首;下首又给邓九公安了一碗;还剩一碗,便放在靠北壁子地桌下首,说:“姑娘这里陪。”姑娘此时无论怎样,断不好说:“你们外头喝茶去罢!”怎当那邓九公又尽在那么让先生上坐。只见那先生并不谦让,转过去坐定,开口便问道:“这位老太太,想是早过终七了?”邓九公道:“那里,等我算算。”说着;屈着指头道:“五儿,六儿,七儿,八儿,九儿。今日才第五天,明日一宿,后日就抬埋入土了!”姑娘正嫌邓九公何必和他絮烦这些话,只见那先生望着姑娘,把眼神儿一定,说:“难道今日是第五天?我闻古礼,殓而成服,既葬而除。如今才得五天,既不是除服日期,况且大殓已经五天,又断不至于作不成一领孝服;这姑娘怎的不穿孝?”罢了!姑娘心里真没防他问到这句!又不肯说:“我因为忙着要去报仇,不及穿孝。”尤其不好说:“你管我呢!”只管支吾道:“此地风俗,向来如此。”那先生说道:“喂!岂有此理!虽说‘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冠婚丧祭,各省不得一样;这儿女为父母成服,白天子以至庶人,无贵贱一也。怎讲得此地向来如此起来?”姑娘道:“此地既然如此,我也只得是随乡儿入乡儿了。”那先生道:“呀!喂!更岂有此理!纵说这穷山僻壤,不知礼教,有了姑娘你这等一个人在此,正该作个榜样,化民成俗;怎倒说起这随乡入乡的话来?这等看来,‘闻名不如见面’这句话,古人真不我欺!据我那小东人说来,十三妹姑娘怎的个孝义,怎的个英雄,我那老东人以耳为目,便轻信了这话;而今如此,据我尹其明看来,也只不过是个寻常女子。只是我尹其明是个傲骨,四海交游,何尝轻易下礼于人,今日倒累我揖了又揖,拜了又拜。小东人,你好没胸襟,没眼力,累我枉走这一趟!咦,我尹其明此番来得错矣!” 读者,你看十三妹那等侠气雄心、兼人好胜的一个人,如何肯认寻常女子这个名目?无如报仇这桩事,自己打算着要万分缜密;不穿孝这桩事,自己也知是一时权宜,其实为去报仇,所以才不穿孝。两桩事仍是一桩事,只因说不出口,转觉对不住人。却又一片深心,打了个呼牛亦可,呼马亦可的主意,任是谁说甚么,我只拿定主意,干我的大事去。不想这位尹先生,是话不说,单单的轻描淡写的给她加上了“寻常女子”这等四个大字,可断忍耐不住了。只见她一手扶了桌子,把胸脯儿一挺,才待说话,不防这边嘭的一声,把桌子一拍,邓九公先翻了说:“喂!尹先生你这人,好没趣呀!拿了这张弹弓,我说留下,你又不留;你说要走,你又不走,倒象谁要拐你物似的。及至人家本主出来了,你交了你的弹弓就完了事了,又替你东人参的是甚么灵。是我多了句嘴,让你进来。人家谢客递茶让座,是人家孝家的礼数,你是懂的,就应该避出去;不出去,坐了也罢了;本家穿孝不穿孝,可与你甚么相干?用你东瓜茄子陈谷子烂芝麻的闹这些累赘呀!”那尹先生道:“我讲的是礼,礼教天下。大概于礼不合,天下人都讲得。难道我到了你们这不讲礼的地方,也随乡入乡,跟你们不讲礼起来不成?”一句话惹得邓九公索性站起来说:“咄!姓尹的,你莫要撒野呀!不是我作老的说你,你也是吃人的稀的,拿人的干的,不过一个坐着的奴才罢咧!你可切莫拿出你那外府州县衙门里的吹六房、诈三班的款儿来。好便好!不然,叫你先吃我一顿精拳头去。”那尹先生听下,安然坐在这里不动。只见他扬着个脸儿,望了邓九公道:“我尹其明一介儒生,手无缚鸡之力,也不敢妄称作英雄豪杰,却也颇颇见过几个英雄豪杰。今日因这桩事,这句话,领你这顿拳头,倒也见得过天下的英雄豪杰。说着,把脖颈儿一低,膀儿一松,说:“领教。”姑娘在旁一看,说:“这是块魔,不可和他蛮作。”因拦邓九公道:“师傅不必如此,他是客,你我是主,便打两拳,也不值一笑。况他以礼而来,尤其不可使他藉口。他既满口的讲礼,你我便和他讲礼。等他讲不过礼去,再给他个厉害不迟。”邓九公道:“姑娘,你不见是我让他进来的吗?他这里叫我受着窄呢!”一面说着,一面依旧坐下,帽子也摘了,拿一只大宽的袖子扇着,就气得他哟噗哧噗哧的,直作了个手眼身法步,一丝不漏。姑娘劝住了邓九公,也就归座。先看了那先生一眼,只见他手捻着几根小胡子儿微微而笑。姑娘纳着气。从容问道:“尹先生,我先请教,你从那处见得我是个寻常女子?”那先生道:“寻常者,对英雄豪杰而言也。英雄豪杰,本是忠孝节义,母死不知成服,其为孝也安在?这便叫做寻常女子。”姑娘听了这话,口里欲待不和他争辩,怎奈心里那点兼人好胜的性儿,不准不和他辩。便又问道:“我再请教这尽孝的上头,父亲母亲,那一边儿重?”尹先生沉吟一会道:“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其重一也;这话却又有两讲。”姑娘道:“怎的个两讲呢?”尹先生说:“你们女子,有同母亲共得的事,同父亲共不得;有和母亲说得的话,和父亲说不得;这叫作‘父道尊,母道亲’。看得亲,自然看得重。据此一说,未免觉得母亲重。”姑娘道:“那一说呢?”尹先生道:“一个人有生母,便许有继母;有嫡母,便许有庶母;推而至于养母、慈母,事非常有。凡这生继嫡庶,皆母也,所谓坤道也,地道也。讲到父亲,天道也,乾道也。乾道大生,坤道广生。看得大,更该看得重。据此一说,自然应是父亲更重。”姑娘道:“你原来也知道父亲更重。我还要请教:这尽孝的事情上头,为亲穿孝,为亲报仇,那一桩要紧?”尹先生连忙答道:“这何消问得,自然是报仇要紧。拿为亲穿孝论,假如遇着军事,正在军兴旁午,也只得墨绖从戎,回籍成服。假如身在官场,有个丁忧在先,闻讣在后,也只得闻讣成服。便是为人子女,不幸遇着大故,立刻穿上一身孝,难道释服后便算完了事了不成?你只看那大舜的大孝,终身慕父母;以至里名胜母,曾子不入;邑号朝歌,墨子回车。便不穿那身孝,他心里又何尝一时一刻忘了那个‘孝’字;所以叫作丧服外除。外除者,明乎其终身未尝内除也。这是桩终身无穷无尽有工夫作的事。至于为亲报仇,所谓‘父仇不共戴天’,岂容片刻隐忍?但得个机会,正用着那‘守如处女,出如脱兔’的两句话,要作得迅雷不及掩耳,其间不容发;否则,机会一失,此生还怎生补行得来?岂不是终天大恨?何况这报仇正是尽孝,自然报仇更加要紧。”姑娘道:“原来你也知道报仇更加要紧。这等说起来,我还不至于落到个寻常女子。”尹先生道:“这话我就不解了,难道姑娘这等一个孝义女子,还有人和姑娘结仇不成?” 这个当儿,姑娘一肚子的话,倾倒出来了;“寻常女子”四个字,是摆脱开了;理是抓住了。凭他絮絮的问,只鼓着个小腮帮子儿,一声儿不响。问来问去,把个邓九公问烦了,说道:“我真没这么大工夫和你说话;不说罢,我又憋的谎。人家这位姑娘,有杀父大仇,只因老母在堂,不曾报得。如今不幸她老太太去世了,故此她顾不得穿孝守灵,到了首七葬母之后,就要去报仇。这话你明白了?”尹先生道:“哦,原来如此!这段隐情,我尹其明那里晓得?只是我还要请教,姑娘这等一身本领,这仇人是个何等样人,姓甚名谁,有多大胆,敢来和姑娘作对?”邓九公道:“这个我不知道。”尹先生道:“老翁,我方才见你二位的称呼,有个师生之谊,岂有不知之理?”邓九公道:“我不能象你,相干的也问,不相干的也问;问得的也问,问不得的也问。人家报仇,与你何干?我没问,我不知道。”尹先生道:“报仇的这桩事,是桩光明磊落,见得天地鬼神的事,何须这等狗盗鸡鸣,遮遮掩掩。况且英雄作事,要取那人的性命,正要叫那人知些风声;任他怎的个心机手段,我定要手到功成,这仇才报得痛快。这位邓老翁大约是年纪来了,暮气至矣,也未必领略到此。姑娘,你何不把这仇人的姓名说与尹其明听听,大家痛快痛快。” 此时,姑娘假使依然给他个老不开口,那位尹先生,也就入不进话去了。无奈听着他这几句话来得高超,且暗暗有个菲薄自己的意思,又动了个不服气,便冷笑了一声道:“我的仇人,与你何干,要你痛快?我便说了他的姓名,你听了也不过把舌头伸上一伸,颈儿缩上一缩,知道他又有何用?”那尹先生摇着头道:“姑娘,你也莫过于小看了我尹其明!找虽不会长枪大戟,不知走壁飞檐,也颇有些肝胆,或者听了你那仇人名姓,不到得伸舌缩颈,转给你出一臂之力,展半筹之谋,也不见得。”姑娘道:“惹厌。”那尹先生听到‘惹厌’两个字,他便呵呵大笑说:“姑娘,你既苦苦不肯说,倒等我尹其明,索性惹你一场大厌,替你说出那仇人的姓名来,你可切莫着恼。” 姑娘听她说得这等离离奇奇,闪闪烁烁,倒疑忌起来道:“你说。”那尹先生垒两个指头说道:“你那仇人,正是现在经略七省,挂九头铁狮子印,秃头无字大将军纪献唐!你道我说的错也不错?”他说完这句,定睛看着那十三妹姑娘,要看她怎生个动作。只见那十三妹听了这话,腮颊边起两朵红云,眉宇间横一团青气,一步跨上炕去,拿起那把雁翎宝刀,拔将出来,翻身跳在当地,一声断喝道:“咄!你那人听着,我看你也不是甚么尹七明,尹八明,你定是纪献唐那贼的私人!不晓得在那里怎生赚得这张弹弓,乔装打扮前来,探我的行藏,作个说客。你不曾生得眼睛,须是生着耳朵,也要打听打听你姑娘,可是怕你来探的,可是你说得动的。你快快说出实话,我还佛眼相看;若少迟延,哼哼!尹其明,只怕我这三间小小茅檐,你闯得进来,叫你飞不出去!”这正是: 不曾项下解金铃,早听山头吼猛虎。 那十三妹和那假尹先生、真安老爷怎的个开交?下回书交代。 第十八回 假西宾高谈纪府案 真孝女快慰两亲灵 第十八回 假西宾高谈纪府案 真孝女快慰两亲灵 这回书接连上回,讲的是十三妹,她见那位尹先生,一口道破她仇人纪献唐姓名,心下一想:“我这事自来无人晓得。纵然有人晓得,纪献唐那厮势焰薰天,人避他还怕避不及,谁肯无端的捋这虎须,提着他的名字,来问这等不相干的闲事。”又见那尹先生言语之间,虽是满口称扬,暗中却大有菲薄之意,便疑到是纪献唐放她母女不过,不知从那里怎生赚了这张弹弓,差这人来打听她的行藏,作个说客。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明,登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掣那把刀在手里,便要取那假西宾的性命。不想这着棋,可又叫安老爷先料着了。那邓九公是昨日和老爷搭就了的伏地扣子,见姑娘手执腰刀,站在当地,指定安老爷,大声吆喝;忙转过身来,两只胳膊一横,迎面拦住说道:“姑娘,这是怎么说?你方才怎么劝我来着?”正在那里劝解,褚大娘子过来一把把姑娘扯住道:“这怎么索性刀儿枪儿的闹起来了?我也不知道你们这些什么纪献唐的啊,灌馅儿糖的事。凭他是什么糖儿,也得慢慢儿的问个牙白口清再说呀!怎么就讲拿刀动杖呢?就让你这时候一刀把他杀了,这件事难道就算明白了不成?没闹么,坐下罢!”说着,把姑娘推到原坐的那个座上坐下。姑娘这才一回手,把那把刀倚在身后壁子跟前,看了看右边,有根桌根儿碍着手,便提起来,回手倚在左边。邓九公便去陪攀那位尹先生,又叫褚一官张罗换茶。 这个当儿,姑娘提着一副眼神儿,又向那先生喝了一声道:“讲!”那尹先生且不答话,依然坐在那里干笑。姑娘道:“你话又不讲,只是作这狂态。笑些什么,快讲!”尹先生道:“我不笑别的,我笑你到底要算一个寻常女子。”邓九公道:“喂,先生,你这也来得愈过分了,怎么这句又来了呢?”那先生也不和他分辩,望着十三妹道:“你从未开口说这句话;心里也该想想你那仇人,朝廷给他是何等威权,他自己是何等脚色;况他那里雄兵十万,甲士千员,猛将如云,谋臣似雨,慢说别的,只他幕中那几个参谋,真真的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深明韬略,广有机谋;就是他帐下那班奔走的健儿,也是一个个有飞空蹑壁之能,虎跳龙拿之技。他果然要探你的行藏,差那一个来了不了事!单单的要用着我这等一个推不转、搡不动的尹其明?只这些小机关,你尚且见不到此,要费无限狐疑,岂不可笑?” 姑娘听了这话,低头一想:“这里头却有这么个理儿,我方才这一阵闹,敢闹得有些盂浪。虽然如此,我输了理,可不输气;输了气,也不输嘴,且翻打他一耙,倒问他。”因问道:“你既不是那纪贼的私人,怎的晓得他是我的仇家?也要说个明白。”那先生道:“你且莫问我怎么晓得他是你的仇家;你先说他到底可是你的仇家不是你的仇家?”这句话,姑娘要简捷着答应一个“是”字,就完了,那不又算输了气了吗?她便把那话变了个相儿倒问着:“人家说是,便怎么样?”那先生道:“我说的果然不是,倒也不消往下再谈;既然是,他这段仇,你早该去报,直等到今日,却是可惜报得迟了,我劝你早早的打断了这个念头。你要不听我这良言,只怕你到了那里,莫讲取不得他的首级,就休想动他一根毫毛。这等的路远山遥,可不白白的吃了一场辛苦?”姑娘道:“那纪贼就被你说的这等厉害,想就因你讲的他那等威权,那等脚色,觉得我动不得他?”先生道:“非也。以姑娘的这样志气,那怕他怎样的威权,怎样的脚色!”姑娘又道:“然则便因你说的他那猛将如云,谋臣似雨,觉得我动不得他?”先生道:“也不然。以姑娘的本领,又何怕他什么猛将,什么谋臣!我方才拦你不必吃这场辛苦,不是说怕你报不了这仇,是说这仇用不着你报,早有一位天大地大,无大不大的盖世英雄,替你报了仇去了。”姑娘道:“梦话!我这段冤仇,从来不曾向人提过,就我这师傅面前,也是前日才得说起,外人怎的得知?况如今世上那有恁般大英雄,作这等大事?”尹先生道:“姑娘,你且莫自负不见,把天下英雄一笔抹倒。要知泰山虽高,更有天山;寰海之外,还有渤海。我若说起这位英雄来,只怕你倒要吓得把舌头一伸,颈儿一缩哩!”姑娘听了这话,心下暗想道:“不信世间有这等人,我怎的会不晓得?我且听听他端的说出个什么人来,有甚对证,再和他讲。”便道:“我倒要听听这位天大地大,无大不大的英雄!”那先生道:“姑娘,你坐稳着,我说的这位盖世英雄,便是当今九五之尊,龙飞天子。”姑娘听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岂有此理,尤其梦话!万岁爷怎的晓得我有这段奇冤,替我一个小小民女报起仇来?”尹先生道:“你要知这话的原故,竟抵得一回评书。你且少安毋躁,等我把始末因由,细演一番,你听了才知我说的不是梦话。”姑娘此刻,只管心里不服气,不知怎的耳朵里听了这一路的话,觉得对胃脘;渐渐脸儿上也就和平起来,口儿里也就乖滑起来,陪了个笑儿,叫了声“先生”,说:“既然如此,倒望你莫嫌絮烦,详细说与我们知道。” 读者,你大家却莫把那假尹先生、真安老爷说的这段话,认作个掇骗十三妹的文章。这纪献唐,却实实的是个有来处的人;只可惜他昧了天理人情,坏了儿女心肠,送了英雄性命,弄到没去处去。这其中还包括着一个出奇的奇人,作出来的一桩出奇的奇事,并且还不是无根之谈,说起来,真个抵得一回评话。只是这回评话的弯子,可绕远了些。读者,且莫急急慌慌的要听那十三妹到底怎的个归着,待作者把纪献唐的始末原由描写出来,那十三妹的根儿、蒂儿、枝儿、叶儿,自然都明白了。你道,这话从何说起?原来书中表的那经略七省,挂九头狮子铁印,秃头无字大将军纪献唐,他也是汉军人氏。他的太翁纪延寿,内任侍郎,外任巡抚;后来因这纪献唐的累次军功,加衔尚书,晋赠太傅,人称他是纪太傅。这纪太傅生了两个儿子,长叫纪望唐,次叫纪献唐。纪献唐也生两个儿子,一叫纪成武,一叫纪成文。那纪望唐自幼俗遵庭训,循分守理,奋志读书。那纪献唐,当他太夫人生他这晚,忽然当院里起了一阵狂风,那风刮得走石飞砂,偃草拔木,连门窗户壁都撼得岌岌的摇动。风过处,他太夫人正要分娩,恍惚中见一只吊睛白额黑虎钻进房来,太夫人吃了一惊,恰好这纪献唐离怀落地。收生婆收裹起来,只听他哭得声音洪亮,且是相貌魁梧。到了五六岁上,识字读书,聪明出众。只是生成一个桀骜不驯的性子,顽劣异常;淘气起来,莫说平人说他劝他不听;有时父兄的教训,他也不甚在意。年交七岁,纪太傅便送他到学房,随哥哥读书。那先生是位老儒,见他一目十行,到口成诵,到十一二岁,便把经书念完,大是颖悟,便叫他随了哥哥,听着讲书。只是他心地虽然灵通,性情却欠淳静,才略略有些知觉,便要搭驳先生,那先生往往就被他问得无话可讲。 一日,那先生开讲中庸,开卷便是“天命之谓性”一章。先生见了那没头没脑劈空而来的五个大字,正不知从那里开口,才入得进这“中庸”两个字去。只得先看了一遍高头讲章,照着那讲章往下敷衍半日,才得讲完。他便问道:“先生讲的‘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这句话,我懂了。下面‘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赋之理,以为五常健顺之德’,难道那物也晓得五常仁义礼智信不成?”先生瞪着眼睛,问他道:“物怎么不晓得五常!那羊跪乳,乌反哺,岂不是仁?獬触邪,莺求友,岂不是义?獭知祭,雁成行,岂不是礼?狐听冰,鹊营巢,岂不是智?犬守夜,鸡司晨,岂不是信?怎的说物不晓得五常!”先生这句话,本也误于朱注,讲得有些牵强。他便说道:“照先生这等讲起来,那下文的‘人物各得其性之自然’,直说到‘则谓之教,礼乐刑政之屑是也’,难道那禽兽也晓得礼乐刑政不成?”一句话,把先生问急了,说道:“依注讲解,只管胡缠。人为万物之灵,人与物一而二,二而一者也。有什么误?”献唐听了哈哈大笑说:“照这等讲起来,先生也是个人,假如我如今不叫你人,叫你个老物儿,你答应不答应?”先生登时大怒,气得浑身乱抖,大声喊道:‘岂有此理!将人比畜,放肆!放肆!我要打了。”拿起戒尺来,才要拉他的手,早被他一把夺过来,扔在当地,说道:“什么!你敢打二爷!二爷可是你打得的?照你这样的先生,叫作通称,本是教书匠,到处都能雇得来。打不成我,先教你吃我一脚吧!”照着先生的腿洼子,就是一脚,把先生踢了个大仰爬,便就倒在当地。纪望唐见了,赶紧搀起先生来,一面喝禁兄弟不得无礼。只是他那里肯受教,还在那里顶撞先生。先生道:“反了!反了!要辞馆了。”正在闹得烟雾尘天,恰巧纪太傅送客出来听见。送客走后,连忙进书房来,问起原由,才再三的与先生赔礼,又把儿子着实责了一顿,说:“还求先生以不屑教诲教训之。”那先生摇手道:“不!大人,我们宾东相处多年,君子绝交,不出恶声,晚生也不愿这等不欢而散;既蒙苦苦相留,只好单这大令郎,作我个陈蔡及门;你这个二令郎,凭你另请高明,倘还叫他也升堂起来,我只得不脱冕而行矣。” 纪太傅听说无法,便留纪望唐一人课读,打算给纪献唐另请一位先生,叫他兄弟两个,各从一师受业。但是为子择师,这桩事也非容易,更兼那纪太傅每日上朝进署,不得在家,他家太夫人又身在内堂,照应不到外面的事。这个当儿,这纪献唐离开书房,一似溜了疆的野马,益发淘气得无法无天。纪府又本是个巨族,只那些家人孩子,就有一二十个。他便把这般孩子都聚在一处,不是练着挥拳弄棒,便是学着打仗冲锋,大家玩耍。那时国初时候,大凡旗人家里,都还有几名家将,与如今使雇工的家人不同。那些家将,也都会些撂胶打拳、马枪步箭、杆子单刀、跳高爬绳的本领,所以从前征噶尔旦的时候,曾经调过八旗大员家的库图勒兵。这项人,便叫作家将。纪府上的几个家将里面,有一名教师,见他家二爷好这些武艺,便逐件的指点起来。他听得越发高兴,就置办了许多杆子单刀之类,和那群孩子,每日练习,又用砖瓦一堆堆的堆起,作个五花阵、八卦阵。虽说是个玩意儿,也讲究个休、生、伤、杜、景、死、惊、开,以至怎的五行相生,八卦相错;怎的明增暗减,背孤击虚,教那些孩子们穿梭一般演习,倒也大有意思。他却搬张桌子,又掇张椅子,坐在上面,腰悬宝剑,手里拿个旗儿,指挥调度。但有走错了的,他不是用棍打,便是用刀背打,因此那些孩子怕得神出鬼没,没一个不听他的指使。除了那些玩的之外,第一是一味地里爱马。他那爱马也和人不同,不讲毛皮,不讲骨格,不讲性情,专讲本领。纪太傅家里也有十来匹好马,他都说无用,便着人每日到市上拉了马来看。他那相马的法子也与人两道,先不骑不试,只用一个钱扔在马肚子底下,他自己却向马肚子底下去拣那个钱。要那马见了他不惊不动,他才问价。一连拉了许多名马来看,那马不是见了他先尥蹶咆哮的闪躲,便是吓得周身乱颤,甚至吓得撒出尿来。这日,他自己出门,偶然看见拉盐车驾辕的一匹铁青马。那马生得来一身的卷毛,两个绕眼圈儿,并且是个白鼻梁子,更是浑身磨得纯泥稀烂。他失声道:“可惜这等一个骏物,埋没风尘。”也不管那车夫肯卖不肯,便垂手一百金,硬强强的买来。可煞作怪,那马凭他怎样的摸索,风丝儿不动。他便每日亲自看着,刷洗喂养起来。那消两三个月的工夫,早变成了一匹神骏。他日后的军功,就全亏了这匹马,此是后话。 却说纪太傅好容易给他请着一位先生,就另收拾了一处书房,送他上学。不上一月,先生早已辞馆而去。落后一连换了十位先生,倒被他打跑了九个;那一个还是跑得快,才没挨打。因此上前三门外那些找馆的朋友,听说他家相请,便都望影而逃。那纪太傅为了这事,正在烦闷,恰好这日下朝回府,轿子才得到门,转正将要进门,忽见马台石边站着一个人,戴一顶雨缨凉帽,贯着个纯泥满绣的金顶,穿一件下过水的葛布短襟袍子,套一件磨了边儿的天青羽纱马褂子,脚下一双破靴,靠马台石还放着一个竹箱儿和小小的一卷铺盖、一个包袱。那人望着太傅;轿旁拖地便是一躬。轿夫见有人参见,连忙打住轿杠。太傅那时正在工部侍郎任内,见了这人,只道他是解工料的微员,吩咐道:“你想是个解官。我这私宅,向来不收公事,有甚么文批,衙门投递。”那人道:“晚生身列胶痒,不是解差;因仰慕大人的清名,特来瞻谒。倘大人不惜阶前盈尺之地,进而教之,幸甚。”那太傅素日最重读书人,听见他是个秀才,使命落平,就在门外下了轿;吩咐门上,给他看了行李,陪那秀才进来。到书房待茶,分宾主坐下,因问道:“先生何来?有甚见教?”那秀才道:“晚生姓顾名綮别号肯堂,浙江绍兴府会稽人氏。一向落魄江湖,无心进取,偶然游到帝都,听得十停人倒有九停人说,大人府上有位二公子,要延师课读。晚生也曾嘱人推荐,无奈那些朋友都说这个馆地是就不得的。为此,晚生不揣鄙陋,竟学那毛遂自荐。倘大人看我可为公子之师,情愿附骥,自问也还不至于尸位素餐,误人子弟。”那太傅正在请不着先生,又见他虽是寒素,吐谈不凡,心下早有几分愿意。便道:“先生这等翩然而来,真是倜傥不群,足展抱负;只是我这第二个豚犬,虽然天资尚可造就,其实顽劣殆不可以言语形容。先生果然肯成全他,便是大幸了。请问尊寓在那里,待弟明日竭诚拜过,再订吉期,送关奉请。”顾肯堂道:“天下无不可化育之人材,只怕那为人师者,本无化育人材的本领,又把化育人材这桩事,看成个牟利的生涯,自然就难得功效了。如今既承大人青盼,多也不过三五年,晚生定要把这位公子,送入清秘堂中,成就他一生事业。只是此后书房功课,大人休得过问。至于关聘,竟不消拘这形迹,便是此后的日进两餐,也任尊便。只今日便是个黄道吉日,请大人吩咐一个小僮,把我那半肩行李搬了进来,便可开馆,又何劳大人枉驾答拜!” 纪太傅听了大喜,一面吩咐家人打扫书房、安顿行李、收拾酒饭、预备贽仪;就着公服,便陪那先生到了书房,立刻叫纪献唐穿衣出来拜见。一时摆上酒席,太傅先递了一杯酒,然后才叫儿子递上贽见拜师。顾先生不亢不卑,受了半礼,便道:“大人请便,好让我和公子快谈。”纪太傅又奉了一揖,说:“此后弟一切不问,但凭循循善诱。”说罢辞了进去。那纪献唐也不知从那里就来了这等一个先生,又见他那偃蹇寒酸样子,更加可厌。方才只因在父亲面前,勉循规矩,不好奚落他。及至陪他吃了饭,便问道:“先生,你可晓得以前那几个先生是怎样走的?”顾肯堂道:“听说都是吃不起公子的打走的。”纪献唐道:“可又来,难道你是个不怕打的不成?”顾肯堂道:“我料公子决不打我。他那些人,大约都是一般呆子,想他那讨打的原故不过为着书房的功课起见。此后,公子欢喜到书房来,有我这等一个人磨墨拂纸,作个伴读,也与公子无伤;不愿到书房来,我正得一觉好睡,从那里讨你的打起?”纪献唐道:“倒莫看你这等一个人,竟知些进退。”说着,带了几个小厮,早走得不知去向。从此他虽不是往日的横闹,大约一月之间,也在书房坐上十天八天;但那一天之内,却在书房坐不得一时半刻。这天正遇着中旬十五六,天气晴明,晚来绝好的一天月色,他只带了一群家丁,聚在箭道大空地里,拉了一匹铲马,着个人拉着,都教那些小厮骑马作耍。有的从老远跑来,一纵身就过去的;有的打着踢级,转着纱车过去的;有的两手扶定迎鞍,后胯竖起直柳来,翻身踅过去的。他看着大乐。 正在玩得高兴,忽然一阵风儿,送过一片琵琶声音来,那琵琶弹得来十分圆熟清脆。他听了道:“谁弹曲儿呢?”一个小小子见问,咕咚咚就撒腿跑了去打探,一时跑回来说:“没人弹曲儿,是新来的那位顾师爷,一个人儿在屋里弹琵琶呢!”纪献唐道:“他会弹琵琶?去,咱们去看看去。”说着,丢下这里,一窝蜂跑到书房。顾肯堂见他进来,连忙放下琵琶让座。他道:“先生,不想你竟会这个玩意儿。莫放下,弹来我听。”那顾肯堂重新和了弦弹起来。弹得一时金戈铁马,破空而来;一时流水落花,悠然而去,把他乐得手舞足蹈。问道:“先生,我学得会学不会?”先生道:“既要学,怎得个不会?”就把怎的拨弦,怎的按品,怎的以凡工尺上乙四合五六九字,分配宫商角征羽五音;怎的以五音分配六品七律;怎的推手向外为琵,合手向内为琶;怎的为挑为弄,为勾为拨,指使的他眼耳手口,随了一个心,不曾一刻少闲。那消半月工夫,凡如“出塞”、“御甲”、“浔阳夜月”,以至“两音板儿”、“两音串儿”、“两音月儿”、“高两套令子”、“松青海”、“青阳关”、“普安儿”、“五名马”之类,按谱征歌,都学得心手相应。及至会了,却早厌了。又问先生还会什么技艺。先生便把丝弦笙管、羯鼓胡笛各样乐器,一一的教他。他一窍通,百窍通,会得更觉容易。渐次学到手谈,象戏五木,双陆弹棋;又渐次学到作画游戏,勾股占验;甚至镌印章,调印色,凡是他问的,那先生无一不知,无一不能。他也每见必学,每学必会,每会必精,却是每精必厌。然虽如此,却也有大半年,不曾出那座书房门。一日,师生两个正闲立空庭,望那钩新月,他又道:“这一向闷得紧,还得先生寻个什么新色解闷的营生才好。”先生道:“我那解闷的本领,都被公子学去了。那里再寻什么新色的去?我们教学相长,公子有什么本领,何不也指点我一两件,彼此玩起来,倒也解闷。”纪献唐道:“我的本领,与这些玩意儿不同。这些玩意儿,尽是些雕虫小技,不过解闷消闲。我讲的是长枪大戟,东荡西驰的本领。先生你哪里学得来?”先生道:“这些事我虽不能,却也有志未逮;公子何不作一番我看,或者我见猎心喜,竟领会得一两件,也不见得。”他听了说道:“先生既要学,更有趣了。但是今日天色已晚,那枪棒上却没眼睛,可不晓得什么叫作师生,伤着先生,不大稳便。明日却作来先生看。”先生道:“天晚何妨?难道将来公子作了大将军,遇着那强敌压境,也对他说今日天晚,不大稳便不成?”他听先生这等说,更加高兴,便同先生来到箭道,叫了许多家丁把些兵器搬来。趁那新月微光,使了一回拳,又扎一回杆子;再和那些家丁们比试了一番。一个个都没有胜得他的。他便对了那先生得意洋洋,卖弄他那看家本领。顾先生说:“待我也学着和公子交交手,玩回拳看。但我可是外行,公子不要见笑。”纪献唐看着,见那等拱肩缩背,摆摆摇摇的样子,不禁要笑;只因他再三要学,便和他各站了地步,自己先把左手向怀里一拢,右手向右一横,亮开架式,然后右脚一跺,左脚一擒,转身便向顾先生打去。说着打,及至转身来向前打去,早不见了顾先生,但觉一个东西贴在辫顶上;左闪右闪,那件东西摆脱不开,溜势的才拨转身来,那件东西却又随身转过去了。闹了半日,才觉得是顾先生跟在身后,把个巴掌贴在自己的脑后,再也躲闪不开,摆脱不动,呕得他想要翻转拳头向后捣去,却又捣他不着。便回身一脚飞去,早见那先生倒退一步,把手往上一绰,正托他的脚跟,说道:“公子,我这一送,你可跌倒了。拳不是这等打法,倒是玩玩杆子罢龙!”只要是个识窍的,就该罢手了。无奈他一团少年盛气,那里肯罢手!早向地下拿起他用惯的那杆两丈二长的白蜡杆子,使得是怪蟒一般,望了顾先生道:“来!来!来!”顾先生笑了一笑,也拣了一根短些的,拿在手里;两下的杆梢点地。顾先生道:“且住,颠倒你我两个,没啥意思,你这些管家,既都会使家伙,何不大家玩着热闹些。”纪献唐听了,便挑了四个能使杆子的分在左右。五个人哈了一声,一齐向顾先生使来。顾先生不慌不忙,把手里的杆子一抖,抖成一个大圆圈,早把那四个家丁的杆子,拨在地下。那四人握了手豁口,只是叫疼。纪献唐看见,往后撤了一步,把杆子一竖,奔着顾先生的肩胛,向上挑来。顾先生也不破他的杆子,只把右腿一撤,左腿一踅,前身一低,纪献唐那条杆子,早从他脊梁上面过去,便了个空。他就跟着那杆子底下,打了个进步;用自己手里的杆子,向纪献唐腿裆里只一点,纪献唐一个站不牢,早翻筋斗落,跌倒在地。顾先生连忙丢下杆子,扶起他来道:“盂浪,盂浪!”纪献唐一骨碌身爬起来道:“先生,你这才叫本事,我一向直是瞎闹,没奈何,你须是尽情讲究讲究,指点与我。”顾先生道:“这里也不是讲究的所在,咱们还到书房去谈。” 说着,来到书房,他急得就等不到明日,便扯了那顾先生问长问短。顾先生道:“你切莫絮叨叨的问这些无足重轻的闲事,你岂不闻西楚霸王有云‘一人敌不足学,请学万人敌’的这句话么?”纪献唐道:“那‘万人敌’,怎生轻易学得来?”顾先生道:“要学‘万人敌’,却也易如拾芥,只是没第二条路,惟有读书。”纪献唐听了,皱眉道:“书,我何尝不读!只是那些能说不能行的空谈,怎干得天下大事?”顾先生正色道:“公子此言差矣!圣贤大道,你怎生的看作空谈起来?离了圣道,怎生作得个伟人?如不作个伟人,怎生干得起大事?从古人才难得,我看你虎头燕颔,封侯万里;况又生在这等的望族,秉了这等的天分,你但有志读书,我自信为识途老马,那入金马,步玉堂,拥高牙,树大纛,尚不足道,此时却要学这些江湖卖艺营生何用?公子,你切切不可乱了念头。”一语点破他,果然从第二天起,便潜心埋首,简练揣摩起来。次年乡试,便高中了孝廉;转年会试,又连捷了进土,历升了内阁学士。朝廷见他强干精明,材堪大用,便放了四川巡抚。那纪献唐一生,受了那顾先生的好处,和他便寸步不离,要请他一同赴任,顾先生也无所可否。这日,纪献唐陛辞下来,便约定顾肯堂先生,第二日午刻一同动身。次日才得起来,便见门上家人传进一个简帖和一本书来,回道:“顾师爷今日五鼓,觅了一辆小车儿,说道:‘先走一程,前途相候。’留下这两件东西,请老爷看。”纪献唐听了,便有些诧异。接过那封书一看,只见信上写着‘留别大将军钧启’,心下掂掇道:“顾先生断不至于这等不通。我才作了个抚院,怎的便称我大将军起来?”又看那本书,封得密密层层,面上贴了个空白红签,不着一字。忙忙的拆开那封信看,只见写道: 友生顾綮留书,拜上大将军贤友麾下。仆与足下千年相聚;自信识途老马,底君于成,今且建牙开府矣。此去拥十万貔貅,作西南半壁,建大业,爵上公,炳旗章,铭钟鼎,振铄千秋,都不足虑。所虑者,足下天资过高,人欲过重,才有余而学不足以养之。所望刻自惕厉,进为纯臣,退为孝子。自兹二十年后,足下年造不吉,时至,当早图返辔收缰,移忠作孝。倘有危急,仆当在天台雁岩间与君相会也。切记,切记。仆闲云野鹤,不欲偕赴军门。昔日翩然而来,今日翩然而去;此会非偶,足下幸留意焉。秘书一本,当中无字处求之,其勿视为河汉。顾綮拜手。他看了这封简帖,默默无言,心下却十分凛惧。晓得这位顾先生,大大的有些道理;料想着人追赶,也是无益,便连那本秘书,也不敢在人面前拆看,收了起来。到了吉时,拜别宗祠父母,就赴四川而去。自此仗了顾先生那本书,一征西藏,一平桌子山,两定青海,建了大功,一直的封到一等公爵;连他的太翁,也晋赠太傅,两个儿子,也封了子男。朝廷并加赏他宝石顶,三眼花翎,四团龙挂,四开衩袍,紫缰黄带。又特命经略七省,挂九头狮子印,称为秃头无字大将军。 读者,你道人臣之荣至此,当怎的个报国酬恩,否则也当听那顾肯堂先生一片苦口良言,急流勇退。谁想他倚了功高极重,早把顾先生的话也看成一片空谈,任着他那矫情劣性,便渐渐的放纵起来。又加上他那次子纪成文助桀为虐,作的那些侵冒贪黩,忌刻残忍的事,一时也道不尽许多。只那屈死的官民,何止六七千人:入己的赃私,何止三四百万。又私运盐茶,私贩木植。岂知人欲日长,天理日消,他不禁不由得自己就掇弄起自己来了。出入衙门,便要走黄土道;验看武弁,便要用绿头牌。督抚都要跪迎跪送;他的家人,却都滥人荐章,作到副参道府。后来竟闹到囤藏枪弹火药,编造谶书妖言,谋为不轨起来。那时朝廷早照见他的肺腑,差亲信大臣密密的防范访察,便由此而内阁翰詹,九卿科道,外而督抚提镇,合词参奏了他九十二大款的重罪。当下天颜震怒,把他革职拿问,解进京来,交在三法司议罪。三法司请将他按大逆不道,大辟夷族。幸是天恩浩荡,念他薄薄的有些军功,法外施仁,加恩赐帛,令他自尽。他的太翁纪延寿,同他长兄纪望唐,革职免罪;十五岁以上男族,免死充军,女眷兔死给功臣为奴;独把他助桀为虐的次子纪成文立斩。他赐帛的那夜,狱卒人等,都见那狱庭中,一阵旋风,旋着猛虎大的一团黑气,撮向半空而去。这便是那纪大将军的始末原由一篇小传。 拆回来再讲他经略七省的时节,正是十三妹姑娘的父亲作他的中军副将。他听得这中军的女儿,有恁般的人才本领,那时正值他第二个儿子纪成文求配续作填房。若要遇见个趋炎附势的,一个小小中军,得这等一位晃动乾坤的大上司,屈尊降贵,和他作亲家,岂有不愿之理?无如这位副将爷,正是位累代名臣之后,有见识、尚气节的人。他起初还把些官职、门户、年岁都不相当,不敢攀附的套话推辞。后来那纪大将军又着实的牢笼他,保了他堪胜总兵,又请出本省督抚提镇,强逼作伐,却惹恼了这位爷的性儿,用了一个三国时候东吴求配的故事道:“吾虎女岂配犬子?吾头可断,此话再也休提。”这话到了那纪大将军耳朵里,他恼羞变怒,便借桩公事,参了这位爷一本,他道:“刚愎任性,贻误军情。”那时,纪大将军参一员官,也只当一个臭虫,那个敢出来辩这冤枉?可怜就把个铁铮铮的汉子,立刻革职拿问,陷在监牢,不上几日,一口暗气郁结而亡。以致十三妹姑娘弄得人亡家破,还披了万载不白,说不出口的一段奇冤。她这等的一个孝义性情,英雄志量,如何肯甘心忍受,偏偏的又有那老母在堂,无人奉养。这段仇愈搁愈久,愈久愈深,愈深愈恨。如今不幸老母已故,想了想,一个女孩儿家,独处空山,断非久计,莫如早去报了这段冤仇,也算了却今生大事。这便是十三妹切齿痛心,顾不得守灵穿孝、尽礼尽哀,急急的便要远去报仇的根子。无奈她又住在这山旮旮子里,外间事务,一概不知。邓九公偶然得些传言,也是那乡下老儿谈国政。况又只管听她说报仇报仇,究竟不知这仇人是谁;更不想便是他听见的那个纪献唐,所以一直不曾提起。直到安老爷昨日到了褚家庄,才一番笔谈,谈出这底里深情的原故来。这又叫作“无巧不成话”了。 读者,你看这段公案,那纪大将军在天理人情之外去作人,以致辱没儿女英雄,不足道也。只他这个中军,从纪大将军那等轰轰烈烈的时候,早看出纪家不是个善终之局,这人不是个载福之器,宁甘一败涂地,不肯辱没了自己门第,耽误了儿女终身,也就算得个人杰了。不然,他怎的会生出十三妹这等晃动乾坤的一个女儿来? 当下,那尹先生便把这段公案,照说评书一般,从那黑虎下界起,一直说到他白练套头。这其间因碍着十三妹姑娘面皮,却把纪大将军代子求婚一层,不曾提着一字。邓九公和褚家夫妻虽然昨日听了个大概,也直到今日才知始末根由。那些村婆村姑,只当听了一回豆棚闲话。 却说十三妹,起先听了那尹先生说,她这仇早有当今天子替她报了去了,只把那先生看作个江湖流派,大言欺人;及至听他说的有本有源,有凭有据,不容不信,只是话里不曾听他说到纪家求婚一节。又追问了一句,道:“话虽如此,只是先生你怎见这便是替我家报仇?”尹先生道:“姑娘,你怎么这等聪明一世,懵懂一时?你家这桩事,便在原参的是忌刻之罪,九十二款之内,岂不是替你报过仇了?”姑娘又道:“先生,你这真个?”尹先生道:“圣谕煌煌,焉得会假?”姑娘道:“不是我不信,要苦苦的问你。你这句话,可大有关系,不可打一字诳语。”尹先生道:“且无论我尹其明生平光明磊落,不肯妄言;便是妄言,姑娘只想,你报你家的仇,干我尹其明甚事,要来拦你?况你这样不共戴天的勾当,谁无父母,可是欺得人的?你若不见信,只怕我身边还带得有抄白文书一纸,不妨一看。只不知姑娘你可识字?”邓九公道:“岂但识字,字儿忒深了!”那尹先生听了,便从靴掖儿里,寻出一张抄白的通行上谕,递给邓九公,送给姑娘阅看。只见她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撂在桌儿上,把张一团清白煞气的脸,渐渐的红晕过来。两手挟了膝盖儿,目不转睛的怔着,望了她母亲那口灵,良久良久,默然不语。 读者,你道她是什么原故?原来这十三妹虽是将门之女,自幼喜作那些弯弓击剑的事,这拓驰不羁,却不是她的本来面目。只因她一生所遭不偶,拂乱流离,一团苦志酸心,便酿成了这等一个遁踪空山,游戏三昧的样子。如今大事已了,这要说句俳优之谈,叫作“叫化于丢了猢狲了,没得弄的了”。若归正论,便用着那越州和尚说的“大事已完,如丧考妣”这两句禅语。看这两句禅语,听了去,好象个葫芦提。读者,你只闭上眼睛想,作一个人,文官到了人阁拜相,武官到了奏凯成功,以至才子登科,佳人新嫁,岂不是人生得意的事?不解到了那得意的时候,不知怎的自然而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再如天下最乐的事,还有比饮酒看戏游目快心的么?及至到了酒阑人散,对着那灯火楼台,静坐着一想,就觉得象有一桩无限伤心的大事,兜的堆上心来。这十三妹心里,此刻便是这般光景。邓九公和褚家夫妻看了,还只道:“自从她家老太太死后,不曾见她落下一滴眼泪,此时听了这个原故,定有一番大痛。”正待劝她,只见她闷坐了半日,忽然浩叹了一声,道:“原来如此!”便整了整衣襟,望空深深的作了一万福,道:“谢天谢地!原来那贼的父子也有今日!”转身又向那尹先生福了一福,谢道:“先生,多亏你说明这段因由,省了我妄奔这趟。我倒不怕山遥水远,渴饮饥餐;只是我趁兴而去,难道还想败兴而回?岂不画蛇添足,转落一场话靶?”回身又向邓九公福了一福道:“师傅,我和你三载相依,多承你与我撑持这小小门庭,深铭肺腑,容当再报。”邓九公正色说:“姑娘,你这话又从那里说起?”只见她并不回答这话,早退回去,坐下冷笑了一声,望空叫道:“母亲,父亲,你二位老人家,可曾听见那纪贼父子,竟被朝廷正法了?可见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只是你养女儿一场,不曾得我一日孝养;从我略有些知识,便撞着这场恶姻缘;弄得父亲含冤,母亲落难。你女儿早办一死,我又上无长兄,下无幼弟,无人侍奉母亲。如今母亲天年已终,父亲大仇已报,我的大事已完,我看看你二位老人家,在那不识不知的黄泉之下,好不逍遥快乐!二位老人家,你的神灵不远,慢走一步,待你女儿赶来,和你同事那逍遥快乐也!”说着,把左手向身后一绰,便要提起那把刀来,就想往项下一横,拚这副月貌花容,作一团珠沉玉碎。这正是: 为防浊水污莲叶,先取钢刀断藕丝。 那十三妹的性命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十九回 恩怨了了慷慨捐生 变幻重重从容救死 第十九回 恩怨了了慷慨捐生 变幻重重从容救死 这回书不消多谈,开口先道着十三妹。那十三妹,她听得仇人已死,大事已完,剩了自己孑然一身,无可留恋,便想回手提起那把雁翎宝刀来,往项下一横,拚着这副月貌花容,珠沉玉碎。且住,倘她这副月貌花容,果然珠沉玉碎,在她算是一了百了;只是她也不曾想想这《儿女英雄传》,才演到第十九回,叫作者怎生往下交代。天无绝人之路,幸而她一回手,要提那刀的时候,捞了两捞,竟同水中捞月一般,捞了个空。连忙回头一看,原来那把刀,早已不见了。她便吃惊道:“啊!我这把刀,那里去了?”褚大娘子站在一旁说道:“你问那把刀啊!是我见你方才闹得不象,怕伤了这位尹先生,给你拿开了。”十三妹道:“嗨!你怎么这等误事?快快给我拿来!”褚大娘子说:“我叫你姐夫交给人带回我们庄儿上去了。我那里给你快快的拿去呀!你这时候,又要把刀作什么呢?”姑娘道:“我要跟了爷娘去。”褚大娘子道:“胡闹的话了!你可是没的干的了。你见过有个爷娘死,儿女跟了去的没有?好好儿的叫人瞧着,这是怎么了?作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姑娘,你这不是撑糊涂了吗?”邓九公也夹杂在里头乱嚷,他道:“姑娘,你这是那里说起?咱们原为这仇不能报,出不了这口气,才忙着要去报仇。如今仇是报了,咱们正该心里痛快痛快;再完了老太太的事,咱们就该着净找乐儿了,怎么倒添了想不开了呢?”褚一官也在一旁相劝。你一言,我一语,姑娘都作不听见,只逼着褚大娘子要她那把刀。褚大娘子道:“那你可是白说了。今日你恼我点儿都使得,那有个我送给你刀,叫你寻死去的?”姑娘赌气道:“我要死,也不必定在那把刀上!”读者,圣人讲的杀身成仁,孟子讲的舍身取义。你看他这“成”字“取”字,下得是何等分量!便是那史书上所载的那些忠臣烈士以至愚夫愚妇,虽所遇不同,大都各有个万不得已。只这万不得已之中,却又有个分别,叫作“慷慨捐生易,从容就死难”。即如这十三妹,假使她方才一伸手,就把那口刀绰在手里,往项下一横,早已一旦无常万事休了。就让有一百个假尹先生,还往下和她说些什么?及至鼓着气,冒着劲,横着心,就要那把雁翎宝刀上作个了当,这正是件迅雷不及掩耳的事情。说句外话,叫作“胡萝卜就烧酒,仗个干脆”。怎禁得一伸手取那把刀,先扑了个空;气儿一泄,劲儿一破,心早打了个回头了。再加上邓、褚翁婿父女三人,在耳边上吵吵闹闹,说的都是些不入耳之谈,总不曾道着她那一肚子说不出来的苦楚。姑娘听了,益发觉得不耐烦,此刻转后悔方才不该当着这班人作这举动,又多了一番牵扯,只落得一声儿不哼,呆呆的坐在那里发怔。这个当儿,邓九公见劝她不理,回头正要望着尹先生说话,见他又在那里拈须而笑,因说道:“喂!先生,这都是你一套话惹出来的。你也这么帮着劝劝,怎么袖手旁观的,又眯奚眯奚的笑起来了呢?莫不说人家这又是个寻常女子?”邓九公这话,正是要引出安老爷的话来。只听他道:“九公!我此时倒不单笑这姑娘是个寻常女子,倒笑着你这糊涂老头儿。”邓九公道:“我怎么糊涂了?”先生道:“你和这姑娘既是个师生之谊,况又这等的高年,她但有个见不到的去处,自然就仗你指引。你只看你以前,见她无端要报那不消去报的仇,正该拦她,你不拦她。如今见她无法要走这没奈何走的路,正该由她,却又不由她,也不曾替这位姑娘设身处地想想。她虽然大仇已报,大事已完,可怜上无父母,中无兄弟,往下就连个体己的仆妇丫鬟也不在跟前。况又独处空山,飘流异地。举头看看,那一块云,是她的天;低头看看,那一撮土,是她的地;这才叫作‘一身伴影,四海无家’!凭她怎样的胸襟本领,到底是个女孩儿家。便说眼前靠了九公你和大娘子这萍水相逢的师生姊妹,将来她叶落归根,怎生是个结果?我倒请教你,不许她走这条路,待教她走那条路?”邓九公嚷道:“我的爷,也有个见死不救的!你这话,我就不懂了。” 十三妹听了邓九公要拉那先生帮着劝解,又不知惹出他一片什么谈吐来?正在抱怨邓九公罗嗦多事,忽然听得那先生说了这等一番言词,字字打到自己心坎儿里,且是打了一个双关儿透,不觉长叹一声,说道:“到底还是读书人说话明白。你们大家听听,可是我的所见不差?”邓九公才要答话,先生道:“虽是不差,却也差得一着,又是可惜死得早了。”这姑娘是天生半分不认错、一字不饶人,拉口子要见血、刨树要搜根儿的脾气,听了这话,早把那要刀的话且搁起,先要和尹先生辩明这“迟早”两个字。她便问着那先生道:“方才我那替父报仇的话,先生你道可惜迟了,是我苦于不知就里。如今我要殉母终身,你怎的又道是可惜早了?请问,要到几时才是个不早?”尹先生道:“啊呀,姑娘!明人不待细讲,这话何消再问。你如今虽然父仇已报,母寿已终,难道你尊翁那口灵,你就真的忍心丢在那间破庙,不把他入土不成?你令堂这口灵,你就真的忍心埋在这座荒山,不想她合葬不成?从来父母生儿也要得济,生女也要得济。他二位老人家一灵不瞑,眼睁睁只望了你一个人。你若果然是个寻常女子,我倒也不值得和你饶舌;你要算个智、仁、勇三者兼备的巾帼丈夫,只看当那纪献唐势焰薰天的时节,你尚且有那胆量智谋,把你尊翁的骸骨,遣人送到故乡,你母女自去全身远祸。怎的如今那厮冰山已倒,你又大了两年,倒不知顾眼前太义,且学那匹夫匹妇的行径,要作这等没气力的勾当起来,可不是可惜死得早了?姑娘,你的智、仁、勇安在?” 这位安老爷,真会作这篇一折一伏,一提一醒的文章。前番话,把十三妹一团盛气折了下去;这番话,却又把她一片雄心提将起来。那姑娘听了这话,果然把那小脖颈儿一梗,眼珠儿一转,心里说道:“这话不错!倒不要被这先生看轻了。我果然该把母亲送到故乡,然后从容就义才是。”随又转念一想道:“话虽如是,只是这番护着灵柩回京,大非前番奉着母亲逃难可比。纵说我有这身本领,那沿途的晓行夜住,摆渡过桥,岂是一人能够照料?再说当日有母亲在,无论什么大事,都说:‘交给我罢。’我却依然得把我交给母亲,如今我把我又交给谁去?眼前可以急难相告的,只有邓、褚两家父女翁婿三个人。这位年近九十岁的老人家,难道还指望他辛辛苦苦跟了我去不成?他不能去,他的女儿,自然父女相依,不好远离。还是我就好和个褚一官同行呢?就便算他父女翁婿同心仗义,都肯伴送我去;及至到了家,我那祖茔上是无余地可葬了,只这找地位立坟,以至葬埋封树,岂是件容易事?便是当日护送父亲灵柩的那两个家人还在,难道是我一个女孩儿家带了他们就弄得完成么?何况又两手空空,从何办起?”一时左思右想,千头百绪,心里倒大大的为起难来。只这为难的去处,又被她那好胜的心肠搅成一处,更不肯轻易出口,在人前落了褒贬。她转而大咧咧的说了一句道:“先生,这叫作‘彼一时,此一时’,你这话谈何容易!” 岂知姑娘这番为难光景,早被那假尹先生猜透,他便说道:“这又何难!天下事只怕没得银钱,便是俗语说的:‘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有了银钱,却又只怕没人。又道是:‘牡丹花好,终须绿叶扶持’。如今无论眼前还有这邓老翁和这大娘子,不难助你一臂之力。便是我东人安学海父子也受了你的大恩,眼前辞官不作,正为寻你,答这番恩情。他只为护了家眷同行,更兼不知你的实在住处,不能在此耽搁,所以才托我尹其明来寻访。如今我既和姑娘见了面,况又遇着你老太太这样意外之事,待我报个信给他,他必定亲来见你;那时把这桩事,就责成在他身上,岂不是好?”姑娘听了,连连摆手,说道:“先生,你快快休提此话。我在那黑风岗能仁古刹作的这场把戏,原为那骡夫和尚无故坑陷平人,一时奋起我的义愤性儿,要出我那口恶气,并不是和安家父子有什么痛痒相关。我自来施恩于人,从不望报,这事怎好责成在他身上?况且自己父母大事,可是责成得人的么?” 姑娘这句话,更被那位假尹先生切着线头儿了,他便笑了一笑,道:“姑娘,我看你这人,一生受病,正在这句话上。你道施恩不望报,大意不过只许人求着你,你不肯求着人;你这病根,却又只吃亏在一个聪明好胜。天下的聪明好胜人,大概都是看了圣贤的庸言庸行,觉得平淡,定要再高一层,转弄到流为怪僻;看了事物的当然情理,觉得寻常,定要另走一路,必致于渐入乖张。其实按下去,任是甚的顶天立地的男儿,也究竟不曾见他不求人,便作出那等惊人事业;何况你强煞是个女孩儿家,怎说得‘不求人’三个字?你只看世界上,除了父子兄弟夫妇,讲不到个‘求’字之外,那乡党之间,不求人,何以有朋友一伦?庙堂之上,不求人,何以有君臣大义?不但此也,就作了个天,不求人,那个代他推测寒暑?岂不成了混沌阴阳?作了个地,不求人,那个给他刊奠山川?岂不成了个洪荒世界?至于施恩不望报,原是盛德;但也只好自己存个不望报的念头,不得禁住天下受恩人不来报恩。世人造因结果的这场公案,原是上天给众生开得一个公共道场。姑娘你一定要自己站在这个路头,不准他人踹进一步,才算得英雄,可不光把‘英雄’两字看得差了?姑娘,你去想来。” 可怜这位姑娘,虽说活了十九岁,从才解人事就遭了一场横祸,弄得家破人亡,逃到这山旮旮子里来,耳朵里何尝听见这等一番学问话。幸得她有那过人的天分,领略得到。听了这话,心里便暗暗的着实敬服这位先生,早把那盛气消尽,说出几句实话来。她道:“先生,我也不是单单为此。我和你那东人安官长,素昧平生,知他怎的个性情?怎的个见识?况人家好端端的同了家眷走路,叫他和我这等一个不祥之人同行,知他肯也不肯?便说他碍了我前番相救的情面,不好推辞,日长路远,倘到了路上彼此有一丝的勉强起来,他是位官长,我这等孤寒,那时有母亲的灵柩在前,使我欲进不能,欲退不可,却怎么处?便是先生,你又怎保得住你那东人父子,一定也像你这等肝胆照人,一心向热的?”话挤话,说到这个场中,算把姑娘前前后后的话,都挤出来了。 当下先把邓九公乐了个拍手打掌,他活了这样大年纪,从不曾照今日这等按着三眼一板的说过话。此刻憋了半天,早受不得了,恨不得跳起来,一句告诉那姑娘,说:“这说话的就是安学海,根儿里就没这么一个尹其明。”安老爷生恐他说决撒了,连忙向着姑娘道:“姑娘,你也不可过于谬赏这尹其明,倒轻视那安学海。此时正用着你方才的话,道我也不是什么‘尹七明,尹八明’,只我就是你在能仁古刹救的那一对小夫妻安骥的父亲,张金凤的公公,河南被参知县的安学海,特来借着送这张弹弓,访你的下落,我还有万言相告。” 十三妹听了一怔,重复把安老爷上下一打量,又看了看邓九公、褚大娘子,只得站起身来,向安老爷福了一福道:“原来便是安官长!方才民女不知,多多唐突,望官长恕民女的冒昧。”老爷也连忙答礼让座,只见她对着老爷默默的望了一刻,又说:“怪道这言谈气度,不象个寒酸幕客的样子。只是既蒙官长下降,怎的不光明正大而来?便是九师傅,你和褚家姐姐夫妻二位,也该说个明白。怎的大家作这许多张致,是个甚么意思?”邓九公这可憋不住了,只站起来红头涨脸、张牙舞爪的道:“姑娘,我实告诉你说罢!人家这位安太老爷昨日就来了。他是想念你的好处,人家把七品黄堂的前程都扔了,辞官不作,亲自来这个地方,特为找你。自从找你来,先到了西庄儿。我们没见着他,又到了那东庄儿找。昨日直等到我从山里回去,我们才见着了。姑娘,咱爷儿俩,可没剩下的话。你想人家既诚心诚意的找咱们来,咱们有个不说实话的吗?我可就如此长短的都说给他了。是说这报仇的话,我不知底,没提明白。敢则人家全比咱们知底,他说这话,必得告诉你。这么着我们就认了义兄弟。为了你这事,我还趴下给人家磕了个头,今日才来的。怎么你说人家来得不光明正大呢?”他讲了半日,通共不曾把好端端的安老爷,为甚么要扮作尹先生这句话说明白,索性把个姑娘,也闹得迷了攒儿了,瞅这个,看看那个,也不知听那句好,问那句好。 褚大娘子道:“你老人家这话,不是这么说,等我告诉她。”说着,也搬了个座儿,在十三妹的身旁坐下,向她说道:“好妹子,你瞧你我在一块儿,过了这么二三年,我的话,从没瞒过你一个字;到了今日的事,可是出在没法儿了。这如今我们这二叔,不是把真名姓儿说出来了吗?听我彻底澄清的告诉你明白了。人家二叔这趟来,可并不是专为送这张弹弓来的。他也不知你家老太太去世,更不知你又有要去给你家老爷子报仇的这一件事,人家是诚心诚意的接你们娘儿两个回老家来了。要讲你这报仇的事,你连我瞒了个风雨不透,就算我的老爷子知道,他究竟不知你卖的是那葫芦里的药。敢则昨日提起来,人家比咱们知道的多着呢!因这上头,大家伙儿才商量着,说必得把这话先告诉你,然后人家二叔还有多少正经话要说。小姑太太,你只想想你那个性格儿,可是一句半句话省的了事的人吗?所以,昨日才商量了这样一条主意来的。你方才只晓得说人家为甚么不光明正大的来,我们爷儿们为甚么不告诉明白了你。我且问你,假如昨日没个商量,人家就这么冒然的到门口儿,说安某人送弹弓儿来了;你自己估量着,你见人家不见?不用说,心里先横上一个甚么施恩望报咧不望报咧的一想,他准是为前番在庙里救了他家公子报恩来了,再加上你为你老太太的事,心里不耐烦,为老爷子的仇,怕走露这个话,你管定连门儿也不准他进,叫他留下弹弓儿,找邓九太爷去。我为什么说这话呢?你当日和他家公子,约下送这张弹弓儿、取那块砚台的时候,就叫他找我们的老爷子,这就明显着是不许来人到门,认着你的住处了。你算人家连你的门儿都进不来,就有一肚子话,和谁说去?所以才商量着,作成那样假局子,我们爷儿三个人来,好把人家引进门儿来。不想姑娘,你果然就容我们,把这位老人家引进门儿来了。是说进了门儿了,姑娘你也不是甚么怕见人的人,只是估量着,不是方才那个光景儿,请你出去到前厅见人家,你肯不肯?一个不肯见面,这话又从那里说起?所以才商量这个、编成那个呗。我便撺掇你到窗根儿底下听去,那里却作成一边定要留下那弓,一边定不肯留下那弓,好把姑娘你引出去。不想果然就把你姑娘引出去了,彼此见着面儿了。即说见着面儿了,还怕你不三言两语,把弹弓儿要过来,踅身往里就走吗?人家各有个内外,难道人家还好后脚儿就跟你进来不成?那时虽然见了面,这话还是见不成,所以才商量着,我们这二叔开口,便问你家老太太,为的是接着拜灵,好进来说这段话。不想我们老爷子从旁一怂恿,姑娘你果然就让这位老人家到里一层儿来了。即说到了这里了,难道说拜过了灵,交还了弹弓儿,人生面不熟的,人家还好硬坐下不走不成?这话又打住了,所以才商量着,我拉起你来谢客,你姐夫就替你递茶,为的是好留住人家坐下说话。 “不想姑娘,你果然就让他坐下了。既说是坐下了,难道人家没头没脑儿的开口,就说你这不穿孝,不是要报仇去呀!这象句话吗?便是我们爷儿们,又怎好多这个口呢?这话又耽误了,所以才商量着,就借着又问你为何不穿孝,用话激着你,叫你自己说出这句报仇的话来。又怕一下子把你激恼了,打断了话头儿,所以才商量着不等你翻,我们老爷子就先翻,好压下你的气去,引出你的话来。不想姑娘,你果然就自己不禁不由的把报仇这句话说出来了。即说话是出来了,再要你说出这个仇人的姓名来,只怕问到来年,打过了春,也休想你说。所以才商量着,索性给你一口道破了!我们爷儿们,可也想不到你就闹到那个场中,人家二叔可早料透了。所以才商量定了,老爷子那里紧防着你。不想姑娘,你果然就枪儿刀儿,烟雾尘天的闹起来了。到了闹到这个场中了,你那性儿有个不问人家一个牙白口清,还得掉在地下砸个坑儿的吗?这话其实也不过几句话,就说明白了,又要那样说评书的似的,和你叨叨了那半天,这是甚么?就防你一时想左了,信不及这位假尹先生的话。一个不信,你嘴里只管答应着,心里憋主意,半夜里一声儿不言语,咯噔骑上那头一天五百里路程的驴儿走了。姑娘,你说这个事,你作得出来作不出来?看这时候谁驾了猴狲儿的筋斗云赶你去呀!这不是只管把话说明白了,还是误了事了吗?所以人家才耐着烦儿,起根发脚的和你说。待说的终把纪家门儿的姥姥家都刨出来了,也是为要出出这口怨气,好平下心去,商量正事。我们也只想着你听见只有痛快的乐的;再不然,想起你们老爷子、老太太来,倒痛痛的哭一场,再不至于有别的岔儿。人家二叔可又早料透了,所以才商量定了,嘱咐我小心留神。所以我乘你和人家拧眉毛瞪眼睛的那个当儿,我就把你那把刀溜开了。不想姑娘,你果然就死呀活呀的胡闹起来了。到了闹到这个分儿上,算闹到头儿了,就要仗着我们爷儿们劝你。老爷子虽说是你个师傅,他老人家的性子,没三句说,先嚷起来了。你姐夫更和你说不进话去。我这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大约说破了嘴,你也只当是两片儿瓢,难道我没劝过你去不得吗?你何曾听我一个字儿来着?你只听人家二叔,方才说的这篇大道理,把你心里的为难想了个透亮,把这事情的用不着为难说了个简捷,才把姑娘你的实话憋宝似的憋出来了。好容易盼到你说了实话了,人家才敢撇开假姓名,露出真面目来,和你说实话。 “是啊!说了个周遭儿,人家好好儿的到底为甚么,把位安老爷算作尹先生?我们爷儿们又装神弄鬼的跟在里头,这又是作甚么呀?可都是那个甚么施恩望报不望报的这个脾气儿闹的!你只看方才说到归根儿,你还是这句。总而言之一句话,说是尹先生才进的了你这个门儿,说得上这套话。说是安老爷,只怕这时候,漫讲说这套话,就进不了这个门儿。至于方才那番话,也必是从你嘴里说出来,才话里引得出话来;要是从旁人嘴里说出来,管保你又是把那小眼皮儿一搭拉,小腮帮子儿一鼓,再别想你言语了,人家还说甚么?那可就误事误到底儿了。为甚么为这个事,他老哥哥俩昨日商量了不差甚么一天,还弄了分笔砚写着,除了我们爷儿四个,连神鬼也不叫听见。妹子,你自想想,我们这位二叔,在你跟前,心思用得深到甚么分儿上?意思厚到甚么分儿上?人家是怎么个样儿的重你?人家怎么个样儿的疼你?这是我们二叔和我父亲一片苦心,一团诚意,你可别认成《三国演义》上的诸葛亮七擒盂获、《水浒》上的吴用智取生辰纲,作成圈套儿来讪你的,那可就更拧了!再说人家也是这个岁数儿了,又和老爷子结了弟兄,就和咱们的老家儿一样。依我说,这时候且把那些甚么英雄不英雄的丢开,咱们作儿女的,就是听人家的话,怎么说,怎么依着。好妹子,好姑奶奶!你可不许胡闹了。你往下听这位老人家的正经话,多着的呢!” 那十三妹姑娘听了褚大娘子这话,才如梦方醒,心里暗暗的说:“这位安官长,才是位作英雄的见识,养儿女的心肠。”她登时把一段刚肠,化作柔肠,一股侠气,融成和气,心里着实的感激佩服安老爷。读者!说起来,人生在世,都有个代劳任怨的刚肠,排难解纷的侠气,成全朋友,怜恤骨肉。只是到了自己,负了气,迷了头,就难得受过他好处的那班人,知恩报恩,都象这位安水心先生这等破釜沉舟,披肝沥胆。假如我作者遭了这等事,遇见这等人,说着这番话,我只有给他磕了一个头,跟着他去,由他怎么好,怎么好。谁想这位十三妹姑娘力大于身,还心细于发,沉下心去把前后的话一想。第一句她就想道:“方才这位安官长的话,讲到我当日遣人去送我父亲灵柩一节,这话我记得曾在能仁寺向他家公子和张家妹子说过个大概;算他父子翁媳见面谈到罢了。至于我的老家在京里,我父亲的灵在庙里这话,我和邓、褚两家,都不曾谈过,他是怎的知道,好不作怪!且等我问个端的,再定行止。”即向安老爷说道:“官长这番高议,无论我十三妹有这造化早了去,没这造化跟了去,只这几句话,终身不敢忘报。只是民女的家事,官长怎么晓得这样的详细?还要求明白指教。”安老爷听了这话,呵呵大笑,说道:“姑娘,你问到这句话,我若说将起来,只怕我虽不是尹其明,你不好称我作官长;你虽自称民女,我还不信你是十三妹。” 姑娘此刻,气儿是馁下去了,心儿是平下去了,小嘴儿也不象那样梆啊梆子似的,只得给人家赔个笑儿道:“官长不信民女是十三妹,却是那个?”安老爷道:“姑娘,话到其间,我也只好实说了,只是你却不要害羞,不可动气。你不但不是姓石行三,并且也不排行十三妹;你家姓一个‘人’‘可’的‘何’字,同我一样,都是正黄旗汉军人。你家三代单传,你曾祖太爷双名登瀛,翰林出身,作到詹事府正詹,终于江西学院;高祖太爷,单名一个焯字,却只中了一名孝廉;你父亲单名一个杞字,官居二品,便是那纪大将军的中军副将;你家太夫人尚氏,便是三藩尚府的远族本家。当日在京,我们彼此都是通家。便是姑娘,小时节我也曾见过,只是今日之下,我认得你,你却不认得我了。我除了你曾祖太爷,不曾赶上;你祖太爷,便是我的恩师。那时他老人家正在用功,想中那名进士。不想你家从龙过来,有个骑都尉的世职,恰好出缺无人,轮该你祖太爷承袭。出去引见,便用了一个本旗章京。你祖太爷,因是历代书香,自己不愿弃文就武,便退归林下,把这前程,让给你父亲承袭。他幼年出学,用了一个三等侍卫。你祖太爷,从此无心进取,便聚集了许多八旗子,逐日讲书论文。只是安某要算他老人家第一个得意学生。分虽师生,情同骨肉。我今儿稍稍的有些知识,都是我这恩师的教导成全,至今无可答报。他老人家,是早年断弦,一向便在书房下榻,直到一病垂危,我还同你父亲在那里服侍汤药,早晚不离。一天,他老人家把我两个叫到床前,叫着你父亲的名字说道:‘我这病多分不起,生寄死归,不足介意。’只是我平生两桩恨事:一桩是不曾中得一名进士,但我虽不曾中那进士,却也教育了无数英才,看将起来,大半都要青云直上。就中若讲人品心地,却只有我这安学生,只可惜他清而不能贵,不能腾达飞黄,然而天佑善人,其后必有昌者。至于你,虽然作个武官,断非封侯骨相。恰好我一弟一子,都无兄弟。这兄弟一伦,也是人生不可缺陷的。你两个今日就在我面前对天一拜,结作弟兄,日后也好手足相顾。’因此上我和你父亲又多了一层香火因缘,算得个异姓骨肉。他老人家又道:‘另一桩恨事,便是我不曾见着个孙儿。我家媳妇,现在身怀六甲,未卜是女是男;倘得个男孩儿长大,就拜这安学生为师,教他好好读书,早图上进,切不可等袭了这世职,依然去作武弁;倘得个女孩儿,也要许聘一个读书种子,好接我这书香一脉。你两个切切不可忘了我的嘱咐。’这些话我都一一的亲承师命。姑娘,你我两家是这等一个渊源,你怎生还和我称的甚么民女咧!官长咧!” 姑娘此刻,是听进点儿去了,话也没了,只呆呆的望了安老爷的脸往下听。安老爷又接着说道:“及至你祖太爷见背之后,次年三月初三日辰时,姑娘你才降临人世。那年是个辰年;你这八字,恰好合着辰年辰月辰日辰时。从你裹着襁褓的时候,我抱也不止抱过一次。这年正是你的周岁,我去给你父母道喜。那日你家父母在炕上,摆了许多的针线刀尺,脂粉钗环,笔墨书籍,戥子算盘,以至金银钱物之类,又在庙上买了许多耍货,邀我进去,一同看你抓周儿。不想你爬在炕上,凡是挨近的针黹花粉,一概不取,只抓了那庙上买的刀儿枪儿、弓儿箭儿那些耍货,握在手底下,乐个不住。我便和你父母笑道:‘这侄女儿将来只怕她要学个代父从征的花木兰,定不得呢!’谁知你听得我说了这句,便抬起头来,笑嘻嘻的赶着要我抱。及至我抱到怀里,你便张着两只小手儿,倒象见了许多年不曾相会的熟人一般,说说笑笑,钻钻跳跳,十分亲热,凭是谁来接着,只不肯去。落后还是你家老太太,吩咐你家奶娘道:‘快接过去罢!看溺了二大爷。’一句话不曾说完,且喜姑娘你不曾小解,倒大解了我一褂袖子。那时你家老太太,连忙叫人给我收拾。我道:‘不必,只把它擦干了,留这点古记儿,将来等姑娘长大,不认识我的时候,’好给她看看,看她怎生和我说嘴?’姑娘,不想这话却应在今日!那时我同你父母,大家笑了一回,你那奶娘早给你换了衣裳抱来。你老太太接过来道:‘快给大爷赔个不是。’又说:‘等凤儿大了,好孝顺孝顺大爷罢!’我因问说:‘你我旗人家的姑娘,怎生取这等一个名字?’你家老爷道:‘说也好笑。她母亲生她的前一晚,梦见云端的一只纯白如玉的凤鸟,一只金碧辉煌的凤鸟,空中飞舞,一时这只把那只引来了,一时那只又把这只引了去,对着飞舞一回,双双飞入云端而去。不知是何原故,又不解是个什么因由,想去总该是个吉兆,因此就叫她作玉凤姑娘。’你这名儿,从你抓周儿那日,就在我耳轮中听得不耐烦了,此时你还和我讲甚么十三姐呀、十三妹呀?然则你又因何单单的自称为十三妹呢?这三字,大约还从你名儿里的,这个‘玉’字而来。你是用了个拆字法,把这玉字中间十字和旁边一点提开,岂不是个二字?再把十字加在二字头上,把一点化作一横,补在二字中间,岂不是‘十三’两个字?又把九十的‘十’字,金石的‘石’字,音同字异,影射起来;一定是你借此躲避你那仇家,作一个隐姓埋名哑谜儿,全家远害。贤侄女,你道愚伯父猜得是也不是?” 听起安老爷这几句话,说来也平淡无奇,琐碎得紧,不见得有甚么惊动人的去处。那知这话,越平淡,越动性;越琐碎,越通情。姑娘是个性情中的人,岂有不感化的理?再加自己家里的老底儿,人家皆比自己还知道,索性把小时候拉青屎的根儿,都叫人刨着了,这还和人家说甚么呢?只见她把这许多年别成的一张冷森森煞气纵横的面孔,早连腮带耳红晕上来,站起身来望前走了一步,道:“原来是我何玉凤三代深交、有恩有义的一位伯父,你侄女儿那里知道!”说着,才要下拜,安老爷站起来说道:“姑娘且慢为礼,你且归座,听我把这段话讲完了。”因接着前文说道:“后来你老人家服满,升了二等侍卫,便外转了参将,带你上任,这话算到今日,整整十七个年头。一向我们书信来往,我那次还问着你。你父亲来信道,因他膝下无儿,便把你作个男孩儿看待。且喜你近年身量长成,虽是不工针黹,却肯读书,更喜弓马,竟学得全身武艺。我还想到你抓周儿时节说的那句话。谁想前年,又接得你尊翁的信,道他升了副将,又作了那纪大将军的中军,并且保举了堪胜总兵。忽然一路顺风里,说道想要告休归里,我正在不解,看到后面才知那纪大将军,听得你有这般武艺,要和你父亲结亲;你父亲因他不是个诗书礼乐之门,一面推辞,便要离了这龙潭虎穴。我正在盼他回家相会,岂不知几月,便晓得了他的凶信。我便差了两个家人,连夜起程去接你母女和你父亲的灵柩;及至接了回来,才晓得你要避那仇人,叫你乳母丫鬟扮作你母女的样子,扶柩回京,你母女避得不知去向。这二三年来,我逢人便问,到处留心,只是没些影儿。直到我那儿子安骥和你那义妹张金凤同到了淮安,说起你途中相救的情由,讲到你这十三妹的名字,并你的相貌情形,我料定除了你家,断不得有第二家;除了你,也断不得有第二个。所以我虽然开复原官,也无心富贵,便脱去那领朝衫,一路寻你到此,要想接你母女回京,给你找个安身立命之处,好不负我恩师的那番嘱咐,不只专为你在能仁寺那番赠金救命的恩情而来。姑娘,只要有你老太太在,我尚且要请你母女回京;如今剩你一人,便说有九公和这大娘子可托,我又怎肯丢下你去?现在你的伯母和你的义妹张姑娘,并她的二位老人家,都在途中候你。便是你父亲的灵柩,我也早晓得你家坟上,无处可葬可停。若依你吩咐你那奶公的话,停在那破庙之中,怎生放心得下?我早把他厝在我家坟园,专寻着你母女的下落,择地安葬。就连你那奶公戴勤和那宋官儿,以至你的奶母丫鬟,现下都在我家。此去路上,男丁纵不多,除了我父子和张亲翁,还有家丁十余名;女眷虽不多,除了我内子婆媳和张亲母,还有女伴八九口;那一个不照料了你老太太这口灵柩?姑娘,你这条身子,便算我费些事,不过顺带一角公文;便算我费些银钱,依然是姑娘你的厚赠。及至到京之后,我家还有薄薄几亩闲地,等闲人还要舍一块给他作个义家,何况这等正事;那时待我替你给他二位老人家,小小的修起一座坟茔,种上几棵树木,双双合葬;你在他坟上烧一陌纸钱,奠一杯浆水,叫声父母道:‘孩儿今日把你二位老人家都送归故土了。’那才是个英雄!那才是个儿女!姑娘,你要听我这活,切切不可乱了念头!”何姑娘还不曾答话,邓九公听到这里,呀!进起来嚷道:“老弟呀!痛快煞我了。这才叫话,这才叫人心,这才叫好朋友!”褚大娘子道:“你老人家好生别打岔,让人家说完了。”邓九公道:“还不叫我打岔!你瞧今日这桩事,还不难为我老头子在里头打岔吗?”说罢呵呵大笑。 且莫管他呵呵大笑。再说何玉凤听了这话,连忙向安老爷道:“伯父,你的话,说的尽性尽情到这个地步,真真的好比作‘吹泥絮上青云,起死人肉白骨’。你侄女若再起别念,便是不念父母深恩,谓之不孝;不尊伯父教训,谓之不仁。既是承伯父这等疼爱侄女,侄女倒要撒个娇儿,还有句不知进退的话要说。伯父你若依得我,我何玉凤死心塌地的跟了你去。”这位姑娘,也成累赘咧!这要按俗语说,—这可就叫作难掇弄。却也莫怪她难掇弄,一个女孩儿家,千金之体,一句话就说跟人走了,自然也得自己踮个地步,留个身分。安老爷听她还有话说,便问道:“姑娘,你更有何说?”她道:“我此番扶了母亲灵柩,随伯父进京,我往日那些行径都用不着;从此刻起,便当立地回头,变作两个人,守着那闺门女子的道理才是。第一,上路之后,我只守了母亲的灵,除了内眷,不见一个外人。”安老爷道:“这是一,第二呢?”她又道:“第二,到家之后,死者入土为安,只要三五亩地,早些合葬了我父母便罢,伯父切不可过于糜费,我家殁化生存,才过得去。”安老爷又问:“第三呢?”她道:“第三,却要伯父给我挨近父母坟茔,找一座小小的庙儿,只要容下一席蒲团之地。我也不是削发出家,我也不为舍身修道,只为一生守着我父母的魂灵儿,庐墓终身。这便是我何玉凤的安身立命了。”只听这个,姑娘心眼儿使得重不重,脚步儿站得牢不牢?这若依了那褚大娘子昨日笔谈的那句什么不如此如此的话,再加上邓九公大开辕门的一说,管都费了许多的精神命脉,说《列国》似的说了一天。这句话里,有个反脸不回京的行市,果然又不出安老爷所料。 安老爷真是从来说的,有八卦相生,就有五行相克;有个支巫祈,便有个神禹的金钻;有个九子魔母,便有个如来佛的宝钵;有个孙悟空,便有个唐三藏的紧箍儿咒。你看他真会作,只见他听了这话,把脸一沉道:“姑娘这话,我和你口说无凭。”说着,便要了一盏洁净清茶,走到何夫人灵前,打了一躬,把那茶奠了半盏,说道:“老弟,老弟妇,你二位神灵不远,方才我安某这片心,和侄女的这番话,你二位都该听见。我安某若有一句作不到哪,犹如此水!”说着,把那半盏残茶泼在当地,便算立了个誓。何玉凤姑娘见安老爷这样的至诚,这才走过来说道:“蒙伯父这样的体谅成全,伯父请上,受侄女一拜。”安老爷倒撑不住泪流满面。邓、褚父女翁婿,并些帮忙的村婆儿、村姑儿,在旁看了姑娘和安老爷这番恩义,也无不伤心。才要张罗着让座让茶,早见那姑娘三步两步扑了那口灵去,叫声:“母亲,你可曾听见?如今是又好了,原来他也不是什么尹先生,也不好称他什么安官长,竟是我家三代深交,有恩有义的那一位异姓伯父。他如今要带了女儿,扶了你的灵柩回京,还要把你同父亲双双合葬,你道可好?你听了欢喜不欢喜?你心里乐不乐?啊呀!母亲!啊呀!母亲!你二位老人家,怎的尽着你女儿这等叫,答应都不答应一声儿呀!”说完了拍着那棺材,捶胸跺足,放声大哭。这场哭,真哭得那铁佛伤心,石人落泪;风凄雨惨,鹤唳猿啼;便是那树上的鸟儿,也忒楞楞展翅高飞;路上的行人,也急煎煎闻声远避。这场哭,大约要算这位姑娘从她父亲死后,直到如今,憋了许多年的第一副热泪。这正是: 伤心有泪不轻弹,知还不是伤心处。 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二十回 何玉凤毁妆全孝道 安龙媒持服报恩情 第二十回 何玉凤毁妆全孝道 安龙媒持服报恩情 这回书紧接上回,表的是何玉凤姑娘,自从她父母先后亡故,直到今日,才表明她那片伤心,发泄她那腔怨气,抱了她母亲那口棺材,哭个不住。邓九公见她哭得痛切,便叫女儿褚大娘子上前劝解。褚大娘子道:“倒莫忙,她这肚子委屈,也得叫她痛痛的哭一场;不然,憋出个甚么病儿痛儿的来,倒不好。”说着,便叫人取些热汤水,又叫拧个热手巾来,方才慢慢过去劝着。劝了良久,那姑娘才止住哭声,大家围着,都让她先坐下歇歇。只见她且不归座,开口便问着褚大娘子道:“姐姐,你前日给我作的那件孝衣,可还在手下?”褚大娘子道:“那天因为你执意不穿,立逼着我拿回去,我就带回去了。今日我连这东西,和你的素衣裳,以至铺盖鞋脚,我都带来了。不然,你瞧我来的时候,怎么用带那样一个大包袱来呢?”说着,便一手拉了她到里间去。 何玉凤这才毁却残妆,换上孝服。原来汉军人家的服制甚重,多与汉礼相同,除了衣裙,甚至鞋脚,都用一色白的。那姑娘穿了这一身缟素出来,越发显得如闲云野鹤一般,有个飘然出世光景。褚大娘子又叫人给她在地下铺了一领席,垫上孝褥子,她才在灵右守起制来。邓九公此时,是把一肚子的话,都倒出来了,也没有甚么可为难的了,觉得有点子泛上饿来了,便向他女儿道:“姑奶奶,咱们可得弄点甚么儿吃才好呢?你看你二叔和妹妹,进门儿就说起,直说到这时候,这天待好晌午到咧!管保也该饿了。”褚大娘子道:“这些事等不到老爷子操心,连吃的和你老人家的酒,我临来时候,都打点妥当了,叫他们随后挑了来;这时候敢怕早送来了,在外头收拾着呢!甚么时候吃。甚么时候现成。” 邓九公听了,便催着搀姑娘给些东西吃。岂知这位姑娘,平日虽吃上看破些儿,到了今日,心静身安,又经了安老爷这番琢磨点化,霎时把一条冰冷的肠子,冱了个滚热,心里的事情都来了,那里还顾得吃下,只在那里默坐,把心事一条条的理论起来:第一条,早就想起她那义妹张金凤,又急切要见见这位伯母安太太,是怎样一个性情,怎么一个行径。便问着安老爷道:“伯父,你方才说我那伯母和张家妹子,都在半途相候,不知她娘儿们,此时在那里,怎的我得见见也好?”安老爷道:“不但你想见她们,她们也正在那里想见你,除了我们张亲家老夫妻二位,照应行李不得来,其余都在庄上。”说着,便找褚一官着人送信请去,恰好褚一官外面去了,不在跟前,一时找来,老爷便说明原由。褚一官道:“还等这会子呢!到晌午就来了。这里话没说完,我又不敢让进来,没法儿我把她老人家娘儿两个,让到隔壁林大嫂家坐着呢!方才打发人来问过两三回了,等我过去言语一句。”说着去了。 不上一盏茶时,安太太早到,褚大娘子便忙着迎出去,搀了进来。那安太太进门,一眼便看见姑娘,哀哀欲绝的跪在那里,一时也不及参灵,便一直的奔了姑娘去,也顾不得那白褥子的忌讳,便蹲下身去,半跪半坐的,把她一搂,搂在怀里,“儿呀肉”的哭起来。一面哭着,一面数落道:“我的孩子,你可心疼死大娘子!拿着你这样一个好心人,老天怎么也不可怜可怜,叫你受这个样儿的苦哟!”姑娘听了这话,心里更酸,哭得更痛。褚大娘子劝了半日,才两下里劝住。便让太太炕上坐,太太那里肯,说:“姑奶奶,我好容易见着她了,你让我和她多亲热亲热。”说着,又拿小手巾擦眼睛。褚大娘子便向炕上,拿了一个坐褥,给太太铺好,又装了一袋烟过去。太太便和姑娘对面坐了,手里拿着烟袋,且不吃烟,着实的给姑娘道了一番谢,说:“你大姑娘,我就剩了心里过不去了,我实在说不出甚么来了。” 姑娘此时倒也无可谦词,只说了个:“那时虽然彼此不知,方才听我伯父说起来,我两家原来是这样的世谊。便是侄女儿出些力,岂不是该的?侄女儿此后,仰仗伯父伯母的去处正多,还有几句不知进退的话,方才都求过我伯父了。”安太太道:“大姑娘,凭你有甚么为难的事,都交给我和你大爷;你只别委屈;别着急,别耽搁了身子,我就放心了。”说着,便拉了她的手,问长问短。恰好一个婆儿,送上茶来。安太太接来,便搁下那个茶盘儿,自己端着碗,送到她口边,让她喝两口热茶。一会儿又甩手指头,给她理理头发;一会儿又用小手巾儿,给她沾沾脸上的眼泪;一会儿又说:“这一个褥子薄,再垫个坐褥罢!小心地下的凉气冻着。”一会儿又说:“没外人在这里,只管盘上腿儿坐着,看压麻了脚。”也不知要怎样的疼疼那位姑娘才好,再不想姑娘的小脚儿,天生的不会盘腿;更可怜那姑娘幼年丧父,正是用着母亲抚养照料的时候,母亲又没了。便是有她那位老太太,也是一个老实不过的人;及至逃难至此,一病不起,连她自己的衣食,还得女儿照顾,姑娘何曾经过人这等珍惜怜爱过来。如今和安太太见了面,看了这番说话,行事待人,才知道天底下的女孩儿,原来还有这等一个境界。她心里顿觉甜苦寒暖,大不相同,益发和安太太亲热起来;坐定了便目不转睛的看着安太太,只见那太太穿一件鱼白的百蝶衬衣儿,套一件绛色二个五福捧寿织就地景儿的氅衣儿,窄生生的领儿,细条条的身子,周身绝不是那大宽的织边绣边,又是甚么猪牙绦子、狗牙绦子的,胡镶滚作,都用三分宽的石青片金窄边儿,拓一道十三股里外拄金线的绦子,正卷着二摺袖儿;头上梳着短短的两把头儿,扎着大壮的猩红头把儿,撇着一枝大如意头的扁方儿,一对三道线儿的玉簪棒儿,一枝一丈青的小耳挖子,却不插在头顶上,倒掖在头把儿后边,左边翠花上,关着一路三根大宝石抱针钉儿,还带着一枝方天戟,拴在八棵大东珠的大腰节坠角儿的小桃,右边一排三枝刮绫刷蜡的矗枝儿兰枝花儿;年纪虽近五旬,看去也不过四十光景,依然的乌鬓黛眉,点脂敷粉;待人是一团和气,和气得端庄;开口有几句谦词,谦词得尊贵;高华富丽,慈厚和平,和安老爷配起来,真算得个子子孙孙的天亲,夫夫妇妇的榜样。姑娘看了半日,心里暗暗的说道:“我给张家妹妹,误打误撞,说成了这等的一个人家,这样的一双公婆,也算对得住了。”她那里正待问安太太,我那妹子怎的不同来?一句话不曾出口,只听外面一片哭声,男的也有,女的也有,老的也有,少的也有,摇天震地价,从门外哭了进来。姑娘从来不晓得甚么叫作害怕的人,此时倒吓了一跳,心里掂掇道:“我这里除了邓、褚两家之外,再没个痛痒相关的人;他两家都在跟前,这来的又是班甚么样人?却哭得这般痛切,好生作怪!”自己又拘着礼法,不好探头往外看,只得低了头,伏在地下陪着哭。这一片哭声内,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班人,果然都是谁呀?原来安太太过来的时候,安公子小夫妻,和仆妇丫鬟,都过来了。只因里面地方过窄,要等安太太先见过了,然后大家才好进来;趁这个空儿,便在前厅换了衣服;姑娘在灵旁跪着,只顾在那里应酬安太太,却不得知道消息。及至她自己伏下身去陪哭,安太太便站起身来,她哭着闪眼一看,早见一男一女,拜倒在灵前;又是两个老少妇人,跪在门里,一个男的,跪在门外,都伏在地下痛哭,又各各的身穿重孝。姑娘眼泪模糊,急切里看不出个是谁,口里既不好问,心里更想不出,这是怎的一桩事? 正在纳闷,却见褚大娘子,把灵前跪的那个穿孝服的少妇人搀起来;那厢那个穿孝的少年,也便站起身来,还在那里擦着眼,捂着脸。那少妇便拉了褚大娘子,一面哭着,扑向自己来,便在方才安太太坐的那个坐褥上跪下,娇滴滴,悲切切,叫了声:“姐姐,你想得我好苦!”说罢也是抱头痛哭。何玉凤此时临近一看,又听得说话声音,才晓得是她救的那个结义妹子张金凤;那厢站的那个少年,便是安公子。一时心中万绪千头。才待说话,那后面跪的老少两个妇女,也抢过来,给姑娘磕头;扶着姑娘的腿,哭个不住。门外的那个男的,也磕了阵头;站起来。姑娘且不及看门外那个,急得一手拉了金凤姑娘,一手推那两个妇女道:“你两个先抬起头来,我瞧瞧是谁?”及至两个抬起头来,两下里看了一看,才晓得是她的奶母和她的丫鬟,门外那个,却是她的奶公戴勤。姑娘此时,断想不到这班人忽然在此地,同时聚在一处,重得相见,更加都穿着孝服,辨认不清。倒是她那个丫鬟,随缘儿媳妇,隔了两三年不见,身量也长成了,又开了脸,打扮得一个小媳妇子模样,尤其意想不到,觉得诧异。这一阵穿插,倒把个姑娘的眼泪,穿插回去了,呆呆的瞅瞅这个,看看那个,怔了半日,便问着张金凤道:“妹子!我难道和你们是梦中相见么?”张姑娘道:“姐姐,你且莫悲伤,定一定再说话。” 这姑娘痛定思痛,良久良久,才重复哭起来。安太太便叫张姑娘:“好生劝劝你姐姐,不要招再哭了。”褚家娘子和她奶娘也来相劝,姑娘这才止住悲啼。拉了张金凤,觉得心中有万语千言,只不知从那句说起;只见她看了看众人,又看了安公子夫妻,忽地失惊道:“啊呀!岂有此理!我这奶公奶母,和这丫鬟罢了!你二位现在伯父伯母双双在堂,岂不嫌个忌讳,怎生也穿起这不祥之服,快快脱下来才是!”安公子跪在那里答道:“我两个受了姐姐的救命大恩,无路可报,今日遇着婶母这等大事,正该如此;况又是父母吩咐的,怎敢违背?”姑娘连连摆手说:“这事断断行不得!”张姑娘又道:“姐姐,便是你我,又和嫡亲姊妹差些甚么?姐姐不必再讲了。”两人只管这等说,姑娘那里肯依,急得又向安老爷、安太太说:“伯父,伯母,这事礼过于情,不要说我何玉凤看了不安,便是我的母亲九泉有知,也过不去。求你二位老人家,吩咐一句,一定叫他们脱了才好。”安老爷道:“姑娘,你且不必着急,听我说。你道这事礼过于情,在古礼讲,古人的朋友,本就有个袒免之服。怎的叫作袒免?就如今男去冠缨,女去首饰,再系条孝带儿,戴个孝髻儿一般。按今礼讲,你只看内三旗的那些人家,遇见父母大事,无论亲戚朋友跟前,都有个递孝接孝的礼。再讲到情,你我两家,不但非寻常朋友可比,比起那疏远的亲戚来,只怕情义还要重些!便是你尊翁灵柩到京的时候,我也曾在我那坟园上,供养他几日,也曾叫我这孩儿去了缨儿,穿身孝服,替我早晚祭奠。这是你奶公奶娘眼见的,那时姑娘,你又从那里不安去?何况姑娘,更救了他两个性命,便同救了他两个父母公婆,他两个如今只给你令堂穿身孝服,就论一报一施,你道孰轻孰重?这几身孝,正是我昨日听得你令堂的事,和你伯母商议,特特的赶做成的。你我骨肉一般,还讲得到甚么忌讳!我是忌讳这个?一儿一媳,当日在那能仁寺,双双落难,果然不是你来搭救,只怕今日之下,想穿这两身孝服,也没处穿;我同你伯母,求着这样忌讳,也求不到!我再和姑娘你掉句文,这就叫作‘亡于礼者之礼也’,故曰‘其动也中’。”安太太也道:“这样是。”一面不叫姑娘谦让,一面又怕她着急,便亲自过来,安抚了她一番。 邓九公方才见那公子和张金凤穿了孝来,也自诧异,及至安老爷说了半日,他方才明白过来。原来昨日安老爷,把华忠叫在一旁,说的那句体己话,和今早安老爷见了安太太,老夫妻两个说的那句哑儿谜,他在旁边听着,干着了会子急,不好问的,便是这件事。便向姑娘道:“姑娘,师傅总得站在你这头儿,咱们到底是家里,我再没说架着炮往里打的,这话你伯伯可说的是,咱们不用再说了。”姑娘还待再说,褚大娘子也道:“我可不懂得这些甚么古啊,今哪,书哇,文哇,还是我方才说的那句话,人家是个老家儿,老家儿说话再没有错的!怎么说咱们怎么依就完了,你说是不是?” 姑娘见一个人扭不过众人去,心里想道:“我从来看了世间上,这些施恩望报的人,作那些春种秋收的勾当,便笑他是沽名,有心为善。所以我作事,作起来任是潮来海倒,作过去便同云过天空。即如我在能仁寺救安公子、张姑娘的性命,给他二人联姻,以至赠金借弓这些事,不过是我那多事的脾气,好胜的性儿,趁着一时高兴,要作一个痛快淋漓,要出出我自己心中那个不平之气。究竟何曾望他们怎的领情,怎生答报来着?不想他们竟这等认真起来。可见造因得果,虽有人为,也是上天暗中排定的。”想到这里,也就默默无言,只得跪下来,给安公子和张姑娘行礼叩谢,忙得他两个还礼不迭。虽然如此,姑娘此刻是说勉强依了,她心里却另有个不愿意的意思。她这不愿意,想来不是为方才给安公子、张姑娘磕那两个头,究竟她是个甚么意思?这位姑娘心里弯子转子过多,作者一时摸不着门儿,无从交代,不过到那个场中,也都明白了。 安老爷自从到了二十八棵红柳树邓家庄,又访得青云堡,见了褚一官、褚大娘子,这才见着邓九公。自从见了邓九公,费了无限的调停,无限的婉转,才得到了青云峰,见着了这位隐姓埋名,昨是今非的十三妹。自从见了这位姑娘,又费了无限唾沫,无限精神,才得说的她悉心忏悔,五体皈依。一直等安太太、安公子、张姑娘,以至她的奶公奶母丫鬟,异地重逢,才算作完了这本戏文,演完了这段事情,才得略略的放心。他便对邓九公说:“九兄这事情的大局已定,我们外面歇歇,好让她娘儿们说说话儿,各取方便。”邓九公本就嚷了半天,听了这话,正中下怀,忙说:“很好!咱们也该喝两盅去了。”又告诉褚大娘子道:“劝姑娘吃些东西。哭只管哭,可不要尽只饿着。”唠叨了一阵,这才陪了老爷、公子出来。外面自有褚一官带了人张罗着,预备吃的;内里褚大娘子,也指使着一群镢头镢脚的婆儿,擦抹桌凳,搬运菜饭,便连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也来帮忙;一时里外都吃起来。安老爷和邓九公心里惦着有事,也不得照昨日那等畅饮;虽然如此,却也瓶罄杯空,不曾少喝了酒,至于那些吃食,不必细述,也没那鼓儿词上的“山中走兽云中雁,陆地飞禽海底鱼”,不过是酒肉饭菜,吃得醉饱香甜而已。一时吃完,又添了东西,内外下人都吃过了。 邓九公闲话中,便和安老爷说道:“老弟!你看这等一个好孩子,被你生生的夺了去了,我心里可真难过。只是一来,关着她的重回故乡;二来,又关着她的父母大事;三来,更关着她的终身,我可没法重留她。但是我也受了她会子好处,一点儿没报答她,我这心里怎得过的去?我想如今,她不是没忙着要走的这一说了吗?我要把她老太太的事,重新风风光光的给她办一办,也算我们师徒一场。只是要老弟你多住几日,包些车脚盘缠,可就不知老弟,你等得等不得?”安老爷道:“我倒没甚么等不得;那盘费更是小事。便是九兄你不给她办这事,我们也不能就走。甚么原故呢?我心里已经打算在此了。此去带了一口灵,旱路走着,就有许多不便。我的意思,必须仍由水路行走,明日就要遣人,折回临清闸去雇船,往返也得个十天八天的耽搁,只是老兄你方才说的这番举动,似乎倒可不必。从来丧祭,称家之有无。她自己既不能尽心,要你多费,她必不安;况且这些事,究竟也不过虚文,于存者殁者都无益处。竟是照旧,明日伴宿,后日却把灵封了,把她接到庄上,你师弟姊妹,多聚几日,叙叙别情。有这项钱,你倒是给她作几件上路素儿衣裳。如此事事从实,她也无从辞起。”邓九公道:“那几件衣裳,可值得几何呢!”说着绰着那部长须,翻着眼睛,想了一想,说:“有了衣裳,行李也要作,临走我到底要把她前回和海马周三赌赛,她不受我那一万银,送她作个程仪,难道她还不受不成?”安老爷道:“那她可就不受定了。老兄,你岂不闻‘江山好改,秉性难移’?你切不可打量她从此就这等好说话儿;她那平生最怕受人恩的脾气,难道你没领教过?设或你定要尽心,她决然不受,那时彼此都难为情。依我说倒莫如”老爷说到这里掩住口,走到邓九公跟前,附耳低声说道:“九兄,必须如此如此,岂不大妙?”邓九公听了,乐得拍桌子打板凳的,连说有理;又说就照这样办了。老爷道:“九兄,切莫高声,此地只离一层纸窗,倘被她听见;慢说你这人情作不成,今日这一天的心力,可就都白费了。”邓九公伸了伸舌头,连忙住口。 二人正要进后边去,恰好随缘儿媳妇出来回说:“里边太太和姑娘,请老爷说话。”安老爷便同了邓九公进去。安太太道:“大姑娘方才说了半天,还是为玉格和他媳妇穿两身孝,她始终不愿意;她的意思,还要过了明日后日两天,大后日就一同动身。我说这话,你等我和你大爷商量,也得算计算计,这两天工夫,可走得及走不及?”姑娘接着说道:“我也没有甚么愿意不愿意,不过想着他二位穿了孝,参了灵,就算情理两尽了,究竟有伯父伯母在上头,况且又是行路,就这样上路,断乎使不得。不但他二位,便是我这奶公奶母丫鬟,现在既在伯父那里,一并也叫他们脱了孝上路为是。至于我这孝,虽说是脱不下来,这样跟了伯父伯母同行,究竟不便。纵说你二位老人家,不嫌忌讳,也得要我心安。再说我父亲的大事,那时候我只顾护了母亲,匆匆远避,便不曾接着日期守孝;此番到京,我却要补着,尽这点作儿女的心。那时日子也宽余了,伯父你给我找的那个庙,也该妥当了,我一释服,便去了我的脚跟大事,岂不大便!这样商量定了,过了明日后日两天,就可上路,也省得伯父上上下下,人马山集的在此久呆。这话伯父想来,再没个不依我的。”安老爷一听,这又是姑娘泛上小心眼儿来了。且自顺了她的性儿,我自有道理。便说道:“姑娘,这话很是。便是你大兄弟、大妹妹,我也不是叫他们穿多少日子的孝。到了你补着穿孝这层,也很行得,尽有这个样子,只是两日后,便要起身,却来不及。何以呢?我们方才在外头商量定了,你此番扶柩回京,旱路不方便,就是你也不得早晚相依。我明日便着人看船去,也有几天耽搁。我们这里,却依然明日伴宿,后日把灵暂且封起来,大家都搬到你师傅庄上去住。船一雇到,即刻起行,你那一路不要见外的这句话,便不枉说了。姑娘你道如何?”姑娘听了,料是此地山里,既不好一人久住,众人也没个长远在此相伴的理,便也没得说,点头俯允。邓九公见话说定规了,便道:“咱们这可没事了,太阳爷也待好压山儿了。二妹子和大奶奶,这里也住不下,莫如趁早向庄儿上去罢,明日再来;再等回子,这山里的道儿黑了,可不好走。”安太太还不曾答言,何玉凤姑娘早诧异起来,说道:“怎么今日都不住下吗?”原来姑娘自被安老爷一番言语之后,勾起她的儿女柔肠,早和那以前要杀就杀,要饶就饶,要聚便聚,要散便散的十三妹,迥不相同。听了声都要走,便有些意思意思的舍不得,眼圈儿一红,不差甚么,就象安公子在悦来老店的那番光景,要撇酥儿。褚大娘子笑道:“哎哟!哎哟!瞧啊!瞧啊!姐儿舍不得大娘了;我这可是头一遭儿看见着你这个样儿。”安太太便连忙道:“好孩子别委屈,我跟着你。”因和褚大娘子道:“不然,姑奶奶,你和你大妹妹回去,我住下罢!”谁知这位姑娘,虽然在能仁寺和张姑娘聚了半日,也曾有几句深谈,只是那时节,彼此心里都在有事,究竟不曾谈到一句儿女衷肠;今日重得相逢,更是依依不舍。褚大娘子是个畅快人,见这光景,便道:“这么样罢!”因和他父亲说:“竟是你老人家带了女婿,陪了二叔,和大爷回去。我们娘儿三个,都住下,这里也挤得下了。”又和褚一官道:“你回去,可就把二婶儿和大妹妹的铺盖卷儿和包袱送了来,可别要交给外头人,就叫孟妈儿和芮嫂两个来。我这里带的人不够使,他们村儿里的几个人,晚上也有回家的;我带着一条被窝呢,不要铺盖了,晚上老爷子要和二叔喝酒,我都告诉姨奶奶了。以至明日早起的吃的,老范和小蔡儿他们都知道,你问他们就是了,可要给我们送些吃的来。”褚一官在那里老老实实的听一句,应一句。褚大娘子又道:“可是,还得把我的梳头匣子拿来呢。”张姑娘道:“不用费事了,两份铺盖里都带着梳洗的这一份东西呢。我们天天路上,就是那么将就着罢,连大姐姐你也够用了。”褚大娘子道:“如此更省事了。”褚一官道:“想想还有甚么?莫落下来。”褚大娘子道:“没甚么了。纵就是我不在家,你多费点心儿,照应照应那孩子,别竟靠奶妈儿。”褚一官又连连答应。褚大娘子又道:“既然这样,二叔索性早些请回去罢。”邓九公道:“明日人来的必多,我已就告诉宰了两只羊,两口猪,够吃的了,姑奶奶放心罢!倒是这杠怎么样,不就卸了它罢?”安老爷道:“这又碍不着,何必再卸;就这样,下船时岂不省事?”邓九公道:“老弟,你有所不知;我也知道不用卸,只是我不说这句,书里可又漏一个缝子。”说着才嘻嘻哈哈,同了安老爷父子和褚一官告辞去了。安老爷临走时,又把戴勤留下在此照料,便一同回了青云堡褚家庄去了。 何玉凤姑娘,此时父母终天之恨,已是无可如何;不想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忽然来了个知疼着热的世交伯母,一个情投意合的义姊,一个依模照样的义妹;又是嬷嬷妈,嬷嬷妹妹,一盆火似价的哄着姑娘。姑娘本是个性情高旷的爽快人,不觉一时精神满足,心舒意畅,高谈阔论起来。那时虽是十月天气,山风甚寒,屋里又生上火。须臾,点起灯来。那铺盖包袱,也都取到。那位姨奶奶又送了些零星吃食来。褚大娘子便都交给人收拾去,等着夜来再要。便让安太太上了炕,又让何、张二位姑娘上去;因向安太太说:“我在左边,给你老人家摆一只凤凰,右边给你老人家摆一只凤凰。”她自己却挨着炕边坐了。除了玉凤姑娘不吃烟,那娘儿三个,每人一袋烟儿。安太太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下十分欢喜,大家便围炉闲话起来。安太太道:“真个的你家这位姨奶奶,虽说没甚么样儿,可倒是个心口如一的厚实人儿。我看你们老人家这样的居心行事,叫那姨奶奶,怕还给他养个儿子定不得呢?”褚大娘子道:“那敢是好。我也正盼呢!只是我父亲今年八十七了,那里还指望得定呢?”张姑娘道:“不然,那姨奶奶自己知道,她告诉我说,他家老爷子,命里有儿子,她还要养两个呢!”安太太道:“这儿女的数儿,她自己那里定得准呢?”张姑娘忍不住笑道:“我也是这样问她来着,她说是刘铁嘴告诉她的;我也不知刘铁嘴是谁?没敢往下再问。”大家听了,早已笑将起来。褚大娘子便告诉安太太道:“这是她来的那年,我叫了个瞎子给她算命,要算算她命里有儿子没有。那瞎子叫刘铁嘴,说了这么句话,她就记住了这句话;要是叫她记住了,她肚子里可就装不住了,就这么个傻心肠儿。”玉凤姑娘道:“我可就爱她那个傻心肠儿。只是怕她说话;她一说话,我不笑她,我憋的慌;我笑她,我又怕她恼。”褚大娘子笑道:“人家可不懂得怎么叫个恼哇!”说着,大家又笑了一阵。一时戴勤进来,隔窗问道:“请示太太和大奶奶,还要甚么不要?外头送铺盖的车,还在这里等着呢。”安太太道:“不用甚么了。你没跟大爷去吗?”戴勤道:“老爷留奴才在这里侍候的。”玉凤姑娘听如此说,便隔窗叫他道:“嬷嬷爹,你先去告诉了话进来,我再瞧瞧你。”戴勤走了进来,又重新给姑娘请安,也问了姑娘几句话。姑娘一时想起当日送灵回京的话,又细问了一番,因道:“你们走到那里,就遇见这里老爷的人了?”戴勤道:“走到德州。”姑娘道:“他们岸上走,你们河里走,怎知道就是咱们的船呢?”戴勤道:“姑娘问起这件事,竟有些奇怪,真是老爷的灵圣!头夜大家就知道,这里老爷差人接下来了。这一日晚上船靠了德州码头,点灯后,他们里头在后舱睡了。奴才和宋官儿两个,便在老爷灵旁,一边一个打地铺也就睡下。睡到三更多天,耳边只听说老爷叫,那时也忘了老爷是归了西了,就连忙要见老爷去。及至一看,老爷就在当地站着呢!奴才一时认不出来了。”姑娘道:“你怎么又会不认得老爷了呢?”戴勤道:“只见老爷穿戴,”不是本朝衣冠;头上带着一顶方顶镶金长翅纱帽,身穿大红蟒袍,围着玉带,吩咐奴才说:‘安二老爷差人接我来了,你们可看着些,莫要错过,去叫他们空跑一趟。我上任去了。’奴才就说:‘老爷那里上任去?怎的也不接太太和姑娘同去?’老爷道:‘太太就来的;姑娘早呢!我不等她了。’说着往外就走。奴才急了说:‘老爷怎的不等姑娘同去?我们姑娘,此时到底在那里呢?’老爷把袖子一甩,向我说:“好糊涂!我见不着姑娘,只怕你就先见着了,此时何用问我?”奴才见老爷生气,一害怕就吓醒了。原来是一场梦,忙着叫宋官儿,只听他在那里说睡话,说:‘我的老爷子,你是谁呀?’及至把他叫醒了,问他,他说见一个人,打扮得和戏台上的赐福天官似的,踢了他一乱子脚说:‘你这东西,睡的怎么样死!’奴才正告诉他这个梦,只听得外面好象人马喧闹的声儿,又象鼓乐吹打的声儿,只恨那时胆子小,不曾出去看看。奴才就和宋官儿说:‘这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天亮时咱们且别开船,到船头看看,到底有人来没人来?’谁想这里老爷果然就打发梁材他们来了。姑娘想,这可不是老爷显圣吗?” 这位姑娘可从不信这些鬼神阴阳的事,便道:“老爷成神,怎的不给我托梦,倒给你托起梦来?不要是你那一天吃多了酒罢!”安太太道:“大姑娘,你不可不信这话。他们一到京就说过,你大爷还和我说:‘何老爷那样一个聪明正直的人,成了神也是有的事,只可惜他不知成了甚么神了?’这神佛的事,也是有的。”姑娘是将信将疑。戴嬷嬷笑向安太太道:“我们姑娘,从小儿就不信这些。姑娘只想,要不是有神佛保着,怎么想到我们今日都在这里见着姑娘啊!太太还记得老爷来的头里,叫了奴才娘儿两个去,细问姑娘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奴才只纳闷儿。谁知老爷早已知道姑娘的下落,连奴才们也托着老爷、太太的福,见着姑娘了,真真是想不到的事!”玉风姑娘问道:“老爷怎么问?你们又怎么说的?”随缘儿媳妇便把那日的话,说了一遍。姑娘道:“我不懂你们,有一搭儿没一搭儿的,把我小时候的营生,回老爷怎么!”褚大娘子道:“罢咧!罢咧!连你那拉青屎的根子,都叫人家抖翻出来了;别的还有甚么怕说的。”说得大家大笑,她自己也不禁伏在安太太怀里,吃吃的笑个不止。 从来说,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只这等说说笑笑,不觉三鼓。褚大娘子道:“不早了,老太太今日那么早起来,也闹了一天了,咱们喝点粥,吃点东西睡罢,明日还得早些起来,只怕他们这里远村近邻的,还要来上祭呢!”说着随意吃些东西。盥漱已毕,安太太和何玉凤姑娘,便在东间南炕,褚大娘子和张金凤姑娘,便在西间南炕睡下;戴嬷嬷母女和褚家带来的四个婆儿,都在后面两个里间分住;本村的几个村姑村婆,也各各的分头歇息。这里他娘儿们、姐儿们,睡在炕上还絮絮的谈个不住。读者,你道怎的苍狗白云,天心无定;桑田沧海,世事何常。这青云山分明是凄惨惨的几闻风冷茅檐,怎的霎时间变作了暖溶溶的春生画阁?都只道是这般人第一个欢场,那知恰是这评话里第二番结束。这正是: 但解心情怜骨肉,寒温首苦总相宜。 那何玉凤和安老爷怎的同行?何玉凤和邓、褚两家怎的作别?下回书交代。 第二十一回 回心向善买犊卖刀 隐语双关借弓留砚 第二十一回 回心向善买犊卖刀 隐语双关借弓留砚 这书前二十回,已把安、何、张三家,联成一片,穿得一串,书中不再烦叙;从这二十一回起,就要作一篇雕弓宝砚,已分重合的文章,成一段双凤齐鸣的佳话。安太太婆媳二人,那日会着何玉凤姑娘,便同褚大娘子,都在他青云山山庄住下。彼此谈了半夜,心意相投,直到更深,大家才得安歇。外面除了本庄庄客长工之外,邓九公又拨了两个中用些的人,在此张罗明日伴宿的事。安老爷又留下戴勤,并打发了华忠,来帮着照料,连夜的宰牲口定小菜,连那左邻右舍,也跟着腾房子,调桌凳,预备落作。忙碌得一夜,也不曾好睡得。里边褚大娘子才听得鸡叫,便先起来。梳洗完毕,即带着那些婆儿们,打扫屋子。安太太婆媳和玉凤姑娘,也就起来梳头洗面。早有褚一官带人送了许多吃食;外面收拾好了,端进来。安太太便让道:“大姑娘,今日可得多吃些;昨日闹得也不曾好生吃晚饭。”那知这位姑娘,诸事好难说话,独到了吃上,不用人操心呢! 一时上下大家吃完,安老爷早同邓九公,从家里吃得一饱,前来看望姑娘,和姑娘寒喧了几句;姑娘便依然跪在灵旁,尽哀尽礼。便有戴勤带着他女婿随缘儿,和亲家华忠,进来叩见姑娘。姑娘自己的丫鬟,也有了托身之地,并且此后也得一处相聚,更是放心。又见褚大娘子赶着华忠,一口一个大哥,姑娘因而问道:“你那里又跑出这个大哥来了?”褚大娘子道:“这可就是你昨日说的,我们那个亲戚儿。”姑娘心中才明白,便是安公子的华奶公。两人见过出去,华忠又进来回张亲家老爷、亲家太太来了。 原来这老两口儿,昨日听得十三妹姑娘的下落,巴不得一口气就跟了来见见。只因安老爷生恐这里话没定规,亲家太太来了,再闹上一阵不防头的快话儿,给弄糟了,所以指称着托他二位照看行李,且不请来,叫在店里听信。及至他昨晚得了信,今日天不亮,便往这里赶,赶到青云堡褚家庄,可可见的大家都进山来了。他们也没进去,一直的又赶到此地。进门朝灵前拜了几拜,便过来见姑娘,哭眼抹泪的,说了多半天,大意是谢姑娘从前的恩情,道姑娘现在的烦恼。礼到话不到,说是说不清,横竖算这等一番意思,就完了事了。 邓九公便让张老在前厅去坐。内中只有褚大娘子,是不曾见过这位张太太的,她心里暗说:“怎么这等一个娘,会养金凤姑娘这么一个聪明俊秀的女孩儿呢?”这褚大娘子本就有些顽皮,不免要耍笑她。只是碍着张姑娘,便也问了好,说了几句话,因问:“你老人家,今日甚么时候,坐车往这里来的?”她道:“那里还坐车呀!我说:‘才多远儿呢!咱走了去罢!’他爹说:‘我怕甚么?撒开腿子就到咧!你那踱拉踱拉的,踱拉到啥时候才到咧!’那么着,我可就说:‘不,你就给我找个二把手的小单拱儿来罢!’谁知雇了辆小单拱儿,那推车的又是老头子,倒够着八十多周儿咧!推也推不功,没的呕的慌,还不及我走着爽利咧!”大家听了要笑,又不好笑,偏偏这八十多周儿的话,又正合了邓九公的岁数儿。邓九公听了,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便搭讪着问褚一官道:“咱们外头的事情都齐了没有?”褚一官道:“都齐了,只听里头的信儿。”原来安、邓两家商量定了,都是这日上祭。安老爷见张家二老来了,又告诉邓九公,给他家也备了一桌现成的供菜。第一起,便是安老爷上祭。褚一官连忙招呼了戴勤、华忠、随缘儿进来,整理桌椅,预备香烛。这山居却没那些鼓乐排场,献奠仪注,只得大家把祭品端来摆好。玉凤姑娘看了一看,那供菜除了汤饭茶酒之外,绝不是庄子上叫的,那些楞鸡,匾丸子,红眼儿鱼,花板肉的,十五大碗,却是不零不搭的十三盘;里面摆着全羊十二件,一路四盘,摆了三路;中间又架着一盘,便是那十二件里片下来的攒盘,连头蹄下水都有。只见安老爷拈过香,带着公子,行了三拜的礼。次后安太太带了张姑娘,也一样的行了礼。姑娘不好相拦,只有接拜还礼。祭完,只见安太太恭恭敬敬,把中间供的那攒盘撤下来,又肉碗里拨了一撮饭,浇了一匙汤,要了双筷子,便自己端到玉凤姑娘跟前,蹲身下去,让她吃些。不想姑娘不吃羊肉,只是摇头。安太太道:“大姑娘!这是老太太的福食,多少总得领一点儿。”说着,便夹了一片肉,几个饭粒儿,送在姑娘嘴里。姑娘也只得嚼着咽了;咽只管咽了,却不知这是怎么个规矩。当下不但姑娘不知,邓九公经老了世事的,也以为创见。不知这却是八旗吊祭的一个老风气。那时候还行这个礼,到了如今,不但见不着,听也听不着,竟算得个史阙文了。 一时撤下去。邓九公因为自己算个地主,便让张家二老上祭,端上一桌荤素供菜来供好。张老也拈了香,磕了头;到了亲家太太了,磕着头。便有那话白儿,只听不出她嘴里咕哝的是甚么。等她两个祭完了,便是邓九公同了女儿、女婿上祭。只见热气腾腾的,端上一桌菜来,无非海错、山珍、鸡鸭鱼肉之类;也有大盘的馒头,整方的红白肉,却弄得十分洁诚精致。供好,邓九公同褚一官夫妻,也照前拈香行礼。礼毕,褚一官出去焚化纸锞,他父女两个便大哭起来。姑娘也在那里陪哭。戴勤家的和随缘儿媳妇都跪在姑娘身后跟着哭。 你道这邓家父女两个,是哭那一位何太太不成?那何太太是位忠厚老实的人,再加上后来一病,不但邓九公和她漠不相关,便是褚大娘子,也和她两年有余不曾长篇大论的,谈过个家长理短,却从那里得这许多方便眼泪?原来他父女两个,都各人哭的是各人的心事。邓九公心里想着,是人生在世,儿子这种东西,虽说不过一个苍生,却也是少不得的;即如这何家的夫妻二位,假如也得有安公子这等一个好儿子,何至于弄到等女儿去报仇,要女儿来守孝。眼前虽说有玉凤姑娘这等一顶天立地的女儿,作到这个地位,已经不知他的心里,有几万分说不出的苦楚了;况且世路上又怎样指得准,有这等一位破死忘魂惠顾人的安老爷呢?踅回来再想到自己身上,也只仗了一个女儿照看,难道眼看九十多岁的人,还指望养儿得济不成?再说设或生个不肖之子,慢讲得济,只这风烛残年,没的倒得眼泪倒回去,望肚子里流,胳膊折了望袖子里褪,转不如一心无碍,却也省得多少命脉精神。这是邓九公的心事。褚大娘子心里,想的是一个人,托生给人作个女儿,虽说和那作儿子的,侍奉终身不同,却是同一尽孝,都该报答这番养育之恩。只是作个女儿,到了何玉凤这样光景,也就算强似儿子了。但是天不成全她,遇见这等时运,也就没法儿,何况于我!纵说我随了老父朝夕奉养,比她强些,老人家已是老健春寒秋后热;譬如朝露,去日无多;那时无论我心里怎样的孝养,难道就能盼定了人家褚家子弟,永远接续邓家香烟不成?这是褚大娘子的心事。至于他父女两个心疼那姑娘,舍不得那姑娘,却是一条肠子。又因这疼她舍不得她的上头,却又用了一番深心,早打算到姑娘临起身的时候,给她个斩钢截铁,不垂别泪,因此要趁着今日,把这一腔离恨,哭个痛快,便算和她作别;临期,好让她不着一丝牵挂流连,安心北上,去走她那条“立命安身”的正路,正是一番“英雄作用,儿女情肠”。当下父女两个,悲悲切切,抽抽噎噎,哭得十分伤惨。安老爷和张老早把邓九公劝住。安太太和张妈妈儿,也来劝褚家娘子;张姑娘即便去劝玉凤姑娘。安太太向褚家娘子道:“姑奶奶,歇歇儿罢,倒别只管招大姑娘哭了。”只这一句,越发引起褚大娘子舍不得姑娘的心事来,委委屈屈,又哭个不住。哭了半日,才慢慢的都劝住了。褚一官同了众人,便把饭菜撤下去。邓九公嘱咐说道:“姑爷这桌菜,可不要糟蹋了;撤下去就蒸上,回来好打发里头吃。”褚一官一面答应,便同华忠等把桌子擦抹干净出去。 外面早有山上山下,远村近邻的许多老少男女,都来上祭。也有拿陌纸钱来的;也有糊个纸包袱,装些锞锭来的;还有买对小双包烛,打着棵高香,一定要点上了蜡烛香,才磕头的;又有煮两只肥鸡,拴一尾生鱼来供的;甚至有一蒲包子,炉食饽饽,十来个鸡蛋,几块粘糕饼子,也都来供献供献,磕个头的。这些人,一来为着姑娘平日待他们恩厚,况又银钱挥霍,谁家短个三吊二吊的,有求必应;二来有这等一个人住在山里,等闲的匪人不敢前来欺负;三来这山里大半是邓九公的房庄地亩,众人见东翁尚且如此,谁不想来尽个人情。因此上都真心实意的,磕头礼拜。那班村婆村姑,还有些赞叹点头,擦眼抹泪的。只要搁在姑娘平日,早不烦耐起来了。不知怎么个原故,经安老爷昨日一番话,这条肠子一热,再也凉不转来,便也和他们洒泪,倒说了许多好话,道是这两三年,承他们服侍母亲,支应门户辛苦。 这一阵应酬,大家散后,那天已将近晌午。邓九公道:“这大家可该饿了。”便催着送饭。自己便陪了安老爷父子、张老三人,外面去坐。一时端进菜来,泼满的燕窝,滚肥的海参,大片的鱼翅,以至油鸡酱鸭之类,摆了一桌子。褚大娘子拿了把筷子,站在当地,向张亲家太太道:“张亲家妈!可不是我外待你老!我们老爷子和我们二叔是磕过头的弟兄;我们二婶儿,也算一半主人;今日可得请你老人家上坐。”张太太听了摆着手儿,扭过头去说道:“姑奶奶,你不用让价,我可不吃那饭哪!”安太太便问道:“亲家,你这样早就吃了饭来么?”张太太道:“没有价!鸡叫三遍,就忙着往这里赶,我吃那饭去呀?”张姑娘听了,便问:“妈!你老人家既没吃饭,此刻为甚么不吃呢?不是身上不大舒服呀?”她又皱着眉,连连摇头说:“没有价!没有价!”褚大娘子笑道:“那么这是为甚么呢?你老人家不是挑了我了。”她又忙道:“我的姑奶奶,我可不知道吗,叫个让礼呀!你只管让她娘儿们吃罢!可惜了的菜,回来都冷了。”大家猜道:“这是个甚么原故呢?”她又道:“没原故。我自家心里的事,我自家知道。”何玉凤姑娘在旁看了,心想这位太太向来没这么大脾气呀!这是怎么讲呢?忍不住也问说:“你老人家,不是怪我没让啊!我是穿着孝,不好让客的。”她这才急了说:“姑娘可了不的了,你这是啥话!我要怪起你来,那还成个啥人咧!我把老实话告诉给你说罢!自从姑娘你上年在那庙里救了俺一家子,不是第二日咱就分了手了吗?我可就和我那老伴儿说,我说这姑娘,咱也不知那年才见得着她呢?见着她才好;要见不着,咱可就只好是等那辈子,—变个牛,变个驴,给她豁地拽磨去罢!谁知道今儿又见着你了呢!昨日听见这个信儿,就把我俩乐得百吗儿似的。我俩可就给你念了问声佛,许定了个愿心。我老伴儿,他许的是逢山朝顶,见庙磕头;我许下给你吃斋。”玉凤姑娘道:“你老人家就许了为我吃斋也使得;今日又不是初一十五,又不是甚么三灾呀,八难呀,可吃的是哪一门子的斋呢?”她又道:“我不论那个,我许的是一年三百六十天的长斋。”安太太先就说:“亲家,这可没这个道理。”她只是摆着手,摇着头不听。褚大娘子见这样子,只得且让大家吃饭。一面说道:“那也不值甚么!等我里头赶着给你老,炸点儿锅渣面筋,下点儿素面你吃。”她便让起来了,说:“姑奶奶,你可不要白费了那事呀!我不吃。别说锅渣面筋,我连盐酱都不动,我许的是吃白斋。”褚大娘子不禁大笑起来,说:“哎哟!我的亲家妈,你老人家,这可是搅了一年到头的不动盐酱;倘或再长一身的白毛儿,那可是个甚么样儿呢?”说得大家无不大笑。她也不管,还是一副正经面孔望了众人。 褚大娘子无法,只得叫人给她端了一碟蒸馒头,一碟豆儿和芝麻酱,盛的滚热的老米饭。只见她把那馒头和芝麻酱推开,直眉瞪眼,白着嘴,找拉了三碗饭,说:“得了!你再给我点滚水儿喝,我也不喝那酽茶;我吃白斋,不喝茶。”她女儿望着她娘又是好笑,又是心疼,说道:“妈呀!你老人家这可不是件事;是说是为我姐姐都是该的,这个白斋可吃到多早晚,是个了手呢?”她向她女儿道:“多早晚是了手?我告诉给你,我等她那天有了婆家,大家心宽了,我才开这斋呢?”玉凤姑娘才要说话,大家听了先说道:“这可断乎使不得!”她道:“你们这些人都别价说了,出口是愿,咱这里只一举心,那西天的老佛爷,早知道了,使不得;咱儿着不当家花拉的,难道还改得口哇?改了也是造孽,我自己一人造孽倒有其限,这是我为人家姑娘许的,那不给姑娘添罪过吗!恩将仇报,是话吗?”玉凤姑娘一面吃饭,把她这段话,听了半日,前后一想,心里暗暗的说道:“我何玉凤从十二岁一口单刀,创了这几年,甚么样儿的事情,都遇见过,可从没输过嘴,窝过心。便是昨日安家伯父那样的经济学问,韬略言谈,我也还说个十句八句的。今日遇见这位太太,这是块魔,我可没了法儿了。此时和她讲,大约莫想讲得清楚,只好慢慢的再商量罢!”读者,这念佛持斋两桩事,不但为儒家所不道,并且与佛门毫不相干。这个道理,却莫向妇人女子去饶舌。何也?有等惜钱的吃天斋,也省些鱼肉花消;有等嘴馋的吃天斋,也清些肠胃油腻。吃又何伤?要说一定得吃三百六十天白斋,这却大难。即如这位张太太方才干啖了那三碗白饭,再拿一碗白水一喝,据理想着,少一刻,她没有个不粗心的。那知她不但不粗心,敢则从这一顿起,一念吃白斋,九牛拉不转,她就这么吃下去了。你看她有多大横劲!一个乡里的妈妈儿,可晓得甚么叫作恒心;她又晓得甚么叫作定方;无奈她这是从天良里发出来的一片至诚。且慢说佛门的道理,这便是圣人讲的:“惟天下至诚,惟能尽其性。”又道:“是惟天下至诚,为能化。”至于作书的为了一个张亲家太太吃白斋,就费了这几百句话,他想来,未必肯这等无端枉费笔墨。读者!牢记话头,你我且看他将来,怎样给这位张太太开斋,开斋的时候,这番笔墨,到底有个甚么用处。 一时里外吃罢了饭,张老夫妻惦记店里无人,便忙忙告辞回去。邓九公、褚一官送了张老去后,便陪了安家父子进来。安老爷便告知太太,已经叫梁材到临清去看船;又计议到将来人口怎样分坐,行李怎样归着。这个当儿,邓九公便和女儿、女婿,商量明日封灵后,怎样拨人在此看守,怎样给姑娘搬运行李,收拾房间。 正在讲得热闹,忽然一个庄客进来,悄悄的向褚一官使了个眼色,请了出去。不一时褚一官便进来,在邓九公耳边嘁嘁喳喳,说了几句话。只见邓九公睁起两只大眼睛,望着他道:“他们老弟兄们,怎么会得了信儿来了?”褚一官道:“你老人家想,他们离这里,通算不过二三百里地,是说不敢到这里来骚扰;这里两头儿里通着大道,来往不断的人,有甚么不得信儿的?”安老爷听了,忙问:“甚么人来了?”邓九公道:“便是我前日和你讲的,那个海马周三。”说着,又回头问褚一官道:“就是他一个人来的么?”褚一官道:“怎么一个人呢!他们四寨的大头儿,会齐了来的。认得的是芒牛山的海马周三、截江獭李老、避水蛟韩七,癞象岭的金大鼻子、窦小眼儿,野猪林的黑金刚、一篓油,雄鸡渡的草上飞、叫五更,还有一个我不对付他,他倒和小华相公认识,他们说话来着,他还问起二叔来着呢!”邓九公听了,低下头去,大露为难。 且住!这班人就这等不三不四的几个绰号,到底是些甚么人物,怎的个来历?原来这海马周三,名叫周得胜,便是那年被十三妹姑娘刀断钢鞭,打倒在地,要给他擦脂抹粉,落后饶他性命,立了罚约的。那个人,他一向本是江洋大盗,因他善于使船,专能抢上风,踅顺水,水面交起锋来,他那只船,使得如快马一般,因此人送他一个绰号,叫他作海马周三。那李老名叫李茂,韩七名叫韩勇,他两人在水底,都伏得三日三夜。那李茂使一对熟铜拐,能在水底跟着船走得,使一拐搭住船帮上去,抡起拐来,任是你船上有多少人,管取都被他打下水去,那只船算属于他了。那韩勇使一把短柄镔铁狼头,腰间一条锁练,拴着一根百练钢锥,有一尺余长,其形就仿佛个大冰撺的样子;靠着这两件兵器,专在水里凿那船底;任是甚么大船,禁不起他凿上一个窟窿,船上一灌进水,便就搁住了。他抢老实的,因此人比他两个作江里吃人的水獭,水底坏船的海马一般,叫他作截江獭,避水蛟。这三个人,同了大鼻子金大刀,小眼儿窦云先,从前在淮南一带,以至三江两浙江河湖海里面,劫掠客商。那水师官兵,等闲不敢正眼来看他。后来遇着施世纶施按院,放了漕运总督,收了无数的绿林好汉,查拿海寇。这几个人,既在水面上安身不牢,又不肯改邪归正跟随施按院,便改了旱路营生,会合他们旱路上一班好朋友,黑金刚郝武,一篓油谢标,草上飞吕万程,叫五更董方亮四个入伙。那郝武使一根金刚降魔杵,一篓油使一把双刃铛,草上飞使一把鸡爪飞抓,叫五更不使兵器,只挽一面遮身牌,专一藏在牌后面,用鹅卵石飞石打人,百发百中。这九筹好汉,就分占了芒牛山、癞象岭、野猪林、雄鸡渡四座山头,打家劫舍。且住,作者,你这话,说的有些大言无对了。大清江山一统,太平万年,君圣臣贤,兵强将勇,岂和那李汉南宋一样,怎生容这班人,照着《三国演义》上的黄巾贼,《水浒传》上的梁山泊,胡作非为起来?你道那些督府提镇道府参游,都是不管事的不成?读者!这话却得计算计算,那时候的时势,讲到清朝,自开国以来,除小事不论外,开首办了个前后三藩的军务,紧跟着又是平定西北两路的大军务,通共合着若干年,多大事,那些王侯相将何尝得一日的安闲?好容易海晏河清,放牛归马。到了海马周三这班人,不过同人身上的一块顽癣,良田里的一株蒺藜,也值得去大作不成?况且这班人虽说不守王法,也不过为着“饥寒”二字,他只劫掠些客商,绝不敢抢掳妇女,慢道是攻打城池;他只贪图些金银,初亦何敢伤人性命,慢说是抗拒官府;因此从不曾犯案到官。那等安享升平的时候,谁又敢无端的找些事来,取巧见长,反弄到平民受累。便是有等被劫的,如那谈尔音一流人物,就破些不义之财,他也只好是哑子吃黄连,又如何敢自己声张呢!再说当年,如邓芝龙、郭婆等,带这班大盗,闹得那样翻江倒海,尚且网开三面,招抚他来,饶他一死;何况这些么小丑。这正是清朝的深仁厚德,生杀大权;不然,那作书的,又岂肯照鼓儿词的信口胡谈,随笔乱写。芒牛山的海马周得胜、截江獭李茂、避水蛟韩勇三个,这日闲暇无事,正约了癞象岭的金大鼻子金大刀、窦小眼儿窦云先,野猪林的黑金刚郝武、一篓油谢标,雄鸡渡的草上飞吕万程、叫五更董方亮,在芒牛山山寨,一同宴会。只见探事的小喽罗来报说:“有一起大行李,看着箱笼甚多,想那金帛定然也是不少的。只是白昼里过去,跟随人甚多,不好动手。此时听说这起行李,在茌平住了,特来报知众位寨主。”九筹好汉听了,笑逐颜开,都道:“恭喜,买卖到了。”海马周三一回头,便向一个小头老说道:“老兄弟,就是你跑一趟罢!你从大路缀下他去,看看他落那座店;再询一询,怎么个方向儿,扎手不扎手。趁他们诸位都在这里,我们听个的确信,大家去彩一彩。”那小头老答应一声,乔装打扮,就下山,奔茌平大路而来。他到了茌平镇市上,先找了一个小饭铺,吃了些饭,便在街上行走,想找个眼线。怎么叫作眼线呢?大凡那些作强盗的,沿途都有几个给他作眼线的熟人,叫作地土蛇。又叫作卧蛋。他便找了这班人,打听得这号行李落在悦来老店;本行李主儿连家眷都远路看亲戚去了,不在店里;便是家人也跟了几个去,店里剩的人无多。那小头老听了大喜,便问“:可曾打听得这行李主儿,是怎生一个方向儿?”那人又道:“也打听明白了;本人姓安,是位在旗的作过河南知县;如今是他家少爷,从京里到南省,接他回京去,从这里经过。”他听了这话,说:“了不得了,这岂不是我那位恩官安太老爷吗?幸是我来探得这个详细。”原来这个小头老,姓石名坤,绰号叫作石敢当,当日曾在南河工上充当夫头,受过安老爷的好处。前番安公子从芒牛山过,要让公子上山饮酒的,就是他。他听了这话,急于回山,便不走原来的大路,一直的进了岔道口,要想走青云堡,奔桐口出去,省些路程。恰巧走到膏云道,走得一身大汗,口中干渴。便在安老爷当日坐过的,对着小邓家庄那座小茶馆儿,歇着喝茶。只见庄上一会儿人来人往,又挑着些圆笼,装着家伙,肉腥菜蔬,都往山里送去。这邓、褚翁婿,他一向都熟识的,便问那跑堂儿的道:“今日庄上有甚么勾当?这等热闹着!”那跑堂儿的见问,便答说:“邓九太爷在这里住着呢!他爷儿俩这几天,天天进山里,帮人家办白事,明日伴宿,后日出殡。”石敢当因此又问:“这山里甚么要紧人家,用他老人家自己去帮忙儿呀?”跑堂儿的说:“听说是邓九太爷一个女徒弟十三妹家。”石敢当心里说道:“这十三妹姑娘,向来于我山寨有恩,怎的不曾听见说起她家有事?”忙问:“他家死了甚么人?”跑堂儿的道:“说是她家老太太。”石敢当暗说:“便是这桩事,也得叫我寨主知道。”他喝完了茶,付了茶钱,便忙忙的回到芒牛山,把上项事,对各家寨主说知详细。周得胜听了,向那八筹好汉道:“幸得探听明白,这起行李,须是动不得。”众人也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忙问原故。周得胜便把他那年寻邓九公遇着十三妹的始末原由,前前后后,据实说了一遍。众人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可坏了山寨的义气呢!” 你道十三妹刀断钢鞭的这段因由,除了海马周三、截江獭、避水蛟三个之外,又与他大家甚么相干?也跟着讲,是那门子的义气?自来作强盗,也有个作强盗的路数。海马周三讲是,不怕十三妹刀断钢鞭,在人众子里,把我打倒在地,这是胜败兵家之常。只她饶了我那场戴花儿,擦胭脂抹脸粉的羞耻,就算留了朋友咧!众人讲的是,一笔写不出两绿林来!砍一枝,损百枝,好看了海马周三,就如好看众人一样。所以听得周三说了一句,大家就一口同音,说:“以义气为重”。其实这些人也不知这十三妹是怎样一个人,怎生一桩事?这就叫作“盗亦有道焉”。 那海马周三见众人这样尚义,便说道:“今日都为我周海马,耽误了众弟兄们的事,我明日理应重整筵席陪话。只因方才据这石家兄弟说起十三妹姑娘家,有她老太太的大事,明日就是伴宿,我明日须得同了韩、李两家弟兄前去尽情,不得在山奉陪,只好改日竭诚了。”众人里面,要算黑金刚郝武年长;这人生得身高六尺,膀阔腰圆,一张长油脸,重眉毛,大眼睛,颏下一部钢须,性如烈火。他一听海马周三这话,便把手一摆,说道:“周兄弟,你这话说远了。你我兄弟们,有财同享,有马同骑,你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何况这十三妹姑娘,听起来是个盖世英雄,难道单是韩、李二位给她老太太磕得着头,我们就不该磕个头儿吗?在座的众位,有一个不给周家兄弟作这个脸同走—遍的,叫他先吃我黑金刚一杵。”众人齐说:“这话有理,大家都去,明日就请这位石家兄弟引路。”海马周三当下大喜,便吩咐在山寨里备了一口大猪,一只肥羊,一大坛酒,又置备了一分香烛纸锞,着人先送到前途等候,大家歇了一夜。 次日五鼓,他十筹好汉,都不带寸铁,只跟了两个看马喽罗,从芒牛山奔青云堡而来。及至问着了十三妹的山庄,一行人赶到门前,离鞍下马,恰好随缘儿在庄门外张望。那石坤从前作夫头的时候,见他常跟安老爷,到过工上督工,因此上前招呼,便向他问起安老爷来。这段话,除了作者肚子里明白,连邓、褚两家尚且不知。 那安老爷怎生晓得底细,因此心中不免诧异,暗想,随缘儿怎生会认得这班强盗?他们怎的还问起我来?又见邓九公低头不语,大有个为难的样子。才待开口问他的原委,只见他把头一抬,说道:“老弟,今日这桩事,倒有些累赘;他们既到了这里,不好不让他们进来;在姑娘看着这班人,如同脚下泥皮,毫不要紧,就是他们也见惯了。只是老弟,你虽说下了场,究竟是位官府;再说弟妇和侄儿媳妇,怎生见的惯这班野人。此地又再没个退居,如柯是好?”又向玉凤姑娘说道:“姑娘,不然,倒是你到前厅见见他们,打发他们早早回山,倒也罢了。”玉凤姑娘道:“我也正在这里想,论我出去这趟,倒不要紧;但是他们既说来上祭,他以礼来,我以礼往,却不可不叫他到灵前,尽这个礼。再说我眼前就要离这个地方了,也得见见他们,把从前的话,作个交代。至于安伯父爷儿们,娘儿们几位,诚然不好和这班人相见;如今暂且请在这后屋的里间避一避,也不算屈尊。”安老爷、安公子听了,倒不怎的;只是安太太、张姑娘听说要把这起人让进来,早吓得满身冷汗。褚大娘子道:“我婶娘,你老人家不用怕,这些人都是我父亲手下的败将;别说还有我何家妹子在这里,怕甚么?”说着,一手搀下安太太,一手拉着张姑娘,连安老爷父子,都让在后屋西里间暂坐。 邓九公便叫人把灵前的香烛点起,又着人把那猪、羊、酒、香楮之类,都抬到院子里摆下,然后着褚一官让那起人进来。安老爷同公子,都站在里间帘儿边向外看;安太太婆媳和褚大娘子,也在板壁间一个方窗儿跟前窃听。不一时,只听得院子里许多脚步响,早进来了怒目横眉、挺胸凸肚的一群人;一个个倒是缨帽缎靴,长袍短褂。进门来,雄赳赳气昂昂的朝灵前拜罢,起身便向姑娘行礼。只听姑娘向那班人,大马金刀的说道:“周、韩、李三位,前番承你们看我那张弹弓分上,到淮安走了一趟,我还不曾道得个辛苦,今日又劳你众人远道备礼,到此上祭。”海马周三连忙答道:“这点小事儿,那里还敢劳姑娘提在话下!倒是老太太升天,我们该早来效点儿劳;只因得信迟了,故此今日才赶来。听说明日就要出殡,倘有用我们的去处,请姑娘吩咐一句,那怕抬一肩儿杠,撮锹土,也算我们出膀子笨力,尽点儿人心。”姑娘道:“这事不好劳动。如今明日且不出殡;我家老太太,也不葬在这里;消停几日,我便要扶柩回乡。只要我走后,你众人还同我在这里一般,不错敬了邓九太爷,再就是不叫我这班乡邻受累,就算你大家的好处了。”海马周三道:“姑娘这话,是三年前在众人面前交代明白的,怎敢再有反悔?”姑娘道:“如此很好,足见你们的义气,我不好奉陪,请外面待茶罢。”大家暴雷也似价答应一声,连忙的退出去。咦!读者!你看好个摆大架子的姑娘,好一班陪小心的强盗,这大概就叫作财压奴婢,艺压当行,又叫作一物降一物了。 众人退出门来,到院子里,悄悄向邓九公道:“从不曾听见说那里是姑娘的本乡本土,方才说要扶柩回乡,却是怎讲?”论理这话,这班人问的就多事,在邓九公更不必耐着烦儿,告诉他们,岂不省我作者用多少气力!无如这个邓老头儿,结识了安老爷这等好一个把兄弟,又成全了十三妹这等一个门徒,愿是偿了,情是答了,心里是没甚么为难了;这大约要算他平生第一桩得意的痛快事。便是没人来问,因话提话,还要找着旁两句,何况问话的又正是海马周三,乌烟瘴气的这班人。他那性格儿怎生别得住?只见他一手把那银丝般的长胡子一绰,歪着脑袋道:“哈哈!你们老弟兄们,要问这话么?听我告诉你们。”他便等不及的出去,就站在当院子日头地里,从姑娘当日怎的替父亲要报仇说起,一直说到安老爷怎的携他回乡合葬父亲,不曾落下一个情节,连嘴说带手比,忽而嚷,忽而笑的向众人说了一遍。众人不听这话,倒也罢了,听了这话,一个个的低垂虎项,半晌无言。忽见黑金刚郝武,把手拍了拍脑门子,叹了一口气,向众人说道:“列位呀!照这话听起来,你我都错了,错的大了。你想谁无父母,谁非人子,这一位姑娘,虽然是个女流,你只看她这片孝心,不忘父亲大仇,奉养母亲半世,便有这等一位慈悲心肠的安太老爷成全她,这才算是英雄气度,遇见了英雄气度;儿女心肠,遇见了儿女心肠。你我枉算英雄好汉,从小时就不听父母教训,不读书,不务正,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胡作非为,以至流为强盗。可怜我黑金刚,也有八十多岁的老妈,我何曾得孝顺她一天。便是得些不义之财,她吃着穿着,也是提心吊胆。众位弟兄们,都请回山治事。我这个黑金刚从今洗手不干;我便向山寨里,接了母亲,寻个安稳地方,那怕耕种刨锄,向老天讨碗饭吃,也叫我那老妈安乐几日,再不去作强盗了。” 众人听了这段情由,心里都有些感动。忽然又加上黑金刚这一番话,大家说:“黑哥哥!此话讲的有理。便是我们也有父母已故的,也有父母现存的,既然打破迷关,若不及早回头,定然皇天不佑,我们大家同心合意,今日即跳出绿林,才是正理。”邓九公听了大喜,嚷道:“好哇!”又把他老壮的那大拇指头,伸出来说:“这才是我邓老九的好朋友哪!”说着,大家向邓九公深深的作了一个揖,说道:“邓九太爷,我们都要回山,寻找房间,搬取老小,把那些马匹器械,分散喽罗们,愿留的,留他作个随身伴当;不愿留的,叫他们各自谋生。就此告辞,要各干正经去了!”邓九公双手一拦说:“且住!我邓某还有一言奉劝,大家可恕我直言,别想左了。我想你众位这一散伙,虽说腰里都有几两盘缠,却一时无家可归,无业可做。再说万金难买的是好朋友,你们老弟兄们,耳鬓厮磨的在一块子,这一散,也怪觉得没趣的。你看这青云山一带,鞭梢儿一指,站着的都是我邓老九的房子,躺着的都是我邓老九的地,那一村儿那一庄儿,腾挪腾挪,也可安插下你们众位了。房子如不合式,山上现成的木料,大约老弟兄们自己也还都盖得起。果然有意耕种刨锄,有的是荒山地,山价地租,我分文不取。那时候消闲无事,我找了你们老弟兄们来,寻个树荫凉儿,咱们大家多喝两场子,岂不是个快乐儿吗?”众人听到这里,便说:“这个怎好叨扰?”邓九公道:“列位,且莫推辞,我还有话要说。方才提的那位安太老爷,你大家还不曾见着他的面,只听我说了几句,就立刻跳出火坑来了。这等一位度世菩萨,却怎的倒不想见他一见?”众人齐说:“那敢是求之不得!只不知这位老爷现今在那里?”邓九公哈哈大笑,说:“好叫你众位得知,就在屋里坐着呢!”说着,他便向屋里高声叫道:“兄弟呀!请出来!你看这又是一桩痛快人心的事!” 再讲安老爷在屋里,听得清楚,正自心中惊喜,说:“不想这班强盗,竟有这等见解,可见良心不死。”听得邓九公一叫,便整了整衣冠,款款的出来。那石敢当石坤才望见安老爷,便对大众道:“众位哥,这便是我那位恩官安太老爷,你我快快叩见。”众人连忙一齐跪倒,口称:“太老爷在上,小人们都是些乱民,本不敢惊动老爷的佛驾。如今冒死,瞻仰恩官,求太老爷赏几句好语,小人们来世也得好处托生。”只见安老爷站在台阶儿上,笑容可掬的把手一拱,说道:“列位壮士请起,方才的话,我都一一听得明白。从来说:‘孽海茫茫,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们众人今日这番行事,才不枉称世界上的英雄,才不枉作人家的儿女。从此各人立定脚跟,安分守己,作一个清白良民,上天自然加护。至是方才这一位邓九兄的话,不必再辞,倒要成全他这番义举。你大家便卖了战马,买头牛儿;丢下兵器,拿把锄儿,学那古人卖刀买犊的故事,岂不是绿林中一段佳话!况且天地生才,必有用处。看你众位身材凛凛,相貌堂堂,倘然日后遇着边疆有事,去一刀一枪,也好给父母挣个诰封。”众人听一句,应一句。及至听到这里,一齐磕下头去说:“谢谢太老爷的金言。”读者,谁说“众生好度人难度”哇!那到底是那度人的没那度人本领。安老爷说完了话,点点头,把手一举,转身进房。邓九公便让大家在前厅歇息,一个个鼓舞欢欣,出门上马而去。落后这班人,果然都扶老携幼,投了邓九公来,在青云山里聚集了个小小村落,耕种度日。当下众人散后,大家吃些东西,谈到个这桩事,也觉得快心快意。看看天色已晚,安家父子,邓家翁婿,依然回了褚家庄;安太太带了媳妇,同褚大娘子,仍在青云山庄住下。 次日便是何太太首七,邓九公给玉凤姑娘备了一桌祭品,教她自己告祭。那姑娘拈香献酒,自然有一番礼拜哀啼,不消细谈。一时礼毕,大家劝玉凤姑娘暂脱孝服。封灵后,邓九公早派下了两个老成庄客,八个长工,在这里看守。一面另着人把姑娘的细软衣服,贮于箱笼,运到庄上。把些极重家伙等类,分散众人。邓九公又另外替姑娘备了赏赐。少时车辆早已备齐,男女一行人,都向褚家庄而去。只可怜山里的那些村婆村姑,还望着姑娘依依不舍。玉凤姑娘到了褚家庄,进门便先拜谢邓、褚两家的情谊。那位姨奶奶也忙着张罗烟茶酒饭。褚大娘子先忙着看了看孩子,便一面腾屋子,备吃的,给姑娘打首饰,作衣服,以至上路的行李什物,忙得她把两只小脚儿,都累扎煞了。依邓九公的意思,定要请安老爷阖家并玉凤姑娘,到二十八棵红柳树也住几日。无如这位姑娘,动极思静,绝不象那从前骑上驴儿,就没了影儿的样子;便是褚大娘子,也忙得自己分不开身,因向她父亲说道:“老爷子,不是我拦你老人家的高兴,这里也是你老人家的家。咱们家里,通共你老人家和姨奶奶两位,都在这里呢!到西庄儿上,又见谁去?要就为咱们家那几间房子,人家二叔二婶儿,大概都见过。再说,忙了这几天了,他娘儿们,也得歇歇儿,好上路。你老人家疼徒弟,也得疼疼女儿;只看我这手底下的事情,堆得来还分得开身,大远的头儿跑吗?这还都是小事。这回书要再加上写一阵二十八棵红柳树的怎长怎短,那文章的气脉不散了吗?又叫人家作书的怎的作个收场呢?”安老爷、安太太听了,心下先自愿意。邓九公更是女儿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只哈哈笑了一阵,也便罢了。 当下便把安老爷同公子,搬到大厅西耳房住;让安太太婆媳,同玉凤姑娘住了东院。连张老夫妻也请了来,并一应车辆行李,都跟过来,打算将来就从此地起身。幸喜得他家庄上有个大马圈,另开车门,出入方便。登时把一个邓家东庄,又弄出了个褚家老店。连日邓九公不是同姑娘闲话,便是同安老爷喝酒。褚大娘子得了空儿,便在东院,同张姑娘,伴了玉凤姑娘玩耍;或就弄些吃食,给她解闷,绝不提起“分别”二字。只有安公子因内里有位玉凤姑娘,倒不好时常进来,只和丈人同小程相公、褚一官作一处。 这日恰好梁材从临清雇船回来,雇个是头二三大号太平船,并行李船,伙食船,都在离此十余里一个沿河渡口靠住。商定安太太带了儿子媳妇,仆妇丫鬟,坐头船。张太太和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跟着姑娘伴灵,坐二船。张亲家老爷,和戴勤带了两个小厮,也在这只船照应。安老爷倒坐了三船。分拨已定,便发行李下船。正是“人多好作活”,不上两天,把东西都已发完。安老爷、安太太又忙着差华忠同程相公由旱路先一步回家,告知张进宝,预备一切。恰好姑娘,因那头乌云盖雪的驴儿此后无用,依然给还了邓九公。安老爷却又因那驴儿生得神骏,便和九公要了,作为日后自己踏雪看山的代步。和张老家的一牛一驴,并车辆都交华忠顺便带了去。 一切料理停当,次日就待搬灵上船。这日邓九公和褚大娘子,正在那里打点姑娘的梳妆箱匣,食篓子,随身包袱。姑娘看了他父女便有个不忍相离之意,不觉滴下泪来了。才待说话,九公道:“咱们且张罗事情,不说这个;我们还送你个两三站呢!”姑娘也就信以为真。说话间,她看见墙上挂着她那张弹弓,便说道:“我要把这张弹弓给你老人家留下;不可失信,如今还是留下;你老人家见了这弹弓,就算见了我罢!”褚大娘子道:“你先慢着些儿作人情,那弹弓有人借下了。”姑娘便问:“是谁人又来借?”张姑娘接口道:“还是我们跟了它一道儿,它保了我们一道儿,我们可离不开它。姐姐暂且借给我们,挂在船上,壮壮胆子。等到家时,横竖是还姐姐,那时姐姐爱送谁,就送谁。”姑娘是向来大刀阔斧,于这些小事,不大留心,便道:“也使得。”却又一事,因这弹弓,她却想起那块砚台来。因说:“可是的,那块砚台,你们大家赚了我会子,又说在这里咧,那里咧!此刻忙忙叨叨的,不要再丢下,早些拿出来还人家。”褚大娘子道:“你早说呀!我前日装箱子,顺手放在你那个颜色衣服箱子里了。这时候压在舱底下,怎么拿呀?”姑娘道:“你这几天也是忙糊涂了,又要收起它来作甚么呢?”褚大娘子道:“也好,他们借了咱们的弓去,咱们还留下他们的砚台,等你到了京再还他家。你要怕忘了,我给你付托下个人儿。”因向张姑娘道:“大妹子,你到家想着,等她完了事儿,务必务必提醒着二位老人家,把它取过来。”说完,二人相视而笑。玉凤姑娘只顾在那边带了她的奶娘和丫鬟,归着鞋脚零星,不曾在意。那知她二人这话,却是机带双敲,话里有话!这正是: 鸳鸯绣了从头看,暗把金针度与人。 何玉凤怎的起身,毕竟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二十二回 晤双亲芳心惊噩梦 完大事矢志却尘缘 第二十二回 晤双亲芳心惊噩梦 完大事矢志却尘缘 上回书表的是安、何两家,忙着上路;邓、褚两家,忙着送别。一边行色匆匆,一边离怀耿耿。次日何玉凤起来,见安太太婆媳和张太太,并邓九公的那位姨奶奶,都已梳洗,在那里看着仆妇丫鬟们,归着随身行李。只有褚大娘子不在跟前,姑娘料是她那边张罗事情,不得过来;自己便急急的梳洗完了,要趁这个当儿,先过去拜辞九公和褚大娘子,叙叙别情。及至问了姨奶奶,才知他父女两个,五更天就进山照料起灵去了。玉凤姑娘听了说道:“我在这地方整整的住了三年;承他爷儿两个,多少好处,此去不知今生可能再见?正有许多话说,怎么这样早就走了?走也不言语一声儿呢!”安太太道:“九公留下话来,说他们从山里走,得绕好远儿的呢!他同他家姑爷姑奶奶,和你大兄弟,都先去了,留了你大爷招护咱们娘儿们,就从这里动身,到码头上船;等着到了船上,他爷儿两个也要来的,在那里有多少话说不了。”姑娘听了无法,只得匆匆的同大家吃些东西,辞了姨奶奶,收拾动身。来到大厅,安老爷正在外面等候,早有褚家的人,同了戴勤、随缘儿、赶露儿一班人,把车辆预备在东边大院落里。安老爷便着人前面引路,一行上下人等就从那大院里上了车。 当下安太太和玉凤姑娘同坐一辆,张太太和金凤姑娘同坐一辆。安老爷看众人上了车,自己才上车,带了戴勤等护送同行,便从青云堡出岔道口,顺着大路奔运河而来。共十来里路,走不上半个时辰,早望见渡口码头边,靠着有三只大太平船,和几只伙食船;晋升、梁材、叶通一班人,都在船头侍候。又有邓九公因安老爷带得人少,派了三个老庄客,还带着几个笨汉子,叫他们沿途帮着照料,一直送到京。这班人见车辆到了码头,便忙着搭跳板,搬行李。安老爷把大家都安顿好在安太太船上。玉凤姑娘虽然跟她父亲到过一次甘肃,走的却是旱路,不曾坐过长船;如今一上船,便觉得另是一番风味,耳目为之一新。张太太进门,就找姑娘的行李。张姑娘道:“妈和姐姐都在那船上住,行李都在那边呢!”张太太道:“我们不在这里睡呀,那么说,我走罢!看行李去。”说着,望外舱里就走。安太太道:“亲家你不要忙,那船上有人照看,你方才任甚么东西没吃,等吃了饭,再过去不迟。”她道:“我吃啥饭哪!我还不是那一大碗白饭,等回来你大伙儿吃的时候儿,给我盛过碗去,就得了。”说着,早过那船去了。 大家歇了一刻,只见褚大娘子先坐车赶来,一进舱门便说:“敢是都到了?我可误了!谁知这一边,多绕着十来里地呢!”因又向玉凤姑娘道:“道儿上走得很妥当,你放心罢!倒真难为我们这个大少爷了,拿起来三四十里地;我们老爷子和你姐夫,倒还换替着坐了坐车;他跟着灵,一步儿也不离。我那样叫人让他,他说不乏;又说二叔吩咐他的,叫他紧跟着走。你们瞧着罢!回来到了这里,横竖也邋遏了。”安太太道:“他小孩子家,还不该替替他姐姐吗?”玉凤听了,心上却是十分过不去;正待和褚大娘子说话,忽听得问道:“张亲家妈哪里去了?”张姑娘道:“她老人家惦着姐姐的行李,才过那船上去了。”褚大娘子道:“真个的我也到那边看看去。”说着,起身就走。玉凤姑娘说:“你到底忙的是甚么,这等慌张似的。”一句话没说完,褚大娘子早站起身来,出舱去了。不一时,晋升进来回说:“何老太太的灵,已快到码头了。”安老爷道:“既然如此,我得上岸迎一迎;你大家连姑娘且不必动。那边许多人夫,拥挤在船上,没处躲避,索性等安好了,再过去罢!”说着,也就出去。 少时灵到,只听那边忙了半日,安放妥当,人夫才得散去。船上一面上格扇,摆桌椅,打扫干净。安老爷才请玉凤姑娘过去,安太太和张姑娘也陪过去。姑娘进门一看,只见她母亲的灵柩,包裹得严密,停放得安稳,较比当日送她父亲回京倍加妥当。忙上前拈香,磕头告祭;因是和安老爷一家同行,便不肯举哀。拜过起来,正要给众人叩谢,早不见了褚大娘子,因问:“褚大姐姐呢?索性把师傅也请来,大家一处叙叙。”安老爷道:“姑娘你先坐下,听我告诉你:九公父女两个,因和你三载相依,一朝分散,不忍相别;又恐你恋着师弟姊妹情肠,不忍分离,倒要长途牵挂,因此早就打定主意,不和你叙别!他两个方才一完事,就走了,此时大约已出好远去了!”说话间,只听得当当当一片锣响,华拉拉扯起船篷。那些船家,叫着号儿,点了一篙,那船便离了岸,一只只荡漾中流,顺流而下。此时姑娘的乌云盖雪驴儿,是跟着华忠进了京了;铜胎铁背弹弓,是被人借了去,仗胆儿去了;只剩了一把雁翎刀,在后舱里挂着。就让拿上它飕的一声,跳上房去,大约也断没那本领,扑通一声,跳下水去;只得呆呆望了水面发怔。再转念一想:这安、张、邓、褚四家,通共为我一个人,费了多少心力,并且各人是各人的尽心尽力,况又这等处处周到,事事真诚;人生在世,也就难得碰着这等遭际,因此她把离情打断,更无多言,只有一心一意,跟着安老爷、安太太北去。安老爷便同了张太太在船伴着姑娘;又派了她的乳母丫鬟,便是戴勤家的,和随缘儿媳妇,带着两个粗使的老婆子,侍候安太太;又把自己两个小丫头,一个叫花铃儿的,给了玉凤姑娘;一个叫柳条儿的,给了他媳妇张金凤。这日,安老爷、安太太、张姑娘便在船上,陪着姑娘,直到晚上靠船后,才各自回船。只苦了安公子,脚后跟走得磨了两个大泡,两腿生疼,在那里抱着腿哼哼。 从这日起,不是安太太过来,同姑娘闲话;便是张姑娘过来,同她作耍。安老爷也每日过来望望。这水路营生,不过是早开晚泊,阻雨候风。也不止一日,早到了德州地面。这德州地方,是个南北通衢、人烟辐辏的地方。这日靠船甚早,那一轮红日尚未衔山,一片斜阳,照得水面上乱流明灭,那船上桅杆影儿,一根根横在岸上,趁着几株疏柳参差,正是渔家晚唱,分明一幅画图!恰好三只船头尾相连,都顺靠在岸边。那运河沿河的风气,但是官船靠住,便有些村庄妇女赶到岸边,提个篮儿装些零星东西来卖,如麻绳、棉线、零布带子,以及鸡蛋、烧酒、豆腐干、小鱼子之类都有,也为图些微利。 这日安太太婆媳,便过玉凤姑娘这船上来吃饭。安太太见岸上只是些妇女,那天气又不寒冷,便叫下了外面明瓦窗子,把里面窗屉子也吊起来,站在窗前,向外和那些村婆儿一长一短的闲谈,问她这里的乡风故事,又问她们都在那乡村住。内中一个道:“我那村儿叫孝子村。”安太太道:“怎么得这等一个好名儿,想必你们村里的人,都是孝顺的?”她道:“不是这么着。这话有百十年了,我也是听见我那老的儿说。老年那有个教学的先生,是个南直人,在这地方开个学馆,就殁在这里了。他也没个亲人儿,大伙儿就把他埋在那乱葬岗子咧!落后来,他的儿作了官来,找他父亲来;听说殁了,他就挨门打听。那埋的地方,也没人儿知道;我家住的离他那学馆不远儿,我家老公公可倒知道呢!翻尸倒骨的,谁多这事去,也就没告诉他在那儿他没法儿了,就在漫荒野地里,哭了一场。谁知受了风,回到店里,一病不起,也死了。我村里给他盖了个三尺来高的小庙儿,因这个大家都说他是孝子、孝子的,叫开了,就叫孝子村。”安太太听着,不禁点头赞叹。姑娘听了这话,心里暗道:“原来个孝子,也有个幸不幸,也有个天成全不成全。只听这人身为男子,读书成名,想寻父亲的骸骨,竟会到无处可寻,终身抱恨。想我何玉凤遇见这位安伯父,两地成全,一丘合葬,可见‘不求人’的这句话断说不起。”这等一想,觉得听着这些话,更有滋味,不禁又问那村婆儿道:“你们这里还有照这样的故事儿,再说两件我们听听。”又一个老些的道:“我们德州这地方儿,古怪事儿多着呢!古怪再古怪,不过我们州城里的这位新城隍爷咧!”姑娘笑道:“怎么城隍爷又有新旧呢?”那人道:“你可说么,那州那县,都有个城隍庙,那庙里都有个城隍爷。谁又见城隍爷有个甚么大灵验来着?我这里三年前头,忽然一天,到了半夜里,听见那城隍庙里,就和那人马三齐笙吹细乐也似的,说换了城隍爷,新官到任来咧!那天起,这城隍爷就灵起来:不下雨,求求他,天就下雨;不收成,求求他,地就收成;有了蝗虫,求求他,那蝗虫就都飞在树上,吃树叶子去了,不伤那庄稼;谁家老的生了病,去烧炷香,许个愿,更有灵验。今年某时间,我们山里可就出来一只硕大的老虎,天天把人家养的猪羊,拉了去吃;州里派了多少猎户们打它,倒伤了好几个人,也没人敢惹它。大伙儿,可就去求他老人家去了。那天刮了一夜没影儿的大风,这东西就不见了。后来这些人们,都到庙里还愿去了;一开殿门,瞧见供桌前面,直挺挺的躺着比牛还大的一只死黑老虎,才知道是城隍爷把它收了去了。我们那些乡约地保和猎户们,就报了官;那州官儿,还亲身到庙里来,给他磕头;听说万岁爷,还要给他修庙挂袍哩!你说这城隍爷,可灵不灵?”姑娘向来除了信一个天之外,从不信这些说鬼说神的事,却不知怎的听了这番话,象碰了自己心里一桩甚么心事,又好象在那里听见谁说过这话似的;只是一时再想不起。 说着,天色已晚,船内上灯,那些村婆儿,卖了些钱,各自回家。安太太和张姑娘便也回船。玉凤姑娘和张太太,这里也就待睡。一路来张太太是在后舱横床上睡,姑娘在卧舱床上睡;随缘儿媳妇便随着姑娘在床下打地铺睡,当下各各就枕。可煞作怪,这位姑娘,从来也不知怎样叫作失眠;不想这日身在床上翻来覆去,只睡不稳;看看转了三鼓,才得沉沉睡去。便听得随缘儿媳妇叫她道:“姑娘,老爷太太打发人请姑娘来了。”姑娘道:“这早晚老爷太太也该歇下了,有甚么要紧事,半夜里请我过船?”随缘儿媳妇道:“不是这里老爷太太,是我家老爷太太,从任上打发人请姑娘来的。”姑娘听了,心里恍惚,好象父母果然还在。便整了整衣服,不知不觉,出了门,不见个人,只有一匹雕鞍锦鞯的粉白骏马,在岸上等候。姑娘心下想道:“我小时候,随着父亲,最爱骑马;自从落难以来,从来不曾见匹骏马;这马倒象是个骏物,待我试它一试。”说着,便认镫扳鞍上去。只见那马双耳一竖,四脚凌空,就如腾云驾雾一般,耳边只听得唿唿的风声;转眼之间,落在平地,眼前却是一座大衙门,见门前有许多人在那里侍候。姑娘心里说道:“原来果然走到父亲任上来了;只是一个副将衙门,怎得有这般气概?”心里一面想,那马早一路进门,直到大堂站住。姑娘才弃镫离鞍,便有一对女僮,从屏风迎出来,引了姑娘进去。到了后堂,一进门,果见她父母双双的坐在床上。姑娘见了父母,不觉扑到跟前,失声痛哭,叫声:“父亲母亲,你二位老人家,撇得孩儿好苦!”只听他父亲道:“你不要认差了!我们不是你的父母;你要寻你的父母,须向安乐窝中寻去,却怎生走到这条路上来?你既然到此,不可空回,把这桩东西交付与你,去寻个下半世的荣华,也好准折你这场辛苦。”说着,便向案上花瓶里,拈出三枝花来。原来是一枝金带围芍药,一枝黄凤仙,一枝白凤仙,结在一处。姑娘接在手里,看了看道:“爹娘啊!你女儿空山三载,受尽万苦千辛,好容易见着亲人,怎的亲热话也不同我说一句?且给我这不着紧的花儿!况我眼前就要跳出红尘,我还要这花儿何用?”他母亲依然如在生一般,不言不语;只听得父亲道:“你怎的这等执性?你只看方才那匹马,便是你的来由;这三枝花,就是你的去处,正是你安身立命的关头。我这里有四句偈言吩咐。”说着,便念了四句道: 天马行空,名花并蒂,来处同来,去处同去。 “你可牢牢紧记,切莫错了念头!我这里幽明异路,不可久留,去罢!”姑娘低头听完了那四句偈言,正待抬头细问原由,只见上面坐的哪里是他父母,却是三间城隍殿的寝宫;案上供着泥塑的德州城隍和元配夫人,两边排列着许多鬼判,吓得她拿了那把花儿,忙忙的回身就走。将要出门,却喜那匹马还在当院里。她便跨上,一辔头跑回来,却是迷失了路径。正在不得主意,只听路旁有人说道:“茫茫前路,不可认差了路头。”姑娘急忙鞭马,到了那人跟前一看,原来是安公子。又听他说道:“姐姐,我哪里不寻到,你父母因你不见了,着人四下里寻找,你却在这里头耍。”姑娘见公子迎来,只得下马;及至下了马,恍惚间那马早不见了。安公子便上前搀她道:“姐姐,你辛苦了,待我扶了你走。”姑娘道:“嘟!岂有此理!你我男女授受不亲,你可记得我在能仁寺救你的残生,那样性命在呼吸之间,我尚且守这大礼,把那弓梢儿扶你;你在这旷野无人之地,怎便这等冒失起来?”公子说道:“姐姐,你只晓得男女授受不亲,礼也;你可记得那下一句?”姑娘听了公子这话,分明是轻薄她,不由得心中大怒起来,才待用武,怎奈四肢无力,平日那本领气力,一些使不出来,登时急得一身冷汗,啊呀一声醒来,却是南柯一梦。 何玉凤连忙翻身坐起,还不曾醒得明白,一手捏着个空拳头,口里说道:“我的花儿呢?”只听随缘儿媳妇答应说:“姑娘的花儿,我收在镜匣儿里了。”姑娘这才晓得自己说的是梦话。听得她在那里打岔儿,便呸的啐了一口说:“甚么花儿你收在镜匣儿里?”她却鼾鼾的又睡着了。姑娘回头,叫了张太太两声,只听她那里酣吼如雷,睡得更沉。自己便披上衣裳坐起来,把梦中的事前后一想,说:“我自来不信这些算命打卦圆梦相面的事,今夜这梦,作的却有些古怪;分明是我父母,怎的不肯认我?又怎的忽然会变作城隍呢?这不要是方才我听见那村婆儿,讲究甚么旧城隍,新城隍,闹的罢!”想了半日,又自言自语的道:“且住,我想起来了,记得在青云山庄见着我家奶公的那日,他曾说过当日送父亲的灵,到这德州地方,曾梦见父亲成神;说的那衣冠,可就和我梦中见的一样;再合上这村婆儿的话,这事不竟是有的了吗?但是既说是我父母,却怎么见了我,没一些怜惜的样子?只叫我到安乐窝,另寻父母去。我可知道这安乐窝儿在那里呢?再说又告诉我那匹马,那三枝花,便是我的安身立命,这又是个甚么讲究呢?到了那四句话,又象是签,又象是课,叫人从那里解起?这个葫芦提,可闷坏了人了。”姑娘本是个机警不过的人,如此一层层的往里追究进去,心里早一时大悟过来。自己说道:“不好了,要照梦这个跟想起来,我这番跟了他们来,竟大错了。那安乐窝里面的话,可不正合着个‘安’字?那安公子的名,是叫作安骥,表字又叫作千里,号又叫作龙媒,可不都合着个‘马’字?那枝黄凤仙花,岂不合着张姑娘的名字?那枝白凤仙花,岂不又正合着我的名字?那枝金带围芍药,不必讲,自然应着功名富贵的兆头,便是安公子无疑了。且莫管他日后怎样的富贵,怎样的功名,但是我这作女孩儿的一条身子,便是黄金无价;有一颗心,便是白玉无瑕。想我当日在悦来店、能仁寺作的那些事,在我心里,不过为着父亲的冤仇,自己的委屈,激成一个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的性儿。不作则已,一作定要作个痛快淋漓,才消得我这副酸心热泪,这条心可以对得起天地鬼神,究竟我何尝为着甚么安公子不安公子来着呢!如今果然要照梦中光景,撞出这等一段姻缘来,不用讲我当日救他的命是想着他,赠金也是想着他,借弓也是想着他;偏偏的我一时高兴,无端把个张金凤给他联成一双佳偶,更仿佛是我想着他,才把她配合他,好叫他周旋我,如今索性迤逦迤逦的,跟了他来了。就这面子上看,我自己且先没得解说的,又焉知他家不是这等想我呢?我何玉凤这个心迹,大约是说破了嘴,也没人相信,跳在黄河也洗不清,可就完了我何玉凤的身分了!这便如何是好?”又想了一会子,忽然说道:“不要管他。此刻半路途中,有母亲的灵柩在此,料无别法。等到了京,急急的安了葬,我便催他们给我那座尼庵;那时我身入空门,一身无碍,万缘俱寂,去向佛火蒲团上了此余生,谁还奈何得我?只是这一路上,我倒要远远避这嫌疑,密密加些防范,大大留番心神,才是道理。”说罢,望了望张太太,又叫了声随缘儿媳妇;她们正在那里睡得香甜,自己重复脱衣睡下。姑娘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元妙如风来云变,牢靠如铁壁铜墙,料想他安家的人,梦也梦不到此。那知这段话,正被随缘儿媳妇听了个不亦乐乎。原来随缘儿媳妇说“那花儿收在镜匣里”的时候,却是睡得糊里糊涂,接下语儿说梦话。她说过这句,把脑袋往被窝里偎了一偎,又睡着了。及至姑娘后来长篇大论的自言自语,恰好她又醒了;听了一听,姑娘所说的,都是自己的心事。她一来怕羞了姑娘,二来想到姑娘自幼疼她,到了这里,又蒙安老爷、安太太把她配给随缘儿,成了夫妇;如今好容易见着姑娘,听了听姑娘口气,大有不安于安家的意思,她正没作理会处;如今听见姑娘,把梦里的话,自言自语的自己度量,她索性不出一言,装睡在那里静听,那话虽不曾听得十分明白,却也听了个大概。她便不肯说破,因大奶奶和她姑娘最好,消了闲儿,便把这话悄悄的告诉了她家大奶奶。那金凤姑娘听了,心中一喜一愁:喜的是果然应了这个梦,真是天上人间第一件好事;愁的是这姑娘好容易把条冷肠子热过来了,这一左性,怕又左出个岔儿来。因此她告诉随缘儿媳妇说:“这话关系要紧,你不但不可回老爷太太,连你父母公婆,以至你女婿跟前,都不许说着一字。”她吓得从此便不敢提起。这个当儿,安老爷安太太因姑娘当日在青云山庄有一路不见外人的约法三章,早吩咐过公子,沿路无事,不必到姑娘船上去。及至他二位老人家见了姑娘,不过谈些风清月朗,流水行云,绝谈不到姑娘身上的事;即或谈到了,谈的是到京后,怎样的修坟,怎样的安葬;安葬后怎样造庙;那庙要怎样近边地方,怎样的清净禅院,绝没一字的缝子可寻。只这没缝子可寻的上头,姑娘又添了一层心事。她想着是:“他们如果空空洞洞,心里没这桩事,便该和我家常琐屑,无所不谈,怎么倒一派的冠冕堂皇,甚至连‘安骥’两个字,都不肯提在话下。这不是他们有心是甚么?可见我的见识不差,可就难怪我要急急的跳出红尘了。”这是姑娘心里的事。在安老爷、安太太,并不是看不出姑娘这番意思来,心里想的是:“你我既然要成全这个女孩儿,岂有由她胡作非为,身入空门之理?自然该安一片至诚心,说几句正经话,使她打破迷团,早归正路才是;但这位姑娘,可不是一句话了事的人,此刻要一语道破,必弄到满盘皆空,莫如且顺着她的性儿,无论她怎样用心,只和她装糊涂,却慢慢再看机会,眼下只莫惹她说出话来。”这是安老爷安、太太心里的事。其实姑娘是一片真心,珍惜自己;安老爷、安太太更是一片真心,惠顾姑娘。弄来弄去,两下里都把真心瞒起来,一边假作痴聋,一边假为欢喜,倒弄得象各怀一番假意了。只顾他两家这等一斗心眼儿,再不想这桩事越发左了,这回书越发累赘了!读者,天下事最妙的是云端里看厮杀,你我且置身事外,袖手旁观,看后来这位安水心先生,怎的下手?这位何玉凤姑娘怎的回头?张金凤怎的撮合?安龙媒怎的消受? 过了德州,离京一日近似一日,安老爷便发信知照家里,备办到京一切事件;专差赶露儿,同了个杂使小厮,由旱路进京,大船随后按程行走。还不曾到得通州,那老家人张进宝早接下来。恰好老爷、公子都在太太船上。张进宝进舱,先叩见了老爷、太太,起来又给大爷请安。太太道:“你瞧瞧新大奶奶。”他听说,便转身磕下头去,说:“奴才张进宝认主儿。”张姑娘满面笑容说:“侍候老爷、太太的人,莫要行这个大礼罢!”公子便赶过去,把他扶起来。老爷道:“这算咱们家个老古董儿了,他还是爷爷手里的人呢!”因问他道:“你看这个大奶奶,我定的好不好?”他道:“实在是老爷、太太疼我们爷,我们爷的造化。奴才大概前也听见华忠说了,这一趟,老爷和爷可都大大的受惊,吃了苦,劳了神了。说到这里,老爷道:“这都是你们大家盼我作外官盼出来的呀!”他又答道:“回老爷,看不得一时,天睁着眼睛呢!慢说老太爷的德行,就讲老爷居心待人,咱们家不是这模样就完了的;老爷往后还要高升,几年儿我们爷再中了。据奴才糊涂说,只怕从此倒要兴腾起来了。”安老爷、安太太听了他这老橛话儿,倒也十分欢喜。因问了问京中家里光景,他道:“朝里近来无事,也很安静。华忠到京,奴才遵老爷的谕帖,也没敢给各亲友家送信,连乌大爷那里差人来打听,奴才也回复说:‘没得到家来准信。’就只舅太太时常到家来,奴才不敢不回。舅太太因惦记着老爷、太太,和我们爷奶奶已经接下来了,在通州码头庙里等着呢。”老爷道:“很好。”又问:“园里的事都预备妥当了么?”他又回道:“那里交给宋官儿和刘住儿两个办的,都齐备了,杠房人也跟下奴才来了,在这里侍候听信儿。奴才都遵老爷的话,办得不露火势,也不露小家子气,请老爷、太太放心。”老爷忽然想起问道:“那刘住儿你也派他在园里,中用吗?”他连忙回道:“老爷问起刘住儿来,竟是件怪事。自从他误了我们爷的事,等他剃了头,消了假,奴才就请出老爷的家法来,传老爷的谕,结结实实责罚了他三十板子。谁知他挨了这顿打,竟大有出息了,不赚钱,不撒谎,竟可以当个人使唤了!”老爷点头道:“这都很难为你。你歇歇儿,也就回去罢,家里没人。”他道:“不相干。家里,奴才把华忠留下了。再程师老爷也肯认真照料的。”太太道:“告诉他们外头,好好儿的给他点儿甚么吃;他这么大岁数了,莫饿着回去。”他听了,忙着又跪下说:“太太恩典,奴才还得过去见见亲家老爷、亲家太太;还有何家太太灵前,和那位姑娘。请示老爷、太太,奴才们怎么样?”老爷道:“灵前你们可以不行礼,姑娘且不必见,到家再说罢!只见见亲家老爷就是了!”公子连说:“张爹,你先歇歇儿去罢!站了这半天,船上不好走,不用满处跪了!”他道:“爷甚么话?一笔写不出两主儿来;主子的亲戚,也是主子;一岁主,百岁奴;何况还关乎着爷奶奶呢?如今这些才出土儿的奴才,都是吃他娘的两天油炒饭,就瞧不起主子。老爷这一回来,奴才们要再不作个样子给他们瞧瞧,越发了不得了。”公子被他说的,也不敢再言语了。太太道:“你只管去,也歇歇儿,不用忙。”他这才答应了两个是,慢慢退了出去。读者,你看怎的连安老爷家的人,也叫人看着这等可爱!这老头子,大约和那霍士端的居心行事,就大不相同了! 说话之间,那船一只跟一只的,早靠了通州龙王庙码头。这安老爷此番出京,为了一个县令,险些撞破家园;今日之下,重归故里,再见乡关;况又保全了一个佳儿,转添了一个佳妇。便是张老夫妻,初意也不过指望带女儿,投奔一个小本经纪的亲眷,不想无意中得这等一门亲家,一个快婿,连自己的下半世的安饱都可不必愁了。至于何玉凤姑娘,一个世家千金小姐,弄得一身伶仃孤苦,有如断梗飘蓬,生死存亡,竟难预定。忽然的大事已了,一息尚存,且得重返故乡。虽是各人心境不同,却同是一般的欢喜。 当下安老爷便要派人,跟公子到庙里先给舅太太请安去。正吩咐间,舅太太得了信,早来了船上。众人忙着搭跳板,搭扶手,撤围幕。舅太太下了车,公子上前请安。舅太太一见公子,只叫了声:“哎哟!外外。”先就纷纷泪落,半日说不上话来。倒是公子说:“请舅母上船罢!我母亲盼舅母呢!”他便搀了舅母,后面仆妇,同随着上了船。安老爷在船头见了舅太太,一面问好,早见安太太,带了媳妇,站在舱门口里等着。舅太太便赶上去,双手拉住她。姑嫂两个,平日本最合式,这一见,痛得几乎失声哭出来,只是彼此都一时无话。安太太便叫媳妇过来,见过舅母。舅太太一把拉住说:“好个外外姐姐!我自从那天,听见华忠说了,就盼你们,再盼不到,今日可见着了。”说着,拉了安太太进舱坐下。公子送上茶来,舅太太才和安老爷、安太太说道:“其实咱们离开不到一年,瞧瞧你们在外头,倒碰出多少不顾心的事来。一个玉格要上淮安,就没把我急坏了。叫他去,又不放心;不叫他去,又怕他急出个病来。谁想到底闹了这么个大乱儿,真要是不亏老天保佑,我可怎么见姑老爷、姑太太呢?”说着,又擦眼泪。安老爷道:“万事都有天定,这如何是人力防得来的?”安太太道:“可是说的都是上天的恩典,你看我们虽然受了多少颠险,可招了一个好媳妇儿来呢!” 说话间,恰好张姑娘装了烟来。舅太太便道:“外外姐姐,你来,我再细瞧瞧你。”说着,拉了她的手,从头上到脚下,打量了一番,回头向安老爷、安太太道:“可不是我说,我也不怕外外姐姐思量,这要说是个外路乡下的孩子,再没人信。你瞧,慢讲模样儿,就这说话儿,气度儿,咱们儿里头大家子的孩子,只怕也少少儿的;也是她生来的,大概也是妹妹会调理。”说到这里,忽然又问道:“不是说还有何家一位姑娘,也同着进京来了吗?”安老爷道:“她在那船上,跟着我们亲家太太呢!”舅太太又道:“可是这亲家太太,我也该会会呀!”说着,把烟袋递给跟的人,站起来就要走。原来安太太她姑嫂两个,有个小傲呕儿,便说道:“你怎么一年老似一年,还是这样忙叨叨,疯婆儿似的?”舅太太道:“老要癫狂少要稳,我不象你们小人儿家,那么不出绣房大闺女似的。姑太太,等你到了我这岁数儿,也就象我这么个样儿了。”安太太道:“不害臊。你通共比我大不上整两岁,就老了!老了么?不打”安太太说到这里,不肯往下说。舅太太道:“不打甚么,我替你说罢,老了么,不打卖馄饨的,是不是呀?当着外外姐姐,这句得让姑娘太太呀!”说得大家大笑,连安老爷也不禁笑了。一面便叫晋升家的过去,告诉明白姑娘和亲家太太。这个当儿,安太太便在舅太太耳边,说了两句话。舅太太心中似觉诧异,又点了点头,大家却也不曾留心听得说些甚么。 何玉凤和安太太这边两船紧靠,只隔得两层船窗,听这边来了位舅太太,也不知是谁;只听她那说话的圆和爽利,觉得先有几分对自己的胃脘,见晋升家的过来告诉了,知她一进门,定要往灵前行礼,便跪在灵旁等候。不一时,安太太婆媳陪了那位舅太太过来。迎门先见过张亲家太太,又参罢了灵,便赶过来见姑娘。安太太说:“姑娘请起来见罢!”戴勤家的扶起姑娘来,低头道了万福。原来这舅太太也穿的旗装,说道:“姑娘我可不会拜的呀,咱们拉拉手儿罢!”近前和姑娘拉手。姑娘一抬头,舅太太先哎哟了一声,说:“怎么这姑娘,和我们外外姐姐,长得象一个人哪?要不是你两个都在一块儿,我可就分不出你们谁是谁来了!”姑娘听了,心里说道:“这句话,说得可不敢当儿。”因又转念一想说:“我心里的为难,人家可怎么会晓得呢?不要怪她。”大家归座。舅太太坐在上首,便往后挪了一挪,拉着姑娘说:“亲不问友,咱们这么坐着亲些。”姑娘再三谦让。安太太便告诉她道:“姑娘你不必让,这是我大嫂子,无儿无女,虽说有两房侄儿,又说不到一块儿。我们两个最好,她一年倒有大半年在我家里住着,也就好算个主人了。有我这大哥,比你们老爷大;咱们八旗论起来,非亲即友,那么论你,就要叫她大娘;论我这头儿呢,屈尊姑娘一点儿,就要叫她声舅母。”姑娘听了一想,现在舅太太面前,自然该论现在的,便说道:“我自然该随着我张家妹妹,也就叫舅母才是呢!”及至说出口来,一觉着自己这句不好意思,一时后悔不及。便听安太太说道:“那么咱们娘儿们,可更亲热了!”因又告诉舅太太,姑娘怎样的孝顺,怎样的聪明,怎样的心腹,怎样的本领。舅太太道:“你们三家子,也不知怎样修来的。姑老爷,姑太太,有这么样一个好儿子;我们这位何大妹子和这张亲家,一家有这么样一个好女儿;我是怎么了呢?没修积个儿子来罢了!难道连个女儿的命也没有?真个的我前世烧了断头香了!”说着,便有些伤惨。姑娘一看,心里说:“这个人倒是热肠子。且住!我如今是进了京,大事一完,就想急急的进庙;及至进了庙,安家伯母自然不能常去伴我。这位张亲家妈,虽说在我跟前,诸事不辞辛苦,十分可感,我却也一口叫她声妈。但是到了京,人家自然要和她女儿亲近亲近;再她老人家,一会儿价那派怯话儿,蠢劲儿,和那一双臭脚丫儿,臭叶子烟儿,却也令人难过。看这位舅母的心性脾气,都和我对得来;她也孤苦伶仃,怎能得和她彼此相依,倒也是桩好事。” 姑娘正在那里一面想,一面端起茶来要喝。戴勤家的看见道:“姑娘那茶冷了,等换换罢。”说着,走上来换茶。舅太太道:“姑太太派你跟姑娘呢,你可好好儿的伏侍这位姑娘。”戴勤家的笑道:“奴才不敢错哟!奴才本是姑娘宅里的人,姑娘就是奴才奶大了的。”舅太太道:“哦!原来你还是嬷嬷呢!这么说,连你都比我的命强了!你到底还和姑娘有这么个缘法儿呀!”姑娘一听这话,又正钻到心跟里来了,暗道:“她既这样,我何不认她作个干娘,就叫她娘,岂不借此把‘舅母’两字也躲开了?”不由得开口道:“舅母这话,她那里当得起?舅母若果然不嫌我,我就算舅母的女孩儿。”把个舅太太乐得倒把脸一整说:“姑娘你这话,是真话,是玩儿话?”姑娘道:“这是甚么事,也有个和娘说玩话儿的?”说着,更无商量,站起来,就在舅太太跟前,拜了下去。舅太太连忙把她拉起来,揽在怀里,一时两道啼痕,一张笑脸,悲喜交集的说道:“姑太太,你今日这桩事,我可梦想不到,我也不图别的;你我这几个侄儿,实在不知好歹;新近他二房里,还要把那个小的儿,叫我养活。妹妹知道,那个孩子,是更没出息。我说作甚么呀?甚么续香烟咧?又是清明添把土咧?哦!心里早没了这些事情了。我只要我活着,有个知心贴己的人,知点痛儿,着点热儿,我死后,他落两点真眼泪,痛痛的哭我一场,那就算我得了济了。”说着,把自己胸坎儿上带的一个玉连环上拴着的一个怀镜儿解下来,给姑娘带上,还说:“这算不个甚么,等你脱了孝,我好好儿的亲自作两双鞋你穿。”姑娘又站起来谢了一谢。安太太道:“你站着,我们费了不是容易的事,把姑娘请来,算叫你抢了去了。”舅太太道:“这可难说,各自娘儿们的缘法儿。”说着,右手拉着姑娘的左手,左手拍着她的右肩膀儿,眼望着安太太婆媳道:“今日可和你们落得说得起嘴了,我也有了女儿咧!”安太太道:“也好,你也可以给我分分劳。”因和玉凤姑娘说道:“大姑娘,你要和她处长了,解闷儿着的呢!第一描画剪裁,扎拉钉扣,是个活计儿,她没有不会的;你要想个甚么吃,她还造得一手的好厨;再没了事儿,你要听甚么古记儿,笑话儿,灯虎儿,她一肚子呢!你有本事醒一夜,她可以和你说一夜。那是我们家有名儿的夜游子话,拉拉儿。”姑娘听了,益发觉得这人不但是个热人,并且是个趣人。安老爷隔船静坐,把那边的话听了个逼清,便踱过这船上来,大家连忙站起。舅太太道:“姑老爷来得正好。”才要把方才的话诉说一遍。安老爷道:“我在那边都听见了。你娘儿们,姐妹们,说的虽是顽话,我却有句正经话。大姐姐,你这个女儿,可不能白认她。这一到京,在我家坟上,总有几天耽搁;你们姑太太到家,自然得家里归着归着。媳妇又过门不久,也是个小人儿呢。虽说有我们亲家太太在那里,她累了一道儿,精神有个到不到的,怎么得舅太太在那里伴她几天就好了!”舅太太道:“这有甚么要紧?我那家左右没甚么可惦记的;平日没事,还在这里成年累月的闲住着,何况来招呼姑娘呢?”安老爷道:“果然如此,好极了!”说着,就站起来,把腰一弯,头一低,说:“我这里先给姐姐磕头。”舅太太连忙站起来,用手摸了摸头把儿说:“这怎么说?都是自己家里的事。再和姑老爷、姑太太说句笑话儿,我自己痛我的女儿,直不与你两位相干,也不用你二位领情。”当下满堂嘻笑,一片寒暄,玉凤姑娘益发觉得此计甚得,此身有托。 咳!古人的话再不错,说道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据我看起来,那庸人自扰,倒也自扰得有限;独这一班兼人好胜的聪明朋友,他要自扰起来,更是可怜!即此这何玉凤姑娘既打算打破樊笼,身归净土,无论是谁叫舅母,就叫舅母,那怕拉着何仙姑,叫舅母呢!你干你的,我做我的,这又何妨?好端端的又认的是甚么干娘?不因这番,按俗语说,便叫作“卖盆的自寻的”,掉句文,便叫作“痴鼠施姜,春蚕自缚”。这正是: 暗中竟有牵丝者,举步投东却走西。 那何玉凤合葬双亲后,怎的个行止?下回书交代。 第二十三回 返故乡婉转依慈母 终好事娇嗔试玉郎 第二十三回 返故乡婉转依慈母 终好事娇嗔试玉郎 上回书表的是安老爷携了家眷,同着张老夫妻两个,护着何玉凤姑娘,扶了她母亲何太太的灵柩,由水路进京,重归故里,船靠通州指日就要到家了。这部《儿女英雄传》的书,演到这个场中,后文便是弓砚双圆的张本,是书里一个大节目,俗说就叫作“书心儿”。从来说的好:“说话不明,犹如昏镜”。因此作者不得不详叙一番了。 且说安老爷当日,原因为十三妹在黑风岗能仁古刹救了公子的性命,全了张金凤的贞节,走马联姻,立刻就把张金凤许配公子,又解囊赠金,借弓退寇,受她许多恩情,正在一心感恩图报,却被这姑娘一个十三妹的假姓名、一个“云端”里的假住处一绕,急切里再料不到这姑娘便是自己逢人便问,到处留心,不知下落,无处找寻的那个累代世交贤侄女何玉凤。及至听了她这十三妹的名字,又看了公子抄下的她那首词儿,从这上头摹拟出来,算定了这十三妹定是何玉凤无疑。既得着了她的下落,便脱去那领朝衫,辞官不作,前去寻访。及至访到青云山,不是容易,才因褚大娘子见着邓九公,笼络住了邓九公;又不是容易,才因邓九公见着十三妹,感化动了十三妹;天道好还,也算保全了她一条身子,救了她一条性命。在安老爷的初意,也只打算伴回了故乡,替她葬了父母,给她寻个人家,也算报过她来了;断断乎不曾想到公子的姻缘上。不想在褚家庄和邓、褚父女两个笔谈的那一天,话已说完,恰恰的公子同褚一官出去走了一走的时候,这个当儿,褚大娘子忽然的心事上眉头,悄悄的向安老爷和她父亲,说了何不如此如此的那句话;那句话,便是要把何玉凤也照张金凤的样子,和安龙媒联成一床三好的一段良缘。当下邓九公听了,先就拍案叫绝,立刻便想拿说媒的那把蒲扇。倒是安老爷不肯。这安老爷不肯的原故,一来为姑娘孝服在身;二来想着这番连环计,原是惠顾姑娘的一片诚心,假如一朝计成,倒把人家诳来,作了自己的儿子媳妇,这不全是一团私意了吗?再说,看那姑娘的见识心胸,大概也未必肯吃这注;倘然因小失大,转为不妙;但又不好却邓家父女的美意,所以拦住邓九公说:“且从缓商。”及至第二日,见着十三妹,费尽三毛七孔,万语千言,更不是容易。一桩桩,一件件,都把她说答应了;她这才说出她那回京葬父亲之后,便要身入空门的约法三章来。彼时老爷生怕打搅了事,便顺着她的性儿,和她滴水为誓。话虽如此说,假如果然始终顺着她的性儿,说到那里,应到那里,那只好由着她当姑子去罢!岂不成了整本的《孽海记》、《玉簪记》?是算叫她和赵色空凑对儿去,还是和陈妙常比了上下高低呢?那怎样是安水心先生作出来的勾当?何况这位姑娘,守身若玉,励志如冰;便说身入空门,又那里给她找荣国府,送进拢翠庵,让她作门槛以外的人去呢?还是从此就撒手不管,由她作个上山姑子,背土坯去罢?因此安老爷早打定了一个主意,无论拚着自己,淘干心血,讲破唇皮,总要把这姑娘成全到安富尊荣,称心如意,总算这桩事作得不落虎头蛇尾。无奈想了想,这相女配夫,也不是件容易事。就自己眼底下,见过的这班时派人里头,不是纨绔公子,便是轻薄少年。更加姑娘那等天生的一冲性儿,万一到个不知根底的人家,不是公婆不容,便是夫妻不睦,谁又能照我老夫妻这等体谅她?岂不误了她的终身大事?左思右想,倒不如依了褚大娘子的主意,竟照着何玉凤给张金凤牵丝的那幅人间没两的新奇画中,就借张金凤给何玉凤作稿子,合成一段鼎足而三的美满姻缘;叫他姊妹二人,学个娥皇、女英的故事,倒也于事两全,于理无碍,于情亦合。因此上在邓家庄住的那几天,却背了众人把这话告诉了安太太。安太太听了,自是欢喜。老夫妻两个便密密的来对着邓家父女说:“等回京之后,看了光景,得个机会,商量出个道理来。如果事可望成,再劳大媒完成这桩好事。”这句话却因张金凤还是个新媳妇儿,又恐怕她和公子闺房私语,一时泄露了这个机关,所以老夫妻两个且都不和张金凤提起。那知张姑娘自从遇着何玉凤那日,就早存了个“好花须是并头开”的主意,所以古寺谈心,才有向何玉凤那一问;秋林送别,才有催何玉凤那一走。及至见了褚大娘子,又是一对玲珑剔透的新媳妇到了一处,才貌恰正相等,心性自然相投。褚大娘子便背了安老爷、安太太并她父亲,把这话尽情的告诉了张金凤。在褚大娘子,也不过是要作成何玉凤的一片深心,那知正恰恰的合了张金凤的主意,所以她两个才有借弓留砚的那番哑谜儿。安老爷、安太太倒不曾留心到此。及到上了路,张金凤因见公婆不曾提起,自己便也不敢先提。通算起来,这桩事只有安老夫妻、邓家父女和张金凤五个人心里明白,却又是各人明白各人的;其余那些仆妇丫鬟,以至张老两口儿,一概不知影响。至于安公子,只知把位何小姐敬得如南海龙女,但有感恩报德的处心;何小姐又把安公子看得似门外萧郎,略无惜玉怜香的私意:其实这二位,都算叫人家装在鼓里了。及至何玉凤见安老爷、安太太命公子穿孝扶灵,心中却有老大的过不去,才把张冰冷的面孔放和了些,把条铁硬的肠子回暖了些。安老爷看了,倒也暗中放心,觉得这段姻缘,象也有一两分拿手。梦也梦不到,到了德州,姑娘因作了那等一个梦,这一提起儿,又把她那斩钢截铁的心肠、赛雪欺霜的面孔给提回来,更打了紧板了!老夫妻看了只是纳闷,不解其所以然。张姑娘虽是耳朵里有随缘儿媳妇的一段话,知其所以然,又不好向公婆讲起。 这个当儿,离京是一天近似一天了,安老爷一个人坐在船上,心里暗暗的盘算,说道:“看这光景,此番到京,一完了事,请她到家,她定不来;送她入庙,我断不肯。只有和她迁延日子,且把她寄顿在也不算庙、也不算家的我家那座故园阳宅里,仍叫她守着她父母的灵,也算依了她约法三章的话了。腾出了个工夫来,却再作理会。只是她长久住在那里,这其间随时随事,看风色,趁机缘,却是件蚁串九曲珠的勾当,那位张亲家太太可断了不了。”老爷正在为难,将及船靠码头,不想恰巧这位凑趣儿的舅太太接出来了。一进舱门,说完了话,便问何姑娘;见了何姑娘,便认作母女。彼时在这位舅太太,是乍见了这等聪明俊俏的一个女孩儿无父无母,又怜她,又爱她,便想到自己又是膝下荒凉,无儿无女,不觉动了个同病相怜的念头。彼时安老爷却不曾求到她跟前;便是安太太向她耳边说的那句话儿,也只因为姑娘有纪府提亲那件伤心的事,不愿人提起;恐怕舅太太不知,嘱咐她见了姑娘,千万莫问她有人家没人家的这句话,是个入门问讳的意思。谁想姑娘一见了舅太太,各人为各人的心事,一阵穿插,倒正给安老爷、安太太搭上桥了。安老爷便打倒金刚赖倒佛,双手把姑娘托付在舅太太身上。那舅太太这日便在何玉凤船上住下,接连着伴送她到了坟园,伴送她葬过父母。这其间照应她的服食冷暖,料理她的鞋脚梳装。姑娘闲来,还要听个笑话儿,古记儿,一直管装管卸到姑娘抱了娃娃,她做了姥姥,过了个亲热香甜;此是后话。这正是安老爷笑吟吟不动声色,一副作英雄的手段;血淋淋出于肺腑,一条养儿女的心肠,才作出这天理人情中一桩公案。却不是拿着水心先生那等一个脚色,由着燕北闲人的性儿,怎么掇弄,怎么转,怎么叫,怎么答应。读者,请想这桩套头裹脑的事,这段含着骨头露着肉的话,这番扯着耳朵腮颊动的节目,大约除了安老爷和燕北闲人两个心里明镜儿似的,此外知道个影子的少了。 安老爷把何玉凤姑娘托付了舅太太之后,才得匀出精神,料理手下的事;便忙着商量,分拨家人,清船价,定车辆,归箱笼,发行李,一面打发太太带了公子和媳妇并仆妇丫鬟人等,先回庄园照料;只留下舅太太,张亲家老爷、太太,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花铃儿,并跟舅太太的仆妇、侍婢,并两个粗使老婆子,和姑娘同行。外边留下几个中用些的家人照料自己,便打算送姑娘随灵。起身之后,先一步进城,到坟园料理一应事件。又计算到灵从通州码头起身,一路到西山双凤村,一天断不能到。早有张进宝等在德胜关一带,预备下下处,安灵住宿;那杠房里得了准信,早把行杠预备下来,一切布置妥当。到了那日,姑娘穿了孝服,行了告莫礼,便和舅太太同车随灵,到德胜关住下。 公子先一日跟了母亲同了媳妇到家,拜过佛堂祠堂,看了看家中风景依然,只一个张进宝,管了个内外严肃。一家男女家人参见已毕,华嬷嬷也见过她家大奶奶,一时乐得她左看一番,右问一番,也不知要怎么亲近奶奶才好。 安老爷次日送姑娘下船,随灵起身后,自己便穿城行走,先回庄园。一进二门,当院里早预备下香烛、吉祥纸马;老爷带领阖家谢过天地,自己又到佛堂祠堂磕过头,然后进了正房。老夫妻双双坐了,儿媳两旁侍立奉茶。男女家人参见已毕,大家各各的归着东西,侍候酒饭,来往奔忙。老爷便向太太道:“太太,你看人生天命,安排自有一定;非分之荣,万不可以妄求。你我受祖父余荫,守着这几亩薄田,几间房子,虽不宽余,也还不愁冻馁。无端的官兴发作,弄出这一篇离奇古怪的文章。所幸今日安稳到家,你我这几个有限的骨肉,不曾短得一个,倒多了一个,便是天祖默佑;况又完了何家侄女这场心愿。我自今以后,纵然终老林泉,便算荣逾台阁。我依旧还课子读书,和几个古圣先贤时常聚聚,断不轻举妄动了。”太太道:“老爷这话,说的很是;真这世路上的事,看着实在怕人。”老夫妻又与儿子媳妇,说说笑笑。一时吃完了饭,撤去残席,老爷便出去拜望程师爷,致谢他在家的照料。进来又把大家众人,看家的,行路的,都叫到跟前,慰劳了一番;又问了问城里的房子。张进宝道:“奴才进城,当到宅查看;本家爷们住的很安静,家人看的也极谨慎,请老爷放心。”老爷点了点头,大家散去。 次日,老爷、太太起来,便赶早吃了饭,带同儿子媳妇,先到他老太爷、老太太坟上行礼。