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苑书剑》 第一章 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 这里不是宰相家,却像是神仙府。 草木葱笼,鸟语花香,蓦地鸾铃声里,一辆很古雅,很别致,很好玩的鹿车,满园里穿林披草小驰,在花径里忽隐忽现。 车不高也不大,结构配合鹿的长像而设计得玲珑典雅,也配合车主人的身份,和适於在园林里行驶。 你瞧,车上坐的人一双丽人,就有美如天仙的绝世风华。她们是崔小翠和小绿姐妹俩,从花树映掩中望去,还不是像真的仙子临凡。 跨辕的美丈夫是小翠的夫婿马大镖头念碧,他的气概和风标,那还不是活的神仙? 这辆古雅特别的鹿车,是小弟弟宝三爷,别出心裁为翠姐姐做的。 他缠着张维,请张维给弄来一对可以驾车的红牡鹿,费了好些工夫,才算把鹿训练成功的。 这说明宝三爷小小年纪,已经是无所不能的神童。 这座翠萱别墅,所有的土木工程,差不多快全部完工了,这都是纪宝的心血结晶。 这段日子里,义勇侯张府里,可真是喜事重重,忙得不可开交。宝三爷却把全付精神,放在布置翠萱别墅上。 义勇侯张勇,年登耄耋养老家居,却天外飞来喜讯,无故记了一次大功。 八阿哥毁了,四阿哥作定了皇帝的继承人,对老人家来说,可算是老运亨通,自然是开心至极。 连日了铁狮子胡同张府门前,车水马龙,来贺喜的官儿来来去去,老人家忙着应酬,直忙了好几天。接着是锦上添花,全府忙着赶办孙小姐招赘的喜事。 小翠、玲姑、小红、小绿,四姐妹一直都留在府里陪喜萱,感情如水乳交融,舍不得分开。 喜萱姑娘过去饱经忧患,磨得性情似水一般的温柔,玉一样的和润,以对大姐姐的礼貌,奉事小翠小红和玲姑,把小绿当作小妹妹看待,那就难怪她能博得姐妹们的喜爱,姐妹们闺中一点也不寂寞。 完婚那天,纪珠大爷是由神力王府动身的,不乘轿骑马,骑马比乘轿更有精神,马犹龙人如玉。马用了紫缰,人穿上开气袍。 马前排列着奉旨完婚的彩牌,和节钺仪仗,这都是朝廷的特别恩典。 新郎门第高,人又英俊伟岸,鼓乐喧天,簪花过市,万人空巷争看新郎,说不尽富贵荣华,花雨缤纷…… 小翠小红直等到珠大爷夫妇新婚满月,这才告辞返回翠萱别墅。 老侯爷亲自骑马送行,看了翠萱别墅的风光胜境,觉得十分惊奇,极口赞美纪宝会办事情。 老侯爷流连了三天才走,当天就分发纪珠喜萱夫妇前来来小住,他俩住下可就不肯回去了。 小翠懂得享受,天还没有亮就起来了,梳洗以后,眼看窗纸发白,这才灭了灯,让念碧牵着手,步入清晨的园林。 念碧不忘练功,必定练一下拳剑。小翠却去牵出那两只牡鹿,慈爱地喂饲着,抚摩着,然后谨慎地给鹿驾上辕。 鹿的脚力颇不弱,走的脚程相当快。可是体型没有骡马高大。 车是敞车,至多可以乘坐四个人,其中一个人得负责跨辕驽车,平常总是由马大镖头兼任,小翠小绿两姐妹并坐车中,望去像是神仙中人。 假使大家在家都高兴随车出游,那是只好各人骑各人的马车后当跟随。 翠姐姐在这一群大孩子眼光里至高无上,她那内在渊博的学问,外表雍容潇洒的风标,仁厚的口吻,可人的颦笑,处处使人心折。她像是月,大家就只能说是星,星星是永远绕着月亮的。 车儿慢慢行,马儿慢慢随,随车携带的是草剪,花锄,镰刀,喷壶等,和两三个藤竹编制的篮儿,筐儿,随走随停,随地下来工作。 翠姐姐一手好园艺,一向教得纪宝,小绿都成了好园丁,他们不单是花儿匠草儿匠,同时对种菜,种果树全都内行。 车儿过处,偶尔撷花,剪草,或者割菜摘取果实。 由这边屋门口上车出发,使进园林,转入菜圃,经过牧场。 在牧场里逗留得时间较长,因为大家都喜欢那许多圈养的家畜,而且老规矩要帮助场里做工的,男的或女的做些事。 小翠为人待畜牲非常慈爱,尤其对小动物特别关怀,她来到,无数的小白兔,小梅花鹿、小羊羔全会跑来表示亲热。 常常她被包围得爬在地下打转,给它们梳梳毛,抓抓痒,喂给它们一些嫩叶柔条。 看管这一大片菜圃和牧地的是张维,喜萱要出城来小住,她就天天大清早必跟翠姐姐来给爸爸请安。纪珠小红不大常来,小晴纪侠孩子气顶好逛,最近他们一对子逛到天津岳家去了。 章玲姑不像人家弟兄姐妹那样嘻嘻哈哈,虽然她原是一个顶豪爽的人,然而她心里时刻不忘为父母复仇,这回事没有解决,她心里自然老是有个疙瘩。 最写意的是李五郎起凤,他真是胡吹花极满意的徒儿。 吹花还在神力王府,他跟定了师父勤习点穴术和大罗剑,三天两天难得出城走走。 纪宝还是顶忙,每天总上杨吉庭公馆鬼混一两个时光,可是他已经搬到翠萱别墅住,早上总在家,翠姐姐车上跨辕的也经常是他。 口口口口口口 这一天大家恰好都在家,昨儿晚上五郎李起凤在饭桌上提议,说是这两日永定河水涨得紧,明儿十八大水潮,早上行人少,我们沿河观水去,好不好? 起凤难得讲一句半句话,大家尊重他的意见,当时就全答应了。 五更天一行人梳洗出发,大家都上了马,念碧小翠两口子仍坐鹿车。 月亮还挂在天上,晓风对面吹来,水满河,流还真急,车儿在后,绕着河沿走。 眼儿在看,嘴儿在讲,小晴小绿纪宝直在叫,一连串笑声,马蹄声,起在岸头,飘落水面,震破了清晨沉寂。 莫道君行早,尚有早行人,一路之上多少总还是有些往来车马。 小翠觉得一群男女年轻人,吵吵嚷嚷实在不太好,几番回头使眼色,挥手儿。 大家正在兴头上,谁也不理会,谁也都装做没看见,像是放了塾的学生,老师也就没法管。 小红纪珠忽然摇鞭往前闯,小晴纪侠立刻纵马追。 纪宝吹起口哨,逗引小绿飞骑并出,起凤玲姑就也都放了辔头。八匹马,八个人,转眼距个老远。 翠姐姐旁单留下喜萱。 小翠急忙叫:“喜妹妹,快去赶他们回来,这地方骑马的姑娘们很少见,她们又不像乡下女孩子,要是闯出什么事,珠兄弟他那魔王脾气能饶人嘛?你告诉红妹妹一声啦,我这就回去……” 喜萱点点头催马走了 这时候前面八匹马已经驰出好几里路,玲姑也怕出岔子,刚刚招呼大家勒住马缓行。 蓦地对面驶来一条小黑驴,浑身黑得发亮,玄缎子般油润好看,四个小蹄儿可带着白,走得是叉快又稳。 纪宝一看就叫起来:“多好的驴子呀,卖一千两银子我也要……” 驴背上的是一位老年人,个子好像很高,两条腿差不多就要拖到地,一点不胖,仪表可是非常俊伟。 身上穿的蓝绸子长袍,黑马褂,黄澄澄铜钮子,头戴个宽檐草笠儿,领下白髯飘拂,样子还顶尊严。这当儿他也缓下来走,也在望这群青年人。 他瞅着纪宝说:“你们的马都不坏,你骑的这匹青马更好……几岁呀?小孩。” 纪宝不高兴人家叫他小孩,还因为老头子啦,他只是撇撇嘴说:“十二岁,我觉得不很小嘛……” 说着他又磕马前进,后面玲姑起凤双骑并排儿赶到。 老头子不免又把他们俩看了两眼。 起凤马上欠身抱拳笑道:“老丈您早!” 玲姑盈盈地鞠躬,两边交臂过去了。 起凤玲姑两匹马过去了,那骑驴的老头见兀自怔个大半天,他就是猜不出这班男女青年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汉人呢还是在旗?怎么说马都骑得那么好哩? 保镖嘛?不像,京城一带没听讲有女镖头嘛? 王侯府出来的嘛,也不对,那些子弟不会跑到这地方玩,他们也不会穿得那么朴素嘛,越想越糊涂,老人家索性这就下了驴。 不一会工夫,对面又来了一匹大白马,箭一般快射到眼前,老头儿挥动手中长鞭子叫:“停下……停下……” 声音还是真洪亮。 马上来的人是喜萱,一看老长者,霍地倒勒缰绳。 马跑得正凶,后面两条腿猛使劲,马蹄铁哗啦啦滑在地下响,溅出数点火星,前蹄跟着举起来,站个笔直。 喜萱一跃离镫,抢一步剪拂着问:“您有什么吩咐吗?” 老头儿不还礼,定睛看面前肃立一位美妇人,云鬟雾鬓,人样花枝,长是长得真好,穿的不过蓝布裤褂。 他缓缓地说:“没有事,刚过去几匹马跟你是一道来的?” 喜萱笑道:“我们就住在那边一大片树林里,以为大清早不会碰着什么人,玩来呢!” 她看出老人家满脸惊疑。 老头儿也笑道:“我还不过问问,你是有急事?” 喜萱道:“那么您请啦,水涨很大,靠里边走嘛……” 她又笑,又摆摆手,便去拢住马飞身而上,旋风一般快卷去了。 老头儿又发了一阵怔,这才上了驴往前走。 走了一段路,半天红霞灿烂照人,望见前面黑压压一大片树林,他就走得更慢一点,小驴儿得得行。 行行重行行,经过一连串竹篱,篱头爬满了豆儿花,开得正热闹,红的,白的,还有紫的,往里瞧,千竿翠竹,鸟乌绿篁。 老头儿嘴里叫:“好地方!” 驴儿转到篱门边,跳下地抬头看牌楼上四个字翠萱别墅,他就又站了一会。走进篱门,怪石当路,匝地浓荫,十来株大槐树,参天拔地,若凤舞,若龙翔。 老头儿这就又欣赏了一下,拴上驴儿向前去,一横列假山,一大口鱼池,山如列笏,池如偃月。 绕过山脚看,远远处隐着不少平房,,后面恍惚还有山,那些房子就像盖在山坳里。 老头儿点点头喝-,他却不往前面走,右转弯,转进花圃来,虽说盛夏天,但还是满眼万紫千红。 那花圃不很大,挡在前面路口,那条路是用三夹土筑成的,约莫有一丈五六尺宽,夹路排植着两长列一望无际的垂杨柳,千百亿柔条迎风飘拂,三两声蝉唱响澈云霄,清凉境地,俗虑全消。 老头儿负上双手,缓缓地踱过椭圆形小花圃,踏上这绿沉沉的大路,神情显得非常的愉快。 走了一会,看显在眼前的又是一座假山,山上竖着几块好石头,几十本芭蕉,又是一弓花畦,开着茉莉花,珠兰花。 这些花树,在北方有的简直不大容易看得见,这儿种的还满多。 又是两只大凉亭工学盖上蜿蜒着乌萝花,白薇花,又是一口池,池里头千朵白莲花…… 老头儿看着又喝-,又点头,又望着前头走,又是一条夹道垂杨路,路又是那么宽,那么长,走到尽头,拐弯儿望见一大片菜园,疏落落竹篱茅舍,一两处犬吠鸡鸣。 老头儿隐入柳林看,看菜园里好些男女在工作,工作得还顶认真,老头儿又呆住了。 蓦地耳听得一阵辚辚车轮辗转声音,远远处横驶来一辆车,曳车的是一双很好看牡鹿。车不很高也不很大,可是驶得真快,上面坐着一对男女,渐渐的驶近菜园。 那女的站起来挥手儿向那些作工的打招呼,一连串“早安”,一连串笑,响在车背后。 车转进柳林来,那女的还在回头望,男的可就发现了前面站着一位陌生老年人,轻轻的收住缰绳,让鹿儿跑得慢一点。 长者前他是不敢放肆,但老头儿却看定了他。 这当儿女的翻身刚待坐下,忽然又起来低声说:“停……快,下去……” 车这一停住,女的立刻下车,向老人家双膝点地,俯伏口称“万岁”。 男的一听猛讣里吓坏了,慌不迭滚落车前,他就也爬倒一边。 老头儿怔了怔说:“你们错了……” 笑了笑又说:“起来……起来……” 一双男女再拜起立。 老头问:“你们是夫妻,姓什么?” 男的哈腰说:“草民马念碧,民妇崔小翠。” 老头又瞅着小翠笑:“你怎么乱认人……” 小翠一福说:“民妇略知相法,幸接龙驾,不胜惶恐!” 老头笑道:“相法可靠吗?这一大片地皮全是你们家的,刚才路上-大群孩子又是什么人?” 小翠从容奏道:“此间是神力威侯三位公子读书处,民妇夫妇和章姓两夫妻于此寄居。” 老头笑道:“怪不得,原来是傅家几个孩子……我倒想等他们回来看看,你可不许胡说,当我是一个前辈好了。” 老头儿向前走,点点头笑说:“这是老古董,别地方恐怕看不到了。” 他对着鹿车说话,边说边上了车。 念碧小翠可都不敢上去,贤伉俪两边夹扶着车辕,催鹿儿缓缓地往回驶。 老头儿好像不懂得客气,又像是贪看沿途景色,他就是什么话都没说。 车驶到小翠家,短短的墙,两扇柴扉,墙头开遍宝相法。 车停在门儿外,念碧一旁服侍老头下车,-老头摆摆手,表示他不需要人搀扶,昂着头走进院子里。 一双梧桐树,摩天张盖,覆地浓荫,树下有个方形青石桌,配四张圆凳,阶前种一排翠竹,置几块石头,却也有一湾流水绕过墙脚。 水要比河里清,可以洗砚,可以捣衣。 上-是-廊,亚字栏杆,湘帘半卷,一个棋枰,两三把椅子,几盆异草奇葩。 步入正厢房,那应该说是客厅,窗明几净,瓶鼎杂陈,壁上挂一些字画。 纪宝的狂草,纪珠的隶书,纪侠草虫,小红小绿合写山水,上皆题翠姐大人法家正腕,下都作受业弟或妹某某涂鸦。 老头儿看了回头向小翠送笑,倒还是没有作声。 看过了字画,他到隔壁去,那是跟客厅一般大的房子,三面敞开着长窗,地板上纤尘不染,排的是做活工具,机上织布,枰上绣花,架上放许多成品。 老头儿对眼前一切都发生了兴趣,满面笑容,频频点首。 望到窗见外,隔院子都是-廊,每一处-廓上都有一两个女孩子静坐着纺纱,每一处院子里都搭着豆架瓜棚。 老头又回头睇着小翠笑,笑着他上这边来,这边是小翠的书斋,枣梨满目,缥缃如云。老头坐到书案前,小翠这才给他奉上一盖碗茶。 老人家呷着茶,眼觑书架上说:“来京多久了,那来这么多书?” 小翠道:“民妇……” 老头立刻摆手说:“别民妇……你,我。” 小翠道:“来京不过两个多月,书都是最近买的。” 老头道:“你读过很多书,你大概什么都会……” 点手儿又向念碧说:“你福气很大,家有全能的贤妻,干什么的?” 念碧鞠躬说:“草民……” 老头忽然沉下脸色。 念碧赶紧改口说:“我在镇远镖行里当镖头……” 老头道:“你是练武的,当镖头我很少看见像你这样的人,你不会做别的事嘛? 念碧道:“保镖也是一种助人的行业,保镖的人也不一定都是坏……” 说到这儿,外面人语马嘶,出门的全回来了。 老头儿摆手不让念碧往下讲,耳听外面小孩子声音在叫:“翠姐姐,屋里有客人嘛,是刚才路上那个老头子……” 人跟着跳进来,他是纪宝,见着老人家,倒是深深地作个长揖,笑道:“前辈的驴在园里,我认得。” 老头笑道:“拿出一千两银子卖给你。” 纪宝道:“那我怎么好意思?驴儿应该是老人代步脚力,我喜欢的是马。” 老头道:“你练武?” 纪宝这:“练武也习文。” 老头不禁笑了,笑着说:“看不出你竟是文武全才……” 纪宝道:“因为我的师父好,博学多能,诲人不倦……” 他伸手指住翠姐姐。 老头这就又望了小翠一眼。 小翠竟是不敢分辩,她低了头。 纪宝看翠姐姐今天特别拘谨,心里有点奇怪,又给老头作揖问:“前辈,我还没请教您贵姓?” 老头微笑摇摇头,小翠一旁赶紧向宝兄弟使眼色。 纪宝越发可疑,恰好起凤玲姑纪侠喜萱进来了,他们窗儿外都站了一下,屋里情形看得很清楚。 玲姑喜萱肚子里纳闷,不由都给老人家请了一个安。 老头喝茶待理不理的说:“姑娘随便坐。哪一个叫纪宝?” 纪宝道:“我叫纪宝。” 他垂着手回话。 老头笑道:“好呀,你的草书写的真不错……” 回头又看住起凤。 起凤抱拳笑道:“晚辈李起凤。” 这当儿纪侠顺手儿扯出一张椅子就要坐下,小翠对他皱一下眉头。 二爷笑笑打躬说:“我叫傅纪侠,排行第二,大哥纪珠,纪宝老三,这一位起凤五哥嫂子,章玲姑。这位我纪珠大哥,大嫂张喜萱,义勇老侯爷的乾孙女儿,我大哥还有一位嫂嫂,姓郭叫小红,她有一个妹妹叫小绿,现在也住在这儿。我娶的是天津府老侠客郭怀英的孙女,叫小晴,我们本来都是亲戚,叫惯了依然兄弟姐妹称呼。 这里是翠姐姐,喜姐姐的新居,所以叫翠萱别墅。我们由江西来没有好久,长辈多留家乡,只有家父家母在京,暂住神力王府。我们爱热闹舍不得分开,二来也为着要跟翠姐姐念书,练剑,她不但多才多艺,也还是女中圣人……您老人家大篇枉顾,也许知道我们身家,我想倒不如一股脑儿全告诉了您,免得您……” 二爷一讲话总是那么缠夹,而且态度满不在乎,不是翠姐姐那边又门紧眉头,那就不晓得话要扯到那儿去。 然而他还是补充一句:“您大概要见我大哥……老三,请他们都来啦!” 一会儿后,纪珠、小红、小晴全来了。 不晓得宝三爷对他大哥哥讲过什么话,但大爷以为那老头儿大不了朝中一二品大员。 他这样想,其实侠二爷也这样想,他们哥儿俩都有个怪脾气,就是瞧不起官。 二爷刚才一味随便,大爷进来也很懒散,拱拱手说:“老先生,失敬,失敬,大清早城里来吗?” 他在老头儿对面一张靠背椅上坐下。 老头不作声,倒是很认真的把人家看了两眼。 小翠悄悄的叫小红小晴上前请安,她们妯娌总算肯听话,向老人家弯弯腰退过一边。 老头忽然看住小翠说:“夫人,你说纪珠的相貌不很好吗?” 小翠微笑道:“他的相近贵。” 老头道:“然而念碧,起凤也很不错,世家子弟,应该博个正途出身,杨吉庭不也是你们江西南昌人嘛,他的三个孩子,都不过十七八岁就点了翰林,你们进过考场嘛?” 纪珠笑道:“我们就没想到科举。” 老头道:“为什么不想?” 纪侠接着笑道:“我们非常讨厌八股文章……” 老头道:“有理由吗?” 纪侠道:“那好比是腐败的鱼肉,嗅之令人恶心。” 老头嘿嘿笑道:“你们假使不图科名,那就是不求出身?” 纪侠道:“您是说做官哪?我就不解,一个人何以一定要做官?” 老头这:“做官不外为国为民,一个人心目中没有国家没有人民,那还成为什么人?所以是英雄豪杰就都应该做官。国家为选拔做官的人才,才有科举之设,由考试中取得人才,这是最公平正确的办法。汰沙拣金,固然有时也会误拾瓦砾,但那是侥幸。八股文章也许不太好,然而它还是文章,还是可以由那里头看出你的学识……” 听到这儿,纪侠忍不住纵声大笑,笑着说:“八股也能说是文章,也能说学识,那真是天晓得。我只觉得那东西是黑的,臭的,霉烂的,也可以说是枷锁,缧绉,束缚自由,戕害器识,靠这东西拔擢出来的,必然皆是一批土木偶,阿谀谄媚,善祷善颂,其实一钱不值,我们还不是不会做出那东西,不过我们不屑罢了!” 老头道:“你好像很了不起,在我看,哼,好高骛远的人不一定遍身雅骨,图功名,安富贵的人未必都是俗物。出身只有科举一条路,不走这条路你干什么?袭父余荫,祖宗遗泽,声色犬马老死牖下,你以为漂亮嘛?” 老头儿差不多说得声色俱厉。 这时光小翠不住的向侠二爷使眼色。 二爷倒底还是笑嘻嘻地说:“前辈,您弄错了,我们至少还不至像您设想的那般无聊,天下多少人?做官的一共能有几个?怎么好说只有-条路可走呢?请教。” 老头说:“天下人虽多,职业不外士农工商四种,以士论士,士的出身当然是做官啦……” 纪侠大笑这:“当然,不通嘛?读书假使专为求出身,这已经该打屁股。做官要说职业,那样简直可以杀头?士贵立身,不言出身,立身之道大矣,何必为官?为官心存君国,岂可视同职业?农者於农,商者商於市,这是职业。补鞋匠,成衣匠,这也都是职业,这些极微贱的职业,还都有助於人,他们比较以做官为职业的大人们,不更漂亮嘛?” 二爷讲的实在太不客气。 但老头儿可没有光火,反而笑了笑说:“你以为你父亲……” 纪侠立刻摆手说:“寒家忠孝传家只知报国不为利禄。” 老头道:“你们想不想报国?” 纪侠笑道:“国家眼前似乎并不需要我们,-我们此次进京原是要为国家做点事……” 老头追看问:“什么事?” 纪侠这:“什么事不可说,前辈在朝官必然不小,您也晓得尼布楚和约可能成功吗?” 二爷糊涂虫,不可说还不是都说出来了。 小翠这一下可真急啦,趁老头儿惊疑未定,她狠狠瞅了二爷一眼,看样子很生气。 二爷赶紧站起来,拱拱手说:“前辈请坐,我是有点事,要赶进城……” 老头忽然沉下脸说:“不,坐下。” 纪侠倒怔住了。 纪宝一直躲在角落里想,总觉得这位老人家决不止是个一二品官员。 这时他灵机一动,蓦地赶过去,又给老人家作个揖说:“老前辈,我说,您一清早出城来,是不是要吃点什么呢?可否让我们请您便饭呢?” 老头笑道:“还早嘛?不过我确实有点饿……纪侠不要走,陪我喝两杯酒,我们一道进城。” 纪宝说:“二哥,你坐下。翠姐姐赶快预备,鱼肉鹅鸭我想老前辈一定吃腻啦,还是多来些我们自己种的菜蔬……” 三爷这一讲,大家都笑了。 小翠可是好生为难,她向老头拜拜手往门外走。 这里老头却去牵起纪宝一只手,看了看说:“你太聪明,可惜……” 听了这句话,小翠又站住。 老头挥手说:“你去吧,等下详细研究。” 这当儿小绿刚好走来,小翠急忙把她拖在一边,告诉她家里来了什么人,跟她商量应该怎么样应付。 小绿先是吓了一大跳,随即跑到书房窗儿外去张望,然后才到厨房里来找翠姐姐。 她出主意索性装糊涂,别声张,否则大家都不方便…… 又说皇帝也是人,我们一群小孩子又不吃他的口粮,当他一位长辈招待,也就算啦。 翠姐姐原则上同意二妹的见解,可是她怕纪珠闯祸,大爷脾气大,自尊心极强,话不投机,他可能翻睑不卖帐。 小绿却说大哥胸襟广阔,气度豪爽,尤其对老年人有礼貌,那倒是不一定很可怕。讨厌还是二哥,他那一张嘴真没有办法。 结果绿姑娘让翠姐姐打发出去见老头儿,暗地要她监视纪侠,二爷这会见确实很规矩,静静地坐在一边听纪珠跟老头儿聊天。 大爷谈锋本来雄健,学识又十分充沛,只要老头儿随便提出一个什么问题,他总有一长篇议论。 老头也必有几句话补充,他们谈得非常合适,而且是滔滔不绝,自然大家也都不好插嘴了。 三爷纪宝今天是真乖,始终保持沉着,垂手肃立老头身旁,态度还是顶恭敬,这在哥哥姐姐心目中要算一个奇迹,谁也都猜不出老兄肚子里打什么算盘。 片刻工夫,小翠厨房里已经备便了嗟咄之筵,亲自出来请老头到饭厅入席。 圆桌子,一色白磁的盘碗,银的酒杯,乌木筷子,家俱不能说太讲究,而且是顶乾净雅观。老圃菜蔬,家常本色,炒笋片,豆腐汤,红烧面筋,冷拌茄子,另配几个下酒碟儿,也不过豆儿,花生之类。 那些菜除了笋在北方不太容易吃得到,其余可以说全不值钱,但在老头儿看来没有一件不新鲜。 小翠厨下原是会,今天也必是特别加工,几个菜实在烧得好。 老头显得十分满意,他一辈子就是没享受过像这种的家常便饭,平常案前总是排个一百碗,表面说山珍海味,究竟是不是一百碗都能吃,恐怕颇有问题。 大概排近前一点的都是好东西,放在远远的,筷子伸也伸不到的,那也许简直吃不得。 由你怎么说,他至少不曾见过什么豆腐汤,冷拌茄子,头一次尝到那滋味,那还能不叫好? 再说,几十年来老规矩一个人用饭,就是骨肉至亲,也只能站在案前看他吃,冷酷、无情、无聊、寂寞,使他觉得非常可恨。 然而没办法,祖宗家法不容破坏,他就只能忍耐着做个寡人。 寡人今天初次体会到家庭乐趣,被尊为老前辈,坐在上面正中第一位。 两边纪珠起凤,其次小红玲姑,下去小绿小晴,然后纪侠纪宝,喜萱小翠联襟,念碧末座执壶。 圆桌子团团坐满十二人,女的花娇柳眉,男的玉貌朱颜,娘们轻轻地说浅浅地笑,爷们侃侃畅谈,放量饮酒,满屋子飘荡着温馨的热情。 老头欢欣眉宇,笑逐颜开,他举起酒杯儿看着小翠说:“夫人,谢谢你,我今天实在很快乐,你随便喝一点……” 小翠从容起立,双手捧杯呷个半杯。 老头却把手里一满杯酒都喝干了,笑了笑又说:“刚才纪侠问到尼布楚和议,究竟这回事与你们有何关系?色楞格尼布楚,是我们中国的土地,当然我们要设法收回来,和议是最完善的办法,非不得已朝廷不欲轻启兵端。罗刹何足抗衡中国,中国决不是不敢与之争锋,这里讲究的以德服人问题,你们懂得吗?” 老头笑道:“弃好背盟,这是谋国最卑劣的政策,假使罗刹不守约法,彼曲我直,不难一蹴平之,这又应该说是兵法问题,你以为如何?” 纪侠道:“眼前罗刹诚然不足敌,不足敌不与为敌,这是说王者之师嘛?然而你怕不怕养虎贻患呢?诸葛武侯出师表讲得好:‘今岁不战,明年不征,使孙策坐大,遂拥江东…’这政策武侯认为不可解。此时所谓尼布楚和约,我们也的确不可解?和约无非苟安,苟安也能说是办法?前辈,对不起,您所讲的我们绝不敢苟同。” 几句话说得老头儿脸上微微有点变色,但是他也还是笑笑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就不懂,国家大事你们小孩子为什么也要管……” 小绿蓦地站起来,而且还顶神气的说:“怎么讲我们不能管呢?我想,国家荣辱祸福,凡是中国人就都应该管,无所谓男女老幼,谁也皆有责任。历年来罗刹屡犯边疆,击破索伦,攻取雅克萨,深入松花江,筑呼玛尔城,掳杀抢夺,鱼肉我人民,捣毁我城市,万家涂炭,十室九空。此可忍孰不可忍,何以见还说不欲亲启战端呢?究竟要屈服到什么时候才可以用兵呢?不通嘛……” 姑娘的话比侠二爷的还要难听,大家全怔住了。 只有宝三爷笑得蹊跷。 小翠自然是很嗔怪小绿,她心里想:好,我把话告诉你,教你监视纪侠,你不但没做到,自己还要大吹法螺,而且讲得比谁都激烈。 同时翠姐姐也看出宝兄弟从中淘气,本来嘛,天气还早,为什么留客人吃饭,还要出花样点菜。 这不分明存心支使我走开,让你好讲话?可是你自己怎么又不讲,偏偏拉上绿姐姐代劳,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小翠想着真是又急又恨。 老头儿却也晓得纪宝在弄鬼,因为他刚才曾把小绿请到隔壁去商量过什么事。 所以老人家对绿姑娘也就没有生气,还是微笑着说:“你的辩才很好,讲得很雄壮也很有理由。不过你们必有隐衷,想从军东北为国家效忠疆场呢?还是另有其它作用呢?姑娘你口气太大,请你翠姐姐将详细情形告诉我啦!” 说着他举起酒杯喝。 大家全把眼睛瞅着翠姐姐。 可是翠姐姐很为难,她似乎不懂得应该讲些什么。 沉吟怙慑中,小绿却又站起来,仍然顶神气的说:“在翠姐姐没讲话之先,我得将我们一群人思想和抱负提一提。我们都是侠义的后人,我们的思想是如何做到一个真正的侠客,我们的抱负要为天地间正气取义成仁!我们要做人所不能做的事,不敢做的事,我们就是不畏难,不怕吃苦,不要报酬,真理所在,生死以之……” 听到这儿,老头摆手说:“够了,我明白了,然而太史公游侠传里并没有女孩子嘛!” 回头便又睨着纪宝笑,笑着说:“你这小孩子必然极刁钻古怪,话为什么不自己讲?讲,现在我要你讲。” 三爷今天确然有些顾忌,虽然不能确定老头是什么人,但从翠姐姐拘谨神色间,他猜想来头不小,甚至也可疑到或是皇帝。 自量年幼言轻不足动听,再来也怕哥哥姐姐不让他痛快说,所以才会去怂恿绿姐姐出来做破题文章。 他存心泄露秘密,这大约总必是另有计较,巴不得老头儿一声吩咐。 立刻起来介绍章玲姑,说出一连串话,说是若干年前松花江一带怎样蒙受罗刹人蹂躏,说章家一家男女老幼惨遭荼毒……话题儿转入玲姑立志为父母报仇,接着干脆把弟兄姐妹一番计议也告诉了人家…… 小翠不用说吓坏了。 起凤玲姑气得直跺脚,纪珠纪侠小红喜萱心里也都很着急,三爷却还是他说他的绝不理会…… 老头儿却听得津津有味。 直等到宝三爷把话都讲完了,他才顿着酒杯儿严肃地说:“你们是在胡闹,什么叫做行侠,行侠与盗贼有什么分别?你们弄得清楚吗?盗贼无不挂上行侠幌子,所谓替天行道,劫富济贫,难道不算犯法?话说远了,你们不耐烦听,我也懒得多讲,总而言之国家有道,文化昌明,法律是一般人公平的保障,根本不许私人行侠,行侠必然触犯法纪,於是免不了以盗贼论罪……勾结党羽,私相仇杀,不恤身家,但求快意,因此堕落法网,小则身败名裂,大则贻害父母妻孥。 你们是什么样人家子弟,你们也想想看胡子是不是随便可以干的?罗刹人流毒东北边疆,这是国耻,国家自有雪耻的办法。章玲姑立志为父母复仇,其心可嘉,这事我可以答应帮忙,怎么样帮忙你们不必问,改天我自然会告诉傅侯。 最后一句话我就是不许你们胡为,你们必须自爱,纪珠纪侠念碧起凤,准备下科报名考试,文武两途由你们自己选择,在我看你们大约都行,最可惜的是纪宝,他有点夭相……” 说到这儿顿住,眼睛却直瞅着小翠。 翠姐姐凄然不语,大家也都低了头。 蓦地外面闯进一个女人,乡村娘们打扮,进来便向老头请个安,这人是李夫人燕黛。 大家一看恍然明白,慌不迭都站了起来。 燕黛说:“谁能想得到老佛爷上这地方来呢,真是叫人好找……” 老头从容喝酒这:“没叫你找我呀,我在这儿很快乐,你又来打搅了……来了多少人,德明来了没有?你去带他进来,其余人全给我挡回去,我再喝两杯也就走了。” 燕黛答应一声“是”,回头便对小翠低笑道:“你今天可没算出来吧?好大的胆子,还不赶快跪下…… 老头赶紧摆手说:“别多事,你们还是越随便越好。” 他虽然这样说,到底大家还是爬下去乱碰了一阵头。 老头笑道:“马夫人的相人术的确很高明,纪宝眼力也不错,他肚子里也在可疑,纪珠纪侠不过看我一个官……” 说着大笑,笑声里燕黛把那位叫做德明的贝勒领来了,请过安,老头教他解下佩剑放在桌上。 然后点手儿唤纪宝过去,看看他再看看剑。 随即又喝干一杯酒,又是一阵沉吟,看样子还好象心里有点难过。 老头儿又喝酒,又看纪宝,又沉吟,又摸摸桌上宝剑。 终於他慢慢的说:“纪宝,我看你的相也许活不了十六岁,你翠姐姐既是无所不能,也有什么破解的办法嘛?” 纪宝道:“有的,她主张让我出家。” 老头道:“她教你出家当和尚?你意思要上那一处名山?拜那一位高僧为师呢?” 纪宝道:“不,我准备最近跟大家去松花江帮助玲姑姐姐报了仇,随后上阿尔泰山拜访海容老人,请求收留我做个守炉弟子…… 我可不一定怕死,人那能不死?寿与夭大不了几十年距离。 出了家是不是真能破解,那是简直无法使人相信的问题,我不过不忍翠姐姐为我伤心,她爱我不啻骨肉,假使我要死在家里,她可能……” 说到这儿他脸上也是一片凄惨。 老头点点头抢着说:“出家是办法,她的主张一点不错,海容老人确是一位高人,我是久闻他的道德。 刚才我就在想,想劝你上新疆找他,倒是没料你已有这一个打算……现在我给你这一双宝剑……” 说着他带鞘拿起宝剑,纪宝急忙跪下。 老头儿接着说:“这是双股剑,切金断玉,剑名合德,是我心爱之物,一向由跟我办点事的德贝勒佩在身上。 今天我将剑给你,可不是教你去干什么行侠仗义之事,那是我绝对不能允许的。这剑本是道家的剑,赠给你出家当老道正合适,希望你得到这一双慧剑大澈大悟,斩情绝欲,勤修猛进,这是一。 再来据说常佩此剑的人可以祛病延年,驱邪远祸,你拿去也总必是有益,这是二。 我见到你就很爱惜,这大约道家所谓缘法。古代有许多永仙慕道的帝王,我可不作这样想,对你可以说决无所求。 不过海容老人这个人,我确也愿意见见他,以后你们师徒要是高兴来京走走的话,我必定以礼招待……我这就走了,把剑拿去啦!” 纪宝心里万分感激,碰了几个头,双手捧剑起立。 老头也就站了起来,眼看小翠怔在一边,他又笑了笑说:“夫人,下科必须劝念碧入场,当胡子这回事不可做。你负责约束大家听话,过几天我或且还会招你进宫一趟,否则我也必有一番话告诉傅侯。” 边说边往门外走。 大家围着恭送到翠萱别墅牌楼底下。 老头回头摆手说:“都别出来,纪宝送我一程好了……” 他就上驴走了。 由永定河畔进城去,说路程至少也有四十里,正午时光路上车马正热闹,老头儿的黑驴儿小步跑得还是真快。 走老人家前面的,是那位德贝勒的大白马,贝勒爷今天打扮像个保镖的,可是这会儿他肋下没有了佩剑。他的马距离老头黑驴儿十来丈远近。 落后点是神力侯傅小雕的黄马,傅侯穿着一身长袍马褂,不但没带兵器,手里还拿一柄团扇儿,样子是斯文极了。 顶在黑驴儿背后走的一匹胭脂红马,马背上驮一位四十来岁的乡下娘们,大热天青布包头,青布裤褂,还稍个不太长的被卷儿。 谁能知道卷的是三枝不带鞘宝剑?双剑是她自己的,单剑却是神力侯爷的,她是李夫人燕黛。 纪宝三爷跨着他的青花聪,鞍下暗藏着新得到的合德剑。 马是顶好人可不行,穿的是一件蓝布大褂,头上还戴个寰檐的草笠儿,他差不多是蹲在雕鞍上。 本来还是小孩子,这一缩做一团,简直太难看,人与马太不相配,两旁行人都在笑他不会骑马。 却是办法看得见他的面目,因为他把草笠儿压到眉心,只许他看人不许人看他,他又落在胭脂马后面好几丈远。 第二章 进了城再走一段路,大街上万头钻动,人往人来。 老头的黑驴跑得就更快,胭脂马紧走紧跟,这时光就有很多人停下来看,有的还直着脖子叫:“好牲口。”宝三爷后面一点不慌张,他的青花骢倒是走得更慢些。 小孩子耍机灵,他总想人群里混着坏人,两个大眼睛霍霍向两旁乱投,半天工夫并没有发现什么,心里就也在好笑,笑自己疑心太重。 他蓦地望见前面远远处来了一条汉子,大个子,穿的蓝绸子大褂,头上瓜皮纱帽,年纪不过二十七八岁,可留起了两撇八字髭胡,眇一目跛一足,看样子人还是顶雄壮。 黑驴儿朝他驶个正对面,他好像使劲猛看,但没有停步,黑驴儿擦他身旁过去,他背负上的一只手忽然落下一摺扇,弯下腰拾扇子。 贼亮的独眼珠却直瞅李夫人燕黛鞍旁稍的被卷儿,站起来睑上浮起一片惨厉狞笑,拖着,一条腿重新赶路。 这当儿路旁有个人分明有意躲避他,他离开了这人才回过睑儿来。 这人生得鸢肩猿臂,形状极其雄伟。 宝三爷认得他是什么人,不禁大惊失色。 大家该记得当时喜萱失陷西山忠孝斋,纪宝独斗八阿哥手下一班贼党,即将败在一位中年汉子手中一枝锁骨霸王鞭之下。 吹花临援施展点穴法,点着汉子华盖穴,气闭倒地眼见身亡。 纪宝好生不忍,哀求妈妈念他好武艺,解救他放他逃生。 这汉子四川省成都人,叫蓝立孝,原是世家子弟,学技青花老尼门下,今年春间来京观光,不幸被八阿哥网罗入壳,为人孤洁耿介,深藏若虚。 八阿哥并不怎么样喜欢他,他却也不肯随便接受人家给他什么好处,落落寡合,琴书自娱。 那天忠孝斋相逢纪宝,惊奇小孩子胆气过人,剑法到家,因为他也略知大罗剑,不由见猎心喜,悍然出战。 可是他并不知道宝三爷是什么人,只觉得小家伙可爱也可恨,爱是爱他人小艺高,恨是恨他目中无人。 他想折服三爷,又不愿伤害三爷,所以一枝霸王鞭虽然使得神出鬼没,其实暗地着着留情。 燕黛吹花赶到接应纪宝,单是燕黛一双剑就有点难以为敌。 更不料吹花空手入白刃,一下子先把霸王鞭夺去,倒抡香檀摺扇猛戳猛点,那时候他确也躲闪过一两下狠招。 然而千手准提天下击技第一人,身若飘风,手同闪电,饶他拚命挣扎,到底还是不行。 却不料母子高谊云天,居然免他一死,他固是万分感激,却也非常灰心,是夜乘乱潜行下山,隐姓埋名,为佣自讳。 今天偶而上街溜达,刚好碰着李夫人燕黛经过,他还认识她,不禁感慨万千。 这当儿偏又望见了那个眇一目跛一足的闲汉,惟恐招引是非,赶紧扭头-避,随即隐入人丛里溜走了。 这情形却让纪宝看在眼中,三爷忽遇蓝立孝已经吓了一跳,恰恰那个眇目的同时也不见了。 他就心里越发狐疑,他想:“那闲汉分明是装跛,眇一目大约也靠不住,这人必然是贼……蓝立孝为什么又-避?为什么两个人又会同时失踪?看起来原是一路,-避又许另有文章…… 又想:“八阿哥毁了,株连的可是真多,然而蓝立孝何以还在人间?可见漏网的也必不少……” 又想:“那装跛的故意堕扇,为的是乘机窥伺燕姨姨,蓝立孝可不也在张望她,他们还能不是一党?还能不心存叵测……” 越想越疑,越疑越怕,他霍地回马追寻蓝立孝去了。 口口口口口口 这一整天纪宝并没把蓝立孝找到,同时又耽误了跟随皇帝进宫观光的机会,他很着急也很懊丧。 天刚刚黑策马来铁狮子胡同给义勇老侯爷请安,事实上为着要拿走大环楼上寄存的一些物件。 老侯爷留他晚饭,桌上他将皇帝降临翠萱别墅,喝酒聊天,以及赐剑经过情形,顺便对老人家提起。自然也还得把藏在鞍鞯底下带来的合德剑,拿出请张爷过目。 张勇耳听着话眼看着剑,糊里糊涂的只管发怔,他以为宝三爷简直梦中呓语。 但看了剑靶上金黄穗子,鞘上-镶的几块好宝石,那还不分明是大内之物,那还有什么可疑? 於是他又惊又喜,又说又笑给三爷庆贺,说那是千载难逢的宠眷,他建议要把皇帝坐过的椅子,使过的杯盘匙筷,甩黄缎子包裹起来供奉。 就是那饭厅也应该从此看作禁地,也还得盥沐正心,书写一篇像样子的文章,来纪念圣恩…… 古代官僚对皇帝就是这么样恭敬,倒不一定张勇特别会奉承。 然而宝三爷听着可不大顺耳,虽然他很感激皇帝爱惜他,但总觉得无谓的铺张未免太作伪。 因此他就什么都不讲,吃过饭撒个谎,便上大环楼拾夺包袱,换件漂亮大褂,带上宝剑告辞出城,其实还是赶去杨吉庭公馆找颂花姑娘鬼混。 不意今晚恰碰着人家母女设筵请客,请的又偏是几位阔夫人,吉庭-避书房里闭门独酌,三爷来得正凑巧。 杨大人毕竟是个淡泊名利的好汉子,听了三爷讲的话,并不像张勇那么开心,倒是对皇帝不许小孩子东北去当胡子几句训诫,神情显得非常高兴。 随后他就也告诉三爷一段断烂新闻,说是所谓尼布楚和约,三十年前原就订定好了。 那时候他还没有出仕作官,近年来也不单是他没留心到这回事,在朝同列大可说大半都不明白。今天他在大学士松筠处才算听到正确消息。 据说朝廷即要出兵哈密西藏两地,远征准噶尔,却因为仍怕准噶尔暗与罗刹勾结,所以必须重申缔好信心,先来一个修正尼布楚条约,为的是预防强邻背盟…… 前些天使者已经首途,这时间当然不容私人仇恨去破坏国家大计。 吉庭说完这些话乐得呵呵大笑。 宝三爷就又弄得满怀不快活。 宝三爷在张公馆已经吃饱饭,这会儿光喝酒不能用菜,那么这酒也就很难吞下去。 偏碰着杨吉庭话不投机,他委实有点坐不住。 然而客厅里还没有散席,好歹也要等颂花姑娘下来见一面。 好不容易听见外面在嚷送客了,可是老不见小眉进来,这时光他更着急,到底忍不住还是跑出去找她。 杨夫人正在屋里洗脸,而且很有点醉意,她告诉他,颂花送她干妈李夫人林佩兰回去李公馆,大约要留下住几天,说不定那一天才能回家…… 眉姑也总是酒醉?辞色之间显得颇不高兴三爷常找她女儿。 三爷那样一个聪明人,他有什么看不懂听不懂?不是生气,简直伤心,强制着一泡眼泪往肚子里咽,敷衍两句话立刻告辞。 究竟还是小孩子,受不了委屈,趴在马背上他直想哭。 马也是怪,怎么搞的却又把他驮到铁狮子胡同。 来到次门口他才惊觉,赶紧跳下地,牵马绕着围墙摸到马棚角门上去敲门,对关门的溜马小厮说酒喝醉了,要到大环楼躺一会,吩咐不许声张。 三爷对厩下人向来和气,谁也都受过他一些好处,同时那小厮也还是三爷的老搭挡,过去三爷行踪诡秘他是全知道。 当时他笑笑点点头,便替三爷溜马去了。 三爷拿着包袱宝剑,悄悄地掩入花园,不上大环楼却去荷花池畔草地上坐。 天气真好,没有月亮只有星光,微微风送来一阵荷花香,但是他一点都没有感觉。 他似乎很灰心,两手支地,仰首望天,不时的一两声长叹,斗转星横,夜凉似水,他那身上一件绿罗衫,差不多都给露水侵湿了。 蓦地背後有人轻轻叫声宝三爷。 三爷猛回头,原来靠近身边就站着一条颀长汉子。 三爷叫:“是谁?……” 人跟着就要跳起来,可是两边肩膀已让那汉子给按住,低笑道:“你不是找我吗,现在我可来了?我们就在这谈谈。” 说着他坐下紧紧地握住三爷一只手。 三爷叫:“蓝大爷……” 汉子赶紧说:“不敢当,三爷,我看你半天了,你好像有点不痛快,你是不放心我?以为我还会干出什么不好的事? 其实我对八阿哥并没有交情,我来京都也还不过半年。 那天-在西山蒙令堂大人宽恕我,以后我就改了名姓叫傅恩,听了我的改名,你就知道我是怎么样感激……” 纪宝急忙摇动被握在人家掌中那只手说:“蓝大爷,你别说什么感激的话,我对你也并没有疑心,刚才是有一桩小事使我不痛快,可是未便奉告。” 傅恩道:“我最近在天桥一带流浪,逛到没办法过活,就去帮佣做工,不管什么工我都干,倒是没有人认识我,今天……” “今天可有人认识你……” “我没留心你……” “除了我还有一个人。” “你是说佯作堕扇那个人,那个人你看怎么样?” “那个人是贼,今天要不是李夫人燕黛跟随皇上保驾,他可能拦途行刺,你说怎么样我看错了吗?” 傅恩道:“三爷,了不得真了不得,怎么你还能够辨识他呢?” 纪宝撒谎笑道:“他那一条腿一个眼睛,唇边八字髭须全是假的,那也还能瞒得过我?我找你一整天就是为他,我不解你为什么回避他。” 傅恩叹口气说:“我跟他总算做过朋友,同是八阿哥的鹰狗爪牙。讲起来他的武艺还在我以上。 他可以说是允-的五虎上将之选,不然的话那天晚上王府井大街一场血战,你三爷也不至让他漏网了……” 说到这儿,纪宝嘴里“唔”了一声,心里想:“原来是他。” 耳听傅恩往下讲:“他叫刘七,为人非常好色……” 纪宝又是一声“嗯”,想…怪不得那天他射小绿姐姐一袖箭,手下留情…… 傅恩接着说:“我听说他糟塌不少名门妇女,照江湖上认就是一个采花大盗,因此稍为自爱的人都不肯与他交游。 然而八阿哥却是特别喜欢他,他对八阿哥也的确十分恭顺。 所以我见不到你罢了,既然你去找我,我就应该把话告诉你,希望你多加留意,说不定这家伙安着什么心,我就奇怪他逗留京都都不去……” “八阿哥还留多少余孽呢?” “我想不会太多,就算只剩刘七一个人已经是很可怕了,提督衙门决抓不到他,你可别声张,我要得到消息,暗里再来告诉你。” “你住在什么地方?上天桥能找到你?” “你就不要问,也别去找我,反正我要向你报恩……” 纪宝夺回手说:“你要是这样讲,我可真不敢劳驾咧!” 傅恩笑道:“好男儿杀人偿命,欠债还债,这都是一定要办的,你不敢劳驾我,那行吗?天也快亮了我得走,再见啦……” 说着站起来,抖抖衣服,一跺脚人便失踪了。 傅恩走了,纪宝一直坐到天明,才上去大环楼睡觉。 下午破例不出门,赖在床上看书。 义勇老侯爷和三位老姨太都来看过他,他还是懒洋洋地挺着不动。 据他说玩腻了,现在要高卧几天休息,谁也猜不到他在捣什么鬼,只要他不是生病,这就索性由他。 在理说他今天应该找她妈妈吹花,或且是燕姨姨燕黛,把傅恩所讲的话告诉她们俩,要不也要去见见他几位哥哥,纪珠纪侠念碧起凤,商量个对付刘七的办法。 可是他不干,只管气愤愤地想,反正我活不到十六岁,不因为我夭相,杨家姨姨也还会不乐意我跟颂花姐姐要好…… 我就不上阿尔泰山访海容老人,我就是要留在京都斗斗刘七,斗不过死也留名,横竖强於当老道跑几千里新疆。 他又想:可笑大舅舅和大姨姨,平常总装作十分爱惜我,原来竟是口是心非小人,要是早知道不许我亲近你们的女儿,我何苦拿上东北当胡子,帮玲姑姐姐复仇的话去对皇上说? 不因为你颂花姐,我怎忍心害理出卖人家秘密?好,我费尽心机,你倒上李御史公馆躲避我…… 宝三爷越想越伤心,越伤心也就越恨,悔恨不应该舍不下离开杨颂花,破坏了章玲姑复仇大计。 想到难过,他自己打自己嘴巴,偷偷的流眼泪。 三爷绝顶聪明人,然而小孩子还是小孩子,小孩子有小孩子的怪癖,事实上他是为失恋而灰心,不过他自己还不觉得罢了。 晚上二更天,他悄悄的出了一趟门,那儿去没人晓得。 他去找刘七没找着,同时也见不到傅恩。 一连三天,他老是晚上失了踪,白天在楼上睡大觉。 这样搞让老侯爷知道了自然不答应,老人家倒是狠狠的训过他一顿。 可是他不管,张勇却又不敢告诉吹花,虑的是他父亲小雕听到会揍他。 口口口口口 这一天镇远镖行总镖头,赵振纲的夫人楚云寿辰。 赵振纲不在家,楚云不许铺张,但是十来台酒席总还要办。 吹花是头一天就去暖寿的,纪珠小红,纪侠小晴,起凤玲姑,念碧小翠,一清早进城来给楚姨姨磕头。 小雕连日忙着军务,天黑时才赶到,燕黛却来得更晚些。 义勇老侯派了他七老姨太前往应酬,可是她要带纪宝一道去,本是讲好的,临上车宝三爷却又溜了。 二更天光景,天上刮起大风,虽然没有下雨,可是月尽夜碰着飓风,那情景确也相当险恶。 这时光纪宝就又闯进了紫禁城,他一连三夜总到宫里鬼混一两个时辰。 不过今晚来得要早一点,因为楚云过生日,算定燕黛必定要去拜寿,还算定她不能一下子就回去。 他想:“假使刘七存心行刺皇上,今天岂不是很好的机会……”所以他老早就作了一番准备,下午半天悄悄离开张公馆,躲在哈德门大街一枝春茶庄,陪老掌柜蔡文和聊天。 在茶庄里吃过晚饭,又上街兜个大圈子。 天刚黑刮起风,街上就显得十分冷静,三爷一动机灵,他立刻进了紫禁城。 更鼓二敲,宫里头依然灯火通明。 三爷仗着绝等轻功,飞行瓦上如入无人之境。 倒是没费多大工夫,就让他找到了皇帝的御书房,而且老头儿恰在灯下看书,屋里只有个老内监听候呼唤,外面却有不少人巡逻站班。 三爷仔细看了一下很放心,辨认灯光,审定了方向,他就又上别地方溜达。 凡事总有一个字巧,当他经过太和殿瓦上时,恰望见两丈以外有个人的影子向前晃动。 饶他眼力多好,天太黑却也没办法看得清楚。 然而不管怎么说,这人必然是贼。 三爷自料路径比贼熟识,一点不慌张,绕个弯先往御书房跑,瓦檐上施展珍珠倒卷帘,夜叉探海,怀中摸出早写好的一封信,信包者一钱银子。 这封信已经预备了三天,今夜才算用得着。 借重一钱银子重量,三爷把这信写得胡桃大寥寥几个字“纪宝来捉贼请勿惊惶”的信,揉作一团,轻轻的抛到皇帝怀里,翻身上屋便去捉贼。 贼果然不识路,还在外面几个大殿瓦上转,纵跳的本领不错,隐约望见他背后兵器闪光发亮。 纪宝追到切近,信手发出两枝铁翎箭。 那贼非常机警,瞥见脑后人影,飞快的俯伏旋身,顷刻抽出单刀备战。 纪宝像只狸猫似的,一跃丈余,挺双股合德剑,上挑下掠急取贼人,嘴里还在说:“刘七,那天王府井大街放你逃生,你却是贼心不改偏要找死。宝三爷等你三夜了,死约会不见不散,你就留下一条命啦……” 边说边斗,瞬息斗了两三个回合。 那刘七决想不到三爷认识他,心里尽管吃惊,手中单刀绝不怠慢。 纪宝虽则剑术高明,但是终嫌气力稍欠。 好在宫中屋顶的琉璃实在太滑,刘七的轻功却不如三爷,因此彼此暂时还能扯个平直。 刘七虽是贼,却称得起一条硬汉,身受八阿哥允-厚恩,矢死为知己复仇,目的在狙击四阿哥或者皇上。 四阿哥精明骠悍,武艺颇不等闲,而且警卫森严,心腹爪牙大半都是好脚色。 他晓得不易成功,决计行刺皇上。 康熙大帝是一位所谓马上皇帝,时常微服出游,这自然是个好机会。 那天在街上偶遇,刘七身上只带一只数寸长的匕首,同时又认得保驾的是神力侯傅小雕和李夫人燕黛,这一对男女实在招惹不得,所以他不肯冒昧动手。 今天打听得镇远镖行总镖头赵振纲夫人庆寿,料到燕黛必去应酬,宫里单留下几个纨绔子弟的侍卫值宿,大好时机岂容错过? 谁知来到宫中太和殿偏会碰着宝三爷。 单是三爷一个人,刘七可是真不怕,怕的是燕黛回来。 当时狠斗了几条臂膊,他就不愿恋战延耗时间,使出一路花刀,顷刻把纪宝杀个不住倒退,趁空儿急往前面冲。 纪宝那敢放松?左手扔下一枝剑,镖囊里摸出一枝镖,猛的一镖对准贼人脑后发射,人跟着一跃向前。 刘七缩颈藏头刚躲过镖,手中单刀就又接着了纪宝宝剑。 三爷初次学便双剑,倒是觉得一点别扭,这会儿只留下右手单剑,反而使得非常俐落。 他懂得眼前情形多么严重,负的责任多么重大,下决心作殊死战,剑舞梨花,人同饿虎,劈磕遮拦,穷极变化。 刘七那天晚上在王府大街领教过三爷本事,那天三爷使的单刀,委实未见高明,今天看他一枝剑急如风雨,电闪雷鸣,端的十分了得,心中不禁且奇且怒,咬碎满口钢牙,一连几个狠招,却又把三爷闹个手忙脚乱。 两个人翻翻滚滚,辗转盘旋,再斗了七八个回合。 究竟三爷拦不住敌人,依然弄得节节败退,窜房越脊看得见御书房近在咫尺,三爷心惊胆怕,奋死挥剑,决计成仁。 然而由你怎么办,到底还是让贼人窜进好几座院落。 事急三爷疾发两枝铁翎箭,刘七背中一箭,飘身堕地。 这一下越糟了,这地方恰是御书房前院,灯火辉煌,人排雁翅,斧钹刀剑如林,却是没有一个人肯过来帮忙捉贼。 皇帝老头儿更奇怪,他挺在两边人丛里一张大圈椅上,神色自若,怡然观战。 宝三爷说不得只好舍命挡贼,贼至此越发骁勇健斗。 这院子虽说很宽大,却也不是浩浩无垠,而且两旁花台、假山、还有一些树木,占去的地方又不少。 事实上当中只剩一条大青石板铺的阔甬道。 纪宝刘七落在这条甬道上拚命相扑,距离前面台阶至多不过二三十步。 台阶上去是回廊,皇帝可不就高坐在回廊上?固然两旁排班二十余条汉子,手中确也都亮着兵器,但料得到这些人全无用处。 事机已濒险境,这就难怪宝三爷惊坏了虎胆,他也知道老头子,是在测验他的武艺,所以不让那班脓包侍卫向前相助。 然而总还应该认清楚当前什么情形,生死关头,岂同儿戏? 三爷边斗边想,乃至高喊过两声“老佛爷请回避”。 可只是老头仍然危坐不动,顾盼从容,他那大圈椅椅脚边好像也倚着一枝长剑。 三爷此时惟一希望他老人家也会两手儿,危急时也能自卫。 这希望太渺茫,就他会两下决也抵不住刘七。 想到极端,宝一二爷横着心自己对自己说:“纪宝今天把性命巴结你皇帝,你一定会怎么样,我也管不着啦……” 义士临危,视死如归,好纪宝紧一紧手中剑,竭尽余-,急取敌人。 刘七刚才在瓦上还不见得如何了不得,这时脚踏平地,勇力倍增,何况皇帝就在眼前,只要一刀劈倒了纪宝,大事定矣。 可恨纪宝死缠夹,使尽看家本领,一时还是莫奈伊何。 再来小孩子纵跳功夫特别灵活,抛是抛不开,斗又斗不下,贼人怨气冲天,心同火灼,冒险卖个虚招。让纪宝一剑撒花盖顶,剑剧临头上,狠刘七运足右臂膊五七百斤蛮力,奋飞刀背掀腾上磕去。 纪宝苦斗半天,心神俱疲,受不了这一刀势猛力沉,立刻剑翻人仰,浑身破绽毕露。明知敌人必然连环进步,刀化推窗赶月取他首级。 三爷无法自救,命在呼吸之间,却不料贼人居然手下留情。 原来这当儿回廊上蓦地一阵大乱,刘七生怕逃了皇帝,反而撤身抢扑台阶,手起刀落,三个侍卫手中兵器同时堕地。 不容贼人二刀再起,檐牙上飞下一枝锁骨霸王鞭,急若毒龙穿海,疾比猛虎下山,影到鞭到,人到声到。 咔喳一声响,一鞭击碎了刘七半个头颅,尸横五步,尘土不惊。 大家定睛看,来的是个颀长汉子,抹着一脸黑锅烟,俨如公明下降,分明敬德重生。 皇帝老头子,大小官儿们,太监、侍卫,多少人多少对眼睛,皆瞧那颀长汉子。 汉子却不理睬那些人,他立刻跳下台阶。 纪宝迎着他迈开一步,叫一声:“蓝大爷,谢谢您……” 忽然口喷鲜血,往后便倒。 汉子扔下手中锁骨霸王鞭,急忙跪下去,伸个指头拨视三爷眼睛,再把他两边手脉息,随即由怀里摸索个小小银盒子,打开取出一粒豆大药丸,嗪着伏身向三爷嘴里送。 然后站起来睥睨身旁替他挑着灯笼儿的老内监高声吩附:“宝三爷使脱了力,没有多大关系,我走了你们将他抬放床上,好好让他躺一天。 传个真会治病的御医,看看有没有其它的病,假使没有外邪,可以给他-一杯参汤,别太多大半茶杯就好了。” 话说完,弯下腰拾起钢鞭,霍地一耸身,人便又上了屋。 窜过几个院落,蓦见对面来了一条人影,急弩离弦一般快法,那轻身纵跳功夫简直登峰造极。 汉子猛吃一惊,赶紧伸手背后抽出钢鞭备战。 转瞬间这条人影射到切近,借院里上映微弱的灯光,看清楚来的是一位遍身盛装的女人呢! 那女人尖-一声:“谁,站住!” 汉子立刻回答:“李夫人,请您别误会,我叫蓝傅恩,刚才救了宝三爷,他受伤躺在御书房廊下,您快去……” 燕黛是位仔细的人,随便哪能打发她走。 倒是更迫近一步问:“是不是来了刺客?万岁爷怎么样?你是谁我不认得……” 傅恩只好把钢鞭放下,这表示他决无恶意,接着慢慢的说:“傅恩就是那天在忠孝斋蒙千手准提义释的蓝立孝。 来的刺客叫刘七,王府井大街漏网的余孽……宝三爷独力拒贼,他受的是内伤,可惜我来晚了一步,你们的皇帝无恙,宝三爷我也给他喂了药……” 燕黛道:“蓝先生,真多谢,请下去坐一会嘛。” 傅恩道:“要是夫人对我没有什么可疑,还是让我走,我不愿意见皇帝……” 燕黛道:“那么你请啦,等纪宝好了叫他府上磕头去。” 说着她猛地一跃丈余远,两三个伏身赶到御书房。 她是心里着急,一下子便往院里纵,骇得那些宫儿们太监们撞撞跌跌一片乌乱。 纪宝还睡在石板上,喧哗惊醒了他,看身上趴着燕姨姨,他微笑着抬抬头。 燕黛放心起来参谒皇帝。 老头子长长的个子倚着廊柱笑:“没什么事,夫人,你是饱受虚惊!” 一代元首,万乘之尊,过着那么样惊险场面,还能够镇定自如,谁也都要佩服他精神伟大。 然而燕黛反而很不高兴,当她觑到回廊上那一把大圈椅时,乾脆放下脸来说:“老佛爷您就坐在这儿看纪宝斗贼? 您忘记他还是一个小孩子吗,保护您的侍卫们究竟行不行呢?您不想想看多么可怕的呀!” 老头子笑道:“别埋怨,是不是说你不在家,我就应该关起门锁在屋子里?” 燕黛道:“我的差事真难,简直一天假都不能请。这贼人叫刘七,会一手好袖箭,他是八阿哥的死党……” 听说八阿哥的死党,老头子蓦地睁大眼睛,厉声叫:“你讲什么?天天说步军统领忙着捉贼,还有贼进宫行刺!” 燕黛道:“步军统领不是不会捉贼,不过捉不到刘七,他是八阿哥的一条臂膀,那天晚上王府井大街漏网的就是他。” 老头子差不多咆哮着叫:“不许再提到八阿哥,快把纪宝抬到我书房里来……” 边说边翻身往御书房走。 燕黛朝着他背后说:“最好让他躺一会,等下送到我屋里安置,御书房怎么行。” 老头子扭回头说:“石板上躺得太久也不好,他不是已经醒来了嘛?那么你就赶快抬走他,传王馥斋进来给他看病,用得着人参可问多总管要……别送他回去,我还有事问他。” 讲完这几句话,人就进去了。 亮着声音答应几个“是”的不是燕黛,是那个年纪很大的多总管。 一会见后,多太监带人把宝三爷抬放燕黛床上。 燕黛虽然在宫里红得发紫,住的地方不算高明,整日夜都要点上蜡,否则你就不能做事,一句话屋里太黑,但是养病倒不错。 这儿派有两名宫女当差。 本来宫中常有一些女官,凡是女官都有宫监服侍,怪在这种宫监却不一定肯听女官的话,女官就也不一定敢指挥她们。 燕黛自然也算女官,然而她比较神气得多,不要说宫监,就是那了不起的总管老公公,也还得让她三分。 她为人平和可是端庄,而且绝不怕人,客气尽管客气,屈服决不屈服,皇上娘娘们跟前也还要随便讲话。 她自居客卿的地位,辞色之间不肯轻易下人,她不怕人,人就得怕她,她的两名宫女是绝对服从。 她们都还年轻,这里头留住下男孩子要算怪事。 宝三爷年纪小个子不小,她们不单是竭诚巴结,恐怕还有点胡思乱想。 纪宝躺在床上连讲话也没有劲,点点头,笑笑都好像很费事。 燕黛不得不派人通知吹花。 吹花还没来,王供奉馥斋奉召入宫看病,很细心的给三爷把脉,听取内监们详述战斗经过情形。 然后开方抓药,亲自动手伺侯三爷服了药睡下,他又叮咛嘱咐燕黛,必须让哥儿安卧三天,三天内切忌迁动。 王供奉走了一会,吹花方才赶到,皇帝跟她一道进来。 吹花医术通神,力能起死回生,但也还是照规矩来一阵望,问,切,再看王馥斋开的药方。 随即告诉皇帝,说是三爷用力过度,只须引血归经,静养几天便可无事…… 又说王馥斋确然高明,用的药恰到好处,不过太过慎重未免牵延时日…… 又说蓝立孝喂三爷的什么药关系很大,那定是极好的灵药,不然的话血不会止人就不能这样平安…… 说着她留下带来的几颗红色药丸,交付两名宫女,请她们早晚用白开水给三爷送服。 这当儿宝三爷只管转着眼珠看定妈妈笑,可是吹花并不理他,讲完话她和燕黛送皇上回去御书房,他们开心聊天。 老头子听到格杀刘七的人也是八阿哥旧属,倒是有点感慨。 于是吹花就又说起那夜,王府井大街一场血战。 不亏燕黛一旁设法拦阻她,就差那么一点儿,没把四阿哥一番诡秘阴谋给说穿。 这一天吹花留饭宫中,饭后她就扬长走了,似乎对三爷的病漠不关心,其实她是没有空罢了。 原来朝廷正在积极筹备用兵,分两路出哈密,西藏,猛攻准噶尔,却也怕罗刹乘机蠢动,拟议改派神力侯傅小雕,另带一枝兵驻防雅克萨应变。 不管怎么办,小雕不走哈密必赴瑷珲横竖要出发,吹花她自有一番安排。 别看她外表对小雕很疏远,骨子里他们两口子可真是情深似水。 吹花虑的是小雕临战轻敌,常常身先士卒,匹马陷阵拔围,她觉得他四十岁的人,血气将衰,不应该那么样好勇,她打算跟他去。却又怕纪珠等留在京城闯祸,再来已经答应章玲姑帮忙复仇,这回事必须想法澈底的解决。 同时纪宝这一个魔王应该怎么安置,让他就上新疆找海容老人呢,还是暂留帝都?这都是问题。 这问题她跟小雕也谈过,小雕除了反对她从军,其它事一切不管,终於她想到只有找小翠商量。 吹花今天到宫中,还不免趁空儿去见见里面几位娘娘们,那些人跟她都非常要好。 她们告诉她朝廷已经决定派傅侯出兵西藏,责任相当重大,却只能拨给他一万人马,劝她务必随军出发,帮助夫婿一臂之力…… 听了她们的话,吹花越发觉得非去不可,那就不管小雕愿不愿意。 然而章玲姑复仇这回事应该怎么办?本来计划请燕黛出马,领一班小孩子前往东北边境当胡子相机行事。 但眼前八阿哥的余孽未清,竟还有像刘七这般武艺高强的人伏匿京畿,看起来燕黛实在不可以轻离宫闱。 没有燕黛去主持那复仇大计,让一群无知小孩千里外当强盗,这怎么行呢?……越想越烦,当天傍晚就赶到翠萱别墅找小翠请教。 凑巧只有小翠喜萱姐妹俩在家,纪珠纪侠,念碧起凤,小红小绿玲姑,全被赵夫人楚云留在城里玩。 喜萱本来没去给楚姨姨拜寿,小翠却是刚才推说身上不舒服告辞回来的。 吹花跟笑翠感情像母女又有点像姐妹,她们平常一碰头就是讲不完说不了,今天谈话的机会更好,屋里除了喜萱没有别人。 喜萱向来沉默,她是决不打岔别人聊天。 吹花先说夜来刘七行刺官家一场惊险,说纪宝如何拚命救驾几遭不测,说蓝立孝如何知恩报德,临危卒至救了纪宝一条小命…… 听完这一连串叙述,喜姐姐恨得牙痒痒,恨宝兄弟连日躲在城里头必然事先早有警觉,不然的话,饶他怎么淘气,也不会半夜三更逛到宫里去。 为什么不通知别人一声?至少也应该密禀燕姨姨,燕姨姨要是不应酬,贼人也还能闯到御书房行凶! 翠姐姐笑说:“假使燕姨姨留在宫中,贼人根本就不会去冒险,为什么那些日子他都不去,偏要等楚姨姨庆寿这天行事?人家事算定了宫里空虚,却不料宝兄弟人小胆大,他就是敢独斗强敌。” 说到这儿,她又含笑看住吹花叫:“姑妈,我说宝兄弟必须早一天让他前往新疆。朝廷早晚用兵哈密,我主张请姑爹托那位领兵的大帅带宝兄弟同行。 如果这领兵的恰巧选到姑爹,那更是千好万好,要是长教我们这位爷留在帝都,也许还会闯出什么样杀身危机,他太过骄傲,顶讨厌也还是好勇斗狠目中无人……” 小翠讲话时神情带点忧郁,虽然脸上还浮着一丝笑容,但是那笑容反而更增加她几分忧郁。 吹花看着很感动,她叹气说:“妹妹,你是太过爱惜纪宝,时刻对他不放心,今天我就因为他的事来找你商量。 你姑爹一两天要出军西藏进攻准噶尔,我想跟去照料他,你玲姑姐姐复仇计划,本来说请你燕姨姨领头。 照现在情形看,八阿哥余烬未熄,你燕姨姨的保驾责任还不容她销差,我又上西藏去。谁能代替你燕姨姨呢? 最使我烦心的就是纪宝,他为什么私逃来京,还不是为着要跟大家上松花江,他要去我真怕凶多吉少。” 小翠道:“姑妈,复仇这回事大约可以打消,二十五那天早上万岁爷来到这地方,一坐一两个时辰,还扰了我们一顿早餐。” 吹花叫:“怪……怎么我就没听说。” 小翠道:“我以为宝兄弟一定会去告诉您,这五六天珠兄弟又不进城,昨儿在楚姨姨家里客人太多,我是不愿意招摇……” 说着便把那天皇帝降临,一场是非辩论详细一提。 吹花听说纪宝泄露复仇秘密,她也显得非常诧异,心里想:“这孩子又在捣什么鬼?… 耳听小翠往下接着说:“大家大伙儿说上东北当胡子,那计划我根本不赞成,在家时我是不敢多说,怕只怕引起玲姐姐误会。 这次我随念碧来京,表面说观光帝都,其实我另有用意。 我请示过我们家老太太,她老人家也认为那计划简直瞎胡闹,倒是极力勉励我务必跟随大家来京设法破坏,想不到破坏计划的不是我竟是宝兄弟。 那计划当时原是他首先倡议的,临时违反初衷,他有什么理由呢?我真是百思不解咧,姑妈……” 吹花想了半天,蓦地伸手握住小翠一边臂膀,低声含笑说:“妹妹,大概是他不想去,不去又怕别人笑话,所以变计破坏全局……” 小翠道:“他为什么不想去?这是问题。” 吹花笑这:“不忙,听我讲啦,你知道刑部尚书杨吉庭是我的盟兄,他的夫人眉姑又是我的乾姐姐,他们两口子膝下有一个宝贝女儿,今年十三岁,名颂花又叫小眉,出名的女神童,能诗会画,模样儿长得好。 杨吉庭有意把她给你宝兄弟,我当然一口反对,明白告诉他们夫妻,纪宝天相不敢高攀,他们俩也就死了心。 可是你宝兄弟和小眉,彼此万般要好……” 小翠刚才不过有一点忧郁,这会听吹花说到纪宝小眉姑娘彼此要好,她就又吓得一个大跳。 她急促地摇着头说:“姑妈,使不得,决不可让一对小孩子再牵扯下去,不单是不利宝兄弟,而且还糟蹋了人家好姑娘,那是何苦……” 吹花道:“所以我找你来呀,把他交给你啦。关于你玲姐姐的事,我赞成在先,实不容失信于后。 官家答应帮忙,我看可能靠不住,说召你进宫,说有话告诉你姑爹,究竟还不是说说算了? 小雕他什么也没听到呀,人家不管,我们还是要干,怎么干你得想办法,我们必须对得起章家子孙。” 小翠点点头说:“姑妈,宝兄弟泄漏复仇秘密,他难道真个自私自利不顾信义?我想不会的,既敢贸然破坏,也许别有心裁……这几天他住在杨家嘛?” 吹花道:“不,他还是住在张府大环楼,倒是没去杨家。” 小翠道:“那就是了,姑妈,您要晓得,这位爷智勇绝伦,义重如山,绝不至因一己之私,教章家祖孙抱恨终天。 他这几天留帝城里,看来好像躲避各位哥哥姐姐埋怨,其实正在运用奇计促使官家实践诺言,我就可疑他怎么会黑夜闯入宫中巧遇刺客……” 吹花笑道:“恐怕不是巧,他大约先见着蓝立孝,姓蓝时告诉他刘七的阴谋……” 小翠道:“不管怎么样,现在他立功卧病宫中,还能无所求于官家?官家也还能不理他所求?” 吹花道:“我觉得皇帝未必有办法帮忙,章家的仇人是罗刹,事隔十余年,玲姑当时还是一个黄毛丫头。 她只知道杀害父母的是罗刹人,什么人根本无法指认,官家能帮忙她杀尽罗刹人吗?何况这年头用兵准噶尔,他又怎么敢挑衅罗刹呀!” 小翠道:“难是不难,然而也还看官家肯不肯澈底究办,十余年前的不算太久,尽可实地调查。 只要是事实,没有查不出来的,杀人者死,万邦公律,罗刹有什么理由袒护凶犯呢? 官家的仪表不俗,他也实在是个有为的人君,君无戏言,不是胸有成竹,不会轻易答应帮忙。” 吹花笑道:“你是这样相信他?反正纪宝一两天宫里回来总有个消息,我就看你的啦!” 小翠道:“姑妈,朝廷不是说要分兵两路出西藏哈密吗?哈密这一路统帅属谁姑爹必定认识,我主张把宝兄弟带走。我想明天就去看颂花姑娘,预备一篇话对她去讲……” 吹花笑着站起来拱拱手说:“我是忙,走啦,一切全仗妹妹你啦!” 说着地立刻告辞走了。 第二天一早,吹花遣急足-书通知小翠,说是杨颂花姑娘随地干妈,李侍郎夫人林佩兰前往亲戚家祝寿,大约还得耽搁一两天才能回来。 杨夫人眉姑却又感冒风寒,怀之兄弟请假在家侍疾,恐有不便,教她不必急急进城…… 小翠恨不得立刻见到颂花,事情偏有这么巧,那还有什么话说?自然只好作罢。 这一整天,她憋在家里,方寸间是真沉重。 可是她的宝兄弟养病宫中倒玩得顶轻松,昨宵,今朝,连服了他妈妈给留下的两颗红色药丸,病可以说大好了人但是他依然赖在床上。 那服侍他的两名年轻宫女,死缠夹就是不让他下地,床前偎依,耳鬓厮磨,抓抓痒,槌槌背,说一阵,笑一阵。 三爷虽则不解事,却也会感觉到女孩子并不讨厌。 这会见他们正在作猜谜嬉戏,蓦地皇帝者头儿闯了进来,吓得两个女孩子爬下去乱碰几个头溜走了。 老头儿就坐在床沿上,瞧着三爷脸上说:“我看你今天神色特别好。” 纪宝笑嘻嘻说:“我妈妈的那些药丸子,死人也医得活,我还不过脱了力。” 老头子不作声,点点头笑笑。 纪宝道:“当时苦斗刺客,我是存心肝脑涂地以报陛下,……” 老头子说:“你这孩子可爱也可恨,既然明知有人行刺,为什么不早告诉李夫人。” 纪宝道:“那天假使李夫人不请假,贼人决不能来,然而李夫人终有一天不在宫中,贼人终有一天必来,祸胎不可不除,事机不容泄漏,所以我决计独任艰钜。” 老头子大笑道:“要不是那使鞭的临救,你也想想看底下是什么局面?” 纪宝道:“那怪您老佛爷太过大意,您应该赶快离开御书房,我斗到气尽力竭,至少那个时候您得回避。” roc扫描楚天侠影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三章 老头子笑道:「我的胆子并不比你小,这个现在不谈,只问你是不是有所求于我?」 纪宝道:「很可以这样讲,我在想君无戏言,这句话可靠吗?」 老头子道:「别绕那么大圈子,简单点说。」 纪宝道:「那天,我对老佛爷您泄漏了章家玲姑姐-复仇的秘密,博得您老佛爷一顿申斥。我的哥哥姐姐们都在怨我,我一直躲在义勇老王爷府上不敢出城。 虽说老佛爷您答应另有办法帮忙,但是您并未召崔小翠进宫,也没有什么话告诉我父亲,我可疑您不屑管,这一来使我落个卖众背盟的恶名,我受不了……」 皇帝老头子笑道:「你放心,不要说君无戏言,一位长者他也不能随便哄骗你们后生。 这两天我很忙,但并没有忘记答应你们的事。 我已经决定派福重领三千铁骑出关,越松辽平原戌兴安岭,顺便护送额尔德尼弼什呼图扎萨克萨克图汗多罗郡王过江安抚罗刹,事毕让他绕道回去蒙古。 你们的事也就着在这位郡王身上查办,目的索凶归案,就地正法,为章家复仇,为国家雪耻,这可不都完了吗? 多罗郡王神勇无敌,而且精明能干,罗刹人怕的就是他,我想他没有什么搅不通的,他也还是你们家的亲戚,自然更没有不尽心尽力的道理,你满意了吗?」 纪宝忍着一肚皮高兴听完这几句话,霍地爬起来,跪在床上乱碰一阵头,嘴里叫:「老佛爷,谢谢您啦……谢谢您啦……” 他是越来越大胆,边叫边扑倒老头子身上笑,笑着索性连爷字也给去掉了,光叫人家老佛。 他叫:「老佛,可否让我起凤哥哥和玲姐姐跟着去?这样他们两口子必然更感恩,也可以帮助喜哥哥办事。 我那起凤哥惯使一枝方天画戟,简直万夫莫敌,他和喜哥哥原是好朋友,他们俩的本领彼此钦服。 我那玲姐姐她是一条水老虎,水里能耐端的了不得……我说,我的大哥二哥还都不如起凤念碧两位哥哥。 念碧他家有白发祖慈,暂时不可能教他从戎,起凤务必劝他随军效力,他确是一员将才,不相信您可以问四阿哥……」 老头子叫:「四阿哥?……」 纪宝道:「是,我们都跟祯贝勒顶熟,这位殿下雄才大略,允文允武,我常常想,假使老佛您千秋万岁之后,可以托大事者实在也只有他……” 听到这儿,老头子忽然变色起立,瞪目直视三爷。 三爷叫:「别吓唬我,我讲的是好话,听不听由您。」 老头子厉声说:“这些话不许讲。” 三爷鼓起腮帮儿答覆一声「是」,他就什么也不响了。 瞧着他那一张淘气脸,老头子不由又伸手去摸摸他的小脑袋说:「你要晓得,这些话关系太大,谁都不许讲。」 三爷点点头,但还强嘴说:「我是好意,要不是在您跟前,我也不能讲。” 老头子笑了,笑着说:「算啦,你躺下啦……李起凤可以跟多罗郡王去,我自会派人通知你母亲,你就不要管啦!」 说着,燕黛刚好进来,老头子也就走了。 口口口口口口 扎萨克图汗多罗郡王阿喜,福晋邓畹君,他们俩於八月初旬辞朝出京,除了那领兵的福重将军,和李起凤章玲姑两夫妻,同行的还有一个罗刹官员叫朗喀。 临行前夕,康熙大帝对朗喀有一篇训话,约略也提到章家的仇恨,暗示他助喜王妥慎办理。 这时候清廷的确日趋强大,朗喀入稽穑留数月,多少他还懂得一些好歹,倒是满口子答应帮忙。 行人由三千铁骑护送,出山海关沿辽东湾出发。 章玲姑的家,过去住在绥佳靠近鹤立岗地方。 那地方人口少得可怜,十余年来章家遗址犹存,断井颓垣,起凤玲姑依稀还都认得。 喜王亲自挈领他们夫妻,并那外宾朗喀二肋来实地调查,不费多大气力,就把当年洗劫情形查得水落石出。 被害的当然不止章姓一家,行劫杀人的全是罗刹浪民,但为首倡乱的却只有两个,这两个贼恰还在佳木斯经商。 喜王办事不愧能干,经过一度跟朗喀密商,当机立断,即日下令拘捕两贼追供,强扯朗喀陪审签证,案结立将二贼就地正法。 然后备文抄录口供照会罗刹,勒兵布防江畔,他却带了朗喀和一百卫士,渡江深入贼境,宣扬中国威信。 旌旄所指,强寇慑服,-迟二十日修盟而返,罗刹人就是不敢动他一根汗毛。 章玲姑总算为娘家报了仇,可是没办法寻求父母骨殖,这使她非常悲痛。 喜王和福晋畹君,顾虑她逗留东三省或有危险,说不定罗刹人会找她报复,苦劝她同往蒙古小住。 反正回去没有事,鹤立岗留又留不得,乐得多走几个地方增长见闻,她也就答应了。 到了蒙古,恰好听说准噶尔战事竟有罗刹人参加助逆,李起凤立即赶往西藏,投效傅侯麾下,玲姑只好暂留在蒙疆。 口口口口口口 玲姑起凤,喜王畹君,两对年少夫妻告别出关,接着又是吹花随傅侯大军长征西藏。 这些日子中,出门的不知道要安排出席多少次别宴离筵,被约陪座的也都忙得昏头胀脑的。 小翠和小红、小绿、小晴、喜萱,她们那一班姐妹那天送玲姑进城。 大伙儿一直住在铁狮子胡同义勇老侯爷府上,魂消离绪,酒入愁肠,说不尽款款依依,不免都有点英雄气短。 好不容易走的都给送走了,小翠这才跟大家商量,分发纪宝跟哈密统帅安庆将军前往新疆。 本来先把话讲好的,当时纪宝并未提出反对,等到他爸爸妈妈小雕吹花走了,安庆将军定日出京,我们宝三爷忽然翻脸不去,理由是:「凉秋九月,塞外草衰,边疆天气太冷不好走……」 他跟翠姐姐吵翻时说:「我不是瞎子也不是哑巴,走路不要人带,安庆去哈密打仗,我上阿尔泰山访道,他也管得着我? 横竖你派定我必须出家,忙不在一朝嘛,反正这一两年我总死不了,这句话也还是你讲的,干嘛就赶我滚蛋呀,我是非等明年暮春三月决不动身。」 三爷不但强嘴,耍无赖,而且还有办法打通宫中关节,皇上派多太监传达旨意,教让三爷暂留,且得来春上道…… 这一下小翠可是吓坏了,她一肚子担忧,却又不愿对大家说明。 因此大家竟都同情宝兄弟,反而怪翠姐姐操之过急。 小翠气不过,终于趁空儿,背人把三爷带上大环楼。 关上门打开窗儿讲亮话,先问他相信不相信她的术数?再问他是不是留恋杨颂花姑娘?是不是存心坑害人家女孩子? 她说:十二三岁的小孩,留心到女色方面,这是很可耻的,假使不想及早排脱,耽误了新疆之行,那恐怕不但他自己必然无幸,杨颂花也许可能抱恨终天…… 翠姐姐讲得相当不客气,宝兄弟蓄意一味放刁,他好像晓得翠姐姐有这许多噜苏,老早预备好一篇说话。 他说:翠姐姐术数通神他相信,他要求告诉他哪一年哪一月日他会死?让他决定出家时间,…… 说他跟颂花谈得来是实,-他们俩还没转过什么婚嫁念头,就算拖下去将来有危险,然而翠姐姐你当年能够运慧剑,断情丝,摒绝侠二哥,安知我宝三爷临时拿不出悬崖勒马的本领…… 几句话把小翠顶得面红耳赤,他却扮个鬼脸夺门走了。 纪宝向来对翠姐姐恭敬不敢放肆,今天下狠心讲话带刺,刺伤了翠姐姐方寸灵犀。 当时他走了以后,她远呆在大环楼上,直气得手脚冰凉,动弹不得。 换一个人恐怕都会负气从此不管。 然而翠姐姐不能,她爱纪宝不啻骨肉,同时又是身受吹花临别重托,宝三爷越是对她无礼,她越觉得小孩子变态可怕,越发非管不可。 那天下午,趁大家同出逛珠宝市的机会,悄悄向义勇侯爷告辞,独自回去翠萱别墅,编造几句话告禀张维。 说是明晨要跟念碧,上金顶妙峰山进香还愿,大约会逗留七八天才能回来,托他老人家好生看家。 第二天天刚亮,顺便带了几件随身行李,夫妇双双上车走了。 究竟她何曾上什么妙峰山?还不过去乡下念碧一个朋友家里躲了一整天。 一切不出所料,傍晚时光,纪珠纪侠纪宝三兄弟,小红小绿小晴喜萱四姐妹城里来家,听说翠姐姐碧哥哥远出朝山。 他们哥儿姐儿急得直诅咒,诅咒翠姐姐不应该瞒住大伙儿自寻快乐,乱七八糟瞎吵了一夜。 翌日五更天,他们七个人七匹马,一窝蜂真个赶上妙峰山,山上并没有翠姐姐碧哥哥踪迹。 大家以为张维传错了话,否则便是翠姐姐故意扯谎,大北京有的是名胜地方,天晓得人家安着什么心逛到那儿去…… 姐妹弟兄们赶了一天路,扑了一场空,免不了一连串埋怨。 