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英雄传》 第一回 强盗杀人名正言顺 淫贼采花理直气壮 近晚时分,位于“浴阳府”通衢大道上的“同庆酒搂”早已灯火通明,上上下下忙著张罗生意。 今天的光景颇透出几分古怪,店门口虽熙熙攘攘的簇拥著上百个人,店内却始终只有小猫两三只。 老掌柜的嘟著嘴儿坐在柜抬后面,不住把眼望向门外,眉毛时时弓得如同猫背相似。 他终于忍不住了,划著步子走到店门口,把臂一张,催大嗓门道:“各位乡亲,请让一让,想进敝店来的客人都进不来啦!” 挨挤在店前的人众却根本不理他,依旧伸长脖子去看那张贴在店前木牌上的告示。 老掌柜又用更大的声音呼喝了一遍,于是就有人不开心了,夹七夹八的发话道:“怎么的?捉拿人犯的告示也不准看哪?莫非这个采花贼就藏在你店里?” 有那生就刻薄嘴的更笑道:“说不定采花贼就是他哩。” 老掌柜可乐了,火鸡般咕咕笑了两声,痰火直在喉管中打转:“那儿的话,别被那些娘儿们采走就好喽。” 他转身蜇回店娌,不太灵光的耳朵并没听见夹在爆笑声中的:“还会有婆娘要采你呀? 呸!” 他坐回柜抬后面,自顾自的偷笑一阵,忽又不知怎地一惊,狐瞅起眼来打量店内客人,仿佛他们之中就有那采花贼一般。 时辰尚早,一共只有两桌客人。 其中一桌坐著六个年不上二十的小尚,只见他们有胖有瘦、有高有矮、有黑有白,长相各异,唯独六个顶门发出同样的光来,把个酒楼照亮了大半边儿。 他们叫了一桌素菜,慢吞吞的吃喝著,六双眼睛却不时瞟来瞟去,好似一窝正在寻缝觅隙的老鼠。 另外一桌则独自坐了个半截铁塔似的黑小子,眉目间满塞一股粗野骠悍之气,身上的衣裳虽不见脏,却总让人觉得他浑身都是泥巴。 这家伙食量恁大,面前摊著一大片碗盘,好似当年宋公明大战童贯所排下的九宫八卦阵,他也不拿著,只用手乱抓,吃到兴起处,便把整个盘子端起来往嘴里刮。 老掌柜看在眼内,疑心便转移到这小子付不付得出帐来的问题上面去了。 正烦恼间,忽听门口一声暴喝:“让开让开!都挤在这里干鸟?” 老掌柜一转头,就见两名粗大汉子戟著双臂,排开门口人众走进店来。 老掌柜忙不迭堆下笑脸。 “杨镖头、李镖头,近日可好哇?” 这两人俱是洛阳府“振武镖局”的镖头,痘子脸的江湖人称“铁枪”杨泰,麻皮脸的唤做“夜路鬼”李盛。 他俩向掌柜打个招呼,在黑小子隔桌上坐了,点过酒菜,便高谈阔论起来。 初始不过扯些镖局里的事儿,末了竟就扯到采花贼上面去了。 “铁枪”杨泰一拍桌子骂道:“这等淫贼若犯在大爷手里,定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话还没说完,却听一个稚嫩声音道:“二师兄,银贼是什么啊?银子做的贼?” 杨、李二人不禁齐皱了皱眉,转头望去,发话者原来是那六个小尚中的一个,长得唇红齿日,圆圆胖胖,好似一球用雪花滚成的丸子。 被称做“二师兄”的干瘪和尚赶紧把头一低,不耐道:“莫问莫问!烦不烦哪?” 白嫩小尚却一定要问,而且愈问愈大声,搞得“二师兄”没咒念,忙夹了一筷子菜衔在嘴里,咕咕哝哝的说:“偷银子的贼啦!” 棒桌那黑小子不禁大哈一声,喷得满桌都是菜渣,忙用手抹了,又塞回嘴里去。 “夜路鬼”李盛也觉有趣,悄声向杨泰道:“这几个小尚呆得紧,却耍他们一耍。” 杨泰笑道:“休惹麻烦,咱们自喝酒。” 李盛还侍再说,忽闻一串又响又快、鞭炮也似的话声一路响进店来:“你们六个好不要脸,也不等我就先吃起来。师父说过做人要讲义气,你们跟师父学了那么多年,结果还是抵不过肚皮作怪!” 李盛低笑道:“没听说和尚也讲究义气的,他们那师父可也是妙人一个。” 杨泰举目望去,只见一名黝黑脸膛上生了双晶亮大眼睛的小尚,好像一步一跳的走人店门。 他身量虽不高大,却长得异常结实,胸臂如同小约一般,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一股彷佛永无歇止的活力。 杨泰暗吃一惊,低声道:“这个小师父底子恁厚,别是‘少林寺’的?” 李盛皱眉道:“少林清规严谨,五百僧兵禁卫森严,怎会随便把这七个浑头放出来玩?” 却听那白嫩小尚唤道:“铁蛋,快来吃,这儿的豆腐比寺里好吃多了。” 另一个长得好像弥勒佛的小胖和尚也嘻著嘴,笑道:“好吃好吃,统统都比寺里好吃。” “铁蛋”小尚闻得此言,简直连命都不要了,虎狼般抢来坐下,也不管谁的筷子一把抓了,舞得个风雨不透,其余六人便都只剩摇头的份儿。 被抢去筷子的那个大块头和尚,气冲冲的想要夺回吃饭家伙,却遭“铁蛋”顺手一记筷根,凿得顶门红了一大块。 铁蛋兀自比划著说:“石头,吃饭的时候少惹我。” 一个眉眼鼻嘴全长在一起的小尚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愤愤道:“你们两个成天斗来斗去,真是一对讨厌鬼!” 铁蛋笑道:“谁叫他以前老欺负我?以前是鸡蛋碰石头,现在可是铁蛋砸石头。这就叫业报!” 另一名苦瓜脸型的小尚,眼角往下一搭,唉声叹气“说:“好啦,别吵了,铁蛋,你那边怎么样?” 铁蛋大挥一下手:“没化……” 他“著”字没出口,脚就被二师兄在桌底踩了一下,他便连忙改口,向店外一指: “嗯,那个……什么采花贼……” 他本是随口说说,但一说到这三个字,不由得蹙眉认真想了想:“奇怪,这‘外面’” 规矩好怪,采花也犯法? ,咱们寺里高兴怎么采就怎么采,从来也没人管过。 “李盛便向杨泰使了个眼色,大声道:“这个采花贼呀,偶尔当当,滋味可真不赖。怎么说呢?。男人采花本就是人生至乐……” 他眉飞色舞的说到这里,却听隔桌黑小子一巳掌拍在桌面上,同时大哼了一声。 李盛打往话头,斜睨过去,只见那小子正瞪起两粒牛睾丸似的眼睛,怒气勃发的瞪著自己。 李盛天生一副好惹事的性格,又喝了点酒,目睹此状反而说得更加起劲:“那只猫儿不偷腥,那个男人不采花?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不采花的都不算男人。想当年老子采遍大江南北,啊炳,简直把骨头都采空了,拿把榔头敲敲,还会‘咚咚咚’的响哩……” 黑小子似是按捺不住,虎地蹬开椅子站起,就如平地冒出了棵大树,只一步就走到李盛面前,用那赛胜铙钹的嗓门道:“相好的,莫非你真采过花?” 李盛立把眼一眯、嘴一噘,慢吞吞的说:“你老子爱采不采,干你屁事?” 杨泰忙一扯他,向黑小子拱手笑道:“我这个夥伴就是爱开玩笑,你别当真。咱们一向规规矩矩的在镖局里讨生活,何曾采过什么狗屁花?” 他这话软中带硬,点明了自己是镖师,若非皮痒就休来招惹。 不料那黑小子却“哦”了一声。 “原来是保镖的。” 言下颇有不屑之意。 这下轮到李盛火大了。 “保镖的又怎么样?。你这小子他奶奶……” 斑低打量了对方一眼。 “不要以为大爷我不晓得你在耍些什么把戏。瞧你土里穷气的,一定是身上没钱付帐,所以想挑起场乱子,好趁乱一走了之,对不对?” 此言一出,黑小子倒没如何,反而是那七个小尚像被冷手在光头顶上摸了一把,齐打个寒噤,匆匆低下头去,连颈根子都红将起来。 只听黑小子冷笑道:“没钱的恐怕是你自己。” 李盛立从腰间摸出一大锭银子,朝桌上一敲。 “你看过这个没有?够买十头像你这样的猪、。” 老掌柜见不是势,忙赶过来哈腰作揖,两下相劝。 李盛一摆手,道:“掌柜的,我是为你好哇,这小子等下如果付不出钱,胡闹一通溜了怎么办?” 黑小子一张脸气得铁青,往破布衫里一摸,掏出个碎花包包,也往桌上一摔,解开看时,却是十几颗比鸭蛋还大的夜明珠。 大夥儿的眼睛不由全都一直,嘴巳弯出想流口水的线条。 黑小子见状,一挺胸脯傲然道:“这算什么?。老实跟你讲,半座‘伏牛山’都是你爷爷的!” 杨泰、李盛脸色齐地一变,互望一眼,杨泰又拱拱手道:“敢间小兄弟如何称呼?” 黑小子冷笑道:“告诉你也不怕你掏掉我的卵。你老爷复姓赫连,单名一个锤字,江湖人称‘小熊’。” 扬泰脸色又是一变,说话却更客气了:“‘黑熊’赫连大刀寨主可是今尊?” “小熊”赫连锤愈发得意。 “不错,他正是我那老不死的老子。” 杨泰便又把双手拱将起来。 “赫连寨主领袖群伦,威名远震,兄弟我早就佩服得很……” 赫连锤点头道:“那是当然。” 杨泰续道:“只恨兄弟我福薄,至今尚未能见过赫连寨主……” 赫连锤这会儿连尾巴都翘起来了。 “你们这些保镖的,他可没空见。” 杨泰说的本不过是场面话,好歹套个交情,日后也许能有个照应,不料这小子二五八万起来,愈往人头上骑,杨泰心下暗怒,便向夥伴递了个眼色。 “夜路鬼”李盛早已按捺不住,当下破口大骂:“入你个臭娘十八层皮!只不过是个土强盗,穷□些什么?” 赫连锤怒道:“强盗总比你这个采花贼好得多。老爷这次出山,就是为了要杀光你们这些江湖败类!” 这边吵得正凶,那边七个小尚却互挤一下眼,雪花丸子似的小尚便大声道:“强盗遇见贼,不打不分明,这场热闹可不能不看。” 铁蛋马上老气横秋的摇摇头。 “两个打一个,赫连黑熊才不会这么笨哩,等找来帮手再打不迟。” 听得杨泰肚里直皱眉。 “这几个出家人怎么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 那个“二师兄”更把上唇噘得半天高,吟诗一般的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小人动口也动手,好汉嘛,是动手不动口。我看他们二个,废话讲了大半日,这场架当然是打不起来了。” 赫连锤听在耳里,无异耳内扎进了几百根针,老大不受用,立将双臂朝杨、李二人一伸,全身骨节“劈哩啪啦”暴响了一大串。 “像你们这种腌□货色,大爷他奶奶的从小打到大……” 李盛那忍受得了这种奚落,挺腰站起就待开打,老掌柜与跑堂人等赶忙来劝,赫连锤却拿出一颗夜明珠往桌上一摆,喝道:“东西打烂了都算我的!” 这边手放珠子,那边脚已踢了出去。 李盛见他势道来得凶猛,不敢硬接,将身往旁一闪,却待用手去托,不料赫连锤体躯虽大,身手可不怠慢,平踢的左脚忽然转向朝李盛颈间踢去,右拳也同时击往杨泰面门。 杨泰白脸唱不成,当然只有豁上了干,他江湖打滚多年,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攻敌要害,只见他上半身忽然向后一折,左掌直掏赫连锤下阴,右手也没间著,摸起一只盛烤鸭的大盘子就朝对方头顶摔去。 赫连锤身体只一个侧转,便闪过杨泰上下两击,左手同时一记肘拳撞向李盛胸部。 李盛刚刚躲过一脚,对方肘拳又到,避无可避之下,只得翻起双掌硬架,只听“啪”地一声大响,李盛整个人都飞了出去,恰恰跌在七个小尚的桌子上。 铁蛋笑道:“赫连黑熊果然力大,一顿饭吃那么多,总算没有白吃。” “二师兄”却向兄弟夥儿挤了个眼,假发一声猫喊,站起身来嚷嚷:“不得了!不得了!要出人命!我们快去报官!” 拔腿就往外走。 其余六个也乱轰轰的噪作一团,泥鳅般朝店外直溜。 杨泰正在气头上,将身一纵,直扑那为首的“二师兄”,当头一爪抓下,边喝道:“出家人恁地不要脸,白吃白喝不算,还要捣风弄火、挑拨是非?” 他这一爪乃聚数十年之修为,自是非同小可,不料那“二师兄”只轻轻一让,就叫对方抓了个空,尚有余裕回头笑道:“阿弥陀佛,咱们和尚不动口也不动手,是好汉的就休来欺负咱们。” 杨泰那肯就此甘休,又一掌击出。 “要走可以,饭钱留下。” 他一掌推到一半,忽觉一股强大无比的阻力,恍若山崩海腾一般自左侧涌至,大惊之下,转眼一看,却见那铁蛋小尚伸出两指朝自己手腕上轻轻一搭,低笑道:“只怪‘洛阳府’的人都太小气,化不著缘,可怨不得我们。” 杨泰猛一抽手,却抽不回去,想进,更不能进,他走南闯北二十余年,从未碰过如此情况,不由讶声道:“你们真是‘少林寺’的?” “二师兄”忙一旁岔道:“什么寺什么寺?。咱们什么寺也不是!” 只一耽搁,赫连锤已飞身抢到。 “找和尚打架算是什么东西?” 杨泰又急又怒,叫道:“咱们都著了那些秃驴的算计,你这浑小子还要他奶奶的穷搅和?” 赫连锤冷笑道:“和尚当然都是老实人,只你们两个不是好东西!” 提起拳头又打。 “夜路鬼”李盛虽然摔出老达,却未受伤,掇起一张桌子,奔近前来就朝赫连锤头上盖,杨泰也抄起一条长板凳,上三下四直往对方招呼怎奈赫连锤力大无穷,一拳一脚就把桌子板凳打得粉碎,急得老掌柜抱头咋唬:“众位好汉,拜托拜托!要打外面打!要打外面打!” 那三人正斗在兴头上,那还听得进话,不消几下就将店内家伙砸得精光,只乐坏了门口那些看告示的光棍,大声为三人呐喊助威。 杨泰心知不是对手,打个呼哨,虚晃一招,抽身跳出店门,戟指大骂:“赫连小贼,有种休走,待大爷将息将息,再来与你算帐!” “夜路鬼”李盛也从窗口跳出,把屁股朝赫连锤一翘。 “且等老子回来喂你吃屎!” 赫连锤气得追出门来,杨、李二人早杂在人丛中溜不见了。 赫连锤转身回店,向老掌柜道:“一颗珠子够不够赔?” 老掌柜只求及早送走这些瘟神,连忙打躬作揖。 “够赔够赔,大爷请便!” 赫连锤便把头一点,大步走出店门,往“长夏门”行去。 一路上他愈想愈不对,待将整件事情从头思量一遍,才知自己上了那些不和尚的恶当。 他忿忿暗忖:“两个保镖的固然不是东西,那七只小秃驴却也恁地可恶!出家人打诳撒赖,决非善类!” 走了几步,又忖:“此番出山,就是为了要杀光江湖败类,一扬我‘伏牛山黑风寨’赫连少寨主的名头,不想光这‘洛阳府’的恶人就如此之多,天下败类要杀到何时才能杀得完?” 怀著一吐子的闷气与忧虑,出了“长夏门”,来到城外自己投宿的“悦来客栈”,进得房间,只将置于床头的两柄金瓜锤拿了,插在腰间,当即返身出门,却见几个夥计坐在店前的长条扳凳上闲嗑牙。 赫连锤冲口便问:“你们可知那采花贼今晚要采那一家的大闺女?” 一句话问得几个夥计都傻了半晌,其中一个脖子上生著白癣的“小罗”楞笑道:“赫爷,你问这干嘛?” 赫连锤皱眉道:“老子不姓赫,老子姓赫连,成天他奶奶的赫爷赫爷,祖宗都被你叫短了半截。” 另一个癞头癞脸,名唤“大顺子”的笑道:“反正你已经够高了,就短半截也不差什么。” 赫连锤笑道:“休扯蛋,且说正事。” 小罗道:“赫……连爷要问这个,可难答了,那采花贼来去无踪,连官人都抓他不著,咱们那知他今晚会上那儿找乐子?” 赫连锤瞪眼道:“这还不简单?你只消想想,上次闹采花贼,那个贼都去了那些地方,这次这个贼自然也会去。” 几个夥计都笑。 大顺子道:“咱们‘洛阳’上次闹采花贼,大的是七、八十年前鞑子盘据时的事儿了。 那次那个贼去的地方,如今恐怕只有老太婆和小妹妹了。” 赫连锤沉吟道:“这可难办。” 夥计都道:“难办哪,赫爷!” 唯独小罗楞著眼问:“难办什么呀,连爷?” 赫连锤又一瞪眼。 “难杀他呀?” 众夥计都一愕,一个年轻的便朝他腰间一瞅,笑道:“赫爷可是个会家子哩,瞧这对锤,怕不有三、四十斤重!” 赫连锤“噗”地大笑起来,翻手拔出一柄金瓜锤,向那小夥计一伸。 “你拿拿看。” 那夥计当真探出双掌来捧锤头,赫连锤只一松手,小夥计整个人便往下一沉,锤也捧不住了,掉将下去硬把土地砸了个小洼。 众夥计俱皆一惊。 “好重的锤子!” 赫连锤俯身轻轻拎起大锤,傲然道:“我这锤,光一柄就四十四斤,两柄加起来八十八斤,比关老爷的青龙偃月刀还重出两斤。” 众伙计吐舌不迭,态度都更加恭谨起来。 “赫爷与那采花贼有何深仇大恨?若有咱们效劳之处,尽避吩咐……” 赫连锤摇头道:“仇倒是没有,只是要杀光这些败类。” 小罗沉吟道:“这贼有一桩跟别的贼不一样:他只采人家的姨太太,从不采大闺女或夫人元配……” 赫连锤皱眉道:“废话!有什么不一样?还不都是采?” 小罗陪笑道。 “自是不错。但如果只往漂亮的姨太太上头去想,今晚那贼会去的地方就少得多了。” 赫连锤一拍前额,喜道:“嗯,好脑筋,衙门不用你当捕头,真是憾事一件。” 小罗愈发展劲,扳著指头道:“王员外有个漂亮的姨太太……” 大顺子岔嘴道:“那个已经被采过了。” 小罗生气道:“你敢保她不会被再采一次?” 赫连锤摆手道:“先算那些没被采过的。” 众伙计便夹七夹八的算了一回,赫连锤又都问明住处,便拔腿要走。 小罗道:“赫爷,你要带著那两个大锤子入城哪?守门兵卒只怕不依。” 赫连锤笑道:“谁还走门?。墙头一翻就过去了。” 大顺子道:“赫爷高来高去的本领自是有的。” 小罗忙道:“这是自然。我是怕城头风大,赫爷跳上去著了凉。” 赫连锤又摆了摆手,谢过大夥儿,掉头往城门走去,那些伙计兀自在后面大喊:“且候赫爷佳音!” 赫连锤偏离大道,三脚两步行至一处僻静的城墙脚下,见天色已黑,便拢了拢袖子,扎了扎裤管儿,将大锤重新稳了稳,深吁口气,将身一枞,“咻”地窜起,不料那“洛阳”城墙筑得非比寻常,只差了半个身子高,竟没能跳上去,往下落时,又黑麻麻的,正不知地皮在那里,待脚掌碰到地面,反应已是不及,当下摔了个满天星斗。 赫连锤暗骂声“娘皮”,忍著疼痛站起来,喘了喘,咬了咬牙,又把身子一跳,这回却不窜高,到得半中腰便将双掌朝砖缝中一插,稳住身子,再一下一下的爬上墙头,伏低腰干,闪过巡城兵卒。 从那面往下跳就简单多了,投颗间路石,测准高度以及下面的虚实,一跳正跳在棵大树上,把树枝踏断了几根。 拍拍身上尘土,躲进一条暗巷,把袖管放了,双手拢在腰际遮往锤子,这才昂首阔步的走上大街。 时近酉戌之交,正是“洛阳”街上最热闹的时候。 大店铺灯烛辉煌,小摊贩狠声嚷嚷,行人脚底如同沾满黏沙,一步一顿,路客眼睛恍若生疔长疮,一瞅一眨。 赫连锤自幼在“伏牛山”天清月冷的“黑风寨”中长大,今天下午方抵洛阳,何曾见过这等繁华景象,不由把杀人之心全搁下了,走走停停,瞧得不亦乐乎。 将到天街街口,眼睛忽然一亮,正见那铁蛋小尚挤在一个糖炒栗子摊前的人堆里,两只虎目直勾勾地瞪著热腾腾的炒栗子,痴张著嘴,卷著舌头,口水叭哒叭哒的直往下流。 赫连锤忖道:“这个小秃驴又想撒赖,且等他一等,寻个没人处找他算帐。” 便也混进一个捏面人摊前的人堆里站住,不停张望对方动静。 却见铁蛋似是按捺不住,从怀中掏出一个木鱼,“各答各答”的敲将起来,口里更震天价响的诵起佛号:“南无阿弥陀怫,南无阿弥陀佛……” 赫连锤不禁暗暗好笑:“却把他佛祖拿来换栗子吃,此人日后非干到住持不可。” 铁蛋瞎搅一阵,小贩开始有点受不了了,随手装了包栗子往他手里一塞,边道:“将来若能上西天,再送你一包更大包的。” 铁蛋喜孜孜的接过,笑道:“光只送东西,心不诚还是不灵的。” 那小贩便作势要收回栗子,铁蛋忙往后一跳,在众人笑声里尖头尖脑的钻出人堆,向南走去,边将栗子一颗一颗的往嘴里丢。 赫连锤便也排开人丛,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只见那铁蛋东拐西弯,专捡人迹稀少的巷弄去走,不由暗喜:“秃驴变成死驴的时候到了!” 再走一程,路上愈没了人影儿,赫连锤正待快步赶上,眼睛却忽然花了两花,定神再看时,前面的小尚早已不见了。 赫连锤心下狐疑。 “莫非他真有六丁六甲护身不成?” 那管三七二十一,撒腿就追,才跑过一个巷子口,便觉脚下一腾,整个身躯不由飞了起来,百忙中沉气扭腰,总算没有摔倒,却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但闻那铁蛋笑嘻嘻的在背后道:“傻大个子,人家早在十里外就看见你啦,下回装矮点。” 赫连锤回过身来,也不打话,两个箭步窜上前去,□大拳头直捣对方面门。 铁蛋没想到他会蒙头硬干,全无防备,幸得脚步滑溜,堪堪避过,不禁心头火起,喝道:“你这个人讲不讲理?” 赫连锤紧跟著又是两拳,嘿嘿冷笑道:“打死你这败类就是天理!” 铁蛋怒道:“动不动就想打死人,还得了?” 也抖擞起精神来迎对手。 赫连锤自十岁以后就未逢过十合之将,除了他老子,“黑风寨”上上下下都被他打遍了,最后不得已,只好去山里找大熊野猪放对,搞得那些“野兽只要一闻著他的气味,就夹尾逃窜不迭,但他此刻甫一交锋,便真正体悟出“可怕”的含义;小尚的拳头犹如千斤大铁块一般,漫天漫地,毫无缝隙的紧逼过来,使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关在一具极小极小的铁棺材里一样,他奋起活裂大熊的蛮力,想要击开一条生路,怎奈每一拳击出,都被反震得生疼。他不由心下惊觫。” 这个小家伙矮矮爬爬,力气怎地如此之大?真是怪胎! “但见铁蛋拳法施开,一招凶胜一招,尚且挟著一股刚劲无匹的热气,“丝丝咻咻”,如同刀砍狂风、鞭裂龙飙,仅吃那气尾扫在脸上,都直痛到心底。赫连锤再顾不得汪湖规矩,反手抽出大锤,两下一敲,先发一声暴雷崩电也似的大响,喝道:“老爷可要不客气了!” 铁蛋轻轻一跳,离他五步远近站住,气定神闲,直若刚从禅床上走下来一般。 “怎么,动家伙啦?” 仍旧笑嘻嘻的,毫无畏惧之意。 赫连锤一晃双锤,瞪眼道:“告诉你,我这大锤曾经……” 铁蛋摆手道:“听多了,听多了。” 却也由僧袍底下取出一个铁钵盂,笑道:“我这家伙曾经装过几十千碗饭,我从小用它用到大。” 赫连锤皱眉道:“你就使这个?” 铁蛋点点头:“就使这个。且接你三招。” 赫连锤道:“三招?能接我一招的人,只怕天下都找不出几个……” 铁蛋又大大摆手:“听多了,听多了。” 赫连锤气了个脏火冲顶,把右锤一振,喝道:“小心了!” 手肘往后一抽,从肩到腰钢簧似的一扭,将锤平弹出去。 他这一锤之力,足可打碎一块三尺来厚的大石碑,连小土岗挨著都得动上一动,却见铁蛋也把铁钵盂一振,不偏不倚的直迎上来,“当”地一声巨响过后,赫连锤顿觉手臂逡麻,大锤险些撒手,人也向后退了四、五步。 铁蛋笑道:“够劲!再来!” 赫连锤定了定神,换上左锤,又是同样一锤击出。 铁蛋却不换手,再一架,仍把对方震退四、五步。 赫连锤额头迸汗,暗叫声“也罢”,双锤齐举,用尽全身之力,朝铁蛋顶门砸落。 铁蛋真个是以不变应万变,依旧单手用钵一架,这回力道可不相同,只震得赫连锤两手虎口如遭电击,再也合握不往,双锤脱手飞出,恰似王母娘娘的果园里掉下了两只各重四十四斤的大西瓜,直飞出老远才落下地来,尚擂得地皮“咚”了好大一响。 赫连锤一怔之后,纳头便拜。 铁蛋摸不著头脑,惊笑道:“却是什么意思?” 赫连锤叩头如捣蒜,边说:“老爷今日方知学艺不精,求师父再教老爷几招。” 铁蛋摇手不迭:“岂是随便教得的?学来乱杀人。” 赫连锤俯首道:“只杀败类。” 铁蛋指指鼻尖:“我是败类?” 赫连锤道:“你是师父。” 两人闹了半天,赫连锤一定要拜,铁蛋没法,只得敷衍道:“且看你日后表现如何?” 赫连锤叠声称谢,又磕了几个头,方才站起身子,心中暗忖:“等老爷学会你那几手把戏,先打杀了你这秃驴再说。” 转身捡回大锤,插在腰间,却问:“师父住在那里?” 铁蛋向前指了指,赫连锤便道:“索性与师父往一处,也好早晚讨教。” 铁蛋点点头:“好哇!我也要问你一些事情。” 两人并肩走去,一个高一个矮,有若七爷八爷出巡,只是面皮一般黑。 赫连锤甫一出山,就落了这场惨败,心中之凄苦自不待言,宛如整个胸膛里的物事都崩颓下来了一样,他闷闷的问:“瞧师父手段不比寻常,果真是‘少林寺’出来的?” 铁蛋才一点下巴,就马上四面望望,低声道:“别嚷嚷,咱们是偷溜出来的,若叫寺里师伯师叔逮著,苦头有得受。” 赫连锤暗忖:“少林名满天下,高手如云,败在他们手中倒也不冤。” 心头便宽了些,笑道:“久闻少林木人巷、十八铜人阵虫蚁难度,你们七个却怎偷溜得出来?” 铁蛋唉道:“那来的木人、铜人?鬼扯一大堆!你们这些‘外面’的人,就是爱乱传话,死的都传成活的了。” 赫连锤又间:“偷溜出来却是为啥?只是想玩玩而已?” 铁蛋面容一变,晶亮大眼睛立刻暗将下去,等了半晌,方道:“出来找杀师父的仇人。” 说著说著,眼睛一红,竟似要掉下泪来。 赫连锤见状,心中不禁一动:“小秃驴恁地情深义重。我那老不死的老子若是被人杀了,可难保我会伤心。” 嘴里笑道:“和尚讲究四大皆空,我看你是一空也不空。” 铁蛋怒道:“先逮著那个家伙,再空也不迟!” 赫连锤连忙陪笑:“是极是极!” 两人且说且走,不多久来到一座早已破落的祠堂前。 铁蛋道:“客栈都不让我们睡,只好睡这里。” 赫连锤便又老气横秋起来:“下次可要记得带钱。” 铁蛋耸耸肩膀:“每日只见监寺师伯忙著点数‘功德箱’里的金银铜钱,却从不知有这许多用处。” 边说边推开木门进去。 赫连锤跟在后面,藉著月光,只见另外那六个小尚正七歪八斜的倒在地下睡。 铁蛋从怀里掏出那包糖炒栗子,喝道:“好吃的来啦!” 那六个闻得此言,纷纷从梦中醒转,挣起身子围过来,兀自揉著睡眼。 “什么啊这是?老鼠屎?” 铁蛋把栗子倒在一张破供桌上。 “好吃得紧哩,明天再去找那人化一包。” 众和尚便人手一颗,叭咂得律津有味,睡虫都跑了。 那个白嫩小尚忽地转眼看见赫连锤站在一旁傻笑,大吃一惊,尖声细气的嚷嚷:“他怎么跑来了?” 铁蛋笑道:“他拜我做师父哩,说要跟我们一起住。” 干干瘪瘪的“二师兄”便把他上下一瞅。 “你打什么鬼主意?” 赫连锤急忙躬腰。 “只是钦佩铁蛋师父的武功,嘿嘿……” 那个眉眼鼻嘴全长在一起的小尚立刻勃然大怒,骂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没上没下、没规没矩?既拜了师父,‘铁蛋’也是你叫得的?” 赫连锤愈发作揖:“还不知师父法名,休怪休怪。” 弥勒佛似的小尚嘻著嘴说:“师父拜了,却不知师父法名,真好玩!” 铁蛋咽下颗栗子。 “是我忘了告诉他。” 转向赫连锤道:“我们七个全是无字排行,喜、怒、哀、惧、爱、恶、欲,我是老七,叫无欲。” 赫连锤暗暗好笑。 “光只好吃一项,就称不得无欲。” 但见铁蛋一指那小弥勒怫。 “他是老大,无喜,我们都叫他怕痒鬼。” 又一指“二师兄”:“他叫无怒,浑号狐狸。” 赫连锤左一瞧,右一瞧,怪道:“这狐……无怒师伯的年纪比无喜师伯大得多,怎么反而排行第一?” 铁蛋道:“排行是以人门先后为准。怕痒鬼从小在寺里长大,狐狸可是十几岁才被他爹娘送进来的。” 赫连锤点头道:“怪不得他花样最多。刚才白吃白喝的主意当然也是他出的了。” 怕痒鬼无喜笑道:“我们本来都不晓得‘外面’是什么样子,都是他告诉我们的。” 赫连锤暗忖:“倒要提防这家伙一点。” 铁蛋又一指苦瓜脸型的小尚:“他叫好哭鬼,法名无哀。” 一指大块头:“他叫无惧……” 赫连锤接道:“浑号石头。” 石头无惧立打个寒噤,结结巴巴的说:“赫连壮士免礼。” 白嫩小尚笑道:“我是老五,法名无爱,他们都叫我雪球,以后你就叫我雪球好啦。” 赫连锤拱拱手:“雪球师伯却开通。” 望著那个五官长作一处的小尚:“这位自是无恶师伯了。” 雪球无爱道:“我们都叫他厌物,讨厌得很,以后你别理他。” 厌物无恶马上瞟了赫连锤一眼,呸道:“谁要理他?我谁都不想理!” 赫连锤躬身如虾。 “众位师伯且吃栗子,打扰打扰。” 七个小尚便又抓著吃,好哭鬼无哀望了望赫连锤,搭著嘴角问:“你刚才说你是什么‘伏牛山’的,莫非真是强盗?” 赫连锤打个哈哈。 “强盗难听嘛,做些无本生意就是了。” 石头无惧便又哆嗦不迭,险将栗子都呕出来,拱拱铁蛋,低声道:“怎么收了这么个徒弟?” 铁蛋立把眉一皱,狠狠一记肘拳将他的臂膀顶回去。 “跟你讲过多少次了?吃东西的时候少惹我!” 狐狸无怒一直在旁默默深思,此刻忽把栗子壳儿一吐,瞅著赫连锤道:“你跑下山来何为?” 铁蛋唔呶道:“他要杀光败类。” 无恶又呸一口:“他自己就是败类!” 赫连锤陪笑道:“再败也不比那采花贼败。我老子曾说,江湖好汉最忌一个‘淫’字,这贼敢犯大不讳,甭说,当然是个该死的东西。” 雪球笑道:“绕了半天,银贼是个啥玩意儿,我还是不懂。” 铁蛋擦擦嘴巳,拍拍手:“去抓来瞧瞧不就晓得了?” 赫连锤喜道:“若有师父相助,何患大事不成?” 铁蛋便向师兄弟招手道:“咱们一齐去抓,就算报答这包洛阳栗子。” 石头无惧一想,立将手上抓著的栗子往桌上一撇,晃著大屁股返身就走:“我没吃,我没吃,我不报答。” 狐狸也打个哈欠:“困死了,三更半夜折腾什么?天不扰人,庸人自扰!” 其余几个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眨巴眨巴了眼儿,一个一个都躺回老地方睡去了,只有雪球躺下时冒出句:“明天再抓。” 铁蛋气了个喷嚏,一扯赫连锤道:“别理他们,咱们自去。” 出得门来,只见夜色已深,路上一个行人也无,两人不辨东西南北,一脚一脚的乱走。 铁蛋道:“却上那儿抓?” 赫连锤默记了一下客栈伙计告诉他的地方,选定一个开珠宝店姓张的老板家。 两人胡撞半日,总算觅得地点,赫连锤见庭院东北角上有座暖阁,便道:“且到那上头去等。” 两人施展轻功,翻屋越脊,有若小猫牵著头大熊,紧紧漫慢的来到暖阁顶上,伏下身子,正闻二更梆声远远传来。 铁蛋满园打量半天,悄声道:“这贼到底要偷采那种花?” 赫连锤暗笑:“不懂也不问,硬充内行终究不成。” 嘴上却说:“等他来了便知。” 两人又伏半天,只不见动静。 赫连锤憋得难过,没话找话道:“师父贵庚哪?” 铁蛋咽口唾沫,瞪大眼睛。 “那得有羹吃?” 赫连锤笑道:“却是问你几岁。” 铁蛋哦道:“几岁就问几岁,什么羹哩。” 顿了顿,道:“除了狐狸,我们六个都是十九岁,明年就要受具足戒啦。” 赫连锤暗忖:“竟比我还大一岁,却浑得像只有十五、六岁。” 口里又说:“真正当起和尚来,只怕不好玩。” 铁蛋脸上竟露出一些烦恼之色。 “唉!我也觉得……” 说到这里便打住了,抬头望望天,似是怕佛祖在上面偷听一般。 饼了一会,却道:“其实,我师父当和尚倒好像是当得满开心的……” 说著说著,眼又红了。 赫连锤本对铁蛋的师父一点兴趣也没,但听他左一声“师父”,右一声“师父”,不由起了点好奇之心。 “你师父……不,我师祖却是怎么被人杀的?” 铁蛋垂泪道:“我也不晓得。好惨,连头都没了。” 赫连锤道:“少林威名远震,江湖上想与少林师父较量的人,多得不计其数。其实,那些人不理他们也就罢了,硬干硬卯,把命赔了,那里划得来?” 又老声老气的道:“师祖整天谈佛论法,却仍好强气盛,实在……咳咳……。” 铁蛋不住摇头:“师父从不讲经,只传功。” 赫连锤道:“分得恁清楚?” 铁蛋仿佛认为他很没见识似的,把眼白朝他翻了翻:“那是自然。讲经都在大殿上开讲,一个师父讲,几百个人听,传功怎能如此?所以传功师父都是一人教几个……” 赫连锤道:“你师父就只教你们七个?” 铁蛋点点头。 赫连锤心道:“你那师父想必头痛得紧。” 却间:“还不知师祖法名?” 铁蛋道:“师父叫方忏,师伯师叔却都唤他‘老牛皮’。” 赫连锤笑道:“大概也是个有趣人物。” 静夜飘来往香,月光轻泻如水,云影在空地上踱步,树叶娑娑地响著,像在诉说一个古老而神秘的故事。 铁蛋一下子跌入回忆里,把下巴枕在手臂上,悠悠说道:“师父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他从来不打骂我们,不像别的师伯师叔。可是他教起功夫来,都是全寺一等一,我们七个可说是‘无’字辈里功夫最好的……” 赫连锤心下颇觉安慰:“只当少林的阿猫阿狗就能把我修理得如此之惨,原来他却是年轻一代中的拔尖高手,看来我倒也不是很差。” 又闻铁蛋道:“师父平日都会讲故事给我们听。因为他三十多岁才出家,所以讲出来的故事都很好听,全寺人都爱听。他也很会偷懒,每次长老讲经,他就在下面打瞌睡,或者偷溜到厨房去和人工老赵喝一种奇怪的水,还吃一种很奇怪的东西。有一次我跟他抢,他硬是不让我吃,还骗我说是灵芝草……” 赫连锤道:“却是什么东西?” 铁蛋咕咕半天,形容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说:“反正是一种很好吃的东西,连老赵的那只大黄狗闻了都会摇尾巴,扑上来抢。” 赫连锤暗道:“却不是肉是什么?原来那方忏秃驴竟是个酒肉和尚。少林纵然清规严谨,却仍免不了出些偷鸡摸狗的家伙。” 铁蛋续道:“师父是最不怕长老的人,长老空观严厉得紧,师伯师叔全部怕他,唯独师父不怕,每次见了他都是嘻皮笑脸的,长老也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赫连锤一瞅铁蛋:“这个嘛,不用想也晓得。” 铁蛋道:“只有最后一次,把长老惹火了,罚师父去菜园做工一个月。临走那天,全寺的人都去送他,其实菜园就在寺后,只隔著一扇门而已,但大家都觉得很难过,连前堂维那方戒师伯都说:‘这个月将会很寂寞。’……” “赫连锤一听”方戒“二字,头发就不由得竖了两竖:“可是名满江湖、专会拜山高手的‘杀生和尚’方戒?” 铁蛋一歪头,讶道:“你也听过他?” 赫连锤唉道:“‘南剑北刀,并世双雄’,天下有谁没听过他?” 又忖:“久闻方戒那杀胚骠悍凶残、杀人不眨眼,连他也喜欢方忏师祖……老秃驴,可见这老家伙确实是个妙人。” 铁蛋又道:“就在师父进菜园那晚,便被人杀了……” 正说至这里,赫连锤忽一按他手臂,低声道:“点子来了!” 铁蛋凝目望去,只见一条人影跃过围墙,跳上正厅屋顶,略顿了顿,便直奔西厢房。 身法之矫健,竟不输一流高手。 铁蛋直劲咋唬:“不来花园采花,却跑去人家房间干什么?” 赫连锤笑道:“等会便知。” 见那人影在房顶上探头探脑的贼了一会儿,忽然身形一矮,钻进屋里去了。 铁蛋急道:“快去抓。” 赫连锤却猛个摇头。 “且莫惊走那贼,等他头昏眼花之时再下手。” 铁蛋无法,只好捺下性子又等了一会儿,赫连锤终于拍了拍他肩膀:“可以了。” 双手一扒瓦片,熊跃山涧般窜了出去。 铁蛋自不落后,只一拱腰,早抢在前头,待落在西厢房外时,却先听一阵笑声从屋内传出:“好好喔!” 竟是个女人之声。 铁蛋不由一楞,暗道:“好什么东西?” 赫连锤随后落了下来,倾耳一听,嘎吱嘎吱、咿咿唔唔之声震脑价响。 他本一脸怒气,但闻得这声,竟乐了个手舞足蹈,嘴歪眼斜,连腰肢都跟著扭摆起来。 铁蛋却愈听愈不明白,又不好问,正迷糊间,忽听那女人没命般叫唤开来,好似脚掌底被滚烫生铁狠狠烙了一下。 铁蛋暗道:“出人命了!” 肩膀一耸就要往屋里闯,亏得赫连锤手快,一把拉住,低笑道:“急什么?还没演完。” 铁蛋急得说不出话,伸手乱指,却听那女人又“叽叽叽”的笑了起来,好似胳肢窝爬进了一条毛毛虫。 铁蛋这下可被搅得脑袋在那里都不知道了,只好木楞楞的往下听,大约总听了北斗星的杓儿换了个方位,那女人才“卡”地一声大喝,就此没了声息。 赫连锤回过神来,拉下嘴脸,拍了拍窗格:“相好的,出来吧。” 立闻屋里一阵忙乱,“蟋蟋嗦嗦”了好一会儿,然后“啪”地从窗洞里飞出一张八仙桌,却见赫连锤一个鹞子大翻身,跳上屋脊朝那边落了下去,吆喝之声顿起。 铁蛋兀自搞不清楚,探头往窗内看去,漆黑之中,只见床上波浪也似的线条隐约起伏,铁蛋心脏立刻莫名其妙的跳了几跳。 却听女上声尖叫,黑忽忽两团东西打来,铁蛋正自失神,那里防得,吃那一软一硬两件东西打在光头顶上,热呼呼,黏兮兮,正不知是啥玩意儿,伸手捞住,只见硬的是夜壶,软的是一团纸,擎到鼻边一闻,腥臭无比,险叫铁蛋呕了个满胃空,忙把头缩回,用手抹了抹,弄得一脑袋浆糊。 铁蛋一肚子气,暗忖:“出家人本不该妄语,但这实在是……他奶奶的!” 便向屋内吼了声:“你他奶奶的!” 那女人却哭起来,使铁蛋又吃一惊,忙跳上屋顶向那边一瞧,只见赫连锤已与那贼斗作一处。 铁蛋暗暗点头。 “桌子丢这边,人跑那边,却是好主意。” 只听那贼这:“外面打去,休坏了妇人名节。” 赫连锤笑不可遏:“原来你也知名节?新鲜得紧。” 呼地一拳,把对方迫退两步,摔挥手道:“这倒听你的,外面打去。” 两人一高一低,翻出墙外,铁蛋也跟了出去,一串鱼似的跑到一块空地上,姑定脚步。 月亮正好露出脸来,只见那贼白衣白冠,年的二十三、四,面如傅粉,鼻若悬胆,剑眉星目,朱唇皓齿,身段更是该突的地方突,该凹的她方凹,无一块赘肉。 赫连锤不禁喝采:“好个人材!” 那贼哈了哈腰。 “好说好说。” 赫连锤却又补上一句:“正是大爷最讨厌的小白脸。” 那贼摇头摆脑:“想当然耳。天下那有不嫉妒凤凰的乌鸦?” 赫连锤也不以为杵、笑道:“且先报上名来。” 那贼一挺胸脯:“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帅芙蓉是也,江湖人称‘玉面留香小将军’。” 赫连锤笑了个喷:“好软的调调儿,五百年后想必大为当道。” 帅芙蓉又哈了哈腰:“好说好说。” 赫连锤却把脸一沉,翻手抽出大锤。 “今日却饶你不得。” 一锤上,一锤下,横扫竖击,真想一下子就把对方弄成肉酱,却见那帅芙蓉从袖内抖出一柄描金扇,朝赫连锤当胸一点,喝声:“著!” 赫连锤只当有暗器,忙撤锤闪身,那知对方这招根本是虚,连屁也不见半个。 又待欺身进步,帅芙蓉又把扇头一点,喝声:“著!” 赫连锤不敢不避,却仍是白费,不由心道:“这小子只会弄鬼,休去理他。” 三度上前,帅芙蓉又一点,喝声“著”,赫连锤再不闪躲,向前直进,边冷笑道:“著你妈……” “妈”字才出口一半,就见一点寒光迅疾无比的直奔门面,他“妈”字之下便加了一个“呀”,好在手脚俐落,就地一滚,险险避过,搅了一头土。 只闻“笃”地一响,铁蛋转眼望去,见那道寒光远远打在一堵土墙之上,没人寸许,却是个十字镖一类的玩意儿。 ,铁蛋暗道:“这人好大手劲!看著像团棉花,不想里头却包著块铁板。” 赫连锤翻身爬起,暴怒如狂,两柄大锤没头没脑的抡将起来,风车也似向对方滚去。 帅芙蓉也不敢轻心,凝神应战,手中摺扇忽上忽下,忽开忽阖、忽点忽划、忽虚忽责,端的有神出鬼没之妙,兼且乱放暗器,梅花针、子母梭、飞蝗石、透骨钉……真不知一柄小小摺扇之中到底藏了多少东西。 铁蛋在旁见他扇子的路数虽然高明,却还不够火候,只是暗器难缠。 瞧了半日,终于窥破机关,原来暗器全发自帅芙蓉袖管,扇子的动作只是用来扰人耳目而已。 铁蛋的心放下了大半个儿,静观二人虎斗。 只见赫连锤久战之下,双锤威势仍然不减,而且愈打愈起劲,口里更大呼小叫,声声震人,那帅芙蓉吃了力气不敌的亏,虽然扇招诡异,暗器凌厉,却也只能和对方堪堪战成平手。 百招转瞬即过,双方还是僵持不下,赫连锤心下毛躁,暗道:“此番出山,第一阵就被两个狗屁镖师鬼搅了一顿,第二阵又惨败给那小秃驴,这第三阵只不过对上个小淫贼,居然还战他不下,我‘小熊’岂非人渣一个?今日再不胜他,却好一锤子把自己敲死算了。免得丢人现眼!” 心中一急,手下反而露出破绽,被那扇子抢将入来,左挑右拨,招招不离胸前要害,眼看就要落败,但闻铁蛋陡地一声大喝。 “让开!” 人还离得老远,掌力已先涌至,将帅芙蓉逼退了两步。 赫连锤缓下手,松了口气,心火又起,一振双锤再待上前拚命。 却见人影一闪,铁蛋已抢在前面,笑道:“我跟他打打看。” 一掳袖子,露出两只榔头一样的拳头。 “玉面留香小将军”帅芙蓉连连摇手:“我不跟和尚打,晦气!” 赫连锤怒道:“和女人搞那把戏却不晦气?” 帅芙蓉只是不肯,铁蛋却一定要打,帅芙蓉不由怪道:“你这和尚怎么这么好斗?” 铁蛋笑道:“我什么都不喜欢,就是喜欢打架。” 赫连锤道:“师父,你刚才出手太凶,我看他是怕了你。” 帅芙蓉冷笑道:“帅某人从小到大,尚不知‘怕’字何意。” 赫连锤拍手道:“好,来来来,我赌你走不过三招。” 铁蛋胸有成竹,把手一比:“那用三招?一招就够了。” 赫连锤点头道:“本来是要费上三招的,但他刚才在被窝里胡弄了一阵,骨髓早有点空了,又被我杀了一阵,手也有点软了,所以真个只要一招就够了。” 帅芙蓉见这二人一搭一唱,不禁心中有气,仰天冷笑道:“天底下决无一招便能叫我落败之人。” 赫连锤笑道:“这话你又错了,所有的娘儿们都能一招就叫你拖枪而逃。” 铁蛋又一比手:“如果你经不起我一招,又如何?” 帅芙蓉道:“却便拜你为师。” 赫连锤闻言,心中大急:“若真与这淫贼变成同门师兄弟,我‘小熊’甭说是不用混啦。” 忙道:“不行不行,我师父是个和尚,怎能当你师父?” 铁蛋却点点头,笑道:“再多一个徒弟也无妨,今日且过足师父瘾。” 赫连锤跳脚道。 “他……他……他……他是个什么东西,你晓不晓得?” 铁蛋把眼一瞪:“你是个什么东西,我也不晓得啊?” 赫连锤跌得地皮“砰砰”响。 “但但但……他干的坏事实在是太坏了……” 铁蛋面色一整,肃然道:“只要一心向善,即使狗子也有佛性。” 赫连锤□目大吼:“狗屁有没有……” 铁蛋喝道:“少罗唆!” 双足一跨,拉开马步,招了招手。 “你先。” 帅芙蓉见他如此托大,止不往无名火冒,再不客气,滑步向前,扇头一点,喝声: “著!” 铁蛋却不瞧他扇子的动静,只去注意他手腕,见他袖管未动,身子便也纹风不动。 帅芙蓉诱敌不成,扇面“刷”地一张,“噗噗噗”左右乱扇几扇,又喝:“著!” 铁蛋仍然不动。 帅芙蓉连换十几种手式,连喝十几声“著”,铁蛋却只像个大磨盘般的站在那里。 帅芙蓉不由心下狐疑:“这秃驴到底是根本不懂武术,还是真个高明?” 心中念转,又用扇头一指铁蛋右胁,左右双腕却同时暗地一抖,射出两枚子母梭,一击面门,一奔胸膛。 铁蛋眼尖,早见他袖管振动,反手取出钵盂上下一捞,早将两梭捞在钵内。 子母梭这种暗器本是母梭藏子梭,连环双击,若用刀剑去磕母梭,子梭爆将出来,照样能够伤敌,怎奈铁蛋手中钵盂不同寻常兵器,母梭打在钵底,子梭迸出,却著钵缘团团围住,根本前进不得,反吃钵缘一弹,倒飞回去,直奔帅芙蓉双目。 “留香小将军”没防到这著,手忙脚乱之下,只得将身一低,铁蛋如飞抢上两步,手腕一翻,正将对方脑袋整个罩在钵盂之内,笑道:“输是不输?” 帅芙蓉不得已,半蹲半站的在钵内闷闷答道:“却是输了。” 把赫连锤笑了个昏:“吃饭的家伙到底厉害。” 铁蛋一抬钵盂,露出帅芙蓉灰败如土的脸来,即刻就用上了教训徒弟的语气:“你若不用暗器,我还未必一招就赢得了你。专走偏锋,终究难成正果。” 赫连锤暗暗好笑:“却不知是在说谁。” 帅芙蓉一张俊脸胀得通红,心不甘情不愿的磕了头,叫过“师父”,站起身来立在铁蛋面前,竟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 赫连锤寻思:“师父是秃驴,师弟是淫贼,我这却不是个浑蛋?” 转念又忖:“等学会了功夫,将这两个一发打杀了罢!” 只听铁蛋向帅芙蓉道:“人家都说你是个贼,我看却不像。” 帅芙蓉恭恭敬敬的回答:“世俗观念如此,难以改正,不去理会也就算了。” 赫连锤勃然大怒:“干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还要打诳狡赖?” 帅芙蓉笑道:“师兄此言差矣,伤天害理的却是那些七老八十,偏还要讨上五、六房姨太大的槽老头子。” 赫连锤楞了楞,一时竟辩驳他不得。 帅芙蓉又道:“天底下最悲惨的有生之物,莫过于妇女,大门不准出,二门不准迈,一任男人摆布,尤其那些当了姨太太的,还要忍耐独守空闺之苦,于情于理如何说得过去?” 赫连锤张口结舌,恍若听到鬼在讲话一般。 帅芙蓉却又滔滔续道:“在下天生一副怜香惜玉的性格,说不得,只好挑起这副慰解天下姨太太的担子,也算是行善积德,以修来世。” 铁蛋虽听不懂半个字儿,但只闻得最后两句,就不由大念了声:“阿弥陀佛,功德无量。” 帅芙蓉又道:“至于黄花闺女,元配夫人,我决不碰——除非她日后当了人家的姨太太。” 赫连锤回过神来,怒道:“既然如此,又怎会有妇女报官捉拿你?” 帅芙蓉笑道:“偶尔僮上一两个想不通的,自然在所难免。” 铁蛋寻思了一下。 “以后还是少做会惹官府不高兴的事,连咱们寺里长老都惹不起哩。师父也曾说过: ‘宁招阎王,休动官府,恶狗咬起人来六亲不认。’” “帅芙蓉躬腰道:“谨遵师命。” 赫连锤心下暗骂:“臭秃驴,什么都不懂,就这么轻描淡写的算了。以后犯出见不得人的丑事,可别怪我没事先提醒。” 铁蛋却像十分满足,摇摆著率先转头朝祠堂走去,帅芙蓉又向赫连锤一躬腰。 “师兄先请。” 赫连锤高抬下巴,用尽身力量,大大重重的哼了一声,彷佛想把这讨厌小子一口气吹跑一般。 帅芙蓉也冷笑了笑。 “没什么好□的,小子!” 两人横眉竖目的互相瞅著,紧跟在师父屁股后面。 铁蛋不知想些什么,好久不说话,忽然□道:“女人确实有点古怪,比‘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这等词语还要难解。” 说时,还摸了摸尿臊腥臭犹存的光脑袋。 帅芙蓉笑道:“吾师竟也知此天下至理,果乃得道高僧。” 赫连锤却道:“怎么著?你从小在少林寺里长大,怎会认识娘儿们?” 铁蛋不好意思的抠抠脖子:“那里称得上认识。从前众位师祖师伯师叔都叫女人‘妖怪’,嘱咐我日后万万不可招惹,结果有一次,我跟师父出去收地租……” 赫连锤怪道:“地租?” 帅芙蓉道:“师兄有所不知,历代帝王赐封少林的良田多达万余亩,百姓在上耕作,自然要付地租的。” 赫连锤猛地一拍前额:“强盗这勾当却差了,早去少林寺出家岂不是好?” 铁蛋续道:“那是我第一次出寺门,结果就碰到了一个妖怪……” 帅芙蓉忙问:“却是怎生模样?” 铁蛋又叹一口大气:“哎,这个嘛……不好说得。” 痴想半日,抬头看了看天,笑道:“总之,声音好听极了,我们一路牵著手讲话,其实她讲些什么,我根本听不僮;我讲些什么,她恐怕也听不懂……反正,她最后送了我一朵花儿……” 赫连锤又大惊小敝起来。 “你师父难道都不管你?” 铁蛋笑道:“我师父?他一个人老远走在前面哩。等我和那妖怪分了手,他才跑来对我挟眼睛,说:‘喂喂喂,铁蛋,好不好玩?’” “帅芙蓉不禁击掌道:“师祖真乃吾道中人也。” 赫连锤身上浸染著夜色,忽也叹了口气:“你们比我幸运多了,老爷从小到大可连娘儿们的尾巴都没碰过。” 第二回 什么如尚?大盗魔佛! 何方道士?武当快剑! 三人回到祠堂,铁蛋又拉开嗓门大叫:“回来啦!” 怕痒鬼、狐狸、好哭鬼、石头、雪球、厌物齐地惊醒,气冲冲的骂道:“穷咋唬了一夜!从前在寺里就爱夜猫子捉鬼,跑到外面来却还是一样!” 定睛看时,又怪问:“怎么又多了一个?” 铁蛋笑道:“这是我的二徒弟,也就是那采花贼。” 怕痒鬼无喜笑道:“铁蛋真有办法,再出去绕一圈,恐怕连徒孙都有了。” 铁蛋摸摸头道:“师父岂是容易当的?弄得一头臊哩。” 六个小尚便纷纷凑上来闻,一嗅之下,众皆掩鼻:“唉哟,什么怪味?” 狐狸笑道:“这可成了臭头朱洪武了。” 无哀瞠目道:“这话我已听你说了五、六遍,却还不知是什么东西。” 狐狸自恃见多识广,以往在寺中常用这些外面世界的见闻来吊师兄弟的胃口,由此所得到的好处,便也如同名山古刹的功德箱一般,经常叫他吃不完兜著走。 但此刻这招却不管用了,铁蛋只一扭头,向帅芙蓉道:“臭头朱洪武是什么意思?” 帅芙蓉笑道:“他是本朝的开国君主。” 众和尚便都点头“哦哦”不迭。 铁蛋又问:“现在还是他吗?” 帅芙蓉道:“现在是永乐万岁爷了,洪武爷爷的儿子。” 众和尚又“哦哦”连声,再不把狐狸放在眼中。 无怒心中有气,冲著帅芙蓉道:“你这贼是个什么玩意儿?” 帅芙蓉似乎也看他不顺眼,脱口答道:“和你一样的玩意儿。” 无怒暴跳如雷:“你敢骂我们和尚是贼?也不怕遭天谴?” 帅芙蓉冷笑道:“休说和尚就……” 讲了一半便打住了,却从喉管里发出几声轻笑。 狐狸还想再争,无喜却咧开胖嘴,呵欠道:“睡吧,晏了。” 无恶没好气的说:“早就晏了,吵吵吵,吵一晚!” 众和尚就又躺回去睡,狐狸没辙儿,强忍怒气也睡下了,却一伸腿把那破供桌踢出老远。 铁蛋躺在冷冰冰的地上,翻来滚去就是睡不著,只得悄悄拉起两个徒弟瞎扯蛋。 赫连锤道:“刚才只说了一半,还不知师祖是怎么被人杀的?” 铁蛋摇摇头,长声一叹:“真是说来话长。” 理了理思路,道:“就从天竺僧开始说吧。” 赫连锤的眼睛又楞了:“天竹是什么东西?” 帅芙蓉笑道:“师兄有所不知,天竺乃一番邦,譬如匈奴、鞑靼。” 赫连锤冷哼一声。 “你小子倒见闻广博嘛!” 帅芙蓉拱拱手道:“不敢不敢,在下还颇识得几个字,家祖、家父都曾中过探花。” 赫连锤不由大“噗”一下。 “只你是采花。” 铁蛋摆摆手,道:“中土佛教本发源于天竺……” 赫连锤又咋唬起来:“佛教竟是从外面来的?呸呸呸!我还以为是我们汉人发明的咧!” 帅芙蓉笑道:“师兄有所不知,中土的东西从外面来的多著呢,譬如胡瓜、胡琴、番茄,甚至唐朝皇帝。就拿你说吧,你用的那两柄金瓜锤,就不是汉人发明的……” 赫连锤怒道:“狗屁!” 帅芙蓉又道:“,还有呢,你这‘赫连’之姓,也是匈奴人传来的。” 赫连锤简直鼻子都要喷火了,几想上前拚命,铁蛋忍不住道:“到底听是不听?” 两人忙道:“听听听。” 铁蛋便道:“天竺与中土原本相安无事,彼此也常相往来,但我佛势力在天竺日渐式微,中土却大为盛行,于是便有一班番僧起了不良之念,想来中土霸占立脚点,复兴原始佛教……” 帅芙蓉道:“可是小乘?” 铁蛋看了他一眼,道:“正是。” 赫连锤又楞怔怔的问:“什么大剩小剩?” 帅芙蓉道:“师兄有所不知……” 铁蛋忙截下话头:“六十年前,天竺僧就曾对我们少林发动过一次攻势,结果大败亏输而回……” 帅芙蓉抚掌道:“天竺番僧一向只会坐在菩提树下打瞌睡,那懂什么武术?” 铁蛋道:“结果上个月,天竺番僧却又下了一封挑战书给长老,署名‘天竺国师昙摩罗迦’,说是要与咱们少林决战……” 赫连锤一拍膝盖。 “好大的胆子!” 铁蛋点头道:“我们虽然也是这么想,但也不敢掉以轻心。到了那天,长老、都寺、监寺、座元、首座、典座、维那、堂主、藏主、钟头、火头、浴头、菜头……” 赫连锤咧嘴道:“有没有浑头?” 铁蛋白了他一眼,帅芙蓉便一拱他,道:“却是你。” 铁蛋续道:“总之寺里精锐尽出,一千三百多人列阵以待……” 帅芙蓉暗忖:“少林武术冠天下,任何一人都可独当一面,这一千三百多人合在一起,恐怕连泰山都推得倒。” 眼前似乎浮起当日少林僧众列队堂前的景象,心头不由一阵莫名激动。 只听铁蛋道:“等不多久,就见三十多个天竺番僧走进山门。我排在后面,根本看不见,只好爬在师父肩膀上看,只见那昙摩罗迦蛇眼鹰鼻,皮肤黑黑的,人瘦瘦的,头上包著一大困白布,好笑得紧。长老先跟他说话,两人一应一答,没什么意思,我也没听进去,反正讲来讲去,讲不对路,两边就派人对起阵来。我们这边是‘达摩堂’堂主方觉师伯,他们那边是一个使两面铙钹的瘦长番憎……” 赫连锤道:“‘达摩堂’堂主的武功当然是高的。” 铁蛋点头道:“第一阵自不能输人。果然,两边一上手,强弱之势立见,大家都估计方觉师伯十招之内必能胜敌,不料那番僧眼看著要败,却忽然听见一声尖锐的笛音,方觉师伯便不知怎地手脚一缓,反被那番僧击中……” 帅芙蓉皱眉讶道:“竟有这等怪事?” 赫连锤却心忖:“怕是打不过人家,却编出一番鬼话来骗人。” 铁蛋摇摇头道:“我们直到现在还想不出原因。第二阵派出的藏主方玄师伯和第三阵的监寺灵识师祖,也都碰到同样的情形。长老见势不对,只得命方戒师伯出马……” 帅芙蓉暗道:“方戒杀胚人称‘北刀’,若连他都斗不过天竺番僧,咱们中土可是完蛋定了。” 铁蛋道:“方戒师伯并不持刀,往场中一站,果然气势不同,恍若韦驮尊者下凡一般。 众番僧你推我让,搅了半天才派出一个手持降魔杵的大块头,犹犹豫豫的走出来,还没站稳哩,我们的眼睛就忽然一花,再看时,降魔杵已到了方戒师伯手中……” 帅芙蓉不禁叹道:“‘杀生和尚’的确名不虚传!” 铁蛋续道:“那番僧可吓坏了,颜面也不顾,掉头就跑回阵中,惹得我们都笑起来,只见方戒师伯双手轻轻一拗,那根手臂粗细的降魔杵就变成了个罗圈儿。但我们的喝采才刚出口,就听那笛音又吹响起来……” 帅芙蓉道:“‘杀生和尚’想必不怕?”。 铁蛋摇摇头,又一叹气。 “第一声笛音响起,方戒师伯只摇了两摇,当时我们都以为天竺番僧的鬼蜮伎俩不管用了,岂料笛音一声尖似一声,方戒师伯额头上的汗珠竟一滴滴的冒出来。长老正想派人救援,却听笛音猛地一声爆响,方戒师伯终于支持不住,嘴里喷出一股鲜血,向后栽倒下去……” 赫连锤这才服气:“连‘杀生和尚’都逃不过这鬼一样的笛音,可见事有蹊跷。” 铁蛋道:“长老无计可施,只好摧动‘十八罗汉大阵’,结果只听笛音不断,师伯师叔师兄师弟便躺了一地。” 赫连锤舌头龇出几寸长:“一千三百多人却打不过人家三十多个,少林这回败到家了!” 铁蛋道:“当时大家也都这么想,咱们少林落得如此惨败,可说前所未有。但就在番僧得意非凡的时候,忽见一条人影大鹏鸟般向番僧阵中扑去,三拳两脚就撂倒了好几个……” 帅芙蓉道:“那笛音却没再响?” 铁蛋笑道:“那会没响,响得如同连珠炮一般。但那人却无动于衷,照样拳打脚踢,一眨眼就把番僧打倒了一半……” 帅芙蓉击掌道:“好身手!却不知此人是谁?” 铁蛋道:“就是我师父方忏。” 赫连锤诧道:“还以为老秃……师祖只会开玩笑咧。” 铁蛋道:“那天我也是第一次见识师父的武功,依我看,只怕比方戒师伯还高出一筹。 这么一来,我们当然士气大振,没倒下的人都往前冲,但那笛音又响,便又倒了好多个,说也奇怪,师父硬是不倒,我们七个也都不觉有任何异样……” 帅芙蓉沉吟道:“这其中必有原因。” 铁蛋道:“我们七个也冲入番僧阵中乱打一气,师父已把那吹笛子的番侩打了个葫芦滚,连笛子都抢将过来……” 帅芙蓉道:“那笛子可有机关?” 铁蛋摇头道:“后来我们把那笛子翻来覆去的看了半天,并未发现半点古怪,只就是一根很普通的笛子。” 赫连锤嚷道:“这可见鬼!” 铁蛋遁:“番僧被我们师徒七个打得落花流水,只得败退,不过临走前却还放下一句狠话,说是明年‘盂兰盆会’,必来讨回公道。” 帅芙蓉掐指一算:“‘盂兰盆会’乃七月十五,今天才七月二十四,还有一年差九天。 不知这期间少林可想得出对策来破解那笛音?” 铁蛋重叹口气:“只怕很难,师父又已经死了……” 赫连锤道:“你们七个不是也不怕那笛音?” 铁蛋苦脸道:“不知道理何在,有何用处?连方戒师伯都破解不了……” 顿了顿,续道:“天竺番僧退后,众位师伯师叔师兄师弟便各自疗伤,结果发现伤势都并不重,只是有点走岔气的徵候,以致临阵无法对敌,稍微调养一阵,便都好转起来……” 帅芙蓉一拍脑袋:“怪怪怪!莫非真是天竺妖法?” 铁蛋道:“师父就当著大家说了几句话,不料竟把长老惹恼了,师父去某园做工一个月……” 帅芙蓉冷笑连连。 “千古以来,未有功高震主而能逍遥者也。” 铁蛋道:“长老已经八十多岁了,生起气来却吓人得紧,原木已经很突的额头显得更突,上面都是青筋,陷在眼窝里的眼睛也忽然大了起来,闪著蓝颜色的光……” 帅芙蓉心道:“少林住持却是这副怪异长相?” 铁蛋又道:“长老当众宣布师父的来历——这我也从未听师父说起过。长老说师父昔年是江湖上最有名的大盗,后来被人逼得无路可走,才投靠少林寺……” 帅芙蓉又一声冷哼:“早不说破,晚不说破,偏在这时候说破。你们那住持也真狠毒,非把人贬得无法翻身不可。” 赫连锤却笑道:“我就觉得方忏师祖有点强盗气。江湖上的大盗我差不多都晓得,却不知师祖昔年如何称呼?” 铁蛋道:“长老说师父昔年姓岳,名翎,江湖人称‘魔佛’。” 帅芙蓉一听之下,不由脸色大变,瞅了瞅铁蛋却不言语。 赫连锤也偏著头道:“‘魔佛’岳翎?好像听我老子提起过……” 铁蛋道:“师父出家已经十几年了,记得他的人恐怕已经不多。” 帅芙蓉又瞅他一眼,张口欲言,却听巷口传进一阵杂沓人声,潮涌般逼向祠堂,内中一人高声道:“就是这里,我看著他们走进去的。” 却是那振武镖局“夜路鬼”李盛的口音。 “好哇!点心来了!” 赫连锤虎地跳起,两臂乱伸一阵,就往门外闯。 无喜、无怒、无哀、无惧、无爱、无恶只闻得“点心”二字,便又从睡梦中醒转,唔呶道:“点心在那里?” 铁蛋一指门外,喝道:“跑得快的有得吃!” 六个家伙便争先恐后的涌出门来,一瞧,都傻住了。 铁蛋和帅芙蓉也随后跟出,只见对方黑压压的一大夥人,乱叫道:“赫连小贼是那个?” 赫连锤一拍胸脯:“就是老爷!” 却见“铁枪”杨泰越众而出,戟指骂道:“小贼,叫你别走,怎么躲到这里来当缩头乌龟?刚才对你客气,你偏不识相,这会可休怪我们无情。那天惹毛了老子,连你那什么‘黑风寨’都踩得稀巳烂!” 赫连锤勃然大怒? 抽出两柄大西瓜向杨泰冲去。 杨泰此番有恃无恐,凝立不动,赫连锤奔至近前,举锤砸下,旁边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来,五指四开一阖,腕节屈向手心,竟是龙爪之势,直取连锤右腕。 赫连锤虽非识货行家,却也知对手厉害,撤右锤,沉身扭腰,左锤反打对方头颅。 那人不闪不躲,一爪直进如电,早抓上赫连锤右肩。 赫连锤顿觉右半身一阵逡麻,心知大大不妙,却已然反击不得,蓦闻“咻”地一响,似有暗器打到,逼得那人缩手回身,赫连锤才得空向后跃开,只见那人已将一支穿心钉绰在手内。 帅芙蓉笑道:“师兄快退,点子扎手!” 赫连锤又输一阵,差点气得昏倒,立在当场动弹不得。 铁蛋举目望去,只见那施展龙爪功之人,年约五十开外,身著一袭近似黄色的衣衫,三绺长髯,脸呈淡金,长相十分庄严威武,颇有朝中大员的气概。 “夜路鬼”李盛见己方一出手便嬴,乐得不可开交,怪笑道:“当我们‘振武镖局’是好欺负的?小子,看岔眼啦!” 赫连锤和少林七小既不知对方来路,也无江湖阅历,一时间都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却听帅芙蓉冷笑道:“谁不知‘振武镖局’的后台老板就是‘金龙堡’?” 说到这里,就见七个小尚的脸色都变了变,帅芙蓉心中暗暗奇怪,却不好问得,眼光一扫那黄衣人,续道:“尊驾的龙爪功已有七成火候,想必是‘金龙八将’之一?” 黄衣人听他说自己有七成火候,却也不恼,正待开口发话,李盛却抢道:“咦,你是谁?只有你这家伙还知厉害,这位正是名震天下的‘金龙八将’之首——‘展翅龙’单飞!” 帅芙蓉拱拱手道:“久仰久仰!” 李盛笑道:“瞧你这小子满顺眼,怎么会跟他们搅作一路?那些家伙分明是一起的,刚才在‘同庆酒楼’却装作互不认识,挑起场乱子掉头就跑,真个连最末流的小无赖都不如!” “展翅龙”单飞威严的盯住铁蛋等七个小尚,慢慢道:“众位小师父可是从少林寺出来的?” 狐狸忙摇头:“不是不是,什么寺也不是……” 单飞依旧沉沉绥缓的道:“老夫今晚来此,并非为‘振武镖局’的朋友助拳,参加江湖寻常斗殴。老夫乃是因为听说七个小师父出自少林,故有一事相询。” 说时,眼光一霎也不霎的盯住雪球,想从他那最白最嫩的脸上看出一些端倪。 雪球果被他瞧得心里发慌,一张脸东摆西晃,真不知要放到那里去。 单飞心中已然雪亮,便道:“少林寺上个月曾发生一件血案,一个名叫方忏的师父和一个名叫老张的值厅轿夫,被人杀死在‘二祖庵”前……“铁蛋七个互望一眼,仍不说话。帅芙蓉见他们均强抑著悲愤之色,暗忖:“‘魔佛’岳翎之死,必与‘金龙堡’有关。” 又听单飞道:“据说,方忏师父的尸体是具无头尸身,不知确也不确?” 铁蛋再也忍耐不下,肩膀一耸跃至单飞面前,厉声道:“你问这个干什么?一”夜路鬼“李盛在旁毛毛躁躁的伸手来拦,边道:“休得无……” 他“礼”字尚在舌尖上绕圈儿,铁蛋老大的拳头已打在他脸上,撞钟也似“咚”了一响,李盛便像个钟摆儿,从众人头顶上荡了过去,直碰到樯壁才算煞住势子。 众镖师齐发一声喊,纷纷抡起兵器来奔铁蛋。 赫连锤见状,大喝一声,飞旋双锤敌住众人,怕痒鬼无喜、狐狸无怒、好哭鬼无哀、雪球无爱、厌物无恶也同时发动,分从五个方位直扑“展翅龙”单飞。 帅芙蓉更不闲著,掣出描金扇,狸猫般窜入镖师阵中,指南打北,乱放暗器。 单飞纵然冷静,却也已控制不住情况,才吼得一声:“住手!” 六股刚劲无匹的拳风已同时击到。 百忙之中,赶紧一个后背空心大跟头跳开,站在他身后的镖师立即遭殃,稻草人般一连飞出去了四、五个。 帅芙蓉一抡扇头,把“铁枪”杨泰的脑袋打了个□,边叫:“蠢头镖师都交给我们,你们只管对付‘展翅龙’!” 摺扇左开右阖,又有两名镖师肩膀中镖,咿咿呀呀的怪嚷。 却有一名镖师得空瞥见一个块头奇大的和尚,竟站在祠堂门前不停发抖,便起了点欺善怕恶之心,撇下这边战团不顾,挺著钢刀笔直冲去。 石头无惧本就已吓得臊尿都快撒将出来,此刻眼见敌人抡刀直奔自己,不禁七魂六魄纷纷夺窍而逃,扼喉猛发一声惨嘶,转身飞奔。 那镖师见他好吃,愈不放过,奋力一刀朝他牡牛般的背脊上劈下。 所谓狗急跳墙,果然不差,只见石头蓦地翻身,仅用右掌一拨刀背,那镖师便跌出两、三丈远,心不甘情不愿的昏了过去。 石头兀自哆嗦不停,指著他道:“你……你……你别过来!” 却听铁蛋怒冲冲的声音叫道:“没用的家伙,还不快来帮忙抓这条龙?” 石头吓了一跳,忙应:“我……我……我在对付这家伙……” 铁蛋气得再不理他,全神攻敌。 “展翅龙”单飞一上手便知今日要糟,六个小尚看似不起眼,其实个个都具一流身手,拳风雷动,飚砂走石,果有金刚罗汉下凡前的气象。 单飞心下叫苦,暗忖:“举世唯有少林拳术如此刚猛劲烈,这七个必为少林和尚无疑。” 口中便又叫道:“众位师父请住手,老夫决无恶意,只是想向众位师父探听一桩事情……” 但那六个己打开了手,那里还去听他? 一拳猛胜一拳,不但逼得单飞连连后退,尚且将方圆一丈之内的镖师扫得满地滚。 单飞见他们不可理喻,再也无心恋战,觑准好哭鬼无哀功力较弱,双爪一式“怒龙出海”,将他迫退两步,足底龙腾,早已脱出圈外。 铁蛋那容他开溜,双臂一振,平地拔起丈高,头下脚上,绝技“擒龙手”应念而施,宛若一面大网兜头撒落。 单飞果不愧“金龙八将”之首,听风辨位,并不回头,“恶龙掉尾”反手迳取来者右胁。 铁蛋不得不空中变招,右掌斜切封住敌势,只一耽搁,单飞便又纵出五、六丈远,正待加劲前奔,又觉一股劲风自右侧袭来,扭头一看,却是那笑脸如弥勒的小尚,赶紧“潜龙升天”,连消带打,岂知怕痒鬼虽然爱笑爱闹,手下功夫可不含糊,施出少林七十二项绝技之一的“大力金刚手”硬切敌腕,去势迅猛,“吱吱”风响,犹若斧刃下劈一般。 单飞不敢硬挡,扭左肩、甩右臂,斜斜飞出八尺远近,脚尖点地,再一翻身,又往夜空中遁去。 铁蛋叫道:“休让他走了!” 皮球也似一弹一弹的随后追去,其余五个也卯足全力猛追,但“展翅龙”之名究非浪得,七、八个起落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铁蛋等人互相埋怨了一阵,我怪你没守好,你怪我没帮忙,吵吵闹闹的回到祠堂前,只见一干镖师早被赫连锤、帅芙蓉打得四散奔逃,师兄弟二人正在那儿庆功哩。 瞧他们空手而回,脸上都露出揶揄的笑容。 “打死他了呀?” 铁蛋忿忿道:“真没用,六个抓一个还抓不住!” 帅芙蓉笑道:“‘金龙堡’乃当今江湖上三个最大的帮会之一,势力虽居”二堡‘之未,但十几年前也曾强盛一时,’金龙八将‘自然个个都有一身绝顶艺业。老实说,我刚才还真有点怕你们吃亏呢。“无恶呸道:“你当我们是吃豆腐长大的?” 赫连锤笑道:“难道不是?” 却听祠堂门口一个声音道:“你……你……你别过来……” 众人转眼望去,只见石头兀自对著那昏迷不醒的镖师指指点点,铁蛋不由气得两眼生花,大冲冲跑过去,照准他就是一阵乱踢:“没用的东西!少林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石头跳脚闪躲,回说:“有一等人尽装死,我是怕他突袭……” 帅芙蓉忙赶去劝:“无惧师伯心思缜密,须怪他不得。” 众人又噪一顿,方才返回祠堂掩门休息,但大夥儿却再也睡不著,帅芙蓉便问:“师祖之死,和‘金龙堡’有关?” 铁蛋眼中喷火:“我先问你,”三堡‘是什么?“赫连锤抢道:“‘金龙堡’、‘飞镰堡’和‘神鹰堡’——现在江湖上最大的三股势力。” 铁蛋又问:“‘三堡联盟’又是什么意思?” 帅芙蓉和赫连锤互望一眼,都露出困惑的脸色:“三堡彼此明争暗斗已有十数年之久,怎会结什么联盟?” 六个师兄便都望著铁蛋:“你那天晚上听错了吧?” 铁蛋摇头道:“不会错。” 转向帅芙蓉道:“大战天竺番僧的那天晚上,师父已被罚去菜园做工,我一个人闷得慌,满寺溜□,走到前院围墙边上时,忽听两个声音在墙外私语。这两个声音平日早已厮熟,都是值厅轿夫,一个就是刚才单飞所说的‘老张’,另一个叫‘大柱子’……” 狐狸点头道:“我认得他,看似一副老实的样子。” 铁蛋道:“他俩在墙外罗唆半天,我并不全听得懂,只听说‘魔佛’岳翎今日终于露相,‘三堡联盟’非讨回公道不可……” 帅芙蓉沉吟道:“你们长老空观说,‘魔佛’岳翎是被人逼得无路可走,才投靠少林,想必就是这‘三堡联盟’了。却不知他如何会把三堡全都开罪?三堡又怎肯联手对付他?” 铁蛋道:“我已知师父就是岳翎,正想跳出墙外问个究竟,却不料忽一人从背后向我偷袭,转眼一看,却是一个把头脸蒙得死死的家伙,身手恁地了得,还好……” 雪球笑道:“还好你身体如泥鳅。” 铁蛋瞪他一眼:“想把我摆平的,天下恐怕找不出几个。” 无恶呸道:“好不要脸!” 帅芙蓉道。 “此人也使龙爪功?” 铁蛋摇摇头:“他路数怪异,倒有点像天竺番僧,但其中又掺杂了不少本派的招武,叫人猜不透他是从那里来的。” 帅芙蓉道:“这又奇了。” 铁蛋续道:“总之,我们打了个……平手,我就跑去把师兄弟全唤起来……” 赫连锤暗道:“既打成平手,何必还要叫人?” 又听铁蛋道:“大伙儿一起来,那家伙就溜了。我晓得不对劲,带著大家去菜园找师父……” 好哭鬼搭著眼角道:“师父却已经不见了。” 狐狸接道:“我们满山找去,最后找到‘二祖庵’……” 石头便打个寒噤:“却见庵内庵外一片凌乱,铁蛋他们就跑到里面去找,我就在外面把风……” 无恶又呸道:“把个屁风,在外面装死罢了!” 石头续道:“我往那‘卓锡泉’边一坐,”转向帅芙蓉道:“‘卓锡泉’你知道吧?相传当年达摩老祖来此探看二祖慧可,发现这儿没水,便提起卓锡东南西北四下一按,地里便喷出四股泉水,分成甜酸苦辣四种味道……” 帅芙蓉点头道:“早有听说。” 石头道:“但我那天一坐,觉得屁股□□的,便抹了一把,送到嘴里一当,却是咸的。” 赫连锤笑道:“达摩老祖好神通,多加一味与你。” 石头皱脸作了个恶心翻胃的表情:“我觉著不对,举到眼前一瞧,却是人血!” 他喉管咕了几响,忙按住肚子,总算没吐出来,身体却又颤抖不停。 “我这才发现,自己竟坐在两具尸体旁边,其中一具还是个没头的,颈腔开得老大,连内脏都看得到……唉哟,我的菩萨喂……” 铁蛋怒道:“师父都已经死了,你还嫌他难看?” 无喜此刻也笑不出来,切齿道:“我们听得石头咋唬,跑出来一瞧,师父果然……” 帅芙蓉立刻一摆手:“且慢!尸体既然无头,你们如何知道就是师祖岳翎?” 众和尚都楞了楞。 “衣服、鞋子都是师父的呀?” 铁蛋斩钉截铁的说:“师父之死,一定与‘三堡联盟’有关;另外那个死掉的‘老张’,一定是‘三堡联盟’的人;那个‘大柱子’一定是杀了我师父跑了;至于那个蒙面人……却保不定他是干什么的……” 帅芙蓉沉吟一阵:“这里面说不通的地方还有很多,且待我想想。” 随即跌入一片深思之中。 其余几个争来议去,得不出结果,只好各自抱著痛头,沉沉睡去。 翌晨醒来,日已当空,铁蛋就催促大家分头去探查“展翅龙”单飞的行踪,但帅芙蓉说:“你们大摇大摆的离城而去,先使他放松戒心,过个一两天再溜回来找他,岂不容易得多?” 铁蛋等人也觉有理,狐狸却哼道:“说得倒挺容易。我且问你,出城后却住在那里?吃些什么?莫非你要借银钱给我们使?” 帅芙蓉笑道:“徒弟奉养师父本是天经地义,但客栈耳目众多,须瞒不过‘振武镖局’和单飞。” 狐狸节节进逼:“如此却怎处?” 帅芙蓉脸上飘过一丝狡诈之色,语气却尽量装得轻描淡写:“城外西郊有一‘九子娘娘庙’,诸位何不去那儿挂单?” 雪球一拍巴掌,嚷嚷:“师父曾说,将来云游四方,可到旁的寺庙借住,我们怎么都没想到这一点,还在洛阳街上打什么混?” 议论既定,众人便昂首阔步,慢之又慢的专捡大街去走,终于觉得晃够了之后,才由“安喜门”出城。 此时已近中午,小尚都嚷起饿来,帅芙蓉便加快脚步带路,众人轻功俱皆卓绝,只苦了赫连锤一个。 不多时,来到邙山山下,帅芙蓉指著一座半隐在山腰间的庙宇,道:“那就是‘九子娘娘庙’。” 铁蛋间:“你们两个却住那儿?” 帅芙蓉微一躬身:“咱们照旧回城外‘悦来’客栈,三天之后再与你们会合。” 铁蛋点点头,挥了挥手,众和尚便摇摇摆摆,一群鸭子似的上山去了。 赫连锤飞跑半日,早已气喘如牛,又渴又饿,转眼望见路旁有一片竹棚搭就的村野小店,便一扯帅芙蓉,进去寻了个座头坐了,一拍桌子道:“吃的喝的尽管拿来!” 帅芙蓉道:“师兄休得急躁,咱们慢吃慢喝,养足精神再打道回府。” 赫连锤翻翻牛眼:“慢吃慢喝我可不会,不如吃饱了寻个荫凉所在睡他一觉。” 这两人的个性原就不对路,又都打从心底瞧不起对方,昨晚和著一大堆小尚还不觉得怎么样,此刻突然单独相处,气氛立即僵硬起来,你唆唆我,我瞄瞄你,眼光一碰又马上回避开去,更找不出什么话来讲,只得以咳嗽、吐痰、拍桌打凳来掩饰心中的尴尬,但盼酒菜快上,也好有点事做。 偏那店家手脚奇漫,迟迟弄不出东西,赫连锤一腔子怒气便转移方向,从那店家的十八代祖宗开始骂起,颇有直骂到十八代子孙之势。 却才骂到祖母辈,忽听旁边一个声音吟道:“孔盖兮翠旖,登九天兮抚彗星,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两人一扭头,隔座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个赤裸裸的人来,只是身上一件衣服也没穿,盘腿坐在长条板桡上,肌肉虽不挺发达,看著却也不碍眼,两只细长形状的眼睛轻轻眯著,端起桌上酒杯啜饮了一口。 帅芙蓉这才发现他桌上的酒某都己冷了,显见他已在这店内多时,大的天气大热,竟脱光衣服躺在板凳上睡觉,致使他俩一直未曾察觉。 又见他桌上放著顶道冠,一袭道袍卷著长剑当作枕头,却是个云游道士。 只听他又吟道:“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麒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 帅芙蓉暗忖:“好家伙,居然教训起人来了。” 便也吟道:“邑犬之群吠兮,吠所怪也。非俊疑杰兮,固庸态也。万民之生,各有所错兮。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 那道人微眯的眼睛突地一张,放出两道利剑也似的光焰,在他脸上转了一转,却马上收了回去,将杯内酒吸尽,打个酒嗝,又弓起膝盖,大开著双腿,极其不雅的躺下去睡。 赫连锤听他俩尽些鬼一样的话,肝火早已燃得极旺,骂道:“稀他娘的稀,老爷却有一肚子稀大便!” 再见那道士旁若无人的丑相,心中愈不舒坦,指著他胯下骂道:“搞毛了老爷,把那东西割来泡酒!” 帅芙蓉忙使眼色制止,低声道:“此人非同寻常,休要招惹。” 赫连锤圆瞪杀人眼,一拍桌子还要再骂,却听棚外“咻咻”声响,一连从树上,石后跃出七、八条大汉,将竹棚团团围住,乱叫道:“姓关的,滚出来受死!” 赫连锤正想骂人的嘴便硬生生的张在那儿,眼睛四面瞄了瞄,只见来人的年龄、装扮都有很大的差异,手上持著的兵器也复杂多样,大刀、长枪、步戟、杆棒、铁鞭… … 直看不出是什么门派或帮会。 赫连锤冲著那些人指指鼻尖:“不是找我吧?” 一名手持竹节钢鞭的黄面汉子似是这夥人的首领,略带些轻蔑的瞥了他一眼,冷冷道: “我们找姓关的。” 赫连锤心里有气,帅芙蓉直在桌下踩他脚,他也不理,竟道:“老爷正姓关。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黄面汉子皱了皱眉:“我们不是找你。” 赫连锤连日不顺遂,心中老似有把刷子在毛来毛去,很容易上火,一瞪眼睛道:“你们说找姓关的,你老爷就姓关,怎地又说不是找老爷?” 那汉胸口冲了一下,却强自忍住。 “你叫关什么?” 赫连锤哈哈大笑:“不是已经说了吗?老爷就叫关老爷!” “名双手各握一只短戟的年轻汉子忍不住了,喝道:“什么狗东西,尽在咱们眼前放刁?” 赫连锤一踢椅子站起,拔出双锤就奔向那汉子,口中边嚷:“老爷的刁还没放够哩!” 却才只奔出一半,忽见旁边闪过一个手使杆棒的年轻汉子,笑道:“先闯过我这一关再说。” 赫连锤那管谁是谁,抡锤就打,那汉稍稍后退一步,一抖杆棒击向对方腰肢。 赫连锤左锤横格,扭右肩猛力砸下右锤,不料那汉身随棒转,早绕至赫连锤左侧,棒头斜抽,“啪”地一响,正中对方背脊。 赫连锤踉跄两步,口中吐火,不由狂吼连声,把锤乱抡起来。 那汉将身一低,杆棒横扫,又中右腿陉骨,赫连锤差点跪倒,待挣直身子,那汉又已到背后,夹颈劈了一记。 手持双戟的汉子不禁连连冷笑:“这等粗劣手段,也敢在人前出丑?” 赫连锤气得头昏,丢开那汉来奔这汉,双锤并举当头砸落。 使戟汉子并不闪避,只一抬腕,右手戟已由双锤缝隙间穿过,疾如闪电,直取连锤咽喉。 “小熊”情知不妙,忙施展“铁板桥”功夫,单足立地,身驱向后弯折,堪堪避过这招,待要使腰力挺直身子,却怎么挺也挺不起自己那百来斤重的庞大躯壳,“砰”地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 使戟汉子大笑道:“今日总算得见绝技‘铁元宝’功夫,佩服佩服!” 赫连锤还不服输,兀自想爬起来拚命,帅芙蓉见势不对,忙跳出棚外,向那两名汉子拱手道:“两位的‘太祖杆棒’与‘温侯三十六戟’端的是神妙无方,想必都是少林俗家子弟?” 使戟汉子的神气便缓和了许多,点头道:“正是。” 赫连锤一听,可又犯著了少林,暗骂声“晦气”,乖乖闪在一边,一张黑脸皮却几乎泛出胆汁颜色来。 帅芙蓉又拱拱手,道:“大水冲倒了龙王庙,我俩也与少林有些渊源,今日之事原是误会……” 那使铁鞭的黄面汉子冷笑道:“却又来了!你们会与少林有啥渊源?” 帅芙蓉还在寻思如何开口,赫连锤已挺胸抢道:“老爷的师父叫无欲,人称‘铁蛋’,你们总听过吧?” 他边说边睥睨众人,好似藉著这话扳回了一些颜面。 岂料那些家伙我望望你,你望望我,显然都不知“铁蛋”是什么东西,黄面汉子更讶道:“你们的师父是‘无’字辈的?‘无’字辈的众位师侄今年最大不过三十,却怎收了你们这样大的徒弟?” 赫连锤暗敲一下脑袋:“娘皮!这群狗玩意竟是铁蛋小秃驴的师叔,我这可不成了他们的孙子了?赫连锤呀赫连锤,你真是个龟孙子!” 帅芙蓉也不知如何作答,干笑道:“这个嘛!说来话长……” 却听棚内道人懒洋洋的传出声来:“赵大全,还跟那些江湖小毛贼横生出许多枝节干什么?做起事情婆婆妈妈的,不像个男人!” 帅芙蓉暗吃一惊。 “此人竟是少林俗家‘铁鞭门’的第一高手——‘黄脸灵官赵大全’?” 只见赵大全面上升起一抹煞气,转向棚内高声道:“姓关的,有种就出来,缩在里面舔尾巴算是什么东西?” 使杆棒的汉子走近赫连锤身边,拍了拍他肩膀,笑道:“这会儿你可不姓关了吧?” 帅芙蓉抢道:“他姓浑名帐。” 趁著对方哈哈一笑,忙问:“老兄贵姓?” 那汉拱拱手:“在下‘无影棒’邓佩。” 一指那使戟汉子:“他叫‘小奉先’吕孤帆。” 帅芙蓉嘴上“久仰”连声,心里却打了几下鼓:“竟是‘神棒门’、‘六合门’近年来最出名的高手。看样子这些人全都是铁板,刚才若闹翻了脸,十条命也没了!” 又听那道人打个呵欠,意态阑珊的道:“搞错了没有?是你们来找我,又不是我去找你们,作啥要我出去?” 帅芙蓉暗忖:“这个道士明知来人都非等间之辈,却仍如此托大,显然是个厉害角色。” 转眼一瞥,果见众人脸上都有戒惧之意,不敢贸然冲入棚内,便更增添了对那道士的好奇之心,悄声问邓佩道:“那人是谁?” 邓佩的脸色立刻阴沉下去,一字一迸的说:“关晓月!” 这三个字所透出的力量,就如同一柄利剑,能把任何一个江湖人的心脏刺穿。 不但帅芙蓉闻言之后,耸然动容,连久居荒山的赫连锤也变起脸来,脱口惊呼:“他就是‘快剑关晓月’?” 江湖上有谓“南剑北刀,并世双雄”,“北刀”指的是少林“杀生和尚”方戒,“南剑”便是这个武当道士“快剑”关晓月。 但方戒深居少林,鲜少踏出寺门一步,除了会会拜山高手之外,从不向人展现武功;而关晓月却是个云游四方、专爱打抱不平的家伙,因此在一般江湖人心目中,关晓月的威望高出方戒甚多,有关他的逸事传闻简直装得下几十个大箩筐,便难怪这许多少林俗家高手对他如此忌惮了。 却听赵大全干咳几声,道:“休要弄舌。我且问你,咱们少林俗家与武当素无过节,十五天前你却为何在永城附近把‘螳螂门’的许兄弟杀伤?” 必晓月依旧懒洋洋的道:“就跟今天一样——是他找上我,而非我找上他。” 守在竹棚左侧的三名持刀大汉齐声怒喝:“还要强辩?” 必晓月轻笑道:“少林俗家与本派襄城之会的会期已近在眼前,要讲理,咱们大会上讲去,莫在这儿扰我清兴。” 三名持刀大汉按捺不住,同时喝道:“‘罗汉门’李氏三杰领教高招!” 一声嗯哨,同时发动,迅快绝伦的扑向关晓月所躺的座头,三柄钢刀有若操在同一只手里似的同时劈下。 必晓月兀自躺著,并不起身,但见白光一闪,快得几令人眼捕捉不著,便即消逝。 却听李氏三杰同时发出一声闷哼,同时向后跃开,三柄钢刀也同时棹在地下。 赵大全快步赶到他们身边,急间:“怎么了?” 只见李氏三杰的脸色变得比鬼还难看,似乎仍未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赵大全垂眼看时,不禁呆住了——三人右手腕上各有一道剑痕,不但深浅相同,而且还划在同一个部位之上。 但闻关晓月悠悠道:“回去用尺量一量,其中若有一剑不是划在腕骨上方一寸二分之处,只管来把我的剑讨去当菜刀。” 棚外群豪也都围拢过来,待瞧真切,不禁相顾失色。 帅芙蓉暗道:“李氏三际也是江湖上威名甚著的人物,不料竟禁不起关晓月一剑,这‘快剑’当真是可怕到极点了!” 赵大全等人眼看关晓月躺在板凳上发剑尚能如此又快又准,己方即使再多十个,恐怕也非其敌手,但就此撤退,少林俗家的颜面可说荡然无存,一时便都望著那瞧不见人的座头,没了主意。 却听关晓月又打个呵欠,自顾自的唧哝道:“只欲清间半日,竟不可得。想梦蝴蝶,却梦来了一大堆蝗虫,唉,人生在世,当真无味得紧!” 言毕起身,当著大家慢条斯理的穿好衣服,佩好长剑,转身出棚,在众人痴楞楞的眼光之下,施施然步下山道而去。 趟大全等人犹自楞了片刻,方才回过神来。 此刻若无帅芙蓉、赫连锤两人在场好过点,狼狈败相尽入外人眼底,直令这些平时号今一方的江湖大豪羞愧无地,半话不发,纷纷掉头从另一条路下山去了。 只有“无影棒”邓佩转身向二人抱了抱拳,道:“幸会幸会,就此别过。” 帅芙蓉也拱拱手:“邓兄好走。” 邓佩若有所思,忽然摇了摇头。 “武当道士如此难缠,倒真是始料未及,看来八月初的‘襄城大会’决难善了。” 帅芙蓉道:“邓兄多留意,吉人自有天相。” 邓佩耸耸肩膀,唉了一声:“人在江湖,还不就是这样?” 掮著杆棒,迳自追随伙伴而去。 帅芙蓉、赫连锤见这些人一刹那间走得精光,顿感身上轻松了许多,便也相对耸耸肩膀。 “著哇!人在江湖,还不就是这样?” 摇摇摆摆的走回棚内坐下,赫连锤又骂店家:“弄了这许多时候,还没弄好?” 那店主人本惊呆在一边,吃这一声大喝,连忙没命的干起活来,动作比刚才快了好几百倍。 帅芙蓉寻思半日,叹气道:“人家的武功可以高到这种地步,咱们呢?唉,真是比不得,一比就觉得自己是只大青蛙。” 赫连锤也一拍桌子,哭丧著脸。 “从前在‘黑风寨’,老以为自己天下无敌,谁知……唉唉唉,他妈的狗屁!” 帅芙蓉道:“怪只怪自己没有遇见名师,还好昨天碰到那个小傻瓜蛋,倒可偷学一些少林功夫。” 赫连锤一拍桌子,大笑道:“原来你也不是真心拜他为师?” 帅芙蓉冷笑连声:“只不过瞧觑他那几下子功夫眼红而已。小蛋又呆又蠢,却有什么资格当我师父?” 赫连锤十分惋惜的叹了口气:“早知武当剑法如此高强,却拜武当道士为师岂不是好” 帅芙蓉笑道:“师兄有所不知,武当未必强过少林。武当剑法本以轻灵圆动见长,唯独这关晓月天赋异禀,独创一格,快准狠辣,骠悍异常,虽然在‘武当四剑’中名列第三,其实剑术造诣之深,已远超过武当历代门人。” 赫连锤摇头道:“简直不是人!” 两人又吁又□,须臾酒菜送上,赫连锤虽一肚子窝囊气,仍然一连吃了十五碗饭,帅芙蓉却还未吃完一碗。 赫连锤笑道:“肚内装了‘之乎者也’,吃饭便恁小气?” 又一虎吃了十碗,才摸摸肚子道:“饱了。” 两人付过帐,走出竹棚,赫连锤便伸了伸腰:“且去树下躺躺,吃饱了饭不好赶路。” 二人转向山上行去,经过一阵搅闹,反而变得有话可讲了。 赫连锤道:“少林俗家为何有这许多分歧?什么‘铁鞭门’、‘六合门’、‘神棒门’,闹得人头昏。” 帅芙蓉道:“师兄有所不知,‘天下功夫出少林’,五代时,少林有位住持名唤居福上人,广邀天下高手齐集少林比武三年,然后将各家所长汇集成少林拳谱,共有一百多种套路,如今少林七十二项绝技也多从那儿演变过来……” 赫连锤笑道:“那些高手也真笨,怎么随便就把压箱宝贝送给人家?” 帅芙蓉道:“师兄有所不知,古时武士却不像今人一般藏私,连师父传给徒弟都要留一手,以致许多神功奇术失传。那时节,大家都只存著切磋琢磨之心,取人之长补己之短,己之所长也不怕被人取去,武术故能日益推展,演变成今日百派争鸣的局面。再则,五代时战乱频仍,生灵涂炭,天下几无安身之处,少林因是历来圣地,无人敢犯,那些高手自然乐于用武技换取几年清福……” 赫连锤哼道:“原来是一群懒虫。” 帅芙蓉道:“这些高手在少林期间也博采各家所长,下山之后自立门户,便都以少林俗家自居,几百年来却也造就了不少奇才,相传宋太祖赵匡胤和岳武穆都出自少林俗家门下。” 顿了顿,又道:“就连武当始祖张三丰当年也是出身少林的哩。” 赫连锤怪道:“既然如此,少林、武当近年来却为何时起冲突,又搞什么‘襄城大会’?” 帅芙蓉道:“师兄有所不知,少林拳路以刚猛闻名,世人皆以‘外家拳’称之,武当则为、代奇才张三丰所独创的阴阳生克,柔绵软巧的路数,俗称‘内家拳’。拳理既异,争雄之心便生,更何况武当近年来颇有凌骂少林之势,两派不和,自在情理之中。” 他又顿了顿,续道:“永乐爷爷举兵靖难,建文太子不知所终,但江湖盛传洪武爷爷临终前曾留下一个红箧,嘱咐太子于危急之时开启。当日燕兵已至城下,太子本欲自尽,但忽然记起那个红箧,便取来打开一瞧,只见里面竟装著三叶度牒,及袈裟、帽鞋、剃刀、白金等物,太子便与两名大臣同时祝发,易衣怀牒,乘乱逃出‘应天府’,托庇于少林。永乐爷爷登基后,自然千方百计想寻出建文太子的下落。据江湖传言,武当现任掌门若虚真人,功名利禄之心甚强,颇思与朝廷靠拢,既有这样一件大功劳摆在眼前,当然不会轻易放过,近几个月来,武当与少林已有好多次小冲突,从表面上看,似乎是武学宗派拳理之争,其实骨子里却牵涉到皇位的争夺。” 赫连锤听得乏味至极,打个呵欠道:“什么太子皇帝,全都是些无聊东西,用八人大轿来抬老爷,老爷都未必肯干,争他妈的什么争?” 正说间,忽见前边树林里探出颗脑袋左右鬼捣半日,又缩了回去。 赫连锤一巳掌:“小贼可遇见祖宗了!” 拔出大锤就待奔前。 帅芙蓉眼锐,忙伸手拦住:“好像是个光头。” 两人走近一瞧,果见雪球无爱兔子似的藏在树林里。 赫连锤笑道:“雪球师伯怕鬼个什么劲儿?” 雪球粉白的脸蛋立刻一红,嗫嚅道:“没……唉……奇怪……” 帅芙蓉道:“你们怎么还不进‘九子娘娘庙’里去?其他人都在那里?” 雪球忙伸手乱指:“他……他们都进去了,我是……咳咳……” 东咳西咳,只说不出个所以然,搔搔头皮,拔腿就走。 赫连锤一把扯住,威吓道:“到底搞些什么玩意儿?说!” 雪球面颊胀成一月血色,差点哭出来,却仍抵死不肯说。 帅芙蓉摇摇手道:“休对师伯无礼,放他自去。” 赫连锤一笑松手:“我早就看出雪球师伯的心思最复杂。” 雪球脸上又是一红,急忙跑开,没命价奔出数里,转过两三个山坳,方才稍定下神,喘了口气,放慢脚步,回头望望,脸蛋却又红得如同朝霞相似。 他垂下头,嘀咕著,又走出一里远近,忽听前面山道传来一阵“的答”马蹄,间还应和著清脆如碎玉的鸾钤之声,他眼睛就不由一亮,脸上血色一直蔓延到脚踝,忙闪立道旁,乌黑大眼珠一瞬也不瞬的盯住前方。 只听马蹄鸾钤愈传愈近,雪球的眼睛也愈睁愈大,然后猛地一下,整个山坳都明亮起来,雪球只在心里叫得一声“啊呀”,便痴住了,连天在那里、地在那里都再也分辨不清。 马背上驮著的白衣少女见状不由粉靥轻红,两道夜墨凝成的眉毛微微一挑,秋水也似清冷的目光忽地集汇成剑,羊脂般的双颊也随之紧缩起来,她略启樱唇,啐了一口:“又是你!” 一夹马腹,从雪球身边掠过,疾驰而去,依稀丢下句:“不是个好东西!” 雪球楞楞的望著她包著如云秀发的银绢头巾消失在山坳之中,马蹄、鸾钤以及剑鞘敲击鞍镫的声音却仍在耳边回荡。 他怔了好半晌,才抖抖身体,清醒过来,暗道:“刚刚才见她上山,怎么不一会儿又下来了?这个妖怪真是……唉,真是奇怪!” 他胸中不知怎地,竟蒙上了一股哀伤的情绪,好像天地日月星辰佛祖都随著那妖怪一齐下山去了,他不由长吁短叹,握著两只拳头,猛抠胸口,好似要把它们挤出汁来似的,每到一处山坳,就忍不住头望望,觉得生命毫无意义。 第三回 九子娘娘果然会生子 漂亮小妞专爱揍男人 如此一步一顿的走到“九子娘娘庙”,只见那庙山门造得巍峨非常,门口立著一对金童玉女石雕,巧笑情兮,眉目生姿,却不晓得是从那块净土来的。 迈入山门,迎面便是大殿,上供“九子娘娘”圣像,倒也宝相尊严,只是来往僧侣都有点狮虎模样,横眉竖目的看人。 雪球暗叫奇怪,忖道:“这些师父怎地如此凶恶?全不似咱们少林师父。” 拜毕神像,再往后走,只见殿后一条石板路,两旁各有一排石造房屋,形状甚是古怪,正不知有何用途。 再穿过第二进“注生娘娘”大殿,后面一个偏院,专供挂单和尚起居,铁蛋等师兄弟就正坐在木屋前晒太阳。 怕痒鬼无喜一瞧他进来,便嘻著嘴笑道:“这不是来了?还怕人会搞丢哩。” 厌物无恶立刻呸道:“我看他是被那妖怪迷住了,却等在半山腰送她下山。” 雪球脸又一红,急忙分辩:“我那看见什么妖怪?” 狐狸笑道:“哦,妖怪竟没下山?那我们找她去!” 说著便欲起身。 雪球忙嚷:“她……她……她从另外一条路下去了。” 好哭鬼无哀搭下眼角,摇了摇头:“那妖怪,说漂亮倒真漂亮,可惜……可惜是个妖怪。” 铁蛋斜身倚在门边,噗出一响屁也似的声音,失笑道:“漂亮什么喔?我看她却像块冰,一点人味儿也没有。那天再遇见她,我可是连话都不愿意跟她讲一句。” 正扯得没完没了,忽见一个胖大和尚行将过来,把他们七个瞟了一眼,恶声恶气的道: “本寺规矩,挂单和尚入夜后即不得出房,违者重罚。你们知不知道?” 狐狸无怒见铁蛋面上泛起怒气,忙递个眼色,必恭必敬的答道:“不劳师父费心,小僧自理会得。” 那和尚嗯了一声,正待往内举步,却听庙口传来一阵喧哗,仿佛有不少人涌至。 胖大和尚面露喜色,整整僧袍迎了出去。 铁蛋一扯狐狸,悄声道:“这庙甚是古怪,你发觉没有?” 狐狸瞅他一眼,鼻中喷出两管冷气:“我早知你那姓帅的二徒弟不是个好东西,把我们诓来此处摸瞎打鬼,他却躲在一边偷笑。” 铁蛋自是不信,红胀起脖子就要争辩,狐狸一摆手道:“且先不管他。” 朝那胖大和尚的背影努了努嘴:“看他们还有什么花招?” 拉著众师兄弟一脚一脚的跟在后面。 那和尚立刻皱起雨道浓眉,回身一顿乱赶,铁蛋等人便只得躲在配殿后探头偷看,只见一大群仆役、婢女、老妈子,乱轰轰的簇拥著两顶小轿停在庙前。 一名老管家模样的人上前与胖大和尚说了几句话,胖大和尚连连点头,指挥小沙弥开了侧门,让进轿子,一行人迳奔大殿后面的两排石室。 那老管家似是已经来过,直奔右首第二间,推开石门进去看了看,重又出来,招呼仆役进屋布置。 婢女已打起小轿的帘子,迎下两名妇女,铁蛋等人隔得远,看不真切,但见先头的一个臃肿肥胖,动作迟缓,大的四十左右,后面那个却粉颈低垂,体态轻盈,显然才只二十出头。 铁蛋低声道:“却是什么把戏,妖怪来住尚庙?” 狐狸沉吟了一会儿:“这庙供的是九子娘娘,那两位大嫂当然是为了求子而来。” 铁蛋等人没一个搞得懂“子”是如何得来,却又不好问,瞪著眼睛往下看。 只见一干仆役将石室打扫干净,搬人琳琳琅琅各种器皿用具,甚至炉子、锅子都随身带了来。 无喜笑道:“恐怕要住上好多天哩。” 又见那中年妇人领著年轻少妇到正殿参拜了一回神像,便把少妇送入石室。 老管家前后忙乱一阵,诸事妥当,中年妇女又指手划脚的骂了一顿人,留下几个婢女、老妈子,才登上小轿,领著家人喳喳呼呼的走了,胖大和尚与众小沙弥也各自散去。 铁蛋等七个这才转过配殿,跑到石室前后一瞧,却如同两排坟墓,连个窗户也没,石门亦关得甚是严密,恐怕蚂蚁都爬不进去。 铁蛋搔头道:“不知几间住得有人?” 忽听背后一声暴喝:“鬼头鬼脑的存著什么心?” 铁蛋等人唬了一跳,忙扭头望去,只见那胖大和尚竟偷偷摸摸的回转来,恰把他们逮了个正著。 狐狸忙施一礼:“随便走走,却教师父动怒……” 胖和尚一面乱骂,一面挥手乱赶,边说:“这里专为良家妇女求子而设,防范自须严密,休说你们这些从外面快来的,连本寺僧人等闲都不准踏入一步!” 狐狸忙问:“却是怎么个求子法?” 胖和尚立刻圆瞪凶睛,喝道:“休要罗唆!再随便乱跑,当心我轰你们出去!” 铁蛋心中不快,直著脖子吼起来:“只不过吃你们几顿,住你们几宿,竟这般使脸色给人看?你这东西,丝毫不像佛门清净中人!” 胖和尚暴跳如雷,提起拳头就来打铁蛋,狐狸忙横身拦住,嘴里连串好话,铁蛋却在那边掳袖子、摩拳头,高叫:“你来!你来!” 早惊动寺内僧众,一个个杀气勃发的紧拢而上,摆出一派群殴态势,狐狸又连声道歉,把师兄弟全推进偏院房间,自己又出去向对方陪了半天小心,才总算把事情平伏,己弄得一头臭汗。 回房后,闩紧木门,抱怨道:“老七,老是这样莽莽撞撞的,怎么成得了事?” 铁蛋怒犹未息,跳脚大骂:“那群家伙全都不是好人,非要教训他们一顿不可!” 无恶也道:“从未见过这么多讨厌东西,大概天底下最讨厌的人都集中到这里来了。” 石头发颤道:“我们还是走了吧?这些虽然有吃有住,却总不如洛阳城。而且,一个个好凶喔……” 雪球却另有算计,抢道:“再叫我今晚去睡那破祠堂,我可不干。” 争论半日,并无头绪,己至傍晚时分,各人取出钵盂去饭堂风卷残云了一番,回至屋内便开始呵欠连天,那管三七二十一,倒在床上大睡起来。 唯有铁蛋竖起耳朵,静听外间动静,隔不多久,便闻得一人蹑足走近,“卡”地从外面把门反锁上了。 铁蛋暗笑:“还以为这间破房子是铜墙铁壁哩。” 又静坐月刻,却再听不见任何声息。 铁蛋暗忖:“那些家伙今晚决计要弄鬼。我若不撞破他们的把戏,却教人小觑了咱们少林寺。” 悄悄起身,见六个师兄全部睡得比猪只差一层,便也不叫醒他们,抵掌在房门上轻轻一按,就把整扇门卸将下来,潜身出屋,只见云遮月隐,殿宇全浸在一片昏黑之中。 铁蛋略一提气,皮球般只两跳,早跃过二进殿,落在石屋顶上,倾耳细听,仍无声响,心中正没主意,忽见半山腰间行来两条黑影,头顶一闪一闪的发著光,却是两个和尚。 铁蛋忙按低身子,纵下石屋,藏在殿角暗处,只听那两人一步高一步低的走入山门,迳奔后院,铁蛋便偷偷缀在他们身后。 但听其中一人道:“下午来的那个娘儿们可真标致,大师父、二师父、三师父这会儿一定都在养神了。” 另一个道:“今晚被他们三个一占,明晚大家再一抽签,说不定咱们竟排到四、五天后去哩。” 前一人哼道:“万一三位师父看上了眼,根本就轮不到我们。” 铁蛋虽听不懂什么轮来轮去,心中却已隐约猜出他们跟帅芙蓉干的是同一回事儿,不禁暗暗好笑:“一出寺门就尽碰到这种勾当,看样子世人好像皆喜此道。” 心中念转,脚下己行至第三进殿后,一条小径登上土丘直通僧房,两旁尽是荒草乱石,月亮突然埋入云堆,虫鸣蛙噪刹那间一齐打住,天地便仿佛陡然跌进地窖。 铁蛋立刻抢前几步,一拍左首和尚的肩膀。 “两位师兄请了。” 那两人耸然一惊,连忙转头,黑暗之中瞧不真切,便都凑上脸来:“你是谁呀?” 铁蛋笑道:“我是我呀!” 左首那人又死命一瞅,这下子可看清楚了,不自禁向后一跳,喝道:“你是今天来挂单的那七个里面的嘛?鬼鬼祟祟的跑出来干什么?” 铁蛋挤眉弄眼的道:“跟你们一齐去采花哩。” 那两人脸色猛地一变,右首那人闷声不吭,当即出拳直捣铁蛋胸口,左首那人也喝道: “胡说什么?” 左掌一翻,狠掏铁蛋下阴。 铁蛋见这两人本领虽然平常,出招却毒辣至极,便也不留情,右手“伏虎拳”,左手“翻天印”,迳取对方破绽。 那两人功夫本差,又只道一击必中,根本来不及变招,一个被铁蛋以碎石之力劈中手臂,“喀喇”了一响,几乎痛昏过去,另一个则吃铁蛋当胸一掌,十字八叉的滚了几滚,烂泥般瘫痪在地。 铁蛋更不停手,抓起右边那个,捏住下颚往上一托,错开颚骨关节,那人的下巳便直掉到胸口,又一扭他肩膀、手肘,弄得两条手臂如同断竹相似;再叉起胯骨左右一分,双腿便也不听使唤;最后拦腰抱住向上一挺,把脊椎骨也分了家,这才双手一松,将那人抛在地下,简直如同一条软骨泥鳅,休说挪动半分,连嗯哼一声都不可得。 原来铁蛋生性粗鲁,老是学不会小巧的点穴功夫,师父方忏只好传他“一百八十八路拆骨手”,专拆对方关节,使之不能动弹,小至指掌,大至颈项,无不装卸自如。 左边那个早已心胆俱裂,张著嘴巴,竟忘了出声呼救。 铁蛋一脚踏住他胸脯,大龇出牙齿,恶狠狠的问:“你们到底搞些什么把戏?” 那人挣气儿道:“师父……饶命!你老问一句,小的答一句,决不敢有半字诳言。” 铁蛋道:“好!” 待要发间,却想不出该间些什么话,便道:“我不问你。你说一句,我听一句,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人颤声道:“小僧名唤悟净,只因父母双亡,从小就落发在此……” 铁蛋不耐道:“大凡和尚多半父母双亡,只我可也是如此,那还消说得?且说那大、二、三师父是什么东西?” 悟净道:“本寺原本只是寻常寺庙,五年前才被这三位师父霸占,从此尽吧些奸淫良家妇女的勾当。三位师父本为江洋大盗,号称‘追魂三煞’,占住此庙之后,才假扮成和尚……” 铁蛋连连点头:“一眼看上去就知不是好人。” 悟净又道:“三位师父赶走了原来的住持长老,便造起前面那两排石室……” 铁蛋岔问:“却有何作用?” 悟净道:“石室从外面看起来坚固异常,其实地下却有地道直通僧舍。” 铁蛋暗忖:“好家伙,倒没想到这一点。” 又听悟净道:“常有不孕妇女前来参拜神像,三位师父便诡称须住寺七日方得灵验,就有些妇女求子心切,信以为真,而住到寺里来。当然事先都会派人前来勘查,眼见石室分作两进,全都无窗,又只开一门,外间如有婢女、老妈子把守,内室的确虫豸难入,于是就放放心心的抬著轿子把少奶奶送人虎口……” 铁蛋不懂却有八成,只得“嗯”了一声,静侍对方往下说。 悟净又道:“不料当晚三位师父就从地道进入内室,将妇女予以奸淫。妇女顾及名节,多半不敢声张;再者……咳咳,师父久居荒山,自然那个……” 铁蛋瞪眼道:“那个什么?” 悟净忙道:“没有什么……有些妇女回家之后,果然有孕,本寺声名便愈传愈广,远近妇女都来求子,三位师父应接不暇,有时就差遣小僧等人上阵应付……” 铁蛋愈听愈难僮,忙问:“地道入口在那里?” 悟净朝土丘上一指:“僧房西侧有一单间石屋即是。一拉如来右臂,地道入口就会现出……” 铁蛋点点头,俯身将他扯起,施出“拆骨手”如法炮制了一番,再将两人平平摆在一块大石之上,笑道:“别乱动,滚下来拗坏了背脊,我可不赔你。” 那两人张著鳄鱼也似的大嘴,只有眨巴眼睛的份儿。 铁蛋展开轻功,直奔土丘丘顶,只一个起落,就见前方隐隐透出一丝灯光。 铁蛋倒反吃一惊,赶紧压低腰肢,踮著脚,馋猫般挨近石屋,探头一看,只见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和尚正坐在茶壶前打盹。 身后一尊铜铸如来佛像,万分委屈的端坐于莲花座上。 铁蛋咳嗽几声,那和尚便惊醒过来,慌忙站直身子,诚惶诚恐的等了一会儿,却不见人进来,他就走到门口,勾著眼睛乱瞄。 铁蛋早闪在草堆里,把草弄得“□□”响。 那和尚笑道:“悟净,你又捣鬼?大师父马上就要来进洞房了,小心被他撞著。” 铁蛋捣嘴发出“呜哩呜噜”的怪声,把草弄得更响,那和尚便窜过来,边嚷:“逮住你了!” 铁蛋只一伸腿,那和尚立刻骨碌碌的一直滚到土坡底下,口中却仍嘻笑不停:“悟净,这回跟你没完……” 铁蛋忙趁空溜入石屋,跳上莲花座,一拉如来右臂,果听“隆”地一响,地下石板突然裂开,露出一个大洞。 铁蛋当即跃入洞中,见那入口处又有一根枝枝桠桠的东西,伸手一扳,又闻一声“隆”,地面石板便自动阖上了。 铁蛋心道:“这玩意儿造得倒巧,咱们少林寺也该造一个来玩玩。” 地道高宽恰可容身,半丝光线也透不进,眼前简直如同遮上了一块黑幕,铁蛋贴著阴□的土壁踉跄行去,时时把额头撞在石块尖上,如此抠摸许久,忽觉前方岔出两条路。 铁蛋暗忖:“地面上的石屋乃是两排,地下自然有两条路了。” 又忖:“下午来的那个妖怪是住在右边第二间,若从这面走过去,那就……” 心中默记,人便转向左首前进,果觉通道上又分出许多岔路,显是直通石屋内室。 铁蛋往复走了几遍,计算清楚之后,才选定倒数第二条岔路走去,不多久便觉已至尽头,伸出双手一摸,果然摸到一个扳手,也不多加思量,莽莽然往下一扯,头顶石板立刻发出“嘎吱”轻响,左右滑开,露出洞口。 铁蛋涌身跳上,只见石室内仍然漆黑如墨,也不知有多大,一阵平匀鼾声微从左侧传来。 铁蛋忽然忆起昨晚捉拿帅芙蓉时的情景,心脏竟不知怎地“砰砰彭彭”猛跳了十几下,忙用手摸了摸头。 转念一想,主意又生,蹑手蹑脚的走近床边,趴下身子,正想往床下去钻,却忽觉一只满生硬茧、粗糙无比的手掌从床上伸下,紧紧抓住自己的脑壳。 铁蛋惊得冷汗狂流,“大擒拿手”反掌迳扣对方脉门,不料那人却不放手,只一沉腕便将铁蛋后脑“砰”地撞在床沿之上。 铁蛋眼冒金星,这才知道自己遇上了劲敌,奋起精神,双足一蹬,整个人倒翻起来,竟用双腿去夹对方头颅。 那人没防到他出此怪招,惊咦一声,不得不松手闪躲。 铁蛋一夹落空,人却上了床,正坐在热呼呼的被窝上。 那人狠呸一口,忙斜掌劈他颈项,铁蛋立刻发现此人近身搏击的技巧并不高明,便一味施展“大擒拿手”与对方缠斗。 那人似乎很不愿意让铁蛋赖在床上,千方百计的想把他赶下去,铁蛋就偏不起身,又擒又拿,斗得不亦乐乎。 那人焦躁起来,翻身下床,紧接著就听“呛”地一响,铁蛋暗叫“不妙”,连忙拳起双腿,当真像个蛋似的一骨碌滚下床来,只觉尖厉金风恰从耳边划过,刺在石墙之上。 黑暗里,铁蛋并不知对方所持的究竟是刀、是剑,还是什么杂八东西,想要施展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便增添了不少困难,心念电转,当下凝气于胸,默察对方动静。 那人一击不中,便把手中家伙抡将开来,顿时寒芒割面,劲风刺耳,充斥于每一寸空间。 铁蛋背靠石墙,避无可避,只好大喝一声,少林绝技“擒龙手”、“伏虎掌”分由双手使出,刚烈无比的拳□,立将对方气焰压低了不少。 那人仿佛大为吃惊,跃退几步,□声道:“你是少林寺的?” 铁蛋一听他发话,惊讶的程度直不在对方之下,原来那声音竟是个娇滴滴的女子之声。 铁蛋不由伸手摸了摸惨痛犹存,几乎被箍得裂作两半的脑袋,暗叫:“女人的手怎么会这么粗?” 正各自狐疑间,却闻脚下石板“嘎吱”一响,接著便听一个犯了气喘病似的声音,急吼吼的扑向床位,边嚷:“娘子,救救小僧则个……” 铁蛋方自一怔,那女子已怒喝出口:“淫僧,纳命来!” 那和尚也正一把抱了床空棉被,立时警觉不对,连人带被“刷”地一转,铁蛋就觉头顶飘下了一大堆软绵绵、碎纷纷的东西,却是那女子的兵刀剁上了棉被,将棉絮带得满天飞。 铁蛋才一抖头,那和尚竟也躲靠到这边壁上,尚且一步一步的挨过来。 铁蛋心下暗喜,屏住吸,一动也不动,全身真力暗贯右臂,只等他走入臂长范围之内。 不料那女子听得“嗦嗦”脚步之声,不管三七二十一,横剑卷扫,一溜劲风直奔铁蛋腰铁蛋暗骂“臭妖怪”,万不得己,纵身缩腿闪过这一记,那和尚也同时斜掠起来,却正好撞入铁蛋右怀,刚吃得一惊,铁蛋己顺势一拳打中他胸口,可惜因事起仓卒,未能用上全力,但也已把那和尚打得倒飞出去,“哗喇”一响,大的正摔在木床上,将床板压得粉碎。 那女子怒叱连声,使动兵刃,“飕飕飕”,急风骤雨般攻向铁蛋立身之处。 铁蛋的江湖阅历根本一片空白,不但不知出声表明自己的立场,还反怨那妖怪蒙头蒙脸的乱打,心中火炽,探手取出钵盂,左摆右振,“叮叮当当”将对方一轮快剑全数挡了开去。 两人各自闪退几步,暗暗佩服对方身手了得。 那女子却比铁蛋老练得多,沉声问道:“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铁蛋听她语声如冰,口气有若呼奴唤仆,心里老大不舒服,莽莽冲道:“你管?” 那女子一听他稚气未脱,心中便有了几分底子,喝道:“给你脸,你偏不要?” 嘴上嚷嚷,手中剑却出其不意的刺向木床所在的角落——那和尚被铁蛋一拳打了个满天星斗,尚未及挣起身子。 只听“赤赤察察,笃笃卡卡”乱响了一阵,铁蛋就觉脚边滚过一大团东西,待伸腿去栏,已是不及,又听“彭”地一声,室内顿时有了光亮,原来那和尚竟非省油之灯,躲过了一轮连环攻击,用身体撞开内室石门,逃到外间。 铁蛋又楞了一下,已听那女子擦身而过,紧紧追蹑出去,边抛下一句:“笨秃驴!” 铁蛋不由暗暗皱眉。 “我是秃驴,你是什么?毛驴?” 心中曲折,人却不怠慢,紧随奔出内室,藉著外间桌上一盏昏暗灯光,瞥见角落里畏缩著几个妇女,正是巴巴跑来求子的那个“少奶奶”和那些婢女、老妈子。 铁蛋暗暗点头:“掉过包了,只不知那妖怪是谁?” 外间石门早被撞坏,铁蛋不费吹灰之力便跳到月光底下,对面见那和尚又高又壮,生就一张国字脸,□□角角扎得人心中难过。 那女子恰背对自己,看不出是何长相,但见她头包银绢,通体白衣,体态婀娜,好像一个计时用的沙漏,身量竟比自己还要稍稍高出一截,手中一柄光纹闪闪的七星宝剑,一脚前、一脚后,步法异常高贵,即便大敌当前,也自保有一股大家闺秀的风范。 耳闻铁蛋没头没脑的朝自己背后走来,那女子立刻斜跨出五步,将身侧转,月下三人顿成鼎足对峙之势。 铁蛋这才瞧清她面貌,却是下午在半山腰迷得雪球失了魂魄的那一个——月光下益显得冷艳绝伦。 铁蛋暗骂声“晦气”,抬鼻抬眼的移开视线。 那少女见他光头顶上兀自留著一圈被自己手掌箍出来的血痕,心中不禁暗暗好笑,但马上转用宝剑一指那粗壮和尚,叱道:“本姑娘今晚须将你们这淫祠上下杀得寸草不留!” 那和尚并非不知少女厉害,但瞧她美得生平仅见,不由色胆包天起来,挤了挤香蕉般的眼睛,笑道:“娘子若真要杀得小僧寸草不留,小僧决不敢私留半根。” 铁蛋虽听不懂,却觉得这话满有点诙谐意味,不禁哈哈笑了两声。 那少女气得蛾眉倒竖,一展宝剑,长虹经天般朝那和尚头顶削去。 那和尚本还想多占两句便宜,却不料她毫无怜根惜草之心,说打就打,顿时闹了个手忙脚乱,先机尽失。 铁蛋眼看少女剑招狠辣,反为那和尚担心,只见他三两下就把对手的退路完全封死,再猛然紧收剑网,剑尖抖出两道诡异弧形,卷向对方颈项。 那和尚早知大势不妙,沉腰错身,双臂运足真力向敌手小肮推去,只求这一击能将对方迫退几步,自己便可脱身而逃。 不料那女子剑招突变,有若一帘瀑布“涮”地倒挂而下,寒芒飞处,暴血如雾,那和尚一条右臂已被活生生的齐肩斩断。 铁蛋立觉鼻内冲入一股腥气,直钻到胃底。 他不由陡发一阵寒颤,肿孔涨大了好几十倍,却见那女子宝剑再展,一溜青光斜斜没入和尚左腋,又从右边颈根冒出,那和尚便窒了窒,好像要对人鞠躬那样的把头一低,半边身子就整个掉落下来,“劈劈啪啪”的翻了几转,恰宾到铁蛋脚前不远处,两只眼睛尚楞里楞瞪的大张著,彷佛还在思索如何破解对方的攻势。 铁蛋这辈子虽见过几具尸体,却从末眼睁睁的看著一个活人死去,他退开两步,脑筋混乱得几乎支使不动身体。 那少女一振长剑,抖落剑上血珠,飞起一脚,将那兀自迟疑著该不该倒下去的下半截身躯踢出老远,回剑指著铁蛋喝道:“若再不肯说你是干什么的,眼前便是榜样!” 铁蛋见她凶恶得紧,暗暗寻思:“长老说的可真不错,休惹妖怪为妙!” 撒开圆滚滚的两条短腿,回身就走。 那少女大喝一声:“站住!” 矫如雪雁,一闪就拦在铁蛋面前,手臂一振,剑尖差点指到铁蛋的鼻子上。 “小秃驴,少跟本姑娘耍花招!即便你真是少林寺的,本姑娘也丝毫不放在眼里!” 铁蛋瞧她飞扬跋扈的模样,心中老大一团怒气,却又怕她杀人不眨眼,真个是进退维谷,只好万分委屈的说:“你到底要干什么嘛?” 那少女仿佛自小就习惯用剑指挥人,又把剑一指。 “其余那些淫僧都在那里?带我去!” 铁蛋见她不把自己当成个玩意儿,心中又气又怨,狠狠一咬牙,扭头道:“要走就走。” 当先转身行去。 那妖怪也不收剑,紧跟在铁蛋身后,倒像押解犯人一般。 铁蛋冷笑道:“怎么,怕我跑了?我可不会做这种事……” 话犹未了,那少女就一翻手,用剑背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 “你刚才不就想偷跑?” 铁蛋被敲得跳起老高,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涅盘,但转念想起妖怪杀人的狠劲儿,又不由气崩志颓,摸摸脑壳,不言不语的向前走去,心中千刀万刀的骂个不休,脚下不朝寺后僧舍,却笔直奔向挂单和尚所住的偏院。 那少女走了几步,忽笑道:“瞧你矮不隆咚的,本领倒还不赖,亏你练得成。” 铁蛋不敢回嘴,只在心里暗骂:“矮就练不成武功?见你的大头鬼!你以为你有多高哇?恶心!” 那少女又问:“你今年几岁了?” 铁蛋没好气,正想答说“干你屁事”,话到唇边硬是哽住了,改口道:“你今年几岁?” 那少女粉靥微红,啐道:“你管?” 又用剑背敲了他一记,却比上次轻了许多。 铁蛋逆来顺受、暗自寻思:“你现在尽避种因,等下却叫你得个大果。” 霎眼来到六个师兄所住的木屋之前,铁蛋伸手一指。 “哪,都在里面。” 那少女不疑有他,挺剑上前,高叫道:“屋里淫僧听著:快快滚出来受死!” 铁蛋趁机闪到一旁,叉手鬼笑。 只闻屋内汤泼老鼠般的嘈乱了起来,有踢翻椅子的声音,有身体摔到地下的声音,更有脑袋撞上墙壁之后的呻吟嚎叫,真个是未见敌锋,先已人仰马翻。 却听厌物无恶咕咕唧唧的骂道:“我的鞋子呢?那个讨厌鬼把我的鞋子穿跑了?” 又听石头叩齿大嚷:“你们那个是银僧?是银僧的快滚出去,莫拖累了大家……” 雪球尖细的嗓子也不甚差:“不穿裤子怎能见人?羞死了啦!” 好哭鬼无哀的嚎啕更直透重瓦:“后门!门!有没有后门?” 一窝子沸滚了半日,却只不见个鬼影出来。 那少女又喝道:“若待本姑娘进屋,你们恐怕要死得更惨些!” 屋内众人听得这话,倏地沉寂得如同已然全部死去一般,过了一会儿,才隐约传出三、四对牙关碰击之声。 铁蛋不由暗里跳脚:“怎么都这么脓包?还未见识过妖怪的狠劲就怕成这样,刚才如果换成他们,恐怕早被吓死了。” 一面发急,一面却骄做自己的胆量。 又过片刻,才听狐狸没好气的低声咕哝:“怕什么?只不过是个娘儿们,一人放个屁就够把她吹上西天……” 那少女闻言大怒,一领宝剑,“狂凤展翅”扑到木屋之前。 木屋房门早在铁蛋出房时就已卸掉,但那少女盛怒之下,竟未瞧觑真切,还是飞腿去踹,一踹踹了个空,险些一跟头栽进屋里去。 窗边立刻发出怕痒鬼无喜的嘻笑:“你们看她好好玩喽!狈撒尿,撒不出……” 那少女气得半死,桃花般的面颊几乎肿作一个大□,剑尖挽起无数朵银花,连人带剑闯进房中,顿时砍劈、怪叫之声大作。 铁蛋愈想愈不对,生怕师兄吃亏,取出钵盂就待赶入屋中救援,却忽觉星光一暗,两条人影从左面院墙边上的一棵大树顶端飘落下地,定神细看,竟是帅芙蓉、赫连锤二人。 铁蛋大喜,叫道:“徒弟来得好,救命救命……” 转念一想,师父反要徒弟救命,未免太不成体统,便赶紧闭住嘴巳。 只见那两个家伙贼笑兮兮、悠悠哉哉,一对热带鱼似的游近前来。 “师父好威风嘛!” 铁蛋干咳几声,脑中蓦然一亮,指著帅芙蓉喝道:“你早就晓得这庙有鬼,对不对?” 帅芙蓉躬腰拱手,行礼如漾。 “因恐众位师伯胆怯,故未先行告知,师父恕罪。” 赫连锤一瞥兀自喧嚣不已的木屋,笑道:“师父的胆子当然是大的,不像那几个。” 却听“彭”地一响,木屋左壁裂开一个大洞,石头无惧灰头土脸的从洞中飞快滚出,在地上扒了几扒,才站起身子,认认方向,没命价奔到铁蛋师徒背后紧紧贴住,喘得如同一只中了暑的疯狗。 “老七……妖怪厉害……” 帅芙蓉笑道:“师父早已知晓,毋须四师伯说得。” 铁蛋热汗直冒,又咳几声,不住手的搔头皮。 “你们几时到的?” 赫连锤慢吞吞的说:“这个嘛,下午我们回去客栈睡了一觉,真个好睡,脑袋都睡扁了。傍晚起身吃晚饭,真个好吃……” 、帅芙蓉笑道。! “肚子也吃扁了。” 赫连锤白他一眼,一本正经的续道:“看看夜色正好,便一路散步过来,到得这里嘛,仿佛初更、又似二更、依稀三更,只不是四更。总之,月亮刚露脸。” 语尾甫落,又见门边木壁“哗喇喇”的迸作无数碎月,狐狸无怒、好哭鬼无哀也抱著脑袋逃出来。 “老七!。妖怪厉害……” 石头无惧哆嗦道:“老七早已知晓,毋须你们说得。” 铁蛋又问:“你们到底看见什么?” 帅芙蓉恶笑了笑:“正巧看见师父与那妖怪大战三百回合……” 赫连锤接道:“真个是精采绝伦、惊险万状、津津有味……” 又见木屋屋顶焰火似的爆散开来,厌物无恶、怕痒鬼无喜也舍命逃出,边嚷嚷不休: “老七……” 众人都答:“知道了,妖怪厉害。” 铁蛋发急道:“老五呢?” 无恶喘吁吁的呸了一口:“他还在舍不得咧!” 但闻那少女在屋内喝道:“我下午就晓得你不是个好东西,看我把你那双贼眼挖出来喂狗!” 又听雪球幽幽怨怨的说:“我没有……我只是……那个嘛……” 那少女暴怒如狂:“那个什么?你还敢疯言疯语?” 紧接著就听“飕飕”厉响,声势好不惊人。 赫连锤把手一挥,抽出大锤:“大家一齐上,怕那臭婆娘有三头六臂不成?” 自己先跑了几步,转眼一看却没人跟上,便也煞住了。 帅芙蓉拱拱手道:“敬祝师兄马到成功。” 赫连锤滚了滚牛眼,冷笑道:“这么标致的娘儿们,你怎么没兴趣啦?” 帅芙蓉笑答:“在下采亦有道,此等泼辣货色,向不在吾道之内。” 赫连锤大大哼了一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拿不定主意,却听放炮似的一响“啪”,一个圆团团的大肉九端正无比的从门洞中滚出,雪球都变成了泥团,翻身爬起,胸前老大一个脚印,却是被踢出来的。 赫连锤咋舌道:“这婆娘好大的脚巴鸭子!” 铁蛋一摸头壳,啐道:“你还不晓得,她那手掌生得才粗哩。” 帅芙蓉连连颔首:“习武之人,理当如此。未闻镇日舞刀弄棒,手掌犹能嫩似春葱者也。” 却见白影电闪,那少女已从屋中抢出,剑光雹降般照雪球头顶削落。 雪球双眼一红,竟然不闪不躲,引颈等死。 帅芙蓉忙一点扇头,“嗤嗤”射出两枚凤尾镖,赫连锤也并起大锤,向少女腰间捣去。 雪球忙叫:“不要……” 那少女剑锋飞旋,早把双镖磕掉,也不转身,宝剑倏地从左腋腋下穿出,迳取连锤双腕。 这一剑既狠又准,眼看两只熊掌就将不保。 赫连锤只在心里叫得半声:“完……” 冰冷锋刀已及皮肤,却忽见一团黑麻麻的东西斜刺里飞到,“当”地撞在剑身之上,硬把宝剑荡开。 赫连锤忙抽身后跃,一泡臊尿却再也止禁不住,直顺著大腿流下地面。 那团黑忽忽的东西在空中打了个转儿,小鸟般直飞回铁蛋手上。 众人不由齐发一声喝采:“好钵盂!家伙!” 那少女毫不迟滞,身形一晃已到铁蛋身前,七点寒星分剌铁蛋七处大穴。 铁蛋那还顾得了许多,使动钵盂,砸、捞、敲、挡、盖,犹如千万个饿死鬼向人讨饭。 这一轮快攻快打,看得旁观众人俱皆眼花撩乱,帅芙蓉尤其心驰神摇,暗暗寻思:“小秃驴确实有两把刷子,若能得他真传,横行半壁天下决非难事。” 正瞧到热闹兴头处,忽见偏院西首墙头上一派火光长蛇也似迤靡而来,嘈乱人声也由远至近,随著激昂亢奋的“别让凶手跑了”之声,两名和尚当先抢入偏院院门,左首挥舞著戒刀的正是日间和铁蛋起过龃龉的那个胖家伙。 右首那名却未见过,颊上生著块巴掌大的青记,手持一条水磨禅杖,颇有几分斤两的样子。 那少女见状,宝剑一递,飘身退出尺许。 铁蛋也早停下手,转目只见二、三十名年轻和尚有的手持兵械,有的擎举火把,紧随著涌入院中。 胖大和尚一指铁蛋,狺狺吠道:“大师兄可是你杀的?” 铁蛋还未答言,那少女已先抢道:“是本姑娘杀的。你们这群下流至极的秃驴……” 铁蛋老大不满的睨她一眼,岔道:“他们都是假和尚,昔年唤做什么‘追魂三煞’。” 青面和尚打从踏入偏院,两只眼珠就如同一对壁虎,直在那少女周身游走,忽而脸、忽而胸、忽而腿、忽而不知什么地方,忙得不可开交,此刻终于阴侧恻的笑道:“小妮子,你的眼光倒真不差,巴巴的跑来我们这儿寻乐子,大爷我必定鞠躬尽瘁、竭力奉承,不教你空入宝山而返……” 那少女粉靥骤赤,银牙乱咬,那容他再出言轻薄,扑纵而前,一连七八剑没头没脑的砍将下去,青面三煞顿时左支右绌,节节败退,幸亏胖大二煞抡起戒刀加入战团,才勉强接下这一轮猛攻。 青面三煞可轻松不起来了,沉声喝道:“臭娘儿们,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冷冷一笑:“你本不配问,但另有一些人有眼无珠,可不能不让他们知道。” 铁蛋皱眉暗忖:“是不是在讲我们?” 又听那少女傲气十足的说:“你们听真了,莫要跌倒。本姑娘姓秦,名琬琬,江湖人称‘龙仙子’的便是!” 铁蛋暗觉好笑:“什么碗碗碟碟的,我还叫做铁钵钵哩。钵钵正好装她这条小泥鳅。” 回目却见帅芙蓉斜眼瞅著他们七个师兄弟,满脸都是神秘兮兮的笑容,他便又不禁狐疑:“莫非这个臭妖怪有什么古怪来头?” 再一看那“追魂双煞”,果然面容惨变,青面三煞气急败壤的一顿脚。 “这下更留你不得。” 扭头喝道:“徒儿们,上!” 一语未毕,“龙仙子”秦琬琬已先掠过众人头顶,把住院门。 “今晚你们半个也别想活著走出去!” 宝剑左削右斩,两条生龙活虎的大汉立刻变成两团豆瓣酱一类的东西。 余众不由怒吼连连,乱抡兵刃招呼过来,秦琬琬娇叱一声,宝剑化作一条银龙直向人群中滚去,立时血雨暴酒,碎肉横飞。 那群徒众多半不会窜高伏低,院门方向又挨近不得,便只好有如□中之鳖,任人宰杀。 却苦了在旁观看的铁蛋等人,著那断肢残骸乱撒过来,个个抱头虫奔,狼狈不堪,有的遭断头击中肚子,有的被断手抓中鼻梁,石头无惧更顶著一脑袋碎肠子到处乱跑。 “追魂双煞”见势不妙,打声忽哨,一个跑东一个跑西,齐齐跃上墙头。 秦琬琬身形陡涨,银盘也似一圈剑光早将东首青面三煞的双脚卸下,待要再奔西边,胖大二煞己猛点墙头,疾朝荒山暗处遁去。 铁蛋喝声:“那里走?” 钵盂呼啸飞出,流星般划出一道长弧,正照对方后脑砸去。 胖大二煞忙低头躲避,只这么一耽搁,秦琬琬已从后赶上,挺剑直刺背心。 胖大二煞总算手脚俐落,忙托地跳起,不料那钵盂滴溜溜的转将回来,不偏不倚正中胸口。 胖大二煞张口标出一股鲜血,人也一床破棉被似的跌落地面,秦琬琬顺手“唰”地一剑,剑刃从顶门切入,屁股沟中透出,正好将他剖成对等的两半。 残余徒众早连逃生之心都没了,有如一群狮爪下的免子,全数扑跪在地,大喊“姑娘饶命”。 秦琬琬眼皮都不眨一下,大步跨去,一剑一个,好像在自家厨房里开西瓜一样。 铁蛋虽手脚发冷,仍贾起余勇喝道:“妖怪!少杀几个行不行?” 秦琬琬手不停斩,边冷笑著说:“这等刁民恶棍,不早赶尽杀绝,留之遗害天下百姓不成?” 最后一剑刺死那犹在地上挣命的青面三煞,才转过身子,把剑一挥。 “你们那七个和尚,统统给我过来!” 无喜、无怒、无哀、无惧、无爱、无恶、无欲全都傻了眼,又慑于她的威势,不敢不从,一个个小媳妇似的走到她面前,一字排开。 秦琬琬倒转剑柄,一人头上敲了一下,喝道:“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铁蛋强忍怒火,暗忖:“六祖有云‘让则尊卑和睦,忍则众恶无喧’,我若不报无道,想必喧争自息。” 如此一想,倒也心平气和,甘之如饴。 帅芙蓉眼见一名浑身白衣的女子面前恭恭顺顺的排著七名小尚,不禁又感悚栗又觉好笑。 清了清喉咙,朗声道:“姑娘有所误会。这七个小师父全都是少林寺的,因知此庙僧侣素行不端,特来锄奸伏恶,不意竟与姑娘发生冲突,万祈恕罪。” 秦琬琬见他斯文有礼,出口成章,不像个坏人,且与自己一样通体白衣,怒气便消了一大半。 帅芙蓉却又吟道:“天上佛,地上佛,四面八方十字佛,有人学会护身法,水火三灾见时无。” 秦琬琬立刻面色一变,点了点头,一指铁蛋等人,问道:“他们也是?” 帅芙蓉笑著摇摇脑袋。 秦琬琬便又用剑柄一人头上敲了一记,叱道:“算你们狗运亨通,没犯在本姑娘手里,要不然,哼哼,即使叫你们那空观老小子来,本姑娘也要好好教训他一番。” 言毕收剑,行出院外。 帅芙蓉偷偷挨到院门旁边,见她大步走往石室方向,才松下一口大气。 “幸亏当初没采到这等凶恶婆娘,否则阴间早已走过百来转了!” 狐狸无怒这会儿可大发其狠:“只不过瞧她是个婆娘,让著他一点而已,啥嘛东西?” 伸手一摸脑袋上肿起的两个大□,又痛得龇牙裂嘴,再也骂不下去。 赫连锤上下尽瞅帅芙蓉,哼道:“什么狗子佛,猫子佛,你刚才念的是什么东西?” 帅芙蓉抖抖眉毛,故作神秘之状。 “时机未到,到时便知。” 无恶呸了一大口:“和那妖怪鬼鬼祟祟的讲话,会是什么好货?” 雪球的眼眶便又无端红了红,几次想要向帅芙蓉开口,却都强自忍下。 铁蛋心知这个徒弟颇多门道,莫测高深,他既不说,便也不问。 众人哼哼唉唉的回返顶塌壁垮的木屋之内,一阵阵血腥由破洞中传进来,直叫人浑身起疙瘩,待要换房而居,却又不肯再踏出木屋一步,只得将就著躺下。 铁蛋愈想愈不服气,不停的拍著大腿,纳闷道:“本领又不比她差,为什么一交手就先软了半边?” 赫连锤一直用手拧著□漉漉的裤裆,叹道:“胆量,师父,胆量!她杀人杀惯了,那像咱们?” 帅芙蓉颇觉新奇的瞪大眼睛:“搞了半天,你也没杀过人?” 赫连锤恶喷口气:“杀过猴子、杀过免子,奶奶的!” 铁蛋又一拍大腿:“真凶!竟有这么凶的妖怪!” 帅芙蓉啥道:“这就非你们出家人所能理解的喽!世上这样的人可多得很呢!” 铁蛋双臂枕头,仰望星空,想那秦琬琬貌美如花,人模人样,但性格之专横暴躁,心肠之毒辣冷酷,却是前所未见,讲起话来又有点捕快味道,真不知是何出身。 他忽然忆起佛经中所载鸯崛魔罗的故事,传说此人乃佛陀时代天竺王舍城的大盗,信奉杀人即可享福的邪教,因而杀害王舍城民九百九十九人,并各切一指,饰于头上,故又称为“指□大盗”,后来他又想杀他的母亲以凑足千人之数,佛陀悯之,乃大显神通劝化他,终使他皈依佛门。 铁蛋想到这里,不由一咬牙齿,暗忖:“我若能度化这个妖怪,可真是大功德一件,不说别的,今晚便可救得几十条人命。” 心中千回百转,思量未已,六个师兄却全部安安适适的打起鼾来。 赫连锤躺在铁蛋身边,咕嘟低骂:“这群没廉耻的东西,脸丢尽了,却还睡得著?” 帅芙蓉在另一边应道:“师兄有所不知,方外之人无色无相,那会把荣辱得失放在心上?” 铁蛋听著心里又不舒坦,嘴上偏不好承认,一口气硬憋在胸口,真个是难以忍受。 却听石头突然发出一声被人掐住脖子似的闷吭,紧接著就见他用双手抠住心窝,死命搓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蠕动一般,喉内呻嘶忽尖忽沈,恍若盲人行路的哨音。 赫连锤愈听愈难过,便又破口大骂:“恁地作怪?刚才斗那臭婆娘的时候,会这样咿咿呀呀就好了。” 铁蛋笑道:“这个石头一向如此,每天睡觉都要翻翘打板一顿,听习惯了倒还少它不得哩。” 两人见铁蛋也未睡著,都吃一惊,帅芙蓉忙找话道:“听四师伯的喘气之声,似乎内息有些不调?” 铁蛋沈吟了一会儿,摇头道:“师父当初也是这么说,但寺里每个师伯师叔师兄弟都有这种毛病,长老空观却言此乃龙虎交泰之相,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师父始终认为不对,一开始传我们‘金刚一□功’,就不照经书所载……” 帅芙蓉目光一凝:“‘金刚一□’可是少林的基本气功?” 铁蛋颔首道:“‘金刚一□’乃本寺一切气功的基础,必先修习熟练,方可继续学习别的功夫。” 帅芙蓉皱了皱眉。 “师祖岳翎投靠少林之时,已有一身绝顶艺业,他若认为‘金刚一□’练法不对,必定有所根据。” 铁蛋道:“那日大战天竺番憎之后,师父就当著大家的面,明指‘金刚一□’经书所载有误,结果惹得长老大为光火,说师父诋毁先圣,自以为是,野性未除,有意破坏本寺传统,硬将师父罚去菜园做工。” 赫连锤笑道:“这个老家伙未免太横霸了点儿,怎么随便就把意见不同的人乱罚一通? 想当初我老子教我功夫,他讲他的,我练我的,难得理他一两次。” 帅芙蓉笑道:“怪不得你功夫如此之烂。名门大派必有一套严谨的修习法门,才能使弟子循序渐进,博大精深,但就怕太过拘泥,反而有害,‘空观’长老大概就是这一类‘白发死章句’的老石头。” 铁蛋一拍手道:“说他老石头再也恰当不过,简直跟我们这个小石头一样德性。师父传我们‘金刚一□’全照他自己的意思,石头却偏不听他,一定要照经书所载的那样练,结果我们六个都没事,石头却常嚷胸口发痛。那日大战天竺番僧,全寺也只有师父和我们六个不怕那古怪笛音,石头却跟其他师伯师叔师兄弟一样,一听便倒。” 帅芙蓉眼中闪出光采。 “莫非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连?” 铁蛋摇头道:“我早这么想过,但怎么说也说不通。‘金刚一□功’乃达摩老祖手创,本门弟子几百年来都是如此修习,从未出过什么差错;就算‘金刚一□’真有瑕疵,天竺番僧却怎会知晓?” 帅芙蓉又蹙眉沉思起来,赫连锤转了转眼珠,笑道:“入门功夫既是‘金刚一□’,顶尖功夫大概是‘金刚十□’了吧?” 铁蛋道:“‘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拳法就如佛法,招式套路本无高低之分,端看什么人使,怎么样使而已。内功心法虽有层次,但也要看各人的慧根悟性,顶尖功夫若无顶尖之人修习,那值一个大屁?” 赫连锤一拍脑壳。 “师父这话强胜十本秘笈!” 帅芙蓉暗觉好笑:“小家伙于武术上的见解确实高明,但对佛经情义却一知半解,想必平常根本不听师父讲经。” 铁蛋续道:“不过,众位师祖都说本寺最神妙的内功乃是‘如来神功’,名列‘七十二顶绝技’之首。但那本记载神功的经书,竟被一个名叫空法的师曾祖于五十多年前盗出寺去,至今下落不明。” 赫连锤拍腿大叫:“可惜可惜!难道你们都没去找他?” 铁蛋叹道:“当年几乎全寺出动,却是遍寻不著。如今寺里‘空’字辈的曾祖只剩空观住持一个,空法师曾祖若尚在入世,起码也已八十多岁了。” 说著说著,忽然想起了什么,猛个挺起身子。 “收了你们当徒弟,可还没传你们功夫哩。” 那两个一听,精神可都来了,翻身坐起。 铁蛋便依少林一贯的修习程序,将“金刚一□功”的口诀一句一句的教给他们,教到师父岳翎不同意经书所载之处,还不厌其烦的再三解说。 帅芙蓉见他如此认真,全无藏私之心,不禁暗感惭愧,忖道:“小家伙派天真,倒显得我心机大深、大小家子气了。” 赫连锤也暗自寻思:“连我老子教我功夫都没这么仔细,这个小秃驴竟比我老子还好。” 铁蛋教了一回,见曙光初透,天巳微明,便催促二人睡觉,自己也大头大脑的躺了下去。 他整整两夜没睡好,才一闭眼,立觉一阵疲惫虚脱潮涌上身,四肢软得如同面条相似,恍惚间,却听门外骡嘶车响,“龙仙子”秦琬琬高声叫道:“小秃驴,滚出来!” 铁蛋怒火中烧,飞弹起身,大步抢出门外,只见秦琬琬手控□绳,高踞于骡车之上,衣服不知何时已换成黑色,披头散发,脸色青紫,满口獠牙闪闪发光。 一见铁蛋出头,立刻猛策□绳,纵车直撞。 铁蛋不知怎地,全身力气仿佛都被封闭在体内,竟连半分也施展不出,只得眼睁睁的望著秦琬琬龇出獠牙,俯首直逼自己面前,桀桀狂笑;骡蹄暴起,朝自己头顶踩落;车轮更有若巨石一般,发出闷雷也似的声音正对脑袋辗来。 敝笑、骡吼、轮响里住了他的头颅,他已看不见任何东西——除了妖怪尖尖的牙齿。 他感觉得到车轮在他胯下、小肮间来回辗滚,一股火热麻辣的痉挛,水一般流遍四肢,然后卷起一个巨浪,直灌顶门。 他挣扎了半天,终于狂喝出声,双掌猛推,眼前随之一亮,正见一轮天光从屋顶上的大洞中洒落,却是做了一个穷凶极恶的怪梦。 他揉揉糊满眼屎的眼睛,一面暗骂“邪门”,一面爬起身子,只见众人都还睡得香甜,本想再躺下去睡,却又怕那妖怪来找麻烦,只好勉强打起精神走到门外。 院内尸首仍跟咋夜一样,七横八竖的躺了一地,脏腑残肢撒得到处都是,血液己然凝结,腥味却仍浮荡在空气里。 苍蝇、蚂蚁和各种拉杂虫豸纷从各处洞穴地缝中聚拢过来,密密麻麻的伏在碎肉片上大嚼。 铁蛋肚内寻思:“这些人虽已脱离苦海,但死得未免大难看了。” 当下不避腥臭,走入尸堆之间寻了柄方便铲,在偏院东面墙根下挖了个大坑,将尸体断肢全捧入坑内,连那些碎肉烂骨也都拾掇干净,方填土入坑,用脚踏了个结实。 上下一嗅,发现自己已弄得肮腥难闻,依稀记得寺后僧舍那边有口水井,便拔腿朝那方向走去。 一连串死亡与血腥的刺激,此刻才在他体内发生作用,他愈禁止自己去想那些破破烂烂的人体,眼前便愈浮满了那些景象,他不停的搓著手,触摸过碎肉的感觉却益发明晰,简直如同手中正握著两条断肠子似的…… 他强忍下胃底翻搅,走到僧舍前面,又不由一呆,原来那妖怪正站在井边打水洗脸。 觑他走近,“龙仙子”秦琬琬便立刻把脸背了,晨曦照耀著她苗条修长、起伏有致的身影,白衣闪出银芒,很难相信她就是昨夜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女煞星。 偶尔当她弯下身子的时候,整个太阳都随著颤抖起来,她掬水就脸,天上过往的精灵都忍不住要化作她掌中的水珠。 但铁蛋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看头,莽莽撞撞的一迳奔到并边、伸手就拿吊桶,秦琬琬却蓦然转身,一拳照他肚皮打去,边喝道:“不许动,我还没用……” 铁蛋早就想吐,吃她这一拳打个正著,那里禁受得住,“哇”地一下,把胃内腌□全数吐到了对方脸上。 秦琬琬一阵恶心,那顾得了什么闺秀风格,也“呜”地一口,还吐了铁蛋满头满脑。 铁蛋“哎哟”一声,忙伸手瞎抹,边嚷道:“臭死了!臭妖怪!” “龙仙子”秦琬琬又羞又恼,没做理会处,高贵身段再也摆不起来,疯婆一样抡开臂膀乱打。 铁蛋见她没带兵刀,知她拳脚功夫远不及自己,不由胆气大壮,反手架走来拳,顺势带偏对方身子,不知轻重,飞起一脚,正踢在秦琬琬极翘极突极富弹性的屁股上,扑地一跤跌在泥团里,遍体白衣都做了个丐儿装。 铁蛋顿觉过火了点,又无可转圜,只好硬嘴笑道:“谁叫你刚才用骡车辗我?” 秦琬琬自然丈二金刚摸不著头脑,楞了楞,弹跳起身,叉开十指,嘴里发出尖锐异常的叫嚷,恶鬼般冲来。 铁蛋不避不让,脚下一勾,右掌往她肩上轻轻一推,泰琬琬便又跌了个四脚朝天。 铁蛋俯眼看去,只见她气得面颊颤抖,几快迸出血来。 一片嫣红之中,却有几个小点分外惹眼,仔细一瞧,原来她鼻翼两恻竟生了几颗小□。 铁蛋好像发现了什么宝藏一样的大叫出声:“咦,你也会长小豆豆呀?” 秦琬琬忙翻身爬起,用手捂住面庞,跺了跺脚。 “小秃驴,你……” 铁蛋见状愈发好笑,故作正经的说:“我猜你是不常洗脸才会这样,多洗几次脸就好了,像我从前……” 秦琬琬又一跺脚,发出一声尖嘶,转身飞奔而去。 铁蛋奇怪了半日,不知她为何有此反应,忽一转念:“不好!她拿剑去了!” 胡乱洗了洗,没命奔回偏院,冲入房中,嚷嚷:“妖怪马上就要来啦?” 唬得那些兀自与周公夹缠不休的家伙,跳蚤般满屋子乱蹦,搬桌的搬桌,拖床的拖床,将木屋破洞塞了个风雨不透。 石头哆嗦著间:“你又跟那妖怪怎么了?” 铁蛋道:“我吐了她满脸。” 众人齐发一声哭喊:“吾命休矣!” 铁蛋又道:“我还踢了她一下屁股。” 众人愈发跌足。 正徨急间,却听一阵马蹄鸾钤飞也似往下山的路上去了。 赫连锤狐疑道:“你还做了些什么?” 铁蛋搔搔头皮:“我……还问她脸上怎么也会生小豆豆?” 帅芙蓉“噗”地松下一口大气。 “高哇!师父真高!除了你,任谁也赶不走那妖怪。” 众人又待一会儿,确信秦琬琬真个离开之后,方才启门出房。 铁蛋寻到后山,把昨夜被自己拆散了骨节的那两个小尚拼凑起来,教训了一顿,便放他们自去。 无喜等人也将石室中的少妇、婢女、老妈子妥善打发走了,却见赫连锤独个儿在那里捡枝搜柴,忙东忙西。 无喜笑道:“哟!生火煮饭呢!” 赫连锤一瞪凶睛:“煮屁!一把火浇掉他娘的这座鸟寺!” 铁蛋唉道:“与庙无干,烧它作啥?” 赫连锤道:“却不显得咱们行事俐亮。杀人本须放大,放火就得杀人。” 执意要烧,给铁蛋连推带挤的拱出山门,余人也都齐往山下走去。 无恶瞅了瞅帅芙蓉,哼道:“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们那个妖怪的来历了吧?” 帅芙蓉笑道:“并非我故弄玄虚,实是怕你们坏了大事。” 却又歪嘴巴、咽唾沫,作张作致了好一会儿,才说:“那婆娘在江湖上大大有名,就只你们不晓得,她乃‘金龙堡’堡主——‘独角金龙’秦璜的独生爱女!” 七个小尚全都一呆,铁蛋跳脚道:“早知如此,我就跟她拚了!” 赫连锤笑道:“所以他不告诉你们嘛。当你徒弟还没当两天,就要赔上一床草席,那里划得来?” 无怒目光凝在帅芙蓉脸上。 “昨晚你对她念了那许多暗语,莫非你也是‘金龙堡’的?” 帅芙蓉很认为他愚蠢似的翻了翻白眼。 “‘金龙堡’上下分界甚严,丝毫逾越不得,我若是‘金龙堡’的部属,怎敢对她那样讲话?那暗语另有原因,此刻不便奉告。” 铁蛋兀自把脚乱跌。 帅芙蓉道:“师父休得莽撞。师祖岳翎究被三堡中的那一堡所杀,还没探查出个影儿,若先就把这个女魔头得罪了,日后办事可更难上加难。” 铁蛋发急道:“当面问她个明白总可以吧?” 不理会帅芙蓉“切勿打草惊蛇”的主张,拔腿就往山下追赶,余人也只好磕磕绊绊的跟了下去。 赫连锤的轻身功夫最是蹩脚,不出两三里路就被远远抛在后头,他愈跑愈上火,气也喘得愈大声,索性换上游人步伐,老牛般一脚一脚的慢慢走。 走没几步,忽觉耳后颈根凉飕飕的,伸手摸摸并无异状,再走几步,益发冰进肉里去,颇觉奇怪的回头一看,只见一张木刻死板、恍若僵尸一样的和尚脸正紧紧缀在自己脑袋后面,鼻内喷出的气息竟无半丝暖意。 赫连锤吓得大叫一声,跳开四、五步,厉声道:“什么鬼东西?” 那和尚的身量毫不比赫连锤逊色,身穿一袭灰色僧袍,脸上不见任何表情,眼睛却放出丛林中的豹子一般青磷磷的光焰。 赫连锤打个寒噤,暗忖:“莫非是‘追魂三煞’的师父从坟墓里爬出来了?” 忙翻手去拔大锤,一摸却摸了个空,大惊之下又向后跃退三步,这才看见灰袍和尚右手一颠一颠的,正把自己的两柄锤子当成两只小元宝一样的耍哩。 赫连锤这可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耳后凉气却又“吁吁吁”的吹将起来,扭头瞥去,那和尚仍然紧紧贴在自己背后,双脚却不见动,鬼魅般浮在空气当中,鼻翼一开一阖,尽喷出些隔宿剩菜也似的气味。 赫连锤只恨自己不是条四腿畜生,豁出性命飞奔,速度之快,直可与当今一流轻功高手并驾齐驱,掀掩之间便已赶上前面同伴。 帅芙蓉回头见他如飞跑来,不禁有点酸意的笑道:“只不过学了半个晚上的‘金刚一□功’,进步就如此神速?师兄真乃天赋异秉,在下自叹弗如……” 赫连锤喘吁吁的指著身后:“和尚……和尚……” 铁蛋边跑边皱眉:“这里全都是和尚,你叫的是那个和尚?” 赫连锤道:“后面……后面的那一个……” 众人便都停住脚步,一齐回身盯著他,把他当成疯子似的。 赫连锤转脸一瞧,那还有灰袍和尚的踪迹? 赫连锤急道:“刚才他……一直跟著我……把我的锤子也拿去了……” 众人便更恶狠狠的瞅著他。 赫连锤低头一望,两柄大锤可不端端正正的插在腰间? 赫连锤气儿都忘记喘了,指指后面,指指自己,两只眼珠简直就快要掉出眼眶。 无恶呸道:“我看你是失心疯了,原本就像个白痴……” 赫连锤还待争辩,却闻一阵低沈雄浑的声音震得群岳颤动,百谷鸣响:“无喜、无怒、无哀、无惧、无爱、无恶、无欲!” 那声音唤出“无喜”之时,明明是在对面山头,叫到“无欲”的时候,发声之处却已在众人头顶。 帅芙蓉心下惊骇:“世上竟有人能将内功、轻功练到如此地步,像我这等货色,当真是井底之蛙了!” 但见铁蛋等人一个个面泛青紫,抖索得如同风钤坠儿一般,抬头看时,果见一个灰袍和尚立于头顶绝崖之上,阳光在他高大身躯四周铺染出一轮七彩光晕,恰正似韦驮尊者乘著烈火从天而降。 帅芙蓉正狐疑不定,已听那和尚开口道:“你们七个私出山门,该当何罪?” 一字一撞钟,震得大夥儿耳鼓生疼。 铁蛋等七人立刻屈膝跪倒,俯首向地,猫般呢喃:“方戒师伯恕罪……” 帅芙蓉、赫连锤俱昏一惊,差点也跟著跪了下去。 帅芙蓉心道:“居然在两天之内连续碰见‘南剑’与‘北刀’,不知是幸或不幸。” 赫连锤却忖:“刚才还好没有出手打他,否则……妈呀!” 只见“杀生和尚”微微把头一点。 “限你们两天之内回寺领罚。” “罚”字出口,人己在群峰之外,只剩下满山满谷的“嗡嗡”回声。 铁蛋等人抹著额头汗珠爬起身来,面色一月黯然。 石头尤其把脸皱得不成样子,哽咽著说:“早就叫你们不要随便偷溜出寺,偏不听,这下好了吧,有得罪受了!” 跺一跺脚,头也不回的朝山下直奔。 其余几个也不敢多留,互相埋怨著赶下山去。 铁蛋瞅了瞅两个徒弟,摇摇头,苦笑了笑,似想说些什么,终于叹口气,一言不发的追随师兄而去。 赫连锤环顾空荡荡的四周,猛个抠头皮。 “嘿嘿,这些小秃驴儿,尾巴也不摆一下就跑光了呀?” 帅芙蓉若有所感,叹道:“少林清规严谨,果有名门大派之风,寻常帮会万万难及。” 赫连锤没好气的问:“如今却怎办?” 帅芙蓉耸耸肩膀:“师兄有所不知……” 赫连锤瞪眼道:“如何?” 帅芙蓉又一耸肩:“我也有‘有所不知’的时候。” 第四回 扮俩好偷入少林 小冤家再逢旅栈 踢踢踏踏下得山来,铁蛋等人早已没了踪影,一路无情无绪的走回洛阳城外“悦来客栈”,赫连锤又饱餐了一顿,倒头便睡。 帅芙蓉却在房里走来走去,走去走来,眉毛如同打了一个结儿,不住啧嘴□气。 赫连锤被他搅得睡不著,骂道:“你他奶奶的又在动什么心机?你这种人成天劳神,决计活不长命。” 帅芙蓉右手一捶左手手掌:“这不行。” 赫连锤道:“什么不行?” 帅芙蓉在床沿边上坐下,跷起腿:“好不容易才学了点少林皮毛,怎甘就此罢休?” 赫连锤冷笑连声:“那你想怎么办?跑去少林寺,叫那小秃驴再教你几手不成?” 帅芙蓉俊目一张,好像两颗宝石闪闪发光:“有何不可?少林寺又非龙潭虎穴,上次他们还不是说出来就出来了?” 沉吟片刻,又道:“再过四天便是地藏菩萨圣诞,届时寺内必定香客云集,咱们藉机混进寺去,游说那铁王八蛋一番。我看他爱玩得紧,兼且师仇未报,决计会想办法再溜出寺来。” 赫连锤尚犹豫不决,帅芙蓉又道:“若想成就大事业,不冒点险是不行的。你如果畏首畏尾,还不如早些回你的‘黑风寨’当大少爷去。” 赫连锤哈哈大笑:“就算老子吃不起你激,就这么办!” 两人兴兴头头的算过店钱,整装出发,一路游山玩水,好不悠哉,来到“登封”县城,恰七月二十九日傍晚。 城内客栈已被四方涌至的进香客住得满满的,连街道两旁的屋檐底下都壅塞著打地铺的人群,幸亏有些仁人善士在城外临时搭起了数十座竹棚,专供进香客安身。 赫连锤咋舌道:“信佛的人可真多!这些人如果为了什么事儿纠合在一起,恐怕连朝廷的十万大军都抵敌不过。” 帅芙蓉眼中忽然射出两道火炬也似的光采,冷笑道:“你才晓得?洪武爷爷当初是怎么起家的?” 赫连锤把双臂一伸,比了个持枪式。 “当然是靠常遇春起家的。” 帅芙蓉却不再多言,背著双手沿街东晃晃西凑凑,说也奇怪,到处都有人找他低声搭讪,好像回到了他自己的家乡一样。 赫连锤不由心道:“这小子究是什么来头?蹊跷得紧!” 在人堆里挨擦著吃完晚饭,两人便挤进一座稍微宽敞的竹棚之下,席地而卧。 天色尚未全黑,西方泛著霞彩,好似佛祖头顶上的宝光神芒。 帅芙蓉双臂枕头,望著那团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光焰,脸上一片肃穆之色,嘴中喃喃念道:“末法时代无正法治化的王者,亦无正法住持的僧宝……” 赫连锤已习惯了他的诸多怪异举动,根本不去理他,抡起眼睛乱瞟棚内人众,看有没有不顺眼的家伙可供自己杀火,忽见五名和尚低头走入棚内,面容都颇沉重,像有什么心事,恰在他们身边不远处团团坐下,两名中年粗壮的分踞左右,另两名较为瘦弱的则一前一后,将剩下的那名眉清目秀、皮肤白晰的青年和尚围在中间。 赫连锤暗暗寻思:“这几天不管走去那里都会碰到和尚,怪不得运气一直不好。” 正想间,又见一人走进棚来,赫连锤忙把头一低,肘拐子猛拱帅芙蓉。 “看见了没有?‘展翅龙’单飞!” 帅芙蓉微仰起头,偷瞄了瞄,只见那“展翅龙”竟扮作一个庄稼汉子,浑身灰扑扑的,走起路来却仍是龙行虎步,八面生风,半点土气也无。 他四面扫了一眼,迳自走到另一边的角上去了。 帅芙蓉沉吟道:“这家伙又有什么图谋?那日在洛阳碰到他,便知‘金龙堡’日内必然有所举动。” 却见那五名和尚中的一个瘦弱和尚从包袱里取出一个馍馍,双手捧著,向青年和尚递了过去。 “陛……应文,再不吃东西,恐怕要饿坏了身子。” 语气竟甚是恭谨。 青年和尚皱了皱眉,一副翻胃恶心的模样,终还是伸手接过,啃了一口便放下了。 赫连锤低笑道:“这个和尚好娇贵,挑嘴哩。” 帅芙蓉面色丝毫不动,悠悠道:“当过四年皇帝,那有不挑嘴的道理?” 赫连锤兀自没听懂他说些什么,还在那儿摸肚子、咂嘴巴,做出各种表情。 “他若不吃,干脆送给我吃算了,晚上正没吃饱……” 帅芙蓉哼道:“你胆子不小,敢夺君上嘴边食?” 赫连锤这才听出他话中有因,瞪眼道:“什么意思?” 帅芙蓉低声道:“那个‘应文’和尚便是建文太子。” 惊得赫连锤挺腰坐起:“你莫唬我!” 帅芙蓉忙竖指唇边:“噤声!天大事体休得随便嚷嚷!” 赫连锤重又躺下,抓耳搔腮,眼珠乱滚,兴奋得不得了。 “他跑来这里干什么?” 帅芙蓉道:“自是托庇于少林寺而来的。” 又道:“那两个瘦的必是叶希贤、杨应能,当年俱是朝中大员;那两个粗壮的则应该是‘少林’派出来接应的高手。” 赫连锤偷眼细瞧,果见太子左右两旁的中年和尚神完气足,目闪精光,显见内功浑厚,身负绝艺。 赫连锤至此不得不由衷佩服帅芙蓉:“小子,你知道的真多嘛?好像不管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你的耳目。” 帅芙蓉淡淡一笑,并不答言,只十分用心的观察身周动静。 未几,天色黑暗下来,棚内人语渐稀、鼾声渐起,赫连锤受不了瞌睡虫的感染,一下子就睡熟了,帅芙蓉静听片刻,并无异状,便也松下心神,恍恍惚惚的在通往梦乡之路上徘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被一阵金铁交鸣之声惊醒,睁目望去,黑暗中只依稀看见刀光闪熠,七、八条人影踪跳腾挪,拚斗得甚是激烈。 帅芙蓉一跃而起,藉著微弱星光凝神再看,只见五名蒙面汉子手持一式飞镰弯刀,将那两个少林和尚围在中间,连施杀手。 棚内人众俱皆惊醒,尖叫著向外奔逃。 帅芙蓉一扯兀自迷迷糊糊的赫连锤,也避到棚外。 赫连锤揉了揉睡眼,低问:“是‘飞镰堡’的人?” 帅芙蓉冷笑摇头:“只怕是‘展翅龙’单飞和‘金龙八将’中人假扮的吧?” “飞镰堡”在“三堡”之中势居首位,门下徒众全使一种独门兵器,即铁链顶端系以镰刀状之利刃,能近攻、能远制,回旋自如,威力几达一丈方圆,江湖中人莫不谈之色变。 赫连锤细瞧那五名蒙面汉子,果然不像会使这种兵刃,根本弃铁链不用,只是手持镰刀猛劈猛砍,一派大刀阔斧的路数。 但这五人显然都是一流高手,纵使用上了不称手的兵器,依旧锐不可当,转瞬便劈中一名少林和尚的后背,顿时血流如注。 那和尚狂挥戒刀,将两名敌人迫退三步,嘶声道:“陛下快逃!” 建文太子和那两个朝臣却早惊呆了,一步也挪动不得。 赫连锤一旁看得忍耐不住,竟想冲入棚内助战,却被帅芙蓉伸手拦下。 “你想送死?光只一个单飞就够咱们两个呛的了。” 赫连锤定神想想,颇觉有理,便把救骂立功、列土封疆、剑履上殿、配享太庙… … 等等念头,搁到与屁股齐高的地位,叉手静作壁上观。 只见棚内七人又走了十几招,原巳受伤的和尚稍一松缓,遭一把镰刀由后抢入,兜脖子一勾,整来脑袋便只剩得一层皮还留在颈腔上。 余下的那个和尚发疯般乱冲乱撞,彷佛砍伤了一名敌手,自己也被镰刀刈中左腿,禁不住单脚跪地,他却是强悍异常,将手中戒刀照当面敌人投掷过去,边吼:“陛下记住,他们不是飞……” 下面的话还未出口,三柄镰刀已同时搭上他顶门,硬生生的将头颅勾作三块。 那五人毫不停留,两个上前架起建文太子,另三个冲著叶、杨二人大声道:“冤有头,债有主,有本领的尽避来找咱们‘飞镰五雄’!” 语毕,打声忽哨,挟持著建文太子如飞般朝西南方向逸去。 赫连锤颔首笑道:“好个借刀杀人的王八蛋!识货的少林和尚己死,这两个老儿想必看不出什么道理,只当真是‘飞镰堡’干的哩。” 惊散的群众这才聚拢过来,围著面色发紫、呆若木鸡的叶、杨二人,七嘴八舌闹个不休。 赫连锤摇头道:“永乐爷爷和建文太子到底有何纠葛,我还是搞不清楚。” 帅芙蓉道:“洪武爷爷夺取天下之后,大封诸儿为王,各拥重兵。,建文太子是洪武爷爷的孙子,甫即帝位就阴忌诸王权重,用了齐泰、黄子澄的计谋,欲削藩权。永乐爷爷时为燕王,乃指齐、黄为奸臣,托词‘清君侧’,起兵南下,一仗打了三、四年,弄得老百姓死伤无数,叫苦连天,最后攻入应天府,不但把朝里忠臣、奸臣通通‘清’得一干二净,连皇帝都被他‘清’出官去,自己坐上了大位。” 赫连锤笑道:“叔叔打侄儿,这倒好玩!” 帅芙蓉望望身周无人,冷笑道:“朱臭头那个杀胚的子孙,会有什么好货?” 赫连锤万万想不到竟有人敢如此辱骂皇族,惊呆了好半晌,扯扯他袖管,低声道: “喂,小子,你还要不要命哪?” 帅芙蓉索性张狂到底:“你等著瞧吧,也许过不了多久,那群姓朱的就全部没命了!” 嘈乱半夜,帅芙蓉见天已将明,便和赫连锤朝少室山进发。 晨光中只见男男女女牵老携幼,从县城、竹棚中涌出,一齐汇流到通往嵩山的大路上,有的乘轿,有的坐车,还有三步一磕头、九步一烧香的,更有许多来自各州赊的香会,装扮成各种鬼神或传说中英雄豪杰的模样,花花绿绿,好不热闹。 帅芙蓉并不急著赶路,混在人堆里,一双眼睛东瞟西瞅,尽在年轻妇女脸上打转。 赫连锤笑道:“怎么,老毛病又犯了?” 帅芙蓉一本正经的皱起眉毛:“碰不得,看看总可以……” 正说间,忽见一骑马伴著一辆骡车从身边经过,马上一个年轻相公,车内一个年轻妇人,显是夫妻结伴进香来的。 帅芙蓉忙把头一低,闪闪躲躲的绕到赫连锤肩膀底下去藏。 赫连锤怪间:“干什么?” 帅芙蓉低声道:“那女的被我采过。” 赫连锤龇牙咧嘴的转目一望,却也忙把头一低,反绕至帅芙蓉身侧来躲。 帅芙蓉怪问:“干什么?” 赫连锤低声道:“那男的被我抢过。” 两人疑神疑鬼的来到少室山五乳峰下,只见山路蜿蜒曲折,正是有名的“十八盘”,车轿都在此打住,香客俱步行登山,以示对少林古刹的尊敬。 两人加快脚步,抢越人群,不多时便来到山门前,只觉巍峨雄深,党莽悠旷,果不愧“天下第一寺”,两旁迎面立著一丈全高的四大天王塑像,门内二十多间木屋,大约就是五百僧兵日常起居之处,但今天众僧兵想必都各有职司,户户木屋门扉紧闭,衬著墙外古柏,显出一片宁谧祥和的气象。 向西行的数十丈便到大门,当头一块匾额,横书“少林寺”三个大字,笔力苍劲雄浑,一撇一捺都有若少林和尚的胳膊。 跨入大门便是前殿,上供弥勒佛相,含笑相迎,一副解尽天下忧烦的样子。 帅芙蓉居然异常虔敬的跪下去,“咚咚咚”连磕了九个响头,方才站起身来。 赫连锤暗暗好笑:“又在搞鬼!这等淫贼怎会信佛?” 穿过前殿,只见道旁树林中参差立著几十块石碑,中有唐太宗的“赐少林主教碑”、“唐皇嵩岳少林寺碑”,武则天的“大唐天后御制诗书碑”、“愿文碑”,王知敬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碑”,苏轼的“画梅碑”、“赞碑”,米芾的“第一山”刻石、蔡京的“面壁之塔”及赵孟□的“福裕碑”等,都是书法艺术的无上至宝。 赫连锤恰尿急,那管三七二十一,跑到“碑林”之中,解开裤裆,放了一地臊水,转眼瞧那帅芙蓉已走入“天王殿”里,急忙提著裤子赶上前去,却见他站在殿后,不住打量“天王殿”与“大雄宝殿”之间的一大片空地,嘴中喃喃道:“当日大战天竺番僧可能就在这里吧?” 赫连锤正想答言,忽闻身后“天王殿”两旁的钟楼、鼓楼同时发出鸣响,音量极宏,震耳不绝。 帅芙蓉暗道:“久闻少林铁钟重达一万一千斤,大鼓声彻三十里远近,果然不虚!” 香客眨眼便如蝗虫般涌进寺来,到处鬼捣,放眼望去,除了一颗颗人头之外,再也看不见别的东西。 赫连锤本是个爱热闹的,三两下就杂在人丛中没了踪影。 帅芙蓉急欲寻找铁蛋,偏离砖砌通道,踅至右侧,一条比大道略低的小马道笔直向前,不少执事僧人正在那儿忙来忙去。 帅芙蓉走了几步,发觉这条小马道原是专供仆役行走之用,不禁心下感慨:“佛家成天宣说众生平等的法旨,结果却连这天下第一寺都跳不出等级藩篱。唉,真是个末法时代……” 又走几步,便已走入忙碌著的和尚群中,定睛细瞧,但见他们一式服装,一式光头,非常难以辨认,瞧科半日,眼睛都看酸了,正想绕到另一边去找,忽觉一块硕大无比的东西闪过眼角,忙扭头望去,果是那石头无惧。 帅芙蓉心下暗喜,不动声色地远远盯住他,只见他运了几趟茶水,嘴唇就噘得半天高,不住嘀嘀咕咕,勾著脖子四面瞅瞅,抽身迳往寺后去走。 帅芙蓉不即不离的缀在后面,东绕西绕,却绕到茅房前,石头就晃著大屁股进去了。 帅芙蓉略一沉吟,弯身在地上捡了几颗小石子,蹑手蹑脚的走到门口,偷眼一看,见那石头直挺挺的站在粪坑前面,用手指定屎孔,弹了三下指头,念偈道:“大小便时,当愿众生,弃贪嗔痴,触除罪法。” 念毕解裤,跨马而蹲之,“咕咕咚咚”的声音立刻大作。 帅芙蓉心知僧侣一向认为厕所内藏有污秽之鬼,故登厕之前必念咒语——却闪进隔壁间,把手中石子如同打水漂一般,斜著朝粪坑中丢去。 那茅房虽隔成数间,底下却是相通的,他这边丢石子,那边的绿豆汤就溅起来,惹得石头大呼小叫,偏正放到紧要关头,起身不得,只好苦苦哀求:“好鬼好鬼,莫找麻烦!今日乃地藏菩萨圣诞,我马上就替你向菩萨求情,超渡你投个好胎……” 帅芙蓉不由紧捂住嘴,笑得打跌。 又过许久,才见石头半提裤子,拱著粪汁淋漓的大屁股,一歪一扭的走到门边大水缸前舀水来洗,边洗边骂:“何方吃屎恶鬼,竟敢跑到咱们少林寺来撒野,当真是活……死得不耐烦了!” 还没骂完哩,忽一名年约五、六十岁的高大和尚走将入来,瞧见他这恶劣样相,不禁勃然大怒。 “人家洗手用的水,你拿来洗屁股?” 五、六个爆栗子凿得石头满地跳。 石头抱著脑袋,嘴上却还不忘分辩:“灵识师祖,茅房有鬼……” 原来此人就是少林监院灵识大师。 灵识又凿了他几下,喝道:“休得妄语,快去换缸干净水来!” 石头连忙一肩膀扛起水缸就往外走,灵识又喝:“站住!长老是不是还在‘法堂’问无喜他们的话?” 石头颔首不迭。 灵识又道:“那你为何却出来了?” 石头十分无辜似的眨著眼睛。 “本来就没有我的事嘛……偷溜出去都是铁蛋他们的主意,我根本从头就不赞成……所以长老就叫我出来帮忙……” 灵识挥挥手,大哼一声:“去吧去吧!” 帅芙蓉直等到两人都走开之后,才溜出茅房,暗忖:“‘法堂’好像就是‘藏经阁’,且到那边看看。” 认明路径,又转回砖砌大道,来到第四进“藏经阁”边,四周绕了几转,闻得右后侧的窗户缝里隐约透出话声,仗著今日香客众多,人语喧哗,不易被屋内高手察觉,便放大胆子,悄悄挨过去听,却又不敢靠得太近,更不敢戳破窗纸向内偷看。 只听方戒道:“他们几个为师复仇心切,情尚可原……” 另一个苍老严厉、剑戟森森的语声立刻拦道:“这个我当然晓得,但本寺千百年来的规矩决不可因此偏废,否则何以服众?” 帅芙蓉心道:“此人必是长老空观无疑。” 却听铁蛋斩钉截铁的说:“师父之恩,弟子不能不报;师父之仇,弟子不能不报!” 空观重叹口气:“无欲,若论学武之资质,你乃全寺第一;若论成佛之根性,你却数全寺最末……” 铁蛋抗声道:“成不了佛也就罢了,仇却是一定要报的!” 帅芙蓉不由暗笑:“这个小家伙真是桀骜得很,不知这许多年来,寺中长辈如何受得了他?” 屋内陡然沉寂下来,似乎每个人都被铁蛋的胆量吓了一跳,过了半晌,才听空观又叹口气。 “你简直跟你师父一模一样。” 顿了顿,续道:“你师父昔年造孽大多,今日落得这种下场,也是理所当然……” 铁蛋大声道:“我不管!” 空观的语气顿时变得冷唆无比:“你师父出家十多年,非但自己一直野性未除,还教得你们这些个徒弟也都跟强盗一般,须知本寺乃上千年的清净之地,而非开山立寨的土匪窝!” 屋内便又死寂了一阵子,大约这空观的火气非常之大,平日他们都只有听训的份儿。 空观又道:“那日你师父当众宣称,十余年来一直未照规矩传你们‘金刚一□功’,其实就已经犯了蔑视经书、不遵寺规的重罪,当时我就和你们灵识师祖、方戒师伯与众首座商量,要把你们师徒八人全部逐出门墙,后来姑念你们在对天竺一战中有些功劳,才勉强隐而不提,未料你们居然一再犯错,还敢出言顶撞!” 说到这里,剧烈咳嗽了几声,语气却忽然缓和下来:“无欲,你想想看,若换在平常,江湖匪类擅自潜入本寺,杀害本寺弟子,本寺岂有坐视之理?但你师父之死显然大有隐情,并非我阻拦你为师尽心,而是怕你根本无仇可报!” 帅芙蓉在窗外听得暗暗点头:“老家伙倒真是个晓事的。这下要骗铁蛋出寺就更简单了。” 但闻铁蛋等六人齐声惊问:“长老何意?” 半晌未听空观答言,大约是在那儿摇头微笑,“杀生和尚”方戒接道:“寺中长老都以为那具无头尸体可能不是方忏师兄的尸体。” 铁蛋立刻大叫起来:“怎么会?那尸体的衣服、鞋子……” 方戒生冷的语声中似乎也有了些笑意:“无欲,你未免大著相了,衣服、鞋子难道不能换?” 铁蛋等人都呆呆的答不上话。 方戒又道:“方忏师兄的武功,你们那天已经见识过了,依我看,他纵非当世第一高手,也敢称咱们少林全寺之冠……” 帅芙蓉又忖:“连‘杀生和尚’都这么说,可见那‘魔佛’岳翎的武功高到何种程度。” 方戒续道:“‘三堡’之中高手尽多,但比起方忏师兄可就天差地远,即使三堡堡主亲自出马,恐怕也休想动得了方忏师兄一根汗毛。” 众小尚寻思半日,铁蛋终于喃喃道:“对呀,我们怎么都没……可是,如果他把那两个都杀了,为何却不回寺里来?为什么要跑掉?为什么还要费事把衣服鞋子穿到那尸体身上?” 方戒愈掩不佳笑意:“唉,傻瓜,方忏师兄此举乃金蝉脱壳之计,一方面蒙骗‘三堡’,假作自己已死,另一方面也可不把少林扯进这淌浑水之中。所以我们对外一直宣称少林弟子方忏已经丧命,免得‘三堡’再到处去找他麻烦……” 正说到这里,忽闻一阵惶急的脚步声闯进屋来,两三张嘴巴同时抢道:“启禀长老,圣驾被‘飞镰堡’劫走了!方慧、方定俱已身亡!” 屋内立时大乱,空观严词诘责之声,叶希贤、杨应能历历叙说经过之声,和其他僧众的惊诧、怒骂、窃窃私议,全混到一起去了。 陡闻方戒一声大喝:“其他人都出去?” 帅芙蓉机伶伶往后一跳,离开窗口,绕到“藏经阁”前,等没多久,就见铁蛋他们低著头由门中走出。 帅芙蓉撮唇打个响哨,吟道:“鸡蛋佛,鸭蛋佛,独独少个石头佛……” 那六个皱眉眯眼的回过头来,铁蛋当即面露喜色,努了努嘴,大步向西侧走去。 七人前前后后的拐到库堂后面,铁蛋急吼吼,一把扯住徒弟。 “你们怎么找来了?” 帅芙蓉笑道:“唉,舍不得师父嘛!” 无恶立刻狠呸一口:“马屁精!” 帅芙蓉转著眼珠子道:“贵寺长老刚才所作的推论,我已在窗外听见,果然有理,可喜可贺!” 狐狸瞪眼道:“什么意思?” 帅芙蓉道:“师祖岳翎既然未死,你们总有再见他的一天,也不用再溜出寺去寻找杀师仇人了。” 铁蛋马上四面望望,大叹一声:“师父既已藏躲起来,我们自然更应该去把他找回来。” 好哭鬼连忙摇头:“我再也不要出去了!” 其余几个也都显出畏畏缩缩的样态,唯独雪球望了帅芙蓉好几眼,终究不敢作出任何表示。 铁蛋气道:“胆子都那么小?大不了回来再挨一顿揍!” 无喜、无怒、无哀、无恶、无爱不由一齐龇牙咧嘴的伸手摸了摸屁股,显是早已挨了一顿不轻的排头。 铁蛋又寻思片刻,终于狠狠一点下巴:“不管师父死或没死,反正总要弄出个结果。你们不去,我就一个人去!” 拖著诡计得逞的帅芙蓉,头也不回的走开。 两人东觅西找,最后终于在第七进的“地藏殿”内寻著赫连锤,傻小子正对著地藏菩萨胯下的怪兽“谛听”发楞哩。 帅芙蓉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小熊”便一拍胸脯:“这是我本行!” 兴冲冲的去了。 铁蛋还未及间,就彼帅芙蓉引至茅房,等不到半盏茶,便见赫连锤抱著一大堆东西奔来,却是一整套文士衣衫。 帅芙蓉笑问:“人呢?” 赫连锤一瞪凶睛:“剥得赤条条的甩在厨房后头咧!” 帅芙蓉催促铁蛋把衣衫套在外面,戴上头巾,见他变成好一副古怪模样,不由笑道: “这就叫阳儒阴佛。” 但闻前边钟鼓大响,却是召集全寺僧人的信号,想必空观正为建文太子被劫之事焦头烂额。 三人逮著这个良机,低头急行,不一会儿便出了山门,往山下直奔,一路上只见香客成千上百继续不断的涌进寺去,赫连锤搔搔头皮道:“真不知地藏菩萨竟有这么大的魅力,引得这许多人去拜他?” 帅芙蓉正色道:“这当然有其原因。释迦佛涅盘后,正法遂灭,世界进入末法时代,一切罪恶次第显现,在此期间,唯有地藏菩萨大慈大悲,立下大誓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往来地狱,救度众生苦难。一直要等到五十六亿年后,弥勒座前月光童子下凡为王,人间才能太平丰乐,而弥勒佛也将由天上降生人间,修行、解脱、成佛,最后在‘华林园’龙华树下说法三次,广度一切人天……” 铁蛋皱皱眉头,看了他一眼:“你这好像是‘三阶教’和‘弥勒净土’混杂的说法嘛?” 帅芙蓉立觉失言,当即住口。 “三阶教”又名“普法宗”,在唐代曾盛极一时,与一般标举出世、救度个人的宗派不同,特重社会改造,曾于各州广设“无尽藏院”,救济天下孤贫。 后来虽因受到历代帝王的压迫,日渐式微,终告消灭,但其说法与作法早已渗入别的流派之中;至于“净土宗”之一的弥勒信仰,则一直盛行于民间,衍生出许多旁支杂派——这些都非铁蛋所能知晓。 三人下到山脚,铁蛋便脱去文士衣衫,抓下头巾,回首望望,抖抖肩膀,彷佛抖掉了一身重担,笑问:“我们往那儿去?” 帅芙蓉想了想:“八月初,武当与少林俗家各派的‘襄城大会’上,各路豪杰必然云集,我们也许可以在那儿打探出一些消息。” 赫连锤一听又有热闹可看,立举双手赞成;铁蛋阅历全无,出得山门就变成了一只没头苍蝇,自以徒弟的意见为准。 三人当下便不犹疑,照准南方奔去。 铁蛋生怕寺中又派人出来寻找,一口气赶出数十里,直到了汝州地面,方才缓步慢行。 只见道旁尽是绿油油的稻田,宛若一匹翠锦,直铺到软软挂著颗太阳的天际,嫣嫣炊姻自农舍中逃出,摇摇摆摆的溜上天空与云儿嬉戏。 铁蛋贪婪的深吸著这种气味,感觉到一股神秘的力量,好像炊姻一样正从体内升起,他挺出胸脯,大踏步的走著,仿佛一名即将冲锋陷阵的将领。 几个小子站在田边,呆呆的望著他,远处母亲的呼唤,也扯不回他们好奇的眼光。 铁蛋忽然笑著说:“我从前一直不晓得‘家’是什么东西。每次看到那些‘外面’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部分成一窝一窝的,就觉得好奇怪,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大家合在一起做不是很好吗?” 帅芙蓉笑道:“若能如此,天下早就太平了。” 赫连锤却问:“你到底见过你的父母没有?” 铁蛋摇摇头,笑嘻嘻的毫无悲凄自怜之意。 “长老都说我牙齿还没长齐就被送到寺里来了。” 帅芙蓉不由暗忖:“寺庙向来不会收容这么小的婴儿,莫非他家和少林素有渊源?” 心下疑惑,面上却半点都不显露。 赫连锤叹口气道:“我也没见过我娘……我生下来她就死了……” 帅芙蓉笑道:“令堂想必跟你一样粗粗壮壮?” 赫连锤怫然大怒:“你娘才他娘的粗粗壮壮!” 帅芙蓉悠悠道:“家母患有肺痨,素来瘦弱……” 赫连锤哈地大笑起来:“肺痨不就是色痨?你娘原来是个色鬼,怪不得生了你这个小色鬼!” 帅芙蓉不由大光其火,嘴里冒出一长串极粗极脏、极有创意的谩骂,却听铁蛋嚷道: “它在干什么?” 两人转目望去,只见一头母牛侧躺在田间,沉思地蹙著眉头,望著胯下,一头小牛正费力的从那儿钻出来。 铁蛋三步两步冲到母牛身旁,眼睛瞬也不瞬的盯住直瞧。 田间农夫都惊讶的望向这边,赫连锤赶紧一扯铁蛋,低声道:“莫瞪著看,出家人须不雅相!” 小牛已然全身钻出母体,呜呜叫唤,颤抖著两只细腿想要站起,小小的额头上现出挣扎的神气。 铁蛋喃喃道:“它是高兴还是难过?” 农夫们不安的停下手,那头母牛的主人尤其惭愧,仿佛很想拿块布把那畜生包里起来,但也有讪笑著的、低骂著的,还有一个竟现出愤怒的样相,直欲将这邪淫和尚一锄头敲死似的。 赫连锤赶紧拖著铁蛋走开,叠声埋怨,铁蛋却仍不停的回头去看,走出老远之后,才咧嘴笑了笑,下出结论:“这倒妙!” 他又点了点头,重重的再说一次:“这真的是妙!” 正赞叹间,忽闻身后传来一阵清脆马蹄,三人转眼看时,都吃一惊,连忙三只乌龟一样的缩起脑袋。 