然后过这边来,看看办得不丰不俭,一切合宜,老爷颇为欢喜,便派人跟了公子,叫他穿上孝服,向十里外迎接何太太的灵;这里老爷也摘了缨儿,太太也暂除了首饰,张姑娘依然穿上孝服。外边穿孝的,便是戴勤,宋官儿,随缘儿。又派了两个粗使家人;内里便是路上跟着姑娘的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丫鬟花铃儿和两个婆子。分拨已定,安太太便叫媳妇说:“在船上也圈了一道儿了;这坟上周围,都是咱们的地方,趁着这工夫,只管带着人等走走去。”张姑娘答应了出来。这班丫鬟仆妇,等闲不得出来,又乐得跟着新大奶奶凑个趣儿,一时都跟了去,只剩下两个粗使的婆子,在这里听叫。安老爷、安太太这个当儿,倒计议了许多紧要正事。 何玉凤姑娘同舅太太张太太在德胜关店内,住了一夜;次早梳洗已毕,打了坐尖,随有张进宝同梁材带了大杠,接了下来。姑娘只当还照昨日的样走法,及至同舅太太坐车出来一看,但见大杠鲜明,鼓乐齐备,全分的二品执事,摆得队伍整齐,旗幡招展,心里说道:“我那等说,安伯父还要这等过费,岂不叫我愈多受恩,愈难图报!一时跟了殡,慢慢的前进。走到半路,舅太太便吩咐赶车的告诉顶马,又招呼了张太太的车,都赶到头里一个小下处,略歇下歇,便一直奔双凤村而来。还不曾到得那里,舅太太便在车上指点着告诉姑娘道:“你看那前面搭白棚的地方就是了。那东南上一片大房子,便是他家的庄园;面北上好些树,那里便是他家的坟地。我听得说我们姑老爷就要在他坟地的东首,给你父母修坟呢!”姑娘此时,除了心中感激,点头叹息之外,再无别话。说话间,车早到了安家阳宅。后面的跟车,一辆辆抢到头里去,预备服侍下车。一时把车拉进大门,早有安老爷迎着,问了问昨日住店的光景。舅太太道:“好哇!姑娘真听话,叫吃就吃,敢则城里头的孩儿长这么大,头一回才看着甜浆粥炸糕油炸果,倒很爱吃。”老爷道:“这就叫作‘亲不亲,故乡人;美不美,故乡水’了。”一时张太太也下了车,因脚压麻了,站了会子,才一同进来。安太太和媳妇儿接出来,姑娘正在看着,又见一群穿孝的男女迎接,内中除了宋官儿一个;余者多不认识。姑娘同着众人进了棚,从月台左首绕上去,见迎门安着供桌,门上挂着云幔,早有一口灵,偏东些停在那里。姑娘此时,一则乍到故土,所见的都和外省那个排场儿两样;再也是拘于礼法,谨饬过去了,不免矜持。她一时朦往了,想不到便是父亲的灵位,将要问说:“怎么母亲的灵,倒先到了。”不曾问得出口,安老爷在旁边说道:“姑娘,你尊翁的灵在此,还不下拜。”一句话提醒了姑娘,那里还顾及行礼,扑上前去,便放声大哭。大家从旁劝了良久,才得劝住,还是抽噎不止。随即细看了看那口材,就一重重漆得十分严密,光可鉴人,自是放心。想起安老爷这等办得周到,却又添了一层过意不去。 大家歇了没多时,早见随缘儿跑在头里来,说道:“快了。”安老爷便接了出去,姑娘跪在东间,朝外望着,但见一对仪仗,一双吹鼓手,进门都排列两边。少时鸦雀无声,只听得一双响尺当当,打得迸脆,引了她母亲那口灵进来。安公子穿了一身孝,紧跟在灵前,虽然抵不得一个孝子,却也颇象半个孝子。立刻安好了位,大家无非是祭奠尽礼,姑娘无非是痛切含悲,不必再赘。 诸事已毕,姑娘站起身来,便向安老爷、安太太道:“我何玉凤不想我父母竟有今日,更不想我自己仍返故乡,这都是伯父伯母的成全。侄女儿除磕头之外,再无一字可说了。只是伯父母办得未免过费,如今断不可过于耽延,或三日,或五日,便求伯父想着我青云山庄的那三句话,将我父母早些入土,我也得早一日去了我的事,免得伯父母再为我劳神费力。”因又望着舅太太道:“我这娘,路上已许下在庙里长远伴我,伯父母更可放心;倘蒙伯父始终成全,我何玉凤纵然今世不能报你的恩情,来世定来作你的儿女。”说着,便拜下去。安老爷看这光景,心里先说道:“来了!我早就料着你有这把神妙。”因和太太连忙把她搀起来,说道:“姑娘你这个礼,这番话,都多余;你我两家的交情,前番已谈过,这都是情理当然,此时不须烦琐。只是依你说,停三日五日,未免简略;如今也照你在山里的样子,停放七天;讲到安葬,或者入土为安,自然早一日好一日,我向来却从不信阴阳风水这些讲究。但为了老人家的事,你作儿女的,却不可不存一番慎重,须得请个人看看,听他说定那天,便是那天。至你那三句话,我既和你灵前设誓,绝不食言;但是要找这座庙,既须个近便所在,又得个清净道场,断非十日八日可成;少也得一月两月,甚至三月半年都难预定。总之,无论怎样,我一定还你个香火不断的地方就是了。姑娘你道如何?”姑娘听这话说得层层有理,再不想大远的从德州憋了这么一个干脆的招儿来,才使出来就乏了。无法,只好等那看风水的来看了再讲。当下大家一连劳碌了几日。 晚饭已罢,即便分投安置。安老爷仍同了眷属回家,姑娘便同原来的一行上下人等在此住下。外面自有张老同了派定的家人照应。从这日起,也作了几日好事,也烧了些个冥资。所喜的是,何家无多亲友来往,便是安老爷的亲友本家也因尚不知安老爷携眷回京的消息,都不曾来,倒落得少了许多应酬,可以安心作事。 次日,安老爷夫妻正在里面和姑娘闲谈,只见人回请的风水端木二爷来了。原来这风水复姓端木,名涣,表字仲兴;他家世代相传,专门精通周易,河洛地理。安老爷家这块坟地,就是乃翁在日看定的。他和安府上也算个世交,称安老爷作世叔。因此,安老爷请他来给何协戎夫妇点穴,就规定安葬日子。老爷有心叫姑娘听个底细,便把那风水请到棚里靠前窗一张桌儿边坐下。姑娘盼的风水来了,也正要听他定在几日,只听一时请了进来,那风水和安老爷讲礼已毕,便问说:“世叔几时到京,竟不晓得,更不知府上有事,怎不见赐一信?”安老爷道:“并非舍间的事,却是位至契好友;因他家现无男丁,所以就在荒茔,代他料理。并且就要在这茔地的东首,择地安葬。就请看一看,定个葬期,愈早愈好。”那风水先生说道:“无论怎样早,今年是断不能的了。宝茔便是家君定的,记得这山向是子午兼壬丙正向;今年三煞在南,如何动得!”安老爷道:“世兄,你是晓得我向来不解青鸟之术。如果无大妨碍,我这个好友,既然百岁归居,还以早葬为是。”那风水道:“这却不好迁就。等小侄儿过去,安了盘子,拉了中线,看了再定规罢!”安老爷因为自己是个父辈相交,便叫公子陪过去,说声:“恕不奉陪了。”便在棚里坐候。 姑娘这个当儿,听着今年不得下葬,先就有些不愿意了,呆呆的坐着,良久良久,才听得那个风水过来,进门就说道:“方才看了看东首这块地,东西辛甲分金上,倒是上好的一个结穴。此处安葬,按那龙脉,正自灵方而来,定主宗祧延绵;只是一山无二向,本年不惟三煞有碍,而且大将军正在明堂,安葬是断断不可的。明年正二三月,木气正旺于东,这块地正是主茔的龙方,更不好动;四五六月,月建都吉,只巳午两个字,又正合太世叔婶母的化命,亥子一冲;六月建未,明年太岁在未,书云:‘一物一太极’,虽说月支与年支不碍,究竟不可不避。七八两月,恰恰的与现在的化命逢着穿害;九月上半月,不得安葬吉日,下半月一交土王用事,禁土了。只有明年十月最好安葬;吉期上下半月都容易选择。到那时,听凭世叔吩咐,再定就是了。”安老爷一听,自己心里先道:“这算得‘无巧不成书’了。要不这样,怎样就耗到过姑娘满一年的服呢?要不耗到她满服,我们家怎么娶她呢?”当下心中大喜,却故意的问了那风水几句。风水道:“世叔是最高明不过的人,这块地当日便是家严效的劳,小侄怎敢另生他议?况且阴阳怕懵懂,这句话不说破也就罢了;小侄既看出来,万万不敢相欺,此中丝毫不可迁就。”说着,提起笔来,便把这话写了一篇,又寒喧了几句,领茶而去。 这番话,姑娘在屋里听了个逼清,算省了安老爷的唇舌了。安老爷送那风水走后,便手里拿着那一篇东西,一步步踱了进来,向姑娘道:“姑娘听明白不曾?偏又有许多讲究,这怎么呢?”姑娘也无心看那一篇东西,只望了舅太太发怔。却不知这舅太太,实在算得姑娘知疼着热的一位干娘;无奈她又作了安府上传递消息的一个细作。自从她和姑娘认了母女之后,在船上那几天;安太太早把这事告诉了她一个澈底澄清。难道把她极爱的一个干女儿,给她最疼的一个外甥儿,她还有甚么不愿意的不成?她见姑娘望着她发怔,可就搭上茬儿了。她说道:“我这里倒有个好主意,姑老爷、姑太太听听,使得使不得?你们方才讲的那些甚么子午卯酉,我可全不懂。要说忙着安葬,果然太爷、老太太坟上有甚么妨碍。无论我们姑娘此时心里怎样着急,她也断不肯忙在一时。讲到她要住庙,原不过为近着她父母的坟哪!如今既安不得葬,在这里住着,守着棺材,不比坟更近吗?再这个地方儿,内里就是我们娘儿们上下几个人;外头就只张亲家老老和看坟的,又和庙里差甚么呢?莫若我们只管在这里住着,姑老爷一面在外头上紧的给我们找庙,一天找不着,我们在这里住一天;一年找不着,我们在这里住一年,要赶到人家满了孝,姑老爷这庙还找不出来,那个就对不起人家孩子了。姑老爷、姑太太要怕我住长了,费了你家的老米,慢讲我一个人儿,连我们姑娘和张亲家,我那点儿绝户家产,供给十年八年,还巴结得起。”她说着,便望着姑娘道:“姑娘,是不是?”回头又向着安老爷夫妻道:“你们二位,想着怎么样罢?”安老爷忙说:“如果有一年的工夫,纵然找不出庙来,我盖也给她盖了一座。至于姐姐在这里住着,也是替我们分心,招护姑娘,些须小费,何足挂齿,我自有道理。”安太太也说:“要能这样,一动不如一静,倒也罢了;可不知姑娘心里怎样?”姑娘还未及开言,张太太的话也来了,说:“这么着好哇!可是我们亲家太太说的一个甚么一秤不抵一秤的;你看在这地方儿住下,等开了春儿,满地的高粱谷子,蝈蝈儿蚂蚱,坐在那树荫底下,看个青儿,才是怪好儿的呢!”说得大家大笑,连张姑娘也忍不住笑得扶着桌子乱颤。玉凤姑娘此时被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心里乱舞莺花,笑也顾不及了。细想了想,这事不但无法,而且有理;料是一不扭众,只得点头依允,说:“也只好如此。”安老爷满心欢喜,心里暗道:“天哪!可够了我的了。”只她这五个字,这事便有了五分拿手。 转眼之间,到了七日封灵,何玉凤和舅太太便搬在西厢房里间;张太太带了戴嬷嬷和两个丫头,便住在外间;随缘儿媳妇、舅太太的下人,住了东厢房。安太太又在下房里给姑娘安了个小厨房,外面白有张老同戴勤、宋官儿和安家看坟的照料,内外住了个严密,又把安家阳宅暂作了个何姑娘禅院。这都是那燕北闲人的无中生有的营生,便有这位安水心先生,给她周规折矩的办理。 却说七日之后,安老爷夫妻把那边安顿妥贴,才得回家料理自己的家务。便有许多亲友本家都来拜望,老爷一一的款待,却扶了个小童,只推因腿疾苦告归,暂且不及答拜;一面遣公子进城,持帖谢步。公予也有一班世交相好少年,请酒接风,接连不止忙了一日,才得消停。老爷得些闲空,便先打发了邓九公的来人,又给他父女带去些人事。把何姑娘那张弹弓,仍交给媳妇悬挂着;又叫太太向何姑娘衣箱里,把公子那块砚石寻出来,擦洗干净,严密收藏,就把姑娘和张太太的衣箱,差人送过去。那头乌云盖雪的驴儿,便交给华忠,叫他好生喂养,说这是我将来无事,玩水游山的一个好脚力。 那时不空和尚的二千头借款,早巳归清。老爷通盘算了一算,此行不曾要得地方上一文,倒有公子带去的八千金,乌克斋赠的万金,连沿途在家门生故旧的义助,不下两万余金。除了赔项盘缠,还剩万余金在囊;办何姑娘这桩事,无论怎样铺排,也用不了。便和太太商议道:“何姑娘这桩事,你我费了无限精神,才得略有眉目。我算着将来办起事来,也不过收拾房子,添补头面衣服,办理鼓乐彩轿,预备酒席这几件事;房子我已有了办法。”太太道:“还要房子作甚么?那边尽办开了;赶到过来,难道不叫他三口儿一处住吗?”老爷道:“岂有不叫他门住一处之理?自然两个人就在他那屋里分东西住;你只望张姑娘过门的时候,租个公馆,还要匀在两处,成个一婚一姻,如今自然也得给她安起一个家来。至于她说的那一座庙,我到底要找着还给她,才圆得上那句话。这事须得如此如此办法,才免得她夜长梦多,又生枝叶。”太太所了此言大喜,说:“既然这样,那衣服头面更容易了。我本说到了京给张姑娘添补些簪环衣饰,只算是给她弄的。再说还有老太太的许多颜色衣服,他舅母前日也提她那里还有些头面匀着使,所添也有限了;到了轿子,切临期好说的。倒是这句话,得和咱们这个媳妇,先说一声才是,这是他们屋里百年相处的事。”老爷道:“太太这话很是。”说着,便把媳妇叫来,把这话从褚大娘子提亲起草以至现在的计较,日后的办法,告诉了她一遍。只见她听完这话,便跪下来,先给公婆磕了两个头,起来说道:“如果这样,不是公婆疼玉凤姐姐,竟是公婆疼我。公婆请想,玉凤姐姐救了我们两家性命,在公婆现在这番情义,已就算报过她来了。只是媳妇和我父母,今生怎的答报?至于她给媳妇联姻这桩事,且莫讲投着这样的公婆,配着这样的夫婿,就她当日那番用心,也实在令人可感。所以媳妇时常想着,要打断了她这段住庙的念头;无论怎样,也要照她当日成全媳妇的那一番用心,给她作成这件好事。只是因家来,不曾消停得一日,不好冒冒失失的禀告公婆。如今公婆商量得这等妥当严密,真是意想不到。便是玉凤姐姐难得说话,俗语说的:‘铁打房梁磨绣针,功到自然成。’眼前还有大半年的光景,再说还有舅母在那边,大约也没有个磨不成的。这其间却有尸关颇颇的难过,倒得设个法子才好。”老爷、‘太太忙问:“除这位姑娘的难说话,还有甚么再难之处?”张姑娘低声笑道:“媳妇所说难过的这关,便是我家玉郎。公婆再想不到,拿着我玉凤姐姐那样一个窈窕淑女,玉郎他竟不肯君子好逑。”老爷道:“这是为何?”张姑娘回道:“据媳妇看着,一来是感她的恩义,见公婆尚且这等爱重她,自己便不敢有一毫简亵,却是体贴父母的心。二则他和媳妇虽是过的未久,彼此相敬如宾;听他那口气,大约今生别无苟且妄想,又是番重伦常的心。总之,是个自爱的心,也搭着他实在有点儿怕人家。有一天媳妇偶然了呕他一句,就惹得他讲一篇大道理吾激落了媳妇一场。”张姑娘这话,还没说完,老爷道:“你理他呢!等我吩咐他。”太太道:“老爷看不得咱们那个孩子,可有这种留心的地方儿。”张姑娘使接着回道:“媳妇也正为此。是说父母之命,不敢不依从,设或他一时固执起来,也和公公背上一套圣经贤传,倒不好处置。莫若容媳妇设个套儿,先澈底澄清,把他说个心肯意肯,不叫这桩事有一丝牵强;也不枉费了公婆这一片慈心,媳妇这番’答报。那时仗邓九公的作合,成就玉凤姐姐这一段良缘,岂不是好?”安老爷夫妻听了,心下大喜,同声说好。安老爷又点头赞道:“难得贤德媳妇;这要遇见个糊涂庸鄙的女流,只怕这番话说不成,我两位老人家还要碰你个老大的钉子呢!”因和太太说道:“既能如此,你我两个,便学个不痴不聋的阿姑阿翁,好让他三人得亲顺亲,去为人为子;此事我不必再提。”当下计议已定,便分头各人干各人的事。安老爷又明明白白亲自写了一封请媒的信,预先通知邓九公。张金凤过了些天,到了临近时,见公婆诸事安排已有就绪,才打算把这桩事,告诉公子明白。又想到若就是这等老老实实的和他说,一定又招他一套四方话;思索良久,得了主意,不觉喜上眉梢。恰好这日,安公子到他进学的老师莫友士先生那里拜寿。原来这莫友士先生在南书房行走,便在海淀翰林花园住;因这日公子回家尚早,见过父母后,便回到自己屋里来。张姑娘见他面带春色,象饮了两杯,站起身来,不作一声,依然垂头坐下。便有华嬷嬷带了仆妇丫鬟,上来服侍。公子忙忙的换了衣裳,坐定一看,只见张姑娘两只眼睛,揉得红红儿的,满脸怒容,坐在那里。心里诧异道:“我往日归来,她总是悦色和容,有说有笑,从不象今日这般光景,这却为何?”不禁搭讪着问了一句说:“我今日一天不在家,你在家里作甚么来着?”张姑娘道:“问我么?我在家里作梦。”公子道:“好端端大清白日,怎么作起梦来,梦见甚么?可是梦见我?”张姑娘道:“倒被你一句就猜着了,正是梦见你。我梦见你娶了何玉凤姑娘,却瞒得我好!”公子道:“哟!哟!这就无怪其然,你把个小脸儿绷得单皮鼓也似的了,原来为这桩事。我劝你快快不必动这闲气,这是梦!”张姑娘道:“我从不会这么胡梦颠倒,想是你心里有这个念头,我梦里才有这桩奇事。论这桩事,我也曾向你说过,还不曾说得三句,倒惹得你道学先生讲《四书》似的,和我唠唠叨叨了那么一大篇子,我这个傻心肠儿的,就信以为真了。怎么今日之下,你自己忽然起了这个念头,倒苦苦的瞒起我来?”说着,似笑非笑对着公子,呆呆的瞅着。公子见她嫩脸如娇花含笑,情语如好鸟弄晴,不禁也笑嘻嘻的道:“你又来冤枉人了。你我从患难中作合良缘,名分叫作夫妻,情分过于兄妹。毛诗有云:‘甘与子同梦’,我就作个梦儿,也要与你同心合意。无论何事,岂有瞒你的道理!”张姑娘道:“罢了!罢了!我可不信你这假惺惺儿了!就止嘴里说得好听,只怕见了姐姐,就要忘了妹妹了。有了恩爱夫妻,也不顾患难夫妻了。”公子道:“你这话那里说起?”张姑娘道:“那里说起,就从昨日夜里说起。你如果没这心事,昨夜怎么好端端的说梦话,会叫起人家来了!真个的这么大人咧,还赖是睡婆婆叫的不成?” 张姑娘这句话,公子倒有些自己犹豫。何以呢?一个人要是吃多了,咬牙、放屁、说梦话,这三桩事,可保不全没有,还带着自己真会连影儿不知道。他便心想,或者偶然睡里模模糊糊,梦见当日能仁寺的情由,叫出口来,也定不得。便连忙问了一句话:“我叫谁来着?”张姑娘道:“你所叫的是何姑娘,叫的还是我那有情有义的十三妹姐姐呢!”公子当着一屋子的丫鬟仆妇,满脸不好意思,摇着头道:“荒唐!荒唐!你奚落我也罢了!那何玉凤姐姐,待你也算不薄,怎生的这等轻薄起她来?”张姑娘道:“你梦里轻薄她使得,我说一声儿就错了!要你护在头里,倒是我荒唐了!”公子道:“益发荒唐之至!此所谓既荒且唐,荒乎其唐,无一而不荒唐者也!”说到这里,恰好丫鬟点上灯来,放在炕桌儿上。张金凤姑娘便一只胳膊斜靠着桌儿,脸近了灯前笑道:“你果然爱她,我却也爱她。况且这句话,我也说过,莫若真个把她娶过来罢!你说好不好?”公子道:“可了不得了!这个人,今日大概是多饮了几杯,有些醉了!”张姑娘道:“我倒是在这里醒眼观醉眼,只怕我倒有些‘酒不醉人人自醉’那句的下句儿罢。”公子听了这话,心下有些不悦,说道:“岂有此理!你我向来相怜相爱,相敬如宾,就说闺房之中甚于画眉,也要有个分寸,怎生这等的乱谈起来?况且那何玉凤姐姐救了你我两人性命,便是救了你我父母的性命;父母尚且把她作珍宝一般爱惜,天人一般敬重;又何况人家现在立志出家,她也是为她的父母起见。无论你这等作践她,大伤忠厚,这话倘然被父母听见,定要大大的教训一场,我看你那时颜面何在?”张姑娘道:“你们作事,瞒得我风雨都不透。我好意体贴你,怎么倒体贴不耐烦了呢?况且知道她是立志出家,我只知道她‘家’字这边儿。还得加上个‘女’字旁儿,是立志出嫁,也没甚么作践她的去处呀!”公子道:“你不要真是在这里作梦罢?不然,那里来这些无影无形的梦话?” 张姑娘含着笑,皱着眉,把两只小脚儿,点的脚踏儿哆哆哆的乱响,说:“听听,你把媒人都求下了,怎么还要瞒我,倒说我是无影无形的梦话呢?”公子见她这样子说的,竟不象顽话,忙正色道:“媒人是谁?我怎么求的?”张姑娘道:“媒人是舅母,初一那一天,舅母过来拜佛,你瞒了我求的舅母,有这事没有?”公子听了,不禁哈哈大笑道:“我说是梦话,不想果然是梦话。那日舅母过来,我闲话之中,提起玉凤姐姐,舅母说:‘我这个干女儿都好,就只总忘不了她那进庙的念头。’我便说:‘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这是人生大礼。那男子无端的弃了五伦,去当和尚,本就不是圣贤的道理,何况女子!拿她这等一个人,果然出了家,佛门中未必添一个护法的菩萨,人世上倒短一个持家的好媳妇。舅母既这等疼她,何不劝她歇了这个念头,再和父母商量商量,给她说一个修德人家、读书种子,倒是一场大功德。”张姑娘不容他说完,便道:“如何!如何!我说我听见的这话,断不是无因的。我只请教:佛门中添个大菩萨、不添个大菩萨,与你何干?人世上短一个好媳妇、不短个好媳妇,又与你何干?你说的那修德之家,难道咱们家还算不得个德门?岂不是暗指咱们家吗?你说的那读书种子,难道你还算不得个念书的?岂不是有意说你自己吗?况且,好端端舅母并不曾和你提起她来,你又去问她作甚么?替她求那些人情作甚么?你倒要说说与我听。”公子被她问得张口结舌,面红过耳,坐在那里,只管发怔。怔了半晌,忽然的省悟过来,说道:“哦!是了,这才明白了。这一定是那天我和舅母说话的时候,不知被那个丫头女人们在跟前听见,随后在大奶奶面前献一个殷勤儿了,来搬弄这场是非。你我好家居,此风断不可长,等我明日查问出来,一定要回明母亲,将那人重重责罚她一顿板子。便是你此后也切切不可受这班人儿的愚弄。”张姑娘道,“好没意思!你我屋里说顽话儿,怎么惊动起老人家来了?你切莫着恼,也不用着这等发急,咱们总好商量;假如我此刻便求了父母,把她娶过来,你还是要不要?” 公子只是腹内寻思那传话人,究竟是谁,默默不答。张姑娘又问:“到底要不要?说话呀!”公子道:“你今日怎么这等顽皮惫赖起来?我不要!”张姑娘道:“你为甚么不要?说个道理出来,把我听听。”公子道:“你问道理,我就还你个道理。且无论我受了何玉凤姐姐那等大恩,不可生此妄想;便是我家祖训,非年过五十五子,尚且不得纳妾;何况这停妻再娶的勾当?我安龙媒也还粗粗的读过几行圣贤经书,也还颇颇的受过几句父母教训,如何肯作?便算我年轻,把持不定,父母也断断不肯;你不要看你我结合的时节,父亲那等宽容;事有轻重,不可执一面论,惹老人家烦恼。就说道你我,也难得劫难之中成就这段美满姻缘,便是厮守百年,也不过是电光石火,怎说到再要添个人来,分了你我的恩爱?你道我所说的,可是天理人情的实话么?”张姑娘说:“哎哟!又招了你这么一车书,你不要她就罢!等娶了来,我留下。”公子冷笑道:“你要她有何用?”张姑娘道:“莫要管我,把她就当个活长生禄位牌儿供着;我天天儿和她一同侍奉公婆,同起同卧,同说同笑,就只不准你亲近她。你瞒得我好,我也瞒得你好。那时候,我看你生气不生气?”公子越听这话,越加可疑,便说:“究竟不知谁无端的造我这番黑白?其中还有些无根之谈,这事却不是当耍的。”张姑娘道:“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凭有据,怎么说是无根之谈呢?”公子道:“不信你竟有甚么凭据?拿凭据来把我看。” 张姑娘听了,不响一声,站起身来走到外间,便向大柜里取出个大长的锁儿匣来,向他怀里一送,说:“请看。”公子打开一看,却是簇簇新新的一分龙风庚帖。从那帖套里抽出来,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原来自己同何玉凤的姓氏、年岁、生辰,并那嫁娶的吉日,都开在上面;不觉十分诧异,说道:“这这这是怎的一桩事?我莫不是在此作梦?”张姑娘道:“我原说作梦,你只不信;如今是梦非梦,连我也不得明白了。等你梦中叫的那个有情有义的玉凤姐姐来了,你问她一声儿看。”公子只急得抓耳挠腮,闷了半日,忽然的跳下炕来,对着张金凤深深打了一躬,说道:“今日算被你把我带进八卦阵九疑山去,我再转也转不明白了,倒是求你快说明白了罢!”张姑娘不觉嫣然一笑,说道:“也奈何得你够了。你且坐下,听我慢慢的讲。”这才把这桩事,从头至尾,并其中的委婉曲折,详细向他告诉了一遍。 公子一想,既是父母之命,又是媒妁之言,况又有舅母从中成全,贤妻这般作合,还有甚么不肯的去处?便乐得他无话可说,只得望着张姑娘呵呵的傻笑。张姑娘料他再无别说了,便问他道:“如今我倒要请教:你到底是要她呢,还是不要她呢?”公子笑道:“她果然既来之,则安之;我也只得因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源了;依然逃不出我这几句圣经贤传。”张金凤听了,倒羞得两颊微红,不觉的轻轻的啐他一口,便作了这回书的结扣。这正是。牵牛暗被天孙笑,别向银河渡鹊桥。 那何玉凤究竟是出家,抑是出嫁?下回书交代。 第二十四回 认蒲团幻境拜亲祠 破冰斧正言弹月老 第二十四回 认蒲团幻境拜亲祠 破冰斧正言弹月老 这书一路交代得清爽,雕弓宝砚,无端的自分而合,又自合而分。无端的弓就砚来,又砚隐弓去。好容易物虽暂聚,尚在人未双圆,偏偏一个坐怀不乱的安龙媒,‘要从圣经贤传作功夫;一个立志修行的何玉凤,要向古寺青灯寻活计。这也不知是那燕北闲人无端弄笔,也不知果是天公造物,有意弄人。上回书费了无限的周折,才把安龙媒一边安顿妥贴;这回书倒转来,便要讲到何玉凤那一边的事。 何玉凤自从守着她父母的灵,在安家坟园住下,有她义娘佟舅太太和她乳母陪伴,一应粗重事儿,又有张太太料理;更有许多婶子婆儿服侍围随,又得安太太婆媳时常过来闲谈,倒也颇不冷落。此外,除了张老在外照料门户,只有安老爷偶然过来应酬一番,也没个外人到此,真成了个“禅关掩落叶,佛座隐寒灯”的清净门庭。姑娘既使下来,彼此相安,便不好只管去问那找庙的消息。只是她天生的那好动不好静的性儿,仗着后天这片心,怎生扭得过先天的性儿去;起初何尝也不弄了个香炉,焚上炉香,坐在那里,想要坐成个十年面壁。心里并不曾有一毫私心妄念,不知此中怎的便如万马奔驰一般早跳下炕来了。舅太太见她这样儿,又是心疼,又是好笑。那时手里正作着那个她认干女儿的那双鞋,便叫她跟在一旁,不是给她烧烙铁,便是替她刮浆子,混着她都算一桩事。实在没法子,便放下活计,同上张太太带来的两个婆子丫鬟,同她从阳宅的角门出去,走走望望回来,又掉着样儿弄两样可吃的家常菜给她吃,也叫她跟着抓馋。到晚来便讲些老话儿,说些古记几,引得她困了好睡;睡不着,一会给她抓抓,又给她拍拍,那么大个儿了,有时候还揽着在怀里睡。那舅太太也没些儿不耐烦,那消几日,把姑娘的脸儿保养得有红有白,光潮饱满;心窝儿体贴得无忧无虑,舒畅安和。人都料是舅太太怜恤孤女的一片心肠;我只道这正是上天报复孝女的一番因果。 你们看她这点遭际,使我觉得比人阁登坛、金闺紫诰,还胜几分。你们知道这话怎么讲?因为人生在世,有如电光石火。讲到立德、立言、立功,岂不是极不朽的事业;但是也得你们有那福命去消受。没那福命,但生一分妄想心,定遭一番拂意事;便是有那福命,计算起来,也是吾生有限,浩劫无涯,倒不如随遇而安,不贪利,不图名,不为非,不作孽,不失自来的性情,领些现在的机缘,倒也是个神仙境界。话里引话,我们也可以想起一个笑话来。曾闻有个人,在生德行措大,功业无边,一朝数尽,投到阎王殿前,阎王便叫判官查他的善恶簿。那判官禀道:此人善簿堆积如山,恶簿并无一字。阎王只把他那善事的事由看了一看,说道:“这人功德非凡,我这里不敢发落,只好报知值日功曹,启奏天庭,请玉帝定夺。”那值日功曹把他带上天庭,奏知玉帝。玉帝一看,果然便向那人道:“似你这等的功行,便是我这里也无天条可引。只好破格施恩,凭你自己愿意怎样,我叫你称心如意便了。”那人谢过玉帝,低头想了一想,说道:“我不愿为官,不愿参禅,不愿修仙,但愿父作公卿,子作状元,给我挣下万顷庄田,万贯金钱,买些秘书古书,奇珍雅玩,和那佳肴美酒,摆设在名园,尽着我同我的娇妻美妾,呼儿呼女,玩笑灯前。不谈民生国计,不谈人情物理,不谈柴米油盐,只谈些那无尽无休的梦中梦,何思何想的天外天,一直谈到地老天荒,一十二万九千六百年,那时再逢开辟,依然还我这座好家山。”玉帝迟疑道:“论你的善缘,却也不算妄想,只恐世界里没有这样人家。”他道:“世界之大,何所不有?”玉帝听了大喜,立刻袖身离座,转下来向他打了一个躬,说道:“我一向只打量没有这等人家,你既知道一定有的,好极了,请问这人家在那里,就请你在天上作昊天上帝,让我下界托生去罢!”据这笑话看起来,照这样的遭际,玉帝尚且求之不得,为何玉凤现在所处的,岂不算个人生乐境;那知天佑善人所成全她的,还不止此。 再说那舅太太,只和姑娘这等消磨岁月。转瞬之间,早度过残岁又到新年。舅太太年前忙忙的回家走了一回,料理毕了年事,便赶回来。姑娘因在制中,不过年节。安老爷、安太太也给她送了许多的果品糖食之类。舅太太便同张太太带了丫头仆妇,哄她抹骨牌,掷览胜图,抢状元筹,再加上了煮饽饽作年菜,也不曾得个消闲。安老爷那边公子已经成人,又添了一个张金凤,带了儿妇度岁,自然另有一番更新气象,无非热闹喧阗,一时也不及细写。过了元旦,舅太太和张老夫妻分投过去拜年。安老爷合家也来回拜并看姑娘。 匆匆忙忙过了正月,到了仲春,春昼初长。一日,安太太闲中无事,和媳妇张姑娘过来,坐下谈了一会,只见外面家人拾进两个箱子来,舅太太便道:“这是作甚么呀?年也过了,节也过了,又给我们娘儿们送礼来了不成?”安太太笑道:“倒不是送礼。我今日是望你娘儿们来了。”因指张金凤说道:“我们亲家太太是知道的,我要这房媳妇的时候,正在淮安,那时候忙忙碌碌,将就完事了,也不曾好生给她打几件首饰,做几件衣裳。如今到了家,这几日天也长了,我才打点出来,这衣裳呢,都交给裁缝作去了。几件里衣儿和些脚鞋,不好交出去。我那里是一天事不断的,想着舅母和我们亲家,大长的天也是白闲着,帮帮我又解了闷儿。”张太大见张罗他的女儿,没有个不愿意的,忙说:“使得。”舅太太道:“我姑太太,你等着我们商量商量。你们两亲家,一个疼媳妇儿,一个疼女孩儿,罢了!我放着我的女孩儿不会扎裹;我替你们白出的是甚么苦力,叫你们给我多少工钱哪?”玉凤姑娘此时承安老爷安太太这番相待,心中自是不安,巴不得借桩事儿补报一分才好,听舅太太如此说,便道:“娘不要这么说。我们也是天天儿白闲着,都是家里的事,怎么和人家要起工钱来了?你老人家要怕累的慌,我帮着你老人家张罗。横竖这会于缝个缝儿,缲个带子,钉个钮扣儿的,我也弄上来了。”说着,又向安太太道:“大娘只管留下罢。我娘不应,我替她老人家应了。”安太太连说:“很好。”张金凤便过来给她道了个万福说:“我的事情,倒劳动起姐姐来了!我先给姐姐道谢。等完了事,再一总给舅母磕头罢!”玉凤姑娘笑道:“我们两个是谁,你还和我说这些话儿。”舅太太看了才笑着说道:“这也罢了,看着我们外甥媳妇分上,帮帮姑太太罢。”便叫人把箱子打开,一件一件收清,姑娘也帮同归着。她只顾一团高兴,手口不停,梦想也不到她自己张罗的就是自己的嫁妆。 从第二日起,她便催着舅太太动手。舅太太便一件一件的分给那些仆妇丫头做起来,自己和张太太也亲自动手。姑娘看看这里,又帮着那里,觉得这日子倒好过。一日,正遇着阴天,霎时倾盆价下起大雨来。舅太太道:“你瞧这雨下得天漆黑的,我们今日歇天,弄点甚么吃,过阴天儿罢。”张太太道:“我们过阴天儿哪,你让我把这只底于给姑娘纳完了罢。”说着,手里一带那麻绳子,把个针拉脱落下来了。她对着针眼儿,觑着眼睛,穿了半日,也没穿上,便央着花铃儿说:“好孩子儿,你给我穿穿。你看我的眼睛可要不得了。”姑娘看见,一把手抢过来道:“拿来,穿一个针也值得这么累赘!”说着,果然两手一逗,就穿好了;丢给张太太,回身就走,说:“我帮娘作莱去了。”将走得两步,张太太这里喊起来了,说:“姑娘你回来。我那么老长的个大针,你穿了穿,只得给我剩了半截子,那半截子到那里去咧?”姑娘听了,也觉诧异,和花铃儿四处一找,花铃儿腰弯向地下拣起来道:“这不是这半截儿在地下呢。”原来姑娘着了忙了,手指头儿上微使了点儿劲,就把个大针搬成两截,自己看了也不觉大笑。 安老爷安顿好了姑娘,这边得了工夫,便一面择定日子,先给何老夫妻坟上砌墙栽树,一面又暗地里给姑娘布置她要找的那庙宇。那时已接着邓九公的回信,说临期准于某日动身,约在某日可以到京。张金凤闲中,又把这事已向公子说明始末原由的话,回复了公婆。老夫妻听了,自是欢喜,向公子不兔有一番的勉励教导,公子此时是“前度刘郎今又来”,也用不着那样害臊;惟有恪遵亲命,静候吉期而已。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只等忙着吃了棕子,又吃月饼;转眼之间,看看重阳节近,就要吃花糕了。安老爷见诸事均有头绪,略可放心,便和太太商量,要过去向何玉凤姑娘面谈,说个明白。 读者,你们此时自然要知道安老夫妻见了何玉凤姑娘,究竟如何谈起。且请稍停。这话非一时三言五语可尽。如今等作者先把安家这所庄园交代一番。待何玉凤过来,诸位读着,方不至辨不清门庭,分不出路径。原来他家这所庄园,本是三所,自西山迤逦而来,尽西一所,是个极大的院落,只有几处竹篱茅舍,菜圃稻田;从墙外引进水来,灌那稻田菜蔬,是他家太翁手创的一个闲话桑麻之所。往东一所,是个园亭样子;竹树泉石之间,也有几处座落,大势就如广渠门外的十里河,西直门外的白石山庄一般,道不得象小说部中说的那样画里天宫、神仙洞府的梦境梦话。这两所自安太翁去世,安老爷因家事中落,人口无多,便典与一个在旗的捐班候选道员史观察居住。再往东一所,便是安老爷现在的住宅。他这所住宅,门前远远地对着一座山峰,东南上有从滹沱、桑干下来的一股水源,流向西北灌人园中,园中有无数的杉榆槐柳,映带清溪。进了大门,顾着一路群房,北面一带粉墙,正中一座角瓦,随墙门楼,四扇屏风,进去一个院落。因西边园里有个大花厅,当日这边便不曾盖厅房,只一溜七间腰房,左右两间,各有便门,中间茅堂,东两间为安老爷静坐之所,西两间便是安老爷和那些学生讲学的绛帐。院中向西门里,另有个客座,向东门里,给公子作了书房。过了书房,穿堂一座,垂花二门,进去抄手游廊,五间正房,便是安老爷夫妻的内室。从游廊往东院里,安公子和张姑娘住着。舅太太来时,便在西院一样的那一所上房居住,后层正中佛堂。其余房间,作为闲房,以及堆东西和仆妇丫头的下房。佛堂后面,一座士石相间的大土山,界了内外;另有一个小角门儿,锁着不开,是他家眷到家祠去的路径。山后一道长街,东头有个向东的大栅栏门,便是这庄园的后门;对着那座大山,便是他家太翁的祠堂;左右群房,都有成窝儿的家人住着。从后门顺着东边界墙,向南有个箭道,由那一路出去,便是马圈厨房。再出了东首的墙门,便到大门了。这个是他家这座庄园的方向。 安老爷当日在青云山访着了何玉凤,便要护送她扶了她母亲的灵柩,重回故里,与她父亲合葬。不想姑娘另有’一段心事,当下便和安老爷说了约法三章,讲明到京葬得父母,许她找座庙宇,庐墓终身,才肯一同上路。安老爷看透她的心事,只得且顺着她的性儿,给她覆水为誓。一路到家盘算,如果依她这句话,不但一个世族千金,使她寄身空门,不成件事,我所谓报师门者安在?所谓报她者又安在呢?便说眼前有舅太太、亲家太太以及她的乳母丫鬟伴着她,日后终究如何是个了局?假使不依她这句话罢,慢讲她那性儿不肯干休,又何以全她那片孺慕孝心,圆我那句千金一诺;何况承邓九公、褚大娘子的一番美意,还要把她和公子成就姻缘,如今我先失了这句信,是任邓九公怎样的年高有德,褚大娘子怎样的能说能道,这是益发无望了。安老爷这种为难,没日没夜的搁在心里,辗转寻思,也非止一日。末后才想了个两全的办法,密和太太议妥,便在紧靠他太翁祠堂两旁拆去群房,照样盖起两所小四合房来。东首一所,便给何玉凤作了家庙,算给姑娘安居之所;西首一所,作为张老夫妻的住房。便算他两个日后百年归居的乐土。不多几日,修盖完工,铺设齐全,老夫妻看过,见一切布置得妥当,心中大喜。恰好这日舅太太那里的活计也做好了,叫戴妈连箱子送过来。太太便和老爷说明,要趁个机缘过去。因叫戴妈妈回去致意,说她少停亲自过来道乏。打发戴妈走后,安太太便带了张金凤,先行到了那边。见了姑娘,寒喧几句,作为无事,只和舅太太、亲家太太说些闲话。又提到姑娘满服快了,得给她张罗衣饰。舅太太道:“不劳费心。我女孩儿的事,我都已早都弄妥当了,临期横竖误不了。”姑娘听了,心里一想,果然这日子近了。我觉甚么簪子衣裳都是小事,倒是我这庙,怎么越发不听得提起了。难道父母下了莽,我还在这里住不成?才待和安太太说话,只见安老爷带了一个小童,踱了进来。彼此见过,老爷坐下,便望着姑娘说道:“姑娘大喜!”何玉凤倒是一惊,说:“伯父这话何来?我还有甚么喜事?”安老爷道,“你说的那庙,我竟给你找妥当了。”姑娘这才转惊为喜,忙问:“在甚么地方?离我父母的葬地有多远?”安老爷道:“我一共找了三处,就中两处,我先有些不中意,特来和你商量。一处离此地有一里来地,还不算远,庙中只有一个老尼,闲房倒也有几间,却是附近的那些作长短工的以至满乡村小买卖人包租的。你原为图个清净,那处要想清净,却是不能。”姑娘道:“这处敢是不妥。”安老爷道:“一处大约更不合你的式了,第一离这里过远,坐落在城里,叫作甚么汪芝麻胡同也不知是贺芝麻胡同。当日那庙里的老姑子,原是个在家出家,她的丈夫时常还到那庙里来往。如今那老姑子死了,她这个徒弟,因交游甚广,认得的王孙公子极多。庙里请一位知客代书,并且说带发修行的都可使得。她庙里一年两季善会,知客是要出来让茶送酒,应酬施主的。姑娘,你想这如何是我们这种人家去得的?何况于你。”姑娘道:“不必讲,这更不妥了。还有一处呢?”老爷道:“那一处却又更近了,又怕姑娘你不肯。这座庙就在我家。”姑娘笑道:“伯父家里怎么有起庙来?”安老爷道:“姑娘,你却不知我家这所庄园,后墙却是一座土石相间的大山;山后隔着?道长街,统是围墙。那山以外,墙以内,本有我家一座家庙。如今我就要在靠着我那家庙处,给你暂且收拾出一个清净地方来。便是伯母和你张家妹子来着也近便,我们舅太太和亲家太太更可以和你长久同居;离你父母的坟更是不远。你道这处如何?”姑娘听了一想,还是到他家里去,还是不到他家里去?正在犹豫,只听她干娘问道:“姑老爷说的还是那里呀?不是挨着戴妈妈她家住的那一所房儿么?”安老爷道:“可不就是那里。”舅太太道:“姑娘,不用犹豫了!听我告诉你,他家是前后两个大门,里边不通,方才说的这个地方儿,正在他这后门里头。那房子另有个外层门,还有层二门,再没有那么个清净地方儿了。除了正房门供佛,其余的屋子,由着我们爱住那里。离你父母的坟比这里远不了多少;况且门外周围都是成窝儿的家人,又紧近着你妈妈的住房,比这里还严谨呢!就这么定规了罢。”姑娘见干娘说得这般合式,便说道:“既这样,就遵伯父的话罢。等我过去再谢伯父伯母。”安太太道:“甚么谢不谢。要是果然这样定规了,好趁早儿收拾起来。”安老爷笑道:“正是,姑娘你不可叫我白花钱。”姑娘也笑道:“二位老人家,你见我那句话说定了改过口?但是我得几时搬过去?”安老爷道:“这倒不忙在一时,我算姑娘是二十八日满服,恰好就是这天安葬。这个月小建,索性等过了十月初斗圆坟。初二日,是个阴阳不将三合吉日,你就这天过去。当下说定。”安老夫妻又闲话了几句回家。安老爷;安太太便在这边暗暗的排兵布阵,舅太太便在那边密密的引线穿针。 到了何老夫妻安葬之期,事前也作了两日佛事。到了那日,何玉凤便奉了父母灵柩双双合葬,自然有一番悲痛。姑娘脱孝回来,舅太太便催着她洗头洗浴。姑娘只说:“我这头天天篦梳,娘没瞧见?我换了衣裳才几天儿,都不用了。”舅太太道:“姑娘说什么话?这安佛可得洁净些儿,也除去这一年的不吉祥。”姑娘只得依着。舅太太又把给姑娘打的簪子,作的衣服,拿出来一一试妥当了。 到了圆坟这日,安太太和媳妇也一早过来帮着料理一切。完毕以后,正谈明日的事,忽见晋升匆匆跑过来回道:“舅太太家打发车来了,说请舅太太立刻回去。”舅太太满脸惊慌道:“甚么事呀?”晋升回道:“奴才问过来人,他说不知道甚么,只说那两房的爷们说的,务必舅太太今日回去才好。”安太太也慌了说:“到底是怎么事?”舅太太道:“大也不过那几个侄儿们不安静,家里没个正经人儿,我须得走一趟;只是偏碰在今日,那里这么巧呢?”姑娘先说道:“娘有事只管去罢,这里的事都妥当了,况且还有伯母妈妈在这里,难道还丢了我不成。”安太太道:“你说的也是,今晚我留你妹子在这里陪着你罢!”舅太太觉得去住两难,便说:“也罢,我且回去,明日早晚必得赶回来。”说着,忙忙的换了两件衣服,又包了个包袱,雇齐了车,忙忙的去了。这里舅太太走后,便留下张金凤给姑娘作伴。吃过饭后,点上灯来;二人因明日起早,便也就寝。 次日,安太太才交五鼓早坐了车,灯烛辉煌的来请姑娘进庙。恰好姑娘梳洗完毕,安太太便催她吃些东西,穿好衣服,一面叫跟的人先过那边去侍候,又留人在这边照看东西,自己便同姑娘出去,上了车,张太太母女也上了车随着,出了阳宅大门,一路奔向那座庄园后门而来。姑娘在车里借着灯光,看那座门时,却原来是座极宽大的车门;那车一直拉进门去,门里两旁,也有几家人家,窗户里都透着灯光,却是闭着门户。走了不远,便望见庄园那座大土山;对面正北,果然有他家一座家庙;东首便是一座小庙的样子。车到门前站住,安太太说:“到了。” 姑娘隔着车上玻璃一看,只见那座小庙,约莫是五间;中间庙门,却不是山门样子,起着个鞍子似的门楼儿,好象个禅院光景;门前灯笼,照得如同白昼。拿车的小厮们卸了车,车夫便把骡子拉开。安太太和姑娘下来,等张太太母女到了,便道:“姑娘先走。”姑娘笑道:“到了这里,可没我先走的礼了。”正互相退让着,安老爷同了张亲家,从二门里迎出来说:“姑娘不用让了。随着我先到各处瞧瞧,等到屋里再说。”说着,自己便在前引导,前头两个小厮,打了一对漆纱风灯,又是那个女人拿着手照灯照着。姑娘只得扶了人,随着安老爷穿过那座大门。两旁一看,都隔着一溜板院;那板院里也透着灯光,都象有人在里面。再向前走,对着大门,便是一座小小的门楼;迎门曲尺板墙上,四扇碧绿的屏风,上面贴着鲜红的四个斗方,上写着“登欢喜地”四个大字;正中屏风不开,西首隔着一道板墙;从东首转进去,便是正殿院落;上面三间正房,东西六闻厢房。顺着正房两边,两个随墙角门进去,一边两间耳房;正院里墁着十字甬路,四角还有新种的四棵小松树。 姑娘看了这地方真个收拾得干净严谨,心下甚喜。安老爷便指点给她道:“姑娘你看,这正面是个正房,东厢房算个客房,西厢房便是你的座落,其余作个下房;这一边还有个夹道儿,通着后院。姑娘你看我给你安的这个家,可还合宜?”姑娘叹道:“还要怎么,只是伯父太费心了!”说着,又回头四围一看,见各屋里都点着灯,只有那三间正殿是黑洞洞的,房门紧闭着。因问道:“怎的这正殿上,倒不点个灯儿?”安老爷道:“我那天不告诉你的,是卯时安位,此时佛像还在我家前厅上供着,等到吉时安位,再开这门不迟。此时开着,防着大家出来进去的不洁净。”姑娘听了这话,益发觉得这位伯父想得到家,说得有理,便请大家西厢房坐。安老爷和安太太一行人也不和姑娘谦让,便先进了屋子。 姑娘随众进来一看,只见那屋子南北两间,都是靠窗大炕;北间隔成一个里间,南间顺炕安着一个矮排插儿;里外间炕上,摆着坐褥炕案儿;地下有几件粗木油漆桌凳,略无陈设;只有那里间条桌上放着茶盘茶碗,又摆着一架小自鸣钟,四壁糊饰得簇新,也无多贴落;只有堂屋正中八仙桌跟前,挂着一张条扇,一幅双红珠笺的对联。正在看着,仆妇们端上茶来。姑娘忙道:“给我。”自己接过茶,一盏一盏的给大家送过茶。到了张姑娘跟前,她道:“姊姊怎么也和我闹起这个礼儿来了?”何姑娘道:“甚么话呢?这就算我的家了嘛!”张姑娘道:“就算姊姊的家,可也只好就这一遭儿罢,往后却使不得。”说着大家归座。安老爷和张老爷便在迎门靠桌坐下。安太太便陪张太太在南间挨炕陪下;姑娘便拉了张姑娘,坐在靠炕凳儿上相陪。这才扭转头来,留心看那挂的字画,只见那幅对联写的是:果是因缘因结果,空由色幻色非空。 姑娘看了这两句懂了,不由得一笑,心里说道:“我原为找这么个地方儿,近着父母的坟茔,图个清净。谁倒是信这些因啊果啊、色呀空的葫芦提呢?”看了对联,一面又看那张画儿,只见上面画一池清水,周围画着金银嵌宝栏杆,池里栽着三枝莲花,那两枝却是并蒂的。姑娘看了,不解这画儿是怎生个故事,又见上面横写着四个垂珠篆字。姑娘可认不清楚了,不免问道:“伯父,这幅画儿是个甚么典故?”安老爷见问,心里说道:“这可叫作菡萏双开并蒂花!我此时先不告诉你呢!”因笑道:“姑娘你不见那上面四个字,写的是‘七宝莲池’,这池里面的水,就叫作‘八功德水’。这是西方救度众生离苦恼的一个慈悲源头。”姑娘听了,也不求甚解,但点点头。张老爷见这些话,自己插不上嘴,便站起来道:“这会子没我的事,我过那边儿帮他们归着归着东西去,早些儿弄完了,好让戴奶奶他们早些过来。”说着,一径去了。 这里安太太和姑娘又谈了一会闲话,东方就渐渐发白起来。安老爷看了看钟已经交寅正二刻,说:“叫个人来。”一时戴勤、华忠两个进来。老爷吩咐道:“天也快亮了。你们把那正房的门开开,再打扫一遍。”二人领命出去。 安太太这里便叫人倒洗手水,大家净了手。这个当儿,安老爷出去,不知到那里走了一趟,回来道:“姑娘到正殿上看看去罢。”说着,大家出了西厢房,天已黎明,姑娘这才看出这所房子,一切砖瓦木料,油漆灿烂,一色簇新,原来竟是新盖的。心里益发过意不去,便同大众顺着甬路,上了正殿台阶。进门一看,见那屋里通连三间,正中靠北墙,安着一张大供案,案上先设着一座一殿一卷、雕刻细作的大木龛,龛里安着一座小小的佛床;顺着供案左右,八字儿斜设两张小案;因佛像还不曾请来,那供桌便在东西两角放着。正中当地又设一张八仙桌,上面铺着猩红毡子。地下靠东西山墙,一顺摆着八张椅子,正中地下铺着地毯拜垫。 姑娘自来也不曾见过进庙安佛是怎么一个规矩,只说是找个庙,好看守着父母的坟住着,我干我的去就是了。那知安老爷这等大铺排起来,又不知少停安佛,自己该是作怎个仪式,更不好一桩桩烦琐人,心里早有些不得主意。正在心里踌躇,只见张进宝喘吁吁的跑来禀道:“回老爷,山东茌平县二十八棵红柳树住的邓九太爷到了,还有褚大老爷和姑奶奶,也同着来了。”当下但见安老爷、安太太,乐得笑逐颜开。安老爷先问:“老爷在那里呢?快请!”张进宝回道:“方才邓九太爷到了门口儿,先问何大老爷和何太太安了葬不曾,奴才回说上月二十八就安了葬,姑娘今日都请过这边儿来了。邓九太爷听了,就说:‘我可误了。’因问奴才,何大老爷的茔地在那边。奴才指引明白。邓九太爷说:‘等我到何老爷坟上磕过头,还到安大老爷那边行礼,待行完了礼再过来。’”安老爷听了,便连忙要赶过去。张进宝道:“老爷此时就过去也来不及了,奴才已经叫人过去回明张亲家老爷,又请我们大爷过去了。”安老爷道:“既如此,叫人看着快到了,先进来回我一句。”因向太太说道:“这老年兄去年临别之前,曾说等姑娘满孝,他一定进京来看姑娘,我只道他不过那样说说,不想竟真来了。”太太道:“这老人家眼看九十岁了,实在可难为人家。大概他们姑爷姑奶奶也是不放心他这年纪,才跟了来的。” 读者,难道这邓九公是安老爷飞符召将的抓了来的不成?不然,怎生来得这样巧?原来他前几天早来了。那褚大娘子还带着她那个孩儿。依邓九公定要在西山找个下处住下,他借此要逛宝珠洞,登秘魔崖,赡礼天下大师塔,还要看看红叶;但安老爷再三不肯让他在外住,便把褚大娘子留在游廊西院儿住下,邓九公和褚一官便在公子的书房下榻。他已经和安老爷逛了个不耐烦,醉了个不耐烦了,姑娘是苦于不知;如今忽然听见师傅来了,更惊喜悲欢,感激叹赏,凑在一处。 一时便有人回张亲家老爷陪了邓九太爷过来了。安老爷听得,连忙迎了出去。安太太便也拉了姑娘同张家母女,迎到院里。隔着一道二门,早听得邓九公在外面连说带笑的嚷道:“老弟,老弟,久违,久违,你可想坏了愚兄了。”也听得老爷在那里和他见礼,说道:“我箅定了老哥哥必来,只是今日怎得来得这般早?”邓九公道:“说也话长,等咱们慢慢的谈。”说着,已进二门,大家迎着一见。只见那老头儿,不是前番的打扮了,脚下登着双包绦子实纳转底三冲的尖靴,老俏皮衬一件米汤娇色的春绸夹袄,穿一件黑儿绛色库绸羔皮儿缺襟袍子,套一件草上霜吊混膘的,里外发烧马褂儿,胸前绕挂着一盘金线菩提的念珠儿,又一个汉玉圈儿,拴着个三寸来长玳瑁须梳儿。那种羊帽四两重的红缨子上头,戴着他那武秀才的金顶儿。褚一官也衣冠齐楚的跟在后面。因到安老爷这局面地方来,也戴上了个金顶儿;却是那年黄河开口子,地方捐赈,邓九公给他上了三百银子议叙的个八品顶戴。 邓九公进来匆匆的见过安太太、张太太、张姑娘,便走到玉凤姑娘跟前问好,说道:“姑娘,咱们爷儿俩别了整一年了。师傅是时时刻刻惦记着你。”说着,从腰里扯下条儿手巾来,擦了擦眼睛,又细看了一看姑娘说:“好,脸面儿胖胖。”姑娘也谢他前番的费心,此番的来意。 说着,褚大娘子已到门下车,戴姑娘那边完了事,也跟过来,便搀了褚大娘子进来;后面还有跟来的两三个婆儿。慢说褚大娘子此来打扮得花枝招展,连她那跟的人也都套件二蓝宫绸的夹袄,扎幅绸衫裤儿,换双新鞋的打扮着。安太太和她作了个久别乍会的样子。褚大娘子见过了众人,连忙过来见姑娘,见她头上略带着几枝内款时妆的珠宝,衬着件浅桃红碎花绫子棉袄儿,套着一件深藕色折枝梅花的绉银鼠披风,系一条松花绿洒线灰鼠裙儿,西湖光绫挽袖,大红小泥儿竖领儿,出落得面如秋月,体似春风,配着她那柳叶眉儿,杏子眼儿,玉柱般鼻子儿,樱桃般口儿;再加上鬓角边那两点朱砂痣和腮颊上那两点酒窝儿,益发显得红白鲜明,香甜美满。褚大娘子一看,心里先说:“这那里还是一年头里跑青云山的十三妹子呢?”她二人被此福了一福,一时情性相感,不觉拉住手都落了几点泪。姑娘哽噎道:“我只道你临别的时候那一躲,我今生再见不着你呢!”褚大娘子道:“我今日大远的来,可就是为赔这个不是来了。今日可是大喜的日子,咱们不许哭。”安老爷道:“请进屋里坐下谈罢。”说着,便往正屋里让。大家进了门,分了个男东女西,邓九公,褚一官,张老,安老爷,便在东边一带椅子上坐了;褚大娘子,张妈妈,何玉凤,安太太,便在西边一带椅子上坐了。安太太也叫张金凤搬了个座儿坐下。不必讲,自然有一番装烟倒茶。 邓九公先应酬了几句闲话,又赞了会房子,只听安太太向九公道:“这样大年纪,又这样远路,还惊动姑爷姑奶奶同来,这都是为我们大姑娘。”邓九公道:“二妹子你再不要提了。我这天才起了个五更,赶了个晚集头呢。我原想月里头就赶到的,不想道儿上,遭了几天雨气,这天到了涿州,我又和我们一个同行相好的喝了一场子。不然,昨日也到了。谁知昨日过芦沟桥,那税局子里磨了我个日头平西,赶走到南海淀就上了灯了。幸而那里有我个亲戚,在他家住了一夜。今日四更天,就往这里赶,还好,算赶上今日的事了。”安老爷道:“老哥哥来得甚巧,今日正有事奉求。” 说话间,听得那个钟叮当叮当,已打了卯初二刻。老爷道:“咱们且慢闲谈,作正经的罢。”便叫:“玉格呢?”公子这个当儿正在东厢房里待着呢,听得父亲叫他,连忙上来。安老爷便吩咐他道:“是时候了,就安位罢。论理该你姐姐自己恭请人庙才是。但是大远的,她不好自己到外面去,况且她回来还得跪接。你替她走这趟,也是该的。”又说:“这样吉祥事情,你就暂借我的品级,也穿上公服。”安公子答应了一声便走。玉凤姑娘本就觉这事过于小题大作,如今索性穿起公服来了,便问安老爷说:“伯父,回来我到底该怎么样?”安太太接口道:“大姑娘,你不用慌,都有我招护你呢。等我告诉你,你只依着我就是了。”姑娘当下得了主意,眼巴巴只望着请了佛来。 没多时,只见从东边先进来两个家人,下了屏门的门闩,分左右站着,把定大门。便听得门外靴子脚步杂沓之声,吱的一声,屏门开处,先进来了四个穿衣戴帽的家人。各各手执一炷大香,分队前引,后面便是安公子,身穿公服,引了人抬着两座彩亭进来。这个当儿,屋里早有仆妇们捧着个金漆盘儿,搭着个大红袱子,上面放了个小檀香炉,点得香烟缭绕。安太太拉着姑娘在右首跪下,便把那个香炉盘儿递给姑娘捧着。姑娘此时是怎么教,怎么唱,捧了香炉,恭恭敬敬,直柳柳的跪在那边。一面跪着,不免偷眼望外一看,那些抬的人把彩亭安在檐前,把杠撤了出去。看那彩亭时,前面一个抬的两座不多高的佛像,只是用红绸挖单蒙着,却看不见里面是甚么佛。后面那座彩亭,抬着却象件扁扁的东西,又平放着,不象是佛像,也盖着红绸子。姑娘心里猜道:“这莫不是画像?” 那时安老爷也换了公服,同大家都在廊下站着道:“吩咐请。”公子便走到彩亭跟前,将西边那位请进门来,安在当地那张八仙桌上首;次后又将东边那位请来,安在下首。安老爷这里便叫人接过姑娘的香炉去,说:“姑娘,站起来罢。”姑娘站起,仍向外看。又听安老爷向邓九公道:“老哥哥帮帮我罢。”说着,二人走到后面彩亭前,把红绸揭起。原来是一高一矮、一长一方的两个红锦匣子。邓九公捧了那个长扁匣儿,安老爷便捧了那个高方匣儿,公子随在后面进来。邓九公朝上把那匣子一举,又把身子往旁边一闪,向公子道:“老贤侄接过去。”公子便朝上,双手接来捧着,安在东边小桌上。然后安老爷过来,也是朝上把那匣子一举,安太太这里便道:“姑娘过去接着。”姑娘只得连忙过去。安老爷也一样的把身子一闪,姑娘接过那个匣子来,心里一机伶说:“这匣管保该放在西边小案上。”果见安太太过来招护着,叫她送在那案上安好。安太太便道:“姑娘先行了礼,好开光安位。”姑娘见是两尊佛像,便打着问讯,磕了六个头。只见安老爷上前,去了那层红绸挖单,现出里面原来还有一层小龛。及至下了迎门龛门,才看见不是塑像,却是两尊牌位。安老爷道:“姑娘请过来,瞻仰瞻仰你这两尊佛。”姑娘过来仔细一看,只见上首那尊牌位,镌的字是“皇亲诰授振威大夫何府君神主”,下首那尊是“皇清诰封夫人何母尚太君神主”。姑娘这才恍然大悟,说道:“伯母你只说是请佛请佛,原来是给我父母立的神主;这却是侄儿梦想也不到此。”安老爷道:“从来说得好:‘在家敬父母,何用远烧香。’人生在世,除了父母是尊佛,那里再寻佛去。孝顺父母,不必求佛,上天自然默佑,不孝父母,天且不容,求佛岂能忏悔;况佛天一理,他又不是忍受贿赂的衙门,听情面的土司,凭你怎的巴结他,他怎肯忍心害理的违天行事。况且你的意思,找座庙原为近着父母,我如今把你令尊令堂,给你请到你家庙来,岂不早晚厮守;且喜你青云山的约法三章,我都不曾失信。”姑娘此时直感激得泪如雨下,无可再言。安老爷道:“且待我点过主,再请你安位。”姑娘又不懂点主是怎么样一桩事,只得“人太庙,每事问”。安老爷道:“你不见神牌上主字,那点还不曾点;神像便叫作开光,神牌便叫作点主。”安太太便拉着姑娘道:“你照旧跪在这里,看看点一点,你就磕一个头。”姑娘跪好,安老爷便盥手薰香,请了邓九公、褚一官二位襄点。早有家人预备下朱笔,蓝笔,鸡冠血,净水。邓家翁婿便从龛里请出那神主来。老爷先填了蓝,后填了朱。姑娘跪在那里,只记着磕头,也不及仔细去看。点完了照旧人龛。安老爷退下。姑娘站起来,安老爷便说道:“姑娘,这安位可是你自己的事了;但是他二位老人家,自然该双双升座,为是你一人断分不过来。况且令尊的神主,究竟不好你捧了人龛,这便是我从前和你讲过的女儿家父亲尊、母亲亲的话,如今也叫玉格替你代劳,你便捧了你令堂的那一位。”姑娘一听,心里说道:“敢则《三礼汇通》这部书,是他们家纂的,怎么越有礼呢?”只得唯唯答应。老爷看了公子一眼,公子便上前捧了何公的那一位,何姑娘捧了尚太君的那一位,绕过八仙桌子,分左右一齐捧到那座大龛的神床上双双安了位。你道可煞作怪?只安公子同何姑娘向上这一走,忽然从门外一阵风几,吹得那窗棂纸忒楞楞长鸣,连那神幔上挂的流苏也都飘飘飞舞,好象真个的有神灵进来一般。 一时大礼告成,早有众家人撒开那张八仙桌,去把供桌安好,随即献上了供品,点齐香烛。有例在前,无可再议,便是公子捧饭,姑娘进汤。供完,安老爷肃整威仪的献了两爵酒,退下来。便先让邓九公行礼。邓九公道:“不然,老弟今这回事,不是我外着你说,我究竟要算是在我们姑娘这头儿站着,自然尽老弟你和张老大你们两亲家。你二位较量起来,这桩事是你的一番心,你自然该先通个诚,告个祭。这之后才是我们。”说着,又回头问着何姑娘道:“姑娘,你想这话是怎么说不是?”姑娘连称很是。安老爷更不推让,便上前向檀香炉内炷了香,行过礼。姑娘便在下首跪拜。众人看那香烛时,只见灯展长眉,双花欲笑,烟绝宝篆,一缕轻飘,倒象含着一团的喜气。随后,安太太也行过了礼,便是张老夫妻。到了邓九公,便和他女儿女婿道:“我爷儿三个一齐磕罢。”他父女翁婿拜过,邓九公起来,又向安公子:“老贤侄,你夫妻也同拜了罢。也省得只管劳动你姐姐。”安老爷道:“给他叔父婶母磕头,岂不是该的?难道还要姑娘答拜不成?”姑娘笑道:“礼无不答,岂有我倒不磕头的礼呢?”张姑娘此时,早过去西边站了下首。邓九公道:“姑娘,既这等说,可得过上首去。怎么说呢?这里头有个说法,假如你二位老人家,在他们小两口儿磕头的时候,他二个还一揖,答两拜,也只好站上首,断没在下首的。”说着,褚大娘子早把姑娘拉着东边来站着。安公子一秉虔诚的上前炷了香,居中跪下,磕下头去。张姑娘在这边随叩,何姑娘在那边还礼,正跪了不先不后,拜了个成对成双。 列公,可记得那周后稷庙里的缄口金人背上那段铭,说道是:“戒之哉!毋多言,多盲多祸;毋多事,多事多患。”正经方才姑娘还照一年头里那番斩钢截铁、海阔天空的行径,你们既说不用我还礼呀,我们就算咧,岂不完了一天的大事?无奈她此时是疑心静气,聚精会神,生怕错了过节儿,尸定要答拜回礼。不想这一拜,恰好的合成一个名花并蒂,俨然是金镶玉琢,风舞龙盘。 安老夫妻、邓家父女四个人在后边看了,彼此点头会意,好不欢喜!正在看着,只见那供桌上蜡烛花,齐齐的双爆了一声。那烛焰起得足有五寸多长,炉里的香烟,袅袅的一缕升空,被风吹得往里一转,又向外一转,忽然向东吹去,从何玉凤面前绕过身后,联合了安龙媒,绾住了张金凤。重复绕到他三个面前,连络成一个团团的大圈儿,好一似把他三个围在祥云彩雾之中一般。玉凤姑娘此时只顾还礼不迭,不曾留意。大家看了,无不纳罕。安老爷在一旁拈着几根胡子儿,默然含笑道:“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子思、子良不我欺。” 一时撤馔,莫浆,献茶,礼毕。褚大娘子便走过来,向玉凤姑娘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姑娘连忙点头。只看她走到安老爷、安太太跟前,说道:“伯父、伯母,今日此举,不但我父母感激不尽,便是我何玉凤也受惠无穷。方才是替父母还礼,如今伯父母请上,再受你侄女儿一拜。”安老爷道:“姑娘,你我二人说不到此。”安太太忙把姑娘扶起。邓九公在旁点着头道:“姑娘你这一拜,拜的真是千该万该。只是来看今日这番光景,你还要称他甚么伯父母,竟叫他声父母就是。”姑娘叹了一声道:“师傅,我岂无此心,只是大恩不轻言报,论我伯父母这番恩义,岂是空口叫声父母报得来的;我惟有叩天祷告,教我早早得见了我的爷娘,或是今生,或是来世,转生在我这伯父伯母膝下作个儿女,那就是我何玉凤报恩的日子!”邓九公大笑道:“姑娘你现钟不打,倒去等着借锣筛。怎的越说越远,说到来生去了。依我的主意,他家和你既是三代香火因缘,今日趁师傅在这里,再把你和他家联成一双恩爱配偶,你也照你张家妹子一般,作他个儿女,叫他声父母,岂不是一桩天大的好事?”何玉凤不曾听得这句话的时节,还是一团笑脸;及至听了这句话,见她把脸一沉,把眉一逗,望着邓九公说道:“师傅你这话从何说起?你今日大清早起,想来不醉,便是我和你别了一年,你悖悔也不应悖悔至此,怎生说出这等冒失话来!这话你趁早休提,免得搅散了今日这个道场,枉了他老夫妻的一片好心,坏了我师徒的三年义气!”这就是: 此身已证菩提树,冰斧无劳强执柯。 要知邓九公听了这话,怎的收场?下回书交代。 第二十五回 何小姐证明守宫砂 安老爷讽诵列女传 第二十五回 何小姐证明守宫砂 安老爷讽诵列女传 这回书接着上回,表的是邓家父女不远千里而来,要给安公子、何小姐联姻。见安老爷替姑娘给她的父母何大翁、何夫人立了家庙,叫她接续香烟。姑娘喜出望外,一时感激欢欣,五体投地。邓九公见她这番光景,是发于至性,自己正在急于成全她的终身大事,更兼受了安老爷、安太太的重托,便要趁今日这个机缘作个牵丝的月老,料姑娘情随性转,事无不成。不想才得开口,姑娘便说出“此话休提,免得搅散了今日这个道场,枉了他老夫妻的一片深心,坏了我师徒三年义气。”这几句话来。这话要照姑娘平日性子,大约还不是这等说法。这是安老爷、安太太一年的水磨工夫,才陶溶得姑娘这等幽娴贞静;又兼看着九公有个师徒分际,褚大娘子有个姐妹情肠,才得这样款款而谈。其实按俗话,这也就叫作“翻了”。这一翻,安老爷、安太太为着自己的事,自然不好说话。张太太是不会调停。褚大娘子虽是善谈,看了看今日这局面,姑娘这来头,不是连玩带笑便过得去的,只说了一句:“妹妹,请不要着急,听我父亲慢慢的讲。”此外就是张老和褚一官两个人,早到厢房和公子攀谈去了。安老爷见这位大媒才拿起一把蒲扇来,就抡圆里碰了这等一个大钉子,生怕卸了场,误了事,只得说道:“姑娘,论理这话我却不好多言。只是你也莫怪了九公,他的来意正为着你师徒的义气,我夫妻的深心,不要搅散了今日这个道场,所以才提到这句话。” 安老爷这一开口,原想姑娘心高气傲,不耐烦去详细领会邓九公的意思,所以先把他这三句开场话儿作了一个破题,好往下讲出个所以然来。那知此刻的姑娘不是青云山和安老爷初次相见的姑娘了。方才听安老爷说了这几句,便说道:“伯父,不必往下再谈了,这话我都明白。请听我说:人生在世,含情负性,岂同草木无知?自从你我三家在青云山庄初会,直到如今,一年之久。承伯父母的深恩,我师傅和这褚家姐姐的厚意,那一时,那一事,那个去处,那个情节,不是要保全我的性命,成就我的终身!我便是铁石心肠,也该知感恩情,诸事听命。无奈我心里有难以告人的一段苦楚,虽是伯父母善体人情,一时也体不到此,事已至此,我也不得不说了。想我自从十六岁才有知识,便遭了纪献唐那贼为他那贼子纪成文求婚的一桩岔事,以至父亲持正拒婚,触恼那贼,丧了性命。我见父亲负屈含冤,都因我的婚姻而起;我从那日便打了个终身守志,永远不出闺门的主意,好给父亲争这口气。谁知那纪贼万恶滔天,既逼死我父亲,还放我母女不过,所以我才设法着人送了父亲灵柩回京,我自己便保着母亲,逃到山东地面。听说这九公老人家是一位年高有德的诚实君子、血性英雄,我才去投奔他。为的是靠他这年纪声名替我女孩儿家作一个证明师傅,好叫世人知我母女不是来历不明。及至到了那座青云山栖身,我既不能靠着十个指头趁些银钱,换些柴担斗米;又不肯舍着这条身子作人奴婢,看人眉高眼低,却叫我把什么奉养老母?论我所能的就是我那把单刀,无法只得就这条路上,我母女苟且图个生活。及至走了这条路,说不得风尘肮脏,龙蛇混杂,已就大不是女孩儿家的身分了。纵说我这个心,心无可愧,见得天地鬼神,我这条身子尚未分明,就难免世人议论。因此我一到青云山庄,便禀明母亲,焚香告天,对天设誓,永不适人。请我母亲在我这右臂上点了一点守宫砂,好容我单人独骑,夜去明来,趁几文没主儿的银钱,供给母亲的薪水。这是我明心的实据,并非空口的报辞。此地并无外人,我这师傅是九十岁的人了,便是伯父。你待我的恩情,也抵得个生身父母,不妨请看。”姑娘一方说着,一面便把袖子高高的掳起,请大家验明。果见她那只右胳膊上,点着指顶大、旋圆笔正的一点鲜红朱砂印记,深深透人皮肉腠理,凭怎么样的擦抹盥洗,也不褪一些颜色。 当下邓九公父女和张太太以至那些仆妇丫鬟看了,都不解是怎么一个讲究。只有安老夫妻心里明白,看着不禁又惊又喜,又疼又爱。你道他这番惊喜疼爱,从何而来?原来他老夫妻看准姑娘的性情纯正,心地光明,虽是埋没风尘,倒象形迹诡秘,其实信得她这朵妙法莲花出污泥而不染,真有个磨而不磷、涅而不缁的光景。只是要娶到家来,作个媳妇,世上这般双瞳如豆、一时迷山的人,以至糊涂下人,又有几个深明大义的呢?心里未尝不虑到日后有个人说长道短,众口难辞。只是他二老是一片仁厚心肠,感念姑娘救了自己的儿子,延了安家的宗祀,大处着眼,便不忍吹求到此。如今见姑娘小小年纪,早存了这般苦志深心,他老夫妻更觉出于意料之外,不禁四目相关,点头赞叹。不过这番赞叹,把姑娘个婉转拒婚的心思益发作成了他老夫妻的求亲张本。这便叫:“事由天定,岂在人为?”玉凤姑娘证明她那点守宫砂后,依然放好袖子,褪进手去,对安老爷、安太太说道:“我这番举动,也就如古人的卧薪尝胆、吞炭漆身一般。原想等终了母亲的天年,雪了父亲的大恨,我把这口气也交还太空,便算完了这生的事业。那时叫世人知我冰清玉洁,来去分明。也原谅我这不守闺门,是出于万分无奈,不曾玷厚门庭。不想母亲故后,正待去报父仇,也是天不绝人,便遇见你这义重恩深的伯父伯母和我师傅父女两人,同心合意费了无限精神,成全得我何玉凤祸转为福,死里求生,合葬双亲,重归故土。便是俗话也道:‘得个猫儿狗儿识温存。’我何玉凤那时若一定不跟你二位老人家回京,便是不识温存,不如畜类。所以我才预先说明,到京葬亲之后,只求伯父你给我寻座小小的庙儿,近着我父母的坟茔,息影偷生,完成素志。如今承伯父不枉了我栖身庙宇这话,特特的给我父母立了这座家庙,不但我身有所归,便是我的双亲也神有所托。这是一片良工苦心,这才叫作‘义重如山,恩深似海’。便算你二位老人家念我搭救你家公子那点微劳,也足足的报过来了。至于人世‘姻缘’两字,久已与我何玉凤无干。便是谕旨纶音,也须原谅个‘人各有志’,更不必再讲到你令郎公子身上了。想来伯父母该可怜我这苦情,不疑我是推卸。” 姑娘这段话,说了个知甘苦,近情理,并且说得心平气和,委屈婉转,迥不是前番在青云山那输理不输嘴、输嘴不输气的女子。要照这等看起来,敢是今日安老夫妻、邓家母女四人作的这桩事,竟大大的有些欠斟酌?从来问名纳采,古体昭昭,便是爱亲作亲吧,也得循乎礼法,岂有趁人家有事宗庙的这天,大家伙子挤在一处,当面鼓,对面锣,就和人家本人儿嘈嘈说起亲来的?便是段小说,也就作得无礼,何况是桩实事!然而细按下去,却也有个道理。安老爷当日的本意,只要保重这位姑娘,给她立命安身,好完她的终身大事;这段姻缘,并不曾打算到公子身上。因邓九公父女一向心热,定要给公子联姻,成就这段如花美满的姻缘。再加上媳妇张金凤因姑娘当日给她作成这段良缘,奉着这等二位恩情备至的翁姑,伴着这等一个才貌双全的夫婿,饮水思源,打算自己当日受了八两,此时定要还她半斤;她当日种的是瓜,此时断不肯还她豆子。今生一定要和她花开并蒂,蚌孕双珠,才得心满意足。在安老夫妻也非不知,此刻事事给她办得完全,将她聘到别家,才是公心,娶到自家,便成私见。转念一想,既要成全她,到底与其聘到别家,万一弄得有始无终,莫如娶到我家,转觉可期一劳永逸。所以才大家意见和同,计议停当,只在今日须是如此如此。然则他四位之中,如安老爷的学问见识,安太太的精神操持,邓九公的阅历,褚大娘子的伶俐,岂不深知姑娘的性儿,怎的就肯这等冒冒失失的提将起来?这也有个原故:在邓家父女一边,是服定了安老爷了,觉得我这把弟,我那二叔的本领,慢说一个十三妹,就让捆上十个十三妹,也不怕弄她不转;在安老夫妻这边,是见姑娘在青云山庄经了那番开导,在船上又受了一路的温存,到家里更经了一年的涵养,近来看姑娘那举止言谈,早把冷森森的一团秋气化成了和蔼蔼的满面春风,认定了姑娘是个性情中人,所以也把性情来感动她。给她父母安葬,便叫公子扶榇代劳。给她父母立祠,也叫公子捧牌代劳。料想她性动情移,断无不肯俯就之理。再经邓九公年高有德,出来作这个大媒,姑娘纵然不便一诺千金,一定是两心相印。到了两心相印,只要姑娘眼皮儿一低,腮颊儿一热,含羞不语,这门亲事就算定规了。至于姑娘当日在青云山庄,因她父亲为她的姻事,含冤负屈,焚香告天,臂上刺了守宫砂,对天设誓,永不适人的这个隐情,便是佟舅太太和她同床睡了将及一年,她的乳母丫头贴身服侍她更衣洗浴,尚且不知!这安老夫妻、邓家父女四位怎的晓得?所以弄到这边邓老头儿,才拿起那把冰斧来,一斧子就碰在钉子上卷了刃了。那边安老先生见风头不顾,正待破釜沉舟,讲一篇彻底澄清的大道理,将作了个破题儿,又早被姑娘接过话来?滔滔不断的一套,把他四位凑起来二百多周儿,商议了将及一年的一个透鲜的招儿,说了个隔肠如见。安老爷听罢,心里暗道:“这姑娘的见解,虽说愚忠愚孝,其实可敬可怜。但是事情到了这个场中,断无中止的理。治病寻源,全在痛亲而不知慰亲,守志而不知继志,所以才把个见识弄左了。要不急脉缓受,且把邓老的话撇开,先治她这个病源,只怕越说越左。”因向姑娘叹了一声,说道:“姑娘,你这片至诚,我却影也不知,无怪你方才拒绝九公。如今九公这话且作缓商。但是你这番举动虽不失儿女孝心,却不合伦常至理。经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坤定而后地平天成;女大须嫁,男大须婚,男女别而后夫义妇顺。’这是大圣大贤的大经大法,不同那愚夫愚妇的愚孝愚忠。何况古人明明道着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又道:‘女子,从人者也。’你这永不适人的主见,我窃以为断断不可。你是个名门闺秀,也曾读过诗书。你这就《史鉴》上几个眼前的有名女子看去,讲孝女,如汉淳于思的女儿缇萦,上书救父;郑义忠的妻子卢氏,冒刃卫姑。讲贤女,如晋陶侃的母亲湛氏,截发留宾;周岂页的母亲李氏,具馔供客。讲烈女,如朝重成的女儿玖英,保身投粪;张叔明的妹子陈仲妇,遇贼投崖。讲节女,如五代时王凝的妻子李氏,持斧断臂;李汉曹文叔的妻子,引刀割鼻。讲才女,如汉班固的妻子曹大家,续成汉史;蔡邕的女儿文姬,腾写赐书。讲杰女,如韩夫人的助夫破虏,木兰的代父从军;以至戴良之女练裳竹笱,梁鸿之妻裙布荆钗,也称得贤女。这班人,才、德、贤、孝、节、烈、智、勇无般不有,只不曾听见个父死含冤,终身不嫁的。这是什么原故?也不过为着伦常所关,必君臣、父子、夫妇三纲不绝,才得高、曾、祖、父、身、子、孙、曾、元,九伦不败。假若永不适人,岂不先于伦常有碍!” 安老爷这一套老说学话儿,算起来话到尽头儿了。无论她怎样说他迂腐,想要驳他,却一个字驳他不倒。姑娘一听,也知安老爷是一团化解自己的意思,无如她的主意是已拿定了,丝毫不用一点盛气凌人的口吻,只淡淡的笑道:“伯父讲的这些话,怎生不曾听得。在这班人以前,又有那一个人作过这些事?想也是从他作起。这永不适人,便从我何玉凤作起,又有何不可!” 读者,著书者曾经听见老辈说过一句阅历话:“越是京城首善之地,越不出息。”只看这位姑娘,才在此京城住了几天儿,不是她从前那丁是丁、卯是卯的行径,已经学会了皮子了。岂知眼前这桩事,她只顾一闹皮子,可只怕安老爷就难受了。安老爷料着姑娘不受这话,定有一番雄辩高谈,看她怎的说法,再和她说到本地风光,设法擒题。不想姑娘闹了个皮子,渐渐儿的受了,自己倒出乎意外,一时抓不着话茬儿。 邓九公旁边一看急了。你道他因甚的着急?他此来本是一片血心,这头儿要惠顾把弟,那头儿要成全徒弟,再不料一开口,先受了那么几句厌话,闹了个两头儿都对不住,算是栽了个悬梁子的大筋斗。这一栽,他觉得比当日在人众子里,裁在海马周三跟前,还露着砢碜。只羞得他那张老脸紫里透红,红里透紫,两眼圆睁,满头大汗,把帽子往下推了一推,两只手不住的往下掳汗。及至听安老爷接上话来。料着安老爷定有几句吃紧的话,问得住姑娘。不想安老爷不过和她闹了会子之乎者也,倒背了有大半本《列女传》,渐渐的话有些钉不住姑娘,这不是前番青云山的样子了。再照这么闹会子文诌诌,大事不散了吗?因此他不容安老爷往下分说,便向玉凤姑娘道:“姑娘,你这话不是这么说。俗话说得好,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是个娘儿们,没这一辈子不出嫁的。再说这桩事,也不是一天儿半天儿的话了,我实告诉你说罢。”说着他便把他和安老爷当日笔谈的那天,他女儿怎的忽然提亲,他怎的立刻就要作媒,安老爷怎的料定姑娘不肯,恐致误事,拦他先莫提起,且等姑娘到京服满之后,再看机会的话,一直说到他父女今日怎的特来作媒,向玉凤姑娘告诉了一遍。告诉完了,重新又叫声姑娘说:“你瞧,凭他怎么样师傅,比你晒日头阳儿看三屋儿也多经过七十多年了。师傅的话没错的,无论你当日通天焚香罚的是什么重誓,都应在师傅身上了,你说好不好?你只依着师傅这话,就算给师傅圆上这个脸了。” 一段话说了个乱糟糟,驴唇不对马嘴,更来的不着。更把个褚大娘子急得搓手,忙拦他说:“你老人家不要着急。这可是急不来的事,事宽则圆。”越是那等拦他,他还是把一肚子话,象倒桶儿的都倒出来。 玉凤姑娘一听,心里一想,照那样说起来,这又不是青云山假西宾的样子,我索性被他们当面装了去了吗?看这局面,连张家夫妻母女三人,只怕也通同一气。别人犹可,我只恨张金凤这个小人儿没良心。当日我在深山古庙,给她联姻,我是何等开心见诚的待她;今日的事,怎的她连个信儿也不先透给我?更可气的是我那干娘,跟了我将及一年,时刻不离,可巧今日有事不在跟前,剩了我一个人儿,叫我和他们怎生打这个交道!心里越想越气,才待要翻,又转念一想,使不得;便算是他们都是有心算计我,安伯父、安伯母二位老人家,好不容易才把我母女死的活的护送回乡。况且我父亲的灵柩,人家放在自己的坟上,守护了这几年了。难道他从那时候就算计我来着不成?何况人家为我父母立茔安葬、盖祠奉祀,是何等恩情,岂可一笔抹倒?就是我这师傅,不辞年高路远,拖男带女而来,他也是为我好。更何况今日,我既有了这座祠堂,这里便是我的家了,自我无礼,断断不可!还用好言和他们讲理,凭他万语千言,只买不转我一个不就结了。 姑娘主意已定。她便把一脸怒容强变作一团冷笑,向邓九公道:“师傅,你老人家怎的只知顾你的脸面,不知顾我的心迹。人各有志,不可相强。即如我安伯父方才的话,岂不是万人驳不动的大道理。但是一个人存了这片心,说了这句话,岂可丝毫摇动?假如我这心、我这话可以摇动,当日我救这位公子的时候,在悦来店也曾和他共坐长谈,在能仁寺也曾和他深更独对。那时我便学了那班才子佳人的故套,自订终身,又谁来管我。我为甚么把眼前姻缘,双手送给个萍水相逢、素昧平生的张金凤?只这一节,便是我提笔画押的一件亲供,众人有目共照的一面镜子,师傅你就再不必絮叨了。”邓九公道:“照姑娘你这么说起来,我们爷儿今日大远的跑了来干甚么来了?” 老头儿这句话来的更乏。书里表过的,这邓九公虽是粗豪,却也是个久经大敌的老手,怎生会说出这等一句没气力的话来?原来他这里还忙着一桩事。他此来打算说成了姑娘这桩事,还有一分阔礼满箱,此时忙在这里,秘而不宜,要等亲事说成,当面一送,显这么大大的一个好看儿。不想这话越说越远,就急出这句乏力的话了。 姑娘听了这话,倒不见怪,只说道:“你老人家,今日算来看我,我也领情;算为我父母的事,我更领情。要说为方才这句话来的,我不但不领情,还要怪你老人家的大错。”邓九公哈哈大笑道:“师傅错了,师傅错了!取你师傅的胡子好不好?”姑娘道:“我这话从何说起?你老人家和我相处,到底比我这伯父伯母在先;吃紧的地方儿,你老人家不帮我说句话儿罢了,怎的倒拿我在人家跟前送起人情来,这岂不大错?再说今日这局面,也不是说这句话的日子,怎么就把你老人家急得这样钦此钦遵,倒像非立刻施行不可。你老人家也该想想:便是我不曾有对天设誓,永不适人的这节事,这话先有五不可行。” 褚大娘子才要答话,安老爷是听了半日,好容易捉着姑娘一个缝子,不可撒手了,连忙问道:“姑娘,你倒是那五不可行?”姑娘道:“第一,无父母之命不可行;第二,无媒妁之言不可行;三,无庚帖;四,无红定,更不可行;到了第五,我伶仃一身,寄人篱下,没有寸丝片纸的陪送,尤其不可行。纵说五件都有,这话从我一个立誓永不适人的人来说,正是和金刚让座,对石佛谈禅,再也妄想弄得圆通,说得明白了。”安老爷道:“姑娘,你须知那金刚也有个不忍,石佛也有时点头,何说你说的这五桩,桩桩皆有!”因指着他父母的神龛道:“你看,这岂不是你父母之命?”又指着邓家父女和张亲家太太道:“你看,这岂不是你媒妁之言。你要问你的庚帖,只问我老夫妻。你要问你的红定,却只问你的父母。至于陪送姑娘,你有的不多,却也不到得并无寸丝片纸,待我来说与你听。”安老爷这话,就如对策一样,才不过作了个策帽儿,还不曾一条条对起来呢!姑娘听了,先就有些不耐烦。邓九公又在一旁拍手道:“好哇!好哇!我看姑娘这还说甚么?”安太太恐怕姑娘着恼,便拉着她的手说:“不要着急,慢慢儿说着,就有个头绪了。”褚大娘子说:“正是这话。好妹子,只记着我当日和你说的‘老家儿说话,再没错的’那句话。还是老家儿怎么说,我们怎么依着。” 姑娘一看这光景,你一言,我一语,是要齐下虎牢关的来派了。她倒也不着急,也不动气,反笑了笑说道:“伯父不必讲了。你二位老人家,从五更头说到此时也该乏了。我师傅和褚大姐姐大远的来到这里,也着实辛苦了。竟请伯父、张亲家爹,陪了我师傅和褚大姐夫前边坐去。我同伯母和妈妈,也陪了褚大姐姐到房内说些闲话。你我大家离了这个所在,揭过这篇儿去,方才的话再也休提。如不见谅,我总括儿说一句:‘泰山可撼,北斗可移’,我这条心、这句话,万不能改!我言尽于此,更不再谈,凭你大家万语千言,却莫怪我不答一字。”说着,只见她退了两步。果然照褚大娘子前番说的那光景,把小眼儿一搭撒,小脸儿一括搭,小腮膀子儿一鼓,抄着两只手,在桌儿边一靠,凭你是谁,凭你是怎样和她说着,再也休想她开一开口。这事可糟了,糟很了!糟得没底儿了! 原来今日这桩事果然说成,不是还有个十天八天、三月两月起耽搁,只因安老爷一愁姑娘难于说话,二愁姑娘夜长梦多;果然一言为定,那问名纳采、行聘送妆,都在今日这一天、即在今日酉时,便要迎娶过门了。此刻这虽是怎等一个清净坛场,前头早巳结彩悬灯、排筵设宴,吹鼓手、厨茶房、傧相伴娘、家人仆妇,一个个擦拳磨掌,吊胆提心的,只等姑娘一句话应了声,立刻就要鼓乐喧天,欢声匝地,连那顶八人猩红喜轿也早已亮在前面正房当院子了。安老爷、安太太虽不曾请得外家,也有好几位得意门生,同心至好,以至近些的亲友本家,都衣冠齐楚的在前边张罗,候着贺喜。不想姑娘这个当儿,拿出那老不言语的看家本事来。请问这种情形,叫安老爷一家怎生见人?邓、褚两家怎的回去?便是张老夫妻,那逢山朝顶,见庙磕头和一年三百六十日的白斋,那天才是完了愿?至于安公子空空搭了几个月的嘴,今日之下,把只煮熟的鸭子飞了,又叫张金凤怎生对他的玉郎?又叫何玉凤此后怎的往下再处?你道糟也不糟?那可就叫作整本的“糟女传”,还讲甚么《儿女英雄传》呢!不过,安水心先生是何等心胸本领,岂有想不到此,不防这一着的道理。然则何不一开口,就照在青云山口似悬河的那派谈锋,也不愁姑娘不低首下心的诚服首肯,又和她皮松肉紧的谈了一会子道学,又指东说西的打了会子闷葫芦呢?这便叫作“呈游谈易,发庄论难”。当日在青云山,是先要笼络往这姑娘,不得不用些权术;今日在此地,是定要成全这姑娘,不得不用些正经。既讲到权术、正经,见一切诙谐话,俳优话,比喻话,影射话,都用不着。再说安老爷本是个端方厚重的长者,才一时坐在堂前,就要作姑娘的阿翁了。一片慈祥,虽望着姑娘心回意转,却绝不肯逼得姑娘理屈词穷。他心里却早有了个成算。及至见姑娘话完告退,不作一声,他便使两眼望着太太道:“太太,你听姑娘终改不了这本来至性。你我倒枉用了这番妄想痴心,这便怎样才好?”安太太似笑非笑、似叹非叹的应了一声,老夫妻两个,四只眼睛一齐望着媳妇张金凤。张金凤见公婆递过眼色来,便越众出班的道:“今日这事,算我家一桩大事。公婆父母都在前头,再说九公和褚大姐姐是客,又专为这事而来,却没媳妇说话的分儿。但是我姐姐的性格儿,我知道她是:肯的,不用人求;她果然不肯,求也无益。公公,不必往下再说了。依着我姐姐的话,真个陪九公到前面坐去,让媳妇问问姐姐。或者我姐姐还有甚么不得已的苦衷,说不出的私话,也未可知。我们女孩儿对女孩儿没个碍口难说。婆婆和妈妈在这里陪着褚大姐姐,也好谈谈这一年不见的闲话儿,不必费心劳神,这事完全责成在媳妇身上,公婆你想如何?”安太太就先说:“你小人儿家,可有多大能耐呢?要作这么大事,你能吗?”安老爷摇着头道:“媳妇,你看我两个老人家,处在这要进不能、要退不可的去处,得你来接过我们这个担子去,我们岂不愿意。但是这桩事的责任太重,你却比不得我同九公:我两个作不成,大家不过说一句这事想的不仔细,谋的不周全。你一个作不成,有等知道的,道是你姐姐的心热;有等不知道的,道你本就不能尽心,不曾着力,有意败事,无意成功。倘被亲友中传语开去,你小小年纪,这个名儿却怎生担得起!”他翁媳两个,这阵真话儿假说着,假话儿真说着,也不知是他家搭就了的伏地扣子,唉!也不知是那燕北闲人因张金凤从第七回出名,直到第二十五回,虽是逐回的露面登场,总不为作到她的正传文章,写得出色。如今且不去管它。何玉凤先听得张姑娘说她“但是肯的,不必人求;果然不肯,求也无益”,不觉暗喜道:“到底还是她知道我些甘苦。”及至听她说倒也不劳公婆父母,也不用褚大娘,只把这事责成在她身上这些话,又不禁转喜为怒起来,暗道:“好个小张金凤,难道连你也要和我作对不成?果然如此,可算你猴儿拉着小人儿坏肠子了!少停你不奈何我便罢,你少要奈何我;一奈何我,也顾不得哪叫情哪叫义,我要不起根发脚把你我从能仁寺见面起的情由,都给你当着人抖搂出来,问你个明明白白,我白闯出个十三妹来了。”想罢,依然坐在那里,一声不响。张金凤分明看见姑娘那番神情,只不在意,她依然答应公婆道:“媳妇岂不知公婆这层怜惜媳妇的心,只是九公同褚大姐姐和姐姐说,姐姐尚不容;公婆和姐姐说,姐姐又何能容。我爹妈在此,更不能说。例有个能说会道的舅母呢,今日偏又不在这里。媳妇若再袖手旁观,难道真个的今日这桩事就这样罢了不成?慢说媳妇受些冤枉谈论,便触怒了姐姐,随姐姐怎样,媳妇也甘心情愿。公公只管安坐前厅,再听消息,让媳妇去求姐姐。幸而说得成,不敢领公婆的赏赐;万一不成,再受公婆的责罚。”安老爷听到这里,只和太太说了声:“太太,我们也只得如此。”说完,拉了邓九公,头也不回,竟自去了。何玉凤看了,越想越气,她在那里梗着小脖颈儿,撑着一个小鼻翅儿,挺着腰板儿,双手扶定着膝盖头,匹马单枪,只等张金凤过来说话,打算等她一开口,先给她个下马威。那知人家不过来,只见她站在当地,向那群婆儿丫头说:“你们是听住了热闹儿了,褚大奶奶和二位太太的茶也不知道换一换,烟也不装一袋,也该给姑娘倒杯茶来。”众人听了,忙着分去倒茶。倒了茶来,她便先端了碗茶,亲自捧到姑娘跟前说:“姐姐,喝点茶罢。”姑娘欲待不理,想了一想,这是在自己家祠堂里,礼上真说不过去,没奈何站起身来,学了人家一句,说了六个大字道:“多礼我不敢当。”张金凤也只作个不理会,回身便向褚大娘子装了袋烟,褚大娘子道:“妹子,请坐罢。怎么只是劳动起你来了?”张姑娘笑道:“我到你家,你怎么服侍我来着呢?”说着,又给婆婆递了袋烟。安太太一手接烟袋,只扬着脸,皱着眉,望着她长出气。张姑娘但低头微笑,然后才给她母亲装烟,不过给她母亲装烟,却不在那儿等烟抽着了。只见她用小手子擦干净了烟袋嘴儿,闪着身子,把烟袋锅儿靠在左边,烟袋嘴儿让在右边,用着弯胸伏背的那等递法儿。她装好烟,却用左手拿着烟袋,右手拿着香火说:“你老人家自己点罢。”原来并不是她姑奶奶的脾气,亲家太太那根烟袋,实在又辣又臭,恶歹的难抽。只见那张太太愁眉苦脸的向她道:“姑奶奶,你别闹了。你道,这还有甚么心肠抽这烟呢?”张金凤道:“妈,不吃会子烟,这亲就说成了?就让你老人家再许三百六十天的不动烟火,不成还是不成啊!”说得褚大娘子和太太掩口而笑。姑娘听了,益发不受用。又听安太太吩咐道:“你们也给你大奶奶装袋烟儿。”因和张金凤道:“你有甚么话,只管坐在那里和姐姐说。”张金凤答应一声过去,便挨着玉凤姑娘坐好。恰好华妈妈送上一碗茶来,张姑娘接过茶来,一面喝着,一面目不转睛的看着那碗里的茶打量主意。 霎时喝完了茶,柳条儿又装上烟来,因见太太在上面坐着,她便隐着烟袋,递给她家大奶奶。张姑娘接过来,不敢当着婆婆公然就抽烟儿,便顺在身旁,回过身去,抽了两口,又扭了头,喷净了口里的烟,便把烟袋递给跟人,暗暗的摇摇头说:“不要了。”从来造就人材,是天下第一件难事,不过一个北村里的怯闺女,怎的到了安太太手里才得一年,就会把她调理到如此。 张姑娘正待说话,只听婆婆那里吩咐晋升女人道:“你告诉院子里听差的那几个小厮,此时无事,先叫他们出去,等用着再叫。他们那里是听差,都贪着听热闹儿呢!就连你们也可以换替着在这里伺候,那供桌上的蜡尽了,先不用换呢。大家答应了一声,忙去传话。张姑娘这才把身子向玉凤姑娘斜签着坐了,未经开口,先和容悦色低声下气的叫了声:“姐姐。”只见姑娘把眼皮儿往上一闪,冰冷的一副面孔,问道:“怎么样?”只看第一句,这亲就不象个说的成的样子了。张金凤道:“姐姐,我可敢怎么样呢?我只劝姐姐先消消气儿。妹子另有几句肺腑之谈,要和姐姐从长细讲。”正是: 千红万紫着花木,先听莺声上柳条。 至于张金凤和何玉凤怎样开谈?这亲事到底说得成也不成?在下回书交代。 第二十六回 灿舌如花立消侠气 慧心相印顿悟良缘 第二十六回 灿舌如花立消侠气 慧心相印顿悟良缘 何玉凤听得张金凤对她说,“另有几句肺腑之谈,要和姐姐从长细讲”,她便把那一脸怒气,略略的放缓了三分,依旧搭撒着眼皮儿说道:“你若果然有成全我的心,惠顾我的话,就请说。要是方才伯父和九公说的那套,我都听见了,也明白了,免开尊口。”张金凤笑道:“姐姐又来了,难道姐姐没听见公婆怎的吩咐我,我怎的回禀公婆?妹子此时除了这话,还有甚么和姐姐说的?只是妹子说的虽是这套话,却和公公说的有些不同。先头公公说的,姐姐永不出嫁断使不得的这句话,妹子此时更不必向姐姐再问原故,和姐姐再讲道理。只知这事是断使不得,得遵着公公的话定了。至于妹子又晓得些甚么,说起来,可不能象公公讲的那样圆和婉转。这里头,万一有一句半句不知深浅的话,还得姐姐原谅妹子个糊涂,耽待妹子的年小;便是姐姐不原谅妹子,不耽待妹子,那怕姐姐就打两下子,骂两句,都使得。可不许装糊涂,不言语。就让姐姐装糊涂不言语,我可也打破砂锅,到底问明白了,我好去回我公婆的话。这话先得讲在头里。” 姑娘这么一听,觉她这话来得比自己还狡猾,只得绷着个脸儿说道:“既如此,请教。”张金凤道:“姐姐既要我说,你我这些繁文散话都收起来,我们只讲实在的。第一,姐姐得顾着九公这位老人家。姐姐要知人家是九十岁的老人家,他老人家要不为给姐姐提这桩的事,大约从今日到他庆二百岁;也不肯大远的往京里跑这趟。就算褚大姐姐夫妻二位和你我同辈,为姐姐都是该的;他两个自然也为这九十岁的老人家跑上千里的地,作儿女的不放心,所以才跟了他老人家来。姐姐,替他两个想想,一路服侍这么一位老人家,晓行夜住,渴饮饥飧,人家得悬多少心,费多大神!通共算起来,人家都是为姐姐一个人儿呀!再说姐姐就得看我公婆,我公公去年遭了那等不顺的事,无原无故,只为不会巴结上司,丢了官,惹了气,变了产,破了财,还在县监里坐了两个月出来,依然是满面精神,无烦无恼。据婆婆说,脸面儿比在外面倒胖了;自从心里有了姐姐这件事,今年剧清减了许多。腰里的带子,是我新近缝的,比去年撙进一寸多去了。我婆婆去年这时候,和姐姐初次见面的时候,姐姐还该记得真,说起时四鬓刀裁的;自从心里有了姐姐这件事,这些日子,左右鬓角儿上,竟有十几根白头发了,这也都是为姐姐。讲到我爹妈,却不曾在姐姐跟前有甚么大好处。只我妈从去中一口白斋直吃到今日,近来更添了半夜里起来烧子时香,这个样儿的冷天,直橛橛的跪在风地里,举着棵香,一面烧香,一面磕头,一直等手里的香尽了才站起来;姐姐在里间屋里跟着舅母睡,大约就未必知道。姐姐只想我心疼不心疼?我爹是每月初一一遍前门关帝庙,十五一遍前门菩萨庙。只要在内城住,出遍前门,可费甚么呢?姐姐想从这里去,这是多远道儿,他老人家是风雨无阻,步行前去,不吃一口东西,不喝一口儿水,嘴里不住声儿的念着,这也都是为姐姐。我只想着,姐姐,万事都不必讲,只看这五位老人家分上,无论有甚么样的为难,是怎么的受屈,不必等妹子求,姐姐也该没的说了。姐姐若果然没的说,妹子往下千言万语,都不必提,只给姐姐磕头,回复了公婆就完了事了。” 张金凤这一段话主意就来得不弱,只因她一眼看定了姑娘是个性情中人,所以只把性情话打动她。要说何玉凤不会被打动,绝无此理。只是她心里的劲儿一时背住扣子了,转不过磨盘儿来,只听见说道:“这话,妹子你就不讲,我岂不知?讲到这几位老人家,待我的光景虽是不同,同一恩深义重,须放着我何玉凤不死,我今生能报,便是今生;来世能报,便是来世。天地鬼神,都听得见这句话,我何玉凤绝不食言。要说妹妹你一定叫我把我的终身大事,去在人跟前报恩,这可断断不能从命。至于你我,我虽说是施恩不望报,你也切莫是受恩便忘报。你可记得你我在能仁寺庙内初会的时候,我待你也有小小一点人情的!今日之下,你不想个方儿帮我罢了,怎的倒拿这话儿挤起我来?妹妹,你莫非也略差了些儿?”说着,便把那眉头儿一斗,眼神儿一足,就有个待要发作的样子。张金凤不等她发作,说话比先前高了一调。 这个当儿,安太太和褚大娘子只低言俏语在那边闲谈,绝不来管。张太太忽然接上话了说:“奶奶,你好好的和她说,别要和她着急变脸的啊!”张金凤一面回答她母亲说:“这事不与妈相干,不用你老人家管。”一面和姑娘说道:“我张金凤只道姐姐把从前能仁寺的事忘了呢!原来姐姐还没忘,这话倒好说了。只是妹子断想不到,落得姐姐说我不帮姐姐、倒挤姐姐的这句话。姐姐既这样说,大约今日这亲事,妹子在姐姐跟前断说不进去,我也不必枉费唇舌再求姐姐,磨姐姐,央及姐姐了。只是妹子还有几句不知进退的话不得不交代明白。为件么呢?此时假如妹子说了,姐姐始终执意不从,日后姐姐万无后悔的,妹子也无抱愧的。倘然不说,日后姐姐想过滋味儿后悔起来,说道:‘哎!原来如此!不过当日别人不肯多句话儿罢了,怎的张金凤她也不提补我一声儿?’那时妹子可就对不住姐姐了。”她说着,把座儿向前挪了一挪,身子向前凑了一凑,问着何玉凤道:“妹子先要请教姐姐。当初一日,我同姐姐的妹夫玉郎,两个人在黑风岗能仁寺庙里,双双落难,他的一条命,离见阎王爷就剩了一层纸儿了;我的一条身子,离掉在靛缸里,也只差着一根丝儿了。那时亏了谁,全亏了姐姐!姐姐非亲非故横身出来,弹打了和尚,刀劈了众僧,救了我两个的性命,便是救了我两家的性命,我两家生生世世也感激不尽,报答不完。” 张金凤才说到这里,何玉凤便拦她说:“这是已往之事,与今日何干,要你讲这些没紧要的闲话?”张金凤道:“怎么闲话呢?姐姐,盐从那么咸,醋打怎么酸,不有当初,怎得今日?只是我想着当初,姐姐既救了我两家性命,姐姐的心是尽了,事算完了。那时候我替姐姐计算,就该尘土不沾,拍腿一走。那怕玉郎他再撞见几个骡夫,我再撞见几个和尚,那是我两个的定数难逃,姐姐于心无愧。我不懂姐姐,无端的把我两个强扯作夫妻,这是怎么个意思?” 何玉凤听了这话,大是诧异,忙说道:“你这话问得奇呀!那时我见你两个,末路穷途,彼此无靠,是我一片好心,一团热念,难道我有什么贪图不成?”张金凤笑道:“可又来,谁又说姐姐有甚么贪图来着呢?但是我想我那时候,虽说无靠,到底还有我的爹妈;他虽无靠,和我还算得上个彼此。姐姐如今只剩了孤鬼似的一个人儿,连个彼此都讲不到,是算有靠啊?是不算末路穷途啊?还是姐姐当日给我两个作合,是一片好心,一团热念;我公婆今日给你两个作合,是一片歹心,一团冷念呢?怎么倒招出姐姐一无这个、二无那个这许多累赘来了?请教。”何玉凤道:“这个又当别论。”张金凤道:“唉!一样的人,一样的事,你还是当日的你,我还是当日的我,他还是当日的他,怎么又当别论呢?姐姐,你方才开口便道是一无父母之命。姐姐和妹子都算不得读过书,父母之命这句话,也还该记得一个明白。这句书的下文是‘钻穴隙相窥,窬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此乃原是作官的话,本与女孩儿出嫁无干。就让扣着字面儿讲说俗话,也说的是一个女孩儿家有爹娘在头上,要是不等着爹娘许人家儿,自己就在墙上挖个窟窿儿,和人家的男子偷着相看,相看准了,跳过墙去就跟了人家走了,连她的爹娘和世上的人可就都把她看得轻贱了。这是盂夫子当日和周霄打了一个‘莺莺跳过粉皮墙’的反西厢反磕儿;不是说爹娘没了,没有爹娘说给人家的了,这一辈子就该永远不出嫁。要都照姐姐这等讲起来,世界之大,何止数万万人,少说这里头也有一停儿没爹娘的女孩儿,只好都当姑子去罢,那里给她找这些座姑子庵儿呀?要讲到姐姐身上,并且说不得无父母之命。这话怎么讲呢?假如我公婆在不曾替姐姐给叔父婶娘立这座祠堂以前,便和姐姐提到亲事,那无怪姐姐作难。如今既有了这座祠堂,可是姐姐说的,便算姐姐的家了。这座龛,也可就算得是叔父婶娘的住房了。我公婆亲自到姐姐家,在二位老人家跟前,跪在地下求这门亲,怎么叫无父母之命?姐姐要算一定得二位老人家应了,才算父母之命,诚则灵,许我公婆诚求,就许他二位老人家有个显应。虽然万事是假的,但只看方才玉郎同你奉主安位的时候那阵风儿,不是个显应吗?方才我公婆行礼的时候,那香烛的一派喜气,不又是个显应吗?”何玉凤听了这话只管摇头。张金凤道:“姐姐你必又是不信这些,请问到了你我三个人下拜的时候,那一缕香烟,忽然的转成那个大圆圈儿,凝结不散,把你我三个团团的围住,还要神气灵感到甚么分儿上去?那个工夫儿就短了两位神主真个的说一句:‘姑爷请起了。’这是屋里这上上下下三四十人亲眼见的,难道是我张金凤无中生有的造谣言?那是独姐姐你没看见呢,还是你也看见了不信呢?要说你,又讲到你那些甚么英雄豪杰不信鬼神的话,要知道虽圣人尚且讲得‘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就让姐姐是个英雄,也不能不信圣人,不信你的父母。” 何玉凤道:“你到底那里来的这些没影儿的话?”张金凤道:“就算我这话没影儿,等我说句有影话几。姐姐,我曾听见公婆说过,当日你家祖太爷临危的时候,你家婶娘正怀着你。你家祖太爷,把我公公和你家叔父叫到跟前,亲口嘱咐说,倘得生个男孩儿,便叫他跟着我公公读书;即或生个女孩儿,长大也要许个书香人家,配个读书子弟。这话我公公在青云山庄也曾和姐姐说过,姐姐也该记得,难道这也没影儿的?细想那老人家当日的意思,未必不就指的是今日的事,只是不好明说。老辈子的心思见识,断不得错。便是叔父婶娘,现在今日之下,我公婆上门求这门亲,他二位老人家想起你祖太爷的话来,只怕还没个不欢天喜地的应许的。然则方才那些显应,怎见得不是他二位神灵有知,来完成这桩好事?照这等说起来,姐姐不但有父母之命,还多着一层祖父之命呢!这话方才我公公指点得明白,姐姐不耐烦往下听,就算定是无父母之命了。姐姐可记得你在能仁寺给我同玉郎联姻的时候,人家辞婚,开口第一句说的就是无父母之命啊。人家可是父母现在,只因不在眼前,婚姻大事,不奉父母之命,自己不敢作主。人家的话却比姐姐说得响,理也比姐姐讲得足。那时姐姐不依,三句话不合,扬起刀来就讲砍人家的脑袋。请问一个人有个不怕砍脑袋的吗!及至人家没法儿了,跪下求姐姐开恩,姐姐这才喜欢了,就在那希脏温臭的和尚屋子里,桌子上搁了盏灯,说这就算你父母之命,叫我们俩朝上磕头罢。姐姐的话,敢不听么!我两个连忙就朝着那盏灯磕了头,算领了父母之命。究竟说起来,他的父母,我的公公,还在山阳县县监里;他的母亲,我的婆婆,还在淮安城饭店里呢!纵说那时候,我的父母算在跟前,到底这是他的父母之命啊!这样看起来,人家不奉父母之命,姐姐就可以硬作主张。姐姐站在自家祠堂屋里,守在父母神主跟前,又有这等如见如闻、有凭有据的显应,还道是无父母之命。一般儿大的人,怎么姐姐的父母之命就该这等认真,人家的父母之命就该那等将就,这是个甚么道理?姐姐讲给我听。”姑娘还是平日那不服输不让话的脾味儿,把眉儿一挑,说道:“这个不想!”只说了这四个字,底下却一时抓不住话头儿。张金凤便问着她道:“这个那个呀!姐姐听听着罢,我还有话呢。姐姐方才又道是二无媒妁之言,我请教姐姐,到底怎么是媒,怎么是妁呀?我知道男家的媒人叫作媒,女家的媒人叫作纳。这是个大礼。到了如今的时候儿,或者两家儿本是至亲相好,请一位媒人的也尽有。再讲到我们旗人的老规矩,我听婆婆说起来,甚至还有不用媒人,亲身拿柄如意,跪门求亲的呢!讲到姐姐今日这喜事,不但有媒有妁,并且还请的是成双成对的媒妁,余外更多着一位月下老人。姐姐不信,只看今日祠堂里这行礼的次序就知道了。今日这个礼节,讲远近儿,讲岁数儿,讲亲友,讲甚么,也该让九公和褚大姐姐夫妻二位先行礼才是。为什么大家倒先尽我公婆行礼,我公婆怎么不谦不让,就先行起礼来了?姐姐心里明白不明白?”何玉凤道:“这因伯父母替我家立的祠堂,所以先请他二位通诚告祭,你难道不知,要来问我?”张金凤道:“我知道是通诚。我知道通的不是告祭的诚,通的却是求亲的诚,等我告诉明白了。姐姐,我公婆第一起行礼,就是求亲。我父母第二起行礼,便是男家请来问名的大媒。九公和褚家姐姐夫妻,第三起行礼,便是你女家的主婚大媒。现放着媒妁双双,大礼全备,怎么叫作无媒妁之言!这话,方才公公分明指点给姐姐,姐姐也不耐烦往下听。姐姐想想,姐姐当日把我配给玉郎的时候,除了姐姐和姐姐那把刀,那是他的媒,那是我的妁呀?可倒别的人家作媒,是拿把蒲扇;姐姐作媒,是拿把刀。一手托两家,当面鼓,对面锣,不问男家要不要,先问女家给不给。那个当儿,我家敢说不给吗?姐姐是恩人呀!及至把我家问得牙白口清,千肯万肯,人家这才不要了。姐姐一怒,可就耍起刀来了。姐姐,可记得姐姐耍刀的那个当儿,可是已经当面把我许给人家了。那时我只怕他那个死心眼儿,姐姐这个天性,一时两下里合不拢来,姐姐认真把他伤了,姐姐想我该怎么好?我焉得不急!没法儿也顾不得那叫羞臊,跟着他跪在地下,求姐姐吩咐,怎么说,怎么好,姐姐这才没得说了。手里放着把刀,奚落了我们一阵,说:‘你们俩媒都谢了,还闹的甚么假惺惺儿。’这是我张金凤当日经过的大媒!姐姐,姐姐强煞是个黄花女儿呀!今日之下,我公婆恭恭敬敬,给姐姐请了一堂的媒人来,就算我爹妈不能说甚么,不能作甚么,也算一片诚心。褚家姐姐夫妻三位又是成双成对,再加上九公多福多寿的一位老人家,大伙儿跪起八拜的,朝上磕头求亲,姐姐还不认是媒妁之言。请教,这比我们叫人拿着把刀逼着成亲的何如?一般儿大的人,怎么姐姐给我作媒就那样霸道!他众位给姐姐作媒,就这等烦难!这是个其么讲究?姐姐说给我听!” 何玉凤听了这话,渐渐低垂粉颈,索性连那“这个”两字也没了,只抬起眼皮儿来,恶恶实实的瞪了人家一眼。张金凤道:“姐姐!说话呀,瞪甚么?我呕姐姐一句,不用瞪了,连汤儿吃罢,等着我还声话呢。姐姐方才又道是三无庚帖。这庚帖姐姐讲究的自然就是男女两家的八字儿了。要讲玉郎的八字儿,就让公婆立刻请媒人送到姐姐跟前,请问交给谁?还是姐姐自己会算命啊,会合婚呢?讲到姐姐的八字儿,从姐姐噶拉的一声,我公公婆婆就知道,不用再向你家要庚帖去。姐姐要说不放心,此时必得把两八字儿合一合,老实告诉姐姐,我家合了不算外,连你家也早已合过了。”何玉凤道:“今日你怎的清醒白醒,说的都是些白话?”张金凤道:“我一点儿也不是梦话。我听见说,你家叔父婶娘,从你小时候给你算命。就说你这八字儿,四个‘辰’字,叫作地支一气,土星重重,将来是个有钱使的命,要再配个属马的姑爷,合成天马云龙的格局,将来还要作一品夫人呢!这话姐姐要不知道,只问你家戴妈妈。大约姐姐不用问,也不是不知道。要果然知道,更用不着装糊涂。至于那些算命瞎子的奉承话儿,原不足信。只讲叔父婶娘当日给你算命,可可儿的那瞎子就说了这等一句话。你可可儿的在悦来店遇着的是这个属马的,在能仁寺救了的也是这个属马的,你两个只管南北分飞,到底同归故里。姐姐,你算这里头,岂不是有个命定么?你同邓九公、褚大姐姐扭得过去,又同我公婆扭得过去,你难道还同你的命扭得过去不成?公公方才说:‘你要问庚帖,只问他二位老人家。’说的正是这句话。姐姐不甚解,只说是无庚帖。可怜我张金凤,说婆婆家的时候儿,我知道甚么叫个庚铜啊,庚铁呀!单讲我还承姐姐问了问我的岁数儿,也就没管我那月那日那时生的;到了玉郎,要不是我方才提他是属马的,大约直到今日,姐姐还不知道他是属飞鹰呢?属骆驼呢?便没庚帖,我们受姐姐的好处,也作了夫妻了。况且姐姐的庚帖不是没有,只是此时就请姐姐看略早些儿;姐姐如果一定要见个真章儿,少一时自然看得见。我只问姐姐,一般儿大的人,怎么姐姐给我说人家儿,这庚帖就可有可无;九公和褚大姐姐给你说人家儿,两头儿合婚,有了庚帖还不依,这话怎么说?姐姐请讲给我听。” 张金凤说话的这个当儿,她母亲只愁眉苦脸的,一声儿不言语,坐在那里噗哧噗哧,一袋的一袋的吃那老叶子烟儿。安太太和褚大娘子二人只管说些闲话,却是留神细听张金凤的话,细看何玉凤的神情,只见何玉凤听了这段话,低首寻思,默默不语。你道她这是甚么原故?原来姑娘被张金凤一席话,把她久已付之度外的一肚子事由儿,给提起魂儿来,一时摆布不开了。她只在那里口问心,心问口的盘算道:“且住!要讲算命圆梦这些不经之谈,我可自来不信。只是父母给我算命的这几句话,却是的确有的。纵说这话不足为凭,前番我在德州作那个梦,梦见那匹马,及至梦中遇着了他,那马匹就不见了,并且我父母明明白白吩咐我的那个甚么‘天马行空,名花并蒂’的四句偈言,这可真而且真的。我那时便想到他的名字是个‘骥’,所以才留心回避。还不曾晓得他是属马。要照张金凤方才这话听起来,再合上父母给我托的那个梦,算的那个命,莫非万事果然有个命定么?天哪!我何玉凤怎的这等命苦,要想寻条清净路走走,都不能够!”想到这里,不禁长叹了口气。张金凤道:“姐姐叹气也当不了说话,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姐姐不用胡思乱想,好好儿的听着罢。姐姐方才又道是四无红定。讲到这层,这个话就可久了。在姐姐想着,自然也该照着外省那礼法儿,说定了亲,婆婆家先给送匹红绸子挂红,那叫红定在先,我也知道是那么着。及至我跟了婆婆来,听婆婆说起,敢则他们旗人家不是那么桩事,说也有用如意的,也有用个玉玩手串儿的,甚至随身带的一件活计都使得。讲究的是一丝片纸,百年为定。要论姐姐的定礼,不但比这些东西还贵重、还吉祥,并且两下里早放过定了。说不得四无红定。”何玉凤听到这里,心里道:“张姑娘今日只怕是疯了,满算我叫你们装了罢。我也是个带气儿的活人,难道叫人定了我去,我会不知道,这不是新样儿的吗?”她只顾这么想,却不由得口里要问,又苦于问不出口,说:“我的定礼在那里呢?”只急得两只小眼睛儿,来回的旋转。张金凤知道她心里有些诧异,笑道:“这话姐姐大概又是不信。方才公公说你要问红定,只问你的父母,分明指的是神龛旁边两个红匣子。姐姐不信,不耐烦,不往下听了,可叫公公有甚么法儿呢!”原来姑娘自从邓九公和她开口提亲,一时事出意外,这半日只顾撕掳这桩事,更顾不及别的闲事。如今听了这话,猛然想起,愣了一愣,心里说道:“是啊。方才我见捧进那两个匣子来,我还猜道是画像,及至闹了这一阵,始终没得斟酌这句话。他说,这两个匣子就是红定,莫非那长些的匣子里装的是尺头,短些的匣子里放的是钗钏?说明之后,他们竟硬放起插戴来,那可益发是生作蛮来不循礼法,我可也就讲不得他两家的情义,只得破着我这条身子性命,和他们大作一场了。” 读者必然以为,这两个红匣子我们也料得到,定是那张雕弓,那块宝砚,岂有何玉凤那等一个聪明机警女子,倒会想不到此?还用这等左疑右猜,这不叫作不对卯榫儿了么?但这位姑娘虽是细针密缕的一个心思,却是海阔天空的一个性气。平日在一切琐屑小节上,本就不大经心。即如她当日第一次的借弓,一心只知保护安龙媒、张金凤的性命资财;第一次的留砚,只知这桩东西是他安家一件世传之物,也如自己的雕弓一般,更兼那时庙里闹了那等一个大案,也虑到那上面款识分明的砚台落在他人手里,倘然追究起来,不免倒叫安家受累,此外并无一毫私意。第二回借弓,在她以为是已经转赠邓九公的东西了。至于褚大娘子又把那块砚台,随手放在她衣箱里,也只道是匆忙之际,情理之常,不足为怪。却不是这位姑娘没心眼儿,她本无那些无来由的私意,叫她从那里用那些不着己的闲心去呢?这却和那薛宝钗心里的通灵宝玉,史湘云手里的金麒麟,小红口里的相思帕,甚至袭人的茜香罗,尤二姐的九龙佩,司棋的绣香囊,并那椿龄笔下的“蔷”字,茗烟身边的万儿,迥乎是两桩事。况且诸家小说,大半是费笔墨,谈淫欲,这《儿女英雄传》却是借题目写性情,从通部以至一回,乃至一句一字,都是从龙门笔法来的,安得有此败笔?我们也只看得个热闹,倒还不容易看出他的意旨在那里呢!原来这两件东西,在案上放了这半日,姑娘也不曾开口问问,打开瞧瞧。从五更头进门起,五官并用,片刻不闲,安好神位,行过礼,谢了安老夫妻站起来,不曾转身,邓九公劈面开口第一句就是提亲的这桩事,大家一直嘈嘈到此时,甚么功夫儿容她去说这句话,看这两桩东西? 张金凤见何玉凤虽是在那里默坐不语,眉宇之间却露着一团怒气,知她定为着这两个匣子说得含糊,猜不透彻,有些不耐烦。在平日的张金凤,见了姑娘这个神情,那里还敢和她抗衡;到了今日的张金凤,却同往日大不相同,这又是何故呢?一来,她自己打定主意,定要趁今日这个机缘背城一战,作成姑娘这段良缘,为的是好答报她当日作成自己这段良缘的一番好处。便因此受她的委屈,也甘心情愿。二来,这桩事任大贵重,方才一口气许了公婆,成败在此一举,所以不敢一步放松。三来,她的那点聪明,本不在何玉凤姑娘以下,况又受了公婆的许多锦囊妙计,此时转比何玉凤来得气壮胆粗,更加上公婆口里不好和她说的话,自己都好说,无可碍口,便是把她惹翻了,今昔的情形不同,也不怕她远走高飞,拿刀动杖,这事便有几分可操必胜之券。主意已定,趁那何玉凤不得主意,她转拉了她一把道:“姐姐,你且和我看看你那红定再讲。”不想这一拉,却正合了何玉凤的式了,暗想道:“她既拉我去同看,料想安伯母不至拿着钗钏,硬来插戴,这事还有辗转。”她便跟着张金凤走到东边案上那个长匣子跟前。张金凤也不和她说长道短,忙忙的揭开匣盖,只见里边还包着一层红绸子包袱,系着个连环扣儿。及至解了扣儿,打开一看,原来里面放的,便是她自己那张镶金镂银、铜胎铁背,打二百步开外那弹弓儿,周身用大红采线扎了个精致,两弓梢头儿上还垂着一对绣球流苏。此时她早悟到那一匣不必讲,装的定是那块砚台了。忙同张金凤过去一看,果然不错。先急得她自己说了一句道:“我说如何。”她此时待有千言万语,要发作出来,明一明白己的心,只是不知从那句说起是头一句。重新纳下气去一盘算,这事当日本是我自己多事,然而我却是一片光明磊落,事出无心。今日之下,被他们无巧不成话的这等一弄,弄得我倒象作得有意了。照这样看起来,我那青云山的约法三章,德州的深更一梦,和甚么防嫌咧,以至苦苦要去住庙,岂不都是瞎闹吗?想罢多会,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说:“我不管他是生癣生疮,我只和他们生癞;我不管他是讲鸡讲鸭子,我只和他们讲鹅。”便向张金凤道:“岂有此理!这事可是蛮来生作得的吗!”才说得一句,张金凤不容分说,早小嘴儿爆炒豆儿似的接上话,说道:“姐姐,这便算蛮来生作,却不干我事,并且不干公婆诸位大媒的事,姐姐就只问天罢。拿姐姐这张弹弓儿说,本是姐姐的东西,从那里说起会到玉郎手里?当日姐姐同我们在柳林话别,何尝不存一番深心,说看妹子分上,才把这弹弓借给我们;及至交代,姐姐可是亲手儿交给他的!交给他一件姐姐刻不离身的东西,不由得就背在人家身上了。再拿他这块砚台说,本是他的东西,从那里说起会到姐姐手里?当日他失落这块砚台的时候,原出无心,假如是桩别的东西,也就犯不着再去取了。偏偏是这等一件东西,他自己既不能去,就不能不托付姐姐。托付了姐姐一件他刻不离怀的东西,不由得就揣在姐姐怀里了!姐姐想:这岂不是个天意么!这个天意,可都是姐姐自己惹出来的。” 何玉凤听到这里,陡然变色,说道:“张姑娘,你这话得分清楚些。这等说起来,难道这两件东西,要算我两个败化伤风,私相投赠不成?”张金凤笑道:“姐姐不用吓我。吓我,我也说。我为甚么说是姐姐自己惹出来的呢?公公方才怎么讲的,‘男大须婚,女大须嫁’,是人生一定的大道理。就让姐姐因老人家为自己的姻事,含冤负屈,终身不嫁。不嫁就是了,可无端的去告诉天去,作甚么?不想凭怎么样的告诉天,都由得姐姐;告诉了天,天答应不答应,可得由着天。上天的意思,正因你这番至诚纯孝,叫你来作这桩孝顺翁姑、相夫教子、持家理祀的事业,好给你家叔父争那口不平之气,慰那片负屈之心,怎能由着你的性儿,容你自在逍遥过这下半世?这话难道是天告诉我张金凤的不成?谁知道天上是怎么个模样儿呀!眼前这个理就是天。如果没这层天理,姐姐在悦来店也遇不着安龙媒,在能仁寺也遇不见张金凤,在青云山庄也遇不见我公婆;弓也到不了他手里,砚也到不了你手里,今日可就没有这件事了。造化弄人,就是这点巧妙!用不着开口,用不着动手,暗中支使个人儿就作成了。甚至不用另支使人,叫他自己就给他自己作成了。从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姐姐细想这宝砚雕弓,岂不是天生地设的两桩红定?只可笑我张金凤定亲的时候,我两个都是两个肩膀扛张嘴。此外,我有的就是我家拉车的那头黄牛,他有的就是他那没主儿的几个驮骡。只是姐姐却也不曾向我两家问声,你们彼此各有个甚么红定。一般儿大的人,怎么我的红定,绝不提起?姐姐这样天造地设的红定,倒说是我家生作蛮来,这话怎么讲?请姐姐讲给我听。” 此时姑娘越听张金凤的话有理,并且还不是强词夺理,早把一番怒气,撇在九霄云外,心里只有暗暗的佩服,却又一时不好改口。无奈何,倒和人家闹了个空,眯缝着双小眼睛儿问道:“你这话大概也够着万言书了罢,可还有甚么说的了?”张金凤道:“话呀!多着的呢!姐姐方才又道是,第五,你家没有妆奁陪送。且慢说你我这等人家儿,讲不到财礼上头。便是争财争礼,姐姐现有的妆奁,别的我不知道,内囊儿,舅母都给张罗齐了;外妆儿,公婆都给办妥了。姐姐要讲不肯用舅母的,那是姐姐自己认的干娘。姐姐要讲不肯用公婆的,公婆用的还是姐姐帮的银子。此时不是姐姐来帮腔,又是谁帮腔?帮的是甚么人家的人情,人家会行?此时用不着我告诉,姐姐不到得无妆奁陪送。只要讲拿我比起来,更是笑话了。当日承姐姐当着我的面儿,指着和尚那堆银子,重还重些,和人家换了一百金子给我添箱。这要搁在我家乡,聘十个女儿却也用不了。是姐姐不叫我空手儿进婆家门儿的一番细心。究竟问起换金子的那一堆银子来,可是和尚的贼赃,我到底算姐姐聘的,算和尚聘的呀?一般儿大的人。怎么我的陪送就该那等简单?姐姐有这些人给办妆奁,还嫌长道短,这话怎么讲?这不是姐姐方才说的五件事吗?公公一一指点明白,姐姐都不耐烦往下听。如今妹子桩桩件件都替公婆说出来了,姐姐却是不曾还出我一个字来。我这话那一句讲的不是,姐姐只管驳;姐姐今日总得说出个不肯就我安家这门亲的所以然来,我才依呢!”可怜姑娘此时,那里还说得出甚么所以然!她自从邓九公和她说了那句提亲的话,始而还只道是老头儿向来的心直口快,想起甚么来说甚么;安老夫妻大概初无此心。及至安老爷一开口,才觉得这话,竟大家要作起来了。无法只得自己表明心迹,说个倒断。却又被安老爷用四方话一排,她也知是一篇大道理,一时驳不动,她也说出个五不可的大道理来。心想挑个斜岔儿,把大家逊出去,就完了事了。再不想从旁出来了个张金凤,就本地风光一讲,虽说话儿来的刁钻,却说不得是无父母之命,无媒妁之言,无庚帖红定,无陪送妆奁;至于她说的帮腔的话,也料到定是邓家父女了。细想起来,安家伯父、伯母这番深心,九公父女这番义举,便是张家二老素日在我跟前的辛勤,也就难得。到了今日,我这金凤妹子,这番倾心吐胆,更叫我无话可说了。统算起来,这事除了便宜了安龙媒这阿哥之外,这一群人那一个不是真心为我何玉凤的?我还和人家说甚么?话虽如此,此时我便依了他大家的话,再向天忏悔一番,上天也定原谅我前番冒昧。只是这句话,我可对他们怎么答应得出口来呢?一阵为难,心窝儿一酸,眼胞儿一热,早点点滴滴落了一衣襟眼泪。张金凤连忙掏出小手巾儿来,一面给她擦着衣裳,一面说道:“沾了新藕合皮袄了。姐姐别哭,英雄可没个哭的,哭也得说话。” 却说安太太坐在那里看着,又是爱这过门的媳妇,又疼那没过门的媳妇,满脸是笑,却又眼泪汪汪的,呆呆的望着她两个。手里擎着烟袋,举了半天,想不起来,独一袋烟也耽搁灭了。忙通过烟袋去,便向旁边站的女人们道:“你们也给大姑娘和你大奶奶倒碗茶呀。索性把那小杌子,给你姐儿俩搬过去,有什么话,坐下说不好,只是站着怪乏的。”说着又向褚大娘子使个眼色。褚大娘子机伶,早含着烟袋,甩着大宽的袖子,俏摆春风的扭过来。一面走,回头向随缘儿媳妇道:“大姑娘,你也给我搬个座儿过来。”她三个便在这边坐下。褚大娘子笑向张金凤道:“说是这么着,大妹子,你可不许借着这事,叫我们姑娘受委屈。” 张金凤此时看透姑娘意中大有转机,暗道:“等我索性给她连三紧板,这件事可就要掇成了。”恰巧又遇着褚大娘子无意中凑了这么个话靶儿,她便道:“怎么倒说我委屈了你们姑娘了。大姐姐,你过来正好,等我把我的委屈告诉你听听。”因和褚大娘子道:“我这姐姐,当日在庙里苦苦的给我择婿,你妹夫是苦苦的向她辞婚,她左问人家一条儿,右问人家一条儿,问到其间,又问他说你不是定了亲了,便是定下亲,象你们这样世家,三妻四妾的也尽有,这又何妨。”说着,又回头问着何玉凤道:“姐姐,是这么说的不是?幸而人家没定亲,假如那时候他竟有个三妻四妾,姐姐叫我跟了他走,我也只好跟了他走。我到他家,可算甚么?姐姐,人的本事有高低,女孩儿的身分可无贵贱呀!你也是个女孩儿,我也是个女孩儿,怎么在我张金凤,人家有三妻四妾,姐姐还要把我塞给人家;如今到了姐姐身上,便有许多作难?姐姐不是多嫌着我一个张金凤啊!若果如此,我张金凤情愿柬明公婆来替姐姐看祠堂,也一定要成全这桩好事。” 这句话,张金凤可来得促狭,真委屈了人了。何玉凤此时,感她、疼她、爱她心里还过不去,那有多嫌她的理!这话我们都敢下保。果然把个姑娘说急了,只见她拉住褚大娘子说道:“大姐姐,你听她说的这是甚么话?”说着,又眉梢微斗,眼角含情,似喜似怒的向张金凤道:“我看你,才不过作了一年的新娘子,怎么就学得这样皮赖歪派。”褚大娘子嘻嘻的笑道:“别着急,他呕你呢。我一碗水往平处端,论情理,人家也可真委屈些儿。”姑娘此时,好容易盼得个褚大姐姐凑过来,觉得有了伴儿,不想她也顺着杆儿爬到那头儿去了。因说道:“你们这班人,真真不好说话。不管人心里怎样的为难,还只管这等嘻皮笑脸。”张金凤道:“姐姐,这就为难了?等我再把我那为难的说说。”便又告诉褚大娘子道:“我这句话,只有你妹夫知道,再我不敢不瞒婆婆。便是公公跟前,我也不曾提过。如今说到这里,褚大姐姐不算外人,也还谈得。我这姐姐,当初要给我提亲的时候,不曾和我爹妈说,私下先问我愿意不愿意。论我姐姐这条心,可疼我疼得没处疼了。我固然是不肯说,她就蘸着水在桌子上写了两行字,一行写的是‘愿意’,一行是‘不愿意’,告诉我,说你要不愿意,就把‘愿意’两个字抹了去,留‘不愿意’;要愿意,就把‘不愿意’三个字抹了去,留‘愿意’,就算你说了话了。那时候,我要说愿意罢,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说得出口来?要说不愿意罢,人也得有个天良,是这样的门第,我不愿意呀!是这样的公婆,我不愿意呀!就拿你妹夫说,相貌品行、心地学问那一条儿叫我说不愿意来。不去抹那字罢,是生拉活扯的闹。大姐姐,只说我为难不为难?我没法儿了,只得用手一阵胡掳,不想可巧的把个‘不’字儿就掳了去了。”说着,又问何玉凤道:“姐姐,这不是妹子造谣言哪!妹子如今也有几个字儿,请姐姐看看。”何玉凤听了,嗤的一声道:“这样事情,依样葫芦,再作一遍,还是什么意味?”张金凤道:“你且莫管,只跟我来看。”说着,便把姑娘拉到神龛跟前,对着何公、何母两座神主,向姑娘道:“姐姐,请看,这是几个甚么字?”何玉凤道:“这左一位的字,是我父亲的官衔;右一位的字,是我母亲的门氏,难道你不认得。”张金凤道:“姐姐,再往旁边儿看。”姑娘闪过身子去一看,那神主的右首旁边果然刻着两行字,只是被那神龛边扇儿遮着,一时看不清楚。张金凤道:“这样罢。”她便恭恭敬敬深深的向那神主福了两福,祝告道:“叔父婶母,只得惊动二位老人家。请你二位老人家向后升一升儿,自己吩咐我姐姐一句,想来她就没的说了。”说着,她便把那两座神主,都往龛外请了一请。姑娘一看,可了不得了!原来两座神主下首的旁边,各镌着两行八个小字,归总又是一行三个大字,通共是十一个字。不但是写的,并且是刻的,刻的字是:“子婿安骥,孝女玉凤同奉祀”。姑娘大惊道:“这是谁干的?”张金凤道:“是刻字匠刻的,我家玉郎写的,是我张金凤作成的,却是公婆的主意。请问姐姐,此时还是抹了这几个字去,你一人去作何府祠堂扫地焚香的侍儿,还是存着这几个字,我两个同作安家门里侍奉问安的媳妇?”姑娘此时心慌意乱,如生芒刺,如坐针毡。张金凤问了她的两句话,并不曾听见,只呆呆的望着神主上两行字,半晌咳了一声道:“怎的我安伯父、安伯母也是作出这样的孟浪事来?”张金凤道:“这事作的一点儿也不盂浪。这正是我公婆今日给叔父婶母立这座祠堂的本意。这座祠堂,也为的是你家祖大爷的师恩,也为的是你家叔父的世谊。这还都不是正文。正文正因为姐姐你在黑风岗能仁寺救了他儿子性命,保了他安家一脉香烟。因此我公婆以德报德,也想续你何家一脉香烟,才给叔父婶母立这祠堂,叫你家永奉祭祀。无论姐姐你怎样的本领,怎样的孝心,这事可不是一个女孩儿作得来的,所以才不许你守志终身,一定要你出阁成礼,图个安身立命。讲到你出阁成礼,只这北京城里,还少甚么公子王孙、郎君子弟,又何必一定叫你嫁到安家许配玉郎呢?又虑到把你给个不关痛痒的人家儿,丈人绝后不绝后,与那女婿何干?所以不曾和你提到亲事以前,当日在你青云山庄,便叫玉郎扶灵穿孝;今日到你这座家庙,便叫玉郎奉主人祠,使你二位老人家,无后如同有后。这话还讲的是眼前。再要讲到日后,实指望娶你过去,将来抱个娃娃,子再生孙,孙又生子,绵绵瓜瓞,世代相传,奉祀这座祠堂,才是我公婆的心思,才算姐姐你的孝顺,成全你作个儿女英雄。便是我张金凤的爹妈也蒙公婆在这西边一带,一样的盖了这样一所房子,作为我爹妈现在的住房,我张金凤将来的家庙。只是我张金凤除了受公婆养育深恩之外,我又有何好处,也同姐姐一样呢?这可就是作父母带儿女的心肠,叫作乖的也疼,呆的也疼。这都是公婆说不出口的话,妹子如今都告诉明白姐姐了。姐姐只想:公婆这番用心,深厚到甚么地位!可见老辈的作事,与你我的小孩子见识毕竟不同。姐姐此时纵有万语千言,不必和我再讲。我索性彻底澄清的都和姐姐说了罢。如今姐姐打错了那条永不出嫁的主意是无庸议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庚帖红定,以至陪送是都有了。他二位老人家,是安了葬了,你一年的服是满了,你家万代的香烟,是永远不断了。我公婆的神也淘苦了,心也使碎了。这事也没有十天八天一月半月的耽搁,一切下茶、过路、莫雁、送妆都在今日。只是今日酉时,便迎娶你过门。姐姐,你此时依也是这样办,不依也是这样办。”何玉凤听张金凤这话,觉得没一个字不是从肺腑里掏来的。她登时好似从顶门上泼了一桶冷水,从脚底下起了一个霹雳,只痛得她欲待放声大哭却也哭不出来,只有抽抽噎噎,声嘶气咽的靠定那张神案,如带雨娇花,因风乱颤。想到安老夫妻和张姑娘的这番好处,立刻粉身碎骨她都情愿,慢是娶过了她去作新媳妇。 好个张金凤,她把心思力量,皆用到这个分儿上,料定姑娘无不死心塌地的依从了。但还愁她是女孩儿,这句话毕竟自己不好出口,因又劝道:“姐姐,且莫伤心,妹子还有一言奉告,这话并且要背褚大姐姐的。”说着,又把玉凤姑娘搀到东北厢角跟前。那时许多仆妇丫头,以至华妈妈、戴妈妈、随缘儿媳妇儿、花铃儿、柳条儿个人在东边挨窗一带正伺候,听了她大奶奶这番话,也有点头赞叹的,也有伤心落泪的。张金凤便向她们道:“你们先躲躲儿,让我们说话。”她便向何玉凤耳边低低的说道:“我知道姐姐此时已是千肯万肯,不用妹子再絮烦姐姐。你可还得明白,这不但是我的公婆、我的爹妈、褚大姐姐,齐心要望你同玉郎完成这段美满姻缘,便是我替姐姐打算,四海虽大,九州虽广,你除玉郎一人之外,也断和第二个结不得连理。这话我从何说起呢?你我作女孩的,男子的跟前,错走不得一步。到了自己的贴身儿的东西,莫说男子,连自己亲娘都有见不得的时候。姐姐,只想你当日救玉郎的时候,正是他敞胸露怀绑在那里。姐姐上前给他解那条绳子,怎保住个不气息相通,肌肤相近?到了后来,索性连你的关防盆儿,都叫人家洗了手儿了。纵说你玉洁冰清,于心无愧,究竟说起来,到底要算一块温润美玉,多了一点黑青;一方透亮净冰,着了一痕泥水。只有和他成了百年良眷,便如浮云尽散,何消锦被严遮。姐姐,你道妹子这话,说的是也不是?”这话若说在姑娘一头驴儿、一把刀的时候,必想着“心正不怕影儿邪,脚正不怕倒踢鞋”,不过嫣然一笑,绝不关心。如今听了这话,竟同雷轰电掣一般,如梦方觉,只羞得两耳通红,泪痕满面,双手扯住张金凤的袖子,说道:“啊呀,妹子这便怎么处?我此时方寸摇摇,柔肠寸断,你怎生救救姐姐才好?”张金凤道:“姐姐没有主意了,听妹子告诉你。你我作女孩儿的,没一件事不得站住地步,也没有一句话该让人,却也是个英雄豪杰的身分;独有到了自己的婚姻了,甚么叫英雄呀、豪杰呀,只有听天由命,一跤跌在娘怀里,由娘去怎么说,怎么好。”何玉凤道:“妹妹,你又来了,我要有个亲娘,今日之下,也不到得如此。”张金凤道:“姐姐,怎么拿着你这等一个人,聪明一世,懵懂一时起来?你的意思,不过说婶娘去世,没人来体贴你的心腹。妹子说句不怕你见怪的话,便是有你家婶娘在,她老人家那老实性儿,病痛身子,连自己的起居衣食还要你来照管,那里还体贴得你这些苦楚。你只看你我这位婆婆,从见你那日起,以至如今是怎生般待你,难道还抵不得你一位亲娘?你此时不趁早儿,一跤跌到她老人家怀里去,还等甚的?”说着拉住姑娘的袖子,只往那边一甩。何玉凤本是个性情中人,只因她天性过重,后天的那个“情”字,扭不过她先天的那个“性”字去。如今听了张金凤这话,正如水月镜花,心心相印;玉匙金锁,息息相通。竟不回答,也没商量,趁张金凤拉着她的袖子那一甩,就势儿把身子一扭,莲步细腰的赶到安太太跟前,双膝跪倒,两手双关,把太太的腰抱住,果然一头撞在怀里,叫了声我那嫡嫡亲亲的娘啊!这正是: 一个圈儿跳不出,人间甚处着虚空? 安公子和何小姐成亲怎的热闹?下回书交代。 第二十七回 践前言助奁伸情谊 复故态怯嫁作妖痴 第二十七回 践前言助奁伸情谊 复故态怯嫁作妖痴 上回书表的是张金凤现身说法,十层妙解,讲得个何玉凤侠气全消。何玉凤立地回心,一点灵犀悟彻,那安龙媒良缘有定。乍听去只几句闺阁闲话,无非儿女喁喁;细按来,却一片肝胆照人,不让英雄衮衮,这话又似乎是作者的迂阔之论了。殊不知凡为女子,必先妇德、妇言、妇容、妇工四者兼备,才算得个全人。又须知道那妇工,讲的不是会纳单丝儿纱,会打七股儿带子就完了,又须知整理门庭,亲操井臼。总说一句:便是“勤俭”两个字。妇容讲的不是梳髻头,大袖,穿撒裤脚儿,裁小底托儿就得了,须要坐如钟,立如松,卧如弓,动不轻狂,笑不露齿。总说一句:便是“端庄”两个字。妇言,不是花言巧语、嘴快舌长,须是不苟言,不苟笑,内言不出,外言不入。总说一句:便是“贞静”两个字。讲到妇德最难,要把初一、十五吃花斋,和尚庙里去挂袍,姑子庙里去添斗,借着出善会,热闹热闹,撒和撤和,认作妇德,那就误了大事了。这妇德须孝敬翁姑,相夫教子,调理媳妇,作养女儿,以至和睦亲戚,约束仆婢,都是天性人情的勾当。果然有了妇德,那妇言、妇容、妇工,件件桩桩,自然会循规蹈矩。便是生来的心思笨些,相貌差些,也不失为妇女本色。却又有第一不可犯而最容易犯的一桩事,切切莫被那卖甜酱高醋的偷赚了你的钱去,你受一个妒嫉的病儿,博一个醋娘子的美号。作者最讲恕道话,同一个人,怎的女子就该从一而终,男子便许大妻大妾?这条例本是有些不公道;易地而观,假如丈夫这里拥着金钗十二,妻儿那里,也置了面首十人,那作丈夫的答应不答应?无如阳奇阴偶,乃造化之微权;此唱彼随,是人生之至理。偏是这班醋娘子,这桩事自己再也看不破;这句话,谁也和她说不清,所以从古至今的妇人孝顺节烈尽有,找个不吃醋的竟少少儿的。但是同样一口醋,却得分一个会吃不会吃。 先讲那会吃醋的。如文王的姒妃,自然要算千古第一人了。其余大约有三种:一种是仗心地吃醋。不是自己久不生育,便是生育不存。把宗祧家业两件事看得着紧,给丈夫置几房姬妾,自己调理管教。疼起来比丈夫疼的甚,管起来比丈夫管的严。不怕那侍妾不敬我如天神,丈夫不感我如菩萨。无论那一房生个孩子,我比他生母还知痛痒,还能教训。人道妾侧碍于妻齐,我道嫡母大似生母。亲族交赞,名利双收。这种吃醋,要算神品。再一种是靠本领吃醋。自己本生得一副月貌花容,一团灵心慧性。那怕丈夫千金买笑,自料断不及我一顾倾城,不怕你有喜新厌旧的心肠,我自有移星换斗的手段。久而久之,自己依然不失专房擅宠,那侍妾倒作了个挂号虚名,却道不出她一个不字。这种吃醋,叫作能品。再一种是顾脸面的吃醋。或者本家弟兄众多,亲戚宴会,姐妹妯娌谈起来,你夸我耀,想家里都有两房姬妾;自己一想,又无儿无女,又有钱有钞,不给丈夫置个妾,觉得在人面上挂不住。没奈何,一狠二狠,给他作成了,却是三面说不到家,一生不得合式。这毛病人人易犯,处处皆同。这种吃醋,便是常品。这都讲的是会吃醋的。如今再讲那不会吃醋的,也有三种:一种是没来由的吃醋。自己也有几分姿容,丈夫又有些儿淘气,既没那见解规劝他,又没那才情笼络他。房里只有几个童颜鹤发的婆儿,鬼脸神头的小婢;只见丈夫和外人说句话,便要费番稽查,望一眼也要加些防范,甚至前脚才出房门,后脚便差个内行探子前去打探;再不想丈夫也是个带腿儿的,把他逼得房帏以内,生趣毫无,荆棘满眼,就不免在外眠花宿柳,荡检逾闭。丈夫的品行也去了,她的声名也丢了,她还在那里贼去关门,明察暗访。这种醋吃得可笑。一种是不自量的吃醋。自己不但不能料理薪水,连丈夫身上一针一线也照顾不来。作丈夫的没奈何,弄个供应栉沐衾绸的人,也算照顾了自己,也算帮助了她,于她何等不妙!她不是左丢一鼻子,便是右扯一眼,甚至指桑骂槐,寻端觅衅。始而那丈夫还顾名分,侍妾还拘礼法,及至闹到糊涂蛮缠讲不清了,只好尽她闹她的,人家过人家的,她可竟剩了犯水饮害肝气疼了。这种醋吃得可怜。一种是浑头没脑的吃醋。自己只管其丑如鬼,那怕丈夫弄个比鬼丑的,她也不容;自家只管其笨如牛,那怕丈夫弄个比牛笨的,她还不肯;抄总儿一句话:要我的天灵盖,着闷棍敲;要我的心头血,用尖刀刺;要讲给丈夫纳妾,我宁可这一生一世看着他没儿子都使得,想纳妾不能,这种醋吃的却是可怕。世上偏有等不争气、没出息的男子,越是遇见这等贤内助,他越不安本分,一味的啖腥逐臭,还要是窃玉偷香,弄得个茫茫孽海,醋浪滔天;杳杳尘寰,醋风满地,又岂不大是可惨! 读者!你道好端端的《儿女英雄传》,怎的会闹出这许多醋来?岂不连这回书也浸了醋了?这话正因这书里的张金凤和何玉凤而起。如今把她两个相提并论起来,正是艳丽争妍,聪明相等。论才艺,何玉凤比她有无限本领;论家世,何玉凤比她有何等根基;况且公婆和她既是累代渊源,丈夫待她自然益加亲厚。这等一个人,便在宦途世路上遇着了,还不免弄成个避面尹邢,怎的肯引她作同心管的?不想张金凤她小小一个妇人女子竟能认定性情,作得这样到地,不知安老夫妻何修得此佳妇,安公子何修得此贤妻,何小姐何修得此腻友!想到这里,就令人不能不信“不遭余殃,积善余庆,乖气致戾,和气致祥”的这句话了。 安太太见何玉凤经张金凤一片良言,言下大悟,奔到自己膝下,跪倒尘埃,低首含羞的叫了声亲娘,知她满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太太便先作了个婆婆的身分,不象先前谦让,端坐不动,一手把她揽在怀中,说道:“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不许伤心,你这才是你父母的孝顺女儿,才是我安家的孝顺媳妇。你方才要没那番推托,也不是女孩儿的身分;如今要没这番悔悟,也不是女孩儿的身分。难为你妹子真会说,也难为你真听话。我和你公公,一年的提心吊胆,到今日且喜遂心如愿了。”说着,便一只手拉起她来,又叫丫头给新大奶奶湿个手巾来把粉匀匀。褚大娘子忙一把搀了她过来说:“先歇歇儿罢,站了这半天了。”让再让三,姑娘只摇头不肯坐。褚大娘子此时是乐得眉开眼笑,要露出个娘家的过节儿来,只管让,把个姑娘让急了,低声说道:“你怎么这样糊涂?你瞧这如何比得方才,也有下不来的,我就大马金刀的先坐下的?”咦!谁说姑娘没心眼儿呀! 那张金凤这半日和何玉凤讲了万言,嘴也说酸了,嗓子也说干了,连嘴说带手比,袖子也累掉了,袖口里的小手巾手绢掉了一地。柳条儿忙着过来给她拣,随缘儿媳妇又倒过一碗茶来。她一面就着那媳妇手里喝茶,一面挽着袖子,又看见华妈妈、戴妈妈两个在那里悄悄的彼此道喜。她便呕她两个道,“哟!两位妈妈,倒先认着亲家了。”说着,挽好袖子,才整衣理鬓,过来给婆婆道喜。安太太自然更有一番嘉奖。 她见过婆婆,便走到玉凤姑娘跟前,先深深道了个万福,说道:“姐姐大喜。”随又跪下,说:“妹子今日说话莽撞,冒犯姐姐,可实在是出于万不得已。妹子不这样莽撞,料姐姐也不得心回意转,我这里给姐姐赔个不是。”姑娘心里这一感一愧,也顾不得大家在座,连忙跪下,双手把她抱住,叫了声:“我那嫡嫡亲亲的妹子”往下只有哽咽的分儿,却说不出第二句话来。 谁想好事多磨。这个当儿,张太太又喧吵起来了,说:“姑奶奶,越说叫你好好儿的和她说,别逼她说话了,咱好给她张罗事情。这天也是时候了,你可尽着招她哭哭啼啼的,是作甚么呢?是作甚么呢?”张金凤站起来笑道:“人家婆婆都认过了,你老人家还叫我和她说甚么呀?”她道:“咱儿,她依了,真的吗?”褚大娘子道:“你老在那儿来着?”她听了口中念念有词,先念了声阿弥陀佛,站起来往外就跑。只听她那两只脚踹得地蹬蹬的山响,掀开帘子就出去了。安太大忙问:“亲家,你那里去?”她也不理。张姑娘随后赶到帘子跟前,往外一看,原来她头南脚北,跪在当院子里磕头呢。只所得咕咚咕咚的脑袋碰得山响,说道:“神天菩萨,这可好了。”说着,站起来踅身又进屋子,对着那神主也打着问讯,磕了阵头,说:“哎!这都是你老公母俩有灵有圣啊!我多给你磕两个头罢!”大家看了,无不要笑,姑娘心里却是更觉不安。定了一定,安太太便道:“快着先叫人请你公公和九公去罢。这老弟兄两个,不知怎样等着呢?” 正说着,只听窗外哈哈大笑,正是邓九公的声音,说道:“不用请,不用请!我们在此听得多时了,好一个能说会道的张姑娘!好一个听说识劝的何姑娘!这都是我们老弟和二妹子你二位的德行。我这回没白来了。我们姑娘呢,这还不当见见你这位旧伯伯、新公公么?” 原来此时,姑娘见张老和褚一官都跟进来,人多有些害臊,躲在人背后藏着。褚大娘子忙拉她出来,她便同褚大娘子过去,低头不语的在公公跟前拜了下去。安老爷道:“媳妇起来,你看这才是天地无私,姻缘有定。我今日才对得住我那恩师世弟。”因和太太说道:“太太,我家有何修道,玉格有多大造化,上天赐我家这一双贤孝媳妇。”太太道:“这也都是一定!老爷可记得当日出京的时候说的话,说:‘将来娶个媳妇,不在乎富室豪门,只要得个相貌端庄,性情贤慧,持得家,吃得苦的孩子,那怕他是南山里的,北村里的,都使得。’不想今日之下,得了这样相貌端庄,性情贤慧的一对儿,真真一个是南山里的,一个是北村里的!老爷,看这两个孩子,还愁她不会持家不能吃苦么?”老爷道:“是呀,我倒不曾想到这里。”因把当日卜三爷给公子提亲不成的话,告诉了邓九公一遍。邓九公道:“姑娘,你听听,万事由不得人哪!你不信,只看头上那位穿蓝袍子的,也是管作甚么儿的呢?你瞧如今师傅,是把你终身大事说成了。我同你大姐姐,我们爷儿俩还有点臊脸礼儿,给姑娘垫个箱底儿,不值得给你送到跟前来,我才同了我们张老人都给抬上了来。咱爷儿俩可有句话讲在头里,你可不许不收。自从咱爷儿俩认识以后,是说你算投奔我来了,你没受着我一丝一毫好处。师傅受你的好处,可就难说了,都搁在一边子。只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替我打着海马周三那回事,那就算你在大街路上留了朋友,帮了师傅了。讲到那一万银子,原是我憋一口气,同海马周三赌赛的;你既赢了他,我把这银子转来送你,你受之当然。白说咧,你不要我的,及至你偶然短住了,咱爷儿俩的交情,就说不到个借字儿,还字儿。通共一星子,半点子,你才使了我三百金子,这算得个甚么儿?归齐不到一个月,你还转着弯儿,到底照市价还了我了。姑娘;在你算真够瞧的了。你想师傅九十岁的人,我这脸上也消消的不消消的?今日之下,好容易碰着你这桩事了,多了师傅也举不起:一千金子,姑娘添个首饰;一万银子,姑娘买个胭脂粉儿。余外还有锦绣呢羽、绸缎绫罗,以至实纱、绵葛、夏布都有,一共四百件子。这也不是我花钱买来的,都是这些年,南来北往,那些字号行里见我保得全年镖无事,他们送我的。可倒都是道地实在货儿,你留着陆续作件衣裳。如今没别的,‘水过地皮湿’。姑娘就是照师傅的话,实打实的,这么一点头,算你瞧得起这个师傅了。不然,你又讲究到甚么施恩不望报的话,不收我的。师傅先和你噶下个点儿:师傅这回来京,叫我出不去这座彰仪门。”安老爷忙道;“老哥哥,你这是怎么说?”邓九公满脸发烧,两眼含泪的道:“老弟,你不知愚兄的心窝,我真对不住她么!”褚大娘子道:“他老人家这样,可不是一遭儿了。提起来,就急得眼泪汪汪的,说这是心里一块病。大妹子,你如今可好歹不许辞了。” 读者!请看世上照邓老翁这样苦好行情的固然少有,照何小姐那样苦不爱钱的却也无多。讲到受授两个字,原是世人一座贪廉关。然而此中正是难办。伯夷饿死首阳,孟子道他贤圣清洁者也;陈文于有马十乘,我夫子也道他可谓清矣。上古茹毛饮血,可算得个清了;始终不能不茹毛,不饮血,还算不曾清到极处。自有不近人情的一班朋友,无故的妻辟纟卢,妻织蒲,无故的布被终身,饼饵终日,究竟这几位朋友,那个是个人物!降而现在,又和这班不同,口口说不爱钱,是不爱小钱爱大钱;口口说不要钱,是不要明的要暗的。好容易断得他大的也不爱,暗的也不要了,却又打了一个固位结势,名利兼收。不须伸手,自然缠腰的算盘云依然逃不出一个“贪”字。所以说:“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便是老生常谈。也道是:“不要钱,原非个异事,沽名也是私心。”又道是:“圣贤以礼为书,豪杰惟情自适。”何小姐原是个性情中人,她怎肯矫同立异;只因她一生不得意,逼成二个激切行径。所以宁饮盗泉之水,不受嗟来之食。到了眼下,今非昔比,冤仇是报了,父母是葬了,香火姻缘是不绝了,终身大事是妥当了,人生到此,还有甚么不得意处!更兼邓九公和她有个通财之谊,面子上送了这等一分厚礼,岂有个大仪全壁的理;只为的是帮箱的东西,不好谢出口来。安太太怕羞了她,便接口道:“九大爷和大姐姐大远的来了,还这么费心,明日媳妇一总磕头罢。”邓九公这才掀髯大乐。说着,只听厢房里的钟打了十一下了。安太太道:“老爷可得让九哥和大姑爷吃饭了。”邓九公道:“实不相瞒,方才你们说话这个当儿,我两个同张老人女婿、大侄儿,都在这厢房里的,鸦默雀静儿的把饭吃在肚子里了。我们老弟怕我误事,他一口酒也不许我喝,这回来可痛痛的喝一场罢了。”说罢又呵呵大笑说:“姑娘,栋这头儿的事,师傅算张罗完了,我可得替我们老弟那头儿张罗张罗去了。”安老爷便陪了他,同张、褚二人,往前边去。 安太太这里也要到前边张罗事情去,便约褚大娘子过去吃饭。褚大娘子因要和姑娘盘桓盘桓,就等着送亲,因说:“我这里和她娘几们就吃了,省得回来又来过。”安太太道:“要姑奶奶在这边帮着,我更放心了。”因和张太太道:“亲家,这边小厨房里,预备着饭呢!我这里有给媳妇包下的馄饨,里头单弄的菜,回来叫人送过来。亲家,可叫她多吃点儿,闹了这半天了。”张太太一一答应。安太太便别过褚大娘子,把张姑娘留下,又吩咐何姑娘,说:“外边有人,不用出来。”才带着一群仆妇丫头,往那边去。大家送到院子里,媳妇提补婆婆这件,婆婆又嘱咐媳妇那件,半日还谈不完。 这个当儿,只剩姑娘一个人在屋里,心下想道:“我自从小时候就跟父母在任上,关在衙门里,也走不着个亲友。凡这些婚嫁的喜事,我从没经过,瞧不得。我在能仁寺,给人家当了会子媒人,共总这女孩儿出嫁,是怎么一桩事,我还闷沌沌呢!自从去年见了他们,算叫他们把我装在坛子里,直到今日才掏出来。今日轮到我出嫁了。我到了人家,我该怎么着,该说甚么,这都是褚大姐姐和张金凤儿两个闹的。再说我这不出嫁的话,我是和我干娘说了个老满儿,方才她老人家要在跟前儿,到底也知道我是叫人逼得没治儿了;偏偏儿的单挤在今日她家里有事,等人家回去,可叫我怎么见人家呢?”越想心上越烦闷起来。可煞作怪,不知怎的往日这两道眉毛一拧,就锁在一块儿了,此刻只管要往中间儿拧,那两个眉梢儿,它启己会往两边儿展;往日那脸一沉,就绷住了,此刻只管往下爪搭,那两个爪搭,它自己会往上逗。不禁不由得就是满脸的笑容儿,益发不得主意。想了半日,忽然计上心来,说:“有了,等我和他们磨它子,磨到那儿是那儿。”作者这话,却不是大笑话。请看人生在世,到了儿女伤心、英雄短气的时候,那满怀茹苦含酸,真觉大海茫茫,无可告诉。忽然的有人把她说不出的话替说出来了,不了的事给做了,这个人,还正是她一个性情相投的人。那一时喜出望外,到了衾影独对的时候,真有此情此景。 褚大娘子和张太太送了安太太回来,见姑娘一个人坐在那里,把脊梁靠在墙上,低头无语,手里只弄手巾,便说道:“咱们这可到厨房里歇歇儿去罢,回来吃点儿东西,妆扮起来,也就是时候儿了。”姑娘头也不抬,口也不开,只是不答。张姑娘又催道:“走哇,姐姐。”她说:“我走不动了。”张太太问道:“怎又走不动咧,脚疼啊?”她道:“我的腿折了。”这书里,自“末路穷途幸逢侠女”一回,姑娘露面儿起,从没听见姑娘说过这等一句不着要的话,这时大概是心里痛快了。要按俗语说,这就叫作“没溜儿”,捉一个白字,便叫作“没路儿”。 张太太道:“大好日子的,甚么话呀?走罢呀!”姑娘道:“我走不动,你们大伙儿抬了我去罢。”褚大娘子道:“这话早些儿,回来少不得有人抬姑娘。”姑娘从方才一个不得主意,此时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忙问:“谁抬我?”褚大娘子道:“等到了吉时,人家就拿花红轿子儿,八个人儿抬了去了。我不怕你笑话,我恰是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儿看见大红猩猩毡的轿子。敢是比我们家乡那个轿子好看多着呢。”姑娘这才想过来了,瞅了她一眼,嘴里又喷喷了两声,说:“谁倒是和你们说这些呢厂张金凤又催道:“姐姐别搅,快走罢。”姑娘道:“你拉得动我,我就跟了你去。”张金凤道:“真的呀?”说着,当真用手拉住他的腕子,才一拉,只听姑娘嗳呀了一声,说:“张姑娘女孩儿家,怎么这么蠢哪!拉的人胳膊生疼。”口里说着,不由得那身子随了张姑娘站了起来,跟着就走。噫嘻,这是那里说起!姑娘要些微的使点劲,便是捆上二十个张金凤,也未必拉得动她。一个抬头这么一拉,就会把姑娘的胳膊拉疼了,吾谁欺,欺燕北闲人乎?但是一个打定主意磨它子的人,不这样一搭讪,叫她怎么下场,又叫那燕北闲人怎生写这笔! 张金凤听了笑道:“我的不是,走罢,走罢。”褚大娘子便在后头推着她。张太太也跟在后面,才往厢房里去。一进门儿,姑娘一抬头,看见方才那副对联,又叨叨起来了,说:“这还闹的是甚么‘果是因缘因结果’呢?”及至念出口来,自己耳轮中一听,心里忽然悟过来,暗说:“且住,这上头一开口四个字,岂不明明白白,说的“果是因缘”么?到了果是因缘了,还怕不因这个缘,就结那个果吗?”随又看下联:“空由色幻色非空”,心里又道:“只说出家出家,如今倒闹出嫁了。自然是‘色不是空’了,还用讲吗?可不是‘空由色幻色非空’是甚么呢?那里是甚么禅语呀!这等看起来,这张画儿一定还有个哑谜儿在里头。”随又仔细一看,早明白了。张姑娘见她那里发呆,只望着她笑。又听她忽然问道:“这都是谁干的?”张金凤道:“这是婆婆说姐姐新搬家,头上怪素的,叫我弄张画儿,找副对于挂上。我想这是姐姐坐静的地方儿,我就出了个主意,告诉外头画了这么一张,可不知找甚么人画的。那对于就是才说的那个属马的写的。”姑娘又看了看,心里说道:“甚么七宝莲池、八宝莲池的,这可不是我梦里的那个‘名花并蒂’么?还怕我同张姑娘不跟那个‘天马行空’的同来同去呀?竟搅我么?他们要早告诉了我,何苦叫我打半天的闷葫芦呢。”一面想,一面扭着头看,一面掀开里间那个软帘儿往里走。进门一抬头,不防屋里床边,端端正正坐着一个人;一时意想不到,倒吓了一跳。一看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干娘佟舅太太。姑娘见了干娘,脸上却一阵大大的磨不开,要告诉这件事,一时竟不知从那里告诉起。忙上前拉住舅太太说道:“娘,你怎么这时候儿才来?只瞧这里,叫他们闹得这个”姑娘这句话,不但不接气,并且不成句;妙在说了这半句,往下也没话了。只有粉面起红云,低着个头,噘着个嘴。舅太太早巳明白她的意思,连忙站起来,拉着她的手,笑道:“姑娘可大喜了。我不但不是今日这时候才来,我昨日本就没到那里去。我就在前头,帮着你公公婆婆料理你的事来着,倒和褚大姑奶奶谈了半天。这事你不用说了。我从船上见着你那天就全知道了。今日实告诉你,我看你公公婆婆为难的那个样儿,这里头还有我给他们出了一半子主意呢!今日这件大喜的事作成了,你这个干女孩儿,我可算认着了。这边是我的女儿,那边儿是我的外甥媳妇,还怕你不孝顺我吗?”舅太太这话,是要叫姑娘心里过得去,无奈姑娘自己觉得脸上磨不开,只得说道:“好!连你老人家也赚起我来了。”说着,上了炕,从铺盖垛里抽出个枕头来,面向窗户,倒身就睡。张太太道:“别假睡了,完了那纂咧。”舅太太道:“亲家太太,你叫她歇歇儿罢!她整闹了这一清早了!” 这个当儿,张姑娘便叫人张罗摆饭。便有安太太给姑娘送过来的喜字馒头、栗粉糕、枣儿粥,又是两碗百合鸳鸯鸭子,如意山鸡卷儿,还有包过来的馄饨,都是姑娘素来爱吃的,一时都摆在外间炕桌上。舅太太便叫姑娘起来,她们陪褚大姐姐吃饭去了。姑娘只在那里装睡不理。张姑娘道:“姐姐,起来罢,不要打主意起磨呀!”姑娘仍不言语,舅太太便向张姑娘打了个手势。张姑娘道:“姐姐。再不起来,我上去膈肢去了。”原来姑娘天不怕,地不怕,单怕膈肢她的膈肢洼。才听得这句,便笑着说道:“你敢?”张姑娘真个上了炕,呵了呵手,要去膈肢他,她已经笑得咯咯咯咯乱颤。张姑娘便向她两腋抓了两把,她不由的两只小脚儿乱蹬,便连忙爬起来,这才出外间去吃饭。舅太太便叫把桌子横过来,让褚大娘子坐了上首,自己下首相陪。玉凤、金凤两个,坐在炕里边。姑娘坐下,话又来了,说:“妈!!怎么不一块儿吃呀?”张姑娘道:“姐姐是乐糊涂了,你不知道她老人家吃长斋呀!”姑娘道:“这还吃的是那门子的长斋呢?难道今日还不开斋吗?”张姑娘道:“不当家花拉的,也有个白眉赤眼儿的,就这么开斋的!”舅太太说:“你别要忙,等着你过了门,看个好日子,你们三个人,好好儿的弄点儿吃的,再给亲家太太开斋,那才是呢!”姑娘道:“我不懂娘这会于又拉扯上人家褚大姐姐作甚么?”褚大娘子道:“嗳呀!姑太太不是我呀,我没那么大造化呢!”姑娘睁着眼。问道:“那么那一个是谁?”舅太太只是笑,答应不出来。张姑娘道:“还是那个属马的,姐姐吃饭罢!”姑娘这才不言语了,低着头吃了三个馒首、六块栗粉糕、两碗馄饨,还要添一碗饭。张太太道:“今几个可不兴吃饭哪!”姑娘道:“怎么索性连饭也不叫吃了呢?那么还吃饽饽。”说着说着,又吃了一个馒头、两块栗粉糕,找补了两半碗枣儿粥,连前带后算吃了个成对成双,四平八稳。 饭罢,大家盥漱,烟茶各取方便,仍到里边来坐。早有安老爷、安太太那边差了四个女人来见舅太太。内中晋升女人回道:“太太,老爷、太太打发奴才们来回亲家太太,给姑娘送点儿糙东西来,算补着下个茶,求亲家太太给姑娘穿穿戴戴罢!”舅太太道:“很好,这些东西,我都替我们姑娘领了。你们也不用往下搬运,等我们各自回来,把上轿的穿戴的拿下来,别的不用动,省得又费一遍事。你们回去,说姑娘磕头,我多多的给你们老爷、太太道谢。你说我乐了,我不乐别的,我没想到我这辈子也得到作了亲家太太了。”便有戴太太等一班人让人家去喝茶。舅太太自己备了赏,倒象新亲一般,办了个热闹。张亲家老爷和褚大姑爷已经开了正门,外面家人早将聘礼一桌桌的抬进来摆在东边。褚一官叫人把他家的帮箱的妆奁摆在西边。舅太太和褚大娘子诸人,到院子里看了回来,便悄悄的拉姑娘道:“咱们从这窗户眼儿里瞧瞧,别叫九公、褚姑奶奶和你公婆白费了心。”姑娘此时自是害羞,不肯去看;无奈她本是个天生好事的人,又搭着自来最听娘的话,借这一拉,便挨在玻璃窗前往外看。舅太太一一指点着道:“你看东边儿这八桌,是人家来’的。那头抬,是一匣如意,一匣通书;二抬,便是你们那两件定礼;那六抬,是首饰、衣服、铺盖。他们算省了猪牛鹅酒了。西边的八桌,便是九公和褚姑奶奶给你办的妆奁。你瞧把个小院子儿给摆满了。” 说活间,张姑娘和褚大娘子早把应穿应戴的衣裳首饰一件件的拿进来。舅太太打发送礼的男女家人去后,便叫人铺红挖单,放梳头匣儿,催姑娘上妆。原来姑娘自遭沛颠,埋首风尘,并不知着意脂粉。接着守制一年,更是无心修饰。这番经舅太太在旁,一一的调停指点,匀粉调脂,修眉理鬓,妆点齐整,自己照照镜子,果觉淡白轻红,而且香甜满颊。舅太太道:“好看了,可叫妹妹给你梳头罢!”姑娘道:“我不叫她梳,还是娘给我梳罢!”舅太太道:“今日的头,娘可上不得手了。”说着,又笑了一声,便向褚大娘子道:“我只恨我一个好好儿的人,怎么到了这些事上就得算个没用的了呢?”说着,眼圈儿便有些红红儿的。这位舅太太也就算得个老马嘶风,英心未退了。 这桩喜事,原来安老爷不要时尚,又装着一肚子的书,办了个参议旗汉,斟酌古今。就拿姑娘上头讲,便不是照国初旧风或编辫子,或扎丫髻,也不是照前朝古制,用那凤冠霞佩。当下张姑娘便遵着公婆的指示,给她梳了个蟠龙宝臀,臀顶上带上朵云宝盖,髻尾后安上璎络莲,髻面上盖上镶珠嵌宝过梁儿;两旁插上七星流苏,关上珠珍桃树,后是同心如意,前是富贵荣华,耳上两个硬红宝石坠子。一时姑娘便觉头上多了好些累赘。张姑娘晓得姑娘是个不会静坐一刻的,恐她把首饰丢掉了,先用个大红头罩儿给她拢上。拢好了,姑娘对镜一照,忽然笑了一声。张金凤在背后从镜子里看见,说道:“姐姐这一笑,我猜着了。我猜准是想起在能仁寺从房上跳下来打扮的那个样儿来了。”姑娘也从镜里和她说道:“你怎么这样讨人嫌哪!”梳妆已罢,舅太太便从外间箱子里拿出一个红包袱来道:“姑娘把里衣儿换上。”说着,自己打开放在炕里边。姑娘一看,原来里面,小袄、中衣、汗衫儿、汗巾儿,以至抹胸、膝裹、裤脚带一切都有,连舅太太亲自给她作的那双凤头鞋也在里头。姑娘道:“我怎么日前换了衣裳,又要换衣裳啊?”舅太太道:“哎呀!我给你换上罢!”说着,又给她放下玻璃帘儿来。姑娘无法,只得咕嘟着嘴,背过脸去,解扣松裙,在炕旮旮里换上。一面低头系着汗巾儿,不觉嘴里又叨叨出一句话来,说:“我说呢,好好儿的洗了没一两天儿脚,今日又叫人洗脚,作甚么呢?”惹得大家抿嘴而笑。舅太太笑道:“我们这个姑娘,说她没心眼儿,甚么事儿都留心。说她有心眼儿,一会价说话,真象个小孩子儿!” 姑娘这半日这等乱糟糟的,还是冒失无知呢?还是遇事轻喜呢?都不是。天下作女孩儿的,除了那班天日不懂、麻木不仁的姑娘,是个女儿,便有个女儿情态,难道何玉凤天生便是那等专讲蹲纵拳脚,飞弹单刀,杀人如麻,挥金如土的不成?何况如今事静身安,心怕气畅,再加上“人逢喜事精神爽”,怎叫她不露些女儿娇痴情态?若果然当此之际,一毫马脚不露,那人便是元奸巨恶,还和他讲甚么性情来? 张姑娘见她穿好衣服,便上去给她穿大衣服,因换汗巾儿,又看见那点守宫砂,叫舅太太说:“舅母请过来看她胳膊上这块,真红得好看!”舅太太看了,也点头赞叹不绝说:“快给人家穿上罢,怪冷的!”张姑娘便打发她一件件的穿好。因是上妆不穿皮衣,外面罩件大红绣并蒂百花的披风,绿纱绣喜相逢百蝶的裙儿,套上四合如意云肩,然后才带上璎络项圈、金镯玉钏。舅太太便叫人在下首给她铺了个大红坐褥坐下,说:“这可不许动了。”姑娘梳洗的这个当儿,外面张老问褚一官早带同这边派定的家人,把那十六抬妆奁送过去,就是送妆的新亲只得张、褚二位,人略少些。那边自然另有一番款待。这边才收拾完毕,早听那边“当”一声锣响,喇叭号筒,鼓乐齐奏的响进房来。不想闯了个没对儿的姑娘,才听得一声锣响,吓了个两手冰冷,只叫声“娘,—”拉着不放。褚大娘子道:“可完了,我们要忙咧!舅太太是要过祠堂,等着公子来谢妆。”姑娘是苦苦的不放。褚大娘子道:“我同张家妹子两人跟着你,难道还怕吗?”这舅太太才得脱身,过去看了看。香炉一切,早巳预备停当。那鼓声也就渐听渐近。一时到了门前,早见马蹄儿声音,进了大门,便有赞礼的傧相,高声朗诵念道: 满路样云彩雾开,紫袍玉带步金阶; 这回好个风流婿,马前喝道状元来。 “拦门第一请,请新贵人离鞍下马,升堂莫雁。”屏门开处,先有两个十字披红的家人,一个手里捧着一坛彩酒,一个手里抱着一只鹅,用红绒扎着腿,捆得它噶噶的山叫。那后面便是新郎,蟒袍补服,缓步安详进来;上了台阶,亲自接过那鹅酒,安在供桌的左右厢,退下即端正肃敬的朝上行了两跪六叩礼。行着礼,舅太太在旁道:“我替他二位说罢,吉期过近,也没得叫姑娘好好儿的作点儿针线,请亲家老爷、亲家太太耽待,姑爷包涵罢。”公子答应着,站起来,又回舅太太道:“我父亲母亲吩咐我,叫给舅母行礼,请舅母到厢房里坐下受头。”把个舅太太乐得笑逐颜开,说道:“还给我磕头呢!很好,你就这里给我磕罢!我没这些讲究。”公子转过身来,便在舅太太跟前磕下头去。舅太太一面拉他,口里说道:“你又是我的外甥儿,又是我的女婿,我可不和你说客套。姐姐只管比你大两岁,她可傲性些儿,你可得让着人家;你要欺负了我的好孩子,我可不依你。”公子只得笑着答应了个不敢。舅太太又道:“回去先替我道喜罢!咱们的老规矩儿,今日可不留你喝茶。”公子退了出来,依然鼓乐前导回去。 这奠雁之礼,诸位读者自然明白,不用作者表白。何玉凤姑娘,却是不曾经过,听了半日,心里纳闷道:“怎么前来就走,也不给人碗茶喝呢?再说弄只鹅噶啊噶的,又是个甚么讲究儿呢?”那里晓得这奠雁,却是个古礼。噌吆叫作奠?奠,安也。怎么叫作雁?鹅的别名叫作家雁,又叫作舒雁。怎么必定用这舒雁?取其家室安舒之意。怎么叫新郎自己拿来?古来卑晚见尊长都有个贽见礼,不是单拜老师才用得着。如今却把这奠雁的古制化雅为俗,差个家人送来,叫作通信,这就叫作鹅存礼废了。公子走不多时,只听那边二次响声。舅太太道:“快了!”因叫张姑娘把鞋给姐姐换上。姑娘说:“这双鞋穿着,又合式,又舒服,怎么还换哪?”说着,张姑娘拿过小红包儿来。姑娘打开一看,原来是双绿布的,上面钉着单股儿带子的两朵红梅花儿。姑娘说:“不穿了。”舅太太千哄万哄,好容易给她穿上。张姑娘便把那一双包了个包儿,交给戴妈妈带在身上,预备过去好换。才换得妥当,早有人报太太过来了,便听得安太太车声隆隆从门而来。一时下车,男太太同张太太、张姑娘都接出去。舅太太笑道:“多远儿呢?亲家太太还坐了车来了。”安太太道:“甚么话呢,这是个大礼嘛!回来我可就从角门儿溜回去了,好把车让你们送亲太太坐。”一路说笑进门。姑娘见了婆婆,要站起来,太太连忙按住说:“不许动。”因问吃了点儿东西没有?张姑娘代答说:“吃了一个喜字馒头儿,两块栗粉糕,吃了点儿馄饨,喝了点儿枣儿粥。”倒替姑娘瞒了八成儿昧心食。太太还说:“吃少了。”说着便坐在姑娘对面上首,看她妆扮起来益发面如满月,皓齿修眉,不禁越看越爱。舅太太以新亲礼相待,照例烟而不茶。彼此无非谈些天气春和、诸事吉利的热闹话。看看交了酉初二刻,恰好轿子也将近到门,安太太便给姑娘盖上盖头,起身回去。这个当儿,舅太太倒回避了,躲在外间排插后面,借着舍不得姑娘,在那里落泪。 安太太走后,只听得鼓乐喧天,花轿已到门首,抬进院子来,抽去轿杠,众家人手捧进来安得面向东南。只见戴妈妈和随缘儿媳妇一条一条的往屋里铺红毡子,地下两三层,铺得平稳。褚大娘子便递给姑娘一个小金如意儿,一个小银锭儿,两手握着,取左金右银必定如意之兆。张姑娘便把个苹果送在她嘴边。姑娘被盖头这一罩,罩得一心的心火,正用得着,她大大的咬了一口,再还要吃,却早拿开了。便听得院子里还是先前那个人咬文嚼字的念道: 天街夹道奏笙歌,两地欢声笑语和; 吩咐云端灵鹊鸟,今宵织女渡银河。 “拦门第二请,请新人缓步抬身,扶鸾上轿。请!”褚大娘子、张姑娘扶着姑娘上了轿,安上扶手板儿,放下轿帘儿,扣上葱管儿,捧出轿去。这个当儿,便有许多仆妇侍候褚大娘子上车,先往头里去。这里才叫轿夫上轿杠,打杵稳肩。只听前后招呼一声“请”,前面十三棒锣开道,彩灯双照,箫鼓齐鸣。姑娘到底被人家抬了去了! 姑娘上了轿子,只觉四围都盖了个严密,那边静悄悄的、黑暗暗的,只听得咕咚咕咚的鼓声震耳,觉得比那单人独骑,跨上驴儿,深山旷野,黑夜微行,大是两般风味。只把不定心头的小鹿儿腾腾的乱跳,又好象是落下了许多事一般。走了半日,忽然想起说:“哎呀!我怎的临走时节,也不曾见着娘?我正有一句要紧要紧的话要问她老人家,一时匆匆不曾问得,此时料想没法回去,这便如何是好?”自己和自己商量了半日,忽然说道:“有了!便是这样。”哪知姑娘心里打的,却又是个断断行不去的主意。这正是: 既为蝴蝶甘同梦,怎学鸳鸯双羡仙? 何玉凤过门后,又有些甚的情节?下回书交代。 第二十八回 画堂花烛顷刻生春 宝砚雕弓完成大礼 第二十八回 画堂花烛顷刻生春 宝砚雕弓完成大礼 这囤接着上回,话表送亲的张姑娘和褚大娘子扶着何玉凤姑娘上了轿,她便出来忙忙上车,从庄园东墙一带,绕向前门而来。到了那座大门,只见门外结彩悬灯,迎亲设六曲园屏,垂几重绣幕,屏开孔雀,幕展东风,桌儿上摆列名花,安排宝鼎,当中摆着迎门盅儿,说不尽那喜酒频斟,琥珀光摇金灿烂;琼卮高挹,葡葡香泛碧琉璃。褚大娘子才下了车,进得门来,早见公子迎门跪着,手擎台盏,在那里敬酒。她满脸堆欢,双手接过酒来说道:“大爷,请起来,我可禁当不起啊!”公子道:“大姐姐,这个称呼法,我越发不敢起来了!”她才嘻嘻的笑道:“你瞧,你这个淘气法儿,我磨不过你,我只好叫你妹夫子了。可得你起来,我才喝呢!”说罢,连饮了三杯喜酒,迎门又深深向公子道了一个万福。两旁许多穿衣戴帽的家人看了,只望着华忠笑,笑得华忠倒有些不好意思。她却坦然无事的扶了个婆儿一路进来,早见安老爷迎过前来相见。那边远远的还站着一群花冠鲜服的少年,在那里低言悄语的指点说笑。她料是讲究她,她益发慢条斯理,得意洋洋,俏摆春风,谈笑自若。不一时穿过前厅,到了二门,安太太和几家晚辈亲戚,举家都迎出来。 那时舅太太和张亲家太太在那边从了姑娘,也从角门过前面来。大家把新亲让进上房,归座献茶,彼此闲话,等侯花轿到门。 新人坐在花轿里,但听得大吹大擂,弦管喧杂,闷在轿子里,因是娘吩咐的不许揭那盖头,动也不敢动它一动。走了也有一会,正在盼到,只听得噶啦啦一片声音,两挂千头百子旺鞭,放得震地价响,鼓手便象是一对一对站住,想是到门了。接着便闻得许多人叫道:“开门。”里面却静悄悄的,不听得有人答应。姑娘纳闷道:“怎么使心用计劳神费力的抬了来,又关上门不准进去呢?”叫了一会,那门仍然不开。听得又是先前这个人高声叫道: 吉地上起,福地上行,喜地上来,寿地上住。 时辰到了,开门开门!把喜轿请上来! 吱喽喽两扇大门开放,前面花灯鼓乐,一队一队进去。轿子才进门,只听那满天星金钱,叮楞呛嘟撒得连声不断。也不知过了几道门,轿子前后招护了一声落平,好象不曾进屋子,便把轿子放下了。姑娘听了听,鼓乐齐住,又听不见个人声儿了,心里又跳起来。 你道这轿子,为何在当院子里就放下了?原来安老爷自从读《左传》的时候,便觉得时尚风气不古。这先配而后祖,又不是个正礼。所以自己家里这桩事,要拜过天地祖先,然后才入洞房。姑娘那里晓得这个原故。忽然静悄悄半天,只听得一声弓弦响,哧的就是一箭,从轿子左边儿射过去;接着便是第二箭,又从轿子右边儿射过去。说时迟,那时快,又是第三箭,却是的正射在轿框上,登的一声,把枝节碰回去了。姑娘暗想:“这可不是件事。怎么拿着活人好好儿的当鸽子射起来了?”大约再一箭,姑娘便要施展她那接镖的手段。早听得轿子旁边念道: 彩舆安稳护流苏,云淡风和月上初; 宝烛双双前引导,一枝花影倩人扶。 “拦门第三请,请新人降舆举步,步步登云。请!”一时两边鼓乐齐奏,便听得有许多妇女声音,围近轿前,拔了葱管儿,掀开轿帘儿,去了扶手板儿,却是褚大娘子、张姑娘带着一对喜娘儿请新人下轿。姑娘左右扶定两个喜娘儿下了轿。只觉脚底下踹得软囊囊的,想是铺的红毡子。又听那人赞道:“请新贵新人面向吉方,齐眉就位,参拜天地。拈香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兴” 姑娘起初也不留心他叨叨的是些甚么,及至赞到那个“跪”字,只觉自己上首个人,呼哧呼哧的已经跪下了,自己不由得也就随着他跪下。赞道叩首,也就随着他磕头。原来姑娘平日也看过《聊斋志异》,此时心里忽然想道:“怪不得蒲柳仙作《青梅》,说那个王阿喜,道是她‘遂不觉盈盈而自拜也’这句文章,真算得留人的身分,知人的甘苦。敢是这桩事挤住了,竟自叫人没法儿。” 一时拜罢起身。又听那人赞道:“上堂遥拜祖先。”那张、褚两个引着喜娘几,便扶定新人上了三层台阶儿,过了一道门槛儿。走了几步,又听旁边仍照前一样的赞道:“两跪六叩起来。”又听得赞道:“请翁姑上堂,高升上坐,儿妇拜见。”紧接着又赞了一声道:“揭去红巾。”便听安太太那里嘱咐公子道:“阿哥,你可慢慢儿的。”姑娘在盖头里低着头看着地下,只见眼前来了一双靴子脚,又见张姑娘一手拉起个盖头角儿,一手把着新郎的手,用一根红纸裹的新秤杆儿,把那块盖头往下只一挑,挑下来。姑娘好眼亮啊!那时正是十月天气,夜长昼短,酉末戌初,正是上灯时候。姑娘微抬了抬眼皮儿一看,只见满屋里香气氤氲,灯光璀璨。那屋子却不是照摆玉器摊子、洋货铺子似的那样摆法,只有些名书古画、周鼎商彝,一一的位置不俗。几家女眷都在东间,两旁也站着几名花枝招展的丫鬟,也站着几个服色鲜明的仆妇。早见公公婆婆在堂中安了两张罗汉椅子,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旁边却站着一个方巾蓝彩、十字披红、金花插帽,满脸斯文、一嘴尖团字儿的一个人。原来那人是宛平县学从南省冒考落第的一个秀才,只因北京城地广人稠,馆地难找,便学了这桩傧相礼生的生意糊口。方才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嚷了这半天的就是他。 姑娘才得去了盖头,又听见赞道:“新郎、新妇叩见父翁母姑。”那时因是老爷、太太坐在那里受礼,还有陪客女眷,把褚大娘子让到东间坐下。这里地下铺了拜毯,安龙媒居中,何玉凤在左随着,张金凤在右陪着。三个人听着那礼生的赞着,跪拜仪节行礼。安老爷、安太太左顾右盼,真个是好个佳儿,好双佳妇。老夫妻只乐得眼飞色舞、笑逐颜开的连连点头,只说:“起来、起来!”三个人平身站起。礼生又赞道:“跪。”三个人又齐齐跪下。听他赞道:“请堂上致词赐答。”安老爷说道:“你三个人这段姻缘,真是天作之合。玉格从此更该奋志读书上进;两个媳妇,便要同心理纪持家。一家和睦,吉事有祥,才不负上天这段慈恩,我两老人这番期望。”安太太道:“你父亲,你公公这话,说的很是。从来说,‘功名出于闰阁’。只要你们两个一心,劝着他读书上进,只怕比个严些的师傅还中用呢!等他中了举人,中了进士,点了翰林,你两个再一个人给我们抱上两个孙子。那时候不但你各人对得住你各人的父母,你三口儿可就都算安家的万代功臣了。”因回头和安老爷说道:“老爷还有一说,今日这何姑娘占了个上首,一则是她第一天进门,二则也是张姑娘的意思。我想此后叫她们不分彼此都是一样,老爷想是不是?”安老爷道:“正该如此。当日娥皇、女英,又何曾听得她们分过彼此。讲到家庭,自然以玉凤媳妇为长;讲到封赠,自然以金凤媳妇为先;至于他房帏以内,在他夫妻姐妹三个,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我两个老人家,可以不复过问矣。”这位老先生,真酸了个有样儿,不知怎的听他这路的话儿不觉讨厌。 安老爷、安太太说完了话,礼生又赞道:“叩首,谢过父母翁姑。兴!”三个人起来,又听他赞道:“夫妻相见。”褚大娘子早过来同喜娘儿扶了何姑娘,张姑娘便同那个喜娘儿招护了公子。男东女西,对面站着,两个人彼此都不由得要对对光儿。只是围着一屋子的人,只得倒一齐低下头去。礼生赞道:“新人万福,新贵答揖,成双揖,成双万福,跪!夫妻交拜,成双拜。”两个人如仪的行了礼。又赞道:“姐妹相见,双双万福。”褚大娘子见张姑娘没人儿招护,忙着过来悄悄和张姑娘道:“我来给你当喜娘儿罢。”张姑娘倒臊了个小脸通红,便转到下首,向何玉凤深深道了个万福,尊声:“姐姐。”何玉凤也顶礼相还,低低的叫声:“妹妹。”礼生又赞道:“夫妻姐妹,连环同见。”她姐妹两个又同向公子福了一福,公子也鞠躬还礼。安老夫妻看了,只欢喜得连说有趣,相顾而乐。礼生赞道:“新人新贵,行绾结同心礼。”早见华妈妈、戴妈妈两个手里牵着丈许长两匹结在一处的红绿彩绸,两头儿各绾着个同心彩结,递给两个喜娘儿。东边这人便把这头儿结在安公子左手,西边那人便把那头彩儿绾在何小姐右手。褚大娘子便从桌上抱过一个用红绢五色线扎着口的黄金宝瓶,交何小姐左手抱着,张姑娘又送过一个拴彩绸的青铜圆镜子来,交公子右手,向新娘照着。交代停当,只听那礼生念道:一堂喜气溢门栏,美玉黄金信有缘;三十三天天上客,龙飞风舞到人间。 联成并蒂良缘,定是百年佳偶;绵绵瓜瓞,代代簪缨,红丝绾帛,掌灯送人洞房。 礼成,礼生告退,安老爷一面犒赏礼生。早见檐下对对红灯引路。张姑娘带着个喜娘儿,扶了新郎,擎着那面镜子,手绾彩帛,引着新娘。新娘扶着那个宝瓶,一步步的随行。庭前止了大乐,那些乐工,正吹着笙管笛箫,弹着三弦,敲着鼓板,口里高唱“画筵开处风光好”的一套喜词儿,直送到游廓东院那所新洞房去。姑娘一进洞房,早看见摆满一分妆奁,凡是应有的,公婆都给办得齐齐整整。进了东间,但觉烛辉宝炬,香焚沉檀,翡翠衾温,鸳鸯帐暖,妆台边倚着那杆称心如意的新秤,挑着龙凤盖头,两旁便是那和合雕弓,团圆宝砚。这个当儿,安太太因舅太太不便进新房,张太太又属相不对,忌她,便留在上房张罗,自己也赶过新房来,帮着褚大娘子和张姑娘料理。进门便放下金盏银台,行交杯合卺礼。接着扣铜盆,吃子孙饽饽,放捧匣,挑长寿面,吃完了便搭夜襟,倒宝瓶,对坐成双,金钱撒帐,但觉洞房中欢声满耳、喜气扬眉。莫讲把何玉凤支使得眼花缭乱,连张金凤在淮安过门时,正值那有事之秋,也不似这番热闹。褚大娘子本是淘气的人,遇见这等有兴的事,益发一团精神,有说有笑。 一时大礼告成,她便和安公子道:“你的差使,算当完了。请罢,外边吃茶。”公子笑着,才出得屋门,只见从外进来了一群人,却是今日在此贺喜的梅公子、管子金、何麦舟。乌大爷因是奉旨到通州一带查南粮去了,不得来,打发他兄弟托明、阿贵二爷来。此外便是莫友士先生的少君,吴侍郎的令侄,还有安公子两三个同案秀才,连老少二位程师爷、张乐世、褚一官。除了邓九公、安老爷不曾进来,一共倒有十几个人,都进来闹房。内中梅公子,本是个美少年佳公子,又最是年轻淘气。他眼明手快,早劈胸一把,把安公子抱住说:“孙龙媒那里跑?我只问你有多大艳福,有了张家嫂夫人这等一位尤物,这也尽够你消受了。一之为甚,岂可再乎?如今又按图求骏,两美并收。你只顾躲在温柔香里,外面酒也不给我们斟一杯,茶也不替我们送一盏,礼上可讲得去?没有别的,且把帽子摘下来,让我打你几个脑凿子,竟不顾你那新人怎的个怜卿爱卿了!”公子羞得两颊绯红,只想要跑,那几个少年也围上来。内中乌大爷的令弟说道:“你们只看龙媒今日作了新邯,这两道眉儿、一副脸儿,益发显得风流俊俏,这大约就叫作‘龙凤呈样’了。”管子金说:“那里是‘龙凤呈祥’,我猜不是那女何娘给他敷的粉,定是那雌张敞给他画了眉。你们不信,只闻他这身香味儿,也不知是惹的花香,是沾的人气?”梅公子听了,便下前接着他的脸,闻个不住。公子被他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这个一拳,那个一拳的,羞得真真无地缝儿可钻。金凤姑娘在屋里听得真切,只在那里含羞而笑;玉凤姑娘却是不曾经过这闹房的旧风气,心里想道:“这班人怎的这等尖酸可恶!”又不好问。落后还是老程师爷听不过了,说:“诸位台兄,不差甚么罢。龙媒大礼告成,也让他出去见见老翁。”众人那里肯依。张老是向这位一个揖,向那人一个揖,只是讨情。还亏褚一官力大,把个公子生夺硬抢的救护下来,出了房门,一溜烟跑了。众人道:“新郎跑了,我们正好看新娘子去。” 那时安太太和张太太早躲在西间,众人向洞房里一拥而进。屋里只有褚大娘子在床上伴着新人,地下便是两个妈妈、两个喜娘儿在那里伺候。两个喜娘儿是久惯在行的,见众人进来,便一齐向前拦住道:“各位老爷少爷,新人辛苦了,免闹房罢。”众人也不听她,一窝蜂向床跟前奔去。内中一个喜娘儿是个扬州人,才得二十来岁,倒也一点点一双小脚儿,她只顾上头扎捻着两只手来拦人,不防下面不知被那个一靴子脚踹在那小脚儿上,只见她皱着眉,咧着嘴,抱着脚,嚷道:“哎哟喂,痛煞哉!我的菩萨!怎的这等蠢呢!”褚大娘子见众人围在床前,忙横着两只胳膊护住了姑娘。她一眼看见了褚一官,便拿他扎了个筏子,说道:“你也来了,好哇!你们要看新人只顾看,也是两条眉毛、两个眼睛、两只耳朵、一个鼻子、一张嘴。瞧手不能厶我告诉你们,也是十个指头,可不能一般儿齐。瞧脚更不能。我也告诉你们,拿营造尺量,不够三寸。你众位一定要看,也容易,可得豁着挨个三拳两脚的再去。我这一撒手儿,姑娘可就来了。”众人一听,说:“那可来不得!”大家才嘻嘻哈哈,一轰而散,跑出去了。 安太太这里赏了两个喜娘儿,派人去款待她酒饭,一面叫人要了点心汤来让新人吃。又有舅太太给她弄下可吃的东西,一并送进去。安太太便让褚大娘子过去赴席,新房只留下两个妈妈同晋升媳妇。因随缘儿媳妇是二个月的双生子,又叫了跟舅太太的婆儿老蓝,四个人伺候。 新房里头这阵忙,邓九公和安老爷在外面,早巳一坛儿半绍兴酒过了手了。老程师爷是喝得当面退席,和衣而卧。一班少年,另有两席还不曾散。只有张亲家老爷,只管在席上坐着,却一会儿这里看看火烛,又去那里看看门户,又有家人们没空儿吃饭,他便在那里替他们照料。因此那些家人无不感激他,益加敬爱他,不敢一毫轻慢。 一时内外饭罢,更鼓初交。那些亲友,也有预先在附近庙里找下下处住的,也有在此下榻的。邓九公是吃完了饭,有他那套步行的工课,绕着弯儿走了会子,就到东书房睡了。安老爷就和张亲家老爷招护公子进去。张老把他送到上房。这日舅太太和张太太商量,也都在新房的对面三间住下,为是多个人照料。安太太见公子进来,叫张金凤先去招护姑娘。姑娘因是拜过堂的,安太太便叫她不一定在床里坐,也搭着姑娘不会盘腿儿,床里边儿坐不惯,只在床沿上坐着。大家去吃饭的那个当儿,屋里只有几个婆儿妈妈,姑娘无可多谈,且不便多谈。晓得干娘已经过来了,心中却十分欢喜,便叫戴妈妈说:“妈妈,你快把干娘请了来,说我想她老人家了。”戴妈妈道:“姑娘,今日舅太太可进不来呀!明日早起就见着了。”姑娘一听,心里想道:“是呀!有这一说呀!只是我此刻急等见了娘,要商量一句要紧的话。这句话,又不好叫人去传说。如今娘既不好进来,我又不好出去,事在无法,我只得还是拿定方才的轿子里想的那个老主意罢!” 你道这姑娘有甚的飞签火票紧要话,从轿子里闹到此时?她在轿子里想的,又是甚的主意?原来她正为她臂上那点守宫砂起见。论起她这个守宫砂,真是姑娘的一片孝心苦节,玉洁冰清。想着这世是无意姻缘定了,这话除了她自己明白,平日从不曾给人看过。’直到今早,冷不防大家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提亲事,姑娘急了,才向大家证明这点东西,以明素志。不想事由天定,人力到底不能胜天,不知不觉,不禁不由,就被人家抬了来了。此时事过,一想倒十分后悔,自己说道:“今早千不合,万不合,不合叫大家看这点印记。假如我不说明这话,大家断不得知。如今是扬幡擂鼓,弄至大家都知道了,都看见了。倘然这些女眷们,不论那一时那个人提起来,都拉住手要瞧瞧,希希罕见,那时我却把个有诗为证的东西,弄到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了。别人犹可,只是张金凤,虽说我只比她大两岁,我可和她充了这一年的老姐姐了,叫我怎的见她?再说褚大姐姐,又是个淘气精、促狭鬼,万一她撒开了,一呕我,我一辈子从不曾输过嘴的人,又叫我和她说甚么?”这是姑娘飞来峰的心事,直到坐上轿子才想起来,要和娘要个主意已是来不及了。因此在轿子里自己打了半个牢不可破的主意。及至此时,好容易娘来了,心中有些活动,所以急于要见见娘,偏又见不着面儿,便觉道:“一想红,二想黑,越发把那个老主意拿住了。”要问她那个老主意,更是可怜!依然是和她们磨它子,打着磨到那里是那里,明日再讲明日的话。行得去,行不去,姑娘却没管。只是这位姑娘,怎的又会这么知古今儿也似的呢?她又怎的懂得那守宫砂的原由呢?难道她还有那读史书的学问不成?这活不必这等凿四方眼儿;她纵不曾读过史书,难道《天雨花》上的左仪贞她也不知道不成? 姑娘正在心里盘算,恰好张金凤从上房过来,说:“半日在那边张罗打发饭,没见姐姐,姐姐还吃点儿甚么不吃?”姑娘此时肚子里不差甚么是分儿子,便说:“不吃了。”张姑娘又告诉她,今日公婆怎的欢喜、大家怎的高兴、邓九太爷喝了多少酒、褚大姐组也喝得脸红红的了。姑娘倒也和她欢天喜地的闲谈,正谈得热闹,人回太太过来了。只见太太扶着公子进来。玉凤姑娘也恭恭敬敬和婆婆说了几句话,又倒了一碗茶,装了一袋烟。太太坐了片刻,便和三人说道:“你们今日都忙了整一天了,大家都早些安歇罢。”张金凤答应了一声。太太便站起来说:“我过南屋里找你舅母和亲家太太去,你三口儿都不许出来了。”又和张姑娘说:“你招护姐姐罢,也不用过去了,我回来也就安歇了。”说着,到南屋转了一转,便过上房去。 这里张姑娘便让公子在靠妆台一张桌几上首坐了,她姐妹两个对面相陪。一对新人是不吃姻的,伺候的人送上三碗茶,又给张姑娘装了袋烟来。公子此时是春来天上,喜上眉梢,乐不可支,倒觉满脸周身有些不大合折儿。无奈是宜室宜家的第一出戏,自然得说几句门面话几。便和何玉凤道:“再不想我和姐姐悦来店一面之缘,会成了你我三人的百年美眷。这都是天地的厚德,父母的慈思,岳父岳母的默佑,也是你妹子从中周旋。从此你我三个人,须要倡随和睦,同心合力侍奉双亲,答报天恩,也好慰岳父母于地下。”公子这几句开门炮儿,自觉来得冠冕堂皇,姑娘没有不应酬两句的。不想姑娘只整着个脸儿,一声儿不言语。张金凤道:“姐姐和人家说话呀!”姑娘倒转过脸来,和她笑笑。公子一看,这没落儿呀!只得又说道:“便是你两个,当日无心相遇,也想不到今日璧合珠联,作了同床姐妹。岂不是造化无心,姻缘有定?”张姑娘道:“姐姐,人家又说了这些句了,开谈哪!怎么发起呆来了呢!”姑娘仍是对着她笑笑,不和公子答话。张金凤怕羞了新郎,只得说道:“姐姐今日想是乏了,大家早些安歇罢。”说着,便叫两个妈妈,烛燃双辉,香添百合;又叫花铃儿、柳条儿两个侍儿,在西间屋里伺候大爷换衣裳。公子起身过去,那柳条儿是服侍惯了的,花铃儿是今日初次服侍大爷,未免有些害了羞,不甚得劲儿。