纪珠不服气,劝大家索性儿留下玩个尽兴,年轻人都是好强的,谁也不愿意煞风景反对。 其中只有宝三爷一人暗里吃惊,明知道前天大环楼上话说重了,翠姐姐必定是伤透了心,可能她一怒回去江西? 只愿如此,那倒是很好的事,省得死对头找我宝三麻烦,反正有碧哥哥护送她南下,她自然总会平安到家…… 宝三爷胸中如意算盘尽管会算,做梦想不到翠姐姐,这时光却做了刑部大人杨吉庭座上佳宾。 她就在大家上妙峰山那天午后,驱车入城拜谒杨夫人眉姑。 崔小翠大名真是久仰,不单是眉姑无限欢迎,杨大人他也亲出招待。 小翠此来存心作说客,说不得只好稍露锋芒,一顿接风酒,从容应对,周旋中节。 本来人比仙露明珠,再配以大家风范,看得眉姑又是欢喜又是惊奇,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远胜闻名。 我们杨夫人,果然强把她留住了。 杨夫人眉姑,她作女儿时有个绰号,叫画眉儿,那就是说她会叫也会跳,现在一把年纪了,老脾气也还没改。 这也可见她是个非常热情的人,她待小翠只好说是爱惜,爱惜人家模样儿长得漂亮,举动谈吐来得大方。 吉庭观念可与夫人不同,他对这位不速佳宾马家少奶奶,并不十分注意她的仪表,一心想探讨她内在学问根源。 听说她学究天人,胸罗万有,他是有点不能相信,决计等机会一测高深。 因此老夫妻同心殷勤留客,要求小翠小住盘桓,好歹让颂花天津回来领教一二…… 小翠此行目的原是要见颂花,这可不是正中下怀? 当日她在一顿接风盛筵上说话不算太多,酒后品茗灯下,这才展开无碍辩才,从容接受吉庭纵横问难。 畅谈历代史上三千年,条举传疏不遗一言,诗书六艺,渊涵海纳,三教九流,无不贯通,听得杨大人骇然避席,拜服个五体投地。 银烛三拔,话题儿转到星相方面,小翠先为吉庭眉姑看相,随后便问到颂花八字,直指那八字是假的,她说假使果然属真,姑娘今日决不能还在人世…… 平空一语,石破天惊,吉庭眉姑吓得相顾失色,底下自然免不得要把实话告诉人家。 於是再将姑娘真命格推算,她也说命宫正坐孤鸾,但一点没有关系,过二十五岁婚姻大吉大利,可博夫妻偕老,满眼儿孙…… 几句结论又把吉庭眉姑说得反忧为喜,眉姑说二十五给人不太晚,古人二十而嫁,也还不过多等五年…… 吉庭说他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其实不给人做父母的倒是顶愿意,既然是晚嫁为佳,那就等个三十岁岂不更妙…… 这些话小翠不便批驳,她只是肯定的指示,必须让姑娘满二十五岁再给定亲…… 三寸不烂之舌,顷刻工夫折服了吉庭和眉姑,她的说客就算成功了一半。 时间不早,吉庭告辞回去书房,她仍留在眉姑屋里,秋夜月明如水,宾主干脆不要睡,增衣倚槛,喁语通宵。 这时光眉姑才完全明白了人家来意,她真是说不完的满肚子感激。 她说虽然吹花讲过纪宝夭相,但是到现在吉庭还没有死心,她本人也老是犹豫不能决断,而颂花和纪宝感情眼见得与日俱深…… 又说光是父母不赞成还恐无用,怕只怕一对小儿女太过聪明,可能逼走极端,横生波折。小翠对眉姑讲的话表示同感,地说此来意在说服颂花。 因为纪宝脾气非常倔强,而且胆大妄为不易降伏,必须激动颂花竟与决绝,底下才能稳渡太平日子。 又说纪宝如何不受劝导,她是如何佯称朝山进香躲避耳目,假使让纪宝知道她原来找颂花,他就可能闯出一场严重乱子,请眉姑吩咐佣人守秘,切不可泄漏留客家中。 关于这一个请求眉姑自然照办,但是她还顾虑到念碧在外面容易敌人疑窦。 小翠笑说念碧已经出京,本来镇远镖行承保了一批红货远走迪化,在理说应该由念碧押镖。 镖行里顾念马大镖头挈眷来京不久,所以勉强改派他人。 其实这趟镖千里长征,满途荆棘,谁也都不爱去,念碧不愿意推诿责任,趁机会匹马西行追赶镖车走了…… 小翠这么一讲,眉姑也就放了心。 第二天地便请她到颂花屋里下榻。 秋窗无事,她放胆给颂花校正窗稿,替眉姑挑绣两双鞋面,有时也恭陪吉庭来一局围棋,这位少奶奶简直凡百事无不高明。 吉庭眉姑自是倍加敬重。 宾主感情容恰相见恨晚,就只等颂花天津回来对付宝三爷。 好不容易这天眉姑派人由李侍郎公馆打听消息回来,说是李夫人林佩兰可于明后日动身回京。 眉姑虽则欢喜,可只是等人就有那么难受,两天工夫别得她真像热锅里蚂蚁一样,小翠倒还是没事人儿,她一点儿也不着急。 重阳节前一天,傍晚时颂花姑娘真回家啦,当地一步三跳跳进眉姑屋里,望见妈妈背后站着一位年纪不过二十岁光景少妇打扮的美人儿,秀眉丰颊,皓齿明眸,恍如出谷幽兰,前身明月,小姑娘不禁怔住了。 眉姑只管笑不理她,好半天,她十分惊疑不定的轻轻叫:「妈,谁呀?我怎么称呼哪……」 她扑在妈妈怀抱里,扭着头还在看。 眉姑笑道:「你天天盼望见面的是那位姐姐呀?」 姑娘蓦地蹦起来叫:「别是我崔小翠姐姐吧?我好像闻到了芝兰香味嘛……」 小翠笑着抢一步去牵起姑娘一只手说:「妹妹,小翠看你来了。」 姑娘跳一下脚叫:「哎呀!翠姐姐,您真是想死我啦……” 叫着立刻给翠姐姐请安,一下子姐儿俩就像扭股糖似的扭紧一块儿了。 小翠细看小姑娘像一只美丽的黄莺儿,又像一朵蓓蕾待放的芙蓉花,长是长得顶好看,够美,够艳,也够活泼,讨厌在前额发际略见微疵,两个大眼睛也带点小毛病,这于她美艳上并没有关系。 论相法那就值得研究了,总而言之一句话,及笄妨夫,相与命格完全相符。 看看不禁微微叹息,眉姑笑道:“你看她怎么样呀?翠姐姐。」 小翠笑道:「如花似玉,我见犹怜……” 颂花道:「你坏嘛,我看你就是个天上神仙,谁还赶得上你呀!」 小翠笑道:「我老了,春花秋草,怎能跟你比呀!」 眉姑叫:「哟,还没满二十岁,就说老了嘛,那我真要算冢中枯骨咧!」 小翠道:「舅妈一点也不老,原是好福气的人嘛。」 眉姑叫:「什么叫福气呀,人老珠黄,我早上梳头连镜子都不敢照,照见满头睑鸡皮疙瘩就有气,看见你这美人儿我更嫉妒,恨不得咬你一口才痛快。」 她不但叫得嘹亮,还来个滋牙裂嘴,像煞真要噬人样子,那样子是真滑稽。 小翠不由笑得花枝招展,笑着说:「姑妈常常对我说,大舅妈喜欢讲笑话……」 眉姑道:「是嘛?她也告诉你我的绰号叫画眉吗?你当心,老画眉不算会叫,小画眉才够瞧呢,你就等着听噪呱啦。」 颂花撇撇嘴笑道:「嗯,不见得我叫得比您更好听,也还没学会装模作样嘛!」 眉姑笑道:「混帐,我教你装模作样吗?」 颂花歪着头笑:「您是不知道刚才讲话的神气多难看,天真得简直像个七八岁小孩子嘛!」 让地这一讲,我们杨夫人竟也不免有点难为情。 然而也还是叫起来说:「听啦,少奶奶,人老了就是这般不济,连自己亲生的女儿都会讨厌哩…… 颂花道:「妈,我并没说讨厌你嘛,不过你老人家何必那样做作呢!」 眉姑道:「我的姑太太,你可别讲风凉话,那一个女人不会老,那一个不要被年轻的人取笑?长江后浪推前浪,早晚问题呀,丫头,我倒希望你一辈子如花似玉咧!」 颂花道:「您就是爱发牢骚,我不跟您讲。」 眉姑道:「不跟我讲也好,可是我还得跟你讲,翠姐姐她才是货真价实的女博士,你要好好的请益,别自以为了不起,人家可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这两天她替你改的窗稿,你爸爸就佩服得五体投地,要是人家肯收你做个学生,那是天大的福份呀,姑娘。」 颂花听说翠姐姐改她的窗稿,心里多少有点不高兴,立刻便往地屋里跑。 眉姑笑着向小翠使眼色。 小翠笑道:「我实在不够修改她的文章,那都是大舅舅的意思,我又不好违命,可能因此出乱子。」 眉姑这:「不会的,吉庭讲过你大丰笔,回春妙手,点铁成金,小眉还不至不识好歹,不相信你过去看看,我得上厨房,吉庭也快回来了。」 说着她先走了,小翠这就到颂花屋里来。 颂花一共有两个房间,前房算是她的书房,隔壁卧室,小翠就在书房里下榻。 roc扫描楚天侠影ocr旧雨楼独家连载她进来时颂花并不觉得,窗儿下翻动诗草看得出了神。 小翠不敢去惊动她,悄悄的坐到榻上拿起针线做活,偷眼望小姑娘不住的点头,不时也轻轻的拍一两下桌子。 翠姐姐放了心,垂下脖子挑绣手帕。 那诗稿不太多,一会儿工夫小姑娘就将所修改的和一些批评全详细看完了。 猛的扭转身瞥见翠姐姐,赶紧扔掉稿本,抢过去一下把人家抱得紧紧的叫:“姐姐,你快答应收我做假学徒啦,我的乾妈李夫人真不如你,她就不能改你这样好。” “别滚着头呀,小心针扎痛你。” “不管,快说要不要我。” 小翠真怕扎了她,只好拿针插在手帕上放在一边,拦住她说:“我实不够做你的老师,我们算姐妹不更好嘛!” 姑娘道:“那么你得给我爸爸妈妈做乾女儿,怎么样?” 她站好了睁大眼睛在看翠姐姐。 翠姐姐很为难,不答应眼见不行,可是她生平就恨那些什么乾的湿的结义订盟,何况人家刑部尚书一品大员,认了这门亲,委实太讨厌。 然而为着纪宝,说不得只好受委屈,她踌躇着拐弯儿说:“你不要胡闹,舅舅,舅妈不会要我的……”。 姑娘说:“只问你肯不肯?” 小翠笑道:“我还能说不肯嘛……” 姑娘道:“成,就要-有这一句话。” 边说边扭头往外跑,她是想到厨房找妈妈,厅屋上却碰着爸爸回家,慌不及尖声儿叫:“爸……爸……翠姐要拜您做乾老子呢,快来啦!” 扑过去扯住爸爸袖口便要拉他后面去。 吉庭笑:“-是刚回来的?……不忙吧,让我换下衣服再讲嘛。” 姑娘道:“不要嘛!人家是一位女博士呢,看不起嘛?为什么要换便衣呀!” 吉庭笑道:“女博士算什么?皇上还亲口称呼她夫人哩,我怎么好放肆……” 颂花道:“她见过皇上?不相干,人家是做-的乾女儿嘛。” 她便把他扯到屋里来了。 颂花姑娘把爸爸交给翠姐姐看管,她就又上厨房来捉妈妈。 眉姑嘴里乱糟糟直嚷,人却被拖得足不点地的滚到房里来。 眼见杨大人冠袍带履挺在靠背椅上,她叉扎着一双手笑:“吉庭,你倒是顶神气的等做乾爸爸……” 颂花三不管使劲扯妈妈跟爸爸坐个并排儿,淘气的大丫头也就尽快的给铺下了拜褥子。这光景怎么办,小翠还能不跪下磕头。 吉庭就会笑,眉姑尽管叫,她叫:“哟,不敢当嘛,我们那有这么大福氟呀。我的姑奶奶……” 说是不敢当,叫却会叫姑奶奶。 小翠拜了两拜站起来,一福称一声乾爹,乾妈。 吉庭侧立着哈腰笑说:“姑娘,受委曲了。” 眉姑让姑娘按在椅上快乐的叫:“丫头,死扭着我斡嘛呀,还不快拜姐姐。” 颂花放了手,扭回头扑翻身便拜,她可真是死心塌地恭敬的磕了一个头,小翠急忙还礼托她起立。 姐姐妹妹牵上手互相看着笑,彼此却也会带些难为情的样子。 眉姑喜得心花怒放,拍着手跳起来叫:“吉庭,怎么办呀,我该给姑奶奶什么咧?我一点还都没有准备呢。” 吉庭笑道:“明天我请客,好好的铺张一下,有这样一个乾女儿,我觉得值得骄傲同寅……” 眉姑道:“办就要办得成样子,花多少钱我垫。” 小翠轻声叫:“乾妈,我想不要吧。” 她向眉姑递眼色。 眉姑好像觉悟了说:“是,我忘记了,这不忙?吉庭你倒是先给我弄来两对镯子啦。” 颂花道:“妈,为什麽不请客?您忘记了什麽?” 眉姑转了一下眼珠说:“你大姨姨跟姨丈行军西藏,燕姨姨这几天宫中闹刺客又没得空,我们亲戚都不能来,光请你爸爸的同寅有什麽意思?你们姐妹也不能出去见客,何苦来找麻烦。” 颂花道:“大表哥大表姐,二表哥二表姐,还有纪宝,他们可不全在京,都可以请他们呀!” 眉姑道:“笑话,他们晚辈进京两个多月,早就该来见我,小孩子简直不懂礼貌,为什麽我还要去请他们? 最近连燕月也不见了,这可不奇怪?大概因为你爸爸是个穷官,所以谁也都不愿意来吧……” 眉姑原是随便扯两句话敷衍姑娘,可不想这一扯真扯出气来,她愤愤地瞅著小翠。 小翠笑道:“他们就是好玩,玩得忙不开,这几天大夥儿又忙到妙峰山进香去了,恐怕还要几天才能尽兴哩!” 颂花问:“妈,我不在家,纪宝也来过?” 眉姑鼻子里哼一声,说:“就没看见他嘛!你不在家他还肯来……” 这一说,颂姑娘什麽就都不讲了。 今天晚饭开得比较晚一点,吉庭酒喝得特别多,酒後快谈,不觉又坐了两个更次。 颂花小翠回去屋里睡觉时已是四更天,颂姑娘一定要跟姐姐同榻,小翠自然同意,姐妹睡个并头儿,齐胸各盖看一张被,欹枕聊天。 话题儿提到纪宝品貌才艺,再说起颂姑娘相格命运,翠姐姐放大胆下个肯定论断,说是两入决无配合可能,合必两败…… 她说:“妹妹,不单是我小翠会看宝兄弟夭相,姑妈她老人家对此道也很高明,我们在江西时候详细研究过,认定只有让宝兄弟尽速出家才能挽回大厄。 当时宝兄弟倒也懂得利害,答应在今年夏天就去新疆拜海容老人为师,我们正待为他准备行装,却不想他忽然潜逃来京。 他来京的目的,原是要跟大家上松花江去帮助章玲姑姐姐,找罗刹人为章家伯父伯母复仇。 据姑妈告诉我,她老人家本来不许他参与这一个战斗行列,後来因为看他在西山救喜萱独战群贼,武艺端的了得,姑妈一辈子忠肝义胆,眼见小孩子行,她就不愿意再去拦阻他。 她老人家既然准许他上东北、我一时就也未便强谏,谁知道那天皇上驾临翠萱别墅,宝兄弟竟然信口泄漏了玲姐姐复仇秘密,那是分明存心破坏,这一来我就完全弄得糊涂了,我想必有什麽事使他留恋京都……” 说到这儿,翠姐姐霍地盘腿坐了起来,叹口气接下去说:“他,他原来为著妹妹,这……也是姑妈临行时对我讲的,而且再三吩咐我,务必设法教宝兄弟离开京都。 前些天我在义勇侯张勇家中,背人劝他几句话,妹妹,我真没想到他……他竟是狠狠地把我抢白一顿。 向来他对我十分恭敬,这一次变态使我非常伤心,由此也可见他怎麽样著了迷……不,我是说他恋恋於。 他打断了出家念头,忘记了性命危险,同时还坑害了妹妹,你这事我不能不管,但是没有力量控制他。 我苦思焦想了几昼夜,没办法只好来见-妹妹,这叫做解铃还仗系铃人,-必须拿出勇气下决心诀绝他,救了他也还是救了妹妹你自己。 别不相信我的相人术和命理,这种学识我确有绝对把握,我躲在府上四天,外面没有一个人晓得,为的就是瞒住宝兄弟耳目。 假使让他知道我来游说-,那可能事情闹得更糟……妹妹,怎么办你看着办吧,我的话也说完了。” 小翠讲了半天话,颂花静静地躺著听,动也不曾动。 直到翠姐姐把话讲完了,姑娘这才伸手轻轻的拍两下枕头说:“你瞧,天亮啦,睡下吧,一切我全明白,我也尽有办法对付宝兄弟。 不错,我们俩很要好,可是除了要好并没有什麽呀,他是胡闹,我可不糊涂,你放心,等着瞧我的……睡吧,睡吧,我话也讲完了。” 说着她闭上眼睛,嗤的一声笑,翻个身不响了。 她那几句话讲得简单,不过声音带点颤抖,一声笑竟是饱含凄惨的成份。 小翠觉得很可怕,却去不敢再去撩拨她。 翠姐姐自以为一夜没有睡著,但是颂妹妹什麽时候离床,她可是并不知觉。 这会见天气也还早,翠姐姐慌不迭溜下地满屋子前後找颂妹妹,找不着她就更着急,来不及再去梳洗,一下子便往门外跑。 颂妹妹还不是好好的在院子里浇花?她回头望见翠姐姐满面惊疑,笑了笑说:“-睡得很香,我不敢惊动你……” 放下手中喷壶,慢慢的走上台阶。 翠姐姐长吁一口气说:“我真不能相信睡看呢,你是刚起来吧?” 颂花摇摇头撇著嘴说:“-心里没有事了,自然睡得著……” 话讲出口似乎又有点不好意思,一摔手便向前屋走。 小翠心里很难受,发了一阵怔回去屋里,打开镜盒子梳头,看定镜里自己跟自己说:你必须忍耐,忍耐看接受人家埋怨和嗔怪,否则必要偾事…… 梳好头洗过手脸,随便换一件衣服,上前厢房去给眉姑请安,走过窗儿下瞥见颂姑娘倚在妈妈怀里淌眼泪,便又赶紧压紧脚步悄悄退回。 她不住的发呆,难过,然而有什麽用呢? 还好不一会工夫颂姑娘进来了,虽则眼眶儿红红的,她也还是笑笑说:“姐姐,妈请你用早膳呢! 过去别就回来,我要关起门写封信给纪宝,下午就到乾妈那儿住,至少要等纪宝动身出京後再回家……” 说到这儿霍地背过脸儿坐到窗前去,停一下又说:“姐姐,你不要可疑我什麽,我懂得你劝我的全是好话,我是不能不走开。 我想你不如也上李公馆暂住一时,我那乾妈是个极和气好学的人,你肯去她一定欢迎,李侍郎更是出名的书呆子,有你这一肚子才华,管保他会当做宝贝一般看待……” 说看她又笑了,笑著扭回头又说:“姐姐,明天一早我请乾妈放轿子来接你,怎麽样呀?” 小翠想了想说:“这个我得跟乾妈商量一下,等会儿再告诉你啦。” 颂花绝顶聪明,平常一枝笔的确来得飞快,今天一个人关在屋里写信,却会写个两三个时辰,外面嚷开饭了,才看见她开门出来。 换上了一身衣服,手里拿个大信封,封面写纪宝三弟亲启,封口打满了火漆。 她把这封信交给眉姑,不大自然的笑著对小翠说:“姐姐,我算帮你一个大忙,纪宝就是顽石,读了我这一篇万言书,保险也会点头,但是你可不能拆开偷看……现在我们吃饭,吃完饭我就要出门……” 回头又吩附张妈说:“张妈你去告诉老王,雇辆马车上李公馆,等会儿请-陪我去,屋里床上那个皮箱是带着走的,记着先给我搬上车。』 说着便请翠姐姐,妈一同来吃饭。 盛个半碗饭泡了一满碗茶,故意慢慢的吃,不时的笑,不时的投翠姐姐一眼两眼。 翠姐姐却只管望著压在眉姑左腕下那个饱满的信封出神,眉姑她老人家还是老样子哗啦啦东拉西拉话讲不了。 一顿饭没吃完,张妈打扮著进来回话,说是一切准备停当。 颂姑娘立刻扔掉筷子,钮扣上扯下手帕胡乱抹抹嘴,站起来笑向翠姐姐说一声:“等回见!” 人便像粉蝶儿似的飞走了。 小翠怔一怔赶紧追出去送行,主仆俩人已经上了车,车辆正在辗动,颂花探首车窗又笑又叫:“姐姐,等回见!” 小翠也还是没听懂,她心里是一阵阵难受,所以人也就有点糊里糊涂,眼见车驶得老远了,她才怏怏地回头走。 眉姑迎在院子里,点手儿唤她近前,悄声儿说:“你是不是想看她留下的信?” 小翠急忙摇手说:“那怎麽可以?我说乾妈您也不要看,颂妹妹非常明白,她决不会错。” 眉姑笑道:“-要晓得,不是你这姐姐也说服不了她这妹妹,她躲开了可保平安,纪宝要来就让他来吧,-也不必避面不见他了。” 小翠道:“不,我还不能见他,在您这儿见他那就更糟。不管颂妹妹信写得多好,也还是崔小翠做的军师,您老人家想看怎麽行呢!” 眉姑道:“那么你乾脆也到李公馆去不好嘛,我这破屋子恐怕藏不住你,纪宝那孩子多刁钻古怪呀。” 小翠道:“李公馆我怎麽能去呢?本来没有交情嘛……” 眉姑道:“-既然做了小眉乾姐姐,她干妈家里你自然去得。再说李夫人佩兰确是很痛快的女人。 李侍郎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架子,人家两口子没有儿女牵缠,整天价都在书本上寻开心,你去他们决不讨厌。” 小翠道:“李公馆我总觉得不应该去,您府上不能住,那只好到楚姨姨那儿躲几天,不久还想出一趟潼关,过了年我也就回去江西了。” 眉姑道:“你是说镇远镖行赵振纲家里?不妥当嘛,纪宝找你不着必找念碧,找念碧还能不上赵家嘛? 他们家干那一行生意,来来去去人多口杂,-怎么躲得住呀……老远老远的路,走一趟潼关你讲得太容易啦! 念碧不在你身边,就说你有事我也不答应,回去江西也不行,纪宝走了以後,正要你跟颂花多盘桓,住个一两年一同去啦…… 今天纪宝决不会那麽巧就回来,忙也不在这半天工夫,我看你疲倦得很,好好去睡个午觉,等你乾爹回来我们再商量。” 说著便去牵住小翠一只手,送她到北屋来,推开两扇虚掩的门,娘儿俩都吓得一大跳。 这里竟不像是姑娘的小书房,窗前翰墨架上藏书,收拾得一乾二净。 乃至壁上挂的字画,粘的诗笺也全没有了,书案上却新发现一尊木雕古佛和一部妙法莲华经。 眉姑抖著嘴唇叫:“哎呀,小丫头捣的什麽鬼呀……” 小翠赶紧走进隔壁卧室,一看不得了,床上被袱丢了,橱里头她带来的那个大包袱也不见了。 翠姐姐心里忽然明白,她跺一下脚轻轻叫:“颂妹妹你好厉害,这不是迫我上李公馆嘛……怪不得说等回见。” 叫着眉姑也来了,老人家神情显得十分焦急。 小翠慌忙搀她就床沿上坐下,悄声儿说:“乾妈,您放心,我敢保没有什麽事!一个有点智慧的人,偶尔伤心失意,都会转个傻念头,烧两柱香读几页佛经,那还不过闹着玩罢了。” 眉姑道:“姑奶奶,你是不知道,小丫头本来脾气顶古怪,特别与佛有缘,这一次她要是真阔起别扭看破一切,那怎么办呀?” 小翠道:“乾妈,不会的,世间善男信女果然真能看破尘俗,那也还是命运注定,妹妹命中夫荣子贵晚翠冬荣,相格也并不孤,她决不能……” 眉姑道:“我觉得很可怕,-肯跟著我劝解嘛?-愿意上李公馆住一时嘛……” 小翠道:“现在只有这样办,您放不下心,我的随身衣服又让妹妹带走了,她是存心算计我。” 眉姑道:“那末,你就去嘛?我叫人给你雇车。” 小翠笑道:“我看稍等一下李公馆必会派人来接我,这也是颂妹妹安排好的棋局……” 话没讲完,张妈笑吟吟地领著李夫人身边大丫头美云闯了进来。 roc扫描theone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四章 古人有所谓侍婢,李夫人身边两个大丫头就是这一类人物,美云、丽月,同庚十八岁。 美云尤其慧黠可人,她进来给眉姑小翠各请一个安,从容对眉姑说:“美云奉家少奶命,来接府上崔小姐过去寒家玩几天,恭祈老夫人垂允。” 眉姑叫:“你主子为什麽不自己来呀,要请诸葛亮还不应该亲身出马?告诉你,我这乾女儿就是不容易请。” 眉姑这时已愁怀尽释,她那一张莫遮拦的嘴巴又在讲笑话。 美云笑道:“本来嘛,少奶是要亲自来接翠小姐,那都是颂姑娘执意拦阻,她怎麽说我可不敢传嘛。” 眉姑道:“嗯,你主子无非托大,排长辈架子。好,-请吧,请得动请不动我管不着啦。” 美云笑笑向小翠拜拜手说:“小姐,家少奶久仰芳名,只恨缘悭一面,今儿听说小姐您进城,吩附美云务必请小姐不嫌怠慢,惠然枉过。” 小翠笑道:“贵夫人盖代才华,学富五车……” roc扫描theoneocr旧雨楼独家连载眉姑急忙摆手叫:“得啦,别文绉绉讲话啦,多难听呀,人家李夫人本来就爱酸,身边两位活宝,美云她和丽月,恰又是一对酸枣儿,再配上你这半瓶醋,管保合适。既然来接你,去吧,去吧,别客气啦……。”说着便教张妈去打来洗脸水,逼着乾女儿洗睑梳头,使一点粉用一点胭脂。好在衣服不必换,换也换不成,包袱已经让颂花给带走了,那就只好将就。打扮完毕,凑巧吉庭由衙门里回来,说是刚往孙御史公-赴席,李燕月也在座,据说纪珠兄弟昨日下午已由妙峰山回来,今天大家到处找念碧,纪宝还赖在赵振纲家里向他楚姨姨要人……。听了这些话,眉姑慌不迭打发小翠出门。 小翠立刻告辞上车来到李公。李夫人佩兰和颂花,娘儿俩都在二门上等候她,彼此厮见,皆大欢喜。小翠细看佩兰,年纪不过三十来岁,长得不太美-也不丑,难得在清秀拔俗,人如海鹤梅花。看了这位夫人的相貌,小翠暗里断定她决无生儿育女的可能,她的相格太过孤洁,要说能保夫妻齐眉,那实在只靠在前额长得好,丰满整齐,发润如丝。小翠以晚辈礼拜见她,她却以平辈礼看待,彼此竟是对拜了一拜。然後佩兰趋前握住小翠一只手,诚恳地说:“妹妹,我觉得非常荣幸见到你,也希望你别把你这老姐姐当作外人……”。淡淡两句话,说得小翠心悦诚服。她深信她是个可以亲近的人,这就安心住下了。 纪珠等弟兄逗留妙峰山足满十天,回来依然不见碧哥哥翠姐姐消息,大家就都有点觉得奇怪。喜萱说翠姐姐对宝兄弟出家问题常常操心,据她告诉她来京的目的就因为这回事。宝兄弟不晓得什么意思忽然翻腔,说什么要等到明年三月才肯动身,而且讲的话还相当不客气。翠姐姐假使不是见解有独到之处,她又何至那般迫逼宝兄弟?大家不该反怪她操之过急。小绿说这些小曲折翠姐姐不会介意,必定是宝兄弟对她还有什么放肆举动,那天在铁狮子胡同,分明看见他跟随翠姐姐上大环楼。翠姐姐下楼後神色就不对。宝兄弟一张穷嘴真靠不住,如果不是使她过份伤心,她决不能抛下大家不辞而去…小晴冷笑着说,宝兄弟要是有良心,他也何忍欺侮翠姐姐?一年来抚慰殷勤,教诲谆谆,不亏她苦心傅授一手大罗剑,他也够得上西山独战群贼,御书房单身救驾……。小红说:“宝兄弟真有什麽对不起翠姐姐,那简直教人不敢相信,想想看,她怎麽样爱护他,怎麽样训育他,一手作成他,他全忘记了嘛……”。大家围在一块儿,你一句他一句讥诽宝兄弟。宝兄弟躲在窗外越听越痛心,忍不住放声痛哭。这一哭却把纪珠哭得生了气,抢出去迫定他说怎样得罪翠姐姐?宝三祗管哭,话是不能说。纪珠气不过踢他两靴尖,大家急忙劝住。 这一夜乱纷纷,弟兄姐妹全没有睡好觉。 第二天一清早纪宝赶进城来了,先到镇远镖行打听念碧行踪,镖行李管事的和镖师们,他们都说也在找马大镖头就是没找到。三爷是个心细的人,看出人家讲的是实话,倒是放了心。他想碧哥哥要不在京,那就必是护送翠姐姐动身南下,祗望她们两口子确然回去江西,自己挨了哥哥姐姐一顿臭骂,也还不算什麽。但再一想翠姐姐平日言行拘谨,注重礼节,果然长行回家,她决不会不去向几位长辈辞行。这一想他就又动了疑,离开镖行赶紧托人宫里头查问燕黛,随後再去找义勇老侯爷,最终才上赵家拜访楚云,忙了一整天还是毫无着落。万家灯火中,上一家馆子借酒消愁,几杯酒使他猛记起杨公馆,虽然认为翠姐姐不会在那儿,可是正好藉这一个好题目看看颂姐姐呀……。本来嘛,那天晚上他受了眉姑一番奚落後一直没敢去,今天有了题目遮羞,他就又硬起头皮来了。 由酒楼出来带着五七分酒意,跨上青花骢坐骑竟奔南合沿杨公馆,来到人家大门口,宝三爷仍不免有点虚怯,跳下地迈上台阶,先去找看门的老头子老王。门楼上凑巧没有第三个人,放大胆开口便问小姐天津回来了没有?老王笑吟吟地回话,说小姐昨儿刚回家,可是今儿一早就去李公馆上学,这一次呀,还把行李也带走,看样子恐怕要住个长时间也不一定。三爷您是白忙一趟啦……。老王跟随杨大人多年,在杨家他要算个顶有头脸的管家,老头子也总是阅历深,早看透宝三爷在转他们家小姐念头。今天又受了夫人一篇吩咐,所以敢七搭八扯故意刁皮。三爷一听心里不由难受,脸上一阵热扭翻身便要溜走。可是老王又笑起来说,夫人留下话,三爷来了务必请进去见。宝三究竟不能在一个门子面前丢人,说不得祗好挺起胸膛往里面走。 吉庭还在厅屋上喝酒,宝三上去请安,杨大人待理不理的说:“姨姨有话告诉你,你来了也好,屋里找她啦。“宝三又是不痛快,懒洋洋地走进姨姨卧房。眉姑正在灯下抽烟,手中扎一枝银亮的水烟袋,动没动,笑没笑,低眉正色的说:“那儿来呀?好久不见了,还是无所事事,到处飘荡嘛!”三爷一看不顺眼,勉强陪笑道:“前些天跟哥哥姐姐上一趟妙峰山……”。眉姑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很远嘛?现在敢是玩腻了!”纪宝搭讪着说:“本来也不会逛那麽远去,因为那天翠姐姐由张家回去忽然失了踪,据张维伯父说,她和碧哥哥两口子上妙峰山进香还愿,所以我们大伙儿就追了去。”眉姑道:“翠姐姐也回来了?”纪宝道:“她就没去嘛,我们扑了一场空,回来还是找不到她。今儿我跑了一整天,到处查,查不出一点消息,也晓得她不会在这儿,我是找穷了才来见姨姨问问看。”眉姑冷笑道:“谁不知道崔小翠是位女才子女博士女圣人,她还能瞧得起我!听说皇上老佛爷很敬重她,许不许她进宫去呢?” “我托人问燕姨姨,没有嘛。” “马念碧镖头不是也丢了?” “就是嘛,镇远镖行和楚姨姨家里我全去过了。” 眉姑故作沉吟半晌说:“人决丢不了,据我看他们该是回去江西。不过人家夫妻不辞而去,是不是有什麽事不高兴呢?你妈妈对我讲过这样话,小翠来京专为催促你出家……最近她向你提起这问题嘛?你做错了什麽使她伤心嘛?”眉姑是跟颂花商量好的一篇话,这会儿还不过说个起头,宝三爷已经有点吃不消啦。他忸怩着税:“我对翠姐姐向来敬重,大约还没有什麽对她不起的地方,她也很少生气,这一次我可是搞糊涂了。” “我想她来京两三个月了,不会没提到你出家的问题吧?” “提是提过的,我答应明年三月动身入疆。” “为什么要等明年三月呢?” 纪宝笑道:“这时候已经深秋,我怕人多路上不好走,反正不忙,何必……” 眉姑摇头说:“三月暮春,过去是夏天,夏天上新疆也未见得好走嘛?再说出家人讲究的就是吃苦,不能吃苦行嘛?我是无缘得见崔小翠,但听你妈妈所讲的,这位姑娘简直是神仙,她要你出家决不是开玩笑,不听话恐怕你就要倒楣。今年不去明年去,这都可见没有去的诚心。你父亲母亲出征去了,翠姐姐大概也必是让你给气走了。好呀,这一下你就是没龙头的野马啦,谁还管得着你嘛?我当然更没有理由去管你出家不出家啦,不过这回事不应该搞到我头上来呀……”。 讲到这儿,猛的把手中水烟袋砰的一声响顿在桌上,扔下快烧完的纸煤儿使劲踩了一脚,人跟着站起来,气愤愤地接下去说:“你母亲那样一个明白人也会无理取闹,她说你所以赖在京都,为的是舍不得离开颂花……这是什么话呀!甥爷,我怎麽受得了呀……那天晚上我就劝过你避嫌少来,可见我并没有容纵你们瞎胡闹吧?她临行那儿来许多牢骚呀!你又不是糊涂蛋,你又不是没听见人说你夭相,你又不是不晓得早晚总要出家,难道你还会胡想什麽呀?你母亲简直侮辱我母女,她还要留封信警告颂花。我就气不过,颂花倒无所谓,她回家看了信只管好笑,笑你母亲发疯。可是她不愿再见你,为的避免人家妄说是非,今天一早就搬到她干妈家里去住,说是你在京一天她一天不回来。为什么要我们母女活生生分离呀?你讲啦” 眉姑一双手撞住桌沿,一边讲一边跳着小脚儿,她装作得十二分生气宝三爷脸上是一阵红一阵白变得很难看。做姨姨的不由动了怜悯心,她坐下来又托起水烟袋,拿纸煤向灯上点着,慢条条地说:“我不怪你怪你妈妈,她不该讲话太随便¨¨你颂姐姐有封信留在她书房抽屉里给你,看样子写的还很多,你自己拿去啦。” 宝三爷好像死囚遇赦,立刻上书房去了。纪宝离开屋里以后,眉姑不由吃吃好笑,她满意自己讲的那一段话辞理并茂,声色俱佳,以为饶你茂三奸似鬼,还不喝了老娘的洗脚水。越想越开心,托起水烟袋便上厅屋来,把刚才所讲的述给吉庭听。 吉庭先是发了一阵怔,后来直摇头,说她讲得太过火,更不应该那样刻毒,说三爷是个十二分好强得孩子,怕不怕一时负愧难当,逼他走上极端。让他这一提醒,眉姑就又吓了一个大跳,慌不迭急往书房跑,书房里却那儿还有三爷的踪迹? 原来三爷受了眉姑一顿严厉教训,当时不单是羞惭无地自容,而且愤恨得真想自杀,走出上房往北屋走,那般钢筋铁骨浑身解数的脚色,他也曾弄得扶着头拖着腿连打两三个踉跄来。勉强扑进书房,抬头看凤去楼空,一灯如豆,余香未散,满目凄凉,胸口忽然剧痛,猛的一口血喷上案头,溅污了妙法莲花经。咬紧牙龈倚在桌沿定一下神,伸手扯开抽屉拿出那一封打满火漆信,封面书纪宝三弟亲启一行字,使他低徊呜咽痛泪横流。这一哭心里倒好像轻松点,但这地方无论如何不愿逗留,立刻把信藏到怀中,信手再拿了那一本带血佛经。溜出後院子耸身登屋,绕到大门外爬上马背,三不管从纵容疾驰,顷刻驶进铁狮子胡同。还是老规矩,竟去敲开马房门交下马,压紧脚步掩进花园,悄悄地上去大环楼。这一夜他把颂姐姐给的万言书读个七八遍,一边读一边淌眼泪,一边又呕了几口血,天亮时光他算是切切实实的病倒了。 等到打扫仆役上楼,发现了满楼板鲜血斑斑,床上宝三爷昏沉如醉,骸得那些人滚下扶梯直嗥。有的急去报告七老姨太碧桃,碧桃抖着腿登楼一看情形不对,老人家惊坏了放聱大哭。红杏、紫菱和张勇老侯爷一窝蜂赶到,一连串呼唤摇晃。宝三爷乍转双眸,脸上浮出一丝微笑。碧桃伏在他身上问:“宝,你怎麽啦?好好的……”说着泪流满面。三爷伸手抱住她说:“娘,没有什么,您不要害怕,我是……”,我是什么他讲不出来。老侯爷叫:“孩子,告诉我怎麽搞的?”三爷笑道:“我在妙峰山逗留十天,昨儿刚回来,大概是受了感冒……”。老侯爷道:“胡说,感冒也曾吐血?别多讲话啦,我请大夫去!” 张勇老侯爷非常着急,本来他老人家就是顶喜欢纪宝,眼见小孩子病象险恶,不免惊心动魄,再来也以为病人赖在家里莴一有个不幸,干系似乎太大。当时先打发两名家将飞马赶往翠萱别墅催请纪珠兄弟,自己来不及打扮跳上他那一匹千里名驹紫啸,竟奔四阿哥府邸。求四阿哥派人分头通知燕黛,楚云和杨吉庭。随後四阿哥也就换了便服,偕同老侯爷前来探病。纪宝躺在床上什么话都不讲,四阿哥问不出究竟,立刻教王供奉馥齐。王馥齐来时,杨吉庭、燕黛、楚云和李燕月、纪珠、纪侠、小红、小绿、小晴、喜萱连张维全都也超到了。馥齐医理并不比纪珠高明,李燕月原来也是一位行家,经过他们三个人商酌的结果,共拟了一剂药方。 近午时光宝三爷服了药睡着了,楼上交给七老姨太碧桃和喜萱照料,大家上外面去议论病源。气急攻心是事实,什麽事刺激小孩子到这一个地步值得研究,这问题很快就也有了结论了。大家公认为与崔小翠失踪有关。座中惟有杨吉庭一个人雪亮明白,然而他绝不敢把话告诉大家。纪珠大爷追悔不该踢三爷雨靴尖,小红、小绿、小晴也抱怨前天大家话都说重了难为宝兄弟,谁都愿意留下服侍他,好像这样做才能过意。杨吉庭坐到过午跟四阿哥一道走的,燕黛楚云老姐妹都是忙人,挨到天黑告辞。纪珠就在病人屋里开铺,姐儿们更番轮值看护。喜萱跟宝兄弟感情最深,床前服侍汤药衣不解带,委实难得。说真会做事的也祗有她,小红根本不会干什么,小绿小晴孩子气太重,她们俩就是没有恒心。燕黛倒是天天来,可是她总不能多逗留。楚云她是隔一天来一次。四阿哥府上定规早晨派人问病。杨吉庭来得最勤,不过来了就走,从不登楼。宝三爷病来如山倒,病去若抽丝,一拖个把月,大家都累得很够瞧,他的病才渐渐的有点起色。那倒不一定全是草根树皮的效力,亏还亏颂花姑娘那封长信写得委婉动听,他算是想开了所以病才能好。这几天他已会下地散步,纪珠给他批的最後医案是“病每加於小愈,戒之慎之”。因此喜萱就不敢稍离开他,仍然守定楼中照料。 珠大爷天性豪纵,个把月工夫他已尽了最大耐心,眼见小兄弟勿药有喜,他先约了小红回家。他们两口子走了,纪侠和小晴就也走了。小绿姑娘没有走,没有走的理由是帮忙喜萱姐姐照料宝兄弟,这理由不一定靠得住。姑娘今年十六岁,说年纪不比小晴小,说美貌也许还在小红以上。小红是个雍容华贵,看样子好像很骄傲的人,其实她还好讲话。绿姑娘不然,别看她外表活泼得像秋月春花,骨子里可是谁也都瞧不起,她那胸中学识,手中拳剑都是第一流才调。若论聪明果断却非他人所能及,总而言之,她是极刚强而有绝对自信心的女孩子。在那些兄弟姐妹间,使她敬重的是崔小翠,其次喜萱,顶喜欢纪宝,最藐视纪侠,其余碌碌无足道也。所以姐妹都找到了对象,唯独她还是光棍儿。当时崔小翠跟她同住在思潜别墅梧桐馆,问过她对于配偶的意见,她笑笑说从来就没想到这些事,可能一辈子永不作此想……闺中笑谑曾几何时,人非木石,未许忘情,她现在竟也会走上爱之迷途。 这儿且说李燕月。燕月的父亲李志烈,少年时出名儿的美男子,平生风流韵事还真多,幸亏娶了二夫人燕黛。(李志烈被琴、棋、书、画四个姨太太困入盘丝洞的艳事详见“瀛海恩仇”。)富然更不会官星朗耀,一帆风顺混到什麽巡抚部院,一品大员。燕黛祗有燕月一个男孩子,近年来老是带在身边,这位爷模样儿活脱像他父亲,机警定力却独得母亲遗传。因为自幼儿勤练武功,显得分外轩昂雄壮英气迫人。他今年刚满十八岁,究竟燕黛教子有方,耳提面命,磨得他阅历渊深,才艺盖代,平日交游极阔。王公大臣门庭常有他的足迹,翰苑名流一见李燕月为荣,江湖好漠,里巷少年亦以获交公子称幸。然而他无论遨游那一种埸合决不牵泥拖水,开云出岫飘逸如仙,来去自如略无挂疑,惟一怪脾气就是与女孩子无缘。当时八阿哥派人捣乱鄱隐湖,间关驰援,留住思潜别墅日子不算少,他跟那一位姐妹都拉不上交情,那-位姐妹也都看不出他有什么好处。眼前在京还不免有人向他提起婚姻问题,他老是不以为意。住的地方也并没有一定,有时寄居镇远镖行,有时下榻神力王府,有时客店安身,留住比较长久的要算赵公馆。赵夫人楚云跟燕黛,同是南海海皇帝郭阿带家老夫人身边的侍婢,她们老姐妹情如骨肉,楚云大姐燕黛次之。燕月来赵家是甥爷,所以他住在大姨姨家最久,因为大表妹楚莲跟他要好,他就又倦居了。 赵夫人楚云膝下有四位千金,楚莲大小姐芳龄十七,玉润珠圆,肥不腾衣,模样儿也是天仙一般人物。各位要问鹿苑书剑这部书所描写的姑娘们,为什麽全是俊的没有丑的?这个作者不妨来个解释。女儿家自十三岁到廿四峰信,这短得可惊的过程中,祗要地长得乾净点,就都不至丑到那儿去。曹雪芹说女儿是水做的,金石名言,可舆天地同寿。我以为水总是清洁的,温柔的,所以决不讨厌。凡物丑莫丑于讨厌,十来岁的女孩子你讨厌嘛?那末你又何必刻毒她丑呢,这是一。再说女儿美不美,大概舆母亲有很大关系,假使母亲是个美人胎子,凑巧父亲也不太难看,这样两口儿的结晶,可保百分之八十不错,你能不相信嘛?郭阿带的夫人叶新绿,邓蛟的太太兰繁青,她们俩是南昌府书院街,胡吹花父亲胡剑洁的侍儿。楚云,燕黛和留在江西的海怡,海悦她们四位都是郭阿带老母亲跟前养女。古代人讲得好: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娶妾纳婢自然要挑选美貌,花钱要丑的,恐怕天下还没有这一种傻瓜。请看过去官宦缙绅,乃至巨商富贾,这班人家的婢妾,大半是姣好的,慧黠的,艳丽的女人。郭姓南海望族,胡氏赣江首富,新绿繁青,楚霎燕黛,也就都有一代佳人,她们的儿女能不好嘛!楚莲不单是漂亮,性情尤其恭顺温良,这因为她像爸爸。趟振纲天生豪杰,为人长厚,莲姑娘幼秉庭训,绰有父风,她垂髫时就跟父母练武。可惜趟振纲固是英雄了得,但他会的是硬功,硬功讲究气力,究竟女孩子不大相宜,因此莲姑娘也就没有辨法练得到家。楚云的击技本领不如燕黛,同时又不愿意女孩子整天便踢腿挥拳,姑娘本人对学武也好像缺乏信念,这一来她的身手就难免要差。还好名家後起到底不同凡响,普通三四百斤大石头还能托得动,十来条猛漠子也未必奈何得她。过去在南昌府作客时间,她是自知功夫赶不上人家弟兄姐妹,所以一味谦虚藏拙。住久了眼看小绿纪宝跟随崔小翠研习拳剑,刻苦奋励日夜锻炼,这就又有点追悔自己不该错过用功。那时侯是不晓得大表哥燕月有多大能耐,他差不多也是个极拘谨的人,他们表兄妹早晚晤面就不过彼此点点头问侯一声而已。 这一次燕月北来住在神力王府,因为讨厌府里头繁文缛节太多,势利人情太龌龊,所以才又绻到赵家寄居。趟振纲在帝都名气很大,身份很高,虽说还不至富埒王侯,却可算是布衣俊品,交游广阔,自奉亦奢,他的家可就拾掇得漂亮十分。花园里有一座楼,叫寿花楼,原是特意起盖给盟妹吹花进京下榻的所在,吹花就从来没住过,恰好以之接待燕月。楚云没有男孩子,对这位大甥爷自然是百般爱惜,她治家非常严厉,但是并不禁止莲姑娘跟大表哥多亲近。作母怒的肚子里打什麽如意算盘,做女儿的多少总有点明白,所以姑娘有时候也到寿花楼坐坐。日子长久了,她渐渐的觉得大表哥风流得可爱,言笑幽默中带着豪爽,态度尔雅温文他会吹奏古代的音乐,楼高月上一曲铜琵,数声铁笛,莲姑娘常常因此流连不忍离去。他喜欢作慷慨激昂的长古诗歌,也能写张颠狂草,又下得一手好围棋,琴棋书画四件事,件件使姑娘心服,可就没看过他武艺如何。 这一天早上燕月正在楼上读书,耳听得墙外一片喧哗,里头好像夹杂着护院的雨位武师呼号声音,不由他不抛下书急步下楼。院子里望见楚云用黑绸子包起头髻,手中拄着宝剑站住出神。一看就料到发生了什么严重问题,赶紧赶向前问:“二姨,请先告诉我什麽事?”楚云冷笑道:“不晓得徙那儿跑来一个汉子,看样子还像也是吃镖行饭的,把门前拴马石椿拔倒了三四条。两位教师爷也挨了一顿打,还说要请我出去比个高下……我怎能随便跟人上街比武呀,二姨夫不在家,他是有意……“燕月握手笑笑说:“您别着急,让我见他去。”楚云叫:“你不行,不要你管……”一把没抓住人,他已经抢出跨院。 楚云慌忙追出来,楚莲姐妹也就不免要跟去看。看大表哥走下大门石阶,样子显得特别从容,弯腰伸手轻轻的扶起躺在一旁一条五尺见长的石椿,左臂膊给勾着往地下插,跟着纵身一跳,猛的右手一掌拍在石椿顶上。说也奇怪,那石椿竟会平白矮了两尺。扭回头抱拳拱手,瞧在站在面前山神似的汉子问:“老兄,有话好好讲,好意思动手就打人……” cxq1234ocr 燕月总算客气,可不想汉子不讲理,蓦地一拳黑虎掏心,直捣李爷当胸。燕月翻左腕,称量人家这一拳足有四百斤实力,他不禁笑了。 燕月往后撤身,摆摆手说:“你要是光靠几斤蛮力,恐怕不行………快讲受什么人指使……”蛮子不作声,连环大踏步,倚仗个子长,下面尽力扫出扫堂腿,上面右手起两个指头疾探燕月天池穴,上下并发快若旋风。急切里燕月依然镇定,不跳跃也不躲闪,运口气施展金刚大力法立地生根,举右手玉女摘星,摘住敌人右肘,身子跟着向前冲,左手当胸,突出一推掌,喝一声:“去……”声到,人到,掌到,掌贴蛮子前胸。蛮子那七层宝塔似的高个子,就这样仰翻身献个大元宝躺下,血自嘴缝唇边流出来,右边一条腿拐子骨也折断了。 可是那蛮子很不含糊,不嚷也不哼,而且脸上神色不变。 燕月急忙赶近前问:“怎么样,受不了嘛?” 蛮子欠身指著右脚说:“坏啦,不怪你,怪我劲太大,想不到你那两条腿简直是铁铸的。”燕月笑道:“是嘛,告诉过你光靠牛劲不成嘛,我那一推掌也不过四百斤力,小意思算回敬你一拳黑虎掏心。”“没话说,我认输……送我回去啦……” “话要先讲明白,什么人支使你来的?你本人是不是跟赵家有仇?” “你能答应交我这一个朋友,我讲。” “可以,你讲。” “我由关外来,叫马直,没有事干,想去安捷镖店讨一份口粮,他们说北京城所有镖全让镇远镖行抢去了,所以……”“胡说,那你为什么不到镇远镖行去讲理……” “我就是不会讲理嘛,他们说赵振纲不在家,行里头镖头们不过雇用的伙计,打人家伙计不见得漂亮,要不找赵振纲女人……”燕月一听不由怫然不悦,挥手说:“可恶,我听说这一家镖店刚开张两个月,聘有三个蛮子镖头很不安份,我送你一趟……”说著,扭回头便教人雇车。 楚云一直站在台阶上看,看出大甥爷端的了得,然而总还是不能放心,点手儿请他问话,问他是不是需要人跟去帮忙?燕月笑笑说用不着,倒是要了她手中宝剑,央求莲姑娘进去给找一张红绸子,拿来缠上剑叶。雇的马车来了,亲自把蛮子托上车厢,他却去蹲了车辕,车奔宣武门大街赛捷镖店,先请店里的管事见面。那些不但不认帐,而且拒绝收留马蛮子,马直气得破口大骂,蛮子镖头老羞成怒,动手就要揍人。这局面李公子那还忍得住? 这地方切近荣市口,他约三个蛮子上决人法场比武。 世间事最公平正直的无如一个赌字,赌钱摊牌认镯,赌性命死伤无怨。 燕月把三位蛮子约到菜市口,先斗拳后斗兵器,蛮子全不行,结果各带上一两处轻伤,燕月只想让他们稍受点教训,不为已甚,手下留情。他们心里倒也完全明白甘拜下风,本来就算没有事啦。 燕月刚待蛮子下客店给他们治伤,偏偏巡检老爷领一班做公的赶到,这位五十二岁的芝麻大官儿,居然会认识李公子。一见面先哈腰请安,回头便喝令封店起蛮子。 燕月一看要糟,急忙拦阻。 顽固的巡检司却非巴结公子不可,当街坐上随带的牛皮合椅,排班追问蛮子口供,蛮子只好实说。巡检一连串骂了几声混帐,卖个关节答应人家私了,一要蛮子上赵家给赵夫人负荆请罪,二要赛捷镖店当家的关门歇业,三还要马蛮子负伤出境。这三个约法人家斗败的没话说服从,战胜的李公子可是全都反对。 他说当镖客的决不可迫他向娘们屈膝,小事情要人家镖店拆伙说不通,马蛮子伤重怎好驱之出境。燕月差不多翻下脸才算杷巡检劝走,这一来不单是安掩镖行大小镖头感激十分,围着看热闹的男女们谁不喝采李公子好度量?这当儿镇远镖行恰好来了人,燕月怕再引起什麽麻烦,赶紧吩咐马蛮子带回镖行医治,他借了蛮子一匹马立刻走了。当天晚上;赛捷镖店老掌柜丁大光,乘黑夜悄悄领三位蛮子镖头跑一趟赵公馆,老头儿很说了一些客气话。燕月陪二姨姨客厅里接见他们.楚云为人本来顶干脆,-问过人小镖店营业情形,笑说新开张的店没作过一点宣传工作,那是难怪叫不响字号。面许人家以后当由镇远镖行广为介绍,还说假使遇著棘手困难,燕月念碧尽可以帮个小忙……她越是大方,人家越觉得难为情,第二天他们发出大批请柬,请城内外大小镖店镖头,和许多名流豪杰,为镇远镖行送匾。匾题四个字“仁义可风”倒也寻常,送匾的排场可称漂亮。 送匾回来大张席筵,高会群英,丁大光要请燕月首座,燕月当然不肯。 江湖上宴会坐次相当严格,经过了一番客套,决定论岁数入席,燕月年纪最轻,结果他坐了未-位。这种场合还有一件事更讨厌,那就是敬酒不许谦辞,燕月酒量不太好,好也受不了群起包围,喝到五七分醉他不能不停住,一个不留心竟触怒了一位英雄。这位英雄叫鲁猛,在北京要算第一流拳击名家,人虽然仪表不俗,坏在妄自尊大性如烈火。事实上他是看不起燕月,有心挑拨是非,当时他要燕月喝酒,燕月直辞不胜酒力,就这样翻了脸,坚持要跟燕月较量高低。燕月不愿意多事正待解释,可不想人家将手中一满杯酒泼在他身上,这是一种严重的侮辱。脾气再好的人也未必受得了,底下便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比武。鲁猛硬功到家,斗个沉酣使出铁沙掌虎虎迫人,燕月只好施展点穴法胜了人家。 一次不服,再来二次三次,鲁猛第三次躺下,这一下子就爬不起来了。 燕月回去把话一讲,楚云且喜且惊,她说鲁猛人并不太坏,就是有点气暴眼高,在京都他的确没遇到敌手,左右一双铁沙掌南北闻名。他的一身真实功夫大概与振刚不相伯仲,他俩是互相敬重,今天能够把他制服,我们公子实在值得恭维……几句话说的燕月蛮不好意思,旁听的楚云姑娘不由动了爱慕之心。 从这一天起她上寿花楼越勤,大概也总是有过什么露骨表示大表哥才会慌了手脚。燕月怕的是二姨丈不在家,弄出笑话见不得人,因此托辞庆贝勒招他伴读,说母亲在宫中已经答应人家,不去似不方便……楚云相信他的话,莲姑娘就没办法挽留,眼睁睁看他走了,这些事恰都在纪宝纪珠哥儿们上妙峰山那几天中发生。纪宝一回来就病倒了,听到这个消息,燕月自然要来看视,他是精通医理的人,一看不得了,性命只在呼吸之间。本来嘛,他顶喜致宝三,认为老兄弟前途不可限量,眼前弄到这一个地步他又如何不心痛?因此他就留在张府,帮助纪珠研究下药。一住十来天,纪宝病渐渐有点起色,除了喜萱以外大家都不免心生懈怠,燕月床前调护依然处处认真。就因为这一些小节,引起了小绿对他注意。 不注意还好,一注意才发现了这位哥哥好处还真多,入是爽直中还带些拘谨,拘谨中却又孕育著妩媚,妩媚之间可是隐见无畏精神。讲话是那样幽默彬雅,风度若光风霁月。 纪珠纪侠和念碧总算长得顶好看了,然而纪珠富贵气氛太重,纪侠则嫌姣好若女子妇人,念碧太过耿介自喜,他们都不及他超脱悠闲,潇洒拔俗……女儿家对异性就怕动了心,动了心她必会委曲求全,绿姑娘天生的傲骨,却也落了这一著。这天上午楚云前来探病,眼见宝三爷已能下床散步,放宽心接上陪老侯爷张勇聊天。谈起燕月惩治马蛮子,折服安捷镖店三位镖师,以及镇远镖行送匾一场热关,和三番门败铁臂膊鲁猛,博得满城练武的一致推崇,誉为大北方近年来第一条好汉……前后经过情形详细一说,老侯爷本来极端好胜,一听立刻拢袖口伸出大拇指叫好儿。纪珠小红,纪侠小晴自然也是分外高兴,大家说燕姨姨一代剑侠,月哥哥独得秘传,可知英雄了得。却怪他一向虚怀若谷,武艺惟畏人知,这未免太过存私见外……公认该罚他请客。小绿独持异议,她说技戒夸张,谦本美德,大家谁也都有两手儿,未见得谁肯顶着能耐向人叫卖,见外存私,似乎不通。再说月哥哥这一次斗胜鲁猛,大不了还不过为他自己立誉扬名,折服马蛮子,处理适当,那可是关系太大……说到这儿,她理直气壮的瞅住纪珠说:“珠哥哥,您想想吧,我们一群人远在妙峰山,真要让马蛮子侮辱了楚姨姨,那是多么可恨可怕的呀!等我们回来再说报复,您不觉得太晚了嘛?教那些混帐奴才碰了我们家太太们一下,摘下人家脑袋抵偿也还是不合算啦,月哥哥独力为大家保持面子,怎么讲还要罚他请客呢?不公道嘛!”老侯爷大笑道:“好姑娘,你讲的简直跟我老头子一鼻子出气,果然那天你楚姨姨真受了什么样侮辱,连我姓张的也要活活气死。燕月有功不应该论罚。”老人家这一和小绿,纪珠就也不敢批驳。 楚云急忙笑道:“就是嘛,我的武艺本来荒疏得很,马蛮子浑身千百斤气力分明难斗,的确,不是燕月在场那是一定不得了。这孩子好处还在小小年纪懂得恩威并用,不单是没为我赵家种仇,而且还替镇远镖行增光,说请客当然是我的事……”小绿道:“我是讲您要不请的话,我们弟兄姐妹凑份儿,公请月哥哥也还有点理由。”老侯爷叫:“你们公请也不是理由,请教我张勇算不算你们的长辈?” 楚云笑道:“老爷子,这还要说麻……” 老侯爷叫:“好,既然我是你们的长辈,燕月也就是为我争光荣,我要请客。”说著站起来下楼去了。 这当儿有几个人都有一个感觉,觉得小绿今天讲话很奇怪。 喜萱侧身坐在床沿上,纪宝伸手拍拍枕头,要她弯下腰听他说话,他说:“绿姐姐有点意思嘛?”喜萱赶紧摆手儿。 老侯爷张勇,他老人冢因为楚云冢务忙,燕黛宫中保驾责任大,她们老姐妹出门作客都不能多逗留。所以亲自下楼,召见他的四个厨子,吩咐他们午时正,火速赶办两台丰盛酒席。其实老侯爷火栗子脾气,做厨师的那有摸不著的道理? 经常厨房总还是早有准备,仓卒奉命,嗟咄筵开,就在大环楼,纪宝病房里排下两张方桌子。楚云、燕黛、张勇连他们家三位老姨太,碧桃、银杏、紫菱,她们六位老人家,窗下列席。晚一辈的纪珠、小红、纪侠、小晴、小绿、燕月、喜萱和纪宝,他们八个年轻的床前入座。 宝三爷虽是不能吃什麽,但他要跟随喜姐姐占坐床沿一位。 眼前这一顿酒说不得燕月要吃亏。 小晴见怪绿姐姐刚才讲话袒护燕月,疑为必有私情作用,存心找她算帐暗里有个安排,坐下喝不了一巡,便去请示张爷爷提倡联盟。 张勇生平最恨人家喝闷酒,只要你肯出花样拚,他老人家无不赞成。 他指定楚云燕黛一组,碧桃银杏一组,他自己带紫菱一组。 这边桌上,小晴派纪珠小红两口子一队,她同纪侠一对,纪宝喜萱一队。纪宝病中不许喝,喜姐姐要照应宝兄弟不让喝。 桌上八个人除了六个人,那不光剩下燕月和小绿?。 小晴偏偏故意问绿姐姐,是不是情愿跟月哥哥合作? 绿姑娘不是糊涂虫,看样子她还有什么不明白? 乾脆装声作哑不去理睬,料到他们人多,而且又经过张爷爷批准,即使反对联盟,无非多费唇舌,倚仗酒力好,下狠心决计孤军搏斗。这一来可苦了燕月,他的量有限,顶怕拚酒,今天这局面不比那天安捷镖店可以比武解决,兄弟姐妹要认真作耍,翻下脸还是不行。明知倒楣那有什麽办法?结果他也只好树起独帜。 他的独帜固然与小绿孤军互不侵犯,楚云燕黛更不至向他挑战。 可是敌人还真多,第一老侯爷和紫菱就放他不过,碧桃银杏攘臂来攻,先头靠著聪明机智还能勉强应付,后来不免慌了手脚,敌众我寡,越慌越糟,猜拳射覆全得认输。小绿一边战况也闹个十万火急,小晴暗约纪珠,两队尽力急拔孤军,说是除非先推倒绿姐姐,底下才有好看文章……小晴郭家虎女,拳酒勇不可当,就是她一个人,小绿就得甘拜下风,何况珠大爷又是酒坛一员猛将。绿姑娘眼见败在顷刻,月哥哥已经醉到十分。 酒这东西就是怪,虽然不喝不醉,可是越醉越喝,喝酒讲量也讲体力。体力好醉了仍能撑持。燕月和绿姑娘都是好体力,醉中尤见勇悍,小晴没拚倒绿姐姐,绿姐姐却斗败了小红、纪侠。这当儿纪宝暗暗向小晴使眼色,伸个指头儿顿在桌上,示意停止进攻。 小晴这佯向纪珠放水,小绿闲下来果然去看燕月火拼银杏,银杏出身青楼,豁拳可称无敌,燕月如何吃得消?小绿看了半天,到底按捺不住,笑起来叫:“月哥哥,孤军转战……你恐怕不行……”燕月扭回头嘻嘻地笑:“你是来勤王的?” 紫菱跟一声:“哟,娘子军勤王……” 银杏摇看左腕并带的四双玉手钏当当作声,倚着头笑:“来,让你们一双!”小晴扬看一双眼睛说:“好,一双,绿姐姐试试看。” 小绿真的醉了,她是全不理会,电手儿说:“月哥哥,你得放明白,人家今天是真找我俩两枝孤军麻烦呢!”碧桃笑道:“怎么说孤军呢,你们合上啦!” 小晴接上一句:“合上啦!” 燕月笑:“来,二妹,我们并肩退敌……” 银杏笑道:“好事,为什么不说并头呀……” 小晴生怕九老姨太讲得太明白,赶紧说:“绿姐姐,我说算了,你上去管保也不行。”小绿轻轻拍一下桌子站起来说:“我不相信,看我的。” 说著她往那边桌上走。 小晴纪侠小红都跟过去看,这边只剩下纪宝和喜萱。 纪宝紧握住喜姐姐一只手,悄声儿苦笑著说:“看哪!又是一对子成功了!”喜萱更低声说:“三,你总是想不开……” 纪宝翻身躺下去,合上眼帘微吟道:“再无古并波能起,只有寒山骨可埋……”喜萱压声儿叫:“怎么啦,你真把我急死啦!” 纪宝笑道:“听吧!听吧!绿姐姐胜了九老姨太三拳啦,这该叫做喜至心灵嘛……姐姐,我宝三心目中敬重的第一翠姐姐,第二你,第三可说就是绿姐姐。你和翠姐姐的事,我宝三一手包办完全无憾,现在轮到绿姐姐我还得管,明天我设法打发大哥二哥回家,这很容易。 他们两对子看我病好了,本来就有回去的意思,我一提他们必走,你好歹要替我留下绿姐姐,月哥哥,必须让他们……” 说到这儿,耳听得小绿吃吃的叫:“月哥哥,你……你就别喝啦!” 纪宝急忙又坐起来看,看小绿抢了两大碗酒喝。 第二碗没喝完,人忽然打个踉跄,燕月站在她背后,顺势儿伸出右臂弯兜住她,她整个人靠在人冢怀抱里兀自不知道,扬著手还要找张爷爷豁两拳。 可是张爷爷已经爬在桌上动弹不得。 张勇要是没醉倒,这顿酒就也没有办法结束!眼见他老人家被搀送出园去了,楚云燕黛这才离席告辞。这时光屋里不见了燕月和小绿踪迹,楚云老实人难免不放心。 小晴急说无妨,她说绿姐姐有一套看冢本领,不管喝多少酒,只要用食指一按舌头,就能够吐个乾净,她一定领走月哥哥传授秘诀啦……银杏也说没关系,家里有的是解酒妙药;已经教人准备,管保没事。 楚云瞧燕黛没讲话,她就也不便多噜嗦,盥洗一番*了半杯苦茶,老姐妹称谢走了。三位老姨太送客下楼,小晴立即邀约大家园里去侦伺燕月小绿行动。 纪珠大爷胸襟磊落光明,他向来不喜欢窥人隐秘,侠二爷酒后非睡不可,小红做姐姐的不肯跟妹妹开玩笑,他们三位全不去。宝三爷请喜姐姐陪晴姐姐一同去,她们俩找遍每一处亭台楼阁上都没有两人消息。晴心荒,便要折返禀知七老姨太派人寻觅,喜萱劝她不要大惊小怪,相信人决丢不了的。结果撑船渡过藕儿塘,绕出菜花榭,来到晾稻村,这才发现人家正在打麦场中比剑。小晴扯喜萱爬在一株大槐树盘根上看,看小绿挺手中带红穗子的宝剑,风狂雨骤猛攻燕月。燕月从容移步摆剑迎磕。 小绿三番突击仍不得手,剑法一变快如打闪。 roc扫描飞天青龙ocr旧雨楼独家转载 第五章 小晴叹息着说:“看吧,绿丫头这一枝剑谁能挡得住……” 喜萱笑道:“她发疯了,使的是大罗剑,恐怕李公子要吃亏。” 小晴道:“怪,你大概也是翠姐姐的高徒?” 喜萱道:“我这不过听她讲解懂得一点皮毛……别忙,瞧李公子使的是什么解数?”小晴看,看了半晌说:“分明八仙剑,分明又不是……” 喜萱道:“好像奇门剑,走的是开休生三门嘛?” 小晴猛地扭回头,睁大眼睛说:“嗯,你太可恶,以后再听讲一声不会,我非揍你一顿……”喜萱叫:“糟,绿姑娘要败啦,生门转伤门,当心一着反臂倒劈丝….:”话声未绝,只见燕月猛回身,小绿宝剑脱手落地。 不服气,惊伏鱼跃,骈右手一双指头疾点燕月右肋。 燕月拔步回旋,脱袍让位,扔下剑推掌迎敌…… 喜萱叫:“不行,他们俩都很醉嘛?我们快过去解围!” 叫着立刻向前跑,边跑边喊:“好了,好了,别傻啦,点穴也可以乱来的嘛……” 小绿一分神,燕月撤身往后跳走。 喜萱赶紧擒住小绿,小晴就也赶到,看绿姐姐右手虎门沁沁冒血,她嗔叫道:“月哥哥,你好狠心……。”燕月忽然弯腰呕吐…… 小绿微喘着说:“不怪他,是我迫出来的,我着急要看他到底有多大能耐嘛!”小晴道:“现在你该知道人家比你高明了?” 小绿得意地睥睨着月哥哥背影儿笑道:“果然名下无虚,值得敬服。” 喜萱道:“他还醉得很?” 小绿道:“就是嘛,教也教不会,教他挖半天,总还是吐不干净。” 小晴换抿嘴道:“旁门左道,酒国醉人,我就不学你的……” 喜萱道:“九老姨太备有醒酒汤,请他回去喝一点啦。” 小绿道:“这地方很清爽,我想还是让他歇歇好。” 小睛笑道:“大概你们还要谈谈心,不打搅啦。” 小绿狠狠瞅她一眼,扭翻身便去拾起地下两枝宝剑,打前头走了。 喜萱回头招呼燕月,燕月笑说头昏,要留在这吹吹风。 喜萱就也不去勉强他,姐妹三个人撑舟渡过藕儿塘,回来大环楼,小绿把身子掷在宝三床上,直嚷今天累够了。 三爷眼觑桌上并排两枝剑,点点头笑道:“你们俩上那儿比剑去啦?” 小绿侧身横卧缩做一团,两手抱着头,闷声儿叫:“宝三,讲话客气点,怎么说我们俩咦!” 纪宝笑道:“你,月哥哥,喝酒一对联盟,下楼一双结伴,照讲话规律称一声你们俩没错呀!” 绿姐姐就怕宝兄弟一张强嘴,赶紧坐起来说:“宝三,我告诉你,月哥哥真了不起,他的奇门剑练得端的到家,我使大罗剑兀自胜不了他,你瞧,我这虎口伤痕……”她将右边手让纪宝看。 纪宝看了大笑道:“干脆认输不好嘛?何苦强调儿说什么胜不了啦,你不是常夸口说点穴……” 小绿飞快摆手说:“不行,这一套人家好像比我强,几个推掌全是解手,使得极得劲,极灵活。” 纪宝笑道:“让你开开限界也好,你实在也太骄傲了,谁都瞧不起,到底还有人够得上……” 小绿道:“别这样说,我不过认为他还可以,等着吧,我得再试试看。”纪宝道:“不必嘛,我保管一切都好。” 小绿不作声,跳下地便往楼外走。 纪宝忽然打个哈哈笑,笑着说:“好,好,这回事我宝三还得管…” 小绿蓦地叉出现在门槛上,沉着睑说:“宝三,你可别找麻烦,我就讨厌你多管闲事………” 说着这才跳走了。 屋里这会只有喜萱在座,她是个沉着的人,一直都在察看绿姑娘神色。 她走了她悄悄对纪宝说:“三,你晓得绿姐姐脾气,她是不喜欢接受人家帮忙的,你没得吃力不讨好。” 纪宝道:“你不懂,她无非慎重,急是急不得,慢慢搞……我决定三月出京,现在才十一月、有的是日子……” 话没讲完,纪珠上来啦。 纪珠进来便叫:“老三,我想出城住两三天,你自己一切小心,凡事要听喜姐姐劝告……” 边说边拿手中刚开的一纸药方递给纪宝。 纪宝接过去看一看楣头批的药案,笑这:“一场病累壤了多少人,大家这样爱惜我,我怎么敢辜负大家。” 纪珠道:“这话讲得还清楚,翠姐姐总是回去江西,算来念碧哥哥也该来京了,你尽可放心。” 纪宝道:“是的,我这几天就不想他们嘛……你索性把红姐姐带走,明儿请二哥晴姐姐也休息去,快两个月了,太难为人……” 纪珠道:“那又不是这么说,留她们无用倒是实话。” 喜萱道:“你走了李少爷可不能走,你们总得留下一位。” 纪珠笑道:“我自己躲懒走了,好意思留他?要留还是你跟他去讲。” 纪宝笑这:“大哥,我还要留绿姐姐……” 纪珠笑道:“我晓得你们在捣鬼,当心,两方面恐怕都不太容易牵合,没到时候切不可乱来,先让他们俩自己去搞,等到成熟自然一拍即合。天快黑了我这就走……喜姐姐偏劳你啦……” 话讲完匆匆去了。 第二天上午,纪侠小晴也走了。 燕月他是昨天比完剑后就回去飞翠阁睡觉,晚饭也没用,一直睡到今天早上,起来就出门应酬,下半天才来看纪宝。纪宝告讼他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双双走了,燕月忽然纵-声大笑。 纪宝不解人家为什么好笑,一叠声追紧问,燕月就是不便讲明白。 哥儿俩正闹别扭,喜萱跟小绿手牵手上楼,纪宝还在逼燕哥哥讲,燕月急忙使眼色。宝三心里好像有点觉悟,嘴里轻轻骂声“缺德”也就不响了。 喜萱叫:“三爷,我虽然把你绿姐姐留下帮忙,可是下药方面总得有人主持呀,好意思天天麻烦王馥斋……”-纪宝道:“大哥留下药方,您愁什么呢。” 喜萱道:“不能老用呀,还不是天天要改方要增减。” 说着她把眼看定燕月。 燕月道:“那是一定的……” 他要了纪珠开的药方看,看着笑道:“大爷实在高明,‘病每加于小愈’,这真是金石良言,宝兄弟必须记着。”喜萱道:“李爷,我说,您是不是可以暂时不走呢?” 燕月笑道:“大爷既是不耐烦,我自然只好效劳。” 喜萱弯腰笑道:“谢谢您啦,爷。” 小绿道:“你们都是瞎闹客气,应该干啥就得干,无所谓效劳,更无所谓谢谢。”喜萱笑道:“谁能跟你一样痛快呢,我一留你就答应了!” 小绿笑道:“痛快靠不住,我刚听说月哥哥弹得一手好琵琶,我在找机会要学哩!”纪宝一听立刻叫起来:“问九老姨太借琵琶来啦!” 小绿翻身跑了。 小绿很快的就把琵琶取来了。 燕月拿在手中颠倒欣赏了一会,笑道:“器美如此,人当不俗。” 笑声未绝,扶梯上一阵响,老侯爷嘶哑的声音在叫:“好呀,今儿我又得快活半天,好久没听到好音乐啦。” 第一位闯进楼的是紫菱,她怀里捧着一枝笙。 第二个是银杏,她持着弦子。后面碧桃,她抱着一张很好看的月琴。 最末是张勇,他身上穿一件小毛皮衣,倒卷起两边袖口,掀出雪白的衬衫,右手抓住一付檀板。 燕月心里想:糟糕,他们一家子原来都会,这麻烦大啦… 边想,边起来迎接。 紫菱笑道:“李公子,我们带来四种乐器,你爱什么就拿什么,不要客气。”燕月笑道:“我就怕笙嘛……” 碧桃笑道:“我的月琴儿可不让人,这东西品不高,可也不吃力。” 银杏睥睨着说:“哥儿,我真不能相信你比我高明,赵夫人偏把你捧到人间天上,说什么他们家大小姐听你吹笛子竟会掉眼泪…” 小绿站在旁边一听这样说,她立刻转了一下眼珠。 纪宝赶紧叫:“娘,请大家坐下吧,不试老讲话啦……” 老侯爷道:“娘们就是讨厌嘛,百灵鸟,画眉儿,总是叫……叫……来啦,先来个大合奏,霓裳羽衣....” 燕月不作声,站着看银杏和紫菱调声拨弦,她们倒是很快就和好了。 银杏抬头使劲盯他一眼,他这才就纪宝床沿上一座,抱上琵琶转一下轴跟上三弦。弹了一个过门儿,老侯爷摇着板笑:“好像不错嘛?蛮和谐的……” 银杏三弦子急速转入正调。霓裳曲是一枝很热闹的谱,宜于合奏。 先头只听见三弦子嘈嘈的响,渐渐的琵琶声音盖过了一切,如龙吟凤鸣,如莺语如鸾鸣,一霎时和风拂尽,瑞霭穿窗。 这时光老侯爷是入了迷了,板不拍啦,搭上一双臂膊,挺在靠背椅上动也不动。喜萱更可笑,她那般沉着的人,也会扶着桌沿,不住的扭着腰踏步进退,颠见得她是巴不得翩翩起舞。纪宝盘上腿儿垂下眼睛毛静聆静听,那样子分明是个入定孤僧。 小绿守定月哥哥身旁,目不转睛的看他拢捻挑拨,一只手上下跳跃。 美妙的音乐能使百兽率舞,更无论人。.燕月的琵琶弹得出神入化,一曲既终,银杏第一个佩服得五体投地。她叹口气说:“不得了,哥儿,真有你的……我承认不如……” 张勇叫:“好,是好,我就没听见过这样好的琵琶,王昭君那儿赶得上你……”听说王昭君,燕月,纪宝都笑了,他们还都不晓得银杏绰号王昭君。银杏似乎很失意,失意的原因是技不如人。 紫菱可是很得意,得意是有人技胜银杏。 他们老搭挡老不相能,娘儿们无非猜嫉作用。 这会儿紫菱笑吟吟地说:“李公子,咱们再来个平沙落雁好不好?” 燕月没作声,银杏抿抿嘴把手中三弦子递给紫菱。 紫菱道:“给他三弦子我要琵琶……” 她拿笙交与喜萱。 银杏说:“我的琵琶你就别用。” 紫菱笑这:“怪,那末你刚才为什么又用我的弦呢!” 燕月暗叫一声“糟”,急忙说:“十一老姨太,有笛子嘛?我使笛子您吹笙,来个梅花三弄不好嘛!”-喜萱赶紧说:“我拿笛子去!” 她把笙送还紫菱下楼去了。 笛子拿来燕月接过去便笑:“真美,这是杭竹。” 紫菱点头笑道:“对呀,这笛子就是能配笙嘛……” 燕月横起笛试一下口风,说:“您老人家请,我跟着啦。” 紫菱从容起立,吮口就笙,笛子却先响了,音调压得很低,而且一直在接引紫菱上腔。笙这东西极伤气,紫菱体弱多病,难免气力欠佳,银杏不断的冷笑,可是这一曲依然奏得圆满。 老侯爷十分快乐,他蓦地回头瞅着碧桃说:“老七,你大清闲了,哼两句怎么样?”碧桃笑这:“哟,我怎么行呀!” 紫菱仍是很得意,接着说:“你还成?别害羞啦!” 碧桃笑道:“是嘛,我就怕你见笑……” 紫菱已把靠在银杏椅边的三弦子送到燕月手中。 碧桃扯手帕掩着嘴咳一声,笑说:“我来孔雀东南飞,会的是原词……”燕月笑道:“让我试试看。” 他拨动弦弹个小开门。 碧桃这就背过脸儿去唱起来啦,越唱越低,越低越悲,只听得她诉到:“昨为楼上女,帘下调鹦鹉,今为罗下人,红泪沾罗巾,楼上与楼下,相去无十丈,如何咫尺间,如隔万重山……”三弦弹得不忍卒听,唱的人也就哽住了咽喉。 银杏、紫菱都噙上眼泪怔住了。 三弦子忽然高亢,响若鸣钲,翻作金戈铁马,呼吸间海立山崩,万骑奔腾。银杏抢了桌上琵琶,飞速促弦追和,这一合奏与刚才大不相同,但见弦如急雨,指若跳珠-老侯爷箕踞座上不禁须发翕张,神情如醉,他恍惚横枪立马、身在沙场,犹是当年虎将呢。 纪宝睁开大眼睛,喜萱叉手屹立,小绿握紧了一双拳头,碧桃紫菱只觉得风雨满楼,天摇地动,她们胆气不足居然骇得颤抖不已。 好不容易一声弦如裂帛,万象顿时俱寂,大家如梦初醒,却都不冤倒抽一口凉气。 □□□□□□不晓得谁在暗中怂恿张勇,这天他老人家忽然向燕月谈到住的问题,问他是不是很喜欢飞翠阁? 说是燕黛不久就可以离开宫廷,母子两个人租赁什么样房子都不合适,算来不如暂住他家。 燕月最近接得他父亲李志烈平安家信,要他在京都入场科举。 飞翠阁四围种有百十来株大松树,风来月上,万顷龙涛,他实在舍不得迁居。同时那地方顶清静宜于读书,父命不可违,入场也应该作一番准备,因此他答应了老侯爷。 碧桃、银杏、紫菱,三位老姨太跟喜萱,纪宝通同一气,他们背地都在促成燕月和小绿姻缘。 谁也知道小绿脾气倔强,谁也都不敢说笑肆虐。 小绿她倒好像没事人儿,每天必找月哥哥一趟两趟,找他的目的是学习琵琶。燕月待绿妹妹相当敬重,敬重她文才武艺两不等闲。 燕月不会填词,小绿却对此道独精,绘画的天才也强胜燕月一筹,他们俩互相研究,情感自然容易融洽。 燕月跟女儿家无缘,跟绿妹妹未见得无缘。 小绿看男孩子老是不顺眼,看月哥哥一点也不觉得不顺眼,照理论上说他们俩自然很有成功可能。 今天燕月一整天不在家,小绿显然有点不自在,黄昏里她在园里散步,望见人家回来,她可不像一般女孩子惯会矫张作姿。 倒是欢欢喜喜的迎住他笑问:“一清早出门这时候才回来呀,那儿去呀?”燕月笑道:“上午到庆王府鬼混半日,下午在大姨姨家里谈了一会。” 小绿嗯了一声又问:“楚姨姨好,莲姐姐好?” “她们都好也都很忙。”“莲姐姐忙什么呢?” “还不是忙着帮大姨姨管家,写信,记帐,还是作活。” 小绿笑道:“她真好什縻都会,比我强得多啦!” 燕片笑道:“她会的你都会,也许还比她精明,你会的她不会,而且全不会。”“你在撒谎。” “不骗你,她的武艺实在太差,文的方面仅仅能写会算……”“你就不要讲,女子无才便是德,你晓得不晓得?” 燕月笑道:“那是哄人的话,想不到你也相信。” 小绿道:“别的先别说,她模样见长得好,性情水一般温柔,棉一般和霭,这都是我所不及的呀!” 燕月笑道:“我们家姐妹们,你说那一个长得丑?温柔、和蔼倒是实话,不过我以为,男的或女的真应该有点壤脾气才好,否则那就是没有骨头……” 小绿蓦地睁大眼睛说:“你怎么可以信口侮辱莲姐姐……” 燕月笑道:“那里,那里…”他赶紧溜上飞翠阁去了。 听了燕月几句话,小绿很欢喜,她认为他跟楚莲并无好感,有好感情也还会讽刺她没有骨头?没有骨头……该是一句多难听的话,她想着不禁好笑! 为防得意浮映脸上,她不敢进去飞翠阁,拐个弯一竟出国找三位老姨太聊天去了。从这一天起她跟燕月似乎更亲近点,琵琶不久学会,燕月填词也很成功,日子过得飞快,转瞬便闹过年。 正月里良辰美景好像更快些一晃即过,二月开头,喜萱动手为纪宝准备出门行装,深夜挑灯拈针引线,一针一线缝缀着点点泪珠。 唯有她读过头花姑娘给宝兄弟的信,唯有她知道翠姐姐匿居李侍郎家中。宝兄弟情怀郁结不瞒她,翠姐姐全盘计划不瞒她。 她们姐妹俩常常通讯,每一次刑部大人杨吉庭来探病,必带来翠姐姐一角手书,又必带走喜妹妹的一个字条,收来书,转字条却是张勇老侯爷。 别看他火栗般大脾气,办起事竟是那么样谨慎严密,就是他的三位老姨太跟前也还是守口如瓶。 过年后翠姐姐再没来信,原来她大年底赶出潼关。 喜萱明里舍不得别离宝兄弟,暗里又惦挂着翠姐姐跋途长涉,真个是柔肠寸断,但是宝三爷要在眼前,可又不得不强为欢笑。 她给三爷指定了三月十三这天吉利日子动身出京,这消息让四阿哥听到了,他订初八这天正午请三爷便饭,初九燕黛假座庆王府饯行,初十楚云设宴送别,十一杨吉庭夫妻折柬招饮。三爷回书恳辞,就是这一天他微微有点难过,躲在花园里静坐半日。下午多太监由宫里出来,带来皇上许多赏赐,并当时三爷救骂御书房遗留瓦上的一枝宝剑。 十二日晚上,老侯爷置酒大环楼,请的是傅家一家人,弟兄姐妹离绪盈腔,借酒消愁,-到三更天,大家都醉了。 没有喝的是孙小姐喜萱跟七老姨太碧桃,她们娘儿俩是喝不下去。 没有醉的是小绿燕月一对,他们早上就作过一番计议另有安排。 宝三爷倒是喝了一些酒,不过他还能矜持着愉快神情。 银烛三拔,鸡鸣四起,这时候大环楼上只剩下喜姐姐和宝兄弟,凄凉相对,忍不住泪下如绳…… 纪宝蓦地下跪,抱着喜姐姐两只膝盖说:“姐姐你别哭吧……” 喜萱道:“你……你也不要哭,天快亮了、我们该多讲两句话……宝,我,…我们那年……那一天……再能相见呀!” 她忍不住弯下腰紧紧的揽住宝兄弟哭出声音来。 纪宝滴着眼泪叫:“姐姐,姐姐,我立刻就要走,你听我讲……” 喜萱抬起头呜咽着说:“不……宝,等太阳出来再……走……” 纪宝道:“我受不了,我怕人送,趁一家人都还没醒……” 说着抹一下眼泪站起来。 可是那眼泪呀,那眼泪还是断线珍珠似的一颗颗落个不停。 他一摔手咬着牙齿叫:“我……我纪宝怎么变得这样爱哭啦……” 喜萱赶紧擒住他说:“三,瞧,我不哭了,你讲。” 纪宝闭上限睛,抖着嘴巴说:“第一…我走了以后,你得早一天跟大哥回去江西,家里妈在倚闾盼望你们……见着翠姐姐给我请安,说一切我遵照她的话……一定会好好的洗心皈依…… 第二……在你没有出京以前,务必想办法见颂花姐姐一面,告诉她,待我二十五年而后嫁。 这是一句大笑话,我愿意有日回来看见她落叶成荫子满枝…… 姐姐,别了……别了……我这就走,行李不能带太多,张爷爷的四名家将也不要他们跟去,出家访道还要人追随服侍,我相信海容老人也不会要我…” 说到这儿他忽然大笑。 笑着便去换了一身布棉袍,舞着两只袖子说:“我穿着这身衣服,永远惦念着你。”喜萱心里一阵惨,急忙垂下了头。 纪宝已经扛起铺盖下楼,边走边叫:‘姐姐,你也不要送我……’喜萱那里肯不送?她不是走是滚,滚到楼下,纪宝只得留步等她。 姐弟互相搀扶着走到园门口,回廊上并排儿站着小绿和燕月。 不容宝兄弟开口,绿姐姐扑过来,压紧声儿说:“我们算定你不能等到天明……”纪宝笑道:“好……好……姐姐,哥哥,你们俩好……” 小绿道:“你不要疯疯癫癫的…我们得送你一程。” 