只听“龙仙子”秦琬琬的声音银钤般空气中回荡:“桑大哥,还要多久才能到汝州州治?” 又听一个男子的声音道:“快了,就在前面。听说汝州的芝麻饼最是出名,等会儿买两个给贤妹□□。” “秦琬琬笑道:“好哇!我最喜欢吃芝麻做的东西了。” 铁蛋暗忖:“吃多了,万一脸上再长出芝麻来,可真是红豆黑点,相得益彰!” 微勾起眼角伦偷看去,只见秦琬琬仍旧遍体白衣,骑在一匹雪白骏马之上,迎著夕照,益显娇艳。 铁蛋自从踢了她一下屁股,又知师父可能未死之后,对她的畏惧和敌意都大大减少,愈瞄愈觉得她确实漂亮,心脏竟打鼓似的擂将起来,忙转过眼去看那个与秦琬琬并辔而行的年轻男子,见他年约二十左右,略显肥胖,长得十分英俊,头戴顶金线巾,两边玉屏花貌对,发贯犀玉奇簪,身穿一袭大红劲装,衣领襟袖处皆滚著银白色的边,胯下一匹乌油黑马,鞍灯俱为纯金打就,背负一对精钢短枪,枪柄也似为黄金所铸。 两骑马缓缓行近,马上一人只顾著笑语交谈,完全没注意路上走著的这三个家伙。 只听那少年又道:“芝麻虽然好吃,其实毫无价值,再吃它个五斤十斤,也不会多长出一两肉,偏又卖得奇贵无比,实是极端不合理之事。” 秦琬琬唉声笑道:“桑大哥,你总把事情看得太落实了,有时不免无趣。” 帅芙蓉暗里偷笑:“小妞儿却不说‘太不懂情趣’?” 又听那桑姓少年道:“人活在世界上,当然应该把各种东西的价值精确计算清楚,而后再把它们按照高低顺序依次排列,芝麻比不过萝卜,萝卜比不过鸡子儿,铜比不过银,银比不过金,如此做起事来,才有轻重缓急之分、控制自如之妙,否则金粪同等、凤鸡齐肩,还像什么话?” 铁蛋不禁呆了呆:“这种议论倒是很少听人讲过。” 只闻秦琬琬娇笑道:“我爹一向只把人分成几个等级,却从不区分东西。” 又道:“若照你的排列顺序,我这样的人却应该排在那里?” 桑姓少年忙道:“贤妹自然是无价之宝,几千万两黄金也买不著的。” 秦琬琬大哼一声,嗔道:“那还不是有价?” 桑姓少年急忙陪笑:“黄金也买不著!金也买不著!” 就在马蹄得得、笑语呢喃声中,两骑马逐渐去远了。 赫连锤往地下吐了口浓痰,骂道:“小子骚包!用他奶奶黄金打的枪哩,只怕是把所有家当都穿在身上了!” 帅芙蓉看了铁蛋一眼,笑道:“你当那人是谁?‘神鹰堡’的少堡主——‘摘星玉鹰’桑梦资!” 赫连锤不由变了变脸,强嘴道:“梦他娘的皮!‘神鹰堡’有个什么屁本领,只就是钱多而已!” 帅芙蓉冷哼一声:“这年头,钱多还怕砸不死人?” 铁蛋歪著头道:“你们不是说‘三堡’彼此明争暗斗已有十数年之久,‘金龙堡’堡主的女儿又怎会和‘神鹰堡’堡主的儿子走在一路?” 帅芙蓉道:“你别忘了还有个‘三堡联盟’,专门对付师祖‘魔佛’岳翎。也许‘三堡联盟’的主事者,就是‘三堡’的少堡主。” 铁蛋点点头道:“等下若在汝州碰到他们,非要当面问个清楚不可。” 帅芙蓉笑道:“明来不如暗往,他们并不知你就是岳翎的徒弟,你可大大的占了上风。” 便教了他许多迂回曲折的办法,铁蛋虽怕罗唆,却仍一一谨记在心。 走至汝川城内,已值掌灯时分,铁蛋胡乱找了家客栈就要进去,帅芙蓉却嫌脏嫌小,一定不肯住,满城寻了半天,才算觅得一间稍稍称意的;待到吃饭时,赫连锤又东挑西拣,非要美味珍馐不可。 铁蛋气道:“你们两个,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需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真是一点慧根也无!” 赫连锤笑道:“什么黑根灰根?我们又不想成佛成仙,趁著活的时候把自己招呼得好好的就够啦!” 铁蛋驳他不得,歪头想了半日,道:“也是……不过……唉,谁晓得?” 未几,酒菜送上,赫连锤只骗说是灵芝草、人参汤,铁蛋那知厉害,酒来杯干,肉来盘尽,吃得满颊生津,大呼过瘾,拍著桌子道:“怪不得寺里长老都说灵芝人参是好东西,果然神妙!丙然莫名其妙!” 忽听一个带笑的声音从门口直响进来:“你们好热闹嘛?” 三人扭头望去,只见两名年轻汉子大步走入店门,当先的一个年约二十四、五,黑里透红的脸上满挂轻松笑意,手里提著的杆棒,不时打上一两个转儿,如同他腰肢一般灵活;后面的一个皮肤略显白晰,眼神孤傲犀利,恰似那对由他肩上冒出的戟尖——竟是少林俗家“神棒门”的“无影棒”邓佩和“六合门”的“小奉先”吕孤帆。 帅芙蓉忙起身相迎,吩咐伙计多加两个座位,两人也不客气,道声“打扰”就一屁股坐下了。 赫连锤忆起那日惨败于二人之手,好不尴尬,招呼也不打,只顾低头狠吃;铁蛋不知世俗礼数,也斜著两只醉眼直在两人脸上转来转去,连帅芙蓉介绍的话也没能听清楚,只在喉咙里发出“唔唔唔”的声音。 “小奉先”吕孤帆见他一个出家人,居然又是酒又是肉,弄得跟条醉驴子相似,心中不禁有气,冷然道:“敢间小师父一向在何处修行?” 铁蛋打个酒嗝:“我……少林寺的啦……” 邓、吕二人互望一眼,邓佩便笑道:“这么说起来,咱们都是一家人了。” 铁蛋醉眼蒙蒙,瞧著二人头顶发起直来:“你们……你们是那个寺的?你们……嘻嘻,我好像看见你们有头发嘛?……。不见即是见,见即是不见,妙哉妙哉……” 吕孤帆再也忍耐不住,一拍桌子厉声道:“何方妖僧,竟敢冒充少林子弟?” 帅芙蓉急待劝解说明,却已是不及,吕孤帆出手如电,早抓上铁蛋肩头。 铁蛋并不闪避,轻轻松松翻腕一竖,拇食中三指就既快又准的搭向他脉门,正是少林七十二项绝技之一的“拈花手”。 邓、吕二人都是识货行家,那有认不出来之理,心下俱皆一凛。 吕孤帆身为“六合门”第一高手,功夫自然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微一抬肘,手掌便如蛇头一般曲转过来,抓向对方胸口。 铁蛋仍旧二指直竖,向下一刮,又是七十二项绝技中的“铁耙犁”。 两人转瞬之间换了七、八招,始终是铁蛋略胜一筹,吕孤帆终于撤肘收掌,哈哈大笑。 “小师父果不打诳,佩服佩服!” 邓佩略一回思,转向帅芙蓉笑道:“这位大概就是你那日所说的无欲师……” 说到这里便顿了顿,他本属“方”字辈,自该称铁蛋为师侄,但因自己年纪不大,生性又极随和,从不喜在辈份上斤斤计较,徒增隔阂,便改口道:“该是无欲师弟了?” 铁蛋有得架打,酒早醒了一半,点头道:“你怎么晓得?” 帅芙蓉便又重新介绍了一遍,铁蛋拍手道:“正好正好,我们也正要去襄城大会哩。” 邓佩立刻喜动颜色:“若有师弟相助,那群武当臭道士可猖狂不起来了。” 铁蛋却问:“这个大会到底是为了什么?” 赫连锤猛个岔道:“那有为什么?咱们中国人就是喜欢开会。” 邓佩哈哈笑了两声,道:“武当现任掌门若虚真人一味想当朝廷的鹰爪子,咱们看著就不顺眼,而且他们近年来号称什么‘内家正宗’,竟把咱们少林批评成‘外家拳术’,分明不把咱们放在眼里,寺中师父是方外之人,毫不介意,但咱们俗家子弟可忍不下这口气,非要杀杀武当的威风不可!” 铁蛋听得火冒三丈,连连拍打桌子:“那些臭道士!看我去打他们!” 气到极处,抓起鸡腿乱啃。 吕孤帆毕竟不能释怀,轻咳一声道:“本派清规一向严谨,师弟未免……” 帅芙蓉忙一指赫连锤:“都是这个浑小子搞的鬼!” 赫连锤满面通红,不住向邓、吕二人夹眼睛,嚷嚷:“我又怎么了?好心请师父喝人参汤,吃灵芝草,难道也错了啊?” 邓佩抚掌大笑:“没错没错!个灵芝草,好个人参汤!” 吕孤帆便也不再说什么,他个性虽然孤傲,一旦厮熟起来却好相处得很。 众人放怀畅饮,直吃到二更方才尽兴。 邓、吕二人也是刚到汝州,尚未寻客栈投宿,正好顺便向伙计要了房间,大伙儿歪歪倒倒的朝店后大院走去。 还没弯过屋角,就听“叮叮当当”一串脆响,竟似有人在院中动上了手,连忙赶过去一看,却是那“神鹰堡”少堡主“摘星玉厉”桑梦资正与一名手持风火双轮的黑衣大汉斗得激烈。 吕孤帆失声道:“是‘银甲神’周坤兄弟!” 帅芙蓉、赫连锤闻言都不禁动容,铁蛋低间:“他也是少林俗家的?” 帅芙蓉道:“‘金甲神’周干,‘银甲神’周坤,乃淮西‘八卦门’的正副门主;‘金甲神’也是少林俗家各门共同推举的盟主。” 铁蛋点点头,转眼却瞧见“龙仙子”秦琬琬俏生生的立在东首,定睛望著场中,脸上颇有几分关怀之色。 铁蛋醉得头昏眼花,心脏本就七上八下,此刻望著她,愈发有跳出腔口之势,忙暗骂自己一声“作怪”,却又隐约有点希望“银甲神”能将桑梦资打得头破血流。 但闻周坤喝声雷动,左手风轮焚环列列,恍若平地吹起狂飙,直往对方中路卷去,右手火轮电延□□,犹如天上滚下火球,罩向对方头顶,这一招“风奔火腾”正是周坤风火双轮最厉害的杀著之一。 不料那桑梦资虽然钱多,身手可真不赖,两柄金枪恰似两道电光,诡异绝伦的一闪就穿入风火阵中,直取周坤双肩。 周坤势已用老,不及变招,只得向后一倒,滚出四、五尺远近方才站起身子。 秦琬琬不由喝采:“桑大哥,好身手!” 桑梦资一抡双枪,“刷”地插回背后,手法干净俐落,姿态潇洒已极,竟不正眼瞧那气得脸皮发紫的周坤一下,回首笑道:“贤妹夸奖,如此对手,愚兄可以同时应付两个,三个可就不行了。听得邓、吕二人肝火上冲,暗道:“好狂妄的小子!” 赫连锤低声道:“这‘银甲神’不怎么灵光嘛?‘金甲神’想必也高明不到那里去,怎会当上少林俗家各派的盟主?” 帅芙蓉也压沉嗓门道:“师兄有所不知,周氏昆仲的祖父名叫‘八卦尊者’周子旺,当年和彭和尚第一个揭竿起义,反抗元朝,却因事起仓卒,准备未周,而被鞑子抓去杀了。少林俗家各门因重‘金银双甲神’是忠义之后,才公推周干为盟主,而且据江湖传言,‘金甲神’的武功要比‘银甲神’高出许多……” 铁蛋岔问:“那个彭和尚又是谁?” 帅芙蓉看了他一眼,道:“彭和尚本名彭莹玉,当年大大有名,且为驱走鞑子的第一功臣,传说他乃袁州‘慈化寺’的僧人,究竟来历如何,却是谁也不晓得。‘八卦尊者’周子旺当年以心高气傲、脾气火爆闻名,结果却拜他为师,追随他揭竿起义。事败之后,彭和尚只身突破元兵铁骑包围,从容逸去。尔后十余年间,足迹遍布淮西、豫南、荆襄一带,宣说弥勒降生的法旨,朱元……洪武爷爷手下将领多半受他感化,连洪武爷爷在‘皇觉寺’出家为僧期间,也曾听过他传教。至正十一年,他与倪文俊、邹普胜等人拥立徐寿辉即位于□水,国号‘天完’,自任护国大教主,一时之间东扫西荡,杀得元兵落花流水,颇有廓清中原的气象,可惜那徐寿辉空有一副奇伟相貌,骨子里却是个草包,既不知人,又不能用人,终被部将陈友谅所弑,旧部星散,彭和尚也不知去向,传说他至今未死,仍在荆襄一带出没。但自从本朝创立之后,当初受过他感化的朝中元老重臣,竟都绝口不敢提到他……” 冷笑了两声,不再往下讲。 只见吕孤帆缓步走到院中,一抱双拳:“领教桑少堡主高招。” 第五回 银戟战金枪月暗星暗 铁蛋看红豆大眼小眼 桑梦资、秦琬琬不由一呆,也才注意到这边的五个人。 秦琬琬一瞥之下,粉脸骤赤,狠啐了一口,别过脸去。 铁蛋酒意正浓,笑著对她招了招手:“小豆豆,你好哇?芝麻饼好不好吃?小心吃芝麻,长芝麻……” 秦琬琬恼了个揪心揪肺,却是一点办法部没有。 桑梦资皱眉怒道:“什么小豆豆?你这小贼秃在胡说什么?任意毁谤,难道不用花钱的吗?” 铁蛋笑道:“你还不晓得呀?她鼻子旁边……” 秦琬琬立刻尖叫:“桑大哥,别理他!” 桑梦资望望铁蛋,又望望秦琬琬,满脸尽是困惑之色。 帅芙蓉暗觉好笑:“这家伙疑心病大得很,且再让他难过一下。” 便也向秦琬琬躬了躬腰,道:“秦姑娘别来无恙?” 秦琬琬大哼一声,并不睬他,桑梦资却愈发狐疑起来,忙得两只眼睛三面乱转,见那“玉面留香小将军”比自己还要俊俏几分,不由点了点头,道:“你这位仁兄的才貌称得上人中龙凤,若再腰缠万贯,可真是不得了。” 众人见他颇有几分呆气,便都笑在心里。 赫连锤喝道:“小子你他妈浑里浑球的,大概是因为钱大多的关系,若想变得聪明点,趁早分一些来给老爷使使!” 邓佩听他言语之间满是强盗味儿,不由楞了楞。 桑梦资皱眉道:“你这人好生奇怪,金钱这东西何等重要,怎能随便分给你用?你如果真有本领,只管自己去赚,若赚得比我多,我自然佩服得五体投地,否则……” 赫连锤抢道:“我又不像你一样会卖屁股,怎么可能赚得比你多?” 言毕哈哈大笑,甚是得意。 桑梦资不管走到那里都有人阿谀奉承,何曾受过如此辱骂,气得脖子都歪了,怒道: “少林俗家子弟原来都是些市井无赖,鄙俗小人!” 吕孤帆翻手拔出双戟,森然道:“正想请桑少堡主教咱们一点礼貌。” 桑梦资犹豫了一下:“教你们当然是可以的,不过,你们愿意出多少束□?” 吕孤帆又好气又好笑,一晃手中双戟:“只这就是束□!” 秦琬琬怒喝一声:“你们这些莠民刁民到底讲不讲理?” 铁蛋哼道:“天底下最不讲理的恐怕就是你这个小豆豆!” 秦琬琬跳脚不迭:“你再叫一次看看?” 铁蛋笑道:“小毛驴、小泥鳅、小豆……” 秦琬琬“唰”地抽出宝剑,就要奔上前来拚命,桑梦资却先一步抢在她前头。 “这个小贼秃交给我就好,莫损了贤妹价值。” 双枪金虹般自肩后冲起,迳指铁蛋胸口。 铁蛋见他势头来得凶猛,不敢大意,反手掏出钵盂,“四方化缘”兜出一道铁网,早将两只枪尖逼在外门。 桑梦资绝未料到这个醉醺醺的小尚手下竟如此了得,立刻便□著了轻敌的苦果,忙抽身后跃,幸好对方并没进逼,但终究是明显的败了一招。 他俊脸不由一红,望著铁蛋手中钵盂发怔不己,喃喃道:“道个讨饭用的东西竟胜得过我的黄金双枪,真是奇哉怪也,不合理之至!” 再想上前,秦琬琬却已掠过他身边,挥剑直攻铁蛋。 邓佩不愿局势愈演愈乱,忙伸杆棒一挡:“这位姑娘,有话好说……” 那知秦琬琬反手就是一剑,削往他右臂,喝道:“滚开!” 邓佩微微一笑:“好刁蛮的丫头!” 身矮棒旋,有若一条大□鱼的爪子卷向她双足。 桑梦资又待上前救援,吕孤帆的双戟却已从斜里剌来,逼得他不得不舞双枪招架,边怒声嚷嚷:“束□还未谈拢,怎地就霸王硬上弓了?走遍大江南北,也找不到像你们这样的主顾……” 吕孤帆却只是蒙头硬干,他便也只好全神应战。 这一番双戟战双枪,真个是龙麟争斗、鹏凤竞翔,洒得满天落英缤纷,雪舞电闪。 “银甲神”周坤憋不过一口气,重新振起风火轮冲来,赫连锤更不甘寂寞,抽出大锤左奔几步,右跑几步,选不定要找男的还是找女的。 就在即将掀起一场烂仗的当儿,却见一条高大汉子由店外匆匆走入院中,霹雳般一声大喝:“住手!” 邓佩、吕孤帆闻言立刻跳开,躬身抱拳:“盟主好。” 来人却是“金甲神”周干,年约四十开外,鹰眉虎目,面皮赤红,满脸麻扎胡子,背负一对日月双轮,熊彪顾盼,威猛异常。 场中众人多已停下手,好奇的望著他,只剩周坤兀自与桑梦资缠斗不休。 周干又喝:“还不周坤虽正杀得兴起,但兄长、盟主、门主之命,毕竟不敢不遵,收轮后退,指著桑梦资道:“大哥,这家伙……” 周干皱皱眉毛:“到底为了什么事,这般乱打瞎斗?” 周坤咋唬道:“这小子大跋扈了!他来住店的时候,马厩早已经满了,他居然就把我的马牵出来丢在外面,我跟他理论,他居然还板著脸凶我……” 桑梦资摇头晃脑的道:“这位兄台所言差矣。我付了那个看管马厩的老头五两银子,你却连半个铜子都没有给,我的马自然比你的马有资格住进马厩………” 周坤气得半死,嚷道:“凭著你有几个臭钱,就可以到处欺负人?” 桑梦资翻翻白眼:“你这人好生奇怪,财大气粗,人仗财势,本乃天经地义,你又何必如此激动?” 周坤不禁破口大骂,却被周干的喝声拦阻下来:“只为了这点绿豆小事,就和人家厮打,我看你是愈活愈回头了!” 转向桑、秦抱拳道:“舍弟生性卤莽,二位海涵则个。” 桑梦资却猛个摇头:“决非我故意刁难,但这事儿我万万不能海涵。” 一指吕孤帆道:“这位仁兄本领甚是高强,斗得我气喘吁吁,精力耗费不赀。须知人的精力乃是十分有价值的东西,就这样无端浪费,实在令人痛心。咱们‘神鹰堡’一向讲究帐目分明,进帐如果抵不了出帐,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罢休的。” 周干此时才知对方是谁,却毫不动容,笑道:“桑少堡主好本领,直令在下等人大开眼界。你瞧我们这吕兄弟也是气喘如牛,应该是可以抵消桑少堡主的出帐的了。” 赫连锤暗忖:“这家伙怎么这么畏缩兮兮,尽往人家脸上贴金?” 再见那桑梦资得意洋洋的模样,心中愈发恼火,本想出言讥刺,话到唇边,一瞥周干深藏著骠悍霸气的眼光,竟是说不出口。 周干又陪了许多好话,搔得桑梦资心窝说不出的受用,哈哈一笑道:“周盟主,今日之事本来也只是一点小误会,你也不用太在意。咱们‘神鹰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财产总计现银十八亿六千余万两,田地三万五千四百八十余亩,房舍七千三百二十余栋,大小字号四千四百九十余家,牲畜十三万六千一百七十余头,据本堡去年所作的非正式统计,本堡财产在江湖所有大小帮会之中排行第一,因此江湖道上的朋友多少要卖咱们一点面子,将来周盟主若有需要咱们帮忙的地方,只管来找我。” 又呜哩哇啦的说了一大套,周干只是微笑点头而已。 桑梦资眼见面子争得十足,便意气飞扬的转向秦琬琬道:“贤妹,时候不早了,快回房休息去吧。房钱付的是整晚,若只睡得半晚,实在有点划不来。” 秦琬琬恶狠狠的瞅了铁蛋一眼,收剑入鞘,走入东首第二个房间,“砰”地把门关了。 桑梦资又打几个哈哈,才走回秦琬琬隔壁房里去。 周干脸上笑意顿收,回头望了望铁蛋师徒三人,又换上一种和气的神态。 “这三位是……” 邓佩把铁蛋的来历说了一遍,他却不知帅芙蓉、赫连锤到底是干什么的,便只说是铁蛋的徒弟。 周干又一作揖,说了许多客套话,向邓、吕二人使了个眼色,道声“明天见”,迳自回房去了。 邓佩见他面色凝重,料必有事,便也匆匆告辞,扯著吕孤帆、周坤紧随而去。 铁蛋等人回返房中,赫连锤就破口大骂:“那个‘金甲神’,见了人只会打躬作揖说好话,算是什么卵蛋盟主?”。 帅芙蓉笑道:“盟主岂是好当的?号称少林俗家的通共三十六门,每一位门主都是号令一方的江湖大豪,没有一套软硬兼施的本领,那里率领得动?总归一句话,天底下最难的事儿就是带人。” 赫连锤想了想,不得不同意道:“我看我老子带那群喽罗,也是费力得紧。” 铁蛋道:“他们刚才这么匆匆忙忙的,却是为啥?” 帅芙蓉道:“只怕是为了建文太子的事吧?” 便将那日在“登封”城外看见“金龙八将”假扮成“飞濂五雄”,杀死少林方定、方慧,劫走建文太子的情形说了一遍。 铁蛋跌足道:“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寺中长老一定错找上‘飞镰堡’,不是把事情弄得乱七八糟?” 帅芙蓉眼珠转动了几下,支吾道:“少林本是江湖上最大的一股势力,只因寺中师父专心修行,向少插手江湖事务,方才致使‘三堡’坐大,到处横行。少林若能因为这件事淌入浊水之中,压住‘三堡’的气焰,未始不是天下之福。” 铁蛋听这道理似通非通,终因头脑简单,懒得深思细想,便不再言语。 赫连锤哼道:“我看少林并不如你所说的这么清心寡欲,否则把那建文太子接去寺中干什么?大家还不是都在押宝,有人押永乐爷爷,有人押建文太子,押对的人封侯拜相,押错的人也可算得上抛头颅,酒热血……” 帅芙蓉拍手道:“师兄竟能洞悉世间至理,佩服佩服!” 赫连锤大大得意,又道:“我看这么一来,江湖必定多事,不闹得鸡飞狗跳才怪?” 帅芙蓉又闪了几下眼光,意味深长的□了一口气儿:“希望如此,嘿嘿,希望如此。” 赫连锤暗忖:“这小子唯恐天下不乱,到底有何图谋?” 铁蛋出寺门就遇上这许多夹缠不清的事体,不禁弄得头大如斗,忙挥挥手道:“别说这些了,再教你们练‘金刚一□功’。” 二人闻言,赶紧收摄心神,一意练起功来,因不知铁蛋何时又会被逮回少林寺,故而异常用心,较诸从前有一搭没一搭的修习态度,直有天壤之别。 铁蛋今晚却另有心事,匆匆指明运气要领之后,起身在房内乱转。 帅芙蓉端坐榻上,微微一笑道:“师父如果有事,就请自便。” 铁蛋如同得了赦令,急急迈出房外,朝东首那排房间走去,走没几步却又顿住了,不停搔头皮、抠脖子,脸孔肿胀得恍若西瓜瓤儿,好像即将要去上吊一般。 他在院中踯躅了好一会,终于大挺一下胸脯,狠狠踏动两只短脚,走到秦琬琬所住的房门前,举手敲了两下,却没声音,原来手早软了。 他硬起头皮,又待再敲,手臂偏偏不听指挥,不管怎么撮弄都只能弄出耗子抠木板一样的声响,搞得他满头是汗。 穷则变,变则通,走离房门,绕到后窗,正想伸手去拍窗纸,窗户却“吱”地一下自动打开,露出一张似嗅还怒的俏脸儿来。 铁蛋大吃一惊,冬瓜般滚退五步,结结巴巴的道:“你……还没睡呀?” 秦琬琬轻哼一声,“我就知道是你。” 脸色语气竟大不若以往火爆。 铁蛋抬头望望天,暗忖:“大概是月亮的关系。” 胆气不由大壮,板著脸道:“小豆豆,我问你……” 秦琬琬忙道:“我也正要跟你讲一件事。” 语声居然愈来愈婉转。 铁蛋从未听过她如此温柔的对自己讲话,早已消散了的酒意一下子又拢聚心头,一颗脑袋昏天黑地,态度却愈发强硬,拦道:“等一下,我先问你,你们‘金龙堡’劫走建文太子也就算了,为何还要杀死我们少林寺的方定、方慧两位师伯?” 秦琬琬愣了一下,诧声道:“那有这事?” 铁蛋嘿然冷笑:“敢做敢当,赖什么皮?” 秦琬琬肝火上升,看看又要变脸,却不知为何,强自忍下,硬梆梆的说:“我已经好几个月没回堡里去了,这事儿我真的不知,赖你作甚?难道我还怕了你这个小贼秃不成?就叫你们全寺上下一齐来,本姑娘也决不皱一下眉毛。” 铁蛋见她真不知情,心中恶气立刻大减,点点头道:“大概全都是你爹的主意,我们迟早会找他算帐的。” 秦琬琬冷笑连连:“我爹岂会把你们这群贼秃放在眼里?” 铁蛋挥挥手:“好啦,不说这个,我再问你……” 他本想探询师父岳翎和三堡之间的瓜葛,却又记起帅芙蓉“明来不如暗往”的嘱咐,一时之间竟不晓得怎么开口才好。 秦琬琬似笑非笑的望著他:“你还要问什么?” 铁蛋支吾半天,发起急来,冲口道:“那个什么‘三堡联盟’是不是由你主事?” 秦琬琬面色大变:“你怎么晓……” 想想不对,急忙煞嘴,总算没把“得”字说出,改口道:“那有什么‘三堡联盟’?瞎说一气!” 铁蛋笑道:“你瞒得过别人,须瞒不过我。洒家生有千里眼、顺风耳,像地藏菩萨座下的‘谛听’一般,上观九十九重天,下透十八层地狱……” 他本是随口说笑,不料秦琬琬竟似有点当真,半信半疑的问:“你还晓得什么?” 铁蛋见她入彀,不禁心中暗笑,得意洋洋的道:“我还晓得你们这‘三堡联盟’为的只是对付一个人。” 秦琬琬沉默半日,脸色变幻不定,显然有点惊讶对方的神通。 铁蛋打铁趁热,忙又追问:“你们和那人到底有何冤仇?” 这下可使秦琬琬脱出圈套,白了他一眼,哼道:“干你什么事?要间,你去问我爹,只有他自己晓得。” 铁蛋不由皱了皱眉:“左也是你爹,右也是你爹,好像你们堡里的事情,全部与你无干……” 秦琬琬不知怎地眼眶突然一红,叹了口气:“如果我是个男的,他就什么话都会跟我说了……” 铁蛋并不知俗世本有重男轻女的观念,更不知“独角金龙”秦璜多年来一直在为自己没有子嗣继承“金龙堡”的偌大基业而烦恼,只是此刻眼见秦琬琬一脸幽怨样相,不禁有点同情起她来,暗忖:“大约总是因为她爹不喜欢她。这也难怪,她手段这么毒辣,我如果是她爹,我也不会喜欢她。” 嘴上却道:“你少杀几个人,也许你爹就会喜欢你啦。” 秦琬琬怔了怔,哼道:“你又胡说什么喔?” 铁蛋立刻故作正经的宣说起阿弥陀佛大慈大悲的胸怀与法旨,怎奈他口齿本就不清,日常师父传授经义时又老爱打盹儿,对佛经情义根本不甚了了,一旦宣讲起来自是如同鸡鸣狗吠,教人听不懂半句。 秦琬琬掩嘴笑个不住,连声说:“好了啦,什么啦!” 直如春花遽放,雪霁初开,看得铁蛋两只眼珠险些撞碎在一块儿。 秦琬琬见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粉脸一红,忙道:“喂,我还有话要跟你讲呢。” 语声柔似蜜糖,把铁蛋的骨头都浸酥了,腔调竟也跟著黏搭搭起来:“我听著呢。” 秦琬琬又瞟他一眼,用著恳求的语气道:“以后你不要当著别人的面叫我‘小豆豆’,好不好?” 铁蛋迷迷糊糊的正想答“好”,心头却忽地一凛,佛祖、长老的教训走马灯般闪过脑海,不由暗骂自己一声,寻思道:“这个妖怪正在对我施邪法哩。” 连忙镇稳心神,板起脸孔。 “我高兴怎么叫就怎么叫,休要你来管!” 秦琬琬见这贼秃□扭得紧,翻脸如同翻书,心下大为光火,终究有求于人,不得不强自隐忍,又好言相求了几次,未料铁蛋只是不依,还把鼻子乱喷。 “甭谈!甭谈!” 秦琬琬再也按捺不下,将脸一扯,顿由天仙变回罗煞,一拍窗缘,厉声道:“贱骨头,你偏要吃罚酒?本姑娘何等身分,肯跟你讲话就已经给了你天大的恩惠,居然还要百般刁难,作张作致,当真是莠民恶氓,罪该万死!” 纵身跳出窗外,抽出宝剑迎头就剁。 铁蛋笑道:“这可现了形了!” 正待取钵盂招架,却见隔壁窗口一开,“摘星玉鹰”桑梦资也窜了出来,尚有点睡意蒙胧,先一眼瞧见孤僧寡女约会后窗,面皮便泛上了一层胆汁,转眼再见秦琬琬手中亮著兵刃,又不由大喜,叫道:“贤妹,我来救你!” 出掌如风,直捣铁蛋胸口。 这一回他不敢大意,一出手便用上了“神鹰堡”的看家本领——“大力鹰爪手”,十指成钩,著著抢攻,颇有非把对方心脏剜出方才罢休之势。 铁蛋没防著他半话不吭就蒙头乱干,胸上差点被他挖了个窟窿,不禁彪休大怒,嚷道: “又干你什么事了?每次都要夹在中间……” 一语未毕,两只鹰爪又分从左右袭到,再顾不得论理,右臂一翻,一记“乱云手”由对方双爪空隙间钻过,迳抓面门。 “神鹰堡”能在江湖上取得今日之地位,并非全由武功,但他们的实力却不可轻侮,桑梦资既身为堡主之子,当然不是个好打发的东西,但见他爪爪跳脱,轻灵狠辣兼而具之,竟已有拔尖高手的气势。 铁蛋这还是生平首度遭遇强敌,抖擞精神,全力应战,他在某些方面虽显得无能至极,但于武学一道上却是天赋异秉,早将少林七十二项绝技中的三十六项练得烂熟于胸,甚且自创出不少古怪招式,此刻翻箱抖底的全盘施展开来,忽掌忽拳、忽指忽拿,直令江海移位,天地颠倒,恐怕连达摩老祖看了都要目瞪口呆,自叹弗如。 桑梦资初时犹能支撑,勉强战个平手之局,但五十招过后,肺脏就开始有点吃不消了,唧唧吁吁的,好像漏了风。 他不禁暗恨自己平日从不注重长力的锻链,反观那小尚的体内却似有几十条黄河同时流动,劲力源源不绝,尚且一波强胜一波,彷佛用到天荒地老都用不完似的。 桑梦资又斗几招,实在禁受不住,扯开喉咙嚷嚷:“唉呀,贤妹,愚兄打不过他,也救不了你啦!” 秦琬琬又好气又好笑,喝道:“你们两个不要打了好不好?” 铁蛋见他已出口认输,当即收招后退,桑梦资缓过一口气,伸手入怀,掏出一枚黑忽忽、圆滚滚的东西,照准铁蛋面门打去,边叫:“看我这个天下最歹毒的暗器!” 铁蛋全不知江湖鬼域伎俩,见那东西好玩,就想伸手去接,却听左侧屋顶上一声暴喝: “不能接!” 喝声方出,掌风己至,将那黑丸凌空推撞到右侧院墙之上,“砰”地一声火光迸现,把土墙炸了个大洞,其中还夹著一股青烟,即使远远闻著,也令人恶心欲吐,秦琬琬“桑大哥,使不得”的叫声却才紧接著响起,东首最右边的那间房里也传出几声咳嗽,仿佛屋内客人被那股烟薰得极为难受。 铁蛋抬头一看,一条人影正轻飘飘的落下地来,只见他二十开外,身著一袭类似农夫所穿的灰布交领短衣,下著齐膝短裤,脚踏芒鞋,头上不冠不巾,却戴著顶斗笠,脸型四方,肤色黝黑,完全一副稼穑汉子的模样,唯独眼中射出精悍异常的光芒。 秦琬琬立刻叫了声:“马大哥。” 语气中竟透著几分畏惧之意。 桑梦资面色陡变,跳脚道:“马功,本堡每制成一颗‘蚀骨霹雳炮’,就要耗费五十两银子,你却把它弄去炸墙,那堵墙才值几文钱哪?我不管,你赔来!” 名唤马功的青年微微一撇嘴角,森然道:“据我所知,贵堡的‘蚀骨霹雳炮’,只在对付大奸大恶之徒时,方才使用……” 桑梦资瞪眼道:“他若不是大奸大恶之徒,为什么要跟我打架?” 皱了皱眉,狐疑道:“咦,你管这么多干嘛?难道他给了你钱不成?” 马功哂道:“在下只是不想让‘三堡’落人口实而已。” 桑梦资颇不以为然的翻翻眼睛:“落人口实就落人口实,反正又少不掉我一两肉。” 马功厌恶的摇了摇头,转向铁蛋拱手道:“这位小师父……” 铁蛋见他正气凛然,心中顿生好感,忙答:“我叫无欲,人家都叫我铁蛋。” 马功微微一笑:“铁蛋小师父,适才多有得罪,万祈见谅。” 桑梦贵重重哼了声:“你们‘飞镰堡’想要巴结少林寺,咱们‘神鹰堡’可是不用的。 跟一群穷和尚勾勾搭搭,不亏死才怪!” 铁蛋暗吃一惊:“这个姓马的原来是‘飞镰堡’的人。” 却闻东首最右侧那个房间中又传出一阵咳嗽,接著便听一个小子的声音道:“妈拉个爸子,是谁放了这么老大个臭屁?臭不死他娘个王八蛋!” 院内众人听这语声极尖极细,顶多不过四、五岁,出言竟如此鄙俗,不禁都是一呆。 又听一个四十左右的妇人声音道:“除了鹰屁,还有什么屁会这么臭?昨晚才得了风寒,今晚又被屁薰,真是他奶奶的倒楣透顶!” 秦琬琬暗里皱眉:“难怪那小粗鲁若斯,原来他娘是个夯货!” 又听那奶娃儿道:“趁早叫那放屁鹰滚蛋算啦!再在这里直著屁眼乱放臭屁,咱们明天起床可都成了臭人了。” “摘星玉鹰”桑梦资听这对母子摆明了在骂自己,不禁甚是恼怒,大声道:“本堡这‘蚀骨霹雳炮’乃集合天下巧匠制成,神奇无比,可谓人类智慧技术之结晶,而且每一颗霹雳炮内都含有硝石、鹤顶红、白犀牛角等十余种珍贵药物,林林总总算起来,每一颗都要值上五十两又八钱五分银子……” 说时看了看马功,彷佛很为自己刚才少说了八钱五分银子而感到抱歉。 润了润嘴唇,又道:“虽说爆炸开来确实臭了点,但它的威力你们方才已有目共睹。” 边指了指土墙上的大洞,以证实自己的话语,又道:“其实,这还不算什么,最可贵的乃在于它的那股毒烟,中人以后,三个时辰之内必定皮溃肉烂至骨而死……” 铁蛋打了个寒噤,忿忿骂道:“我跟你没冤没仇,怎么竟用这种歹毒东西来暗算我?” 桑梦资一翻白眼:“你这人好生奇怪,我早就说明了此乃天底下最歹毒的暗器,你自己不加提防,却反来怪我,真是可笑至极!敝不得你会发不了财,跑去当和尚,一笨万事难嘛!” 铁蛋气了个瞠目结舌,发声不得。 马功微一扯他袖子,低声道:“算了,不必跟这种人计较。” 顿了顿,瞎道:“‘神鹰堡’在当今江湖上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帮大派,论真功夫决不比别人差,但他们却爱走偏锋,专弄一些阴损伎俩……” 铁蛋兀自气愤难平:“有本领一刀一枪,没本领就摸摸鼻子认栽,用上这种歹毒东西,纵使赢了又有何光彩?” 马功又叹道:“一种米养百种人,他们偏不这么认为,人家又能拿他们怎么办?非是我爱背后说人间话,但‘神鹰堡’上至堡主,下至帮徒,个个心胸狭隘,手段阴狠,万万招惹不得,小师父日后行走江湖,须特别注意。” 铁蛋听他语气诚恳,不由更加深了对他的感激之情,道:“我看那‘金龙堡’和‘神鹰堡’都邪门得紧,只有你们‘飞镰堡’算是个正派帮会。” 马功红了红脸,不好意思的说:“过奖过奖,惭愧惭愧。其实也没什么,只就是把握得住江湖规矩而已。家父‘公平大侠’马必施一向以‘公正平等’四个字教训本堡弟兄,创堡十余年来,全堡弟兄总算没有半个人违犯堡规。” 铁蛋暗暗赞叹:“‘公平大侠’想必就是‘飞镰堡’堡主了,光听这外号,就知其人之正直。” 却见桑梦资摇头摆脑的向屋内母子道:“你们二人沾著那毒烟,居然行若无事,当真是前所未闻,我本该佩服才是,但一想起价值五十两银子的霹雳炮,居然弄不死你们这两个不值三文铜钱的货色,就不由痛心疾首!” 言毕龇牙露齿,不胜欷□。 屋内那奶娃儿笑道:“有人说咱们不值三文铜钱呢,不知他是怎么算出来的?” 那妇人哼道:“久闻‘神鹰堡’有一个专门秤人的秤儿,一秤就晓得这个人值多少钱,但咱们从没被那秤儿秤过,可不能随便就被人定上价钱。” 奶娃儿笑道:“‘神鹰堡’却有什么资格秤咱们?我倒要先把那个放屁鹰秤秤看!” 语声方落,就见房门一开,走出两个人来,院内众人一瞧之下,又都一楞,原来那是什么妇人、奶娃儿,却是两条筋肉纠结的大汉,一个胖一个瘦,年纪都在四十开外,身上穿著一式粗布白衫,既不长又不短,手腕脚踝都露在外面,煞是可笑。 桑梦资大大的皱了皱眉:“何方妖人,如此阴阳怪气?” 那胖子咧嘴一笑,发出奶娃儿的声音:“奇怪,咱们脸上又没写妖字,你怎么晓得咱们是妖人?” 那瘦子啧啧嘴唇,吐出妇人之声:“‘神鹰堡’秤人的秤儿果然满准!” 胖子立刻嚷嚷起来,直若婴儿要吃奶时的啼哭:“怎么,你承认咱们只值三文钱哪?” 铁蛋不由低笑道:“这两人好玩得很。” 马功却面色严肃,眼睛瞬也不瞬的盯住对方直瞧,心情显然十分沉重,嘴里喃喃道: “会不会是他们?” 只见那瘦子叉手望著桑梦资,一脸研究的神气:“瞧这小子长得白白净净,手段却如此狠毒,不知是何道理?” 胖子悠悠道:“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唯有五脏六腑俱皆腐烂之人,才会放出这么臭的臭屁,幸亏只被咱们闻著,一般人那受得了?” 瘦子咕咕突道:“这年头,人命再大,也大不过钱。他们‘神鹰堡’反正钱多,弄死了人,赔赔钱也就过去了,没有什么了不起。” 胖子蹙眉一想,忽然想通了什么似的,猛力一点头,向桑梦资道:“也罢!在下我天生一副穷命,偏偏上有八十高堂老母,中有三个黄脸婆,下有十八个讨饭小表,今晚我这条命就卖你三文铜钱,大约总够我那一家子人吃上一顿饱饭。” 桑梦资实在不相信花了无数财力人力的“蚀骨霹雳炮”,竟会对这二人起不了任何作用,见他愿意再当一次试验品,自然大喜过望,拍手道:“好!咱们重新来过!如果弄死了你,除了三文铜钱之外,再免费奉送一具棺材。” 那瘦子不禁眼红,忙道:“条件倒真不错,我也参一家!” 桑梦资摇头道:“试验品只要一个就够了,何需多花一倍冤枉钱?” 却拗不过瘦子死求活赖,只得勉强应允,伸手掏出两颗“蚀骨霹雳炮”,喝声“来了”,照准二人胸口就打。 胖子、瘦子齐声“哈哈”一笑,既不闪躲也不探手接取,只把嘴唇一噘,“噗”地吐出一口气,那两颗黑九便立刻换转方向,反朝桑梦资飞去。 桑梦资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用手臂奋力掷出的东西,竟会被人一口气儿就吹将回来,惊诧莫名之余,简直连如何闪躲都忘了,泥塑木雕般僵立当场。 秦琬琬惊叫出声,想要救援,那还来得及,却见那两颗霹雳炮硬生生的在桑梦资面前三寸之处顿住,诡异无比的凌空跳了两跳,“咻”地一下倒飞回去,仍旧打在右侧院墙上的老地方,一阵火光青烟过后,最右侧的那个房间里居然又传出一叠声咳嗽,原来房中竟还有人在。 那胖子瞅了马功一眼,点点头道:“总算有个玩得起来的。你大概就是近年来声名颇著的‘铁面无私’了?” 马功必恭必敬的一抱双拳:“不及二位前辈远甚,万勿见笑。” 铁蛋一旁暗忖:“‘铁面无私’,果然人如其名。” 桑梦资才在鬼门关口捡回一条命,却不向马功道谢,只楞睁著眼睛喃喃道:“这霹雳炮显然无用,回堡后定要他们立刻停止生产……” 却听屋内那人咕咕哝哝的骂了几句,床板“卡”地一声巨响,似已翻身走下床来。 瘦子幸灾乐祸的看了桑梦资一眼:“这下可把老四惹恼了,有人苦头吃不完喽!” 又听那“老四”咳嗽了几声,迈步走向房门。 每走一步,屋顶上的瓦片就跳舞似的上下掀动,梁柱也发出嘎吱欲断的响声,紧接著就见一圈黑压压的东西在房门口奋力挤轧,门框嘶声嚎啕著,彷佛在抱怨木匠当初为何要把自己造得这么小。 那团东西挤了半日,终于挤出房门,倏地一伸一展,恰似天外飞来了一座小山峰,把月亮都遮黑了半边儿。 只见他头顶高出屋顶一尺有余,身躯恍若千年老树的树干,等间三、四个人合抱不住,大块大块的肌肉在粗布白衫下怒坟而起,好像浑身绑著无数个大海龟的壳儿,赤金色的脸上生著一对灯宠也似的巨眼,射出比闪电还要灿烂□亮的目光。 马功再无怀疑,脱口叫道:“‘四天王’金刚奴!” 桑梦资、秦琬琬都不由霍然色变,只铁蛋一个根本不知他是谁,尽在脑中勾勒这个偌大身躯躺在那间小屋子里的情景,想到出奇处,不禁嘻嘻直笑。 “四天王”金刚奴扫了他一眼,目注桑梦资沉声道:“那个臭弹是你放的?” 声若狮吼,震得众人心脏隐隐作痛。 桑梦资正为了“蚀骨霹雳炮”的无用而大感丧气,无精打采的道:“唉,毫无价值!无意义!无道理!” 不料那金刚奴却以为他是在骂人,只一步就逼到他身前,叉开畚箕般的巳掌,当头罩落。 桑梦资见他来势凶猛,那敢大意,反手抽出双枪,左枪□向敌掌,右枪迳扎对方胸口,这一招“精打细算”,攻敌必救,乃“神鹰枪法”精妙著数之一,不想金刚奴根本视枪尖如无物,左掌一挥,“啪啪”两响,硬把枪尖挡开,右手掌照旧直抓桑梦资头顶。 桑梦资双枪几乎脱手,斜斜掠开七、八步,对方手掌只一伸,却又已至头顶,秦琬琬见势危殆,忙挥宝剑攻上,边嚷:“大胆反贼纳命来!” 金刚奴嘿嘿一笑。 “你们‘金龙堡’还没资格说咱们是反贼!” 单臂一抡,立将秦琬琬也罩入圈内。 秦琬琬仗著宝剑锋利,起手一剑就朝对方右臂削去。 “四天王”金刚奴却像是昏了头,手肘一抬,竟用人体最脆弱的关节部位去挡。 秦琬琬心中暗喜,手上加劲,剁了个结实,只闻“当”地一声,秦琬琬立觉虎口一阵大痛,险些崩裂,金刚奴一条右臂却仍好端端的连在肩膀上,一个翻转又横扫过来。 秦琬琬惊骇不已。 她这柄七星宝剑虽非上古神兵,却也算得上是剑中精品,不料现在竟变成了一根蚊子钉儿,想在对方身上划条白印子都不可得。 眼看金刚奴手臂又到,猛一咬牙,再一剑斩下,却依旧弹跳开去。 她连斩三剑,剑身连跳三次,最后一次还差点反劈上自己面门,只好放弃硬攻策略,避实蹈虚,一边企图找出对方罩门所在。 金刚奴立刻就看穿了她的心思,桀桀怪笑道:“小娘儿们,你当我练的是‘金钟罩’、‘铁布衫’哪?只要你能说出我的罩门在那里,我这颗脑袋马上就输给你。” 嘴上说话,手下却毫不放松,他双臂伸开,怕不有丈把来长,又全不惧兵刀砍削,直如两根大铁棒,卷起阵阵旋风,把桑、秦二人搅得东倒西歪。 铁蛋从未见过这种打法,一旁看得暗暗心惊,低问马功道:“这三人是何来历?” 马功道:“元末红巾东系首领韩林儿的部将白不信、李喜喜、大刀敖进兵陕西,虽败与元将李思齐、张思道、孔兴、脱列伯等人,但其余众却一直在陇西汉上一带活跃。本朝建立以后,他们竟也不愿臣服朝廷,继续作乱,八年多前,居然自立国号为‘后明’,改元‘龙凤’——与韩林儿当年所用的年号一般无二。这批人本都是武术高手,却专以邪教惑众,‘金光一道’高福兴自称弥勒佛,但起事没多久就被官军诛杀,现今掌教的便推这‘四大天王’——何妙顺、陈二舍、仇占儿和金刚奴;至于名义上称孤道寡的则是‘千斤担’田九成……” 铁蛋这方面的常识根本一片空白,只有“咿唔”以应而已。 但闻桑梦资叫道:“贤妹,莫要力取,跟他兜圈子!” 双臂一振,整个人飞将起来,果然像头大鹰,翱翔窥伺,绕飞不已,逮住会就扑翅下击。 秦琬琬也剑法陡变,如水般灵动、风般飘忽,避开正面,专攻敌方死角。 金刚奴哈哈大笑:“‘三堡’总算有点门道!” 手臂完全展开,仍然轻轻松松的将二人罩在圈内。 那瘦子却朝马功一抬下巴:“小子,你也别闲著吧?露点‘飞镰堡’的绝活儿给咱们瞧瞧!” 马功微微一笑:“‘二天王’陈二舍成名久著,在下岂敢献丑?” 瘦子陈二舍发出几声妇女般的咯咯娇笑:“这才叫做真人不露相!” 话声未了,身子不知怎地一转,竟已到了马功背后,叉开骷髅也似的枯槁手掌朝他肩头抓下。 铁蛋心感马功救命之情,当然不会坐视,一记“翻天印”直拍陈二舍面颊,逼得对方撤招来封,左足微蹲,右足生尘,“螳螂腿”迳踢对方小肮。 那胖子一旁看了,奶娃娃般大叫一声:“原来是少林寺的?这个让我来!” 呼呼两拳攻往铁蛋后背。 铁蛋急忙回手招架,四只拳头当下碰了个结实。 那胖子身形微微一晃,铁蛋却退了三、四步方才站稳,手臂略感逡麻。 那边马功已和陈二舍动上了手,边抽空叫道:“此人乃‘三天王’仇占儿,小心他的‘十八乱打’!” ,仇占儿笑道:“我这杂烩拳比起少林拳法,却是大大不如了。” 迎面又是两拳向铁蛋拍去。 铁蛋刚才与桑梦资一战,早将全身筋骨都活络开来,体内直似有千万只青蛙在扑扑跳动,此刻一见又有架打,不由大感亢奋,激啸一声,弃掌指擒拿不用,完全以拳法抢攻。 仇占儿笑道:“好家伙!真看不出来!” 催动内力,硬打硬封,刑那闻狂风飕飕,飞砂走石,连屋顶上的瓦片都被吹落下地。 铁蛋立刻感受到前所未逢的压力,强大的气流仿佛在他身周筑上了一堵厚墙,他的呼吸已被逼住,手脚也好像缀上了千斤铁块,怎么也挥洒不开。 心念电转,似乎除了出奇走险,已无他途可循,暗里一咬牙,蓦然把身子一矮,泥鳅般向对方身侧滑去,一记肘拳横撞对方腰肢。 不料那仇占儿的动作也是全不按章法,发拳起脚之际,身躯直像条柳树枝儿一般乱摇乱晃,铁蛋一个眼岔,竟没能抓准部位,手肘堪堪贴著对方腰间衣裳溜过,反使自己向前打了个踉跄,背后空门也随之大露。 仇占儿虽惊出一身冷汗,却毫不放过这机会,左掌穿出,往他肩上一按,半旋腰胯,左足跟著飞起,正中对方心窝。 铁蛋只觉眼前一阵昏黑,陀螺般滚跌出三丈远近,胸腹间血气翻腾上涌,就要从口内喷出,却不知怎地,才涌至喉头就自行消散开去,神智也跟著清明过来,在地下挣了几挣,挺腰跳起,运了运气,不但丝毫不觉受伤,反而精神陡涨,也不去思索究竟是何道理,又自揉身攻上。 仇占儿不由暗暗惊讶。 他这一脚虽未用上全力,但照他自己估计,总够叫对方躺上一时半刻起不得身,不料这小尚却完全不当回事儿,简直有点超乎他的想像。 “从未听说少林有这等古怪内功,莫非是什么邪术不成?” 他镇日以妖法唬人,此刻却直劲怀疑对方乃身负邪术之妖人。 挥拳再战,更令他讶异不己,原来对方拳头上的力道竟比刚才增强了许多,无论自己再怎么催动内力,也无法把他完全困住。 铁蛋自身倒毫不觉得,只当是仇占儿后继无力,便愈发抖擞精神,强打猛攻。 又斗三十余招,铁蛋又被仇占儿一个乱拳打中腹部。 这一下仇占儿几乎用上吃奶的力气,直把铁蛋打得飞出五、六丈远,满地乱滚,喉管里迸出“荷荷荷”的呼痛想吐之声。 仇占儿暗忖:“这下定叫他爬不起来了。” 却见铁蛋满院滚了一转,忽然翻了个身,又托地跳起老高,边拍手笑道:“我晓得了,你在跟我玩是不是?” 仇占儿见他面上光采益发灿然,好像刚喝下几十碗烈酒一样,不禁吓得三魂出窍,六魄直冒,退开几步,尖喝道:“你练的到底是什么奇怪内功?” 铁蛋呆了呆:“那有什么奇怪?” 仇占儿忽地记起一个人来,不由打了个哆嗦,脸上流露出畏惧之意。 铁蛋才一皱眉,就见如山巨影一闪,“四天王”金刚奴已立在自己面前,沉声道:“彭和尚是你什么人?” 场中众人也都已停下手,怔怔望著铁蛋,面容均带有骇异的神色。 铁蛋刚刚才听帅芙蓉提起这个名字,不由摇头道:“他那是我什么人?我根本……” 一语未毕,“四天王”金刚奴石锁般的拳头已打上他胸口。 铁蛋毫无防范,被打了个正著,金刚奴的拳劲又与仇占儿大不相同,直教他昏天黑地的飞出不晓得多少丈远,“砰”地撞开一扇窗户,跌入一间房里,只觉心肺疼痛欲裂,自忖必死无疑,岂知血气翻涌了一会儿之后,居然又平伏下去,周身立刻感到说不出的舒泰,仿佛三万六千个毛孔之中都灌入了乳浆一般。 这下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起来,躺在地下望著天花板发楞。 却听“龙仙子”在外面急声大叫:“喂,小秃……你快出来!你跑进去干什么?” 铁蛋翻身跳起,定神一看,才知自己原来跌入秦琬琬房中。 只见屋内一片凌乱,亵衣亵裤胡搭在床头,胭脂盒、粉饼儿瞎堆在桌上,一双绣□鞋儿乱踢在床底,还有一大堆哩哩啦啦、花里花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丢得满床满地。 铁蛋不由暗笑:“看著干干净净的,不想私底下竟这么邋遢,真个是妖怪根性!” 又觉那些玩意儿著实新奇,顺手抓了对耳坠子揣入怀中,才越窗而出。 秦琬琬兀自在那儿跳脚嚷嚷:“讨厌鬼!你跑到我房里去干什么?不要脸!” 铁蛋笑道:“你这房间好……” 秦琬琬不等他“乱”字出口,就大发一声破人耳膜的尖叫:“你敢讲?” 铁蛋哈哈一笑,便即住口,桑梦资却颇感好奇的追问:“她那房间有什么好?” 秦琬琬粉脸通红,顿了顿脚,竟尔哭了起来:“你们都欺负我……你们……臭男人……” 掩面纵入房里,反手把窗子一带,不料那窗子早被铁蛋撞坏,“劈哩啪啦”的掉在地下,恰正砸中她的脚,又发一声哭喊:“讨厌!” 踢了那窗子一下,连忙扯过橱柜把窗口堵了,鸣咽之声益发大作。 桑梦资一皱眉毛,喃喃道:“同样房钱,她的房间怎会比较好?这家客栈如此处置,未免太不合理!” 只听“四天王”金刚奴重重“嗯”了一声:“果然是彭和尚的徒弟,失敬失敬!” 不由分说,抱了抱拳,把手一挥,掉头就走。 “二天王”陈二舍、“三天王”仇占儿也各自瞪了铁蛋一眼,转身回房去了。 铁蛋还想分辩,却已无对象,一个人站著发楞。 “铁面无私”马功踅将过来,笑著扯了他一把:“且和小师父叙叙话儿。” 铁蛋自然点头不迭,转请他到自己房间。 绕回大院,进门一看,帅芙蓉、赫连锤竟兀自端坐床上运气练功,对刚才外面的响动丝毫未闻。 铁蛋叫起徒弟和马功厮见,马功殷勤执手,笑语晏晏,使得赫连锤大为受用,笑道: “只当‘三堡’全都是老大不堪的帮会,不想你们‘飞镰堡’倒真不赖,难怪势力会居‘三堡’之最。” 马功肃容道:“正直必受天佑,乃千古不移之至理。” 帅芙蓉险上浮起一抹突意,连声道:“是极是极!” 马功又道:“小师父神功盖世,在下佩服得无以复加。” 铁蛋面上一红,搔搔头皮道:“什么神功?真不晓得是怎么搞的……” 便将刚才交战的情形向两个徒弟说了一遍,又道:“这事儿的确古怪,愈挨打愈舒服,精神也愈旺……” 赫连锤笑道:“这种内功却好叫做‘贱骨头神功’。” 帅芙蓉沉吟道:“师父以前挨打,可会有这种情形?” 铁蛋喷笑一声:“以前只有我打人的份儿,从未挨过别人打。而且寺中练功多半点到为止,那有人会下重手?最多不过……” 他边说边比划,说到此处手掌虚按一按,掌心竟蓦地发出一股强劲无比的真力,将面前桌椅全数掀得四脚朝天。 马功见他随便一抬手就有如此劲道,不禁心下骇然,铁蛋却比他还要讶异,站起身子,猛个举脚一跺,顿时声如雷震,土块纷飞,硬梆梆的黄泥地面竟被他跺出个尺许来深的大洞。 帅芙蓉、赫连锤跟随了铁蛋几天,多少对他的内功深浅有点数儿,此刻眼见这一脚之威,也都呆住了。 “师父的内力怎么一下子增强了许多?” 铁蛋自己却早惊得结结巴巴,那还说得出个所以然,忙闭目运气,细察体内,只觉真力摩荡充沛,洋洋如大海之波,莫可遏禁,较诸以前真不可同日而语。 马功见他不像作假,不由皱眉道:“这种功夫简直连听都没听说过,更奇的是,居然连小师父自己都不知晓。” 铁蛋心道:“莫非师父曾经暗中传给我什么功夫不成?” 细加回想,又觉决无此理,任他抠破脑袋,也想不透究竟是何缘故。 众人又议论半日,仍得不出结果,赫连锤一拍脑袋,呸道:“想它娘!若能把这世上的每一件事儿都想通,老爷我早就成了神仙啦!” 帅芙蓉笑道:“说的也是。” 突然转过脸来,目注马功道:“听说有个‘三堡联盟’,不知所为何事?” 他这一问突如其来,却是早经算计,确使对方难以招架,不料马功却毫无隐瞒之意,点点头道:“此事已保密了十余年之久,但近日内就将水落石出,便说也无妨。” 轻咳一声,续道:“联盟集结了三堡的顶尖高手‘金龙八将’、‘中条七鹰’和敝堡的‘飞镰五雄’,目的只有一个:务必除去当今江湖上最奸最恶之人——‘魔佛’岳翎!” 铁蛋心头大震,忙问:“为何说他最奸最恶?” 马功道:“具体事实我却不知,因为那时我年纪尚小。不过家父既然如此说,谅必差不到那里去。” 看了铁蛋一眼,道:“不瞒小师父,那人便是贵寺一个名叫方忏的和尚。” 铁蛋心乱如麻,顺口应道:“我们已经晓得了……” 马功又道:“不过,据本堡传来的消息,这岳翎已被敝堡化名‘大柱子’的五雄之一‘拿日太保’去疾鹏所杀。” 铁蛋师徒三人互望一眼,帅芙蓉便道:“那日‘三堡联盟’好像总共派出两人袭击‘魔佛’岳翎……” 马功点头道:“不错。另一个化名‘老张’的是‘金龙八将’之一的‘振麟龙’张渊,那日已被岳翎所杀。但敝堡的‘拿日太保’去疾鹏拚著身负重伤,仍将岳翎置于死地,还取走了他的首级……” ,铁蛋一旁听得如雷轰顶,差点晕厥过去。 帅芙蓉却不动声色,续问:“这么说来,岳翎的首级此刻已在贵堡手里?” 马功道:“理应如此。我已两、三个月未回堡中,尚不知详细情形。” 铁蛋当初以为师父已死,曾经几度悲恸欲绝,然后就把全副精神都放在追查杀师仇人之上,心中反而没有负担,及至今日上午,长老推测师父可能未死,一面大喜过望,一面却又急欲寻找师父下落,不料现在又来了个大翻转,即使心如铁石恐怕也承受不住这般大起大落,他不由陡然间全身发硬,半点儿都动弹不得,头上、脸上、身上却汨汨不绝的冒出冷汗,转瞬就把里外衣服都给□透了。 马功诧道:“你怎么了?” 铁蛋呆呆的望了他一眼,呆呆的道:“岳翎就是我师父。” 帅芙蓉待要拦阻,已经来不及,马功平稳的脸上才泛起惊讶的表情,就听“三天王”仇占儿的声音在窗外尖叫道:“老四,这个和尚竟是‘魔佛’岳翎的徒弟!” 接著便见窗户一开,金刚奴、陈二舍、仇占儿三人并排站在窗前,显然已在那儿偷听了许久。 帅芙蓉本还不知铁蛋刚才是和谁交手,此刻一见这三人,脸色猝然大变,连忙低下头去。 陈二舍瞅了他一眼,妇女般哼哼冷笑。 “好哇!得很嘛?” 赫连锤瞧那金刚奴的身量竟比自己还要大好上几号,不由暗吃一惊,嚷嚷:“喂,老小子,你是吃什么长大的?大爷我天天吃熊肉,才长得跟熊一样,难道你每天都吃象肉不成?” 金刚奴连理都不理他,紧紧盯住铁蛋,沈声问道:“‘魔佛’岳翔真是你师父?” 铁蛋犹未回神,呆呆的点了点头。 却见窗外三人“咚”地一声,齐齐跪下,连叩了三个响头方才站起身子。 屋内众人不知此举何意,都吓了一跳。 金刚奴凛冽的瞟了瞟马功,朗朗道:“我金某人生平从未服过谁,唯独岳大侠,当真是天下第一条铁铮铮的好汉!咱们三个都受过他的救命之恩,却因为事情太多,一直无法报答。如果他确实已经去世,但求小师父把这九个响头带到他坟上磕去,咱们终生感激不尽;至于杀死他的凶手,不劳小师父吩咐,天涯海角咱们也必将他碎尸万段!” 言毕,一挥手,三人腾身而起,眨眼便不知去向,夜空中只隐约传来一阵豪迈歌声: “白莲一茎三花开,东支西支争长短,若要明月再当头,定须北支下凡来……” 拌声渐去渐远,终于也消失在黑暗之中。 帅芙蓉吁出一口大气,脸上的青灰之色却久久无法褪尽。 赫连锤嘻皮笑脸的向马功道:“人家大块头都这么佩服岳翎,可见你爸爸把岳翎看错了。块头愈大的人,讲的话愈靠得住。” 马功轻咳一下,道:“这等反贼妖人……” 言下之意不外“令反贼妖人佩服之人,自然是个大大的反贼妖人”。 起身踅了几步,又道:“只是常言有谓‘有其师必有其徒’,铁蛋小师父既非奸恶之人,可见……” 沈吟了一阵,续道:“在下预定十月中旬回堡覆命,小师父若能与我同去面见家父,也许可以把这事情澄清一下。” 铁蛋仍然呆呆的,一声气儿都不吭。 帅芙蓉忙道:“如此甚好。” 和马功约定相会的时间和地点,便送他出房,马功犹然叠声叮咛他好生看护铁蛋,方才面带忧色的离去。 帅芙蓉返身入门,不由分说,在铁蛋秃脑袋上狠狠凿了一下,拍得铁蛋跳起老高,神智却因此清醒过来,四周望了望,一跤跌坐在地,垂泪不语。 帅芙蓉笑道:“逢人只露三分意,未可尽吐一片心,怎么随便就把底子都掀给人家看?” 铁蛋呜咽著说:“还有什么差别?反正……” 帅芙蓉唉道:“差别大了,谁知他说的是真是假?” 赫连锤立刻反对道:“我看那马功决计不会说谎。” 帅芙蓉冷笑连声:“想‘魔佛’岳翎是何等人物,岂会如此容易就遭人毒手?你没看,金刚奴他们都不相信两只阿猫阿狗就能置师祖于死地。总之,在尚未见著他的头颅之前,就不可断言他已身死。” 铁蛋听著又觉有理,心中便又燃起了一丝希望,叫道:“对!可能是‘飞镰堡’的消息弄错了,也可能是那个什么‘拿日太保’根本杀错了人……” 这么大声一嚷,就彷佛这事儿当真如此一般,心头竟宽松许多,又把刚才遇见秦琬琬和桑梦资的情形讲了一遍。 赫连锤一拍巴掌:“这个马功果然不赖!堂堂一个少堡主,穿著居然比农夫还要朴素,大爷我看著就窝心。” 帅芙蓉笑而不言。 铁蛋又道:“那个小豆豆生得一副聪明相,其实却呆透了。我信口说我有千里眼、顺风耳,竟就把她唬得一楞一楞……” 帅芙蓉笑道:“师父真是少见多怪。洪武爷爷的外祖父本是巫师,据说有呼风唤雨之能,洪武爷爷自幼即耳濡目染,当然免不了有点妖气森森,日后能够当上皇帝,也是凭藉著世俗所谓‘邪教’的力量。他的子孙个个家学渊源,不废祖业,都有崇尚方术、拜神拜鬼的习惯,尤其永乐爷爷靖难之时,与李景隆、郭英、盛庸、吴杰、平安等将交战,曾经三次濒于危殆,却赖一股怪风,竟得以反败为胜,登基之后自然大大提倡神鬼之说,使得本朝老百姓迷信的程度远超前代,真可谓君民一体,上下同昏!” 赫连锤皱眉道:“你莫乱讲,我怎么从没听说洪武爷爷出身邪教?” 帅芙蓉冷突著正欲答言,却听房门必剥了几响,打开一看,只见“无影棒”邓佩神色仓皇的站在门口,向屋内三人抱了抱拳。 “咱们还有急事,马上就要动身……” 帅芙蓉忙道:“邓兄自便。” 邓佩点点头,道了句“五日后襄城再见”,便匆匆走出店外,数骑马的奔驰之声立刻朝北方直响而去。 铁蛋师徒猜不透他们忙些什么,又胡乱扯了一堆闲话,便各自睡去。 翌日清早,收拾出发,走到店前柜抬,却见那“摘星玉鹰”桑梦资正与掌柜的喋喋不休,看到他们三人,招呼也不打一个,铁蛋等人便也不理他,付清房钱,迳自走出店外。 只听那掌柜咕哝著说:“你看人家付帐多爽快,既是一路来的,当然就一齐付了嘛。” 又听桑梦资道:“你这人好生奇怪!秦姑娘的房间我又没踏进一步,她房里的椅子我也没坐过一下,床铺更没躺上一躺,为什么却要我替她付房钱?这当然是应该她付她的,我付我的,庶几无亏。” 掌柜哼道:“你自己小气,却要我们多添麻烦,再送一次帐单给那姑娘……” 桑梦资道:“这无关乎小气不小气,乃是合理与不合理。秦姑娘若开口要我买皇后头上的凤冠,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如今她并未开口要我付房钱,我却抢著替她忖,岂非天底下最不通事理的傻瓜?” 铁蛋师徒一直走出老远,还可听见那两人的争议之声。 赫连锤不由摇头笑道:“这姓桑的当真是个怪胎!如果有朝一日世上之人全部变得跟他一样,神佛菩萨只怕都不愿意下凡普渡众生了。” 第六回 五战三胜少林连败两场 真空无生白莲二大使者 三人出得城外,一迳南行,路上不时可以看见身怀兵刃的江湖汉子匆匆朝南赶去,大约都是少林俗家子弟;武当因在襄城之南,故而一个道士也未碰著。 帅芙蓉、赫连锤既知铁蛋的“贱骨头神功”玄妙无比,便愈发抖擞精神,时时向铁蛋讨教,逮住会就拚命打坐、运气、练功,彷佛“时间”是他俩的死敌一般。 短短一程路,竟致走了五天整,直到大会当天上午方才赶抵襄城。 罢步入城门,就被邓佩派来的两名俗家弟子迎头接住,引领著穿城而过,来到南郊的一座大庄院,一问之下,才知此处乃是“中川大侠”陆挥戈的宅子。 陆挥戈不但将自己的庄院供作少林武当大会之用,且邀集了各路江湖耆宿来作公证人,益使这次大会显得隆重异常。 宅院内凡是有木柱的地方,都挂上了用红纸写的“以武会友”一类的条幅或对联儿,远远看去,竟像是新年到了一般。 庄客们个个神采飞扬、眉开眼笑,见了人打躬作揖,爷长爷短,“后头呢,您老!” 铁蛋师徒一脚一脚的往后直走,只见这庄院的规模甚是庞大,房舍一重按著一重,东一座假山、西一个鱼池,好像把三山五岳、七海九江全都缩小了尺寸硬搬进来一样。 铁蛋等人左弯右拐,头都绕昏了,才来到一个大水塘之前,只见岸边满植奇花异卉,芳香袭人,一座偌大凉亭建在水塘中央,左右各有一道九曲桥与陆地相通,右首桥头竖著一块牌子,上写“武当群侠由此进”,左首桥头也竖著一块,自是“少林俗家群豪由此进”。 棒水遥遥望去,凉亭内似乎已聚集了不少人,大约双方人马已来得差不多了。 铁蛋等人正要朝左首举步,忽闻身旁不远处传来一阵极难听的“呜哦”之声,接著鼻内便钻入一股酒腥馊气,掉眼一看,只见一名瘦长道士正弯著腰、掐著脖子,站在岸边呕吐,彷佛直想把胃脏翻出来刮一刮方才舒坦。 铁蛋不知他是喝醉了酒,却当他身患重病,忙走过去展臂扶助。 “来来来,树下歇歇,大概中了暑……” 那道士一翻迷蒙醉眼,嘻嘻一笑,伸手朝他光头上摸了摸。 “你这和尚不坏……真不坏……打什么打……” 铁蛋忙道:“不打不打,谁要打你?” 那道士又噗哧一笑,把些涎沫儿都喷到了铁蛋脸上,一边大点著头。 “对嘛,不打不打……” 正扯个不清,却见两名庄客气急败坏的向这边跑来,大声嚷道:“你这道人好不晓事! 这些花草都是我们庄主从各地搜罗来的名贵品种,你怎么随便就把腌□东西往上面乱吐?” 铁蛋听了可不顺耳,瞪眼道:“那朵花不是吃粪长大的?花不嫌腌□,你们倒嫌腌□?” 那道士猛地一拍巴掌:“著哇……男儿有闷不轻吐,胸中块垒值千金……” 两名庄客不好发作,只得捂著鼻子,弯下腰去清除花丛问的秽物,不料这边还没有弄完,那边那道士又吐起来,气得那两人跳脚直嚷:“好个不懂规矩的道人!” 那道士哈哈大笑:“我李白怕李黑,活了一辈子就是不懂什么叫规矩!” 赫连锤不由一楞:“你的名字叫李白怕李黑?字儿真多嘛?” 帅芙蓉一旁笑道:“‘李白怕’大约是这位李黑仁兄的外号,意思是‘李白见了他都会怕’。” “李白怕”李黑一挑大拇指:“吾兄真……解人也,论诗才,咱是半点也没有;不过这个论酒量嘛,嘿嘿,李白是啥么东西?半只嘴巴让他!” 正自吹嘘不休,忽闻凉亭那边一个严厉语声喝道:“李黑,你又撒泼?” 语尾方落,众人眼前一花,一名相貌清瞿的中年道士已一手抓住李黑衣领,“劈劈啪啪”正反刷了十几个耳光。 “‘聚义庄’岂是你随便放刁之地?就算‘中州大侠’陆老爷子不与你计较,咱们武当也丢不起这个脸!” 骂著骂著,扦手又打。 那“李白怕”李黑显然知道挣扎、抗拒、讨饶全部无用,索性连头脸都不蒙。 任由对方夹头盖脑的乱打下来,嘴里却不住本嘟:“被狗打!被狗打!” 中年道士愈发愤怒,手下加劲,打得李黑双颊肿起老高,血水和著唾沫黏液自嘴角涔涔流下。 铁蛋一旁看不过去,伸手拦道:“他又有没怎么样,打几下也就够了……” 中年道士立刻转过头来,吹胡子瞪眼睛,一睑震怒之色。 插手过问别派门墙之内的纠纷,本是江湖大忌,铁蛋却丝毫不懂这个规矩。 中年道士只以为铁蛋有意蔑视武当,气得脸皮直抖,一个“单鞭”击向铁蛋胸口。 铁蛋见他来势缓慢无奇,而且轻飘飘的毫无力道,心内顿时有了轻敌之意:“人说武当多么厉害,原来竟是这等脓包拳法,”随手一拴,就想把对方摔个跟头,不料两手相交,却似拴在一团棉花上,全没著力之处。 中年道士左手手腕不知怎地一圈一转,铁蛋就觉自己手上的力气全数走偏,身子也跟著不由自主的歪到一边。 铁蛋生平从未碰过这种情况,一头雾水之余,连惊都来不及□,中年道士右掌发如闪电,早中铁蛋胸膛。 这一掌的力道竟不比“四天王”金刚奴差,直打得铁蛋仰面飞出七、八丈远,跌入一处花丛之中。 中年道士不禁连连冷笑:“少林弟子原来不过如此!” 凉亭内的人众早闻得外面吵嚷,都探出头来看。 见那道士一举手就打发掉一个少林和尚,右边的武当道士丛中立爆一片喝采,左边的俗家少林群豪却相顾失色,他们之中绝大部份人都已听说邓佩、吕孤帆请来了一位正宗少林高手,不料竟如此不济,自然大感泄气,进而窃窃私议起来:“‘摩云剑客’徐苍岩名列‘武当四剑’第二位,果然有两下子。” “那个小矮冬瓜会是少林寺的吗?我看不像。” “这种蹩脚货色当然不可能是少林寺的。我倒晓得他的来历,他爹是剃头师傅,他娘是搓汤圆的,所以才生出这么一个怪东西。” “无影棒”邓佩和“小奉先”吕孤帆早已在凉亭之中,眼见刚才那一幕,不禁大为脸红,顾不得同伴们的冷嘲热讽,急步抢出亭外。 “摩云剑客”徐苍岩却早已转过身去,举步踏上右首的九曲桥。 但闻赫连锤笑道:“兀那道士,架还没打完就想开溜哇?” 徐苍岩半转过脸,发出比池水还要沁骨的冰凉语声:“谁还要打?你吗?” 赫连锤笑道:“我那打得过你?自然是那个小尚了。” 此言一出,亭内武当群道不禁爆笑如雷,徐苍岩也上不住飘起一丝揶揄笑意。 “他还能够站得起身,就……” “就”怎么样,却再也说不出口,只听一阵“悉嗦”响动,小尚居然笑嘻嘻的从花丛中升起,面上神光益发灿然,掸掸身上尘土,宛若刚洗了个澡一般。 这下子轮到武当这边死寂如墓,少林俗家群豪却吼天吼地的哄闹开来:“让你们见识一下少林神功的玄妙!” “我早就晓得这位小师父身怀绝技,深藏不露!” “可笑那群武当道士,被人捉弄了个半死,却还在洋洋得意!” “摩云剑客”徐苍岩即便是金丹吃昏了头,也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等怪事,一时间怔在当场,做了个把守桥头的石翁仲。 那“李白怕”李黑也惊讶得酒精全跑光了,痴望著铁蛋,肿烂的嘴巴半天都阖不拢。 帅芙蓉笑道:“师父,挨打挨得过瘾吧?” 铁蛋歪头想了想:“再用力点,可就更舒服了。” 邓佩、吕孤帆大喜过望。 跋下桥来迎接铁蛋入内。 铁蛋虽未受伤,却也被武当的玄奥拳法弄得震惊不已,便朝徐苍岩摆摆手道:“你厉害,不打啦!” 带著两个徒弟步上左首曲桥。 少林俗家群豪立刻争涌出来,把座九曲桥挤得满满的,一个比一个更大声的发话道: “小师父恁地轻易饶过那臭道士,未免太便宜了他!” “今日之会,有小师父一个人就够啦,咱们连摇旗呐喊都够不上边呢。” “小师父的爹定是金刚罗汉,小师父的娘定是瑶池圣母,才能生得小师父如此神勇盖世,万夫莫敌!” 铁蛋好不容易才穿过人丛,走入亭内,又被“中川大侠”陆挥戈领著一群担任此次大会公证人的江湖耆宿团团围住,左一声“小师父”,右一声“小师父”,叫得好不亲热。 铁蛋从小生长在名山古刹之中,一向清净惯了,今日一战成名,大出锋头,并使他觉得浑身不自在。 真想就地掘个洞,逃到十万八千里外躲藏起来。 只听一个长得颇像屠夫的老头儿吊高嗓门道:“这位小师父的‘般若神功’已有八成火候。当年空玄大师在二十来岁时就把‘般若神功’修足十成火候,致被当时少林长老天净大师誉为不世出的奇才。由此看来,这位小师父也是极为难得的了。” 发话者乃是“慧眼”王元叔。 此人在江南一带大大有名,据说一身武功已到神鬼难测的地步,尤擅品评当代人物,一字褒贬,往往可使江湖后进的际遇判若云泥,因此他一说话,大家便都倾耳细听,发出同意的“唔唔”之声。 不料另一名面颊恍若两块烂猪肉,偏又修饰得跟少年纨胯子弟一样的老头儿立刻哼哼笑道:“王老师傅这回可看走眼了,修习‘般若神功’之人有一特徵,就是脸上会透出紫中带红的颜色,当年空玄大师被人称做‘紫面尊者’,便因此故。这位小师父的脸皮却是黑里透红,当然不曾修习过‘般若神功’……” 此人名唤“万事通”丁昭宁,向以通晓天下武术著称,曾在“峨嵋金顶”向川蜀道上的豪杰分析天下各派武术之优劣,而名噪当世,因此他一发言,立刻又有不少人“嗯嗯”附和。 “慧眼”王元叔抖动肉嘟嘟的厚嘴唇,颇为不屑的“哈”了一声,道:“丁老师傅正好犯了瞎子摸象的毛病。须知精气神三者充塞人身,乃无形无体之物,怎会有固定颜色可言,若只因空玄大师脸色透紫,便一杆子打尽天下苍生,岂不可笑?丁老师傅如果也去修习‘般若神功’,脸色说不定会红中发绿呢!” 众位江湖耆宿不禁大笑出声。 “万事通”丁昭宁老脸发胀,搽过粉的烂肉面颊几乎都快流出浆来,眨了眨睫毛已然掉光的眼睛就待争辩,却听一个尖里尖气的声音道:“不对不对,你们两个说的都不对!” 众人转目望去,只见这人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却是名震边陲、对各种邪门外道最有研究的“一阳子”吴性谈。 他瞅了瞅铁蛋,摇头晃脑的道:“此乃藏边‘七毒门’独创的‘吸功大法’,练成之后,非但不畏敌手掌力摧击,还可将对方的真力吸为己用,并乘机把毒质注入对方体内,使对方在三日之内干精枯髓、七窍流血而死,端的是阴狠歹毒无比!” 众人间言不由一阵骚动,争相向后退去,以免中毒,私自纷纷猜测这个小尚怎会与天底下最邪恶的“七毒门”搭上关系。 还有一些人竟偷眼去瞟那已然走回凉亭左面的“摩云剑客”徐苍岩,看他是不是已被“吸功大法”伤了内腑。 但闻一个苍老嘹亮的声音道:“吴师父的判断可能有误,这位小师父练的决非‘吸功大法’。” 原来是主人“中州大侠”陆挥戈开口了,于是立刻就有十几个人同时点头。 “当然不是,少林子弟怎会修习那种邪魔内功?” 陆挥戈慢条斯理的续道:“究竟是何护身内功,居然禁得起武当徐二侠当胸一掌,老汉可是连听都没听说过。” 顿了顿,转眼直视铁蛋,又道:“小师父若不见外,可否让大伙儿增长一些见识?” 铁蛋一直傻楞楞的听著那些老头子争来议去,心里除了觉得有点滑稽之外,倒没想到别的,骤吃陆挥戈这么一问,竟尔结结巴巴答不上话。 赫连锤赶紧在旁抢道:“我师父练的这功夫,可有一个古怪名目,唤做‘贱骨头神功’。” 众位耆宿都没想到竟会有这么一个怪词儿冒出来,不由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万事通”丁昭宁却“嗯”了一声,道:“我早就猜到小师父练的可能正是这门神功,但因实在太过冷僻,所以才未明言。” “贱骨头神功”本是赫连锤胡诌出来的词儿,不料听“万事通”丁昭宁之言,世上竟彷佛真有这门功夫,赫连锤不禁大傻一下,嘴巴张得开开的,像是要把自己的舌头给吞下去。 但闻“慧眼”王元叔冷哼不已:“这门功夫我虽听人提起过,却从未用心探究。此等名称不通至极的功夫,实不需人多费脑筋。” “万事通”丁昭宁笑道:“怎地不通?依我看,不但极通,而且极雅。” 眼见众人都凝神细听,两块面颊烂肉不由得大大颤动起来,轻咳了好几声,续道:“顾名思义,‘剑’者,驭气成剑;‘古’嘛,自然是从上古流传下来的功夫;‘投’乃出自诗经大雅‘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是故,刚才‘摩云剑客’徐二侠投小师父一桃,就被小师父当场收下,只是小师父心存仁慈,并未报之以李罢了。” 众人听他讲得头头是道,不禁都在肚内寻思:“这个小尚若真要报人一李,威力想必可怕得很。” 帅芙蓉、赫连锤两人互望一眼,都赶紧咬住下唇,以免笑出声来。 却听一个低沉的声音道:“我活了大半辈子,从没听说‘剑古投神功’是啥玩意儿,也许是我孤陋寡闻,这且不提,但那位小师父身怀之内功,应是少林本派的功夫,决非邪门左道可比。” 大家便又转目去望那发话者,只见他中等身材,吊眼睛、塌鼻子、脸上皮翻肉绽,左一块红、右一块紫,彷佛被烈火灼过,甚是丑恶吓人。 “中州大侠”陆挥戈自然明白众人心中的疑惑,忙道:“这位‘嫉恶如仇’石擒峰师傅,向少在江湖上走动,但一身艺业已到超凡入圣的地步……” 石擒峰立刻把嘴一歪,整张脸顿时裂作了四、五块。 “我人微技末,本不该与众位师傅并列,但陆老爷子一再催请,使我推辞不得。只好硬著头皮参加这次盛会。万望各位师傅多多指教。” 众耆宿听他话说得客气,便不觉他丑陋,反而格外亲热起来。 陆挥戈又道:“石师傅见多识广,定然知晓这位小师父练的是什么内功了。” 石擒峰微微一笑,却比夜半冤鬼还要难看。 “论见识,我自然土不上‘慧眼’、‘万事通’、‘一阳子’三位前辈,但据理推测,这位小师父身怀之内功,极像是少林七十二项绝技之首的‘如来神功’!” 此言一出,场中立发一阵骚动。 “如来神功”谱于五十多年前被少林“空法”大师偷走一事,已非秘密,多年来江湖上有关“如来神功”的谣传臆测一直不断,惹得不少江湖豪杰到处挖洞掘穴、钻谷翻山,总希望能寻得此谱,从而一举独霸天下。 但流言终归是流言,直到目前为止,“如来神功”秘笈的下落,仍和西方极乐净土一般渺茫。 “慧眼”王元叔摇摇头道:“据我所知,连少林方丈空观大师都不会如来神功,这小师父却又从何处学来?” “万事通”丁昭宁沉吟道:“从别位师父之处学来,也有可能……” “一阳子”吴性谈立刻嗤笑了一大声:“此言外行甚矣,五十多年前,少林空法盗走” 如来神功谱“真经,却换了本空白册子放在藏经阁里……” 众人都不由心想:“这空法也真够缺德,偷就偷了,还捉弄人作什么?” 吴性谈续道:“少林出动所有‘空’字辈的高手出外搜寻,结果竟无一人返回,据说全被空法暗算致死……” 众人闻言,不禁又起一阵哄。 空法盗经,江湖上尽人皆知,但空法暗算全体师兄弟一事,却极少有人知晓,连铁蛋往昔偶尔听师祖师伯讲及,也都是含糊其辞,只说空法是少林寺的大叛徒、大仇敌,细节如何却只字不提。 铁蛋不由多看了“一阳子”一眼,暗忖:“这个老头儿知道的倒不少。” “嫉恶如仇”石擒峰忽然冷笑道:“这空法恁地狠毒、手段也真高强。单人匹马竟就把五百多名‘空’字辈的好手杀得精光?” 吴性谈面有得色,滔滔续道:“只剩当时担任‘藏经阁’阁主的空观大师一人留下,尔后传功的责任就全落在他身上,如今‘灵’字辈第二十五代的子弟几乎都是他教出来的,‘方’字第二十六代,‘无’字第二十七代就更不用提。因此,空观大师若不会‘如来神功’,寺中便决计没有半个人会!” “万事通”丁昭宁嘴唇一翻又待争议,“中州大侠”陆挥戈眼看时候已经不早,忙向铁蛋拱了拱手,道:“还是请小师父自己告诉我们吧?” 铁蛋早被他们东一句西一句搞得心里发毛,肚内寻思道:“一下子又有人说我是什么彭和尚的徒弟,一下子又有人说我练的是‘如来神功’,这些老家伙看样子都是胡说八道,理他们作甚?而且我练些什么功夫,干他们什么屁事?” 当下转过脸去,不理不睬。 陆挥戈哈哈一笑,也就算了,那群耆宿却当铁蛋有意隐瞒、仗著武功高强便不把前辈先进放在眼里,心中都大为恼怒,几十个鼻子同时发出“哼哼噗噗”之声,纷纷掉头走回位在凉亭中央的公证人席上。 此时双方人马已快到齐,亭内左右两边数百张椅子上几乎都坐满了人。 俗家少林这回因是由三十六门高手所组成,大夥儿平日各处一方,少有机会聚头,一旦碰上了面,自然聊个没完,闹哄哄的,好像正在参加什么喜庆宴会一样。 反观武当那边却一片肃静,由上到下各归其位,无半分杂乱喧哗,只偶尔从后方传出几声酒嗝,想必是那“李白怕”李黑的杰作。 铁蛋举眼细看,只见对面正中央一张太师椅上坐著一名面颊瘦削、年约五十左右的道士,大约就是武当掌门若虚真人;身后一字排开四张座椅,最左侧那张盘据著一个胖嘟嘟的家伙,两只嘴角微微上翘,不管何时都在笑一般;他右边坐著“摩云剑客”徐苍岩,一迳朝铁蛋盯过来,兀自不信刚才那一幕;再右边的座位却空在那儿,显然主人还没来;最右侧则坐著一个颇为矮小的道士,一双脚踏不著地,小子似的摆来荡去,手臂却长得不像话,估计他站著都可以摸到自己的脚踝,身边斜倚著一柄极长极窄的怪剑,只怕比寻常的晾衣竿儿还要多出一截,一对眼珠不断乱滚,彷佛永远在搜寻新奇事物一样。 帅芙蓉挨近铁蛋低声道:“胖的叫‘逍遥剑’何不争,矮的叫‘猿臂神剑’高斌,这两人和‘快剑’关晓月、‘摩云剑客’徐苍岩并称‘武当四剑’,都是当今一等一的高手。” 铁蛋早就听说“武当四剑”之名,尤其想瞧瞧和方戒师伯齐名,号称“南剑”的关晓月是何模样,偏偏就他一个没来,不禁大感失望。 却见“李白怕”李黑摇摇晃的从后排站起,挨挤著横过座椅问的空隙,一边用手捂著嘴,似是又想呕吐。 敖近的师兄弟们赶紧皱起鼻子,侧身相让,脑袋摇蚌不住。 李黑踉踉跄跄的走至左首,忽然身子一歪,跌在一人身上。 这人坐于掌门若虚真人左后方,身份在武当派中应该不低,但让人奇怪的是,他却不著道服,而打扮得像个单帮商人,神情虽精明干练,明眼人却一看便知他完全不会武功。 少林俗家群豪这边早有人注意到他,议论了个半天,始终猜不透他究是何许人物。 但见李黑倒在他身上瞎搞了一道,好不容易才站直身子,连声道:“胡先生,失礼失礼!” 边弯腰作揖,又“哇”地一口,吐了他满身。 那姓胡的单帮商人忙偏身躲避,脚掌却早被李黑睬住,一屁股跌坐在地,搞得狼狈不堪。 若虚真人不由面皮泛青,向后扭了扭头。 “摩云剑客”徐苍岩立刻站起,一把扭住李黑衣领,拖到凉亭外面。 不多久,便响起“劈哩啪啦”的掌击之声,与一连串“被狗打”的咕嘟低骂。 铁蛋这回只觉得好笑,正想跟出去看,忽觉身边人众全都站了起来,一齐面向凉亭左侧入口。 铁蛋长得矮,看不见怎么回事,忙跳上椅子踮起脚尖,只见俗家少林盟主“金甲神”周干带著“银甲神”周坤,满头是汗的走向凉亭,不料一个年约五十,壮得像熊一样的汉子竟当门而立,完全封死了进出之路。 这人其实很早就来了,却一直没有人理他,他使站在门口,一迳向进进出出的少林群豪傻笑,也不知自己有多碍事。 大夥儿心中虽犯嘀咕,却也不好意思把他赶开,赫连锤本还没有瞧见他,此刻一眼瞥著,不由大感羞愧,嘟嘟囔囔的低骂出声。 “银甲神”周坤当先大步走到门口,咳了好几下,那大汉只是不觉,还反朝他咧嘴直笑,搞得周坤大恼其火,喝道:“让开啊,你呀?” 那汉吃了一惊,一张黑脸胀得通红,忙闪过一边,却又朝亭内众人嘻嘻傻笑开来。 赫连锤实在忍不住,拨开人群,冷不防走到那汉面前,当胸推了一把。 “你有几张睑好丢哇?把我的睑都赔进去啦!” 那汉凝目一看,登时面露喜色,嚷嚷:“你怎么也来了?” 赫连锤哼道:“我还正要问你呢,没你个屁事,你跑来干嘛?” 那汉圆睁牛眼:“怎会没我的事?我的师父‘铁拳镇八方’郝老爷子的表兄‘一拳开山’宋老爷子的叔叔‘单鞭打天下’马老爷子的妻弟‘草上打溜’赖老爷子的侄儿‘一声雷’高老爷子,就是‘天龙门’的子弟,所以我当然也算得上是俗家少林一脉……” 赫连锤冷笑道:“真会扯,那像我这么直截了当?” 那汉牛眼瞪得愈大。 赫连锤一指铁蛋:“我师父是少林正宗弟子,可不像你伸著十八杆子去打人家。” 那汉楞了楞:“也有笨蛋会收你当徒弟?真是天大怪事!” 却走到铁蛋面前,上下尽瞄。 帅芙蓉笑道:“赫连大伯好哇?” 那汉又吃一惊:“你怎么认得我?” 帅芙蓉道:“父子同面嘛。” 赫连锤立刻在旁冷哼不绝:“谁跟这个老不死的同面?” 铁蛋这才晓得大汉原是赫连锤之父——伏牛山黑风寒寨主“黑熊”赫连大刀,忙起身见礼,反弄得对方面红耳赤,哈腰不迭,连声说:“小狈子笨得很,小师父多多费心!” 却见“中州大侠”陆挥戈由公证人席上站起,朗声道:“少林派素为武林泰斗,数百年来领袖江湖,刚劲的外家拳路,尤为中土武术之主流,但自北宋末年一代奇才张三丰大侠创出号称内家拳的‘太极拳法’之后,情形已略有改观……” 赫连锤不由打了个呵欠,扯著老子坐下,叠声追问“黑风寒”这几日来的情形。 少林群豪也多半不耐,咳嗽者有之,蹬脚者有之,还有哼小调儿的、拖椅子的、聊天说笑的,只没半个人细听。 陆挥戈本已草拟好一份腹稿,准备大加发表一番,但眼见情形不对,只得删头去腰,直接跳到尾巴上。 “总之,今日之会只为印证武术,共比试五场,胜负难分者,由众位耆宿裁定。希望双方点到为止,别伤了和气。” 言毕坐下,嘴唇片儿都还在不停的动,显然有点意犹未尽。 俗家少林这边早在会前就已推定人选,当下更不噜苏,立刻就见一名四十左右的矮壮汉子越众而出,朝“金甲神”周干行了一礼,迈步走到场中,又同证人及武当那边各作一揖,大声道:“形意门‘一撞先锋’童湘雄领教‘武当四剑’高招!” 赫连大刀摇摇头、拍拍膝盖,低声道:“形意门不行,怎地叫他们打头阵?” 赫连锤马上一皱眉毛:“你懂什么?不要讲话!” 赫连大刀瞅了瞅儿子,嘿嘿傻笑两声,果然噤若寒蝉。 却见武当掌门“若虚真人”转头吩咐了几句话,一名坐在后排的黑面道士便站起身来,缓步走入场中,微一躬腰。 “贫道黄一色,请童大侠赐招。” “一撞先锋”童湘雄乃形意门第一高手,隐然是湘南一带的霸主,平日自视甚高,故而一开口就挑明了要“武当四剑”下场,不料对方竟似没把他放在眼里,只随便派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家伙。 他心中自然恼怒非常,更不打话,脚尖一点,倏忽已至黄一色面前,一式“仙猿摘果”,分取对方双肩。 “形意拳”相传为岳武穆所创,有龙形、虎形、鹤形、猿形、蛇形之分,意发招至,神妙无方,童湘雄又浸淫此拳法二十余年之久,威力格外不同,一出手便隐有风雷之声,使得不少俗家少林子弟都在心里直叫“赢了”。 但见那武当道士黄一色双掌微吐。 轻描淡写的一伸一缩,竟就将对方凌厉无匹的攻势化解于无形。 铁蛋一旁看得若有所悟,暗忖:“举重若轻,以虚导实,确比硬打硬拚省力高明得多。” 他却不知此乃武当最基本的“柔掌”,所有内家拳术的原理都已包含在其中。 场中两人转瞬交手二十余招,无论“一撞先锋”的童湘雄攻势再猛。 却始终攻不破黄一色那套软绵绵的掌法,直若用棍子打冰块,只一碰上就溜滑开去。 童湘雄心下急躁,拳法陡变,展开以抢攻为主的“虎形拳”,一式“猛虎搏象”,腾身扭腰,斜取对方左侧腰胁部位。 黄一色不慌不忙,略退半步,双掌缓缓推出,弧走圆转,好像要推开一帘纱布一样的轻不著力,却是“太极拳”法中的精妙招数“白鹅亮翅”。 童湘雄立觉自己两条手臂恍若沾满了黏泥巴,不但拳锋走偏,甚且互相纠结到一起去了,大惊之下,双臂猛沉,“山虎出洞”攻敌腋窝。 岂知黄一色左掌恰转至此处,手腕一牵一送,童湘雄又觉自己吐出去的力道全被这回体内,一个踉跄,险些向后摔了个筋斗,幸亏下盘功夫扎实,稳稳抓住地面,胸口却已被反震得生疼。 他此时方知“太极拳法”的厉害,但他天性火爆,全不深思细想,加上才一开始就输了两招,脸上愈挂不住,大吼一声,仍然招招硬取。 铁蛋吃过太极□的大亏,不禁连连摇头:“这样打非输不可。” 丙然,话还没说完,童湘堆的身躯就已在少林群豪的惊呼声中倒飞起来。 直摔出三、四丈远,赶紧半空中挺身拳腿,脚找地面,落地之后却仍不由自主的退出五步,差点跌坐在地。 黄一色神态悠闲的躬腰一礼,道声:“承让承让。” 悠而哉之的走回武当阵中,连气儿都不多喘一口。 少林群豪眼见武当派中随便一个道士就有这等身手,不禁相顾失色。 “一撞先锋”童湘雄气得浑身发抖,当然不肯认输,还想上前厮斗,“中州大侠”陆挥戈却起身拦道:“童大侠大意失手,非战之罪。刚才已经讲明,点到为止,免伤双方和气。” “金甲神”周干也忙好言相劝。 童湘雄面色紫胀,跺了跺脚,一语不发,掉头奔出凉亭。 飞也似的出庄而去。 众位耆宿又议论了一阵。 才见“万事通”丁昭宁摇摇摆摆的站起,眨眨秃眼皮,抖抖烂面颊,慢条斯理,一宇一字的开腔道:“第一届,俗家少林,武当大会,第一场,比试结果,武当,黄一色,胜;俗家少林,童湘雄,败。谨此。宣判人:赣南,无鼻山,双松岭,铜墨庄,‘万事通’,丁昭宁。” 少林群豪既见输了头阵,早已一肚子气,又听这老头子罗哩罗唆,没个止休,不由得嘘声四起。 “万事通”了昭宁简直不能理解大夥儿为何有此反应,嘟了嘟嘴儿,还想再说,却被“一阳子”吴性谈一把扯得坐下了。 “金甲神”周干轻咳一声,面向若虚真人道:“内家拳术果然不同凡响,第二阵却比试一下兵刃如何?” 