这边张姑娘便让新人方便,自己服侍她卸了妆,便吃着袋烟,同她坐在床沿上,和她谈心。谈了几句,悄悄的在她耳边又不知说些甚么。那玉凤姑娘一一的点头答应,及至听到这番悄悄儿的话,立刻把脸一沉,便站起来道:“哎!那你可是自说了。”张姑娘听了,两只小眼睛儿一愣,心里说:“这是甚么话?挤到这会子了,怎么说白说了呢?”正待和她再讲,公子早从那屋里换好衣裳,穿着件一裹圆儿,戴着顶小帽子,搭着双鞋过来,张姑娘只得把话掩住。 一时两个妈妈进和合汤,备盥漱水,张姑娘便催新郎给新人摘了同心如意、富贵荣华,都插在东南墙角上。因又嘱咐说道:“姐姐方才听见婆婆吩咐了,叫早些睡呢,我也睡去了。明早过来给姐姐道喜。”说着,才待举步,姑娘一把拉住她道:“你不准走!”张姑娘生怕惹出她的累赘来,一面丢脱了袖子就走,一面回头笑向新人道:“屈尊成礼。”笑向新郎道:“勉力报恩。”又拱了拱手,向他二人同说:“暂且失陪,明日再会。”说着,便笑嘻嘻的把门带上去了。张金凤这一走,姑娘这才离开那张床,索性挨过桌子那边坐下了。公子道:“姐姐,二更了,我们睡罢!”说了两遍,照例的不理。公子只得用大题目来正言相劝,说道:“姐姐,你只管不肯睡,就不想一位老人家,为你我两个费了一年的精神,又整整乏了这几日。岂有此时,还劳老人家悬念之理?”说了半日,姑娘却也不着恼,也不嫌烦,只是给你个老不开口。公子被她磨得干转,只得自己劝自己说:“这自然也是新娘子的娇羞故态,我不搀她过来,她怎好自己走上床去?”一面想着,便走到姑娘跟前,搀住姑娘的手腕子,嘴里才说:“好个姐姐请睡,不要作难。”一句没说完,姑娘只把手腕轻轻儿的往怀里一带,公子早立脚不稳,一个扑虎儿往前一扑,险些就要磕在那铜盆架上咧!只见姑娘抬起一只小脚儿来,把那脚面一绷,平伸腿往上一挑,早把个新郎擎住了,不曾跌下去。新郎玩杠子似的盘了半日才站起来,笑道:“怎么又拿出看家的本事来了?”姑娘到底不作一声儿,索性躲到挨门儿一张杌子上,靠门坐着。 这边两个新人在新房里乍来乍去,如蛱蝶穿花;若即若离,似蜻蜓点水。只苦了张金凤,自听见了姑娘那可是白说了的一句话,捏着两把汗。只恐怕一番好事,变作一片战场,打将起来。坐在西屋里,只放心不下。待要私下走过去听听,又恐这班仆妇丫鬟不知其中的底里深情,转觉外观不雅。没奈何带了两个妈妈,悄地里站在窗前,听了半日,不见声息。忽然听得新娘嗤的一声笑将起来。 读者,你道她因甚的笑将起来?原来新郎被这位新娘磨得没法儿了,心想这要不作一篇偏锋文章,大约断人不了这位大宗师的眼,便站在当地向姑娘说道:“你只把身子赖在这两扇门上,大约今日是不放心这两扇门。果然如此,我倒给你出个主意,你索性开开门出去。”不想这句话才把新姑娘的话逼出来了。她把头一抬,眉一挑,眼一睁,说:“啊,你叫我出了这门到那里去?”公子道:“你出去这屋里,便出房门;出了房门,便出院门;出了院门,便出大门。”姑娘益发着恼,说道:“嗯,你待轰我出大门去,我是公婆娶来的,我妹子请来的,只怕你轰我不动。”公子道:“非轰也,你出了大门,便向正东青龙方,奔东南巽地,那里有我家一个大大的场院;场院里有高高的一座土台儿,土台儿上有深深的一眼井子。”姑娘不觉大批说道:“呀!安龙媒,我平日何等待你,亏了你那些儿!今日才得进门,坏了你家那桩事,那叫我去跳井!”公子道:“少安毋躁,往下再听:那井口边也堆着一个碌碡,那碌碡上也有个关眼儿。你还用你那两个小指头儿,扣住那关眼儿,把它提了来,顶上这两扇门,管保你就可以放心睡觉了。”姑娘听了这话,追想前情,回思旧景,眉头儿一逗,腮颊儿一红,不觉变嗔为喜,嫣然一笑。只就这一笑里,二人便同人罗帏,成就了百年大礼。张金凤听到这里,就默的念了一声道:“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的碌碡哇,可够了我的了!” 读者,你看这位姑娘的磨劲大不大?但是那安老夫妻,虽然被婉磨了一场,到底酬了素志,还得了个佳妇;安龙媒、张金凤虽然被她磨了一场,到底一慰亲心而得艳妻,一被贤名而得腻友。便是那邓家父女,以至俺舅太太,或破资财成义举,或劳心力尽亲情,也到底算交下了一个人,作完了一桩事。只可怜我作《儿女英雄传》的燕北闲人,果然与我何干,却累我一锭墨是磨灭了,一枝笔是磨秃了,心血是磨枯了,眼光是磨散了。从这书的第四回“末路穷途幸逢侠女”起,被她没日没夜的磨,磨到第二十八回,才磨得“宝砚雕弓完成大礼”。咳!百岁光阴有限,一生事业无穷,我燕北闲人,果然生来的闲身闲心,现成的闲茶闲饭,闲得没事作,叫我作这闲笔墨,消这闲岁月,倒也罢了。想来我也该作得些事业,爱个小小声名,也须女嫁男婚,也须穿衣啖饭,却都不许我作,偏偏的要我作个闲人。闲人之为闲人苦矣!悄然不亏这等一磨,却叫我怎的夜磨到明,早磨到晚呢! 张金凤听得一对新人双双就寝,才觉得两只小脚儿站了个生疼,连忙扶了个人过上房去见公婆。那时褚大娘子和几家亲族女眷都已分头安睡。只有都为儿孙作马牛的老人家还在那里闲谈静候。张姑娘把话悄悄的回了婆婆,他两老才得放心。张姑娘也就回房,还招护了母亲、舅母,然后就寝。 次日便是筵席。才交五鼓,张姑娘便起来梳洗妆饰,也打扮得花枝招展,绣带蹁跹。一切完毕,正要过去请新郎起来,早见公子笑嘻嘻过这屋里来。张姑娘连忙起来道喜。公子道:“与卿同之。”又道:“闲话休提,你且给我梳了辫子,好让我急急的洗脸穿衣,去禀知父母,请二位老人家欢喜放心。”张姑娘道:“正该如此。只是我得张罗姐姐去了,你叫妈妈给你梳罢。”公子道:“无论谁梳都使得。我见过父母,还要照料照料外面的事,难道我还好照娶你的时候,只作新姑爷,诸事惊动老人家不成?”说着,忙忙梳洗。张姑娘便过新房,去请新娘起来。一揭帐子,看见新娘早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张姑娘先裣衽万福,说道:“姐姐可大喜了。”只见玉凤姑娘一把拉住她道:“好妹妹,你今日可断不许呕我了,回来你还得嘱咐褚大姐姐。你们闹的这可真不是件事,再要呕我,我可就急了!”张金凤道:“不是呕姐姐,这叫个床第之间,不失夫妻姐妹之礼。便是褚大姐姐见了也要道喜的,她如何肯呕你!”说着,让她下了床。伺候的人叠起被褥。姑娘正在梳洗,人回褚大姑奶奶吃梳头酒来了。 舅太太那时早巳起来,急于要进房看干女儿,因等个齐全人踩过门,自己才好进去。见褚大娘子来了,便也同张太太随后进来。姑娘此时见了娘,倒也没甚么可商量的了。只听见满耳朵里一片叫姑奶奶的声音,也听不出谁是谁来。一时看看这些人,虽是这等亲热相关,想起自己父母不在眼前,不觉性动于中,情发于外,一阵伤心落泪。再转一念,若果然父母都在,今日看了我嫁了这等人家,奉着这样公婆,随着这样夫婿,又多着这样一个有情有义、合意同心的张家妹子,不知何等欢喜。不由越想越痛,抽抽噎噎起来。舅太太忙劝道:“姑奶奶今日可哭不得,回来哭得眼睛桃儿似的,人家笑话!”姑娘听得人家耍笑话了,才止悲不语。大家应酬了几句吉祥话。张太太道:“我见着姑奶奶了,放心了,我可走了。” 你道她又往那里去?原来这桩喜事,安太太算来算去,只得请出褚大姑奶奶、佟舅太太、张亲家太太这么三位新亲来。女家倒占了三位,男家止剩了安太太一位,怎么算,两下里都是单儿。然则安老爷这样一个旧家,还请不出十位八位新亲不成?只因其中有三层原故:第一层,这桩事,安老爷恐姑娘的性儿拿不定,不知这日究竟办得成办不成,并不曾通知亲友。连日在此住下的,便是自己的内侄媳并本家晚辈,都和舅太太不好同席;第二层,这位张太太,论远近本就该请她作男家新亲,才是正理,并且还虑到她作了女家新亲,真要闹到送亲演礼,打起牙把骨来,可就不成事了。何况她还是啖白饭呢;第三层,从来著书的道理,那怕稗官说部,借题目作文章便灿然可观;填人数、凑热闹便索然无味。所以燕北闲人这部《儿女英雄传》自始至终,只这一个题目,只这几个人物。便是安老爷、安太太再请上几个儿不相干的人来凑热闹,那燕北闲人作起书来,也一定照孔子删诗书、修春秋的例,给他删除了去。此张亲家太太见着姑奶奶所以就走的原委也。 褚大娘子把姑娘的眉梢鬓角略给她绞了几线,修整了修整,妆饰起来。大家看了真个是春意透酥胸,春色横眉黛,昨日今朝大不相同。舅太太看她吃了东西,便上上下下花团锦簇拥扶了出来。出门跨鞍子、过火盒、迎喜神、避太岁,便出了那座游廊屏门。俗语讲的再不错,是亲的割不掉,是假的安不牢。姑娘此时,便一心惦记公婆,想去请安。不想出得那座门,前面两个引路的仆妇便引了顺着游廊尸直往后去。走了一会,进了一个小院门。才进院门,便闻得有一阵烟火油酱气。姑娘心想怎么才—出门儿,就把我引到这么一个地方儿来了。进房门只见一个连二灶上,弄着大旺的火,上面安着个翻开的铁锅,地下站着几个衣饰整齐的仆妇,又有个四十余岁鲇鱼脚的胖老婆子,也穿件新蓝布衫儿,戴朵红石榴花儿,鼓着两个奶膀子,腆着大肚子,叉着八字脚儿,笑呵呵的跪下说:“请大奶奶安哪。”姑娘这才明白,原来是公婆的内厨房。只见侍随的仆妇在灶前点烛上香,地下铺好了红毯子,便请拜灶君。二位新人行礼起来,那个胖女人就拿过一把柴火来说:“请奶奶添火。”又拿过半瓢净水来说:“请奶奶添水。”随有众仆妇给她拉着衣服、搂着袖子,一一的添好了,姑娘暗想:“往后要把这件事全靠了我,我可了不了哇!”那知这是安水心先生的意思,他道:“古者妇人,主中馈者也。”除了柴米油盐酱醋茶之外,连那平钉堆绣扎拉扣,都是第二桩事,所以定要把这‘三日人厨下,洗手作羹汤’的两句文章做足了。 这里添过水火,张姑娘便请姑娘出来,跟着前引的两个仆妇,也不知怎的转弯抹角,走了一会子,又出了一座正北的角门儿。姑娘一看,对面便是昨日在那里上轿的那个所在。想道:“怎么我不曾见公婆,倒又先引我到此地来呢?”只见那前面两个仆妇不进这座门,却引了往东走,进了那座大祠堂门。原来昨日是遥拜祖先,还不曾人庙见礼。一进门,早见安老爷、安太大在院子里,调理家事的时候,叫儿妇两个,在院子望空先拜过宗祠。然后老夫妻俩领了她们进祠,叩见老太爷、老太太的神主,算自己带见之意。行过了礼,姑娘上前问了公婆的起居。安老爷道:“论今日却不是你回门的日期。既到了这里,自然该同你女婿过那边,到亲家老爷、亲家太太神主前,磕个头去才是。”姑娘答应一声,随了大家过去。安老夫妻便先回去。姑娘到父母神主前,同公子磕过头,自然不兔伤感。只得以礼制情,便忙忙的回来。才到上房,便有二个女人捧着两副新红捧盒在廊下侍候。妨娘进门,见过翁姑,那两个人便端进盒子来,张姑娘帮她打开。姑娘一看,只见一个盒子里面放着五个碟子:一碟火腿,一碟黄焖肉,一碟榛子,一碟枣儿,一碟栗子。一碟的里面是香喷喷热腾腾的两碗热汤儿面。姑娘纳闷道:“大清早起,这可怎么吃得到一块儿呢?”原来这又是安水心先生的制度,就把这点儿吃食,作了姑娘的开箱礼。这话越发奇了。便是姑娘娘家无人,不曾给公婆预备开箱的东西,只把邓九公帮箱的金银绸缎用些,也充得数了。这位水心先生,却意不在此,他讲的是《礼记》,“古者妇人之贽,惟榛脯修枣栗。脯,鲜肉也。修,干肉也。”所以命公子给媳妇装了三碟干果子,又配成这两碟肉脯,就算了玉凤姑娘见公婆的贽见;以为必该如此而行,才合古体。这同前回叫公子抱着只鹅去谢妆,是一副印板下来的。那两碗热汤儿面,便是玉凤姑娘方才添的那一炉子火和那一锅水煮的。但是热汤儿面,又怎么算得羹汤呢?要作碗三鲜汤、十锦汤吃着,岂不比面爽口人肠些?他讲的是羹汤者,有“汤饼”之遗意存焉。古无面字,但是面食一概都叫作饼。今之热汤儿面,即古之汤饼也。所以如今小儿洗三下面,古谓之汤饼也;今日这两碗面儿,保不定还有个“我家的媳妇儿会擀面,擀到锅里团团转”的秘典在里头呢!这是安老爷一番考据工夫。 姑娘见公婆家的规矩如此,便先放了筷子,把那两荤三素的五碟吃食献上去,摆成一个梅花式。然后捧着面先敬公公,后敬婆婆。安老爷十分得意,便向太太道:“太太;我们例要享用她这点敬意。”安太太只不过挑了两三筷面,夹了一片火腿。安老爷却就着那五样佳肴,把一碗面忒儿喽、忒儿喽吃了个干净,还满脸堆欢,向玉凤姑娘说了一句:“媳妇,生受你。”舅太太在旁看了半日,说:“姑老爷你可呕死我了!也没说你们二位为这个媳妇儿费了多少心,多少事,连个活计也不叫她递,枣儿栗子的闹起!叫姑娘拜公婆来的,我这里给我们姑娘备了点儿的东西。”说着,便叫人搭过两个小方盘儿来。一个里头是一顶帽头儿、一匣家作活计、一双男鞋、一双趿脚儿鞋、两双袜子;一个里头放着两个小匣子,一匣是一枝仿着圣手摘蓝的金簪于,那手里却拈的是一个小小金九连环;一匣是一双汗浸于金蒲镯;其余也是一匣家作活计,一双女鞋、一只鞋子、两双袜子,便叫姑娘分递了公婆。安太太见舅母这等用心精细,十分欢喜说:“这可是个会疼女孩儿的。”舅太太也笑道:“姐姐手儿拙,也不会作个好活计。亲家太太,慢慢儿的调理她罢。”说的大合安太太的意。安老爷却是碍于亲情,不得不收,心里还以为事不师古,终非经道。 这个当儿,安太太便把那枝九连环从匣屉儿上抽下来就戴在头上。因叫了声:“长姐儿呢?”只见走过一个丫鬟来,长得细条条儿的,一个高挑儿身子,生得黑黪黟儿的,一个圆脸盘儿,两个重眼皮儿,颇得人意。太太吩咐她说:“你把我那个匣儿拿来。”那丫鬟答应了一声,去不多时,拿了一个锦匣子来。打开里头,却是一枝雁钗,一双金镯子。太太嘴里正吃]着烟,便点着头儿叫姑娘。姑娘走到跟前,太太把烟袋递给那丫鬟。张姑娘便过来,用簪子挑开那匣屉儿上的绷线儿。只听太太说道:“我这枝簪于是一对儿,你妹妹磕头那天给了她一枝,也有这样一对镯子。我照样又打了一对,如今给你。”因说:“你低下头我给你戴上。”姑娘便弯着腰,低下头去,请婆婆给戴好了。太太又给她换上那双镯子,便拉着她细瞧了瞧手,搭讪着又看了看她胳膊上那点守宫砂;可煞作怪,连些影子也没了。太太十分欢喜,望望两个媳妇儿,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说道:“喷!喷!喷!真是一对儿好孩子!”姑娘谢过婆婆。安老爷见太太赏了媳妇拜礼,便满面正气,拈着小胡子儿叫道:“来!把我给大奶奶那份东西拿来。”只听侍候的人大家答应了一声,抬过一个大方盘来,上面盖着一块大红挖单。老爷便说道:“媳妇过来,以你这样好媳妇,我岂不知赏你几件奇珍宝玩?但今日是你为妇之始,用这些俗物,非礼也。我这里另有几件东西给你看看。”张姑娘便撤去那个红挖单,姑娘一看,只见方盘里摆着是一条堂布手巾、一条粗布手巾、一把大锥子、一把小锥子、一分火石火链片儿、一把手取灯儿、一块磨刀石,又有一个小红布口袋,里头不知装着甚么,张姑娘从口袋里拿出来,却是一个针扎儿,装着针,一个线板儿,绕着线。姑娘一看,心里想:“这可糊涂死我了!”正在纳闷,又不好问。安老爷便说道:“大约你不解这几件东西的用意。一共九件东西,这是作媳妇的事奉翁姑必需之物。想你父母在卧断断给你备不到此。我所以悉遵古制,给这一分赏你。按着古礼,媳妇每日遇见翁姑,这些东西,还该随身佩带的。只是如今人心不古,你若带在身上,大家必哗以为怪,只好通权达变,放在手下备用罢。然而此等大礼,却不可不知。”姑娘只得一一答应叩谢。 当下满屋里的人,只有太太支应着回答。其余亲族女眷,上上下下,大大小小,无一不掩口而笑。老爷依然一副正经面孔,再不想这套话,倒把位见过世面的舅太太听进去了,说:“哦!照姑老爷这么说起来,这不就是咱们如今带的那个密鸦密罕丰库,叫白了,叫它妈妈儿手巾上的那分东西吗?原来这件东西,是有出典的。”老爷再想不到谈了半天,谈出这么一个知己来了,乐得一手拍膝,说道:“然!可见我讲的不是无本之谈。那密鸦密罕丰库的,汉话便叫作彩绢,绢即手巾也。只是如今弄到用起锦绣绸缎手巾来,连那些东西,也都用金银珠宝作成者,便是数典而忘其祖,大失命题本意了。”新娘听公公讲完了这篇考据,才一一的接见亲族,俗叫作分大小儿。第一位便是邓九公,安老爷亲自出去请进来。只见老头儿腆着胸脯儿,怀意揣得鼓鼓囊囊的,站在当地说:“免了罢。”安老爷道:“如何使得,还得请老兄台坐下受礼。”说着,便让他坐下。两个新人过来行礼,磕到第二个头,他早起身过来拉起公子说:“老贤侄,姑爷、姑奶奶都请起。夫荣妻贵,子孝孙贤。”说着,便用手在怀里掏了半日,掏出一个大锦袱子来。打开里面是个青玉莲花宝月瓶,四角有四个孩子,单腿跪着,捧着那瓶算作敬献,还有个檀木座子。他放在桌子上,向公子道:“你瞧这个瓶,愿你阉家平平安安的。上头这几朵莲花,愿她姐妹俩和和气气的。还照这四个娃娃的数儿,每人给你父母抱两孙子。这件东西,有个名儿,叫作‘四海升平’。老贤侄,你将来作了大官,南征北剿,给万岁爷家出点子力,戴个红顶子,给你老爷子、老太太扬扬名,风光风光,好不好?你可别瞧着这玉瓶儿不怎么样,年代有了,这还是我抓周儿那天,我老人家给的。愿你们三口儿活得比我岁数儿还大;你说这还要怎么吉祥?”安老爷连忙叫公子和两个媳妇谢过。安太太也道:“能够都照九老爷的话就好了。”他道:“一定能!一定能!”说着,出外去了。 这里舅太太、张老夫妻、褚大娘子都受了礼。舅太太给的是现作的几件家常衣服;张老夫妻是女儿给备的一些个尺头;褚大娘子是花绣领面儿、挽袖、腿袖儿、膝裤之类,都送了见面礼。其余都是平辈,不肯受礼,只彼此一见面已。外面邓、张、褚三位,是昨日赴过男筵席的了。今日里面便摆起女筵席来。褚大娘子首席,舅太太二席,张太太三席,安太太末席相陪。公子一一递过酒,彼此都是熟人,也不用酒过三巡,汤添二道,大家便认真吃起饭采。张太太被大家劝了半日,依然不肯开斋,想她必有所待,吃过了饭,舅太太站起来道:“亲家太太,可恕我不能拘那俗礼儿,等摆果子了。我可得张罗我们姑爷姑奶奶的团圆饭去了。”说着,便过新房去。那里炕上早齐整齐整摆了一桌筵席。舅太太让安公子、何小姐上面并肩坐了,自己同张姑娘东西相陪。安公子是前度刘郎,何小姐是司空见惯,倒也用不着十分羞涩,便举案齐眉,同吃了一顿饭。至此吉礼合成,他三人从此问安视膳,弋雁听鸡厂,卿绣侬读,妇随夫唱,天下那里有这样的人家,这等的乐事?岂还算不得个欢喜团圆!不道我燕北闲人还有大半部文章,这《儿女英雄传》才演到第三番结束。这正是: 砚待磨穿双管下,弓须开到十分圆。 后事如何?下回交代。 第二十九回 证同心姊妹谈衷曲 酬素愿翁媪赴华筵 第二十九回 证同心姊妹谈衷曲 酬素愿翁媪赴华筵 这部书前半部演到龙凤匹配,弓砚双圆。看事迹,已是笔酣墨饱;论文章,毕竟未写到安龙媒正传。不为安龙媒立传,则自第一回“隐西山闭门课骥子”起,至第二十八回“宝砚雕弓完成大礼”,皆为无谓陈言,便算不曾为安水心立传。如许一部大书,安水心其日之精,月之魄,木之本,水之源,不为立传,非龙门世家体例矣。燕北闲人知其故,故前回书既将何玉凤、张金凤正传结束清楚,此后便要入安龙媒正传。若撇开双凤,重烦笔墨,另起楼台,通部便有失之两橛,不成一贯之病;所以这回书,紧接上文,先表何玉凤。 何玉凤本是个世家千金闺秀,只因含冤被难,弄得孤苦伶仃,连自己一条性命,尚在未卜存亡,那里还讲得到“婚姻”二字;不想忽然大仇已报,身命得安,姻缘成就。这段姻缘,又正是安家这等一分诗礼人家;安老爷、佟孺人这等一双慈厚翁姑;安公子这等一位儒雅温文夫婿;又得张姑娘这等一个同心合意的作了姐妹,共事一人;再加舅太太这等一个玲珑剔透、两地知根儿的人作了干娘,从中调停提补;便是今生绝对不想再见的乳母丫鬟,也一时同相聚首。此时何玉凤的遭际,真算得千古第一个乐人,来享第一桩快事。便从一十八狱狱中狱,升到三十三天天外天,其快乐也不过如此。还不专在乎新婚燕尔,似水如鱼。你道就靠安老夫妻、邓家父女又能有多大神通,就把她成全到这个地步?这是个天!难道天又和她有甚么年谊世好,有心照应她不成?无非她那一片孝心,一团至性,作成儿女英雄,合了人情天理,自然就转祸为福,遇危而安。这是人人作得来的,只苦于人人不肯照她那样作了去,即或偶然作到这个地步,又向老天算起帐来,说:“这是我苦尽甘来,应该食报的享用的。”就未免气骄志满,一天一天的放荡恣纵起来,寻些房帏快乐,图些饱暖安闲,挥些无益银钱,长些拒人气焰。岂知天道无亲,惟佑善人,这样损害身体,那满招损、乖致戾的道理,如应斯响。便是天果然和你有个年谊世好,他也没法了。纵有旺腾腾的好时运,也不怕不重新败坏下来;齐整整的好家园,也不怕不重新萧条下来。及至自己寻到苦恼场中,却要抱怨说老天怎的不睁眼。呜呼!老天其不冤乎!何玉凤是何等一副儿女心肠、英雄见识,况且她自幼儿就自己为难惯了自己的了。如今从网眼里拔出来,好容易遇着这等月满花香的时光,她如何肯轻易放过!因此一进安家门,便自己给自己出了一个烧手的大难题目。想到上天这番厚恩,众人这番美意,我如今既作了他家的媳妇,要不给公婆节省几分精神,把丈夫成就一个人物,替安家立起一番事业来,怎报得这天恩,孚得这人望?她如此一想,早把从前作女儿时节的行径全副丢开,却事事克己、步步虚心的作起人家,讲起世路来。更兼她天生得落落大方,不似那羞手羞脚的小家气象。再看看安老的上上下下,那个也不是陌生人。因此该说的就说,该问的就问;该是公子作主的,定有个尽让;该和张姑娘商量的,定尽她一声;到了公婆跟前,便同张姑娘叙姐妹礼数,自己居先;到了夫妻之间,便和她论房帏资格,自己居右;处得来天然合拍,不即不离;把安老夫妻两个乐得大称心怀,眉开眼笑。当下她在上房周旋了褚大娘子和诸位女眷一番,见舅太太不在跟前,便要到干娘屋里,尽个礼数。安太太吩咐她就便脱了礼服,换了衣裳,也和妹妹说说话儿去。她答应着,等又给婆婆装了袋烟,才同张姑娘拉着手儿过院里来。一进院门,正要到舅太太屋里去,早见舅太太在廊下站着,说:“姑奶奶必是要到我屋里,你先不用来呢!今日是头一天出来,除了见公婆,这算进第一道门槛儿,取得个吉祥。你先到你妹妹屋里看看去,我这里张罗给你们弄晌午的饽饽呢!等我告诉明白了他们,我也找了你们去。”何小姐看如此说,只得笑着,回到自己新房,换了衣服,便到西屋里来。 安公子住的那房子。虽是三开间,却是前后两卷,通共要算六间。金玉姐妹在东西间分住。屋里的装修隔断,都是一样。只东屋里因作新房,那张合欢床,规矩设在靠南窗,便把两卷打作通连,勾出北面来摆妆奁、安座落。张姑娘这屋里,却是齐着前后两卷的中缝,安着一溜碧纱橱,隔作里外两间。南一间算个燕居,北一间作为卧室。何小姐到了这屋里,便和张姑娘在外间靠窗南床上坐下。早有华妈妈、丫鬟柳条儿送上茶来。何小姐一面喝茶,留神看那屋子。看床上当中一般的摆着炕案、引枕、坐褥。案上一个阳羡沙盆儿,插着几苗水仙,左右靠墙,分列两张小条案儿。这边案上随意摆两件陈设,那边摆一对文奁,地下顺西墙一张撬头大案,案上座钟瓶洗之外,叠落些书籍法帖。案前一张大理石面小方桌,上面摆着笔砚精良,左右两张杌子;北一面靠碧纱橱,东西两架书阁儿。当中便是卧房门。门上挂着葱绿软帘儿,门里安着个线折格子,格子上嵌着块大玻璃,放着绸挡子,却望不见卧房里的床帐。又见那外间,满屋里叠落的图书四壁。何小姐自幼也曾正经读过几年书,自从奔走风尘,没那心思理会到此,如今心闲兴会,见了许多字画,不免赏鉴起来。一抬头,先见正南窗户上槛,悬着一面大长的匾额,古宣托裱,界画朱丝,写着径寸来大的四角方的颜字。何小姐要看看是何人的笔墨,先看了看下款,却只得一行年月,并无名号。重复看那上款。写着老人书付骥儿诵之,才晓得是公公的亲笔。因读那匾上的字,见写道是: 正其衣冠,尊其瞻视,潜心以居,对越上帝。足容必重,手容必恭,择地而蹈,折旋蚁封。出门如宾,承事如祭,战战兢兢,罔敢或易。守口如瓶,防意如城,洞洞属属,罔敢或轻。不东以西,不南以北,当事而存,靡他其适。勿贰以二,勿叁以三,惟精惟一,万变是监。从事于斯,是曰特敬,动静弗违,表里交正。须臾有间,私欲万端,不火而热,不冰而寒。毫厘有差,天壤易处,三纲既沦,九法亦败。呜呼!小子!念哉!敬哉!墨卿司戒,敢告灵台。 何小姐看了一遍,粗枝大叶,也还讲得明白;却不知这是那书上的格言,还是公公的庭训,只觉得句句说得有理。暗说:“原来老人家弄个笔墨,也是这等丝毫不苟的!”因又看那东隔断方窗上头,也贴着个小小横额子,却是碗口大的八分书,写的是:“弋雁听鸡。”上款是龙媒老弟属,下款是克斋学隶。这两句诗经,姑娘还记得。又看方窗两旁那副小对联,写得软软儿的一笔赵字,写着:“屋小于舟;春深似海。”却是新郎自己的手笔。何小姐心里想道:“这屋小于舟,不过道其实耳;下联的意思,就有些不大老成,不是老人家教训这段格言本意了。”一面回头又看那身后炕案边挂的四扇屏,写的都是一方方的集锦小楷,却是诸同人送的催妆曲。大略看了一看,也有几句庄重的,也有几句轻佻的,也有看看不大懂得的。和张姑娘一路说笑着,便站起来到大案前,看西墙挂的那幅堂轴,见画的是仿元人三多图,落款是友生声庵,莫友士写意,姑娘都不知这些人为谁。 又看两旁那幅描金朱绢对联,写的是:“金门待奏贤良策,玉笥新藏博议书。”上款是奉贺龙媒仁兄大人合卺重喜,下款是问羹愚弟梅鼎拜题并书。何小姐看了一笑,因问道:“这梅鼎是谁呀?是个甚么人儿呀?”张姑娘道:“他也是咱们个旗人,他们大爷称呼同大人,现任河南河道总督。这梅少爷,是公公的门生,又和玉郎换帖,所以去年来了,公婆还叫我见过。昨日他也在这里来着,姐姐没听见进来闹房的那一群里头,第一个讨人嫌,吵吵不清的就是他。公公可疼他呀,常说那孩子有出息儿。”何小姐道:“这孩子儿呀!我只说他没出息儿。”张姑娘道:“姐姐怎么倒知道他么?”何小姐道:“我何曾知道他。你只看他送人副对子,也有这么淘气的么?”张姑娘听了这话,又把那对子念了一遍,才笑起来:“果然姐姐这一说破了。再看那待字新字,下得尤其可恶,并且还不能原谅他无心。昨日姐姐只管在屋里坐着,横竖也听见他那嘴的厉害了。”二人说着,转到卧房门口。何小姐抬头看门上时,也有块小匾,写着“瓣香室”。心里想道:这“瓣香”两个字,倒还容易明白。只是题在卧房门上不对。啊!这卧房里可一瓣心香的供奉谁呢?一面想,一面看那匾上的字,只见那纵横波磔,一笔笔写得俨如铁画银钩,连那墨气都象堆起一层层似的,配着那粉白雪亮的光绫儿,越显黑白分明得好看。及至细看才知不是写的,原来照扎花儿一样,用青绒绣出来的,那下款还绣着“桐卿学绣”一行行楷小字,还绣着两方朱红图书。何小姐道:“这倒别致,这桐卿又是谁呀?手儿怎么这么巧哇!这个人儿在那里?我见得她着见不着?”张姑娘道:“姐姐岂但见得着,只怕见着她,叫她绣个甚么,她还不敢不绣呢!但是这个人儿,她可只会绣不能写,这块匾的蓝本,是她求人家写的。”何小姐只顾贪看那屋子,也不往下再问。说着将要进门,张姑娘道:“柳条儿你先进去,把玻璃上那个挡儿拉开得点亮儿。”柳条儿答应一声,先侧着身子过去。何小姐也随着进了屋门,见那曲折格子,是向西转过去的,等柳条儿撤玻璃挡儿的这个当儿,回头一看,见那格子东一面,长长短短,横的竖的,贴着无数诗笺,都是公子的近作。看了看,也有几首寄怀言志的,大抵吟风弄月居多,一时也看不完;只见内中有一幅双红笺纸,题着一首七言绝句。那题目倒写了有两三行,写道是: 庭前偶植梧桐二本,材似人长,日携清泉洗之,欣欣向荣,越加繁茂。树犹如此,我见应怜。口占二十八字,即呈桐卿一粲,并待萧史就正: 亭亭恰合称眉齐,争怪人将凤字题。好待干云垂荫日,护他比翼效双栖。 后面另有一行,写着龙媒戏草。何小姐看了这首诗,脸上登时就有个颇颇不然的样子,倒象陡然添了一桩甚么心事一般;才待开口,立刻就用着她那番虚心克己的工夫了,忙转念道:“且慢!这话不是今日说的,且等闲来和我妹子仔细计较一番,再作道理。” 读者必然要问:“这位姑娘,好容易才安顿了,她心里又神谋魔道的想起甚么来了?”这句话,作者可不得知道。何以呢?她在那里把个脸儿望着格子看,她那脸上的神气,连张金凤还看不见。她心里的事情,我作者怎么猜得着?你我左右闲在此,大家闲口弄闲舌,何不猜它一番。按这书的上文猜了去,何小姐同张姑娘正在谈笑,看到公子这首诗,忽然的心下不然起来,大概读者都觉得出来。这首诗是为何玉凤、张金凤而作。那“桐卿”两字不必讲,是“凤鸣桐生”的两句,又暗借一个“金井梧桐”的典,含着一个“金”字在里头,自然是赠张金凤的别号;那“萧史”两个字不必讲,用的是“吹箫引凤”的故事,又暗借一个“秦弄玉”的名号,含着一个“玉”字在里头,一定是赠何玉凤的别号;由此上这位姑娘看了,便有些不然起来,也未可知。只是这首诗的寓意选词、格调体裁也还不丑,便是他三个的性情才貌,彼此题个号儿,四个字儿,也还不至肉麻。况且字缘名起,自古已然,千古首屈一指的孔圣人,便是一位有号的,“仲尼曰:君子中庸,仲尼祖述尧舜,仲尼日月也。”一部《四书》,凡三举圣号。私号亦通例也,似不足怪,何致就把这位姑娘惹得不然起来呢?然而细推敲了去,那《四书》的称号,却有些道理在里头。《中庸》两见,明明道着孔门传授心法,子思恐其久而差也,故笔之于书,以授孟子。到了孙述祖训,笔之于书,想要垂教万世,既不好书作孔大司寇、孔协揆,更不得书作夫执御者鲁人之子,难道竟书作“大父曰:君子中庸;家祖祖述尧舜”不成?如是除了称号,没得称的,只得仲尼长,仲尼短了。《论语》一见,是子贡见叔孙,武叔呼着圣号,谤毁圣人,因申明圣号,说这两个字啊,如同日月一般,谤毁不得的。此外却不曾见子思称过仲尼家祖,却也不闻子贡提过我们仲尼老师。至于孟子,那时既无三科以前认前辈的通例可遵,以后贤称先圣,自然合称圣号。此外和孔夫子同时的,虽尊如鲁哀公,他祭孔夫子的诔文中,也还称作仲尼。然则这号,竟不是不问张、王、李、赵,长幼亲疏乱叫得。降而中古,风雅不过谢灵运,勋业不过郭子仪,也都不听得他有个别号。然则称人不称号,也还有得可称。便是我作者,也还赶上听见旗籍诸老辈的彼此称谓。如称台阁大老,张则张中堂,李则李大人;遇着旗人则称他上一个字,也有称姓氏的,如章佳相国,富察中丞之类。但是个大父行辈,则称为某几太爷。父执,则称为某几老爷。平辈相交,则称为某老爷。至于宗族中,只有大爷叔叔哥哥兄弟的称呼;即使房分稍远,也必称某几大爷,叔叔家的几哥哥几兄弟,从不曾听得动辄称别号的。旧风之淳朴如此。 到了如今,距国初进关时节,曾不百年,风气为之一变。旗人彼此相见,不问氏族,先问台甫,怪极;至问了是个人,他就有个号,但问过他,就会记得,更怪;一时得了,久而久之,不论尊卑长幼,远近亲疏,一股脑子把称谓搁起来,都叫别号,尤其怪。照这样从流忘反,只恐怕就会有甲斋父亲、乙亭儿子的通称了。何小姐或者有见于此,觉得安公子以世家公子,无端的从自己闺阁中,先闹起别号来,怪他沾染时派过重,所以看了那桐卿、萧史的称呼,有这番心下不然,也未可知。若果如此,这位姑娘,就未免有些积虑过远,嫉恶过严了。要知如安公子的好称别号,是他为了难了。怎见得呢?一个人,三间屋子里住着两个媳妇儿,风趣些,卿长卿短罢?毕竟孰为大卿,孰为小卿;佳怀些,若姐若妹罢?又未免名不正则言不顾;徇俗些,称作奶奶罢?难道好分出个东屋里奶奶、西屋里奶奶,何家奶奶、张家奶奶来不成?这是安公子不得已之苦衷,却不是他好趋时的陋习,便是被他称号的人,也该加些体谅。照这等说来,何小姐的不悦,还不为此。既不为此,为着何来,想来其中定有个道理。她既说了要和张姑娘商量,只好等她们商量的时候,你我再看罢。 何玉凤当下不把这话说破,便先搁起不提,因搭讪回头望着张姑娘道:“好哇!我老老实实儿的一个妹妹,怎么一年来的工夫学坏了?这桐卿分明是人赠你的号;那萧史自然要算赠我的号了。若然这门上‘瓣香室’三个字,竟是你绣的,你这怎么方才还和我支支吾吾的,闹起鬼来呢?”问得个张姑娘无言可答,只是格格的笑。说着,何玉凤绕过格子,进了那间卧房,只见靠西墙分南北摆两座墩箱,上面一边放着两个衣箱;当中放着连三抽屉桌,被格上面安着镜台妆奁,以至茶筅漱盂许多零星器具;北面靠窗尽东头,安着一张架子床,悬着顶藕色帐子。那曲折格子东找夹空地方,竖着架衣裳格子,上面还大大小小放着些零星匣子之类。那衣格以北,卧床以南,靠东壁子,当中放着一张方桌,左右两张杌子。那桌子上不摆陈设,当中供一分炉瓶三事,两旁一边是个青绿花觚,应时对景的养着一枝血点儿般红的山茶花;一边是个有架儿的粉定盘子,里面摆着娇黄的几个玲珑佛手,那上面却供着一座小小的牌位。牌位后面,又悬一轴堂幅,横披,却用银红蝉翼绢罩着,看不清楚是甚么佛像。何小姐心上暗道:“原来这里果然供着香火,这就无怪题作瓣香室了。只是怎的佛像供在卧房里?这前面又是谁的牌位呢?”一面想,走向前一看,见上面是“十三妹姐姐福德长生禄位”一行字,把她诧异得哇的一声,问出一句傻话来,问道:“这供的是谁?是谁供的?”张姑娘笑道:“我的十三妹姐姐,你知可是谁呢?难道还有第二位不成?”何小姐正色道:“妹妹,你忒也胡闹,这如何使得!你这等闹法,岂不要折尽我平生的福分,还不快丢开。”她说着,伸手就要把那长生牌儿提起来拿开。忙得个张姑娘连忙双手护住,说道:“姐姐动不得。这是我奉过公婆吩咐的。”何小姐听了,更加着急起来,说:“越发不成事了。你快告诉我,公婆怎的说?”张姑娘道:“姐姐别忙,咱们就在这桌儿两旁坐下,听我告诉你。”二人归座,柳条儿给张姑娘装过袋烟来。张姑娘一面吃着烟,便把她去年到了淮城店里,见着公婆,怎的说起何小姐途中相救,两下联姻,许多好处;怎的说一时有恩可感,无报可图,便要供这长生禄位,日夕焚香顶礼。安老夫妻听了怎的喜欢依允。后来供的这日,安太太怎的要亲自行礼,她怎的以为不可,拦住。后来又要公子行礼,却是安老爷说他不是一拜可以了事的。这才自己挂冠,带他寻访到青云山庄的话说了一遍。何小姐听了,心下才得稍安。一时两意相感,未免难过,只不好无故伤心。想了一想,转勉强笑道:“我想起来了,记得公公在青云山和我初见的那天,曾经提过怎么一句。那时我也不曾往下斟酌,不想妹妹你真就闹出这些故事儿来。如今你既把我闹了来了,你有甚么好花儿呀,好吃的呀,就简直的给我戴,给我吃,不爽快些儿吗!还要这块木头墩子作甚么?你不许我拿开它,你的意思不过又是甚么搭救性命咧,完我终身咧,感恩咧,报德咧,这些没要紧的话;你只想你昨日在祠堂,那一番肺腑之谈,还不抵救我一命么?还不是完我终身么?我又该怎么样呢?你必定苦苦的不许我拿开这长生牌儿,我从明日起,每日清早起来,给公婆请了安,就先朝着你烧一炷香,磕一阵头,我看你怎么样?”张姑娘道:“姐姐不用着急,姐姐既来了,难道我放着现佛不朝,还去面壁不成?只这长生牌儿,却动不得。姐姐听我说个道理出来。”何小姐道:“这还有个甚么道理呀?你倒说说我听。”张姑娘指了壁上罩着的那画儿说:“姐姐要知这个道理,先看这个玩意儿,就明白了。”说着,便叫过花铃儿来,要扶了她自己上杌凳儿去,提起那层绢来。这个当儿,何小姐早一抬腿上去,揭了那图来一看,那里是甚么佛像,原来是一幅极艳丽的仕女图。只见正面画着一个少年,穿着个鱼白春衣,靠着一张书案,案上堆积一卷书,在那里拈笔构思;上首横头坐着一个美人,穿着大红衫儿,湖色裙儿,面前安着个博山炉,在那里添香;下首也坐着个美人,穿着藕色衫儿,松绿裙儿,面前支着个绣花绷子,在那里挑绣;旁边还有两个丫头,拂尘煮茗。只有那仕女的脸手是画工,其余衣饰都是配着颜色半扎半绣,连那头上的鬓发珠翠,衣上的花样摺纹都绣出来,绣得十分工致。何小姐不由得先赞了一句道:“好漂亮针线,这断不是男工绣的,一定也是那位桐卿先生的手笔了。”说着下来,转正了细细的一看,画的那三副脸儿,那少年竟是安公子,那穿藕色的却宛如张姑娘,那穿红的竟是给自己脱了个影儿,把她乐得连连说道:“难为你好心思,怎么想出来。你我相处了二年,我竟不知道你这么手儿巧,还会画呢!”张姑娘道:“姐姐打谅,真个的我有这么大本事么?除了这几针活计是我作的,这稿子是人家的主意。那脸儿是一位姓陶的画的,连那地步身段手饰衣纹,都是她钩出来,我照着她作的。”何小姐道:“这姓陶的又是谁呢?”张姑娘道:“咱们这里有位程师爷,江苏常州人。他有个侄儿,叫作程铨,不知在那个修书馆上当供事。这姓陶的,就是那程铨的妻子,这个人叫作陶桂冰,号叫樨禅。我看见她这名字,还念了个白字,叫作陶桂冰,给人家笑话了去了,才告诉我这是个冰字,读作凝,姐姐屋里挂的那张玉堂春富贵,就是她画的。工笔人物,她也会画,最擅长的是传真。今年夏天程师爷叫她来给婆婆请安,婆婆便请公公自己出个稿子,叫她画幅行乐。公公说:“我出个甚么稿子呢?古人第一个画小照的,是商朝的传说,他那幅稿子,却不是自己出的。至汉朝里马伏波将军,功标铜柱,却是极好的一幅稿子呢。只是云台二十八将里头,又独独的不曾画着。看我这样年纪,一个被参开复的候补知县,还闹这些作甚么?况这程世兄的令正,又是个女史,倒是数他们小孩子们画着玩儿去罢。我们就把她请过这屋里来,不是容易,才商量定了这个稿子,画成你我三个人这副小照。”何小姐道:“我且不管你们是容易商量的也罢,不是容易商量的也罢,我只问你,我是个管作甚么儿的,怎么会叫你们把我的模样儿画了来了一年之久,我直到今日才知道啊!”张姑娘道:“岂但姐姐的模样儿,连姐姐都叫人家娶了来了,姐姐也是一年之久,直到今日才知道哇!姐姐要问怎么就把姐姐的模样画了来了,请问这里现放着姐姐这么个模样的妹妹,还怕照着画,也画不出这么个模样儿的姐姐来么?话虽这样说,只你这眉梢眼角的神情和那点朱砂痣个酒窝儿,还不知费了我多少话才画成的呢!”何小姐道:“我是急于听你方才说的那不许我撤开这长生禄位牌的道理,这话又与那长生牌儿何干呢?”张姑娘道:“姐姐别忙啊,要留那长生牌儿的道理,正在后一幅行乐图儿上头。说起来这话长着的啊!自从去年我姐妹两个在能仁寺草草相逢、匆促分手以来,算到今日,经过了一年零两个月。这其间无限的离合悲欢。今日之下,我才盼到和姐姐一室同居,长日聚首。姐姐虽是此时才来,我这盼着姐姐来的心,可不是此时才有的。这话大约姐姐也该信得及。”何小姐连连点头答应说:“岂但信得及,这话大约除了我,还没第二个人明白。”张姑娘道:“这就见得姐姐知道我的心了。只是我虽有这条心,我到了淮安见着公婆,是个才进门的新媳妇儿,不知公婆心里怎样,这句话我可不好向公婆说。不想公公到了青云堡,访着九公,见着褚姐姐。褚大姐姐也想到你、我和他三个人这段姻缘上。及至姐姐到了,他们早和公婆商量到这段话。这段话,他三位老人家,自然也因为我是个才进门的新媳妇儿,又不曾告诉找。落后还是褚大姐姐卧下告诉了我,她还嘱咐我先不要提起。我只管知道公婆的心里是怎么样了,我可又不敢冒冒失失的做,那时候更摸不着你老人家的主意,我更不敢和你我这位玉郎商量。这天闲中,我要探探他的口气,谁知才说了一句,他讲起他那番感激姐姐,说老爷说的意思来。倒和我背了一大套《四书》,把我排揎了一阵。这话也长,等闲了再告诉姐姐。”何小姐道:“这话也不用你告诉我,我也深知你的甘苦,并且连你们背的那一句《四书》,我都听见了。”张姑娘听了一想,便问她道:“姐姐站住。姐姐通共昨日酉正才进门的,还不够一周时,姐姐这话是从那里打听了去的?我倒要问问。”罢了,为甚么先哲有言,当得意时慢开口,当失意时慢开口,与气味不投者须慢开口,与性情相投者又慢开口,这四句话,真是戒人失言的深意。只看何小姐这等一个精细人,当那得意的时候,和个性情相投的张姑娘说到热闹场中,一个忘神,也就漏了兜,益发觉得这四句格言,是个阅历之谈了。 何小姐一时说得高兴,说得忘了情,被张姑娘一问,不觉羞得小脸儿通红,本是一对喁喁儿女,促膝谈心,她只得老着脸儿笑道:“讨人嫌哪!你给我说底下怎么着罢!”张姑娘道:“底下一直到公婆到了家,把一应的事、人都料理清楚了。这天才叫我上去,从头至尾告诉了我,我才委曲婉转的告诉了你我这个玉郎。公公才择吉期自写通书和请媒的全帖,这就算定规了给姐姐作合的这桩大事。这幅行乐图儿,可正是定规了这桩事的第三天画的。不然,姐姐只想也有个八字儿没见一撇儿,我就敢冒冒失失,把姐姐和他画在一幅画儿上的理吗?”何小姐听了,益发觉得她情真心细,自是暗合心意,因望着那幅小照和他说道:“是便是了。只是人家在那里读书,你我一个弄一个香炉,一个弄一堆针线在那里搅,人家那心还肯搁在书上去呀?”张姑娘叹了一声道:姐姐的心,怎么就和我的心一个样呢!姐姐那里知道,现在的玉郎,早已不是你我在能仁寺初见的那个少年老成的玉郎了。自从回到京这一年的工夫;家里本也接连不断的事,他是弓儿也不拉,书儿也不念,说话也学得尖酸了,举动也学得轻佻了。妹子是脸软,劝着他总不大听,即如这幅小照,依他的意思,定要画上一个他,对面画上一个我,两人这么对瞧着笑。我说这么啊似的算个甚么呢?他说这叫作欢喜图。我问他怎么叫欢喜图,他就背了一大篇子给我听。我好容易才记住了,等我说给姐姐听听。他说当日赵松雪学士有赠他夫人管夫人的一首词。那词说道: 我侬两个,忒煞情多,比如将一块泥儿,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忽然欢喜啊,将它来都打破,重新下水,再抟再炼,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那其间,我身子里也有了你,你身子里也有了我。 姐姐只说这话,有溜儿没溜儿。我就说赵学士这首词儿,也太轻薄,你这意思也欠庄重。你要画可别画上我,我怕人家笑话。他尽只闹着不依,我就想了个主意。我说,你要画我,这不姐姐的事也定了么,索性连姐姐咱们三个都画上,你可得想一个正正经经的题目,还得把她你我三个人的这场恩义因缘联合到一处,我可要请公婆看过,并且留着给姐姐看的。我拿姐姐这一说,才把他的淘气说回去了。也亏他的聪明儿真快,就想了这幅稿子,他说他那面儿,叫作天下无如读书乐;姐姐这面儿叫作红袖添香伴着书;我这面儿就算给姐姐绣这幅小照呢,叫作买丝绣作平原君。我听了听,这还有些正经,才请那位陶樨禅画史画了手脸,我补的这针线,这便是这幅行乐图的来历。如今姐姐是来了,公婆又费了一番心,把你我的两间房子给收拾得一模一样。我想等过了姐姐的新满月,把那槽碧纱橱照旧安好了,把姐姐这个长生牌儿,还留在我屋里;把我这个小像,姐姐带到姐姐屋里去,这一来不但你我姐妹两个时时刻刻寸步不离,便是他到那屋里,有个我的小像陪着姐姐;到这屋里,又有个姐姐的长生牌儿护着我。他看看眼前的这番和合欢庆,自然该想起从前那番颠险艰难,你我两个再时常的指着劝勉他,叫他一心奋志读书,力图上进,岂不是好?这便是我不许姐姐丢开这长生牌儿的道理。姐姐啊!妹子说的,是也不是,请教? 张金凤这等一套话,那何玉凤听了,可有个道她不是的么?读者莫为我燕北闲人所欺。我燕北闲人作第十二回“安大令骨肉叙天伦”、“佟孺人姑媳祝侠女”的时候,偶然高兴,写了那么一个十三妹的长生禄位牌儿,不过觉得是新色花样,醒人耳目。及至写到这回,十三妹是娶到安家来了,这个长生牌儿不提一句罢,算漏一笔;提一句罢,没处交代。替她算算,何玉凤竟看不见这件东西,断无此理;看见不问,更无此理;看见问了,照旧供着,尤其无此理;除是劈了烧火,那便无理而又无理,无理到那头儿了。就让想空了心,把那个长生牌儿,给它送到何公祠去,天下还有比那样没溜儿的书吗?我燕北闲人,也是收拾不来这一笔,没了招儿,掳了汗了,就搜索枯肠,造了这一片娓娓的谎话,成了这段赚人的文章;虽是苦了我作者,却便宜了读者。假如有这桩事,却当得未曾有;便是没这桩事,何妨作如是观。 何小姐听了这话,不由得赶着张姑娘叫了声:“好妹妹!怎的你这见识,就和我的意思一样?可见我这双眼,姐姐不曾错认你了。我正有段话要和你说。”才说到这句,戴妈妈回道:“舅太太过来了。”二人便把这话掩住,连忙迎出来让座。舅太太道:“我不坐了,我那里给你们烙的滚热的饸子,我才叫人给褚大姑奶奶和那两位少奶奶送过去了。咱们娘儿们一块儿吃,我给你们作个和合会。”说着,拉了二人过南屋去了。她姐妹二个一同在舅太太屋里吃了饽饽,便同到公婆跟前来。安老爷正在外面陪邓、褚诸人畅饮;安太太正和褚大娘子、张太太并两个侄儿媳妇闲话,又引逗着褚家那个孩子玩了会子。那天已是晚饭时候,二人伺候了婆婆晚饭。安太太因她们还不曾过得十二日,便忙叫张姑娘和了何小姐回到新房,同公子夫妻们共桌而食。饭罢,晚间安公子随着父亲进来,阖家团聚,提了些往日世事之难,叙了些现在天伦之乐。安老爷便和太太说道:“如今咱们的事情是完了;大后日可就是乌老大家的喜事。他临走再三求下太太,给他送送亲。他也为家里没个长辈儿,我们自然要去帮帮他才是。”安太太道:“我也正在这里算计着呢!这天一定是得在城里头住下的了,就着这一趟儿,各处看看亲戚,道个乏去。”安老爷道:“岂止太太要去,我也正打算趁这个机会,出去走走。咱们娶这两个媳妇儿,都不曾惊动人,事情过了,到得见着了,都当面提一句,应当该带去磕头的地方,太太还得走一趟,不要惹人怪。只是你我两个人都出了门,褚大姑奶奶没个人陪,不是礼呀!”褚大娘子道:“这又从那里说起?二叔真个还是拿外人瞧待我。你位老人家只管去。这天我正有事,我要赴席去呢!”舅太太道:“姑奶奶那里去呀?”褚大娘子道:“我们大哥大嫂子要请我去坐坐儿。又不敢回二叔二婶儿,要弄了吃的给我送进来。我说我是借着我们老爷子分儿上,二叔二婶才把我当个儿女待。咱们各亲儿,各眷儿,你们要这么闹起来,那可就是作践我了。如今我就定下那天,吃他们去。”安太太道:“很好么!这他们又有甚么不敢说的呢?”安老爷道:“既如此,就求舅太太和亲家给我们看家罢。”安太太道:“果然的,我又想起件事来了。”因向何小姐道:“你不说要给你妈开斋么?这天正是个好日子,这一席我同老爷又不好陪,倒是你三口儿好好儿的弄点儿吃的。早上先在佛堂烧了香,先通个诚,算了还了愿。把她二位请到你们屋里吃去,这就算你们给她二位顺了斋了岂不好?”张太太听了,先说:“怎么呀!亲家。你家那顿饭不吃肉,喂我吃上箸子,就算开了斋了,还用叫姑娘姑奶奶这么花钱费事。”安老爷道:“事虽如此,亦得叫他们小孩子们心里过得去。”舅太太听着说完了,傻笑道:“你们站着,咱们商量商量这么一对哪!你们行人情的行人情,认亲戚的认亲戚,女儿女婿给开斋的开斋,这天算都有了吃儿了。我呢?”问得大家连安老爷也不禁大笑起来。安太太道:“你无论他们谁家,有剩汤剩水的拣点儿就吃了,要不,我给你留两饽饽。”舅太太道:“可不是呢!我有办法儿。”因和张太太道:“亲家母,到了那天,你早上同亲家老爷赴了女儿女婿的席。晚上等我弄点儿吃的请你。我可不管亲家公。”张太太道:“他还敢惊动舅太太咧!他在外头,那儿不吃了饭哪!”大家又谈了一刻,才各各回房安歇。金玉姐妹,这里候公公进了屋子,服侍婆婆摘了簪子,两个才扶了丫头,面前仆妇打着一对手把灯引着回家。又到舅太太屋里闲谈了片刻。舅太太便催着他三个归房。何小姐这日,正是善饮的朋友入席第三杯,有名色的,叫作新来的第二晚。 安老爷、安太太一家向来睡得早,起得早。次日清晨,儿女早来问安。大家正在闲谈,人回邓九老爷过来了。安老爷迎出去,一路说笑进来,到上房坐下。邓九公一一的应酬了一阵,便道:“老弟、老弟妇,我今日特来道谢道乏。咱们的正事也完了。过了明日,后日是个好日子,收拾收拾,我可要告辞了。”这话褚大娘子听了,先有些不愿意。她本是个活跃热闹人,在这里住了几日,处得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合式的,内中金、玉姐妹尤其打得火热。更兼正要去赴华妈妈家的请,如今忽然热剌剌的说声要走,她如何肯呢?只是自己不好开口,早听安老爷说道:“九哥,你忙甚么?虽说你在这里几天,正遇着舍间有事,你我究竟不曾好好儿的喝两场。”安太太也是在旁款留。褚大娘子便道:“人家二叔二婶儿既这么留,咱们就多住两天不好。你老人家家里又有些甚么惦着的呀?”九公道:“倒不是惦着家。在这里,你二叔二婶儿过于为我操心,忙了这一阵子了,也该让他老公母俩歇歇儿。”安老爷听了,那里肯放,便道:“老哥哥,来不来由你,放不放可就得由我了。”邓九公听了,哈哈大笑说:“那么着,咱们说开了。我也难得到京一趟,往回来了,又身上有事,不得自在。如今老弟你要留下我,你可别管我,我要到前三门外头,热热闹闹的听两天戏。这西山我也没逛够。还有海淀、万寿山、昆明湖我都要去见识见识;一直逛到香山,再看看燕台八景。从盘山一路绕回来撒和撒和,也不要你老弟陪我。我瞧你们那位老程师爷,有说有笑的,我们倒合得来。还有宝珠洞那个不空和尚,这东西敢是酒肉变来,他好大量,问了问他这些地方,他都到过。再带上女婿,我们就走下去了。我回家我就喝,我出去我们就逛。是这么着,我就住些日子。不,我可就不敢从命了。”安老爷连说:“就是这样。”当下他父女各各欢喜。邓九公谈了几句,又到公子新房望了一望,才高高兴兴的出去。安老夫妻连日在家,便把邓九公帮着的那分盛奁归着起来,接着就找补开箱清给帐目,收拾家伙,打扫屋子。安太太先张罗着,打发两个侄儿媳妇进城。安老又吩咐人张罗,把张老俩那所房子,打扫糊裱起来,好预备他搬家。诸事粗定,他老夫妻才各各出门,进城谢客。安公子便预先吩咐了厨房,预备了一席盛馔,又叫备了桌午酒。这日先在天地佛堂,摆了供,烧了香,请张老夫妻磕过头,然后请到新房,给他二位顺斋。两个老儿倍常欢喜,这日打扮得衣饰鲜明,一同过来。张老是足登缎靴,里面趁着鱼白漂布,上身儿油绿绉绸,下身儿两截夹袄,宝蓝亮花儿缎袍子,钉着双白朔鼠儿袖头儿,石青哈喇寒羊皮四不露的褂子,绵羊帽子,戴着个金顶儿。原来安老爷因家中办喜事,亲家老爷没个顶带,不好着石青褂子,虑到众亲友错敬了,非待亲戚之道。适逢其会,顺天府开着捐班例,便给他捐了个七缺后的候选未入流。头上便有了这个朝廷名器。他自己却以为虽是身家清白,究竟世业农桑,不图这虚好看,因此遇着有事,便顶带荣身,没事的日子便把顶子拔下来,搁在钱袋儿里。这日也因是叩谢佛天,所以才戴上的。张太太又是一番气象了。除了绸裙儿缎衫儿不算外,头上是金烘烘黄块块。莫讲别的,只那根烟袋,比旧日长了足有一尺多。烟荷包用的绛色毡子的,里头装的是六百四一斤的湖广叶子,还是成斤的买了来,家里存着,随吃随装。这两个老儿,也叫作“孤始愿不及此,今及此岂非天乎?”他夫妻两个到了女婿房里,安公子、金玉姐妹先让到西间客座坐下。公子同何小姐亲自捧茶,张姑娘装过一袋烟来,仍是照前那等装法。这个当儿,张太太已经念过七八声佛了。不一时,戴妈妈回饭摆齐了,三个人让他二位出来,分东西席坐好。何小姐送了酒退下去,向着二人便拜。慌得个张老说道:“姑奶奶,你这是怎么说?”连忙出席还揖不迭。张太太说声:“了不得了。”站起来赶着过来,就要搀起来。不想袖子一带,把双筷子掼在地下,把杯酒也掼倒了,洒了一桌子。幸而那杯子不曾掉在地下。仆妇们连忙上前拣筷子,擦桌子,重新斟酒,闹成一团。她那里还拉着何小姐说:“姑奶奶,你,这是咋儿说?你留我多吃几年大米饭罢!别价尽着折受我咧!”何小姐道:“慢讲爹妈为我吃这一年的斋,我该磕个头的。我自从在能仁寺受了你二位老人家那个头,到今日想起来,便觉得罪过。何况今日之下妹妹是谁,我是谁呢!”他两者也谦不出个甚么儿来。公子便让着归了座。那老头儿倒着实吃了两三个饽饽,一声儿不言语的就着菜吃了三碗半饭。张太太先前还是干啖白饽饽。何小姐说:“妈,倒是吃点儿菜呀!”她见那桌子上摆着,也有前日筵席上的那小鸡蛋儿熬干粉,又是清蒸刺猬皮似的一碗,和那一碗黑漆漆的一条子,一条子上面有许多小肉锥儿的,不知甚么东西。若论张太太到了安老爷家也一年之久了,难道连燕窝鱼翅海参还没见过不成?只因安老爷家,虽是个世族大家,却守定了那老辈的节俭家风,不比那小人乍富,枉花那些无味的钱,混作那等不着要的阔。家中除了有个喜事,以至请个远客之外,等闲不用海菜这一类的东西。因此张太太虽然也见过几次,知道名儿,只不知那个名儿是那件上的,所以不敢轻易上筷子。如今经何小姐拣样的让着给夹过来,她便忒儿喽、忒儿喽的吃了些。不想那肚子有冒冒的一年不曾见过油水儿了,这个东西下去,再搭上方才那口黄酒,敢是肚子里就不依了,竟咕噜噜的叫唤起来,险些儿弄到老廉颇一饭三遗矢。幸亏她是个羊脏,咕噜了一会子,竟不曾响动。 一时大家吃完了饭,两个丫鬟用长茶盘儿送上漱口水来。张老摆了摆手,说:“不要。”因叫这女孩儿道:“你倒是揭起炕毡子来,把那席篾儿给我撅一根来罢!”柳条儿一时摸不着头脑。公子说:“拿牙签儿来。”柳条儿才连忙拿过两张双折儿手纸,上面托着根柳木牙签儿,张老剔了会子牙。又从腰里拉下一条没撬边儿大长的白布手巾来擦了擦嘴,又喝了两口茶,便站起来道:“姑爷、两位姑奶奶费心,我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可得到前头招护招护去了。”公子道:“晌午还预备着果子呢。”张老道:“姑爷,你知道的,我不会喝酒,又不吃那些零碎东西。再说今日亲家老爷太太都不在家,他们伴儿们倒跟了好几个去,在家里的呢,也熬了这么几天了,谁不偷空儿歇歇儿。我帮他们前头照应着去。”说着,便出去了。公子一直送出二门方回。 这里张太太吃了一袋烟,也忙着要走。何小姐道:“妈,可忙甚么呢?没事就在这里坐一天,说说话儿不好!”她道:“喂!姑奶奶,你婆婆托付了我会子,咱把人家舅太太一个人儿丢了,不是话!再说她晚上还给我弄下吃的了,我更不会吃那些果子呀酒的呀。你们自家吃罢。”说着,自己攥上烟袋荷包绸子也去了。他三个跟到上房,只见舅太太吃完了饭,正看着老婆子们那里拌锯末子扫地。见了张太太站起来,道:“偏了我们了,赴了女儿的席来了。”张太太道:“可吃饱咧,斋也开咧。我们姑奶奶这就不用惦记着咧!”舅太太便让她姐妹两个也坐下,因和公子道:“这里不要你,你去罢!”公子正一心的事由儿,想着回家,便答应了一声,笑着先走了。这里姐妹两个,便在旁边的小杌子上坐下。那个大丫头长姐儿便从柳条儿手里接过烟袋荷包来,给张姑娘装了袋烟,回身又给何小姐倒过碗茶来。何小姐连日见这个丫头,在婆婆跟前十分得用,便欠了欠身说:“长姐姐,你叫她们倒罢。”随即站起来同张姑娘走到排插儿背后,一长一短的和她说话儿。因见她是个旗装,却又有些外路口音,问了问,方知她爹娘是贵州苗人的叛党,老祖太爷手里的分赏功臣为奴的罪人,她爹娘到这里才养的她。她从小儿便陪着公子一处玩耍,到了十二岁,太太才叫上来的。何小姐见她说话儿干净,性情儿柔和,从此便待她十分亲近。 她姐妹两个坐了片刻,舅太太便道:“今日婆婆不在家,你们姐儿俩也歇歇儿去。我要和亲家太太凑上人斗牌呢!”因和何小姐道:“你这位公公啊,我告诉你讨人嫌着的呢!他最嫌人斗牌,他看见人斗牌,却也不言语,等过了后儿提起来,你可听么?不说他拙笨嫩儿全不会,又是甚么这桩事最是消磨岁月了,最是耽误正经了,又是甚么此非妇人本务家道所宜了,绷着个脸儿嘈嘈个不了,偏偏儿的姑太太和我又都爱斗个牌儿,等他不在家偷着斗,今日我可要蠃我们亲家太太两钱儿了。”何小姐道:“娘就斗牌,我们也该在这里伺候。”你只听可再没舅太太那么会疼人的了,说:“不用,你们两家去屋里,是说且不动呢,零零碎碎也偷空儿归着归着。以至公婆欢喜的是甚么呀,家里的事儿啊,你们爷的脾气性格儿啊,随身的话计啊,姐姐也该说说,妹妹也该说说,今日不是个空儿吗?去罢!”何小姐本是不肯定,被舅太太这一提,倒赶起她心里一桩事来。正待要走,张姑娘道:“姐姐,舅母既这么吩咐,不如咱们就走罢。家里坐坐儿再来。”二人便携手同行而去。作者这回书一开场,就交代此后便要入安龙媒正传,如今一回书完了,请教那一句是安龙媒正传?况且何玉凤到了安家才得两三天,和张金凤姐妹初聚,这一位自然该入门问讳,有许多紧要正经话要说,那一位自然也该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有许多紧要正经语要说,才是情理;怎的便谈到这些闺阁闲情和琐屑笔墨,作这等一回没气力的文章,莫非我燕北闲人写到“宝砚雕弓完成大礼”,有些江郎才尽起来了?读者!待浮海而后知水,非善观水者也;待登山而后见云,非常观云者也。金玉姐妹两个到了今日之下,没得紧要正经话可说了。甚么缘故呢?我燕北闲人早轻轻的把位舅太太放在中间,这文章须够着了。至于这回节的文章,没一个字没气力,也没一处不是安龙媒的正传,这正是: 定从正面认庐山,那识庐山真面目。 金玉姐妹两个回家,又有些甚的枝节?下回书交代。 这部书前半部演到龙凤匹配,弓砚双圆。看事迹,已是笔酣墨饱;论文章,毕竟未写到安龙媒正传。不为安龙媒立传,则自第一回“隐西山闭门课骥子”起,至第二十八回“宝砚雕弓完成大礼”,皆为无谓陈言,便算不曾为安水心立传。如许一部大书,安水心其日之精,月之魄,木之本,水之源,不为立传,非龙门世家体例矣。燕北闲人知其故,故前回书既将何玉凤、张金凤正传结束清楚,此后便要入安龙媒正传。若撇开双凤,重烦笔墨,另起楼台,通部便有失之两橛,不成一贯之病;所以这回书,紧接上文,先表何玉凤。 何玉凤本是个世家千金闺秀,只因含冤被难,弄得孤苦伶仃,连自己一条性命,尚在未卜存亡,那里还讲得到“婚姻”二字;不想忽然大仇已报,身命得安,姻缘成就。这段姻缘,又正是安家这等一分诗礼人家;安老爷、佟孺人这等一双慈厚翁姑;安公子这等一位儒雅温文夫婿;又得张姑娘这等一个同心合意的作了姐妹,共事一人;再加舅太太这等一个玲珑剔透、两地知根儿的人作了干娘,从中调停提补;便是今生绝对不想再见的乳母丫鬟,也一时同相聚首。此时何玉凤的遭际,真算得千古第一个乐人,来享第一桩快事。便从一十八狱狱中狱,升到三十三天天外天,其快乐也不过如此。还不专在乎新婚燕尔,似水如鱼。你道就靠安老夫妻、邓家父女又能有多大神通,就把她成全到这个地步?这是个天!难道天又和她有甚么年谊世好,有心照应她不成?无非她那一片孝心,一团至性,作成儿女英雄,合了人情天理,自然就转祸为福,遇危而安。这是人人作得来的,只苦于人人不肯照她那样作了去,即或偶然作到这个地步,又向老天算起帐来,说:“这是我苦尽甘来,应该食报的享用的。”就未免气骄志满,一天一天的放荡恣纵起来,寻些房帏快乐,图些饱暖安闲,挥些无益银钱,长些拒人气焰。岂知天道无亲,惟佑善人,这样损害身体,那满招损、乖致戾的道理,如应斯响。便是天果然和你有个年谊世好,他也没法了。纵有旺腾腾的好时运,也不怕不重新败坏下来;齐整整的好家园,也不怕不重新萧条下来。及至自己寻到苦恼场中,却要抱怨说老天怎的不睁眼。呜呼!老天其不冤乎!何玉凤是何等一副儿女心肠、英雄见识,况且她自幼儿就自己为难惯了自己的了。如今从网眼里拔出来,好容易遇着这等月满花香的时光,她如何肯轻易放过!因此一进安家门,便自己给自己出了一个烧手的大难题目。想到上天这番厚恩,众人这番美意,我如今既作了他家的媳妇,要不给公婆节省几分精神,把丈夫成就一个人物,替安家立起一番事业来,怎报得这天恩,孚得这人望?她如此一想,早把从前作女儿时节的行径全副丢开,却事事克己、步步虚心的作起人家,讲起世路来。更兼她天生得落落大方,不似那羞手羞脚的小家气象。再看看安老的上上下下,那个也不是陌生人。因此该说的就说,该问的就问;该是公子作主的,定有个尽让;该和张姑娘商量的,定尽她一声;到了公婆跟前,便同张姑娘叙姐妹礼数,自己居先;到了夫妻之间,便和她论房帏资格,自己居右;处得来天然合拍,不即不离;把安老夫妻两个乐得大称心怀,眉开眼笑。当下她在上房周旋了褚大娘子和诸位女眷一番,见舅太太不在跟前,便要到干娘屋里,尽个礼数。安太太吩咐她就便脱了礼服,换了衣裳,也和妹妹说说话儿去。她答应着,等又给婆婆装了袋烟,才同张姑娘拉着手儿过院里来。一进院门,正要到舅太太屋里去,早见舅太太在廊下站着,说:“姑奶奶必是要到我屋里,你先不用来呢!今日是头一天出来,除了见公婆,这算进第一道门槛儿,取得个吉祥。你先到你妹妹屋里看看去,我这里张罗给你们弄晌午的饽饽呢!等我告诉明白了他们,我也找了你们去。”何小姐看如此说,只得笑着,回到自己新房,换了衣服,便到西屋里来。 安公子住的那房子。虽是三开间,却是前后两卷,通共要算六间。金玉姐妹在东西间分住。屋里的装修隔断,都是一样。只东屋里因作新房,那张合欢床,规矩设在靠南窗,便把两卷打作通连,勾出北面来摆妆奁、安座落。张姑娘这屋里,却是齐着前后两卷的中缝,安着一溜碧纱橱,隔作里外两间。南一间算个燕居,北一间作为卧室。何小姐到了这屋里,便和张姑娘在外间靠窗南床上坐下。早有华妈妈、丫鬟柳条儿送上茶来。何小姐一面喝茶,留神看那屋子。看床上当中一般的摆着炕案、引枕、坐褥。案上一个阳羡沙盆儿,插着几苗水仙,左右靠墙,分列两张小条案儿。这边案上随意摆两件陈设,那边摆一对文奁,地下顺西墙一张撬头大案,案上座钟瓶洗之外,叠落些书籍法帖。案前一张大理石面小方桌,上面摆着笔砚精良,左右两张杌子;北一面靠碧纱橱,东西两架书阁儿。当中便是卧房门。门上挂着葱绿软帘儿,门里安着个线折格子,格子上嵌着块大玻璃,放着绸挡子,却望不见卧房里的床帐。又见那外间,满屋里叠落的图书四壁。何小姐自幼也曾正经读过几年书,自从奔走风尘,没那心思理会到此,如今心闲兴会,见了许多字画,不免赏鉴起来。一抬头,先见正南窗户上槛,悬着一面大长的匾额,古宣托裱,界画朱丝,写着径寸来大的四角方的颜字。何小姐要看看是何人的笔墨,先看了看下款,却只得一行年月,并无名号。重复看那上款。写着老人书付骥儿诵之,才晓得是公公的亲笔。因读那匾上的字,见写道是: 正其衣冠,尊其瞻视,潜心以居,对越上帝。足容必重,手容必恭,择地而蹈,折旋蚁封。出门如宾,承事如祭,战战兢兢,罔敢或易。守口如瓶,防意如城,洞洞属属,罔敢或轻。不东以西,不南以北,当事而存,靡他其适。勿贰以二,勿叁以三,惟精惟一,万变是监。从事于斯,是曰特敬,动静弗违,表里交正。须臾有间,私欲万端,不火而热,不冰而寒。毫厘有差,天壤易处,三纲既沦,九法亦败。呜呼!小子!念哉!敬哉!墨卿司戒,敢告灵台。 何小姐看了一遍,粗枝大叶,也还讲得明白;却不知这是那书上的格言,还是公公的庭训,只觉得句句说得有理。暗说:“原来老人家弄个笔墨,也是这等丝毫不苟的!”因又看那东隔断方窗上头,也贴着个小小横额子,却是碗口大的八分书,写的是:“弋雁听鸡。”上款是龙媒老弟属,下款是克斋学隶。这两句诗经,姑娘还记得。又看方窗两旁那副小对联,写得软软儿的一笔赵字,写着:“屋小于舟;春深似海。”却是新郎自己的手笔。何小姐心里想道:“这屋小于舟,不过道其实耳;下联的意思,就有些不大老成,不是老人家教训这段格言本意了。”一面回头又看那身后炕案边挂的四扇屏,写的都是一方方的集锦小楷,却是诸同人送的催妆曲。大略看了一看,也有几句庄重的,也有几句轻佻的,也有看看不大懂得的。和张姑娘一路说笑着,便站起来到大案前,看西墙挂的那幅堂轴,见画的是仿元人三多图,落款是友生声庵,莫友士写意,姑娘都不知这些人为谁。 又看两旁那幅描金朱绢对联,写的是:“金门待奏贤良策,玉笥新藏博议书。”上款是奉贺龙媒仁兄大人合卺重喜,下款是问羹愚弟梅鼎拜题并书。何小姐看了一笑,因问道:“这梅鼎是谁呀?是个甚么人儿呀?”张姑娘道:“他也是咱们个旗人,他们大爷称呼同大人,现任河南河道总督。这梅少爷,是公公的门生,又和玉郎换帖,所以去年来了,公婆还叫我见过。昨日他也在这里来着,姐姐没听见进来闹房的那一群里头,第一个讨人嫌,吵吵不清的就是他。公公可疼他呀,常说那孩子有出息儿。”何小姐道:“这孩子儿呀!我只说他没出息儿。”张姑娘道:“姐姐怎么倒知道他么?”何小姐道:“我何曾知道他。你只看他送人副对子,也有这么淘气的么?”张姑娘听了这话,又把那对子念了一遍,才笑起来:“果然姐姐这一说破了。再看那待字新字,下得尤其可恶,并且还不能原谅他无心。昨日姐姐只管在屋里坐着,横竖也听见他那嘴的厉害了。”二人说着,转到卧房门口。何小姐抬头看门上时,也有块小匾,写着“瓣香室”。心里想道:这“瓣香”两个字,倒还容易明白。只是题在卧房门上不对。啊!这卧房里可一瓣心香的供奉谁呢?一面想,一面看那匾上的字,只见那纵横波磔,一笔笔写得俨如铁画银钩,连那墨气都象堆起一层层似的,配着那粉白雪亮的光绫儿,越显黑白分明得好看。及至细看才知不是写的,原来照扎花儿一样,用青绒绣出来的,那下款还绣着“桐卿学绣”一行行楷小字,还绣着两方朱红图书。何小姐道:“这倒别致,这桐卿又是谁呀?手儿怎么这么巧哇!这个人儿在那里?我见得她着见不着?”张姑娘道:“姐姐岂但见得着,只怕见着她,叫她绣个甚么,她还不敢不绣呢!但是这个人儿,她可只会绣不能写,这块匾的蓝本,是她求人家写的。”何小姐只顾贪看那屋子,也不往下再问。说着将要进门,张姑娘道:“柳条儿你先进去,把玻璃上那个挡儿拉开得点亮儿。”柳条儿答应一声,先侧着身子过去。何小姐也随着进了屋门,见那曲折格子,是向西转过去的,等柳条儿撤玻璃挡儿的这个当儿,回头一看,见那格子东一面,长长短短,横的竖的,贴着无数诗笺,都是公子的近作。看了看,也有几首寄怀言志的,大抵吟风弄月居多,一时也看不完;只见内中有一幅双红笺纸,题着一首七言绝句。那题目倒写了有两三行,写道是: 庭前偶植梧桐二本,材似人长,日携清泉洗之,欣欣向荣,越加繁茂。树犹如此,我见应怜。口占二十八字,即呈桐卿一粲,并待萧史就正: 亭亭恰合称眉齐,争怪人将凤字题。好待干云垂荫日,护他比翼效双栖。 后面另有一行,写着龙媒戏草。何小姐看了这首诗,脸上登时就有个颇颇不然的样子,倒象陡然添了一桩甚么心事一般;才待开口,立刻就用着她那番虚心克己的工夫了,忙转念道:“且慢!这话不是今日说的,且等闲来和我妹子仔细计较一番,再作道理。” 读者必然要问:“这位姑娘,好容易才安顿了,她心里又神谋魔道的想起甚么来了?”这句话,作者可不得知道。何以呢?她在那里把个脸儿望着格子看,她那脸上的神气,连张金凤还看不见。她心里的事情,我作者怎么猜得着?你我左右闲在此,大家闲口弄闲舌,何不猜它一番。按这书的上文猜了去,何小姐同张姑娘正在谈笑,看到公子这首诗,忽然的心下不然起来,大概读者都觉得出来。这首诗是为何玉凤、张金凤而作。那“桐卿”两字不必讲,是“凤鸣桐生”的两句,又暗借一个“金井梧桐”的典,含着一个“金”字在里头,自然是赠张金凤的别号;那“萧史”两个字不必讲,用的是“吹箫引凤”的故事,又暗借一个“秦弄玉”的名号,含着一个“玉”字在里头,一定是赠何玉凤的别号;由此上这位姑娘看了,便有些不然起来,也未可知。只是这首诗的寓意选词、格调体裁也还不丑,便是他三个的性情才貌,彼此题个号儿,四个字儿,也还不至肉麻。况且字缘名起,自古已然,千古首屈一指的孔圣人,便是一位有号的,“仲尼曰:君子中庸,仲尼祖述尧舜,仲尼日月也。”一部《四书》,凡三举圣号。私号亦通例也,似不足怪,何致就把这位姑娘惹得不然起来呢?然而细推敲了去,那《四书》的称号,却有些道理在里头。《中庸》两见,明明道着孔门传授心法,子思恐其久而差也,故笔之于书,以授孟子。到了孙述祖训,笔之于书,想要垂教万世,既不好书作孔大司寇、孔协揆,更不得书作夫执御者鲁人之子,难道竟书作“大父曰:君子中庸;家祖祖述尧舜”不成?如是除了称号,没得称的,只得仲尼长,仲尼短了。《论语》一见,是子贡见叔孙,武叔呼着圣号,谤毁圣人,因申明圣号,说这两个字啊,如同日月一般,谤毁不得的。此外却不曾见子思称过仲尼家祖,却也不闻子贡提过我们仲尼老师。至于孟子,那时既无三科以前认前辈的通例可遵,以后贤称先圣,自然合称圣号。此外和孔夫子同时的,虽尊如鲁哀公,他祭孔夫子的诔文中,也还称作仲尼。然则这号,竟不是不问张、王、李、赵,长幼亲疏乱叫得。降而中古,风雅不过谢灵运,勋业不过郭子仪,也都不听得他有个别号。然则称人不称号,也还有得可称。便是我作者,也还赶上听见旗籍诸老辈的彼此称谓。如称台阁大老,张则张中堂,李则李大人;遇着旗人则称他上一个字,也有称姓氏的,如章佳相国,富察中丞之类。但是个大父行辈,则称为某几太爷。父执,则称为某几老爷。平辈相交,则称为某老爷。至于宗族中,只有大爷叔叔哥哥兄弟的称呼;即使房分稍远,也必称某几大爷,叔叔家的几哥哥几兄弟,从不曾听得动辄称别号的。旧风之淳朴如此。 到了如今,距国初进关时节,曾不百年,风气为之一变。旗人彼此相见,不问氏族,先问台甫,怪极;至问了是个人,他就有个号,但问过他,就会记得,更怪;一时得了,久而久之,不论尊卑长幼,远近亲疏,一股脑子把称谓搁起来,都叫别号,尤其怪。照这样从流忘反,只恐怕就会有甲斋父亲、乙亭儿子的通称了。何小姐或者有见于此,觉得安公子以世家公子,无端的从自己闺阁中,先闹起别号来,怪他沾染时派过重,所以看了那桐卿、萧史的称呼,有这番心下不然,也未可知。若果如此,这位姑娘,就未免有些积虑过远,嫉恶过严了。要知如安公子的好称别号,是他为了难了。怎见得呢?一个人,三间屋子里住着两个媳妇儿,风趣些,卿长卿短罢?毕竟孰为大卿,孰为小卿;佳怀些,若姐若妹罢?又未免名不正则言不顾;徇俗些,称作奶奶罢?难道好分出个东屋里奶奶、西屋里奶奶,何家奶奶、张家奶奶来不成?这是安公子不得已之苦衷,却不是他好趋时的陋习,便是被他称号的人,也该加些体谅。照这等说来,何小姐的不悦,还不为此。既不为此,为着何来,想来其中定有个道理。她既说了要和张姑娘商量,只好等她们商量的时候,你我再看罢。 何玉凤当下不把这话说破,便先搁起不提,因搭讪回头望着张姑娘道:“好哇!我老老实实儿的一个妹妹,怎么一年来的工夫学坏了?这桐卿分明是人赠你的号;那萧史自然要算赠我的号了。若然这门上‘瓣香室’三个字,竟是你绣的,你这怎么方才还和我支支吾吾的,闹起鬼来呢?”问得个张姑娘无言可答,只是格格的笑。说着,何玉凤绕过格子,进了那间卧房,只见靠西墙分南北摆两座墩箱,上面一边放着两个衣箱;当中放着连三抽屉桌,被格上面安着镜台妆奁,以至茶筅漱盂许多零星器具;北面靠窗尽东头,安着一张架子床,悬着顶藕色帐子。那曲折格子东找夹空地方,竖着架衣裳格子,上面还大大小小放着些零星匣子之类。那衣格以北,卧床以南,靠东壁子,当中放着一张方桌,左右两张杌子。那桌子上不摆陈设,当中供一分炉瓶三事,两旁一边是个青绿花觚,应时对景的养着一枝血点儿般红的山茶花;一边是个有架儿的粉定盘子,里面摆着娇黄的几个玲珑佛手,那上面却供着一座小小的牌位。牌位后面,又悬一轴堂幅,横披,却用银红蝉翼绢罩着,看不清楚是甚么佛像。何小姐心上暗道:“原来这里果然供着香火,这就无怪题作瓣香室了。只是怎的佛像供在卧房里?这前面又是谁的牌位呢?”一面想,走向前一看,见上面是“十三妹姐姐福德长生禄位”一行字,把她诧异得哇的一声,问出一句傻话来,问道:“这供的是谁?是谁供的?”张姑娘笑道:“我的十三妹姐姐,你知可是谁呢?难道还有第二位不成?”何小姐正色道:“妹妹,你忒也胡闹,这如何使得!你这等闹法,岂不要折尽我平生的福分,还不快丢开。”她说着,伸手就要把那长生牌儿提起来拿开。忙得个张姑娘连忙双手护住,说道:“姐姐动不得。这是我奉过公婆吩咐的。”何小姐听了,更加着急起来,说:“越发不成事了。你快告诉我,公婆怎的说?”张姑娘道:“姐姐别忙,咱们就在这桌儿两旁坐下,听我告诉你。”二人归座,柳条儿给张姑娘装过袋烟来。张姑娘一面吃着烟,便把她去年到了淮城店里,见着公婆,怎的说起何小姐途中相救,两下联姻,许多好处;怎的说一时有恩可感,无报可图,便要供这长生禄位,日夕焚香顶礼。安老夫妻听了怎的喜欢依允。后来供的这日,安太太怎的要亲自行礼,她怎的以为不可,拦住。后来又要公子行礼,却是安老爷说他不是一拜可以了事的。这才自己挂冠,带他寻访到青云山庄的话说了一遍。何小姐听了,心下才得稍安。一时两意相感,未免难过,只不好无故伤心。想了一想,转勉强笑道:“我想起来了,记得公公在青云山和我初见的那天,曾经提过怎么一句。那时我也不曾往下斟酌,不想妹妹你真就闹出这些故事儿来。如今你既把我闹了来了,你有甚么好花儿呀,好吃的呀,就简直的给我戴,给我吃,不爽快些儿吗!还要这块木头墩子作甚么?你不许我拿开它,你的意思不过又是甚么搭救性命咧,完我终身咧,感恩咧,报德咧,这些没要紧的话;你只想你昨日在祠堂,那一番肺腑之谈,还不抵救我一命么?还不是完我终身么?我又该怎么样呢?你必定苦苦的不许我拿开这长生牌儿,我从明日起,每日清早起来,给公婆请了安,就先朝着你烧一炷香,磕一阵头,我看你怎么样?”张姑娘道:“姐姐不用着急,姐姐既来了,难道我放着现佛不朝,还去面壁不成?只这长生牌儿,却动不得。姐姐听我说个道理出来。”何小姐道:“这还有个甚么道理呀?你倒说说我听。”张姑娘指了壁上罩着的那画儿说:“姐姐要知这个道理,先看这个玩意儿,就明白了。”说着,便叫过花铃儿来,要扶了她自己上杌凳儿去,提起那层绢来。这个当儿,何小姐早一抬腿上去,揭了那图来一看,那里是甚么佛像,原来是一幅极艳丽的仕女图。只见正面画着一个少年,穿着个鱼白春衣,靠着一张书案,案上堆积一卷书,在那里拈笔构思;上首横头坐着一个美人,穿着大红衫儿,湖色裙儿,面前安着个博山炉,在那里添香;下首也坐着个美人,穿着藕色衫儿,松绿裙儿,面前支着个绣花绷子,在那里挑绣;旁边还有两个丫头,拂尘煮茗。只有那仕女的脸手是画工,其余衣饰都是配着颜色半扎半绣,连那头上的鬓发珠翠,衣上的花样摺纹都绣出来,绣得十分工致。何小姐不由得先赞了一句道:“好漂亮针线,这断不是男工绣的,一定也是那位桐卿先生的手笔了。”说着下来,转正了细细的一看,画的那三副脸儿,那少年竟是安公子,那穿藕色的却宛如张姑娘,那穿红的竟是给自己脱了个影儿,把她乐得连连说道:“难为你好心思,怎么想出来。你我相处了二年,我竟不知道你这么手儿巧,还会画呢!”张姑娘道:“姐姐打谅,真个的我有这么大本事么?除了这几针活计是我作的,这稿子是人家的主意。那脸儿是一位姓陶的画的,连那地步身段手饰衣纹,都是她钩出来,我照着她作的。”何小姐道:“这姓陶的又是谁呢?”张姑娘道:“咱们这里有位程师爷,江苏常州人。他有个侄儿,叫作程铨,不知在那个修书馆上当供事。这姓陶的,就是那程铨的妻子,这个人叫作陶桂冰,号叫樨禅。我看见她这名字,还念了个白字,叫作陶桂冰,给人家笑话了去了,才告诉我这是个冰字,读作凝,姐姐屋里挂的那张玉堂春富贵,就是她画的。工笔人物,她也会画,最擅长的是传真。今年夏天程师爷叫她来给婆婆请安,婆婆便请公公自己出个稿子,叫她画幅行乐。公公说:“我出个甚么稿子呢?古人第一个画小照的,是商朝的传说,他那幅稿子,却不是自己出的。至汉朝里马伏波将军,功标铜柱,却是极好的一幅稿子呢。只是云台二十八将里头,又独独的不曾画着。看我这样年纪,一个被参开复的候补知县,还闹这些作甚么?况这程世兄的令正,又是个女史,倒是数他们小孩子们画着玩儿去罢。我们就把她请过这屋里来,不是容易,才商量定了这个稿子,画成你我三个人这副小照。”何小姐道:“我且不管你们是容易商量的也罢,不是容易商量的也罢,我只问你,我是个管作甚么儿的,怎么会叫你们把我的模样儿画了来了一年之久,我直到今日才知道啊!”张姑娘道:“岂但姐姐的模样儿,连姐姐都叫人家娶了来了,姐姐也是一年之久,直到今日才知道哇!姐姐要问怎么就把姐姐的模样画了来了,请问这里现放着姐姐这么个模样的妹妹,还怕照着画,也画不出这么个模样儿的姐姐来么?话虽这样说,只你这眉梢眼角的神情和那点朱砂痣个酒窝儿,还不知费了我多少话才画成的呢!”何小姐道:“我是急于听你方才说的那不许我撤开这长生禄位牌的道理,这话又与那长生牌儿何干呢?”张姑娘道:“姐姐别忙啊,要留那长生牌儿的道理,正在后一幅行乐图儿上头。说起来这话长着的啊!自从去年我姐妹两个在能仁寺草草相逢、匆促分手以来,算到今日,经过了一年零两个月。这其间无限的离合悲欢。今日之下,我才盼到和姐姐一室同居,长日聚首。姐姐虽是此时才来,我这盼着姐姐来的心,可不是此时才有的。这话大约姐姐也该信得及。”何小姐连连点头答应说:“岂但信得及,这话大约除了我,还没第二个人明白。”张姑娘道:“这就见得姐姐知道我的心了。只是我虽有这条心,我到了淮安见着公婆,是个才进门的新媳妇儿,不知公婆心里怎样,这句话我可不好向公婆说。不想公公到了青云堡,访着九公,见着褚姐姐。褚大姐姐也想到你、我和他三个人这段姻缘上。及至姐姐到了,他们早和公婆商量到这段话。这段话,他三位老人家,自然也因为我是个才进门的新媳妇儿,又不曾告诉找。落后还是褚大姐姐卧下告诉了我,她还嘱咐我先不要提起。我只管知道公婆的心里是怎么样了,我可又不敢冒冒失失的做,那时候更摸不着你老人家的主意,我更不敢和你我这位玉郎商量。这天闲中,我要探探他的口气,谁知才说了一句,他讲起他那番感激姐姐,说老爷说的意思来。倒和我背了一大套《四书》,把我排揎了一阵。这话也长,等闲了再告诉姐姐。”何小姐道:“这话也不用你告诉我,我也深知你的甘苦,并且连你们背的那一句《四书》,我都听见了。”张姑娘听了一想,便问她道:“姐姐站住。姐姐通共昨日酉正才进门的,还不够一周时,姐姐这话是从那里打听了去的?我倒要问问。”罢了,为甚么先哲有言,当得意时慢开口,当失意时慢开口,与气味不投者须慢开口,与性情相投者又慢开口,这四句话,真是戒人失言的深意。只看何小姐这等一个精细人,当那得意的时候,和个性情相投的张姑娘说到热闹场中,一个忘神,也就漏了兜,益发觉得这四句格言,是个阅历之谈了。 何小姐一时说得高兴,说得忘了情,被张姑娘一问,不觉羞得小脸儿通红,本是一对喁喁儿女,促膝谈心,她只得老着脸儿笑道:“讨人嫌哪!你给我说底下怎么着罢!”张姑娘道:“底下一直到公婆到了家,把一应的事、人都料理清楚了。这天才叫我上去,从头至尾告诉了我,我才委曲婉转的告诉了你我这个玉郎。公公才择吉期自写通书和请媒的全帖,这就算定规了给姐姐作合的这桩大事。这幅行乐图儿,可正是定规了这桩事的第三天画的。不然,姐姐只想也有个八字儿没见一撇儿,我就敢冒冒失失,把姐姐和他画在一幅画儿上的理吗?”何小姐听了,益发觉得她情真心细,自是暗合心意,因望着那幅小照和他说道:“是便是了。只是人家在那里读书,你我一个弄一个香炉,一个弄一堆针线在那里搅,人家那心还肯搁在书上去呀?”张姑娘叹了一声道:姐姐的心,怎么就和我的心一个样呢!姐姐那里知道,现在的玉郎,早已不是你我在能仁寺初见的那个少年老成的玉郎了。自从回到京这一年的工夫;家里本也接连不断的事,他是弓儿也不拉,书儿也不念,说话也学得尖酸了,举动也学得轻佻了。妹子是脸软,劝着他总不大听,即如这幅小照,依他的意思,定要画上一个他,对面画上一个我,两人这么对瞧着笑。我说这么啊似的算个甚么呢?他说这叫作欢喜图。我问他怎么叫欢喜图,他就背了一大篇子给我听。我好容易才记住了,等我说给姐姐听听。他说当日赵松雪学士有赠他夫人管夫人的一首词。那词说道: 我侬两个,忒煞情多,比如将一块泥儿,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忽然欢喜啊,将它来都打破,重新下水,再抟再炼,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那其间,我身子里也有了你,你身子里也有了我。 姐姐只说这话,有溜儿没溜儿。我就说赵学士这首词儿,也太轻薄,你这意思也欠庄重。你要画可别画上我,我怕人家笑话。他尽只闹着不依,我就想了个主意。我说,你要画我,这不姐姐的事也定了么,索性连姐姐咱们三个都画上,你可得想一个正正经经的题目,还得把她你我三个人的这场恩义因缘联合到一处,我可要请公婆看过,并且留着给姐姐看的。我拿姐姐这一说,才把他的淘气说回去了。也亏他的聪明儿真快,就想了这幅稿子,他说他那面儿,叫作天下无如读书乐;姐姐这面儿叫作红袖添香伴着书;我这面儿就算给姐姐绣这幅小照呢,叫作买丝绣作平原君。我听了听,这还有些正经,才请那位陶樨禅画史画了手脸,我补的这针线,这便是这幅行乐图的来历。如今姐姐是来了,公婆又费了一番心,把你我的两间房子给收拾得一模一样。我想等过了姐姐的新满月,把那槽碧纱橱照旧安好了,把姐姐这个长生牌儿,还留在我屋里;把我这个小像,姐姐带到姐姐屋里去,这一来不但你我姐妹两个时时刻刻寸步不离,便是他到那屋里,有个我的小像陪着姐姐;到这屋里,又有个姐姐的长生牌儿护着我。他看看眼前的这番和合欢庆,自然该想起从前那番颠险艰难,你我两个再时常的指着劝勉他,叫他一心奋志读书,力图上进,岂不是好?这便是我不许姐姐丢开这长生牌儿的道理。姐姐啊!妹子说的,是也不是,请教? 张金凤这等一套话,那何玉凤听了,可有个道她不是的么?读者莫为我燕北闲人所欺。我燕北闲人作第十二回“安大令骨肉叙天伦”、“佟孺人姑媳祝侠女”的时候,偶然高兴,写了那么一个十三妹的长生禄位牌儿,不过觉得是新色花样,醒人耳目。及至写到这回,十三妹是娶到安家来了,这个长生牌儿不提一句罢,算漏一笔;提一句罢,没处交代。替她算算,何玉凤竟看不见这件东西,断无此理;看见不问,更无此理;看见问了,照旧供着,尤其无此理;除是劈了烧火,那便无理而又无理,无理到那头儿了。就让想空了心,把那个长生牌儿,给它送到何公祠去,天下还有比那样没溜儿的书吗?我燕北闲人,也是收拾不来这一笔,没了招儿,掳了汗了,就搜索枯肠,造了这一片娓娓的谎话,成了这段赚人的文章;虽是苦了我作者,却便宜了读者。假如有这桩事,却当得未曾有;便是没这桩事,何妨作如是观。 何小姐听了这话,不由得赶着张姑娘叫了声:“好妹妹!怎的你这见识,就和我的意思一样?可见我这双眼,姐姐不曾错认你了。我正有段话要和你说。”才说到这句,戴妈妈回道:“舅太太过来了。”二人便把这话掩住,连忙迎出来让座。舅太太道:“我不坐了,我那里给你们烙的滚热的饸子,我才叫人给褚大姑奶奶和那两位少奶奶送过去了。咱们娘儿们一块儿吃,我给你们作个和合会。”说着,拉了二人过南屋去了。她姐妹二个一同在舅太太屋里吃了饽饽,便同到公婆跟前来。安老爷正在外面陪邓、褚诸人畅饮;安太太正和褚大娘子、张太太并两个侄儿媳妇闲话,又引逗着褚家那个孩子玩了会子。那天已是晚饭时候,二人伺候了婆婆晚饭。安太太因她们还不曾过得十二日,便忙叫张姑娘和了何小姐回到新房,同公子夫妻们共桌而食。饭罢,晚间安公子随着父亲进来,阖家团聚,提了些往日世事之难,叙了些现在天伦之乐。安老爷便和太太说道:“如今咱们的事情是完了;大后日可就是乌老大家的喜事。他临走再三求下太太,给他送送亲。他也为家里没个长辈儿,我们自然要去帮帮他才是。”安太太道:“我也正在这里算计着呢!这天一定是得在城里头住下的了,就着这一趟儿,各处看看亲戚,道个乏去。”安老爷道:“岂止太太要去,我也正打算趁这个机会,出去走走。咱们娶这两个媳妇儿,都不曾惊动人,事情过了,到得见着了,都当面提一句,应当该带去磕头的地方,太太还得走一趟,不要惹人怪。只是你我两个人都出了门,褚大姑奶奶没个人陪,不是礼呀!”褚大娘子道:“这又从那里说起?二叔真个还是拿外人瞧待我。你位老人家只管去。这天我正有事,我要赴席去呢!”舅太太道:“姑奶奶那里去呀?”褚大娘子道:“我们大哥大嫂子要请我去坐坐儿。又不敢回二叔二婶儿,要弄了吃的给我送进来。我说我是借着我们老爷子分儿上,二叔二婶才把我当个儿女待。咱们各亲儿,各眷儿,你们要这么闹起来,那可就是作践我了。如今我就定下那天,吃他们去。”安太太道:“很好么!这他们又有甚么不敢说的呢?”安老爷道:“既如此,就求舅太太和亲家给我们看家罢。”安太太道:“果然的,我又想起件事来了。”因向何小姐道:“你不说要给你妈开斋么?这天正是个好日子,这一席我同老爷又不好陪,倒是你三口儿好好儿的弄点儿吃的。早上先在佛堂烧了香,先通个诚,算了还了愿。把她二位请到你们屋里吃去,这就算你们给她二位顺了斋了岂不好?”张太太听了,先说:“怎么呀!亲家。你家那顿饭不吃肉,喂我吃上箸子,就算开了斋了,还用叫姑娘姑奶奶这么花钱费事。”安老爷道:“事虽如此,亦得叫他们小孩子们心里过得去。”舅太太听着说完了,傻笑道:“你们站着,咱们商量商量这么一对哪!你们行人情的行人情,认亲戚的认亲戚,女儿女婿给开斋的开斋,这天算都有了吃儿了。我呢?”问得大家连安老爷也不禁大笑起来。安太太道:“你无论他们谁家,有剩汤剩水的拣点儿就吃了,要不,我给你留两饽饽。”舅太太道:“可不是呢!我有办法儿。”因和张太太道:“亲家母,到了那天,你早上同亲家老爷赴了女儿女婿的席。晚上等我弄点儿吃的请你。我可不管亲家公。”张太太道:“他还敢惊动舅太太咧!他在外头,那儿不吃了饭哪!”大家又谈了一刻,才各各回房安歇。金玉姐妹,这里候公公进了屋子,服侍婆婆摘了簪子,两个才扶了丫头,面前仆妇打着一对手把灯引着回家。又到舅太太屋里闲谈了片刻。舅太太便催着他三个归房。何小姐这日,正是善饮的朋友入席第三杯,有名色的,叫作新来的第二晚。 安老爷、安太太一家向来睡得早,起得早。次日清晨,儿女早来问安。大家正在闲谈,人回邓九老爷过来了。安老爷迎出去,一路说笑进来,到上房坐下。邓九公一一的应酬了一阵,便道:“老弟、老弟妇,我今日特来道谢道乏。咱们的正事也完了。过了明日,后日是个好日子,收拾收拾,我可要告辞了。”这话褚大娘子听了,先有些不愿意。她本是个活跃热闹人,在这里住了几日,处得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合式的,内中金、玉姐妹尤其打得火热。更兼正要去赴华妈妈家的请,如今忽然热剌剌的说声要走,她如何肯呢?只是自己不好开口,早听安老爷说道:“九哥,你忙甚么?虽说你在这里几天,正遇着舍间有事,你我究竟不曾好好儿的喝两场。”安太太也是在旁款留。褚大娘子便道:“人家二叔二婶儿既这么留,咱们就多住两天不好。你老人家家里又有些甚么惦着的呀?”九公道:“倒不是惦着家。在这里,你二叔二婶儿过于为我操心,忙了这一阵子了,也该让他老公母俩歇歇儿。”安老爷听了,那里肯放,便道:“老哥哥,来不来由你,放不放可就得由我了。”邓九公听了,哈哈大笑说:“那么着,咱们说开了。我也难得到京一趟,往回来了,又身上有事,不得自在。如今老弟你要留下我,你可别管我,我要到前三门外头,热热闹闹的听两天戏。这西山我也没逛够。还有海淀、万寿山、昆明湖我都要去见识见识;一直逛到香山,再看看燕台八景。从盘山一路绕回来撒和撒和,也不要你老弟陪我。我瞧你们那位老程师爷,有说有笑的,我们倒合得来。还有宝珠洞那个不空和尚,这东西敢是酒肉变来,他好大量,问了问他这些地方,他都到过。再带上女婿,我们就走下去了。我回家我就喝,我出去我们就逛。是这么着,我就住些日子。不,我可就不敢从命了。”安老爷连说:“就是这样。”当下他父女各各欢喜。邓九公谈了几句,又到公子新房望了一望,才高高兴兴的出去。安老夫妻连日在家,便把邓九公帮着的那分盛奁归着起来,接着就找补开箱清给帐目,收拾家伙,打扫屋子。安太太先张罗着,打发两个侄儿媳妇进城。安老又吩咐人张罗,把张老俩那所房子,打扫糊裱起来,好预备他搬家。诸事粗定,他老夫妻才各各出门,进城谢客。安公子便预先吩咐了厨房,预备了一席盛馔,又叫备了桌午酒。这日先在天地佛堂,摆了供,烧了香,请张老夫妻磕过头,然后请到新房,给他二位顺斋。两个老儿倍常欢喜,这日打扮得衣饰鲜明,一同过来。张老是足登缎靴,里面趁着鱼白漂布,上身儿油绿绉绸,下身儿两截夹袄,宝蓝亮花儿缎袍子,钉着双白朔鼠儿袖头儿,石青哈喇寒羊皮四不露的褂子,绵羊帽子,戴着个金顶儿。原来安老爷因家中办喜事,亲家老爷没个顶带,不好着石青褂子,虑到众亲友错敬了,非待亲戚之道。适逢其会,顺天府开着捐班例,便给他捐了个七缺后的候选未入流。头上便有了这个朝廷名器。他自己却以为虽是身家清白,究竟世业农桑,不图这虚好看,因此遇着有事,便顶带荣身,没事的日子便把顶子拔下来,搁在钱袋儿里。这日也因是叩谢佛天,所以才戴上的。张太太又是一番气象了。除了绸裙儿缎衫儿不算外,头上是金烘烘黄块块。莫讲别的,只那根烟袋,比旧日长了足有一尺多。烟荷包用的绛色毡子的,里头装的是六百四一斤的湖广叶子,还是成斤的买了来,家里存着,随吃随装。这两个老儿,也叫作“孤始愿不及此,今及此岂非天乎?”他夫妻两个到了女婿房里,安公子、金玉姐妹先让到西间客座坐下。公子同何小姐亲自捧茶,张姑娘装过一袋烟来,仍是照前那等装法。这个当儿,张太太已经念过七八声佛了。不一时,戴妈妈回饭摆齐了,三个人让他二位出来,分东西席坐好。何小姐送了酒退下去,向着二人便拜。慌得个张老说道:“姑奶奶,你这是怎么说?”连忙出席还揖不迭。张太太说声:“了不得了。”站起来赶着过来,就要搀起来。不想袖子一带,把双筷子掼在地下,把杯酒也掼倒了,洒了一桌子。幸而那杯子不曾掉在地下。仆妇们连忙上前拣筷子,擦桌子,重新斟酒,闹成一团。她那里还拉着何小姐说:“姑奶奶,你,这是咋儿说?你留我多吃几年大米饭罢!别价尽着折受我咧!”何小姐道:“慢讲爹妈为我吃这一年的斋,我该磕个头的。我自从在能仁寺受了你二位老人家那个头,到今日想起来,便觉得罪过。何况今日之下妹妹是谁,我是谁呢!”他两者也谦不出个甚么儿来。公子便让着归了座。那老头儿倒着实吃了两三个饽饽,一声儿不言语的就着菜吃了三碗半饭。张太太先前还是干啖白饽饽。何小姐说:“妈,倒是吃点儿菜呀!”她见那桌子上摆着,也有前日筵席上的那小鸡蛋儿熬干粉,又是清蒸刺猬皮似的一碗,和那一碗黑漆漆的一条子,一条子上面有许多小肉锥儿的,不知甚么东西。若论张太太到了安老爷家也一年之久了,难道连燕窝鱼翅海参还没见过不成?只因安老爷家,虽是个世族大家,却守定了那老辈的节俭家风,不比那小人乍富,枉花那些无味的钱,混作那等不着要的阔。家中除了有个喜事,以至请个远客之外,等闲不用海菜这一类的东西。因此张太太虽然也见过几次,知道名儿,只不知那个名儿是那件上的,所以不敢轻易上筷子。如今经何小姐拣样的让着给夹过来,她便忒儿喽、忒儿喽的吃了些。不想那肚子有冒冒的一年不曾见过油水儿了,这个东西下去,再搭上方才那口黄酒,敢是肚子里就不依了,竟咕噜噜的叫唤起来,险些儿弄到老廉颇一饭三遗矢。幸亏她是个羊脏,咕噜了一会子,竟不曾响动。 一时大家吃完了饭,两个丫鬟用长茶盘儿送上漱口水来。张老摆了摆手,说:“不要。”因叫这女孩儿道:“你倒是揭起炕毡子来,把那席篾儿给我撅一根来罢!”柳条儿一时摸不着头脑。公子说:“拿牙签儿来。”柳条儿才连忙拿过两张双折儿手纸,上面托着根柳木牙签儿,张老剔了会子牙。又从腰里拉下一条没撬边儿大长的白布手巾来擦了擦嘴,又喝了两口茶,便站起来道:“姑爷、两位姑奶奶费心,我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可得到前头招护招护去了。”公子道:“晌午还预备着果子呢。”张老道:“姑爷,你知道的,我不会喝酒,又不吃那些零碎东西。再说今日亲家老爷太太都不在家,他们伴儿们倒跟了好几个去,在家里的呢,也熬了这么几天了,谁不偷空儿歇歇儿。我帮他们前头照应着去。”说着,便出去了。公子一直送出二门方回。 这里张太太吃了一袋烟,也忙着要走。何小姐道:“妈,可忙甚么呢?没事就在这里坐一天,说说话儿不好!”她道:“喂!姑奶奶,你婆婆托付了我会子,咱把人家舅太太一个人儿丢了,不是话!再说她晚上还给我弄下吃的了,我更不会吃那些果子呀酒的呀。你们自家吃罢。”说着,自己攥上烟袋荷包绸子也去了。他三个跟到上房,只见舅太太吃完了饭,正看着老婆子们那里拌锯末子扫地。见了张太太站起来,道:“偏了我们了,赴了女儿的席来了。”张太太道:“可吃饱咧,斋也开咧。我们姑奶奶这就不用惦记着咧!”舅太太便让她姐妹两个也坐下,因和公子道:“这里不要你,你去罢!”公子正一心的事由儿,想着回家,便答应了一声,笑着先走了。这里姐妹两个,便在旁边的小杌子上坐下。那个大丫头长姐儿便从柳条儿手里接过烟袋荷包来,给张姑娘装了袋烟,回身又给何小姐倒过碗茶来。何小姐连日见这个丫头,在婆婆跟前十分得用,便欠了欠身说:“长姐姐,你叫她们倒罢。”随即站起来同张姑娘走到排插儿背后,一长一短的和她说话儿。因见她是个旗装,却又有些外路口音,问了问,方知她爹娘是贵州苗人的叛党,老祖太爷手里的分赏功臣为奴的罪人,她爹娘到这里才养的她。她从小儿便陪着公子一处玩耍,到了十二岁,太太才叫上来的。何小姐见她说话儿干净,性情儿柔和,从此便待她十分亲近。 她姐妹两个坐了片刻,舅太太便道:“今日婆婆不在家,你们姐儿俩也歇歇儿去。我要和亲家太太凑上人斗牌呢!”因和何小姐道:“你这位公公啊,我告诉你讨人嫌着的呢!他最嫌人斗牌,他看见人斗牌,却也不言语,等过了后儿提起来,你可听么?不说他拙笨嫩儿全不会,又是甚么这桩事最是消磨岁月了,最是耽误正经了,又是甚么此非妇人本务家道所宜了,绷着个脸儿嘈嘈个不了,偏偏儿的姑太太和我又都爱斗个牌儿,等他不在家偷着斗,今日我可要蠃我们亲家太太两钱儿了。”何小姐道:“娘就斗牌,我们也该在这里伺候。”你只听可再没舅太太那么会疼人的了,说:“不用,你们两家去屋里,是说且不动呢,零零碎碎也偷空儿归着归着。以至公婆欢喜的是甚么呀,家里的事儿啊,你们爷的脾气性格儿啊,随身的话计啊,姐姐也该说说,妹妹也该说说,今日不是个空儿吗?去罢!”何小姐本是不肯定,被舅太太这一提,倒赶起她心里一桩事来。正待要走,张姑娘道:“姐姐,舅母既这么吩咐,不如咱们就走罢。家里坐坐儿再来。”二人便携手同行而去。作者这回书一开场,就交代此后便要入安龙媒正传,如今一回书完了,请教那一句是安龙媒正传?况且何玉凤到了安家才得两三天,和张金凤姐妹初聚,这一位自然该入门问讳,有许多紧要正经话要说,那一位自然也该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有许多紧要正经语要说,才是情理;怎的便谈到这些闺阁闲情和琐屑笔墨,作这等一回没气力的文章,莫非我燕北闲人写到“宝砚雕弓完成大礼”,有些江郎才尽起来了?读者!待浮海而后知水,非善观水者也;待登山而后见云,非常观云者也。金玉姐妹两个到了今日之下,没得紧要正经话可说了。甚么缘故呢?我燕北闲人早轻轻的把位舅太太放在中间,这文章须够着了。至于这回节的文章,没一个字没气力,也没一处不是安龙媒的正传,这正是: 定从正面认庐山,那识庐山真面目。 金玉姐妹两个回家,又有些甚的枝节?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回 开菊宴双美激新郎 聆兰言一心攻旧业 第三十回 开菊宴双美激新郎 聆兰言一心攻旧业 这回书紧接上回,话表安公子。安公子本是个聪明心性,倜傥人才,也亏父母的教养,诗礼的陶熔,才不曾走入纨绔轻佻一路。自从上年受了那场颠险,幸得返逆为顺,自危而安。安老夫妻暮年守着个独子,未免舐犊情深,加了几分怜爱,偏偏的他又一时红鸾双照,得了何玉凤、张金凤这等一双才貌心性色色出众的佳人,心是肥了,气是盛了,主意也渐渐的多了,外务也渐渐的来了。一个人到了成丁授室,离开父母左右,便是安老夫妻恁般严慈,那里还能时刻照管得到他!有时到了兴会淋漓的时节,就难免有些小德出入。这日安太太吩咐他给岳父母顺斋,原不过说了句好好儿的弄点儿吃的,他就这等山珍海味的小题大作起来,还可以说画龙点睛;至于又无端的弄桌果酒,便觉画蛇添足,可以不必了。果然那一双村老儿,作不来这些新花样,力辞而去了。他便就这桌果酒上,生出篇文章来。因此在上房时,舅太太让了他一句,他便忙忙的回到房中,催着打扫净了屋子;又有个知趣儿的丫头,点了两枝兰花香,薰了薰张太太的叶子烟气味。那时节正是十月上旬天气,北地菊花盛开,他早购了些名种,院子里小小的堆起一座菊花山来,屋里簪瓶列盆,也摆得无处不是菊花。他回到家里,便脱了袍褂,换上一件倭缎镶沿褂,二十四股儿金线条子的绛色绉绸鹌鹑瓜儿皮袄,套一件鹰脖色摹本缎子面儿的珍珠毛儿半袖闷葫芦儿,戴一顶片金边儿沿鬼子栏杆的宝蓝满平金的帽头儿,脑袋后头搭拉着大长的红穗子。凡是这些过于华靡不衷的服饰,都是安老爷平日不准穿戴的。这日父亲不在家,便要穿戴起来摆搭摆搭。打扮好了,又亲自提着个宜兴花浇,浇了回菊花。见那菊花山上,有一枝金如意,一枝玉连环,开得十分玲珑婀娜,便自己取了把剪花的小竹剪子,剪下来养在书桌上那个霁红花囊里。等了半日,不见金、玉姐妹两个回来,他就随手拿了一本李义山的诗翻阅。 时当正午,日影在窗,恰好屋里关住一个蜂儿,急切不得出去,碰得那窗棍儿咚咚作响。他手里拿着那本诗,正翻到“昨夜星辰昨夜风”那首无题诗,看到“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两句,益发觉得满室中古香浓艳,此情此景,世人无此风雅了。正看得高兴,只听窗外钩声格格,她姐妹两个携手同归。忙丢下书笑道:“你姐妹两个来得大妙,我这里正有桩要事相商。居,吾语汝。”便让她两个上床坐了,自己就靠着那张书桌,说道:“今日给岳父母备了绝好的一桌果酒,不想他二位老人家无此雅兴;父母既不在家,何不要进来再开坛儿好酒,你我三个人,作为赏菊小宴呢?”张姑娘听了,先说道:“把果子要进来,咱们吃了使得。依我说,酒可以罢了罢,倒比不得公婆在家里;况且婆婆出门去了。舅母虽是那样说,我同姐姐一会儿还得在上屋照料去才是。”公子正在兴头上,吃这一挡,便有些不豫之色。何小姐连忙向张姑娘丢了个眼色,说道:“舅母不是外人,既那样说,咱们等会子再过去也使得。就是咱们屋里,偶然偷空儿聚这么一遭儿,倒也没甚么的。”公子听了,才鼓起兴来,便向着张姑娘道:“你这人怎的这等欠雅!对着美人,赏此名花,若无旨酒,岂不辜负这良辰美景。等我亲自叫他们开酒去。”说着匆匆跑出去了。这里张姑娘攒着眉,带着笑,向何小姐道:“我的姐姐,你老人家是怎么了?前日和我说甚么来着?怎么今日又这等高兴起来了呢?姐姐不知道,公公是不准他喝酒,他喝了儿,可没把门儿人拦不住。”何小姐先叹了口气,说道:“妹子你方才说的,实在是正经话,我岂不知?咱们前日没得谈完,舅母来叫吃饽饽,就把这话打断了。我看你我眼前可愁的,还不专在他喝酒上。自从我来的第二天,看见他写的春深似海的那副对联,和那首种梧桐的七绝诗,我就添了桩心事。正要和你说,你比我早有先见之明,又说了那套话。我这两日留上心一看,妹妹,你的话果然说得不错。这大约总由于他心性过高,境遇过顺,兴会所到,就未免把这轻佻一路,误认作风雅;不知便是真风雅,这两个字也最容易误人,误人还误得不浅。果然性情持得住风雅,也不过成个墨客骚人,倘被风雅移动了性情,竟会弄成个轻薄子弟;前贤那‘人无风趣官多贵,案有琴书家必贫’的两句话,虽是过激之谈,却也确有此理。你只看古往今来,那些风雅先生们,那一个是置身通显的。讲到玉郎,现在的处境,上有两位人老家栽培,下有你我两人侍奉,丰衣足食,无忧无愁;可是你说的,正是奋志功名,力图上进的时候,我看他一切丢开,只把这些闺阁闲情,笔墨琐屑,作了个正经,已经认错了路头了!再说一句,不是你我不害臊胡话,我若果然是照行乐图儿上的那等一个不言不语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你或者象长生牌儿似的,那等一个无知无识,推不动操不动的;正所谓影里情郎,画中爱宠;他见这屋里没甚么可风雅的去处,少不得也得一心扑到书本儿上去。偏偏儿守着怎么个模样儿的你,又来了照你这个样儿的我,一个人能有多大精神,要都用在这三间屋子里,还怕他不和脂粉花香日亲日近,离经济学问日远日疏么?所以从来说三日不与士大夫谈,则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又道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古人何必无端的作这等危言,未必不有见于此。你如若不早为之计,及至他久假不归,有个一差二错,那时就难保不被公婆道出个不字来,责备你我几句。便算公婆固爱惜他,原谅你我,不肯责备,要知一样的给人作儿子,他这给人作儿子,可与众不同;一样的给人作媳妇,你我这给人作媳妇,可与众不同。他给人作儿子,这条身子,所关甚重;你我给人作媳妇,这两副担儿,也就不轻。今日之下,你我和他三个人,费了公婆无限的精神气力,千难万难,聚在一处,既然彼此一心,要不看破些枕席私情,认定了伦常至性,把他激成一个当代人物,岂不可惜他这副人才?负了公婆这番甘苦?可不枉结了你我这段姻缘?”何小姐说到这里,张姑娘先举手加额,念了一声佛,说:“姐姐这话,比我见得更远。我虽说脸软,碰着了也劝他几句,说的那会儿好,笑嘻嘻的答应着,过两天还是没事一大堆。”何小姐道:“他如今正在兴头上,这样和他轻描淡写,大约未必中用;你不见你方才拦了他一句酒,倒罢了,他就有些不耐烦起来么?所以我和你使了个眼色。我的意思,正要借今日这席酒,你我看事作事,索性破釜沉舟,痛下一番针砭,你道如何?”张姑娘道:“好是好极了。我在姐姐跟前,可不存一点心眼儿。姐姐说话,可一会儿价的性急;他的脾气,可一会儿价的性左;咱们可试着步儿来,万一有个一时说不对路,倒不要被人听见,一下子吹到公婆耳朵里,显见得姐姐才来了几天儿,两个人就不和气似的。”何小姐道:“你这话说的很是,正是惠顾我的话。你只放心,我自然有个叫他左不到那里去的说法。”张姑娘道:“姐姐打算怎么的说法,给我听听。”何小姐才要开口,两个酒窝儿一动,把脸一红,凑到张姑娘耳畔,说了几句。把个张姑娘乐得连连点头,笑道:“姐姐这叫作兵法攻心为上,又叫作彭更有二焉。”何小姐似嗔似喜的丢了她一眼,说道:“人家和你说正经话,你又来了。”因又说道:“果然他听进这话去,便是你我受他两句甚么话,也不为可愧,不算受屈,只要把他逼到正路上去,不但如了公婆的愿,成了他个人,也不枉我拿着把刀,把你两个撮合在一块子;也不枉你说破了嘴,把我两个撮合在一块子;便是我的父母,也不白占人家的一块坟茔;亲家爹妈,也不白吃人家的半生茶饭了。这话要搁在第二个人家儿的同房姐妹,也说不得,必弄到这个疑那个取巧,那个疑这个卖乖,倒坏了错了。你我两个,不但我信得及你,我料你也一定信得及我,所以我才和你商量,你想着怎么样?”张姑娘道:“姐姐,这还有甚么可商量的呀!姐姐没来,就让我有这见识,也没这力量;如今姐姐来了,我还愁甚么;何况这话两个人说,又比一个人说好多了呢!不用商量,一定如此。”读者你看奇哉怪也,好一对奇怪女孩儿,她两个算把‘儿女英雄’四个字,擒住不撒手,扪住不松嘴了。何玉凤、张金凤两个计议停妥,倒欢欢喜喜,先张罗着叫那些仆妇丫头,放桌子,安匙箸,洗盏涤器,便传给厨房把桌子打发上来,摆得齐整。公子早忙忙的进来,见戴妈妈在那里涮壶,便叫道:“妈妈,你先搁下那个,快给我找个干净盆来掣酒。”原来安老爷的酒,是交给叶通管着,便见叶通带着两个更夫,抬进一大坛酒来,放在廊下。公子忙着问叶通道:“滑稽呢?”叶通只愣愣的站着,不言语。公子道:“你没带进来吗?”叶通这才回说:“请示爷,甚么是个呱咭呀?”公子哈哈笑道:“难为你还告诉我,你念过《古文观止》呢!难道连《滑稽列传》那篇文,也没念过吗?”叶通道:“奴才念过,奴才只知那‘滑稽’两个字,作口角诙谐利辩讲,这是个甚么?奴才可怎么带得进来呢?”公子道:“怕不是这等讲法,然则何不名曰口角诙谐利辩列传,而名曰滑稽列传呢?这滑稽是件东西,就是掣酒的那个酒掣子,俗名叫作过山龙,又叫例流儿。因这件东西,从那头儿把酒掣山来,绕个弯儿,注到这头儿去,如同人的滑串流口,虽是无稽之谈,可以从他口里绕着弯儿,说到人心里去,所以叫作滑稽,又叫个乖滑稽留的意思,所以谓之滑稽列传,明白了么?去取来罢!”叶通百忙里,无意中倒明白了个典,笑道:“爷要说叫奴才取倒流儿去,奴才此时早取了来了。”公子这阵不着要,大约也由高兴而起。不一时叶通拿了酒掣子进来。公子看着掣出酒来好了,走进屋子,早见筵开绿绮,人倚红妆,已预备得停停妥妥,心下十分欢喜。又见正面设着张大椅子,东西对面两张杌子,因说道:“这首座自然是为我而设了,占了占了。”一抬腿,便从椅子旁边拐栏上迈过去,站在椅子上,盘腿大坐下来。才得坐下,便叫酒来酒来。不防这个当儿,张姑娘捧壶,何小姐擎杯,满满的斟了一杯,送到跟前。他连忙道:“啊呀!怎么闹起外官仪注来了?”何小姐道:“这是咱们屋里第一次开宴么!”他听了便腾的一声跳下座来,座旁打了一躬,慌得她姐妹两个,笑而避之。又听张姑娘道:“人家姐姐这盅酒,可得干哇。”公子接过来站着,一饮而尽。张姑娘接过杯来,便把壶送给何小姐,照样斟了一杯送过去。公子道:“这是有例在先的,不消再让。”他一口气饮干,便要接壶来回敬她姐妹两个酒。二人一齐正色道:“这可使不得,看人家笑话,叫丫头们斟罢。”公子只得归座,金、玉姐妹便分左右坐了,侍婢们按座送上酒来。公子擎杯在手,左顾右盼,望看她姐妹两个,说:“请啊!”自己便先饮了一口,大抚掌道:“此人生第一乐也!”何小姐笑道:“这个典用得好。咱们这堂屋里,正少一块匾,等喝完了酒,何不趁兴就写起来?”公子道:“用甚么字呢?”何小姐道:“四乐堂。”公子道:“怎的叫四乐?”何小姐道:“把你这席酒算作第一乐;那父母俱存,兄弟无故,只好算第二乐;仰不愧于天,俯不作于人,只好算第三乐了;还数余着个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凑起来,可不是四乐堂?”公子听得这话,有些扎耳朵,便端起杯来,又饮了一口道:“且食蛤蜊。”随即喝干了那杯,向她姐妹照杯。何小姐道:“这等来法,滥饮而易醉,咱们莫如行个令罢。”这句话更打进公子心眼儿里去了,连说:“有理,我们行甚么令呢?屋里书桌上有我养着的绝好一枝玉连环,一枝金如意,把它拿来,两家击鼓传花何如?”她两个分明晓得把她两个的芳名作戏,只作不解,张姑娘道:“这个令行不成。第一公公的家教,咱们家从没乐器这一类东西,便是此刻叫人在外头现找去,只听见背着鼓寻槌的,没听见拿着槌寻鼓的;纵让找了来,我们虽没行过这个令,想理去自然也得个会打鼓的,打出个迟缓紧慢来,花落在谁手里才有趣,要就交给咱们这些丫头老婆子一打,岂不把你这么个好令,弄得风雅扫地了吗?如今我倒有个主意,莫若就把方才你说的名花美人旨酒,作个令牌子,想个方儿行起来,岂不风雅些呢?”何小姐先说有理,便说:“如今要每人说赏名花、酌旨酒、对美人三句,便仿着东坡令,每句底下,要合着本韵,缀上一句七言诗,不准用花酒美人的通套成句,都要切着你我三个今日的本地风光,你道好不好?”公子听了,只乐得眼花儿缭乱,心花儿怒发,不差甚么连他自己出过花儿,没出过花儿,都乐忘了。手里拿着一只筷子,敲打着桌子道:“风兮风兮,可儿可儿!实获我心,依卿所奏。”张姑娘见公子狂得章法大乱,只低了头,抽了口烟,从两个小鼻子眼儿里慢慢的喷烟出来,笑而不语。何小姐却生来的言谈爽利,气趾飞扬,今日又故作出一团高兴来;但见她在座上,鬓花乱颤,手钏铿锵,公子这些趣谈,她只象不曾留意,只听她向公子说道:“这个令,可是我和妹妹出的主意,我们两个可不在其位;况且女子从人者也,这屋里断没我两个出令的理,自然主座行起。”公子酒入欢肠,巴不得一声儿先要行这个新令,不用人让,自己告着先喝了一盅令酒,想了一想,说道: 赏名花,稳系金铃护绛纱; 酌旨酒,玉液金波香满口; 对美人,雪样肌肤玉精神。 金、玉二人相视一笑,都说道好,各饮了一口门杯。公子顺着序儿,向张姑娘把手一拱道:“过令,该桐卿了。”张姑娘道:“我不僭姐姐!”何小姐听了,更不推让,便和公子说道:“我们两个,可不能说得象你那样风雅呀!只要押韵就是了。”公子道:“慢来,慢来,也得调个平厌,合着道理,才算得呢!”何小姐道:“自然!这平仄幸而还弄得明白,道理也还些微的有一点儿在里头。”因道: 赏名花,名花可及那金花! 才说得这一句,公子便攒着眉,摇着头道:“俗。”何小姐也不和他辩,又往下说第二句道: 酌旨酒,旨酒可是琼林酒? 公子撇着嘴道:“腐。”何小姐便说第三句道: 对美人,美人可得作夫人? 公子连说:“丑!你这个令收起来罢!把我麻得起一身鸡皮疙瘩了;你快把那盅酒喝了完事。”何小姐道:“怎的这样的好令,不入爷的耳呀?要合平仄,平仄不错;要合道理,道理尽有。怎么倒罚我酒呢?”公子哈哈大笑道:“我倒请教请教,这番道理安在?”何小姐道:“既叫我说,咱们先讲下,说的没个道理,我认罚;有些道理,你认罚何如”公子道:“说得有个理,我吃一大杯;没道理,要依金谷酒数受罚,谅你也喝不来,极少也得罚三杯,还不准‘先儒以为癞也’。”张姑娘道:“就是这样,我保姐姐着;姐姐耍赖,不但姐姐喝三杯,我也陪三杯。”公子道:“既如此,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罢!” 何小姐见公子定要自己说出个道理来,趁这机会,便把座儿挪了一挪,侧过身子来,斜签着坐好了,望着公子说道:“既承请问,这话却也小小的有个道理在里头,你若不嫌絮烦,容我和你细讲。你方才和妹子说的,对着美人,赏此名花,若无旨酒,岂不辜负了良辰美景;自然看得美人、名花、旨酒不容易得,良辰美景尤其不容易得;这话要不是你胸襟眼界里有些真见解,绝说不出来。只是替那美人、名花、旨酒设想起,谈何容易;作了个美人,开成朵名花,酿得杯旨酒,也要那对美人、赏名花、饮旨酒的消受得那旨酒、名花、美人,才算得美人、名花、旨酒的知音;便是那花酒美人,也觉得增色。不然,你只管去对他,赏他,饮他,你干你的,他干他的,那良辰美景,也只得算干那良辰美景的了,其中毫无乐趣,各不相干,还怎生道得个风雅?何况这几件,件件都是天不轻易给人的。幸而有杯旨酒,又愁没朵名花可赏;有朵名花,又愁短个美人相对;便算三桩都有了,更难的是美景良辰,一时间都合在一处。讲到今日之下,大爷,你生在这太平盛世,又正当有为之年,玉食锦衣,高堂大厦,我和妹妹两个,虽道不算美人,且幸不为嫫母;就眼前这花儿酒儿,也还不同野草村醪,再逢着今日这美景良辰,真是一刻千金,你算所望皆全,无意不满了。要知天道忌全,人情忌满,美景不长,良辰难再,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保不住杯中酒不空,又怎保得住座上客常满!预先生出个方儿,把这几桩事,撙节得长远些,享用着安稳些,便好。”公子道:“正好喝酒取乐,怎的忽然动起这等的感慨牢骚来了!”何小姐摇头道:“不是这等讲;我同妹妹两个,一个村女儿,一个孤女儿,受上天的厚恩,成全到这步田地,再要感概牢骚,那便叫无病呻吟,无福消受了。只是我两个作了个妇女,可立得起什么事业来,不过是侍奉翁姑,帮助丈夫,教养子女,支持门庭,料量薪水,这几件事件件作得到家,才对得过天去。我过来看了这几日,现在的门庭,不用我两个支持,薪水不用我两个料量;眼下且无子女,不用我两个教养;第一件是侍奉公婆这桩事,我同妹妹尽作得到家,就只愁你身上,我两个有些帮助不来,我妹妹倒添了桩心事。”公子笑道:“这话那里说起,此之谓蘧伯玉带笼头,牵牵君子。放着这等一位恢宏大度的何萧史,一位细腻风光的张桐卿,还怕帮助不了一个安龙媒。我倒请教你三位,待要怎的个帮助我,又要帮助我到怎的个地位,方得心满意足呢?”何小姐道:“不是谦,你我三个人,也用不着这个谦字。我想人生梦幻泡影,石火电光,不必往远里讲,就在座的你我三个人,自上年能仁寺初逢,青云山再聚,算到今日,整整的一年。这一年之中,你我各各的经了多少沧桑,这日月便如落花流水一般的过去了。如今天假良缘,我两个侍奉你一个,头一件得帮助得你中个举人,会上个进士,点了个翰林,先交代了读书这个场面;至于此后的富贵利达,虽说有命存焉,难以预定,只要先上船,自然先到岸。你是个读书明理的人,岂不知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娶妻非为养也,而有时乎为养。那时博得个大纛高牙,位尊禄厚,你我也好作养亲荣亲之计。这等讲起来,我那赏金花,饮琼林酒,想封赠个夫人的令,那一句没道理?你先道是俗腐丑,我倒请教怎生不是个不俗不腐不丑?你这见解,一定加人一等,这等元妙高超法,我两个怎能帮助得你来?” 公子听了,扬起头来,哑然大笑,说道:“迂哉!迂哉!我只道你有个什么地动天惊的大心事,这等为难,原来为着这两桩事。论取功名,不敢欺,安龙媒从考秀才起,就不曾料考过第二次。想那中举人中进士,也还不到得如登天之难。据父亲投我的这点学业,我看着那人金马步玉堂,如同拾芥。论养父母,我家本不是那等的等着钱粮米养活父母的人家儿,只这围着庄园的几亩薄田,尽可敷衍吃饭,何况父亲还有从淮上一路回京,承诸相好义赠的不下万金;再加上邓翁前日这一项,足有四万金的光景,难道还不够父母的安享不成?何必远虑到此!”何小姐道:“便把金马玉堂这番事业,就看得这等容易,无论你有多大的学问,未必强似公公;你只看公公,便是个榜样。至于家计,我在那边住的时候,也听见婆婆同舅母说过,围着庄园的这片地,原是我家的老园地,当日多的很呢!年久日深,失迷的也有,隐瞒的也有,听说公公不惯经理这些事情,家人又不在行,甚至被庄头盗典盗卖的都有,如今剩的只怕还不及十分之一。果然如此,这点儿进项本,就所入不抵所去。及至我过来,问了问,自从公公回京时,家中不曾减得一口人,省得一分用度。如今倒添了我和妹妹两个人,亲家爹妈二位,再加我家的朱官儿,和我奶娘家三口儿,就眼前算算,无端的就添了七八口人了。俗语说的好,但添一斗,不添一口。日子不可长算,此后只有再添人的,怎生得够?至于你说的这项银子,公公回京一路盘缠,到家安置,再加上妹妹和我这两件喜事,所费也就可想而知;便有个三四万银子,又支持得几年!若不早为筹划,到了那辗转不开的时候,还是请公公重作出山之计,再去奔走来养活你我呢?还是请婆婆摒挡薪水,受老来的艰窘呢?”张姑娘从旁道:“姐姐这话,实在想得深,说得透。大小人家,都是一理,大概受这个病的居多。”说话间,公子一面听着,又三杯过手了。 安家的家事,怎的安公子不知底细,何小姐倒知底细?何小姐尚知打算,安公子倒不知打算?何小姐精明,也精明不到此;安公子糊涂,也糊涂不到此。这个理怎么讲?读者,其理甚明,人所易晓。何小姐是从苦境里过来的,如今得地身安,安不忘危,立志要成全起这分人家,立番事业。安公子是自幼娇养,衣来伸手,饭来开口的人,何曾理会过怎生的叫作生计艰难;及至忽然从书房里掬出来淮上,一来一往走了一趟,也不过领略些街途市井的风土人情,长得了甚的心胸见识?落后回到家,又机缘一步凑巧似一步,境界一天从容似一天,他看着那乌克斋、邓九公这班人,一帮动辄就是成千累万,未免就把世路人情看得容易了。然则他当日那番轻身救父,守义拒婚,以至在淮上店里监里,见着安老夫妻的那一番神情,在自家闺房里,训饬张姑娘的那一篇议论,岂不是个天真至情,谨饬一边的佳子弟,如今怎的忽然这等轻狂放纵起来呢?这也容易明白,他从前那些行径,是天真至性里裹住了点儿书毒;现在的这番行径,是知识开了,习俗所染,这就叫学油滑了。也还仗他那点书毒,才不学那吃喝嫖赌成一个花公子,所以就近于狂狷一路。大凡一个子弟,都有四重关:开了知识,是第一重关;出了书房,是第二重关;成了家,是第三重关;入了宦途,是第四重关。一开一变,变则化,化则休矣。果能始终不变,定然成个人物。然而不变的少,只要变后还能遵父兄的教训,师友的劝勉,闺阃的箴规,慢慢的再变回来,指望他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也就罢了!然而也少。 安公子此时是一团的高兴。那里听得进这路话去,无如他在何小姐跟前,又与张姑娘有些不同。从上年见面的那日,一个竖心旁儿写在那里,直到如今,虽不曾在右边加上个什么字,毕竟有些爱中生敬,敬中生畏;况且人家的话,堂堂正正,料着一时驳不倒,便说道:“言之有理,偏现在又得出去谢几天客,这一向忙完了,度过残冬,就是年下,等明年开了春,可要认认真真的用功起来了。”何小姐道:“你这话倒暗合了那个笑话了。一个人怠于读书,赋诗言志,作了一首七言绝句诗道:‘春天不是读书天,夏初日长正好眠,秋又凄凉冬又冷,收书又待过新年。’岂不闻君子见机而作,不候终日,怎的只顾把话儿说远了?据我姐妹的意思,公婆回来,家人牲口都匀出来了,你便拜两天客。回来且把饮旨酒、赏名花、对美人的这些风雅事儿,以至那些言情遣兴的诗词,弄月吟风的勾当,一切无益身心的事情,一概丢开。甚至连你的那萧史、桐卿,也暂且莫把她搁在心上,一心干正经的,埋首用功起来。转眼就是明年秋闱,再转眼就是后年春榜。果然高捷连登,再点上庶常,进了那座清秘堂,别的慢讲,你只看公公正在精神强健的时候,忽然的急流勇退,安知不是一心指望你来翻梢;果然有这天,也好慰一慰老人家半世期望之心,平一平老人家一生抑郁之气,你岂不作了一个养志的孝子?俗话说的:‘先下米,先吃饭。’果然有命,水到渠成;十年之间,不想不到了台阁封疆的地位。那时荣养双亲,俯仰无愧,到了这个分儿上了,还怕不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不成?这三件乐事,你算都作到家了。我觉得便是那金谷围屏风,也不是什么难事。算起十年过后,你才三十岁,依然还是个白面书生,也还不算辜负了这良辰美景。那时候咱们可对了美人,饮着旨酒,赏那名花,由着性儿乐么!这屋里那块四乐堂的匾,可算挂定了!不然,这春深似海的屋子,也就难免欲深似海;不但我们道两个风兮风兮,已而已而了,只怕连你这今之所谓风雅,也就殆而殆而了。那时你自己顾自己,也顾不来,还想‘好待干云垂荫日,护他比翼效双栖’吗?这话却不为着这席酒而起,自从我过来第二天,见了你这些笔墨,就深以为不然;连日更见你一天一天的近于口角尖酸、举止轻佻一路,迥不是从前的温文谨厚样子,这却大不是公婆教养成全的本意。我两个深以为愁,几次要劝勉你一番,这几日偏忙忙碌碌,不得个机会;今日适逢其会,遇着你置这席酒,方才妹妹只说了个酒倒罢了,你便有些不耐烦;照这等流连忘返、优柔不断起来,我姐妹窃以为不可。所以方才我两个商量定了,就你口中言,道我心腹事,下这篇规谏。只不知这话,大爷听得进去,听不进去?” 公子听了这话,便有些受不住,不似先前那等柔和了。只见他沉着脸,垂着眼皮儿,闭着嘴,从鼻子里吼了一声,把身子挪了一挪,歪着头儿向何小姐道:“听得进去,便怎么样?听不进去,便怎么样?我倒请问其目。”他那意思,想着要把乾纲振起来,薰她一薰,料想今日之下的十三妹,也不好怎样。再不想这位十三妹可是薰得动的?她却也不怎样,只把嗓子提高了一调说道:“听得进去,莫讲咱们屋里这点儿小事儿,便是侍奉公婆,应持亲友,支持门户,约束家人,筹划银钱,以至料量薪水米盐这些事,都交给我姐妹两个。侍奉公婆,是我两个的第一件事,但有不周,许你责备;支持外面,是我的事;料理里面,是她的事。公婆只乐得安养,你只一意读书;但能如此,我姐妹纵然给你暖足搔背,扫地拂尘,也甘心情愿,还一定体贴得你周到,侍奉得你殷勤。听不进去,我两个又有什么法儿呢?左边这个院子,我两个便退避三舍,搬到那三间南倒座去同住,尽着你在这屋里嘲风弄月,诗酒风流,我两个绝不敢来过问;白日里便在上屋去侍奉公婆,晚间回房作些针黹,乐得消磨岁月,免得到头来既误了你,还对不住公婆,落了褒贬。”’ 读者请听,何小姐这段交代,照市井上外话说,这就叫把朋友骂在那儿了。安公子高高兴兴的一个酒场,再不想作了这等一个大煞风景,况他又正在年轻,心是高的,气是傲的,脸皮儿是薄的,站着一地的仆妇丫头,被人家排大侄儿似的这等锚了一场,一时脸上就有些大大的磨不开,不由得一把肝火,直攻到腮门子上来,扯脖子带腮颊涨了个通红。才待开口,张姑娘的话来了,说道:“大爷,人家姐姐说的,可是字字肺腑,句句药石,你可先别闹左性,且沉着心,捺着气,细细儿的想想再说话。”安公子便扭过头来,向她道:“哦!想来你还有两句话白儿。”张姑娘道:“姐姐口里说的话,就是我心里要说的话;不过这话,不是这个一言,那个一语的要得来的;再来让我说,我也没姐姐说得这等透澈。如今你听得进去,是如此如此;听不进去,是如彼如彼,这层话,姐姐已经交代得明明白白了,还用我说什么?必要我说,我只有一句,君请择于斯二者。” 安公子先前听何小姐说话的时节,只认作她又动了往日那独往独来的性情,想到那里,说到那里,不过句句带定张姑娘,说得得体些,还不曾怪着张姑娘;及至见她两次三番的从旁赞襄,如今又加上这等几句说话,把自己相处了一年多的一个同衾共枕的人,也不知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么两天儿的工夫,会偷偷儿的爬到人家那头儿去了。他又是害臊,又是亏心,又是着恼,把小肠儿都气黄了。第一个主意,便要发作一场;一想不妙,论今日的局面,讲不到双拳敌不过四手来,却正是三人抬不过理字儿去。人家的话真说得有理,这一发作,父母回来,一定晓得;母亲本就把这两个媳妇儿,疼得宝贝儿似的;只她两个这番话,再请父亲一听,那一个字那一句不入老人家的耳,合老人家的意,管取倒当着她两个教训我一场,那我可就算输到家,栽到地儿了,不是主意。待要隐忍下去只答应着,天长日久,这等几间小屋子,弄一对大石头狮子不时的对吼起来,更不成事。比如给她个不说长短,不辨是非,从今日起;且干着她,不理她,她两个自然该有些着慌,我却暗里依她两个的话,慢慢的把这些不要紧的营生丢开,干起正经的来,岂不是个两全之道?转念一想,也不妥当;这个法儿,要合桐卿使,她或者还有个心里过不去,脸上磨不圆;那位萧史先生,可是说出来的干得出来,万一她认真的搬开了,看这光景,两个人是一条藤儿,这一个搬了,那一个有个不跟着走的吗?这屋里又剩了我跟着妈妈了,我这不是自己作冤吗?再说,这等一对花朵儿般娇艳、水波儿般灵动的人,忍心害理的说干着她,不理她,天良何在?想了半日,左归不是,右归不是。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真正俗语说得不错,强将手下无弱兵,安水心先生的世子,既有乃翁的那等酒量,岂没有乃翁那等胸襟?只见他立刻收了怒容,满脸生疼的向金、玉姐妹笑道:“领教!这等讲起来,这个令却有道理,算我输了。我方才原说我输了,喝一大杯,如今还喝你两个一大杯,也该没得说了。”说着回头便叫:“花铃儿,你把书格儿上那个红玛瑙大杯拿来。”一时取到,他便要过壶去,自己满满的斟了一杯。金、玉两个见他认真要喝那大杯酒,心里早不安起来。何小姐说道:“自己屋里说句玩儿话,怎的认起真来?好没意思,这些酒怎吃下去,看不受用。”他那里肯依。张姑娘也道:“我罢了,姐姐来了几天儿,既这等说,你认真喝那些酒,可不怕羞了她。”公子更不答言,双手端起酒来,咕噜噜一饮而尽,向她两个照杯告干。只羞得她两个两张粉脸,泛四朵桃花,一齐说道:“这是我两个的不是,话过于说得急了!”一句没说完,只见公子饮干了那杯酒,一双手指着那个杯说道:“酒是喝干,我安龙媒一定谨遵大教:明年秋榜,插了金花,还你个举人;后年春闱,赴琼林宴,还你个进士;待进了那座清秘堂,大约不难写两副紫泥诰封,双手奉送。我却洗净了这双眼睛,看你二位怎生的替我整理家园,孝顺父母?你我三个人之中,倘有一个作不到这个场中的,便拿这杯子作个榜样!”说着,抓起那玛瑙杯来,向着门外石头台阶子上就摔了去。这一摔,果然摔在石头台阶子上,不用讲,这件东西一定是锵琅琅一声,星飞粉碎。不想说时迟,才从公子手里摔出去,那时快,早见从台阶儿底下抢上一个人来,两手当胸,把那红玛瑙酒杯紧紧的双关抱住。这正是: 剧怜脂粉香娃口,抵得十思一谏疏。 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一回 新娘子悄惊鼠窃魂 憨老翁醉索鱼鳞瓦 第三十一回 新娘子悄惊鼠窃魂 憨老翁醉索鱼鳞瓦 这回书一开首,读者都要知道接住酒杯的这个人,究竟是个甚么人?方才安公子丢那酒杯的时候,旁边还坐着活跳跳的一个何玉凤、一个张金凤呢!她两个你一言,我一语,激出这等一场大没意思来,要坐在那里,一声儿不言语,只瞧热闹儿,那就不是情理了。作者把这话补出来,再讲那个人是谁不迟。她两个见安公子喝干了那杯酒,说完了那段话,负着气,赌着誓,抓那酒杯来,向门外便丢,心里好不老大的惭惶后悔,慌得一齐站起身来,只说得一句这是怎么说?”四只眼睛,便一直的跟了那件东西,向门外望着。只见一个人从外面进来,三步两跑,抢上台阶儿,慌忙把那件东西抱得紧紧的,竟不曾丢在地下。何小姐先说道:“阿弥陀佛!够了我的了,这可实在难为你!”张姑娘道:“真亏了你,怎么来得这么巧?等我好好儿的给你道个乏罢!”这个人到底是谁呀?看她姐妹两个开口,便道着个你字,其为在下的人可知。既是个奴才,强煞也不过算在主人眼头里,当了个机灵差使,不足为奇;不见得二位奶奶过意不去到如此。况且何小姐自从作十三妹的时候直到如今,又何曾听见过她婆婆妈妈儿的念过声佛来?有此时吓得这等慌张的,方才好好儿的哄着人家饮酒取乐,岂不是好?这话不然。这个理要分两面讲,方才她两个在安公子跟前下那番劝勉,是夫妻尔汝相规的势分;也因公子风流过甚,她两个期望过深,用了个遣将不如激将的法子,想把他归入正路,却断料不到弄到如此;既弄到这里了,假如方才那个玛瑙杯竟丢在台阶儿上,锵琅一声,粉碎星飞,无论毁坏了这桩东西,已未免暴殄天物;况且这席酒正是他三个新婚燕尔,吉事有祥,夫妻和合,姐妹团聚的第一欢场,忽然弄出这等一个破败决裂的兆头来,已经大是没趣了。再加公子未曾丢那东西,先赌着中举人中进士的这口气,说了那等一个不祥之誓,请问发甲发科这件事,可是先赌下誓后作得来的么?万一事到临期,有个文齐福不至,秀才康了,想起今日这桩事来,公子何以自处?她两个又何以处公子?所以才有那番惶恐无措。无如公子的话已是说出口来了,杯已是飞出门儿去了,这个当儿,忽然梦想不到来了这么个人,双手给抱住了,扣儿算解了,场儿算圆了,一欣一感,有个不禁不由替他念出声佛来的吗?正是他夫妻痛痒相关的性分。但是这个人到底是谁呢?是随缘儿媳妇。这随缘儿媳妇,正是戴妈妈的女儿,华妈妈的儿妇,又派在这屋里当差,算一个外手里的内造人儿。今日爷奶奶正是家庭小宴,她早就该在此侍候,怎的此时倒从外来呢?因这天正是她家接待姑奶奶,就是褚大娘子;她婆媳两个告假,在家待客;华妈妈又请了两个亲戚来陪客,大家吃了早饭,拿了副骨牌,四家子顶牛儿。晌午无事,华妈妈听着老爷、太太不在家,二位奶奶一定都回房歇歇儿,便叫她进来看看。随缘儿媳妇,虽是自幼儿给何小姐作丫头,她却是个旗装打扮的妇女,走道儿却和那汉装的探雁脖儿,摆柳腰儿,低眼皮儿,跷脚尖儿,走的走法不同;她走起来大半是扬着个脸儿,振着个胸脯儿,挺着个腰板儿走;况且她那时候,正怀着三个来月的胎,渐渐儿的显怀了;更兼她身子轻佻,手脚灵便,听得婆婆说了,答应一声,便兴兴头头把个肚子腆得高高儿的,两只三寸半的木头底儿,吉噔咯噔走了个飞快,从外头进了二门,便绕着游廊,往这院里来。将进院门,听见大爷说话的声气,象是生气的样儿;赶紧走到当院里,对着屋门往里一看,果见公子一脸怒容。她便三步两步,抢上了台阶儿,要想进屋里看看是怎生一桩事;不想将上得台阶儿,但见个东西映着日光,霞光万道,瑞气千条,从门里就冲着她怀里飞了来。她一时躲不及,两只手赶紧往怀里一握,却是怕碰了她的肚子,伤了胎气;谁知两手一握的这个当儿,那件东西,恰好不偏不正,合在她肚子上,无心中把件东西握住了。握住了自己倒吓了一跳,连忙把在手里一看,敢则是书阁儿上摆的那个大玛瑙杯,里面还有些残酒,她榫里不知卯里,只道大爷吃醉了,向她飞过一觞来,叫她斟酒,只得举着那个酒杯送进屋里来。及至走到屋里,又见两位奶奶,见她一齐站起来,说了那套话,她一时更摸不着头脑,便笑嘻嘻的道:“请示二位奶奶,再给爷满满的斟上这么一杯啊!”这一句话,倒把金、玉两个问得笑将起来。 安公子原是个器宇不凡的佳子弟,方才听了她姐妹那番话,一点便醒,心里早深为然。只因话挤话,一时面上转不开,才赌气丢那杯子;及至丢出去,早已白自孟浪;见随缘儿媳妇接住了,正在出其不意,又见她姊妹这一笑,他便也借此随着哈哈笑道:“那可来不得了。搁不住你再帮着你二位奶奶灌我了,快把它拿开罢!”因和她姐妹说道:“你们的新令是行了,我的输酒是喝了,只差这令,不曾行到桐卿跟前,大约就行,不过申明前令,咱们再喝两杯。到底得上屋里招呼招呼去。”金玉姐妹也见他把方才的话,如云过天空,更不提起一字,脸上依旧一团和容悦色,二人心里越发过意不去,倒提起精神来,殷殷勤勤陪他谈笑了一阵。吃完了酒,收拾收拾,三个人便到了上房。恰值舅太太才散牌,在那里洗手,金、玉姐妹便在上屋坐谈,叫人张罗侍候晚饭。舅太太道:“今日是我的东儿,不用你们张罗。你们三个没过十二天呢,还家里吃你们的去罢!我这里有吃的,回来给你们送过去。”说话间,舅太太、亲家太太洗完了手,摆上饭来,她两个替舅太太张罗了一番,才同公子回房吃饭。一时饭罢,仍到上房,看着点灯。褚大姑奶奶早赴了席回来,一应女眷,都迎着说笑。公子见这里没他的事,便出去应酬应酬泰山,坐到起更,又照料了各处门户,嘱咐家人一番进来。舅太太道:“你怎么又来了?她姐妹俩才叫他们招呼招呼褚大姑奶奶,到家去了。姑老爷、姑太太不在家,我今日就在上屋照应。你们那边,我请亲家太太先家去了,还有跟我的在那里,老华、老戴我才叫来嘱咐过了,你们早些关门睡觉。”公子答应着,才回房来,只见她姐妹两个也是才回家,都在堂屋里那张八仙桌子跟前坐着,等丫头舀水洗手。公子便凑到一处坐下。 一时柳条儿端了洗手水来,慌慌张张的问张姑娘道:“奶奶有甚么止疼的药没有?咱们内厨房的老尤擦刀,割了手上的一个大口子,张牙咧嘴的嚷疼,叫奴才和奶奶讨点儿甚么药上上。”何小姐便问:“割得重吗?”她道:“挺长挺深的一个大口子,鲜血直流呢!”何小姐便叫戴妈妈道:“你叫人把我那个零星箱子抬来,把个药匣拿出来。”一时抬来,拿锁匙开开,只见箱子里都是些大小匣子,以至零碎包囊儿都有。何小姐从一个匣子里拿出一个瓶儿,倒了些红色子药,交给戴妈妈道:“给他撒在伤口上,裹好了,立刻就止疼,明日就好了。”随即收了那药,便向花铃儿说道:“你把这几个匣子,留在外头罢!”花铃儿答应着,一面往外拿。公子一眼看见里面有一个黑皮子圆筒儿,因道:“那是个甚么?”何小姐便拿过来递给他看。公子打开一瞧,只见里面是五寸来长一个铁筒儿,一头儿铸得严严的,那头儿却是五个眼儿,都有黄豆来大小,外面靠下半段,有个铁机子。和张姑娘看了半日,认不出是个甚么用处来。何小姐道:“这件东西,叫作袖箭。”公子道:“这怎么个射法呢?”她又从一个匣子里拿出个包儿来打开,里面包着三寸来长的一捆小箭儿,那箭头儿都是纯钢打就的,就如一个四楞子锥子一般,溜尖雪亮。公子才要上手去摸,何小姐忙拦道:“别着手,那箭头儿上有毒。”便拈着箭杆,下了五枝在那筒儿里,因说明那箭的用法。原来那箭是一筒可装五枝,搬好机子下上了箭,一按那机子,中间那枝箭就出去了。那周围四个箭筒儿的夹空里,还有四个漏子,再搬好机子,只一晃,那四枝自然而然一枝跟一枝的漏到中间那个筒儿来,可以接连不断的射出去,因此又叫作连珠箭。当下何小姐说明这个原故,又道:“这箭射得到七八十步远,和我那把弓,那张弹弓,都是我自幼儿跟着父亲学会的。那两件东西,我算都用着了;只这袖箭,我因它是个暗器伤人,不曾用过,如今也算无用之物了。”说着,才要收起来。公子道:“你把这个也留在外面,等闲了,我弄几枝没头儿的箭试试看。”何小姐便叫人关好箱子,把那袖箭随手放在一个匣子里,都搬了东间去。他三个人这里因这一副袖箭,便话里引话,把旧事重提。张姑娘便提起能仁寺的事,怎的无限惊心;何小姐便提起青云山的事,怎的不堪回首;安公子便提起了黑风岗,怎的是绝处逢生。因说道:“彼时断想不到今日之下,你我三个人,在这里无事消闲,挑灯夜话。”何小姐又提起她路上,怎的梦见父母的前情;张姑娘又提起她前番怎的叩见公婆的|日事。一时三个人,倒象是堂头大和尚重提作行脚时的风尘,翰林学士回想作秀才时的甘苦,真是一番清话,天上人间。自来寂寞恨更长,欢悦嫌夜短。那天早交二鼓,钟已打过亥正,华妈妈过来道:“不早了,交了二更半天了,南屋里亲家太太早睡下了;舅太太才打发人来,问着要请爷、奶奶也早些歇着罢。”公子正谈得高兴,便说:“早呢,我们再坐坐儿。”华妈妈看了看她姐妹两个,也象不肯就睡的样子,无法,只得且由他们谈去。 书里交代过的,安老爷、安太太是个勤俭家风,每日清晨即起,到晚便息,怎的今日连她姐妹两个有些流连长夜,都不循常度起来?这其间有个原故。只因何玉凤、张金凤彼此性情相照,患难相共,那种你怜我爱的光景,不同寻常姐妹。何玉风又是个阔落大方,不为世态所拘的,见公子不曾守得那书生不离学房的常规,倒苦苦拘定这新郎不离洞房的俗论,她心下便觉得在这个妹子跟前有些过意不去;这日早上便推说是晚间要换换衣裳,那边新房里一通连没个回避的地方,不大方便,嘱咐张姑娘晚间请公子在西间去谈谈,就便把他在那里安歇,是个周旋妹子的意思。张金凤却又是个幽娴贞静,不为私情所累的,想到‘春关秋菊因时盛,采撷谁先占一筹’这两句诗,觉得自己齐眉举案已经是一年了。何小姐正当新燕恰来,小桃初卸,怎好叫郎君冷落了她呢?心里同样过意不去,便有些不肯,却是个体谅姐姐的意思。偏偏两个人这番揖让雍容的时候,又正值公子在座。在公子,是左之右之,无不宜之,觉得金钟大镛在东房也可,珊瑚玉树交枝柯亦无不可。初无成见,这可是晌午酒席以前的话。不想晌午彼此有了那点痕迹,此时三个人心里,才凭空添出许多事由儿来了。张姑娘想道:“是天不早了呢!此时我要让他早些儿歇着罢。”他有姐姐早间那句话在肚子里,倘然如东风吹杨柳,顺着风儿,就飘到西头儿来了,可不象为晌午那个岔儿,叫他冷谈了姐姐;待说不让他过来,又好象我拒绝了他。这是张金凤心里的话。何小姐想,我是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早间既有那第一句话,此时没个说了不算的理。只不合晌午多了那么一层,我此时要让他安歇,自然得让他往妹子那边去,这不显得我有意远他么?设或妹子一个不肯,推让起来,他便是水向东流,西边绕个湾儿,又流过来了,我又怎生对得起妹子?这是何玉凤心里的话。两个人都是好意;不想这番好意,把个可左可右的安公子,此时倒弄到左右不知所可。正应了句外话,叫作棉袄改被窝,两头儿苦不过来了。因此三个人肚子里,只管绕成一团丝,嘴里可咬不破这个头儿。三个里把天下通行吹灯睡觉的一桩寻常事搁起不管,就在那可西可东的一间堂屋里坐着,长篇大论,深夜价攀谈起来了。然则公子这日,究竟吾谁适从呢?这是人家闺房之事。闺房之中,甚于画眉,那作者既不曾秉笔直书,读者便无从悬空武断,只好作为千古疑案。只就他夫妻三个这番外面情形讲,此后自然该益发合成一片性情,加上几分伉俪,把午间那番盎盂相击化得水乳无痕,这才成就得安老爷家庭之庆,公子闺房之福,这是天理人情上信得及的。 次日午后,安太太便先回来,大家接着,寒温了一番。安太太也谢了舅太太、亲家太太的在家照料,及向褚大娘子道了不安。少停安老爷也就回来,歇息了半刻,便问:“邓九太爷回来不曾?看看回来了,请进来坐。”褚大娘子忙道:“二叔罢了罢!他老人家回来,却有会子了;我看那样子,又有点喝去了,还说等二叔回来再喝呢。此时大约也好睡了;再要一请,这一高兴,今日还想散吗!再者女婿今日也没回来,倒让他老人家早些睡罢。”安老爷听了,他便中止,不一时大家便分头安置。 这日何小姐因公子不在这里边,便换了换衣裳,熄灯就寝。原来一向因那新房是一通连的,戴妈妈同花铃儿,都在堂屋里后一卷睡;姑娘是省事价的,这晚也不用人陪伴,一个人上床一觉好睡,直睡到三更醒来,因要下地小解,便披上斗篷,就睡鞋上套了双鞋,下来将就了事。只听院子里吧啦一声,象从高处落下一块瓦来,那声音不象从房檐脱落下来的,竟象特特的丢在当院里,试个动静的一般。她心下想道:“作怪,这声响定有些原故。”便蹑足潜踪的闪在屋门格扇后面,静悄儿的听着。隔了半盏茶时,只见靠东这扇窗户上,有豆儿大的一点火光儿一闪,早烧了个小窟窿,插进枝香来,一时便觉那香气味有些钻鼻刺脑。这教一个曾经沧海的十三妹,这些个玩意儿,可有个不在行的;她早暗暗的说了句:“不好。”先奔到桌边,摸着昨日那个药盒子,取出一件东西,便含在口里。你道他含的是件甚么东西?原来是块龙石。怎的叫龙石?大凡是个虎,胸前便有一块骨头,形如乙字,叫作虎威,佩在身上专能避一切邪物;是个龙,胸前也有一块骨头,状如石卵,叫作龙,含在口里,专能避一切邪气。不必讲方才插进窗户来的这校香是枝薰香;凡是要使薰香,自己先得备下这桩东西,不然,自己不先把自己薰背了气了吗?这是姑娘当日的一桩随身法宝,没想到作新媳妇会用着。 何小姐含了那块龙石,听了听窗外没些声息,便轻轻的上了床,先把那香头儿捻灭了。想道:“这毛贼,要这等作起来,倒不可不防。只是我这一时喊,不但被这厮看着胆怯,前面走更的,一时也听不见,倒难保惊了公婆。偏我那把刀,因公公道是新房不好悬挂,不在跟前;那弓虽在手下,却是一时等不及那弹子,这便怎样?”正在为难,忽然想起昨日看的那副袖箭,正下了五枝箭在里头,便暗地里摸在手里,依然隐在屋门格窗边看着。一时早见堂屋里,靠西边那扇大格窗上,水湿了一大片。她便轻轻的出了东间屋门,躲在堂屋里东边这扇格扇边,看那个贼待要怎的。才隐住了身子,只见那水湿的地方,从窗棂儿里伸进一只手来,先摸了摸那横闩,又摸了摸那上闩的铁环子,便把手掣回去,送进一根带着钩子的双股儿绳子来,只见他用钩子先把那门闩搭住,又把绳子钓那头儿拴在窗棍儿上,然后才用手从那铁环子里褪那横闩;褪了半日,竟被他把那头儿从环子里褪出来,那闩只在那绳子的钩儿上钩着。何小姐看了,暗说:“有理,他褪下那头儿来,一定还要褪这头儿,好用两根绳子轻轻儿的系下来,放在平地,免得响动。好笨贼,你这个主意打拙了!”说着,果听得格扇外边脚步声音,慢慢的溜过东边来。她便顺着格扇里边,也慢慢的随到西边八去,随即闪着身子,从那洞儿里往外一看,见那天一天雪意,阴得云浓雾锁,习暗星迷,且喜是月半天气,还辨得出影儿来。望了.半日,只望不见拨门的那个,倒看见屏门那里蹲着一个,往后夹道去的角门跟前蹲着一个,在那里把风;对面南房上,又站着一个壮大黑粗的大汉,腰里掖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已经把房上的瓦揭起一张来放在身旁,手里还捏着两三片瓦,在那里张望。靠东墙却早搬了一扇门,立在墙跟前。何小姐暗道:“要不先把房上的这个东西弄住他,怎得歇手?”随又想道:“且慢!只要惊走他,也就罢了。”说着,又见靠东格扇上也阴湿了,果然照前一样的,送进一根带钩子的绳儿来,想要钩往东头儿的闩。何小姐趁他人绳子的时节,暗暗的早把这头儿横闩,依然套进那环子去,把那搭闩的钩子,给他脱落出来,却隐身进了西间。听了听安公子和张姑娘在卧房里正睡得安稳;南床上的华妈妈和柳条儿,已是受了那屋里些薰香气息,酣睡沉沉。她便假装打了个呵欠,门外那个贼一听,倒是一惊,暗道:“怎的薰香点了这半日,还有人醒着?”忙得他把个绳头儿不曾挂好,一失手,连钩子掉在屋里地下了。他便赶紧跑开躲着,暗听里面的动静。你看这群贼,要果然得着这位姑娘些底细,就此时钵些晦气走了,倒也未尝不是知难而退;不想他听了屋里一个呵欠之后,鸦雀无声,只道义睡着了。便从贪心里又起了个飞智,便想用西边这根绳儿,先把这头儿勺闩系到地,腾出绳儿来,再系东边的那头儿,早又鹤行鸭步的奔到西边儿去。这个当儿;何小姐早到了堂屋里,把他失手扔的那根绳子拿在手里,却贴着西边第二扇格扇蹲着;看他怎的鼓捣。那贼转去来,从窗棂上解下那根绳,待要往下系那横闩,早觉得那绳子轻轻飘飘的脱了空。他便悄悄的叹了一声,似乎觉得诧异,想道:“莫不是方才匆忙里,不曾把那闩褪下来么?”重新探进手来摸。 何小姐见这贼浑到如此,却呕上她点气儿来了。便把那袖箭放在地下,把手里那根绳子抓过来,等贼的手探到铁环子跟前,猛然的从底下往他腕子上一套,拧住了只往下一拐,又往后一别,乘势就搭在那根横闩上,左三扣、右三扣的,把只手反捆在闩上,还怕他挣开了绳头儿,又把西边窗根上那根空绳子解下来,十字八道的背了几个死扣儿,自己却又拿起袖箭来,躲在东边去望着。那贼的这只手,本是从靠西格扇尽西的这个窗棂里探进来,才够得着那铁环子,经这往下一拐,往后一别,一只臂膊是满寄放在屋里,胸脯于是靠了西间金柱了,待要伸左手救那只右手,急切里转不过身来。作贼的可没个嚷救人的,他挣了两挣,不曾挣得动分毫,便嘴里打了个哨子,哨那两个把风的贼。那两个听得哨子响,只道是拨开门了,这就可以下手偷了,弯着腰儿就往这边来。何小姐从东边的窗洞儿里,见这两个也过来了,心里倒有些忐忑,暗想:照这等狗一般的贼,就再多来几个也不防;只是我如今非从前可比,断不可和他交手。只管拴住了这个,倒怕他一时急了,豁一个,跑三个,伤了这个老实的,那时倒是大未完。这要不用个敲山震虎的主意,怎的是个了当。想罢,她隔着那窗洞儿往外望,只见房上那个正斜签着蹲在房檐边,目不转睛的盼那三个开门呢!她便把那袖箭,从窗洞儿里对了房上那贼,看得较准,把那跳机子只一按,但听喀啦一声响,一箭早钉在那贼的左腿上;那贼冷不防着这一箭,只疼得咬着牙,不敢作声;饶是那等不敢则声,也由不得啊呀出来,脚底下一个蹲不稳,便咕碌碌从房上直滚下来,咕咚跌在地下;手里的瓦一片声响,丢了一地。这边三个贼听得,齐回头看时,见上房那个跌了下来,一则怕跌坏了他,二则怕惊醒了事主,忙得顾不及和拴着的这个搭话,便奔过去看那个。只这一阵,早惊醒了南屋里的张太太,问道:“怎儿响哪?蓝嫂你听听,不是猫把瓦蹬下来了哇?”这边拴着的听了,只干急,苦挣不脱。那两个跑过去,见跌下来的那个才爬得起来,却只坐在地下发怔。他两个也顾不得南屋里事主说话,便把他揪起来搀着,要想逃避;不想那贼的腿,已经木得不知痛痒,只觉箭眼里如刀剜一般疼痛。那两个还只道他是折了腿,悄悄的说道:“你扎挣些,溜到背静地方躲一躲要紧。”这一阵嘁喳,早被何小姐听见,隔窗大声的说道:“糊涂东西,他腿上射着一枝梅针药箭呢!你叫他怎的个扎挣法?”一句话吓得那两个顾不及那个带伤的,没命的奔了墙边立的那扇门去,慌张张爬到墙上,踹得那瓦一片山响,才上房后脚一带,又把一溜檐瓦带下来,唏溜哈拉,闹了半院子,闹得大不成个梁上君子的局面。两个上了房,又怕自己再着上一箭,爬过房脊去,才纵身望下要跳,早见一个灯亮儿一闪,有人喊道:“不好了,上头儿有了人了!”你道这人是谁?原来是张亲家老爷。他那晚睡到半夜,忽然要出大恭,开了门,提了个百步灯出来;才绕到后面,听得房上瓦响,他把灯光儿一转,见两个人爬过房来,他就嚷起来,把屎也吓回去了。这一嚷早惊动了外面的人。房上那两个贼见不是路,重新又爬过房脊来,下了房,发脚往游廊外就跑。第一个先跑出来,便藏在上房东山门儿里;及至第二个跑出来,二门上早灯笼火把进来了。一群人一个个手拿挠钩杆子、抬水的杠子围上来。这贼解下腰里的钢鞭,才要动手,不防身后一挠钩杆子,早被人俘虏住了,按在那里捆了起来。 这个当儿,张进宝早提着根棒槌般粗细的马鞭子,吆吆喝喝进来,先说道:“拿只管拿,别伤他。也别只顾大面儿,上背静地方儿要紧。”一句话,那一个藏不住,巴了巴头儿,见一院子的人,他一扎头顺着廊檐就往西跑。谁知东间里有个炉坑,因天凉起来了,趁老爷、太太不在家,烧了烧那地炕,怕圈住炕气,敞着炉坑板儿呢;那贼不知就里,一足失空了,咕咚一声,掉下去了。大家挠钩绳索的揪上来,又得了一个。这一番吵闹,安老夫妻早惊醒了。安老爷隔窗问道:“这光景是有了贼了,你们只把他惊走了也罢,拿必定要拿住他。”张进宝答道:“回老爷,这贼闹得不象样,个个手里都有家伙,只这院子里,已经得着俩了,敢怕还有呢?”安老爷听见不止一个贼,又手里持器械,也有些诧异;只管诧异,却依旧守定了那伤人乎不问马的圣训,只问了一声可曾伤着人,绝口不问到失落东西不曾这一句。大家回道:“没伤人,两贼都捆上了。”安老爷便一面起来,下床穿衣,只听张进宝说道:“留两人这院里招护,咱们分开从东西耳房两路,绕到后头去,小心有背静的暗地里窝着的!” 当下张老同了晋升、戴勤一班人,带着去查西路了。张进宝便同了华忠、梁材,带着人进了东游廊门。他一进门,才要问:“惊了爷奶奶没有?”一句话不曾说完,灯儿下只见当院里地下躺着个人,在那里哼哼;又一个正在那里掏格扇窗户呢!张进宝大喝道:“你这野杂种,好大胆子,见了人竟不跑,还敢在这里掏窗户?”说着,西路去的人也转到这院子来了,绳子也来了,大家一窝蜂上前,有几个早把当地那个捆上;有几个便奔到格扇边这个来拉住,往台阶下就拉,可拉了半日,丝毫拉他不动。张进宝怕惊了爷奶奶,便叫华奶奶:“你回爷奶奶,家人们都在这里呢,不用害怕。”华妈妈这个当儿,醒虽醒了,只答应不出来。早听何小姐在屋里笑道:“我敢是有些害怕,我怕你们拉不动这个贼,他这只胳膊在横闩上捆着呢!等开了门,你们进来解罢!”闹了半日,众人此刻才得明白,大家便先把那贼的左手左脚绑在一处;那贼只剩得一条腿,在那里跳咯咯儿了。 何小姐方才见四个贼擒住了两个,那两个才辨条逃路,又被外面一声喊,吓回来了,早料这一惊动了外面,大略那两个也走不了。她便安安详详的穿好了衣服,先把妈妈丫头们叫起来。亏那薰香点的工夫少,人隔的地方远,一叫便都醒了,只是慌作一团。她又虑到怕公婆过来,一面忙忙的漱口拢头,一面便叫华妈妈请公子和张姑娘起来。幸喜那卧房更是严密,又放着帐子,两个都不曾受着那薰香气息;也因这个上头误了点儿事,人家闹了半夜,他二位才连影儿不知。直等华妈妈隔着帐子,把张姑娘叫醒了,他听后只吓得浑身一个整颤儿,连忙推醒了公子。公子毕竟是个丈夫,有些胆气,翻身起来,在帐子里穿好了衣服,下了床,蹬上鞍子,穿上皮袄,系上搭包,套上件马褂儿,又把衣裳掖起来,戴好了帽子,手里提着嵌宝钻花、拖着七寸来长大红穗缨子的一把玲珑宝剑,从卧房里就奔出来了。恰好何小姐完了事,将进西间门,看见笑道:“贼都捆上了,你这时候拿着这把剑,刘金定不象刘金定,穆桂英不象穆桂英的,要作甚么?这样冷天,依我说,你莫如搁下这把剑,倒带上条领子儿,也省得风吹了脖颈儿。”公子听了,摸了摸,才知装扮了半日,不曾带得领子,还光着脖儿呢!又忙着去带领子。 一时张姑娘也收拾完毕,妈妈丫头们一面叠起铺盖,藏过闺器。公子便要出去,何小姐道:“莫忙!让他们归着完了,开了门,才出得去呢!”公子听说,提上那把剑,自己便要开门,才到堂屋,但见一只黑粗的胳膊,掏进窗户来,却捆在那闩上,忙问道:“这是谁?”何小姐笑道:“这是贼,从半夜里就捆在这里了。如今外头也捆好了,我却不耐烦去解他,劳你施展施展你那件兵器,给他把绳子割断了罢!”公子道:“交给我,这又何难!”掳了掳袖子,上前就去割那绳子,颤儿哆罗的鼓捣了半日,连锯带挑才得割了。那贼好容易褪出那只手去,却又受了两处误伤,被那剑划了两道口子,抿嘴低头,也受绑了。屋里开了门,那时天已闪亮,何小姐往外一看,只见两个贼都捆在那里。他便先让张亲家老爷进来歇息,随叫张进宝道:“张爹,你叫他们把这四个东西都搁在这旁边小院儿里去,好让我们过去请安。再也怕老爷、太太要来。”遂又叫花铃儿向桌子上取两个纸包几来,便指着那受伤的贼,向张进宝:“别的都不要紧,这一个可着了我一药箭,只要到午时,他这条命可就交代了;你作件好事,把一包药用酒冲了,给他喝下去。那一包药醋调了,给他上在箭眼上,留他这条性命,好问他话。”张进宝一一答应。那贼听了这话,才如梦方醒。大家去依言料理。 安太太初时也吃一吓,及至听得无事才放心,也只略梳了梳头,罩上块蓝手巾,先叫人去看公子、媳妇,恰恰的他三个前来问安。安老爷依然安详镇静,在那里漱口净面,才得完事。安老夫妻便问了详细,何小姐前前后后回了一遍。安老爷便向公子说道:“幸亏这个媳妇,不然,竟开了门失些东西,倒是小事,尚复成何事体。这大约总由于这一向因我家事机过顺,自我起不免有些不大经意,或者享用过度,否则心存自满,才有无平不陂的这番警戒,大家不可不知修省。”说着便站起来说:“我过去看看。”安太太便向何小姐道:“你可招护着些儿。”安老爷道:“贼都捆上了,还怕他怎的?索性连你也同过去看看。”正说着,舅太太、亲家太太、褚大娘子都过来道受惊。大家说了没三两句话,只听得二门外一声大叫好,说道:“囚攘的在那儿呢?让我摆布他几个脑袋。”一听却是邓九公的声音。老爷同公子连忙迎出来。安太太一班女眷,也跟出来。只见邓九公皮袄不曾穿,只穿着件套衣裳的大夹袄,披着件皮卧龙袋,敞着怀,光着脑袋,手里提着他那根压装的虎尾钢鞭,进了二门,怒吼吼的一直奔东耳房去。安老爷忙着赶上,拉住说:“九哥待要怎的?”他道:“老弟你别管。不知道这东西糟蹋苦了我了,且叫他一个人吃我一鞭再讲。”安老爷道:“不可擅伤罪人,你我是要耽不是的,有王法呢!”他又道:“王法?有王法也不闹贼了。”安老爷道:“就说如此,你我也得问个明白,再作道理。”他又道:“有那么大粗的工夫?”说着,扭身只要赶过去打。安老爷看了看那样子,一脑门子酒,大约昨日果真喝过去了,睡了一夜,竟没醒得清楚。好说歹说,死拉活拉的,才把他拉进屋子。安太太大家也都过来。褚大娘子一见,先说道:“这么冷天,怎么连衣裳不穿,就跑出来了?”一句话提醒了安老爷,才叫人出去取了衣裳来。他一面穿着,一面问何小姐那贼的行径。何小姐又说了一遍。只气得他巨眼圆睁,银须乱抖。安老爷劝道:“老哥哥这事,不消动这等大气。”他也不往下听,便道:“老弟,你莫怪我动粗,你只管把这起狗娘养的叫过来,问个明白,我再和他说话。我有我个理,等我把这个理儿说了,你就知道不是愚兄不听劝了。”安老爷是知透他那吃软不吃硬的怪脾气的,便道:“就这样,你我且要问这班人,是怎的个来由。”因叫人在廊下放了三张杌子,连张老爷也出去坐下。安太太大家却关了风门子,都躲在破窗户洞儿跟前望外看。只见众家人把那班贼连提带掳的拉过来。安老爷一看,一个个都绑得手脚朝天的,趴伏着把腿贴在地下。老爷已就老大的心里不忍,先叹了一声,说道:“一样的父母遗体,怎生自己作贱到如此?”便吩咐道:“且把他们松开,大约也跑不到哪里去。”邓九公说道:“跑!那算他交了运了!” 众人一面答应着,便把那班人腿上的绑绳松了,依然背剪着手,还把绳子拴了一条腿,都提起来跪在地下。安老爷一看,只见一个腰粗项短,一个膀阔身长,一个浊眼粗眉,一个鬼头鬼脑,便往下问道:“你们这班人,我也不问你的姓名住处,只是我在此住了多年,从不曾惹恼乡邻,欺压良贱,你们无端的来坑害我家,是何原故?只管实说。”那班人又是着慌,又是害臊,一时无言可对,只低了头,不则一声。早把邓九公呕上火来了,一伸手,向怀里把他那副大铁球掏出一个来,握在手里,睁了圆彪彪的眼睛,向那班人道:“说话呀!小子别装杂种,慌得鬼头鬼脑的!”那个连叫道:“老爷子,你老别打,让我说。”因望着邓九公道:“大凡是个北京城的人,谁不知道你老这里是安善人家,可有甚么得罪我们的?”邓九公又嚷道:“我不姓安,是寻宿儿的;人家本主儿在那边儿呢,你朝上边儿说。”那人才知他闹了半日,敢则全不与他相干,扭过来便向着安老爷说道:“听我告诉你老一句”没说完,华忠从后头堂就是一脚,说道:“你连个老爷小的也不会称吗?你要上了法堂呢!”那贼连忙改口道:“小的小的,回禀老爷,今日这回事,都是小的带累他们三个了。”因努着嘴,指着旁边两个道:“他们是亲哥儿俩,一个叫吴良,一个叫吴发;那个姓谢,叫做谢只,人都称他谢三哥;小的姓霍,叫霍士道。小的们四个人,没艺业,就仗偷点儿、摸点儿活着;小的有个哥哥,叫霍士端,在外头当长随,新落了逃回来了。小的和他说起穷苦难度,他说这座北京城,遍地是钱,就只没人去拣;小的问起来,他就提老爷从南省来,人帮的上千上万的银子,听说又娶了位少奶奶,净嫁妆就是十万黄金,十万白银。他还说指了小的这条明路,得了手,他要分半成帐。小的听了这话,就邀了他三个来的。” 安老爷听到这里,笑了一笑,便问道:“来了怎么样呢?”那贼道:“小的们是从西边史家房上过来,才到这里的;及至到了房上一看,下来不得了。”安老爷道:“怎么又下来不得呢?”那贼道:“小的们道作贼有个试验,不怕星光月下,看看那人家是黑洞洞的,下去必得手。不怕夜黑天阴,看看那人家是明亮亮的,下去不但不得手,巧了就会遭事。昨晚绕到这房上,往下一看,院子里倒象一片红光照着。依谢三就要叫我回头,是小的贪心过重,好在他们三个的贪心也不算轻,可就下来了。不想这一下来,通共来了四个,倒被老爷这里捆住了两双,作贼的落到这场中,现眼也算现到家了。如今要把小的们送官,也是小的们自寻的,无的可怨,到官也是这个话。老爷要看小的们可怜儿的,只当这宅里那旮旮儿子里,下了一窝小狗儿,叫人提着耳朵,往车辙里一扔,算老爷积德超生了小的们了。” 安老爷还要往下再问,邓九公那边儿早开了谈了,说:“照这么说,人家和你没甚么盆儿呀?该咱们爷儿们稿一稿咧!我且问你,你们认得我不认得?”四个人齐声道:“不认得。”登时把个老头子气得紫胀了脸,嚷成一片说道:“好哇!你们竟敢说不认得!我告诉你,我姓邓,可算不得天子脚下的人,生长在江北淮安,住家在山东茌平,也有个小小的名声儿,人称我一声邓九公。大凡是绿林中的字号人儿,听得我邓九公在那里歇马,就连那方边左右的草茨儿,也未必好意思的动一根,怎么着我今日之下,住在我好朋友家里,你们就这么一起毛蛋蛋子,夹着你娘的脑袋滚得远儿的,倒在我眼皮子底下,把人家房上地下,糟蹋了个土平,你们这不是诚心看我来了吗?还敢公然说不认得!我先个个人拶瞎你一只眼睛,大概往后你就认得我了!”说着,就挽袖子要打。安老爷听了半日,才明白他气到如此的原故,上前一把拉住,大笑道:“老哥哥,你气了个半日,原来为此。你怎的和畜生讲起人话来了?”他便焦躁道:“老弟你不知道,我真不够瞧的了吗?”安老爷道:“尤其笑话儿了。我一句话,老哥哥你管保没得说。你纵然名镇江湖,滥不济,也得金刚、郝武、海马周三那班人,才巴结得上,晓得你的大名;这班人你叫他从那里知道你,又怎的配知道呢?”安老爷这席话,才叫作蓝靛染白布,一物降一物,早见他肉飞眉舞的点头说道:“老弟你这话,我倒依了;话虽如此,他既没那雁过拔毛的本事,就该悄悄儿走,怎么好好儿的,把人家折弄个稀烂?这个情理,可也恕不过去。”安老爷道:“闹贼天下通行,挖扇窗户,丢两片瓦,也事所常有。依我说,这班人,也不过为饥寒二字,才落得这等无耻。如今既不曾伤人,又不曾失落东西,莫如竟把他们放了,叫他去改过自新,也就完了这桩事了。” 邓九公只是拈须摇头,象在那里打主意;公子旁边听着,是不敢驳父亲的话,只说了一句:“这请示父亲,放却不好就放罢!”不防一旁早怒恼了老家将张进宝,他听得安老爷要放这四个贼,便越众出班,跪下回道:“回爷爷,这四个人放不得,别的都是小事,这里头关乎霍士端呢。霍士端他也曾受过老爷的恩典,吃过老爷的钱粮米儿,行出怎样没天良的事来,这不是反了吗?往后奴才们这些当家人的,还怎么抬头见人!依奴才糊涂主意,求老爷把他们送了官,奴才出去作个抱告,和他质对去;这场官司,总得打出霍士端来,才得完呢!”安老爷道:“啊呀!一位邓九太爷,我好容易劝住,你又来了。便果真是霍士端的主意,于我何伤?于你又何伤?小人只苦作小人,君子乐得为君子,不必这等伤气。”邓九公道:“你爷儿俩不用抬,我有个道理。讲送官不必,原告满让把他办发了,走不上三站两站,那班解役,得上他一块钱,依旧放回来了,还是他。说就这么放了,也来不得。这里头可得让我比你们爷儿们通精儿了,这不当着他们说吗?咱们亮盒子摇。老弟你要知道,是个贼上了道,没个不想得手的,不得手,他不甘心;吃了亏,没个不想报复的,不报复,他不甘心。就这等放了他,可得防他个再来,就让他再来,莫讲这个嘴脸,就比他再有些能为,来这么一百八十的也可不要紧;只是你我那有那么大工夫等着,和他气去;纵让他知些进退,不敢再来了,狗可改不了吃尿;一个犯事到官,说曾在咱们这宅里放过他,老弟你也耽点儿老成!” 安老爷一听他这番话,倒煞是有理,便问:“依九哥你怎么样呢?”邓九公道:“依我这不算。老弟你开了恩了吗?这事于你无干,把这班人都交给我,你的好意我绝不痛他一个指头,伤他一根毫毛,可得把他揉搓到了家业,我才放他呢!”他说完了这话,更无商量,便向那班贼发话道:“这话你们可听出来了。人家本主儿是放了你们了,没人家事。如今就是邓九太爷朝你们说明!你方才不说听得他家娶了一位少奶奶,净嫁妆就有十万黄金、十万白银吗?这话有的。只是她这金银,你们动不了她的,我先透给你个信儿。昨日听出你们那块瓦来的就是她,灭了你们那枝薰香的也是她,绑上你们一个胳膊的也是她,射了你们一个脖骨的也是她;她从十二岁作姑娘闯江湖起,长枪短棒,十八般武艺,无所不能;讲力量,考武举的头号石头,不够她一滴溜的;讲蹲纵,三层楼不够她一伸腰儿的;她可就是我的徒弟,这话可不知你们信不信。现在人家不过是做奶奶太太了,不肯和你们狗一般的人交手,所以昨日才不曾开门出来,止轻轻儿的射那一枝箭,给你们报个信儿。她那箭叫做袖箭,又叫作连珠箭,连发五枝,当射你们四个,还剩余着一枝呢!再她有张铜胎铁背的弹弓,打一两八钱重的铁弹子,二百步外取人,要指出地方儿来,这是人家的传家至宝,不犯着给你们拿出来看。此外还有一把雁翎倭刀”说着,他便扭头向安公子道:“老贤侄,那刀呢?”安老爷早巳明白他的用意,便道:“在我那里。”随叫公子取来。邓九公接在手里,拔出来先向那班人面前一闪。那四个的八只手,都在身背后倒剪着,招架也无从招架,只倒抽了一口冷气,扭着头往后躲。邓九公看了,呵呵大笑说道:“谅你们这几颗脑袋,也搁不住这一刀。但则一件,你九太爷使家伙可讲究,刀无空过,讲不得,只好拿你们的兵器搪灾了。”说着,就把他四个用的那些顺刀钢鞭斧子铁尺之类,拿起来用手里那把倭刀砍瓜切菜一般,一阵乱砍,霎时削作了一堆碎铜烂铁,堆在地下,说道:“小子拿了去,给你妈妈换凉凉簪儿去罢!”四个贼直惊得目瞪口呆。又听他放下刀嚷道:“我是说结了,你们要不凭信,不甘心,今日走了,改日只管来。你们还得知道,我毁坏你们这几件家伙,不是奚落你,是惠顾你;不然的时候,少停你们一出这个门儿,带来这几件不对眼的东西,不怕不吃地方拿了。你们可得领我个大情,这不是我惠顾了你们吗?你们老弟兄们,也得惠顾惠顾我。你瞧我江南江北,关里关外,好容易创到这个分儿了;今日之下,你们偏在我眼皮子底下,把我的好朋友家糟蹋了个土平,我不答应。你瞧我这不是变方法儿,把你们这几件兵器,给你们弄碎了吗?你们就只想方法儿,把我这一地破破烂烂的瓦,给我弄整了。”这正是: 补天纵可弥天隙,毁瓦焉能望瓦全? 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二回 邓九公关心身后名 褚大娘得意离筵酒 第三十二回 邓九公关心身后名 褚大娘得意离筵酒 上回书表的是安家迎娶何玉凤过门,只因这日邓九公帮的那分妆奁过于丰厚,外来的如吹鼓手、厨茶房,以至抬夫轿夫这些闲杂人等过多,京城地方的局面越大,人的眼皮子越薄,金子是黄的,银子是白的,绫罗绸缎红的绿的,这些人的眼珠子可是黑的,一时看在眼里,议论纷纷,再添上些枝儿叶儿,就传到一班小人耳朵里,料着安老爷家办过喜事,一定人人歇乏,不加防范,便成群结伙而来,想要下手。不想被这新娘子小小的游戏了一阵,来了几个,留下了几个,不曾跑脱一个,这班贼好不扫兴。好容易遇见了一位宽宏量大的事主安老爷,不和小人为难,待要把他们放了,这班人倒也天良发现,知感知愧;忽然不知从那横撑船儿,跑出这么一个邓九公来。大家起先还只认作他也是个事主,及至听他自己道出字号来,才知道他是个来打抱不平儿的,这桩事通共与他无干;又见他那阵吹谤懵诈来得过冲,象是有点儿来头,不敢和他较正。如今闹是闹了个乌烟瘴气,骂是骂了个簸米糟糠,也不官罢,也不私休,却叫他们把丢碎了那院子的瓦,给一块块整上,这分明是打主意揉搓活人。四个贼可急了,就乱糟糟望着他道:“老爷子,你老也得看破着些儿。方才听你老那套交代,是位老行家,你老瞧作贼的落到这个场中,算撒腿窝心到那头儿了;不怕分几股子的赃,挤住了都许倒的出来,这丢了个粉碎的瓦,可怎么个整法儿呢?真个的作贼的还会变戏法儿吗?这不是人家本主儿都开了恩了,你老抬抬腿儿,我们小哥儿们就过去了;出去也念你老的好处,没别的祝赞,你老寿活八十好不好?”这班贼大约也看出老头子是个喜欢上顺的来了,那知恭维人也是世上一桩难事,只这一句才把他得罪透了。他不问长短,先向那班人恶狠狠的嚷了一口,说道:“没你娘的兴,你九太爷今年小呢,才八十八呀!你叫我寿活八十,那不是活回来了吗?那算你咒我呢!你先不用和我油料着,你们也整不上这瓦,我给你条明路:这东西瓦铺里有卖的,人家本主儿盖房的时候,也是拿钱儿买了来的,你们丢了人家多少块,就只照样儿买多少块来,给人家赔上。索性劳你的驾,连灰带麻刀,一就手儿给买了来,再叫上他几个泥水匠,人多了好作活,趁天气早些儿收拾好了,夜里腾出工夫来,你们好再赶你们的正经营生去。讲到买几片瓦,也不值得打狠也似价的,去这一大群。匀出你们欢蹦乱跳这俩去买瓦;留下房上滚下来的和炉坑里掏出来的那俩,先把这院子破瓦拣开,院子给人家打扫干净了,也省得人家含怨。”那霍士道听了这话,心里先说道:“好,作贼的,算叫我们四个出了样子咧!有这么着的,还不及饱饱的作顿打,远远的作趟罚干净呢?”待要怎样,又不敢和他怎样,只有不住口的央及讨饶。他更不答言,便向安公子要了枝笔,蘸得饱了,向那四个脸上涂抹了一阵。内中只有霍士道认识几个字,又苦于自己看不见自己的脸,也不知给他画了些甚么。望了望那三个脸上,原来都写着核桃来大小“笨贼”两个字,好象挂了一面不误主顾的招牌;待要上手去擦,两只手都倒剪着。正在着急,见他搁下笔,便和方才要把他们送官的那老头子说:“张伙计,你拨两个硬挣些的人,给我带上他俩,就这么个模样儿买瓦去,手里可带住他拉腿的那把绳,不怕他跑,也由不得他不走。有个闹累赘的,先叫他吃我五七拳头再去。”那两个贼听了这话,只急得嘴里把老爷子叫得如流水,说情愿照数赔瓦,只求免得这场出丑。怎奈他不来理论这话,倒瞪着两只眼睛,摇头晃脑,指手画脚的,向那班贼交代道:“这话你们可得听明白了,人家本主儿算放了你们了,没人家的事,这全是我姓邓的主意。你们要不服,过了事几,只管到山东茌平县岔道口,二十八棵红柳树邓家庄几找我,我那里是个座北朝南的广梁大门,门上接一面黑漆金字匾,匾上有‘名镇江湖’四个大字,那就是我舍下。我在舍下候着。” 安老爷看他闹了这半日,早觉得君子不为已甚,这事尽可不必如此小题大作;只是他正在得意场中,迎头一劝,管取越劝越硬,倒从旁赞道:“九哥你这办法,果然爽快,只是家人们也闹了半夜了,也让他们歇歇,吃些东西,再理会这事不迟。”因和张进宝使了个眼色,吩咐道:“且把他们带到外头听着去。”张进宝会意,便带着众家人,七手八脚,一个一个拉住一把绳子,轰猪一般的,带出二门去了。这才得一甩手,踅身上了台阶儿,进了屋子,他还嚷道:“我就不信咧,北京城里的贼,这么大字号,他会不认得邓九公!”褚大娘子道:“够了,咱们到那院里坐去,好让人家拾掇屋子。”安老爷、安太太也一面道乏,往那边让;那边上房里,早巳预备下点心,无非素包子、炸糕、油炸莱、甜浆、粥面、茶之类。众女眷随意吃了些,才去重新梳洗。邓九公这里,便和安老爷坐下,又要了壶荸荠枣儿酒,说:“昨日喝多了,必得投一投。”安老爷一面和他喝酒,只找些闲话来岔他,因说道:“老哥哥,我昨日一回家,就问你,说你睡了,怎么那么早就睡下呢?”邓九公道:“老弟,告诉不得你,这两天在南城外头,只差了没把我的肠子给呕断了,肺给气炸了。我越想越不耐烦,还加着越想越糊涂,没法儿回来,闷了会子,倒头就睡了。”安老爷道:“这话怎讲?我只说你城外听这几天戏,一定听得大乐,我正想问问老哥哥,也要听个热闹儿,怎么倒如此说?”他连连的摆手说道:“休提起,我这肚子闷气,正因听戏而起。我说话再不会藏性,我平日见老弟,你那不爱听戏,等闲连个戏馆子也不肯下,我只说你过于呆气;谁知敢则这桩事真气得坏人。”安老爷道:“想是唱戏唱得不好?”邓九公道:“倒不是在这上头。愚兄听戏,也就只瞧热闹儿,那戏儿一出是怎么件事,或者还许有些知道的,曲于就一窍儿不通了;到了昆腔,哼哼卿卿的,我更不懂;要讲那排场行头把子,可都比外省强,便是不好,大不过是个玩意儿,也没甚么可气的。我是被一班听戏的爷们,把我气着了。这一天是不空和尚的东儿,他先请我到了前门东里,一个窄胡同子里,一间门面的一个小楼儿,上去吃饭,说叫作甚么青阳居,那杓口要属京都第一。及至上了楼,要了菜,喝上酒,口味倒也罢了,就只喝了没两盅酒,我就坐不住了。”安老爷道:“怎么?”他又说道:“通共一间屋子,上下两层楼。底下倒生着个烘烘烈烈大连二灶,老弟你想这楼上的人,要坐大了工夫儿,有个不成了烤焦包儿的吗?急得我把帽子也摘了,马褂子也脱了。不空和尚,他大概也瞧出我那难过来了,说:‘路南里有个雅座儿在,咱们挪过那边去坐罢。’我听说还有雅座儿,好极了,就忙忙的叫人提掳着衣裳和帽子,零零星星连酒带菜都搬到雅座儿去。及至下了楼,出了门儿,荡着车辙,过去一看,是座破棚栏门儿。进去里头脏里巴叽的两伺头发铺,从那一肩膀来宽的一个夹道子挤过去,有一间座南朝北小灰棚儿,敢则那就叫雅座儿。那雅座儿,只管后墙上有个南窗户,比没窗户还黑;原来那后院子堆着比房檐儿还高的一院子硬煤,那煤堆旁边,就是个溺窝子,太阳一晒,还带着一阵阵的往屋里灌那臊轰袤的气味。我没奈何的,就在那臊味儿吃了一顿受罪饭。我说:‘我出去站站儿罢。’抬头一看,看见隔墙那三间大楼了,我才知这个地方敢是紧靠着常请我给他保镖的那个缎行里。他老少掌柜的,我都认得,连他怀抱儿两小孙子儿,一个叫增儿,一个叫彦儿的,我也见过。早知如此,借他家的地方儿吃不好吗?老弟,你往下听,这司就要听戏去了。” 安老爷道:“我见城外头好几处戏园子呢,那里听的?”邓九公道:“我也没那大工夫留这些闲心,横竖在前门西里,一个胡同儿里头,街北是座红货铺,那园子门口儿,总摆那么个大筐,筐里堆着岗尖的瓜子儿。那不空和尚,这秃孽障,这些事全在行,进去定要占下场门儿的两间官座儿楼。一问,说都有人占下了;只得在顺着戏台那间倒座儿楼下窝撇下。及至坐下,要想看戏,得看脊梁。一开场,唱的是《俞伯牙操琴》,说这是个红脚色,我听他连哭带嚷的闹了那半天,我已经烦得受不得了;瞧了瞧那些听戏的,也有咂嘴儿的,也有点头儿的,还有从丹田里运着气往外叫好儿的,还有几个侧着耳朵,不错眼珠儿的,当一桩正经事在那里听的。看他们那些样子,比那书上说的闻诗闻礼,还听得入神儿。这个当儿,那占第二间楼的听戏的可就来了。一个是个高身量儿的胖子,白净脸儿,小胡子儿,嘴唇外头露着半拉包牙;又一个近视眼,拱着肩儿,是个瘦子。这两个人七长八短,球球蛋蛋的,带了倒有他娘的一大群小且。要讲到小且这件东西,更不对老弟你的胃了;愚兄老颠狂,却不嫌他。为甚么呢?他见了人请安磕头,低心小胆儿,咱们高了兴,打过来,骂过去,他还得没说强说、没笑强笑的哄着咱们,在他只不过为着那几两银子,怪可怜不大见儿的。及至我看了那个胖子的玩小旦,才知北京城小旦另有个玩法子。只见他一上楼,就拼上了两张桌子,当中一坐,那群小旦前后左右的也上了桌子,摆成这么一个大儿爷摊子。那个瘦子可倒躲在一边儿坐着。他们当着这班人,敢则不敢提小旦两个,都称相公,偶然叫一声,一样的二名不偏讳,不肯提名道姓,只称他的号。我正在那里诧异,又上来了那么个水蛇腰的小旦,望着那胖子,也没有个里儿表儿,只听见冲他说了两字,这两字我倒听明白了,说是肚香;说了这两字,也上了桌子,就尽靠那胖子坐下。两人酸文假醋的,满嘴里喷了会子四个字儿的匾。这个当儿,那位近视眼的,可呆呆的只望着台上。台上唱的,正是《蝴蝶梦》里的说亲回话,一个浓眉大眼、黑不溜秋的小旦,唧嘈了半天,下去了不大的工夫,卸了妆,也上了那间楼。那胖子先就嚷道:‘状元夫人来矣!”那近视眼脸上那番得意,立刻就象真是他夫人儿来了。我只纳闷儿,怎么,状元夫人来到了北京城,也下戏馆子串店儿呢?问了问不空和尚,才知那个胖子姓徐,号叫作度香,内城还有一个在旗姓华的,这要算北京城城里城外属一属二的两位阔公子;水蛇腰的那个东西,叫作袁宝珠,我瞧他那个大锣锅子,哼哼哼哼真也象他妈的个元宝猪;原来他方才说那肚香肚香,就是叫那个胖子呢!我这才知道小且叫老爷,也兴叫号,说这才是雅。我问不空,那状元夫人又是怎么件事呢?他拱肩缩背的说:‘那个姓史叫作史莲峰,是位状元公子,是史虾米的亲侄儿。’我不知这史虾米是谁,他说那个黑旦,是这位状元公最赏鉴的,所以称作状元夫人。我只愁他这位夫人,倘然有别人叫他陪酒,他可去不去呢?” 安老爷微微一笑,说:“岂有此理!”邓九公道:“你打量这就完了吗?还有呢!紧接着第一间楼上的,听戏的也来了。一共四个人,嘻嘻哈哈的,玩笑成一团儿;看那光景,虽是一把子紫嘴于孩子,却都象个世家子弟。二坐下,就讲究的是叫小旦,乱吵吵了一阵,你叫谁,我叫谁,柜上借了枝笔,他自己花了倒有十来张手纸开条子。可怜我见他那几个跟班儿的,跑了倒有五七遍,一个儿也没叫了来,落后从下场门儿里,钻出个歪不楞的大脑袋小旦来,一手纯泥猴儿指甲,到那间楼上来,望着他四个不是勾头儿,不象哈腰儿,横竖虽算请安,远离着呢,就栖在那个长脸儿的瘦子身边坐下。这一坐下,可就五个人玩笑起来了。那个瘦子,叫了那小旦一声梆子头,他就夸一声爪一声的道:‘吾叫梆子头,难道你倒不叫喷嚏吗?’还有那么肉眼凡胎溜尖的条嗓子的,不知又说了他一句甚么,他把那个的帽子往前一推,脑杓上就是一巴掌。我只说这个小蛋蛋子,可是来作窝心脚?那知这群爷们,被他这一打,这一骂,方才乐了。我可就再猜不出他们到底是谁给谁钱了?”安老爷道:“这话大约是九兄你嫉恶太严,何至说得如此!”邓九公急了说:“老弟,你只不信?我此时说着,还在这里冒火!你再听罢,可就越出越奇了!第三间楼,坐着五个人,正面儿俩,都戴着困秋儿,穿着马褂儿,一个安庆口音,一个湖北口音,一时看不出是甚么人来。那三个不大的岁数儿,都是白毡帽,绿云子挖镶的抓地虎儿的靴子,半截儿皮袄,掩着怀,搭包倒系在头里,不但打扮得一样,连那相儿也一样,那光景象是亲弟兄。这班人倒不玩笑,只见他把那两个戴困秋的让在正面,他三个倒左右相陪,你兄我弟的讲交情,交了个亲热。我一看这五个人,不象一路哇,怎么坐得到一处呢?不空和尚这东西他也知道,他说:‘那两个戴困秋里头,岁数大些那个赤红脸,姓虞叫虞太白;那一个鼻子上红糟糟的要长杨梅疮的,姓鹿,名字叫鹿亚元;连上方才唱摔琴的那个,此外还有一个,算四大名班里头,四个二簧硬脚。我才知道他两个也是戏子。我问他既唱戏,怎的又和那三个小车豁子儿坐到一处呢?不空和尚指了我一指头,他又摆了摆手儿,吐了吐舌头;问着他,他便不肯往下说了。老弟,你知道这起子人,到底都是谁呀?”安老爷道:“不唯不知,知之也不消提起,大不外‘父兄失教,子弟不堪’八个大字;但是养到这种儿子,此中自然就该有个天道存焉了。我倒怪九兄,你既这等气不过,何不那日就回来,昨日怎么又在城外耽搁一天呢?”邓九公道:“何尝不要回来,也是不空和尚闹的;他说明日有好戏,果然昨日换了一个和甚么班,唱的整本的《施公案》,倒对我的劲儿。我第一爱听那张桂兰盗去施公的御赐‘代天巡狩,如朕亲临’那面金牌,施公访到凤凰张七家里,不但不罪他,倒叫副将黄天霸和她成其好事,真正宽宏大量,说得起宰相肚子里撑得下船。”安老爷便道:“我的哥,那是戏呀!”他道:“老弟,这戏可是咱们清国的实在事儿呀!慢说施公的尽忠报国无人不知,就连那黄天霸的老儿——飞镖黄三太,我都赶上见过的,那才称得起绿林中一条好汉呢!”安老爷笑道:“然则这是真的,施公是好的?都是老兄你说的。”邓九公绰着胡子,瞪着眼睛说道:“怎的不真?真而又真!难道象施公那样的人,老弟你还看不上眼不成?”安老爷道:“既如此说,怎的戏上张桂兰盗去施公的金牌,施公不罪他,老哥哥你道他是好?