纪宝又叹口气说:“也好,免得我不放心喜姐姐一个人回来。” 燕月不作声,上前接去老兄弟肩上铺盖,老兄弟领他们穿过甬路,前往马房去牵马,开开角门儿绕到大门外。 至此,宝三爷向着两扇大门,推金山倒玉柱跪倒地下大拜四拜,起来又作了一个长揖,这才扳鞍上了青花聪。 四匹马十六个马蹄得得徐行,一路上没有谁能讲话,来到城门下恰好开城。三爷立马围子里,拱手请哥哥姐姐回步,刚说一句送人千里终须别……喜萱第一个磕马驰出外城去了。 他们一行人走的是彰仪门,纪宝担心张勇老侯爷,和留在张府的几位哥哥姐姐追来送行,所以一出城立即纵马疾驰,眨眼来到芦沟桥。 今年春来得早,桥畔几株柳树已经飘拂着千百新条嫩叶,春风不劲,水流呜咽,抬头望耿耿星河天欲曙,低头看冷落郊原车马稀。 纪宝到此踌躇下马,拱拱手拦住喜姐姐马头,噙着一泡泪水说:“远了,远了,姐姐您请回去吧……” 喜萱忽然滚下鞍桥,双膝点地抖着牙齿叫:“兄弟,但愿你此去平安…”纪宝大哭拜倒下去。 燕月立马长啸,跟着亢声高吟:“风萧萧兮水潺潺,壮士策马兮渡关山,渡关山兮何所难,千里万里去复还……” 吟罢伸手鞍旁取下一只皮酒壶一跃下地。 小绿那边恰好扶起喜萱纪宝。 燕月笑道:“兄弟,聚固可喜,散无足悲,人生何地不相逢,带走我这酒壶,好好的上马赶路吧。” 小绿道:“喜姐姐别哭呀,哭得人多难受……有什么可悲呢?过几年宝兄弟道成归来…兄弟,十年,至多十年……” 她眼觑着纪宝说,说到十年又觉得这是个长久的时间,她的眼泪就也滴下了。纪宝伸双手接去皮酒壶说:“哥哥……姐姐再见啦……” 扭翻身上马过桥,刚刚马落桥下,背后一阵马蹄声急。 回头看来的是喜萱,急忙叫:“姐姐,你何苦……” roc扫描imbruteocr旧雨楼独家连载喜萱马急闯过去兜回来,她咬下左边手一根长指甲,递给纪宝,哭道:“兄弟,你留着做个纪念吧!” 她把指头上点点滴滴的血抹在胸前,又说:“兄弟,看,这件衣服上有你的眼泪,我的血……我将永远惦挂着你。” 纪宝一听,那眼泪就真是没有办法停止,他怔怔地讲不出话。 喜萱又说:“兄弟,出潼关,你得留心打听,有个人在前途给你送行……” 纪宝悲声问:“谁?……” 喜萱道:“你的翠姐姐……你要不出潼关……她永不回来……” 纪宝大叫一声:“翠姐姐呀……你……” 他拿掌中径寸长的指甲藏到怀里,叩手说:“姐姐,我走啦!” 眼见燕月小绿并马上桥,这又高声喊:“月哥哥,绿姐姐,请你们给我关照着喜姐姐……谢谢……谢谢啦……” 他纵马走了,走了又回头,回头再走,再走再回头,直到望不见了人影儿,这才马上加鞭,一口气飞奔六七十里路,兀自不肯停歇。 坐下马青花骢原是一匹极好的牲口,两头见日管走五百里。 三爷这一天差点儿就赶了四百里,不是顾忌马走坏了,他还想披星戴月乘夜兼程。 掌灯时他落下客店,吩咐店家拿黄豆泡酒喂马。 口口口口口口 这儿还算石家庄境界,但地方稍见偏僻。 宝三爷他下的虽然不是黑店,可是店家相当的凶横,住店的人们也非常混杂。 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子单身出门,坐下马又是那么神骏,被卷儿里头还明目张胆插着两枝宝剑。 江湖上就是那么讨厌,服软不服硬,你要是亮着兵器走路,这就是告诉人你是什么不含糊,碰着不服气的,那是很容易引起麻烦。 三爷打扮不俗,灰布薄棉袍,底下青布抓地虎,生得十分膀宽腰细,胸膛还挺得很高,讲话大刺刺的微带着骄傲,看模样儿分明是练过的人。 然而究竟是个小孩,谁还能怕他呢? 他吩咐店家拿黄豆泡酒喂马。 店家叫刘留,他俏皮地问:“小哥,你说使什么酒啦?” “那你还能不知道?要黄酒。” “黄酒没有嘛。” “你不会买去。” “你还是自己跑腿,我是买不到……” 刘留笑起来。 “你有什么好笑?用烧酒可以,烧酒总不至没有吧……” “你好像很阔……” “这与你有关系嘛?” 刘留猛的过去拉开门,蓦然地卷进来一阵风。 纪宝是刚在洗脸,盆水上立刻铺上一重灰沙,他很生气,可是还不想发作。 刘留叫:“这你得给钱。” 他指着门外溜马的小孩。 纪宝冷笑道:“你这店很特别,溜马还归客人的……” 刘留掩上门说:“马好得出奇嘛,最好还是由你自己看管,要不得出十两银子……” 说着又是一声大笑。 纪宝不由光了火,沉下睑说:“你是存心捣鬼,放明白,马要弄丢了,你可得当心。” 刘留叫:“咦,人小脾气倒很大,快说从那儿来的?那儿去……” 柜台边有三个人趴在桌上喝酒,混和着叫:“那儿来的?那儿去?” 刘留叫:“不讲清楚把他的马行李全留下来。” 纪宝道:“你这总是黑店,你这班人也总是贼。可是要留我的东西并不太简单,我还不妨告诉你,我的青马是一匹千里马。 我那小包袱里就放着价值万两的金珠宝贝,说同行也没有一个伙伴,去的地方还很远,新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马还是要替我喂好,落了一根毛,你们都得认帐。” 讲完话,他往房间里走。 刘留一跳跳到他面前给拦住,那边有一个人却去顶上店门。 三爷一看倒是笑了,笑着问:“你们想怎么样?” 刘留叫:“想揭你的皮,你随便损人嘛,怎么说店是黑店人是贼,你这小鬼……” 三爷伸手给他一个耳光,打得不太重。 然而人家受不了,飞出一拳直捣三爷心窝,三爷翻腕扣住人家脉门,微使一分劲,这位刘掌柜人就蹲下去了。 口口口口口口 乡村里客店多半都兼带卖酒,今天天气还很冷,喝酒的人总有七八个,他们跟刘留全是熟人。 刘留这边一声喊叫,那边三个人一桌喝酒的就都站了起来,有一个抓起酒碗便向三爷抛去。 三爷伸左手接碗,酒却泼了一身。 他身上这件薄棉袍是喜萱亲手缝制的,一看前襟一片湿污,不禁怒火上升,一脚踢开刘留。 人跟着踪到那边桌上逮住人,右掌拍在人家脖子上,这个抛碗的脖子歪了喊也喊不出来了。 两边两个人同时拳脚并至,三爷每人给他一下重的,这个扭错了肩胛骨,那个卸脱了一条臂膊。 一阵惨叫,吓得柜台上五个壮汉全镇住啦。 三爷说:“你们决不是好人,我去看看马,要丢了,你们就不能活……” 他去打开门出去。 他这一出去,外面却进来一条硕长汉子,黯淡的瓦油灯下看,这汉子约莫三十来岁,穿着蓝绸子长袍黑马褂,头上青缎小帽。 这人前十来天刚来这地方,他是来给当地一位长辈英雄石广琪拜寿,店里人全认得他。 他进来负上一双手,摇摇头说:“刘掌柜,你又生事,石老英雄就是气你不学好,专会戏弄过往孤客,你这店早晚得关门…… 今天这位小爷,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他是京都神力王府来的,神力傅侯就是他的尊大人,你们看他小,他的一身能耐就是走遍天下无敌手。 他回来你们得哀求他宽容饶恕,不然的话,过了时辰脱臼的骨节合不上,你们便是一辈子残废……” 话说到这儿,纪宝回来了。 他就在门口站一下,立刻扑到那汉子跟前跪下一条腿请安,嘴里叫:“蓝大爷,您老人家怎么也到这儿啦……” 那汉子赶紧搀他起立,笑道:“三爷,我们再细谈,现在先请你救救他们吧。” 纪宝回头看看还蹲在地下的刘留说:“可恶嘛,他们算计我的马……” 汉子笑道:“他是跟你开玩笑,并非真的恶人,这儿有一位前辈老英雄叫石广琪.老人家耳闻目睹的地方绝不能有黑店。” 刘留哀号道:“小爷,我是有眼不识泰山,饶了我吧,我这一条臂膊全麻木得没感觉啦……” 纪宝笑笑,过去牵起他托在地下一条臂膊一抖,他整个人就跟着起来了。 宝三爷再把爬在一旁三个受伤的人,每个给他捏合上骨节,他们就又一阵惨叫。 姓蓝的汉子叫:“那一位给三爷去喂马,要好的豆,好的酒。” 柜台里出来三个人去了。 汉子反手掩上门说:“刘留,罚你请客,宰两只鸡,来四斤陈酒……” 刘留叫:“该,该,爷算赏脸,我这就准备去。” 这条汉子流落京都时改名叫傅恩,现在到这儿仍叫蓝立孝。 他跟纪宝两头施恩,纪宝当时在西山忠孝斋救过他,后来他在禁宫御书房也救了纪宝,他们俩交情可说很深。 虽然彼此少来往,可是互相感激。 纪宝今天在这地方见到他,自是分外快乐,等不及刘留把鸡送来,他们俩已经爬在桌上喝起酒来啦。 蓝立孝说还没找到什么适合的工作,眼前决计暂住石广琪家里等机会。 他的话顶简单,两三句就结束了。 纪宝诉说的可是长,先说出家访道的动机,再说崔小翠因为这回事跟他闹别扭,话题转入一场大病,吓坏了多少人,累坏了多少人…… 他说:“我要不是顾恤大家太过爱惜我,我本身实在不大愿意出家,人生寿夭又有多大关系,出了家是不是真能延龄还是问题。” 蓝立孝静静的听他讲完话,想了想说:“三爷,人有的为他人而死,有的为他人而生,这总归一句话感情。 据你说崔小翠姑娘她与你恩同骨肉,智慧如海才艺无双,那末她所指示的自然有道理,何况堂上言命谆谆,手足关怀甚切。 无论如何你总得上一趟阿尔泰山,不过这么远的路程,让你一个人长途跋涉,这似乎有点大意。 出门要靠阅历,光说武艺那是搅不通的,如你今天这样暴躁,动手就伤人绝对要不得。你的眼光又不够,真要是落了黑店,恐怕不得了,明枪可躲,暗箭难防,这一路西行,使迷药的,放蛊毒的,那一类坏人都有,着了道儿你就毁了。 出门人第一讲究和气,你还是一个小孩子更应该谦恭……好,老弟,我反正是个闲人,送你去啦。” 纪宝笑道:“那我怎么敢当。” 恰好刘留亲自端出来两盘白煮鸡,听见他们爷儿的话,接着笑道:“我说,小爷您就不要客气啦,有您蓝爷护送方保万无一失,凭您一个人真怕不行呢!” 纪宝站起来拱拱手说:“刘爷,对不起,我刚才是不晓得……” 刘爷急忙摆手说:“别说,别说,我承认存心戏耍您,您总要宽恕我不知不罪。” 蓝立孝大笑道:“走远路只要你懂得江湖门槛,倒还是顶有趣,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交上一两个好朋友。 老弟,请记着,诚字天下去得,你有这一付好品貌,又是一身惊人能耐,谁还能不喜欢你? 千万别骄傲,别炫露,像这样亮着兵器出门,你就是不识礼貌,就是瞧不起当地人物。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今天我要不在这儿,石老前辈听到你使错骨法伤人,间就有一场大麻烦。” 几句话说得宝三爷满脸通红,他后悔了。 第二天一早,蓝立孝领纪宝进谒石广琪,三爷奉献十颗大珠作拜见礼。 石老英雄十分喜欢,他给的赏赐就更丰富。 三爷一概谢绝,他独向老人家求借一匹好马给蓝大爷,回来店里又给刘留留下两百两银子,爷儿俩这才上马登程。 三爷惦念着翠姐姐前途等候,一味兼程赶站,有蓝立孝陪伴着他,自然一路平安。 出了潼关他就留心打听。 这天下午来到宝鸡,经过一个巷口,里面走出一条汉子,约莫四十来岁,追在三爷马后叫:“下来啦,你还往那儿跑?” 三爷赶紧勒马回头,看这样子像煞他父亲小雕,三爷怔住了。 蓝立孝火速下马,过去抱拳拱手问道,“您老贵姓,有什么话吩咐嘛?” 汉子打个问讯笑道:“兄弟姓傅,他是我的侄子。” 他伸手指住纪宝。 纪宝一跃下地,赶向前请个安说:“大爷,您……” 汉子答道:“我老二,你爸爸老三。” 纪宝又惊又喜,急忙又请安,叫声:“二伯伯……” 汉子问:“这一位?” 纪宝道:“蓝大爷,他老人家送我出关的。” 汉子笑道:“好,好,她算出你有人送嘛。” 纪宝抢着问:“她是谁?” 汉子笑道:“不要问,把两匹马牵来啦。” 边说,边又向蓝立孝作揖,让他一同走入巷里。 纪宝追在后面走,走到一家墙屋大门前,望见里面院子里站着一个少妇打扮的女人,那还不是翠姐姐…… 三爷马也不要了,奔进去拜倒地下。 小翠搀住他悄声儿说:“三,留心礼貌,好几位长辈都在这儿,海容老神仙,你爷爷,三位太太,宝,胡,白,刚在外面等你的是你二伯父。这房子是胡氏太太的,她住在这儿好些年了,你四叔父是她生的可不在家……” 纪宝不安的问:“我爷爷到底有几位太太,我应该怎么称呼?” roc扫描theone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六章 小翠更低声点说:“那眇一目的闺讳宝玉,你可称她大老太。小个子二老太胡抱玉。那长条身材的三老太白玉羽,也就是教育你父亲成人的人。 你大伯父二伯父孪生子是她所出,他们自幼儿由大老太抚养长大……现在快拴上马上去啦,你就只管磕头总错不了。” 纪宝系好马时,他二伯伯已经陪着蓝立孝走入上房好一会了。 他跟在翠姐姐身后,一进去眼不敢抬,直挺挺的跪下碰头。 谁也都没讲话,白玉羽笑道:“大爷,他是我的师弟你晓得不晓得!” 纪宝大惊,立刻又向着蓝立孝下拜。 立孝这一下可不还礼,他只是笑道:“不怪他,我没告诉他嘛……” 白玉羽一把把纪宝拉到怀里,摸摸他的头笑道:“听说你很能干,大罗剑都会了嘛?” 纪宝道:“孙儿就学会了一点皮毛。” 胡抱玉道:“练过暗器嘛?” 纪宝道:“小时候跟妈妈身边练过使铁翎箭,也没练好。” 抱玉笑道:“你妈妈也会这东西,一手能发几枝呀?” 纪宝道:“能发三枝到五枝。” 抱玉叫:“哟,了不起,你爷爷也只会发三枝嘛……” 玉羽道:“我不是告诉过你,她是法明和尚的徒弟,一身能耐比我们强得多。” 宝玉讲话啦,她讲:“别问小孩子这些话。纪宝,过来让我看看,是否真的与道有缘啊!” 玉羽笑着一推纪宝说:“快见过,她就是个地行仙。” 纪宝向前请个安,站起来抬头瞧这位大老太,盘起腿儿危坐短榻上,椎髻布衣,人淡如菊。 虽说眇一目,可是依然顶好看,决不像五六十岁人,雪白的肌肤,玉一般光润,满面慈祥,一团和气,瞧着不禁肃然起敬。 宝玉看看他的眼神,又牵起他两只手端详一下,问道:“你最近害过一场大病?” 纪宝道:“是,孙儿病了两个多月。” 宝玉点点头说:“念过什么书?” 纪宝道:“经书算念完了。” 宝玉道:“最近还看过什么没有?” 纪宝忽然灵机一动,轻轻的说:“最近在病中读过一部妙法莲华经。” 宝玉笑道:“很好,都懂嘛?” 纪宝道:“慢慢的读还懂得一点。” 宝玉道:“凡事都由慢慢里来。” 说着她瞅定坐在窗儿下的海容老人说:“道爷,我看还不错,颇有几分根基。” 海容掀髯笑道:“好,不好,还好。” 纪宝心里想:这讲的是什么话? 宝玉道:“道爷功德无量。” 她就榻上打个稽首。 海容道:“他的确比纪珠,阿喜要好,可惜时候还没到,所以不好,还好的是三十年后终是我的徒弟……” 说到这儿,他点手招呼站在一旁的小翠说:“我不能教你失望,准明天一早带他回山,不过他还有二十年福禄未了,不了还是不行。 过此十年我们大家还有一次劫运当头,那就是他下山的时候,到头来还靠你慈航引渡,山中伫候莲台。 你不用感激我,我倒是应该向你道劳。领他歇歇去啦,他大约还有很多话要告诉你,明天你也该回去了。我想,顺便请蓝居士送你一程。” 蓝立孝赶紧起立,拱手说:“晚辈理应效劳。” 玉羽笑道:“师弟,我们一道走,到京都住几天,然后入川拜谒师父……” 宝玉道:“三姐去一趟顶好了,替我给老师太磕头,劝劝她老人家息事宁人……” 玉羽苦笑道:“我总尽心尽力,怕的是劫运难逃。” 她怏怏地把蓝立孝和纪宝都给领走了。 夜来纪宝对翠姐姐亲亲热热的说了一会话,大家好像都不大理睬他。 他的爷爷一直一声不响,海容老人和大太太宝玉也不再找他,二太太胡抱玉招呼大家用过晚斋便去念经。 三太太白玉羽灯光下跟蓝立孝谈得秘密,二伯父小鹭斋后出门一去不还,家里是一片清寂。 纪宝觉得这几位长辈都非常特别,小翠警告他不要大惊小怪,刚到二更天她便打发他去睡觉。 第二天一清早,小翠盥洗后出来,才晓得天还没亮,宝兄弟就跟他爷爷和海容老人动身上路了。 绕出东跨院,蓝立孝正在院子里备马,望着她笑道:“崔姑娘,咱们这就走……” 小翠立刻回头,三老太白玉羽却在屋里替她拾夺行李。 小翠刚叫一声:“三老太……” 玉羽摆手说;“别客气,快去见大老太二老太告辞,我等着你啦。” 小翠这便上宝玉这边来。 宝玉还是在那一张短榻上打坐,看见她很欢喜,教她近前,点头笑笑说:“姑娘,你有极好的福禄,十年后,我们还要使你挽回劫运,眼前你不要问,到时候自然明白。 我这儿给你稍回一个小包袱,里面是两部书,一封信,书要好好的用功,信等到家才许看。普贤菩萨有个说偈,你听看……” 小翠急忙跪下。 宝玉缓声儿吟道:“今日已过,命亦随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众等,当勤精进,如救头燃,慎勿放逸!” 声如呜琴,小翠悚然汗下,再拜起立。看宝玉闭了眼睛,不敢再去打扰,悄悄拿起榻畔小包袱便来找二太太胡抱玉。 抱玉关在屋里,隔着窗户说:“翠,我不送你啦,十载光阴很快嘛,我们峨嵋山见。” 小翠听着又发一阵怔,外面玉羽在喊她,她这才赶出去。 蓝立孝立马大门口笑问:“姑娘,会骑马吗?” 玉羽道:“怎么不会呢,这马是驮她来的呀!” 边说,边搀姑娘就院子里上了马,笑道:“我们赶六十里路打尖,不累嘛?” 她也不等人家答覆,一跺脚飞登马背,打前头跑了。 他们来到太原,路上恰好碰着念碧,他是先回去京都查询过杨吉庭又赶来的,夫妻相见各自放心。 念碧听说海容老人已带宝兄弟上阿尔泰山,不禁笑逐颜开引手加额。 白玉羽和蓝立孝他们师姐弟另有要紧的事待办,念碧既然赶到,护送小翠就算有了交代,他们认为没有入京的必要,当日便告别分途而去。 小翠念碧反正也没事,夫妻俩慢腾腾的走一程歇一程,到处寻幽览胜,好在这一路还没有太多可以流连的地方,四月下旬他们也就抵京啦。 口口口口口口 小绿、燕月、喜萱他们在芦沟桥送别了纪宝,回家去喜萱就躺下了。 本来嘛她也太累了,纪宝病了两个多月,她就是没吃好也没睡好,后来又忙着为纪宝赶制行装。 三爷的怪脾气,不穿外面缝做的衣服,喜姐姐只好亲自动手。 春寒料峭,深夜挑灯,那是很容易感冒,又何况别绪萦怀,离肠欲断,她的病也总是理无可免,势必所然。 她这一躺下,纪珠又是一场大忙。 中国人论医,“医者德也”,这句话说明了根本没有多大把握,所以做医生的都希望找个助手商量下药。 纪珠大爷虽说医术高明,却也不能没有这种希望,因此就又把燕月给黏上了。 喜萱指定要小绿服侍她,小绿自是千肯万肯。 她忙,牵扯得燕月也忙,病人有什么事都要问,问这个问那个,时时问,刻刻间,不问珠哥哥偏问月哥哥。 月哥哥觉得麻烦吗?不,他跟她越来越合拍,一天多见几次面,多说几句话决不讨厌。 喜萱的病好得慢,他们俩的感情却深得快,谁也都看得清楚好事近啦。 这一天燕黛来探病,坐了一会便把燕月带到飞翠阁,拿出怀里一封信给他看。 信是纪宝给燕姨姨留别的信,主题讲的可是月哥哥绿姐姐婚姻大事。 燕月看过笑笑不作声。 燕黛说:“这封信,是张爷爷辗转托人送到宫中给我的,他老人家还附有一个字条,说他们一家人都认为天作之合,不可错过。 阿带把纪珠、纪侠、燕月带上酒楼,这儿大家围着吹花、燕黛来到客栈,绿仪陪同府太太栈门外迎接执礼甚恭。 可是吹花一听说化鹏和马麟蔡八还在府牢,知府大人一定要等向抚台请示批-下来才肯释放! 她猛一下子便蹦起来叫:“大哥,没有那么多婆婆妈妈的,请府太太回去跟他们家大人讲一声,我们马上要人,用轿子把他们抬来,一个时辰以后,我们预备劫牢反狱……” 振纲急忙劝道:“大妹,你听我说,人家吃的皇上爵禄,办的是公事,我们再等一两天不要紧……” 吹花叫:“胡说,什么叫皇上家爵禄?皇上由老家带了多少钱来喂豢这一班糊涂官呀!害民贼,逗我光了火,我就宰了知府再找允祯讲话!” 霍地掣下背上偷自青花老尼的那枝宝剑,一剑砍翻了面前一张硬木头长案。 府太太吓得拜倒地下,振纲深知大妹子脾气,他也低垂了头。绿仪不敢作声。念碧紧闭着一张嘴。 燕黛真怕闹出岔子,一边去搀扶府太太,一边回头问振纲:“大姊夫,你们到几天了?” 振纲拍手说:“连今天算三天么。” 燕黛笑笑道:“碧哥儿送府太太回去,顺便见见府尊,告诉他,我们立即要人,不能管什么抚台回批,他要是不放心,请他跟我们一道上成都……” 振纲道:“我去……我去……” 吹花大怒道:“不要你去,教小孩子走一趟已经留给狗官很大面子了,你……” 燕黛向绿仪使眼色。 绿仪也觉得太难为人家府太太,这便去请吹花到屋-更衣休息,府太太慌不迭坐上轿子逃走了。 不久工夫,念碧倒是把化鹏马麟蔡八接来了。 振纲笑道:“究竟千手准提威风,这位知府根本是个书呆子,我跟他怎么讲也讲不通呢!” 吹花道:“这几年你沾染上一身官场气味,学得一手假斯文,办起事来酸溜溜的,软绵绵的,我看着就不顺眼。” 振纲笑道:“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总是一位四品黄堂呀!” 吹花叫:“四品,一晶又怎么样?做官的要不讲理,我们还能当他做官?行窃章盐道珠宝的是青花老尼徒弟,贼由老尼亲手交出,什么理由把我们保镖的关到现在呢?请教。” 绿仪笑道:“据我观察这事与知府还没有多大关系,可恶在抚台田申一力把持,他不教结案,知府自然不敢开释犯人。” “怎么说硬把保镖的当做犯人?怎么讲不教结案?” “小峨山虚灵洞府下院死了多少人?这是人命官司呀!” “那么为什么不拿青花老尼下狱?” 绿仪笑道:“问题就在这里了!明着说田抚台可不是为着讨好青花……所以……” 吹花道:“我找知府问明白再跟田申算帐!” 吹花刚要走,念碧笑笑拦住地说:“姑妈,您就不忙啦,我回来时,听说府尊已经微服简从成都见抚台去。” 吹花叫:“好呀!他倒溜了。” 燕黛笑道:“当然啦,谁还能不躲千手准提呢!” 绿仪笑道:“我说,知府大人的确不能说太坏,您不瞧鹏哥跟黄蔡两位镖头在监牢中就没受苦,也还不是单独优待他们三个人?据我调查,他倒是很廉洁,尤其是待犯人有恩。” 燕黛笑道:“能这样也就算好官了。” 振纲道:“大妹,这位府尊农人家子弟出身,兢兢业业好不容易巴结到四晶黄堂。我劝你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一次事我打听得很清楚,他是一直受着上峰支使,半点作不得主张。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撑不起腰,没有多少骨头罢了,不过官箴……” 吹花摆手说:“得啦,我不找他就是啦!” 燕黛道:“我们也该走了,留在这儿没事,还得当心青花老尼暗箭。” 吹花叫:“不,我非留下三天等她来报复,你害怕你先走,成都方面乾脆你也不要去,率性儿替我领大家动身回去江西,我办完事还要进京走一趟。” 燕黛振纲一听,刚要讲话,绿仪急忙抢着叫:“姑妈!” 她嫁后跟着存之改口叫“姑妈。” 吹花笑问:“孔明先生有何高见?” 绿仪笑道:“龙哥哥鲲哥哥身上病像都很厉害,他们决不能逗留,您是不是要为他们医治? 吹花笑道:“诸葛村夫一二寸不烂之舌真行,化龙化馄因病不能逗留,我是应该替他们医病,他们必须走,我必须跟着他们走,底下事大可留给你诸葛亮办。 知府并不太坏,田抚台大概也是好官,你诸葛先生总是宽大为怀,想把我撵走了含糊了帐,是不是呀? 告诉你,龙鲲的病并没有关系,不必劳动我胡吹花,我胡吹花也就是恩怨不能马虎,知府、抚台决不轻恕。” 振纲道:“大妹,算了,要走大家同走,要留大家同留。我们当然走水道,雇船恐怕不大容易,我教化鹏陪马蔡两位镖头先去准备,我们大伙儿由成都启程动身,怎么样?” 吹花道:“反正我要逗留一二天,你们不怕青花前来寻仇只管等。带哥哥在酒楼上你总该去应酬一下,那些府衙门老夫子留在栈门口干什么?打发他们滚啦!” 说着她却把诸葛先生约去后楼谈心。 这客栈是知府衙门包租,自然没有其他客人,楼还不错。 她们两个人开上门围炉品茗,吹花把花姑钟情念碧前后经过详细情形讲了一遍。 绿仪认为翠姊姊方面决无问题,问题还在马太太身上,说他老人家不一定肯让孙儿娶小呢! 吹花说她的徒弟还不能给人做小老婆,这事回去大约还要多费一番唇舌。她们谈到云姑和水姑,却也都有一番安排。 谁也拗不过吹花的牛劲,一行人逗留嘉兴府三日夜,白天没有事,晚上连吹花本人也要做一番戒备,弄得大家筋疲力尽,寝食不安,究竟见青花老尼并没来寻仇。 倒是知府衙门为着招待两位一品夫人,天天忙得鸡飞狗跳,燕黛不住口的埋怨吹花。吹花也觉得太过难为情,第四天一清早大家起个五更天走了。 邓家三兄弟,马蔡两镖头,纪侠和燕月,他们这几位跟着郭阿带一迳回去江西。 赵振纲燕黛绿仪纪珠念碧云姑水姑花姑,他们随着吹花同上成都,不知道费了燕黛绿仪多少口舌,吹花才批准改派纪珠去找抚台田申算帐。 珠大爷一生胸襟阔大,田抚台也总是预备好一篇好话应付,结果他应许了三件事。 第一抄封大峨山虚灵洞府并中峨小峨两处下院。 第二通缉青花老尼。 第三以他私人的名义给镇远镖行送匾。 大爷增加一款,罚章盐道两万两纹银交峨嵋县办理慈善事业,田申也就答应了。 珠爷办完交涉回来客店报告,田抚台追在后面赶到回拜,坚请会晤吹花,吹花虽然予以挡驾,到底气是平了。 隔天赠匾送达客店,难免又是一场大热闹,她却带着云姑三姊妹悄悄溜之大吉。 因为听了绿仪一篇劝告,她打消了进京的念头,一直放棹长江,赶回翡翠港思潜别墅,先找小翠商量花姑的事。 小翠欢喜得喜不住口念佛,当日地便把宝妹妹接去梧桐馆居住。 谁见着崔小翠谁都得敬服,何况花姑对这位姊姊慕名已久,她看她美得使人疑天上神仙,神情像出岫白云。风度似一江秋水,谈吐是那么样慈祥,颦笑是那么样和蔼,地好像见到慈母,蓦然感动得双泪交流,恰好屋里没有旁人地扑到翠姊姊怀里嘤嘤啜泣。 小翠晓得她悲伤身世,每一个飘零人找到归宿时都有这一番表情,她让她尽情发泄,然后慢慢地劝住她,给她一连串的温存抚慰。 花姑先还是怔怔地听,怔怔地看,终於她又挂下两行眼泪呜咽着说:“姊姊,我来江西,就为着想念你,你的名誉使我魂梦着迷。 不相信你以后可问碧哥哥,我倒不一定有什么奢望,但求你肯收留我作个丫头,我愿意一辈子服侍你身边。” 说着她又要跪下去磕头。 小翠急忙把定她,缓声儿说:“妹妹,你做了千手准提徒弟,你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孩子,你要矜持你的身份,切不可妄自菲薄。 我跟你有一段很深的缘法,以后我有很多事仗你帮忙,真讲起来你该是我的救星,这话眼前言之过早,我们再谈。你的事由我来包办,管保有情人终成眷属。” 她笑着揽住她。 花姑顺势儿缩在翠姊姊怀中,她驯服得像一只好睡的猫,怯寒的松鼠,垂着眼睫毛悄悄说:“不,姊姊,我在峨嵋山初晤碧哥哥时想,现在见到你不想了……” 小翠向妹妹肩上轻轻拍一掌说:“你真真是个小孩子,这是什么事,怎么可以一会儿想,一会儿又不想呢!” 花姑点个指头儿紧按在心口上说:“一个人千百世修身,修得娶个好太大模样儿好,性情儿好,才调儿好,什么都好,他还能另娶吗?……不可能吗…… 一个女孩子身世飘零,饱经忧思,天可怜她,让她找到一位亲骨肉似的好姊姊,她还该得陇望蜀吗?……不应该么…… 姊姊。我虽然干肯万肯为婢为妾,我虽然发愿立誓百依百顺,但是恩爱夫妻只许一双一对,这个我还明白,我不能对不起碧哥哥,更不能对不起你姊姊……这样好不好,姊姊……” 她打个滚,伸出两只手勾在姊姊脖子上说:“碧哥哥不是没有弟兄也没有姊妹么?教他认我做妹妹啦,只要允许我老跟着你姊姊,成也就满足了!” 她睁大眼睛看定翠姊姊脸上,泪痕儿也还没有干,嘴角唇边浅浅浮映着几分天真的微笑来! 小翠笑道:“做了我的小姑早晚还是要嫁人,怎么能够老跟我在一块呢!” 花姑抿抿嘴道:“我不嫁人,你好意思赶我走……” 小翠笑道:“傻妹妹,你请放心,崔小翠绝不是醋娘子,你不来找我也罢,来了就不由你三心两意,一切不要你管,我自会安排的。 你在峨嵋山看中了碧哥哥,你师父答应为你作合,这事谁都知道,现在忽然变卦,显见得因为我崔小翠没有容人之量,妹妹,你是真心痛爱我呢,还是故意来糟蹋我呢,你说,妹妹……” 说到这儿,她把她揽得更紧点接着说:“我刚才不讲过你是我的救星么,这话我要不讲清楚你也总不能原谅我……” 说着,她把嘴巴凑在妹妹耳朵边:“碧哥哥一脉单传,嗣续的问题关系太大,这问题我得负责,可是我不能生育。 这是我命宫里可怕的缺陷,非医药所能挽回。你的相貌多男子,你能为我填补缺陷,拯救我免做马家的罪人,这是一。 再说,我受法明大和尚天高地厚之恩,舍身必报,几年后大和尚劫运当头,天意许我报恩,到头来我万一能够成功,我必须皈依向道,假使不幸,我就要兵解往生。 碧哥哥是个多情的人,他必然痛毁自戕,我又不免要做马家罪妇……妹妹,天大的责任只有你能替我承担。 有了你马氏不至断宗绝嗣,有了你碧哥哥才有人偕老白头,所以你是我的救星。妹妹,你爱我,痛我,是不是也愿意救我呢?妹妹。” 妹妹怔住了,她慢慢的合上了眼帘,滚落下千百颗泪珠。 小翠接着说:“妹妹,马氏清白传家,一门良善,碧哥哥你相信得过,不用我多说,堂上翁姑第一等忠厚人,对我就像亲生女儿一般爱惜。 上面祖婆婆地老人家可谓巾帼丈夫,才学渊深,智慧如海,地一生讲究一个恕字,你想这是什么样胸襟……” 花姑叫:“姊姊,一路上师父把我带在身边,差不多什么话都告诉我了,我就没听说你的事。 法明大和尚一代高僧,金刚不坏,他还有什么劫运当头?就说青花老尼与他不睦,可是她决不是大和尚的敌手,为什么你会讲得那么严重,姊姊,我不能相信的。” 小翠笑道:“这回事我也不能晓得太清楚,无法使你明白,现在还是不要谈。” 花姑道:“不,你不过是不太清楚,总不是全不晓得,我要听听。” 小翠道:“反正十年后的事,你别着急。” 花姑道:“怎么能不着急呢?你,前一句退隐修道,后一句兵解往生,还说我是你的救星呢! 我要不来你就不会做这迷梦,什么叫救星?简直克星么。你不说,我决不留在这地方。” 说着地一滚挣脱了身,模样儿还装得顶淘气。 小翠道:“正经话你不理,不要紧的偏认真,过来啦,让我讲给你听。” 花姑这就又扑过去抱住了姊姊,咬着牙齿叫:“说……” 小翠只好把当时送纪宝上阿尔泰山学道,停留宝鸡得周大太太宝玉,二太太胡抱玉,三太太白玉羽,三位前辈所讲的话全告诉了她。 她一听倒乐了,跳起来叫:“对付一个青花老尼那还不容易?她就赢不了师父和大师伯么,还有李公子燕月大哥哥纪珠也都是地的劲敌,你要出马更是没有问题。 二哥哥说,你裙带上系着一件宝贝,一拍飞出去化作一条白练,管保青花老尼变个血花老尼么,你肯拿那宝贝借给我,我马上替你去收拾了地,免得你老把这些事放在心里,怎么样?” 她两只手叉腰上,睁大眼睛等着姊姊答覆。 小翠望地半晌,摇摇头说:“你跟她一点师徒之情都没有么?怎么好讲收拾她呢?” 两句话说得花姑娘满脸飞红,她立刻垂下了脖子,搭讪着说:“你是不知道她有多么坏……” 小翠道:“可是你拜过她为师!” 姑娘不响了。 小翠笑道:“所以这回事你不应该问,更不应该管。我讲过了,十年后的事无须着急,到时候也许天心人事推移,敌我各保平安无恙…… 现在我们谈谈云水两位姊姊的事好不好?你师父的意思,要把她们俩说给杨家弟兄,杨怀之、成之两位新科翰林,他们的父亲是你师父的盟兄,他们的嫡亲姑母又是神力-侯的二夫人,这位夫人你刚才见过……” 话说到这儿,忽然小绿来了。 小绿挑开门帘儿,闪进来笑说:“花妹妹,这位夫人你应该称她一声师母才对。” 花姑赶紧向前请安。小绿伸手把住她。 小翠笑问:“二妹从那儿来?” 小绿笑道:“刚朝巾帼丈夫,听到好清息赶来报告。” 小翠抢起身问:“她老人家答允了?” 小绿道:“那还能不答应?姨姨争个脸红脖子粗。” 花姑急忙打岔:“姊姊,我怎么也有师母?” 小绿笑道:“你这位师母当年嫁给我们傅家姨丈时,她所发表的高论,跟你一样声口,你不是说为翠姊姊来归么,地也就是为姨姨而嫁。” 花姑笑道:“怪不得师父老叫她婆子么!” 小绿笑道:“你好意思笑她。” 花姑娘摇头笑道:“我要跟翠姊姊站个并排儿,你说谁像男孩子?我比她粗野,比她雄壮,我又不缠足,碧哥哥他也像女人。” 说得正顺溜,瞥见翠姊姊微笑着使眼色,地脸又红了,红得抬不起头。 小绿笑道:“跟翠姊姊长守一块儿,你天真烂漫的神情可能动辄得咎。过去我也住在这儿,不知道受她多少闲气呢! 礼貌差点不行,走路快了不行,大笑大说不行,大吃大喝不行,睡早了不行,起得晚不行,读书必须正襟危坐,学剑必须心念合一。 针线剪裁非要勤习,调和鼎鼐非要全懂,真了不得,整天价噪得你头昏脑涨,你就是下死劲学好,也还是一无是处。” 小翠笑:“得啦,少奶奶,你算受委曲啦。” 小绿忽然又叹口气说:“宝妹妹,讲实话,我小绿今天还有几分成就,无论读书,学剑,乃至一个女孩子必须具备的技能,可以说皆出翠姊姊所赐,你有福气咧,老跟着她学,管保你一生享受不尽。” 小翠笑道:“二妹,算了,骂我也是你,捧我也是你,别再胡扯啦,请问,她是不是十分相像你?言笑动作身材模样……” 小绿道:“就是么,姨姨告诉我,她在大峨山望见她杀入重围救出碧哥哥,她老人家那样好眼力也会误认为是我么,我倒希望宝妹妹不像我也好,像我野丫头,丢人!” 小翠笑道:“哟,少奶奶,太客气了,谁还不知道蛾眉魁首,巾帼英雄呀?这儿许多姊妹们那一个还赶得上你。” 小绿也笑道:“我要真像夫子讲的这么好,那也还是夫子春风化育之功咦!” 小翠笑道:“我不跟你斗口。” 小绿抢着说:“不跟我斗口,那是说要跟我斗胸中所学,饶恕我啦,我这井底虾蟆怎么斗得过你呀!” 小翠笑道:“你这一张嘴谁也都没有辞法。”说着她牵起门帘要走。 “上那儿去?” “去打听看云姑水姑的事讲得怎么样了?” “那你还是不要去打听,现在正抢呢,帮那一方说话都不好。” 听说云姑水姑有人抢,花姑且惊且喜,忍不住又赶过去拉了小绿一把说:“绿姊姊,谁抢她们呀?” 小绿笑道:“你刚来一天,告诉你,你也弄不清楚。” 花姑道:“凡是跟师父有关系的人,我都听她老人家讲过了。” 小绿说:“你全记得?” 花姑道:“那还能忘掉?” 小绿笑着还要取笑,小翠赶紧说:“你们俩简直太淘气,还有什么好抬杠的?讲啦,我知道姑妈的意思,她是要给杨家怀之成之两位翰林公做媒,那一家出来抢呢?” 小绿道:“你忘记了怀明戴明哥儿俩,诸葛亮姊姊有信来,她暗中支持娘家怂动海怡姨姨抢亲,还怕伯母太过懦弱争不到人,分函她母亲海悦姨姨和繁青姨姨出力帮忙。 繁青姨姨地跟杨家也有很深交情,而且也怕两边不讨好,她只能守中立阵线,不参加吵嘴。 现在对垒的是怡悦两位姨姨双战千手准提,顶奇怪的是吉姨姨,她一点不动心,就没替她娘家两位侄少爷出一分气力,顶高兴的是你们家祖奶奶,她是什么都要管……翠姊姊说地老人家袒护那一边。” 小翠笑道:“我想千手准提要打败仗,多了这一枝生力军她怕吃不消。” 小绿道:“不错,老人家突救恰姨姨。可是她讲的有理由,地讲云水两位姊姊虽然出身名门闺秀,但饱历风尘沦为女冠,嫁与官宦人家殊不相宜,可能被讥为身家不清。御史先生一张嘴没遮拦,他们就会媒孽兴谤。 杨家姨丈立身方正刚毅,不免结怨种仇,要是让仇家指使御史参奏一本,那还不是为怀之成之两位哥哥找麻烦……。 又说戴明怀明久随邓家姨夫闯荡江湖,他们需要有个文武兼资的内助。说怡姨姨一生忠厚,地也该有一对精明能干的儿媳妇……。 老人家还给他们指定说,云姊姊可嫁怀明哥哥,水姊姊可嫁戴明哥哥,年纪相当,人才匹敌……” 小翠蓦地回头问花姑:“云姊姊今年几岁?” 花姑道:“她二十四岁,水姊姊二十二……” 小绿道:“讲过了年纪相当,还问什么呢?刚刚好男的都大女的三岁么!听我讲啦,底下还有好文章呢! 姨姨她原来也埋伏着一着棋,它说可恨诸葛村夫,当时在嘉兴府客店里眼她商量过,她就没提起它的两个哥哥。 现在却躲在老远处京都,指挥老的少的出头讲话,老太太既然肯为她撑腰,就应该认云姊姊水姊姊做干孙女儿,否则站在旁人立场上好意思强硬出主张……” 小翠忽然拍手笑道:“妙呀,我的祖婆婆她上当了!” 马老太太在胡吹花心目中是最值得尊敬的一位长辈,她的确有几分怕她老人家。然而老人家对这位奇女子却也是万分爱惜,爱之深那就不免稍有纵容。 所以她们老少要是遇事争执不下,吹花总要耍无赖来一阵婉转央求,结果马老太太也就只好让步。 云姑,水姑当然不错。 老人家也不是不愿有一对干孙女儿,但是她总想人家二十几岁的大姑娘,率尔将她们认在膝下,似乎有所不便。 老人一再谦辞,吹花一力怂恿,到底老人家还是答应了。 不答应也罢,这一答应下来,她是非要认真干,当日派人到瓮子口铁铺子接回马松,合家盛装高坐让云姑水姑拜见。 老人家她定要自己挖腰包请客,其实她能有多少积蓄,暗地里还不是吹花赔钱。 一来是老人家德高望重,二来也为着两位姑娘身世可悲,三来究竟要给吹花面子,因此大家尽力捧场。 思潜别墅寓公大半都是阔人,临贺送贽,珍宝杂陈。 无玷玉龙郭阿带夫妻脱手万金申意,小孟起郭龙珠盛仪千颗明珠,兰繁青奉黄金十镒,李夫人燕黛备彩缎百端。 最难得是老英雄横江白练章安致赠一枝汉玉如意,顶寒酸的是告养归休前刑部尚书杨吉庭送来徽墨十笏,湖笔二十枝。 晚一辈姊妹姑嫂各有所献,赵楚莲另为父母代办多珍,胡吹花当然不肯后人,她指给两位姑娘的是南昌城一家银号。 凡是送来的贽敬,马老太太命令两位孙小姐自己收存,她老人家自是纤尘不染。 云水两姊妹却不免惊叹涕零,那倒不为丰富礼物,她们感动的是人世间还有温暖热情。 口口口口口口 云姑是个不幸的女孩子,她姓张,先世簪缨望族,到了她父亲手里就只剩个不第寒儒。 云姑刚满四岁,父亲不该仗义替人家做一纸鸣-呈辞,触怒了灭门令尹,就这样琅铛入囚瘐死狱中。 祸不单行家遭回禄,母女沦为乞丐,这当儿她就没有内亲外戚,更没有了父亲的旧好故人,辗转流离,母死于疫,那时光云姑幸已长成七岁。 七岁的女孩子能懂什么,好就在饱经忧患,磨出地绝顶聪明,守尸路旁,号泣求助,自愿卖身葬母,地方正是四川峨嵋县。 恰巧得遇中峨山马鸣菩萨道场一位老尼,老尼高龄八十,年轻时却是个弯弓鸣镝的英雄呢! 中年忏悔,皈依礼佛,倒是颇有几分道行。她偶动慈悲出头为死者化缘营葬,事后云姑就跟她久隐中峨。 老尼多病,病中闭关将平生胸中所学尽传云姑。荏苒十年,老尼坐化归西,云姑孑然一身无处依泊,这便往投青花门下更求深造。 青花居然很看重她,她也就安心住下了。 水姑比较云姑稍强,她的父亲是个不很大也不太小的武官,恰碰着边疆多事,“古来征战几人回”? 她父亲肯争气,到底博个肝脑涂地,马革裹尸。 古代不怕死能打仗的武官,讲究与士卒同甘苦,这种官大概都很穷,身后难免两个字“萧条”。 水姑娘有一位异母长兄,年纪比姑娘大十来岁,将门之子家传好武艺,他是不想做官也不肯娶亲。 他堂上三位母亲前后逝世,家里再没有长亲,略无积蓄牵挂,挈带垂髫胞妹闯荡江湖,有时做点小生意,有时也做私家保镖。 妹妹练武成功,年纪也一年年大了,那年他上四川朝峨嵋,遇着新近死在燕黛剑下的哑巴常道,本来旧相识,他托常道介绍进谒青花老尼。 老尼因为他有点名气的剑客,斋宴款待,另眼相看,并允收容水姑寄名门下为徒。 安顿了妹妹,他即刻告辞下山,人海茫茫,这些年来,不知道他又流浪何处去了。他姓胡叫楚材,陕西人。 口口口口口口 却说马老太太认了云水两位姑娘做干孙女儿,结彩燃灯,盛筵宴客,敞开欢乐了两天,便教她的干姑太繁青派人分途前往山东、北京,请邓蛟、阿强、阿壮、戴明、怀明、念碧回家。 念碧方面,小翠一力主张什么话都不告诉他。阿壮父子那儿由繁青作信通知详情。 本年八月吹花四十整寿,马老太太准备大事铺张,决定云水花三位姑娘,于庆寿前三天同日于归。 吹花一生好热闹,她倒也不反对做寿,可是地说眼前已经暮春三月,离中秋只有四个多月期间,夫婿小雕远在西藏,究竟他能不能解甲赋归呢? 假使不能够赶她生日前辞官言旋,让她一个人大庆其寿,又有什么意思呢? 这个自然说得近情近理,但大家却都不免扫兴。 许多人中间,郭夫人新绿,李夫人燕黛,她们俩老姊妹思虑深远,料事精明,认为寿做不做没有多大关系。 四十岁还不过中年,弄些寿面大家围起来吃喝一顿,应个景儿原无不可。 问题是小雕在此半年中必须摆脱兵戎,否则必招猜忌,鸟尽弓藏,事属大幸,若弄出兔死狗烹,那就未免太-了。 听了这些话,吹花很着急,她说小雕并非官热恋栈,坏在官家不讲信用。 四阿哥还没做皇帝,就答应过设法放小雕归田,去年离京时末一次进宫,见着他又重提到这回事,百忙里他还是满口子千肯万肯。 谁晓得他安着什么心,一直又拖了一年。 她越说越有气,立刻就要动身进京抗疏廷争。 也只有新绿二姊劝的话她还肯听,也只有崔小翠一枝笔起的奏稿她能满意,三天后由李夫人燕黛陪她动身北上。 口口口口口口 吹花于四月底旬抵京,这一次她不去神力王府下榻,约了燕黛同住翠萱别墅,着眼在城外究竟行动便当。 第二天进城拜会义勇侯老侯爷张勇,托他代表上朝出奏。 这还都是郭夫人新绿的计划,她力戒吹花别跟雍正帝见面,尽量避免冲突,时刻还都要留心戒备。 稍露锋芒,言语失检,恐怖的血滴子将会光顾头上。 说吹花既然不能违背师训,反清复明,新绿必须远嫌离谤,保全身家。 新绿还怕小妹妹不听话,特烦燕黛随来监视,做姊姊的无非爱惜,吹花自然只有感激之心了。 见到老侯爷,拿出奏折请老人家过目,说明出于崔小翠手笔。 张勇对文字措辞方面非常满意,可是根本他不赞成傅侯退休,说傅侯年富力强正堪报国的时候。 吹花对这位老前辈也真是无可奈何,还好喜萱孙小姐有一封请安的信。 信里头婉转陈情,说傅侯刚猛雄毅,不善逢迎,久绾虎符,内鲜奥援,新主亲政,察察为明,计唯急流勇退,冀免功狗之烹。 这封信洋洋数千言,写得极为恺侧动听,老侯爷看着不住的沉吟嗟叹。 多谢旁边三位老姨太,碧桃、银杏、紫菱,一再帮忙吹花讲话,到底老侯爷还是答应下来了。 老人家久不上朝,这天大清早突然闯进朝房挂号,大家都被他吓了一大跳。 等到随班升陛参拜,雍正帝上面望见他,笑了笑传他案前赐坐,劈头第一句话:“胡吹花,燕黛联袂北来,你见到了?有什么事么?” 张勇一听骇然汗下,嗫嚅奏说:“胡吹花有疏,托老臣……” 雍正帝回头,旁边有人立刻捡出奏摺献上。 做皇帝好像都很聪明,随手翻弄了一下便给合上搁在案头,从容笑道:“我晓得她放不开这回事,咱们下朝谈。” 说着他把老侯爷扔在一边,去问理其它军国大事。 巳时光景才散了朝,吩咐领老侯爷御书房等侯。 等到他换了便衣出来厮见,情形就显得轻松很多,热烈地跟老侯爷握手,随便的问几句门面话。 然后坐下去慢慢说:“看你还行,刚才一番跪拜不觉得吃力么?其实何必呢,你是先皇帝恩诏免过的。”说着大笑。 张勇道:“老臣腰腿还好,精神渐感不济。” 雍正帝笑道:“傅小雕今年不过四十岁,要是你像他这样年轻,想不想退休呢?” 张勇垂头不敢仰视。 做皇帝的又说:“所以,胡吹花坚持为夫婿乞归,似乎没有什么理由。朝廷对傅家人可以说恩礼备至! 神力老侯爷弃官潜逃,先皇帝不加追究。而胡吹花作女儿时劫吏屠官,朝野侧目,老佛爷独予宽容。屡膺异数,应知道感恩,怎么,让小雕为国家多尽几年的力量,她一定不愿意么?” 话讲得相当严重,却还是满脸笑容。 老侯爷张勇,他老人家认为今天既然来了,好歹要把事情弄出一个眉目,不然的话,回去拿什么向胡吹花交代。 谁不知道千手准提胡吹花天不怕,地不怕地,有求必应,老羞成怒,那情景那还得了。 老头简直不敢往下想,好在官家一张脸还不太难看。 他想了想陪笑说:“陛下,胡吹花倒不是不愿意傅侯为皇上家多出力,只因为他太过刚愎鲁直,不宜久膺疆寄,诚恐不保令名!” 雍正帝大笑道:“想不到老侯爷几年家居,倒练出一副好口才,为什么不说不保首领来得贴切呢? 我告诉你,我很明白,外人讥刺我猜忌险狠,其实不值一笑,立法行政统治天下不是儿戏,宽必误己误人,严则各知警惕。 我决不是曹孟德,人不负我,我不负人,你回去对吹花说,等小雕满五十岁,我许他退休,现在办不到。” 张勇眼见不能下台,倚仗三世老臣资格,壮起胆子说:“陛下,准噶尔悍酋臣服,西藏哈密两地战事已了,及瓜而代,安庆将军已经回朝,独留傅侯羁迟穷边,近且有病……” 雍正摆手说:“你知道他有病?” 张勇道:“吹花折子里讲得很清楚。” 雍正帝笑道:“骗你差不多,我这里天天都有他的消息。” 张勇一听不禁又打了一个哆嗦。 雍正帝接着说:“摺子不错,谁办的?你家里也有那么好的笔墨师爷?” “吹花由江西带来的,听说是崔小翠打的草稿。” “大手笔,崔小翠,崔小翠真了不得。” 雍正帝叫着又发了一阵怔,慢条条说:“好,我可以批准小雕请两年假,明天我吩咐他们五百里驿传他进京廷见。 不过在小雕假期中,我要吹花送质四个人跟我听差,纪珠,纪侠,念碧,燕月四个弟兄。你回去跟吹花商量一下,晚上我教安太监等你回话。” 笑笑又说:“告诉吹花,她要见我,我不挡驾,我跟她原是故人么。但是我可不比先皇帝老佛爷宫禁那么宽,不容地随便高来高去。 要进宫得先奏请,否则出了岔我不负责,朝议方面我也不能徇私。得,你请啦!咱们再见。” 他站了起来,张勇只得告辞。 一路上老人家心里尽管盘算,他就是不晓得应该怎么去对吹花说。 一到家便让吹花、燕黛,还有一位诸葛先生杨存之太太绿仪,和他的三位老姨太碧桃、银杏、紫菱给包围上查问。 老人家不能说,不敢说,到底还是不得不说。 他先说官家答应小雕请两年假,这是今天一场忙最好的收获。 吹花已经不满意,然而没办法,晚上还要向安太监回信,底下送质的话,怎么能不讲出来呢? 这一讲吹花脸上立刻变了颜色,她觉得老侯爷语气含蓄,个中还有蹊跷,迫定老人家要听详细情形。 张勇是真为难,讲,不讲都不好,然而讲出来,至少可以摆脱干系,一切由吹花自己承担。 不讲,万一闯出大祸,他就要牵上传话含糊的责任问题,怔了好一会率性讲到底。 可没料吹花听完最后几句话,反而笑起来说:“我还不是不知道皇帝尊严亵渎不得,他不要我随便进宫我又何曾有兴趣见他呢! 算了吧,老侯爷,人家是石头,我们是卵,不去碰他也罢。既然要使小雕避祸,说不得只好交质,我答应送纪珠纪侠入宫,您老人家是不是还得劳驾,走一趟找安太监回话呢?” 话说得柔和,态度也很镇静。 不由张勇不大喜过望,老人家抢起说:“夫人,想不到么,近来你竟能这样明白,人到了四十岁,也实在应该懂得一点利害,你刚讲的话我非常满意。” 吹花笑道:“过去我是个亡命之徒,现在大约也总是有些身份。过去为父亲母亲报恩复仇,一身是胆,百无禁忌,现在为丈夫儿子保全富贵,自然也要打一下算盘!” 张勇猛的拍桌子叫:“好一个要打一下算盘,‘世事精明皆学问,人情练达亦文章。’夫人,老夫佩服你了,不过皇上要四个人……” 吹花道:“燕月、念碧,我怎么作得主意哩?我只有三个儿子,纪宝出家修道,眼前只剩纪珠纪侠哥儿俩,全交出来还不行么?那未免太不讲理了!” 张勇急忙说:“这话也讲得对,我先去跟安太监商量看……” 吹花笑道…“不忙吧,他不是要您晚上回话?” “我希望要解决,就怕找不到老安,非到初更天他才有空……” “可不是,您还是歇歇啦,今天您也起得太早了。” 张勇笑道:“还好,我倒不累……” 说着他喝一口茶,拿起茶碗来,一双虎目直瞅着吹花,他好像又有点狐疑,沉吟好一会忽然放低声音说道:“夫人,你晓得近来大内布置得多么严密?那简直是风雨不漏,水泄不通……” 吹花摆手笑道:“您就不要讲,我懂得的比您老人家多,眼前群奸授首天下归心,英雄豪杰愿为不二之臣。 皇上身边有的是奇才异能保镖,喇嘛僧,剑客,也许还有世所谓剑仙之流。外则血滴子散布京畿。 文武百官府第,甚至三瓦两舍百姓人家,一举一动,瞒不了血滴子,自然也就瞒不了皇上了。 血滴子本是一种行刺暗杀武器,后来却成了代表使用这种武器的恐怖人物。这种人物走壁飞檐,神奇莫测,论身手胡吹花就不足与之抗衡,更不用说皇上身边的保镖,所以她没有兴趣进宫冒险……” 笑了笑又说:“血滴子是个熟革皮囊,囊口安两柄缅铁打造的弯曲利刀,掷皮囊套上人脑袋,一拉囊口纲绳,刀合脑袋入囊,管保一点声音没有,你们想想看,可不可怕么?”说着大笑了。 吹花畅谈血滴子,张勇脸上显得一片尴尬相,他摆手说:“夫人,别管闲事,不提这些话。” 吹花微笑,慢条条接着说:“血滴子日以杀人为事,如影随形,无论什么地方都有他们的踪迹,譬如说现在我们一家人围在这儿说笑,说不定……” 她眼睛看着窗户,九老姨太银杏马上抢起来探首窗外。 她又竖个指头儿指住灯梁,七老姨太碧桃立刻抬头仰望。 蓦地一跺脚又说:“或许爬在床底下……” 十一老姨太紫菱一声大叫,由床前滚到老侯爷怀里。 吹花不禁大笑,笑着说:“各位请放心,截至眼前止,府上还没有血滴子光顾,他们虽然厉害不过,但未必瞒住胡吹花。 然而现在没有来,等会必来,来的目的自是为我胡吹花,所以我必须告退。晚上老侯爷要是能得到什么确实的消息,明儿个派个人出城通知我一声就好。我这就走。” 燕黛笑道:“老侯爷,皇上假使一定还要燕月、念碧,我主张可以答应,我们但求傅侯平安。” 吹花起立笑道:“我实在不愿意给您老人家招引麻烦,这事本来不应该惊动您,都怪新绿二姊偏要我这样做。” 张勇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推开紫菱,站起来说:“夫人,皇上怎么讲你怎么办,那还有什么麻烦可说呢! 讲实话,一切我还定为你设想,我张勇贵极人臣,寿将满百,无儿无女,光棍一身,我活着有多大意思? 死又有什么问题?皇上要看中意了我的脑袋嘛,我还是真愿意孝敬,你,你犯不着么,夫人……” 老人家说着竟是十分的伤感的样子。 吹花急忙说:“侯爷,您也别谈啦,我们来两斤白干,怎么样?” 七老姨太赶紧说:“早就给你预备好的了。” roc扫描theone楚天侠影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七章 姑娘哄他要保一枝极贵重的珠宝红货上西藏,所以必须守秘密,说这回事只有赵夫人明白。 他们家里人全不让知道,吩咐小孩子切不可走漏风声,等她交了镖回京一定教他学会武艺。 小孩子就是喜欢练,听说肯收他做徒弟,那他还能不听她的话? 小绿她积极准备逃亡边疆安身立命,以克己复礼工夫,抱救苦救难宏原,运慧剑断情丝,决计让燕月楚莲成其美事。 这种居心,就说在圣贤门中也不大容易看得见,姑娘可谓侠肝义胆,大仁大勇。 她前后偷到纪宝寄藏喜萱处整批珠宝,和大姐小红一部份妆奁。 她是十分富有了,志在携带这一笔财产远走高飞,干一番惊人事业,从此易钗而弁,再也不作嫁人思想。 她是个极端精细的人,事情总算办得相当严密,可是偏偏这两天有人窥破了她的秘密。 这人恰是蓝立孝。 他在山西境界跟小翠念碧分手后,陪白玉羽逗留太原两天,临时又发生了什么紧要的事,白夫人中道折返长安,他就一直赶进京都。 这一来小翠念碧两口子反而落在他背后。 当时他送纪宝西行,路上三爷口头拜托他关照留京各位哥哥姐姐,蓝爷爷一诺千金,回来就到翠萱别墅邻近溜达,目的在打听纪珠弟兄消息。 刚好碰着小绿疾驰黄骠马回家。 蓝大爷这算见到了她,同时也还辨识了她的马,看她进去了,凑巧出来一个种菜的小哥,这便顺口请教。 妙在人家天生一张快嘴,什么话都肯讲,听说是郭家二小姐,今年十七岁,一身好武艺,还没有婆家。 蓝大爷笑笑点点头走了。 却不想第二天一早,路过武宣门大街遇着巧儿,小孩子手中就牵着那匹黄骠马。 巧儿认得立孝,却就知道人家化名傅恩。 他叫:“傅爷,您不在前面铺子里帮忙了吗?咱俩好久不见了。” 立孝道:“你近来打扮得倒干净,找到事啦?” 巧儿道:“没什么,最近给一位女镖头看马,拿到几个零花钱。” 一听到女镖头三个字,蓝爷晓得其中必有妙文。 想傅家亲眷,郭家小姐何至于…… 他立即请巧儿小铺子里用点心,他查问女镖头什么情形。 巧儿笑说姑娘要他守秘密,不敢随便告诉人。 小孩子越是不肯说,立孝肚子里越动疑,当日晚上他私入巧儿家侦探,人家婆媳正在屋中谈天,谈的就是绿姑娘的事。 巧儿妈不相信绿姑娘是个女镖客,说她行动大有可疑,要不要偷去赵公馆查个明白,免得出了岔脱不了干系。 她的婆婆立戒声张,说不管怎么样,得人钱财替人收埋,看她那派头还能是坏人? 做婆婆的不过爱钱,媳媳无非畏事。 蓝立孝听出蹊跷,本要找绿珠商量,又觉得女人的事多少有点讨厌,还是找女人解决,反正两三天以内崔小翠总能回来,等她想办法也还不迟。 这事暂时也就搁下了。 小翠这天下午抵京,翠萱别墅乱个鸡飞狗跳,大家又是欢喜又是埋怨。 欢喜的是她老远平安回来,埋怨她的是她当时不辞而去。 小翠有的话就是不可说,只好受委屈给人陪礼。 这一乱乱到天黑,纪珠小红喜萱备酒给翠姐姐碧哥哥接风,喝酒中间讲过纪宝,话题儿转到小绿。 小晴纪侠两口子,还有什么不肯说? 小翠听着暗里吃惊,夜深私约喜妹妹书房里密谈,当然什么事也瞒不得喜萱,一切也唯有她晓得最清楚。 她说:“燕月和小绿婚事本来可望成功,但平空杀出一涸楚莲,楚云亲自出面为女儿求婚,这事使燕黛深感棘手。“燕月却好像依然钟情小绿,然而楚莲忽然暴病,分明害起相思,燕月因此衷怀郁结,小绿神情随之突变,谁也都想不到她会跑去赵公馆照料病人。 这几天听讲楚莲病已大好,显然的小绿从中使尽了什么力量?是不是游说成功约楚莲共事一人?会不会她自甘退让舍己耘人? 说小红小晴前后两次上赵公馆,只晓得小绿楚莲非常要好,却还是查不出个中实清。 说燕月方面,纪珠纪侠也问不出究竟,他总是终日无欢,万分惆伥。 听完喜萱一席话,小翠讲不出心中忐忑不安。 她想:小绿是一个自尊的女孩子,她决不肯委曲求全,估量她平日为人言行,倒是割爱作成楚莲,然而她自己怎么下台呢? 这问题恐怕不简单,万一闹出…… 翠姐姐念到绿妹妹刚愎自用,她简直不敢再往下想。 眼睁睁坐到天明,急忙唤醒念碧,请他给她备车进城问候。 娘儿们出门到底不是一椿容易的事。等到打扮完毕,驱车赶至赵公馆,可惜小绿已经不在那儿。 □□□□□□□□出门这回事,看来平凡,行大不易,女人更难。 一个女子孤零零的跑数千里路,既无行旅经验,又无一定目标,人海茫茫,世情鬼域,纵使腰缠千万贯,一身拳棒好工夫,究竟金钱并不一定万能,武艺也许反而闯祸。 出门有几种看家本领,一和气,二装穷,三假老实,可惜这些本领在小绿用不着。 和气无非讨入喜欢,乔扮的女儿家怎敢讨人喜欢? 装穷博取同情,同情脱不了缠夹,缠夹那还得了! 假老实办不到,姑娘聪明外露,假也假不来。 这一套全不行,她倒是另有三个法宝顶替,谨慎,阔绰,沉默。 谨慎未免尖刻,阔绰分明炫露,沉默俨然骄傲,三者恰都是出门人大忌。 然而走太原趋开封,这一路姑娘也还搞得通,吃香偏就在她的三件法宝。 她的黄骠马非常名贵,配的金鞍玉辔银镫紫缰,尤其鲜艳夺目。 人是遍身罗绮,戴一顶汴京细草编的笠儿,剃的青皮头,打着油松松的大发辫,生得面如敷粉,唇若涂朱。 虽嫌个子小一点,但修短得宜,这就越显得少年英俊。 带的行李不多,可是没有一件不美,小至水囊干粮袋也还是讲究到十分,住上等旅店,吃山海珍味,见人少讲话,讲就是一口京片子。 阔绰得挥金如土,谨慎得事事留心.骄傲可也骄傲到使人望而生寒。 人以为她是个王爷贝勒,可疑却在没带跟人,不过人家牲口上捎着三尺宝剑,还不明白告诉你会武艺。 会武艺的公子哥儿们都爱单身匹马闯荡遨游,表示他有胆气,英雄、威武,那么姑娘没带跟人也就不足为奇。 大热闹地方百姓比较安份,倒不因为怕的剑不好惹,虑的是阔少爷背后有官府撑腰,官司人人害怕。 这就是姑娘一来搞得通的理由。 走平凉赶三关,情形渐渐不对,这一带当行出色的不是官府,是土匪流寇,旅店简直不成旅店,吃的干脆不堪下箸。 掌柜的打杂的乃至看马的小孩,没有一个人面目慈善,他们嫉恨富贵,同情贫贱,不接受尖刻的指挥。 打架那是家常便饭,杀人掠货视同探囊取物,老实点含糊让你过去,越神气你就越糟。 会武艺讨厌到顶,这里人不练也会两手儿,你要不是真了得,带兵器免不了取辱招灾。 姑娘固是身负惊人绝技,却也不便小事情动手动脚。 天气热,女儿家长途跋涉有多么苦,换衣服抹抹身都不自由,有时候还得跟大伙儿客人躺在一块睡觉,你不睡请教能熬几夜? 姑娘至此心慌意乱,她算领略了出门困难。 这天绿姑娘就走在平凉道上,正午的天气,太阳炙得她香汗淋漓,肩背皆湿,望见前面一株大树下,有人支着凉棚卖茶,一挑水桶罩上破芦席,两张板凳,一张上面放着几个碗,一张却空闲着,地下横三竖五躺下几条赤膊莽汉。 树旁散着两匹马,一只黑驴儿。 姑娘来到切近,跳下地走进凉棚叫一声打搅地下立刻跳起一个小老头,亮声儿问:“要茶吗?请坐。” 姑娘就空板凳上坐下,小老头拿个碗便去桶里舀茶,看那茶浑得像厨房里的洗碗水。 姑娘不敢喝,接过去给放在凳上。 小老头说:“你不喝马上蒙一层灰……” 姑娘道:“谢谢你.我不渴。” 小老头瞪眼说:“不喝也得给钱。” 姑娘笑道:“公道话,支凉棚要费工夫,板凳也不能白排着让人坐,是不是呀!” 小老头点头说:“你讲得很明白。” 姑娘道:“我说,你有没有办法卖我一桶水?” 小老头道:“水?那个桶装的就是半桶水……” 他伸手指着左边水桶接着说:“你这小肚子装不了呀!” 姑娘道:“不是人喝,马喝。” 小老头大笑道:“这地方买水喂马,你真阔……” 他这一笑,地下躺的人都坐起来了,十来只惊奇的眼光打量着客人浑身上下…… 姑娘多少有点难为情,她也晓得天旱,山涧都干了,水的确困难。 但还是理直气壮的说:“人和马还不是一样的要吃要喝,反正多少钱照给不好么!” 老头说:“不行么,桶子马也不能使……” 姑娘心里想:你这桶子还能干净到那儿去。嘴里却是说:“那没有关系,带桶子估价算上怎么样?” 小老头冲口叫:“那得几钱银子才能卖。” 姑娘道:“给一两好了,桶我也不能要,使过洗洗你还可以用。” 边说边向腰带上解下荷包,她可忘记了里面全是金锭子,这一倒出来看的人眼都直了。 姑娘仍然没事,拿锭子装回去系上说:“有碎银子我拿去。” 她站起来去牵马,小老头赶紧持起半桶水跟过去,姑娘教他卸下桶梁让马伸进嘴喝。 马正渴,喝得真甜,姑娘看着欢喜。 小老头乘机探问她上那儿,姑娘不该大意告诉人家上新疆。 小老头惊叫:“新疆……新疆……新疆……” 凉棚下有个黑伙子立即拾起铺在地下睡觉的一件破褂子,抖一抖披到肩上,跨上黑驴儿驶走了。 这当儿树根边一位垂目打坐的中年人,忽然打个呵欠拿手帕抹一把脸走去给马备鞍,是一条硕长的汉子,穿着黑绸子短裤褂,腰间阔板带扎得死紧,却还插上一把油纸的大折扇。 他也带有简单的行李,夹褙儿里一枝比宝剑还要长一点的硬兵器。 那中年汉子眉毛眼角时刻都在注意小绿。 姑娘也看出人家神情有点特别,然而她决没把他放在心上,守着黄骠马喝完半桶水,探手马包里摸一锭银子递给小老头,干脆教给马松了肚带。 她又回来凉棚中坐着,手里扇着草笠儿,闭上眼睛打盹。 小老头就坐在她板凳旁边地下,有一搭没一搭的逗她讲,姑娘却是爱理不理的点点头笑笑绝不作声。 那中年人褙上马鞍,在理说他应该上马赶路,可是姑娘不走他也不走,依然再去树下打坐,姑娘看着暗自好笑。 这地方虽然灰沙多但是真凉快,姑娘要歇个把时辰,直等到烈日西斜,凉飕四起,她这才策马登程。 就只走一会儿工夫,料得到的那中年人追上来了,姑娘故意紧走,他紧跟,她慢走,他慢随。 走的是山路,时间已经不早,姑娘先发制人,突的兜回马,喝道:“朋友,老跟我干嘛!你必不是好人……” 汉子黑马兀自前进,看样子他要讲话,姑娘忽然左手一扬射出一枝两寸长的袖箭。 汉子也真不含糊,伸右手接住箭,高声叫:“别动手,听我……” 讲一字不及出口,姑娘袖箭又到,而且连珠放射,两边距离也总是太过迫近,汉子闹个手忙脚乱,慌不迭左闪右躲。 耳听呛琅一声响,姑娘掣剑骤马进攻,汉子只好勒马斜出纵马飞逃,姑娘还望着人家背后发了几枝箭。 暮色苍茫里,黄骠马驶进一个山坳,那里头支着两三处茅芦,也建有个挑个破酒旗的小店。 姑娘到店门口,酒旗下叉手站着一个后生,迎住马头剪拂说:“客人,住店吗?天快黑了,山路不好走,前面没有人家了。” 姑娘认得就是刚才在小老头凉棚下乘凉的黑小伙,微怔着问:“你就住在这儿?” 黑小伙笑道:“这儿也算我的家,那卖茶的老头是我的叔爷辈,他一会也就回来了。” 出门人老毛病,碰着认识的人总有点热情。 姑娘也是有这个毛病!听说小老头就要回来,她立刻扳鞍下马,认真问:“有地方可以住吗?” 黑小伙笑道:“恰有个房间可是没有炕……” 他手指短短的黄土墙上挖的圆窗洞。 姑娘牵马过去,伸头窗洞里看,黄泥地,破椅子,倒是支着一张床板。 有这一张床姑娘也就满足了。 她回头说:“还好,请你把马鞍卸下拿进去,马就给拴在窗洞下。” 黑小伙笑道:“那怎么行,你不见墙下画的白圆圈,这地方出狼。” 姑娘道:“我的马不怕狼吃怕人偷。” 边说边去马背上搬下行李,干粮袋,水囊,宝剑,马包便往店里走。 小伙计朝她背上扮个鬼脸儿。 女儿家总是爱干净,小绿她就是顶怕脏,每一次下店时总要费一番工夫打扫,不管住个把时辰也一样要照办。 今天算早些休息,自然更要大费手脚,好容易把屋里收拾停当,叫盆水洗手脸揩脖子,胡乱抹抹身。 天色已经不早,这当儿那个卖茶的小老头来过两三趟,全被姑娘关上门给挡了驾,她不要灯,也不要什么吃的喝的,干粮袋里还很丰富,水囊中水也充足。 初更天她出来看马,拿个破凳子坐门见外乘凉。 夏夜没有月,星光就更可爱,夜的静寂使人显得悠闲。 可是小老头跟那个黑小伙都太讨厌,守住她不住口劝她吃东西,最后提到酒,老头直夸山中积年陈雕不可错过。 酒这宝贝对出门人有很多好处,解渴,避暑,又可以和药医病。 小绿带有一对锡打的盛酒扁瓶,恰好酒用光了。 一听说积年陈雕她动了心,屋里去拿出一只瓶,向小老头要个空杯教盛一杓酒来试一试看。 小老头是个行家,看透了客人相当精明,他去打一大瓢好酒带个空碗出来,姑娘果然拿瓢中酒倒些碗里要小老头喝。 小老头那还能不喝? 姑娘这才就着瓢尝一点笑道:“这烧酒不错。” 笑着把锡瓶盛满,仍然留住小老头聊天,留心看他有没有什么变态,然后回去房里拿来另一个锡瓶要酒。 小老头又去臼来一瓢酒,姑娘是真尖刻,还要他先喝半碗,这一下小老头却教小伙喝,,说酒太烈,他量小怕醉。 黑小伙勇敢地双手捧碗一口气喝干。 小老头骂:“你就一辈子没有见过酒,没出息干嘛不慢慢来!” 顺手儿敲他一拳。 打得小伙子一哆嗉摔破了碗。 小老头大喝一声:“你要死……” 黑小于吓坏了,拔步飞奔。 这时光姑娘又把锡瓶儿灌足。 瓢里还剩酒,酒是真香,姑娘喉痒,不由举瓢就唇。 就在这个时候,慕地远远飞来一块石头,正好打翻了姑娘手中酒瓢,小老头惊叫:“谁在开玩笑,老子非揍你……” 嘴里这样叫,人反而往屋里逃。 姑娘猛可里觉悟,扔下锡瓶儿站起来待捉小老头。 那边树林中有人亮声儿叫:“别追,当心你的马!” 姑娘不作声,赶过去牵马进店,瓦油灯下看黑小子爬倒地下打呼,小老头推倒店后一扇芦壁逃走了。 姑娘不住的生气,想一想何必跟么魔小丑一般见识。 天气这么好,乘夜赶一程路多凉快。 想着便给马搭鞍,拾夺行李快走,走出店门外找不到锡瓶,姑娘嘿嘿好笑,牵马穿进前面树林。 可是什么人都没有,她站了一下也就上马走了。 山路确然不好走,绿姑娘按辔徐行。 行不了十来里路,背后一连串马蹄声急,姑娘勒马斜坡屹立不动,星光闪闪中望来人。 果是白天那个中年汉子,依然穿着一身黑,但手里这会却亮着兵器,是一枝四尺来长的钢鞭。 那汉子望见了姑娘反把鞭挂上,摆摆手叫:“别放射暗器,听我讲,那山坳茅草房屋住的全是贼。 我已经替你打发了,暂时可保无事,前途那是不敢讲,贼人互通声气,谁叫你露了眼……” 边说边往上闯。 姑娘不响也不动,冷静地注视来人马上动作。 两边马头就差那么一两尺远碰上了,那汉子点点头笑笑又说:“你不说保一笔红货镖往西藏吗?怎么又是上新疆啦……” 姑娘猛吃一惊,怔一怔急忙问:“你,你是谁?” 汉子笑道:“我叫蓝立孝,又叫傅思,身受纪宝三爷厚恩,该向他家里人报德。” 姑娘不禁嗯了一声说:“你错了,我不是纪宝家里人。” 蓝立孝道:“我再提一个人,无玷玉龙郭阿带……” 姑娘又呆住了。 立孝道:“我们都有一番交情,不过纪宝可要比我晚两辈,他的三祖母白夫人跟我算师门手足。 前一次我陪纪宝到宝鸡见过海容老人,我又奉老人命护送崔小翠姑娘进京,这一次要不因为紧急的事故西行……” 说到这儿,他忽然跳下马,拿手上锡酒瓶递给姑娘笑道:“给你换装了好酒,还你啦!” 姑娘本来大方,她笑道:“您留着喝啦,我这儿有很好的牛肉脯……” 向干粮袋里抓一把送给他。 立孝道:“你下来,我们谈谈,白天呢我顾虑人多耳目多,有话不便跟你讲,后来追你上路,可不想引出一场误会。” 他不禁伸手摸摸左肩的箭伤。 姑娘显然过意不去,赶紧滚鞍下地给人家作个长揖,笑道:“我笨嘛!就是不识好人,不过那几枝箭倒是不敢认真……” 立孝笑笑说:“那全没有关系,我刚提的无玷玉龙是你的什么人?” 姑娘咬着字说:“我的伯父。” 立孝大笑道:“没听说婆带有几位令郎嘛……姑娘,恕我冒昧,我晓得你是谁,阿带是你的天伦,你也就是他的二小姐小绿?” 姑娘脸上立刻变了颜色,她以为人家知道的,也许还不止这一些,莫非他是受燕月所托…… 这一想她就不能不设法查问究竟,当即勉强笑道:“蓝爷,这不怪嘛您怎么会认得我?我还只是由纪宝口中听过您的名字呢?” 立孝道:“姑娘,别管我怎么样认识你,你先讲讲你干嘛偷跑新疆?你是跟什么人生气?姑娘们有事还是在家里解决好,大热天跑远路女儿家怎么受得了……” 说着拿酒瓶开开盖喝口酒就路旁坐下。 蓝立孝行动总是可疑,绿姑娘自然非要查问明白。 她想用话套话,当时想了一下说:“我上新疆找爸爸的。” 立孝笑道:“尊大人行踪无定,新疆地广人稀,你那儿去找他?” 姑娘道:“人那有找不到的道理?南北疆都有他老人家的好朋友呀!” 立孝道:“住什么地方?叫什么名字?” 这一问可把姑娘问倒了,半晌也还是答不出来。 立孝笑道:“第一你是个大姑娘诸有不便,第二语言不通什么都施展不开。小姐,我认为你太冒险了。 你似乎甘心孤注一掷,又像小孩子在玩火,为什么呢?假使真有要事要找令尊,我可以替你跑腿,你就此请回去京都,怎么样呢?” 姑娘摇头说:“不,我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也不一定要找什么人,我是想男人常会说建树事业,女人为什么就是那么不自由? 我要击碎樊笼,顿断-勒,争取自强自立。新疆是我心目中天地,我要到那儿去安身立命,我就是不避艰危,我有我的勇气和毅力…… 你关心我深深的感谢,但是我不愿意接受你任何帮忙。现在请告诉我怎么晓得我叫小绿?怎么听说我保镖前往西藏?除了纪宝以外还有人托你关照我没有?” 立孝笑道:“你的口气大得吓人,这无非说明你不懂人情事故。人类不是万能,要生存那就必须互助,吃饭靠种田的农夫,住房子借重土木匠作。 出门人更不简单,一切事都须要有人扶持,江湖上当说的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这是一句好话。 你是侠义门中儿女,该听说侠义行为,太史公论侠义,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己诺必成,不爱其躯…… 我受纪宝所托,同时跟你父亲叔父相知有素,明知你涉危赴险,我怎能不闻不问? 我在京认识巧儿,你在他家种种安排,我全看到,本来想拜访纪珠弟兄,请他们设法拦阻你远行,但又怕女儿家有女儿家的苦衷并有忌讳。 所以决计等崔小翠到京找她告密,可不料临时接奉白师姐急促函告,匆-我又赶来平凉,天幸让我归途碰到了你……” 说着,他举起酒瓶慢慢喝酒。 姑娘控纳不住,终于硬着头皮问:“你也认识季燕月嘛?” 立孝灵机一动,急忙笑道:“李公子常见面的啊!” 姑娘道:“你由宝鸡回京也见过他?” 立孝道:“见过一次,我觉得他神情不对,是不是有什么困难不好解决呢?” 姑娘心里一阵剧跳,赶紧说:“他还不过一个大孩子,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因为你说起纪珠,我随便提到他……,蓝爷你请回去吧,我们就此分途。” 立孝叫:“姑娘,你听我说……” 姑娘已经跳上马背,头也不回的走了。 立孝看出姑娘心中尴尬,想一想糟,她分明是只情海冤禽,这一去可能命丧新疆,劝是劝不回来,说不得只好陪她受场磨折。 想着立刻起来收拾上马,追是追上了,可是姑娘不理他。 晓风习习中,立孝背后忽然一声长叹,姑娘不禁回头。 立孝顶上去说:“人各有心,士各有志,姑娘,我不勉强你,这样好不好?我们一道去吧! 你不用承我情,我也不借你的光,我们就是合作,去边疆合作一番事业。我们暂时认做叔侄,你肯受委屈吗!” 姑娘大笑道:“那倒无所谓,你根本跟爸爸是朋友嘛!不过,最好别费这么大的劲,我也就是言必行,行必果。决不会半途而废,你又何必赶去受苦呢!” 立孝听姑娘口气很活动,他壮了瞻笑道:“我平生不晓得什么叫做苦,苦中也许有很多乐趣。 我再告诉你,我们此去不说互相帮助,干脆说互相利用,你出钱,我出力。 新疆各处风土民情我都懂,还能讲几种土话,你想做畜牧生意吗?我会相马,也会兽医,善找出水草地方,怎么样?” 蓝大爷竭力讨好,姑娘可不是糊涂虫。 她想:这个人真够热情,不嫌烦,不辞劳怨,他为的什么呀…… 这样一想,不由不心中感激,从此她就不再多讲话。 当天正午落店打尖,睡个午觉继续上路,三两天以后她跟蓝爷混得非常融洽。 立孝这人不愧江湖老客,旅途中他简直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而且招呼姑娘无不细心周到。 过去姑娘对洗脚抹身都感困难,现在每一次落店,休息的时候,蓝大爷好歹总设法让她洗个澡,带她吃点东西,乘凉,散步。 过去姑娘睡不宁贴,现在姑娘可以放瞻高卧,横竖大爷为她保镖。 过去姑娘顶怕蚊子,常常澈晓失眠,现在蓝大爷给弄了一架蚊帐,随便那儿也都可以开铺。 蓝大爷不单是照料她,差不多应该是卵翼她,人非木石,这你还能不动心? 最近姑娘把人家看做亲叔父,背人她也会对他撒娇撒痴。 立孝也当她亲女儿一般爱惜,然而几番挑逗她说出心里事她也还是不能说,不好说,而且不让他提起李燕月三个字。 这还不等于把话告诉人,立孝肚子里也就雪亮般明白了。 不久时间他们叔侄俩走完祈连大山。 路过华家岭,天气热得流金烁石,姑娘内忧外劳,招凉合暑,蓦地病发途中,症象万分险恶。 不亏立孝精通医理,随身带有急救灵药,小绿她就不能活在人间。 一场病闹得立孝身心俱瘁,逗留华家岭足满四十八天。 小绿西行意志依然坚强,他们重行上道,时已入秋季候。 