俗家少林群豪阵内立刻应声走出一名手持点穴双橛的小老头儿,嘻嘻笑著行了个四方揖,冲著武当那边道:“你们可别派‘武当四剑’出来,小老儿身手迟钝,万一撞上剑尖,可是好大一个窟窿哩。” 若虚真人目光一凝,微笑道:“侯老爷子说笑了,‘阎王倒’的大名,江湖谁人不知? 还望侯老爷子手下留情。” 这个小老儿名唤“阎王倒”侯大树,乃沧州“迷踪门”的门主,向被同道推为当世数一数二的点穴名家,在少林俗家群豪之中,声望与辈份都甚崇高——俗家少林既输了头阵,第二阵自然志在必得。 却见若虚真人回头说了几句话,“摩云剑客”徐苍岩便站起身来,走入场中。 侯大树摇头笑道:“人家要‘武当四剑’出场,你们偏不要;咱不要‘武当四剑’出场,你们偏要。看来你们存心要整小老儿,说不得,只好领教徐二侠的高招喽。” 徐苍岩缓缓掣出长剑,剑尖指地,沉声道:“侯老爷子请了。” 侯大树见他起手式怪异已极,又有“一撞先锋”的前车之□,自不敢轻敌躁进,目光瞬也不瞬的盯住对方,手中点穴双橛一上一下,虚指敌手“紫官”、“神阙”二穴。 众人只道马上就有杀著出现,莫不屏气凝神,细观二人动静,不料半盏茶时间过去,二人却连汗毛都没动上一根,一些性子急的已止不住欠直冒。 又对峙许久,徐苍岩的剑尖忽然开始转动,慢慢向上画著圆弧,一刹那间,竟使得少林群豪错以为是整座凉亭旋转了起来,不禁都在心里暗喊:“邪门!” 只见剑尖向上绕行至膝盖高度,便又停住不动。 侯大树猛一蹙眉,右手橛忙移至头顶,遥指对方胸口“灵虚”穴,左手橛却斜斜指向对方左肩“曲垣”穴。 徐苍岩嘴角微微一撇,剑尖又朝上慢慢转行了几度。 侯大树忙合并双手,齐指对方左腹“白环”穴。 如此僵持了片刻,徐苍岩的剑尖又向上转动,侯大树便又急忙变招,两人搞来搞去,始终就是这样遥遥相对,半招也未交。 赫连大刀与赫连锤不禁同感意兴索然,一齐咧开大嘴,一齐打了个呵欠,打完了却又互捅一下肘拐子,骂道:“你懂什么屁?这才叫做武术!” 忽听凉亭左侧门口传来一片喧嚷,亭内人众大都凝神观战,并没半个回头去看,只赫连父子俩兴致昂扬的举目张望,但见一名衣衫褴褛却长得眉清目秀,年约二十上下的独臂乞丐,正和一个俗家少林子弟争吵不休。 那俗家少林子弟似也是个夯货,一说话就手舞足蹈、涎沫乱飞,口齿又非常不清,夹夹缠缠的道:“人家人家比比武,你看什么你看?要讨饭要我讨到别别别处去,莫莫莫在这里讨人我嫌!” 那乞丐怫然大怒,骂道:“少爷我高兴看人比武,你这泼皮却凭什么拦阻?少爷我今天不讨饭,偏要打死你这个泼皮!” 叉开五指,当真一巴掌拍了上去。 那俗家子弟没防著,左边脸皮挨了个结实,立刻现出一个红手印,他不由哇哇乱叫,飞起一脚把那乞丐踢出老远。 赫连锤听那乞丐口口声声自称“少爷”,已觉新奇,见他全然不会武功,却敢动手殴打少林子弟,更觉有趣,不禁又挑动了爱惹事的天性,起身走向门边,赫连大刀也跟了出来。 只见那乞丐张嘴吐出一口鲜血,竟又赤红著双眼和身扑上,抡起独臂乱打一气,再吃对方兜心窝子一拳,打得满地滚。 赫连大刀忙伸手一拦:“喂喂喂,别欺负人家不会武功的。” 那少林子弟结巴道:“我我我才没欺欺欺负他,他他他他自己作死……” 那乞丐挣了几挣,一连吐出好几口血,居然又站立起来,依旧锐不可当的挥拳冲上。 那少林弟子万万想不到对方如此凶悍,竟虚了胆儿,一个手软,反被乞丐敲中好几拳,鼻血都流了出来。 赫连锤心忖:“这小叫化子如果练过武,天下高手只怕都被他打尽了!” 见那乞丐仍不放松,滥缠滥打,暗暗好笑,一把扯住他后颈。 “小子真拚起命来啦?” 那乞丐手脚兀自乱踢乱挥,边嚷嚷不休:“不打死你这个泼皮,不知本少爷‘搏命三郎’左雷的厉害!” 那少林子弟竟被他悍不畏死,狂斗瞎缠的气势慑住,胡骂几声,捂著鼻子走回亭中去了。 赫连锤笑道:“人家叫你‘搏命三郎’可真叫得绝,还没看过那个打架像你这么拚命的。” 左雷歇过一口气,脸上忽然一红。 “这浑号得来别有原因。” 却从怀中掏出一只海碗和三粒骰子。 赫连大刀一拍巴掌:“妙哉妙哉!原来搏的是这种命!” 左雷摇头叹道:“在下本是滦州有名的财主,家产少说也有几百万两,不意竟犯上这种毛病,没两年就输掉了一半。怨极之余发下重誓:如若再赌,就把自己的右臂剁掉。结果……” 说时,晃了晃空荡荡的右袖管,不胜欷□。 赫连大刀唉道:“算了吧,这种毛病是戒不掉的,以后再莫乱发誓,虽只剩一条手臂,还是满管用的哩。” 左雷苦笑道:“反正,如今再也没有财产可以让我发誓啦。” 就地蹲下,把骰子摇得必剥响,两眼瞅定赫连父子,露出哀求的神色。 大小熊不由手痒,当即蹲下,三人“叮叮当当”的大干起来。 正乐间,那“李白怕”李黑也吐著闷气,打著酒嗝,跑出凉亭,一瞧亭外酣战较亭内热闹百倍,便再也不肯进去,弓腰跑来,抓出一串铜钱就往地下砸。 赫连锤笑道:“你这道士果然真没有规矩。” 李黑呸道:“从前还以为做道士可以没有规矩,不料那狗屁‘武当’,规矩比谁都大,憋得我蛋都孵不出来啦!” 手下加劲,一掷竟掷了个“全红”,不由拍手大笑,解下腰间葫芦,灌了口酒,又将葫芦递给其余三人,也都大喝了一口,乐得叽叽直笑。 铁蛋听得赫连锤的大嗓门在外吵闹,生怕他又惹事,忙赶出来阻止,却著众人拉住,硬灌了好几口酒,顿时如同身列仙班,嘻嘻傻笑不绝。 赫连锤得意洋洋的向众人道:“你们别看我师父矮爬爬的,没个人样,他的来头可大著咧,他是少林第二十七代‘无’字辈第一高手,身怀‘如来神功’,又经旷世奇人彭和尚传授‘贱骨头神功’,又是一代怪杰‘魔佛’岳翔的入室弟子……” 还没吹完呢,却见“黑熊”赫连大刀面色遽变,浑身簌簌发抖,“咕咚”跪倒在地,一连朝铁蛋磕了十几个响头。 赫连锤大吃一惊:“你这老不死的又在干什么?” 赫连大刀兀自叩头不断,颤声道:“请小师父莫向岳大侠说我还在当强盗,否则我老命难保……其实当年我真的想要洗手不干,偏偏老太婆——愿菩萨保佑她在天之灵——刚好生下了这个成天索吃的混帐儿子,家计实在艰难,不得不……岳大侠当年手下留情,老汉没了牙齿也不敢忘,‘黑风寨’中还供著他老人家的长生牌位,四时香花鲜果,顿顿丰盛……反正,请小师父莫向岳大侠提起就是了……” 气得赫连锤直踢老子屁股:“老天怎会生出你这等没出息的东西?” 铁蛋望著面无人色,跪在地下叩头如捣蒜的赫连大刀,心中忽忖:“‘三堡’恨师父,‘四天王’金刚奴他们敬师父,这个大黑熊却又怕师父,师父昔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后来当了和尚之后,怎地又装出那副赖皮惫懒嘴脸?” 刹那间不禁想呆了。 但闻亭内突发一阵轰声,铁蛋回过神来,抢到门边一看,只见“摩云剑客”徐苍岩的剑尖已转过头顶,向另一边缓缓绕下。 “阎王倒”侯大树额上汗出如雨,点穴双橛如飞变换,却仍似招架不住。 徐苍岩冰冷的脸上蓦地闪过一丝寒气,剑尖陡然向左脚尖前的地面沉落,恰画完一个大圆,侯大树大叫一声,“登登登”连退三步,点穴双橛颓然垂下,摇了摇头,苦笑道: “徐二侠高明,小老儿不是对手。” 作了一揖,返身退回阵中,步履竟都有些踉跄。 这次众位耆宿推来攘去,却再也没人愿意站起来宣布胜负,只得由陆挥戈含含混混的咕噜了几声,聊作交代。 少林群豪眼看己方又败一阵,不由鸦雀无声,武当那边虽有不少道士面露欣喜,却无半个人起哄。 坐在若虚真人左后方的那个胡姓单帮商人倾身向前,和若虚真人私语了一番,这位武当现任掌门立刻眉开眼笑,连连哈腰点头,竟似十分感激那个姓胡的。 帅芙蓉看在眼里,暗惑奇怪,眼角愈盯住这两人不放。 但见原先派定的“小奉先”吕孤帆一踢椅子站起,就要走入场中。 “金甲神”周干寻思道:“一共才比试五场,这场如果再败,剩下来的两场简直就不用比了。吕兄弟虽然技艺超群,但却还非‘武当四剑’的对手,不如求那铁蛋小师父出马,先扳回一城再说。” 转眼却寻不著铁蛋踪迹,稍一踌躇,吕孤帆已大步走下场去。 武当众道士可都是吃了定心九来的,除了头场一色稍微令人担心之外,黄余四场分由“武当四剑”把关,可说万无一失。 虽然“快剑”关晓月直到现在还未现身,但今日之会稳操胜券,却已毋庸置疑。 当下若虚真人连头也不回,“逍遥剑”何不争已挺著胖嘟嘟的身躯自行下到场中,拔出长剑,两只月牙儿似的嘴角显得更为上翘。 吕孤帆只他当有意蔑视自己,心中有气,半话不发,手中双戟疾刺而出,一式“鏖兵洛阳”,迳奔对方前胸,却才发至一半便即变招,“夜袭徐州”兵分两路,一取小肮,一取咽喉。 原来吕孤帆心思灵敏,适才在旁观罢前两战,便知硬拚、慢打全都行不通,唯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变换方向扰人耳目,才有可能寻著对方空隙。 他家传“温侯三十六戟”向以招快闻名,此刻全力施展开来,只见满亭银光盘旋飞舞,真令人看不透他到底攻向那里。 何不争的嘴唇几乎变作半月形状,手中剑缓而又慢的斜斜挥出,绕了一个小圆弧,恰正剌向吕孤帆双戟间的空档。 但吕孤帆换招极快,一式“虎牢战三英”,早将缺口堵住,左手戟猛从肘底翻起,“力夺貂蝉”横切对方颈项。 吕孤帆不暇思索,招招依样画葫芦,居然攻得何不争阵脚大乱,好几次部差点被戟尖刺中。 何不争剑尖微退,向右画了半个圆,直指敌手腋下,又正是吕孤帆必救之处。 好个“小奉先”,左手戟“荣阳退曹”倒勾对方长剑,右手一式“辕门射戟”,一点寒星电奔对方额头。 “逍遥剑”何不争却不管对方进招如何疾速,只是轻轻慢慢的左画一个圆,右转一道弧,偏偏每一剑都指在对方招数间的破绽之上。 铁蛋一旁瞧得连连摇头,直在心底乱叫:“要输要输!臭道士这下可把少林看扁了!” 场中二人又过二十余招,吕孤帆手中双戟已明显的慢了下来,甚且逐渐挥洒不开。 “太极剑”一如“太极拳”,乃缠丝之法,进缠、退缠、左右缠、上下缠、里外缠、大小缠、顺逆缠,即引即缠,即进即缠,犹若春蚕吐丝,一层深一层,愈里愈重,一环连一环,愈扣愈紧,当真是“动则生阳静生阴,一动一静互为根,果然识得环中趣,辗转随意见天真”。 吕孤帆只觉缠在戟上的力道逐步增强,不禁暗暗叫苦,却是说什么也摆脱不掉。 任何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十招之内必定落败。 却闻凉亭左侧窗外传入一个苍老浑厚的语声:“这手‘六合门’吕氏‘温侯三十六戟’被你使得糟透了,可笑可恨!看来吕氏子孙都不成材,统统该打屁股!” 这番话刻毒至极,使得吕孤帆犹若利刃剜心,手下一个闪失,险被何不争搅掉双戟。 少林群豪还当是有武当道士躲在亭外得了便宜又卖乖,纷纷怒骂:“赢便赢,怎地损到人家家里去了?” 窗外老者冷哼一下之后,忽然厉声喝道:“‘幽会凤屋’取他双肩!” 这套“温侯三十六戟”乃“六合门”吕氏传子不传女的压箱本领,外人根本无从知晓三十六式的名称与作用,因此老者一唤之下,吕孤帆当即心头大震,手中双戟却不由自主的施出“幽会凤仪亭”,双戟向上一抛,倏又沉底,分由两侧斜刺而上,好像要搂抱对方一样。 “逍遥剑”何不争本已将敌手双戟逼黏到一处,自度三招之内必能叫对方兵刃脱手,万没想到吕孤帆这一抛一沉,竟脱出了自己的缠丝劲道,且还分由两旁袭至,百忙之下微退步蹲身,方才避过对方攻击,与先前的悠然自若比较起来,已可算得上稍显狼狈。 少林群豪不由齐发一阵喝采:“吕兄再接再厉!” “老家伙,真有你的!” “再教两招,让那臭道士滚蛋算了!” 窗外老者那需众人催促,早已接二连三的指导起吕孤帆来:“‘火烧曹操’、‘屯兵小沛’、‘大会八路诸侯’、‘跃马赤兔’、‘血战濮阳’、‘朝前刺贼’、‘常山破张燕’、‘戟击曹盔’……” 少林群豪自然大乐,击掌如击鼓,拉开嗓门大吼大叫:“有没有‘误陷美人计’?” “来一招‘夜杀丁原’吧?” 原来这套戟法三十六招的名称,全都是三国骁将吕布生平的英雄事迹,众人欣喜之余,更有若坐在说书棚中一般,将这位悲剧英雄的一生在脑中全盘重演了一遍。 窗外老者愈喊愈快,吕孤帆手中双戟更急如骤雨,一招紧似一招,逼得何不争的剑尖再也画不成任何一个完整的圆。 却听窗外老者蓦地一声暴喝:“‘董卓掷戟’!” 吕孤帆不由呆了一呆。 当年吕布在“凤崴亭”中与貂蝉幽会,正披董卓撞破,盛怒之下,顺手操起吕布插在亭前的长戟便射,幸亏吕布手脚俐落,才得兔去穿体之厄,因此这一招乃是闪躲对方攻击之式,吕孤帆正占尽上风,理当节节进逼,何以老者竟会指点他向左避退,实令人不解,但吕孤帆十几招下来,招招遵老者之言,此刻虽然一呆,却仍身不由主的舞戟护住右身,向左边一跳。 何不争眼见有机可乘,长剑弧转,自左向右疾点吕孤帆胸口。 老者又喝:“‘兵败下邳’!” 这一招又是闪躲之式,舞左手戟护左身,恰拦住里剌来的长剑,同时身形微蹲,倾体向前,却正撞人何不争内怀。 窗外老者忙喝:“‘被缚白门楼’!” 吕布兵因下邳,终于在白门楼被叛将宋宪、魏续所擒,五花大绑送到曹操面前,这招“被缚白门楼”便是模仿五花大绑之形,左右双戟封住前身各大要害、与“董卓掷戟”、“兵败下邱”同为吕氏戟法救命保身三绝招,完全是个守式,未料此时此刻三招连贯起来,竟变成了一记绝顶厉害的杀著,吕孤帆正贴身站在何不争内怀,双戟一封,立将何不争全身罩入一片戟影之中。 何不争避无可避,长剑一个大圆画出,早被吕孤帆左戟倒手勾住,右戟趁势切下,何不争猛力吸气甩腕,向右跃退,胸前衣裳仍被戟尖划中,“滋”地一响,裂开了一道五、六寸长的口子。 何不争翘了翘嘴角,微微一笑:“阁下好戟法,贫道认输。” 收剑入鞘,缓缓走回己方阵营。 少林群豪都高兴得跳了起来,爹娘爷妈的乱叫一气,吕孤帆却手握双戟,眼望窗外,面色一片茫然。 武当掌门若虚真人也朝窗外看了一眼,转脸直盯公证人席,却不言语。 “中州大侠”陆挥戈微蹙眉头,略一沉吟,站起身子向左侧窗口抱了抱拳,道:“何方高人,可否现身一见?” 窗外老者沉寂了片刻,冷冷道:“免了吧,没得惊动各位。” 陆挥戈还想再说,却听右侧窗口传入另一个苍老语声:“你又不是瘸子,又不是麻子,又不是没脸皮,干嘛害怕见人?人家还当你是小媳妇儿哩。” 亭内众人俱皆一惊,全没想到右边窗外居然也有人在。 陆挥戈暗道:“这两人暗伏两旁许久时候,亭内众多好手竟无一人觉察,来者身手之高,当真是匪夷所思了。” 遂即再次抱拳道:“两位前辈若不肯现身,在下自不敢勉强,只是两位既来‘聚义庄’,匆匆就去未免遗憾,日后如有机缘再见,也不知如何称呼,敢问两位尊姓大名?” 右首老者轻笑一声:“也罢。” 顺口朗朗吟道:“真空家乡,无生父母。” 左首老者马上接道:“现在如来,弥勒我主。” 这十六个字宛若十六柄大铁锤,重重敲击在亭内每一个人的心上,不禁全部站立起来,脱口惊呼:“‘白莲教’左右大掌法!” 白莲教“真空”、“无生”二使者的威名,在江湖道上简直如同两帖神秘催命符,或说他俩可杀人于千里之外,或说他俩光只张张嘴已就能叫对手的脑袋搬家,但究竟如何,却从没半个人能说得清楚,连他俩的面目都很少有人看见过,今日乍现此次大会之中,自令众人悚骇不已。 但觉一阵清风吹入,两名身穿白衣,年约七、八十岁的老者己站在亭子中央。 左首出声指点吕孤帆的那个,眼神犀利,表情冷漠,右首那个却笑吟吟的,一副天塌下来都不在乎的样子。 “金甲神”周干嗄声道:“彭教主大驾也来了吗?” 右首一迳笑嘻嘻的“无生”使者摇了摇头:“他老人家近年来已经没有看热闹的兴致了,不像咱们两个,那儿人多就往那儿钻。” 铁蛋心中一动,暗忖:“这个‘彭教主’莫非和彭和尚有什么关系?” 想找帅芙蓉问个清楚,却发现他早不知躲到那儿去了。 左首“真空”使者微一扫视亭内人众,便迳自目注吕孤帆,道:“我刚才说你们吕氏子孙都不成材,你可服气了吧?” 吕孤帆胸口一冲,终因对方实在高出自己大多,且对吕氏家传绝学了若指掌,正不知是何来路,不得不忍气道:“今日方知吕氏戟法之神妙,惭愧之至!” 言下颇有“神妙自是吕氏戟法神妙,不干你事”之意。 真空使者冷笑道:“你又错了,招非神妙,只看你会不会使而已。” 一句话讲到末尾,竟仿佛透出了一些慈祥的味道。 吕孤帆暗暗奇怪,举目望去,老者的轮廓忽然在心底深处明晰了起来,他不禁毛发倒竖,既感恐惧又觉激动,颤声道:“祖父……你不是五十多年前就死了吗?” 真空使者面色大变,厉声道:“谁是你祖父?你这二十郎当的后生,怎会认识五十多年前就死去之人?” 吕孤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家中藏有你老人家的画像,我从小看它看到大的……” 亭内众人望望老者,又望望吕孤帆,果然发现他俩的面貌极为相似,都不由暗自惊讶,寻思道:“死去五十多年的人,竟还会当上‘白莲教’的大掌法,这邪教的法术果然厉害!” 却听少林群豪阵中又一人失声叫道:“你是祖父!” 大夥儿不禁又起一阵骚动,暗忖:“今天怎地跑出来这么多个孙子?” 只见一人越众而出,匐伏在右首“无生”使者脚前,却是“无影棒”邓佩。 无生使者笑嘻嘻的道:“你这小表莫非失心疯了?老汉八十年没碰过女人,怎会有你这么大个孙子?老汉命长,人家都说我是老乌龟,难道你愿意做龟孙子不成?” 邓佩跪在地下不禁噗哧一笑,抬头道:“乌龟最会生蛋,一次都生千来八百个,子孙自然满江满湖都是。” 无生使者咂了咂嘴唇,喃喃道:“什么好处都没传下,只传下了一张穷嘴皮子!” 转向真空使者苦笑道:“咱俩这回可来错了,没来由收了两个不成材的孙子。” 忽然走至那胡姓单帮商人面前,笑道:“咱们正是为了你来的,不想却叫咱们捅了个大纰漏。” 伸掌朝他虚按了按,又道:“回去告诉你家掌柜,若当咱们是散兵游勇,可大错特错了。” 语毕,朝真空使者一努嘴巴,两人同时原地打了个溜转,大伙儿只觉天光微微一暗,早没了两人的影子。 邓佩、吕孤帆一呆之后,齐声大叫“祖父”,那还得人回答? 却听“咕咚”一响,继而“唉哟”一声,那胡姓商人一屁股跌坐在地,座椅不知何时竟已化为□粉。 众人眼见那无生使者随手隔空一按就有如此劲力,心下大为骇异。 武当掌门若虚真人的脸色尤其难看,恍若被人抹上了一把牛粪。 第七回 十七减八等于八 一加一仍然得一 亭内又沉默了片刻,才听“万事通”丁昭宁老声老气的道:“不料少林俗家门下竟和邪教掌法有瓜葛,真令人意外,意外啊意外!” 少林群豪听他语中带剌,本有人就想开骂,但转念细思,却不由同意起丁昭宁的话来。 “白莲教”恶名昭彰,向被天下百姓目为世间顶顶恶毒的邪教,同侪之中竟有人与此等邪魔恶类有关,自是十分羞辱之事,当然无人出言辩护。 邓佩、吕孤帆初时震惊于祖父的突然“复活”,并未深念及此,现下稍一思索,立觉事态严重,面上都不禁变了颜色。 “一阳子”吴性谈冷笑道:“‘白莲教’教主之下便是这二大掌法,居然全都与少林俗家门下有关,恐非巧合吧?” “慧眼”王元叔一摇屠夫似的脑袋,哼哼唉唉的道:“老夫门下若出了这等丑事,老夫早就把祸首逐出门墙了。” 少林俗家群豪阵中立刻就有人随声附和:“对!咱们俗家少林一向清清白白,怎可因一两个害群之马,而坏了大夥儿的清名令誉?” “‘六合门’、‘神棒门’应对此事交代清楚,否则严惩不贷!” “当著天下豪杰的面,咱少林俗家三十六门可丢不起这个脸!”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句句话都如同利刀一般剌在邓、吕二人心上。 江湖中人最重戒律、名声,若因一己连累同侪,是英雄好汉宁死也不肯干之事,尤其今日天下豪杰共聚一堂,更令二人觉得对不起夥伴。 “阎王倒”侯大树眼光一转,大声道:“我看那两个魔头根本与邓、吕二兄无关,只是长得像而已,邓、吕二兄何必只因一眼一面,就认他们做祖父?” 这番话分明是为二人开脱,二人只需打蛇顺棍上,即可将此事平息。 赫连大刀低声向赫连锤道:“这话不错,长得像未必就是一家人。” 赫连锤笑道:“这么说,咱俩也不是一家人喽?” 赫连大刀皱眉道:“我可没说‘一定不是’,我只是说‘未必是’……” 赫连锤点头道:“那我也‘未必是’你儿子。” 赫连大刀怒道:“是就是,怎么未必是?” 赫连锤唉道:“不结了?可见那真空使者就是吕孤帆的祖父。” 赫连大刀楞了楞,答不上话,过了好半晌,才疑惑著道:“我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呀?” 但闻侯大树又道:“白莲教邪法厉害,可能曾用什么伎俩偷偷学得吕氏戟法,吕兄万万不可为其所惑。” 吕孤帆暗忖:“家传绝学岂有轻易泄露之理?自小问起祖父死因,爹娘总是含糊作答,想来其中定有许多碍难之处,不便向儿辈提起,更可证明那真空使者必是祖父无疑。” 顿感左右为难,当下把心一横。 “家中既出此不肖之人,使得全体俗家少林蒙羞,说不得,只好我自己担下了。” 猛一咬牙,右戟一竖,就往喉间戳去。 斜剌里忽然伸来一物,“当”地将戟尖格开,转目望去,却是与自己同样处境的“无影棒”邓佩。 吕孤帆黯然道:“邓兄,事己至此……” 邓佩哈哈一笑,手中杆棒兀自悠悠哉哉的在指缝间打转儿。 “你未免太想不开了,还犯不著为了这点小事,自己割自己的喉咙。” 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立刻激怒了少林群豪,众耆宿也吊眼睛、掀鼻子,直有非把二人逼死方肯罢休之势。 却听一个声音嚷道:“什么邪教不邪教?我看那两个老头子好得很,凭什么就派定人家是邪教?” 众人不由暗里皱眉,转眼向亭门望去,却见发话之人竟是那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乞丐。 “铁鞭门”的“黄脸灵官”趟大全怫然喝道:“你是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胡言乱语?” 年轻乞丐一拍胸脯。 “少爷我‘搏命三郎’左雷,认为对的就说对,认为错的就说错,那需什么资格?” “小熊”赫连锤不禁在旁直拍巴掌:“著哇!这话痛快!懊干一大杯!” “李白怕”李黑正探著颗脑袋在窗口鼓捣,当即把葫芦递了过去,同时开口笑道:“邪教邪教,何者为邪教耶?贫道实不解也。既称‘白莲教’为邪教,总该有个真凭实据,贫道虽天天喝酒,脑袋不甚清楚,却从未听说‘白莲教’徒有何劣迹,各位凭空武断人家为邪教,头脑未免比贫道还像浆糊。” 大夥儿见这敌方道士没来没由的也帮邓、吕二人说话,不禁都傻了一下。 “摩云剑客”徐苍岩立刻铁青著脸色站起,大步走出亭外,李黑立发一声喊,绕亭逃跑不迭,边嚷:“被狗追!被狗追!” 亭内众人被这三个家伙一搅和,都有点发起楞来。 赵大全沉声道:“这事还得请周盟主裁夺。” “金甲神”周干一直坐在座位上冷眼旁观,此刻方才缓缓站起,虎目生光,顿了顿道: “那位道兄说的不错,请问各位,‘白莲教’究竟有何劣迹落在各位的眼里耳里?” 众人间得少林俗家三十六门盟主竟也作如此之言,不禁错愕万分,但细加回想,有关“白莲教”的劣迹却是一件也说不上来。 周干微微冷笑,续道:“若只因朝廷宣布‘白莲教’为邪教,大家便认定‘白莲教’是邪教,未免太没主见了吧?” 众人又一深思,果然发觉自己之所以根深柢固的认定白莲教为邪教,实因从小受到官方或长辈影响之故。 既想通这层,大夥儿不由默然无语。 “一阳子”吴性谈却阴阳怪气的道:“如我所知不差,周盟主令祖也是‘白莲教’主彭和尚的徒弟。周盟主今日作此言论,当非无因。” 铁蛋暗暗寻思:“彭教主果然是彭和尚。四天王说我是彭和尚的徒弟,岂不连我也变成‘白莲教’的啦?” 他从前也曾听寺中长老讲说“白莲教”如何恶毒狠辣、丧尽天良,便也一直认为如此,现在细加考量,不禁对自己的缺乏判断力感到好笑,又忖:“难怪古语有云‘人言可畏’,一传十,十传百,任你真到一件衣服都不穿,人家也会说你是个假人。” 但闻周干凛然道:“不错,家祖‘八卦尊者’周子旺正是‘白莲教’草创时期的八大会首之一!” 少林群豪不由齐声大哗。 “金甲神”周干、“银甲神”周坤的祖父“八卦尊者”周子旺当年率先揭竿起义,反抗元朝,不幸兵败被杀之事,江湖上人人知悉,少林俗家各门因重周氏昆仲为忠义之后,才公推周干为盟主,但周子旺身为白莲教徒,却没人晓得,连“彭和尚”就是“彭教主”也鲜为人知。 少林群豪乍闻此言,自然大感意外,怔怔望著周氏兄弟,脸上均有鄙夷之意。 周干虎目一张,射出雨道威猛严厉的眼神,扫视了众人一转,冷冷道:“并非我有意隐瞒家祖的身分,其中实有种种原因,此刻也不便细说。今日既见众位兄弟都不齿白莲教的作为,在下虽非白莲教徒,却也愿替家祖扛下一切罪名,在座各位如和白莲教结有冤仇,只管冲著我周某人来。至于这盟主之位,各位只管另请高明,在下既为妖孽之后,自不敢再连累大家。” 他这番话说得极绝极重,众人都没料到事态演变这般迅速,不禁都呆住了。 却听若虚真人轻咳一声:“白莲教是正是邪,贫道不敢妄加评断,贫道却有另外一事始终不解。” 周干拱拱手道:“掌门讲说。” 若虚真人慢慢道:“周盟主是淮西‘八卦门’的门主,令祖父又被江湖同道称做‘八卦尊者’,但这八卦乃中国上古伏羲氏所创,而为咱们道家所宗,与佛家毫无关连,‘八卦门’何以会成为少林俗家三十六门之一,还望周盟主说明。” 周干点点头道:“‘八卦门’之得名,实因本门祖师融会少林拳术,自创‘八卦拳’之故,本无教理成份在内,自也无所谓道家佛家。至于日后成为少林俗家门下,不过是江湖同道胡乱抬举罢了。” 若虚真人微一颔首:“原来如此。” 便不再言语。 “慧眼”王元叔哼哼笑道:“又是道家八卦,又是俗家少林,又是白莲教,‘八卦门’当真复杂得紧!” 周干听他语含讥剌,心下冒火,厉声道:“‘八卦门’但只关心大义何在,从不注重这些小节,王老爷子如有意见,只好向村学究、书呆子讲去,休在我面前提起!” 一边紧紧按住双眼赤红的“银甲神”周坤,不让他起身。 当年周子旺起兵抗元,最后弄得家破人亡,十八个兄弟、七个儿子之中只逃得一个,好不容易才传下周干、周坤一脉,兄弟俩每一思及此事,莫不热泪盈眶,不料今日这些家伙却尽拿鸡零狗碎的小事来打击“八卦门”的声名,若非他修养到家,早已掀翻桌子大干起来。 “一阳子”吴性谈却又道:“二十多年来,白莲教屡次起兵反抗朝廷,难道就是‘大义’之所在?难道就不算是劣迹?” 周干凛然一笑。 “若说反抗朝廷就是劣迹,那么当年反抗元朝的群雄也都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了。” 吴性谈哼道:“这根本两码子事儿,岂可混为一谈?元朝乃异族番邦,本朝‘大明’却是汉人所建……” “银甲神”周坤再也按捺不下,虎地站起身子,吼道:“你晓不晓得创建这‘大明’的洪武爷爷,当年也是白莲教徒?” 周干待要阻拦,已迟了一步,急得连连跌足。 众人猝闻此言,惊得鸭子般呱呱乱噪,那胡姓商人更不停的击打膝盖,似是在说:“反了!反了!” 周坤一不做,二不休,嘶吼道:“朱洪武窜改得了文字纪录,却窜改不了事实真相!他靠白莲教起家,当上皇帝之后,却反过来镇压白莲教,白莲教起兵作乱,就是为了忍不下这口气!” 大夥儿你望我,我望你,瞠目结舌,有若一堆雕坏了的木刻小表。 他们之中少数几个年纪超过六十的其实知道这段秘辛,但因明初屡兴大狱,箝制言论,使得他们从不敢将此事宣之于众,免招灭门之祸,此刻闻得周坤大声吼出,都急忙低下头去,装作没有听见;年轻一辈的则根本连听都没听说过,不由大惊小敝,乱作一团。 “万事通”丁昭宁急忙高声嚷嚷:“全都是鬼话!全都是鬼话!邪教教徒之言岂有半句可听?白莲教一向造谣惑众,颠倒是非,吾等清白之人,唯有合力抗拒,将他们赶尽杀绝而已……” 却见一条人影闪出人丛,抢到丁昭宁面前,举手就是两记耳光,骂道:“你这老东西,讲了半天理,还要一口咬定白莲教是邪教,像你这等自封为卫道之士的混帐角色最是可恶,少爷我今天非打破你这颗冥顽不灵的狗头!” 说完,抡起独臂又打。 “万事通”丁昭宁做梦也想不到,居然有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中动手殴打自己,一时间竟怔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吃“搏命三郎”左雷一连刷了七、八下,原本已够肿烂的面颊几乎都快胀裂开来。 众耆宿也惊得呆若木鸡,竟无半个人伸手阻止。 左雷打够了,又吐了两口浓痰,方才大大方方的走回门边。 这一下悠然来去,在众多豪杰面前,痛揍江湖知名的“万事通”,恐怕连天下第一高手都办不到,如今却被这丝毫不会武功的小乞丐轻轻松松的随手做成,直令众人同感啼笑皆非。 “无影棒”邓佩走到左雷面前,一拍他肩膀:“你这朋友我交定了。” 左雷才一点头,邓佩己转过身来向少林群众大声道:“‘神棒门’邓家从此在少林俗家三十六门之中除名,诸位如有还要认我这个朋友的,我自然不会不认;不想认咱做朋友,姓邓的也决无怨言!” 言毕大步出亭,再不返顾。 “小奉先”吕孤帆更连半个字都不说,跟随邓佩而去。 “金甲神”周干从怀中掏出号今俗家各门的盟主令旗,转身往“阎王倒”侯大树手中一塞,又朝被自己统率了十数年之久的俗家群豪作了个四方揖,扯著周坤出亭去了。 大夥儿却仍议论纷纷,为周坤刚才的话而争执不休。 陆挥戈眼见场面愈来愈火爆,忙把话头扯入正题:“方才第三场武当‘逍遥剑’何不争与少林俗家‘小奉先’吕孤帆的比试结果,众位师傅有何意见?” 这一场必系整次大会的胜负,少林群豪便都渐渐安静下来。 “一阳子”吴性谈抢道:“刚才吕孤帆之胜,乃因白莲邪教教徒发话指点之故,所以万万不能算是吕孤帆获胜。” 少林群豪不得不承认他言之有理,虽有数人闷闷低骂,大部分人却都默然无语,甚至有几个已经准备卷包袱回家了。 却听“慧眼”王元叔道:“吴师傅此言差矣,咱们就事论事,且不管白莲邪教。刚才那真空使者既没出手相助,也未发暗器或使什么鬼蜮伎俩,纵有出声,却也要吕孤帆反应得过来才成,因此这场是该当判吕孤帆得胜。” 少林群豪不由采声雷震,简直把王元叔捧上了天去。 众位耆宿可都不甘寂寞,争相大作奇论,吵了半天只得不出个结果。 陆挥戈提议道:“这么办好了,咱们以支持那一边的人多为胜,请大家举手,算人头。” 这方法在江湖中可谓创举,大家都觉得新鲜之至,纷纷热烈赞成。 陆挥戈起身一算耆宿人数,加上自己一共十七位,乃道:“认为武当何不争嬴的,请举手。” “一阳子”吴性谈忙把双手举得半天高,边还直劲嘿嘿傻笑。 陆挥戈道:“一人一只手,总不成把脚也算上。” 吴性谈虽不服气,仍然赶紧放下左手,其余附和的也把手臂升得笔直,边叫:“我! 我!” 唯恐算数儿的时候没把自己算进去。 陆挥戈一数,却只八位。 “慧眼”王元叔拍手道:“我们赢了!” 吴性谈瞪眼道:“怎见得就你们赢了?” 王元叔唉道:“十七减八等于九,咱们这边九位,还不赢了?” 吴性谈打个哈哈:“不举咱们这边,未必就会举你们那边。总要举过才算数。” 陆挥戈听听也对,又叫:“认为少林俗家吕孤帆赢的,请举手。” 一数之下,却也只有八位。 王元叔怪道:“怎会如此?那个没举手?” “万事通”丁昭宁笑嘻嘻的道:“正是在下没举手。” 众耆宿不由得全瞪起眼来:“为什么不举手?总有一个人赢吧?” 丁昭宁随手一指陆挥戈:“陆老爷子赢。” 众人愈发傻眼:“什么话?干陆老爷子什么事?” 丁昭宁摇头摆脑的笑道:“两边都是旧识,我可不愿得罪任何一边,所以我偏要举陆老爷子的手,当然啦,举王师傅、吴师傅也没什么不可以,只就是不能举武当或少林。” 众人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叠声催促他做决定,不料大家愈是催促,他就愈是神气,歪歪扭扭的坐在公证人席上,两块烂得流脓的面颊直劲晃,秃了睫毛的眼皮直劲眨,一副“终于有这么一天”的样子。 赫连锤见他这熊像,不禁怒气填膺,拨开人丛走到他面前,飞起一脚将他面前的桌子踢得翻了个身,正撞在他的鼻子上,顿时鼻血长流。 少林群豪见这些老家伙竟把少林武当两派之间的胜负,当作儿戏一般看待,早已怒火冲天,既有赫连锤开了头,又已无盟主约束,便纷纷造起反来,大声喊“打”,十几个比较莽撞点的,早窜至公证人席前,把那一长排桌子掀了个脚脚朝天。 众耆宿眼见不是势头,争相抱头抢向亭门,就想做鸟兽散。 “逍遥剑”何不争忽然立起身子,大声道:“刚才贫道已经认输,诸位前辈又何必多此一举?” 但亭内已乱成一团,他这话自然起不了多大作用。 “中州大侠”陆挥戈身为主人,局势乱成这样实在大损颜面,观准赫连锤这个闹事祸首,喝声:“何方狂徒?” 当头一爪抓下。 赫连锤见他出手势强力猛,赶紧拔出大锤向上一翻,交叉砸他手掌。 赫连大刀一瞧,竟有人敢打他儿子,还得了,掣出六尺来长的双锋大拍刀,双手合握,横劈竖砍,“呼呼呼”猛攻而上。 铁蛋见他们闹得不像话,偏又没主意,忙在人群中寻著帅芙蓉,还没说话哩,却听“万事通”丁昭宁杀鸡般嚷道:“你这淫贼!这回总被老夫逮著了吧?” 紧接著就见丁昭宁臃肿的身躯没命飞扑过来。 众耆宿又纷纷停下向外奔逃的步伐,争间:“丁师傅,你说什么淫贼?” 丁昭宁早和帅芙蓉交上了手,边道:“此人名唤‘玉面留香小将军’,正是近年来声名最著、作案最多的采花大盗!” 亭内人众不论武当、少林或江湖耆宿,一齐怒喝:“无耻之徒,竟敢混到这里来?” 帅芙蓉边挥双掌架住丁昭宁的拚命攻势,边冷笑道:“这座凉亭里面的无耻淫贼,可不只我一个!” 丁昭宁舞掌狂攻,双目尽赤,似是恨帅芙蓉入骨,嘶吼道:“休想狡辞卸责,老夫今日非取你之命,以慰天下妇女!” 帅芙蓉目光一凝,叱道:“姓丁的,你毒死你的弟弟,霸占弟妇,逼奸不遂之后,将她杀死埋在后花园里,可真是替天下妇女出气嘛?” “万事通”丁昭宁平日沽名钓誉,赚得不小名声,其实背地里却是个无恶不作的家伙。 帅芙蓉半年则跑去偷采他的姨太太,因而发觉此事,丁昭宁为了要杀他灭口,六个多月来四处奔波,不想今日竟在这里撞上,又被帅芙蓉抢先一步揭破疮疤,自然老羞成怒,连下杀著,怎奈他空有威名,手下却是不济,拿帅芙蓉半点辙儿也没有。 帅芙蓉却又叫道:“‘一阳子’吴性谈,你霸占绵州木鞋巷女子王满娇为妾,又逼死她的丈夫和父亲,摔死她一岁大的幼儿,还当天下无人知晓?” 吴性谈本还在一旁指指点点,评论丁昭宁武功的缺失,不防帅芙蓉突如其来这么一句话,脸色顿时大变,喝道:“大胆淫贼,胡说些什么?” 身形一晃,抢到帅芙蓉左侧,举掌便拍。 “看老夫把你拿下剖腹挖心,为天下苍生除害!” 帅芙蓉冷笑连声,照样将吴性谈的攻势接下,又朗声道:“‘慧眼’王元叔,十六年前,你毒杀师父‘江南一鹏’李奇,玷辱师母、师妹,又于去年年底,诱奸徒弟曹元豹之妻,设计陷害曹元豹致死,我可没冤枉你吧?” 原来帅芙蓉到处偷探人家的姨太太,那些娘儿们酣畅之余,往往把家中最隐秘的事情都说给他听,因此这类丑事他著实知道不少。 王元叔背剪双手,悠然笑道:“你这小子信口开河,胡乱栽赃,无非是想混淆视听罢了,那会有人信你的话?” 却趁大家不注意,抽冷子抖手甩出一支穿心钉,直奔帅芙蓉咽喉。 帅芙蓉纵声长笑,反手抽出描金扇,一开一阖,早将穿心钉收下,又一开一阖,射出五枚子母梭,首尾相接,半空中连环追击,自行爆开,变作五枚母梭外加五枚子梭,十道寒光分射王元叔周身十处大穴。 王元叔号称“慧眼”,眼睛果然不赖,七跌八翻的竟将十只梭子全部避过,掸了掸尘土,大声道:“阁下手段如此毒辣,可怪不得老夫手下无情了。” 双掌一错,就待加入围剿帅芙蓉的战团,却闻一个少女咭咭呱呱的娇笑道:“你倒真会反打人一耙,嘴上说得好听,其实却比谁都龌龊。道年头呀,不晓得是怎么搞的,像你这种人哪,愈来愈多了,而且才奇怪呢,愈是厚脸皮、爱出风头、冒充行家到处乱讲话,就愈吃香。肚子里到底有几斤货哟?” 王元叔勃然大怒,猛一转身,喝道:“是谁在那里胡言乱语?” 但见人影一晃,一名身著白衣,年约十四、五岁,皮肤略黑,却长得极为娇俏可爱的小泵娘已笑吟吟的站在他面前。 帅芙蓉不由叫了声:“小师妹!” 那少女格格一笑,正待答话,王元叔已冷笑一声道:“原来是那淫贼的师妹,想必也是个小淫妇儿……” 话才说了一半,忽觉眼前金星直冒,兀自搞不清楚怎么回事,踉跄退出几步之后,方才想通敢情是挨了人家老大一耳光,定睛看时,只见那少女身边又多了一个身著白衣,面色蜡黄,仿佛身患重病的年轻男子。 众人见这青年身法快如鬼魅,随便一抬手就今鼎鼎大名的“慧眼”吃了个大瘪,不由得暗暗惊诧。 帅芙蓉又叫了声:“三师兄!” 铁蛋一旁暗道:“这一个师兄、一个师妹,可都比我那二徒弟高明多了。” 被唤做三师兄的青年微一颔首,懒洋洋的朝王元叔道:“你身为武林前辈,说话却怎地不检点,这回对你客气,下次若再乱撑大嘴巴,小心我把你的舌头割下来,风干了当肉脯。” 那少女笑不可抑:“舌头肉脯,听著就觉得满好吃,尤其猪舌头,牛舌头,格外有滋味。不过我看这老头儿成天大放厥词,舌头只怕已经发硬了,而且说不定还有毒哩。” 这少女声如银钤,说起话来又快得像琴弦急弹,直令大夥儿俱觉满天星斗纷纷坠落下地。 “慧眼”王元叔今生还未曾受过如此羞辱,屠夫般的老脸不由罩下一层寒霜,眼中杀机陡现,沉声道:“老夫向不杀无名小辈,你们两个报上名来!” 少女笑道:“你问我们的名字呀,莫非想跟我们做朋友?你这样的朋友我们可不敢交,那天背地里把我们卖了,我们都还不晓得咧。不过嘛,名字告诉你也无妨,他叫‘病猫’林三,我叫唐赛儿,为什么叫赛儿呢?因为我娘怀我的时候满以为我是个男的,没想到生下我来,却是个女的,她老人家大失所望,可又希望我比男的还强,所以就给我取了个名字叫赛儿……” 众人听她咭咭呱呱,尽说些不相干的话儿,都不禁好笑。 王元叔趁隙喝了声:“纳命来!” 双掌奋力推出之际,同时发出两枚穿心钉,直取那年轻男子林三。 他这一击可是用上了全力,满心希望能一举将对方击毙,不料那林三轻轻咳嗽了一声,体转形移,早让至王元叔左侧,一掌穿出,轻轻松松的就把他撂了个跟头。 唐赛儿笑道:“三师哥,这个老贼交给你啦!” 自己一扭腰肢,跃到帅芙蓉身侧,从右手袖管中抖出一条丈把来长的绸带,蛇游电走,朝“万事通”丁昭宁颈上缠去。 帅芙蓉见赫连父子力敌陆挥戈不过,忙道:“小师妹,这边我应付得了,你去帮那黑小子!” 唐赛儿向他嫣然一笑。 “我就要帮你么,我干嘛要去帮那个浑头?那边自然有人照料,不用你担心。” 手腕左翻右抖,把丁昭宁缠得晕头转向。 但闻陆挥戈大吼一声“撒手”,赫连锤手中双锤便应声飞起,陆挥戈左掌一探,早抓鸡似的抓住他后颈,喝道:“你存心来此捣蛋,未免大小觑咱‘聚义庄’了!” 赫连大刀见儿子被擒,忙挥大刀攻上,边嚷:“‘聚义庄’小小一个鸟地方有什么了不起,咱伏牛山‘黑风寨’的茅房都比你这里大得多。” 陆挥戈楞了楞:“原来是一对强盗!却怎地跑来本庄撒野!” 少林群豪之中,这才有人猛然想起他们当初是怎么进来的,立刻大声咋唬:“那个采花贼和这个小强盗,都是小尚的徒弟!” 大夥儿不禁齐朝铁蛋看去,实在搞不懂这样的三个人怎会搅作一块儿。 铁蛋可并不觉事态严重,抠抠秃脑壳,睁著圆不溜丢的大眼回瞪大家。 陆挥戈冷哼一声:“这等祸害,留之何益?” 巨掌一起,就往赫连锤顶门拍落。 铁蛋早防著他这一手,钵盂呼啸飞出,不料那一直站在陆挥戈背后,貌丑如鬼的“嫉恶如仇”石擒峰,忽然向前踏出一步,从腕底翻起一柄三尖两刃刀,猛朝钵底托去,“当”地一声,两力相交,钵盂竟尔走偏,打个溜转,歪歪斜斜的飞回铁蛋手中。 陆挥戈更不迟滞,左掌直往赫连锤头顶击下,但见一条矮小人影猝然由左侧滚至,两道寒光剪刀般绞向陆挥戈手臂。 好个“中州大侠”,尽避变生肘腋,却是毫不慌乱,左掌横切,迎击来人持剑手腕,抓住连锤后颈的右手倏一加劲,“小熊”立刻目突口裂,行将气绝。 原来陆挥戈经验老到,心知对方志在救人,他这么一捏赫连锤后颈,对方势必回剑攻己右侧,自己左掌便可乘虚蹈隙,一举奏功。 却见来人猛一扭身,原先的两柄短剑依旧绞向陆挥戈左手,却不知又从那里生出另外两道寒光,直取陆挥戈右腋腋窝。 一个人只有两只手,自然只使得动两柄剑,不料这人却似有四只手、四柄剑,陆挥戈猝不及防,只得放开赫连锤,向旁跃退,那人也不进逼,当即收剑住手。 陆挥戈凝目望去,只见来人竟是个大约仅有十岁左右的童子,面目清秀,眉稍眼角却微微下垂,仿佛甚是苦闷,再定神一看,却见他手中分明只握著两柄短剑。 陆挥戈丈二金刚摸不著头脑,怪道:“你另外那雨柄剑呢?” 那童子闷闷一笑,蓦地转过身来,陆挥戈立刻头皮发麻,被人踩了一脚似的惨叫出声--原来这童子竟没有背! “这童子的”背“,竟是另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陆挥戈瞳仁贲张,连连后退,颤声喝道:“什么怪物?” 亭内众人纷纷从旁看去,瞧了个半天,才发现那童子其实是两个头颈手脚俱全的人,只不过背脊紧紧黏贴在一起,一个面东时,另一个便面西,乍看之下,真令人错以为是个双头怪兽。 唐赛儿边将丁昭宁逼得像个球儿似的滚来滚去,边轻松笑道:“他们兄弟俩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他们的爹娘却当他们是怪物,把他们丢弃在荒郊野外,幸好我师父路过,救起他俩,抚养长大,还不是跟我们一样活得好好的?” 那两名童子双手倒握短剑,一个向左,一个向右,一齐深深行了一礼,一个道“罗全”,一个道“罗奎”,“拜见众位叔叔伯伯”。 吓得大夥儿争相闪让,都不敢受这怪物的礼。 那罗全眼见大家都很嫌恶他俩、似是甚感委屈,嘴儿一噘,就想要哭。 那罗奎虽见不著兄弟的面,却立刻就明白了兄弟的心意,大声喝道:“他们不理我们,我们也不要理他们,没有什么了不起!” 手举短剑,昂首怒目,一股怨气直透众人心底,不禁都机伶伶的打了个寒战。 “一阳子”吴性谈厉声道:“这种连体双身怪物正是恶魔下凡,极凶极恶之兆,若不趁早除之,将来天下苍生必受其害!” 他只顾著嘴上说话,却全没想到手下功夫差劲,早吃帅芙蓉一掌正中面门,鼻子都打扁了。 唐赛儿格格笑道:“这就是爱讲话的下场,舌头用得大多,手就不管用啦!” 却不知自己的话也讲得不少,手下一松,竟被丁昭宁冲开绸带布下的天罗地网,一溜烟逃之夭夭。 “一阳子”吴性谈无心应战,奋力迫退帅芙蓉就想跳出亭外,却听罗奎喝道:“不要走!” 似是恨极了他刚才“恶魔下凡”之言,一振双剑,当胸便刺。 罗全却细声细气的道:“唉,弟弟,算了吧。” 怎当兄弟连体,一个上前,另一个便得后退,止不住被罗奎拖上几步,一脸无奈之色。 “一阳子”吴性谈见那罗奎双剑飞舞,著数甚是凌厉,忙取下肩头拂尘,横扫对方腰际。 罗奎却恍若未见,仍采进手攻势,将腰间空门完全置之不顾,眼看拂尘利如钢刷,就要把他划成两截,罗全却适时反手穿出双剑,直若罗奎腰部忽然生出了两只短手,将拂尘格挡开去。 罗氏兄弟自小心意相通,虽然头脸各朝著不同的方向,却连看都不用看,便知对方那边的情形,根本无须相互出声招呼。 一个主攻时,另一个便主守,倒使双剑贴身护住兄弟要害,得空还可乘虚偷袭,端的是厉害非常。 只见他俩一个进脚一个退步,丝毫不乱,四条手臂更如同由一人指挥,抬放伸缩,配合得天衣无缝,直教旁观深人双眼生花,暗暗称奇。 “阎王倒”侯大树忽然走到铁蛋面前,沉声道:“无欲小师父,那两个坏蛋当真是你徒弟?” 铁蛋睁著眼睛,点了点头:“不错。” 少林群豪刚刚才因门中有人与白莲教不清不楚,丢了老大一个脸,这会儿却又冒出正宗少林子弟与强盗淫贼挂钩的丑事,那还忍受得了,纷纷怒骂:“你这和尚好生胡涂,怎地和那两个坏蛋混在一起?” 铁蛋笑道:“你们这话未免太著相了,那个人天生不都是一样?咱们做和尚的可是来者不拒,一体总收,有多少装多少,向来不管什么好不好、坏不坏。” 边说,边笑嘻嘻的转动著手中铁钵盂,好像要跟人化缘一般。 “搏命三郎”左雷拍手赞道:“小师父真快人也,愧煞天下伪君子?” 大步走到铁蛋面前,扑地便拜。 “若蒙师父不弃,弟于左雷终生愿效犬马之劳。” 少林群豪不由哑然失笑:“却又来一个乞丐!什么样的师父收什么样的徒弟,一窝子乱七八糟!” 却听一个冒著气泡的声音道:“这样的师父可要好好的拜上一拜。” 众人回目一望,只见“李白怕”李黑也大步走到铁蛋面前,伏地连磕了九个响头。 李黑此举无异当众背叛师门,乃江湖道上不赦之大罪,大夥儿不由惊诧莫名,直劲怀疑这家伙是否错服了什么丹药。 武当群道更霍然色变,“摩云剑客”徐苍岩和“猿臂神剑”高斌同时站起,就要来抓这个欺师灭祖的货色洽罪,却才跨出两步,徐苍岩不知怎地竟晃了两晃,又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逍遥剑”何不争怪道:“怎么了?” 徐苍岩一皱修眉,摇了摇头:“没什么,好像有点……头昏。” 脸色却颇为难看。 “猿臂神剑”高斌早挺著矮小身躯抢入场中,长臂一伸,晾衣竿似的长剑恍若天际猝发一条冷电,斜劈李黑颈项。 只闻“当”地一响,李黑向旁滚开七、八尺,铁蛋、高斌各退一步,钵剑交击碰撞出来的火花却仿佛还在空中燃烧不已。 斑斌瞳孔紧缩,又一剑横里卷扫,又是“当”地一响,两人又各退一步。 斑斌个子虽小,手臂却长得出奇,手中长剑更是长得不可思议,完全伸展开来,简直将半座凉亭都纳入了剑锋范围之内,这么一劈一扫,使得混战诸人全站不住脚,纷纷退到边上。 陆挥戈忙道:“且慢!这一场算不算在五场之内?” 他生怕等下又起争执,所以赶紧把话先讲明。 若虚真人淡淡道:“我们这边随便,悉听对方意见。” 少林群豪便都目注“闾王倒”侯大树,“金甲神”周干既将令旗交付予他,自然由他暂代盟主之职,况且他老谋深算,确是付以重任的恰当人选。 侯大树转了转眼珠,暗忖:“这个什么铁蛋实是我方本领最为高强的一个,虽说他行为不检点,却是少林寺的事,与咱们俗家三十六门无干,不如算他一场,再扳回一城再说。” 当下点了点头,道:“这位小师父虽非三十六门中人,却是少林正宗弟子,自然要算数的。” “搏命三郎”左雷冷笑道:“刚刚还在骂我师父,这会儿却又把他算成你们那边的人,真个是有用便用,没用就一脚踢开,势利得很!” 少林群豪只得装作没有听到。 “猿臂神剑”高斌既见这一场要算数,立刻谨慎起来,长剑斜举过头,几乎都快碰到屋顶,长臂猿猴一般的手臂稳若磐石,晾衣竿似的长剑剑尖却不停颤动,迎著日光,洒下一圈圈晶莹细碎的光点。 铁蛋在旁连看三战,心中早有了腹案,见对方不动,自己便也不动,怀抱钵盂,泥菩萨一样的站在亭子中央。 斑斌暗暗冷笑:“这秃驴只当‘以不变应万变’就可破解太极剑法,未免想得太天真了!” 太极拳剑虽以守势为主,借人之力反打人身,故而世人多目其为“软手”拳术,实则“太极”乃象混沌未分之形,阴阳互动,刚柔并济,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天地间一切生机灵性、消息盈虚俱包含其中,如果对手误认太极纯然是以静制动,便用“不动” 反制,一旦蕴蓄在太极之中的生机勃发开来,威力更强十倍不止。 但见长剑剑尖颤动得愈来愈厉害,时左时右,时紧时徐,千万光点如暴雨、如乱云,直将凉亭化作了焰火场,真个是“烟霏露结,状若断而实连,凤翥龙蟠,势若斜而反直”,颤到极处,只听“波”地一声轻微爆响,大夥儿顿觉屋顶开了个口,一片漫头漫脑的天光直朝铁蛋落下。 铁蛋却连汗毛都没抖动一根,含笑相对,仿佛早已料到对方连续刺出的廿九剑,全都会打从自己身边掠过一般。 斑斌暗骂声:“小贼秃!” 泼天剑光猝然卷聚成带,轻灵灵的兜了个极锐的弧度,猛向铁蛋脑门斩落。 铁蛋仍不动作。 斑斌心中暗喜,长剑再次转折,早至铁蛋胸前五寸之处。 铁蛋不慌不忙,手腕一翻,露出怀中钵盂,钵口向外,既圆且深,好像一个无底洞。 斑斌不由一呆,这一剑说什么也刺不下去。 太极拳剑俱仿太极之形,但拳锋剑尖再怎么样画圆像圆,也比不上天生的圆,铁蛋手中钵盂和天下任何兵器都不相同,用以迎敌的部位正是一个深陷内敛,不折不扣,天生的圆。 斑斌脑中蓦然一阵晕眩,方寸之间所有的章法规矩都被那钵口吸引了过去,使他忽而觉得胸中原有的太极剑法全乱成了一团,忽又觉得太极图象对自己呈显出前所未见的明晰面目,他不由心迷神昏,长剑更失去了导向,硬生生的顿在钵口前面。 旁观人众都瞧不透其中机关,还当他俩是在比拚内力,但见高斌眼神涣散,豆大汗珠自额头涔涔落下、少林群豪便都情不自禁的叫嚷起来:“赢了!赢了!二比二!” 却闻凉亭右侧门外一个声音喝道:“四师弟,心魔不除,何以得道?” 嗓音清越,有若剑鸣,震得大家四肢发麻。 斑斌猛然回神,长臂一振,剑尖颤出一个小圆,就待斜挑而起,刺敌咽喉,不料铁蛋手中钵盂竟也跟著转了一圈,仍将剑尖罩在钵口范围之内。 斑斌紧咬牙关,不停的转动剑尖,铁蛋便也不停的转动钵盂,对手快,他也快,对手慢,他也慢,真不知是剑尖在转动钵盂,还是钵盂在转动剑尖。 斑斌愈转愈不成圆,不由得目毗欲裂,大吼一声:“这不对!” “刷刷刷”七八记乱剑攻上,不等铁蛋招架,忽然把长剑一丢,向后翻了两个空心筋斗,摘下头上道冠朝地下一摔,举脚乱踏,边伸手瞎扯自己头发,连声大叫:“这不对!这不对!” 武当群道见他像是发了疯,都惊得站立起来,立刻抢出几名弟子,把他半拖半拉的弄回阵中去了。 铁蛋前一战对抗“摩云剑客”徐苍岩,只能算是一场涂仗,且又未得胜,虽然赚得不少喝采,自己心中其实明白根本不值一个大屁,但这一战可不相同,真个是赢得干净利落,“武当四剑”久负盛名,自己初出茅庐便能一举战败其中之一,心中的兴奋自是难以言宣。 正在那儿趾高气昂,却听门外那人又道:“小师父真好身手,直今贫道茅塞顿开。” 随著话声,走入一名双目细长,意态悠然的道士。 少林群豪方自欢声雷动,但一瞥见这道士走将入来,所有的喉咙竟似齐遭利剑斩断,刹那之间,连声气儿都没了。 来人正是“快剑”关晓月。 只见他缓步穿过己方阵营,全体年轻弟子立刻垂手肃立,脸上流露出崇敬、喜悦、兴奋交织错杂而成的表情,恭声道:“三师兄!” 帅芙蓉心中一动,暗忖:“这关晓月在武当派中如此得人望,恐非仅因他本领高强之故。” 却见关晓月走至若虚真人面前,行礼道:“弟子因事稽延,掌门恕罪。” 若虚真人冷冷瞟了他一眼,并不言语,“摩云剑客”徐苍岩却冷笑一声,道:“三师弟艺冠全门,声动武林,自然要晚点来才显得出身分。” 若虚真人愈发脸寒,索性掉头过去,一副连看都不想看他的样子。 少林群豪之中少数几个心思比较细密的,眼见这种情形,都不禁暗感奇怪。 帅芙蓉心中又是一动,寻思道:“是了,‘武当四剑’之中,只有徐苍岩和高斌是若虚真人的徒弟,关晓月、何不争却都是前任掌门,若虚真人的师兄——张邋遢的徒弟,关系当然差了一层;而且关晓月的威望比他师叔高得多,难免招忌。” 必晓月虽碰了个钉子,脸色却平静依旧,蹒蹒跚跚的走到为自己预备的座位上坐下,细长双眼眯得更细,彷佛无精打采到了极点。 铁蛋不由微感失望:“所谓‘南剑’竟是这样一头懒猫,可比方戒师伯差得太远了。” 却见“摩云剑客”徐苍岩面色惨灰,手按胸口,猛地站起身子,戟指铁蛋颤声道:“小秃驴,你好狠……” 一语未毕,口中鲜血狂喷,往后便倒,“逍遥剑”何不争一把没能扶住,将椅子压翻了好几张。 铁蛋见他神情惨厉,吓了个汗毛倒竖,怔在当场动弹不得。 大伙儿更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立刻乱成一堆。 “一阳子”吴性谈大声道:“我一开始就说这个小尚身怀七毒门‘吸功大法’,大家却都不信,这下可证明我所言不虚了吧?” 众人将他先前之言与此刻情况互加印证,果然极为相符,心中便都信了七分,一齐怒目盯向铁蛋。 藏边“七毒门”声名狼藉,被武林中人憎恶的程度几不下于白莲教,铁蛋既有乱收劣徒的恶名在先,此刻又与“七毒门”搭上了边,自然马上就被大家视作公敌。 铁蛋却还不知事态于己危殆万分,一搔头皮道… “他是不是中了毒?总该有药可救……” 吴性谈厉喝道:“邪魔毒僧,你还装傻?刚才你在亭外趁著徐二侠打你一掌之际,不但将他的内力吸走,还借机将‘七毒金蛊’注入他体内……” 铁蛋楞了楞:“那有这回事?” 吴性谈转向众人高声续道:“徐二侠仗著内功精湛,勉强支持到现在,但这‘七毒金蛊’乃万毒之王,中者必死,即便大罗天仙也无例外,据说连‘七毒门’本身都无解药。” 武当群道不由耸然变色,纷朝倒在地下的徐苍岩脸上望去,只见他面色发黑,七窍贲张,流血不止,甚是狰狞可怖。 “逍遥剑”何不争从他甫一倒地就伸掌抵住他前胸“中庭”、“华盖”二穴,竭力运气与他体内毒素相抗,此时终于放下手掌,摇了摇头,道:“没救了。” 仿佛为了回应他的话语,徐苍岩的面容立刻一阵痉挛,双脚蹬了两蹬,七窍中又涌出大量鲜血,喉咙喀了一响,就此气绝。 “猿臂神剑”高斌早已回过神来,见状大恸,俯身捡起长剑就朝铁蛋扑去。 “二师哥与你无冤无仇,为何下此毒手?” 铁蛋直到现在才知大事不妙,却已百口莫辩,见高斌来得凶猛,方待举钵招架,忽觉眼前一暗,胸口“玉堂”穴早被人点中,任他“贱骨头神功”再怎么厉害,也是半点派不上用场,四肢一软,“咕咚”栽倒在地,撞得后脑生疼,却才看清出手之人竟是“快剑”关晓月。 他这还是今生首次吃瘪,先不去想自己性命难保,却忖:“才是怪事哩!他也两只手,我也两只手。怎么败得这么惨?” 心中大是不服,尽想如何脱困,再和对方大干一场,怎奈脑袋不管用,硬是想不出个计较。 “搏命三郎”左雷见师父被擒,忙呼:“救人!” 奋不顾身率先冲上,其余三个不但不动,反而左右张望,竟已在寻找逃生之路。 斑斌飞起一脚,将左雷踢出老远,喝道:“拜他为师的也决无半个好东西,统统拿下!” 武当阵中应声跳出十几名弟子,手挺长剑直奔帅芙蓉、赫连锤,高斌更腾身直扑“李白怕”李黑,直欲一剑将他剌个透穿。 李黑急嚷:“三十六计……” 才“计”了一半,高斌竹竿也似的长剑已到头顶,连忙改口:“滚为上著!” 就地一滚,险险逃过破脑之厄。 帅芙蓉、赫连锤齐举兵刃遮拦,那敌武当道士个个本领高强,三两下子就被逼入死角。 少林群豪自不肯庇护他们,“慧眼”王元叔、“一阳子”吴性谈更乐得打落水狗,挥舞双掌加入战团。 左雷在地下翻了几滚,又挺身站起,一捶胸腹,吐出几口瘀血,眼中骠悍之光愈发大炽,觑准王元叔后背,虎跳而上,独臂死命抠住对方脖子,再也不肯放手。 王元叔被他掐得一双“慧眼”暴出眼眶,嘎嘎怪叫著猛力旋转身躯,想把对方甩脱,那知左雷一旦拚上了命,连阎王老子都阻挡不住,五只指甲深深挖入王元叔颈肉,真个如同蚂蚁动粗,关晓月一把抓住铁蛋衣颌,像拎著只死鸡似的走回武当阵营,随手一抛,马上就有几名武当弟子冲上前来踹他的脑袋,边骂:“死和尚,等下非把你剥皮柚筋、开心剖腹,祭拜二师兄在天之灵!” 铁蛋被他们踢得脑海里流星乱窜,眼睛却一直望著场中,见自己的四个徒弟都快要被人擒下,不由暗叹口气:“真笨!也不会溜?我这师父于他们并无半点好处,反而害得大家一起涅盘。” 转念又忖:“涅盘就涅盘,本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但那陷害我的人还没找出来,未免涅盘得大不甘心!” 只觉一股委屈怨愤之气涌上心头,可又不知向谁发去,著实憋得难以忍受。 却见唐赛儿抢出几步,站到凉亭中央,双手往怀中一摸,掏出两根七、八寸长,金光闪闪的小竹筒,娇叱道:“你们再不住手,就看本姑娘‘七毒金蛊’的厉害!干脆大家同归于尽,玉石俱焚!” 众人旺见徐苍岩惨死之状,当然都怕极了这“七毒金蛊”,争相后退,围攻帅芙蓉等人的武当弟子更一个个蟋蟀似的跳开老远。 左雷这才松开五指,跳下地面,却早把那王元叔掐得只剩半条命。 “一阳子”吴性谈一转死鱼眼珠,冷笑道:“小丫头片子,少在那儿虚张声势,老夫就不信你手里拿的是‘七毒金蛊’!” 唐赛儿一挑眉毛:“你只管来试试看,到时候可莫求本姑娘救你。” 吴性谈又嘿嘿冷笑了几声,忽然欺身上前,一把向唐赛儿手中竹筒抓去,“中州大侠” 陆挥戈忙抢上几步,伸臂拦住他的去势,急声道:“吴师傅,宁可信其真,不可疑其假,犯不著为了这几个小毛贼,把大伙儿的性命全赔进去。” “搏命三郎”左雷一旁笑道:“你这老头子半点赌性也无,却好守在这座庄院里等死,外面的天地已经没有你的份儿了。” 吴性谈发急道:“陆老爷子,那两只竹筒装的决非‘七毒金蛊’,这我可有十成十的把握……” 林三忽然冷冷岔道:“你又不是本门中人,怎么知道被本门视为无上秘密的‘七毒金蛊’是何模样?” 唐赛儿一拍巴掌,嚷嚷:“对啊!咱们‘七毒门’的秘密,你却凭什么说有十成十的把握?莫非你也是咱们‘七毒门’的人?不过嘛,我可又没见过你,当然啦,可能你是新加入本门的弟子,难怪你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初入本门、未得真传之人,面貌看起来都是毒毒的,须将本门‘返毒归真移形换髓大法’练到五成火候,外貌才能变得忠厚老实,慈祥和蔼,和我这三师兄‘病猫’一般……” “病猫”林三失笑道:“多谢小师妹夸奖,我却还不知自己已有五成火候。” 唐赛儿翻了翻眼睛:“你当然有啦!那个不说你老实?” 一瞟帅芙蓉,娇笑道:“四师哥就不如你,每个人都说他滑头。其实,‘返毒归真移形换髓大法’并不难练,端看各人有没有慧根而已。我瞧这姓吴的老弟子,资历虽浅,却极适合修练这门功失,不出三年,你我必瞠乎其后,天下之人必称其为活佛矣!” 铁蛋虽然身在苦境,但听她咭咭呱呱的乱说一气,却也不禁好笑,暗忖:“这个小泵娘是帅二徒弟的小师妹,自然不是‘七毒门’中人,却说得这么天花乱坠,简直比佛祖讲道还要高明一些。” 吴性谈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正想不出话来反驳,却见站在亭门附近的武当弟子纷纷侧身让路,嘴中叫道:“大师伯来了!大师伯来了!” 第八回 南剑北刀双雄争霸 东躲西藏铁蛋遭殃 亭内人众俱皆一惊,齐朝亭门望去,正见一名体格高大,年的七十左右的老道缓步走入亭中,生得龟形鹤背,大耳圆目,须髯如戟,奇伟非常。 若虚真人和所有武当弟子全都肃立恭迎,“中州大侠”陆挥戈也立刻迎上前去,抚掌笑道:“贵客!稀客!正不知往那里去请你这邋遢老儿,想不到你却自己跑来了,真个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即连少林阵中一些辈份较高,较有名望的老头子也都含笑相迎,连呼“邋遢老儿”不绝,亭内顿时充满了一股平和之气。 此人正是武当前任掌门、若虚真人的师兄、“快剑”关晓月的师父、举世目为奇人的张邋遢。 “慧眼”王元叔也赶紧猫上两步,谄笑道:“三丰道兄既来,徐二侠决计有救了。” 张邋遢瞅了他一下,双眼一翻:“你是谁呀?” 王元叔忙躬腰不迭:“在下‘慧眼’……” 张邋遢皱眉道:“灰眼?这病医,多吃些黄连就好啦。” 当下便有不少粗通药理的人喷笑出声,原来黄连可治痔疮,这可把“慧眼”当成屁眼来医了。 王元叔气得浑身乱抖,却又不敢发作,怏怏退到一边,眼睛果真有点发起红来。 张邋遢又一把抓住陆挥戈,嚷道:“咦,你怎么会来这里?” 陆挥戈笑道:“三丰道兄好生健忘,这里正是‘聚义庄’。” 张邋遢又一瞪眼:“‘聚义庄’又怎地?” 陆挥戈笑道:“‘聚义庄’可不正是老汉的家?” 张邋遢哼道:“当我好骗?‘聚义庄’是‘中州大侠’陆挥戈的宅子,你是什么东西?” 陆挥戈失笑道:“老汉正是陆挥戈。” 张邋遢上下看了他几眼,“哦哦”连声,歉然道:“唉,老糊涂了,连人都不认识了。”却又问:“你跑来这里干嘛?” ,铁蛋见这老儿颠三倒四,不禁暗里发噱,又忖:“大家都唤他做‘三丰道兄’,莫非他就是武当开山始祖张三丰?但寺中长老都说武当立派在两百多年以前,这个老儿怎会如此长命,一直活到现在?” 他却不知,武当祖师张三丰是北宋末年时人,传说他本乃丹士,并不会武,宋徽宗闻其名,召之入京,路遇盗贼作乱,道梗不前,露宿荒郊野外,忽得神人于梦中授他拳法,及至天明,孤身前行,赤手空拳杀贼百余人,遂以绝技名于世。后遍历大江南北,见三峰奇秀,又自号三峰。 一日遥见龟山、蛇山相斗之形,心有所悟,结庐于武当,日夕参研武学之道,终于开创出震古铄今的内家一脉武术。 至于这张邋遢,本名全一,又名君宝,号做三丰,木也是个只会链丹医病的道士,三十多岁才拜到武当门下,镇日疯疯癫癫,人又邋遢无比,师兄弟都笑他是个白痴,不料他五年之内尽得太极拳剑精髓,乃仗剑行侠江湖,右手伤人,左手医人,武当武术之名从此益显于世。后来接任掌门,又率领弟子修茸道观,终令武当一派兴少林并驾齐驱,因此武当全派上下都对他尊敬异常。 但他天性疏懒,做了几年掌门就大叫受不了,执意传位给师弟若虚真人,自己又到处乱跑去了,数年也难得回武当一趟,这次却不知从那里听到风声,居然巴巴赶来助阵。 但闻高斌急声道:“大师伯,二师兄中了‘七毒门’的‘七毒金蛊’,请您老人家看看他还有救没有?” 张三丰嗯了一声,走到徐苍岩尸体前面,俯首望了一眼,拍手大叫:“好哇?”满脸都是兴奋之色。 何不争喜道:“二师弟有救了!” 张三丰摇摇头:“没救了。” 斑斌不禁泫然欲涕:“二师兄死得好惨……” 张三丰一翻眼皮,怪道:“人生下来本就是为了要死,你却哭个什么劲儿?”拖张椅子在尸体旁边坐了,一下子把把脉息,一会儿又摸摸胸脯,喃喃道:“死得好!这辈子还没见过这种死法,真是死得妙极了!” 大伙儿不由呆立一旁,啼笑两不是。 张三丰忽一抬首,瞥著罗全、罗奎兄弟,眼睛又鸭蛋似的瞪起来。“哈!那又是什么?”急吼吼拨开人丛,跑到兄弟俩跟前,上下尽瞅。 罗氏兄弟却也不惧,一个笑道:“老公公,你好哇?” 一个皱眉道:“有什么好看?” 直乐得张三丰手舞足蹈:“来,我摸摸!我摸摸!” 罗全、罗奎不禁有点犹豫,唐赛儿一旁笑道:“就让这老公公摸摸也无妨。我看他今天如果摸不著你们两个,必定十天睡不好觉。” 张三丰颇为感激的望了她一眼:“你这姑娘倒好心,我最喜欢好心的姑娘,可惜世间好心的姑娘并不多……” 唐赛儿一吐舌头:“姑娘都怕你老公公去摸她们的心,所以心都不敢好啦!” 张三丰哈哈大笑,直震得梁柱吱嘎作响。 “一阳子”吴性谈忙道:“三丰道兄,这丫头来路不正,自称是‘七毒门’中人……” 张三丰皱了皱眉:“你说什么?你说你是‘七毒门’中人?该死该死,坏透了!” 唐赛儿拍手笑道:“他若死了,你老人家可又乐了。” 张三丰笑道:“怎地?” 唐赛儿道:“因为他的死法,你也一定不曾看见过。” 张三丰道:“却是怎么个死法?” 唐赛儿道:“他呀,浑身都死透了,那根舌头却还会动呢。” 张三丰哼道:“这有什么稀奇?百舌之虫,死而不僵,这种死人我可看多了,满街都是。” 这对老小一搭一唱,只气得吴性谈脸色泛黑,重重哼了一声,却又怕犯著了老头儿的疯劲,连忙掉头走出凉亭。 张三丰把罗氏兄弟上下摸了一回,摇摇头又点点头,道:“你们两个愿不愿意分开?” 罗氏兄弟不由一楞,齐道:“老公公有办法把我们分开?” 张三丰沉吟道:“办法当然有,不过,可不一定能成功。如果不成,你们两个可就……”边说边做了个鬼脸,惹得小兄弟俩咯咯直笑。 张三丰面色一整,又道:“但若就这样拖下去,恐怕也拖不过十年,所以最好还是冒点险,趁早把你俩分开。” 罗全、罗奎不由怦然心动,嘴上却不好说,生怕伤了兄弟的感情,偏偏兄弟俩心意相通,又都立刻明白了对方的心思,真是尴尬得很。 罗全细声细气的道:“总要先禀明师父才行……” 张三丰道:“你们师父是谁?” 罗奎道:“我师父叫韩……” “病猫”林三一旁忙岔断话头:“老前辈肯替他俩费神,自是最好不过。改天徵得师父同意,在下再带他俩去找您老人家。” 张三丰听他如此说,当然不便再问,却又朝他脸上望了一眼。“天天服用‘九转续命丹’,不过暂抑病情,牵延时日而已,还得另想办法才是。” 林三心头一震,暗叫:“好厉害的老家伙!” 原来林三身患怪病已有数年之久,虽经名医调治,却始终无法痊愈,不料这张三丰非但一眼就看出自己的病情,甚至还看出他吃了些什么药,简直神乎其神,当下淡淡一笑。“既然天意如此,就随他去吧。” 张三丰冷哼一声:“我命在我,不在于天,你这后生未免……”忽一眼瞥著徐苍岩尸身,唬了一跳,嚷嚷:“吓!怎么有个死人躺在那里?” 众道士齐道:“大师伯又忘了?那是二师兄。” 张三丰哦了几声,正想移步回阵,却又望见那个胡姓单帮商人,立刻一皱眉道:“胡滢,放著京里好好的‘户科都给事中’不做,又跑到外面来干啥?” 少林群豪齐吃一惊,暗自揣测这朝中大员在旁观战的用意。年纪较大的,想到“银甲神”周坤刚才所作的叛逆之言,不禁浑身直冒冷汗,唯恐少林俗家三十六门从此永无宁日;大多数人却忆起方才白莲教“真空”、“无生”二使者的话——咱们正是为了你来的,回去告诉你家掌柜,若当咱们是散兵游勇,可大错特错了。 “你家掌柜”指的自然是当今圣上。这话颇有恐吓之意,直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一些年轻弟子不由暗暗佩服白莲教的胆量。那胡滢彷佛很是尊敬张三丰,忙起身见礼,谄笑道: “圣上久闻真人丹术神奇,特派下官请真人入京。下官为了寻访真人踪迹,已跋涉了数千里路……” 帅芙蓉暗暗冷笑:“倒真会编藉口,真正目的只怕是拉拢武当,对付少林,抓回建文太子。” 只见张三丰一个劲儿的摇手:“休再提起!休再提起!”恶狠狠的朝师弟若虚真人皱了皱眉,一屁股坐回徐苍岩尸体前面,瞪眼看了一回,厉声道:“是谁翻动过这具尸首?” 众道士又答:“正是您老人家自己。” 张三丰哦了几声,失笑道:“怪不得,看著就是行家手法。”双眼呆呆盯住尸体,魂儿又不晓得跑到那里去了。 陆挥戈见局面已经稳定下来,可不愿再开事端,忙道:“今日大会本只是为了武当与少林俗家以武会友而已,其他种种枝节,希望大家暂时搁下,会后再自行解决……” 唐赛儿浅浅一笑,收起手中两只竹筒:“只要你们不找麻烦,咱们就不乱生枝节。”把帅芙蓉等人全召到一处角落,果然一副等著看戏的样子。 陆挥戈轻咳一声,道:“目前已比试过四场,双方各胜两场,全看这最后一战决胜负,请双方派人出阵。” 少林群豪嘀咕未已,就见“快剑”关晓月蹒蹒跚跚的走入场中。 “阎王倒”侯大树不由喃喃道:“这还比个屁呀?有人能走过他三招就不错了……”心下犹豫,只生不出个主意。 陆挥戈却一心想把这次大会趁早结束,叠声催请,少林群豪这会儿可都成了大姑娘,你推我,我拱你,只没半个愿意出阵。自己战败事小,影响整次大会的胜负则责任重大,谁也担不起这个担子。 忽听一个冷涩异常,地狱幽灵也似的声音道:“侯老爷子,就让贫僧下场如何?” 众人转目一望,都呆住了。只见这人面容死板如墓碑,眼中闪著青磷磷的芒焰,悄无声息的由人丛背后走出,宛若莽林里猝然闪出了一头大豹,正是“北刀”方戒。 少林群豪一楞之后,立刻拚死命扯开喉咙大声欢呼起来,武当群道却都不禁变了脸色;还未散去的江湖耆宿更尽量撑直双眼,生怕稍微眨动一下就漏掉了最精采的一霎;铁蛋则亦忧亦喜,不过不管怎么说,屁股挨棒总比脖项挨刀好得多。 但见关晓月微微一笑:“一直都是你?” “杀生和尚”方戒似乎连嘴皮都没动,直接打从喉管发出硬梆梆的两个字:“不错。” 必晓月拱了拱手道:“多谢。” 方戒也一拱手:“不谢。” “南剑”、“北刀”各已成名十数年,却从未见过面,更甭提交锋。大夥儿只当他俩一碰上,立刻就有好戏可看,不料二人竟冒出这么几句风马牛不相干的话,直叫众人摸不著头脑。 方戒又道:“这种比武大会,无聊。” 必晓月点点头:“不错。” 方戒一指铁蛋:“那个人交给我,我走。” 必晓月摇摇头:“不行。” 方戒面色愈冷:“查明真相之后,本寺自有寺规惩罚他。” 必晓月依旧摇头:“查明真相之后,本派自有规矩惩罚凶手。” 语尾方落,大夥儿即刻感到一股比刀锋还要凛冽的气息,犹如波浪一般从方戒身上奔涌而出,几将亭内每一个人都卷了进去。 方戒目光如电,仿佛有点生气,重重的道:“你累了。” 必晓月一挑眉尖:“还好。”微眯著的细长双目突地一张,大夥儿又觉一股比剑尖还要剌人的寒意扑上身来,不由齐打了好几个冷战。 却听张三丰喃喃道:“既然他不肯交人,那就只好手下分个胜负,也别管他累不累。 ‘太行七十一把斧’虽非省油灯,可难不倒我这个徒弟,何况你前晚还在暗中帮忙干掉了其中的二十二个。今日交手,你们半斤八两,谁也没占谁的便宜。” 短短一番话,却听得大家惊心动魄。 原来“快剑”关晓月前天夜里单枪匹马闯入太行山寨,搏杀了江湖著名剧盗“太行七十一把斧”之中的四十九人,“北刀”方戒则一直在暗中相助,帮著解决了其余的二十二个,然后两人又一日之间连赶八百里路,前来参加这次大会。 众人虽未亲眼目睹,脑中却仿佛都浮起了那夜情景:荒山之巅,黑暗之中,刀腾剑掠,金铁鸣响,有若雷神乘夜突袭,人体在声光里迸裂,血液在星芒下激溅。大夥儿心绪奔驰,思潮澎湃,都想得呆了。 “中州大侠”陆挥戈更是惊忖:“‘太行七十一把斧’横行河朔,近数年来无人敢撄其锋,不料竟披这两人一夜之间杀得精光,我简直连他们的一根小指头儿都比不上,居然枉称了十几年‘大侠’,尚要搞七捻八,作张作致,办什么捞什子的比武大会?”一刹那间,雄心顿失,苍老了几十岁。 但见方戒左足微微往外一跨,刀锋般的凛冽气息立刻浓重如雾,双手仍互拢在僧袍袖里,腰间戒刀却似已在鞘中吟啸。 必晓月的细长双目又眯成了一条缝儿,森冷剑意倏然消失,众人却觉窗外忽地飘入了一朵云,将关晓月整个身子都包里了起来。 坟场般的死寂降落在凉亭之内,大夥儿心里明白,只要一个动作,只要一声轻响,这场并世双雄的决斗就可能结束,因此谁都不敢眨眼,谁都不敢呼吸,甚至谁都不敢心跳。 却听右侧角落传出一声娇喝:“两个都躺下!” 金光骤闪,两支竹筒分打场中南剑北刀。 “喀喇”一声响亮,刀跃、剑飞,烟雾四散,大夥儿惊叫声中,夹杂著武当道士的呵斥:“看住那个小尚!” 铁蛋脑筋还没转过来,已觉身体被人一把提起,疾箭般朝亭外射去,两三个起落就已出了“聚义庄”,直奔庄后荒山山顶,将紧追出来的武当道士,远远抛在背后。 铁蛋后颈被提,看不到救自己的人是谁,心中想了半天,只想不破这个闷葫芦,忍不住开口问道:“喂,你是那一个呀?” 那人只不答言,挟著他一口气奔过好几个山头,眼见后无追兵,这才把他放下地面,却是那貌若厉鬼的“嫉恶如仇”石擒峰。 铁蛋呆了呆:“你干嘛救我?” 石擒峰咧嘴一笑,直可令禽兽毛鬃倒竖,一语不发,蹲下身来,伸掌在铁蛋胸前“玉堂穴”上推拿了一会儿,摇摇脑袋,苦笑道:“好个南剑!穴道点得可真扎实,看样子一时半刻是解不开了。” 屈腿在铁蛋身边坐下,笑道:“那姓唐的女娃儿,诡计倒多。不过,刚才他们放出烟雾,再赶过来救你,却找不著人,想必也大吃一惊。” 铁蛋不由心下发急:“这下可把徒弟都搞丢了。可怜那左雷、李黑,白磕了十几个响头。” 又听石擒峰道:“你跟他们那些人混在一起干什么?”言下竟颇有责怪之意。 铁蛋正没好气,冲道:“要你管?” 石擒峰冷哼一声:“傻小子不知天高地厚,非要人家把你卖了,才晓得厉害。”楞楞望著他好一会儿,忽道:“你叫无欲?嗯,无喜、无怒……” 铁蛋道:“那都是我师兄。” 石擒峰又嗯一声,痴想半日,又问:“你今年几岁了?” 铁蛋口上答说“十九”,心下暗自奇怪,却见他又失了一回神,突然喃哺道:“二十七了!二十七了!” 站起身子四面望望,拍了拍头颅,回身就走,嘴里不停的道:“二十七了!二十七了……” 铁蛋见他竟要把自己抛在这鸟不生蛋的鬼地方,不禁大急,嚷道:“喂,我怎么办?” 才嚷得两句,石擒峰就已没了踪影,却从远处清晰的传回几声:“喂,我怎么办?” 铁蛋悚然一惊,顿时安静下来。荒山野岭,凉风习习,倾耳细听,只觉耳内充满了声音,树林中、草丛里、岩石背后,仿佛到处都有东西在窥伺自己。 铁蛋背上出了一阵冷汗,忙收摄心神,一意运起真气来冲穴道,他内力已非昔比,不到一盏茶时,竟就将“玉堂穴”冲开,翻身跳起,四下一瞄,却又呆住了。 他两次出寺都跟著一大群人,此刻骤然落单,不由得六神无主,又四面瞎望了望,生怕武当道士和方戒师伯追来,只好穿山甲似的朝山中乱走,一面又将近日来的不解之事,细细思量了一番,仍无半点头绪。 脑中正扯个不清,忽忖:“六祖有云‘无忆无著,不起诳妄’、‘迷闻经累劫,悟则刹那间’,可见多思无益,该通的时候自然会通,何必自寻烦恼?” 如此一想,顿觉轻松许多,竟将别人陷害自己的事儿也忘了,一跳一跳的尽往荒山深处行去,满想翻过这个山头就是平地,不料此处却是伏牛山脉的支脉,愈走山头愈多,半户人家也看不见。 铁蛋不禁有点心慌,待要往回走时,却早忘了刚刚是怎么走过来的,七撞八撞,竟连山路小径都没了踪影,陷在杂草乱石之间,徨然四顾,好像一缕上不得天又下不了地的幽魂。 眼看天色渐黑,肚内又饿,不由急得哭出声来。一顿哭完,太阳却好收摊,忙倒吸了眼泪,又来找路,整夜磕磕绊绊,奋力前进,直将万里路挤作一夜行,等到太阳升起,树仍是树,山还是山,好像根本不曾移动过一般。 此时只觉肚子饿得发慌,山中鸟兽尽多,铁蛋却不知这些东西可以吃,又寻不著野菜,只得胡乱弄了些杂草树叶往嘴里塞,把胃中仅存的一些隔宿饭菜都呕了个精光,愈发□不可耐。 仗著一身雄厚内力,勉强支持了几天,到处胡碰,总算被他闯出山区,除了仍用双脚行路之外,几与畜生无异。 向山脚人家胡乱化了些缘,稍稍安抚住肚皮,又不知何去何从,信脚来到一座大城,也不管是何州府,一头撞了进去,走没几步,忽见路边有座专供江湖过客歇脚的茶棚,飘出阵阵点心香味,腹中便又咕噜乱鸣,那顾得了许多,大步走将入来,每样一碟,狼吞虎咽了一番。 肚子既饱,睡意立刻上身,把盘子全推到一边,伏在桌上便睡,一觉醒来,已然华灯初上,猛一抬首,只见棚内座头几乎全坐上了人,笑语喧哗,正不知为了啥事兴奋。 只听一个粗大声音道:“武当‘摩云剑客’徐二侠何等身手,不料竟死得如此之惨。 唉,真个是人生如露,朝不保夕!” 铁蛋心中一虚,忙又趴回桌上,暗忖:“风声走得倒真快,马上就有这许多人晓得了。” 其实他在山中乱闯的这几天里,江湖黑白两道已因此事闹得鸡飞狗跳。“摩云剑客”乃大家公认的一流高手,居然惨死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尚手下,尤其当事双方牵涉到“少林”、“武当”这两大武林重镇,自然耸人听闻。 又听一人道:“据说杀死徐二侠的乃是一个少林和尚,这倒怪。少林师父向少插手江湖事务,怎会派人参加少林俗家与武当派的比武大会?既然比武,又怎会乱下杀手?” 粗嗓门唉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和尚名唤铁蛋无欲,来路可邪门得紧,虽说出身少林,却身负藏边‘七毒门’的‘吸功大法’,和一种古里古怪的‘剑古投神功’,暗中又与白莲教有勾结。收了四个徒弟,全不正经,一个强盗、一个采花贼、一个乞丐,另一个则是背叛师门的武当道士。这四人,一个爱吃、一个爱喝、一个爱嫖、一个爱赌,号称赫一帅二左三李四……” 又一人立刻笑道:“这和尚倒挺妙,四大不空!” 粗嗓门哼道:“妙?你是没见过他,所以才敢这么说。那天你若跟他碰个面对面,不把尿都吓出来才怪!” 马上就有两三个声音齐问:“这和尚怎地凶恶?” 粗嗓门道:“岂止凶恶,简直连地狱里都寻不著对儿。此人身高十尺有余,腰大十围,青面蓝眉,眼珠血红,嘴巴比常人脑袋还大,更可怕的是那一口牙齿,又长又尖还带弯钓儿,活脱脱一副吸血厉鬼的长相……” 铁蛋听他信口开河,不禁暗暗好笑:“我的牙齿长得什么模样,连我自己都没注意过,他却知道得清楚。”转念又忖:“这下‘铁蛋’可是恶名昭彰了。如果抓不著那个陷害我的人,我这一辈子都别想在人前露脸!”愈想愈觉得事态非同小可,不由冷汗直冒。 忽听隔桌一个清朗声音道:“你这位仁兄好生奇怪,撒谎于你有何好处?嘴唇既不会因撒谎而多生一块肉,舌头也不会因撒谎而多生长一寸,莫非有人给钱叫你撒谎不成?” 铁蛋听这语声耳熟得很,偷偷抬起眼角一瞟,却见“摘星玉鹰”桑梦资和“龙仙子”秦琬琬恰正坐在隔壁桌上,心中一惊,忙又伏下身去。 只听那粗嗓门怒道:“你这小子是什么东西,胆敢说大爷我撒谎?” 桑梦资哼道:“那铁蛋和尚和在下有数面之缘,分明是个矮不隆咚,呆里呆气,只会傻笑的小家伙!”。 棚内人众全都放声大笑起来:“你这相公未免胡诌得太离谱了,杀人凶手怎会长成这副模样?” 桑梦资极力分辩,却只换来更大声的嘲笑,不禁脸红脖子粗,连连拍打桌面。“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一人笑道:“天理值几个钱哪?” 桑梦资顿时一楞,点点头道:“说的也是,天理值几个钱哪?”当即闭口不言。 粗嗓门可得意了,又大声道:“那铁蛋心狠手辣,趁徐二侠不备,将七毒门的‘七毒金蛊’送人徐二侠体内,害得徐二侠七窍流血,肝肠寸断而死。他还不知足,还想把身上携带的‘七毒金蛊’全部散放出来,将天下豪杰一网打尽……”,桑梦资听到这里又忍不住了,嚷嚷:“胡说胡说!那铁蛋虽然又穷又笨,不是个东西,却决不可能做出这等恶毒凶残之事,你这谎撒得太过火了!” “龙仙子”秦琬琬也一瞪如水瞳翦,娇叱道:“你如果再这么随便冤枉人,小心本姑娘割掉你的舌头!” 铁蛋万万料不到这两人居然会帮自己说话,一怔之后,心中大为感激,念及世上竟还有人相信自己的清白,简直就要下泪。 只听桌椅一声响亮,粗嗓门似已站起身子预备开打,却闻另一个低沉声音道:“我听说这铁蛋和尚乃当世第一条好汉‘魔佛’岳翎的徒弟,果真如此,这人决非好恶之徒!” 棚内人众一闻此言,立刻鸡群似的聒噪开来。 有的说:“岳大侠竟还收有徒弟?那自然也是个大大的大侠了。” 有的却恨声乱骂:“岳翎那狗贼!打从盘古开天,世上就没出过这么坏的坏蛋!” 铁蛋心头忽地闪过一丝迷惘,寻思:“师父退出江湖已经十几年了,这些人听到他的名字,反应却仍如此激烈,真不知是什么道理?”偷眼瞧向桑梦资、秦琬碗,只见他二人也是脸色大变,齐声喝问:“此话当真?” 那粗嗓门的汉子却已大步抢到桑梦资面前,提拳便打,边嚷:“你这小子尽帮那和尚讲话,显然也不是个好东西!” 桑梦资一扬臂腕,将对方摔了个跟头,站起身来厉声道:“铁蛋虽非歹人,那岳翎却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歹人!” 话还没说完,立有三、四个人猛冲上前,骂道:“岳大侠何等人物,岂容你这纨胯子弟随意污蔑?” 却又跳出两三个人,吼道:“谁说岳翎那狗贼的好话,咱们就跟他拚命!” 刹那间杯盘横飞,桌椅乱砸,这一大群互不认识的江湖路客竟分成两派,大打出手,即有少数不愿沾染是非的也被卷了进去。 铁蛋眼看坐不住,忙低著头,抽身就往棚外走,却遭一名大汉当面拦住去路,喝道: “你说!岳翎是好人还是坏人?” 铁蛋嘟嚷道:“到底干你们什么事?”左脚一扫,将那人扫了个大马趴,跳出竹棚,三步两步专捡小巷去拐,耳闻喧嚣渐远,方才放慢脚步,心波思绪却奔潮般汹涌开来,不由长吁短叹,又不知为啥而烦,但觉世事纷杂,好像一球纠缠不清的线团,实非自己所能整理,想当初在寺中何等逍遥自在,不料踏出寺门才没几天,就惹了一身腥臭,师父的生死还没搞清楚,自己却又负上了杀人的罪名。 