我家这等四个毛贼,摔碎了我几片于瓦,我要放他,你又苦苦的不准,是叫他赔定了瓦了,这是怎么个讲究呢?”邓九公听了,不觉哈哈大笑,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老弟,我敢是又叫你饶了去了。方才我因为他说不认得邓九公这句话,其实叫人有些不平。如今你要放他,正是君子不见小人过,得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咱们就把他放了罢!”安老爷这才叫张进宝来,放那班人。那班人还算良心不死,后来三个改过,作了好人,趁个小买卖儿。只有霍士道,因他哥哥不信作贼不曾得手,两个打起来,他一去咬下他哥哥一只耳朵来,到底告到当官,问了罪,刺配蝇州恶郡去了。那安老爷家的房子,自有人照料修理。自此邓九公又把围着京门子的名胜逛了几处,也就有些倦游,便择定日子,要趁着天气,回山东去。安老爷再三留他不住,只得给他料理行装。想了想,受他那等一分厚情,此事要一定讲到一酬一酢,不惟力有不能,况且他又是个便家,转觉馈出无辞,义有未当!便把他素日爱的家做活计、内款器皿,以及内造精细细点路菜之类,备办了些;又见天气冷了,给他作了几件轻暖细毛行衣,甚至如斗篷卧龙袋一切衣服,都备得齐整。安太太和金、玉姐妹,另有送褚大娘子并给她那个孩子的东西,又有给她那位姑奶奶带去的人事,老头儿看了十分喜欢。 这日正是安老爷同了张亲家老爷,带同公子在上房给他饯行。安太太便在西间,和褚大娘子话别,就请了舅太太、张亲家太太作陪,两个媳妇也叫入座。老头儿在席上,看着安老夫妻的这个佳儿,这双佳妇,鼎足而三,未免因羡生感,因感生叹,便在座上擎酒杯,望着安老爷说道:“老弟呀!愚兄自从八十四岁来京那趟,临走就和亲友们说过:‘我邓老九此番出京,大约往后没有再来的日子了。’谁想说不来,如今已八十八了,又走了这一趟。这一趟把往日没见过的世面也见着了;没吃过的东西也吃着了。这都是小事,还了了我们何家姑奶奶这么一个大心愿;又和你老弟多结了一重缘法,真是万般都有个定数。如今我们爷儿们,在这里吵闹了这一阵子,临走还承老弟弟夫人这样费心事,你我的交情,我闹不了那些虚客套了,照单全收不算外,我竟还有个贪心不足,要指名和你要宗东西,还有托付你的一桩事。”安老爷连忙道:“老哥哥肯如此,好极了。但是我办得来的,弄得来的,必能报命。”他笑呵呵的干了那杯酒说道:“这话不用我托你,大约你也一定办得到。除了你,大约别人也未必弄得来。只是话到礼到,我说得在前。”因又斟上酒,端起来喝一口道:“老弟,你瞧愚兄啊,闰年闰月,冒冒冒的九十岁的人了,你我此一别,可不知那年再见。讲到我邓老九,一个无名目白出身,两肩膀扛张嘴,仗老天的可怜,众亲友的台爱,弄得家成业就,名利双收,我还那些儿不足?只是一会儿价回过头来往后看看,拿我这么一个人,竟缺少条坟前拜孝的根,我这心里可有点子怪不平的。”说到这里,安老爷便说道:“九哥你这话,我不以为然;洪范五福,只讲得个一日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修好德,五曰考终命,不曾讲到儿子和作官两桩事上。可见人生有子或无子,作官或达或穷,这是造化积有余补不足的一点微权,不在本人的身心性命上说话;再我还有句话,不是呕老哥哥,要看你这老精神儿,只怕还赶得上见个侄儿,也不可知呢!”邓九公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说:“老弟那可就叫作六枝子拳,新样儿的没了对儿咧。”张老也说了一句道:“合该命里有儿,那可也是保不齐的。”不想座中坐着个褚一官,正是个六枝子,说落了典了。他听了只抿着嘴,低着头喝酒,又不好答岔儿。这席上在这里高谈阔论,安太太那席上却都在那里静听。听到这里,舅太太便道:“九公这话,我就有点子不服;我不是个没儿子的,难道我这个干女儿,和你们这个大姑奶奶,还抵不得人家的儿子么?”安太太也道:“这话正是。”邓九公那边,早接口高声叫道:“好话呀!舅太太、弟夫人,我正为这话要说。”因向安老爷说道:“不但我这女儿,就是女婿,也抵得一个儿子;第一心地儿使得,本领也不弱,只不过老实些儿,没什么大嘴末子。为什么从前我在道上的时候,走一天拉扯他一天,到了我歇了业了,我也不叫他出去了?因为走镖的这一行,虽说仗艺业吃饭,是桩和小人作对头的勾当,不是条平稳路。老弟你只看着咱愚兄这么个老坯儿,还吃海马周三那一合儿。所以我想着,将来另给他找条道儿,图个前程。论愚兄的家计,不是给他捐不起个白蓝顶子,那花钱买来的官儿,到底铜臭气,不能长久;以后他离了我了,设或遇见有个边疆上的机会,可得求下二叔,想个方法儿,叫他一刀一枪的巴结个出身,一样的和贼打交道,可就比保镖硬气了。这是一。”安老爷道:“这话也算九哥多交代,老兄二百岁以前,果然我作个后死者,这事还怕不是我的责任?再说只要有机会,也不必专在你老人家二百岁后,交给我罢。请问要的那宗东西,是什么呢?”邓九公道:“这宗东西,比这个又关乎要紧了。老弟;不是我和你说过的吗?我自从十八岁,因一口气上,离了淮安本家,搬到山东茌平落了籍,算到今日之下,整整儿的七十年,不但我的房产地土都在这边儿,连坟地我都立在这里了;二位老人家,我要请过来了,我算不想再回老家咧。到了我庆八十的这年,又有位四川木商的朋友,送了我副上好的建昌板,我那一头儿的房子也置下了。内囊儿的东西呢,你侄女是给我预备妥当了;什么时候说声走,我拔腿就走,跟着老人家乐去。我就只短这么一件东西,这些年总没张罗下;愚兄还带管是个怯壳儿,还不知这东西,我使得着使不着,得先讨老弟你个教。”安老爷道:“老哥哥你不必往下说,我明白了。你一定是要我一副吉祥陀罗经被。”那老头子听了,把头一扭嘴一撇道:“唔!我要那东西作什么呀?我听见说,都是那些王公子大人,还得万岁爷赏,才使得着呢。慢讲我这分儿使不着,就让越着礼使了去,也得活着对得起阎王爷,死了他好敬咱们,叫咱们好处托生啊!不然的时候,凭你就顶上个如来佛去,也是瞎闹,陀罗经被就中用么?” 安老爷暗暗的诧异道:“不想这老儿,不读诗书,见理竟能如此明决。”因说道:“既如此,老哥哥你倒直说了罢!”只见他未曾开口,脸上也带三分恧色,才笑容可掬的说道:“我见他们那些有听头儿的人,过去之后,他的子孙,往往的来请那班名公老先生们,把他平日的好处,怎长怎短的,给他写那么一大篇子,也有说行述的、行略的、行状的,我也不知他准叫作什么。是说这些事,也不过是纸上空谈哪!可不知怎么个原故儿,稀不要紧的平常事,到了你们文墨人嘴儿里,一说就活眼活现的,那么怪有个听头儿的。到了劣兄,可又有个什么可写的?只是我一辈子功名富贵都看得破,只苦苦的愿意听人说一句:邓老九是个朋友。所以我心里想着,将来也要弄这么一篇子东西。这话要不是我从去年结识得老弟你这么个人,我也没这妄想了的。因为我往往的见那些好戴高帽的爷们,只要人给他上上两句顺他,自己就忘了他自己是谁了,觉着那人说的都是实话。这话除了我,别人带着全是不配。再不想那神童诗上说得好,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那文家子凭那管笔的厉害,比我们武家子的家伙还可怕。看不得面子上只管写的是好话,暗里魂消,挖苦了他的,还作春梦呢!老弟你知道的,愚兄这学问儿,本就有限,万一求人求得不当的,他再指东杀西,之乎也者的奚落我一阵,我又看不澈,那可不是我自寻的么?讲到老弟你了,不但我信得及你是个学问高不过、心地厚不过的人,我是怎么个人儿,你也深知。愚兄别的事是都就了,绍兴酒喝了;还记得那《古文观止》上,也不知那篇子里头,有这么的两句话,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于也。’这两句话,可就应在你我今日了。‘如今我竟要求你的大笔,把我的来踪去路,实打实,有一句说一句,给我说一篇,将来我撒手一走之后,叫我们姑爷,在我坟头里给立起一个小小的石头碣子来,把老弟的这篇文章镌在前面儿,那背面儿上可就镌上众朋友好看我的‘名镇江湖’那四个大字。我也闹了一辈子,人过留名,雁过留声,算是这么件事,老弟你瞧看行得行不得?”读者再不想邓九公这等一个粗豪老头儿,忽然满口大段谈起文来,并且门外汉讲行家话,还被他讲着些甘苦利害,大是奇事!世有不读诗书的英雄,此老近之矣;更不想他又未能免俗,忽然的动了个名想,尤其大奇。然而细按去,那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这句话不是句平常话。名者,实之归也,只看从开天画卦起,教耕稼,造冠裳,至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修《春秋》,这几桩实实在在的事,那一桩又不是个名想。只是想不想,其权在人;想得到身上想不到身上,其权可在天。天心至仁且厚,唯恐一物不安其所,不遂其生,怎的又有个叫他想不到身上之话?殊不知人生在世,万事都许你想个法儿,寻些便宜,独到了这“才名”两字,天公可大大的有些斟酌,所以叫作造物忌才;又道是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然则天心岂不薄于实而转厚于虚,不仁于人面转仁于物呢?不然,这大约就要看看那人的福命,可载得起载不起?古今来一班伟人;又何尝不才名两赋到了载不起。纵使才大如海,也会令名不终,否则浪得虚名,毕竟才无足取,甚而至于弄得身败名隳的都有。只这邓九公,充其量,不过一个高阳酒徒,又有多大的福命!怎的天公保全他一世,此刻还许他遇着这位安水心先生,要把他成就,要名传不朽?要知只他那善善恶恶的性情,心直口快,排难解纷,救人之急,便是种福的根本。种了这段福,就许造这条命,才不才这个名字儿,天已经许他想得到手了。何况这老头儿,还不是个不才之辈呢。话虽如此说,又何以见得他名传不朽呢?且莫讲别的,只这位燕北闲人,一时闲得没事干,偶然把他采人《儿女英雄传》中,已经比那有友五人焉其中的三人,福命不同了哇! 安老爷听邓九公讲了半日,再不想他益发有这等见解,恰好这句话,又正搔着自己痒处,先端起酒来,一饮而尽,说道:“这更是我的事了。九哥你既专诚问我,我便直言不讳,你要这宗东西,也不必等到你二百岁后。古人朋友,相交忘形,有生为立传的,还有生吊月祭的;如今你我也不必作这骇人听闻的事,待我把老兄的平生事实,作起一篇生传来,索性请老兄看过了,将来再镌上那碣碑上。但是那块匾上的‘名镇江湖’四个字,只好留作个光耀门楣的用处,锈在碑上,却不合款,老哥哥你必要用,也不妨人这篇文章里,一并镌在碑阴上。”安老爷才说到这句,早不是他的意思了,嚷道:“喂!老弟,你给我的大笔,倒要弄到后面去,那正面可还配用什么呀?”安老爷拈着那小胡子,想了想说道:“依我的主意,那正面要从头到底,居中镌上清故义士邓某之墓的一行大字,老哥哥你道如何?”他才听完这句话,乐得把那桌子一拍,拍得桌子上的碟儿碗儿山响,说道:“着!着!着!是这么着!这话我心里可有,就只变不过这个弯儿来,真少不起你们这文字班儿的,就结了。”说着一叠连声儿的,叫快取热酒来,换大杯来。公子连忙站起,用大杯亲自给他斟了一杯送过去。他也不管那酒的冷热,双手端起来,咕嘟嘟一气饮尽,向安老爷照着杯告了个干,说道:“老弟呀!我邓振彪这就足咧!” 当下两席上见他这等豪饮,一个个都替他高兴,只有褚大娘子听见他父亲提到身后的事情,心中有些难过,勉强笑道:“人家二叔今日给送行,你老人家不说找个开心的兴头话儿说说,且提八百年后这些没要紧的事作甚么?这叫作清晨吃晌饭,早呢!”她只管满脸笑容那里这样说,却不禁不由得鼻子一酸,那说话的声音早巳岔了。邓九公这边说道:“姑奶奶,这话你不懂,你过来,我说你听。”褚大娘子只得过这边来。安公子见了忙离席让座,连褚一官也站起来。张老才要谦让,被邓九公一把按住,说:“张老大你别动。”因和他女儿女婿说道:“你两个可别把这话看作没要紧。不是我同你二叔的交情,说不到这里;是这交情,不是你二叔这个人,也说不到这里;这才是八百年难遇的第一件兴头事。方才的话,你俩都听明白了,没别的,你两口儿就至至诚诚的,给你二叔磕个头,算替我谢谢他。”女儿女婿果然转过身来,望着安老爷便拜了下去。慌得安老爷离座出席,忙拉起褚一官,又向褚大娘子作揖答礼,说道:“这礼从何来?这是你老人家的醉命了。”便回头向安太太道:“太太快让大姑奶奶归座去。” 这个当儿,金、玉姐妹早陪着过来,就便把她让了过去,安太太也出席相迎;不想她将走到席前,望着安太太又磕下头去。安太太连忙搀起来道:“姑奶奶,这是怎么说?就讲你二叔为你老人家,也是该的;可与我甚么相干儿,你行起这个大礼来?”褚大娘子站起来道:“我给老人家磕这个头,可另是一件事。我从在我们青云堡庄儿上见着你老人家那一天,也不知怎么,我心里只和你老人家怪亲热的,就想认你老人家作个干娘。因为关着我妹夫子这承继妈妈亲戚,我总觉我不配;到了这回来了,我还没打回这个妄想去。谁知那天我们老爷子,在我何亲家爹祠堂里,才说得句叫我们这位小姑奶奶,叫二叔二婶声父母,就把她惹翻了,把我也吓住了,今日之下,她倒作了你老人家的嫡亲儿女,我这干女儿可倒漂了,我越想越有点子眼儿热;此刻我父亲和二叔,交到这个分上,借着我们这小姑奶奶的光儿,我总得叫我们老玉声妹夫子,我也不怕人笑话。我奴才亲戚,混巴高枝儿,我今日可算认定了干娘咧!”把安太太喜欢得拉着她的手,说道:“姑奶奶,你那里知道我这心里,也和你一样的想头呢!只是我通共比你大上十几岁呀!我怎么说得出口来呢?你既这么说,我正少个女儿,你就算我的女儿!”她听安太太这样说,更加欢喜。 才待归座,邓九公那边早又嚷起来了。只听他向安老爷道:“了不得,了不得,我又落在后头了。我从那天,听见这张姑奶奶劝我们姑奶奶那番话,我就恨不得立刻叫她声好孩子,想要认她作个干女儿;不想我的干女儿没得认成,倒把个亲女儿叫弟夫人拐了去了;我有没的那么个女儿一般的徒弟,又被你们抬了来了;张老大你想想这事,莫非欠些公道?”张老是个老实人,只望着安老爷笑。安老爷还没及答言,褚大娘子那边早望着张金凤说道:“听见了哇!我可不管你本人肯不肯,我先肯了。你们姐儿俩里头?我总觉得你比她和我远一层儿似的,我这心里可就有些丝丝拉拉的;这一来好极了,就只得问张亲家妈答应不答应了。”因说道:“亲家妈怎么样罢?”张亲家太太把嘴向安太太一努,说道:“那是她家的人,我当不了他的家,我可有啥儿说的哪!多个人儿疼不好呀。”安太太便道:“这更有趣儿了。”褚大娘子听说,早一把把张姑娘拉住,要过那席去。张姑娘笑着,只看婆婆的眼色。安老夫妻便叫她快给干爷行礼;邓九公乐得前仰后合,说了许多兴头话,说:“我这才气平些儿。”因又和安、张两亲家干了一杯,说道:“再不想一句话,和我们张老大又结了一重缘。” 这个当儿,那边舅太太早把何小姐揽在怀里,笑道:“我的孩儿呀!快来罢,幸亏我在船上,先把你认下了;不然,你瞧他们爷儿们,娘儿们,这阵横抢硬夺的,还了得么?”何玉凤也捂着嘴笑个不住,说道:“娘放心,我是再没人抢的了,这屋里的几位老人家不差甚么,八面儿我都占下了。” 一时安老夫妻便叫公子给邓九公行礼。邓九公也叫公子带褚一官过来,给安太太磕头。将磕完了起来,褚大娘子大马金刀儿的坐在那里,和他女婿说道:“还有舅母和亲家妈,得认亲呢?劳动你再磕头罢!”褚一官倒也会凑趣儿,趴下就磕。舅太太是坐在里边,有个张太太挡着出不去,只得说:“姑奶奶这个闹法儿。”连忙摸着头,把手儿还了个礼。张太太她也拜了一拜,说道:“咱可就都有骨血儿管着呀!算一家子咧!”说得大家哄堂大笑。那褚一官过那边去,又拜了张老。只这一阵辞拜,何小姐早暗暗的拉了张姑娘一把,又向公子递了个眼色,三个人便走到褚大娘子跟前,何小姐先说道:“我们承姐姐这样亲热,今日也该服侍服待姑奶奶了。”说着,便满满斟了一杯送过去,褚大娘子乐得一饮而尽。才得喝完,张姑娘又奉过一杯来。她便笑道:“你们就这样轮流着灌我,我也愿意;我到底也姑奶奶了哇。”说着又是一杯。她姐妹两个才闪开,早见公子斟过一个大杯来。她道:“这一大下子,可不是玩儿的,还是那个小些儿的罢。”张姑娘一旁低声说道:“好意思的!这么大个兄弟敬老姐姐一杯酒,干回他去。”这位娘子,那好胜的脾气儿也有些和乃翁相似,便也接过来,一气饮干。登时吃得她杏眼微醉,桃腮添晕,一手擎着个空杯,一手指着公子,咬着牙,纵着鼻儿笑容可掬的说道:“小舅爷子,搁着你就是了。”公子因父亲在那边,只笑着不敢多说,心里却想着一句圣经贤传,暗说怪道:“说是不知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只他四个一阵乱舞莺花,慢讲安、张二家两双老夫妻,看着十分欢喜;一个邓老头儿,直乐得话都没了,只张着个大嘴,呵呵的傻笑,不由得手够酒,酒够口,酒到杯干。一时主客几个,眼界里无非乐境,耳轮中都是欢声,便是那些服侍的人,无不一个个接耳交头,颂扬叹赏,甚至那楼头的更鼓,都觉筹添短漏;座上的灯花,也知笑展长眉。只这席离别小宴,直把他几个天理人情的人,彼此连络了个合意同心,连这部《儿女英雄传》的书,也给穿插了个套头裹脑。那邓九公直喝得眼睛有些粘糊糊的,舌头有些硬橛橛的了,还在那里左一杯右一盏的连叫斟酒。褚大娘子恐怕他父亲明日起不来,误了上路的吉时,好劝歹劝的拦了两遍,他还吃了个封顶大杯,才尽欢而散。 到了次日,那些行李车夫,都是前两天装载妥当,自有他的伴当押着,起五更先行。才得天亮,他父女翁婿和那个孩子,以及下人,早巳收拾了当,吃了些东西,便要告辞。这等一般热肠人,彼此厮混了许多天,怎生舍得?不必讲那褚大娘子拉拉这个,看看那个,已经哭得泪人儿一般;只那邓九公一一的辞过众人,到了何小姐跟前,他也就忍泪不住,勉强说道:“姑奶奶,师傅把你送到这等个人家儿来,师傅没有甚么惦记你的咧!你倒也不必记挂着师傅。”交代了这句话,他便一回身拉住安老爷说道:“老弟呀,我和你此一别,不知今生可得”说到这里,早巳满面泪痕,往下说不出来了。幸而安老爷是个豁达人,说道:“老哥哥不消如此。你我今日暂别,不久便当欢聚。”他一手擦着眼泪,摇着头道:“老弟你这句话,愚兄可有点儿不及信了。”安老爷道:“九哥且莫讲人生聚散无常,只你此番来京,可是算得到拿得稳的?况且转眼就是你九十大庆,小弟定要亲到府上,登堂奉祝,就便把昨日说给你作的那篇生传带去,当面请教。”他听了这话,擦干了眼泪,望着安老爷道:“老弟你这话当真?”安老爷道:“小弟平生不敢轻诺,况在老哥哥跟前,岂肯失信?”他便一手拉着安老爷的手,一手指着说道:“老弟,只你这一句话呀,老天准留哥哥多活几年等着你!就是这样,哥哥走了。”说着,他松了安老爷的手,头也不回,带了褚一官往外就走。这里褚大娘子见他父亲走了,也不好流连,只得辞了安太太一行女眷起来;安太太大家一直送出腰厅才回。邓九公站在大门外,催着他女儿上了车,他随后上车才走。 安老爷头一天,就差人在彰仪门外三藐庵备下茶尖,便也和公子送下去。走了约莫三五里地,路旁有座大庙,早见褚一官圈马回来,说他老人家要到庙里磕个头,也请二叔下来歇歇。安老爷只得跟了他到庙前下车,看了看那庙门写道着“三义庙”三个字;进去里面,只一层殿。原来是汉昭烈帝和关圣、张桓侯的香火。安老爷向来是位重儒不佞佛的,等闲不肯烧香拜庙,只有见了关圣帝君,定要行礼;等邓九公磕过头,自己带了公子,也拜过神像。那邓九公便在神座前,向安老爷说道:“老弟,我晓得你定要远远的送一程,才肯回去。但是此去,前途还有张老大和老程师爷诸位候着呢!大概我们各行里的亲友,也在那里。老弟你就送到那里,也不得久谈。常言道得好:‘送君千里终须别’。到了你我的交情,大概还见得过这三位尊神,咱们就在这神圣面前一别。”安老爷固是不肯。他道:“你我的心,关帝菩萨看得明白,何必如此!”安老爷见他这样说法,倒也不好相强。当下这边父子两个,那边翁婿两个,只得各各作别。一路出了庙门,大家道声珍重,望着他车辚辚,马萧萧,竟自长行去了。 安老爷自他走后,便张罗张亲家的搬家,他两口儿择吉,搬过祠堂西边那所新房去。一应家具,安置得妥当,看了看头上顶的是瓦房,脚下蹈的是砖地,嘴里吃喝是香片茶、大米饭,浑身穿戴的是镀金簪子、绸面儿袄,老头儿、老婆儿已是万分知足。依安老爷、安太太还要供茶供饭,他两口儿再三苦辞。安老爷因有当日他交付的、何小姐在能仁寺送张金凤那一百两金子,不曾动用,便叫他女儿送他作了养老之资。张老又是个善于经营居积的,弄得月间竟有数十串钱进门。他两口儿却仍照居乡一般辛勤,撙节着过度,便觉着那日月从容之至。只是他两个时常要过前面来,看看望望,家里却短一个支使看家的人;就用安老爷的家人固是不便,便是内面雇个不知根底的人来,也不放心;又兼他守分安常的惯了,不肯才有几文钱,便学那小人乍富行径,立刻就添些新花样,闹个跟班儿的。却也正在为难,谁想事有凑巧,给他送了一个人来。你道这人是谁?原来第七回书讲的他当日带着女儿要到东京投奔的那个亲戚,正是那张太太娘家的一个哥哥。这人姓詹,名典,他有个小名儿,叫作光儿。他本是带着家眷,在东京一个粮行里给人家管帐,就那里养了个儿子,因是七夕生的,叫作阿巧。那阿巧才得十一二岁,且自乖觉。詹典在东京一住十余年,却也赚得几十两银子在腰里,落后来因行里换了东家,他就辞了出来。要想带了老婆孩子回家,把这项银子和张老置几亩田伙种。他那里起身要回河南来,正是张老夫妻这里带了女儿要投东京去,路上彼此岔过去了,不曾遇着。及至到了家,正碰见荒旱之后,瘟疫流行,那詹典在途中本就受了些风霜,到家又染了时症,一病不起,呜呼哀哉死了。他妻子发送丈夫,也花了许多钱,再除了路上的盘缠,那几十两银子也就所剩无几,只得权且带了个十来岁的儿子,勉强度日。这个当儿,见了从京里回来的乡亲们,十个倒有八个讲究说,咱们这里的张老实,前去上东京投亲,不想在半路招了个北京官宦人家的女婿,现在跟了他女婿到京城享福去了。詹典的妻子听得这话,想了想自己正在无依,孩子又小,便搭着河南小米子粮船上京,来投奔张老,想要找碗现成茶饭吃。从通州下船,一路问到这里,恰好正在张老搬家的前两天。安老爷、安太太是第一肯作方便事的,便作主给他留下,一举两得,又成全了一家人家,正叫作勿以善小而不为。你看他家总是这般作事法,那上天怎的不暗中加护。安老爷才把亲家安顿停妥,不两日就是何小姐新满月,因她没个娘家,没处住对月,这天便命他夫妻双双的到何公祠堂去行个礼。张老夫妻如今住得正近,况且又有了家了,清晨起来,便到东边祠堂来预备代东,候安公子、何小姐行过了礼,就请到他家早饭,把女儿张姑娘也请过来,也买了些肉,宰了只鸡。只他那詹嫂和阿巧,一个买,一个作,倒也弄得有些老老实实的田舍家风。三个人吃得一饱回来,晚间便是舅太太请过去。那时因褚大娘子起了身,腾出西耳房来,舅太太仍泪搬过去;公子和金、玉姐妹,便在那边吃过晚饭,直到起更,才过这边来,先到上房侍候父母公婆安置,才一同回居。过了两日,安太太便吩咐人,把那新房里无用的锡器、瓷器、衣架、盆架等件,归着起来,依然把那座碧纱橱安好,分出里外间。张姑娘叠着精神,要张罗这个姐姐,两只小脚儿哆哆哆哆的,带了一班妈妈、仆妇、使婢把铺设贴落,收拾得都和自己屋里一样。果然把他三人那幅小照,挪过这边卧房来,就那张弹弓、那口宝刀挂在左右,把那圆端砚摆在小照面前桌几上,归结了他三个一段美满良缘的新奇佳话。何小姐也帮了她,登时桌子板凳的,忙个不了。他两个被此说一阵,呕一阵,笑一阵,一时真算得占尽儿女闺房之乐。只可怜安公子经她两个那日一激,早立了个一飞冲天、一鸣惊人的志气,要叫她姐妹看看我这安龙媒,可作得到封侯夫婿的地步?!因此邓九公走后,忙忙的便把书房收拾出来,一个人冷清清的下帷埋首,和那班三代以上的圣贤苦磨。这日直磨到二鼓,才回房来。金、玉姐妹连忙起来,迎着让座。张姑娘问道:“你看我给姐姐收拾的这屋子好不好?”公子里外看了一遍,说:“好极好极,偏劳之至。”张姑娘道:“我们爬高下低的闹了一天,亏你也不来帮个忙儿;本来姐姐的事情,罢咧!可怎么敢劳动你呢?”公子道:“你这个人怎么这等不会说好话,非是我不来帮忙儿,要说这些挂画焚香是风雅事我不喜作,也是我欺你两个;我自承你两个那番清诲之后,特悟出这些事最于用功有碍,所以古人说:‘注虫鱼者,必非磊落之士也。’正是这个用意。你且让我一纳头,扎在子曰诗云里头,等我果然把个举人进士骗到手,就铸两间金屋,贮起你二位来,亦无不可,不强似今日的帮忙。”金、玉姐妹两个再不想那日一席话,一激竟把他激成功了,也暗自欢喜。何小姐便说道:“妹妹说的是玩儿话,其实还不是她们丫头女人们拾掇的,我们两个也只跟着搅了一阵,倒是才说也要给我绣那么一块愿,挂在这卧房门上,你给想三个字呢!”公子略想了一想,说:“就用那屋的三个字就很好。”何小姐道:“这你可是塞责儿了。”公子道:“非一瓣心香的瓣字,却就是小照上那红袖添香伴着书的伴字。你两个人从此一位便可称作伴香女史,一位便可称作瓣香女史,我便可称作伴瓣主人;只是我又恐防你们嫌我这风雅,这三方图章,也只好等后年春闱之后再讲罢。”那金、玉姐妹两个听了,也深服他这心思敏捷,各各道妙。过了几日,张姑娘闲中,果然照样给何小姐绣了“伴香室”三个字,装潢好了,挂在她房门门上。这晚他三个在何小姐这边,谈了这一番,那天也就将近三鼓。张姑娘站起来道:“不早了,我要回房睡了。”何小姐一把拉住她道:“今日可不许你空身儿走,我要烦你顺带公文一角。”张姑娘早巳明白,只得摔手要走,怎奈被何小姐拉住手,再摔不脱,只得向何小姐耳边说了句话,何小姐这才放手,说:“滑再滑不过你了,也不知真话啊,也不知赚人呢?”张姑娘正色道:“岂有此理!我要这样赚姐姐,说玩儿话的事小,那不是在姐姐跟前另存一个心了么?”她说定这话,才待要走,忽又想起回来说:“等我索性把今日的事情,张罗完了再走。”因把桌子上的那盏灯拿起来剪蜡花,向安公子、何小姐说道:“上月今日,就是我送二位人的洞房,今日还是我送二位贺新居。”说着便拿着灯,前面照着,往卧房里引去,他两个也只得笑吟吟的随她进去。只见她把灯放在房里桌儿上,又悄悄的向何小姐道:“姐姐你老人家,今日可好歹的不许再闹到那夜事儿咧!”何小姐听了,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只赶着要拧她的嘴,她早一溜烟过西间去了。安公子看了这番光景,心里暗说:“我依她两个的话,才用了几日的功,她两个果然就这等欢天喜地起来;然则她两个那天讲的,只要我一意读书,无论怎样都是甘心情愿的,这句话真是出于肺腑了。幸是我那天不曾莽撞,不然,今日之下,弄得一个扭头别项,一个泪眼愁眉,人生到此,还有何意味!”只他这等一想,那奋发用功的心,益发加了一倍。却又着了点儿书魔,因拍手和何小姐笑道:“我安龙媒经师傅和我讲了半世的《论语》,直到今日看了你姐妹两个,才明白‘《关睢》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句书,是怎的个讲法!”这正是: 春风时雨同沾化,绛帐应输锦帐多。 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三回 申庭训喜克绍书香 话农功请同操家政 第三十三回 申庭训喜克绍书香 话农功请同操家政 这书虽说是种消闲笔墨,无当于文,也要小小有些章法,比如画家画树,本干枝节,次第穿插,布置了当,仍须渲染烘托一番,才有生趣。如书中的安水心、佟孺人,其本也,安龙媒、金、玉姐妹,其干也,皆正文也;邓家父女、张老夫妻、佟舅太太诸人,其枝节也,皆旁文也。这班人自开卷第一回,直写到上回,才一一的穿插布置妥贴,自然还须加一番烘托渲染,才完得这一篇造因结果的文章。这个因,原从安水心先生身上造来;这个果,一定要向安水心先生结去。这回书,便要表到安老爷。安老爷自从那年中了进士,用了个榜下知县,这其间过了三个年头,经了无限沧桑,费了无限周折,直到今日,才把那些离离奇奇的事拨弄清楚,得个心静身闲,理会到自己身上的正务。理会到此,第一件关心的便是公子的功名。这日正遇无事,便当面嘱咐一番,再给他定出个功课来,好叫他依课程用功,备来年乡试。当下叫了一声“玉格儿”,见公子不在跟前,便和太太道:“太太,你看玉格这孩子,近来竟荒得有些外务了。这几天只一叫他,总不见他在这里,难道一个成人的人,还只管终日偎依在自己屋里不成?”读者,你看安水心先生这几句话,听上去觉得在儿子跟前,有些督责过严。为人子者,冬温夏清,昏定晨省,中人扶持,请席请衽,也有个一定的仪节。难道拉屎撒尿的工夫,也不容他,叫他没日没夜的寸步不离左右不成?却不知这安老爷,另有一段说不出来的心事。原来他因为自己辛苦一生,遭际不遇,此番回家,早打了个再不出山的主意,看了看这个儿子还可以造就,便想要指着这个儿子身上,出一出自己一肚皮的肮脏气。也深愁他天分过高,未免聪明有余,沉着不足;又恰恰的在个有妻子则慕妻子的时候,一时两美并收,难保不为着翠帷锦帐两佳人,误了他玉堂金马三学士。老爷此时,正在满腔的诗礼庭训待教导儿子一番,才叫了一声,偏偏的不见公子趋而过庭,便觉得有些拂意。 太太见老爷提着公子不大欢喜,才待叫人去叫他,又虑到倘他果然偎倚在自己屋里,一时找了来,正触在老爷气头儿上,难免受场申斥,只说了句:“他方才还在这里来着,此时想是作什么去?”他老夫妻一边教,一边养,却都是疼儿子的一番苦心;安想他老夫妻这番苦心,偶然话中一问一答,恰恰的被一个旁不相干的有心人听见了,倒着实的在那里关切,正暗合了朝中有人好作官那句俗话。朝中有人好作官这句话,读者切莫把它误认作植党营私一边去。你只看朝廷上,那班大小臣工,若果然人人心里都是一团人情无理,凡是国家利弊所在,彼此痛痒相关,大臣有个闻见,便训诫属官;末吏有个知识,便规谏上宪,一堂和气,大法小廉,不但省了深宫无限宵旰之劳,暗中还成全了多少人才,培植了多少元气。你道这话,与这段书什么相干?从来说家国一体,地虽不同,理则一也;不信,你只看安家那个得用的大丫头长姐儿。 这日当安老爷、安太太说话的时节,那长姐儿正在一旁侍候,她听得老爷、太太这番话,一时便想到生怕老爷为着大爷动气,太太看着大爷心疼,大爷受了老爷的教导,脸上下不来,看着太太的怜惜,心里过不去;两奶奶,既不敢劝老爷,又不好救太太,更不便当着人周旋大爷。这个当儿,象我这样的受恩深重,要不拿出个天良来,多句话儿,人家主儿不是花了钱粮米白养活奴才吗?想到这里,她便搭讪过来,看了看唾沫盒儿得洗了,便拿上唾沫盒儿,一溜烟出了上屋后门,绕到大爷的后窗户跟前,悄悄的叫了声:“大奶奶。”又问道:“大爷在屋里没有?”张金凤正在那里给公子做年下戴的帽片儿。何小姐这些细针线虽来不及,近来也颇动个针线,在那里学着给婆婆作竖头领儿。这个当儿,针是弄丢了一枚了,线是揪折了两条了;她姐妹正在一头说笑,一头作活,听得是长姐儿的声音,便问说:“是姐姐吗?大爷没在屋里,你进来坐坐儿。”她道:“奴才不进来了,老爷那里嗔着大爷,总不在跟前儿呢!得亏太太给遮掩过去了。大爷上那儿去了,二位奶奶打发个人儿告诉一声儿去罢。不然,二位奶奶就上去答应一声儿。”她说完了,便踅身去洗了那个唾沫盒儿,照旧回到上房来侍候。金、玉姐妹两个,便也放下活计,到公婆跟前来,太太见了她两个,便问:“玉格儿竟在家里作什么?”何小姐答道:“没在屋里。”安老爷便皱眉蹙眼的问道:“那里去了?”何小姐答道:“只怕在书房里罢!”安老爷道:“那书房自从腾给邓九公住了,这一向那些书还不曾归着清楚,乱腾腾的,他一人扎在那里作什么?”何小姐道:“早收拾出来了。从九公没走的时候,他就说等这位老人家走后,腾出地方儿来,我可得静一静儿了;及至送了九公回来,连第二天也等不得,换上衣裳,就带着小子们收拾了半夜。”安老爷听到这句便有些色霁。何小姐又搭讪着接上说道:“媳妇们还笑他说:‘何必忙在这一刻。’他说:‘你们不懂,自从父亲出去这遍,不曾成得名,不曾立得业,倒吃了许多辛苦,赔了若干银钱。通共算起来,这一遍不是去作官,竟是为了你我三个了。如今不是容易才完了你我的事,难道你我作儿女的,还忍看着老人家再去苦挣了来养你我不成?所以我忙着收拾出个书房来,从明日起,便要先和你两个告一年半的假。’”安太太道:“怎么呀!又怎么不零不搭的,单告一年半的假呢?”张姑娘接口道:“媳妇们也是这等问他,他说:‘这一年半里头,除了父母安膳之外,你两个的事,什么也不用来搅我;外面的一切酒食应酬,我打算可辞就辞,可躲就躲;便是在家,我也一口酒不吃,且尽这一年半的功夫,打叠精神,认真用用功,先把那举人进士弄到手里,请二位老人家欢喜欢喜再讲。’”安老爷冷笑道:“他有多大的学力福命,敢说这等狂妄的满话?”安太太道:“这可就叫作小马乍行嫌路窄了。”何小姐又接着赔笑道:“婆婆只这等说,还不见他说这话的时候大妈妈似的那个样儿呢,盘着腿儿,绷着脸儿,下巴颏儿底下又没什么,可尽着伸着三个指头在那里绺胡子似的不住手的绺!媳妇们两个,只说了句功也得用,公婆跟前可也得向常去来,侍候侍候。只这句就教导起来了,向着媳妇们说:‘要你两个作什么的?此后我在书房里,父母跟前正要你两个随时替我留心;便是你两个也难得患难里结成姻缘,彼此一同侍奉三位老人家;凡家里的大小事儿,正该趁这年纪学着作起来,也好省一省母亲的精神心力。倘然父母有什么要使唤我的去处,你们却不可拘泥我这话,只管着人告诉我去。’说媳妇们象俩傻子,又象两三岁的孩子,又不好笑他,只好听一句,答应他一句。此时公公要有什么话吩咐他,媳妇叫人书房里叫去。” 安老爷方才问这话的时节,本是一脸的怒容;及至听了两个媳妇这段话,知道这个儿子不但能够不为情欲所累,并且还能体贴出自己这番苦衷来,不禁喜出望外,说道:“不信我们这个傻哥儿,竟有这股子横劲。”张姑娘也笑道:“自那天说了这话,天天儿比个走远道儿的还忙呢!等不到天大亮,就起来赶忙着漱漱口,洗洗脸就走,连个辫子也等不及梳。公公不见他这些日子早上请安,总是从外头进来?”安老爷只喜得不住点头,因向太太道:“这小子果能如此,其实叫人可疼。”读者请看普天下的妇道,第一件开心的事,无过丈夫当着她的面,赞她自己养的儿子。安太太方才见老爷说公子荒得有些外务,正捏一把汗,怕丈夫动气,儿子吃亏;不想两个媳妇这一圆和,老爷又一夸奖;况且安老爷向日的方正脾气,从不听得他轻易夸一句儿子的,今日忽然这样谈起来,欢喜得了不得!也和老爷闹了个礼行科,说道:“这还不是老年平日教导的好处。”因又望着媳妇说道:“他这股子横劲,也不知是他自己憋出来呀,还是你们俩逼得懒驴子上了磨了呢?”安太太口里是只管这等说,其实心里是因儿子疼媳妇的话;那知这句话倒说着了,那位打算诗酒风流的公子,可不是被她姐妹一席话,生生的把个懒驴子逼上了磨了呢!虽然如此,却也不可小看了这个懒驴子;假如你无论怎样想着方法儿逼他上磨,他是一个劲儿的屎溺多,坐着陂不上,停了磨了,你又有甚么法儿?只是安老爷那样厚德载福的人,怎得会有这般的儿子!安公子这日正在书房里温习旧业,坐到晌午,两位大奶奶给送到来的滚滚烧饼,又是一大碟炒肉炖焖疙瘩儿,一碟儿风肉,一小铫儿粳米粥,恰好他读文章,读得有些肚里发空,正用得着,便拿起筷子来,拣了几片风肉,夹上才咬了一口,听得父亲叫,登时想起“父召无诺,手执业则投之,食在口则吐之,走而不趋”的这几句《礼记》来,便连忙恭恭敬敬的答应了一声:“啧。”放下筷子,把嘴里嚼那口饽饽吐在桌子上,口也不及漱,站起来,就不慌不忙,斯斯文文,行不由径的走到上房来。老爷一见,就笑容可掬的道:“罢了,不必了!我叫你原为今日消闲,想到明年乡试,要催你用起功来;方才听两个媳妇说你自己已经理会到此,这更好了。只是你现在的功课,打算怎的个作法?”公子回道:“打算先读几天文章,再作一两篇文章,且练练心思,熟熟笔路。”安老爷道:“是便是了;只这功课,不是从这里作起。制艺这一道,虽说是个骗功名的学业,若经义不精,史笔不熟,纵然文章作得锦簇花团,终为无本之学。你的书虽说不生,荒了也待好一年了,只怕那程老夫子,见你是个成人之学,也就不肯照小学生一般教你背诵,将来用着它时,就未免自己信不及。古人三余读书,趁眼前这残冬长夜,正好把书理一理,再动手作文章不迟。读的文章,有我给你选的那三十篇启祯、二十篇近料闱墨,简练揣摩足够了,不必贪多。倒是这理书的工夫,切忌自欺,不可涉猎一道。从明日起,给你二十天的限,把你读过的十三部经书,以至《论语》、《孟子》都给我理出来。论不定我要叫你当着两个媳妇背的,小心当场出丑。”公子自然是听一句,应一句。太太和二位少奶奶,一边是期望儿子,一边是关切夫婿,觉得有老爷这几句温词严谕,更可勉励他一番。不想这话,那个长姐儿听见,倒不甚许可了;她暗暗的纳闷道:“哟!这么些书,也不知有多少本儿,二十天工夫,一个人儿那儿念得过来呀,这要累着呢!”你道好笑不好笑?人家自有天样高明的严父,地样厚博的慈母,再加花朵儿般、水晶也似的一对佳人守着,还怕体贴不出这个贤郎、这位快婿的念得过来念不过来,累得着累不着?干卿何事?却要梅香来说勾当,岂不大怪!不然,揆情度理想了去,此中也小小的有些天理人情。读者如不见信,只看孟子和告子,两个人抬了半生的硬杠,抬到后来,也不过一个道得个食色性也;一个道得个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安老爷吩咐完了公子这话,便和太太说道:“玉格的功名,是我心里第一桩事。第二桩便是我家的家计。我家虽不宽裕,也还可以勉强温饱,都因我无端的官兴发作,几乎弄得家破人亡;这仗天祖之灵,才幸而作了个失马塞翁,如今要再去学那下车冯妇,也就似乎大可不必了。只是我既不作出山之计,此后衣食两个字,却不可不早为之计。这桩事又苦于我的尺有所短,这几年,就全仗太太。话虽如此,难道巧媳妇还作得出没米的粥来不成?我想理财之道,大约总不外乎生计,必须及早把我家的无用的冗人去一去,无益的繁费省一省,此后自你我起,都是粗茶淡饭,絮袄布衣,这才是个久远之计。趁今日稍闲,你我儿媳妇辈,齐集在此,何不大家计议起来?”太太道:“老爷这话虑得很是,我也是这么想着;就只这话说着容易,作起来只怕也有好些行不去的。就拿去人说,我家这几个中用些的家人,都是老辈子手里留下的,一时去了,又叫他们到那儿去;就是这几个雇工儿人,这么个大地方儿,也得这些人才照应得过来。讲到烦费,第一老爷是不枉花钱的;就是玉格这么大了,连出去逛个庙,听个戏都不会。此外,老爷想,咱们家除了过日子外,还有什么烦费的地方儿吗?就勉勉强强的抠搜些出来,不成局面可就不象样儿了;至于大家的穿的戴的东西,都是现成儿的,并不是眼下得用钱现置,难道此时倒弃了这个,另去置絮袄布衣不成?老爷你想我这话,说的是不是?” 安老爷虽是研经铸史的通品,却是个称薪量水的外行,听了这话,不唯是个至理,并且是个实情,早低下头去,发起闷来,为难起来半日,说道:“这等讲,难道就坐以待毙不成?”安太太道:“老爷别着急,我心里虑了也不是一天儿了。但是,这话要和我们玉格商量,可是白商量,商量不成,他且和你背上一大套书,倒把人搅糊涂了。倒是我娘儿三个人前日说闲话儿,两媳妇说了个主意,我听着竟很有点理,左右闹着没事,老爷为什么不叫她们说说,老爷听着可行不可行。万一可行,或者她们说的有什么不是的地方,老爷再给她们校正,我觉着倒是个正经主意。”安老爷道:“既如此,叫她们都坐下慢的讲。” 安老爷是有旧规矩的:但是赐儿媳坐,那些丫头们便搬过三张小矮凳儿来,也分个上下手,他三个便斜签着,侍候父母公婆坐下。这个礼节,我作者也以为然。何以呢?往往见那些巨族大家,多半礼重于情,久之情为礼制,父子便难免有个不达之衷,姑媳也就难免有个难伸之隐,也是居家一个大病。何如他家这等妇子家人联为一体,岂不得些天伦乐趣?至于那作者著这段书,大约醉翁之意不必在酒,他想是算计到何玉凤、张金凤两个人,四只小脚儿通共凑起来,不够营造尺三寸零,要叫她站着商量完了这桩事,那脚后跟可就有些不行了。当下安老爷见儿媳两旁侍立,便问道:“你们是怎么个见识,盍各言尔志呢?”何小姐先说道:“媳妇们也是那天伺候婆婆,闲话提到我家家计,偶然说到这句话。其实,事情果然行得去行不去,媳妇们两个究竟弄得成弄不成,此时也不敢说满了,还得请示公婆。媳妇在那边跟舅母依着的时候,便听得围着这座庄园都是我家的地,那时候听着,觉得离自己的心远,只当闲话儿听过去了。及至过来请示婆婆,才知道这地年终只进二百几十两银子的租子;问道这个根底,婆婆也不大清楚。请示公公,果然的这等一块大地,怎的只进这些租子?我家这地到底有多少顷亩?”安老爷见问,先呵嗳了一声,说:“这句话,竟被你两个把我问倒了。这块地原是我家祖上从龙进关的时候,占的一块老圈地,当日大的很呢!南北下里,南边对着我家庄门,那座山的山阳里有一片枫树林子,那地方儿叫作红树村,从那里起,直到庄后我和你说过的那个元武庙止。东西下里,尽西头儿,有个大苇塘,那地方叫作苇滩,又叫尾塘堤,那里起直到东边瓦家村我们那座青龙桥;这方圆一片大地方,当日都是我家的。自从到我手里,便凭庄头年终交这几两租银,听说当年再多二十余倍还不止,大概从占过来的时候便有隐瞒下的,失迷着的,甚至从前家人庄头的诡弊,暗中盗典的都有。这话连我也只听得说。”何小姐道:“只不知这块圈地,我家可有个什么执照儿没有?”安老爷道:“怎的没有!凡是老圈地都有部颁龙票;那上面东西南北的四至,都开得明白。只是老年的地,不论顷亩,只在一夫之力,一夫能种这块地的多少土计算,叫作一顷。所以那顷数,至今我再也弄不清了。”何小姐道:“果然如此,那就好说了。有了执照,不愁找不出四至来;按着四至,不愁核不出顷数来;凭顷数,不愁查不出佃户来。佃户一清,那户现在我家交租,那户不在我家交租,先得明白了,便可查那不在我家交租佃户名下地租,年年都交到什么人手里。查出下落来,如果是迷失的、隐瞒的,怎能便由他隐瞒迷失!只要不究他的已往,便是我家从宽了。即或其中有庄头盗典出去的,我们既有印契在手里,无论他典到什么人家,可以取得回来的。如果典价无多,拿着银子照价取回来,不和他计较长短,也就是我家从宽了。这等一办,又加增了进项,又恢复了旧产,岂不是好!况且这地又不隔着三五百里,都围着家门口儿,也容易查。只要查得清楚,敢怕那租子比原数会多出来,还定不得呢!”张姑娘道:“我姐姐这话,说的可真不错。我到了咱们家这一年多,听了听京里置地,敢则和外省不同,只知合着地价,计算租子,再不想这一亩地有多大的出息儿。就拿高粱一项讲,除了高梁粒儿算庄稼;高梁苗儿,就是苕帚;高梁杆儿,就是秣秸;剥下皮儿来,织席作囤;剥下桔挡儿来,就插灯笼插匣子;看不得那棍子岔子,只作火烧,可是家家儿用得着的;到了乡下,连那叶子也不白抛,那一桩不是利息?合在一处,便是一亩地的租子数儿。就让刨除佃户的人工饭食、牲口口粮去,只怕也不只这几两银子。” 安老爷静听了半日,向太太说道:“太太,你听她两个这段话,你我竟闻所未闻。”安太太道:“不然我为什么说她们说的有点理儿呢!”安老爷道:“我只不解,算你两个都认真读过几年书,应该粗知些文义罢了,怎的便贯通到此?这却出我意外。”何小姐笑说道:“公公只想:我妹妹呢,她家本就是个务农人家;到了媳妇,清山一住三年,眼睛看的是这个,耳朵听的是这个,便和那些村婆儿、村姑儿讲些的话儿,也无非这个。媳妇们两个,本是公婆特地娶来的,一个南山里的,一个北村里的,怎的会不懂呢?” 安老夫妻听了这话,益加欢喜。安老爷便说道:“话虽如此,也亏你两个事事留心。只是要清这项地,也须费我无限精神;便说弄清了,果然庄头有些私下典出去的,此时又那里打算这许多地价。”公子听到这里,便站起来禀道:“现放着邓九太爷给玉凤媳妇帮箱的那份东西呢?”老爷道:“唉!那原是她师傅因她娘家没人疼她的一番深心,自然该留着她自己添补使用,才不负人家这番美意。怎的作这项用度起来?”公子又回道:“她两个现在的服食器用,都经父母操心,赏得齐全,既没可添补的地方,月间又有照例的月费,及至有个额外用钱的去处,还是和父母讨,独自己还用添补些什么?自然该把这项进奉了父母,作这桩正务才是。”说着,便跪了一跪,说:“务必请父母赏收。”安太太道:“不害臊,人家媳妇的东西,怎么用你来这么献勤儿呀?”安太太这句话,可招出他后天的一点儿书毒来了,笑道:“回母亲,哪是她的?连她还是我的;是我的便是父母的。礼,子妇无私货,无私蓄,无私器,这等讲起来,哪又是她的?何况此举,本出于媳妇玉凤自己的意思,并且不但她一人的意思,便是金凤媳妇,也所见略同。不过这话,理应儿子代她们禀白,才合着唱随的道理。”安太太道:“阿哥,你别呕我,你只和我简简捷捷的说话。这也值说得没三句话,又背上了这么一大车书。”谁知他这车书,倒正合了乃父之意,点头道:“这话太太自然该听不明白,然而却正是妇道应晓得的。那《内则》有云,凡妇不命适私室,不敢退;妇将有事,大小必请于舅姑;子妇无私货,无私蓄,无私器,不敢私假,不敢私与。这篇书,正所以补《曲礼》不足。玉格这话,却是他读书见道的地方。”金、玉姐妹见公公有些首肯,便一齐说道:“这项金银,现在既白放着,况且公公眼下,是不打算出去的了,便让玉郎明年就中举人,后年就中进士,离奉养父母,养活这一家,也还远着的呢!这个当儿,正是我家一个青黄不接的时候儿,何况我家又本是个入不敷出的底子,此后日用有个不足,自然还得从这项里添补着使,与其等到几年儿之后,零星添补完了,另打主意。何如此时就这项上,定个望远的主意,免得日后打算。如果办得有个成局,不唯现在的日用够了,便是将来的子孙,也进则可仕,退亦可农。这话不知公婆想着怎么样?” 安老爷听了,连连点首说道:“善哉!三年之内,无饥馑矣!”说了这句,又低着头,寻思了半晌,说道:“还有一节难处,果然照这话办起来,自然要办个澈底澄清。那算方田,核堆垛,却得专门行家,我是逊谢不敏,玉格又不能;便是我家这几个家人,也没个能的,岂不是依然由着那班庄头拨弄?”公子说:“这桩事,儿子倒看准了一个人,就是我家这叶通便弄得来。”安老爷道:“他?我平日只看他认得两个字,使着比个寻常小厮清楚些,这些事他竟弄得吗?”公子道:“不但会,并且精。儿子又怎的晓得?因见我丈人常和他一处讲究,我丈人拿着本子《九章算法》问他几块怎样畸零的田,凑起来合了多少亩;几块若干长短的田,凑起来应合多少亩。他拿着面算盘,空手算着,竟一毫不错。及至他问我丈人多少地,应收多少高梁麦子谷子,我丈人不用打算盘,说的数目却又和那算法本子上不差上下,又是怎的一谷二米,怎的一熟两熟,怎的分少聚多,连那堆垛平尖,都说得出来。据我看起来,大约一边是从合算来的,一边是从阅历来的。只我听着,觉得比着夏后氏五十而贡的那章考据题还难些。”安老爷叹道:“如我父子,正所谓不知稼穑艰难者也!对之得毋少愧?” 公子原是说自己不通庶务,不想惹得老人家也谦尊面光起来。一时要竭力斡旋这句话,便道:“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便是大圣人,也道得个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安老爷听了,便正色道:“这几句书讲错了,不是这等讲。吾夫子说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这二句话,正是吾非斯人之徒欤而谁欤的铁板注脚。他老人家正在一腔的救世苦衷,没处发泄,想着假如吾道得行,正好同二三子共襄治理,不想这樊迟是话不问,偏偏的要请学稼请学圃起来,夫子深恐他走入长沮桀溺的一路,倘然这班门弟子,都要这等起来,如苍生何?所以才对症下药,和他讲那上好礼的三句。这两个如字,要作我不照象老农老圃一样讲,不得作我不及老农老圃讲,合着下文的焉用稼一句,才是圣人口气;不然,你只看‘道千乘之国,使民以时’的那个‘时’字,可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说得出来的?” 安太太听了听事情不曾说出眉目,他又讲起书来了,便道:“这不是吗?人家媳妇儿在这里说正经的,老爷又说孔夫子上去了,这都是玉格儿惹出来的。”安老爷道:“天下事除了取法孔夫子,那里还寻得出个正经来。”太太可真被这老爷呕得受不得了,说:“老爷,咱们爷儿们娘儿们,现在商量的是吃饱饭;那位孔夫子,但凡有个吃饱饭的正经主意,怎的周游列国的时候,半道儿会断儿顿了,拿着升儿籴不出升米来呢?这难道不是老爷讲给我们听的吗?”安老爷道:“此正所谓君子固穷;又浮海居夷,所以发浩叹也。”安太太只剩了笑,说道:“是了是了!无论怎么着罢,算我们明白了就完了。老爷此时,只细想想两媳妇这话是不是,这主意可行不可行;或者老爷还有个什么驳正指示的,索性就把这话商量定规了。”安老爷道:“自古道:疑人莫用,用人莫疑。她两个既有这番志向,又说的这等明白,你我如今竟把这桩事责成她两个办起来,才是正道;此时岂可误会了那言前定、事前定的两句话,转去三思而行。”太太道:“不是的,我是犹疑这两小人儿,担不起这么大事来呀!”老爷道:“喂,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不必犹疑。”说完,便吩咐公子道:“至于你讲的那项金银,也可以不必一定送到我同你娘跟前来,你只晓得那子妇无私货为通论,可知未有府库财,非其财者也,尤为论之至通者。只此一言可决,不须再议。”因又回头向太太说道:“我倒还有一说,我往往见人到老来,把这份家,自己牢牢的把在手里,不肯交给儿孙,我颇笑他不达。细想起来,大约他那不达,也有两般苦楚。一般苦的是养着个不肖的子孙,先虑到把我一生艰难创造而来的由他任意挥霍而去,及至我受了贫苦,还得重新顾瞻他的吃穿;一段苦的是,养着个好几子,又虑到他虽有养老的孝心,我却把自立的恒产,便算我假作痴聋,也得刻刻怜恤他的心力不足。如今我家果然要把这旧业恢复回来,大约足够一年的吃穿用度,便不愁他们有个心力不足了。再看这三个孩子的居心行事,还会胡乱挥霍不成?你我就索性把这份家,交给两个媳妇掌管。两个人之中,玉凤媳妇是个明决气象,便叫她支持门庭;金凤媳妇是个细腻风光,便叫她料量盐米。我老夫妻,只替她们出个主意,支个嘴儿。腾出我来,也好趁着这未锢的聪明,再补读几行未读之书;果有余暇,便任我流览林泉,寄情诗酒。太太无事,也好带上个眼镜儿,叼袋烟儿,看个牌儿,充个老太太儿,偿一偿这许多年的操持辛苦。玉格却叫他一意用功,勉图上进,岂非我家不幸中之一大幸乎?”太太见老爷说得这等高兴,益加欢喜,便道:“我想着也是这样。老爷这样说,好极了。”因望着两个媳妇笑道:“我再想到我熬了半辈子,直熬到你们俩进了门,我这斗牌才算奉了明文了。” 张太太自从搬出去之后,每日家里吃过早饭,便进来照料照料,遇着安老爷不在里头,便同舅太太和安太太闲话,有个活计也帮着作作。这日进来,正值安老爷在家,她坐了一刻,便去找舅太太,见舅太太正在那里带了两个妈妈,张罗她姐妹过冬的里衣儿,她也就帮着作起来。舅太太是个好热闹没脾气的人,她乐得借她醒醒气儿,解解闷儿,便和她一面料理针线,一面高谈阔论起来。两个人虽不同道,大约一样的是不肯白吃亲戚的茶顿的意思。作了一会子,见天不早了,便收了活计,过这边来。二人一同出了西游廊角门,顺着游廊,过了钻山门儿;将走到窗跟前,恰好听得安太太说“斗牌算奉了明文”的那句话,舅太太便接声道:“怎么着斗牌会奉了明文咧,好哇!这句是日头打西出来了。姑太太快告诉我听听。”一面说着,进了上房。安老夫妻二位,连忙起身让座,便把他两个媳妇方才说的话大约说了一遍。舅太太道:“我不管你们的家务,我只问斗牌。你们要谈家务,别耽搁你们,我们到姆姆屋里去。”安老爷是位不苟言的,便道:“这话何来?我家的家务,又几时避过舅太太。”安太太道:“老爷理她呢!她自来是这么女生外向。”安老爷道:“啊,你姑娘两个,也算得二位老太太了,当着两个媳妇,还是这等顽皮!”舅太太道:“姑老爷,不用管我们的事,我们不能象你那开口就是诗云,闭口就是子曰的。”安太太道:“老爷听,人家自己愿意不是。”舅太太道:“你别仗着你们家的人多呀!叫我们亲家评一评,咱们俩到底谁比谁大!真个的十七的养了十八的了!”从来入行三日无劣,这位亲家太太成日价和舅太太一处盘桓,也练出嘴皮子来了,便呵呵的笑道:“可是人家说的咧。”舅太太生怕说出烧火的养了当家的这句下文,可就大不雅驯了;幸而不是这句,只听她说道:“这可成了人家说的什么行子,摇车儿里的爷爷,拄拐棍儿的孙子咧!”舅太太急得嚷道:“算了,太太,你老歇着罢。他长我一辈儿,你还不依,一定要长我两辈儿才算便宜呢!”安老爷只得说道:“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惹得上上下下,都笑个不住。 这里头金、玉姐妹两个人,是憋着一肚子的正经话不曾说完,被这一岔,又怕将来斗不上卯榫儿,良久忍住笑,接着回公婆道:“方才的话,公婆既都以为可行,交给媳妇商量去。这事靠着媳妇两个也弄不成,第一,这踏田丈量的事,不是媳妇们能亲自作的,得和公婆讨几个人。第二,有烦这班人,要每日每事的都叫他们上来烦琐,那不依然要公婆操心吗?要说尽在媳妇屋里办,也不合体统;况且写写算算,以及那些册簿串票,也得归着在一处,得斟酌个公所地方。第三,事情办得有些眉目,银钱可就有了出入了,人也就有了功过了,得立下个一定章程。这些事都得请示公公,讨个教导。”只这句话,又把他尊翁的史学招出来了,便向两个媳妇说道:“你两个须听我说,凡是决大计,议大事,不可不师古,也不可过泥古。你两个人切切不可拘定了《左传》书下的‘禀命则不威,专命则不孝’这两句话,那晋太子申生,原是处着一个家庭多故的时候,所以他那班臣子才有这番议论。如今我家是一团天理人情,何须顾虑及此;禀命是你们的礼,便专命也是省我们的心。我和你们说句要言不烦的话,阃以外将军制之,你们还有什么为难的不成?”她姐妹两个才笑着答应下来。 舅太太听了半日,问着她姐妹道:“这个话,你们姐儿两个会明白了;难道这个什么‘右传’‘左传’的,你们也会转转清楚了吗?”她姐妹道:“书上的话,却不懂得;公公的意思,是听出来了。”舅太太绷着脸儿说道:“这么说起来,我们这两个外姐姐,要和人下象棋去,算蠃定了。”大家听了这句,不但安太太和安公子小夫妻不懂,连安老爷听了也觉诧异,便问道:“这话怎个讲法?”舅太太道:“姑老爷不懂啊!等我讲给你听。有这么一个人,下得一盘稀臭的象棋,见棋就下,每下必输;没奈何请了一位下高棋的,跟着他在旁边支着儿。那下高棋的,先嘱咐他说,支着儿容易,只不好当着人说出来,直等你下到要紧地方儿,我只说句哑谜儿,你依了我的话走,再不得输了。这臭棋的大乐,两个人一同到棋局和人下了一盘。他这边才支上左边的士,那家儿就安了个当头炮;他又把左边的象垫上,那家又在他右士角里,安了个车。下来下去,人家的马也过了河了,再一步就要打他的挂角的将。他看了看,士是支不起来,老将儿是躲不出去,一时没了主意,只望着那支着儿的。但听那支着儿的说道:‘一杆长枪。’一连说了几遍,他没懂,便输了。回来就埋怨那支着儿的。那人道:‘我支了那样一个高着儿,你不听我的话,怎的倒怨我!’他说:‘你何曾支着儿来着?’那人道:‘难道方才我没叫你走那步马么?’他说:‘何曾有这话!’那人急了,说道:‘你岂不闻一杆长枪,通天彻地,地下无人事不成,城里大姐去烧香,乡里娘,娘长爷短,短长捷径,敬德打朝,朝天镫,镫里藏身,身清白。白而潘安,安安送米,米面油盐,阎洞宾,宾鸿捎书雁南飞,飞虎刘庆,庆八十,中个麻子九个俏,俏冤家,家家观世音,因风吹火,火烧战船,船头借箭,箭箭对狼牙,牙床上睡着个小妖精,精灵古怪,怪头怪脑,脑恨仇人太不良,梁山上众弟兄,兄宽弟忍,忍心害理,理应如此,此房出租,出租的那所房子后院里种着个枇杷树,枇把树的叶子象个驴耳朵,是个驴子,就能下马。你要早听了我的话,把左手闲着的那个马,别住象眼,垫上那个挂角将到底,对那子一步棋,怎么就输呢!你明白了没有?’那下臭棋的低头想了半天,说:‘明白可明白了;我宁可输了都使得,实在不能跟着你二鞑子吃螺蛳,绕这么大弯儿!’再不想姑老爷,你这么个大弯儿,你家两孩子竟会绕过来了。要是下起象棋来,有个不赢的吗?”大家听他数了这一套,已就忍不住笑。及至说完了,安公子忍不住笑了一声,跑出去了。张姑娘笑得是站不住,躲到里间屋里,伏在炕桌儿上笑去。何小姐闪在一架穿衣镜旁边,笑得肚肠子痛,只把一只手扶着镜子,一只手拄着肋条。安老爷此时也不禁大笑不止,嘴里只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笑到极处,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却拍在一个茶盘上,拍翻了碗,泼了一桌子茶,顺着桌边流下来;他怕湿了衣裳,连忙站起来一躲;不防他爱的一只小哈吧狗儿,正在脚踏底下趴着,一脚正踢在狗爪子上,把个狗踹得狂叫成一团儿。这个当儿,舅太太只管背了这么一大套,张亲家太太是一个字儿不曾听明白,也不知大家笑的是什么,她只望着发怔。及至听见那只狗狂叫,又见长姐儿抱在怀里,给它揉爪子,张太太才问她道:“我儿呀!不是转了腰子么?”恰巧张姑娘忍着笑,过来要和何小姐说话,她并把只手拄着膈肢窝,便问:“姐姐,可不是笑伤气了?”忽然听她母亲没头没脑的问了这句,便笑道:“妈,这是怎么了?人家姐姐一个人么,也会有转了腰子么?”这个岔一打,大家又重新笑起来。 好容易大家住了笑。安太太那里笑得喘不过气儿来,只拿着条小手巾儿不住的擦眼泪。舅太太只没事人儿似的说道:“也没见我们这位姑太太,一句话也值得笑得这么的?”张太太道:“她敢是又笑我呢!”安太太听了,忍不住又笑起来,直笑得皱着个眉,捂着胸口,连连摆着一只手说:“我笑的不是这个,我笑的是我自己心里的事。”儿子媳妇见这样子,只围着打听母亲、婆婆笑什么。太太是笑着说不出来。安老爷一坐旁着,断憋不住了,自己说道:“你们三个不用问了,等我告诉你们罢。我上头还有你们一位太太爷,他从小儿就死了;我行二,我小时候的名儿,就叫作二鞑子。你舅母这个笑话儿,说对了景了;这个老故事儿,眼前除了你母亲和你舅母,大约没第三个人知道了。”安公子小夫妻,以至那些媳妇妈子丫头们听了,尽管不敢笑,也不由得哄堂大笑起来。亏得这阵哄堂大笑,才把这位老爷的一肚子酸文薰回去了。当下大家说笑一阵,安太太便留亲家太太吃过晚饭才去。 安公子自此一意温习旧业,金、玉姐妹两个,闲中把清理地亩这桩事商量停妥,便请示明白公婆,先派张进宝作了个坐庄总办;派了晋升、梁材、华忠、戴勤四个,分头丈量地段;派了叶通合算顷亩,造具册籍。又请安老爷亲自过去请定张亲家老爷照料稽查;见是这班家人不在行的,都由他指点。张老起初也是做着辞了一辞,怎奈安老爷再三恳求,他又是个诚实人,算了算也乐得作桩事儿,既帮助了亲戚,又不抛荒岁月,便一口应承。她姐妹见人安插妥了,便把东院倒坐的东间,收拾出来,作了个公所;窗户上安了扇玻璃屉子,凡有家人们回话,都到窗前伺候。她两个便在临窗居中,安了张桌子,对面坐下,隔窗问话。但有不得明白的,便请张亲家老爷进来商办。一切安置齐备,然后才请张亲家老爷来,并把那班家人,传到公婆跟前,三面交代了一番。 先是安老爷头两天已经把这话吩咐了众人,到这日,只冠冕堂皇晓谕了几句,便说道:“这话我前日都告诉明白你们了。至于这桩事的办法,我都责成了你两位大奶奶了。”随又向金、玉姐妹说:“你们再详详细细的嘱咐他众人一遍。”两个人得了公公的话,答应了一声。何小姐便先开口道:“其实公公既吩咐过了他们,可以不须媳妇们再说;但是既承公婆把家里这么一件要紧点儿的事,放心交给媳妇们两小孩子,管着他们办,有几句话自然得交代在里头好。”说着一扭脸,便望了众人说道:“你们可把我这话听明白了?”张进宝先沉着嗓子答应了一声:“好。”何小姐便吩咐道:“张爹,你是第一个平日的不欺主儿,不辞辛苦的,不用我们嘱咐,我倒要嘱咐你,不必过于辛苦。为甚么呢?老爷既派你作个总办,这个岁数儿,不必天天跟着他们跑,只在他众人拨弄不开的地方,亲自到一到,再嘴碎一点儿,精神周到一点儿,便有在里头了。到了华忠、戴勤两个奶公,老爷所以派你们的意思,却为平日看着你们两个,一个耿直、一个勤谨起见,并不是因为一个是大爷的妈妈爹,一个是我的妈妈爹,必该派出来的;就算为这个,你两个可比别人更得多加一番小心。讲到晋升、梁材,也是家里两三辈子的家人。就是叶通,受老爷、太太的恩的日子浅,主儿的性情,家里的规矩,想来也该知道。此时你们该是怎么尽心,怎么竭力,怎么别偷懒,怎么别撒谎,这些我都不和你们絮叨。如今得先把这桩事从那里下手,从那收功,说给你们听:第一,这桩事,你大家不可先存一个畏难的心!这个样儿的冷天,主儿地炕手炉的围着还嫌冷,却叫你们在漫荒野地丈量地去,岂不显得不体下情些!然而没法儿,要不趁这地闲着的时候丈量,转眼春暖农忙,紧接着青苗在地,就没丈量的日子了。限你们明日后日两天,传齐了那些庄头,把这话告诉他们明白了,接着就查起来。第二,不可先存一个省事的心,查起来,你们四个人断不可分开。我岂不知把你们四个分作四路,查着省事些;无如这丈量的事,断不是一个人照料得过来的;及至弄不清楚,依然是由着庄头怎么说怎么好,不如不查了。你们查的时候,那怕三五亩地、一两家佃户也罢,总是你们四个,同着叶通,带着管的庄头,跟同着查;从庄头手里起,查佃户花名,从佃户名下查亩数,从亩数里头查租价,归进来核总。第三,不可存一个含混的心,查的时候,人不许分,查过之后,地可得分,如庄稼地是一项,菜园子是一项,果木庄子是一项,棉花地是一项,苇子地是一项,某项各若干,共若干。查清楚了,这里头还得分出个那是良田,那是薄地,那是高岸,那是低洼,将来才分得出收成分数。还得他们指明白了,那是额租地,那是养赡地,那是划利地。这又为甚么呢?假如把好地都尽庄头佃户占了,是坏地都算了主人家的额租地,这却使不得,一总查明白了,听上头分派。此外,查到盗典出去的地,庄头佃户既不属我家管,可得防他个不服,你们查这事,便得责成给张爹了。先告诉明白他说,这地我们眼下就要赎的,此时查明白了,日后庄佃,一概不动;不然,等赎回来,我家却要另白派人招佃。这话讲在前头,他大约也没个不服查的理。如果里头有个嘴牙的呢?他也不过是个人罢咧,我又有甚么见不得他的呢?只管带来见我。你们果真照我这话办出个眉目来,现在的地是清了底了,出去的地是落了实了,两下里一挤,那失迷的失迷不了,那隐瞒的也隐瞒不住了,这件事可算大功告成了。此后再要查出遗漏,可就是你们几个人的事了。此时你们且查地去,至于将来怎的个拨弄,怎的分段,怎的个招佃,怎的个议租,此时定法不是法,你们再听老爷、太太的吩咐。方才这番话,有你们听不明白的,只管问;有我说的不是的,只管驳;总以家里的事为重。办得妥当,莫说老爷、太太还要施恩奖赏,是个脸面;即不然,你们作家人的,也同我们作儿女一样,替老爷操心,给主儿出力,都是该的。设或办得不妥当,那一面儿的话,还用我说吗?你们自然想得出来。到那时候,大家可得原谅我个没法儿。”众人齐声答应,都说:“奴才们各秉天良,尽力的巴结。” 何小姐说完了这话,老爷、太太已经十分欢喜痛快。又见张姑娘从袖里取出一个经折儿来,送到安老爷跟前说道:“媳妇两个还商量的,这话怕人们一时未必听得清,记得在,所以按着这个办法,给他们开出一个章程来。请公公看。”说着,脸又一红笑道:“公公可别笑,这可就是媳妇胡乱写的,实在不象个字。”安老爷只知她识得几个字,却不知她会写;接过来,且不看那章程,先看那字,虽说不得卫夫人美女簪花格,却居然写得周正匀清;再看了看那章程,虽没甚么大文法儿,粗粗儿也还说明白了,并且不曾写一个鼓儿词上的字,安老爷不禁大乐。 读者,若果然围住京门子,既有老圈地,家里再娶上一个北村里的村姑儿,一个南山里的孤女儿作儿子媳妇,认真都这么神棍儿似的,倒也是世上一件怪事。好在作书的是弄闲笔,读者是梦中读梦话,见怪不怪,且自解闷消愁。安太太见老爷不住的赞那字,生怕又招出一段酸文来,打搅了话岔儿,便说道:“老爷要看着没什么改动的,就交给他们细细儿的看看去罢。”安老爷且不望下文,倒递给张老爷看,说:“亲家你看,却真难为这两个小孩子。”张老此时是一肚子的耕种刨锄,磨砻筛簸,断想不到叫他看那文法字体;接到手里,篇儿也没翻,仍旧递给安老爷说道:“亲家我不用瞧,我们两姑奶奶和我讲究了这么好几天例,这么着好呀!早就该打这主意,一来亲家咱俩坐下,轻易也讲不到这上头;二来我的嘴又笨,不大爱说话。自从我到了你家里,这么看着,什么都讲拿钱买去,世界上可那里的这些钱呢?”安太太笑道:“亲家老爷,这些东西,要不拿钱买去,可从那里来呢?”张老道:“嗳!亲家太太,也怪不得你说这话;你们都是金校玉叶,天子脚底下长大了的,可到那儿听这些去呢?等我说给你老公公听。你只要把这地弄行了,不差什么,你家里就有大半子不用买的东西了。”安老爷听了,深为诧异。只听他说道:“刚才我们这姑奶奶,不说要把这地分出几项来吗?就拿了这庄稼地说,认真的种上几块稻子,你家的大米先省多了。”安老爷笑道:“亲家你这一句话,就不知京城吃饭之难了;京里仗的是南粮。”张老道:“仗南粮?这只问你,你上回带我逛的那稻田场,那么一大片,人家怎么种的?他们这里,又四面八方守着河,安上他两盘水车子,还愁车不上水来呀!要不用车,挖了水道,雇上四个长工戽水,也够使的了。赶到收了稻子,一年吃不了的香米稻粥,还剩若干的稻草喂牲口呢!麦子一熟,吃新鲜面不算外,还带管不掺假,耍拌个碾轻子吃,也不用买;赶到磨出面来,喂牲口的麸子也有了。那豆子高梁谷子,还用说吗?再说菜,有的是那么三块大园子,人要种个吗儿菜,地就会长个吗儿菜。除了天天的水菜,到了腌菜过冬的时候,还用整车的买疙疽白菜,大捆的买玉瓜韭菜去作什么呀!有了面,有了豆子,有了芝麻,连作酱麻香油,咱自家也就弄了。再说那果木庄子咧,我看你家这块地里,大大小小倒有四五个山头呢!那山上的果子,可就不少,鲜的干的,那件是居家用不着的,又那件子是不得拿钱买的。棉花更不讲了,虽说你家爷儿们娘儿们不穿布糙衣裳,这些老妈妈子们哪,小女孩子们哪,往后采两姑奶奶再都抱了娃子,那个不用几尺粗布呢!” 张姑娘听了,悄悄儿和何小姐说道:“说得好好儿的,这又说到二屋里去了。”两个正在说着,只听安太太笑道:“亲家说的这话,可真有理。只是你看我家这些人,那个是会纺线织布的,难道就穿这么一身棉花袄儿吗?”他道:“怎么没人儿会呀?你亲家母就会,她詹家妗子也会;你只问她女儿,她说得不会呀!”张姑娘又悄悄儿的道:“索性闺女也来了。”那张老说得一团高兴,也不管他说什么,又道:“等着咱多早晚,置他两张机子呀纺子,就算你家这些二奶奶们学不来罢!这些佃户的娘儿们那个不会,招他们来,按着短工给她工钱,再给上两顿小米子咸菜饭,一顿粥。等织出布来,亲家太太,你搂搂算盘看,一匹布,管比买的便宜多少。再要讲到烧柴儿,遍地都是,山上干树枝子,地下的干草,芦苇叶子,高梁秆子,那不是烧的?不过亲家你们这大户人家,没这么作惯,再说也浇裹不了这些东西。如今你不把这地弄行了吗,将来议租的时候,可就和他们说开了,什么是该年终给咱的,按季供给咱的,按月供给咱的,按天供给咱的,除了他供给的东西,余外的都折了租子。一无比一天,进来的钱儿是多了,出去的钱是少了;你家躺着吃,也吃不了。为什么人家说,靠天吃饭,赖天穿衣呢?那都讲拿钱买呢?我没说吗,我说话不会咬舌头!这也是在亲家你家,他们底下伙伴儿们,没个吊猴的,这耍个猴的得了这话,还不够他们骂我的呢!” 安老夫妻两个听了他这段老实话,大合心意,一时觉得这个乡里亲家,比那只于年节八盒儿的城里亲家,大有用处,齐说:“好极!这也不是一时的事,那我们算下总求下亲家了。”安老爷说着站起来,又给他打了一躬。不想这话,张进宝在旁边听了,不但不吊猴,他比主人还快活,说道:“奴才还有句糊涂话,咱们家如今既难得娶了这么两位大奶奶,又遇着奴才亲家老爷肯帮着,老爷太太,可别犹疑,觉得拿着咱们这么个门子,怎么学着打起这个小算盘来了。那话别要听他,这是个根本,早该这样。”安老爷道:“好极了,我正为亲家老爷面上,有句话交代你们,你先见到这里,更好。”才待要说,他早听出安老爷的话来,回道:“老爷、太太请放心,奴才没回过吗?都是主儿,别讲亲家老爷还是为咱们的事;再,向来亲家老爷待奴才们,也最恩宽。众家人有一点儿差错,老爷唯奴才是问。”安老爷又说了句:“很好。”便把那个经折儿交下去,他才带了大家退下。 张进宝领了众人下去,又和他们唠叨了一番。张亲家老爷坐了会子,也就告辞。闲中也周旋了大家几句。过了两日,便次第的勘踏丈量起来,这话不但不是三五句话可了,也不是三两个月可完。他家只觉得忙过残冬,早到开春,开春之后,才交谷雨,便是麦秋,才过芒种,便是大秋,渐渐的槐花是黄起来了,大众是忙起来了。这大半年的功夫,公子是除了诵读之外,每月三六九日的文课,每日一首试帖诗,都是安老爷亲自命题批阅。那公子却也真个足不出户、目不窥园,日就月将,功夫大进,转眼已是八月初旬,场期近矣!这正是: 利用始知耕织好,名成须仗父兄贤。 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四回 屏纨绔稳步试云程 破寂寥闲心谈月夜 第三十四回 屏纨绔稳步试云程 破寂寥闲心谈月夜 这回书话表安公子,从去冬埋首用功,光阴荏苒,早又今秋,岁考也考过了,马步箭也看过了,看看的场期将近。这日正是七月二十五日,次日二十六,便是他文课日期。晚饭用过无事,便在他父亲前请领明日的题目。安老爷吩咐道:“明日这一课,不是照往日一样作法。你近日的工夫却大有进境,只你这番是头一次进场,场里虽说有五天的限,其实除了进场出场,再除去吃睡,不过一天半的工夫。这其间三篇文章一首诗,再加上补录草稿,斟酌一番,笔下慢些,便不得从容。你向来作文,笔下虽不迟钝,只不曾照场规练过;明日这课,我要试你一试。一交寅初,你就起来,我也陪你起个早,你跟我吃些东西;等到寅正出去,发给你题目,便在我讲学的那个所在作起来;限你不准继烛,把三文一诗作完;吃过晚饭,再誊正交卷,却不可了草塞责。我就在那里,作个监试官。经这样作一番,不但我放心,你自己也有些把握。”说着,便和太太说:“太太明日给我们弄些吃的。”太太自是高兴,却又不免替公子悬心,便道:“老爷何必还起那么早啊?有他师傅呢!还有叫他拿到书房里去罢,当着老爷别再吓得作不上来,老爷又该生气了。”太太这话,不但二位少奶奶觉得是这样好,连那个不须她过虑的司马长卿也望着老爷俯允。不想安老爷早沉着个脸,答道:“然则进场在那万众人面前,作不作呢?何况还有主考房官,要等把这二篇文章一首诗,和那万余人比试,又当如何?”太太听了无法,因吩咐公子道:“既那么着,快睡去罢。” 公子下来,再不道老人家还要面试,进了屋子,便忙忙的脱衣睡觉。金、玉姐妹两个,生怕他明日起在老爷后头,两个人换替着煞了一夜;不曾打寅初,便把公子叫醒,梳洗穿衣上去,幸喜老爷还不出堂。少刻,老爷出来,连太太也起来了,便道:“你们俩送场来了。”当下公子跟着老爷饱食一顿,到了外面,笔砚灯烛,早巳备得齐整。安老爷出来坐下,便从怀里取出一个封着口的红纸包儿来,交给公子道:“就在这屋里作起来罢!”自己却在对面那间坐去,拿了本《朱子大全》在灯下看,又派了华忠伺候公子茶水。 公子领下题目来,拆开一看,见头题是“孝者所以事君也”一句;二题是“达巷党人曰”一章;三题是“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四句;诗题是个赋得“讲易见天心”,下面旁写着得“心”字,五言六韵。 作者现在来打个岔。这诗文一道,作者虽是不懂,但是也曾见那刻本上都刻的是五言八韵,怎的安老爷只限了六韵呢?便疑到这个字是个笔误,提起笔来,就给他改了个八字,也防着这回书给人家看到这时节,免得被个通品笑话。不想果然来了个通品看我的书,他看到这里,说道:“作者,你这书说错了。这《儿女英雄传》,既是康熙、雍正年间的事,那时候不但不曾奉试帖增到八韵的特旨,也不曾奉文章只限七百字的功令,就连二场还是斋习一经,三场还有论判呢!怎的那安水心,在几十年前就叫他公子作起八韵诗了?”我这才明白此道中,不是认得几个字儿就胡开得笔,混动得手的。从此再不敢强不知以为知了。 安公子看了那诗文题目,心下暗道:“老人家这三个题目,是怎的个命意呢?”摹拟了半日,一时明白过来道:“这头题,正是教孝教忠的本旨;三题是要我认定性情作人;第二个题目大约是老人家的自况了。那诗题,老人家是邃于周易的,不消讲得。”想罢,便把那题目条儿高高的粘起来,望着它每篇立意,选词琢句。一面研得墨浓,蘸得笔饱,落起草来。及至安老爷那边才要早饭,他一个头篇、一首诗早得了,二篇约大意也有了。那时安老爷早把程师爷请过来,一同早饭。公子跟着吃饭的这个当儿,老爷也不问他作到那里。 一时吃罢了饭,他出来走了走,便动手作那个二三篇。那消继烛,只在申正的光景,三文一诗,早巳脱稿。又仔细斟酌了一番,却也累得周身是汗,因要过去先见见父亲:回一句稿子有了,觉得累的红头涨脸的不好过去。便叫华忠进去取了小铜旋子来,湿个手巾擦脸。华忠到了里头,正遇着舅太太在那和两奶奶闲话;那个长姐儿,也在跟前。大家还不曾开口,那长姐儿见了他,便先问道:“华大爷,大爷那文章作上几篇儿来了?”华忠道:“几篇儿只怕全得了;这会子擦了脸,就要送给老爷瞧去了。”舅太太便和长姐儿道:“你这孩子,才叫他娘的狗拿耗子呢!你又懂得几篇儿是几篇儿。”她自己一想,果然这话问得多点儿,是一时不好意思,便道:“奴才可那儿懂得这些事呢?奴才是怕奴才太太惦着,等奴才先回奴才太太一句去。”说着,梗梗着个两把儿头如飞而去。 公子过来见程师爷正在那里和老爷议论,说:“今年不晓得是那一班脚色进去呢!那莫、吴两公也不知有分无分?”正说着,老爷见公子拿着稿子过来,问道:“你倒作完了吗?”因说:“既如此,我们早些吃饭;让你吃了饭,好誊出来。”公子此时饭也顾不得吃了,回道:“方才舅母送了些吃的出来;吃多了,可以不吃饭了;莫如早些誊出来,省得父亲和师傅等着。”安老爷道:“既这样发愤忘食起来,也好,就由你去。”一时来了饭,老爷便和程师爷饮了两杯。饭后又和程师爷下了盘棋。程师爷让九个子儿,老爷还输九十着。他撇着京腔笑道:“老爷的本领儿,我都佩服;只有这盘棋,是合我不来的,莫如和他下一盘罢!”老爷道:“谁?”抬头一看,才见叶通站在那里。老爷因他这次算那地册,弄得极其精细,考了考他肚子里,竟零零碎碎有些,颇觉得有点出息儿;一举兴时,便换过白子儿来,同他下了一盘。程师爷苦苦的给老爷先摆上五个子儿,叶通还是尽力的让着下;下来下去,打起劫来,老爷依然大败亏输,盘上的白子儿不差什么没了。因说道:“不想阳沟里也会翻船。”程师爷便笑道:“老爷这盘棋,虽在阳沟里,那船也竟会翻的呢!”老爷也不觉大笑道:“正不可解。这桩事我总和它不大相近,这大约也关乎性情。还记得小时节,长夏完了功课,先生也曾教过,只不肯学。先生还说:你怎的连‘博奕犹贤’这句书也不记得?你不肯学,便作一首无所用心的诗我看。先生是忖我的意思,这首诗怎的好作;你看我小时节浑不浑。便口占了一首七绝,对先生道:‘平生事物总关情,雅谢纷纷一局秤,不是畏难甘袖手,嫌他黑白太分明。’这话将近四十年了。如今年过知非,想起幼年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来,莫觉愧悔。” 说话间,公子早誊清诗文,交卷来了。安老爷接过头篇来看看,便把二篇匀给程师爷看。老爷这里才看了前八行,便道:“这个小讲倒难为你。”程师爷听了便丢下那篇,过来看这篇,只看那起讲写道是: 且《孝经》一书,案上章仅十二言,不别言忠,非略也。盖资事父即为事君之地,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自晚近空谈拜献,喜竟事功,视子臣为二人,遂不得不分家国为二事。究之令闻未集,内视已惭,而后叹《孝经》一书,所包者为约而广也。 程师爷看完,道:“妙。”又说:“只这个前八行,已经拉倒阅者那枝笔,不容他不圈了。”说着,便归座看那一篇。一时各各的看完了,彼此换过来看,因和老爷道:“老爷你看那二篇的收尾一转如何?”安老爷接过来一面看着,一面点头,及至看到结尾的一段,见写道是: 此殆夫子闻达巷党人之言,所以谓门弟子之意与?不然,达巷党人果知夫子,夫子如闻鲁太宰之言可也;其不知夫子,夫子如闯陈司败之言可也。况君车则卿御,卿车则大夫御,御实特重于周官;适卫则冉有仆,在鲁则樊迟御,御亦习闻于吾党;御固降卑者事也,夫子又何知每况愈下,以所执尤卑者为之讽哉!噫!此学者所当废书三叹欤! 老爷看罢,连连点头,不觉拈着胡子,翻着白眼,望空长叹了一声道:“这句话却未经人道!”程师爷便道:“他这段文字,全得力于他那破题的‘为大圣以学御世,宜非执名以求者所知也’的两句。所以小讲,才有那‘圣人达而在上,执所学以君天下,而天下仰之;穷而在下,执所学以师天下,而天下亦仰之’,的几句名贵句子,作了那前股里面出股的‘执以居鲁适周,之齐、楚,之宋、卫,之陈、蔡’和那对股的‘执以订礼正乐,删《诗》《书》,赞《周易》,修《春秋》’的两个大主意的张本。真从博学成名,把这个御字打成一片,怎得不逼出这后一段未经人道的好文字来?” 一时程师爷把那三篇看完了,大叫:“恭喜,恭喜!中了,中了!只这第三篇的结句,便是个佳谶。”老爷笑问:“怎的?”他便高声朗诵道:“此中庸之极诣,性情之大同;人所难能,亦人所尽能也。故曰:‘其动也中’。”说着,又看了那首诗。安老爷便让程师爷加墨。程师爷道:“不,今日这课是老翁特地看真他的真面目;兄弟圈点起来,诱掖奖劝之下,未免总要看得宽些,竟是老翁自己来。”安老爷便看头二篇,把三篇和诗,请程师爷圈点,一时都圈点出来。老爷见那诗里的“一轮探月窟,数点透梅岭”两句,程师爷只圈了两个单圈,便问道:“大哥,这样两句好诗,怎么你倒没看出来?”程师爷道:“我总觉这等题目,用这些花月字面离题远些。”安老爷道:“不然,你看他这月窟梅岭,却用的是‘月到天心处’和‘数点梅花天地心’两句的典,那‘探’字,‘透’字,又不脱那个‘讲’字,竟把‘讲易见天心’这个题目扣得工稳得很呢!”程师爷拍案道:“啊呀!老翁你这双眼睛真了不得!”说着,便拿起笔来加了几个密圈,又在诗文后加了一个批。那程师爷的批语,不过照例几句通套赞语。安老爷看了,便在他那批语后头,提笔写了两行,批道是: 三艺亦无他长,只读书有得,便说理无障,动中肯綮。诗亦熨贴工稳。持以与多士争衡,庶不为持衡者齿冷。秋风日劲,企予望之! 公子见这几句奖勉交至的庭训,竟大有个许可之意,自己也觉得意。一时程师爷便让老爷带了公子进去歇息,又笑道:“今日老翁自然要些奖赏,才好教学生益知勉学。”老爷道:“这个自然。”说着,程师爷拿了他的毛竹烟管、蓝布烟口袋去了。 公子随安老爷进来,太太迎着门儿便问道:“没钻狗洞啊?”安老爷道:“岂想今日竟算难为他的了。”太太见老爷露着欢喜,坐下便笑问道:“老爷瞧我们玉格这回考去,到底有点边儿没有哇?”老爷未曾开口,先动了点儿牢骚,说道:“这话实在难讲。这科名一路,两句千古颠扑不破的话,叫作‘窗下休言命,场中莫论文’。照上句讲,自然文章是个凭据,讲到下句,依然还得听命来。只就他的文章论,近来却颇颇的靠得住了,所以不可知者命耳。况且他才第一次观光,那里就敢望幸;只要出场后,文章见得人,便再迟些发达,也未为不可,只不可步乃翁的后尘就是了。”说着,便回头吩咐公子道:“你今日作了这课,从明日起,便不必作文章了。场前的工夫,第一要慎起居,节饮食,再则清早起来,把摹本流览一番,敛一敛神;晚上再静坐一刻,养一养气。白日里倒是走走散散,找人谈谈;否则闲中望望行云,听听流水,都可活泼天机;到场屋里,提起笔来,才得气沛词充,文思不滞。我这里还给你留着件东西,待我亲自取来给你。”说着便立起来,叫人拿了灯到西屋里去。 公子见老爷亲身去取这件东西,一定因师傅方才的话,有件甚么珍重器皿奖赏。不一刻,只见老爷从西屋里把自己当年下场的那个考篮,用一只手挎出来;看了看那个荆条考篮,经了三十余年的雨打风吹,烟薰火燎,都黑黄黩淡的看不出地儿来了。幸是那老年的东西还实在,那布带子还是当日太太亲自缠的缝的,依然完好。 读者,你道安老夫妻既指望儿子读书下场,怎的连考具都不肯给他置一份?原来依安太太的意思,从老早就张罗要给儿子精精致致置份考具,无奈老爷执意不许,说必得用这一份,才合着弓冶箕裘的大义,逼着太太收拾出来,还要亲自作一番交代。因此才亲自去拿,便挎了出来,满脸堆欢的向公子道:“此我三十年前故态也;便是里头这几件东西,也都是我的青毡故物,如今就把这份衣钵亲传给你,也算我家一个十六字心传了。” 读者,你看有是父必有是子。那公子见父亲赏了这份东西,说了这段话,真个比得了件珍宝,他还心喜。连忙跪下,双手接过来,放在桌儿上。安太太和老爷向来是相敬如宾的;方才见老爷站起来,太太早不肯坐下,及至拿了这个篮子来,便站在桌儿跟前,揭开那个篮盖儿,把里头装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交付公子;金、玉姐妹两个,也过来帮着检点。只见里头放着的号顶、号围、号帘和装粗面饽饽的口袋,都洗得干净;卷袋笔袋,以至包菜包蜡的油纸,都收拾得妥贴;底下放着的便是饭碗茶盘,又是一份匙箸筒儿和铜锅铫子、蜡签儿、风炉儿、板儿、钉儿、锤子之类,都经太太预先打点了个妥当。因问公子说道:“此外还有你自己使的笔墨纸砚,以至擦脸漱口的这份东西,我都告诉两媳妇了。带的饽饽、菜,要你舅母和你丈母娘给你张罗呢;米呀,茶叶呀,蜡呀,以至再带上点儿香药呀,临近了,都到上屋里来取。”何小姐最是心热不过的人,听了婆婆这话,一面归着那东西,和张姑娘道:“实在亏婆婆想得这等周到。”安老太太笑道:“妞妞,也不是我想得周到,实告诉你罢,我那天打点着这份东西,自己算了算,连恩科算上,再连这次,我这是打点到第十九回了。”安老爷在旁边,自己又屈指算了一算,从自己乡试起,至今又看着儿子乡试,转眼三十余年,可不是十九回吗?自己也不免一声浩叹。才收拾完毕,太太又叫长姐儿把那个新絮的小马褥子、包袱、褐衫、雨伞这些东西,都拿来交给她大奶奶。又听安老爷说道:“正是我还有句话吩咐。”因吩咐公子说道:“你进场这天,不必过于打扮得花鹁鸽儿似的,看天气就穿你那家常的两件棉夹袄儿,上头套上那件旧石青卧龙袋,第一得戴上顶大帽子。你只想朝廷开科取士,为国求贤,这是何等大典;赴考的士子,倒随便戴个小帽儿去应试,如何使得!”公子只得听一句,应一句,他只得这等恪遵父命。只是才得二十岁的孩子,怎得能象安老爷那样老道;更加他新近才磨着母亲,给作了件簇新的洋蓝绸缎三朵菊的薄棉袄儿,又是一件泥金摹本缎子耕织图花样的半袖闷葫芦儿,舅母又给作了个绛色平金长字儿帽头儿,两媳妇儿是给打点了一份绝好的针线活计,正想进场这天,打扮上花俏花俏;如今听父亲如此吩咐,心里却也不能一时就丢下这份东西。太太是怕儿子委曲,便说道:“一个小孩子家,他爱穿甚么戴甚么,由他去罢!老爷还操这个心。”安老爷道:“不然,太太只问玉格,我上次进场他都看见的,是怎的个样子?”回头又问着公子道:“便是那年场门首的那班世家恶少,我也都指给你看了。一个个不管自己肚子里是一团粪草,只顾外面打扮得美服华冠,可不象个金漆马桶。你再看他满口里那等狂妄,举步间那等轻佻,可是个有家教的。学他则甚!”太太同金、玉姐妹闻了这话,才觉得老爷有深意存焉,公子益发觉得这番严训,正说中了一年前的病,更不敢再萌此想,只有那个长姐儿心里不甚许可,暗道:“人家太太说的很是,老爷总是扭着我们太太,二位大奶奶也不劝劝,听起来场里有上千上万的人呢!这几天要换了季还好,再不换季,一只手挎着个筐子,脑袋上可扛着顶纬帽,怪闷笑儿的,叫人家大爷脸上怎么拉得下来呢?”咳,这妮子那里晓得他那个大爷,投着这等义方的严父,仁厚的慈母,内助的贤妻,也不知修了几生,才修得到此;便挎着筐儿,扛顶纬帽何妨?当下公子便把那考篮领下去,两个媳妇张罗着把包袱等件送过去。过了两天,便有各亲友来送场,人送来的状元糕、太史饼、枣儿、桂圆等物,无非预取高中占元之兆。这年安老爷的门生,除了已经发过科甲的几个之外,其余的都是这年乡试。安老爷也一一的差人送礼看望,苦些的还帮几两元卷银子。公子和这班少年,都在歇场的时候,大家也彼此往来,谈谈文,讲讲风气。 那年七月,又是小尽,转眼之间,便到八月。那时乌大爷早从通州查完了南粮回来。安老爷预先托下他,一听下宣来,即忙给个主考房官单子。打算听了这个信,才打发公子进城。说定了依然不找小寓,只在步粮桥宅里住,外面派了华忠、戴勤、随缘儿、叶通四个人跟去。张亲家老爷也要同去,以便就近接送照料,安老爷、安太太更是放心。头两天便忙着叫人先去打扫屋子,搬运行李,安置厨房。一直忙到初六日,才吃早饭、早有乌大爷差人送了听宣的单子来,用个红封套装着。安老爷拆开一看,见那单子上,竟没甚么熟人。正主考是个姓方的,副主考里面一个也姓方,那个虽是旗员,素无交谊,老爷当下便有些闷闷不乐。你道为何?难道安老爷那样正气人,还肯找个熟人给儿子打关节不成?绝不为也。只因这两位方公,虽是本朝名家,刻的有文集行世;只是向来看他二位的文章,都是清矫艰涩,岛瘦郊寒一路,和公子那高堂富丽的笔下,迥乎两个家数。那个胡副主考,自然例应回避旗卷。正合着“不愿文章高天下,只要文章中试官”的两句话,便虑到公子此番进场,那个“中”字有些拿不稳。所以兜的添了桩心事,却只不好露出来。公子此时是一肚子的取青紫如拾芥,那里还计及那主司的方圆。 这个当儿,太太又拉着他尽着嘱咐,场里没人跟着,夜里睡着了,可想着盖严着些儿;舅太太也说有菜没菜的那包子和饭,可千万叫他们弄热了再吃。张太太又说:“不咧!熬上锅小米子粥,冱上几个鸡子儿,那倒也饱了肚子咧!”金、玉姐妹是第一次经着这番灞桥风味,虽是别日无多,一时心里只象是还落下件甚么东西,又象是少交代了句甚么话,只不好照婆婆一般当着人一样一样的嘱咐。 正在大家说着,华忠、戴勤、随缘儿、叶通四个家人上来回话:张亲家老爷叫回老爷、太太不进来了,和程师爷头里先去了。又回道:“大爷车马也侍候齐了。”随即便领随身的包袱马褥子,一时仆妇们往来交东西。公子便给父母跪了安,又见了舅母、岳母。舅太太先给他道了个喜,说:“下月的这几天儿里,再听着你的喜信儿。我们家的老少两位姑娘,可都算我眼看着成的人了,我也算得个老古董儿了。”张亲家太太便接口道:“姑爷,你只抢个头名状元回来,咱就得了。”安老夫妻听了,各各点头而笑。安太太又说:“才嘱咐的话,可别忘了。”老爷又吩咐道:“你一出场,家里自然打发人去看你。就把头场的稿子带来我看,不必另誊,也不许请师傅改一个字。”说着,又点了点头,说:“就去罢。”公子满脸笑容,正瞧着才要走,太太道:“到底也见见俺媳妇儿再走哇!”公子连忙回身,向着她两个规规矩矩的一站,两人还绷着个盘儿,还了一站;彼此对站了会子,却都不大得话,还是公子想起一句人天第一义的话来,说道:“我昨儿晚上嘱咐你们的,节下给父亲母亲拌的那月饼馅儿,可想着多搁点儿糖。”他说了这句,便满脸的飞黄腾达,兴匆匆回身就走。金、玉姐妹们点头答应那声,也搭讪着送出屋子来。 公子下了台阶儿,众家人围随上跟着走了。安老夫妻隔着那玻璃,扭着那身子,直看他出了二门,还在那里望。不提防这个当儿,身背后猛可的当啷啷的一声响,老夫妻倒吓了一跳。一齐回过头来一看,原来是那长姐儿胳膊上带着的一副包金镯子,好好的从手上脱落下来了,掉在地上,当啷啷的一响,又咕噜噜的一滚,一直滚到屋门槛儿跟前才站住。老爷忙问:“这怎么讲?”太太是最疼这个丫鬟,生怕她接说,便道:“都是老爷的管家干的,给人家打了那么大圈口,怎么不脱落下来呢?”他道:“等着得了空儿,再交出去毁打毁打吧。”何小姐道:“别动它,等我给你团弄上就好了。”说着接过来,把圈口给她掐紧了,又把式样端正了端正,一面亲自给她戴在手上,一面悄悄的向她笑道:“你瞧团弄上就好了不是?等要放它的时候,咱们再放。可惜了儿的,为甚么毁它呢?”在大奶奶说的平平静静的话,她不知听到哪里去了,不由得把个紫棠色的脸蛋儿,羞得小茄包儿似的。便给何小姐请了个安,又低着双眼皮儿,笑嘻嘻的道:“这要不亏奶奶,谁有这么大劲儿呀!” 当下安大人以至大家看了她这举动,都说到底岁数大些了,懂规矩。这话在当日没人留心,今日之下,人在这评话里,当天理人情讲起来,不禁叫人想到那王实甫的“猛听得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这两句不仅是个妙句奇文,竟也说得是个人情天理。读者要不信这话,博引烦征,还有个佐证。就拿这《儿女英雄传》里的安龙媒讲,比起那《(红楼梦)里贾宝玉,虽说一样的两个翩翩公子;论阀阅勋华,安龙媒是个七品琴堂的弱息,贾宝玉是个累代国公的文孙;天之所赋,自然该于贾宝玉独厚才是。何以贾宝玉累番乡试,那等难堪,后来真弄到死别生离?安龙媒这番乡试,这等有兴,从此就弄得功成名就。天心称物平施,岂此中有他谬巧乎?不过安公子的父亲,贾公子的父亲,看去虽同是一样的道学,一边是实实在在,有些穷理尽性的工夫,不肯丢开正经;一边是丢开正经,只知和那班善于骗人的单聘仁,乘势而行的程日兴,每日在那梦坡斋作些春梦婆的春梦,自己先弄成个文而不文、政而不政的贾政,还叫他把甚的去教训儿子!安公子的母亲,和贾公子的母亲,看去虽同是一样的慈祥,一边是认定孩提之童,一片天良,不肯去作罔人;一边是一味的向家庭植党营私,去作那罔人勾当,只知把娘家的甥女儿拢来作媳妇,绝不计夫家甥女儿的性命难保;只知把娘家的侄女儿摆来当家,绝不问夫兄家的父子姑妇因之离间,自己先弄成个罔之生也幸而免的王夫人,又叫她把甚的去抚养儿子!讲到安公子的眷属何玉凤、张金凤,看去虽和贾公子那个帏中人薛宝钗、意中人林黛玉,同一丰丽聪明,却又这边是刻刻知道爱惜他,那点精金美玉同心意合,媚兹一人;那边是一个把定自己的金玉姻缘,还暗里弄些阴险,一个是妒着人家的金玉姻缘,一味肆其尖酸,以至到头来弄得潇湘妃子,连一座血泪成庞的潇湘馆,立脚脚不牢,惨美人魂归地下,毕竟玉带林中挂;蘅芜君连一所荒芜不治的蘅芜院,安身不稳,替和尚独守空闺,如同金钗雪里埋,还叫他从那里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便是安家这个长姐儿,比起贾府上那个花袭人来,也一样的从幼服侍公子,一样的比公子大得两岁,却不曾听得她照那袭而取之的花袭人一般,同安龙媒初试过甚么云雨情。然而她见安公子往外一走,偶然学那双文长亭哭宴,减了玉肌,松了金钏,虽说不免一时好乐,有些不得其正,也还算发乎情,止于礼,怎的算不得个天理人情?何况安公子比起那个贾公子来,本就独得性情之正,再给了这等一家天亲人眷,到头来安得不作成个儿女英雄!只是世人略常而务怪,厌故而喜新,未免觉得与其看燕北闲人这部腐烂喷饭的《儿女英雄传》小说,何如看曹雪芹那部香艳清淡的《红楼梦》大文,那可就为曹雪芹所欺了。曹雪芹作那部书,不知和假托前的那贾府有甚的牢不可解的怨仇,所以才把他家不曾留得一个完人,道着一句好话;燕北闲人作这部书,心里是空洞无物,却教他从那里讲出那些忍心害理的话来。 再讲安公子回到住宅,早有张亲家老爷同着看房子的家人,把屋子安置妥当。程师爷已经到场门口看牌子去了。一时回来,看得公子的名字,排在头排之末,说:“看这光景,明日得早些去听点了,歇息歇息,吃些东西,静一静罢。”他说着,便带了叶通,亲自替学生检点考具。公子的诸事用不着自己照料,想起从前父亲赴考时候的景象,越觉冷暖不同。接着便有几个亲友本家来看过,去了。 到了次日五鼓,家人们便先起来张罗饭食,服侍公子盟激饮食。装束已毕,程师爷、张老又亲自把考具行李替他检点一过。门户自有看房子的家人照料,大家催齐车马,便都跟着公子,径奔举场东门而来。公子才进得外砖门,早见梅公子站在个高地方,手里拿着两枝照入签,得意洋洋的高声叫道:“龙媒这里来。”公子走到跟前,只听他道::“你来得正好,咱们不用候点名了,我方才见点名的那个都老爷是个熟人,我先和他要了两枝签,你我先进去罢,省得回来人多了挤不动,又免得内砖门多一次搜检。”公子是谨记安老爷几句庭训,又因这番是自己进步之初,从进门起就打了个循规蹈矩,一步不乱的主意,便回复他说:“我的名字在头牌后半路呢!此时进去,也领不着卷子,莫如还等着点进去罢。” 说话间早听见点名台上唱起名来。梅公子道:“我可不等你了。”说着,把那枝签丢给了公子,先自去了。公子依然着点了名,随着众人鱼贯而入,走到内砖门头道搜检的所在。原来这么处搜检,不过虚应故事。那监试搜检的,只有几位散秩大臣副都统,还有几位大门行走的侍卫公,这班侍卫公,却不是钦派的,每到乡会试,不过侍卫处照例派出几个人来在此当差,却一班的也在那里坐着。公子候着前面授检的这个当儿,见那班侍卫彼此正谈得热闹。一听这个叫那个道:“喂,老塔呀,明儿没咱们的事,是个便宜;我们东口儿外头,新开了羊肉馆儿,好齐整儿饼,明儿早起,咱们在那儿闹一壶罢。”那个嘴里正用牙斜含着根短烟袋儿,两只手却不住的搓那个酱瓜儿烟荷包里的烟,腾不出嘴来答应话,只嗯了一声,摇了摇头。这个又说:“放心哪,不吃你哟。”才见他拿下烟袋来,从牙缝儿里急唾一口唾沫来,然后说道:“不在那个,我明儿有差。”这个又问:“说不是三四该着吗?”他又道:“我其实不去帮这趟差使,倒误不了。我们那个新章京来的噶,你有本事给他搁下;他在上头,就把你干下来了。”公子听了这话,一个字不懂,往前抢了几步。又见还有二位在那里敬鼻烟儿,一个接在手里,且不闻,只把那个竹筒儿的瓷鼻烟壶儿拿着翻来复去,看了半天,说:“这是独钓寒江啊,可惜是个右钓的,没行;要是左钓的,就值钱咧!”说着,把那鼻烟儿,磕了一手心,用两个指头捏着,抹了两鼻翅儿;不防一个不留神,误打误撞,真个吸进鼻子一点儿去,他就接连不断打了无数个嚏喷,闹得涕泪交流。那个看了,哈哈大笑,说:“算了罢,这东西要呛了肺,没地方儿贴膏药。”他才连忙把鼻烟壶儿还了那个,还道:“嗬!好霸道家伙,只管保是一百一包的。”公子听了这套,更茫然不解。看了看前面的人,一个个搜过去,轮到自己,恰好走到个干瘪黄瘦的老头儿面前。公子一看,只见他一张迂缓面孔,一付孱弱形躯,身上穿两件边幅不整的衣服,头上戴一个黯淡无光的亮蓝顶儿,那枝俏摆春风的孔雀翎已经虫蛀得剩了光杆儿了。一个人垂首低眉的坐在那里,也没人理他。公子因见前面的人都是解了衣裳搜,才待放下考篮,勿听那老头儿说道:“罢了,不必解衣裳了。这道门的搜检,不过是奉行功令的一桩事。到了贡院门还得搜检一次呢!一定是这等处处的苛求起来,殊非朝廷养士求贤之意,趁着人松动,顺着走罢。”公子应了一声,连忙就走,心下暗道:“怎的这位侍卫的话,我听着又俨然会懂呢?这人莫非是个楚才晋用,从那里换了遍班回来的罢。我只愁他这个样子,怎生和方才那班鸢肩火色的矫矫虎臣会弄得到一处;他要竟弄得到一处,这人也就算个遭劫在数的了。”一路想着,进了那座内砖门,不曾到得贡院门跟前,便见罩棚底下那班伺候搜检的提督衙门番役,顺天府五城青衣,都揎拳掳袖的在那里搜检。被搜检的那些士子,也有解开衣裳,敞露胸怀的,也有被那班下役伸手到满身上混掏的。及至搜完了,又不容人收拾妥当,他就提着那条卖估衣的嗓子,高喊一声:“搜过!”便催快走。那班士子一个个掩着衣襟,挽着搭包,背上行李,挎上考篮,那只手还得攥上那根照人签,再加上烟荷包烟袋,这才迈着那大高的门槛儿进去。看着实在受累之至,公子有些心怯。不一时搜到挨近前面的那个人,却又是七十余岁,老不歇心的一位老者,才走上去,便有旁边站的一个戴白顶儿蓝翎儿,生得凹抠眼,蒜头鼻子,白脸黄须,象个回回模样的人,先喝了声:“站住。搁下筐子,把衣裳解开。”早听得东边座上那位大人说道:“你当差只顾当差,何用这等大呼小叫的,太不懂官事了。”把个番子吓得不敢作声,大家虚应故事一番,那老者便受了无限功德。公子探头向上望了望,原来不是别人,正是乌克斋,因不好上前招呼,只低了头。乌克斋看见了他,倒欠了欠身让道:“别耽搁了,就随着进去罢。” 公子进了贡院门,见对面就是领卷子的所在。他此时才进门来,那一身家伙,已经压得满头大汗,正想找个地方歇歇,再上去领卷子。看了看,那梅问羹还在那里候着,又有乌大爷的兄弟托诚村并两三个少年,都在墙脚下把考篮聚在一处,坐在上面闲谈。他也凑了大家去,把考篮放下。梅公子先和他说道:“我方才悔不听你的话,只管进来,这半天卷子依然不得到手,竟没奈他何;不信你跟我看看去。”说着拉了公子,挤到放卷子的那个杉桩圈子跟前。只见一班旗下子弟,这个要先领,那个又要替领,吵成一片。上面坐的那位须发苍白的都老爷,却只带着个眼镜儿,拿着枝红笔,按着那册子点一名,叫一人,放一本,任着吵得暗地昏天,他只我行我法。 正在吵不清,内中有个十七八岁的少爷,穿一件土黄布主腰儿,套一件青哦噔绸马褂子,褡包系在马褂子上头,挽着大壮的辫子,骑在那杉桩上,拿手里那根照入签,把那御史的帽子敲得拍拍的山响,嘴里还叫他:“都老爷!你把我那本儿,先给我找出来呢!”那御史便是十年读书,十年养气,也耐不住了;只见他放下笔,摘下眼镜来问道:“你是那旗的秀才,名字叫作甚么?”他道:“我不是秀才,我们太爷今年才给我捐的监。我叫绷僧额。我们太爷是世袭呵达哈哈番,九王爷新保的梅楞章京。我是官卷,你瞧罢!管保那卷面子上都有。”那御史果然觑着双近视眼,给他查出来,看了看,便拿在手里,和他道:“你的卷子却有了。国家明经取士,是何等大典;况且士先器识,怎的这等不循礼法,难道你家里竟没有一些子家教的不成?你这本卷子,你现不必领了,我要扣下指名参办的。”这场吵,真吵到都老爷把个看家本事拿出来了,大家才得安静。那御史是依然按名散卷,叫到那个绷僧额,大家又替他作好作歹的说着,都老爷才把卷子给他。还说道:“我这却是看诸位年兄分上。只是看你这等恶少年,领这本卷子去,也未必作得出文字。”那位少爷话也收了,接过卷子来,倒给人家斯文扫地的请了个安。公子在旁看了叹息一声,便和托二爷说道:“诚村,看这光景,你我益发该三复古人‘乐有贤父兄也’的这句书了。” 一时他几个也领了卷。彼此看了看,竟没有一个同号的,各备的收在卷袋里,拿上考具,进了两层贡院门,交了签。只见两旁公案边,坐着许多钦派嵇查按签换卷的大臣。却好安公子那位拜从看文章的老师吴侍郎,也派了这差使。见公子进来,便问道:“进来了,是那个字号?”那时候正值顺天府派来的那一群佐杂官儿要当好差使,不住的来往的喊道:“老爷,东边的归东边,西边的归西边。”喊得公子急切里听不出老师问的这句话来。那大人便点首把他叫到案前,问了一遍。他才答道:“成字陆号。”吴大人回头指道:“这号在东边极北呢!”只这一回头,适逢其会,看见他的跟班毕政在身后站着。原来贡院以内,带不进跟班的家人去,都是跟班的老爷跟着;这位老爷的官名,叫作答哈苏。吴大人便向他道:“答老爷,奉托你罢,把我这学生送进栅栏去。” 那位答老爷见本大人在人众子里,派了他这样一件切近差使;一想看这机会,今年京察,大有可望。又见安公子是个旗人,一时气谊相感,便也动了个惠顾同乡的意思。欣然答应了一声,便接过公子的考具,送出东棚栏,又说道:“大兄弟你瞧,起脚底下到北边儿,不差怎么一里多地呢!我瞧你了不了,这儿现成的水火夫,咱们破两钱儿,雇个人就行了。”一面说着,招手从那边叫了个人夫来,一面就把腿一抬,又把手往衣襟底下一绰,摸着裤带上那个钱褡儿,掏出一把钱来,要给那个人。公子忙拦道:“不劳破费,这考篮里有钱,等我取出来。”他便一手拦着公子的胳膊,说道:“好兄弟咧,咱们八旗,那不是骨肉?没讲究。”说着,早把他手里那把钱递给那人。公子没法,只得谢过了他,便把考具一切,都交那个人拿上。安公子此时卸下那身累赘来,觉得周身好不松快,便同了那人追逐自在的迤逦向北而来。一路上留心看那座贡院时,但见龙门绰楔,棘院深沉,东西的号舍万瓦毗连,夜静时两道文光冲北斗;中央的危楼千寻高耸,晓来时一轮羲驭涌车隅。正面便是那座气象森严、无偏无倚的公堂。这个所在,自选举变为制艺以来,也不知牢笼了几许英雄,也不知造就成若干人物。那时正是秋风初动,耳轮中但听得明远楼上,四个高挑的那四面朱红队、月蓝旗儿,被风吹得旗角招摇,向半天拍喇喇作响;青天白日,便象有鬼神呵护一般。无怪世上那些有文无行,问心不过的,等闲不得进来;便是功名念热,勉强一来,也是空负八斗才名,枉吃一场辛苦。 安公子正在走过无数的号舍,只见一所号舍,门外山墙,白石炭土,大书“成字号”三个大字。早有本号的号军,从那个矮栅栏上头,伸手把那人扛着的考具接过去。那人去了,公子还等着给他开栅栏儿进号呢!那知那栅栏是钉在墙上的,不曾封号以前,出入的人只准抽开当中那根木头,钻出钻入;公子也只得低头弯腰的钻进号筒子去。看了看南是墙面、北作栖身那个院落,南北相去,多也不过三尺;东西下里,排列得蜂房一般,倒有百十间号舍。那号舍,立起来,直不得腰;卧下去,伸不开腿。吃喝拉撒睡,纸墨金砚灯,都在这块地方。假如不是这地方出产举人进士这两桩宝货,大约天下读书人,那个也不肯无端的万水千山跑来,尝恁般滋味。 公子当下歇息片刻,一样的也把那号帷号帘钉起来,号板支起来,衣帽铺盖、碗盏家具、吃食柴炭一切归着起来。这桩事本不是一个人干得来的,更加他又是奶娘丫鬟服侍惯了,不能一个人干事的人,弄是弄的不妥当,只将就鼓捣了会子就算结了。幸喜伺候那几问号的老号军,是个久惯当过这差使的,见公子是个大家势派的人,一进来就把例赏号军的饽饽钱赏了不算外,余外又给了个五钱重的小银锞儿,乐得他不住问茶问水的殷勤。这个当儿,这号进来的人就多了,也有抢号板的,也有乱座次的,还有诸事不作,找人去的,人来找的。甚至有聚在一处乱吃的,酣饮的。便是那极安静的,也脱不了旗人的习气,喊两句高腔。不就对面墙上,贴几个灯虎儿,等人来打。公子看了这班人,心中纳闷,只说:“我倒不解,他们是干功名来了,是玩儿来了?”他只一个人静坐在那小窝儿里,凝神养气。看看午后,堂上的监临大人,见近堂这几路旗号的爷们出来进去,登明远楼,跑小西天,闹得实在不象了,早同查号的御史查号,封了号口栅栏。这一封号,虽是几根柳木片门户,一张红纸的封条,法令所在,也同画地为牢,再没人敢任意行动。公子见跟前来往的人都已静了些,才把他窗下的揣摩本,心里默诵了一遍,叫号军弄热了饭,就熟菜吃了。才点灯,便放下号帘子,靠了包袱待睡。可奈墙外是梆锣聒噪,堂上是人语喧哗,再也莫想睡得稳,良久才睡熟。一时各号的人也都睡了,准备明日鏖战。那号军也偷空儿栖在那个屎号跟前坐着打盹儿。 内中那个老号军睡到三更过后,钻出来去出小恭,完了事才回头,只见远远的象那第六号的房檐上,挂着碗来大的盏红灯。那老号军吃了一惊,说道:“这位老爷是不曾进过场的,守着那油纸号帘,点上盏灯;一时睡着了,刮起风来,可是玩得。”连忙跑过来,想要叫醒了他;不想走到跟前,却早巳不见了那盏灯。他揉了揉眼睛道:“莫不是我睡得愣愣眼花了。”恰好这个当儿,公子一觉睡醒,一睁眼见屋里漆黑,又转了向儿了,模模糊糊的叫了声:“花铃儿,你看灯都待好灭了,也不起来拨拨。”那老号军便打了个岔说:“老爷,你老放心睡罢,没灯啊,是我的眼花了。”公子又不曾留心他说的所以然,只想误呼作小婢,倒来个老军,不觉自己失笑,不好再提。便和他要了个火,点上灯,看了看墙上挂的那个表,已经丑正了,便要水擦了擦脸,又叫那号军熬了粥。 公子才待收拾完毕,号口边值号的委员,早巳喊接题纸。少时,那号军便代他送了一张来。连忙灯下一看,只见当朝圣人出的是三个富丽堂皇的题目,想着自然要取几篇笔歌墨舞的文章,且喜正合自己的笔路。看那诗题,又是窗下作过的,便是第一第三文题,也象作过,静想了想,大势也都还记得起,暗喜这可就省事多了。忽又一转念道:“不是这等,古人师友之间,还要请试他题,岂有钦命题目,我自己才试云程便这等欺心,把窗课来塞责的理?父亲看了先要不喜。”不可徒乱人意,不如把它丢开,另作才是。”随把题目折起,便伸手提笔,起起草来。才得辰刻,头篇文章和那首诗,早巳告成。便催着号军,给煮好了饭,胡乱吃了一碗。天生的世家公子哥儿,拿些甜饽饽解饿,又吃了些杏仁干、粮油糕之类,也就饱了。便把第二三篇作起来,只在日偏西些都得了。自己又加意改抹了一遍,十分得意。看了看天气尚早,便吃过晚饭,写起卷子来。他的那笔小楷,又写得飞快,不曾继烛,添注涂改,点句勾股,都已完毕,连草都补齐了。点起灯来,早已又低低的吟哦了一遍,随即把卷子收好,把稿子也掖在卷袋内。 公子闲暇无事,取出白枣儿、桂元肉、炒糖果脯这些零星东西,大嚼一阵;剩下的吃食,都给了号军,就靠着那包袱,歇到次日天明。那个老号军便帮他来把东西归着清楚,交领卷签,赶早排便出了场。 公子到贡院头门,早见他岳丈张老先生、程师爷以至华忠诸人,直挤到龙门槛边等他,一时见公子恁早出来,都不胜欢喜。程师爷先问了声:“得意吗?”公子忙回道:“还算妥当。”张老早把考篮包袱接过去,递给众家丁。一行人簇拥出了外砖门,程师爷便和他同车,要文稿看。因说道:“头三两个题目,你都作过?”他道:“便是诗也作过,却都不曾用那窗稿。”因从卷袋里把那草稿取出来。程师爷一面看,一面用脑袋圈圈儿,便道:“只这前八行,便有个发皇气象。恭喜恭喜!”把诗看完,说道:“诗也不沾不脱,攀桂大有可望。”一时回到宅里,公子不及别事,便叫叶通取了个小红封套,把文稿封好;又亲自写了个给父母请安的安帖,封起来,打发戴勤飞马立刻给父亲送去。恰好戴勤走后,安老夫妻早打发晋升来接场。舅太太叫赶露儿送来了吃食,二位奶奶给包了添换的衣服。公子也问了父母的起居,晋升一一回答。又说:“老爷还说,爷得晌午后出来,吩咐奴才天晚了索性等明日送了爷进二场,再把文章稿子带回去,谁知爷已经老早的出来,倒先打发人请安去了。”公子道:“戴勤大约今日也不得回来,依然遵着老爷的话,明日回去罢。”说着,便有几家亲友来看,都说道:“不好久谈,请歇息罢。”兴辞而去。公子吃得一饱,撒和了撒和,便倒头大睡,养精蓄锐,准备进二三场。安老爷急于要看看儿子头场的文章有望无望,又愁他出来得晚,晋升今日断赶不回来,只落得负着双手,满院里一趟一趟的转圈儿。正在走着,见戴勤来了,忙问道:“你回来作什么?”戴勤请了安,又替公子请了安,忙回明缘由。安老爷一面进屋子,一面拆那封套,便坐下伏案细看那诗文草稿。安太太只尽着问戴勤说:“你瞧大爷那光景,还没受累呀?没着凉啊?”戴勤回道:“奴才看很好,出来是红光满面的,程师爷说准中。”金、玉姐妹听了,也自放心。 这个当儿,太太见老爷看完文章,只默默不语,不禁问道:“老爷看着怎么样?”原来安老爷看得公子的文章,作得精湛饱满,诗亦清新,却也欢喜;只愁他才气过于发里,不合那两位方公的式,所以心中犹疑。见太太一问,正待说明缘由,一想她娘儿们自然同我一般的期望,此时说出这话,倒添她们一桩心事,便道:“难为他!中是竟中得去了,只看命罢。”太太同两个媳妇听了,便欢喜起来。戴勤退出房门去,两个妈妈又在廊檐底下截住他问长问短。那个长姐儿赶出赶进的听了个够,她倒说道:“人家老爷和师老爷都说大爷中定了,还用你们老姐儿俩絮叨。” 那日已是八月初十日,中秋节近,接着忙了几天节事。到了十五晚上,老夫妻正当多了两个媳妇庆赏团圆,偏儿子又不在膝下,但是天下事事求全,何所乐呢?待月上时,安太太便高高兴兴领着两个媳妇圆了月,把西瓜月饼等类,分赏大家,又随意给老爷备了些果酒。因舅太太、张亲家太太没处可过团圆节,便另备一席,请过来要自己随着。舅太太是再三不肯,说:“今日团圆节,断没你二位不一席坐的;我陪着亲家太太,叫她们小姐俩两席张罗,岂不好?”安太太见说得有理,便也依允。只是安老爷赴了这等酒场儿,坐下实在无可与谈。恰好那夜后半夜月食,舅太太问起这个道理来,可就开了老爷的天文门了。才待讲起,张太太说:“我懂的,那是天狗吃了。我们那地方,只要庙里打一阵钟,它吓得就吐出来了。”安老爷不禁大笑道:“岂其然哉?这日月食的道理,由于日运行最高,居九天第三重;月运行最低,居九天第八重。日行得疾,每日行周,只欠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之一的一度;月行得迟,不及日行十三度有余度。日月行得不能画一,此所以朝日东升,新月西见之原由也。日有光月无光,月恒借日之光以为光,所以合朔则哉生明,既望则能生魄,此是上弦下弦之明验也。日月行走,既互有迟疾,运行度又各有高下,行得迟疾高低,上下相值,日光在天,为月魄所掩,便有日食之象;日光绕地,为地球所隔,便有月食之象。乍掩乍隔则初食,半掩半隔则食既,全掩全隔则食甚,彼此相错,则生光而复圆,非天狗之为也。”舅太太说:“我记不得这么些累赘呀!我只纳闷儿,人家钦天监,那些西洋人,他怎么就会算得出来呢?”安老爷道:“何必西洋人,古之人皆然;苟得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说着,便要讲那分至岁差积闰的道理。舅太太万不想到,问了一句话就招了姑老爷这许多考据,听着不禁要笑。便道:“我不听那些了。我只问姑老爷一件事,咱们这供月儿,那月光马儿旁边儿,怎么供着对鸡冠子花儿,又供两枝子藕哇?”安老爷竟不曾考据到此,一时答不出来。舅太太道:“姑老爷爷敢则也有不知道的,听我告诉你。那对鸡冠花儿,算是月亮里的婆娑树;那两枝于白花藕,是兔儿爷的剔牙杖儿。”恰好安老爷吃了一个嘎嘎枣儿,被那个枣儿皮子塞住牙缝儿,拿了根牙签儿在那里剔来剔去,正剔不出来,一时把安太太婆媳笑个不住。舅太太还只管问道:“姑老爷知道这是那书上的?”问得个安老爷没好意思,只得笑道:“此所谓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了。” 大家谈到将近二更散席。金、玉姐妹两个,定要请舅太太、张太太到东院里等着看月色。舅太太道:“不早了,大家歇歇儿,明日还得早些起来,预备接场呢!”大家散后,她二人也就回房。到那轮皓月复圆了,又携手并肩,借着门儿望了回月。见那素彩清辉,益发皎洁圆满,须臾一层层现出五色月华来。她二人赏够多时,方才就寝,准备明日给公子接场,补庆中秋。这正是: 未向风云占聚会,先看人月庆双圆。 安公子出场后又有个甚的情由?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闱异兆 安公子占桂苑失声 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闱异兆 安公子占桂苑失声 这回书是接下金、玉姐妹的家,怎的个备接场,折回来再说安公子进过二场,到了三场,节届中秋,便有家里送来的月饼果品之类,预备他带进场去过节;又有安老爷另给程师爷、张亲家老爷送的酒,备的菜,这些琐事都不消细讲。 却讲场里办到第三场,场规也就渐渐的松下来。那时功令尚宽,还有中秋这夜开了号门,放士子出号赏月之例。那夜安公子早已完卷,那班和他有些世谊的,如梅问羹、托诚村这几个人,也都已写作妥当,准备第二日赶头排出场。又有莫声庵先生的世兄,同着两个人,一个姓鲍名同声,字应珂,和管世兄是表兄弟;一个是旗人,名惠来,号远山,也是莫声庵手中的秀才。因莫世兄谈起安公子的品学丰采,两个人急想会会他,莫世兄顺手拉了梅公子、托二爷,一同找到公子号里来。那时号里士子,大半出去游玩去了,号里极其清静。这班少年英俊,彼此一见,自然意气相投。当下几个人坐下,各道倾慕,便大家高谈阔论起来。先是彼此背诵了会子头场文章,这个推许那个一番,那个又向这个谦让两句。梅公子道:“你众位此时,且不必互相推许谦让,等出了场,我指引你们一个地方去领教领教,那就真知道是谁中谁不中了。”那个鲍应珂道:“吾兄讲的莫不是琉璃厂观音阁新来的那个风鉴先生?”梅公子道:“倒不晓得这个人,况且这科甲一路的科名,可是那些江湖相面的相得出来的?”莫世兄道:“我晓得了,你府上设的吕祖坛,最灵验的,一定是扶乩了。”他又道:“我家设的那座坛,不谈休咎;这个所在,只怕比纯阳祖师说的,还有把握些。”安公子道:“莫信他捣鬼!这个兄弟品学心地,件件交得,只有他顽皮起来,十句话只好信他三句。”梅公子道:“不信由你,等出场后,我几个人订个日子同去,你却莫要耐不住,差个人窥探。”莫、鲍、惠三个人,早已在那里问他:“可好携带我们同去?”他道:“都是功名中有分的人,这又何妨。”托二爷说:“既那样,咱们十六出场,十七就去。”他道:“你就热到如此,一出场谁不要歇歇乏,拜拜客,怎么来得及?”安公子也被他说得跃跃欲动,便说:“既如此,你订日子罢!”他低着头掐着指,算了半日,口里呐呐的念道:“这日不妥,那日欠佳。”忽然抬头,向大家道:“这样罢!这个日子,我们竟定在出榜这天。” 大家听了,不禁大笑起来。公子道:“我说他是梦话不是?”梅公子道:“我说的不是梦话,你们说的才梦话呢!科甲这一途,除了不会作文的和会作文章而不成文章的不算外,余者都中得。只这桩事,单靠文章,未必中用,是要仗福命德行来扶持文章的;何况三项都有了,还要分个运会机缘的迟早。难道不等出榜,你们此时大家互相推许谦让一阵,就算中了不成?”莫世兄道:“这话倒是句名言,只看今年头场,便有许多闹乱子的,除那个自尽的和那亲兄弟两个一齐发了疯的,直算个显应了。此外还有一个人,说来最是怕人,并且这人,我还晓得他,要算八股里的一个作家;他头场好端端诗文都录了,正补了草了,自然自己在卷面上画了颗人头。那人头的笔画,一层层直透过卷背去,可不大奇。”托二爷也道:“便是那紫榜高悬,贴出去的人也不少。那张紫榜,我倒看见了,有的注,诗文后自书阴事的;有的注,卷面绘画妇人双足的;就连咱们那日看见的那个绷僧额也贴出去了。”安公子道:“那样闹法,焉得不贴。他名下是怎样注的?”托二爷道:“那一行看不清楚,想是他自己抹了去了。”梅公子道:“此公我早已晓得,他一定要贴出去的。他也在官号,我和他同号,见他一进去,就要拆那屎号的后墙;号军好容易拦住他;紧接着就叫军号打浆子,自己带着锯,把号板锯了一块,靠着那号门安了半截子影戏窗户似的,糊上纸,钻在里头,一个人喊了会子拿他得。”莫世兄便问道:“甚的叫作拿他得?”那个鲍应珂道:“他们在那里说话,咕噜咕噜,我们不懂。”托二爷到底少年盛气,便告诉他道:“这是坛庙大祀,赞礼的赞那执事者各司其事,一开口的前三个字;祭文庙也用得着。吾兄将来高发了,升到祭酒司业,却要懂的。”梅公子又道:“否则等点了清书翰林,也就觉了。”安公子觉着都是一时无心闲谈,大可不必如此,便和梅公子道:“你快说那位罢!只这样闹,你怎的便知他一定贴出去呢?”梅公子道:“到了第二日,我正场卷子才写得个前八行,他从面前过去,望了一眼,便道:‘你的文章,怎的也从这边儿写起呀?’我倒吃了一惊,忙说道:‘依足下要从那边写呢?’他道:‘你瞧我的就知道了。’说着,把他的卷子取了来。我一看,三道文题和诗题,都接连着,写在补草的地方,却把文章从卷子后尾的一行行往前倒写,我只说得个‘只怕不是这样写法罢!’他说不错的,他们太爷考翻译的时候就是这么练的。我可再不敢往下说了。”安公子、托二爷两个听了,也不禁要笑。安公子便说道:“那位绷公是苦于不解事,不虚心,以致违式犯贴,也罢了;我只不懂这班人,既是问心不过,不来此地,自然也还有可走,何苦定要拿性命来尝试?逃得性命的,还要自己把暖昧亲供出来,万目指摘,这是为什么?”梅公子道:“这又是呆话了,他果然有个问心不过,也不作这些事了。作了这些事,弄到如此,大概也依然还不知什么叫作问心不过。”莫世兄道:“吾兄这几句说话,真是一鞭一条痕的几句好文章。”安公子道:“且莫管他。我在家里闷了大半年了;这一出场,大家必得聚聚才好。”大家连道有理,才商量怎的个聚法。只听至公堂月台上,早喊了一声下场的老爷们归号,快收卷了。大家便告辞归号。这号里的人,也纷纷回来。 此日安公子交了卷出场,早有人接着,回到住宅,歇了歇,吃过饭。因程师爷急出城望望出场的同乡,张老又一定要等着同华忠、随缘儿归着妥了行李才走,自己便带了戴勤、叶通先回庄园。安太太到了出场这日,从早饭后就望儿子回家,舅太太、张太太也在上房等着。正说:“他头两场都出来的早,这回想也该出来了。”说话间,只见茶房儿老尤跟前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叫作麻花儿的,从外头跑进来,向华妈妈道:“华妈妈,大爷回来了。” 一时果听得公子到家,安太太便和两个媳妇道:“你们俩出院子接接去,这是个大礼儿。”两个连忙往外走,恰好花铃儿、柳条儿两个都不在跟前。长姐儿便赶上道:“奶奶别忙。大高的台阶子,等奴才招呼着点儿罢!”说着,便跟着金、玉姐妹迎到当院里。公子已进了二门,她两个今日却得了话了,迎着夫婿,问了三个大字,说:“回来了?”公子忙着见父母,也不及回答,只略一招呼,便忙着上台阶儿。这一忙,把长姐儿一个安也给耽搁了。他进了屋子,见过父母,又见了舅母。安太太虽和儿子不过十日之别,便象有许多话要说,此时自然得让老爷开谈。便听老爷说道:“回来了,三场居然平稳,很好。”公子只有答应。老爷又道:“你的头场稿子,我看过了,倒难为你。二场便宜了你,本是习《礼记》专经的,五个题目,都还容易作。”又问:“三场呢?”公子连忙从怀里掏出稿子来送过去,老爷看着稿子。这个当儿,太太、舅太太、张太太才问长问短。太太几乎要把儿子这几天的吃喝拉撒睡都问到了。公子一一答应。又笑道:“都好将就,就只水喝不得,没地方见大秽。”太太道:“那可怎么好呢?”亲家太太又问:“难道连个粪缸也没有?”公子道:“倒不是没有,第一场到了第三天,就难了。再到了第三场的第三天,连那号筒子的前半路都有了味儿了,没法儿我挨到出了场,才走动的。”太太啧啧两声,皱着眉道:“你听听,敢则这么苦的。”安老爷便道:“然则带兵呢?成日里卧不安枕,食不甘味,又将如何?”舅太太说:“不是姑老爷一说话我就要班文儿,难道出兵就忙得连个毛厕也顾不得上吗?”老爷只说:“一个人不读书,再和他讲不清的。”因又问公子,看见几篇文章,公子一一回答了。老爷点点头道:“你的头场文章,几个相好的也必要看的;闲一闲抄出来,那文章却还见得人。”太太是听了儿子在场里,摸不着好水喝,便问了丫头们:“怎么也不曾给你大爷倒碗茶儿来呀?”说着,便叫长姐儿。 读者,你看这位老妇人,可谓父母爱子之心无所不至。那知有位惯疼儿子的慈母,就有那个善体主人的丫鬟。太太叫了声长姐儿,早听长姐儿在外间应了声,说:“奴才倒了来了。”便见她一双手,高高儿的举了一碗熬得透滚,得到不冷不热,温凉适中,可口儿的普洱茶来。只这碗茶,她怎的会知道它可口儿,其理却不可解。只见她举进门来,又用小手巾儿抹了抹碗边,走到大爷跟前,用双手端着茶盘翅儿,倒把两胳膊往两旁一撬,才透过去。原不过为是防主人一时伸手一按,有个不留神,手碰了手;这大约也是安太太平日排出来的规矩。大爷接过茶去,她又退了两步,这才找补着请了方才没得请的安。那个安大爷是父母之所爱亦爱之,父母之所敬亦敬之,远远儿的合着腰儿,虚伸了一伸手,说:“起来,起来。”这才回过头去喝了那碗茶。那长姐儿一旁等接过茶碗来,才退出来。这段神情儿,想来还是那时候的世家子弟家生女儿的排场;今则不然,又是怎的个情形呢? 安公子此时才得腾出嘴来,把程师爷并他丈人不来的原故回明,又问了父亲近日的起居,周旋了一阵舅母、岳母。安老爷道:“你也闹了这几天了,歇歇去罢!”公子又说了几句闲话,才退出来。金、玉姐妹儿两个,正在那里给婆婆舅母装烟。那位亲家太太是惯下来了,总是自己揉一袋烟,丫头拿过香盘子去点。安太太接过烟去,说:“你们也跟了去罢!”她姐妹一时还有些不好意思,只笑着答应。太太道:“这有什么脸上下不来的!我告诉你们,作了个妇道,夫妻之间这个欠礼儿断错不得;错了,人家倒有笑话。”二人才答应去了。及至到了自己屋里,小夫妻三个,自然也有一番仪节情致。 不一时,张亲家老爷也回来了,安老爷夫妻迎着他,道过乏;他坐谈了一刻,便过女儿房中去。安老爷因他也须到家歇息歇息,便说:“过日再备酌奉请。”随又带了公子亲自过去道乏,张太太也杀鸡为黍的给她那位老爷备了顿饭。这日里边,正是舅太太给外甥接场,她闺中就借此补庆中秋。接着连日人来人往,安公子也出去拜了两天客。 那时离出榜还有半月光景。这半月之中,凡是下场的,最好过也最不好过。好过的,磨盾三年,算完了一桩大事,且得消闲几日。不好过的,出得场来,看看谁脸上都象个中的,只疑心自己不象;回来再把自己的诗文,摹拟摹拟,都也不作孙山外想;及至看了人家的,便觉自己场作不及他人出色;方寸中是顷刻楼台,顷刻灰烬,转消闲得不耐烦。安公子更是个要好的人,何况他心理还比人多着好几层心事,觉得望着放榜那个日子,更有个挨一刻似一夏的光景。只这等挨来挨去,风雨催人,也就重阳节近。 那贡院里衡鉴堂那三位主考,他三位自八月初六日在午门听宣见,钦点入闱,便一面吩咐家中,照例封门回避,自己立刻从午门进了贡院。那些十八房同考官,以至内帘各官,也随着进去关防起来。紧接着便有顺天府尹,捧到钦命题目。三位主考拆了封,十八位房官一齐上堂,打躬参见,就请示主考的意旨,这科要中那一路的文章,以凭遵奉去取。那位大主考方老先生,便先开口说道:“方今朝廷在整饬文风,自然要向清真雅正一路拔取真才。若只靠着才气,摭些陈言,便不好滥竽充数了。”那一位方公也附会道:“此论是极,近科的文章本也华靡过甚,我即奉命来此,若不趁此着实的洗伐一番,伊于胡底。诸公把这话奉为准绳罢!”那位旗员主考也随着人云亦云。 众房官都晓得二方的文章,向来是专讲枯淡艰涩一路的,所以发此议论;但是文章是件有定评的公器,所谓“羽檄飞书用枚皋,高文典册用相如”,怎好拿着天下的才情,就自己的范围?大家心里都窃以为不然,却又一时不好空口争得。只得应着下来,依然打算各就所长,凭文取士。 不想内中有个第十二房的同考官,这人姓娄名养正,号蒙斋,是个陕西拔贡出身,荐升刑部主事,乃伪周天册万岁武则天时候,宰相娄师德之后。他从年轻时候得了选拔,便想到他祖上唾面自干的那番见识,究竟欠些褒气,因此一登仕途,便有意居乡介介,在朝侃侃。久而久之,弄得一个执性矫情的谬品;老着那副笑比河清的面孔,三句话不合,便反插了两只眼睛,叫将起来,因此等闲人轻易不去近他。他却又正是专摩二方的文章发的科甲,因此听了那二位方老先生的议论,大是佩服,高谈阔论的着实赞襄了一番。众人也不去辩驳他,各各默然而退。只这一番,别一个不知怎样,安公子的功名,已先是早被安老爷料着,果然有些拿不稳了。那知天下事,阳差之中,更有阴错,偏偏的公子的那本朱卷,进到内帘,十七房是不曾分着,恰恰分到这位娄公手里。 那日正逢他晚餐已过,酒肴饭饱,有些醺然,跟班也去自取方便。他点上盏灯,暖了壶茶,一个人静静的把那些卷子批阅起来。请问这等一个宁刻勿宽的人,阅起文来岂有不宁遗勿滥的理。当下连阅了几本,都觉少所许可,就点了几个蓝点,丢过一边。随又取过一本来,看了看成字六号,却是本旗卷。见那三篇文章,作得堂皇富丽,真个是“玉磐声声响,金铃个个圆”。虽是不合他的路数,可奈文有定评,他看了也知道爱不释手,不曾加得圈点,便粘了个批语。才想印上荐条,加上圈子,荐上堂去,忽然转念一想道:“不可,一则大主考既是那等交代在先,况且这卷子又是本旗卷,知他是个甚等巨族大家的子弟。倘然把他荐上去,他二位老先生倒认作我要收这个阔门生,我的情操何在?”便把批语条子揭下来,就火上烧了。在卷子上随意点了几个蓝点子,丢在一边。又另取了一本,放在面前阅看。 他正在看着,只听得窗外一阵风儿,扫得棂纸簌落落的响,只吹得那盏灯青焰焰的光摇不定。他不觉一阵寒噤,连打了两个呵欠,一时困倦起来,支不住,便伏在手下那本卷子上待睡。才合上睛,恍惚间忽见帘栊动处,进来了一位清癯老者,那老者生得童颜鹤发,仙骨姗姗,手中拖了根过头拐杖,进门先向他深深的打了一躬。他梦中见那人来得诧异,礼也不还,便问道:“汝何人也?无故到我这关防重地来何干?”只见那老者蔼然和气的答道:“正是,予何人也?”因把那枝拐杖指定方才他丢开的那本卷子说道:“此来特为着这本成字六号卷子,报知足下,此人当中。”他一听这话,觉得是说人情来了,便一脸秋气说道:“怎的我问你是何人,你也自道你是何人;况我奉命在此衡文,并非在此衡人。便是此人当中,文衡谁掌?我不中他,其奈我何?要你来干这闲事。”又听那老者说道:“郎官不可这等执性。士先器识。果人不足取,文于何有?况这人的名字,已经大书在天榜上了,你不中他,又其奈天何?”他那里肯信这话,便说道:“勿讲,我娄某自来破除情面,不受请托,那个不知,难道独你不曾听得?”那老者叹了一声道:“不想此人,果的这等不明理,不近情,此事还须大大费番周折。”他听得当面给他出了这等两句的考语,就待站起来,逐了那个老者去。不想才待起身,便跌了一跤;爬起来,眼前早不见了那个老者,自己却依然坐在那个座儿上。再看了看那盏灯点了有寸许长,结了两个鬼眼一般的灯花,向着他颤巍巍乱动。他才悟道:“方才经的是番梦境。”呆了一刻,说道:“然则梦中所见的鬼也,非人也。可见我的这团浩然之气,鬼也吓得退的,不要理他,且干正经。”说着,剪了剪灯花,仍待批阅他手下那本卷子。及至一看,可煞作怪,那一卷倒丢过一边,手下放的,依然是成字六号那卷。 他正在诧异,窗外又起了一阵风,这番不好了!竟不是作梦了!只听那阵风头过处,把房门上那个门帘,刮得起了进来,又闪了出去,高高的掀起。只这一掀,早从门外明明的进来了一位金冠红袍的长官。他见那位长官,不是个寻常装束,不道那浩然之气,也就有些害怕了,连忙站起来,避在一旁。问道:“尊神何来?有甚的见教。”只听那神说道:“你既知吾神何来,怎的还悟不到吾神的来意,也是为这成字六号,这人当中。” 读者!你只看这娄主政浑不浑。他见那神道也象是为了他托人情而来的,虽神道也罢,他竟敢和他使出个那牛一般的性儿。他却绝不想,“王道本乎人情,人情准乎天理”,诚为枉法营私,原王章所不有;要知“安老怀少,亦圣道之大同”。一味沽名,已不是爱名;有心干事,必不能济事;无端任怨,终不免招怨;苦不近情,定转至悖情。自世上有这班执性矫情的人,凡有一事到手,没人从旁救补一句,他倒肯斡旋;和人共事,没人从旁赞扬一句,他倒肯培植;但向他提着一个字,就便道是托人情,这桩事、那个人算休矣!这班角色,要叫他去参政当国,只怕剥削天下元气不小。 娄主政见那神道说,也为着那本卷子而来,便立刻反插了两只眼睛说道:“这事又与神道何涉,要采僭越?从来说,‘聪明正直之为神’。谓神聪明,我娄某也不懵懂;谓神正直,我娄某也不偏邪;便是神道”一句话不曾说完,只听那神道大喝一声道:“住口!”他底下这句话,大约要说便是神道来说个人情,我也不答应。谁知那神道的性儿,也是位不让话的,不容他往下说,便兜头一喝,说道:“狂徒!看你读圣贤书,举直错枉,虽是平日性情失之过刚,心术还不离乎正,所以那位老人家,才肯把天人相应的道理来教诲你;你怎的读书变化气质,倒变成这等一副气质来!可不是不知教诲么?”说罢,声色俱厉,二目神光炯炯,直射到他脸上来,直吓得他一身冷汗,战兢兢的道:“尊神宥我愚蒙,留此体面,待娄养正速把这本卷子荐上堂去,免赎前愆如何?”说着,便连连的拜叩个不住。那神道才有些颜霁,说道:“既知悔悟,姑免深究。”他只道那神道说完这句,便好走了。不想那神道不往外走,却转向里来。他爬起来,回头一看,只见方才梦中的那位老者,正不知甚么时候进来,早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又见那神道,走到那老者跟前,控背躬身,不知说了两句甚么话;那老者干笑了一声道:“不想这样一个顺水推舟的人情,也要等你们戴纱帽的来说,才说得成。”说着,便拄着杖站起来,那位神道倒随在身后,还扶持着他一同出门而去。紧接着便听得外间的门,风吹得开关乱响,吓得个娄主政骨软筋酥,半晌动弹不得。良久良久,听得没些声息了,才把着帘子向外望了一望,那门依旧好端端虚掩在那里。他那个跟班的,却如死狗一般的睡倒在一张板凳上。他定了定神,才叫醒了人,剪亮了灯,重新把安公子那本卷子加起圈来;重新加了批语,打了荐条,听了听更楼上的钟鼓,还不曾交得三更,打听堂上主司,正在那里阅卷。他便整好衣冠,拿了那本卷子,荐上堂去。主考接过来,不看文章,光看了看是本汉军旗卷,便道:“这卷不消讲了,汉军卷子,已经取中得满了额了。”那娄主政见不中他那本卷子,那里肯依,便再三力争,不肯下堂,把三位主考磨得没法了,大主考方公说道:“既如此,这本只得算个备卷罢!”说着,提起笔来,在卷面上写了备中两个字。 读者!你道这个备卷,是怎的一个意思?我作者原先也不懂,后来听得一班发过科甲的讲究,他道:“凡遇科场考试,定要在取中定额之外,多取几本备中的卷子。一来预备那取中的卷子里,临发榜之前,忽然看出个不合规式,不便取中的去处,便在那备卷中选出一本补中;二来叫这些读书人看了,晓得榜有定数,网无遗才,也是鼓励人才之意;其三也为给众房官多种几株门外的虚花桃李。这备卷,前人还有个比喻法,他把房官荐卷,比作结胎;主考取中,比作弄璋;中了副榜,比作弄瓦;到了留作备卷,到头来依然不中,便比作个半产。他讲的是一样落了第,还得备手本送贽见,去拜见荐卷老师,便同那结了胎,才欢喜得几日,依然化为乌有,还得坐草卧床,喝小米儿粥,吃鸡蛋,是一般滋味,倘有个不肯去拜见荐卷老师的,大家便说他忘本负义,何不想想那房师的力量,只能尽到这里,也就同给人作个丈夫,他的力量也不过尽到那里是一个道理。你作了榜外举人,落了第,便不想着那老师的有心培植,难道你作了闺中少妇,满了月,也不想那丈夫的无心妙合不成?”这番比喻虽谑近于虐,却非深知此中首苦者道不出来。然则此刻的安公子已就是作了半产婴儿了,可怜他阖家还在那里没日没夜的盼望出榜高中!这便是俗语说的:“世事没个早知道也”。 这年出榜,正定在九月初十日这天。前两天内外帘的主考监临便隔帘商量,因本年赴试的士子较往年既多,中额自然也多,填榜的时刻便须较往年宽展些。因此到了九月初九这日,便封了贡院头门,内外帘撤了关防;预先在至公堂中设三位主考的公案,左右设了二位监临的公案,东西对面排列着内外监试和十八房的坐次;又另设了一张桌儿,预备拆弥封后,标写中签,照签填榜。当地设着一丈许的填榜长案,大堂两旁,堆着无数的墨卷箱,承值书吏,各司其事。还有一应委员房吏差役,以至跟随人等,拥挤了一堂。连那堂下丹墀里,也站着无数的人,等着看这场热闹。那贡院门外,早屯着无数的报子;这班人都是老早花了重价,买着里面的书办,到填榜时候,拆出一名来,就弄出一个信去。他接着便如飞去报,图的是本家先一天得信,也多得几贯赏钱。 不一时预备齐集,点鼓升堂。主考才离了衡鉴堂,来到至公堂,和监临相见,各官三揖,参谒已毕。便有内帘监试,领了内帘承值官吏,把取中的朱卷送到公案上,先把五魁的魁卷放在当中,又把第六名以下中卷,一束一束挨次摆得齐整,然后才把那束备中的卷子,另放一处。向例填榜,是先从第六名填起,全榜填完了,然后倒填前五名。这个原故,已在这《儿女英雄传》安老爷中进士的时候,已经交代过了,此时不须再赘。 当下只见那位大主考归座后,把前五魁魁卷挪了一挪,伸手先把那中卷里头一本第六名拿起来,照号吊了墨卷,拆开弥封。拆出来大家一看,只见那卷面上的名字叫马代功,汉军正白旗人。原来这人的乃翁,作过一任南监制,他本身也捐了个候选同知。其人小有异才,未闻大道。论他的才情,填词觅句,无所不能,便是弄管调弦,也无所不会,是个第一等轻浪浮薄子弟。却正是那位汉监临大人当日未发以前,来京就馆时候教过的一个最得意的阔门生。如今见第一卷取中的便是他,不禁乐得掀髯大叫道:“易之中了。这人正是我的学生,聪明无比,他家要算个大族,他的表字易之,别号叫作篑山。不推算他们旗人中第一个名家,竟要算北京第一个才子。三位老前辈今日取了这个门生,才叫作名下无虚,主司有眼,可称双绝。不信,等他晋调的时候,把他那刻的诗集要来看看,真真是李、杜复生,再休提甚么王、杨、卢、骆。”却好这卷,正是那位娄主政荐的,那位大主考方公取中的,听得这话,十分得意,便道:“这所谓文有定评了;可见我这双老眼,竟还不盲。”说着,那位监临大人,便把他的朱卷抓在手里,吟哦他那首排律的诗句。这个当儿,那边承书中签的两个外帘官,早已磨得墨浓,蘸得笔饱,等着对过朱墨卷,便标写中签。 不想得那位监临大人看着那本卷子,忽然地嚷起来道:“慢来慢来!为啥了,他这首诗,不曾押作官韵呀?”方老先生听了,也觉诧异,说:“不信有这等事,想是誊录错了,对读官不曾对得出,也不可知。”急急的把墨卷取过来,亲自又细细的对了一番,可不是忘了押官韵了是甚么呢?怔了半日,倒望着大家道:“这便怎样?偏偏的又是个开榜第一人,不但不好将就,而且不便斡旋。此时再要把通榜的名次,一个个推上去,那卷面上名次都要改动,更不成句话了;不么,我们就向这备中的卷中,对天暗卜一卷,补中了罢,大家以为怎样?”众人连说:“言之有理。” 说着,大家都站起来。那大主考便打开那一束备中的卷子,挑出几本合字号的来,另搁在一处。立刻秉了一片为国求贤的心,毕诚毕敬,望空默祝了一遍,先用右手把那挑出来搁在一处的几本备卷抖散了;他的左手,还有些信不过他的右手,又用左手掀腾了一阵,暗中摸索出一本来。一看正是那位娄主政力争不退的成字六号那一卷。连忙叫了坐号,吊了墨卷来,拆开弥封一对,只看那卷面上写的名字,正是安骥两个字。大家看了那个“骥”字,才悟到那个表字易之、别号篑山的马代功,竟是一位不称其力称其德的良马,人代天功,预备着换安骥来的。只可怜那个马生中得绝高,变在顷刻,大约也因他那浮浪轻薄上,就把个榜上初填第一名暗暗的断送了个无影无踪。此时真落得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止吾止也了。这等看起来,功名一道,岂惟料甲,便是一命之荣,苟非福德兼全,也就难望立得事业起;不然,只看世上那班分明造极登峰的,也会变生不测,任是争强好胜的,偏用违所长;甚至眼前才有个机会,被他有力者夺去了,头上非没个名器,会叫你自问作不成;凡事固是天公的游戏弄人,也未必不是为了自己的暗中自误。然则只吾夫子这薄薄儿的两本《论语》中,为山九仞一章,便有无限的救世婆心,教人苦口儿。如人废而不读,读而不解,解而不悟,悟而不信何? 至公堂上把安骥安公子取中了第六名举人,占了先声,当下那班拆封的书吏,便送到承书中签的外帘官跟前,标写中签。那官儿用尺许长寸许宽的纸,笔酣墨饱的写了他的姓名旗籍;又有承值宣名的书吏,双手高擎,站在中堂,高声朗诵的唱道:“第六名安骥,正黄旗汉军旗籍庠生”。唱了名,又从正主考座前起,一直绕到十八位房官座前转着,请看了一遍,然后才交到监试填榜的外帘官手里。就有承值填榜的书吏,用碗口来大的字,照签誉写在那榜上。此时那位娄主政,只乐得不住口的念诵:“有天理,有天理。”他此时痛定思痛,想起那日梦中那位老者说的“他名字已经大书在天榜上了”这句话儿,一发觉得幽暗之所,没有一处不是鬼神;鬼神有灵,没一事不上通天地,煞是令人起敬起畏。 场外那一起报喜的,一个个擦拳抹掌的,都在那里盼里头的信。早听得他们买下的那班线索,隔着门在里面打了个暗号,便从门缝中递出一个报条来。打开看了看,是“第六名安骥”五个字。内中有个报子,正是当日安老爷中进士的时候去报过喜的。他得了这个名条,连忙把公子的姓名写在报单上,一路上一个接一个的传着飞跑。那消几个时辰,早出了西直门,过了蓝靛厂,奔西山双凤村而来。 安老爷自从得了初中揭晓的信息,便虑到这日公子倘然一个不中,在家面面相觑,未免难过;又有自己关切的几个学生,也盼早得他们一个中不中的确信,只是住得离城甚远,既不好遣人四处打听,便是自己进城候信,又想起太太媳妇在家,也是悬望。正在为难,恰好这些少年从出场起,便象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到了这日,那里还在家里坐得住。因是初十日出榜,先一日准可得信,便大家预先商量着,在出城西山两下相距的一个适中之所,找了座大庙,那庙正是座梓潼庙,庙里也有几处点缀座落,那庙里还起着个敬惜字纸的盛会,又存着许多善书的板片,又是个文人聚会的地方。是日也约了安公子,一同在那里舒散一天,作个题糕雅集,便借此等榜。公子回知了父亲,安老爷也以为可。他到了重阳这日,早起吃了些东西,才交巳正,便换了随常衣裳,催齐车马,见过堂上,回明要去。安老爷嘱咐他道:“你只顾去大家谈谈,倒好消遣,家里得了信,自然给你送信去。倘然你那里得了信,就即刻回来。如果两地无信,象你这样年纪,再多读两年书,晚成两年名,也未始非福。”公子也领会得,这是父亲虑到自己不中先慰藉一番的苦心;只聚精会神,答应不遑。他顾到是安老爷只管说着话,耳轮中却听二门外一阵人语嘈杂,才回头要问,只见张进宝从二门跑进来,华忠、随缘儿父子两个,左右架着他的膀子,跑得吁吁带喘,晋升等一千家人,也跟在后面。安老爷正不知甚么事,只见张进宝等不及到窗前,便喘吁吁的高声叫:“老爷、太太大喜,奴才大爷高中了。”安老爷算定了儿子这科定或中的,便是中,也不想这时候有喜信。听了这话,也等不得张进宝到跟前,呵了一声,站起来发脚就往院子里跑,直迎到张进宝跟前,问道:“中在第几名?”那张进宝是喘得说不出话来,老爷便从他手里抢过那幅大报单来,打开一看,见上面写着,捷报贵府安老爷榜名骥,取中顺天乡试第六名举人,下面还写着报喜人的名字,叫作连中三元。老爷看了乐得先说了一句:“谢天地!不料我安学海今日竟会盼到我的儿子中了。”手里拿着那张报单,回头就往屋里跑。 这个当儿,太太早同着两个媳妇,也赶出当院子来了;太太手里还拿着根烟袋,老爷见太太赶出来,便凑到太太面前道:“太太你看这小子,他中也罢了,亏他怎么还会中得这样高!太太你且看这个报单。”太太乐得双手来接,那双手却拿着根烟袋,一个忘了神,便递给老爷;换得老爷也乐得忘了,便拿着那根烟袋,指着报单上的字一长一短,念给太太听。还是张姑娘看见,说:“呀!怎么公公乐得把个烟袋递给婆婆了。”只这一句,她才把公公婆婆说倒了过儿了。何小姐这个当儿,机灵听见,连忙拉了她一把,悄悄儿的笑道:“你怎么也会乐得连公公、婆婆都认不清楚了!”张姑娘才觉得这句话是说拧了;忍着笑扭过头去,用小手巾捂着嘴笑,也顾不得来接烟袋。何小姐早连忙上去,把公公手里的烟袋接过来,重新给婆婆装了袋烟。她不想比张姑娘拧的更拧,点着了照旧递到公公手里。安老爷道:“我可不接了。”她这才大笑。 一时大家乐得就连笑也笑不及,老爷还在那里讲说,怎的十名以前,难得一两个旗人;而且这第六名,算是个填榜的头名。太太同两个媳妇听着,只是满脸堆笑,不住口的答应。这个当儿,只不见了安公子,你道他那里去了?原来他自从听得大爷高中了一句话,怔了半天,一个人儿站在屋旮旮儿里,脸是漆青,手是冰冷,心是乱跳,并两泪直流的在那里哭呢!你道他哭的又是甚么?人生乐极了,兜得心上来,都有这番伤感。及至问他,连自己也说不出来。何况安公子伦常处得与人不同,境遇历得与人不同,功名来得与人不同,他性情又与人不同,此时自然应该有副眼泪。他一时恐怕满面泪痕,惹得二位老人家伤感,忙叫柳条儿拧了个热手巾来擦了擦脸,便出去让父母进屋歇息。安老爷安太太才觉出太阳地里有些晒得慌来,大家才进屋子。便见晋升手里拿着两副全帖,进来回说:“老爷,程师爷给老爷、太太道喜;说了且不惊动,等老爷闲一闲再请见,奴才都道答过了。”说完又回说:“张亲家老爷听见信,回家换衣裳去了,大约少刻就进来。”安老爷听见,便叫把帽子拿出来预备着。 原来安老爷虽只一个七品头衔的全角大王,看得这顶丈夫之冠却极郑重,平日都是太太亲自经理;到了太太十分分不开身,只那个长姐儿偶然还许侍候戴一次帽子;此外那班小丫头子,他道脏手净手,等闲不准上手;其余的仆妇,更不消讲了。到了那个长姐儿,侍候老爷戴帽子款式,也最有讲究。讲究不搦顶子,不搦帽沿儿,只把左手架着帽子,右手还预备着个小帽镜儿。先把左手的帽子递过去,请老爷自己搦着顶托儿戴上,然后才腾出右手来,双手捧了那个帽镜儿,屈着点腿儿,塌着点腰儿,把镜子向后一闪,对准了老爷的脸盘儿。等老爷把帽子戴正了,还自己用手指头在前面帽沿儿上弹一下,作足了这个弹冠之庆,她才伸腰迈步,撤了镜子退下去。这一套仪注,要算她个拿手。谁知那日正值老爷叫预备帽子,她偏不在跟前。你道:今日这个日子,长姐儿怎的会不在跟前?原来她从安老爷会试那年,便听得第二日出榜,果然中了,头一日就可得信;算计着大爷这次乡试,明日出榜,今日总该有个喜信儿,她可没管举场离双凤村有多远,从半夜里就惦着这一件事,才打寅正,她就起来了。心里又模模糊糊,记得老爷中进士的时候,是天将亮,报喜的就来了,可又记不真,是头一天是当天,因此半夜里盼到天明,还见不着个信儿,就把她急了个红头涨脸。及至服侍着太太梳头,太太看见这个样子,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她只得说:“奴才有点儿头疼,只怪晕的,想是吃多了。”太太平日又最疼这个丫鬟,疼得如儿女一般,忙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说:“象个热呼呼的,你给我梳了头,回来到了屋里静静儿的躺一躺去罢!看时气不好。”她听了这句,心里先有些说不出口的不愿意。转念一想,倘然果的没信了,今日这一天的闷葫芦,可叫人怎么打呀?倒莫如遵着太太的话,甲他一天,倒也是个正经。因此扎在她那间屋里,却坐又坐不安,睡又睡不稳,没法儿只拿了一副骨牌,左一回右一回的过五关儿,心里就要那拿的开拿不开的算占个卦,不想一连儿三回,都没拿开。 她正在有些烦闷,不想这个当几,她照管的一个小丫头子,叫喜儿的,从老远的跑了来,叫道:“长姑姑,长姑姑。”一句话不曾说出来。她便说道:“一个女孩儿家,总是这样慌张慌张,大声大气的,你忙的是甚么?”把个小丫头说的噘着了嘴,不敢言语。她才问道:“作甚么来了?”那喜儿才说:“张爷爷才进来说,大爷中了。”这一句,她可断断在屋里闷不住了,忙忙的匀了匀粉面,抿了抿油头,又多带了几枝簪子钗子,另换了几件衫儿袄儿,重新出来。走到上房,恰好正是安老爷叫她拿帽子的那个时候儿,太太见她来了,说:“你这孩子怎么又跑出来了?”她笑嘻嘻的回道:“家里这个样儿大喜的事,奴才就怎么疼,也该挣扎着出来。”安太太益发觉得这个丫鬟心肠儿热,差使儿勤,知机懂事,便道:“很好!老爷要帽子呢!”她答应一声,兴兴头头的进了屋子,举着帽子、镜子出来;出了屋门儿,就奔了大爷跟前去了。大爷只道她要叫自己转递给老爷,才接到手里,早见她屈着身子,往下就了一就,双手捧着帽子儿,对准了公子那副潘安、宋玉般有红似白的脸儿,就是象伺候着老爷往脑袋上戴。及至看见大爷戴着帽子,她才悟出是失了点儿神。幸而公子是个老成少年,更喜老爷是位方正长者,一边不曾着意,一边不曾留心。事有凑巧,这个当儿,人回张亲家老爷进来了。老爷道:“你就给我罢,又何必转大爷一个手!”公子趁着这句,便替她把帽子递过去。老爷忙得也不及闹那套戴帽子款儿,急急的戴上,便出迎张亲家老爷去。那长姐儿只就这阵忙乱之中,拿着镜子一溜烟的躲进屋里去了。张亲家老爷进来,一面作揖道喜,说道:“亲家老爷、亲家太太大喜,这是你二位的德行,我们姑爷的学问,我们这位何姑奶奶的福气,连我闺女也沾了光了。”安太太道:“这是她们姐儿俩的造化,亲家老爷也该喜欢,怎么倒这么?”安老爷道:“便是你我的儿女,你我彼此共之。” 公子这日要上梓潼庙,原穿着这身便服,因听见泰山都换了袍褂进来,自己也忙着回家换衣裳。张姑娘便赶过去了,打发他穿。这个当儿,张亲家老爷见过何小姐才要找女儿女婿道喜,不曾说得出口,只听舅太太从西耳房一路唠叨着就来了,口里只嚷道:“那儿这么巧事,这么件大喜的喜信儿来了,偏偏儿的我这个当儿要上茅厕,才撒了泡溺,听见忙得我事也没完,提上裤子,在那凉水盆里洗了洗手,就跑了来了,我快见见我们姑太太。”安太太在屋里听见,笑着嚷道:“这是怎么了?乐大发了,这儿有人哪!”说着,早见她拿着条布手巾,一头走,一头说,一头擦手,一头进门。及至进了门,才想起姑老爷在家里呢;不算外,还有个张亲家老爷在这里;那样个畅快爽利人,也就会把那半老徐娘的脸儿臊了个通红。也亏她那畅快爽利,便把手里的手巾撂给跟的人,绷着个脸儿,给安老爷、安太太道喜,便拉着他们。舅太太道:“妹妹,这可是你一辈子第一件可乐可喜的事,你只说我乐大发了,你再不想你们都是一重喜,我是三重喜:也算得我外外中了,也算得我女婿中了;你们想我这个外外,这个女婿,还不抵我一个儿子吗?可不是三重喜?你们怎么怪得我乐糊涂了呢?” 安老夫妻听了大乐。安老爷那等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今日也乐得会说句趣话儿了,便说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圣门绝无诳语。大姐姐,你可记得那日我说那出起兵来,卧不安枕、食不甘味的话,你只道不信出兵忙得连茅厕都顾不得上了。可见性情之地,是一丝假借不来的。”说得哄堂大笑,他自己也不禁笑得前仰后合。 这阵大乐,大家始终没得坐下。舅太太才给张亲家老爷道喜,正要找张太太道过喜,好招呼他小夫妻三个,满屋里一找,只不见这位张太太,因问:“张亲家呢?我洗手的那个工夫儿,她都等不得,就忙着光跑了来了,这会子又那儿去了?”安太太道:“没见过来,必是到小屋子里去了。”说着,公子换了衣裳同张姑娘一齐过来,问了问说:“不曾过去。”张姑娘说:“一定家去了。”张亲家老爷说:“我方才从家里来,没碰见她。”这一阵查亲家太太,闹得舅太太也没得给他们小夫妻三个道喜。张姑娘忙着叫人出了二门,才到她家里问了一回,那位詹嫂也说没家来。舅太太道:“别是她也上茅厕去了罢?”张姑娘说:“正是我也想到这里,才叫柳条儿瞧去了,也来不了。”正说着,那柳条儿跑了回来,说:“上上下下三四个茅厕都找到了,也没有亲家太太。” 当时大家都纳闷诧异,张姑娘急得皱着眉头儿干转,说:“妈!这可那儿去呢?”她父亲说道:“姑娘,你别着急呀!难道那么大个人会丢了?”张姑娘唉了一声,说:“爹,你老人家这是甚么话呢?”说罢,扶了柳条儿,亲自又到后头去找。何小姐的腿快,早一个人先跑到里头去了。安太太、舅太太也叫人跟着找,张老同公子只不信她不曾回家,又一同出去找了一趟。顺着连何公祠两个妈妈家都问到了,踪影全无。里头两位少奶奶,带着一群仆妇丫鬟,上下各屋里甚至茶房哈什房都找遍了,甚么人儿、甚么物儿都不短,只不见了张亲家太太。登时上下鼎沸起来,一个花铃儿,一个柳条儿,是四下里混跑,一直跑到尽后院西北角上一座小楼儿跟前,张姑娘还在后面跟着嚷:“你们别只管瞎跑,太太可到那里作甚么去呢?”一句话没说完,柳条儿嚷道:“好了,有了,太太的烟袋荷包在这地下扔着呢!” 这座小楼儿,又是个甚么所在呢?原来这楼还在安老爷的太爷手里,经那位风水司马二爷的老人家看过,说有个遥远的山峰射着;这边主房正在白虎尾上,嫌那股金气太重,叫在这主房的乾位上,建起一座楼来镇住,安太爷便供了一尊魁星,大家都叫作魁星楼,至今安太太初一十五拜佛,总在这里烧香。张太太来的时候,也上去过;她见那魁星塑得赤发蓝面,锯齿獠牙,努着一身的筋疙瘩,跷着条腿,两只圆眼睛直瞪着她。她有些害怕,轻易不敢上去。后来听得人讲究魁星是管念书赶考的人中不中的,她为女婿初一十五必来,望着楼磕个头,却依然不敢进那个楼门儿。今日在舅太太屋里,听得姑爷果然中了,便如飞的从西过道儿直奔到这里来,拚死忘生的大着胆子上去,要当面叩谢魁星的保佑;便把烟袋荷包扔下,一个人儿爬上楼去了。及至柳条儿看见烟袋荷包后一嚷,何小姐道:“放心罢!有了东西,就不愁没人了。”她那双小脚儿,野鸡溜子一般,飞快跑在楼跟前;撩起裙子来,三步两步,跑上楼去一看,张太太正闭着两只眼睛,冲着魁星,把脑袋在那楼板上碰得山响,嘴里可念的是“阿弥陀佛”和“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何小姐不容分说,上前连拉带拽,才把她架下楼来,却正好遇张姑娘带着一群人赶来了。张姑娘一见,便说:“妈,这是怎么样呢?可跑到这儿作甚么来呢?”她道:“姑奶奶,你看看姑爷中了,这不亏人家魁星老爷呀!要不给他老磕个头;咱的心里过得去吗?”何小姐道:“好老太太,你别搅了,没把个妹妹急疯了,公公婆婆也是急得了不得,快走罢。”这个当儿,安老夫妻那里也得了信,安太太和舅太太说道:“我这位老姐姐怎么个实心眼儿?”安老爷道:“此所谓其愚不可及也。”一时大家簇拥了她来,安老夫妻不好再问她,只说:“亲家,你实在是疼女婿的心盛了!”她也乐得不分南北东西,不问张王李赵,进了门儿,两只手先拉了两位妈妈道了阵喜,然后又乱了一阵。 这个当儿,外边后来的报喜的都赶到了,轰的拥进大门来,嚷成一片,嚷的是:“秀才宰相之苗,老爷今年中了举,过年再中了进士,将来要封公拜相的,转年四月里,报喜的还来呢!求老爷多赏几百吊罢!”嚷得里面听得逼清,阖众大乐。公子方才恭敬敬的放下袍褂儿来,待要给父母行礼。安老爷道:“且慢,你听我说,这喜信断不得差,但是恪遵功令,自然仍以明日发榜为准;何况我同你都不曾叩谢过天君佛祠,我两老怎好便受你的头。你只给我向你娘道了喜,好见过舅母、岳父母。”公子便双腿跪下,给父母道了喜。一样的给舅太太、张老夫妻道了喜,金、玉姐妹道过喜后,安老爷、安太太又叫夫妻交贺。一时里外男女家人、丫鬟小厮,黑压压跪了一屋子,半院子,齐声叩贺完了,又给爷奶奶的道喜。公子连忙出了屋子,把张进宝拉起来。二位奶奶这里便招呼两个妈妈,周旋长姐儿。一时舅太太望着公子道:“这你父亲可乐了!”张太太又问他说:“我们姑爷今儿个这就算八府巡按了,不是呀?”舅太太道:“将来或者也作得到,今儿个还早些儿。”安老爷听了这话,便长吁一声道:“太太,这不当着二位亲家、舅太太在这里,我一向有句话,却从不曾说起。玉格这个孩子,一定说望他到台阁封疆的地步,也不敢作此妄想。只我自己读书一场,不曾给国家出得一分力,不曾给祖宗增得一分光,今日之下,退守山林,却深望这个儿子,完我未竟之志。却又愁他没那福命克继书香;不想今日侥天之幸,也竟中了。且无论他此后的功名富贵何如,只占了这个桂苑先声,已经不负我十年课子的这番苦心,出了我半载作官的那场恶气。”这正是: 不须伯道伤无子,生子当生宁馨儿。 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六回 满路春风探花及第 一樽佳酿酾酒酬师 第三十六回 满路春风探花及第 一樽佳酿酾酒酬师 这回书话表安老爷家报喜的一声报道:“公子中了,并且高标第六。” 阖家欢喜非常。道贺已毕,便要打点公子进城,预备明日揭晓后拜老师、会同年这些事,此时忙得怎能分身再去梓潼庙赴那个题糕雅集,正要着人去辞谢,却又不好措辞。恰好梅公子早从城里打发人来打听,说:“城里已经报动,听说公子中了,因关切遣人来打听;果然恭喜了,便请公子张罗正事,不必赴约。”安老爷这里打发来人,又专人前去道答,就便打听那边的信息。一时诸事停当,才打发公子进城。公子辞过父母出来,又到书房见过先生,然后才动身。 再讲场中那天填完了榜,次日五鼓送到顺天府悬挂起来。安公子同下场的那班少年,只莫世兄中了,托二爷中了个副榜,余皆未中。那场里的三位主考,放榜后也便随着出场复命;那些内外帘官,纷纷各归寓所。 就中单讲安公子那位房师娄主政,这个人虽生长在风高土厚地方,性情不免偏于刚介,究竟面目不失其真。因他天理中杂了一毫人欲,就不免弄成一个乖僻性情。自在场里经了那番,才晓得虽刚方正直也罢,也得要认定情理,不是闹得脾气的;早力改前非,渐归平易。因此出场后,便急于盼望这个第六名门生安骥来见,要看看他究竟是怎的个人,好细问他一个端的。恰好这日安公子第一个到门拜见,投进手本去,他看了连忙道请,安公子早巳裼袭而来。他一看见是个风华浊世的佳公子,先觉得人如其文。当下安公子铺好拜毡,递过贽仪,早拜下去。他也半礼相还。安公子站起来说道:“门生年轻学浅,蒙老师栽植,知感知勉。只是自问阅历未深,体用未备,此后全仗老师教诲。”他便一把拉住公子的手说道:“年兄,你我诸话莫谈;我且问你,你平日作过一桩甚的大阴德事,先讲来我听。”公子被他这一问,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答道:“门生在家闭户读书,懔尊庭训,不过守着几句入孝出悌的常经,那里有甚么阴德?便是有,既曰阴德,门生自己又怎的会晓?”娄主政一听这话,心里说道:“这个门生,且莫和他讲文章,只听说话,就比我通些。”便又问道:“然则一定是尊翁大人平日有个甚么大功行了?”公子忙道:“门生父亲,平日却是认定一片性情,一团忠恕,身体力行;便是教训门生,也只这个道理。要定说那一番是功行,门生一时都指不出来。”他听了早大声急呼的说了一声:“如何,这就无怪惊得动那等两个大力量的来玉成你的功名了。” 安公子此时,如何想得到他这位老师,在场里面会见着他岳祖父了,听他说的这等离奇,倒觉骇异,不禁问道:“请示老师这话,因何说起?”他才恭肃其貌,郑重其辞说道:“年兄,你今日束修来见我,其实惭愧。你这举人不是我荐中的,并且不是主司取中的,竟是天中的。”说着,便把他在场里自阅卷到填榜,目击安公子那本卷子,怎的先弃后取的情形,从头至尾,不曾瞒得一点,向这个门生尽情据实告诉了一遍。还道:“ 贤契,你看这段机缘,得不谓之天乎?倘然不是那个老人、那位尊神开我愚蒙,只我娄蒙斋,蒙蒙一世罢了,岂不被我断送了你一个真功名,埋没了你三篇好文字?莫讲我今日之下,没福和你作这个通家,我娄蒙斋这场任性违天的罪过可也不小。你回去务必替我请教尊翁,这老爷和那尊神端的是怎生一个原由?我是要把这节事刻在科场果报里边,布告多士的。”安公子听他讲了半日,早已悟到他讲的那老人所说的“予何人也?”那句话,自然该是自己的岳祖老孝廉何焯;那位尊神所说的“吾神何来?”这句话,一定便是自己的岳父,新城隍何杞了。但是想了想,今日初谒帅门,怎得有许长工夫和他把《儿女英雄传》前三十五回的评话从头讲给。只得说道:“虽说如此,究竟仗着老师的力荐成全,才得备中。”那房师听了大喜,茶添二道,论了会子安公子的诗文,又细问安老爷的官阶年纪,才知是位先达,益加起敬。安公子也便告辞,准备去拜见座师。 接着城里正有许多应酬,他因记挂着还不曾拜过父母,因此拜过座师,便一迳出城回家,在天地佛祠父母前磕过头,便在上屋拜见了舅母、岳父母,又去到何家岳父母祠堂和先生馆里行了礼。重新回到上房,才把他见各位老师的光景,以至他那位老师讲的话,细回了父母一遍。阖家听了,无不惊疑赞叹。何小姐此时想起她父亲来,未免一阵心酸,眼圈儿一红,只是在公婆跟前不好哀泣。不想安老爷早已泪流满面,呜咽不止。一面擦着眼泪,便向着太太说道:“我这位恩师再生之德,我不知受了他老人家多少裁成。不想今日之下,他老人家久归道山,还来默佑这个小子,叫人怎的不感激而泣!”因又吩咐公子道:“ 至于你生受你岳祖岳父的栽培,从此更当益加感奋,勉图上进,却不可仗着这番鬼神之德,稍存一分懈怠。须知天道至近,呼吸可通,善恶祸福,其应如响。你可晓得一念不违天理人情,天地鬼神会暗中呵护;一念背了天理人情,天地鬼神也会立刻不容。古有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你只看它这‘积’字这‘必’字,何等有斤两,有把握。只可惜世人都把它作老生常谈读过去了,往往丢了玉律金科,靠些才智用事,以至好端端的骨肉伦常,功名富贵,转眼间弄到荡析沦亡,困穷株守,岂不可惜!”当下公子敬听着父亲的教训,便也如对天地鬼神一般。你看这位安老先生,惹着他便是一篇唠叨,言者何其苦不惮烦,听者无乃倦而思卧。其奈他家有这等一个善教的老子,自有那等一个肯受教的儿子,也算得个千载奇遇了。 安公子见过父母,才回到自己屋里。金、玉姐妹今日之下,盼得夫婿中了,两个是一团精神,张罗换衣裳,换帽子。这个叫丫头侍候茶水,那个便叫妈妈预备吃食。这个问了番连朝的车马劳顿,那个又提了些那日的晴雨寒暖。看了他三个这番闺门昵昵,儿女喁喁,不禁令人要笑那个不知愁的闺中少妇,当春日凝妆上那座翠楼的时候,忽然看见陌头一片杨柳春色,就后悔不该叫她夫婿远去觅封侯起来;那一悔真真悔得丢人儿、没味儿。 安公子次日起来,依然回明父母进城,忙着去会同年,会同门,公请老师,赴老师请,刻序齿录,送朱卷这些事。直等赴过鹿鸣宴,拜完了客,也就耽延了十余天,早又交十月,才回庄园而来。到了家,只见门前冷静静的,众家人都不在跟前,只有个刘住儿在那里看门。便问他道:“老爷是在上房里,是在书房里呢?”他回道:“老爷饭后同程师爷带了个小小子往近山一带闲走去了。”公子便一路进了二门,早听得太太欢笑之声。隔着玻璃一望,原来同舅太太、张亲家太太,带了长姐儿在那里斗牌呢!公子进了屋子,见过母亲,也说了些连日城里应酬匆忙的话。便问道:“ 我父亲不在家,母亲今日倒没事。”安太太道:“可不是,自从你两个媳妇儿接过这个家来,弄得很妥当,拿得也周到,我同你父亲可就大省了心了。这几天你父亲没事,吃完了饭,只坐在那里拿着本子书瞧。我说:‘ 这么好天气,为甚么不学邓九公也出去闲走走,活动活动呢?’今日才同你师傅到晚香寺看菊花去了。我闲着也是白坐着,我们就打起骨牌来了。你瞧那杌儿上的钱,都是我蠃的,回来咱们娘儿们商量着,弄点儿甚么吃?也难得蠃你舅母的钱儿。”舅太太笑道:“输两儿输两儿罢,好容易盼不斗那个揪心牌了。”公子也笑了。因回头不见金、玉二位,便问丫头们道:“两位大奶奶呢,怎么一个儿也不在这里?”张太太道:“她俩不得闲儿呀!忙了这几日了!”太太道:“真个的你也家去瞧瞧罢,她们今儿忙呢!” 安公子出了上屋,回到自己院来,将进院门,只见张进宝、华忠、戴勤、晋升、梁材等一干人都站在侧座东边那间窗前,听着两位大奶奶屋里吩咐甚么话呢。他进了院门,再奔了那间屋里来,听得屋里回了一句话:“爷过来了。”她姐妹早已迎到堂屋里,接着问两句闲话,便要跟过住房来。公子说:“就在这里坐罢!”说着,公子先走到里间,只见靠北窗八仙桌子上,堆着大高的两摞册子,旁边又搁着笔砚算盘。公子道:“请治公。”何小姐便笑道:“既如此,索性让我们把这点儿事料理完了,咱们好说闲话儿。”公子便在靠南一张小床儿上坐下,只听何小姐向窗外叫道:“张爹,你把他带进屋里来。”张进宝答应一声,带进一个人来,公子一看,原来是戴勤。这个当儿,何小姐还一长一短的和大家闲话。一见戴勤进来,忽然把脸一沉,问道:“我当日派你们几个人,分管这几项地的时候,话是怎么交代的?怎么众人都知道巴结,照数催齐了,独你拖下尾欠来,甚么原故?”戴勤忙回道:“奴才管的那地里,本有几块低洼地,再者今年雨水大,那棉花不得晒,都受了伤了。下欠的奴才也催过他们,赶明年麦秋准交。”何小姐道:“哦!这就是你拖欠的原故。难道你们四个人管的地,不是我责成你们公同均匀搭配齐了的吗?惟独你管这项地里有低洼地哟?是别人管的地里没种棉花哟,还是今年的雨水大,单在你管的那几块地里了呢?这是庄头佃户搪塞你的话,你怎么也照着样儿搪塞起我来了!有这样的,不如照旧由着庄头鬼混去,老爷、太太又派管租子的家人作甚么?”把个戴勤问得闭口无言,只低了头。又听何小姐发作他道:“我是怎么样嘱咐你,说你向来脸软,经不得几句好话儿,这可是主儿家的事情,上上下下大家吃的用的,别竟作好好先生,临期自误。怎么头一年就和我打起擂台来了?还是我这话嘱咐多余了,还是你是我的妈妈爹呢?众人只管交齐了,你交的齐不齐就下得去呢?你把这个道理讲给我听听。”戴勤听了这话,连忙跪下说:“奴才下去赶紧催去。”何小姐冷笑了一声,说道:“你于此时才催去,早作甚么来?当交代这差使的第一天,我当着老爷、太太面前告诉过,你们大家办好了,老爷、太太自有恩典,是大家脸面;倘若误了老爷、太太的事,那一面儿的话,我就不说了,临期你们大家可得原谅我。不想大家都知道原谅我,倒是从你第一个先不原谅我起。很好。” 说着,把小眉儿一指,小眼睛儿一瞪,小脸儿一扬,望着张进宝,叫了声张爹,说道:“你把他带到外头老爷书房头里,请出老爷的家法来,结结实实打他二十板子,再带进来见我。”戴勤此时吓得只是磕头,求奶奶开恩。院子的家人,一个个屏声息气,连咳嗽也不敢轻易咳嗽,堂屋里的仆妇丫头,只鸦雀无声的窃听,把个随缘儿媳妇急得只是怪哭,悄悄儿的磨着她妈给进去求求。戴妈妈也是着急,待要进去,又慌着不敢进去。早听张姑娘劝了一句,说:“姐姐看看我,饶他个初次罢!”只这一句,便听何小姐高声说道:“妹妹,不是怎么着。这桩事你我两个一般儿大的沉重,怎么叫我看看你呢?要说因为这是个初次就饶他,我正为这个是初次,所以才饶不得他。这次正是个立法之初,饶了这次,往后就是例了;独饶了他,众人都有得说的了。要依然等到公婆操起心来,你我怎么对公婆?又怎么对众人?慢讲是他饶不得,假如华奶奶今年有个拖欠,你我讲不得也该是一例的照办才公道。” 安公子自从去年埋首书斋,偶然在家闲一刻,便见她姐妹两个,三下五除二的不离手,五亩七分半的不离口。因自己一向正在用功,正不曾留心这桩事,到底弄到怎么个分儿上了。不想今日才得应酬完了,跑回家来,正碰上这场热闹。一时坐在一旁,既不好伸手,又无从开口,因觉得有些饿了,才叫人拣了几个甜饽饽来,拿起来咬了一口,正在嘴里嚼着,听得他那位萧史,这半日倒象推翻了核桃车子一般,总不曾住话。那个气,好比烟袋换吹筒,吹筒换鸟枪,鸟枪换炮,越吹越壮了。自己想要开言解劝,听张姑娘才说了一句,索性连她妈妈爹华忠也刮擦上了,却也防着一说便吃个钉子。正在为难,只见张进宝听得大奶奶吩咐,先答应了一声:“啧!”便颤巍巍扶着杌凳儿跪下去,回道:“奴才有个下情,求奶奶恩典。”窗外的家人见他跪下,都跪下了。两个妈妈便也带了随缘儿媳妇,跟着张进宝跪在屋门外头。何小姐连忙站起来说:“张爹,你快起来,有话起来说。”说着,忙叫花铃儿快把张进宝搀起来。又说:“这事不与两位妈妈相干,你两个也只管起来。”又叫:“大家也起来。”张进宝站起身来,才慢慢的说道:“这件事,戴勤算实在辜负主儿的恩典,就是奴才平日不能提补着他,也有不是,求奶奶开恩,可怜他个糊涂,听不出主儿的吩咐来;再者,看他平日差使,也还勤谨,奶奶赏奴才个脸,饶他这次。奴才下去帮他催去,也不用讲甚么麦秋不麦秋,那天催齐了,赶紧就交上来。要误了事,请奶奶连奴才一并责罚。” 戴勤此时一声儿也不敢言语,只在那里磕头。只听何小姐坐在上面说道:“张爹,你是个有岁数儿最明白的人,我方才说的,却不为他短交这百十吊钱起见。你知道帐上,现在也不至于立等这项钱使,也不是我轻意高兴,不顾家人含怨;便是看看我妈妈从小儿奶我到这么大,在她跟前,也该从宽些。但是妈妈爹奶妈妈怎么重,也重不过老爷、太太去,也重不过家里这个大局去。”说着,又问着公子和张姑娘道:“爷和妹妹可想我这话说得是不是?”这二位好容易听着他口话儿松了点儿了,谁还说道个不字。二人齐声答道:“说的很是,可是张爹方才说的,只可怜个糊涂罢!”说着,何小姐早又回过头去,望着张进宝说道:“张爹,你既这么替他说着,我只看你这个老脸儿,看着你还是看着老爷、太太待你恩典重的上头,今日权且饶他这顿板子。也不用你帮他催。大约叫他十天八天,看催齐也不能?限他到年底,给我交齐了。”说着,又从桌儿上拿起一个单子来,交给张进宝看,说:“你瞧这是我们商量着给你众人拟出来的奖赏单子,打算请老爷、太太看了好施恩,他也是一样;不想他不爱这个好看儿,叫我可有甚么法儿呢?他这分赏,只好搁下来罢。至于庄头,可宽不得。你下去就照着我定的那个章程办去。” 张进宝连珠炮的答应,便望着戴勤道:“这还不快叩谢爷和二位奶奶的恩典吗?”那戴勤连忙摘了帽子,碰了阵头,才随张进宝出去。两个妈妈和随缘九媳妇又进来要碰头。何小姐连忙一把拉住她两个,又安慰戴妈妈道:“你可别抱怨我,我可是没法儿。”戴妈妈此时感激不尽,那里敢起抱怨,当下她姐妹两个,归着清楚,才同公子过住房来。 公子见金、玉姐妹已经把家里整理得大有眉目,自己的功名却才走得一半途程。歇了两日,想到明年会试,不由得不急着用功。恰好一日安老爷偶然走到书房里,见他正在那里,拟了几个题目,想要请老爷看定,依了作起文来。安老爷看了看,说:“题目倒都拟得是的,只是要作会试工夫,却比乡试一步难似一步了。乡试年后,便算交过排场;明年连捷固好,不然,还有个下科可待。到了会试中后,紧接着便是朝考;朝考不取,殿试再写差些,便拿不稳点那个翰林。不走翰林这途,同一科甲,就有天壤之别了。所以凡有志科甲者,既中了举,那进士中与不中,虽不可预知,却不可不预存个必中之心,早尽些中后的人事。这人事要怎的个尽法呢?只对策写殿试卷子这两层功夫,从眼下便作起来。我的意思,每月九课,只要你作六课的文章;其余三课,待我按课给你拟出策题来,依题条对。凡是敷衍策题,抄袭策料,以至用些架空排句塞责,却来不得的。一定要认真说出几句史液经腴,将来才好去廷对。你的字虽然不丑,那点画偏旁,也还欠些讲究。此后作文,便用朝考卷子誊正,对策便用殿试卷子誊正,待我给你阅改。非我见你既中了个举,转这等苦口求全责备,也虑着你读书一场,进不了那座清秘堂,用个部属中书,已就失之毫厘,谬之千里了。再要遭际不偶,去作个榜下知县,我便是你的前车之鉴,不可不知。”读者只看这位安老先生,怕作知县算到了头儿了,卫顾儿子也算到了头儿了。但是也须有卫顾儿子的本事学问,倘我作者也有个会试的儿子,却叫我和他讲些甚么来?安公子遵着父亲的教训,依然闭门用起功来,准备来年会试。 拈指之间,早又到了次年礼闱临近了。安老爷正想着,这次不知是那几位主司进去。不想得了信,这次的大总裁,又熟人多了。原来那时乌克斋已升了兵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兼内务府大臣;莫学士也升了侍郎;吴侍郎又升了总宪。三个一齐点进去,正是安公子的两位先生,一位世弟兄。不消关节,只看他的路数笔气,那卷子也就是亮的了。何况他还是个门第出身的真实艺业,此番焉有不中之理?看看到了场期,那安公子怎的个进场出场,不烦重叙。等到出榜,又高高的中在十八魁以内。安老爷一家的欢喜热闹更不待言。紧接着朝考,入了选,便去殿试。那殿试策题问的是经学、史学、漕政、捕政四道。安公子经安老爷这几个月的造就工夫,那本殿试卷子,真真作得来经经纬史,写得来虎卧龙跳,钦派阅卷大臣把他优定在前十本以内。城里有乌、吴、莫三位,这第一班最关切的人,还愁安老爷得不着信不成?当日就早先得了个密信,暗暗放心说:“只要在前十本,无论第几,这二甲是拿得稳的,编修便可望了。” 到了升殿传胪的头一天,读卷大臣先进上前十本去,恭候御笔钦定那鼎甲一二三名状元、榜眼、探花,二甲第一名的传胪,以至后六名的甲乙。上去之后,那班新进士,都在保和殿后左门外候旨,预备钦定下来。那个占了前十名,立刻就要预备带领引见。这个当儿,除了那殿试写作平平,自分鼎甲无望的不作妄想外,但是有志之士,人人踮足昂头,在那里望信,想这个前十名,更想那前十名鼎甲的三名。内中只有安公子,此时不但自知旗人格于成例,向来没个点鼎甲的;便是他前十名,也早密密的得了信儿了。心里暗想:“ 便是取在第十名,也还在二甲里。此番回家,上慰父母,所不待言;连我那萧史、桐卿那个插金花、饮琼林酒、作夫人的三个难题目,我也算交过两篇卷了。”因此,他只管在那里一样的听信,却比众人心里落得安闲自在。闲中无事,只靠在后左门旁边,望着大院子里看热闹。只见那座宫门的台阶儿,倒有一人多高,正在左门掩着,只西边这间的门开着一扇,豹尾森排,雀翎拱卫,只不听得高声说话。看院子里那些预备带领引见的官员,都在乾清门阶下侍候听旨。又有这班新进士的同乡同中,至亲本家,这日有事无事,都各各借桩公事来关切探听。还有一班好事些的,虽然与他无干,也要知道这科的鼎甲是谁。又有那些跟班的笔政爷们,更要窃听个消息,预备在大人跟前,当个鲜明差使。一时那大院子,千佛头一般,挤挤擦擦,站了一院子人,都扬着脑袋,向那乾清门上望着。那门上站的一班侍卫公,不住的在那里吆喝:“积力汗!”积力汗者,清语声音也。恐人多声众,虽圣人远在深宫,一没听不见,防得是御前大臣碰见,普化天尊般的一声雷,那些侍卫公便持不住。 大家正盼望,见一个奏事黄门官,从门里出来,宣了状元、榜眼、探花、传胪的名次。人多地方敞,一时有听得真的,有听不清的。还有站得远些,挤在后面的许多人,一个个矮身踮脚,长身延颈,半日还不曾打听明白状元是谁,又彼此探问。传说了会子,才知那一甲一名状元姓奚,江苏人,名叫奚振钟。一甲二名榜眼姓童,浙江人,名叫海宴。一甲三名探花,便是正黄旗汉军人安骥。二甲一名传胪,却是个姓马的叫马行显。那状元、榜眼、传胪的一班亲友听得,个个欢喜,所不待言。只忽听得本科探花点了个旗人,个个惊畏,都说:“这实在要算本朝破天荒的第一人了。”纷纷纳罕。那知当时清朝兵民畏法,官吏知法,大臣执法,圣天子神明乎法。原来那日进士前十本殿试卷子,圣人见那第三本,虽然写作俱佳,只是策文靡丽而欠实义,字体姿媚而欠精神,料不是个远大之器。及至看到第八名安骥,这本不但写得黑圆光润,那策文的经学史学两条,对得本本源源;漕政、捕政两条,对得条条切中利弊。天颜大喜,便从第八名提前来,定了第三名,把那原定的第三名,改作第八名,因此安公子便占了个一甲三名的探花郎。那后左门的那班新进士,见宫门一阵簪缨乱动,知是卷子下来了。时候离得越近,心里望得越紧。紧接着便是那班带引见的官,如飞而来。忽然见一个胖子,分开众人,两只手捧着个大肚子,两条腿踹落踹落的,跑得满头是汗,张着个大嘴,一上来便叫:“龙媒,龙媒!”众人又不知龙媒为谁。他一眼看见安公子,便跑到他跟前,只说了个恭喜两个字,便扶了安公子的肩膀,喘个不住,可再说不出话来了。安公子出于不意,倒被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认得是何麦舟。这何麦舟便是安公子当日上淮安的时候,同管子金两个来帮盘缠的那人。安公子见他这个样子,只问说:“怎么了?”他才喘吁吁的伸了三个指头说:“龙媒恭喜,你点了一甲三名探花了。”安公子只是不信。这个当儿,早听那班带引见的官儿,一名一名叫到他的名字,果然一甲三名叫的是安骥。安公子此时惊喜交集,早同了那九个人,一个个跟着来到乾清门排班。 大家围着一看,只见状元清华丰采;榜眼凝重安详;到了那个探花,说甚么潘安般貌,子建般才,只他那气宇轩昂之中,不露一些纨绔;温文儒雅之内,不玷一点寒酸,真真是彝鼎圭章,熙朝人瑞。就连那个传胪,也生得方面大耳,一部浓须,象是个干济之才。众人不胜叹赏。那知这班草茅新进,初来到这禁卫森严地方,一个个只管是志等云飞,却都是面无人色。十个人一班儿排在那里,只口中念念有词,低着头,俏默声儿的演习着背履历。不一刻,只见黄门官站在那高台阶上,说了句引,便鱼贯而入的带上去引见。下来名次不动,静候次日升殿传胪。安公子回到宅里,想到这番意外恩荣,诸事不顾,一心只想飞回去见着父母,正不知二位老人家当如何欢喜。