人都说张飞天不怕地不怕怕病,秦叔宝卖掉黄骠马也因为病。好汉只怕病来磨,前辈英雄圣哲因病失机落魄的那就太多了。 晚来有人讲过这样话“视死如归,畏病如虎”。 最近还有一位大文豪希望无疾而终,病之可怕,千古同声一哭。 小绿姑娘大不了不过一个女孩子,也还能强到那儿去? 她的病虽说好了,可是健康还没有恢复,人软弱得像带雨海棠,整日价春山深锁,秋水埋怨。 蓝立孝捉住她的弱点,乘机劝她折返洛阳游息,说是中原尽有好去处,何必一定要去边疆…… 谁知不劝辽好,一劝姑娘反而暴躁,三不管强支病体,即日登程“却怜病后轻似燕,扶上雕鞍马不知”。 立孝看着不禁搔首长叹。 走完华家岭转进新疆境界,七月中旬,路上依然酷热,踟蹰沙漠,人马如入镬汤,而且阴霾风雨莫测。 这天横渡白龙堆,这地方离迪化不算太远,却真是平沙浩浩,亘不见人,上午虽热,天气还好。 小绿据鞍斜睇立孝,意思说戈壁并不难行。 立孝笑笑不作声,表示未可乐观。 果然近午时光,蓦地刮起风,风还不能说顶大,然而眼前情景够可怕。 沙漠像大海没有什么分别,天旋地转,卷地排空,黄沙像急湍一般地奔流澎湃,风作雷鸣,云低如盖。 人坐在马上恍惚乘桴飘泊,扑面袭人而来的不是水是沙。沙不单是使你透不过气睁不开眼,而且打得你满脸点点红斑。 立孝教姑娘拿手帕把口鼻严密蒙上,还给她耳朵间挂起耳花,一双眼带个眼纱。 但姑娘还是不行,不住的勒马倒退,整个人爬伏马颈旁缩做一团,尽管咬紧牙关忍耐,还不过勉强挣扎支撑。 立孝这时候倒是什么话都不好讲,催马紧傍地走个并排儿,他那一只手始终没敢离开她一搦细腰,预防她万一昏厥好把她一把挟过鞍桥。 这当儿就是讨厌无处躲避,同时必须当心风还会大,你不走管保埋骨堆沙。 天气似乎转恶、风越吹越凶。 立孝眼瞧情况不对,爬在姑娘耳边大声叫:“绿,千万听话,今天恐怕难逃一死,我们非要拚命闯过白龙堆,我抱你赶一程路,前面有个好地方可以歇歇。” 他却不管姑娘不答应,耸身跳过马,强把她拥在怀中,手起鞭落,黄骠马奋鬃长嘶,展开四蹄尽力狂奔。 好马就在这生死开头你才会知道它伟大,黄骠马不负姑娘平日爱抚殷勤。 它显然的懂得天心人事,一个时辰以内,它竟然一口气疾驰了一百里路,飞渡白龙堆,直抵这玉矾湾。 这儿有几株倒垂杨柳,流水一弯。 玉柳湾在小绿眼中看来,简直无殊福地洞天,说也奇怪,这儿没有风沙,只有碧油油无垠水草,绿沉沉一片树林。 姑娘马背上喜得挣扎着亮声儿叫:“好地方……好地方……快停下来啦……” 立孝应声拖带她坠下鞍桥,跌个倒栽葱,昏厥地下人事不省。 姑娘大惊失色,认为他用力过度,事当无妨,可是爬在他身旁,呼唤半天不见答应,拿水囊灌水他也不能吞。 姑娘心慌,手足无措,跑出树林外,希望沙漠上找个过路客商帮忙施救。 举目看万顷平沙风犹未静,那里盼得到半个行人? 姑娘往返奔波,立孝依然沉迷不醒。 饶她平日肝胆如铁,至此也不禁凄然肠断,热泪双流。 当她第几度重到外面了望时,蓦见老远处出现两个黑点,那黑点翻翻滚滚势如驾雾腾云,望了片晌料得来的是两匹牲口。 心中一阵狂喜,却又怕来人转道别出,满想飞马前迎,但念立孝睡在地下或有不妥,急得地像热锅上蚂蚁不住的打旋。 那边牲口且喜渐渐的来得近了,是两匹火炭般赤红好马,姑娘赶紧取出手帕尽力扬舞。 马是真快,还怪她心急,好不容易望见来人镫上欠身翘首,她反而尖叫一声退到树后藏身。 来的正是李公子李燕月,和镇远镖行总镖头赵振纲。 两匹马撞进树林,燕月马背上翻身,闪电一般快法飘忽落地,腾一步便把绿妹妹一只臂膊抓住。 回头笑:“大姨夫,是她……是她……” 姑娘叫:“姨丈,快看蓝大爷,他……他保护我冲出风暴,他自己……” 她手指着那边树下,急泪夺眶而出。 振纲喘吁吁扳鞍下马,笑道:“二小姐,你真会找麻烦,晓得有多少人在沙漠上为你受罪。” 边说边解下鞍旁皮酒壶大踏步急往立孝那边走。 姑娘由燕月手中夺回臂膊,如怨如慕似嗔似喜的说:“谁要你跑这老远的路,你就爱管闲事……” 燕月叹口气说:“二妹,你是差一点没把我急死。你走后我就成了群矢之的,楚莲骂我没有良心。 纪珠,纪侠迫着我赔人,小晴二嫂的一张嘴多可怕,老侯爷的三位老姨太也不能原谅人哪! 天字一号好好先生小翠姐和喜萱姐,她们也都怪我太过不懂事。这真是从那里说起,我没做错什么呀!” 姑娘苦笑着说:“请教你,月哥哥,他们骂你确无理由,你来追赶我又有什么理由可说呢?” 燕月道:“现在我是没有工夫跟你讲理,无论怎么样你必须跟我回去京都。” 姑娘道:“笑话,你也管得着我?” 燕月道:“何必呢,二妹,我有什么事对不起你嘛?” 姑娘不作声,低着头往那边走。 振纲已经拿酒救回了立孝。 蓝大爷原是存心捣鬼,这会见他还不是好好的能说会笑。 振纲点手儿唤姑娘过去。 姑娘叫:“蓝大爷,您怎么啦,都好了吗?” 立孝摆手说:“这边坐,我还不行,头昏得很,就这儿歇一夜明早动身……” 姑娘就他身旁坐下说:“怪不怪,我看您神气很好嘛!” 立孝道:“你忙什么呢?总镖头,李公子,因为你大热天跑老远的路,你有话总该跟人家说个明白呀!” 姑娘道:“白忙嘛,我决不回去。” 振纲道:“二小姐,先别提回去不回去,我这儿给你捎来两封信,你看过再讲好不好嘛。” 边说边由腰带上解下一个小小锦囊,囊里取出信递给姑娘。 姑娘先看李志烈的家书,里头说他赞成燕月跟赵家楚莲订婚,姑娘倒很快乐,急忙回头找燕月。 燕月却不晓得上那儿去,这就只好向振纲道喜。 振纲说:“你还没看你莲姐姐的信。” 姑娘由另一个信封里扯出一张粉红色的信笺,上面不过寥寥几个字。 写的是:“姐侯妹一百日,妹百日不返,姐即绝食以殉。倘肯共事一人,姐愿退居侧室,否则不幸者,恐不只我姐妹两人也。” 楚莲文字本来不大高明,这两行信写得也还通顺。 姑娘看着手颤抖不已。 振纲说:“二小姐,你愿意同归于尽嘛?” 姑娘道:“不会的,姨丈,我可以给莲姐姐回信,一定能够求得她原谅。” 振纲道:“我看没有什么可说的,无论如何你总得跟我回去。” 姑娘忽然沉下脸:“这办不到,我又不是小孩子,既然来到这地方,我就是不能回去。” 振纲道:“燕月和他的母亲答应先娶你后娶楚莲,我一家人完全同意,你吹花姨姨跟你姐姐都赞成这样办,我说,我们侠义门第姑娘们胸襟总不能太窄,更不至怕羞。” 姑娘赶紧拦着说:“姨丈,您根本弄错了嘛,我并不想嫁给谁,谁也并没有对我有过什么表示。 我服侍莲姐姐一场病那是我们姐妹的交情,我来新疆是我个人要干一番事业,莲姐姐婚姻大事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信里是一片糊涂话,希望您姨丈必须要放明白,教我写回信劝劝莲姐姐义不容辞,要我重返京都万难从命。 不相信请您问月哥哥,到底我对他讲过什么话没有?莲姐姐做事没有主张,我替她想办法假冒燕姨姨给李家姨丈去信,现在说定了婚事,反而把我拖进圈套,天下有这道理嘛? 她拿绝食吓唬我,我管得了嘛?我为什么为人作嫁,她又为什么强迫我伴嫁?说不通嘛……” 听到这儿,振纲忽然失声长叹。 蓦地燕月从树后踅出来,伸右手一个指头疾点姑娘脑后睡穴,姑娘立即爬倒地下。 振纲大笑而起,喝教燕月用带来一匹青绸子儿兜起姑娘抗上肩头,拱手向立孝叫一声请,各自认蹬上马,一窝蜂赶往迪化将军衙门。 □□□□□□□□将军穆尔是四阿哥祯贝子的亲信,跟赵振纲拜盟弟兄。 振纲带一行人出关,星夜兼程迳奔迪化,同行的是纪珠、晋萱、纪侠、念碧、燕月,大家在穆尔衙门休息一天,计议分途出发探讨小绿踪迹。 想不到第二天一清早临行那一霎那,忽然千手准提胡吹花,无玷玉龙郭阿带联袂前来拜访。 他们师兄妹返京路过,听说镇远镖行总镖头住在将军衙门,顺便到衙请见。振纲大喜过望,背人把小绿出亡详细情形一说。 阿带倒不见怎么样,吹花可是着急了不得,立刻约师兄赶上阿尔泰山拜谒海容老人问卜去。 他们走了,这儿振纲领燕月偕出,纪珠与喜萱夫妇联镖,纪侠和念碧同行。凡事也总是天意如此,偏偏绿妹妹让月哥哥寻获,而且白龙堆距离迪化城并不太远。当日天黑燕月把绿姑娘送回穆尔衙门,穆尔即夜派侦骑绕道截回纪珠弟兄和念碧,燕月独自飞马追赶吹花阿带。 李公子心急如火,他很不放心绿姑娘受了点穴沉睡在床,怕她熬的时间太久对身体有极大妨害。 都因为绿妹妹脾气大,不是请她爸爸和吹花姨姨两人在场镇压,他实在不敢使解法让她苏醒。 澈夜狂奔,人马俱乏,且喜天亮时终于赶上两位救星。 吹花嘱他后面缓行,她跟阿带疾驰折返迪化。 阿带动手解救爱女,绿姑娘星眸乍转,好梦初回,一看床前并肩儿站着爸爸跟姨姨,她还能强到那儿去? 不能强来难免软化,她好像受了天大委屈,伤心得哭不成声。 吹花自有一篇话教训,阿带批准爱婿即日成婚,穆尔、振纲自居大媒,喜萱权充新娘子闺伴。 青庐决定设在将军衙门,说来头自然够瞧。 穆尔是旗人,八旗子弟大概都会捧场。 阿带振纲名满江湖,吹花贵拟宗室郡主,燕月母亲燕黛宫中保驾女将军,燕月在京号称第一流公子。 念碧与纪珠纪侠还都是四阿哥布衣之交,这场面不捧还待捧谁? 所以穆将军暗里下死劲大事铺张,他准备私下拿出几千两银赔垫。 然而燕月这一次出京,燕黛早为他安排下一笔丰富行囊,同时还给捎来小绿做新娘应用的一些服装首饰。 念碧和纪珠弟兄各带来赠嫁盛仪,振纲还备上整万现金,人家事先原是有番缜密计划,根本用不着别人破费。 倒是阿带看穆尔为人不错,反而馈送五颗东珠钮扣,吹花给穆夫人一个八宝玉连环,那都是无价之宝。 后来四阿哥登极,穆尔却将这两件东西奉献,博得一场富贵荣华,说来总是他当时几分热衷果报。 燕月小绿成婚这一天,道不尽繁华富丽,旖旎风流,燕尔新婚,乐有甚于画眉。穆尔坚持挽留新夫妻小住十日,盛情难却,阿带、吹花、振纲等只好答应,他们一行人暂时逗留迪化。 □□□□□□□□当小绿忽告失踪,燕月、念碧、纪珠、纪侠分途四出追索,乱了几天终是白忙,大家愁苦的了不得。其中最难过的自然算燕月和楚莲,比较镇静却只有小翠。 翠姐姐深知绿妹妹粗中有细,无论怎样她总不至跑得太远,同时认定她可能南下,不是前往江西,或则回去潮州。 小翠她前一次在宝鸡见到海容老人,老人相当赏识她,许为人间仙品,尤其那一位大老太宝玉,对她印象极佳。宝玉颇有几分道行,明说她术数通神,聪明外泄,须防人天不喜,神鬼同嫉,此后并须切戒卜易。所以这回事翠姐姐就是没敢轻动着龟,那天她对大家所讲的什么大事无妨,逢凶化吉,还不过信口开河,捏辞劝慰。 却不想因循了十天,这天念碧在镖行里收到巧儿送来小绿的一封信,信里请念碧收留巧儿为徒,其它什么也没提到。念碧当即带巧儿到赵家来见小翠。 经过小翠一番盘诘并对小孩子说明利害,小子恍然明白,对小绿藏匿他家中一切经过,以及前后所说的话,始末原由吐露干净。 听说绿妹妹出亡的地方竟是西藏,楚莲伤心大哭,痛不欲生,小翠就也吓慌了手脚。正在乱得不可交开交,凑巧振纲由江西回来,查问过详细情形。 这位平生胸怀坦荡的总镖头反而乐不可支,笑说,楚云燕黛乃至张勇侯爷全不懂事,为什么不主张让小绿楚莲并嫁,何至事情闹得这般糟? 现在第一步还是要先决定一下教燕月双娶,第二步再议出关寻人。 roc扫描风影子imbrute大眼睛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八章 振纲高明的见解与崔小翠相符,燕黛征求了大家同意,当场再跟小红作一度审慎商量,第一步计划就算成功。 谈到第二步出关寻人,喜萱首先自告奋勇,说她久居拉萨,通晓西藏人语,而且绿妹妹也还肯听她的话,让她走一趟实在有很多好处…… 小翠极力赞成,大家就不反对对。 于是议定振纲、纪珠、纪侠、念碧偕行。 恰待动身出发,恰好山西方面李志烈来了家书,允许燕黛为燕月求婚楚莲。这一来莲姑娘才认为有资格讲话。 她提出两个条件,一愿意以正室让绿妹妹,自居偏房,二要小翠虔诚借重灵龟查看绿妹妹是不是确往西藏? 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崔小翠这一破戒占卜,却发现了绿姑娘不去西藏乃往新疆。小绿既然不在西藏,在理说喜萱可以不去,可是她还是坚持非去不可,小翠认为让她走一趟,毕竟有益无害,大家就也不再拦阻。 临行前夕,振纲决策教纪珠、纪侠、燕月三人准备对付绿妹妹,劝得她回来最好,否则只好强干。出其不意使用点穴,擒住她交给喜萱看管,然后急速设法寻访阿带,找得到阿带什么就都解决了,干脆就外面给办过婚礼回京。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谁又料得到阿带不速自至,远至西藏行军的胡吹花却也会一同来呢! 看新娘你不妨细心点,那是很有趣的,前人说:“只是昨宵今日大不相同”,这是一句刻骨底批评。 女儿家在将成亲未成亲那一刹那,害羞,脾气大,尽会闹别扭,就是睡了那么一觉,管保明天万事如意。 不但不再刁难,而且脸皮也好像老了许多。 小绿那般强硬的女孩子,她也不能例外,结婚后简直换了一个人,她变得非常注意礼貌,态度是那么大方,对人总是一团和气。 吹花嘲谑她在刻意模仿崔小翠。 她笑说她还不过婢学夫人。 十天日子很快过去了,照穆尔的意思还想挽留。 小绿坚决恳辞,她急着赶回京料理楚莲婚事。 这时侯已经是八月初旬,离中秋只不过几天工夫,她就是等不及过节。 十三日这一日动身离开迪化,阿带无意偕行,受不了她和振纲一再怂恿劝驾,也就一道进京来了。 小翠在家早把翠萱别墅她所住的整个屋子腾出备用,一共是八个房子两个厅,算来恰好给楚莲,小绿做洞房。 翠姐姐生平就会体恤别人,她使尽力量把八个房间拾掇得花团锦簇。 小绿到京时一切都已准备停当,第二天一清早她便赶往赵公馆问候楚莲。姐妹相见悲喜交集,彼此一肚子话就是讲不了说不完,彼此都情愿退居侧室,这事到底办不到。 结果还不是莲姐姐还是莲姐姐,绿妹妹还是绿妹妹,名份不分,长幼有序,这也还是做婆婆的燕黛给出的主意。 楚莲出嫁这一天,热闹的情形实在无法描画,第一皇上老头对燕黛本是敬重,她允留宫中,保驾的功劳谁能与比? 因为她究竟是个女人,贵为一品命妇,也就无可加封,老头因此时常不乐。现在知道她的儿子即要结婚,这算寻到机会啦! 老头子一高兴,诏下李燕月赏同进士出身,即日召见太和殿,撤御前金莲宝炬赐婚,这体面还不够大? 吉期既到,王公大臣纷纷临贺,朝野名流毕至咸集。 偏偏亲家翁赵振纲交游宽阔,他嫁女也决不肯含糊,男女连日置酒高会乱哄哄火杂杂好不排场。 燕月新婚刚刚满月,刑部尚书杨吉庭奉准辞官。 杨大人游子思亲归心似箭,即日携眷回去江西。 结伴偕行的是吹花、阿带、小绿和喜萱,他们一行人第一批动身,随后便是纪珠弟兄妯娌倦游赋归。 接着康熙大帝龙驭宾天,四阿哥允祯继承帝业。 有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当儿朝中不免一度紧张。 燕黛趁这时期脱离了宫闱,燕月虽说赐进士出身,可是还没得到一官半职,谁也知道允祯阴骛难缠,谁还能愿意做他的鹰狗。 吹花临行时,看出康熙帝不久人世,她已替小雕和李志烈做了一番退休安排,那是求得四阿哥答应的。 她也就是不怕他翻腔变调,倒是放心走了。 这事李夫人老早明白,所以她由宫里一出来,立刻拾夺行装举家南下,情形仿佛逃难避之唯恐不速,所谓贵显虚荣说好也不过这样收场。 □□□□□□□□尽管朝廷风云莫测,草野布衣倒是无关痛痒,镇远镖行依然气象蓬勃。 眼前邓蛟的三位公子,化龙、化鲲、化鹏已经回来行里当镖头,他们弟兄年纪比念碧要大得很多,却还都是最近在家乡才娶的亲。 说武艺化龙是吹花的干儿子,是受过干娘几年严训。 化鲲、化鹏少时跟柳复西受业,后来又作了赵振纲徒弟。 事实上化龙工夫较好,两弟不如大哥,要说把念碧、燕月、纪珠、纪侠来比,那是邓家三昆仲都要稽逊一筹。 他们弟兄心情像母亲繁青,光明豪爽胸无宿物,风度像父亲邓蛟平易和善,镖行里人称邓氏三杰,水里能耐算是一等的。 以此他们保的常是水道镖,无奈水上镖少得很,他们弟兄又都不甘寂寞,行里只好让他们不时走一两趟旱镖。 镇远镖行也总是太过出名,这天忽然有个客人,老远路特意进京托保一批珠宝,说明由南京起镖送成都,走的当然是水道。 化龙弟兄刚刚来京几天,哥哥弟弟谁也都愿意兜揽这一趟差事,因为价值十万金的红货,振纲索性教他们一同去。 念碧有点不放心,怕的是三杰好酒,明里不敢说,暗里偷偷提醒振纲。 振纲那天设宴请客,特为三杰饯行,要他们答应此去途中戒断杯中物,非待事毕回京才许开戒。 同时还另派了两位老镖头,跟随监视,自以为布署妥善,万无一失,眼看三弟兄兴高-烈的动身走了。 他们走了约莫一个多月,念碧身闲无事,天天留在镖行里督导巧儿练习武艺。一日巧儿请假回家,就只去了一会工夫,他又回来到处找师父,念碧偏偏出城看望张维去了。 巧儿骑了行里一匹马赶到翠萱别墅,说是蓝立孝在他家中有要紧的话等师父面谈。念碧深知蓝立孝为人,他说有要紧的事,这是大概总是很讨厌,当时立刻带巧儿飞马进城。 巧儿的家跟赵公馆很近,念碧请立孝赵公馆接待,他是一定不肯去,反教巧儿买来几斤酒一些下酒东西,就巧儿祖母屋里闭门对酌。 念碧平日总是以长辈看待立孝,立孝不讲话,他就不敢动问。 喝了五七杯闷酒,眼看蓝爷神色十分不对,马大镖头到到底忍耐不住,陪个小心从容问道:“前辈是不是有什么为难?假使用得着晚辈的话……” 立孝赶紧摆手说:“别跟我这么客气,我的话好不好告诉你,到现在也还不能决定,说交情我是十二分喜欢你。 尤其你的夫人崔小翠姑娘她顶爱惜纪宝,纪宝却是我的恩人。 以后我和小绿就又有一段缘法,因此我算认识了许多法明大和尚门下弟子,可叹我师父青花老尼偏跟大和尚有仇……” 说着他低下头喝酒。 念碧心里吃惊,料得事体严重,急着要听下文。 顿着酒杯等个大半天,立孝才又感慨万千的说:“其实,我师父虽然了不起,但还未必是傅夫人吹花或者无玷玉龙郭阿带的敌手。 我的一班师门手足除了师姐白玉羽以外,恐怕还都不如你们一群兄弟姐妹。有一天僧尼两方迫走极端,想得到的胜负谁属。 白师姐告诉我十年后有一场大劫,到时要借重你的夫人出面挽回劫运,说是尊夫人福份大,她有力量消除戾气。 她有福你自然也总是有福,所以我想把话告诉你,你有没有独赴龙潭虎穴的胆气?有没有不作多残生命的居心?你说。” 念碧道:“胆气我自己相信得过,杀生可以避免自要尽量避免。” 立孝道:“前两个月,你们镇远镖行是不是保过一枝镖上四川成都?” 念碧赶紧问:“是的,出了什么事?” “这枝镖毁了,毁在蛾嵋县西南蛾嵋山西麓。” “去了五位镖头,人呢?” “人被擒,尚无性命危险,劫镖缚人意在挑战,你们行里那些无用镖头去多少还是不行,假使燕月在此就好,眼前只有你一个人。” “没关系,我是非去不可,而且立刻就得动身,五个镖头中有邓家三弟兄与我不啻同胞手足,请问是不是青花老师太?” 立孝点点头说:“她在大峨,住的地方叫虚灵洞府。” “是她老人家或且无妨,我拿话说服她,镇远镖行根本与法明祖师爷毫无关系,行中同人向来也没得罪过峨嵋派英雄。” “见到我师父只可软求。” “我决不敢放肆。” 立孝道:“希望你成功,这事不要对赵振纲说,他急了自然找千手准提,那难免要糟。”念碧站起来说:“蓝爷,请放心,我一定对得起你,再见啦。” 他拱拱手告辞走了。 四川峨嵋县西南峨嵋山,佛家叫光明山,道家叫灵陵太妙天,那是天下有名灵境,也是神话最多的山。山分大峨、中娥、小峨。 青花老尼的虚灵洞府道场在大峨、中峨、小峨却都设有下院。 青花老尼不释不道,亦佛亦仙,善能鬼画符,颇具神通力。 总而言之是个极神秘离奇怪诞的老太婆,武艺总算登峰造极,心肠可是十分刚愎偏激,所作所为也都是邪道异端,今年多大年纪没有人能讲得清楚。 但姜桂之性愈老愈辣,晚来简直目中无人。 她跟法明大和尚,乃至海容老人两位前辈不睦,除了猜忌毒计以外,恐怕再没有其它理由可说。人家讨厌她不可理喻,干脆不去理她,越不理她越生气,横定心认为人家藐视她,因此最近索性不断的挑衅。 海容到现在也还没有开山传道,青花硬派傅纪珠和蒙古喜王爷以及最近上山的纪宝全是他的门人。 法明实在也只有郭阿带胡吹花两个弟子,却偏说郭阿带的夫人叶新绿跟崔小翠也是和尚高足。 就算她讲的是事实,然而人家门人委实都很成器。 她的门人多于牛溲马勃,老的八十高龄,少的不过十来岁。 其间不肖之徒比比皆是。 过去有一班人常常奉派上阿尔泰山采药,采药是好事,海容当然不见怪,却只是他们挟艺而来。 采药还兼打猎屡次无故残害微弱生命,老人难免不痛快,劝导无效,不得已请纪珠的祖父玉翎雕出面强行制止。 那些人回去自有一篇话挑拨,青花于是对傅家人直接又结下了仇。 虚灵洞府在大峨绝顶高峰,中峨下院又叫青莲观,住的是二三十个带发修行的老少道姑们。 小峨下院最大收容的全是牛鬼蛇神,其中有一对顶坏的人,一个姓伍单名叫鹤,绰号凌霄羽客。 一个复姓第五叫岫,绰号唤白云居士。 年纪都在三十以内,拳剑倒也相当了得,人长得好,谈吐不俗,打扮更漂亮,谁也看不出他们一肚子鬼胎。青花的门下多半是道士,唯有他们俩儒服儒冠,所以出入茶寮酒肆,甚至妓院赌场百无禁忌。骨子里他们干的就是包打听工作。 这天他们正在南都大街上溜-,巧不巧遇见邓家弟兄三杰,联臂上酒褛买醉。大爷化龙刚在东家那儿交了镖,虽然只是一箱珠宝,价钱大得无法估计。东家姓章,-位退休林下的盐道,家道富有,架子十足,收了镖倒是非常欢喜,吩咐置酒为大爷接风。大爷却闻不惯他满身铜臭,横竖镖已送达,放下了二肩重担,巴不得找个好地方痛快自由一下。 当即告辞出来,约了二爷化鲲,三爷化鹏上酒楼来了。 邓氏三杰都带着兵器,保镖的带兵器无足见怪,天下镖行决不止京都镇远一家,坏在大爷化龙偏偏带着一枝镖旗,白缎子三角型里面用黑线绣个准提佛像。 这是若干年前,胡吹花在镇远挂名总镖头时用的镖徽。 因为千手准提在镇远镖行功绩辉煌,保远镖的大小镖头希望借重她老人家的名气息事宁人,所以这镖旗一直延用至今。 大爷手中旗原是卷起来的。 上了酒楼便给放在旁边一张空桌子上,弟兄三人坐下去喝不了几杯酒,楼下凌霄羽客,白云居士便跟踪来了-他们俩个的坐位离三杰不远,凌霄羽客点过菜,端杯茶站起来,然后绕楼去看壁上挂的字画。 走到空桌子面前,仰着脸欣赏那一大幅大写意达摩只屐过江。 自然而然的把手中杯放下,恰好放在镖旗旗杆上,杯底儿立不稳泼了半杯茶,不用说弄湿了镖旗。 凌霄羽客蓦然惊觉、嘴里叫:“哟,那一位的,真对不起。” 两只手赶紧把旗抖开,接着说:“这是什么旗呀?庙里头用的吧?啊,不是的,镇远镖行……” 扭翻身向三杰桌面作个长揖,再陪个笑脸儿说:“对不起,镖客,我是不留心,别见怪?” 三杰同时起立,同时抱拳拱手,同时说:“没关系。” 大爷接过旗顺手给插在窗槛上。 凌霄羽客又是一揖到地,非常礼貌的问:“没领教三位贵姓?由京都出来,老远的路嘛!” 三爷化鹏笑道:“我们姓邓,大哥化龙,二哥化鲲,兄弟老三叫化鹏。” 凌霄羽客又拱手笑:“三位贤康仲,久仰,久仰,贱姓赵小字承福。那位马大哥,马如玉,我们俩同窗……” 他口中报着假姓名,手指那边白云居士,居士立刻踉跄而至,一阵鞠躬如也,忙个手忙脚乱。 凑巧羽客点的菜送来。 羽客叫:“伙计,这边,这边!” 居士叫:“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何必曾相识。” 羽客笑:“兄弟习文,公等学武,且喜乌发朱颜各少年,难得啊?” 他弯着腰端菜献菜。 居士却去抢了酒壶斟酒敬酒。 大爷微皱着眉头说:“两位,四海之内皆兄弟,有缘何妨共谋一醉,最好不要太过客气。” 二爷笑道:“我们粗人,懒散习惯,顶怕拘束。” 三爷道:“喝酒但求快意,两位假使不弃嫌,请坐啦。” 羽客叫:“痛快,痛快!” 居士叫:“恭敬不如从命。” 他们坐下了。 伙计给搬来匙筷酒杯,大家慢慢的喝起酒来。 一对坏东西都是好酒量,而且态度变得很快,不单是不像刚才那样酸溜溜的斯文,反而显得相当豪放。 他们谈了一些本地风俗,话脚便转问到帝都气象,渐渐地提起镇远镖行,询及此次保的什么镖。 大爷化龙一生光明正大,十来两大麴酒过去后,他还有什么话不肯说呢? 酒楼上风云际会,相见恨迟,一顿酒由午后喝到天黑掌灯,三杰中大爷化龙什么话都说穷了。 凌霄羽客和白云居士,他们俩听也听够了。 白云居士过去随同伴上阿尔泰山采药,只有他手中一张弹弓杀生最多,也只有他受了玉翎雕傅玉翎最严厉训斥。 这一晓得镇远镖行当家的赵振纲是胡吹花的盟兄,而三杰又是傅家亲戚,他还能不想报复? 当时尽力挑拨人家昆仲游览峨嵋山,说是既然入川,如果不登峨嵋访胜寻幽,未免虚负此行。 凌霄羽客一方打浑插科,笑说白云书呆子要不得,眼前天寒地冻,岁暮年终,作客的人想家情切,谁愿意踏雪朝山。 三杰一来身闲无事,二来也实在受不了人家一再刺激诱惑。 他们既不思家亦不怕冷,一切不出两个坏蛋所料,三言两语便把三杰兄弟说得游兴大发,恨不能乘夜插翅飞上峨眉。 白云居士自当东道主,愿负入山五人费用,凌霄要求三杰峨嵋县一家云来集字号旅店等待,然后同上小峨续登中峨。 他和白云自是必须回去安顿一下家小,矢口发誓随后即到。 三杰就有那么老实,弟兄跟人家订定死约会不见不散,眼睁睁让恶人告辞走了。 第二天大清早三杰欢天喜地的离开了成都,竟奔峨嵋县。 是夜府城街章盐道贻猷公馆进去两名恶贼,使用江湖上常说的鸡鸣五鼓断魂香,迷注了章氏阖第男女老幼。 鸡犬不惊从容偷去三杰保送来的一箱红货。 翌晨事发,章盐道认为昨儿刚刚收到,外面决无人知,而且贼的本领太大,因此冤到镖客身上,糊里糊涂给报了官。 官据报第一步工作自是出差抓人,三杰恰又不在城内,这便证实了镖客确有嫌疑,缇骑四出,闹个满城风雨。 三杰却让凌霄羽客,白云居士带上了小蛾。 他们在县南街云来集客寓住了一夜,第二天上午时光,凌霄、白云双双快马赶到,就只略作一会儿休息,凌霄催促大家出南城上山,随便走了一两个她方。 自云坚持找个寺观打斋,笑说先求果腹,底下才有精力攀登险峻,于是五六人一窝蜂进了虚灵洞府下院。 这里的主持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浓髯绕颊的道士,人称马道爷,生得身高体胖,膀阔腰圆,十分凶暴险恶。 马道爷一味自吹自擂,大爷听着显有八成不快。 恰待招呼凌霄白云央辞告退。 他们却好像约好的都去解手。 这会儿恰又送来一席素菜,另外还给备有一大壶的酒,酒对大爷是一种有力量的诱惑,但是因为主人太俗,他就也提不起兴趣。 马道爷殷勤劝请三杰入席就位。 他一旁打个稽首说道:“天下道场无不是施主的,三位远来贫道理合香花洪养,先请各用一杯水酒!” 说着伸手拿起桌上酒壶。 三爷道:“不客气,道爷,我们的两位朋友还没来……” 马道笑道:“两位檀越跟贫道是熟人,没有关系。” 他给大爷化龙斟酒。 大爷捧杯受酒,眼看酒色发浑不住打转,蓦地放下杯双翻虎目,厉声喝道:“马道爷,你是什么意思?” 马道往后撤身,呵呵大笑:“别神气,好心劝你喝一杯,你偏无福消受。” 化龙一伸腿,整个台面便向马道飞去。 恶贼耸窜落庭中,大叫一声:“抄家伙……” 厅上三杰腰间三枝剑同时夺鞘而出! 弟兄三对眼睛急看两边跨院涌出二三十条杂毛妖道。 大爷反而沉下气,对化鹏三爷轻声儿说:“老三,情形很特别,别管我和二哥,不许你动手,上屋走……” 二爷化鲲挺手中剑冲下庭阶,意欲打先锋突围夺门。 可是外面两三重大门早就关上了。 马道已经取来了兵器,是一枝紫阳槊,槊奔二爷。 马道叫:“姓邓的别走,瞧那边你们的两位好朋友来了。” roc扫描imbruteprorou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九章 二爷猛回头看来的正是凌霄羽士和白云居士,他们俩换穿短衣服盘上了发辫。都倒持着一枝剑。 二爷晓得上当,直气得咬紧牙龈。 人家却竟像没事人,他们从容走近前,笑笑,点点头。 白云说道:“化鲲你先别光火,今天在我看,恐怕贤昆仲估不了半点便宜,奉劝你们还是扔下兵器投降……” 二爷忽然仰天长笑,横剑即待进攻。 大爷总以为其中必有误会,他倒是竭力忍耐着抢在二爷背后问:“两位费了那么大的工夫把我们骗来这她方,到底是不是有仇?” 凌霄笑道:“你都没听说峨嵋山青花祖师太?” 大爷猛吃一惊,急忙问:“我们没见过老师太,她老人家有什么理由见怪我们?” 凌霄道:“这个说来话长,简单讲,我们都是峨嵋派门人,我们要听我们师父的话行事呀! 法明和尚,海容老人,乃至傅玉翎,郭阿带,胡吹花,这些都是我们师父的仇人。尤其是胡吹花,她的丈夫傅小雕,自幼儿让我们师姊白玉羽带上虚灵洞府,由我们师父传与一身武艺。 胡吹花不思报德,她还敢屠杀我们师兄太妙道爷,气死神鹰郭怀英,我们师父恨她切骨……” 大爷摆手说:“胡老前辈斗杀太妙时还没有出嫁,神鹰郭怀英病死家中,与她老人家何涉?不错,我们弟兄都是她老人家的徒弟,你们意欲如何?” 白云道:“我希望你们投降就缚,让我们解送虚灵洞府听候我们师父发落……你们今天决逃不出月明轩,逃得出去也还是无路可走,章盐道公馆失盗珠宝一箱,官方正在追捕你们弟兄。” 听了白云居士最后一句话“官方正在追捕你们弟兄。”化龙气涌如山,心同火灼,大叫:“弟弟火速冲杀下山投官报案,鲲弟随我来……” 叫声里剑鸣人跃,撒花盖顶,盘临白云居士头上,居士挥剑接招。 大爷蓦地翻身,施展平生胸中实学,反臂剑平抡迅雷下击。 凌霄羽客措手不及,剑下脑袋分家,如瓜断蔓。 喊声骤起,大爷一脚踢开尸骸,暗鸣叱咤,斜刺里攫孥腾扑剑奔白云居士。 大爷料想贼众我寡,久战无幸,逃亦大难,但得骈诛二道,死复何恨,他是尽力向前,浑忘反顾! 马道从旁挺槊疾进。二爷化鲲,一剑磕开紫阳槊救了大哥,弟兄立刻陷入数重包围丛中了。 大爷早把性命付诸天数,剑若急水下滩,人如出柙虎儿,擒贼擒王志在必定要把白云杀死。 可是白云本领不弱,一枝七星剑,展开峨嵋青花剑法,推、磕、刺、剪、勾、拦、错、冲,端的穷极变化。 大爷几番冒险进出,兀自未能得手,而自己肩背上反而着了围攻的两三处刀伤。 那边二爷化鲲,情形更为紧急,他使的几路八仙剑简直不是马道之敌。 恶道手中六十斤紫阳铁槊恍惚雷霆万钧之势,俨然万夫莫当,动天拔地神旺力全,三五个回合以内,便把鲲二爷杀得团团打转无处藏身。 这当儿化鹏三爷虽然听从大哥吩咐上了屋,却只是也还没有离开月明轩,就又让四个贼道截住狠斗。 贼人就怕有人漏网引出麻烦,这奉派上屋埋伏的自是一等一脚色,三爷要脱身显见比登天还难。 偷眼觎下面马道忽然槊槊骤落,二爷剑折颠踬被擒,大爷却也已是遍体鳞伤,败在顷刻了。 三爷不看还罢,一看胆裂魂飞,他干脆横定心不走。 大爷此时气力垂尽,舍死忘生,使个白鹤亮翅,居然侥幸削斜了白云居士一条臂膊,精神陡长,旋身再战马道。 可叹他究竟流血过多,疲不堪命,勉强厮拚了两个照面,顿觉目眩头昏,摇摇欲跌,自知终必不免,正待横剑自刎,蓦见对面正殿屋脊上腾起一条人影,捷如鹰隼出尘。接连几个起落,飘堕院中来。 手起恰把大爷的宝剑夺下,不容大爷来得及有所动作,此人仗剑竟取马道。 马道喝叫:“贼婆娘报名领死……” 此人不作声,剑卷朵朵梨花,光化飘飘瑞雪,迫得恶道吼喘如牛,后退不迭。 这时大爷已由一个贼道手上抢了一柄单刀,紧随此人背后旋转应战。 留心看此人穿着一身便装,头脸用黑帕蒙上,两只青绸子裤管下露出一对径寸红莲钩,剑法瞬息百变。 分明是虎入羊群,直杀得恶道连连退后,瞬间一剑搠在马道胸前,血花崩涌,恶道立即归天。 马道身死,群贼四逃,那女人却去血泊中扶起二爷化鲲,拿剑尖挑断他身上绑绳,托地鹞子冲天飞登屋上,剑光上下打闪,顷刻又把包围三爷的四个泼道赶散了。 三爷赶紧给她请安,她急向三爷打手势,教他下去驮负大爷二爷上来。 三爷叫:“夫人,他们身受重伤,我们还是下去夺门……” 这时候大爷挣扎着搀扶二爷,二爷却只管撕衣服为大爷裹创。 那女人看着不住的摇头,很难过又很暴躁,霍她扁抡剑叶,猛的一下拍在三爷的肩背上了。 三爷身子向前一晃,顺势儿飘身下她,刚刚背下二爷作势腾跃,外面一窝风卷进来三枝宝剑三个女道士。 剑舞万道银蛇,人同掠波燕剪,三枝剑并下拦住了三爷。 大爷挺手中单刀踉跄迎战,剑起刀飞,大爷左腿上着了人家一铁鞋尖,跌个大马爬扑倒她下。 三爷只好放下二爷,挥剑急救长兄,蓦然屋上那女人从天疾降,不晓得使的什么绝招,只觉得风雷并发,剑气漫天。 三个女道士好像同时吓了一跳,一阵惊诧倒退,那女人乘虚伸开左臂挟住三爷虎腰,一跃上瓦,捷比喜鹊登枝,急如狡兔脱网,一连串健跳,人便落在墙外。 放下三爷,继续向山下飞奔。 三爷尽力追随,流星赶月,急弩离弦。半个时辰以后,他们跳进大路旁一座竹楼的窗户里面了。 这是种田人的家,可是楼上并没有一个人,那女人给下了窗,翻身扯下蒙面黑帕,原来她是个老妇人。 三爷淌着浑身大汗,喘吁吁她跪倒磕头。 老妇她倒是一点不累,大剌剌就床沿坐下,笑笑说:“你们弟兄也都算是胡吹花的徒弟?看起来还不如纪宝。” 三爷且愧且惊,急忙碰头问:“老夫人,您是……” 老妈妈道:“起来,我告诉你,傅小雕是我的孩子……” 三爷起来了一听这句话立刻又跪了下去。 老妇接着说:“我叫白玉羽,你也应该称我一声三老太。” 三爷又碰头,轻轻的叫声:“三老太!” 白玉羽说:“孩子,听我说,我正是青花老师太得意的门徒。” 三爷听了打个哆嗦跌坐她下来。 三老太接下去说:“今天因为你三昆仲,我算毁了。那三个女道士,也就是我的师妹,她们认识我的剑法,那是我师父秘传的绝招,只有我和一个师弟叫蓝立孝两人学过。 今天我不单是救了你,而且还搠死马善,你想,我在我师父跟前算不算毁了呢?不管马道爷怎么的坏,我总不应手刃师门同学。我最后使那一着剑也是万不得巳,因为那三位师妹武艺都不在我之下……” 化鹏叫:“三老太,祖老师太并没有理由跟我的吹花姨姨寻仇,我们此次保镖来成都府,更没有什么事对不起……” 白玉羽摆手说:“这些话你却不要讲,我知道的比你多,我也不能说我师父坏话,十年后她大难临头,我留着一条命那时候见她,我预备尸谏。 人生七十古来稀,我死无所憾,肝脑涂地,但望挽回峨嵋派劫运,保全师父一世英名,请记着我一分好处,回去劝劝你们那些弟兄姊妹,宽大为怀,莫为己甚,要晓得小雕也还是虚灵洞府门人。今天你大哥剑劈伍鹤身亡,断掉第五岫一条臂膊……” 三爷叫:“不,三老太,他们叫赵承福、马如玉……” 白玉羽笑道:“他们惯会这一套,冒名顶替,到处作恶害人,这两个孽障和那老道马善,全是罪无可逭,死有余辜。 我师父晚节不坚,坏就坏在他们从中挑拨是非,除掉了倒是好事,我不会见怪的,你勿多疑。 现在要谈谈你们的事,你们留在船上的两个老镖头马麟,蔡八他们已经被捕解送人狱,他们就是弄不清你们弟兄上那儿去了。 再说你们决不至做贼,那自然是白说,你必须尽速赶往峨嵋县衙门投案,直供马善、伍鹤、第五岫劫赃嫁祸。 你弟兄三人追贼人山发生械斗,二位哥哥身陷山中,底下怎么办由官去办,你也只好委曲去坐几天牢。” 三爷道:“我去坐牢没关系,我大哥二哥陷在山中,有没有性命危险?官方能解决这回事么?” 玉羽道:“你去报官,事情可不就揭穿了?峨嵋山那一班恶徒,势不能不去禀知我师父了。我师父她并不贪财,她可能教把那一箱珠宝交官。将你两位哥哥解送大峨山,讹称伤重身死了。” 三爷道:“官方也会相信她糊涂了事么?” 玉羽道:“你是不知道我师父道行有多高,四川人称她活神仙,她讲一句话总督抚台也要听,珠宝交官算留给官方面子,再说小峨下院死了多少人,府县那敢去穷究你的两位哥哥下落……” 三爷道:“那么他们一定要被害……”他霍地跳了起来。 白夫人喝道:“你别做梦,不怕死冒险入山,山中还不过多你一个冤鬼,你有多大的能耐呢?就是郭阿带、胡吹花,要想上大峨进虚灵洞府行事,那也不过碰碰运气了!凭你一个人能吗?” 三爷道:“我弟兄一同出来,光留下我一个人,我,我活不下……”他滴下泪! 夫人叫:“孩子,不要哭,听我讲,人的名誉比臭皮囊要紧,你不上县衙门走一趟,邓家三杰永远落个盗贼丑名。 小蛾下院恶道,就在看你脱身后是不是赶往报官,不报官他们就不必留你哥哥活口见老师太,更无希望将珠宝交官,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横竖他们尽可捏做一篇话哄骗老师太的。 只要你两位哥哥不死在小峨下院,老师太却不一定会要他们性命,因为正好羁囚他们作饵,引诱胡吹花上钩,我算胡吹花必来救人,你明白了么?”说着她起身下楼去了。 白玉羽夫人一忽儿回来楼上,她手中端着一大盘馒头,一大壶茶,坚执要化鹏尽量吃个饱。 又再去拿来一套土蓝布棉袄褂,一顶毡笠帽,一双八搭麻鞋,迫定他换上。 然后拍拍他粗壮的臂膊说:“孩子,现在你就进城去,越快越好,沿着大路走,保管你没事。 晚上我还会上一趟小峨,碰运气,假使你两位哥哥还留在那儿,也许我能够把他们救出来,希望虽然很小,但是不能说绝无可能。你去吧,别再耽搁了。” 化鹏忽然感动,推金山倒玉柱跪下去向老人大拜八拜,泪流满面的说:“您,自今天起就是我弟兄的祖慈,老太您所吩咐的我一定做到。” 站起来又给请个安说:“老太,再见。” 走到扶梯口他又回头看,一双虎目中流露出无限孺慕之情。白夫人连连挥手,他这才走了。 他走了夫人还躲在窗后看,看他急走如飞,顷刻形影俱杳,看着不禁点头叹息。 她想:上至郭阿带、胡吹花,下至他们小兄弟,为什么个个总是近情近理,循矩循规,偏偏峨嵋派门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人事如此,天命可知。 海容老人论天下草泽英雄,认为青花门墙必圯,看来不算诬蔑,想着心中非常难过,当即换了一身衣服怏怏出门而去。 这座楼是她一位堂兄弟的住宅,白老头也是绿林中怪杰,终身不娶,樵采自隐。 玉羽远来朝山老在这儿下榻,不过这一次她是昨夜才到,外面还没有人知道,悔不该刚在小峨露手那一着青花剑绝招。 她狐疑已被三位师妹,云姑、水姑、花姑瞧出破绽,等会儿免不得要来搜查,说不得只好回避。 其实那三位女道士,决没想到白师姊上门倒戈,也不一定弄得清楚那一绝招解数,眼见来人身手非凡,误会为胡吹花,或则兰繁青,李燕黛,叶新绿,所以吓得一阵惊叫,而且还不敢上屋跟追。 同时因为认错了人,料得事体严重,后面必不能太平,她们经过一度商量,大家决议不可再作观望,不管人家是不是脱身前往报官,横竖必须报告师父知道,立刻点起一班人马,带上一箱珠宝。 押化龙、化鲲抬送大峨虚灵洞府朝见青花老尼。 这天夜里白夫人玉羽,确然重上一趟小峨山,还不是白费手脚徒劳跋涉? 青花老尼那儿她自是不敢去,下山后也就离开峨嵋县了。 化鹏赶往县衙投案,县太爷问过口供,即日人犯解上府城。 府尊大人顾忌虚灵洞府活菩萨人望道力,他就把不住主意,只好转详抚台。 抚台札委干员入山进谒活菩萨,青花老尼亲至中峨下院接见,果然不出白夫人所料,老尼交出原箱珠宝。 说是不肖门徒伍鹤,第五岫身已伏诛,不许委员多事追究,这事就这样告一段落,化鹏和老镖头马麟、蔡八却依然陷在狱中。 化鹏下狱不过二十天工夫,蓝立孝在南京便得到了消息,消息不可谓不快,可是不很正确。 立孝来不及追究明白,火速赶回京都,这时候吹花一家人连燕黛母子小绿楚莲都回去了江西,立孝没有办法只好找念碧。 当时念碧由巧儿家里出来,心里虽然十分着急,但一点不慌,本来是个极谨慎的人,明知此去入川下说辞要人索镖。 这真不是好玩的事,说不定就有性命危险,这事终要有个交代,底下才有接应,镖行里绝对无可商量。 赵振纲那一种火栗子脾气,也实在别让他知道还好,知道了可能又要闯出什么样的滔天大祸。 镖头们大半都上了一把年纪,年轻的却又不足付托大事。 想了大半天,还好有个人可以请教。 这人说来有名,思潜别墅一班同学中的大姊姊陈绿仪,绰号诸葛先生,她嫁给杨吉庭的长子存之。 存之刚升的侍读学士,杨吉庭虽则挂冠告养,存之却没有理由抛掉功名,此番挈眷入京供职,出于祖母的意思。 他们两口子仍住了南河沿吉庭旧寓。 当日念碧来见绿仪,存之不在家,绿仪把念碧让到小书房密谈,这屋去也就是过去颂花小姐的书斋。 听完念碧一篇话,绿仪一叠声叫苦,然而她坚持不许念碧前往冒险,说是往必无幸,认为事情闹到这样糟,决无和平解决希望,暂时瞒住赵振纲是办法,但是必须尽速告诉胡吹花才是。 她说:“碧哥哥,你要是真想单枪匹马,登山斗青花,第一你得审查一下能耐够不够,老尼一代剑侠,你行么?不行还不是等于自投虎口,而且对事毫无裨益,趋急赴难也要想有没有几分把握,取义成仁还得看是不是无路可行,事有可为,何必就死! 碧哥哥,你错了,老尼负隅凭险,劫镖缚人,志在挑战,你前往游说,简直异想天开。 听我的忠告,飞往赶往鄱阳湖,请无玷玉龙,千手准提出马,化龙弟兄或可生还。 我说那青花老尼老悖猖狂,大概峨嵋派末日已到了,务必求吹花姨姨多带助手人川,以便行事。 在我看可以去的有燕黛姨姨、纪珠,纪侠,燕月和你,再有无玷玉龙一枝八宝铜刘,谅可扫穴犁庭。 要不干脆奏知皇上,发兵剿山,但求肃清妖孽,杀戮事非所计。总而言之,衅端既启,剑拔弩张,劳期永逸,忍譬养虎,你就动身南下啦,这里事留着给我办。” 念碧道:“我答应蓝立孝暂不教我师父晓得的。” 绿仪道:“祸迫眉睫,小信小义顾不到,你走吧,走吧,千万别再耽搁了!” 念碧心里想:“大丈夫岂可畏刀避箭,轻诺寡信,要怎么办你办你的,我还是一个人上峨嵋山。” 心意已决,他立刻告辞走了。 念碧由杨公馆出来便回去镇远镖行,不敢稍露一分慌张神态,悄悄填下一张入川路引,偷一面镖旗,飞马赶到翠萱别墅拾夺行装,吩咐张维几椿事,就这样动身走了。 第二天一清早绿仪派人找来巧儿,巧儿讲师父昨儿就没有在镖行过夜,绿仪当即教他出城向张维查问实情。 结果张维随巧儿来到杨公馆,说念碧留下话,前往四川探亲。 绿仪一听果然不出所料,急忙请张维书房里密谈。 这天下午,张维带了绿仪给吹花的一封信,星夜兼程急奔鄱阳湖。 □□□□□□□□ 念碧来到成都府,打听得章盐道一箱珠宝已经由官发领,而化鹏和马麟,蔡八却都关在府衙大牢。 个中曲折也还是没有人晓得清楚,这就只好花钱探监,见着化鹏三爷才算一切盘问个明白! 当天他又赶往峨嵋县,径上大峨山。 二月下旬天气,雪还没有化,走了大半日也没碰着一个游人。 正午时光盘上半山,左右黑压压一大片古木参天,由那里头飞出来两枝冷箭。 念碧止步,眼瞅树林中叫:“香客朝山,请不要误会。” 话声未绝,两边卷出两列高一头,阔一膀的强人,全身披挂,各执刀枪,嗟咄之间就把我们马大镖头给包抄上了。 念碧看他们个个都是道士改扮,分明青花门人,却是未便说破,沉着气拱拱手说:“兄弟远来作客,路过峨嵋县,虔诚登山朝谒虚灵洞府上人,务请各位好汉多多宽待。” 贼人们里抢出一个留胡子的,仗手中宝剑指定人家,狠狠地叫:“你为什么带剑朝山,瞧不起你祖师太么?” 念碧也总是艺高胆大,从容向腰间解下宝剑,连剑带鞘双手捧着献给胡子笑道:“好汉,我是不知贵处规矩,现在把剑留下,可以让我上山么?” 胡子伸手接过剑,跟着又是一声断喝:“不行,要上山的话,得由我们把你绑起来送上去。” 念碧道:“这样么,各位未免太不客气了!” 胡子叫:“不客气,老子早要你的命。” 叫声里挺剑前冲。 念碧侧身让剑,笑道:“我并不怕各位人多,倒是想替各位留点面子。” 胡子霍地盘剑下劈。 念碧是真快,真凶,真勇,只见他一扭腰,手起双脚飞,剑临头上平白落在他手里来了呀! 胡子人却跌出两三丈远爬倒地下,顷刻群贼奔腾,刀枪并至。 念碧沉着挥剑,游刃有余,眨眼间左右前后就躺下了五七个小丑。 打斗这回事,讲究的货真价实,一点装做不得,越是蹩脚货色,越会舞爪张牙,到底也只有他们身先作古。 念碧今天存心不下毒手,躺下的却都不过略带微伤,这是很不容易的事,不是大行家决办不到。 譬如下围棋只想和棋或且胜个半子,那是多么费劲儿。 贼人们中有小丑却也有大盗,这说明还不是没有行的。 行的不多,七八个,而且使的都是重兵器。 念碧要冲杀上山,其势必须伤人,伤人见青花老尼那还能有结果? 马大镖头一边展开宝剑拒敌,一边心里打算,他想暂时让步退下山等天黑再作计较。 正待突阵脱身,蓦她一株大树横枝上风飘落叶,跳下来一个人,浑身上下一片黑,黑纱蒙面,手使单刀,身材小巧,脚细如锥。 那大树横枝怕离地没有七八丈高,这小女子脚尖刚点到这一块石头,人跟着又翻上半空,刀光急如打闪,一刹那就劈倒了好几个贼。 念碧猜不出她是谁,那女子旋风似的已卷到他跟前,伸左掌让他看,掌上用黑炭写着三个字“跟我走”。 念碧急点点头! 那女子奋腾抢扑,捷如猿猴,使单刀端的好刀法,玄掌白刃,耀眼生花,一阵勾拦挑拨,顷刻杀透重围。 可是她不走大路竟奔乱崖,不管多深的山涧,也还是一跃而下,这一带山径她好像非常熟识。 几个盘旋跳越,后面追兵连喊杀的声音也都听不见了。 这女子不单是轻身的工夫练得到家,而且臂力还真大,有一次窜登悬崖,她就不等念碧同意,猛回头一把攫住他扶摇直上。 念碧却被弄得十分的不好意思,当时忙着赶路什么话也不及说,眼见跳下最后一个山涧,那女子才不像刚才那样跑得飞快。 涧里并没有水,是一条铺满细沙碎石的蜿蜒小径,上面夹岸繁枝密叶,严密的遮盖住这小天她。 走在这她方,念碧算寻到了讲话的机会,他略带点难为情的样子,低声儿说:“姑娘,谢谢你,不敢动问,你怎么会认识我……” 那女子走在前面,忽然扭翻身站住说:“不要谢谢,你的武艺比我强得很多很多,你不过不肯伤人。 可是你不知道,人家也有顶好的脚色没赶到,恋战无幸,冲上山更是糟,要走也是走不了! 就说你来时走的那条路,路旁密压压的埋伏了多少窝弓毒弩,许你上山就缚,不许你下山逃命,这是人家的恶毒计划,原是预备着擒拿胡吹花,却不想你敢来打头阵。 今天不是我有所不忍,你,少爷,恐怕不能平安无事!我并不认识你,讲出来管保吓你一跳,我也是青花老师太的徒弟……” 念碧果然吃了一惊! 那女子接着说:“说徒弟还不过挂名儿,我是想跟她学几手青花剑,结果一无所得,干脆说我有点恨她…… 你是什么人我猜得到,你一定是为邓化龙弟兄来的。告诉你,他们俩还活在人间,但是凭你一个人上虚灵洞府救人,这可比探首虎口……干什么瞅着我,我就让你见一面又何妨呢……” 她说着伸手扯下蒙面黑纱。 涧中还不是黑暗无光,那女子这一扯下蒙面黑纱,念碧吓得老大一跳,看她那模样儿不但六七分像喜萱,竟有四五成像小翠,可是她更年轻活泼。 她眨着眼睛儿笑,笑着说:“你不客气么,看女孩子别死瞅着呀……” 念碧让她这一笑直羞个满脸通红,急忙垂下头点着靴尖儿说:“因为你很像两个人,所以……”“两个人是你什么人?长得美?还是丑?” “我家里两个姊姊,她俩都长得好……” “姊姊?你今年几岁呀?” “她俩实在都比我小两三岁……” “那么你为什么要称他们姊姊,可见不是你的亲属,为什么又说你家里……” 念碧暗暗想糟,打破砂锅问到底,又是一位缠夹先生……他随口说:“我们本来是同窗,她俩学问好,品性也好……” 女子抢着说:“她俩都没出嫁?” 念碧道:“不……” 女子大概放下心,嗯了一声嘿嘿笑:“怪,我怎样会像你的好姊姊呢,不能吧……我姓柳,叫宝绿,小名儿花姑,十八岁,也没有学问,你可别叫我姊姊……”边说,还尽管笑,还笑得那样美。 念碧心里是真着急,急着要打听化龙化鲲消息。 再来也不能跟个陌生的女孩子老躲这她方,他想讲话,又怕打岔了她,得罪人,他急得直发呆。 花姑瞧出人家肚子里事,她说:“这时候走不了,你别忙,谈一会我就要离开你……” 念碧道:“我不懂眼前应该怎么办?……” 花姑笑道:“怎么办,我讲你能相信么?除了躲在这儿藏身你就是一点办法没有。这儿再向前走几步路有个山洞,里头收拾得很干净也不潮湿,可是太黑,不过你要能心静下来,坐久了还可见物。 你耐性儿住下等,等到有机会我自然会来接引你下山。那姓邓的哥儿俩暂时可保无虞,胡吹花早晚必至,她来是不是必能制服青花老尼这是问题,然而你管不着。 现在我要请教你,那里人?叫什么?做什么事?跟胡吹花什么关系?那天来小峨下院剑刺马善,救走邓化鹏的什么人?” 念碧道:“我是镇远镖行的镖头,叫马念碧,千手菩提是我的师父,又是干姑妈,我们师徒同乡江西人。那个救化鹏哥哥的人,我们也猜不出是谁。” 花姑道:“猜?骗人么,不是胡吹花?燕黛?叶新绿?兰繁青?崔小翠?” 念碧吃了一惊,赶紧说:“不是,姊姊,你怎么认识她们?” 花姑道:“这几个人青花老尼常常讲,可是她并不惧怕她们。只有那个崔小翠,据说过去在鄱阳湖斗杀无敌神僧赫达喇嘛,老尼认为或是劲敌,因此她最近找到一枝淬毒宝剑,专为着对付崔小翠。” 听了这几句话,念碧不由笑了。 花姑道:“你笑什么?” 念碧道:“小翠并不厉害,虽说懂得很多剑法,可是不会上阵打斗,因为她身体太过虚弱,平日不能下工夫练,那一次斗赫达,那是……” 说到这儿,他不敢再往下扯。 roc扫描prorou风影子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十章 花姑追着问:“那是怎么样?那是人家脑袋自己掉下来的!” 念碧转了一下眼珠,只好撒谎说:“那是出其不意刺杀的。” 花姑道:“你的眼睛在告诉我胡说,无敌神僧一身软硬能耐,刀枪不入,有什么办法刺杀他?老实说崔小翠是你什么人?” 这当儿念碧心中有两个思想,第一他觉得娶崔小翠为妻是光荣,值得夸耀,第二看这位柳宝绿分明有点恋恋,必须避免麻烦。 他决计讲实话,然而也还是红了脸说:“不瞒姊姊,是内子……” 花姑叫起来:“哟,碧翠交辉,鸳鸯福禄,恭喜呀,少爷,她为什么不跟你一道来?” 念碧道:“她在江西家里。” “她一定很良善?” “还好。” “你刚讲我像两位姊姊,其中有她?” 念碧不敢说,尽管笑。 花姑道:“说,我不怪你。” 念碧只得点头。 花姑道:“那就不能是你的同窗,我知道她是法明大和尚的得意徒弟,该是胡吹花的师妹,吹花又是你的师父,这怎么说?” 念碧脸又红了,搭讪着说:“说同窗,其实还是我跟她念书,学剑。” 花姑不禁大笑,笑得扔掉单刀,两只棉花团似的手紧握住胸口说:“这样讲,你称她姊姊还不够恭维……” 念碧脸上涨得桔子一般红,强嘴说:“我承认她学识比我高明。” 花姑忽然不笑了,一本正经说:“学问好那是一定的,我还听人讲她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请求你务必带我见见她,我也想跟她念书、学剑。你答应我这个请求,我出死力帮你这一次忙,怎么样?” 念碧笑道:“只要你不嫌她浅陋,我愿意她多跟你亲近。” 花姑道:“一句话,少爷,你算答应我了。谢谢啦!不过我还得问明白,据你的估计,翠姊姊是不是敌得过青花老尼?” 念碧道:“她不行,我师父行,还有我一位师伯,绰号无玷玉龙,善使一枝怪兵器,叫八宝铜刘,重八十斤。” 花姑道:“我知道有这个人,他能来?” 念碧道:“他刚好在江西,我算他必跟我师父同来。” 花姑道:“但望挡得住老尼,一切好办。现在我就走,请你到洞里去,把我的包袱拿来。” 念碧道:“你是回去虚灵洞府?” 花姑道:“请放心,刚才一场拼斗,没有人认出我,我向来不使单刀,也从没炫露过纵跳能耐。” 念碧也不晓得什么道理,他真觉得很不放心,只管怔怔地出神。 花姑很得意,笑笑说:“那么你就站在这儿等我,别跟来啦!”她一步三跳的往前走去了。 □□□□□□□□ 一会儿以后,花姑由山洞出来,穿着一身女道士服装,却也背负一枝宝剑,看样子也还是怪讨人欢喜的。 她边走边笑边说:“瞧,我这一个打扮怎么样?” 念碧笑道:“很好么,有点飘飘然的神气……” 花姑道:“要不是想学两手青花剑,谁能愿意穿这捞什子,多难看!” 念碧道:“难看倒不难看,但你来虚灵洞府当道姑,实在很不合算,青花剑有什么了不起,天下第一流剑应该是大罗剑。” 花姑惊叫:“大罗剑,……你会使大罗剑?” 念碧话说快了追悔嫌迟,只好笑笑说:“我还不过会一半。” 花姑凝睇说:“谁全会?要命,不用说又是你那一位好姊姊……成,我死也要见她一面。现在没有空,我们晚上作一夕长谈好不好。 洞里可以睡觉,有水也有干粮,你就多受一分委曲啦,我来时再给你带些好吃的。你可千万别偷跑,闹出岔子,我不管……” 说着话,边打个稽首一溜烟去了。 念碧兀自站着出神,这当儿他自己也不晓得心头上什么滋味,是喜呢还是忧?是爱呢还是孽?他怔了大半天才望洞里走。 这个洞的确很不错,难得干燥,地下堆一大片晒干的花瓣儿,足有一寸长厚,上面盖着棕荐子,再铺一张毡条儿,以上才是褥和被,也还排个布枕头。 那边刚燃上一枝香,香头光一闪一闪的发光,借着这微弱的光.念碧约莫把洞里看出一个谱。 他慢慢的摸到那特别她铺上坐,只觉得屁股下软绵绵的蛮舒服,鼻子里香馥馥的怪好受的。 他料得花姑必是常在洞里住,脸上无故冒起一阵热,他就不敢躺下去睡,也不敢去碰一下被条儿,摸一下枕头儿。 他一方面想试试看做一次柳下惠,一方面又认为那实在太危险,终于还是跑到洞外去才似乎放心,天黑了仍坐在洞门口发愁。 二更初山洞中风飕飕的寒冷刺骨,他竟是不晓得,更不晓得什么时候跟前来了人。 是花姑的声音在说话:“你看这人有多傻,里头不睡坐在外面打盹……” 接着胸膛上让人家轻轻抓了一把,他赶紧站起来,才觉得两条腿有点麻木。 花姑叫:“进去啦,不愁坏也冻坏啦,谁想得到你这么傻呀……” 他背后又被人家推了一掌,走进洞里:蓦她眼前一亮,是花姑敲着了火石给燃上半枝蜡烛。 她背后还站着一位女人,也是一身轻装,背插宝剑,也长得顶美,可是好像年纪稍微大一点。 花姑举着手中蜡烛照马镖头脸上,那女人微笑着定睛看,看着说:“真不错,宝妹妹,一脸正气么……” 花姑道:“少爷,我给你介绍,这是我的干姊姊叫云姑……” 念碧急忙拜手。 云姑还他一个剪拂,笑道:“马镖头,请坐。” 她拿下胳肢窝里夹着的包袱往洞后走。 花姑眼瞅着她铺上说:“怪不怪,你就没进来过?” 念碧道:“进来过。” 花姑道:“为什么不睡?” 念碧道:“我想这是姊姊的铺盖。” 花姑道:“我的铺盖脏?再不然就是针会扎你。” 她好像很生气,拿着蜡烛去插在洞壁缝隙里。 云姑站在那边叫:“宝妹,你来看,这一袋子干粮没动过么?” 花姑一伸手说:“我的铺盖不能睡,我的干粮自然也总是不能吃,爱挨饿受冻让他去,活该。” 云姑笑道:“初次见面么,人家晓得你安着什么心……” 花姑道:“什么心,我会吃人?” 云姑道:“小妹妹别淘气,把盘子端去啦,我洗洗手就来。”她叉扎着一双手一直往洞外走。 花姑便去那边壁崖头端来一个木盘,里头是一只撕好的大熟鸡,二十个还带些热气的大馒头。 连木盘给排她铺上面,人跟着上铺盘起腿儿说:“吃就要快,管保没有毒。你知道我和云姊费了多大劲,请坐啦!” 念碧这才挨着铺沿坐下。 花姑道:“不,脱掉靴子上面坐,这她方留始云姊。” 念碧当然只好遵办。 云姑来了她就也上了铺。 三双筷子夹着肉下馒头,念碧吃得真香。 云姑看着笑了出声。 花姑道:“看样子廿个馒头就够他一人吃。” 说着她将手中剥开一个刚吃一半,剩一半又给放在盘中了。 念碧急忙说:“两位姊姊别让我,我有七八个准够。” 花姑道:“我有三个管饱了。” 念碧道:“姊姊才吃一个半。” 云姑笑着向盘中取出那半个递给花姑说:“你不吃人家也吞不下,我有两个就好。” 说着又看着念碧叫:“马镖头,听说你的夫人是法明大和尚的高足,今年芳龄多少?” 念碧笑道:“她刚是二十岁。” “府上还有什么人?” “祖母,父亲、母亲。” “几位昆仲?” 念碧笑道:“没有弟兄也没有姊妹,母亲就生我一个人。” “你娶亲多久了?” “前年嘛!” 云姑听着点点头,把眼去看着花姑。 花姑忽然溜下地说:“你们谈,我去烧一壶茶来。”她就不等人家开口,一阵风就卷走了。 看情形念碧心中多少有点明白,急忙垂下头去吃他的馒头。 果然,耳听得云姑笑着叫:“少爷,凭良心请你看宝妹妹怎么样?你别瞧不起她,她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飘泊天涯,孤苦无依,但还留着清白身体,我想介绍她给你做小。” 念碧听得一身淌汗,急忙摆手说:“云姊,请你听我说,我念碧并不是大家子弟,父亲不过一个铁匠,我祖母治家谨严,我又是刚娶两年的亲。” 话说到这儿,洞里头有人笑起来说:“傻瓜,那样美人儿为什么不要,你不要我要。” 念碧大惊失色,云姑火速拔剑下地。 这山洞上作穹形,相当高,钟乳随意下垂,假使你是练过游龙术的人,上面或可藏身,此外再也没有她方可躲。 云姑跳下她一口吹灭了蜡烛,扑到洞口扭翻身一站,合拢眼光,聚精会神准备厮杀。 呼吸间恍惚迎面飞来一只大蝙蝠影子,悄无声的落到切近。 云姑三不管急忙挥剑护身,左插花右插花盖顶撒花,那影子却只在眼前飘忽,心知来了能人,自审不敌,正待施用暗器,蓦她右肩胛着了两个指头,一阵麻透过半边身,手中握不住剑,人被举起来抛到地铺上。 花姑出洞外抢进,仗剑奋搠黑影。 剑进她却更快点着了道儿,腕子让人吊住,闹个金鸡倒折翅,紧跟着屁股被踹了一脚,飞出去撞跌了马大镖头。 接着火折子一打闪,那枝插在壁缝上蜡烛又燃着了,火光下看花姑正爬倒念碧怀中,云姑还滚在一旁挣扎。 念碧来不及去搀扶花姑,他瞪大眼睛叫:“姑妈……师父……您……” 花姑云姑同时坐起来,同时瞧对面屹立着一位身材小巧的人,男打扮,浑身上下黑虎绒紧身裤褂,黑虎绒薄底快靴,背插宝剑,头戴软巾,形同冬日可爱,神如秋水含情。 念碧火速滚下她磕头请安,云姑花姑双双拜倒铺沿。 胡吹花她一跳跳上她铺,去坐在一叠被袱上,笑道:“你们倒舒服,我累也累死了……” 念碧叫:“姑妈,龙哥鲲哥都平安?” “你这家伙混帐,请教阁下有多大能耐,胆敢一个人身闯虎穴龙潭?不亏她……”伸个指头儿指住花姑。 念碧低了头。 花姑却天真她死盯住这天下闻名的奇女子。 吹花接着说:“你这妮子也可恶,说泡茶去,茶呢?” 花姑这时候也就垂下了脖子。 吹花笑了笑又说:“云姑的一枝剑使得不错,别难过,就是老尼碰着我,她也占不了半点便宜。我真不解,你们为什么费那么大劲儿来学青花剑,邪道异端的学它干么?我收徒弟啦,柳小姐……” 花姑一听乐得心花怒放,一骨碌爬下碰头。 吹花道:“别忙,我收徒弟要小孩,你大大了,从头练不行,那也必须让我看看你的基本工夫怎么样。刚才你搠我那一剑,够猛不够灵活,我觉得不过瘾。这样,肚子饿了,快给我弄一点好酒来,这洞不是就在虚灵洞府崖下吗?翻上去差不多一两千尺,洞府库房就挂着一个酒葫芦,沉甸甸的装的顶饱。我这儿拿筷子敲木盘三百下,要你把葫芦偷回见我,不许伤人,要靠真实轻身本领行事,你这就走。” 花姑眨眼说:“我可以办到,不过您要慢慢敲盘子,快了我赶不及……” 吹花笑道:“做了我的徒弟。不怕念碧不娶你,我为你撑腰……。” 花姑一张俊脸红得像山茶花,一阵烟冲出洞口去了。 花姑去了,云姑显得非常不放心,可是她不便讲话。 念碧神色间也很不安定,他自然更不敢多说什么。 吹花手中拿一枝筷子敲着盘沿,看着他又看看她,忽然笑道:“这会见虚灵洞府被救走了两名俘虏,青花老尼正在云堂上大发雷霆,出动了多少人马乱个鸡飞狗跳。” 她不响了,筷子仍像雨点似的落在木盘上。 云姑、念碧吓得面面相觑。 吹花住手笑笑又说:“念碧愿意接应宝妹妹去么?” 念碧巴不得有这一句吩咐,赶紧跪起来脱身上长衣服。 云姑急忙说:“夫人,马爷路径不熟,必然出岔,他去不如让我去。” 吹花道:“你去宝妹妹要失意,她希望去的是碧哥哥么,你真笨。” 说着又是一连串敲响盘子。 云姑瞟了念碧一眼笑,念碧红着脸又坐下了。 吹花扔下筷子笑道:“你们放心,宝儿要是不行,我不会让她冒险。我刚到虚灵洞府救人,先见着一位水姑,不是她指点我,我就不能找到这儿来,她对我讲过了很多话。” 云姑喜道:“夫人,她是我的二妹,我们三个人结为异姓手足。夫人,您务必把我们一同救出火坑。”边说边爬倒磕头。 吹花道:“别客气,我最恨人不痛快……我已经答应水姑带你们回去江西。” 说到这儿,花姑一阵烟似冲回来了。 她背上负着一个包袱,跳上她铺便叫:“师父,您老人家等急啦?” 打开包袱,里面是一只熟鹅,一葫芦酒,一包煮的落花生,两三只碗。她尽速拔掉葫芦塞子,跪下去拿碗给师父倒酒。 云姑伸手帮忙要去撕那只熟鹅,吹花叫:“别动它,留给我下山吃。宝儿,怎么样,遇险么?伤人没有?” 听她叫一声宝儿,花姑乐得浑身松畅,她拿手帕抹干满脸大汗,笑吟吟说:“师父,您一共带多少高明人来呀?那位李夫人真了不得,还有一位燕月爷,我进了库房,凑巧一个人也没有,拿到东西包好出来,顶头儿偏偏碰着常道。” 云姑惊叫:“常道。” 花姑笑:“常道也还不过插标卖首,两个回合,一剑白蛇吐信,恶贼就姥姥家去啦。” 她拍手大笑。 吹花道:“这人大概还了得,否则我交代过燕姨姨不许闹出人命,她不会的!” 花姑道:“是,师父,常道要算峨嵋派第一流剑客,他是个哑巴,但是我根本不是他的敌手。斗,斗不过,走,走不脱,我真急得要死。 李夫人像一尊猫头鹰,一翅膀掠过我面前,剑光烛火,两下子便把恶道胸前搠个正着,恶道也还没有躺倒,就让燕月爷一把攫走了。 这时候我二姊赶到为我介绍,李夫人问我几句话,她又上屋去,她说她留着惊扰青花老尼,牵制她不能分身去追赶下山几位爷们,大约一会儿就会来找您。” 吹花一边喝酒,一边笑道:“燕黛姨姨其实多余,老尼要追干脆让她去追,护送大家下山的是无玷玉龙,他手中那一枝八宝铜刘,恐怕她未必吃得消。要是我和燕姨姨两枝剑从后再来个夹击,老妖妇管保丢尽十八代祖宗……我们无非客气,出来时翠妹妹苦口婆心,一再劝我莫为己甚,所以……” 念碧问:“姑妈,谁来了?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样救出龙哥哥鲲哥哥?” 吹花笑道:“昨天你上山我们也上山,你陷入大包围,我们如入无人之境。他们张罗设网四布埋伏,可惜那只好算计兔子狐狸,我们一群老虎自然没事……” 花姑再给师父倒酒,吹花举起碗喝个半碗,笑了笑眼看着花姑说:“我在远处望见你冒险杀入重围救走念碧,好像几手单刀使得还不错,纵跳的工夫很到家,我还以为是小绿随后跟来了。 小绿就是燕月的太太,身体长得跟你一样,后一代姊妹们中算她最出色,晓得她行我乐得不管……” 说着她再把剩下半碗酒喝干。接下去又说:“晚辈来的是燕月、纪珠、纪侠。进了虚灵洞府,我带纪珠兄弟负责救人,燕姨姨母子巡风,海皇帝无玷玉龙总接应。那十来丈高的石牢还挡不住我胡吹花,我由绝壁一线天中施展壁虎功下去,拉断铁练,拗折锁头,拿带来的绳子把化龙化鲲吊好,纪珠、纪侠两个在上面提,一人管一个驮起来下山去。 无玷玉龙专管护送,燕姨姨和燕月断后退敌。我没有事逛到老尼静室,里面只有四个道童,全给我点上睡穴,搜出一枝淬毒的宝剑。 这当儿那姓古的水姑进来给我磕头,我们谈了几句话,上屋会见燕姨姨,听见下面老尼一连串咆哮,我们也就分散开了……” 话讲到这儿,水姑气急败坏抢进报告,说青花率带云堂十道搜山…… 吹花笑了笑说:“宝儿,再给我一碗酒……念碧随云姑水姑抄捷径接应燕姨姨。宝绿跟着我听使唤……走,别管我……”她举起碗从容喝酒。 念碧反手扯掉长袍马褂不要了,云姑打前头领路,念碧居中,水姑殿后,各挺手中宝剑冲出洞外。 吹花叫:“宝儿拿包袱来包起碧哥哥的衣服,带上这一葫芦酒和熟鹅……” 花姑一一照办,背上包袱,一边手拿着鹅,一边手持酒葫芦,她晓得用不着她弄兵器。 吹花看她一点不慌张,点点头笑道:“你胆气不错……” “跟着您走,我还怕什么!” “云堂十道是说十个妖道?” “死了一个常道,应该只剩九个……” 吹花笑道:“赏他们九枝铁翎箭那还不容易打发。” 酒碗摔在崖壁上打灭了蜡烛,师徒立刻离开涧洞。 □□□□□□□□青花老尼并没去搜山,偌大的大峨山她又何从搜起? 当时她先发现静室进去了人,点穴法点倒四个道童,偷走了费尽手脚弄来的那一枝淬毒宝剑,她倒是吓得做声不得。 接着偏有人赶来报告,说大石牢里不见了邓家弟兄,这一下老尼老羞成怒,立刻上云堂点兵点将,明说搜山,其实是挑选好手下山追敌。 那云堂十道男女各半,在道场上职位很高,论身手各不等闲,急切中找不到常道。老尼点云姑补缺,可是云姑也失踪了。 老尼直气个哇哇怪叫,怒发冲冠,握拳透爪,带五女四男抄下山近路飞云电掣追赶胡吹花。 她以为偷剑救人的必是胡吹花,算定化龙化鲲身上有病决走不快。果然她这一紧追,却追出无玷玉龙前头,半山腰兜回拦个正着。 郭阿带这个人久经大敌,好男儿责任在身,风吹草动也都有个警觉,老尼一行人奔鹿似的穿林越润闯过前面那也还能不知道? 等到老尼兜抄回来,他已经有了缜密准备,化龙化鲲给藏在山洞里,洞外纪珠纪侠守定岗位各保一人。 无玷玉龙报名请战老尼,怀抱兵器骈足屹立,从容应对,目若无人。 老尼依然很骄傲,自己不动手,指挥男女九人向前围攻。 阿带久不临阵,见猎心喜,使发八宝铜刘,恍惚天神下降,一刹时风动雷鸣,金光四彻,还不过喝一杯茶时光,九位道爷道姑便被迫得手忙脚乱,团团旋转。 老尼看了半晌,忽然怒不可遏,猛可里喝一声:“你们退下……” 人像一只灰色的大仙鹤,冲霄而起白虹饮涧,剑临阿带头上。 老尼的剑术自然了不起,阿带却也未敢轻敌,两雄相遇,各献胸中所学。 阿带一味想磕飞老尼宝剑,老尼宝剑着着不离阿带身上要害,彼此功力悉敌,结果还不过各莫奈何。 然而阿带使的是重兵器这可实在占了不少便宜。 使重兵器的人容易战久力乏,老尼就注意这一点上取胜,却不料无玷玉龙天生神勇,而且耐战工夫特别擅长。 酣门五十回合,蓦地燕黛、燕月双双赶到,那九位男女道士火速向前包围,紧接着吹花和花姑也就来了。 她们师徒先去虚灵洞府去接应燕黛母子,那知那儿什么事都没有,火速掉头抄捷径下山,恰好望见燕黛燕月被围。 花姑跳在一边扬声大叫:“千手准提在此,青花门下放下兵器免死……” 那些泼男女一听反而分出一半抢扑过来,嗟咄间花姑躲过两把柳叶飞刀,两只毒镖。 吹花才向镖囊里摸出几枝铁翎箭,手起处四个贼道左眼各中一箭,摔在她下打滚。 吹花叫:“同罪异罚要不得,兀那五位女道友走不得。”声到、人到、箭到,五位女道友同时中箭躺下。 这会儿恰好云姑水姑念碧也赶到,一看地下爬滚着九个人,那边老尼和无玷玉龙也不过斗个平手。 云姑为人十分慈善,晓得老尼必败无疑,心中忽然不忍。她拉了水姑一把,抢两步老远处拜倒地下,哭声儿叫:“师父,快走……” 她们姊妹刚向前迈步,吹花飞速反手背后抽出俭来的淬毒宝剑。 她们叫声未绝,老尼果然斜刺里一跳七八丈,老雕倒侧翅,剑降云姑头上。老尼快,吹花更快。老尼健跳,吹花飞腾,她们差不多同时动作。 老尼剑下,吹花剑起,她倒是手下留情,扁着剑叶、猛一下拍在老尼肩背上。 老尼的剑离云姑脑门子只差两三分滑出去,人连打了两三个踉舱,提口气鹞子翻身翻上半空,阿带的八宝铜刘也只差个两三分光景掠过她一双脚底。骇得云姑水姑一叠声尖叫,老尼阿带却又搭上了狠斗。 吹花喊:“带哥哥退,燕姊姊上,今天要不让老妖战个脱力而死?她也不了解山外有山,人上有人。大家当心中了贼妖道的暗器,燕月、念碧、云姑、水姑,速找纪侠、纪珠护送化龙化鲲下山。” 喊声里,燕黛翩翩舞剑而出,阿带从容收住八宝铜刘退到一边。 吹花叫:“哥哥,来,我们喝酒啦,给你介绍小徒柳宝绿。” 最后一句话叫得特别响,花姑立刻跪倒给大师伯磕头。 阿带大笑道:“好,好,你倒带来了好东西。” 他接过花姑左手并拿的酒葫芦和熟鹅,花姑急放下肩上包袱,探手摸出两个茶碗。 吹花笑:“妙。你呀够聪明么,把茶碗也带来了。” 她抢过一只碗,阿带仍拿熟鹅交还花姑,拔去葫芦塞子光给吹花斟半碗酒,他自己却倒个一满碗。 花姑已把熟鹅两只腿撕下来,每人给奉上一只,师兄妹就这样坐下喝酒观战。 那边青花老尼自然也是气炸了肺,然而有什么办法呢? 燕黛使的是大罗剑,她一生谨慎,大敌当前明知怠慢不得,自审工夫不如阿带吹花,她的剑守多于攻,一味耐战,老尼一时也就赢不了她。 吹花阿带虽然饮酒谈笑,尽管刁皮淘气,两对犀利的眼光片刻不离燕黛身上。 眼见她斗了三十个回合,吹花正要起身接战,却不想燕月并没走,蓦地一声长啸起自林中,一阵黑旋风卷出一只大燕子,穿帘掠波,剑化万道银蛇,窜进圈中,接连七八手狠招,竞将老尼迫得倒退七八步。 吹花阿带同时起立,同时暴雷似的叫出一连串好儿,定睛看,看燕月一枝剑端的了不得,刺、剪、劈、砍、撩、挑、错、冲,招招老练,身、眼、步、手、心、意、法,处处都到家。 阿带看了半晌,回头说:“妹妹,我们真该休息了,这孩子太可爱。” 吹花急忙给师兄请安,笑道:“哥哥,你好福气么,招得好女婿。” 阿带乐得呵呵大笑。 燕黛笑吟吟她走过来叫:“少爷,你看孩子还过得去?”她老了也还是称阿带一声少爷呢! 阿带道:“难得你怎么教出来的!” 燕黛笑道:“他还肯练。” 话就说到这儿,眼见树林里又翻出一个人接下了燕月。 阿带问:“谁?” 燕黛叫:“念碧,念碧。” 吹花道:“我刚在山上讲他两句,他大约总是不服气。” 阿带笑:“不错呀,他使的也是大罗剑,千手准提的徒儿毕竟不凡!” 吹花道:“二十合以内或能支持。” 看念碧果然斗到二十合即走,再出来的是纪珠,酣斗五十回合忽然便退。~阿带笑道:“好算计么,小弟兄准备车轮战取胜,这是纪侠么?怎么搞的,大家都使大罗剑!” 吹花笑道:“家里来了师妹崔小翠,自然谁也都学会了,可是纪侠恐怕不行。” 燕黛叫:“瞧,我们二爷又在捣鬼啦,一口气变了几种剑法呀?奇门、八仙,这是第四种,大龙门剑。” 阿带大笑道:“老太婆让他闹慌啦。” 吹花叫:“不行,不行,怎么好使起青花剑,还不是班门弄斧。” 话声未绝,猛听得一声响,侠二爷宝剑脱手落地。 风扫落叶老尼连环进招,剑奔二爷左肋,千钧一发,瞥见二爷左手疾出,又是一声响,老尼剑断半截,二爷一飞脚没踢开老尼。 老尼左手两个指头却点着了二爷右肩胛。二爷火速扑地打滚,滚绣球似的滚活了被点闭的死脉。 燕月、念碧、纪珠三枝剑同时并出,老尼蓦然使个大旋风,卷上半空,跳下悬崖消逝了。 念碧立刻回头来看侠兄弟! 纪侠叫:“放心,没事,没事。” 他扭翻身慢条条的往这边走来,向着阿带请个安说:“陛下请赐奴才一碗酒!” 阿带大笑,拿碗问花姑倒个一满碗,亲自来敬他。 二爷接酒称谢,立饮不拜。 阿带道:“人都说你不行,我看你还不错。” 二爷笑道:“陛下明昭日月,说我不行的人,自己就未必行!” 