他望了望头顶月亮,大叹口气,忖道:“还是回寺算了,请长老伤脑筋去!” 正犹豫不定,忽觉一只粗砾手掌在自己脑门顶上一拍,吓得蹦起老高,回头一看,却是“龙仙子”秦琬琬。 “你这几天大大出名了嘛?”似笑非笑,脸色正如朦胧月色一般。 铁蛋念及她刚刚在棚内帮自己说话,心中的感激之情大为翻涌,忆起连日来的委屈,又开始有点想哭,揉了揉眼睛,道:“这几天真把我搞惨了!” 秦琬琬见他衣衫破烂不堪,面上好似涂了一层泥巴,著实狼狈,又见他下唇噘得半天高,泪珠直在大眼眶中兜圈儿,女人家天生心软,竟起了点怜惜之意,柔声问道:“你现在打算去那里?” 铁蛋听她语声中充满关注,再也无法忍耐,莽莽上前,一把抱住她身体,将头顶在她胸口,狠命抽泣起来。 秦琬琬大吃一惊,想要闪躲却已不及。她这辈子休说被男人抱,连碰一下都不曾有过,私心里总想把这甜头留给英俊倜傥、潇酒风流的王孙公子,不料今日破题儿头一遭抱自己的,竟是个又脏又臭又矮又呆又讨厌的光头小尚。 她不禁羞恼万分,把那猛在自己胸脯上乱钻的秃脑壳,当成了一面战鼓,死命擂将起来。三通过后,总算脱出对方掌握,气犹未息,又连踢了他好几脚。 铁蛋再没想到她前一刻温柔不可名状,下一刻却又大发疯劲儿,被她结结实实的揍了个小鸟乱飞,不由抱著脑袋乱嚷:“你这个臭妖怪,打我怎地?” 秦琬琬通红脸孔,跳脚道:“你怎么乱抱人家嘛?小色狼!” 铁蛋一呆,暗暗寻思:“无边色相,圆满光明,却没听过什么小色相?”当不得脑袋生疼,怒道:“抱抱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泥巴做的,还怕我把你抱坏了不成?” 秦琬琬想这家伙不通世事,却也没什么好怪的,当下自行浇熄怒火,冷笑道:“堂堂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哭哭啼啼,还有什么资格混世走道?趁早回去躲在你们长老肩膀底下算啦!” 一句话直如当头棒喝,使得铁蛋心脏跳了两跳,暗忖:“这可被她说对了,一人做事一人当,终不成一辈子都依赖长老。”一挺胸脯,大声道:“我才不回去咧!我先去找著我的徒弟,然后再把那害我的人揪出来!” 秦琬琬噗哧一笑:“不找长老,却找徒弟,一向都是徒弟没了师父不晓得该怎么办,只你这个师父没了徒弟就变成了无头苍蝇。” 铁蛋搔搔脑壳,只有尴尬傻笑而已。 秦琬琬却又面色一沉,冷然问道:“刚才棚里那人说‘魔佛’岳翎是你师父,到底真也不真?” 铁蛋点点头道:“师父化名方忏,隐居本寺十余年,我们也是最近才晓得他本名叫岳翎。” 秦琬琬冷哼一声:“可笑竟有些人称他为大侠,不过是个藏头缩尾的坏蛋罢了。” 铁蛋皱眉道:“他到底做了些什么事,你们老说他坏?” 秦琬琬一瞪杏眼:“我倒不知他做了些什么坏事。反正我爹说他坏,他就一定坏,我爹总不会骗我吧?” 铁蛋敲敲头壳,唉道:“那个‘铁面无私’马功的说法也跟你一样。既然你们连我师父长得什么样子都不晓得,就不该口口声声说他坏!” 秦琬琬哼道:“既然你连你师父的名字都不晓得,就不该口口声声说他好。” 铁蛋咋唬道:“我们七个都是他一手带大的,教给我们好多好多东西,晚上还替我们盖被子,难道不算好?” 秦琬琬又毛躁起来,扯直喉咙嚷嚷:“他杀了我们‘金龙八将’之一的‘振鳞龙’张渊,难道不算坏?” 铁蛋也直火冒:“那是他自己找死,他不来惹我师父,我师父又怎会杀他?” 秦琬琬听他大声,立刻比他更大声的吼回去:“反正我们‘金龙堡’跟岳翎誓不两立!” 铁蛋大跳其脚:“那个跟我师父誓不两立,我就跟他誓不两立!” 两人一对斗鸡也似的奋爪倒鬃,圆瞪双目,露出嗜血的样相,就待开打,却见身旁一户人家屋门一开,走出一个乱发蓬松的中年胖妇,“哗”地一桶水没头没脑的泼将下来,淋得二人浑身透□,兀自戟指大骂:“三更半夜在人家门口吵架,人家还要不要睡觉呀?惹毛了老娘,拿根棍子把你们两个的狗腿都给打断!” 铁蛋、秦琬琬齐吃一惊,连忙缩起脖子、夹著尾巴,小偷般一溜烟跑出老远方才止步,尚有点惊魂未定,气喘吁吁。 铁蛋暗忖:“想我俩何等少年英雄,却被那老妖怪修理得如此之惨,当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了。”想著想著,不禁哈哈一笑。 秦琬琬也忍不住嗤地笑出声来,又忙板起脸孔,喝道:“笑什么笑?” 铁蛋摆摆手:“走远点再吵吧,没得又挨一桶水。” 两人并肩朝僻静之处走去,一刹那里竟然亲近了许多。 铁蛋边走边瞅身旁的人儿,笑道:“小豆豆,你晓不晓得,你长得真漂亮耶!” 秦琬琬玉脸一红,赶紧正色道:“你这话儿可不能随便乱讲,人家不知道你的,还真把你当成花和尚呢。” 铁蛋摇头道:“你们这些‘外面’的人,规矩倒真不少。” 秦琬琬道:“任何地方都有规矩,那能像你这样,爱说什么就说什么。” 又走几步,铁蛋眼见秦琬琬身上□衣紧贴肌肤,遍体曲线玲珑毕露,愈瞧愈觉得奇怪,一指她胸脯道:“你那边鼓突突的,是什么东西?” 秦琬琬猛个想起他刚才用头乱钻自己胸脯,不禁直羞红到脚趾尖上,跺了跺脚,尖声嚷嚷:“小秃驴,你……打死你!” 铁蛋把僧袍一束,挺出胸膛,振振有辞的道:“你看,我都没有。” 秦琬琬见这家伙浑浑沌沌,不可理喻,只得嗔道:“不理你了!”却好行至城墙脚下,便迳自走到一旁,寻了块大石坐了,又蹬了蹬脚,背转身来,假装望著天上月亮。 铁蛋可从未见过谁对自己使小性儿,茫然之余又觉新奇有趣,绕到她面前笑道:“小豆豆,你干嘛?” 秦琬琬见他绕过来,忙把身子转向另一边,铁蛋再绕,她就再转,如此闹了七、八番,铁蛋愈闹愈上劲儿,一面嘻嘻笑,一面还伸手去扭她的脑袋。“我在这里!看这里!” 秦琬琬简直吃他不消,佯怒道:“不跟你玩了!我要走了。”果真站起身子,举步欲行。 铁蛋好不容易才碰到一个认识的人,心头刚刚落实了些,一听她说要走,慌得乱跳,赶紧上前去扯她,边嚷:“你走了,我怎么办?” 秦琬琬见他又要毛手毛脚,忙一翻身,回臂格开,左脚飞起,正中他小肮,情急之下,力气用大了点,只当必今他呼痛半天,忙叫了声“唉”,以示自己并非故意。 那知铁蛋只退开两步,仍旧笑嘻嘻的伸手来抓她。“不让你走!” 秦琬琬楞了楞,忙道:“手别过来!我不走了嘛!” 铁蛋便即一缩手腕,笑道:“这几天一个人在山里乱闯,闷死了,你再不跟我讲话,我可要变成哑巴了。” 秦琬琬白了他一眼:“我管你呀?最好你这辈子都是哑巳,省得八哥一样成天乱噪。” 心中却想:“可再也不会叫我小豆豆啦!”顿了顿,转问:“这几天听到不少人提起你在武当少林大会上显的威风,说你会一种什么‘剑古投神功’,不怕人打……” 铁蛋忙岔道:“这我可一直在奇怪,从来就没人教我这种功夫,倒像是天生就会的一样。” 秦琬琬皱眉道:“我可不信,天下那有不怕打的人?”然而想起那夜在汝州客栈,分明看见他像个不倒翁,连吃金刚奴、仇占儿好几拳,却仍行若无事,又不由半信半疑,拍手道:“我们来试试看,你让我打!” 铁蛋点点头:“尽避用力,只别打脑袋。” 秦琬琬真个运起全力,踏步上前,吐气开声,一拳打得铁蛋退出七、八步,脸色非但没有变惨,反而亮了几亮。秦琬琬暗叫“奇怪”,拳出腿进,一连十几拳,拳拳打在铁蛋胸口之上。 铁蛋脚下后退,口中不住大呼小叫:“再用力!再用力点!舒服死了!唉哟我的天……” 秦琬琬愈不信邪,拳脚齐施,直打到浑身骨节都发起软来,方才住手,喘吁吁的道: “你这……真奇怪……真贱……” 铁蛋揉揉胸口,得意得不得了,好像刚吃饱饭一样,只差没打饱嗝。 秦琬琬兀自不甘心,提起最后一丝力气,矮身扫腿,想把铁蛋绊个跟头,不料身子一低,双腿立刻发软,“咕咚”坐倒在地,头上的绢帕也弄掉了,如云秀发撒了满肩。 铁蛋笑道:“我才开始发痒呢,你就已经发软了呀?真差劲!”一边伸手去扶。 秦琬琬蓦地反扣住他脖子,张开小嘴在他左耳垂上狠狠咬了一口,痛得铁蛋捣著耳朵哇哇大叫,手一松,又把秦琬琬摔回地面,岂知她不但不呼痛,反而娇笑道:“嗯,只有耳朵上没长贱骨头!” 铁蛋见她笑得开心,也自高兴,紧挨著她身边屈腿坐下,直用肘拐子拱她的腰,边道: “你们妖怪笑起来可真好听。” 秦琬琬没了力气,只好任由他拱拱擦擦。她从小在父亲“独角金龙”秦璜的严厉管教下长大,幼年时根本没有半个玩伴,长大后又要一心遵行闺秀风范,这辈子简直难得放怀玩上几回,今天碰上铁蛋这个丝毫不知男女之防的小球,由不得童心大发,也撑起肘拐子回拱起铁蛋来。两人坐在地下扭来扭去,乐得姓什么都忘了。 铁蛋见她一头秀发又长又亮,煞是好看,不禁伸手上去乱弄一气,一会儿挽两个结儿,道:“这样好像两只小猪耳朵。”一会儿又搓出两条发辫。“这样好像笨牛角。” 秦琬琬捧著肚子直笑,忽忖:“能够天天这样玩,可有多好?他虽是岳翎的徒弟,但听说岳翎已被‘飞镰堡’所杀,这本帐大可一笔勾消。”转了半天念头,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堡中经常要做法事,不如把这小尚带回堡里去,专为我们祈福消灾,爸爸想必不会反对。这样他就可以暗地里每天陪我玩了。” 想是这么想,待要开口,女孩儿家可又害羞,只得施出迂回之法,假意做个不耐烦的表情。 “唉,这几天就要赶去‘三堡联盟’,讨厌死了,我最讨厌去那里罗!” 铁蛋眼睛立刻瞪大起来:“‘三堡联盟’在那儿?你带我去好不好?说不定可以打听出我师父的消息……” 秦琬琬见他忧急如焚,心头忽地一酸:“如让他得知岳翔已死,可真要伤心透了!”沉吟了半晌,道:“现在全江湖的人都已经晓得你是岳翎的徒弟,而且你又背上了杀死武当徐苍岩的罪名,如果再以真面目在外行走,恐怕多有不便。而且,我这一路与‘神鹰堡’的桑大哥同行,他若晓得我要带你去‘三堡联盟’,决计会与我起争执……” 铁蛋一瞪大眼:“争执就争执,谁怕他来著?”转念一想,却又道:“其实他倒也不坏,刚刚在茶棚还替我说话哩。” 秦琬琬白了他一眼:“哦,原来你一直把我们当成壤蛋?” 铁蛋蓦觉一阵迷惑袭上脑海,怔怔的答不上话。 秦琬琬忽又一拍巴掌,兴高采烈的站起身子,拉著铁蛋就走。三转两转上了大街,寻间店铺,买了一身青衣小帽给铁蛋穿戴妥当,扮成一副随从小厮的模样,笑道:“这样人家可认不出你来啦。不过等下见到桑大哥,你要装得像一点哦!” 铁蛋只觉好玩至极,忙不迭点头答应。 两人一前一后的回返秦琬琬投宿的客栈,刚到门口,就见桑梦资怒气冲冲,满身菜油污渍的从另一面走来,边走边骂:“有这等事!天下竟有这等不合理之事!” 秦琬琬笑道:“桑大哥,怎么弄到这么晚才回来?” 桑梦资哼道:“愚兄刚才和那堆无赖在茶棚殴斗,正当愚兄就将大获全胜之际,却忽然跑来一群官人,把大家全抓到了衙门里去。愚兄若要脱身,自是易如反掌,但愚兄一向奉公守法,当然不肯行此败坏纲纪之事……” 秦琬琬正色道:“王法如山,桑大哥不失分寸,好生令人敬佩。” 桑梦资续道:“那县老爷连夜升堂,愚兄本当他是个勤政爱民的清官,不料他问明咱们争执的原因之后,立把惊堂木一拍,喝道:‘岳翎乃天下第一条好汉,有谁敢说他是好恶之徒?’” 铁蛋一旁暗忖:“这个姓县的老爷倒真晓事,只不知他为什么可以满街抓人?大概是个武功高强的武林前辈。” 又听桑梦资道:“可笑那些原本大骂岳翎的无赖,竟都噤声不语,只有愚兄忍耐不住,挺身而出与那狗官争辩,岂知他竟恼怒起来,指著我叫道:‘本官微时曾受过岳大侠大恩,深知岳大侠为人,你这黄口竖子恶意中伤,含血喷人,居心叵测,显为恶棍一流,来人哪,拖下去,先打他四十大板再说!’愚兄见势不对,只好踢翻两名衙役,跳上屋顶跑回来啦。” 秦琬琬怒道:“这狗官怎地无礼!桑大哥何不托人进京参他一本?” 桑梦资颔首道:“愚兄正有此意,也好叫那狗官知道咱‘神鹰堡’的厉害。”转个眼儿,却又摇头摆脑的道:“但想他知恩报恩,也不失为正人君子,却不好坏了他的前程。” 两人边说边步入客栈,桑梦资偶一回目,这才发现紧跟在后,一身青衣小帽的铁蛋,怪问:“这个是谁?” 秦琬琬笑道:“他叫‘阿旦’,我刚刚看见他在路口卖身葬父,一时可怜,将他买下,过几天送他回堡里去打杂。” 铁蛋记起秦琬琬的嘱咐,想要装得有模有样,赶紧点点头道:“我卖身哩……” 秦琬琬忙瞪他一眼,铁蛋只当自己说错了话,一缩脖子,不敢吭气儿了。 桑梦资又一瞅铁蛋,终因他光脑壳藏在帽子底下,没能认出来,扭头笑道:“贤妹多行善事,日后必有好报。” 铁蛋暗暗发噱:“供养活菩萨,当然算是大功德一件。” 苞著二人来到后院,只见他俩道了声“明儿见”,便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各自朝自己的房间行去。 铁蛋全不知客栈备有专供仆役憩息的大通铺,更不知男女有别,竟一脚一脚的跟著秦琬琬走入房来。 秦琬琬臊了个满脸通红,忙把他推出门外,跺脚道:“你这……唉!”猛个关上房门,险将铁蛋的鼻子撞成锅贴。 铁蛋搔搔头皮,回转过身,虽然老大不情愿,却仍三步两步闯进桑梦资房间,倒在炕上便睡。 桑梦资瞧这小子没上没下,不由大光其火,沉声道:“阿旦,你干嘛?” 铁蛋唔呶道:“我睡觉哇!” 桑梦资怒道:“你搞清楚你的身分没有?奴仆自有奴仆的去处,怎能乱跑到主子的房间里来?” 铁蛋见他嘴脸恶劣,也自生气,但终究不敢误了大事,只好咬著牙齿,起身往外走。 桑梦资却又唤道:“喂,等等,你把我这件脏衣服拿去洗洗。” 铁蛋忍不住怒道:“自己的衣服自己洗,怎叫别人替你洗?” 桑梦资一楞之后,马上一敲自己脑壳,歉然道:“这可是我不对了,你是被秦姑娘买的,我当然无权支使你。得罪得罪,万勿见怪。”却从包袱中取出一袭新衣换了,将那油污污的旧衣里了两里,向窗外一丢,回头见铁蛋还不出去,又瞪起眼来。“这房间可是要我付帐的,你老兄非请莫入!” 铁蛋一鼻子灰,忿忿走出门外,左右踅了一回,忽忖:“想我前几天在山里还不是没有地方睡?这也好生气,真笨!”顿觉心宽气和,随便住院内泥巴地上一躺,立刻就大打起猪鼾。 翌日赶个大早,秦琬琬吩咐店家去买了头小毛驴给铁蛋乘坐。铁蛋这辈子尚未骑过牲口,乐得不得了,全没想到为何他们骑马,自己却只能骑驴,喜孜孜的爬到毛驴背上,皱鼻噘嘴的做出一副大将嘴脸,随著桑秦二人一黑一白两匹骏马,出了南阳府,颠颠簸簸的朝南而去。 秦琬琬心中虽未真把铁蛋当成仆役,但她从小耳濡目染父亲“独角金龙”的一言一行,早就养成自恃身分、专制蛮横的性格,只当天下人都比自己低一等,丝毫不理会别人的感受或想法,因此一路上根本连看都不看铁蛋一眼,一迳和桑梦资笑语交谈。 铁蛋却只以为这妖怪喜怒无常,猜不准她对自己的态度究竟如何,但他也不甚在意,整副心思几乎全放到了驴子身上,一会儿拉拉它耳朵,一会儿又抠抠它颈子,暗自寻思:“众生平等,俱有佛性,不知这驴子成佛得道之后是何模样?” 时值仲秋,凉风送爽,道旁繁花正抖露出一季最后的绚烂,秦琬琬游目四顾,只觉满眼舒畅,不由脱口叹道:“唉,真美!” 桑梦资笑道:“这些野花值几个钱?贤妹这一声‘美’,未免说得太不上算。” 秦琬琬瞪了他一眼,嗔道:“你又来了!真会杀风景!” 桑梦资赶忙改口:“是是是!愚兄,咳咳、不懂欣赏,庸俗之至,还请贤妹指教则个。” 秦琬琬嫣然一笑,忽地一跃下马,将马拉到铁蛋跟前,把马□朝他手中一塞,吩咐了声“看好”,便向桑梦资招招手道:“那你来陪我采花。” 桑梦资自然点头不迭,火烧屁股似的跳下马背,也把马□塞进铁蛋手里,和秦琬琬并肩走入道旁树林之中。 铁蛋骑著驴儿,牵著马儿,满心不是滋味,尤其听那秦琬琬竟主动要求桑梦资“采花”,心头直如打翻了调味罐,酸苦咸辣一齐浇将下来,令他呆了好半晌,赌气跳下驴背,撇了马□,就想跟过去看他们到底搞些什么玩意儿,不料那三头畜生跑了一上午路,正感口渴,瞥见路旁有条溪流,立刻撒开十二只蹄子,高高低低的直奔过去喝水。 铁蛋生怕它们溜了,只得缀在后面,垂头丧气的走到溪边,猛见一个浓眉大目的影子映在水里,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一向对自己的长相没有任何特别的感受,只觉得所有人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根本无甚差别。但自从看见秦琬琬之后,“美”的观念逐渐开始在他的心中萌芽,“丑”便也跟著滋生。此刻一见水中倒影,竟觉自己的模样甚是可憎,暗暗寻思:“那桑梦资细皮白肉,的确比我漂亮多了,小豆豆喜欢他,本也是天经地义。”心中虽作此念,终究难以舒坦,赶紧咕咕低唱:“从前念、今念及后念,念念不被嫉妒染……,愿一时消灭,永不复起……”却是全无用处。对著水影,把自己的脸皮乱揉了几揉,愈看愈生气,吐口口水,正吐在影子的鼻子上,忿忿走离溪边,树林里也不想去了,尖著屁股坐在路旁发怔。 第九回 小和尚,你看过这个没有? 花娘子,你想要干什么嘛? 忽闻一阵马蹄声响发自来路方向,扭头只见两骑骏马拥著一辆华贵异常的马车,缓缓驰近,马上两名壮汉俱著黄衣,颜色式样都甚眼熟,一时却想不起在那儿见过。 左首那名面色黧黑的汉子忽一眼瞟著在溪畔饮水的白马,立刻“咦”了一声,四面望望,纵马奔到铁蛋面前,喝问:“公主在那里?” 铁蛋呆了呆:“什么煮?那有人在煮菜?” 那汉子十分暴躁,喝了声“死贼奴”,右臂一扬,手中马鞭已夹头劈脑的抽下,好在铁蛋眼快,只一跳早跳在旁边,止不住心上火苗乱窜,圆睁双眼,“卡察”一捏拳头就待开打,那汉子见他摆出这副凶相,似乎很是惊异,骂道:“你这个死奴才,还敢对我凶?”马鞭扬起,又欲朝铁蛋头上抽去,却听马车内一个娇腻如糖脂的声音道:“薛耸,你又打人哪?” 铁蛋顿感浑身上下起了千万粒鸡皮疙瘩,同时却又觉得舒泰无比,简直像被这蜜糖串成的话声整个浸透了一般,接著就见车帘一掀,露出一张年的三十、妖娆绝伦的脸儿,慵懒有若夏日流泉的目光朝铁蛋脸上扫了扫,娇笑道:“你为什么要打这个小兄弟?” 名唤薛耸的黑面汉子立刻收下凶恶面相,毕恭毕敬的哈腰答道:“启禀娘娘,这个死奴才没上没下,不懂规矩,竟敢顶撞属下……” 铁蛋听他左一声“死奴才”,右一声“死奴才”,很觉剌耳,正想破口大骂,那美妇人却一点头道:“看样子,他大概是公主新买的小厮,以后多教教他就是了。” 薛耸赶紧口答“遵命”不绝,却闻一人朗笑道:“人说‘醉花娘子’苏玉琪心肠最软,今日一见,果然不差!” 只见桑梦资快步由树林中走出,秦琬琬却一步一拖的跟在后面,脸上好似结了一层冰。 马上两名壮汉当即滚鞍下马,垂手肃立道旁,恭声道:“属下参见公主。” 铁蛋暗忖:“这‘金龙堡’的规矩倒大得很,那像咱们寺里,弟子拜见长老也用不著这么低声下气。姓薛的还说我是奴才呢,真不怕笑掉人家的大板牙!” 他若知道这两名汉子乃“金龙八将”之中的“张牙龙”薛耸和“舞爪龙”狄升,俱为江湖道上响叮当的人物,恐怕更要觉得不可思议。 那“醉花娘子”苏玉琪的眼波又在桑梦资脸上溜了一转,笑道:“小琬,这位是谁呀?” 秦琬琬面罩寒霜,两眼紧盯马车顶上的天空,没好气的叫了声“姨娘”之后,就不再多说半个字。 桑梦资忙一抱拳:“在下‘神鹰堡’桑……” 苏玉琪甜甜腻腻的哦了一声:“原来是桑公子,久仰久仰!”眼角一飘,见他二人手中都抱著一大束花儿,又笑道:“桑公子好雅兴,香花美人,福气不浅!” 铁蛋见他俩原来真是去林中采花,心中怨气顿时消解了一大半,忙撇下“张牙龙”薛耸,跑到溪边将二马一驴都牵了过来。 却见那桑梦资笑容满面,又是打躬又是作揖的搞来搞去,嘴里嘟嘟囔囔、夹夹缠缠的道:“‘独角金龙’秦大伯的福气也自不浅,竟能娶到伯母做他的第二十八位夫人……小侄久闻江湖传言,只是这个……咳咳……伯母若不嫌弃,且收下小侄这束花儿……”当真双手举花过顶,恭恭敬敬的送到苏玉琪眼前。 不想旁边秦琬琬的脸色简直变得跟块生铁皮相似,重重哼了一声,将怀中鲜花全丢到地下,用脚踩了两踩,翻身跃上白马马背,如飞般向前驰去。 苏玉琪笑道:“这下可把你的好妹子惹恼了,还不快追过去陪礼?”终究没拿桑梦贡献上来的花束。 桑梦资尴尬的笑了笑,兀自想和她扯蛋,苏玉琪却已垂下车帘,娇唤道:“薛耸、狄升,上路吧。” 桑梦资无奈,怏怏爬上黑马马背,一步三回头的尾随秦琬琬而去。 铁蛋也忙跨上驴子,双腿一夹,“哈”地大喝一声,那驴却先往后退了几步,方才慢吞吞的朝前迈动,行过车边之时,“张牙龙”薛耸兀自气咻咻的瞪了他好几眼,似是在说: “死奴才,等著瞧!” 铁蛋心中有气,嘴巴一歪,对他做了个乌龟爬的手势,却见那苏玉琪又探出头来,对准自己丢了一个怪眼,咕哝道:“银样蜡枪头,那比得上这小子硬刀硬枪?” 铁蛋被她的眼神薰得差点晕厥过去,一团无名火焰从胸口一直延烧到腰际,端的是难受异常,忙收摄心神,催赶驴子向前狂奔,心中直犯嘀咕:“什么硬刀硬枪?我身上那有什么刀枪?” 埋头闯出数里,终于追上桑秦二人,远远就听得秦琬琬尖声大叫:“色鬼色鬼!见了那个骚狐狸,就连姓什么都忘了,你去找她呀!你去找她呀!苞著我干什么?” 又闻桑梦资陪笑道:“愚兄只是久仰‘醉花娘子’苏玉琪的大名,多看了她几眼而已,那有旁的意思?贤妹也大多心了……,秦琬琬伸手捣住耳朵,摇头大叫:“我不要听!我不要听!你再去多看她几眼好了!看死你!最好叫那个骚狐狸吃掉你!” 桑梦资正色道:“女人的美,乃是世间极有价值的东西,你姨娘确实很美,愚兄怎能昧著良心不去看她?” 秦琬琬几乎就在马镫上跳起脚来:“她美?她美?不看她就算昧了良心,可见你的良心根本就是色鬼的良心!我可不要让色鬼看!我可不要让爱看骚狐狸的眼睛看!你以后再也不要看我!” 当真用双手蒙住脸庞,别过身去。 桑梦资皱眉道:“贤妹休要无理取闹,男人的眼睛生来就是要看女人的,你若不想让色鬼看,只好一辈子都不出门。”意犹未尽,又添补了句:“也免得因为男人看狐狸而吃醋。” 秦琬琬怫然大怒:“我吃醋?我吃酱油加麻油!我会为你吃醋?呸!美过头了吧?” 铁蛋缀在后面,虽听不懂他们究竟在吵些什么,却觉他们所使用的言语新鲜至极,不由咧开大嘴傻笑出声。 秦琬琬猛一回头,瞧见他这副蠢相,愈发火冒千丈,起手一鞭,在桑梦资肩上抽了一记,疼得“摘星玉鹰”呜哇大嚷,正想翻脸理论,忽见前方岔路烟尘滚滚,八骑人马纵声呼啸著向大道驰来。 桑梦资眼睛立刻一亮,高叫:“秋燕云水柳花叶,人间翩翩七神鹰!” 马上骑士闻言齐勒马□,八匹骏马同时人立起来,迎著朝阳,闪出一团刺眼金光,只见当先七名骑士年纪皆在三十左右,眼深鼻挺,相貌不凡,衣帽鲜明华丽,七彩缤纷,都是最时兴的款式,乓刃鞍镫俱镶有黄金,使这仲秋原野一刹那间竟显得热闹非常。 这七人看清桑梦资之后,纷纷笑道:“原来是梦资老弟!”纵马上前,拍肩的拍肩,摸头的摸头,亲热得不得了。 桑梦资回脸笑道:“贤妹,这七位就是敝堡的‘中条七鹰’。穿紫衣的叫‘翘遥鹰’秋无痕,穿黑衣的叫‘蹁跹鹰’燕衔翠,白衣者名唤‘步虚鹰’云含烟,蓝衣者名唤‘凌波鹰’水连天,青衣的是‘梳翎鹰’柳翦风,著彩衣的是‘舞月鹰’花团簇,著红衣的是‘戏虹鹰’叶春残。” 铁蛋光看他们一身花里叭哒的衣服,早已眼昏,再听这一大串花里叭哒的名字,连头都跟著昏起来,却见桑梦资一把将“舞月鹰”花团簇头上的帽子抓下,反覆观看,笑道: “哟!这样子倒新,那里买的?多少钱?” “步虚鹰”云含烟却伸手抢过桑梦资挂在鞍鞘上的包袱,探掌就往里面乱摸,边道: “又买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秦琬琬见这七个家伙没上没下,尊卑不分,竟公然对堡主之子动手动脚,心中大不以为然,那知“神鹰堡”的规矩就是如此,休说“中条七鹰”,连任何一个堡众都可以和堡主勾肩搭臂,直呼堡主“美髯公”桑半亩之名而无所忌讳。 但闻“蹁跹鹰”燕衔翠轻笑道:“好东西怎会放在包袱里?当然要恭恭敬敬的摆在马背上喽!” 其余六鹰瞟了秦琬琬一眼,一齐放声大笑。 秦琬琬听他们居然敢出言轻薄自己,直气得眼睛喷火,冷冷道:“贵堡这七大高手的味儿,和咱们的‘金龙八将’可是大大不同。” “中条七鹰”脸色齐地一变,“梳栩鹰”柳翦风把头一扬,冷笑道:“‘金龙八将’只不过是八个奴才而已,岂可和咱们相提并论?” 秦琬琬再也忍耐不住,圆瞪杏眼,喝道:“大胆贼奴!你当你是在跟谁讲话?” 柳翦风丝毫不惧,冷笑道:“你们‘金龙堡’的那一套少在咱们面前耍!‘金龙堡’秦家只会养奴才,咱们‘神鹰堡’每一个可都是堂堂正正的人!” 桑梦资连连颔首:“柳兄此言极是,‘金龙堡’乃至天下帮会都应多向咱们看齐。” 铁蛋刚受了“张牙龙”薛耸一顿恶气,只觉得这番话极为入耳,但猛个想起桑梦资昨晚却也是满口满嘴的“主子”、“奴仆”,不由得心想:“说是一套,做是一套,这人的毛病可也不小。” 偶然转目一望,双眼立刻突了出来。 秦琬琬正恼得个要命,就将要开口骂人,蓦闻一声暴喝:“番僧休走!”一条蛋也似的人影直朝“中条七鹰”身后那人扑落。 秦琬琬一直没有注意此人,这时方才举眼看去,只见他蛇目鹰鼻,皮肤黝黑,显非中土人氏,口里叽哩咕噜的不知嚷了些什么,匆匆滚鞍下马,举掌一挡,立被铁蛋震退七、八步,功力无疑差上了一大截。 桑梦资皱眉道:“什么番僧……” 一语未毕,就见“阿旦”头上的小帽掉落下来,露出一片光秃秃的脑壳儿,他不禁大敲一下前额,咋唬道:“怪不得一直看他眼熟,原来把招牌藏起来了!”转向秦琬琬冷笑道: “还怪我爱看别的女人?我可没把野女人装扮成小厮,带在身边!” 秦琬琬百口莫辩,索性双手叉腰,尖声道:“我就是要把他带在身边,你怎么样?你怎么样?我就是喜欢他!” 桑梦资气了个瞠目结舌,一迳重复著道:“你居然喜欢穷和尚?你居然喜欢穷和尚?” 嘀咕了十几声,扭头只见铁蛋拳风脚雨,打得那天竺番僧毫无还手之力,当即翻腕找出双枪,把手一挥。“这秃驴是岳翎的徒弟,先把他抓住再说!” “中条七鹰”纷纷鼓掌,嚷道:“拿下这个‘金龙堡’公主豢养的花和尚!” 八条彩影,齐扑铁蛋而来。 铁蛋飞起一拳,将那番僧打得在地上滚了好几转,猛旋身躯,戟指“神鹰堡”八大高手,喝道:“原来是你们在暗中搞鬼,想要霸占咱们少林寺!” 桑梦资一听这罪名何等严重,忙道:“休得胡说!谁要霸占少林寺?这番僧是干什么的?” “翘遥鹰”秋无痕一耸肩膀:“桑半亩可怜他们无依无靠,叫我们来接他。我们只知他是天竺国师昙摩罗迦,其余一概不知。” 铁蛋连声冷笑道:“还不认帐?看你们这些花里叭哒的家伙就不像是好东西!”那管三七二十一,提起钵盂大的拳头,蛮牛般撞入八人中间,乱踢乱打。 秦琬琬心知他决非“神鹰堡”八大高手之敌,不禁急喊:“小呆瓜,你找死啊?还不快跑?” 铁蛋好不容易才撞见这群阴谋霸占师门的家伙,岂肯轻易放过,双拳双脚如同泼水一般朝对方阵中打去,眼角却还不忘紧紧盯住那坐在地上忍痛调息的昙摩罗迦。 “中条七鹰”齐声笑道:“好个夯货!”刷地四下散开,将铁蛋围在中间。 秦琬琬急道:“你再不跑,我不带你去啦!” 铁蛋虽呆,却也懂得权衡轻重,暗暗寻思:“我一个人打他们八个,确实打不过,目前最要紧的还是把那番僧逮住再说!”心念电转,欺身向东虚晃几招,忽一个大返身,从“步虚鹰”云含烟和“戏虹鹰”叶春残中间穿过,探掌直抓昙摩罗迦。 那番僧刚顺过气儿,忙纵身跃起,头下脚上,倒劈铁蛋顶门。 铁蛋单手一格,右掌一记“大擒拿手”,迅快绝伦的扣住对方左腕,运动往回一扯,昙摩罗迦身在空中,无可使力,眼看就要被铁蛋拉下地面,生生擒住。 却见“梳翔鹰”柳翦风长身而起,抓住昙摩罗迦双足使劲一提,竟把铁蛋也带上了空中。 铁蛋暗自冷笑:“要把这番僧当成牛皮筋,却也使得,最好把他一扯两半!”猛一沉气,落将下来,脚底紧紧抓住地面不放。 昙摩罗迦被这两股力道上下一扯,身体简直像要活活裂开一般,痛得他哇哇乱叫,只得用唯一没被人抓住的右手去打铁蛋,却吃铁蛋左臂一架,反打在自己的嘴巴上,把牙齿都敲掉了两颗。 但见云含烟、叶春残也双双飞起,一人抓住柳翦风一只脚,往上猛提,铁蛋便又再度被带上空中。 铁蛋打起架来,反应可快得很,擒住番僧的右手硬是不放松,挺腰扭身,双足倒飞而起,踢向云含烟小肮,心中边想:“看你们能在空中支持多久?” 丙然,对拆了没两招,上升之势便已用尽,五人互相牵扯著向下落,“蹁跹鹰”燕衔翠、“舞月鹰”花团簇却又同时飞起,各出双掌朝云、叶二人空著的手掌上一拍,又把人球拍起老高。 “翘遥鹰”秋无痕、“凌波鹰”水连天打声啃,紧接著窜上,托住燕、花二人脚底。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不已,始终将人球托在半空中。 桑梦资得意洋洋的用双枪指来指去,笑道:“贤妹,瞧咱们的‘飞鹰大阵’如何?” 秦琬琬呸了一口,飞马上前,手中马鞭一起,卷住铁蛋右腿,再猛然催马前行,一股大力顿时扯得铁蛋握手不住,整个身体掉落下来,恰正落在秦琬琬背后,“龙仙子”一夹马腹,飞矢般沿著大道疾驰而去,依稀听得“醉花娘子”苏玉琪的声音在后面笑道:“嘻嘻,原来是个小尚!” 秦琬琬扭头一看,只见“醉花娘子”的马车也已驶近刚刚拚斗之处,桑梦资正涎著嘴脸挨靠过去,她不禁心头狂怒,愈发策马飞奔。 铁蛋本就没坐稳,再被马背一颠,险些翻跌下地,忙抱住秦琬琬腰肢,怨道:“你真多事!那番僧已经被我抓在手里了……” 秦琬琬正没好气,怒道:“你这人有勇无谋,幸亏‘中条七鹰’只想戏弄你一番,否则命都没了,还怪我呐?” 铁蛋想想也对,又乐起来,笑道:“看不出你还满够意思,我师父一定也会喜欢你。” 秦琬琬出了好一回神,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噗哧一笑。“你喜欢我啊?” 铁蛋猛吃这么一问,竟觉比拔尖高手递出的一招还难招架,脑浆立刻糊作一团,支支吾吾的道:“好像……不过……这有什么好问的?”一摸耳朵,热得烫手,忙顾左右而言他: “‘神鹰堡’居然敢动咱们的脑筋,惹火了,全寺一千三百人统统出动,怕不把他们连人带房子全部踩平?” 秦琬琬冷笑道:“别以为你们少林寺有什么了不起,别人怕你们,咱们三堡……有些人可不怕!”她正在生桑梦资的气,故而说到“咱们三堡”,立觉□扭,赶紧改口,又皱了皱鼻子,续道:“不过,他们‘神鹰堡’实在不怎么样,专搞一些华而不实的玩意儿,什么‘飞鹰大阵’,看起来好看,那有什么用处?” 铁蛋抱著头干笑几声,把屁股在马鞍上稳了稳,身体也因此更加贴上秦琬琬后背。 秦琬琬被他老实不客气的箍住腰间,几要喘不过气,心忖:“被和尚这样抱,可像什么话?” 然而她既怕桑梦资从后追来夹缠不清,又不好撇下铁蛋不管,只得提议:“我们换个位子。” 两人也不下马,就在马背上屈腿拗身的调换过来。坐定之后,秦琬琬才发觉更不对劲儿,原来铁蛋久未洗澡,身上又臊又臭,薰得她鼻子著实难受,而她又不肯把马□交给铁蛋,只得伸长手臂,绕过铁蛋的身体来抓马□,却正把铁蛋圈在怀中,恰似圈了个大冬瓜,两眼直直瞅定铁蛋那颗光脑壳,心中不禁又忖:“这样抱和尚,又像什么话?” 铁蛋可觉得舒服至极,他本就比秦琬琬矮一截,这下简直如同奶娃儿窝在亲娘怀里,有得靠有得躺,索性整个偎在她胸前,满意的打了个大呵欠,笑道:“这样走个三、五天都不会觉得累。” 秦琬琬吃他一身臭气逼住嘴巴,不敢开口说话,只有气在心里。 铁蛋从小到大都是和一些硬来硬往的粗鲁货色混在一处,从未和任何人有过这么亲近的举动,此刻心底不禁泛起一股异样滋味,泡得他周身发软,暗道:“原来长老说的都不对,这些妖怪一点都不穷凶极恶,反而迷人得紧哩。”益发把头紧靠在秦琬琬胸前。 “龙仙子”又何尝与男人有过任何稍嫌逾矩的接触?她一方面分明知道这样非常不对劲儿,另一方面却又告诉自己:“我跟这浑小子只是好玩而已,就把他当成我弟弟好啦,谁叫爹一直生不出弟弟?”这么一想,立觉坦然,竟伸手把铁蛋的脑袋扶了扶正,真个宛若慈母长姐一般。 铁蛋惬意极了,心忖:“她若也跟那苏玉琪一样温和,可有多好哇?”嘴上便道:“你那个什么……姨娘,也是要去‘三堡联盟’对不对?” 秦琬琬一听他问这个,刚刚升起来的一点温柔情愫立刻消散得无影无踪,硬梆梆的道: “你管她去不去?奇怪!” 铁蛋笑道:“我只是觉得她长得挺漂亮……” 秦琬琬不由眼冒金星,恶声道:“她有什么漂亮?” 铁蛋听她口气不佳,忙道:“她其实也并不比你漂亮,只不过味道不同……”话还没说完,就觉四、五只火辣辣的大锅贴盖到后脑上,不禁抱头大叫:“你又打我怎地?” 秦琬琬猛推他一把,尖嚷道:“你下去!” 铁蛋也火了,怒道:“我干嘛下去?偏不下去!” 秦琬琬又捶了他好几拳,铁蛋只是不动,怒极之余,自己翻身下马,立在地下直跺脚,几乎要哭出声来。 铁蛋立觉过意不去,赶忙跳下地面,叠声陪不是,好不容易逗得秦琬琬气消,却再也不肯上马,白了铁蛋一眼,嗔道:“马都被你弄得臭死啦,回去一定要从头到尾好好的洗一洗!”撒开脚步迳自前行。 铁蛋抠抠脑袋,考虑了半天,终究舍不得放弃骑马玩儿的机会,一任她在地下走,自己大剌剌的跃上马背,乐得一个人逍遥。 秦琬琬垂头走了几步,忽然抬起脸来,眼中竟似闪过一丝迷惑之色。“那骚狐狸到底有什么味道?” 铁蛋想了想,答不上来,一耸肩膀。“反正跟你不一样就是了。” 秦琬琬撇著嘴角,冷笑连连,却不再暴怒,也不再动手打人了。 铁蛋笑道:“你们堡里的规矩倒真大,一层一层的,好像宝塔一样。” 秦琬琬漫应道:“我爹一向把人分成好几等……” 铁蛋哼道:“六祖有云‘见性是功,平等是德’,一切法、一切众生,本无差别,差别只在悟性之利钝而已。你爹这样把人分来分去,其实可笑,将来他自己在轮回里受苦,他的奴才说不定全都变成菩萨了哩。” 秦琬琬忙捂住耳朵:“少罗唆!少罗唆!你们佛家的那一套我最受不了啦!”忽又抬头警告道:“等下到了‘三堡联盟’,你可要装得像一点哦!反正人家叫你‘奴才’,你就答‘是’就对了。” 铁蛋无奈,叹口气道:“是!奴才!” 两人一个骑马、一个步行,沿途招来不少路人的怪异眼光,都道:“这和尚派头好大,居然有办法弄到这么一个标致的女马僮!” 傍晚时分,来到“邓州”城外,秦琬琬领头直奔一座大庄院。铁蛋举目张望,只见这庄院构造得异常古怪,竟分不出那里是前、那里是后,东、西、南方各有一个大门,各有一个院落,好似由三座宅子拼凑而成一般。 秦琬琬轻车熟路,奔至南面门前,马上闪出十几名身著黄衣的“金龙堡”众,必恭必敬的把她迎了进去。 铁蛋定睛细看,发现这些堡众虽都穿著金黄色的衣裳,其实颜色有深有浅,式样也有很大的差别,显是为了区分等级。铁蛋忆起秦琬琬的话,心中立觉一阵□扭。秦琬琬回到自己的地盘上,可□了,手比脚划,连连发号施令,支得那十几个家伙团团乱转,牵马、卸鞍、提包袱,又跑来一名堡徒,冲著铁蛋喝道:“跟我走!”将铁蛋领往右侧偏院。 铁蛋一问之下,才知东面院落乃“飞镰堡”派驻“三堡联盟”的堡众居住之地,西面院落则是“神鹰堡”的势力范围。三堡之间平常并不来往,只有在议事的时候,才会一齐来到位于三个宅子中间的大厅。 铁蛋又问:“除了追杀岳翎之外,你们平常还干些什么事?” 那堡众楞了楞,道:“咱们就只有这一件事而已,那还有别的事?” 铁蛋点点头,闭嘴不言,来到仆役聚居之处,立被一名执事模样的家伙分派去井边打水洗碗。 铁蛋逆来顺受,捧著几百只碗蹲在井边洗了半日,两条骑马骑得逡痛无比的短腿,愈发逡不可耐。 洗完走回一看,晚饭却早开完了,只剩一条长嘴狗在地下捡骨头□。铁蛋心下不忿,寻著那执事,劈脸就间:“我的饭呢?开饭也不叫我!” 那执事惊诧莫名的瞪起眼睛,嚷嚷:“你好大的赡子!竟敢对我这样讲话?你这个杀千刀的死奴才,今天非要叫你认清楚自己的身分不可!”抓起一根木棍,兜头就打。铁蛋一心牢记秦琬琬的嘱咐,不愿再开争端,忙一溜烟跑出偏院,叉八著两条逡腿,沿著回廊瞎走了一圈,只不见半个堡众,心下颇感奇怪,既不知秦琬琬住在那儿,欲上西面院落找“神鹰堡”算帐,可又嫌太早,信脚走至前院,日间在路上遇见的华丽马车竟停在院中,想那“醉花娘子”苏玉琪也已来到此地。 铁蛋暗忖:“‘金龙堡’跑来这许多人,不晓得要干什么?” 三步两步走近车边,倾耳细听了听,但闻一股幽香直沁入鼻,心脏立刻青蛙也似的“噗通”一跳,就想伸手去掀车帘。 却听一个粗哑浊重的声音喝道:“偷看什么?” 铁蛋大吃一惊,忙抽身后退,冷不防车内猝然伸出一只手,正点在他胸前“幽门”穴上,不由手脚齐软,往后便倒。 但见车帘一起,“张牙龙”薛耸、“舞爪龙”狄升双双走下车来,脸上俱挂著厌憎鄙夷的表情,却又同时恭恭敬敬的朝铁蛋行了一礼,齐声道:“得罪了,希望你以后大人不记小人过。” 一人抓住铁蛋半边身子,凌空提起,却似作贼一般,鬼鬼祟祟的穿房越屋,走入一道石门,拾级而下,只见两旁数间石室,竟是地牢一类的所在。 铁蛋急道:“你们想干什么?” 薛耸、狄升依旧恭谨万分的应道:“小师父暂且委屈一下,过几天便见分晓。”鼻中却嗤呀嗤的尽喷冷气。 推开左首第二间石室铁门,走了进去,狄升点亮油灯,室内倒也干净宽敞,一张大床靠墙而放,壁上钉著几个大铁环,各拖著一条手腕粗细的铁链。 薛耸躬腰道:“得罪了。”拉起四条铁链,分别铐住铁蛋双手双足,解了他胸前穴道,两人又齐行一礼,咕噜咕噜低骂著退出室外,“砰”地关上铁门。 铁蛋奋力一挣,手脚筋骨立被自己的力气反震得生疼,壁上铁环却丝毫不见动摇。他暗暗叫苦,兀自不死心,狒狒般乱跳乱扯,弄得铁链“哗喇喇”震耳价响。那铁链颇长,方圆一丈之内并不妨碍行动,但任凭铁蛋怎样使力,铁链铁环却牢固依旧,彷佛打从盘古开天就被铸定在那儿似的。 铁蛋终于颓然坐倒,一股莫名的恐惧猛然袭上心头,使他的心脏缩成了一团,暗暗寻思:“他们已经晓得我是岳翎的徒弟?……但他们是怎么晓得的呢?小豆豆应该不会讲才对……是了!一定是那桑梦资在路上告诉‘张牙舞爪’的……小豆豆在那里?她若知道,一定会来救我……”但转念想起薛耸、狄升二人古里怪气的模样,纵然不屑,却不像有什么恶意,心上便安定了些,“总不会是小豆豆开我玩笑吧?” 左思量右思量,想得脑浆都干了,仍想不出个道理,蓦闻对面石室中一个声音低吟道: “风尘一夕忽南侵,天命潜移四海心,凤逐丹山红日远,龙归沧海碧云深。紫微有象星还拱,玉漏无声水自沉,遥想禁城今夜月,六官犹望翠华临……唉,六官犹望翠华临……” 铁蛋除了佛经之外,从未阅读过别的书籍,但总也知道这人是在吟诗,只不知他吟些什么鬼,不由心想:“好大兴致哩,换了我,连尿都撒不出来,从何□起?” 跳上大床,踮起脚尖,从开在铁门上的小窗之中望过去,又吃一惊,原来对方竟也是个和尚,年纪的在三十左右,生得龙颜隆准,颇有点威严气象,只是体格瘦弱,面带菜色,彷佛近来吃了不少苦头。 铁蛋高声道:“那位师兄请了!你被关在这里多久啦?” 青年和尚抬起眼,隔著两道铁门上的窗格子,好不容易才看清铁蛋,微微一笑道:“大概总有十几天了吧?牢中日月长,谁还记得了日子?” 铁蛋听他话中似有禅机,不禁大为佩服,又问:“你是那座丛林的?” 那和尚犹豫了一下,道:“少林寺……” 铁蛋一拍巴掌,指著他哈哈大笑:“原来是个招摇撞骗的家伙,我在少林寺十九年,怎么都没看过你?哼哼,骗人,活该被人家关起来!从前长老就常说,江湖无赖之徒,最喜欢混充本门子弟,果然不错!” 青年和尚听了他这话,不但不脸红,反而露出喜悦之色,霍然站起身子,急问:“少林寺已经晓得我在这里了?” 铁蛋一呆:“已经晓得?谁已经晓得?你是谁呀?我们为什么要晓得?” 青年和尚的眼神立刻黯淡下来,默默坐回床上,不住叹气摇头。 铁蛋鄙夷他开口骗人,也不再搭理他,盘腿坐下,一个劲儿的胡思乱想,一听见些微响动,就虎跳起身,勾著脖子看是不是秦琬琬来放自己出去。 如此这般的站起身来十几次,终于听见橐橐脚步从石阶上走下。铁蛋心中狂喜,才要开口大叫“小豆豆”,却又立刻打个寒战,急忙凝气于胸,随时准备放手一搏。 但见来人又是薛耸、狄升,一人手上托了一只大盘子,一个走向铁蛋这边,一个走向青年和尚那边,踢开铁门底下的小门,送进盘子,却盛著七八样热气腾腾、色香绝佳的菜肴,两大碗白米饭,外加一只钝金酒壶。 薛、狄二人各自说了声“慢用”,便登上石阶而去。 铁蛋又呆了一会儿,眼见再没有人进来,不由大感失望,踢了墙壁几脚,生了一回闷气,止不住肚腹蛙鸣,拖著铁链跳下大床,用脚尖勾过托盘,一屁股坐下,就用手抓著大吃起来。 那些菜肴全都是鱼虾螃蟹海鲜一类,铁蛋也分不出什么是什么,只当又是另一种灵芝草,七抓八抓,全抓进了肚里,抹抹嘴巴,暗忖:“咱们寺里的饭菜若有这么好吃,我可一辈子都不会想偷溜出来了!” 再把那壶酒对著嘴一倒,只觉香醇甘美,比前几次喝的“人参汤”还要好喝得多,只是隐隐有股药味扎舌头,喝在肚内滚烫滚烫,把全身经脉都挑得活蹦活跳。 吃饱喝足,神智竟似清明许多,暗道:“这样招待我,大概总不会有什么坏心思,先不管他,走一步看一步。” 当下盘腿而坐,喃喃低念:“外若著相,内心即乱。外若离相,心即不乱。本性自净自定,只为见境思境即乱。若见诸境心不乱者,是真定也……” 怎奈反覆念了十几遍,不但不定,反而愈念愈烦,倒在床上想睡,又被对门和尚不时发出的叹气之声吵得睡不著,过了一会儿,酒意汹汹直泛上来,与前两次酒醉大不相同,只觉浑身燥痒,好似有几千只小老鼠在体内乱钻,他不由伸腿伸腰、翻来覆去的在床上瞎滚,滚得火了,索性又跳起来乱扯铁链,边扯边吼,直比荒山野兽还要狂猛几分。 却听那青年和尚大著舌头道:“你这样白费力气有何用处?乖乖坐著吧,吵死人了!” 一字一个结儿,显然也喝了不少酒。 铁蛋怒道:“你罗唆个屁!等我挣开这鬼链子,你可别求我救你出去!” 那和尚极端苍凉的哈哈一笑:“人总以为自己能主宰一切,到头来才发觉根本是一场妄想而已。” 铁蛋皱眉道:“你在说什么?谁想宰掉一切?我只是想弄断这几根铁链!” 那和尚又叹口气道:“人身上的铁链何其多,你即使挣断了这几根,又能怎么样呢?” 铁蛋听他语气消沉,不禁心中生厌,吼道:“你少管我!” 那和尚又苦笑著叹了口气,喃喃道:“想当年,天下什么事不归我管?如今却连一个小沙弥都管不了,唉,真是可笑……” 铁蛋再不理他,自顾自的扯了一回铁链,直扯到全身都没了力气,方才躺下去睡,梦中兀自充满了那和尚的长吁短叹。 接连下来的五、六天里,铁蛋无一日不把铁链扯得“哗喇哗喇”响,那和尚也无一日不叹气,弄得双方都烦得要死,幸亏饮食一直都跟第一天一样,把本就巳够圆滚的铁蛋养得愈发像个肉九子,精神大约也因喝多了那药酒的缘故,特别的旺健。 到得第七天晚饭过后,忽然乱哄哄的来了一大群人,狄升先启动室外机关,绞紧铁链,使铁蛋动弹不得,再打开室门踱了进来,点上铁蛋的“气海”穴,才除下他双手双足上的铁铐,挥手召入一名堡众,手拿剃刀,将铁蛋已长出一些短发的脑袋,重新剃了个滑不溜丢,再唤进两名大汉,搬来一只半人高的大木桶,紧接著又走入八个人,各提一桶热水倾入大木桶之中。 狄升皱著鼻子躬腰道:“小师父,请吧。” 铁蛋才一楞,狄升又一挥手,走上四条壮汉,不由分说,将铁蛋身上衣服剥得精光,抱将起来,没头没脑的塞进大木桶里,每人拿起一块肥皂,在他身上咯吱咯吱的乱洗。 北方人从无洗澡的习惯,虽说僧侣较好清洁,一年却也难得洗上一回,偶尔为之,不过随便冲冲泡泡而已,铁蛋于此事上尤其马虎,那知今日竟被这四条豺狼也似的汉子压著彻底洗了一回,直洗得他大呼小叫,如丧考妣。洗完站起一看,只见浑身透红,好不难过。 立刻又有一名堡众送上一袭全新僧袍,给铁蛋穿戴妥当,再奉上一副木鱼。铁蛋野了十几天,终于又变回一名干干净净的小尚。 狄升哼笑道:“乌鸦一朝变凤凰,风水转得倒真快,只怕……嘿嘿!”做了个手势,竟是请铁蛋出房。 铁蛋狐疑一阵,四面瞅瞅,暗道:“反正现在也没什么办法可想,等我冲开穴道,再跟他们算帐不迟。”当即举步出门。 狄升跟在后面笑道:“但望小师父得意之后,稍微记得咱们的好处,咱们就感激不尽了……” 铁蛋暗里皱眉:“不忘你们的好处?难道还要你们再把我关上七天不成?” 又听狄升自顾自的喃喃道:“若是人家用得不合意嘛,那就休怪了!”语声虽细,铁蛋却听得清楚,只觉他语气中满溢愤恨之意,心头不由一怔。 但见那青年和尚也正走出房来,“张牙龙”薛耸也跟在后面,罗罗噪噪的说些好话,只是态度万分恭谨,决未掺假。狄升更匆匆猴上两步,直对那青年和尚哈腰作揖,卑恭已极。 铁蛋不禁好笑,心忖:“倒像咱们就要被派作那座庙里的住持一般。” 与那青年和尚对望一眼,并肩走上台阶,只见外面天色已暗,随行人众也不举火,摸著黑,小偷也似东拐西弯,穿过一座偌大庭院,来到一个三面临他的水榭之前。薛耸、狄升轻轻推开门扉,示意二人进去。 铁蛋一挺胸脯,当先迈步入房,但见房内灯火辉煌,正中央摆著一个大圆桌,桌上三副杯筷,却还未开始上菜,靠里面放著一张大床,帏幕低垂,瞧不见床上有些什么东西。那青年和尚也跟了进来,薛、狄二人便将房门“卡”地反锁住了。 铁蛋和那和尚正摸不著头脑,却听大床上的帏幕之内,传出一个娇腻欲滴的声音:“你们两个会不会念‘往生咒’?”竟是“醉花娘子”苏玉琪的口音。 铁蛋暗道:“原来要咱们做法事来著,当初好言相请也就得了,为何跟强盗一样?”又四下看了看,肚内寻思:“死人在那里?” 那青年和尚垂著头道:“小僧新入佛门,尚未熟习……” 铁蛋冷嗤一口,心忖:“这家伙笨得连装假都不会装,那有和尚不会念‘往生咒’的? 呆透了!”嘴中忙道:“我会!我会!”寻了张椅子坐下,抖擞精神,敲动木鱼,张口大唱起来:“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果然抑扬顿挫,起伏有致,不愧名门子弟。 唱了几遍,却见床帏一起,苏玉琪嫣娜走下,铁蛋立觉胸口一窒,差点当场晕倒,原来那婆娘身上竟只披了一件薄如蝉翼的衣裳,玲珑胴体,隐约可见,脸上一片醉红,眼波宛若酒浆一般浓稠,直在二人光头顶上打转。 铁蛋喉管“咯勒”了一响,忙低下头去,苏玉琪却走到那青年和尚面前,笑道:“我该叫你陛下呢,还是建文太子?外头对你的称呼天天都不一样,我都被搞糊涂啦!” 原来燕王朱棣夺位之后,压根儿不承认朱允□这个皇帝,因此民间多半仍沿用“建文太子”这称呼。 铁蛋吓了一跳,掉眼望著那青年和尚,半天转不过脑筋。 建文太子越发垂首,低声道:“小僧朱允□,无财无势,无拳无勇,一介孤贫,贵堡何故苦苦相逼?” 苏玉琪笑道:“哟,谁逼你来著?咱们当家的想倾全堡之力,扶助你重新登基为帝,他可才是苦苦思索,用心良苦呢!” 建文太子嗫嚅道:“小僧只想闲云野鹤,了此残生,恳请大嫂转告贵堡堡主,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苏玉琪哼道:“他才不会死心呐,他已经决定要把女儿嫁给你了!” 铁蛋又吃一惊:“小豆豆原来要嫁给他?”心中竟浮起一阵怅惘,转念却忖:“小豆豆不一天到晚揍他才怪!”可又觉得异常快意。 只听建文太子冷著嗓门道:“贵堡公主——说到“公主”二字,不禁重重的哼了一声--金枝玉叶,小僧万万匹配不上,还请贵堡堡主另觅佳婿。” 铁蛋脑中顿时一阵迷糊,连连点头道:“对对对!” 苏玉琪眼波一溜,笑道:“是嘛,我也是这么想。陛下曾经沧海难为水,黄花闺女怎解得万千风情?而且人说帝王都有龙马精神,那小丫头片子那禁受得起,却让她尝鲜?”说著说著,居然就要坐到建文太子的大腿上,边道:“当年你是怎样应付你那六官粉黛的?” 建文太子猛一抬头,眼中射出两道威严肃穆的光芒,使苏玉琪不自禁的退开两步,强笑道:“哟!凶什么?” 建文太子扫了她曲线毕露的胴体一眼,脸上慢慢浮起厌憎的神色,恍若见到一具极端丑恶的髑髅一般。“小僧本还没有真正出家之意,施主这可增强了小僧长斋礼佛的决心。”言毕起身,大步走到门边。 苏玉琪脸色数变,走马灯似的换了好几种表情,终于娇笑一声道:“薛耸、狄升,送客!” “张牙”、“舞爪”显然一直守在门口,闻言立刻打开房门,押了建文太子出去。 薛耸躬腰道:“启禀娘娘,堡主正在前厅接待韩教主,属下……” 苏玉琪一挥手道:“你们等下就过去伺候著吧,我这儿不需要人了。” “张牙龙”唯唯应是,又反锁上房门,两人一路和建文太子嘀嘀咕咕的走远了。 苏玉琪恨恨道:“稀什么哟?当年后官的那些骚娘儿们早就把他的身子淘空了,还当他自己是个宝咧?呸!”转过身来,两朵红云重又飞上面颊,望著铁蛋道:“那有小师父结实呀?对不对?” 铁蛋打个寒战,赶紧低头念咒,几将木鱼敲得裂成碎片。 苏玉琪笑盈盈的在他身旁坐下,听了一回“往生咒”,面颊益发醉红,腰肢也跟著铁蛋念咒的节拍轻轻款摆,咽了口唾沫,笑问:“小师父,你叫什么名字?” 铁蛋结巴道:“我叫……铁蛋无欲……” 苏玉琪掩嘴笑得浑身肉浪乱颤:“铁蛋?嘻嘻,铁蛋!只是‘无欲’杀风景……” 铁蛋心头狂跳,咒也念不下去了,一迳把脑袋垂在胸前,并膝而坐。 苏玉琪好像吞了一块火炭,沙哑、低沉,断断续续,气喘吁吁的道:“前几天给你吃的酒菜都吃了没有?那药酒很好喔……那些海鲜吃了也都有用处……”边说边伸过手来在铁蛋身上乱摸,七摸八摸不知摸到什么所在,惊得铁蛋跳起老高,嚷嚷:“你干什么?” 苏玉琪眼神如水波荡漾,身体也波浪般摆摆晃晃的站起,一指自己胸脯。“小尚,你看过这个没有?” 铁蛋说不出话,只把头摇得跟个货郎鼓相似。 苏玉琪双手轻轻一分,竟把前襟敞开,露出两团羊脂球一般的酥胸,铁蛋立刻倒吸一口冷气,大约是因为吸得太深太猛,以致把眼珠都挤得突了出来。 苏玉琪又抬起右脚,踏在椅子上,笑道:“这个你看过没有?” 铁蛋满嘴涎沫,费尽力气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苏玉琪一抖双肩,衣裳整件滑落下来,铁蛋犹若被铁锤重重敲了一记,往后退了两步,却又向前冲出三步,苏玉琪双臂轻展,早把他拥入怀中,狠狠按倒在地。 铁蛋惨叫一声,就再也无法动弹。 却听窗外一人道:“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何消您老人家提枪上阵?” 铁蛋脑中蓦然一醒,只见苏玉琪双目尽赤,面容有若豺狼虎豹,紧贴在自己眼前,鼻嘴之中喘吁吁的喷出如火热气,牙齿闪闪发光。 铁蛋这一惊非同小可,体内真气一阵翻涌,顿时冲开被狄升封住的“气海”穴,双手猛推,早把那赤裸裸的婆娘抛在空中,但见右侧窗户一开,一条人影兀鹰般抢进,凌空攫住苏玉琪,顺手就在他胸脯上摸了一把,笑道:“老牛吃嫩草,羞也不羞?” 那婆娘惊魂甫定,一抬眼,只见一张俊俏非常的脸儿在自己鬓边嗅来嗅去,赶忙反手抱住对方脖子,喘笑道:“谁叫你不早来?当然只好拿那楞小子杀火啦!” “玉面留香小将军”帅芙蓉向铁蛋递了个眼色,抱著苏玉琪就往床边走,铁蛋大吐口气,逃命般跳出窗口,只见赫连锤、左雷、李黑全都站在外面,贼笑兮兮的齐声道:“师父受惊了!” 铁蛋乍见徒弟,高兴得差点又哭又跳,但猛个想起自己是师父,好歹总要维持点体面,便咳嗽一声,摸摸脑壳,大剌剌的道:“惊倒是没受什么,只是昏得难过。” 左雷、李黑不禁笑得前仰后合,唯独赫连锤满面通红,叉著手、扭著腰,不停的在窗边探头探脑,终于鼓足勇气,向屋内招了招手。“二师弟,你出来一下……” 帅芙蓉正待豁出全力拚战,闻言走到窗口,没好气的道:“干什么?” 赫连锤左看看,右看看,胀著脖子直劲低声咕哝,帅芙蓉猛一皱眉,似是极不情愿。 铁蛋不知他俩在搞些什么,转问左、李二人道:“你们怎么也跑来这里?” 李黑笑道:“那日唐赛儿姑娘放出烟雾,咱们马上冲前救人,师父却早不见了,咱们只得杀出重围……” 左雷冷笑岔道:“哦,原来那天咱们如此神勇?我还以为咱们是连滚带爬的逃走的呢。” 李黑瞟他一眼,□道:“反正都是个‘走了’,咬文嚼字什么劲儿?难道你将来想做个大文士不成?”顿了顿,续道:“却在路上遇见帅二师兄的师父……这该怎么算?就算帅二师兄的前任师父好啦,正巧他有事和‘独角金龙’秦璜商量,约在‘三堡联盟’见面,咱们就一路统统都到这里来了。” 铁蛋还要再问,却听帅芙蓉低声道:“你不后悔?这是你的第一次喔?” 赫连锤狠狠摇头:“决不后悔。” 帅芙蓉颇不甘心的一歪嘴角:“好吧好吧,也免伤了兄弟义气。”转头向内高声道: “烦请娘子先熄去灯火则个。” 苏玉琪立刻腻著声音答应:“嗯,你还害羞呢?依你依你!”当真吹熄灯火,屋内顿时黑压压的一片。 帅芙蓉悄悄翻身出窗,做了个手势,“小熊”感恩不尽的千躬腰万作揖了一番,急吼吼爬入屋内,不忘随手把窗子给带上了。 左雷笑道:“这家伙!办起事儿来倒挺细腻!” 但闻苏玉琪在房内讶声道:“哟!罢才看你高矮适中,骨肉亭匀,那知衣服一脱,竟是这么大个儿?” 窗外众人不禁笑得打跌。 不久,房内便发出各式各样的声音,李黑摇摇头道:“这婆娘赡子恁大,若让‘独角金龙’秦璜知晓,怕不立刻千刀万段?” 帅芙蓉道:“师弟有所不知,秦璜自从和元配生下一个女儿之后,就再也生不出一个鸟,他却一心想要一个儿子来继承堡业,便只好不停的娶姨太太,到如今已娶了三十六个,这‘醉花娘子’是第二十八个,也是他最宠爱的一个,不过嘛,如果她再跟前面的二十七个一样,生不出儿子,终究难逃和她们一样的命运。” 铁蛋诧道:“前面的二十七个都怎么了?” 李黑笑道:“师父多此一问,自然都被秦璜杀了。” 铁蛋打个寒噤,暗忖:“怪不得小豆豆有时候心狠手辣,原来是家传绝学。” 左雷一点头道:“生不出儿子,横竖是个死,倒不如赌他一赌。苏玉琪这婆娘倒满合我脾胃。” 帅芙蓉舔舔舌头,似乎十分惋惜自己没有硬下心肠吞掉这块肥肉,怏怏道:“天下那个男人不觉得她合脾胃?连师父这等……” 却听一人在他身后咭咭呱呱的道:“谁又合你脾胃啦?你哟,不管什么女人都合你脾胃,不要脸!” 紧接著就是一串嘻嘻哈哈的清脆笑声。 铁蛋不用看便知是唐赛儿和罗氏兄弟来了,还没打招呼,唐赛儿就已先拍了他一下肩膀,笑道:“你那天跑到那里去了?找你找得要死!” 铁蛋那日便觉得这个小泵娘亲切近人,对她很有好感,连忙行礼道:“多谢姑娘那日相救,否则我早上西天当菩萨去啦。” 唐赛儿笑嘻嘻的道:“还想当菩萨呢,收了这几个徒弟,成天干些不正经的事儿。”抽冷子走近窗边,倾耳便听,立刻面颊通红,狠狠踢了帅芙蓉一脚,咬著牙道:“你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变得规矩一点?”乌黑闪亮的眼珠竟似蒙上了一层雾,扯著罗氏兄弟回身就走。 罗全、罗奎两个小家伙也正挨在窗边,一个道“里面有人生病哩”,一个道“吃热汤烫著喉咙了”,没防著唐赛儿一把揪住耳朵,死拖活拉的往前边去了。 李黑笑道:“二师兄好福气,瞧你这小师妹可真喜欢你。” 左雷却道:“娘儿们有时候真叫人想不透。忠厚老实、本领又高强的‘病猫’林三,她不喜欢,偏要喜欢你这路子货!” 帅芙蓉唯有干笑而已。 铁蛋天性不爱穷究别人不肯说的事情,但他这几日来胸中充满了大多疑团,已到了非打破不可的地步,一扯帅芙蓉道:“听说你师父也来了?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帅芙蓉道:“一直未能跟师父提起,今晚自得说个明白。”拉著铁蛋在水榭旁边的围栏上坐下,缓缓道:“不瞒师父,我本乃‘白莲教’东宗的‘四大传头’之一。” 铁蛋最近惊吃多了,骤闻此言却也不觉得特别意外,只“唔”了一声,道:“你们的教主就是彭和尚喽?却怎又姓韩?” 帅芙蓉道:“‘白莲教’并不是一个组织严密的教派。当年彭和尚四出传教,不仅为吾教中最了不起的人物,也是驱走鞑子的第一功臣,但‘白莲教’会东起一个、西起一个,并非全部在彭和尚的控制之下。元末初起群雄,几乎全为‘白莲教’徒,彭和尚拥立徐寿辉,建‘天完’国,占有荆襄川赣之地,是为‘白莲’西宗;刘福通拥立另一会首韩山童之子韩林儿,建‘宋’国,席卷河东两淮,是为‘白莲’东宗,其余芝麻李、布王三、孟海马等人也都割据一方,霸地自雄,然而他们之间非但不通声息,甚至还有互相攻伐的情形发生,诚乃吾教史上一大憾事。更可恨东西二宗之下,后来各出了一个匪类,东是朱元璋,西是陈友谅,这两个好贼人面兽心,丧尽天良,全下思身受吾教大恩,却在阴值势力,羽翼丰满之后,分别袭杀旧主韩、徐,尚且矢口否认自己曾为‘白莲教’之员,吾教至今仍敕令教徒,将此二贼的图像绘于茅房之内,好叫他们遗臭万年。”言至此处,脸上颇有痛恨之意。 李黑笑道:“贵教这等作法,真令人不敢恭维。大小便本为人生至乐,却要被迫面对世仇之图像,未免太杀风景。” 帅芙蓉续道:“后来朱元璋攻杀了陈友谅,统一中原,建立明朝,愈发严禁吾教,但吾教教民遍布天下,岂有轻易就被禁断之理?彭和尚依旧活跃于荆襄,自任西宗教主,另推徐寿辉之孙为‘人王’;韩林儿之子,也就是我的师父‘万朵莲花’韩不群,则集合东宗旧属,另起炉灶于山东,十几年前便有起事推翻朱家的打算,却因副教主岳不党临时变节他去而告作罢……” 铁蛋蓦然想起汝州客栈那晚,“四天王”金刚奴临走时所唱的歌儿,又问:“‘白莲教’现下既只有东西二宗,‘白莲一茎三花开’又是什么意思?” 帅芙蓉笑道:“金刚奴他们本是东宗部将白不信、李喜喜、大刀敖等人的后裔,不料他们近来竟以北宗自居,实则势力尚不能与东西二宗相提并论。” 李黑笑道:“看样子,你们东、西、北三宗至今仍然无法合作,将来入教的教徒只怕又要大叹‘诚乃吾教史上一大憾事’了。” 帅芙蓉面色一变,窒了窒,道:“这个……西宗彭和尚已少过问教务,而那‘人王’徐寿辉之孙器量太窄,要跟他们合作,恐怕很难……” 李黑撇嘴一笑,不再多说。 铁蛋又道:“你师父韩不群可跟‘金龙堡’搞些什么玩意儿?” 帅芙蓉摇头叹道:“师父愈老愈糊涂,等下去大厅那边听听便知……” 却闻屋内呻吟之声渐弱,左雷悄间:“几次了?” 李黑将双手手指全数伸开,还把右脚翘了翘,惹得余人咋舌不迭。隔不多久,忽见灯火亮起,帅芙蓉不禁叫了声:“要槽!” 丙听苏玉琪见了鬼似的叫嚷起来:“你是谁?你……刚才是你?我的妈哟!” 接著就见“小熊”赫连锤提著裤子,面色灰败的跳出窗口,双脚竟软得跟面条相似,站都站不稳,扑地跌了个狗吃屎。 苏玉琪兀自在屋内叽叽咕咕的骂个不休,简直把天底下最难听的话儿都骂了出来。 帅芙蓉叹口气道:“娘子恁地看不开,还不都是一样吗?” 苏玉琪沉寂片刻,竟也叹了口气:“唉,说的也是,灯一熄,管他谁是谁?”说完,噗哧笑。“浑小子,便宜你啦!” 赫连锤奋力爬起,双脚仍然簌簌抖个不停,眼睛却望著屋内,满脸依依不舍之情,沙哑著道。 “娘子……” 苏玉琪立刻暴喝一声:“娘你妈的屁!快夹著尾巴给我滚!你们那几个也统统去死去吧,老娘要睡觉了!” 第十回 洗脑大法愈洗愈清醒 摩尼教经愈听愈入魔 五人有哭有笑的走离水榭,摸黑来到前厅门外,往暗处一站,只闻一个尖尖细细,恍若随时都会断气的声音道:“本教极有诚意与贵堡合作,但秦堡主似乎兴趣不大,若然如此,当初何必多事找我们来商量?” 又听一个苍劲有力、威严异常的声音道:“韩教主此言从何说起?秦某人既请各位前来此地,自然是要大家一齐想个法子,诛除奸贼朱棣,以正天下人心……” 铁蛋暗道:“原来这两帮人马竟想合作造反?”悄悄探头一看,只见大厅左首一张太师椅上坐著一个身著黄袍的老者,长相成厉,气概非凡,颏下一部帝王须,额头正中生著一颗杯口大的肉瘤,惹眼得很,“独角金龙”之名想必就是由此而起;身后立著“龙仙子”秦琬琬,满脸意兴阑珊的样子,一迳低著头,脚尖在地下拨来拨去;她背后一字排开七条壮汉,正是除了“振鳞龙”张渊之外的“金龙八将”——“展翅龙”单飞、“蹑云龙”韦腾、“掉尾龙”李跃、“铁背龙”杨潜、“赤须龙”石隐、“张牙龙”薛耸和“舞爪龙”狄升。 大厅右首则坐著一名身材矮小的白袍老者,面容枯槁,隐隐泛出青紫之色,颧骨高耸,双目凹陷,几乎看不见眼珠在那里,正是白莲东宗教主“万朵运往”韩不群,身后高高矮矮的立著一些人,有“病猫”林三、唐赛儿、罗氏兄弟和两名不曾见过的中年汉子。 帅芙蓉悄声道:“较矮的那个是大师兄,姓王名弘道,世居滦州石佛口,另一个则是二师兄简金章。” 但闻韩不群发出一声锯片也似的尖笑:“秦堡主‘正天下人心’的意愿正与本教相同,但如何‘正’法,恐与本教颇有歧异。” 秦璜沉声道:“以目下情况而言,建文太子实属众望所归……” 韩不群立刻截断话头:“听说秦堡主已打算将令嫒许配给朱允汶?” 铁蛋心脏一提,忙向秦琬琬看去,只见她霍然色变,圆睁杏眼望著父亲,显然大不愿意。铁蛋看在眼中,不知怎地,竟觉她从来没有这么可爱过。 秦璜左眼下的肌肉跳了几跳,赶紧故作惊讶之状:“那有这回事?况且江湖传言,建文太子已被‘飞镰堡’劫走,老夫纵有此意,也难如愿……” 铁蛋暗忖:“可真会睁眼说瞎话,自己的姨太太刚才还在逼建文太子念‘往生咒’哩。”猛个想起方定、方慧两位师伯俱死于“金龙八将”之手,不由怒火上冲,就待抢上厅去,却吃帅芙蓉一把按住,低声这:“休得莽撞,慢慢再找他们算帐。” 但闻韩不群桀桀笑了两声,这:“且不管朱允□在谁手中,请间秦堡主,贵堡是不是打算重新拥立朱允□,以正天下人心?” 秦璜点点头这:“本堡正为此事,想与贵教合力攻破‘飞镰堡’救出太子……” 左雷低笑这:“这老家伙还在扯蛋!他竟不知你们‘白莲教’耳目众多,消息灵通,那还有资格在江湖上混?” 帅芙蓉这:“‘金龙堡’个个自大狂妄,总以为天下没有人能大得过他们秦家,其实三堡之中,最闭塞无能的就是他们。” 只见韩不群藏在眼眶深处的眼珠忽然鼓突出来,闪出两道似灰似蓝的光芒:“秦堡主可知朱家是本教的死敌?”秦璜哈哈一笑:“朱元璋背叛‘白莲教’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韩教主念念不忘这笔旧帐,如何能广纳豪杰,称雄天下?” 韩不群面容抽搐了几下,尖声这:“秦堡主胸襟宽宏,气魄盖世,好生令人佩服,只是智计大有缺失。” 秦璜微哂这:“此话怎讲?” 韩不群道:“要干就自己干,搞来搞去仍然是朱家的人当皇帝,于你我又有何好处?既有朱元璋滥杀开国功臣的前车之□,难道秦堡主还想重蹈覆辙不成?再说,朱允□根本是个祸根,先别提朱棣那龟儿子正派人到处捉拿他,即连武当也想抓他邀功,少林寺更不知存著什么心!据说已有两名少林和尚为此身亡,试问世间有谁能抗拒这两大势力?秦堡主尚冀望用他来号召天下人心,只怕未蒙其利,先受其害,倒不如把他交给本教,一刀杀了,稍慰千千万万‘白莲’冤死之灵。” 秦璜眼神闪烁,嘴上却冷笑著说:“‘飞镰堡’既敢杀死少林和尚,咱‘金龙堡’自也不惧什么少林、武当,就算他们把帐全算到老夫头上,老夫也决不皱半下眉毛……” 正说得眉飞色舞,陡闻厅外一声大喝:“你不皱眉头?今日却叫你皱骨头!” 一条圆滚滚的身影绣□般蹦将入来,早扑到秦璜跟前,劈面就是一掌,罡风劲疾,有若巨斧怒斫,刮得厅上灯火乱晃。 秦琬琬失声叫道:“阿旦!不可以!”却那还来得及! “独角金龙”单掌一翻,“澎”然一声大响,左面一扇窗户竟被震飞,铁蛋脚下止不住连退五步,面色煞白,几乎透不过气,心下暗自骇异:“这老家伙的掌力可真够霸道!” 秦璜身不晃,头不摇,只有胸前长须不停飘动,喝这:“大胆狂徒,你是干什么的?” 暗里也自惊奇:“这小表看样子不上二十岁,劲力居然如此之强!” 心上顿时杀机浮动。 薛耸、狄升二人面如土色,互望一眼,都不敢答言,倒是“展翅龙”单飞在洛阳城内见过铁蛋一次,大略知晓他的来历,连忙高声应这:“启禀堡主,此人乃少林弟子,且极可能是‘魔佛’岳翎的徒弟,前些日子害死武当‘摩云剑客’徐苍岩的那个什么铁蛋,大概就是他!” 秦璜面色一冷,还未说话,秦琬琬却先抢这:“你这几天都跑到那里去了?” 铁蛋便朝“张牙”、“舞爪”二人一抬下巴。薛耸、狄升立刻连打寒噤,他俩在“金龙八将”之中排名最末,功夫也最不济,为了巩固自己在堡中的地位,乃选择靠拢秦璜最宠爱的姨太太“醉花娘子”苏玉琪,两人在暗中替苏玉琪物色能征惯战的年轻男子,已不止一回,苏玉琪用过之后不中意的,也都交由他俩“处理”干净。这次奉命捉拿铁蛋,本还只当他是个寻常和尚,不料此刻一听单飞之言,他竟是大名鼎鼎,近日来闹得江湖鸡飞狗跳的“铁蛋恶僧”,不禁都在心中暗喊不妙,既怕他日后找自己算帐,更怕他当著堡主的面把苏玉琪的丑事全部抖露出来。 却听秦琬琬又这:“我到处找你,你躲到那里去了嘛?” 铁蛋见她真个发急,心中大感安慰,暗忖:“这样就够了,其他的也别管啦!”原本瞧向薛耸、狄升的眼光便收了回来。 秦璜冷冷一瞥女儿:“小琬,你怎会认识此人?” 秦琬琬半晌答不上话。她本是为了好玩,才偷带铁蛋进入“三堡联盟”,不料竟捅出这么个大纰漏,实在难以向父亲交代,不由把铁蛋恨入骨髓,好不容易嗫嚅道:“他……他不过……女儿本想他……” 秦璜陡一沉脸,喝这:“什么‘他他他’?记住你自己的身分,怎可和这贼贱奴平起平坐?” 铁蛋连日尽听这些家伙“身分”来“奴才”去,使得这原本并不存在于他心中的词儿,竟逐渐凝结成一根尖刺,撩拨得他肝火炽旺,若非看在秦琬琬的面上早已再度扑上前去。强咽下一口怒气,一指秦璜喝这:“我师父的帐和方定、方慧两位师伯的帐,看你要怎样跟我算?” 秦璜冷笑一声,微一扭头,早抢出“展翅龙”单飞,也不打话,狠命一掌击向铁蛋胸口。 铁蛋那还客气,运足真力,竖掌硬架,“砰”地一声脆若敲钹,单飞竟拿桩不住,硬生生退出两步,兀自无法站稳,又摇了好几摇,才算止住退势。 他不禁大为诧异,暗这:“前些日子才和他交过手,尚逊我一筹,隔没几天却怎地变得这般厉害?” 他那知铁蛋“贱骨头神功”神妙无方,每挨一下揍,功力就增强几分,近一个月来,铁蛋连挨高手的揍,功力自然非昔可比。 铁蛋心中明白,胆气不由大壮,“呼呼呼”连续三拳击出,犹若三记旱地闷雷,打得单飞闪躲不迭。 秦璜面罩寒冰,又一扭头,“蹑云龙”韦腾,“掉尾龙”李跃双双抢出,四只肉掌分袭铁蛋左右四处大穴。 铁蛋纵声长笑,不闪不避,左手一记“铁撞钟”,震得韦腾双臂骨节乱响,右手一记“伏虎罗汉拳”,险将李跃掀了个四脚朝天。 旁观众人尽皆失色,都不明白江湖这上怎会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功力拔尖的高手。 唐赛儿却拍手笑这:“好一招‘野龙分须’,这套‘伏龙拳法’果然厉害!”她早看不惯“金龙堡”上下盛气凌人,此刻便故意将“野马分鬃”说成“野龙分须”,“伏虎拳”又说成“伏龙拳”,好气他们一气。 韩不群沈脸喝这:“休得胡说:他们打他们的,没我们的事!”转向秦璜一拱手。“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此别过。”扭头吩咐弟子:“准备上路。帅老四呢?又跑到那里去了?” 帅芙蓉一直躲在厅外暗处,闻得师父叫唤,不得不闪将出来,应这:“弟子在此。” 韩不群嗯了一声:“就会乱跑。快去备马!” 帅芙蓉连忙领命而去。 唐赛儿又笑道:“铁蛋,别打啦,让他们晓得厉害就好!” 铁蛋那肯放松,依旧展开全副本领,将韦腾、李跃二人逼得陀螺般满厅乱转。 唐赛儿大拍著手,咭咭呱呱的道:“嗯,这就叫做‘一龙抢二珠’,你们看这两颗珠子又大又圆,可真会滚!常听人说龙珠龙珠,我还不知是什么玩意儿,不想今天却在这儿亲眼目睹,真是三生有幸!” 秦琬琬正在气头上,又听这小泵娘满嘴胡说八这,口口声声“铁蛋”叫得好不亲热,心中竟冲上一股莫名怒气,反手掣出长剑,一指唐赛儿喝道:“小丫头,嘴巴恁碎?再要说话带刺,小心本姑娘教训你!” 唐赛儿这几天在路上,自然听得帅芙蓉提起“金龙堡”刁蛮公主的种种事迹,当下一吐舌头,委委屈屈的这:“好姐姐,我那敢嘛?姐姐既不让我说他俩像龙珠,那我就说他们像豆豆好啦。两颗小豆豆满地乱滚,小心别滚到人家脸上去,人家可会发火的哟!” 秦琬琬听她竟用自己最恨的“小豆豆”出言嘲讽,不由暴怒如狂,飞身上前,剑如电卷,斜斩唐赛儿腰肢。 小泵娘咯咯轻笑两声,袖中绸带水蛇般游出,迳自缠向对方持剑手腕。 铁蛋见她俩竟打了起来,忙撇下韦腾、李跃,一个虎跳,跳在二人中间,喊这:“你们打个什么劲儿?” 秦琬琬尖叫这:“都是你!都是你!”手臂一圈,回剑疾剌铁蛋胸口。 铁蛋嚷嚷:“你又打我?”忙抽身后退。 不料唐赛儿收手不及,绸带恰正缠住铁蛋脖子,勒得他喉管咕噜一响,脚下一个踉跄,眼看秦琬琬剑势来若闪电,铁蛋万万无法避过,唐赛儿情急之下,左手一把抓住绸带中段,却将握于右掌之内的绸带另一端脱手甩出,飞卷秦琬琬手中长剑。 秦琬琬一则并不想伤到铁蛋,正待撤招,二则完全没有防到这著,竟被绸带紧紧缠住手臂,唐赛儿赶忙运劲一拉,将绸带这一端的铁蛋和那一端的秦琬琬拉得撞了个满怀,俱觉七荤八素,小鸟乱飞。 唐赛儿笑这:“不是冤家不碰头,头头相碰生个瘤……” 韩不群喝这:“赛儿,别胡闹,上路了!” 唐赛儿抖手松开绸带,这声“得罪”,跟著师父就往外走,秦琬琬缓过手来,先给了铁蛋一个大巴掌,骂道:“都是你!人精!” 铁蛋已被她打惯了,也不觉得痛,笑这:“你只会拿我当出气筒,看我长得胖是不是?” 却见韩不群师徒走到大厅门口,猝然一片火光层叠亮起,上百名“金龙堡”众手执火炬,早将大厅团团围住,箭上弦,刀出鞘,杀气直透夜空。 韩不群楞了楞,回转身来厉声这:“秦堡主,这是什么意思?” 秦璜缓缓由太师椅上站起,须眉恍若剌□,戟张得笔直。“姓韩的,你当我秦某人是三岁孩童?你们‘白莲’东宗和少林寺暗中勾结,企图对付本堡,还以为我不知晓?” 韩不群愕然这:“那有此事?” 秦璜冷笑连连:“‘白莲教’弥勒降生之说,本就属于佛教一支,你韩教主座下子弟又与少林和尚牵连不清,你还敢说你与少林寺毫无关系?” 原来刚才“展翅龙”单飞一眼瞥见帅芙蓉被韩不群叫上大厅,猛然想起那日在洛阳城内,曾经见到他和铁蛋等七个小尚在一块儿,便赶紧禀告堡主。 秦璜自从派人袭杀方定、方慧,劫走建文太子之后,就一直把少林寺当作即将面对的头号劲敌,此刻一闻单飞之言,顿时疑心大炽,暗萌杀机,立刻命令单飞召集堡众,把大厅包围得水泄不通,欲将韩不群师徒一网打尽。 铁蛋见状,忙一拍胸脯道:“咱们少林寺从不与人家暗中勾结,你莫胡说……”却那有人听他?秦璜右臂一挥,韦腾、李跃、杨潜、石隐、薛耸、狄升立刻分由六个方向奔出大厅,一人守住一角。 秦璜踏前两步,脸色一片庄严肃穆,震声喝这:“韩不群,你假意与本堡合作,其实真正的目的都是为少林做内应,是也不是?本堡上承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商鞅韩非,向以圣道待人,不料今日竟被汝等邪教刁民算计,实乃可恨!儿郎们,统统给我拿下!” 韩不群江湖阅历何等丰富,心知此刻辩也无用,当即双目一张,眼珠灰蓝闪烁不定,嘴里发出一串老鼠也似的叽叽笑声,霍然转过身躯,两只宽大袍袖“噗”地向外一甩,落雨般洒出两大片诡异银光,只闻“滋滋”声响不绝,方圆五丈之内的火把全数熄灭。 “病猫”林三动作更快,单手圈转,吐出一股起起伏伏、回旋不已的掌力,刹那间便将厅中灯火逐一扫灭,里里外外顿时黑成一团。 铁蛋还在那儿乱嚷:“咱们少林寺怎会与人勾搭?”却忽觉秦琬琬一个肘□子顶在肚皮上,悄声这:“还不快跑?讨厌鬼!” 铁蛋哼这:“我帐还没算完哩……” 秦琬琬又一拱他,急这:“你给我惹出这么大个漏子,等下我爹不揍死我才怪,你还想算帐呢,有良心没有?” 铁蛋细细一想,果觉自己太对不起人家,心中歉然,一点头这:“我走我走,那你怎么办?” 秦琬琬这还是今生首次代人受过,不知怎么搞的,眼睛暗里一红,竟不觉得委屈,反而感到些许欣悦,柔声这:“你不用管我啦,只要你能逃得掉就好……” 铁蛋听她语意恳切,充满关心之情,胸中不由一阵激荡,却又不知如何表达,便只用肘拐子去拱了她两下。 正牵肠挂肚得没完没了,不防秦璜在暗处闻得女儿兀自和那野和尚叽哩咕噜,止不住怒火中烧,听声辨位,猛个抢前五步,竖掌疾劈而来。 铁蛋心绪杂乱之余,全无防范,胸口结结实实的挨了一记,犹若陨石一般倒飞出厅外,恰正摔入把守大厅正面的金龙堡众之中,“咿呀”怪叫声里,一路压翻了十几个家伙。 单飞见机不可失,拔身而起,朝铁蛋落身之处扑下,准备再补上两掌,将他打个透死,不料人还没寻著,却觉迎面冲来一股大力,势这之强,简直生平未逢,忙运足全身真气相抗,却如同江浪撞著海浪,连半点招架的余地都没有,整个人摔出三、四丈这,又滚了五、六个大筋斗,灰头土脸的爬起一看,不禁毛发倒竖,原来出掌之人居然还是那个小尚! 他这辈子可还没碰过这等怪事,暗暗寻思:“这小子挨了堡主一记重手不死,已属不可思议,这一掌的劲力竟比刚才在厅内所对的那一掌还要强出几倍不止,究竟是何这理?” 秦璜和韩不群眼见铁蛋露了这么一手,也都怔住了,忖这:“莫非世上真有什么‘剑古投神功’不成?” 唐赛儿拍手笑道:“怪不得人家叫你铁蛋,蛋壳儿真厚!” 秦璜怒不可遏,喝声:“上!”“金龙七将”便立刻催动堡众,层层围杀过来。 韩不群又叽叽怪笑两声,袍袖双展,抖出两团金闪闪的物事,火球般在大厅石阶前满地乱滚,著夜风一吹,金烟腾涌,转眼就涨大了数十倍,“劈劈劈”一阵脆响,金烟之中竟现出两条巨大无比、青面獠牙的狰狞人形。 把守正面的金龙堡众惊呼如鸡,纷纷后退。 韩不群喝道:“走!”身如强弩,早跃至右侧厢房屋顶之上,余人更不怠慢,一群蝙蝠也似尾随而去。 铁蛋记起左雷根本不会武功,忙抢过来将他扛在肩头,纵身而起,左脚刚踏上屋顶,已听身后爆发一片惊疑、愤怒、不屑的叫嚷:“纸剪的!原来是用纸剪的!” 铁蛋回头一看,果见金烟也没了,脆响也没了,只剩两张人形白纸软趴趴的躺在地下。 但闻尖厉锐急的破空之声,恍若厉鬼齐哭,发自院中各个角落,几十只羽箭已当面射至。 铁蛋掏出钵盂,四下一兜,将飞到身周的九只疾箭格挡开去,却因肩上扛著个人,行动不便,手又生得太短,竟未能拨掉打从斜剌里飞来的一箭,直奔左雷颈项。 好个“搏命三郎”,独掌一探,硬生生将那飞箭绰在手里,那箭乃强弓硬手所发,势这何等劲急,立将他手掌剌了个对穿,箭尖直从手背贯出五寸来长,筋断肉绽,鲜血如注。左雷竟连哼都没哼半声,张嘴咬住箭杆,用力一扯,“哧”地将箭拔出,吐在地上。 看得铁蛋龇牙咧嘴,心头直冒疙瘩,连声道:“你难道从来不觉得痛吗?” 左雷笑道:“当年我一刀砍掉自己的右臂,乖乖,那可真是痛。但经过那次之后,这种小痛简直就跟蚊子叮一样。” 但见韩不群挥掌击落来箭,又一展袍袖,朝大厅射出十几这青光,只一声“轰”,冲天大火顿时沿著房舍迅速延烧开来。 “金龙堡”上上下下不由得方寸大乱,秦璜才吼了句“传水救人”,所有的堡众便都往水井那方向乱跑,秦璜又吼了声“别让贼子走了”,一整群人便又回转头来搜寻敌人踪迹,气得秦璜跳脚大骂:“都是些猪狗不如的畜生!” 正乱哩,却听“噗噗噗”十几声放屁也似的轻响,漫天大火刹那间竟化为乌有,连窗条儿都没烧掉半根,秦璜不禁目瞪口呆,怔立当场,金龙堡众一向听一句命令、做一个动作,见堡主发楞,便也跟著发楞,站得满院子都是泥人。 铁蛋等人早轻轻松松的穿房越脊,跳出院墙,只见帅芙蓉已牵著马匹在外守候,大伙儿毫不停留,跃上马背向东飞奔。 铁蛋和左雷共乘一骑,眼见愈走愈远,心中竟愈是记挂秦琬琬的安危,不住心忖:“小豆豆她爹本来就不怎么喜欢她,这回不把她揍得半死才怪!”想要回去帮忙,可又怕把事情弄得更糟,不由煞费踟蹰,左右为难。 却闻身后李黑向唐赛儿笑道:“你师父的那几手把戏,倒真唬人,改天唐姑娘也露一手‘撒豆成兵’的本领给咱们见识见识。” 唐赛儿四下一望,确定师父领著王弘道、简金章远远走在前面之后,才撇了撇嘴角,低声道:“甭提了,还撒什么豆呢,连最普通的剪纸人儿,师父都不肯教,无论怎么求他都没用……” 赫连锤笑这:“那可是你师父为你好哇,姑娘家乱学什么剪纸人儿,万一剪个老公藏在房里,怎么办?” 唐赛儿红著脸啐了他一口,左雷哼这:“总比剪个娘子藏在房里,弄得双脚发软好得多吧?” 赫连锤一经提醒刚才与“醉花娘子”苏玉琪的那段旖旎时光,立刻心乱如麻,只差没大哭出声。 唐赛儿不知他们胡说些什么,兀自咭咭呱呱的道:“师父不但不肯教我,连师兄都不肯教呢,只教他们武功,却把法术藏著当宝……”言语之间颇有不满的意思。 罗奎马上接这:“那天我们跟师父说,有个张三丰公公能把咱俩分开,那知师父还没听完就大发脾气,说那张公公没安好心,以后再也不许别人碰我们……”小兄弟俩同骑一马,罗全手控□绳面向前方,罗奎便非得面向后方,伸手扶著马屁股,一颠一颠的甚是难过。 左雷又连声冷笑:“你师父当然不准人家把你们分开,他根本是把你们两个当成……” 突闻唐赛儿一声惊呼:“四师哥,你肩膀怎么了?” 众人藉著微弱星光凝神看去,只见帅芙蓉左肩鲜血淋漓,显是他刚才牵马出院的时候,曾与金龙堡众有过一番格斗。 帅芙蓉一耸肩膀,笑这:“没什么,小伤。” 唐赛儿气急败坏的驰近他身边,将身一跃,落在他的马臀之上,从怀中掏出一方丝巾,仔仔细细的把他的伤处包里起来。 铁蛋偶一扭头,却见“病猫”林三正策马奔驰在自己身旁,怔怔望著唐赛儿的一举一动,满脸都是落寞黯然之色。 铁蛋心中一紧,寻思道:“这个喜欢那个,那个却偏不喜欢这个,偏要喜欢另外一个,为什么人世之间老有这许多纠缠不清的事儿?” 待要向心中搜寻佛经上的解答,却连半句也想不起来,反而忆起自己和秦琬琬在一块儿时的种种情景,不由暗忖:“小豆豆可又喜欢谁呢?桑梦资?建文太子?还是……”他有点不敢住下想,却仍然忍不住想了出来:“还是喜欢我?” 念头这么一转,就好像立时破除了心中的一道障碍,所有隐藏在背后的东西全部一古脑儿流泄出来,使得他心头又甜又酸,明知是妄念来袭,却偏不想逐去,忖这:“来时自来,去时自去,一心想要离相,岂不也是著相?”当下理直气壮的继续寻思:“若说我不喜欢那妖怪,可真是骗人,喜欢就喜欢,即便是佛祖又能拿我怎么样?” 想到如此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秦琬琬的面,心中不禁大痛如绞,一咬牙关,勒住马□,翻身下地,朝徒弟们挥了挥手。“我回‘三堡联盟’去了,你们要上那儿?” 大伙儿只当他又想去和秦璜拚斗,都面有难色,唯独左雷毫不犹豫,带转马头,这: “我跟师父一齐去。” 铁蛋皱皱眉毛,还未答言,却见一条白影猝然落在自己面前,阴森森的哼这:“小子,想走?先把事情弄明白了再说。”却是“万朵运花”韩不群。 铁蛋刚才眼见这老头儿连施邪法,对他全无好感,老大不客气的这:“你爱怎么弄就怎么弄,与我有何关系?” 韩不群嘿嘿冷笑两声:“你故意挑起咱们‘白莲’东宗与‘金龙堡’之间的嫌隙,究竟有何图谋?现在却想不做交代,一走了之,世上那有这么便宜的事?” 铁蛋一楞,道:“我怎么晓得泰璜会怀疑你们?我刚才不是一直在说,咱们少林寺从不与人暗中勾搭?” 白莲三宗,以东宗实力最弱,而“金龙堡”也是三堡中最弱的一堡,双方早就有意合作,是故那日在“九子娘娘庙”,秦琬琬一听白莲东宗“天上佛地上佛”的连络暗语便即放他们一马。 不料今日双方首脑初次会面,不但未能谈妥合作条件,又被铁蛋糊里糊涂的一搅,反而结下了冤仇,直气得韩不群半死不活。 帅芙蓉在旁瞥见韩不群眼中杀机浮动,心知不妙,忙道:“师父,他不过是误打误撞,恰碰上罢了……” 唐赛儿也道:“这个小尚呆呆笨笨的,那想得出这么聪明的主意?您老人家也大多心了。” 