无如明日便是传胪大典,紧接着还有归大班引见,鼓宴谢恩,登瀛释褐许多事。授了职,便要进那座翰林院到任。事不由己,只是无法先差人回园,代给父师叩喜,禀知所以改点一甲三名的原故。 安老爷到了公子引见这日,分明晓得儿子已就取在前十名,大可放心了。无如望子成名比自己功名念切,加还几倍。一时又想到相公的满洲话儿平常,怕他上去背不上履历来。一时又虑到孩子腼腆,怕他起跪失了仪。从天不亮起来,坐在那里看两行书搁下,满屋里转一阵,写几个字搁下,又走到院子里望望。等到日已东升,这个心可按捺不住了,连忙洗了手,换上大帽子,到了自己讲学那间屋子去,亲自上书架子上,把《周易》蓍草拿下来。桌子擦得干净,布起位来,必诚必敬,跌了跌蓍草,卜安公子究竟名列第几;跌完却卜着“火地” 晋卦。一看那“康侯用锡马蕃庶,昼日三接”三句,便有些犹疑,心里暗道:“四大圣人这两卷《周易》,诚然万变无穷,我这点‘易’学,却也有几分自信,怎的今日卜得这一卦,我竟有些详解不来。按这个‘晋卦’的卦象,火在地上,自然是个文明之兆;康字岂不正合安字的字义;马字又是个骥字的左畔,分明是玉格的名字了。这昼日三接,不消说是个承恩之意;我心里却卜得是他的名次,难道会名列第三不成?哪有个旗人,会点了探花之理?不是这头解法。”又参详了半日说:“呀!不妙了!莫非他改了三甲了罢!”说着,又自己摇摇头说:“益发不是,从没个前十名会改三甲的。况且他那策底子我看过的,若说有甚么毛病,那班读卷的老前辈,都是何等眼力,又怎的把他列到前十本去呢?”越想心里越不解。便收拾起来,回到上房,把这段话告诉太太和舅太太。舅太太说:“姑老爷,你不用尽着犹疑了!”因指着金、玉姐妹两个道:“前儿个我们娘儿三个说闲话,还提来着,我说:‘你们一家子,只管在外头,各人受一场颠险,回到家来,倒一天比一天顺当起来了。’她姐儿俩提起张亲家母去年的话来,还笑说:‘这底下还要抢头名状元,作八府巡按呢!’我说:‘你们俩不用笑,瞧起你们老爷、太太的居心行事,再碰上你们家的运,只怕我们这个少姑爷子,照鼓儿词上说的,竟会点个鼎甲,放了巡按,还定不得呢!’瞧瞧是应了我的话不是?”安老爷此刻一心正经,笑道:“这个怎的和那先圣《周易》讲得到一处?” 正说着,只见晋升忙忙的跑进来说:“回老爷,有位老爷要拜会老爷。”老爷便怪着他道:“到底是谁要拜会我?只这样一位秃头老爷,我晓得他是谁?你说话怎么忽然这等糊涂起来了?”晋升道:“这位老爷没来过,奴才不认得。奴才方才正在大门板凳上坐着,见这位老爷骑着匹马,老远的就飞跑了来。到门口下了马,便问奴才说:‘这里是安宅不是?’奴才回说:‘是。’奴才见他戴着个金顶子,便问:‘老爷找谁?’他说:‘你快请你们老太爷出来,我有话说。’奴才问:‘老爷,怎么称呼?要见主人,有甚么事?说明了,家人好回上去。’他说:‘你别管,只管回去罢!’说着,自己把马拴在树上,就一直跑进大门来了。奴才只得让到西书房去坐。他还说:‘请你们快出来,我还要赶进城去呢!’”安老爷听了,也心中诧异,不及换衣服,便忙忙的出去见那位老爷。安太太、舅太太、张太太一时听了,更摸不着门子。不放心,忙叫了个小子,跟着老爷出去打听。 那位老爷正坐在西书房炕上,跷着条腿儿,叼着根小烟袋儿,腰里拿下火链来,才要打火吃烟;见一掀帘子,进来了个清瘦老头儿,穿着身旧衣裳。他望着勾了勾头儿,便道:“一块坐着,不识贵姓啊?”安老爷答道:“我便姓安,恕我家居,轻易不到官场;在场的诸位相好,都不大认识了。足下何来?到舍下有何见教?”他这才知是安老爷,连忙放下烟袋,请了个安说:“原来就是老太爷!”慌得安老爷躬身拉起说:“素昧平生,怎么行这个礼,这等称谓?请问外头,怎么称呼?”他才说道:“笔帖式姓贺,名字叫喜升,不敢回老太爷,外头人都称笔帖式是喜贺老大,我们大人打发来了,叫道老太爷的大喜,说宅里的大爷中了探花了。”安老爷听他这话,说得离奇,疑信参半,忙问:“贵堂官是那位?”他才说:“包衣按班乌大人。笔帖式今日是堂上听事的班儿,我们大人把我叫到右门儿,亲口吩咐说:‘才在案儿上见前十本的卷子下来,看见大爷的卷子,本定的是第八名,主子的恩典,把名次升到第三,点了探花了。’差派笔帖式飞马来给老太爷送个喜信。还说:‘因为老太爷是我们大人的老师,算烦笔帖式辛苦一趟。’笔帖式抓了匹马就来了。方才笔帖式眼拙,没瞧出老太爷来,老太爷万一见着我们大人,还求美言两句。”说着,又请了个安。老太爷此时心里的乐,才叫个梦想不到,那里还计较这些小节。看了看那位喜贺大爷的年纪,才不过二十来岁,不好叫他大哥,又与他无统无属,不好称他贺老爷。便道:“老弟说那里话,着实受乏了;改日我再亲去奉拜,先叫我小子登门道乏去。”说着,让他喝茶吃烟。那位喜贺大爷坐了一刻,便起身告辞说:“笔帖式还得赶到宅里销差去呢!”安老爷送到大门,看他坐了马,加上一鞭,如飞而去,才笑吟吟的进来。这个当儿,安太太同金、玉姐妹,以至舅太太、张太太,早得了信了,彼此相见,阖家登时乐得神来天外,喜上眉梢。泥金捷报,也早赶到了。这番称贺不必讲,比公子中举的时候,更加热闹。安老爷道:“大家且静一静,我这半日只象在梦境里呢!”说着,定了定神,才道:“这个信,断不会荒唐,我不能不信,却不敢自信,我此时竟要亲自进城走一趟。一则见了玉格,到底问个明白,是怎生一件事;二则他受着这等一件意外的恩荣,自然也有许多不得主意,我就当面指示明白,免得打发个人去传说不清。”安太太听了,忙说:“老爷这话,想得很是。”说着,一面就叫人预备车马,打点衣裳。正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忙成一处。公子差来的人也到了。安老爷接着问了问,依然不得详尽。便穿好衣裳,催齐车马进城。家中自有太太和二位少奶奶并家人料理。 安老爷从庄园来到住宅,公子见自己不能分身回园,叩谒父母,倒劳父亲远来,慌忙出来跪迎问安。此时父子相见,那番欢喜,更不待言。一时张老也迎出来,彼此称贺。安老爷进来,不及闲谈,坐下便问公子究竟,怎的便得高点鼎甲的原由。公子随把今日引见,并见着乌大爷怎的告知详细,从头回了一遍,老爷方得明白。因也把今日早起卜易,怎卦着“晋”卦,恰好乌大爷着那位喜贺大爷到庄送信的种种情节告诉公子。因说道:“从来说圣心即天心,然则前人那‘诵诗闻国政,讲易见天心’的两句诗,直是从经义里出来的名言。便是我那日给你出的那个诗题,也莫非预兆了。”说着,才待和亲家老爷叙叙连日的阔别,不想亲家老爷倒象个主人,早在那里替女婿张罗老爷的酒饭。 当下父子翁婿饭罢,安老爷因公子中后,城内各友,都曾远到庄园贺喜,如乌、吴、莫诸人,以及诸门弟子,也都去过。还有那娄蒙斋,自从和老爷作通家后,见了安老爷,佩服得五体投地,时常要来亲灸领教。安老爷是有教无类的,竟熏陶得他另变了个气味了。那乌克斋原是安老爷的学生,如今又作了公子的座主,早行了个先施的礼,彼此各行各道。公子尊他为师,他却仍尊安老爷为师,此科甲中常例也。安老爷便趁这趟进城,一一拜过。又到了那位喜贺大爷门首,道过了乏,倒累他次日连忙到庄园来请安缴帖。过了两日,又送了八盒儿关防衙门内造的饽饽来。安老爷连日在城内拜完了客,又把公子的事,一一布置指示明白,便吩咐他索性等诸事应酬完毕,再回庄园;又给他看定了个归第吉日。公子一时得了主意,安老爷便先回双凤村,闲中商量起儿子归第的事来。 一天,老夫妻两个同着媳妇正计议家事,只见舅太太和张太太过来。舅太太坐下,便道:“姑老爷,我有句话,要和姑老爷商量,可是张亲家的事。张亲家公是慌着碰你个钉子不肯说;亲家母呢,她说她是个锯子嘴的葫芦,还说你说的话,她听着摸不着,叫我瞧着咱儿。说咱儿好还带管说,务必替她说成才好。前儿我和我们姑太太商量了会子,姑太太也拿不稳你老的主意。我这里头可受着窄呢!你可不许和我闹一大车书;你就请出孔圣人来也不中用。这件事总得给人家弄成了。”论安老爷这个人,蹈仁履义,析矩周规,不得不谓之醇儒。只是到了他那动称三代起来,却也令人不好和他共事。不知这位舅太太怎的一眼把个生克制化的道理看破了,只要舅太太一开口,水心先生那副正经面孔,便有些整顿不起来。也搭着这位老儿的近况,正是身静心闲,神怡心会,听舅太太说了这阵,便笑道:“夫商量者,商其事的可否,互相商酌而行之谓也。你如今话不曾说,先说请出孔圣人来也不中用,然则还商出些甚么量来?”舅太太道:“我不管这些,你这说应不应罢!”安老爷道:“益发大奇,你就叫我看篇文章,也得先有个题目。如今文章倒作了大半篇,始终未曾点出题来,却叫我从那里应起?”舅太太又道:“姑老爷常说的呀,孔夫子的徒弟,讲怎么听见一样儿,就会知道两样儿;又是谁还能知道十样儿呢!姑老爷这么大学问,难道我说了这么几句话,你还听不出个四五六儿来吗?”安老爷道:“啊!《论语》要这等讲法,亦吾夫子之厄运也。”安太太道:“你们可呕坏了人了,这到那一年是个说得清楚啊!等我说罢!”因说道:“ 张亲家的思想,是因为玉格中了,要给他热闹热闹。”才说了一句,安老爷早一副正色道:“要是打算唱戏作贺,可断使不得,这却不敢奉命。”舅太太道:“ 不是用得那么个样儿,等我告诉姑老爷。张亲家说的,是他们外省女婿中了状元,都兴丈人家请游街夸官;就是咱们城里头,我也还赶上过老年还兴这个热闹儿,姑老爷想来也赶上了。讲到你中举的时候,我们家可没请过,我先说了,省得你回来,又比出个例儿来。如今张亲家想着,等女婿回来,这里打发人远远儿接出去,给他弄份新执事,也给他插上金花,披上红,把他接了家来。一则是个热闹儿,再者一个小孩子中了会子,也叫他兴头兴头。姑老爷说使得使不得罢?” 这个当儿,不惟安太太、金、玉姐妹望着老爷,连长姐儿都不错耳轮儿的,听老爷怎么个说法。只见老爷听罢,哑然大笑,说道:“我只道是怎么个难题目,原来为此,何须辞费到如此,此亦不读书之故也。听我讲,那花红不必费心,有朝廷的恩赐,赴琼林宴这日,一榜新进士都要领的;却只有榜眼、探花、传胪一定要披带起来,才成得这个盛典。至于执事,国初的时候,官员都有例用的执事,只翻出《会典》来看,上面载得明明白白。如今玉格既点了探花,自然该有他应用的仪仗。这事便是真个请教孔夫子,孔夫子也没个不许可的理,有甚么使不得的?”安太太见老爷难得有这等一桩俯顺群情的事,也自高兴,便闲谈道:“真个的既是例上有的,怎么如今外省还有个体统,京里的官员,倒不许他使呢?”安老爷道:“是不能也,非不许也。你们既不博古,焉得通今,这可就要知因地制宜,因时制宜的道理了。我朝以弓马取天下,从不晓得甚么叫作图安逸。国初官员乘马的多,坐轿的少;那班世家子弟都是骑马,还有骑着骆驼上衙门的呢!渐渐的忘了根本,便讲究坐轿车。渐渐的走入下流,便讲究跑快车。渐渐的弄到不能乘车,便讲究雇驴车。渐渐的连雇驴车也不能了,没法,虽从大夫之后,也只得徒行起来了哇!何况一路还要到鼻烟铺里装包烟,茶馆儿去喝碗茶,这要再用上份执事,成个甚么体统?如今既是亲家这等疼孩子,我也不好故却,待我着个人替他照那《会典》上开载的,不奢不俭,置办一份起来何如?”张太太听了半日,听这句话头儿,仿佛是允应了,便和舅太太说道:“我和你说句话儿来着,人家亲家老爷,凭甚事儿,你给他说在理上,他没个不答应的不是?”舅太太道:“说了半天,敢这孔圣人就在这儿呢?”大家一笑而罢。 安公子传胪下来,授职用了编修,接着领宴谢恩,登瀛释褐,一切公私事宜,应酬已毕,便打算遵着安老爷给他定的那个归第吉期,收拾回园,叩见父母。他未回家之前,那恩赏的旗匾银两,早已领到,安老爷先在庄园门外,立起一对高大朱红旗杆。那庄门外本有无数的大树,此时正是浓荫满地、绿叶团云的时候,远远的望着,那万绿丛中一点红,便有个更新气象。庄门上高悬一面粉油大字“探花及第”的竖匾。迎门墙上,满贴着泥金捷报的报条。出入往来的那班家丁,倍常有兴。里边两位当家少奶奶,早吩咐人在当院里设下天地纸马香烛香案;又扫除佛堂,摆着满堂香具,家祠里也预备祭筵。安老夫妻又叫在何公祠也照样备办一分供献。 是日,安老爷因是个喜庆日期,兼要叩谢天恩祖德,便穿了件纵锦打边儿加红配绿的打子儿七品补子的公服。安太太、舅太太都是钿子氅衣儿。张亲家老爷,先两日早回了庄园,新置了一套羽毛袍套。亲家太太又作了一件绛色状元罗面,月白永春里子的夹纱衫子,穿得纱架也似的。金、玉姐妹此刻是钦点翰林院编修、探花郎的孺人了;按品汉装,也挂上朝珠,穿着补服。两个人要讨婆婆的欢喜,特特的把安太太当日分赏的那两只雁塔题名的雁钗,戴在头上。事有凑巧,恰值何小姐前几天收拾箱子,找出何太太当日戴的一只小翠雁儿来,嘴里也含着一挂饭珠流苏,便无心中给了那个长姐儿。她这日见两奶奶都戴着双翠雁儿,也把那只戴在头上,婢学夫人,十分得意。这日天不亮,张老便和亲家借了两个家人,带了那分执事,迎到离双凤村二十里外,便在那座梓潼庙等候。那执事是一对开道金锣,面对赐进士出身、钦点探花及第的朱红描金衔牌,一对清道旗,一对朱花旗,一对金瓜,一把重沿蓝伞。公子那边从头一日收拾妥当了,次日起早带了家人,便回庄园而来。半路到了梓潼庙,吃些东西,换了衣服,一路锣声开道,旗影摇风。公子珠挂沉檀,头插两朵金花,身披十字形红,骑一匹雕鞍金勒的白马,迤逦向双凤村缓缓而来。一路也过了四五处烟村,也过了两三条镇市,两面金锣接连十三棒敲个不断,惹得那些路上行人,深闺女儿,都彼此闲论着说:“这读书得作官的,果是谁家子?” 一程一程,来到临近,公子在马上,望着那太空数点白云,匝地几痕芳草。恰遇那年下半年有了闰月,北地节候又迟,满山杏花还开得如火似锦。四围杏花风里,簇拥着他白面书生的一个探花郎,好不兴致。近山一带那些人家,早就晓得公子今日回第的信息,一个个扶老携幼,抱女携男,都来夹道欢呼的站在两旁,看这热闹。内中也有几个读书的皓发庞眉老者,扶了根拐杖,在那里指指点点说道:“不知这位安水心先生怎样自爱,才生得这等一位公子!又不知这位公子怎样自爱,才成了恁般一个人物!” 须臾,公子马到门首,一片锣声振耳,里头早晓得公子到了。公子离鞍下马,整顿衣冠,抬头一望,先望见门上高悬的“探花及第”那四个大字。进了大门,便是众家丁迎着叩喜。走到穿堂,又有业师程老夫子那里候着道贺。他匆匆一揖,便催公子道:“我们少刻再谈,老翁候久了。”公子让先生进了屋子,才转身步入二门。早见当院里摆着香烛供桌,金、玉姐妹在东边迎接;一群仆妇丫鬟,都在西边叩见。公子此时不及寒暄,便恭肃趋跄上堂,给父母请了安,见过舅母、岳母。安老爷此时已经是满面的祭神如神在的神情。公子才得请过安,安老爷便站起来,望着公子道:“随我来。”便把公子带到当庭香案跟前,早有晋升、叶通两家人在那里侍候,点烛拈香。安老爷端供焚香,炷在香斗里,带领公子三跪九叩,叩谢天地。退下来,前面两个家人引着从东穿堂过去,到了佛堂。佛堂早巳点得灯烛辉煌,香烟缭绕。安老爷回来到佛堂,不准妇人站在一旁,敲磬的那个侍候佛堂的婆子,早已躲在一旁去了。家人敲了磬,老爷带领公子拜了佛出来,仍由原路出了二门,绕到家祠。因公子在城里,早在宗祠里磕头过了,便一直的进了祠堂,在他家老爷、老太太神主前祭奠行礼已毕,出了祠堂门。安老爷向来行不由径,便不走那座角门,仍从外面进了二门,来到上房。公子待父亲进房归座,便要给父母行礼了。只见安老爷上了台阶儿,回头问着晋升、叶通道:“我吩咐的话,都预备齐了没有?”两个答应一声齐了,便飞跑出了二门,同了许多家人,抬进一张搭着金虎皮椅披的大围椅和一张书案来。你道安老爷一个家居的七品琴堂,况又正是这等初夏天气,怎的用个虎皮椅披呢?原来那汉、宋讲学大儒,如关西夫子,伊、闽、濂、洛诸公,讲起学来,都要设绛帐,拥皋比。安老爷事事师古,因此自己讲学的那个所在,也是这等制度。不想今日正用着它,抬进来。老爷亲自带了家人,把那椅子安在中堂北面。椅子前头,便设下那张书案。 这个当儿,张老夫妻是在他家等着接姑爷呢!只有舅太太、安太太、金、玉姐妹,并一班丫头,几个家人媳妇在那里。见安老爷回到上房,且不坐下受儿子的头,先这阵布席设位,诸女眷只得闪在一旁。舅太太先纳闷儿道:“怎么今儿个,他又外厨房里的灶王爷,闹了个独坐儿呢?回来叫我们姑太太坐在那儿呀?”安太太见老爷脸上那番屏气不息,勃如战色的光景,早想到定是在那位神佛跟前许的甚么愿心,便在旁问道:“老爷不用老香烛台么?好到佛堂请去。”只见老爷摇摇头道:“那香烛都是那班愚僧误会佛旨,今日这等仪节,岂容焚烧香烛亵渎得的。”当下不但诸女眷听了不得明白,连公子也无从仰窥老人家的深意,只得跟着往来奔走。一时设毕,安老爷又吩咐:“就上祭罢!”只见众家人从二门外端进四个方盘来。老爷便带公子,一件件捧进来,摆在案上。大家一看,右手里摆着一方锡铸的朱墨砚台,又是两件朱墨笔。挨着砚台,摆着一根檀木棒儿,一块竹板儿。左手里摆着,却是安老爷家藏的几件古器。一件是个铁打的沙锅浅儿模样儿,底下又有三条腿儿。据安老爷平日讲说,是上古燧人氏教民火食,烹调始兴时候的锅,名日燧釜。一件象个黄沙大碗,说是帝舜当日盛羹用的。一件是个竹筐儿,便是颜子当日箪食瓢饮的那个箪。那个黄沙碗儿装着一盘清水。那两件里,一个装着几块山涧里长的绿翳青苔,俗叫作头发菜;一件装着几根海岛边生的乌皮海藻,便是药铺卖的那个咸海藻。把这分东西,供得端正。然后安老爷亲自捧了一个圆底儿方口儿的铁酒杯,说那便是圣人讲的觚不觚,觚哉觚哉的那个觚;杯里满满盛着一杯清酒。老爷兢兢业业,举得升空过顶,从东边献到座前。供好了,座旁三揖而退。才退到正中,带领公子行了个四拜的礼。立起身来,又从西边上去撤下那酒杯,捧着作了个揖。出了院子,早见叶通捧过一束白茅根来,单腿跪着,放在阶下。安老爷才望空一举,把杯酒奠在那白茅上,进来又站在那书案的旁边,问公子道:“ 你可知我今日这个用意?”公子答道:“ 西边这几件,自然是丹铅设教、夏楚收威的意思。那箪食瓢饮,正是至圣大贤的手泽口泽。只不知那奠酒为何要用着白茅根?”安老爷道:“ 这个典,你只看《尔贡》中包茅不入,王祭不供,无以缩酒的几句注疏,就晓得了。”公子道:“ 祭的是位古圣先贤?”安老爷道:“古圣先贤怎么好请到我内室来。”因指着何小姐道:“ 这便是她的祖父,我那位恩师。当年我不受他老人家这点渊源,却把甚的来教你?你不经我这番训诲,又靠甚的去成名?这便叫作饮水思源,敢忘所自。你要晓得这等师生,却和那托足权门,垂涎外任的师生,是两种性情,两般气味。”安老爷将说完这话,舅太太便叫:“ 得了,收拾收拾,两位快坐下。让人家孩子叩头罢。我也家去等着陪姑爷去了。” 这里众人忙着收拾清楚,安老爷、安太太便向正面床上双双归坐;公子才肃整威仪,上前给父母行礼。把个长姐儿忙得又要侍候老爷、太太,又要张罗两位奶奶,已经手脚不得闲儿了。她还得耳轮中聒噪着探花,眼皮儿上供养着探花,嘴唇儿边念道着探花,心坎儿里温存着探花,难为她只管这等忙,竟不曾短一点过节儿,落一点精神儿。长姐儿尚且如此,此时的金、玉姐妹,更不消说是“难得三千选佛,输他玉貌郎君”了。况又二十成名,是妾金闺夫婿,她二人那一种面上分明露的出来、口里转倒说不出来的欢喜,就连描画也描画不成了。一时,公子拜罢起来,只听安老爷和太太说道:“ 太太,我家这番意外恩荣,莫非天贶,君恩,祖德,神佑!不想你我这个孩子,不及两年的工夫,竟作了个华国词臣,荣亲孝子。且喜你我二十年教养辛勤,今日功成圆满,此后这副承先启后的千斤担儿,好不轻松爽快呀!”太太道:“ 是虽说是老爷和我的操心,也亏他自己的立志。我不是说句偏着媳妇的话,也亏这两媳妇儿帮他。”老爷道:“正是这说。古有云:‘退一步想,过十年看。’这两句话似浅而实深。当我家娶这两房媳妇的时候,大家只说她们门户单寒;当我丢了那个知县的时候,大家只说我前程蹭蹬。你看今日之下,相夫成名,正是这两个单寒人家的佳妇;克家养志的,正是我这个蹭蹬县令的佳儿。你我两个老人家,往后再要看着他们夫荣妻贵,子孝孙贤,那才是好一段千秋佳话哩!”这正是: 如花眷作探花眷,小登科后大登科。 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七回 志过铭嫌隙成佳话 合欢酒婢子代夫人 第三十七回 志过铭嫌隙成佳话 合欢酒婢子代夫人 上回书交代到安公子及第荣归,作了这部评话的第四番结束;这段文章,自然还该有个不尽余波。公子拜过父母,便去拜见舅母,金、玉姐妹也一同过去。三个将进院门,早见舅太太在屋门口儿等着。见他们来了,笑道:“这可说得是个新贵了,连跟班儿的都换了新的了。”说着,公子进门,便让舅母坐下受礼。舅太太说:“我不叫你不磕这个头,大概你也未必肯,就磕罢!”公子一面跪下,她一面拉着公子的手说道:“快快儿的乘早些儿换红顶儿,不但你们老爷、太太越发喜欢了,连我这干丈母娘可也就更乐了。”公子被舅母紧拉着一只手,说个不了,只得一手着地,答应着行了礼起来;舅太太便让他摘帽子,脱褂子,又叫人给倒茶。公子说:“我不喝茶了,这时候怎么得喝点儿甚么凉的才好呢?”舅太太道:“有,我这里有给你煮下的绿豆。我自己包了几个棕子,正要给你送过去呢!”说着,便叫老蓝就端来,大爷这里吃。老蓝答应一声,端了一碗凉绿豆,一碟棕子。又见那个丫头,原名素馨,改名绿香的,从屋里端出一碟儿玫瑰卤子,一碟儿冰花糖来,都放在公子面前。公子一面吃着,舅太太又说:“吃完了,再把脸擦擦,就凉快了。”公子一径吃完,搽了脸,重新打扮起来。舅太太道:“我这里还给你留着个玩意儿呢!不值得给你送去,你带了去罢!”说着,便叫绿香从屋里一件件的拿出来。一件是个提梁匣儿,套着个玻璃罩儿,又套着个锦囊。打开一看,里头原来是一座娃娃脸儿一般的整珊瑚顶子,配着个碧绿的翡翠翎管儿。舅太太道:“这两件东西,你此时虽戴不着,将来总要戴的,取个吉祥儿罢!”金、玉姐妹两个都不曾赶上见过舅公的,便道:“ 这准还是舅舅个念信儿呢!”舅太太道:“哎!你那舅舅何曾戴得个红顶儿呀,当了个难的乾清门辖,好容易升了个等儿,说这可就离得梅楞章京快了。谁知他从那么一升,就升到那头儿去了。这还是四年上才有旨意,定出官员的顶戴来,那年我们太爷在广东时候得的。”张姑娘道:“ 敢是老年官员都没顶儿吗?这我可又知道了个古记儿。”何小姐道:“不然,为甚么帽子要分个红里儿,蓝里儿呢!”说着,公子又看那匣儿,是盘八百罗汉的桃核儿数珠儿,雕得十分精巧。那背坠佛头记念,也配得鲜明。公子倒觉很爱,便道:“那盘轻巧,我就换上它罢?”舅太太益发欢喜,就盘腿坐在那里,叫近他些,又叫他低了头,亲自给他换上。何小姐早把那个匣子打开,却是一份绝好看的飘带荷包手巾。舅太太道:“你们俩瞧瞧,这还是我二十年头里的活计,如今再叫我照这么个模样儿做出,我可做不上了来。”何小姐道:“活计是不用讲了。难为娘怎么收来着,竟还好好儿的呢!”因和公子说道:“也换上罢。”说着,不由分说,便给他换上。公子这才戴上帽子,谢了舅母,亲自拿着那个匣儿去回父母。舅太太又和他说道:“回来我同你丈母娘请姑老爷、姑太太,还请你们作陪呢!”公子一面答应,便过来把方才得的东西都请父母看过。安老爷夫妻自是欢喜,便催着他过后边去。安太太道:“我叫人把那个角门儿给你们开开了,两媳妇儿都跟过去。一个也该到自己祠堂里磕个头,一个也该见见自家的父母。别自顾咱家里闹热,叫人家养女孩儿的看着寒心。”二人答应着,带上一群丫头女人,又保驾似的跟了去。 不一时,到了何公祠,戴勤、宋官儿和一班家人早在那里伺侯。公子告过祭,何小姐才上前磕头。张姑娘在姐姐跟前是断不落这个过节儿的,此刻有个不随着磕头的吗?二人一同拜罢起来,撤去祭筵,关好门户,便到何小姐当日住过半天儿的那个禅堂去坐。只见华妈妈从她家里提了一壶开水,怀里又抱着个卤壶,那只手还掐着一托茶碗茶盘儿进来。公子道:“你就叫你媳妇儿帮帮不好吗?为甚么要累得这么?阿哥的妈妈,又忒累的娘模样儿呢!”她道:“可不是叫媳妇儿张罗来着么!偏偏儿你这么过当儿,芒种儿醒了,赖在他妈身上只不下来。我嫌他们那孩子爪子累赘,还没我自己干着爽利呢!”说着,便连着给奶奶倒茶。 你道这芒种儿又是谁?前面书交代过的,何小姐过门的时节,那随缘儿媳妇正是怀着将近三个月的双生子,所以不曾进得新房,屈指算到上年的芒种前后,可不正该养了。转眼今年又是芒种,那孩子恰好周岁儿,敢是也懂得赖在他妈身上不下来了。 一时倒上茶来,张姑娘道:“茶不吃倒不要紧,你们谁快给我装烟吃罢!”说着,早见柳条儿装过烟来。何小姐道:“喝她们口茶,给爷妈磕头去罢!这一袋烟又得半天。”说着站起便去接她的烟袋。张姑娘笑道:“ 好姐姐,等我再吃两口。”一面把烟袋递给柳条儿,一面还回头来,就把手里抽了两口,三个人才一同过张老那边去。 到了门首,他老两口儿早迎出来。原来张老因人少房多,只占了三间正房,六间厢房。那正房里当中供佛,一间住人,一间坐客。当下公子夫妻进去,见堂屋里佛爷桌儿上换了簇新的黄布桌围;桌儿上的锡蜡五供儿擦得镜亮;佛前点着日夜不断的万年海灯。佛龛两旁,一边儿还立着一根干稻草,讲究说这是怕屋里有个不洁净,遮佛爷的眼目的。佛桌儿前早铺下了个蒲垫儿。老两口儿走到那蒲垫跟前,就站住等着姑爷行礼。你道这是个甚么仪注?原来小户人家,凡遇着大典礼,不大肯坐下受人的磕头,总是叫他朝着家堂佛磕。便是家内有个孩子,从散学里下了学,也得朝着佛爷作那个揖。这是比户皆然,却为《礼经》所不载。更兼安公子中举的时候,是在上屋给岳父母行的礼,此时如何想得到这个规矩。及至听他岳丈说了句:“姑爷来到就是,别行礼罢!”他才知是该朝佛爷磕头的。便在蒲垫儿上先给泰山磕了三个头。张老也说了几句老实吉利话儿,又说:“这也不枉你老儿俩、她姐儿俩受那场苦哇!这都是佛天菩萨的保佑啊!”公子起来,又给泰山磕头。俗语说的,“挨金似金,挨玉似玉”。今番亲家太太的谈吐,就与往日大不相同了。只听她说道:“姑爷多礼,姑爷请起。这可实在的难为你,也不枉你家一场辛苦吃到底,也不枉我家行下的秋风望下的雨,也不枉咱两家子这一嫁一娶。往后来我两口儿还愁甚么年少柴来月少米。可是人家说的,老天隔不了一层纸。等明儿她姐儿俩再生上个一男半女,那才是重重见喜。谁也说不的,这都是人情天理。”不想她一朝作了官亲,福至心灵,这几句官话儿,倒误打误撞的,说了个合辙押韵。 却说张老让他三个坐下,便高声叫道:“大舅妈,拿开壶来。”那个詹嫂听得公子来了,死也不敢出那个房门。连答应都慌着答应,答应一声,只叫她那孩子送了水壶来。那个孩子也是发讪,不肯进屋子,只在屋门外叫:“姑爷,你接进开壶去呀!”原来那孩子极怕张姑娘,张姑娘便叫道:“ 阿巧进来。”他这才讪不答的蹭进来,一手提携着水壶,那只手还把那二拇指头搁在嘴里叼着,嘻嘻的姗笑,递过壶去。张太太又叫他给公子请安,白说了他象扭股儿糖似的,可再也不敢上前儿咧!何小姐道:“不用请安了。”因指着公子问他:“你只说这是谁罢?”那孩子又摇摇头。何小姐道:“我呢?”他倒认得说:“你!你也是姐。”张姑娘道:“那么问着你那是谁,只摇头儿不言语,偏叫你说。”他只才呜呐呜呐的答道:“他是个老爷。”说着,张老冲了茶,他接过水壶去,就拔脚跑了。张老端过茶,公子连忙站起来要接,见没茶盘儿,摸了摸那茶碗又滚烫。只说:“你老人家,叫他们倒罢!”及至凉了凉端起来要喝,无奈那茶碗是个斗口儿的,盖着盖儿,再也喝不到嘴里。无法揭开盖儿,见那茶叶泡得岗尖的,待好喧腾到碗外头来了。心想这一喝,准闹一嘴茶叶,因闭着嘴喝了一口。不想这口稠咕噜的醉茶,喝在嘴里比黄连汁子还苦。攒着眉咽下去,便放下碗,倒辜负了主人一番敬客之意。张老又给她姐妹送了茶,便从佛桌儿底下,掏出一枝香根儿。自己到厨房掏了个火来,让姑奶奶抽烟儿。柳条儿这里给张姑娘装烟,戴妈妈便张罗给亲家太太装烟。亲家太太抽着烟儿,何小姐便问道:“妈,你老人家今儿个吃这个烟,怎么不象那老叶子烟儿味儿了?”张太太道:“可说呢,都是你那舅太太呀!我到了她屋里,她就闹着不与我吃我的烟,只吃她的。昨儿个她又买了十斤渣头送我,吃着倒怪香儿的呢。就这不禁吃,一会子又怪燎嘴的,大概吃惯了,也就好了。”当下宾主酬酢礼成,公子才致谢了岳父岳母迎接夸官的盛意。他老两口儿也谦不中礼的谦了两句。公子便要告辞过前头去。何小姐因问张太太说:“妈不是回来还同舅母请公婆吃饭么?为甚么不趁早角门儿开着一块儿走呢?省得回来又绕了远儿。”张太太便道:“使得。”说着,用两指头撵灭了那根香火,又叫道:“大舅妈,我不来家吃饭了。晚饭少打半碗米罢!”便一同过这边来。到了上房,安老爷正和安太太、舅太太在那里长篇大论,谈得高声,见公子来了,便要帽子褂子,待要穿戴好了,亲自带他出去拜谢他的业师程老夫子。正说着,人回程老师爷穿了公服过来了,现在腰房里候着,说一定要进来登堂给老爷、太太贺喜。 读者,你道这位程老夫子从那里说起又穿了公服来?原来他当日是个出了贡的候选教官,因选补无期,家里又待不住,便带了儿子来京,想找个馆地。恰值那年安老爷用了榜下知县要上淮安,又打算叫公子留京乡试,正愁没个人照料他课读,见程师爷来了,是自己幼年同过窗的一位世兄,便请他在家下榻。那程师爷见修馔不菲,人地相宜,竟强似作个老教去吃那碗豆腐饭;因此一住四个年头,宾主处得十分合式。安老爷又是位尊师重道的,平日每逢家里有个正事,必请师老爷过来同诸亲友一体应酬,从不肯存那通称,本是教书匠,到处都能雇得来的浅见。因此师老爷也就居移气,养移体起来。置了一顶鸭蛋青八丝罗胎,平鼓洼爹时样纬帽;买了一幅自来旧的八品鹌鹑补子,一双脑满头肥的转底皂靴。这日欣逢学生点了探花,正是空前绝后的第一桩得意事,所以才戴其帽而圆其领的过来,定要登堂道贺。 安老爷因自己还没得带儿子过去叩谢先生,先生倒过来了,一时心里老大的不安,说道:“这个怎么当?”低头为难了半日,便和太太说道:“这样罢!既是先生这等多礼,倒不可不让进上房来,莫如太太也见见他;我夫妻就当面叫玉格在上房给他行个礼,倒显得是一番亲近恭敬之意。”太太也以为很是。安老爷家向来最是内外严肃,外面家人非奉传唤,等闲不入中堂。在上房伺候的,都是一班仆妇丫鬟,此外只有茶房儿老尤的那个九岁的孩子麻花儿,在上屋里听叫儿。当下众人听得师老爷要进来,一个个忙着整坐位,预备撅帘子。安太太一班内眷带了众丫鬟都到东里间暂避。其余的老婆儿小媳妇子们都在靠西一带远远的伺候着。此时替那个长姐儿计算,她自然也该跟了太太进里间去才是;无如她心里另有一桩心事,你道为何?原来她自从去年公子乡试,头场出来,打发戴勤回家请安的那天,她听戴勤回老爷话,说了句师老爷说大爷准中。落后见大爷果然中了不算外,并且一直中到探花了,她心里便着实的感佩这位师老爷。难得今日这个机会,她便不进屋子,和那班仆妇站在外间想瞻仰瞻仰这位师老爷是怎的是个神仙样子。只听老爷先吩咐人预备开正门,又道:“就请师老爷罢!”家人答应出去,老爷早带了公子迎到二门台阶下候着。此时长姐儿心里打着这位师老爷连我们老爷都教得起,纵然不能照影上扮的刘备老爷的那位诸葛亮军师那么个气派儿,横竖也有书上说的岳老爷的那位教师周先生那么个光景儿;掉在地下,也不至于象春香儿闹学上的陈最良。只不错眼珠儿从玻璃里向二门望着。正盼望间,但见外面家人从二门旁边跑进来,回了一声说:“师老爷进来了。”紧接着吱喽喽屏门大开,就请进那位师老爷来,她一瞧先有几分不满意。 原来那位师老爷,生得来虽不必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那双眼睛也就几乎视而不见,虽不道得鞠躬如也,那具腰就也带些屈而不伸;半截真掺假的小辫儿搭在肩头,好一似风里垂杨飘细细;一片银镀金的浓胡子绕来满口,不亚如溪边茅草乱蓬蓬;一件本色程青茧单袍子,套一件茄合色羽纱单褂子,他自己赶着这件东西,却叫作羽毛外套。那一件外套上,便钉着那副自来旧的补子。又因省了两文手工钱,不曾交给裁缝,只叫他那个馆僮给钉的,以致钉得一片齐着二道褂钮儿,一片齐着三道褂钮儿。便是朱夫子见了,也得给他注明说:“此错简当在第三道褂钮儿子上。”他看了看,似乎合“亵裘长短右袂”的本义,也还说得通,就那么言具上下察也,套在身上。头上只管是明晃晃一顶金角大王殿的纬帽,那帽袢儿从带上便放之则弥六合的来了;脚下那双皂靴底儿上的泥,只管腻抹了个漆黑;袢儿上倒是白脸儿扯光的一层尘土;虽然考校不出他是那年买的,大约从上脚天直到今日,自来也不曾掸掸刷刷,去其旧染之污而自新。 长姐儿仔细一看,回头和随缘儿媳妇说道:“这是怎么说话呢?一个人就砢碜也得砢碜出个样儿来呀!难为咱们大爷怎么和他一个屋里混混来着!”这个当儿,里间儿的内眷也在那里远远儿的从玻璃里望外看。安太太一见,先就说道:“敢则只是姑老爷天天儿叫得震心的他那位程大哥呀!这还用满到是处找着瞧海里奔去吗!张太太只问咱儿了。”金、玉姐妹和丫头们已经笑不可仰,便是安太太那等厚道人,也就掌不住要笑,只和舅太太摆手儿说:“你悄悄儿的,看人家听见。” 说着,大家又往外看。只见他从二门屏风台阶儿上一步一步用脚试着,擦拉下来;到了平地,一副精神早巳贯注到上屋跟前,却不曾留心旁边儿还有个主人在那里迎接呢!安老爷只得迎了两步,把手一拱叫道:“大哥,我这里正要带小儿到馆竭诚叩谢,倒劳吾兄枉道先施,请屋里坐。”他听了才连点头儿,带合腰儿,嘴里嘁嘁测测,一阵有声无词,不甚可辨,大约说的是:“岂敢岂敢。”却又没个里儿表儿。你道这是甚么原故?原来汉礼到了人家里,无论亲友长幼,或从近处来,或从远方来,或是久违,或是常见,以至无论庆贺吊慰,在院子见了主人从不开口说话,慢讲请安拉手儿了。当下他只嘁测了那一阵,便奔了上房来。两旁伺候的两女人,忙把帘子高卷起来,伺候师老爷进屋子。 这个当儿,里间儿的女眷都过格扇跟前来,隔着层格扇绢望外瞧。只见他一进门,不说长,不说短,便举手擎天,毛腰拖地的朝上就是一躬。这一躬打下去,且不直起腰来,却把两只手凑在一处,就着他地儿供送,嘴里还说道:“恭喜恭喜,叩叩叩叩叩叩。”大家一看,这可是希罕儿,都在那里纳闷儿。安老爷听得这个,说了句:“岂敢。”连忙赶过去,和他膀子靠膀子的也那么闹了一阵。口里却说的是:“还叩,还叩,还叩。”这叫作宾请拜,主人辞;宾再请拜,主人再拜;三拜三辞,然后相揖而退,是个大礼。 安老爷和他彼此作过揖,便说道:“骥儿承老夫子的春风化雨,遂令小子成名,不惟身受者心感终身,即愚夫妇也铭佩无既。”只听他打着一日的常州乡谈道:“底样卧,底样卧。”论这位师老爷,平日不是不会打着京腔,说几句官话;不然,怎么连邓九公那么个粗豪不过的老头儿,都会说道他有说有笑的,和他说得来呢?此时他大约是一来矜持过当,二来快活非常,不知不觉的乡谈就出来了。只是他这两句话,除了安老爷,满屋里竟没有第二个人懂。原来他说的这“底样卧,底样卧”六个字,底字就作何字讲;底样,何样也,犹云何等也。那个卧字,是个话字,如同官话说“甚么话,甚么话”的个谦词。连说两句,谦而又谦之词也。他说了这两句,便打着京腔说道:“顾这叫作‘良亏之子必学为箕,良冶之子必学为袭。’这都是老先生的庭训,兄弟何功之有?惭愧惭愧!嫂夫人面前也请贺贺。”老爷便吩咐公子,请他母亲出来。幸亏是安太太素来那等大方,才能见怪不怪出来和他相见。便忍了笑,扶了儿子出来。从靠南一带,才到下首。才待说话,只听他那里问安老爷道:“这个就是嫂夫人?”原来大凡大江以南的朋友,见了人是个见过的,必先叫一声;没见过的,必先问问这个可是某人不是。安老爷见问,忙答道:“正是拙荆求见。”他这一肃整威仪,乡谈又来了,说道:“这是要庭参的。”庭参者,行大礼也。说着,只见他背过脸儿去,倒把脊梁朝着安太太向北又是一躬,慌得安老爷还揖不迭,连说:“代还礼,代还礼。”安太太此时要还他个万福罢,旗装汉礼,既两不对帐;待摸着头把儿还他个旗礼,又怕他不懂,更弄糟了。想了想,左右他在那里望着影壁作拇,索性不还他礼。等他转过脑来,才说道:“师老爷多礼!我们玉格这么个糊涂孩子,多亏师老爷费心,成全了他,一总再给老师师老爷道谢罢!”他只低了头,红了脸,一时无话。安老爷便让道:“大哥请坐,待愚夫妇叫小儿当堂道谢。”他又道:“底样卧,底样卧。”公子早过来站端正了,向他拜了四拜,他又答了两揖。等公子起来,他才笑呵呵的说道:“世兄恭喜恭喜,我和你外日泥,叫作石呐恩攻玉,今日直头叫作青出于蓝哉!阿拉!”老爷又向他打了一躬,说道:“此夫子自道也,改日还当竭诚奉请。”读者,你看这位安老先生,也算得待先生其如此恭且敬也了。谁想他自己心里,犹以为未足,还要叫太太带两个媳妇来拜见老夫子。太太却有些不愿意了,只得说道:“我才打发她们俩到佛堂里撇供焚钱粮去了,得会子过来呢!怎么好倒劳师爷尽着等她们呢?先请坐下,改日再叫媳妇儿拜见罢!”安老爷见如此说,这才罢了。太太一面叫人倒茶,一面自己也就进了房间里。舅太太迎着笑道:“姑太太你真是个好人,直算救了两媳妇儿一场大难。”安老爷见一切礼成,才让师老爷归座,请升了冠。一时倒上茶来,老爷见给他倒的也是碗普洱茶,早料到这桩东西,师老爷一定是“某未达,不敢尝。”忙说:“师老爷向来不喝茶,你们快换碗姜汤来罢!”仆妇连忙换上姜汤来。那等热天,他会把碗滚开的姜汤唏溜下去竟不怎的不算外,喝完了还把那块姜捞起来搁在嘴里,嚼了嚼才噗的一口唾在当地。旁边一个婆儿连忙来检着了,看不好下手,便从袖口儿里掏了张手纸,叠了四折儿,把那块姜捏出去。安老爷这才和他彼此畅谈。只这一谈,师老爷一阵大说大笑。长姐儿又留神瞧见他那一嘴零落不合的牙了;敢则是一层黄牙板子,按着牙缝儿,还渍着许多深蓝浅绿的东西,倒仿佛含着一嘴的镀金点翠。长姐儿和梁材家的皱着眉道:“梁孀儿,你回来可好歹好歹把那个茶碗拿开罢!这可不是件事。”说着,只恶心得她回过头去,向旯旯儿里吐了一口清水唾沫。 这个当儿,又听老爷叫取师老爷的烟袋荷包去。当下两三个仆妇答应一声,便叫那个小小子儿麻花儿去取,大家都在廊下等着。一时麻花儿取进来,众人一看那个蓝布口袋,先恶心了一阵。且不必问他是怎的个式样,就讲那上头的油泥,假如给了剃头的,便是使熟了的绝好一条杠刀布;却又和他那根安着猴儿头烟袋锅儿,黄白加黑冰裂纹儿的象牙烟袋嘴儿,颤巍巍的毛竹烟管,两下里拿着。这件东西,作书的也不费些考据、注疏工夫解出来,读者可就更听不明白了。请问这烟袋锅儿,怎么叫作猴儿头呢?读者,你只看那猴儿,无论行止坐卧,它总把个脑袋扎在胸坎子上,倒把脖儿扛起来。然则这又与师老爷的烟袋锅儿何干?原来凡是师老爷吃烟,不大懂得从烟袋荷包里望外装,都是从那个口袋里捏出一撮子来,塞在烟袋锅儿里;及至点着了,吃完了,他可又不大懂得往地下磕,都是一撒嘴儿,顺着手儿,把那个袋锅儿往地下一墩,那锅儿里的烟灰,墩的干净也是这一墩,墩不干净也是这一墩。假如墩不干净,回来再装,那半锅儿烟灰,可就絮在生烟底下了,越絮越厚。莫讲辰年到卯年,便一直到他盖棺论定,也休想把他那烟袋锅儿挖一挖。为甚么他一天到晚,烟只管吃得最勤,却也吃得最省。请教一个烟袋锅儿有多大力量,照这等墩来墩去,有个不把脑袋墩得伛偻,回来成了猴儿头模样儿的吗?此他那个烟袋锅儿所以名为猴儿头也。那个象牙烟袋嘴儿,又怎么是黄白加黑冰裂纹儿的呢?这就晓得驯象是庞然一物的那个大象了。象这种畜生,它那张嘴,除了吃水、谷、草三样之外,不进别的脏东西,所以象牙最喜沽。只要着点恶气味,它就裂了;沾点臭汗水儿,它就黄了;怎禁得起师老爷那张嘴,时刻价的把它叼在嘴里呢?何况遇着赴席喝着酒,还要吃袋烟,嘴里再偶然有些倒不过来的东西,渍在牙床子、嘴唇子的两夹间儿,不论鱼肉菜蔬干鲜乳蜜,都要借重这个象牙烟袋嘴儿去掏它。及至掏出来,放在眼底看看,依然还要放在嘴嚼嚼,咽下去。那个雪白的象牙和他那嘴牙,是两个先天,怎的会不弄到半截子焦黄,裂成个十字八道?此又他那个象牙烟袋嘴儿之所以成了黄白加黑的冰裂纹儿也。然则那烟袋杆儿,又怎的会颤巍巍呢?大凡毛竹,都是一头儿粗,一头儿细。师老爷那棍烟袋,足够营造尺五尺余长,一个粗粗细细尾的竹管,那头儿再赘上一个渍满了烟灰的猴头儿,有个不发颤的么?此又颤巍巍之所以然也。 当下众人看了这两件东西,一个个龇牙裂嘴,掩鼻攒眉,谁也不肯给他装那袋烟。便叫麻花儿装好了,拿进香火去,请他自己点。师老爷吃上这袋姻,越发谈得高兴了,道是今年的会墨,那篇逼真大家,那篇当行出色。他的同乡怎的中了两个,一个正是他的同案,一个又是他的表兄。只顾这阵谈,可把烟袋耽搁灭了!灭了他竟自不知,还在那里闭着嘴,只管从嗓子里使劲儿紧抽。这个当儿,呼噜呼噜,早灌了一筒唾味了。老爷见师老爷的烟灭了,将要叫人拿香火,恰巧那个麻花儿一时不在跟前;一回头,正看见长姐儿站在那边。安老爷是一生忠厚待人,从不晓得甚么叫作闹脾气,嫌人脏,笑人怯,便叫长姐儿道:“你过来把师老爷的烟点点。”这一下子可要了她的小命儿了,登时急得她脸皮儿火热,手尖儿冰凉,料想没地缝儿可钻,只得拿过香盘子来,还想闪展腾挪,闹个捂着耳朵放炮,仗胆撒手儿去点。怎当得师老爷手里的烟袋也颤,她手里盘香也颤,两下里颤儿哆嗦,再也弄不到一块儿。老爷看了说道:“你不会吃烟也罢了,怎的你给人点烟都不在行呢?你把那只手拿住烟袋,就好点了哇!”老爷如此一指点,她这才粪缸里掷骰子,没跑了。万分无奈,只得鼻子里闭着气,嘴里吹着气,只用两个指头捏着那烟袋杆儿去点;偏生那油丝子烟又潮,师老爷还腾出嘴来,向地下呱咭,吐了一口唾沫。良久良久,才点着了。她此时便象放了郊天大赦一般,忙松了那烟袋,把身子一扭,一掀帘子出了门儿,丢下香盘子,一溜烟往后就跑。舅太太还从玻璃里指着她暗笑,她也不曾留心,梗着个脖子,如飞而去。 这里师老爷吃完了那袋烟,才戴上帽子要走。安老爷主人情重,见师老爷那根帽袢儿实在脱落得不象了。想着衣冠不整,也是朋友之过。便说:“大哥莫忙,把帽袢儿扣好了。”他从谏如流,连忙伸了一把渍满了泥的长指甲,也想把那扣儿扭上去。只是汗湿透了的东西,又轻易不活动,他那回扣扣儿,怎得还能上下自如?些微使了点劲儿,变成两截儿了。安老爷着实不安,他倒坦然无事的,一只手扶了帽子,一只手揪着那根折帽袢儿,嘴里还说道:“寝,寝!寝!”才告辞而去。这个当儿,偏偏儿的安老爷养的那只小哈吧狗儿,从后院儿里跑过来,见了师老爷,是前蹿后跑扑着他咬。当下安老爷叫人,依然开了屏风,亲自送到腰房才回。又叫公子跟到书房,给师傅谢步。 里头的女人们,即便赶紧锯末子扫地。丫头们又拿了个手炉,烧了块炭,抓了一把奄吧香烧着。梁材家的早把那个茶碗拿去洗了又洗,供在后院儿里花棵儿底下。正忙着,安老爷进来问道:“怎么客走了,忽然倒扫地焚香起来?”安太太只得含糊道:“亲家和大姐姐回来,咱们的地方儿作主人,难道也不给人家打扫打扫地面么?”安老爷倒也信以为实。舅太太笑不住,早嚷起来说道:“姑老爷,要说你真瞧不出你那位程大哥那个脑袋和他那身打扮儿的恶心来,我就再不信了。”安老爷道:“啊!怎的这等娃娃气呢!陶面削瓜,伊躯植鳍,姬手反掌,孔顶若盂,究竟何伤盛德?”舅太太道:“是呀!难道他那件褂子上的补子也该那么跳着格磴儿钉的吗?”安老爷道:“我倒请教,怎的叫作个士志于道?你们那里晓得他那个人诚笃长厚的可敬!”一面说着,一面摘帽子,脱褂子。安太太便叫长姐儿来收衣裳。那知长姐儿此时的慌,如何顾得到此。你道她在那里作甚么?原来她从方才点了那袋烟,跑到后头去,屋子也不曾进,就蹲在那台阶儿上,扎煞着两只手,叫小丫头子舀了盆凉水来,先给她左一和,右一和,往上浇。浇了半日,才换了热水来,自己舀了又舀,洗了又洗,搓了阵香肥皂、香豆面子,使了些桂花胰子、玫瑰胰了。心病难医,自己洗一回,又叫人闻一回,总疑心手上还有那股子气息,她自己却又不肯闻。直洗到太太打发人叫她,才忙忙的撩干了手上来,绷着个脸儿,只道这件事,屋里不曾留神。不想才一进门儿,舅太太便呕她道:“长姐儿呀!好漂亮差使啊!”太太也不禁笑道:“该那都是她素日干净,拐抓出来的。”舅太太又道:“只恨我方才出外去,我要在跟前,必撺掇你们老爷,叫他那袋烟抽着了,再递给她。”这一呕,把个长姐儿羞得几乎要掉下眼泪来。何小姐笑道:“娘何苦呢!”便催着她给老爷收衣裳帽子去了。安老爷道:“你大家此等见解,尤其可笑!夫所谓西子蒙不洁者,非以其蓬头垢面也;是责备她既受越王重托,便该终身报越;既受吴王深恩,何得匿怨事吴?到头来既为恶已甚,为善不终,却又辜负了两家,转暗地里随了她苎萝初会的那个大夫范蠡,同泛五湖去了。这等的秽德彰闻,焉得不人皆掩鼻!所以下文便说:‘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合起来讲,这章书的大旨,讲的是凡人外质虽美,内视自惭,终不免于恶。多端作恶,一念自修,便可与为善。那程老夫子便算欠些修饰,何至就惹得你大家掩鼻而过之起来?”舅太太听了这话,真耐不得了,站起来问着安老爷道:“姑老爷,你这么着,你这会子再把你那位程大哥叫进来,你就当着我们大家伙儿,拿起他那根烟袋来,亲自给他装袋烟,我就服了你了。”安老爷听了没得说,只摇着头,笑向公子道:“是故恶夫佞者。” 读者,读这段书,且莫怪那燕北闲人,也且莫笑那程老夫子这班朋友。其实君子未有不如此,并且还不于此。他一样有眼根,却从来不解五色文章,何为好看,何为不好看?一样有耳根,却从来不解五声六律,孰为好听,孰为不好听?鼻之于味也,除了吃一口腥鱼汤,他叫作透鲜,其余香臭膻臊,皆所未经的活泼之地。口之味也,除了包一团酸馅子,他自鸣得意,其余甜咸苦辣,皆未所凿的混沌之天。至于心,却是动辄守着至诚,须臾不离圣道,所以世上推这等人为得天独厚也!惟这等人为受福无穷。只是这位程师老爷,看他从前到吏部,给安老爷打听公事,以至近日公子考场那天,他在书房陪安老爷下棋,一切举动言谈,也还不到得这等腐败。何以今日一朝动则,变则化,就变化到如此?语不云乎:“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又云:“砧刀各用。”盖上房为燕居之所,师爷乃函丈之尊;师爷在二门以外,自安老爷以至公子,是臭味与之俱化;师爷到了二门以内,自安太太以至媪婢,是耳目为之一新。何况师爷之为师爷,又未免有些迁乎其地,而弗能为良,怎的会不弄到如此?这是个至理,不足为怪;不然,七十二候,纵说万类不齐,那礼家记事者,何以就敢毅然断为雀入大水为蛤哉!此格物之所以难也。 安公子自进门起,不曾得闲,直至此时,诸事完毕,才得回到自己房中,歇息了片刻。因惦着晚饭是舅母、岳母移樽就教,给父母贺喜。他夫妻三个也不及长谈,便各各脱去礼服,换上衣裳,仍到上房来伺候。舅太太见她姐妹两个过来,笑道:“二位姑奶奶来得正好。今日请客,咱们娘儿们是借人家的地方儿,就趁早儿张罗起来罢!”安老爷早拦道:“怎的认真反客为主起来?”舅太太道:“喂!今儿个咱们得分清楚了你们爷儿三个是客,我们娘儿四个是东家;你们带着你们儿子吃着,我们各人带着我们各人的女孩儿张罗我们的,不用姑老爷管。回来还是让你们爷儿三个上坐,我们娘儿四个陪着。我们就是怎么个糙礼儿,老爷不管依不依。不,你就别吃,还跟了你那程大哥吃去。”安老爷那里肯依,还只管谦让。安太太说道:“老爷,我看咱们竟由着大姐姐和亲家怎么说,怎么好罢!你和她让会子,也是搅不过她。”安老爷道:“我倒不曾见宾之初筵是这等的温温其恭,无法竟没奈她何?”舅太太也不来再让,早同张太太带金、玉姐妹,调停座位来。便在那上房堂屋里对面放了两张桌子;中间留一个放菜的地方。把安老爷夫妻坐位安在东席面西;她同张太太在西席面东相陪;公子和金、玉姐妹两个分两席打横侍座;当下摆上果子,大家让座。张太太和舅太太道:“ 咱俩到底也要给他老公母俩斟个钟儿哪!”舅太太道:“你老那小酱王瓜儿似的两把指头真个甚还要闹个双双手儿捧玉钟吗?依我说,这个礼儿,倒脱了俗罢。”安太太也拦道:“那可使不得。依我说:今日这席酒,你二位都是为玉格费心,竟罚他斟罢!”舅太太也道:“有理。”当下公子擎杯,金、玉姐妹执壶,按座送了酒,他三个才告座入席。安老夫妻此刻看了看儿子是已经登第成名,媳妇又善于持家理纪,家里更有这等乐亲戚情话的一位舅太太,讲耕织农桑的一双亲家,时常破闷帮忙,好不畅快。一面喝着酒,大家提了些已往,论了些将来。安老爷这里只管酒到杯干,却见公子只端了杯酒在那处作陪饮。老爷便吩咐道:“家庭欢聚,不必这等矜持,你只管照常喝。”公子答应着,拿起酒来,唇边抿了抿,却又放下了。安老爷问道:“想是酒凉了。”只见公子欠身回说:“酒倒不凉,近来总没大喝酒了。”老爷道:“为甚么?你的酒量也还喝得,再者我向来又准你喝酒,为甚么忽然不喝了?”公子见问无法,只得推说:“因一向在书房里读书,怕耽搁了工夫,所以戒了。除了赴宴那天领了三杯琼林酒,其余各处会宴也不曾喝。”老爷大笑道:“ 我只晓得个发愤忘食,倒不曾见你这发愤忘饮。并不是我自己爱吃两杯酒,一定也要捉住儿子吃酒。岂不见乡党一章,我夫子讲到食品,便有许多不食的道理。逢着酒场,则曰:‘惟酒无量。’夫无量者,一斗亦醉,一石亦醉之谓也,只不过不及乱耳。你看我夫子一生是何等学不厌、教不倦的工夫,比你这区区取科第何如,又何曾听得他几时戒过酒。况且今日舅母和你岳母这一席,正为我二老的教子成名,你的显亲继志而设。正是你菽水承欢之日,非伛偻听命之日也。”因回头道:“太太,叫人取过大杯来,你我今日,就借二位亲家这席,给他开酒。” 金、玉姐妹两个,自从前年赏菊小宴那天,为了闺房一席闲话,惹得公子赌了个中举、中进士的誓,要摔那玛瑙杯,幸喜那杯不曾摔得,他却从那日起滴酒不闻,两个心里正有些过意不去。不想今日之下,竟被他说到那里,应到那里,一年半的工夫,果然乡试连捷,并且探花及第,衣锦荣归了。两个十分过意不去之中,又加了一层喜出望外。此时觉得盼人家开酒的心,比当日劝人家戒酒的心,还加几倍。因此从前几日姐妹两个便私下商量定了,要等他回家的第一晚,便在自己屋里备个小酌,给这位新探花郎贺喜开酒。却也未尝不虑到人家的气长,自己的嘴短,得受人家几句俏皮话儿,一番讨人嫌的神情儿。恰巧今日舅太太先凑了这等一席庆成宴,料着他一定兴会淋漓的快饮几杯,这场官司,可就算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打过去了。晚间洗盏更酌,便省却无穷的婉转。不想公子从此时起,便推托不饮,倒惹得老人家追问起来,正愁他不好对答。忽然听得公婆要给他开酒,两个大喜,答应一声,便连忙站起来,过去觅盏寻冠,想要凑这个趣儿。只见公子向她姐妹说道:“你两个叫人把我书阁儿上那个玛瑙杯取来。”她两个一听公子指名要那个玛瑙杯,心里早料着他必有些作用。便想到当日开菊宴那天的情节,虽是夫妻的一片至性真情,只是自己词气之间,也未免觉得欠些圆通,失之盂浪。倘然他一时高兴,在公婆面前尽情说出来,倒不当稳便,却又不好拦他,只得叫人去取那个杯子。两个人四只眼睛,却不住的瞧瞧夫婿,又看看公婆。那知安公子毫无成见,倒是燕北闲人在那里打算,要归结他第三十回开菊宴,双美激新郎的那篇文章呢? 一时取了那个玛瑙杯来,安太太看见说道:“你瞧瞧,不喝就不喝,喝起来就得使这么个大钟子,我只说你还是爱喝酒。”公子陪笑道:“今日使这个钟子却不为喝酒,有个原故在里头,且回明白了父母这个原故,再领这杯酒。”他这个话;不但张太太摸不着,舅太太猜不透,便是安太太也不知他究竟有个甚么原故,大家只呆着颊儿,听他说。只见安老爷侧着头,捻着须,向他问道:“却是怎的个原故?”便听他回道:“今日所以要用这个大杯。一因是父母吩咐开酒;二因当日戒酒,是向这个杯上戒的,所以今日开酒,还向这个杯上开;三则当日戒酒的原故,也不专为着用功而起。”老爷道:“又为着何来呢?”公子道:“说起来原是儿子媳妇们三个人一时的孩子气;不想凑到今日这个机会,觉得这桩事,暗中竟有个道理在里头。”安孝爷此时喝得十分高兴,听了这话,便和太太说道:“太太你听,原来他们作探花的喝杯酒,都有如许大的讲究。”太太听老爷这等说,更是欢喜,便笑道:“你快说罢,不用文诌诌的尽着呕腻人了。”公子这才把他前年给他岳父母开斋那天,怎的除备饭之外,又备了席酒;怎的见岳父母不用,自己便一时高兴,要同了两个媳妇赏菊小饮;始而金凤媳妇怎的拦他吃酒;后来玉凤媳妇怎的酿成他吃酒,却又借着行那名花、旨酒、美人的令,各下了一篇规劝;他怎的一时性起,便和两个媳妇赌誓,要摔这个玛瑙酒杯,落后怎的不曾摔得;便从那日戒了酒,一直到今日不曾喝。一层层不瞒一字,回了父母一遍。安太太听了,先道:“我的话再不错不是?老爷可记得,老爷给他定功课的那天,我说这也不知是他自己憋出这股子横劲来了?也不知是两媳妇儿把个懒驴子逼得上了磨了?听听果然应了我的话了不是?”老爷道:“且慢,他这话还不曾讲得明白。”因问着公子道:“就便如此,如今你举人也中了,进士也中了,翰林也点了,清秘堂也进了;并且玉堂金马,巍巍乎一甲三名的探花及第,也就尽是了;何以方才还不肯喝那杯酒?然则你这杯酒,要直戒到几时才开?” 公子将要回答,脸上却又有些酸酸儿的,这句话却不敢说。老爷道:“忽然怎的又有个不敢起来?”公子原觉他要说的那句话,有些不好开口。无如他此时是满怀的遂心快意,满面的吐气扬眉,话挤话不由得冲口而出,说道:“意思直要等两个媳妇作了夫人,那时叫她两个双手接过那轴五花官诰去,才算行完了她两个那名花、旨酒、美人的令。那时请教她两个,我这酒究竟喝得起喝不起?再开这杯酒。”安太太不等老爷说话,便啐了一口道:“呸!不害臊!这还不亏了人家两个媳妇儿呀!还有那反将和人家赌气呢?就狂狂的你怎么着?别扯他娘的臊了。”安太太这话,才叫作打是疼,骂是爱。早见老爷一副正经面孔说道:“住着,太太这话,也欠些平允。这不是舅太太、亲家太太、儿子媳妇,以至丫头女人们都在此,听我从公评断。他夫妻三个,这段情节,就面子上听去,小子自然要算忍性上欠些把持,媳妇自然要算用情上欠些婉转,似乎都有些不是;然而不然。”说到这里,便举起右手来,伸着两个指头,望空画着圈儿,说道:“我以为皆是也。人生在世,第一桩事,便是伦常。伦常之间,没两件事,只问情性。这其间君臣父子兄弟朋友都好处,惟有夫妻一伦,最不好处。若止就君礼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义妇顺,以至朋友先施的大道理讲起来,凡有血气者,都该晓得的;又何以见得夫妇一伦的难处呢?殊不知君臣以义合,君有过,不可无廷诤之臣;诤而不听,合则留,不合则去,此吾夫子所以接淅而行,不脱冕而行也。父子为天亲,亲有过,不可无婉谏之子;谏之不从又敬以违,劳而不怨,此大舜之道,而天下之为父子者定也。兄弟谊在交勉,本于同气,所以说其兄关弓而射之,则已垂涕泣而道之。朋友道在责善,可以择交,所以说朋友数,斯疏矣。至于夫妻之间,以情合不以义合,系人道不系天道,嫁娶多在二十后,不比兄弟相聚一生;起居同在咫尺间,不比朋友相违两地,性情过深,期望未免过切。偶见夫妻有些差处,就不免有一番箴规劝勉;只这箴规劝勉上,又得自己讲得出来,又得夫子听得进去,这是桩性情相感的勾当,只此已就大不容易处了。不料我家两个媳妇,竟认得准玉格的性情,预存‘沈潜刚克’一片深心,果然激成个夫荣妻贵;玉格又解得出她两个的性情,不失‘高明柔克’,一番定力,果然作得个水到渠成;这才不愧是我安水心老夫妻的佳儿佳妇。至于玉格方才说:‘因两个媳妇说了那句美人可得作夫人的令,便一定要等她作成个夫人,然后再开这杯酒。’那便叫作意气用事,不是性情相关,其中便有些嫌隙了。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过犹不及,非孔门心法也,切切不可!来!来!来!两个媳妇,你两个便在我二老面前,亲执壶盏,敬你夫婿一杯,算下些气。然后玉格再公酬两个媳妇一杯,算取个和。这不但算你三人闺阁中一段快谈,还要算我家庭间一桩盛事。语有云:‘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大家看这场酒公案,只我这等一个被参开复的候补老县令,判得何如?”说罢,哈哈大笑。 当下安太太听了,先乐得连声赞好说:“到底是老爷说的明白。”舅太太那边也接口道:“要都象后半截这几句话,谁还敢不服!可见不用请出孔夫子来,事儿也弄清楚了。”张太太也道:“说的是啥呢?”这边金、玉姐妹听了公婆这番吩咐,好不欢欣鼓舞。当下她姐妹便随着公子先奉了父母的酒,又斟了舅太太、张太太的酒,然后二人才一个擎着那个大玛瑙杯,一个执壶,满满斟了一杯,送到公子跟前。公子大马金刀儿坐着,受了那杯酒,然后才站起来,陪着父母一饮而尽。那个长姐儿早上来接过杯去,用温水过了,拿来放在二位奶奶面前;公子顺着父亲的话,执壶过去,给她姐妹斟了一杯,她两个倒恭恭敬敬的,也学婆波那个样儿,站在一旁,摸着燕尾儿,行了个旗礼。你道怪不怪?只这么个两不对帐的礼儿,竟会被她两个行了个满得样儿。把个舅太太乐的笑说:“叫人瞧看好舒服,你们来给我换钟热的;今儿就醉了,也是受用的。”公子听了,忙亲自过去给舅母、岳母又斟了一巡,自己又用小杯,陪了一杯;重新归座,便让金、玉姐妹干那杯酒。二人只在那里笑容满面的对瞅着为难。太太探头瞧了瞧,才看见公子给她两个斟的那杯酒,原来斟了个流天澈地,只差不曾淋出个尖儿,扎出个圈儿来。便望着公子道:“瞧瞧,你这孩子儿,她们俩那儿喝得了这些呀?你替她们喝一半儿罢!”公子笑嘻嘻的道:“母亲吩咐,不敢不遵;只是她两个这钟酒,似乎不好求人代饮。”安太太是天生的疼媳妇儿的,便道:“惹气,这就算人家求着你了。不用你,我有了主意了,我们这儿有个绍兴坛子呢。”说着,便叫:“我的长姐儿呢?你来拿个大些儿的钟儿来,替你两位大奶奶喝一半儿去。”那个长姐儿看着两位奶奶和大爷这番觥筹交错,心里明知神仙不是凡人作,却又不能没个“梦到神仙梦也甜。”的非非想。正在十分艳羡,忽听太太这一吩咐,乐得她从丹田里提着小官调的嗓子,答应一声“啧”,连忙去找钟子。太太道:“不用去找了,你就等着,拣你两位大奶奶个福底儿罢。”当下金、玉姐妹每人喝了约莫也有一小钟酒;那杯里还有大半杯在里头,便递给长姐儿。她拿起来一口气就喝了,酒干无滴,还向着太太照了照杯;乐得给太太磕了个头,又给二位奶奶请了个安。太太和公子道:“我们也干了,也值得你那么拿糠作醋的。”公子此时,倒没得说。长姐脸上那番得意,她直觉得不但月里的嫦娥,海上的麻姑没梦见过这么个乐儿,就连个虞姬跟着黑锅底似的霸王,貂婵跟着一篓油似的董卓,以至小蛮、樊素两个空风雅了会子,也不过 “一树梨花压海棠”一般的跟着白香山那么个老头子;那都算她们作冤呢? 安公子和金、玉姐妹都归了座,众丫头换上门面杯来,正要撤那个玛瑙杯。老爷道:“拿来。”因接在手里和公子道:“这件东西,竟成了一段佳话,不可无几句题跋,以志其盛。”公子听了,乐得手舞足蹈,便道:“儿子空欢喜了会子,竟不曾想到。父亲吩咐,必应如此。”老爷说:“既这样,你就作几句铭来。章不限句,句不限字,却限你即席立成,要见识见识你们这班翰林,是怎么个通法?”公子此时,一团兴致,觉得这事倚马可待。那知一想,才觉长篇累牍,不合体裁;三言五语,包括不住,一时竟大为起难来。老爷道:“七步八叉,具有成例,古人击钵催诗,我要击钵了。”说着,便把筷子向灯盘儿上当的敲了一下。公子心里益发忙起来,好容易得了两句,默诵了默诵,觉得又象时文,又象试帖。无法,只得从实说道:“从来不曾弄过这个,敢是竟不容易。”老爷擎杯大笑道:“原来鼎甲的本领也只如此;还是我这个殿在三甲的榜下知县来替你献丑罢!”因笑道:“这一路笔墨,只眼前几句经书,用之不尽,还用这等搜索枯肠去想。”因口诵道:涅而不缁;磨而不磷;以志吾过;且旌善人。 公子连忙取了纸笔,恭楷写出来请老爷看,又讲给太太听,金、玉姐妹也凑过来看。他自己又重新捧在手里读了两遍。只见寥寥十六个字的成句,人也有了,物也有了;人将败而终底成功也有了;物未毁而且臻圆满也有了。他此时心里,早想等到消停了,必得找个好镌工,把这四句铭词镌在杯上,再镌上那个伴瓣主人的雅号。想到这里,正在得意,又听他母亲说道:“你爷儿们,今日这几句文儿,连我听着都懂得了。依我说,这个杯的名儿还不大好,玛瑙玛瑙的,怎么怪得把我们这个没龙头的野马给惹恼了呢!摹如给它起个名儿,叫它合欢杯。我还有个主意,老爷和大姐儿亲家,白听听,好不好,可不是我竟偏着我的媳妇儿,如今把这件东西,竟赏了金凤媳妇儿。这两个人,一个有圆砚台,一个有张弓,她再有了这个合欢杯,可不三个人都有点故事儿了吗?”大家听了,都说:“想得好。”老爷也连叫:“通极通极。”他小夫妻的欢喜更不消说,当下三个人一齐谢过父母。再不想只安太太一句闲话,又把这《儿女英雄传》给穿插了个五花八门,面面都到。 读者,你道这个缘由从那里来?却从张太太吃白斋而来,才得圆成了这个合欢杯。联合上那两件雕弓宝砚,演出这过半的人情、天理、文章,未完的“儿女英雄公案” 。读者不信,只把二十一回至三十七回这十七卷评话逐层想去,始信佛说:“寄语众生,慎勿造因!”那两句话,毕竟不是空谈。燕北闲人这部正法眼藏,五十三参,果然不着闲笔也。 那日,虽是个家庭小宴,老爷却喝得一片精神,十分兴会,题了那四句铭词之后,又捉住公子侍饮了几杯,才说道:“志不可满,乐不可极,我们大家吃饭罢!”一时撤酒添羹,围席饭罢,散坐闲谈了几句。张太太便告辞回家;安老夫妻又向她二位道了奉扰;舅太太也回了西院;他小夫妻三个伺候父母安置,才一同归房。 公子一进门来,便已瞧见了堂屋里那张八仙桌上,设着绝精致的一席果子,说道:“原来你姐妹今日还有这番盛设,只是酒多了,这便怎么?”金、玉姐妹方才把她两个今晚所以设这席酒的意思说出来。公子道:“既如此,倒不可辜负雅意。”说着,便各各宽衣卸妆,洗盏更酌。何小姐先道:“我来了不差什么两年了,从没见过老爷子象今儿个这等高兴。”张姑娘道:“别说姐姐呀,妹妹比姐姐多来着一年,今日也是头一遭儿见哪!”公子道:“别说妹妹呀!连哥哥比你两个多来着不差什么二十年,今日还是头一遭儿见呢!”张姑娘道:“这句话,和我说的起,和人家姐姐可说不起呀!没听见说过吗?姐姐从抓周儿那天,就见过公公了;人家比你还大着一岁呢!”何小姐道:“谁叫人家探花了呢!哥哥就哥哥罢!如今只讲这席酒,原是为给爷贺喜接风,我们负荆请罪,请爷开酒而设的。不想二位老人家,今日这等高兴!把我们俩这么出好戏,给先点了。如今酒是开了,可还用我们俩一个人背上根荆条棍儿,赔个不是不用呢?”她两个这话,不是闲话,不是玩话,真是乐得从心窝儿里掏出来的几句老实话。公子听了,倒有些不安,连道:“惶恐!惶恐!我安龙媒不有二卿,焉有今日?你不听见方才老人家代我作的那合欢杯上两句铭词,道是‘以志吾过,且旌善人’么?这话今后快休提起。”何小姐道:“既如此,把妹妹那个合欢杯拿来,你再喝那么一钟,就算领了我们的情了。”公子大喜,便说道:“既曰合欢,这酒没一个人喝的理,我三个人喝个传杯送盏何如?”说着,便用那合欢杯,斟了满满的一钟,他夫妻果然一酬一酢的饮干;便把那桌果子分给两个妈妈,以至本屋里丫头女人吃去。何小姐又拣了几样可吃的,叫人给长姐儿送去。他小夫妻三个,烟茶漱盥,一切事毕,便吩咐丫头,钩悬翠帐,屏掩华灯,一同就寝。 这正是: 深院好栽连枝树,重帷双护比人肩。 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八回 小学士俨为天下师 老封翁蓦遇穷途客 第三十八回 小学士俨为天下师 老封翁蓦遇穷途客 上回书从安公子及第荣归一直交代到他回书房就寝。次日清晨,他夫妻三个还不曾出卧房,那长姐儿早打扮得花枝招展,过来叩谢二位奶奶昨晚赏的吃食。她进门不曾站住脚,便匆匆的到了东里间儿,见花铃儿、柳条儿才在南床上放梳妆匣儿,她便问:“二位奶奶都没起来么。”两个丫鬟,这个和她点点头儿,那个却又和她摇摇手儿。她正不解,便听何小姐在屋里咳嗽,叫了声:“来个人儿啊!”花铃儿答应一声,她忙去打起卧房帘子来;只见何小姐穿着件湖色短袖衫儿,一手扣着胸门儿纽子,一手理着鬓角儿,两个眼皮儿,还睡得楞楞儿。从卧房里出来,见了她,便低声儿和她笑道:“敢是你都打扮得这么梳光头,洗净脸儿的了!我们今儿可起晚了。”她见大奶奶低言悄语的说话,便知爷还不曾睡醒,一面谢奶奶昨日赏的吃食,一面也俏说道:“奶奶别忙,早呢!老爷、太太都没起来呢!太太昨晚儿上就说了,说爷和二位奶奶,家里外头都累了这么一阵子,昨日又整整的忙了一天。太太还说,自己也乏了,今日要晚着些儿起来,为的是省了爷奶奶忙碌的慌,吩咐奴才叫辰初刻再请呢!”何小姐一面漱口,便叫人搬了张小杌子来,叫她坐下;她且不坐下,只在那里帮着花铃儿放漱口水,揭刷牙粉盒儿,递手巾。恰好华妈妈从外头托进一蒲包儿玫瑰的在儿,她见了,从摘花簪儿里,拿起花簪儿来,就蹲在炕沿儿跟前,给大奶奶穿花儿。何小姐又叫柳条儿说:“把你奶奶的烟袋拿一根来,给你姑娘装袋烟。”她忙道:“你等等儿,让我先过去见见奶奶去。”说着,站起就往那屋里跑。何小姐忙道:“你回来吧!她一会儿横竖也到这儿来梳头,你在这儿等着见吧!”她一听,料是大爷在那屋里歇,便不好过去。一时柳条儿装了烟来,她穿好了花儿,便坐在那小杌子儿上抽着烟儿,说起昨日老爷、太太怎么欢喜。又说:“这都是爷奶奶的孝心,奴才们的造化。”何小姐一面梳着头,也和她一问一答的谈着。看了看钟,便和柳条儿说:“你也该请起奶奶来梳头了。”才说着,便听得张姑娘低声儿叫人。她听了听那声音,好象也在这边卧房里。正待要问,果见柳条儿走到那个曲尺格子跟前,隔着帘儿说:“奶奶叫奴才呀?”只听张姑娘问道:“我这副腿带儿,怎么两根两样儿呀?你昨儿晚上困得糊里糊涂的,是怎么给拉岔了?”柳条儿道:“昨日晚上,是奶奶自己归着的,奴才没动啊!怎么会打岔了呢?不然,奴才先拿出一副来,奶奶先换上吧!”张姑娘还没及答应,何小姐这里听了,自己伸出小脚儿来,看了一眼,不禁笑道:“柳条儿呀!叫你们奶奶先那么将就着扎上,回来再说吧!我脚上这副,也是两样儿呀!”便听张姑娘在屋里嗤的笑了一声。不多的工夫,揉着双眼睛,也从这边卧房里出来,见了长姐儿说道:“哟!敢是你在这儿呢!亏得是你,你瞧”才说得“你瞧”两个字,也早明白了。长姐儿一面谢这位大奶奶昨日赏的吃食,一面说道:“本来呀,二位奶奶一天到晚,这是多少事,上头应酬着几位老家儿,又得张罗爷,那里还能照应到这些零碎事儿呢!”二位大奶奶,不觉被她恭维得大乐。何小姐一时梳完了头,转过身来要洗脸;长姐儿忙上去替挽袖子,却一眼看见大奶奶的汗衫儿袖子上头,蹭了块胭脂,她笑问道: :“哟!奶奶这袖子上,怎么了?回来换一件吧!不然,看印在大衣裳上。”何小姐低头看了看说:“ 可不是,这又是我们花铃儿千的。我也不懂,叠衣裳,总爱叼在嘴里叠,怎么会不弄一袖子胭脂呢?瞧瞧我昨儿早起才换上的,这是什么工夫给弄上的?”花铃儿只不敢言语。张姑娘道:“姐姐别竟说她一个儿,我们柳条儿也是这么个毛病儿;不信瞧我这袖子,也给弄了那么一块。”说着,揪只汗衫儿袖子,翻来覆去找了半天,只找不着。自己嗯了一声,又瞧了瞧那袖子上沿的绦子,不禁笑着问何小姐:“姐姐!你老人家别是把我那件抓了去穿上了吧?”何小姐道:“这都是新样儿了,你穿得好好儿的衣裳,我怎么会抓了来穿上呢?”说着,又拉着自己穿的那件看了看,可不是人家那件吗?不由得嗤的一声道:“我说只觉着这领子怪掐得慌的呢!真个的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闹得这么乱糟糟的!”说完,两个人只对瞅着笑。长姐儿听了这话,就排揎起花铃儿、柳条儿来了,说:“你们俩说吧,你们俩该抱怨姑姑的嘴碎!大凡主儿贴身儿的东西,全靠咱们当丫头的经心,都要象你们俩这么当差使,不用说了,明儿个各人把各人的主子认岔了还不知道呢!”一阵奚落,奚落得两个傻丫头只撅着个嘴。 正说着,公子也憋着一脑门子的困,趿着双鞋儿从卧房里出来,看见长姐儿在这里,笑道:“哦!这么早就有客来了。”长姐儿见大爷出来,连忙站起来,把烟袋顺在身旁,只规规矩短的说了句:“爷起来了。”此外再没别的琐碎话,还带管着双眼皮儿,把个脸儿绷得连些裂纹也没有。这个当儿,张姑娘又让她说:“你只管坐下,咱们说话儿,不则”她便说道: “请二位奶奶梳头吧!钟也待好打辰初了,奴才得过去了。”说着,把手拿着的烟袋,递给柳条儿,还说:“你可给奶奶吹干净再装。”说罢,这才甩着双宽袖口儿,咯噔着两只小底托儿得意洋洋的去了。阅者,看了长姐儿这节事,才知圣人教诲无微不至。圣人曾有两句话说道是:“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长姐儿此来,虽不知她心里为着何来;只就面子上讲,昨晚二位奶奶,只不过分惠些吃食,今日便鸡鸣而起,到寝门来谢,君子亦曰知礼。不想她一片求全好意,忽然被个燕北闲人误打误撞的捉住了,借此斡旋了他的有余不尽的文章,倒显得长姐儿此来,似乎觉道:“未免有些不放心那个。”岂不就叫作不虞之誉,求全之毁?然则毁誉之来,毫无定评却叫人从那里自爱起,斯其故惟圣人知之。故诫人曰:“吉凶悔吝,生乎动。” 安公子自从点了翰林,丢下书本儿,出了书房,只这等撒和了一回,早有他那班世谊同年,见他翩翩丰度,蔼然可亲,都愿和他亲近起来了。今日这家来请宴会,明日那个请闲游,把个公子应酬得没些空闲。他看了看所谓外间这车马衣服、亭台宴饮的繁盛,其风味也不过如此,便想道:“自己眼下,虽然交过这个读书排场,说不得士不通经,不能致用;但是通经不能通史,也不过作一个朝廷不甚爱惜之官;便是通经通史,博古而不知今,究竟也于时无补。要只这等和他云游下去,将来自己到了吃紧关头,难道就靠写两副单子对联,作几句文章诗赋,便好去应世不成?”想到这里,自己便把家藏的那《廿二史》、《古名臣奏疏》以至《本朝开国方略》、《大清会典》、《律例统纂》、《三礼汇通》甚至漕运治河诸书,凡是眼睛里向来不曾经过的东西,都搬出来放在手内当作闲书,随时流览;偶然遇着个未曾经历无从索解的去处,有他家现供养着安老爷那等一位不要修馔的老先生,可以请教。更兼这位老先生,天生又是无论什么疑难,每问必知,据知而答,无答不既详且尽,并且乐此不疲。因此他父子就把这桩事作了个乐叙天伦的日行工夫,倒也颇不寂寞。公子从此胸襟见识,日见扩充,益发留心庶务。 一日,他阖家正在无事闲谈,舅太太、张太太也在座,只见家人晋升,拿着一封信和一个手版进来回说:“邓九太爷从山东特遣人来,给老爷、太太贺喜;说还有点土物儿,后头走着呢!来人先来请安投信。”说着,便把那信和手版捧着递给公子,送上老爷去一看,只见手版上写着:“武生陆保安。”便说道:“他家几个人,我都已见过,只不记得他们的姓名;这是那一个?怎的又是个武生呢?”公子道:“这个就是九公那个大徒弟,绰号叫个大铁锤的。”老爷一时也想起来,说:“莫不是我们在青云堡住着,九公把他找来演锤给我们看看,他一锤打碎了一块大石头的那人?”公子道:“正是。”老爷道:“这人也是好个身材相貌!”公子道:“听讲究起来,这人的本领大得很呢!除了他那把大锤之外,登山入水,无所不能;遇着件事,并且着实还有点把握,还不只专靠血气之勇。”老爷点了点头。这个当儿,公子已经把那封信的外皮儿拆开。老爷接过来,细看了看那笺子上写的“ 水心公祖老弟大人台启”一行字,说道:“大奇!这封信竟是老头儿亲写的,亏他怎的会有这个耐烦儿?”因拆开信看,只见里头写道是: 愚兄邓振彪顿首拜上 老弟大人安好,并问 弟妇大人安好,大贤侄好,二位姑奶奶好,舅太太和二位张亲家都替问安。 敬启者:彼此至好,套言不叙,恭维老弟大人,贵体纳福,阖府吉祥如意是荷。愚兄得见金榜题录,知大贤侄高点探花,独占鳌头,可喜可贺,愚兄不胜欣喜。此乃天从人愿,实系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真乃可喜可贺之至。愚兄本当亲身造府贺喜;但因有小事,难以分身,望祈原谅。今特遣小徒陆保安进京,代贺一切;不尽之言,一问可知。再带去些微土物,千里送鹅毛,笑纳可也。小婿、小女、二姑娘都给阖府请安,外有他等给二妹子并众位捎去的东西,都有清单可凭。 再问二妹子,大内的上好胎产金丹九合香,求见赐,不拘多少,都要真的。千万千万,务必务必,都交小徒带回。顺请安好!不一。 愚兄邓振彪再拜。吉日泐。 再,二位姑奶奶可曾有喜信儿否?念念。又笔。后头还打着虎臣两个字的图书,和他那“名镇江湖”的木头戳子。安老爷见那封信,通共不到三篇儿八行书,前后错落添改,倒有十来处,依然还是别字连篇,只点头叹赏。公子在一旁看了,却忍不住要笑。老爷道:“你不可笑他,你只想他那个脾气性格儿,竟能低下头,静着心,写这许多字,这是甚么样的至诚!”说着,又看礼单,见开头第一笔写着是:“鹤鹿同春”。老爷就不明白,说:“甚么是鹤鹿同春啊?”又往下看去,见是“孔陵蓍草,尼山石砚,《圣迹图》,莱石文玩,蒙山茶,曹州牡丹根子。”其余便是山东棉绸、大布,恩县白面挂面,耿饼,焦枣儿,巴鱼子,盐砖。看光景他大约是照着《缙绅》,把山东的土产,拣用得着的,乱七八糟都给带来了,却又分不出什么是给谁的。老爷因命公子把那封信念给太太听。公子将信念完,只剩得后面单写的那行不曾念。 这个当儿,金、玉姐妹也急于要看那封信,公子见她两个要看,便把信递给她两个说:“九公盼着你们两个的很呢!快看去吧!”何小姐自来快人快性,伸手就先接过去。公子说:“你先瞧这篇儿。”她一瞧儿,见问她两个有喜信儿没有,一时好不得劲儿。亏她机伶,一转手便递给张姑娘说:“妹妹你瞧,这是什么字?”说着,过去回身就走。张姑娘不知是计,接过去才瞧得一眼,便丢在桌子上说:“瞧这姐姐。”也躲了,和何小姐凑在一处。两人羞得绯红了脸,低头而笑。安太太看了不解,忙拿起那信来看了看说:“这也值得这么个样儿!”因把邓九公问她两个有无喜信的话,告诉了舅太太、张太太,又和她姐妹说道:“这可真叫人问得怪臊的!也有两人过来这么二三年了,还不给我抱个孙子的。瞧瞧人家寻胎产金丹,想来必是褚大娘子有了喜信儿了。”舅太太也说:“真个的呢!”一句话不曾说完,张太太发了议论,说:“亲家那可说不的呀!这是有个神儿在、神儿不在的事儿,谁有拿手哇?”好端端的话,被这位太太一下注解,她姐妹听了,益发不好意思。说话间,安老爷便要帽子出去,见那陆保安。一时进来,只见他顶帽官靴,也穿着件短襟纱袍儿,石青马褂儿,虽说是个武生,举动颇不粗鄙;外省的礼儿没别的,见面就只磕头,那陆保安见了安老爷,就拜下去。安老爷不好还礼,只以揖相答,便让他上座。他那里肯,说:“武生的师傅嘱咐说:‘武生到了老爷这里,就同自己的儿女一样’,不敢坐。”安老爷此时,是满肚子的蘧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让再让三,他才在一旁坐下。安老爷先问了问邓九公的身子眷口。陆保安答说:“他老人家精神是益发好了,打发武生来,一来给老太爷少老爷请安道喜;二来叫武生认认门儿,说赶到他老人家庆九十的时候,还叫武生来恭请呢!还说他老如今不到南省去了,轻易得不着好陈酒,求老太爷这里找几坛,交给回空的粮船带回去;不是,他就叫武生买几坛带去了,说那东西的好歹,外人摸不着。”安老爷连说:“这事容易。”因又问起褚一官并褚大娘子可有得子的信息。陆保安回说:“ 这倒不知。” 正说着,那拉东西车辆,以至挑的扛的都来了。众家人带着车夫,一趟一趟,往里搬运。安老爷才知道那礼单上的“鹤鹿同春”,是他专为贺喜,特给我找来的东海边一对仙鹤,泰山上一对梅花小鹿儿,都用木笼抬了来。一时张老也过来招呼,便同了那陆保安到程师爷那边去坐。安老爷这里一面吩咐给他备饭款留,便进来看邓九公那份礼。进得二门,见公子正随着太太,同许多内眷们,围着看那对鹤鹿。老爷于这些东西上,虽雅驯如鹤鹿,也不甚在意。忙忙的进了屋子,只检出那册《圣迹图》来,正襟危坐的看。一时内眷也进屋里来,一旁看,问长问短。老爷便从麟现阙里起,一直讲到西狩获麟,会把圣人七十三年的年谱,讲得来不曾漏得一件事迹,差得一个年月。舅太太听完了,说道:“我瞧我们这位姑老爷,直算得什么事儿都懂得,可惜就只不懂得什么叫‘鹤鹿同春’。当下大家说笑一阵。安太太便把其余的东西,该归着的归着,该分散的分散;公子也去周旋那个陆秀才。那陆秀才当日住下,次日便告辞去,料理他的勾当,约定过日再来领回信。安老爷闲中,便给邓九公写了回信,太太也张罗打点给邓家诸人的回礼,以至邓九公要的东西,临期都交那陆保安带回山东而去。 安公子这个翰林院编修,虽说是个闲曹,每月馆课,以至私事应酬,也得进城几次。那时又正遇乌克斋放了掌院,有心答报师门,提拔门生,便派了他个撰文的差使;因此安公子又加了些公忙,紧接着又有大考的旨意。这大考是京城有口号的,叫作,“金顶朝珠挂紫貂,群仙终日任逍遥,忽传大考魂皆落,祷告神仙也不饶!”安公子也是一甲三名,授过职的,例应与考,便早晚用起功来。正在不曾考试之前,恰好出了个讲官缺,掌院堂官又拟定了他,下本来,又授了讲官;虽说一样的七品官儿,却例得自己专摺谢恩。谢恩这日,便蒙召见。临上去,乌克斋又指点了他许多仪节奏对。及至叫上起儿去,圣人见他品格凝重,气度从容,一时想起他是从前十名里第八名特恩拔起来点的探花;问了问他的家世学业,又见他奏对称旨,天颜大悦。从此安公子便简在帝心。及至大考,他又考列一等,即日连升五级,用了翰林院侍讲学士,不久便放了国子监祭酒。这国子监祭酒,虽说不过是个四品京官,却是个侍至圣香案,为天下师尊的脚色。你道安公子才几日的新进士,让他怎的个品学兼优,也不应快到如此,这不是真个官场如戏了么?岂不闻俗语云:“一命二运三风水” 。果然命运风水,一时凑合到一处,便是个披甲出身的,往往也不曾不过数年,出将人相;何况安公子又是个正途出身,他还多着两层——四积阳功五读书呢? 那时恰遇覃恩大典,举行恩科会试。传胪之后,新科状元带了一榜新进士,到国子监行释褐礼,恰好正是安公子作国子监祭酒。这释褐礼,自然要算个朝廷莫大的盛典,读书人难遇的机缘。这日,状元、榜眼、探花串领二三甲进士,到大成殿拜过了至圣先师,便到明伦堂参拜祭酒。那明伦堂预先要用桌子搭起个高台来;台上正中,安了祭酒的公座。状元率领进士行礼的时候,先请祭酒上台升坐,然后恭肃展拜。从来礼无不答,除了君父之外,便是长者先生,也必有两句慰劳。独到了状元拜祭酒,那祭酒却是要肃然无声,安然不动的受那四拜。你道为何?相传以为祭酒存些谦和,但是一开口,一抬手,便与状元不利;因此这日行礼的时候,安公子便守这仪注,朝衣朝冠,升到那个高台正中交椅上,端然正坐的受了一榜新进士四拜,便收了一个状元门生。偏偏那个状元,因龙头属意老成,点的是个年近五旬苍髯老者。安公子才得二十岁上下的一个美少年,巍然高坐,受这班新贵的礼。大家看了,好不替他得意。一时释褐礼成,安公子公事已毕,算了算,已经在城里耽搁了好几日了。看那天气尚早,便由衙门返回庄园,要把这场盛事禀慰父母一番。一路走着,想到这典礼之隆,圣恩之重,人生在世,读书一场,得有今日,庶乎无愧。忽然从无愧两个字上,想到父母俱存,不愧不怍,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君子有三乐来,不由得一个人儿坐在车里,欣然色喜,自言自语道:“记得那年我们萧史、桐卿两位恭人,因我说了句吃酒是天下第一乐,就招了她两个许多俏皮话儿,叫我写个‘四乐堂’匾挂上。这话其实尖酸可恶,我一向虽说幸而成名,上慰二老,只是不曾得过个学试差,却说不得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到了今日之下,纵说我这座国子监衙门管着天下十七省龙蛇混杂的监生,算不到英才的数儿吧!难道我收了这个状元门生和一榜的新进士,还算不得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占全了君子有三乐不成?我少停回家,便把这话作乐她两个一番,问问她们两个,如今可好让我吃杯酒,挂那四乐堂的匾?倒也是一段佳话。”公子一路盘算,早到家门。进门见过父母,安老爷第一句话便道:“好了!居然为天下师了。”公子此时也十分得意。待谈了一刻,便过东院来。一进院门,早见她姐妹两个从屋里迎出来说:“ 恭喜,收了状元门生回来了!”公子道:“便是,我正有句话要请教。”她姐妹也道:“且慢,我两个先有件事奉求。”公子道:“我忙了这几日,才得到家,你两个又有什么差遣?”她两个道:“且到屋里再说。”公子走进得屋子,只见把他常用的一个大砚海,一个大笔筒,都搬出来;研得墨浓,洗得笔净,放在当地一张桌儿上。桌儿上又铺着一幅素绢,两边用镇纸压着,当中却又放着一大杯酒。公子一时不解,问道:“这是什么仪注?”姐妹两个笑嘻嘻的一齐说道:“奉求大笔,见赐‘四乐堂’三个大字。”公子断没想到城里头憋了这么个好灯虎儿来,一进门来就叫人家揭了,不禁乐得仰天大笑说:“你两个怎的这等可恶!”因又点头道:“这正叫作惟识性者,可以同居。”张姑娘道:“真个的换了衣裳,为什么不趁着墨写起来呢?”公子道:“这却使不得。且无论天道忌满,人事忌全,不可如此放纵;便是一时高兴,写了挂上,倘然被老人家看见,问我何为四乐堂,你叫我怎么回答?快收拾起来吧!”她姐妹两个也就一笑而罢。不想只他家这阵闺房游戏,早便宜了燕北闲人归结了他四乐堂那笔前文。安老爷见儿子厕名清华,置身通显,书香是接下去了,门庭是撑起来了。家中无可虑,自己又极清闲。算了算邓九公的九旬大庆将近,因前年曾经许过他,临期亲自奉祝,此时不肯失这个信,便打算借此作个远游,访访一路的名胜。到他那里,并要多盘桓几日,舒散舒散。商量定了,先在本旗告了个山东就医的假,约在三月上旬起身。太太快带同两个媳妇,忙着收拾行装,又给老爷打点出些给邓九公作寿的礼——无非如意缎匹、皮张玩器、活计等件一一预备请老爷看过了,好装箱子。老爷一看,便说:“君子周急不继富,这些东西,九公要它何用?我送他的寿礼,只用两色,早巳办得停停当当了。一色是他向我要的寿酒,我已经叫人到天津行里找了一百二十坛上好的陈绍兴酒,便算祝他的花甲重周。已经从运河水路运了去了。那一色,是我送他的寿文,便是我许他的那生传。只这两色薄礼,他足可一醉消愁,千秋不死,何须再备寿礼?”太太一听这话,知道是又左了去了,不好搬驳,只得说:“老爷见得自然是,但是也得配上点儿不要紧的东西,才成这么个俗礼儿呀!”便不和老爷再去琐碎,自己就作主意配定了;又敷余带上了几百银子,防着老爷路上要使。随叫家人们来,装箱子,捆行囊,一切停当。老爷又托了张亲家老爷、程师爷在家照料,并请上小程相公途中相伴;家人们只带梁材、叶通、华忠、刘住儿、小小子麻花儿几个人,并两个打杂儿的厨子、剃头的去。又吩咐带上了那头乌云盖雪的驴儿,作了代步。此外应用的车辆牲口,自有公子带同家人们分拨,老爷一概没管。 到起身这日,安老爷只嘱咐了公子几句话,便逍遥自在带了一行人上路。这一路上,老爷是身有余闲,家无多虑,空拉着极舒服的咕咚咚太平车儿不坐,只骑着那头驴儿。遇各处名胜,也要下来瞻仰;见个古迹,也要站住考订。一日走不了半站,但有个住处,便随遇而安。只这等磨去,离家三四天,才磨到良乡。华忠有些急了,晚间趁空儿,回老爷说:“回老爷,走长路儿,可得趁天气呀!可能请示老爷明日赶一个整站吧?”老爷也以为无可不可。次日,便起了个早,约莫辰牌时分,早到涿州关外打早尖。 这座涿州城正是各省出京进京必由的大路,有名叫作“日边冲要无双地,天下烦难第一州。”安老爷到得关厢,坐在车里一看,只见那条街上,不但南来北往的车驮络绎不绝;便是本地那些居民,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都穿梭一般拥挤不动。正在看着,一行车马进了一座客店。 众家人服侍老爷下了车,进店房坐下。大家便忙着铺马褥子,解碗包,拿铜旋子,预备老爷擦脸喝茶。那个跑堂儿的见这光景是个官派,便不敢进房子,只提了壶开水在门外候着。老爷这趟出来,更是闲情逸致,正要问问沿途的景物,因叫跑堂儿的说:“你只管进来。”便问他道:“这里今日怎的这等热闹?”跑堂儿的见问,答说:“州城里鼓楼西,有座天齐庙,今儿十五是开庙的日子,差不多儿都要去烧炷香,都是行好的老爷。”老爷听得烧香拜佛这些事,便丢开不往下谈,又问他说:“此地可还有什么名胜?”安老爷说话,只管是这等酌字斟句,再想不到一个跑堂儿的,他可晓得什么叫作名胜?只见他听了这话,忙接口道:“我的老爷,好话咧,大吓人不喇的,一个天齐爷,也有没灵圣儿的!回来你老打了尖,就打开那庙头里过,倒瞧瞧那烧香的人有多少。那庙里头中间儿是大高的五间天齐殿,接着寝宫;两边儿是财神殿,娘娘殿;后层儿是文昌阁,周围七十二司。到了那个地方儿,吃喝穿戴,什么都买不短。庙后头拢着十锦杂耍儿,前日还到了个瞧希希罕儿的,为什么今儿逛庙的人更多了呢?”老爷正觉得他答非所问,程相公那里就打听说:“ 什么叫作希希罕儿?”跑堂儿的道:“这可真说得起活老了的都没见过的一个希希罕儿,是参天的一对大风凰。” 老爷听了,不禁纳罕。忽然又低下头去,默默如有所思,早听程相公笑嘻嘻的说道:“老伯,不么?我们今日就在此处歇下,也去望望风凰吧!”华忠这橛老头子,是好容易盼得老爷今日要走个整站,此时师爷忽然又要看凤凰,便说:“师爷,信他那些谣言,那儿那么件事呢?”不想程相公这话,正合了安老爷的意思。你道为何?原来这位老先生,自从方才听得跑堂儿的说了句此地有凤凰,便想道:“这种灵鸟,自从轩辕氏在位,风巢阿阁之后,只于舜时来仪,文王时鸣于岐山,汉以后虽亦偶然有之,就大半是得闻附会。到了我大清,从前庆云现,黄河清,瑞麦两歧,灵芝三秀,这些嘉祥,算都见过;甚至麒麟也来过了,就只不曾见过凤凰。如今凤凰竟见在直隶地方,这岂不是圣朝一桩非常盛事!况且孔夫子还不免有个‘凤鸟不至,吾已矣夫’之叹。如今我安某生在圣朗,躬逢盛事,岂可当面错过?”心里正要去看看,只是不好出口。正在踌躇,忽听程相公要去,华忠却又在旁拦他,因道:“程师爷也是终年闷在书房里,我又左右闲在此,今日竟依他住下,我也陪你走走。”程相公听了这话大乐,连那个麻花儿听见逛庙,也乐得跳跳跃跃。只有华忠口里不言,心里暗想说:“我瞧今日这趟,八成儿要作冤!”当下上下一行人吃完了饭,老爷留梁材等两个在店里,自己便同程相公,带了华忠、刘住儿和小小子麻花儿,又带上了一个打杂儿的,背着马褥子、碗包背壶,还吩咐带了两吊零钱,慢慢的出了店门,步进州城往天齐庙而来。不一时,早望见那座庙门,原来安老爷虽是生长京城,活了五十来岁,凡是京城东岳庙、城隍庙、曹公观、白云观以至隆福寺、护国寺,这些地方从没逛过。此刻才到这座庙门外,见那些卖吃食的吆吆喝喝,沿街又横三竖四,摆着许多苕帚、簸箕、掸子、毛扇儿等类的摊子、担子。那逛庙的人,没分男女,出入不断乱挤;老爷见一个让一个,只觉自己挤不上去。华忠道:“奴才头里走着吧!”说着进山门。那山门里便有些卖通草花儿、香草花儿的,并瓷器家伙的、耍货儿的,以至卖酸枣汤的、豆什儿的、酸辣凉粉儿的、羊肉熟面的。处处摊子上,都有些人在那里围着吃喝。程相公此时两只眼睛不够使的,正在东张西望。又听得那边吆喝:“吃酪吧!好个酪哇!”程相公便问什么是叫个酪。安老爷道:“叫人端一碗你尝尝。”说着,便同他到钟楼跟前台阶儿上坐下。一时端来,他看了雪白的一碗东西,上面还点着个红点儿,更觉可爱。接过来就嚷道:“啊哟!冰生冷的,只怕要拿点开水来冲冲吃吧!”安老爷说:“不妨,吃下去并不冷。”他又拿那个铜匙子舀了点儿,放在嘴里。才放进去,就嚷道:“啊!原来是牛奶!”便扯牙咧嘴的吐在地下。安老爷道:“不能吃,倒别勉强。”随把碗酪给麻花儿吃了。大家就一路来到天王殿。 一进去,安老爷看到那神像脚下,各各造着两个精怪,便觉得不然说:“何必神道设教到如此?”程相公道:“老伯,怎的倒不晓得这个?这就是风调雨顺四大天王。”老爷因问:“何以见得是风调雨顺?”程相公道:“哟!那手拿一把钢锋宝剑的,正是个风;那个抱着面琵琶,琵琶是调和了弦才好弹的,可不是个调?拿那雨伞的便是个雨。”安老爷虽是满腹学问,向来对一知半解无不虚心,听如此说,不等他说完,便连连点头说:“讲得有些道理。”因又问:“那个顺天王,又作如何讲法呢?”程相公见问,翻着眼睛,想了半日,说:“正是,他手里只拿了一条很长的大蛇,倒不晓得他怎的叫作顺天王。”刘住儿说:“那不是长虫,人家都说那是个花老虎。”老爷说:“乱道。”因捻着胡子,望了会子,说道:“哦!据我看来,这桩东西不但非花老虎,亦非蛇也;只怕就是雉入大水为蜃的那个蜃,才暗合这个顺天王的顺字。”程相公道:“老伯又来了,我们南边那个蜃字,读作个上声,顺字读作去声,怎得合到一处呢?”老爷道:“哎哟!世兄,你既晓得蜃字读上声,难道倒不晓得这个字是十一轸,十二震,两韵双收同义的么?”老爷只顾和世兄这一阵考据风调雨顺,家人只好跟在后头站住。再加上围了一大圈子听热闹儿的,把个天王穿堂门儿的要路口儿,给堵住了。只听得后面一个人嚷道:“走着逛啦!走着逛啦!要讲究这个,自家圈儿里,找个学房讲去。这庙里是个大家的马儿大家骑的地方儿,让大伙儿热闹热闹眼睛,别招人怨。”老爷连忙就走,程相公还在那里打听说:“什么叫作热闹眼睛?”华忠拉了他一把说:“走吧!我的大叔!”说着,出了天王殿的大门儿,便望见那座正殿。只见正中一条甬路正接到正殿的月台跟前,甬路两旁便是卖估衣的、零剪裁料儿的、包银首饰的、料货的,台阶儿上也摆着些碎货摊子。安老爷无心细看,顺着那条甬路,上了月台;只见殿前放了个大铁香炉,又砌着个大香池子,殿门上却拦着栅栏,不许人进去。那些烧香的,只在当院子里点着香,磕着头,磕完了头,便把那香撂在池子里,却把那包香的字纸扔在满地,大家踱来踱去,只不在意。老爷一见,登时老大的不安,嚷道:“啊哟!这班人这等作践先圣遗文,却又来烧什么?”说着,便叫华忠说:“你们快把这些字纸,替他们拣起来,送到护里焚化了。”华忠一听,心里说道:“好!我们爷儿们,今日也不知是逛庙来了,也不知是拣字纸来了?”但是主人吩咐,没法儿,只得大家胡掳起来,送到炉里去焚化。老爷还恐怕大家拣得不干净,自己拉了程相公,带了小小麻花儿,也弯着腰一张张的拣得不了。又望着那些烧香的说道:“你众位剥下这字纸来,就随手拣在炉里焚了它好。”众人也有听信这话的,也有佯为不理的,倒笑他是个书呆子的。那知他这书呆子这阵呆,倒正是场“胜念千声佛,强烧万炷香”的功德。 安老爷拣完了字纸,也已累了一脑门子汗,正在摸出小手巾儿来擦着,程相公又叫道:“老伯,我们到底要望望黄老爷去。”老爷诧异道:“那位黄老爷?”华忠道:“师爷说的,就是天齐爷。”安老爷道:“东岳大帝,是为发育万物的震旦尊神,你却怎的忽然称他是黄老爷?这话又何所本?”程相公道:“ 这也是那部《封神演义》上的。” 老爷愣了一愣说:“然则你方才讲的那风调雨顺,也是《封神演义》上考据下来的,倒累我推敲了半日,怎讲!”说着不到正殿,便踅回来,站在甬路上,望了望那两厢的财神殿、娘娘殿。只见这殿里打金钱眼的,又有舍了一吊香钱,抱个纸元宝去,说是借财气的。那殿里拴娃娃的。又有送了一窝泥儿垛的猪头来,说是还愿心的。没男没女,挨肩擦背,拥挤在一处。老爷看了,便说:“ 我们似乎不必昆这班人乱挤去了吧!”怎禁得那位程相公,此时不但要逛逛财神殿、娘娘殿,并且还要看看七十二司,只望着老爷一个劲儿笑嘻嘻的唏溜。老爷看这光景,便叫华忠说:“ 你同师爷走走去,我竟不能奉陪了,让我在这里静一静儿吧!”因指着麻花儿道:“把他也带了去。”华忠听了,把马褥子给老爷铺在树荫凉儿里一座石碑后头;又叫刘住儿拿上碗包背壶,到那边茶汤壶上倒碗茶来。老爷说:“不必,你们把这些零碎东西,索性都交给我,你们去逛你们的。”大家见老爷如此吩咐,只得都去。 这里剩了老爷一个人儿,闷坐无聊,忽然想起:“何不转到碑前头读读这通碑文,也考订考订这座庙究竟建自何朝何代?”想到这里,便站起来,倒背着手儿踱过去,扬着脸去看那碑文。才看了一行,只听得身背后,猛可里嗡的一声,只觉一个人往脊梁上一扑,紧接着就双手搂住脖子,叫了声:“哎呀,我的乖乖!”老爷冷不防这一下子,险些几不曾冲个筋斗。当下吃一大惊,暗想:“我自来不会和人玩笑,也从没人和我玩笑,这却是谁?”才待要问,幸而那人一抱就松开了。老爷连忙回过身来,不想那人一个躲不及,一倒脚又正踹在老爷脚上那个跺指儿鸡眼上;老爷疼得握着脚,哎呀了一声。疼过那阵,定神一看,原来正是方才在娘娘殿拴娃娃的那班妇女。只看为头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矮胖女人,穿着件短布衫儿,拖着双薄片鞋儿。老爷转过身来才和她对了面儿,便觉那阵酒蒜味儿往鼻子里直灌不算外,还夹杂着热扑扑的一股子狐臭气。又看了看她后头,还跟着一群年轻妇人,一个个粉面油头,妖声浪气。且不必论她的模样儿,只看那派打扮儿,就没有一个安静的。安老爷如何见过这个阵仗,登时吓得呆了,只说了句:“这这这是怎么讲!”那个胖女人,却也觉得脸上有些下不来,只听她口儿嘈嘈道:“那儿呀?刚才不是我们打伙儿从娘娘殿里出来,瞧见你一个人儿,仰着个颏儿,尽着瞧着那碑上头?我只打量那上头有个什么希希罕儿呢!也仰着颏儿,一头儿就往上瞧,一头儿往前走,谁知脚底下横不楞子爬着条浪狗,叫我一脚,就踹了它爪子上了。要不亏我躲得溜扫,一把抓住你,不是叫你敬我一乖乖,准是我自己闹个嘴吃屎,你还说呢!”老爷此时肚子里,就让有天大的道理,海样的学问,嘴里要想讲一个字儿也不能了。只气得浑身乱颤,呆着双眼,待要发作一场。忽见旁边儿又过来了个年轻的小媳妇子,穿一件单肩贴背、镶大如意头儿、水红里子、西湖色的濮县绸的半大夹袄儿,并不穿裙子,露出半截子三镶对靠青绉绉散腿裤儿裤子;脚下一双过桥高底儿大红缎子小鞋儿;右手擎着极大长的烟袋;手腕子底下还搭拉着一条桃红绣花儿手巾,却斜尖儿拴在镯子上;左手是撬轰轰的一大把子通草花儿、花蝴蝶儿,都插在一根麻头棍儿举着;梳着大松的髻头,清水脸儿,嘴上点一点儿棉花胭脂。不必开口,两条眉毛活动的就象要说话;不必侧耳,两只眼睛机伶得就象会听话;不说话也罢,一说话,是鼻子里先带点嚷儿,嗓子里还略沾点儿腔调。她见那矮胖女人和安老爷嘈嘈,凑到跟前,把安老爷上下打量两眼,一把推开那个女人,便笑嘻嘻的望着安老爷说道:“老爷子,你老别计较她,她喝两盅子猫溺,就是这么着;也有踹了人家脚,倒和人家批礼的?瞧瞧人家是新儿的鞋子,给踹了个泥脚印子,这是怎么说呢?你老爷给我拿着这把子花儿,等我给你老掸了吧!”说着,就把手里的花儿,往安老爷肩膀子上搁。老爷待要不接,又怕给她掉在地下,惹出事来;心里一阵乱忙,就接过来了。这个当儿,她蹲身下去,就拿那条手巾给老爷掸鞋子上的那块泥。只她往下这一蹲,安老爷但觉得一股子奇香异气,又象生麝香味儿,又象松子味儿,一时也辨不出是香,是臊,是甜甘,是哈喇,那气味一直扑到脸上来。老爷才待要往后退,早被她一只手攀住脚后跟,嘴里还斜衔着根长烟袋,扬着脸儿说:“ 你到底撬起点腿儿来呀!”老爷此时,只急得手尖儿冰凉,心窝里乱跳,说不得话,只说:“岂敢!岂敢!”她道:“这又算个什么儿呢,大伙儿都是出来取乐儿,没讲究。”老爷好容易等她掸完了那双鞋子,松开手站起来,自己是急于要把手里那把子通草花儿,交还她好走。她且不接那花儿,说道:“你老别忙,我求你老点事。”说着,一面伸手拔下耳挖子,从头上退下个黄纸帖儿来,口里一面说道:“老爷子,你老方才时候是不是在月台上拣那字纸的吗?我这么冷眼儿瞧着,你老八成儿是个识文断字的,我才在老娘娘跟前,求了一签,是求小人儿们的。”说着又栖在安老爷耳朵底下,悄悄儿的说道:“你老瞧我倒有两月来的没见了,也摸不着是病啊是喜!你瞧瞧老娘娘这签上怎么说的?给破说破说呢!”你看这位老爷,他只抱定了“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的两句书,直到这个场中,还绝口不肯撒个谎,说我不识文,我不断字。听得那媳妇子请教他,不由得这手举着花儿,那手就把个签帖儿接过来。可奈此时,是意乱心忙,眼光不定,看了半日,再也看不明白,好容易才找着了“病立痊,孕生男”六个字。忙说:“不是病,一定要弄璋的。”那媳妇子又不懂这句文话儿,说:“你老爷叫我弄什么行子?”这才急出老爷的实话来了,说:“一定恭喜的。”她这才欢喜,连签帖儿带那把子花儿都接过去。将接过去,又把那签帖儿递过来说:“你老索性再用点儿心,给瞧瞧到底是个丫头,是个小子?”安老爷真真被她磨得没法儿,只得嚷道:“准养小子。”那班妇女见老爷断得这等准,轰一声都围上来了。有的拉着那媳妇子就道喜,她也点着头儿说:“喜呀!这是老娘娘的慈悲,也亏人家这位老太爷字解得开呀!” 说话间,那班妇女就七手八脚,各人找各人签帖儿,都要求老爷破说。老爷这个玩儿闹不开了,连说:“不必看了,不必看了,我晓得这庙里娘娘的签灵得很呢!凡是你们一齐来求签的,都要养小子的。”不想这班人里头,夹着个灵官庙的姑子,她身穿一件二蓝洋绉僧衣,脚登一双三色挖攘僧鞋,头戴一顶月白纱胎儿、沿倭缎盘金练的草帽儿,太阳上还贴着两贴青缎子膏药。她也正求了个签帖儿拴在帽顶儿上,听安老爷这等说,便道:“喂!你悠着点儿!老头子,我一个出家人,不当家花拉的,你叫我那儿借小子去呀?”那小媳妇子同大家都连忙拦着,说道:“师傅叫别人家可怎么知道,咱们是一起儿来的呢!”那矮胖女子便向那姑子嘈嘈道:“你罢呀!你们那个庙里,那一年不请三五回姥姥哇!怎么说呢?”那姑子丢下安老爷,赶去就要拧那矮胖妇人的嘴说:“ 你要这么给我洒,我是撕你这张肥”才说到这里,又一个过去捂住她的嘴,说道:“当着人家识文断字的人儿呢,别抡荤看人家笑话。”说着,才大家嘻嘻哈哈,拉拉扯扯,奔了那座财神殿去了。老爷受这场热窝,心里下也不让那长姐儿给程师爷点那袋烟的窝心,这大约也要算小小一个果报。 老爷见众人散了,趁这机会,头也不敢回,踅身就走,一溜烟走到方才原座的那个地方儿。只见华忠早同程相公一群人转了个大弯儿回来了。华忠一见老爷,就问:“老爷把马褥子交给谁了?”老爷一看,才知那马褥子,背壶碗包,一切零零碎碎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早巳去了个踪影全无。想了想,方才自己受的那一通儿,又一个字几不好和华忠说。呆了半天,只得说道:“我方才刚到碑头看了看那碑文,怎知道这些东西就会不见了呢?”那华忠急了说:“这不是丢了吗?等奴才赶下去。”老爷连忙拦住说:“这又什么要紧,你晓是什么人拿去,又那里去找?”华忠是一肚皮的没好气,说道:“老爷只管这么宽恩,奴才们这起子人跟出来,是作什么的呢?会把老爷随身的东西给丢了!”老爷道:“这话好糊涂,方才是我自己在这里看着,究竟是谁之过与?不必说了,我们干正经的,看凤凰去吧!” 说着,大家就从那个西随墙门儿过后殿来,见那里又有许多撬牙虫的,卖耗子药的,卖金刚大力丸的,卖烟料的,以至相面的,占灯下数的,起六壬课的。又见一群女人,蹲在一个卖鸦片烟灯子的摊子上讲价儿。老爷此时,是头也不敢抬,忙忙的一直往后走,这才把必应赡礼的个文昌阁,抹门儿过去了。才进了西边那个角门子,便见那空院子里,围着个破蓝布帐子,里面锣鼓喧天,帐子外头一个人站在那里嚷道:“撒官板儿,列位瞧瞧这个凤凰单展翅。”老爷听了,心中暗喜,连忙进去,原来却是起子跑旱船的。只见一个三十来岁漆黑的大汉子,一嘴巴子的胡子渣儿,也包了头,穿了彩衣,歪在那个早船上。一手托了腮,把那只手单撒手儿,伸了个懒腰,脸上还作出许多百媚千娇的丑态来。闹了一阵,又听那个打锣的嚷道:“看完了凤凰单展翅,这就该着请大爷们瞧飞蝴蝶儿了。”安老爷这才明白,原来这就叫作风凰单展翅,连忙回身就走,说道:“无耻之至矣!” 华忠唉了一声,见那边还有许多耍狗熊、耍耗子的。他看那光景,禁不得再去撒冤去了,便一直引着老爷,从文昌阁后身儿,绕到东边儿。老爷一看,就比那西边安静多了。有的墙上挂了个灯虎儿,有猜灯虎儿的;有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儿踢球的。只那南边儿,靠着东墙围着个帐子,约莫里头是个书场儿。北边却围着簇新的大蓝布帐子,那帐子儿的外头,也站着两人,还都带着缨帽儿;听他说话的口音,倒象四川、云、贵一路的人。只听他文诌诌的说道:“人品有个高低,飞禽走兽也有个贵贱。这对飞禽,是不轻易得见的,请看看。”程相公听见便道:“老伯,这一定是凤凰了。”老爷也点点头,摇摇摆摆的进去。见那帐子里头,还有一道网城,网城里果然有金碧辉煌的一对大鸟。老爷还不曾开口,刘住儿说道:“这不是咱们城里头赶庙的那对孔雀吗?那儿是凤凰呀?”安老爷这才后悔:“这趟庙逛的好不冤哉枉也!”他只管这等后悔,心里的笃信好学,始终还不信这就叫上了当了,只疑心或者今日适逢其会,凤鸟不至,也未可知,因说:“我们回店去吧!”华忠说:“得请老爷略等一等儿。”在这个当儿,麻花儿又拉屎去了。老爷正不耐烦,便说:“这就是方才那碗酪吃的。”谁想恰好程相公也在那里悄悄儿的问刘住儿说:“那里好出大恭?我也去。”老爷听说,便说道:“索性请师爷也方便了来吧!我借此歇歇儿也好。”华忠满院子里看了一遍,只找不出个座儿来,说:“不然,请老爷到南边儿那书场儿的板凳上坐去吧!” 老爷此时是不曾看得凤凰,兴致索然,一声儿不言语,只跟了他走。及至走进那书场儿去,才见不是个说书的,原来是个道士,坐在紧靠东墙根儿。面前放着张桌儿,周围摆着几条板凳,那板凳上坐着也没多的几个人。另有个看场儿的,正拿着个升给他打钱。那桌子上通共也不过打了有二三百零钱。老爷看那道士时,只见他穿一件蓝布道袍,戴一顶棕道笠儿。那时正是日色西照,他把那顶笠儿戴得齐眉,遮了太阳;脸上却又照戏上小丑一般,抹着个三花脸儿,还戴着一圈儿狗蝇胡子。左胳膊上揽着个渔鼓,右手里掐着副简板,却把左手拍着鼓。只听他扎嘣嘣、扎嘣嘣打着,在那里等着攒钱。忽见安老爷进来坐下,他又把头上那个道笠儿望下遮了一遮,便按住鼓板发科道: 锦样年华水样过,轮蹄风雨暗消磨;仓皇一枕黄粱梦,都付人间春梦婆。小子风尘奔走,不道姓名,只因作了半世懵懂痴人,醒来一场繁华大梦;思之无味,说也可怜。随口编了几句道情,无非唤醒聩聋,破除烦恼,这也叫作:“只诗如此,无可奈何!”不免将来请教诸公,聊当一笑。他说完了这段科白,又按着板眼,拍那鼓。安老爷向来于戏文弹词一道本不留心,到了和尚道士两门,更不对路,何况这道士又自己弄成那等一副嘴脸。老爷看了,早就有些不耐烦,只管坐在那里,却掉转头来望着别处。忽然听他这四句开场诗,竟不落故套;就这段科白,也竟不俗,不由得又着了点儿文字魔,便要留心听听他底下唱些什么。只听他唱道: 鼓莲蓬,第一声;莫争喧,仔细听,人生世上浑如梦;春花秋月销磨尽,苍狗白云变态中,游丝万丈飘无定。诌几句盲词瞎话,当作他暮鼓晨钟。 安老爷听了点点头,心里暗说:“他这一段,自然要算个总起的引子了。”因又听他往下唱道: 判官家,说帝王;征诛惨,揖让忙,暴秦、炎汉糊涂帐;六朝金粉空尘迹,五代干戈小戏场,李唐、赵宋风吹浪。抵多少寺僧白雁,都成了纸上文章。 最难逃,名利关;拥铜山,铁券传,丰碑早见磨刀惨;驮来薏苡冤难雪,击碎珊瑚酒未寒,千秋最苦英雄汉。早知道三分鼎足,尽痴心六出祁山。 安老爷听了想道:“这两段自然要算历代帝王将相了,底下要这等一折折的排下去,也就没多的话说了。”便听他按住鼓板,提高了一调,又唱道:“怎如他,织耕图!”安老爷才听这句,不觉赞道:“这一转转得大妙!”便静静儿的听他唱下去道: 怎如他,织耕图;一张机,一把锄,两段便是擎天柱;春祈秋报香三炷,饮蜡和豳酒半壶,儿童闹击迎年鼓。一家儿呵呵大笑,都说道完了官租。 尽逍遥,渔水樵;靠青山,傍水坳,手竿肩担明残照;网来肥鳜擂姜煮,砍得青松带叶烧,衔杯敢把王侯笑。醉来时狂歌一曲,猛抬头月小天高。 牧童儿,自在身;走横桥,卧树荫,短蓑斜笠相厮趁;夕阳鞭影垂杨外,春雨笛声红杏林,世间最好骑牛稳。日西沉归家晚饭,稻粥香扑鼻喷喷。 正听着,程相公出了恭回来说:“老伯候了半日,我们去吧!”老爷此时倒有点儿不肯走了,点点头,又听那道士敲了阵鼓板,唱道: 羡高风,隐逸流;往深山,怕出头,山中乐事般般有;闲招猿鹤成三友,坐拥诗书傲五侯,云多不碍梅花瘦。浑不问眼前兴废,再休提皮里春秋。 破愁城,酒一杯;觅当垆,酤旧醅,酒徒夺尽人间萃;卦中奇耦闲休问,时底枯荣任几回,倾囊拼作千场醉。不怕你天惊不破,怎当他酣睡如雷。 老头陀,好快哉;鬓如霜,貌似孩,削光头发须眉在;菩提了悟原非树,明镜空悬那是台,蛤蜊到口心无碍。俺只管薅锄烦恼,没来由见甚如来! 学神仙,作道家;踏芒鞋,绾髻鬟,葫芦一个斜肩挂;担头不卖房中药,指上休谈顷刻花,随缘便是长江去。听说着他结茅云,却叫人何处寻他。 鼓声敲,敲渐低;曲将终,鼓瑟希,西风紧吹吓猿起;阳关三叠伤心调,杜老七哀写怨诗,此中无限英雄泪。收拾起浮生闲话,交还他鼓板新词。 安老爷一直听完,又听他唱那尾声道:“这番闲话,君听不是闲饶舌。飞鸟各投林,残照吞明灭;俺只待唱着这道情儿,归山去也。”唱完了。只见他把渔鼓简板横在桌子上,站起来望着众人,转着圈儿拱了拱手说道:“献丑献丑!列位客官,不拘多少,随心乐助,总成总成。”众人各各随意给了他几文而散。华忠也打串儿上掳下几十钱来,给那个打钱儿的。老爷正在那里想他这套道情,不但声调词句不俗,并且算了算连科白带煞尾,通共十三段,竟是按古韵十二摄,照词曲家增出灰韵一韵,合成十三折谱成的。早觉这断断不是花嘴花脸的道士所能解;待要问问他,自己是天生的不愿意同僧道打交道,却又着实赏鉴他这几句道情;便想多给几文,犒劳犒劳他。见华忠只给他几十文,就说道:“你这人这等小器,就多给他些何妨?”回头看看了那串儿上,却只剩了没多的钱,因问,“你大家谁还带着钱呢?”不想问了问,那打杂儿的一时间都把几个零钱使完了。程相公道:“老伯要用,吾这里有银子可好?”老爷大喜说:“更好。”及至他从顺袋里出来,却是个五两的锭儿。一时又没处夹,老爷便叫小小子麻花儿送给那个道士。那道士接过来,不曾作谢,先望着那银子,叹了口气道:“哎!路尽才知蜀道平,恩深便觉秋云厚。”忽然两泪直流,把那个粉脸儿冲得一行一道的,益发不成个模样。他忙忙的用道袍袖子沾了一沾,往前走了两步,向安老爷深深打了一躬说:“恩官厚赐,贫道在这里稽首了。”安老爷听他说了这蜀道秋云两句,觉得这道士不是个蠢人;或者这道情竟是他自己一片哀怨,也不可知。便觉得他虽是个道士,也不甚讨厌,连忙还了他个揖。华忠一旁看见,口里咕噜道:“得了,我们老爷索性越交越脚高了。”便走上去,直撅撅的说道:“回老爷,这天西北阴上来了,咱们可没带雨伞哪!”老爷看了看西北上,果然有些阴过来,便不及和那道士细谈,同了程相公一行人,出了天齐庙的那个后门儿,一路回店里来。 梁材在店里已经叫厨子把老爷的晚饭备妥,又给老爷煮下羊肉,打点了几样儿路菜;照旧有他店里的顿饭饼面。老爷此时吃饭,是第二件事;冤了一天,渴了半日,急于要先擦擦脸,喝碗茶;无如此时茶碗背壶铜旋子,是被老爷一通碑文读成了个缸里的酱萝卜,没了缨儿了;马褥子是也从碑道里走了。幸而茶碗还有富余带着的,梁材倒上茶来,刘住儿又忙着拿铜盆舀了盆水,伺候老爷洗了脸;叶通便把程相公的马褥子给老爷铺上,又把自己的那个借给他。一时端上茶来,老爷同程相公一面吃着酒,心里还是念念不忘那个凤凰。恰好跑堂儿的端上羊肉来,程相公便叫住,问他道:“店家店家,你快些这里来,你早上说的天齐庙有凤凰看,怎的我们看不着?”跑堂的一愣,说:“看不着?没有的话,这店里有好几位都瞧了回来了;我们打杂儿的烧香去,回来也说瞧见,你同老爷在那儿瞧凤凰来着?怎么说看不着呢?”老爷说:“果然没有看见,只有一对孔雀在那里。” 跑堂儿的听见了,想了想,才笑呵呵的道:“是啊!它那毛儿就象戴的翎子似的,我早起说的就是它,我是把两样东西的名儿记拧了。”老爷一听,这才悟着今日这一趟算冤走了。一时吃完了饭,家人们也有买东西去的,也有打辫子去的,一时只剩了华忠、刘住儿两个,华忠又去走动。这当儿,忽见刘住儿跑进来说:“外头有个人要见老爷。”老爷说:“难道又是位喜贺大爷不成?”刘住儿又不懂老爷这句“反言以申明之”的话,回道:“不是喜贺大爷,那位奴才见过;这个人,奴才不认得他。奴才问他,他说老爷见了他,认得他。”老爷道:“算了吧!你弄不清楚这些事,快把华忠找来吧。”半日找了华忠来,老爷正叫他去看看这人到底是谁。华忠道:“不用看,奴才才进来就瞧见他了,就是方才在庙上唱道情的那个道士。”老爷一听,先就急了说:“我说这些人断招惹不得,所以叫作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因问刘住儿道:“既如此,你在庙上,也听他唱了那半日,怎的又说不认得呢?”华忠道:“请老爷别怪刘住儿,他这时候不是方才那个打扮儿了,脸儿也洗干净了,穿着件旧短襟袍儿,石马青褂儿,穿靴戴帽,并且是个高提梁儿。他见了奴才,还装糊涂,奴才一瞧他那神情儿,就认出他来了,问他来作什么?他说:‘来谢谢老爷,见了老爷,还有话说。’奴才想着,老爷可见这些人作甚么,就告诉他:‘回来替你回吧!’”老爷连道:“很是很是。”华忠道:“谁知他竟不肯走,说务必求见见老爷;还说他在淮上,常见老爷;回明了,老爷一定见他的。奴才问他姓名,他又不肯说,只说:老爷一见,自然认得。”老爷没好气道:“怎么你也和刘住儿一般儿大的糊涂?难道我在淮上常见的人,你会不认得吗?”华忠不敢强嘴,等老爷发作完了,才回道:“老爷圣明,奴才赶到青云堡就迎见老爷回了京了;奴才和刘住儿一样,也是没到过淮上的。”老爷一时无话,只说:“偏偏儿这么一刻儿,上过淮的人又都不在跟前。”因赌气说:“你叫他进来,我见他吧!”华忠只得去叫那人。及至那人进来,老爷才要欠身,他已经站在当地,望着老爷拖地一躬,起来说道:“水心先生,别来无恙,可还认得当日座上笙歌、今日沿街鼓板的这个道人么?”这正是: 柳絮萍踪浑一梦,相逢何必定来生。 说话的这人是谁?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诺义周贫 矍铄翁九秩双生子 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诺义周贫 矍铄翁九秩双生子 这回书接演上回,话表安老爷叫华忠把那个改装的道士带进来,正要认认这人是谁,问问他的来意,不想他进门,就是一躬起来,开口就叫了声“水心先生”,接着便说:“可还认识我这当日座上笙歌、今日沿街鼓板的道人么?”老爷听了,不胜诧异,这才站起身来,定睛一看,原来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从前在南河作知县时候受过知遇的那位老恩宪、前任河台谈尔音。老爷断想不到此时忽然和他恁地相逢,仓卒间倒觉举措不安。忙着先让程相公回避过了,自己料是一时换不及衣服,只换了顶帽子,转身说:“卑职安学海断想不到此地得见宪台,方才蓦遇,既昧于瞻拜,今蒙降临,又不及迎接,且惶且愧!但是草莽之间,不可废礼,请宪台上坐,容卑职参谒!”把个谈尔音慌了,上前扶住说道:“水心先生,我谈尔音具有人心,苟非到万难,万不敢腼颜来见。我先生要一定这等称谓,这等仪节,使我益发无地自容,叫我这一肚皮的话,怎得说出口呢?”安老爷看了他那愧汗不堪的神情,倒觉不好过于拘礼,还朝上打了三躬才和他分宾主坐下。此时上街去的家人们也都回来了,倒上茶来,安老爷又亲自送茶,依然是宪台长,大人短。华忠站在旁边,听了半日,才知道这东西,原来就是把我们老爷坑苦了的那个谈尔音。待要得罪他两句,又碍着主人,只气了他个磨掌搓拳,直眉瞪眼。安老爷却只蔼然和气的问他道:“宪台是几时蒙恩赐环的?竟不知怎的,既不进京,又不回籍,却只逗留在此。更不敢动问,方才在天齐庙相遇,怎的又装扮成那等个行藏,却是为何?” 那谈尔音见问,未曾开口,眼中落泪,一面摆手,一面摇头,说道:“先生这话,一言难尽。我自从那年获罪,发往军台,原想着河工上还有几个着实受过我些好处的旧日属员,打算叫他们帮助几千金,交了台费,便好还乡。不想这班人不肯也罢,连回话都没得一句。难得接到他一封回信,又无非告苦说穷,那言语文字之间,还带些笑骂。因此没法,在台站上一住三年,才得效力年满回来,便想在京官同乡道里打个把式。那知我们那班同乡更狠,算起来这些人,平日也不知用过我多少别敬节仪,如今见我这等回来,他们竟自闭门不纳,还道我不是安分之徒,竟大家鸣鼓而攻起来。没奈何只得奔到此地,投奔一个州吏目,正是我的妻舅,叫作蔡锡江。不想他这等一个小小官儿,也竟会被上司访着他帷薄不修,又参回去了。把我闪得来进退两难。幸得我们绍兴府山阴道上,多有些会唱道情的,我还记得那腔调,也随口编了两句,就弄了副渔鼓简板,每日胡乱唱来糊口。又怕被人看见我的行藏,所以才把些粉墨遮了我这张羞脸。作梦也想不到今日在此遇见你这水心先生,竟慨然助了我五两银子,所以特地到门拜谢。”说罢,站起来又打了一躬。 安老爷此时,正在后悔自己方才在庙上不合一时粗心,不曾认出他那个假面目来,无端的给了他几两银子,倒象特地去渎亵他一般。如今听他这等说法,果然是把自己无心犒赏认作了有意酬恩,一时越发不安,连忙说道:“大人你怎的倒这等说!”说着,正要往下辩白这个原故,那谈尔音不等老爷说完,接过来说道:“先生你才叫作怎的倒这等说!你可晓得,你我同在南河,我作寿时节,你送我那五十金的公份,那时只因我看了各官除了公份之外,都另有份厚礼,独先生你只单单的送了那公份五十金,我不合一时动了个小人之见,就几乎弄得你家破人亡。今日狭路相逢,我正愁你要在众人面前大大的出我一场丑。不料你不念旧恶也罢了,又慨然赠我五两银子。可晓得我谈尔音,当年看了银五十两,轻如草芥;今日得着这五两,便重似泰山,你叫我怎的不要感激,不要这样说法。只是我方才那番卖唱乞食的行径,真真叫作无可奈何,只得如此,还要求老先生函盖包荒。此后见了我们河工上那班旧日的朋友,切切不要提起才好!” 安老爷原是憋着一肚子话,竭力辩白自己方才如果认出是他来,断不肯那样亵渎他。而他是算认定了,难得老爷认得出是他来,还肯这样怜惜他,两下的越说越不得明白。他越发提起前情,直言不讳,一味自怨自悔。老爷是位仁慈不过的,便觉得这人尚有三分义气,早动了一片不忍人之心,一时又替他脸上下不来,又觉自己心上过不去,待要宽慰劝勉他一番,便道:“大人休如此说,贫乃士之常,不足为累。便是市上吹箫、街头鼓板这些事,古人中如芦中人等辈,也都作过,不过今日圣明在上,非其时耳。依学海鄙见,还是早办一条归路,回到家乡,先图个骨肉团聚,一面藏器待时,或者圣恩高厚,想起来还有东山再起之日,也未可知。”他又摆手说道:“先生这话说得远了。实不相瞒,我谈尔音此时,只住在对门一个小车子店里。一日两餐,还没处打算哪!只这两件衣裳,还是托店主人赁来的。就方才穿戴的那道衣道笠儿,也是和天齐庙里一个道人借的,他还定要用我五十大钱的酒钱。你看人情这等艰难,叫我一向从那里办条归路起?如今是好了,有了水心先生你这五两头,已经有得一半陶成,怎的再得有这等五两头,我便打算搭了我们绍兴回空的粮船回去。只是那里还想再作出这样第二个春梦?” 老爷这才明白,他是还短几两银子,说不出口,不禁低头,叹息了一声,默然不语,便让他吃茶。要论安老爷素日的为人,此刻的光景,既不是拿不出这几两银子,又不是舍不得这几两银子。要讲急人之急,正该或多或少,叫家人立刻拿出银子来,当面给了他,打发他走,何等爽快!怎的又默然不语呢?原来老爷正为此时自己和他是一穷一通,一贵一贱,翻了个局面。待说斟酌个可以与、可以无与吧,倒象为了淮安被参的前情,近于使骄且吝;待说博施济众吧,只这等随便拿出几两银子来给他,不但不是个富而好礼的道理,越发显得方才庙上给他那几两银子,是有意打趣他了。一时心里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合天理人情。只端了碗茶,一面陪着那个谈尔音,一面三回九转的心里盘算。一直等到客都把茶碗放下了,老爷还捧着个碗,在那里盘算呢!谈尔音看那神情,料是没指望了,不好久坐,谈了两句散话,也就告辞。老爷便放下茶碗,一直送他出了店门,还等他走了几步,然后才回身进来坐下。 思索了半天,他便叫梁材、华忠两个来,吩咐道:“你们看看,有太太给我带上的几百银子,在那一个箱子里,给我拿出来。”此刻程相公也在跟前,便道:“老伯,我那五两头不忙,那是老人家要买阿胶用的,等到了山东,再把我不迟。”老爷摇摇头道:“不是。”梁材也回说:“老爷要使银子,外头有留下来五十两,没用完呢!”老爷道:“你替我拿来就是了。”两个听了,便叫了打杂儿的,帮着到行李车上松绳解扣,把箱子抬进,忙着解夹板,拆包袱,找钥匙,开锁头。老爷看了看,那箱子里装着是五百银子,便吩咐梁材向店家借个天平,要出二百四十两来,分作三包。又叫叶通写三个馈赆的签子,按包贴上。再现买黑皮子手版来,要恭楷写着旧属安学海一行字。又叫腾个拜匣,预备装银子。又叫打开包袱,把行装袍褂拿出来换上。华忠见老爷这光景,象是要去拜客,便请示老爷道:“到那里去?还是车去马去?派谁跟了去?”老爷见他那脸上不大平静,恐怕误事,便要招惹,他只说:“一概不用,你只叫个打杂儿的跟着,我要亲身把这银子送给那个谈大人去。”原来华忠方才问的时候,就早猜出老爷这着儿来了,只不敢冒失。如今见老爷不但帮他银子,还要亲身送去,只气得他也顾不得什么叫作规矩,便直言奉上说道:“不是奴才找着挨老爷一顿窝心脚的话,老爷的银子,可是没处儿花?”一时粱材大家也觉老爷此举大可不必。程相公也道:“老爷你平日常讲的,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怎的此时自己又以德报怨起来?”老爷正为这桩事,一个人为难了半天,那一肚子墨水儿不差什么,憋得都要漾上来了,那里还禁得起旁边儿再有人去晃荡它。只程相公这一句,就开了四书闸了。只见他呆着个脸儿,向着程相公道:“世兄,你可晓得我夫子讲这两句话是怎的个意思?夫子生在春秋之世,见那时周末文胜,时事务虚不务实,那人忽然来问:‘以德报怨何如?’也正是受了文过其实的病,便因此动了我夫子一片挽回世道的深心,所以倒问他何以报德?紧接着便告诉他,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其实轮到自己身上,你就那上下两本《论语》看看他老人家,又那一时那一处不受着怨?其中只有被原坏那傲慢不恭的老头子气不过,在他踝子骨上打过一杖,还究竟要算个朋友责善的道理。此外如遇着楚狂、接舆、长沮、桀溺那班人,受了他许多奚落,依然还是好言相向。便是阳货、王孙贾、陈司败那等无礼,也只就他口中的话,说说儿也就罢了。究竟何尝认真去以直报怨?何况我今日这番意思,正叫作以德报德。世兄,你怎的倒说我是以德报怨?”程相公道:“别样事小侄不晓得,谈尔音这桩事,是我天天跟老伯在那里眼见的,难道那还叫作个德?”老爷道:“你们的意思,自然为他参掉了我的官,罚赔了我的银子;因我被参官赔银子,才累我的儿子赶出来,以致几乎半途丧了性命!大不过讲的是这三桩事,要算个怨了。你们可晓得那河工上的官儿,白总河以至河兵,那个不是要靠那条河发财的;单单的放我这样一个不会弄钱的官在里头,便不遇着那位谈大人,别个也自容我不得。长远下去,慢讲到官,只怕连我这条性命都有些可虑。今日之下,怎的还能够这等自在追逐!便是幸而不参,我那个知县作到今日,说句老实话,是还想我能去钻营升官呢?是还想我去谋干发财呢?只怕我这点薄薄的家私,也就被我一任知县报效在里头了,所赔的又岂止是五千余两?再讲我的儿子不出来,又怎的遇着我这两位媳妇来,立起我家这番事业?我若不回去,又怎得教成我那儿子来,撑起我家这个门庭?你大家想去,那一桩不是谈大人的厚德?怎的还要去怨他?固然说是天也,非人力所能为也。要知他被上天提了一根线儿,照傀儡一般替我家出这许多苦力,也些须有点功劳,我此举又怎的不叫作以德报德?” 华忠听了老爷这段话,才把那一股浑气消了下去,只听他先念了声佛,说道:“真哪!奴才说几句不当家的话,照老爷怎么存心,怎么怪得养儿养女望上长,我们大爷有这段造化呢?那么说两钱儿敢这花的不冤,到底是奴才糊涂,只是奴才到底糊涂,老爷就给他个一二百也不少,就简直的给他三百也不算多,怎么又不零不落的,要现给他平出二百四十两来,这又是个什么原故呢?”老爷道:“蠢才,蠢才!你怎的会明白这个大道理!我竟没许多精神和你闲话,你且问问程师爷,就晓得了。”程师爷听了一愣,想了半天,说道:“今日我竟不得明白,果然的老伯为什么了,要给他二百四十两银子?”老爷只笑而不言。不想叶通这小厮,跟老爷在书本儿上磨了这几年,倒摸着老爷胸中些深微奥妙了。他正在那里贴银包上的签子,听了这话,便笑着和程相公说道:“老爷给他这银子,正合着三百两的数儿。”程相公道:“何说抛话,方才通共拿出三百两来,老爷还了我五两,这里还剩五十五两,你那里还会有三百两,我就更不得明白了。”叶通道:“师爷要明白这个,只把《子华使于齐》那章书,背一遍就明白了。”他听了,从“子华使于齐”,一直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背了一遍。又寻思了半天,摇头道:“我不晓得。”叶通道:“当日孔夫子送人东西,都是打八折。不信,师爷算那个与之釜的釜字,朱注注的是六斗四升,那是个八八六十四。与之庾的那个庾字,朱注注的是十六斗,那是个二八十六。与之粟五秉的那个秉字,朱注注的是十六斛,又是个二八十六。所以老爷送这位前任河台的礼,也平了个三八二百四十两,正是八折的三百两。”老爷听了,连连点头赞道:“使乎使乎!”程相公接他这话,算了算数目,果然不错。又问他道:“叶二爷,我倒请教,然则与之粟九百,怎的又不是八折呢?”叶通道:“他也是个八折,况夫子给于华他们老太太的米,那是行人情,自然给的是串过的细米,须得满打满算。给原思的米,是他应关的俸禄,自然给的是泛串过的糙米。糙米串细米,有一得一,准准的得折耗二成糠秕。刨除二九十八,核算起来,下余的正是八九七二的八折。这笔帐大概连朱子当日也没算清。不然,为什么前头小注儿里的釜六斗四升,庾十六斗,秉十六斛,都注得那么清楚?到了与之粟九百的小注儿里,就含糊着说九百不言其量,不可考呢?”这话程相公始终不曾了了,安老爷听了,只乐得拍案叫绝,说道:“孺子可教也。这讲法虽不足窥圣道之大,大可补朱注之阙。这等看起来,那康成家婢,不过晓得了‘薄言住诉,逢彼之怒’和‘胡为乎泥中’的几句诗经,便要算作个佳话,真真不足道也!” 话间,诸事打点齐备,老爷见叶通说的能这样通法,料他事理通达,断不到开罪于那位谈大人,便交他持了帖,又叫了一个打杂儿的,捧着那个装银子的拜匣,跟着出了店门,往对过那座小车子店去。到了店门口,叶通忙走了两步,先进了店门,只见满院子歇着许多二把手小车子,又有些到站驴子,还堆着半院子的驴马粪,却不知这位谈大人在那里。看了看,见那门边墙根底下,蹲着一群苦汉,在那里吃饭。叶通因在主人面前,不敢公然问说有个姓谈的,只得问那班人道:“有位谈大人在那间房住?”一个人答道:“这店里是住驴的,哪里摸大人去呀?”叶通又说明那谈大人的年貌,那人才说道:“你问的是谈花脸儿啊!在那角上堆草的那间屋子隔壁就是。”叶通走到跟前,不好跑进去,便隔窗子问了句:“这是谈大人的屋子么?”谈尔音听得门外有人说话,穿着件破两截布衫儿,趿拉着双皂靴头儿出来。叶通见了,不敢轻慢,连忙把手本呈上去,说家主请见。那谈尔音看了看,就嚷起道:“这还了得,大柬断不敢当,奉璧奉璧。”说着,进屋里,就那么个样儿戴上了顶帽子出来。 这个当儿,安老爷已经走进房门,朝上打躬说道:“安学海特来谢步。”见过了礼,就在那铺土炕上和他分宾主坐下。老爷见他那屋里,上下通共一个人,看光景不必再等献茶了,便向叶通使了个眼色,要过那个拜匣来,放在桌子上。此时老爷那番仁厚存心的神情,真真算得个见于面,盎于背。他会大把的银子给人,也自己倒不得话,好容易婉转其词,把这番意思道达出来。那谈尔音耳朵里一边听着话,眼睛里一边瞧着银子。老爷这里话也不曾说完,他便望着那银子,大哭起来。这一哭倒把安老爷哭得没了主意,再三相劝。才得把他劝住。”他早拜倒在地,谢过不已,口里说道:“水心先生,我当日是那等的陷你,你今日是这等的救我。这等说起了来,你直头是个圣贤,我直头是个禽兽。”安老爷忙道:“大人此话,再休提起。假如当日安学海不作河工县,怎的有那场事?作河工知县而河工不开口子,怎的有那场事?河工开口子而不开在该管工段上,又怎有那场事?这叫作天实为之,与我宪台什么相干?大人且把这话搁起,是必莫忘方才那几句刍荛之言,作速回乡,切切不可流落在此,这倒是旧属一番诚意。”安老爷这话,算厚道到那头儿了。他听了连连点头答应,一面收拾银子,把匣子交给叶通。安老爷便起身告辞。他道:“明早再竭诚趋叩。”安老爷也唯唯答应着。 一路回来,店里才得上灯。老爷这件事作的来,好不心旷神怡,一觉安稳好睡。醒来才得五鼓,还虑到那谈尔音天明过来,脸上不好意思,便催众人收拾行李车辆,不曾天亮,就起身上路。临起身,又留下一个辞行的名帖,托店家送给他。他正要来拜谢,听得安老爷走了,一时感愧之中,不无依恋。没奈何把那名帖供在桌儿上,拜了两拜。只当日收拾收拾,就坐了那店里一个二把手小车子,赶到运河码头上,趁着绍兴回空粮船,回往浙江而去。及至他到了家,感激安老爷这一番周济,无可答报,每日起来,不言不笑,不饮不食,望空先烧一炉香,默祝安老爷的富贵寿考,然后才敢开口,这是后话。 安老爷离了涿州,一路无话。这日早到茌平,因天色尚早,便想不打早尖,赶到邓家庄早饭。恰巧从那座悦来店过,见歇着许多车子,满载着一色的花雕大坛酒。问了问,原来正是自己送邓九公的寿礼,也从水路运到了。老爷大喜,就便下来打了尖,吩咐一应人马车辆后行,自己却换了顶草帽儿,骑上那头驴儿,只叫随缘儿拿着帽盒跟着。要出其不意的先去和邓九公作个不期而会。将进了岔道口,但见那条路上的车马行人,往来不断。更有些抬着食盒送礼去的,挑着空担子送了礼回的。老爷在驴子背上,想道:“邓翁的生日,还有几日呢?怎的从今日起,就这等热闹!”一面想着,远远的早望见邓家庄的那座庄门。老爷一看,与前番来的光景大不相同了。只见庄门大开,门外歇着车马成群,门里也是不断的人来人往。那两边树下,还歇着许多赶趁卖吃食的。 一时老爷到了庄门首,下了驴儿,只见一个穿靴戴帽的庄客过来,把老爷上下一打量,见老爷戴着顶草帽儿,骑着驴儿,却又穿着身行衣,不象个来作贺的样子。便上前问道:“你是那儿来的呀?”老爷见不是前番来见过的那人,正待要和他说明来历,只见褚一官从里面说笑着,送出一起客来。他一眼望见老爷,也不及招呼客,便连忙赶出门来,说:“这这不是二叔来了么?怎么一个人来了?”匆匆见了个礼起来,便和那个庄客嚷道:“你还不快进去,告诉说,北京的二老爷从京里下来,已经到门了。”那人听了,忙着就里跑。那几位客都站在一旁,等着告辞,老爷便和褚一官说:“你且先送客。”他才忙着送了那班人走。 这个当儿,随缘儿一手拉着驴,一手举着帽盒,老爷一面换帽子,一面问褚一官道:“你令岳怎的这等高兴,从今日就作起寿?”褚一官道:“好叫二叔得知,今日不是作寿。”才说得这句,早听得邓九公一路从里头就嚷出来了。只听他叫道:“我的老弟呀!你今儿简直是从天上掉下来了!我正说忙过今儿个,明儿个就打发人迎接你去,谁想你倒先来了!可喜可喜!”说着上前和老爷抱了一抱,一面拉着手先道了公子前番得中、并连次高升的喜。接着问了这个,又问那个,然后才问安老爷是那天起身的,走了几天,一路行走的光景。安老爷一面随问随答,一面看他那打扮儿:只见他光着个脑袋,趿拉着双山底儿青缎子山东皂鞋,穿一件旧月白短夹袄儿,敞着腰儿,套着件羽缎夹卧龙袋,从脖颈儿起一直到大襟,没一个扣着的。脸是喝了个漆紫,连乐带忙,一头说着,只张着嘴,气喘如牛的拿了条大毛巾擦那脑门子上的汗。老爷此时不及问他别的,只记着褚一官方才不曾说完的那句话,先问道:“九兄你府上今日一定有件甚么大喜的事?”他拉了安老爷一只手说:“咱们到里头坐下说。”说着,便有他家的几个门馆先生和他的徒弟们迎出来。内中也有几个戴顶戴的,一个个都望着老爷打躬迎接。老爷也一一还礼。 安老爷前番虽到过他家一次,却不曾进门。一路进来,见那大门里也是路,东一个屏门进去,便是个大院落。那院子里有合抱不交的几棵大树,正面却没大厅,只一路腰房。东西群墙,各有随墙屏门。只见那西边屏门里,有一群人在门里望外看,里头又夹杂个茶房嚷道:“西花厅再摆两桌子。"东边门里,便有人答应。看那光景,象是往厨房去的路。那腰房当中,是个穿堂二门。门外树荫里,还安着两块大马台石。进了这座门,里面还有三层门儿。安老爷才走到甬路上,早望见褚大娘子,也打扮着,拉着她那个五六岁的孩子,后面还跟着一群老婆儿、小媳妇子、丫头,都从那个门迎出来。那褚大娘子,此时见了安老爷,比前番更加亲热。只是她自己想了想,既不好按着官话,尊声义父;又不肯依着乡风,叫声干爹;也不好通套些儿,称作老人家。有那么大个儿子了,再要爸爸长,爸爸短,那可就和唱曲儿的改字儿,没什么大分别了。她便索性亲热起来,照称他父亲一样,也叫作老爷子。只见她上前拜了两拜,笑嘻嘻的说道:“老爷子怎么也不赏个信儿,悄默声儿的就来了?也没得叫你女婿接接去!”说着,问了干娘安,又问妹夫子好,两妹子好,以至舅太太、张老夫妻,都问到了。安老爷一时竟有些应酬不及,只一总说了句都好,都说请安问候。她又拉了她那个孩子过来请安,说:“这也是老爷呢!”安老爷见是她前番带到京去的那个孩子,也招呼了招呼说:“都长这样高了。”说着,便一路进了那个三门儿。进去见里头是正面五间正房,东西六间厢房,约莫后面还有些房子。 一时邓九公让安老爷进了屋子,二人重新施礼。老爷见他那屋里,也摆些钟鼎屏镜之类,一时都不及细看。只见西次间炕上地下,都摆着席。有几个女眷,正在那里吃面。见安老爷进来,也有藏躲不迭的,也有偷着眼儿看的。邓九公道:“你们不用跑。”因拍着安老爷的肩膀儿,向大家说道:“你大家瞧瞧,今几个来的,这就是我常说的我那个顶天立地的好朋友。”安老爷正不知谁是谁,无从见礼。褚大娘子道:“这都是我们一辈儿的几个当家子,和至亲相好家的娘儿们,没外人。他们比我还法官,你老人家大远的来,先歇歇儿吧,不用和他们见礼了。”说着,邓九公就往东里间让老爷看了一周,只不曾见着他家那位姨奶奶。才要问起,还要问问他家今日到底是有件甚么事?只见邓九公坐也没坐好,先哈哈了一声,才开口说话,说道:“老弟,我先问你,你给我作的那篇东西,带来了没有?”安老爷拍着肚子说道:“现成在这里,少停当面写出来,请老兄看。”邓九公笑道:“好极了,你先别忙,索性求老弟你费点儿事,这里头还得绕绕笔头儿,我要告诉你这个原故,你保管替愚兄一乐,今日个得喝一坛。告诉你,哥哥得了儿子了!”安老爷听了又惊又喜,喜的是这老头儿一生任侠好义,颇以无子为憾,如今一朝有后,真是大快平生;惊的是他一个九旬老翁,居然还能生育,益信他至诚格天。连忙起身,给他道喜,说道:“这实在要算个非常喜事。只是我要怪老哥哥,这样一桩喜事,你怎的不早给我个信儿?”褚大娘子道:“我说是不是,才有信儿,我就催你老人家,快写封书于去吧!你老人家只嚷,靠不住靠不住。瞧到底惹人家怪了,我看这可说甚么?”邓九公才要说话,安老爷说:“是了,这也是我大意,大约前番写信和我要那胎产金丹九合香,就是有了佳兆了。”九公道:“不是么!那是为你干女儿去要的么!谁知她才两来的月就掉了呢!倒叫我空欢了一场。” 这个当儿,褚大娘子捧过茶来说:“这是雨前,你老人家未必喝,我那儿赶着叫他们煎普洱茶呢!”安老爷一面让座,便料到他家今日是办三朝,那位姨奶奶一定在产房里不得出来,便告诉褚大娘子,叫个人进去道喜。邓九公笑呵呵的说道:“老弟你只别忙,听我从头儿把这件事说给你听。不用讲,愚兄九十岁的人,养儿子的这条痴心是早没了,谁知到了上年,忽然二姑娘她会有了信了,我可也就没留心。好在她自己也不会言语,赶到两个月上,只见她吃动饭儿,就是吐天儿哇地的闹。我道:‘这是个什么原故?准是他娘的得了翻胃了。’还是你干女儿说:‘别是胎气吧?’怎么着,她就给她找了个姥姥来瞧了,瞧说是喜。我说:‘这真算得个新样儿的了!’就那么糊里糊涂的过了有四五个月。一天她忽然跳着过板凳子,上柜子去,不知拿什么,不想一个不留神,把个板凳子登翻了,咕咚一跤,跌下来就跌了个大仰爬脚子。你说怪不怪,把胯骨栽青了巴掌大的一大片,她这胎气,竟会任怎么个儿没怎么个儿。赶到挨着月分儿,大家都在那里掐着指头算着,盼她养,白说她可再也不养了。大是过了不差甚么有一个多月呢。这天她正跟着我吃包,只见她才打了个挺大的包,握在嘴上吃着,忽然呀一声说是不好,扔下包,往屋里就跑。我说:‘你们跟了去瞧瞧,是怎么了?不是吃了个苍蝇啁?’正说着,这个人才跟进屋子,只听得喝喇的一声,就把孩子养在裤子里了。还是挺大的个胖小子。幸而我们姑奶奶在这儿,叫人给她收拾好了,这才找了姥姥来。我说:‘叫把老弟你给的那胎产金丹吃一丸子,那是好的呀!’她且不吃,只嚷饿得慌,要先吃点儿甚么。只这一顿就撮了三大碗半小米子粥,还垫补了二十来个鸡子儿,也没听见她嚷个头晕肚子疼的。坐了半天说:‘我这肚子里象有一个呢?’将说着,爬起来又养了一个,又是个小子。你看我们这个二姑娘跟着我也有这么好几年了,不养就不养,养起来是垛窝儿的。这实是老天可怜,也是老弟你前年那句说话的吉利。今日正是两小子的满月,可巧遇老弟你今日进门,这是你侄儿的造化。今几个屋里也不算暗房咧!他娘是在那儿掇弄孩子呢!就请老弟你到屋里瞧瞧,管保你这一瞧,就抵得个福星高照,这两小子将来就许有点出息儿。” 安老爷听了大喜,站起身来,就同他进了那个东进间的屋门。进得屋门,安老爷一看,他家那位姨奶奶正在那里奶孩子呢!慌得老爷回身往外就跑。你道安老爷也是五十多岁生儿养女的人,难道连个奶孩子的也没见过不成?何况到小户人家,再要房屋窄小些,遇着有个亲友来,偏是这个当儿,孩子要吃奶,往往的就彼此回避不来,何至于就把这位老先生吓跑了呢?原来是这位姨奶奶的奶孩子法与众不同。人家奶孩子,只得奶一个,她得奶两个。人家养双胖儿的也有,自然是奶了一个,再奶一个;她却要两个一块儿奶。到了要两个一块儿奶了,只解开一个脖纽儿,一个二纽儿,这可就不行了。所以她奶起孩子来,是要把里外衣裳上的纽子,一件件都解开,大敞辕门的撩在两边儿去。然后才用两只胳膊拢着两个孩子,叫两个孩子分着吃她两个咂儿。她却把两孩子的四条腿儿,搭成个十字架儿,两只手紧紧的抱着给他们吃。又苦于外路人儿,轻易不会上炕盘腿儿,只叉着两条腿儿坐在炕沿儿上在那里奶。安老爷进门儿一眼就看见她那对鼓蓬蓬的大咂儿,她那对咂儿,往小里说也有斤半重的馒头大小,围腰儿也不曾穿,中间儿还露着个雪白的大肚子,毛爷等闲不曾开过这个眼,只慌得局促不安。才待回避,邓九公一把拉住说:“老弟你这又嫩绰绰了,这有什么的呢?”他那位姨奶奶见安老爷进来,便笑嘻嘻的说了句:“哟!了不得了,他二叔进来了。”待要站起来,怀里是搂着两孩子,才一欠身儿,左边儿那个孩子,早把那奶儿从嘴里脱落出来。不想正在这个灌精儿的时候,她那奶头儿里的奶,就象激箭一般往外直冒,冒了那孩子一鼻子一嘴,呛得那孩子又是咳嗽,又是嚏喷。邓九公只急得和她嚷道:“二老爷又不是外人,你正经老老实实儿的坐在那儿,给孩子吃就是了,又闹这些累赘?”安老爷忙说道:“老哥哥,这也是你过于省事,两个孩子叫她一个人奶着,如何来得及,再奶也断不够。小人儿的吃缺了奶,倒是桩要紧的事!”褚大娘子此时已经笑得咕咕咯咯的,一面接过那孩子去,一面说道:“老爷子那儿知道我们这姨奶奶呢?两个孩子吃着,她还不住手儿的揉奶膀子,嚷怪涨得慌的呢!”说着,炕上一个老婆儿,忙着把右手里那个孩子也接过去。那位姨奶奶才掩上怀,依然照前番的礼儿,给安老爷请了个安。安老爷连忙还了个揖,说道:“有了侄儿了,以后不可行这样大礼。”她说道:“有他俩怎么着呢?我还敢和老爷论个嫂子,小叔儿,小婶儿,大大伯儿呀!”邓九公忙说:“够了够了。”这个当儿,再也拦不回她去不算外,她紧接着也照褚大娘子那么这个好,这个好,把安老爷家的人问了个周到,老爷只支吾着答应了两声,才要过去看那两个孩子,她又问道:“是我大妹子好哇?我给她捎的东西捎到了没有?她到底赶多时才来看我来呀?” 这一问,老爷可糊涂了,只望着褚大娘子。褚大娘子说:“哎哟!妈呀!你怎么这么实心眼儿呀?”因和安老爷说道:“她问的就是跟我干娘的那个长姐儿姑娘。论那个人儿啊,本来可真也说话儿甜甘,待人儿亲香,怪招人儿疼的。不是前番我干娘在我们那庄儿上住了那几天吗?她就和人家好了个蜜里调油。临走和那个怪哭的,只问人家多早晚还瞧她来。那一个就赚她说:‘得了空儿就来。’她就从那天盼起,一直盼到今日个了。”看只一个长姐儿,也会闹得这等千里逢迎,众口交赞,可见声气这途,也不可不走的。只是这些事,安老爷怎的弄得清楚?无奈那位姨奶奶还只管在那里唠叨着问,老爷只得随口说:“等我回去,大约她就该来看你来了。”说着,才细看那两个孩子。只见一个漆黑,一个雪白。那漆黑的是个宽脑门子,大下巴,逼真的一个邓九公;那雪白的是个肉眼泡儿,扁脸蛋儿,活脱儿就是他们姨奶奶。安老爷看了看,到底确是本店自制,货真价实,原版初印,一丝不走的两个孩子,心中十分欢喜。说道:“好两个孩子,宜富宜贵,既寿且昌,将来一定造化。“把个邓九公乐的说:“借二叔的吉言,托二叔的福!这两孩子还没个名字呢,老弟索性借你这管文笔儿和这点福缘儿,给他俩起个名字,替我压一压好养活。”安老爷说道:“这倒用不着文法。”因想了想道:“九哥你这山东至高的莫如泰山,至大的莫如东海。就本地风光上给他取两个乳名,就叫他‘ 山儿’,‘海儿’。那个大名字,竟排着我家玉格那个马字旁的骥字,一个教他邓世骏,一个叫他邓世驯。骏,马之健者也;驯,马之顺者也。你说好不好?”邓九公拍手道:“好极了,好极了,就是这么着。老弟你瞧愚兄,是个粗人,也不懂得如今那些拜老师收门生的规矩,率直说了吧,简直的我就叫这两孩子,认你作个干老儿,他俩就算你的干儿子,你将来多疼顾他们点儿。你说这比老师门生,痛快不痛快?”安老爷见他这样至诚,倒也无法,只得也收在门下。这才和老头儿出了那间屋子,彼此坐谈,叙了些离情,问了些近况。邓家来的那班男客,因邓九公年高,大家都不敢劳动他相陪,自有褚一官同邓九公的几个徒弟和他家门馆先生们款待。内里的女眷,也有邓家从淮安跟了九公来的几个远房本家女眷们张罗。只邓九公和安老爷这阵演说,养孩子,瞻仰奶孩子,大家早巳吃了面,告辞而去。褚一官是里外应酬,忙得不得住脚。才得进来,褚大娘子便迎头嘈嘈地道:“喂!你竟忙你的吧!老爷子来了这么半天,你也不知张罗张罗他老人家的!”褚一官道:“这会子呢!我才就问了华相公了。他道二叔在悦来店,早吃了饭来了。”邓九公听了,便嚷起来道:“可是只顾一阵闹孩子,我怎的也不曾问老弟,你吃饭不曾?你来自来到了,却怎的又在镇上打尖,不到我们这里来吃?”老爷才把此来从水路载得一百二十坛好酒,给他祝寿,恰好今日也到镇上,方才在那里遇见,照料了一番,就便打了尖。以及把行李车辆都留在后面,自己骑了个驴儿先来的话说了一遍。邓九公听了乐的连道:“有趣,有趣!多谢,多谢!这够愚兄喝几年的了!喝完了,还要耐着烦儿活着,再和你要去。”正说着,后面的酒车、行李车也来到了。邓九公便叫褚一官,着落两个明白庄客,招呼跟来的人;又托他家的门馆先生,管待程相公;又嘱咐把酒先给收在仓里间来,自己去收。褚大娘子,便叫她带人把老爷的行李都搬进来。安老爷道:“行李不必搬进来了,我在什么地方住,就搬到那里去,岂不省事?”邓九公道:“就请你先去看看,我给你预备的这个地方。”说着便扯了老爷就走。 安老爷正不知是那里,只得跟了他。只见他出了正房,就奔了那三间东厢房去。安老爷同他进去一看,只见那三间屋子,糊饰得干净,摆设得齐整,铺陈得簇新,里间儿还安着一分极清洁的床帐。临窗也摆了一张书案,上面也摆了些墨砚。最奇不过的是这老头儿家里,竟会有书,案头还给摆了几套书。老爷看了看,却是一部《三国演义》,一部《水浒传》,一部《绿牡丹》,还有新出的《施公案》和《于公案》。其余如茶具酒具,以至漱盥的这分东西,弄了个齐全。甚至如新买的马桶,新打的夜壶,都预备在床底下。安老爷看了这两件家伙,自己先觉得有些用不惯,便说道:“老兄你实在过于费事了,但是我在里头住着,究竟不便。”正说着,褚大娘子和那位姨奶奶也过来,褚大娘子听见,说道:“你老人家只好将就点儿吧!依我们老爷子的主意,还要请你老人家在正房里一块儿住来着呢。还是我说的,我说那位老爷子的脾气,保管断不肯。我费了这么几天的事,才给你老人家拾掇出这个地方儿来。那边厢房里就是我和女婿住着,这又有什么不方便的呢?”说着,不由老爷作主,便和她女婿说:“你把华相公叫来,我告诉他,就叫他们大伙把行李搬进来,我这儿就瞧着归着了。”安老爷处在这凿不来方孔的地方,也无可如何,只得听她调度。一时搬进行李来,凡是老爷的寿礼;以及合家带寄各人的东西,老爷自己却不甚了了。幸得太太在家交代得清楚,跟的那班小厮们早一份份的打点了送上了。大家谢了又谢。老爷觉得只要有了他那寿酒寿文二色,其余也不过未能兔俗,聊复尔尔而已。一时交代完毕,邓九公又请安老爷到他那庄子前前后后走了一趟。见外面也有个小小的园子,也有两处坐落。那地势局面,就比褚一官住的那个东庄儿宽敞多了。到了西边,他那个演武厅,便是他说的和海马周三赌赛的那个地方。安老爷看了看,见当中五间大厅,接着大厦,果然好一个宽敞所在。见院子里,正在那里搭天棚,安戏台,预备他寿期祝贺,闹闹吵吵,忙成一处。 邓九公又去应酬了一番程相公,便照旧让安老爷来到正房。褚大娘子已经齐齐整整摆了一桌果子在那里。那些酒过三巡、羹添二道的繁文,都不必琐述。安老爷坐下,便叫把手下的酒果挪开了几样,要了分纸墨笔砚来放在手下。一面喝酒,一面笔不加点,就把给邓九公作的那篇生传写出来。写完,先把大意和老头儿细讲一遍,然后才一手擎着杯,高声朗诵给大家听道: 义士邓翁传学海八年出就外傅,五十成名,其间读书四十余年,凡遇古人豪侠好义事,辄心向往之。而窃以生今之世,闻其语而未尝一见其人为憾。 今天子御极之四年,岁在丙午,学海官淮上,旋去官,将之山左,访故人女十三妹子齐鲁青云山。十三妹者,盖曙后孤星,昔为吾师故孝廉子,何子明若先生女孙,今归吾子骥,为吾家子媳者也。 先是女随其先人副总戎何公杞之官甘肃,何公为强有力者所挫,下于狱,郁郁以死。女义有所避,饰媪婢以缭经,伪为母若女者,致其先人槽于京邸,己则窃母而逃,埋头项于青云山间。知义士邓翁者,能急人急,往依而庇门户焉。 予既至山左,甫得其巅末。然予与翁初无杯酒交,而计非翁又无由梯以见女,乃因翁之予媳褚者,介以见翁。既见翁,饮予以酒,言笑甚欢,纵谈其生平事,须眉跃跃欲动,始知古所谓豪侠好义之士者,今非无其人也。会女母氏又见背,有岌岌焉不可终日势。凡货财筋力之礼,老翁均身任之。已乃为女执柯,以之配吾子骥,而使归吾家。计女得翁以获安全者,凡三年八月有奇。以道路之人,躬杵臼之事,而卒措妇孀崽子于磐石之安,使学海亦得因之报师门而来佳妇,皆翁力也。 吾媳既外除来归,合卺之夕,翁年且八十七,不远千里来,遗女甚厚。与予饮于堂上,以酒属予日:“某浪迹江湖,交游满天下,求其真知某者,无如吾子。吾九十近矣,纵百岁归居,亦来日苦少,子盍为我撰墓志以需乎?”予闻命皇皇,疑从翁之言,则豫凶非礼;以不敏辞,又非翁所以属予之意,而没翁可传之贤。考古人为贤者立传,不妨及其生存而为之,如司马君实之于范蜀公是也。翁平生出处,皆不类范蜀公,而学海视君实且弗如远甚。然其例可援也,请得援此例以质翁。 谨按翁名振彪,字虎臣,以九行,人称日九公,淮之桃源人,其大父某公,官明崇祯按察副使,从永明王入滇,与邓士廉、李定国诸人,同日殉难。父某公时以岁贡生任训导,闻之弃官,徒步万里,冒锋镝,负骸骨以归,竟以身殉。呜呼,以知翁之得天独厚者,端有自来矣。迨翁人本朝,以康熙第一壬寅,应童予试,不售,觉咕嗫非丈夫事,望望然去之,乃从事子长枪大戟,驰马试剑。改试武科,试之日,弓刀矢石皆应上考,而以默写武经违式应见黜。典试者将先有所要求,而后斡旋之,且许以冠军。翁怒日:“丈夫以血气取功名,谁复能持白镪,乞怜昏夜哉!”然犹得缀名榜末,而翁竟由此绝意进取,乃载先人柩,去乡里,走山东,择茌平桐口之二十八棵红柳树地卜家筑焉。至今地以人重,道公者辄道二十八棵红柳树邓九公云。 性诚笃而教,间以侠气出,恒为里间排难解纷,抑强扶弱,有不顾者,则奋老拳捶楚之。人恒乐得其一言,以为曲直,久之举益豪,名益重。时承平久,萑苻蜂起,南北挟巨资通有无者,多有戒心。闻翁名,咸挟重币来聘翁,偕护行箧,翁因之得以马足遍天下,业此垂六十年,未曾失一事,亦未尝伤一人。卒业之日,诸大贾榜其门曰:“名镇江湖”。此诚不足为翁荣,然亦可想见气概之轶伦矣。翁身中周尺九尺,广颡丰下,目光炯炯射人,颏下须如银,长可过脐,卧则理而束之,尝谓:“不惜日掷千金,此须不得损吾毫末也。”晚无他嗜好,惟纵酒自适,酣则击刺跳躅以为乐。翁康强而富寿,时有伯道之戚,居辄快快日:“使邓某终无子,非天道也。”予以《洪范》五福,子与官不与焉解之,而翁终不怿。 岁庚戌,为翁九十初度,予自京邸载酒来,为翁寿。入翁门,适作汤饼会。问之,则翁造室已先一月,协熊占而又孪生也。噫嘻!学海闻男子八八而不生,女子七七而不长,此理数之常也。九十生子,曾未前闻,乃翁之所以格天,与天所以报翁,一若有非理数所能限者,翁亦人杰也哉!然则翁之享期颐,宜孙子,余庆方长,此后之可传者,正未有艾。学海幸旦暮勿死,终将濡笔以待焉。 安老爷念完了,自己十分得意,料着邓九公听了,不知乐到怎的个神情。那知他听完了,点了点头,只不言语,却不住的抓着大长的那把胡子,在那里发愣,象是想着一件什么为难的事情一般。老爷看了,大是不解,不禁问道:“九兄,你听我这篇拙作,可还配得来你这个人?”只见他正色道:“什么话?老弟,你这个样儿的大笔,可还有什么说的。就只我这么听着,里头还知一点过节儿,你还得给我添上。"老爷忙问:“还添什么?”他道:“你这里头,没提上我们姑奶奶。我往往看见人家那碑上,把一家子都写在后头。再你还得把你方才给两小于起的那两名字,也给写上。”老爷道:“啊!不是这等办法,文章各有个体裁,碑文是碑文,生传是生传,这怎好混在一处?如果要照那等体裁,岂但老兄的子女,连嫂夫人的姓氏,以至你生于何年月日,将来殁于何年月日,葬于某处,都要人在后面,这是你一百二十岁以后的事,此时如何忙得?”邓九公道:“我不管那些,我好容易见着老弟你了,你只当面儿给弄齐全了,我就放心了。”老爷被他弄得没法,只得另要了张纸,给他写道:“公生于明崇祯癸酉某年月日,以大清某年月日考终,合葬某处。元配某氏,先翁若干年卒。女一,亦巾帼而丈夫者也,适山东褚生。子二,世骏,世驯。”他看了这才欢喜。又笑嘻嘻的递给安老爷说:“好兄弟,你索性把后头那几句四六句儿也给弄出来。”安老爷道:“老哥哥你这可是搅了,那叫作墓志铭,岂有你一个好端端的人,在这里我给你铭起墓来的理?”邓九公道:“喂!老弟拿着你这么个人,怎么也这么不通,一个人活到九十岁了,要还有这些忌讳,那就叫贪心不足,不知好歹了。”老爷在书堆里苦磨了半世,不想此时落得被这老头儿道得个不通,想了想他这句话,竟自有理,便思索了一刻,又在后面写了一行,写道是: “铭日,不读书而能贤,不立言而足传,一德无惭,五福兼全,宜其克昌厥后也,而区区者若不予畀焉。乃亦终协熊占,其生也孪,且在九十之年。呜呼,此其所以为天,后之来者视此阡!” 老爷念过了一遍,又细细的讲给他听了,只道了句:“得了,得了。”跳起来,趴下给安老爷磕了个头,老爷忙得还礼不迭。又听他说道:“老弟呀!还是我那句话,我这条身子是父母给的,我这个名是你留的。我有了这件东西,说到得了天塌地陷,也是瞎话。横竖咱们大清国万年,我邓振彪也万万年了。”说着,又亲自给安老爷斟了一杯酒,他自己大杯相陪。安老爷此时,事是完了,礼是送了,和他放量喝了一回。吃过饭,便过厢房去安歇。此时那个麻花儿,是和邓九公的那班小小子混熟了。褚一官自己搬过来陪着安老爷,又叫了随缘儿进来伺候。 又过了两三日,邓九公的寿辰,早有褚一官同他那班徒弟门客,大家张罗着,在府城里叫了两班小戏。这日厅上也接了些寿画寿联,大家也送了些寿桃寿面,席上摆着寿酒,台上唱着寿戏,男客是士农工商俱有,女眷是老少村俏纷来,有的献过寿意的,有的道句寿词的,无非拜寿贺寿,祝寿翁百年长寿。把个邓九公乐得张罗了这个,又应酬那个。当下把众男客让在厅上正中二间,众女眷让在那个西梢间。因恐安老爷和那班俗人坐不到一处,便在东梢间另设了一席,让到那里去坐,又特请本地四位乡绅来作陪客。这四位乡绅,一位姓曾,名异撰,号瑟庵,因无心进取,便作了个装点山林的名士。一位复姓公西,名相,号小端,因家道殷实,捐了个鸿胪寺序班。一位姓冉,名足民,号望华,是个教官,截取的候选知县。一位姓仲,名知方,号笑岩,是个团练乡勇,出力议叙的六品职衔。安老爷见这班人,都是圣门贤裔,心中十分敬重。当下彼此见过礼,早见邓九公笑呵呵的先过这席来,把盏安席,斟了一巡酒。将坐下,便指着安老爷向那四位陪客说道:“我这位把弟,他有个不醉的量,今几个屈尊你四位,让他多喝几盅。再我还有句话,先告个罚,在你四位跟前,交代在头里,你四位可别觉着,说你们都算孔圣人的徒孙儿了,照着素来懵我也似的那么懵他,和他混抖搂酸的,人家那肚子里,比你们透亮远着的呢!我可白告诉你们。”说罢又哈哈大笑,随各各的陪饮了一杯,便到别席张罗去了。 这里四位陪客见安老爷是个旗人,本就不甚在意,再加上邓九公这套只顾一面儿的话一交代,在个姓曾的听了,心里来就有些不大受用,便益发不来周旋这位远客,只他四个高谈阔论起来。安老爷此时倒落得一个人呆坐那里看戏。无如老爷的天性又生来的和看戏这桩事不甚相近,什么叫作宾白合套,切末排场,平日一概不曾留过这番心,再讲不到梆子二簧了。因此只管看着,却是一丝不懂,但见满台刀枪并举,锣鼓齐喧,一时又见从上场门跳出个黑盔黑甲的黑脸人来,也不听得他唱,只拿了杆枪,哇呀呀哇呀呀,喊了个地动山摇;咕咚咚咕咚咚,跳了个尘飞烟起。闹了半日,忽然听他道了四句白,第一句却道得是:“力拔山兮气盖世。”这句老爷懂了,接着留神听下去,他果然道得是那首《垓下歌》。才知这人扮的是西楚霸王。原来台上这半日演的,正是楚汉争锋的故事,这段涑水通鉴,老爷是烂熟的,因而便要往下听,听他唱的是些什么。一霎时前场笙笛合奏,鼓板轻敲,老爷侧着耳朵,一字字跟着听明白两句。唱道:“是盖世英雄,始信短如春梦。”正在听得有些入神儿,忽听左首坐的那个曾瑟庵望那三个说道:“人生在世,既作了个盖世英雄,焉得不短如春梦,这位霸王果然能照我家子皙公一般,领略些沂水春风乐趣,自然上下与天地同流了哇!又怎得短如春梦!”他一句话没讲完,猛可的又听那个仲笑岩说道:“到底还是他算不得个盖世英雄。这场事当日要遇得我家子路公那等本领,敢怕那八千子弟兵,早一个个急公向义,亲其上死其长的,先到了关中了,又何愁有十个韩信一百面埋伏!”曾瑟庵听了说道:“罢了罢了!笑岩你莫来替你家那位子路公撑门面。他要果然有些真本领,也不到得夫子哂之,受那番驳斥了哇?”仲笑岩见曾瑟庵卖弄他家先贤的高风,挑揭自家先贤的短处,早有些不悦,也回口道:“须比你家那位子皙公,只和些若大若小的孩子厮混的有干头些。”那瑟庵便翻着双白眼说道:“不敢欺你,可知夫子喟然而叹:‘吾与点也。’正赏识得是他那些儿没干头处。”坐中那个冉望华,是个退让不遑的人,见他两个争竟起来了,慌得把身子往后偎了一偎,望着那个复姓公西的说道:“小端,你看今日这等个礼乐雍容之地,他二位倒一言不合,斗起口来。区区止不过志在温饱,自问是断断周旋不来的。这事只得要借重你这位大君子了。”公西小端见冉望华把场是非磨兑到他身上来了,忙道:“惶恐惶恐,这事小弟也逊谢不敏,所以不敢固辞者,诚以今日承主人的盛意,原为请我们来作个小小傧介,奉陪这位水心先生,我们倒不可在远客面前,有失家风,致伤雅道!”说着,便离位出席,向曾、仲两家各打了一躬,劝他两个和息这场口角。安老爷坐在上面,看他们四个闹了这半日,通共穿插的是他各人各人的先哲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言志的那章《论语》。这桩事不比听戏,可正弹在安老爷白痒痒筋儿上了。当下见公西小端只管那等揖让周旋的赞襄了一阵,曾、仲两个依然是一边盛气相向,一边狂态逼人,把个冉望华直吓得退避三舍。安老爷倒有些看不过,不禁欠了欠身劝道:“四位先生,方才我看你大家这番举动,固是不愧家学渊源,只可惜未免有些为宋儒所误。依我鄙见,此刻望华不须退让,小端暂省繁文,瑟庵且白休纵高谈,笑岩也莫过争闲气。你四位先得明白明白这章书,不是这等讲法。”他四个一听这话,各各诧异,暗道:“不信我们门里出身的,倒会不及个门外汉了。再说这章书,我们只看高头讲章,也不知看过多少次了,怎的说不是这等讲法呢?”四个人便不约而同的问着安老爷说:“先生你这话怎讲,倒要领教?” 安老爷道:“大凡我辈读书,诚不得不详看朱注,却不可过信朱注。如不详看朱注,我辈生在千百年后,且不知书里这人为何等人,又焉知他行的这桩事是怎的桩事,说的话是怎的桩话;过信朱注,则人腐,障日深,究未免离情理日远。须要自己拿出些见识来读它,才叫作不枉读书。即如这章书,揆情度理,我以为你家四位先贤,在夫子面前侍坐言志时节,夫子正是赏识三子,并未尝驳斥子路。不但未尝驳斥子路,转有些驳斥曾皙。读者正不得因‘吾与点也’一句,抬高曾皙;因‘夫子哂之’一句,看低子路。何也呢?三子中如子路的可使有勇知方,冉子、公西两个的可使足民,愿为小相,不待今日,早在夫子赏识之中。这句话只看盂武伯问子路仁乎那章节,便是夫子给他三个出的切实考语。然则此时夫子又何以明知故问呢?白是这日燕居无事,偶见他三个都在座中,一时想到我平日所赏识他三个的如此,只不知他三个的自信何如。果能自信,则明王复作,纵使辙环终老,吾道不行,只二三门弟子为世所知,亦未尝不可各行其志,这正是大圣人一片怜才救世的苦心。及至听他三个各人说了各人的志向,正与自己平日所见略同,所以更不再赘一辞。正所谓得意忘言,默然相赏,这便是夫子赏识三子的明证。既云默然相赏,何以三子之中,夫子独又哂子路呢?要知这一哂,不是哂他不能可使有勇知方的,言大而夸。只后文为国以礼,其言不让的朱注中,也道是夫子盖许其能,特哂其不逊。只是既许其能,又怎的哂他不逊?所谓不逊的去处,又安在呢?正是哂他率尔而对。至于怎的就逼得他率尔而对,因之带累冉子、公西两个作许多难,以致会把位大圣人伤到喟然而叹,这场是非,可都是曾子皙那张瑟鼓出来的。”安老爷讲到这里,不但仲、冉、公西三个听不出这句话头,便是那位名士曾瑟庵,也认不清这条理路,便道:“水心先生,你这话就叫人无从索解了!” 安老爷道:“固也,待我言之。你不见朱注中,明明道着句四子侍坐,以齿为序么?按子路在圣门最为年长,曾皙次之,冉有又次之,公西华最幼。这章书记着开首第一句,记他四个的名次,便是他四个座次。按着座次讲话,夫子自应先问于路。只是先生之于弟子,正不必逐位逐位的去向他应酬,想来当日‘如或知尔,则何以哉’这句话,自然是望着大家笼统问的。不然,何以不曾见夫子开首先问一句‘由尔何如’呢?只这等望着大家笼统一问,恰好又见坐中除了于路、冉有、公西华三子之外,多着一个曾皙。这个曾皙却是终二十篇《论语》,不曾见提起的一个人。可想而知夫子问话时节,一片心神眼光,都照在他话上,是想听他讲讲,他究竟又是怎的个志向?无如那时节,他正在那里鼓瑟,茫然不曾理会到夫子这番神理。何以见得?礼,侍坐于先生,先生问焉,终则对。那曾皙正当夫子问话时节,不曾留心到此,已经算得个疏略了。岂有夫子既然问话之后,有意置之不答,转去取瑟而歌之理?然则那时节,他便在那里鼓瑟可知。子路那副勇往直前的性儿,却又不能体会到此,见夫子问下这一句话来,一时没人回答,我既年长,我又首座,我便讲了。彼时夫子正望着曾皙应声而谈,忽的被子路凭空一岔,既不便告诉他说:‘我是想叫曾皙先讲。’又不好责备他说:‘你不应先曾皙作答。’只有付之一笑了。这正叫作事屑偶然,无关大体。然则后文经曾皙一问,怎的又道出‘为国以礼,其言不让’那等个大题目来呢?夫子正是晓喻曾皙说:‘我问的,正是何以酬知。酬知不外为国,为国必先以礼,以礼无如克让。我因他只一句话,便不肯让人先讲,所以笑他这句话。’要文言道以俗情,按如今的世俗话讲起来,只不过叫作笑他没眼色,所以说夫子未尝驳斥子路。然则夫子明明道得句‘吾与点也。’又何以见得是驳斥曾皙呢?原情而论,先生只管整襟而谈,弟子只管鼓瑟不理,此时代夫子设想,已经就不能没些不然曾皙之意。及至于路率尔,也率尔过了,夫子哂之,也哂之过了,便依着座次,也该这第二座的曾皙开谈了。不道他依然还在那里鼓瑟。又何以知之?看夫子和冉子、公西两番问答过后,他还不曾到得鼓瑟。其为那时节,他依然还在那里鼓瑟又可知,夫子心里自然益发觉得不然了。没法只得越过他去,听冉有讲。恰巧那个冉子又是有退无进的,见了子路被哂,又见曾皙不答,他便不敢越席而对。夫子见他没话,就不得不问那句‘求尔何如?’以致他一为难,才讲了句方六七十,又退缩成个如五六十。才讲了句可使足民,又周旋了个‘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这句话。在冉子虽未尝一定推尊公西华为君子。在公西华自问,却正是个素娴礼乐的人,因之一时也难于开口。夫子见他也没话,又不得不再问那句''赤尔何如?’以至他一为难,未曾说话,先谦了句‘非曰能之,愿学焉。’才说得句‘宗庙之事’,又谦作个‘如会同。’原来‘愿为相焉’之上,还特特的加了个‘小’字。直到此时,曾皙终还在那里鼓瑟,夫子却有些不耐烦候他曲终了,便问他句‘点尔何如?’他这才鼓瑟兮,铿尔,舍瑟而作。未曾言志,又先说了句‘异乎三子者之撰。’夫子道何伤乎?也只道他无论怎的个异乎三子,总不出夫子‘如或知尔则何以哉’那一问。那知他竟会讲出和夫子所问全不相干的沂水春风一段话来!他的话讲完了,夫子的心便伤透了。你道‘夫子又伤着何来?’彼时夫子一片怜才救世之心,正望着诸弟子各行其志,不没斯文,忽然听得这番话,觉道如曾皙者,也作此想,岂不正是我平日浮海居夷那番感慨?其为时衰运替可知,然则吾道终穷矣,于是乎就喟叹曰:“吾与点也。’这句话正是个伤心蒿目之词,不是个志同道合之语。果然志同道合,夫子自应莞尔而笑,不应喟然而叹了哇!再不料那曾皙又不曾理会夫子这番神理,还只管留后,只管问夫子三子者之言何如,只管问夫子何晒由也,只管问唯求唯赤则非邦也与!以至夫子烦恼不过,逐层驳斥,一直驳到底!你大家不信这话,只从‘亦各言其志也已矣’,默诵到‘孰能为之大’,摹想夫子那几句话的神理,那一句不是驳斥他的?只此便是子路因他贻笑,冉子、公西因他作难,夫子因他喟然而叹,所以驳斥他的原由。这桩公案,据理而断,子路的直率,直率得可原。曾皙的狂简,狂简得无礼。宋儒中如考亭、伊川、明道诸君子,大半是苦拘理路,不问性灵的。见了夫子晒之一句,只道着个晒其不逊,却又解不出其不逊的所以然。又震于‘吾与点也’一句,反复推求,不得其故,便闹到什么胸次悠然了,尧、舜气象了,上下与天地同流了,替曾皙敷衍了一阵,以致从南宋到今,误了天下后世无限读者。今日之下,你四位死要和台上这个优孟衣冠的西楚霸王,接演这本侍坐言志的续编,我以为也就大可不必了。” 当下曾瑟庵、仲笑岩、冉望华、公西小端听安老爷讲了这章书,四个人闭口无言,面面相觑,想道:“从入学以至通籍,不但不曾听得塾师讲过这等一章清楚书,大约连垫师也未必作过这等一个明白梦。”当下便是第一个不服的那个曾瑟庵第一个首肯,赶着安老爷满脸堆欢的叫了声老前辈,将要说话,那仲笑岩早振臂直前的抢过来说道:“你算了吧!这还闹什么老前辈呢!碰见这样儿的高手,还不值得趴下磕个头拜老师吗?”说着,他早五体投地的拜下去。那三个见他拜下去,各各连道有理,也随他拜下去。安老爷向来诸处占光,只有遇着人拜他为老师,从不推让。他不道是“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只道是“ 有教无类”。见这四个拜倒在地,只出位还了个半礼。正在拜着,不防邓九公喝得红朴朴儿的一张脸,一脚踏进来,见了诧异道:“你们五位,这是个什么礼节儿了”那四个拜罢起来,便粗枝大叶把前项话告诉了他一遍。只听得他掀着长髯,哈哈大笑,说道:“我说如何?”因又拍着胸脯子说道:“告诉你们,邓九公的好朋友,没有扎空枪、卖疮癣药的。不信打听打听人家,到了咱们山东这么几天儿,倒收了六个门生了。”说着,便坐在这席,和安老爷大杯价畅饮起来。饮了一巡,安老爷看了看台上的楚汉争锋是唱得完上来了,厅上的男客女眷也散得净上来了,便大家忙着吃过早饭。一时酒阑人散,乐止礼成。送了四位陪客走后,安老爷和邓九公便进去安置,外间自有褚一官一班人料理。 接着第二三日,又热闹了两天。到了第四日,老爷便要告辞。褚大娘子就苦苦的不放说:“等消停消停,我们还要单唱台戏,请你老人家乐一天呢!”邓九公道:“姑奶奶你不用和他提那个听戏这桩事,警不动他。”因和安老爷说道:“老弟,你难得到我们山东走这趟,去登泰山一望。你前日不说,我们山东至高的莫如泰山,至宽的莫如东海吗?等过一天,愚兄陪你去登回泰山,望回东海如何?”安老爷听得这话,先就有些高兴,又听邓九公说道:“你先别乐,这还不足为奇,等咱们登罢了泰山,望过了东海回来,我还带你到一个地方儿去见一个人,保管这个人准投你的缘;这个地方儿也对你的劲。”这正是: 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门难为言。 邓九公同安老爷登泰山望东海之后,还要去到个甚的地方? 见个甚等样人?下回书交代。 第四十回 虚吃惊远奏阳关曲 真幸事稳抱小星衾 第四十回 虚吃惊远奏阳关曲 真幸事稳抱小星衾 这回书接演上回,话表安老爷在邓家庄给邓九公祝寿,事毕便要告辞,他父女两个是苦留不放。邓九公并说,要请老爷去登泰山望东海以后,还要带老爷到一个地方去见一个人。安老爷见他说得这般郑重,不禁问道:“九兄,你我只望望泰山东海,也就算得个大观了,你还要我到甚的地方,见一个甚的人去?”邓九公道:“你别忙,等我先告诉这个来历。我这庄儿上,有个写字儿的姓孔的,叫作孔继遥。我们庄儿上大伙儿都叫他老遥。据这老遥自己说,他是孔圣人的子孙,和现在这个衍圣公,还算得个近支儿的当家子。听他讲究起孔圣人坟上那些古迹儿、庙里那些古董儿来,那真比听台戏还热闹。他说这些地方儿他都到了的,就连衍圣公他也能见得着。他两次三番的邀我去逛逛,我想我这肚子里斗大的字通共认不上两石,可瞎闹这些作什么?如今难得老弟你来了,你也是个空身子,莫如多住些日子。等我消停两天,咱们就带上那个老遥先生逛了泰山东海,回来再到孔陵圣庙去瞧瞧,就拜拜那个衍圣公,你和他讲说讲说。你想这对你的胃脘不对?”安老爷听了,当下只乐得手舞足蹈说道:“九兄,你这话何不早说?这等地方,如何不去!既如此,等我写封家信回去通知家里,我就耽搁几天,何妨!”他父女两个见留得安老爷不走了,自是欢喜。当下商量怎的上路,怎的登山,怎的携酒,怎的带菜。 正在讲得高兴,只见褚一官忙碌碌从外面跑进来,一直跑到安老爷跟前,请了个安,说道:“二叔大喜。”老爷忙问什么事,他道:“家里打发戴勤戴爷来了,说少大爷高升了,换上红顶儿,得了大花翎子了。”老爷听了先就有些诧异,忙问:“他升了什么官了?”褚一官道:“这个官名儿,我却说不上来。戴爷在外头解包袱拿家信呢,就进来。”说着,早见华忠等一千人跟了戴勤进来。戴勤进了屋子,匆匆的先见过邓九公,转身便给老爷请安叩喜。老爷此刻忙得不及问他别的,只问:“大爷到底做了什么了?”他先把手里那封信递上去,这才吞吞吐吐的回道:“奴才大爷,赏了头等辖,加了个副都统衔,放了乌里雅苏台的参赞大臣了。 安老爷听得这句话,只啊哟一声,登时满脸煞白,两手冰冷,浑身一个震颤儿,手里的那封信早颇得忒楞楞掉在地下。紧接着,就双手把腿一拍,说道:“完了!”邓九公忙问道:“老弟,你这是怎么说?”安老爷只摇摇头,望空长吁了口气,说道:“九兄,这话一言难尽,你我慢谈。”这个当儿,叶通早把公子那封禀帖,拣起来递给老爷,拆开一看,见上面无非禀知这件事的原由,却声明其余不尽之话,都等老爷回家面禀。老爷看完,把信交给叶通,便问戴勤道:“你是那天起身的?”戴勤回道:“奴才是奴才大爷放下来的第二天起的身。奴才来的这日,奴才大爷还在海淀住着,不曾回家。大爷叫奴才就便请示老爷,几时可以回家。奴才太太却叫奴才回老爷,请老爷务必早些回家才好,并有许多事都等老爷回去请示定夺呢!”老爷听了点了点头,说道:“这个自然。”因回头向九公道:“九兄,承你爷儿们两个一番厚意,非我苦苦要行,如今岔出这桩意外的事来,其实不好耽搁了,我就此告辞,明日五鼓便走。”说着,便吩咐家人们,去归着行李。邓家父女见这光景,知是不好强留,只得一面收拾今晚的送行酒,一面预备明早的上马饭,给老爷送行。一时摆上酒来,老爷勉强坐下,此时什么叫作登泰山,望东海,拜孔陵,谒圣庙,以至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怎的个侍坐言志,老爷全顾不来了;只擎着杯酒,愁眉苦脸,一言不发的在座上发愣。 读者,你看这老头儿,这一愣,愣得好生叫人不解。清朝设立西北西南那两路镇守边疆的这几个要缺,每年到了换班的时候,凡如御前乾清门的那班东三省朋友,那个不羡慕这缺是个发财的利途。便是有等获罪的卿贰督抚,又那个不指望这途作个转机的生路。如今安公子才不过一个四品国子监祭酒,便加了个二品副都统衔,已经算得个越级超升了。再讲到那枝孔雀花翎的贵重,只看外省有个经费不继,开起捐来,如那班坐拥厚资的府厅司道,和那班盘剥重利的洋商盐商,都得花到上万的银子,才捐得这件东西到头上。安公子一旦之间,两桩都得了,可不算得个意外的荣华,飞来的富贵么?怎么安老爷得了这个信息,不乐得眉开眼笑,倒愣到苦脸愁眉起来,这是个甚么道理?从来各人的境遇有个不同,志向有个不同,到了性情,尤其有个不同。这位老爷,天生的是天性重,人欲轻,再加一生蹭蹬,半世迂拘;他不是容易教养成那等个好儿子,不是容易物色得那等两个好媳妇,才成立起这分好人家来。如今眼看着书香门第是接下去了,衣饭生涯是靠得住了。他那个儿子,只按部就班的,也就作到公卿,正用不着到那等地方去名外图利。他那份家计,只安分守己的,也便不愁温饱,正用不着叫儿子到那等地方去死里求生。按安老爷此时的光景,正应了“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的那两句俗语,再不想凭空里无端的岔出这等个大岔儿来。这个岔儿一岔,在旁人说句不关痛痒的话,正道是“宦途无定,食路有方”。他自己想到有违性情上头,就未免觉得儿女伤心,英雄气短。至于那路途风霜之苦,骨肉离别之难,还是他心里第二第三件事。所以此时只管见安公子这个珊瑚其顶、孔雀其翎、猱狮其补,显耀非常的去干功名,他只觉这段人欲,抵不过他那片天性去。一时早把他那一肚子书毒和半世的牢骚,一股脑子都提起来,打成一团,结成一块,再也化解不动,撕掳不开了。因此他就只剩了擎着杯酒,一言不发,愁眉苦脸的坐在那里发愣了。 那邓九公是个热肠子人,见安老爷这等样子,一时忖不透其中的所以然,又是心里着急,又是替他难过。便不问长短,只就他那个见识,讲了一大篇不人耳之谈,从旁劝道:“老弟,你不是怎么着?人生在世,做官一场,不过是巴结戴上个红顶子;养儿一场,也不过是指望儿子戴上个红顶子。如今我们老贤侄,这么个岁数儿,红顶子是戴上了,大花翎子是扛上了!可是人家说的大丈夫,要烈烈轰轰作一场,从这么起几天儿的工夫,封侯拜相,你就剩了作老封君享福了么!这还不乐?怎倒愁的这么个样几?真个的拿着你这么个人,不信你连这点理儿看不破吗?”他这套话一讲,才正讲的是安老爷心里那里皮面儿。老爷待要不答,想了想,自己正在忧患场中,有这等个向热的人殷勤相劝,也自难得;待要和他谈谈自己这段心事,一时和他怎生谈得明白。没法,只就他嘴里的话,练字练句的练成一句,对他说:“看得破,忍不过。九兄,你只细细的体会我这六个字去,便晓得我心里的苦楚。” 邓九公那个粗豪性儿,如何打得来这个闷葫芦?他听了这话,只拧着个眉,眨巴着两只大眼睛,瞧着安老爷。看他那光景,一时比安老爷本人儿烦得还烦,只这等呆呆的瞧了半日,忽然见他把胸脯于一挺,说道:“老弟,你这话我听出来咧!放心这桩事,满交给愚兄咧!世界上要朋友是作什么的?”安老爷此时才叫个“ 不胜诧异之至”,忙问说:“九哥,这事你有什么法子呀?”他道:“你听婀!我这半天细咂你这句话滋味儿,大似是叫我老贤侄前在黑风岗能仁寺那桩事,把你的胆儿吓细了。如今他走这趟远道儿,你一定有个不放心,怕有个失闪儿,我有主意。”说着,挥拳掳袖的才要说他那个主意,忽然又道:“你等等儿,等我们家里先商量商量看。”说着,便大着声叫道:“姑爷,姑奶奶!”褚大娘子正在套间里忙着打点东西,褚一官是在厢房里,帮着捆箱子,听得他家老爷子这声嚷,忙的都跑了来了。邓老头儿见他两个来了,便道:“你们俩坐下,我有话说。”当下先和他女儿说道:“你干老儿,现在因他家老大出口,有点子不放心,他心里在这儿受着窄呢!照咱们这个样儿的交情,他既受了窄,咱们要不给他冒股子劲,那还算交情了吗?如今我的意思,想要叫姑爷保着他去走这趟;倘或道儿上有个什么事儿,到底有个仗胆儿的,也叫你干老儿放点儿心。姑奶奶你想,我这个主意怎么样?”安老爷一听这话,心里暗笑说:“这老头儿,这才叫个问官答花,驴唇不对马嘴,这与我的心事什么相干?”忙说:“老兄,岂有你这样年纪,倒叫大姑爷远行之理,这事断断不可。”他道:“你别管,我们姑爷在家里也是白呆着,趁着我还硬朗,叫他出去到官场中巴结巴结,万一遇着个机会,谋干个一官半职,也是件两全其美的事,老弟你倒别为难。” 这边褚大娘子还没开口,褚一官到底是老实人,听了便说:“罢了!老爷子可是这话么?也有你老人家养活了我半辈子,这会子瞧着你老这么大年纪,我倒扔下跑这么远去,自己找官儿作的,真个的我也忒认得官儿了,知道我有那造化没有呢?”褚大娘子的性情,却又和她丈夫不同。方才听她父亲一说,早就合了她的意思。你道为何?难道她果的看得她那个老玉那般重,看得她这褚一官这般轻,无端的就肯叫他到乌里雅苏台,给老玉保镖去不成?非也,她是这两年和安府上这阵走动,见安太太那等尊贵,金玉姐妹那等富丽,她把个脚步眼界闹高了;热厮唿喇,一心只想给她家一官大小也闹个前程儿,她好借此作个官儿娘子。听褚一官这等说,她便说道:“不是这么着,你听我说,这件事不值什么,家里有我呢!咱们索性把东庄儿的房子,交给庄客们看着,我还搬回来,跟老爷子住,早晚儿也好照应,你只管干你的去。就留你在家里,也是六指儿抓痒痒儿,敷余着一个。”说着,她倒站起来,向安老爷拜了一拜,说道:“就是这么着了,只求你老人家把这话好好儿的替我托付托付我们老玉吧!我也不会花说柳说的,一句话,我就保他不撒谎、出苦力这两条儿。再讲本事呵,不是我过于奖他,可挂拉枣儿有线限!”邓九公在旁,呵呵的笑道:“姑奶奶这是何苦来!”因和安老爷说道:“老弟,这一来你放了心了吧!再要不放心,我还有个人,我们那个大铁锤陆老大,老弟你不也见过他吗?你来的头里,我原说叫他同女婿两人接你去,没得去,你就来了。