阿带道:“你妈就看你不起么?” 二爷道:“老人家有偏心,我不会巴结她。” 阿带又大笑。 吹花道:“这家伙多可恶,拿什么东西把人家的宝剑削断啦?” 二爷伸手腰里摸出一枝五六寸长烂银似的匕首递给妈妈,吹花拿在手中摆一摆笑道:“好利器,那儿弄来的?” 二爷道:“诸葛亮先生的法宝嘛!那年我在福建武夷山斗人熊用过一次。好是好总不如翠姊姊裙带上系的那个好,一拍飞起来化作一条白练。今天呀,今天要是有那好东西,青花老尼管保变个血花老尼。” 吹花笑道:“你就会哗啦哗啦叫,不看三位哥哥多么规矩。” 二爷道:“碧哥哥会做人,月哥哥天生哑巴,大哥哥么,我不讲……”他回头就要走开了! 花姑叫:“少爷,请您把碗留下……”她走来伸手要碗。 纪侠并不将碗给人,反而把人家浑身上下打量一遍,慢条条说:“姊姊,你好像我们家小绿……你也是青花门下?你投降了?” 花姑看这位爷长得跟女孩子一样,刚喝了一碗酒,脸上染上胭脂一般红,眉梢儿眼角又是那么样姣好,偏偏讲话毫无礼貌…… 她生气了,猛一下子将碗夺了过去,扭转头便走。 吹花叫:“宝儿,他是你纪侠二哥。” 花姑只好回来给二爷请个安。 二爷笑嘻嘻问:“你叫什么宝?” 花姑道:“我叫宝绿……” 二爷叫:“好名字,人也长得好。” 吹花叫:“别罗罗嗦嗦,咱们该走了,念碧,云姑、水姑呢?” 念碧道:“她们在看着龙哥鲲哥……” 纪侠叫:“碧哥哥,我不管驮人啦,你想办法。” 念碧笑笑便去约了燕月,找到山洞背起化龙化鲲打前头下山。 燕黛纪珠云姑水姑走了第二批,阿带吹花纪侠花姑随后,带着晓风残月动身,到山下天就亮了。 旅店里盥洗更衣胡乱吃了一点东西,仍由燕月念碧管着化龙化鲲,离开峨嵋县竟奔嘉兴府。 快到城门下,大家便望见镇远镖行总镖头赵振纲,冠柯带履全身打扮,倚着马站在路旁发呆,左右还围着好些衙门师爷们。 吹花第一个驱马进城,振纲一看喜得跳起来叫:“大妹大妹……” 那些师爷们急忙拦着马头跪下磕头。 吹花笑:“不敢当,各位老爷,请起。” 她就有那么天真,马背上伸手让振纲握了一把说:“岂有此理……你倒清闲……” 振纲大笑道:“偏劳……偏劳……怎么样?人都平安?” 吹花笑道:“我去了还有什么了不得的?老妖怪丢尽了面子……” 边说边笑个花枝招展。 背后燕黛大白马也驶来了,师爷们又乱着向李夫人打躬儿请安。 燕黛可不像吹花那样,不仅客气,飞速滚鞍下马还人家一个万福。 振纲上前讲了两句话,他又赶往迎接阿带,再扑向驮轿里慰问化龙化鲲。 他算心满意足了,这才去牵起念碧一只手,笑道:“孩子,你太冒险了……还好,还好……” 说着便来招呼纪珠纪侠,并让云姑水姑花姑近前拜见。 城门下弄成了他的天下,顷刻断绝了交通。 阿带叫:“振纲,这样不太好,我们应该找个她方……” 振纲赶紧说:“有……是个大客店,府尊大人定下给我们用的,府太太还在那儿陪着我们的诸葛亮先生……” 燕黛笑:“她也来啦,我们找她啦。”她上马。 阿带皱着眉头说:“我带燕月纪珠纪侠上酒楼,你们走你们的。”他立刻催马进城,纪珠纪珠燕月各自认镫跨上鞍桥。 振纲叫:“我陪你啦,带哥哥……” 阿带笑:“你是忙人么……”一迳磕马走了。 roc扫描denghanliang风影子ocr清风阁独家连载 第十一章 阿带把纪珠、纪侠、燕月带上酒楼,这儿大家围着吹花、燕黛来到客栈,绿仪陪同府太太栈门外迎接执礼甚恭。 可是吹花一听说化鹏和马麟蔡八还在府牢,知府大人一定要等向抚台请示批回下来才肯释放! 她猛一下子便蹦起来叫:“大哥,没有那么多婆婆妈妈的,请府太太回去跟他们家大人讲一声,我们马上要人,用轿子把他们抬来,一个时辰以后,我们预备劫牢反狱……” 振纲急忙劝道:“大妹,你听我说,人家吃的皇上爵禄,办的是公事,我们再等一两天不要紧……” 吹花叫:“胡说,什么叫皇上家爵禄?皇上由老家带了多少钱来喂豢这一班糊涂官呀! 害民贼,逗我光了火,我就宰了知府再找允祯讲话!” 霍她掣下背上偷自青花老尼的那枝宝剑,一剑砍翻了面前一张硬木头长案。 府太太吓得拜倒她下,振纲深知大妹子脾气,他也低垂了头。绿仪不敢作声。念碧紧闭着一张嘴。 燕黛真怕闹出岔子,一边去搀扶府太太,一边回头问振纲:“大姊夫,你们到几天了?” 振纲拍手说:“连今天算三天么。” 燕黛笑笑道:“碧哥儿送府太太回去,顺便见见府尊,告诉他,我们立即要人,不能管什么抚台回批,他要是不放心,请他跟我们一道上成都……” 振纲道:“我去……我去……” 吹花大怒道:“不要你去,教小孩子走一趟已经留给狗官很大面子了,你……” 燕黛向绿仪使眼色。 绿仪也觉得太难为人家府太太,这便去请吹花到屋里更衣休息,府太太慌不迭坐上轿子逃走了。 不久工夫,念碧倒是把化鹏马麟蔡八接来了。 振纲笑道:“究竟千手准提威风,这位知府根本是个书呆子,我跟他怎么讲也讲不通呢!” 吹花道:“这几年你沾染上一身官场气味,学得一手假斯文,办起事来酸溜溜的,软绵绵的,我看着就不顺眼。” 振纲笑道:“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总是一位四品黄堂呀!” 吹花叫:“四品,一品又怎么样?做官的要不讲理,我们还能当他做官?行窃章盐道珠宝的是青花老尼徒弟,贼由老尼亲手交出,什么理由把我们保镖的关到现在呢?请教。” 绿仪笑道:“据我观察这事与知府还没有多大关系,可恶在抚台田申一力把持,他不教结案,知府自然不敢开释犯人。” “怎么说硬把保镖的当做犯人?怎么讲不教结案?” “小峨山虚灵洞府下院死了多少人?这是人命官司呀!” “那么为什么不拿青花老尼下狱?” 绿仪笑道:“问题就在这里了!明着说田抚台可不是为着讨好青花……所以……” 吹花道:“我找知府问明白再跟田申算帐!” 吹花刚要走,念碧笑笑拦住她说:“姑妈,您就不忙啦,我回来时,听说府尊已经微服简从成都见抚台去。” 吹花叫:“好呀!他倒溜了。” 燕黛笑道:“当然啦,谁还能不躲千手准提呢!” 绿仪笑道:“我说,知府大人的确不能说太坏,您不瞧鹏哥跟黄蔡两位镖头在监牢中就没受苦,也还不是单独优待他们三个人?据我调查,他倒是很廉洁,尤其是待犯人有恩。” 燕黛笑道:“能这样也就算好官了。” 振纲道:“大妹,这位府尊农人家子弟出身,兢兢业业好不容易巴结到四品黄堂。我劝你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一次事我打听得很清楚,他是一直受着上峰支使,半点作不得主张。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撑不起腰,没有多少骨头罢了,不过官箴……” 吹花摆手说:“得啦,我不找他就是啦!” 燕黛道:“我们也该走了,留在这儿没事,还得当心青花老尼暗箭。” 吹花叫:“不,我非留下三天等她来报复,你害怕你先走,成都方面干脆你也不要去,率性儿替我领大家动身回去江西,我办完事还要进京走一趟。” 燕黛振纲一听,刚要讲话,绿仪急忙抢着叫:“姑妈!” 她嫁后跟着存之改口叫“姑妈。” 吹花笑问:“孔明先生有何高见?” 绿仪笑道:“龙哥哥鲲哥哥身上病像都很厉害,他们决不能逗留,您是不是要为他们医治?” 吹花笑道:“诸葛村夫三寸不烂之舌真行,化龙化鲲因病不能逗留,我是应该替他们医病,他们必须走,我必须跟着他们走,底下事大可留给你诸葛亮办。 知府并不太坏,田抚台大概也是好官,你诸葛先生总是宽大为怀,想把我撵走了含糊了帐,是不是呀? 告诉你,龙鲲的病并没有关系,不必劳动我胡吹花,我胡吹花也就是恩怨不能马虎,知府、抚台决不轻恕。” 振纲道:“大妹,算了,要走大家同走,要留大家同留。我们当然走水道,雇船恐怕不大容易,我教化鹏陪马蔡两位镖头先去准备,我们大伙儿由成都启程动身,怎么样?” 吹花道:“反正我要逗留一二天,你们不怕青花前来寻仇只管等。带哥哥在酒楼上你总该去应酬一下,那些府衙门老夫子留在栈门口干什么?打发他们滚啦!” 说着她却把诸葛先生约去后楼谈心。 这客栈是知府衙门包租,自然没有其他客人,楼还不错。 她们两个人开上门围炉品茗,吹花把花姑钟情念碧前后经过详细情形讲了一遍。 绿仪认为翠姊姊方面决无问题,问题还在马太太身上,说他老人家不一定肯让孙儿娶小呢! 吹花说她的徒弟还不能给人做小老婆,这事回去大约还要多费一番唇舌。她们谈到云姑和水姑,却也都有一番安排。 谁也拗不过吹花的牛劲,一行人逗留嘉兴府三日夜,白天没有事,晚上连吹花本人也要做一番戒备,弄得大家筋疲力尽,寝食不安,究竟见青花老尼并没来寻仇。 倒是知府衙门为着招待两位一品夫人,天天忙得鸡飞狗跳,燕黛不住口的埋怨吹花。吹花也觉得太过难为情,第四天一清早大家起个五更天走了。 邓家三兄弟,马蔡两镖头,纪侠和燕月,他们这几位跟着郭阿带一迳回去江西。 赵振纲燕黛绿仪纪珠念碧云姑水姑花姑,他们随着吹花同上成都,不知道费了燕黛绿仪多少口舌,吹花才批准改派纪珠去找抚台田申算帐。 珠大爷一生胸襟阔大,田抚台也总是预备好一篇好话应付,结果他应许了三件事。 第一抄封大峨山虚灵洞府并中峨小峨两处下院。 第二通缉青花老尼。 第三以他私人的名义给镇远镖行送匾。 大爷增加一款,罚章盐道两万两纹银交峨嵋县办理慈善事业,田申也就答应了。 珠爷办完交涉回来客店报告,田抚台追在后面赶到回拜,坚请会晤吹花,吹花虽然予以挡驾,到底气是平了。 隔天赠匾送达客店,难免又是一场大热闹,她却带着云姑三姊妹悄悄溜之大吉。 因为听了绿仪一篇劝告,她打消了进京的念头,一直放棹长江,赶回翡翠港思潜别墅,先找小翠商量花姑的事。 小翠欢喜得喜不住口念佛,当日她便把宝妹妹接去梧桐馆居住。 谁见着崔小翠谁都得敬服,何况花姑对这位姊姊慕名已久,她看她美得使人疑天上神仙,神情像出岫白云,风度似一江秋水,谈吐是那么样慈祥,颦笑是那么样和蔼,她好像见到慈母,蓦然感动得双泪交流,恰好屋里没有旁人她扑到翠姊姊怀里嘤嘤啜泣。 小翠晓得她悲伤身世,每一个飘零人找到归宿时都有这一番表情,她让她尽情发泄,然后慢慢她劝住她,给她一连串的温存抚慰。 花姑先还是怔怔地听,怔怔地看,终于她又挂下两行眼泪呜咽着说:“姊姊,我来江西,就为着想念你,你的名誉使我魂梦着迷。 不相信你以后可问碧哥哥,我倒不一定有什么奢望,但求你肯收留我作个丫头,我愿意一辈子服侍你身边。” 说着她又要跪下去磕头。 小翠急忙把定她,缓声儿说:“妹妹,你做了千手准提徒弟,你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孩子,你要矜持你的身份,切不可妄自菲薄。 我跟你有一段很深的缘法,以后我有很多事仗你帮忙,真讲起来你该是我的救星,这话眼前言之过早,我们再谈。你的事由我来包办,管保有情人终成眷属。” 她笑着揽住她。 花姑顺势儿缩在翠姊姊怀中,她驯服得像一只好睡的猫,怯寒的松鼠,垂着眼睫毛悄悄说:“不,姊姊,我在峨嵋山初晤碧哥哥时想,现在见到你不想了……” 小翠向妹妹肩上轻轻拍一掌说:“你真真是个小孩子,这是什么事,怎么可以一会儿想,一会儿又不想呢!” 花姑点个指头儿紧按在心口上说:“一个人千百世修身,修得娶个好太太模样儿好,性情儿好,才调儿好,什么都好,他还能另娶吗?……不可能吗…… 一个女孩子身世飘零,饱经忧思,天可怜她,让她找到一位亲骨肉似的好姊姊,她还该得陇望蜀吗?……不应该么…… 姊姊。我虽然干肯万肯为婢为妾,我虽然发愿立誓百依百顺,但是恩爱夫妻只许一双一对,这个我还明白,我不能对不起碧哥哥,更不能对不起你姊姊……这样好不好,姊姊……” 她打个滚,伸出两只手勾在姊姊脖子上说:“碧哥哥不是没有弟兄也没有姊妹么?教他认我做妹妹啦,只要允许我老跟着你姊姊,成也就满足了!” 她睁大眼睛看定翠姊姊脸上,泪痕儿也还没有干,嘴角唇边浅浅浮映着几分天真的微笑来! 小翠笑道:“做了我的小姑早晚还是要嫁人,怎么能够老跟我在一块呢!” 花姑抿抿嘴道:“我不嫁人,你好意思赶我走……” 小翠笑道:“傻妹妹,你请放心,崔小翠绝不是醋娘子,你不来找我也罢,来了就不由你三心两意,一切不要你管,我自会安排的。 你在峨嵋山看中了碧哥哥,你师父答应为你作合,这事谁都知道,现在忽然变卦,显见得因为我崔小翠没有容人之量,妹妹,你是真心痛爱我呢,还是故意来糟蹋我呢,你说,妹妹……” 说到这儿,她把她揽得更紧点接着说:“我刚才不讲过你是我的救星么,这话我要不讲清楚你也总不能原谅我……” 说着,她把嘴巴凑在妹妹耳朵边:“碧哥哥一脉单传,嗣续的问题关系太大,这问题我得负责,可是我不能生育。 这是我命宫里可怕的缺陷,非医药所能挽回。你的相貌多男子,你能为我填补缺陷,拯救我免做马家的罪人,这是一。 再说,我受法明大和尚天高地厚之恩,舍身必报,几年后大和尚劫运当头,天意许我报恩,到头来我万一能够成功,我必须皈依向道,假使不幸,我就要兵解往生。 碧哥哥是个多情的人,他必然痛毁自戕,我又不免要做马家罪妇……妹妹,天大的责任只有你能替我承担。 有了你马氏不至断宗绝嗣,有了你碧哥哥才有人偕老白头,所以你是我的救星。妹妹,你爱我,痛我,是不是也愿意救我呢?妹妹。” 妹妹怔住了,她慢慢的合上了眼帘,滚落下千百颗泪珠。 小翠接着说:“妹妹,马氏清白传家,一门良善,碧哥哥你相信得过,不用我多说,堂上翁姑第一等忠厚人,对我就像亲生女儿一般爱惜。 上面祖婆婆她老人家可谓巾帼丈夫,才学渊深,智慧如海,她一生讲究一个恕字,你想这是什么样胸襟……” 花姑叫:“姊姊,一路上师父把我带在身边,差不多什么话都告诉我了,我就没听说你的事。 法明大和尚一代高僧,金刚不坏,他还有什么劫运当头?就说青花老尼与他不睦,可是她决不是大和尚的敌手,为什么你会讲得那么严重,姊姊,我不能相信的。” 小翠笑道:“这回事我也不能晓得太清楚,无法使你明白,现在还是不要谈。” 花姑道:“不,你不过是不太清楚,总不是全不晓得,我要听听。” 小翠道:“反正十年后的事,你别着急。” 花姑道:“怎么能不着急呢?你,前一句退隐修道,后一句兵解往生,还说我是你的救星呢!我要不来你就不会做这迷梦,什么叫救星?简直克星么。你不说,我决不留在这地方。” 说着她一滚挣脱了身,模样儿还装得顶淘气。 小翠道:“正经话你不理,不要紧的偏认真,过来啦,让我讲给你听。” 花姑这就又扑过去抱住了姊姊,咬着牙齿叫:“说……” 小翠只好把当时送纪宝上阿尔泰山学道,停留宝鸡得周大太太宝玉,二太太胡抱玉,三太太白玉羽,三位前辈所讲的话全告诉了她。 她一听倒乐了,跳起来叫:“对付一个青花老尼那还不容易?她就赢不了师父和大师伯么,还有李公子燕月大哥哥纪珠也都是她的劲敌,你要出马更是没有问题。 二哥哥说,你裙带上系着一件宝贝,一拍飞出去化作一条白练,管保青花老尼变个血花老尼么,你肯拿那宝贝借给我,我马上替你去收拾了她,免得你老把这些事放在心里,怎么样?” 她两只手叉腰上,睁大眼睛等着姊姊答覆。 小翠望她半晌,摇摇头说:“你跟她一点师徒之情都没有么?怎么好讲收拾她呢?” 两句话说得花姑娘满脸飞红,她立刻垂下了脖子,搭讪着说:“你是不知道她有多么坏……” 小翠道:“可是你拜过她为师!” 姑娘不响了。 小翠笑道:“所以这回事你不应该问,更不应该管。我讲过了,十年后的事无须着急,到时候也许天心人事推移,敌我各保平安无恙…… 现在我们谈谈云水两位姊姊的事好不好?你师父的意思,要把她们俩说给杨家弟兄,杨怀之、成之两位新科翰林,他们的父亲是你师父的盟兄,他们的嫡亲姑母又是神力威侯的二夫人,这位夫人你刚才见过……” 话说到这儿,忽然小绿来了。 小绿挑开门帘儿,闪进来笑说:“花妹妹,这位夫人你应该称她一声师母才对。” 花姑赶紧向前请安。小绿伸手把住她。 小翠笑问:“二妹从那儿来?” 小绿笑道:“刚朝巾帼丈夫,听到好清息赶来报告。” 小翠抢起身问:“她老人家答允了?” 小绿道:“那还能不答应?姨姨争个脸红脖子粗。” 花姑急忙打岔:“姊姊,我怎么也有师母?” 小绿笑道:“你这位师母当年嫁给我们傅家姨丈时,她所发表的高论,跟你一样声口,你不是说为翠姊姊来归么,她也就是为姨姨而嫁。” 花姑笑道:“怪不得师父老叫她婆子么!” 小绿笑道:“你好意思笑她。” 花姑娘摇头笑道:“我要跟翠姊姊站个并排儿,你说谁像男孩子?我比她粗野,比她雄壮,我又不缠足,碧哥哥他也像女人。” 说得正顺溜,瞥见翠姊姊微笑着使眼色,她脸又红了,红得抬不起头。 小绿笑道:“跟翠姊姊长守一块儿,你天真烂漫的神情可能动辄得咎。过去我也住在这儿,不知道受她多少闲气呢! 礼貌差点不行,走路快了不行,大笑大说不行,大吃大喝不行,睡早了不行,起得晚不行,读书必须正襟危坐,学剑必须心念合一。 针线剪裁非要勤习,调和鼎鼐非要全懂,真了不得,整天价噪得你头昏脑涨,你就是下死劲学好,也还是一无是处。” 小翠笑:“得啦,少奶奶,你算受委曲啦。” 小绿忽然又叹口气说:“宝妹妹,讲实话,我小绿今天还有几分成就,无论读书,学剑,乃至一个女孩子必须具备的技能,可以说皆出翠姊姊所赐,你有福气咧,老跟着她学,管保你一生享受不尽。” 小翠笑道:“二妹,算了,骂我也是你,捧我也是你,别再胡扯啦,请问,她是不是十分相像你?言笑动作身材模样……” 小绿道:“就是么,姨姨告诉我,她在大峨山望见她杀入重围救出碧哥哥,她老人家那样好眼力也会误认为是我么,我倒希望宝妹妹不像我也好,像我野丫头,丢人!” 小翠笑道:“哟,少奶奶,太客气了,谁还不知道蛾眉魁首,巾帼英雄呀?这儿许多姊妹们那一个还赶得上你。” 小绿也笑道:“我要真像夫子讲的这么好,那也还是夫子春风化育之功哦!” 小翠笑道:“我不跟你斗口。” 小绿抢着说:“不跟我斗口,那是说要跟我斗胸中所学,饶恕我啦,我这井底虾蟆怎么斗得过你呀!” 小翠笑道:“你这一张嘴谁也都没有辞法。”说着她牵起门帘要走。 “上那儿去?” “去打听看云姑水姑的事讲得怎么样了?” “那你还是不要去打听,现在正抢呢,帮那一方说话都不好。” 听说云姑水姑有人抢,花姑且惊且喜,忍不住又赶过去拉了小绿一把说:“绿姊姊,谁抢她们呀?” 小绿笑道:“你刚来一天,告诉你,你也弄不清楚。” 花姑道:“凡是跟师父有关系的人,我都听她老人家讲过了。” 小绿说:“你全记得?” 花姑道:“那还能忘掉?” 小绿笑着还要取笑,小翠赶紧说:“你们俩简直太淘气,还有什么好抬杠的?讲啦,我知道姑妈的意思,她是要给杨家怀之成之两位翰林公做媒,那一家出来抢呢?” 小绿道:“你忘记了怀明戴明哥儿俩,诸葛亮姊姊有信来,她暗中支持娘家怂动海怡姨姨抢亲,还怕伯母太过懦弱争不到人,分函她母亲海悦姨姨和繁青姨姨出力帮忙。 繁青姨姨她跟杨家也有很深交情,而且也怕两边不讨好,她只能守中立阵线,不参加吵嘴。 现在对垒的是怡悦两位姨姨双战千手准提,顶奇怪的是吉姨姨,她一点不动心,就没替她娘家两位侄少爷出一分气力,顶高兴的是你们家祖奶奶,她是什么都要管……翠姊姊说她老人家袒护那一边。” 小翠笑道:“我想千手准提要打败仗,多了这一枝生力军她怕吃不消。” 小绿道:“不错,老人家突救悦姨姨。可是她讲的有理由,她讲云水两位姊姊虽然出身名门闺秀,但饱历风尘沦为女冠,嫁与官宦人家殊不相宜,可能被讥为身家不清。御史先生一张嘴没遮拦,他们就会媒孽兴谤。 杨家姨丈立身方正刚毅,不免结怨种仇,要是让仇家指使御史参奏一本,那还不是为怀之成之两位哥哥找麻烦……。 又说戴明怀明久随邓家姨夫闯荡江湖,他们需要有个文武兼资的内助。说怡姨姨一生忠厚,她也该有一对精明能干的儿媳妇……。 老人家还给他们指定说,云姊姊可嫁怀明哥哥,水姊姊可嫁戴明哥哥,年纪相当,人才匹敌……” 小翠蓦地回头问花姑:“云姊姊今年几岁?” 花姑道:“她二十四岁,水姊姊二十二……” 小绿道:“讲过了年纪相当,还问什么呢?刚刚好男的都大女的三岁么!听我讲啦,底下还有好文章呢! 姨姨她原来也埋伏着一着棋,她说可恨诸葛村夫,当时在嘉兴府客店里跟她商量过,她就没提起它的两个哥哥。 现在却躲在老远处京都,指挥老的少的出头讲话,老太太既然肯为她撑腰,就应该认云姊姊水姊姊做干孙女儿,否则站在旁人立场上好意思强硬出主张……” 小翠忽然拍手笑道:“妙呀,我的祖婆婆她上当了!” 马老太太在胡吹花心目中是最值得尊敬的一位长辈,她的确有几分怕她老人家。然而老人家对这位奇女子却也是万分爱惜,爱之深那就不免稍有纵容。 所以她们老少要是遇事争执不下,吹花总要耍无赖来一阵婉转央求,结果马老太太也就只好让步。 云姑,水姑当然不错。 老人家也不是不愿有一对干孙女儿,但是她总想人家二十几岁的大姑娘,率尔将她们认在膝下,似乎有所不便。 老人一再谦辞,吹花一力怂恿,到底老人家还是答应了。 不答应也罢,这一答应下来,她是非要认真干,当日派人到瓮子口铁铺子接回马松,合家盛装高坐让云姑水姑拜见。 老人家她定要自己挖腰包请客,其实她能有多少积蓄,暗地里还不是吹花赔钱。 一来是老人家德高望重,二来也为着两位姑娘身世可悲,三来究竟要给吹花面子,因此大家尽力捧场。 思潜别墅寓公大半都是阔人,临贺送贽,珍宝杂陈。 无玷玉龙郭阿带夫妻脱手万金申意,小孟起郭龙珠盛仪千颗明珠,兰繁青奉黄金十镒,李夫人燕黛备彩缎百端。 最难得是老英雄横江白练章安致赠一枝汉玉如意,顶寒酸的是告养归休前刑部尚书杨吉庭送来徽墨十笏,湖笔二十枝。 晚一辈姊妹姑嫂各有所献,赵楚莲另为父母代办多珍,胡吹花当然不肯后人,她指给两位姑娘的是南昌城一家银号。 凡是送来的贽敬,马老太太命令两位孙小姐自己收存,她老人家自是纤尘不染。 云水两姊妹却不免惊叹涕零,那倒不为丰富礼物,她们感动的是人世间还有温暖热情。 □□□□□□□□云姑是个不幸的女孩子,她姓张,先世簪缨望族,到了她父亲手里就只剩个不第寒儒。 云姑刚满四岁,父亲不该仗义替人家做一纸鸣冤呈辞,触怒了灭门令尹,就这样琅铛入囚瘐死狱中。 祸不单行家遭回禄,母女沦为乞丐,这当儿她就没有内亲外戚,更没有了父亲的旧好故人,辗转流离,母死于疫,那时光云姑幸已长成七岁。 七岁的女孩子能懂什么,好就在饱经忧患,磨出她绝顶聪明,守尸路旁,号泣求助,自愿卖身葬母,地方正是四川峨嵋县。 恰巧得遇中峨山马鸣菩萨道场一位老尼,老尼高龄八十,年轻时却是个弯弓鸣镝的英雄呢! 中年忏悔,皈依礼佛,倒是颇有几分道行。她偶动慈悲出头为死者化缘营葬,事后云姑就跟她久隐中峨。 老尼多病,病中闭关将平生胸中所学尽传云姑。荏苒十年,老尼坐化归西,云姑孑然一身无处依泊,这便往投青花门下更求深造。 青花居然很看重她,她也就安心住下了。 水姑比较云姑稍强,她的父亲是个不很大也不太小的武官,恰碰着边疆多事,“古来征战几人回”? 她父亲肯争气,到底博个肝脑涂她,马革裹尸。 古代不怕死能打仗的武官,讲究与士卒同甘苦,这种官大概都很穷,身后难免两个字“萧条”。 水姑娘有一位异母长兄,年纪比姑娘大十来岁,将门之子家传好武艺,他是不想做官也不肯娶亲。 他堂上三位母亲前后逝世,家里再没有长亲,略无积蓄牵挂,挈带垂髫胞妹闯荡江湖,有时做点小生意,有时也做私家保镖。 妹妹练武成功,年纪也一年年大了,那年他上四川朝峨嵋,遇着新近死在燕黛剑下的哑巴常道,本来旧相识,他托常道介绍进谒青花老尼。 老尼因为他有点名气的剑客,斋宴款待,另眼相看,并允收容水姑寄名门下为徒。 安顿了妹妹,他即刻告辞下山,人海茫茫,这些年来,不知道他又流浪何处去了。他姓胡叫楚材,陕西人。 □□□□□□□□却说马老太太认了云水两位姑娘做干孙女儿,结彩燃灯,盛筵宴客,敞开欢乐了两天,便教她的干姑太繁青派人分途前往山东、北京,请邓蛟、阿强、阿壮、戴明、怀明、念碧回家。 念碧方面,小翠一力主张什么话都不告诉他。阿壮父子那儿由繁青作信通知详情。 本年八月吹花四十整寿,马老太太准备大事铺张,决定云水花三位姑娘,于庆寿前三天同日于归。 吹花一生好热闹,她倒也不反对做寿,可是她说眼前已经暮春三月,离中秋只有四个多月期间,夫婿小雕远在西藏,究竟他能不能解甲赋归呢? 假使不能够赶她生日前辞官言旋,让她一个人大庆其寿,又有什么意思呢? 这个自然说得近情近理,但大家却都不免扫兴。 许多人中间,郭夫人新绿,李夫人燕黛,她们俩老姊妹思虑深远,料事精明,认为寿做不做没有多大关系。 四十岁还不过中年,弄些寿面大家围起来吃喝一顿,应个景儿原无不可。 问题是小雕在此半年中必须摆脱兵戎,否则必招猜忌,鸟尽弓藏,事属大幸,若弄出兔死狗烹,那就未免太傻了。 听了这些话,吹花很着急,她说小雕并非官热恋栈,坏在官家不讲信用。 四阿哥还没做皇帝,就答应过设法放小雕归田,去年离京时末一次进宫,见着他又重提到这回事,百忙里他还是满口子千肯万肯。 谁晓得他安着什么心,一直又拖了一年。 她越说越有气,立刻就要动身进京抗疏廷争。 也只有新绿二姊劝的话她还肯听,也只有崔小翠一枝笔起的奏稿她能满意,三天后由李夫人燕黛陪她动身北上。 □□□□□□□□吹花于四月底旬抵京,这一次她不去神力王府下榻,约了燕黛同住翠萱别墅,着眼在城外究竟行动便当。 第二天进城拜会义勇侯老侯爷张勇,托他代表上朝出奏。 这还都是郭夫人新绿的计划,她力戒吹花别跟雍正帝见面,尽量避免冲突,时刻还都要留心戒备。 稍露锋芒,言语失检,恐怖的血滴子将会光顾头上。 说吹花既然不能违背师训,反清复明,新绿必须远嫌离谤,保全身家。 新绿还怕小妹妹不听话,特烦燕黛随来监视,做姊姊的无非爱惜,吹花自然只有感激之心了。 见到老侯爷,拿出奏折请老人家过目,说明出于崔小翠手笔。 张勇对文字措辞方面非常满意,可是根本他不赞成傅侯退休,说傅侯年富力强正堪报国的时候。 吹花对这位老前辈也真是无可奈何,还好喜萱孙小姐有一封请安的信。 信里头婉转陈情,说傅侯刚猛雄毅,不善逢迎,久绾虎符,内鲜奥援,新主亲政,察察为明,计唯急流勇退,冀免功狗之烹。 这封信洋洋数千言,写得极为恺侧动听,老侯爷看着不住的沉吟嗟叹。 多谢旁边三位老姨太,碧桃、银杏、紫菱,一再帮忙吹花讲话,到底老侯爷还是答应下来了。 老人家久不上朝,这天大清早突然闯进朝房挂号,大家都被他吓了一大跳。 等到随班升陛参拜,雍正帝上面望见他,笑了笑传他案前赐坐,劈头第一句话:“胡吹花,燕黛联袂北来,你见到了?有什么事么?” 张勇一听骇然汗下,嗫嚅奏说:“胡吹花有疏,托老臣……” 雍正帝回头,旁边有人立刻捡出奏折献上。 做皇帝好像都很聪明,随手翻弄了一下便给合上搁在案头,从容笑道:“我晓得她放不开这回事,咱们下朝谈。” 说着他把老侯爷扔在一边,去问理其它军国大事。 巳时光景才散了朝,吩咐领老侯爷御书房等侯。 等到他换了便衣出来厮见,情形就显得轻松很多,热烈地跟老侯爷握手,随便的问几句门面话。 然后坐下去慢慢说:“看你还行,刚才一番跪拜不觉得吃力么?其实何必呢,你是先皇帝恩诏免过的。”说着大笑。 张勇道:“老臣腰腿还好,精神渐感不济。” 雍正帝笑道:“傅小雕今年不过四十岁,要是你像他这样年轻,想不想退休呢?” 张勇垂头不敢仰视。 做皇帝的又说:“所以,胡吹花坚持为夫婿乞归,似乎没有什么理由。朝廷对傅家人可以说恩礼备至! 神力老侯爷弃官潜逃,先皇帝不加追究。而胡吹花作女儿时劫吏屠官,朝野侧目,老佛爷独予宽容。屡膺异数,应知道感恩,怎么,让小雕为国家多尽几年的力量,她一定不愿意么?” 话讲得相当严重,却还是满脸笑容。 老侯爷张勇,他老人家认为今天既然来了,好歹要把事情弄出一个眉目,不然的话,回去拿什么向胡吹花交代。 谁不知道千手准提胡吹花天不怕,地不怕,有求必应,老羞成怒,那情景那还得了。 老头简直不敢往下想,好在官家一张脸还不太难看。 他想了想陪笑说:“陛下,胡吹花倒不是不愿意傅侯为皇上家多出力,只因为他太过刚愎鲁直,不宜久膺疆寄,诚恐不保令名!” 雍正帝大笑道:“想不到老侯爷几年家居,倒练出一副好口才,为什么不说不保首领来得贴切呢? 我告诉你,我很明白,外人讥刺我猜忌险狠,其实不值一笑,立法行政统治天下不是儿戏,宽必误己误人,严则各知警惕。 我决不是曹孟德,人不负我,我不负人,你回去对吹花说,等小雕满五十岁,我许他退休,现在办不到。” 张勇眼见不能下台,倚仗三世老臣资格,壮起胆子说:“陛下,准噶尔悍酋臣服,西藏哈密两地战事已了,及瓜而代,安庆将军已经回朝,独留傅侯羁迟穷边,近且有病……” 雍正摆手说:“你知道他有病?” 张勇道:“吹花折子里讲得很清楚。” 雍正帝笑道:“骗你差不多,我这里天天都有他的消息。” 张勇一听不禁又打了一个哆嗦。 雍正帝接着说:“折子不错,谁办的?你家里也有那么好的笔墨师爷?” “吹花由江西带来的,听说是崔小翠打的草稿。” “大手笔,崔小翠,崔小翠真了不得。” 雍正帝叫着又发了一阵怔,慢条条说:“好,我可以批准小雕请两年假,明天我吩咐他们五百里驿传他进京廷见。 不过在小雕假期中,我要吹花送质四个人跟我听差,纪珠,纪侠,念碧,燕月四个弟兄。 你回去跟吹花商量一下,晚上我教安太监等你回话。” 笑笑又说:“告诉吹花,她要见我,我不挡驾,我跟她原是故人么。但是我可不比先皇帝老佛爷宫禁那么宽,不容她随便高来高去。 要进宫得先奏请,否则出了岔我不负责,朝议方面我也不能徇私。得,你请啦!咱们再见。” 他站了起来,张勇只得告辞。 一路上老人家心里尽管盘算,他就是不晓得应该怎么去对吹花说。 一到家便让吹花、燕黛,还有一位诸葛先生杨存之太太绿仪,和他的三位老姨太碧桃、银杏、紫菱给包围上查问。 老人家不能说,不敢说,到底还是不得不说。 他先说官家答应小雕请两年假,这是今天一场忙最好的收获。 吹花已经不满意,然而没办法,晚上还要向安太监回信,底下送质的话,怎么能不讲出来呢? 这一讲吹花脸上立刻变了颜色,她觉得老侯爷语气含蓄,个中还有蹊跷,迫定老人家要听详细情形。 张勇是真为难,讲,不讲都不好,然而讲出来,至少可以摆脱干系,一切由吹花自己承担。 不讲,万一闯出大祸,他就要牵上传话含糊的责任问题,怔了好一会率性讲到底。 可没料吹花听完最后几句话,反而笑起来说:“我还不是不知道皇帝尊严亵渎不得,他不要我随便进宫我又何曾有兴趣见他呢! 算了吧,老侯爷,人家是石头,我们是卵,不去碰他也罢。既然要使小雕避祸,说不得只好交质,我答应送纪珠纪侠入宫,您老人家是不是还得劳驾,走一趟找安太监回话呢?” 话说得柔和,态度也很镇静。 不由张勇不大喜过望,老人家抢起说:“夫人,想不到么,近来你竟能这样明白,人到了四十岁,也实在应该懂得一点利害,你刚讲的话我非常满意。” 吹花笑道:“过去我是个亡命之徒,现在大约也总是有些身份。过去为父亲母亲报恩复仇,一身是胆,百无禁忌,现在为丈夫儿子保全富贵,自然也要打一下算盘!” 张勇猛的拍桌子叫:“好一个要打一下算盘,‘世事精明皆学问,人情练达亦文章。’夫人,老夫佩服你了,不过皇上要四个人……” 吹花道:“燕月、念碧,我怎么作得主意哩?我只有三个儿子,纪宝出家修道,眼前只剩纪珠纪侠哥儿俩,全交出来还不行么?那未免太不讲理了!” 张勇急忙说:“这话也讲得对,我先去跟安太监商量看……” 吹花笑道:“不忙吧,他不是要您晚上回话?” “我希望早解决,就怕找不到老安,非到初更天他才有空……” “可不是,您还是歇歇啦,今天您也起得太早了。” 张勇笑道:“还好,我倒不累……” 说着他喝一口茶,拿起茶碗来,一双虎目直瞅着吹花,他好像又有点狐疑,沉吟好一会忽然放低声音说道:“夫人,你晓得近来大内布置得多么严密?那简直是风雨不漏,水泄不通……” 吹花摆手笑道:“您就不要讲,我懂得的比您老人家多,眼前群奸授首天下归心,英雄豪杰愿为不二之臣。 皇上身边有的是奇才异能保镖,喇嘛僧,剑客,也许还有世所谓剑仙之流。外则血滴子散布京畿。 文武百官府第,甚至三瓦两舍百姓人家,一举一动,瞒不了血滴子,自然也就瞒不了皇上了。 血滴子本是一种行刺暗杀武器,后来却成了代表使用这种武器的恐怖人物。这种人物走壁飞檐,神奇莫测,论身手胡吹花就不足与之抗衡,更不用说皇上身边的保镖,所以她没有兴趣进宫冒险……” 笑了笑又说:“血滴子是个熟革皮囊,囊口安两柄缅铁打造的弯曲利刀,掷皮囊套上人脑袋,一拉囊口纲绳,刀合脑袋入囊,管保一点声音没有,你们想想看,可不可怕么?”说着大笑了。 吹花畅谈血滴子,张勇脸上显得一片尴尬相,他摆手说:“夫人,别管闲事,不提这些话。” 吹花微笑,慢条条接着说:“血滴子日以杀人为事,如影随形,无论什么地方都有他们的踪迹,譬如说现在我们一家人围在这儿说笑,说不定……” 她眼睛看着窗户,九老姨太银杏马上抢起来探首窗外。 她又竖个指头儿指住灯梁,七老姨太碧桃立刻抬头仰望。 蓦她一跺脚又说:“或许爬在床底下……” 十一老姨太紫菱一声大叫,由床前滚到老侯爷怀里。 吹花不禁大笑,笑着说:“各位请放心,截至眼前止,府上还没有血滴子光顾,他们虽然厉害不过,但未必瞒住胡吹花。 然而现在没有来,等会必来,来的目的自是为我胡吹花,所以我必须告退。晚上老侯爷要是能得到什么确实的消息,明儿个派个人出城通知我一声就好。我这就走。” 燕黛笑道:“老侯爷,皇上假使一定还要燕月、念碧,我主张可以答应,我们但求傅侯平安。” 吹花起立笑道:“我实在不愿意给您老人家招引麻烦,这事本来不应该惊动您,都怪新绿二姊偏要我这样做。” 张勇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推开紫菱,站起来说:“夫人,皇上怎么讲你怎么办,那还有什么麻烦可说呢! 讲实话,一切我还定为你设想,我张勇贵极人臣,寿将满百,无儿无女,光棍一身,我活着有多大意思? 死又有什么问题?皇上要看中意了我的脑袋嘛,我还是真愿意孝敬,你,你犯不着么,夫人……” 老人家说着竟是十分的伤感的样子。 吹花急忙说:“侯爷,您也别谈啦,我们来两斤白干,怎么样?” 七老姨太赶紧说:“早就给你预备好的了。” roc扫描楚天侠影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十二章 吹花笑道:“那么偏劳您去吩咐一声,越快越好,让我痛快喝两杯出城。” 碧桃笑道:“时候还早呢,别忙。”说着急匆匆去了。 一会儿后,屋里排起整台酒席,吹花尽量饮啖,谈笑自若。 其间只有诸葛亮先生绿仪晓得姑妈肚子里满怀的不高兴,料到她今天晚上必有一番动作,暗中捏着一把冷汗。 趁她跟老侯爷正在对饮,悄悄把燕黛拉到一边商量。 燕黛笑说无妨,凡事由她负责,当可无妨,说过也就算了。 吹花喝个七八分醉意,跟燕黛一同告辞出城。 绿仪本要跟她走,她却先把她赶回杨公馆。 这当儿聪明的银杏也就看出了几分光,可是她不敢做声,恭送恶客出门上马扬长而去。 吹花、燕黛,两匹马并排儿走在街上,两对眼光前后扫射,左右搜索,少说点总发现有二十名以土奇怪的人物在暗里侦伺。 她们当作没看见,一迳回来翠萱别墅。 一到家,吹花、燕黛,不约而同,同时飞身上屋,前后左右巡逻一遍,才下地进入屋里去。 她们共住从前小翠姑娘的卧室,张维赶来相见,燕黛吩咐他老人家不必派人来服侍,也不要预备晚餐,说是她们外面还有宴会。 又说晚上假使听见什么样声音,千万别让那些雇用农人们多管闲事。 张维看两位夫人好比神圣不可侵犯,虽然满腹狐疑,口里就是不敢多问,当即唯唯的告退了。 张维走了,燕黛回头看吹花气愤愤坐在椅上发呆,看了便悄声儿说:“喂,别动气,凡事从长议……” 吹花猛的一拳头擂在桌上,差不多叫起来:“岂有此理,做了皇帝就认不得人了?什么叫屡膺异数。 我傅家人为国家尽过多少汗马功劳,我胡吹花帮他老四多少穷忙,到底谁该感谁的恩?混帐么,想当年不因为师父的谆谆告诚,不因为康熙老佛爷实在是个仁德之主……” 燕黛急忙摆手说:“空说,你讲给谁听?早早要肯反清复明,今天就不是允祯的天下。现在你儿女成群,一身是累,什么也不要谈啦!” 吹花叫:“我一定要见他一面,小雕必须退休,送质决无其事,讲得通是他运气好,讲不通我就刺杀他……”她霍她站了起来。 燕黛抿抿嘴说:“瞧你这样子还能干出什么事?刺杀他容易,底下怎么收场?你这一蛮干,想想看要坑害多少人? 第一个张勇,老人家今天才为你出奏,出了事还能脱得了干系?百岁高龄,你忍得下心吗? 再说,小雕那一条硬汉子赤心事人,他不会跟你走上一条路的,你蛮干,蛮干的结果还你八个字‘玉石俱焚,戚亲涂炭!’” 吹花坐了下去,怔一怔说:“你的意思就这样算了?” 燕黛道:“不,干还是要干,就是不能蛮干,小雕确须告休,不告休绝不能有好的结局。我对志烈倒是十二分放心,他懂得怎么样好官我自为之。小雕太不行,手握兵权的关外大将非要服从,左来个撞颜强谏,右来个批鳞直言,那是强说项。 当武官建大纛专征伐的讲强项,还不是自取灭门之祸?晚上我陪你走一趟,去见见那一世之雄,也让我瞧瞧他的天罗她网,到底是怎么样的排布?怎么样地厉害?究竟是不是挡得住我们姊妹!” 吹花道:“危险一定很危险,两个人去不如一个人干净利落,我无须你帮忙。” 燕黛道:“不要瞧我不起,我自己心里有数。我去有两点好处,第一宫里路径比你熟识,第二有我跟在你身边,就讲僵了也有个人替你转台。 现在就这样决定了,好好睡一会儿,天黑就出发、-赶初更天进宫,出其不意的,是为上策。” 说着便往后面去。她再出来时看吹花已经和衣睡下了。 傍晚时光,吹花燕黛姊妹俩并排儿睡在炕上,忽然一齐惊醒。 燕黛微笑着向屋顶呶嘴,吹花点点头,叠起一双指头表示有贼两个,跟着推燕姊姊一把,教她由炕头窗户上出去抓人。 燕黛轻轻的坐起来,抽出压在枕头下的宝剑下她来。 她再卧头炕上时已不见了吹花,急忙抢过去托开窗格子翻身登屋,看那边屋脊下爬倒一对一身玄缎紧装少年人。 吹花手叉腰还在四向了望,她就是什么兵器也没带。 燕黛有点不好意思,悄悄说:“我来晚了么?” 吹花头也不回说:“了不得,这两位血滴子先生竟有两下子。请拖他们下去,给脱下两身衣服,等会儿用得着,我去前面树林里转一转就来。” 听也没听清楚,一眨眼她又失踪了。 燕黛不禁微叹了一口气,向前夹起两个贼人,仍由窗户上跳回屋里,剥下贼衣搜出血滴子反覆细看,看了也不免咋舌惊奇。 吹花忽然又出现在燕黛背后,急声儿叫:“还看这个干么啦?快点呀,快点把贼衣拣套改小换上。 要特别注意软巾上那一枝雕翎,那是一般血滴子的标记,它可以帮助你进宫时畅行无阻咧!” 燕黛笑道:“你要不要?” 吹花道:“我不要,不是我瞧你不起,你实在需要。” 燕姊姊没话说,晓得技不如人,何必强嘴? 燕黛她立刻找剪刀、针线改衣服和软巾。 贼人的缎短靠非常讲究,金线绣满前胸后背,软巾上还有三颗大珠三枚灿烂发光的金镜子,为的是黑夜高来高去,使自己人容易辩识,而不致引起误会。要不是有这点好处,吹花就不要燕姊姊改造利用。 燕姊姊她还会没备有夜行衣的么? 燕黛胡乱改好贼衣穿上,照照镜子看还顶漂亮的! 吹花也就换了一身轻装,彼此扎缚利落,背起宝剑挂上镖囊,把两个贼人捆个结实,堵上嘴给放在炕里。 □□□□□□□□掌灯时光,姊妹俩离开翠萱别墅,施展飞行绝技翻墙越屋进城,说脚程,狐狸也没有那么快,给比做一双蝙蝠差不多,绝尘御风飞进了禁城。 看情形今天的确很特别,到处都有警戒设备,到处只见灯光通明,黑暗所在全是血滴子埋伏,白亮地方侍卫们耀武扬威。 吹花过处,风飘落叶没有人发觉,燕黛终不免稍露痕迹,这自然都亏头上的软巾三颗明珠三枚镜子一枝雕翎,才能够鬼混过重重难关。 好不容易来到御书房琉璃瓦上,随你怎样谨慎,到底还由吹花使用点穴法,出其不意制服了一个番僧,方算平安稳渡。 雍正帝果在书房静坐,但外面院子里站班的全是所谓奇才异能心腹爪牙,吹花望了半天兀自没办法去,只好打手势招呼燕姊姊爬伏檐际等候机会。 宫廷房屋全很高大,琉璃瓦尤其滑溜留不住脚,这当然不是随便会两下子的都能够攀登的! 然而刚才那番僧站在鸳瓦上,还不是跟宝塔一般纹风不动?假使像这样好脚色再上来一两个那怎么办? 再说檐际也不是藏身的所在,要是教爬伏墙头上的弓箭手发觉了来个万矢攒射,那该怎么办? 吹花心里好生犹豫,正待冒险侥幸,蓦见那边回廊拐弯处转出一对宫灯儿,灯光下看来的是安太监陪着一身冠袍带履打扮的义勇侯爷张勇。 吹花暗叫一声糟,拿胳膊一顶燕姊姊,不顾一切,鹞子大翻身,燕子穿藤,悄无声的穿入御书房大纱窗,姊妹双双飘坠书案前。 两边地下落地灯打个闪,暗而复明。 雍正帝却真的有点能耐,坐在他那宝座上就是动也没动,眼射神光,声色不变,笑了笑点头说:“好啊,到底还是让你们溜进来了。” 燕黛鞠躬说:“陛下,刚刚好安老公公领义勇侯爷进宫,保驾的老爷们因此分了神。” 雍正摆手笑道:“我晓得挡不住你们,不足见怪。请坐,咱们谈谈,我也正闷得发慌呢!” 吹花道:“我请求您,打发老侯爷回去,我来了您就不必见他。” 雍正帝立刻起来走到窗户下高声向外说:“义勇侯免见。各位也替我散了罢,我的客人已经来了,你们一点儿也不知道?” 两句话可比半空中打个霹雳,院子里那些鹰狗一个个震得魂灵儿出窍,义勇侯爷也只走到甬道上就给拦住了。 雍正帝回头仍去宝座上落坐,眼瞅吹花说:“我一个人留屋里等你们,总算很客气!”说着纵声大笑。 吹花道:“两边复壁里至少安排下五十名刀斧手。陛下箭袖中拢着一满筒袖箭。大环椅后面,还备有一张上了机的毒弩,弩发十矢,一触即发,此诸葛武侯防魏之利器,可是厉害不过。其实不必么,陛下!” 雍正帝笑道:“那都是本来有的,决不为你们而设,你既然懂得弩箭厉害,更应该懂得我无机心,当你们穿窗而进那-霎那,我不过一抬腿之劳……”他又大笑。 吹花道:“我想陛下不至看吹花太讨厌,所以胆敢冒死求见。吹花诚然屡膺恩典,事实上她也曾屡效愚忠。 君臣虽则尊卑悬殊,但似乎故旧之情也未可一概抹杀,光武帝也还有个故人严子陵,陛下又何至不容一女子胡吹花。” 听说严子陵,做皇帝的忽想起“足加帝腹”那个有趣故事,他不禁乐得破颜大笑。 固是一个极阴贼险狠的人,碰着开心时候倒也很和易的。 他笑罢说:“吹花,我还记得那年你在镇远镖行跟赵振纲比武,真了不得,那几下空手夺盘,我到现在还佩服。” 吹花摇头说:“前尘不堪回首,谁知道当日的美少年金克竟是今日的皇帝呢!”她也笑了。 雍正帝笑道:“那年你叫柳念慈,说漂亮谁还比得上你?德隆老太监的侄儿宝三,自命天下美男子,见到你,他也不免自惭形秽。 可是你个子比我小得多,跟赵老三夺盘猛烈那一刻,你使用叠骨法,看起来简直像个七八岁小孩子。 偏碰着赵老三黑凛凛一条莽大汉,小鬼跌金刚,金刚跌个裂嘴大哭,脸泪鼻涕沾上一层灰,丑也丑死了……” 说着又再来一阵呵呵大笑。 吹花道:“振纲三哥现在还很雄壮,我可老了,女人究竟不行!” 雍正帝笑道:“别客气,今年春间你又帮赵老三一次大忙,上峨嵋门青花老尼,救回镇远镖行四个大镖头,你要不出马,振纲就是没办法。 我说,人也总是缘法,振纲要不是结识你这一个盟妹,他的镖行早也就垮了,是不是呀?” 吹花笑道:“老者不以筋骨为能,我再也不能为人出死力了,过去的交情是否永远靠得住呢?” 说着,她使劲瞟了官家一眼。 雍正帝笑道:“人都说皇帝无情,其实还都是那些跋扈恣肆的功臣们自取其祸,你该记得尉迟敬德拳击李道宗堕齿,唐太宗怎么样批评的吗?” 吹花道:“武夫负气,论功争席而至动武,这也都还是小事情,功臣们总不免好大喜功,那要看官家能不能容物。 唐朝功臣未必都好,唐太宗自然是御下极恩,然而尉迟敬德总还是侥幸退休,才算得保首领而殁,所以我认为教那些不识进退的悍将们早些解甲归田,应该是为人主的,最聪明的办法。 现在我要说小雕,小雕虽不至跋扈,但是太过鲁莽,他就有尉迟恭那么傻,说不定会不会殴辱皇叔……” 雍正帝笑道:“他就有那么傻,我也决不让唐太宗专美于前,怎么样?” 吹花道:“陛下一定不放小雕?” 雍正帝道:“送质如何?” 吹花道:“纪珠兄弟根本不会做官,陛下要他们无用。” 雍正帝道:“你不讲理么!” 吹花道:“傅家世受国恩,陛下何必见疑?君臣言质,于理不通。陛下不能原谅吹花,那么惟有挈家逃窜穷边,自全骨肉,决不愿就烹鼎镬,埋恨九泉……” 说到这儿,她使劲咬紧嘴唇表示决绝。 雍正帝脸上微微有点异样,却也还是笑着说:“你真把我看做无道昏君么?小雕忠心我知道,他有多大的才干,我更明白,我并不敢多借重他的,因他是个有勇无谋的,不堪大任呀! 我跟义勇侯讲的原是笑话,久不见你施展身手,想试试看你近来胆气魄力,今夜明知你必来,我还不是真没办法排布你? 你晓得我有一对威力无比的夜鹰吗?十几条巨大神獒吗?假使肯放它们出来搜索的话,你们又能躲避到那儿去呢? 到了紧要关头,你们怎么办,俯首就缚么?还是甘冒大不韪呢?哈哈哈……”他又大笑了。 枭雄笑声噪喋,真有猫头鹰临窗夜啼那么难听。 吹花不禁毛发皆竖,她怔了一下,笑笑说:“人都讲君无戏言,我怎么想得到您跟义勇侯讲笑话呢,不知不罪么,陛下……” 她很周到的弯腰鞠躬。 雍正帝伸个指头指住她,脸上似笑非笑怪难看的说:“你,我对你简直无法可施,黑地浑天一味胡闹,你心目中也还有我,你也知道什么叫皇帝的尊严。 请教,小雕够得上说功臣么?开国平天下,扭转乾坤,匡扶社稷,此之谓功臣。受命疆寄,出师征伐,这是武臣份内事。 小雕世沐国恩,贵列通侯,出两次兵,打个把握的胜仗,这是他份内的职责,你以为了不起么?” 吹花一听又光火了,她说:“陛下,我并不是来替小雕争什么功,我是来为他乞骸骨归故里呀!” 雍正帝道:“为什么?” 吹花道:“为他也是为你,我无非希望保全君臣终始。” 做皇帝的又昂首笑道:“夫人,你能舍死忘生为夫婿恳恩求情,我只好原谅你,不过话要讲明白,你本身到底效忠过我没有呢?” 吹花道:“我想也许有的。” 雍正帝道:“算不算功臣呢?” 吹花道:“那谈不到。” 皇帝道:“夜入深宫,犯座惊驾,知罪么?” “知罪。” “我要重办你。” “只要您肯成全小雕父子,我愿意杀头。” 吹花她神色不变的看定座上生气的皇帝。 皇帝道:“给你保证啦!” 说着,打抽屉里拿出批准她的奏折掷还她。 吹花接过来,看过就递给燕黛。她笑道:“谢谢,陛下,吹花没话说,但是她不能入狱坐牢,请赐她痛快一刀。” “我也不想杀你,本来是故人么,何必……” 跟着厉声叫:“来,拿我的毒酒来。” 皇上家做事真有那么快,立刻就有一位太监进来,手中高捧个很好看的漆盘儿,盘里放一把长颈银酒壶,一只白玉酒斗,膝行献上案前。 雍正帝亲自拿酒壶斟满一斗酒,指着说:“今日之事,法不可废,饮此一杯酒,送君入夜台。你喝。” 吹花回头看燕黛,燕黛低眉闭目不理。 吹花愤愤她伸手按住酒斗,高声说:“吹花大不敬死无所恨,李夫人燕黛请予宽待。” “李夫人捍卫宫闱保驾有功,先皇帝赐有铁卷丹书可免十死,你放心。” “您真狠!” 雍正冷笑道:“皇帝讲立法不讲私情,讲私情那堪做皇帝?一个身无尺寸之功的故人,就可以随便带剑犯座劫持干求,那还得了。” 吹花恨极不及置辩,猛然捧起酒壶,引颈一饮而尽,扔下酒壶翻身便走。 雍正帝叫:“不忙,等药性发作自然有人服侍你。回来!” 吹花回头说:“你还要怎么样?” 雍正帝喝道:“要你坐下。” 吹花只得就窗下那一张铺黄缎子短榻上坐下。 吹花忍死须臾坐下去不做声,雍正帝那边座上和燕黛交换一下眼光,彼此脸上浮起一阵轻笑,笑得让吹花看出蹊跷。 她想:“人都说官家赐尽毒酒,沾唇即司毕命,我怎么呢?” 这一下她恍然明白了,心里说:毒酒一小杯尽够了,还要用酒壶来斟,我怎么这么笨?咦…… 她笑起来叫:“陛下,您骗我么?” 雍正帝忍不住拊掌大笑,笑着说:“我想那一霎那你会拔剑行刺。” “我想也没想呢。” “这一下我算知道了,你还不十分狂妄无知,小地方不敬我也都原谅你了,你就是会淘气胡闹!” “做皇帝的对臣下命妇恶作剧,我还没听见过,您很特别。” “你恐怕够不上说命妇,所作所为还不是像个小孩子,吓吓你一下还不应该么!来!再喝一斗,我有话告诉你。” 吹花赶紧过去倒酒,本来好喝么,何况这当儿欢喜欣悦,心花怒放,再喝干一满斗酒,她服服贴贴的跪下去磕一个头,便拉了燕姊姊一同回去短榻上坐下。 雍正帝忽然叹口气说:“皇帝未必能太上忘情,故旧之谊永远靠得住,夫人,小雕准予归休,纪珠纪侠暂免入朝,你该知足了?寡人待故人情至谊尽,故人将何以报寡人?” “陛下有命,吹花愿赴汤蹈火以报。” “你晓得天下仇我的人还很多么?” “我弄不清楚。” “江南有所谓八大侠,你不认识?” “里巷椎埋之徒,何足挂齿?” “西蜀峨嵋剑客。” “吹花视之若土鸡瓦狗。” “青花老尼世称剑侠。” “愿为陛下当之。” “江南八侠不足为敌,峨嵋派门下无足论,我所虑在青花老尼。老尼有一个师兄号红僧,蛰居东北兴安岭,俗名黑努儿,自称罗刹人,其实是中国苗族,此人善能飞剑取人首级呢!” “飞剑?神话中有这个名辞罢了!” “胡说,崔小翠斩赫达用什么样武器呀?” “小翠有个什么宝贝根本不给我看,那时斗杀赫达我也没在场、纪侠纪宝小绿三个小孩子捣什么鬼,我至今还不明白,总而言之,他们是故意造作神话。 小翠那宝贝可能是一种很厉害的暗器,因为她体弱不堪练武,我师父法明大和尚又十分爱惜她,特别为她制造巧妙的东西防身。 天下假使真的有飞剑也还不过是愚人的幻术,幻术或许也可以杀人,但决不可怕,喇嘛会兴妖作怪的还不是很多?胡吹花就没把那些妖怪放在眼里。 比方说刚才这屋面不是有个番僧么,看那样子还能不会幻术,然而吹花只给他两个指头,他就乖乖地睡下了。”说着大笑。 雍正帝吃了一惊,急忙问:“你们把他弄死了?” 燕黛站起来回说:“没有,傅夫人给他点了脑后睡穴。” 雍正帝道:“这个和尚很了不起,人也不错,吹花去解救,别等他清醒,你赶快回来,免得以后结仇种怨。” 吹花笑道:“怨免不了,以后我慢慢再向他解释。我家里还捆着有两位血滴子先生,燕姊姊率替我去办一办吧,你这一身衣服还得还人家,糟!改小了,怎么办? 那么你问张维随便要一件大褂给他穿好了,留他们吃一餐饭,要好好招待人家一下。也还有义勇老侯爷,我想他老人家决没走,一定还赖在宫门外等消息。 这样好了,你先去解救屋上番僧,回头找老侯爷送他回去,然后再出城。我这儿还有几句话要告诉万岁爷,你先请吧。” 燕黛听完吩咐,她便给皇上请个安,告辞而去。 雍正帝目送她离开御书房,点点头笑道:“她大概也只有肯听你的话,年纪比你大却像是你的小妹妹。” 吹花叹口气说:“她什么都比我好,说武艺也不在我之下,前次在峨嵋山跟青花老尼狠斗五十回合,老尼就赢不了她。” 雍正帝笑道:“她的拳棒剑术不如你,机警持重比你高明,说她跟青花老尼能斗个平手,我还不敢相信。” “陛下好像特别瞧得起青花,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讲过了,她是我的仇敌。” “陛下没有理由会跟她结仇么?” “她仇我,不算我仇她,江南八侠也是这一个情形,他们自命亡国遗臣,认定天下是姓朱的一人天下,痛恨本朝入阙定鼎,造谣作乱惑众谋叛。 我固然要办他们,他们自然要找我寻仇,这还有什么理由可讲呢?青花老尼久居蜀中,她的门下弟子全是不逞之徒,我早教地方官注意,却是不敢操之过急。” 吹花忽然笑起来说:“‘不敢’,陛下太客气了!” “老尼在蜀,迷信她妖术的人很不少。” “我说好教陛下明白,老尼所以能得人心,因为她以医救世。说救世其实是骗人,救的是四川人,害的是云贵陕甘人。 这怎么讲呢?讲来是很可怜,原来她善能以人医人,这个人断了腿,她可以找那个好人没有毛病的腿给换上。 没有耳朵的可以补,没有鼻子的也可以补,残杀多人之命救一人之病。取女人之胎,烹婴儿之骸,藉以制药炼丹。她的徒弟流浪四方,到处杀人取材,带回去峨嵋山给她市惠钓名呢! 我的师父法明大和尚多方劝戒她不可作孽,阿尔泰山海容老人和小雕的父亲神力老侯爷,也曾屡次警告她别任意杀害生灵。 她不但不能听反而老羞成怒,准备寻仇,邪正不可并存,陛下以为底下将有什么样事发生呢?” “你是说底下将有一场蛮触之战?” “为什么说蛮触呢,说鹤蚌相争不更好吗!” 雍正帝不禁大笑,笑着说:“我听人讲法明和尚一代医僧,悲天悯人,海容老人,遁迹深山,不食人间烟火,他们两位高人未必肯开杀戒?” 吹花道:“除恶便是行善,他们老人家无须自己动手,只要吩咐一句话,自有我们一班弟子服其劳。 陛下请放心,青花老尼劫运当头,数不可逃,扑杀此獠者,非胡吹花必郭阿带,绝无可疑。” 雍正帝笑道:“我总想没有那么容易,前一次你们师兄妹上峨嵋山救人,带去的子弟还真多,究竟没动老尼一根汗毛。” 吹花笑道:“那是我们手下留情罢了,因为没到时候,法明大和尚不许我们伤害杀死她的性命。” 雍正帝笑道:“此之谓养虎贻祸,我管保老尼吃了一次亏,必然有一番可怕的准备,我最近得到密报,说她已不在峨嵋山中。” 吹花笑道:“陛下以为她必是是兴安岭找她的师兄,什么红僧黑努儿?陛下念念不忘无非飞剑。飞剑决无其事,此人果是苗族,那他可能会吹箭,苗人吹箭的绝技确实是非常厉害不过的。 那是用一枝几寸长得小小竹筒,筒里装箭,箭完全也是竹制的,淬以极毒的药汁,中人必死。所谓见血封喉。 举筒就口,事如吹箫,箭由筒口射出,顶好的工夫能吹到两百步远近。这种暗器特别小巧,防不胜防,确是有点讨厌。 我想,这以后凡是宫里的侍卫老爷们,应该各给一张盾,就是陛下身边不妨也有这个设备,藉防一二。” 雍正帝道:“你以为青花老尼会来行刺么?” 吹花道:“那可不敢讲,也许她来时还要嫁祸胡吹花,只要留个字条儿,就够御史先生媒孽兴狱了。” 雍正笑道:“那么,为公为私,你是不是都该想个办法呢?” 吹花笑道:“看起来我是不能不要纪珠或燕月来一个,做你的保驾将军。他们俩都很了得。 燕月沉着善战,在峨嵋山他们各斗老尼五十回合,老尼可真是占不了半点便宜,陛下要哪一个?过了中秋节,我送他来京。 兴安岭我约小雕去一趟,想办法斗杀黑努儿,为陛下除去此劲敌以报万一。吹花言出必行,不辞万死,陛下能相信她么?” 雍正帝笑道:“我十分相信。我就要纪珠,但为什么一定要过了中秋节才送他来呢?” 吹花笑道:“八月十五是吹花母难之日,今年吹花恰满四十岁,人生几何?她希望骨肉团圆好好作乐一天嘛!” 雍正帝笑道:“好事,原来如此。小雕必能准时回家,也许我有空也会去给你拜寿。” 说着他再来一阵呵呵大笑。 吹花红着脸道:“那我怎么敢当?不过你要肯去的话,也还是故人之情。我走了,再见了!” 她站起来请个安,蓦地人失踪了。 □□□□□□□□吹花忽然失踪,雍正帝不禁惊诧欲绝,这时光复壁后面走出来一个老头子,长笑着说: “陛下,好险,好险!” 雍正帝又好像很开心,欠身起立笑道:“怎么样,舅舅,我说她不会的,您不相信么!” 老头子笑道:“你要她喝酒那一刹那,我总想她会冒死行凶。” 边说边走到短榻上坐下。 雍正帝也笑着坐下说:“千手准提可以情动不可以法绳,她如果真的行凶,那实在很可怕的。 我们费多少劲布置,她还是来去自如,神鬼不知。我对她讲的什么夜鹰、神獒,还不过聊以解嘲而已。 这些鸷鸟猛兽她决不放在眼里,最奇怪的我椅后这张强弩,居然也瞒不了她,而且还不当一回事,你想多厉害!” 老头子笑道:“白天咱们在商议对付她的时候怕她厉害,现在不怕,现在知道她越厉害,老夫心中越快乐,相信她还会为陛下效忠,知臣莫若君,陛下的眼力值得佩服!”说着呵呵大笑。 雍正帝笑道:“究竟她是不是黑努儿敌手也很难说,不过她这个人义重如山,千金一诺,既然答应跑一趟兴安岭,不管有多大危险,她总是要去。 咱们先送个体面人情怎么样?傅纪珠赐进士出身,给补乾清门一等侍卫,调御书房随驾办事。” 老头子笑道:“这都不急,还是让傅小雕早一点回来,她更感激。” 雍正帝道:“你交代一声啦。” 老头子站起来说:“明儿办,陛下应该好好的休息一下,我这就回去。”他哈腰告辞走了! □□□□□□□□吹花离开御书房时已经四更天,屋上飞行人影俱绝,她的纵跳工夫简直出神人化,来时有燕黛跟随着,多少她还得关顾她,这会干脆专拣有埋伏的她方走。 那些负责巡逻守卫的人们,就是一点儿也不晓得。 她来到铁狮子胡同张府,义勇侯一家子都还没有睡,内花厅里灯火通明。 老侯爷爬在桌上喝酒,碧桃、银杏、紫菱左右相陪,她们一个个愁眉不展,满面露出疑云来。 张勇不住的叹气,顿酒杯,银杏看不过意,恨恨她说:“老爷子,李夫人讲过管保没事,你偏不放心,不放心又怎样呀?” 张勇翻动虎目说:“老九,你不知道,燕黛她前在宫中,保驾先皇帝有功,手中执有铁券丹书,同时她又是个顶有规矩的女人,她自然不至吃亏。” 一句话没讲完,廊下有人接着道:“嗯,她有功,她又是顶规矩,她自然不至吃亏,吃亏的只有胡吹花,赐毒、杀头,说不定还要抄家,是不是呀,我的老爷子。” 大家凝神听,分明是吹花的声音,争抢着望外面跑,灯光下看果然是她,她穿着一身银灰色的夜行紧装,坐在廊头上乘凉。 老侯爷且惊且喜,跳着脚叫:“你呀,你这小孩子太淘气。” 吹花道:“好么,四十岁还是小孩子呢,那么您呢,您也不过是大孩子,谁要您半夜三更又跑进宫去呀!” 张勇道:“可恶,我不跟你闲磕牙,进来我问你。” 说着,他走进屋里去。 银杏道:“你还赖在这儿干么呀,起来啦。” 吹花道:“我走不动么,一整夜翻墙跳瓦,踏房越舍,累也累死了。” 银杏笑道:“宝宝,我抱你进去啦。” 她真的向前抱她,奇怪还没有一把稻草重,抱进屋里给放在老侯爷旁边一张靠背的椅子上。 张勇猛的一摔酒杯说:“你晓得今夜多危险,有人献策官家,用毒弩射杀你千手准提,然后派大兵下郡阳湖查抄思潜别墅。要来个鸡犬不留,斩草除根。是安太监把消息告诉我。 我……我胆也吓破了,怎么能不管呀。我只好冒死进宫,救得你便罢,救不了我也不想回来了。” 老头子说着,身体颤抖不已。 吹花感动她跳起来,捧着老人家一只手狂吻。 一边吻一边说:“老爷子,您就当我是您的小女儿啦,我要好好的报答您。”她竟然滴下眼泪。 七老姨太急忙凑趣说:“姑奶奶,你要是真有这点心,还不快拜干老子。” 吹花立刻就拜倒她下。 老侯爷猛的一拍桌子,一霎时声泪俱下,讲不清楚他老人家是哭还是笑! 呵了半天才叫出口:“吹花,想不到我快就木的人,跟你还有这一段缘法,有了你这一个好女儿,我死也瞑目。” 他也抱住吹花使劲吻她的头发。 吹花道:“老爷子,您,别太过兴奋,今天辛苦一整天,我怕您支持不住。” 她慢慢扶定老人家轻轻爬起来,向身上小小的佩囊里掏出一只金盒子,打开看里头有一个腊封。 去掉腊封是个赤红得药丸儿,光华耀眼,异香扑鼻,她小心翼翼拈着给放在酒杯里,拿酒壶斟酒。 药丸遇酒忽然溶化,那一下子真讲不清楚有多么香,她双手擎杯重新跪倒老侯爷跟前,含笑说:“老爷子,当年我师父法明大和尚,赏给我的两颗圣药,虽不敢比为仙丹,可是功能怯病延年。一颗我孝敬了杨吉庭大哥哥的母亲杨老太太,这一颗今天献给您,我祝颂您寿如古柏苍松。” 张勇乐不可支,吹花就怕他泼了可惜,急忙起立帮忙他喝下去。 眼见杯底还剩有一点儿余沥,要回杯再去添半杯酒,捧到十一老姨太紫菱面前叫:“十一娘,您常闹病,请喝干这点点儿,可保勿药有喜。” 紫菱就她手中伸嘴一饮而尽,笑笑拜手说:“谢谢你,姑奶奶!” 吹花放下酒杯,过去牵碧桃银杏过来跟紫菱站个并排儿,她望着便拜。 慌得三位老姨太全爬到她下还礼了。 张勇那边又不禁来一阵哈哈大笑。 凡事都是一个缘字,张勇没想认吹花做干女儿,吹花也何曾想拜他做干老子?一旦因缘辐辏,情感交流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张勇很快乐,吹花很欢喜,碧桃、银杏、紫菱都很兴奋,忙了一阵拜见,吹花便跟紫菱去盥洗更衣。 银杏带人为姑奶奶拾掇房间下榻,碧桃亲上小厨房督办家宴会亲,闹到天快亮,一家人围起来吃喝。 刚才大家都在忙,张勇一直不停杯的喝酒,在理说他老人家早就该醉了,今天可是奇怪了!不单是没有醉,而且越喝精神越长,这一来是吹花奉献的那一颗药丸妙用,二来也总是老头子心里舒服。 他接受三位如夫人的敬酒,却还能回敬她们每位三杯。 紫菱体弱向来少喝,因为她不胜酒力,这会儿居然敢奋袂转战,战过吹花再斗碧桃。 本来她跟银杏不大和睦,说拚酒银杏尤其瞧不起她,此时看她勇不可当,心里难免不服气,一再忍耐,终而出马挑战。 紫菱约她斗拳,谁料得到一向自命拳酒无敌的九老姨太,三豁三败,也闹个甘拜下风了呢! 张勇一高兴,下令有头脸的老妈使女们上前围攻。 吹花义救十一娘,挥拳相助,这一闹不觉闹到天明。 燕黛在家左等右等不见吹花回去,心里不禁大疑,天一亮飞马进城,赶到铁狮子胡同,刚好赶上热闹。 她是个慎重的人,听说老侯爷整夜痛饮,一边悄悄示意大家不可任性,一边设法挑逗老人家多讲话。 张勇不免要把由安老太监那儿听到的消息重说一遍。 这当儿吹花已是有点醉意,她生气似的说:“大家听我讲,这消息好在事先那没听见,假使夜来教我先见到老爷子,那可能弄出一场大祸。 虽然我不至行刺允祯,但是那献策斩草除根,鸡犬不留的老家伙,我非要活活摘下他的脑袋不可。 你们知道这老家伙是谁,他便是允祯的什么舅舅……老家伙可恶吗,胡吹花除非自己甘心就死,伏弩也能要我的命? 讲起来允祯真够英雄,只有他还算知我,不独不听他舅舅的话,还敢来一壶假毒酒试探,他那胆气、魄力、眼光,谁能赶得上?没话说,我还得替他办点事,士为知己者死么……” 燕黛笑道:“我走了以后他又讲了什么话?” 吹花笑道:“他无非要利用我,我情愿让他利用,我答应送纪珠进宫做他的保驾将军,还答应他,约小雕同上兴安岭,去斗什么红僧黑努儿,怎么样?我胡吹花做事够不够漂亮么……关于我的一切事官家交给舅舅办! 我倒要看看他怎么办,小雕是不是即可回朝?我等到七月底,七月不能回来,舅舅大概不想活了……” 她边说,边望着张勇笑。 张勇叫:“姑奶奶,你怎么知道献策的是舅舅隆科多呢?” 吹花道:“老家伙藏身御书房壁衣下窥伺我,我向允祯告辞时使个小神通,出来又进去隐在灯梁上。 老家伙没再讲什么坏话,他倒是反给允祯抢白了一顿。我也不晓得什么理由,一望见他心里就不高兴。 当然,我还不是不知道此马来头大,但是我就有办法来收拾他,要教他死得不明就里,糊里糊涂。 老爷子,我有一种从来不用的极毒暗器,叫蝶须针,比普通娘们做活的绣花针还要小些儿,一发双枚,见血入肉不着痕迹。 那当儿老家伙也总是命不该绝,我已经摸出针就要放射么,想不到他居然主张让小雕早日回朝。” 张勇摆手笑道:“姑奶奶,一场大风波你总算闯过了,现在千万别再任情任性,舅舅那个人招惹不得,底下事你就不要管,全有我啦!” 话说到这儿,外面传云板报说安太监前来拜访,大家就又吓了一个大跳。 吹花笑道:“大概好消息,老爷子尽管放心啦。” roc扫描楚天侠影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十三章 张勇匆匆要了一件大褂子穿上,由燕黛陪着出去。 约莫喝杯茶光景,老人家健步如飞走在回廊上大叫:“吹花!吹花!恭喜啦,小雕赐铁券丹书,五百里加驿传旨召见,纪珠赐同进士出身,赏乾清门一等侍卫,调军机处行走,御书房办事。” 大家一听立刻欢声雷动,吹花笑着赶去搀老爷子进来坐下,人跟着跪下磕头,嘴里说: “告诉您好消息么,第一个头我磕,第二个头替您干女婿磕,第三个头为您干孙子磕。” 她磕头向来学男人们,大拜三拜站起来又是一个长揖到她。 碧桃一旁笑道:“你要是个男孩子多好,管保出将入相。” 吹花笑道:“娘,您还不知足么,有我这样一个干女儿也就马马虎虎啦,纪珠给您好不好?” 碧桃道:“不,我要纪宝。” 说起纪宝她眼眶红了,大家心里都很难受,一霎时四围一片寂静。 老侯爷蓦她一声长叹,摇摇头说:“这孩子,我还能见到他么?” 听了老人家这一句话,碧桃忍不住泪流满面。 吹花急忙叫:“老爷子,纪宝还要还俗娶妻生子呢,到时候我把他们小夫妻留在您身边,叫您抱抱重孙子,您满意么?” 张勇苦笑道:“百岁老翁旦夕就木,纪宝回来教他好好的照看老七几年,不负她一味爱惜也就是了。” 吹花叫:“别说丧气话,老爷子,我今年整整四十岁,八月十五我预备请客,您,三位娘都要去给我捧捧场。 六七月天气海里风平浪静,海行顶舒服,我想由天津准备船接您老人家南下。我那思潜别墅,您老人家也没去过,风景顶好顶清幽,您要欢喜呢,就一直住下,我是您的干女儿,小雕自然也就是您的干儿子了。 而纪珠又是您的孙女婿,纪宝给七娘做孙子,那还不都是您的骨肉?您还客气什么呢? 是不是?” 听吹花这一说,大家又都很快乐。 张勇说:“好,我一定去。” 银杏道:“您不去我们三个人也要去。” 吹花笑道:“老爷子我再告诉您,允祯他也说去呢!单是我过生日,还不敢劳动各位大驾,这里头还有个题外文章。 前一次我上峨嵋山斗青花老尼,无意中救了三个人,一个现在算我的干女儿,她叫柳宝绿,武艺好,心情好,模样儿也长得好。 这妮子不晓得怎么搞的,偏偏看中了念碧,死活都要嫁给他,做小老婆也情愿,崔小翠那个人还会吃醋么?她那方面当然没有问题。 可是念碧是个道学先生呀,我做寿他自要回去给我磕头,趁这机会我要强迫他做新郎,借重各位前辈从旁劝导,成全美事。这是一。 还有两位大姑娘叫云姑、水姑,那实在都是难求的好女子,本来我要保给杨吉庭大哥的成之怀之两位翰林公。 偏偏海怡姊出头为她的怀明戴明抢媳妇,海悦姊帮助海恰姊力争,马家姥姥袒护她们姊妹讲话。 老人家的道理太多,我斗不过她,只好让步。决定把云故娘给怀明,水姑娘给戴明,教他们兄弟和念碧同于中秋节我过生日前三天成亲。” 张勇老侯爷拍手叫起来:“妙!这真是花好月圆为几何!那老头子我还能不去观光吗?” 碧桃问:“姑奶奶,三位姑娘别是青花老尼的什么人吧?” 吹花笑道:“对不起,全是老妖怪的高徒。” 银杏叫:“哟。你的胆子真大。” 吹花笑道:“你的意思是说她们决不能是好人?” 张勇道:“那不能这样讲,你不看莲花生自污泥中。” 吹花道:“老爷子您说得对,她们的确是瑶池上品,身世都很悲哀,真可以说颠沛流离呢…… 我想念碧振纲可能就会来看我,这事我们现在不谈,以后慢慢再告诉您。我们散了吧,您要好好休息两天。 后天再替我找一趟安太监,有了确定的消息,我们就准备南下。天津雇船的事交给振纲三哥办,他一家人大约也不能不去。” 燕黛笑道:“让老爷子睡觉去啦,哪来的这么多废话?” 吹花道:“我也要去打个盹,振纲三哥和念碧来了你陪他们谈谈,七娘,九娘,十一娘我们歇歇去。” 说着,她便去扶干老子进去,燕黛就也把碧桃、银杏、紫菱全都给赶走了。 大家刚刚散,果然振纲楚云和念碧来了。 他们还带着一位生客,这人姓黄,单名麟,年纪约莫二十八九岁,北京城金融界红人常厚大银号少东。 家住宣武门大街米市胡同,广厦连云,富堪敌国,他算是振纲挂名徒弟,倒也学过几年拳脚,虽然未见怎样了不得,却长得一表英雄气概,二十年前他跟吹花有一段缘法。 当年吹花的父亲胡剑潜文字贾祸,举家引药殉难,那时候南昌知府黄宝华是个好官,保全忠义,泽其枯骨,以此吹花感激他立愿报恩。 她跟法明和尚学艺十年下山,黄宝华已经告老家居了。他有两个少爷叫学良学亮,底下却只有黄麟一个孙儿。 学良学亮弃儒学贾,开张银号,并有两个磨房,他们家银号招牌常厚,本来生意很不恶,后来遇着对头冤家郑慕和。 慕和顶有钱,他拥有三个银号,奉承权贵,垄断金融,存心算计黄家父子,迫使常厚关门倒闭。 学良学亮不服气,卖掉磨房支持常厚,究竟也还是丝线绑豆腐提不起。 正弄得欲罢不能光景,吹花刚好入京报恩,化名柳念慈,登堂参拜学亮的太太钟氏认亲,抛售一千五百颗上品珍珠,得值十万纹银投资常厚,结交镇远镖行大镖头赵振纲,拉拢北京城十七家镖行全部生意。拜认穿衣太监德隆为义父,争取大内织造银放兑,一方面设法使郑慕和破产倾家,接收他的三个银号。 这些过去的事,在瀛海恩仇录那部书里都讲过了。 二十年后,黄宝华,德隆这班前辈作古了。 学良学亮夫妻也都上了一把年纪,常厚银号依然如火如荼营业非常兴旺,凡是黄家人谁不想念吹花呢。 可是吹花从报了恩以后,就是足迹不到黄家,进京多少次总是一味躲避,黄家人想尽方法也还是见不到她。 今天黄麟一早,上赵公馆给师父师母请安,振纲夫妇和念碧刚在谈论吹花此次北来的事情。 听说吹花在铁狮子胡同张府,黄麟好歹也要师父带他来,因为吹花刚去睡觉,自然谁也不肯去惊动她。 燕黛陪黄麟谈了一会,忽然进来两位管家,报说有个番僧求见傅夫人,燕黛急忙请振纲出去设法应付,念碧黄麟也都跟着走。 那番僧自称金僧,明说昨夜在御书房瓦上遭受傅夫人暗算,心里有未甘,特别来此领教领教。 振纲推说傅夫人不在此间,请他暂退改日约期会面。 番僧不相信赖定不走,不但讲话不客气还敢肆口叫骂。 振纲那样一条烈汉子,怎么受得了这般无礼? 刚要发作,黄麟一旁看出番僧必有异能邪术,生怕师父不敌,坏了一世英名,赶紧向前解围,愿意结缘僧人一万两纹银息事宁人。 番僧问他跟千手准提什么关系? 他却不该冒认师徒,番僧笑说令师一条命至少也值十万,给十万事可罢休。 为着吹花姑姑安全,一百万黄麟也是舍得。 可是振纲认为那是侮辱,一言不合大镖头动手逐客,番僧施展能耐先把黄鳞击昏地下,使用点穴法点倒振纲,翻身接住了念碧一场狠斗。 念碧的武艺并不一定在纪珠燕月之下,成婚后早晚听受夫人崔小翠殷勤指教,他的拳剑工夫可以说已经登峰造极。 因为他为人比较和易谦逊,遇敌非不得已总不肯尽量发挥,所以别人也就都看不出他的厉害。 今天眼见番僧勇不可当,他自是不敢怠慢,一边狠斗一边还得掩护躺在她下的振纲和黄麟。 斗武这回事就怕牵累,牵累难免吃力。 番僧先头好像很瞧不起他,后来屡击不中,心知不可轻敌,这才抖起精神奋力进搏,真个是拳如雨急,脚比风狂。 念碧惟恐振纲黄麟有失,只好拚死苦挡,恶战不退,这情景全靠真实膂力,可是他的膂力远不如番僧。 勉强支架了百十来条臂膊,还好燕黛楚云双双赶到,这也就等于救了念碧。 念碧立刻反守为攻,展开纵跳工夫,打出一路轻巧猴拳,敌人一时虽然慌了手脚,-他还是不能取胜。 约莫又斗了十来个回合,忽的吹花由后面走了出来,怒容满面,厉声叱叫:“念碧退下!” 念碧应声而退,吹花一直走到番僧面前,睥睨着说:“本来我跟皇上讲好的,要找你解释昨夜一点小误会,想不到你自己不识好歹,竟敢前来义勇侯爷府上示威,几乎断送了黄家少爷一条性命。 他跟你何怨何仇,你凭什么下毒手伤他?今天我要是纵容了你,那便是逆天行事,讲,你要比什么?比拳,比兵器?” 番僧瞠目看面前这位名闻天下的奇女子,弱不禁风,高不过五尺,四十岁的人依然美丽如花的。 他以为伸手就可以把她擒住揉个粉碎,冷不防破步进身饿虎扑食,双拳并发。 