韩不群仰天长笑不绝:“想那‘魔佛’岳翎何等精明厉害,诡计多端,教出来的徒弟怎会又呆又笨?你们自以为聪明,其实统统都被这小子的外貌骗了,难道没听说过‘大智若愚’这句话吗?” 众人俱皆一凛,都觉得他这番分析颇有点道理,帅芙蓉尤其心惊,暗忖:“莫非真上了他的鬼当?” 韩不群冷冷这:“老四,当初你是怎样拜他为师的?” 帅芙蓉忙将始末备细叙说了一遍,又这:“弟子见他武功高强,本想藉机拉拢他加入本教,甚或由此混入其他少林子弟之中,宣说本教教义……” 韩不群点头道:“我晓得你的用意。但这小子为何如此轻易就收你为徒?收徒传功乃大事一件,岂有人这般草率?可见这小子早就明□你的底细,想要利用你来扰乱本教!” 帅芙蓉朝铁蛋望了一眼,竟觉得他呆笨面相之下满藏诡诈,愈信韩不群所言不虚。赫连锤、李黑虽都是自动拜铁蛋为师,却也开始怀疑铁蛋的居心,一个寻思:“难道他想霸占咱的‘黑风寨’?”一个则忖:“他可能是想利用我来打击‘武当派’的威名吧?” 铁蛋见他们脸上都流露出疑惧之意,不禁大为愤慨,然而转念又想:“信不信我,都随他们的便,又何必多费唇舌?”把脸一抹,掉头就走。 韩不群悠悠这:“你若一定要走,也没什么不可以,不过,先让你看一件东西。” 铁蛋明知老家伙又要耍花招,却仍忍不住过头来,只见他袍袖一开,抖出一片白蒙蒙的粉末,铁蛋立觉异香剌鼻,脑中一阵晕眩,仿佛跌入了一个黑暗无底的大洞之中,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摸不著,只有耳朵还能听到一些遥远飘忽的声音,好像从另外一个世界传过来似的。 马蹄?车响?日月交替时的悉嗦之声? 他隐约觉得时间缓缓由皮肤上面擦过,宛如细砂一般,引起持续不断的酸痛之感。 细砂渐渐淹没了他的身体,嵌在他的毛孔之中,摩擦著他的关节,渗入他的血液,积聚在肾脏、肝脏里面,而后顺著喉管进入脑海,黏喀喀的附著在整颗头颅之上。 他觉得脑袋愈来愈重,也愈来愈大,活似一个肿胀的脓庖,一些稠密的脓汁在底层翻搅蠕动,上方则是一片浊暗,只偶尔有几颗金黄色的星星,跳蚤般堂而皇之、劈劈啪啪的从左边跳到右边,再蹑著脚,贼头贼脑的溜回来。 其中唯有两颗星星一直悬在那儿不动,澄澈、晶莹、亘古常明,好像南极北斗,又好像牛郎织女,他到后来才发觉那竟是师父岳翎的眼睛。 他还看见一些脸,有秦琬琬、有“怕痒鬼”无喜等六个师兄、有长老空观、还有自己的四个徒弟……他又听见一些声音从洞口飘进来,似乎是“小熊”赫连锤在那儿大惊小敝: “什么?我下辈子会投胎变成一条四脚蛇?我的妈哟,我最怕蛇了!” 又听“李白怕”李黑疑惑著问:“加入你们‘白莲教’真的会有用?其实,就算我来生是头犀牛,也没什么了不起,无忧无虑,悠哉之至……充其量,自己衔些野果子回来酿酒□……” 然后就听到“搏命三郎”左雷的声音,滚炮一般响进洞来:“什么狗屁的‘来生水镜’?都是些骗人把戏!有种再把那镜子给我看!” 铁蛋被这吼声震得整个人向上浮起,只觉洞口距离自己愈来愈近,大片天光迎面洒落。 他隐约瞥著一座香烟缭绕,布置得极端怪异的大厅,又模模糊糊的瞅见赫连锤、李黑正望著一个铜盆发楞,左雷则叉手站在一边喷冷气。他想张嘴说话,却又看到了韩不群,小而灰蓝的眼睛恍若毒蛇凑近他面门,暗红色的舌信似乎就要舔上他的鼻子。 “你师父把天书神剑藏到那儿去了?你是他的徒弟,他一定会告诉你的。” 韩不群反反覆覆的就是这几句话。“乖孩子,告诉我,天书神剑藏在那儿?那本来是我的东西,他却把它们偷走了,那个杀千刀的狗贼……乖孩子,告诉我,天书神剑藏在那儿?” 铁蛋想要说:“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天书神剑!我师父更不会偷你的烂东西!”然而他说不出口,只好一个劲儿的摇头,于是他看见韩不群气呼呼的摆了摆手,自己便再度跌入洞底。 又不知过了多久,洞口慢慢传进一种冗长平板的喃喃诵经之声,宛若一根逐渐加粗的长针,缓缓伸入他的耳朵,起初他只觉得有点痒酥酥的,到了后来,竟变成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直欲将他整个头颅都撑裂开来似的。 他猛然摇脑袋,想要躲掉这根长针的穿刺,终于把自己摇醒过来,眼睛一睁,首先就看见一大群牛头马面、半人半兽的怪物,手持钢叉,作势欲朝自己身上挺剌。 铁蛋大骇之下,不及起身,双掌先奋力推出,只闻“当”地一声巨响,当面怪物立刻迅捷无比的退闪开去。 铁蛋翻身跳起,只见前后左右、上下四方全都布满了妖怪,不停的绕著自己打转,手中抓著各式各样的古怪兵刀,却并不刺下,仿佛在等待更好的机会。 铁蛋浑身直冒冷汗,双掌一提又待挥去,却忽见对面一个体型干瘦无比,五官又细又长、尽向上下伸展的小尚也将双臂平举,似要推击过来。铁蛋忙向左一闪,不料地面竟是圆凹形状,顿时滑了个四脚朝天,却见头顶上也出现一个同样嘴脸的小尚,赶紧爬起朝右一跳,右面却早拦著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小尚。 铁蛋稳住脚步,飞快旋转半日,才弄清楚那些奇形怪状的小尚其实全都是自己,屋顶上也有,地面上也有,一屋子不下百来个,夹杂在迅速奔走的怪物之间,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铁蛋眼看镜中的自己,好似彼人用铁锤打扁了一般,简直像根大木棍,不由暗吃一惊,忖这:“昏了几天,昏得肥肉都不见了?这么干巴巴的,可真见不得人!”忙一摸自己面庞,可没感觉出什么不对,定下神来细细一瞧,才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通体用黄铜铸成的圆球之中,一片眩目光亮不知从何处透入,照得四周光彩绚烂,犹若明镜,只因房间整个都是圆的,故而把自己映成了这副怪相,连那些牛头马面也都只是映在镜面上的影子而已。 铁蛋松下一口气,可又觉得不对劲儿,暗暗寻思:“这房里别无他物,妖怪的影子却是打从那儿来的?又怎地会动?” 满屋紧瞅半日,只看见一个尺许来高,表面上仿佛糊了层什么东西的小圆筒子,嵌在圆屋底部不住旋转,却瞧不出有何道理。 铁蛋心想:“又是‘白莲教’的邪术,且不管他,先找出路再说。” 岂知这圆球房间竟连个门都没有,搞得铁蛋毛了,狠命一拳打去。他自挨了秦璜一掌之后,功力又大为增强,孰想一拳碰个结实,铜壁纹丝不动,自己却被一声巨响与无数回音震得双耳欲聋,心中愈火,脱下僧袍包住头颅,挥掌乱打,直如迎神赛会上锣鸣鼓噪,好不热闹。 打了的莫半个时辰,手也酸了,脚也酸了,耳朵也聋了,铜屋却无半分损坏,那些妖怪依旧龇牙咧嘴的满屋乱跑,自己的影子也仍然做出一副细鼻竖嘴的可笑样相。 铁蛋颓然抹了把汗,盘腿坐下,运气调息,这才发觉昏迷之时所听见的诵经之声一直未断,只是刚才心浮气躁,没能听进去而已。 铁蛋暗暗冷笑:“从前在寺里一听长老讲经就打瞌睡,不料今日却被白莲教主关在这儿听经,真是报应。” 凝神听去,竟乃一段闻所未闻的经文:“……其五类魔,黏五明身,如蝇著蜜,如鸟被□,如鱼吞钓,以是义故,净风明使以五类魔,及五明身,二力和合造成世界,十天八地,如是世界,即是明身医疗药堂,亦是暗魔禁系牢狱……” 听得铁蛋皱眉不已:“这是什么鬼经?倒把人世说成由妖魔鬼怪和神佛菩萨一齐组成的一样。‘白莲教’行事邪门,连经书都是邪邪的。” 然而望望四周,镜中有镜,影中生影,往复映照,将自己化成了千千万万个,每一个的身边又都有一大群妖怪环绕奔驰,倒真有点像经中所述一般。 “……其彼净风,取五类魔,于十三种光明净体,囚禁束缚,不今自在。魔见是已,起贪毒心,以五明性,禁于肉身,为小世界,亦以十三无明暗力,囚固束缚,不今自在。其彼贪魔,以清净气,禁于骨城,安置暗相,栽莳死树;又以妙风禁于筋城,安置暗心,栽莳死树;又以明力禁于脉城,安置暗念,栽莳死树;又以妙水禁于肉城,安置暗思,栽莳死树;又以妙火禁于皮城,安置暗意,栽莳死树……” 铁蛋又忖:“妄念起自自心,世上那会真有妖魔鬼怪这种东西?这‘白莲教经’大大不通!” 再往下听,无非是说世间本有明暗二力,永相争斗,善神要人为善,恶魔则不断的钻入人体,诱人为恶,因此世界乃一大战场,每个人的人身则是一个小战场,人一生下来就非得作战不可,直到他死为止。 “……如是五种极大斗战,永无休歇,明暗二力,永相对峙。胜者为圣,败者为魔,人生在世,非圣即魔,若无斗心,永堕魔道……” 铁蛋又想:“这经的用意其实不坏,只不过与咱们佛教大不相同……” 铁蛋从小由长老处学来的处世之法,不外忍让谦和、与世无争之类,他还记得有一次典座“灵光”师祖向他们七个师兄弟讲故事,说古天竺有一善王,勤政爱民,邻国国王则是一个贪王,暴虐无道,又觊觎善王的国土财富,因而兴兵攻打。善王得报,召集大臣商议,大臣都主张抵抗,善王却说:“两军相战,不知要牺牲多少人命,贪王不过贪图我国的财帛而已,不如我立刻退位,将国土财富都送给贪王就没事了。” 于是善王当真退位出国,让贪王毫不费力的占领了自己的国土,结果贪王横征暴敛,弄得民不聊生。 笔事的结尾则是叙说善王历经一箩筐的奇遇,贪王却得暴病身亡,于是善王重登王位,从此大家都过著快快乐乐的日子。 铁蛋当时就嗤之以鼻:“这善王根本是个笨蛋,假惺惺、假仁慈,弄得大家倒楣。” 为此,铁蛋不仅挨了灵光师祖一顿臭骂,且被全寺长老公认本性愚□,难成大器。 铁蛋年事渐长,有时虽然觉得长老所教的处世之道根本行不通,却也从未真正细加考量。师父岳翎传功之余,对这方面则很少发表意见。 “这种事儿怎么能教?你们自己看著办吧。”他每次都这么说,“狮子永远学不会羊的那一套,羊也学不会狮子的那一套,再怎么教都是白教。” 铁蛋明白师父心底决不赞同众位长老的作法。“或许师父会比较喜欢这‘白莲教经’吧?” 正想间,忽闻头顶“喀喇”一声,竟现出个一尺见方的暗门洞来,一很长绳吊著一只竹篓缓缓坠下,铁蛋接过掀开一看,原来是几碟粗菜、两碗粗饭,较诸先前被囚禁于“金龙堡”地牢时的酒菜,可谓天差地远。 铁蛋抬头“喂”了两声,却见韩不群的脸出现在洞口,阴森森的笑这:“小子,想通了没有?” 铁蛋怒道:“你究竟想干什么?”一边动著脱逃的念头。 韩不群冷笑这:“你别装傻!只要你告诉我天书神剑藏在那儿,我马上就放你走。当然啦,如果你想加入本教也不是不可以,咱们‘白莲’东宗专收些没人要的废物……” 铁蛋猛个跳起,双掌推出两道狂飙,击向头顶小洞,眼看就要击中韩不群面门,不防一片灰色粉未兜头洒下,五官顿惑一阵麻辣,呛得眼泪鼻涕齐流,耳中间得韩不群叽叽大笑: “老夫面前岂容得你耍花样?再跟你师父学十年再来!” 说完,砰地把暗门关上了。 铁蛋揉了半天眼睛,险将眼珠子都给揉破,才稍稍舒服了些,气得破口大骂,转目望见镜中被妖怪围困的自己,忽然发觉最近自己的遭遇一直都是如此。“大家都欺负我、陷害我、笑话我、背叛我、欺骗我,难道还要我跟那善王一样,一味退让不成?” 愈想心头怨气愈旺,不禁暗暗诅咒:“我他奶奶真成了人家的出气筒,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踢我一脚、踩我一下,我铁蛋难道真是贱骨头?混帐王八羔子!以后谁敢再欺负我,非把他脑袋都摘下来不可!” 胸中斗性勃发,真气竟随之纵横澎湃,往复激荡,好似海潮被日月牵引一般。 铁蛋暗自讶异,忙收摄心神,低念佛经,鼓荡的真气便立刻平伏下去,顿觉□肠辘辘,将饭菜乱吃了一回。但耳闻“白莲教经”一遍又一遍的喃喃念诵,眼见镜中妖怪不停的在身周蹦来蹦去,筋骨皮肉血脉之中竟仿佛真有许多恶魔在蠢蠢欲动,体内真气便又不由自主的起而抗争,犹如千军万马奔腾驰骤,势莫能禁。 铁蛋惊忖:“莫非走火入魔了?”忙又大唱佛经,此时方恨自己平日没在经上用功,脑中所记的佛经实在太少,只得将“金刚”、“伽楞”、“六祖坛经”反覆讽诵,但那“白莲教经”仍然得隙就钻将入来,搅得真气七冲八撞,几乎都快要破体流出。 铁蛋一向喜爱体内充满活力的感觉,这也是促使他埋头练武的原因之一,但此刻充塞于四肢百骸的狂暴力量却把他吓坏了,只怕稍一控驭不住,就使自己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当下摒除一切杂念,全神与“白莲教经”相抗,心中认定这番争斗凶险的程度远远超过先前几战,那敢有丝毫大意,连吃饭、睡觉、拉屎拉尿的时候都不松懈,镇日价背诵佛经以抵御邪经入侵,一面细察体内真气的消消长长,长长消消。 两种经书牵扯起两种力道,驯控之力照常运行,并无异状,但另一股狂野之力,却顺著“白莲教经”周身乱窜,经文念到那里,真气便动到那里。 “贪魔以此五毒死树,栽于五种破坏地中,每令惑乱光明本性,抽彼客性,变成毒果。 是暗相树者,生于骨城,其果是怨……” 铁蛋便觉骨会“大杼”大动特动。 “是暗心树者,生于筋城,其果是嗔……” 筋会“陵泉”立刻气胀如鼓。 “是暗念树者,生于脉城,其果是淫……” 真气便又潮涌般挤向脉会“太渊”。 铁蛋竭力想要平伏这股胡冲乱撞的力道,支使驯控之气四处堵塞,却反令自己疲于奔命,正感危急,又听经文念这:“若有明使出兴于世,教化众生,令脱诸苦,先从耳门降妙法音,后入故宅,持大神咒,禁众毒蛇及诸恶兽,不令自在,复智斧斩伐毒树,除去株杆,并余秽草,并令清净,严饬宫殿,敷置法座,而乃坐之,犹如国王破怨敌国,自于其中,□饬台殿,安处宝座,平断一切善恶人民,其惠明使亦复如是。既入敌城,坏怨敌己,当即分判明暗二力,不令杂乱。先降怨憎,禁于骨城,令其净气俱得离缚……” 铁蛋立觉骨会“大抒”一阵松脱,全身骨节都泛起一股舒畅之意。 “次降嗔恚,禁于筋城,令妙风即得解脱……” 筋会“陵泉”亦立获展放。 如是经文循环不已,铁蛋全身经脉骨血也不停的松松紧紧,作著有生以来最剧烈的运动。 他逐渐觉得这一驯一野两力之间的争斗,竟似早就安排好了一般,若两军布阵操练,进退收放,井然有致。他不禁忖这:“这‘白莲教经’根本是个练功的法门嘛!难不成那韩不群是在诱我练功?”心中疑虑渐去,愈发迷醉于体内两股真气的攻防,竟浑然不觉岁月之流逝。 其实铁蛋根本猜错了韩不群的用意。这经文既非什么练功法门,圆屋、铜镜更非为了练功而设。韩不群对铁蛋施展的乃是“白莲教”不传之秘——“洗脑大法”——将人禁闭在圆屋之中,成天念诵教经,辅以鬼影,把教义强行值入其人脑内,使之生根发芽,永远拔除不掉。经过此法链制之人,终其一生供“白莲教”驱策,永无贰心。 那知铁蛋这个浑头,毕生脑筋全用于武术之上,任何东西都会被他牵强附会,七扯八拉的加到武术里面瞎搅一气,这在平时虽妨碍了他的进展,但此刻却大起意想不到的作用,随任“白莲教经”反覆念诵,脑袋非但丝毫不受影响,体内功力反而大为增强。 忽一日听到经文:“人生在世,非圣即魔”处,心胸中蓦然一动:“什么是圣?什么是魔?又何必执著圣魔之分?这可还是六祖说对了,‘不思善,不思恶,自在无碍’,圣也好,魔也好,一脚踢开了帐!” 如此一想,体内顿时圆满通达,了无牵掣,两力刹那间合成一力,直向顶门冲上,只觉浑身舒泰,不由大发一声吼叫,双掌向上一推,但闻轰隆一声巨响,黄铜圆屋竟整个变了形状,头顶暗门向外掀开,透入一片耀眼异常的银光。铁蛋纵身一跳,由洞中穿出,好像一个大黄蛋吐出了一个小蛋,脚踏实地,立刻打个寒噤,结结实实的楞住了。他分明记得自己被韩不群迷昏之时,乃是仲秋时节,不料此刻竟置身于粉□玉琢的琉璃世界之中,白雪皑皑,落得他满头满脸,他也不伸手拭去,只一迳疑惑著想:“我到底被关了多久?” 举目四望,见这圆屋建在一个院落中央,四周俱是木造房屋,一名身著白衣的“白莲教”徒仰面躺在雪地上,似是被刚才那一掌震晕了过去。 铁蛋见他手中兀自捏著一本薄薄的书籍,俯身抽出一看,正是“白莲教经”。“原来成天给我念经的,就是这家伙。” 想把他弄醒,一问端倪,却见左首木屋中跑出几个人来,眼见院中情形,都吓变了脸,乱叫著躲回屋里去了。 铁蛋大步抢入,一把抓住其中一名,喝间:“今日是几月初几?” 那人结结巴巴的道:“正月都快……快过完啦!” 铁蛋掐指算了半日,因是跨年,很难算得清楚,好不容易才算出自己竟被关了五个月,又间:“你们教主在那儿?” 那人道:“都……都走了……不干俺事,俺只是个火家……” 铁蛋听他口音怪异,诧这:“这里是何州府?” 那人这:“青……青州……” 铁蛋吓了一跳,暗忖:“怎地把我弄到山东来了?” 撇下那人,满院找了一转,果然除了几个低等职事人员之外,再也不见半条人影,不由站在屋前大厅的弥勒佛像前面发楞,忽见大门口黑影一晃,鬼鬼祟祟的闪进一人,却是韩不群的大徒弟,位居东宗“四大传头”之首的王弘道。 铁蛋喝声:“来得正好!”张开右手五指,直抓他肩头,王弘道忙退开一步,面露惊讶之色,嗄声这:“小师父已经脱身出来了?岳……岳大侠的徒弟果然不凡!”忽地伏拜下去,“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回身便走。 铁蛋一头雾水,横身拦在他面前:“你干什么?” 王弘这面露苦笑:“小师父又何必多问?”吃铁蛋逼急了,方道:“在下只是敬仰岳大侠为人,但十几年来一直见不著他的面,这三个头就算聊表心意。日后小师父若能代我向岳大侠磕去,在下感激不尽。”说完,又要闪身出门,铁蛋却仍然拦住不放。 王弘道不禁发急:“我瞒著师父偷溜回来救你,再不赶回去,万一被师父发现,八颗脑袋也没了!”伸手就去拨铁蛋。 铁蛋自然而然的随便抬手一架,却将王弘道架得整个人飞起老高,撞在一个靠墙而放的壁柜之上,柜上数十只“来生水镜”纷纷坠落,“匡匡啷啷”散了一地,淋得王弘道浑身透□。 铁蛋万没想到自己的功力竟增强这么多,惊呆了老半晌,方才赶过去把王弘道扶起,连道“得罪”。 王弘这更是惊疑不定,心忖:“任何人被关在圆屋里受过‘洗脑大法’之后,都会头脑昏乱,四肢发软,从此死心塌地的皈依本教。这小子却怎地丝毫不见影响,反而愈关愈厉害?” 他那知铁蛋傻头傻脑,嗜武成狂,误把“白莲教经”当成内功心法,整整听了五个月,不但没被经义改造,反而练出了相当于常人二十年的功力。 铁蛋间道:“你们都上那儿去了?” 王弘道见他神力惊人,心知无法脱身,只得飞快应道:“师父探听出天书神剑的下落,已于昨日率领总坛教众连夜赶往北京……” 铁蛋又问:“我的四个徒弟呢?” 王弘道道:“硬给师父带走了。” 铁蛋皱皱眉头,沉吟半晌,忽道:“韩不群把我关起来,究竟是不是为了教我练武?” 王弘道不禁大大的楞了一下,好似听见世间最稀奇的话语一般,然而仔细一想,却又寻思:“这小子功力增进如此之多,莫非师父真传了他什么我们没学过的内功不成?”心中怀疑,面上却不显露,摇头这:“不会吧?师父他老人家自己的劲力,都没有你这么深厚呢。” 铁蛋暗忖:“韩不群行事诡谲,他的徒弟恐怕也未必知道他的用意。”顺手抓过一只“来生水镜”向里一看,笑道:“怎么,我来生还是当和尚?真要命!” 王弘道笑道:“你若站在这里照,再怎么照都是你自己,必得要站在大梁之下,才能在镜中看见自己下辈子的际遇。”说时,却把手往大梁背面一指。原来上头画著各式各样的图案,有蛇、有牛、有乞丐,有富人、王公、将相、嫔妃等等。 王弘道笑道:“说穿了,只就是光影的作用而已。” 铁蛋暗暗点头:“圆屋中的妖怪,大的也是此理。‘白莲教’样样古怪,连练功法门都怪得出奇。”口中问道:“那‘白莲教经’上的功夫,你们都学过没有?” 王弘道哑然失笑:“那有什么功夫呀?这经就好比你们的‘金刚经’、‘法华经’,无非是叙说一些教理罢了。” 铁蛋不禁一呆,却又忖道:“是了,他们的功夫还没练到这里,当然不晓得经中载有练功法门。”自以为揣度正确,颇有点洋洋得意,全不知自己根本都是胡猜瞎想,误打误撞。 但闻王弘道兀自滔滔不绝:“而且此经并非什么‘白莲教经’,乃是师父韩不群和本教从前的副教主岳不党,合力由‘摩尼教经’转化而成……”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疑惑的望著铁蛋。 铁蛋皱眉这:“什么‘摸泥教’?有没有‘捏土教’?” 王弘这眼中的疑惑之意愈发浓重,嘴里却干笑了两声,这:“‘摩尼教’又称‘明教’,发源于古波斯,于唐时随回纥传入中国,曾昌盛过一段时间,但回纥于武宗会昌初年败与黠戛斯之后,日渐势衰,‘摩尼教’也大受影响,终于会昌三年被朝廷下令禁断,只得转入市井小民之间秘密发展,南北宋之交一度曾有复兴之势,但终究没能成大气候……” 铁蛋听他满嘴古里古怪的词儿,不禁一个头两个大,忙岔道:“总而言之,后来就并入了你们‘白莲教’?” 王弘道却一板一眼的摇头这:“世人多以‘明教’与本教相混,其实并不尽然。大凡秘密教派都有互相吸收、互相仿效之习,本教因向‘明教’经典‘大小明王出世经’借用了‘明王’一词,致被世人误以为‘明教’即是本教,甚至疑心朱元璋及其手下元老重臣俱为‘明教’教徒,故而国号称‘明’,未免太高估了‘明教’的势力。元末本宗祖师爷韩山童倡言‘弥勒降上,明王出世’,明王其实指的是‘佛说弥勒下生经’中的‘饷怯’国王,亦即弥勒座前的月光童子,而非‘明教’之明王。弥勒降生之说,自晋朝以后即深入人心,元末义军蜂起,所凭藉的就是这股力量,使得朱元璋扫平群雄之后,也不得不称自己为明王,因为根据传说,必得明王出世,天下才能永久太平,朱元璋若非明王,则天下尚未太平,将来必定还会再出一个明王统有天下。其实朱元璋自取金陵之后,接纳刘基、宋濂等儒生之建议,逐渐脱离本教,以正统自居,屡次痛斥弥勒降生之说为‘妄诞不经’,但民心之力量何等强大,朱元璋为了朱家的万世基业,不得不屈从此说,建国号为‘明’。” 咽了口唾沫,续道:“师父有□于朱元璋之成功,乃因弃旁门而归正统之故,于是也想引入正道,废掉本教诸多愚民伎俩,但他这辈子最恨儒术儒生,又不喜法家,又不爱道家,更讨厌中土佛家,最后竟把脑筋动到‘明王’这个词儿的根——‘摩尼教’上头去。” 说时,大摇其头:“依我看,‘摩尼教经’虽然不坏,师父和岳不党把它改得也不坏,但终究难合老百姓的脾胃。” 铁蛋暗这:“说的也是。万一将来韩不群当上皇帝,把天下人统统都关到那圆屋子里去听经,有谁受得了哇?”口中道:“既用了弥勒降生之说,何不一直用到底?咱们佛教经书那会有假?” 王弘这一拍巴掌:“我也是这么想,几百年来,弥勒降生之说就一直是这反作乱的最好藉口,任何说法部赶它不上。师父不喜此说,可能是因为依此说法,就不能凡事一把抓—— 弥勒归弥勒,明王归明王,各有各的管辖范围。本教自彭和尚始,也是教主归教主,人王归人王,向不相混,西宗至今如此,北宗也承袭此制,高福兴称弥勒,田九成称‘后明皇帝’,唯独咱们东宗,师父什么事都要管,十几年前就惹得副教主岳不党心生不满,终于叛去……” 他几次说到“岳不党”时,都眼望铁蛋,露出疑惑的神情,铁蛋却未觉察,只在心里想:“看样子,东宗的人都不满意韩不群,这老儿倒也可怜得紧。” 王弘这抬头望望天色,见铁蛋不再发间,便立刻告辞而去。 铁蛋又在大厅内兜了一转,正想到后头去讨吃的,却见韩不群的二徒弟简金章又偷偷摸摸的溜进来,看到铁蛋也是先吃了一惊,然后就趴在地下大磕其头,磕完就走,连屁部不多放一个。 铁蛋这回也不拦他,只高声问道:“这是给我师父的吗?” 简金章边走边应:“还会是给谁的?”话尚未说完,人早已去远了。 铁蛋不禁好笑:“人家比我大了几十岁,难道还会给我磕头不成?真是多此一问。” 寻到后院,逮住一名伙夫索饭吃,却才吃了两口,又见一名年老教徒蹑手蹑脚的走进来,倒身便拜,拜完就走,片刻都不耽搁。 短短一顿饭,铁蛋就受了八名年长教徒的叩拜,搅得铁蛋胃如硬块,眼见天光已暗,便寻了个房间休息,不料年纪四十以上的“白莲教”徒仍然络绎不绝的前来磕头,铁蛋只得端端正正的坐在床上,摆出一副活佛嘴脸,直闹了大半夜,方才清静下来。 铁蛋吁出口长气,将身卧倒,以手枕头,望著窗外沉沉夜空,忽地寻思:“师父退出江湖十多年,却仍有这么多人恨他、怕他、尊敬他、崇拜他,师父影响了这许多人的一生…… 我呢?世上有没有我这个人好像根本无关紧要,我要是今天就死了,恐怕没有半个人还会记得我,跟死了条狗差不多。提起‘铁蛋’,人家一定都说:‘铁蛋?没吃过。是不是混蛋那一类的东西呀?’ 人生在世,像我这样简直是白活了,总得跟师父一样,才不枉来世间走过一道。然而他立刻又想起另一个问题:“师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师父岳翎的面貌,原先在他脑海中再也明白不过——爱开玩笑,凡事满不在乎,专会捉弄别人,一派老不正经的模样。但自从师父“死掉”之后,师父竟逐渐变成了一个谜。 铁蛋知道愈多有关师父的事情,反而愈不了解师父,愈觉得师父陌生。师父的容貌在他心中乱成一堆,他极力想把他重新组合起来,却终于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办到。 “也许世间没有人能了解师父吧?” 他并不觉得师父十几年来一直都在他们师兄弟面前装假,在他看来,师父显现出如此众多截然不同的面目,几乎是应该的。 “人若只有一面,那才可笑呢。” 多半因为师父的影响,铁蛋从未对人类怀有任何美丽的幻想,却持著一种豁达容忍的态度,他不认为师父骗他,就好像他并不真正认为四个徒弟背叛他一样。 他忽然忆起日间王弘道奇异的眼神,不禁用力拍了一下脑袋。“他们所说的‘白莲’东宗副教主岳不党,莫非就是师父?” 许多断枝碎节猝然集凑到一块儿,又组成了另一副面相,铁蛋不由苦笑摇头:“师父的化身简直比观音大士还要多些。他当初为何要入‘白莲教’?为何又要脱离‘白莲教’?他真的偷了韩不群的天书神剑?‘三堡’是不是为了天书神剑才追杀师父?天书神剑和‘三堡’又有什么关系?” 一连串问号被铁蛋带入梦中,转化成一阵阵颇不安稳的磨牙之声。迷迷糊糊睡了一晚,清早起床,信脚走至“白莲教”总坛大门外,只觉天地茫茫,无处可去,复又踅将入来,逼著伙夫弄了一顿好饭,吃饱摸摸肚皮,又走到大门口去张望,忽听得连珠马蹄,降雹一般直从右首滚来,不及眨眼,一团黑墨的旋风已抢至面前,马上一人,正是“搏命三郎”左雷,见到铁蛋,欢呼一声,高叫:“师父,果然有你的!走吧!” 第十一回 奴家手持大刀,关公是也! 奇侠指捏泥团,面子卖乎? 铁蛋大喜过望,翻身跃上马背,二人一骑如飞向西驰去。 铁蛋直劲拍著左雷的脑袋,笑道:“你怎么又跑回来?” 左雷哼道:“韩不群得知天书神剑的下落,都快乐疯了,对我的管束便松了些。我一直不吃他‘来生水镜’那一套,他本还想把我弄去受‘洗脑大法’呢。” 又恨声乱骂赫连锤、李黑两个笨得像猪,竟被小小邪术迷得晕头转向。 铁蛋笑道:“什么‘洗脑大法’?脑袋又不是衣裳,怎么洗?” 左雷楞了一下,转又笑道:“原来师父还不知晓。师父这五个月来,受的就是‘洗脑大法’。” 铁蛋却笑得前仰后合。 “你莫胡说!其实韩不群这老儿还不坏,他把我关在那圆屋子里教我练功哩。” 左雷暗暗叫苦。 “完了完了,看来师父的脑袋已经被洗得不成样子了!” 嘴上试探著问:“你还记得你师父是谁吧?” 铁蛋不由大皱其眉。 “你说话怎么疯癫癫的?莫非也被‘白莲教’的邪法给迷昏了?” 狠狠朝他后脑上一拍,喝道:“醒来!往何处乱走?” 左雷这才放心,笑答:“师父还不知外间消息,据称‘飞镰堡’要在正月月底举办‘人头大会’,邀请‘金龙’、‘神鹰’二堡去参观‘魔佛’岳翎的首级……” 铁蛋听得浑身一震,险些倒撞下马背。 左雷忙道:“师父休得惊慌,依我看,这只不过是‘飞镰堡’耍的障眼法罢了。听说‘三堡’有约在先,谁能取得师祖岳翎的首级,便为‘三堡’之盟主,‘飞镰堡’暗中捣鬼自是理所当然。” 铁蛋对师父的生死一事早已没了主意,人家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当下点点头,加力催马前行,恨不能立刻赶至“飞镰堡”一窥究竟。 那马脚力甚健,不出三日便已来到冀州地面,沿路随时可见佩刀持棍的江湖汉子向西北而行,有的神色匆忙,紧抿嘴唇,眉目间现出沉思凶猛的神气,有的却笑口大开,好像要赶赴喜庆宴会一般。 左雷低声道:“根据传回‘白莲’东宗总坛的消息,各路好汉都已向‘飞镰堡’聚集,其中一半曾经受过师祖岳翎的大恩,特地赶来找‘飞镰堡’的碴儿,另一半则是师祖的仇人,专为‘飞镰堡’捧场来的……” 话还没说完,就听前头金铁鸣响,四、五个人正挥动兵刃斗成一堆,颇有生死相拚的架势。 一边骂道:“好人不长命,岳大侠就是被你们这班无赖逼死的!” 另一边则道:“岳翎那狗贼死有余辜,如今已无法找他算帐,却好拿你们捞本!” 语音黏搭搭的好像鼻涕,却是“万事通”丁昭宁。 与丁昭宁同行的一名手使鸳鸯双刀的中年妖娆妇人更嘶喊著道:“十六年前,我的孩子才只有三岁,和岳翎那狗贼会有何冤仇?他竟狠得下心来把他杀害!我找这狗贼已经整整找了十六年,非把他碎尸万段方消我心头之恨!” 铁蛋勃然大怒。 “师父怎么会干出这等凶恶之事?真是满嘴胡言!” 正想下马助拳,那拥护岳翎的两名汉子已一脚把那妇人踢翻,喝道:“再要血口喷人,小心老子取你狗命!想你‘九尾狐狸’水性扬花,连老公都数不清楚,又怎么知道自己到底生过几个孩子?” 丁昭宁忙舞动兵刀上前救援,虽吃了两拳一腿,总算将“九尾狐狸”救起,两个人夹著十条尾巴逃之夭夭。 铁蛋哼哼:“说师父好的人,个个本领高强,‘飞镰堡’这下有得好看了!” 左雷却摇头叹息:“这一场腥风血雨,不知要坏掉多少条人命?” 一路行去,果然处处都有人在厮杀斗殴,铁蛋心弦不由愈来愈紧,寻思道:“师父若亲眼看见这种情形,不晓得有何感想?大概总不会高兴吧?” 又向前行了十几里,忽见一大堆人挤在一个村口边的打麦场上,喧哗笑闹声中,锣鼓板苗催魂价响,竟似有沿村串场的戏班子在唱野台戏。 左雷精神一振,策马上前,只见戏台居然搭建得有模有样,台上单只一角,面色如血,身穿战袍,手舞关刀,口中咿咿呀呀的唱道:“俺哥哥称孤道寡世无双,我关某匹马单刀镇襄阳,长江今经几战场,却正是后浪催前浪……” 中气完足,琅然遏云,引得台下人众喝采不迭。 左雷昔日身为财主时节,三天两头请戏班子来家里演戏,自是个识货行家,只一听这几句,便不由暗自惊讶:“这角儿的唱功虽非一流,但音量之宏,却真是万中无一。” 抬头只见戏台上方悬著幅大红横布,上写“半亩秀在此作场”,又自忖道:“这乐名耳生得紧,大的是个刚出道的路歧。” 铁蛋这辈子还没看过演剧,圆睁双眼跳下马背,把脑袋当成一根针,一扎就扎进人丛堆里,偏又生得太矮,只好按住旁边人众的肩膀,将身撑起,朝台上乱瞄。 却见那路歧唱了几段,便闪入后台,只剩锣鼓板苗还在那儿敲敲打打。 铁蛋不由皱眉。 “这是什么鬼戏?没头没尾的!” 围观群众也有些意兴索然,喉管中发出不满意的咕噜之声。 却听左首一人大声道:“只这几段,可就把关老爷的神韵演活了,余下的不唱也罢。” 另一人马上接道:“寥寥数笔,强胜满纸锦绣,这留白留得妙极!” 铁蛋瞥眼望去,暗吃一惊,原来“摘星玉鹰”桑梦资和“中条七鹰”全部聚在戏台左方,有说有笑、一面大拍其手,似是十分欣赏刚才的演出。 铁蛋放开那两个被自己按得皱眉苦脸的庄稼汉子,寻著左雷,两人偷偷摸摸的挨靠过去。 但闻戏台上出谷黄莺般啭出一串清音:“碧云天,黄叶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台下观众的神儿又回了些,纷纷叫好,桑梦资和“中条七鹰”尤其兴奋,直著脖子乱嚷。 只见一个旦角嫣嫣娜娜的走上台来,眉如新月,颊泛嫣红,乍看之下还颇有几分姿色,但细细一瞅,才发觉她体态魁梧,肩宽膀粗,不但是个男人,而且还是个会家子。 左雷眼尖,早瞧出这旦角和刚才扮关公的乃是同一人,暗暗寻思:“那群公子哥儿如此大捧特捧,不知是何道理?” 又听那旦角唱道:“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马儿□□的行,车儿快快的随……”桑梦资和“中条七鹰”又拍手高叫:“要得要得! 桑半亩,硬是要得!即使崔莺莺再世,也做不出这么肝肠寸断的模样!” 铁蛋闻言,不由一愕,低声道:“听说‘神鹰堡’堡主唤做‘美髯公’桑半亩,难不成就是这个唱戏的?” 左雷也大楞一下,狐疑道:“不会吧?江湖数一数二大帮会的龙头,怎肯干这低贱勾当?” 青楼妓女兼演杂剧,元代已然,明时更有乐户制度,将罪臣妻女没入教坊,迎官员,接使客,应官身,唤散唱,坐排场,做勾栏,伶人的地位几与娼妓相埒,难怪左雷会作如此猜疑。 却闻“翘遥鹰”秋无痕道:“桑半亩这么会做戏,三月间本堡推举堡主,定非他莫属。” 桑梦资却摇了摇头,笑道:“未必见得,我自有办法对付他。” 听得铁蛋摸不著头脑,左雷悄声道:“据说‘神鹰堡’的规矩十分离奇,堡主一职非任何人所能终身占据,且非世袭,而是由全体堡众推举产生,自今年三月开始,每隔四年推举一次,听说桑梦资已准备出马和他老子竞争……” 铁蛋暗道:“这三个堡真是各有各的古怪,却不知当初是如何起家的?” 但见桑半亩唱了几段,又闪入后台,观众这下可都不耐烦了,嘘声四起,逼得桑半亩赶紧跑回台上,却又扮成了李逵,黑衣黑帽,手持板斧,粗著嗓门哼哼:“蓼儿□里开筵待,花标树下肥羊宰。酒尽!拚当再买,涎瞪瞪眼睛剜,滴屑屑手脚卸,碜可可心肝摘。饿虎口中将脆骨夺,骊龙领下把明珠握,生担他一场利害……” 铁蛋拍手道:“这顶黑帽子可戴对了。” 左雷愕道:“此话怎讲?” 铁蛋一耸肩膀:“反正就是觉得他戴黑帽子恰当。” 台下观众看了老半天,始终看不到一个完整的故事,纷纷打著呵欠走散了,只剩下三、四十名“神鹰堡”众有一搭没一搭的为堡主喝采。 桑半亩也觉无趣,脱掉戏服,把脸一擦,露出一张五十左右,轮廓分明,犹然称得上英俊的面庞,本应及时就往台下跳,偏又舍不得,比个手势,多哼了几句:“大江东去浪千叠,乘西风,驾著那小舟一叶,才离了九重龙凤阙,早来探千丈虎狼穴……” 这才稍显满足的跳下台来,边走边骂:“都是些乡巴佬!一定要看故事!笔事有什么看头?不外悲欢离合,生老病死,那还变得出新鲜玩意?土包子!乡巴佬!村俗之至!” 桑梦资和“中条七鹰”都忙安慰道:“唉!那些愚夫愚妇懂些什么?犯不著跟他们计较。” 桑半亩气犹未息,手比脚划,忽地瞥见一名小尚杂在人丛中往旁乱走,又不由喉咙发痒,把手一指,唱道:“违条犯法,卧柳眠花,偷佛卖罄当袈裟。抵著头皮儿受打,光乍光乍光光乍,绷扑绷扑绷绷扑……” 桑梦资顺眼一望,立刻脸色大变,挨在父亲的耳朵旁边说了几句话,桑半亩也是一怔,父子两个急急忙忙的赶将过去,同时一揖到地。 “小师父远来此地,敝堡有失迎,恕罪恕罪!” 桑半亩更添道:“适才小师父观戏良久,于在下有何指教?在下必洗耳恭听,不胜徨恐……” 铁蛋本还以为他二人来寻打架,拳头都已经举至胸口,不料他俩竟摆出这等架势,反将铁蛋唬了个不知如何是好,抠抠脑门,扯著左雷掉头就走。 桑半亩、桑梦资赶紧缀在后面,叠声道:“小师父请留步,且受敝堡诚心款待,万勿推辞……” 左雷悄声:“礼多必诈,休上他们的当!” 铁蛋大有同感,见桑家父子脚下追得愈紧,嘴上说得愈客气,他就跑得愈快,直绕过大半个村庄,才把二人甩脱,抹把汗珠,恶狠狠的道:“当我铁蛋是笨蛋?晓得他们自己明的不行,就来暗的,呸!我可变聪明啦!” 走至东面村口,忽见一堆小儿拍著手朝路旁乱跑,边嚷:“买面子去?买面子去!” 铁蛋不由皱了皱眉,举目只见前方一棵大树底下早围上了一圈小表头,有的喊“我要张飞的脸”,有的叫“给我一个宋江”。 铁蛋好奇心起,顺脚挨近,当面一块白底大招牌,正中间写著“卖面子”三个大字,两旁两行小字:“问天下英雄,面子几何?”、“塑古今豪杰,一文一个。” 一名老头兜坐在树下,左手从一只破锡盆里抓起一把黏糊糊的玩意儿,右手一顿揉捏,就变成了一张五官俱全的面皮,再加上眉毛、胡须,简直跟真人一模一样。 每做好一张,便往插在身边的招牌上一挂,晾干了,随任小表拿去,也不管给了钱没有。 左雷低笑道:“这面子卖得可真亏本。” 语声虽细,仍被那老头儿听见,立刻嘻嘻一笑。 “世人总道面子值钱,岂知面子就如同这些泥巴一般,一捏一张。老夫开价一文,实在太昧良心,多送一些给小儿,也好弥补一下罪过。” 口里说话,手上已捏出了一张锺馗脸,朝招牌上一搭,抬起头来,却正是名满天下的奇人张三丰。 铁蛋楞了楞,想起“武当派”和自己的一笔冤枉帐尚未了结,不由心虚,把头一低就想走开。 却闻张三丰轻咳一声,道:“那位小师父,不想买张面子吗?出家人多欲好嗔,真该弄张面子遮遮丑。” 铁蛋忽然福至心灵,猛个回过身来点头道:“好!我买一张‘魔佛’岳翎的面子!” 张三丰眼神有若利剑斩过般刷地一闪,哈哈大笑两声,顺手抓起一团面泥。 “岳翎的大名,我倒是久仰了,但却没见过面。你且说说看,他长得什么样子?” 铁蛋边说,他就边捏,那消片刻,竟真的做出一张岳翎的面皮。 铁蛋取饼,撑挂在左手手指之上,愈看愈觉得像,不由悲从中来,暗忖:“师父若真的没有死,真得就在这儿,可有多好?” 张三丰将招牌上已干未干的面皮统统分给小儿,把随身家伙收拾妥当,摆摆手道: “今天不卖了,明日再来。” 小表头嘟起嘴巴撒了一顿赖,终于还是渐渐散去。 张三丰见铁蛋兀自对著岳翎的人皮面具发怔,轻轻咳嗽一声,道:“一张面子本来要卖一文钱……” 铁蛋慌忙应“是”,伸手向怀中一掏,却无分文,左雷见他神色尴尬,赶紧抢道:“我有!” 从袋中取出一枚铜子儿递了过去。 张三丰笑道:“小叫化倒真有钱。” 面色突地一扳。 “但这张面子可不止这个数目!” 右掌倏探,抓住左雷肩膀,把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 “一面换一面,这交易可没亏本。” 身形微晃,竟向树丛外倒射而去。 左雷急得大叫:“师父!” 想要反臂去打张三丰,却只觉浑身酸麻,根本动弹不得。 铁蛋也顾不了自己是不是这当世奇人的对手,喝道:“那里走!” 右掌狠命拍出,顿将身周树木扫平了一大片。 张三丰哈哈大笑。 “小家伙,真有两下子!单论功力,将来天下非你莫属!” 单掌一吐,迎向铁蛋来势,雪地之上立起一阵龙卷风,刮得铁蛋退开七、八尺,定睛一看,张三丰已挟著左雷掠出三丈远近,不由怒急攻心,将面皮收入怀中,纵身抢上,双拳雷电震击,势赛吼天。 张三丰喝道:“小子愚顽,开是不开?” 一股排山倒海的劲力压头涌至,铁蛋只觉喉头一甜,四肢都快脱体飞出,整个身子沿著树林边的斜坡滚下,好死不死,正滚入一列马队之中,将马腿滚断了好几根,直到一个马屁股跌坐在他头上,才总算煞住了势子。 翻身爬起一看,竟是“金龙堡”的人马,大惊之余,忙提掌护胸,只待有人出手,便即拚命。 不料秦琬琬高叫了一声“铁蛋”之后,“独角金龙”秦璜居然策马驰近,眉开眼笑的抱了抱拳,道:“小师父,别来无恙?” 周围的“金龙堡”众见堡主如此客气,更忙不迭滚鞍下马,垂手肃立,好似在迎接什么贵客一般,弄得铁蛋恍若一头伸进了云雾里,怎么想也想不通。 “醉花娘子”苏玉琪浑身翠绿,竟也催马上前,软柔柔的笑道:“这位可就是近日名动江湖的铁蛋小师父?贱妾久仰大名,今日初见,果然不凡!” 铁蛋不禁暗里皱眉。 “又捣什么鬼?莫非还想骗我去念‘往生咒’不成?” 想起那夜情景,再眼望苏玉琪,竟觉得她现在好像也没穿衣服一般,止不住心脏东歪西倒,险些晕厥过去。 秦璜又说了一大堆客套话,最后才道:“小师父大约也是要上‘飞镰堡’吧?咱们正好做一路行。” 铁蛋抬眼望了望秦琬琬,还未答言,秦璜已扭头喝道:“单飞!把你的马让给小师父乘坐!” 单飞心中虽然老大不愿意,却死也不敢违背堡主的命令,忙将座骑牵到铁蛋面前,尚卑躬屈膝的弯下腰去,捧住铁蛋右脚,把他送上马背。 秦璜用马鞭一指前方。 “离‘飞镰堡’还有五里远近。” 鼻中哼了一声,策马缓行,眼里闪出火灼一般愤怒的光芒,喃喃道:“不过是个由人渣集成的烂堡,竟想称雄武林?除非我秦家‘金龙堡’不复存在于天地之间,否则……” 铁蛋那有兴趣听他嘟嘟囔囔的骂人,正想勒转为头去找秦琬琬说话儿,秦璜却又道: “小师父,待会儿进到‘飞镰堡’,须仔细认清他们拿出来的首级,是否真是你师父岳翎的首级。依我看,‘飞镰堡’根本没有杀死岳翎的能耐!” 铁蛋听他竟也作如此揣测,心下大感宽慰,另一方面又暗觉奇怪,寻思半日,方才了解:“是了,‘飞镰堡’若真的杀死师父,其余二堡便都要听他们号令,‘独角金龙’自然不希望事态演变成这般地步。” 顿了顿,又接著忖道:“这老家伙一心想亲手杀死师父哩,好个老王八蛋!” 秦璜见他沉吟不语,还以为他心存畏惧,笑道:“小师父不必有所忌惮,到时候只管实话实说,‘飞镰堡’若敢对小师父不利,本堡必全力相助。何况小师父,嘿嘿,还有彭大教主撑腰,谅那些‘飞镰’人渣决无胆量行险侥幸。” 铁蛋暗暗好笑。“可又来了!我跟彭和尚那有什么屁关系?” 不过,听他语气,似乎“三堡”都对彭和尚既敬且畏,可见“白莲”西宗势力之庞大,与韩不群那批人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本还想出口辩解两句,转念却忖:“这老家伙什么都不知道,偏要自以为是,就让他去乱猜好啦。” 当下不加理会,迳自回过马头,驰到秦琬琬面前,皱鼻噘嘴的做了个鬼脸,笑道:“小豆豆,是我哩!” 秦琬琬依旧遍体雪白,只在外面加了件猩红色的披风,红白相映,分外耀眼,脂玉般的面颊被严寒气候冻得红通通的,像极了个娃娃,眼见铁蛋嘻皮笑脸的挨近前来,面色可更红艳了几分,啐道:“你就你,稀奇什么呀?” 摆过头去不看他。 铁蛋的毛手可又伸过来扭她的脑袋。 “招呼也不打一个?来来来,打招呼!” 秦琬琬吃他不消,且又当著众多堡徒之面,岂能不维持公主尊严,忙抽了他一马鞭,纵骑向前驰去。 铁蛋策马赶上,低声笑道:“你爹上次还当我是贱奴才,今天却怎地对我这么客气?” 秦琬琬也觉迷惑,摇了摇头道:“他什么事都不告诉我……唉,谁晓得他又搞什么花样?” 眉目间颇为黯然。 铁蛋情知又触著了她的伤心之处,忙扯开话题,将自己在“白莲”束宗总坛的遭遇细细叙说了一遍。 秦琬琬沉吟半晌,皱眉道:“‘白莲教’也在争夺岳翎的天书?这可奇了!” 铁蛋却更是惊诧。 “难道那本天书和你们三堡也有关系?” 秦琬琬又一摇头。 “好像如此,我也不太清楚……” 铁蛋愈想愈觉离奇。 “师父到底在搞什么把戏?” 须臾来到“飞镰堡”前,只见墙矮沟浅,并无森严华贵之气象,堡内建筑更普普通通,无非是些土造房屋,外表糊上一层灰泥罢了。 “金龙堡”众不由大喷冷气。 “‘飞镰堡’竟这么没有气派,还敢号称江湖第一大堡?” 远远听得另一些声音也嘲笑著道:“‘飞镰堡’恁地寒酸,居然穷到这种地步?” 原来“神鹰堡”众也从另一方向缓缓驰近,三、四十个人穿著了三、四十种花色的衣裳,恍若一团绣球溅起雪花贴地滚至。 秦璜立刻冷哼一声,哂道:“这群专好争妍斗胜的纨胯子弟,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金龙七将”赶紧附和:“启禀堡主,远远来了一堆绣花枕头,照得人好生眼花!” 秦璜独自大笑了一阵,笑容忽敛,把手一挥,“金龙七将”这才匆忙率领其余堡众哈哈干笑起来。 “神鹰堡”众却不待堡主指挥,先自指著这边笑成一团:“看看看!那里来的一队黄衣奴才?又不是泥俑木偶,怎么所有人都是同一副德性?” 秦璜闻言大怒,喝道:“大胆狂徒!竟敢在老夫面前出言不逊?” 却见“美髯公”桑半亩单马驰出,比个手势,咿呀唱道:“我这里猛睁眸,他那里巧舌头,是非只为多开口,但半星儿虚谬,恼翻我怎干休?一把火将你那草团瓢浇成腐炭……” “神鹰堡”众纷纷喝采,气得秦璜脸皮发青,冷嗤道:“老匹夫不求长进,只爱干这种低贱勾当,真正伧俗不堪!” 略一定神,不禁喷笑出声。 “老匹夫,你那把引以为傲的胡子怎么不见啦?” “美髯公”桑半亩一摸光溜溜的下颌,□道:“你这人真是外行!老夫集生旦净丑末于一身,怎能再留胡须?有谁见过长髯三尺的崔莺莺,满面于思的王昭君?” “梳翎鹰”柳翦风立刻接道:“桑半亩为剧艺牺牲的精神,真个是天下无人能及!” 桑半亩益发得意,摇头晃脑的道:“无论妓女、无赖、坏蛋,我都肯演,那还在乎几根胡子?” 秦璜哈哈大笑:“自甘下流,莫此为甚!” 桑半亩哼道二“你这人狂妄自大,自鸣清高,号称什么‘独角’,以为天下就只有你一角而已,殊不知世间人个个都是要角,丝毫不比你差。” 两帮人马愈走愈近,骂得愈凶,“飞镰堡”大门却已在眼前,五、六名身著短衣的健壮大汉,毫无表情的打开堡门,迎面一大片红土广场,似是平日操练堡众所用,广场方横建一座大厅,构造甚为朴实,厅前立著“飞镰堡”中的首要人物,俱著粗布衣裳,当中一人生得圆脸胖腮,细目厚唇,永远挂著满面笑容,正是以生活严谨著称的“公平大侠”马必施。 身后四名四十出头的雄健子,不消说,必是当年为“飞镰堡”立下无数汗马功劳的“飞镰五雄”其中之四——“覆海太保”东方厉、“困火大保”尉迟绝、“伏风大保”令狐超和“骑电太保”独孤霸。 “金龙”、“神鹰”二堡堡众纷在广场下马,边向大厅走去,边仍互相詈骂不休,桑梦资却翘著屁股,钻入“金龙堡”众堆里,呢声呼唤:“贤妹!琬琬贤妹!” 把“金龙堡”众恶心得个要死,又不敢明言,便都暗中伸出脚尖去绊他。 桑梦资磕磕跌跌,仍贾勇前进,好不容易追上秦琬琬,却猛见铁蛋跟在她身旁,不由一怔,半晌说不出话儿。 ,秦琬琬冷冷瞟了他一眼,忽然一把牵起铁蛋的胖手。 “咱们到里面看看去。” 铁蛋只觉心头一甜,迷迷糊糊的跟著她走入大厅,但见此厅面积大得有若陕北高原,正中高悬一块黑底金字大匾额,上书“公正平等”四个大字,除此之外,并无任何花俏摆设,只在左方角落里堆放著几十具神佛雕像,有玉皇大帝、南极仙翁、纯阳真君、如来、观音大士、四大天王、孔子、孟子,甚至古天竺风格的菩萨雕像,几将世间神佛搜罗殆尽,奇怪的是,每座神像俱被脚镣手铐箍得像个粽子,脖颈之上更都套上了一面大枷。 铁蛋怪道:“这是什么意思?” 秦琬琬冷笑道:“‘飞镰堡’从不信奉任何神明,马必施一向以为自己就是天地间唯一的神明,却偏还要装出一副谦和嘴脸,彷佛所有人都可以和他平起平坐,真是有史以来最最卑鄙龌龊的伪君子!” 铁蛋不禁暗笑。 “伪君子多著咧,岂止这么一个?” 正想间,忽觉一只手掌搭上肩膀,回头一看,却是“铁面无私”马功。 铁蛋本对他颇有好感,但自“飞镰堡”宣称杀死师父之后,便不由得憎恨起他来,当下并不给他好脸色看,冷冷道:“干什么?” 不料马功却不放手,身后四名鹰目大鼻的骁健少年更不著痕迹的朝他身周一围,硬把他和秦琬琬分作两处。 马功笑道:“且与小师父叙叙旧。” 五人挟著铁蛋就往厅后走。 以铁蛋现下功力,想要脱困并非难事,但他心中却忖:“看他们要搞些什么把戏?” 便不抗拒,随著他们穿过前厅,进到“飞镰堡”的腹地。 只见厅后竟是一片广阔无比的平原,虽被大雪覆盖,仍可依稀看出春夏时节阡陌纵横,金穗遍地的景象。 无数名衣著单薄朴素的“飞镰堡”徒正沿著空地边缘挑土筑墙,严寒气候尽管冻得他们直打哆嗦,每个人却依旧面容平板,彷佛任何事都引不起他们的关心。 马功一指他们,感喟道:“这些人历来受尽地主财主的压迫,本堡创立之后,号召他们加入本堡,大家无分彼此,工作相同,报酬相同,即连家父、在下与‘飞镰五雄’亦不例外,确可当本堡堡训‘公正平等’而无愧!” 那四名年轻汉子便也极口颂扬“飞镰堡”的种种好处,活像人世间一切的欺凌、压榨、迫害、冤屈、黑暗污秽,全都被大厅上的那块匾额敉平了一般。 铁蛋心主动:“他们这套和咱们禅宗丛林有何差别?咱们寺里还不就是这样,那值得这么大惊小敝?” 一耸肩膀,并不接腔,随著他们东走西走,却走到一间木屋之前,马功把嘴一努,那四名少年便各自守住木屋一方。 马功推开房门,领著铁蛋走了进去,屋内四壁萧然,连棉被都只是薄薄的一块。 马功拉过唯一的一把椅子,请铁蛋坐下,自己就只好坐在床边。 “寒舍简陋,万勿见笑。” 说时昂首挺胸,彷佛十分骄做。 铁蛋暗忖:“倒也跟咱们僧舍差不多。” 又一耸肩膀,仍不作答。 马功干咳两声。 “五个多月前在汝州客栈,本已和小师父相约同来敝堡……” 铁蛋寻思:“这可是我爽约了。” 连忙夹夹缠缠的道歉了几句。 马功笑道:“自从那夜和小师父深谈之后,也觉事有蹊跷,回返堡内,即向家父探询此事的前因后果。家父于本堡与岳翎结仇一节,仍未明言,但却告诉在下一个极大的秘密……” 忽然斜著眼睛朝四面望了望,微倾上身,压低嗓门道:“‘魔佛’岳翎根本没被本堡杀死!等下捧出来给大家观看的根本是个假人头!” 铁蛋一楞之后,高兴得跳起老高,却又狐疑著间:“你告诉我这个干什么?” 马功站起身来,一拍他肩膀,恳挚异常的道:“咱们‘飞镰堡’虽不敢说每件事都做得光明磊落,但自创堡以来,可从未干过半桩见不得人的勾当。家父年岁已高,难免有点老糊涂,这骗局设计得实在不够漂亮,但为人子者,又能说什么?” 重重叹了口气。 “等下‘金龙’、‘神鹰’二堡若要小帅父上前认人头,小师父就把人头丢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去□定,其余的,”又大力叹了口气。 “只好到时候再看情形收拾这个烂摊子……” 铁蛋心中不禁又泛起一片感激之情。 “这‘铁面无私’到底不坏,我却还没看走眼。” 嘴上又问:“那你知不知道我师父现在在那里?” 马功一摊双手。 “‘魔佛’来去无踪,变幻莫测,天底下有谁能探得他的行迹?” 铁蛋暗忖:“师父若晓得这‘人头大会’,可一定会来的,说不定早就已经藏在‘飞镰堡’里了。” 想到立刻就能和师父见面,连日来的苦苦思念系挂,全都一扫而空,不由得雀跃万分。 马功似也替他高兴,眉开眼笑的在旁连连点头。 忽闻堡门那方向人声沸腾,叫骂不休,马功微一撇嘴。 “咱们到前头看看去。” 出了木屋,绕过前厅,只见堡门大开,数以百计的江湖汉子浪潮般卷上红土广场,都是得知岳翎死讯,赶来哀悼或庆贺的各路好汉。 这么一大窝子人,看似杂杳,岂知一入堡门,竟自动分作两处,不少人挥动兵刃和敌方缠斗,余人则脸红脖子粗的大叫大骂,局面顿时乱得不可开交。 铁蛋不由心想:“‘飞镰堡’把这些人全部放进来干嘛?可不是自找麻烦?” 猝闻大厅内冲出一声暴喝:“肃静!” 宛如巨峰崩颓,震得场上千余名身经百战的江湖豪杰,个个面无人色。 但见“公平大侠”马必施缓步由厅内走出,立在厅前石阶顶端,圆团团的脸上虽仍是一片和气,目中芒焰却令人不寒而栗。 “诸位远来‘飞镰堡’,敝堡本该竭诚相待,但此次‘人头大会’原是为咱们三堡而设,说得难听一点,并不干各位的事……” 立刻有人大声拦道:“姓马的,你说得倒挺轻松!你们‘飞镰堡’如果真的杀死了岳大侠,咱们就跟你们没完没了,还敢讲什么不干咱们的事?先别提岳大侠对我有恩与否,岳大侠人中之龙,如今居然被一帮恶棍暗算,我姓童的第一个看不过去!” 此言一出,当即牵起了数百个同意之声,铁蛋听那嗓音颇觉耳熟,踏足望去,原来是那日在少林武当大会上见过的湘南形意门“一撞先锋”童湘雄,此人性烈如火,傲气逼人,不想竟也对岳翎这样尊崇。 马必施脸上和气之色丝毫不减,笑道:“本来嘛,各人有各人的立场,各位若执意要为岳翎复仇,敝堡自然无法干涉……” 与岳翎有仇的一方马上有人接道:“‘飞镰堡’是当今江湖上最了不起的帮会,杀了岳翎那狗贼,造福武林,嘉惠苍生,功德非浅,谁敢找他们的碴儿,就跟找咱们的碴儿一样!” 也立刻赢得了一片轰然附和。 “一撞先锋”童湘雄冷笑道:“我就不信‘飞镰堡’有杀死岳大侠的能耐!你们尽捧‘飞镰堡’的屁眼,只怕到头来吃不著屁,反弄了一身躁。” “万事通”丁昭宁也正杂在人堆之中,嘴巴早已痒个不住,那管三七二十一,逮著机会就大发高论:“咱们捧‘飞镰堡’的屁眼,好歹是个热屁眼,不像你们这些呆瓜,却去捧岳翎那死人的冷屁眼!” 他这话说得无耻粗鄙至极,使得与他站在同一边的人都觉得刺耳非常,不由纷纷怒骂: “不会讲话就不要讲话!什么热屁眼、冷屁眼,你那张嘴巴才真是个大屁眼!” 有那脾性暴躁的更忍不住提拳就打。 “九尾狐狸”忙横身拦在丁昭宁面前,倒挑衰柳眉,圆瞪熟杏眼,嚷道:“你们想干什么?仔细老娘的鸳鸯双刀,一捅两对窟窿!” 这下更惹得大伙儿争相笑骂:“哟哟哟,金银珠,什么时候又姘上新伴儿啦?也不请咱们喝喜酒,好歹让咱们送副‘同归于尽’的喜幛嘛!” “俗谓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岂非‘二虎和鸣’也欤?” “这就叫做郎干柴女火冒,直烧得珠老璧黄,魂魄于飞,却正好同棺共椁,双宿双归。” 丁昭宁赶忙一本正经的摆手道:“各位大哥说笑了,我与这位金大嫂素无瓜葛。我丁某人有妻有妾、有儿有女,向不作兴干这等苟且勾当!” 可把“九尾狐狸”金银珠气得半死,返身一个大巴掌,将丁昭宁已然肿烂的面颊打得更加肿烂。 “你这没良心的猪狗!昨儿晚上还在大叫‘够劲’,今天却变成‘苟且’了?” 场上众人顿时乐不可支,大哄大噪,却闻一缕清音由厅内直透而出:“有人在那里,人在那里,装模作样,言言语语,讥讥讽讽。咱这里,气气愤愤,怒火汹涌……” 唱腔虽然婉转悠扬,却如一根尖刺,狠狠戳进每一个人的耳中,都不由伸手捂住双耳,自也无法再继续吵闹下去。铁蛋暗里吃惊:“这‘美髯公’桑半亩倒真有两下子,却非浪得虚名。” 马必施微微一笑,点点头道:“各位若要□定岳翎的人头是真是假,便请入厅。不过,在未得出结论之前,切勿喧哗吵嚷,否则休怪敝堡不懂待客之道。” 说完,迳自返身走入厅内。 他举止言语之中自有一股威严,竟似在上千名各路龙蛇的额头上贴了一帖符咒,使得他们乖乖闭上嘴巴,自动排列成串,默然走进大厅。 第十二回 一颗人头你争我夺 几番出手鬼哭神号 马功一扯铁蛋,随后跟入,只见前方已被“金龙”、“神鹰”二堡堡众所占,后来的人便只得挤在后头,所幸大厅甚是宽敞,仍留下不少空间。 铁蛋才往人堆背后一站,就听马必施凝声喝道:“传人头!” 铁蛋虽己听马功说过人头是假,闻言仍然止不住心头猛震,但闻一波一波“传人头”的呼喊此起彼落,远远传送出去,厅内反而变得一片死寂。 棒了许久,才听得“橐橐”脚步渐行渐近,每一脚彷佛都踩在众人的心坎之上。 马功又低声嘱咐铁蛋:“待会儿上前,就把假首级扔给‘金龙’、‘神鹰’二堡,让他们自己去认,我自会收拾残局。” 急匆匆的挤到前面去了。 铁蛋心中隐隐觉得有点奇怪,不暇细思,已见两名“飞镰堡”徒端著一个上覆黑布的大托盘,快步走入厅中,“公平大侠”马必施即刻伸手接下,高举过顶,缓缓在众人眼前绕了一圈,然后放在厅前正中央的一个高台上面,“刷”地扯下黑布,露出一个已然干瘪,双目却仍瞪得老大的脑袋。 厅内一千多人全都是刀头舔血的硬汉,这等阵仗自然见得多了,此刻却仍忍不住齐发一声惊噫。 马必施霍然转身,喝道:“各位请看!这首级是真是假?” 双眼迅快的扫来扫去,神色竟变得异常狞厉。 众人远远望去,见那首级果然极像岳翎,一时之间,不管是友是敌,都被那双睁得滚圆的眼睛慑去了魂魄,竟没半个人敢贸然上前。 铁蛋模模糊糊的想了半日,暗自寻思:“如果没有人看穿那颗人头是假的,这大厅之中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不用说,受过师父恩惠的那一方,必定立刻动起手来,这些人功夫虽然都不差,但决非‘飞镰堡’与那班无赖恶棍之敌,何况‘金龙’、‘神鹰’也得听‘飞镰堡’的号令……” 心中一动,又忖:“师父若在场中,自然不会袖手旁观。马必施此举真正的用意,是不是想逼师父现身,然后再加以擒杀?难怪马必施要把各路人马统统引进堡内。” 一念及此,只觉心头逐渐明亮起来,但仍有许多环节未能想通。 却听马功高声道:“岳翎的徒弟——铁蛋小师父正在现场,不如先请他出来认一认。小师父和岳翎朝夕相处十余年,谅必不会认错。” 马必施可不知有铁蛋这号人物,闻言立一皱眉,转目望向立在背后的儿子,脸上颇露出几分讶异之色。 马功并不理会,双眼直视前方,一迳催促:“请铁蛋小师父上前。” 厅内众人俱皆听过这近日崛起江湖的恶和尚之大名,不由转目四望,岂料等了半天,竟无任何动静,正感不耐,却见一个矮爬爬的肉球从人堆中滚出,慢慢走向前方。 “独角金龙”秦璜立刻高声道:“小师父,□事体大,须得细认清楚。” “美髯公”桑半亩也唔唔唱道:“趋近前,细瞧觑,休遭那帮豺狼虎豹唬昏了双眼……” 铁蛋身在众目睽睽之下,猛然发觉自己肩负重任,禁不住大为紧张,心忖:“就算我事先并不知道人头是假,也非一口咬定这首级根本不是师父,否则拥护师父的一方必然遭殃。” 打定主意,摸了摸怀中的人皮面具,一步一步朝厅前高台走去。 忽然人影一闪,一条矮壮汉子已拦在他面前,正是“一撞先锋”童湘雄,骨碌碌的牛眼上下打量了他一阵,厉声道:“这个东西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手段毒辣,恶名昭彰,怎会是岳大侠的徒弟?我看,多半是‘飞镰堡’瞎弄出来混淆视听的工具!” “万事通”丁昭宁也忙道:“这个小胖家伙坏透了!一定是‘金龙堡’或‘神鹰堡’的爪牙!” 一干江湖汉子也都嚷嚷:“说这小尚是岳翎的徒弟,到底有何证据?此人来路不明,说出来的话当然更不可信!” 铁蛋并不理会,埋头就往前闯,童湘雄右掌一探,猛抓铁蛋肩头,喝道:“究竟想搞什么把戏?从实招来!” 铁蛋自然不愿和他动手,只得偏身避让,心中暗骂:“这个笨家伙!是友是敌都分不清楚?” 童湘雄却一心认定铁蛋想要捣鬼,说什么也不放铁蛋过去,“形意拳”源源使开,逼得铁蛋直往后退。 秦璜微一努嘴,“展翅龙”单飞便大步抢出,伸手就想去拿台上人头,不防斜刺里飞来两道寒光,剪刀般直铰他脖子,只得急忙回手招架,边喝道:“臭淫妇,拦阻我怎地?” “九尾狐狸”金银珠发出咳痰也似的笑声。 “老娘今天可不怕你们‘金龙堡’,有‘飞镰堡’众位大爷在旁边看著呢。老娘可不许你们在大家面前偷换人头!” 单飞也是江湖道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极不愿与这声名狼藉的淫妇交手,但未奉堡主之命,可又不敢临阵退却,只好施展轻身功夫,一味左闪右躲。 “万事通”丁昭宁见此情形,以为他身手不济,有机可乘,忙大喝一声:“金大嫂,你一介女流,却不好太抛头露面,让我来斗斗他!” 纵身一扑,直取单飞后背。 单飞鄙夷这家伙嘴上说得堂皇,手下却尽偷鸡摸狗,那还对他客气,身驱倏旋,左脚飞起,正踢在他的嘴巴上,只听“唉哟喂呀”一声大叫,五、六颗断牙和著鲜血一齐喷出,痛得丁昭宁满地打滚,还好没嚼掉舌头,倒是不幸中的大幸。 “醉花娘子”苏玉琪眼看单飞被那金银珠缠得进退不得,甚是狼狈,当即甩手脱下肩上大氅,抽出长剑跃入场中,笑道:“咱们娘儿们两个斗斗!” 剑芒如秋水陡涨,早把金银珠的鸳鸯双刀里入圈内。 场上各路江湖好汉见这小女子容貌赛胜天仙,身手又极高强,尤其跳纵腾挪之际,臀摇胸晃,更显出她火舌一般噬人魂魄的体态,都不由心荡神驰,不停的变换站姿,只希望她一直这样跳动下去,永远也不要停止。 “金龙”、“飞鹰”二堡堡众却心下焦躁,不知这些人夹夹缠缠,要弄到何时方能将此事了结。 “美髯公”桑半亩一摸光溜溜的下颔,忽道:“马堡主,当初‘三堡联盟’派去少林卧底的好像有两个人,一是‘金龙堡’的‘振鳞龙’张渊,另一个则是贵堡的‘拿日太保’去疾鹏……” 马必施脸上闪过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点点头道:“不错。” 桑半亩又悠悠的道:“那日二人发现‘魔佛’岳翎的行踪,即与岳翎展开一场剧斗,张渊当场丧生,去疾鹏却拚命杀死岳翎,取了他的首级……” 此事大家早已知晓,并非什么关键秘闻,都不懂桑半亩为何要在此刻喋喋不休。 却见桑半亩一扳脸孔,沉声道:“那么,我请问马堡主,为何今日只见岳翎的首级,而不见‘拿日大保’去疾鹏?” 大伙儿齐地一楞,果然发觉自入堡门之后,一直就仅只看见“飞镰五雄”中的其余四个,去疾鹏则始终未曾露面。 桑半亩又一指厅前首级,冷笑道:“那颗人头是真是假,根本无关紧要,马堡主只须将去疾鹏本人唤出,让大家见上一见,就可知岳翎死或未死。” 大伙儿便又寻思:“对呀!这么简单的事,脑筋怎地一直转不过来?当日‘三堡’只派出两人去袭杀岳翎,一场大战,地下躺了两具无头尸首,其中之一已证实是‘振鳞龙’张渊无误,那么另外一具,若非岳翎定为去疾鹏,如今只须查明去疾鹏是否尚在人世即可,何必硬要去认那颗已被药水泡了五、六个月的人头?” 当下纷纷大嚷:“叫‘拿日大保’去疾鹏出来给咱们瞧瞧!” 马必施面有难色,支吾道:“去疾鹏那日乃豁出性命,竭力拚斗,才得以杀死岳翎,但自己也身负重伤,直到现在尚未痊愈,卧病在床……” 秦璜可沉不住气了,虎地站起身子,高叫道:“这不成藉口!难道不能连人带床都抬出来?” 大伙儿哄然应是,马必施彷佛吃逼不过,勉强吩咐下去,隔不一会儿,果听一个脚步声踢踢踏踏的响进大厅。 马必施、马功顿时一皱眉毛,互望了一眼,脸上都泛起一股奇怪的神情。 大伙儿凝目望去,却没瞧著“连人带床”,只见一个愁眉苦脸的汉子,趿著两只船大草鞋,拖拖拉拉的走入厅内,也不向堡主行礼,也不朝众人作揖,只一迳傻呼呼的站在那儿,好像十分委屈,马上就要哭出声来。 在场诸人有不少早就识得去疾鹏,见他面目形态全无差异,心上都不由浮起一丝歉疚: “人家病得凶,咱们却还要逼他起床,怪不得一副想哭想哭的样子。” 拥护岳翎的一方眼看“飞镰堡”所说不假,立刻齐发一阵大吼:“岳大侠真的是死了,今天非挑翻‘飞镰堡’不可!” 争相抽出兵刀,就待动手。 却闻秦璜迸出一响暴喝:“且慢!” 他内力和马必施、桑半亩在伯仲之间,当即压住了众人的蠢动。 马必施淡淡一笑,道:“当初咱们‘三堡’有约在先:谁能取得岳翎首级,便为‘三堡’之盟主,如今秦堡主还有何话说?” 秦璜冷笑连连。 “就算此人真是‘拿日大保’去疾鹏,也不能证明什么——除非他露一手杀死岳翎的本领给咱们瞧瞧!” 猛一扭头,“金龙八将”之中位列第二的“蹑云龙”韦腾便即窜出,竖掌狠劈去疾鹏顶门。 丁昭宁满嘴鲜血,仍不减喳喳呼呼的兴致:“这不公平!人家身带重伤,当然不复有那日血战岳翎之勇!” 全没想到自己嘴负重伤,却依旧勇猛异常。 “覆海大保”东方厉阴森一笑。 “韦二哥如想舒活一下筋骨,在下理当奉陪!” 抢前两步,挥掌接下韦腾来势,一阵滚风,硬将韦腾震退三尺。 厅内众人不禁心道:“‘飞镰堡’果然比‘金龙堡’高出一筹,看样子,即使‘八将’联手也非‘五雄’之敌。” 又见紫影一闪,“翘遥鹰”秋无痕越众而出。 “我来领教一下去疾老兄的高招。” 身法曼妙,有若柳絮飘荡,早掠至去疾鹏面前,不料半招都没递出,一股罡风已涌至身侧,“伏风大保”令狐超不动则已,一动惊人,两只肉掌狂飙一般席卷而来。 好个“翘遥鹰”,不闪不架,身躯竟随狂风而起,如同来时一样曼妙的飘了开去。 大伙儿又都寻思:“‘中条七鹰’的劲道虽然差了一点儿,身法之高强却足以弥补,名列‘三堡’第二也是应该得很!” 秦璜被这一连串烂仗弄得烦躁不堪,两手连挥,余下的五将立刻齐向去疾鹏扑上。 “困火太保”尉迟绝、“骑电太保”独孤霸双双抢出,却只拦住了四个,让“掉尾龙” 李跃穿过空隙,和身猛冲去疾鹏。 李跃和张渊情同兄弟,自得知张渊的死讯之后,便认定那日去疾鹏在暗里扯张渊的后腿,使张渊死于非命,早将去疾鹏恨入骨髓,此刻出手更不留情,豁出全身力道,只望一击中的。 却见满面病态哀容的去疾鹏轻巧巧将身一闪,那有丝毫身负重伤的样态? 左手五指微曲成钩,准而又准的朝下刮向李跃手腕。 厅中人众自有不少识货行家,立刻惊咦出声,“万事通”丁昭宁更忙不迭脱口嚷嚷: “这不是少林七十二项绝技中的‘铁耙犁’吗?” 马必施、马功父子又互望一眼,脸色愈发难看。 桑半亩一拍巴掌,大叫“妙哉”,唱道:“那怕你指天画地能瞒鬼,步线行针待哄谁? 又不是不精细,又不是不伶俐,恁般把戏难逃我眼底……” “梳翎鹰”柳翦风笑道:“‘飞镰堡’的人怎会使少林功夫?可真新鲜!” 身形一晃,已至去疾鹏头顶,“猎鹰攫兔”,直朝对方头顶抓落,口中边道:“再露一手少林功夫给大家瞧瞧。” 那去疾鹏竟不避讳,左手“伏虎罗汉拳”消掉李跃连环三击,右掌一竖,丝丝风响,“修罗刀”反切柳翦风右腕。 丁昭宁又喊:“好哇!七十二项绝技都被这样伙学全了嘛?” 去疾鹏独斗“金龙”、“神鹰”二大高手,短时间虽不至于落败,却也吃力得紧,愁眉苦脸的道:“你们不要乱讲!我的功夫都是跟马必死学的!” 笔意将那“死”字说得极重。 铁蛋一听这声音,不禁嘻嘻一笑。 “一撞先锋”童湘雄久战他不下,正自恼怒,骂道:“笑什么?” 赤红双眼,猛抡拳头,恨不得把那矮胖身躯打得更矮更胖。 铁蛋仍不还手,一面闪躲对方攻击,一面细细观看那边动静。 只见去疾鹏抖擞精神,施出十几种少林绝技,忽而“大力金刚手”,忽而“般若掌”,简直跟个浸淫少林武术十余年的好手无异。 厅内群雄又拚命咋唬:“‘飞镰堡’在搞什么鬼?五大高手之中竟有人浑身都是少林功夫,‘飞镰堡’这不可成了少林俗家三十六门之一?” “公平大侠”马必施面上一阵青、一阵白,两眼不住扫视大厅、紧握双拳,彷佛随时准备和什么人作一场生死决斗。 马功喝道:“何方恶棍,胆敢在天下英雄面前冒充本堡之人?” 语出身动,鹞子穿云,迅疾无比的凌空罩死去疾鹏退路。 去疾鹏本就已经有点左支右绌,见马功来势凶猛,比柳翦风、李跃二人还要高出一截,不由带著哭声嚷道:“是你们自己先派人冒充,我只是弄昏了那个冒充之人,再冒充那冒充之人所冒充之人而已,怎可反说我冒充?” 话虽夹缠,大家却都已明白“拿日太保”去疾鹏早就不在人世,“飞镰堡”只好派人冒充,却于进入大厅之前,被这精通少林功夫的家伙偷换了过来。 李跃心道:“此人虽然意图不明,但起码是在和‘飞镰堡’作对,我还跟他斗个什么劲儿?” 偏没得著堡主命令,不敢擅自脱出战圈,只得夹在中间乱弄些虚招。 柳翦风却没想通这一层,不但不放松,出手反而更加狠辣,逼得假去疾鹏险象环生。 桑梦资急道:“柳兄,别打了,这岂不反帮了‘飞镰堡’的忙?实在太不合理之至……” 话没说完,柳翦风已蹈虚直进,双掌贴上去疾鹏胸前要害,亏得去疾鹏腰腿灵便,顺势往后一倒,险险避开这要命一击,马功却从侧边抢近两步,一掌拍向他头颅。 去疾鹏忙就地一滚,只听一声“波”,连帽子带头发、脸皮都被马功抓了下来,竟是一名脑门光溜溜、眉眼愁搭搭的小尚。 马功冷笑道:“咱‘飞镰堡’与你们少林寺无冤无仇,为何跑来□这趟浑水?当咱们好欺负是不是?” 又一拳向对方头顶盖落。 铁蛋忙叫:“别打了!他是我三师兄!” “好哭鬼”无哀哭道:“叫叫叫,只会叫!不快来帮忙?” 三滚两滚已滚至大厅左侧角落,眼看避无可避,却突地把身体一缩,钻进了神像堆里。 马功一掌落空,把个孔子雕像打得粉碎。 铁蛋见势危急,再顾不了许多,右掌蓦地一起,童湘雄恰一式“猛虎跳涧”,双拳当胸打来,三股力道撞在一处,发出一响地震时的闷轰之声,童湘雄精壮的身躯竟尔倒飞起来,纸鸢般横过半座大厅,方才跌入人堆之中。 旁观群雄都不由大为心惊:“‘一撞先锋’久享盛名,到了这小秃驴手中居然跟个纸人儿相似,这恶僧果然了得!” 秦璜想起那日在“三堡联盟”曾和他对过一掌,尚未有拔尖之气魄,不料五个月没见,功力竟精进若斯,心下也自骇然;“展翅龙”单飞更一摸头皮,忖道:“这个怪胎,一次比一次厉害,世上有谁的内力能增长得如此迅速?简直比吹猪尿泡儿还快些。” 转念又忖:“不过,等他将来独霸天下之后,倒可用那日在洛阳城内他们七个师兄弟合力战我一个之事,大大吹嘘一番。” 唯独秦琬琬暗自好笑。 “笨家伙最近可又被人打啦!” 她这一猜可只猜中了一半。 铁蛋自出“白莲”圆屋之后,功力已隐然跻身拔尖高手之林,刚刚又被卖面子的张三丰打了一掌,愈发勇不可当,只见他一阵风似的卷到高台之前,探掌抓向台上人头。 马必施喝道:“这也是你碰得的?让开!” 身形疾闪,双掌怒斫而来。 铁蛋见他亲自出手,当然不敢有丝毫大意,回掌扭腰,卯足全力,吐气开声,硬接敌锋。 厅内人众立觉身周空气一阵鼓荡,暴雷般的巨响却似发自头顶,险将那块“公正平等” 大匾额都震落下地。 再见马必施肩膀一晃,不自禁的往后退了一步,铁蛋却也只“咚”地退了一步,又将众人唬了个目瞪口呆,全都心想:“这还混什么呀?回家抱孩子去吧!” 马必施心中更是骇异。 他这辈子纵横江湖,总共也没遇见过几个与自己功力相埒的人物,不想今日和这其貌不扬,不见经传的小子,竟只战了个平分秋色,面上自然大大无光。 铁蛋却正好相反,这一掌打出了他无比的信心,哈哈大笑声中,弓身而起,再次抓向台上人头。 马必施那肯容他轻易得逞,“飞镰堡”最得意的徒手搏击——“钩镰掌法”连环使出。 这套掌法每一招都有五式,上下呼应,首尾相连,犹如星芒绽放,必要时还会带著钩儿拐人,真个是防不胜防。 铁蛋乍逢此精妙招数,根本无从遮拦,脚下不由连退七、八步。 他旁的不行,但说到打架,反应可比任何人都快,稍一寻思,奇招已生,觑准那五式中央的空虚之处,和身扑上。 马必施见他入壳,心下大喜,掌锋一分,竟让他抢将入怀,十指陡然弯曲,宛若布袋收口一般倒钩回来,这招“大归一统”乃“钩镰掌法”中最厉害的杀著,不知坏过多少英雄。 不料铁蛋见他收口,十指都已快钩上自己后背,竟毫不犹豫停滞,仍旧一往直前,朝马必施胸口上撞去。 天下人十有八九,挨钩之后必定回夺,却正对了钩儿这玩意的路,愈往后缩,必吃钩得愈紧,终至把老命送掉。 谁知铁蛋偏连顿蹭一下都不曾,笔直闯进马必施内怀,一块秃脑门“崩通”一家伙,正撞中马必施下巴,两人扑地跌作一围。 马必施那里碰过这种无赖打法,眼泛七彩的躺在地下,几乎都快要被活活气死。 铁蛋身体可圆,一个翻身便已站起,横挪两步,将台上人头抓在手里,转向众人高声道:“各位请看,这人头是真是假?” 举掌就要向人头拍下。 马必施距离他不过五尺远近,一见他这个动作,立即面容惨变,不及起身,泥鳅般拚命滑了开去。 群豪心中都不由微微一动。 铁蛋不知他发些什么疯,也楞了一楞,右掌又待往下盖。 却见“好哭鬼”无哀从观音善萨肩膀上探出头来,哭喊道:“老七,救我……” 原来马功一直不肯放过他,也钻进了神像堆里,狠狠追杀。 铁蛋忙叫:“别打啦!” 捧著人头飞赶过去。 马功见他靠近,也吓了一跳,忙纵出像堆,强笑道:“我没打他……没有……玩玩而已……” 一面背著众人向铁蛋使脸色,催使他把首级扔给“金龙”、“神鹰”二堡。 大伙儿眼看马必施父子两个的神情,早已猜著了七、八分,均忖:“那首级之中如非藏著极厉害的毒药,定藏有炸药。反正,既是用来对付岳翎的,必为歹毒绝顶之物。” 拥护岳翎的一方便人人心想:“看样子,岳大侠不但没死,且极可能正在这大厅之中,马必施只是想用这次大会逼他现身罢了。” 著急之余,又蓦然醒悟自己这批人其实都成了马必施胁迫岳翎出面的棋子,都不由汗流浃背。 马必施则懊恼得要命。 他本想岳翎如果出现,大约总会先一把抓起那假首级,弄个粉碎;这一计若是不成,也可合三堡之力,将他擒杀。 不料岳翎直到此刻仍不露面,却打从横里冒出铁蛋这搅局鬼,非但使自己丢了个大脸,满藏炸药的假首级也被他抢了去,搞个不好,今日之会真不晓得如何收场。 偶一转口望向儿子,见他满脸都是责备之意,老脸愈发挂不住。 铁蛋却还不知自己手中拿著的东西暗含杀机,本又想一掌把它击碎,转念却忖:“大家都还没仔细看过,可别让人以为我在捣鬼。” 遂即捧著人头,向师父的仇人一方大步走去,边道:“给那批人共有五百多个,人人面色大变,推推撞撞,争相后退。” “万事通”丁昭宁连忙陪笑:“铁师父,您老人家不用麻烦了,我们早就已经晓得人头不是真的……” 铁蛋怒道:“那你们还瞎起什么哄?你们这些东西,没一个好人!听说师父死了,一个个高兴得要命,如今师父没死,看你们要躲到那个洞里去?” 说至愤慨处,捧著假首级的左臂不由向上举了举,唬得众人裤裆齐□,大叫:“岳大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自然不会轻易就死。咱们以往吃鬼迷了心窍,今日才得以拨云见日,重见青天,必当向岳大侠负荆请罪,小师父高抬贵手……” 丁昭宁一听,那对呀? 忙道:“小师父低抬贵手,咱们知错了。” 铁蛋暗暗点头。 “知错就好,这些人的本性倒还不坏。” 又捧著首级走向“金龙”堡众聚集之处。 “金龙堡”上上下下,不管大龙、小龙、飞龙、爬龙,齐地魂飞天外。 秦琬琬气得直跺脚。 “世上就有这么笨的人!” 正待开口提醒,却被秦璜拦住,低声道:“别忙!万一弄慌了他,随便把首级一丢,岂不更糟?” 满厅人众也都作如此之想,竟没半个敢出声招呼,只得眼巴巴的瞅定铁蛋左手,只要他稍一动作,立刻就往反方向逃逸。 苏玉琪早已停下和“九尾狐狸”的拚斗,眼珠一转,柔声道:“乖孩子,我们早已知道啦,不像‘神鹰堡’他们,直到现在还搞不清楚呐。刚才桑公子还问我说:‘秦大嫂,那颗头好像是真的喔?’……” 铁蛋闻言,立刻转向“神鹰堡”众走去。桑梦资忙叫:“你这烂……苏玉琪,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这句话?铁蛋小师父是知道的,琬琬贤妹不许我跟你讲话,我怎敢沾你的边?小师父,对不对哦?” 铁蛋皱眉道:“我那知道什么?看你的样子,才喜欢向那……秦大嫂唱‘往生咒’哩!” 脚下不停,直逼过去。 桑半亩忙把手一比,唱道:“哎,你个小师父直恁的威风大,且受我半亩这一拜!” 当真打躬作揖不绝。 铁蛋指著他们骂道:“你们这些东西,没一个好人……” 忽然想起秦琬琬可也是其中之一,脸上血色不由翻涌了一阵,改口道:“多半都不是好人!师父被‘飞镰堡’杀了,你们不高兴;师父没被人杀,你们也不高兴……” 二堡堡众赶紧齐声应道:“高兴高兴!斑兴死喽!” 铁蛋见厅内上千名好汉全部对自己恭谨万分,还道自己威风八面,威镇八方,心下得意非常,又不由将左手举了举。 满厅人众又吓得大叫:“小师父低抬贵手!” 泰琬琬心知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赶紧大步走出人丛,向铁蛋招了招手,叫道:“铁蛋,你过来!” 众人眼看这女娃胆气如此之壮,都不由暗喊惭愧。 铁蛋听她叫唤,立刻举步走了过去,不料马必施一直在旁虎视眈眈,见他分神,马上鬼魅般欺近,右掌电探,已抓住了假首级的耳朵。 铁蛋其实已不再需要这首级,但见人来夺,便自然而然的一缩左手,右掌同时击向对方肩膀。 马必施那肯放手,左掌递出,和铁蛋来了个硬碰硬。 他极欲扳回颜面,这一掌可卯足了吃奶的力道,铁蛋却倏地心忖:“大家都已承认这人头是假,我还跟他争什么?无聊!” 左手运劲,把那首级朝马必施脸上扔去,右臂带转,竟自向旁闪开五、六尺。马必施拚命一掌拍空,身躯不由向前一冲,恰正迎著铁蛋掷过来的人头,吓得他心胆俱裂,赶紧手忙脚乱的仆倒在地,那首级险险擦过他后颈,直朝“金龙堡”众飞了过去。 秦璜不敢硬接,掌走圆弧,挥出一股阴柔巧劲,顺势一带,那首级便在空中打了个转儿,摇摇摆摆的迳奔“神鹰堡”而来。桑半亩抢前两步,边还不忘唱道:“呀呀的飞过蓼花汀,孤头儿离不了凤凰城……” 也不敢用刚劲掌力去碰,将手臂煽扇子似的“劈哩噗噜”连□几□,硬是把首级□得倒飞回去。 名震江湖的三堡堡主此刻却似变成了三个顽童,将那人头隔空往复抛掷。 铁蛋依然搞不清楚他们为何做出如此可笑的举动,暗自心想:“人家都说我笨,却不知比我笨的人还多著哩。” 但闻无哀躲在像堆之中叫道:“老七,过来!” 铁蛋依言走近,急问:“师父呢?” 无哀悄声道:“师父在后面还有勾当,叫你先戴上人皮面具,装成他的样子,将那些来帮忙的人统统带出堡门……” 铁蛋不由一楞。 “师父怎座晓得我有这么一张人皮面具?” 无暇深思,闪身钻入雕像丛中,匆匆戴上面具,无哀不知从那儿弄来一顶帽子,把他的光头遮了,又“刷”地将他的僧袍袖子撕下,露出两只光胳膊。 铁蛋怪道:“这却怎地?” 无哀笑道:“总要把衣服变个样儿,人家才认不出来嘛。” 铁蛋一摸面庞,胸中蓦地泛起一股热血,寻思道:“既扮成了师父,可不能丢了师父的脸!” 忽然闻勇气倍增,斗志昂扬,一捏双拳,全身骨节乱响了一阵,虎地跳上玉皇大帝的脑袋,喝道:“岳某人在此,有种的放马过来!” 满厅人众耸然色变,回目望去,只见一身怪异装束的“魔佛”岳翎,高高站在天王老子的头顶之上,根本看不出他身量的高矮胖瘦,但觉得他威风凛凛,教人不敢仰视。 那假首级恰飞至马必施面前,马必施脸上顿时闪过一片寒气,大吼一声:“咱就在等你!” 双掌猛推,将人头对准铁蛋面门疾射而来。 铁蛋纵声激啸,一个俯冲,直朝马必施头顶扑落。 但闻震天价响,角落里几十位神佛全都被炸得支离破碎,木块石屑焰火般冲上屋顶,再带著冰雹也似的力道,毫无转圜余地的砸在众人头上,一具古天竺风格的毗沙门天王雕像更笔直摔出大厅,兀自不甘心的瞪著天空。 桑半亩双手抱头,咕咕唱道:“振干坤,雷鼓鸣,走金蛇,电影开,他那里撼岭巴山,搅海翻江,倒树摧崖……” 怎当得烟尘弥漫,钻鼻蒙眼,下面的词儿再也唱不出口。 铁蛋和马必施就在这一阵剧震当中对了一掌。 铁蛋含威出手,骠悍万分,马必施一见岳翎的面,心却早虚了,两力接实,将飞到身周的碎片尽数扫荡开去。 马必施脚下连退三步,面色一片惨灰。 来为岳翎助拳的各路好汉眼见如此威势,不禁齐发一声喝采:“岳大侠,今日大伙儿同心协力,挑翻了‘三堡’,再拥你为王!” 另一半却吓得屁滚尿流,个个脚底抹油,你推我挤的向厅外逃跑。 铁蛋喝道:“此处非久留之地,大家先出去再说!” 人随声起,从众人头上掠过。 “一撞先锋”童湘雄刚才吃铁蛋一掌,打得傲气全消,心知自己这批人对岳翎不但毫无帮助,反而今他放不开手脚,当即高声道:“大伙儿出去!” 率先抢出大厅。 却听左右两个声音喝道:“别人只管走,姓岳的留下!” 桑半亩、秦璜宛若一把剪刀的双刀,狠狠铰向铁蛋。 铁蛋见这两大高手来得凶猛,不禁有点心虚,但闪躲的念头方才一转,立刻暗忖:“师父想必不把这等场面当成一回事儿,我又岂能示弱?” 如此一想,胆气陡涨,竟彷佛自己真就是“魔佛”岳翎一般,狂叫如雷滚,双拳齐出,硬封二人来势,只觉一阵地动天摇,空气好像著火似的沸腾起来,整个身体向上抛起,简直就要碎成片片,然而心念一动,连忙强忍胸腔之中翻搅不已的气血,凌空翻了个筋斗,指著堡门叫道:“快出去!” 他这一招可耍得妙,众人只道他应付裕如,飞身起来只是为了警告大家,便放放心心的涌向堡门。 “飞镰堡”众早得了堡主之命,并不拦阻,让大伙儿全都出去之后,才掩上堡门,架起强弓硬弩,箭头向外,防止他们再度涌入。 铁蛋放下心上大石,又打个筋斗,落下地面,难过的感觉竟尔消失,却代之以无比的畅快。 “师父想必也没有我这么贱骨头!” 得意之余,哈哈大笑出声。 ,但见人影闪动,“飞镰四雄”、“中条七鹰”、“金龙七将”一齐围拢,几十只手掌联成了一扇大磨盘,昏天黑地的只顾压来。 