如今我还打发他们送你回京!就叫他们去替我给我们老贤侄道喜,这事也得和我们老贤侄商量商量。”说罢,就回头吩咐他女婿道:“姑爷,这话你明白了?你们别为我耽误了事。你瞧不得老头子庆了九十了,靠得住老天还赏几年子老米饭吃呢!你只管放心去你的。你出去,就把这话告诉陆老大吧。你们也别累赘,连夜赶着收拾收拾,马上捎上个小包袱子,明日就跟着走了。到家里瞧光景,是用得着你们用不着你们?果然用得着你们,再来取行李,多远儿呢,大概也还有这工夫!就这么办咧!”褚一官平日在他泰山跟前,还有个东闪西挪,到了在他娘子跟前,却是从来说一不二。如今两下里一挤,他响也不敢响,只有一句一答应的,尽着答应。便出去找陆保安,收拾行李马匹去了。 安老爷见他一家这等个至诚向热,心里十分不安,觉得有褚、陆这等两人跟去,也象略为放心。一时倒觉不好推却,只得应允,转向他父女称谢了一番。当下和邓九公吃了几杯,因是明日起早,饭罢,便各各安歇。褚大娘子去照料了褚一官一番,又嘱咐了他许多话。回到上房,和她家那位姨奶奶,两个张罗了这家,又打点那项,整忙了一夜,不曾得睡。次日才交五鼓,安老爷和邓九公都早起来,褚一官、陆保安两个已经遍体行装的上来伺候。九公一见他两个,便道:“可是我昨日还落了嘱咐一句要紧的话,你们这一去,见着少大爷,不比从前,可就得上台唱起戏来了。见面得跪倒爬起,说话得喳儿喳儿,还得照着督府衙门那些戈什哈排场儿称他大人,你们自己称是小的,那才是话呢!别说靠着我这个面子儿和你们两脑袋上纽子大的那个金顶子,和人家套交情去,这出戏可就唱砸了。”二人听了,只有连连答应。当下安老爷忙忙的一面吃些东西,一面催齐车马,便辞了九爷,带同小程师爷,褚、陆两个,并一众家丁上路。邓九公一直送到岔道口,才和安老爷洒泪而别。安公子自从他家老爷前往山东去后,那一向适值国子监衙门有几件应奏的事,他连次赴园,都蒙召见。接着吏兵部等,有两次奏派验看拣选的差使,也都派得着他,因此就把这位小爷热得十分高兴。恰巧那个当儿,正出了个内阁学士缺,祭酒的名次。题本里原得开列在前,他自己心里的红算计,下次御门这个缺,八成儿可望。过了几日,恰好衙门里封送了一件,某日御门办事抄来的,他算了算,这日正是国子监值日。因是御门的时刻比寻常较早,他先一日便到海淀住下。次日上去伺候御门事毕,一时一班卿相各归朝房,早听得大家在那里纷纷论说,某缺放了某人,某缺放了某人,只这回的阁学缺,放了乾清门翰詹班,又过了一个缺了。他这才知这缺不曾放着他。得失之常,一时心里倒也不觉得怎的。候了一刻,奏事的也下来了,叫起见的单子也下来了,他也不曾叫着,便同一众同寅散值,回到外朝房吃饭。 将吃完饭,只见一个军机苏拉进来向他说:“乌大人打发苏拉出来,叫回大人,吃完了饭别散。请到乌大人园子里去,有话说。”原来那时乌克斋已经进了军机。安公子所得老师口小便忙忙的催着家人吃了饭,辞了诸同寅,到老师园子而来。将进门,恰好乌大人也散朝回来,一见他便满脸是笑,却又皱着双眉说了句孙:“恭喜,放了这等一个美缺。”安公子还只当是今日这个阁学缺到底放的是他,先笑盈盈的答应了一声“是”。乌大人见他没事人儿似的,便问道:“难道你没得信么?”他这才问老师说:“门生没得什么信?”乌大人道:“我的爷,你赏了头等辖,放了乌里雅苏台的参赞了。” 只这一句,安公子但觉顶门上轰的一声,那个心不住的往上乱蹦,要不是气门挡住,险些儿不曾嘣出口来,登时脸上的气色大变。那神情儿,不只象在悦来店时见了十三妹的样子,竟有些象在能仁寺撞着那个和尚的样子。乌大人见他如此,说道:“你先别慌,咱们到里头去说。”说着,一把拉住他进了两重门,一路过假山,渡小桥,绕竹林,穿花径,来到一处三间小小的精致书房里坐下。早有家人送上茶来。这位爷,此时莫讲想升阁学,连生日都吓忘了。但听老师向他说道:“龙媒,昔人曾云,读万卷书,不可不行万里路。如你这等英年,正是为国宣力的时候,作这趟壮游也好。只是这条路,你走着却大不相宜,便怎么好?虽然如此,圣人定有一番深意存焉。老贤弟,你倒不可乱了方寸,努力为之。”安公子这才定了定神,问道:“只不知门生怎的忽然有这番意外的更调,敢请示老师,上头提到放门生这个缺,彼时是怎样个神情?”乌大人道:“我要在跟前也好了,向来放个要紧些的缺,军机见面时候,上头总有个斟酌。今日乌里雅苏台这件四百里报缺的折子,是军机见面下来到的,也不曾叫第二面。不想折子下来,就夹下个朱笔条子来,放了你了。” 安公子听了,忙站起来说道:“这实在格外天恩。门生的家事,老师尽知,这个缺,门生怎的个去法?怎生还得求老师栽培门生,想个方法挽回这事才好。”说着,便泪如雨下。乌大人也叹息一声道:“龙媒,这个何消你说,但是此时已有成命,如何挽回得来,只好看机会吧!如今且自预备明日谢恩要紧。你的谢恩折子,我已经叫我们军机处的朋友们给你办妥当了,明早并且就是他们替你递;你可想着给他们道乏。”说着,便叫:“来个人儿呀!”当下见个小厮答应着进来。乌大人道:“你把大爷的帽子拿进去,告诉太太,找我从前戴过的亮蓝顶儿,大约还有,就把我那个白玉喜字翎管儿解下来,再拿枝翎子。你就问太太,无论叫那个姨奶奶,结拴好了,拿出来吧!”那个小厮去了一刻,一时拴得停当,托出来。乌大人接过去,又给收拾了收拾,便叫安公子戴上。他谢了一谢,这才想起见师母来。只见乌大人扭了扭头,脸上带着些烦烦儿的说道:“师母又犯了肝气疼了。”当下安公子只觉心里还有许多话要说,无奈他只坐了这一刻的工夫,只见他老师那里除了这部里画稿,便是那衙门请看折子。才得某营请示挑缺,又是某旗来文打到。接着便是造办处请看交办的活计样子,翰林院来请阅撰文,还有某老师交题的手卷,某同年求写的对联。此外并说有三五起门生故旧,从清早就来了,却在外书房等着求见。 安公子见老师实在公忙得很,不好再往下絮烦,只得告辞。一路回到下处,便忙打发小厮回家,回明太太,并叫戴勤来,打发他上山东亲知老爷。忙了半日,次日起早上去谢恩,头起儿就叫的是他。及进去,磕头谢了恩。圣人开口,第一句便提的是记得你是某科从第八名提到第三名点的探花;跟着降了几句温谕,仍叫第二日递牌子。一时军机大人下来,他迎上去见,大家又给他道喜说:“你见面甚妥,有旨意赏加了副都统衔了。等降下旨来,换了顶子,明日还得预备谢恩。”这位爷经这等一提,又提得有些热起来。 读者,你看人生在世,不过如此,无非是被名利赚,被声色赚,被玩好赚,否则便是被诗书赚,被林泉赚,被佛老赚,自己却又把好胜好高好奇一切心,去受一切赚,一直赚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当不起一切不来赚他,他便想上赚,也无可上那处,便热不来了。安公子此时才遇着些小的一个钉子碰碰,此后正有错大的一把枣儿嚼嚼,你叫他怎得不热?安太太这面,这件事真好比风中搅雪。这回书又不免节外生枝,读者便好留心,看那燕北闲人怎生替他安家止风扫雪、逗节成枝,出那身臭汗了。 安公子赴园这日,太太见老爷公子都不在家,恰好那两日,张亲家太太又在家里害暴发火眼,那个长姐儿又犯了她月月肚子疼的那个病。太太吃过早饭无事,便和舅太太带了两媳妇四家斗牌。看看斗到晌午以后,忽见张进宝带公子一个的跟班小厮,叫四喜儿,进来回说:“奴才大爷,从园子里打发人来,回太太说:‘奴才大爷赏了头等辖,放了乌里雅苏台的参赞大臣了。’”安太太听了,只吓得扔下牌,啊了一声。舅太太接着也道:“嗳!这是怎么?”金、玉姐妹两个里头,那何玉凤听了乌里雅苏台五个字,耳朵里还许有个影子,只在那里愣愣儿的听。到了张金凤更不知那是山南海北,还道怎么也没个报喜的来呀!安太太此时是已经吓得懵住了。只问着舅太太说:“这乌里雅苏台,可是那儿呀?”舅太太道:“喂!姑太太,你怎么忘了呢?家里四大爷,当日不是到过这个地方儿吗?”安太太这才想起来道:“哎哟!天爷,怎么把我的孩子弄到这个地方儿去了呢?再说他好好儿的,作着个文官儿,怎么又给他辖呢?这不顶发了他了吗?这可坑死我了!”说着,便眼泪婆娑的抽噎起来。金、玉姐妹见婆婆这个样子,也由不得跟着要哭。舅太太忙劝道:“你们娘儿三个,且别尽着哭哇!到底问问那个小子怎么就会出了这么个岔儿?再外甥打发他来,还有什么说的呀!”她只管是这等劝着,她却也在那里拿着小手巾儿擦眼泪。安太大这才详细的问了问那个小厮,他便把公子叫他回太太,今日怎的在海淀办折子,预备明日谢恩,不得回来,并叫戴勤去,吩咐他到山东去候老爷,大爷还叫告诉二位奶奶再打点几件衣裳,叫他带回海淀去的话,回了一遍。太太一面吩咐去传戴勤,一面使叫金、玉姐妹两个回家去打点衣裳。一时戴勤来了,四喜儿取的衣裳包袱也领下来了。太太便吩咐他两个:“快去吧!”并说:“告诉大爷,明日谢下恩来没事,务必就回家来见见我。” 二人领命去后,金、玉姐妹两个依然过上房来。安太太见她姐妹,一个哭得眼睛红红儿的,一个还不住的在那里擦眼泪,自己又不禁伤起心来。舅太太又说道:“姑太太你别尽着这么着,外甥是说是出口,到底算升了一步,两年的工夫也就回来了。再说大喜的事,这么哭眼抹泪的,是为什么呢?”安太太未曾说话,先长吁一口气说道:“嗳!大姐,你那里知道我这心里的苦楚?你没见你妹夫,是作了一任芝麻大的外官儿,把个心伤透了。平日我们说起闲话儿来,我只说了一句''咱们这就等跟着小子到外头享福去吧!”你听他这么话,头一句就是‘那可断断使不得!’他说:‘一个人教子成名是自己的事,到了教得儿子成了名了,出力报国是儿子的事,这不是老子跟在里头搅得的。一跟出去,到了外头,凭是自己怎么谨慎,只衙门多着个老太爷,便带累的了儿子的官声。’大姐姐,你只听这话,别说是乌里雅苏台,无论什么地方,还想他肯跟小子出去吗?他一个不出去,我自然不好出去。我不出去,这个玉格我倒舍得。什么原故呢?一则小子也这么大了,再说既是皇上家的奴才,敢说不给皇上家出苦力吗?就只我这两媳妇儿,热厮忽喇儿的,一时都离开我,我倒有点儿怪舍不得的。”说着又哭。招得两个媳妇益发哭个不住。舅太太是个爽快人,看了这样子,便道:“你们娘儿倒不是这么闹法儿,你们家这不现放着两个媳妇儿吗?留一个,去一个,一桩事不就结了。也有娘儿三个,尽着这么围着哭的,难道哭会子就算不上乌里雅苏台了?”安太太那片疼儿女的心肠,是既不愿意自己离开两个媳妇儿,又不愿意两个媳妇之中,有一个离开儿子,听了这话,只是摇头。不料这话倒正合了金、玉姐妹两个的意思,你道为何?原来她两个这阵为难,一层为着不忍看着夫婿远行,一层也正为着不忍离开婆婆左右。并且两个人肚子里,还各各有一桩说不口来的事。一时听了舅太太这话,那何小姐性急口快,便道:“娘这话也说的是。那么着,我就在家里服侍婆婆,叫我妹子跟了他去。”张姑娘道:“自然还是姐姐跟了他去,好姐姐到底比我有点本事儿,道儿上走着,还便利些儿。这么大远的道儿,再带上这么个我,越发叫他受了累了。”何小姐听她这话说得有理,一时找不出话来驳她,急得肚子里的那句话可就装不住了。只见她把脸一红,低着头说道:“瞧这妹妹,你难道不知道我坐不得车吗?”安太太听了这话,明白是何小姐有了喜了,自己有信儿抱孙子了,才觉有些欢喜。将要问她,张姑娘肚子里的那句话也装不住了,说:“姐姐这话,姐姐坐不得车,难道我又坐得车吗?” 读者,你看这等一个扛七个打八个的何玉凤,你有来言、我有去语的张金凤,这么句“嫁而后养”的话,会闹得嘴里受了窄,直挨到这个分际,还是绕了这半天的弯儿,“借你口中言,传我心腹事”,说挤话,两下里对挤,才把句话挤出来。安太太听得两媳妇一时都有了喜,满心欢喜,只悔知道得晚了,便说道:“你瞧瞧你们这两人,也有这么大喜的信儿,会憋着不早告诉我一声儿,直到这时候,憋得十分十紧儿了,才说出来的。”说着,这才问多少日子了,一面又抱怨两妈妈说:“这个老东西,怎么也不先透给我个信儿呢?”当下便要叫了来发作她两个几句。何小姐是怕她两个得不是,忙说:“她们上月就要上来回婆婆的。我和妹妹商量,想着知道是不是呢?就吵吵。索性儿过些日子再说吧!谁知这个月,两人又都”说到这里,脸上一红,只瞅着张姑娘笑。张姑娘也只剩了羞的,扭过脸去暗笑。安太太此时,乐得只不错眼珠儿的望着她两个,又嘱咐说:“这可得小心点儿!第一不许冷的热的胡吃,轻的重的混动,走道儿总叫个人儿招呼着点儿,倒得常活动活动。”正嘱咐着,只听舅太太和她两个说道:“怪事,你们两个有什么事儿,从没瞒过我。怎么这件事,两人都嘴严得这个分儿上呢?”安太太也说道:“两媳妇儿呢,还罢了,还说脸上有个下不来。我只可笑我们玉格,这个傻哥儿,眼看着这就要作哥儿的爹了,也这么傻头傻脑的,不言语一声么?”正在一头笑着,忽然又把眉一皱,就说:“站住,先别乐大发了,这一来咱们娘儿们,不是都去不成了吗?把我们这个傻哥儿一个人儿,捺在口外去,可交给谁呀?这事情可不是更累赘了么?”说罢,只皱了眉,歪着头儿在那里呆想。呆了半日,忽然说道:“这可也就讲不得了,只好我跟了他去吧!只求大姐姐和张亲家母在家里,好好的给我招呼着我这两媳妇儿。”金、玉姐妹两个,听得依然得离开婆婆,更是不愿意。才要说话,早见舅太太嚷起来了,说道:“喂!姑太太你这是什么话呀?你把我留在你家,招呼着外姐姐使得,你叫我和你们那个老爷,怎么过得到一块子呀?”她婆媳一想,这话果然是不错,一为难,重新又哭起来。这一哭,可把舅太太哭急了,说:“姑太太你们娘儿三个,这哭的可实在揉人的肠子,怎么着,我和姑太太倒个头儿:姑太太在家里招呼媳妇,我跟了外甥去,这放心不放心呢?”安太太道:“也有这么大远的道儿,怪冷的地方儿,叫大姐姐你跟了他去受罪,我们倒在家里舒服呢?”舅太太道:“这也叫作没法儿了哇!”安太太见她一副正经的面孔,便问:“大姐姐,你这说的是真话呀?”舅太太道:“可是真话,姑太太只想你我这样儿的骨肉至亲,谁没用着的地方儿?再说这个孩子,我也疼他。讲到我又是个一身无挂碍的人,别说乌里雅苏台呀,就是叫我照唐僧那么个模样儿,到西天五印度去求取大藏真经,我也去了,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安太太见她这等关切,说:“真要这么着,我就先给姐姐磕头。这不但是疼孩子,直是疼我了!”说着,站起来,跪下就要行礼。两媳妇一见,连忙也跟着婆婆跪下。慌得个舅太太连忙也跪下,搀住安太太说:“妹妹,你这是怎么着呢?”她也哭了。读者,你看这安太太这一拜,叫着天下作儿女的看着,好不难过。人知老家儿待儿女这条心,真真不是视膳问安、昏定省亲就答报得来的。 舅太太搀住安太太,又忙着拉起金、玉姐妹来。她姑嫂两个,一齐归座,安太太的心里这才略略的放宽了些,叫丫头装了袋烟来吃。吃着烟儿,忽然又自言自语的说道:“这还不妥当。”因和舅太太道:“这一来玉格他这个外场儿,我算放心了;讲那贴身儿的事情,可叫我怎么着想法好呢?”舅太太问道:“姑太太说的,怎么叫个外场儿,又怎么叫个贴身儿呀?”安太太道:“类如他们到了衙门里,过起日子来,凡是出入的银钱,严谨个里外,什么穿件衣裳的厚薄,吃个东西的冷热,这些事情,都算个外场儿的。如今我们娘儿们既不能去,有大姐姐你替我辛苦这一场,好极了,我也不说什么了。到他贴身儿的事,两媳妇现既不能去,就说等分娩了,随后再打发一个去,这也不是一个半月的事。玉格到了那里,就拿每日早起给他梳梳辫子,以至他夏天擦擦洗洗,夜里被被盖盖这些事,无论大姐姐你么疼他,这也是惊动得舅母的?难道说一个娶了媳妇儿的人了,还叫他那个妈妈跟在屋子里服侍他不成?这可不是叫人没法儿的事吗?”这话舅太太却不好出主意了,只说:“有日子呢,罢咧,也只好慢慢的商量。” 这个当儿,这老姑嫂两个只顾在这边儿悄悄儿的说,那小姐妹两个,却在那边儿静静儿的听,听来听去,也不知那句话碰在她两个心坎儿上了。只见何小姐两眼睛一机伶,便笑着在张姑娘的耳边嘁喳了两句,不听得张姑娘说些什么,却只见她不住的点着头儿笑。恰好安太太和舅太太说完了这话,又回过头来,问着她两个说:“你们俩想我这话,虑的是不是?”不料这一回头,一眼正看见两人在那里打体己的神情儿,因说道:“你们俩有什么主意,也只管说出来,咱们娘儿们,大家商量商量不好吗?” 何小姐听婆婆如此说,将要说话,又望着张姑娘向外间努了个嘴儿,那光景象是叫她瞧瞧外间儿有人没人。紧接着张姑娘走到屋门旁边儿,探着身子望外瞧了瞧,回头只笑着和何小姐摆手儿。那神情象是告诉她外间儿没人。你道安太太家许多丫鬟仆妇,外间儿怎得会一时没人呢?原来她家的规矩,凡是婆儿媳妇们无事,都在廊下听差,其余的丫头们,一个长姑娘不在上屋里,早一边儿说笑的说笑,淘气的淘气去了,因此一时无人。 金、玉姐妹见没人在外间,她两个这才走到婆婆跟前,悄悄儿的回答道:“媳妇们却有个主意,这话倒不因着玉郎今日要出外去方才说起,自从今年来见他的差使是渐渐儿的多起来了,往往一进城去就得十日半月的住着,媳妇两个又不好怪厌气的,一趟一趟的,只是跟着来回的跑,原想回回婆婆,给他弄个服侍的人,总没得这个机会。如今他既出外,媳妇们两个又一时不能同去。请示婆婆,趁着这个当儿,给他弄了个人跟了去,外头又有舅母调理,管教这么着,使得使不得?”安太太听了,先点了点头儿,又摇了摇头儿,沉吟了一刻,才说道:“你们这么年轻轻儿的,心里就肯送上这件事上头,难为你们俩。但是你们只知道说弄个人,却不知道这弄人的难讲究。外头叫媒人带去,不知道个根底,腥的臭的,只图一时有个人使,弄到家来,那时候调理是别想调理得出来,打发是不好打发出去,不但你们俩得跟着糟心,连玉格可也就受了大累了,那可断乎使不得。这个样儿,我看得多了。要说就咱们家里这几个女孩子里头,给他挑一个吧?你们屋里两个,还是两个糊涂小孩子呢!我这儿的几个里头,不成个材料儿的不成材料儿,象个人儿的呢,又不合适。你们俩说,这会子,可叫我忙忙叨叨的那儿给他现抓人去?”何小姐道:“媳妇们两个心里,可倒瞧准了一个,只没敢和婆婆提到这里。”太太想了想,说道:"哦!我猜着了,你们准是瞧上跟舅母那个丫头的模样儿了,敢是好,只是人家早有了婆婆家了。”两人还没及答言,舅太太先摇头说:“不是,两外外姐姐知道她有人家儿了。”安太太纳闷儿道:“这可罢了我了!你们瞧准了的这个可是谁呢?” 何小姐见闻,又往外看了一眼,才到婆婆耳边,悄悄儿的回道:“媳妇两个才说想准了的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伺候婆婆的长姐儿姑娘。这个人要讲她那点儿本事儿,活计儿,眼睛里的那点机伶儿,心里的那点迟急儿,以至她那点稳重,那个干净,都是婆婆这些年调理出来的。不用讲了,最难的是她那个性情儿。只是婆婆只这么一个得力的人,别的都是小事,第一伺候婆婆梳这个头,是个要紧的。再她又在上屋当了这些年差了,可还不知媳妇们和婆婆讨得讨不得?因此心里只管想准了,嘴里总没敢提。” 太太才听完这话,就笑道:“敢是你们俩想的也是她呀!这件事在我心里,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了。你们俩方才虑的那个两层,倒都不要紧。如今我这儿拿拿放放的,都是你们俩,真要到了没人儿了,就叫你们俩打发我梳梳头,又有什么使不得的呢?再者,还有张进宝的那个孙女儿招儿和晋升的丫头老儿,这俩如今也学着干上来了。到了别的事,我一总儿和你们说这样句话吧!这丫头自从十二岁上要到上屋里来,只那年你公公碰着,还支使支使她。到了第二年,他疼爱丫头,连个溺盆子都不肯叫她拿,甚至洗个脚都不叫她在跟前,说她究竟是从小儿跟过孩子的丫头。你就知道你这公公,拘泥到什么分儿上,别的话更不用深分讲了。至于你们方才说的她那几宗儿好处,倒也不是假话。这件事照这么办,我心里也尽有,只我心里还有好些为难。这个人得这么个归着,也算我不委屈她,只是我这位梅香,她还有她娘的多少累赘,不然,我方才为什么说家里挑不出个合适的来呢?这话咱们娘儿们,还得从长商量:头一件我觉着她,只得说还大大方方儿的,不贫不下流,只是到底是个分赏罪人的孩子;第二件,她空有那么个模样儿,身段儿,我只说她那皮肉儿太黑翠儿似的,可怎么配得上我那个白小子呢?第三件,她比玉格儿大着好两岁呢!要开了脸,显着象个妈妈嫂子似的。这是我心里三宗不足处。就让都合式,没这三宗不足,你们只说这件事,要和你公公这么一商量,能行不能行?”舅太太接口就说:“姑太太,你才说的那三层,依我说,都没有什么的。眼下只要外甥儿出去,有个得力的人扶持他,苗点儿就苗点儿,黑点儿就黑点儿,大点儿就大点儿,都不打紧。说一定要等和你们老爷商量,他那个脾气儿,只怕吃个鸡蛋还得挑四楞儿的呢!那可怎么想行得去呀!”安太太道:“这句话,究竟还说可以想方法儿,商量着碰去。你还不知道呢,我们这个长姐儿,是在我跟前告老,永远不出嫁的了,她说:‘她等着服侍我归了西,她还给我当女童儿去呢!”你说这个时候要和她说这个,怎么说得清楚呀?”舅太太道:“这是多早晚的事,我怎么不知这个影儿啊!”张姑娘道:“就是我过来那年,舅母跟我姐姐在园里住的那一阵子的事嘛。那时候还有她妈呢!我婆婆一进城,就说她大了,叫她妈上紧给她找个人家儿,后来说了一家子,她家不是还带了那个小子来,请我婆婆相看来着么?” 张姑娘说到这里,安太太说:“是有个对证在跟前儿,不然,叫你这一拿文儿,倒象我这里照着说评书也似的,现抓着了这么句话造的谣言。”因接着张姑娘方才的话说道:“我还记得她妈说那个小子,是给那一个盐政钞官坐京的一个家人,叫作什么东西的儿子,家里很过得。我瞧了瞧那小子,倒也长得浑头浑脑的,就只脸上有点子麻子。我想着一个小子罢咧,怕什么呢?就告诉她妈,等定个日子,叫他们相看丫头来吧!谁知她妈给她说这个人家儿,没和她提过,她这无知道了,和她妈叨叨的倒有几车话,只说她妈怎么没良心了,又是说:‘怎么主儿打毛团子似的,掇弄到这么大,也不管主儿跟前有人使没人使,这会子你们只图找财主亲戚,就硬把我塞出去了。’连数落带发作的就哭闹成一处,把她妈哭闹得没法儿了,说:‘你就不肯出去,也让我回太太一句去呀!’她也不理她妈,就跑了来跪在我跟前,一行鼻子两行泪的,哭个不了。就说了方才我讲的她那套糊涂话,还说这一辈子,刀搁在脖子上都使得,也别想她离开我咧!大姐姐,你说这是她娘的苗子不是?”舅太太听了,只抿着嘴儿笑说道:“姑太太,我可多不得这件事呀!我只说句公道话,这固然是这丫头的良心,也是你素来与她的恩典。你可得知道,你们那个丫鬟,何等心高志大呀!素来就讲究个拿身分,好体面,爱闹个酸款儿。你安知她不是跟着你,这么女孩儿似的养活惯的,不肯低三下四的跟了那个蠢头笨脑的奴才小子去呢?”金、玉姐妹听了这话,齐声说:“舅母这话,说得是极了。再还有一说,人第一难得是彼此的合个性情几,她又正是从小和玉郎一块儿混,混大了的。”舅太太说:“好哇!就是这话了!这话我可是白说,主意还得姑太太自己拿定。” 这位老太太心里本正在又是疼儿子,怕他没人;又是疼丫头,怕她失所。一时听了这套有成无破的话,想着这件一举三得的事,就把他们那位老爷怎么个难说话也忘了,不由得说道:“你们娘儿三个,这话也说得是,就是这么着。”才说了这句,下文还没说出来,金、玉姐妹两个,见婆婆应了,乐得忙着下跪,就磕头。安太太笑道:“喂!你们俩先别磕头啊!知道我这个媒人作得成作不成呢?”这里正说得热闹,何小姐机伶一闪身子,早从玻璃里看见那个长姐儿,一步挪不了三指,出了东游廊门,从台阶底下慢慢儿的往下屋走了来,何小姐便和太太摆手儿。太太看见,悄悄儿道:“别提了,看她听见。”又和金、玉姐妹道:“这话就只咱们娘儿四个知道,别人跟前一个字儿别露,就是玉格儿回来,也先不用告诉他。”当下大家便将这话掩住不提。 长姐儿她既是犯了肚子疼,在屋里养病,怎的又出得来?既出得来,大爷这么个惊天动地的人,出了这么个惊天动地的岔儿,遍地又都是她的耳报神,她岂有不知道之理,怎的又直到此时才出来呢?其中有个原故。原采她方才正合着桃仁红花引子,服了一丸子乌金丸,躺在她屋里,就渗着了。她这一渗着,那班小丫头子,谁也不敢惊动她。直等她一觉睡醒了,还是那个小喜儿跑了去告诉她,说:“长姑娘,大爷要出外去。”只这一句,她也不及问,究竟是上那儿去,立刻就吓了一身冷汗,紧按了肚子,拧着一阵疼。不想气随着汗一开化,血随着气一流通,行动了行动,肚子疼倒好了些。转念想到大爷这一出去,老爷、太太自然断没不同出去的。果然太太出去,太太走到那儿,还怕我不跟到那儿吗?心里又一松快,便想起多少事由儿,扎挣着出来。将进门,安太太还生恐她听见些什么,跑了来了,便先问:“你好了吗?怎么又跑出来了?”她道:“奴才听说大爷要出外了,奴才想起来,太太从前走长道儿的那些薄底儿鞋呀,风领儿斗篷呀,还都得早些儿拿出来瞧瞧呢!再还有小烟袋儿咧,吃食盒儿咧,以至那个关防盒儿,这些东西也还不记得在那儿搁着呢!趁着老爷没回来,明日趁个早儿,慢慢儿的去找,也省得临期忙。”安太太道:“那儿呢!咱们走还早呢!你先装袋烟我吃吧。”她便去装烟。 到了次日,安太太从吃早饭起就盼公子,不见回来,忽然听得门上一阵吵闹,便有家人回来说:“大爷赏加了副都统衔了。”安太太听得儿子换上红顶子了,略有喜色;只想着他明日还得谢恩,今日自然又不得回来了。那知安公子岂止次日不得回来,只从那日起,便一连召见了八九次,这才有旨意,赏了假,叫他回家收拾。他当日归着的归着,次日起了个大早,才回到庄园。和太太一见面儿,娘儿俩先哭了个事不有余。大家劝住,他连忙着到祠堂行礼,才把家庭这点儿礼节完了,外头便回:“吴侍郎来拜。”又是位老师,不好不见。接着就是三四起人来,安公子一一送走了。才回到自己房里,换了换衣裳,一切没得闲谈,只见上屋里一个小丫头跑来说:“太太叫大爷!戴勤回来了。”安公子和金、玉姐妹连忙过去,见戴勤正在那里回太太话:“老爷昨天住常新店,叫奴才连夜赶回来,告诉大爷不必远接,只在家候着。老爷今日走得早,大约晌午前后,就可到家。”公子听了,重新去冠带好了,去到外面伺候。迟了一刻,便见随缘儿先赶回来,回说:“老爷快到了。”少时,老爷来到家门,公子迎了几步,便在车旁迎接。老爷在车上见他头上顶嵌珊瑚,冠飘翡翠,面上却也喜欢,心里却不免十分难过。你看这老头儿好扎挣劲!先在车里点头,说了句起来,下了车,便说道:“不想你竟也巴结到个二品大员,赶上爷爷了,比我强,这才不枉我教养你一场!有话到里头说去吧!”公子也明知这是他父亲安慰他的话,只得赔笑答应。这种笑,那脸上的神气,却比哭还疼。这个当儿,便见褚一官、陆保安两个过来谒见;他两个果然就照着邓九公的话,立刻跪倒请安,口称大人。安公子虽说一时不好直受不辞,但是一个钦命二品大员,正合着三命而不齿;礼制所在,也不便过于和他两个纡尊降贵,只含笑拱了拱手,说了句路上辛苦,便随了老爷一路进来。一时在家的家人,叩接老爷,跟去的家人,又叩见公子。正乱着,张亲家老爷和老程师爷也迎出来。老爷应酬了两句,就托他二位管待褚、陆两个。自己进了二门,便见太太带了两个媳妇,接到当院子里来。两媳妇迎着请了安。这安老夫妻两个,还用着那老年的旧牌子儿,彼此拉了拉手儿。那班仆妇丫头,却远远的排着那边跪,安老爷都不及招呼。见舅太太在廊下候着,便忙着上前,彼此问过好,谈了两句一路风尘的话。又问:“亲家太太,怎的不见?”张姑娘代说明了原故。 老爷一路进房坐下,当下公子行过礼,媳妇便倒上茶来。此时自安太太以下,都道老爷这一到家,为着公子出口,定有一番伤感,大家都提着全副精神,应酬老爷。看了看老爷,依旧是平日那个安详样子,只不过问了问公子奏对的光景,毫不露些张皇烦恼。公子此刻,却是有些耐不得了。原来他自放下来那日起,凡是此番该是从家里怎的起身,到那里怎的办事,这些事一时且不能打算到此。只他那点家事,几个亲丁,心里盘算,纵使万转千回,总盘不出个定见来。第一件万难,是这等远路,不好请着父母同行。待说把他两个夫人留在家下,替自己奉养,又虑到任上内里无人,不成个局面。否则两个之中,酌量留下一个,偏又两个一齐有了喜了,不便远行。便是她两个有喜的这节,也还不曾禀过父母。他好容易盼到今日回家,正想把这话和金、玉姐妹私下计议一番,先讨太太个示下,然后等老爷回家再定。不想一进门,不曾消停一刻。才得消停,恰巧老爷回来了。他此时见了老爷,只觉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只得问道:“儿子受父母的教养,正想巴结个程前,奉了父母出去,安享几年,不想忽然走了这条意外的岔路,实在不得主意。”说着,又行了个家庭礼儿,屈了一膝,说:“ 请父亲教导。”他那眼泪却是撑不住了。只听安老爷嗯了一声,说道:“怎的叫个走了这条意外的岔路,我以为正是意中之事。你所谓意外者,只不过觉道你从祭酒得了个侍卫,不曾放得试差学政耳。却不道这等地方,要么不用世家旗人去,用世家旗人,不用你这等年轻新进,用什么人去?且专论文章华国,却用什么人去戎马防边?其为报效一也。便说不然,太君代天司命,君命即是天命。天命所在,便是条意外的岔路,顺天听命,安知非福?你说讨我的教导,我平日和你讲起话来,言必称周礼,不知者鲜不以为我立论过迂,课子过严;可知道为子为臣,立身植品的大经,都不外此。那乌里雅苏台虽是个边地,参赞大臣虽是个远臣,大约也出不了周礼的道理。至于你此次远行,我家现有的是钱,用多少尽你用,只不可看得银钱如土。有的是人,带那个尽你带,只不必闹得仆从如云。讲到眷口,两个媳妇,不消说是和你同行了。太太果然要母子姑媳一时难离,也不妨同去。只留我在家,替你们作个守门的老叟,料想还不误事。” 安老爷只管讲了这半日个,这段话却是拈着几根胡子,闭着一双眼睛讲的。何以故呢?他要一睁眼,那副眼泪也就撑不住了。舅太太见安老爷这样子,便点点头,瞧了安太太,和安老爷说道:“你们这个家,可就当成个模样儿了。”便听安太太和老爷说道:“依我想,这件事,不必定忙在这一时。玉格起身,尽有日子呢!老爷今日才到家,且歇歇儿。索性等消停了,斟酌斟酌,究竟是谁该去,谁不该去,谁能去呀,谁不能去呀,且定规不迟。要说老爷一个人儿在家里,我就跟着他们出去,也断没这么个理!我不出去,又怕这两媳妇儿万一在外头,一时有个什么喜信儿呢,没个正经人儿招呼她们。我的意思,还是请大姐姐替我们辛苦这趟。”老爷还没听完这话,便道:“一个何家媳妇,已经劳舅太太辛苦那场,此时这等远行,却怎的好又去起动?”舅太太说:“哎呀!不用姑老爷这么操心了,姑太太早和我说明白了,我左右是个没事的人,乐得跟他们出去逛逛呢!”老爷见舅太太这等爽快向热,心下大悦,连忙打一躬,说:“这个全仗舅母格外费心。”舅太太被安老爷累赘得不耐烦,她便站起身来,也学安老爷那个至诚样子,还了他一躬,口里说道:“这个愚嫂当得效力的。”她打完了躬,又望着大家道:“你们瞧这样儿,犯得上闹得这步田地。”惹得大家无不掩口而笑。 安公子方才听老爷那头吩咐,正想把金、玉姐妹现在有喜,并自己打算不带家眷,留她两人在家侍奉的话回明。听太太说了句老爷才得到家,先请歇歇儿,便不好只管烦琐。如今却又见他母亲给请了舅母同去,心里一想,这一来弄得一家不一家,两家不两家,益发不便了,登时方寸的章法大乱。他却那里晓得人家娘儿三个,早巳计议得妥妥当当了呢!偏是这个当儿,老爷又吩咐他邓九公差褚、陆两个来的意思,要跟他出去的那段话,就叫他出去定夺行止,他无法,只得且去作这件事。安老爷这里便和大家说了说路上的光景,讲了讲邓九公那里的情由。紧接着行李车也到了,众小厮忙着往里交东西;有的交带去的衣箱的,有的点交路上的用帐的,都在那里等着见长姐儿姑娘,可此时只不见了长姐儿姑娘。 你道她此刻又往那里去了?书里交代过的,她原想着是大爷这番出外,大爷走到那儿,太太跟到那儿;太太走到那儿,她跟到那儿定了。不想方才听得老爷一个不去,连累太太也不去了。眼下太太和公子竟要母子分飞,她也谢三儿的窝窝在下了。登时心火上攻,急了个红头涨脸,又犯了那年公子乡试放榜,她等不着喜信儿便头晕的那个病了。连忙三步两步走到院子里,扶着柱子,定了会儿神,立刻觉得自己身上穿的那件衣裳的腰褙,宽宽就有四指;那个领盘儿,大了就有一圈儿;不差什么,连腰围儿都要脱落下来了。她便和别的丫头说道:“我怪不舒服的,家里躺躺儿去。太太要问我,就答应我作什么去了!”说着,一路低着脑袋,来到她屋里,抓了个小枕头儿,支着耳跟子躺下,只把条小手巾儿盖着了脸儿,暗暗的垂泪。她偏又头两天一时高兴,作了个抽系儿的大红毡子小烟荷包儿。这日早起,又托随缘儿媳妇儿,找人给装了一根玉嘴儿、湘妃竹杆儿的小烟袋儿,为的是上了路随带着,上车下店,使着方便。事有凑巧,恰恰的这么个当儿,随缘儿媳妇给她送了来。一进门儿,见静悄悄的没个人声儿,便叫了一声大姐姐。她听见有人叫她,这才扎挣着起来,问是谁呀?随缘儿媳妇一见她这个样儿,便问道:“大姐姐,你好好儿的,这是怎么了?哭的这么着?”她叹了口气说道:“好妹妹,你那儿知道我心里的难受,你坐下,等我告诉你。你瞧,自从大爷这么一放下来,就念佛说:‘这可好了,我们太太要跟了大爷大奶奶去享福了。’谁知这位老爷子,这么一折,给折了个稀呼脑子烂;你说这娘儿四位这一分手,大爷、大奶奶心里该怎么难受,太太心里该怎么难受,叫咱们作奴才的旁边瞧着,肉跳不肉跳呢?再者,二位大奶奶素来待我的恩典,我们娘儿们怎么离得开?”说着,又把嘴撇得瓢儿似的。随缘儿媳妇明镜儿也似的知道她姑娘和张姑娘有喜不能出去,只因何小姐吩咐得严,叫且不许声张,此时是不敢和她露一个字,只说了句:“那儿呢,还有些日子呢,知道谁去谁不去呢?就先把你哭的这么个样儿!”说完了,放下烟袋去了。她把那根烟袋扔在一边儿,躺下又睡,却又睡不着,只一个人儿在她屋里坐着发愣。上屋这里只管一群人等着她交代东西,那班丫头听她方才说了那句话,又不敢去叫她。恰好二位大奶奶都在上屋里,便着人一件件往里收。舅太太见这里乱哄哄,她也回西耳房去了。 安老爷见舅太太走了,这才要脱去行装,换上便服。安老爷的拘泥,虽换件衣服,换双袜子,都要回避媳妇,进套间儿去换的。只这个当儿,老爷一面换着衣裳,一面和太太提提闲话儿来,说:“难得舅太太这等向热,不辞辛苦。他小夫妻三个得这个人同去照应,你我也就大可放心了。”安太太憋着一肚子里的话,此时原不要忙着就说,因见老爷这句话是个机会,再看了看左右无人,只得两个小丫头子,她把那两个小丫头子也支使开,先给老爷一个高帽儿戴上,说道:“可不是,她自然也是看着老爷平日待她的好处,只是如今她只管肯去了,两个媳妇究竟好去不好去,倒得斟酌斟酌。为什么我方才说等慢慢儿商量呢!”老爷忙问道:“她两个怎的不好去?”太太满脸含春说道:“好叫老爷得知,两媳妇儿都有了喜了,老爷说可乐不可乐?”老爷听了大喜,说道:“这等说,你我眼前就耍弄孙子了,有趣有趣。我安水心再要得教出两个孙儿,使他成人,益可上对祖父矣!”太太道:“老爷只这么说,世间的事可就难得两全。老爷只想两媳妇都有了喜,自然暂且不能跟了小子出去,叫他一个人儿,在衙门里怎么是个着落儿呀?”老爷道:“然则有舅太太去正好了!”太太道:“老爷这话又来了,他舅母去,也只好照管个大面皮儿呀!到了小于自己身上的零碎事儿,怎么好惊动长辈儿去呢?所以我同媳妇儿为着这件事,为了这几天难,总商量不出个妥当主意来。依两媳妇的意思,是想求我给他买个人带了去。”老爷听到这里,才要绷脸,太太便吩咐说道:“老爷想玉格这么年轻轻儿的哥儿,屋里现放着两媳妇儿,如今又买上个人,这不显着太早吗?我就说:‘断断乎使不得!就打着我这时候依了你们这话,要一回你公公,你公公也必不准。’老爷说,这话是不是?”老爷道:“通啊!太太这话是理,所以叫作‘惟识性者,可以同居’,太太其深知我者也!我常讲的夫妻一伦,恩义至重,非五十无子,断断不可无端置妾。何况玉格正在年轻,媳妇又都有了生子的信,此刻怎的讲得到买人这句话?”太太见老爷的话没一点动气儿,便说道:“老爷不是说我说的是吗?我说只可管这么说了,想了想真也没法儿。老爷想,一个人家儿过日子,在京在外,是一个理。第一件,里外的这道门槛儿,得分得清楚。玉格儿这一出去,衙门里自然得有几个丫头女人。就是他舅母,也得带两三个人去。两媳妇呢?少说也得一年的光景才能去呢!这一年的光景,他就这么师爷也似的一个人儿住着,那班大些儿的女孩子和年轻的小媳妇子们,类如拾掇拾掇屋子,以至拿拿放放,出来进去的,可不觉得怪不方便的么?老爷是最讲究的这些,老爷你想想。” 太太说到这里,只见老爷脸上,按着五宫,都添了一团正气,说:“哎呀!太太你这一层,虑的尤其深远,这倒不可不替那筹画出个道理来,却是怎样才好?”太太听这话,知有些意思了,接着说道:“两媳妇儿不放心的也是这个。只我不准他买人,就请示我,说:‘要不就在家里的女孩子们里头,挑一个服侍他吧!’我说:‘你们俩瞧家里这几个丫头,那里还挑得出个象样儿的来?”谁知她们两个说这句话,敢是心里早有了人了。”老爷道:“她两个心里这人是谁?”太太笑道:“照这么看起来,两人到底还是两小孩子,只见得到一面儿,两人只一个儿劲的磨着我求我,替她们和老爷说说,要咱们上屋里的这个长姐儿。老爷想这个长姐儿,怎么能给她们?我只说:‘这一个不能给你们哪!你公公跟前没人儿啊!” 老爷一听这句话,只急得局促不安,说道:“啊!太太,你这句话却讲得大谬不然了!”太太道:“我想着打头呢!那丫头是个分赏罪人的孩子,又那么漆黑的个脸蛋儿,比小子倒大着好几岁,可怎么给他呢?再者咱们这上屋里,也真离不开了她。就拿老爷的衣裳帽子讲,向来是不准女人们和那一起子小丫头子们着手的,如今有她经管着,就省着我一半子,所以我心里就那么回复了两媳妇儿了。”老爷道:“咳!此皆太太不读书之过也。要讲她的岁数儿,岂不闻妻者齐也,明其齐于夫也;妾者接也,侧也,虽接于夫而实侧于妻也。太太你怎的把她同夫妻一伦,讲起嫁娶的庚申来?况且女子四德,妇德妇言之后,才讲得到妇容,何必论到面目上的黑白上去?”太太道:“这么说,她是个贵州苗子,也没什么的?”老爷道:“太太你就不读书,难道连‘舜东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这两句,也不曾听得讲究过?如今你不要给儿子纳妾,也倒罢了的;既要作这桩事,自然要个年纪长些的,才好责成她抱衾问暖,听鸡视夜。况且我看长姐儿那个样子,虽说相貌差些,还不失性情之正,便是分赏罪人之子,何伤?又岂不闻罪人不孥乎?这话还都是末节而又末节者也!太太,你方才这话讲的还有一层大不通处,你却不想这长姐儿原是自幼侍候玉格的,从十二岁就在上房当差,现在标梅已过。如今两个媳妇,既这等求你向我说,我要苦苦的不给他,却叫她两个心里把我这个公公怎生看待?此中关系甚大,太太你怎的倒和她们说‘我跟前没人’起来,岂不大谬!” 安太太未曾和老爷提这件事,本就捏着一把汗儿,心里却也把老爷甚么样儿的左缝眼儿的话,都想到了,却断没想到老爷会这么一左,这一左倒误打误撞的把件事左成了!一时喜出望外,虽然暗笑老爷迂腐的可怜,却也深服老爷正派的可敬,再想想又怕夜长梦多,迟一刻儿不定,老爷想起孔夫子的那句话和这件事不对岔口儿来,又是块糟,连忙说道:“老爷说的关系不关系这些话,别说老爷的为人讲不到这儿,就是两媳妇儿,也断不那么想,总是老爷疼她们。既是老爷这么说,等闲了我告诉她们是了!”老爷道:“太太你怎的这等不知缓急,这句话既说定了,那长姐儿怎的还好叫她在上房等得一刻?”太太笑道:“老爷这又来了,那儿就至于忙得这么着呢?再者玉格儿那孩子,那个噶牛脾气,这句话还得我先告诉明白了他。就是那个丫头,也是她娘的个拐脾子。”太太这里话还不曾说完,老爷就拦头说道:“呵!太太说那里话?这事怎由得他两个!待我此刻就出去帮太太办起来。”说着,出了屋子,就叫人去叫大爷、大奶奶。 照这段书说起来,这位安老孺人,不是竟在那里玩弄她家老爷么?这还讲得是那家性情?不然也,世间的妇女,要诸事都肯照安太太这样玩弄她家老爷,那就算那个老爷修积着了。这话却不专在给儿子纳妾一端上讲,此正所谓情之伪,性之真也。 安太太见老爷立刻就要叫了儿子媳妇来,吩咐方才的话,一时虑到儿子已经算个死心眼儿的了,她那个丫头又是有个冲撞性儿,倘然老爷和她一说,她依然说出刀搁在脖子上也不离开太太这句话来,却怎么好?便暗地里叫人去请舅太太来,预备作个和事人。恰好舅太太正在东院里和金、玉姐妹说话,听得来请,便和她姐妹说道:“莫不是那事儿发作了?”她娘儿三个,便一同过来。安太太一见,便和舅太太说:“大姐姐来得正好,那句话,我和你妹夫说明白了。”回头便告诉两媳妇说:“你公公竟把她赏了你们了,快给你公公磕头吧!”金、玉姐妹两个,连忙给老爷、太太磕了头,站起来,只说得句:“这实在是公公、婆婆疼了我。”便见公子从二门外进来。安老爷见了公子,先露着望之俨然的脸上严霜凛凛;不提别话,第一句便问他道:“你可知子事父母和妇事舅姑,这桩事是不得相提并论的?”安公子听了,一时摸不着这话从那里说起,只得含糊应了个“是”。这才听他父亲说道:“两个媳妇遇了喜,她自己自然不好说了。我说怎的这等宗祧所关的一桩大事,你也不晓得预先禀我一句?这也罢了!只是她两个此刻既不便远行,你这番出去”倒得说到这句,又顿住了。安太太大家听这话儿的底下这一转,自然就要转到长姐儿身上了,都寂静的听着,要听老爷怎么个说法。谁知老爷从这句话一岔,就咕喇咕喇和他说了一套满洲话。 公子此时,梦也梦不到老人家叫了来,吩咐这么一段话,踌躇了会子,也翻着满洲话回了一套,一边向着老爷说,却又一边望着太太脸上,看那神情,好象说的是:“这个人,母亲使着得力,如今自己不能在家奉侍,怎的倒把母亲一个得力人,带去服侍自己呢?”仿佛是在那里心里不安、口里苦辞的话,却又听不出他说的果是这么段话不是。只见老爷沉着脸,说了句阿那他喇博;公子听了,仍在絮叨,老爷早有些怒意了,只喂了一声,就把汉话急出来了,说:“你这话,好不糊涂!我倒问你怎的叫个长者赐,少者贱者不敢辞?”太太这才明白,果是他父子在那里对凿起四方眼来了,便说道:“玉格这孩子真个的怎这么拧啊!你父亲既这么吩咐,心里自然有个道理,你就遵着你父亲的话就是了,怎先闹这些累赘。“公子见母亲也这么说,只急得满脸为难,说:“儿子怎么敢拧,其如儿子心里过不去呀!”安老爷听了,益发不然起来,便厉声道:“这话更谬,然则‘以父母之心为心’的这句朱注,是怎的个讲法?不信你这参赞大臣,连心都比圣贤高一层!” 安公子一看老人家这神情是翻了,吓得一声儿不敢言语。这个当儿,再没舅太太那么会凑趣的了,说道:“我瞧着他,也不是拧,也不是这些个那些个的。共总啊,哥还是脸皮儿薄,拉不下脸来磕这个头。还是我来吧!”说着,坐在那里,一探身子,拉着公子的胳膊说:“不用说了,快给你老爷、太太磕头吧!”公子被舅母这一拉,心里暗想,这要再苦苦的一打坠咕罗儿,可就不是话了,只得跪下,谢了老爷。老爷这才有了些笑容儿,说道:“这便才是。”公子站起来,又给太太磕了头。老爷又道:“难道舅母跟前还不值得拜她一拜么?”太太说:“可是该的,底下仗着舅母的地方儿多着的呢!”公子此时见人还没收成,且先满地的一路拜四方,一直的拜到舅母家去了,好不为难;只是迫于严命,不敢不道,遂又给舅母磕了个头。便听老爷拿着条沉甸甸的正宫调嗓子,叫了声:“长姐儿呢?”外间早有许多丫头女人们接声儿答应说叫去。长姐儿在她那间房里坐着,发了会子愣,只觉一阵阵面红耳热,躺着不是,坐着不是,一时无聊之极。拿起方才安的那根小烟袋儿来抽了抽,又把作的那个大红毡子捆丝儿的小烟荷包儿,装上烟,拿小火镰儿打了个火点着了,叼着烟袋儿,靠着屋门儿,一只脚跷在门槛儿上,只向半空里闲望。正望着,忽见一个喜鹊飞了来,落在屋檐上,对着她撅着尾巴,喳碴喳的叫了三声,就往东回西飞了去了。她此时一肚皮没好气,冲着那喜鹊,呸!啐了一口,说子:“瞎叫的是你妈的甚么呢!”正说着,又觉一个东西从廊檐上直挂下来,搭在她额脑盖儿上,吓得她连忙一把抓下来一看,却是个喜蛛儿。正看着,又是那个小喜儿跑来,说道:“姑姑哇!瞧了不得了,老爷那儿咦留哇喇的,翻着满洲话,和大爷生气。大爷直撅撅的跪着,给老爷磕头赔不是呢!”她听了这活,心里轰的一声,立刻连手脚都软了,连忙搁下烟袋,拿起半碗儿冷茶来,漱了漱口,待上去打听打听,只见一个女人迎头跑来,一迭连声儿的说:“老爷叫。”她此刻正因老爷耽误了她的心事,心里有些不大耐烦,听得老爷叫她,一面唠叨说:“老爷好好儿的,又叫我作什么呢?”一面便硬着个脖子,往上屋里来。将走到上屋,她见舅太太和老爷、太太一处坐着。大爷、二位奶奶都在跟前侍立。几个大小丫头,也一溜儿伺侍着。外间还有许多女人们在那里听差,黑压压的挤了半屋子。她将进屋门儿,太太就告诉她说:“老爷这儿叫你,有话吩咐你呢!”听着,她又往前走了两步,便听老爷吩咐道:“大爷现在出外,你二位大奶奶同时遇喜,不便坐车远行。大爷身边,一时无人伺候。你二位大奶奶,在我跟前讨你去给大爷作个身边人。我因平日看你也还稳重,再又是自幼儿伺候过大爷的,如今就给你开了脸,叫你服侍了他去。此后你却要知你二位奶奶的思典,听你二位奶奶的教训,刻刻知足自爱,不然,你可知道子妾和儿媳不同,我自有家法!”安太太一旁听了这话,又怕决撒了事情,又怡委屈了丫头,正要把老爷方才这话,从头儿款款儿的说一遍给她听,只见她也不说长,也不问短,也不磕头,也不礼拜,只把身子一扭,搭靠在一扇格扇跟前,拿绢子捂了脸,就呜儿呜儿的放声大哭起来了。安太太生怕老爷见怪,忙道:“丫头,不许,这是怎么说?老爷这儿吩咐你话么!怎么不知道好好答应呢?无论你心里怎么委屈,也是等老爷吩咐完了,慢慢儿的再回呀!也有就这么长号儿、短号儿哭起来的?这可不象样儿了!”金、玉姐妹素日本就待她最好,此刻见是她们屋里的人了,越觉多番亲热,两人只围着她,悄悄儿的劝她,说:“你瞧,老爷、太太这个样儿的恩典,又是这么大喜的事,你还有什么委屈的地方儿呢?有什么话,只好好的说,快别哭了!”她娘儿三个,当下就这等一递一句的劝了个不耐烦。无耐这里只管说破唇皮,万转千回,不住口儿的问;她那里只咬定牙根,一个字儿没有,不住声的只哭。 读者,你道这一哭,可不哭得来没些情理么?却不道其中竟自有些情理。岂不闻语云:“人各有志,不可相强。”便是妇人女子的志向,也有个不同。有的讲究个女貌郎才,不辞非鸦非风的;有的讲究穿衣吃饭,只图一马一鞍的。何况这长姐儿,还是从前因为她妈给她择婿,决意不嫁,说过这一辈子,刀搁在脖子上也休想她离开太太;甚至太太日后归西,她还要跟了当女童儿去的个人呢?要据她这番志向而论,莫讲是安老爷吩咐,要把公子女龙媒给她作乘龙婿,便是佛旨纶音,要把她送到龙宫去作个龙女,也许万两黄金买不动她那不字儿。话虽这等说,但是她果然是鼻子底下还带着嘴,此时正不妨大庭广众,侃侃而谈,请老爷看看她这个心,是何等的白日青天;听听她这段话,是何等的光风霁月。便是老爷,又其奈她何。怎的就委屈到一个字儿没有,只不住声的哭呢?这个情理,又在哪里呢?噫嘻!原来她这副眼泪,不是委屈出来的,正是感激出来的。你道感激,怎的倒会感激得哭起来?读者如果不信,只看在朝的那班大臣,偶然遇着朝廷施恩,放个好缺,那谢恩折子里,必要用“感激涕零”这四个字。这长姐儿心里想这个缺,她想了也不是一天半天儿了,怕的是想不到手;待说仗着上头平日待的那点分儿,就因着自告奋勇求个恩典,说奴才情愿巴结这个缺——其实不是个甚么巴结得的缺——时又求不出口。不想正在个想不到手,求不出口的当儿,梦也梦不到,老爷忽然出其不意的,当着闽家大众,冠冕堂皇,这么一破格施恩,恰恰的放着这个缺,正是她平日想不到手,求不出口的那个好缺;人谁没个天良,那有个不感激到二十四分的么?感激的过了头儿了,那涕零自然也就过了头儿了!所以她就呜儿鸣儿呜儿的放声大哭起来了。这正是个天理人情。人家心里,正在那里一团的天理人情,感激还感激不过来呢!旁边儿的人,只一个劲儿的问她,说有甚么委屈,这句话却叫她怎的个答应法?所以只急得她心里好象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一时越着急,越没话;越没话,越要哭。 只是安老爷那个方正脾气,那里弄得来这些勾当?见她这样,当时勃然大怒,把桌子一拍,喝道:“呔!你这妮子,怎的这等不中抬举!我倒问你,你这委屈安在?”她见老爷动了气了,当下从着急之中,未免又上点害怕,心下暗想说:“这一来倒不好了!别的都是小事,老爷那个天性,倘然这一翻脸,要眼睁睁儿的把只煮熟了的鸭子给闹飞了,那个怎么好?俗语说的:‘过了这个村,没那个店儿。’我这一辈子,可那儿照模照样儿再找这么个雪白粉嫩的大河鸭子去!”她想罢,便连忙跑到老爷跟前,双膝跪倒说:“求老爷先别生气,容奴才慢慢儿的回答。圣明不过老爷,老爷替奴才想想,老爷施的这事,什么样儿天高地厚的思,奴才打那头儿说的上委屈来?就算老爷委屈了奴才吧,主儿就是一层天,天牌压地牌的事,奴才就委屈,又敢说什么!”安老爷还在那里瞪着双眼睛,问她说:“然则你哭着何来呢?”她被老爷这一问,越说不出来个所以然了,只偷眼瞧瞧太太,瞧了半日,这才抽抽噎噬的说道:“奴才想着是这一跟出去,别的没什么,奴才怪舍不得奴才太太。”你瞧人家原来是为舍不得太太,所以如此;至于那层儿,敢则是不劳老爷费心,她心里早打算到这个跟出去上头了。只是这句话,人心隔肚皮,旁人怎猜得透?倒累老爷发了这场大怒,太太枉费了会子干急。好在他老夫妻二位的性情,都吃这个。老爷听了这话,立刻怒气全消,倒点了点头,望着太太说道:“照这等看起来,她这副眼沮,竟是从天性中来呢!倒也难得!”太太这个当儿听她说了句“ 舍不得太太”,早巳眼泪汪汪的在那儿从袖口儿里,掏小手巾儿擦眼泪,一面又要手纸抹鼻子。见老爷这等说,便勉强笑道:“甚么天性啊?竟是她娘的在这儿糊涂,蛮缠骚搅呢!”因此望着她说:“这一来不是才如了你的愿,一辈子不离开我了吗?可还哭着,是她娘的什么呢!”长姐儿此时是好容易在老爷跟前,把一肚子话倒出来了,不哭了,及至方才见太太这一哭,又惹得她重新哭起来。你道她这一哭,又为什么?原来她心里正想到,二位大奶奶只管是这么讨了,老爷只管是这么赏了,我的话也只管这么说了,可还不知我们这位老佛爷舍得放我舍不得放我呢?及至见太太一哭,只道果然是太太舍不得放她,觉得这事还不大把稳,又急得哭起来。紧接着听太太后来这两句话,她才知道是太太也有这番恩典。心里一痛快,不觉收了眼泪,嗤的一笑,立刻头就不晕了,心宽体胖,周身的衣裳也合了折儿了。 金、玉姐妹两个见了满心喜欢,便叫她站起来,带她给老爷、太太磕了头。她这一乐,乐得忙中有错,趴起来慌慌张张的也给舅汰太磕了个头。舅太太说:“喂!你这孩子,可是迷了头了,这又与我甚么相干儿呀?”她一面磕着头,嘴里还说:“都是一个样儿的主子。”舅太太听了,好不欢喜。那知她这个头,磕得一点儿不迷头,想她此时早想到此番跟了舅太太出去,是个耳鬓厮磨,先打了个小大姐儿裁械子,闲时置下忙时用的主意呢!安太太见她给舅太太磕过头,便叫她给公子磕头。她答应了一声,早花飞蝶舞一般过去,朝着公子插烛也似的磕下头去。公子此时,一来心里不安,二来有些发讪,三来也未免动了些儿贤贤易色,满面周身闹了个难的神情儿,共总没得甚么话。那长姐儿早磕完了头,站起来。她此时也不等着老爷、太太再说了,便忙过去给二位大奶奶磕头。她姐妹两个受完了,就各人各拉着她一只手,说道:“这可是老爷、太太的恩典,你往后可得好好儿帮着我们,孝顺老爷、太太;这一出去,再好好儿的服侍大爷,老爷、太太就更喜欢了。” 当下安老爷便望着两个媳妇,指着长姐儿说道:“这妮子从此便是你们屋里的人了。你两个就此带她去吧!”太太一听老爷这话急了,忙说:“老爷,这是甚么话呀?到底也让我给她刷洗刷洗,扎裹扎裹;再者也得瞧个好日子,也有照这么个样儿带了去的?”无奈老爷此时只说:“这个丫头既然给了儿子,立刻就算有了名分了,在此不便。”太太急得设法儿,又不好无端的倒把她挤到下屋里去,正在为难,便听舅太太笑道:“这么着吧,叫她先跟了我去吧!连沐浴,带更衣,连装扮,带开脸,这些零碎事儿,索性都交给我,不用姑太太管了。你们那天要人,那天现成。”因指着何小姐笑道:“不信瞧我们那么大的件事,走马成亲,一天也办完了,这算了事了。”说着,就把烟袋递给长姐儿,站起来望着她道:“走哇!跟了我去。”长姐儿一瞧这光景,心下大喜,暗说:“再不想方才我误打误撞的错磕了一个头,果然就行下了秋风,望下了雨。真是人家说的,‘有枣儿也得一竿子,没枣儿也得一竿子’,这话再不错。”她心里只顾这等想着,也不曾听得太太怎样吩咐,只趁接烟袋这机广会,搭讪着伸手搀上舅太太,就跟过西院去了。金、玉姐妹自从那日探明婆婆口气之后,暗中早把她家那位新人一应装新的东西办妥;如今见事成了,闲中便把这话回了婆婆,把个安太太乐的说道:“你瞧你们俩这个性急法儿。只要我那天一说,万一你公公有个不准,可怎么好?”读者,你看这位老孺人这句话,说的好不呆气?这桩事那安水心先生怎的会有个不准?假如他果然不准,别的莫讲,长姐儿那副急泪,可不枉流了?燕北闲人这身真汗,可不枉出了? 过了两日,择定吉期,舅太太早把长姐儿妆扮好了,叫金、玉姐妹带过来,谒老爷、太太。只见她戴着满簪子的钿子,穿一件纱绿地景儿衬衣儿,套一件藕色缂丝氅衣儿,罩一件石青绣花大坎肩儿,上还带了些手串儿、怀镜儿等等,又带着绣成对儿的荷包、鬓钗、手钏铿锵的站在那里。安太太看了半日,便和老爷说道:“老爷瞧,她打扮起来,也还象样儿呀!”老爷只点点头。金、玉姐妹两个,心里只要讨公婆喜欢,又附和着太太问老爷道:“公公白瞧她这一开脸,瞧着也还不算黑不是?”偏遇着他这样的心眼儿的公公,素日说话,一字一字都要抛砖落地的,便道:“黑怎说得不黑,不过在德不在色罢了!这黑白分明上,却是淆混不得。”说话间,舅太太也过来了,恰好这日张亲家太太眼睛好了,也出来了,都给安老夫妻道过喜,大家归座。金、玉姐妹便叫人铺下红毡子,带新人给老爷、太太行礼。太太先说:“孩儿啁!我今儿个可只好先受你个空头儿了!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现在忙叨叨的,等有了起身的日子再说吧!如今先把这个活的儿给你。”说着,便叫:“喜儿呢?”只见那小丫头子也擦了一脸怪粉,戴着一脑袋通草花儿,换了件新红布袄,笑嘻嘻的跑过来。太太便望着长姐儿道:“我想着你这一过去,手下要个人儿拨弄着使。你照护了她一场,就叫她跟了你吧!”长姐儿更不想到此时水涨船高。不曾吃尽苦中苦,怎得修成人上人!一时好不兴致,连忙又给太太磕了个头。太太因游脸赔笑,望着老爷说:“难道老爷就不给人家点儿甚么吗?”老爷说:“有,在那里,吾夫子有云:“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他这一跟出玉格去,进了衙门,须要存些礼统,却不便只管这等长姐儿长姐儿的叫她了。我如今看她素日这稳重上,赏他个名字,就叫她作乌珍。乌珍者,便是满洲话的个重字。”因和她说道:“你从此益发该处处晓得自重才是。”太太听了,更加欢喜,便吩咐大家,此后都称她作珍姑娘。 这句话一传了下去,那些男女大小家人便都凑齐上来,给老爷太太大爷奶奶叩喜。叩完了喜,并说:“请见见珍姑娘。”珍姑娘这一见,除了那几个陈些的家人,只嘴里说声姑娘大喜之外,其余如平日赶着叫她姑姑的那些丫头小厮不用讲了;还有等虽不叫她姑姑,却又不敢和她公然叙姐妹,更不敢官称儿叫声大姑娘,只指着孩子们也叫声姑姑的那班小媳妇子、老婆儿们,一个个都立刻上前,跪倒请安。内中便有几个有点分儿,不须如此的,不禁不由的也要搭讪着蹲蹲腿儿。大家没见她以前,只说主儿素来待她那个分儿,今日又是大爷的姨奶奶了!这一见不知她又大到什么分上儿去呢?那知她不然,人家照旧是个婶子长,大姐短,姐姐亲,妹子热的不离口,并且比向来倒格外加了些亲热和气。到了两个妈妈跟前,前两天还不过一例儿的叫声戴婶子、华太太;今日这一见,甚至立刻自己就矮了一辈子,改了字儿,一口一个妈妈奶奶,妈妈老老了。这里礼节已毕,金、玉姐妹两个便回明婆婆,要带她到舅太太那边行了礼,还要过张亲家太太那里去。舅太太先拦说:“使不得,先把你们家这点礼儿完了着。”张太太也说:“二位姑奶奶罢呀!只望她后来,也会那红纸二房也似价的咧!再说咧,你姐儿俩还这么贤良呢!也有我大伙儿,倒和她黑母鸡一窝儿,白母鸡一窝几。”安太太听亲家太太这套话,可实在费解到了头儿了,生怕又惹出舅太太的玩笑话儿来,便说:“这话也说的是,恭敬不如从命,索性等过了今日,再叫她过去磕头,倒是趁这个好时辰,你们带她家去受头去吧!”说着,便派了两个齐全女人,又叫了华、戴两个妈妈来,招着她;跟舅太太的人也帮着照应她的随身东西;那个小喜就张罗她们珍姑娘的烟袋荷包。金、玉姐妹又叫她见见老爷、太太再走,她这一见,却不由的一阵心酸,早望着太太含了两泡眼泪,却真是舍不得太太了,不可埋没了人家的眼泪。当下二位大妇前行,一个小星随后;后面还围着一大群仆妇丫头,簇拥着她望东院而去。这一走不但那班有些知识的大丫头,看了她如成佛升仙,还有安太太当日的两个老陪房,此时早巳就白头蹀躞的了,也在那里望着她点头咂嘴儿说道:“喷喷!嗳!你瞧人家,这才叫修了来的哪!” 一时到了东院,安公子夫妻三个自然各有一番教导勉励的正经话,都不须烦琐。珍姑娘磕了头起来,见公子那头摘帽子,她便过去接帽子,掸帽子,架帽子,盖帽子;又张罗给二位奶奶装烟倒茶,打发换衣裳,服侍洗手。一进门儿,把眼前的这点儿差使,她陀罗儿似的当了个风雨不透,还带着当的没比那么搁当儿是劲儿。二位奶奶此时看看,已是心满意足了,那知人认家还有过节儿的。只见她来到外间儿,在她那随身包袱里,拿出个小红包儿来打开鼓捣了,又向花铃儿、细柳儿两个叫了声:“好姑娘,给我找两托盘儿来呢!”那两个答应着,就忙给她拿了两匣屉儿来。她便把那分东西摆好了,两手托着进来,走到二位奶奶跟前跪下说:“这是奴才给二位奶奶预备了点儿糙活计。”金、玉姐妹接过来一看,只见一盘儿里,托着是一双大红缎子,平金钉花线儿,万字锦地,扣百蝠流云,三寸半底儿的满帮鞋儿鞋和一双鱼白漂布袜子,并一个大红毡子,堆瓜瓞绵绵花样的大底儿烟荷包;那一盘儿里是一双大红缎子,掐金拉双彩锁子如意锦地,加四季长春,过桥高底jl 的汉装小鞋儿,和一副月白缎子镶沿裤腿儿,并一个绦色满填带子,夔龙献寿花样,天盖地起墙儿的槟榔盒儿一只,这件活计,大约是她特为东屋里大奶奶不会吃烟,想空了心才憋出来的个西洋法子儿。此外还有一件挑胡椒眼儿,上加喜相逢的扣花儿鸡心荷包,却是一对几分在两盘儿摆着。当下就把她姐妹两个乐得笑嘻嘻的说道:“你瞧,你何必还费这件事呢!”因又一样一样拿起来细看,何小姐便和张姑娘笑道:“活计儿是不用说了,我纳闷儿她跟着婆婆,一天到晚,不得个闲空儿,还什么功夫给你我作些这针线?”她听了便笑嘻嘻的说道:“这点儿糙活计,实在算不得个甚么!奴才想着二位奶奶待奴才这样恩典,奴才有多大造化,怎么配?所以才亲手儿作了两双鞋,二位奶奶穿着,就算踹着奴才呢!也省得奴才自己折了福去。” 读者,想世间的人说话,要都照这么个说法儿,对面儿那个人听着,心里有个不受用的吗?这怎么又会得罪了人?只是替这位珍姑娘算算,她的红鸾星才动了没两天儿,这几件活计,她是什么功夫作的?便说她平日好用个心儿,会行个事儿,早就作下预备着的;请教连影儿都没梦见的事,她心里是从什么时候,怎么一下子就会送到上头了?其理却不难解。只要律以春秋之笔,此中就大费推敲;只是不过几句闲人梦话,何须这等推敲它呢! 金、玉姐妹当晚便在自己屋里,给公子备了一席小酌。公子本在个“染指点金金滴液,投怀倚玉玉生香”的温柔乡中,忽然眼前又添了这么一个俏丫头,虽说不得白人之白,也犹白马之白;恰是他个髫年伴侣,也算一段闽房佳话。只是他此时一心的怕上乌里雅苏台,那有闲情到此?因此酒在肚里,事在心里,不肯多饮,只吃了几杯,便叫收拾过了。当下金、玉姐妹,便一个扶着敷粉郎君,一个携了堆鸦俏婢,送他二人双双就寝。 安公子好端端的一个翰苑清班,忽然改换头衔,要到边庭远戌,他这番不得意,且无论头上那个花红顶儿,解不动他的牢骚,就眼前这个黑玉人儿,也提不起他的兴致。只是无论他怎的不得意,也却掉不了那些老师同年,以至至戚相好的话别饯行。这班人自从他见面赏下假来那日,早巳纷纷具帖来请;这其中,也有在戏庄子上公钱的,也有在家里单约的;安公子也只得强整精神,一一的应酬周到。偶然在家空闲两月,又得分拨家事,整理行囊,再加上人来客往道乏辞行,转眼间早巳假期将满,安老爷便叫他看个吉日,先请安陛辞。陛辞的头一天,公子因要赴园子去住,好预备第二天递折子,便换上行装,上来谒见父母。老夫妻一向只那等忙碌碌的张罗儿子起身,心头口头时刻有桩事儿混着,倒也罢了;如今见他这一着行衣,就未免觉得离绪满怀。安太太望着他,先自有些难过;老爷因他次日还要预备召见,便催着:“你就去吧!有甚么话,都等陛辞下来再说不迟。”公子也明白他老人家这番意思,只得答应一声,无精打彩,告辞而去。这里安太太隔着玻璃,望着他的后影儿,早不觉滴下泪来。安老爷浩叹一声,勉强劝道:“太太,消长盈虚,天地之至理;离合聚散,人事之常情。世间那有个百年厮守的人家,一步不跌的道路?太太你怎的这等不达?”太太听了,只含泪点头不语。此刻正用着媳妇说话解劝公婆了。无如金、玉姐妹两个,心里那种难过,也正和她公婆相同;再加见了公婆这等样子,她两个心里更加难过,怎的还能相劝?舅太太只管是个善谈的,只看看这个最合式的小姑儿,和两个最亲热外甥媳妇,眼前就要离别,也就够难过的了,自然不能相劝。此外,张亲家太太,是个不善辞令的。那珍姑娘,虽然这一向有个正经事儿,也跟在头里凑一两句儿;又无如这桩事,她一开口,总觉得象是抱着个不哭的大白鸭子,只说现成儿话。因此只管一屋子人,只大家对愣着,如木雕泥塑,不则一声儿。正在静悄悄的时候,忽然听得珍姑娘嗳了一声,说:“大爷怎么又跑回来了?”大家听了,连忙望外一看,果见公子忙兜兜的从二门外跑进来;忙着跑了,把枝翎子也丢掉了。又见他后面还跟了一群小厮,紧接着见张亲家老爷也跟进来,只在后面叫说:“姑爷站住,翎子丢掉了,快戴上。”他便道:“不要了!”安老爷见这样子,隔着窗户就高声问道:“怎么了,忙到如此?落下甚么?”他说:“倒没落下甚么。回父亲,我不上乌里雅苏台了。”老爷便问道:“不上乌里雅苏台,却上那里去?”他又道:“上山东。”老爷问:“上山东作甚么?”公子早跑进屋里来,一时忙得连话都不及回,只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呈给老爷,说:“请父亲看这封信就明白了。”安老爷百忙里也不及招呼张亲家老爷,只一面伸手接信,一面问道:“又是甚么信?”安太太听了,只觑着双眼,皱着个眉,夹在里头,说道:“哎哟!佛爷,怎么又上山东呢?你瞧瞧这到底都是些甚么事情呀?”说着,便站起来,舅太太、张太太也站起来。连金、玉姐妹和珍姑娘,以至他家那班有些头脸的婆儿媳妇,和几个大些的女孩子,一时上上下下,乱乱轰轰,挤了一屋子人;里三层,外三层,把老爷和公子围了个风雨不透,都挤着要听听这到底是怎么一桩事。这一挤,挤得张亲家老爷没地方站,没法儿,一个人溜出去了。 你看此时可再没比安水心先生那么安详的了。他接过那封信去,且自不看,先拿眼镜儿,又擦眼镜儿,然后这才戴上眼镜儿。好容易戴上眼镜儿了,且不急急的抽出那封信来看,先细细看那封信面上的字。他见那封信,是高丽纸裱得极严密的一个小小硬封,签于上写道是:“伴瓣室主人密启”,下手是另有一行字,写着:“灵鹊书屋手缄”。转过背面看了看,又见图书密密,花样重重。老爷是个走方步的人,从不曾见过这等鬼鬼祟祟、藏头露尾的玩意儿,只问道:“这是甚么人给你的信,怎么这等个体裁?”说着,这才把那封信抽出来看。先见那信的盖面一篇,只一个梅红名帖,名帖上印着个名字是“陆学机”三个字。老爷这才明白了,说:“这不是那个军机章京陆露峰么?”公子答道:“正是他。方才将急上车,他专人送到的。”老爷把那名帖揭过去,见底下那篇信,是张虚白斋寸笺,上面写着绝小的蝇头行楷。老爷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便一手摘下眼镜儿来,那只手还拿了那篇子信,呆着个脸儿,问着公子:“这话又从何说起?”安太太在旁,是急于要知道信上说些甚么,见老爷这等安详说法,便道:“哎哟!真真的我们这位老爷,可怎么好呢?老爷只瞧瞧,这一地人围着,都是要听听这个信儿的。老爷看明了,到底也这么念出来,叫大家知道知道是怎么件事啊!怎么一个人儿肚子里明白了就算了呢?”老爷这才又重新戴上眼镜儿,一字一板的念道: 飞启者,顷阁下已蒙恩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简放山左督学使者,并特旨钦加右副都御史衔,作为观风整俗使。凡此皆不足公荣;所喜此万里长征,洵为眼前一大快事;此中斡旋,皆克翁力也。此刻旨意尚未发下,先祈密之,此启。余不多及。阅后乞付丙丁。 两浑即日。 安老爷一时念完,太太和大家听了会子,又不大懂得那信里的文法儿,急得说道:“这到底说的都是些甚么呀?只这么之乎者也、使啊使的呀?”何小姐插嘴道:“听着象是放了山东学台了。”安太太道:“这么着吧!老爷简直的拿白话说说是怎么件事吧!”安老爷此时是一天愁早巳撇在九霄云外去了,听太太这等说,便满脸精神,先拈着几根胡子,望着太太说道:“太太,信乎如苍狗白云之变幻无定也!这桩事,才叫作天外飞来,梦想不到。”他正待要往下说,旁边早又呕急了一位比安太太还性急的,便是那位舅太太,她被老爷这半日累赘得不耐烦,早不容分说,一把手从老爷手里,把那篇子信抢过去,说:“算了吧!我的叔叔,你饶了我吧!要这么呕会子人,只怕明白不了;这信上是甚么使,还叫你把人的屎呕出来呢!”说着,便把信递给公子说:“儿啊,你说说吧!你可千万别象你们老人家那么呕人。”公子也不觉好笑,便同他母亲,并望着舅母、岳母和金、玉姐妹说道:“我受恩典,升了阁学,放了山东学台,作为观风整俗的钦差,又加了右副都御史衔,如今是不上乌里雅苏台了。”安太太又问他说:“那信里还有句什么空啊空啊的,那是什么话呀!”公子再没想他令堂百忙里又把克翁两个字,给串到韵学里的反切上去了。因笑道:“那便是提的我那位乌克斋老师。看这桩事,我老师颇有点尽力的地方在里头。” 大家听了,才一时都满脸堆笑起来。安太太先念了一声佛。坤此刻且顾不得别的,立刻就叫金、玉姐妹两个到佛堂去上香许愿。许的是下月初一,先在家堂佛前,上满堂香供。等拣了好日子,还要到菩萨庙里装金挂袍,悬幡献供。金、玉姐妹两个答应一声,忙着去净了手,便到佛堂去烧香许愿。一时来回婆婆话,并说:“媳妇们也随着婆婆在佛前许了个愿心,愿绣一轴观音大士像,写一百部《心经》,答谢菩萨的慈悲,并祝公婆百年康健。”太太说:“很好,这才是你们的孝顺功德呢!”张太太便说:“嗳!瞧着你们娘儿们,这才叫那公修公德,婆修婆德,各人修的各人得咧!阿弥陀佛。”安老爷本是位不信佛的,再加上他此刻正有一肚子话要和公子说,被大家这一路虔诚诚虔的,他搭不上话,便说道:“太太,玉格这番更调,正是出白天恩君命,却与菩萨何干?此时忙碌碌的,你大家且自作这些不着紧的事。”安太太忙道:“老爷,可不许这么说了!这要不仗着佛菩萨的慈悲,小子怎么脱得了这场大难啊?”安老爷只摇着头道:“愚哉!愚哉!这样弄法,岂非误会吾夫子‘攻乎异端,斯害也己’两句话的本旨了。”舅太太道:“姑老爷先不用和我们姑太太抬杠,依我说,这会子算老天的保佑也罢,算皇上的恩典也罢,算菩萨的慈悲也罢,连说是孔夫子的好处,我都依!只要不上乌里雅苏台了,就是大家的造化!今日之下,我说句实话吧:乌里雅苏台那个地方儿去得吗?没见我们四太爷,讲究只沿道儿这一走,就腻得死人;一出口,连个住处没有,一天二百里,好容易盼到站了,得住那个恶臭的蒙古包。到了任,就那么破破烂烂的几间房子,早饭是蘑菇炒羊肉,晚饭要掉个样儿,就是羊肉炒蘑菇;想要吃第二样儿,也没有了。一交八月,就是屯门的大雪;到了冬天,唾口唾沫,到不了地,就冻成冰疙疽儿了。就我们娘三个,这一到那儿,还不冻成青腿牙疳吗?如今这一来,甚么叫调任哪!直算逃出命来了,可够了我的了!” 安老爷向来是经舅太太一嘈嘈就不得话的,何况舅太太这番的嘈嘈,嘈嘈得大是近理,便说:“如今且自把这些闲话搁起,我们先叫玉格到园子去要紧。”说着,便吩咐公子叫他赶紧到园子去,张罗明日的谢恩折子;并去叩谢他老师这番斡旋的大力,就便中好详细问问他,怎得便有这番调动。公子此时是乐得忘乎所以,听老爷这等吩咐,答应一声就待要走,老爷又叫道:“你回来,你那枝翎子,只管不要了;那个翎管儿,还不摘下来吗?爱当瞎呀!相公。”老爷这一句话,才把大家提醒,一时间机伶儿都来了。何小姐更忙着过去,接公子的帽子,给他解那个翎管儿、翎绳儿、翎垫儿一分东西。她手里一面解着,嘴里还在那里自言自语,说道:“都好,我就只怪舍不得这枝翎子的。”说着,忽然又回头和公子道:“你再请示请示公公,既说明日谢恩,不是还得换上长襟衣裳呢?”老爷听了,才说了句:“是呀!”张姑娘那里就说:“那么说,还得带上长飘带手巾呢!”珍姑娘接着就说:“那么说,还得叫他们把数珠儿袱子带上呢!”说着,她便过东院去打点这点东西。你看她真是机伶,去了没一刻的工夫,早就打点齐了,一手拿着衣裳,一手拿着数珠儿袱子,胳膊上还搭着两条荷包手巾;一进门儿便笑嘻嘻的同二位奶奶说道:“奴才还想起件事来,既穿着长襟儿衣裳,这个月小建,明儿就是初一,还是个穿补子日子呢!这褂子上钉的可是狮子补子,不是武二品吗?爷这一转文,按着文官的二品补子,别该是锦鸡?”舅太太听到这里,连忙就说:“是锦鸡不错的,好孩子,你可千万的别商量了。”不想舅太太只管这等横拦竖挡的说着,她一机伶,到底把底下那个字儿商量出来了。及至说出口来,她才哟了一声,把小脸儿涨了个漆紫。登时连公子的脸都照得通红的了,惹得满屋子的人无不大笑;只安老爷和张亲家太太脸绷得连一丝笑容儿也没有。在张亲家太太不笑,真听不出那是怎么句话来;安老爷却分明听出来了,觉得自己又是公公,又是家主,这如何笑得,只眼观鼻、鼻观心的,满脸一团正气。大家看他那脸上一阵阵红,竟比公子脸上红得还红,紫得竟比珍姑娘脸上的还紫;在这个当儿,幸得张亲家太太问了珍姑娘一句,说:“姑爷他明儿个这一上殿见皇上,只穿补褂,不用把那滚龙袍也给他带上喂?”又挤得大家一笑,才把珍姑娘这句玉免金、金丝哈的笑话儿,给裹抹过去了。当下老爷便和张亲家太太说道:“我夫子当日.的吉月必朝服而朝,此古礼也;我清的制度,却是朔望只穿补褂的。” 正乱着,外头报喜的也来了,接着便是乌大人差人送那道恩旨来,给安老爷、安太太道喜,并说:“请大爷即刻到园子里去。”这个当儿,太太还要忙着叫人抬着箱子,找二品文补子,说是“当日有老太爷带过的,现成儿的。”倒是公子看看不早了,说:“这件东西,到了园子,总找得出来的。”便在上屋外间匆匆的换了长襟儿衣裳,赴园子去了。 这回书只管交代到这个场中,请教安公子好端端一个国子监祭酒,究竟怎的就会赏个头等辖,加了副都统衔,放了乌里雅苏台参赞大臣?怎的才放下来,不曾起身,却又从头等辖转了阁学,从乌里雅苏台参赞调了山东学政,又从副都统衔换了右副都御史衔?再说这个右副都御史,正是各省巡抚的兼衔,又与学政何干?怎的既说放了他学政,又倒放了他观风整俗使?翻遍了缙绅簿,也翻不着这个官衔。这些不经之谈,端的都从何说起?难道偌大的官场,真个便同优孟衣冠、傀儡儿戏一样?还是著书的那个燕北闲人在那里因心造象,信口胡说呢?皆非也,这场公案,真个说也话长。读者若不嫌絮烦,看作者从头慢慢说起。 如今先讲这位安骥安大人:他原是从金殿传胪那日便蒙帝心简在,从前十本里第八名提到第三名,特点了探花及第的个人。及至他得了讲官,大考起来,渐次升到国子监祭酒,便屡蒙召对。圣人因见他器宇凝重,风度高华,见识深沉,心里纯正,早知他是个不凡之器、有用之才,便想大用起来。只因他年轻资浅,想要叫他到边疆磨砺几年,阅历些困苦艰难,然后再加恩重用,便好造就他成个人物,这正是大圣人代天宜化、因材而施的一番原意。话虽这等说,假使安公子果从此上了乌里雅苏台,满了北路,再调南路,满了南路,再调西路;三年不回,便是六年,六年不回,便是九年。弄得他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无论安水心先生那等的德门,安龙媒那样的天性,断不得遭这些孽障。便算梦幻无常,请教这部天理人情的《儿女英雄传》后首该怎的归着?因此天理人情,早巳暗中给他安排了一个乌克斋在那里。这个乌克斋正是安老爷的受业门生,又正是安公子的会试老师。读书人看得师生二门情义最重,况他又在当道,一时不忍看着他这位恩师日暮倚阊,这个高弟天涯陟岵,心里早想从中为些力,把这桩事斡旋转来。只是旨意已下,怎得斡旋转?他也正在十分作难。不想正在这个分际,却好就穿插出朝廷设立观风整俗使的这等好机会来。 读者,你道这个观风整俗使,端的是怎生一个来历?这话说来,越发绕了远儿了。清圣祖康熙佛爷在位,临御六十一年,厚泽仁深,普被寰宇,真个是万民有福,四海同春。那些百姓,如果要守分安常的,凿井耕田,纳有限人平租税,又何等的不快活!无如众生贤愚不等,也就如五谷良莠不齐;见国家承平日久,法令从宽,人心就未免有些静极思动。其中有膀子蛮力的,不去靠弓马于功名,偏喜作个山闯子,流为强盗;会两句酸文的,不去向诗书求道理,偏喜弄个笔头儿,造些是非。甚至有业画符念咒,传徒教习的;有等养蚕种盅,惑众害人的,这大约总由于人心不淳,因之风俗不厚。康熙佛爷在位之日,也曾降了煌煌圣谕,告天下兵民;后来佛爷神驭宾天,雍正皇帝龙飞在位,这代圣人正是唐、虞再见,圣圣相传,因此一登大宝,便亲制“圣谕广训”十六条,颁发各省学宫,责成那班学官,按着朔望,传齐大众,明白讲解。无如积重难返,不惟地方上不见些起色,久而久之,连那些地方宫,也就视为具文。那时如湖南便弄成弥天重犯的那等大案;浙江便弄成名教罪人那等大案;甘肃便有民变的案;山东便有抢粮的案。朝廷也曾屡次差了廉明公正大臣出去查办,奈“法无三日严,草是年年长”。当朝圣人早照见欲化风俗,先正人心;欲正人心,先端人望;便在朝中那班真正有些经济学问的儒臣中,密简了几员,要差往各省,责成整纲饬纪,易俗移风。因此特特命了这官一个衔名,叫作观风整俗使。只是这班人出去,虽有职任,没有衙门;便有衙门,还须牙爪,凡如这些,都不是一时赶办得来的。当下便又有旨,交廷臣会议;廷臣议得,查各省学政,本有个教士之责,士习果端,民风自正,且有现成的衙门,额设的吏役;便请由各该省学台上,兼充了这个观风整俗的钦差,责成他去整顿地方。奏上时,朝廷准奏有旨,不但地方上的风俗责成他整顿,便那省的文武大小官员,但有不守官箴、不惜民瘼的,一并准他一体奏参。这桩事,但凡记得些老年旧事儿的,想都深知,不是燕北闲人扯谎。 那时自设立了这个观风整俗使之后,一向如浙江、甘肃、湖南几省,都放得有人;只有山东这省,因前任学政不曾任满,尚在不曾放人。恰好一日,山东巡抚奏报该省学政因病出缺;圣意正因山东地方连年盗贼出没,骚扰地方,想要用一个年轻志壮的旗员去振作一番,却又一时不得其人。因乌大人是个掌院大臣,便命他在翰詹班里说几个人来。乌大人想了想,自己素日深知几个里头,不是年纪过大,便是人地不宜。一念便想到由国子监祭酒新放乌里雅苏台参赞大臣的这个安骥身上。当下便把这话奏明,还申说了一句,说:“这安骥已有成命,放了他乌里雅苏台参赞了,只恐更改不便,请旨定夺。”他奏了这句,静听旨意,却见圣人点头不语,只降旨道:“再说吧!”乌大人只道这话奏得不合圣意,倒着实有些害怕。那知天下事,无巧不成话,只这个弯儿里,当下就套出个弯儿来。 原来那个当儿,正有一位内廷行走的勋侗近信大臣,因和他家东床一对口角,翁婿两个竟弄到彼此上折子对参起来。这位大员,便是当日安老爷要到河南以前,那位卜德成卜三爷来给公子提亲的那个隆府上。他家这个姑爷,便是上次御门放了阁学的那个乾清门侍卫。彼时圣人见内廷近臣这等不知大体,龙颜大怒,登时把他翁婿两个逐出内廷,又开了许多紧要官项,将两个交部严加议处。这事只在乌大人保奏安公子的前两天。隔了没两日,部谈上去,朝廷便把那位大员降了个头等辖,放了乌里雅苏台参赞;他家那位姑爷,革去阁学,赏了个蓝翎侍卫,在大门上行走。又一道旨意,便把这阁学缺放了安骥,就放他山东学政兼观风整俗使,一体钦加了副都御史衔。 读者,请看这场因果,若不是他安家一家的德门积庆,和气致样,怎的有这般意想不到的天人扶凑?却不道只这等一番穿插,倒正应了安公子中举那年张亲家太太说的那句快话儿,真个他就作了八府巡按了。此时他一家怎的乐法,不得言;大概而论,总乐不过他家那位新人珍姑娘。你道这话怎讲?假如安公子依然当他那个国子监祭酒,安老爷怎的就准他纳妾?便是放了山东学政,金、玉姐妹一时不能同行,转眼之间,分娩了也就去了,安老爷就怎的准他纳妾?不想朝廷无端的先放了他个乌里雅苏台了,改了山东了。这个当儿,珍姑娘的头是磕了,脸是开了,生米作成熟饭了,大白鸭子是飞不到那儿去了。安老爷凭是怎的个方正,难道还背得出第二部《四书》来不成?你看这可不叫作运气来了,昆仑山也挡不住么?还和她讲什么城墙不城墙呢?只是可怜,她只知感激二位奶奶,老爷太太,甚至感激乌大人,感激万岁爷。 安公子这日离了庄院,早到海淀。一时到了乌大人园子门首,门上一时回进去,里面连忙道请。乌大人见了公子,给他道了喜,便说:“我的爷,可够了我的了!幸而天从人愿,不然,叫我怎么见老师、师母?”公子说:“实在是老师栽培。”说着,一路进了书房,便拜下去。乌大人忙道:“使不得,你还没谢恩呢!这岂不叫作受爵公庭,拜恩私室了么?”因一面还了个半礼,一面拉起他来说道:“这究竟是出白天恩,也是老师的荫庇;你的官运,所谓天也,非人力之所能为也。”坐下,便把上项事,详细和他说了一遍。不消说,谢恩折子又是老师给办妥当了。安公子此时,只是感激,一面答应,一面垂泪,这便叫作“除感激涕零而外,不能再置一词了”。当下谈了几句,便要进去叩谢师母,乌大人陪他来到上房。 原来乌大人那位太太,相貌虽是不见怎的,本领却是极其来得,虽乌大人那样的精明强干,也竟自有些竖心旁的。安公子见了师母,先请了安,跪倒便拜。他那位师母的架子,本就来得比老师沉些,更兼又是个大胖子,并且现在也怀三月身孕,门生在那里磕头,她只微欠了欠身,虚伸了伸手,说:“起来吧!”公子拜罢起来,她便站起身来,问了老师、师母的安,便又坐下,这才让公子坐,问两个门生媳妇好,因说道:“你老师为你这件事,只急得几夜没睡,这一来可好了。就只你们这一走,我知道老师、师母,一定是不肯同你们出外的;难道两奶奶都去,不留一个在家里伺候老人家么?”公子连忙站起来,把两个媳妇现在都有喜不能上路的话说了。乌大人说:“然则你一个出去不成?”公子没及回话,便听师母说道:“一个人儿出去,又有其么使不得的,这可讲不得呀!再说一个人儿在外头,借此操练操练身子,才正好给万岁爷出力呢!”乌大人便不敢言语。 公子是向来有什么事,从不敢瞒老师、师母的,见老师这等关切,便说:“门生父母也虑到门生此去没人,赏了个丫头去。”乌大人和安老爷是个通家,他家那班侍婢,一个个都见过的,便问:“是那一个?”公子只得答说:“就是那个名字叫长姐儿的。”乌大人听了,心下暗想:“这一个白的白似雪,一个黑的黑似铁,却怎生闹得到一家子?”因是个师生,一时不好和他戏言,只说了句:倒也罢了。”乌大人太太便道:“这个女孩儿,我也见过,可是大大方方儿的。只是你这个岁数儿,两奶奶都遇了喜了,老师、师母可又忙着给你放个人作甚么呢?”说着,便把嘴向乌大人一努,和公子道:“你诸事都跟你老师学使得,独这条儿可别跟他学。你瞧这不是吗?新近又弄了两小的儿了。前前后后,这倒有了八个,够一桌了。若说是为没儿子起见,也得他们有那个造化啊!我也不懂得,怎么叫个糟糠之妻不下堂,又怎么叫个寡欲多男子?你们爷儿们的书,也不知都念到那儿去了!”说完了,还喷喷喷的在那里顺嘴儿。一片话,把公子吓得一声儿不敢响,只望着老师。老师此时也觉不是劲儿,只得皮着个脸儿,向公子说道:“我因为今年是你师母正寿,所以又弄了两人,合上个八仙庆寿的意思。你师母还只说我不寡微,却不道九个人里,只有你师母遇了喜了,可不算得个‘虽有不存焉者,寡矣!’”这里只管说话,公子却见那一带碧纱橱后面,有许多钗光鬓影、粉腻脂香的在那里窥探,心里暗想道:“看这光景,我走后,保管又有场吵翻。”便不敢多言,谈了几句闲话,起身告辞,到了下处,歇了一夜。次日公子上去谢恩,一连见了三面,听了许多教训的密旨。圣上意图是山东地方要紧,便催他即日陛辞。公子陛辞下来,在海淀拜了两天客。次日又由内城一带辞了行,便赶回庄园来。安老爷此时见了他,不是前番那等闭着眼睛的神气了,便先问了他这番调动的详细。公子一一回明,提到见面的话,因是旨意交代得严密,便用满洲话说。安老爷色勃如也的听完了,和他说道:“额力基孙霍窝力博乌杭哦呜摩什鄂雍窝孤伦寡依扎喀斋斋得图业木栖鄂喇库。”公子也满脸敬慎的答应了一声:“依是拿。”那时候的风气,如安太太舅太太,也还懂得眼面前卫句满洲话儿,都在那里静静郎听着。又听老爷吩咐公子道: “你这几日不在家,一切的事情,羽都给你计算在这里了。你的盘费带得自有富余;人要不够使,也还可以再带两个去。眷口不消说,自然仍是请你舅母带了乌珍先去,等两个媳妇分娩了,随后起程。那褚一官、陆保安,想是九公怕他两个没工夫回去,又打发了两个叫作什么赵飞腿、铁肩膀的,井给他们送行李来。我倒见了这两个人。那个赵飞腿高里下里,冲房那个屋门,他便进不来;那个铁肩膀,也壮大非常。细问了问褚、陆两个,据他们说起,才知原来那赵飞腿叫作什么赵飞鹏。因锚腿上有两撮毫毛,一日能行三百十余里,这人跟着九公,各路走了十几年,算他名长行轿夫。那个铁肩膀,姓冯,叫作冯小江,是九公水路保镖的个随身伴当,说他两臂有千斤之力。一年邓九公伤着贷船,天晚船搁浅了,船上众人只弄不起;他生恐失事,立刻瑚下水去,只一肩膀便扛得那船行动了,因此得了这个绰号。九公如今歇了业,便把他两个留在庄上,吃碗现成茶饭,连他两个的宏眷,也在庄上。我方才听你的话,只怕此去,这等人正用得着。穷竟起来,这些事,尚是小焉者也,我以为现在第一桩要紧事,你稠请一位认真有些心胸见识的幕友去才好。这桩事却倒大难,我亿家里的程氏乔梓,自然非其选也!便是亲友荐个人来,无论他正品学问如何,到了那里,且自是人地情形不熟,至于外省那斑竹幕的,真真叫作牛鬼蛇神,无般不有,这都是我领教过的。”公子侵回道:“这话正要回知父亲,我克斋老师,也替我虑到这里,说了两个人,一个姓顾号肯堂,浙江绍兴人。据说,这人是前纪大将军.业师,他原要帮纪大将军作一番事业,因见他不可与图,便隐在赤台、雁荡一带。这个大概未必肯出山了。”老爷点了点头,便问:“那一个呢?”公子回道:“那个便是那个顾肯堂的同学师兄弟,也在纪大将军幕中处过,姓李名应龙,号素堂,别号子云山人,是唐李邺侯的嫡派后人。据说这人,天文地理,无所不通,遁甲奇门,无所不晓,以至医卜星相皆能;只是为人却高自位置得很,等闲的人,也人不得他的眼,其学问便可知了!听新近山东抚台勉强请了他去,相处了没几天,便辞馆出来。出来道:‘此非我居停也。’并说这人无家无业,只在茌平一带不知一座什么山里住着,学那严君平的垂帘卖卜。偶然也出来舍药济人;有时偶然到滕县李家镇来探望亲戚,便在那里住,一向作个市隐。我老师嘱咐我,沿线留心去访这人,只不知访得着访不着。想着此去,正从邓九公庄上经过,详细问问九公,一定晓得。”安老爷又点了点头,说:“这人果是白衣山人之后,不消讲,一定也是忠孝神仙一流人物;你倘得这等个人相助为理,吾无忧矣!或者有缘遇着,也未可知。但是外省地方,照这等浪得虚名、惯说大话人也尽有。你此去访他,却要自己访个真切,不可以耳为目,请个不三不四的人来,那却受累不浅!” 安大人在家安排了几日,便商定自己按着驿站,由旱路先行,家眷顺着运河,由水路后去。跟安大人先走的,是晋升、叶通、随缘儿和褚、陆、冯、赵四个后拨儿。跟家眷去的,便是华忠、戴勤、赶露儿。还有新置的两窝子家人,一名来升,一名进禄;又有舅太太家两个人,一名冯祥,一名俞吉,因安大人升了外任,又听见舅太太同去,也投奔了来。安老爷便在这四个里头,派了来升跟公子去,俞吉跟家眷去;留下进禄、冯样两个,同着张进宝、梁材等在家照料。分派已定,看看行期将近,公子着实在父母膝前亲近了几天。这其间不必讲安太太和儿子自然有一番絮语,和金、玉姐妹夫妇自然有无限离情;公子依依堂上,眷眷闺中,自然更有一番说不出来的别怀离绪;便是舅太太、珍姑娘和安太太并金、玉姐妹,骨肉主婢之间,也有许多难分难舍。但是他家前番经了那番要上乌里雅苏台的那场离别,如今再经这场离别,彼此也当排遣了许多了。到了长行这日,公子便拜别家祠,叩谢父母,带了一行人等,先行赴任。过了两日,催齐了船,便是家眷起行。欲知后事如何,且待续集分解。 第四十一回 安龙媒初到邓家 庄邓老翁指点山林士 第四十一回 安龙媒初到邓家 庄邓老翁指点山林士 《儿女英雄传》第四十回已说至安骥由参赞大臣改放山东学政,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又加右都御史衔,作为观风整俗使,陛辞后择日动身赴任。内里是舅太太、乌珍姑娘同戴嬷嬷、奶母、小丫头,外面是山东来的褚、陆四人,一齐动身,分水旱两路走,约定到德州聚齐。安骥临行时已禀过安老爷:要访那李师爷,须先到九公庄上打听才得实信。这里动身往山东进发。按下不表。 再说邓老翁自打发两个徒弟送褚、陆二人行李后,止说是安公子一定出口到乌里雅苏台做参赞大臣,此番一去,至少也得三年五载才得回来,想一路上有褚、陆等四人保护,谅也无妨。那老翁在家,每日无事,抱抱孩子,说说闲话,倒也十分快活。那姨奶奶呢,除了奶孩子外,说说笑笑,服侍老翁而已。那一夜,忽然做了一梦,梦见长姐来了,身穿大红衣服,满头珠翠,像个新娘子一样。进门来就叫:“姐姐你可好?我想得你苦,今朝才见着了,我替你带的东西还在后面呢。你快给我一碗热茶喝,我一路来走得渴了,快些倒茶来!”那姨奶奶梦中听了这话,忙答应道:“有茶,有茶,我来给你倒。”姨奶奶梦中这一嚷,早把老翁也惊醒了,嚷道:“你瞧你这是怎么说?那么大的人还会发夜张说梦话,真是越大越活回去了!”二姑娘道:“老爷子,你不知道,我做的这梦有点古怪。我梦见安家那个长姑娘,他是我的干妹子,我时刻想他,总见不着,今晚可梦见他来了。身上穿的红袄,像个新娘子。他说他走了一路,渴极了,要喝茶,我所以才答应他,说我来倒。我止当是真的,谁知是梦。看起来这梦总有点兆头,不要他们真个来山东,也未可定。”九公道:“他如今必定是跟他家太太在京,那乌里雅苏台是必不去的。他太太又不出门,他怎么会到山东来?这是你想他,才有这梦,别瞎猜乱想的了,快睡觉罢!”说话之间,孩子也醒了,要吃奶,二姑娘忙奶孩子,不多时,大家都睡着了。 到了次早起来,褚大娘来见过老翁,问道:“昨晚上我听见老爷子醒了,说了好一会子话,二姑娘也说话,是为甚么事?”老翁道:“你还问呢!就是二姑娘发梦颠,说梦话,吵醒了人,你问他罢,说来真要笑死人。”褚大娘子忙问二姑娘道:“我的小妈,到底是甚么事呀?”二姑娘道:“我昨晚上睡得好好的,约有三更天,做了一个梦。梦见安家长姐妹子,身穿红衣服,戴了一头珠翠首饰,像才出嫁的新娘子。他说他到山东来了,一路上走得急,渴得很,要喝茶。我听见忙答应说有茶,我来倒给你喝。就是这个答应当儿,我就醒了,把老爷子叫我惊醒了。姑奶奶,你看我妹子到底来不来?这梦准不准?你替我圆圆梦罢。”褚大娘子听罢,笑道:“你怎么心眼这么实!梦是一半心计。你天天想那长姑娘,所以梦见他了。若说他来山东,止怕未必。” 父女三人正在说话,止见外面庄丁走进来叫道:“老爷子!外面来了两个人,骑马来的,说请你老出去,有话说。”老翁听说,忙匆匆往外就走。这两人是谁?一是马夫,一是安公子差来家人,先来通知邓翁,随后就要来了。邓老翁出来,那家人忙上前请安,说:“主人先差小人来通知,主人随后就到。主人是便服乔装来的,因是钦差,恐惊动乡间百姓,所以绕道而来。”老翁听说大喜,忙问:“你们少大爷不是上乌里雅苏台吗?怎么又到山东来?莫非由山东也可以去的吗?我差去那四个人,他们怎么不先来报信?”家人道:“褚、冯二位是在水路船上护送家眷,陆、赵两位是跟着主人一路同行,即刻就到。主人如今是放的山东学台兼观风整俗使,不上那乌里雅苏台了。”九公道:“呵呵!原来有这等事。这可真算是好极了。那家眷走水路从运河直下到德州,起旱进省,不过三站;德州离我们这里不过一百余里,等我快差人去德州迎接,一定要请你们太太、大奶奶来我家盘桓几日。管家,你快到那边客房里歇息歇息。”忙叫庄丁领这二爷去,叫厨房里快备菜饭,打出酒去;又叫人快收拾厅房,要打扫干净,预备着请安家主仆好住。 九公吩咐着,一面走进里面,一面走,一面嚷道:“姑奶奶,你瞧瞧二姑娘做梦可真做准了,真个安家有人来了。原来少大爷不上乌里雅苏台了,改放我们山东学台,即刻就要到快了;家眷是从水路走运河到德州上岸,我要差人去接他们来住几日。这不是二姑娘的梦有点准吗?”褚大娘子听了这话,欢天喜地,那姨奶奶更不用说了,忙料理预备酒菜茶饭,收拾屋子,随问道:“老爷子,问了他们家眷是全来的,还是有几位留京呢?”二姑娘道:“别的不管,先要问一声我那干妹子来不来?我真是怪想他的。老爷子快问问罢!”九公道:“你且别忙,等一回少大爷就来了,那时当面细细的问他就知道,谁来谁不来,何必忙在这一刻工夫呢?”褚大娘子道:“不错,我的妈呀!你快给两个孩子换换衣服,打扮打扮,好见见那干哥哥呀!别叫人家笑话。”二姑娘听说,这才叫老妈进房里替两个孩子换上衣服,又给孩子洗了脸,揸上粉,点了胭脂,自己也梳洗,换上衣服。褚大娘子已经将下马饭菜、酒果点心,样样都预备停当,所用这些吃食酒菜果子,家中都有现成的,所以不过弹指之间,诸事都已齐备。那老翁又在外面客厅上看着人打扫干净,铺设好了坐位,忙走出庄门外来迎接。果然远远望见有几匹马奔庄上而来。 原来安公子此番访九公,是私自改装而来,轿马人夫全不用,止同了陆葆安、赵飞腿、随缘四个人骑马,行李都捎在马上,打算不过见了面,问明那李公隐居之所,然后再定或在庄上动身去访,或赶紧到省接印后,再专人去请,都不能预定。所以公馆中留下轿马,止说大人偶尔抱恙,要打住几日,不用地方办差,自己起火食。那个地名红花铺,是沂州所属,离府城四十余里,离邓家庄五十余里。主人仆从四骑马,步下两个马夫,共总六人,不多时已到庄门。安公子一眼看见邓翁,慌忙下马。陆、赵二人与随缘一齐下马,马夫拉过马。随缘忙将帽盒解下来打开,取出帽子,安公子戴好,忙叫道:“九太爷!”抢行几步,到面前请安下去。老翁一见,呵呵大笑道:“少大爷,老贤侄,今日真是从天上掉下来,快请进去罢!”说罢,一手拉了安公子的手,往内飞跑,也顾不得招呼陆、赵二人。那二人忙赶着上前叫:“老爷子请安。”九公答应,问道:“他们俩是在水路船上护送,到底船上有那些人,我那老弟想必同来?”安公子忙答应道:“父母都在京,不同来,船上就是舅母与侄儿新置的妾两个人。”九公道:“哈哈!两位姑奶奶也不同来。老贤侄你这样年纪,两位姑奶奶又正在年青,怎么老贤侄竟会买了人?难道老弟弟夫人竟许你弄人吗?两位姑奶奶大量宽洪,不说也罢了,难道他姐儿两个就都不肯出京上任,做现成太太,倒让这新置的姨奶奶享福?真是怪事,真叫人意想不到。”安公子道:“这置妾一事,说起来话长,容侄儿慢慢的细禀。”九公道:“是了。”忙拉着公子,竟到了上房。 褚大娘子早已迎面叫应道:“少大爷妹夫来了,干娘、老爷子好,两位妹妹好,舅太太、张亲家爹妈都好!船上是那几位?大概全来了,怎么又走水路呢?我们老爷子就要差人去迎接来住几天,好在不远。”褚大娘子方才问话,安公子尚未回答,又早走过这位二姑娘,也照褚大娘子一样,一位一位的问好,随后问道:“我那妹子想必来了,他可好?我梦见他做了新娘子,穿了红衣裳,戴了一头珠翠,倒是到山东来了,路上走得口渴,要喝茶。我梦中正答应倒茶,这个当儿醒了,天正交三更。到底我妹子来了不曾?”安公子听了这些话,有些不好意思的,只得说道:“船上就是舅母同他,父母同他姊儿俩都不来,说起话长,容我慢慢的细说。”忙走至当中,要给邓老翁行礼。老翁哪里肯,说道:“老贤侄,你如今是钦命大人,断不敢当你大礼,休要折了我的福寿。”安公子止得请了一个安,随后给褚大娘子、姨奶奶作揖,忙问:“两个弟弟呢?”姨奶奶叫道:“老李,快把他们俩抱来见见大人哥哥!”那老婆子答应,果将两个孩子一手一个抱了来。安公子细看,只见一个面黑,一个面白。黑的恰像九公,白的与姨奶奶面目无二。安公子看罢,赞道:“好两个兄弟,真是有福气的。”九公与褚大娘子齐声道:“但愿借你的吉言,将来还要你疼顾他们俩呢。”姨奶奶道:“他二叔上回来,不是替他起的小名,那官名按着我们老贤侄少大爷的大名‘骥’字排,一个叫世骏,一个叫世驯,说是像两匹好马。”安公子道:“不错,老人家也曾说过,连侄儿一时都会忘了。”说罢,九公携了安公子手,出了上房,说道:“你上次到过那个庄子是西庄,这个地方你还是初次来的呢。你看我这个箭道还宽敞么?”领了安公子,前前后后看了一遍,重新走进上房。 褚大娘子已经将酒菜摆好,请他爷俩入座。九公让公子上首坐,安公子不肯。老翁道:“你是客,总得坐上首的。”公子辞不过,只得坐了。那四个服侍的孩子,早已一旁站立,上前斟酒。老翁见了公子做了大官,毫无一点官派,仍旧是从前那个样子,好不喜欢,杯到即干,连喝了一阵酒。安公子也是爱喝的,也陪饮了不少,又吃了两道菜,这才问老翁道:“侄儿要问九太爷一件事,不知有所闻否?”九公道:“何事?”安公子道:“有一位隐君子,姓李名应龙,号素堂,从前曾在纪大将军幕中,近来无意进取,隐居山中。闻人云就庄这青云山左右。这人年近古稀,深通岐黄,尝舍药治病,不知九太爷有所闻否?侄儿此番奉命往山东充采访使,非得一个能干人在幕中不能济事,因此父亲放心不下,命侄儿顺路来见九太爷,务要访明此人住处,亲身前去聘请。若这位先生肯出山入幕,助侄儿一膀之力,何忧山东风俗不整,大案不消呢?”九公闻言道:“原来如此。这人我略有所闻。不错,姓李,年纪六十多岁。他现隐居在青云山下一个村庄中,离此十八里远。这地方我庄上有人去过,你等我去把那去过人叫了来,命他引路,我陪你去走一趟。但恐到了他那里,他又出门,或推故不见,那就无法可想了。万一见着了,你自然有一套竭诚请他的话,再加上我打个边鼓,下一番说词,他或者竟肯出山襄助,也未可知。总而言之,你我尽到了心,那个人来不来,这其中关乎机缘遇合,勉强不来。你想我这话是不是?”安公子道:“九大爷这话痛快明皙,就是如此办法。” 两人一面谈,一面吃,登时酒醉饭饱,命人收去残肴,大家散坐。那其间九公又问起何以两位姑奶奶都不同来,专叫这长姐同来的缘故。安公子才把那两人有孕不便坐车,父母恐无人照应,才赏给长姐做妾,现在同舅母先来;等他二人分娩后再轮班来山东的话,细细陈明,老翁才明白了。褚大娘子与二姑娘一旁也听见了,止见二姑娘站了起来,向着老翁道:“老爷子,你瞧我做的梦真准,如今我那妹子可是做了新娘子,她走水路到德州,离咱们这里多少路,你快叫人去接了她来,住这们几天,好不好?老爷子,你快叫人去呀!”二姑娘连说带催,老翁止得答应道:“不必忙在一时,我算算他们几时动身,走了几天,此时该到那里了,等她到得德州前两日,我们差人去还赶得上;若先去了,她未到,也是白跑。你且耐心烦等着。”随即问安公子动身日期,在何处上船。安公子道:“他们俱同是一天起身,由通州上船,据说十天内可到德州,但不知此地离德州有多少路?”九公道:“事不宜迟,倒要快差人去的好。”忙叫庄丁去外面请陆、赵二人进来。二人来到,老翁道:“ 这件事说不得还得你二位辛苦一趟,我也写不及信。少大爷要在此有事,去访个人,也要耽搁数日。此地离德州我记得不过百余里,你二人快骑马去接。接着了,就雇车请他们来此盘桓数日,行李等件用得着的带来,用不着的,派那冯小江在德州店里住着老等,将来仍由那条路进省。你去说这是一定要他们来的。话也说完了,快收拾行李,带好盘费,今日还早,还可以走二十里呢。”陆、赵二人答应,忙出来向帐房取了盘费,收拾好了行李,牵出了马来。二人将行李捎在马上,飞身上马,往德州而去。这里天气晚了,又摆上夜饭,大家用过。有随缘与那家人将安公子的铺陈打开,在安老爷从前住过那三间南房内,安排起床铺。安公子又与老翁谈了半时闲话,然后归寝。那老翁说道:“明早我们起来,吃了早饭,一同骑牲口往青云山下拜访那位李老先生。”约好了,老翁也回房睡觉去了。 一宿晚景易过,到了次早,九公起来梳洗。那安公子已早起来拱候。爷儿俩洗脸喝茶,忙催吃饭。各饮了数杯酒,就吃饭,饱餐了一顿。又吩咐带路的庄丁也吃饱了饭。马夫将马备好拉出来,九公与安公子二人辞过了褚大娘子、姨奶奶二人,忙即上马,跟随那庄丁,一路往青云山下访那李素堂,按下慢表。 且说那李素堂是何许人?乃李邺侯之后,与顾肯堂是同窗弟兄,端的腹有《诗》《书》,广藏经济,医卜星象、书画琴棋,无一不会,最善的是天文、数学。当年也在纪大将军幕中,因见那纪大将军位尊自满,渐渐专权倚势,他就辞馆回家。当时有当道的闻其名来聘请他,他看破世情,一概谢绝。因在南方常有人来惊动他。所以白南而北,寻着山东这青云山左一个小村庄名丰厚村,置了百余亩地,一半自耕,一半雇人耕种,盖了十余间茅屋,同他妻子与寡媳、幼孙亲丁五口,隐居于此,栽花种竹,游水玩山,享受些山林乐境。他又会医,不论村中及远近乡人,凡有疾病,请他一治就好,贫苦者连药都是他舍,因此村人无不佩服感激他。他也有几个朋友,一年或来一二次,勾留数日别去。他却从来不履城市,止在山下十余里内走动。这就是索堂先生大概情形也。那九公与安公今日特来访他,他做梦也猜不着,若要知道,早已避去了。 闲话少提,言归正传。那邓、安二人随着庄丁,走了约有一个时辰,已到丰厚村口。庄丁指与二人道:“这一进村,往西边过去,到了那无人家所在,有一条小路在北方,从小路进去半里,看见竹园,一片篱落,那就是李先生住处了。可就是那路狭小,止容一人一骑走过。”邓、安二人道:“到了那里,我们下马步行何如?”说话间,已进了村,一直往西走去。街上也有人过往,见这两个人一老一少,骑马而来,他们便站住问道:“尊客来此,有何事务?”庄丁答道:“专来拜见李先生的。”那乡人道:“哦,是了,想是来请他看病么?他今日恰好正在家中。昨日才来了一位远方客人,是他的好朋友,说是多年不见面了。今天早上绝早,他家庄客就到青云堡集上去买肉去了。我们是听那庄客说的,所以知道。” 邓、安二人听说李素堂在家,心中十分欢喜,忙催骑前行。到得村前,看见了向北小路,二人忙下马来,将马交与马夫,命庄丁同马夫在此守候,不要怠慢。二人往北边就走。要知见了素堂怎样说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访隐逸巧逢有才 士接家眷喜见梦中人 第四十二回 访隐逸巧逢有才 士接家眷喜见梦中人 话说安、邓二人下马步行,走进这条小路,果然窄狭,仅容一人行走。远远的望去,半里外露出一带青光掩映,都是些修竹,竹林内隐隐的有篱落围绕。二人步至竹林前,看见篱落中的茅屋了,当即走到茅屋门前。但见两扇柴门关闭,静悄悄的,无半点声息。安、邓二人站立门外,轻轻叩门,止听里面有人答应,将门开放。原来是一个小童,年纪十二三岁,望了二人一望,并不认识,问道:“尊客从那里来?要寻何人?到此何事?”邓老翁闻言,先上前应道:“我姓邓,在二十八棵红柳树邓家庄居住;这一位姓安,是我的朋友,特地有事来求见李老先生。烦小哥替我们通报,一定要来见的。”那童子闻言,说:“二位少待,等我去通报。”说着转身人内去了。安、邓二人细看那门内景致,但见满院栽的花草,红绿映目,夹着有几竿细竹,又有小小鱼池,旁堆玲珑石笋,地方虽不甚大,精洁非常,真有不染红尘景象。二人看罢,称羡不已。正看间,只见那小童已出来了,说道:“主人有请。”二人忙整肃衣冠,就要往里行走。那小童道:“且慢着,等我关上了门。”随将两扇柴扉关闭,然后在前引路,越过天井,来至书房门口。小童先招呼主人道:“客人进来了。”只见房中走出一位老叟,年近古稀,须发苍白,身高六尺有余,一脸的道气,身穿布衣,足登芒履,向二人望了望,忙走至滴水檐前,将手一拱,说道:“有劳二公不远而来,蓬荜今日生辉矣。请屋里坐!”安、邓二人躬身应道:“仓猝晋谒,劳动起居,万乞怨某等唐突之罪。”说罢,走进里面。邓老翁先对那老里施礼作揖,随后安公子上前深深打躬。老叟还礼让坐,宾主分东西坐下。 老叟道:“敢问二公尊姓大名,府居何处?据童子说有一位姓邓的老翁,不知可是江湖有名保镖的九公么?”邓老翁忙答道:“不敢,就是老朽。舍间在二十八棵红柳树,离此不远。久欲瞻仰,又恐礼貌不周,因此中止。这一位是敝友,姓安,他的令尊同老朽是盟兄弟。他如今是奉旨到山东,因素仰先生大名,特约了老朽来,一同专诚拜访。窃幸得睹尊颜,实三生之幸也。”老叟闻言,忙问道:“安公奉旨山东,乃是一位贵官,不知现居何职?”安公子道:“晚生由国子监祭酒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今蒙圣恩,简放山左督学使者,钦加右副都御史衔,兼观风整俗使。家大人曾做过南河知县,今已告职家居,久仰先生有经世之才,曾襄巨公幕府,因此家君特命晚生探明府居,亲身拜见,面领清诲。若不嫌愚鲁,屈驾出山,偕往署中,朝夕传教,俾晚生有所禀承,不致误事。上不负国恩,下不贻民怨,受惠匪浅。不知先生能俯赐矜全,不弃愚蒙否?”说罢,连连打躬。那老叟闻言,叹息道:“大人请坐,如此降尊忘贵,询及草茅,其胸襟之开阔可知。令尊翁乃当时廉吏,淮安一带至今颂扬。那谈尔音而今安在哉!大人夙受庭训,家学渊源,此番奉命来东,东鲁之苍生有福。以才而论,大人经纶满腹,又复谦光,观风整俗,优为有余。至於甄陶士林,更是小事,何必咨询老朽山野之人?老朽年衰识浅,一无所长,断不敢膺大人重聘。若以老朽当年曾在幕府,那不过是因人成事,徒有虚名而已。请大人另访高人,老朽实不敢妄领重任。” 安公子听他这一番言语,尚未回答,早把邓老翁急了,遂说道:“李老先生,怀着人家那些文墨话,滔滔滚滚,说了一大套,我这老头儿不大懂得。我生性最直。有两句话说你听听:咱们做了一场人,总要烈烈轰轰,做出一番事业,好留个名。如今山东一省,闹得这个样,你该也知道。皇上如今放我们这老贤侄来整顿风俗,大概总是为国为民。他怕弄不好,才来求你。这是为公,你为何推故呢?依我说,你就出来整顿一番,不过三年功夫,把山东治好了,他也有名,对得起皇上;你也有名,是救了山东百姓。你瞧好不好?就算山东百姓,他不知道感激你,那头上的老天,难道他看不见吗?那一来,你再隐居学道,包你修成神仙也容易些。你若不管,知道的说你看破世情,高尚其志;不知道的反笑话你光会说,不会行。你老人家再想去罢,我这老头子话合理不合理?”那李先生听了道:“邓翁这几句话,真是爽快直捷,句句实话,谁敢说无理!但是老朽年迈,精神不继,难以胜任。也罢,既安大人虚心延访,欲人襄助,我这里却有个人,说起来这人的声名,料安大人也知晓。他的叔父号肯堂,曾为纪大将军业师。那时与我同事,如今退隐温州。他有个侄儿,号朗山,年纪四十余岁,论学问经济,在我之上。他昨日才来,如不嫌弃,我引他出来相见,就此说说,请他入幕襄助,敢保收一臂之力。” 安、邓二人闻言大喜,说:“快请那顾先生来一见!”李老叟忙到里面套间屋内,叫道:“朗山,快出来见见这位贵客!”果见从屋内出来一个人,生得清秀异常,年纪约四旬以外,身高六尺有余,一望而知是个有学问的人。走了出来,向邓、安二人打躬,口称:“草茅寒士,今日何幸,得近大人先生。”安公子忙应道:“先生休如此称呼!既蒙不弃,何用客套?请坐了,好领大教。”说罢,大家归座。 安公子先将此次奉命,要整顿风俗,拟请李老先生出山相助,再三不肯,推荐先生,“不识先生肯屈尊同往否?若能赏驾,不独晚生叨光不浅,即山左苍生,亦受惠无穷。”顾朗山道:“鄙人有何德能;敢府此重任!还请大人另访名流,鄙人断不敢奉命的。”顾生再三谦让,那李先生一旁劝驾道:“朗山,士为知己者用。今既安大人殷勤劝驾,一片真诚,你若再辞,太觉寡情了。依我说,你就出山一行,略展抱负,省得旁人目我等为处士虚声,将来大事办了,速即抽身,名实两全,岂非素愿乎?”那朗山听说这话,随答应:“既老叔如此吩咐,小侄斗胆应命。目下却不能同行,还要回乡料理,大约耽搁一月,路上往返二十日。五十日后,必到东省学院署中,来供驱策。一言为定,决不食言。”安公子闻言大喜,忙恭恭敬敬深打一躬,道:“先生肯下降,山东无难办之事矣!但望早来一日,免学生盼望。”朗山道:“不劳大人叮嘱,五十日之期已订,决不爽约,尽管放心!”他四人说得投机,那李素堂开言道:“既已一面而成莫逆,也不用客气,等老朽进去端整些山肴野菜,斟上浊酒,大家同饮一杯,扰我一顿午餐,何如?”安、邓二人道:“妙极了!我等正要饱尝先生这山林风味,可不要太费事,只随便家常饭菜足矣。”李素堂道:“山居僻陋,那有甚么美味佳肴?少时不要见笑就是了。”说罢,入内料理去了。 这里顾、安、邓从新细谈。顾先生问起邓翁一生事业,安公子略述大概。顾生钦佩不已。正说得高兴,但见小童已来端整座位,摆下杯箸,从里面端出来数碟小菜,一壶酒。李老翁出来让座,让邓老翁首座,安公子次之。安公子不肯,要请顾先生座,李翁道:“现在我处,他不能僭你;到了贵衙,自然要让他上坐。”安公子听了如此说,止得告罪坐下。李翁亲自斟了一巡酒,说道:“仓猝之间,草草不恭,休嫌简亵。”邓老翁道:“老先生不用客套。你这酒甚好,但是我这老头子酒量大,你有多少酒,先说说,我好喝。若酒少,我便留量;若是酒多,我好放量。”李翁道:“酒不多,大约十余斤还有。你老人家能饮几何?”邓翁道:“十几斤够我半顿饭喝的了。说老实话罢,我每顿饭必得绍兴酒十余斤,今日我喝个八斤罢,剩下的你们三位喝。还有一说:我的饭量也不小,大概一餐饭得五升米,先告诉了主人多煮饭,别吃到半中间无了饭,那可教肚子里受委屈了。”李翁道:“饭倒有,还有大馒首呢,管保你够吃。”说罢,大笑道:“你老人家真正爽快,老当益壮,好比当初廉将军一饭斗米。”邓翁道:“甚么将军!一句话,好吃贪嘴,下作而已。”李、顾二人道:“说哪里话!这口福也是人一生带来的。”他四人谈谈说说,果然小童不住添酒,末后端出了两大碗肉,两大盘馒首。大家吃了馒首,又添了饭,吃了一个酒空菜净。李翁问邓翁道:“吃饱了否?”邓翁道:“饱了。得了,我这肚皮一点不受委屈了。”李翁于是帮同童子收拾了碗盏杯筷,擦抹净了桌子,又拿出茶来,大家饮茶。九公忽然想起:“我们还有两个下人同来,现在村外,不知他们饿了买得出饭食来否?”李翁道:“村外有小饭铺,他们饿了,自然会买;就是乏钞,但说老朽这里的客人,饭铺里也赊出饭来。”邓翁闻言才放心。当下安公子对顾朗山约定,一月之后到山东省学台署中见面,一切聘金盘费随后补送。朗山答应。李翁道:“如今你们宾东都面订好了,将来也省却多少烦文。天气也不早了,二位快请回庄,明日安大人好赶紧上路赴任,如何?”安、邓二人闻言,忙站起身来谢扰告辞。安公子道:“倘蒙老先生不弃,后日有兴,屈驾到敝署盘桓数日,指教些大事,则受惠良多。”李翁道:“后会有期,但有便老朽必来晋谒。”邓翁道:“李先生,老拙舍下离此不远,务必请你暇时赏个脸,到舍下来,你我谈谈,千万是要来的!”李翁道:“老翁府上改日定要来的。”邓、安二人这才出了书房往外而走,李、顾二人相送。送出大门,二人一揖而别。出了这条窄路,到得村中,看见马夫与庄丁,问了他二人可曾吃饭。二人道:“幸亏村中有个小饭铺,我二人进去吃了一饱,身边带得有钱,给了他刚够,马也喂了。”天气还不甚晚,安、邓二人忙上马,往邓家庄紧走。 不多一会,已回至家。二人入内,邓翁命人打水洗脸,褚大娘子忙出来问道:“吃了饭不曾?”老翁道:“饭是算吃过回来,早一点吃饭罢。”褚大娘子道:“早已预备好了,甚么时候吃都有,但不知去访那位李先生怎样了?见着了他未曾?又是在那里吃的饭呢?”老翁就将访那李老翁,到他家中,其人甚好,但是不肯出山,留我二人吃饭,荐了他的盟侄姓顾的,恰好那姓顾的昨日才来访他,我们今日凑巧遇见,那人年纪四十有余,是个有本领有学问的人,约定了他先回家,一月后他到山东省学台署中相会,如今我们该差人去迎接家眷去了。安公子道:“明早侄儿动身回到公馆,好收拾动身赴任,此是私自潜访,怕人知觉,不好再耽搁了。”九公道:“你王事在身,我不敢强留,但舅太太同你那如夫人,我已去接去了。他们若来了,倒要多留他们住几天,然后再送上省。好在你此去也还有些路上耽搁,就是早到衙门,住上十天半月,再接家眷也无有甚么不方便的。”安公子止得答应,说:“不过又要来打扰,于心不安。”当夜归寝。 次日绝早起来,九公早巳出来摆上送行酒饭。安公子领了情,饮了几杯酒,吃了饭告过辞。那时内眷尚未梳洗,也不去惊动,仍同了马夫、下人,主仆三人离了邓家庄,奔官塘大路。午刻工夫,已到公馆,暗暗进去,住了一夜。次日上路,往山东进发,这且不表。 再说舅太太与长姐、戴嬷嬷同小丫头、仆妇等,从通州下船,由水路往山东进发。走了九天半,方到德州。靠了船,正在要寻公馆搬上岸雇夫上省,这个当儿,是褚一官想起来了,说:“此地离邓家庄不远,不过百里之遥。想那安公子原说要到庄上见九公,访那李师爷,何妨专个人去通知老翁,叫他来接这家眷,到庄上少住数日。”主意想定,就与各家人商议妥了,差了冯小江飞速去报信,这里故意耽搁,说公馆还未寻好,暂在船上住一二日罢。就是上岸,也得要慢慢雇车雇轿。太太们哪知其中原委,当做真的。无巧不成书,冯小江刚走出去二十里,正碰着邓家陆葆安与庄丁前来迎接,彼此见面,说明缘由。冯、陆二人忙回到船上,将邓九公已经见过安公子,同去访那李先生,如今是赶紧赴任,至于家眷接到邓家庄,好在不远,由那里进省动身,也是一条大路,不过多绕道百余里。那老翁遣人同来,一定要接了去的。家人们把这一番话禀过舅太太与珍姑娘,说是明日就可动身,路上止住一站,便到邓家庄,雇车雇轿请示下来,即刻能雇定的。那舅太太本来与褚大娘子说得上来,又听人说那姨奶奶天真烂漫,如今养了双生儿子,倒要去看看。况且邓老翁情义万不可却,好在来去数日也耽搁不了甚么大事。珍姑娘更不用说,想念那二姑娘非止一日,此番来山东,巴不得与他相会,生怕不走旱路,错过机会。如今听说来接,心中好不喜欢,忙问舅太太道:“邓九太爷既然来接,咱们总得去走一趟。”舅太太点头应允。 那时褚、陆、冯、赵四人都在一处,又有家丁与打杂的伺候,登时就去雇车雇驮轿,还有马匹,雇妥了。次早就船上行李一一收拾起来,将细软东西捆成驮子,用骡子驮,其余俱装大车,言明轿车骡马一直雇至省城交卸,先绕道至邓家庄,耽搁五日功夫,若耽搁日子太多,五日以后每日贴给喂养饭钱,立下合同,写了车票,先付定银,其价沿途支领。凡一切雇车轿等事,皆褚一官办理,本是熟手,又是久走江湖的一个行家,谁敢欺他?行李装好,付了船钱,仍在船上用了早饭,那天不过已刻。舅太太、珍姑娘等离了船,升了驮轿,动身往邓家庄来。那天止走了六十里,在一个镇市上看了店,住宿一宵。次日走了七十里,已到邓家庄了,那天刚交未末申初的时候。且说邓九公自安公子去后,计算去接舅太太的人,一天可以赶到码头,雇好车轿,即刻起身,两日功夫可以必到,大约快来了。忙吩咐褚大娘子预备下马饭,收拾出房间,好款待客人。外面也叫庄丁们收拾出家人们住的所在,喂牲口卸车的地方,一样样都料理好了,专等客来。那里面最高兴的是这位实心眼的二姑娘,自己梳头洗脸,搽脂傅粉,换新衣服,插戴花朵,不必说了;连那几个月双生孩子也给他搽粉点胭脂,带上手镯,挂上金银锁,把那上好的东西都搬出来,摆了一桌子。他意思是给那干妹子瞧瞧,并不是卖弄他有钱,是个财主。闲言少叙。那安家来的客到了庄门外,褚一官跑了进去,一路走,一路嚷叫:“庄丁们快开大门,客人到了!”登时开了当中大车门,让驮轿好走,随后车辆也到,一齐由车门而入。那时里边女眷早已迎了出来,那舅太太与长姐下了驮轿,正扶小丫头、戴嬷嬷往里而走。早一眼看见了褚大娘子在前,姨奶奶在后,还有褚大娘子那个孩子与老婆子。舅太太是都不认得,姨奶奶长姐是都认得的,那二姑娘呢,也不认得舅太太。彼此见了面,褚大娘子忙迎了上前,叫了声:“舅母,长姑娘,难得今日你可来了,一路上好呀!干娘同两妹子怎么不来?”一面说,一面道了万福,拜了两拜。舅太太也忙回答问好,说:“你干娘同两妹子都问好请安,这一位想是姨奶奶了。”正要同他万福,哪知这二姑娘紧走了一步,到了舅太太跟前,竟请下安去。慌得舅太太还礼不迭,忙用手拉了他的手,说:“好一位姨奶奶!真是有福气的。怎样行此大礼,这个如何敢当?”说话之间,长姐忙上前叫了一声:“姐姐,想得我好苦,今儿可见着了。”二姑娘听了这话,忙走上前,一手拉了长姐的手,才说:“我的好妹子,你如今几时做了新娘子?我还未曾给你道喜呢。我那一天晚上做梦,梦你来了;穿得花红柳绿,象个新娘子。我说了,老爷子、姑奶奶还不信。及至少大爷来了,才晓得一半。还是跟来的那爷们,才细细的告诉了,我们才知道你如今是做了姨太太了。我今天也见着你了,到底我这梦灵不灵!”长姐听他这些话,羞得面上通红起来了。褚大娘子忙说:“我的小妈,你别说这些闲话,快请他娘儿进去坐,快预备茶饭。他们走了一路,肚中想必饿了。”于是大家往里而走。要知二姑娘、长姐怎样亲热,说些甚么话,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安龙媒新接督学 印卫方伯细诉愚民情 第四十三回 安龙媒新接督学 印卫方伯细诉愚民情 话说舅太太与珍姑娘到了邓家庄,褚大娘子、姨奶奶都接了出去,见了面了,一同拉手进内。到了上房,早见九公出了房外,招呼叫应,问了好。那九公到底是个爷们,不便多谈,问了几句话,就出去了。那其间褚大娘子忙让座行礼让茶,不过那些闲文,且不必提。惟有那二姑娘偏要絮絮叨叨的问长姐道:“他们两位到底怎么不来?你那太太怎么也不来?”长姐被他问得实在无可如何,才说:“两位大奶奶如今都有了喜了,不能坐车,所以才要了我去伺候大爷,一路同来,等两位大奶奶分娩后再去接。”二姑娘这才明白了,忙问道:“他们俩怀孕算了命无有?不知是男是女?我们这庄上有个刘铁嘴,算得最准。当初他替我算命,说有两个儿子,如今可不是生下他们两个孩子?可惜你两位大奶奶不来,不然叫那刘铁嘴算算,管保就算出谁养男,谁养女了。”这些话舅太太、褚大娘子都已听见,由不得好笑。那时褚大娘子忙吩咐摆座位,安放杯筷,请舅太太、珍姑娘吃饭。安好四个座位,自然舅太太上首坐,珍姑娘在东,二姑娘在西,褚大娘子在下首相陪。老妈们端菜烫酒,褚大娘子与二姑娘两人一齐送酒安席,然后归座。席间讲些闲话,舅太太道:“我们真忙得糊里糊涂,也忘了给九太爷、姨奶奶、姑奶奶道喜呀!”褚大娘子道:“熟人哪里还讲这些过节?”长姐道:“快将两位少爷抱了来,我们见见呀!”姨奶奶道:“我早将他们两个打扮好了,等着见客。谁知这个当儿他俩又睡着了,等我去瞧他醒了不曾。”说罢,跑了去了。不多会,同了一个老婆子,每人抱一个孩子,来至跟前。舅太太、长姐忙上前去接了过来,抱着细看,齐说:“这两位少爷好品貌,长得有福气,大起来定要强宗胜祖,富贵双全的。”姨奶奶、褚大娘子同声应道:“谢谢你们两位的金言,但愿如此,也不枉我们老爷子偌大年纪才生下他。”大家这一阵抱孩子,欢笑畅饮,不必细说。当晚收拾房间,安置舅太太、长姐二人住宿。邓九翁也进来说说话,言明多留住几天。这且搁起不表。 再说那安公子从邓家庄回公馆后,次日动身,按站进发。那日到了省城,城外十里接官厅早有山东全省文武大小官员前来迎接。为首是抚、藩、臬三大宪,请过圣安。安公子这才下轿进官厅,与众官员相见。除抚、藩、臬外,又有运台、首府、县等上前参见。安公子格外谦恭,凡行礼者,一概还礼回叩,满脸笑容。各官都暗中说:“这学台少年科甲,圣眷优渥,看他倒一点不拿架子,是个好伺候的钦差。”当下在官厅中略谈几句,随即上轿进城,各官同入城。那时首县早巳预备了新学台公馆,有人伺候轿子进城。家人请示:先拜各官,是先到公馆?安公子吩咐:先到公馆,明日再拜客;家人传下去。少时已到公馆。下轿进去后,当下就有各大宪来拜访。首府、县禀见一概挡驾不见。安公子实在一路辛苦,要歇息养神。到了公馆上房,换了便衣坐下。家人奉上茶,随即催茶房要点心,用了点心,然后摆席。安公子也用了几杯酒。吃毕饭,掌上灯烛,料理些正事,命家人打开衣箱,取出衣服,次日好换。二更以后归寝,一宿无话。 次日清晨,起来梳洗已毕,用过茶点,吩咐打轿伺候出门拜客。少时间轿马齐备,安公子忙即升轿出门,先上院拜抚台,姓苏名卓,是个翰林出身。安公子拜会,苏公忙请,亲自接出暖阁。安公子照翰林院衙门规矩,以七科前老前辈称之,自己称晚生,不肯先走。苏公让之至再,无奈,止得手拉手的穿大堂,入二堂。到了花厅,彼此下拜,让座送茶,不过那些俗礼。苏公先请示接印日期。安公子道:“晚生年轻,蒙恩简放学使,任大责重,只恐无才,难膺此任。诸事求老前辈大人指示方略,免得贻误。”苏公道:“大人说哪里话来,久仰盛名,是当世才子,况兼家学渊源,何谦恭如此!弟暂摄学使已经两月,今幸得大人驾临,择好日期,便可交印。”安公子道:“容择定日期,再当奉闻。” 二人谈了半个时辰。安公子告辞起身,随即去拜藩台卫方伯。当时请会。那卫公系安老爷乡试同年,名邦彦,湖南人,由御史京察简放知府,升授山东藩司,是一个老成练达的能员。安老爷素闻其名,常通信问。公子止得用年愚侄帖拜会。卫公请进,忙亲自迎了出来,在大堂暖阁外立候,一同入内,公子以年家子礼拜见,卫公再三连称不敢。宾主谦让一阵,止得以宾主礼互相拜见。让到书房归座,卫公先问了安老爷起居,公子道:“家严托庇平安居家,精神尚健,侄儿此番奉命膺此重任,蚊负堪虞,务乞年伯大人教诲,以开茅塞。”卫公道:“大人大才素著,乃华国词臣,经纶满腹,何难整顿风俗!但山东近年士风倒能确守卧碑,不致离经背道。所可虑者,海盗横行,勾结本地匪徒,抢掠人民,动辄聚众。地方官欲捕盗,又无兵。禀闻大宪,偏遇这位老中丞以姑息存心,诸事畏难,止图消灾弭患,暂顾眼前,因此下属讳盗,有许多抢劫大案,却不敢禀报。匪徒愈忌惮毫无,此真心腹之一大患也。大人此次奉命观风整俗,兼理民情,若照前任学使,止管各学士子,不问地方兴废,不过科岁两考,严行甄别,出示晓谕,各学士子正心诚意,不准流入邪僻一路,此易事也;若放牌收呈,要兼管地方,只怕有许多无头公案告在台前,那时不问不可。追问根由,须得大费一番整顿,甚至还要弄到发兵遣将,大动干戈,才能济事。大人现在职任衡文,重在考试,而观风整俗,又兼管地方词讼,若二者相兼,止恐顾此失彼,非预先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妙法不可。” 安公子道:“年伯大人有何两全妙法,请示一二?”卫公道:“整顿风俗是除暴安良,考选真才是求贤取士,至于屏异端、除邪说,但责备各属学师,明定章程,久而自化,这倒不难。所难者,身临一府,考试有一定日期,多住数日尚可,若一事不完,必须等侯,不定办一件案子三月五月的功夫,耽搁下去,都是有的。那岂不误了试事?此不可不虑也。若将地方一切案情推出不管,又何以副整顿风俗之名,受朝廷简任之恩哉!据本司愚见,顾不得中丞,止有将山东现在盗风日炽情形出奏陈明,非一朝一夕能了,非学使所能兼顾,请旨简放学政,专司考试,任其易。臣情愿稽察匪类,除盗安良,整顿风俗,膺其难。务求天恩,宽以时日,不定限期,数年之后,必能见效。如此一奏,静听圣裁。倘皇上责成抚臣,则大人可以专办考试,不必与闻地方之治乱矣;若另放学使,专命大人办理地方盗案,那时巡行各府,访察匪徒,恩威并用,惩劝兼施,庶使东鲁苍生咸沾教化。似此大人谅亦乐为,亦优而有为也。”安公子听了这话,十分佩服,应道:“但此事出奏,恐碍着中丞面上,莫如与他商量,会衔同奏,何如?”卫公道:“不是本司背地轻慢上司,大人若将这番情形同中丞商量,会衔入奏,管保他一定拦阻,说何必要揽这些难事?止须考试时警戒生童,劝化一番,责成各学教官每逢朔望宣讲圣谕。有那品行好的,举他优等,品行不好的,报他劣等。文人学士,风俗攸关,士风一变,民俗因之,观风整俗,即此便是。那盗案等件,乃有司之责,局外人何必多管?况且三年限期一满,就要升迁,何苦费心劳力,必要说这一套话,大人听不听,奏不奏?本司所以要请大人自己酌量拿定主意,要做一番事业,非奏明不可,又何必会衔哟?”安公子道:“年伯高见不差,侄儿当拟定奏稿,再求斟酌出奏。”说罢,告辞出来。随又去拜臬台、运司、道台。拜完后回公馆,话不烦叙。 过了三日,已是接印吉期。抚台遣中军送过学台的印与王命、令旗等件,安公子拜了王命,接了印信,择日搬进衙门。先将本署公事逐件细细检点,查阅一遍,又问幕中一位师爷。师爷是前任留下,抚台荐的。此人姓孙名俊,号静峰,是个老叟,浙江人,熟悉公事,人品甚好,又能看文章诗赋,已经在山东学署三任矣。凡考试之事,无一样不精且细。安公子与他谈了些公事,慢慢的说到地方利弊。静峰道:“山东人员素称强悍,近海州县每出大盗,与海中强盗联盟,为之销赃,贩卖粮米、火药,接济盗船。地方官若察拿严紧,全行逃往海中,平静后又复回来。此等案件,大宪明知也不追问,所以患愈深,欲办无从也。至放曹、沂、兖三府,本地之民视性命如鸿毛,目王法为儿戏,明抢暗夺,以强欺弱,聚众抗官,泯不畏死。山林之内,多则千余人,少亦数百不等,路上抢劫。报官,官亦无法,谁敢往捕?徒伤性命。是以十余年来,大盗公行,都有名号,如最出名者沂州之天目山飞叉大王宋万超、兖州白象岭之神臂太岁伍良霄、曹州之青云山神弹子张七大王万宝是也。此三人者,手下各有千余喽罗,啸聚山林,每出来借粮,近山的按时贡献,佛眼相看。若有大股客商携带银两货物,被他探着信息,任凭他走哪条路,他也要取了你的。倘若一个不好,连性命都送掉。如今士子们倒不致造言生事,甘入异端,整顿士林是一桩易事。就是要想除暴安良,那真费大了手脚了。第一要雄兵数千,第二要大将数员,第三还要不拘时日,慢慢的访察,然后调齐人马,四路合擒,水陆两路,一同严拿,方能除害。岂有学院考试之余,能办如此重大烦难之事耶?止好奉行故事,出几张告示而已。三年任满,自然有人接手,何必自寻苦吃,出头来办贼耶?大人以晚生之言为何如?”公子道:“先生之言不错,容弟缓商。”当日忙在灯下写了备细家书,禀告安老爷,并讨主意。又修了一封禀启,将大概情形,并请幕友顾朗山迟日可到,此时拟出奏山东盗风日炽、学臣恐难兼办整顿风俗与考试文才,非各司其事,方不贻误云云,请示老师,再定行止。寄信与乌老师,由马上飞递,这且按下不表。再说舅太太、长姑娘在邓家庄住了数日,舅太太心中惦记着外甥,连催了几次,一定要动身赶任。邓家父女见留他不住,止得备了送行酒饭,饯别一番,叮嘱回京之日,便道来此多住数日。诸人一齐答应,洒泪而别。褚、陆、赵、冯一路随行,走了数日,已到省城。并不惊动一人,悄悄进城。到了学台衙门,那安公子忙在暖阁迎接舅母。大家见过,长姐上前叫应,不必细表。当下安公子忙传见褚、陆四人,温语道劳,收拾住房,令人伺候。 接印已数日,就有学老师来禀见,请出题观风。首府又禀请开棚考试日期。盖前任学台尚欠一府岁考,所以请示。安公子与学老师斟酌出示,先行观风,至欠考之属,科考补行,并考可也。那时正盼顾朗山来,看着已一月有余,已定准观风日期。那一天,安公子天明即升堂点名,约有八百余名生监,六百余名童生,学台出了生、童两个题目,生题是《经正则庶民兴》;童题是《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诗题是《学然后知不足》,生、童一题,得“知”字。题目出了,悬挂起来。安公子坐在堂上,正襟危坐,一步不移。那些生童各归号舍,用心作文。等到申末,早已净场。放牌毕,礼房将生、童卷子呈进。安公子那时幕中早有各大宪荐来师爷看卷子者数人,当将卷子分给这几位师爷评阅,自己也拿了几本卷子看阅。那文字却不过平铺直叙,敷衍成文,连看数卷,都是如此,也止好降格以求,随意取了在特等。 次日午后,门上回进来说,顾师爷到了。安公子听说,心中十分欢喜,忙吩咐开正门相请。忙换了衣冠,迎出大堂。止见顾朗山随身便服,缓步登堂。公子忙叫应道:“朗山先生真是信人,果然五十日之期台驾已到。弟在此无日不盼望。”一面说,一面上前携手同行,一直步入签押房中。朗山长揖打躬,公子恭恭敬敬还揖,让座送茶,又吩咐备酒筵与顾师爷接风。彼此先说些途路之事,慢慢说到观风考试,不久就要出棚去考。安公子就把那卫方伯所说的话说与朗山一遍,自己已写信进京请示乌老师,若以为可,再行人奏。“先生,你看此举如此一办何如?”朗山道:“此举是正办。从来学院虽说放告,不过管的学中之事,地方之事不与闻焉。此番既蒙皇恩命为观风整俗使,即昔日之巡按,那词讼自然要办。遇着疑难大案,焉能限以时日?这是考试文章不能兼顾的,所以必须奏明,请旨定夺。若命专司考校,则易如反掌,又不耽沉重。但是风俗焉能在考拔文人中就能转移?非大人振作一番,严办几个罪魁祸首,使民方有所畏惧,清理冤狱,除暴即所以安良。访察孝子、贤孙、廉士、节妇,为之表章,庶使闻风者有所观感。山东地方民情强悍,好勇斗狠,是其本性。曹、沂、兖三府本是盗薮,青州、登州又通海口,盗船往往由此出入,时有抢劫之案;还有勾结土匪,私贩粮米火药,暗通海盗,此二患也。若能稽察海口,使米粮无接济之便,海中盗匪必往他省,不来山东。然后再通知各省,会同严拿,贼盗不难除也。所难者,曹、沂、兖三府地方辽阔,山林啸聚之徒多至数百人,少亦有百十人。抢劫案出,不过地方派差役严拿,差役明知其人,也不敢去拿。间有州县认真办事,请兵会同武弁带队往拿,那贼早已闻风,潜身他处,迨日久事缓,又复回来,依旧抢掠。此真心腹之患也。要除此患,非派一二统带武员,带领得力兵勇,将探明贼窟四面围拿,不使漏网。然此事非奉旨,不易办也。” 安公子听朗山说的这一番话,真是明白晓畅洞见隐微,连称:“先生所说一点不错,目下只有静候都中信来,再商量入奏。而今且发放这些观风生、童。”忙催着师爷们把卷子看好了,亲自重阅一遍,详定甲乙。也有照旧的,也有改过的。阅定后遂发案传见前十名,面领奖赏。第一名是历城县廪生,姓陈名鼎,年纪三十余岁。文章作得饱满精神,字也写得好。第二名姓梁名兆先,是府学增生。第三名姓牛名登榜,是德平县附生。学台发案后,先传见学老师,随后传见这十名考生。那陈生等十人,蒙学台考在前列,心中欢喜。谒见之时,十个人一同拜见,跪了下去,拜了四拜。安公子受了两礼,忙即回礼,起来让座,逐一细问年岁,勉励了一番,命人将奖赏取到。除膏火银两外,还有笔墨书文,按名次分给每人,又给了一本《圣谕广训》,嘱咐他们逢朔望日在庙宇中讲给人听,谆谆劝他一番。那些士子无不佩服感激,拜谢而散。 这里省城观风考毕,首府就请悬牌出棚考试。那时正届岁暮,安学台对府县道:“今年岁暮,除夕在即,止好明正出棚考试罢。”府县答应下来,静候明岁行文通知各属办考。这且不表。 书中要说安老爷了。那老翁自从儿子出京后,在家无事,闲中看看书,随意散步,庄园左右玩玩山林景象。心中虽说惦记儿子,好在山东路近,信息常通;自从出京后,已接过两封家信,已知同邓老翁亲访李素堂,不肯出山,荐了顾朗山,不日可以到馆,老爷早放了一半心。随后又接着到省之信,何日接印,现在观风考试云云。那一天又接了一信,从头细看,才知山东盗风日炽,士风不难改变,要想除暴安良,却不能兼顾考试;若专意膺学使之任,那整顿风俗就不能兼顾了。据幕中老友同卫方伯所言,非奏明大概情形,请旨训示,事关君国民生,却不能替中丞掩饰一切。安老爷看了信,不得主意,赶紧进城打听。乌大人那日在城内有事,不下回子,忙去拜会。乌大人听说老师驾临,忙迎接出去。他二人要商量安公子出奏之事,各样议妥发信。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写回书指示门生 谈往事忆及杰士 第四十四回 写回书指示门生 谈往事忆及杰士 话说安老爷因接了安公子家信,不得主意,因此来见乌大人。那乌克斋正因为接了门生一封密信,要他指示方略,一时难以回答。这个当儿,偏偏老师光降,克斋不胜之喜,忙请老师进来。施礼已毕,让老师上坐,一旁陪坐长谈。那其间是安老爷先开口道:“骥儿前日有信来,述及山东近来盗风日炽,非旦夕能除。听卫方伯与幕友之言,拟上折奏闻请旨,分别办理,学臣恐难兼顾。我今日特地来与老贤弟商议,究竟这样奏章上得否?乞老贤弟斟酌赐示。”克斋道:“老师明见!龙媒非喜事之人,苟非万不得已,焉肯舍易而取难?此皆由他一片忠心为国,足见老师平日庭训,移孝作忠,不辞劳苦。果能照此一奏,整顿一番,则山东之盗风白息,龙媒之忠悃必传。据门生看来,不过两三年内,山东必大有一番起色也。门生拟即付回书,令其速奏。至苏中丞,素来胆小,非任封疆之人。大约奏入,圣上必有以处之,无烦老师过虑也。”安老爷听了这话,与自己之见相同,点头应允。辞别回家,忙写了回信,信中云:“乌老师以为可奏,盗风既如此猖獗,焉有不办之理?奏折须说得婉转,要替抚臣预留地步。”将信写好,随即寄去。那时安太太也看了公子的信,一半懂得,一半不十分明白。细问安老爷,才知道是要整顿风俗,除暴安良,但是盗贼啸聚山林,人数不少,非用兵不可。幸亏邓九公荐得有四个人,都有本领,大概去拿强盗也不致费力。想山东有名的强盗,邓家翁婿必知。太太想到这里,忽然想起媳妇来了,那何家媳妇曾在山东道上做过侠客勾当,大约那盗踪所在,他必有所闻知,何不先问问她?太太正欲去叫媳妇,这个时候,恰好两个媳妇刚刚走来。安太太遂叫他:“二人且坐在一旁,我有话正要问你。”玉凤、金凤二人忙道:“婆婆有何事要问?”安太太道:“你们可知道如今山东强盗都各霸一方,抢掠财物,不怕王法?玉哥有信来,说是要奏明主子,大大的剿办严治一番。玉凤媳妇,你不是熟悉山东路上情形,那有名的大盗,料来也知道些风声,将来拿起来,费手不费手?我所以要问问你。”何小姐闻言道:“从前媳妇虽说在山东创出一个门面,绿林中也知道我这个人,不过在青云山远近二百里之内。如海口与兖、沂那些崇山峻岭,身既未曾亲到,纵有甚么出色强人,媳妇也不知晓。据媳妇想起来,止消写封信去问邓九师傅与海马周三等那些人,如今是收手不做强盗的了,然而绿林中人,他们总晓得些根底。问了他们,万一这里面或有劝化改邪归正的人,就可以劝化;若一定要动武,那褚、陆、冯、赵四人也够用的了。倘人不敷,何妨叫出海马周三等来,听候差遣,办清了盗贼,还可以提拔他们一个小小前程。看来此事一举有三样方便。婆婆看媳妇这拙见可用不可用?回来请婆婆与公公商议,再写信给玉郎,何如?”安太太闻言,连连称是,果然说得不错。一时等安老爷进来,太太就把何小姐这些话照样说给安老爷听。老爷听了,说:“此话何不早说?要早说一日,我信中早将这话寄去;如今信已发了,止好随后再寄信罢。”这个当儿再无有这么凑巧的了。是甚么凑巧?原来是乌大人写下回信,差人送来请安老爷加封寄与安公子。安老爷接了这信,忙又写了一封家信,就将何小姐所出主意,叫公子寄信,差褚、陆四人内着一人去邓家庄,面交邓翁,打探海马周三与郝金刚等现在何处,作何营生,要细问他们那山东现在曹、兖、沂三府山林中人可有甚么熟人,可有甚么厉害脚色,一一探明,等到访拿用武,好预先防备。此信写好,连乌大人的回信一并密密的封固,交提塘速寄。这里寄信按下不表。 再说安公子写信去后,每日与顾朗山商议出奏的折稿,宾主二人都是一样见识,说务须等候乌老师信到,方才拟稿。等了半月,那天接了安老爷回信,拆开细看,方知老人家已经去见过了乌老师。那出奏一层,老师亦以为然,但无回信,止好一面拟奏折,再候信息。顾朗山拟定一稿,言语简括明白,又不得罪中丞。安公子看过,十分佩服,袖了折稿,拜会卫方伯,将奏稿送与方伯看视,求他斟酌改削。那方伯看完,赞不绝口,连称此至当不易之论,悬之国门,亦无人能易一字,就照此誊写出奏。安公子答应了“是” ,回署忙请人写好,细看一遍。正要拜发,那安老爷二封家信已到,且有乌老师回信在内。拆开一看,无限欢喜。又有邓家庄探访诸人一节,登时提醒了他,忙即拜发折子,差官进京奏本。苏抚台止道他奏的不过是考试之事,万不料这奏是要整顿盗风。发折后,安公子才将乌老师回信与顾师爷看,又与卫方伯一看,随即自己写下一封书信,恳恳切切、清清楚楚的有原有尾托邓老翁探明海马周三等,兼问他绿林中大概情形。封好了信,外又捎带几样食物,专烦那褚一官辛苦一趟。褚一官接信,捎带了行李东西,与马夫二人跨了快马,往邓家庄而来。 不言褚一官回家。再表上次书中所说的改邪归正那几位绿林英雄:为头是黑金刚郝武,其次海马周三周得胜、截江獭李茂、避水蚊韩七、金大鼻子金大刀、窦小眼儿窦有光、一篓油谢标、草上飞吕茂材、叫五更董方亮,共是九人,因为一言感悟,都弃了绿林,洗手不干。邓九公又把庄外余地数十亩,送与他们自己造房居住。还有青云山前后左右与青云堡一带空地,因地僻人少,无人开垦,有了他们这些人,大家出资,将这地全行买下,开垦出来,种起粮食。也不计他多少亩数,但合算一年收的粮食,足够百余人吃。所谓天下无难事,止要有心人。妙在他们这九人义气相投,胜于骨肉,互相照应,毫无私心。不惟男子如此,就是那女眷,也合意同心,做起人家。春种秋收,真是老农的本色。有时大家闲暇,列坐在树荫之下,谈些家常;聚饮于茅屋之中,尝些村酒,就不尽的快活。那九人中,惟金刚郝武有老母在堂,有一妻一妾,生下两男一女。长子名应熊,次子名应蛟。长子年方十九,次子年纪十六。女子名菱姑,年方十七岁,是妾所生。周三之妻单生一子,名良佐。一篓油谢标一妻二妾,独生一女,无子。女子年方十六岁,名琼花,武艺精通,人材出众,谢标爱如珍宝。那郝菱姑也有膂力,能舞枪弄剑,却不如谢琼花。其余如韩、金、李、董、窦、吕六人,半有家眷,半无妻子,无关紧要。如郝、谢两个女子,是将来擒盗得力之人,郝、周三个小将,也有一番用处,所以特地表出他男女五个。看官须要牢记。 闲言少叙,言归正传。再说褚一官奉了安公子差遣,给邓九翁下书。他焉敢怠慢,忙收拾好行李,叫了一名马夫,选择两匹快马,登时起身。马上加鞭,走了两天半,已到邓家庄。直入庄内,方才下马,忙进内房,见丈人、妻子,取出安公子的书信,呈与老翁。老翁忙拆开细看,信内写得明白浅显,并无深奥文法。老翁看了,竟全然懂得,对一官道:“姑爷,你辛苦了!且去歇息歇息。这件事不是忙的,等个三天两日,才能够打听出个消息。你先别着急,先到屋子里看看你孩子。渴了,你就喝茶,饿了,快叫他们给你弄吃的,别教肚子受委屈。听见我这话了么?”一官笑盈盈的答应道:“听见了!你老人家不要操心。”果然回到卧房。 他妻子直个亲自张罗起丈夫来了,叫人打水,催着他洗脸,吩咐厨房杀鸡蒸馒头,炒肉打酒,替丈夫接风洗尘。连那孩子,也牵衣不放,问短问长。所谓天性相关,不期然而然也。那其间,褚大娘子问道:“到底衙门内有些甚么要紧事?如今是为了何事写信给老爷子?你总该知道,你说给咱们听听。”褚一官道:“这话一时说不清,要从头讲起。是为山东如今盗风日盛,地方官不敢办,姑息一日是一日。少大爷是要想大大的整顿一番,又因学台还要考试,怕顾不过来,所以商量要奏与万岁爷知道,另放一个考试文章的学院,少大爷专做他的观风整俗使的钦差。如果主子准了他的本章,那时他就到处放告,密察私访,要除暴安良。但恐那强盗中有本事非常者,不得不先预防,所以写信给老爷子,要请他老人家问问郝金刚、海马周三那些人,可晓得如今山东那些响马是谁最厉害,谁可以劝化。郝、周他们久在绿林,必有耳风。倘然碰见强人一定用武,我们四个也防着胜不了,请他们做做帮手。这些主意,却是那顾师爷出的。真要弄到打战调兵,止怕要谋个保举,巴结个小小功名,也还有望。”褚大娘子听丈夫说的这一番话,笑嘻嘻的答应道:“ 原来是这么一件事。据我看起来,主子一定准的。八府巡按原是要像包老爷、施大人那么烈烈轰轰的做一场,才显得出是个忠臣;若光晓得收门生,要贽见,坐在大堂上威风凛凛,谁敢不遵,一旦碰见闹出事来,或兵变顷刻,或盗发目前,早巳吓得面无人色,告病回乡,不俟驾行矣。像这样学院,我尝听人说叫做中看不中用。少大爷断不如此。就是他的两位老人家可胆小,保不住要拦阻他整顿除盗的一团高兴。”一官道:“二叔早有信来的了。信上说办是正经,连他那老师也说出奏是应该的。你想大家意见相同,这一团高兴是决不会扫的了。但不知那强盗共有多少,在何处啸聚?他若肯闻风远遁,那最好的了;否则改邪归正,早早投诚,也有生路。若倚仗有些本领,竟敢抗拒,那种人就死不足惜。”他夫妇二人谈了半天,然后去看望老翁。不多时天晚,吃过夜饭,大家归寝。次日一早,邓老翁起来梳洗毕。用过茶点,叫了褚一官一同出了庄门,往庄外去访周、郝二人。相隔不过一里半远,翁婿二人信步偕行,不觉已到郝金刚门首。那郝武住房是茅屋十数间,小小一个院落,也栽些花草,种些修竹。那郝家亲丁八口,自耕自织,倒也温饱。那些朋友闲时也走来问问长短,谈些家常。这一天,刚起来洒扫地皮,吃过了早饭,父子三人正在草堂静坐。忽听见叩门之声,那郝应熊忙出外开门,一看原来是邓家翁婿,忙让他二人进内。郝武听声音,知是邓翁,忙出来迎接,又招呼了褚一官,让进草堂归座。郝家二子忙去倒茶。这里郝武先开口问道:“今天你老人家为何如此高兴?一早就出来串门子来了?”邓老翁道:“不是串门子,倒有正经话要寻你们诸位老弟兄商议商议,还要打听些好朋友的出入去向。”郝金刚听了这话,一时蒙住,发起愣来,问道:“九太爷,此话怎讲?我倒不明白了。”邓老翁道:“你听我告诉你。如今山东放了来的这个学院,就是从前你们见过那位安老爷他的公子,是我的盟侄。他奉命来山东,不单是做学院,还带上要观风整俗,办办地方上正事。他衙门中请了个师爷姓顾,这个人甚么都知道。他说山东现在曹、沂、兖三府山林中有许多绿林好汉,啸聚在各处,地方官奈何他们不得,因此盗风日盛。他出了个主意,要那安公子到处访察,大大的整顿一番。绿林中如有人肯弃邪归正,就劝他出来,将来保举他,要是劝了不听,甘心作贼,那就要用武去擒拿他们了。他又怕那些朋友不知道他的行为,所以写信给我,叫我问问你们这几位老弟兄,可知道这山林中的朋友,与他们相熟不相熟?若有相熟的,烦你们去劝化一番,离了那地方,省得将来玉石不分,跟着受累。还有那些人,倒底谁有本领?也要你们老弟兄打听打听,通个信息,好预先防备。这件事可真是为国为民,不是凭空生事。你们老弟兄谅来也肯替他想个主意,暗中帮帮忙。你瞧好不好?我一客不烦二主,就请你去把他们那几位都约来,同他们商量商量,该怎样办法,大家斟酌议妥了,好回复他信。那郝武听了邓翁这番话,忙答应道:“原来安青天老爷的少爷也做了学台了,难得他肯办这件大事,替皇上家出力,为百姓作主,除盗安良,这还有甚么说的!但是山东现在的大盗倒有几家,好汉也有数人,有一二人从前我们也认识,而今多年不通音讯,不知底细。大概说罢,要劝化他们,也得先办一两件案,显出些威风,使他们闻风畏惧,才好下说词。至于曹州、兖州地面上的巢穴,也不止一处,这总得慢慢的访问,才知底里。如今且把他们弟兄们邀来,大家说说,谁有熟人,谁知某处,一问就明白了。”说罢,当叫他长子道:“熊儿,你快去把周、李、金、谢等八位叔叔立刻请来,说我有话,立等面议。”熊儿答应去了。郝武道:“这件事也得细谈,你老人家翁婿二人就在此扰我个便饭罢。”遂吩咐老婆、小儿里面端整酒饭,留邓家翁婿吃早饭。家常便酌,容易安排。不多时酒菜齐备,摆起杯筷,郝家父子、邓家翁婿四人入座饮酒吃菜,虽无佳肴,却也有鸡鱼蔬菜。 正要吃完这个时候,恰好周三等八人已到,外添周三之子良佐同来。因为应熊说的话十分闹热,良佐听了,一半明白,一半不大懂得,所以跟了来,要听个清楚。邓、郝二人见周三等进来,起身让座,说道:“诸位请坐,等我们把饭吃完再说话罢。”诸人齐应道:“尽管用饭,我等静候。”一会功夫,大家吃完了饭,收去碗筷。应蛟忙泡了茶上来,让大家喝茶。周三不等九公开口,先问道:“熊儿来说,九太爷现接有安大人信来,要办山东盗匪,要打听他们出入所在与人数多寡。论绿林中人,从前我们深知他们的细底,自从弃了山林,自耕自种,一向不出去,久已不知他们所在了。不过据传闻,人言目下山东如曹州府青云山有一个大王,姓张名万宝,手下有数百喽罗,往往下山抢掠客商;见附近居民,须要日月纳贡,送与他粮米牛羊,他就不来骚扰,不然他就要放火杀人,鸡犬不留。这人绰号神弹子,人称他为七大王。他与泰安府羊角岭的青莲寺和尚最好。那和尚是能仁寺虎面行者的师父,名叫铁头陀,法号觉海,一身武艺,还会邪术。他二人时常聚会,总在曹州左近与泰安府治下二三百里之内抢掠,又有徒弟在外打听做眼。如今那一方的良民,都搬往别处去住,躲避他们。遇着抢案出来,地方官明知是他们所为,也无可如何。这是一个最难办的强盗。还有兖州的白象岭神臂太岁伍良霄、沂州天目山飞叉大王宋万超,也是有名的大盗。其余可全然不闻其名,更不知细底了。如今安大人既要整顿,莫如先往曹州阅边放告访察,出其不意,先拿了那张万宝,然后再往泰安,拿那铁头陀,将他二人重重严办,风声传闻,群盗自然敛迹。那时再出告示,准其自新投诚免罪。有来投效者,收入标下,再查海口,命他们做眼,好拿海中水贼。似此办法,不上两三年,盗风自息矣。邓九太爷以此言为何如?” 邓九公闻言,连连称善,说:“老贤弟呀,你这个人竟有一肚子好智谋,平素我竟会瞧不出来,几乎错过。如今不用讲别的,我写回信也写不了许多,也不会明白,止得辛苦你老弟一趟,同我们褚老大去省城去跑这么一次,你把那些话当面对安大人说明,同他们顾师爷商量该怎样办理。有了你在里面指点,又有顾师爷的算计,安大人的才情,还怕办不好吗?管保安大人将来保举你一官半职,出去替万岁爷效力,争个封妻荫子,方不枉了做人一场,也是绿林中一番佳话。”周三闻言,遂说:“九太爷过奖。既是如此说,我陪你们姑爷去见见安大人就是了。”要知周三怎样去见安公子,九公怎写回书,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九重下诏任贤使能 双子同生添丁衍庆 第四十五回 九重下诏任贤使能 双子同生添丁衍庆 话说周三听了邓九公的夸奖,引动他的雄心,情愿同褚一官上省去见安公子。那郝、李八人都说静听好音,将来如果用得着时,他们大家都愿意出来效力。邓九公忙别过诸人,回转家中,写下一封回信,信内说一切细底写不得许多,今着周得胜亲身来省面见,所有情形问周得胜便知。那周得胜为人耿直,情愿效力,若用得着,尽可留在台前做一名家将云云。写完封好,又教给褚一官些话,叫他次日一早同周三骑马回省。那周三回到自己家中,将随身行李收拾好了,交代娘子、儿子在家看守门户,又到老弟兄家告辞,然后来见邓翁,约定时候。一宿无话。次早褚一官起来,叫马夫备好了马,带好行李。周三已到,将行李捎在马上,马夫止得另跨了一匹驴,跟着他二人上路。邓九公也送至门口,说道:“改日再见,此去必有好音,得便捎个回信给我。”二人答应,遂上马登程去了,这且搁下慢表。 再说那京中之事。那一日安公子的奏折到京,皇上细看,遂召见军机大臣商议道:“ 安骥奏‘山东文风近来颇知归正,惟山林之地尚有盗匪潜藏,间有抢劫人民之患。抚臣屡欲整作,无如地方公事甚烦,不能兼顾,学臣又要考试,亦难专办。请旨简派人员,或会同抚臣,或独膺重任,专办盗匪与地方风俗,学臣仍可商酌会办。如此则遇有疑难案件,不妨宽以限期,似较学臣兼办妥协。是否有当,请旨训示’云云。朕揣其大意,抚臣必失之于懦,安骥又怕兼顾盗案恐误试期,如今卿等有何两全之见?奏来斟酌。”各大臣奏道: :“抚臣懦弱,诚如圣言;其人文理尚优,即令被署理学臣印信。藩司卫某,老成练达,可署抚篆。臬司陆某,可升藩司,请旨简放臬司。安骥即授为钦差大臣,专办疑难重案,兼阅兵丁各海口,稽察全省大小文武官员贤愚。似此则抚臣得人,学臣有人,安骥得以尽心访察,权柄归一,自能整顿风俗,除盗安良矣。”天子闻奏,龙颜大悦,即降旨允准。山东学使着苏某署理,巡抚着卫某署理,安骥授为钦差大臣,专办观风整俗阅边等事,仍加副都御史衔。 旨意下来,早有报子报到西山,安老爷一家闻知,自然欢喜,却又有些提心吊胆。何也?因为这一来是为拿强盗办命案,像那书上说的,私自访察,改装衣服,身入险地,都是有的,所以安太太又有些替儿子担惊。那何、张二位少夫人看看将要临月分娩,已经唤了收生婆来看过,说是不出三日,就是何小姐分娩之期,张姑娘还要半月后才分娩。这个话且放下不表。先说山东省城文武各官,因为钦差有密奏到京,不知为的何事,大家纳闷。那其中止有卫方伯一人明白,又不便向众人说知底细。那奏章既已奏入,旨意已下,由驿飞递,那消数日工夫,山东省城早巳奉到上谕。那时苏中丞才如梦方觉,晓得这是安公子要自显才能,要将山东风俗人情大大的整顿一番,大约也是听了方伯卫公密议,二人同心上折奏请,又有老师在枢廷照应,不用说,自然是一奏一准。如今是自己的巡抚让给别人,他人不屑做的学台轮到自己。要是有性气的人,早巳辞官不做,或借故告假回籍。偏是这位中丞,平日最喜欢的讲论诗文,虽做了封疆大吏,仍不离那翰林先生习气,所以教他署学台,毫不介意,欣然接印视事。那安公子接奉旨意后,忙选择吉日,将学台印信交与苏公。苏公接了印,不敢耽搁,当即传牌,由省起马往各属考试。那时省中自有一番交印署事,如臬司署藩司,运司署臬司,道台署运台,候补道署道台,彼此交卸接印,倒也忙了半月。静候京中简放臬司下来,暂且不表。再说安公子接了钦差大臣关防后,正在公馆中与顾朗山商议此次阅边访察先从何处访起,一面先差精细人四处探问何处盗风最盛,案情最多。一候访有稍息,即动身前往。那一天褚一官同周三到省,赶紧入署进内,禀见安公子,面呈邓翁回信,又面述一切。安公子拆信看过,忙请周得胜入内相见。那周三登时整理衣襟,入内行参见礼,口尊:“大人在上,小人叩见。”一面说,随即双膝跪下。安公子一见,忙用手扶了起来,说道:“壮士为何行此大礼?当日你我曾有一面之缘,承你派韩、李二位护送,一路平安。至今思之,深以未报旧德为恨。此番托邓翁访明足下等踪迹,原欲延请足下等出山,助我一臂之力。既为地方除害,又可尽心王家。日后博一个功名,方不负英雄义气。你我本无拘束,何故行此礼耶?”说罢,忙推向客位中让座。周三再三不肯,还是褚一官道:“恭敬不如从命。有话细谈,焉有不坐之礼?”安公子道:“褚一爷之言是也。”周三见安公子降尊忘贵,实是一片真诚,并非假意,止得告罪坐下。褚一官对面陪坐,安公子在主位坐了。家人献茶。茶罢,安公子先问了他一路起居,走了几天,如何劳苦?现在从前旧交,尚有何人?居住何处?目下山东有名绿林可知道他们情状否?内中可有能劝化改行的?还有梗顽不化、本事十分厉害的否?”要一一请教,务乞不嫌烦碎,细说根由。”那周三闻言,答应道:“得胜昔年身陷绿林,负罪殊深。多蒙那年听了老大人一番训诲,某等激发天良,弃邪归正,又蒙邓九太爷分给我等余地,盖起房屋,搬去居住。从此躬耕种作,做了农夫。外面闲是闲非一概不管,算来已有数年。那同伴中共有八人,也是一样安分守己,种地吃饭。如今大人要问某等绿林底细,真正不得详细,但听得旁人传说:曹、沂、兖三府有三个出名的强盗,如沂州天目山有个宋万超,绰号飞叉大王;兖州白象岭有个伍良霄,绰号神臂太岁;曹州青云山有个张万宝,绰号神弹子张七大王;还有泰安府羊角岭有个青莲寺,寺内有个和尚名唤铁头陀,他会邪术,又通武艺,与张万宝最好,时常往来,彼此相助打抢客商,欺负百姓,犯下弥天大罪,真乃山东一个大害。据小人愚见,大人现在先暗藏不露,以阅边查视各处军政为名,悬牌出境。等到曹州;差人访查他的巢穴,再放告收呈,出其不意,遣将发兵,直抵他的巢穴,使他不防,必然擒获。拿了一处,再办他处,先声夺人;或者他竟会逃遁隐匿,弃了山林,也未可知。那张、伍、宋三人倒都不妨,他不过靠手下人多,会使暗器罢了,惟有泰安府那个铁头陀,却会邪法,能迷人,这人倒要预先防备他,务要想个法破他邪术才好,不然恐受其害。大人高见,以为何如?”安公子道:“壮士说的有理,依你主见,先发传单阅视各属营伍。我手下止有邓翁荐来四人,要到了拿人的时候,又要护印,又要临敌,恐人不敷,不知壮士肯屈驾在此相助否?”周三道:“不嫌小人愚蠢,留在台前,慢说供左右驱策,就是蹈汤赴火,亦愿为之。不独小人一人愿随鞭镫,设或要人差遣,即郝、武等八人,亦可一呼即至。”安公子听了这一番说话,心中大喜,忙叫下人收拾房间,与周三居住。周三当即见过冯、赵、陆三人。相见后,彼此叙谈,专候安公子动身阅边,好一同保护。再说那卫方伯接了抚台印信,传见各官,吩咐首府、县写信通知各属,如有盗匪,乘早详报,不准讳而不言;如有被盗抢劫,曾经报官,其案尚未破者,自奉文之日起,赶紧禀报,派人下来协同严拿,决不究从前隐匿延迟之咎。若经此次行文后再隐讳不报,一经访查出来,定行严参不贷。这一吩咐后,首府、县赶紧行文通知各属,数日之间,到处皆知,再加卫方伯复刊刻告示,发各府、县张挂。告示上写得明白,为除暴安良,严拿盗匪,以清闾阎云云。这告示张贴之后,凡有盗匪潜藏地方,那地方官早巳差人访察。盗贼人众,难以拿他,不敢隐匿,据实禀明,请上宪派武弁带兵协同严拿。竟有三四处禀闻大略相同,一是曹州府,一是兖州府,一是沂州府,还有泰安府。所禀的强盗即周三所说的那宋万超、伍良霄、张万宝与铁头陀也。 卫公接了各处禀帖,忙来与安公子商议。那时安公子刚要动身,卫公来拜会,当面将有盗匪处府县禀帖递与安公子看。问起此次阅边,怎样办理盗案?安公子道:“年侄与幕友议妥,此番出去以阅视营伍为名,决不提起强盗就是。所到之处,有人来告被盗抢劫,亦批驳不理。外面装出一个软弱无能、迂腐书痴的样子,暗中却差人密访行踪。不办则已,办则立刻就要擒拿到案,重重处治。今既据该处地方有司禀报上来,正好察看情形,何处紧急,先从那里办起。然而终须先装胆怯,故意迟延,每到一处,做出些书迂本色,使闻风者无所顾忌。一旦发作,所谓出其不意,迅雷不及掩耳也。此说年伯大人高见以为然否?”卫公道:“大人高见,一点不差。目今先从省城阅视营伍起,调齐各营将弁兵丁,考验一番,然后出省,往各属阅兵。到了府城或县城出示放告,那受害之民与那些被抢之家,他必然来告状,大人却故意批驳不管,装做怕事无能的样子。那些强盗听了风声,他必不防,就拿他也容易了。事不宜迟,请大人就此出示阅兵罢。” 安公子答应了“是” ,回到衙门,当即出示晓谕省标五营四哨,于某日下教场操演阵式,比较骑射技艺。精熟者受上赏,骑射合式者受中赏,步伐错乱、武艺荒疏者轻则薄责,重则除名,分三等定功过。武官由副将以下至把总止,临期都要按名考试,不准告假。这个告示出来,各营将官看了,大家预备弓箭,连夜操演。那有本领的心中甚喜,满望考个上等,好升官领赏;那本事平常的却十分忧惧,怕的是考在下等,降级除名;还有那年纪高迈、须发苍白者,更是心惊,恐防大人见他老迈无能,将他休致。这且不表。 到了考试阅兵这一天,安公子是五鼓就起来,洗漱已毕,吃过茶点,吩咐伺候,即升舆带领随从之人,一路吆吆喝喝,到教场中而来。那时早有首县与中军在教场等侯。钦差轿到,一齐迎接大人下轿。进了演武厅归座,文武各官上前参见。安公子命中军参将传令,先命兵丁操演阵式。一声令下,三军各按队伍摆起阵式。先是一气阵,变为两冀,再变三才、四象、五方、六合、七星、八卦、九宫、十面。这十个阵图,是军营中老规矩,凡当兵者大概都会。这些兵丁将十个阵式摆完,果然步伐整齐,一无遗漏。安公子看毕,传令罢操候赏。三军答应一声,各归队伍,声息毫无。安公子然后传令,命千把总、守备、都司、游击、参将等,射步箭、马箭。先射马箭,一条射的是地球,射完再射步箭五枝。三人一排,或五人一排不等。众将遵令,大家跨上弓马,各逞箭法。射完地球,不过有二人落空,其余皆中。射毕马箭,再阅步箭。那时天已交午,安公子暂退堂,吃饭毕接射。安公子未吃饭时,早已知会首县,酒席不必太丰,止要五肴,酒一壶,果腹而已。就是那些大小武弁与兵丁,每人都赏给酒肉饭菜,每一员武弁折银五钱,每一名兵丁折银二钱,都是钦差自己捐廉分散,并不要开销公账,也不要地方官赔垫。员弁兵丁领了银子,自去购买食物。大家感念钦差恩赏无微不到。 话休烦絮。饭后又命演刀枪剑戟武艺,整整演了一日方完。安公子已有等第记号,择其最优者数人为超等,次为特等,再次为三等,内有数名兵丁年力衰老,当即除名,赏给盘费银五两,另谋生计,或还乡归田。有武弁数人,技艺荒疏,箭又不中,亦斥革除名。赏给超特二等,每名银牌花红,当下就分赏。人人佩服赏罚公平,颂声载道。 次日,安公子修下出巡日期与阅过省城五营四哨官各情形的本章,由驿驰奏,一面料理了公私事件。署中内里有舅太太、珍姑娘、戴嬷嬷与几个丫头老妈,安公子吩咐了他们一番话,命戴勤、随缘与舅太太处两个家人来升、进禄在署照应,自己带的是华忠、叶通、晋升、赶露儿四个家人,师爷是小程师爷与顾师爷与褚、陆、周等七位幕友,一同上路。先由省城至曹州府城。那一夜,内里舅太太、珍姑娘备了一席饯行酒宴,与安公子饯别。席间舅太太嘱咐安公子:“一路保重,寒暖饮食还须忧心,到一处后务必寄个信回来,好叫人放心。京中好几日无信来,你也该写信去告诉出省阅边动身日期,随带何人,此去不动声色、暗中擒盗一切底细,好教两位老人家放心。”安公子道:“外甥早已发信去了,还要等舅母说呢。”他一家人议论,安公子就要动身出省,暂且不表。 话分两头,书中要说那金、玉两位夫人要双生贵子了。且说那安府自从公子动身后,屡次接着家信,已知安公子亲到邓庄访着顾师爷,又奉圣旨专办地方大案。他老夫妻见儿子有人在幕中相助,又有褚、陆等四人保驾,也放心。不觉光阴易过,算起来离公子出京日期已半年余矣。那时金、玉姊妹胎气已足,将要分娩。张姑娘是有母亲照料,何小姐幸亏了安太太格外留心,早将稳婆雇好,朝夕守生。又请人看脉,服了几剂催生安胎的药。那日正是正月十七日,何小姐觉着腹痛,忙告诉婆婆。安太太忙吩咐稳婆小心伺候,预备一切。那天天气甚是温和,到了申末酉初,何小姐已分娩了,产下一个儿郎,哭声甚大。稳婆接下,收洗干净,绷好小孩。安太太已来看过,知道大小平安,心中不用说喜欢到万分。这里料理小孩吃生化汤,产母服红糖小米粥,忙了一夜。次早又接上张姑娘也发动了,未时产下一个小子,声音与乃兄一样。那安老夫妻忙沐浴斋戒,一秉虔诚,先在天地神祗前焚香叩谢,随后叩谢佛爷祖先,又吩咐人在何公祠点上香烛,安老爷亲自前去焚香叩谢。就有张亲家老爷换了衣服,戴了顶帽,登堂道喜。安老爷忙出来相见。张老头道:“亲家,恭喜你连得两个孙子,这才是喜气重重,也不枉他姊儿俩当初受的那一番苦处。”安老爷道:“都是你我的儿女,与老哥嫂同是一样的喜。”忙遣人往城内靠近几家与亲友关切的几处报喜。安太太在里面忙吩咐买喜果,染红蛋,按人家分送,一面预备三朝汤饼酒肴。但是送礼之家,都请他来赴汤饼之会。安老爷随即写了家信,寄往山东,通知儿子与舅太太,又给邓老翁家一信,报生儿之喜,一并交提塘寄去。却说那两个孩子生得天庭饱满,地角方圆,是个有福之像。何、张二人自然欢喜。到了三朝,安老夫妇拜过天地神佛,告过祖先,然后往何公祠与自己祖茔祠堂,上香告祭。于是亲友们纷纷齐来道喜,如乌克斋处遣人来道喜,其余如安老爷的门生与程老师爷等,一定要登堂贺喜,当面叩毕,出来赴汤饼筵宴。内里也有几位女眷,张太太是招呼女儿在两处暗房照料。安老夫妇见了孩子,更是心满意足,不过做满月热闹而已。那两个小儿,安老爷起下官名,大的名继祖,二的名耀祖。按下家中不表,要说安公子出阅曹州,怎样办贼,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钦差曹州下马 强寇山内设谋 第四十六回 钦差曹州下马 强寇山内设谋 上回书说的是何、张二位夫人都生了贵子,安老夫妻十分欢喜,请客筵宴,做汤饼会,十分热闹。已写信通知安公子与舅太太,外加又给邓家庄报喜。这都慢表,接着要表正文安公子出巡办案正事。 且说安公子择定日期,先往曹州阅视营伍,一切已受卫方伯与周三之策,此去不动声色,专以阅兵为名,暗中却是擒拿强盗。那天动身出巡,不用说山东省城上至巡抚,下至州县,无人不送。送出城外,一路浩浩荡荡,往曹州进发。那时曹州府早已得信,预备公馆,安排供应,差人四路打听,钦差一到,好去迎接。那五营四哨更不用说,曹州镇台忙吩咐下各属游击、都司、守备与千把总等,赶紧操演,庶免临阵出丑。那其间,早已有青云山贼人装做小本营生之人,来曹州打听,到底钦差是怎样办法,还是专阅营伍,不管民情呢,还是兼管地方盗案呢,要打听清楚,回去交令。那喽罗中就有几个能干的,装做卖糖食的乡下人,到茶酒肆探听消息。 那一天钦差已到,曹州文武齐出城迎接,接了进城,公馆住下,出示云:明日卯刻下教场阅兵,曹州五营四哨大小将官一齐准备操演。那天刚刚天交五鼓,各营将官俱已起来,顶盔穿甲,齐至教场伺候。一交卯刻,钦差已由公馆起马,一路浩浩荡荡,直奔教场而来。到了教场,当有曹州文武一齐迎接,进入演武厅中。参见已毕,军政司呈上花名册。钦差翻开看了一遍,传令先令三军操演。话休烦絮,不过摆阵式阵图,舞刀枪,各显奇能。幸亏曹州镇台平素认真操兵,所以技艺毫不生疏。钦差看罢,心中暗道:“观兵卒倒是劲旅,这镇台一定是一员有用的将材,但不知谋略何如。”阅完兵,天已交午,钦差暂退,入后面用饭。饭毕,接着比较大小武弁骑射,中全箭者甚多,亦较省标出色。阅完武务,天已申初,当即夸奖了几句好话,按等第发给赏号,竟无可革之员。钦差对镇台道:“足见贵镇平日操练认真,兵强将勇,可称干城。本部堂一定要保举奏明圣上重用的。”那镇台连称:“不敢,这都是大人谬赞,总兵深愧不克胜任。”说了许多谦让话。那总兵原姓田名克勤,是个武举出身,山西人,颇有见识,武艺精熟,确是一员勇将,年纪四旬有余。钦差见他说话应对从容,气宇儒雅,想来此人大可与他商量办贼。 阅兵已毕,饮差回归公馆,悬出一张牌来,是放告示,凡有军民人等遇有冤抑难伸者,准其递呈,若银钱细故,一概不准,三日为限,过期不收呈词,又牌示次日拜庙行香,盘查府县仓库云云。又着中军用帖请镇台晚间便酌,面谈军政。那田总兵闻信,不敢怠慢,到了傍晚,忙来公馆谒见。当时钦差闻报,即刻请他进内,自己迎了出来,到滴水檐前。田总兵一见,忙整肃衣冠,抢步上前,口尊:“钦差大人,末将蒙恩呼唤,怎敢劳动出迎!”一面说,一面上前行参见礼。安公子笑容满面,说道:“杯酒相邀,何必多礼!”忙用手拉住,往里而让,口中道:“彼此一揖最妙。”田总兵止得打一躬站立,安公子让他客位坐了,自己主位相陪。略谈了几句门面话,吩咐摆饭,请顾师爷来一同饮酒。不多会,顾师爷出来,与田镇台见礼,归座,下人斟酒。安公子道:“便酌恕不送酒,弟性喜直爽;千乞勿效世俗谦让太过,反觉无趣了。”顾朗山亦道:“恭敬不如从命,田大人请坐了罢。”田总兵见如此直爽的钦差,也就不十分拘谨,竟在东边坐了。郎山西首对坐,钦差主位相陪。安公子先开口道:“弟性喜杯中物,不知田大人有同好否?”田总兵道:“末将亦勉强能饮几杯。” 于是三人一面吃菜,一面饮酒,谈谈讲讲,渐次投机。安公子这才问起:“曹州地面有无强人,闻谣言云有青云山张七大王,聚众打抢,不知果有此说否?”田总兵听钦差问到青云山一事,连忙答道:“此话并非谣言。那强盗就在青云山,占聚已有两三年矣。手下有数百喽罗、几个头目。那为首的张万宝,会用弹弓,百发百中。那山周围有三十余里,在府城二十里外。山有三条小径,通武定、沂州、兖州,道路崎岖,十分险要。末将到此地一年,早想带兵前去扫除,无奈屡禀中丞,中丞总以不可轻举妄动为戒。再者曹州虽有一千余兵,久失操演,末将到任后才认真操兵,挑选精壮,裁汰老弱,教以技艺,如今初有规模。若要兴兵剿除,非三路进兵不可,然又恐他深沟高垒,不下山来,则我师日久无功,未免劳师费饷。今得大人来此,定有妙策,倘出其不意,直捣巢穴,要擒此贼也不甚难,但恐兵力不继也。” 安、顾二人听田总兵之言,点头暗赞,果是有勇有谋之将。安公子道:“依大人所言,若会同曹、沂、兖三府协力往攻,料无贻误。”田总兵道:“大人若行文调取兖、沂兵丁,命他一从东路攻山之左,一从西路攻山之右,大人再带兵从曹州直抵山下,攻山正面,再于山后必由之小路埋伏人马,四面有备,方可成功,然此非有能征惯战之将数员不可。沂、兖两府兵将之强弱,末将不知底细。以此而论,兵卒总要每路数百名,勇将得二三员,然后有济,否则他山寨中喽罗有六七百人,头领中悍贼有数人,不可不防也。”安公子道:“调兵易事,只须通行文书,会同三府,命三镇发兵,三路攻取,调兵在六百名以上,不愁兵威不振。至于将佐,敝处有可靠者四五人,皆是能以冲锋打战。但此事总宜不动声色,使彼不防,方能制胜。”田总兵道:“大人高见不差。但不知几时调兵,何日往擒山寇?”安公子道:“现在放告以三日为限,明日弟即写信致中丞,请他行文兖、沂两处调兵,弟遣将随文前去。此间烦大人带领将佐与兵丁;约定日期,同弟前往,攻取山之正面。弟处止留一将,分给兖、沂四将,大约人已够用,大人以为何如?”田总兵道:“大人如此调度,决无失算之处,末将遵令,届时同往可也。”两人议定,问过顾师爷,亦以为然,于是席罢。安公子写下书信,差周、冯、陆、赵四人上省投信,听候回文,身边止留褚一官一人保护。 到了次早,放告处有巡捕收呈收得两张呈子:一是陈姓布客,告的是青云山强盗抢劫,告官不理,乞恩追究;一是乡中文生胡姓,告的是闺女出嫁,回门路上被青云山抢去,告官不管,恳恩迫访此事。安公子当即批示云,“事之有无,不能尽据一面之词,可再于地方官处申诉,越诉不准”,竟批驳了。一时两家原告在外面口出怨言,道:“既是奉旨钦差,应该替民伸冤理枉,为何徒有放告之名?似此劫财抢人重案,尚且不理,不用说又是一个胆小怕事之官!如此焉能观风整俗?”这话一传十、十传百,早已传至贼人探子耳中。看这情形,钦差不过虚张声势,断不是办贼用武之人。贼人得信,忙奔回山,将探得情形禀报那张七大王。那大王当与几个头目弟兄议论。原来他手下人有四个头目:一个姓李名如飞,一个姓黄名豹,一个姓余名龙,一个姓孙名海,这四人之中,惟余龙本事最高,心思之巧要算孙海。当下张七大王与四个人商议道:“目前听说山东新放了一个钦差,要整顿风俗,办理案件,阅视营伍,我怕他来惊动我们山林,所以差细作前去探听。今据他们回来说,那钦差年纪甚轻,是个文官出身,有名无实,放告仍然批驳不管,怕事偷安。这样看起来,料他决不敢来惊动山林,四位贤弟看如今我们还是仍旧下山抢掠,还是暂避一时?大家必须商议一个主见才好。”那孙海听罢,忙说道:“小弟有个愚见,大哥听听看,使得使不得:如今虽说钦差胆小,不致于发兵来惊动我们,然须不可不防他,使人不备。我们这山只要把守得坚固,任凭他多少人马,一时断难攻破。就是要粮米充足,第一要着如今速将山之前后左右安设烟墩,命人防守,遣人下山将各处买存粮米,一一运上山来。再造精细之人,随着钦差走到那里,跟到那里,探得消息,即来通报,此其一也。再修书一封,寄与青莲寺铁长老,烦他遣人到泰安府,钦差一到,夜间即去行刺,若将他刺死,则以后再无人敢说办案,来管闲事了。所谓先事预防,暗中下手也。寨主看此计何如?”张七听罢,呵呵大笑道:“贤弟之言,真是妙算,就是如此办法。”忙即传令差遣数十名得用的喽罗,往濮州曹县催取各米铺所存粮米;又遣人再去跟随钦差,务须到处访他下落,遇有甚么信息,随即通报;又分派小头目在山之前后左右添设台,堆放滚石檑木;然后自己写下一封书信,遣人往泰安府羊角岭青莲寺面交那铁头和尚,教他遣人行刺。这事总算办得机警,那知强中更有强中手,到后来终要败坏,所谓恶人天不容也。这是后话,暂且慢表。 再说安公子寄了公文,遣了四将上省,一路星飞电转,那敢怠慢。不日已到省城,四人忙到抚辕投递公文,在外面候信。中军与巡捕见是钦差差来之人,不敢怠慢,忙让他四人在官厅坐下候信。不多时,内里传出话来,命四人进见。四人随了巡捕,一直到花厅中,参见了卫中丞。那中丞问了四人姓名,将左右人支开,然后才与四人密议:分冯、赵二人赴沂,陆、周二人赴兖,少刻即有公文发交,命他们连夜赶站驰赴,先命中军领他四人外面用饭。分派已定,中丞忙到签押房中与幕友商酌好了,写下札子两道,一札兖州镇台,一札沂州参将,外有信给两府太守,信中不过教他支应兵丁粮饷。中丞办事敏捷机密,竟无人知。公文信札办好后,当即传见周、陆等四人,面谈了许多紧要话;又给他每人五十两路费,着马号里付给快马,驰赴兖、沂二府。周、陆等四人当面叩谢,接了札信,赶紧出来到马号中,骑上快马,加上一鞭,往兖、沂进发。这中丞另备回文塘递曹州一路,迎着钦差投递。 再说安公子在曹州发信后,计算省城发信到兖、沂两府至速也得六七日,此间发兵出城,止消半日功夫,遂推故有病不见客,不办公,专候两路兵到,即刻往剿。好在田总兵差人四处探听贼人消息。那一天,有一个兵丁探得贼人差人下山到濮州曹县搬运粮米上山,忙即通报田总兵。田公得信,忙见钦差,门上知是军情重事,速即通报。安公子传命请会,田总兵遂将探得贼人运粮一节禀明。钦差与顾朗山商议,乘此发兵,将山口堵住,查他粮米从何地起运,好遣将夺了他的粮米,再去攻山,使他无粮,不能久守。主意议定,即令田总兵派员带兵,带了报事兵丁,往濮州曹县路上去劫粮。这里安公子与田总兵统领五百人马,参将、守备各一员,褚一官随身保驾。不动声色,暗暗发兵出城,直奔青云山而来,暂且不表。 再说兖、沂两府之事。原来兖州镇台是员老将,姓屠名寿,年纪七旬,是武进士出身,由侍卫放参将,升授今职。年纪衰老,不能上阵。那日接到中丞密札,教他挑选人马五百名,随同陆、周二人带领三军由东路进兵,攻青云山之左。文到即速发兵,迟延干咎云云。那屠总兵阅了公文,忙传见二将。陆、周二人进见,屠公看在钦差面上,待以客礼,让座送茶,面问一切。陆、周二人将钦差因奉旨严办盗匪,所以三路进兵,务要将青云山盗贼剿灭,与民除害,请大人速即挑兵,克期进发,使山寇不及防备,马到成功。屠总兵无言可说,止好赶紧挑选精兵五百名,随带四员战将,是守备、千总、把总各一人,候补都司一人。陆、周二人在前引路,浩浩荡荡的由兖州直奔青云山而来。 再说沂州府城止有参将,当日冯、赵二人到了,即到参府衙门投递公文,又分给府、县书信。那府、县信中,不过要他供应粮草,兖州亦然,不必多叙。那参将姓徐名惠,是由行伍出身,倒是一员能征惯战的武将。接了公文,忙请见冯、赵二人,以客礼相待,立刻挑兵。奈沂州兵将不敷调遣,再三商议,止得托府、县暂行招募年壮之民百名,留为守城之用。沂州所有城内兵丁四百余名,全数带往,随同冯、赵二人由西路进兵,攻青云山之右。此两路兵俱已发动。 再说钦差早已有探马报到:两路人马俱已发兵,这钦差那时已出了曹州府城,派人四下访拿运米强盗,田总兵又派精细儿郎做眼。果然在曹县濮州地面盘查出来几家粮店,登时将贼擒获,米粮全行截住,解往钦差行营交纳,一共擒获贼匪十余名。安公子审问口供,用好言骗他说:“尔等俱是良善人民,误被盗匪引诱,失身为寇,犯下王法,止要改过投诚,本部堂决不追究从前之事,收在标下,仍以兵丁待之,有功立赏;若执迷不悟,甘心从贼,一朝被擒,难逃身首异处。尔等细想,还是投诚的好呢,从贼的好呢?”那些被擒小贼,听了这一番言语,登时感化,叩头流涕,情愿投诚,遂把山中一切情形,详细禀明。安公子遂与田总兵驱兵前进,到了青云山下,离山五里,择地在山之正南安营下寨,写下谕帖数十道,命擒来贼人数名,带着谕帖回山晓谕为首愿从的贼人,教他早早投诚,免受诛戮。 那贼人奉令,带了谕帖,一齐回山通报。到了山口,止见山上早已把守得十分紧固。山头上四处都建有了台,各山口都安排檑木滚石,旗旌招展,大有拒敌守险景象。那些解粮被擒的小贼到了山口,齐声招呼道:“我等是自己人,要上山见头领交令的。”山上贼人往下一看,认得自己山中之人,忙去通报大王。那时大王已知各处运米之人已有数十人被擒,钦差大兵已到,在山前安营,当与四个头目商议,只有守住山口,暂救一时之急,先探听他用兵虚实,再与他交战。这个时候听说自己遣去运米之人有回来者,忙传令放他们上山。守山头目得令,方才开放一条路,放那几个贼人上山来。至山寨聚义厅前,一齐跪下,口称:“大王,小人们险遭不测,今日幸得回山,特来报信。”遂将钦差擒去后面谕的话,细细禀明,又将谕帖呈上。那张七大王本来认识文字,细阅那谕帖,说的是教他弃邪归正,改过投诚,还可免罪;若抗拒天兵,一朝破山,难免诛戮云云。那大王看罢,由不得大怒道:“好个不知进退的狗官,你竟将我的粮米劫去,还写这些空文来劝我,你当我是好惹的!不给你个厉害,你也不肯退兵!”遂与四个头目商议退敌之策。 那孙海道:“那钦差的意思要想解散我手下之人,所以擒去之人并不加害,又写谕帖,令他们回山投递。如今我们若下山与他交战,难保必胜,不若将计就计,我等假意投诚,写下一封投诚禀启。内中说山中一半人都愿投降,惟有大王不肯,本要将他擒了献上,奈因力不足,请他带领人马上山,协同擒拿。约定时候,我等开放一条路,让他上山,他一定信以为真,领兵前来。那时我这里四下埋伏,暗藏弓箭,挖下陷坑,等他身入重地,一声暗号,乱箭齐施,一定射死他一半,再逼他落下陷坑,更可生擒活捉,易如反掌。若捉了他后,我等乘此冒充了他去抢曹州府城,管保城他可垂手而得。此计可谓一举两得,大王以为何如?”张七大王听了这话,乐得他拍手打掌的快活,说:“贤弟此计,赛过诸葛孔明,还有甚么说的!就烦你安排调遣,用起计来。”那孙海随即吩咐那心腹之人,在山之要路挖下陷坑;各处必由之处,暗藏壮士,多设强弓弩箭,要想骗钦差上山拿他。要知安公子中计与否,如何攻山,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识诈降假意退兵 失巢穴潜踪逃命 第四十七回 识诈降假意退兵 失巢穴潜踪逃命 话说张万宝听了孙海之言,四下埋伏挖坑,要害钦差;忙差了心腹人三十名,带了悔罪呈词,假作李、黄、余、孙四人具名,情愿投降,请钦差上山,协同拿获山主张大王,务乞恳准云云。这三十名喽罗奉了令,带了呈词,竟奔山前安公子大营而来。 到了营门,说明来历,中军忙进去柬报钦差。立刻传见。这三十名小卒到得中军帐前,一齐跪倒,口称:“大人在上,小人等犯罪弥天,死有余辜。今奉大人谕帖,准其自新,所以小人等有一半感发天良,情愿投诚。山寨中有四个头目,同心合意,愿献山林,奈为首之人十分凶恶,手下人多,头目四人难以下手。仰求大人恩准投诚,亲自带领人马上山,头目等开关引进,里应外合,好擒为首强寇,以作赎罪之举。但此事须秘密,以速为妙,迟恐有变。请大人早早发兵,头目等不胜盼望。”说罢,将那呈词呈上。安公子接过细看,呈词上语言与所说相同。安公子看罢,心中犹豫不决,随吩咐那三十名贼道:“汝等果真愿意投诚,这是可以将功折罪的,本部堂一定恕汝等之罪。汝等要我上山擒拿为首张寇,这事还须斟酌。汝等且下去静候,我自有定见,然后再来唤汝等听用。”那三十名贼人退了下去。安公子吩咐中军官安排他们住处,赏他们酒饭,格外优待,令人陪他们饮酒,能够骗出他们真话更妙。中军领令,择了几个会说话精细兵丁,教了他些套话,去骗贼人。那兵卒中有一人,姓朱名善保,能言会道,绰号巧嘴朱三。领了这个令,忙同了几个伙伴来至帐中,让进了这三十名贼人,一同坐下叙谈。随即拿出了酒肉,大家饮酒。朱三一面劝酒,一面说些江湖上义气话,说道:“难得你我今朝无意中相会,你们老弟兄们都是些绿林好汉,可惜出身山林,披个盗名,如今幸而见机而作,弃邪归正。这一来,钦差若是进山将张大王擒住,奏与主子,你等都有功劳,不愁不保举一个前程,从此建功立业,后半辈正好享受荣华富贵呢。咱们今日聚在一处,这也是三生有幸。