拳到落空,左面颊反而着了一掌,两眼金星乱进,满口钢牙齐摇。 这一掌要没有四五百斤力量,怎能够把头如笆斗,身若宝塔的狠敌人,打得踉跄倒退,摔倒地下。 恶僧口喷鲜血心胆俱裂,偷目觑吹花还是站在原她方,还是个没事人儿,愤极咆哮,蓦向僧袍底下抽出一枝三尺长的纯钢判官笔,挽袖振臂,腾掷俯冲。 吹花耸身避笔,手打乌龙探爪,脚扫枯树盘根。 番僧健跳避招,刺斜进招,一枝判官笔急点吹花两肋。 吹花盘旋飘忽,兔起鹘落,忽的鸳鸯双飞脚,右脚踢飞判官笔,左脚正中敌人当前胸腹部位。 番僧要不是亏了内披软甲暗藏掩心,这一下子就可能踹踢了他的胸膛。虽幸不死却也不免跌个仰八叉。 吹花恨透他击坏了黄麟,飞步追上去,抢起地下判官笔望他两腿上一阵狠戳,随又找他两臂紧要处扎了两下。 等到念碧赶过来劝解时,番僧早已浑身浴血,人事不知。 这当儿老侯爷张勇也出来了,他府上就没有人敢来吵闹过,今天的情形他老人家自然很生气。 照理说该把番僧捆起来送官,却因为明知他是隆科多的番僧,而且又是来自大内,这得斟酌。 要说省事,倒是放他走简单,可是眼看他遍体鳞伤,必然走不动,备车送许是办法,但应该送那儿去呢?还是问题。 老头子站着直发愁,暗地里不免抱怨吹花,嘴里却不肯多说。 正在万分委曲难下,门官忽然喘吁吁进来报说老国舅驾到。 张勇窘得连连跺脚,吹花却教念碧给她搬来一张大圈椅,就廊柱边大剌剌地坐下。 片刻工夫,老侯爷侧步引老家伙舅舅走在甬道上,吹花就是理也不理。 她背后屹立着念碧,他也是动也没动。 舅舅走到台阶下,向上拱拱手说:“傅夫人,我是奉命来看你……” 吹花笑笑说:“希望你不是因番僧而来,昨儿晚上跟皇上讲好的,我可以向和尚解释误会的。 他就等不及么,有胆子打到老侯爷府上,还敢下毒手伤人。我也正要找您去,您倒好先来,看看和尚啦,咱们再谈。” 她说到皇上略作欠身。说到下毒手伤人,霍地站起,说到先看看和尚,伸手指着那边地下。 说到咱们再谈,她又坐下去了。 舅舅老家伙总还是做大官人,这种人大概都学会镇定,他就怔了一下,立刻回头向张勇轻声儿讲一句什么话,他们俩便望那边去。 远远的看番僧躺在血泊里,老家伙慢慢说:“人死了?” 张勇道:“看样子大约还能活,伤的全不是要害部位。” 老家伙说:“怎么打的?用什么打的?” 他就像在问官问口供一般。 张勇笑道:“先是徒手相扑,傅夫人手下留情,一个耳括子打落他几个牙齿。后来他弄出兵刃来。 傅夫人空手入白刃,双飞脚踢他跌一跤,他来一阵破口谩骂,傅夫人气不过,就拿他的毒兵器判官笔狠狠的戳他几下。” 张勇老骥伏坜,雄心千里,说起打架,不由绘声绘影。 老家伙究竟懂不懂很难讲,他点点头又问:“怎么吵架的呢?” 张勇说:“他来时傅夫人在睡觉,由镇远镖行总镖头赵振纲代见他。” 老家伙似乎吃了一惊,轻轻叫:“赵振纲……他为人很有礼貌呀!” 张勇道:“所以,所以番僧有番僧的坏习惯,一开口就是骂,赵振纲那汉子还能吃硬的么,翻了脸番僧更不该将一个不会武艺的旁观少年人,黄麟击碎了左肩骨。” 老家伙又叫:“黄麟,那一个黄麟?常原银号的少东?现管皇银的……” 张勇道:“正是他,他算赵振纲的挂名徒弟。” 老家伙又点了一下头说:“真该死,谁能知道会弄到这样糟呢。” 张勇蓦她一翻虎目! 吹花那边尖声叫:“别问我干老子,有什么说的跟我说。” 老家伙又是微微一怔。 雍正帝颇有知人之明,看待小雕吹花两口子尤有恩意。 可是这一位顾命大臣舅舅隆科多,独对他们夫妻不能相容。 他常说吹花的父亲胡剑潜是个反清扶明的中坚份子,吹花做女儿时所勾结的,外称海皇帝郭阿带,鄱阳王邓蛟也都是草泽遗民。 傅家虽说与皇室有些暖味亲戚关系,但神力老侯爷中年挂冠潜逃台湾,小雕的生母宝珠郡主又死得不明不白。 小雕自幼儿由白玉羽夫人抚育成人,白玉羽恰是青花老尼的得意高足。 神力老侯爷一共娶四位正室,一家多少人口藏身什么她方呢?怕不怕有什么不轨的企图呢? 像这样的话,老家伙常在他的皇帝外甥跟前挑拨,他认为做皇帝的应该抱定宗旨,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疑必决,决必断,因循必然贻祸,他的意思非教傅胡两姓毁家灭族不可。 雍正帝偏偏自信力极强,就是不听他的话,却因为他饶舌不休。所以才有昨夜的一番排布。 御书房瓦上埋伏番僧,原是老家伙献策,番僧在他心中简直视为罗汉化身世莫与敌,满想吹花来必无辜,放胆隐身壁衣下等候立功邀赏。 谁知道白操心,空欢喜一场,不单是吹花不损一根汗毛,就是那番僧反而身遭吹花的暗算。 当时他由壁衣下出来,虽然谈笑自若,极口赞美外甥好眼力,其实心伤透了。 最后讲的那一句话:还是护小雕早日回朝……那是讨好和解嘲,他回去还不是气了一整夜没有睡好觉。 雍正帝交他办的事就是不办,一清早便把番僧传去问供,除了将和尚着实埋怨一顿,还要支使他来找吹花寻仇。 和尚也总是活该倒楣,自命苦练一身软硬工夫,又学会咒人吹剑邪术,自然没把吹花放在心上了。来到张府,却不该冒失重伤了赵振纲和黄麟。 这使吹花十分愤恨,一出手便用奇着,猛一下子先击坏了他的嘴巴,弄得咒不能念,剑也不能吹了!光靠真实本领,一枝判官笔有什么用呢?到头来博个遍体鳞伤,半生残废,讲起来却也可惨。 隆科多这老家伙眼见他的凶猛爪牙狼狈情形,留心觑高坐堂上千手准提尘土不沾俨然没事模样。 他的胆就吓破了,竭力镇定,强作从容,再一听人家在嚷嚷“有什么说的跟我说”,这越发愁杀了他。 他想:“想是番僧告诉了她什么话?她要是晓得我在背后算计,这脑瓜子恐怕就得准备搬家。” 想着不由伸手摸一下脖子,究竟也还是硬着头皮步上台阶勉强说:“夫人受惊了!这僧人好不知进退。 赵振纲皇上的布衣知交,黄麟虽是一个商人,眼前现管着皇银,他怎么好得罪的呢?该死,死有余辜!” 他拱拱手走到炕上坐下,吹花那边不住的嘿嘿好笑。 吹花笑着说:“老相国,我要请教,底下应该怎么办?我想把和尚送九门提督衙门追供指使人,还想今晚二更天再进宫去见见皇上。” 舅舅老家伙急忙说:“夫人,我说,不必,和尚也算是皇上的侍卫,送官似乎不妥,这事还是请夫人多多包涵,闹出去到底不好。 就交给我带走,教人为他医好创伤,奏知皇上,打发他回去西藏。夫人,您看怎么样呢?” 吹花道:“我不反对您把他带走,究竟是替义勇老侯爷省点麻烦。他的伤不至死,医治个把月可以无事。 不过像这种脓包和尚要说是皇上的侍卫,那末这保举的人实在有点混帐。对不起,老相国,我可不知道他是不是您保举的?” 老家伙赶紧摇头。 吹花又笑笑接下去说:“近年辇毂之下有多少蛮横不法,妖言惑众的喇嘛,这都由那一班无耻的王公大臣纵容包庇而来。 眼前还要把这些妖僧接引进宫作恶,我希望老相国必须明白这一点错误,亟谋纠正,肃消君侧,否则我敢保不久必出很大的岔子。 江南八侠无可虑,青花老尼,黑努儿不足惧。可恨的就是这些喇嘛,他们才真是皇上的心腹大患。 皇上以国士待吹花,吹花以国士图报,老相国谋国之忠,知人之明,世所共仰,还望在皇上面前多多优容,吹花感且不朽。” 这几句话要是说自别人口中,老家伙还能不翻了脸?那就不晓得要吵出多大乱子。 讲自吹花,舅舅也就没有办法,除了忍耐,说不定反而吃亏。他拱拱手说:“夫人,老夫无不尽力,暂请告退。” 说着,人跟着站了起来了! 吹花说:“关于小雕的事,旨意什么时候能下,老相国肯赐帮忙一二么?我晚上要不再进宫一趟呢?” 老家伙嗫嚅着说:“皇上今夜不在宫里,夫人还是不要去。明儿一早,老夫总有确实消息报告夫人。” 吹花笑道:“全仗,全仗!” 回头便教念碧去帮着几个老管家料理番僧的事,她慢慢的离开大圈椅,向老家伙深深她鞠躬,浅浅的笑说:“我不送您啦。” 老家伙又拱手连说几个不敢,颤巍巍步下台阶。 老侯爷张勇恭送他大门楼上轿,他又站着跟他谈了几句话,吩咐把金僧送到相国寺安顿,这才上轿走了。 虽说他留下跟班照料番僧,张勇到底不放心,总怕路上碰着喇嘛生事寻仇,点起四十名家将,由念碧领班,将和尚装在马车里,车帏下个严密,蜂涌出城。 □□□□□□□□念碧回来时,一路回忆他师父斗和尚那几手拳脚,马背上不住的叹息。 忽然路旁有人打招呼叫:“马镖头,那儿来,出了什么事么?” 念碧定睛看,看人丛里站着蓝立孝,慌忙跳下马抢着请安。 蓝立孝听说赵振纲身受重伤,显得非常不安。 念碧知道他们两位老人家交谊至深,力邀他前往看视。 立孝又似乎有点为难,犹豫了半天,到底也还是跟了来。 吹花闻报立出相见,极口称谢他一向种种帮忙。 立孝面有愧色,呐呐不知所答。 吹花不跟他闹客气,笑了笑说:“蓝大爷,您请坐,我有几句话要告诉您,您听了一定很快意。” 她一面说着,她一面先坐下。 立孝点着屁股侧坐相陪。 吹花是个顶干脆的人,看他这样子,心里难免不受用。 于是她皱紧眉头说:“蓝大爷,你好像有点过份敬重我,不对吗,讲起来您该是我的长辈呢。” 立孝赶紧欠身拱手说:“立孝不敢当。” 吹花道:“为什么?您是我白氏婆婆的师弟,自然也就是小雕的舅舅,唔,我晓得您是老记着西山忠孝斋那回事。 真怪,那算什么呢?当时我们是不相认识,所以才有那一场笑话的,就说我有几分好处,可是您屡次施恩纪宝,千辛万苦成全小绿,而且最近您就又救了邓家化龙化鲲化鹏他们三兄弟。” 立孝抱拳说:“夫人,蓝立孝负义背师,无面见天下英雄!” 他说着垂下了头。 吹花道:“您错了,天地间大义灭亲的豪杰还真多,令师青花老尼,牯恶不悛,残杀生灵,我也不能在您的跟前,多讲她的坏话。总而言之,她也就亏了有您蓝大爷这么一个好徒儿。 此次我上峨嵋山救人,当跟她决斗那一刹那,我心念中浮起您蓝大爷的影子,急切里饮刃藏锋,让她逃过了一剑腰斩。” 立孝蓦她拜倒她下,急声儿叫:“谢谢您,夫人,我给您磕头啦。” 吹花吃了一惊,她为人向来不懂什么避忌,急忙过去搀起他说:“蓝大爷,您这人真教我没办法,胡闹么!” 立孝泪流满面说:“夫人,我要求您永远饶恕她。” 吹花说:“为着您,我总尽力避免,不但我,我也还吩咐过我的师兄无玷玉龙郭阿带,他那一枝八宝铜刘,实在不是令师所能抵抗,然而他在山上跟令师斗个两百回合,就是未肯伤她。 刚才我说有几句话要告诉您,使您快乐,要说的便是这决斗的情形,您觉得怎么样了呢?” 立孝打躬说:“夫人,我十分感激,师父她老人家忠言逆耳,我和白师姊无可奈何,既不能随和她与正人君子为敌,又不能背叛师门为世人唾骂。我们姊弟可以说是伤透心了,又没有办法。 事到临头,难逃却数,我们只有自刎殉师,以谢天下。夫人,现在请教我看看振纲三哥,我这就走。” 吹花道:“不,我不让您走,我还有话要跟您商量。三哥的伤没关系,虽然被番僧点着了死穴,还好救得快。他在睡觉,等会儿我们喝酒畅谈。” 话说到这儿,义勇老侯爷出来了。 立孝抢着给老侯爷请安。 张勇一把拖住他,圆睁虎目看个半晌说:“你就是蓝立孝?一心向善,自拔污泥,救护纪宝。保全小绿,这些事就都是你干的?好汉子,我真不能相信你就是青花老尼的徒儿了呀!” 他老人家的巨灵掌虎爪似的猛的一爪拍在人家肩膀上。 立孝微微的一震,他觉得这百岁的老翁臂力还是这么大,想得到当年何等英雄。想起不禁肃然起敬。 吹花教:“老爷子,他是来看振纲三哥的,我留他喝几杯酒咧!” 张勇道:“好,我给你去吩咐七娘。振纲都好了,李夫人在照料他吃药,据她说喝了那一大碗什么药汁就可以没事。 可是那一位黄少爷,恐怕有点讨厌呢,是不是应该派人上米市胡同,去通知他家里人一声呢?” 吹花叫:“老爷子,没有关系么,您就不管啦!” 立孝道:“请问夫人,黄少爷伤在什么她方,很严重么?” 吹花道:“左肩骨碎了,本来不成问题,偏偏我这次进京太匆忙,就是没带来药囊,刚教人给磨了一个宽永铜钱调药吞服,希望能把碎骨头箍拢再说。不过这种治法太慢,要费我许多时间,我不能等么。” 立孝道:“我那里倒是还藏有一点好药。” 吹花立刻抢着叫:“不错,你师父杀人取材制药救人,你藏的必是她的药,那实在难得,算你替她做一分功德吧,快,快去拿来。” 立孝不做声,拱拱手便走。 念碧追送他到大门口上马,笑着叫:“蓝大爷,您能来么?” 立孝站在马镫上,苦笑着道:“老弟,你以为青花祖师太的门下就没有讲信义的人了吗?”凄然策马而去。 看他那种失意的样子,念碧心里万分难过,他回去客厅里兀自感慨万千。 □□□□□□□□约莫吃顿饭工夫,蓝大爷果然带了药赶来,亲自动手为黄麟眉上开刀整理碎骨,然后敷药扎缚。 他的手术相当高明,而且极其细心慎重。吹花旁观暗自惊服,等到他一切都搞停当,这便趋前称谢。 蓝大爷依然怏怏不乐,他轻声儿说:“夫人,伤虽重可保无虞,药也不是师父给我的,里头并无罪恶成份。” 吹花一听吓个大跳,急忙说:“蓝大爷,我讲话有时很没有礼貌,这得请您多多原谅才是!当然,谁又能愿意听人家笑骂自己的师父呢?成,蓝大爷,我从此不谈青花老师太好不好? 您千万别生气,我们出去,喝酒谈天,我有很多事要请教您么。再说黄麟也要靠您彻底成全。 明儿起我要求您每日早上到宣武门大街米市胡同给他换一次药,务必使他完全恢复好人一样,您可别讲什么留下药交给我办,我没空么,谢谢您啦。” 她眼睛看定蓝大爷手中包好预备留下的药末,人跟着拜倒下去。 吹花这一闹客气,立孝除了顶礼相还,什么话都不好说,默默她跟她到小客厅来。 这里排好了整台酒席,张勇亲自作东,振纲念碧左右相陪。 夜来张勇喝的酒真不少,照平时他老人家这会儿决不能再喝,事出意外,居然还是酒到杯干,毫无难色。 不用说这是吹花孝敬的那一颗药丸作怪,老头子自己心中明白。 振纲本来能喝,念碧要讨蓝大爷欢喜,他今天也肯放量。 十来杯过去以后,立孝好像不怎么样拘束了。 吹花的热情,张勇的豪气,振纲的雄浑豁达,念碧的恭顺温良,溶化了他的忧郁阴霾,他从容饮啖,随便谈笑。 说了一会江湖勾当,朝野新闻,吹花乘机查问到黑努儿。 他说三十年前见过一面,为人生得短小精悍状若小儿,戗头跣足行走如飞,力大无穷,精通邪术。 陆擒虎豹,水捉鲸鲲,人称三奇之一,可真是厉害不过。 他的年龄还比青花师太大得很多,所以师太以师兄之礼待之。 他们并非同学,但很有交情。 此人自言善知过去未来之事,还能百步内飞剑取人首级,这些话是否可信不敢讲,不过他那身轻身纵跳的工夫,可以说绝伦超群无人可及。 而且身上练得寒暑不侵,刀枪莫入。 据说遍体只有一处穴道运气不到,究竟这穴道在什么她方,除了他自己恐怕并没有第二个人能够知道。 他不是罗刹人,也不太会讲中国人话,茹毛饮血,日与禽兽为伍,原是多少年前云贵边境乱山中一个遗弃婴孩,相传由一只大狒狒把他抚育长大。 七八岁时就有降龙缚虎,拔树撼山的力气,终于得遇异人收为采药童子,学成一生惊人能耐。 三十年前入川朝峨嵋山,小住虚灵洞府三天,后往东北云游,从此就隐居在大兴安岭,穴居不出。 立孝一边讲话,一边留心看吹花脸上神色;料到她肚子里必有文章。 话刚讲完,她就又追着问:“蓝大爷,您说他终于得遇异人,这异人总不能是神仙,至少也有个名姓呀!” 立孝笑道:“那恐怕世间没有人能讲得清楚咧!” “青花师太已经是百岁以上的人了,他年纪比她还大得多,那不简直是妖怪,有白胡子么?” 立孝道:“没有胡子,身上倒生有一层绿色的汗毛,白眉黄发,满口好牙齿洁白如雪呢?” 吹花道:“您见过他练什么武艺么?” “没有,峨嵋山不是有很多神话上神猴吗?他似乎对这种神猴特别有兴趣,蹑虚追逐,穿云渡涧,捷若飘风。 那时候大冷天,漫山大雪他只穿一件士蓝布单大褂,雷洞里头人比寒风她狱,他进去逛了大半天,还不是没事人儿。” “怎么知道他身上刀枪不入呢?” “师父要迫他比剑,他空手应战,师父就是刺不着他。最后他故意伸脖子让师父砍上一剑,不要说砍不进去,连白痕也没有吗!” 听到这儿吹花忽然笑了。 立孝看吹花笑得蹊跷,他睨着眼说:“夫人,您决不能认识黑努儿,他隐居兴安岭不见人三十三年了,您今年恐怕还不过……” “不错,我今年还不过四十岁人。” “那末你查问他那么详细干嘛呢?” “您就见过他一面?彼此并没有交谊?他也不是您的师伯?” 立孝笑着直点头。 吹花接下说:“既然与您并无关系,请放心啦!现在我还要请教,怎么说人称三奇?哪三奇?” 立孝道:“崆峒沙龙,祁连赤年,徭山黑努儿。” 吹花听着又大笑,笑着说:“人们论英雄可比捧美人,大概总是扬多于抑,誉多于毁。 我落江湖上交游不广,知识浅陋,但义父胡天雕,他是一位博闻强记,见解极高的老人家呀。 当年我听他老人家讲过,沙龙是个畸形发展独臂莽汉,手格猛兽,走及奔马,除了天赋神勇,并没多大实学。 赤年身世,完全出于装点的神话,人说他是犀牛生的,头肉角坚可触石,所以他的大名叫年,他也不过一个力士。 黑努儿倒是没听说,然而既与沙龙,赤年并称,当然他也必是这一种怪物,生长徭山,自是徭族,无怪行走如飞,身轻似猿。 徭民崇祀邪神,此人或具巫术,至于说会飞剑取人首级,我还不敢相信。所谓飞剑,我认为不是掷刀便是吹剑。 苗徭这一类技能很普通,练得高明的,确实很可怕,假使利用他出来做刺客,狙击什么人……” 说到这儿,她眨眨眼睛,顿一下酒杯又说:“除此人等于救青花师太,蓝大爷您懂得我这话什么意思?” 立孝摇头表示不懂。 吹花道:“这很容易解释么,天下足与青花抗衡的,只有胡吹花郭阿带一班人,不客气说她终要失败我们手里。 然而她不找我们,我们决不找她,她所以敢找我们,为的有黑努儿助恶,除掉黑努儿,绝其外援,她自然不会再找我们,自然也就不至失败,这道理不是顶明显么!” 立孝怔了半天说:“您想找黑努儿决斗?” 吹花笑道:“蓝大爷,我不敢说必胜,但也不承认必败,假使看透了这事非办不可,那就不应该太多顾虑。 我不怕邪术,飞剑决不相信。要说刀枪不入,更没有什么了不得。这有两种说法,一曰气功,二则天生皮糙。 练气工有练不到她方,譬如眼睛,耳孔,肚脐,可以暗器取之。而且铁布衫、金钟罩,人就只能练一门。 金钟罩避刃不能避捧,铁布衫避棒不能避刃,这就是说能受千手准提的剑,就不能当无玷玉龙八十斤重量的八宝铜刘。 天生皮糙,这也有办法,这可以利器砍之。您说黑努儿身上生有一片绿毛,可能就是这绿毛能够避刃。然而不管怎么样,他绝受不了我的铁翎箭和蝶须针。”说着她又大笑。 立孝看出吹花神情十分坚决,他就也不肯多说丧气的话。 一顿酒喝到天黑他称谢走了。 吹花便去梳洗更衣,亲自骑马跟车护送黄麟回家。 她这一到黄家,学良学亮兄弟和郝氏钟氏妯娌,就像接到皇后娘娘鸾驾一般的荣幸,二十余年阔别,一旦喜相逢,那就不知道有多少话好说。 无如吹花有事在身,刚坐了一会她就急着告辞。 郝氏钟氏当然不能答应,吹花只好讲出实情,告诉她即要赶往朝谒皇上。 人家妯娌觉得关系太大,这才不敢苦留。 吹花由黄家出来天气已经不早,料想今天不至闯祸,率性一直迳奔禁城上屋进宫,仍在御书房见到官家。 雍正帝看她打扮得端丽如仙,心里不免惊疑,吹花干脆把白天一切经过情形,详细一说清楚。 谁晓得这一位枭雄皇帝竟然一点不生气,倒是说了几句良心话。 他说这些番僧太过狂妄,睥睨一切,目无长上,这种人既不足共患难也不可同安乐,更无足论忠孝气节,除掉一个确是好事。 吹花听得非常顺耳,底下她也有一篇直言高论。 说的是王公大臣广树羽翼,接引左道妖孽入侍君侧,此种恶习惯,必须及早痛绝,否则恐酿心腹大患。 雍正帝认为卿言甚当,备加奖饰。 最终吹花才提起关于小雕瓜代归休,指斥隆科多居心叵测,多方刁难。 雍正帝也总是怕她冒犯舅舅,到头来使他左右为难,想了想痛快扶起笔写了一道手谕,又由抽屉里拿出一个特别兵符,一并交给吹花。 接着笑道:“怎么样,要急你自己亲跑一趟,我再吩咐他们办文书随后送达。” 吹花道:“我走得快,怎么办?” 雍正帝笑道:“何必这样忙呢?今天才四月二十八,距离你寿辰还有一百多天么。” 吹花笑道:“陛下,我到西藏即日约小雕赶往兴安岭决斗黑努儿,为陛下尽一次最后愚忠,预备九十天时间重返京都。” 雍正帝猛吃一惊,站起来说道:“九十天?那怎么赶得及呢?你知道要走多少的路程吗?” 吹花笑道:“这个我有把握,陛下请放心。” 雍正帝怔一怔说:“这样,我再给你一个字条,随便到什么她方,要地方官供应四匹好马。” 说着他又抽笺画了几个字盖上小图章,递在吹花手中。 吹花接着看了看,收到身上。点点头笑道:“我预备走山路,马还用不着,也好,留着回来用。” 雍正帝不禁拱拱手说:“你,你太辛苦了。” 吹花笑道:“不算什么哩,我们在学艺的时候,最先要学的就是跑山路。所以这不算辛苦!” 边说边就要告辞了! 雍正帝道:“你等下走!黑努儿浑身刀枪不入,可以宝剑破之,我送你一枝好剑。”他喊人拿来一枝长剑。 吹花这一次最后进宫,且喜一帆风顺,她出来仍然回去铁狮子胡同张府,可是什么话也没说。 大家就什么都不晓得。 第二天清早她换了一身华丽的男装,带上包袱,骑了张勇老侯爷最好一匹紫馏马,暗自找蓝立孝告别。 借用了他的水囊粮袋,另要了一些长途旅行应备的救急药品。 上午把一切行装整理停当,中午蓝立孝请她上酒楼饯行。 下午薄暮时分,乘醉送她出城上路去了,眼看她鞭丝帽影在古道斜阳中消逝了,他才回头。 蓝大爷得了她的吩咐,直等到第三天午后才来拜访老侯爷和李夫人燕黛,报告她已经动身前往西藏。 一来是怕老侯爷不放心,二来顾虑李夫人跟去受累。 她说李夫人虽有一身惊人能耐,但是自幼儿没下过爬山工夫,长时间跑山必然不惯,所以不敢奉邀。 她此行一到西藏,即日约傅侯沿昆仑山、阿尔泰山,东迤山脉进黑龙江北部深山罗刹境外兴安岭决斗黑努儿。 猎头归献朝廷,以报知遇之恩。 长途往返估计九十天,昼夜兼程自限七月底赶回京都朝觐,然后迳返鄱阳湖做寿,请李夫人不必挂念他们。 请李夫人早日陪同老侯爷和三位姨娘买舟南下。 说此间暂留赵三哥和念碧等她回来,三哥的嫂夫人可带两位小姐随侍老侯爷同行。 听完了蓝大爷一长篇话,大家弄得目瞪口呆,半晌做声不得。 燕黛虽然老大不放心,却不能不强打精神安慰一家人。 他们渡过了端阳节结伴前往江西,才晓得前几天无玷玉龙郭阿带,带了纪珠燕月回去广东省墓,乘便长征西藏迎接小雕赋归。 这消息喜坏了张勇和燕黛,计算路程,他们翁婿三人假使广东不作逗留,应该要比吹花先到,他们自然会陪她俩口子偕赴东北。 有他们翁婿跟去帮忙,料想可保无虑。 roc扫描楚天侠影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十四章 吹花赶到小雕行辕第二日,果然阿带、纪珠、燕月也来了,相见大喜过望。 小雕置酒高会全军健儿,限日办理移接手续,交划钱粮兵马完毕,脱下战袍换上芒鞋竹笠,父子夫妻翁婿朋友五个人,徒步裹粮入山逶迤北行。 一路上看不尽毒蛇猛兽,走不完断涧崩崖,那就不晓得经过多少艰难险阻。 有时候得藉郭阿带仗手中那一枝八宝铜刘打出一条道路来,有时要靠大家动手斩棘披荆开路。 登山这回事,大概从小儿上山从师的都行,在家学艺再好也不成,因为这另是一门功夫了! 阿带吹花各居武夷山十年,纪珠好在七八岁时让他爷爷带上阿尔泰山住过。 这几个人中间可难为了燕月,就是他没受过这一种训练,未免相形见绌,还算他体力过人。纵跳工夫出众,所以也还能勉强跟随。 一行人沿途说说笑笑,倒也不感寂寞。 外兴安岭绵亘于西伯利亚东部,远远看那蜿蜒一泻无垠的山峰,想得到那是多么险峻嵯峨的境界。 吹花来到此山中,面临两个棘手问题,第一这么大的山头你哪里去找人,你又怎么知道人家穴居的所在? 第二人家跟你素不相识,没有仇怨也没有利害冲突,你为什么要人性命,你又如何挑衅? 这问题难杀人。 经过了数次商议,两三天搜索,终于没办法发现黑努儿红僧的踪迹。 吹花几番想放火烧山,阿带力阻不可。说是森林这一着火,那就不晓得要残害多少禽兽虫豸,须防师父见怪。 再来也怕引起罗刹人注意,牵扯出严重纠纷。 海皇帝的话说得尽有理由,其实他还不是畏事的人,根本认为无故来找个老年隐士决斗,以众胜寡,还要取人首级腌腊归献满人皇帝,这简直是严重的侮辱,他实在不愿意,只望找不到人,一了百了。 无奈吹花横定心非干不可,虽然放弃了放火主张,但决不肯空手言回。 她脾气憋得非常暴燥,乃至要阿带小雕燕月纪珠全给赶走,矢誓一个人要独留深山寻人呢! 纪珠看妈妈满怀不乐,他也就弄得十分忧郁。 这天算到岭第五天一个大清早,珠大爷爬登一处峭壁纵目遥眺。 他像他的爷爷玉翎雕,天生一双重瞳神目。 蓦地望见远处山-飞出一个黑点,快若急弩离弦,顷刻翻登峰峦盘旋而至,越近越快,越快越近。 大爷看出来的是个大马猴,体高七尺以上,浑身苍黑,两臂横挟两个人,细看人衣着的颜色分明是女人,大爷不禁失惊。 则待抽剑迎上截击,背后燕月忽然掩至,一把拉珠爷爬下,悄悄说:“别让它发现我们,这东西可能与黑努儿有关,留心瞧它上哪儿去。” 眨眼间大马猴来得切近,斜刺里横跃一个七八丈宽的深涧,绕过侧面斜坡,踏壁扶摇而上失踪了。 纪珠埋怨燕月不该拦阻他救人。 燕月笑道:“我知道这东西,善能御风蹑虚飞行,人的两条腿决赶不上它,免得打草惊蛇坏了大事。 这怪物性淫,如遇妇女必被攫去,所以它的名字矍父。然而雄者多不育,雌者独长寿的,今天这一个假使是雌的,你说它巴巴由山下攫来两个女人又有什么用?” 纪珠恍然叫起来:“对,月哥哥,你意思是说这东西或是黑努儿所畜?你就爬在这儿张望,我去领妈妈来。” 燕月道:“不忙吧,你听我讲完话,矍父产于西蜀,这她方怎么能有?姨姨说:黑努儿三十几年前朝峨嵋山常与神猴为戏。” 纪珠道:“我懂得,自然会提醒妈妈明白。” 燕月擒住他说:“多跑路,千万别放流星。” 纪珠点点头,挣脱身飞也似的去了。 珠大爷一口气跑了十来里路,妈妈、爸爸、岳父,一个也没找到。 他本来性急,虽则不敢放流星,到底也还是向天连发三枝紧急响箭。 吹花、小雕,阿带就都赶到了。 听完他一篇报告,吹花喜得引手加额。 阿带认为如果黑努儿豢养猛兽糟蹋女人,那就确有该死之罪,杀心陡起,精神倍长,扛起八宝铜刘飞步紧迫吹花之后来找燕月。 燕月这当儿已经离开峭壁,伏在一处崖脚下洞口等侯大家,他迎着吹花告说:“姨姨,这个洞太好了,两头通。 洞口仅仅容得人膝行进出,里面却很宽,而且有一线缝隙透光,也有水可饮,据此坚守,可以控制敌人。” 吹花莫名其妙,蓦然瞪眼问:“你捣鬼胡扯什么?” 燕月笑道:“您请坐听我讲!我吩咐珠兄弟别放流星,却没想他会放箭,三枝箭惊动了黑努儿,他出动了全班人马巡风,一对黑猩猩,一条硕大无比的熊,还有那矍父。 黑努儿像个老猢狲却穿着一件蓝色的破烂道袍,样子很滑稽,也很可怕,可怕是一双绿眼睛光芒四射。 它们都在前面峰顶出现只一会工夫又消逝了。看起来巢穴必就在那峰壁后面无疑。不过我们有什么办法去进攻呢?熊,猩猩,想得到力大无穷,矍父行走若飞……” 吹花怒道:“你这孩子怎么这样没出息,见了这些四条腿的就吓坏了。” 燕月道:“姨姨,您别生气,我是说对方阵容十分雄厚,力擒须防不利。” 吹花叫:“你就不用讲,我们应该立刻准备进攻,这山洞留作你们爷儿退步可以,我是决不畏。熊罢、猩猩,都是极笨拙的野兽,力大有什么用?” 回头便对阿带说:“带哥哥,你和小雕诱斗熊熊与猩猩,燕月纪珠可用小弩箭钻射它们眼睛,从旁协助你们成功。 黑努儿,矍父由我自己来对付,谁也都不要管。现在请大家仔仔细细检查一下兵器,我……” 说到我,燕月忽然引吭长啸,声若龙吟,响彻云霄。 吹花不由一怔,阿带笑道:“这孩子有意思。” 话声未绝,纪珠叫:“快瞧,那大马猴……” 阿带飞速挟手中八宝铜刘,闪身一株大树后靠住。 纪珠燕月同时窜上崖头。 小雕自命神箭手,从容卸下肩上长弓,控弦引矢伏她待发。他们差不多同时动作,各不相谋。 吹花看着点点头,她暗自摸出四枝铁翎箭,分两边手指上夹着,就站着不动,呆望对面矍父。 那怪物眼光锐利,大概辩识吹花是女人,霍地奋跃下扑。 这边跟它那边至少距离三百丈遥望,中间还隔着一片断崖一处深涧,而且它立足的峰巅拔地是那么高。 你就看不清楚它是怎么下来的,怎么飞越奔临的,顷刻来到切近。 傅侯小雕突的连发射三箭,崖头上纪珠燕月两张弓矢出如蝗。 那怪物矍父挥臂拨箭蹑虚而起,悬空倒挂云龙采爪下攫吹花。 急切里吹花两腿攒劲,整个身躯反弓后仰,仰目瞠目瞄视怪物两个塌陷的大眼眶,蓦她两手上扬,四枝铁翎箭冲霄而起。 人跟着使个鲤鱼打挺解数,背脊贴地弹跃疾退。 就在这个时候,猛听得那怪物一声惨叫,七尺之身盘旋下坠。 大树后霍的转出无玷玉龙,单臂平抡八宝铜刘,奋起虎威,运足千斤神力,只一下把那怪物扫断了两半截。 怪物气犹未绝,伸爪乱抓眼眶里倒插的四枝短短铁翎箭,一张血盆大口兀自掀唇嚼齿若欲噬人。 吹花看着也不禁骇然悚立。 燕月崖头上飘身下她,两脚把怪物尸首踹下深涧了! 他叉手说:“这东西一双长臂至少有三四千斤蛮力,浑身苍黑柔毛,刀剑难伤,就说那一对眼睛也不是箭容易命中,刚才我跟珠兄弟就是射它不着。 我说,除掉了矍父,我们可以说办完了一半事,底下一半还是要合作,我们何必跟野兽斗力呢! 这会儿我可疑那个什么黑努儿不在巢穴,假使在的话他一定赶来了。天假其便,让我们先将他的羽翼歼灭,然后再用全力对付他,那就简单得多。” 吹花道:“那么现在就找他的巢穴去。” 燕月叫:“姨姨,我不是胆子小,为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安全计,在还没有肃清熊之前,我不主张离开这个可以藏身拒敌的崖洞。 您不要生气,我保证就在今天这一天中,我们可以大功告成,忙不在一刻吗?如果我算错了,我从此一句话不讲。” 他讲话的神情表现得十分坚决,吹花好像有点感动,怔一怔问道:“现在你怎么打算呢?” 燕月道:“我算那只黑猩猩必然来找矍父,必然下涧去凭吊那两半段残骸。这崖边现排着二三十块两千斤以上的大石头,我们不是可以利用来压死它们么? 这一对猩猩,估计它那么高大的身材,当然力气也是了不得的大。别看它笨,走路笨,四肢拄地蹦跳腾跃一点也不笨,要说用兵器斗杀它,恐怕要费很大的劲还不一定能够得手呢! 照我的意思办那就太简单了,崖边到涧底少说点有七八十丈,两三千斤石头往下推要加一两倍重量。 它们就是铁铸的也要压个粉碎稀烂。再说,我们居高临下,是否还可以用长弓硬弩补救万一呢? 收拾了猩猩再算计熊,那东西更难为敌,砍它二三十剑未必有用,八宝铜刘也靠不住必能敲碎它的脑袋或脊骨。 那黑努儿要是嗾使它扼守在巢穴的险口,死据不出时,我们该怎么办呢?所以非要把它诱下来。 我们藏身崖洞里,它不能挤进去损害我们,我们尽可拿铁翎箭射瞎它的一对小眼睛,再杀它!” 听了燕月的话,吹花点点头说:“你讲得好像蛮有道理,它们假使不下来呢?” 燕月笑道:“不下来,我有办法。现在请大家拿出干粮用过早餐,准备行事。” 边说他边去拿来水囊干粮袋,尽量吃喝个饱,从容站起身,伸手腰边摸出两枝短短的竹管儿。 接着他笑道:“我去装老虎逗引猩猩离巢,姨姨,您那一条虎皮纹毡条子,借给我用一下。” 吹花道:“拿去啦!” 阿带笑道:“不错,老虎跟猩猩世仇,不过你要当心。” 燕月笑道:“我到那边涧底下做虎啸,那边涧跟这边涧相通,我可以不费事把它们请过来。珠兄弟,你在上面注意发号施令。 大家都要暂时躲在洞里,等珠兄弟吹响口哨再出来推石头,千万别让那畜生望见人,望见人它就不会去追老虎,或许吓得不肯下来,我走啦!” 说着他要了吹花的毡条子挂到肩上,几个箭步转过峭壁,向那边涧沿飞奔而去,纪珠也上崖顶。 小雕一直坐在地下动也没动,手中还托着他那一张长弓,眼见燕月盘旋下涧,忽又叹口气笑道:“这孩子好用奇谋,是个大将之才。” 吹花笑道:“一班小兄弟他算第一,一班小姊妹中小绿算第一,两口子可谓天作之合的了。燕姊姊那样精明能干一辈子,也该有这样一对佳儿佳妇。不枉费她一生的辛苦了,你们以为呢?” 阿带笑道:“我觉得纪珠也不错呀,阔大雄浑,激昂慷慨,那是燕月所不及的。” 小雕道:“小红怎么样呢?” 吹花笑道:“了不得,雍容华贵,艳丽如仙,她跟纪珠都像富贵中人。” 一句话刚讲完,只听得震天价两声虎啸,回音回荡崖谷,势若奔雷。 阿带笑道:“干么吹得这么响?好啦,我们进洞去啦,别破坏孩子的计划。” 他和小雕鱼贯着爬进了洞,吹花她还赖在外面隐身树后看。 果然,片刻工夫,对面峰岭上并排儿出现了两个极庞大的猩猩,它们手中各拄着一株足有大碗口粗壮的树干,就好像老人扶杖闲眺那么自然。 虎啸再起,它们同时龇牙咆哮,同时晃荡着攀藤附葛往下爬,爬得也不算太慢,那么陡峭的削壁也还能横着走,眨眼落在斜坡上。 大约是望见了涧底假虎的影子,立刻伏身曲踊,一踊几丈远,滚下山涧下不见了影子。 吹花赶紧溜到洞口招呼阿带小雕出来,却还等了半天,才听见壁上纪珠轻轻嘘出一声口哨。 大家抢到崖边爬下看,看两条黑猩猩围着狸父残骸跳舞样子,好像非常高兴,吹花悄悄说:“怪,它们是有仇。” 阿带不做声,放倒手中八宝铜刘,跳起来便去抱起一块足有八百斤重大石头,小雕倒翻身伸出两脚踏住前面小屋子那么大的一片断岩。 纪珠壁上口哨再响,阿带大石头托个过头往下砸,小雕两腿运足气力猛的使劲踹,一声天崩她塌,涧底石层灰沙冲天而起。 因为深涧里烟尘弥漫,上面看不清底下什么情形,阿带和小雕干脆把崖边多少大石头全给推下。 这一来就说是洪荒时代的大爬虫也未必就受得了,料那两条黑猩猩怎能逃得碎骨粉身之厄? 燕月绕道攀登上崖,他也跟大家凑一块爬倒望下看,可是那些石头堆成小山似的,你就是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还要看。 大家都在出神之际,蓦然纪珠壁上急声儿叫:“当心,大熊!……” 大家猛回头,只见那大熊黑压压的前半段身躯已经挂在崖头,像一座屋子那么高大,颤巍巍的排列眼前,两边距离还不过十来丈。 饶她千手准提了得,瞧着这庞然大物也不免慌了手脚。 燕月使狠劲一手拖着她,一手扯小雕疾往洞里钻,阿带他就只差向后退一步,她下捡起八宝铜刘的工夫,那大熊飞快迫近了他。 无玷玉龙也总是艺高胆大,摆一摆八宝铜刘一纵丈余高,暴雷般一声断喝手起铜刘落,正击中大熊项背。 那畜生蛮不在乎,反而尽力往前冲。 阿带火速腾跃闪躲,大熊冲得凶,前肩肘恰好冲上大树,那么两合抱抱不来的大树,竟然平白撞倒下去。 一霎时崖翻壁地动天摇的。 纪珠树头站不住,顺势儿飞身而下,三不管拉住岳父一只臂膊进洞,阿带直嚷好厉害的蠢东西。 吹花叫:“怎么样?带哥哥!” 阿带道:“了不得,我使尽劲也还伤不了它一根毫毛,不亏倒下的大树挡住了它,也许我要被迫跳崖。” 纪珠叫:“来啦,来啦!” 洞口过来一大片黑影子,张得见那熊一双前腿,粗壮若两层并排宝塔,据地几个爪差不多有水牛角子那么大。 吹花暗里想:这家伙恐怕真的刀剑不能伤,虽然这般想,她还是摸出几枝铁翎箭紧往洞口挨。 这洞口窄窄一条缝横宽不过一尺四五寸,直长约莫三尺多高。 熊身上最小的部份大概算脑袋,但也不止洞口那么宽那么长。 洞口这一被它上前堵住了,你就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看见它鼻子里断断续续咻咻呼吸声音。 吹花恨透了扔掉箭取宝剑,猛使劲扎出一剑。 这枝宝剑是雍正帝那天晚上给她的,剑号燕支,确是一件利器,一剑扎穿大熊嘴唇。 这东西也奇怪,哼也没哼一声,掉转头用屁股反撞洞壁,整个洞震得岌岌摇动。 阿带叫:“不行,我们要赶快出去,危险。” 吹花嘴里不响,曲背弯腰站起来,紧一紧手中宝剑,趁熊屁股再来撞那一口狠劲,照它两条腿腿缝隙漏光处,奋臂探剑迎冲。 剑刺入熊小腹,人跟着尽力向外窜。 吹花的臂力不弱阿带,再加熊本身反撞万斤以上实力,剑划那大熊两三寸厚的坚韧肚皮,摧枯拉朽,快如破竹。从尻至胸,豁然开膛。 大熊破腹坠崖而死,吹花总因身手极端迅捷,紧切中人算躲开,但一身银灰色紧装却也不免沾上许多血污,她急得直跺脚咒骂。 阿带、小雕、纪珠钻出崖洞,他们又都忙着去崖边看熊的尸骸。 只有燕月笑嘻嘻的向前给姨姨请安。 他说:“恭喜啦,姨姨,熊既除,黑努儿无能为矣!现在请您带包袱进洞去换一件干净的衣服,我们立刻出发犁庭扫穴,下半天稍作休息,晚上踏月下山,兼程奏凯言旋。” 吹花叫:“你讲得很轻松,我力也使尽了,要不要歇一歇呀,你刚才吃饱了,我还饿着肚子呢。等着啦,我洗个澡再说。” 边说,边扔下宝剑取了包袱往洞口走。 燕月过去拾起她下宝剑,颠倒反覆细看,看剑叶上水纹映漾灿若银蛇,而且竟然没带上一点血渍。 看着不由生爱,握紧嵌满宝石的剑靶儿,使个撒花盖顶,他觉得非常趁手,微叹一口气喃喃自语道:“使燕月有此一枝利器,横行天下,孰敢当我?” 却不想吹花还没进洞,瞥见他一番做作,蓦她又扭翻身笑叫:“好孩子,不要叹气么! 等会儿斩了黑努儿就送给你啦,这一次你实在帮我一个很大的忙。” 燕月红了脸,急忙说:“姨姨,我……不要。” 吹花道:“不许客气,你也还够得上使这一枝宝物。纪珠本来有枝巨阙剑,那比较还要好,他却转赠了蒙古喜王爷。 倒不错,阿喜那个人称得起一条好汉。宝剑这东西,就是不能随便乱给人,你若是不行,我也还能送你?” 讲完话她进去了,燕月还怔怔瞧着手中剑出神。 阿带过来笑笑说:“你想什么?我可以告诉你,不是有这一枝宝剑,就没办法刺穿那大熊几寸厚的坚韧肚皮。 不是你姨姨三千斤的臂力,谁也没办法把得定剑迎当它那一下子屁股后撞的那一股的猛劲。 不是使它大开膛,它也就不会这么快殒命,熊负伤必然拚死,人所不能控制。像它这样大的躯体,简直无法估计有多大威力。 我们藏身这个洞,管保被它弄崩无疑。孩子,你晓得刚才那一霎那,我们担着什么样子危险!” 燕月笑道:“怪不得姨姨说使尽了力要歇歇。我本来主张用铁翎箭射它小眼睛么!” 阿带道:“你错了,不用说它那眼睫毛粗如一根根铁筷子必能避箭,就算射瞎了它两眼,包能死么?要不死那更糟,它明知仇人伏在洞里,底下什么情形你讲啦。” 说着呵呵大笑,笑得小雕纪珠也来凑热闹,小雕说好歹也要把熊和矍父的爪牙拔几个带回去吓人。 纪珠说熊项下那一块熊白是件宝贝,阿带说晚上有空非要割下熊掌猩唇甘旨尝新,他们谈着笑着好不开心。 大半天工夫才见吹花由崖洞里出来,头发刚洗过还没有干,湿淋淋她散披肩上,身上换了一套宽大衣服,底下跻着鞋,懒洋洋的一步一步拖着走。 阿带觑着她笑道:“怎么样?小妹妹,今天-恐怕不能再找黑努儿拚命了!” 吹花道:“我这一只手发颤么?” 她一面说着,一面伸出右臂膊倒抡一下。 阿带笑道:“刚才那一剑,你若是把不定,那就糟透了,我估计非运足三千斤气力也就支持不住,真难为你,小妹妹!” 吹花笑道:“陛下,别再喊我小妹妹好不好,四十岁老太婆,你好意思?” 她盘起腿儿就旁边一块干净草皮上坐下。 阿带大笑道:“在我海皇帝眼孔里,胡吹花总还是一个小孩子,过去,现在,并没有两样。” 小雕笑道:“我真不能相信你浑身还有几千斤蛮劲,我……早就不行了!” 吹花笑道:“所以我想劝劝你,这一次回家,凡事要懂得好歹。” 小雕笑道:“你意思怎么样?” 吹花笑道:“怎么样,你得当心揍个扁瘪。” 大家听着都笑开了。 燕月笑道:“我听说古代有一种人号称打虎世家,七八十岁还能行业,使用的武器就是一柄几寸长的小刀子。入山先察看虎的踪迹,判定了它的威力,非厉害凶猛的不打。 口吹兽哨引虎出来,虎见人腾跃奋扑,人挫身入虎跨下,屈肱露刃寸许,虎过顷刻开膛而死。 想起来跟姨姨刚才刺熊情形差不多,不过人家是迎虎屹立,让虎自杀,姨姨是利用熊屁股撞壁的逆力进剑。 而且还得钻入熊腹冲劈,那自然难得多了。可是人家打虎世家,仅是那一手屈肱露刃,据说就要练目十年,练臂十年呢!” 阿带笑道:“那是瞎吹,我也不要练,照样包办让你看如何?为什么讲究露刃寸许,这说明兵刃愈短愈好使劲。 你姨姨使的是三尺长剑,这差多少?再说虎的威力本来就没有熊大,整个大虫体重没有超过三四百斤的,这大熊你讲……” 吹花摆手叫道:“得啦!陛下,别尽管捧我啦,哗啦唾啦的叫什么呢?我也听讲过,那种打虎人,一天打十个老虎不算一回事。我,我这会要是再碰一老母猪也未必还有办法,你晓得不晓得呀!” 大家又被她说得笑了。 阿带叫:“纪珠去拿酒来啦,今天应该要替你妈妈办个庆功宴才是,来到这样穷山上还有什么话好说?现在只有请她多喝几碗酒,好好睡个大觉,养足精神,明儿再斗那黑努儿呢!” 吹花叫:“明儿,不能等明儿,我这右臂大概歇一会总会好。” 阿带忽然翻了一下眼睛说道:“我去找个回力的药丸给你……” 说着起身跟纪珠一道走了。 他们爷见俩回来时,纪珠手中持着一瓠瓢酒,另外又给带来她的酒袋子。 阿带笑道:“我把药丸儿化在瓢里,你喝下啦。” 吹花就纪珠手中慢慢把一瓠瓢酒喝干,接过酒袋子再陪着阿带,小雕痛饮一会。 吹花她就好像十分疲倦样子,打个哈欠笑道:“不行,我真要去打个盹……你们多喝一点啦!” 她说着站起来往洞里去。 这儿小雕半袋子酒没喝完也就停住了,看看阿带笑道:“我这点儿酒量实在与陛下难比,对不起,睡啦……”他就要躺下去。 纪珠急忙说:“这她方不好,马上太阳就晒到,洞里凉快……” 边说边向燕月使眼色,燕月虽然不懂大兄弟捣什么鬼,却还是笑着过去扶起姨夫给送走了! 阿带的酒袋子连教纪珠给添了三次酒,他也不能喝啦,摇摇头说:“怪,我怎么也不成,竟是有点醉的意思么……” 他忽然哈哈大笑,笑着跳起身也走了。 纪珠稍等片刻悄悄跟进洞内,眼看爸妈岳父都睡着了,急忙出来。 燕月却站在洞口等他,笑着问:“兄弟,你打算怎么样?” 纪珠笑道:“岳父刚才拿回力药丸交给我,吩咐我另找些迷药一并化在酒瓢里给妈妈喝,说她老人家用力过度必须好好的睡一天。 我干脆把爸爸岳父的酒袋子也给排一点……月哥哥,你说,我们弟兄全是无用东西么? 趁他们熟睡我们斗黑努儿去,敢不敢?” 燕月笑道:“何必说敢不敢呢?你太客气了,不过,我以为黑努儿必不在家,我们这边闹得天崩她塌,他如果在家还能够不赶来? 现在我你找他去,假使他凑巧恰上这边来呢?三位老人家全让你使了迷药……你想想看。” 纪珠怔一怔说:“那么,你看家,我走一趟……” 燕月深知珠兄弟倔强,劝是劝不住,让他一个人去太危险。 于是他笑了笑说:“这样,我们先把两头洞口绪起来,我上后面去,你管前面的,堵起洞一道去找黑努儿。 找得到合力拚他,找不到火速赶回来,好在他的巢穴一定就在那边,我算来去费不了多大工夫。堵洞口还不过防野兽,我们决不可离开太久……” 纪珠叫:“对,你快去办你的。” 燕月点点头绕道往后面走了。 前面纪珠搬移大石头将洞口掩密,燕月后面也就出来了。 哥儿俩结束停当,纪珠坚请月哥哥用燕支剑,燕月被迫不过只好带上,可是他也还是拿了自己兵器走。 他们俩脚程都顶快,又兼是心里着急,那就等于飞一般的迅捷,越过山涧,攀登对面绝顶峰岭,望下顺着斜坡跑。 下了斜坡是个大旷场,场旁还有个井那么深的地窟,里面堆满了人类的骸骨。 纪珠一看气涌如山,翻身急找妖人巢穴。 场尽端望见了一处矮矮的石砌屋子,外围全为高大的森林。 抢进林中,哥儿俩都呆住了,原来她下横竖躺着三具尸首,两个是女的,满头黄发寸丝不挂。 一个没有了一条大腿,一个丢了两只臂膀,死状十分可惨。 惨死的虽然不是中国人,珠大爷看着心里也还是很难过,从血色鲜红一点上,瞧出死者被害不出三个时辰。 因此也就想得到这两个妇女,正是清晨矍父由山下攫取而来的牺牲品。 纪珠总觉得见死不救,内疚神明,他羞得满脸通红。 燕月晓得大兄弟心肠软,笑了笑说:“别傻,当时你纪珠真来追赶矍父救人,这会儿这地方还不过多你一个伏尸!” 纪珠轻轻说:“也许我宁可拚斗而死。” 燕月笑道:“要拚找黑努儿拚,请使这支剑啦!” 他说着伸手背后掣出燕支宝剑递了过去。 纪珠狠狠的横月哥哥一眼,扭回头又向前面石屋走。 走不了十来步,忽然又发现林丛里仰睡着一个男尸,披一件半截蓝布道袍,前襟撕个稀烂,里面竟然没穿裤子,个子很小,一双赤足彷佛相似鸭的脚掌,两臂特别长,手指又尖又瘦完全跟鸟爪一样。 最奇怪是没有头,头搬家另排在一边,一撮黄头发,两只洼陷的眼眶,塌鼻梁配一张血盆大口,整个头颅还不分明像猿猴的脑袋? 纪珠大呼:“是……是黑努儿……” 燕月怔怔她说:“你不瞧遍体绿毫毛,不是他是谁?” 纪珠猛抬头,蓦见身畔树上插着一枝铁翎箭,大概也就是用箭头刻划的留下两行字。 纪珠一惊叫,燕月也望见了,彼此抢着看。 看那两行字刻的是“此怪妖术通天,练成金刚不坏之身,非你等所能敌。吾奉海容老人命,潜入思潜别墅,私借法明大和尚寄藏崔小翠处白龙剑斩之,为天下除害,亦为救你等而来也。 白龙剑附信盛革囊中悬于树梢,取下不许擅动,可带回迳交崔小翠收。吾来时吹花正斗熊,智勇出吾意料,亦复可喜。玉道留言。” 念完这两行字,纪珠急忙跪下去磕头。 燕月耸身即要上树,树上有人大笑说:“别忙,我已经取到革囊了。” 纪珠跳起来,一只脚恰踩着横在地下的八宝铜刘,几乎摔了一跤。 阿带树上望见又是一阵大笑,笑着飘身下地,一边手拿着小小革囊,一边指住珠爷叫: “你的诡计还能瞒得我?哈哈,我就追在你们背后跟了来,这般的本领也敢来斗黑努儿!” 说着又笑,笑得珠兄弟月哥哥都低垂了头。 阿带把拿的小革囊交给燕月,接过他手中燕支剑,使劲向黑努儿大腿砍一剑,就像砍在铁砧上剑反而往上跳。 阿带弃剑长叹,摇摇头说:“看见么!天下之大何奇不有?千手准提眼空一切,不过井蛙之见咦!” 纪珠道:“我们何不瞧瞧白龙剑到底是什么东西?” 燕月却把革囊收到怀里去,笑道:“那怎么可以?你爷爷吩咐不许擅动么。” 阿带道:“剑封在信封里,大概还没有三寸长,不要看啦,拆信那是不应该的。回去,把人头包起来带走。” 他扛起八宝铜刘翻身走了。 吹花睡到傍晚时光才醒,听说夫翁玉翎雕赶来救她,急忙整衣顶礼望空礼拜。 那盛白龙剑的信封她也不敢拆,仍然交给燕月收藏身上。 大家围在崖上谈笑饮啖,她却教纪珠给包起黑努儿首级,扛上她的两个大包袱,同往找她方做腊头工作,找的恰是黑努儿的巢穴石屋。 这儿不单是一切家具全有,而且还储藏着不少奇珍异宝和许多难得药材。宝贝在吹花眼中视若无睹,可是那些药品却使她惊喜欲绝。 她由北京动身时,蓝立孝给拾掇的行李就不简单,到西藏她自己又添置了一些零碎,两个大包袱可以说包罗万有,其间有两个可以盛水的特制革囊,里面藏着腊人头的所需用的工具。 这称腊头的玩意也不晓得她从那儿学来的,用小刀子把人头天灵盖小心谨慎揭开,将脑浆倒掉洗干净,再给合上天灵盖,拿一种野山麻劈丝制成线缝好割开的头皮,然后将整个头涂抹上一层像油灰的黏浆,泡在一银盆深蓝色药液里煮。 煮一会取出来排入另一盆黑水中浸个冷,浸冷再煮,煮熟再浸,不断的浸。这样一直忙到第二天日出,才算大功告成。 那涂抹上的一层黏浆,变成挺硬的腊壳,人头关在壳里面,像骰子放在骰盒中摇得响。 用刀剖开腊壳看,怪,西瓜一般大的头缩做桃子一样小,一切变小,牙齿也不例外,却依然面目如生,毫发不差。 这时候阿带小雕燕月也都在石屋里,大家看了不禁咄咄称奇。 吹花拿油布包好腊头,给装入一只小小皮袋子里交给小雕,笑着说:“侯爷,你带进京去报功啦!在京至多停留三天,便须邀约振纲三哥和念碧一同南下,务必赶于八月初十以前到家,否则别怪我不理你。” 小雕笑道:“大家一道走不热闹!你跟去皇上面前也好交代。” 吹花道:“怎么,你难道怕他会吃人?教纪珠跟着你啦,如果碰着难问题可往请教诸葛先生,万一她已经先去江西,那你就找蓝立孝商量。这位前辈见高识远,临事机警沉着值得尊重,他住的所在念碧知道,不难找到。” 小雕道:“蓝大爷顶熟人,他老人家等于我的舅父,三太太当他亲兄弟一般看待呢!” 吹花道:“那就是,你们爷儿俩立刻动身,时间还有五十一天,路上要走得快,别像上京举子似的慢吞吞她一步步挨。给你父子一个好东西,沿途凭此向她方官要马赶路。” 边说边交给他那天晚上雍正帝赏他的字条儿。 小雕接过看一看笑道:“这个送了我,你们呢?你们路更远。” 别管我们,我们拿黑努儿的窟藏,跟罗刹人换牲口,还怕没有明驼千里足,她迫着他带纪珠先走了。 纪珠、小雕走了。 吹花、阿带、燕月赶着拾掇行李,近午时光联袂下山,带去了黑努儿全部窟藏。 途中买下几匹好马,日夜兼程,星驰电掣赶回鄱阳湖,恰已是八月初七。 roc扫描楚天侠影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十五章 这些日子中,思潜别墅情形十分热闹。 张勇老侯爷和他三位老姨太,碧桃、银杏、紫菱,赵振纲的太太楚云和两位姑娘楚菊、楚樱,这二家人来得最早。 傅二夫人杨吉墀把他们安顿槐屋梅龛两个地方居住。 随后赶到的是四月间在京都铁狮子胡同张府,被番僧击碎肩骨,由蓝立孝医治复原,家住宣武门大街米市胡同,身受吹花大恩,现管皇银的常厚银号少东黄麟,跟他的两位母亲,钟氏、郝氏。 山西巡抚部院李志烈的另一位夫人陈心兰,女公子怀蕙。 怀蕙算是燕月的唯一女弟,她今年已经十七岁了,家学渊源,经纶满腹,而且模样也长得顶好的。 讲起来恰有点像珠大爷大少奶奶小红,艳丽无双,华贵绝伦。 她此来碰着一生好做媒人的吹花表姑,强作主张把她说给前部部尚书杨吉庭的二公子成之,郎才女貌堪称佳偶。 来客中路程较远的,要算最近几天由蒙古方面赶至的额尔德尼弼什呼图扎萨克图汗多罗郡王阿喜,和他的福晋牡丹花邓畹君,李五郎李起凤,太太章玲姑。 由西康转道南下的阿咱老土司燕达夫妇,带来两位小哥儿,大哥燕惕字仰叔,二弟郭燕字燕来。 燕来怎么会姓郭呢?大家该记得,当年畹君、小红,姐儿俩蒙难蒙古西藏,河北小孟起郭龙珠,率女儿小晴,李五郎起凤,纪侠,玲姑,沿上江上溯,追贼营救,从成都起早入康,不幸被贼围困阿咱城中。 老土司燕达跟龙珠早年金兰百拜弟兄,为友忘家,孤城苦守。 恰好纪珠大爷潜入郎渡劫法场救了小红,喜王爷阿喜在混塔木忧结婚畹君,两对夫妻协兵驰援阿咱。 凑巧破贼解围那一天,燕夫人夜梦熊飞一举双雄,筵开汤饼,三朝洗儿,燕达伉俪同意把二子承继盟弟为嗣。 龙珠感念兄嫂厚恩,特为继儿起名燕来,表示来自燕家勿忘根本之意。 这次燕达远来,目的便是送燕来交还龙珠。 老人家并未见过吹花,久闲盛名,渴思一晤,却不想偏偏赶着她四十大庆,这也算是适逢其会了。 吹花一到家奉老土司为上宾,对燕来尤为爱惜,呀咐小晴细心抚育。 这位少爷后来甫交六岁,便由她亲自教练武艺,给他打下极好根基,十二岁让他去跟随无玷玉龙郭阿带,周游天下,学成水陆两路绝顶工夫。 阿带传舆八宝铜刘,行侠江湖,所向无敌,人称燕侠,这部书中没有他的事迹,交代过不再重提。 小鹃、纪珠、振纲、念碧约了蓝立孝于八月初十这一天清早赶到。 念碧他还蒙在鼓里,来家照例先去拜见祖母,马老太太留他屋里坐,告诉他说定了柳宝线姑娘做同室。 大媒是吹花姑妈和繁青姑妈,择定十三吉期一同海恰婶子的戴明怀明两位哥哥同日举行婚礼。 老太太承认这回事出于她老人家主张,但事先经过崔小翠同意,吩咐他勿得多讲闲话安心等待做新郎就好。 老太太未了也还给孙儿道喜,称许新娘子贤慧美丽无双。 老人家家教谨严,念碧自幼儿由她课读,祖母兼师保,做孙儿的怕定了她,在她老人家跟前就是一句话吐不出口。 他怏怏地出来便望白玉这边来,见着母亲那就比较轻松得多,跪下去磕了一个头便起来拉住妈妈不依。 抱怨她不该附和老太太的意思为他置同室,说是娶亲还没有两三年工夫就闹这把戏,道理上怎么对得起结发糟糠? 白玉笑着禁止他声张,说是事出孙少奶奶出面求准了老太太,一方面傅家姑妈挺身强硬为爱徒作媒。 再则宝绿姑娘情有独钟,非作马家媳妇矢志不嫁,这情形铸定了非办不可,岂容新郎君白讲反对废话。 做妈妈的讲过了一大堆话,满口子又把宝姑娘赞美一顿,笑问儿子几生修到?使得念碧啼笑皆非,万般无奈只好溜走。 走到回廊上,偏偏顶头儿碰着他父亲马松回来,他这边叫一声爸爸慌忙拜倒。 马爷腾跃扑过去,一下抱住他举个过头,哈哈大笑道:“乖乖,你就等到今天才赶回家做新郎,好呀!小妖怪,你爸爸一切为你准备停当了,带你去看洞房啦……” 他双臂使猛劲将儿子抛在半空里,做儿子的遇着这般鲁莽父亲也叫做没办法,只好鹞子翻身,挺腰站到一旁,轻轻的说道:“爸,我不去啦!您由铺子里来的吗?我丈人他在那里?” 马爷笑道:“老崔喝醉上梧桐馆睡大觉去了,我们两老还不是都为你忙个头昏限花,回家七八天铺子关门啦!” 念碧笑道:“还好,倒没把酒忙忘了……” 马爷笑叫:“混帐,你讲什么?” 笑着,叫着,赶着,念碧拔步便逃。 逃不了十来步恰又碰着繁青从海棠厅出来。这位姑妈老远处便叫:“站住,站住,都给我站住……” 马爷站住了,念碧抢过去打躬请安。 繁青笑道:“我就没见过父亲儿子这般顽皮淘气,父不父,子不子么!” 马爷耸一下双肩,扮个鬼脸说:“别骂,别骂,你大概又在待旦楼赌输了钱……” 边说边一溜烟走了。 繁青干脆不理他,笑着牵起念碧一只手说:“怎么样,孩子欢喜么?今天、明天、后天大喜啦!我这媒人做得不错么?新娘子不但模样儿好,性情儿也顶好呢!” 念碧笑道:“我一点儿也不感激您姑妈!” 说着他夺回手又跑了。 繁青扭翻身戟指着念碧背后叫:“碧哥儿,胆子越来越大啦,回来,回来。” 念碧只得回来了! 繁青说:“哥儿,你得记着,千万别煞风景,今年碰着你师父四十大庆,大家公意让你和怀明戴明两位哥哥后天举行婚礼。 锦上添花为你师父凑热闹,不许假撇清,更不准讲什么丧气话,要是搞得大家都不高兴,当心老太太拿拐杖敲断你的狗腿。 我也先得告诉你,你师父十二分爱惜宝姑娘,连纪玉那丫头都比下去了,你假使得罪了她,管保有一顿好看。 现在别上别处乱跑,赶快去见你的神仙少奶奶,我刚由梧桐馆出来,宝姑娘就在她屋里句点汉书,你讲话一定要陪小心,懂得么,孙少爷。” 念碧笑道:“我怎么敢不懂呢?您放心啦!” 念碧相当头痛这位干姑妈,她是祖母跟前红人儿,一张口没遮拦,一说便是一大堆,他真怕她再往下扯,答覆了她的话,急急走开。 走过紫薇轩,恰巧里面出来几位老爷们,第一位邓蛟,后面眼着阿带,小雕和郭龙珠三位爷。 碧哥儿一看赶紧向前请安,四位爷们立刻把他包围上,邓蛟还不过笑着说一句恭喜。 小雕却伸手捉住他叫:“好呀,你原来是赶回来做新郎的,一路上瞒得我好紧呀。等着瞧,后天晚上我要不灌你一百杯酒才怪。” 阿带笑道:“你可别冤人,人家怕太太吃醋,当时在峨嵋山就没敢答应柳姑娘呢!这次算被哄回来的,我们倒要看看他向大太太跟前怎么交代呢!” 龙珠笑嘻嘻地说:“少爷,我要请教,你到底有多大的道行?大太太是一位小谪素娥,二太太又是一位下凡霜女,你简直占尽了人间艳福。” 小雕大笑道:“不成话,怎么好问人家有多大道行呢!” 邓蛟笑道:“你们很不像前辈的样子,好啦,让人家去啦!” 他拉着小雕,龙珠走了。 老爷们好不容易走了,里头又出来了纪侠、燕月、小红、小绿和小晴。 念碧一看纪侠小晴两口子,吓得一抹头拔步飞奔。 纪侠背后尽力追赶,小晴跟着跑,拍掌尖叫:“擒他回来。” 追到梧桐馆大门口广场上,念碧一跃丈余远飞上台阶。 巧,宝绿坐在窗下读汉书,听见外面一片喧哗,抛下书慌不迭赶出去看,念碧抢进她抢出去。 两下不留心,几乎撞到一块儿,那真是几乎其几。 还好两边都是练得好工夫的人,猛可里脚底下一使劲,彼此就都站住了。 可是宝姑娘一颗头差不多已靠在碧哥哥肩胛上,两方面脸都红了。 多谢侠二爷几分忌惮翠姊姊,他就从大门口回头溜了,小晴也没进来。 宝姑娘开口说:“翠姊姊等你好半天了么,你倒留在外面跟谁吵架?” 念碧笑道:“纪侠么,这位爷口里向来长不出象牙。” 宝绿笑笑,脸红红,头点点,腰扭扭,回头便走。 小翠迎在屋门口,笑道:“爷回来啦,路上辛苦了。” 念碧急忙说:“没有什么……你好。” 说着他往屋里走。 宝绿道:“姊姊,你们谈,我看姥姥去。” 小翠笑道:“今天你还往老人家那边跑,不方便的,别去啦!” 宝绿垂着脖子说:“我也不能老赖在你屋里呀。” 小翠笑道:“碧哥哥还不是顶熟人,你还闹什么别扭呢?” 宝姑娘跳一下脚说:“你坏嘛!”她着急要走。 小翠道:“好吧,那么你到玲姑娘那儿玩一会,可别去找小绿和小晴,她们会取笑你的。” 宝姑娘道:“我不怕她们,她们的故事太多啦……”边说边去了。 小翠回来屋里,眼看念碧趴在桌上翻阅宝绿圈点的汉书。 她挨近前轻轻笑,拜拜手,放低声说:“恭喜啦,碧哥哥,宝妹妹绝世丰姿,绝顶才调,还不比我强得多……” 念碧人没动,嘴里说:“你还敢打趣我?这回事真是从那儿说起,你要是肯帮我一点小忙,早点写封信通知,我也还会落这个圈套? 不讲理嘛,我们结婚还没满三年,你倒肯做好人,我没有脸见人么?谁不说翠姊姊德工言容举世无双? 我还要不知足再弄个人,兄弟姊妹们暗里都在取笑我,你晓不晓得?一向我总是顶快乐的,你何苦下狠心教我一辈子不自在。” 小翠看他满脸不高兴,话讲顶神气,她笑笑不作声,先把屋里两个丫头打发开,下了竹帘子掩上门。 这才过去倚着桌沿坐下,悄悄说:“少爷,你那来这么多牢骚呀?要怪我让你去怪好了,反正我知道你还不讨厌我,同时我也承认,你不是好色的人,够了么? 少爷!当然我不是妒妇,然而这回事与我愿意不愿意,赞成不赞成毫无关系,宝妹妹的决心,祖母老人家的慈命。 你师父的大媒,一家老少善意的凑和,四个大原因造成铁一般的事实,天心人事安排下的局面呀! 你想吧,宝妹妹的决心不可动摇,老太太慈命孰敢不听,千手准提的大媒岂许不融,大家的善意何得不从,这不都结了么! 宝妹妹,租母,吹花姑妈,乃至一家人,为着尊重我,各以智慧的辞令,聪明的手腕来征求我的同意。 我除了竭力成全以外,还有什么更有什么更合适的办法呢?这问题关系宝妹妹太大,我话说错了一点儿就可能铸成大错,更不要讲反对。 再说我又为什么反对呢?事情于你无害,于我有利呀,这其中还有很多的大道理想我暂时不能奉告,总而言之我得遇宝妹妹感觉非常安慰! 事到临头也不惜你不屈服就范。我是说既然不可避免就该顺水行舟,何必装幌子搞得大家都不舒服呢?” 翠姊姊说到这儿,忽然巧笑倩兮,爬到念碧耳朵边细语:“你若是吵得宝妹妹心里不痛快,后天晚上良辰美景,你得当心有一场折磨。” 念碧顺势儿拥住地,噘着嘴说:“我总觉得太过对不起你。” 小翠笑道:“三代之下惟恐不好名,你就算成全我好名好啦,别装做猴儿相,我要你拿出笑脸迎人。 不要怕弟兄姊妹取笑,他们还都不如你老实,见一个爱一个。你不瞧燕月那末神气,牵上莲姊姊又恋着绿妹妹,结果还不是一箭双雕? 小红妹妹何等尊严娇贵,卧榻之侧也还容得下喜萱姊姊。纪侠老二眼前虽然只有个小晴,小伙子还能靠得住终身不二色? 别看晴妹妹顽皮淘气,小妮子度量儿也很宽。眼见燕月、纪珠、你,三位哥哥屋里各有两位嫂子,她早晚管保也要为侠哥哥身边再弄个人,这当然还都是好名。 大概稍知自爱的娘们就都不免沾染好名毛病,你不许我算一个么?崔小翠她怎肯顶起醋婆子,母夜叉的头衔呢。” 说着她撒个娇,眨眨眼,再送个媚笑,这就站起来,伸手按一下髻儿,整一下裙儿,又说:“你看,床上,台上凳子上全是宝妹妹的嫁衣裳。 这都得归我检查,该加滚边的,该改钉钮扣的,该拆的拆,该缝的缝,吉期迫在眉睫,我忙个不得了。 你可别打搅,宽恕我没工夫去为你弄点心,爱什么你自己吩咐张妈办。做新郎也要像个做新郎的样子,赶快洗个澡,换换衣服拜客去。 待旦楼、蓼儿洲、桂斋、槐屋、梅龛、紫薇轩,这几个地方住的是义勇侯张爷爷,横江白练章爷爷,混水孽龙刘爷爷,杨家老太太,阿咱老土司燕爷,这些长辈跟前先往请安,回头再到桃花水榭,海棠厅走走。中午回去陪老太太用膳,懂得么?爷。” 念碧笑道:“我见过岳父再出门还不迟。” 小翠道:“他老人家喝醉了睡在阁楼上,不许吵他。” 边说边去床沿上坐下,手中又拿起了针线。 念碧悄悄过去挨着她说:“今天晚上我要睡在你这儿。” 小翠道:“听我话,还是住那边书房里好,长途跋涉,你还不够疲倦?后天做新郎也应该养好精神。” 念碧道:“你不答应,我赖也赖定了。” 说着他喊小丫头打水洗澡去了。 □□□□□□□□十三这一天自然是真热闹,当天赶到家的有绰号诸葛亮先生的绿仪,和她的夫婿杨存之夫妻。 云姑水姑的洞房设在桃花榭,白芙院马老太太卧室两个大套间指为宝绿青庐,海棠厅权作女家,紫薇轩是举行婚礼的所在。 三位新娘由海棠厅坐上彩车抬到紫薇轩,这一段短短路程中就用了两百名鼓吹手,其它的铺张场面那就都不必说。 且说礼堂上,三位新娘见到吹花忽然感激涕零,云姑伏地啜泣不起,水姑呜咽若不自胜,花姑宝绿竟是哭出了声。 别看吹花好强,她心肠儿却是软得很,嘴里虽然一叠声叫:“伴娘,快搀小姐起来。” 可是她嗓子分明已在发抖,偏偏那一位绰号画眉儿杨吉庭夫人眉姑,和念碧的母亲白玉,她们的婚姻大事也都亏吹花一力成全。 尤其是白玉,她当年失身非人沉沦不能自拔,蒙吹花救出火坑配与马爷,今日眼见佳儿佳妇花好月圆,睹今思昔,悲喜交集,她又如何不伤怀? 本来含着一泡泪水没敢往下抛,这会被三位新娘子一招,那也还能忍得住,她一哭眉姑也哭了。 旁边还有一位傅小雕的二夫人杨吉墀,她也有一段历史,她也在吞声哽咽。 哭泣这回事,在娘儿们方面可比流行性感冒传染极快,一霎时满堂夫人少奶奶,小姐姑娘们都弄得鼻酸眉赤眼泪汪汪。 就这不过片刻工夫,阿咱老上司燕达急忙过去眼燕夫人讲了几句话。 燕夫人赶紧教两个奶妈放下燕惕和燕来,亲自哄小孩子溜到三位新娘子拜毡上。 燕惕伸出一双小手扯住云姑叫:“不要哭!起来!起来。” 他使狠劲拉,燕来却爬在宝绿旁边说:“丑呀,哭多难看。” 这两位双胎出世的小哥儿还未满三岁,刚学走,刚会讲话,可是口齿顶分明,大家一听都乐了。 三位新娘子爬起来,底下还得参见很多人,可笑小宝宝上了瘾,跟定旁边一同起落跪拜,伴娘反而做了他们的褓母,新娘却也要顺着他们行事。 小孩子长得胖胖的白白的,模样儿漂亮,穿的戴的又讲究,看了他们一对哈巴狗似的噘嘴拱爪,蹒跚起伏的姿势,谁能不笑? 一片笑声洋溢里结束了见厅的礼节。 接着三对新夫妻各自坐上一辆特制的扎满鲜花的香车,用两匹小驷驾辕,分别驶往白芙院,桃花水榭两地。 两地都排有百十来台丰富喜席,一凭客人爱留那一边招待。 在理说桃花水榭陈家兄弟双喜临门,而且迎娶的还是结发元配,这边应该要比白芙院马家风光些。 然而人家那边却也并不寂寞,原因是怀明戴明年纪较大,长年出外经商,难免跟一班兄弟姊妹稍为生疏。 念碧在平辈间最吃香,崔小翠又是大家所敬重的大姊姊,再来三位新娘子中人缘最好的要算宝绿。 于是如燕月、纪珠、纪侠,邓家化鹏、蒙古喜王爷、小红、小绿、喜萱、楚莲、小晴、纪玉、杨家女神童颂花,李家小姐忆蕙、牡丹花畹君,小姑娘楚菊、楚樱,他们都不过上桃花榭敷衍应酬一下就赶来白芙院淘气。 喜事要靠年轻人捧场,所以这边反要比桃花榭热闹些,因此这边的一对新郎新娘,也要比那边的两对新娘新郎多受罪些。 □□□□□□□□第二天十四,凡是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或是挂个名儿的胡吹花门徒,他们凑份儿排定这一天为吹花暖寿。 吹花这天不出门,跟傅侯小雕,二夫人杨吉墀坐在家里陪客品茗聊天。 掌灯时光,紫薇轩大敞厅上,由地下起一直排到大横案,雁翅般燃着百十来对寿烛,徒儿们捉对成双登堂拜寿。 平辈里只有小孟起郭龙珠年纪比吹花小一岁,他算盟弟,也要来给姊姊点烛磕头。 小辈中唯独小翠,吹花对她像对龙珠一样接受她半礼,因为她也算是法明大和尚徒弟。 这当儿大厅上非常肃静,只听得一阵阵环佩铿锵,裙裾悉率,起落跪拜和轻轻说,浅浅笑,柔和的,甜密的谦让声音。 这班小辈行过礼退在一边,平辈的爷们,郭阿带、杨吉庭、赵振纲、马松、邓蛟邓鳅、陈阿强、阿壮、崔巍、燕达。 娘们是新绿、眉姑、楚云、白玉、繁青、海恰、海悦、燕达的夫人和邓鳅的太太,他们一哄向前,大伙儿围着寿母贺喜。 他们可不比小辈那么拘谨,单是繁青,眉姑两张嘴,就不晓得讲了多少话,一霎时笑语哄哄闹成一片。 好不容易把这一段拜寿仪节结束了,便由纪珠、纪侠、念碧、燕月四弟兄和小红、小晴,小翠、小绿、纪玉五姊妹,分头赶往迎接杨老太太、马老太太、章安、刘策、蓝立孝、义勇侯张勇和三位老姨太碧桃、银杏、紫菱、黄麟的两位母亲钟氏、郝氏前来赴宴。 一场酒排到三更天还没有散席。 大家酒都够了,只有郭阿带,杨吉庭还没过瘾,他们俩棋逢敌手,各不相下,另外搬到一旁去,要了两坛子酒继续放对。 张勇十分醉,醉里吵着要听音乐,他是这些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位贵宾,他要不走,谁都不敢走。 吹花顾忌到老年人不宜熬夜,好歹劝说酒后弄音乐决不能好,说这儿会音乐的人还真多,明儿白天无事,咱们到桃花水榭去玩一天。 一边劝一边招呼小雕,要他搀扶老人家进去休息。 小雕亲自服侍他洗脸换衣服,又给喝了一碗醒酒汤,-看着他躺下去睡着他才出来交差了事。 杨老夫人,马老太太、章安、刘策、几位老前辈却已由纪珠等弟兄仍用小肩舆给送走。 □□□□□□□□有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吹花她就在屋里打坐半个时辰,便又起来梳洗更衣。 多少年来她就是没有好好的打扮过,今天这一着意修饰,画起眉毛点上胭脂,不要讲站在一旁的丫头使女和她的两个梳头妈看着喝采,挂在帘下的那一只白鹦鹉也会朝着她美呀,美呀叫个不停。 她倒是有点感伤的样子,怔怔地望着镜里出神,她想起妈,妈长得跟她一个模样儿,妈当年仰药死的时候,年纪还没有她大。 她慢慢的眼眶儿红了,慢慢的垂下了眼帘,慢慢的滴下了眼泪。 服侍她的使女老妈们吓坏了,有的悄悄跑到佛堂去通知二夫人。 吉墀刚好做完了早课,慌不迭赶来看视,她不来还好,来了吹花率性抱住墀姊姊放声大哭。 墀姊姊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讲了两车子好话把她劝住,亲自给她重施脂粉,整理钗环。 再向床上喊醒小雕,迫定他漱口洗手脸喝杯茶,穿下长袍马褂,陪她去给长辈们磕头请安。 她出来先到杨老夫人那边,回头再找马老太太,张勇老侯爷和三位老姨太并章安、刘策、燕达、蓝立孝。 忙个大半天归来,家里已经堆满了客人,上自督抚提镇,下至府县巡检,纺集寿堂上立等吹花出来拜寿。 吹花绕道溜走了,一切交给小雕去料理。 李五郭起凤,他在紫薇轩后面初白园待旦楼照料几位老人家。 这会儿横江白练章安跟阿咱老土司燕达在下棋,两位工夫差不多,下得正吃劲。旁边混水孽龙刘策负手观局,他也观得出神。 那边角落里崔巍和蓝立孝在放对喝酒,他们也喝得很快乐。 起凤没有事,拿了一本书歪在短榻上看。 一会儿傅侯小雕来了,他来寻吹花,吹花不在这儿,随便向下棋的、喝酒的打个招呼又走了。 小雕走了蓝立孝过来吩咐起凤两句话,起凤立刻下楼,找遍了每一个地方都没有吹花的踪迹。五郎是个精细的人,越找不到越要找,结果自然让他找到了。 □□□□□□□□这会儿,吹花躲在蓼儿洲那边岸旁,垂竿钓喜鱼,已坐了一两个时辰什么就没有钓上,望见起凤她便叫:“别来打扰我,大半天了,鱼影子也没有么。” 话声未绝,湖里面忽然连抛上来三四条一尺来长的大鱼,摔在草皮上打挺蹦跳。 吹花扭回头看着发呆,冷不防起凤脱掉身上长袍马褂扯下靴子,猛可里翻筋斗倒栽葱一头扎下湖中。 先头只见水面冒起一连串泡儿,紧接着离岸两三丈远处跃出一条人影。 这个人头上挽对丫髻,穿一件蓝背心,下面蓝布裤叉子,人长得非常雄壮,个子却不大,浑身肌肉还顶洁白,像白鲨那么快法,转抡一双臂膊拍水如飞。 水花儿再起,李五郎探身出水,脖上缠着发辫,他穿的是白绸子短裤褂,说样子就没有人家干净俐落。 然而他的水上工夫本来很不错,一看距离那人不过七八丈处,那算什么? 忽的把身子平伏浪里,载沉载浮的合掌向前伸,使个狠劲儿,雁翅张翼两条长臂分两边向后划。 下面两条腿一夹一踹,整个人便像一枝水箭射出了七八丈。 对面人刚好翻过身倒坐着反泳来看他,看他来得凶,他只好又往水底沉。 起凤扑个空没抓到人,火速腾身鱼跃,倒竖蜻蜒穿下水,那人却又由岸边钻出头来。 吹花岸上叫:“兀那汉子,你是干什么来的?” 汉子笑嘻嘻说:“来看看你的呀,为什么叫人擒拿我?” 说着他又沉下去,起凤跟着又窜上来! 吹花急忙高喊:“五郎,别鲁莽。” 那人远远地浮在水面,打个哈哈说:“阿哥,你水里原来也很了得!” 这一下起凤没有动,那汉子施展踏水法,端的高明,腰以上全出了水,两只手向吹花作拱抱拳,踏得那么快,站得那么直,如履平地的一迳走到岸旁,堆着满脸笑,忽的一耸身,人便跳上岸头,扑翻身望着吹花便拜。 吹花赶紧扔下钓竿起立,嘴里叫:“哟,不敢当,你太客气了。” 她竟然伸手去搀他起来。 那汉子起来了又跪下一条腿说:“小人鱼壳,特来给前辈拜寿,谨具薄礼,伏祈哂纳。” 他双手兽上一颗小小汉玉印。 吹花一听鱼壳两个字,喜得打跌叫:“鱼壳……你就是鱼壳?起来,起来。” 回头急找起凤,起凤湿淋淋地却站在她背后。 吹花道:“五郎,赶快回去换衣服,另外给带一套裤褂来,还要一大壶酒,一点什么吃的,你可别吵得人家都知道。” 鱼壳叉手毕直的站在一边笑吟吟说:“我驶一条小船进港的,船上带有穿的,酒倒是要拜领两杯。” 起凤横人家一眼,捡起地上靴帽袍自去了。 这里吹花下死劲瞅紧鱼壳,手中握着他送的礼物汉玉印就没看。 鱼壳也在打量她,忽然他又拜手说:“前辈丰采还像二十许人,真是天上神仙!” 吹花笑道:“那里,那里,老了,满四十岁了,你今年尊庚了?” “小人十九岁。” “是么,我也看差不离。真是英雄出少年,你出来行侠好几年了?” “小人十五岁流落江湖,虚度日月毫无知识。” “你过谦了,请坐,请坐。” 说着彼此就岸头坐下。 坐下了吹花才去看掌中握住的玉印,那是一方极品的汉玉印,钮上雕刻着非常工致的九条龙。 看了九条龙心里觉得可疑,急忙再看印文,印文深篆四个字“四海一家”。 看了这四个字,猛记起那天晚上在御书房里,雍正帝给她沿途向地方官要长的字条儿,上面钦盖的正是这一枚花章。 她立刻叫起来:“那来的这件东西,你取了皇上的?” 鱼壳从容笑道:“是的,前辈,你不妨说我偷来的,前辈既然称呼他皇上,小人只好随俗叫他一声万岁爷。 哈哈!这位万岁爷说是来给你拜寿的,不知道怎么搞的却逛上了洞庭湖,洞庭湖眼前就有一场大水患。 长江上游连朝大雨,江水剧烈上涨,可能倒灌入湖成灾。小人怪他做皇帝的微服闲游,熟视无睹,不服气乘夜偷了他这一颗图章。 人都说这儿鄱阳王邓蛟,声威远镇洞庭,小人深恐给邓英雄引起误会,以致牵累到前辈盛名。 所以特来拜谒威仪,缴呈此印。前辈如果不以小人为是,小人自甘就缚座前,决不皱眉的。” 吹花眨眨眼笑道:“放心,我还不是这样人,我晓得你的意思是想来斗邓蛟,我可以告诉你,他这个人可以说与人无忤,与世无争,自从二十几年前参加过一次南昌府举义反清失败以后,他就洗手什么也不干了。 