铁蛋瞳仁贲张,曾在“白莲教”圆屋之中□滥过的狂野血液,又再度接管了通身血脉。 “好一场架!打死了也过瘾!” 大吸一口气,裸露在外面的胳膊陡然间胀粗了两、三倍,兽吼声中,一连七记“伏虎罗汉拳”,恍若天上降下七个霹雳,“赤须龙”石隐首当其冲,风筝一样的放上了屋顶,弄得梁上灰尘洒粉似下落,“困火太保”尉迟绝也当胸挨了一拳,做了个朝天摆的大元宝,“张牙龙”薛耸则只觉得一阵甜蜜的迷糊袭上脑海,使他珍贵异常的保存了三、四天之久。 铁蛋直如寒漠狂风,所经之处,人仰马翻,刹那间又掌劈“蹁跹鹰”燕衔翠,拳打“蹑云龙”韦腾,脚踢“舞月鹰”花团簇,肘槌“覆海大保”东方厉。 桑半亩冷哼一声,唱道:“四海为家,寸心不把名牵挂,待时运通达,我一笑安天下……” 身如鳃鹏行空,悠然扑向铁蛋,但两爪下击之力,却将“四雄”、“七鹰”、“七龙” 全部逼出了圈外。 泰璜、马必施也由两侧冲上,两道掌力一霸一柔,分取铁蛋周身大穴。 铁蛋这可尝到了苦头,对方六只手掌有的拉,有的钩,有的硬来,有的软往,搅得他晕头转向,不知如何是好。 初时犹能勉力招架,但十招一过,立觉胸口透不出气,手脚也跟著迟缓下来,对方又招招不离要害,使他不敢再以“贱骨头”神功抵挡,便只剩了挨打的份儿。 鼎足江湖的三堡堡主何等经验老到,马上就看出他已成了□中之鳖,攻势愈发紧催。 马必施脸上可又挂回了和气团团的笑容。 “岳翎,十几年不见,怎么稀松了许多?大约是在少林寺里养尊处优惯了。瞧瞧你,满身肥肉,只当咱们永达都找不到你?未免想得太天真了一点!” 嘴中说话,手底可没闲著,逮住一个空隙,单掌抢入,拍向铁蛋“玉关”要穴。 铁蛋手脚已完全被逼死,眼看这一掌就要击碎他头颅,却听“啪”地一响,桑半亩忽然伸过手来,将马必施的杀著化解开去。 马必施眼下肌肉一跳,涩声笑道:“桑兄莫非和这好贼做了一路?” 桑半亩摇摇头道:“且先问清楚,他把有关第四个堡的记载藏在那里?” 三堡堡众闻言都是一愕。 “什么‘第四个堡’?难道岳翎竟想组织第四个堡与咱们三堡抗衡不成?” 又听马必施哼道:“你这人好不糊涂!杀了他,那还怕他的第四个堡?” 他言下之意,竟似颇为忌惮这“第四堡”,三堡堡众又不由各自寻思:“这可太长人威风了吧?天下有谁大得过咱们?” 桑梦资乘机悄悄挨到秦琬琬身旁,低问:“贤妹,你听你爹说过这‘第四个堡’没有?” 秦琬琬没好气的摇摇头。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他怎么会告诉我?” 桑梦资皱眉道:“你爹不告诉你,却也是理所当然,但我爹不告诉我,可是大大不合理之至!饼分过分,这个堡主欺瞒堡众,大大要不得!天大事体居然不公之于众,我们以后怎么信他得过?” 叽叽咕咕罗唆个不休,“中条七鹰”和所有“神鹰”堡众也都大摇其头,纷道:“要不得!要不得!” 桑梦资又拍胸嚷嚷:“我保证,将来当上堡主,永不欺骗你们!” 秦琬琬暗觉好笑,忽一转目,却见马功背手站在大厅后方,神态甚是悠间,但眼中闪著的光芒,却使她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暗叫一声“邪门”,忙回眼望向场中。 马必施此时已动了真怒,一招凶胜一招,又闯开一道破绽,狠命向铁蛋顶门击落,秦璜右手却有意无意的往横里一架,恰正拦住了马必施的进势,左掌乘虚猛捣铁蛋后背。 桑丰亩颇有点幸灾乐祸,唱道:“见如今奸雄争霸,漫漫四海起黄沙,递相吞并,各举征伐……” 手掌一圈,又把秦璜的杀手消解于无形。 马必施气极大笑。 “秦堡主,现在何必还要分彼此?合力诛杀此獠之后,咱们各搞各的,谁也别管谁,三堡盟主之约定就算作废……” 秦璜嘿道:“既已约好,岂有作废之理?我秦某人若反反覆覆、自食其言,将来一统中原,又如何能取信于天下百姓?” 索性“刷”地抽出肩上宝剑,抖出千朵剑花,直欲抢先一步把铁蛋刺个对穿。 桑半亩哼哼唱道:“则听得宝剑声鸣使我心惊骇,端的个风团快。似这般好器械,一柞来铜钱恰便似砍麻稻……” 纯金双枪如秋阳流转,已把宝剑格开,边道:“见识一下他的计画,岂不是更有用处?” 铁蛋光吃他们六只肉掌就已无法消受,此刻又加上了兵刃,益发手忙脚乱,虽说对方三人互相掣肘,但仍令他招架乏力,肩头早挨了秦璜一剑,血流如注,不禁猛一咬牙。 “就死,也得拖个垫背的!” 从怀中掏出钵盂,搂头盖脸的乱打一通。 马必施和气笑道:“哟,连兵器都改用了这等不入流的玩意儿?” 右手往腰际一抽,飞镰弯刀“咻”地兜出一道诡异圆弧,尽朝铁蛋颈间卷杀。 忽闻一个带笑的声音道:“三个大人打一个小,像什么话?” 三堡堡众听这人竟把“岳翎”当成小,不禁都有点好笑,抬目四望,却始终看不见这人藏在那里? 但听“岳翎”没命般大叫出声:“师父!” 众人俱皆一惊,忖道:“妈哟,岳翎的师父会是何等角色?” 愈想愈觉得可怕,止不住心脏簌簌抖。 秦璜、马必施、桑半亩三人早听出那声音凝链深沉,浑厚坚实,内力修为显然已到了超凡入圣的地步,都在心里暗喊“不妙”,继而寻思:“从未听说岳翎的师父尚在人世,这可难办了!” 三人互瞟一眼,心意居然迅速通连起来,一剑一刀双枪朝铁蛋要害扎去,只望先解决了这个,再联手对付那个。 那声音又笑道:“你们三人看似不同,其实骨子里却都一般!” 紧接著“喀喇”一声响亮,躺在红土广场中央的毗沙门天王雕像竟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向大厅。 这雕像乃是天竺匠师依毗沙门天王的远古形相雕制而成,与后来中土的“四大天王”全然不同。 毗沙门天王早在“婆罗门教”尚未创始以前,就广受天竺人民崇奉。 他原是居于洞窟中的魔物,后来统率夜叉、罗刹住在须弥山顶的北面,是小、财宝的守护神,亦是勇猛的战神,身披甲胄,右手持降魔杵,左手托一座七层宝塔,蓝面赤目,阔嘴獠牙,长相甚是狰狞可怖。 马必施喝道:“什么鬼东西?” 飞镰弯刀呼啸卷去,寒光一溜,早将雕像的脑袋砍下。 那毗沙门天王却浑然不觉,依旧一步一步的走上前来,满厅人众都不由毛骨悚然。 泰璜叫道:“先宰了这个再说!” 三人撇下铁蛋,齐扑毗沙门天王。 却见那无头神像双臂一展,整个身体竟爆裂开来,无数碎片激射而出,打得三堡堡众叫苦连天。 马、桑、秦三人挥动兵刃,护住全身,烟尘迷蒙之中,只见那藏在神像里面的人,大耳圆目,须髯如戟,竟是怪侠张三丰。 三人愣了一愣,还未说话,却见张三丰嘻嘻一笑,忽然背过身去,待得转回来时,却又变成了一个年约五十左右,虎眼煞眉,精悍异常的汉子。 众人目光才稍一触,心上立刻浮起一股形容不出的强烈感受,只觉他笑容中透著稚气,却又透著杀气;眉目间满蓄天真,可也暗藏机诈;一张脸乍看之下彷佛极丑,再多瞧瞧,又觉得还颇英俊。 人世间一切极端矛盾的东西,同时并存在他身上竟显出无比的谐调。 桑半亩猛地一拍前额。 “笨笨笨!这个才是真正的‘魔佛’岳翎嘛!” 秦璜目呲欲裂,挥手喝道:“大伙儿一起上?” 三堡堡众乱烘烘的掣出兵刀,好像很快,其实很慢的奔上前来。 铁蛋缓过一口气,一把扯下脸上面具,叫道:“臭师父,弄得我们可苦!” 手中钵盂火团也似的舞开,直朝人多的地方去滚,拂著的昏倒,碰著的骨折,大厅内顿时充满了呀呀怪叫之声。 “魔佛”岳翎好整以暇的掸一掸身上尘土,虎目一扫,似乎想要讲话,身子却突地一转,已闪至五丈开外,头也不回,看都不看,右手反抽,早将一名“飞镰堡”徒的弯刀夺过,顺势一带,把那人拦腰割成两截,刀势不歇,“噗噗”两响,两名“金龙堡”众的脑浆笔直冲上天空。 三堡堡主意念方动,才想要往那边去围,眼睛一花,岳翎可又已回到面前,“当当当” 连劈三刀,震得三人手臂发麻。 岳翎点点头,笑道:“还算有点长进!” 双肩一晃,早到铁蛋身边,一扯他胳膊,喝声:“走!” 左足飞起,桑梦资手中双枪已“笃”地钉在大梁之上,弯刀再闪,“铁背龙”杨潜的整条右臂也掉在地上,左手运劲,凌空扯起铁蛋,向厅外冲去。 三堡堡众兀自贾勇想堵住他去路,不料他只向前冲出五尺,身形陡煞,直直拔起,“哗喇喇”一阵石雪瓦雨,早将屋顶撞出一个大洞,一根横梁断落下来,把两名“神鹰堡”众的脑袋打到了肚子里去。 余人这才来得及抬眼望向屋顶上的大洞,一时间都楞在当场,全忘了接下去该如何动作。 只闻一阵衣袂破空之声,流星也似朝堡后射去,居然丝毫未逢拦阻,转瞬就没入了寂寂天籁之中。 棒了不知多久,才听桑半亩叹口气,唱道:“你则索多披上几副甲,□穿上几层袍。便有百万军,当不住他不剌剌千里追风骑,你便有千员将,闪不过明明偃月三停刀……” 秦璜老大不耐,喝道:“好啦好啦,别唱了!讨不讨厌哪?” 转向马必施,狠喷一下鼻气。 “马堡主,你这条计策好妙嘛?” 马必施一直死瞪瞪的瞅著马功,闻言回转过头,笑嘻嘻干咳一声。 “此人武功超群,诡计多端,本就不易擒杀,咱们再徐图良策……” 秦璜冷笑连连。 “你还生得出什么狗屁良策?不过尽领著一群人渣兴风作浪罢了!” “飞镰堡”众不禁勃然色变。 桑半亩一晃脑袋,悠悠道:“马兄的良策只怕不用在对付岳翎,而用在对付我们吧?” “神鹰”、“金龙”二堡堡众回想起刚才的种种骗人伎俩,便齐朝“飞镰堡”徒怒目而视。 桑梦资嚷嚷:“姓马的居心叵测,这次大会根本摆明了是要对付江湖同道,那有半分擒杀岳翎之心?” 不仅厅内之人大呼小叫,连那些已出了堡门的各路好汉也仍聚在外面,大声痛斥“飞镰堡”的种种不是,其中反以“万事通”丁昭宁等人骂得最凶:“‘飞镰堡’可把咱们害惨了!岳翎本还不至于对咱们怎么样,如今可结下深仇大恨啦!都是‘飞镰堡’弄的鬼把戏,混蛋王八蛋!骗子!人精!” 马必施今日一会,真是丢脸丢到了家,非但算计全盘落空,更把“飞镳堡”十数年的声誉统统给赔了进去,不由一股逆血直冲顶门,仰天长笑不绝。 “本来嘛,既然杀不死岳翎,无论我再说什么也都是白说!” 脸色一转,却又挂回了和气万分的样态,二堡堡众才在心里暗喊了一声“不妙”,果听他笑嘻嘻的道:“不过各位老兄可没猜错,咱正是要对付你们来著!” 语尾方落,“飞镰四雄”已各自解下腰间弯刀,分别占往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原本就布置在大厅四周的百余名中年堡众更迅速散开,排成了合围之势。 马必施笑得愈发和气,活像个牛肉面店的小计。 “各位千不该万不该,既入此门,就只有听我摆布的份儿,今日先把你们一网打尽,剁成碎块,免得日后老在江湖道上和咱们作梗!” 桑半亩哼哼唱道:“气勃勃堵住我喉咙,骨噜噜潮上痰涎沫。气得我死没腾,软瘫做一垛,拘不定精神衣怎脱,四肢沉,寸步难挪……” 秦璜眼中精芒闪动,干笑道:“你若敢如此蛮干,明日江湖必无‘飞镰堡’尺寸立身之地!” 马必施哈哈笑道:“天下人会怎么说,可都是明天的事,你们却连今天都活不过!” 手中铁链弯刀如同巨蟒一般咬向泰璜腰肢。 桑、秦二人见他眼泛疯狂之色,都有点懊悔刚才刺激他过甚,但对方箭已离弦,无法可想,只得齐喝一声:“冲”二人眼见岳翎刚才从容由堡后逸去,料知“飞镰堡”必定后防空虚,当下也弃正门走后路,各自率领本堡人马朝厅后冲突。 马必施弯刀飞砍,刹那间削掉了三名“神鹰堡”徒的天灵盖,血柱激溅,酒得桑半亩满身都是。 桑半亩犹自唱道:“这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双枪恍若太阳崩裂,末世流光飞旋逆闪,两个“飞镰堡”徒顿时胸口开花,倒撞出三丈开外。 秦璜手中宝剑更不惫懒,飞梭一般往复刺击,银线过处,织出朵朵红花,红花落处,铺成一条直通厅外的血路。 但“飞镰堡”众岂是易与之辈,百多只飞镰弯刀纵横交叉,呼啸来去,宛若一面铁网,始终将敌人围在里面,马必施和“飞镰四雄”则专捡其中的首要人物,狠狠缠杀。 “醉花娘子”苏玉琪被这片流动寒芒照昏了眼,一个闪失,“伏风太保”令狐超立刻纵刀抢将入来。 秦璜眼看救之不及,刚发一声惨叫,桑家父子四柄金枪却已同时赶到,“叮叮当当”乱响了一阵,不但把弯刀格开,桑梦资更被老子的大力一撞,翻了个跟头,躺在地下兀自咕咕哝哝:“世上就有这等不合理之事,真莫名其妙!” 苏玉琪冲著桑半亩嫣然一笑,道个万福,眼波如钩,简直比满厅弯刀还要令人目眩几分。 桑半亩不禁有点呆了,唔唔唱道:“休道是转星眸,上下窥,恨不得倚香腮,左右偎。 便锦被翻红浪,罗裙作地席,既待要暗偷期,咱先有意……” 忽一眼瞟向她腰际,不由得哈哈一笑,苏玉琪立刻满脸飞红,啐了他一口。 秦璜只当他俩竟公然调情,直气得五官皆抖,喝道:“姓桑的,滚远点!” 飞身一剑,迳劈桑半亩头顶。 桑半亩连忙笑著避开。 “什么节骨眼儿上,还好捻酸?” 翻身两枪,又剌穿了两名敌人,身形陡起,直向厅外杀去,边又唱道:“我打你这□敲材,直著你皮残骨断肉都开……” 苏玉琪暗里伸手在秦璜大腿上捏了一把,斜睨著眼嗔道:“真是个醋□子!” 抖动长剑,拚命冲突。 两堡人马并力杀了半日,好不容易来到堡后空地之上,却听马必施悠悠笑道:“鬼门关可更近了!” 把手一挥,墙头、村后、各房房顶,顿时闪出了数千名弓弩手,密密麻麻的镔铁劲箭,树丛般对准了场上这一小撮人。 二堡堡众不由凉了半截,怔立当场,动弹不得。 桑、秦二人心中想法却都一般:“明明布下了这么多人,为何岳翎刚才竟未受到丝毫拦阻?显然姓马的和他暗中勾搭,想把咱们杀得寸草不留。” 两人迅速互瞟一眼,都希望能从对方的脸上看出脱身之策,怎奈面面相对,俱是一片茫然之色。 但见马必施手臂向下一压,喝道:“放!” 不少堡众已闭目等死,却听另一个声音道:“停!” 敌我双方俱皆一愕,转目望去,只见发话之人竟是“铁面无私”马功。 四周数千名弓弩手全为二十左右,年轻一代的“飞镰堡”徒,当即“啪”地齐将箭头指向地面。 马必施这可笑不出来了,斥道:“你干什么?” 马功连理都不理他,迈动沉稳的步子,走上前来,面色异常肃穆,精眸略一扫视二堡人马,沉声道:“家父年岁已高,难免有点糊涂,谨代表家父向各位致歉!” 马必施怒得面皮发黑,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桑、秦二人则大感意外,又被这年轻人的气势给牢牢震住,楞嘴楞眼的现出奶娃娃般痴呆的神情。 马功微微一笑,又道:“本堡从不做亏心之事,今日一会确属愚蠢可笑,实因本堡之领导阶层已然老朽昏庸之故,但本堡数千名弟兄,多半仍是通晓大义、明理知耻、铁铮铮的好汉,决不至于昧著良心瞎搅。” 一扬首,喝道:“开门!” 把守堡门的堡众,立刻从另一边传来一声整齐的“是”。 马功再朝众人抱了个四方拳。 “各位请吧。简慢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秦璜回过神来,瞥了瞥马必施,轻笑道:“好个‘铁面无私’,真乃犬父虎子,意外啊意外!” 迳向马功还了一礼,率领堡众绕过大厅,上马出门而去。 桑丰亩也瞅著“公平大侠”,哼笑了几声。 “岁月不饶人,后浪推前浪,该退的时候就乖乖退下来吧,恋栈个什么劲儿?” 桑梦资与“中条七鹰”更杂七杂八的发话道:“老而不死是为贼,贼又贼得不漂亮,尽让人看笑话!” 嘴上骂得凶,脚下可不怠慢,乱烘烘一齐涌出了堡门。 这两帮人马一走,整座“飞镰堡”立即陷入一片僵硬的沉寂之中。 马必施、“飞镰四雄”以及百余名中年堡众,仍然不可置信的瞪著眼睛;马功和那群年轻堡众则怀著恶意的沉默,静静瞧著自己的长辈。 雪花不知何时又统治了天空,“悉悉嗦嗦”的落在众人头上,更落在众人心上。 只听得桑半亩的声音远远从堡外传来:“呀!俺向著这迥野悲凉,草己添黄,色早迎霜。犬褪著毛苍,人搠起缨枪,马负著行装,车运著□粮,打猎起围场。他他他伤心困愁城,我我我携手上河梁……” 拌声渐渐消逝,堡外群豪也早散了。 朔风如刀,在人与人的缝隙之间切来割去,卷起雪花,将每个人都隔离成一座小小的孤岛。 马必施终于吐出口气,慢慢向四周瞥了一转,最后才盯住马功,又和和气气的笑了起来。 “一直都是你在捣鬼,很好啊……” 倏然进身,一掌击向他前胸。 马功毫不闪避,背著手,脸上居然浮起了揶揄的笑容,彷佛早就算准了马必施这一掌必定会及时煞住一般。 “爹,你老了。” 马功微摇一下头,迳自转向堡众吩咐:“半个时辰之后,前厅集合。” 冷冷瞪了“飞镰四雄”一眼,又添上句:“每个人都要到。” 再也不看马必施,踏著沉稳矫健的步伐,“沙沙沙”直朝左首行去,三拐两弯,来至一间又矮又破的土屋之前,先两快两慢的扣了四下门,方才举步迈入。 屋内也和堡中其他房间一样简陋,除了一床一桌一椅之外,别无他物。 马功横过房间,拉开桌子,朝墙上一推,竟现出一道暗门,迎面冲来一片金银宝光,映得他整张脸恍若上了彩釉。 一个沙哑尖躁的声音紧紧传出:“快进来!” 马功应了声“是”,踏入秘室,随手将暗门关上。 只见室内壁嵌琉璃,地铺青玉,顶缀明珠,桌镶螺钿,比皇官还要华丽得多。 闭个弯,进入里间,珠宝光华愈显熠冽,连搁在角落里的马桶都为黄金所铸。 靠北一张龙凤大床,五彩苏绣帐幔低垂,隐约露出一角红缎龙凤大炕褥,一名又瘦又干,头顶童山濯濯、半根毛也不生的家伙正盘腿坐在床上。 马功趋前行了一礼,口道:“娘,大事已成了一半,莫要担心。” 此人竟是马必施之妻,马功之母——昔日以美丽名噪江湖的“千面罗刹”何翠。 只听她“嗯”了一声,随又剧烈咳嗽起来。 马功恭恭敬敬的在床前紫檀木椅上坐下,问道:“娘,伤风啦?” 何翠摸了摸光溜溜的头皮,满布皱纹瘢痕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笑意。 “没有头发实在讨厌,一到冬天就容易著凉……咳咳,老喽!” 又干嗽了一回,目光如同毒蛇一般游出帐来。 “一切都还顺利吧?” 马功点点头道:“虽被两个半路冒出来的笨和尚搅和了一阵,总算未伤大局。” 何翠甚是开心,笑得喉咙直打结。 “老杀才还没被气死呀?命倒真长!” 马功微微一哂。 “人说‘魔佛’岳翎如何诡计多端,精明强悍,今日一见,也不过尔尔,不知大家为什么都这么怕他?” 何翠尖笑道:“姓岳的本来就没有什么了不起,那几个老杀才自己不中用,才把姓岳的说成比天还大……” 马功却又道:“但那厮的身手确实高强,依孩儿之见,当今之世,他纵非第一,定数第二。” 讲到这里,忽然顿了顿,眼望地面,迟疑著道:“今日本可射他个万箭攒心,结果却轻易把他放掉,难保他日后不成大患……” 何翠狠狠呸了一口,嗓音愈发尖锐,扎得四壁琉璃“嗡嗡”响。 “功儿,你还搞不清楚?眼下的大患不是岳翎,而是你爹那个老杀才!你想想,老杀才的计策如果成功,他的声望可又会抬高多少倍?等到那时再想去动他,可更难上加难了。” 把嘴一撇,脸上皱纹都跟著斜向一边,暗灰色的瘢疤一块块都突了起来。 “老杀才这许多年来还真有点‘公正平等’之心,决计不会把堡主之位传给你,等他两腿一伸,‘飞镰四雄’中的任何一人登上宝座,那还有咱们娘儿两个的存身之地?” 马功叹口气,又带上了一层忧虑之色。 “孩儿只怕他势力稳固,目前还扳他不倒……” 何翠锐声一笑。 “我叫谁倒,谁就得倒!你只管照著我的话去做。乘他现在威望落入谷底之时,斗垮他简直比斗垮个纸人儿还要容易些。” 眼珠一闪,又道:“虽说咱们‘飞镰堡’的声誉,也会因此次‘人头大会’而受损,但这可不急,慢慢来,凭你的聪明才智,总有一天可以把其余那两个烂堡消灭掉。” 马功又点了点头,站起身子。 “孩子这就去布置,您多歇歇,待会儿我再派人通知您。” 言毕又行一礼,推开暗门而去。 何翠吁出一口长气,又把光头摸了摸,撩起帐子,走下大床,察看了一下门户,一扯自己身上的衣服,咕咕哝哝的道:“讨厌东西,真够□扭!” 竟变成了一个年轻男子之声。 却听何翠沙哑的嗓音笑嘻嘻的在床后道:“厌物,你扮这婆娘,当真不作第二人想。” 一条浓眉虎目的漠子边说边从帐后走出,正是“魔佛”岳栩。 又听两人抢道:“这个老大婆当然好扮喽,脑袋也跟我们一样不生毛嘛!” 铁蛋、好哭鬼紧接著把真的何翠由床后拖出,胡乱往铺上一甩,只见她双眼紧闭,显然已昏迷多时。 “厌物”无恶哼道:“你们来扮扮看?光会说大话,讨厌鬼!” 又把自己身上无毛凤凰一样的衣裳乱扯一气。 铁蛋大剌剌的在桌边坐下,掀开一个七宝盒,把里面的零嘴儿往嘴中直塞,边道:“师父,你的本领可真大,三言两语就使得那‘铁面无私’跟他老子作对……” 岳翎双眼神光熠熠,每稍一转,就将满屋子的珠光宝气压淡下去,摇了摇头笑道:“他们娘儿两个早就在算计马必施啦,我只打蛇顺棍上而已。” 做个鬼脸,续道:“若非我早就知道他们会故意放过我,我根本不敢来哩。” 沉思了一会儿,又叹道:“如今已没有人能够翻倒‘三堡’——除了他们自己。” “好哭鬼”无哀一偏头道:“‘三堡’到底和你有什么仇?” 铁蛋这几个月来抱著这个闷葫芦,早已抱得不耐烦了,连忙瞪起眼睛,直勾勾的瞅著师父。 岳翎拖过把椅子坐下,跷著腿,笑嘻嘻的一瞟他们三个师兄弟。 “你们可知‘飞镰堡’是谁创建的?” 铁蛋、无哀、无恶齐声抢道:“自然是‘公平大侠’马必施喽。” 岳翎笑了笑,道:“天下之人全都以为是他,其实全部错了。‘飞镰堡’本有一个后台大老板——” 三小不禁一愕,又齐声抢问:“谁?” 第十三回 冲冠一怒为苍生 私心尽露大火并 岳翎指了指鼻尖。 “就是我。” 不等他们惊讶的嘴巴阖上,又道:“‘神鹰堡’本也有一个幕后大老板,那个人也是我;‘金龙堡’可也一样。这三个堡都是我一手创建的,结果却联合起来追杀我,世事就是这么可笑,你简直拿它一点办法都没有。” 小家伙们兀自楞了老半天。 师父的本领远超过他们的想像,使得他们宛若面对一个怪物似的,久久说不出话。 铁蛋咽口唾沫,忽然一拍手道:“刚才他们说你有一木关于‘第四个堡’的书,是不是你想再弄个‘第四堡’与他们对抗?” 岳翎□口气儿,苦笑道:“那是我骗他们的鬼话。休说我今生已无精力再搞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勾当,更何况,也还未必搞得出比‘三堡’更强的组织……” 铁蛋咯感失望。 “我还以为你真有这么一本书呢……” 又一转眼珠。 “对了,韩不群也说你偷了他一本书,还有一把剑。” 岳翎笑道:“这本书倒是有的,不过那不是韩不群的东西,而是韩不群的老子、我的师父——‘白莲’东宗第二代祖师爷韩林儿亲手交给我的镇派之宝。” 无哀、无恶可还不知他和“白莲教”也有关系,不由大惊小敝。 铁蛋得意洋洋的道:“师父从前叫做岳不党,是‘白莲’东宗的副教主哩。” 无恶哼道:“什么党不党,难听死了!” 岳翎有一刹那间,彷佛跌入了回忆里,但眼神一凝,又清醒过来,悠悠的道:“我是个孤儿,从小被师父带大,他对我一直很信任,简直跟他的亲生儿子差不多。我十一岁那年,朱元璋那个王八蛋扫平了陈友谅、张士诚,便一心想要除掉旧主,自立为帝,于是他派廖永忠来滁州,名义上是接师父去应天府享福,其实却没安著好心。我师父已知在劫难逃,便把天书神剑都交给了我……” 无恶怪道:“韩不群是他的儿子,为什么不交给他呢?” 岳翎笑了笑,还未说话,铁蛋已先抢道:“韩不群鼠头鼠脑的,心术不正。我要是他老子,也不会把东西交给他。” 无哀、无恶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岳翎又道:“结果不出师父所料,船到瓜步,就被廖永忠派人暗地里凿沉了,师父…… 师父是北地人,根本不会水……” 语声似乎有些哽咽,脸上反而笑了起来,虎目闪闪发光。 “朱元璋那个王八蛋!” 重重的说了一句,作为结尾。 “好哭鬼”竟听得泪汪汪,两手在面上乱擦,边道:“我师父的师父,武功一定很高……可惜了……哇……” 铁蛋立刻岔嘴道:“当然高!‘白莲教经’上的功夫,吓!可不比咱们少林寺差多少。” 一句话听得岳翎也楞了半天。 “‘白莲教经’上的功夫?你在说什么?” 铁蛋指著他笑道:“你别装傻!我还晓得那本经是你跟韩不群改的,把‘白莲教’的练功法门全改到了里面去。” 笔作正经的大咳一下。 “听著:‘胜者为圣,败者为魔。人生在世,非圣即魔,若无斗心,永堕魔道’… … “岳翎不禁失笑。” 这句经文的确是我那时候写的,现在想起来真是幼稚得很。 “铁蛋老气横秋的道:“当然当然,师父若还执著魔佛之分,如今又怎会号作‘魔佛’?” 岳翎不知他在“白莲”圆屋中的遭遇,终究不明白他颠三倒四的话语,奇怪的瞅了他一眼,道:“‘白莲教’一向无武术可言,历代门人都只会一些普通的把式而已。但师父蹩脚,徒弟可不一定蹩脚。” 忽然哈哈大笑,一摸铁蛋脑袋。 “刚才在堡外那一掌的滋味如何?小家伙,凌厉得紧哪!” 铁蛋楞了一楞,总算恍然大悟。 “那个卖面子的就是你嘛!为什么不早说清楚?” 岳翎笑道:“说清楚了,你还装得像吗?” 铁蛋不满的唧咕道:“哦,你只怕我装不像,就不怕我把命送了?” 岳翎道:“那倒不会,你是最适当的探路先锋……” 无恶点头道:“笨鸟先飞,自古皆然,甘蔗都是从不甜的一头开始吃起。” 铁蛋才想骂人,岳翎又道:“我事先把你的身世传扬开去,‘三堡’纵然嚣张跋扈,也不敢轻易动你……” 铁蛋惊得跳起老高,想及“三堡”对自己恭谨的态度,愈发奇怪,急急问道:“我有什么身世?” 岳翎笑而不答,无恶又抢道:“你爹是鸡蛋,你娘是鸭蛋……” 铁蛋顺手刷了他一个大巴掌,苦苦追问,岳翎耸耸肩膀,道:“其实我也只是乱猜的,你自己去问彭和尚好啦。” 话锋一转。 “你可晓得,为何你最近几个月来功力一进再进?” 铁蛋一直被自己身上莫名其妙的“贱骨头神功”,弄得既感奇怪,又隐约有点恐惧,忙道:“我最近一被人打,功力就增强几分,有人说这是什么‘七毒门’的‘吸功大法’,又有人说这是咱们少林寺的‘如来神功’,还有人说我是彭和尚的徒弟……” 岳翎笑道:“且先别管这许多名目。老实说,我并不清楚你身怀什么功夫,我只知道你们这几个潜力虽厚,但自小在寺里依赖长老惯了,个个懒散成性,自然长进得慢。铁蛋这几个月只身在外闯荡,碰到问题非得自己解决不可,如今这一身功夫都是被逼出来的。人嘛,本来就是贱骨头,称之为‘贱骨头神功’倒也恰当得很。” 铁蛋可乐了,想到自己刚才独斗当世三大高手时的骠悍劲儿,连自己都止不住心惊,抬鼻抬眼的瞅了瞅两个师兄,笑道:“当初叫你们溜出寺来,一个个都跟乌龟一样,现在可后悔了吧?” 无恶呸道:“后悔个大屁!咱们天天在寺里享福有什么不好?青菜、豆腐、大萝卜……” 铁蛋笑得打跌,历历叙说“灵芝草”、“人参汤”的滋味,惹得他俩一个吐口水、一个掉眼泪。 铁蛋偏头想了想,又问:“为什么江湖上有那么多人尊敬你、崇拜你,却又有那么多人恨你、怕你?” 岳翎淡淡一笑。 “人家为何抬举我,倒没什么好提的,我也记不了这许多。但人生一世,如果竟没被半个人恨过,此人必为乡愿无疑。” 铁蛋望了望师父,犹豫著道:“那个‘九尾狐狸’说你杀了她不满三岁的儿子……” 无哀、无恶立刻齐声喝阻:“师父怎么可能干下这种事?人家乱讲,你也乱听?” 不料岳翎的眼神竟倏然黯淡下来,一握手道:“我的确杀过不满三岁的孩子,而且还不止一个!” 小家伙们又楞住了,瞪著对面那张从小看到大的脸庞,彷佛瞪著个陌生人似的。 雪花轻轻飘落屋顶,发出几乎觉察不出的声响,室内一片寂静。 岳翎盯著一座架在角落里的屏风,眼神却似已穿过屏风,看见了十余年前的往事:“自从师父把天书神剑交给我之后,韩不群就一直对我很不谅解。那时我还懵懵懂懂的,跟铁蛋差不多,并未把这两件东西当成命根子,他若真个开口向我要,我绝无拒绝之理,但他这个人……唉,城府实在大深了点,疑心病又重,什么事都不明著来,我又那会知道他的心思? 后来我们纠合了一群东宗旧属,在山东另起炉灶,我一心只想有番大作为,重振‘白莲教’的声威,他却不断的排挤我,想要那两件东西,偏又不肯明说,搞得我一头雾水,不知那里得罪了他。他的企图又不大,彷佛仅只安于有块地盘、充个龙头也就够了。我三十三岁那年,终于灰了心,更和他闹翻了脸,一气之下,便离开‘白莲’总坛,满想自己闯出片天地,但另一方面,却又不停的怀疑,再弄出这么一个江湖帮会或秘密教派,成天争地盘、闹意气,到底有何意义……” 铁蛋不禁心忖:“师父的想头比我复杂多了,我才不会这么夹夹缠缠的,多累呀!” 另外两个却彷佛看见师父孤剑单骑,浪迹天涯,一派燕趟游侠模样,不禁大为向往。 又听岳翎续道:“我就这样一路想,一路走,不觉竟走到了山西境内。那年朝廷正大张旗鼓,军出塞外,追逐蒙古人,兵祸、天灾,再加上徵粮徵饷,简直弄得山西全境民不聊生,饿殍遍野,一日之间在路边看见几十具尸体,竟变成了最平常不过的事。” “我身上虽带了些银子,却买不到东西吃,散给那些□民,自也毫无用处。我走到辽州,就再也走不下去,半点可吃的东西都没了,只能眼睁睁的望著兵老爷把一车一车的干粮运往前线,去对付那些已对咱们构不成威胁的鞑子。我在辽州城内随便找了个地方歇脚,决定翌日就打回头。那晚信步走到城外,只见路旁有座破庙,里面传出一些非常非常细微的呻吟。我觉得奇怪,走过去一看,整个头皮顿时发起麻来……” 岳翎茫然扫视了三个徒弟一眼,又盯回到屏风之上,但铁蛋却在他那双全然空洞的眸子里,寻著了一丝狞恶怖栗,不由机伶伶的打了个寒战。 只闻岳翎又道:“那座小庙里居然塞满了小子,大概全都在十岁以下,一个个又冷又饿,只剩下一口气儿,有的已经不会动了,有些甚至已经腐烂了,还有些缺手缺脚的,我察看了一下他们的伤口,竟是被刀砍的。我问其中一个比较大的孩子,到底是谁干的,他说是他们的父母干的。他们的父母故意把他们弄成残废,再叫他们去向过路客讨饭,这样讨得比较多些,但到后来,根本什么东西都讨不到了,就把他们丢在这里,随任他们慢慢死去。那个孩子还说:‘我们还算好的呢,有些都已经被吃掉了。’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点也不害怕,反倒满高兴似的……” 三个小家伙愈听愈觉得胃里不舒服。铁蛋念及自己成天想吃想喝,刚才还在拚命吹嘘“人参”、“灵芝”的美味,不由大感惭愧。岳翎顿了顿,续道:“我坐在那个庙前,坐了很久,生平第一次发觉自己其实是个完全没有用的废物。从前我镇日以武功骄人,打败了几个地痞无赖,就止不住沾沾自喜,以为天下就数我最厉害,然而现在我却只能像个白痴一样的坐在这里,想不出一丝丝儿的计较来帮助他们。这些孩子,明天,后天,顶多大后天,就将在饥寒交迫中受尽煎熬,慢慢死去。他们好不容易来到人间,难道就是为了吃上这许多苦头?” 岳翎彷佛想要问谁,但屋内任谁也答不出来,只有从天而降,冰冷冷的雪花“悉悉嗦嗦”的回答他。 岳翎的瞳孔逐渐放大,语音透出冰一般的寒意:“我终于走进庙里,挑了一个顶顶虚弱的孩子,把他抱到庙后。那孩子睁开眼来看我,眼珠子根本都已经浊掉了。他也不问我想干什么,就那么一直看著我。我把他放在庙后树林里的一块空地上,然后把身子一跳,跳到一棵大树顶上。那孩子的眼晴亮起来啦,虽然没有力气笑,但仍看得出来他高兴得要命。我又跳下地面,问他:‘这样好不好玩?’他一个劲儿的点头。我又说:‘你想不想学?学会了之后,你就可以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再也用不著吃苦了。’那孩子又点头,问我说:‘那我可不可以回家?’我说当然可以,叫他把眼睛闭起来,用心想那个最想去的地方,然后我伸出手在他脑门上一按,那孩子就死了。” 无哀只觉胃底冲上一股东西,连忙憋著喉管咽下,眼泪却止不住扑簌簌直流。 岳翎的语声愈发平静:“我把那些孩子一个个的抱到小庙后面,一个个的杀了。我什么都不想,只不停的拍著他们的脑门,好像在拍战鼓一样。杀了一个,就往树丛里一塞,再去找另外一个,最后只留下了四个比较有希望救得活的,想把他们带到有东西吃的地方去。但那时天已亮了,附近的村人不知如何得了消息,拿著锄头、木棍赶来,把小庙团团围住,骂我是凶手,要我偿命。他们疯子一样的逼过来,乱打一通,我不愿跟他们动手,只好一溜烟的走了,四个孩子也没来得及带……” 铁蛋咬牙叫道:“你怎么不把这些大人也杀了?他们自己把孩子丢在那里不管,反还要怪你?” 岳翎根本没听见他的话,续道:“我放开脚,一直跑,那时我真庆幸自己练有一身武功,可以又快又远的跑掉。我跑了三天三夜,直跑到许州才停下。我找了家妓院,喝得大醉,又叫来了六个婊子,每一个都他奶奶的压了十几次。后来我想吐,就推开一扇窗子往下吐,那时已经夜深了,但大街上仍然灯火辉煌,一大堆人在那里笑嘻嘻的走来走去,买东西、吃东西、跟婊子调情。我想:‘好哇,我又回到人的世界里来了!我再也不要到那种鬼地方去了!’我躺下来睡觉,可怎么也睡不著,我又爬起来推开窗子往下看那些人,那些跟蚂蚁一样满街爬动的人。” “我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人是不是必须跟蚂蚁一样过活?一旦有变乱降在身上,就只好闷声不吭的死掉?我又想那姓朱的在搞什么?不必要的仗不停打,老百姓饿死了却连管都不管。那个安安稳稳坐在皇帝卖座上的猪,如果能够多有点魄力、多有点干劲,总可以多救活一些人吧?我忽然想通了,这不只是那姓朱的有问题,而是整个的典章制度都有问题。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再也不想组织什么江湖帮会,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寻出一个最适合人类生活的方式,能够让每一个人都活得好好的。” 岳翎的眼光慢慢收了回来,慈祥的看著三个徒弟。铁蛋忽然觉得师父已不再是以前所熟悉的那个师父,而是某一个自己永远也无法了解、无法企及的东西。师父的躯壳在他眼中慢慢胀大,胀大到整个房间似乎都容纳不下。 岳翎又道:“因为我出身‘白莲教’,一趟山西回来以后,江湖上的声誉也坏透了,而且我既不喜欢在大堆人面前罗哩叭嗦的说些蠢话,更不爱做一大堆蠢仪式;所以我只得找人坐在台前,自己隐身幕后。我先创立‘神鹰堡’,不出一年就发现缺点仍多,于是我又建立‘飞镰堡’,不料改掉了这些缺点,却又引出了另外的缺点,使得我只好再创设‘金龙堡’。结果就是你们现在所看见的情形,三个堡联手追杀我,生怕我再弄出第四个堡来把他们消灭掉。最可笑的还不在这里,最可笑的是——我最后弄出来的‘金龙堡’居然跟朱家班一模一样!我走了一转,却又走回到原地踏步。后来我才发现人类的历史根本是一个循环,任凭你再神通广大,也逃不出这个圈圈。终极的□结不在别处,其实就在人类自己的身上,人有佛性,也有魔性,不能同时包容这两者的典章制度必归失败。人间如有一魔,天下不得太平,人间如有一佛,天下同样不得太平。” 摇了摇头,道:“看样子,这只不过是痴人说梦。” 铁蛋终于明白师父遁入空门,并非为了逃避三堡的追杀,而是真正灰了心。 他不由一拍巴掌,嚷嚷:“咱们就弄个第四堡结他们看看!” 岳翎哈哈一笑。 “什么第四堡,‘大汉堡’?” 伸个懒腰,直腿站起,苦笑道:“这十八年和尚当得真舒服,若非那些王八蛋逼著我不放,我还真不想出来哩。” 铁蛋见他要走,发急道:“可别再一个人溜啦。” 岳翎笑道:“我要干的事还很多,真正可怕的对手直到现在还没露面……” 三小不由一楞。 “除了三堡堡主,还有什么人更可怕?” 岳翎道:“那三个家伙从前是我手中的棋子,现在却又成了人家手下的傀儡。” 边说边拉开暗室秘门。 “你们先守在这儿观看事态的发展,一个月后北京城里见。” 又朝无恶一抬下巴。 “别忘了那些字据。” 举步行将出去。 铁蛋急叫:“我那个徒弟左雷呢?” 岳翎应道:“你放心,我留著他还有用处。” 最后一个字出口,似已在数丈开外。 铁蛋皱眉道:“世上还有什么人能令师父如此忌惮?” 无哀把脸一挤,活像个遭了风灾的大苦瓜。 “外面的人都好可怕,咱们还是回寺里去算了……” 回想起刚才被众人围殴的情景,愈发泪眼滂沱。 忽听一人在土屋门外恭声道:“夫人,少爷有请。” 无恶忙整了整衣裳,启开一只搁放在隐秘之处的大箱子,取出一叠纸头,揣入怀中,低骂声:“成天尽吧这种讨厌勾当,真不晓得活著有什么意思?” 吐口口水,一步一歪的扭出秘室,阖上暗门,这才拉开外间土屋的木门,跟随那堡徒而去。 铁蛋一扯无哀。 “咱们也去看看。” 两人蹑手蹑脚的出了秘室,站在土屋窗口向外偷窥,只见一群群“飞镰堡”徒正由各方涌向大厅,原本平板呆滞的脸上,竟都挂著兴奋异常的样相。 “斗垮那几个王八崽子!” 激亢的语声汇成一股巨浪,直朝大厅滚滚卷去。 铁蛋、无哀等到人群快过完了,才偷偷溜出土屋,逮住两个缀在最后的堡徒,揉烂泥一般的把他们弄瘫在地,匆匆换穿上衣帽,低头追上前面人众,走入大厅。 但见厅内一片灰海,密密麻麻的不知有多少人头浮动,马功高高突起在上,奋拳戟臂,口沫横飞,说得甚是愤慨:“咱们‘飞镰堡’纵横江湖十余年,何曾受过今日这般奇耻大辱?大家眼睛雪亮,必定知晓问题出在何处,不用我再多说!” 成千上万只嘴巴立刻乱糟糟的轰响起来:“都是马必施那个笨蛋!把咱们的脸都丢光了。叫他滚下堡主之位,换个有办法的当当!” 铁蛋从人缝之间望去,只见马必施和“飞镰四雄”正垂头丧气的站在“公正平等”的匾额之下,恍若几只待宰的羔羊。 一干中年堡众虽仍团团把堡主围在中间,但一个个眼神闪烁,显然已有些举棋不定。 铁蛋暗道:“当初马必施追杀师父之时,有没有想到自己也有今天?” 一方面暗感震栗,另一方面却又觉得兴味盎然,不知这些人争来咬去究竟是为了什么。 又听马功更激亢的叫道:“虽说此人是我亲生父亲,但为了‘飞镰堡’的声誉和前途,我实在无法隐忍不言,总要想个计较出来才是。” 上万堡众又哄然附和:“好个‘铁面无私’,这才是咱们‘飞镰堡’的第一条好汉!老的滚蛋,小的上台!” 铁蛋、无哀正被吵得头昏,忽见左首人丛纷纷侧身让路,一队年轻堡徒抱著无数金银器皿、皮袍绸缎走到马功站立的桌子前面。 马功眼神一凝,惊讶万分。 “这些都是从‘四雄’房里搜出来的?” 那队堡徒齐声应“是”,边将手中物事举得老高,好让每一个人都能看见,边道:“好东西还多著呢,都藏在床底下、地窖里,等下大家自己前去看看,包管你们一辈子都没见过。” 当下群情哗然。 “咱们一年到头苦哈哈的,只有一件单衣,这几个王八崽子却把好东西藏起来自己用?” 争相围挤上前,若非忌惮“四雄”身手,早已拳脚相加。 原本环绕四周的中年堡众也面露不豫之色,渐渐往旁散开,杂进了年轻堡徒之中。 “伏风太保”令狐超面容痉挛了一阵,忽然大声道:“咱们当年立下了多少汗马功劳,多比你们享受一些,又有什么不应该?” 大夥儿不由暴怒如狂,指著厅上匾额嚷嚷:“本堡的堡训是什么?你们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今日非给大家一个交代不可!” “困火太保”尉迟绝再也按捺不住,厉声吼道:“当年咱们拚命沙场、血战天下群雄、冒死创立本堡之时,你们这些东西却都在那里?如今有什么资格在咱们面前大呼小叫?” 只见他神情怖厉,威猛难当,竟稍稍遏住了众人奋激之情。 马功嗔目喝道:“你们恃功而骄,倚老卖老,须知本堡创立之宗旨,最容不得你们这种人!” “覆海太保”东方厉冷笑道:“那倒要请间马少爷,本堡可容得下目无尊长,谋逆篡位的野心狼子?” 马功仰天长笑不绝。 “本堡非任何人之私产,乃为大家所共有。有谁想要阴谋出卖本堡,我第一个就把他揪出来!” 马必施浑身抖个不住,指著他喝道:“你倒是说说看,谁要出卖本堡?” 马功才一张嘴,已听一个尖得异乎寻常的声音叫道:“就是你!” 众人转目望见发话者竟是“千面罗刹”何翠,愈发起哄不已。 无恶本不会伪装何翠的声音,便只得吊高嗓门乱嚷一气,却好“飞镰堡”上上下下都知这婆娘平日就有点疯疯癫癫,早已见怪不怪,就算她发出猪哼鸟啼,也不会觉得意外,何况众人正值情绪激动之际,竟没半个人能听出来。 无恶抢上两步,将怀中那叠纸头取出,一古脑儿全塞进了马功手里,边又叽叽喳喳的乱嚷:“大家平时辛辛苦苦栽种出来的谷物粮食,全被这几个老杀才偷偷贱价卖给‘神鹰堡’啦,这些字据就是铁证,难怪大家终年不得温饱!” 马必施面色惨灰,喝了声:“你这贱人!” 手掌一举,欲待朝他击去,终究有所顾虑,掌至中途便硬生生的收了回来,无恶却发出一声尖叫,双手捂胸,倒在地下乱翻乱滚。 铁蛋、无哀忙紧紧咬住下唇,以免笑出声来。 厅内堡众见马必施如此霸道,汹涌的心绪更加达到佛点,一面向前冲撞,一面大声呼喝:“老混蛋,还给大夥儿一个公道!” 马必施脸色变了又变,撕裂什么东西似的炸笑一声。 “好!个‘飞镰堡’!个‘公正平等’!怨不得谁,只怨老夫作茧自缚!” 眼芒灼烧,从上万堡众面上劈过,竟使得一大半人不由自主的垂下头去。 铁蛋心头却也不禁一跳,居然觉得他这一刹那间的眼神,像极了师父岳翎。 一名年轻堡徒三步两步抢到尉迟绝身边,伸手一扯,“嘶”地将尉迟绝胸前衣服扯破,露出里面的狐皮小袄。 “大家看!这就是用咱们的劳力向‘神鹰堡’换来的贵重物事!” 尉迟绝性格暴烈,早被怒火冲昏了脑袋,那管三七二十一,猛然一掌拍上那年轻堡众的顶门,五指戳破头骨,深深剜入脑浆之中。 那人闷嚎一声,却不就死,身躯兀自挺立,两眼骨碌碌的打转。 余人见状,纷纷掣出兵刃,一干中年堡徒更全部返转身子,杂入了人丛之中,只剩马必施和“飞镰四雄”孤零零的困在人体堆就的山海中央。 尉迟绝发出一阵凄厉至极的怪吼,手掌一扭,将那人头颅裂碎成五、六块,一面将沾著脑浆的左手五指伸入嘴中吸吮,一面取下飞镰弯刀,“哗喇喇”的一抖。 “还有没有人想让我尝尝滋味?” “伏风大保”令狐超、“覆海太保”东方厉、“骑电”独孤霸同时放声大笑。 “老马!当初若算到有这么一天,咱哥儿们不如一齐出家当和尚!” 马必施精眸闪动,双眉一展,一股豪迈之气直涌上脸。 “咱哥儿们几个虽比不上桃园三结义,但好歹总落了个同日死,痛快!” 嘬唇忽哨一声,五人立刻背靠著背,联结成一个紧密坚固的刀球。 马功嘿然冷笑。 “还想作困兽之斗?未免大小觎了大夥儿的力量。” 无恶更尖声大叫:“杀掉他们!把他们的三魂六魄都剁成碎块!” 原本心中还明白自己如此叫嚷,全为了煽动众人情绪,但叫到后来,竟尔血脉贲张,口吐白沫,彷佛那五人真是自己的死仇一般。 上万堡众被这一连串骚动搅得心神全失,一个个如同疯子一般,赤红双目,没命冲杀而上。 “飞镰四雄”眼见这黑压压人浪的威势,不禁都变了脸色,马必施震声喝道:“这盘散沙若没了我们,还算得了什么?今日且让他们回忆一下咱们当年的手段!” 五柄弯刀同时飞出,恍若云层中斩下五道闪电,立刻激起了无数条血柱。 “这五人并肩作战十余年之久,自然默契十足,配合纯熟,其中两人尽量放长铁链,卷杀意图冲进内围的敌人,另外三人则手持刀柄,将左近堡徒当成空心菜一般的连根砍除。然而人浪一波连著一波,根本不管同伴在刀风之下成排偃倒,照旧拚命向前,刹那间就把马必施等五人联成的圈圈逼小了许多。铁蛋、无哀也杂在人堆中乱搞,他俩这辈子何曾见过这等阵仗,虽明知与自己无关,仍止不住手脚发软,心忖:“纵教天下十大高手联合起来,恐怕也非被碾成碎片不可!” 但见马必施和“飞镰四雄”的五柄弯刀愈显凌厉,每闪动一下,就有三、四其躯壳血肉支离的仆倒在地,但怎当上万名曾受他们亲自调教过的堡徒蚁聚而至,也不得不节节后退。 马功高高立在桌上,见他们投东,手便指东,见他们朝西,手又指西,招呼外围堡众截堵他们的去路,始终不让他们有接近厅门的机会。 令狐超镰刀飞荡,好似平地刮起一阵龙卷风,身躯随刀势而起,硬把屋顶撞开一个大洞,却闻厅外四周齐地响起一阵暴雨也似的弓弦急弹之声,紧接著万缕破空金风,恍若众鬼同笑,马必施才一皱眉,己听令狐超闷哼一声,直直落下地面,左右肩头各插了一支羽箭。 马功冷笑道:“不要命的,只管往外冲!” 令狐超嘴角微撇,双臂一振,深深扎在肉中的羽箭竟然弹跳起来,剌入两名正想由后偷袭的堡徒面门。 马必施眼见外头去不得,只好率领众人左冲右突,却只觉敌人愈杀愈多,根本寻不著丝毫缝隙,反而渐被逼入一处死角。 五人立即改变阵势,背倚墙壁,五柄弯刀也转换成三长两短,虽是负隅顽抗,攻势却更见猛锐,脚前尸体霎眼就堆了一大圈。 东方厉心知在劫难逃,长笑一声。 “老马,当年咱们并肩恶战数百场,所向披靡,今日只怕没有那般好运气了!” 弯刀横扫,斩往一名敌人腰间。 不料那年轻堡徒竟不闪避,撇下兵刀,双手猛然揪住铁链。 东方厉一抖手腕,把他拦腰切作两截,但那堡徒纵死也不肯放手,东方厉振臂一甩,将他上半截尸身整个甩了起来,却仍甩之不脱,四名堡徒立刻飞身扑上,牢牢抓住那尸身向后狠扯,将铁链拉得笔直,弯刀自然也失去了作用。 身周堡徒当下一涌而上,器械齐加。 东方厉赶紧摔掉铁链弯刀,两只肉掌左扭右拿,提住两个家伙的衣领,脑对脑一碰,撞得透死,再将尸体当成兵器抡向周围敌人,但见寒芒乱闪,所有兵刀都朝尸身招呼,转瞬就把那两具尸身剁得只剩下两小片残骸。 一名十七、八岁的堡徒赤红双眼,狂吼连连,弹丸般和身扑上,抱住东方厉腰肢,狠命一口□进他小肮。 东方厉剧痛之下,手脚稍一迟缓,另两名年龄更小的堡徒立刻乘隙拖住他胳膊,正中一名堡徒弯刀斜劈,已深深砍入他胸口。 东方厉两颗眼珠暴出眼眶,飞起一脚,把对面那人的肋骨全数踢断,双臂猛抬,将挂在胳膊上的两个家伙掷撞得脑浆迸流,待要转身,另两名堡徒却已跳骑上他后背,两柄弯刀一左一右割入他颈项。 东方厉举起双手,似乎想要扶住自己的头,然而头却已经掉了下来,双手兀自空扶了一阵,方才随著身躯仆跌之势颓然垂下,纵横江湖十余年的“覆海太保”就此化作一团僵硬的死肉。 尉迟绝惨啸不绝,恶鬼般扑至,刀掌狂舞,将那一圈堡众杀得血肉模糊,稍稍遏止了余人进势。 马功双手齐挥,厉喝道:“已经干掉了一个,大夥儿再努力!” 无恶此时更已快变成了疯子,不断尖叫:“杀得好!再杀再杀!剩四个,统统杀光,连根肠子都别留!” 上万堡众便也著了魔似的反覆喊“杀”,拚命向前。 马必施忙叫:“收长持短!” 四人一齐撤回铁链,手持刀柄,背不离墙,将那死角固守得水泄不入。 “飞镰堡”除掉马氏父子、“飞镰五雄”之外,手段高强的并没有几个,大多数人平日忙著挑粪种菜,只粗通一些寻常把式,今日碰上这等阵仗,自然仅有一死而已。 但他们却丝毫不惧,一个才倒下去,另一个立刻又补上来,只见马必施等人脚前尸体愈堆愈高,竟变成了一座小丘,倒颇强固了防守一方的地势。 成群堡徒蚂蚁一般攀上,立被弯刀截腿洞腹,化为小丘上的另一块败土。 尉迟绝桀桀大笑。 “再来再来,我就不信杀不光你们这些狗崽子!” 独孤霸也早杀红了眼,吼道:“这些东西全不知当初‘飞镰堡’是怎样被咱们拚死命杀出来的,今日却叫他们看看‘飞镰堡’怎样毁在咱们手里!” 两人互使一下眼色,双双从角落中抢出,弯刀锭开朵朵血花,人体如秋叶一般片片飘落。 马功忙指东喝西,召唤堡众围堵,不料二人一个往南一个往北,彷佛想要接近厅门,待得四大股堡众集结过来,却霍然转身扑向中央马功所在之处,两柄弯刀一上一中,势若矫龙。 马功双肩只一晃,早闪过独孤霸中路一击,腰间弯刀宛如流星乍飞,正撞在尉迟绝的刀刃上。 马必施哈哈大笑。 “真是我的好儿子!” 撮唇尖啸,与令狐超双骑并出,齐朝马功扑去。 马功身在空中,一挥右手,外围堡众本瞧不见敌人身在何处,一得此号令,赶紧向中央聚拢。 马必施、令狐超二人却倏地划出两道弧形,斩过人龙中段,带响一片哀嚎。 独孤霸一击不中,身子早已掠出五、六丈,银蛇轮转,咬翻了十几个堡徒,边怪笑道: “楚霸王一十八骑杀得汉军血流成河……” 尉迟绝上下飞砍,立刻接道:“赵子龙七进七出,咱们可不能被他比下去了。” 四人恍若四根攻城铁槌,将那人肉联成的长墙撞得血浆乱飞。 无恶急得又跳又叫:“看住厅门!其余的都别管!不要让他们跑了!” 不防独孤霸抽冷子冲开一条血路,从旁杀至。 “先宰了你这个婆娘再说!” 无恶惊悸之余,仍没忘记万万不可泄了底儿,便不用少林功夫抵挡,使出老太婆满地打滚的看家本领,就地闪躲开去。 独孤霸却不放松,反刀剖杀了四名欺近身边的堡徒,又一刀朝无恶头顶劈下,眼看就要将这罪魁祸首刈成两片,却忽觉一股巨力滚至,劲道之强,简直远远超乎他的想像,再顾不得追杀无恶,身躯陡旋,只见一名帽子压得低低的圆胖堡徒杂在人丛之中,闷声不吭的举掌拍来,罡风卷处,如火灼电炙,竟是少林一家路数。 独孤霸蓦然心惊,好不容易看清藏在帽子底下的面容,却连半个字都来不及吐出,仰面跌在三丈开外的一群堡徒头顶,待要挣扎,十数柄弯刀已同时落在他身上。 铁蛋没想到自己出手一击的结果竟是如此,心下大感歉疚,暗忖:“这‘骑电太保’也是一条好汉,不想死得这般莫名其妙。” 不禁直在心中大唱“往生神咒”,超度他来世再为好汉一条。 这一下事出突然,使得大家根本看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全都以为“千面罗刹”宝刀未老,不由士气大振,自动分成几头巨浪,猛袭仅余的三名敌人。 马必施眼见又坏了一个弟兄,心神大恸,暴吼一声:“老子拚光了你们这些王八蛋!” 纵刀直往人多处杀去。 令狐超急喊:“使不得!” 飞身抓住他臂膊,死拖活拉的回到刚才堆下的尸山之后,尉迟绝也奋力杀回,三柄弯刀叉联成一道牢不可破的防线。 马必施眼神如兽,狂吼道:“有种的来呀?当初老子是怎么教你们的?统统使出来!我的好徒弟?我的好徒孙!” 喊一句杀一个,正杀得不亦乐乎,却忽见堡众纷纷向后退去,紧接著轰然一响,火光迸现,熊熊烈焰恶魔也似直朝死角扑卷而来。 马必施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白痴般喃喃道:“他竟敢烧掉这座大厅?咦,他真的烧了这座大厅!” 本咕哝哝的说之不休,大梁上“公正平等”的匾额已笔直掉入火中,只“劈啪”了两响,就化为一堆灰烬。 马必施兀自怔呆了老半天,忽然一捶胸口,大笑出声。 “他烧了!他烧了!炳哈!他把‘公正平等’烧了!” 手舞足蹈,乱跳乱蹦。 只听马功冰冷的语声穿过火焰,贯入三人耳里:“‘飞镰堡’从今而后将是另一番气象,老旧、污脏、罪愆,都已被这把火烧得一干二净!大伙儿重新开始,创造一块永远洁净的新天地!” 上万堡众立刻齐声呐减:“‘飞镰堡’千秋万世,永垂不朽!马堡主万岁万万岁!” 铁蛋暗自一楞。 “喊得倒挺顺口,这个‘马堡主’到底是那个马堡主?这个又能比那个好得了多少?” 那些人却似全没想到这些,只拉开喉咙拚命叫嚷,彷佛仅只这样叫,就能叫出一片洁净的新天地一般。 激昂无比的吆喝催动火舌,沿著屋顶、墙壁狠狠延烧至马必施等三人固守的角落。 尉迟绝俯身抓起一具尸体的双脚,用力一扯,拉成两片,呼地抛进火里,血液如雨般洒下,发出一串“不不滋滋”的声音。 令狐超笑道:“杯水车薪,聊胜于无。” 也依样画葫芦,不停的把尸身内的血液浇入烈焰之中。 火光在他俩溅满血浆的脸庞上明灭吞吐,恍若地狱恶鬼现了形,马必施却仍在那儿疯疯癫癫的跳来跳去,嚷嚷:“他烧了!他烧了!烧烧烧……” 尉迟绝喝道:“老马,清醒点!” 一语未毕,地裂似的巨响已发自背后,一根大树粗细的木梃破墙而入,正撞上他背脊,他整个人立刻不由自主的向前飞入大火之中,只来得及喊了声“老马”,便已化作焦炭。 马必施拍手大笑:“你也被烧了?烧得好哇……” 令狐超左掌猛挥,把木梃撞出的墙洞又加宽了许多,弯刀反手飞射出去,将那群暗施偷袭的堡徒杀得精光。 马必施兀自指著火焰又喊又笑:“再烧再烧!看你烧不烧得完……” 一步一步竟似要走入火中。 令狐超起手给了他一个大巴掌,喝道:“老马,振作点,咱们一齐杀出去!” 马必施楞著眼睛,直劲摇头。 “外面去不得!外面去不得!” 火焰腾腾卷来,浓烟更先一步当头罩下,活像一面噬人的网。 令狐超突然摔掉弯刀,伸开双手,抱住马必施的身子,从墙洞中穿了出去。 但闻马功大喝一声:“放!” 千万只羽前密密扎扎直朝二人攒聚而来。 令狐起纵声狂啸,用自己的身体护住马必施,全力跃上天空,只见点点血雨迎风洒落,“伏风大保”刹那间已变成了一只刺□,但他去势却仍然不歇,奋臂运劲,把马必施朝堡墙外面抛去,边嘶声喝道:“老马,将来替咱们报仇……” 又一阵箭蝗狠狠啮上他身子,使得他的躯壳在空中拗扭出一个怪异的形状;筋肉拉扯的面容,恰正对著天边血红色的夕阳。 马必施神智忽然清醒过来,有一瞬间似乎想要回身拚命,终究猛一咬牙,顺著令狐超一抛之势,划出几折弧度极大的曲线,避开了数百只对准他射来的劲箭,只两三闪,就已失去了踪影。 马功脸色顿时呈现一片灰败,嘴上却道:“让他去吧,他好歹为本堡出过不少力……” 又恨恨然朝马必施逸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才转头吩咐堡众救火。 铁蛋,无哀趁乱脱出人丛,偷偷溜回何翠所住的秘室,等不一会儿,无恶也匆匆忙忙的走入房内,兀自踏著一歪一扭的步子,把衣服一脱、面具一扯,急道:“走吧走吧!” 但听床上何翠哼了一声,翻了个转儿,把三个小家伙吓了一跳。 无恶低声道:“迷药的药力已快过了,老太婆随时都可能会醒过来……” 三人蹑手蹑脚,才想走出秘室,却闻一阵急促的步伐直响进外间土屋。 三人无路可走,只好掀起帐幔,一骨碌钻入床下,刚刚藏好身子,就听马功在秘室门外道:“娘,你回来了吧?” 无恶急得抓耳挠腮。 “要糟要糟,马脚已经露出了一半了!” 却闻何翠又翻了个身,居然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的道:“是功儿吗?” 马功应了声“是”,紧接著就见外间暗门一开,马功的双脚匆匆迈入秘室。 铁蛋暗忖:“这下好了,娘儿两个一对证,不把所有的把戏都揭穿才怪。” 又听何翠推开被褥,哼哼唉唉的坐起身子,大著舌头问道:“什么时辰了?” 马功楞了一下。 “娘刚从大厅回来就睡著了呀?看样子大约病得不轻……” 何翠唔唔著道:“病?我那有生病?只是头昏得很……” 干咳几声,两只小脚,垂下床沿,套上绣花鞋儿,颠颠蹭蹭的走到茶几旁边倒茶喝。 马功急声道:“娘,正主儿跑了,以后可难办了!” 何翠咕噜咕噜只顾灌茶,边自漫应:“那个正主儿跑了?岳翎哪?咱们不是老早就想故意让他跑掉的吗?” 铁蛋似乎看见马功的膝盖陡地僵硬起来,顿了顿,方道:“我说的是爹!” 喉头如同被冰块卡住一般,腔调猝然降低了许多。 何翠那里知道刚才发生的事儿? “啪”地一响,大概拍了一下自己的前额,咋唬道:“一场迷糊觉把正事儿都搞忘了! 快快快,快去布置,你还呆在这里干啥?” 铁蛋这回明确看见马功的双腿开始微微抖动,冷笑著道:“娘,还要布置什么?这次又想斗垮谁呀?” 只见何翠的两只小脚狠命跺将开来。 “功儿,你今天是怎么搞的?咱们计划了好久的事情,你到底做了没有?” 马功左脚向前跨出一步,一连串笑声使得床下三小宛若跌入了冰窖之中。 “娘,难道你刚才都没看见吗?” 何翠怔道:“看见什么?你在说些什么?你疯了是不是?我一直都在这里睡觉,你又不是不晓得……前面到底怎么样了?‘人头大会’结束了没有?岳翎呢?你爹呢?唉,你这个孩子,急死人了……” 但闻马功枭鸟也似大笑出声。 “娘,你可真厉害!你什么都不知道,所有的勾当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都是我一个人干的,对不对?到时候,你又要用这个理由来斗垮我,对不对?娘,孩儿今天见识了,姜还是老的辣!不过你这次却笨了点,刚才在大厅上,大家分明看见你在那儿大吼大嚷,现在你却怎能赖得掉?” 何翠又一怔,跌足道:“你们又中了岳翎那狗贼的好计!唉,功儿,没想到你看似聪明,其实糊涂……” 马功的膝盖又僵直了一会儿,沉默半晌,忽地森森笑道:“不,娘,我不糊涂,我马上就要接掌‘飞镰堡’,怎可糊涂?岳翎没有算计我,天下没有人能算计我‘铁面无私’马功!” 马功用著近乎透明的语声,淡淡道:“娘,糊涂的是你,竟以为我会堕入别人的奸计,这话传出去还得了?我将来那还能号令群雄?” 两双脚愈挨愈近,铁蛋听见一种茶壶里的热气泡儿冒不出来似的声音,紧接著就见何翠的两只小脚不住踢踢蹬蹬,忽然向上升起,好像要笔直飞走一般,然而只离地五、六寸就顿住了,仍然在那儿没命乱踏,彷佛踩著一具别人看不见的水车。 马功平板的语声则一直回响在屋内:“谁也别想算计我,谁也不能算计我……” 铁蛋、无哀、无恶一齐屏住吸,瞪大眼睛,心脏几乎都不会跳了,他们看见小脚的踢蹬逐渐微弱,一些水滴沿著何翠的裤腿滴下,然后在突如其来的猛一蹬踏之后,脚尖便软趴趴的指向地面。 马功的脚开始往外迈动,何翠的小脚也脚跟著地的紧随在后头拖拉,两双脚一前一后出了秘室,“砰”地把暗门关上了。 铁蛋等三人兀自在床下抖索了半天,方才钻爬出来。 无哀哭道:“他怎么这样嘛……” 无恶立刻跳起,刷了他一记大耳光。 “哭什么哭?你想让他听见,跑回来把我们都宰了,是铁蛋虽也哆嗦不己,但想起自己的武功比对方高出一截,不由胆气大壮,悄悄把暗门推开,略一张望,又吓了个屁滚尿流。” “千面罗刹”何翠瘦干的身躯正凌空悬挂在外间土屋的大梁之上,舌头直吐到胸前。铁蛋定了定神,一挥手,当先闪出秘室,另两个跟出来一看,也都唬楞住了。 铁蛋本想拔腿就朝外走,然而心念一动:“虽说她早死早超生,免得讨人嫌,但死得这么难看,恐怕连鬼都厌。” 又转回身来,一手揽住翠双足,另一千运起“金刚指”力,隔空一划,吊脖子的麻绳应风而断,再把何翠平放地面,捏开颚骨,将舌头硬塞回到嘴里去。 一扯两个犹自发楞的师兄,又待要走,却听何翠喉管里“咯勒”一响,竟有点想活转过来的样子。 三小又吓一跳,忙跑出土屋,只闻马功的哭声远远传来:“娘,她……她自尽了……” 又听一些显然捺不住斑兴的声音道:“大夥儿看看去。” 铁蛋暗忖:“这一看,不真把她看死才怪。” 心中不忍,又折返屋里,把何翠搭上肩头。 无哀、无恶皱眉不已,却又不好讲什么,三人伏低身子,迳奔堡墙。 “飞镰堡”徒多半仍聚在大厅附近救火、看热闹,三人一路竟未逢丝毫拦阻,越墙出得堡外,愈发放足飞跑,那顾高低,不辨南北,直跑出十余里外,方才缓下步子。 铁蛋看看离“飞镳堡”已远,便把何翠放下。 何翠已完全清醒过来,摸著喉咙不住道谢,又坐在地下蹬著两只小脚大哭,“老杀才”、“小杀才”的骂不住口,哭完了又把满嘴黄牙乱磨一铁蛋见她这副模样实在不怎么讨喜,向师兄一递眼色,就想上路。 何翠却连忙站起,四面望了望,眼底冲上一股恐惧的神情,赶紧一颠一扭的跟在后头。 无恶低声道:“看你这讨厌鬼惹出了什么好把戏?老太婆要是一直跟著咱们,烦都被烦死了。” 却听何翠咦了一声。 “原来是三个小尚。” 耙情直到现在方才看清他们的装束,因问:“三位小师父如何恰在敝堡之中?” 铁蛋楞了楞,想不出该怎么回答,无恶已抢道:“我们本是马少爷请来做法事的。他说‘飞镰堡’最近会有两三场大丧事,所以预先叫我们来,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何翠又咬牙切齿的嚷嚷:“吓!巴不得咱们早点入土呢!真是我的好儿子,青出于蓝……” 无恶哼道:“岂止青出于蓝,简直蓝得发黑!” 愈加击中何翠心坎,又大哭了一场,颇有点感激的瞅了他们一回,道:“三位小师父要上那儿去?” 无哀嘴可快,立道:“我们正要去北京城,我们师父……” 两边肋骨马上各挨了一记肘拐子,不禁泪水汪汪。 何翠一拍手,笑道:“正好,我也正要去那儿呢。” 无恶又狠狠瞪了铁蛋一眼,没好气的道:“还是各走各的比较好吧?咱们都是出家人,恐怕不大方便。” 何翠尖笑道:“唉哟,小师父,我都已经是老大婆喽,够当你们的祖母了,还忌讳什么喔?人家总不会以为我这么个老干货也想揩你们的油吧?嘻嘻嘻……” 胡言乱语的说个不休,反正就是赖定了他们。 三小烦得要死,低头疾走,何翠脚儿虽小,走得却也不慢,始终不即不离的跟在后面。 须臾上了大路,三人根本不识方向,信脚瞎走,何翠笑道:“错啦!往那边可走到直隶去啦,这边才到北京呢。” 铁蛋一拱“厌物”,做了个嘴脸。 “看吧,还嫌人家,老太婆挺有用处的哩。” 无恶摸摸鼻子,也没话好说了。 一行人往北走了一程,看看天色渐暗,路边恰有间野店,便歇脚投宿。 那店小得很,总共不过三间房,其中两问已住上了人,只剩得一间与猪圈为邻,比茅房大不了多少的黄土小屋。 铁蛋点头道:“使得使得,有得住就好。” 当先走了进去,无哀、无恶也不挑剔,尖著屁股试了试床铺,满意的咂著嘴巴。 何翠却站在门外东打量西打量,愈看愈不像话,把店家乱骂了一回,怎奈寒冬夜晚,冷风如锯齿鞭梢,吹得人好不难过,只得迈步入房。 那店家兀自不识相,呲著黄板牙谄笑道:“老太大好福气,三个公子都做和尚……” 何翠大怒,伸手就是一巴掌,打得那店家半天起不得身。 何翠喝道:“快去弄顿好饭,若再吃得不顺口,仔细你这颗狗脑袋。” 那店家活了大半辈子,几曾碰过这等凶恶的老太婆,赶紧连滚带爬的到前面去了。 铁蛋本还想敬老尊贤一番,把炕让给何翠睡,此刻见她这般霸道,心中老大不痛快,一跳跳到炕上,打个呵欠。 “这床可舒服,唉哟呵,今晚好睡啦!” 何翠左看右看,闪了闪眼珠子,忽然笑嘻嘻的走过来,一指地面。 “晚上你们三个睡地下。” 铁蛋、无哀、无恶一齐瞪起眼睛。 “我们才不要睡地下,是你一直跟著咱们,当然该你睡地下。” 何翠笑著叹口气,道:“好吧好吧,谁叫你们救过我的命。” 三人没想到她这么好讲话,不由一楞,却见她在炕边坐下,跷起脚,脱掉鞋子,再慢慢解开里脚布。 铁蛋等人立觉一股又腥又□,好像死虾一样的臭气直钻入鼻,使得脑浆险些为之沸滚,忙捂住鼻子逃出屋外。 只听得何翠在屋内叽叽大笑:“谁想要跟我同床睡觉,我可是欢迎得很!” 第十四回 破破烂烂北京风情画 热热闹闹白莲小聚会 三人无计可施,互相责备咒骂了一顿,那店家已小心翼翼的来请凶老太婆开饭。 何翠大剌剌的道:“有鱼翅没有?” 那店家眉头一松,似是大为宽心,连连笑道:“没有没有,根本没有鱼,当然没有鱼剌啦。” 何翠瞪了他一眼,叠声道:“小心你的狗头!小心你的狗头!” 几人来到前边权充饭堂的土屋内,只见胡乱摆了几张桌椅,另外一桌上早坐了一对壮年男女,俱生得浓眉大目,皮肤粗糙,显是久做稼穑的农夫农妇,身上虽然穿著粗布衣裳,样式也甚土气,颜色却用上了鲜艳异常的明黄。 何翠皱皱眉道:“作怪!作怪!” 原来明黄乃是帝王专用之色,普通老百姓连沾都不能沾,不想这两个乡巴佬居然堂而皇之的穿了满身,真有点不知死活。 铁蛋三人却不觉得奇怪,只一迳拍桌打椅,嚷著要吃的。 棒桌那肥胖大脚婆娘马上把眉一挤,恶声道:“那几个死老百姓好不晓事,还怕没得吃的吗?一点礼数都不懂。” 又摇摇头道:“如果管教不了这些死老百姓,天下是休想太平了。” 不住长吁短叹,满脸忧国忧民之色。 那方脸、方耳、方眼、方嘴、方肩、方头,全身无一处不方,脑袋又大得出奇的壮年汉子笑道:“娘娘此言差矣,朱家不给老百姓饭吃,自然教化不了老百姓,‘有奶就是娘’实是治国平天下的根本道理。” 何翠听他俩一搭一唱,说得煞有介事,不禁好笑,啐了一口道:“根本是一些白痴!” 那汉子立刻一拍桌面,憬然道:“这可对了,归根结柢一句话,天下老百姓没一个不想白吃,吃了奶还不叫娘,之所以治理天下难哪!真难!毖人日思夜梦,但直到如今还想不出一条能令百姓甘心叫娘之策。” 也蹙起眉头,挂上了一脸忧愤的神情。 何翠想起“飞镰堡”今日发生之事,以及自己的遭遇,心中不由一凛,忖道:“别看这乡巴佬,说的话还真有点道理。” 那汉子却也赞许的频频望向何翠,十分佩服她的精辟之论。 少顷,饭菜迭上,无非是些白菜炒青菜之类,见不著半块肉。 铁蛋等人在寺中本吃惯了,张大嘴只顾往嘴里送,何翠却吃一筷子骂一句店家,恨不得把他身上的肉拿来下饭。 无恶哼道:“你这人就是不知足,有条命在就算不错啦,还想怎么样?” 何翠狠狠呸了一口。 “我可不会什么‘好死不如赖活著’那一套,你们出家阉鸡那些死气沉沉的论调也休拿来对我说。人活著若没办法风风光光的,还不如死了好些,这口气尤其难消……” 棒桌那肥胖婆娘又一皱眉,道:“陛下,这老太婆一脸凶恶之相,恐怕就是那种吃了奶而不叫娘的刁民。” 何翠闻言肝火乱窜,尖喝道:“我叫你娘个大屁!你们这两个乡巴佬,满口胡说些什么‘娘娘’、‘陛下’,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啥德性,想做皇帝想疯了?” 那汉子摇头晃脑的笑道:“老太太想必不曾治过史。刘邦本是无赖,赵匡胤本是私枭,朱元璋可连地痞都算不上,咱这乡巴佬难道不比他们高出一级?” 肥胖婆娘也冷笑连声。 “哀家可懒得跟你这有眼无珠的死老百姓计较。” 何翠突起双目,还未答言,却听那汉子没好气的道:“我还没死,你怎么就称起哀家来了?你想垂帘听政也用不著这么急,皇太子都还没影儿咧。” 那婆娘一瞪拳头大的牛眼。 “你能自称寡人,咱怎么不能自称哀家?你说你寡,我当然要哀啦。” 何翠叽叽大笑。 “你再不知好歹,他可真要变成孤家寡人了。” 胖婆娘脸上横肉坟坟堆起,蹭开椅子,只一站立,乖乖,好大一团肉,一步一阵乱颤的走到何翠面前,血盆大口一掀一掀,黄金板牙闪闪发亮。 “若不是看在你一大把年纪的份上,我就……” 何翠冷笑道:“你就怎么样?” 一指突出,点向胖婆娘腰间“五枢”穴。 胖婆娘惊咦道:“还是个不赖的角色嘛?” 粗如粪桶的腰肢居然比蛇还灵活,朝左一扭,早闪过对方突袭,西瓜大屁股却不免把桌子撞了个四脚朝天。 铁蛋正伸筷子夹菜哩,菜可全撂到地上去了,不禁气得大叫:“扫把!扫把!” 那店家忙道:“有有有!” 抓起墙角扫把,却那有胆子挨过来扫地? 只见两个婆娘不但打得凶,而且嚷得厉害,尖叫声直有逼人尿□裤裆之威。 那汉子愈看愈气,连连击打桌面。 “堂堂‘后明’皇后,举止却跟泼妇一般,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何翠恍然大悟。 “原来是‘白莲’北宗那群疯子的头儿!” “白莲”北宗本以“金光一道”高福兴为首,但自从他被朝廷擒杀之后,“四大天王” ——何妙顺、陈二舍、仇占儿、金刚奴便推“千斤担”田九成为帝,僭号“后明”,出没无常,焚州掠县,骚扰陇西汉上。 朝廷屡次发兵往讨,反为所败,连耿炳文、郭英等开国名将都拿他们没辙儿。 胖婆娘傲然道:“不错,哀家正是‘后明’皇后——‘母夜叉’金大脚,快快跪地求饶,还可兔你一死,否则等咱‘后明’一统天下,把你家九族统统杀个精光!” 何翠凄厉大笑。 “那可最好不过。我家那些老杀才、小杀才统统都让你杀,杀个百来千把遍也没关系!” 狂性反更大发,头撞嘴咬一齐都用上了。 “千面罗刹”年轻时的武功根基还颇扎实,但中年以后养尊处优,手脚便也变得跟黄金宝石一般僵硬,“母夜叉”金大脚的本领并不怎么样,但此刻却逼得她气喘如牛,满屋打转。 铁蛋在旁见那金大脚大手大脚、大开大阖,完全是硬碰硬的路数,心中忽然一动:“她也姓金,别是‘四天王’金刚奴的姐妹吧?” 但闻“千斤担”田九成喝声:“别打啦!” 身躯不动,右掌一挥,竟将一对罗刹夜叉各自震退三、四步。 铁蛋暗忖:“这家伙倒还满有两下子,不过比起北宗‘四大天王’可差得远,不知为何该他当皇帝?” 只见金大脚跳脚不迭。 “你胳膊是怎么弯的?” 田九成一颗大头摇来晃去,慢吞吞的道:“既然当上了皇后,就该母仪天下,或狐媚惑主,或威震大内,或鸩杀夫皇,或威逼少帝,给天下妇女一个好榜样,怎可动手动脚,把女人都教得跟男人一般?” 金大脚楞了楞。 “你说的这些都太难了嘛!” 田九成□道:“不难要你这皇后干啥?” 何翠乘机调息了一阵,兀自不服输,嚷嚷:“连我都打不过,还想什么母仪天下?笑死人了,哇哈哈呜!” 金大脚眼冒火星,怒道:“先宰了这个老太婆,再做妇女榜样不迟!” 双掌一错,又待进身。 忽闻门外车轮轧轧,骏马嘶鸣,一辆黑漆镶金的华贵马车竟在野店门口停下,前后簇拥著八名侍卫,鞍镫鲜明,一色锦衣,面容肃穆得如同阎王座前的小表。 只见车门一开,走下一个人来,既非威严气派的朝中大员,亦非列土封疆的王侯大将,却是一名三角眼、扁圆脸、阔嘴塌鼻、剌须满颏,有若一头病老虎的缁衣和尚。 无恶悄声道:“咱们这本家好大派头,总不会是从西天来的吧?” 何翠转目一望,脸庞立刻变成了一个调色盘,七颜八彩交替变换不停,想要开口说话,却又强自噎下,眼睛里竟透出一种少女般水晶透明的光芒。 “千斤担”田九成和“母夜叉”金大脚也霍然色变,咽著唾沫干笑道:“姚少师,幸会幸会!” 那老虎和尚满屋溜了一眼,谁也不理,迳自走到铁蛋等三人面前,笑道:“恒河数粒砂,有缘来相见,三位请了。” 三小忙起身见礼,口呼“老师父”不绝。 老虎和尚又道:“三位来自何方?” 无恶抢道:“我们是五台山‘清凉寺’的。” 老虎和尚“哦哦”点头。 “慧通师兄可好?” 三小于各方住持自然甚是熟悉,齐答:“托佛祖的福,长老好得很。” 老虎和尚哈哈一笑。 “就是没托佛祖的福,所以才这么长命,回去代我转告他一声:好死啦。” 三小暗自发噱,忙应“是”,只觉这和尚平易近人,心底直泛好感。 老虎和尚这才转向田九成,笑道:“这可是你自己撞上来的,怎么办?” 田九成脸色数变,大头一摆,哼道:“姚广孝,别以为我怕你,你只是个陪皇长孙读书的,我可是堂堂九五之尊的皇帝老子,谁大?” 这老虎和尚竟是当年密劝朱棣起兵“靖难”,事成功居第一,官拜资善大夫太子少师的姚广孝。 只见姚广孝眯了眯三角眼,笑道:“你土皇帝当得也够久了,其实说穿了,皇帝有什么好当呢?闷煞人也,不如换换滋味,到天牢坐坐去,包准你毕生难忘。” 田九成冷嘿一声。 “试过方知。” 虎地一推桌子,似要长身而起,却忽然矮了下去。 铁蛋忙定睛一看,原来这“千斤担”奇矮无比,坐著反而比站著还高,只见他短手短脚,一颗脑袋几乎占掉了身体的一半,真令人怀疑他的五脏六腑是否全生在头颅里面。 金大脚忙赶过来站在夫君身旁,腰际恰与田九成头顶齐高,活像是他的奶娘一般。 姚广孝又眯了眯眼,笑道:“只要中间对得准,管它两头齐不齐……” 金大脚气得又忘了皇后身分,提起□大拳头,劈面打来。 姚广孝动都不动,众人只觉眼前似乎闪过了什么东西,金大脚已没骨肉块也似的软倒在地。 姚广孝砸了咂嘴唇,笑吟吟的道:“大而无当,除了屠夫,谁都不会欢迎这种货色。” 伸出右手小指,勾住金大脚裤腰,轻轻提起,搁到一边。 铁蛋在旁看得暗自心惊:“这老小子比起师父也不遑多让,恐怕犹在‘南剑北刀’、‘三堡堡主’之上。” 心中忽然一动:“莫非师父所说的厉害角色就是此人?” 却见姚广孝转向田九成一抬下巴。 “你这短小精悍的大概难缠点。” 田九成早被他这一手惊呆了,强笑道:“那当然……咳咳……最起码,你用一根指头是解决不了我的……” 眼珠子直劲转,不晓得是在等救兵还是在寻找逃生之路。 姚广孝笑道:“这样好了,老衲眼中向无男女之别,我若同样能用一根指头把你挑起,你就乖乖跟我走,否则,便当我今天没碰著你们两个,随你们上那儿去。” 田九成不禁喜动颜色,忙不迭点头答应。 无恶失笑道:“你老婆那么重,都禁不起他一挑,你又能有几斤哪?” 田九成狠狠瞪了他一眼,喝道:“小子,别讲话!” 姚广孝悠悠道:“这倒不可一概可论。每个人都有佛性,但悟性却不一样;每个人都有肉有骨,但重量却不一样……” 田九成忙道:“一样一样,这办法公平得紧,咱们有约在先,可不准反海。” 马步一蹲,宛若地面冒出了个小土堆,喝道:“来吧。” 他号称“千斤担”,自然以下盘功夫扎实闻名,寻常三十条大汉联手都推他不动,此刻更连心脏都稳如磐石,一边暗自庆幸死里逃生,一边暗骂姚广孝笨得像猪。 姚广孝淡淡一笑。 “准备好了?再蹲稳点。” 右手小指轻轻挑向对方腰际。 田九成蹲得愈矮,比桌面还低了好大一截,左掌一翻,切向姚广孝手腕。 “母夜叉”金大脚身子虽为无法动弹,耳目却仍清明,咋唬道:“咦,怪了,你怎么可以不守诺言?” 田九成哈哈大笑。 “他可有说不准我还手?” 边将双掌舞得风雨不透。 金大脚连连皱眉。 “没道理,没道理,将来你父仪天下,只怕天下人都非变成无赖不可。” 却见姚广孝小指去势不歇不变,竟然轻轻松松的穿透重重掌影,勾住田九成裤腰,嘴里笑道:“看你是不是真有千斤分量?” 小指微微一挑,毫不费力的把他整个人挑了起来。何翠拍手尖叫:“好功夫!本领!” 简直兴奋得像个小女孩儿。 田九成大惊之余,扭腰用力一挣,不料姚广孝一只小指竟如同一根铁柱相似,怎么撼也撼不动,当下把心一横,上身猛伏,笆斗大脑袋“砰”地撞在姚广孝小肮之上,只听一声“噗”,姚广孝竟放了个又大又长的臭屁,皱皱眉道:“好大个屁引子。” 伸手在他脑门顶上一摸,田九成便和他老婆并排躺下了。 姚广孝扭头喝道:“拿下!” 八名侍卫一涌而上,将这双帝后伺候得服服贴贴。 姚广孝又向铁蛋等人打个招呼,迳往店后行去。 田九成躺在地下兀自大嚷“救驾”,早被四名侍卫七手八脚的丢入马车之中,另外四名却去抬金大脚。 那婆娘急道:“莫要碰我!哀家乃金枝玉叶,怎能沾你们这些王八羔子的脏手?” 何翠乐得叽叽直笑。 “这下可有得你哀喽,慢慢在天牢里哀吧。” 众侍卫将“后明”帝后关好在马车厢内,留下四人看守,其余的则到后头照料少师去了。 何翠和三小再也无心吃饭,回返房间,吹熄灯火,各自就寝。 三小拖了床褥子铺在地下,冷倒是不冷,铁蛋却怎么也睡不著。 日间一连串血腥刺激,此刻在黑暗之中益发明晰凸显出来,他的脑海里充满了痉挛扭曲的人脸,耳中回荡著疯狂砍杀的嘶叫、鼻孔依然可以闻著熊熊大火与浓烟的气味。 “这些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在他看来根本不值一文的事物,竟引发了这么一场大屠杀,而且每个人都做得很理所当然似的。 他忽然感到一阵迷惘,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暗于心底喟叹一声:“这些事情一了,还是回去永远呆在寺里不要出来了吧。” 但闻窗外飕风飕飕,雪打瓦檐,透出无限的凄凉,屋内却只有何翠狗哨骨头一般的磨牙之声,时疾时徐,奏得热闹,和著隔壁猪圈里忽高忽低的猪鼾,恍若一阕“叨叨令”。 无恶大翻个身,没好气的喃喃:“死老太婆?死猪?怎么会让我碰上这对绝配?” 一骨碌爬将起来,开门走了出去。 铁蛋正感奇怪,已见他抱著头七、八十斤重的小肥猪回转入房,往何翠身旁一摆,骂道:“红花绿叶,相得益彰。” 那猪咕噜了几声,显然很不满意这个新伙伴,扑□著耳朵就想朝床下跳,不料何翠猛个一翻,竟将它狠狠抱入怀中,边死命摇,边嘟囔著道:“姚郎……姚郎……” 铁蛋不禁暗自好笑。 “明明是在摇猪,却偏说什么摇狼?老太婆花样真多。” 那猪火大了,长鼻嘴儿向何翠胁下一拱,硬把她掀到一边,翘著短尾巴扬长而去。 无恶钻回铁蛋身边躺下,好笑不已,但闻何翠又摇了几下狼,忽然极其满足的“唔”了一声,醒转过来,在黑暗中坐了好一会儿,又是叹气,又是呓语,不时还抽抽鼻子。 无恶悄声道:“摇吧,可摇出毛病来了。” 却听何翠推开被子,穿好衣服,摸摸抠抠走出房外。 铁蛋怪道:“七黑八黑的,却上那儿去?” 无恶疑惑著道:“别是又去找那只猪吧?” 两人偷偷爬起,挨著门缝往外一看,只见何翠竟笔直走向姚广孝所住的那间房。 四名侍卫整夜不睡,硬挺挺的把守在门口,见这老太婆既不像鬼也不像人,当然不肯放她进去。 几人低声争论了一番,却闻姚广孝的声音在屋内道:“放她进来。” 何翠胜利的推开侍卫,一摇三晃走到门边,可又显得有些忸怩,匆匆低头整了整衣裙,才小媳妇似的没入门中。 铁蛋诧道:“他们两个好像早就认识了嘛?” 无恶大哼一声。 “看来那姓姚的也是个讨厌鬼。” 两人本想偷溜过去听听他俩到底在说些什么,却又忌惮姚广孝武功高强,耳目必定聪敏异常,只得强自忍下。 远远只听那屋中传出阵阵低语,偶尔掺杂著姚广孝毫不留情的责骂:“混蛋!笨蛋!只会坏事,什么都不会!笨死了!” 饼了好久,才见何翠垂头丧气的出来,活像一名刚被夫子申斥过的学生,嘟著嘴,不停绞扭著手指头,回房往炕上一躺,抽噎个不住。 铁蛋、无恶心中虽然纳闷,却因她不再磨牙,很快的就睡著了。 翌日起床,何翠老母鸡一般催促三小动身,竟以领导人自居起来,也不管别人反不反感。 三小不识路,没法儿,只好俯首听命。 几人出了野店店门,只见侍卫簇拥著姚广孝的马车,浩浩荡荡的走在前面,车内不时传出田九成大呼“救驾”之声。 何翠忽然低声道:“总算你们走运,巴结上了我,也就等于巴结上了姚少师,以后可有你们好日子过啦。” 三小不知她胡说些什么,只觉刺耳得很,便都翻起眼睛瞪她。 何翠兀自得意洋洋,续道:“也许你们还不晓得,姚少师跟我是旧识,几十年的交情了。昨晚我对他提起你们救了我的命,他当然也很感动,直说‘如今浊世,难得有这么古道热肠的好人,果然不愧咱佛家一脉’,一定要我把你们带到北京城去,好好报答你们一番。” 斜著眼睛看看他们是不是正在感激涕零,却只见著三副吃饱了的骆驼似的嘴脸。 她不禁老大没趣,生气道:“姚少师乃是当今圣上面前的第一红人,要风有风,要雨有雨,只要能跟他沾上点边,包你们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铁蛋忍不住唉道:“谁要什么荣华富贵?都是假的。” 何翠冷笑道:“你们和尚可是另一种迂腐做作,有时候真比穷酸秀才还讨厌……” 无恶听她竟把自己的口头禅偷去用,不由甚为愤慨,连声大叫:“你才讨厌,讨厌讨厌!” 何翠不理他,又道:“大家摸摸良心,谁不喜欢荣华富贵?你们那一套只好拿去骗鬼去,休在我面前唠叨。” 看了铁蛋一眼,笑道:“还不晓得你怎么称呼?” 铁蛋自昨晚便对这婆娘怀上了戒心,更生怕姚广孝和师父岳翎有什么关连,便不敢说出近来已甚响亮的“铁蛋”名号,却道:“我叫无欲。” 何翠立刻呸了一口。 “无欲?说得倒挺简单。你师父怎么给你取了这么个臭屁法名?何不干脆叫做木头算了?” 忽又瞟了瞟他,笑道:“光看你这样子,就晓得你满心都是欲望。你一定很爱吃,对不对?” 铁蛋一听“吃”字,忙不迭大点其头。 何翠又道:“也很爱喝吧?” 铁蛋却之不恭,又点了点头。 何翠咧开嘴巴。 “可有中意的姑娘?” 铁蛋一张黑脸顿时涨得通红,半天讲不出话。 何翠尖笑道:“是那家姑娘?我替你说去。我这种年纪的老太婆,最喜欢做媒啦。” 叽叽呱呱的直劲说,没一句不落在铁蛋的心眼里,趁两位师兄掩耳走到前头的当儿,一扯何翠袖子,嗫嚅著道:“她们……到底是……咳咳,怎么个想法?” 何翠可挤眉弄眼起来。 “不晓得她喜不喜欢你,对不对?你嘛,相貌虽不怎么样,身量也古怪得紧,不过看著倒还算顺眼。你放心,天底下的小泵娘都喜欢圆滚滚、胖嘟嘟的东西,像小肥猪呀小肥狗什么的,所以也都一定会喜欢你。” 铁蛋傻笑了一回,眉头却又一蹙,忧心仲仲的道:“可是……唉……喜欢她的人很多,而且,又有钱又有势,长得也比我好看一点……” 何翠笑道:“世间最最势利眼的生物就是女人,最糊涂、最不懂势利眼的生物就是小泵娘。为什么人说‘女大十八变’?