你我何不大家对天一拜,做个盟兄盟弟,日后互相照应,患难扶持,有福同享,有患同当。诸位老弟兄意下如何?”那贼人中有三个是好酒贪杯之人,天生粗笨,听了朱三这话说得爽快,他们三人先就答应说:“承蒙老兄弟爱我等,敢不从命!”于是那三十人一齐起来,请朱三做个盟主,营中约了六人,誓愿同生死,当空一拜,叙出年长者为兄。那贼人中有一个姓皮的,年最长,算他大哥,兵丁七人中有一个姓徐的,年纪少皮大哥一岁,称为二哥。三十七人席地而坐,快活饮酒,十分开心。 那徐二说话中间问起贼人:“山寨中到底怎样情形,此番弟兄来投诚,到底是出于自己主意,还是奉何人所差呢?你我既是弟兄,不用隐瞒,务必说出真情实话,大家好显出是真心结拜,不是虚应故事。”那徐二会说话,更兼有朱善保一旁帮说。从来说酒后易吐真言,那皮大不知不觉就把那孙头领定的诈降计、要骗钦差上山中他们的暗算,如何埋伏,如何挖坑,一切细底全行和盘托出。那徐、朱二人听了这话,说道:“大哥你如今肯帮我们大人出力,想个妙法破了他们的暗计,攻破了山,那时大人一定保举你,你就指日为官,那些儿不好呢?”皮大道:“大人若肯听我话,止消从山左右暗地遣人上山,然后假作上山招安。到得山上,不走正面,他那埋伏自不中用。那陷坑都有暗号,上面有石灰为记,不走入去,怎会落坑?等左右人马齐到,一同动手,要破此山,又有何难?”徐、朱二人道:“大哥之计甚妙。但是你们如今还要回山交令,约定日子上山招安,万一寨主另有别计,你们保得住万无一失么?”皮大道:“老弟,你且将我的话回禀大人,再定主意,料来大人定有高见。一句话,包总我们是真心投降,并无假意。如大人疑心,尽管试验,日久白见人心。” 那徐、朱二人听皮大这一番话,很有道理,像是真心,当下劝他们尽醉方散。徐、朱二人忙至中军帐内,将皮大所说的话细细禀明,请安公子定夺。安公子闻言,忙请顾朗山来告诉一番,斟酌一个妥当主意。朗山道:“只消教他们三十人回山,就说我等现奉旨意,另有差遣,一时不能上山招安,教他们那些肯投诚的,等候卫中丞来招安。那贼首见我退兵,他必定下山来,暗袭曹州,抢掠粮米。等他一下山,我这里即攻山,先占了他的巢穴,不怕他逃到哪里,终久也要擒获的。他若不下山,我这里会同好了兖、沂两处人马,从东、西、后面三路进兵攻山,山前留出一条出路,好让他逃走,止要夺得他巢穴,使他防备不及。无论他用何计,我等皆可取胜。”安公子闻言,深以为然,当即与田总兵议定。 次日,将三十名贼人唤至帐前,吩啥道:“汝等既真心投降,不拘何时,皆可效力。现今本部堂奉有密旨,另有紧要军情,即刻退兵。你等回山约好了那愿意投诚之人,静候数日。我请卫中丞大人带兵来招降,那时你等何不做个里应外合,迎接卫大人上山,擒拿那张七?你等一样有功。我今日实无暇及此,你等去罢。千万不可走漏消息,使张七闻知,万一他发兵追赶,那就不妙了。你等快回山罢。”说罢,将三十名贼人造发。一面吩咐退兵,却暗中通知三处:一是兖州,一是沂州,一是省城,约定三日后一齐发兵攻山之四面,专等贼头下山,即攻他的巢穴。这里安排已妥,任凭他用何计,总不上当,暂且不表。 再说那三十名贼人,皮大为首,见安钦差说有事退兵,十分忙促,也不知为了何事,只得回山交令。到了山中,将一切情形面禀了张七大王。那大王忙与孙海商议:“如今他不来攻山,反倒退兵,不知何故?此时我等应如何进兵,可保无虞?”孙海道:“这是一个好机会,乘此他们有事,无暇攻山,我这里发兵去袭曹州,不必定要攻破城池,止要抢掠得些银钱粮米,供山寨之用;掠些百姓;来充小卒。山寨中人马日见其多,将来大可以做一番事业。如今大王须得自己去走一遭,多带人马,山寨中止须留下人守寨,那埋伏之人如今用不着了。等大王得来回山,再想别计去攻濮州曹县,或攻兖、沂,止要到一处得些来头,我等根基日固,纵有官兵来剿,管保杀他大败而回。”张七大王闻言大喜,随即点起得力喽罗六百名,自己同孙海、余龙带领下山袭曹州。山寨中止留李如飞、黄豹二人,与老弱士卒三百人守山。凡是埋伏之处,一概撤退。乘着天气昏黑,连夜发兵。山上以为此番一去,定然成功,做梦也想不到钦差用的是三面连环计,专盼他下山,好取他的巢穴。闲话少叙。且说那张万宝与孙海、余龙带领着六百名喽罗连夜下山,一心要想明袭曹州,暗中抢劫人民,专为银钱粮米,并非真有心要夺城池。他们一下山来,早已惊动了钦差探事的兵卒,四面俱有探子隐藏,探得贼已下山,忙即三下里通报。安公子退兵在正南十余里外,得信最早,闻知贼已下山,忙带领人马与田总兵、褚一官还有几员偏将,一齐来攻山正面。又差人催东、西两路人马,赶紧攻山。这边发兵,那两边也得了信息,不约而同,三路发兵。东路是周三、陆葆安开路,总兵在后面督阵;西路是冯小江、赵飞腿开路,沂州参将与各将随后,直奔青云山下。到了山下,仰看上面,并无动静,众人还怕有埋伏。那时是周三、陆葆安大胆,先往上闯。到得山头,安然无事。随后大众努力上山,登时东西人马已进山矣。西面也是冯、赵二人先上的山,随后大家才上去。两路上得山时,正面钦差的人马是由总兵、褚一官二人当先,奋勇直前,顷刻已到山上。看了看山上,并无埋伏,然后才请安公子上山。在山中择了一块平地,暂扎行营。留钦差在营,派褚、周二人保护,其余将官三面会齐,一同往山寨中进发。到了寨门,这守寨贼人方才知道有官兵上山来了。一看人马纷纷,十分勇往。那些贼人早已吓得目瞪口呆,往后就跑。一面跑,一面怪嚷乱叫道:“大事不好,有官兵杀上山来了,快些逃命罢!” 那时李如飞、黄豹二人那里去了?原来他二人听了那三十名贼人的话,说钦差软弱无能,又有事退兵,料来决无人来攻取山寨,专候大王下山抢掠些金银粮米回来,好大家受用。所以那两个人夜间到四下里巡视一回,回到帐中,命小卒摆上酒肴。他二人痛饮,不觉喝得大醉,扶归帐中,沉沉睡去,做梦也猜不着大王一下山,官兵就到。及至寨门外那些看门贼人都跑进后帐嚷起来了,他二人才惊醒。一翻身起来,穿上短袄,拿了兵器,二人忙出来迎敌。论这两个贼也有几合勇战,并非无能之辈,无奈酒醉方醒,眼睛迷迷糊糊,变起仓猝,早已心惊胆战。到此地步,纵有本领,也减去一半了。这二贼刚到寨中,一看寨门大开,官兵直往内拥。二贼忙迎了上去,吆喝道: “好大胆的小辈,怎敢到山上来讨死!不要走,叫你等知我老爷的厉害!”说罢,连蹿带跳的杀了出来,手中刀光闪灼,早已与兵卒们交手。这个当儿,早被冯小江看见,忙跳上前去,用虎尾钢鞭敌住黄豹;那田总兵也到,忙用刀敌住李如飞。田总兵力大,李贼那里敌得住?不过两三合,早已不济,回身就想要逃走。背后陆葆安已到,照准那贼背脊就是一铁锤,只听“拍”的一声响,贼人早已中了锤了,登时站立不住,跌倒在地。三军上前捉住,用绳索捆了。那黄豹一见李如飞被擒,心胆俱碎,回身想跑。冯、赵二人焉肯相容,用尽平生之力,一鞭打去,将贼的刀逼开,脚底下使了一个跛脚,早已踢在贼人足胫骨上,身体一晃,冯小江随即就是一鞭,打倒在地。三军又复捆了。那些小贼们见两个头目被擒,一半从后面逃走,有那走不及的,止得跪下,口称饶命,情愿投降。 田总兵随会合兖州与沂州参将陆、赵、冯三人,直入后帐盘查贼人的巢穴。见堆积的东西不少,也有金银绸缎、衣服器皿。田总兵传令三军,将所有银钱衣物等件堆在一边,若有军器犯禁之物,另堆一处。忙着人请钦差到此,亲自阅视。不多一会,安公子同了顾朗山、褚、周三人已到。看了看那些东西,随即遣褚、陆、周三将同了田总兵即刻下山,去救曹州,擒拿张七大王;吩咐褚、陆、周三将格外小心,须防张七暗器。田总兵道:“末将自有道理。”于是带领三将与七百人马一齐下山,往曹州府来,一半保守府城,一半要拿盗首。 山寨中安公子升了座,点了将佐,不少一人,兵丁亦不见有一人带伤,即投降的贼人有百余名,有一半是老弱无能之辈,一齐跪下,哀求钦差饶命。安公子遂审问他山寨中贼首还有甚么亲丁,有无妇女,山寨共有多少房屋,多少米粮,还有被掠来的妇女否,“你等快快供出,听候发落。若不实供,难免受刑,立刻领死!”那贼人闻听钦差之言,忙禀道:“山寨中四面房屋约共六七十间。这寨分三进:寨前是聚义厅,再进一层是大王的书房,后面还有两进房子,分东、西二院,东边是大王寝室,西边是库房,堆积金银珠宝、绸缎布匹,还有厢房内锁的是些妇女,一半是抢来的,一半是众头目的家眷,通共约有数十人。”安公子听那贼人口供,即刻先到寝室查看,不过是些床帐。又到库房查看,果然有些金银珠宝、绸缎布匹。然后命贼人开了厢房,将那些妇女放了出来,要细问他们的来历。不多时,那些妇女一齐出来,有的哭泣,有的害怕。大家跪了一地,口中哀告饶命。安公子遂问他们谁是贼人家眷,共有几人。止见有一年老妇人说道:“老妇人是张七之嫂程氏,那两个妇人一王氏,一余氏,是张七的一妻一妾。还有余龙的妻子、孙海的妻子。李如飞、黄豹无妻,每人有两个妾,是抢来逼做妾的,一姓陈,是姊妹二人;一姓乔,一姓何,说是买的。内中有三个女子是新近抢来的,是一个姑娘,两个婢女。这三人立志不从,情愿千刀万剐。张七因他三人美貌,所以不曾杀得,关在厢房,命人看守,教我劝他,已经一月有余,总劝不好。大人不信,亲自口问她。”安公子忙问道:“女子在那里?快上前答话。”止听人答应说“有”,止见从妇女队中走出三个女子:两个在后,约年十五六岁;一个向前,年纪十八九岁,登时跪下,哭哭泣泣,口称:“大人容禀:小女子姓胡,家住曹州府西门外,离城一里。我父是个廪生,家道还算小康。因为母亲去世,葬在十里外荷花铺。今年清明,小女子同我父带领两个婢女上坟,不幸被山贼抢来。我父逃去,不知生死。小女子屡次辱骂那贼,止求一死。他偏令人看守,要死不能。全亏这位老奶奶说是慢慢劝化我们,叫贼人不可性急动粗,所以才免受辱。如今大人破了山,求大人放小女子还家去,找寻老父,感恩不尽。”说罢,连碰响头。安公子叹息道:“这倒是一个烈女。”忙说道:“你不用哭泣,本部堂自然要送你还家,交与你父。你那老父并不曾受害,前日还来告状呢。明日就送你回去。”那女子闻言,欢喜不尽,忙叩头拜谢。安公子随点了名,记了单子,被抢的各问姓名,分开一边。贼人的家眷另开一单,命人看守,等候曹州信息。这里忙遣人往曹州报捷,命知府委兵来押送妇女进城。这且慢表。 话分两头,再说张七带领六百名喽罗与孙海、余龙一心要去抢掠曹州。那时下山之时,曹州府太守早已防备好了,四门紧闭。城外的百姓,早已搬入城中,是安公子已分派定了。那贼走了半夜,到得城外,但见城门紧闭,城上有人把守,城外居民不见一人。张七心中诧异:“难道他竟知道我要来抢掠袭城吗?”正欲吩咐喽罗攻城,那知后面早有逃下山来的喽罗追到,口尊大王,说是:“大事不好了!大王刚下山,不到半刻,随后官兵就到,有钦差旗号,三面进兵,立将山寨破了。我等跑得快,逃出命来。请大王快快回山要紧。”张七闻言,吓得魂飞魄散,登时主意全无。那孙海与余龙一旁闻言,也是吓得面无人色。三个人正在商量回去夺回山林,与他决一死战,那知后边因总兵同周三等人马已到,一声炮响,人马杀上前来。田总兵一把刀,周三等鞭、枪并举,谁能抵敌!只杀得贼人纷纷倒地,立刻四散奔逃,并无人敢对敌。余龙不知好歹,冲上前去,被田、周二人双战,身受重伤,跌下马来,官兵捆了去了。孙海与张七见势头不好,二人忙加上一鞭,往小路逃命去了。 这里贼人被杀了大半,剩下二百余名,一齐跪下哀求饶命,情愿投降。田总兵传令:“暂且免死,候钦差发落。”那时曹州府太守在城上看得明白,忙开城接总兵进城,差人去钦差处报捷,随即派周三与几个将官往四下里跟踪去拿张七。要知钦差进城如何发落投降贼人,张七逃往何处,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烈女还家蒙恩旌表 强盗逃难借友报仇 第四十八回 烈女还家蒙恩旌表 强盗逃难借友报仇 话说安钦差攻破青云山,张七在曹州府城外被褚、陆、周、田杀败,只剩下百余名喽罗,跟随往东方逃命,身边惟孙海一人护卫。那张七一路上叹气连声,无精打采,走的都是些隐僻小路,恐怕有人追赶。正走中间,腹中饥饿,无奈止得命喽罗四下寻觅人家,买些饭食充饥。幸亏山村之内还有人家,听说有钱买食物,也就随便卖给他们些饭食。他们饱餐了一顿,给了饭钱,又往前走。一路打听兖、沂二府早已有人盘查,偷不过去,除非由山背小路走去,约八百里,方是泰安府羊角岭交界。张七听说“羊角岭”三字,十分欢喜,想道:“到了羊角岭,见着铁头陀,再三求他。他若肯拔刀相助,要报此仇,有何难哉!”因此寻路前进,直奔羊角岭而来,暂且不表。且说钦差得了曹州信息,知道贼人大败逃命,生擒贼目一名,府城无恙,心中大喜。随即带领人马与山中男女、银钱粮米,一齐装运押送进城,还有两个贼目,与曹州这贼三人,一并送人监禁。钦差进城,文武迎接。到了府署,钦差人内升座,文武参漏已毕。钦差遂将山中所获金银粮米各物,请太守亲自阅视,查明数目,一半存库,一半分赏三军。忙将攻破山寨一切情形,写信通知中丞,意欲奏闻奖叙有功将佐,随后再进攻兖、沂之贼。至张七现在逃亡,派人寻踪往探,一定要将他拿获。此间被获三个贼目,请旨定夺,或解进京师,或就地正法,均候钦定云云。又片保举出力员弁,如田总兵、褚、陆、周、冯、赵与兖、沂大小将官,皆候旨施恩。此信一发,不过一日,早到省城。中丞阅信,照样拟了奏稿,会同办理,仍将奏稿封寄商酌。这里钦差随派曹州府审问那些妇女,面谕胡氏一名女子,是个烈女,即令人将他家属唤来领回,好好给他配个人家。似此节烈,照例请旌,旋于奏折尾末叙明。奏稿拟定,仍请卫中丞拜发。 这里曹州府无人不知胡家女子,能在贼中一月有余,仍然保住贞节,真算节烈可风。他父闻知,即刻来府署,父女见面,大哭一场,禀明太守要领女儿回家。太守允许,送与胡女许多东西。又叫他入署内,那知府太太与他谈谈说说,十分佩服,也有赏赐。胡女又求太太转求太守在钦差面前讨情,留张七嫂子一条性命,算是报他救命之恩。那些话一言难表。但说胡家父女好容易死里求生,而今骨肉重聚,二人临走时,亲到钦差公馆前叩谢,然后归家。后来胡女许配一个秀士,也中一名举人,后来官居教授,夫妇享寿七十而终。这都不提。 再说钦差与曹州府太守商议,将那些被掳妇女有家可归者,稍给银两,着他家属领回;无家可归者,散给他些资财,叫他自己过活。那贼人的家眷:暂行看管,听候圣旨发落。所奏张七、孙、余、李、黄五个人,都无儿子,纵有儿女,也不见得是亲生自养的。我朝圣恩宽大,罪人不孥,将来或可免死。这是后话慢表。 再说那张七与孙海在路潜逃,昼伏夜行,走的都是些幽僻小路。一路上有时还有饭吃,有时止得挨饿。走了八九天,那天才到了泰安交界。一路探明羊角岭路径,有人说道:“那羊角岭青莲寺是有名杀人的活阎王,你等此去,莫非不怕死么?”张七等道:“我等是他旧交,他断不能杀我等的。”一路寻踪觅迹,果见山路崎岖,比较青云山又险要多了。到了岭下,止见有几家酒店开设在那里。跑堂的招呼客人说道:“我这里酒饭俱全,要甚么菜都有,尝尝看,我这酒是真正原封,无一点假,尝了管保你别处酒就喝不来了。”吆吆喝喝,声音洪亮。张七捡了一家门面宽敞的,走了进去。到客座上坐下,其余跟随的人止剩得七人,也随同进来,两旁列坐。跑堂的忙上前问道:“爷台来了,请坐!”忙倒上茶来,请示用甚么酒菜,吩咐了好去预备。张七道:“有现成的鸡鱼肉食,尽管拿来,酒要好的。他们是我伙伴,一样预备酒菜,快快去办来!”跑堂的连忙答应,下去端整酒菜。不多一会,端了上来,摆列好了,请张七用酒吃菜。 张七饮了数杯酒,看了看那跟随的人也在一旁喝酒吃菜。张七遂唤跑堂的过来说道:“我要问你,这里上羊角岭还有多少路途?那青莲寺方丈现在可在家?谅来你总知道的。”跑堂的听了这话,忙问道:“爷台想是与我们方丈认识?”张七道:“然也。”跑堂道:“此去上山还有五里路远,到了山半中间,还有一处名曰往来亭。那亭上有人把守,亭外挖有濠沟,除非熟人或有来历旧交,到了那里通了名姓,那亭中大师傅准你上去,才放下吊桥,渡你过去。不然,你休想上去。止怕他那里一声暗号,四下里有人看守,一齐围裹上来,登时拿住。这个地方好有一比,比做阎罗殿上,到此死多活少。爷台如要上山,务要打定主意,不可冒失,白送了性命。就是我们这个地方,开设店面,也是奉了大师傅之命,在此做眼。凡是过路客商,知道规矩,由此经过,先送上买路金银,我等给他一张路票,任凭他过山。周围百里之内,无人阻挡。若不送金银,到了店,我等暗地通信他山上发下人来,登时人财两空。年轻的擒上山去,做个小卒;年老的一刀了账。任你有多少人马,也过不去。甚么讲究呢?此去八里外有一条河,名曰羊眼渡。大王有法力,那河水虽不深,就是无法能渡。不拘甚么东西,见水就沉,不能行船,又无桥梁,水流甚急。任你千军万马,到了那里,也是束手无策,止有等死。而且那水喝不得,喝下去腹中疼痛,周身无力,登时倒地。大法师有如此本事,所以在羊角岭上青莲寺中,带领着徒子徒孙,享受清福。凡是山东山林中好汉,无一处不来进献金银。还有海中几家大王也来通信,送些礼物,遇有急难,还要求他相助。爷台既是相与,大概这些事久已闻知。若是初次来见,路径不熟,那倒不妨,我遣人同你去,何如?” 张七听了这一番话,忙答应道:“兄弟,你当我是谁?我就是曹州青云山的张七大王是也。与这里大和尚是盟兄盟弟,素有往来。大和尚曾到过我山寨三次,我却不曾来过。目下因有些不得意的事,特地来投奔他。原是初次到山,路径不熟,相烦你派个人送我上山。好在是一家人,我也不用客气道谢。”那跑堂的听张七说完这话,连忙上前下跪,说道:“原来是七寨主驾到,小人不知,多多得罪!千乞大王爷担待。”张七忙将他拉起来,说:“好兄弟,何必行此大札!你我原是一家人,不知者不罪。劳烦你快领我上山,见师傅要紧。”跑堂的说:“刀口是自然。”忙打了一声暗号,止见内面走出几个人来,略问了几句话,就请张七动身。从店后小路前往,走不多远,看见有几间房子,那房内有楼。那领路人上楼吹起号来,一声响亮,山上早有人答应,放下人来,用竹几子轿数乘,请张七坐了一乘,孙海也坐了一乘,其余不用。每一乘有四个人抬,行走如飞。不消半个时辰,早已上得山来。果然到了亭子内,有人出来接见,问明来历,一同上去。约有半里,已到青莲寺面前。止见山门大开,十分威严,两旁坐着有数十个头陀,都是面貌凶恶。见了张七、孙海,忙问道:“两位从那里来的?”引路人代通名姓。那些头陀声忙站起,合掌道:“我等不知,有失远迎,望乞大王恕罪。”张七道:“岂敢,相烦通报大师傅。”头陀答应,同进山门,有人飞跑进内报信。 不多一会,果见那铁头陀带领着十数个弟子,迎了出来。彼此是认得的,忙上前相见,手拉手往里而走。到了禅堂归座,孙海上前叩见。铁头陀也还了半礼,遂问张七道:“贤弟不在山寨镇守,何故不远千里而来?必有所为,请道其详!”张七道:“一言难尽!小弟如今是弄得无处栖身,好容易逃得到此。惟有恳求老哥哥大师傅垂手救援,方有活命,不然,难免作刀头之鬼也。”那铁头陀闻听这话,惊疑不止,忙问道:“贵寨中难道出了什么事了?”张七遂说:“新放了一个饮差姓安,一到省,就阅边出巡。到了曹州,三日后就发兵来搜山。那时弟得信,即差人打探,见他举动但是软弱之辈,因此定下诈降之计,要骗他上山中计。谁知他早已料定,装做退兵,说奉旨另有他处紧急军情。弟那时信以为真,意欲乘此下山抢掠些金银粮米,那知中他调虎离山之计。他三面带兵,会合兖、沂两府人马,连夜攻山,竟把山寨破了,山中根基全行失去。他尚不肯干休,四下遣人追赶。因此绕道来投老哥哥这里暂且避难,不知老哥哥可有什么妙计,能替小弟夺回山寨否?” 铁头陀听罢这说,一声怪叫道:“气死我也!”用手一指骂道:“我把你不知死活的小畜生,我与你旧仇未报,你又来欺负我的兄弟,我若不将你拿来劈做万段,誓不为人!”张七道:“ 原来这姓安的是老哥的仇人,弟倒不知怎样结的仇恨,乞道其详。”铁头陀道:“我有个得意徒弟,名叫赤面虎。他在黑风岗能仁寺中住持,那年被人杀害。起初不知何人所杀,新近收得一名逃军投奔,姓霍名士道,他倒知道细底。说是那安骥的老婆叫做十三妹,从前在青云山一带做女强盗。原来我那徒弟是他杀的,岂不是我与他有仇么? 。”张七道:“如今安骥奉旨查拿绿林,到处调得动兵,他又有勇将辅佐。有何妙计可以报仇,乘早商量好了,免得临时费手。”铁头陀道:“我现在差人去打探他从何处查访,但得他离此地不远,我亲自下山去走一道,略施法力,管取他性命。若与他交战,还要动刀动枪。止消夜间到他住处,念动咒语,叫他昏迷不醒。那时下去,到他房中取他首级,易如反掌。老弟你看好不好?”张七道:“老哥哥有如此法力,何愁安骥不死!”铁头陀还有一计更妙,连山都不必下,止要差一精细人下山,暗访那安骥的生辰八字,写了出来。“我止要扎一草人,将八字安放草人身上,每日踏罡步斗,念诵真言,止消七日,安骥必死。此计似比行刺更妙。”张七道:“这更好了!事不宜迟,快遣人下山,二者并行,不久即可成功。”两人说得高兴,摆上酒来。铁头陀道:“ 这是与贤弟接风。”彼此放量痛饮,喝得大醉,方才各回房内安寝。次早铁头陀差了两名精细小卒,下山去探钦差现在何处,带领多少人马,从那路进兵,探明速报;又差两个徒弟,扮做化缘僧人,专要打听安骥的生辰八字。四人下山,分头上路,这且不表。 再说安公子与卫中丞会衔奏折由驿驰递,不多数日,已到京师。由兵部挂号送交奏事处递进。皇上将奏折细阅,忙召军机大臣面议道:“据安骥所奏,攻破青云山盗穴,擒获匪徒,救出难民妇女多人,且有烈女胡氏在内,此次文武各员不无微劳。惟盗魁在逃,应拟旨着安骥会同抚臣、各镇,追踪访拿,务获为要。”军机处理谕拟旨云:“安骥与曹、兖两州总兵并武生勇丁等,攻破青云山寨,救出难民妇女。安骥与抚臣、总兵均交部议叙。武生褚廷梁、陆葆安,义勇周得胜、冯小江、赵鹏,均赏给五品军功翎顶,留营以把总补用。张七之嫂能保护烈女,免死,交地方官发交官媒看管。救出妇女,妥为安置。胡氏烈女,准其建坊旌表,着伊父善为择配,赏给建坊银两。所擒获匪徒三名,即着就地正法,枭首示众。张七在逃,仍着安骥等严拿,勿令漏网。”皇上看过批准,登时发抄。那时安公子恰好家信已到,禀明安老爷一切情形,并云有天目山、白象岭、羊角岭三处强盗尚未查明,此事非急促能办。惟有格外小心,与幕友同官斟酌办理。省中家眷,赖有舅母照应;两媳分娩后能料理家务否?十分惦记云云。安老爷看过了信,叫进送信人。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赶露儿。老爷、太太问他东省一切事体,他也细细说明。问起贼人巢穴,他说:“听得人说别处都不要紧,就是泰安府羊角岭的甚么铁头陀和尚十分厉害,会妖术邪法。” 安老爷与太太还未答言,早已惊动了那两位少夫人。张姑娘不知其详。十三妹忽然想起从前在青云堡之时听人说起,羊角岭青莲寺十分凶恶,铁头陀又会妖术,专会行刺,暗中害人,这事倒要早早防备,忙对公公道:“媳妇从前在山东时,曾闻人说起那铁头陀啸聚羊角岭青莲寺,十分凶恶,专会黑夜行刺。公公写信要嘱玉郎格外小心防备。第一黑夜须防行刺,两军交战,须防他用邪术。”安老爷闻听此言,登时心中惊疑,说道:“这事可不好办,只好听天由命而已。”那安太太听了这些话,更吓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想出了个主意,说道:“老爷,我有个主意:如今何家媳妇已经分娩了三个多月,不如送她去任上,也可以保护玉哥那孩子。老爷,你想这个主意好不好?”安老爷道:“ 何家媳妇去呢,固好,无如仍不中用。”太太道: “怎么不中用?”老爷道:“玉格是沿途查访,何处有贼,即在何处住下用兵。纵有家眷,焉能跟着走?而且打战出兵,非女子份内之事,又不便女改男装,又不好隐藏不露,所以说不中用,即此也。”太太道:“如此难道由他去?咱们竟不管吗?”老爷道:“太太且慢着急,等我写了回信,叫他与顾朗山商量,自有高见。至于那和尚邪术,止要乌鸡黑犬血浇在箭上射去,能破妖术。再者周三他们老弟兄尚有数人未曾出头,止要玉哥谆托周三,再调出他们几位,人多胆壮,自然无害的了。”太太听了这话,才略放心,忙催老爷写回信;又叫两媳妇亲笔写信,告诉他刻刻留心,防备暗算。这里将信写好,仍着赶露儿带去,吩咐他一路小心,不可耽延误事。这且按下不表。 再说铁头陀差人探听钦差在何处下马,从何处查办,又差两个僧人去打听钦差生辰八字,要想暗害。那时张七身边带有十余人,有一人姓鲍名国恩,为人精细,虽出身绿林,却大有悔罪思迁之意。张七因他能干,十分重用他。他自从跟张七到了羊角岭青莲寺中,常与铁头陀的徒弟们讲究些朋友交情,英雄的义气,能说会道,那些小和尚都喜欢他。内中有个和尚,法名归元,年纪二十余岁,与他最好,两下里情投意合,遂结拜为弟兄,时刻一处谈论。那一天,铁头陀差人去后,他二人私下计议,说起那钦差用兵破青云山,出其不意,可惜张大王多年根基一旦失去,如今止有仰仗大师傅法力报仇雪恨,夺转山林。说到这其间,那归元和尚道:“大哥,你看将来安钦差怎样结果?咱们师父与张大王怎样收场?你断断看。”鲍国恩道:“老弟呀,这话我可难说了。”归元道:“怎么难说呢?”鲍国恩道:“我先问你一句话,你说说,安钦差与咱们师父、大王到底谁是正人?谁是坏人?你从公评论。”归元道:“那还用说吗?自然是钦差正,咱们坏了。”国恩道:“这么说,止怕钦差害不了,青云山夺不回来。”归元听了此话,一言不发,呆在一边。要知他二人怎样弃邪归正,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良心发现弃邪归正 预防思患设计藏身 第四十九回 良心发现弃邪归正 预防思患设计藏身 话说鲍国恩与归元倾心吐胆,说话投机。说到止怕钦差害不了,山寨夺不回来,那归元登时呆在一旁,一言不发。国恩道:“贤弟,你怎么发起愣来了?难道我说的不是么?”归元叹了一口气,道:“老哥哥,你何尝说错!我发愣的缘故并不为此,为的是我想既做了一个人,不能成家立业,也就有愧;何况身陷在这不僧不俗所在,做得是些伤天害理的勾当,将来不知如何下场。万一被官兵杀死,身首异处,还落个强盗之名,死不足惜。同是一样的人,为何弄到这个下场?我所以发愣。”国恩道:“贤弟,我尝听见人说,弃邪归正,改过自新,那怕你从前多少坏处,一旦改悔,就可以把从前坏处洗个干净。老弟呀,你真有心要做好人么?若果有此心,咱们两商量商量出个主意,替皇上家暗中出力,帮助钦差把那些害民的贼人除去,既可以将功折罪,又可以巴结个功名。日后人说起来,咱们总算是大清国的一个好百姓,死后决无骂名。你想好不好?”归元听了这句话,登时站起来往四下里细看,恐怕有人听他们说话。看看毫无人迹,这才归座,对国恩道:“哥哥,若要弃邪归正,暗保钦差,这也容易。就是我家师傅这些法力,能够使河中不能摆渡,还会迷人心窍,咒人身死,总逃不了是妖言,一遇见真正修道高人,立时就破。”国恩道:“何处有高人,能破他的法术?”归元道:“说起这个高人,是一位有道的僧家,现在茌平县南白鹤山冷泉禅院住持。和尚年纪七十余岁,法名观海,又号静一上人。他在那冷泉禅院也不知多少年了,从不轻易与人来往。我有个表弟,曾在他院中做过香伙。听他说起那和尚,真有未卜先知之见。他曾说过,青莲寺将来要变做战场。如今看起来,有什么不是战场?我们这里大师父也钦敬他的道行,曾亲自去拜见他,求他替度。那和尚一味恭敬,不肯以师自居,好言回复。据大师父说,凡是他的妖法,大概遇见了这位静一上人,无有不破。如今你我弟兄既有意弃暗投明,乘此机会讨个差使下山走走,到了钦差下马所在,我等去面见他,把真情细诉,求他收留,看他相待何如。他若另眼看待我等,就指与他这条明路,教他去请观海禅师。那和尚济难扶危,焉有不相助之理?有了他相助,要破大师父妖法,有何难哉!果能将山东盗风除净,万民乐业,我等也可享受些清福。倘或命运来了,保举个一官半职,也不枉做人一场。”他二人说得十分投机,一心要想讨个差使,下山去建这件功劳。按下不表。 再说钦差由曹州出奏后,亲自押解了三个匪徒回省,与卫中丞相见,静候批折。不上十天,早已回来。安、卫二人同看旨意,得邀议叙,忙焚香谢恩。安公子遂辞过中丞,暗地带领人马,要去征剿天目山白象岭。那天来至三府交界地方,在公馆中住下,只听中军回进话来说:“京中差去的人回来了。”钦差忙着进见。不多时,赶露儿已走到面前,先请了安,然后将回书取出交付。那安公子见了赶露儿进来,早已站立恭候,因其人有父母之命在其身也。他请安之时,公子忙避过一边,不敢直受。接过回信,吩咐赶露儿下去歇息。拆开书信细看一遍,又看过两位夫人的书信教他防备青莲寺的刺客,又教他聘请郝武等同来助力。安公子心中暗算,如今褚、陆等五人随身保护,料不妨事;先从何处进攻,须与顾先生商议,忙命人请顾师爷来。 少刻,朗山来到,安公子忙足恭相迎,彼此让座。先是安公子开言道:“先生,你可知道那张七往何方去了?据我看起来,他必往羊角岭青莲寺去寻那铁头陀做个护身,躲避在那里。我们如今若带兵直奔羊角岭,未为不可,但他有邪术,不可不防。纵用乌鸡黑犬血抹在箭上射去,破他法力,不过迎阵交锋方可以用。那昏夜之中,他若用法来行刺,将何术以御之?这事须要打算妥当,方进得兵。”顾朗山道:“东家不用着急,等我卜一课大六壬,细查休咎,再定何如?”公子道:“如此甚好,就烦先生一卜。”朗山忙退出到自己房中,洗手已毕,焚起香来,取出金钱,暗暗通诚祝告,在案上卜课。卜完细查卦象,早已明白。遂收过金钱,用笔墨将课象细细写出,忙到公子房中,将课单递与公子看。上面写的是此卦:“不出三日,有人来投诚,听他计策,管请得高人来助。诸事皆吉,不必着忙。若防刺客,止须用奇门遁甲法,设一疑阵,决无妨碍。但月令淹缠,不能速于建功。静候时至,自然擒寇,一劳永逸矣。”公子看完课单,又细问这其中缘故。朗山一一分析与他听,劝他不必性急,“目下先写信去邓庄,再延请几位义士来相助,我等且在此打住听信。到了夜间,我替你摆下奇门遁甲阵式。若有刺客,一定遭擒,似此可以放心了。再外面传出令去,说等候调兵,必须兵将到齐,方才动身,先稳住众人之心。等三日后,自见分晓。”公子闻言,止得谨依朗山之教,诸事照办。这且不表。 再说铁头陀自打发人下山,要探知钦差在何处下马,怎样举动,又差两个徒弟装做游僧化缘,要打听钦差生辰八字。这四个人下山去后十余日,并无一人回山。铁头陀放心不下,与张七商议道:“我这所在,那怕千军万马,决不敢来。就是他来到,要想过河,今生休想。但如今差去的人怎无一人上山报信?令人可疑。”张七道:“弟处再差一个精细的人下去探信,自然信得的快。”铁头陀道:“也好,我也差个人同去。”忙问道:“谁人能速去打听消息,快来报信?”只听得下面答应道:“弟子愿去。”答话者不是别人,就是那归元。铁头陀素知他诚实,所以深信,说:“你肯去最好,务必速去探听钦差现在何处,即回山报信,别的闲事一概不用你管。”归元答应道:“遵师父之命!” 那张七问人时,早有的国恩上前领差,说道:“此次一定打听着钦差住处,飞速来报,愿同小师父同行。”张七应许。 两人忙收拾行李包裹,辞过师父、七大王,飞速下山。走出了十里路,到了河边,有人把守,看了腰牌,问了来历,方才驾起法船,渡过河去。二人上岸,急忙赶路。走到天将晚,来到一个镇市,投宿店中。二人商议道:“此去须打听钦差现在何处,好去投诚。大约他从西北往东南而来,我等止消向西北方迎去,终究迎着。”当夜在店中住了一宿,次早天明起来,连忙上路。有人问起,说是朝山的一僧一俗。在路行程走了三日。此时安公子还在省城候旨,等得旨意回来,耽搁了数日,方才动身出省。因此恰好走到三府交界地方住下,不早不迟,专候那鲍国恩、归元到来送信。那山中差来二僧二俗,他们都到兖州、沂州乡下城中去访,那知钦差并未往兖、沂二府,所以错过。他四人一时不好回山交令也。这话表明。 却说国恩、归元二人走了好几天,那一天到了三府交界的地方,是一个大镇市,属兖州府阳谷县所管,离泰安三百八十余里,地名环道村。二人到了村内,但见人烟稠密,生意兴隆,是个富实村庄。到了街上,寻着了一个客店,进去住下,与店主谈说,问起这街上为何如此热闹。店主人道:“今朝本是赶集之期,又有钦差在此打住,所以四乡的人来的更多,较往常分外热闹也。”二人听得钦差在此,心中喜欢万分,腹内各人念佛道:“阿弥陀佛,这可好了,等着活佛了。若是错过,叫我们那里去寻?”两人忙叫店伙计预备了酒饭,饱餐一顿。两人随即出店门,说道:“要去瞻仰这钦差大人的公馆。”店主人道:“就在这条街上,你往西走去,约有半里,看见那座北朝南的一所房子,外面搭有鼓亭,门上挂彩悬灯,有兵丁在门口把守,那就是钦差的公馆了。但是你去看是看得的,切不要乱闯进去,也不可多言多语,怕的是闹出乱来,那可不是顽的。”二人道:“ 知道,我们不过见见世面,谁肯多事?”说罢,二人出了店门,往西走去。果然不远,早看见钦差公馆。他二人来到门前,探头一看,但见排列些军官,十分威武。二人到此,止得放大了胆,硬往门内走进,口呼:“有冤枉要面见大人申诉。”那时把门的兵丁听他二人称冤,忙上前拦阻,说:“咦!你这和尚同这人好大的胆,这是甚么所在?也可以由你们混喊乱叫的么?还不快快退下!若要教内里听见,你二人这两个脑袋就有点保不住了。”二人道:“我们听说钦差大人专为替百姓申冤理枉,到处放告收呈,怎么我们的冤枉就不肯管?这是怎样一个道理?止要说明,我等就不告状。”这里两下吵嚷,早惊动了褚、陆二人。原来安公子写信去邓庄,托邓翁再请几位好汉来帮助,是遣周三前往,此地留下冯、赵、褚、陆四人。所以褚、陆二人在此,听见外面吵嚷,忙出来查问。到了外面,问起原由,才知是有一僧一俗要申冤理枉。褚一官随向二人道:“你们到底是有甚么冤枉?为何不向地方官去告状,单来钦差公馆申诉?我对你实说罢,若是重大之事,大人定然替你昭雪,若是寻常小事,那是不准的。你等快说罢!”二人道:“老爷,这事非同小可,关乎山东百万生灵。大人若准我这状,管保他指日高升,盗案立破。我们此一番来,一半是为国家出力,一半是为自己出头。老爷你明白了不曾?”列公,这褚一官要是前几年,断不会明白此话,如今在安家来往,听听说说,也就福至心灵,这几句话他竟会摸着头了,忙说道:“如此,你且少待,等我回禀大人,即来传你。”吩咐兵丁,给他二人座位,不要轻慢他。褚、陆二人这才进内去禀安公子。 却说安公子这日正想起顾朗山所卜之课,说三日之内,必有人来送信投诚,今日恰好是第三日了,不知有无人来?此课灵否?正在心中盘算,忽见褚、陆二人进来,口中说道:“回大人话,外面来了一僧一俗,说有机密事要面禀。听他语言,像是从羊角岭来的。大人可准他叩见?”安公子听了这话,登时又喜又惊。喜的是有人投诚,从此可以知道贼人踪迹;惊的是朗山占课能以预知。忙吩咐带他二人进来。随即请了顾朗山来,一同问话。 褚、陆二人出外格外小心,先搜捡了二人身边,并无寸铁,方才同他走进上房。国恩、归元抬头往上看见东边一人,年纪四旬以外,西边一人,年纪不过三旬。一望而知,年轻者即是钦差,虽是便服,而气度俨然是大人身份。二人忙双双跪倒,口称:“大人在上,罪民参谒。”恭恭敬敬,磕了四个头。安钦差在位上见他磕头,也欠了欠身,用手一摆,说:“罢了,起来说话!你等从何处来,有甚么机密事禀我?你先将姓名与来踪细细说明,休要撒谎隐瞒,自取罪戾。”二人闻言,是国恩先开口道:“罪民姓鲍,名叫国恩,本籍登州府人。因贫穷难过,投靠在青云山张万宝寨中,做个小卒。张大王新近兵败逃走,至泰安羊角岭,依赖青莲寺大和尚铁头陀,暂作避难之计。罪民到了寺中,听那和尚所说的话,十分厉害。他会用邪术迷人,又能咒人身死,止要知道某人生辰八字,他作起法来,其人即死。他已经差了两个精细喽罗,到处打听大人用兵所在,又差两个徒弟,装做游僧化缘,其实到处打听大人生辰八字。他尝说惯会黑夜入室行刺,来去甚快,人所难防。罪民想他虽说有此法力,究竟是妖法邪术,终究不能胜正。他有个徒弟叫归元,与罪民一见如故,十分投契,结拜弟兄。说起他师父这些本事,不容易破,却也不难,止消去请出一位高僧帮助,那时管保将他法术破个干净,还可以生擒活捉。归元他与罪民一心要想弃邪归正,所以一同讨个差使下山,沿途访问大人的行台。如今幸得见着大人,好比云开日出,得见青天。罪民只求大人将我二人收录标下,做个军兵。归元他愿什么,请大人问他,就知根底了。” 钦差对归元道:“你有甚么说的,只管说来!”归元道:“僧人自幼出家,俗家姓毕,乃登州府人,一向在山东省城天王寺住持。因为寒苦,才向外州县化缘。不幸遇见青莲寺的铁头陀,他看僧人贫困,就收留僧人做徒弟。起初止当他是好人,那知他才是坐地分赃的一个大盗。他与青云山张七大王至好,还与海盗欧氏弟兄拜盟。那和尚会邪法,念咒迷人,又会画符,使河水见物就沉。据他说,他这些本领,天下无人敢敌,就单怕一人,这人是得道高僧,现在茌平县南白鹤山冷泉禅院居住,法号观海,又称静一上人,年纪七十多岁。据铁头陀说,他能未卜先知。若讲法力,比铁头陀高出几倍。僧人因听鲍国恩劝化,顿起悔心,想做个良民,故尔同他来叩见大人。大人若施恩,僧人情愿还俗,跟随大人做个小卒,弃邪归正,免得将来打在强盗一党里面。如今那铁头陀已差人下山打听大人住处,又说访问八字,要咒诅。不然他要来行刺,大人不可不防。依僧人愚见,现在大人快差人去白鹤山,延请观海长老到来,要破他法就容易了。有了高人,还怕铁头陀逃往那里去?管保拿他,全不费力。况且白鹤山离此也不甚远。大人又是为国为民,替皇上出力,救百姓灾难,那高僧听说如此,谅必下山相助。大人高见,以为何如?” 安钦差听了这话,还不曾开言,一旁顾师爷早说道:“看不出你这二人倒是一副忠肝义胆。此番你肯来献,好心指出这条明路,其功不小。日后大人一定提拔你做个小小前程,但是如今你二人还回山去不去?”二人同声道:“小人们去不得的了。一者恐怕他盘问出来,反倒坏事;二者万一他从此不放小人下山,怎样脱身?好容易离开了火坑,岂肯再临险地?”顾朗山点点头道:“不错,你二人且下去歇息,自有道理。”二人退下。 顾师爷忙命褚、陆二人去照料他,替安排饮食住宿之处。当即向安公子道:“东家,你如今该相信我占的卦了。这二人出于真心,借此又知道一位高僧住处。如今事不宜迟,乘早商量去请观海长老。东家,你的高见,要怎样办法?还是自己去请,还是写信托人去请?”安公子道:“学生之见,备细写下一封书信,外写一封请启,烦褚一爷去托九公代学生一行。先生,你看使得使不得? 。”朗山道:“此事非亲身去不可!借此为名还可以做个疑惑阵,好教那头陀摸不着是用何计。止消如此,一来免了在此耽惊,二来足表我们诚意。”安公子听说,连称极是。要知怎样请观海长老,下回书分解。 第五十回 谒禅师指明正路 刺钦差妄想痴心 第五十回 谒禅师指明正路 刺钦差妄想痴心 话说那顾朗山他教安公子只消如此,做一个疑阵,好教那妖僧摸不着是怎样个主意。“ 他那时又要防人暗算他的巢穴,恐蹈张七覆辙,又要沿路探听,好来行刺。如今我用个虚张声势,指东杀西,或真或假,令人难测。乘这疑团未破之时,我好勾出功夫,去白鹤山冷泉禅院拜请高僧,亲身前往,他万不能逆料也。这疑阵怎样布法,那可要用着人了。如此地是三府交界,打下公馆,人所共知。如今离此地有一百里远,是青州、泰安交界。那里有个大镇市,名双流村。我而今遣下家人二名,兵丁十余名,壮士一名,去那里打下一个公馆,门口并不贴官衔,却告诉店主人说,是安钦差的公馆。再于兖州、沂州交界地方一个大镇市,往来稠密之处,无过殷家堡,在这地方照样打一公馆。还要于省城相近地方,打一公馆。再命人外面传言,说钦差有时在某处,有时回省,有时领兵去擒天目山白象岭的贼。羊角岭的和尚厉害,不敢去拿。如此一传了出去,贼人打探回山报信,教他怀疑,又怕攻山,又想行刺,他必定要亲自下山行刺。到了这几处,虚无人焉,空费力气。那时我等已去白鹤山过了,得了破他法力之计,然后暗地寄信省城,调齐人马,大将有数员,再加周壮士去请郝、谢等众,大约总有几位来帮助。那时连褚、冯、赵、陆等不下十人,兵多将广,又不怕邪术,那羊角岭自然立破,张七与铁头陀也逃不到那里去了。这事大约要半月功夫,方能奏效。现在东家改扮客商模样,令褚、陆与鲍、毕二人相随,私下动身,五人上路,先到邓庄,再往白鹤山。晚生在这里布置,还要到三处公馆中一走。每处安排遁甲奇门,好教他来则受困。令箭、印信第一要紧。昨日田大人差来一员巡捕,人甚诚实,晚生留他在身边,到处保护。印信东家可带去,令箭给我几支,好到处调遣安排。凡此举动,早已写下细末原委信函,止须寄与卫中丞与田总兵一看,他们就明白了。这事机密,然而不怕漏泄,何故?我所注意者在白鹤山,非羊角岭也。凶僧所怕者我攻山,他防我走冷着也。我不动,他空费力矣。他仗妖法,夜间行刺,我无人,他纵入室,白奔忙也。” 朗山将这事和盘细说,安公子十分佩服。当下改扮行装,做个客人模样,雇了驴乘骑,次早动身。打听此去二十八颗红柳树有四百余里程途,沿路虽是小路,且喜雇得出驴,亦有镇市可以打尖住宿。那安公子为了王事,说不得改扮客商,五人同行,每日走七八十里,寻个客店住宿。两餐茶饭,止好吃些面食而已。有时候连荤腥都无,也止好充饥,那里还讲究钦差的供应?在路行程,幸遇天晴无雨,路上竟无人认出他五人是钦差。那日离邓庄止差三十里了,褚一官道:“我先告诉老翁,好安排住处。”安公子道:“一哥此去,千万告诉他老人家,不要声张,照寻常客人相待,彼此心照,不可令村庄中人知道是我,传将出去,倘被贼人知晓,反为不美。”褚一官道:“我知道了。此番原是私访,焉有露相之理?”说罢,上前去了。安公子四人随后赶动牲口,直奔邓庄而来。 且说邓老翁自从打发周三去后,曾接安公子书信数次。就是攻破青云山之事,他也深知。前日周三回来,又接一信,说的是铁头陀厉害,要请郝武等老弟兄再去几位相帮助。老翁也曾与郝武、谢标、金大、韩七商议,请他们拔刀相助。郝武、谢标道:“讲真杀真砍,我们还可以效劳。听说那和尚专会用邪法迷人,凭你有多大本事,也不中用。这事倒得大家想个方法,第一要能破他邪术,就有把握了,不然徒去些人也不济事。”谢标道:“我那女儿会卜卦,他说不久钦差要亲自前来,那时必有机会,但不知她卜的课灵不灵?我等且静候几日,再定主见。谁去谁不去,这是要自己情愿,不好勉强的。比不得两下对敌,各显本事,还可以有个把握。此去是与妖僧对敌,武艺虽好,也是枉然。诸位以我此言为何如?”九公与大家都道:“就依你令嫒之言,静候几日再说。”大家说罢散去。原来那谢琼花天生的聪明,不独武艺精通,如弹弓、袖箭,他都会用,百发百中,更能见书必读,止要人教一遍,永不忘记。那谢标之妻,自幼识字,碰见这个女儿过目不忘,兼喜看各种星卜医象以及兵书,他一览就明白,真是天生成的。他最善卜的是大六壬,占断吉凶,毫无错失;他一心要想替父出来立些功劳,博个前程。适逢钦差要请他们去相助,他早已占卦决定将来大家都可立功,大小都有个前程。就是妖僧邪术难破,明中还好用秽物破他,暗地来行刺,真无法可破。据课象是钦差一到,即遇高人。他也猜不出高人是谁,日后方晓。这且慢表。 却说钦差五人在路奔走,那一天已到邓庄,褚一官先去报信。褚一官到了门口下驴,往里而走,进到了二门内,有人看见,说:“褚姑爷回来了!”一官点点头,直进上房。九公父女正在堂前间说话,姨奶奶是在内房奶孩子。父女二人忽见一官,一齐问道:“你回来了么?他们如今怎样了?这里郝家他们弟兄还未商量出去的人来,大约都是怕那和尚的妖法。”一官忙将钦差同来,不令声张,要教外人不知,此来专为访求高僧下山破法,细对老翁说明。老翁大喜,忙吩咐一切人等:“回来安少大人来了,你们不许向邻舍外人说知,要瞒得紧。”大众答应。老翁这才亲自出大门外等候。褚大娘子在里忙端整酒饭菜蔬,又收拾房子。姨奶奶也知道了,忙出来相帮料理。不多一会,安公子四人已到,悄悄下驴。九公一见,要想招呼,又怕被人听见,止得低声叫应,拉了手往里走。当有庄丁向驴夫问卿价付讫,赶驴的各自去了。安公子到了内堂,上前与九公行礼,见过褚大娘子与姨奶奶,彼此问好,说不尽那些客套,无非是些常谈而已。叙礼归座,送茶的送茶,不用说打水洗脸,然后才得说话。外面新来这归元、国恩,自有褚、陆照应,在外面歇息,等着用饭。安公子遂说:“张七逃走,正在访拿打听,羊角岭铁头陀处忽有两个人来投诚,说起那和尚妖法厉害非常,要破他法,颇不容易,除非拜求高人。如今侄儿此来,是顾师爷费了许多心机,设下几处疑阵,才敢潜踪而来。请问九太爷,可知茌平县南方有一白鹤山,山上有一冷泉禅院,住持着一位高僧,法号观海,又称静一上人,说他年纪有七十上下。此人能知过去未来,法力无边。因铁头陀妖法难破,他手下人来投诚,才指引这个所在。九太爷以为何如?请他下山行不行?”九公闻言,说道:“不错,这人我前几年就听人说过。我是素来与那僧道不大合式,所以未曾去过。大概这山离此不远,一日可到。此是要紧正事,明早我遣一官同认识路的人同你去走一趟。他既是有道高僧,你又是为国为民,不辞辛苦,亲自访求,他断无不指你一条明路之理。若说要他下山帮助,止怕他不肯从命。”安公子道:“止要指示如何破得妖僧,遵他的话行去,也无不可。” 说话间,酒饭已齐,九公就让他喝酒吃饭。安公子有事在心,饮了数杯酒,就吃饭,后忙请姨奶奶抱出两个兄弟来,抱了抱,说:“越发肥胖了。”那姨奶奶又问起长姐好否,可惜不便接来久住。褚大娘子又问起京中金、玉姊妹常有信来否,两孩子想必都好。安公子又请九公出外,唤那国恩、归元参见。那时归元已改俗,装做个长随模样。九公看了看,问了几句话,称赞二人道:“这两人很有心机见识,日后必有遇合,不愁富贵呢。”二人忙请安叩谢,说:“多承老爷金言,但愿仰托洪福,日后不致冻馁,就是福了,富贵万不敢妄想。”是日下晚是褚大娘子端整的上下接风酒筵,内外饱餐一顿,一宿晚景无话。 次日一早,安公子起来,收拾行李。邓老翁也是一早就起来,问明庄丁中有认识白鹤山路径者二人,特命他引路前往。家中止有两匹马,安公子骑了一匹,褚一官骑了一匹,其余三人与庄丁止好沿途雇驴。大家吃过早饭,就此动身,说定回来再见,因此老翁并不远送,止送至门口而别。安公子马上想道:“此去天晚,止好借宿庙中。但不知那高僧肯下山否,即或不肯下山,但教我破他邪法也就好了。一路心中盘算,不觉走了四十里程途,是一个镇店。褚一官在马上对公子道:“此间有客店,何不下去打个尖,吃些茶饭再走不迟。”安公子答道:“也好。”于是主仆等七人看了一座客店,大家进店。当有店小二出来拉马,迎接入内,让到上房坐下。不用细说,总不过是先脸水打来,然后泡茶,随即问道:“客人们是打尖,还是住宿?”褚一官答道:“我们是打尖的上下客人,止要家常便饭,或面或饭都可,酒也要的。赶快拿来,我们吃了还要上路的。”店小二答道:“ 知道了。”忙出来向当灶的说明人数,照样端整。不多一会,酒饭已齐,摆将起来,分上下两桌,上席是安公子与褚、陆三人共坐,下席是鲍、毕二人与两个庄丁四人一桌。登时饮酒的饮酒,吃饭的吃饭,那消半时,早已吃完。漱口洗脸已毕,算明饭账,给了钱,又格外给小二酒钱,然后出了店门,各人骑马骑驴,往白鹤山进发。褚一官向人问道:“此去白鹤山还有多少路程?”那人道:“还有四十余里。若要走小路,近七八里,不过路窄难走。”安公子道:“天色尚早,走大路罢。”于是大家或乘骑或步行,直奔白鹤山而来。这且慢表。 再说那山中高僧与冷泉禅院究是怎样一个所在,先得表明。原来这冷泉禅院在白鹤山半中间,庙宇虽不大,也有三十余间房子,内中住着十余个僧人。寺内有余地百余亩,在山之左右,雇人耕种,岁入可敷十余人吃用。山中还有果木树,如春日之桃李,秋冬之柿子梨橘等类,也可卖价一二百千文,足供寺中香灯油盐零星之费,所以寺内僧人止须在山修行,无须下山化缘求乞也。那方丈僧年七十五岁,号观海,又称静一上人,自幼出家,曾游过五台、峨眉,朝过南海、天台,是一个道高德重禅师,能知过去未来。那一天他入定时,早有土地神向他说明,今有安钦差亲身前来拜访,要求下山破妖僧邪法。那钦差不辞劳苦,在马上奔走数百里程途,真是为国为民的一腔苦心。禅师听土地神所说,醒来口称:“善哉!善哉!难得他降尊忘贵,不惮艰辛,前来访我,我必然助他一臂之力。但要下山,那却不能。止消给他一封书,几张柬帖,即可成功矣。”那和尚忙吩咐徒弟道:“快将客堂打扫干净,预备出上下六七人住宿的地方。”又叫厨房备下精洁素斋,要够十人饮食。众僧闻言,不知何故,一齐问道:“有甚么人来寺烧香?莫非早有信来,约准日期么?”老僧道:“非也,等客来,你等自知,不必细问。” 且不言庙中老僧已预知其事,也不言安公子在路行程,而今还要表一件闲文。却说邓翁送钦差动身后,忙来通知周三、郝武诸人,就将“钦差此次亲到白鹤山访求高僧,一路乔装而来,此时瞒人耳目;不便令你们知晓,恐露风声,等访得破法之后,回来通知你们,奉约弟兄们多去几位,好辅佐成功,钦差托我先为致意”云。大家听了,不胜惊异,深服谢琼花占卦果灵,安心等侯钦差回来,再定谁人同去。这话表过,再接上说钦差了。 那钦差打了尖,重新上路,走到天将傍晚,远远望见一座高山,虽非峻岭奇峰,却也有百丈岩壑。但见树木参差,路径曲折,包着一团清幽之气。山半有寺一座,露出七层宝塔。安公子问庄丁过:“此庙可是冷泉禅院么?”庄丁道:“不是冷泉寺是什么?天要晚了,快快前去罢。”于是催骑上山,不过三里之遥,已到山门口了。那时老僧早已遣座下两个弟子,在门外等候迎接。两个侍者已知来人是钦差,一见安公子下马,二人分左右一齐都合掌道:“贫僧奉师命,在此迎接钦差大人,请大人寺里请坐,家师在方丈恭候。”安公子听了这话,心中惊异非常,心中暗念道:“果是一位活佛临凡,可谓未卜先知了。”连忙还礼打躬,口称:“学生特来参见尊师,怎敢劳动两位师父远接!尚乞引领学生到方丈,参见尊师。”两位侍者于是在前引路,钦差等后面跟随。越过大殿,来至禅堂。侍者道:“尊客且在禅堂中暂坐,止可大人一人同我至方丈,见我家师。”褚、陆等止得进禅堂中坐下静候。安公子独自一人,同两侍者来到方丈门首。但见那老和尚早在门前站立,一见安公子,连忙合掌说道:“大人不辞劳苦,光降荒山,贫僧迎接来迟,多多开罪。”安公子道:“老师说那里话!弟子久仰吾师盛德,今日幸获晋谒,得瞻慈范,胜朝名山多矣。”一面说,已进了里面。安公子登时下拜,老僧连忙拉住,道:“大人如此行礼,折杀贫僧矣。彼此不必拘礼,请坐好细谈。”于是分宾主坐下,侍者随即献茶。 老僧道:“大人来意,贫僧早知。自古邪不能侵正,任他外道妖法,焉能成事?但趋吉避凶,先事预防,亦是正论。”安公子道:“老师先见之明,不用弟子晓舌,可好奉屈下山,助弟子擒拿妖人,以正国法,救民弗国?还望老师慈悲。”老僧道:“贫僧素性喜静,怕入红尘,若要下山,万难从命。若说破妖人之法,也不费难。大人既来此,何妨小住二日。等贫僧仔细详参,代为一谋,书于简册,临时翻阅,照册中办理,决无贻误。然此非二日功夫,不能算定。大人屈驾荒山,暂住二三日,俟贫僧算好,书于简册面呈,与贫僧同去一样矣。”安公子闻言大喜,说:“谨尊师命,在此静候,惟诸事骚扰清净法门,殊抱不安。”老僧道:“大人不用客气,所有一切住居饮食,贫僧早已命人安排好了。”于是吩咐看斋,请大人内客堂用斋,特命两侍者相陪;从人自有知客管待。大家止好在寺等候,暂且不表。 要说那妖僧自从打发归元、鲍国恩下山去后,三日后从前遣去的小卒二人回山报信,说:“曾到省城,正遇着请王命将余虎、李如飞、黄豹三人斩首号令。一路打听安钦差在三府交界地方打下公馆住下,择日要兴兵出征,并未指出何处,请令定夺。”凶僧闻信,尚不怎样,张七听见他三个兄弟都一齐号令斩首,直气得怪叫,吆喝说:“气死我也!”上前跪下,叩求铁头陀下山报仇。铁头陀道:“如今我下山行刺,不知他在何处。那三府交界的大镇市,不过是环道村。我今先去环道村一走,再打听消息。这山林内一切防守的人,一个也不动得。好在那摆渡口有法水阻路,他飞也飞不过来。就只山后一条小路,通着阳谷县。那条路须派人看守,格外小心。”张七道:“放心,交与我了。”那铁头陀遂收拾行李包裹,带了戒刀两把,锦囊一个,内藏许多邪法,一心要下山行刺钦差。那知此去空走数百里冤路,仍然无功。要知怎样行刺,下回书分解。 第五十一回 恶僧行刺两地空劳 大盗拜师二欧济美 第五十一回 恶僧行刺两地空劳 大盗拜师二欧济美 话说这铁头陀打点行囊包裹,带了戒刀,辞别张七,又吩咐他的众徒弟小心看守山寨,并严防山后小路。那张七殷勤相送,与他几个徒弟到山下,大家辞别。那铁头陀乘着高兴,且与张七夸下大口,独自下山,一想只好先投环道村而来。此时安大人已走了好几天了。顾朗山于钦差走后,即命人排下各样物件,密布天罗地网,按奇门遁甲之法,自家人俱先有话告知躲避的道理,且按生门而入,决无差错,早巳排定。至于双流村,是派赵鹏带领兵丁四十名,把总二员,去打公馆。殷家堡是知会沂州参将徐惠办理,又于省城内备下公馆,无须派人,就近写了密信给卫中丞,也叫他严防。至田大人处,也有密信,并嘱旧日慕友赵静峰,也赴省城公馆照料。那赵先生名俊,年纪虽老,颇有智谋。此时顾师爷留下冯小江保护自己,并派田大人处巡捕一同管理印信、旗牌、紧要之物,按下不表。再说铁头陀下得山来,直奔环道村。找下旅店,天已不早,打脸水洗脸,烹茶吃茶,诸事一完,即忙着出外面打听钦差大人在此下马不在,公馆座落何处。店家与街上纷纷言讲,有说钦差公馆虽然在此,却是钦差已往别处去了。原来安大人走后,那赵鹏往双流村起身之时,反热闹人多,且有四十名兵,两员官,倒像钦差起身了。这俱是顾师爷调度有方。又有说钦差未走的。 铁头陀听了半信半疑,只得打听明白公馆座落,自己亲去询问钦差在与不在。晚间饱餐了晚饭,却是大酒大肉,那行法却不忌晕酒。待至三更,换了夜行衣,带了戒刀,佩了锦囊等物,按着白天问明白的方向,直奔公馆。进了东口,一看路北大门悬挂彩绸,甚是威严,门户早巳关闭。虽然摇铃喝号人不多,等着打更过去,他蹿进墙去,见房不甚多,不过三层房。顺着墙头疾走如飞,蹿上南房,扒着前坡一看,冷冷清清,面前只有四扇屏门,左右两段卡子墙。纵在西卡子墙上一看,只见三间上房,出廊两边有耳房,各有厢房三间。往上房一看,灯烛辉煌,尚然点得大亮。上垂首坐着一人,年纪有四十上下,白净面皮,一切看不清楚。下首的人是个武将模样,有玻璃窗户,故由外面可以看见,总不能真切,俱不像钦差。那铁头陀也听见张七说过,那安钦差不过二十多岁,看起来钦差果然没在此间。又听上首那人与下首那人说道:“想大人此时许到了天目山了。”下首之人说了一句话,听不真。又听上首人说了一句,越说声儿越小。 铁头陀急于要听,自己一想,非到窗棂之下方能听得明白,跃身下墙,往上房就走。只顾心神念净惦记到那里听话,不料有一宗物件挂在脚面上,往前一走,绳子兜住脚面,身不由自主,扑的栽倒在地,往起一趴,连手都教绳子绕住。这一摔倒,把铁头陀吓得胆裂魂飞,只听见四面都是小铃铛乱响,一抬腿哗啷啷铃铛乱响,又一抬那腿,也是哗啷啷乱响。手一指,也是哗啷啷乱响,手脚都教绳子拴住,铁头陀也不敢动转。四面八方,墙头底下,房檐底下,前后院铃铛乱响。并且更有奇事:先前下来之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此时往四下一看,不知道有多少高墙。那头陀到了此时,心中慌忙,不但武艺不甚高,就是武艺高,也难施展,只好用法术逃命。况且已知钦差不在此处,恋恋无益,于是口诵灵文,将手脚上绳子脱落。惟有高墙阻路,法术不灵。铁头陀急得无计可施,忽然想起奇门一事。他也略知生克之理,再济以法术。虽如此,仍碰了个头晕,方能脱身上墙。得到房上,方看见东西南北,认明方向,尚喜无人追赶。想了半晌,只好暂行回店,再作打算。回到店中,出店时从墙头而过,回去时仍越墙而过。睡下甚是烦闷,想钦差既不在此,只好明日起身,再向别处公馆打听,务要刺杀钦差。想毕,不觉一直睡到日出,起来打了早尖,动身奔双流村而来。沿路就有人传说,安钦差在双流村中间路北公馆歇马已经数日。不料那双流村并无许多大店,只有两个大店,一个永升店,被安大人打了公馆;尚有隆茂店一个,安寓客商房子也不甚多。此赵鹏在双流村公馆带同两个把总居住,其余四十名兵分散在大店小店各处。那是顾师爷的主意,以便打听恶僧的消息。其中就有朱善保朱三与徐三这二人,是前番破青云山有功之人。朱三能说会道,尤其伶俐。他与徐三带了六名兵住在隆茂店西厢房。那日吃了早饭,睡了半晌。天交申末之时,他二人同在店门口闲看来往之人。只见外面走进一个僧人,身高八尺以外,头大项短脖粗,面似锅底,黑中透亮。两道重眉,一双大环眼,白眼珠努着,黑眼珠奕奕放光;准头端正,四字海口,披散头发,打着金箍一道。身穿半截青僧衣,青中衣,高腰袜子,青僧鞋。肩上有行李一卷不大,并捆着戒刀两把,亮光之甚。徐三拉了朱三一把,二人跟他进来。见他问有单间屋子没有,并问钦差在此不在。朱、徐更为疑心,又细细看他所说之言,所行之事,十有八九是铁头陀来了。连忙叫徐三到公馆,给赵鹏送信。 赵鹏正与两员把总,一名魏永福,一名孙祥安,三人晚饭后就在一处闲谈。见徐三来了,问他有何事。他将在店中看见一个头陀,身量高大,面貌凶恶;恐系铁头陀前来行刺。赵鹏道:“既然有这个人,宁信其有,不可不大加小心。”孙祥安道:“论武艺,倒不怕他;惟法术可怕。师爷的水简与箭俱未做成寄来,大人那边又没有音信,不知请的高僧怎么样了?”魏永福向徐三道:“你今晚不必回店,帮我们一夜如何?”徐三应了。说着天已初更。赵鹏就向两把总说道:“咱们今晚上分前后弯,你们二位带二十名兵丁分前后夜,我与徐三分前后夜。”两把总应了。魏永福道:“孙大哥,你后夜,你去睡觉,我与赵老爷醒着。徐三也是后夜,没事你就去睡觉。”孙祥安与徐三去后,魏永福说道:“赵老爷,咱们勤出去绕个弯。”赵鹏道:“魏大哥,我劝你明儿别这么赵老爷、赵老爷的叫,咱们哥俩这样交情,一处当差,从今你我弟兄相称为是。”魏永福道:“恭敬不如从命,以后我就叫你赵贤弟就是了。”说着外面梆子响打了二更,有本地城守营兵巡更守夜。赵鹏出去到院中,一瞧满天星斗,微有月亮,有几块遮着。随即蹿上房去,站在房上,四下一瞧,静悄悄四顾无人,这才蹿下房来,进了上房,西里间是徐三睡觉,他在东里间住。 那魏、孙二人,一个住东厢房,一个住西厢房。此时孙祥安已到西厢去睡去了。魏永福本来胆小,他的能为浅薄,又怕贼僧邪术,一心只祷告和尚别来,才是万幸。那孙祥安那里睡得着,就隔着屋子叫:“魏大哥,我睡不安稳,不如不睡。咱们要点酒,莫若与赵老爷喝酒。”魏永福正在那目瞪痴呆,心血来潮之际,似乎要困,听孙祥安叫他,忙答应道:“正好,正好。”就传话厨房要酒。须臾,厨房拿了三壶酒,四碟菜。三人坐在上房外间,开着屋门,当中放着八仙桌,赵鹏坐在正面,魏永福坐在东边,孙祥安坐在西边。三人正吃得高兴,魏永福一瞧西房来了一个人,趴在后房坡,借着朦朦的月色,看不甚真,像是俗家打扮,后背着似乎是刀。孙祥安一瞧东边也来了一个,这个人可像是头陀,背着似乎是三节棍。孙祥安向他二人努嘴。魏永福一想,孙爷真机灵,他会有后眼,怎么打西边来的人他会瞧见?遂低声说道:“来了,小心着。”孙爷也纳闷,怎么东边来的人,他会知道?二人彼此一回头,见东西房上都有个人,大约像一僧一俗,来了两个刺客。二人吓得浑身立抖,体似筛糠,身不摇而自颤,体不热而汗流。想那铁头陀一人就不是他的对手,何况来了两个!惟赵鹏见过大阵仗,尚不至于害怕,低头想主意。 三人正在发愣,只见一人飞身下来,就往房里迈腿要进来。三人一急,正要找兵器迎敌,不想西里间哗啷啷哗啦大响,飞出一件物器,正打在那贼人身上。登时贼人满身湿了,旋即飞身上房,竟自逃走,不知何故,满屋骚气难闻。及至再往外一看,那一个刺客也不知何时去了。只听外面扑咚哗啦扒哒一响,三人出去到院一瞧,只见房上瓦掉下四五块来。那二十名兵也来了,有一个兵手中拿着一根三楞钢锥,交与赵鹏,说是在西后院拾的。赵鹏接过来,借灯光一看,尖上有点血,闻了闻,有点臭味,像是打在屁眼里了。 赵鹏又查问西里间打出物件原故。那徐三又是害怕,又是发笑。原来徐三自到西里间,放倒头就睡。到三更以后,叫尿憋醒了。屋中没有夜壶,摸了半天,伸手摸着赵鹏的洗脸手镟,溺了满满一盆。刚要放下,恰是三人说“ 有刺客”、外面一人要进屋来之时。他见赵鹏三人都无兵刃,须现找,又都没大本领。他一急,谁想急中生智,将手中铜链子打出,竟将贼人打走。大家喜出望外,又是讲论,又是欢笑。只有徐三说:“赵老爷、众位别喜欢了。我想那头陀是有邪术之人,他焉能叫铜镟打走?况且还有一个刺客。来者不善,想必另有别情,仍须加意小心为要,且须赶紧给顾师爷那里送信。”这且按下不表。 且说那一个是铁头陀不用说了,那个刺客又是谁呢?因何又容容易易就走了呢?书中交代,原来那一个刺客不是刺客,是个高来高去的贼,姓欧叫欧鹤,乃东昌府人。父母双亡,只兄弟二人,自幼在北京,跟随他叔父在碓房学徒。他弟名欧鹏,尚在年幼,跟他婶母在家。那碓房在安定门内。他十四五岁时偷空就往地坛闲逛。一日在地坛墙根遇见两个老者,上首这位老者白面长髯,身穿蓝洋绉大衫,足下白袜云鞋。虽然年迈,精神足满。下首那位有六旬以外,身穿青绸大褂,足下缎子快靴,面皮微黑,重眉阔目,鼻如梁柱,花白胡子。欧鹤小时就有人缘,两老头把他叫住,说:“小孩,你姓什么,在那里住?我看你颇机灵。你家还有什么人?”欧鹤把他姓名一切对两老者说了一遍。两老头说:“我们时常在此闲游,常见你打此经过。你很灵便,我们教给你点武艺,收你作个徒弟,你愿意不愿意?”欧鹤本来好武,听说喜欢不尽,说道:“二位老爷子收我作徒弟,我是求之不得。请问尊姓大名,教我在那里练?”那白面老者道:“我姓李名德芳,绰号人称飞天虎。”那位道:“我姓陈叫德明,人称海底龙。你愿意,我们天天带你在地坛里,有清净地方。”欧鹤一听,连忙趴地下就磕头,道:“二位师父在上,徒儿行礼。”两个老者于是把他带进地坛一个清净之所,教给他拳脚,一教就会。从此天天午后就来学艺。两老者嘱咐他,不教他与外人提练把式,并且天天给他零钱花用。学了整三年,练得长拳短打十八般兵刃,件件精通,且习会水性。 一日,两老者一个给他五十两银子,一个给他一口腰刀,道:“我二人要上江西访友,你我师徒后会有期。”二老者走后,他将腰刀、银子拿回碓房。谁知他叔叔本不疼他,又见他天天出去,总疑他不学好,又在他包裹内搜出银子、腰刀,又见天天有钱使,竟疑他作贼,就把他赶出碓房,把银子留下。他无处存身,一想只好讨要吃,回山东老家看兄弟。走了一个多月,本不用许多日子,因他会武艺,不免到处卖艺,也渐渐偷盗。及至回家看他兄弟,那欧鹏又受婶娘气,因此与他婶娘闹了一场,将他兄弟带出来,哥儿俩度日。就教给他兄弟欧鹏练武,那欧鹏又是一教就会。后来有个碧桐,也是东昌人,只有两个女儿:碧翠莲、碧翠兰,招他兄弟二人为婿。欧鹏跟人作小工去了。他出来云游,意欲偷富济贫,作些侠义之事,又不得法门,总是未经好人指教。如是过了十几年,诸事不甚懂。一日到了双流村,见有人在永升店打了公馆,看见势派不小,以为必有银钱,故此立意来偷。不想上得西房,他早就来了,听见赵鹏三人饮酒中间说的都是官事,并非过往阔外官,乃是钦差下处,而且本官不在此间,只有手下之人,无甚可偷,就要走了。他多顾上房听话,未见铁头陀在东边。及至他来到后院,见后面追来一人,他一忙,恐人追上,就用三楞铜锥打来。那追来之人不知打名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毕归元献图定策 周得胜打店逢凶 第五十二回 毕归元献图定策 周得胜打店逢凶 话说这追来之人并非追欧鹤,乃是铁头陀被徐三铜镟打了一身骚尿,其味难当,邪法也不灵了,只得回身就跑。来到后院,遇见欧鹤,转身上房。不料欧鹤用铜锥打来,正值他回身上房之时,竟打在粪门之内,连忙拔出,扔了,遂蹿到外墙。他又知钦差仍不在此,且受了伤,又淋漓一身尿,只得忙忙回店。仍是高来高去,到自己屋中,悄悄脱下湿衣,换了身上衣裤,躺在床上,打算主意想着对张七夸下海口,怎好空回?只好再往殷家堡走一趟。且按下铁头陀欲再往殷家堡行刺不表。再说那欧鹤用铜锥打了铁头陀,他也不知铁头陀为何如人也,不知来公馆何事,只当他是追他,忙忙出了公馆墙,回他原住之处,另作事业,下文再表。 话分两处。再接说安大人在白鹤山住了两天,每日客堂用斋,甚是洁净。所住之屋,松篁交翠,轩宇清幽,到此尘念都消。安公子虽是少年富贵,也几欲乐而忘返。 第三日清晨,静一上人取出五封简帖,上面都写着开封的年月日时,密密固封,说道:“破贼之法,都在此几个简帖上,也不怕他邪术。大人须要好好收藏,就如老僧亲自临敌一般。”安大人忙站起身来,双手接过简帖,谨慎收好,遂即深深下拜,并告辞要即时下山。静一上人也不深留,说道:“怨我不远送了,后会有日。”安大人也不敢再行烦渎,只得辞出,仍是两个侍者送到山门而别。安大人带了从人,匆匆下山,回到邓家庄。邓九公忙出来接着,问了备细,大家惊异,俱说高僧,赞叹不绝。 安大人当日就与邓九公商议说:“仙简已得,必有奇验,早为定策。攻破羊角岭,须趁恶僧出来行刺,不在山中,破他的案巢要紧。”又求邓老翁转请谢标、郝武、韩忠与周得胜共四人,同往军营立功。邓老忙差褚一官骑马,于次日清早往各家聘请,大家都欣然愿往。并闻得安大人亲见高僧,得了仙简,不怕他邪术,都纷纷打点行装,并嘱咐各人妻子,好好管理庄田,以待他日功成名就。那谢琼花又替四人占了大六壬,是个大吉之象。四人与褚一官约定,明早到邓家庄面见钦差,听候行期,留褚一官吃了饭。褚一官饭毕回来,告知他们明早就来。正说着,庄丁来报,有冯小江亲来下书。安大人吩咐命进见。不一时,冯小江进来,给安大人、邓九公都请了安,又见了褚一官,即忙呈上顾师爷的书信。那信上说的不过是铁头陀环道村公馆行刺之事,并说他走了,必往双流村、殷家堡各处行刺。双流村虽有赵鹏,不是他的对手;殷家堡已命人有了预备。那省城公馆须亲去走遭,趁他不在羊角岭,须早早攻他山寨。若容他回山,就费手了。信上大概言之如此。冯小江又面察师爷,说:“大人必然见着静一上人,若得了他的指教,赶紧攻取羊角岭为妙。若攻羊角岭,必先出告示,使他疑虑不定。现有底稿在此。”说着,由怀中掏出一纸递上来。安大人接来一看,见上面写着: 钦差大臣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山东观风整俗使、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安为招抚羊角岭贼寇事:窃闻圣世有自新之法,王者无不戒之诛。尔羊角岭一带,为患久矣!本钦差奉上命,以彰天讨,本宜督兵荡平巢穴,但思生吾土者,皆吾赤子,不教而杀,恐伤天和。故特告尔等:夫为贼必不能昌,作乱终须受祸,尔宜速为洗心革面,束缚军前,以求恩抚。釜底之鱼,可免生烹;笼中之乌,得保死命。倘或执迷不悟,仍肆梗顽,自当尽戮不贷。今与汝约:初限半月,次限十日,三限五日,共限一月之久,相率至辕门受抚。如过期不至,便当亲提大兵,直临岭下,先擒渠魁,次翦羽翼。然后扫荡各穴,孑遗不留。尔其勿悔。为此特示。 安大人看毕,道:“告示固好,但俟一月,则铁头陀必回山矣。”冯小江道:“师爷说过,一月的限本是诳他,想那贼人有心归降;主就前来了,不等一月。那一月的话,本是缓他,教他松懈,好从小路而入,作捣巢之计。”安大人点头佩服。冯小江又拿出一个封筒,包裹严密,说道:“此是师爷临行时给的,请大人密启。”安大人收了,即叫冯小江外面歇息。那冯爷出来,与褚一官、陆葆安一同坐了,谈些别后事情。那陆葆安告来了,又各带了几个庄丁。饭后禀见大人。天到巳正,恰值开头封柬帖之时。安大人冠带齐备,焚香下拜,方拆开一看,见柬上写着八句词是解:“若问扎营,阳谷县东;若问战期,明月正中;若问计策,须用火攻;若问道路,山后窟窿。”安大人看了,心中大喜,即叫过毕归元来,说道:“你在羊角岭多年,必知山中道路。”毕归元不慌不忙,将一个纸卷呈上。安大人打开一看,大喜:乃羊角岭前后左右全图也。图中所载,详细已极。那羊角岭之山川形势,与贼人之名字形状、道途之远近曲折,注得分明,画得细致,无所不有。因向众人说道:“毕归元真有心人也。”即命随缘秤出二十两银子赏他。毕归元忙谢了赏。 原来毕归元自有心投降之后,即偷着画一图样,后面注明方向,费了好几天的工夫,方才画成写好,今日果然用着了。归元遂禀道:“羊角岭地虽不大,却险峻;人虽不多,却精壮。非有善功之策不行。况摆渡口有法水拦阻要路,那羊眼渡下水就沉,更不易破,又有两处作眼的小店。那捣巢之计,恐难万全。小的有一策,未免涉险:小的在羊角岭时,无事即向山后闲游。见一小路,系无心而得,实崎岖不易行走,比大路近十几里。那一条路名羊肠谷,无跬步可容,无只身可过,贼不能守,而我等亦不能人。小的有一日在山后游玩晚了,急欲回寺,想起那小路,非缘绳而上不可。寻了半天,才得了一个山洞,曲曲折折,转了好几个弯,忽然一派亮光透入,方出洞口,就到青莲寺后,然已走得力尽筋疲矣。后来又词人说,中间还有一处,通着山外,在羊角岭后下坎,离秦封山不远。小的素来好奇,破了一日工夫,带了两个老道,并带了绳子与钩翻枪,实不容易。及至出山,已经日落,是由山里往山外去的。如今是由山外往山里去,大人派人,那时小的可作领路之人。”安大人点头称是,遂命人把周得胜、郝武、谢标、韩忠四人叫来。四人闻听大人叫,忙一齐进来,垂手侍立两旁。安大人向他四人道:“现时趁铁头陀不在青莲寺,必须赶紧破山寨。若要快快成功,非捣巢之计不可,尤非行险不可。你四人敢领兵深入么?现在毕归元献计呈图,有一条小路,他情愿带领你四人前去。”周三道:“我等既投在大人标下,生死听命。倘蒙大人不弃,肯指使我等,虽赴汤蹈火,捐弃顶踵,亦当甘受,以报大恩。况此计出之顾师爷,定之静一上人,千稳万妥,百发百中,安有不肯深入之理!望大人委用勿疑。”安大人道:“你等既敢深入,须听毕归元指示道路,要依他言语,还须打仗之时以一当百,方可成功。”四人得令,退在两旁。安大人早将褚一官、陆葆安叫来,命他二人带兵五百,虚张声势,假作攻羊角岭,千万不可轻易过他的摆渡口。他虽恃有法水阻住,也不能不派兵防守,此调虎离山计也。哄他在前面张罗,好教他后面中计。二人也领令退下。又教周三等四人也带兵五百,仍命冯小江赴营,一面知会徐参将、田总兵二处,那屠寿年老无用,不必派差。又教随缘传话,明日悄悄动身,大家陆续而行,不必同走,恐露形迹。于是分了三起:大人仍带褚、陆二人与随缘等五六个人一起,冯小江与鲍国恩一起,周三等四人与毕归元一起,次日各走各的。 周三与谢标等五人同出了邓家庄,五人五匹马,庄丁在步下,直奔泰安府阳谷县而来。走了两日,毕归元道:“我有个主意。我虽还俗,面貌不能大改。咱们一同走着,恐其遇着羊角岭的人,倒要误事。不如我一人单走,咱们营中见面。听说咱们山后单立一营,不在大人营里。”周三等点头称是。于是打完尖,出店分手。 单说周三等四人上路,他们只带了两个庄丁,只为沿途服侍,其余都叫他们奔后营单走。那周三等四人走着道儿,说说笑笑,甚是高兴。谢标道:“三哥,你看今天路上为何有这些男男女女?”周三一看果然,并且都捧着香烛,仿佛要去烧香的样儿。韩七过去问一位老者说:“请问今天是庙里有善会么?在什么地方?”那人道:“离这块不远三四里之遥,有一座承福寺,那里有一位肉胎活佛显圣,舍药救人,故此我们都上那里去烧香还愿。”韩七一想,世上那有肉胎活佛,这明明是谣言惑众。周三与郝武听了,尤其不信。那郝金刚就要去看,倒是周三、谢标忙拦他,道:“咱们有公事在身,并且有限期,若作出事来,误了大事,吃罪不小,总以不去为妙。”韩七道: “庙是必由之路,去只管去,外面看看,不必进去即是了。”大家点头,说着往前走了一会,方才走到庙前,只见人山人海。这座庙并不靠着村庄,一带密密松林,座北向南。庙门口有两根旗杆,三个山门。正山门关闭,走东角门。若依郝武、韩七,就进去瞧瞧。那周三知道其中有异怪,不肯进去,催着郝武大家离了庙前,仍往前行。这庙中之事,后文再表。且说周三等四人走到天气将晚,面前一条大岭,上得岭来刚一半,看看日已衔山。岭半边有几个小店。周三道:“众位看天已不早,我前几年走过这条路,往前没有店,就是这岭上的店也是新开的,咱们住下罢!”韩七道:“三哥,既然这么说,只好在这里安歇。”又上了几步,有两个客店,小二来兜揽道:“六位客官,往那边宿头远哩,就我家安歇罢,有好房间,有好槽道。”一面说着,就去庄丁手里夺了包裹,一个便来拢头口。周三等跳下马来,谢标道:“且硼我先自己看看。”那小二道:“不必看了,只有我家的房屋好。”说着大家同进店来。只见店中院子宽敞,有一棵大槐树。那树下坐着一个黑胖汉子,袒着胸肚,腿上生着老大一个烂疮,敷些药,流脓妇血的难看。他叫道:“客官请进。我起立不便,休罪。”说着,便叫月小二扶着进来,到柜台里。那柜台边有一个妇人在那里做生活,见他们来,便起身接应,道:“客官随我来。”四人看那上面高坡上三阔正房,旁边右首一带厢房,左边好几间槽道,还有一条胡同通后面,那两个店小二牵着四匹马到槽上去,那妇人便引他四人到高坡正房上来,道:“右边这间明亮。”进去看时,上面一张正床,侧素一个小铺,一张柳木桌子,几把椅子。众人看这妇人有三十多岁,生得鼻高颧大,穿一件毛蓝布短衫。此时,庄丁二人已把周三等,刃包裹,都送到房里放了方出去,又见店小二提了一桶面汤进来,问道:“四位客官吃什么?”周三道:“酒肉我们自己有,你去做四众饭来,多打些饼。”韩七道:“你那新出笼馒头先拿些来,一发算钱还你,我只要白面的。店小二应了。四人洗完了,都把大衣脱去,又泡得了茶,大家喝茶。 须臾,小二把一盘馒头包子端进来,放在桌上,道:“白面黄牛肉的,共四十个。”谢标拿起就吃,那韩七与谢胖子低着头,只顾吃馒头。 二人吃了大半盘,谢标忽然皱了眉头,口里一面嚼着;一面把那馒头拍开,看那里面的馅子。拍了一个,又去拍一个。郝武看见,问道:“怎么了?莫非有什么缘故?”谢标道:“为何只是肝涅涅的?”郝武终不放心,忙起身进那里面去。只见那间空屋阴阴惨偿的,没有一物。那个土墙门也无门扇,堆些柴草。再看那侧首墙壁上安着木栅,木栅下面有一块木板,阔有尺半,长约丈余,横卧在墙角边。外面一块青石,挨着那板。郝武看在眼里,他们本是绿林出身,焉有不懂绿林之事?郝武看那石头约有百余斤重,便把这石块搬开,揭起那板来,只听“刮喇”一声响亮,一阵阴风卷起,透进亮光来。原来板的尽头,遮着一个圆溜溜的窟窿,有索头拴着,通出墙那面。郝武低头往洞里一张,大嚷道:“你们快来瞧!”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四客人除奸奋勇 两女子摆擂扬威 第五十三回 四客人除奸奋勇 两女子摆擂扬威 说到周得胜四人单走,先遇着承福寺,几乎惹出事来。幸而周三有见识,不教进庙,落得平平安安过去。不想住在这个店里,翔武因谢标吃馒头疑心馅子内有毛病,故此搜察屋里。看到那边屋里墙边有一块板,那板里面两根索头拴着,通出墙那面,有个关扳子,把索子往里拉,板便让开;露出窟窿来,往外拉板,仍盖上。进面全看不出,被郝武这一掇,两根索子都带进来,露出洞来。不看万事全休,一看时好不惨人!只看那面低坡下正是个人肉作坊,壁上绷着几张人皮,梁上挂着人头许多,腿数条,两三个人正在那望切一只人腿。洞边靠着一张短梯子。那几个人听见刮喇喇滑车儿响,回头早看见有人张望,他叫声:“阿也!”一个喝道:“什么人敢张望?”郝武大叫:“你们快来,这是黑店。”谢标忙跳出去,拔腰刀就寻人厮杀,周三也拿起钢鞭。那时外面店小二进房来,听得一声,回身便走。郝武抓他不及,吃他走了,便抡那口朴刀,追出上房,庄丁撞了满怀,道:“怎么是黑店?”周三挥手道:“你们两人快顾自己性命去罢!打得脱,前面等我们。”庄丁忙抡刀往外就走。门前有几个火家,知道走了风,齐拿家伙打进来。那庄丁二人不要性命,一路刀直砍出去,倒也吃他砍翻了两个,挣脱身,一溜烟逃走了。随后周三杀出。 这时谢标也杀出了上房去,郝武已跳出空房去。韩七还在屋里收拾行囊,捆好拴在腰里,恐地窄不好使枪,抽出一口宝剑,提在手里,出院来却不见多人,只听那黑胖汉子在柜里高叫道:“四位好汉息怒,且慢动手,请里面有话说。”那韩七粗卤,那里会江湖上结纳的勾当,听了柜里叫唤,提着剑大踏步过去,隔柜就一剑剁去。那黑汉见不是头,又走不脱,忙抢一条门闩来格。怎抵得韩七力猛剑快,砍下去,门闩齐断,那一只左臂连肩不见了,倒在柜里。郝武赶上去,那几个火家被他赶跑。韩七见大汉倒了,正要结果他,只听背后脚步响,忙回身见一妇人,拈一把五股钢叉搠来。韩七挺剑来斗那妇人。那妇人纵人院子里中间,韩七横刺着剑,直追人去。那妇人却不是韩七对手,只见店后面七八个火家一齐扎抹停当,拿了家伙杀出来,团团把周三、谢标围住。无如那些火家都是外行,只杀得那些人头颅乱滚,被伤的叫苦连天,各逃性命。那妇人正想走,被韩七用剑削去右手,连钢叉扔了,仰面就倒。又见那黑汉尚未曾死,倒在柜里,挣扎不得。周三赶上,揪起来喝问道:“你那厮开了几年黑店?是谁教你做眼?”那黑汉睁起眼道:“你要杀便杀,不必多问!”周三、韩七俱大怒,一顿钢鞭宝剑,将黑汉与妇人结果了。四人去前前后后搜寻一回,不见一人。又去将那被伤倒地的,找补了几下刀剑,杀得尸首满地,血污狼藉。 周三道:“眼见这厮们还有后门,吃他逃了些个,我们快走罢,恐他勾了兵来。”连忙去槽上牵了马,好在鞍子都未揭去,忙忙打好两个包袱,又去替那庄丁拿了包裹一切行李,拴在马上,又去提了各兵器,四人各上了马,走下岭来,却不见两庄丁踪迹。郝武道:“他二人不知怎样了,是咱们害了他们了。”走下平地,不敢多待,恐有人追。又走了里余,只见前面林子里两庄丁在那里探头探脑。大家见了欢喜。周三问道:“你们两不曾伤损么?”有一个庄丁道:“左边臂上着打了一下,吃我们走得快,还不怎的。”谢标道:“我们须快走,防着后面追来。你们可跟不上我们的马。”两庄丁道:“不妨,四位只顾走,我们加紧赶就是了。”六人紧走了二十余里,方缓缓而行。周三道:“我们倒不是怕人追,只是有正事在身,晚饭也无处吃,只好连夜走罢。 四人马不停蹄,走了一夜,渐渐天明。恐怕亮了,有人瞧见他们身上脸上血迹,可巧道旁有一道小河,四人洗了脸上手上的血。又打开包袱,换了衣服,这才遇见镇市,已到阳谷县关厢。四人商品议道:“我们不如找店大大歇息,饱餐一顿,睡他半日,再奔后营。”四人都欣然愿意。此时已是辰初时分,寻了个大客店,四人下马。店小二接了头口,进去找个干洁房屋,大家洗脸吃茶。周三就叫朋家做饭。谢标道:“我先不吃饭了。”便去包袱里抽出薄被来便睡。韩七等饭未来,也就睡着。须臾,饭来了,周三将他二人叫起来,说道:“我有个主意,咱们闹了一夜,也真乏了,不如命庄丁一人到大营问问大人来了无有,通个信息。咱们在此住一天,也放心安稳。”谢标一听先愿意,连声称好。大家依了。 且不言周三等四人住在阳谷县关厢店中,命庄丁往大营报信;且说安大人命冯小江、鲍国恩走后,又住了一日,这才起身,带了褚、陆二人与随缘及一个马夫,仍乔妆改扮而行。过了崇武驿,第二天早行,路上行人甚多,到杨柳店打尖,随缘服侍用了早饭。向来是安大人与褚、陆一同吃饭。这天用毕饭,吃着茶,店小二过来问道:“三位客官不是来瞧大言牌的么?若瞧大言牌,好给爷预备晚饭。”陆葆安道:“什么叫作大言牌?”褚一官忙拦道:“我们有正事,管他什么叫大言牌,我们瞧它作什么?”店小二道:“这大言牌是百年难遇的事。”褚一官笑道:“别像前番老爷子上我们那里去,路过涿州,也是打尖,叫店小二蛊惑的住了一天,往天齐庙瞧凤凰,小程师爷也说要去。到了庙里,凤凰也没瞧见,倒把暖壶马褥子都丢了,把他华太舅气得了不得。”说得大家笑了。又喝了会子茶,随缘伺候动身。一出店门,只见男妇老幼挨肩擦背,都是看大言牌的,一路随行。 陆葆安到底把大言牌打听来了,原来是打擂。好在是顺路,走出三里多远,早望见一座大庙。庙前一座高台,台前两根旗竿,竿上扯起黄布长旗。堪堪走近,只见旗上现出斗大的黑字,一边是“ 任四海狠男儿争夸大口”,一边是“遇两个弱女子只索低头”。陆葆安道:“不想是两个女的,这也奇怪。”安大人道:“休看轻了女人。”葆安想起十三妹前事,自悔失言。安大人也没理会。及至走近台前,只见东首台柱边放一只朱红木斗,斗里插着一根红竹竿,竿上五色彩线,穿着一扇锦边绫面的竖头牌,随风飘扬,上写“大言牌”三个字。褚一官笑向陆葆安道:“你若肯出场,便可先打碎此牌,后上台比较了。”陆葆安笑道:“若非有正事,真要上去试试。”说着,抬头又见台上一个大匾,上头罩着大红全幅彩绸,底下露出四个大金字,是“天下无双”。安大人也笑道:“这真是大言不惭了。”台柱上又挂着一副板对,上写着“踢倒南山擒白虎,踏翻北海捉苍龙”。台上设着三副座头,正中一张交椅高高架起,在一个盘龙座上披着绣金红缎椅披,坐垫两旁两张交椅,后面一字排着四枝豹尾枪。东边斜摆一张红柜,上有天平、戥子、笔砚等物。柜边又是一字排着四张椅子,西边斜摆一座架子,插着各件兵器。飞角四柱俱有彩绸,台顶不露日色,下面铺着绒毯。四面游人拥挤,语言嘈杂。远远搭着篷帐,卖茶卖酒的不少。又有撑着伞、摆着摊的,各样买卖,酸梅汤的铜瓯儿响成一片。那庙里不知如何,也没有工夫去看。 不一时,人声鼎沸,远远的彩旗摇曳,鼓乐喧哗,两枝号筒吹得高一声低一声,又排着几对枪棍。只见前面两个女子俱骑着细鬃白马,后面一人有四十上下,骑着黄马。到了台前,各自上台。那四十多岁的居中高坐,两女子列坐两旁。看那居中的白面长髯,是个英雄模样。两女子也有六七分姿色。三人上坐,那两枝号掌了三声,便发起鼓来,也擂了三通。台上的人喊一声,把台下的众人嘈杂都禁住了,静悄悄的没些声音。只听那居中的人道:“在下姓欧,名叫欧鹏,东昌人氏,常好交天下侠义。今特带着两个亲侄女,一来访我亲兄,二来借此结交朋友。如有精熟技艺、练习拳脚之人,不妨上台领教。”说完,台上的人又齐齐发一声喊,只见人丛里早挤出一条大汉,跳上台来。那居中座的人立起身来,把手一拱道:“请坐了。”那大汉便向柜边坐下。那柜上的人敲着天平,那大汉身边摸出四五锭小银。那柜上人撩下天平,提出戥子,称了一称。在柜内也取出一封银子,问了大汉,拿了纸笔,不知写了些什么,叫大汉画了押。 便听见起号连掌三声,许多人喝一声:“放打!”就那喊声,右边坐的女子把身上衫裙脱去,露出短打扮。大汉也剥去身上布衫,露出一身黑肉。两人各立门户,走到中间。那女子两手紧护小腹,卖个上身破绽。这大汉就使乌龙探爪去抓他杏脸桃腮。女子忽地一闪,蹲着身子,使了喜鹊登枝,把小脚尖跷起,觑定大汉肾囊,假意虚挑。这大汉忙使金鸡劈腿势,把右脚尽力一撩。那女子霍然仰卧,两腿放开,使一个玉蟹舒箝势,猛向大汉裆中一脚,把大汉踢得蹲在地下,扎挣不得。那女子笑吟吟的站起来,慢慢穿了裙衫坐下。这大汉苦淹淹挣下场去,堪堪待死。台下众人齐声喝彩道:“这女子好手段!”正喝彩未绝,台东边早飞上一个人来,手捻一锭大银,“镗”的一声响;望天平里掷去,把大衣一脱,就去与那女子放对。左边女子也忙脱了衣裙,便大打起来。安大人与褚、陆一看,一齐大惊。安大人便悄悄拉了褚一官一把,三人忙忙上马,望下路而行。不知那台上之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 二欧创业太平滨 四将偷渡羊肠谷 第五十四回 二欧创业太平滨 四将偷渡羊肠谷 话说安大人拉了褚一官一把,悄悄说道:“咱们走罢!”陆葆安也会意。于是三人匆匆上马而行,只有随缘正看得高兴,不知因何三人都要走,无奈也跟着走罢。安大人走出多远方道:“我看上台的那个和尚,好像是铁头陀,万一他是追咱们来,若叫他看见,许多不便。”陆葆安道:“若论动武,我也不怕。只是他有邪术,就不容易防备了。”原来他三人见东边飞上台去的是个头陀,甚是凶恶,疑心是铁头陀前来访钦差,故此忙忙走了。 看官,要知道那上台的果是铁头陀。他倒不知安大人在此,他由双流村行刺无成,又要往殷家堡,一路款款而来,在崇武驿住店,就听见纷纷言讲杨柳店西边立了擂台,有两个女子,人才出众,武艺又高,摆了四五天,并无对手。他心中想要结识他们,作个膀臂,因此以打擂为名,有心交好。及至上台动起手来,果然他不是那女子的对手,只得念咒,将女子咒倒,晕迷不醒。那居中坐的男子正要动手,他摇手说:“不必。”两人三言两语,讲得投机。他将女子救醒,擂也收了,彼此同到那大庙中去了。 从此铁头陀与欧鹏订交,一连住了两天,不过讲些江湖上义气。两人就联盟,铁头陀为兄,欧鹤不在场,也算上,那水仙、海蟾也拜见了伯父。正要分手,不料欧鹤找来,因他爷儿三个打擂扬名,故欧鹤容易描了来。欧鹏给他兄长与铁僧相见,说起联盟,二人更异常亲热。欧鹏就叫水仙、海蟾去做晚饭,打酒买肉给他哥哥接风。三人喝酒谈心,说得投机。欧鹤就问铁头陀从前作何事业那铁头陀说起羊角岭如何占山,两处如何行刺。欧鹤想起双流村晚上之事,说明了,三人大笑。欧鹤也说起兄弟.二人空有本事,三十多岁未立事业。欧鹏告诉他兄长:“前些日子二位师父由江西找到东昌,命我找寻哥哥,替你我占了奇门,说叫你我一齐投奔西南太平滨清水寨,就有立身根本之地。从此可遇机缘、得好事,千万不可否信,吩咐了又吩咐。水仙他二人又急于寻你,我故此带了他二人。才出来,无奈那太平滨不知在何处。”铁头陀道:“太平滨我却知道,那里有个清水寨,寨主名叫侯蒙,武艺甚低,与我认识。他那里是个水寨,一片水有五十里。靠北有座大山,外头有竹城,天生的竹子围护,里面堆积粮米甚多,还有果木,又有水稻,极好的产业。二位贤弟若得了这个地方,颇可终身受用。那侯蒙决不是二位的对手。只有愚兄万不可去,有我在内,倒不好与他翻脸。明日,咱们就走。我上我的殷家堡,你二人奔清水寨,改日再去贺喜。”二欧喜之不尽,三人一宿无话。次日清早,三人分手。 且说二欧带了水仙、海蟾直奔清水寨,依着铁头陀告诉他们的方向走去。第二日正往前走,眼前一带密树林,远远有河一片。刚走到树林,只听里面一棒锣声,出来无数的人,把他们去路挡住,各执刀枪棍棒。为首有一大汉,身高八尺,粗眉大眼。手使一条枪,一声喊嚷说:“对面小辈,趁早留下买路金银,饶尔不死!”欧鹏上前,用单刀指着说道:“小子们,好生大胆!快快通上名来,我刀下不死无名之辈。”大汉道:“你家寨主姓唐,名叫振声。”欧鹏道:“钧过来,若赢得了我的刀,我就给你留下买路金银;若赢不了,我就结果你的性命。”唐振声并不答话,用枪就刺。欧鹏举刀相迎。二人来往五十余合,不分胜负。旁边恼了水仙、海蟾二人,一齐上前助战。唐振声虽然武艺不错,敌不了他三人,败下阵去。回到水寨,告知侯蒙,旁边坐着,许奋、蒋和、袁声万、齐明,一齐大怒,都要下山。侯蒙道:“四位贤弟须要小心,来者不善。”四人答应,各拿了兵刃,气昂昂的下山去了。不多时刻,俱败上山来,并且齐明、许奋皆受重伤。侯蒙大惊,说:“山下来的是何等之人,连败五位兄弟?”袁声万、齐明道:“山下来的是兄弟二人,又有两个女子,武艺都十分了得。我四人竟自不是他四人的敌手,看来有些费手。”正说着,小卒报上山来,说山下四人在那里辱骂不休,话实难听,请寨主定夺。侯蒙一想,四人去了都不行,我一人更不是他的敌手,开言向众人道:“五位贤弟呀,愚兄非是胆小,我看他四人本领高强,我们既打不过他,莫若讲和。现在山中正短帮手,何不去请他们入伙。如果人材好,武艺高,愚兄情愿让位。你等意下如何?”五人想了半天,也别无善策,只好依着此计而行。 于是侯蒙独自带了三四十人,下得山来,只见对面为首二人威风凛凛,连忙躬身道:“二位好汉,由何处而来?不嫌荒山狭窄,乞请众位到山上一叙,尚有商议之事。”欧鹏先原不肯,欧鹤向欧鹏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依师父奇门所说,凶少吉多,必有意外之喜。”因转向侯蒙道:“你我萍水相逢,能有何事商议?莫若当下言讲。”侯蒙道:“无可商,我们这水寨现有五六十顷水田,又有果木,且有历年积下粮米,这些人吃不了的。如二位英雄不愿意走,时,寨中正短帮手,我等情愿让二位为一寨之主。”二欧大喜道:“既蒙众位抬爱,无不遵命。”侯蒙连忙下马,纳头便拜。二欧也一齐下马,彼此对拜。欧鹏道:“你今年多大年岁?”侯蒙道:“我虽比你二位略大几年,咱们不论年岁,我认你做师兄,你是小哥哥,我是大兄弟。咱们就此上山。”二欧见他十分诚实,就依了,大众一同上山。来到山上,小卒们都过来参见新寨主,又与袁、唐、许、蒋、齐五位,一齐相见。又引着水仙姊妹到后寨。那侯蒙二人并无妻小,草草收拾屋子,让与水仙等住下,欧鹤就作了寨主,从此又招募些个小卒。欧鹏过了几天,偷着将碧氏妯娌接来,在后寨居住。二欧于是有了安身之处,暂且不表。再说安大人到了阳谷县,早有顾师爷带领田总兵的兵马,与冯小江等立下营寨,当下迎接安大人人座。守备两员、千总四员、把总四员参见过,然后顾师爷二位在后营相见。顾朗山道:“今日大人到来,且先不必说别的事,只有急急攻取羊角岭,是要紧之事。想来静一山人必然见过了?”安大人将白鹤山之事细说一遍,顾朗山不胜佩服。又把得信派将之事告知朗山,朗山也将周三之庄丁来送信,周三等已经来到,现住阳谷县关厢的事告知。赵鹏是途中相遇,那毕归元也在途中遇着,说明由后山小路进兵甚好会合周三等四人。就此命他起身,派精壮兵五百名,一员守备,带着速速前往,举火为号。又命冯小江、赵鹏各领兵一百,小江由东上山,赵鹏由西上山,各带两员把总,并火箭及引火之物,两边放火,千万别走羊眼渡。将毕归元的地图给他二人看了,须至初更天气即放火呐喊,好惊动贼人只往前面来。又派陆葆安带着两员千总,假作攻山之状,只在羊眼渡这边呐喊,千万不许过去,以防他邪术。分派已定,命褚一官与一员守备跟着安大人与顾师爷都退后,另立营寨。此处只扎空营,让贼人来探。这才有工夫用晚饭,彼此说说各家之事。 再说周得胜四人得了回信,连忙由关厢起身,半路会合毕归元及守备与五百精兵,草草安营。天已日落,饱餐战饭后,毕归元叫多带钩镰枪及绳索等登山的行头。他当先带路,周三等随后,来到山脚下。四围一看,果然奇蜂峭壁,并无走道。但见半山上枯松倒挂,藤萝纠蔓而已。毕归元吩咐取几把钩镰枪来,取条长绳系在枪底,把枪向半山直标上去。只见那枪冲上三四丈,枪钩恰恰搭在一株老松根上,便叫兵卒中身躯轻小的缘绳先上。那个兵上了半山,便将枪钩拔出了松根,下面之人便将一条巨绠系在绳端。那半山上的兵收上这根巨绠,把他紧紧牢系在松树上。毕归元便带周三等缘绠而上。及至上了半山,天已大黑。各人身上都带着火把、灯笼等物,大家点了亮儿,顷刻到了山上,反倒宽绰了。毕归元带着众人,寻到一座危崖,下有一个大洞,里面黑沉沉,其深无底。大家秉炬而人,曲曲折折,转了好几个弯。忽然一派亮光透人,果然通下面的。只是悬崖陡壁,非得细看,才找着一条石梁。又系了一条巨索,大众缘绠而下,定睛一看,毕归元指着与大家道:“不远黑密密的,就是青莲寺了。此处正是寺的西北,不过离此半里之遥。”周三道:“大家把灯亮映灭,只留三两个灯笼,还都背着。”大家歇息了半天,已是二更有余,都把火枪亮出,呐一声喊,一拥往寺里杀来。 且说这青莲寺中铁头陀去后,周三等灭了作眼的黑店,也无人管。毕归元二人不回,也无人查询。至于报仇之事,惟有张七与孙海关切,别人都不在意。铁头陀只有两个徒弟:一个叫智源,一个叫慧源,二人都有武艺,是心腹人。余下四五十徒弟,皆是手下,又有二百多喽罗。当日听得山下来报,说:“安钦差带兵来取羊角岭。”智源等大笑,说:“羊眼渡他们就过不来。”张七道:“羊眼渡本是大路,他们不知道有法水,自然中计。若是知道,就不由那里走了。我来,的时侯,看见两边都有小路,恐他们知道,须得有人把守才好。”智源、慧源两人商量,也怕小路有失。两人亲去把守,并且照顾山前,又托张七照料寺中。又有霍士道,自来了之后,铁头陀很重用他,也叫他在寺中看守。 智源二人分派已定,速速起身,往山前去了。来到山前,见羊眼渡那边兵马呐喊,可不肯过来,只得用心把守。又命人去探大营,仍然照旧,可不知是空营。至晚,羊眼渡那边兵马不退,望见山东边火起。正要去探听,又望见山西边火光也起。智源往西,慧源往东。不一时,两边都有官兵杀来,顺风放火。智源等怕羊眼渡有失,不敢远去。正在为难,忽然冯小江由东边杀到,赵鹏由西边杀到。智源二人只好分头迎敌。此时狂风大作,两边山上火势冲天价通红。两下混战,贼人奔走辛苦,怎敌官兵勇猛。慧源措手不及,被赵鹏一枪刺于步下。智源一见,魂飞魄散,只得弃了前山,往回败走。冯小江、赵鹏分两路追来。时已二更,智源败回,行至半路,忽望见本寺中火光冲天。须臾,数十个喽罗来报道:“不好了,官兵不知由何处来的,甚是勇猛。张七大王敌不住,落荒走了。孙海被杀,霍士通被擒。”智源听说大惊,忙催兵来救。无奈他一人独力难支,手下人又不多,前有敌兵,后有追兵。只闻得两下里喊杀之声振天,火把影里显出周得胜,单鞭跃马,拦住去路,后面冯小江、赵鹏已经赶到。智源惊慌无措,略一失神,被周得胜一鞭打倒,过来几个官兵,将他捆上。 周三见了冯小江、赵鹏,道:“你们看见张七没有?”冯小江道:“我们刚到,只杀了个和尚,名叫意源。既是张七不见,咱们赶紧搜山,千万别再放跑了他。”于是三人合兵一处。正值十五,皓月当空,照如白昼,最易搜山,又遇见了韩七,对赵鹏说道:“我们由庙后猛然呐喊,杀进庙内。他们不知我等从何处而来,于是杀的杀,擒的擒,只不见了要紧的人犯。如今谢二哥他们两人在庙内看守,叫我们迫寻张七来了。”赵鹏道:“我们也是找他。”大家各处找遍,又搜擒些个和尚与喽罗,单单不见了张七。周三顿足懊恨道:“怎么吃他走了!”随后安大人闻信,知青莲寺已破,因智源等被擒被杀,无人拦阻,也命陆葆安绕道来探问信息。陆葆安到此,见着大众,知张七漏网,也甚着急。 于是大家商议,正在无法,忽见有一兵卒过来跪倒,口称:“小人晓得张七藏躲之处。”大家大喜,急问:“张七现在那里?”那兵道:“正是冤家路窄,刻下小人急欲出恭,因看见几棵树围着一个山涧,下面有洞。小人刚要下去,见一人在山洞内蹲着,身量高大,衣服华美,不是兵丁打扮。因见他手中拿着刀,所以不敢动他。”周三不等说完,大踏步便走。韩七忙叫那兵丁紧紧跟随去做眼。众人又派兵卒们急忙各带着麻绳,一同飞速追上。周三已扑到那兵丁指引之所,只听洞里叫声:“哎呀!”猛见那人圆睁怪眼,大喝道:“什么人敢来!”忙站起身,用刀向周三刺来。不知此人是张七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 破妖法有意捉凶僧 访潜踪无心遇杰士 第五十五回 破妖法有意捉凶僧 访潜踪无心遇杰士 话说周三到了山涧,见那人用刀砍来,周三用鞭急架,二人大战。陆葆安腿快起到,也来帮助。随后冯小江、赵鹏、韩七及两员把总、数百兵丁也都来了,四面一围。山涧狭小,那人一慌,被树根绊倒。陆葆安过来将他擒住。原来那人果是张七,因见青莲寺已破,孙海已被郝武杀死,大势已去,他又想逃走,来到山前,见四面都是火光,人马众多,恐人看见,走到此处,见有树围山涧,可以藏身,忙向涧下一个洞内躲避。不料被那兵卒看见,也是该当如此,恶贯满盈。当下大家捆了张七,直往安大人营中而来。安大人破了羊角岭,擒了张七,十分欢喜。那铁头陀毫不知觉,尚在外面妄想行刺。 且说他与二欧分手之后,直奔殷家堡,也不管钦差在此不在,以为此番必然成功。到了殷家堡,见是东西一条长街,路北公馆,听说徐参将带二十名亲兵、十六名地方与衙役等在彼伺候。那铁头陀并未找店,就找了个饭店,吃了晚饭出来,自己各处云游。待到二更以后,始奔公馆,越墙而过。先到外面,远远摇铃呵号之声,听南房有人说:“今日大人歇觉甚早,咱们也歇着罢。”铁头陀一听大喜,说:“钦差果然在此,想他今夜逃不过去了。看这光景,也决无保护之能人,无非兵丁将官,何足畏哉!”欣然望里走,有个月亮门,由墙上过去,有北上房五间,屋中有灯火,其光不亮。蹿将下来,悄悄上了台阶,赶奔前来。戳窗户纸一瞧,见钦差年纪不大,穿着便服,在后虎座半躺半坐,手中托着一本书,挡住面门,就露着一点脸。两个跟班面向里靠着,落地罩花牙子站着。铁头陀拿了堵鼻子的布卷,把鼻子堵上,把薰香掏出来,把香点着,将仙鹤嘴戳在窗户眼里,一拉仙鹤尾巴,紧一拉,屋中香烟都满了。无奈两个跟班还不躺下,钦差大人还不扔书。又紧紧一拉,他性急,就掀帘子往里走,往前一扑,去抓大人。把大人抓住一看,才知是个假的,是个傀儡人头,衣帽靴子都是真的。再回头一看两个跟班,也是如此。原来是顾师爷的用意,知会徐参将,教给他安消息的地方。铁头陀说声不好,未曾说完,脚底下呼喇喇一响,赶着抽身回来,早就登到翻板上了,“ 卟嗵”一声,坠落下去。那底下有人刚要抓他,未曾抓住。铁头陀急了,念动邪咒,往上一蹿,翻板自然开了,放开脚就跑。那底下的人也不敢追,恐他邪咒厉害。他就一直跑了多远,出了长街。在殷家堡街外有个小庙,只好今晚在此借宿。幸而庙中无人,有个供桌。他将破香炉挪开,就躺在供桌之上。已经闹了一夜,躺下就睡着了。次日清晨起来,又奔省城而来。他早打听得有四处公馆,已去过三处,只有省城一处,钦差必然在此,故不暇询问,忙忙来至省城,已走了两天,不用细为烦絮。且说到了省城东关外,找了个店住下,歇了一夜。次日午后,先进城探了道,然后出城。直等到初更以后,换了夜行衣,带了用法锦囊及一切应使物件,背上戒刀,吹灭灯烛,将门倒带,蹿房越脊,出离店外,直奔城墙。且喜护城河里没水,直到城墙下边,趴上城去。那里面从马道下来,穿着小巷,直向公馆西墙而去。蹿进公馆,正遇见打更的。铁头陀过去一掐脖子,把打更之人提到僻静所在,往地下一挥,把刀亮出来,在更夫眼前乱晃。那更夫苦苦哀求饶命,铁头陀问:“你们大人现在什么所在?只要对我说明,我就饶你性命。”更夫说:“我们大人在西花园子书房里安歇,那边有个垂花门,进去是抄手游廊,里面路西有一个瓶儿门,进瓶儿门,内有太湖石,就在太湖石后,有北上房五间,那就是西书房。”铁头陀听明,说道:“等我事完再来放你。”随手撕他衣襟,把他的嘴堵住。有一棵大槐树,将更夫捆在树后,自己便扑奔那边垂花门去了。进门一看,果然是抄手游廊,东西两个瓶儿门,当中是过厅。铁头陀一想,应该往西,遂即从正西瓶儿门上蹿将过去。一看,果然是花园,有许多太湖石,月牙河藤萝架北面五间书房,接着堂帘,里面尚有灯烛亮光。门外东西摆着四张椅子,上面坐着两个人。 原来此时已经平了羊角岭,褚、陆跟着大人并未在此,此间是顾师爷带着冯小江、赵鹏与郝、谢、韩、周六人先来公馆,专为捉拿铁头陀而来。那顾师爷早安排下法子要紧之物,已派人埋伏妥当。那椅上两边之人,一个是冯小江,一个是赵鹏。两人今晚是前夜坐更,在书房外椅子上坐着。冯小江一眼看见由墙头上忽然过来一条黑影,冯小江假装着没看见,特意说:“赵太哥,你多留点神,先告告便。”赵鹏说:“老弟请便。”冯小江就奔太湖石那里,假作告便,其实一回手,先把石子掬出来。小江善打石子,见有人还在那里趴着,那铁头陀打量着冯小江真没看见他呢。冯小江拿着石子,对着墙头上的人打将出去,“ 吧”的一声,正打在铁头陀腮颊之上。铁头陀一扭脸,从背后要拉刀,紧跟着又是一块石子,又打在肩头之上。这两块石头打的铁头陀疼痛难禁,连忙念咒止痛,又复拧身蹿上墙去。赵鹏就喊有贼,冯小江也忙拉刀要上墙。 铁头陀见有防备,打算进退之道。此时东角门出来一个人,一声怪叫,如霹雳相似,说“ 有贼了”,话将说完,只见东角门外一排水枪有二十余支,齐往墙上打来。铁头陀躲避不及,身上已被水湿,忙一面念咒退阻,一面下墙。不料墙边也有了准备,一排十人,都是汲筒,其味难闻,打出水来,满身腥臭。铁头陀知是秽物,破他妖法的,恐法一不灵,被人拿住,性命难保,忙忙蹿在小墙,顺着游廊,过瓶儿门。那时冯小江随后追来,那喊的人是郝武,也追了来。铁头陀刚过了垂花门,就见“ 飕”的一声,上来了一支镖。低头一看,墙下面有个人,给了他一刀。铁头陀满身臭水,此时法已不灵,吓得不敢站住,忙出了公馆,直奔城墙,由马道跑上城去。后面是冯小江苦追不舍,郝武也追赶下来。小江追到城墙之下,也打算由马道追上城去。铁头陀恐他上城,这么一急,搬了一块城砖,对冯小江就砸。“ 吧嗒”一声,砸将下来,也亏冯小江的眼快,往旁一闪,躲过城砖,倒把小江吓了一跳。再往上一瞅,那个铁头陀踪影全无。 郝武随后也赶到了,连忙问说:“方才什么物件由城上投将下来?”冯小江说:“是一块城砖。”郝武问道:“没伤着你呀?”小江说:“伤倒未能伤着,若不是小弟躲得快,险些被他砸了。”冯小江还要追,郝武把他拦住,二人同回公馆。周三也追来问信,三人讲说了一番,忙忙回去,进里面禀知顾师爷。顾朗山向他三人道:“铁头陀已被臭水秽物所破,大约法不能灵。趁此时拿他,必然容易。你等六人于明早分头访查,若能得着他的下落,就好拿他了。我想他今夜决不敢再来,他们也没有余党,你们大家安歇罢,明旱还须辛苦呢。”大家告辞,各归各屋。 一夜无话,又到来朝。大家起身梳洗,用茶点已毕,周三来见顾师爷,说道:“不知师爷今天派谁出去私访?请师爷谕下。”朗山道:“此事你们大家酌量,何人出去,不必问我,只要细心机灵的就行。”周三道:“我就卤莽,去做这事不行。若论机灵,赵大哥是第一,其余就属二爷。那韩七尚细心谨慎,就是他们三人罢。”朗山道:“还有一人,年纪虽老,颇有谋略。那孙静峰甚可去得,然非有会武艺的人同他出去不可,叫郝金刚同他出去,亦可作一路,就是四位罢。”周三答应出来,找着赵鹏、谢标、韩七三人,说明师爷分派你们三位出去访查铁头陀下落,各凭自己意见,或改装出去,或照常服色,喜欢走那条路,就走那条路。三位预先商定走的方向,免得三人碰在一处,只要访着些影响,必然有法拿他。当下三人议定了道路,各人自去理会。又命人知会了师爷,随后叫郝金刚过去,约他同行。大家分头出了公馆。 就中单说那赵鹏回到自己屋里,脱去官衣,换上湖色绸长衫,白袜云鞋,手拿柄摺扇,改扮了文人模样,腰内暗藏匕首。出了公馆,望北而行。一路留神观看,不觉到了省城北门。步出城来,关厢甚为热闹,铺面不少,也有当铺,也有烧锅,也有客店,也有酒楼。正在观看,又见有男男女女无数,都往东北扑奔,不知所为何故,拥挤不动。赵爷上前问道:“众位上哪里去?有什么事?”内中有人说道:“今天二十八,药王圣诞,这北关东北上有座药王庙,年年唱野台子戏,我们都是去看戏的。”赵爷一想,那铁头陀或者爱往热闹处闲游,或者独回清净处躲避,都猜不透,且向这里看看再说。于是来到戏台底下,见人山人海,做小生意卖吃的不少,也有搭着布棚摆桌子长凳的,也有酒摊,也有点心摊,也有酸梅汤摊,又有打把式的,赌钱的,占卦的,还有无赖之徒,专做骗局赌的,东一堆,西一簇,十分热闹。四下一看,并无公馆之人。回身再往庙内各处游逛。庙并不大,只有两层殿。庙内有些个卖首饰的,卖估衣的,挨喉挤挤,并不见什么踪迹,就出庙来了。此时台上已歇晌,那台后有一个人圈子,挤进去一看,却是卖拳的,正在那里打对子。看的人齐声叫好。赵爷看那两个卖拳的,年纪都不上三十岁,上身都赤着膊,下面都是兜裆青布裤,足下穿着抓地虎靴。一个使一根三节连环镇铁棍,一个使两柄板斧,丁丁当当,打得十分好看。这使棍的中等身材,白净面皮,竖眉鹰目,露着杀气;那使斧的魁伟长大,面如锅底,粗眉大眼,阔口丰颐。二人俱无胡须,像一对好汉。只见二人把一趟斧棍打完,向众人拱手,借助盘费。不料看的人虽多,给钱的人却少,地下只有二三百钱。赵爷摸搭裢内,不过数百文钱,嫌少,又摸出一块银子,约有三两有余,说道:“二位朋友,这里有点茶资,望乞笑纳。”二人接过,作揖道过谢,把银收起来。又把散钱数了数,收拾完毕。赵爷又拱手道:“二位不弃,酒楼小饮三杯,闲叙一番,何如?”那白净面皮的道:“既承仁兄美意,弟等奉陪。” 于是三人一同到一酒楼,上楼找一副干净座儿坐下,彼此谦让。赵爷让二人上坐,二人不肯,赵爷一定要让,二人只得依了。赵爷告诉跑堂儿的,快些摆上一桌上等的酒菜。伙计满脸带笑,连声:“晓得,晓得!”回身去了。二人忙说:“尊兄何必过费,使弟等不安。”赵爷笑说:“粗酒一杯,藉此谈谈。敢问二位兄长贵姓高名,仙乡何处?”白脸的笑道:“小弟姓唐名振声。”指着黑脸的道:“他是我盟弟,姓袁名声万,都是山东沂州府人。”也回问了赵爷名姓,大家又从新见礼。忽见伙计搬进酒菜来,一个人托着一个木盘,一个人提着酒壶,先把茶壶茶盘拿开,把盘内酒肴排列桌上。赵爷执壶,与二人斟了酒,然后畅谈些江湖上的事情,又讲究拳棒刀枪。三人说得十分得意,真是相见恨晚。直吃到过午时候,赵爷问:“二兄意欲何往?”唐振声道:“我等有一知己弟兄,闻听说新近立了事业,意欲投奔他去,谋一安身所在。”赵爷道:“吾兄若得安身便罢,若有不得意之时,可到安大人衙门找小弟去。”唐振声二人起身作谢道:“弟等萍水相逢,蒙吾兄另眼相看,感激不尽。俟异日回来,必然过去请安。我等就此告别了。”赵爷还礼道:“咱们日后有缘,再为畅叙,弟也不挽留了。”于是算还酒钱,一同下楼,各自分手。 再说赵爷独自一人,毫无定踪,任意闲游,又向戏台边来。那时戏台上依然开戏,正要看戏,忽见从西来了一个道士打扮的老者,后面跟着一个道童,拿着算命占卦的招牌,看着眼熟,走近方知是孙师爷与郝金刚,彼此一笑过去。郝金刚忍不住问赵爷道:“访出点方向了么?”赵爷摇头,他二人就向东边去了。 原来孙静峰自见知会教他私访,他便教童儿开了箱子,找出他昔年私访的那副行头,有道衣、道冠、丝绦、鞋袜、招牌等类,孙俊通身换了。郝金刚过来,孙俊告诉他自己扮作算命先生,叫他扮作道童。郝金刚应了。孙师爷又替他打扮停当,二人从后门暗暗溜出,知道韩七出南关,谢标出西关,赵鹏出北关,自己带了郝金刚只好出东关了。那东关颇为热闹,这条街有二里路长,也似北关,样样铺子都有。孙师爷到了东关,走了两趟,不见一些踪迹。想起茶坊酒肆探访事情极其容易,看路北有个大茶馆,匾是“ 海隆轩”,遂向郝金刚道:“咱们在这里喝会子茶。”二人遂进来,走到后堂,找了两个座儿坐下,泡了一壶茶。二人慢慢的吃着茶。他二人倒无甚可谈,只听四下里各坐上谈谈讲讲,极其热闹。忽听旁边桌子上也有二人在那里吃茶,正然说得高兴。一个说:“你没听见说吗?咱们这大关嘴上店里前夜晚上住了个头陀和尚,半夜大门已然锁好,都睡了,他也睡了,第二日清早不见和尚了,大门也没开,不知和尚从那里走的,行李可仍在房中。你说奇不奇呢?”那一个说道:“这还不算奇,必是和尚半夜越墙而过,作什么歹事去了。”正说之间,只听从旁有好几个人吵嚷,一阵大乱。不知为了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 空欢喜林内得薰香 枉勤劳庙中擒巨寇 第五十六回 空欢喜林内得薰香 枉勤劳庙中擒巨寇 话说茶馆内有二人讲论前夜店内丢了住店的和尚,那边一阵吵嚷,就有人接声说道:“你说前夜丢了和尚,不足为奇。昨晚北关店里住了两个财主,是一来为听戏还愿,二来代办点事,身边有百十两银子,被人偷去了。大概是和尚用薰香将人薰死过去偷的。今早和尚不见了,各处访查和尚,必就是这东关店里丢的那个和尚了。”大家议论纷纷。孙俊在旁一听,悄悄对郝金刚道:“你听他们所说之人,必是铁头陀无疑。咱们何不到北关打听打听?”郝金刚点头,二人给了茶钱,一同投北关而来。在戏台下略站片刻,遇见赵鹏他二人,惦记往北关厢探事,故急急而去。这且不表。 又说那往西关的谢标,来到西门以外,这关厢不及东关、北关热闹,铺面也少。大关嘴外有一带大柳林,此时正是四月底,天气甚热,赤日当空,恰似火炉一般。谢标外号叫一篓油,身子又胖,走得满头是汗,想要歇息歇息,凉快凉快,奔到林子里面,在一块卧牛青石上坐下。只见那边先有二人在彼乘凉,旁边树枝上搭着衣杉。谢标瞧这二人却是一僧一俗,都有三十多岁。那僧人生得十分凶恶,身量高大;这俗家是瘦小枯干,五短身材。谢标心中一动,疑是铁头陀。再一看,他不是头陀,是个光头,并且在公馆谢标也于带领水枪之时,见过铁头陀了,虽没看真,却知道不是他,然也不免呆看。那边僧人见谢标呆呆看他,心中犯疑,就与这俗家使了个眼色。两人从树上拿下衣服来,穿在身上,往林子里去了。再看柳林那边,隐隐有一段庙墙。 正看之间,见有一个小和尚,年纪不过十一二岁,手中拿着一物,一面走,一面瞧,也向林子里走来,却从谢标面前走过。谢标细看小和尚手中之物,似乎是薰香盒子,越看越像,将小和尚一把拉住,说道:“小师傅,你手里拿着是个什么?”小和尚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谢标又问道:“你从何处得的呢?”小和尚道:“我们庙里今早来了一个客,虽也是个和尚,他却有头发,可是披散着。他今早来在我们庙里,他就病了,就是我服侍他。我见他这个盒子有个仙鹤脖子,可以活动,是个玩意,我故此偷着拿他的。”谢标道:“你拿他的,他要是不依,你怎好?”小和尚道:“他现在病得厉害,顾不得了。”谢标道:“小师傅,你卖与我罢!我给你五两银子,你要这盒子也无用,不如银子好。”小和尚道:“五两银子是多少,你先给我瞧瞧。”谢标从搭链里拿五两一锭的锞子给小和尚瞧,小和尚瞧见一大块银子,甚是喜欢,即将盒子递与谢标,把银子收了。 谢标还要问他话,就看见从林子那边来了一个头陀,恍恍悠悠,像个有病的样儿。小和尚忙忙躲了。那谢标他是绿林出身,如何不认得薰香盒子,心中甚乐。今见来的头陀,正是那行刺的恶僧,此时趁他有病,恰好拿他,况且在林子乘凉,大衣是早就脱了。 说到此际,须再表铁头陀一番。那铁头陀被公馆追下来,幸而他身子灵便,步履飞快,又仗有城砖扔下来退了追兵,出了大城。天已四更,不好再回店中,恐人知觉,于是就在北关一个店里扣门。恰好这个店里因药王庙有夜戏,听戏的将回来,还未睡呢,故而铁头陀进店容易,就住在西小厢房里。及至进来,店小二把后窗支开,十分凉爽。铁头陀吩咐:“先烹茶来,我是走渴了。”店小二答应,先把灯点上,然后打脸水烹茶,又说道:“大师傅还是用斋,还是随便?要打多少酒?”铁头陀道:“俺只随便,不论什么鱼肉、牛羊肉,你只拣好的拿来,与我先打二角酒,明日一并还钱。”店小二应了,出去不多时,摆上酒菜满桌。铁头陀自斟自饮,心中暗道:“我因行刺被追,未能回店,行李盘川都扔在原先店里,回来拿什么给店钱?”为难了半天,忽然一笑说:“有了,你看这上房住着的像是两个财主,必有银钱,何不用薰香将上房之人都薰死过去,偷他个干净,一走儿?”主意已定,俟饮酒吃饭完毕,那时天已将亮,大家都睡熟了。他暗暗用薰香,鹭伏蛇行,在上房窗户外将烟引入。不多时,人俱受了薰香。那时慢慢进房,将被套内白银一百五十两,偷到手中,从后菜园越墙而出。自己一想,投何处方好,况此时心中烦闷,大似有病模样。忽然想起有承福寺的下院在西关口外,名承寿寺,法明和尚在那里住持,何不投奔他去?想那法明、法静、法通三人,俱与我是至交,万不能不收留我。忙忙来到西关口外承寿寺扣门,小和尚开了门。说明来历,回亲进去。不多时,法明忙接出来,携手让进禅房,彼此诉说一番。 不料铁头陀近日劳碌太甚,又于前夜在公馆受了大惊,恐因此生病,法明留他住下。午饭后,病渐沉重,炕上睡了一觉,醒来收拾自己物件,薰香盒不见了。一想,许是那服侍的十一二岁小和尚偷去了,因此急急出来找他。找到柳林那边,见他与一个人说话,说的就是薰香盒子。铁头陀一着急,就嚷道: “小和尚,你把我的盒子弄到那里去了?你快给我!”那小和尚开腿就跑。谢标不管好歹,奔过来随走随喊道:“好一个秃驴,你是严拿的行刺要犯,胆敢青天白日出来行走。今日你好好跟我到公馆投案,或者可以从轻治罪。如若拒捕,定不饶你!”说着,拉出短刀就砍。铁头陀不防有人要拿他,又没带着兵器,又有重病,如何迎敌?就是一愣,然而到此时候也是无法,遂大着胆子道:“你是何人,敢来拦我?”谢标道:“你不认识你二太爷姓谢名标,外号人称一篓油,现在跟着安大人当差。我们大人与你无冤无仇,你在你的羊角岭青莲寺当你的和尚也就完了,为何屡次三番前来行刺,是何道理?今日没你的走儿。”铁头陀拨头就走,谢标急急追来。 铁头陀被迫急了,要用法术,已然不灵,实实无法可施。忽想起腰里还带着装薰香盒子的搭裢,还有个盒子是盛药与堵鼻子的纸卷等物,连忙拿出来一抖手,一宗物件直奔咽喉。谢标不知果系何物,一闪身子,手急眼快,竟自躲开。谢标说:“好贼秃,你二太爷也有暗器,是你招出来的。你的暗器伤人不算英雄。明器伤人才是好汉。谢二爷的法宝这叫明器,你留神罢。” 铁头陀正往前跑,一听说“ 招打”,铁头陀一回头,什么也没有,拨头又跑。谢标又嚷,一连三次。铁头陀一想:“他必没有暗器,不过拿话唬人,我何用留神,只管跑罢。”二人追得嘴尾相连,已到承寿寺门口。铁头陀要往庙里跑,一想:“我要进庙,他必追进去。这庙是法明的庙,我承他好意,留我住下,惹出这样祸来,别连累朋友,莫若与他一死相拚,就是死了,也落个名在人不在。”想罢,止住脚步,大骂:“姓谢的,你莫赶尽杀绝!我与你誓不两立,拚个你死我活。”说话之间,谢标已到面前,举刀就剁。铁头陀究竟赤手空拳,难以抵敌,只好绕着庙跑。谢标仍然不舍,紧紧追来。将要追上,只听那边嚷道:“师兄莫慌,阿弥陀佛,我来也。”谢标一惊,见迎面来了一僧一俗,让过铁头陀,将谢标挡住。二人非别人,即柳林乘凉之人。 原来先在柳林的和尚就是法明,带着香火老道齐明往大关南边村子里找人不遇赶忙回来,见铁头陀被人追下来,忙迎上去,拉出短刀一把,二人动手。那齐明也会武艺,也来相帮,三个人杀在一处。谢标武艺不及周三诸人,况又天热身胖,他本敌不住法明,又来了帮手,更难招架。只是堪堪要拿住铁头陀了,忽然来了两个救星,眼见得救了去,并且自己还得逃命。又勉强战了几合,虚晃一刀,往柳林而逃。法明要追,倒是铁头陀在庙门口探头把法明喊住。三人进庙,关了庙门。谢标见他们不追,虽然不舍,无奈不是他们的对手,只好回去搬兵,再来拿他。忽想起柳林内石头上扔着薰香盒子,忙回来一找,踪影俱无。各处寻了一番,仍然不见,只得垂首丧气而回,暂且慢表。 且说那寻访铁头陀的四路已经表明三路,惟有出南关的韩七未曾细说。韩七比别人都早,带了包袱,由公馆出来,走到南关外头,看了看甚是冷静,铺面也不多,人家也不多,来往几次,并无消息。后来想起和尚必多住庙,只好各处找庙,遇着庙就打听,是老道庙,是和尚庙,有外来的头陀和尚住着否。一路问着,由正南往西北而行,不觉来在西关口外,也因天热,急奔柳林乘凉,忽看绿柳外露着红墙。正要蹬石头细看,见石头上有个薰香盒子,甚为纳闷,不知从何处而来,忙拾起来带在身边,这才听见人声喧嚷。再一看,是三人杀在一处。其中有一个和尚,一个俗家,正与谢标杀得难解难分。谢标渐渐要败。韩七在林内一想,他一人不能取胜,英若凑胆子,我帮着谢二哥动手,许能蠃那个和尚,然而那个和尚不是铁头陀,何必与他动粗。正想着的时候,谢标已然败下来。又看庙门口一人探出头来嚷道:“师兄,穷寇莫追,并且他要进林子,更追不得了,犯兵家之忌。”那说话的人披着头发,正是铁头陀。韩七甚喜,见谢标追进林子,奔到石头那边来。韩七躲在林外,见他向石头上似乎找东西,必然找薰香盒子,暗暗耍笑。不多时,谢标无精打采的去了。韩七自己思想一番,想:“谢二、周三等时常看不起我,他们诸事争先,莫若今夜跳过庙墙,用薰香盒子把铁头陀薰过去,背了他一走,岂不是奇功一件?我无意中得这个盒子,是天赐成功也。天与不取,真真可惜。”主意已定,看看日色平西,又围着庙探了探道,看定进庙之路,只盼天黑。无如日正长时,那里能快,且先到酒铺喝一壶,再吃了晚饭。俟磨到二更时分,悄悄来在柳林石上,又睡了一会子,不过睡不安稳。约莫天已三鼓,把夜行衣靠包袱打开,通身到顶俱都换好,背插单刀,百宝囊,收好了薰香盒子,把白昼衣服包好,寄放在树杈上,奔了庙的南墙边来。墙边有一棵大榆树,韩七蹿上墙头,趴在大榆树之上。有一个双杈,自己骑在树上。前边枝叶正把自己挡住,往下瞧的偏真。下面往上瞧可有些费事。瞧不多时,见一个和尚由南屋出来,说:“兄不必着急,慢慢保养着罢。就是公馆有人来,咱们也不怕,有我帮你,怕他作什么?”说着,往里院去了。韩七听了个真切,就知铁头陀住在南屋里而且病着。心中甚喜,只不知屋内尚有何人。原来小和尚偷了薰香盒子,不敢回来,从柳林一直逃走,换了个年老的人服侍他,尚在未睡。 韩七性急,等不得他二人睡熟了,就从树上下来。到了南屋,便将身子趴在屋上,脚勾住檐瓦,把头倒悬,瞧见南屋是两明一暗,铁头陀躺在里间哼哼。那外屋坐着一个年老之人,须发苍白,不消说,是服侍之人了。意欲掀帘进去杀了二人,必然容易,又一想,不好,只怕惊动法明,反为不美。既有薰香在此,何必卤莽?也不用等他们睡了,就向身边取出薰香盒子来,将千里火点着,轻轻吹动。先堵了鼻子,然后将仙鹤脖子对着帘子缝内透将进去,立时把外屋年老之人醉倒。又把仙鹤尾巴一拉,两个翅儿自来一胡扇,那香烟就奔里间屋去了。香烟顷刻已浓,里间即听不见哼哼,大约铁头陀必然薰过去了。连忙把盒子收好,掀帘进屋,一晃千里火,外屋之人不管他了,扑奔里间而来。那韩七胆量极大,竟敢点上灯烛,见铁头陀横躺在床上,有心一刀将他杀死,又想不如拿活的好。从外屋找了两根绳子,把铁头陀二臂捆上,又把他的腿捆好,用一床被,照着卷薄饼的样子,把他裹好,往肩头上一扛,上了墙头。此时已交五鼓多天,趁着朦胧月色,把树权又扛着铁头由墙上下来,直奔到城门脸上。虽开不了城,倚仗拿着要犯,有钦差大人令箭,可以叫关。那韩七洋洋得意,越想越乐越欢喜。无奈四月夜最短,看看东方发亮,自己一想,天是快亮了,穿着一身夜行衣,又扛着个人走路,教人看着不是样,莫若把衣服换上再走。又到昨日柳林那块石头上,把铁头陀放下,正要脱换衣服,只听那边有人大喊一声,说道:“那里来的,偷盗人家的东西,快快给我留下!”韩七吃了一惊,不知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 胜复败官弁屡失机 死里生恶僧两遇救 第五十七回 胜复败官弁屡失机 死里生恶僧两遇救 话说韩七从庙中擒获铁头陀,喜欢之至,扛着他出了庙。走不远,天亮了,仍在昨日的柳林放下铁头陀,打开小包袱,将要换衣服。这个时候,只听林外有人大喊一声道:“你是何人,胆敢偷盗人家衣物,好好给我留下,万事皆休,如若不然,定要你的性命!”原来一床被裹着铁头陀,远远看着似包裹。说话之间,蹿进两个人来,未能看得明白,及至临近,忽听铁头陀在被里嚷道:“老弟,快来救我罢,我教人家捆在这里了。”韩七一听铁头陀说话,暗暗着急,到底是不会使薰香之过,故此工夫不大,到了柳林,铁头陀就缓醒过来。本是鸡鸣五鼓还魂香,天一亮,香的气味就散净了。铁头陀将一缓醒,就睁眼一看,自己二臂拴牢,连腿都教人家捆上了,又有被挡着,看不真切,好似在人家肩头上扛着呢。心中着急之至,想这一到官,只怕有死无生。正在难过之时,忽听“崩哧”一声,将自己摔在地下,复又往外挣拔挣拔,就看见拿他的,认识不出,大约是安钦差手下之人,大约此难不能逃了。谁料那边来了两人一喊,再一看,来的正是太平滨清水寨二寨主欧鹏,带着手下头目侯蒙。他二人本是来探望法明的,昨日到了北关,天已二鼓,就住在北关店里。今日清早往西关口外,正要寻找承寿寺,走到柳林,就见韩七扛着一件巨物,又类乎包袱,又似乎铺盖卷,恰在清早,猜他是偷盗来的。欧鹏向侯蒙道:“咱们何不劫下他?大概总有点油水。”侯蒙点头。两个人这才往里一蹿,又一嚷。铁头陀就听出欧鹏的声音来了,故高声喊叫:“吾弟快来救我!” 欧鹏与他自打擂联盟之后,甚是契厚,焉有不救之理?韩七见铁头陀也醒过来了,又有人蹿进树林。他一着急,要拉刀迎上来,不料后边那人一扬手,“ 吧”的一声,就是一块石子打过来,正打在韩七右手手背之上。韩七“哎呀”一声,一甩腕子,那刀就拉不出来了,闹了个手忙脚乱。眼看那二人用刀反要剁他,韩七无奈,只可撒腿就跑。虽然跑着,仍是甩着手腕子。欧鹏、侯蒙紧紧一追,铁头陀喊道:“二位不必追他,倒是先给我解开。”欧鹏向侯蒙道:“你快把铁师傅解开,我追那人去了。”侯蒙回身走到石边,一伸手,将被子抖开,拿刀挑开绳子,铁头陀就站起身来,将膀背活动了一番,拉着侯蒙一同出了树林,往下紧紧一赶,追去追来,却离着不远。韩七一急,要奔树林离得远,此时已经浑身是汗,鞋又跑掉。他急中生巧,回头一只鞋照前头的人面门打来,说:“招宝贝!”黑忽忽一宗物件,直扑欧鹏,把欧鹏倒唬了一跳,一瞧,原来是一只鞋,不由哈哈大笑,说:“原来你这小辈,就是这样能为!今天你休想逃脱。依我之见,你站住,叫你寨主把你拿住,倒便宜你。”韩七实在不能跑了,心中发乱,两眼发黑,恨不能一时跑进城去。往前一抢,脚下一滑,“ 扑咚”翻身栽倒。后面三人一阵狂笑,说:“小辈,你还往那里跑!”欧鹏往前一蹿,举刀就要往下剁。只听有人大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胆敢在省城关厢杀人,待我来拿你。”说着,抡刀把欧鹏挡住。韩七爬起来一瞧,是谢标,这才放心。 原来谢标昨日败了,跑回公馆,与顾师爷大家商议捉拿铁头陀的法子。是日晚间,只有韩七与孙师爷、郝金刚未回公馆,别人都回去了,并且都打听得铁头陀实信。谢标清早一人独欲建功,并未约会别人,亦不听顾师爷的调遣,私自出了西门,直奔柳林。走到离林不远,将过了一个小树林,只见迎面跑着一人,后头追着三人。看那前跑的像韩七,吃了一惊,正要上前相助,不料“噗咚”一声,韩七栽倒在地,后面有人拉刀将要杀他。谢标一急,就大嚷着抢上前去,与前面之人杀起来了。一来一往,不到二十回合,欧鹏武艺比谢标强,只杀得谢标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谢标知道不是人家的对手,虚砍一刀,撤退就跑。铁头陀现在病势甚重,不能支持,盼着回庙。那边韩七虽跑乏了,奈因谢标要败,人家本因救他来着,难以独自先逃。及至谢标跑了,他也跟着跑下来。欧鹏贪功,又有侯蒙相帮,他焉肯不追?回头叫铁头陀说:“师兄先请回庙养病,等小弟追拿他们。”于是急急追赶,侯蒙也后面相随,追到小树林来。谢标、韩七一同跑进树林子里去了。论理进了树林子,就不该追了,无奈欧鹏不舍,竟自追进树林来。侯蒙后面喊叫说:“不必追了!”话未说完,林子里一条弩箭“哧”的一声,正中欧鹏的左肩上。欧鹏“ 哟呀”,噗咚栽倒在地。林内跳出一人,举刀就砍。幸而侯蒙赶到,拿刀架住,二人杀在一处,飞纵蹿跳,那肯丝毫放松? 此时韩七、谢标逃到林子内,正愁无法抵挡追来之人,忽见匆匆过来一人,放了一支弩箭,将头一个追的射倒。二人大喜,再一细看,不是别人,正是郝金刚,跟着孙师爷,由昨日打听明白铁头陀住处,孙师爷在省中时久,熟人甚多,在西关找个相好的,同郝金刚住下,商议了一夜,打算今早探好了道,忙回公馆调兵来拿人,初未想到在半路救了韩、谢二人。那韩七正要上前帮助,谢标摆手,不教他上前。再看欧鹏,已然爬起来了。侯蒙力战,工夫太大,已经后力不加,见欧鹏爬起,他就要往回败,无奈郝金刚不放松一步,只得勉力支持。惟孙师爷一人闲着,已然见了韩七、谢标,说明以上情形,心中早有了主意,使暗令郝金刚住手。侯蒙见老郝懈怠,就忙往下败,欧鹏也跟着跑下去。那时铁头陀早跑回庙去了。孙师爷不叫郝金刚、谢标、韩七等追贼,说:“你们拿不成,反要把着他漏网,莫若调齐大众,围住他的庙,连和尚一齐拿住,倒是妙策。”三人依了,赶紧同回公馆。 到了公馆,见了顾朗山,回明以往从前各节。顾朗山忙传孙祥安、魏永福、朱三、徐三等上来,告知一切,教他四人各带五十名兵,在东西南北四方,围庙呐喊助威,准在初更齐集。因韩七昨夜闹了一夜,故留他与谢标保护顾、孙二位师爷,同在公馆。那时韩七向谢标说明薰香盒之事,二人笑倒了。日落前,冯小江、赵鹏、周三、郝金刚一齐扎束停当,饱餐战饭,各带兵刃,陆续往承寿寺来。 且说欧鹏、侯蒙回庙,铁头陀已然回来,只是病得厉害,扎挣不住,同见了法明,各说以上情节。法明吩咐摆酒,席间大家计议。侯蒙道:“我看此事决难善罢甘休。安钦差处必然有人来扰乱,咱们须早早防备为妙。他那边颇有能人。”法明听了,把桌子拍得山响,站起身来,说:“你快住口!休长他人志气,灭却自己威风。想那安钦差手下这些副、参、游、守,没有什么能人。不是我说句大话,咱们会过多少英雄豪杰,从没对手,还讲这些官兵将,都是些酒囊饭袋衣架而已。兵是招募来的一群花子,不然就是些个大烟鬼;将官更难说了,老的油滑,少的懦弱,就是武进士出身,那弓刀石也与真技艺两样。他等不来,倒是他的造化。他若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方知俺和尚的厉害。”侯蒙不敢再说。铁头陀道:“师兄虽然武艺高强,我现又病着,只有欧二弟、侯爷、齐爷可以迎敌。俗语云,‘好汉架不住人多’,还是防备为是。”齐明道:“大家不必争论!我吃完了饭出去打听,如有信息,我回来报信。”法明这才不言语了。欧鹏这才向法明代欧鹤致意,又表出特来探望之情,又询问法静、法聪在承福寺的事,又与铁头陀叙别后之事。饭后齐明出去打听。 再说冯小江等四人于傍晚时候到了西关,离承寿寺不远,找了一个酒铺,四人进去喝酒。孙祥安等已经来了。大家议定:一声锣响,就围住庙,不准放出庙里人来。赵田不放心,叫人在庙外四围巡察,恐他们闻风逃脱。谁知齐明得了信,忙回庙报知。依欧鹏叫大家归清水寨,法明又叫大家奔承福寺。始而是法明不服,尚要前去迎敌,继而是大家争论逃往何处,未免担搁了时刻。天已日落,还无章程,齐明急得直催说:“兵已来了不少,要围住庙,就不好走了。”法明即忙装扮停当,带了行李,齐明也打扮了,铁头陀只得带病而行,惟欧鹏、侯蒙二人心中后悔这次不该来,然也无法,只好努力向前。说着,只听外面锣响。法明在前大喊杀出,庙外人已围满,那里出得去?赵鹏手执两柄大锤,当门挡住,大嚷道:“众弟兄,随我进庙!”冯小江、郝金刚一齐答应。冯小江使动单刀,郝金刚舞开双鞭,齐往进杀;周三是单鞭,也随后杀来。外头孙祥安、魏永福各统带五十名兵,在前面围住。徐三、朱三现时已保了外委,各统带五十名兵,在后面围住。欧鹏看势头不好,与侯蒙使了眼色,往后就跑。那法明甚是凶狠,仍无惧色,使着一双戒刀,直奔了赵鹏来厮杀。赵鹏忙把大锤双双举起招架。两个人杀在一处。杀了十几个来回,齐明在旁见法明占不得便宜,就忙与铁头陀努嘴,约他左右夹攻,一拥而上。旁边恼了冯小江、郝金刚,也上来帮赵鹏。六个人捉对儿厮杀。随后又来了周三。齐明是本事低,铁头陀是病着,已经敌不过,更兼添上周三,越发不行。又听得庙外人声喧嚷,一片声“杀呀,拿呀,千万别放走了要犯呀”,更嚷得人心慌乱。齐明已身受重伤,法明偷眼再一细找,欧鹏、侯蒙俱不见了,就知他二人不肯出力,自顾性命,由后面脱逃了。暗想:“今日断难活命,莫若行个拙志,自刎了罢!” 法明一面招架,一面打算主意。忽见后头“嗖嗖”的跳出两个人来,第一个白面长髯,精神足满;第二个紫黑面皮,重眉大目,花白胡子,年纪都在六旬上下。前面使的是宝剑,后面使的是一对雪亮护手钩。但见他二人舞动了兵刃,好似几团白光滚来滚去。那时候两下里正在性命支关之际,忽然添了二人。赵鹏等一看,并不是自己弟兄,以为是法明等一党。谁知法明等更不认识,以为是官兵又添了武艺高强之人,只吓得魂飞天外,魂散九霄。不料那二人直奔了赵鹏等杀去,只杀得赵鹏等四人乱纵乱跳,俱是勉强招架,并不能还手,渐渐要败。又见随后欧鹏、侯蒙也跟了来,并听欧鹏嚷道:“法师兄不必惊慌,我的二位师父来了。”法明三人此时非常惊喜,见两个老者越杀越勇,暗暗称赞:“真好本领!”觉得自己精神顿起,遂大叫道:“我等不趁此时杀出,更待何时!”说罢,就杀奔前门而来。白面长髯老者在前舞动两把宝剑开路,大嚷道:“让我者生,挡我者死。”法明等三人紧紧跟着,鱼贯而行,留下黑紫脸的老者断后,犹如几只猛虎。赵鹏等便知事情坏了,往外一败,那一伙就杀出庙门去了。 魏永福正督率官兵在庙外围严呐喊助威,不料庙内冲杀出一群猛虎,把这些官兵如切葱切蒜的一般乱杀,只见人群里头颅飞起飞落。魏永福吓得不敢迎敌,让开一条血路,遂使法明等众人逃出。及至孙祥安赶来,赵鹏等杀出,已经把贼放出去了。大家互相抱怨一回。冯小江道:“我等这些个人,并且带着官兵,竟被他走脱,如何回见师爷?就是大人不在此,将来也不好交差。”魏永福等也面面相觑,彼此设法。赵鹏道:“我们不管杀得过杀不过,只好还是追。”大众只得虚张声势,追了一回。怎奈后来的两个老者武艺过高,赵鹏等都不是他的对手,差得太多,焉能相敌,眼看着要犯逃脱了。徐三、朱三在庙后领兵跑来,彼此相见了。朱三道:“我们听见锣声,领兵将庙围住,不意从外面杀进两个老头子,我二人杀不过,那兵丁更不用说了,只得容他跳墙进庙。人家往外杀,他反倒杀进庙去。”周三叹道:“若不是他两个,还不至放走了铁头陀。我们四人已经把铁头陀与那个和尚都杀败了,再一会子,就要被擒。谁想到半空出来这两个祸根。 不言大家扫兴回公馆。且说法明等跟着两个老者出离了龙潭虎穴,追兵又追了二次,被老者唬回,大概不敢来了。铁头陀便向老者叩头,并向法明等逐一磕头道劳,大家还礼。法明便问二位老者姓名,欧鹏这才过来给大家引见。原来这两个老者就是在地坛教欧鹏、欧鹤的师父,白面的叫飞天虎李德芳,紫面的叫海底龙陈德明。二人皆会奇门遁甲,知道二徒弟有难,铁头陀与法明等都不该这次就擒,故来湘救。及至救出二位,就要告别。法明等不肯放,李德芳笑道:“众位还须早早回去,不必客气,离开这是非之地方好。”欧鹏也苦苦攀留,说明大家都回清水寨,不料又出了一件意外之事。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 钦差审案四远名扬 活佛升天一朝事败 第五十八回 钦差审案四远名扬 活佛升天一朝事败 话说铁头陀屡次蹈险,及至承寿寺被围,万无生理,不料又有两老者前来搭救。大家逃出重围,欧鹏恳请大家到清水寨暂避几时,再作打算。大家应了。谁想到又出了意外之事。原来铁头陀一时应了替张七报仇,屡屡行刺不成,往来奔波,又是后悔,又是惦念自己羊角岭,病机已伏。近日劳碌惊恐,想起当日在青莲寺享福,何曾受过这般苦楚,不觉病上加病,又添外感,益发沉重,已是行走不得。大家着急,又恐调大兵来追。大家只得留下,齐明陪伴他,找了个僻静小店看病。法明等同了欧鹏往清水寨去了,皆不在话下。 且说安大人破了羊角岭,擒了张七,拔营起程,班师回省。因顾师爷来信云:“铁头陀近日在省城行刺不成,正在擒拿,恐大人回省,把他惊走。”故此缓缓而行。这一日已离省不远,顾师爷到来,讲说铁头陀得而复失之事,并云:“天意不该他绝,仍须大费周折。”二人又谈了会子近日公事。安大人道:“贼盗之事,功已得半,至于词讼之事,大约日后不少。只因在外用兵,无暇料理。恐此番进省,递呈者必多,非用心听断,使人折服不可。”顾朗山道:“听讼一节,实不容易。”安大人道:“上刑适轻下服,下刑适重上服,有《吕刑》一书,可作法则。再加以色听、气听、情听、神听,理所不通,通之以情,情所不通,通之以变,变所不通,通之以诚。至于侦访疑难,亦用得着。如此,或不至茫无头绪。”顾朗山道:“空说自易,实作则难,惟以为难,方无枉纵。若见为易,不免失刑,至于上刑适轻下服,即宥过无大之意,此甚可从。下刑适重上服,即刑故无小之意,似不可泥。恐以下罪而服上刑,稍失于滥耳。”安大人点首称是。二人谈至更深,同榻而眠。 次早首府来接,备着八人大轿,旗锣伞扇,清道飞虎,执事纷纷。又有武官将弁,顶盔贯甲,带着兵丁站班,再加上冯小江、赵鹏一对,郝金刚、周三一对,韩七、谢标一对,陆葆安、褚一官一对,俱是本身顶翎冠带骑马,两边护持,锣声震地,喝道喧天,实实尊严无比,威武可观。午后,安大人到了衙中,进内见了舅太太,珍姑娘也接出来。又检点行装,在半路已接了无数呈词。至次日拜客行香,一路拦舆告状者又不少。当日晚上,在书房将状词批了十数纸,始行归寝。 顾朗山自己思忖:“东家年少,才能就算好了,只不知听断何如?且看看他批的呈子怎样。”及看了各呈批语,俱如老吏断狱,洞中察要,不觉吐舌。再看到一纸,首胞兄逼奸邻女一呈,批云:“逼奸之有无不可知,兄弟之名义不可绝。律载告期尊长虽得实,杖一百。仰济南府将原告提案,折责四十板具报。其牵连邻女,事属暖昧,消案不行。”又一件系告父妾欺父年老,抵盗家财之呈,批云:“家财乃汝父之家财,汝父不禁其抵盗,即非抵盗矣。本应坐诬,姑念愚民,比照子孙违犯教令,律杖一百。仰首县折责具报。”又有许多呈子,批语皆无不合。或准或不准,各有见解。朗山看了,心甚佩服。次日安大人坐堂审案,朗山已服其批呈,尚未观其审案如何,故急急吃了早饭,藏在二堂的暖阁里。只贝安大人升堂,两旁皂役威武已毕,叫先带第,一起假女赖婚一案。原告周镜涵,是个秀才。被告李治书,是个布理问衔。假女是乳母之女。安大人问过口供,唤李治书上去,喝道:“女果不假,便是你亲生之女,岂肯自认为乳母之女,诬证亲父。据汝婿说,是因奁资太薄,无有媵婢,遂起疑心,用酒哄醉,盘驳出来。这是真情。你虽能言,无从置辩。本院如今只问你:愿打愿罚?若愿打,只一夹棍、四十大板,将真女交出,断与周生成婚;愿罚,出八百两银子,补还妆奁。问你女儿,如不愿改嫁,仍归周生为正妻;如愿改婚,则任其你另行择配。”李治书连连磕头,道:“治生情愿受罚,但女儿亦情愿改婚,只求大人开恩,准其另配。”安大人道:“必须你女儿当堂供出,难听你一面之词。”当时发出朱签,立刻唤真女到案。 须臾唤至,八百银子亦随着呈堂。安大人问真女道:“可愿嫁周秀才不愿?”真女回答:“不愿。”安大人道:“你不过嫌这周秀才家中贫寒,恐其难以度日。如今有了八百银子,也就不算穷了。况他是个秀才,岂无发达之日?怎么还不愿意呢?”真女道:“坐吃山空,八百银子也有用完之时。他前年曾来我家祝寿,衣衫褴楼,气得人要死。我已立誓不愿嫁他的。如今又先娶有奶母之女,添一气块,怎还肯嫁他?若说这等穷鬼都会发达,那日头真要往西边出来,世界就要混沌哩。”安大人大怒道:“你竟敢这等回复本院!本院只认是你父亲主意,所以唤你当堂质对。谁知竟是你的见识!你嫌他是穷鬼,且教你做一个苦鬼。”喝声“拶”,便是一拶二十敲,真个喊告连天。吩咐带下去。 又把周镜涵叫来问道:“我看假女容貌不俗,不知德性何如?”周生道:“德性也还不错,是个懂道理的人。”安大人点头道:“娶妻娶德,那真女相貌太薄,不像厚福之人。本院岂不能立押真女仍为你妻,但恐他不肯同你安静度日,反为你之累。你领这八百两银子回去,即以假女为妻,不必复恋此无情泼贱。从此置点产业,勤俭过活,发愤读书,一朝发达,教他父女看看,令他后悔,方知日头原有西出之时也。”周生连连叩首,泣涕道:“大人言言金玉,生员日后若不认真念书,以图上进,不特为彼父女料定,亦深负老大人、天地、父母之心,死有余辜矣。”含泪而退。那顾朗山在暖阁后面不住的点头。这堂下听审众人,亦各佩服。又问了三四起,都问得确当不易。从此远近传说,大有龙图再世之名。后来又审出数件无头冤枉,竟有千里来告状者。这是后事,不在话下。 且说顾朗山由暖阁回到书房,见了众幕友,传说一件,称快一件,赞美一件,并云:“东家好处肯自己收呈,自己批呈。”孙静峰道:“老朽忝佐刑幕垂三十年,所见东家有折狱之才者已经不少,但都在提审时识微知著,于收呈前后并不留心体察,不过假手幕友批判,往往以批语已定,胶守成见,遂至审出情伪,与原批矛盾,不免故意迁就,必有因而误事者。” 大家议论一番,又因铁头陀走脱,虽是来的两老者武艺太大,究竟官兵不精,所以悬牌示期看操。又寄信与田大人,定赏罚之格:石三百斤,三箭中一,十矢隔半,跳跃至七尺,俱合式者赏,有一件合或者免罚,全不合者罚。赏满十分,该管官提升。赏六七分以上,罚三四分以下者,赏功牌。赏罚各半者免参。赏四罚六者咨部议处。赏三以下、罚七以上者提参,分别降革。后写着一行云:“若按此格以行赏罚,恐至有罚无赏,莫如稍贬其格,使人易从,请足下酌之。”田大人回信云:“ 现在武备懈弛已久,即按原定赏罚之格,使人知惧而勉成,劲旅庶可所有大功矣。大人切勿从宽。”至操演之日,多不合格,大约各省精壮兵弁甚少,又加以冒吃空粮,甚而十缺其四五。东省因怕安钦差风力,故急急招募,补之足数。但俱是市井无赖,未经操练,如何能合格?安大人切实晓谕,加紧操演,各营稍有起色。从此军容肃,词讼清,声名大震。京中乌中堂也知道了,在圣上前颇保举他。安老爷来信也甚嘉奖。安大人连忙恭恭敬敬,备细写了禀启家信,并给老师回禀。自从回省半月,并无一日空闲。 忽一日,接连收了两张呈子。一张是本省城南北村子人张永丢了一女,名唤小蓉,年十七岁。因北关听戏,天晚未回,寻找了十几天,不见影响。一张是泰安县崔家庄人崔长顺丢了儿媳,年十九岁,娘家在阳谷县城北,姓刘。三月底娘家娶兄弟媳妇,他哥哥接他回家,至今未曾送回。教人去一问,说是已经送回来了。一边要女孩儿,并且把个大儿子也丢了;一边要儿媳,两亲家打起官司来。安大人收了呈子,就找顾师爷说:“两张呈子必是一人所为,恐有恶霸抢夺,凶僧隐藏等事,或是拐逃。”顾师爷道:“我平羊角岭时,曾听见周得胜四人在道路中说,有个承福寺肉胎活佛显圣舍药,郝金刚等要去看个实迹,周三恐误事,拦住他们。他四人说过,何妨叫他四人来一问。”安大人道:“我也恍惚听见他等说过,有个承福寺。”于是忙叫人传周得胜等问话。不一时,四人一齐来到。安大人道:“近日有两个递呈子的,一个丢女孩,一个丢儿媳。据我猜疑,恐于承福寺有些牵连。再者你们在西关未拿住的法明,也恐是下党。”顾朗山在旁点头道:“不错,不错,有理,有理。可命周得胜、郝金刚二人,带健役二十名,捕快八名,并给他二人令箭一支,填写批牌,即速起程。若须添人,或非调兵不可,速速寄禀,以便再为添派。” 局得胜、郝金刚遵命,于次早束装登程,一路无话。到了承福寺不远,住在当日住过的店里。周三吩咐健役等,只在店里守候,不可漏泄风声。与郝爷一同除去军官打扮,换了便衣小帽,踅到承福寺来。但见寺门前贴着告示:为五月十五日戌时,本寺和尚坐化,报告诸山届期齐集,送佛归西。周三、郝爷二人看了,便进寺里察探。见男男女女挨肩擦背,俱是拜佛烧香的,热闹非常。周三向郝爷便了眼色,二人分路趁闹里往大殿及各房四处窥看,但见门户重重,房廊叠叠。年长的头陀与和尚,人人皆脑满肠肥;年少的侍者及沙弥,个个尽容光面嫩。郝爷随着大众挤到一个所在,是五间大厅,正中一间高高摆设禅座架起法坛,有一丈多高,四面都围着朱漆栏杆,挡住闲杂人,不许进去。正面供着一个大香炉,香烟缭绕,往上直喷,把几间屋子迷漫散布,如在云雾之中。炉旁有十几个大盘篮与大笸箩,堆满了香钱。这地下横七竖八的许多男妇老幼,趴着磕头。坛上饶钹喧天,香钱布施。许多僧人宣经念佛,那禅坐上一个和尚合掌跌坐。又往那边一看,周三也在那边与一个人说话。原来周三问了人,知道禅座上的和尚就是十五日坐化的那个和尚。二人因留心在那烟雾嘈杂之中定睛细看,虽是模糊不清,觉那和尚有愁惨之容,知道其中有异。 二人前后抽身出来,向方丈中探听。找着了一个十六七岁的伶俐小沙弥,见他相貌标致,衣服齐整,描眉画眼,知是方丈得意娈童。二人商量了一会,便把他骗到外边。周三假作送信的,指着郝爷道:“他说有个乡下人带着两个女孩儿,是街坊家的,央我们送信与你,他二人要看活佛升天,如今现在李家店里等着。他们说有个小和尚,是他们的兄弟,要请他去把他们领了来,小师父,可同我们去认一认?”那小沙弥年纪也不甚小了,已然尝过女人滋味,听说有两个女孩儿找他,如何不喜?心中就怀不良,便撒谎道:“咱便有两个姊妹,不知是不是。就不是,也是师兄们的,咱也可以领来,只交待明白便了。我就同你去。”遂跟着周爷、郝爷同到店中。周三把他引到客房,努一努嘴,有伺候健役俱躲出去了。郝爷便将房门闭上,周三便拔出刀来,一手揪住小沙弥的胸脯,喝道:“但嚷一声,便是一刀!”不知小沙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回 计出万全藏妖尽获 算失一着首恶潜逃 第五十九回 计出万全藏妖尽获 算失一着首恶潜逃 话说周三将小沙弥逛到店中,闭上房门,拉出力来要杀他。郝金刚一旁劝道:“我们还是好好的问他,不必动凶。他若不实说,再杀他不迟。”遂向小沙弥道:“你不须害怕,只说实话,便饶你。”小沙弥吓得面无人色,浑身乱抖道:“咱说!说甚么?”周三道:“只问你那假扮活佛的是谁?”沙弥没口子道:“是、是姓刘,阳谷县北边的人。”周三道:“你寺里藏的女人有多少?在什么所在?”沙弥抖道:“有,没有,是没有。”周三把刀连往脑门子上擦,沙弥闭着眼道:“咱说,有、有许多的呢。都、都在禅房背后地窖子里。”周三道:“禅房背后什么所在?如何进去?说得明白,便饶你;不说便砍下来。”沙弥谎道:“爷爷,不要砍,咱说就是了。禅房背后有一尊达摩,是画的画,背后可进去,有地板踏着下去。”周三收过腰刀,提那沙弥起来,放在床上。郝金刚便过来安慰他,把一床被替他盖好,吩咐道:“你放心睡在这里,有酒饭给你,不许你声张。如若声张,仍然一刀两断!等着三日后活佛升天,放你回去。”又叫过四个健役来,教看守着他。周三便骑快马回省,留郝金刚在这里。 且说周三来到钦差署中,禀见大人,回明承福寺一切事情。顾师爷道:“抄出方丈藏的妇女,那张永的女儿、崔长顺的儿媳必有着落。大人须如此如此。”安大人道:“此事还须先生代弟一行。”朗山应了,即叫周三出去,暂为歇息,今午仍须起程,又添派了冯小江、陆葆安,带兵的是魏永福,带一百名兵,于次日起身,不准传扬出去。兵丁陆续而往,扮作五行八作各项生意。 单说陆葆安、冯小江约定周三,当日午后收拾行装动身,离永福寺尚有一天路,留下陆葆安、冯小江在这里,并许多人役,找店住下,以便等候魏永福兵马。仍是周三快马回了原住李家店,见了郝金刚,说明此番如何办法。郝金刚即同周三速往承福寺,已是十四日了。到了寺前,进了山门,一片空地搭着三丈半高一座方台,台上幢幡宝盖,铺挂鲜明,台下堆着柴草若干,伺候下火。台旁安设宝龛,准备入骨。寺内寺外甚是热闹,人山人海,势如潮涌,拥挤不动,声若雷鸣,比上次来看时更加繁华。周三随着大众挤到活佛台边,只见那灯烛香花不少,又有幢幡宝盖,缨络垂珠满坛,陈设比上次更齐整。盘篮内舍药的香钱顷刻堆积如山,几十个道人将簸箕装了送人库中,奔驰络绎,搬运不完。更有芸降沉檀烧的香烟,迷漫缭绕。看那活佛,说不出他是悲是喜,是死是生。 再说郝爷一人挤到方丈禅房,房前加上栏杆挡木,许多年少侍者俱在内行坐,不放出来。又向各处看了一遍,找着周三,同回店中歇息了会子。已是日落时候,二人饱餐一顿,教手下健役捕快都吃饱了,郝金刚道:“咱们也该走了,不知陆爷那边有什么暗令。”周三道:“我们分手之时,说明白在承福寺见,放炮三个,锣一面,已吩咐人带着,到是时,以鸣锣放炮为号。”说着,二人扎缚停当,留两个衙役看守小沙弥,其余都带往承福寺去。 此时月已东升,一路行来,月亮照得如同白昼。前前后后,行人不少,皆往承福寺看活佛升天的。周三等到了寺中,那时活佛已然上座,四面香烟喷起,如同云雾横空。再加月色朗朗,分外好看。甬路上另设一座平台,台上有十八个和尚,全带着毗罗帽,穿着袈裟。台下有许多僧人,也披着偏衫,拿着法器。中间坐着的是方丈,生得虎头熊背,巨口阔腮。虽然气象庄严,究竟相貌凶恶。现时头顶毗罗帽,身被紫袈裟,项挂百八念珠,手执九龙锡杖,在座上宜卷谈禅。那下边一唱百和,铙钹钟鼓,声喧若沸。四面挤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各执信香,跪满一地,磕头如捣蒜,满口念佛号。实实看那善男信女愚昧可怜,周三心中赞叹愚民被哄者不少。 正在观看,忽见那方丈猛然立起身来,把禅杖一卓,口中吆喝道: 天地从来幻合,生身谁是爷娘。今朝脱了臭皮囊,青山依旧在,绿水自然长。 台上台下众僧齐声赞和,钟磐喧响,闹成一片。又听方丈喝道: 大众听者,今日和尚圆寂—— 不踏莲花归极乐,不翻筋斗受灾殃。寸丝无疙疽,四大总空亡。咄!禅心不作沾泥絮,一点灵光照十方。众僧敲磐击鼓,齐念“阿弥陀佛”。方丈高唱道:“今年今月今日今时,和尚点神灯焚化,皮囊脱离火宅。大众中有善男信女,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以无量恒河沙等诸布施,即得无量恒河沙诸利益。自从元始至于今日,所作罪孽一切消灭。求富得富,求贵得贵,求寿得寿,求男得男,凡有所求及诸意外、非敢希冀种种利益,过去未来,及诸现在死生眷属,俱得利益。”即说咒曰: 婆罗婆罗,悉谛悉谛,伽娑罗伐罗罗,伽悉谛娑摩诃。方丈宜咒已毕,众僧齐声念佛。男女各出布施,有银子,有钱,也有布帛,争先投献。顷刻之间,堆积如山。收拾完了,方丈下台,领着许多和尚,齐向高台立定,高声喝道:和尚,和尚,来的分明,去的直捷。此番回首,毫无纠葛。大众有缘,各人努力。南无释迦牟尼佛,南无弥勒佛,南无观世音菩萨。 众僧齐和三声佛号,方丈摇响九连环,把锡杖往空中一指,只见烟雾之中,高台上闪闪烁烁,放出五色光彩,把众人哄得合掌膜拜,连连念佛不止,死心塌地送佛归西。 这时节,周三、郝金刚是先见陆葆安、冯小江二人闪在方丈背后,那魏永福已然领兵在一旁听信。周得胜暗暗的瞧瞧,人是齐了,即忙向后把手一招,飞身一跃,直上台去。冯小江率领各役,一齐动手,一人手中一个灰袋,罩住一个和尚的头,顺手将带上绳索一拉,带口收紧,扣住咽喉,一拉一个,甚是利便。这方丈本有能为,也不易捉,无奈他此时闭目合睛,装模作样,并未防备袋一上头,绳即勒紧,两手发不出力来,头往后扯,脚望前拖。四五个捕快健役服侍他一个,横拖倒曳,如同牵猪套狗一般,毫不费力。众人看见,正要嚷,魏永福举起令箭,兵丁团团簇拥,高叫:“现奉钦差大人令箭,只拿凶僧,不累百姓!”那本处民人知道事情大了,都不敢出来多事,胆小的都逃走了,胆大的还看热闹,不肯走。郝金刚也上了台,见一个和尚往台下要跑,原来袋未扣好,被他把绳索挣拔开了。郝金刚离着远,一手未曾抓住,他便跳下台去,往后逃走。郝金刚便拔出刀来,追下去了。台上的和尚跑了三两个,拿着二十余僧。捕快一人牵一个。 周得胜已背着活佛跳下台来,陆葆安巳然领着二十多健役,先奔禅房,打开栅栏,一拥而进房。房里看守的几个沙弥,惊慌无措,众役将他们一一锁起,不漏一个。打人后面,果有一幅画像达摩贴在板壁上,一脚踢开,奔进房去,揭起地板,直人地窖子里。一看里面灯烛辉煌,一排有五六间房子,藏着妖娆妇女,不计其数。也有坐着的,也有立着的,也有睡在床上的,也有掷色抹牌的,也有喜欢的,也有愁闷的。见陆葆安领人进来,吓得张皇失色,走投无路。陆葆安道:“你们不必惊慌,有罪都在和尚身上,出去见官,就放你们回家。”大家无奈,又被催逼,只得扯扯拽拽,含羞带愧的走出地窖来。暂且慢表。 且说这庙里本是大长住十方善地,后来有藏空岛法惠寺的和尚法通来此游方,把这庙内方丈害死,另招几个和尚,他就作了方丈。那法通本是绿林出身,练了一身硬工夫,武艺出众。最可恨是好贪花的,时常出去采花。他有一个师兄法静,比他能为更大,然好练不好采花,曾屡次劝他,因此不合。他夜间采花心还不足,又生出若许主意,在他禅房后安了地窨子,或是抢,或是拐,妇女藏着许多。那张永的女儿是他派手下人拐来的,还有一个刘大之妹,即崔长顺之儿媳,是他半路抢来的,连刘大一并抢来。他皋常看医书,配些丸散膏丹;派人在外贴报于说活佛显圣施药。又想了主意,把刘大在地窨于养得肥胖,把他治得口不能言,即把他充作活佛。又结交下一个助桀为虐的和尚,叫粉面如来悟成,相貌甚好,也有些武艺,且通文理。两人很说得来,收他作徒弟,两人无恶不作。法静看不上他,自己回了藏空岛,不管他了。还有一个下院承寿寺,是他师弟法明住持,于前几天由省城来信,说铁头陀之事,叫他防着。今天正值活佛升天之期,与悟成商议,叫刘大为假活佛,悟成作方丈,诳哄愚民的银钱。那法通反倒清闲,正躲在后面楼上饮酒。见一个小沙弥惊惶失措,一直跑上楼来说:“师太爷,可了不得了,外头来了好些个官兵官将,把我师父拿口袋套了去,把师叔们也都拿住。又有人带兵进禅房来了。”接连又有老道来报,地窨子叫官找着了。又有小沙弥来报,师兄们都叫官人锁了。始而法通听见,尚欲迎敌,已经扎缚利便,手使五明月牙铲,下得楼来。继而一想,大势已去,只有自己一人,济得甚事?不趁此时逃走,仍归藏空岛,更待何时?于是改了主意。那时陆葆安等正在前面大殿审悟成等众僧,并未搜索到后楼。也是法通命不该绝,所以任他逃脱,无人知晓。再说顾师爷随后到了承福寺,此时冯小江已将方丈悟成等连拉带扛到大殿内,先将绳子捆牢,后将灰袋解放。悟成等众已被石灰呛喉迷眼,昏眩已极。周得胜已把活佛带到大殿,用凉水解醒。陆葆安已把妇女一群牵到大殿,郝金刚已将小沙弥及众僧、老道、火夫等众,俱锁在大殿外,听候发落。顾师爷先取了活佛口供,实系阳谷县城北民人刘大,被法通抢他妹子,并他也抢来,披剃为僧口中塞着麻核桃,绑在禅座之上,哄骗愚民。又审了台下众僧,供出五色亮光是硝酸等药合成的,自下而上,烧至活佛身边。还有一尊松明小像,脚踏莲花,直飞人半空中去,已在刘大衣领中搜出,当众验明。又供出刘大周身涂有异香,为的是烧化之时,必然香气满空,好使民人信心坚固。陆葆安解上妇女们。那些妇女们也有出于无奈,巴不得插翅飞回的,也有乐于在此的,也有羞见家中公姑丈夫的。幸喜其中果有张永之女,刘大之妹。其中有无家可归之妇女,顾师爷命人好好带回省城,有邻近之妇女,即速遣其归家,又把地窖内搜出的珠宝金银,仓廒内扛出的米麦豆谷,都记明分载车上。惟有方丈悟成,被石灰呛昏,审问无供。顾师爷及陆葆安等都不知尚有法通,故而使他独自漏网。还是顾爷拷问众僧,说:“你们这里可有法明?”众僧道:“我们这里无法明,只有法通。”这才知道法通漏网。又往后各处寻找一遍,毫无踪影,大家才起身,回到李家店,将要犯带回省城,其余都交阳谷县。妇女除张女、崔媳带回完案,剩下的各自领归。承福寺另招住持。事毕,大众回省,禀见过安大人,遂即会过顾爷。安大人甚喜,虽未获着法通,究除了承福寺一害,且四处大盗已去其二,只剩了天目山白象岭。 此时武备已有规模,又想到文风山东最好,且自己本系督学使者,何以不出示观风。于是先期告知,并不考文,只出策论、经解,诗赋各题。至是日,来考者一千余人,取超等十二名,特等一百六十名,一等六百名,二等二百名,三等四十名。题为《汉武帝置博士弟子员赋》,以“劝学兴礼,崇化励贤”为韵,《江防海防策》,《维鸠方之解》,《刘晏论》,《书梁鸿传后》,《美人十咏》,《夏虫十二咏》,七绝、五绝,以四艺为完卷。安大人旧习难忘,自己高兴,作了七绝十首、五绝十二首,送与顾朗山、孙静峰二位师爷看。顾师爷看了,吟咏一番,赞不绝口,即送与孙师爷看。忽见冯小江慌慌张张跑来说:“大人有请,有紧要之事相商。”二人错愕吃惊,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回 武备文修钦差驰誉 先难后易海盗投降 第六十回 武备文修钦差驰誉 先难后易海盗投降 话说顾朗山、孙静峰二人正在看诗,只见冯小江仓皇而来,说:“大人有请,有要事面议。”顾朗山道:“大人找我等何事?”小江道:“今早东昌卫守备李丰元、千总张起鹏来报,海运粮船被劫,说是海盗。教我来请师爷,速去商议,严拿海盗。”朗山道:“是了,我等就去。”当时约了静峰,一同来见大人。安大人笑面相迎,道:“适才东昌卫守备来报说,粮船被海盗所劫。那海盗姓欧,是兄弟两个。说还有别处在逃漏网的大盗,也来帮助。”顾朗山听了,思忖回道:“哦,是了,那海盗姓欧,恐是欧鹤、欧鹏,其中还许有铁头陀。”静峰拍手道:“不错,不错,请大人速即与田大人相商,赶紧派兵,千万画一善策,必须一鼓而擒。不但其中有铁头陀,还有法通、法明。我与郝金刚访拿铁头陀之时,知道有个欧鹏,是清水寨二寨主,又有个法明,是承寿寺的住持,那承福、承寿必是一家,法通、法明自然是一派,诚一举而三得也。非多派人去不可,必视为大敌,方能有济。”于是请顾师爷出令,并且开看静一上人的锦囊,也是今日,恰值开第二封柬帖之时。安大人与顾师爷俱带冠焚香下拜,方恭恭敬敬拆开一看,见上面也写着八句词儿,是:“时近中元,遇巧机关,失三得二,三亦必还,以二引二,惟唐与袁,以二引五,破天目山。”朗山大喜道:“恭喜大人,此去七月十五必然成功,且可得几个辅佐。还有藉此破天目山之意,诚可贺也。上次破羊角岭的柬帖应验了,此次亦必应验。”安大人亦听了高兴。 孙师爷道:“我正要看诗,被冯爷一叫,未得细看,诗稿我还带着呢。”说罢,又取出诗稿,仍与顾师爷同看。见上面写着题是《美人十咏》七绝十首。 《吴西脚》云: 吴苑君臣百事骄,漫将亡国咎纤腰。 伯符公瑾开江左,未必娉婷没二乔。 《息夫人》云: 懊恼强邻肆楚歌,包羞顿弃旧丝罗。 可怜一国鱼轩贵,不及民间谢小娥。 《卓文君》云: 几年黄鹄也无俦,底是怜才赋好逑。 一曲琴心违礼法,芳名终古误风流。 《盂姜女》云: 万里城边万骨枯,始皇枉作万年图。 千秋青史纷纷论,只有齐人善哭夫。 《王昭君》云: 黄沙白草望无边,绝塞琵琶绝可怜。 自是官家多薄幸,非关图画误婵娟。 《虞美人》云: 四面闻歌顾影颦,红颜不惜委飞尘。 江东从渡知多少,拔剑殉君一美人。 《孙夫人》云: 信有人间作婿难,剑光如雪洞房寒。 芦花江上私归去,节孝原来不并看。 《蔡文妊》云: 忍耻胡中十二年,余生重睹汉朝天。 惜他一样儒家女,独让班昭耀史编。 《梁绿珠》云: 拚向朱楼坠此身,贞心侠骨付灰尘。 季伦果是奇男子,焉肯遗殃到美人。 《杨贵妃》云: 雨淋铃曲作秋声,正好仙山赋定情。 天上夫妻能久住,莫来人世误长生。 又看题是《夏虫十二咏》五绝十二首。 《蜻蜓》云: 亭亭去复回,双飞点水急。 中庭微雨晴,美人花外立。 《知了》云: 嘈喵夕阳西,深深万柳堤。 居高声闻远,也解择枝栖。 《蜘蛛》云: 满腹是经纶,寄人矮檐下。 结成一面网,闲看自投者。 《蜗牛》云: 独具清凉致,常依水石间。 何如息蛮触,高处寄身闲。 《螳螂》云: 耸距捕鸣蝉,缘枝附高树。 白鸣得意间,能无黄雀惧。 《蚱蜢》云: 趯趯陇边飞,田原草正肥。 是谁翻画谱,刺绣上罗衣。 《萤》云: 向夕频招扇,何年照读书。 院凉人坐久,花底一星初。 《蚁》云: 行磨叹无已,穿珠智若何。 南柯休唤醒,富贵梦中多。 《蛾》云: 艳魄云曾化,修眉或人纤。 微躯非不爱,何事若趋炎。 《蝇》云: 钻营果何谓,挥去复飞来。 逐臭不知丑,扬扬拜贺回。 《蚊》云: 利嘴善迎人,嗜肤为饮血。 长喙能几时,反掌身俱灭。 《蛙》云: 搅梦六更乱,惊人两部声。 偶然潜井底,休作不平鸣。 孙静峰看了,佩服之至。朗山道:“所咏十美,各有议论,俱韦超妙。所咏夏虫,别有寄托,俱极精深。大人必于此道用过工夫。”安大人道:“工夫不敢说有。我夙昔爱散体,不爱试帖,爱今体,不爱古体。非不爱古体也,五笔力,无气魄,所以古体不能工,究是薄弱之故。我于前辈最拜服者如陈白沙、王渔洋、查初白、厉樊榭诸公,皆可追踪唐宋。至于时下袁、赵、程、蒋,亦可以步后尘。“ 朗山点头道东:“大人所论极是,俟刻校土录之时,可将此二十二首诗刻在前头。”静峰道:“大人也必有稿子,暇时定当借观。”安大人摇头道:“小弟断不敢刻稿。现时名卿巨公不管是何出身,到晚年必有一部诗集,前面必列着许多序与题词,后面必有跋语,可厌之至。”朗山道:“前些日子,我无心在书架上看见大人的试帖稿子,被我窃去,正值大人往邓家庄去的时候。我在公馆无事,已经细细捧读了,拟于异日恭校,代为刻板。”静峰道:“明日可赐我一观。”朗山道:“其中佳句甚多,如《天是鹤家乡》之‘癯容如岛佛,清梦醒坡仙。低饮银河水,高冲玉宇烟。扬州曾到否,一笑解腰缠’。又《雨放一村新笋梢》之‘雨催先后笋,林放短长梢。疏难摇月碎,嫩不受风敲’,《村舍新添燕亦多》之‘几家流水住深巷,夕阳落叶满阶红’,《不扫》之‘红残慵不扫,碧落恨无涯’,《鸦点凌寒剩燕支色佳焚香告天》之‘檀心温宿火,铁面冷秋霜’,皆可传之作。我尚有忘了的。”安大人道:“二位赞的未免太过,使我适增颜汗。文事今为不急之需,咱们还是讲武备罢。清水寨之役不可迟延,后日即须起兵。可命褚一爷为帅,赵鹏为先锋,陆葆安为后应,郝、谢为左右翼,魏永福、孙祥安为中军护卫,带五百人马,仍是改装而往,不可张扬于外,使彼远扬。”顾朗山道:“如此甚好,就是这样,可命人传出话去。” 褚一官等遵令料理行装,后日动身。至后日清早,大家改扮了,用过早点心,辞过了大人、师爷,请了训示,各带随身家伙,扎束停当,其行李在后。褚一官又叮嘱了冯小江等几句,就命带过了坐骑,众英雄各自上马。褚、陆、赵、郝、谢五人先行,带了精壮兵丁,并自己从人。五位都是客商打扮,马上拴着包裹,离了省城,往太平滨一路而来。路上说说笑笑,颇不寂寞。只是天气炎热,正在中伏,太阳犹如火炭一般。走了五十里,将近未牌时候,方才有了镇市。众人又渴又饿,而且汗已周身湿透,口内出火。看见一家酒店,各人纷纷下马。褚一官道:“天气甚热,我们后面天棚底下坐罢,可以凉快些。”郝金刚说:“不错。”大家进去,酒保连忙打脸水、泡茶,谢标又要了一大碗冰,摆在桌上。褚一官吩咐:“酒菜拣好的拿来,我们从人都叫他们外面吃罢。”不多时,酒来了十壶,菜摆满一桌。众英雄略为推让,就喝起酒来。 褚一官一面喝酒,一面现看屋内。只见靠窗户一张桌子坐着一个年轻人,不过二十多岁,生得浓眉大目,巨口阔腮。身材雄壮。下面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十分眼熟,似乎认识,却像个伴当模样。二人都赤着膊,窗槛上搭着衣衫。主仆两个时刻瞧着这边五人,交头接耳,好似做眉做眼的评论。陆葆安凑到一官面前,轻轻的说:“一爷,你看下手这个三十多岁的,好像石敢当的相貌。”褚一官点了点头。又好一会,倒是那个年纪大的忍不住了,向着郝金刚道:“兄台莫非姓郝么?我看着面善得很。”郝金刚猛然想起,拱手道:“石大哥,你这些年可好呀?咱们总没有见了。这时候在哪里发财呢?”那人刚要答言,那二十多岁的与他使眼色,不教他说的意思那姓石的含糊道:“现在没事,白闲着呢。”说罢,扭过头去了。二人即算过酒钱,匆匆的出了店,也有牲口,骑上走了。褚一官等遂忙着还了酒账,从人也都齐备,各自上马出店,跟下来了。恰好同路晚上恰巧与那二人同住一店。褚一官悄悄告诉郝金刚,叫他盘问姓石的,必瞒过了那二十多岁的方行。谢标说:“他是石敢当的哥哥,我也认识他。”这店叫顺隆店,伙计迎接众英雄进店,住在五间大上房,倒也宽敞。一切吃酒洗脸,不必繁絮。 姓石的二人住西小院上房两间。此众人饭后,正在脱衣乘凉见姓石的由西小院出来。郝金刚赶过去,两人一谈,甚是亲密,因问:“石大,你同走那人是谁?”石大悄悄说道:“我告诉你,可别说呀。他姓蒋名和。他曾贩私盐,后来作海盗,现投在清水寨。因上月抢了粮船,故此叫他来省,探听安大人那里发兵不发兵。”郝金刚问道:“有人要破清水寨,容易不容易”道:“我到清水寨不久,却知之甚切。若破此寨,倒有些棘手。那寨周围都是水,若无船,不能过去。在中起一片平阳之地,而且港汉极多,四面皆有芦苇,水的深浅不同。若道路不熟,就是有船,也过不去。及至到了岸上,都是小路,东一条,西一条,两边没头没脑的芦苇,望不见前面去处。有路就好走,有路就不通。若进了寨,路径更杂,非深通水性、本领高强者,不能成功。”石大又道:“你们此来并没有船只,到了清水寨,谁给你们预备船?此是要紧之件。”谢标也赶过去行过礼,就说道:“此事莫若就求石大哥,给咱们雇船,可以行不可以行呢?石大哥千万念旧日之情,况且破寨第一功。”石犬低头不语,一会子说:“我瞧瞧他去,时候太大,他要疑心。”三人散了。郝、谢回至上房,说起石大似有允意,倒是好机会。褚一官道:“过会子,俟那人睡熟,你再找石大,将话说明。”果然待至更深,郝、谢与石大定妥一切,且说了暗号。次早各散,各走各的。一日到了清水寨,离寨十四五里之遥,投店歇下。店门口贴了暗记,叫魏永福等好找。 再说赵鹏到晚间,俟席散后,拉了陆葆安到冷静所在,说:“我曾与一个姓唐的,一个姓袁的交好。他二人也是清水寨两员大将,今晚我与你私去走遭。若说降唐、袁二将,则破寨不难矣。岂不是奇功一件?你我脸上多少光彩!”陆葆安听了大喜。到二更以后,俟众人睡熟,赵、陆各带兵刃,悄悄出来。走不多时,已到滩边,但见一片大水,又望见对面黑森森一座大寨栅,只得咕咚咕咚钻入水内,泅着水来到对岸。只见水苇内摇出两只小船来,赵鹏等伏在水边,等他船过去,就从这条港进去。约走了半里,赵鹏透出水面一看,两旁都是苇子,并无道路。赵鹏道:“我们错走了路了。”陆葆安道:“我同你回去,再找路罢!”二人重新出来,在水底摸着行走。那知走来走去,都是浅滩,并无出路,才慌张起来。 赵鹏又出主意,望着黑森森的庄子走去,必定到了寨子门。二人议定,就愣向水苇里走。无奈实在难走,水倒甚浅,泥却很深。及至勉强爬上岸来,弄得遗体淤泥,苇叶好比利刃,划了满面血痕。那知到了岸上,更不好了,东寻西找,并无路径。虽有夜行术,亦难施展。此时进退两难,二人后悔。好容易得了路,直奔过去,忽听一声响,一齐跌人陷坑。旁边林内出来两人,一声喊,说:“拿奸细!”立刻奔来二十多个庄丁,都用挠钩飞抓,望坑内乱丢,将赵、陆二人横拖倒曳,捉了上来。众庄丁七手八脚,用麻绳四马攒蹄,把二人捆了个结实,带进寨里来。 是晚正是袁声万、唐振声二人巡更下夜,听说在东柳湾陷坑内捉住了奸细二人,忙忙来瞧。及至看了两人奸细满脸泥痕血痕,好似活鬼一般。袁声万走下来拉住辫发,将脸面细认,不觉“ 哎哟”一声。唐振声拉了他一把,袁声万就不言语了。于是对庄丁说:“天太晚了,将奸细存在我们前寨,俟明天清早,我们同你等去见寨主,再审他们不迟。”庄丁脱了干系,岂有不愿意之理。袁、唐俟庄丁去后,这才命人将赵鹏放了。赵鹏见是袁、唐,更喜欢不尽,把陆葆安为人也说明白了,遂即放起来问明来意。赵、陆将实话说了。袁、唐背着赵、陆计议一番,想:“跟着海盗,终无出头之日.,不如归属安大人,烦赵、陆引进,可以得了官职,以后还有升腾之日。”主意已定,即向赵、陆二人说明。二人大喜。四人定计,用薰香将二欧薰透,劫到店中,用言苦劝,大家央求,大约不能不从。那时岂不功劳更大?袁声万道:“你别把事太看易了。即使两个寨主都易劝说,那后寨二位夫人、二位小姐,亦不易办。”赵鹏道:“劝寨主在我等身上,劝后寨在你等二位身上,如何?”袁、唐应了。赵、陆二人假作归降。袁、唐次日引见二欧,即派赵、陆在寨中为将,信而不疑。按下不表。 再说店中褚一官等,次日清早,魏永福二人领众兵将都到了,一找赵田、陆葆安,并无踪影,他二人兵器全都不见。褚一官就顿足道:“这两个呆子,准偷着进了清水寨,必然弄出不好来。此时不见回转,不消说,是被人家拿住了。”郝金刚道:“不要慌。事已如此,只好想法救他们。且等今夜我先去探个虚实,见机而行。”褚一官道:“你要去,可小心为是。你再不回来,就剩了我与老谢了。”谢标笑道:“他不能不回来。”因附耳低言如此如此。一官点头道:“是呀,我忘了有那个道理了。”郝金刚收拾妥当,笑着就去了。 是夜正是中元鬼节,水村都要放河灯,十分热闹。天有二更,外面传进话来,说:“田大人到了。”褚一官吃了一惊,不知田大人为何到此,连忙齐队出迎,接进中军入座,褚一官率领众兵将参谒已毕,田大人就问目下军中事情如何。褚一官把现时情形细说二遍。田大人皱眉道:“顾师爷叫我赶忙来此,说是我到了这里,你们这里事情就成功了。叫我带了要犯进省,必得许多将才,藉此可以破天目山。此时安大人已同顾师爷大家往天目山驻扎去了,我们一同起身。还叫得了信,急去报捷。我今听你这话,离成功甚远,何以此次顾师爷话不灵了?”褚一官也猜疑了半天。本来先来的五人,倒失陷了两个,又去了一个,不知怎样。船只无有,道路生疏。初来乍到,未打一仗,诚然离成功太远。此时田大人到营,就近三更,吃饭歇息谈讲,不觉天已大亮。外面报进来说:“陆葆安、赵鹏、郝金刚一齐回营候令,并带着降将五名,拿获贼首恶犯二名。”田大人、褚一官听了,又惊又喜。 原来欧鹏自从西关被救之后,留他师父同上清水寨。他二位师父就私下与欧鹏说:“清水寨虽好,不可久恋,宜早回头。”欧鹏并未介意,回寨后,法明因承福寺有事,忙回了藏空岛。欧鹏与欧鹤商量,积买粮米,四外发商,岛中又出来时常劫夺漕粮。这一回劫的最多,知安大人访拿,各盗恐其有事,就叫蒋和去探听,总未回来,又叫小伙计石大去找。不一日,蒋和、石大回来说:“已经派人来了,人不多。”欧鹤等也未在意。这晚报东柳湾拿着奸细。次早唐振声来说奸细投降,人才出众,寨主礼宜陪待周到。欧鹤允了。袁声万同了陆葆安、赵鹏来到,二寨主降阶相迎,拜了大寨主之后,大家相见,摆酒款接。赵鹏与袁、唐等四人已经打成一路。不料是晚郝金刚找来。那郝金刚与石大在顾隆店定好约会,蒋和已说通,情愿归降安钦差,故此郝金刚来到江边,一棵柳树底下已停着船相待。递了暗号,老郝跳上船去,船上有二人解缆,扳动飞桨,望对港斜行到寨外。船上的人告诉老郝,旱道不管宽窄,遇着松柏顺手转弯,遇着杨柳左手转弯,若无树木,就可直走,再也不错。走了半天,谁知石大怕是他来,自己来迎,把他带进蒋和的住处,引见了,彼此讲得投机。也把许奋、齐明找来,一同定计谈心。许奋与鲍国思最相好,又与齐明是亲戚。他们久已存心,见安钦差待人宽厚,且知贼盗不能久长,都商量要改邪归正。今赵鹏、陆葆安投降,便知是假,而有郝金刚和九人已通消息,只有瞒着侯蒙与二欧。今夜正值七月十五日,清水寨讲究过中元节,夜里放河灯焰口施食,甚为热闹。赵鹏与这边五人计议,用少许蒙汗药酒,将二欧百般欢饮灌醉,并用薰香蕉醉,将二欧偷出寨来,即用石大的船渡过岸去。在船上才把二欧捆住,郝金刚背着欧鹤,赵鹏背着欧鹏,并带领五个投降之人,来到辕门。 褚一官听了,惊喜非常,忙进后营回察田大人。与田大人计议一番,传赵鹏等三人进了,慰劳了数语,带降将进来相见。褚一官谦和,降阶相迎,待以宾礼,即带他等见过田大人。田大人见了投降五人,温谕一遍,并叫他五人劝说二欧投降。唐振声禀道:“寨主劝之不易,须示以威,后待以思,大费周折,方能有济。”田大人点头,吩咐:“明早大家起身回省,二欧他的家眷及清水寨喽罗,并所有粮米一概不管,且自由他。”众人答应。 且说二欧被人背人大营,尚不知觉,及至日出,渐渐有些转动,因昨日酒多,醒得迟。欧鹏先嘟嚷道:“口渴得紧,快拿茶来。”此时赵鹏、唐振声等都在旁环绕,郝金刚即送过茶去。欧鹏二目蒙胧,道:“再喝些。”伴当急又取来。喝了,猛然睁开二目,看见赵鹏等在旁,便道:“我昨日酒太多了。”说着话,复又往左右一看,见地方生疏,不是水寨的样,大为诧异,忙要站起,才知捆着呢。又看见欧鹤,亦是捆着。他哥哥才动转,始醒悟过来,大声喊道:“哥哥,你还不知咱们叫人家暗算了,总粗心无见识之过。”欧鹤惊醒,道:“哎哟!这是那里?”赵鹏等刚要答,二欧齐声道:“不用说了,事情已到此,该杀该剐,由你们办,别的话不用说了。”赵鹏望着唐振声等,不好用言安慰。正在为难,只见魏永福进来道:“田大人有令,将要犯牢牢捆着,不可疏虞,俟到省再为发落。”说罢去了。赵鹏又叫人预备点心茶水,都叫摆上,劝二欧略为用些。欧鹏等摇头道:“我二人是要犯,不收拾我们足矣,无须酬应。老爷们请便!”赵鹏等无法,只得叫伴当在此伺候,大家走开。至次日早起程,一路都是赵鹏等供应二欧,样样周道。进省入狱,发兵看守,惟二欧单住两间洁净房子,床帐桌椅,摆设停当。须臾,送进铺盖,酒馔丰盛已极。又有人传话,叫禁子等好好伺候。赵鹏等每日轮流来看,又把手铐脚镣开了。这天晚间,赵鹏等三人,唐振声等五人,一齐进监来看,并摆着极好的筵席,极美的酒来谈心。二欧原是豪杰,胸中又不肯露出愁闷,故此大喝大吃。席间每人一杯,奉上劝二欧。欧鹏笑道:“诸位又照那晚劝酒,又把我等如何计算!”欧鹤亦笑道:“怎么又喝酒么?我弟兄若再醉了,又把我们弄到哪里去?”众人忙道:“二位哥哥不必作耍,要宽恕弟等之罪。”说着一齐跪下。二欧忙一齐拉起,众人不肯,齐道:“弟等有话:二位哥哥若肯应声,弟等才敢起来。”欧鹏先道:“众位请说罢!”众人于是细细将劝降之话,说了一番。二欧始而不肯,后来大家跪着不起来。正说着,人报田大人来了。二欧始以为他来查监,谁知田大人从外面嚷道:“着我来奉劝二位欧将军一杯!”说着进来,大家站起,两旁侍立。田大人即向二欧作揖,二欧还礼。田大人即让二欧上坐,二欧再三不肯,让之至再,这才坐了。田大人又让赵鹏等人席,大家谈论,十分畅快。说到投降;二欧不好再不允了,即向田大人投降。当晚饮至三更方散。田大人本欲请二欧往他署中去,二欧又不肯。还是陆葆安道:“大人须先禀知中丞,再寄禀到安大人营中,然后再请欧兄们出监,方是道理。”田大人笑道:“说的是,是我太性急了。”大家陆续别去不提。 且说二欧安心在监,不受委曲,比在公馆舒服,惟惦记家眷。一日午饭后,禁子进来禀道:“二位欧将军家眷到了,要进监探望。”二欧齐道:“叫他们进来!”原来中元节第二天,碧氏妯娌在后寨不见二欧进来,尚未介意,只因丫环交头接耳,说寨主不见了,方查问起来,命人往前厅寻找。外面侯蒙也正寻找。侯蒙心中明白,这才急急报人后寨。碧氏姊妹定了定神,又叫侯蒙到外面问问唐、袁、许、齐、蒋五人,方知也无踪迹。又向各处寻问了多时,回进来说:“众位爷们也不见了。”碧姊妹一想:“营兵来到,寨主及手下五将都不见了,只有侯蒙济得什么事哪!”正在惊慌,侯蒙又进来禀道:“小将向外查问,昨夜寨主被大家拿去,袁、唐五人已经投降,里应外合,一同去了,大约寨主凶多吉少。”碧氏道:“你再去细细打听打听。”侯蒙去了。此时后寨大乱,依碧氏要自尽,依水仙、海蟾要迫杀前去,抢夺他父亲回来。 正议论不决,侯蒙说道:“二位夫人与二位小姐不必愁烦,小将打听得实在,寨主决无妨碍。现时唐、袁等五人俱已投降,与他们那里的人待寨主甚好,寨主毫不受屈。”碧氏母女四人略为放心,才定了主意,将家私都交与侯蒙,叫他看守。母女四人轻装简从,追至省城。若寨主无事,就等见了寨主再说;若寨主有个好歹,即同死在一处。于是忙忙收拾细软,哭了一回,离了清水寨,往省城而去。半路遇见一武职官,带了许多从人,年纪三旬以外,气象威武,同住一店。他住在上房,不多时,打发人送过二十两程仪。碧氏不肯收,来人道:“我们褚大人与你家实有交情,千万收下,到省再见。”说毕,匆匆而去。次日进省一询问,二欧尚在监中,有人带着到了监里,相见大笑。二欧告知:“现已投降,毫无苦楚,你等放心。”正说着,田大人打发人来说:“现已禀明中丞卫大人,可速搬人田大人衙门。”二欧即日出监。田大人打轿来接。到了衙门,田大人命女眷把碧氏母女接进去,遂亲身出迎二欧,让到书房畅谈,比前更为亲热。正在说得痛快,人报褚大人由军营回来。不知褚一官为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一回 问迷津三阅仙柬 怀远虑同赴邓庄 第六十一回 问迷津三阅仙柬 怀远虑同赴邓庄 上回书说到欧家一门团聚,二欧夫妻父女六人都蒙田总兵请到公馆中暂住,当夜三人对天一拜,结为弟兄。总兵居长,从此以后,悉以兄长、大伯、伯父呼之。二欧此时是真心降顺,并无异心。总兵次日面禀中丞一切,恰好中丞正接安公子来信,拟就奏稿为二欧出罪,专候他家眷信息,差褚一官上省投信,路上已碰见欧家母女,彼时不知。等投信后,闻人传说二欧家眷已到,人已出监,住在田总兵处。褚一官听了这话,立时去见田总兵。及至见面,问起情由。总兵说与他听,他立刻要见二欧。总兵当即请二欧出来,与他相见,三人一见如故,甚是投机。说起路上曾见着二欧家眷,而且帮过青蚨。欧家弟兄当请褚一官人内,命妻女出见面谢。褚一官道:“既蒙不弃,愿结为弟兄,万勿推辞。”二欧想椿爷是钦差至好,人又诚实,有甚么不肯?当下拜做弟兄。褚一官年小,以兄嫂称呼二欧,水仙、海蟾也出来叩见叔父。田总兵大喜,设筵庆贺,四人痛饮,说不尽的快活。这且不提。 再说那褚一官送来的奏稿,是特与中丞相商,中间叙的是二欧投降献粮,愿投营效力,恳思免罪录用等语,说的甚妥。中丞阅过,深以为然,中间略改了一段,补人袁、唐、蒋、许、齐五人先来投顺,然后才劝二欧并降,目今正在用人之际,得此七人效力,可望荡平土匪云云。