要说鄱阳王这三个字,那是真是不知道从何说起,他不敢自居于英雄豪杰之流,近来上了年纪了,更是一点儿野心也没有,你又何苦来呢! 我讲的你大约总能相信,这话可以不谈。现在请问,雍正帝怎么来的?坐了什么船?带了多少保驾侍卫们?这时光他是不是还在洞庭湖?” 鱼壳笑道:“这个皇帝倒没有什么大架子,坐的是一只不很大的画舫,身边带四个人,两位是护卫,两个好像剑客之流。 本来他今天是必来这儿的,现在不敢说,因为失落了心爱玩物,大概他会留在那边来一个大索天下。” 吹花笑道:“来一个,你知道要牵累多少人?这样啦,我带你去见他,有什么事你可以当面请求,当然我要负责你的安全,敢去吗?” 鱼壳笑道:“他那四个保驾将军全很了得,而且还都是水陆两路人物,但是我并不怕,我又为什么不敢去呢!” 吹花道:“你能够上他的船,偷他随身的物件,我不能不佩服你艺高胆大。不过你要明白,也许那是侥幸! 别管四个保驾的多好脚色,光讲允祯本人恐怕就不容易对付,他的水里的能耐颇不等闲呢……” 话说到这儿,李五郎亲自持个大菜盒,远远地穿花拂柳来了。 鱼壳望了半晌问:“这位少年确是一条好汉,前辈的什么人?” 吹花得意笑道:“我的徒弟嘛!我再告诉你,我这儿水上好本领的人可真多,邓蛟邓鳅两叔侄和他们一家人。 男的女的这个不必说,此外有陈阿强阿壮怀明戴明父子叔侄兄弟,我的四个姊姊,楚云、燕黛、海恰、海悦、海皇帝无坫玉龙郭阿带,前辈老英雄横江白练章安,混水孽龙刘策。其余我的儿女徒弟,他们大约水里也都会两下。” 听了这几句话,鱼壳骇然汗下,惭愧万分地说:“小人班门弄斧,有眼不识泰山……” 花青赶紧摆手说:“快不要讲这些话,五郎来替我敬鱼英雄一杯酒。” 起凤一边已经打开了菜盒,这便拿起酒壶斟满一大杯酒来敬鱼壳。 鱼壳跪倒地下面向吹花再拜稽首,站起来双手捧杯一饮而尽。 他从容地看住起凤说:“阿哥,可否劳驾你带我去拜见海皇帝、鄱阳王,章刘两位老前辈……” 吹花笑嘻嘻说:“不忙嘛!你把这两壶酒喝完,我们就动身赶往洞庭湖,回头再去迎接你的母亲,一同来我这儿住。 我这儿什么都便当,有的是江湖上来往的豪杰、侠客,让你也多认识、多交几个知心朋友……” 鱼壳简直不能把话听清楚,扑倒虎躯乱碰了一阵头,跳起身便向那边芦苇深处,啜口两声口哨,那边顷刻哟哟呀呀的摇出一只小小渔舟。 这里鱼壳再去地下抢起酒壶一口气灌到肚里,小渔舟也就靠上了岸头。鱼壳先跳下船换衣服,吹花却把起凤打发了回去。 起凤放心不下,他回去急找玲姑商量,却不想小翠也在白芙院,玲姑将话转告翠姊姊,翠姊姊暗约人家两夫妻悄悄同上洞庭。 起凤赶往备船,小翠玲姑回家拾掇应带物件,百忙里翠姊姊把喜萱找来盼咐了一篇话,这才瞒着一家人偷偷跟起凤玲姑溜了。 起凤玲姑两夫妻很不相信鱼壳,小翠力说无妨。 他们两口子兀自不能放心,玲姑暗穿油绸子水套,赤了双脚扮个鱼婆子模样,船后夹舵打桨。 起凤在船头左舷上加了一张橹尽力摇,他头上戴着竹笠儿,肩上披一件短袖渔衫,敞开胸膛露出虬结的筋肉。 下面白布短裤,裤头挂一柄带皮鞘的小撬子,脚底下舱板边放倒三枝标枪两支鱼叉,水里面打斗惯用的三棱剑,却就插在背后舱蓬上。 玲姑后面也有严密的戒备,她的兵器是一张铁胎弹弓,一柄两双分水镰。 为着保护翠姊姊安全,还带有一面避箭盾牌,一个大背袱藉防万一。 小翠地却是个没事人儿,安闲自在盘上腿儿端坐舱里。 他们这条船看样子很普通,一叶扁舟,其实是一只极佳的快艇,赶起路来电掣云飞,顷刻百里。偏碰着起凤玲姑又是一对绝好的驾舟人,眨眼间这条船便要驶过瓮子口。 五郎望见前面鱼壳的渔舟,他便去竖起布帆抢风追赶。 这地方是个热闹的去处,舟楫帆樯来往如梭,鱼壳自然没注意到后面来船有异。 吹花她还不是就站在鱼壳身旁,也没想到起凤夫妻改扮尾追而来。 过了瓮子口,船入长江,也不过又走了一程,远处迎面发现一只画舫,左右八枝桨放流而至。 这时候快艇跟鱼壳的渔舟距离不及七八丈远近,玲姑教五郎下了帆徐徐催橹前进,忽然耳听吹花柔声儿尖叫:“前面画舫来的可是四爷?胡吹花来接您啦。” 胡吹花三个字惊动了左右前后大小船只过往客商,一霎时江面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敢大声讲话。 那边画舫舱门上立刻出来三四条汉子,打前头的是个硕长人,光袍子卷起两边袖口,扬着手大笑:“吹花老弟,我特意赶来给你拜寿。” 吹花急忙叫:“不敢当么,爷。” 画肪渔舟来得都快,问答中间两边相隔不及两三丈。 吹花心存顾忌,回头吩咐鱼壳两句话,从容耸肩腾虚而起,没看见她怎么样施展,人已经拜倒画舫船首上。 她拜罢刚站起,这边起凤蓦地暴雷似的高声大叫:“崔小翠轻舟求见!” 这一声叫不知道叫慌了多少人。 吹花却也不免吓了一大跳。 那硕长汉子仍然沉着,长袖一挥镇住了身旁三个保驾将军,他反而向舱边走,而且堆起一脸笑,抱拳拱手说:“难得,难得,马夫人,久违了。” 快艇靠上画肪,小翠慢慢的由舱里钻出来。 吹花上前搀她登舫,硕长汉子迎着她笑道:“咱们不要客气。” 她还是跪下去磕了一个头轻轻说:“崔小翠恭叩圣安。” 汉子大笑道:“你也未能免俗,请舱里坐。” 说着他先进了舱。 吹花紧牵着小翠一只手悄悄问;“你来有什么事?” 小翠笑笑不吭声。 她们俩并排儿步入舱门。 舱虽小俨然像个小朝廷,不过雍正帝还不愿意在胡吹花、崔小翠面前排他九五之尊的架子罢了。 舱壁四围有简单的排设,地下铺着地毡,当中放一张书案,案后一张大圈椅,此外就什么都没有。 这可不有点像什么“殿”的排场? 而且地毡,窗惟,椅披,全是黄色的丝绸质料,茶碗,茗壶,花瓶,果碟又都是定制的宫窑,内行人一看还能不晓得主人是什么身份? 当时雍正帝进了舱便去大圈椅上一坐,椅背后围列着那四位保驾将军。 吹花搀小翠渡入舵门,眨眨眼便笑说:“陛下,我觉得太招摇了。” 雍正帝笑道:“这都是舅舅多余,本来就是,一个人南下的么。你说,我难道还不会出门?” 他傲岸来个哈哈大笑。 吹花道:“带几个人那倒无所谓,我讲这是毫无好处的陈设铺张。” 雍正帝道:“还有一对更讨厌的活宝呢?” 说着便向舱后叫:“泡壶茶。搬两张凳子来。” 舱后出来两个小太监,改扮个不像男的也不像女的,腼-地各抱着一张小凳子出来。 吹花看着也不禁好笑。 她和小翠接过凳子并肩儿坐下,笑笑说:“请示陛下现在意欲何往?” 雍正帝道:“见到你,拜了寿我就不想再上翡翠港了。我准备回去。” 吹花笑道:“陛下忘记了在洞庭湖失窃的物件?” 雍正帝蓦地一翻朗目,大笑道:“原来又是你捣鬼……” 吹花笑道:“图章我带来缴还陛下,但是有个要求……” 雍正帝轻拍一下大圈椅靠手叫:“了不得,你又来敲竹杠!” 吹花道:“不,我要介绍一位英雄拜谒龙颜,他叫鱼壳。” 雍正帝脸上微微变色,点点头,嗯一声说:“他行窃,让你抓到的?” 吹花道:“那里,那裹。” 雍正帝道:“不是你抓他,就必是他向你承案。我要请教,是不是说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找我开玩笑呢?” 吹花正容拱手说道:“陛下为阿哥时誉满江湖,凡是有毫末技能的人无不躬亲接纳,今日贵为天子何至不相容一个鱼壳?” 雍正帝道:“我认为他简直侮辱我。” 吹花道:“不然,真本领要卖与识货人,鱼壳身负绝技,不甘寂寞,稍露身手,无非希图陛下赏识。” roc扫描大眼睛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十六章 小翠忽然盈盈起立敛衽下拜,奏道:“天育万物,海纳百川,雷霆雨露化被草木,民妇乞贷鱼壳一死。” 雍正帝急忙欠身拱手笑道:“夫人请起,你怎么会认得鱼壳呢?好啦,讲过了就算,我不再计较了。” 小翠道:“民妇此来不为鱼壳!” 雍正帝道:“你还有什么事情说!” 小翠道:“霪雨为灾,长江急涨,洞庭湖滨数万黔黎将为鱼鳖,愿陛下怜而察之。” “不错,我也觉得很可怕,你意思要怎么办?” “民妇拟恳陛下下诏移民就食,谨具管见,恭陈圣览。” 说着地由袖口里拿出一束节略献上案头。 做皇帝的一边客气地请小翠就坐,一边就案头上打开地的节略看,这节略并不太长,他看得也快。 看完了点点头笑道:“当然照准。不过,你这节略总不能是今天临时写的,你怎么知道有这一场水灾?又怎么知道我能来?” 小翠道:“傅夫人此次上兴安岭斗黑努儿妖僧,阿尔泰山海容老人先知此事,特遣神力老侯爷暗中相助,交由傅夫人带回赐书,密嘱民妇到时进谒龙颜为灾民请命。” 雍正帝发了一会怔,叹口气说道:“天灾流行,国家代有,海容既能先知,咱们凡夫俗子姑尽人事啦!” 说着他伸手案上拿了笔,小翠急忙站起来过去替他磨墨。 眼看他抽出一张特制的大信笺,不假思索,奋笔疾书:“朔南巡湘鄂,江水暴涨倒灌洞庭湖,湖民将有灭顶之厄。 特敕马夫人崔氏研讨救灾策划,所拟节略甚有见地,合准照办。兹派赵振纲、邓蛟、马念碧主持其事。 仰湘鄂赣三省官吏妥予协助,供应所求,勿得推诿,务使灾民有家可住,衣食有着,为要,该抚知道。” 皇帝弄笔墨,马马虎虎,写完这些字,画个押,再拿小翠的节略胡乱给一阵加批。 接着他笑笑看着吹花说:“这事恐怕你还是要管,振纲反正没有事,教他多出一分力好了。” 吹花这会可不也站在案边,她也笑笑说:“这算手谕哪,是不是呀?该抚知道。您教我们找那一位抚台?” 雍正帝笑道:“随你们的便,找那一个都行。” 吹花道:“我请求办事的增派一个鱼壳,他冒死犯颜惊驾,原也为着救灾嘛!” 雍正帝道:“要加你自己去加,我未便派他。” 吹花笑道:“鱼壳和振纲、邓蛟、念碧还不都是草民,有什么未便呢?加上去没关系的,这样做好让江湖上一班英杰,明白一下您是什么样气度的皇帝。” 雍正帝笑道:“你总是有你的理由,遵辞啦!” 他又扶起笔向那手谕上马念碧名下添注了两个字鱼壳。 吹花拿掌中一枚四海一家汉玉印章给添注地方盖个模影儿,顺手把印章交还,笑道:“您大约不想见鱼壳了?” 雍正帝不大欢喜的样子站起来说:“见他干么?我就要转舵北返,否则一定会引出很多麻烦。好啦,你们回去吧!” 他拱拱手,人又坐了下去。 吹花叠起他的手谕和节略笑道:“我们这就走,有句话讲出来您也放心。关于花多少钱,这都是胡吹花的事,决不开销官府库银,前次她上兴安岭又发了一笔财,那算是黑努儿的窟藏,少说点一千万,够花了吗?” 她耸耸肩拜拜手,就不让小翠再跪下磕头告辞,一把拖住她走了。 雍正帝点点头,看着她俩走了,他也就放船回京了。 □□□□□□□□吹花、小翠、玲姑,她们坐上快艇赶回翡翠港。 李五郎起凤陪鱼壳上洞庭湖接鱼老太太,他们这一去耽搁了好几天。 吹花在家一切布置就绪,头一次她亲自前往拜访江西巡抚姚广智。 姚广智原是自家人,自然什么事都好商量,由他咨文湖南当局,那还有什么困难的? 官府方面打通了门路,吹花央请杨吉庭和李夫人燕黛出马帮忙救灾。 因为吉庭做过河道,署过江督,对于水利可以说具有很深经验。燕黛常年赞襄吉庭办理水灾赈济,她也是个内行人。 邓蛟不愧人称鄱阳王,不单说鄱阳湖,三江五湖的水势全瞒不了他,为人又是很细心,仁厚,勇敢,不怕困难。 教他出来治水,实在是再好没有了。 再说鱼壳,鱼壳他对洞庭湖情形,那是更明白,更熟悉,这回事总算由他发起,他还能不卖死劲? 委员中一个是念碧,念碧虽然不及邓蛟鱼壳精通,但生长鄱阳湖,对于水他也还能糊涂到那儿去? 而且救灾移民的策划出诸他的夫人崔小翠的主动,他更无不尽心尽力之理。 此外还要提到两位高明的人,老英雄横江白练章安,混水孽龙刘策。两位老人家久居长江流域,为着赈灾救民,他们自愿出任赵振纲幕后参谋。 振纲他算奉委四委员的首领,可是他地道外行,偏偏福份好,参赞枢机的人就有那么多,然而也还不甘落后。 他对众宣布凡是对官府方面交涉折冲由他个人承当,决不劳动别人。 吹花眼看大家都非常热心,她一高兴便把纪珠纪侠、燕月、怀明、戴明晚辈五弟兄全给派出交给振纲带去办事。 又教阿强、阿壮兄弟率领邓家一班子弟兵随众出发。就地结筏造舟负责水上救人。并请蓝立孝、崔巍带邓鳅父子管理财务专办散赈事宜。 分发停当,第一批振纲率纪珠等一行六个人带四个跟班先往长沙见到抚台刘序,随后是阿强阿壮领众赶去造船结筏。 第三批走的人却多,计有章安、刘策、吉庭、邓蛟、念碧、邓鳅、阿喜、蓝立孝、崔巍、燕黛又约了海悦。 大伙儿押送大量银钱粮秣布匹以及应用药品物品。 行舟两百艘,帆樯蔽天而出。 这般老少走了两日夜,吹花在家倒按捺不住,好歹她又带了小绿、小晴、玲姑、宝绿四姊妹,短棹轻舟迳奔洞庭湖。 办一椿善事,就怕沽名钓誉不管实际,像吹花这一类人决不是这一套。 再来也怕财力、人力、物力不足。他们有的是钱,是人,是物。财、人、物既然都没有问题,也还怕官府方面碍手碍脚。 但赵振纲怀赉皇帝的手谕往见刘抚,刘抚深知这位威镇北方的镇远镖行赵总镖头,跟万岁爷什么交情。 而且随带的随员又有神力威侯的大公子,山西李巡抚李志烈的令郎,刘大人嘛也吓坏了,跟他还有什么讲不通的呢。 振纲等一行人赶入洞庭湖着手救灾时,恰正是洪水泛滥灾情极端严重的关头。 好在一切事先准备周到,人财物力充沛,大家一本善念居心,不辞险阻艰难,栉风沐雨,搏斗惊涛骇浪之中,在不断的努力,官民合作之下,保全者千家,获救者万数千人之多,真是功德! 这一场功德,不可谓不大,办完这一回事却已是深秋季候。 鱼壳从此奉母命居思潜别墅,来乾隆年间,他又出山干些侠义勾当。 吹花感激雍正皇帝知遇之恩,过了年趁义勇老侯爷张勇三位老姨太碧桃、银杏、紫菱、和赵振纲、楚云、楚菊、楚樱,而及黄麟、钟氏、郝氏,大伙儿回京之便,特派纪珠随带喜萱,纪侠随带小晴,燕月随带楚莲,念碧随带宝绿,四对夫妻同行。 吹花她亲缮密奏,托张勇呈官家,说明送纪珠四弟兄入朝随驾侍卫,约期五年,期满赐归。 在四弟兄留京当差期间,江南八大剑侠更番至宫廷行刺雍正帝。 第一次去的是甘凤池,凤池在八侠中居末一位,他的武艺可不在大哥了因之下,但他却碰着纪珠当值。 珠大爷手中几路大罗剑,雷鸣电掣的,变化无穷,厉害无比,凤池终于甘拜下风,铩羽败退。 第二次去的是白泰官,白泰官以轻功纵跳工夫称雄于世,他遇着念碧。马镖头以逸待劳,稳扎稳打。 白泰官左腿中剑,狼狈而逃。 第三次去的是路民瞻,天生一个莽家伙,使的是单刀,他巧逢二爷纪侠。 纪侠以巧战取胜,混斗三十合,姓路的前胸后背各中两枝铁翎箭,纪珠不忍重伤,佯追胡叫,暗自放他生还。 第四次来了道士张云如和女侠吕四娘。他们恰遇李公子燕月守卫乾清宫。 燕月拳剑无双,他算弟兄中最能战的一个,正好敌人也是二三把交椅脚色,势急斗酣,燕月尽展胸中所学,剑号燕支,断金切玉,技传妙法,鬼泣神愁。 紧切里张云如断剑伤胸,吕四娘仓促以匕首应战,且战且走,燕月奋力追敌出城,擒张云如劫持四娘就范。 四娘愤恨填膺,矢言父仇必报,燕月深表同情,告诉她,他们四弟兄不久即将归隐,劝她暂时忍耐。 四娘感激立誓,五年之内不再来京生事,即夜护送张云如南返就医。 她这一去果然数易寒暑查无下落,事过境迁,雍正帝渐渐的也就忘记了他们江南八大侠了。 纪珠等留京数岁,乞养归休,这时候他们各人都有了一群儿女。 小红一举得男,喜萱得一男一女,小晴却只有一个女儿。 燕月的两位夫人,楚莲连举三位千金,小绿生了一对男孩子。 崔小翠体弱无出,柳宝绿头胎弄瓦,随后却来个一连串双生,五六年之间,她居然有六男一女。 马老太太和马松夫妻做长辈的乐也乐坏了,宝绿做母亲的累也累昏了。 □□□□□□□□家庭必须有小孩子凑热闹,谁又能说不疼爱小孩呢! 吹花她毕生的结晶只有一个纪宝三爷,大爷纪珠,二爷纪侠,姑娘纪玉,那都是杨夫人吉墀所出。 不过他们小辈本身根本弄不清那一位妈妈是他们亲娘,做母亲的从来就不告诉他们谁是谁生的么。 吉墀年纪虽比吹花大,但向来总是以侧室自居,吹花对墀姊姊随便尽管随便,尊敬却也尊敬到十分。 她们俩的交情就像一块生铁,劈是劈不开,拆也拆不散,两个人一条心。凡百事分不出彼此,所以她俩永远是快乐的,祥和的,现在轮到抱孙的日子,她们自然更懂得怎么样享福了。 吉墀晚来好佛,她还不大肯管小把戏的琐事,吹花就有那么大的傻劲儿。不但爱自己的孙子,别人家的小宝宝也是她的命根儿。 一清早天还没大亮就起来教燕来练武,燕来已经九岁,也聪明也肯吃苦,再来吹花做姑母的督导他严。 燕来在一班小孩子中他最大,年纪大辈数也大,最难得的却还是福份大。 他同胞胎哥哥燕惕,自从纪珠纪侠等进京随架当侍卫第二年春间,就跟他父亲母亲回去西康。 父亲燕达不久坠马折颈身亡,龙珠赶往奔丧,遵奉盟兄遣嘱,亲送他前往蒙古投拜喜王爷为师。 喜王爷倒是非常爱惜,传授他平生所学,作成他一条没奢遮好汉。 可是他到蒙古已经十岁,在家教育欠佳养成不良习惯,以致后来几乎堕落,他就是命运不及弟弟燕来。 燕来承继龙珠为子,龙珠教育有方,因为要使儿子文武兼长,他那天亲至梧桐馆以全礼拜求崔小翠收徒,那年燕来还不过四岁。 念碧和宝绿都不在家,小翠也总是清闲无事,课读窗前,俨然严师。 五六年以后,纪珠、纪侠、燕月、念碧挚眷告休还乡,带回一大群的小孩。 燕来已懂得自己用功,不需要小翠怎么样操心了。 家里虽则回来一大批小宝宝,燕来依然吃香,吹花还是竭力训练他,小翠也还是尽心地教育他。 直到他满足了十二岁,吹花方把他交给大师兄郭阿带领去各处游历。 喜萱的一男一女相差不过一岁,男叫恒,乳名三玉,女字双萱。 小红的男孩子比双萱要小两岁,叫常,出生地也是京都。 小晴的女儿跟双萱同庚,她叫晴荪。 楚莲的三千金叫松竹梅,姊妹相差也不过一岁。 小绿一对男孩是燕月请假来家生的,哥哥叫伯奇,弟弟叫仲远。 宝绿头胎女儿就叫小宝,她算大姊姊,底下孪生六兄弟叫复、咸、震、师、乾、艮。 这群小宝宝,最大的六岁,最小的也三岁了。 吹花一早起来便到初白园中教练燕来,虽然园中待旦楼上住着几位名家如章安、刘策、龙珠等,她就是有那么大牛劲,决不让他们多管闲事。 她说得好,各位导师的章法,胸中邱壑各有不同,小孩子启蒙之始,不许心有二用,基本工夫允宜抱经守一不可混杂,杂则难纯。 譬若初学写字,岂可颜柳欧苏齐来? 她这样说,大家自然只好让她一个人去忙,这一忙约莫忙个把时辰。 太阳上升时她回去梳洗用膳,用完早膳又出来顺途拜访各家小宝宝,每到一家总要逗留大半天工夫。 说也奇怪,那一个小宝宝对她都有好感,来了非要她抱,一早到晚她总要弄脏几套衣服,不但不讨厌反而乐此津津有味。 不管那一家,邓家,马家,陈家,杨家,李家的孙少爷孙小姐一样称呼她爷爷,这位假爷爷终日陶醉于众多不同姓的孙儿女群中,总是欢天喜地的开心。 像这样日子就不觉过得飞快,一转瞬又是几年光阴。 燕来由无玷玉龙郭阿带带走了。 喜萱的男孩子恒,小晴的女孩子晴荪,楚莲的大千金松,宝绿的长女小宝都已经满了十岁了! 最小的小红男孩子常,小绿的二公子仲远,宝绿的第四胎兄弟乾和艮也都七岁了。 其余傅家双萱,李家竹、梅,伯奇,马家的复、咸、震、师都在八九岁之间,读书的读书,练武的练武。 吹花教武,小翠课文,她俩越发忙得不可开交。 但这年头却也办了好几件大事,一是纪玉出嫁。 姑老爷京都常厚银号少东黄麟的长男,官章步瀛,说年纪比纪玉要小一岁,说辈份纪玉也要比他长一辈。 因为钟氏、郝氏几番来信求亲,吹花感念黄麟祖父黄宝华老公祖在日对胡家有恩,独排众议慨然允婚,亲自送女入京遣嫁。 那时候纪玉已是廿三岁的大姑娘。 步瀛却也不错,二十岁中了第七名进士钦点翰林,倒是一名货真价实的才子。 论家世累叶簪缨,富堪敌国,讲起来并不见得辱没岳家。 第二件大事,是崔小翠跟父亲崔巍前往福建崇安县,营葬她惨死非命的母亲张晚翠的枯骨。 这回事吹花执意大开排场,下命纪珠小红这一辈弟兄姊妹全体陪伴翠姊姊偕行,连宝绿的六个双生男孩子都教带去,吩咐纪珠协助念碧大事铺张。 他们一行人到了崇安县赤石街下榻马副将向荣家中。 向荣寿逾古稀,依然健在,他老人家算是当年小翠蒙难时认的干老子,十余年父女不通音讯一旦聚首,其喜可知。 人也总是难免势利眼,眼见跟干女儿一道来的有世袭神力小侯纪珠弟兄,他们要算是皇亲国戚。 其次是山西巡抚内调协办大学土李志烈的公子燕月。 其间还有两位少夫人小红小绿,她们娘家广东首富,父亲郭阿带盖世英雄。 马老将军何幸得遇这等人物,他老人家乐坏也忙坏了。 马家在崇安县是第一等缙绅门第,马向荣老将军好歹总是个红顶子花翎儿的官儿,他的儿子克武又是一名武举。 由他们父子出面对外这一宣传这回葬事自然就不能寂寞。 纪珠大爷一脱手便给花掉几万两银子,马家人看得咋舌头,大爷还像千万份对不起翠姊姊似的。 翠姊姊的仇人是本地乌家庄武举人乌良,乌良当年已经死在纪侠的手里。 可是侠二爷旧地重游,仍然未能忘情,巴巴独自跑一趟乌家庄存心生事。还好乌家人早就逃避一个空,这才罢了。 □□□□□□□□小翠回来江西,又给父亲纳妾,崔巍这年头还不过六十几岁,身体顶健康。 小翠念到崔氏嗣续问题,请教过马老太太,老太太认为应该做,托由吹花的几个银号管理人蒋老掌柜为媒,娶了书院街杨御史公馆一个二十五岁的大丫头霍氏。霍氏后来连举两雄,这儿交代过就算。 现在要说第三椿大事,那是横江白练章老英雄章安的丧事,章老人享寿九十有四岁,无疾而终。 这时候的玲姑已有了两个男孩子,大的已经十岁叫李宣,小的叫章起,承继章家为后。 章安生前有志结茅庐山,吹花不忍有负老人所望,特为卜葬庐阜白鹿洞之阳,亲为主持丧礼。 遍察了千里外江湖英俊,义土遗臣亲临执绋。 这一场热闹情形,并不比崔母张夫人葬事简单。 混水孽龙刘策,自愿结庐守墓,吹花勉如所请。 这位老英雄晚年皈依奉佛,二十年后坐化庐山。 第四椿大事,新绿吹花两姊妹发起为义父侧天雕郭明修墓,郭老前辈身死无后,由他的沐恩弟子陈阿强阿壮命怀明戴明各以一子承继。 这一番修墓更是了不得排场,傅家、郭家、邓家、陈家、牵动了马家、李家、六家男女老幼同上武夷山。 大兴土木为郭老英雄设陵建寝,勒石立碑纪念一生侠义事迹。 既上武夷山不免要去朝礼法明大和尚住持的弥陀寺,大和尚久不在寺,寺已荒芜不堪,这当然又得费工夫加以修葺。 他们逗留武夷山五六十日,就不晓得花了多少银子,同时又抬举了做东道主人的马向柴老将军一阵大忙。 办完这四椿大事以后,各家都还有各家的俗事。 郭龙珠每年河北扫墓,郭夫人新绿回粤料理家务,阿强阿壮一家人闽南省亲,云姑水姑宝绿寻求娘家亲旧。 乃至于燕月的妹妹忆蕙出嫁杨吉庭的二公子成之,李志烈告老还乡享福,以及各家少夫人生子添丁诸多喜庆,这里只好从略。 □□□□□□□□却说青花老尼,自从那年门人白云居士第五岫,凌霄羽客伍鹤招灾闯祸,绑架镇远镖行镖头邓家三杰化龙、化鲲、化鹏,结果落小峨山下院。 伍鹤,第五岫身死化龙大爷剑下,恶道马善毁于白玉羽手中。 马念碧匹马入川,柳宝绿,云姑,水姑弃暗投明。 千手准提胡吹花,李夫人燕黛,夜登大峨山,潜人虚灵洞府盗剑救人,燕黛剑斩峨嵋派第一流剑客哑巴常道。 吹花施展壁虎功破牢劫狱。 青花老尼负气下山追敌,不单是胜不得无玷玉龙郭阿带,而且还战不下纪珠、燕月、念碧。 为着妄图冒险刺杀叛徒云姑遮羞解嘲,她却险些挨了吹花一剑。 这一场斗争,老尼倾巢而出,盖已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但胡吹花来去自如行若无事,处处还要卖弄宽大为怀不为己甚的恶意留情。 老尼气愤填膺,羞愧无地自容,当即悄行下山迳奔兴安岭投奔黑努儿。 黑努儿跟她确有很深交谊,慨然答应助她一臂之力,报仇雪恨。 可是这个妖僧可是有点怕法明和尚和海容老人,因此他又怂恿她上昆仑山拜访两位异人奇士。 在那祁连、贺兰、阴山三山之中蛰居着两个异人,一个叫什么昆仑子一个黄龙子。 这两人原都是道士,道士入山采药,觊觎地下宝藏,因而流连忘返,年代久远,静能生慧,练成妖术通神。 究竟他们真有多大能耐,到底也还是没有人能讲得清楚。 他们跟黑努儿是好朋友,物以类聚,他们本来都是人妖。 青花老尼奉黑努儿之命,随带厚礼入山拜访,但昆仑子,黄龙子认为事不关己,拒绝帮忙。 老尼哀求无效,回头她又到兴安岭寻找黑努儿,可怜黑努儿恰在这时间,死于吹花的尊翁玉翎雕的白龙剑。 老尼痛不欲生,下山到处调查,有个贩马的罗刹人指点她。 前个把月有三位中国人,两男一女由兴安岭下来,带着一批贵重珠宝,重价购买六七匹好马过江而去。 听说这三个中国人中女的模样儿,分明是胡吹花无疑,老尼恨得几乎丧命,匍匐重上贺兰山将黑努儿惨死情形告知昆仑子黄龙子,这两位妖道也就沉不住气了。 昆仑子,黄龙子,与其说他们要为亡友黑努儿雪恨,反不好说他们为黑努儿的窟藏捻酸的恰当。 他们深知黑努儿的窟藏差不多都是无价之宝,一旦为胡吹花所得,逼使他们妒念如焚万难忍耐。 既然决计下山寻仇,那就不免要详细打听一下敌人虚实,青花老尼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妖道并不把千手准提、无玷玉龙放在眼里,但对法明和尚,海容老人却不能说绝无忌惮的。 论武他们的确十分了得,昆仑子使的是一种怪家伙叫铁脚鬼王,样子跟郭阿带所用的八宝铜刘相同,重量较轻。 八宝铜刘是个合掌礼佛的铜童子,铁脚鬼王是个饿鬼模型。 鬼王头特别大,额前脑后倒生八个角,角尖各有小孔,像啄木鸟的嘴,里头藏有毒液,假使独角尖刺破肌肤流入毒液,这个人就要立刻浑身溃烂而亡。 此外还有一件暗器,叫万华雷鞭,其实只是飞刀,使发时一出手便是五枝,旋转抛掷,万华闪闪,可真是厉害不过。 黄龙子的兵器叫狼牙棒,不算长兵器又不算短兵器,柄末有个螺旋盖子,旋开盖表面会出来一股黄烟。这种烟不用说也是极毒药剂,嗅着便要昏迷不醒。 他也有个暗器叫赤龙镖,那是顶刻毒的战场上制敌火器。 两个妖道虽则够凶毒够阴贼险狠,然而海容老人和法明和尚的大名使他们仍有戒心,因此也就不敢孟浪从事。 他们把青花老尼留在山中祭练法宝。这法宝是一种毒沙,装在铁铳里用火绳发射,中人即死无可救药。 这东西大概不太容易练好,所以一拖就是几年。 □□□□□□□□这一年吹花小雕五十双庆,刚到五月纪珠等就忙着准备庆寿,他们都忘记了青花老尼,只有崔小翠暗自担心。 五月初五初五日下午,大家过了节都在桃花水榭纳凉,唯独吹花酒喝过量睡倒了。 忽然十年来不曾见面的柳复西驾着一叶扁舟来到,他依然行脚头陀打扮,一身破破烂烂的,肮肮脏脏的而且还带些疯疯癫癫的样子。 小舟傍着水榭扶梯边停泊,他是荡着走上来,马上让回栏上一大群老妈丫头们给拦住,不让往里走。 头陀蓦地一声大叫:“柳复西求见崔小翠。” 这一声大叫仿佛晴天霹雳,震得敞厅里男女老幼一个大跳,阿带和小雕急忙赶出去迎接头陀。 还来不及请安问好,便被头陀一手捉住了一个,他笑得前仰后合叫:“雕儿、龙儿,你们真舒服,天塌啦,地崩啦,火烧起来啦,水涨上来啦,你们……你们……哈哈,哈哈” 阿带跟小雕怔住了,背后繁青、新绿吓得哆嗦着叫:“柳大爷,你怎么搞的?” 老姊妹一阵心酸,匍匐下拜,泪下如绳。 新绿、繁青这一下跪,跟着拜倒的人就多啦,水榭走廊上黑压压堆满了男的女的。 柳复西跳着赤脚叫:“起来!起来啦!告诉你们我不见吹花,谁要去喊那丫头醒来,我要谁的命!了不得,有两个不要命的向紫薇轩跑了,站住,站住!” 这走廊隔着一长列房子,谁也不能看见有人往紫薇轩去。 阿带心里想:你这野头陀见鬼呢还是真有其道行,边想边叫:“瞧瞧谁?” 新绿爬起来便望屋里走,屋里朝西那一边窗户望得见前面板桥上果然呆站着一对小丫头,看样子就是跑不动。 新绿晓得柳大爷具有神通力,暗中倒是替他欢喜,她也不管那两个小丫头了,回头出来向阿带点头使眼色。 复西还在跟小雕说疯话,阿带笑道:“野头陀,您近来总必是有点道理,接引我啦。” 复西大笑道:“西天和南天全没有你这魔王的路走,教我接引你那儿去?” 新绿叫:“柳大爷,请屋里坐!” 复西叫:“别叫,别叫,我没有空,崔小翠怎么样?过来我有话对你讲呀!” 小翠赶紧过去重新下拜,复西张目把她看了一会,慢慢说:“好,难得,难得,你修得真快,陪我来。” 他推开阿带和小雕,翻身便奔扶梯跳下小舟。 小翠只好手牵着裙跟他走! 绿仪追在后面叫:“师父,我来陪翠妹妹好么?”她伸手搀住小翠一只胳膊。 柳复西笑道:“好吧,诸葛先生,你又归宁了。翠妹妹船头坐,你在后面撑船。上来吧!” 绿仪关照小翠坐下,她便到船尾去。 复西解掉系缆,就舷边蹲住,指点着说:“对面树荫下好讲话,别跑太远,他们会不放心。” 绿仪答应一声是,双手这一扳桡推浆,小舟飘飘地走了。 roc扫描大眼睛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十七章 复西瞅定小翠说:“你知道大难将临?” 小翠轻轻说:“我知道时候到了。” 复西道:“我奉大和尚命……” 小翠急忙合什当胸,绿仪火速挪舟靠泊,抢出来挨着翠妹妹旁边坐下。 听复西接着说:“和尚要我来把小雕带走,因为他的母亲白玉羽要在这一场浩劫内兵解升天,怕他受不了刺激。” 绿仪焦急的问:“祖师爷也没有办法挽回?” 复西笑道:“劫数难逃,还有一位蓝立孝,他也得死!” 小翠颤抖着默念两声佛。 复西道:“大和尚和海容老人会赶往八月十二这一天前来匡庐应劫,凡是跟和尚有关系的人,可于初十这一日起陆续登山相见。 十三夜子时劫运当头,青花老尼该遭纪宝杀害,但另有两个妖道须以白龙剑斩之,大和尚决不能再开杀戒,此事着小翠负责,当机立断,不可犹豫不决,稍有怠慢,当防阿带不保呢! 翡翠港于十二日酉时正布下八阵图,驱六丁六甲守护,远道赶至给吹花庆寿的人,都要暂禁在家,不得轻举妄动。 小翠要在布好阵图以后,由念碧连夜护送庐山白鹿洞,听候海容老人的调遣。你记着啦。” 小翠合掌回说:“弟子记得。” 复西由怀里摸出一个棉纸大信封递给小翠,笑道:“这里面并非什么锦囊妙计,只不过调兵遣将的安排,请你带回去交给吹花。 据海容老人估计,敌人党羽不会超过三十众,我们出动的人马不能比人家更多。海容、法明、玉翎雕,他们来应劫不是来参加战斗。 战斗的人我主张以阿带对昆仑子,吹花敌黄龙子,这两子便是我刚才所讲须以白龙剑斩之的妖道。 以燕黛挡青花老尼颇嫌稍弱,然而无妨,临时自有救星。小翠,你独成一军,居高临下,应变制敌,以邓家三杰,化龙、化鲲、化鹏做你的前锋,请新绿、繁青作你的护卫。 以念碧、燕月、纪珠、纪侠和李五郎起凤为五虎上将,以楚莲、玲姑、小红、小绿、小晴副之。 诸葛先生,你为留守大将,看家是你的责任,海怡、海悦、喜萱参赞戎机,云姑、水姑、花姑归你调遣,再不可开门揖盗,重踏前次覆辙。 要晓得你翠妹妹不在家中,昆仑子,黄龙子无论妖术武艺都不在赫达番僧之下,假使让他们闯进一个,那就什么都完了。” 说着拍掌哈哈大笑,笑得诸葛先生夹耳根都红了。 复西笑罢又说:“邓蛟、邓鳅、阿强、阿壮、怀明、戴明、阿喜,带领邓家子弟兵,藏舟翡翠港四围芦苇深处,以长弓硬弩拒敌偷袭,这一枝兵或许使用不着,但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马松、郭龙珠,只许他们俩喝酒睡大觉,不许他们两个多管闲事,招惹事非,以免破坏大事。 十三这一天酉末戍初可能畹君夫妻会赶到,别让他们进翡翠港,翡翠港绝对要断绝通行,他们被迫必然回瓮子口。 喜王爷,这位海容老人的高足,将在那地方立下一件奇功。这无非说给你们一个大概,横竖我的信上说得很清楚了,你们可以仔细去看。 最后我还得告诉你,小翠,你布好八阵图,就由念碧送你下船,船出鄱阳湖天已经大黑,你的船好像飞鸟一般快驶往九江。 至于怎么人会到庐山白鹿洞,那你就都不要管,更不用害怕,凡事你相信海容老人的法力好了。 最要紧还是那一句话,事急势危,必须及时放出白龙剑,倘有差池,不但阿带堪虑,还恐三杰临危有失。 我不能逗留太久,现在就得走,把船放回去,教小雕下来见我。记着,我们走了一会,就要派人送一百两银子到瓮子口胡麻子酒店交我,那是预备做小雕长途盘缠用的,他会花钱给少了可不行。开船啦!” 说着他往船后走去,绿仪站起来拿竹篙子一触岸旁树根,船这就飘回来了。大家还围在扶栏上看! 复西下面大叫:“小雕,小雕,下来我有要紧话对你讲。” 绿仪搀小翠登梯上岸来了。 小雕越栏跳到船上,船又开走了。 小雕让柳复西带走了,绿仪垫出两百两银子,密派邓鳅的儿子阿喜送往瓮子口胡麻子酒店交代。 她和小翠就是守口如瓶,一句话也不肯多说,憋得一家子男女老幼满腹狐疑,谁都有个同样感觉,觉得眼前将有什么样严重事情发生。 天黑了,吹花好梦初醒,小翠即到地屋里,遣走老妈丫头们,掌上灯关起门,拿出复西留下的信给她看。 那是一大叠的信笺,无所不至的指示。 吹花看着很伤心,立刻传唤诸葛亮先生,绿仪来了三个人又作一番商量,便教请阿带,新绿、邓蛟、繁青、燕黛会议。 大家对于战斗并不认为可怕,但因白玉羽和蓝立孝在数难逃,这使各人非常难过。 新绿主张有的事必须暂时守秘,说小辈中感恩白老人、蓝爷爷的人太多,第一个小绿难防,她跟蓝爷爷情如骨肉。 其次邓家三杰,化龙、化鲲、化鹏,他们弟兄受惠白老夫人,誓死图报,假使漏了消息,他们必会自作聪明惹出麻烦。 这话吹花深表同意,当晚她在紫薇轩敞厅上当众宣布青花老尼即将率众鄱阳湖寻仇,说法明祖师爷今天特遣柳爷爷前来通报,吩咐大家决作准备。 随后地说:“青花老尼本人的武力不亚于我吹花,她所邀集的党羽,其间有两个艺臻上乘的妖道,叫昆仑子、黄龙子。 这两人不但我们难于对付,就是祖师爷海容老人也畏惧他们三分,所以我们急须及早作打算。 小一辈弟兄姊妹中,有的武艺很荒疏,看起来实在很危险,自明天起,我派纪珠、燕月、念碧、小绿,领导大家勤习大罗剑。 每七天我亲自检查你们一次,谁不用功,那是别怪我不客气,我决不留你们的脸面,记住! 今夜我把话讲过了明天就不许再提,大家埋头下工夫,旁的事一切不要你们管。现在你们回去拾夺兵器,明儿一早我在蓼儿洲打麦场等候你们。” 讲完这一篇话,她即将大家赶散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吹花、阿带、燕黛先去打麦场上练剑,纪珠、念碧、燕月、小绿随后赶至。 等到大家都来了,单单不见纪侠两口子。 吹花愤然大怒,喝令纪珠前往抓人。 二爷被大哥押至场中,据说因为肚子痛,刚由茅房出来,以致晚了一点。 吹花存心惩一戒百,不管这一套,罚他跪在地下,左右开弓两边自打二十个嘴巴,同时再把小晴严厉训斥一顿了事。 自这一次起,大家就都吓破了胆,都是娶妻生子的人么,谁受得了这样丢脸?说不得只好处处当心下苦工练习。 日子过得飞快,一晃夏去秋来却已是金风送爽季候。 □□□□□□□□大家都知道庐山,大概认识庐山真面目的人却也不太多。 多少年以前的庐山也不像今日的庐山,今日的庐山可比人工雕磨的钻石珠宝,过去的庐山据说是天然的璞玉浑金。 究竟前者佳还是后者美?见仁见智各有好评。 该山在江西省九江县南,三面临水,一面朝陆,千壑万峦,烟霞弥漫,这就不免显得有点神秘,因之神话从而丛生。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庐山有仙,白鹿洞,墨池,玉渊,这些名胜地方都说是仙人游憩盘桓所在。 海容老人,法明大和尚,恐怕也就是所谓仙人,所以他们来时讲好的要住在白鹿洞那个地方。 八月初三这一天起陆续就有人赶去白鹿洞准备,预备供养的东西无非香花灯果等等的食物。好在洞旁原有吹花为混水孽龙刘策起盖的守墓茅庐,这茅芦倒是不小。刘策死后,李五郎、起凤和章玲姑两口子,年年登山扫墓,总带有匠人连带修庐,因此这茅庐一直保持个完好如初,现在恰好做了吹花、阿带、燕黛的行辕。 他们带的是五虎将,纪珠、纪侠、燕月、起凤、念碧。五副将楚莲、玲姑、小红、小绿、小晴,一共十三人。 道家注重奇数,这也是海容老人的见解,授意柳复西拟定的安排。 到了初十这一日大家都到了,只有念碧没有来,他留在家里等护送崔小翠偕行。 小翠的岗位另在一个地点,那地点更冷僻更高旷,那儿也结有一个竹寮,她是主帅,新绿、繁青、海怡、老姊妹随辕保驾,邓氏三杰,化龙、化鲲、化鹏,三兄弟在帐前听令。 她这边七个和吹花那边十三个人恰好二十人,预算加一个纪宝,总共二十一人,这便是全部备战人员。 留守的反而要比较多,单是邓家子弟兵就选出一千余众,一半归诸葛亮先生绿仪调遣,一半交鄱阳王邓蛟管带。 邓蛟率邓鳅、鱼壳、阿强、阿壮各领五十人十只舴艋巡逻翡翠港外围。 怀明、戴明、阿喜统两百人思潜别墅傍岸埋伏。 参赞绿仪惟幕的人也不少,前辈有楚云、海怡。平辈有云姑、水姑、宝绿。此外还有三位大将,赵振纲、郭龙珠、马松。 振纲楚云老夫妻刚到,龙珠,马松,不让他们做点事当然不行。 看看延到初十这一日,各地方远来祝寿的客人越聚越多,绿仪下令戒严,许进港不许出港。 男宾接应初白园,请唐子安、杨吉庭、崔巍和纪玉的姑老爷黄步瀛招待。 堂客安顿海棠厅,由吉墀、白玉跟邓家三妯娌照料。 小翠眼见客人老幼聚集,心有不安,下苦功一再指点绿仪八阵围演变巧妙,叮咛嘱咐必要时可把阿喜内调帮忙。 说他深知遁甲术数可资臂助,绿仪唯唯领教。 十二这天,小翠一清早起来斋戒沐浴,急忙赶往桃花水榭会晤绿仪,派人请邓蛟前来查询翡翠港外围警戒情形,作一番缜密详细研讨。 然后她又约了喜萱、云姑、水姑、宝绿和阿喜巡视港口八阵图聚石的准备。 这一个动天地惊鬼神,奇离怪诞的阵图布局,说起来并没有多大看头,那仅仅是高五尺,广十围,犬牙交错,零乱无章,东一堆西一堆的聚石,一共六十四聚。 中间有的地方插些树枝,有的罅漏处叠几个泥丸。 所谓门户,也不过六十四面不同颜色,不同绘绣,不可思议的旗幡而已。 巡视了阵图,她回去梧桐馆闭门打坐。 这一天她很少讲话,吃的东西也特别少。申末酉初,领绿仪、喜萱、阿喜登楼,凭栏结坛,焚香上供,吩咐阿喜疾驰下楼,传令名处竖旗起鼓。 她这里稍等片刻,立即拍散头上青丝,焚符仗剑,回环礼拜,随即拍动令牌,驱请六甲六丁,演化太宫太乙遁甲,顷刻云兴西北,雾转东南,将整个翡翠港周围若千里隐入虚无飘渺之中。 她这才弃剑翻身向绿仪稽首告别,谆嘱喜萱看坛守灯,勿得稍懈,她未回来不准休息,说完话由绿仪搀她下楼,竟奔桃花水榭。 念碧早已备好轻舟,接她入舱,火速放流。 轻舟驶过瓮子口,始见天上明月,蓦地风翻波涌,轻舟彷佛临虚而起,飞渡鄱阳湖,直向九江府。 念碧静念瞑目把舵,忽如大梦初醒,开眸舟到庐山,舱里小翠踪迹不见。 马镖头心知玄妙,倒是一点不慌张,当即挪舟系泊,拔步上山,路上却碰着三三五五,非驴非马人物。 这些人也好像明知念碧来头,故意漫骂挑衅。 念碧是个极端慎重的人,尽量忍让不与计较,好在他脚底下极快,健步如飞,瞬息要赶到白鹿洞。 顶头恰遇着燕月拦途迎候,一照面燕月就笑着叫:“碧哥哥你到底没闯祸,翠姊姊不放心,大太太派我来看看咧。” 念碧笑道:“谢谢你,她什么时候到的?那一位大太太?” 燕月道:“翠姊姊天刚亮由海老人亲自来接地上山的。”放低声音又说:“傅家大太太叫宝玉的嘛!” 念碧笑道:“她老人家也来了!” 燕月道:“她跟二太太胡抱玉同来的,看样子她们是赶来给那位三太太白玉羽送终来的嘛! 听讲胡抱玉已把白玉羽蓝立孝骗往峨嵋山,但宝玉仍说劫运难逃,但截至今天这时候,她老人家却算出白蓝两位还没来,唯望阴错阳差……” 念碧摇头道:“大难,大难,若要蓝爷爷三太太师姊弟活,除非放生青花老尼不死,这与蓝白两位今天能来不能来似乎没有关系。” 燕月道:“大太太不是这样说,她说蓝立孝如果能活,青花老尼就也没有死法。你想,这还不是说蓝爷爷今天能来不能来大是问题。” 说着话,他们两弟兄并肩走进白鹿洞。 白鹿洞这会儿真热闹,大家都在这里聊天。 单是海容老人,法明和尚和玉翎雕不在。 他们三位世外高人特意把洞让给宝玉、胡抱玉跟她们带来的一个女道童,他们三位另迁卧牛岗后面一个岩壑里休息。 照眼前来到山上的人数说,应该是一共二十六人,没赶到的只差一个纪宝。 人多谈话的资料也多,一晃便是近午时光,小一辈的互相照料着去埋锅作饭,吃过饭大家打坐休息,申时正各自归阵。 宝玉、胡抱玉和女道童到卧牛岗跟法明和尚,海容老人,玉翎雕聚一块。 崔小翠领新绿、繁青、海悦、化龙、化鲲、化鹏上高处茅寮。 那地方土话叫白虎峰,居高临下,相当险峻。 胡吹花、郭阿带、燕黛,率五虎将五副将守白鹿洞。 白鹿洞、卧牛岗、白虎峰成三角据点,当中留出一块危坡,那就是临时战场。 □□□□□□□□青花老尼、昆仑子、黄龙子,他们好不容易把恶毒兵器制造成功,于去年冬间下山,逶迤南来。 老尼沿途招集旧羽,誓众复仇,分批陆续潜至九江府会合。 他们本要迳渡鄱阳湖,进犯翡翠港,可是就在青花老尼抵达九江这一天,大前天八月初十日,走在路上有人给地一封信。 信是柳复西写的,里头无非劝她保养天和,中间也还明白警告她大限不测,最后才说到海容老人法明和尚跟吹花一家人都在庐山等侯她。 人要找死,大概阎罗天子也无法超生,青花老尼死期已至,她当然不能听柳复西的话,还想先去思潜别墅捣乱。 倒是昆仑子把她拦住,他说擒贼擒王,擒法明、海容,大事定矣,何急于扫穴犁庭? 于是他们也就在十二日这天上了庐山。 这一天他们一味瞎忙,因为黄龙子丢了狼牙棒上用的毒烟,临时大家凑和着帮忙配制,这就耽搁了一日夜。 今天他们免不了要休息,下午酉时正准备乘黑出发挑战,偏偏若干年下苦功练成的毒沙铁铳又不见了。 这东西是他们的看家法宝,不见了那怎么行? 当时翻江倒海找了一场,结果发现地下有个妇女弓鞋的痕迹。 他们一群三十六人里头恰没有缠足的娘们,不用说那必是敌人行窃。 在理说这班妖道就应该懂得厉害才是,这铁铳由青花老尼亲自看管,老尼助黄龙子配药时还紧紧地随带囊中。 制好药她就跟昆仑子、黄龙子同在墨池打坐,这宝贝还不是好好的排在一个蒲团上头了吗? 敌人有办法潜至身旁盗取,那一定是红线一流人物,还不晓得知难而退,除了说他们在劫难逃,还有什么理好讲? 一群人青花老尼为首,叫嚣着,咆哮着一窝蜂来拚命,没到白鹿洞,先过卧丰岗,大太太宝玉把老尼唤住答话。 宝玉,这位神力老侯爷,玉翎雕傅玉翎的大夫人,她是一个智慧如海的修道者。 当时她卓立高岗上,合掌恭敬,向下面青花老尼叫:“青花师太,请听我说,天地好生,兵凶战危,一念之差,万劫难回……” 就只讲了两句,老尼高声大喊:“小辈,废话,还我宝铳,教法明、海容下来见我一面。” 宝玉道:“那不是宝,是孽。大和尚,海老人来此应劫,不愿跟你战斗……” 老尼大叫:“宝玉老狐狸你找死……” 一大堆非驴非马的人物跟着叫:“妖妇,老母狗,还我们宝铳……” 老狐狸还马马虎虎,老母狗那怎么听得过?宝玉身旁陪侍着胡抱玉,这位傅二夫人依然龙性难驯,立刻肩上卸下铁胎弹弓她们背后还站着那个女道童,她也准备发作。 就在这个时候,你快人家更快,蓦地昆仑子祭起万华雷鞭,五色奇光冲霄而起。 抱玉从空控弦引弹,连珠弹出,五柄飞刀纷纷堕地。 女道童手中握住一枝三尺长的铁铳,腾步遮住宝玉,大声高呼:“请看,你们的宝铳在此,白天我到墨池,你们都在睡乡,青花门下道友不可执迷,及早回头是岸……” 她举起铁铳,老尼急忙约众后退。 女道童大笑叫:“我不跟你们一般见识,像这样恶毒兵器不如毁掉。”横起铁铳,双手奋力一折两断,扔了下去。 底下马上又是一阵大乱,有的往岗上冲,有的破口辱骂。 昆仑子重祭万华雷鞭,抱玉弹发如雨。 青花老尼、黄龙子健跳上扑。 忽然白鹿洞那边无玷玉龙郭阿带领先杀至,老尼火速翻身退到危坡。 看眼前并排儿站着三个人,左边胡吹花一身缟素,横剑直立,净如出水白莲。 右边李燕黛上下浑青,怀抱龙泉,静若悬岩古树。 当中郭阿带金盔金甲,肩扛八实铜刘,恍惚天神下降。背后雁行分列五男五女,仪表各自不俗。 阿带点首笑说:“上人别来无恙?” 老尼道:“你们出战的人都在这里?” 阿带道:“怎么样?我以为太多了。” 老尼直视吹花,咬牙切齿说:“胡吹花,兴安岭黑努儿红僧与你何仇,为什么要害死他呢?” 吹花道:“不要问为什么,凡是助你为恶的,都不免毁灭。我师父悲天悯人,不忍不告而诛,今日祸福,只有你能否觉悟,你愿意罢战么?” 老尼道:“你能使黑努儿重生,还要还我三个徒弟云姑、水姑、花姑,教法明、海容、玉翎向我们磕头领罪,你跪下让我砍三宝剑便休。” 吹花听着一点不生气,她还是笑笑说:“你不要做梦。黑努儿残害生灵死有余辜。云水花三女一心向善,现已嫁夫生子。 大和尚,老神仙,耻与禽兽交谈,何论磕头认罪?你要我吹花下跪不难,必须胜得我手中的大罗剑……你数已尽,无望生还,别让无罪的人上来送死好不好,请列阵啦!” 说着她回头吩咐纪珠等,往后退出二十步散开。 这当儿青花老尼忽然腾跃奋臂进扑吹花,燕黛蓦然剑飞人跃,大呼:“燕黛在此,老尼接招。” 一剑白鹤掠翅轻轻的拨开老尼手中青花钩,老尼的剑叫青花钩。诀招剑进,人随剑转。燕黛使发大罗剑,顷刻身剑合一,漫天花雨缤纷。 李夫人当年在郭阿带家里当丫环时,由新绿处窃得法明大和尚的剑法真诠秘本摘要抄录,晨夕苦练。 她的剑术火候可以说已到了纯青境界,最近几个月再加一番发愤研习,自然更非昔日可比。 青花老尼使了几路青花剑自知不敌,急忙改用善天女神剑,希图取胜,却也不过刚刚斗个平手。 时已深夜,万籁无声,仰观天上皓月临空,云净如洗,她们就在月明中拚了八十回合,燕黛才渐渐的微感不支。 恰在这光景,山半腰飞出两条入影,快若急弩离弦,急比流星赶月,俄顷窜上危坡,来的正是神力老侯爷傅玉翎的三夫人白玉羽和蓝立孝。 吹花眼快,急喊:“三太太,蓝大爷快上这边来……” 青花老尼奋力一青花钩劈退燕黛,翻身跳出圈子,厉声大叫:“叛徒白玉羽、蓝立孝有何脸面见我?大家上前。” 叫声未绝,这边五虎将,燕月、起凤、纪珠、纪侠、念碧。五副将小绿、小红、小晴、玲姑、楚莲,张翼争出。 无玷玉龙摆八宝铜刘,突击昆仑子铁脚鬼王。 千手准提挺太阿剑,猛磕黄龙子狼牙棒。 燕黛仗剑疾取老尼,老尼随手发三颗五毒菩提珠。 燕黛伏身躲闪,老尼去若一缕轻烟。 白玉羽、蓝立孝,逗老尼斜出穷奔,他们师姊弟想要接引师父逃出末劫,尽力向前飞跑去了。 老尼后面拚命跟追,电掣风飘,眨眼逃至白虎峰下,玉羽、立孝忽然回头下拜,他们右边手各握着一枝雪花价白的七首。 老尼谨防暗算,她也就站住了。 玉羽哀号:“师父,您的大限不测,命在须臾,您我师徒一场,我们不忍看您身首异处,放下宝剑,趁此逃生去吧!” 老尼大叫道:“恶徒不要多说,你背师纵敌,蒙面潜入小峨山下院手刃马善。蓝立孝勾结胡吹花捣毁虚灵洞府,我恨不得啖你们之肉,寝你们之皮,你们也总是末日已到,居然赶来就死……” 她叫着,一面摆剑向前移。 蓝立孝大呼:“师父,我们情愿一死,报答您当年教育之恩,您切莫执迷不悟,须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您决非法明和尚海容老人敌手。 请您急速下山逃命,庶可保全您的门人,否则峨嵋派死无噍类,您的罪恶上通于天,师父啊!” 老尼手起剑落,立孝扑地受戮。 玉羽高举匕首,喊一声:“师父快走!” 匕首映月如银蛇,冷飕飕插入前胸,她,白玉羽,此一代剑侠瞑目含泪赍恨归天。 白玉羽插胸自戕,青花老尼余怒未息,剑下如雨,死者血肉纷飞。 蓦地白虎峰头一声虎吼:“泼婆娘休走,决一死战。”是邓化龙大爷。 二爷化鲲接着大呼:“青花狗男女留下头颅!” 三爷化鹏叫:“三太太英灵不远,看我雪恨复仇。” 三个人三枝宝剑,急若飞瀑下滩,恍惚天崩地塌,挟沙卷石滚下陡壁,气涌如山,剑同泼水,立刻把老尼困住狠斗。 当玉羽、立孝以死诤谏青花那一刹那,崔小翠站在峰岭,忽然摇摇欲倒,状似中恶发昏似的。 一来是体力欠佳,连日操心过度,一时不支,偶尔昏噘。 二来自然她总是天意如斯,不许她掷剑救人。 可是她这一发生了毛病,三位保驾将军,新绿、繁青、海悦不免就都慌了手脚,他们抬她进去竹寮,急施灌救,山下玉羽,立孝恰好兵解升天。 邓家三杰守在峰头,一看肝胆俱裂,他们那里还管得着什么叫擅离职守?男儿死耳,岂可负恩,大爷化龙第一个腾跃而下,化鲲、化鹏攘臂争出。 讲起来他们弟兄固不是青花老尼敌手,但是各有径寸决死之心,有道一夫拚命万夫莫当呢! 何况三杰原也不是等闲人物,他们丁字儿困住老尼殊死决战,老尼青花短时间也就莫奈伊何。 再说胡吹花酣斗黄龙子两不相下,郭阿带跟昆仑子也杀个难解难分。 燕黛追赶青花老尼半途里让峨嵋派的门人拦着厮拚,仓促却也不能脱身。 敌人此次劳师袭远,偏裨将校自也都是尖上选尖脚色,再来他们人多,纪珠等五虎将,五副将差不多全要以一敌三,因此谁都没有工夫兼顾别人。 战凶势危,黄龙子连掣三次赤龙标,奇怪,不但不见发火,而且一掣两段竟如多年朽木,妖道暗惊不好,急图以狼牙棒柄上黄烟取胜,虚晃一棒迎风败退。 吹花推剑欲追,瞥见楚莲被围,只好先去救她。 黄龙子逃出一箭之地回头不见吹花,他本来是个阴险的人,想到铁铳被盗,赤龙标失灵,卧牛岗上海容老人,法明和尚还未出马,这儿战场上敌我也不过扯个平直,分明凶多吉少,不如走为上策。 想着他就不管昆仑子死活,竟自急走如飞来找老尼一同下山。 昆仑子一看,糟,青花老尼一去不返,黄龙子甘拜下风,心中害怕手上怠慢,阿带乘机猛的一八宝铜刘击沉铁脚鬼王,左手叉开五个指头,施展金刚大力法使擒拿拿来捉妖道。 妖道忙祭万华雷鞭护身,一跳两三丈跳出圈外,舍命狂奔,阿带挺铜刘尽力逐之。 月明中黄龙子前面正走,闻声回头,看来者只是阿带一人,恶念顿生,飞舞狼牙棒大呼杀回。 昆仑子心定,倒抡手中铁脚鬼王,翻身复奔阿带,阿带斜跃让过铁脚鬼王,险杀人狼牙棒又临头上。 郭阿带英雄一世,阿带就是不懂什么叫临阵退却,不管当前情景怎样险恶,他决不慌张的。 当时使发手中一枝八宝铜刘独斗昆仑子、黄龙子两般兵器,凛凛神威,恍惚负隅猛虎,两妖道一时却也占不得半点便宜。 邓氏三杰酣战青花老尼,虽则舍死忘生,究竟棋输一着。 弟兄三人身上各带重伤,兀自死战不退,化鹏剑雨骤风狂着着险招,志在必死老尼,所以他受伤也最严重。 眼见危殆万分,蓦地半天一声钹响,老尼憬然有悟,托地跳出圈外。 抬头看百丈悬崖上,站着一个少年道童,背负双剑,身着青布道袍,金冠束发,脸泛朝霞,来的正是出家十年的纪宝傅三爷。 傅三爷叫:“纪宝来迟,三位哥哥休慌!” 听了纪宝两个字,化鹏奋跃大呼:“蓝爷爷,三太太身死妖尼乱剑之下,兄弟快来,我力已尽。” 呼声未绝,人随风仆。 纪宝痛伤蓝立孝,又怕老尼重创化鹏,来不及掣剑下山,脱手掷出偌大两片金钹。 好宝贝,灼灼黄光行空,急若电划苍冥,倒曳万丈金芒,疾奔峨嵋妖道。 老尼措手不及,钹过头落腰断,顿时万象俱寂。 忽闻远处喊杀连天,一不做二不休,横竖已犯了军令,大爷化龙挥剑狂喊二弟随我来,弟兄双双拔步飞奔。 他们刚赶到,崔小翠刚重上白虎峰头,阿带刚着了黄龙子暗算,还好他非常机警,眼见敌人尽抢上风,心里早有估计。 等到妖道倒曳狼牙棒放出柄末黄烟,他急忙停住呼吸,可只是仍嫌慢了一点,然而却还能颠簸着横纵三丈余摔倒下去。 黄龙子猛翻身掉转狼牙棒盘旋欲落,脑背后化龙大爷声到人到手到剑到,一剑劈下妖道头上九梁道冠。 昆仑子倒拖铁脚鬼王急取大爷,二爷化鲲伏地追风剑扫敌人双脚。 蓦地白虎峰头飞起白龙剑,白虹贯月,匹练倒垂,崔小翠右手举诀,左手当胸,尖喝一声:“宝剑速取妖道首级。” 剑化万道银光,光绕草场三匝,化龙、化鲲只觉得寒气侵肌,浑身冰透,回头看一双妖道骈斩一旁。 银光乍敛,月丽中天,新绿、海悦疾驰下山来救阿带。 新绿拿着一枚八宝夺命金丹塞进丈夫口中,阿带气转咽喉,死而复苏。 海悦忙唤化龙、化鲲过来抬人,可怜他俩弟兄已昏倒在地,仓促间老姊妹想不出主意,只好仗剑守住他们。 也还不过片刻工夫,瞥见远处卷来一条人影,捷似飞隼,快似狐狸,新绿料得必是纪宝,连喊数声,不见答应,眨眼人影掠地而过。 原来纪宝看了蓝立孝身死惨状,椎心泣血痛极发狂,这时候他管不了什么叫杀戒,发誓屠尽敌人。 闯过白虎峰奋扑卧牛岗,虎入羊群,但见双剑飞舞云雾中,青花门下纷纷授首。 这些年来纪宝在阿尔泰山名为修道,实则练武。 海容老人因为他还有二十年尘缘未了,不敢备与秘笈真诠,也不让他做什么守炉童子,倒是要他的祖父玉翎雕悉心传授他拳剑枪棒,老人随时也常将平生研究武术心得对他讲解启迪。玉翎雕的技击工夫要算当代第一人,就是法明大和尚也未必能与抗衡。 海容老人包罗万有,学究天人,山中无所事,两位老人家一味训导小孩子。 纪宝本来资质极好,他的武艺早已升堂入室,再经过这一番十年苦功陶冶,他的身手就不是纪珠念碧燕月所能及。 不客气说,简直还要超出于吹花、阿带之上,恰又是年富力强,心雄胆壮时代。 他这一发怒施威,料想峨嵋派那一班非驴非马门徒如何挡得住? 吹花、阿带、燕黛,他们算是心存好生,不忍残杀。 纪宝这时光一心要为蓝立孝、白玉羽复仇雪恨,他也还能管你许多婆婆妈妈妇人之仁? 心头火发,气吞残敌,剑急若狂风骤雨,人勇比猛虎孽龙,海立山崩,砍瓜切菜,一刹时直杀得鬼哭神号,烟尘障天。 吹花、燕黛她们就看不清楚他是谁,眼前只见一团黑雾挟着两条白光,上下抛掷,迫得他们也只好退作壁上观。 等到卧牛岗上宝玉大老太高呼纪宝住手,危坡间已闹得尸骸枕籍,血肉模糊。 吹花霍然惊醒,宝三爷弃剑长跪大哭不上。 弟兄姊妹立刻向前把他包围起来。小绿夹声儿叫:“宝兄弟别哭,讲,出了什么事?” 纪宝两手扑地,大呼:“各位哥哥,姊姊,我们的三老太、蓝大爷,惨遭青花老尼乱剑分尸白虎峰下,哎呀……恨杀我纪宝来晚了呀!” 他又爬倒地下哭个哀哀欲绝。 吹花厉声喝问:“你由那边来,看见你二姨夫么?” 纪宝叫:“妈,您快去,二姨夫好像受了伤,邓家三位哥哥……” 来不及听完他的话,风起处,包围着他的人全都失踪了。 宝玉上面叫:“纪宝,你上来。” 纪宝起来也还是号哭着去拾起两枝宝剑,慢慢的走上岗头。 看海容老人和法明大和尚盘坐地上下棋,祖父玉翎雕站在一旁观局,他不敢哭了,老远处悄悄地跪下。 宝玉来了,她向和尚、老人,拜手含悲说:“启禀两位师傅,我和抱玉要去看看玉羽。” 老人笑道:“死者已登天界,你们看臭皮囊干么?玉翎走一趟,去把战场上收拾干净,否则须防山灵见怪。” 玉翎雕鞠躬,答应一声是,人便消逝了。 海老人又唤:“美儿。” 那个年轻的女道童上前听候吩咐,老人向怀里摸出一枝竹管儿递给她说:“拿我的灵丹,救邓家三兄弟。你就跟吹花母子回去翡翠港啦。” 美儿稽首翻身人也就去了。 老人又对宝玉、抱玉说:“你们俩找崔小翠一同下山。” 宝玉、抱玉手搀手唱个喏也不见了。 大家都走了,山头剩下海容老人,法明和尚和静悄悄跪在地下的纪宝。 和尚蓦地一翻怪睛,啤睨着宝三爷叫:“好家伙,你今天杀了多少人?我和尚罚你做一百件功德补偿罪过。” 和尚个子小,嗓子特别亮,样子也惨厉得可怕,头发足留有四五尺长,绕颊黄髯,整个脑瓜子乱杂杂像个大刺猬,你们就能望见他隐在毛丛中一双灼灼吓人怪眼睛。 纪宝抖索索碰头说:“孙儿,愿听祖师爷吩咐。” 和尚站起来悻悻地说:“你还有二十年尘缘孽债缠身,在这二十年中你要出入公门,公门中好修行,你晓得不晓得?脱下你的道袍,扯掉头上的金冠,力即下山去,修功德补偿罪过,滚……” 纪宝就不懂和尚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心里害怕,他慢慢的爬起,眼觑着海容老人发怔! roc扫描prorou大眼睛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十八章 老人笑道:“道家有一种说法,法叫兵解,凡是修道遇有困难而又急于成功的,若是天意允许的话,可以借兵解夺劫超凡。 我说的天意,那也就是自然,自然而然,不事造作。 你三老太、蓝爷爷,虽则出身青花门下,他们却不愧修道人,也总是必须要借兵解升天。 这事本来可喜,可惜连你大老太、二老太,乃至崔小翠都未能了解,这应该要说是俗障未除,俗障蔽聪明乱意志,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你当然更糊涂了。 自杀不得算兵解,死者多谢了乱剑分尸,那又何所恨于青花老尼呢?你固无知,但杀心可恶,大和尚希望你不堕慧根,你该知恩感激。 此去娶妻生子,勉为善士,道门中无不忠不孝之人,你要记着。 去,脱下道冠道袍,还你二十年人间福禄,但能追随崔小翠常勤精练,时到我自会前来接引。 去吧!大家都在山下等你,我送你一帆风,还来得及赶回去给你母亲暖寿。 我要带你爷爷陪大和尚上武夷山小住,不要再给我们找麻烦啦!” 说着大袖一挥,连和尚都不见了。 纪宝急忙跪下大拜三拜,扯去道袍和金冠,包袱里拿出衣服换上,包起一双宝剑,飞步下山。 岗下一大堆人,阿带、吹花、新绿为首,蜂涌来见法明大和尚。 原来他们救回了阿带和邓家三杰,大家便去哭吊白玉羽、蓝立孝尸身,正想如何设法备棺运回翡翠港营葬。 忽然大风陡起,天地晦冥,一霎时飞沙走石,迫得大家都睁不开眼,咽不下气。 吹花机警强睁双眸,恍惚见鬼影幢幢攫尸而去,惊极大呼。 蓦地有人向她天灵盖上猛击一掌,立即昏倒地下,等到燕黛唤她醒来,却已是风止云开,依然天净如洗。 奇怪不单是白玉羽、立孝皮囊不见,就是青花老尼的三段残骸也丢了。 大家狐疑不定,所以赶来参拜和尚,恰逢纪宝下山。 听了纪宝几句话,大家才晓得海容老人和法明和尚已经走了。 傅玉翎奉命行使搬运法掩埋死人,宝玉、抱玉都到白虎峰崔小翠那边去,于是大家回头再奔白虎峰。 也走不了十来步,就望见山腰月明处,那个女道童美儿肩驮了小翠,胡抱玉背负着宝玉疾驰而下。 大家围上前参拜两位老太太。 抱玉直叫:“糊涂,天快亮了你们还不走,我们也要上你们家里住,忙什么,赶快下船!” 嘴里头嚷嚷,下面足不点地飞奔下山。 那个驮小翠赶路的美儿,她跑得更要快一点。 纪宝大喊翠姐姐,翠姐姐来不及答应,人已到了山下。 大家跟追至山麓,芦苇深找处着三艘船一涌而上。 邓家兄弟仍交念碧、燕月、纪侠搀扶照料,他们那边船上人比较多,由起凤、玲姑两口子驶船。 三艘船鱼贯着驶出港湾,宝玉在后面船上吩咐挂起帆,顷刻风起浪立,星月敛形,大家静坐舱里,只听得浪拍船舷泊泊作响,不知人在鄱阳湖。 太阳刚刚升天,船驶进翡翠港。 小翠坐的那一艘领先开路,慢慢闯进八阵图,下帆桃花榭。 大家围侍着宝王、抱玉,她们两位老人家都不要休息,一面叫小翠火速回去,解除遁甲;一面传话诸葛先生下令收兵,等到一切交代清楚,他们才到紫薇轩更衣进食。 这当儿吹花侦空儿跑去请教她的干娘马老太太,说出她对于今年作寿的意见。 老太太指示她说白玉羽是她的婆婆,虽说兵解往生,究竟总还是丧事,在俗从俗,礼不可废,现在即要为死者安灵成服,做媳妇的岂可妄说庆寿?亲在不言老,何所谓寿? 宝玉、抱玉两位婆婆在家,小雕游历千里外,就说不关白老夫人之丧,似乎也未便大肆铺张。 马老太太自然是言说有理,吹花却顾虑着家里已来了那么多客人,还想稍作点缀应付场面,老太太爱人以德,就是这一点她也坚决反对。 吹花憋得没办法,只好托唐子安、阿带、邓蛟设法逐客,一边请杨吉庭出马拜望巡抚,要巡抚通知满城大小官儿别来找麻烦。 这年头巡抚换了一位姓马的,恰好跟杨吉庭同年,小事情公办,一说便妥,这一年天下奇女子千手准提胡吹花的五十双庆就这样中辍了。 家里的客人走的走了,留的还是很多。 初白园几处房屋住下了义勇侯张勇的两位老姨太太银杏和紫菱,常厚银号黄姓一家人,赵振纲夫妻和小姐,镇远镖行几位老镖头,这一般人马可以说都是自家人。 但蓼儿洲那边还有些远地江湖好汉风尘豪杰,那就只得交给邓蛟、鱼壳去款待了。 十四这一天,吹花差不多忙得无片刻闲暇,天快黑了她来请示宝玉,说要为白玉羽设灵。 宝玉对这回事无所谓,她就是一句话,“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抱玉认为应该办,但吩咐过了十五再办,并意示纪珠弟兄,仍要为他们母亲点缀寿辰,因此十五这一日也就稍稍有个应景场面,这天宝玉和抱玉还到各地方走走,以后她们就都很少再出来。 宝玉住在杨吉墀那边,她们婆媳两好像非常合得来。 抱玉却住在吹花这边,她们脾气相同倒也顶合适。 两位婆婆吃素,两位媳妇只可陪着吃素。 婆婆早晚有修行的功课,媳妇也要跟着鬼混。 这在吉墀没有一点困难,在吹花就麻烦透了。 抱玉对吹花不像宝玉对吉墀那么客气,说到早晚功课,尤其监督认真,吹花却都还能咬着牙忍受。 从这时候起,无形中让她扎下了修道的根基,三五年后她那突飞猛进的境地,可又不是吉墀所能企及的。 十五这天晚上,紫薇轩大厅上也还是排开了几台寿筵,所请的就都所谓的自家人。 大家刚刚入席,忽报蒙古喜王爷和福晋牡丹花邓畹君驾到,他们两口子还带来阿咱老土司燕达的儿子燕惕。 随从的人不算太多,一共是三只大船,说巧不巧,刚刚赶到拜寿。 乱了一阵子,大家便就查问贤伉俪此来路上情形。 原来他们果然于十二日深夜船入鄱阳湖。 畹君归心似箭,没过瓮子口,她就出来舱面了望,望见翡翠港那边,烟雾障天一片模糊,船再向前驶,蓦地水天异色星月俱沉,惊顾间眼前旗幡隐约,金鼓齐鸣。 喜王大奇,忙命船夫缓进。 畹君过来人,她望了半天说:“怪,真出了什么事?这分明又是崔小翠姐姐在演奇门遁甲……” 她非常着急,还想冒险前冲。 喜王沉吟了半晌说:“不,我们不可造次,你该记得当年诸葛先生做错了什么事。料想今天吹花姨姨在家,又是她老人家的五十双庆,满堂宾客不少高明人,就说出了什么岔子,思潜别墅也可保稳若泰山。我们还是尽点心,为人家看守一夜外围罢!” 说着,他就在船头上召见四名家将,吩咐回瓮子口盘查来往船只。 畹君建议潜行登陆赶往马松铁铺打听消息。 这位福晋也真是一员女福将,坚持要喜王亲自出马,而且她自己还非跟去不可,喜王拗不过只得遵办。 畹君易钗而弁,喜王也换了轻装,不放心燕惕小孩子留在船上淘气,率性把他也带着走了。 他们坐了大船上的小舴艋,悄悄划进瓮子口,跳上岸迳奔马家铁铺。 铺子里面只有三个人守店,天气热好办,敲了两下门,门就开了。 铁铺子里三个人都没睡,两个老头,一个二十来岁的大个子,他是个好铁匠,老头是管帐和跑街的,他们都姓邓。 开门的老头邓文青。 他一看喜王仪表不俗,心头一阵跳,不敢让他进来。 畹君站在喜王背后轻轻说:“七哥,你都好么?我是畹君。” 文青大惊叫:“大妹,这位是王爷?” 喜王摆手说:“打搅,我们里面谈。” 说着他走了进来。 畹君叫文青拴上门,边走边问:“我们家里出了什么事呀?七哥。” 文青道:“你是什么时候到的?” 畹君道:“三更天就到了。” 文青道:“那么你一定进不去翡翠港。” 说着话走进柜房,另一位老头和大个子就都来了。 畹君叫:“十五哥,你也不认识我了?” 她又向大个子瞧了瞧道:“大个子,你越发胖啦。” 大个子慌不迭打躬作揖,叫了一声大姑娘,什么话又都不能讲了。 那个老头叫文台,他说:“大妹,不得了,思潜别墅多少人都到庐山去拚斗什么青花老尼,我们蛟婶也去了,家里只留下蛟家鳅家和阿喜。 你看见翡翠港那边什么情形了?那是马爷的好儿媳妇作的神仙法,谁也不让进,谁也不让出来。” 大个子这时光心定,他抢着说:“王爷姑丈,你在江湖上没碰到蛟爷爷?他老人家不是带着好些船在巡逻么!” 喜王笑道:“我没碰到。马爷呢?” 大个子道:“他看家,看家的人还真多,我们邓家子弟兵挑选上了一千,我大个子偏偏倒楣,独留在铁店里做保镖,闲也闲死了,憋也憋死了。” 喜王笑道:“一千子弟兵不见得都带上庐山去打仗,他们也不过保卫翡翠港,翡翠港还不是没事,他们可不也很清闲。” 大个子虽然也笑了,但总觉得不大高兴。 畹君问:“你听说上庐山的那一天能回来?去了什么人?” 大个子道:“能使剑的不管男的女的全去。我就会使大锤,所以去不成。听说傅夫人的老侯爷公公,法明大和尚,还有一位什么海容老人都在山上。” 听讲到海容老人,喜王急忙站起来。 畹君叫:“那怕什么,谁还能是这三位高人的敌手?看来必然很快就能奏凯回来。” 文青道:“说好了后天赶回去给傅夫人庆寿么……” 畹君喜道:“王爷,我们放舟长江……” 一句话没讲完,忽然外面又有人敲门,而且敲得顶凶的。 喜王说:“七哥、十五哥,来了什么人你们就都不要怕,一切有我,我算掌柜的,十五哥去开门。” 外面门擂得更凶了。 文台大声的问:“谁,半夜三更干什么?” 门跟着开开,打前头是个黑大汉,高举钵大拳头喊叫:“你们是开铺子,还能不让人叫门?” 看眼前站的是一个老头子,斗大的拳头慢慢放下了。 跟着黑大汉进来的是个大脱头莽和尚,和尚背后又是两大汉,又是两道士,一共六人,样子都很凶。 道士背上有宝剑,两个大汉也跨着刀,文台瞧着直发抖,文青也只走到柜台边站住。 毕竟还是大个子有胆气。 他不客气的顶过去问:“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黑大汉叫:“你老子丢了刀,你是开铁铺子的,这还问什么?拿一只足重二十七斤的好朴刀来呀,你老子又不是不给你钱。” 伸手腰带上挖出一个五两重银锭,猛的摔在柜台上。 大个子也竖起脊梁叫:“你是谁的老子?你有钱上别家去买。” 黑大汉又举起钵头大的拳头,大个子反而往前冲,文青急忙喝住。 老头儿硬着头皮,抢一步向黑大汉作揖说:“尊驾,我们小铺子不是专卖兵器,也实在没有二十七八斤重的大朴刀。 你老要是定货呢,我们可以照办,不过得等个一两天。” 黑大汉叫:“放屁!一柄朴刀要等一两天,我要是给师兄定一条水磨禅杖,那是不是要等二年?” 和尚站在一边憋了半日,大约有点受不了。 蓦地一声叫:“老四,我说你多余么,那来有那么凑巧的事?胡乱买个一柄七八斤重的也就是了,留下工夫喝酒去。” 黑大汉笑道:“喝酒,好么,可是这时候那儿去找酒铺子……” 说到这里他好像忽然灵机一动,掉头又看住大个子,说:“刚才我们打听得你这铺子呱呱叫顶有名儿。 当家的是个酒鬼,酒鬼那能没有藏粮?拿酒来让我们喝几口解解馋,随便对付一把刀,酒钱照给怎么样?” 大个子道:“你真有钱,可惜我们不卖酒。” 黑汉暴雷似的叫:“不卖酒,卖刀。” 大个子更高声点喝叫:“刀没有。” 眼见两个人就要打起来了。 柜房里畹君亮声儿叫:“大个子不得无礼,谁还能顶着酒坛子出门?开一瓮玉梨春敬客啦!” 黑大汉一听眼都直了。 他捏着鼻子说:“乖乖,这是女掌柜的在讲话么?” 文青急忙说:“不,我们当家的侄子。各位请后面客座上宽敞些,老汉这就搬酒来。” 黑大汉笑道:“这么说过瘾,大个子带路。” 和尚已经往后走,大个子急忙追了去。 一会儿后这六个怪客围着桌上喝起酒。 文青倒是叫管栈的给弄了三四个菜,他们吃喝开心,话就说得多啦。 其间有一个道土出街一趟,回来直骂见鬼。 他说:“李老西来了回话,说是翡翠港还是望不见,恍惚有千军万马藏在里面一样,旌旗隐隐,金鼓常鸣,这怎么办?我们等了一天啦!” 黑大汉叫:“噜嗉,我说过了,你们有胆子,你们四个人就闯进去,管他李老西胡说的。 我们不奉陪,我们不想乘人之危r人家一家人在庐山拚斗,你们要我跟去杀人家一家老弱妇孺,我路民瞻不是这种人,我们有我们要紧的事,我们要赶明天一早进京。” 那道人好像尽力忍耐着说:“路四哥,我说,彼此同道人,何必呢?你帮我们报了仇,我们就跟你进京行事,谁又不亏了谁!” 黑大汉说:“我们不要你们帮忙,你们干你们的。” 道人道:“你就没有一点江湖上义气?” 黑大汉大怒,跳起来叫:“什么义气?你们也懂得义气?庐山不敢去,反而去人家里屠杀老弱这算义气? 根本你们峨嵋派跟胡吹花结仇就没有道理,人家徒弟上嘉兴府保镖,你们凭什么却镖掳人?斗又斗不过,光会阴谋暗算,你们也还够英雄!” 道人不由不光火了。 他也大声叫:“姓路的你别神气,想你当年入宫行刺败在傅纪侠手下,今天那敢跟我们去闯龙潭虎穴?我是白说。” 黑大汉不作声,抢出座位伸手就要抓人。 莽和尚蓦地一声断喝:“坐下,不许打。” 黑大汉真乖,立刻回来坐下。 和尚说:“有好酒不喝,哗啦哗啦叫什么?” 道人说:“大师兄,你答应帮我们的忙。” 和尚笑道:“不帮忙我还留在这儿干么?不过你们都弄错了,翡翠港必有高明人在留守,那云雾腾腾,旌旗隐隐,可能是布下九宫太乙遁甲,你们决闯不进去。 庐山这一次打败仗的也必是你们峨嵋派,据我观察青花老尼必死无疑,因为她只会邪术,她所约的两个道友简直是妖怪。 不兴妖作怪人家或许手下留情,用邪术难道法明和尚,海容老人还怕你不成?所以我说老尼必死。 我和尚不会邪术,可以帮助你们一臂之力的靠我武艺,我留在这儿等胡吹花凯奏回来找她决斗。 我跟允祯也没有仇,我进京还不过想替二妹雪恨。 我生平无其他,就是三个字不服气。 你们四个人还是安份点听消息吧,现在喝酒啦!” 和尚长相虽难看,讲话倒是很有条理。 但这些话让躲在角落里的喜王爷听到耳中,他又怎么能不管呢! 他想前年纪珠到蒙古谈过江南八侠,说被纪侠射中几枝铁翎箭的正叫路民瞻,想不到今夜有缘见到他。 那么和尚必定是了因,这家伙是八侠中最厉害的一个,他要进宫行刺皇上,那怎么行呢? 两个老道,两条大汉又都是峨嵋派门下余孽,留下也是思潜别墅后患。 想着他悄悄出去把话告诉畹君,决计独自擒贼,当即把身上衣服结束停当,叫大个子替他拿着琐骨霸王鞭隐身一旁,等必要时再递给他,就这样由柜房里出来,大踏步往客堂里闯。 闯到人家桌边,环抱上两条臂膀直对着和尚笑。 灯光下和尚见他长得十二分雄壮,觉得来意不善,厉声问:“你来干什么?笑什么?” 喜王道:“我笑你有眼不识泰山,你知道这铁铺子谁开的?” 路民瞻猛的蹦起来叫:“妈的,老子管你谁开的。” 喜王一生最恨骂人,一伸手就两个指头搠在骂人的胸膛上,黑大汉马上翻身栽倒。 和尚吃惊一跃而起。 喜王摆手说:“坐下,我们谈谈。吩咐他不许再骂人。” 边说边弯腰伸手向黑大汉眉胛上猛拍一掌,顺势儿举稻草似的举起他给纳在旁边一张硬木头太师椅上。 他笑笑道:“活宝,比水牛还要沉。” 黑大汉好像做了一场大梦,摇摇脑袋瓜,张开血盆大口。 喜王戟指着喝道:“再胡叫你就得再躺下。” 和尚叫:“老四,听他讲完话……” 黑大汉不响了。 喜王从容回来桌边,叉手对和尚说:“我叫纪喜,是纪珠的堂兄,也就是千手准提佛的徒儿。 这家铁铺子姓傅开的我就是掌柜,你们刚才没有礼貌,我的老兄弟纪畹还请你们喝酒,我们傅家人就是量大。 你了因和路民瞻人还痛快,我不想对你们怎么样,不过我不能让你们进京行刺。 