中丞改好,复修一信,将二欧家眷母女四人探监,现已留在田总兵处,二欧已出监与田总兵结为弟兄,真心归顺;闻其女颇有武艺,应如何安顿之处,乞大才商酌;兼问天目山情形,何木调二欧随征,最好将伊家眷安顿一妥当地方,暗做为质当,则二欧此后可保无异心矣。信已写好,仍烦褚一官带去,以速为妙。褚一官执信,不敢逗留,次日一早就动身,马上加鞭,直奔大营。不过三四日,已到营门。 却说安钦差自到天目山下,扎下营盘,观看形势。但见这山高有数里,广有二十余里,止有一条路径可以上山,其余都是悬岩削壁,无处着脚。闻说那宋万超手下仅有千人,山中还有土人一千余户,都是为贼软困,不得不投降,其实非甘心从贼也。那宋贼虽无甚本领,却有一样无可如何处,他按兵死守,并不下山交战,但知派人轮流守住山口,运些滚石檑木。若是攻山,枉送性命,又无别路可通,任凭你算计,一无良法。所以钦差扎营已久,并不曾见过一战。攻山过数次,倒伤了数十名小卒,连顾朗山与众将,俱是束手无策。今闻二欧已降,钦差想又添两员将佐,或者能助力攻山。随即顾朗山到营说明一切擒寇运粮缘由,借此可以为二欧赎罪地步,遂与朗山计议,拟下奏稿,遣褚一官上省,请中丞一看,斟酌妥当,再缮折奏人。褚一官今日回营,见了钦差与顾师爷,将中丞回信奏稿呈上,忙将二欧家眷已来,田总兵怎样与二欧结拜弟兄,那二欧倒是两条好汉,他的妻女甚懂道理,女儿更有本领,连我也爱二欧直爽,也同他结拜,细细的对钦差说了一遍。安公子听完了话,拆开信与朗山同观。看那奏稿改的甚妥,信中要安顿二欧家眷一层,真是虑得不错,但安放在何处好?安公子低头思索。 顾朗山忽然想起来了,说道:“东家,你可还记得那白鹤山长老仙柬还有五封,这如今何不取出来,看看日月,开得开不得?若恰逢其会,一看柬帖,自然明白了。”安公子闻言,不禁拍手道:“我真忘记了,幸亏先生提醒。”忙令人打了水来,净了手,吩咐摆设香案,焚起香来。然后才取出那装柬帖的锦囊,供在香案之上,恭恭敬敬的行了一跪三叩的礼,才打开总封来看。真正凑巧,恰好第三封柬帖应在此日开拆。安、顾二人见了,说不尽的欢喜,忙拆开细看。帖上写的是:“欧家母女安放邓庄,二欧调营征战无妨。高山要破,挖道暗人,三月功夫,方能卒事。暂请病假离营,移营在山后,从山后挖地道,通人山中,四面再挖深坑,断彼逃走之路,必遭擒矣。以少杀为主。”安、顾二人看罢仙柬,心中了然,深服禅师先见之明。安公子忙将奏稿誊真,外加折片,是:“请假就医,暂离营盘,一俟病愈,即到营征剿山寇。那天目山贼寇恃险抗拒,永不出战,但知死守,而地势险要,一时难破。幸亏田总兵收服袁、唐等五人,劝得欧鹤弟兄献粮投降,军中有粮,兵心坚固。臣因目疾请假,所有军营中事,即着田总兵代办,恳恩赏假,并奖赏田总兵等。欧鹤兄弟二人虽是海盗,现在知悔献粮归顺,恳恩免罪,留营效力。”这是奏折中大概。格外又修禀,托乌老师照应,又写家信,又写信与中丞:“要调取二欧赴邓庄聚会,务乞请田镇军即日来营视事,安某好到邓庄料理一切。”正写了一天一夜,方才写好,仍着褚一官上省投信,嘱其同二欧一家六口先赴邓庄等候着,我等田总兵来营,即动身到邓庄聚会,且此次可将家眷也送到邓庄,省得在省寂寞。褚一官闻言大喜,将奏折匣包好,将信收好,随即动身,不分昼夜,赶紧上路。果然此次比往常更快,三日功夫,已到省城。即刻上院禀见中丞,面交信函、奏折。中丞拆信看过,知道细底,忙请到田总兵,说明原故。总兵甚喜,说道:“等某去告诉二欧,事不宜迟,赶紧动身,随着钦差、宝眷一路赴邓庄去。某须料理军装,交代军营中经手之事,约耽搁二三日,才能动身赴营。先请褚爷同钦差、宝眷与欧家六口,即日动身,到邓庄等候钦差相见,何如?”中丞点首应允,一面将奏折会衔写好,差官进京出奏,并交代钦差的信札,一面给安公子写回信,又张罗送褚一官与安钦差家眷的路菜,连二欧处也有一分路菜。中丞可算周到多情也。那褚一官见了二欧,将钦差出奏的言语给他听,管保无罪,“而今请你一家到邓庄去居住,将来你弟兄投营效力,家眷有人照应。钦差现请三月病假,也到邓庄聚会,家眷与我们一路同行。”又将邓翁的一生事业,说与二欧听。二欧平日也闻得邓翁是一位老英雄,年纪九十多岁,褚一官是他女婿。既拜弟兄,倒要去认认这位弟夫人。那碧氏母女听说褚家娘子是邓九公女儿,更惦记去见见才好,所以大家别无话说,赶紧料理行装,准备着上路。 那钦差公馆中舅太太接了公子的信,又见褚一官说是接她二人去邓庄暂住,不日安公子就来。那舅太太与珍姑娘更不用说,急忙收拾好了行李,令人请褚一官来催着动身。当有首县预备下夫马轿子,择了吉日,遂动身出省。二欧家六人外,还有袁、唐等五人。此时五人是早巳见过二欧的了。钦差处褚一官与家人等跟随,还有田总兵派来千、把二员,中丞派戈什哈四人护送,一路人夫轿马,十分热闹。这里来动身之前一日,褚一官已写下一信,专遣一快足送呈,两处有信,好教邓老翁明白底里也。是日止走了六十里住店,二欧家眷同住一店,舅太太与珍姑娘住上房,碧氏母女住厢房。那母女四人一到店,下轿就走过上房,叩见舅太太与珍姑娘。彼此见面,十分合式,说话投机,连吃饭都在一桌共食。外面褚一官与武弁、戈什哈大家一桌饮酒,谈淡笑笑。二欧在内,也与众人投机。袁、唐等五人另在一间居住,五人另外吃饭。次早动身上路。在路走了六天,那天交午,已到邓庄。 再说邓翁先接的是安公子信,细说收降二欧,十分费力,现在.连家眷都来了,令他来宝庄居住,好与郝、谢、周、韩诸人联络。二女子得谢、郝二女作伴,好探听他的本领,留下妻女,将来他随营效力,不怕他反复。此其大略也。自己“亦来盘桓,系请假就医,可以住上一月,已请褚大姊夫接舅母、小妻同赴庄上,某不日即来”。写的明白。老翁看罢大喜,当下告诉褚大娘子与二姑娘一切。这两人更是欢喜,忙打扫房间,令人多买下酒菜。邓翁又差人去告诉郝、窦、周、谢九家,约定等二欧一到,大家请他去同住。邓翁又将外面厅房厢房都叫人打扫干净,预备安公子到来居住。厢房四间一边,两边八间。东厢房预备安家人与听差的人住,西厢房给二欧居住,家眷止好另拨房子居住才方便。诸事料理已毕,恰好省中专人已到,说明日准到。老翁拆开褚一官信,看了一遍,忙递与褚大娘子,说:“姑奶奶,姑爷有信来,你快看。明日他们就到了。”褚大娘子看完信,十分高兴,想丈夫这如今是都司大老爷,不比从前,将来再得保举,戴上一个红顶,那就真正不枉做人一场了。那二姑娘是最喜欢热闹,听说不独心中最喜的干妹子来了外,还有欧家母女四人,不知怎样一个人物,见了面就知道了,所以盼望更切。那时两个孩子已过了周岁,算是两岁,也会走了。 邓翁庄上一切预备停妥,到了次日,天交午初,果然轿马巳到。邓翁令大开庄门,迎了出来。先是舅太太轿子到,舅太太下轿,随即是珍姑娘下轿,当有仆妇婢女搀扶,往里而走,见了邓翁,彼此叫应。进了二门,早望见二姑娘、褚大娘子二人迎了出来,满面笑容。二姑娘一手一个,拉了两个孩子,但听他叫道:“舅太太、老太太,你老好!你可来了。”随即上前来拉手,这才看见了珍姑娘,登时放下舅太太,紧走一步上前,拉了珍姑娘的手,对准了面孔叫了一声:“我的妹子,你可来了,我想得你好苦!”说罢,手拉手就往里走。此时珍姑娘忙上前叫应了九太爷与褚大娘子,又去看两位少爷。二姑娘仍然是拉着他手不放。随后又有碧氏母女上前,先叫应了邓九太爷。碧氏以九太爷呼之,水仙、海蟾以九爷爷呼之,又以伯母呼褚大娘子,以姨婆婆呼二姑娘,每见一人,都是磕头在地。褚大娘子看那水仙姊妹,年纪不满二十,生得十分俊俏,心中爱极,顺口道:“我若有这么样闺女,一个就心满意足了。”水仙、海蟾闻言,忙上前说道:“褚家伯母如不嫌侄女粗蠢,今日就拜在膝下,做个义女,不知你老人家肯收我两个傻丫头不肯?好在褚家伯父曾与我父结拜,论辈数,也是儿女一般。”褚大娘子闻言,喜欢得张开了口,笑得合不拢来,说道:“真的吗?”水仙姊妹忙走过去,拉了褚大娘子说:“如此请干娘上坐,好受礼。”二人双双下拜,口尊:“干娘,我二人得了这么一位干娘,真是三生有幸也。”说罢,磕了四个头。褚大娘子当真竟受了他二人的大礼起来,随请褚一官进来。当有安家仆妇凑趣,忙向外边将褚一官拉进里面。水仙二人遂以“干爹”呼之,下拜,然后又拜九公,以“老爷”呼之。九公一见,哈哈大笑,但说个“ 很好”。随后又拜二姑娘。二姑娘可说了话了,说道:“你俩为什么不认我做干妈呢?偏是认姑奶奶,想是嫌我年纪小,养不出你们来。我今年也二十九岁了,大着你们好几岁呢,就做你两个的妈也做得,怎么偏不认我?”褚大娘子闻言,大笑道:“我的小妈呀,不是他们不认你做干妈,因为辈份不合。如今你是他们两个的干外婆,比干妈还大一辈,又亲热,你把他们当做外孙女一样的疼他,好不好?”二姑娘听说,登时喜欢不已。那时碧氏姊妹二人上前认亲,叫亲家,叫亲家爹,一阵叫应,只听得欢笑之声不断。邓老翁道:“快预备内外酒饭,别尽欢笑,叫人肚子受饿。”于是同了二欧出来,到客厅中坐下,催饭吃。 这个当儿,袁、唐、许、蒋、齐五人也来叩见邓翁,以子侄礼叩见,二欧代达姓名来,并申明曾与褚爷、田总兵大家结拜。邓翁看了五人,笑道:“都是龙华一会上的人,难得都成了一家人了,止盼安家贤侄,早早平服了天目山白象岭,拿住了妖僧,大功成就,彼此都博得一个大小前程,也不枉做人一场。”众人齐声道:“老人家说的不错,但愿早早成功,大家都聚在一处,同你老人家多喝一坛酒,那才快活呢!”大家你言我语,说得老翁十分高兴,摆上酒饭,痛喝了一阵才吃饭。外面如此,里面是二姑娘、褚大娘子劝客人饮酒,席上谈笑欢声震耳。二姑娘是见着了干妹子高兴,褚大娘子是新收了两个干女儿高兴,其余舅太太、珍姑娘、碧氏母女见邓家人如此热肠,以亲人相待,焉有不喜欢高兴之理? 那二欧拜见了九公,一定要人内拜见褚大娘子与姨奶奶。裙一官辞之再三,二人那里肯答应,无法,止得先进内通知,随后带领二欧人内,先拜见姨奶奶,次拜见褚大娘子,连两位小爷也都相见。邓翁对他二人道:“消停一二日,我再领你去见见他们那几位收手的绿林英雄,乘便好寻下房子,你二人的家眷方有存身之所。他们那边也有两位姑娘,年纪与你两位姑娘不差上下。他们也会武艺,将来住在一处,正好讲究些本领。将来有好亲事,我老朽还要替四位姑娘做个大媒人呢。从前那钦差安大人的夫人十三妹,是认我为师博,他那亲事一生就是我的媒人。如今他是已经做到一品夫人了。”二欧闻听“十三妹”三字,连忙说道:“我们一向久闻十三妹姑娘,是女中豪杰,可惜不曾见面,原来就是安大人的令政夫人,这却真好了。我等情愿跟随安大人做个奴仆,将来进京到宅参见主母,那十三妹姑娘我们可就见得着的了。”九公道:“那也不必是要等将来,止要安大人来了后,我替你们通诚,遇着有事,先差你同我们褚姑爷进京一趟,也就见着那十三妹了。”二人闻言,更加欢喜,连忙叩谢。 话休烦叙。二欧暂住邓庄,过了一二日,邓翁领他二人往郝、周、韩、谢、金九家,除周三、郝武、韩、谢四人不在家,现在军营外,其余五位英雄一一见过。大家见面如故,彼此景仰,都说相见恨晚。二欧看了庄子,甚是清幽,若在此地置买田地,盖上房子居住,真是洞天福地。因此想起自己飞空岛的米粮呢,是报效了皇家了,家眷船上还有些金银细软,也还值钱,不知何人看守,忙请九公进内,唤出碧氏姊妹来,问他船上金银细软尚存否,现有何人看守。碧氏道:“我动身时候,交与侯蒙看守。还有箱笼三十余只,金银细软也还不少,事不宜迟,快派人去取。连那些人都可以一齐叫了来,合用的人留下,不用可以遣散。此事非袁、唐、许、蒋、齐五人不可。还要托褚大爷派人同去,方保得关津渡口无人阻拦,快与褚大爷商量罢。”二欧闻言,即刻请到褚、袁诸人,将此事说明。袁、唐二人愿去,褚一官派人同往。先从军营中经过,请钦差给令箭一支,以便关津渡口验放。袁、唐二人辞别众人,动身往太平滨去了,不提。 再说安钦差在营中等候田总兵到来,好动身赴邓庄,与诸人相见。其时奏折已进京去了。那一日,田总兵由省起程,来到天目山营盘。安公子请了进营相见。当将营中诸事交代清楚,留下郝、周、韩、谢四将,冯、赵、陆三人随同回邓庄,次日动身。言明至多两月,即来此地,仍旧将山围困,四面挖下濠沟,不放一人出山。再与顾朗山商议,打探有可挖地道之处,斟酌行之。倘若二欧有何妙计,当即通知。安公子交代好了,这才动身赴邓庄而来。要知见了二欧怎样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二回 安钦差邓家庄聚 会侯头目太平滨动身 第六十二回 安钦差邓家庄聚 会侯头目太平滨动身 上回书说至安钦差在天目山营中,候得田总兵已到,忙将兵符令箭面交田总兵,嘱咐他在此围困山林,格外小心,不要被贼人偷走;凡有人迹不到之处,俱挖下濠沟,派人看守。郝、周、韩、谢四将意欲同钦差回庄,因总兵再三挽留,说道:“你四位若去,我就不敢当此重任了。”安钦差听总兵之言,止得转劝四人仍在营中效力,“ 等我此去,或寻出一个机缘,破了此山,省得久在外边受苦。”四将无奈,仍在营中。安钦差随即动身,一路无话。 那一日到了邓庄,进庄后先见了老翁与褚大娘子、二姑娘,然后才见舅母与珍姑娘。大家见礼已毕,归座。邓翁问起营中情形,安公子细说一遍。邓翁道:“这样说来,真正无法可想。就是仙柬指引挖地道,也是难事:要从下往上挖人山中,至少也要数十里之远,旷日延迟,何日收功呢?”正说到此,褚一官进来回道:“二欧要进来叩见,同他家眷六人,都在外面候信。”安公子道:“请他进来相见。我正要问他可有什么妙计,能攻破天目山。那天目山中的贼人,他可有认识之人,还有那山中怎样一个地势,不知他去过否,我要问他个细底呢。”褚一官听了这一番话,忙出来带领二欧与碧氏母女六人,一齐人内。到了内堂,安公子先起身站立在一旁,用目细瞧这欧家一门,是怎样一个人物。但见二欧在前,后面随着两个妇人,末后是两个女子。走进内堂,往上一看,连忙一齐跪下,口称:“钦差大人在上,罪犯欧截、欧鹏与妻子、弟妇、女儿、侄女,特来叩见,拜谢救命之恩。”说罢,连叩了九个头,真是角崩在地,碰得有响声。安公子忙令人扶起,说道:“壮士肯弃邪归正,将来为国家出力,你我都是一殿之臣。听说你与褚一爷结拜,又将令爱寄拜在褚姑奶奶名下,更是亲戚了,千万不要客气。等我假满到营,二位一同前去立功,宝眷就居住此地,有邓翁照应,尽可放心。还有郝、周诸人眷属也在此地,曾见过否?”二欧答道:“已去拜望过,很蒙青眼。就是妻女们也去见过那郝、谢、周三位奶奶,郝家姑娘、谢家姑娘甚爱我们两女,要结为姊妹。将来一定在此置产居住;已遣人往太平滨去取船上的家产,恐关津阻拦,褚一爷有人同往,说是由军营请支令箭,此事大人知道否?”安公子道:“我动身之时,未见有人来请令箭,好在田总兵在营,闻信自然给箭,大约一路决无阻拦。闻说有五位头领,我倒要见见这五人。”二欧道:“袁、唐等五人现止有三人在此,袁、唐二人已往太平滨去取家产去了。这蒋、许、齐三人在外恭候,请示就此时传见否?”安公子道:“快请进来罢!” 于是二欧出去;带领蒋、许、齐三人进入内堂。一上台阶,三人即止住脚步,往上瞧见钦差,慌忙跪下,叩首在地。钦差忙令人扶了起来,细看这三人相貌,也还良善,遂问了他出身来历。三人据实告禀,说道:“罪犯等五人本是良民,因家贫,贩卖私盐,为盐商拿住,送官究办。用非刑拷打,几乎丧命。坐监半年,九死一生。后来还将我等充军,在海口遇见两位欧寨主,救了土船,收在船上做头目,虽曾抢劫客商金银,却未伤过一人性命。此系真情,并无虚话。”安公子闻言道:“据你所说,非甘心为盗可比,如今既弃邪归正,须要替皇家出力,好盖前愆。”三人答应:“谨遵大人金谕。”安公子复问道:“那天目山的宋贼,你们知道他来历否?他那山寨,你们有人去过否?”二欧答道:“那宋贼从不与我们交往。闻听人说,他也认识那妖僧,他那山寨地方不大,险要非常,攻破很不容易。”和道:“我想起一个人来了,就是看守船只那个侯蒙,他曾在天目山住过。常听他说,周围有多宽,内里有许多山洞,深有百丈、数十丈者数处,要问细底,等他不日就来,那时间他,即可得其地利也。”安公子闻听侯蒙能知天目山地利,心中大喜,吩咐五人道:“你们五位且在此暂住,等侯来到,再问其详。若能熟悉地利,好助我破山,将来大家立功,在此一载你等家眷在此,仰仗邓翁,诸人谅可放心。若能将船中蓄积全数搬来,不愁置产无资。”众人闻言,齐声道:“正是。”随即辞别,出外面去了。 话分两头。再说袁声万、唐振声带领着两名兵丁,往天目山营盘那条路上而来,走的是小路,抄近百余里,因此与钦差错过。及至到了营中,才知钦差已动身赴邓庄,田总兵已到营代理。二人进营,参见田总兵,说明原由。总兵留他二人住了一宿,次早送行,果然给了他令箭一支,又请文案处发了护票一张。此系顾朗山在营中定下章程,凡有要紧差事,必须给护票,好令沿途验票放行。此时朗山还在营中,要听钦差回音,可有甚么妙计。因仙柬上说挖地道一节,朗山嘱安公子向邓翁相商,兼问二欧可有妙计。朗山本欲同钦差赴邓庄,又是田总兵留他,且住半月,等营中诸事料理有头绪,可以代办,然后再送朗山赴庄,与钦差诸人聚会。 这事表过。接说袁、唐二人由营动身,出文登县口,乘船到太平滨,寻着了那侯蒙,将二欧的信取出,交与侯蒙,细述一切。命他将船上所有值钱东西,一总收拾好了,先用船载进口,然后或用车,或用骡驮,大概走内河到德州上岸,旱路不过三四天,就可以到邓庄了,“你先去收拾去罢。”侯蒙道:“我知道了,你何妨同我一同上船去收拾,烦你点数,开单清楚,好去交代。依我意思,将上等金银细软装在箱内,其次值钱东西如衣物器皿,可以带去;如木器家伙、碗盏之类,似乎可以不必带去,赏给船上不跟去的人。你看我这主意如何?”袁、唐道:“所见甚是,就这样办罢,也不必大忙,多的日子都耽搁了,何在乎这一二日。”侯蒙道:“你那里知道我性子最急?巴不得立刻就把这些东西当面交代才好,我那就无事,省得朝夕心惊胆战。”袁、唐二人道:“你是实心,所以如此,其实忙不得的。常言道:忙中有错。你止顾性急,万一把东西收拾得不妥,路上碰坏,那可就受埋怨了。不如消消停停,一样样慢慢收拾起来,东西又不得坏,人也有省力的时候,总不过是船中东西,给他带去,还有什么.说的?还有一层,那些个人也预先问他们一声,谁愿跟去,谁不跟去,共有多少人数,也得斟酌开消。跟去的人,自然将来随在一处,仍是一家;不跟去的人,也得分出一个陈人新人。跟随年久者是陈人,从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见。那些剩下不带去的东西,多给他些,还须给他些口粮,好劝他回乡务农,不要再做强盗。那新收的弟兄,止须发给他盘费,劝他一番,任凭他归乡也好,仍旧去做绿林,也止得由他。”侯蒙道:“此间船上的人共有百余名,大半都是寨主起手共事之人。平日他们也尝虑及做海盗,终有一日报应,无奈身在其间,不得不听号令。如今既然寨主投诚,愿替皇家出力,不惟立功,还可洗罪。他们听了这个信息,十分欢喜,深盼寨主来唤他们前去军营,帮助立功,把那盗名除尽,算是一个将功折罪之人。据我看起来,那陈人多半是愿去的。剩下那些新人,一半是飞空岛的乡人,有家可归,听凭自便,临走时多给他们盘费,也就是了。”袁、唐二人道:“就是如此。”说罢,又催他去打点船上东西。 衰、唐二人跟随他一路上船,侯蒙忙去开了船舱,把舱中整只的箱子抬了出来,打开细检,命人取来笔墨账簿,请袁声万照数登簿。侯蒙于是把箱中之物重新点过,再装入箱。每点一物,袁声万即书写编号,点完一箱,再换一箱。袁声万觉得十分累赘,唐振声忙来更换,话休烦叙。如此详细检点,整整三日,方才将上等箱子点完装好,外面用麻布包好,用绳绑定。然后再点其次之物,又费了一天功夫。随后将零星物件点清,择其需用值钱之物带去,此外零碎等物一概不带,问明船上有不愿去之人,把此项不带去的各物,全数付与,任凭或卖或留。这些零星碎物全不记账,全赏与那不同去之人。 这样料理,直闹了五日,才算大功告成。侯蒙尚不觉怎样,袁、唐二人直累得腰疼腿痛,周身无力。二人对侯蒙道:“老哥哥,我算服了你了!如此精神,这样费心劳力,仍不觉乏困,实在难得。我二人不过换替着开开单子,已经累得七死八活,四肢无力,腰腿疼痛,若再要这样劳乏,真正来不及了。”侯蒙道:“你二位是一向受用惯的,所以劳碌不起。我是一个苦人出身,慢说这五日收拾东西不觉劳苦,就是经年累月肩挑贸易,奔走街坊,也不知道吃力,所谓‘习惯成自然’也。如今东西巳收拾好了十分之七,还有三分之物,让我一人料理,也不用开单。再得两天功夫,大功成矣。”袁、唐二人道:“也只好奉求你老哥哥一人偏劳,我二人要歇息歇息,养养精神,才好上路。”侯蒙道:“如此请便。你二位尽管去歇息消遣,不必拘束。”袁、唐二人遂在船上倒头就睡,直睡了两天,才歇过了乏。 那时侯蒙已将所有应带去之物,都绑扎好了,连箱子等项,共有六七十件,装载两只船上。所有愿去之人共五十余人,不愿去之人亦六七十人。侯蒙把船中不带去之物分与那些不去之人,又每人给与路费银数两,嘱咐他各自归乡耕田种地,做个好百姓,再不可又去投在绿林。充当强盗,将来后悔无及。那些人倒也听话,果然各人散归故里,耕种营生,不再失身为盗也。这同去的五十余人,各人都有些随身行李,每人一二件不等,竟装满了两只船,连运载欧家东西之船,共是四只。侯蒙尚恐船重人多,格外择了两只新船,单备人坐,一只是请袁、唐二人与自己乘坐,后面安排伙食;一只给同去之人坐,止许三十余人坐,十余人分数人在东西船上看守,分数人在坐船伺候。诸事料理的妥当,剩下船只赏与邻船渔翁钓叟,作个记念。安排已好,约定次日开船进口。坐船在头一排走,袁、唐、侯三人打头站。每逢关口,有的是令箭、护票,不怕阻拦。那一日,大家商议当夜在此停泊,明日即走,须要痛饮一醉,以壮行色。更有那些邻船渔翁、钓叟等,与那些不同去之人,每人派了分子,到岛中一个热闹村庄上去买了些鸡肉菜酒,配上新鱼,于是烹鱼煮肉,端整了数席,先摆了一席,在船上请袁、唐、侯三位一醉,其余大家或在船上,或在岸边,摆下酒肴,诸人人座,做一个送行大会。其时天将黄昏,大家饮起酒来,人人鼓起精神,放量饮酒。有的说说笑笑,有的豁拳行令,欢声满耳。袁、唐、侯三人饮酒半醉。袁声万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向侯蒙问道:“我倒来了这里这些日子,眼看明日就要回去了,也忘记问你一个人如今到那里去了?”侯蒙道:“你问的是谁?”袁声万道:“那个铁头陀那里去了?”你总该知道。”侯蒙道:“你问的他么?说起来话长。他自从到了太平滨船上,见了二位寨主,诉说他的苦处,说是都因为要替张七大王报仇,千方百计托张七替他保守老家,他一人下山,要想去行刺钦差。那知那钦差更厉害,在好几个地方打听,公馆倒有三四处,都说是钦差寓所。那和尚先到了一处,黑夜之间上了公馆的房,往下一看,是黑洞洞的,下去寻路,忽然会昏迷看不出东西南北,直闹了一夜,寻不着钦差住房。到了天明,止得回归下处。又打听旁人说钦差不在此地,在某处,相隔数百里路途。那和尚又往那里去,又是扑了一个空,又不在那里。第三次却不好了,在公馆中下去,不料有了防备,不用别样兵器,单用汲水筒打水枪,那水内有秽物,又臭又脏,污了和尚一身。和尚无奈,回到店中。哪知被水一冲,秽物一压恶,竟把他法术全行破了。他又气又羞,登时生起伤寒病来了,起不了床,睡倒客店。幸亏遇着一个好心店主人,替他延医服药,足足的治了半月才好。养息了几天,正想回山,这个时候,钦差早巳遣人把他的羊角岭攻破了,张七大王也拿去了。他听了这信息,才出海口,来投奔两位寨主。凑巧碰着熟人,方领他上船相会。” 袁、唐二人道:“这些事我都知道,问的是他现在何处?”侯蒙道:“话须从头说起,你且听我再说。他自从到得船上,无精失神,每日叹气唉声。问他何故,他道他的武艺有限,全仗法力,如今法力被秽水冲破,怎能报仇?又听张七被斩,他才哀告咱家寨主,兴兵进口报仇。他原说随后就进口相助,谁知寨主去后三天,他在岸上碰见了一个人,说起此去南边二十里外,有一个海汊,汊中有个岛,岛名藏空岛,约有数里宽大。岛中有一个庙,名法惠寺。寺内有三个和尚,带领着十几个徒弟在寺中修炼,颇有法术。那和尚听了这话,当日就要了一只小船,往藏空岛去了。过了十余日,差人来下书,书中说他到了法惠寺,与三位和尚讲究,甚是投机。那三位和尚法力比他更高,他结拜,安心在寺修炼,等法力炼成,即可同那三人来一齐出兵,去拿那安钦差报仇雪恨,请两位寨主且宽心,等候缓日用兵云云,算来有两个月矣。所以我们这里连打败战和一切事,他并不知晓。我们不过知道有这个地名,到底相隔多远,实在不十分明白。就是那送他去的那只船,也并未回来。他那下书的,也止来过一次。目下我等一总都去了,他等到百日以后来此,不见一人,看他怎样报仇?”袁、唐二人道:“他有妖术,万一他暗中行刺,如何防备?”侯蒙道:“自古邪不胜正,又道牡丹虽好,也要绿叶扶持。妖僧止得一人,料他孤掌难鸣。” 袁声万忽然想起天目山挖地道一事,向侯蒙道:“我从前听你说过,你曾到过天目山,那山中路径,你一定知道。闻此山十分险峻,竟无法可破,三面都是悬岩削壁,但有山后一条路,又是曲折窄狭,树木参差,荆棘塞满,人不能落脚。安钦差与顾师爷商议,要挖地道,不知地道能挖通否?你何妨说说。”侯蒙听了这话,说道:“我当初去那天目山之时,宋万超尚未落草。据山上那时是一伙无聊之徒,商量要去挖煤,约了我们数十人进山。有一个福建人说会看煤苗,所以大家听他指使。他叫挖那处,就挖那处;连挖了几十处,虽有两三处有煤,可惜不料后来被山中土人报官封禁,将我等赶跑。所以我知道那山的路径,如真要挖地道,止须从山背后挖起,不过十里远近,即通那山中一个中眼洞。那洞中宽大,足可藏兵。等人马到齐,出其不意,由洞中杀进山去,立刻破山。”袁、唐二人忙道:“那洞口方向、路径你还记得么?”侯蒙道:“记得。”袁、唐道:“如此妙极了,快快动身,去邓庄见钦差献计罢。如此事成功,你是攻天目山第一功臣。”三人说了一会话,酒醉饭饱,大家安寝。 次早天明起来,三人吩咐船家开船,动身往海口内地而来。那些邻舟得了许多物件与船只,齐来道谢送行。大家拱手说道:“彼此后会有期。”不多时,船已去远,正值南风大作,恰遇顺风,挂起风帆,船行甚速,半日已到文登县口。进了口,当有海口巡哨兵船吆喝,要查舱上税。袁、唐吩咐将船靠拢兵船,取出令箭与护票,给他们看了,知道是奉安钦差所差,不敢多言,任凭进口。从此人了内河,每日约行数十里,五日到了德州。雇了车辆,装载诸般物件,一直往邓庄而来。要知到庄后怎样交代,侯蒙如何献策,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 侯蒙献策指陈地 理田公见子喜遇亲人 第六十三回 侯蒙献策指陈地 理田公见子喜遇亲人 上回说到侯蒙与袁声万、唐振声三人由太平滨乘船进文登县口,从内河直抵德州,弃船上岸。雇车装载箱笼各物,在路行程走了五日,那日已到邓庄。到了门口,袁、唐先下车进庄,当有庄丁接着,一面通报邓翁,一面将车上东西卸了下来,往二欧所住客厅旁边厢房内搬。不多时搬完。那时邓翁早出来问信,欧遂领侯蒙叩见邓翁。老翁看看侯蒙年纪五十多岁,面貌厚实,直是一个可靠之人。邓翁由不得夸奖了他几句,对二欧道:“ 难得这侯兄替你们看守船上东西,如今全给你运来了,万一要遇着坏种,只怕他早已跑得远远的,去享受你这份家私了,难道你还能够奈何他吗?”二欧道:“我这侯兄弟一向做事诚实,心地又好,所以才托他看守船只;要是别人,我们也不敢托他了。”邓翁点头,随吩咐备酒饭与三位接风。 说话间,褚一官也出来了,又是一番见礼。欧鹤问褚一官道:“大人现在可用过饭否?请老弟台去请示,何时有暇好着侯蒙参见。”褚一官道:“且不用忙,你先去检点搬来的家私,看有无短少。也该问问他带来多少人,也替他们寻个住处。”二欧道:“不错。”忙去问侯蒙带来多少人,侯蒙道:“太平滨船上共有百余人,我临动身时把话对他们说明,愿去者跟随,不愿去者各国回里,做个安分良民,不可再失身为绿林朋友。那时有六七十人愿归乡,我于是斗胆每人给他十两银,作为耕种之本。还有五十余人,都不愿去,口称无乡里可归,情愿终身跟随两位寨主,永不离开,寨主怎样,我等听从,决不反悔。我听他们这话说的有理,因此把他们都带了来了。如今就请褚一爷替我们暂寻一个住处,再作道理。”褚一官道:“不要紧,你叫他们先叫为首之人来两个,等我去引他看看,可以住得下这些人么。”侯蒙忙去叫了两个年长之人来见褚一官。行礼已毕,褚一官遂领着二人进了仓间,一看有护仓闲房二十余间,干净高大,都是木板为墙,风雨不透。那二人看了,说道:“足够住了。”褚一官遂命他们搬进来住宿,但是火烛须要小心。二人答应“知道”,遂出去把那些人领到护仓房中居住。众人有了安身之处。不提。 再说二欧与碧氏母女六人检点东西,侯蒙把清单呈上。碧氏道:“箱子内的东西一样也不少,如铝锡器皿这些东西很可以不必带来,真亏了你们,都给我带来了。”于是母女四人把各物收好,从箱子内寻出些针线绸缎之类,分做四分。水仙又去寻出一锭金锭,几样玉器,用红绸包好,告诉碧氏道:“这几样送邓家小公子的。”碧氏点头道:“倒是你想得到。那安大人处,舅老太太、姨太太两处,送这几样裁料使得么?”二女子看了又看,替配了些针线,每处两分,打算着自己送去。不表内里送礼,再说安公子听说侯蒙到来,急欲要见,忙出来传话,令欧家弟兄带领侯蒙进见。褚一官传话,二欧遂同侯蒙与褚一官进入内堂。安公子一见,先站起来。止见侯蒙上前跪下,连连叩头,口称:“大人在上,小人侯蒙参见。”安公子吩咐起来,一旁赐坐。侯蒙不敢。公子道:“有话长谈,无有久立之理,侯兄倒不必太拘。”说罢,忙让褚一官与二欧一齐坐下。侯蒙又告罪,才在下面归坐。安公子先问他道路奔走了几日,带来多少人。侯蒙乘便回禀道:“船上旧有百余人,小人临行遣散有家乡可归者七十余人,下剩五十余人,实在无家可归,情愿跟随小人等伺侯大人,做个小卒,军营中投效,愿当头阵,杀贼立功。目下这些人住在此间,究觉不便,求大人派一位将爷将他们送至天目山营中,作为新募兵卒,暂给口粮。日后收入队伍,免他们散去为非。此系实情,务求大人恩准。” 钦差闻言甚喜,说道:“侯兄此举可谓两全,既救了他,又助了兵力。我即刻写书遣人带他们赴营,你不必同去,等我假满赴营时,一同前往。我闻听袁、唐等说你曾到过天目山,你可还记得那山中地势,从何路挖地道较近而易,你细细说来,好作攻山之计。” 侯蒙道:“ 小人当年曾在天目山中挖过煤,挖了好几处。内有一处地名中眼洞,在山之背向。其洞甚深,均有数里;宽处有数丈宽,狭处也可容两人走。若从山背后暗暗挖地道,只要挖通了牛眼洞,那就可以伏兵一二千人,出其不意,从洞中杀出,立刻破山。挖地道须用数百人换替挖。他那山背后山势不甚险,就是荆棘太多,无一处不是枯树乱石。若用火焚烧,则恐贼人知觉防备,不能挖地道,除非暗中将荆棘斩伐大半,露出路径,然后在下二里内扎营,从营中挖起,挖至山中,至远二十余里。以五百人挖,大约三月功夫,可得八九。既不露声色,使彼不防,又不空费气力,大家轮替,不至太劳。似此就是小人拙见,请大人高裁。”安公子闻言大喜,说:“你这一番议论深合兵法,斩伐荆棘不易,好利器军中尽有,这也不难。”侯蒙道:“寻常刀斧哪里砍得动那山中的荆棘?非有宝刀才能济事。”安公子道:“宝刀却倒有一把,现在京师,着我写信去取何如?” 那时褚一官接着说道:“那铁头陀羊角岭寺中搜出来的那两把戒刀,不是说是宝刀?现在何处?何不先取出来试试!若真能砍动荆棘,那就妙了。”安公子道:“幸亏你提醒,此刀我带回省中,交珍姑娘收藏,快进去问问,如在手边,即取出来。”褚一官忙进去了一会,拿了那两把戒刀出来,交与安公子。公子解开刀套,抽了出来,果是宝刀。但见寒光直射,冷气逼人,其白如银。褚、欧、侯四人一同观看,称赞道:“真是削铁如泥之刀!有了这刀,大事成矣。”安公子道:“我今夜就写信,明早派侯兄与蒋、许、齐三人,带着宝刀与那五十余名小卒,往天目山营中,看准地势,先到山背后暗暗砍伐荆棘,挑选会挖地道之兵扎一营盘,暗暗挖起地道来。山下那三面仍旧把守,第一不可走漏消息,第二不可性急,须听顾师爷调度。我这里日内要专人去取内人那口倭刀,做个备而不用防身之物。倘或砍伐荆棘两刀不敷用,再用倭刀也可。我等稍停一半月,也就赴营。至于那五十余名小卒,我信上写明令田总兵给他口粮,有马步兵丁缺额,即将他等补入。此不过暂时之计。若等到我到营中之时,还要添兵攻山,不在乎多这五十余人。再顾师爷是最有本领之人,又会奇门推算,你等要挖地道,可先请他推算方向,千万不可大意,恐怕送了儿郎性命。”侯蒙听一句,答应一句。 安公子吩咐已毕,命侯蒙出外面去歇息。这里九公已出来问话,安公子将侯蒙献计,挖地道用戒刀砍伐荆棘,从山背后挖起,明日即令他带领那五十余人赴营,细述与邓翁听。那老翁道:“好是好极了,但人家刚从太平滨来,明日就叫他们赴营,太觉辛苦,难保不怨恨在心,何妨缓几天再遣他们去呢。”安公子道:“非是侄儿不知体贴人情,急放遣他们赴营,因他带来有五十余人,都是些做过水贼的人,留在此间究属放心不下,且叫街坊邻里议论动了开去不大好听,所以早早遣他们赴营,那就无须忧虑了。”邓翁道:“不错,真是老贤侄想得周到。到底你们文字出身的爷们,比我们高得多。”于是大家走散。 安公子入内,见舅太太在那里收礼,褚大娘子也在房中,见安公子进来,笑嘻嘻的说道:“妹夫来得正巧,你来看看,我的干女儿送给你们舅太太、如夫人的礼物。我的主意要请全收,偏偏舅母、珍姑娘不肯,你来做个主,全数收了,岂不爽快!我那干女儿他时常想见见老老,恨不能飞到京师一见。他说若能见着了何家小姐,死也甘心,做奴婢伺候也情愿。他有这样孝心,咱们再不给他个脸,不全收他礼物,叫人家孩子怎样过得去?”安公子道:“既大姊姊如此说,舅母就把礼物一齐收下,咱们将来也多给他些东西,就补过情了。”褚大娘子道:“这不爽快,何苦要客气!”舅太太与珍姑娘听二人如此说,止得将那礼物全数收下。那邓翁处与褚大娘子两处之礼不用说,也是全数齐收,不必细表。 再说安公子是日下午忙即写信与田总兵,书中兼给顾师爷,请他面与侯蒙商议挖地道一事,所有二欧手下来投营之五十余人,须日给口粮,随后补入队伍。又用刀砍伐荆棘一节,乞试而行之,一切嘱蒋、许、侯蒙三人面禀云云。写好封固,又唤蒋、许二人进去交代一番,然后又唤侯蒙面交与他书信,外给他十两纹银,作为路费,格外给那五十余人每人三两纹银。侯蒙叩谢,出去传话与那五十余人。不多时,安公子遣家人将那赏银称了,分作五十余包,拿了出去,按名给发。众人要当面叩谢,家人道:“替禀大人罢,不用进去面谢。”众人只得散去。褚一官又格外送与侯蒙路菜,邓翁亦命厨房添出菜来,算替侯蒙、蒋、许三人饯行。一宵已过,次早起来,蒋、许、侯三人遂动身赴营。褚一官起来送行,二欧亦然。二欧格外又有酬谢侯蒙之物,共是一箱,交代好生收拾装好,也给那五十余人路费。大家辞别,骑马的、走路的,一时分散,各奔前程。按下众人赴营。再说那二欧与碧氏检点家私,在箱中凑齐共有金银一万余金,当即托褚一爷与邓家庄上置买田地,修盖房屋,作久远之计。一时无有住房,止得先在邓庄居住,日后房子盖好,再行搬去。此是后话,慢表。 如今要说营中之事。且说田总兵自到营后,将天目山周围看过一遍,与顾师爷商议,除挖地道外,别无良策。挖地道固好,但不知山中有多少路径,又不辨方向,从那一方挖起。万一挖着不通山路之处,岂不自费气力?非有人到过山中,指出方向,才能动手。这是顾朗山与田总兵终日计议之事也。那时侯蒙与蒋、许三人尚在半路,未曾到营。忽然营外来了四五人,挑着行李,马上有一少年,年纪不过二十上下。到得营门下马,问道:“门外是那位将官看门?”当有把总傅升上前答话,说道:“尊客从何处来?有何事见谕?在下即是把守营门之人。”那少年听说,忙作揖打恭,笑容可掬,道:“如此有劳老先生,替我通禀一声,说我田种玉从家乡而来,要见田大人。”把总道:“尊客莫非是田大人本家么?”少年道:“田大人即是家父,我是他长子,奉母命来省视父亲。”把总闻言,忙上前请安,惶恐不安,说:“原来少老爷到了,何不早说!我等不知,未能迎接,有罪有罪。”说罢,忙飞跑进中军大帐,向上禀道:“禀田大人,今有大少老爷从家乡来此,现在营外候令,乞大人令下。”田总兵闻听自己儿子从家乡前来,心中欢喜,遂传令道:“着他进见!”中军答应,出了大帐,来至营门,口尊:“公子,大人有令,请进营相见。”公子遂整肃衣冠,往大帐而来。 当有两旁将弁观看那公子怎样一个人物,但见他年方二十上下,白面红唇,眉目清秀。身材不高不矮,举动厚重不轻,虽是文人打扮,却有威风,果然是一位大家公子。众人看罢,暗中夸奖。那公子到了大帐,抬头瞧见了父亲,慌忙走至膝前,跪倒在地,叫了一声:“爹爹,孩儿久违膝下,未能侍奉,不孝之罪,实无可辞。今日特从家乡来此叩见。”说毕,连连叩首。田总兵见公子已长成一表人物,品貌端庄,出言文雅,心中大喜,说道:“我儿起来,一旁坐下。”公子告罪,方才要坐,想起营中定还有别人,应该请见,忙向总兵道:“爹爹营中不知还有几位长上,爹爹领孩儿拜见。”总兵闻言,更加欢喜,暗赞这孩子倒很会应酬,忙令人请到顾师爷与褚、蒋,指示公子,逐位拜见,然后大家归座。 先是顾朗山开言,问公子道:“公子今年芳龄几何?从贵省几时动身?路上走了多少日子?途路风霜尚不觉得辛苦么?昆玉几位?尊行行几?府上还有何人?请道其详。”并问公子是那个榜名,一向习文还是习武。公子闻言,答道:“小侄名叫种玉,今年一十九岁,一向习文,前年已幸入学。舍间家母在家,还有一个舍弟,今年一十二岁,名叫种德。此番是奉母命,由山西太谷县家乡来,路上走了二十余日,才到省城。打听家父在此扎营,所以特来省亲。”众人闻听公子这一表白,知道田大人妻贤子孝,众口同音,都称赞道:“田大人真正好福气,有两位贤公子。大公子十七岁已进学,如此相貌,将来一定大发。可惜二公子在山西,我等一时见不着。”田总兵道:“蠢子愚蒙,多承诸公过奖,以后他在营中,还求诸位指教他。务望以子侄相待,不用客气见外。”顾朗山道:“田大人太谦了,这样一个斯文儒雅的公子,还教我等指教他,这话是说反了。倒是我们诸事要请公子指教一二。但不知公子曾习过弓箭刀枪否?如今来营,正是大丈夫立功之日。若能冲锋打仗,方显得文武双全。”公子道:“弓箭也曾习过,气力也还有些,刀枪也略知一二。若说打仗冲锋,早有此心,靠圣天于洪福,诸位指教,谅此小丑,算来不难平定也。” 众人闻言,更加佩服。登时顾师爷领头,命人备办盛席,大家派公分与公子接风。不多一时,酒筵齐备,在中军帐里设摆筵席,请田家父子入座。总兵辞谢不脱,止得入席坐下,口称:“有扰,于心不安。”那公子更不必说,先道了谢,才入席。大家劝他父子开怀畅饮。起初还拘谨,搁不住众人苦劝,父子二人不觉放量痛饮,吃至黄昏,大家都有醉意,方才散席。田家父子当面道谢,各归寝室。 田总兵在灯下才细问公子家中一切家事。父子相离,已五年余矣,此夕团聚,天伦叙谈,其乐可知。公子问起天目山贼人情形,田总兵道:“山路险要,无路可通,现有钦差与顾师爷商议,要挖地道,苦于不知山内地理方向。安钦差因旷日持久,心中烦闷,所以暂请病假,赴邓家庄就医,不知何日方能攻破此山也。”父子二人谈了一会安寝,一宵无话。 次早总兵起来升帐理事,众人进来相见,连顾朗山也来叙话。田公子一旁坐下。田总兵复向诸人道谢。正在说话之际,中军进帐告禀道:“钦差处差了三位将爷,还有五十数名小兵,在外候令要见。”田总兵忙吩咐:“先请三位将爷进帐,那五十余名兵丁且在营房暂歇,随后再令进见。”中军闻令,出外相请。不多一时,蒋、许、侯三人已进中军帐,朝上行参见礼。田总兵认得许、蒋二人,却不认识侯蒙,忙站立还礼,说道:“二位贤弟少礼,请坐。这一位将爷贵姓?从何处来?”许、蒋二人忙取出安钦差书信与总兵看,又代侯蒙通名报姓。要知田总兵看信后如何行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 圣主施恩赦海寇 慈亲忆子染沉疴 第六十四回 圣主施恩赦海寇 慈亲忆子染沉疴 上回书说至蒋、许二人同侯蒙来到天目山营中,三人进营参见田总兵已毕,将钦差的书信取出呈上。三人随后参见顾师爷,又与众人见礼。顾朗山忙向许、蒋二人问道:“安钦差一向可好?这一位是从哪里来的?”许奋、蒋和遂将侯蒙底细来由代为表明,说:“钦差在邓庄甚好,就是忧的天目山一时难破。如今好在侯蒙熟悉天目山中路径,所以钦差特遣他来营,请师爷看信就知。那挖地道一事,与他商议行之,或可收功。”他们说话间,田总兵早将书信递与顾师爷观看,一面命中军把那五十余人开出名字,编入花名册,作为新招兵卒,按名给他口粮,安排他住处,不要轻待了他们。中军答应出去,一一分派,编册书名,给他们五十余人口粮,命百总、队长将他们分做数棚居住,提过不表。 再说朗山看罢了信,已知底细,随命许、侯、蒋三人取过戒刀,朗山细看,果是利刃,当与总兵计议,等明日领侯蒙去山背后先去砍伐荆棘,试试宝刀怎样,中用不中用。又细问侯蒙:“当初入山,住了多少日子?如今真能记得方向地理么?”侯蒙道:“若不记得,焉敢戏言!但依小人所指方向挖去,大约不过二十余里,即通山中牛眼洞。那洞在山僻之地,人迹罕到。止要通到此洞,慢慢引进兵丁藏好,出其不意,出洞杀人,他一时措手不及,一鼓而擒。推有挖地道之人,须五百名兵卒换替,挖道至少也得百日之期,方能挖通。明日小人先去斩荆伐棘,寻出挖道方向。请大人分一营在那里下面扎营,就从营内挑选兵卒挖道,千万不可走漏风声。凡挖道之人,不准往他处走一步,军令须严。”田、顾二人闻言大喜,深服侯蒙之计。话休烦叙。次日顾、田二人与众将同侯蒙出营,绕至山背后一看,果然山形直立,无路可通,山上也辨不清楚下面,何也?荆棘遮满,数千百人藏身于下,上面也辨不出来。侯蒙当用戒刀去择那粗而硬的老荆棘试刀,果然迎刃而断,毫不费力。当有周三高兴,也来执刀试砍两下,一阵乱砍,早已砍去无数荆棘,露出地皮,细看土色微红。顾朗山道:“大凡土色红者,下面无石,尽可放心从此挖道。”于是田总兵就派周三、谢标与许、蒋四人,随同侯蒙在山背扎营,择中精细心腹兵卒五百,交与五人,分派换替,暗暗挖道,不拘时日,但望挖通,就是大功告成了。 不言天目山营中挖地道,如今要表安钦差的事了。却说那安公子与卫中丞会衔入奏的折子到了京师,由兵部挂号,交奏事处呈递。天子将奏折看罢,又看安骥的夹片,请假三月就医。奏折内申明:“欧鹤、欧鹏虽为海寇,并未妄杀抢掠,其手下袁声万等五人先来投降,复劝欧鹤弟兄献粮归顺,共得若干粮米,已解至营中,充作兵丁口粮,请旨加恩免罪,留营效力。至天目山贼恃险,要负隅久踞,一时难攻。臣昼夜思维,焦灼万分,现患目疾,兼心悸之症。据医云,非静养数十日,不能痊愈。营中事烦,又乏良医,臣前过山东,曾在邓庄养过病,知其地有医,今乞恩赏假三月,往邓庄就医。营中之事,已函商卫抚。臣令总兵田某来营统带,围困天目山。一遇有机会可乘,即攻剿山贼。臣病稍愈,即行赴营,断不敢久耽安逸,自外生成。”天子看过夹片,遂与枢臣共阅,即照所奏,恩准安骥赏假三月就医,欧鹤、欧鹏准其投营效力赎罪,袁声万等五人先来投诚,赏给六品,留营差遣。天目山贼人着田某用心设谋攻取,无任潜逃,务须剿抚兼施,不得妄杀生灵。军机大臣遵奉天子圣意,拟定口谕。天子看过,深合天裁,命即发抄。众大臣见了这一道旨意,都道安公子为国宣劳,致染病就医,无不关切。惟乌大爷是接有安公子禀启,知道并无大病,大约因有甚么私访之事,所以借病请假为名。但此事不知他曾写家信向两位大人细说明缘故否,若不说明,一旦阅邸抄,见他因病请假就医,老师、师母又要不放心了。想罢,写了一封禀启,连安公子原信,一并封在一处,专人送至西山,交安老先生细阅。 那家人奉命,将信藏好怀中,拉过一匹马骑上,加上一鞭,马走如飞。出了内城,不多一会,已到西山凤凰村安宅门外下马。但见门庭萧瑟,寂无人声。那家人忙走到门房口叫应道:“有那位老哥哥在此,相烦通报老太爷一声,有乌中堂的信呈上!”门房内当有戴勤闻声,忙出来一看,认得是乌宅管家,慌忙让座,说道:“许久不见,正在惦记,今日幸会,有何公干,倒劳驾跑这一趟?大远的道,真个辛苦了!”一面说话,忙叫打杂的拿开壶泡茶,又把烟袋点火,递了过去。那爷们连称打扰,说道:“先请将信函送上,请老太爷,老太太安。主人说等老太爷看过信,还要赏个回条,小弟好去销差。”戴勤道:“如此,请老哥在此宽坐,等我进去回禀。”说罢,接过信函,忙往内宅去回事去了。 且说安老爷无事在家,每日含饴弄孙,十分快活。家中之事,全是两个媳妇经管,老夫妻不用操心,惟有爱子离家一年有余,虽然音信常通,究难见面。而且自从到了山东办理贼寇,征平了青云山,攻破了羊角岭,也算立下功劳,无如贼匪尚多,一时难以平定。身在军营,东奔西走,空说有家眷同去,一边在省城居住,一边在营盘安身,相隔既远,焉能照料?老夫妻每一念及,时刻焦愁。幸而两个媳妇极意承欢,整日抱了两个孩儿来老夫妻面前,引那孩子耍笑,以博二老宽心。提到儿子在外,不知何日方得回京团聚,那何、张二位更会说,说道:“公婆不必挂心,大约不久即可归家。贼匪已经平了两处,所剩无多,至迟再等一年半载,大功必然告成。公婆想,假如不放山东,竟去乌里雅苏台,又当如何?今日不过在山东千里之外而已,较之出口万里程途,那才真是令人空想。”何、张二人一口同音,都以此言劝解。那安老翁倒也罢了,惟有那佟太夫人,任凭你怎样劝,总是惦记着爱子,恨不能立刻就将山东贼匪办完,回转京师,一家团聚,才称心满意。 这一天,安老爷接着了安公子由省城发来家信,信内细述欧氏弟兄已投降,妻女四人现同家眷齐赴邓庄,自己请病假就医,亦赴邓庄聚会,好商议攻山。虽奏折内是目疾请假,其实无恙,请父母放心。此间事略有头绪,止要有人能熟悉天目山中路径,即可挖地道暗入贼巢。刻与顾朗山商议,不愁无人熟悉路径。团总兵现替统领营兵,一切军务仍由朗山调遣。邓翁所荐之四将,现随同回家,俟男销假时,一同赴营当差。周、郝四将仍在营中,田总兵相待甚优。褚一爷已实授都司,大姐姐而今是三品诰封淑人。将来再能立功,大可升至一二品大员;泰山邓翁日后不难受一二品封赠,所谓皇天不负好心人也。家中二位大人,福体康健,两媳侍奉,含饴弄孙,与男在家无异,请大人万勿悬念云云。这信可谓写得周到了,那知老夫妻接信后,老大耽惊。实老爷尚好,安太太见信中有请假就医之语,心中如何放得下,直弄得朝夕盼望,恨不能即刻见面才好。两位少夫人未尝不虑及丈夫在外一载有余,劳于王事,东西奔走,因要安慰二老,所以反做出无事人一样,在旁劝解二老不用挂念。 那日正在上房谈话,何、张两位少夫人抱了孩子来与二老解闷,张亲家太太也来了,正在引孩子顽笑,忽见戴勤进来回说:“乌大爷有信给老爷请安。”说罢,把信呈上。安老爷且不看信,先从案上拿了个眼镜,在手袖中取出小手巾,将眼镜揩了一阵,揩得明亮,然后才戴上,把那乌大爷的一封信拿来拆开,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又把安公子寄与乌老师的原信亦细看一遍,把信递与安太太说:“太太,你看乌老大这封信,是为玉哥奏请病假就医调治,怕我们不放心,特地写信来安慰,又把玉哥寄与他的亲笔信一并封了,送来给我们看,可谓周到之至。我想玉哥必无甚么大病,看他这两封信,都是自己写的,精神饱满,书法端楷,断不是有病之人能如此写的。太太,你尽可放心罢。”安太太闻言,忙把那信接过来细看,果然是乌大爷恐怕老师、师母不放心,特地安慰。细阅安公子原信,说是并无大病,因在营日久,烦闷异常,所以请假,暂为歇息。身到邓庄,又可与诸人见面云云。安太太看罢,对安老爷道:“乌家差来的人还在外面,老爷快写回条,把玉哥原信交还,致谢他惦记。”安老爷道:“不错。”忙开砚台研墨,用笺写了回信,换了一个封套,把安公子原信一并装好封起来,写了外封,交与戴勤去交付乌宅来人。安太太道:“大远的道,人家有个不饿的么?看厨房里有什么现成面食,端整些出去,给他充饥。再问他喝酒不喝酒,有的是酒,打一壶出去,预备几样菜,要好看些。”戴勤答应,忙到厨房中吩咐厨子,预备了四样菜,烫了一壶酒,蒸了一盘馒头,端了出来,让乌宅来人吃。那人腹中正饿,也不客气,登时白斟自酌,把一壶酒喝了一大半,吃了几个馒首。戴勤让他再用些,那人道:“醉饱了,请老哥哥替我谢谢老太爷、老太太。”戴勤那才把回信交他揣在怀内。又喝了茶,才告辞出去,拉过马匹,翻身骑上,口称“有罪”,打马一鞭,往城内去了。 不言乌宅家人回宅复命。再说安老夫妻在上房叙话。安太太把乌大爷那信递与二个媳妇看,说道:“他是怕我们放心不下,所以特地写这信来安慰。据玉哥家信,也说是无甚么大病。但是出外将近两年,虽说平服了两处贼匪,而妖僧未获,尚有天目山白象岭贼人未平,如今手下将官是有好些人,现在又添了欧家弟兄,还有两个女子。据上回专差来人说的是邓家庄住的那些改邪归正之人,有个姓郝、姓谢的,也有两个女子,说是深通武艺,连上欧家,倒有四个女子。倘他们真有本领,帮助平贼,不难成功,就是无人去笼罗他。玉哥是个男子,又是钦差,怎好去与女子兜搭?若得何家媳妇在场,大可把那四女子收在手下,做个女兵头目。尝看小书上说女将军,纳这四个女子,比较起来,真正是有女将军了。”张姑娘闻言道:“婆婆还未曾看见过我们姐姐的本领呢。论姐姐那把倭刀,一张弹弓,慢说这四个女子万不能及,就是古来那些女将,只怕也要甘拜下风。”安太太道:“我何尝不佩服你姐姐本领!但如今比不得从前,现在他是一品夫人,怎好再去与贼匪交战?所以说有了这四个女子,他们就是你姐姐一个替身。若能够他听你姐姐号令命他四人出阵,同你姐姐亲身临敌无异,一样立功,却免了姐姐抛头露面。可借相隔甚远,一时焉能去到那里收服他四人呢?”安老爷道:“太太,万事有个一定的道理,你我止好听其自然,虑不了许多。等我写信给玉哥,去问问他那四个女子,究竟能帮助出战否?倘必须有人调度他们,那时就送何家媳妇去邓庄,亦无不可。只要自己不出战,一概隐瞒,谁人知道钦差夫人在此?况且是为国尽忠,达权即是守经,断不至有人谈笑。但是何家媳妇自于归以来,已数年矣。家务操劳,加以生产,只怕那武艺也迥不如前。万一与那四个女子讲习,反不如他们,岂不令人贻笑?” 何姑娘听了这话,心中想这话不错,倒得预先演习,防备临时见笑。这是他肚内的话,并未说出来,忙答应道:“两军对敌,全在用奇制胜,非比一人单枪独马,全靠本领。既有四个女子,只要能精一艺,皆可破阵。等日后有便,媳妇就去走一趟,一来看看九师傅,二来教导那四个女子。他们若果聪明,那弹弓是容易学的,会用弹弓,打去有准,比别样武艺高多矣。”安老夫妻闻言,都说:“这话不错,等看机会再定。”当下两位老夫妻觉得有些饿上来了,遂吩咐厨下预备晚餐。何、张二位少夫人一直伺候了二老用过晚餐,才退归寝室用饭。那张亲家太太回到庄院,想着女婿在外将近二年,还未归家,令人放心不下,还是许愿求告佛天保佑,叫他早早成功,得以回家团聚。想罢,忙净了手,在佛堂上焚起香来,跪在地下,向佛许愿说道:“小妇人求告菩萨:佛力慈悲,保佑我女婿安骥在外平安,早早平服强盗,回转京师,骨肉团聚。小妇人情愿吃斋三载,每日子午焚香叩拜,伏乞菩萨灵感。”一面祝告,一面磕头,直跪在地下,等香燃净,方才起来。那张老头儿也在佛前许愿,是初一十五上庙烧香。 不言张老夫妇在家许愿。再说安老夫妇到了二更后安寝。安太太一心惦记着爱子,凭你怎样劝解安慰,总丢不开。是日多吃了半碗饭,又因菜味稍咸,饭后发渴,连喝了两碗茶。是夜起来小解,少穿了衣裳,忽受风邪,发时觉得怕冷鼻塞,翻来覆去,竟睡不安。一直到天明,方才昏昏沉沉睡去。到了次日起来的时候,使女来请,叫了几声,方才叫醒。口中答应,那知头目昏晕,竟有些起不来了,遂吩咐使女道:“我觉得有些不舒服,懒得起来,你去告诉你两位大奶奶一声,叫他姊儿两来替我寻点通关散来我闻闻,打个喷涕通通气。我这鼻子不通,塞得难过。”使女听太太这样说,是染病起不了床了,登时吓得目瞪口呆,慌忙跑至两位大奶奶住房中,一五一十数说一遍。何、张二人一听婆婆忽然生病,心中老大吃惊,慌忙把头梳好,穿上衣服,一同往上房来。那时安老爷是早已起来梳洗好的了,知道太太不舒服,忙到床前问问病源,用手摸摸头,有点发烧,遂出内房,到外面差人请医生去了。那时何、张二人已来到房中,忙到床前看视婆婆,细问怎样忽然会病,忙向柜内寻出卧龙丹,倒了少许。给安太太闻了,倒也打了两个喷涕。安太太道:“我的口干头晕,周身疼痛,起不来的光景,是因昨夜起来小解,少穿衣服,受了凉了,等医生采看再说。”要知安太太病体如何,下回分解。 第六十五回 救姑疾何玉凤割股 闻捷报安龙媒赴营 第六十五回 救姑疾何玉凤割股 闻捷报安龙媒赴营 上回书说到安太太因受了寒,染病在床,安老爷命人请医,登时惊动何、张两个媳妇,连忙走到上房床前看视,问了病源,知是夜间起来受寒,已闻过卧龙丹,打涕不甚爽快,所以仍然鼻塞头晕。大家无计可施,惟有静候大夫到来看是何症,该服甚么药味。于是众人上下数口静悄悄的,都在上房等候,连早饭都顾不得吃。还是安老爷看不过去,吩咐大家尽管去吃饭,轮流服侍也就是了;又命两个媳妇分班回房去用饭,兼看看孩子。何、张二人答应,果然一人先回到房中,交代下人看好孩子,胡乱吃了半碗饭,仍到上房换替回去。众人专候大夫。哪知那大夫相隔太远,一直到了三点钟才到,报了进去,安老爷忙出来迎接,真正好比盼得了明珠至宝一般。大夫到后,先用了茶,然后安老爷陪着走进上房。那时何、张二人避人套间,放下帐子,安放茶几书本座位,请大夫看脉。那大夫到了床边坐下,安太太从帐中伸出手来,放在书本上面。那大夫用三个手指头按着脉,细细诊脉,一会换手再诊,又细细切脉。看完了脉,才问病是几时起的,曾服过药否?安老爷代答道:“病系昨夜才得,大约是受了外感而起,觉得周身骨痛,头晕微疼,鼻塞口干,胸腹烦闷,舌发白而腻,浑身发热,并未服药,但闻过卧龙丹,也打了喷涕,仍然鼻塞。”大夫道:“知道了。且到外面去斟酌开方。” 安老爷遂陪了大夫出去,直到书房。书案上是早有人预备下纸笔,墨已研好,等候开方。那大夫到了书房,先向着安老爷道:“这老太太的病症来得不轻,据晚生看脉而断,是由心中忧郁所致,忽受外感,近于夹气伤寒之症。脉象左迟滑,右弦伏,病在肝肺两经,脾土素弱,气分不足,不能过于发表。目下病在太阳,若服下疏散之剂,见了汗,不内转,经三五日即愈;所怕疏散之剂服下无汗,必然转经,由太阳入少阳、阳明,渐入太阴,那就棘手了。晚生拟一方,请老太爷斟酌服之,或再请高明诊治。”说罢,忙到书案前坐下,铺好纸,提起笔,先写脉案,随即开了一个药方,无非疏散之药,如桑叶、薄荷、苏梗、荆芥之类,药味不多,分量亦不重。开好递与安老爷,说道:“老太爷斟酌服之。”说罢告辞。安老爷接了方子,让他喝茶。他略喝了一口,就起身往外而走。安老爷止得送他出去,门前上车去了。这大夫姓施号璞斋,是安宅一向熟识之人,三节送礼致谢,不必当时给他马钱。此人医道倒是一个妥当的。闲话少说。且说内里何、张两人等大夫出去,忙令人来书房外听话,大夫所说病症,一切原由,听个清楚,连忙入内,告诉两位大奶奶。二人闻听婆婆这病是伤寒、恐怕转经,早把两个人吓得目定口呆,心惊胆战,几乎掉下泪来。那时候,张亲家太太也进来了,问起大夫可曾看过脉,说些甚么话。张姑娘向着他摇手,悄悄的走至跟前,在他耳边说道:“大夫说这病不轻,是夹气伤寒,止怕一时难好。妈呀,你老人家不要望着病人说,就说大夫说不要紧,服下药去就好的。”张太太道:“我理会得,你放心。我难道连这点心眼都无有吗?”正说话间,安老爷手拿药方已进来了,对着何、张二人道:“你二人看看这药方脉案,据说服下药去,见了汗就轻,如无汗,就是伤寒症,且去取药煎服再说。我虽不通医学药味,也还知道,看他用的这药,倒都妥当,可以放心吃的。”何、张二人闻言,接过方子,看了一遍,忙差人即速去取药,越快越好。家人领命,拿了药方,骑上快马,往近处镇市上药铺中买药。因进城路远,来不及,也就是这样,还一直等到天晚上灯时候,方将药取回。不用说,是两位大奶奶煎药,用的是风炉,烧的是木炭,火是阴阳火,不大不小,把药装入罐中,加以凉水,慢慢煎起来。足有一个多时辰,药才煎好,倒出来,不多不少,仅有半茶杯。 药煎好之时,张姑娘忙走至床前,听了听婆婆醒着,轻声叫应道:“婆婆,药已煎好,此时就请婆婆服下,何如?”安太太道:“很好,快拿来我吃了,好盖上被褥,发点汗。”张姑娘闻言,忙走至堂屋内,传话与何姑娘,然后倒出药,一人端药,一人端漱口水,伺候婆婆服药。到了床前,先将帐子挂起,一头扶了安太太起来,当有仆妇执烛,何小姐将那一杯药端了上前,凑到太太嘴边,恰好不凉不热,正好下咽。于是安太太把那大半杯药都服下去,略停半晌,随即睡下。何、张二人忙替婆婆盖好了被,将四周围都曳好,不令透风,随后才放下帐子。二人仍在一旁静坐伺候。 安太太服药后,觉得浑身蒸了起来,有些发热,因要发汗,止得忍受。偏又睡不着,随即叫了一声有人么,何、张二人连忙答应,说:“婆婆,媳妇都在此,婆婆要什么?”安太太道:“我不要什么,此时有什么时候了?”何小姐道:“将近二更天了,婆婆服了药后,觉得怎样?”安太太道:“我周身发热,蒸的慌,大概是要发汗。”张姑娘道:“婆婆耐心,不要动转,等汗出透,病就好了,千万不要揭被。如透了风,可不是顽的。”安太太道:“我怎肯揭被,再叫他受寒?等汗出透,大约也就不热了,你们去睡去罢!”何、张二人道:“时候还早,媳妇不困倦,在此多坐一会。我两个要倦,轮流换班去睡,婆婆不用管,安稳养息罢。”安太太听他两个如此说法,也止好由他们坐守。不多时,安太太居然睡着了,微微出了些汗。何、张二人果然换班坐守,一夜不曾离开。安老爷是知道太太病了,媳妇必来服伺在内,有许多不便,所以早就搬在内书房安睡,命家人伺候。 次早天明,安老爷先起来,走到上房,呼唤老妈婢女们,问问太太昨夜服药曾出汗否。老爷问话时,早惊动了两位大奶奶,忙走出内房,上前叫公公,说:“婆婆服药后,起初说觉得蒸热,随后竟安睡一夜,至今未醒。媳妇们听听鼻息有声,不敢惊动,光景见好,等醒后一问,就知病势轻重、增减了。”安老爷点点头,依旧到书房中去漱洗。内里两位大奶奶也就洗脸,随便笼了头。直到巳初时候,安太太才醒。两个媳妇忙上前挂起帐子,问婆婆病势如何。太太道:“汗是微微出过,仍然头晕,抬不起来,今日再请大夫看看罢!”何、张二人遂细细看了婆婆面容,顿觉消瘦,一脸病容。摸了摸头上,仍是热的。二人心中这一惊不小,登时急得心中乱跳,忙问道:“婆婆可想水喝?觉得口中发干还是发苦?”安太太道:“我口干舌燥,想吃点水果才好。”何、张二人道:“生冷非病人所宜,还是喝点茶的好。”于是倒上茶去。安太太喝了一口,就不喝了。一会功夫,张太太也来了,问了病势未轻,张太太也变了形容,忙走出去,回到自己家中,向家堂上焚香,许愿祷告而已。这里安老爷忙传话,命人去请大夫。 话休烦叙,不过一家上下忙乱。等至下午,大夫才来,进内看脉,说道:“这病不轻,发表药跟后仍然转经,传入阳明,一时难好,止有固住本原,等经络由入转出,才能收功,至少也要三七二十一日,方保无事。若性急,另请高明。”云云。安老爷听他这一番话,吓得呆在一旁,毫无主见。大夫随即开了一方,用的是柴胡、紫苏、防风等药,说道:“千万吃不得生冷荤腥,防出疹子。”这一来,更把安家一家人都惊坏了。上至安老爷,下至婢仆,人人胆战心惊,愁眉泪眼。闲话少说。大夫去后,忙即去取药,药到即煎,煎好后请病人服之,亦不见好。次日,又请来看,仍旧是那几句话,将原方稍改两味,药服下无效。一算已经六七日矣。别人还可,惟有那何玉凤是性急之人,那里经得起这样缠绵的病症?早已急得心神烦躁,恨不得替婆婆生病才称心愿。那张姑娘口虽不言,心中也老大着急。二人无法可想,止有对天许愿,佛堂内烧香,拜求菩萨佛力保佑,磕了无数响头,愁眉泪眼,连两餐茶饭都无心吃了。安老爷虽然有镇定功夫,而值此夫人卧病不能即愈,也觉得无了主意了。眼看七日已过,安太太病势转加,城内亲友都得信,齐来望看。梅公子荐了一位南方大夫,是个举人,姓冯,年纪五十余岁,用车去请。请来诊了脉,说道:“病是伤寒,已经传到太阴,非急救还阳不可。”开方用的是附子、肉桂、柴胡之类。安老爷又另请了两位老年大夫来看,大家斟酌开了一个平淡无奇的方子,服下全不见好。 那时何小姐心中一想,得了主意,当夜叫张姑娘在上房伺候,他便回到自己房中,沐浴更衣,然后到佛堂焚香祝告,愿减己寿,以延婆婆。于是预备下快刀一把,刀伤药与布条、带子样样均全。直等人静三更,他重又焚香磕头,四顾无人,忙将左腕退出,用口含住了腕上股肉,用刀割下一块肉来,孝心发现,并不疼痛。他把那股肉放入罐中,用刀伤药将伤口敷上,以布袱包之,外用带子缠好,幸无人知觉。他忙把那股肉拿到上房,放在药罐中,添水煎好,叫了张姑娘来问道:“婆婆此时醒着否?”张姑娘道:“醒是醒着,你问此何故?”何小姐道:“我要去请婆婆吃药。”说罢,忙将那股肉汤与药汤兑匀,倒了半碗,拿至床前,叫应婆婆道:“药已煎好,请婆婆快些服下,管保就好。”安太太闻言答道:“很好,我就服。”当有仆妇扶起,太太坐在床上,何小姐把那碗药凑至嘴边,太太果然慢慢的服下,并不知有肉味。漱过了口,重新睡下。真是孝心感动神灵,暗中默佑,服下药去,竟觉得胸口顿开,气机不阻,登时睡着了。何、张二人仍然换班伺候。直到天明,安太太方醒。二人忙问婆婆病势如何,安太太道:“自昨夜服下二煎药后,顿觉心口不涨,头晕也好了。今日比昨日好得多了,腹中作响,似乎要大解。”何、张二人闻言,心中大喜,忙叫使女端了净桶来,搀扶了婆婆起来大解。解毕,打水来净了手,又倒了茶来,先用开水漱了口,然后喝茶。安太太喝了茶后,说道:“ 我觉得有些饿,要想吃点稀粥。”何、张二人听说,忙命人端整稀粥与咸菜。太太居然吃了半碗粥。不多时,安老爷进来问起,知道太太病有转机,竟能吃粥,大料无妨,因此仍服原方,不另请大夫矣。 话休烦叙。从此以后,安太太一天比一天好,胃口一开,日进饮食,再加外服滋补之药,不过半月之期,早已起床下地,病已十愈七八,一家人无不欢喜念佛。那张姑娘是早已还愿,在佛堂上焚香点烛,叩谢神佛慈悲。那张老夫妻二人,是许下拜庙烧香,焚化钱粮、元宝,挂幡悬匾等事,择了吉日,照所许还愿。大家止道半亏神佛,半由大夫药力,做梦也不知道全仗何小姐一点孝心,割股救姑。上天怜他心虔,所以安太太的病如此好得快。安太太病好后,又想起爱子来了,因与老爷商议道:“玉哥现在邓庄,我意思要何家媳妇去走一趟。到了邓庄,看看那几个女子,用好言买服那女子,托他们帮助玉哥征服强寇,暗中保护,以防妖僧。有何家媳妇在内面,两下也方便。万一两军阵前须人助战,何家媳妇可助一臂之力,早日成功,玉哥也好早早归来,我意如此,我就放心安稳。但不知何家媳妇肯去否?”安老爷道:“何家媳妇有甚么不肯去之理?此去不过耽搁三月五月,贼匪一平,即可告假回京。孙儿呢,有张家媳妇照应他。两个小人亦有伴,又都断了奶,不愁离不开娘。家务有我二老与张太太相帮,也不必定要他在此。太太,如不信问问他,管保他肯去。” 安太太听老爷这一番话说的有理,即命使女请两位大奶奶来。安太太就把这话对二人说了一遍。何小姐本意要到邓庄看看那几个女子,藉此看望了九师傅与褚大娘子、姨奶奶,又可以认认那两个小孩,旧日故迹可以重游,还可以暗中出力,保护夫婿。一闻此言,欣然愿意,遂答应道:“媳妇愿去走一趟,请公公择定日子,派人伺候,以速去为妙,迟则恐玉郎已赴军营,空劳往返。止要见了面,问明一切情形,媳妇即有主意,暗中帮助。用兵之道在身临其境,方有把握。那邓庄离天目山不远,媳妇可以改妆暗暗去偷看一番,亦无不可。倘那欧家两个女子果然武艺超群出众,媳妇自会结识她做个帮手,非见面方能知晓其人之可用不可用也。”安老夫妇闻言,连连称善,遂连忙写下一信,专人飞递邓庄,命安公子务必在庄等候何小姐到后面商一切,才可动身赴营。信内并不提起安太太生病之事。这里写信发信,何小姐忙将自己应用东西收拾停当,不用说连倭刀、弹弓、袖箭等类,俱带了去。自己孩子已经断奶,交与张姑娘抚育,又有乳母,也无甚么不放心之处。好在孩子尚小,离开亲娘,他也不知。这里一切安排好了,择日就要动身前往。且放下慢表。 再说安公子一边。自从遣侯蒙、袁、唐诸人赴营后,屡次接信云侯蒙已看妥方向,现在在山背扎营,即从营中挖起地道。据说须百日之外,方能挖通。安公子心中甚喜。这里正在商量,欲遣二欧同蒋、许、齐五人赴营,协力帮助侯蒙早日成功,恰好省城卫中丞专人送来回折书信。安公子一看谕旨,已蒙恩赦二欧、袁、唐五人,且赏军功顶戴,留营效力。假期允准三月,一俟病好,即行赴营。安公子接信后,又忙传语诸人,二欧当即向空谢恩,许、蒋、齐三人亦同谢恩。那时内面褚大娘子等都与碧氏母女道喜称贺,大家热闹了一天。次日京中入回来,接到乌老师的信与家信。信中不过教安公子保重调养,并未提起安太太生病之事。盖此信发后,安太太方才病重,所以不提也。安公子又写信进京,指名要请何氏夫人携带倭刀前来助阵,此皆半是舅母主意,一半是褚大娘子再三相劝,安公子所以才写此信,差人火速寄京。 此信发后,忽接营中来信,是禀报捷音,所有路已挖通,快请来营调遣破敌。安公子接了此信,也顾不得许多,连忙收拾行李,传齐诸人,一同赴营。将官中如褚一官、赵、陆、冯四人,仍然同去;新添的是二欧、许、蒋、齐五人,共是九人。安公子辞别过舅母、九公等,登时由邓庄动身。在路紧赶,不分昼夜。走了三日,已到天目山下。要知到营后怎样破山,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六回 丈夫破故灭山寇 侠女怜才认高徒 第六十六回 丈夫破故灭山寇 侠女怜才认高徒 话说安公子接了侯蒙与田总兵捷报,说是山路已经挖通。专等钦差驾临,好进兵攻山,扫灭山寇。顾朗山亦有信云,请驾速来,好立大功。安公子得了此信,登时收拾行李,带领众将动身。走了三日,已到大营。田总兵与众将早在十里外迎接。到了营中,先见过顾朗山,次见侯蒙。随有田总兵领田公子参见。安公子看那田公子相貌超群,是一个文武全材,不住口的夸奖。于是周、郝等众都来,相见已毕。公子遂问:山路已通,有多少路程?那地道宽窄,能容二人并行否?通于何处?是否牛眼洞?侯蒙上前面亲道:“地道起初挖时甚难,及至挖至十里外,竟有空透之处,不用费力。数日之间,已通山内。更可喜者,连通二处,皆在牛眼洞中。计算由营动身到彼,共有二十里远。若兵丁进去,一个半时辰可到。那地方可以隐藏千余人。从洞中到山前关门,不过四五里,止消开了关门,我等从前山上去,无人阻挡,两路夹攻,立刻可以破山。但山中还有良民,一时动手,黑白难分,只怕玉石俱焚,势难分别;若不剿灭,终留后患,请大人预先传令,能分出贼匪与良民,不至妄杀,方为万全之策。”安公子道:“且与顾师爷、田总兵商议再定。止要有路可通,慢慢将兵引进,约会时刻,一齐动手。若能攻破山寨,擒住盗首,那为从之人,自然分别,决不全诛。盗伙尚不妄杀,那被困良民,自然想法救出也。”当向顾朗山问计,朗山道:“先派下进山当头阵之人,须要灵便,再派救应之人。兵分三路,一路进山,一路接应,一路专等开关,从山前直入,再派人四下埋伏,以防逃走余匪。好在将官甚多,尽可问明谁人敢领那一路差使,即派他前往。” 安公子道:“承教了。” 于是吩咐聚集大小将官,钦差升帐。众人参见已毕,两旁站立听令。钦差道:“列位将军,此番破敌,系由地道进兵,分头、二两队。头队进山,先到洞中埋伏;二队随后,即进以作救应,须秘密,不得声张。随带火攻之具与干粮,约准时候,以夜为期。等前山正在攻山之时,洞中即举火攻进,好教贼人顾此失彼,措手不及。不知哪几位愿充头队?”话声方止,当有侯蒙二袁、唐、许、蒋、齐六人,上帐打恭道:“小人等六人愿做头队。”钦差准行。随后是郝、周、谢、韩、褚、陆六人,愿充二队,钦差亦准。随后是冯、赵、二欧与田公子,愿作攻前山之师,钦差应允。令下每队挑选兵丁六百名,攻山一队须要虚张声势呐喊,举火而已,不可身入其地,徒伤士卒性命,静候山中洞内兵丁发作,里应外合。关口一开,即带兵进山,不可放走贼人。若是山中良民,他必然迎降投顺。不得妄杀。众人答应,谨遵将令。那时顾朗山忙焚香占了一课,择定于次日辰刻发兵,由地道入山者先行,午后再发后队之兵,申初发攻山虚张声势之兵,约定俟晚间初更时一齐动手。内里攻进山寨,外面攻山之前,大约三鼓,可以里外合兵,开关直进。分派已定,众人回归营房,饱餐战饭,穿好衣甲,将应用之物、火攻之具样样都检点好了。一到天明,大家依令行事。 先是侯蒙等一队从地道中暗进。此路兵丁挑的都是进去过地道之人,鱼贯而入,声息不闻。走了一个多时辰,已到牛眼洞中。探头窥望,隐隐望见山寨后面一带房子,远远闻听人声。这里藏在洞中,养精蓄锐,以俟后队。到了未末之时,那后队又全数到了。于是各人吃干粮,整顿兵器,专等打仗。那攻前山之兵尚未发作。 且说那山中盗首宋万超,倚仗山中广有粮草,山路崎岖,料官兵围困日久,亦难攻山。等他日久兵懈,再发兵交战,以逸待劳,必然有胜无败。他手下止有九百余名小卒,其余有二千多男女,都是山中土民,并非强盗。那宋万超与他两个结义兄弟赖大、黄三三人,轮流守御山口,自谓万无一失,做梦也猜不出安公子挖地道,直通牛眼洞。这一日宋贼的生日,杀猪宰羊,大飨士卒。所有大小头目,皆赐酒食。大家畅饮,喝的烂醉如泥。真是天意,山中众贼醉倒之时,恰好正是大兵进山之夜。那挖地道之兵丁在前引路,头一队将官与兵丁由地道而入,已至牛眼洞中隐藏。随后第二队接应兵又从地道而入,亦到洞中。等至天晚,营中早已发兵攻山,只听三声炮响,众兵奋勇直奔山前,施放火炮,喊杀之声,震惊四野。那时山上也有人把守山口,一半是醉汉,忽见有人攻山,措手不及,有的推石子下打,有的往山寨通报。这个当儿,洞中壮士早已得信,大家出洞,努力往山寨进攻。数百人齐声呐喊,点起火把、灯球,照耀数里。往内直入,并无人拦阻。直到大寨门首,贼人方知。但见火光一片,不知何处而来,弄得贼人摸不着头路,登时鼎沸起来,谁还御敌?但知寻路逃生。 那宋贼与赖、黄三人吃这一惊,登时酒醒,慌忙各执兵刃扎要想迎敌。刚出寨门。恰好遇着头队将官侯蒙、袁、唐、许、蒋、齐六人,各施技艺,人多势众,不用战多少回合,早已把那三个贼首擒下。接着二路接应兵将又到,一直攻入内寨,竟是空空洞洞,无一人迎敌,但闻苦苦哀求饶命之声。那时众兵分时一半,攻取山寨内寨,一半往前山关口来观看。但见关口仅有数十人把守,一见大兵到来,早已吓得四散逃走。众人忙将关口守御之具,如滚石、檑木等物,全行拆开,大开关门,招呼山下人马由关而入。于是所有营中大兵齐人山也。钦差在末后入山,天已大亮。那时贼首已擒,其余贼匪见官兵势大,无处可逃,止好跪下投降。诸将准降,点名计数,尹派人带领,统候钦差安插。那山中良民一齐携老扶幼,道旁跪下,哭诉根由,陈明本是山中土著百姓,不幸山为贼占,被逼陷在贼中,非甘心从贼,乞恩免死。当有人禀告钦差。钦差下令,命百姓不用害怕,“本部堂派人查明山中户口,决不加罪。尔等各归家去,听候查验、登记人口可也。”众百姓闻言,说不尽感激。钦差遂直到山寨中,在当中坐下。不多一刻,顾朗山亦到,钦差让座,商议先审问贼首,问明共有匪徒多少人,论其罪名之重轻,再分为首为从,奏请旨意办理。放是分付带上三个贼首来。当有郝、周、褚、陆、袁、侯、田、唐等将,一齐上前,两旁站立。兵丁押了宋万超、赖大、黄三三人,来至钦差公案前。一声吆喝下跪,那三个贼人昂然不睬,大睁两眼,往上看了看,由不得冷笑了几声。安公子拍案大怒道:“你这三个强徒,聚众山林,抢劫过客行李,杀人无算,罪犯弥天,今日被擒,乃是你恶贯满盈,该受王法,怎敢抗拒不跪!想是你未经受过刑罚,且先叫你尝尝滋味。”遂吩咐兵丁将他三人按倒在地,重责一百大板,再问口供。兵丁答应,上来数人,把三贼拖翻在地,两人按住头脚,一人行杖,打那三贼两腿。才打了十几板,那贼就受不起,连声告饶,哀声不绝,说道:“小人知罪了,求大人开恩,暂免刑杖,容小人自始至终,招出口供,听凭治罪!” 安公子听他说愿招,吩咐免刑,教他从实供招。那宋万超供道:“小人与赖、黄三人,本是贩卖私盐出身,后因犯案,逃在天目山中。遇见山中旧日朋友,商量做劫路买卖,日久结义人多,遂霸占了天目山,任意抢劫,杀人放火,不记其数。手下共有八百余名喽罗,抢掠银钱米粮,都存寨内。山中那些百姓,服我所管,按人上税,一有不遵,登时斩首。他们怕死,听我号令。今日被擒,真是天报,但求速死,别无他说。我三人既无家眷,又少亲人,不过在山中快活了三年。今日竟全军覆没,一败涂地,实因失于防备,不能把守山口,所谓天亡我也。尝闻人云,成则为王,败则为寇。我等三人王业不成,反落一个强寇之名,皆是命中注定,死而无怨也。”安公子听他口供,真是甘心为盗之徒,全无后悔改过之念,与二欧相去悬绝;断不可救,立刻吩咐打入囚车,派人看守,随后解上省城监禁,侯旨施行。随即又带过几名从贼审问,然后才分出贼中有两等:一等是宋贼旧日党羽,一等是闻名投入贼中为伙者;其余都是招聚之流,宋贼都有花名册籍可凭。于是查点被杀受伤之外,仅有三百余名从贼,二百余名是入山不久,情有可原。安公子与顾朗山带领众将,一直入寨内,细细盘查,搜出金银米粮不少,分做三股,一股赏赐将官与三军,一股周济山中受害良民,一股作遣散从贼回乡路费。米粮与他物,亦照此均分。大约贼中应问罪充军者百余人,应监禁问罪者数十人,可以遣散者二百人,有愿投入营中当兵者百余人,山中良民男女老幼不过千数百人。安、顾二人传到良民中老者,吩咐他们安分守己,毋效贼人所为,若有兵器,概行缴出。以后此地设一巡检、一把总,兵丁二百名,在此镇守。这是后话。安公子在山中料理了二日,方将诸事办妥,乃命田家父子押解盗首与从贼先走,带领五百兵卒保护,又有袁、唐、二欧、侯、许等诸人同行。钦差与朗山、褚、周等随后动身,亦带领兵卒五百名,还有未遣散之贼、应充发之贼数百名在内。至于天目山下营盘,派了副将管带兵丁,移在山上,听候调遣。此次平服天目山,计算九月之期,方才毕事。从此止有白象岭一处贼,大约不难平服;俟到了省城,与中丞面议,如何出奏保举,然后发兵往征白象岭之贼。此是安公子意中之事,果能如愿否,这是后话。 那田总兵父子与众将押解三个贼首与从贼,先钦差一日动身,在路行程,晓行夜宿。走了数日,眼看省城不远。那时省城早已得信,知道天目山已破,安钦差已赴营办事,闻听贼首已获,大约不日即来省城。中丞遣人沿途打探。那日碰见了田总兵人马,那探子打听了明白,忙回省报信。次日田总兵到了省城,先将人犯送进监中,随即上院面见中丞,细诉攻山情形。中丞大喜,深服顾朗山调度,称赞田总兵能收服二欧将佐,得其死力,如侯蒙、袁、唐之类是也。此番功劳,因大人居首。田总兵谦让不违。次日安钦差到了,中丞亲自迎接进城,当面恭维了许多谀词,说道:“大人此番平定山寇,力疾从公,足见忠于王事,奏明圣上,指日高升,转眼入阁拜相也。”安公子道:“大人说那里话!此次全凭诸将齐心,降将献计,学生何功之有!但是强寇为首者止三人,为从者不久若概置之法,未免伤生,若一律赦免,又恐无所畏惧,反易死焉。此事还求大人高才,想一两全之术,无枉无纵,奏入方妥。”中丞道:“顾老先生必有高见,容弟与大人请教顾朗翁,商议妥了,再行入奏,何如?”安公子连称是极。中丞道:“请公子暂住公馆。”早有首县预备一切供应,公馆甚大,褚、陆、郝、周等十余人,都在其中住,其余将弁如二欧、袁、唐等,在旅店内住。田总兵曾来请二欧等去同住,再三辞谢,也就止好由他去了。至于那些从贼,中丞亲自审问一次,择出了一半,劝谕一番,命首县派役押解,先递解回籍,交本地地方官管束。所剩无多之贼,要候旨意,方敢发落。 这里安、卫二人拟旨入奏,且慢归结。再说何小姐奉了婆婆之命,择日由京动身赴邓庄,明探亲戚,暗助丈夫。行期已到,何小姐带了仆妇使女,外面有家人跟随,一半陈人,一半新人。临行之日,小姐辞过公婆与张太太夫妇,又叮嘱了张姑娘许多话。安太太因何小姐此番去是帮助儿子可以早日回来,所以并无分别那些苦处,诸人亦然,欢欢喜喜的看着她上轿而去。在路行程,不数日已到茌平,仍住悦来店中。此次上路,却不比从前,跟随人夫轿马,一望而知是大家人物,又听说是赴邓庄去的,姓安,早已知道这就是安钦差大人的家眷,店主敢不小心伺候?那何小姐在店中上房住下,回想:“当年在此店中,与安龙媒初次相逢,彼时他正在难中,是我在路上听了骡夫私语,才来指点于他。谁料他反疑心,不听我话,竟自上路,误入能仁寺中,险遭凶僧杀害。我那时单身往救,弹打区僧,无意中遇着了张家妹子,替他做媒,联成夫妇。不期后来连我也嫁了龙媒。如今他已官居宫保,奉命平寇,我此番身到邓庄,窃要想出一条妙计,暗中帮助他擒贼,早日成功,好告终养,回家尽孝。但是九师傅相待厚恩,与褚家大姊的好处,如何酬答?也止好因龙媒保举褚大姊夫升官,若能得一实缺,迎接家眷上任,褚大姐姐去衙门中享福,想那时他就心满意足了。”何小姐心中之事,不便向婢女们言讲,其时有家人等彼此商议,先派了一名快足,去邓庄送信,好教他那里准备下房间住处,省得临时忙乱。 你道这家人是谁?原来就是戴勤。于是专人前往。到了次日,这里动身,那人已走了数十里外了。次日快足已到邓庄,在庄门外寻着了庄丁,往里通报。邓九公闻言,忙出来当面问那快足。那人道:“我是奉的安府上戴二爷之命,先来送信,说是安大人的夫人何小姐要来宝庄,随后就到。请这里先预备下住房,他们上下人不多,不过十人,大约明日下午准到。”九公闻听何姑娘竟自来了,这一喜,真是如获珍宝,赛得甘霖;登时忙往里跑,口中大嚷道:“姑奶奶、二姑娘,告诉你们一样意想不到的喜事,何家小姐老玉明日就到了,你们快通知舅太太与珍姑娘一声。可惜来迟了,两夫妇见不着面,安家少大人已赴营去了。然而还可以回来,随后见面也不难。”褚大娘子听了这话,忙问:“是真的吗?”九公道:“谁来骗你们!他专来通报的人现在外面,不信叫来,你当面问他。”褚大娘子料非虚言,说不尽的快活,速即通知二姑娘、舅太太、珍姑娘,大家欢喜盼望。这一夜竟睡不着。不独邓府如此,连二欧的妻女此时尚住邓宅,听说十三妹姑娘到来,他母女四人闻知,更比褚大娘子等尤其喜欢,恨不得即刻见面。 到了次日已刻,果然何小组已到。邓家父女、二姑娘与舅太太、珍姑娘一齐迎了出去。何小姐下了轿,有花铃搀扶往里而走;早看见了众人。何小姐先叫九师傅,次及褚大姐姐、姨奶奶,随后才叫干娘,珍姑娘是迎了上去,先叫大奶奶,请安。说不尽的一番亲热。彼此问答,不过是那些俗套。入内后归座,随即有欧家母女上前叩见。何小姐不认识,是褚大娘代述一切,说道:“这是我的干闺女、干亲家母。”何小姐细看欧家二女;生得俊俏稳重,兼有威风,一看就知是会武艺之人。那两个女子细看何小姐,好似天上神仙,越看越令人起敬。二女遂跪下说道:“久仰少夫人是女中圣贤,何幸今日得瞻阃范!如蒙不嫌愚笨,情愿做一侍婢,朝夕伺候左右,死无恨矣。”何小姐忙拉她起来,说:“你二位是褚大姐姐的干女,我怎敢以婢女待你?不如称二人拜我为师,大家传授些武艺。倘日后用得着时,一同赴营,暗中助战,你二人意下何如?”海蟾、水仙听了此言,连忙叩谢说:“谨遵师命!”于是大家叙话。何小姐又请见两个兄弟,抱了一抱。当日不用说是大开筵宴接风。何小姐问起安公子几时赴营,可有信来否。九公道:“去不多日。闻说是山路已通,你们寄信来迟了一步,信留在此。此去一准平服山寇,不久即有好音。” 话休烦叙。过了一二日,已有人来说天目山全数荡平,钦差押犯上省去了。当有郝家菱姑与谢琼花,托二欧之女引进,得见何小姐。何小姐亦收做门徒,问了些武艺。随后何小姐取出弹弓,与四女每日操演,以作日后用处。弹弓准头惟有谢琼花与何小姐一样,水仙、海蟾次之,菱姑又次之。刀法不差上下。这日正盼安公子省中来信,恰好果有差人带了信来。要知信中何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七回 何小姐授徒习武 褚大娘忆旧谈心 第六十七回 何小姐授徒习武 褚大娘忆旧谈心 话说何小姐住在邓家庄,收水仙、海蟾、谢琼花、郝菱姑四个女子作徒弟,无事叫他们学艺。正盼安大人来信,忽一日邓九公笑嘻嘻的拿着一封信进来,对着何小姐道:“省城来信,猜着姑奶奶你来了,叫你们娘儿三个先暂住在我这里,不必上省,等把白象岭平了,再把那几个和尚拿住,再订期上省不迟。”说着,将信递过。花铃忙接来,奉与何小姐。何小姐看那信是给九公的,上面写着道: 违侍慈颜又将一月,想老伯大人杖履优游,林泉颐养,引詹掬采,曷胜愉忱。侄自到营后,诸事得手,兼之朗山善于运筹,众将亦皆用命。天目山之小丑,无复负隅;沂州府之群黎,自能安土。是役也,有成竹之在胸,所至势如破竹,视除苗犹反掌,俨然感胜格苗,非敢自夸,聊慰廑注耳。现拟善后各节,稍有章程,即当移师白象。省中公廨未可久羁,祈代侄转达。舅母大人带领小妾暂住宝庄,多为打扰,俟山寇就擒,凶僧尽获,再订回省之期。至贱内出京有日,谅必已然到府,亦可无须来营。如有藉助之处,速为寄信可也。匆匆具禀,不叙套言。敬请台安。统希慈鉴。 小侄安骥顿首何小姐看了,笑道:“这可好了,省得大家舍不得我走。”二姑娘也笑道:“姑奶奶昨日还说明日就动身呢。”褚大姑奶奶道:“ 那儿去绊着腿儿呢。”何小姐道:“你倒别那么说,我说走就走。我这趟来,把小驴儿也带了来了,一来叫他看看故乡,二来万一要用着他呢。”谢琼花道:“师父这可放心住下罢,省得惦念着走,闹得我们也不敢常来讨教。我昨晚上怕师傅走,占了一课,就知道且住些日子呢。”水仙道:“师傅,你老人家既不走了,可以放下心了。咱们趁着天尚不晚,何妨到教场看看秋景,带着再练练。”何小姐听了也高兴,一手拉了谢琼花,一手拉了水仙就走。后面褚大娘子、花铃跟着。何小姐回头对花铃道:“你别空着手儿去,你把我的弓箭与雁翎刀、单鞭都带上。”花铃道:“哎哟哟,我的老太太,我可拿不了。”何小姐道:“ 你找个人替你拿着。” 二姑娘笑道:“我替你拿罢。” 大家说说笑笑,不觉来到教场。这就是邓九公唱戏与海马周三比武之处。那教场有五间大厅,座北朝南,厅前有几百步空阔,一望都是垂杨,兼着别的花木。来到离厅上不远,就听见有喧笑之声。走近前一看,却是碧大娘、碧二娘、海蟾、菱姑,还有舅太太的丫头绿香与谢标的二妾双福、双寿,郝武的一妾冯换姐几个人,在那里舞刀弄枪作耍。见了何小姐来了,就要走散。何小姐叫住道:“二位欧奶奶,二个姑娘,都是会家,何以你们也搀在里面?你们五个是几时学的,且各舞一回,看是如何?”三人没法,你推我让,双福只得先走上前,拔出宝剑舞了一番。何小姐笑道:“虽是力弱,也还亏你。”次及绿香,提着剑,横七竖八的乱砍。何小姐大笑道:“这是那一家的法门?真是个劈柴势了。”末后轮到双寿,不慌不忙,挽起袖子,把腰系紧,提起那剑,使了身法,藏过剑尖,全势往下一坐,猛听得“咄”的一声,那剑望着看的人心已直搠将来。刚离得四五寸,忽地一缴,风一般快收转去。只见那剑光霍霍地耀着,嗤嗤的作响,左三右四、前五后六,舞得如一团白雪,万瓣梨花,没点空儿正舞到熟处,忽然一收,露出了自己身子,娉婷按剑而立,面不改色,口不喘气,髻不乱发,裙不动褶。何小姐惊讶道:“这又奇了!你跟谁学的,怎舞得如此精熟?”双寿只是笑,不作声。菱姑道:“师傅,你老人家有所不知。我琼花姐姐剑法好得了不得,必是他教给他的。”双寿点头道:“实实我们姑娘教给我的,我学了二年多了。”何小姐一回头,看见小喜儿跑了来,点手叫他。那喜儿笑嘻嘻的站着,何小姐道:“你快告诉姨奶奶去,并请舅太太都来看比武的。”小喜儿如飞的请去了。何小姐又命水仙、海蟾对舞了一回,说道:“你二人的剑与双寿一般纯熟,力量更足,然都还是旁门,不是正传。我当教给你们不换刀法。”水仙等俱欢喜无限。何小姐正要看谢琼花舞剑,舅太太已领了珍姑娘来了。珍姑娘又带了奖赏之物,是银例两对、绣花手帕四条、包金戒指四个、珠花两对、绸数段、金簪一枝。何小姐道了道:“如今分作三番考较,先较力,次较射,再次较枪刀。胜者赏以金簪等物,负者罚以巨觥。”说罢,到大厅西边,见有两个石栏,约有二三百斤一个,便去提一个来放在中间。舅太太摇头道:“我的姑奶奶,这个太重,谁能有你那样力量?听说你在悦来店搬那大石头,四五个男子都搬不动。这栏子足有三百多斤重,还是换个轻些的罢。”何小姐远远见有一块大石头,横在一棵柳树下,因去提了来,说道:“这却又轻了些。”舅太太道:“这样大石头,也不算轻了。”因命众人去掇。 大家看着,都不肯先上前。惟郝武有一妾姓冯名换姐,年才十八,是庄农人家之女,却有些蛮力,高高兴兴的先上去用力一提,正如蜻蜒摇石柱一般,休想动得分毫。郝菱姑在旁看着不好意思,忙拦他道:“你太不自量,快别动了。”那冯换姐定要提这石头起来,挣得满身臭汗,颈上红筋根根扛起,到底不行。旁边双福、双寿等都笑将起来。郝菱姑嚷道:“你真不要命了!”换姐没趣,只得走开。双福上前死力掇弄,也不能起。双寿掇离了地,却不起来。郝菱姑过去,撩起衣襟,站好脚步,蹲身下去,用手抠住石角,挣将起来,那石便离地一尺多高,勉强挣挣几步,便就放下。何小姐道:“这却亏他。”谢琼花上来,也不埋步,也不撩衣,两手一掇,那石轻轻便离地有二尺上下,直掇到何小姐面前,然后放下,面不改色。何小姐大加称赞道:“比郝姑娘力大多了,且看欧大姑娘如何。”谢琼花道:“欧大姐姐力量不小,曾比过来。”水仙于是走将上来,似琼花一般,不去撩衣埋步,把手去轻轻一提,却提不动,因用两手抠住石角,掇将起来,离地才一尺多高,面就发红,把手狠紧一紧,走了三五步,气已喘将起来。何小姐连忙拦住。海蟾上来,就如谢琼花一般,比琼花提的高些。何小姐道:“欧二姑娘似觉从容。你且拿那石栏,却不可勉强。”海蟾真个去拿那石栏,却拿不起来。珍姑娘道:“这石栏本过于重了,还是拿这石头罢。”褚大娘子道:“我们两位亲家,必然拿得起来。”二姑娘道:“真个的,欧大娘何妨拿拿看。”碧大娘却不去掇那大石,竟来拿这石栏。褚大娘子慌道:“亲家看仔细,还是扭那块石头罢!”褚大娘子说话时,碧大娘早把石栏提起。大家正要喝彩,碧二娘早过去把那边一个石栏也提起来。两人一齐走了十数步,觉着吃力,便放下了。何小姐一看,便过去把两个石栏一手一个,两手一齐提起,只吓得大家一齐嚷道:“快放下罢,快放下罢!”何小姐这才轻轻一齐放下。二碧不胜佩服,十分惊异,齐说道:“看安太太如此娇柔,却有恁般神力。”何小姐谦逊了一番,因把两对银钏赠与二碧氏,二碧氏辞道:“我们两人虽拿起石栏,却是一人一个,太太一人拿起两个。我等若受赏,讨愧多矣。”再三不受。何小姐只得给了海蟾、水仙,另取一对银钏,赏了琼花。又给海蟾加上一段红绸,又赏菱姑一段红绸,换姐、双福各罚酒一觥,然后较射。 何小姐叫花铃取了两对银钏来,先取一只银钏,命菱姑折了几枝菊花,做了一个大圈,中间把彩线悬着银钏,挂在垂杨之上,离着百步,令众人各射三箭,中银钏者为最,中菊花圈者次之,三箭俱不中者受罚。谢琼花先张弓搭箭,连发三矢,俱中在银钏之内。何小姐取一对珠花赏之。郝菱姑三箭,一箭穿入银钏,两箭穿入菊花圈;海蟾、双福三箭俱中在菊花圈内;水仙两箭俱不到垛,一箭却从银例中钻了过去;绿香三箭俱不到垛;换姐更是放野;双寿两箭穿过菊花圈,那一箭大末手未中。临末,绿香推花铃,叫他射。花铃笑着摇头,小喜儿替他递过弓箭来,何小姐吩咐道:“你们何妨使我的弓箭射呢。”花铃被大家催逼不过,只得上前,真个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孩,弓开满月,箭发流星,一连三箭,俱穿入银钏中去了。碧氏等俱称神箭,水仙、菱姑俱暗暗喝彩。碧二娘道:“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花铃姑娘的箭,可以赶上太太了。”花铃道:“我们奶奶的箭,素常射总过垛数十步,我只到垛便止,焉敢说赶上呢?”於是大家不容分说,将垂杨上银钏取下,并桌上一只,替花铃勒于两臂之上,又加上花红一段。给郝菱姑一个戒指,一方手帕。海蟾、双福、水仙俱是手帕一条。换姐、绿香俱罚酒一觥。 何小姐道:“箭射完了,咱们要比较刀枪了,无奈真刀真枪,不是玩的。我想了一法。”即命换姐、双寿等,分头去找些柳木棍,或现砍下的大树枝,削成枪杆,头缚着菊花叶,蘸些香粉。先令水仙、菱姑比较。两人斗了数十回合,菱姑面上心窝扑了两处粉痕,水仙乳旁也着了一点,是菱姑输了。又叫海蟾上去,与水仙姊妹二人杀做一团。海蟾只肩膀上着了点粉痕,水仙乳旁心口却着了两枪,水仙输了下去。双寿上来,战到几个回合,何小姐忙喊双寿下来。海蟾慌得跳出圈子外去,看双寿时,已是满胸粉点。何小姐笑道:“你这枪决不是你们姑娘教的罢!怎么一点家数没有,也敢上场?”谢琼花道:“他真是大胆,他几时学这枪来?”大家俱称赞海蟾姊妹的枪法好。琼花就接过双寿使的那枪,破步而入,海蟾迎住。二人狠斗起来,约有十数回合,海蟾渐渐要败下阵去了。何小姐忙令水仙上前助战,海蟾复身转来,姊妹两个双战琼花。琼花不慌不忙,左挑右扑。二人座接不暇,叉勉强支持了四五十合。水仙弃枪而走,海蟾仍复败下阵去。看两人身上,俱有三五处粉痕。琼花身上只,有一半点儿,似有如无。 何小姐技痒,便拈过一枝枪来,抢步而入。琼花不敢向前,只是摇头。何小姐笑道:“你只管来,如有不合,我好指拨你,人家都是这等学法。”琼花只得勉强上前,未免胆怯,举枪来敌。何小姐虚戳两枪,琼花扑过,还一枪来。何小姐把枪裹住,用力一绞,琼花觉着手重,尽力一压,却压不下去,复往上翘,又翘不起来。戳又戳不进,收又收不转。何小姐猛地一绞一收,只听“刮辣”一声,琼花的枪近着尖处三五寸已绞得粉碎。琼花掷枪放地,拜服不已。何小姐笑道:“这是枪杆不结实之故。原就没我在内,这枪法也是谢大姑娘第一。”把金簪一枝给了琼花,无如谢大姑娘不肯受,说道:“败军之将,不受罚已为幸矣,何敢再受赏!”何小姐道:“你不用谦让了,说过我不在内。”琼花只得道过谢,收下。又将珠花给了海蟾。那水仙是戒指一个,手帕一方。菱姑是手帕一方,红绸一段。双寿罚酒一觥。那双福、换姐见此大敌,非同儿戏,都不敢妄自上前,只得算完了事了。何小姐道:“咱们可以歇息罢了。”褚大娘子道:“我的干女儿都得了彩,今晚上我替他们贺贺,并且替他们请师傅。今晚大家都到我屋中吃饭去。”于是众人由教场回到褚大娘子屋中来。 吃饭之时,何小姐就向谢琼花等道:“看你们武艺皆有可观,必须久练久熟。现在皆有短练之处,各自精心用意,把各自的毛病去了,方能全备。”谢琼花等各皆欢喜,愿意天天操演,遂各向各家母亲说知,都住在邓家庄。何小姐嫌教场远,就在褚大娘子房后有个大院子,在那里排鹿桩,立马架,悬沙囊,竖箭垛,每日操演。谢家的双福、双寿,郝家的换姐,与花铃、绿香等,也跟着习学。练了半月有余,到教场大操,何小姐一概细细指拨。各人武艺一日长似一日,连双福等都有出长。花铃已练出许多武艺,与绿香皆练出些气力,看出些刀枪剑戟之法。何小姐又传他二人运气练力,更易见功,虽不及水仙四人,也就比双福强多了。只因他二人心灵意诚,故此长得快。 何小姐每日除了教他们练武,就是与褚大娘子闲谈。二姑娘奶的孩子睡了,也找来说说笑笑。珍姑娘不用说,服侍何小姐极其周到。一日,何小姐笑向褚大娘子道:“我想起送灵起身那一天,总像是不能再与你们见面了,也万想不到还能到这里来。你们老爷儿两进京就没想到,及至此次到这里来,更想不到了。还有那起身的头一天,你同张大妹子说那砚台与弹弓的话,说得那么闪闪烁烁,似露不露的。到后来我一想,那话里有话,藏着哑谜,谁又想得到你们定下计。怨不得你们俩说着话,对瞧着笑呢。”褚大娘子笑道:“我送你那一天,实实不忍离别,你可不知我心里怎样难受呢?就是你这一趟来,我亦是没想到。” 正说着,二姑娘来了,就接声道:“我的姑奶奶,你那里知道我那妹子,他头一次来,虽住了不几天,就像好几年似的。自从他走了,我就想他起,他们老爷俩进京,我又不能去。好容易盼着他来了。他来的头一天,我作一个梦,就梦见他来了,你说怪不怪?我大清早起就告诉我们老爷子,他们爷儿俩还不信。我说他一准来的。正说着,就听见外头有人来,那送信的就到了,把我乐得不知怎样才好!”何小姐笑道:“这一次,他住的日子可不少了,你们可在一堆说够了罢。”二姑娘道:“我总想着我们俩永远在一起,才好呢。”何小姐笑着摇头道:“那可不能?”珍姑娘道:“真个的,我这一回是来了三次了,这一次,又有半个多月了,省里也该来信了,京里也该来信了。”褚大娘子笑向二姑娘道:“你听听,他才住了半个多月,就盼着来信好走,他还肯与你永远在一堆住着么?”珍姑娘道:“我倒不是想着走,我是想着该来信了。”褚大娘道:“他们决没在省里,必然在白象岭呢。”何小姐道:“这一回要是平了白象岭,拿住了那几个和尚,一哥必然可以保升到总兵,褚大姐姐就是二品夫人了,咱们还惹得起人家吗?”褚大娘子道:“你快别提了!我在京里住着,看见你们补褂朝珠的,都是官太太气度,我心里就羡慕得了不得。如今托我们老玉的福,我已经是恭人了,再能够二品夫人更好了,真真是没想到。原先不过是你们府上的嬷嬷亲戚,当个下人,后来蒙干娘抬爱,认了干亲,这就是有我们老爷子在头里,已经过分了。后来的荣耀,皆出在你们所赐,令人感激不尽。” 何小姐道:“说起来,那令人想不到的事多着呢。我在青云山住着的时候,这一天因手中乏用,才出来走走,就没想到上悦来店。及至到了悦来店,遇着我们这位傻爷,看着又好笑又可气,又没想到逃了骡夫,遇着和尚。及至救了他,再没想到地窨子里还藏着个张大妹妹。后来柳林话别,断想不到不多几月,就都见面。以为今生断不能见了,我母亲死后,我要报仇去,连你们爷儿们我都想着不能见面,何况别人。至于我的奶母、丫环,尤其想不到还能见面。想起来,收拾杠的那一天,你进山来看我的光景,把东西都散个干干净净,是何等决断!”褚大娘子不等说完,就接口道:“得了,别说了,你可不知我瞧见你那光景,我心里真难过。我先还指望你回来,后来听见二老爷子一说你报得了仇报不了仇,都不回来了,我越想越有理。二老爷于要是晚来三天,咱们这时候你东我西,不定见得着见不着了。” 何小姐将要答言,只见邓九公拿着信进来,皱着眉,说道:“少大人打发郝金刚来了,有紧急之事!”大家吃了一惊,不知信中何事,这等紧要,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八回 起大军武成仍奋武 析疑狱冤辨又明冤 第六十八回 起大军武成仍奋武 析疑狱冤辨又明冤 话说何小姐与褚大娘子正在话旧谈心,邓九公进来,拿着安大人的信说有紧急之事。是什么事呢?这作书的一枝笔难说两边话。原来安大人自平了天目山,回省办理善后各事已毕,就打算起兵往白象岭,擒拿伍良霄。至于和尚,暂且搁起,候白象岭肃清再说。于是与田总兵商量好了,命褚一官作先锋,带着谢标、韩忠、唐振声、袁声万,先行开路。中军是安大人带兵,参谋是孙静峰,军师是顾朗山,四大将是赵鹏、冯小江、陆葆安、周得胜,外有巡哨打探,将官是郝武,又派欧鹤、欧鹏,带领许奋、蒋和、齐明、侯蒙为后营。田大人带领田公子、鲍国恩、毕归元、朱善保、朱三、徐三、石大办理粮台,专管粮饷。共带兵三千,其余参、游、都、守、千、把各武职,俱守地面,并未派差。安大人是看这些武官尽无真实武艺,不过搪塞差使而已,故未调遣。 闲言少叙。且说褚一官得了将令,忙带了四将与兵丁五百,先期起身。安大人也随后浩浩荡荡而行。一路旌旗耀目,十分齐整。过了谭城,来到龙山镇,离章丘县不远,就见道旁有三十余人联递呈声冤。安大人叫陆葆安接过呈子,一看是章丘县所管于家庄于富仁诬节谋产、县官受贿等情,忙即吩咐将递呈子大众带到龙山镇公馆,听候审讯。不多时,大人驾到公馆,此时知县已然在公馆伺候,立刻传见知县,问了一遍,又带上递公呈众人,详细审问一番。即传下谕来,今晚驻扎龙山镇,命知县连夜将原被告、人证传齐,次日清早听审。事毕还要起马。 原来于家庄有于富仁,是个大财主,为人心术不端。他母亲黄氏,他妻牛氏,也非良善之辈。只因黄氏在同村财主刘家赴席,与知县赵振湘的太太同座,因而拉拢送礼,就渐渐亲近。这一日,于富仁与他母亲商议道:“趁着知县与咱家来往甚近,咱家有件事很可办得,错过了不办,甚是可惜也。”他母亲黄氏道:“咱家有什么事可办?你且说来。”于富仁道:“二婶子年轻轻的,不肯嫁人,偏要守那两三岁的孩子,情愿将家私叫人骗诳,眼睁睁的二十多条牛,十几顷地,定要败光而后已。去年秦家洼的秦思美瞧见二婶子,定要娶他。想了多少主意,央人来说媒,他总不依。秦思美至今还是丢不下,同我商量过几次。他说你想出法子来,叫你婶子嫁了我,他名下应有的家私、房粮、地土,全是你的,我一点儿也不要。我应了他,总想不出个主意来。如今放着样门子,何不办办?”黄氏尚未开口,他妻牛氏笑道:“只要门子结实,事情倒还容易,须得如此如此,这般去办。照会秦思美,休教别人知道,必须办得干净。趁他这几日正病着,不能起身,先给他散过谣言,叫人动了疑心,咱们就可以用计了。衙门里再使上几个钱,怕不是发官卖?叫秦思美买了回去,又省他日后起调。”黄氏母子只是点头说好。于富仁道:“这主意出的不错,就是指不出奸夫来,恐官面办不下去,倒说咱们谎告,可不是顽的。”牛氏道:“这却容易。官要问奸夫是谁,你只说是他娘家的亲戚,不住的来往,鬼鬼祟祟,知道谁是他的奸夫?横竖官要偏向咱们,狠狠的动起大刑,他受不住疼,不怕他不混拉一个。”当时议定,他母子深夸牛氏主意好,真赛过孔明,将来得了他的家私,总叫你吃穿一辈子。牛氏道:“这算了什么?不想这样好主意,如何保得家财富足,子孙久远?”于富仁道:“事不宜迟,我就去散起谣言,料理下手,再去找秦思美,叫他赶办东西。”母子婆媳说得高兴,不提。 那于富仁原有亲叔叫于宏业,是个饱学秀才,虽分了祖上一分大家私,他全不在意,只爱念书。娶妻何氏,美而贤,内外一切家务,都是何氏经理,并且伉俪甚笃。不料红颜薄命,于宏业少年夭折,丢下娇妻幼子,并一分家财。何氏苦守孤儿,毫无异念,亲族人等以及街房邻里,无不钦敬,夙口称其贤德。那何氏自丈夫死后,悲思成病,时常卧床不起。又因省钱,不肯医药费用。近来街坊忽然见些暗昧不明的言语,彼此私相议论,虽有传言,并无痕迹,未免大家疑心。可怜那何氏,焉能想得到有人暗算? 这一天晌午,昏昏沉沉躺在床上,耳边听得有人叫唤,转身一看,见是富仁同牛氏站在面前,问道:“婶子好好的,怎么害起病来?这几天,总不得空儿过来瞧瞧,今日才有空儿来瞧婶子,正值婶子睡觉,也没敢惊动。”何氏坐起身来,说道:“我因心里发烧,叫丫环他们领着你兄弟在外边去玩耍,好让我静静的睡一会子。他们瞧见大爷、大奶奶来了,也该进来回禀一声,也不来倒茶。”牛氏道:“是我没教他们进来知会,咱们自家人,还什么礼?”何氏让他夫妻坐下。于富仁道:“我瞧婶子不像害病,不过面皮黄些。”牛氏道:“我那坐月子就像婶子这样,周身发困,只想睡觉。后来满了月,才觉着好了。今日瞧婶子这个样儿,也像坐过月子似的。”何氏笑道:“大奶奶倒会说笑话。”牛氏道:“我在家同你侄儿说,婶子这样年轻,是朵开不足的鲜花,这样天长地久,日子如何熬得过去?人生一世,草生一春,趁着这好风光,乐得且寻点快活。”于富仁道:“婶子是聪明人,有什么不会寻快活的,还用着咱们劝么?”何氏听他夫妻历说之话,甚不入耳,坐在炕上,就低头不语。于富仁夫妻坐了一会子,辞别家去,说道:“待等一半天来瞧婶子罢。”何氏勉强酬应几句,看他夫妻去后,不觉要悲苦一番,因此连日未能起炕。何氏的娘家每天不断来人看病。 这天何氏稍好些了,就同娘家两个女亲眷,坐在炕上说闲话。忽听见于富仁夫妻两个在院子高声说道:“我们今日又来瞧婶子来,不知可好些没有?”何氏心中厌烦,也不答应他们。见他夫妻急急的走进房门,就听牛氏道:“一股子什么味呀,好臭,好臭!”于富仁道:“不错,是好臭,那里来得这个味!等我瞧瞧。”说着,走到炕前,蹲下身子,伸手在炕洞里抓出一个破布包裹,就在炕前,当着众人打开一看,是个干孩子。于富仁登时发起喊来,说道:“原来养了私孩子,躲着装病。这件丑事,断不甘休,定要经官,追出奸夫来治罪,给咱家打嘴伤脸,那是不依的!”牛氏冷笑道:“我说年轻轻的,一定要守寡,还等着盖贞节牌坊呢!原来是这样守法!我早知道,也该在家守着,到比明着嫁人的舒服。这是何苦呢!”于富仁道:“你不用多说了,瞧着孩子,我去报官。”那两位亲戚也拦不住,何氏听了,气满胸膛,不觉晕了过去。 于富仁一路大喊大叫,走到门外,找乡保告知其事。有几个上年纪的劝他不听,一直跑回家去,骑上牲口,赶进城来,找着代书,同他商量定了,写一张呈子。正直放告,投递上去。这位知县赵太爷看了呈词,立刻委捕厅去验看孩子,一面出差拘人证与原、被告到案。于富仁见县里准了状子,赶着打点,上下都说通了,回家听信。此时村中似讲新闻,惊动了于家与何家,都知何氏素日贤德,青年守志,未必有此丑事,其中必有隐情。况且于富仁又是个富而不仁之辈,更难凭信。众人于是都赞何氏,深抱不平。此刻捕厅验过死孩,仍旧包好,贴上封皮,交乡保收存。何氏请了何、于两族父老过来,哭诉一番,心中只想寻死。适于家几位族长都来追问开导他,怕他情急自尽。那县官得了于富仁贿赂,竟自顺着于富仁审问。那何氏虽在堂哭诉冤情,无奈县官不听。幸而未动刑逼,过了一堂,于富仁就算赢了。 于家合族连名要递何家节孝公呈,何家的父兄们也情愿破产,替姑奶奶打这件名节官司。正在彼此要办,适值安大人由此经过,大家都知安大人公正廉明,无不踊跃,连夜写了公呈,于、何两家约会,一齐拦舆投递。收了呈词,次早听审。到了次早,知县将原、被告一切传齐,带到公馆。何氏只得到案,哭哭啼啼。地保亲族围着她的轿子,来在公馆候审。安大人听说人证到齐,随即升座。知县上前参谒,下来闪过一边伺候,书投人等站定。堂规,原差将一干人犯点名过堂。安大人点到何氏,见她周身上下满罩着一腔悲苦,那原告见证都带着得意之样。点名之后,且不问于富仁原告,先叫于家族长上来,细问于家世居产业、已未分居,并于富仁侄婶夙昔为人何如,有无口角事故。那于家众族长各将平日情形详细跪亲。安大人点头,吩咐下去,命带何氏上来,问她道:“你所犯的奸情,并非重罪,从实招来,免受大刑!”何氏两泪交流,不胜苦楚,就将丈夫死后,于富仁夫妻屡来逼着改嫁,致生口角,彼此不甚来往。前日病中正在昏睡,他夫妻支开丫环、奶子,忽来房中探病。昨日又来,搜出死孩,不知何时放在炕洞的。只求青天大人恩断。 安大人细听供词,已经搜寻出破绽来了,尚不肯说出,即吩咐何氏跪在一边。带于富仁上堂,问他是怎样搜出死孩来的。于富仁将他夫妻去探病,闻见臭味,到她炕洞里搜出死孩,立刻报官,总求严治,合族感激。安大人座上听他供完,不觉哈哈大笑,说道:“你才进门,怎么就知道死孩子一定藏在那里,拣直去拿了出来?并且昨日委官相验,那孩尸是个枯干的,死了已久,万无臭味,怎么你夫妻两个闻出臭味来?那个孩子亦不是将才生养的,尤其荒唐。这些主意,是谁替你出的?那孩尸又是那里来的?你要从实招来,省得皮肉受苦!”于富仁出其不意,被安大人问着短处,一时回答不上来,张惶失措,朝上尽着磕头。安大人大怒,把惊堂木一拍,骂道:“该死的狗才!你只为图谋他的家产,竟敢诬蔑尊长,败坏名节,其情十分可恶!”吩咐立刻动大刑。两旁皂役大声响应,将夹棍呈验,往地下一撩,惊天动地,两脚套上,于富仁就如同杀猪一般,喊将起来,说道:“大人开恩!不要夹,小的从直招来就是了。”皂役吆喝道:“快些招上来!”于富仁无奈,将如何定计,秦思美怎样去找死孩,那一天故意探病藏尸,隔一天搜出孩子控告,前后情节一骨脑儿都说出来。 秦思美此时正在人群,挤着听发官卖的好信,谁知于富仁将他供了出来。正待脱身要跑,何、于两家亲族都认得秦思美,大家动了公忿,将他一把抓住,拥上公堂,俱上前跪禀道:“回大人,这就是通同奸计的秦思美。”安大人大怒,吩咐:“带上来!”众人退下去。于富仁见秦思美跪在面前,连忙喊道:“我已直招,你也不必隐瞒了,快些直供罢!”大人问:“那孩尸是哪里来的?”秦思美供:“小的因于富仁已定下计策,教我找死孩子。小的急切找不出来,一时糊涂,只得将去年冬天出花死的小弟挖出来,无如已经埋了一年了,久已枯干,只好用破布包好,交给于富仁。这都是于富仁指使的,只求大人宽恩,小的并不敢谎供。”安大人道:“你将已埋了一年的小兄弟刨出土来,已有应得之罪,何况听人指使,拿去污人名节,强娶节妇,尤为可恶!”飞下签去,先打四十大板,另行定罪。于富仁放了夹棍,跪在一边。将牛氏带上来,问她道:“你同于富仁是从小的夫妻,还是再嫁的?” 正说着,只见堂下卷一阵旋风,直扑到牛氏身上,将她的衣裙吹得乱响。两旁站立多人,甚是惊异,牛氏向上只是磕头。安大人问道:“你前夫是何处人?叫何名姓?何处生理?多少年纪?因什么病死的?家中还有何人?你是谁作主再嫁?是何人为媒?”牛氏跪在下边,抖作一堆,战兢的说道:“前夫叫吴大,是挑架子卖肥猪肉的,就住在村子北边小新庄,没有父母兄弟。那年二十七岁七月初三日下半天儿,吃了些野蕈子,到半夜里就死了。因于富仁常到小新庄买肉,素昔认识,为人和气。我前夫死了,就托他买棺材发送,一切都是他料理。后来他前妻也死了,丢下儿女,无人照管,就娶我过来,已有四年了。”安大人点头,问道:“你前夫吃的这野蕈是哪里来的?你可与他同吃的?”牛氏道:“是于富仁知他爱吃野蕈子,找来送他的。吴大瞧见很喜欢,赶着叫我给他收拾,一大碗吃了个干净,我一点儿也没吃。”安大人笑道:“你同于富仁串通,寻来毒物,将吴大谋害,以遂你们心愿。吴大阴魂含冤数载,今日现已到堂申诉,你还敢花言巧语!”吩咐套上拶子,两边齐声吆喝,神魂皆惊。不待收足绳索,牛氏喊叫:“情愿实招!” 安大人吩咐放下刑具,令其快快说来,不准谎供。牛氏遂将于富仁与他通奸情密,难以分散,两人起意,毒死吴大以图长久。知他爱吃野蕈,嘱令于富仁寻找野蕈,将他害死,无人知晓。自家作主,嫁到于家,乡约地邻,不敢拦阻。从头至尾,供招一遍。安大人即命于富仁上来,说道:“你妻已将商同媒死吴大的情节招了,你快快实说,免动刑具!”于富仁一想,他夫妻本是设计害人,反破了自己的案件,此时料难抵赖,也只得实招商同谋害。当堂各画了供招,上了死囚刑具,秦思美亦上了刑具,都发下去,交给知县带回,收在县监。一面施委县官前去把吴大尸骨起出蒸验,是否受毒身死,有无别伤,又吩咐用鼓乐执事轿子送何节妇回家,孩尸仍饬秦思美领埋,无干省释。安大人审完事,即吩咐中军拔营起马。那于、何两家亲族以及听审闲人,都高叫青天大人,有许多的人磕头叩谢,一齐送大人起身。不言何氏坐轿鼓乐喧天回家,后来蒸验吴大,果系中毒身死,牛氏问了凌迟,于富仁问了斩决,秦恩美照开棺弃尸之律,拟绞监候,皆是后话。 且说安大人断了于富仁一案,远近喧传,一路告状者不少,都发交本管官,或讨保,或看押,俟得胜回来,再为清理。一日行来已近白象岭不远,早有探子报说,先锋在前面开仗,恐难取胜,因贼中有一将甚勇,先锋与四将俱战他不过,为此来报。安大人闻听,忙传令一面安营,一面令周得胜、冯小江去作接应。二人领令,催趱急行,耳边听得枪炮喊杀之声。正要迎上去,只见官军已经败下阵来。谢标、韩忠俱已受伤,褚一官领着唐振声、袁声万,俱马不停蹄,忙忙奔走,周、冯二人让过褚先锋的败兵,去截住追来之将。只见那一员贼将约有四旬年纪,豹头环眼,十分凶勇,手使大刀,带领喽罗,跃马而来。周得胜大怒,手使单鞭,冲杀过去。那贼将挺大刀相迎,战了二十余回合。周得胜暗暗称奇道:“这厮好武艺,怨不得褚先锋五人俱被他杀败。”正在勉强支持,只见贼将背后又追来一将,年纪不过二十余岁,面如锅底,短小身材,大叫: “舅舅不必动手,待我来斩那厮!”冯小江见了,忙挺抢接住。四人厮杀在一处,来来往往,斗到三十余合,周、冯二将渐渐的遮拦,多攻取少。正在为难,就听见贼兵阵上鸣金收兵。那贼将老少二人即忙退去。周、冯二人只求他们退去,就是万幸,焉敢再追?亦赶紧收兵回营交令。 原来顾军师已知两个贼将厉害,见褚先锋等败回,周、冯亦料难取胜,故令陆葆安带兵假作攻城之势,为是牵绊那两个贼将,使他回保头关,就不追了。那两个贼将果然收兵。周、冯二人还不知何故,见他收去了,亦即收兵。刚要退回,只见那边尘土大起,又有兵杀来。周、冯一齐大惊,不知何处人马,要知其详,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九回 遇陆贼先锋屡败阵 破头关夫人初用兵 第六十九回 遇陆贼先锋屡败阵 破头关夫人初用兵 话说周得胜、冯小江将要收兵,望见那边尘头大起,有兵前来,恐是敌兵。及至走近,原来是陆葆安带兵攻打头关,见贼人退回,故绕道避之。彼此相遇,一同回营缴令,见安大人正与军师商议军情。须臾,褚一官人见,说:“我等先来,探得白象岭前有头关、二关,是白象岭的保障。若破不了头关、二关,难以破贼。又有秘云岩,尤为险要。那白象大王伍良霄甚是勇猛,他妻陆氏,亦精通武艺,是武妓出身。有三子伍龙、伍虎、伍彪,皆有万夫不当之勇。更有一女伍秋芳,亦十分了得。又陆氏有弟陆魁,尤属凶狠,故此我等不能取胜。头关即属陆魁把守,二关是其长子伍龙把守,秘云岩是伍虎把守,伍良霄与妻陆氏、三子伍彪、女伍秋芳俱在内寨。因官兵来了,故遣伍彪来帮助陆魁。今日阵上二人,即陆魁、伍彪是也。只有二人,我等即为所败,恐此寇办之棘手。”顾军师道:“明日领兵攻打头关,与他斗将,见一阵看看,再做道理。”当下议定,众将纷纷将自己军器备好。褚廷梁提上镔铁龙舌枪,冯小江悬了凝雪飞雪日月双刀,陆葆安是两把大铜锤,周得胜背定单鞭,执定烂银点钢方天画戟,赵鹏提了泼风雁羽刀,唐振声带了五指开锋浑铁枪,谢标挂了三隅铁脊矛,袁声万倚着笔撵重挝,韩忠独使的是虎头钩。各人摩拳擦掌,等待厮杀。又知会后营,明日作接应。 次早天一亮,就听得营外人喊马嘶,牙将报来说:“贼将开关讨战。”安大人便传令出战。营门外“扑通通”号炮响亮,鼓角齐鸣。众将一齐上马,出营列成阵势,各把强弓劲弩,射住阵脚。三军呐一声喊,褚一官一马当先,纵出核心,高叫:“会厮杀的贼子,上来领枪!”对阵是女将,陆氏为首,领着三子一女,及其弟陆魁,便回头问:“谁人出马见头功?”陆魁将要出马,背后一员女将叫道:“舅舅不须费心,待奴去斩这厮!”陆氏看时,原来是其女秋芳。那伍秋芳舞动双刀,直奔褚一官。褚一官展开一枝枪敌住伍秋芳。两个枪来刀往,斗到二十余合。褚一官虽有些实力,但怎敌得伍秋芳武艺高强,手法灵妙。正在难支,只见陆葆安跃马而出,高叫:“先锋不须费手,待小将来斩这婆娘!”举锤直取伍秋芳。那伍秋芳虽见对阵又添一将,分毫不惧,越逞精神。三人香炉脚般厮杀,大呼酣战。 那边陆魁见了,忍不住提刀而出。谢标一见陆魁,心头那把无名火高举三千丈,皆固他昨日受了他的刀伤,故此今日要报仇,挺矛飞马,直取陆魁。正还未到,韩忠也因昨日受伤,舞着两柄虎头钩,便来夹攻。这里褚、陆双战伍秋芳,那里谢、韩双战陆魁。安大人一看,都是两打一个,还不能取胜。看了半晌,十分闷恨。正在打算计策,便见谢标气力不加,撇了陆魁,骤马回阵。陆魁骤马追来,吃冯小江手舞双刀拦住。韩忠未及脱身,只好苦斗陆魁。不防伍龙在旗门影里一箭向韩忠射来,那韩忠躲不及,左肩早着。冯小江大惊,急救不迭。唐振声、袁声万两人齐出,伍龙、伍虎也来帮助陆魁。两军混战,都看得目眩心骇。唐振声、袁声万二人因救韩忠,已战得力尽筋疲,怎禁得又添了伍龙、伍虎。唐振声渐渐枪法散乱,伍龙看出破绽,喝声“着”,一刀劈去。唐振声急闪,已将头盔劈落尘埃。唐振声大惊,披发回阵。伍龙紧紧追来,周得胜忙挂鞭提戟出阵,救了唐振声,遂与伍龙交战。赵鹏见冯小江早已战不过陆魁,便出马助战。那战场上直杀得云崩电骇,日暗天昏。须臾,褚一官、陆葆安不是伍秋芳的对手,便败下来。冯小江、赵鹏不是陆魁的对手,也败下来。至于谢标、韩忠、唐振声,先就败下来了。那周得胜斗不过伍龙,袁声万尤其斗不过伍虎,几乎落马。此时九员战将为那边四人所败,只得鸣金收兵。贼人都哈哈大笑,洋洋得意,收兵而回。 又次日,命后营二欧带领许、蒋、齐、侯四人,去攻头关,仍然不得胜仗。顾朗山看此光景,料难成功,正与安大人商议良策,还是孙静峰想起来静一上人简帖,赶紧取出一看,恰应开看之期。于是安大人吩咐预备香案,竭诚叩拜,然后开封,看上面写着: 虽有乾坎艮震,不及巽离坤兑,须再搬兵愿方慰,斩将擒王为贵。 安大人看了,回头向顾军师道:“看此简必须到邓家庄搬取女将,方能成功。写得显然,二位以为何如?”朗山点头道:“诚然,诚然。前者听说何夫人早已出京,在邓家庄教徒弟多人,大约成功必在何夫人身上。”静峰道:“请看‘不及巽离坤兑’一句,那坤象,何夫人也;欧大娘、二娘,巽也,长女也;四个女徒弟,离也,中女也;丫环等兑也,少女也。听说何夫人每日操演,连丫环等,都练出许多武艺来,必能马到成功。速速写信要紧。”安大人于是亲自写信一封,命郝武进帐,吩咐了言语,叫他即刻登程,速往那邓家庄搬兵。 这郝武不敢怠慢,选了快马,带了两个从人,拿了令箭,当日动身。不一日,到了邓家庄,见了九公,呈上书信,说了一路之事;并说在章丘断案外之案,在白象岭连日败仗一切情形。九公拿了书信进内,正值何姑娘与褚大娘子谈心,九公把上项事情说了,并说:“少大人信上写得紧急,是看了静一山人简帖上面的话,非女将去才能成功,教姑奶你带着他们去帮助,就连那欧家大娘、二娘都得去呢。”何小姐站起来,接过信去,看了笑道:“我们只好去罢,也当回女将军,古来娘子军是有的。你老人家就替我告诉他们一声,明日到教场操演一回,后日收拾行装,大后日是黄道吉日,就此起程。”九公点头依允,又说道:“少大人真是四远驰名,赛过包龙图,就是本朝的于大人、彭大人、施大人,也不过如此。”于是把半路断奇巧连环案说了一遍。何小姐与褚大娘子一齐赞叹。何小姐又道:“他是我的本家,明日破了白象岭,顺路去看看这个何节妇,刹认识认识本家。”九公见无甚话,遂出去代何小姐传知大家,明日清早齐集教场,伺候操演。 一宿无话。水仙等俱是清晨妆束妥当,吃了点心,先往教场伺候。各人鞍马器械,都是鲜明壮丽。何小姐到了,在厅上升座,诸人排班参见,站立两边。何小姐道:“现在钦差大人来信,叫我等前去剿贼,后日就要起马,尔等虽非本分应为之事,然既要上阵,性命相关,必须技艺精熟,方能取胜。现已操演将及一月,也应熟了。今日试看尔等可有几分成效,各归队伍听候。”令下,众人齐声答应。何小姐即命海蟾与琼花二人比试。二人得令,各下箭厅,骑上牲口。海蟾身穿月蓝锦缎堆花甲,下系红灰百褶碎花裙。琼花身穿盘金绿锦团花甲,下系藕荷绣花裙。二人俱是累丝八宝金盔红缎绣金小战靴。一个是刀,一个是枪,一个是花青马,一个是枣骝马。二人各分东西,走至下边大旗下,勒马站定,见厅上令旗展动,战鼓齐鸣,两下放马交锋,各人施展武艺。一来一往,战有三十余合。何小姐见琼花枪法精熟,越战越勇,心中甚喜。有心要试他本事,传令叫水仙下去帮海蟾合战。水仙得令,上了桃花马,手执鸭嘴长枪,穿着银红绣甲,银红战裙,远远看来,竟似一树桃花。马到当场,举枪来战琼花。那琼花心中想道:“必是师傅要看我的本领,故使他姊妹两战我一个人,须抖起精神,别叫他们笑话。”想定,将刀法尽力施展出来,逼往他二人的两枝枪。酣战不退,两下鼓声不绝,战有七十余合,厅下人人喝彩。何小姐见琼花竟似一道银光罩住身体,三人战在一堆,各无退避,甚是惊喜,传令鸣金。三人正战到热闹之处,一时难以收手。何小姐恐其有失,命花铃持令下去止战。三人听见,才各收兵器。水仙道:“姐姐,你今日哪里来的气力,越战越勇?”谢琼花笑道:“连我自家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觉着比往常倒还松爽。”三人跟花铃到厅前下马,上去缴令。何小姐对琼花道:“我要看你的武艺,故令他姐妹合战,你能敌此二人,将临阵无忧矣。”对水仙、海蟾道:“你姊妹技艺精进,可称劲敌。吩咐各赏金花一对,以示鼓励。又传令菱姑与花铃比试。那花铃虽然比不得菱姑,也能斗三五十合,气力不弱。随后就是双福、双寿、换姐、绿香,两对比试。每人都是粉妆玉砌,锦裙绣甲,长短兵刃俱全。彼此对战,还可交得十来回合。正战得高兴,厅上传令住鼓鸣金,六人先后缴令。何小姐道:“你们的武艺非精熟不可,上阵特非同儿戏。刚才你们比试,都带着嬉笑,以后再要如此,定责不饶。”六人齐声答应下来。何小姐又叫花铃传令,各人暂为歇息,齐吃早饭,午后再来比试弓箭。说毕,领着众人退下箭厅。 当下人人皆赞谢琼花的本领,纷纷议论。水仙道:“赶着吃了饭,快去伺候,别尽着说闲话了。于是三五成群,相约而来,十分热闹。不一时,何小姐同着褚大娘子来了。大家排班迎接伺候。何小姐正中升座,左首设一个交椅,让褚大娘子坐了。何小姐传令,长竿上挂了金钱,插于百步之外,诸人挨次比较,射三箭全中者为上等,中两箭者次之,中一箭与不中者列为下等,记过一次。众人得令,皆要施展本领。何小姐命将交椅移在箭前。先是水仙连发三矢,前后中了二枝。海蟾射毕,只中一枝。琼花接弓在手,“飕飕”三箭,俱中金钱,厅下鼓声不绝,众人喝彩。菱姑道:“看我也中三箭。”说毕,轻舒玉臂,款启雕弓。三箭俱插在金钱眼里。厅上厅下,益发喝彩。双福过来刚要开弓,花铃道:“让我先射三箭。”接弓在手,拉满了一箭射去,只见金光将个金钱射落。何小姐大喜,吩咐记为超等,花铃甚为得意。丫环们赶紧悬起金钱。双福挨次而射,都不差上下,中二枝者多,三枝者少。大家射毕,何小姐又指拨了大家一回,始各散了。是晚,褚大娘子设席饯行,并请碧氏妯娌另一席,是水仙姊妹等。饭毕,又忙忙收拾行囊,打点兵器,一夜未曾安睡。 次日清晨,何小姐带众人起身,褚大娘子及二姑娘俱叮咛早归,又辞别了舅太太,在大院里上轿。碧氏妯娌及水仙等众人,俱坐二套车,战马俱牵在后面,又有行李大车十数辆。行了数日,离兖州不远。毕归元、鲍国恩另引兵一千来接,郝武迎上前来,问明禀知。何小姐即吩咐行营暂住,令毕、鲍二人来见。郝武带着毕归元、鲍国恩进帐请安,禀明此兵是田大人派来听用的。何小姐点头,又问了近日军务情形。毕、鲍二人将贼将凶勇,屡次攻关,不能取胜各节,细说一遍。何小姐传令大家改换军装,一千兵丁分作四队,命谢琼花为头队先锋,带着双福、双寿,兵丁二百名作一队。郝菱姑为二路先锋,带了冯换姐,兵丁二百名作一队。何小姐带水仙、海蟾、花铃、绿香为中军,兵丁四百名作一队。碧氏妯娌为后路接应,带兵二百作一队。军令一出,登时分队。此时军容十分威武。又行了数十里,离安大人大营数里,扎下营盘。安大人早已差褚一官来接,何小姐带着众人来到大营。安大人让到后营相见。夫妻细谈别后之事,又问了家中之事以及军前之事,叙说不完,已难尽述。何小姐就在后营用过晚饭,多时不见的夫妻,一旦相会,十分欢喜。饭毕,何小姐要请见顾师爷,谈了片刻,彼此敬服。朗山道:“久闻嫂夫人英武精明,曷胜钦佩。正好逼近贼巢,安营堵杀,其中调度,可自定夺,不必来往相商,恐有泄漏。如要调动大军合剿,必须先为商酌。至于每日动作机宜,随时命心腹人密为知会。彼此呼吸照应。”又告知何小姐些机密事件。何小姐一一领会,即说道:“我等新到,锐气正盛,乘此大杀一阵,贼人虽然猖獗,易于剿灭矣。不知师爷以为然否?”朗山道:“正合吾意。”立时传谕各将,听候机密将令。又命褚一官将令箭送交何小姐营中。何小姐亦即起身回营。一路灯火辉煌,照如白昼,后面谢琼花等,皆骑马相随。回到本营,又与水仙等谈了会子明日如何打仗,如何用计,已是四更,始各归寝。 次日何小姐升帐,先传令唤大营探子来到,问了贼营备细,知贼人在关外下寨,又往大营调冯小江、陆葆安前来听用。须臾,冯,陆随令进帐,参谒已毕,与众女将站立两旁。何小姐拔令箭一支,向众人道:“如今贼人屡胜,必然怠懈,今夜天阴,占算定有风雨,可乘此时劫他营寨。冯将军,你引路带着欧大姑娘,并兵二百,由莲塘寨小路抄至贼营左边,听见号炮一声,一齐喊嚷,抢杀左寨,鸣锣为号,速即抢关。”又拔令箭一支,对陆葆安道:“陆将军,你引路,带着欧二姑娘,并兵二百,由马鞭沟度岭,至贼寨右边,闻号炮响,一齐发喊,杀入右寨,占住贼营,后即抢关,不必赶杀。”又命鲍国恩、毕归元,跟着谢先锋、郝先锋,带兵三百,趁今夜风雨大作之时,抢入贼人大寨,尽力剿杀。派双福、双寿、换姐随后巡哨,留碧氏妯娌等守寨。所有出兵之将,俱天黑动身,二更到彼,三更作发,鸣锣进兵,闻鼓收军。又知会大营派兵将接应。调遣已毕,退帐歇息。 再说陆魁带着伍彪把守头关前下寨。因官兵屡败,不放在心上。陆氏便同伍龙、伍虎、伍秋芳回了白象岭,仍留陆魁、伍彪守头关,仍命伍龙守二关。是晚,陆魁与伍彪饮酒作乐,毫无防备。半夜,忽然风雨大作,贼兵俱在熟睡之际,官兵蜂拥而至。锣声大振,喊杀连天,众兵将奋勇大呼,无不以一当十。贼兵都由梦中惊醒,一闻锣声,众心慌乱。陆魁亦举止失措,伍彪亦张皇更甚。二人勉强迎敌,只见寨前两员女将杀来,一个挺着长枪,一个舞动大刀,飞也似杀入营中。敌挡不住,又听得关前枪炮之声,乒乒乓乓,一片震天动地响亮,并有喊杀之声,不知兵有多少。陆魁与伍彪只得弃了营寨,来保头关。未及到关,已见关外官兵一声号炮,潮涌般杀上关。火把丛中,陆葆安一手拿锤,一手高擎着那“钦命观风整俗使”的一枝大灯纛,已由云梯奔上关来。随后冯小江也跟着上来,即由马道下去开了关门。贼兵慌忙逃奔,都不顾的放滚石檑木。此时谢琼花、郝菱姑急急追贼,水仙、海蟾由左右抄杀。陆魁还想抵挡,伍彪说:“不必了,快快回去,与我大哥同保二关要紧。”说罢,二人直奔二关。不料两旁闯出四个女将,齐举兵刃迎住;陆魁、伍彪拚命死战,看个破绽,冲开官兵。陆魁逃走,伍彪也即抽身飞奔。 顾朗山在大营知何小姐所派之兵必然成功,故此发兵接应。现时谢琼花四人已将贼人关口大寨抢得占住,即命人传令,不叫穷追,杀到天明,可速收兵。何小姐差郝武来请安大人上关,扎下大营。各将纷纷缴令报功。谢琼花等生擒头目十余名,陆葆安等亦斩首喽罗数百级,抢得粮草牛马器械,不计其数。安大人大喜,犒赏兵将,使诸人暂为歇息,各处搜山,四面联络照应。所有生擒头目,向他将贼人情形及屯粮巢穴详细问明,就将他等一并斩首。这且不言。 且说碧氏妯娌二人带兵牢守后营,虽探得何小姐已破头关,尚未奉令移营前进,只得在营中造饭。正要晚餐,忽听营外兵丁喧传,远远尘头大起,有一支军马到来,赶忙报入。碧氏等大惊,正不知何处军马,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回 伍氏女被擒得夫 何小姐置酒论帅 第七十回 伍氏女被擒得夫 何小姐置酒论帅 话说碧氏妯娌正守后营,晚来造饭,只听得兵丁报说外面远远来了一支军马,不知是那路的,不禁大惊。又欲遣人打探,领兵人已然到了营前,下马进来。左右正要通报,二人已到面前,视之,乃欧鹤、欧鹏也。两对夫妻欢喜问候,各各归座。欧鹤说道:“大人已在关上扎营,叫我等顺便通知你们,一同移营,并要防备贼从二关偷营劫寨。今夜大家留神,不可松懈。”碧大娘道:“我想咱们都是后营,有功都叫他们前营夺去,何日方能立件大功,今夜何不偷着去抢二关?趁此刻贼人大败,倘抢得来,不但贼众丧胆,还带着咱们一家子脸上争光。”欧鹏喜道:“此计甚妙。只是须分两路,一路杀贼,一路抢关。”碧二娘道:“我们姐妹,你们兄弟拈阄,看谁去抢关,谁去杀贼,就分作两路了。”欧鹏道:“如此甚妙,各拈二字。”讲毕,即用纸条写成两个阄儿。碧氏妯娌拈着“杀贼”,二欧拈着“托关。”二字。碧大娘道:“兵贵神速,就此拔营。”一面差人知会何小姐营里,求他派兵接应,又派人知会大营。当下各领本部兵丁而去。 且说二关原仗着第一关险要,有寨把守,兵多粮广,可以放心。这二关并无重兵,不过一二百人。那伍龙又是酒色之徒,每日只爱饮酒,又抢来些妇女,惟知偷闲作乐。当日正带着那村妇们喝得大醉,忽有败残喽罗逃进寨来,报说头关已被官兵抢去,杀死许多头目。陆舅爷、三少爷不知去向。那前后左右的险要去处,也都失了。伍龙听说,正在惊慌,接连不绝各路败兵逃来。陆魁、伍彪亦前后跑回,各说这次官兵厉害,又添了几个女将,甚是骁勇。满寨尽是哀苦之声,纷纷诉说。忽闻锣声又复大振,伍龙不及使人探听,忙着找刀没刀,找枪没枪,人不及甲,马不及鞍。正在惊惶失措,只见两员女将一齐杀进寨来,势如猛虎,勇不可当。伍龙勉强上前迎敌,战了十余合。碧大娘使劲一刀,将伍龙左肩上削去肉一片。伍龙负痛而逃,陆魁、伍彪忙去救护。怎奈两员女将十分勇猛。正在尽力相杀,只听二关上炮声不绝,鼓声大振,人报二关有失。陆魁等不敢恋战,回身就走,喽罗乱窜逃命。碧氏妯娌越杀越勇,恐贼人前去救关,故此拦住不放。陆魁与伍彪明知二关不能保守,只得往小路奔逃。碧氏妯娌见他等不往二关去拦挡,就放他等逃去,遂往前杀去,接应欧氏兄弟。到了关前,欧鹤已经进了二关,欧鹏尚在追杀逃走的喽罗。见了碧氏妯娌来到,方才收兵。二关的喽罗已经杀死大半,其余不过数十人,各自逃生。四更时候,已得二关。四人十分得意,传令一面安营,一面报知各营。就请何小姐明早来二关下寨。 不一会,郝金刚赶到,对二欧道:“何夫人听说你等得了二关,甚为喜悦,已打算来此处扎营。安大人在头关扎营,四面俱有营盘,互相照应。又吩咐你等,连胜之下,更须严整,务令兵将防守,不可得意,稍有疏忽。”欧鹏道:“我们仍是两营,一前一后,以为防护,互相连络。”郝金刚点头道:“很好,我就此回去禀知,明早再见。”说着去了。他四人各自归营歇息。次日何小姐领兵到来,大炮三声,安营已毕。二欧、二碧上前交令。何小姐慰劳至再,记了四人大功,犒赏众军,歇马两日。 不言官军在营中庆功。且说伍良霄自从连胜官兵,欣欣自得,终日饮宴,甚是欢乐。不料连得探子来报,诉说头关、二关尽被官兵抢去,陆魁、伍彪逃得不知去向,伍龙受伤甚重。伍良霄大惊,忙聚大众商议军情,说道:“那几年平安,不是地方官不管,任我们抢虏,就是与我们交好,何等快乐!只因来了个安大人,年纪不大,智谋却大,先破了青云山、天目山,又破了羊角岭,抄了承福寺,威名大振。如今又来我们这里寻事,实属可恨。现时头关、二关皆失,秘云岩前遍地都是官军营盘。若此处有失,我等无路逃生矣。你们有何主意?”伍秋芳上前说道:“父亲且免愁烦,现在官兵已深入重地,孩儿情愿领兵前去。”陆氏道:“我儿虽然英勇,一人前去,我不放心。你既要前去,我随后多带兵丁,前往接应。”伍良霄此时也无法可施,只好令他母女前去。 原来伍秋芳并非伍良霄亲女,乃陆氏为武妓之时买来,教会武技,一同作生理的。后来陆氏跟了伍良霄,他父子见伍秋芳生得美貌,又有武艺,年已二十二岁。伍良霄要收他作妾,伍龙弟兄要收他为妻。陆氏大怒,逼着伍良霄认作亲女,大家这才无法。伍秋芳一心不愿从贼,此时讨差,另有别意,正欲藉此去寻佳偶。辞了父母,点起喽罗,令头目引路,登山越岭,来到秘云岩。远远见官兵营盘,密如星宿,前后左右,势皆连络。旌旗整肃,十分威壮。伍秋芳点头叹道:“官兵军威不同,无怪他们不能迎敌。”传令扎营造饭,令喽罗饱餐歇息。趁着锐气,秋芳抄小路下山。见迎面一座大营当路,喽罗发一声喊,拔开鹿角,抢入营来,见营门站着几排官兵,声色不动。秋芳心疑,令喽罗休要进营。刚传下号令,只听营中梆子大响,弩箭似飞蝗一般射来。箭无虚发,喽罗被箭射倒,不计其数,一声发喊,往后倒退。秋芳禁止不住。忽然大炮喧天,见一员女将飞马而出。秋芳忙把喽罗一字排开,勒马看那来的女将。见他生得腰如杨柳,脸似芙蓉,月宫里仙子临凡,长城外美人出塞。头带金冠张凤翅,颗颗珠光;身披锦甲闪鱼鳞,团团绣朵。手执一杆朱缨鸭嘴枪,腰悬一壶素羽狼牙箭。 秋芳见那女将人物装束迥乎不同,甚为羡慕。两军相对,秋芳用刀指道:“来将通名!”这女将正是谢琼花,抬头见来人也是女将,且生得俊俏,身穿碎锦连环甲,手使长柄大砍刀,骑一匹五花红鬃马,约有二十上下岁数,眼含秋水,面带春风。琼花也用枪指着说道:“你要听着!我乃钦差二品夫人手下头路先锋谢琼花是也。你必是伍贼之女伍秋芳,我有良言告你:我那二品夫人非别,乃是当年天下闻名的十三妹,且是我的师傅。我那师傅一人杀能仁寺一十五口,山中豪杰闻名丧胆,多少武艺出众的人无不佩服。今尔等无知,自不量力,竟敢拒敌!我知尔系伍家义女,并非亲生。你甘心从贼,可惜你这容貌、武艺。前几年地方官庸儒无能,容你的父母啸聚山林,抢掳客商。今安大人到来,立意要肃清山东省,除暴安良。你看青云、天目以至羊角岭如何,已经殄灭,只有你白象岭一处,料难幸免。你若伶俐,莫如赶紧回兵,劝你父母早早归降,不失富贵。若尚执迷不悟,一旦被擒,斩首示众,悔之晚矣。我今见你甚是怜爱,故出此好言相劝。你不省悟,就此杀来,你我见个高下,我并非惧你。”说毕,催开马照脸一枪。秋芳已被他说得心里活动,见他枪来,只得用力招架。两马相交,一场好杀。琼花见秋芳武艺高强,不忍逼迫。秋芳见琼花十分骁勇,越战越长精神。两人酣战,天色已晚。琼花架住他的刀,说道:“天黑难战,让你苟延一夜,明日再取你首级。”说毕,两下收军。 琼花回营见了何小姐,道:“伍秋芳到有点子本事,我用好言劝他,他虽无言回答。看他的意思,倒有回转。”何小姐道:“明日我有计擒他,与他力战无益。”明早,何小姐升帐出令,派琼花、水仙、海蟾、菱姑四员女将接战,轮流相杀。再令唐振声、袁声万各授以计,令其如此去办。二将领令自去,不提。 却说伍秋芳昨日回营,思想一夜,进退无主。清早听得大营炮响,只得领着喽罗出营。方才排开阵势,见对面几杆绣旗,拥着四员女将,无数官兵,按队而来。秋芳见又添了三员女将,美貌装束,与昨日的女将不差上下,心中甚是爱慕。四员女将来到阵前,也不答话,海蟾笑嘻嘻将马放开,抢刀相杀。秋芳忙忙迎敌,战了数合,见这女将刀法高强,勇力倍增,十分惊服。两人战了二十余合,海蟾虚晃一刀,勒马回阵。秋芳刚要赶来,水仙一枪挡住,两人交手,奋战十余合。菱姑上前接战。秋芳虽然英勇,经不住四个女将彼此轮流相杀,很觉腰臂酸软,有些招架不住。心中正想主意,后面喽罗忽然大乱,闻听两路人马杀来,四面炮声不绝,喊杀连天。秋芳大惊,道中了官兵之计,不敢恋战,只得撇了菱姑,落荒而走。四员女将追杀一阵,故意让他逃去,收兵回营交令。 秋芳忙忙逃到一座山头,炮声不闻,也无喊杀声音,不知何故,只好寻个地方,暂且安营歇息。查点所领喽罗,已剩十分之六,且令埋锅造饭。造得饭刚熟,忽然一声炮响,山嘴边转出一支人马杀到。秋芳忙上马迎敌,那里敌得官兵勇猛?况且饭未得吃,肚中甚饥。喽罗见势头不好,纷纷乱窜。秋芳败有三十余里,不见官兵追赶,这才招集喽罗,只剩了一百余人,又无粮草。命头目们往村庄去抢些食物,无奈路远,近村不多人家,因伍氏久已抢掳,人人畏避,搬走者多,此时无处可寻。秋芳暗暗着急,想道:“我一时冒昧而来,我母亲救兵又不见到,如何是好?似此损兵折将,有何脸面去见父兄!”正在愁闷,忽然发一声喊,为首一将领兵杀到,大喊道:“丫头休走,大爷来取你的首级!”秋芳此际骨软筋酥,不敢上前拒敌,飞奔而逃。来将乃袁声万也,赶杀一阵,将些喽罗剩了二三十人,笑道:“留几个让人家去成功罢。”袁声万回去了。 再说秋芳人困马乏,不敢走大路,领着二三十人往小路上登山越岭。正走得吃力,树林中忽然鼓声大振,连珠炮响,抢出一员猛将,拦着去路。此时众喽罗无心迎战,个个胆战魂飞,秋芳抬头见那将生得方面大耳,威风懔懔,年纪在三十以内,手中拿着浑铁枪喊,声如雷大,叫道:“丫头!我在此等候多时,怎么这时候才来!快些下马,同我回去,省钱动手!”秋芳大怒道:“休要胡言!你欺我是败将吗?”催开马迎面一刀,唐振声笑通:“来得正好!”举起枪来,往上一隔,秋芳两手发麻,将一杆大刀丢在九霄云外。唐振声挂下枪,一伸手,抓住秋芳的丝绦,轻轻提过鞍来,笑道:“丫头不要害怕,随我回去,自有好处。”秋芳此时身不由己,闭目待死而已。若论秋芳的武艺,胜似唐振声,只因四员女将已将他战乏,故此易擒。唐振声欢喜回营,何小姐正望捷音,听探子报来伍秋芳已被唐振声所擒,心中大喜,连忙升帐。只见唐振声上帐,何小姐慰劳一番,命花铃记功。唐振声道:“这丫头现拿在帐外,调令定夺。”何小姐吩咐带进帐来。左右立时将伍秋芳推上帐来。秋芳一看,军容整肃,中间坐一位女将军,生得千骄百媚,赛过月里嫦娥,比那四员女将,分外齐整,殊令人爱慕。两旁站立着八员女将,背后一字儿排着无数的女兵,都是明眸皓齿,装束俱甚美丽,下边又有几员猛将。秋芳看了,赞叹不已,朝着上边立而不跪。何小姐道:“你是败军之将,既被生擒,为何不跪!”秋芳道:“我在白象岭也有英名,今日兵败被擒,有死而已,何必屈膝求生?”何小姐道:“你虽有英名,离不了一贼字,何足为贵!你当日卖武艺尚比从贼差强,可惜你容貌才能,枉生世间。惺惺惜惺惺,我们俱有怜你之心。昨日我那谢徒弟尚苦口良言相劝,你若倾诚降顺,自有好处;若执迷不悟,难免玉石俱焚之悔。尔父已是罪在不赦,幸你不是他亲生,何况又不甚和睦。此是生死机关,你须各自各儿拿定主意,免生后悔。”秋芳见说得有理,想父母俱非亲生,白象岭亦难久据,看天兵气象雄壮,他们亦不能抗拒,倒不如降顺,还可以保全他们。心中想定,向上双膝跪下,说道:“秋芳情愿降顺,求将军留在帐下驱使,随鞭坠镫,尤为心甘。”何小姐道:“你是真心,还是暂且勉降?”秋芳叩头道:“我昔在白象岭战无不胜,如今全军覆没,我父兄又与我不和,即不被擒,我亦自杀。今蒙将军怜爱,赦我不死,终身服役,并无二心。”何小姐大喜,忙吩咐解去绑缚。秋芳感激,涕泣拜谢。何小姐将他叫至面前,道:“你今诚服,就是我一家人了,从此待你并无二意。但你一人孤苦,也无着落,到底不能合式。我今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刚才擒你之人,乃我营中一员大将,未有家室。我也知道你未受聘,今日我为月老,替你们成就姻缘,帮我们打仗,彼此俱无猜忌。”秋芳满面通红,低头不语。何小姐知其心中已允,说道:“将来有人说什么,就告诉是我作主,与你无妨。”遂叫上唐振声来,吩咐道:“我为月老,将这段好姻缘,先酬你功劳。”唐振声也喜爱秋芳的容貌武艺,得此意外,连忙叩谢。何小姐又命各营男女诸将,用军中鼓乐,并用自己大轿,且烦欧大娘、欧二娘二人娶送亲,打发中军的行厨去备办酒席,又命两个新人以戎装合卺。琼花、水仙等各凑花朵首饰衣服,将新媳妇打扮起来。家将们摆齐队伍,张着红伞,借用大人的仪仗。水仙们大家骑马,左右围随,送到后营。大家搀扶新人出轿,见秋芳金冠绣甲,锦带佩剑,越显得十分标致。新郎是银冠银甲,披挂整齐。奏起鼓乐,夫妻戎服交拜,酬酒莫雁,成了大礼。并拜过安大人、何夫人同欧家夫妇四位,又大众道喜,十分热闹。何小姐素昔喜作好事,作起兴来,谁人不来凑趣?就在营中摆起喜筵,又是庆功筵宴。到晚来,有欧氏大娘、二娘将他二人送入洞房,成其美事。闲话休提。次早唐振声夫妻上帐叩谢,何小姐又嘱咐些言语。水仙等将秋芳拉去畅谈,五人已成莫逆知己。下午安大人命人将何小姐请去商议军情,夫妻畅叙。安公子道:“想不到我一个书生,你一个女子,也可领兵破贼!”何小姐道:“此是草寇,并非敌国,究竟容易。”安公子道:“由小见大,其实一也,切不可存轻易之心。我看你用兵也颇有法,我先问你作元帅的道理。”何小姐笑道:“你听我说:为元帅者,必须熟读《诗》《书》,深知成败,上自天文,下至地理,无一事不知,无一物不晓。武备文修,出将入相,奠安华夏,坐镇中原,而论天下之形势,决天下之安危,明天下之治乱,审天下之弱强,计无不成,战无不胜,熟读兵法,深知韬略,方可为帅。若骁勇过人,斩将搴旗,可为先锋。武艺出众,才堪驱使,可为散骑。善占风候,通晓祝谋,可为参谋。素知地理,深通险易,可为向导。语言便易,足能动人,可为说客。善能驰骤,探听机密,可为细作。算法精通,心术公正,可为书记。皆一材一艺,不足为帅也。” 安公子道:“你论固是,究指其大概,未得其真实。夫帅者,三军之司命,国家安危所系也。有五才有十过。五才者,智、仁、信、勇、忠是也。智则不可乱,仁则能爱人,信则不失期,勇则不可犯,忠则不贰心。所谓十过者,有勇而轻死者,有急而心速者,有贪而好利者,有仁而不忍者,有智而心怯者,有信而妄信人者,有廉洁而不爱人者,有谋而心缓者,有刚而自用者,有懦而喜任人者。必免此十过,方可为帅。若说到极高的地位,必当用之以文,齐之以武,守之以静,发之以动。兵未出,如山岳,兵已出,如江河。变化如天地,号令如雷霆,赏罚如四时,运筹如鬼神,亡而能存,死而能生,弱而能强,柔而能刚,危而能安,祸而能福,机变不测,决胜千里。自天之上,由地之下,无所不知,自内而外,自外而内,无有或违。十万之众,百万之多,无有不办。或昼而夜,或夜而昼,无有不兼。范围曲成,各极其妙,然犹洞达古今,精明易学,定安险之理,决胜负之机,神运用之极,藏不穷之智。奇正相生,阴阳终始。更能仁以容之,礼以立之,勇以裁之,信以成之,如此则伊尹、傅说、子牙、乐毅、武侯复生矣。”何小姐笑道:“若似你所说,则为帅更不易了。像如今之为元帅者,大约连一分也无有罢。”安公子道:“今日之为帅者,或有勇而无谋,或有谋而无勇,或恃己之能而不容众,或外温恭而内慢易,或矜位而恶卑贱,或性骄傲而耻下问,或扬己长而掩人善,或藏己过而彰人非,皆为帅之弊也。”何小姐道:“你说的有条有款,既说的出,必行的出。伍良霄被擒不难矣。” 正说着,外面报进来说:“伍良霄之妻辕门外讨战。”又报进来说:“伍秋芳帐外等令。”何小姐道:“叫他进来!”秋芳上帐,禀道:“我母亲陆氏不揣力量,冒昧而来,我想着要顺说他归降,不知夫人以为何如?”何小姐听了,思想半晌,说道:“你去说他归降,固然是好,无奈太不容易。他肯归降了,那伍家父子应该如何?若能因他而说及他一家,自是大妙,只怕不能。你去说说看罢。”秋芳领令去了,出到阵上,陆氏在阵前已经耀武扬威,怒气冲天,见了秋芳,益发大怒,说道:“你这无耻丫头,想必是归降了!看你这等打扮,必尚有无耻之事。此番还有脸来见我!”秋芳脸一红,勉强说道:“我想白象岭小小地方,那里敌得过官兵?万一有失,则性命难保。何妨母亲回去与我父说明,一同归降,我必能保一家无事,并且还可有点好处,千万母亲依从。况此次不比往时,现在领兵的是赫赫扬名十三妹,当年海马周三等多少有名之人,都不敢相争,我等谅非对手,母亲要三思。”陆氏道:“别的话不必说了,你既说十三妹英勇,今为娘的要与他战斗几合,我要战不过他,情愿归降:他若战不过我,休想我归降。你去说去,非此不可也,不必费话了。”秋芳又央求再三,陆氏执意不肯。秋芳无奈,只得扫兴而回,十分为难,又不好不说。打算一回,只好实说,勉强上帐,据实将阵上言语一一说了。何小姐听了大怒,不知果与陆氏对敌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一回 再显威名夫人得胜 连施妙计女将成功 第七十一回 再显威名夫人得胜 连施妙计女将成功 话说何小姐听秋芳之言,知陆氏专要与自己对敌,遂大怒道:“ 我岂惧她!就是今晚,我不把她生擒过来,誓不收兵!她投降不投降,随她就是了。”叫传宣官去传与她知道。安公子劝道:“ 今非昔比,你何必与她一般见识?”何小姐不听,安公子又劝道:“ 就是与她交战,也待明早。”何小姐道:“今夜大好月色,岂可空过!”须臾,传宣官回禀道:“ 已告知陆氏了。陆氏甚喜,愿意夜战。并说一不许别人帮助,二不许设埋伏,三不许施放暗器。”何小姐笑道:“ 她虑的太宽了,割鸡焉用牛刀?你再告她知道,三件事都依她,准于今晚交战。”传宣官去了。 何小姐便不回营,就吩咐马夫将枣骝牵来,剔拂干净,上匀水料,遛了几转将息着。又叫女兵将兵刃取来,花枪、宝剑、宝刀都泡洗拭磨了一番。何小姐与安公子一同用了饭,自己先全装披挂停当,吩咐花铃、绿香及女兵们都去吃饭,预备阵上好服侍。自己便在中军帐后侧首放一把交椅,坐着同安公子说些闲话。看看天色,笑嘻嘻只待晚来厮杀。安公子道:“ 夫人大概自能仁寺杀了和尚之后,未曾用武?”何小姐道:“不错。那一晚拿霍士端,也算略小试其端。”安公子道:“ 想起来那一天,因行令戒酒,于立志虽佳,于戒酒稍欠。”何小姐道:“你提起酒来,咱们可喝几杯呢。”安公子道:“ 不可,喝醉了,怎好厮杀?”何小姐道:“ 你怎还不知道我吃了酒,本事越使得出!”安公子道:“ 如此甚好,倒要看你。”即吩咐左右在中军帐后金龙大纛下,摆一张桌子。二人对面坐了,左右摆上酒席来。安公子道:“ 我先敬你三杯,壮壮你的英雄气。”何小姐接来都饮了,也回敬了,遂畅饮起来,说些战阵上的事。又说了回青云山上事,不觉天晚,东山上推出那一轮玉镜。再说陆氏心中急躁,看看白象岭不保,今夜要是胜了十三妹,尚可反败为胜,别人自不足惧;要是胜不了,后事就不堪设想,成败在此一举了。两边苦乐不同,一边急骤,一边安闲。陆氏忧闷,只得一马先出,在大营外列成阵势。营前小校飞报中军,何小姐夫妇正饮得高兴,听见了,立起身来,说道:“不要吃了!”吩咐把残酒收过,待擒了陆氏再喝不迟。传令开营出战。扑通通号炮响亮,何小姐就中军帐前上马,众多女兵簇拥着,随后出营。到了战场,两军对圆,都把强弓硬弩射住阵角。发擂已毕,品了三通画角,那边陆氏立马阵前,后面立着一面大白旗,上面八个青字,写着“白象岭压寨夫人陆”。那陆氏头戴烂银盔,披一副白缎衬袄,相衬细鳞烂银铠,系一条白罗粉蝶裙。骑着银鬃大马,背后四面白方旗,垂着两条清水绦。右胯下斜挂着宝囊,横着那两口錾银绣鸾刀,浑身上下,雪练也似的一般。这边阵上门旗开处,何小姐从阵里纵马而出,红旗飘动,倍添声势。那何小姐头戴闪云凤翅金冠,耳上垂着赤金点翠明月铛,穿着副猩红衬袄,连环锁子黄金甲,背后四面三尖赤火飞豹旗,大红湖绉花绣着两条文武威风,系一条猩红缎百褶宫裙。左手揽辔,右手倒提着乾红缨火尖枪。左胯下悬着宝雕弓,右边麒麟袋内排着雕翎箭。坐下枣骝火炭飞电马,醉颜微酡,笑嘻嘻的来到阵前。浑身上下,好似红炉里钳出一块赤炭。背后一面大红猩猩旗,泥金写着九个字:“ 二品夫人无敌红娘子”。 此时月色明亮,两边点起成千的火把,照耀如同白昼。战鼓响处,陆氏出马。何小姐亦即迎敌。见面就杀,俱不顾说话。月光之下,两下里扭成一堆,搅成一块。鞍上四支玉臂纵横,坐下八盏银蹄翻越。这单枪好比神龙出海,那双刀好比快鹘穿云。两个厮杀了一百多合,全无半点输赢。两下里战鼓震天,扬威呐喊,兵将们都看呆了。但见月华满地,露水澄清。两个又交马斗了五十多合,仍是一样。大家都不济事,都带转马回本阵去了。何小姐到阵里下了马,解去了裙子。女兵们接去,交与花铃收起来,却露出大红湖绉单衩裤,盘膝坐在月亮地里马褥子上,说道:“ 且等马收收汗,再去战这婆娘。不擒她,誓不回营。”秋芳在营门口瞧着,捏着一把汗。花铃却低声向何小姐道:“ 太太何苦如此费力!再战时,待奴才放一支冷箭,射倒她就完了。”何小姐道:“ 不要,不要。若是暗算赢了她,也吃人笑,这厮也不佩服。”绿香道:“ 太太也太拘执,就是做着放了箭,也没人知道。”何小姐道:“我决不为,你们休胡做。”说罢,便绰枪上马。军士们忙添换了火把,仍旧起鼓出阵。 再说那边陆氏,也回阵下马歇息,取碗水来喝了,解下裙子,去了披挂,抹抹汗,略坐坐喘息定了。听得鼓声响,仍又提刀上马,何小姐已在阵上。两个更不答话,交马便战。刀来枪往,枪去刀迎,又战了二十余合。何小姐不能取胜,心里焦躁,想道:“ 不这般诱他,如何得手?”便把那支枪搅了个花心,往后面吐出去,这个势子是杨家枪秘传,叫做玉龙晾衣。陆氏虽认得,只望他盖来。谁知何小姐故意不用,反往下一撩。陆氏见了破绽,忙使个金蛟臂月,掠开那口刀,往何小姐嗓子上刷的喝声着,横劈过来,只道着手。哪知何小姐正要他如此,便把腰一挫,凤点头霍地往刀口下钻过。陆氏劈个空,何小姐早钻到陆氏背后,右手抽转枪,左手便扭住陆氏。陆氏刚要回手相扭,那两马八只蹄在场上打了几个团团,只听得何小姐喝声“下去”,即把陆氏拖离马鞍,擒了过来。花铃等一齐上前,将陆氏捆了,掌着得胜鼓回营。跟陆氏的喽罗呐一声喊,登时散了。 且说何小姐欢喜进营,秋芳接着,跪下说道:“夫人神威,我母亲太不量力,今既被擒,我前去问她,看她更有何说?若再背逆夫人,治以应得之罪,我也尽过心了。”何小姐点头,说道:“你就去罢。”秋芳出帐,寻着了绿香,正在看守陆氏。秋芳未开口,陆氏嚷道:“我已服了,你去替我央求情愿归降。尚有一节,我虽降顺,此时打仗我可不能出去帮忙,挨下回再有差遣,我必效力。你可将我之言,回禀夫人。”秋芳说道:“我去说去。”遂又入帐回明,又带陆氏进见谢罪。一切情事,不必烦絮。 且说陆魁与伍彪二人逃往深山,躲藏数日,忙往秘云岩来。伍龙在秘云岩养伤,已经平复。伍虎虽知陆氏母女被擒消息,只是不敢来救,恐又失了秘云岩,更误大事。今见陆魁回来,告知陆氏母女被擒投降一切情形,只气得陆魁大喊大叫,十分忿恨,遂与伍龙等商议道:“ 我想官兵近日大胜,又擒了她母女,必然气骄意满,明欺我们畏惧,不敢再下山去,我料他断无准备。我欲今夜下山去劫营报仇,你们以为何如?”伍龙先跳叫道:“舅舅此计大妙,我们情愿决一死战。”伍虎道:“我本要昨日下山,只因独力难支,又怕秘云岩有失,故此忍耐。今既有此妙计,如何不用力前去!”陆魁大喜道:“ 你们既都愿去,听我调遣。军营以粮饷为重,离大营东北十二里荔枝湾,乃官兵屯粮之所,必用一人去放火烧粮。官军见粮饷有失,众心慌乱,此是重任,须大爷去走一遭。”伍龙答应了。又派伍虎去劫大营,“冲杀一阵,不必追赶,急回兵与我夹攻女营。眼见那些女将必被我们擒来。只要生擒,不可伤她性命。”伍龙、伍虎欢喜,急忙领兵而去,留伍彪紧守秘云岩,不可胡行。分派已毕,陆魁自带五百喽罗下山,来劫女营。 是夜阴云四合,星斗无光。不多一会,来到女营。只听更鼓之声断续不齐,各营号灯都是半明半灭。陆魁心中大喜,道:“官兵得意,正在酣睡,此乃天赐,诸女将被我擒获也。”暗传号令众兵将,整束器甲,稍定喘息。陆魁在前,手执大刀,来到营前,拔开鹿角,一声大喊,领着众喽罗,杀进营去。只见营中静悄悄,并无一人,中间堆着一大堆干草。陆魁大惊,情知中计,忙忙传令退兵。谁知后面喽罗死命杀进来,反倒挡住回路。众人正在着忙,那堆干草忽然烧着,火光冲天,里面埋着连珠大炮,惊天动地,响震山谷。众人惊得满营乱跑。原来何小姐自陆氏归降之后,看其为人,甚是合意。他已同二欧之妻拜为姊妹,每日在碧氏营中藏躲,从不管白象岭之事。这一日,何小姐传令,叫众将饱餐战饭,上帐候令聚将。鼓三通响毕,何小姐升帐,水仙等侍立两旁。何小姐对大众道:“陆魁等俱十分凶狠,用兵亦略知一二。他们决不甘心,近日虽然大败,必乘我胜来劫各营,若不预为准备,必中其计。我料他必分三路来劫,一支去劫大人的营,截我后路;一支去烧我粮草,使我军心慌乱;陆魁必亲身来劫我的营。我亦以三路挡之。杀他个片甲不回。”遂拔令箭一支,叫郝武、袁声万上前,说道:“ 此去西南二里,名七星峪,贼人必偷过此峪,绕路必劫大人的营盘。你与袁声万带兵二百,埋伏七星峪,多带号炮,分兵两路,藏在峪之前后树林深处,候贼人偷过峪时,四下放炮呐喊。那贼势必慌乱,你二人乘势杀出,必获大胜。”郝武、袁声万答应,接令而去。又命人到大营调了周得胜、冯小江来,另有差委,并知会他们众将,叫他们今夜防备劫营,与郝武、袁声万呼应相通,一齐杀贼。周、冯来到上帐参见。何小姐又拔令箭一支,道:“ 你们二人各带兵二百,在荔枝湾近处埋伏,候贼人过去,出其不意,由后面杀出,必能全胜。”二人得令而去。又知会大营,派将去保护粮草,恐朱善保等五人不是贼人敌手。远路分派已毕,然后预备本营之事。先令谢琼花、欧海蟾上前,吩咐道:“ 你二人各带兵一百,埋伏在营后两旁,以防贼人败回,半路截住剿杀。”再命碧氏姊妹带兵二百,并带干柴引火之物,往秘云岩前埋伏。听大营炮响,即忙放火呐喊,假作攻打秘云岩。一来挡贼人出来救应,二来截贼归路。差遣完毕,又命人在营中堆下干草,设下空营,自带花铃、双福、双寿,往左近听候捷音。 再说海蟾、琼花奉了将令,饱餐晚饭,带兵分往两边埋伏。候至二更,只听本营埋的连珠炮大响,连忙带兵杀出,正遇陆魁退出营来,二人忙上前迎敌。那陆魁已是惊慌,又值琼花二人骁勇,刀枪并举,跃马而来,犹如两条出海蛟龙。陆魁虽然凶狠,只因中计,且日前受过伤,亦难招架。勉强战了三四十合,看那喽罗,已被官兵杀得七零八落。不敢恋战,要想逃回,又被琼花一支枪逼住,只杀得汗流浃背,身上已连中数枪。海蟾见琼花得胜,忙上前趁空一刀。陆魁叫声“不好”,将头闪过,肩背上早着了一下,没命似的杀出阵去。 再说周得胜、冯小江在荔枝湾近处埋伏,时当夜半,见贼人果然到来。两人欢喜,暗传号令,依计而行。周得胜对冯小江道:“ 你看安家太太,不但武艺出众,那计策也惊人。当年在邓家庄,我被他打败,那是步下。你看他昨日拿陆氏,这马上的能为,更觉出色。”冯小江点头道:“十三妹是盖世无双的了,咱们别说闲话,干正经的罢。”说罢,忙忙领兵从后面杀来。伍龙出其不意,回头一看,见两人跃马杀来,勇不可当。伍龙前日左臂受了伤,究不得力,正在支持,那朱善保、徐三、朱三、石大等由荔枝湾杀来,又添了陆葆安六人,一拥而上。伍龙那里敌得住,又受了冯小江一箭,周三一鞭,忙忙带伤逃命。手下喽罗已经十死八九。朱善保赶杀一阵,仍回荔枝湾,看守粮饷去了,剩下周、冯二人,又派兵向各处搜擒逃跑之贼,又枭了无数的首级,这才得意回营。走至半路,耳闻金鼓喊杀之声,知是郝武、袁声万正在杀贼,忙领兵绕道至七星峪。见官兵已将贼兵生擒、杀死不计其数。两下合兵一处。 再说碧氏姊妹听见女营号炮之声与喊杀之声,知贼已中计,忙令军士将柴堆积秘云岩前,放火发喊。那伍彪急令头目紧紧看守,不许妄动。碧氏姊妹们远远鸣锣放炮,假作攻打。忽听后面喊杀震天,知是贼兵败回,忙退下来,当头遇着陆魁。左右喊声、炮声不绝。水仙、菱姑领兵已从两边杀出。陆魁见大兵厉害,心惊胆战,又见手下喽罗已被两路之兵或擒或杀,所剩无几。心中正在着忙,碧氏姊妹又回头杀来。陆魁实不敢再战,自知必死。正然无法逃脱,忽见伍虎由旁边败回,大家只顾围住伍虎,陆魁趁空败回秘云岩去。伍虎救了陆魁,已是精疲力尽,马被碧大娘迎面一刀,就像一道寒光,不及躲避,右肩膀连肉带甲削去一片。伍虎大叫一声,大家争着杀来。忽然伍龙恰在此时杀至,水仙看出伍龙破绽,忙向鞍上摘下金鞭,用枪隔开伍龙的刀,照伍龙顶门上一鞭打去。伍龙将头一闪,不防菱姑又趁势一刀,将伍龙斩于马下。伍虎见伍龙被杀,不敢来救,趁他们心在伍龙,幸得脱逃,回秘云岩去了。伍虎逃回秘云岩,诉说伍龙被杀一切情形。陆魁尚然喘息未定,听说伍龙死了,大叫一声,晕倒地下。伍彪亦大哭不止。伍虎与众头目围着陆魁叫唤,半日方苏,说道:“ 我白领兵以来,与官兵交战,未尝如此大败。今日连次受伤,损兵折将,妹子被擒,将我夙日英名,一旦化为灰土。若不报仇,虽生无益。”伍虎、伍彪一齐劝道:“ 舅舅现带重伤,且待调养好了,再整军威。与我父亲定下美计,可以一战而胜,方能报仇。此时兵威不振,徒气无益。”陆魁点头,眼中纷纷落泪,只好紧紧把守秘云岩,养伤为要。 且说安大人见何小姐带了女将来营,屡获大胜,十分欢喜。顾朗山也甚敬佩。凡有调动,反让女营居先。何小姐是个好胜的脾气,不肯辞劳。无奈陆魁三人不敢出战,亦曾连日攻打秘云岩,只是山路险峻,取之不易。围了数日,陆魁等只不出战。何小姐急请顾朗山商议定了,遂向大家道:“秘云岩路险山高,一时难破,又不见人马出来对敌。我想必须如此如此,方可取胜。”众将得令,各各分头行事。次日,何小姐将本营人马徐徐尽散,俱忙预备行李,偃旗息鼓,若有退兵之状。 贼人看见如此模样,报知陆魁,说女营人马今日金鼓无声,渐渐的退去,不知何意。陆魁伤已渐平,忙上高处一望,果见女营兵已退去,便与伍虎等计议道:“ 女将营中真是退兵,或是粮尽,或是女将别有事故,不能久待。”伍虎道:“女将们诡计极多,或者他等本是帮忙之人,不敢久延。若是女将去了,似前番那些官将,吾等无忧矣。莫若再命人打探一番。”于是又差精细喽罗前去打听,行至半路,遇见几个担行灶的军人,因买饭吃,便问道:“尔等如何不攻打秘云岩,便起身去了?”那几个军人道:“ 我们营中女将本是私自来帮忙,粮又尽了,何能久在此间?早就要回去。如今已行了四五十里了,我们因担着行灶重物,不得快走。”那打听的喽罗听了这话,又问别人,都是如此说,便回来一一告知。陆魁想此话是实,便差伍虎领四百喽罗追赶,伍彪作接应,自己守秘云岩。 且说伍虎在前领兵追了五十里,不见动静,又见树木丛杂,两边围绕。伍虎迟疑,正欲传令后军暂住,天色已晚,恐有埋伏,不可尽力追赶。一言未了,只见密林中一声炮响,闪出两员女将,乃谢琼花、欧海蟾也。二人跃马来战,伍虎力敌二人,战未二十合,伍虎力怯,虚掩一枪,往后逃走。二女将催动人马,尽力追杀。后军败动,自相践踏。伍彪见前军已败,驻扎不定,往后便退。兵势众大,如山崩江沸一般,收煞不住,伍虎、伍彪两下又不能相颐,正在慌乱,忽喊声大震,左有菱姑,右有水仙,两军从密林杀出,将伍虎、伍彪兵卒又截断了。菱姑往前杀,与琼花、海蟾三路夹攻。水仙往后杀,把伍彪截回,使他不能救伍虎。此时伍虎大败,日将落,见山边火炮火把齐起,实难招架,寻着一条小路,恰喜无把守,急领败残喽罗往小路而逃。才行一里远,背后三路追来,正在奔走之间,前面喊声又起,一彪军拦住,为首两员女将,欧大娘、欧二娘也。伍虎大惊,无处逃命,忽想起当年打猎有个山谷,出去有路,急急奔入。不料追兵亦复追人,两边俱是夹石,鱼贯而进,越走越窄,只得弃马步行,爬山越岭。逃至中腰,忽然一声炮响,伏兵齐出。不知伍虎能逃出性命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二回 破秘云岩群凶授首 得白象岭首逆潜逃 第七十二回 破秘云岩群凶授首 得白象岭首逆潜逃 话说伍虎逃入山谷,越走越窄,已经弃马步行,十分艰难,追兵又紧紧在后。忽然一声大炮震响,满谷伏兵从前面杀出,乃是郝武预先奉令埋伏在此,把伍虎擒了,一同迫来的女将回营缴令。 不言伍虎擒,再说伍彪正要与伍虎合兵一处,不料前面有女将截住,又从两旁杀出两个女将,把他与伍虎冲开。一个女将杀向前去,一个女将杀向后边来,与自己斗了十余合。那女将乃是水仙。伍彪虽勇,已是疲乏,敌不住水仙的生力军,只得向旁边逃走。见前面有一道小河,却是干河,心中大疑,知向来此河有水,或当水涸之时,故此无水。正在观望,追兵已到,忙忙来到中流。时已天黑,远望河中立一高竿,上悬一灯,灯下有一个木牌,上书八个大字,云:“或伍或陆,死在此处”。众喽罗俱来围绕看牌,大家惊疑。有一头目上前说道:“ 夜晚之际,一时岂能便有此牌?必是设着埋伏,立此灯牌为记,使埋伏之兵望见此灯,好来寻找。不若将灯竿砍倒,追兵无了暗令,自然乱了。”伍彪连说:“有理”,即忙举刀将灯竿砍倒。只见两边无数人马呐一声喊,河中流水滔滔汹涌而来,波浪甚急,霎时水满小河,贼兵正在河中,大水一至,如何阻挡,尽将贼兵淹没。伍彪见水来得太急,忙忙策马要上岸逃命,费了多少气力打马,才然得到岸上。当头一声炮响,闪出四个女将:双福、双寿、换姐、绿香,围绕上来,把伍彪围在中间,不能得出。夜晚之间,难辨彼此,虽勉强冲杀,怎当得众女将各举兵刃,一齐拥上!伍彪措手不及,被旁边又转出一将擒住。众女将视之,乃袁声万也。大家合兵一处,捆了伍彪,也回营来。原来自假作退兵起,以及擒伍虎、伍彪这些计策,都是何小姐与顾朗山商议出来的,向众人所说如此如此,即是安排一切,果然伍虎、伍彪中计被擒。众女将交令,郝武押着伍虎,袁声万押着伍彪。此时何小姐升帐坐定,两边掌起烛灯,陈列刀枪剑戟,十分威武。郝武与袁声万押着伍虎、伍彪过来。何小姐道:“ 安大人自到山东,各山贼寇无不殄灭,只有你白象岭久不归顺,如今远劳官军征讨,你二人既被擒来,自应委心归附,勿再抗违。”伍虎、伍彪同声道:“我等本欲图王,今既不成,有死而已,决不归降。”何小姐怒道:“夜深诛戮,难以号令三军。暂且牢固监押,待明日捉了陆魁,一同斩首示众!”说罢,即吩咐押下去。 次日,何小姐又把顾朗山请来,定了一计,登时拔令箭一支,对水仙、海蟾二人道:“ 你二人押着伍虎、伍彪,向秘云岩去,如此如此。”又拔令箭一支,吩咐琼花与菱姑,如此如此。又拔令箭吩咐郝武、袁声万,如此如此。大家分头,各自依计而行。 且说水仙姊妹领兵到秘云岩下,攻打数日,陆魁只是严加防守,坚闭不出。水仙姊妹命朱善保将两辆囚车赶至岩下,传示上面,急早归降。陆魁在山岩之上见伍虎、伍彪绑缚着,囚于囚车之内,大哭道:“我实不忍你二人如此被虏,使我心碎!”伍虎嚷道:“舅舅千万死守,不可因我二人遽然投降。”陆魁闻言,心如刀割,大叫一声,领兵杀下岩来。他看见水仙等是女流领兵,更觉放心。水仙等见他来得凶猛,回身就走。陆魁不舍,追了几步,又恐是计,停步不追。水仙等见陆魁不追,遂命朱善保将伍虎由囚车牵出,一刀杀死。陆魁见了大怒,紧紧追来。追了二里多路,又不追了。水仙等见又不追了,又命朱善保将伍彪由车内牵出,一刀砍了。陆魁见两外甥皆被杀死,恨恨不已,此次非追上不可,于是紧紧追来。追至半途,一声号炮,琼花由东边杀出,菱花由西边杀出。陆魁出其不意,抵敌不住,兼之水仙姊妹又复杀回,一人难敌四手,勉强战了四十余合,实难支持,只得败回。四个女将紧紧追赶。 陆魁跑回秘云岩,一看大惊,只见秘云岩上已插满官军旗号,上面站着郝武、袁声万,不觉怒极,回头叫跟他的喽罗潮涌一般往山上杀来,陆魁也督在后面。只听得山上一声号炮,一齐呐喊,檑木滚石一齐打下。打倒一半,滑倒了一半,满山但见贼兵尸首,好一似下水的汤圆,纷纷的滚落岩下去了。陆魁急回马,也奔下岩去,正值四个女将已经追到岩边,弄得陆魁上来不得,下去不行。正在进退两难,琼花一支枪已在背后,水仙一口刀已在面前,陆魁只好望上路,又被檑木滚石打了下来。陆魁此时又急又气,又听得上面笑一阵、骂一阵,官军一同大叫:“ 陆魁,还不上来,早早投降!”下面也是笑骂不止,却叫的是:“ 早早前来受死!”正在忙乱,忽然官军一声呐喊,贼兵一齐失惊,原来陆魁拔剑自刎了,尸身由半岩间咯碌碌直滚下山涧里去,脑浆进裂。岩上官军摇旗擂鼓,大呼杀下。贼兵无心恋战,纷纷败去。郝武奋勇当先,奔雷掣电而来。水仙等挥两翼精兵掩上,只杀得贼兵僵尸遍野,流血成水,方肯收兵。郝武等商议安营,先命人往何小姐营中报捷,水仙等留郝武、袁声万把守秘云岩,他四女将往迎何小姐。 行至半路,早见旌旗耀日,盔甲连云,大兵来到。水仙姊妹四人迎了上去,彼此相见。水仙向何小姐禀道:“ 我等奉夫人之命,依计而行。我与海蟾攻打秘云岩不下,以伍虎二贼诱之,陆魁果然杀下岩来。后来假败,他果然不追,杀了二贼,他果然穷追,果然不顾,秘云岩被我们夺了,他果然拚命。后来两路剿杀了个舒服,生擒数百名,斩首不计其数,就请夫人到秘云岩安营。”何小姐道:“ 计虽是我定的,功劳还仗你们四姊妹。如今大人同师爷都甚欢喜。陆魁一死,大功告成。”水仙等一同答应“是”,把马随在后面,说说笑笑,上了秘云岩,郝武即来迎接。安大人与顾师爷议定立了五个大寨,褚先锋营在前,何小姐营在左,碧氏姊妹营在后,欧氏兄弟营在右,安大人营在中,好似海棠花式样。营盘立定,忙发探马去打听伍良霄近日情形,以便及早擒拿。 且说伍良霄仗着陆魁凶猛,秘云岩险要,所以听见陆氏投降,伍龙被杀,不甚畏惧,每日尚要与抢来几个妇女作乐。原来陆氏甚妒,趁他出去打仗得空,将抢来妇女引入后房,颇为宠幸。所以陆氏母女投降,他全不在心,反以为幸。这日正在宴乐,忽听见探子来报说:“ 伍虎、伍彪擒去杀了,秘云岩已失,陆魁自刎,官军现在白象岭前,立了五个大寨,声势甚盛,请寨主定夺!”伍良霄听了大惊,晕倒于地,众妇女及头目们连忙救醒。大家也都慌了,纷纷议论不一。伍良霄自己一想,保障已去,将佐已无一人,有多大能为,焉能敌得了大队人马?莫若稳住他们,独自逃走,方是上策。主意定了,乃安抚大众道:“ 你们暂且退去,让我定定神,细想妙计。”众人面面相觑,都是无法,只得渐渐退去,剩下两三个妇女,尚不知进退,还要撒娇撒痴。伍良霄也将她们支开,独留下一个心腹头目叫魏诚,点手叫他道:“ 你随我进来。”魏诚不知何事,跟了伍良霄进内,一直到了卧房。魏诚又问道:“ 寨主有何使用?”伍良霄一言不答,只是忙忙碌碌,凑集些散碎银两,打了一个小包,又开箱寻出两件衣服,也打了一个小包,一齐交与魏诚,便用手一招,急走出房外隙地上,附耳道:“ 大势去矣,我同你还在这里做甚么?我知道后山有个小路,是个山洞,无人知晓。我带你快快从此处逃走,否则性命难保了。”魏诚呆了一回,道:“寨主走了,可惜这个事业,还有众人,如何是好?”伍良霄着急道:“ 若叫了大众同走,官军必然追赶,仍与不走无异。你别迟疑了,快走罢!魏诚无可如何,只得跟了出来。天已日落,走了不远,遇着几个巡山喽罗,都问:“ 大王何往?”伍良霄忙支吾道:“ 我去巡查一番就回来。”说罢就走,忙来后山,乱石纵横,幸喜魏诚是小窃出身,蹿山越涧如履平地,一路扶掖了伍良霄过去。过了乱石,又是一道山涧,两边陡壁中间仅容一身可过。过了山涧,方是小洞,曲曲折折,细路一条,甚是崎岖。及至爬出洞外,又遇深塘及烂泥潭,更不易行,兼之时已黄昏,一片荒山,四围荆棘。到了此刻,回想先年热闹时候,觉凄然泪下,便向魏诚道:“ 今晚咱们无处栖身,如何是好?”魏诚道:“ 越过此山,山脚下便是运河,且喜昏黑,渡河无人辨认面貌。渡过运河,那岸便有宿头。”伍良霄依言,随了魏诚,跨过荒山,早巳昏黑,不辨人迹。魏诚敲火觅路,苦不可言。 且不说伍良霄逃走之苦。且说安大人立定五营,安排擒拿伍良霄,早些成功。大家摩拳擦掌,准备厮杀。不料探子来报,说道:“ 现探得白象岭大寨内纷纷言讲寨主不见,都似乱无头绪。”安大人听了,甚为惊讶。朗山道:“ 只好快派兵攻他内寨为要,拿住他的喽罗,再审问他往何处逃去。”安大人依言,即派褚先锋领了韩忠、谢标、郝武、袁声万速去剿杀。褚一官领令,带了四将,一直杀到大寨前门。褚一官当先,率众抢寨,奋呼杀贼。寨内仅剩下几个头目,并无武艺出众之人,如何敌得住?故此褚先锋一路杀贼而人,毫无拦挡,刀如猬集,箭似蝗飞,官军喊杀之声,贼人号哭之声,并作一片喧闹。安大人又派二欧,带了齐、许、蒋、侯、朱三、徐石大、朱善保去攻打内寨后门。二欧领命,即带人往后门杀去,逢人便砍,逢马便搠,也无人敢敌。那时后营的碧大娘正在杀人,遇着一个文人模样的,持了一束帐簿,意在潜逃,便顺手舞枪进去,拣他不致命的左腿上搠着,撅于马下,众军士上前,捆捉过来。此时白象岭大寨已是千军万马奔驰而入,安大人、顾师爷在前厅坐下,何小姐在后堂入坐。安大人急问:“ 伍良霄何人获着?”只见众将纷纷献功,齐到阶下,或首级,或俘虏。顾朗山一一查点。尚有二三百人跪着投降,磕头哀告,内中都无伍良霄。安大人又派人在寨内寨外,细细搜查。须臾,二欧率众押解了一百余名逃贼,并四五十颗首级进来。又一一查点,仍是不见伍良霄。安大人道:“ 伍良霄果然逃走了,都说后山并无出路,怎会逃去?”顾朗山道:“ 且把拿住的头目带上来,细细审问,伍良霄逃往何处。”众贼一齐供称不知,再三推问,实不知情。有说从前日下午就不见了,实实不知去向。正要用刑,碧大娘由后堂命人将那个拿帐簿的一齐押解前来。安大人又问了他一番。那人供系管帐先生,暂充军师,叫王大猷。顾朗山问道:“你既当军师,你们大王逃走去处,你岂能不晓得?”王大猷道:“ 小人实实不知。”安大人喝打,王大猷磕头求饶。左右不由分说,拖下去一顿拷打,其人登时毙命。顾朗山道:“看来伍良霄必是瞒着群贼,私行先逃了。” 正说着,何小姐叫人押过两个人来,乃是伍良霄逃走之时半路上遇着的人。这二人将路遇大人的情形细说一遍,并说尚有魏诚跟着。安大人点头,叫押过一边,快拔令箭一支,叫过谢标、郝武来,交给他们文书,并问明伍良霄、魏诚年貌,再带上许奋、齐明、蒋和、侯蒙往四面跟寻伍良霄的踪迹,并传谕各地方,严拿务获。不一时,先派的搜山之人回来禀知,除了投降等众,并无面生可疑之人。安大人吩咐就在此歇马三日,办理折奏。顾朗山便要将何小姐的功劳叙上,安大人不允,说道:“我系带兵之人,自己不能平贼,求助于妇人,已是可差,且又请功,未免冒昧。”何小姐也命人到前营苦辞,不愿叙功。于是朗山将折底打好,又向安大人道:“ 此折须知会卫中丞联衔,并与田大人、田公子叙功,且将上次平定三处贼巢,一并请奖,乃东省一律肃清,大保案也非到省再办不可。此时先将白象岭查勘一番,以免后患。我想此处崖谷峥嵘,地形险要,却是大盗盘踞之所,倒应细细阅看,再安炮台。至于营兵额数,须与总镇商量,并宜添一个守备在此镇守,就天目山、青云山、羊角岭,也须安排一番。”安大人道:“ 那三处我尚记得大概,那时已有此心。天目山离县城五十余里,地形辽阔,却与清真营相呼应,可于此地设千总一员,置兵五百名,自然永远莫安。那青云山形势,四面孤悬,乃小盗出没之所,大盗断难容足。可笑张七那贼,当时占据此山,已无见识,大约智者决不再来,只置立几处谯楼而已,不必添兵设将也。至于羊角岭山险阻,虽为聚盗之薮,但未能容受多人,又且逼近府城,苟营汛兵捕认真办事,即无疏虞矣,何必另设兵将乎?”朗山点头道:“ 大人所论极是,已将三处形势了如指掌矣,令人拜服。”二人又聊些善后之事,遂各归寝。到了次日,安排贺喜筵宴,各营聚集,十分热闹。惟有陆氏母女心中闷闷,又不好过于悲苦,只得在碧氏营中隐忍。见了内寨,更多感慨。何小姐又恐冷落了他们,故于是午大宴后,命人找了伍秋芳来,叫他带领着大家遍山游玩。山前山后正在眺望,有左右传报说:“大人到后营来了。”何小姐听说,即领花铃、绿香回来,见了安公子,彼此称颂些功绩,又讲会子伍良霄逃走之事。何小姐道:“ 我倒忘了昨日在后堂擒住几个妇女,我想若要按叛逆妻妾办理,未免太刻。缘故呢,他们实是抢来之人,已经被冤,不可又叫他被冤。”安公子大笑道:“你实乃仁人也。”此时安大人十分高兴,得意之至,就在何小姐帐中高开夜宴,花铃、绿香等服侍,又叫人作乐。何小姐道:“‘ 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你想这样取乐,是个大元帅举动么?”安公子笑道:“ 偶一为之,也不为过。”又饮了一会,方才回营。次日打点起身之事,大家忙乱了一夜。及至清早,帅旗一层,升炮三声,将官数十对,亮甲挂刀,一字儿跪送上轿。次日至兖州,知府来接,谢标、郝武回来交差,已将伍良霄拿住。原来伍良霄带着魏诚逃出重围,渡过运河,黑路中又行了一程,遇着小小桑村,时已夜半。有几家庄农尚在绩麻,灯火未熄。魏诚上前去敲一家的门,里面一老妇人问是谁,伍良霄答言:“是过路客人,特来借宿,恳求方便。”那妇人开了门,伍良霄二人进去,故意与老妇人攀谈,方知是婆媳二人居住,并无男子。伍良霄甚喜,看他情形朴陋,不至有别的祸患,便取出二两来重的银子,告求老奶奶造饭。那老妇接了银子,欢欢喜喜的应允,便与媳妇商量去厨房烧茶做饭。伍良霄恐露出破绽,背灯而坐。吃了饭,又推困倦,先自睡了。无奈心虚胆怯,哪里睡得着?只听隔壁有人说话道:“ 这遭咱们山东可太平了,天目山、青云山、羊角岭都平定了,只剩下白象岭。伍良霄那厮何等厉害,今番也叫安大人扫平了。”一人道:“只是良霄逃走,不知拿得着拿不着。若还拿不着,这个害仍是不能除。”一人道:“ 大料他一个人也立不起什么事来。”一人道:“总是拿住的好。”伍良霄听了,周身冷汗,如坐针毡,便提起耳朵,离枕头三四寸听他们说话。却渐渐说到别件事去,堂前婆媳也熄灯安寝,四邻寂静。无如伍良霄提心吊胆,直到窗格微明,一骨碌爬起来。那婆媳也起身了。伍良霄托言赶路,向老夫人讨些汤水,道声打扰,带着魏诚走了。 出来一路上听得人言纷纷,满村庄都讲是白象岭的事。他二人只拣僻路走。行到申牌时候,走到大镇市,忽听得路上讲论安大人查拿伍良霄的文书到了。伍良霄暗暗叫苦,想是白象岭已然休矣,“ 叫我如何逃命?”便引魏诚到僻处道:“ 今日怎好?”魏诚道:“ 休管他,咱们有路且走。”伍良霄只得依了,不管山高水低,荒榛荆棘,乱走了数十里,天又昏黑。伍良霄道:“ 我实在来不得了,非有店稳睡不可。”正在为难,见前面有灯火,他二人慌忙过去一看,是个小镇市,街上有两三家店房。二人便拣个小店单间住了。伍良霄乏极,放倒头便睡。魏诚心中自思:“ 我跟着何白是出头?并且也无处投奔,不定何处被人拿住,性命难保。况他待我也无十分好处,不如我向店家说了,将他拿住请功,倒是好策。”主意已定,即忙忙到店东柜房内,见房内坐着三人,两个是店东,刘姓兄弟二人;那一个是他的外甥。魏诚也说明姓名。 那三人问他因为何事。魏诚道:“ 我同着来往店的就是伍良霄,现在沉睡,你千万要拿住。如放走,你们吃罪不起。”店东大惊,说道:“ 这个干系不小,刚才来的告示说:有人拿住送来的,赏银二千两,愿作官的给官职,送信的五百两,帮拿的一千两,藏着他的与他同罪。快快约齐了人!”又往东边店里找来五个人帮助,本店七十人,大家拿着兵刃与绳索,一齐来到单间。大家进去,尚有些胆怯,及至一看,伍良霄尚在沉睡,便忙忙上去,三个人把绳索密密捆了。伍良霄睡梦中惊醒道:“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捆我?”又叫魏诚,不见答应。那魏诚早溜出一边去了。伍良霄尚欲求饶,大家笑道:“ 你不必妄想脱逃,那安大人等你已久,今有你的人出首,我们一候天明,便直送你到营前。”伍良霄听了,方晓得着了他们的道儿,惊得魂飞天外,便大骂魏诚不止。众人又加了一道绳索,同在单间看守着。已是天明,将要想法如何解送,只听得东边店内喧嚷,说是:“ 这里住着安大人手下的老爷们呢,你们如要送伍良霄,就请见老爷们商议,也好放心前去。” 这东边店里住着的又是谁呢?原来就是郝武,带着齐明。那郝武自从奉令去拿伍良霄,与谢标商议定,穿便服,不带从人,分四路找寻。侯蒙一路,蒋和一路,谢标带着许奋一路,郝武与齐明一路。 且说郝武、齐明当日出山,直向大路而去,逢着村坊小市,便向人问讯道:“ 见有如此如此此模样服色二人过去否?”乡下人都说不见。或有几处说见着的,也是模样印象、似是而非的话。一路盘问,都无实迹。次日又问了一天,又趁着月色走了半夜,二人商量道:“黑夜找人,更不容易,不如权且安歇,待到天明,再作区处。”正说着,遇了小小市镇,见有三个店,东边店里灯光尚明,便上前叫门。店小二开了店门,请二位进内,上房坐下,问了茶饭,当即安排上来。郝、齐二人也不再问了,便要睡下。只听西边言讲,向这店找人帮着拿什么在逃的大盗。齐明先听了,一骨碌将身爬起,就叫郝武;那郝武已是醒着,忙叫店小二去问。店小二回说,西边店里住着大盗伍良霄,现在约会人拿他。郝、齐二人大喜,忙要出来帮拿。不一时,听说已然拿着,就叫店家告知:“ 我们是安大人手下的千总,现奉令捉拿伍良霄。你们是谁拿住的,报上名来,跟我们一同押解此贼,前去领赏。”店家将话传过去。 须臾,魏诚与店家刘大、刘二捆着伍良霄到来,与郝老爷、齐老爷磕头,说明原由。大家一同起身,往大营而来。半路遇着谢标、许奋,同到了兖州,恰巧安大人行营在此。郝武却报了到,天已靠晚,自辕门以至帐中,灯张百合,炬列万行,火焰中刀矛林立,各将官明盔亮甲,奕奕有光,将那分门别队五色的战袄,五色的旗帜,愈显对对分明。安大人高坐帐中,披件团龙黄马褂,帐里旁列捧剑、捧令两侍儿,如花似玉。帐前排开雁翅一般武巡捕数十人,俱是鱼鳞文战袍,团花马褂,一呼百应,一诺千声,真显得大将军威如山。当下谢标、郝武押着伍良霄,倒剪二臂,逡巡而人。上面接叠连声传呼抓进伍良霄来,下面答应,如雷鸣一般,将伍良霄跪在当面。安大人道:“你是伍良霄么?”那伍良霄竟自战兢畏惧,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 是。”以后问他,都是含糊答应。还是郝武等劝诱着,才一一画了招词。安大人吩咐上了囚车。只听得高唱掩门,炮响鼓鸣,大人进内去了。 次日,传令郝武、谢标同着褚先锋,押了囚车先行。然后安大人与何小姐起马,沿途官站府县迎送,前拥后呼,扬威跃马,安公子心中好不惬意,就是性情高傲的侠女何玉凤也面带得色,十分快慰,沉浸在幸福和荣耀之中。这才是:公子侠女并辔行,前呼后拥好威风,金玉奇缘痴人福,茫茫世事一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