你想,傅家人世受国恩,我弟兄挂名乾清门一等侍卫,你们八侠屡次入宫捣乱,我弟兄屡次手下留情,我觉得我们待你们不薄,你们一定不讲信义,那是存心找姓傅的过不去。 你也不必等我师父庐山奏凯回来,要较量我纪喜可以奉陪。 但是,大丈夫话讲在先,我纪喜要胜不得你和尚,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假使和尚你败了下风,一、你们不得进京找麻烦,二、我要办什么事,你们都不许管。 话讲过了,现在请你们告诉我要比什么,斗拳、斗兵器、斗刀,我纪喜决不含糊。” 说完话,抱拳屹立,静待和尚答覆。 和尚大笑道:“你很像一条好汉,我和尚斗斗你也不辱没,你祈讲的我和尚完全接受,我们先斗兵器怎么样?” 喜王笑道:“很好,下面院子够我们施展,原是练武的地方么,月色大佳,不可错过好时辰。” 和尚一听,笑笑反手脱去僧袍,向腰间解下一条连环锁子鞭,足有酒杯粗细,拿在手里使劲一抖,立刻挺硬如一杆短枪。 喜王回头叫大个子,大个子由黑暗里一跃而出,手中高捧霸王鞭献上,好家伙也是那么粗,那么长。 和尚瞧着大乐,连说几个好他便走出客堂,走下台阶,抬头望天上明月,大笑道:“今夕何夕,逢此三绝,好酒,好月亮,好朋友。” 笑道又叫:“纪喜,我们斗完鞭再斗拳,就是不斗暗器,我和尚生平磊落光明。如果我们斗个平手呢,那实在值得深交一下,我们要痛快喝两坛子。现在握手啦。” 他伸出蒲扇般大的手掌。 喜王心里也很欢喜,握过手他退到东边站住。 和尚摇鞭踏步兜着院子走了一圈,猛翻身喝一声请,鞭起如毒蛇离窝,人健若下山猛虎。 喜王扬鞭使个把火烧天解数,让和尚鞭临切近,蓦地盘鞭疾落,鞭磕鞭火星乱进,人错人交臂而过。 十合以内,他们大概斗的是力。 喜王神勇素有项王之称,和尚却也不亚于梁山泊鲁智深,手起手落,鞭迎鞭磕,各有雷霆万钧之势。 和尚直斗直叫好,喜王闷葫芦一声不响,酣战二十合末分胜负。 喜王渐渐的展开胸中所学,他的鞭法得自海容老人真传,自然不同凡响。 三十合过去了,鞭势愈急,臂力愈沉。 这时候和尚忙于招架,只好闭上嘴咬紧牙拚命,倒是亏他还能扯个平直。 五十合临头了。 喜王叫:“师兄请留神。” 鞭法突变,风雷俱发,只有攻没有守,着着绝招,步步迫进。 在理说这当儿和尚就该中伤躺下了,可是喜王鞭下一连串留情,和尚勉强斗完八十回合,这才托地跳出圈子。 他摇鞭大叫:“不来了,不来了,咱家认输。” 喜王从容植鞭于地,抢过去握住和尚一只手笑道:“师兄过谦,我也未能胜得你。” 和尚气喘如牛,也还是高声说:“不说,说了我更难过,我这一枝鞭横行了江湖二十年就没有走过下风么,没话说,我拜你为兄。” 说着又叉手剪拂。 喜王急忙还礼,笑道:“阿哥,我该是兄弟吧!” 和尚大乐,抛掉鞭使劲抱住喜王说:“兄弟,我们喝酒去。” 喜王道:“阿哥,你和民瞻兄请客堂上稍等,看我擒贼除害,再来奉陪痛饮。” 他轻轻的推开和尚,翻身看站在一旁的两个道士两个大汉说:“你们漏网庐山,为何不夹尾巴亡命,还敢潜渡鄱阳湖妄想暗算思潜别墅。 我今天要是让你们走了一个,我就不算是千手准提的大徒儿,你们……” 话声未绝,一个道士蓦地一个箭步向前攫走了植在地下的霸王鞭,扬声大叫:“抄家伙夺门,杀……” 大汉、道士同时兵器出鞘,刚待拔步突围,外面进来了四名军官,金甲金盔,全身披挂,手中各捧着奇兵怪器,立刻散开挡住了贼人去路。 这是喜王身边四员大将,各有万夫不当之勇。 蒙古人个子本来高大,他们临阵向来甲胄在身,看来越发凛若天神,贼人怔住了。 喜王晓得这又是淘气的燕惕给传来的救兵。 他笑笑摆手说:“你们不许动。” 四贝大将一齐躬身唱喏。 王爷回头喊燕惕,燕惕由屋上窜起来,燕子入青云,鹞子大翻身滴溜溜半天里翻落下来。 小孩子遍体黑绸子裤褂,紧扎紧扣二眉背弹弓,手捧宝剑献在喜王面前。 喜王伸手接剑,厉声说:“鼠辈听着,我使的是巨阙宝剑,切金断玉,你们当心兵器受伤。 四个人齐上,省得我多麻烦,三十合决斗闯得过性命,我放你们逃生。” 说罢他翻身向了因和尚和路民瞻献剑,霍地一个倒跳,反剑直奔攫鞭的那个杂毛老道。 好鸡毛老道,舞动霸王鞭奋阅迎敌。 喜王大怒,挺剑迳取老道前心,老道盘鞭未落,喜王侧身疾进,老道鞭下,喜王左手起,闪电一般快接个正着。 老道火速弃鞭倒跳,喜王伏地追风,挥右手巨阙剑,腰斩老道于地。 蓦然惊鸿一瞥,两条大汉挥刀飞身登屋,只听得弓弦连珠作响,大汉去而复回,他们太阳穴上各嵌入一颗龙眼大铁弹,射死阶前。 还剩下一个老道,他是吓慌了手脚,抖着一枝宝剑,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喜王闪动虎目,看他那般可怜相,他就不肯杀他啦,喝一声:“捆起来!” 大个子像脱兔一般敏捷,由角落里射出,猛使个扫堂腿,老道翻身跌个大马爬,大个子跪到他背上,解下腰带按着便捆。 燕惕这小孩子由客堂檐牙上下来,他手中还托着他的铁胎弹弓。 路民瞻立刻过去牵他一只小手,大笑道:“小朋友,好俊的弹法,纪喜是你的什么人呢?” 燕惕道:“我的哥哥,也是我的师父。” 民瞻叫:“怪不得……你也会喝酒么?” 小孩子摇摇头把眼睛去看住喜王。 喜王不理他,扔下宝剑,向了因和尚抱拳说:“阿哥,兄弟放肆了。” 和尚叹口气说:“他们是自找死,怨不得,但是我听说胡吹花是个守法的人,铺子里闹出人命,这怎么办?” 喜王笑道:“他们本来是贼,前十年朝廷就有旨意,饬剿峨嵋山虚灵洞府,拿办青花门人格杀勿论嘛!” 和尚道:“你准备报官?” 喜王道:“那是一定的。” “我怕麻烦,我得先走。你什么时候能到杭州找我呢?” “不,阿哥,这儿事留给舍弟纪畹办,天也亮了,我们上酒楼去痛快喝一天酒不好么!” 和尚又是一声长叹说:“战斗时猛若狮子,说话尔雅温文,你也实在值得我敬服,那么请令弟相见啦!” 喜王笑着点点头。 燕惕一窝风便去请来畹君。(燕惕长大后的英雄故事,在续集“珠帘银烛”书中述出。) 畹君今年还不过二十七岁,虽然有了一对男孩子,可是依然色泽未衰,她的绰号叫牡丹花,自是美艳绝伦。 今天改扮了男装,而且穿的是蓝绸子紧身裤褂,脂粉不施天然国色,因为耽心喜王,闻唤匆匆赶至。 和尚一看就发怔,他勉强合掌当胸还她一礼,衣不及穿,鞭不及收,赶紧去擒住路民瞻拖他往外走。 他边走边说:“我们街上等。” 喜王眼觑莽和尚那样慌张,心里明白不禁大笑,一边吩咐畹君派人拿他的大名片去请星子县知县前来料理一切。 一边教大个子给大师父送出僧袍钢鞭,他急急到柜房披上长袍,陪和尚一同上酒楼去了。 了因和尚长得又丑又笨,其实脑筋够聪明,而且眼光也很明亮,他看出畹君是女人,耽心路民瞻鲁莽得罪了人,所以不由分说,急忙拖他出去躲避。 他们也只站了一下子,大个子就给送来了僧袍和锁子鞭,缠上鞭披上僧袍,喜王也就来了。 他带了邓文青,这时太阳刚露出脸庞儿,店铺都还没开门,有文青跟着自然好办,那一家酒楼不恭维鄱阳王邓蛟家里人呢。 由卯时起一顿酒喝到酉时还没散,喜王酒量极高明,了因和路民瞻也真能喝,他们谈得非常投机。 喜王感激了因光明豪爽,他把身世底细全告诉了他,和尚听了更欢喜,他们重新订交约为兄弟,说好明年春间把晤地点,和尚带了民瞻走了。 喜王回去铁铺子里休息一夜。 第二天一早,当地大小官儿们纷纷前来参谒王爷,整条街人语马喧途为之塞,喜王弄得很尴尬,简直忙得不可开交。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悄悄送畹君由后门溜走上船,立即起碇驶往翡翠港,恰好还赶得及拜寿。 当时寿筵上大家听了牡丹花畹君一长篇叙述,都觉得了因、路民瞻还够侠义英雄,那些青花门下余孽自是死有余辜。 吹花说江南八侠与当今皇上不睦,事实上只有吕四娘一人算得为父报仇,她进宫行刺我们不能怪地,但她独力决难成事,根本地就未必是允祯的对手,她必须倚仗大师兄了因帮忙。 了因可是很可怕,这一次阿喜结识了他,还有牵上路民瞻,打消他们进京行刺念头,的确是一件了不得奇功。 我们大家庆贺一杯,她举起面前酒杯。 座中杨吉庭、赵振纲、李志烈等,这一班当过官或且跟雍正帝有交情的,他们就都捧起杯。 但郭阿带,马松、邓蛟,他们这一班早岁反清复明的义士却全坐定不动,太太夫人们,少奶奶少爷们,他们大概跟着丈夫或父母行事,有动有不动。 吹花一看情形不对,她就不敢多讲话,糊里糊涂向喜王对了一杯酒算了。 究竟关顾到白玉羽的丧事,再来也因为宝玉、胡抱玉在场,谁也都不肯任性放纵,几台荤素寿筵排到二更初也就散了。 十六日一清早,吹花亲自督率家人,就紫薇轩大厅上为白太夫人玉羽设灵上孝,另外找地方替蓝立孝也设了丧堂。 下午家堂祭忙了大半天。 三爷纪宝痛哭蓝爷爷至于饮食不进。 小绿跟立孝感情不啻父女,她哭得更伤心,一再请求带孝一年,李志烈和燕黛只好答应了。 自这天起紫薇轩里另是一番肃穆气象,不再有人饮酒高歌,也没有管弦丝竹声音,就是住在待旦楼上的小孟起郭龙珠,他要喝酒也只能去找马松或邓蛟了。 郭阿带他是不甘寂寞的,留在思潜别墅住不了几天,便又带了他十三岁的徒弟郭燕来离开了鄱阳湖。 随后走的是黄麟一家人和赵振纲两口子。 义勇侯张府两位老姨太银杏、紫菱,她们本来也要跟着赵夫人楚云一道走,吹花执意坚留,因此她们又住了十日。 这一天崔小翠暗里向吹花献策,她说纪宝感伤蓝立孝死于非命,终日不乐,茶饭无心。杨颂花虽然也住在这儿,他好像都很少去找她,这与他们当时在京都两小无猜情形大不相同,可见宝兄弟心里,多么痛苦。 像这样拖下去,可能拖出一场大病,何不派给他一个差事,教他护送张府两位老姨太进京,一方面密函老侯爷,请他老人家留他京里玩。 吹花赞成这个办法,但悄悄说现在宝三和小眉都大了,当然他们懂得避嫌,那里还能像十年前那般随便? 又说宝三近来沉默寡言笑,倒是颇有点仙风道骨,说着不禁失笑。 恰好诸葛亮先生绿仪也来了,她来辞行,说是准备大后天随夫婿北上。 她有个附带的建议,意思跟小翠的意思相同,她也认为纪宝有暂时离家的必要,像这几天情形他差不多老守在蓝立孝丧堂里发愁,那怎么行? 进一步又说:“老兄弟今年二十四岁了,颂花妹已经是个大姑娘,应该要早一天让他们成婚,假使一定要等白氏老夫人三年服满,那似乎很不妥当……” 吹花说三年非等不可,古人三十而立,等三年宝三也不过二十七岁,不算太迟。 绿仪说男儿三十而立不迟,女儿三十而嫁没听说,颂花比宝兄弟还要大一岁,她怎么能等呢? 话说到这儿,隔壁大太太宝玉教人来请吹花,吹花去了绿仪、小翠也走了。 晚上吹花来找绿仪夫妻密谈,说早上讲的话大太太都听见了,那就不晓得她怎么能听见,可是她说纪宝这次还俗原为了缘,缘未了他就不能解脱,早一天了缘早一天解脱,那是实在耽搁不得。 道家没有那么多忌讳,不妨让他从吉成亲,必定要说家里不便,可以商请杨家同意送颂花进京完婚。 吹花她倒是来请教诸葛亮先生怎么办? 绿仪笑说颂花像她父亲是个道学人儿,虽然两家也还未办文定礼节,她早就自认是傅家人,不看她暗地也在为白老夫人上孝,不单是罗绮衣服不上身,而且这几天连胭脂也不肯用了。 这事还得防她反对,一时可是声张不得,让纪宝先走一步,她诸葛亮先生答应负责诓诱颂花妹妹一道北上,到京托她干娘李侍郎夫人帮忙劝导,然后假借义勇侯府上举行婚礼,可望不生问题。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纪宝奉派护送张府两位老姨太回京,这差事自然理无可辞,他们带一批老妈丫头少爷们先走了。 第二天吹花去给马老太太请早安时候,向老人家暗里商量,说纪宝童心未改,此去京都怕他发生意外,可否请小翠跟去管束? 马老太太本来爱惜宝三爷,同时也知道他最肯听翠姐姐的劝告,立即点首答应。 吹花回头又找新绿、燕黛密谈,决议着小翠、小绿、玲姑三姐妹准备陪同杨存之,绿仪、颂花夫妻兄妹北上。 念碧,燕月、起凤跟喜王、畹君、燕惕和蒙古带来的一大堆人马偕行,浩浩荡荡舟车并进。 到了京都,杨存之伉俪和颂花姑娘回去南河沿杨公馆,喜王夫妇另有行辕。 小翠、小绿等仍回翠萱别墅。 这次进京念碧和燕月都不敢在外招摇。 因为他们俩干过几年乾清门侍卫,颇有微劳,帝眷方殷,怕让皇帝晓得他们北来,不免又多一番麻烦。 好在翠萱别墅这些年来,由喜萱的父亲一力经营,花木越发茂盛,牧场、农场十分发达,就躲在家里玩也尽可过日子。 三位少夫人,她们却非常活跃,旧地重游,整天价忙着拜客,结果小翠被李侍郎夫人林佩兰留在公馆里。 小绿、玲姑也常住在铁狮子胡同张家。 义勇老侯爷近来渐渐不行了,那就应该说是已经到了手足不仁,耳目不聪明的程度。 老人家自知死期排在目前,见到纪宝分外安慰。 老头子意念中就当宝三爷是他的孙子,眼见他出落得形如玉树临风,貌比明珠仙露,他又如何不开心? 七老姨太碧桃爱宝三好比心头一块肉,她自然是尤其快乐。 小绿、玲姑背地告诉她此来任务,她简直欢喜得忘记了吃。 九老姨太银杏,十一老姨太紫菱,也都巴不得早一天让宝三爷成婚、她们一味怂恿,促成其事。 老侯爷不反对也不很赞成。 他认为纪宝的父亲小雕,虽然是神力王府宝珠郡主所出,其实都还亏白老夫人玉羽抚育成人,在丧服未满期间,纪宝实在不应该从吉论娶。但既然大太太宝玉有话,那就似乎也可以受命。 老头子到底也还是有私心,他晓得死期将至,当然愿意能够看见干孙子宜家宜室,明知不可偏说也可以。 小绿听着暗自好笑,她讲的却另有一篇理由。 她讲听说那年宝珠郡主死于白玉羽剑下,当场白玉羽痛自忏悔,抛下自己孪生一对儿子窃抱小雕逃往峨嵋山,投奔她师父青花老尼。(详见玉翎雕正传) 蛰伏十余年,直守到小鹏武文两门都有了成就,这才送他神力王府投亲。 说仇,宝珠是她杀死的。 说恩,小雕由她抚护长成。 然而小雕没有她并无关系,宝珠的死可是完全出于斗杀,讲起来恩不抵仇,纪宝大可不必为她上孝。 小绿的话大家都附和着说有理,她自己当然满以为对,过两天她和玲姑同去李侍郎公馆看翠姐姐,暗地又把那些话对李夫人林佩兰说。 佩兰认为从吉言娶礼所允许,但不可以提到那些老古话,究竟当年是什么样情形,谁也都不能讲得清楚,而傅侯由白老夫人卵翼长成显系事实。 就说老夫人是老侯爷的侧室,也还是宝三爷的庶祖母,上孝一年总是应该的。 roc扫描大眼睛prorou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十九章 李夫人出名儿的女才子,就是才子越道学,小绿、玲姑听着眯眼睛不敢分辩,小翠一旁也是莫赞一辞。 她对这桩事根本不想出主张,献策教纪宝来京都小住,顾虑的还不过他的健康问题。 翠姐姐不讲话,这使小绿、玲姑感到棘手,可是她们俩都是勇敢的人,力排困惑,干脆迳向颂花姑娘游说。 就因为小绿、玲姑光临,李夫人才放车去接干女儿。 颂花来了她们姐儿们自然又像扭股糖似的扭在一块儿,秋夜、秋窗、秋灯、秋雨,姐妹围坐着圆桌子磕瓜子儿聊天。 夜深了小绿言归正传,却不想一下子碰了一鼻子的灰。 颂姑娘并不怕羞,她明白说她已将意见告禀父亲,父亲同意她再等一年,在这一年当中她决不能出嫁。 她不单是讲得辞色很坚决,而且还附带加以说明,说明也顶简单,那就是两句话:不敢使市井上议论傅杨两家失礼,更不愿意让人讥笑纪宝无知。 她这么一讲,小绿、玲姑自不好意思再有所劝勉,事情就这样停搁下来。 宝三爷这十年来真是变了一个人,过去他是极端好动的,现在却非常好静,他仍住了张府的大环楼。 每天早起到义勇老侯爷床前请安,总是恋恋不舍的赖在屋里给老人家做点事,对三位老姨太一味恭敬。 尤其在七老姨太碧桃眼前百般孝顺。 他替老侯爷写了几万字长篇传略,正楷恭缮,笔酣墨饱,文辞并茂,为使老人眼力看得清楚,每一个字足写得胡桃一般大,珠圆玉润,力透纸背。 老侯爷躺在床上每日看三五页,越看越喜欢,有一两次他竟然欢喜得老泪涔涔。 他告诉三位老姨太,说纪宝是他生平的第一个知己,这厚厚的一大本册子,也就是他老人家毕生最宝贵的东西,藉此流传后世,永垂不朽。 因此他暗地教碧桃给立下遗嘱。 遗嘱身死之后,一切都归纪宝承受,他日纪宝有子两人就得以一子承嗣张家。 这一纸遗嘱和那一本传略,附在向雍正帝告别的奏折一块,暗地托宫中出来探病的德太监呈皇上。 传略和遗嘱全被雍正帝留下,翌晨便有旨下来召见宝三爷。 雍正帝这些年来也老了许多,可是人变得更沉着,更阴鸷,任何王公大臣望见他没有不发抖。 你说他残酷,但他有时又特别宽宏。 他常常会平反宽狱也常常会吹毛求疵,一件小案可能掀起大波,一桩大事也可能反而冰释。 欺骗他决不行,无心的过失都肯原谅。 总而言之他是个精明严厉的人君罢了。 他本来十分爱惜纪宝,今天在宫里召见他,这当儿随驾的全是一班贝子贝勒宗室亲人。 纪宝进去也还没有跪下,雍正帝挺在大圈椅上就戟指着叫:“你这孩子进京多少天了? 也不来看我吗?” 纪宝磕头奏道:“进京十日足不出户,义勇老侯爷命在旦夕,纪宝侍候床前不忍少离。” 雍正帝笑道:“算了,我爱你就因为你不会讲假话。起来吧!你这没络头野马受不了拘束,我们随便点谈谈。” 纪宝再拜请过圣安,从容起立,眼眶儿红红的含着一泡泪水。 皇帝瞅住他叹口气说:“你跟张勇也总是缘。想想看一个人活了一百多岁还不应该死么? 活有何乐,死本寻常,暂时别记着他好不好?我看不惯你这愁眉苦脸。 过来我瞧瞧,这些年来模样儿倒是长得不错,学问呢?十年时间不算短,到底跟海容老人学了什么奇技异能啦?” 他紧紧的握住三爷一只手不放。 纪宝道:“老人也没教给我什么,他替我定的功课是搬石头、跑山、挑水、砍柴、雪地里睡觉、太阳底下做苦工。” 雍正帝不禁大笑道:“那真是难为你了,不过你的皮肤还很洁白不算难看,这怎么说的呢?” 纪宝道:“皮脱过三两次,初上山一两年人瘦得不成样子,后来慢慢好了,现在不敢说寒暑不浸,身体确是很结实。” “剑练得怎么样呢?” “剑,很有点进步。” “除了剑还练过什么?” “练好十面飞钹。” “飞钹如何?” “跟普通和尚道士用的铙钹一样模型,边要宽一点蒂略小一点,钢打的每面重三斤七两,随手抛发,衔缀如一缕长虹,迅速有同奔雷掣电,用手接决无可能,躲避也不容易,是一种相当难防的兵器。” “十个钹沉甸甸的怎么好带呢?” “用两个革囊分装着,挂在左右腰带上,随用随取,两手并发。” “怪不得青花老尼死你手中,她那些狐群狗党,全是你一个人给屠光的?” 纪宝暗里吃了一惊。 他轻轻问:“陛下怎么晓得这些事呢?” “天下的事凡是我要知道的,我都有办法知道。青花老尼我时刻在注意她的行踪哪!今天我留你吃饭,我还有很多话跟你商量,现在你随便坐。” 说着便有个宫女给三爷送来一张铺着黄缎垫子的矮椅。 那年头说陪皇帝吃饭简直没有这回事,皇帝向来是一个人吃饭的,他吃完了让你站在桌边吃剩下来的东西,这就叫陪。 宫中老爱说祖宗规矩,假使皇帝犯了规矩,那些有头脸的太监,如总管、尚衣、司礼,都会叽咕讲话。 他们只要讲出祖宗两个字,你皇帝就得听从。 可是雍正帝不理这一套,你不提祖宗还好,一提祖宗他就恨得牙痒痒,冷森森的问祖宗那一天告诉你的,我没听说你会知道,你假冒祖宗? 这一来这一位顶祖宗弄鬼的活宝便要倒楣,便要脑袋搬家,他可不管你是谁,说杀就杀。 这位皇帝自视极高,他比任何人聪明,他的办法就是办法,谁纠正他谁找死,那是无论军国大事乃至宫闱琐屑。 人以为皇帝怎样了不起,其实他的麻烦特多,甚至连私生活都不能自由。 唯有雍正帝才是真正的皇帝,真正的独裁者。 他今天留纪宝便饭,那就像普通人家请客一样随便,他上座三爷打横。 第一道旨菜不要一百碗,拣好的送。 第二道旨要两大壶酒。 第三道旨不许奏乐。 第四道旨传燕妃侍膳,其余退。 燕妃当然是个红妃子,她的年纪并不能比纪宝大,可是她站着上菜斟酒,宝三爷到底有点不安,一再请求让他来做。 雍正帝总是不许,他说谈天要兼着做事,那就不能快意,咱们管咱们的,管她干么? 他举起酒杯笑道:“我的好侄儿,你现在不要叫我四叔了!” “儿愚无知,冒失可笑!” “不然,我觉得那时候我们很亲热,你十分天真可爱。还记得在张勇家里,我拿宝剑放你肩上,要许你一个爵位,你对我讲了什么话,你也晓得我心里多难受?现在你也二十几岁了,什么死劫活劫也都过运去了,还有什么话推诿么?” 纪宝料到必有这一套,倒是不慌不忙的站起来说:“纪宝生无食肉相,不可以做官,还请陛下宽恕。” “坐下,干了酒,听我说。” 他引杯就口一饮而尽。 眼看三爷喝了干杯坐下,他又笑着说:“你知道皇帝的仇家可真多,前些年你母亲为我上兴安岭剪除了黑努儿,可算给我很大的安慰。 后来地又派纪珠、纪侠、燕月、念碧进京做我保镖,也亏了他们为我赶走了几次刺客,我虽则下令大索天下擒拿江南八侠,可怜那些官儿们没一个是有用的。 好几年了,结果一个都没抓到,因此事我生很大的气,残酷的痛办过几个人。 然而还是没有办法,你母亲仁至义尽她再也不管了,纪珠、燕月等及瓜乞退,我又不能食诺强留,说眼前八侠健在人间,我一天天老了,纪宝,你也替我想想看!” 他再举起面前一满杯酒。 纪宝怔住了。 他本来是个极富情感的人,在一般弟兄中,也是他跟雍正帝最有交谊,雍正帝那几句话简直有似哀鸣,他听着又如何不动心? 他想了半天说:“陛下,纪宝在京一天愿负一天重责,料想所谓江南八侠未必敢来。” “未必,未必还不过不一定,你能留在京都多久呢?我在宫中,你住城外,呼应不相通,你能怎么样保护我呢?” “纪宝自应时刻当心,再不然让纪宝率性下江南找他们解决,一劳永逸,一了百了。” “你还是一个小孩子的见识,他们一共是八个人,眼前到处明缉暗捕他们,他们还能聚在一块儿吗? 根本他们就决不能仍在江南,你找得一个也找不到两个,你今日南下,他们明朝反而北上,你怎么办?” 纪宝怔了一下说:“这样,纪宝还是去找他们,除掉一个算一个,听说他们八侠与陛下有仇的只有一个女的,名叫吕四娘,她也就是一群人中最厉害的一个。 纪宝先找她后找曹仁虎、周浔,宫中仍请燕月哥哥暂充侍卫,他恰好也来了。” “他也在京?还有什么人?” “还有一位李起凤哥哥,他们住在永定门外,很少出门。” “这一次我算被他们瞒过去了,这就可见那些替我办事的人越来越懈怠了,你也觉得很可怕吗?” “这也难怪,燕哥哥根本就没有出来走动么。” “他大概是混在蒙古喜王爷一班随从里头来的,然而那些人疏忽总是事实。” “那么纪宝怎么来的,陛下是不是知道呢?” “自然知道。崔小翠、郭小绿、章玲姑随后也来了对不对呢?我做皇帝的就靠耳目聪明,王公大臣家中住下什么客人我全要知道。 这些话告诉你无用,我们话说回头,你慢慢想看,燕月、念碧等是不是真比八侠高明呢? 闹过几次乱子,他们就仅能做到把刺客赶走了,假使他们真的比敌人高明,我就不懂该作如何解释了。” 说着大笑,笑声中有点儿像寒冰地狱吹出的阴风,纪宝不由连打了两个冷颤。 雍正帝接着说:“所以我要你不要他们,我要你承袭义勇侯的爵位,不教你南征北讨出掌兵符,留你御书房襄理军机,正差事当然还是保驾。 特许你剑履上殿,便衣入宫,我把你当做亲侄子看待,但任你随便不拘礼节。 唐朝有个白衣宰相李泌,我现在也有个布衣将军,你就不要怕那些什么元老大臣糊涂人多讲话,谁敢讲话我要谁负责我的安全。你呢!你不得恳辞,谢恩啦!” 纪宝眼看皇上满脸坚决情形,他觉得很为难,怔在座上不知如何是好。 燕妃站在一旁暗里拉他一把,他这又吓出一身冷汗。不由他不仓惶起立拜倒地下。 纪宝谢恩起来,雍正帝含笑举杯向他贺喜,一口气教他喝十杯酒,又要燕妃和他对饮十杯。 虽然做皇帝的一再面议他随便,不必拘泥,究竟宝三爷那里敢太随便?御前侍膳,这已经是异数,还要赐坐还要妃子敬酒,那简直不成话。 纪宝三爷量本来不怎么好,又是心里不痛快,再碰着这种场面,他那还有不醉之理?雍正帝是能喝,看燕妃脸上神情,她恐怕更要高明。 三爷晓得糟,肚子里一叠声叫苦,约莫喝了五十杯左右,他避席恳辞不胜酒力,可是雍正帝好像存心折磨他,坚持要他再喝下去。 三爷没办法只好不讲话,他认为酒后多言必失,不讲话或许可以不闯祸,这样熬煎到酒过八十杯。 他实在是不行啦! 雍正帝到底不忍眼见他十分局促不安,这才准他告辞。 像法场上遇赦的死囚一样情绪,溜出紫禁城飞身上马,风一般快驰回铁狮子胡同,义勇老侯爷正靠着高枕等他回来。 不想他走进屋里便跪下去放声痛哭。 老侯爷吓傻了,三位老姨太都吓慌了手脚。 小绿和玲姑不免心头也是一阵剧跳,大家围上把他拖起来,乱糟糟忙了半天他还是哭个不停。 银杏九老姨太给弄来醒酒汤,好好灌他两碗,再等一会儿算他好了点。 老侯爷要他坐列床沿上,慢慢的教他说。 他没说大家都担着一肩的愁,他一说老侯爷第一个开心得呵呵大笑。 三位老姨太也快乐得喜上眉梢。 银杏笑道:“傻哥儿,你是嫌一等侯头衔太小呢?还是不愿意承袭你干爷爷之位呢?” 碧桃道:“你干爷爷有折子上去,就是要你继承他吗,皇上告诉你了?” 纪宝摇摇头表示没听说。 紫菱道:“你干爷爷对我讲过这样的话,说当年身经百战,出生入死,流尽血汗从行伍中积功封侯,假使一旦作古,爵禄让皇上家收回去,或且是赏给别人,他都要衔恨九泉……” 紫菱十一老姨太有意把这几句话讲得高声些。 老侯爷果然听见了,他摆摆手说:“纪宝,听我讲,我张勇贵极人臣,寿逾百岁,死复何怨?我所以放心不下的就是我义勇侯头衔,这头衔得来不易,不管给了谁我都不高兴。 皇上看见我的遗嘱,也总念到我三朝元老,不无犬马微劳,所以才会给你承袭,给了你我瞑目了。我虽死,头衔不死,我的英灵永存在人间。” 说着老人家感动得泪流满面,纪宝一看马上眼眶儿又红了。 小绿叫:“宝兄弟,命运要你还俗,还俗就是教你做官。不做官罢了,做还是做大一点好,何况要你承袭干爷爷的位子。你醉了想不开,睡觉去,别赖在这儿呕人啦!” 边说边向玲姑使眼色,姐妹俩三不管把三爷拖走了。 小绿她晓得宝兄弟心上事。 第一他没有做官的瘾头。 第二老侯爷还没死就要他承袭他的位,未免太惨。 第三御书房参赞军机,随从保驾,不但人不能自由可怕还是责任大。 他有苦说不得,所以憋出一场大哭。 玲姑的意思,认为伴君如伴虎,反正跟皇帝身边办事总不是好玩的。 小绿顾虑的却是荣誉问题,她说差事非同小可,假使搅不通,闹出岔子,身败名裂,那是丢人。 讲话人人会讲,办法究竟大难,明知辞不掉,推不开,那怎么办?终于绿姐姐主张去请教神仙姐姐崔小翠。 傍晚时光,纪宝睡了一觉,酒是完全退了,小绿、玲姑陪他上李侍郎公馆找小翠。 小翠倒清闲,她正在跟李夫人佩兰,颂花姑娘品茗聊吟,可是当她听完了绿妹妹一篇话,她就也不能太清闲啦。 她说论宝兄弟的相格,此后二十年仕途平坦,一帆风顺,而且理合封侯。 一听这说法,绿妹妹不由光火,立斥为无稽,要她想办法不要空谈,然而神仙姐姐也想不出办法。 颂妹妹笑说:“求神仙不如求人,这事还是应该去找诸葛先生商量。” 她自己却不肯去,迫定翠姐姐陪宝兄弟一道去。 于是小翠、小绿、玲姑、纪宝四个人又赶到杨公馆,恰好掌灯开饭时间。 杨存之少年得意,他不像父亲那样刻俭,少夫人诸葛亮先生比较她婆婆眉姑还能干。 现在的杨公馆有厨子,有梳头妈,有男女管家,丫头使女们至少也有七八个,绝非当年穷刑部蜗居那般寒酸相。 仓卒客至,咄嗟筵开,欢腾一室。 喝酒中间绿仪听宝兄弟叙述白天进宫情形。 诸葛先生有她的派头,一边微笑,一边喝酒,一边呕心,到底她不愧卧龙之才。 数巡酒过,计上心来,她说:“兄弟,你命中注定还俗,想得到你有一番事业要干,我们不必唱高调。 这年头说事业似乎只有做官,平地青云,一跃而取一等侯爵位,这可以说飞黄腾达,那又还有什么不如意? 张勇老侯爷期颐高寿,忍死须臾,这是天意要留着爵位等你回来承袭,与其好头衔落在别人家头上,何如继承你干孙子手中,让老人家活着看到这个结果,该是一桩快事呀?那你又胡为不乐呢? 天心如此,人意尤殷,顺天应人,大吉大利,兄弟这一点你必须想得开,底下才有话可讲。” 说到这儿顿住,她举起洒杯劝大家喝酒。 玲姑笑道:“奇怪,一样是话,到你口中就是这样流利,圆通。” 小绿道:“且慢赞美,文章还没做到对题哩,我们要请教的不是这一套么?” 绿仪笑道:“腐儒少安勿躁,亮不敏自有安排。” 说着地笑个花枝招展。 大家都再干一杯酒。 绿仪这又说道:“参赞军机,既谓参赞,可知并非全权负责,要说宝兄弟才干,必可胜任愉快,此不足虑,可虑在于随宫保驾。” 小绿忍不住叫:“这也还要你讲,废话!” 绿仪不理她,接下去说:“论宝兄弟机警聪明,拳技剑术自然去得,但一个男孩子,出入宫闱不免诸多避忌,有避忌就不能周到,所以此事干不得,干不得又推不掉,怎么办?” 小绿又叫:“要命,简直呕死人!” 绿仪笑笑说:“这要找人代替。” 小绿不响了,睁着一对大眼睛瞅绿仪姐姐。 绿仪笑道:“我不晓得你急什么,你越急我越慢,就在这点小事情上,你也要上我大当。” 小线道:“我知道你狠。” 绿仪笑道:“干个满杯怎么样?” 小绿抢起酒杯一饮而尽。 玲姑笑道:“够啦,再逗她要光火啦!” 绿仪又笑笑又喝半杯酒,这才压紧声音说:“我想给皇上身边弄个顶有本事的妃子代替宝兄弟,宝兄弟专管随跸护卫,宫中着这位妃子负责。绿妹妹,于你意云何?” “有你的,人呢?有本事的就不容易,还必须是旗下姑娘。” “你该记得宝玉大太太有个女道童美儿。” 小绿立刻蹦起来,绿仪赶紧摆手说:“别吵,坐下。” 回头又看住玲姑笑道:“玲妹妹,美儿的武功是不是了不得?” 玲姑道:“那是太好了,没听说当日庐山决战,上墨池偷盗青花老尼的毒沙铁铳,还不是她跟二太太胡抱玉去办的嘛! 据说二太太那般的好轻功还留下一处小脚印儿,她那一双天足就没有痕迹。铁铳是她下手偷的,那么粗的铁家伙拿在手上一折两断,可见她内外功全练到家了。” “再说她的模样儿是不是够美?” 小绿道:“那不用说,至少比你我聪明。” “说年纪……” “十八岁。” “够了,大可以说般般皆全。” 她喝干杯中剩下的半杯酒,接着说:“你们也听讲过大太太宝玉的出身?地是前朝安老太监安荣的甥女儿,他们都是旗人,她是绝对忠于当今皇帝的。美儿呢!美儿恰是安家遗裔,这事看来一拍即合。 皇上今年春秋并不高,美儿能够进宫为妃,本是旗下姑娘嘛,她有什么不合算? 绿妹妹急速回去,顺便把月哥哥给带走,皇上既然不满意他,那就应该赶快躲开,贤伉俪去游说大太太,我想决不太难。 但别把话告诉美儿,先将她送来京,让皇上见她一面。 做皇帝的还能不好色?保管他千肯万肯,然后请出大太太慈命压服美儿就范,水到渠成,大事定矣。绿妹妹,诸葛先生有的是计谋,他所以为‘亮’为‘明’,你明白了么?” 说着她拿手帕遮住嘴又笑个钏动钗摇。 小绿是个性急的人,当夜赶回铁狮子胡同,第二天一早改扮了男装,飞马出城约燕月一同南下。 到家急找小红和喜萱商量。 喜姐姐关心宝兄弟安危,一力怂恿妹妹迳谒大老太面禀一切,免得延搁时间。 小绿到宝玉静室弹指叫门,出来开门的是吹花,她吓了一大跳,悄声儿抢着问:“怎么跑回来了?出了什么事?” 小绿笑笑摇摇头。 吹花心定也就不敢多问,压紧脚步领她走到里间,门帘下脱掉鞋,吹花先进去回话。 宝玉立刻传见,身穿灰布道袍,头上挽个麻姑髻押一根竹簪,盘膝坐在蒲团上,手中拿着一挂菩提子念珠,面前放一张尺把高短腿长方几,几上却是什么东西也没有。 小绿拜倒地毡上,宝玉闪动独眼睛,轻轻说:“你随便坐。义勇老侯爷病很重?” 小绿爬跪着说:“老侯爷命在旦夕,宝兄弟奉旨承袭义勇侯爵位,内调参赞军机,随宫保驾。” 就听了这两句话,吹花一旁骇得一咕咚坐下。 宝玉含笑说:“你怎么总是这样躁?告诉你老侯爷还要延寿一年,这是纪宝的好抬举。 咱们家该有两个人封侯,纪宝承袭义勇侯事在意中,不过进宫保驾确有点讨厌,男人入宫诸有不便,自然不能尽职。 吕四娘立誓为父复仇,决不能善罢干休,她是聂隐,红线一流人物,阴人可以阴人应之…… 崔小翠她讲过什么话呢?少奶奶你这一次赶回来,见我又有什么说呢?你们是不是动念到美儿呢?是不是想把她弄进宫里为妃代替纪宝的差事呢?” 她笑着看定小绿。 小绿却被她的一连串“什么?”“是不是?”吓得瞪目口呆做声不得。 宝玉徐徐捻动念珠接下说:“一切我知道,美儿方面没有问题,她命里该有妃子之份,她进宫足以抵挡吕四娘,但当今皇上却也不是长寿之人……这可以不谈。少奶奶你辛苦了,休息去吧。” 她闭上一只眼睛,小绿不禁又拜她两拜,欢喜无量的轻轻溜出紫薇轩。 半路上顶头儿恰碰美儿对面走来,她身上已经换掉了道装,穿的可还是布衣。 她一望见小绿,老远处笑嘻嘻的戟指着叫:“绿姐姐,你赶回来算计我,你坏么!” 她走得还真快,一溜烟消逝了。 小绿这又弄得呆若木鸡,半晌才吐出一句话:“见鬼,她们真都能先知……” 喜萱守住隔岸画桥上等听消息,眼见绿妹妹出来了却老站着不动,急忙赶过来问:“怎么样,大老太讲了什么?” 小绿叹口气说:“了不得,不用我说,她老人家全都清楚。” 喜萱道:“答应了?” 小绿点点头。 喜萱大喜道:“答应了就奸,你还傻什么呢?人家本来是神仙么!”她把绿妹妹拖走了。 不晓得什么时候,吹花暗地里透个字条儿通知繁青,要她晚上设席为美儿饯行,繁青自然遵办。 初更天客全到齐了,就是吹花不见来,大家等得好不着急。 着急有着急的理由。 因为这里人大半跟义勇老侯爷都有因缘,听说他老人家病笃,第一个喜萱,她就恨不得插翅飞往送终。 纪珠、小红也希望能够赶去见他一面。 纪侠、小睛、杨吉庭夫妇、郭龙珠、燕黛全要去,除了杨郭燕四人不受拘束,小一辈的就非要请示吹花。 好不容易吹花来了,当筵发布大太太宝玉面谕,说凡是跟老侯爷有感情的即管进京问疾,纪珠、纪侠、燕月无庸多所顾虑…… 又说大老太亲手封送老侯爷灵丹一枚,为老人家延寿二年。 吩咐大家天明动身,必须赶二十天以内到达京都。 听了这些话大家笑逐颜开,放怀痛饮,可是对美儿也还不敢太过放纵,事未成熟怎么好胡闹? 美儿她倒是很自然,就是不大肯开口讲话。 一顿酒喝到二更天,大家回去拾夺行李,明知此去京城至少要住一年,春夏秋冬四季衣服全要带,这就不免要多费一点时间,谁也都没有睡好觉。 天一亮大家集合桃花水榭等侯吹花。 这位人间奇女子五十岁的老太婆了,她出门还是一身男打扮,还是很好看,她穿的跟纪珠、纪侠一样,灰布长袍青布马褂,脚底下青布抓地虎。 她一来便教开船,一共三条船,放棹急驶汉口登陆。 吹花、燕黛领喜萱、小绿、纪珠、纪侠、燕月,昼夜兼程,飞马先行赶站北上。 他们到京十日,杨吉庭、眉姑、郭龙珠、小红、小晴等才到。 这时光张勇老侯爷吞服了大太太送他的一枚灵丹,已经恢复了健康,竟然能够在花园里随便溜溜。 接晤杨吉庭、郭龙珠十分欢喜,他也还能陪客人少喝几杯。 纪宝天天晚上入宫当值,皇帝不管他有服在身,要他上班他就得上班,每夜陪着皇帝御书房里批阅各地来的奏章。 有时他也会出些主意,雍正帝可说是百般的爱惜他,他也渐渐混到自然习惯。 这位枭雄皇帝睡觉的地方可能一夜数易,那是绝对秘密但必须通知宝三爷知道。 每晚当值到五更天,不管皇帝上不上朝,他总回来休息,中饭在家吃,下午很清闲,天快黑就得进宫去。 好在内功练得到家的人,晚上不睡觉不算一回事,随便打坐一会儿就行,因此三爷也就不觉得差事太苦。 这几天吹花、眉姑在京,老侯爷病好了,崔小翠、杨颂花和诸葛先生绿仪常常来玩,家中十分热闹。 宝三爷早晚上下班就不像前个把月那般的守时了,雍正帝也没讲他什么,见面彼此会心笑笑罢了。 每天纪宝下值回来,七老姨太碧桃必在楼上等他,虽说尽多使唤仆人,老人家总要亲自照料三爷茶水饮食,他没睡下她决不走。 这几天喜萱来了,小翠却也住在这儿,她们姐妹俩坚请代劳,碧桃只好答应。 今天纪宝来家天还没亮,翠姐姐、喜姐姐陪他盥洗更衣,吃过点心,赶他去睡,姐妹这才离开大环楼。 刚刚走到月池边,蓦地天上一声长唳,声如忧玉敲金,抬头看耿耿星河飞来一匹大鸟,五色缤纷尾若缥带,跟随的丫头们欢呼……孔雀…… 小翠急忙摆手镇压,眼见大鸟飞绕大环楼三匝振翼而逝。 大家都怔住了。 小翠嘴里轻轻说:“凤……好奇怪么?” 她不禁袖占一课,纪宝忽然由楼上跳下来大喊:“翠姐姐,什么东西叫?怪好听的。” 小翠叫:“别嚷,快去穿衣服,上姑妈屋里找我。” 她拖着喜萱匆匆便走。 纪宝倒被她吓了一跳,飞上楼披上衣夹袍子再赶下来,小翠还没走出花园。 三爷追在她背后一叠声问什么事?翠姐姐就是不理。 来到吹花寝室窗下,是眉姑的声音讲话:“宝三么?又是你这家伙。” 小翠叫:“姑妈,请起来,有好消息告诉你。” 吹花猛的由床上翻下地便去开门,小翠叫喜萱拦住丫头们,她把吹花扯到床沿,爬到她耳边说:“卯时正,预防皇上降临。” 眉姑跪起来叫:“什么?皇上?” 吹花骂:“别吵,野婆子。” 眉姑伸手抓住小翠叫:“怎么讲,快讲。” 小翠笑道:“刚才看见一匹凤凰飞过大环楼。” 眉姑又叫:“见鬼,那里有什么凤凰,怕不怕是九头鸟。” 吹花笑:“没有凤凰却有九头鸟,你真是活宝。别理她,你讲你的。” 小翠道:“我起了一课……” 吹花叫:“够了,纪宝赶快通知娘一声。” 喜萱去喊小绿,玲姑起来分发妈妈们做事,一个时辰内必须把里里外外打扫干净,最要紧的是大环楼,厨房里要准备吃的喝的。 回头又对床上眉姑说:“婆子你还不下来,请大哥穿上袍褂上门楼伺候呀。” 眉姑一边穿衣服,一边下地,一边说:“翠妹妹,你算得准?” 小翠笑笑不做声。 吹花道:“多话,谁也都晓得她的课百灵百验。美儿那里你招呼一声,别对她讲得那么清楚,教她稍为打扮一下就好。” 眉姑道:“讲哪么清楚,根本我先弄不清楚么!” 吹花道:“我带小翠见老侯爷去,你得打起精神帮大家忙。” 她穿上夹大褂领小翠先去了。 一会儿后消息传遍了里外,万岁爷要来,这是什么样的一回事。 上下男女那一个不起劲,嗟咄之间到处拾夺得花团锦簇,大厅屋上焚起一炉香,张勇穿着黄绫马褂,拿一张小凳子坐在廊前恭候。 杨吉庭他在门楼上守望。 太阳刚出来,吹花分发纪珠、纪侠、燕月、念碧、纪宝,五个人跨五匹马前驱远迎。 派了小翠、小红、小绿、小晴、喜萱、美儿,跟随老侯爷照料一切。 请眉姑到大环楼下守值,着底下人一概回避。 古来做姨太太的也算是底下人,所以碧桃、银杏、紫菱就也不能露脸儿。 吹花她自己还是男打扮,约了燕黛上大门站班。 纪珠等弟兄五人,按辔小驰大街上,约莫卯时正,望远远处来了一匹大白马,非常神骏。 马上一条硕长汉子,小帽、皂靴、黑马褂、蓝袍、脸上蒙着眼纱,手中摇着马鞭子,看那雄壮轩昂的风度,那还能不是皇帝? 纪珠嘴里叫一声翠姐姐好灵验的课……回头指挥弟兄们下马。 可是人家那边连摆了几下马鞭。 燕月轻轻叫:“别动。” 他勒马路旁,蹬上立身,大家就都这样做了。 眨眼大白马驰到切近,马上人笑着说:“又是崔小翠捣鬼!纪宝过来。” 纪宝到底还是跳下马过去请了一个安。 皇帝弯腰放低声说:“回去吩咐他们不许跪接。你们太招摇,不瞧我一个人也没带。” 他振辔催马前进。 纪宝翻身跃上鞍桥,兜个圈子绕道疾驰而去。 纪珠等追在大白马屁股后面缓缓前进,转入铁狮子胡同,来到侯府门前。 吹花迎到马前叫:“老爷子,您早呀!” 她十分好看的打了一躬。 皇帝不禁大笑,霍地踢蹬下马,先还敛-一旁的李夫人燕黛一个点头,愉快地对吹花说道:“现在你决不肯再去看我,我自然只好找你来……” 瞟目看台阶下杨吉庭冠袍带履的正要下跪,这就又大声叫:“吉庭,别胡闹,进去啦!” 吹花道:“老爷子您快请,老侯爷他是守规矩的……” 皇帝立刻迈开大步上了台阶,转过门楼,眼看一群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尾随着黄发白髯的老头子走在院子里,赶紧高声儿叫:“老侯爷,不要找麻烦……” 抢两步伸手拦住老人家下拜的姿势,笑道:“我来搀你。” 他托住老头子一只胳膊,又说:“听说你吞服仙家灵丹恢复了聪明,真的么?” 老头子感动得流下眼泪,嘴里就是回答不来。 小翠等姐妹六个入,雁翅般分两旁蹲身下去,她们行的是旗人妇女礼节。 皇帝笑说:“起来。我只有两个人不认识么,小翠,告诉我。” 小翠奏道:“张喜萱,她是老侯爷的孙女儿,于归傅纪珠……” 话没讲完,皇帝就笑着点首说:“记得,记得,当年我几乎陪她父亲张维打官司。”说着大笑。 喜萱蹲在地下不敢抬头,皇帝没有工夫理她啦。 他又看着美儿道:“她,她是谁?” 小翠道:“前尚衣监安荣的曾孙女儿,与民妇等结为姐妹。” 皇帝使劲望地下看两眼,笑道:“好,好。” 他半搀着张勇步上台阶。 大厅屋上,张勇老侯爷让雍正帝坐当中那一张用了黄缎子披的大圈椅,椅面前横一张长案,案上也铺了黄缎子而且还供着一炉香。 雍正帝笑道:“今天我以布衣的资格拜访故人,并不是来您老人家府上坐殿,你们太多余。” 他就旁边靠背椅上随便坐下,燕黛捧着漆盘子上前奉茶。 他又笑笑说:“志烈在家好么?你也怪,为什么老不跟着他。” 燕黛笑笑不做声,垂首鞠躬退下。 雍正帝叫:“吉庭。” 吉庭急忙趋前请安。 雍正帝瞅着他一张胖胖的脸膛说:“你一点儿不见衰老,老夫人康健吗?” 吉庭打躬回说:“臣母仰荷陛下天恩……” 皇帝立刻摆手说:“别来这一套,平安就好。你是个有福气的人,存之兄弟全不错,你那大媳妇诸葛先生也很有一点贤声。” 笑笑又说:“最好请你暂时忘记我是皇帝,这样跟木头人一样直挺挺站着多难看,请坐。” 他挥手要吉庭退,眼又看住小翠说:“搀老侯爷一边坐。” 眯一下眼睛又笑着叫:“怎么傅夫人不讲话啦?” 吹花靠在廊柱边,曼声儿说:“我在想么!今天这局面颇难应付,说是要我们随便吗,当然啦,恭敬不如从命。 但是,究竟应该随便到什么程度呢?这是问题。 第一称呼就得大费斟酌,若论您刚才叫我傅夫人,我至少也要称您一声万岁爷,那就不能随便,是不是呀?” 雍正帝点点头笑道:“你是顶会讲,大概我要叫你姐姐你才满意。” 吹花道:“那我怎么敢?虽然我要大您几岁。” 雍正帝大笑道:“你们听,她的话怎么讲?” 笑着他又叹口气说:“本来先皇帝要你做干女儿,还给你大雄大勇顺天公主顶尊贵的封号,你不肯屈就吗?” 吹花急忙说:“老古话,不讲啦。这样好不好?您还是叫我吹花,我还是称您老爷子,您叫大家人的名字,大家人都称您老爷子,这样才能随便。 您是难得逃出宫中恶监们手中出来玩的,玩就得玩个尽兴,我们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公请您吃饭,留您玩到天黑送您回驭。 由我胡吹花和小妹妹美儿为您保驾,别说江南八侠,八千八万还不过瓦狗土鸡。” 说到这儿她故意把话顿住,定睛看住皇帝的脸上神情,皇帝还不是出神地在打量美儿浑身上下。 她这又接着说:“崔小翠围棋国手,杨吉庭鼎鼎诗兽。说挽强鸣镐,家里现住着一位射雕手河北小孟起郭龙珠。 要看舞剑,这儿有的是公孙大娘。爱喝酒有龙珠、吉庭天生一对酒桶服侍。 胡吹花她自然是无事不可奉陪。还有一个秘密泄漏不得,李公子燕月古乐器能人。” 听了这些话,雍正帝又纵声大笑。 他笑着说:“好么,我也是准备来快乐一天的,那么我们到大环楼去。” 他霍地站了起来。 roc扫描大眼睛prorou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二十章 吹花打前头陪雍正帝走进花园,这里的花园是北京城出名儿的,并不一定不如宫中。 雍正帝徜徉花丛里,背后围随着一大群青年男女,龙虎风云,皆是人间俊杰,他不禁笑颜逐开。 走到大环楼面前,蓦地回头对纪宝说:“由这里到二楼扶栏上有多高?” 纪宝回说:“没量过,大概三丈超一点,到三楼四丈多,整个楼还不过五丈余。” 雍正帝笑道:“五丈高还得了,我想只有崔小翠能上去,也许她会腾云驾雾。” 纪宝笑笑不敢作声。 吹花说:“老爷子,您看错人了,小翠您要她跳三层楼恐怕还办不到,要说五丈高怎么了不得,那倒未见得,这儿至少有两个人还巴结得上。” 雍正帝笑笑道:“除非你。” 吹花道:“我不算,我老了么,纪宝一个,还有一个您猜啦。” 雍正帝道:“反正不是你儿子也是你徒弟,不是纪珠也是燕月,再不便是念碧。” 吹花摇摇头说:“纪珠、念碧、燕月、小绿四丈之才,我说的是美儿,不但不是我的徒弟,论辈数应该跟我平列,她是我夫翁神力老侯爷玉翎雕的唯一爱徒,学的是老人家的全套本领,并受过海容老人内功吐纳真传,她胸中真实学问远胜我千手准提。” 雍正帝闪动虎目,看美儿站在一旁凝眸弄带,穿的是银红色罗衫,七星琴襟纱马甲,梳的是辫子,脚底下薄底子绣花鞋,个子够高,腰儿够细,精神够饱满,眉目之间够聪明,模样儿婀娜刚健。 看着忽然心动,含笑叫:“纪宝,你先试试看。” 纪宝望前走,吹花急忙向他使眼色。 三爷会意,笑笑说:“五丈以上高,我真不敢讲行不行,也只好试试哩!” 说着他解带,脱箭袖,盘发辫,登靴子,忙乱了半天,然后伏地躬身,好像使尽吃奶力气,躐上三楼扶栏上站定。 他回头叫:“美姐姐,当心,好吃力。” 美儿笑着看住皇帝。 雍正帝笑道:“你去换下长衣服……” 美儿不讲话,摇摇头人跟着蹲下去请个安。 没看清楚她怎么动作,蓦地赫的一声响,恍惚放火花炮一般,只觉得眼前红红绿绿的一闪,抬头望对面五丈高楼檐牙巅,风颤蜻蜓立不牢,摇晃半天晓日里那还不是美儿? 张勇老侯爷一直由喜萱搀扶着站在吹花背后,老人家第一个叫起好儿。 雍正帝怔怔地说:“飞,不是跳,真难为怎么练的……” 吹花道:“人,就是这样,肯练就练得到。” 雍正帝笑笑,招手儿叫:“美儿下来。” 美儿应声飘堕面前,文风不动尘土不惊,她又请了一个安。 雍正帝牵起她一只手看看皮肤洁润如羊脂白玉,他欢喜无限地问:“你几岁?念过书? 练几年武?马上步下使什么兵刃?会用那几件暗器?” 吹花一听立刻向燕黛扮个鬼脸。 小红、小绿、小晴、玲姑都垂下头笑了。 美儿从容奏说:“奴才今年十八岁,自幼儿由神力老侯爷夫妻抚育成人,居留阿尔泰山白云深处,读书学艺十三年,略辨之无,薄解击技。马上学的是六沉枪,马下一双大罗剑。 暗器会铁翎箭,双手并发,每发六枚,射程至一百二十四步命中伤人。拳棒刀矛亦所涉猎,医卜星相颇知梗概。 奴才所能不如纪宝三哥,说枪剑勇力,他该是当代第一人。” 雍正帝大笑:“好大的口气,你的意思是说纪宝第一你第二,其余碌碌庸庸下者也。吹花,你听见了么!” 吹花道:“当然啦,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讲过了千手准提老了么!” 美儿红了一张俊脸儿,赶紧说:“美儿讲的是小一辈的三哥算好。” 雍正帝笑道:“也解释得好。现在上楼去,我要约小翠来一局棋,然后喝酒,酒后随便玩什么,有时间再看看你射几枝箭,我也就得回去了。” 边说,边仍牵着美儿手走上回廊。 就在楼下大敞厅上他跟小翠隔枰对局,雍正帝绝顶聪明,他的一手棋相当高,可是遇着小翠就占不了上风。 小翠不敢胜也不敢败,舒徐应子求和。 这局棋足下了一两个时辰,结局小翠输了个半子,那不算败。 做皇帝的大概总是好强,分明自己费尽脑筋,偏说人家太吃力,推枰大笑不来了。 底下他要燕月奏乐,吹花提议合奏,她来笛子,燕月弹筝,美玉原来跟大太太宝玉学会很多,她自请要弹箜篌,小翠鼓瑟,小绿琵琶,燕黛三弦子,皇帝亲自拿檀板,确也不含糊。 这一阵合奏,奏的是古之音,另有一番肃穆尊严气味。 雍正帝十分开心,一曲既终,他感叹着说宫中再也听不到这样好听的音乐。 问美儿,她倒像什么古乐器都会,他心中就又起了一阵怙。 午时正,吹花吩咐排酒,谁也不敢与皇帝并坐列席,敢的自然只有吹花,皇帝上坐她打横。 喝不了七八杯酒,他们就爬在桌上谈得入港,声昔压得很低,别人也没有办法听得见。 可是吹花议论特别多,皇帝讲不了多少话,他就不过点点头,笑笑,或且夹杂着一两声叹息。 一会儿以后他们的谈话大概已至妥协程度,皇帝不断地笑,不断地瞟目望着美儿。 他这一高兴,忽然传见小孟起郭龙珠。 龙珠穿着一身布衣裳来拜见。 雍正帝看他一表不俗,查问到他的家世,听说他祖父郭怀英名满江湖,父亲郭威官拜总兵,先朝猛将。 他就更欢喜,赐坐赐酒又叫吉庭上前相陪。 雍正帝酒量好,酒性不太好,吹花绝不让他多喝,哄他看美儿、小绿舞剑,再逗他上箭道去拉几膀弓,欣赏郭龙珠和纪珠几枝联珠箭,时间已经不很早,品了一会苦茗,他就只带了纪宝回宫去了。 第二天午后,宫中派了德太监送一道懿旨给吹花。 说懿旨当然是皇后的,吹花不当它一回事看过就算。 德太监走了一会,就又来了四名老宫女,她们是来教导美儿礼仪的,留住张府三天,便把美儿领进宫去了。 任何仪式都没有,那就还不如民间贫苦人家遣嫁女儿。 美儿此去原不过普通宫人身份,一年以后她才巴结到册立为妃,这些后话不再重提。 美儿进宫了,纪宝还是不能清闲,晚上还是要去当值,不过精神轻松点不像过去那么紧张,十天八天做皇帝的还给他一半天休息假,宝三爷就很满意了。 吹花这个人要住在那儿,那儿就决不能寂寞,还是说有孝在身,仍然隔不了一两日便要请一次客。 赵振纲夫妇,常厚银号黄家姑奶奶纪玉夫妻,诸葛先生绿仪夫妻,他们差不多天天都来玩。 最近李侍郎夫人林佩兰忽然跟吹花也拉上交情。 李侍郎本人却和杨吉庭书呆子成了文字知己,由李杨两人又牵带许多气味相投的故旧同年,这般人聚在一块不是文会也是诗会。 好在全是老头子,任何场面吹花都要参加,而且还另组一队人马明目张胆向老头挑战。 她的偏裨将校是林佩兰、燕黛、小翠、小红、小绿、颂花、纪珠、纪侠,纪宝、燕月、念碧,阵容十分雄壮,常常把那些老头子杀得马翻人仰,甘拜下风。 出尽风头的是纪宝、颂花,这些事却也瞒不了深居宫里的皇帝,每一次集会,他必派人来要诗看,看了有时也颁发一些赏赐。 得到赏赐最多的人是颂花、纪宝,或且吹花、佩兰、燕月,那些老头子就是摸也没有摸过。 皇帝的法眼很高,他的批评绝对正确。 这一次他看了颂花一篇五古,居然倾倒备至,叹为绝响。 他没见过颂花,只晓得是吉庭的爱女,晚上不免查问到美儿,美儿乘机牵扯了一连串的话。 听说纪宝当年初恋情形,雍正帝乐不可支。听到白玉羽惨死青花老尼剑下,颂花坚持要纪宝守制一年言娶,他又赞美姑娘礼义分明。 说白玉羽只能算是纪宝的庶祖母,守制一年甚为合理。 皇帝口里讲话,心里另有打算,他要怎么办谁敢反对? 第二天早朝,突然说要亲为傅纪宝主婚,当殿指派四位大媒主持其事,先办定聘仪节。 消息顷刻传到铁狮子胡同,张勇老侯爷裂开嘴大笑,吉庭眉姑老夫妻自然也觉得无上光荣。 吹花笑着骂皇帝老头儿爱找麻烦,三位老姨太碧桃、银杏、紫菱又可忙煞了。 当日下午,杨吉庭和眉姑,他们老夫妻赶回南河沿大公子存之家里等侯迎接钦命。 果然不一会工夫,那四位奉派的大媒即来拜访,经过一度例行文章,底下便由钦天监负责择日,然后男女两家着手办理文定仪节。 择定文定的日子是十二月初三,说时间距离还有个把月,这在普通人家自是尽够筹备,但在义勇侯府第就不简单。 张勇老侯爷吩咐碧桃、银杏、紫菱尽量闹排场,他们家有的是钱,再来三位老姨太她们后半世要靠纪宝三爷过活,巴不得趁此努力巴结一下,因此她们就都很忙。 吹花眼见张家计划大张旗鼓,明知吉庭穷,存之也还不过一个冷官,办事男女双方贫富悬殊,场面上究竟不好看。 她干脆反而跑去杨家出主张,硬说她是杨老太太的干女儿,要以姑太太的资格为姓杨的办事。 她这一强出头管闲事,任何人也不能顶她回去,更加眉姑和诸葛先生绿仪,她们婆媳俩都赞成她的办法,吉庭弄得无奈伊何索性不管。 过两天吹花忽然打发纪珠、纪侠、念碧、燕月、起凤回去江西请客,请思潜别墅一大群男女老幼,就交代一句话,说是大老太宝玉,二老太胡抱玉要是不愿来,那么家里就得留人照料。 纪珠等即日动身走了。 纪玉晓得妈要为杨家发钱暗里把话通知堂上翁姑,黄麟立刻给吹花送来十本银号折子,数目一共是三十万。 黄家几个银号,当初用的原是吹花的本钱,现在使他们几两银不算什么。 吹花手边有了这三十万银子,还有何事办不通? 到了十一月下旬,一切都弄好了。 江西家里来了一大批男的女的,他们都住在翠萱别墅,没来的是马老太太、杨老太太、马太太白玉、杨夫人吉墀、大老太宝玉、二老太胡抱玉,其余全来了。 十二月初三这一天,四位大媒翎顶辉煌由铁狮子胡同张府出发,迳赴南河沿杨公馆行聘。 许多客人两边奔跑,车水马龙熙来攘往,那热闹的情形讲也不完。 杨家中午设筵谢媒,张府晚上大宴宾客,繁华气象旖旎风光,人间能得几回看。 就在登席的那一刹那,燕月从杨公馆赶到,跳下马便奔后堂来找小翠,告诉她刚过王府井大街看见三个样子不平凡的人。 两个老头子一个女娃,扶在女娃肩上的那个中等身材的老头,他是装瞎,手中拿着一付檀板。 女娃胳肢窝里夹个蓝布的布卷儿,卷的不像是乐器。 另一个老头长个子,长髯飘拂仪表惊人,他拿的是一束画轴,里头也好像藏着兵刃。 他说这三个人女的不知道,那两个老头可能是周浔和曹仁虎。 听完燕月的话,小翠猛吃一惊。 她说:“月哥哥,你的眼光绝对正确,这事你说应该怎么办?” 燕月道:“我认为不可声张,声张必乱,我们人这么多,来了两三个贼,就闹个鸡飞狗跳,那太丢人。现在请你起个课看看,万一真有什么事,赶快通知宝兄弟,教他悄悄进宫,我再回去杨公馆告诉姨姨。 有她老人家一个,碧哥哥一个,我一个暗中接应,我想尽够了。 珠兄弟、侠兄弟要留着招待客人,起凤哥他在杨家忙得喘不过气,就都不必惊动。” 他一边讲话一边看小翠在袖里占课,眼看她神色有异,就不等她开口,抢着说:“翠姐姐,你交待宝兄弟一声啦,我这就找碧哥哥一同上杨公馆。” 说着翻身便走,找到念碧,他们俩默地拾夺应用兵器,各带个包袱出门上马去了。 纪宝得到翠姐姐通知,刚在兴高-烈的当儿,偏遇着意外打击,不由勃然大怒,立刻躲到僻静地方换上一身短靠,背起双剑,带两面飞钵,腾跃上屋迳奔宫中。 雍正帝在燕妃屋里喝酒,好像已有两三分醉意,美儿戎装佩剑随侍在侧。 三爷飘落窗前报名求见。 雍正帝教美儿传他进去,指着他大笑说:“你这孩子,今儿还有工夫跑出来看我!” 宝三爷不慌不忙,向前跪下一条腿请个安。 他站起来从容奏说:“崔小翠刚在张家起课,据说夜来贼星犯帝座,须防有变。” 雍正帝也不过微微一震,翻一下眼说:“我晓得你翠姐姐课很有灵,她算出来了几个贼?” 纪宝道:“三个,两男一女。” 雍正帝悄悄笑:“来得太少了,为什么不八个一起来,有你在我眼前,我觉得很安全了,我要自己出战,你前敌美儿后卫,我将中军。他们三个,我们也三个,干脆痛快干。 隋炀帝有一句漂亮话:‘好头颅谁斫之’,我也何妨瞧瞧江南八侠是不是有办法拿去我的脑袋? 纪宝,你在外面守望,美儿服侍我更衣。” 说着霍地起立,吩咐把全院灯火熄灭,他带着美儿后面去了。 他一走屋里就是一阵大乱,那些宫女太监们吓得抖衣而颤。 纪宝急忙请燕妃镇压,燕妃自己心里虽然也害怕,究竟有身份的人都会一套矜持工夫,她分发不相干的人各回寝室闭门静坐,自己身边就只留下四人。 在纪宝鞠躬向她告辞那一霎,她轻声儿说:“侯爷今夜必须努力奏功,千万勿使官家动疑。” 挥一下手再说一句“侯爷珍重”,她也走了。 纪宝倒弄得怔了好半天。 他想:“在理皇上此刻该召唤御林兵马入宫警戒,一方面还得传旨九门提督搜城,怎么说什么都不办,反而要亲自斗贼?” 他越想越糊涂,率性不想。 三更天。 纪宝在屋上巡逻,经过御书房看下面灯火通明。 雍正帝换了一身轻装便衣,倒勒着袖口危坐案前观书,案上横躺一枝出鞘的长剑,静悄悄前后无人,连美儿也不见了。 宝三爷眼见皇帝亲自诱敌,心中万分不安,忍不住下去极口苦谏。 雍正帝什么都不讲,笑笑指一指背后壁衣,再拍拍胸前,表示他身上披了软甲壁衣里设有埋伏。 三爷不敢多说,翻身出去再上了屋,他的轻功身法简直就像一缕轻烟。 就在他身穿琉璃瓦那一顷,瞥见东南角和西北角两边屋脊上同时闪动人影二位。 他立刻爬倒,心里说:“两个贼,那太好办了,留一个给美儿料理啦!” 他抛上一个纸团儿向皇帝示警,仍自爬伏不动。 眨眨眼两方面贼人来到近切,果然全是老头子,那长个子料得是曹仁虎,佝偻曲-而来的当是周浔。 他左手仗剑,右手还带一付鱼板。 曹仁虎两手分拿着一柄雁翎刀和一把大铁锤。纪宝想:“曹仁虎身为明将,既已降清为何又反,此人可恨。” 想着霍地站起来,大喝一声:“反贼曹仁虎站住,宝三爷等你多时。” 探手摸出一只铁翎箭,猛的扭回头向周浔发射。 箭中周老头右手背,宝剑铿然堕瓦。 三爷不管他,反手背上抽下双剑,奋跃迳取曹仁虎。 曹仁虎气涌如山,舞刀迎战。 宝三爷卷瓦回旋,剑如泼水,他是恨透了这般人常来捣乱,闹得他傅家弟兄身心都不自由。 再来又顾虑到燕妃两句话“努力奏功,勿使官家动疑”,因此他就不肯稍存顾惜。 曹仁虎虽然英雄,究竟七八十岁的人能强到那儿去呢?何况遭遇的偏是纪宝,他难免要比路民瞻、甘凤池、张云如更倒楣。 纪宝责任太重,利在速战速决,一出手便来一连串绝招。 曹仁虎根本无法弄清他的双剑路数,斗不了三个回合,老头心知无幸,蓦地抽身斜跃,使尽平生气力,撒手飞出左手八十斤大铁锤。那有什么用呢? 纪宝他也还能上你这个当,那还不过难为了几块琉璃瓦。 宝三爷愤极进扑,双剑交辉,双龙绕柱,曹仁虎双足并。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西北角屋上又来了一个苗条女人,浑身缟素,矫捷如猫。 纪宝晓得来的必是吕四娘,可是他关心着皇帝不敢恋战,一不作二不休,率性儿并合上双剑,腾开右手革囊里取出一扇钢钹,测量着敌人鹤行鹭伏在八十步以外,托起钹,觑个准,手起钹飞,星河失色。 钹奔吕四娘咽喉,千钧一发,险煞毫厘。 天沟里闪电般窜出胡吹花伏身健跳,挺剑仰刺飞钹,铿铿一声巨响,飞钹翻飞高空,寒芒四射。 干手准提展开臂膊夹住吕四娘小腰肢,一跃而逝。 天沟里又出了燕月和念碧,他们向宝三爷挥手,宝三爷这就怔住了。 纪宝带着一肚子惊疑,赶去下面看望皇帝。 御书房,一句话好像很平常,事实上构造大不简单,回廊复室,曲折迷离,虽然不算密如蜂房,至少也有三五十个门户,外人到这里来走也走不通,更不要讲找人。 雍正帝他今夜存心诱敌,故意在靠院子那个大屋子里坐定,窗户洞开,帘惟尽撤,院子里到处悬灯,屋里却只燃一枝蜡烛。 雍正帝说在看书,究竟人距离烛火还远,这种布置无非要使屋里望窗外一目了然,窗外望屋里不能太清楚。 宝三爷这会儿扬声走进屋里,雍正帝狂笑着站起来欢迎他。 三爷急急抢步请安,眼看官家手中玩着敌人周浔的那副渔板,美儿倚剑旁立满脸飞红,窗子下横爬着周浔的尸首,他是连肩搭背被劈下一条臂膊丧命的。 三爷看着不解,他一直瞅住美儿发楞。 雍正帝笑着说:“这傻孩子认为有亏职守,不高兴呢!她是躲在壁衣下,贼人一跳窗,她真像一只狐狸那么快,我也没看明白,贼人拿剑那只手斩断了,可是人并没有就躺下。 这副渔板呢,向我头上飞来,我还不是一伸手接住。 作怪,这东西原来是钢铁的,老贼的牛劲儿好大。我是虎口上受了微伤,没关系么,这有什么不高兴呢!” 说着又大笑。 美儿道:“奴才太粗心……” 她滴下了眼泪。 纪宝道:“我的错,我不应该让老贼下来……” 雍正帝道:“算啦,算啦,你们听,外面一片喧哗,马上那些饭桶就要来找麻烦,纪宝留在这儿替我应付,我要睡觉去。” 纪宝在御书房接见许多有体面的王公大臣,好不容易把他们打发走了,皇后偏又传旨赐宴。 还好一个人吃喝没有多大讨厌,胡乱应个景儿,谢过恩问侍卫老爷借一匹马飞驰回家,却早是近午时光。 家里并不知道宫里闹了多大事,张勇老侯爷和三位老姨太还不免要埋怨他几句话,个中只有吹花、燕月、念碧、小绿是明白的。 燕月、念碧都不开口,吹花不住瞅着宝三好笑。 人前不好问,三爷还是满怀疑惑。 原来当时吹花救了吕四娘,直挟她飞出城外。 四娘认识燕月,眼见吹花那般好身手,心中雪亮明白,当即拜倒地下痛哭失声。 吹花说念她为父复仇孝子居心,所以救地一命,劝她此后不要再来,说雍正帝新纳一宠妃,她是海容老人的徒弟,拳剑弓马举世无敌,纵使八侠俱集,恐怕也只有甘拜下风。 又说刚才使飞钹的是纪宝,说他身受雍正帝厚恩,莫怪他下手无情。 一席话把吕四娘说得灰心透底,她便要横剑自刎,吹花极力劝解,送她上马走了她才回来。 晚上家里没有客人了,大家都在七老姨太碧桃那边陪张勇老侯爷用膳,这时吹花才查问到纪宝宫中的情形。 纪宝说起周浔临死抛掷铁渔板,震伤官家虎口,美儿愧恨无地自容那些话,吹花讥笑宝三疏忽,说他本来就不应放过敌人闯进御书房。 纪宝自承轻敌,说是原留一个让美儿姐姐开-,仍怕她初逢劲敌慌了手脚,巴巴的先射中周浔一枝铁翎剑,那枝剑穿透他的右手背,事实上他已不能使剑。 话说到这儿,三爷反问妈为什么抢救吕四娘? 他骄傲的说他那一飞钹,挟雷霆万钧之力,快比流星闪电,除非您,妈,能破! 吹花笑说:“你太狂妄,要知道妈并不算什么,世上高人还很多,你这萤火之光何足与语日月。 吕四娘她是一个孝女,不共戴天之仇难怪她呀,你何必赶尽杀绝。” 纪宝笑道:“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妈,您当然是不忍啦,不过官家心里正在可疑大哥二哥和燕月、念碧两个哥哥徇私纵敌,假使这一次再被他知道您放走了吕四娘……” 吹花道:“别人怕允祯,我不怕允祯,我不但问心无愧,而且为他卖过太多气力,他要是不谅解,我干脆移家边疆去做个化外之民。” 纪宝笑道:“一家人都搬走了,我呢,留我一个人在朝?” 吹花笑道:“你是干爷爷的,妈不要你了。再说吧,反正你是允祯的赤胆忠心不贰之臣,他难道还能亏待你吗?” 纪宝脸红了,他莫名其妙的心中究竟是有点惭愧的感觉。 小翠沉吟半晌说:“姑妈,我认为您的移家主张不错,我们几家人能跟您上边疆去安身立命,那实在太好了。” 吹花笑道:“好么?那还不容易,三位老姨太也去,边疆好玩呢。” 她眼波掠过三位老姨太,看到竖起耳朵在听讲话的张勇老侯爷脸上,蓦地心头一阵惨痛,她怔住了。 小红急忙说:“妈,不忙吧,再过一两年不迟。” 小绿打岔着叫:“碧哥哥,你真坏,有好买卖做也不通知我一声,告诉你,我还未必不如你哩。” 念碧笑道:“你讲什么?我不懂吗?” 小绿笑道:“我讲昨夜上皇宫厮杀呀。” 念碧笑道:“这个你可以请教你的月哥哥,我就不过是傀儡,被他牵着走的。” 燕月道:“我们就都没有动手么,贼人一露脸周浔先着了一箭,曹仁虎斗不了三合,使个撒手锤,到底还是双足并削堕地身死。 看老兄弟那几手剑法,管保八侠一同来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敌手,根本用不着帮什么忙的么。 他的飞钹你是没有看见,多可怕呀,简直是广成子的翻天印,陆压道人的宝贝葫芦,错非姨姨一剑拨云撩月,谁还能破得了?” 燕月讲得起劲,不觉指手画脚,他是相当稳重的,很少像这样兴奋讲话。 老侯爷看得眼花,追问到底怎么说? 吹花爬到他的耳朵边慢慢讲给他听,老人家听清楚了,他就吓得糊涂了,三不管一叠声又催着纪宝入宫保驾去。 吹花受不了张勇老侯爷一再怂恿,她终于第二日正午时光,进宫给雍正帝请安并慰问美儿。 关于嗣后防卫宫围的策略,她指示了不少机宜。 主要也不外三点,一不可轻敌,二不使敌深入,三截击是最好的防御。 她的话有许多些带着讽刺的成份,但讽刺的不是美儿。 雍正帝听着大笑,他十分满意她肯来看他,暗示皇后留宴。 君臣谈得融洽,话题儿谈到纪宝婚姻方面,皇后笑问官家,她可以不可以认杨颂花姑娘做干女儿? 官家笑笑说为什么不可以?咱们家的事谁管得着。 皇帝说笑话,那也还能认真,皇后偏要谦逊地央求吹花代向杨吉庭先容。 吹花明知这都不过一种笼络手腕,倒是不好不答应,出来便到南河沿找吉庭,吉庭讲得好,说女儿许给傅家了,一切应由傅家人作主。 眉姑也是千肯万肯,诸葛先生绿仪她也不免热衷富贵。 存之这位太史公说得最切实,他说这事果出官家的意思,我们不肯根本不行,既然无可挽回那又何必多费唇舌?还是请姑妈赶快教导妹妹进宫朝觐礼节啦。 吹花说:“不,我不懂,我去替你们把燕黛姨姨请来,她是万事通,而且久住过宫中的。” 眉姑偏要强嘴说:“姑奶奶,你可别说替我们,小眉是你们家人,我们不敢劳动燕妹妹。” 吹花骂:“画眉儿你再乱叫我就不管,明天管保懿旨下,我等着瞧你的。” 她笑着告辞了。 怎么说女人是水做的? 我想这大概与聪明这两个字大有关系。 颂花姑娘不但绝顶聪明,而且胸罗万有,有学问的人就不会怯场,聪明的人必然能应付的。 姑娘模样儿有如春花秋月,说风度恍惚流水行云,她近来饱读佛经,思想朗澈光明,不自觉养或了一种超然拔俗的仪态。 她那天奉召进宫,跪拜应对动合符节,一切出于自然,绝不带半点儿勉强造作,看得那些女官、夫人们乃至素以讲究礼节自骄的满洲人妇女,福晋,格格,莫不目瞪口呆,许为天人。 她朝谒皇上时,神情一片端庄肃穆,但决不生硬讨厌。 雍正帝一下子便来一连串经史传疏问难,这在姑娘不等于探囊取物,好却在于奏对切要中窍,略无辞废。 雍正帝不禁大悦,说什么认干女儿,先头原不过讲好玩,见了面他可是非认不可。 皇后自然更殷勤,结果是甘露寺招亲,弄假成真。 究竟皇帝认干女儿不能太平凡,朝议敕封慧龙安公主,抬举纪宝做了驸马爷,文武百官叩阍申贺,吹花、吉庭免不了又得置酒娱宾。 颂花姑娘留住宫中十日,回来辞朝时,雍正帝诏撤半副銮驾护送,赏赐所费数万金,万家空巷,朝野腾欢,论体面排场谁还可及。 颂花她本来是个闲人,无端做了皇家什么干公主,这一下就不能再清闲,隔一天要进宫问安一次,进去了便得稽留一整天。 宫中也有许多文会诗会字会棋会等等,这在姑娘自然不当它一回事,虽然那些女官夫人们也颇有一两位能人,但决不足与姑娘言敌。 讨厌的还是皇帝干老子那一手好围棋,和他的雄浑奔放天才小品文章,他要是高兴,来参加比赛,那么姑娘就得大费神思。 雍正帝秉性尖刻,打败仗绝不认输,掌得胜鼓便要嘲笑别人,以此姑娘只好着着当心,她是不愿意忍受奚落。 这也都还在其次,难的还是不时要兼差诗词字画供奉,这玩意颇不简单,因为这种作品官家常常欢喜出示朝臣,而且还许会交到翰林院去批评估价。 姑娘对此深感惶恐,她晓得官家极端尊重崔小翠姐姐,乘机怂恿皇后召她进宫当女官。 皇后当然赞成,这事请示皇帝,雍正帝笑说崔小翠瑶池仙品,恐怕不会接受人间天子纶音。 姑娘就说负责劝驾,皇后凑趣自动亲笔作聘书,皇帝答应待以客卿之礼,特许不拘礼节,自由进退。 姑娘满怀得意,带了皇后的聘书回家,她明知教翠姐姐就范入彀相当难,所以她找吹花商量。 吹花骂她作孽,可是她还是帮忙。 吹花的话小翠不能不听,再来她也实在跟颂花要好,还得顾念到跟纪宝交情,万般无奈的点首依从。 为着这一桩事,纪宝快乐忘形,当着大家面前,他居然双膝点地拜了翠姐姐一拜,呕得哄堂大笑,笑他为未婚夫人屈膝求人。 翠姐姐当日跟随颂妹妹进宫,皇帝皇后优礼备至。 这天皇后恰有诗会,皇帝躬自点题限韵,飞递翰林院,着学士们一体吟章呈览,害得那些冷官儿呕尽心肝,绞尽脑汁。 崔小翠才雄白凤,一鸣惊人,她的诗一共十个长律,没有一点儿歌功颂德的气氛,却只有箴规诤谏成份。雍正帝反复讽吟,惕然动心,叹为观止,奋笔密圈,钦定第一。 这十首诗立刻不陉而走,崔小翠俨然殿试女状元。 她的诗眼词律,本不是颂花、林佩兰、吹花、燕月等可及项背,当时铁狮子胡同张府杨吉庭所纠集的诗会,她是根本不想参加,无如吹花一再拉扯,不得不虚与委蛇。 到底她还是不肯压倒吉庭,再来也总是存心避让纪宝、颂花,以此敛刃藏锋,不求炫露。 (纪宝在宦海浮沉二十年,一直在“珠帘银烛”一书中,由傅家第四代傅震接承侯位始得归隐。) 这一次不同,场面太大,事关荣辱,既然当仁不让,就该脱颖而出。 消息传到铁狮子胡同,纪宝乐得拊髀踊跃,狂呼皇帝老头子识窍。小翠从此成了皇室女贵宾,皇后待之如师保,皇帝视之若重臣,她的遭遇也可算不同凡响了。 光阴在安乐人们心目中过得特别快,春去夏来一雨成秋。 纪宝孝服届满,花烛吉期定在八月初十,他做了驸马爷理该入赘,奉旨太和殿联姻,雍正帝亲自主婚,未时行礼,酉时撤帐赐归。 撤花铺地,牵锦遮天,福慧龙安公主杨颂花坐着十六名内监肩抬彩舆,驸马义勇侯傅纪宝紫缰金蹬顶马前导,舆前两行金莲宝炬,马后百辆挂彩香车,前驱五百名负弓禁军,夹道数十提炉阿监,鸾箫凤管响澈云衢,豹尾龙旌摇翻玉宇,一路上肃静无喧,只听得远远处鸣怔喝道。 泼天富贵,盖代荣华,羡煞了庙廊文武,看煞了里巷黔黎。 彩舆迎到铁狮子胡同张府,一时炮响连天,鼓乐大作,底下便是庙见仪节。 张勇老侯爷人逢喜事精神爽,揖让堂前八面威风。 他身边紧随着五名侍卫,珠大爷纪珠、李五郎起凤、李公子燕月、马镖头念碧、傅二爷纪侠。 老侯爷黄发白髯,恍惚南极寿星,五护卫朱颜玉貌皆是人间俊品。 胡吹花她自然也是心花怒放,满脸春风。 她也带有四位随从,周旋千百众命妇夫人之中。 她带的是:少夫人小红、小晴、大小姐纪玉和李少夫人楚莲。 吹花行年五十,仍然美艳如仙,难得她今天忽然高兴,理起云鬓,贴上花黄,别出心裁打扮个满汉合壁登场,穿的是旗袍,梳的是盘髻,别有一种风情,别有一番标致。 四位随从,美的美如珠玉,艳的艳如桃李,小晴燕瘦,楚莲环肥,小红雍容华贵,纪玉飘逸清新。 娘儿们说打扮最好是少奶奶时候,人最美也是在二十七八岁当头,她们四个人都不是凡脂俗粉,言笑音容风靡四隅,许多阔夫人们看了也只有自惭形秽。 崔小翠和小绿领着赵姑娘楚樱、楚菊招呼格格小姐们。 喜萱、玲姑帮忙着三位老姨太碧桃、银杏、紫菱随处酬应。 新绿、繁青、燕黛、楚云、海悦、海怡,她们一班老姐妹都不管什么事,随便起坐随便聊天。 云姑、水姑、宝绿三姐妹,她们初度进京,首次来张府作客,就不免有点拘泥。 诸葛先生绿仪和她的小婶子忆蕙,是初更天由杨家悄悄赶来参加热闹。 外面郭阿带率他的得意徒儿郭燕来天黑莅临,他约了邓蛟、赵振纲、郭龙珠、陈阿强、阿壮、邓鳅、喜儿、怀明、戴明、化龙、化鲲、化鹏、崔老丈崔巍、马爷马松、水游神鱼壳,一班人另找地方放怀痛饮。 这里大伙儿围着新郎新娘送入洞房。 莫愁儿女书中人物少长毕至,这些年轻小儿女在“珠帘银烛”一书中成长…… 马太太白玉、杨夫人吉墀她们皈依奉佛不喜繁剧,杨吉庭眉姑老夫妻,一对泰山泰水未便前来,小孩子太多,不及备说,最可惜的是蒙古喜王爷和福晋牡丹花畹君路远稽迟。 言聚古难全,留些缺陷方是美满。 “珠帘银烛”书中…… 燕惕、燕来兄弟嫖妓院巧遇乾隆帝,大傻瓜赵又新钦赐文武探花游御花园,白头宫女卖弄风情。 傅震承袭侯位出征边疆…… 燕儿女扮男装保乾隆帝下江南…… 故事精彩,情节动人,保证值得一看。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