并不是说她们相貌变得快,而是说她们的心变得快,一年比一年势利,到了我这么老的时候,可就变成势利鬼啦。” 铁蛋愈听愈开心,简直想把她抱在怀中大跳特跳。 无哀、无恶见他突然对那老太婆亲热万分,都摸不著头脑。 无恶抽冷子把铁蛋抓到一边,警告道:“我从小就知道你这个狗子贪心不足,抢吃的、抢喝的,跟强盗一样。你若把持不住,倒向那王八蛋少师那一边,看师父和咱们师兄弟怎么对付你。” 铁蛋失笑道:“你讲这话可像极了土匪头子,咱俩真不愧是一窝的。” 一路朝北,气候愈冷,风雪愈大,风中还夹带著无数砂粒,弄得几人眼睛部红肿得跟猴卵相似,好不容易随著马车行至北京,只见这城城墙乃是用夯土筑就,上覆芦苇草褥,寒伧得不得了,城内城外正乱作一团,牛车骡队自四方涌来,砖木瓦石堆得到处都是,成千上万的夫役穿梭其中,来往扛抬,监工的则站在一边大吆小,彷佛力气出得比谁都多。 铁蛋笑道:“建大城哩,却建在这种昏天砂地的鬼地方,可惜了。” 何翠低声道:“莫乱嚷嚷,这儿是永乐爷爷的发迹之地,听说将来可能会把皇城迁过来呢。” 又咂巴著嘴唇道:“难怪姚少师要来,这样一个大工程,有多少油水可揩呀?” 撑起眼睛直瞅那些巨木巨石,好像面对一大堆黄金宝贝一般。 马车走走停停,姚广孝不时探出脑袋,似乎在查看工程进度,眼光却不断的飘向各处隐僻角落,嘴角微微挂著冷笑。 又走了半个多时辰,才来到城郊“庆寿寺”。 当初姚广孝出入“燕王府”密谋大事之时,便住持于“庆寿寺”,如今虽然权倾天下,但每到北京,却仍旧住在老地方。 铁蛋举眼只见这寺的规模并不大,寺中人口也不多,连人工道人算上总共不过十个左右,一股宁静幽雅之气轻轻笼罩著墙外古柏、寺后雪岭,颇有几分世外桃源的韵味。 姚广孝来至此地,老虎脸形也变得如同狸花猫了,先把铁蛋三人唤入一间静室,大大称赞了一顿,最后才道:“你们就住在这儿吧,慧通师兄那儿我自会派人捎个信去。” 三人满心忐忑的出来,却不见何翠踪影,也没见著田九成和金大脚,想必已被姚广孝个个安置妥当。 随著一名小沙弥踅至僧舍休息,铁蛋心忖:“臭老虎派人去五台山一问,可就穿帮了。 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快找著师父再说。” 只稍坐了一会儿,胡乱和寺中僧人打了几个屁,便藉口遛达,拉著无哀、无恶出了寺门,重又走入城内。 沿街但见处处茶棚,本是专供夫役歇脚的处所,但久而久之,反被城内的一些闲人占据,镇日价磕牙斗舌,似模似样的争论将来皇城的大小、位置、形状、颜色,而每当工头在棚外探头探脑,这些人就一齐卷著舌头转向他吼道:“找谁呀您哪?还会有偷懒儿的吗?都快被你们整死啦!” 铁蛋三个走没几步,就见前头聚著一大堆人,正自喧闹不休。 一名白衣汉子站在一处茶棚顶上,耍把戏似的单手将两个金黄色的大西瓜轮番掷上天空,但闻风声呼呼,两个西瓜显然极重,但到了那人手里,可变成了两枚鸡蛋,甩掷之间毫不费力,甚至愈丢愈高,直有擂破天庭之势,惹得棚下众人撕破了嗓子喝采。 铁蛋只觉那西瓜非常眼熟,挨过去待要瞧觑仔细,却听人群中一个粗大嗓门气急败坏的嚷道:“你有种就给我下来!你他奶奶的熊,算什么英雄好汉?” 铁蛋不由噗嗤一笑,原来此人竟是“小熊”赫连锤,也穿著一身白衣,愈显得脸膛跟乌鸦一般黑。 那白衣汉子笑道:“你这人恁地小气,借我玩玩也值得这么大惊小敝?” 嘴里说话,手上可没闲著,两柄八十八斤重的金瓜锤仍然不停的起起落落,映著日光,煞是好看。 铁蛋举眼只见这人四十左右,修眉凤目,颇为英俊,脸上挂著一股闲散懒意,但当眼珠转动的时候,却每每流泄出极其浓冽的强悍霸气。 又听一人打著酒嗝道:“你这人太爱卖弄啦!苞孔雀一样,却不知孔雀的尾毛如果脱光,可比鸡还难看哩。” 人随声起,一朵云似的飘上棚顶,右拳拳势流转,如同一个圆圈套向白衣汉子腰际,左手却去夺那两柄锤头,正是“李白怕”李黑。 白衣汉子剑眉微皱,讶声道:“太极……” 彷佛顾虑人多口杂,“拳”字便没出口,左掌诡异绝伦的逆向一封,李黑顿觉一股更大的缠力卷上手臂,赶紧“肘底看拳”,屈左肘,撤右手,身形疾转,右顺左逆,“高探马” 迳取对方胸口。 那汉子嘿然冷笑。 “你还不够火候。” 左掌倏地朝外一崩,旋风扶摇,□□袭滚,硬将李黑崩落地面,右手依旧一上一下的玩著两只锤子,棚底人众又叫好不迭。 赫连锤气得跳脚。 “你这酒鬼,把我的脸都丢光了。” 李黑可丝毫也不惭愧,笑道:“你个大锤子都被人家拿跑了,却不丢脸?你有办法,自己上去讨去。” 赫连锤怒道:“废话!我要是能高来高去,那还用得著你呀?那狗王八蛋若敢下来,看我不把他的头打掉!” 那汉子哈哈大笑。 “‘东宗’原来尽是些练嘴皮把式的窝囊废,今日大大领教了……” 话犹未了,众人忽觉眼睛一酸,紧接著“波波”两声轻响,人影乱晃,又见那两只大西瓜冲天飞起,重重跌下,恰正跌在赫连锤脚前,“咕咚”直没入地面,连寸柄儿都不露。 众人这才看清棚顶上已多了一名满面病容的年轻男子,都不由暗自咋舌:“好个厉害的病表!” 铁蛋低声向无哀、无恶道:“此人就是‘病猫’林三,‘白莲’东宗的第一把好手,连韩不群都及不上他。” 无恶哼道:“师父当年超群拔俗,致招韩不群之嫉,这林三若再留在东宗,将来必定没有好下场。” 铁蛋心里不由动了一下,却闻左首茶棚内采声如雷:“二师兄,高哇!” 铁蛋转目望去,只见帅芙蓉、唐赛儿、罗氏兄弟全都在场,忙把头一低,想先偷著看他们到底搞些什么勾当。 但见林三拱了拱手,道:“何天王,承让了。” 迳自飞身下地,走回棚中。 铁蛋又吃一惊。 “何天王?别是北宗‘四大天王’的何妙顺吧?” 他这一猜可猜得正著。 当年高福兴初起作乱之际,势力尚很薄弱,汉中卫发大军追捕,兵次平阳关,重重围里,眼看就要把高福兴擒住正法,何妙顺却只率领百余人,突出逆战,杀得官军大败亏输,北宗声成因而大震,何妙顺自然功居第一,名列“四大天王”之首。 赫连锤见林三和对方旗鼓相当,嗓门儿可更大了:“咱们嘴皮把式的滋味如何?来来来,咱们找个僻静处所,再让你多□□。” 赫连锤举腿要走,忽然想起自己的家伙还没在地皮下面,又回身来拔,怎奈这块地非比寻常,竟像地里长有牙齿,任他拔得脸红脖歪,只是不动分亳。 忽闻右首茶棚内一个奶娃娃般的声音笑道:“这块地也有嘴呢,跟你一样,就欠人家刷他耳刮子。” 接著就见棚底走出三条大汉,一个胖子,一个瘦子,另一个则弯低著上半身,走到天光底下方才把腰干一挺,直比站在棚顶上的何妙顺还高,正是“二天王”陈二舍、“三天王” 仇占儿和“四天王”金刚奴。 唐赛儿拍手笑道:“这些泥巴神像都没塑好,个个奇形怪状,塑像老师傅该打屁股。” 陈二舍、仇占儿一齐狠狠瞪了她一眼,双双走到赫连锤面前。 “咱们帮你打这地皮的耳刮子。” 望著地面,骂道:“你还会坑人呢?若火了爷们,把你炒来吃。” 两人抬脚只一跺,两柄锤子立刻跳了出来,正砸在赫连锤的脚背上,做了个现成的红油熊掌。 金刚奴一挥手道:“这儿人多,不方便,咱们别处说话。” 当先往西行去。 东宗人马那肯示弱,立即起身跟在后面。 铁蛋三个也杂在闲人堆中,乱轰轰的出了城门,铁蛋正想赶上前去,忽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眼一望,却又是两名白衣人,一时之间未能认清,只在心中奇怪:“今天怎么这么多穿白衣服的?” 再细细一瞧,不由楞大了眼睛,原来这两人竟是“无影棒”邓佩和“小奉先”吕孤帆。 那日少林、武当大会上,他俩追随“白莲”西宗“真空”、“无生”二使者去后,江湖上就一直没有他俩的消息,不料现在却也来到了北京城内。 铁蛋上下打量他俩一番,笑道:“看来你们也入‘白莲教’了。” 吕孤帆一点头道:“不错。” 眉目间升起一抹自豪的神色。 “家祖本不允许咱们加入,但拗不过我们的诚意,只好答应了。” 铁蛋想起那日他听说自己的祖父乃是“白莲教”徒,还曾羞愤得想要自尽,如今却完全转变了态度,不由得暗自惊讶。 邓佩朝前一抬下巴,笑道:“你那两个徒弟怎么也变成东宗的人了?” 铁蛋唉道:“一言难尽……” 却见东、北宗诸人突然放足飞奔,显然彼此之间取得了默契,不想让这堆闲汉在旁观看两宗较量的过程。 铁蛋等人相对一笑,撒腿追了过去,那堆闲汉大呼小叫,也纷纷奔跑起来,却怎么跑得过这些身怀绝技的高手,只一霎眼,就被抛得没了影儿。 东宗、北宗两帮人马远远在前转过一个山坳,铁蛋生怕跟丢了,赶紧加快步伐追上,却才拐过弯儿,一缕劲风已当面射至,忙将身一闪,那物事犹自飞出老远,滴溜溜的掉在地下,却只是块小石头。 回过眼来,只见唐赛儿笑嘻嘻的站在一棵大树底下,几个月没见,出落得愈发标致,已隐约透出一些成熟姑娘的神采风韵,朝著铁蛋一挥手道:“早就看见你啦,还躲躲藏藏的呢,笨头笨脑怎能当狐狸?没得笑死人。” 爱聒噪的习惯还是没改。 铁蛋笑道:“你简直跟条疯狗一样,见了人就吠。” 唐赛儿啐道:“我吠你咧?我把你连蛋壳儿都啃了。” 铁蛋走到她面前,老气横秋的道:“你们跟北宗闹个什么劲儿?大人不做,却要做小子?” 唐赛儿笑道:“还不是你那个熊徒弟惹的祸?大嘴巴,乱讲话,听得人家不高兴………” 眼珠一转,指著他的鼻子道:“我们已经晓得啦,你师父就是本宗从前的副教主岳不党,哼,小偷,偷走了我们的镇派之宝……” 无哀等人也已来至眼前,听得她骂岳翎是小偷,无恶立刻翻起眼睛,叫道:“你说什么?别以为你是个讨厌娘儿们,我就不敢揍你!” 唐赛儿笑吟吟的双手叉腰,上前两步。 “你揍哇?给你揍,揍嘛!” 无恶咽口口水,连连后退,双手却仍不住比划,嘴里□□作声,无哀更被吓哭起来,告饶道:“这位妖怪施主,咱们向日无冤,近日无仇,姑且放我们一马则个。” 铁蛋笑道:“别把他们唬昏了。” 拉著唐赛儿,边往前走,边把师父的话叙说了一遍。 唐赛儿沉吟半晌,忽道:“如果真是这样,天书神剑对你师父而言,根本可有可无。” 一扯铁蛋胳膊,撒娇道:“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你去把那天书神剑要来,让我看上一看。” 铁蛋对这小泵娘一直很有好感,当下毫不犹豫的一点头。 “如果师父肯给,我一定把东西拿给你。” 却又道:“这些东西有什么好看的?我猜大概只不过记载著些专门骗人的法术罢了。” 唐赛儿□道:“既然身为‘白莲教’的一份子,总该见识一下‘白莲教’的真正本领。 你师父若把天书神剑还给了我师父,我这辈子可休想再看到它们一眼了。” 铁蛋寻思了一会儿,道:“西宗、北宗的人都来了,莫非也是在想这天书神剑?” 唐赛儿哼道:“那当然,还会是来替皇帝造官殿的呀?” 又往前拐个弯,只见山腹中一块空地,靠北一座小凉亭,两宗人马则分占东西,既没交上手,也未互相横眉竖目,嚷骂叫阵,却都面向凉亭,不知在看些什么玩意儿。 但闻亭内一个声音道:“你们这些人好生奇怪,明明是我先来的,怎么反要我让出地方给你们打架?未免太不合理。” 何妙顺皱眉道:“谁要你让来著?你们看你们的风景,我们打我们的架,互不相干。” 那人道:“怎地不相干?你们一打架,我们还看什么风景?万一你们杀了人,我们可不是杀风景了?不行,你们到别的地方打去,这儿的风景不能让你们杀。” 铁蛋正感好笑,却又听得一个温婉女音在亭内响起:“桑大哥,我们还是走吧,反正也已经看够了……” 铁蛋不由心头狂跳,胸口似甜似苦,窒胀得好不难过。 唐赛儿瞟了他一眼,笑道:“唉哟,豆豆又碰到蛋了,好会滚哪!” 只听“摘星玉鹰”桑梦资又嚷道:“先来是主,后来的走开,世间没有个‘理’字怎么行?” “四天王”金刚奴按捺不住,嘴巴一张,宛若半空中打下个霹雳,险将凉亭盖儿掀得倒翻过来,喝道:“你这小子,那次在‘汝州’还没吃够教训?” 桑梦资紧拧眉毛,龇牙咧嘴,模样甚是恶劣,大跳著脚道:“你块头大,你欺负人,你了不起,是不是?我我我我他奶奶的跟你拚了,你这个王八生的混蛋……” 铁蛋从认识他到现在,还没听过他口出秽言,不禁楞了一下。 金刚奴勃然暴怒,叉开大手就想朝他嘴上劈去,秦琬琬连忙抢前两步,道个万福,细声好气的道:“这位金大叔,请原谅他则个,他最近心情不大好……” 铁蛋惊讶得直抓头皮,暗忖:“今天是怎么搞的,大家都变了样儿?” 照理说,依“龙仙子”的个性,定会对金刚奴冷脸相向,甚至与桑梦资联手对敌,不料她竟如此低声下气,委曲求全,难怪铁蛋要觉得不可思议,又忖:“她可真护著那个姓桑的,换了我,她那里肯改自己的性子?” 心中黯然,原本一腔看热闹的兴致也散得精光。 金刚奴恼起火来,一向天地不分,六亲不认,可就禁不住软,当即重重的哼了一声,收回手掌。 桑梦资兀自跳脚乱骂,一抡眼,偏又见到许多曾令他吃过瘪的人,愈发怒火高涨,一指吕孤帆、邓佩。 “上次没给你们好看,今天非打死你们不可!” 桑梦资又点手连指陈二舍、仇占儿、帅芙蓉、赫连锤,叠声叫“打”,忽一下又瞥著铁蛋也远远站在那儿,脑袋都险些爆裂开来,尖嘶一声:“你!吓,又是你!我就知道,我倒楣的时候一定有你在场!” 东、北两宗人马这才瞧见铁蛋等人,“四大天王”立在心中暗喊不妙,忖道:“看样子西宗也已倾巢出动,彭莹玉那老家伙若也来至此地,事情可更难办了。” 帅芙蓉、赫连锤、李黑则面色复杂,一齐张开嘴巴,然而互相瞅了瞅,又一齐阖上了。 秦琬琬却只淡淡朝铁蛋瞟了一下,面色一片平静,根本看不出她心里正在想些什么。 铁蛋愈发没趣,那日因何翠一席话而燃起的一丝丝希望,重又被埋入万丈灰烬之中。 但见桑梦资狠命捶著胸口,喊道:“你们都来笑话我!你们都故意跑来笑话我!笑吧,笑吧,笑个够!炳哈哈……” 秦琬琬柔声道:“桑大哥,没有人会笑话你,而且他们根本都还不知道……” 桑梦资又发一声尖叫,瞳孔因著恐惧而放大了好几倍。 “他们要是知道了,还得了?他们总有一天会知道的,也许……唉哟我的天!” 竟然一屁股坐在地下,抱头痛哭起来。 在场诸人都不由暗里皱眉。 “莫非变成疯子了?” 铁蛋尤其百思不解,心忖:“这才真是大大不合理之至哩。” 正乱个没完,忽见谷口烟尘滚翻,驰入七、八骑骏马,刹那间彩影闪亮,七色宝石一般映得大伙儿头晕眼花。 当先一人衣著银青,神采飞扬,正是“梳翎鹰”柳翦风,身后跟著其余六鹰,“美髯公”桑半亩却垂头丧气的吊在最后,颏下嘴上青碜碜的扎著胡子根,显然已有许久未加修饰。 铁蛋暗觉好笑。 “他不想再唱旦角啦?难道又想变回名副其实的‘美髯公’不成?” 无哀那日在人头大会上假扮“拿日太保”去疾鹏,曾被柳翦风狠狠追杀,至今余悸犹存,此刻一见他的面,又不由缩缩抖抖,抽泣个不住。 那边桑梦资也“唉哟”了一大声,面如灰泥,索性把整颗脑袋藏到两个膝盖中间。 柳翦风策马驰近,一勒□绳,单手撑鞍,飞身下马,向众人抱了个四方拳,笑道:“不想各路英雄聚会此地,真是难得。” “三天王”仇占儿可看不惯这等花里叭哒、作张作致的公子哥儿,一翻白眼,冷冷道: “你是谁呀?我可不认识你。” 柳翦风丝毫不以为忤,又抱个拳,道:“在下‘梳翎神鹰’柳翦风……” 铁蛋楞了楞。 “从前不是叫‘梳翎鹰’吗,什么时候多加了一个‘神’字?” 又听柳翦风续道:“在下曾为‘神鹰堡’‘中条七鹰’之一……” 身后“翘遥鹰”秋无痕立刻抢道:“现为敝堡新任堡主。” 大伙儿一听这话都傻住了,轮眼望向桑氏父子,想从他们的脸上得到证实,触目只见两张强作欢颜的尴尬面容,便都只得暗耸一下肩膀。 秋无痕淡淡一笑,又道:“此番更迭因于数日之前方才完成,故尚不及昭告江湖同道,失礼之处,还望各位多多包涵。” 原来“神鹰堡”于日前召集全体堡众,推举堡主,事前大家都只当乃是桑家父子对峙之局,不料却从斜刺里冒出个柳翦风,逮住“神鹰堡”精英差点在“人头大会”上全军覆没一事,大肆抨击桑半亩领导无方,糊里糊涂,成天只会唱戏,正经事儿一点不干。 那消三言两语,便获得全体堡众的拥戴,风风光光坐上了堡主之位,桑家父子则退而与“中条七鹰”中的其余六鹰并列,改称“中条八鹰”,“美髯公”变成了“美髯鹰”,“摘星玉鹰”也被削去了肚子,现在只能自称为“摘星鹰”。 仇占儿皱皱眉头,咕哝道:“搞啥子这是?‘神鹰堡’就爱搞些让人家看不懂的花样。” 柳翦风正色道:“三天王此言差矣,本堡体制举世无双,天下大小帮派全都应向本堡看齐才对。铁蛋暗道:“这举世无双的东西还不是师父一手创出来的?结果连他自己都感到失望,这群徒子徒孙却一天到晚要别人向他们看齐,真是好笑。” 金刚奴冷哼连声。 “你们这办法根本狗屁!堡主却要堡众来推举,那些堡众懂得什么?他们推个王八就王八当堡主,推个乌龟就乌龟当堡主,岂不天下大乱!不如摆个擂台大家打,最后打嬴的为王。” 这番议论倒颇得在场镑路江湖汉子之心,纷纷拍手喝采。 “步虚鹰”云含烟哂道:“粗鄙无文,简直对牛弹琴。” 陈二舍笑道:“等到那一天所有人都不粗不鄙而且有文之后,你们再对他们去弹琴吧,咱们可是听不懂的。” 金刚奴一伸□大拳头。 “我只懂打擂台,柳堡主,咱们较量较量,打赢了你,让我当当‘神鹰堡’的堡主。” 柳翦风刚刚上台,当然不愿空惹事端,多树敌人,连忙干打几个哈哈,草草带过,朝桑梦资一挥手道:“桑老弟,咱们的好了要游北京八景,你怎么独个儿和秦大妹子跑到这里来了?走吧走吧。” 桑梦资没精打采的应了一声,慢吞吞站起身子,跟著夥伴往谷外走。 唐赛儿笑道:“别丧气,再等四年又等不死人?四年后,那些专推王八乌龟的堡众,说不定会回心转意,推你为主呢。” 桑梦资抱头闷哼不已,扯著秦琬琬快步出谷而去。 东、北两宗诸人被这么一搅闹,都失掉了一争雄长的兴致,纷纷摇著头,骂著“晦气”,就地作鸟兽散。 铁蛋乘兴而来,败兴而返,独个儿闷闷不乐的走在最前头,出得谷外,犹然可以望见“神鹰堡”众滚滚向甫驰去的烟尘,满心不是滋味。 “小豆豆怎么又跟姓桑的搞到一块儿去了?她若非真个喜欢他,那会这样?” 楞楞对著那方向叹了一阵气,心内忽地一惊,寻思道:“‘僧爱不关心,长伸两脚卧’,出家人那有像我这般成天想妖怪,想得迷迷糊糊的?呸呸呸,铁蛋,你真枉为十九年佛门子弟!” 只觉自己这番痴心妄想著实好笑,一咬牙,狠狠回转过身,走没两步,忽见远远行来三人,俱皆神色匆忙,却是东宗教主“万朵莲花”韩不群,大弟子王弘道与二弟子简金章。 铁蛋极不愿和他们面碰面,赶紧闪到树后。 韩不群满脸怒气,刚走到谷口,正撞著“四大天王”,双方都是一怔。 陈二舍用著妇人一般的声音笑道:“唉哟,是韩教主嘛?生怕徒弟撑不住场面,便自己赶来助阵?你这师父倒挺不赖。可惜,咱们今天不打啦,改天再领教你韩教主的高招。” 仇占儿奶娃娃似的语音更加刺耳:“这个师父不晓得是怎么当的,只有‘病猫’林三一个人管用。我看,定是平日传功的时候藏私闷底,徒弟才一个比一个草包。” 四人叽叽哇哇,你一言我一语的走远了。 韩不群气得浑身发抖,大步往谷内行去,又碰见邓佩、吕孤帆、无哀、无恶人做一路出来,却是不识,双方打个照面,就各自闪过。 铁蛋本想出声叫唤,又怕韩不群听到,只好强自忍住。 邓佩等四处张望了一会儿,不见铁蛋踪影,狐疑的回城去了。 铁蛋正想顺著树丛悄悄溜走,忽听韩不群喝道:“是那个惹出来的麻烦?” 铁蛋不由止住步子,探头望去,只见东宗诸人也已走到谷外,正战战兢兢的排在韩不群面前听训,大气儿都不敢吭一声。 韩不群面如烂柿,口喷涎沫,模样好不怕人。 “离开总坛之时,再三叮嘱你们不可随意泄露身分,不说朝廷正严加缉拿吾等,最怕岳翎那厮闻风逃逸,错失追回本宗镇派之宝的机会。你们这群猪脑袋,偏把我的命令当儿戏,竟然在市井大群闲人面前惹是生非,暴露行藏。说!到底是谁招惹出来的麻烦?” 众人互相瞅瞅,都不作答。 韩不群益加狂怒,叫道:“不说,我把你们统统都毙了!” 赫连锤摸了摸喉管,嗫嗫嚅嚅的道:“是我……” 韩不群抖手一记耳刮子,打得“小熊”半边面颊肿起老高,踉跄退开两步,牛眼中不禁闪出两道凶焰。 然而终究顾忌对方身手,立刻便换回了兔子嘴脸,涎笑道:“我不知道嘛……其实这那有什么?街上穿白衣服的人多得很……” 韩不群又是一记耳光,刷得更响更重,狺狺骂道:“我看你多半是在替少林寺或岳翎做内应,想用这个法子来通风报信。你这人看似憨浑,其实满肚子的鬼心思,还以为我不知道?” 众人懔然想起那日韩不群也是用类似话语丑诋铁蛋,使得大家对他生疑。 赫连锤、李黑、帅芙蓉互望一眼,都有点悔不当初:“看来咱们都错怪那小尚了。” 想起铁蛋的种种好处,不由得大感愧疚。 至于东宗旧人虽然素知师父疑心病重,却不料他近来变本加厉,任何一点小事都惹得他大惊小敝,草木皆兵,也都在心中寻思:“万一有一天疑心到我头上,可吃不完兜著走了。” 韩不群又喝道:“本宗‘洗脑大法’所用的黄铜圆屋坚固无比,连大罗金仙都休想弄得破,铁蛋那小子又怎能逃脱出来?可见就是你们这几个小子在搞鬼!” 这回眼睛不再单望著赫连锤,还从李黑、帅芙蓉脸上扫过,三人止不住齐打一个寒噤。 韩不群嘿嘿冷笑。 “我姓韩的这辈子吃卑鄙小人的亏,吃得大多了,再不使些雷霆手段,天下人还当我韩不群是豆腐。” 起手一掌,又打得赫连锤七滚八翻,鲜血牙齿一齐掉出嘴来。 “小熊”熊性大发,再也按捺不下,拔出腰间大锤,吼道:“你老爷好歹也是一寨之主,却来受你这鸟气?老子这几个月可受够了,就算我来生会变成四脚蛇,也非宰了你不可!” 双锤并举,对准韩不群的脑袋猛夹而上。 帅芙蓉、唐赛儿忙喊:“小,不可以!” 那还来得及? 只见韩不群屈起双手食指,在锤头上猛力一弹,赫连锤顿时虎口破裂,双锤掉落地面。 韩不群毫不缓手,右掌直进,拍向赫连锤脑门。 林三忙道:“师父,有话好说。” 探臂一隔,险险把韩不群这要命一击挡开。 赫连锤乘隙捡起大锤,跳到四、五丈外,戟指大骂:“你这老王八羔子,天雷打焦你生蛆的烂骨头!老爷再不受你愚弄、再不吃你的鸟气了!你莫走,我去叫我的师父铁蛋来打死你!” 骂归骂,脚底可没偷懒,又自跑出了七、八丈,怎当韩不群身如飘风,早至头顶,力穿指尖,凌空一点,赫连锤只觉腰际“带脉”穴一麻,双足再也举之不动,扑地便倒。 韩不群沉身坠落,又待取他性命,林三抢前几步,再度架住他的杀招,这次出手仓卒,力用大了些,竟把韩不群震得晃了晃。 韩不群惮赫如狂。 “你翅膀硬了,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是不是?或者你想步岳不党的后尘?” 舞动双掌,没命攻去,须髯如同剌□一般贲张开来,面容极是狰狞枭恶。 林三暗叹口气,飘身退出丈许,背负双手,明白表示不敢再加过问。 韩不群倏然左掌回扫,却从“李白怕”李黑背上拂过。 那酒鬼兀自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儿,人已躺在地下,不禁叠声嚷嚷:“干我屁事?奇哉怪也!你这人的脑筋比我还迷糊……” 韩不群森然冷笑。 “你们两个分明是一路的,若不结伴黄泉道上行,怎显得出兄弟义气?” 眼角朝帅芙蓉一瞟,显然又没安好心,同时举掌向李黑头颅拍落。 东宗诸人只有眼睁睁的望著,谁也不敢出声劝阻。 但见韩不群手掌将至李黑顶门三寸之处,忽然石块也似生生僵住,一只黑黑胖胖、五指粗短的手掌已捏在他脉门之上。 赫连锤、李黑同时一怔,同声欢呼:“师父!我就知道你会赶来,我的好师父喂!” 韩不群犹然楞了老半天,方才认出来人是谁,却怎么也想不通,才只隔了几个月没见,功力之强竟判若两人。 东宗诸人也被铁蛋这一手惊得呆住了,面面相观,久久透不过气。 铁蛋本意只想救人,并没有打算要给韩不群下不了台,当即放开手掌,俯身拖起李黑,闪出几步。 赫连锤忙喳喳呼呼:“师父救我,他点了我的‘带脉’穴……” 那知铁蛋根本不懂点穴解穴,一搔头皮笑道:“我怎么又是你师父啦?还没听说师父也有回锅的哩。” 韩不群面色数变,桀桀怪笑。 “我早就猜著你派他们来本宗卧底,现在还装什么装?” 欺身直进,袍袖风响,凌厉绝伦的击向铁蛋胸口。 铁蛋这次可学了乖,只一见他袍袖展动,立刻屏住吸,韩不群大袖之中果然洒出一片白粉,飘得铁蛋满头满脸。 韩不群指著他喝道:“倒!倒!倒!” 铁蛋却一摇脑袋,满头白粉焰火般炸射而起,双拳跟进,宛如两块天外陨石,仅是走在拳锋之前的“咻咻”锐气,就足令人心枯胆裂。 韩不群那敢硬接,拔身飞纵,满想在半空中兜个转儿,乘隙扑向铁蛋头顶空门。 不料铁蛋双臂一圈,少林绝技“引龙力”恍若两团漩涡,死死卷住他双脚,一团往左带,一团向右牵,顿时扯得他骨骼乱响,头上脚下的倒撞而落,总算底子不错,横身打个盘儿,稳足拿桩,没有当场摔个大跟头,却仍撒开胯骨,屁股后坐,极尽难看的连退五步方才站定,不禁羞恼得一脸流红流白。 铁蛋心道:“唉哟糟了!他还教过我功夫哩,未免恩将仇报。” 他直到现在还搞不清楚韩不群禁闭他的真正原因,只当韩不群于已有“逼功”之恩,自然心觉歉疚,打躬道:“你教我的那套内功心法著实打用,近日功力大有进境,谢啦。” 东宗诸人听在耳里,可都不是滋味。 那日铁蛋突破圆屋之后,曾向东宗大师兄王弘道提起,韩不群教给了他“白莲教经”上的功夫,王弘道虽不尽信,但在师兄弟之间却颇有些流言耳语,今日大家又已知铁蛋不会说谎,自然更加相信此事属实,心内都不由暗犯嘀咕:“师父到底在搞什么?表面上似乎和小和尚势不两立,背地里却传他功夫?传功倒也罢了,为何却传给他一套咱们连听都没听说过的功夫?” 只觉韩不群行事乖谬,亲疏不分,丧气之余,自不免心生离异。 韩不群那知铁蛋在胡说什么,忖道:“好家伙,反而倒打我一耙,这小子挑拨离间的本领直不比他师父差多少,我韩不群今生就是坏在这种小人手里。” 想打,可打不过对方,想辩,又不知从何辩起,只气得浑身发抖。 铁蛋见他脸色不对,自觉没趣,道声“打扰”一手拖著李黑,一手拖著赫连锤,快步走离谷口,却似拖著两根扫把,一路惹烟撩尘,好不呛人。 两人身子无法动弹,吃铁蛋一番死拉活拽,下半身直冒金星,忙干笑道:“好师父,咱们知错了,放我们起来走嘛。” 铁蛋没好气的道:“我若能放,还有不放之理?” 火大起来,踢了赫连锤一脚。 “重得要命!又笨又重,还要作怪,真是拿你没办法。” 蹲下身去,舞开十指,乱找二人身上穴道,搔得二人嘻嘻直笑。 铁蛋实在不懂解穴,正没法可想,“玉面留香小将军”帅芙蓉可也赶了过来,扑地便拜。 “弟子这辈子再也不回‘白莲教’,只愿终生伺候师父,到死为止。” 竟然说得诚诚恳恳,毫无虚假之意。 铁蛋笑道:“来得正好,先帮我解了他们的穴道再说。” 帅芙蓉忙依言行事,二人翻个身,也是叩头如捣蒜,垂泪道:“今日方知师父大慈大悲、大仁大义、大愚大笨,全无害人之心,以后咱们若再听信旁人挑拨离间的鬼话,必定永堕阿鼻地狱……” 赫连锤更添道:“当初只想学会了功夫之后,就一锤子打杀师父,如今可没这个想头了。” 顿了顿,又补上句:“反正我也已经看穿了,就凭我这块料,一辈子也休想打杀得了师父。” 铁蛋拿这几个家伙真是一点辙儿都没有,只得道:“好啦好啦,我又没说你们怎么样,干嘛这么低声下气?” 帅芙蓉笑道:“师父有所不知,心虚胆弱是之谓也,师父从来不心虚,当然不晓得这等滋味有多难受。” 三人又拍又捧,弄得铁蛋心里好不受用,大剌剌的道:“我可不爱收偷懒的徒弟,我教你们的‘金刚一□功’修习得怎么样了?练给我看看。” 帅芙蓉恭谨应道:“弟子每日勤练,不敢或忘。师父一番教诲,胜过韩不群那厮二十年之无方教导。” 他这话却不是乱拍马屁,韩不群生怕徒弟胜过他,传功的时候决不倾囊相授,所以“东宗”诸人除了“病猫”林三天资颖悟,全凭自己摸门窥道,卓然有成之外,余人俱皆碌碌。 铁蛋哼道:“先别放大气,‘金刚一□’虽是本派入门功夫,但最基本的往往最难透彻……” 说到这里,眼睛忽然发起直来。 三人见他神色诡异,正自奇怪,却只觉后背蓦地冒起一阵鸡皮疙瘩,恍若正有一柄利剑从脊椎骨上划过。 三人霍然转身,立刻目突口裂,连退五步。 “快剑”关晓月。 第十五回 剑飞千芒龙斗鹰博 柔情万种郎呆妾恼 必晓月细长双目微阖,几乎完全掩盖住眼珠的眼皮底下,寒光熠熠,直透人心凉,朝铁蛋一抬下巴。 “你跟我来。” 又瞥了李黑一眼。 “你等著。” 转身向左首树林行去。 他话中似有一股使人不得不遵的力量,铁蛋当即著了魔一般,乖乖跟在他屁股后面。 必晓月头也不回,走出数十丈,忽然悠悠的道:“那天被你跑了。” 语声很轻,语气也很平静,但铁蛋却猛个看见身周树木上的枯叶片片飘落下地,不由心头一紧,手掌直冒冷汗。 必晓月又道:“从来没有人能从我手中跑掉。那次算你运气。” 铁蛋心上虽打鼓不休,但听他如此托大,仍忍不住冒火,哼笑道:“我想跑就跑,谁又能把我怎么样?” 必晓月的肩头稍微向上耸了耸,枯叶便急剧向下落了一阵,满林乌鸦喧天噪起,关晓月的语声却依旧平和:“杀人偿命。世间任何帐都可以赖,唯独这种帐不能赖。” 铁蛋大声道:“那个‘摩云剑客’徐苍岩根本不是我杀的,我偿他个屁?不偿就不偿,半个屁也不偿!” 又觉如此言语未免太冲撞死鬼幽灵,有违佛祖大慈大悲的旨意,忙改口道:“我帮他念念经,做场法事也就是了。” 必晓月默然半晌,肩膀微微垂下。 “我也知道不是你杀的。” 铁蛋心弦才一松,几片枯叶却又落上他的头。 “但我既然找上了你,你还是得跟我走。” 铁蛋停下步子,气极大笑。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以为你的剑快,就可以目中无人?” 必晓月也站定身形,与铁蛋相隔三丈远近。 此处已是密林中央,天色陡然暗了下来,无数根光秃枝桠,宛若无数柄剌穿天空的剑。 叶已不落,鸦已不噪,铁蛋耳中却彷佛听见一缕金铁振动的清音。 必晓月的双手仍垂在身侧,肩头剑柄不知怎地竟似在腾腾跳跃。 铁蛋抖了抖十指,尽量放松肌肉,一股强大无比的窒息之感兜头罩下,他眼中看到了两般景象,左眼是极乐净土,右眼是十八层地狱——只就没有人间。 一刹那,铁蛋脑中闪过了很多东西,自己所熟悉仰慕的人脸、少林寺的屋宇、美味的食物、新鲜的山川河流空气树木,以及种种欢乐、喜悦、悲哀、痛苦。 这些东西交织错杂,只形成了一个意念,“没有人能够叫我死!” 每一滴血液都在呐喊澎湃,每一根筋肉部已贲张到极致,他的瞳孔如同豹子一般缩成了一条缝,将身周任何一丝细微举动都收入眼中。 “来吧。” 铁蛋轻轻告诉自己,胸中占满了磐石也似的信心。 必晓月彷佛感应到了什么,肩膀又微微一耸,轻喟一声:“英雄出少年。” 紧贴在这声叹息底下,一抹几乎觉察不出的颤音,恍若初夏微风掠过荷花他面那般轻柔,千树枯叶却宛如千万只蝴蝶离树飞起。 铁蛋耳中轰然作响,眼前更立刻黑了起来。 天光已被斩碎。 处于全然的浑沌之中,铁蛋无所凭峙,根本不知剑锋指向何方,然而落叶飘飘,却救了他一命。 叶片随著剑风舞荡,铁蛋全靠皮肤的触觉,探悉了那一寸没有落叶的空间。 没有落叶,即是剑锋。 铁蛋钵孟翻出,准准填向那空隙。 天光复燃。 剑尖在钵盂底部打了一转,好像迸碎了一串念珠。 漫天落叶倏然跌贴地面。 铁蛋依旧看不见东西。 无数颗小太阳,放射出无数道焰芒,天地之间从未有过如此绚烂的一瞬。 铁蛋迎著强光,奋力瞪大眼睛。 即使是太阳也有黑点。 铁蛋果然找到了那比针尖还细的黑点。 钵盂迎上。 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激光伞芒倏地拢聚成一道飞箭。 铁蛋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无能为力,也第一次见到如此奇美绝伦的光线,好像彩虹的七色混揉一处,又好像上百条流星尾巴缀成了一座星桥。 铁蛋没有举起钵盂,此刻,这只是个无用的动作。 他仰面躺倒在地,心中全无思虑,随任躯干的凹凸起伏,乱滚一气。 彷佛滚动了几百年之久,他依稀听见一声:“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轻轻一句话中包藏了无尽的惊奇、赞赏,以及些许沮丧。 铁蛋又过了好久,才清楚瞧见身周物事。 丑陋的光秃枝桠,暗银色的云层,和一条缓缓爬上手臂的毛毛虫。 “我还活著!” 对他而言,仅只这个念头便已足够。 一挺腰,鲤鱼般腾头扑尾的跳起,拍了拍身上尘土,关晓月早已不见踪影。 铁蛋暗犯嘀咕,犹自怔怔,酒鬼也似跌跌撞撞的出了树林,帅芙蓉等三人可也没了影儿。 铁蛋心中一凛:“莫非被关晓月抓走了?” 虾蟆般四处乱跳了一圈,忽见一处地下砂土翻得蹊跷,走近前去一看,立刻手舞足蹈,雀跃万分。 地上歪歪斜斜的写著几行字:“听左雷说,你这三个徒弟各具异禀,暂借一用,事后再完璧归还。” 正是师父岳翎的笔迹。 “师父已经在北京了!” 铁蛋乐了一回,又生气忖道:“刚才关晓月差点宰了我,他却连管都不管,这个师父不要也罢。” 又禁不住疑:“帅芙蓉他们有什么异禀?借去作啥用途?唉,师父,你真是愈来愈像个鬼了。” 满腹心思的一路走回城内,想要探探师父的行迹,便在路上来回遛达,只见城中老大一块地区的四周都派有军队把守,显然就是将来皇城所在,遥遥望去,巨石累叠,土堆四落,大约正在打埋地基。 向北角落上,一撮“金龙堡”人马正自驻足细观,“独角金龙”秦璜大挥著手,口沫横飞,不知在诉说些什么,身旁仍作和尚打扮的建文太子则垂首默默,意兴索然。 铁蛋暗道:“这倒奇怪,‘金龙堡’人马既也来到北京,小豆豆怎地不和她爹在一块儿,却跑丢和‘神鹰堡’的人瞎揽和?难道她爹已把她许配给姓桑的不成?” 心头如同被毒蛇狠狠咬了一口,又痛又麻,赶紧制止自己再往下想,匆匆走离日后的九重龙凤阙,欲待觅路回返“庆寿寺”,可撞著“神鹰堡”众游罢归来,一路泼金洒银,惹人侧目,“梳翎神鹰”柳翦风高头大马,剌剌当先,“美髯公”桑半亩则仍旧垂头丧气,咕嘟低唱:“有德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更寿延……” 桑梦资却似开朗了许多,眉开眼笑的和秦琬琬絮絮低语,几乎把头贴上了她的腮帮子。 铁蛋脖儿一缩,野狗也似挨著路边墙根魂行鬼步,鼻管直喷冷气,明知这番妄念大大不该,正经事儿又迫在眉睫,可怎么也忍不住偷抛起眼珠,尽向秦琬琬脸上瞥去。 眼见那伙人转过街角,绝尘消失,兀自呆楞楞的回不过神,终于猛一咬牙,寻思:“今天非找著小豆豆说个明白不可。干脆叫我死了这条心,乖乖的当和尚去。” 转念又觉得这想头瘟神瘟气,忙一摇头,换过另一边脑筋:“叫她别用妖怪的法术来迷惑我啦,洒家不吃这一套。” 大步随著“神鹰堡”的马蹄烟尘,直直跟过了半座北京城,才见他们在一家颇为雅致的客栈之前下了马,乱烘烘的没入门内。 铁蛋滑动两只脚板,跑到那门首来回张望一阵,当不得客栈伙计的恶眉白眼朝自己乱打过来,憋著一肚子鸟气,转到附近一家小面馆里靠窗坐下,叫了碗阳春面,眼不离客栈大门,一边巴望天色快黑,另一边却又想不出到时候该讲些什么话,急得满头冒汗。 饼不一会儿,面店伙计送上面来,深压在帽子底下的眼睛向他瞟了瞟,愈发低垂著头,匆匆走开。 铁蛋略微觉得宥点奇怪,回眼一望,只见面店内只有一个师傅、一个伙计,身量都颇高大,臂粗胸阔,唯独颈项似乎都有点毛病,一迳把头垂在胸前。 铁蛋满腹心事,无暇再去打量他俩,又直勾勾的瞪著客栈那方向。 但听又一个客人慢吞吞的踱进店来,拉开张椅子坐下,轻咳一声,道:“老板,来碗面。” 话入铁蛋耳中,只觉这声音彷佛在那里听过,不由看了那人一眼,却见他头戴毡帽,也是压得低低的,使人瞧不清他的长相。 那师傅端坐在煮面的大锅旁不动,哑著嗓子问:“要什么面?” 那客人的嘴角彷佛微微撇了撇。 “我要一碗人肠面条,人血汤,人肝绍子,再配几碟人筋、人肚、人脚冻。” 铁蛋楞楞忖道:“那有这么稀奇古怪的菜?真会寻人家开心。” 却闻那师傅哈哈一笑。 “有有有,马上就来!” 霍然起身,右臂一挥,盛著滚烫热汤的大锅立刻照准那客人面门飞去,锅还未至,热汤先已暴雨般兜头洒落。 那客人长笑不绝。 “这就是贵店的待客之道?” 双手不知怎地一按,身前方桌早跳上头顶,恰恰挡住那阵滚汤,左手五指再托著桌底一转,桌沿飞旋,“呛”地把大锅子切得扁烂。 那伙计闷声不吭,蓦然欺近那客人身侧,银芒双滚,卷向对方上中二路,却是一对“风火轮”。 铁蛋这才认出这伙计原来竟是“银甲神”周坤,那煮面师傅自是曾任少林俗家三十六门盟主的“金甲神”周干了。 他俩自从那日愤然辞掉正副盟主之位,反出“聚义庄”后,便似平空消失了一般,任人百般打听,也得不著半点消息,万万想不到他俩居然在北京城里开了一间小小面店,过著隐姓埋名的日子。 只见那客人离座跃起,竟尔贴上了屋顶,边喝道:“就算你们今日逃得出我手掌,将来也逃不过武当派那些道士的追杀,我看你们还是乖乖认命了吧!” “金甲神”周干嘿然冷笑。 “你这死了主子的狗腿鹰爪,即使逮住了咱兄弟俩,却又向谁邀功去?” 翻手从灶底取出“日月双轮”,左右一展,屋内顿时光华万丈,犹若两团火球,“噗” 地朝屋顶烧上。 周干既曾被少林俗家各门公推为盟主,手底功夫自非泛泛,较诸乃弟周坤高出了一大截,此番含愤出击,威势果然惊人,只一下焰芒吞吐,便将屋顶割开了一个大洞,逼得那客人存身不住,翻下地面,正好落在铁蛋身边。 铁蛋和周氏昆仲虽然没啥交情,但那日在少林武当大会上目睹他俩重义轻名,豪气干云之态,心中早存敬重,暗付:“这可要帮他们一帮。何况那吃人面的家伙是个什么‘狗腿猪脚’,定非好东西。” 当即伸手抓住那人肩头,喝道:“别乱找人麻烦,滚远点!” 顺势一抛,把他从窗户中甩了出去。 那人全没料到竟会遭此突袭,幸亏身手不弱,又打一个筋斗,牢牢站住,头上毡帽棹在地下,露出一张青紫红肿,四分五裂的脸来。 铁蛋大惊失声:“是你?” “嫉恶如仇”石擒峰也楞了楞,转而冷笑连连。 “果然不出我所料,你们统统都是和彭和尚一路的。” 铁蛋因他曾救过自己一命,心中大感抱歉,嗫嚅道:“我……不晓得是你……” 石擒峰一张鬼脸撕扯得更加狰狞,嗔目喝道:“住嘴!早知你这小子恩将仇报,那天就把你一掌毙了!” 人随声进,袍底三尖两刃刀犹若地狱刀山崩颓裂碎,万千锋芒纵横流窜,将屋外雪气一古脑儿全倾贯到了屋中。 “金甲神”周干生怕铁蛋吃亏,日月双轮一升一坠,宛如两道射破浑沌的初世鸿光,直罩石擒峰侧面。 “嫉恶如仇”久闯江湖,深知周干的厉害,那敢大意,忙分出兵刀应付,却以为铁蛋易与,只用左掌击向他胸口——虽是中途变招,速度仍如电闪,掌锋早至铁蛋“幽门”大穴。 但听“啪啦”一声劈竹脆雷,铁蛋丝毫未动,石擒峰却整个飞了起来,周干双轮恰锁上他的三尖两刀刀,一扯一夺,兵刀立刻脱手,身子犹然带著门板摔到对街,半晌爬不起身。 铁蛋本是因为情急才出掌硬封,不想自己功力近日增强大多,竟叫对方闹了个灰头土脸,忙抢上两步,伸手去扶。 石擒峰还当他故作姿态,气得鬼脸乱抖,猛地甩开他手掌,恶笑道:“很好!彭和尚的手下果然不凡,今日领教了。” 站起身来,掸了掸尘土,仍然搞不懂铁蛋为何变得这么厉害,似想再说些什么,终而厉哼一声,举步欲行。 周干双目放光,喝道:“家祖虽是彭教主的徒弟,但咱们两个不成材的东西,可入不了彭教主他老人家的法眼。你这狗腿有事尽避冲著咱弟兄两个来,别把他老人家的名号吊在嘴上念。他老人家今天若在这里,定叫你半根骨头都剩不下!” 石擒峰耸耸肩膀,冷笑不绝。 “天道易过,法理难还,不管我姓石的今天是何职位,天涯海角也非把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抓光不可!” 傲然挺直腰干,一拐一拐的走远了。 周氏兄弟忙上前和铁蛋见礼,口道:“小师父仗义相助,感激不尽。” 铁蛋心忖:“帮了他俩是‘义’,打了曾经救过我命的人,又是‘负义’,这个‘义’字可真难全!” 望著石擒峰颓然消逝在街角的背影,唯有苦笑而已,转又问道:“他跟你们结了什么仇?” 周干讶道:“小师父原来还不知他的来历?彭教主难道没跟你提起过?” 铁蛋一搔头皮。 “唉哟,又来了!为什么大家都以为我跟彭和尚有关系?” 周氏兄弟互望一眼,相对干咳几声,作出一副谅解他“天机不可泄漏”之态。 周干笑道:“这个姓石的,说来真是个大大的死心眼。他本是朱元璋手下‘锦衣卫’的头目,专门负责探查缉捕‘白莲教’徒,死在他手中的‘白莲’弟兄著实不少。洪武二十六年,朱元璋罢废锦衣卫之后,这家伙却仍不停止他的缉拿工作,四处和‘白莲教’作对。如今朱棣上台,虽又恢复了锦衣卫的设置,但再怎么样也没他的分儿,真不知他所为何来。” 铁蛋心想:“怪不得他要来北京。现在满城都是‘白莲教’徒,可有得他抓了。” 周干叹口气,又道:“那日在大会上,舍弟鲁莽出言,我就算准了必有今日之事。尤其可恨那些武当道士,一昧想替朝延作鹰作犬,受了胡滢的指使,到处追杀我俩……” 周坤一拍桌子,吼道:“那些狗屁道士,怕他们怎地?当初我就不赞成躲到这里来当缩头乌龟,一刀一枪拚光了那群杂毛老道,也落得个痛快。” 铁蛋又忖:“关晓月难道也是为了他们来的?这家伙看似闲云野鹤,不想名利之心竟也如此之重。” 直劲懊悔刚才没好好揍他一顿,但想起他的快剑,哆嗦可打得更厉害。 但见周干面色黯然,重重□道:“想我周氏一脉,忠义传家,当年反抗鞑子,闹得家破人亡,但好歹总留下了千秋美名,如今我兄弟俩抗拒王法已是大大不该,怎能……” 周坤气极笑道:“大哥,我看你的脑筋从头到尾就没扯清楚过。祖父反抗鞑子皇帝,跟咱们反抗这个皇帝,有何不同?祖父流芳百世,咱们为何却会遗臭万年?” 周干一睁双目,凛然道:“朱家虽苛,终是正统……” 周坤立刻截下话头:“朝廷不仁,咱们就可以不忠!依我之见,早该反上荆山,就算做一个彭教主马前的小卒,也比这样窝窝囊囊的过日子好得多。” 周干连连摆手。 “莫再提起!莫再提起!” 兄弟俩争论了大半日,铁蛋在旁只是听不懂半句,木楞睁睁的搅混到天黑,正想起身告辞,周干却朝他一拱手道:“小师父请便,咱兄弟在这里已存身不住,必得连夜离开,咱俩死不足惜,但在下还有一妻一子,总要保住周氐一脉香烟,才对得起列祖列宗。” 言毕,匆匆到店后去了。 铁蛋胡乱安慰了周坤几句,出得店门,只见夜色早落,一颗嘻皮笑脸的盘大月亮,蹦跳在万户屋脊之上。 铁蛋心中一阵紧张,提了提裤腰带,顺著客栈墙根绕到后面,越墙而入。 四面一望,正不知要上那儿去找,可远远听得一个声音含含糊糊的直唱过来:“真乃是能骑高价马,会著及时衣……” 铁蛋忙隐身暗处,等不多时,竟见桑梦资摇摇摆摆的走向后院,口中兀自哼哼不已,一个破喉咙唱得荒腔走板,比他老子桑半亩打喷嚏还要难听。 铁蛋暗笑:“既当不成堡主,何必还要学唱戏?” 悄悄跟在他身后。 只见他步子一歪一斜,大约喝了不少酒,舌头大得直和牙齿打架,呜鸣噜噜的只管乱唱:“高唐梦,苦难成,那里也爱卿爱卿却怎生无些灵圣。偏不许楚襄王枕上雨云情……” 踉跄走至一间客房门前,轻叩几下,呢声道:“琬琬……琬琬贤妹,睡也不曾?” 铁蛋嫉妒得牙痒痒。 “莫非又约好了去采花?” 屋内半晌不闻声息,桑梦资便又举手乱敲,好不容易才听见秦琬琬闷闷的道:“桑大哥,什么事?” 桑梦资干笑几声。 “愚兄睡不著,想和贤妹说几句话儿。” 秦琬琬道:“时候不早了,桑大哥还是回房歇著去吧。” 桑梦资涎笑道:“贤妹此言差矣,如此良宵美夜,岂可轻易放过,你我二人正该花前月下,互诉衷曲……” 秦琬琬立刻沉声喝道:“桑大哥,休在这儿胡言乱语,教别人听在耳内,将会作何想法?” 铁蛋暗哼:“倒好像晓得我在这里偷听一样。反正就要叫你们搞不成什么花呀月的。” 那桑梦资犹不识相,黏搭搭的道:“唉呀,贤妹女中豪杰,何必在意世俗礼数?又管那些凡夫俗子作何想法?像你二十八姨娘……” 秦琬琬冷笑连声,一串弹丸也似从门缝里□□锵锵的迸出来,显然动上了心火。 “原来你一直把我和苏玉琪当作是同样的人?” 桑梦资脑中满灌酒气,早已不知天南地北,居然一挑大拇指。 “当然啦!江湖上谁不知‘金龙双娇’出类拔萃,傲视娘侪……” 但见屋门一开,伸出一个大巴掌,在他脸上结结实实的刷了一记,打得“摘星鹰”满天找星,待回过神来,房门早“砰”地关上了。 铁蛋不由大乐,连忙顺著墙脚暗影偷偷挨近,直劲希望他俩大吵一顿。 桑梦资捂著面庞,叫冤不迭:“我又怎么啦?好好的怎么又动手打人?你……脾性未免有点不太合理!” 铁蛋暗笑:“这小子可也□过厉害。” 心中颇感安慰。 只听秦琬琬淡淡的道:“我就是这么不合理,桑大哥你也莫要生气,回房好好的睡上一觉,也就什么事都没啦。” 桑梦资前后摇摆一回,酒意又直翻上来,眯著眼儿,哄小子似的柔声道:“想你我情投意合,不如趁著今晚……嘿嘿……” 秦琬琬的语声陡然变得冷峻无匹:“桑大哥,我一直敬你是个正人君子,所以才对你刚才的话不甚介意,小妹奉劝你一句,千万不要因为今晚多喝了几杯酒,而坏了你一世名节。” 桑梦资□了一口大气,险把胃中的东西都□出来。 “什么正人君子,愚兄这一生最不作兴搞这一套。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人生岂不快乐得多?” 愈说愈上劲儿,手脚跟著乱指乱舞:“贤妹呀,我劝你别再死心眼了,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当然愚兄算不上什么花,不过,嘿嘿……我说贤妹呀,你看今儿晚上的月亮多么的圆,本堡有一位专研生产之道的大夫,据他说,月圆之夜怀上的娃娃,将来一定最聪明、最漂亮……” 话还没说完,又见房门一开,一只拳头老大不客气的打在他胸口中央,直教他滚出三、四丈远,不等他起身,房门又恶狠狠的摔上了。 桑梦资哼哼唉唉的站直身子,好死不死,恰正一眼瞥见铁蛋躲在暗处偷笑,不禁暴跳如雷,嘶吼道:“你这贱货!” 十指如钩,狠命朝铁蛋脸上剜来。 铁蛋原本就比他强上一些,近日功力又大为增进,自将他这奋力一击视同儿戏,右掌随便一封,就杷他远远甩开,可正撞在秦琬琬的房间门板上,连人带门一齐滚入房内。 秦琬琬并没看见屋外情形,只当他出口骂自己“贱货”,又破门而入,想要霸王硬上弓,那还忍耐得住,飞起一脚,踢得桑梦资肚皮打鼓一般响,反手掣出宝剑,往他脖子上一勒,咬牙道:“你想来硬的?本姑娘就陪你硬一硬!” 桑梦资锋刃架颈,酒意自然减退了大半,但牛脾气却紧接著涌上心头,冷笑道:“原来如此,原来他一直躲在这儿,怪不得你不给我好脸色看。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你一直都在喜欢那个小尚,对不对?人家愈骂你、愈损你,你就愈喜欢人家,我愈是敬重你、爱护你,你就愈讨厌我,犯贱!我看你才练过‘贱骨头神功’,而且火候比那个鬼和尚还要高出好几百倍!像模像样的人你不要,偏要去喜欢那种人鬼两不是的臭东西,犯贱!贱!贱!贱……” 秦琬琬气得三魂六魄都著起火来,伸脚在他脊梁上狠狠踩了一下,尖叫道:“我就是喜欢他,怎么样?我就是犯贱,就是要喜欢他那种奇形怪状的笨东西!你以为你英俊潇洒?我看见你这种小白脸就恶心,恶心得想吐!哦哦哦哦,吐死我了!” 正骂个不休,忽一转眼,却见铁蛋勾著脖子,畏畏缩缩的站在门边,两颗大鬼眼珠骨碌骨碌直劲乱滚,她不禁又羞又恼,狠狠一跺脚,跺得桑梦资的脊椎骨发出竹板片儿一样的声音,收回宝剑,狠命一头穿窗而出。 铁蛋被他一叠声的“喜欢”弄昏了脑袋,兀自迷糊了大半日,一迳在心底狂喊:“真的假的?我的观世音菩萨!” 好不容易收回心神,“哇”地大叫一声,手舞足蹈,一个后背空心大斛斗,翻上屋顶,紧紧蹑住秦琬琬逐渐在夜色中消逝的背影,拔足狂追而去,不消两三个起落,便已将距离缩至三丈左右,正想出声叫唤,却忽然胆怯起来,七思八想,只不知如何向她开口说话。 秦琬琬竟似不晓得身后缀著有人,一口气跑遍了大半个北京城,方才缓下步子。 铁蛋心中又一阵紧张,也忙放慢脚步,边搔头皮,边暗暗诅咒自己的胆量。 走没几步,却见秦琬琬突然转过身子,双手叉腰,冷笑道:“你跟著我干嘛?” 铁蛋猛吃一惊,嗫嚅道:“我以为……没有没有……我只是……咳……” 秦琬琬狠狠瞅著他,脸上彷佛有许多种色彩的云片在那儿飘来浮去,眼神一忽儿似水,一忽儿似火,一忽儿又似有氤氲笼罩,语声可像风过的柚子皮一般干涩:“你刚刚在门口听见了什么?” 铁蛋立刻血胀面庞。 “没有没有,我什么也没听见……” 只当这番答覆颇为得体,不料秦琬琬竟猛虎也似扑杀过来,粉拳绣腿只顾往铁蛋身上招呼,边尖叫连连:“你这个讨厌东西!讨厌东西!” 铁蛋虽不怕打、但见她愈打愈起劲,毫无罢手之意,也不禁火冒,一探右臂揪住她头发,一拉拉了个转儿,膝盖一拱,正拱在她屁股上,扑地跌了个七荤八素。 秦琬琬似乎想要伸手拔剑,手还没摸上剑柄,却已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你就会欺负我!从第一次碰见你,你就一直欺负我!你还把你肚子里的脏东西吐了我一身,我永远都记得这个!我每天晚上眼睛一闭,就会看见你那副张嘴呕吐的丑怪嘴脸,我连做梦都会梦到它!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觉得身上黏搭搭的,我永远也洗不干净了,永远也洗不干净!我简直恨不得把我全身的皮肤都给扒掉!” 铁蛋万没想到她竟把这回事儿看得这么严重,心中大感歉疚,连忙蹲在她身边,搓著手,结结巴巴的道:“这……唉,这没有什么嘛,那会洗不掉嘛?那天你也吐了我一身,我根本不用洗就干净了嘛……你看我现在身上那有脏东西?” 秦琬琬一听,可哭得更厉害了。 “原来你根本没放在心上,你根本不当回事!你连想都没想!” 猛个翻坐起身,又用脚去蹬铁蛋的肚子。 “你不用洗就干净了!我脏!我脏!你还嫌我脏?” 铁蛋心想:“这些妖怪真难伺候。” 口中笑道:“脏倒是不脏,只是闻起来有点馊馊的。” 秦琬琬尖叫道:“你还说?” 爬起身来,掩面疾走。 铁蛋忙又跟在后面,陪笑道:“你再打我好啦,哪哪哪,给你多打几下。” 秦琬琬跌足道:“打你有什么用?你又不怕打。” 铁蛋笑道:“难怪你气消不掉,大概就是因为你打不动我。” 把秦琬琬恼得眼泪都流不出来,埋头东西乱走。 铁蛋却偏紧跟不放,可又不说话,只将一张臭头皮搔得沙沙响。 秦琬琬怒道:“你还跟著我干嘛?” 铁蛋下定决心似的,莽莽一扬头。 “反正我再不会让你跑了!” 话一出口,顿觉心上卸下了一副重担,却又忍不住偷眼望望天空,生怕立刻就有一个闷雷劈上自己的头顶。 秦琬琬见他这模样,不禁又羞又气,咬了咬下唇,冷冷道:“别忘了你是个出家人,胆敢不守戒律,叫你永世不得起生。” 铁蛋也咬了咬嘴唇,猛然一挺胸脯。 “我才不怕!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算永远住在地狱里面,也是快活得很!” 秦琬琬满脸飞红,又一跺脚,愈发向前乱跑。 铁蛋也觉自己莽撞,暗忖:“我凭什么把人家也拖下地狱?真是混蛋!而且她跟我在一起干嘛?我又没有半点好处。如果换了我是她,我才不愿意跟我在一起咧,成天惹人厌!” 连头也懒得搔了,闷闷拖著脚板,几乎都快走不动路。 秦琬琬不知怎地,竟也放慢了步伐,还不时偷扭过头来向后看,忽然轻咳一声。 “少林寺收不收尼姑?” 铁蛋漫漫应道:“当然不收……” 蓦地一惊。 “你问这个干什么?” 秦琬琬摇摇头,叹了口气。 “活著没意思,还是出家算了。” 两人恰走到一堆巨石之前,没了路径,只得同时停住脚步。 月光懒懒洒下,好像一束射不伤人的箭,但四处积雪仍然不甘示弱,柔柔的向天空挥舞著光鞭,而在这中间,是一朵人世寻不著的雪莲。 铁蛋望著秦琬琬微微侧著的脸庞,几被那分绝世的美震惊得喘不过气。 棒了好久好久,方才逐渐唤回魂魄,脱口道:“天下那有你这么漂亮的尼姑?你如果真出了家,那才好笑哩,所有的佛像看到你,恐怕都会跑下莲花宝座乱叫一通。” 秦琬琬不想给他好脸色看,却再也忍不住,嗤地笑出声来,又在他脑袋上打了一下,骂道:“贫嘴!就有你这种没正没经的死和尚!” 两边面颊抹得通红,映著月光雪辉,益显娇艳夺目。 铁蛋笑道:“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出家真闷得死人!我从前还不觉得,这半年多在外面闯荡惯了,可真不想回去。” 秦琬琬面色陡黯,眼中竟升起一层水雾,幽幽叹口气道:“你还不晓得人心的险恶,否则你一辈子都不会想溜出寺来。” 铁蛋老气横秋的道:“人嘛,任谁都有不对的地方。像弥勒佛那样,睁只眼闭只眼,肚子多装一点,天下还有啥事过不去?何况那姓桑的,我看他并无恶意,只是有点惹人讨厌……” 忽然发觉小豆豆若为此事烦恼若斯,心底必定十分喜欢桑梦资,当下酸味直冲,肚皮发胀,双目圆睁,无论如何也无法将此事轻易“过去”。 秦琬琬却一摇头。 “那会是为了那个姓桑的?” 秀眉微蹙,颇有点嫌他呆笨的样子。 铁蛋立觉一股说不出的舒畅轻松,笑问:“那是为了什么?” 秦琬琬又叹口气,半晌不语,眼中忽然掉下泪来,赶紧别过身去,坐在一块大石上,取出手绢不停拭泪。 铁蛋不料事体竟然如此严重,连忙闭上嘴巴,不敢多间。 秦琬琬狠狠抽泣了一顿,楞楞望著远处暗影里巨大无朋,有若一只残缺怪兽的皇官工程,怏悒的道:“近年来,爹是愈来愈失心疯了,除了皇帝宝座之外,啥也不想、啥也不顾……” 铁蛋诧道:“他不是想推建文太子为帝吗?” 秦琬琬摇摇头,益加凄怆。 “我起先也以为他只想利用我来笼络建文太子,自己当个国舅也就心满意足。后来才发觉他的算盘还要更深一层:起事之初,挟太子号召天下,事成之后,握兵权篡位自立。” 一咬牙,愤然道:“他这不是把我的一生全赔了进去?他把我当成什么东西?现在一迳逼我嫁给一个我根本不喜欢的人,将来又要我当寡妇……” 说著说著,又抱头抽泣起来。 铁蛋打个寒噤,寻思道:“这还不是跟‘飞镰堡’一样吗?看来世上这种怪人还真多,为了什么喔!” 又忖:“小豆豆当然不肯受她爹的摆布,难怪她跟‘神鹰堡’的人走在一块儿,大概已经反出家门了,不料又碰到桑梦资这个混蛋,真是倒楣至极。” 眼见秦琬琬哭得一枝梨花春带雨,平日的霸气简直荡然无存,不禁泛起一股怜惜之意,挨在她身旁坐下,细声细气的道:“其实你爹也不一定……唉,你怎么知道呢?人心是包在骨肉里面的嘛……” 秦琬琬心情本已恶劣万分,再听他这么噜哩叭苏,更加恼火,怒道:“你少在这儿废话!反正……” 又不由悲从中来,掩面痛哭。 “反正人世间的一切都是假的!虚伪!做作!谁和谁会有什么关系?没有!根本什么都没有!天底下有谁真心对我好过?没有!一个都没有!” 铁蛋止不住一腔热血涌上心头,大声道:“怎么没有?我就是一个!” 话出如风,可又觉得自己鲁莽,忐忑的缩了缩脖子,不料秦琬琬肩膀高高一耸,哭声竟然逐渐微弱下去,忽一抬头,举手就在他秃脑袋上刷了一记。 “你对我好什么?只会欺负我!” 眼中虽仍泛著泪光,一抹绵羊般的娇羞却从如水瞳翦中直透而出。 铁蛋何曾见过她这等模样,不由看得痴了,楞楞道:“我以后若再欺负你,我就……我就……天雷打死我!” 秦琬琬破涕一笑,直勾勾的望著他,嘴角微微上翘,好似一艘樱桃做成的小舟,蓦地又大哭一声,一头栽进铁蛋怀里,死命抠揉著他的胸腔。 “我真想嫁给你这种又笨又呆又怪样子的蠢家伙!你知不知道,只有你才能叫我安心,真的安心……” 铁蛋胸中的激动,无论以前或以后,都永远不会超过这一刹那,但这宛若星光般的一瞬,却已穿越了浩渺时空,一直照入那透明的国度,亮彻了永恒。 铁蛋手臂犹如一道铁箍,将秦琬琬本已极为纤细的腰肢勒得更细,嘴唇尤其痒得厉害,那管什么如来观音,狠狠在秦琬琬的面颊上栽了一记,栽完了才悚然心惊,脑中一片茫然。 “槽了,这可犯了色戒!” 十九年深印心头的长老训诲,猛个冲上耳边,震得他浑身发麻,眼前景象一片片龟裂崩塌,似乎就要变成纯然的黑暗,但他却手臂一紧,愈将秦琬琬拥近心口,愉悦的品尝著那丝未世的甜蜜。 “小豆豆没了家,我也没了家,这可好,一齐下地狱去!谁要什么极乐净士,滚……滚他奶奶的个蛋!” 秦琬琬更如同发疯了一样,把他胸前僧袍又撕又扯,弄得像片咸鱼干。 “你坏!你那天为什么要吐我一身?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把我弄成这样,除了你,我……” 铁蛋好生过意不去,嗫嚅道:“我以后一定帮你洗干净,我一定天天帮你洗,把你洗得又白又嫩,一点脏东西部没有……” 秦琬琬噗哧一笑,挣离铁蛋怀抱,又“啪”地给了他一个巴掌。 “谁要你帮我洗?不要脸!” 铁蛋见她似嗅还怒,若娇若羞,这回可不敢贸然上前,只好直劲舔舌头。 秦琬琬又凝望了他一会儿,眼中光焰猝然熄灭,缓缓站起身子,目注远方,淡淡道: “唉,跟你扯什么?终究还是要回去当和尚的……” 铁蛋心头大震,也立刻跌回现实世界,更被她忽冷忽热的态度弄得摸不著头脑,久久无法撑直膝盖。 秦琬琬胡乱走了几步,四下一望,摸了摸腰间,又犹豫的停下来。 “你……在那儿歇脚?” 原来刚才匆匆离开客栈,连半个子儿都没带。 铁蛋强笑道:“我住‘庆寿寺’,那里都是和尚……” 秦琬琬一挥手。 “先带我看看去,能瞒则瞒,总不能整晚都待在雪地里。” 拔腿就走,竟不再看铁蛋一眼。 铁蛋心中一阵凄苦,“终究要回去当和尚”这句话,一直在他身边绕个不停。 “到底是谁把我送去当和尚的?真会乱送!” 又忖:“下地狱我倒不怕,只是寺里长老养了我十九年,岂能说不干就不干?” 左思右想,解不开这个难题,只希望自己的身体能够立刻剖成两片。 两人低著头,默然无语的穿城而过,将到“庆寿寺”门口,铁蛋才勉强低声道:“从侧门溜进去好了,万一……” 忽见门内大摇大摆走出一人,铁蛋、秦琬琬心里有鬼,忙闪入墙脚暗影之中。 直等到那人已去远了,铁蛋却仍不动作,秦琬琬轻咳一声,没话找话道:“这和尚的长相好生怪异,必非中土人氏。” 铁蛋依然没有半点声息。 秦琬琬忍不住偏过头,只见铁蛋两根浓眉绞得跟把剪刀相似,眼中射出凶霸霸的光,忽地一捶手掌。 “原来是那姓姚的搞的鬼!” 身躯一矮,胖猫般蹑足直向那人背后窜去。 秦琬琬见他一转脸竟就把自己丢下不管,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心底自然老大不是味儿,暗骂声“死男人”,偏要戳破他的行藏,吊起嗓门尖叫道:“铁蛋,你去那里?” 那人原本悠悠哉哉的走著哩,闻言猛吃一惊,赶紧回身,蓝青色的眼珠,顿时瞪得比虾蟆大,叽哩呱啦的叫了几声,匆匆奋臂振拳,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不对,忙拆掉架式,掉头飞跑。 铁蛋离他尚有五、六丈远近,狠命一扑,仍未能够著,气得连连跌足,大骂“笨妖怪”,飞也似的追了下去。 秦琬琬暗暗好笑,反正寺里也去不得了,索性跟在后头,只见前面两人东一拐西一拐,蛇一样乱跑,铁蛋功夫本比那番僧高得多,但那番鬼毕竟跋涉过无数穷山恶水,练就了两脚滑溜步法,每在紧要关头躲开铁蛋的擒拿劈击。 铁蛋愈是抓他不著就愈发急,口中大呼小叫,乱骂自古以来从未有人骂过的粗话,眼见那番僧窜至一座偌大庭院的院墙底下,纵身就往里面跳,铁蛋止不住蛮牛性发,当下选择了最直捷的路径,一头向那院墙上撞去。 只闻“崩咚”一响,墙壁立即塌了一大截,紧接著又“咕咚”一声,夹杂著“唉呀”惨叫不绝,却是铁蛋的嗓音。 秦琬琬心下大急,忙赶过去一看,原来墙后竟是一个大池塘。 铁蛋载浮载沉的飘荡于荷花之间,活像一株营养丰足的布袋莲。 秦琬琬笑道:“怎么著,铁蛋变成汤滚蛋了?熟了没有?熟了就捞起来。” 铁蛋没好气的大叫:“好风凉!风凉!不淹死也冻死啦!” 秦琬琬抿嘴嫣然。 “你沉得下去?才是天大笑话呢。” 顺手折了根长树枝,七捞八捞,硬把铁蛋捞近岸边。 铁蛋拚命爬起,冷得直打哆嗦,抱著双臂不住跳脚。 秦琬琬却脱下肩上斗蓬,把他里了,又牵著他寻了处风吹不到的所在。 铁蛋紧紧围著斗蓬,猛嗅那股从里面透出来的香气,只觉通身温暖无比,手又被秦琬琬牵著,虽颇有点磨砂搓石之感,却是千万柔荑也不换。 秦琬琬笑道:“那个番僧是干什么的?看你那副凶相。” 铁蛋一被提醒,立刻横起眼珠乱扫院内,当然早没了半条鬼影,恨恨一咬牙道:“这家伙自称‘天竺’国师昙摩罗迦,是个顶坏的大坏蛋!” 将天竺番僧意图霸占少林寺的始末大略说了一遍。 秦琬琬拍手道:“这我可晓得了,原来少林和尚怕人家吹笛子!” 铁蛋哼道:“我才不怕他们吹哩,尽避吹,我照打不误。” 想了想,又好言好语的道:“这秘密你可别泄露出去,万一大家都跑到少林寺来吹笛子,寺里的人可惨了。” 秦琬琬一偏头,池水一样的眸子里奔跳出两道慧黠的光芒。 “如果我不怀好心,拿著根笛子去把少林寺挑了,你会怎么样?” 铁蛋还真有点怕这喜怒无常的妖怪,干出不可理喻的事儿来,忙陪笑道:“何必哩?人家又没犯著你?” 秦琬琬冷哼一声。 “我就知道,你还是站在和尚那一边。” 铁蛋抠抠顶门。 “其实我愈来愈不想出家,只不过……” 忽闻池塘那边一人道:“娘娘最近只对出家人有胃口,不知是何道理?” 铁蛋听这声音好生耳熟,一时间想不起来是谁,却见秦琬琬一张脸拉得比板凳还长,才猛然想起此人竟是“舞爪龙”狄升,紧接著便忆及苏玉琪逼自己念“往生神咒”的那个奇妙夜晚,心上顿时泛起一阵不自在,干咳道:“原来你也不晓得这儿就是你们堡里人的歇脚之处?” 秦琬琬撇著嘴角,冷冷道:“我早就离开他们了……” 又听“张牙龙”薛耸笑道:“任谁都会有怪癖,这其实还不算稀奇,我有个远房堂叔,偏喜欢缺了门牙的女人,据他说,亲起嘴来滋味分外不同。” 两人哈哈大笑。 秦琬琬玉脸红白青紫交替变换,咬牙迸道:“下流!” 伸手就想去拔背上宝剑。 铁蛋忙拦道:“等等,先弄个仔细再说。” 反过来牵住秦琬琬的手掌,悄悄穿越他塘背面的树林,向发声之处摸去。 但闻狄升兀自呱呱:“道士当然也算是出家人,娘娘总不会怪罪咱们吧?好在咱们已先抓了四个和尚,娘娘若吃不下,倒有可能放你一马。” 后半段话,却是对另外一个人说的。 铁蛋恰掩至背后,只见薛、狄二人中间押夹著一名身量修长的道士,铁蛋立刻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脖子,转念一忖,又低笑道:“你姨娘这回可有苦头吃了。” 秦琬琬见他神色错织著兴奋与悚惧,不禁暗感奇怪,正想开口询问,前头三人却已走至一间精舍之前,薛耸高声道:“启禀娘娘,又擒来了一个。” 立闻苏玉琪娇脆的声音在屋内笑道:“你俩真是愈来愈能干了,又弄来了什么好货色?” 薛、狄二人推开房门,将那道士拱了进去,苏玉琪马上大“哟”一声,见了宝似的叫道:“妙妙妙,和尚道士一齐来,恰做个佛道合一水陆大会!” 又道:“今晚到此为止,你俩好好歇著去吧,明天大大有赏。” “张牙”、“舞爪”恭声应是,带上房门,喜孜孜的互相碰著肩膀走远了。 铁蛋一拉秦琬琬,溜到一扇窗户底下,伸指一戳,就著小洞望进去,什么都没看见,却只看见四个翘得高高的大光屁股。 铁蛋暗暗吐舌。 “这在搞什么?” 再一转眼,才见苏玉琪俏生生、笑吟吟、水兮兮、红扑扑的坐在床沿,不消说,外披透明衣,里面赤条条,手中捏著根柳树枝,在一个最白最嫩的屁股上抽了一下。 “你到底念不念咒?” 只见那屁股扭动不已,发出一个嫩若幼笋的童音:“你为什么打我嘛?我又不是不念? 你一直打我,我怎么念嘛?” 这回该秦琬琬觉得耳熟,轻推铁蛋一把,就将眼睛凑上窗洞,铁蛋忙道:“看不得!看不得!” 秦琬琬却已看了个一清二楚,低呼一声,双手掩面,滚到墙根底下,不住蹬脚。 “不要脸!无耻!下贱!” 铁蛋可正兴起,赶紧捂住她嘴巴,一边吐著舌头向内偷看。 只听苏玉琪笑道:“好,我不打你,你念。” 那雪白屁股又道:“你脱我裤子干什么?念咒的时候怎么能不穿裤子,羞死人了!” 苏玉琪面颊恍如春猫一般圆鼓起来。 “你这才算是个真材实料的和尚,嗯,又害羞又……” 树枝不停的在那块白肉上滑来滑去。 “长得可真嫩……你叫什么名字?” 那屁股道:“我叫雪球。” 苏玉琪笑道:“这年头,已没有那座寺庙能教得出这么规规矩矩的和尚了。小雪球,你出身那里?” 雪球无爱大声道:“我是少林寺的!我师父……” 另一个黑瘦屁股立刻抢道:“老五,别讲!” 苏玉琪柳枝一转,抽了过去,但显然没有什么兴头。 “你这个干瘪三,少噜苏!老娘只是用你帮衬帮衬,勉强凑个数儿,别不识相!” 另一个胖屁股禁不住笑道:“干瘪三?老二,她叫你倒叫得好玩呢,干瘪三,哈哈哈……” 狐狸无怒冒火道:“亏你还笑得出来,你知不知道这婆娘要对咱们干什么?” 怕痒鬼无喜笑道:“那有什么嘛?打两下屁股,值得这么鸡猫子嚷嚷?从前在寺里又不是没被打过?” 原来无喜仗著自己屁股肉多,从不在乎这种阵仗。 最左边的那个硕大无匹的屁股发抖道:“好像不大一样哦?长老打人从来不脱人裤子的……唉哟,我屁股好凉,要伤风了啦……” 益发颤抖不已。 铁蛋在窗外笑得个要命,扯著秦琬琬绕到另外一边,戳洞望入,只见无喜、无怒、无惧、无爱四个师兄一字排开,被绑得趴在一个长木架上,头低屁股高,模样甚是可笑。 苏玉琪轻哼连连。 “就凭你们这四个蹩脚货色,也会是少林寺的?别叫人笑掉牙了吧。你们是少林的,这位道长还是武当的呢!” 媚眼如丝,卷向刚刚进门的道士。 只听一个悠哉懒散的声音慢吞吞的道:“女施主好眼力,贫道正是武当门下。” 秦琬琬又忍不住,抢过窗洞往里一看,只见那道士双眼细长,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长剑仍挂在背后,大约“张牙”、“舞爪”手到擒来,全不把他放在心上,只点了他的穴道而已。 铁蛋忙伸手一推。 “走开走开,我师兄的屁股可不能让你看。” 秦琬琬玉脸飞红,强道:“我偏要看!” 却早把窗洞让了出来,边又哼道:“谁不晓得你安著什么心,还不是想看那贱人光溜溜的样子?” 铁蛋笑道:“那有什么好看?不过几团肉。” 心中却打了几下鼓,忙不迭凑上眼珠。 但闻“醉花娘子”苏玉琪笑得打嗝。 “哦哟,真难得,江湖的泰山北斗全都来了,小女子今夜受此荣宠,真是三生有幸。” 柳枝一抽,喝道:“呔!饼来!把裤子脱了!” 那道士毫不忸怩,“唏哩哗啦”一阵,把浑身衣裳脱得精光,却留下长剑仍挂在背后,一摇三晃的走到苏玉琪面前,懒懒道:“女施主,要施舍给贫道一些什么?” 苏玉琪反被他唬楞住了,傻笑道:“哟,你这人出的什么家?” 那道士冷冷道:“告诉过你,贫道出身武当门下。” 双眼微微一张,苏玉琪立刻打了个寒噤,不由得双手掩胸,目中流露出愈来愈浓重的恐惧神情。 只听“啪”地一响,那道士全身彷佛并无一处地方动作,苏玉琪却惨叫一声,捂著面颊倒在床上。 这一倒,可原形毕露,只见她大腹便便,竟已有了好几个月的身孕。 那道士脸上顿时现出尴尬之色,向后退了两步,颇有些手足无措。 苏玉琪却也非易与之辈,马上翻身跳起,狂挥双拳向那道士打去,脸上一条三根指头粗细的红印子,竟使得她有点像个母夜叉。 那道士微一皱眉,左手中指突出,一缕疾风破空而过,苏玉琪便又仰面躺回床上,这次可再也动弹不得。 那道士慢条斯理的穿好衣服,一扬头道:“老的、小的都给我滚出来吧。” 铁蛋早知自己瞒不过这道人的耳目,但闻言之后仍不禁暗感奇怪:“什么老的小的?我跟小豆豆那个老,那个小?” 秦琬琬尚不知对方是谁,但听他叫阵,便有些火冒,一拢宝剑就要往里闯,却猛个想起屋内景象十分不堪,只得生生顿住。 铁蛋低声道:“你我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等下情形不对,你就先溜,别管我。” 硬了硬头皮,正想推窗入屋,忽闻身侧树林“刷”地一声轻响,恍若正有什么巨兽自林中窜出,紧接著满天星斗部暗了下来,一名灰袍僧人已站在一棵大树顶端,笑道:“关道兄,那日一会,胜负不分,未免有些遗憾。” 笑声冷硬,语音□锵,那像人在讲话,简直如同一柄磨刀石上的利刃。 秦琬琬虽没见过此人,却也猜著了七、八分,紧张的向铁蛋低声道:“‘杀生和尚’方戒?” 铁蛋一见这位师伯,心脏便七上八下,强笑道:“你还满识货嘛?” 秦琬琬更不再问屋内道人是谁,任她平日眼高于顶、也不由缩了缩肩膀。 只闻“快剑”关晓月在屋内淡淡道:“师父如有雅兴,贫道自当奉陪。” 一阵轻风拂面,人已在院墙之外,远远传过来的声音却连半个节儿都不含糊:“贫道有一处绝佳所在,天下也唯有这地方堪供你我一决雌雄。” 再抬头看时,树顶上的方戒早已不见踪影。 铁蛋松下口大气,正自犹豫该不该跟过去瞧瞧,却听石头无惧叩齿道:“两个人都走了呀?真要命,那道士浑身杀气,端的吓煞人也!” 雪球无爱嘀咕道:“方戒师伯真不够意思,也不进来帮我们穿好裤子……” 怕痒鬼无喜笑道:“那妖怪还在盯著你的屁股看哩。” 惹得雪球尖嚷细叫。 狐狸无怒却沉吟著道:“这可怪!罢才那道士明明说‘老的、小的都滚出来’,却只滚出来了一个老的,小的怎么还没滚出来?” 石头哼了一声。 “那道士见了鬼喽!方戒师伯一向独来独往,那会带著个什么小的?除非是个小表……” 立刻打个哆嗦,发抖道:“糟糕!万一这里闹鬼,咱们可惨了!” 铁蛋虎地一拍窗棂。 “鬼在这里!先啃那个名叫无惧的头,再咬那个名叫无爱的屁股!” 推开窗子,跳入屋内,只见那雪球一张白脸挣得通红,正歪歪扭扭的在木架子底下藏屁股,再看那石头,早已吓昏过去了。 怕痒鬼无喜兀自笑道:“这鬼倒好玩……” 待看清楚原来是铁蛋,不禁大为扫兴。 狐狸无怒骂道:“我就晓得是你这个东西!快来把我们放开!” 铁蛋笑嘻嘻的一边解绳子,一边偷瞄躺在床上的苏玉琪。 秦琬琬在窗外可把他这副贼相看得一清二楚,真想乘机一剑把那婆娘杀了,终究强行按捺,喝道:“铁蛋,办完了事就快出来,还赖在里面干什么?” 那三个一听秦琬琬的声音,险些屁滚尿流,石头更被吓醒过来,连忙穿好裤子,雪球尤其懊丧,恨不得当场一头撞死。 秦琬琬又催促道:“快走快走,难道你们不想看看‘南剑北刀’的殊死决斗?” 铁蛋一跃出窗,笑道:“他们早走远了,到那儿看去!” 秦琬琬一点他额头。 “这么简单的事,还猜不出来?笨死了!” 当先向院外行去,铁蛋和四个师兄也忙跟在后头。 铁蛋问道:“你们是什么时候出寺来的?师父呢?” 那四个都一耸肩膀。 “师父三个多月以前把我们偷带出寺,嘱咐我们分头去干勾当,然后再赶来北京和他会合。如今他在那里,我们可是一点都不知道。” 铁蛋又问:“他叫你们干些什么勾当?” 无喜笑道:“他呀,叫我们到处去放风声、乱撒谎,说是什么有关‘第四个堡’的记载和白莲教‘东宗’的天书神剑,都被姚广孝拿走了,埋在将来皇宫的地基底下。” 铁蛋一拍巴掌。 “难怪‘三堡’、‘三宗’的人全都跑到北京来了。” 又一蹙眉。 “师父这么干,可也不太聪明,那么一大堆人,怎好应付?” 无怒骂道:“就凭你也能猜得中师父的心思?远古神话!” 石头愁眉苦脸的道:“师父说他一个人反正打不过那么多人,不如把他们弄到一起,叫他们去打烂仗。不过,依我看,这实在太危险了一点………” 铁蛋立把吃来的气吐到他脸上。 “依你看个屁?远古鬼话!” 只见秦琬琬婀娜的背影在月色之中飘摇飞纵,像极了一个刚刚步出广寒官的仙女,一路迳奔皇官所在。 铁蛋心下恍然。 “著哇!‘南剑北刀,并世双雄’,当然只有那地点才有资格做为他俩的比试之所,看来我还真是笨了点儿。” 雪球无爱悄悄挨近铁蛋身边,大眼睛一眨一眨,嘟著嘴巴,彷佛在跟谁生闷气。 “这些时,你都跟她在一起啊?” 掩不住一股酸味直呛人鼻。 铁蛋那会不晓得他的心思,笑道:“你没希望啦,还是乖乖的当和尚吧。” 装模作样的硬挤出一个酒涡,十几年来,首次觉得自己原比这五师兄俊俏好多倍。 但听无怒的声音在背后冷冷响起:“经书戒律都可不顾,长老的养育之恩却不可忘!” 一记重锤,敲得铁蛋天昏地暗,满心怏怏,垂著头又不知走了多久,乱堆砖木瓦石的庞大地基忽而已在眼前。 一行人探头探脑,正自寻觅“南剑”、“北刀”的踪迹,却只听关晓月的声音在一片巨木后面道:“找什么?快过来!” 铁蛋等人齐吃一惊,赶紧煞住脚步,全神戒备,“杀生和尚”却从同一个地方放出声音:“叫你们快过来,没听见是不是?” 小家伙们不禁有点发傻,慢慢走过去一看,只见那对冤家竟然并肩伏在巨木之后。 铁蛋笑问:“你们两个已经打过了?” 必晓月望了方戒一眼,淡淡道:“这倒不急,先看看那些家伙在搞什么鬼?” 铁蛋等人就著木堆缝隙,凝目向前,果见憧憧黑影朝这边移动过来,当先二人衣衫破烂,神情狼狈,浑身伤痕□□,竟是“万事通”丁昭宁和“慧眼”王元叔,后头押解著他俩的则是“金龙堡”的一干精锐。 铁蛋心道:“怪不得那苏玉琪今晚如此胆大妄为,每次都是乘著‘独角金龙’有事,关在房里大唱多角戏。” 只闻秦璜喝道:“快把龙脉给我探出来,否则看老夫敲碎你们两个的狗头!” 丁昭宁、王元叔苦著脸蛋互望一眼,打躬陪笑不迭。 “秦堡主,堪舆之学奥妙高深,咱们实在是不懂……” 秦璜厉声道:“休在老夫面前耍花腔!今天下午你俩在茶棚里的高谈阔论,咱全都听见了。你俩既然号称‘万事通’、‘慧眼’,看风水这种小事,决无难倒你们之理。” 丁、王二人不禁暗自后悔。 原来他俩成天吹牛皮,刚才在大街茶棚相遇,又互相抬起杠来,大肆评论皇宫风水之优劣,不想全被“金龙堡”这批有心人听在耳中,立把他二人擒住,意图逼迫他俩指出皇城的龙脉所在,然后一举断掉朱家的气运。 丁昭宁心内叫苦。 “大嘴巴终于惹出是非来了,什么风水山水,我只懂得他娘的尿水!这姓秦的太不风趣,人家瞎扯著好玩,他却当真,世上就有这等混蛋,老天没眼!” 嘴上笑道:“启禀秦堡主,在下其实略知一二,但若要在下于一夜之间探得龙脉所在,却是万万不能——不但在下不能,世上也决无半个风水先生能够办得到。” 眼见秦璜连连颔首,胆子可更大了,续道:“看风水当然不仅只看风看水而已,举凡峦头、理气、龙、穴、砂、水、局、山、层、间、方位等等,都要仔细勘查、合计、推算,否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误把龙肾当龙头,岂不坏了秦堡主的大事?” 秦璜心道:“此人号称‘万事通’,果然名不虚传,‘龙肾’这词儿今生还是首次听见。” 神色顿时缓和了许多,拱手道:“老夫为天下苍生著想,适才对丁师傅多有冒犯,请勿见怪。” 语气倏又转冷:“反正咱们也不急在一时,慢慢搜,细细找,一晚探不出,两晚;两晚探不出,三晚;咱们有的是时间。” “慧眼”王元叔忙道:“秦堡主说的极是。丁师傅反正闲著也是闲著,正好大展长才,拯救天下黎庶于水火。在下虽对风水一窍不通,但如有用得著在下之处,在下必定从旁协助,共襄盛举。” 王元叔老谋深算,纵然明知身在虎口,却不急于脱身,只先把责任全推到丁昭宁身上,自己便可在旁打混,过不几天,谅那秦璜见自己无用,非把自己轰走不可。 丁昭宁弄巧成拙,暗骂一声“老奸鬼”,赶紧笑道:“王师傅太谦虚了,江湖上谁不晓得您天生一对‘阴阳眼’,不但能相男相女,看神看鬼,尤擅观察天地理路,山川灵气,在下不才,若无您老的指引,决难成事。” 王元叔当下冷汗狂流,暗中诅咒:“我只看得出你娘是个万人骑的老婊子。” 大叹口气,伸手乱揉眼睛。 “老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能看得见什么东西呢?再说,这等雕虫小技,在丁师傅面前简直一文不值,半文不值!” 边说边哈腰。 丁昭宁却更弯腰如虾米。 “值得多了!值得多了!” 他俩刚才在茶棚抬杠争论,都把对方贬得一文不值,此刻却完全倒反过来,唯恐没把对方捧上天去。 秦璜一摆手,不耐道:“少在我面前耍缓兵之计,在未探著龙脉之前,你们两个谁都不准走。” 脸孔一扯,厉声道:“给你们一个月的期限,若得不著结果,莫怪老夫叫你们项上人头搬家!” 丁、王二人万般无奈,恶狠狼的互瞪一眼,即刻搔著头皮在乱土千坑之间展开工作。 此时整个工程尚在筹备阶段,除了少数几处已经开挖之外,其余地方都只乱堆著各种建材,两个家伙东磕一下,西绊一跤,弄得满头是□。 “金龙堡”众则散成一个大圆,严密监视二人的行动。 丁昭宁高声道:“王师傅,可见著龙气没有?” 王元叔恨得咬牙,又不敢不应:“一条龙大抵只结一阳居,最精华的部分不过一栋之中的一、两间而已,龙气由此出,谓之正穴;亦唯有月圆日耀之时,龙头方会探出,吸取日月精华,此时龙气最盛,肉眼得窥,其余任何时候,即连神仙都难觉察。丁师傅请看,今夜月黑风高,一片昏蒙,再勤快的龙也必在家里睡懒觉,那会探头出来吐气呢?丁师傅还是运用平常的堪舆之术,才能探得准确。” 丁昭宁一击不中,反被对方打了一巴掌,苦在心里,又见秦璜的眼睛在黑暗之中熠熠生光,一迳逼视自己,连忙大咳一声,道:“王师傅此言极是,显见高明,以后还须王师傅多多指点。” 癌身捡了根分叉树枝,朗声道:“在下于此道压根儿称不上高明,但从元代大部的官殿废墟,以及现在稍显雏形的地形安排,也许可以窥知一二。” 手握叉柄,往北一指,恰正指向铁蛋等人的藏身之处。 “各位请看,这面乃是正北,那堆巨木的背后,即是元代大都的官殿废墟。” 铁蛋早已看见自己身周尽是断垣残壁,本还以为是新盖的房子没盖成,不料竟乃忽必烈所建,朱元璋所拆毁的鞑子官阙。 丁昭宁续道:“各位再看,各处开挖出来的泥土都堆到了那里,却是为何?据我揣测,那里日后必将起一高山,一方面镇压元室的王气,一方面也可抵挡北方的黑暗与煞气。可见龙穴必在那堆巨木之南,换言之,将来朱棣那龟儿子的宝座,必设在你我现在位置的附近。” “金龙堡”众都唬一跳,纷纷后退,以免折了自己的阳寿,秦璜却睁大眼睛,乱瞅地面,一副立刻就想站上去的模样,建文太子则默然站在他背后,面色一片平和,彷佛全然与己无干。 丁昭宁愈说愈起劲,似已忘了身临险地,又露出一向口沫横飞的老德性:“元代鞑子可能不懂风水,因此宫殿都建得偏北,又或百年来地龙南移,游到了我们脚下这块地方。” “金龙堡”众益发乱跳,生怕正站在那地龙背上,万一它又游动起来,说不定一口气游回东海,自己可不真成了乘龙快婿? 丁昭宁得意洋洋,嗓音大振,直有张翼德喝退江水之豪勇。 “正穴所在之处,砂水必翕然从之,后有高峰,前有明堂、案山,左右两砂紧护,气势磅磺雄挥。” 边说边用树枝乱指,他一指,众人便一看,愈看愈觉此地具有龙穴之象。 “大家再朝西瞧,那条泥巴沟子是什么东西?可能正是将来引水流经皇城的河道。依堪舆之说,水必自干方流入,巽方流出,干在西,巽在东南,大家看!这条泥巴沟子,是不是从西来,朝东南走?它往这边,好,又往那边,一点都不错!就是这样,可见龙穴必在这条曲流的范围之内!” 丁昭宁一席滔滔宏论,说得血脉贲张,双目喷火,把王元叔都听得一楞一楞,只见他猛个将树枝倒翻,双手各握一根叉尖,却以叉柄指地,东划划,西比比,口中念念有词,身体更陀螺般左右乱滚。 不仅“金龙堡”众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丝毫声响,连铁蛋等人都眼睁睁的望定那根叉柄,热切期盼地龙龙首的出现。 但见丁昭宁已快腐烂的肥胖面颊忽而鼓胀如球,忽而胡乱抖晃,齿关扣击,浑身发颤,手中叉柄旋风也似朝四下乱探,猝然“哈”地一声大叫,指定一块地点。 “就是这里!往下掘三尺,有一个小头颅般大的土球,即是地龙口中的龙珠……” 秦璜不等他说完,一挥双手,“金龙堡”众立刻全部奔上前来,锄铲齐下。 王元叔见他说得如此肯定,一方面暗暗欣喜自己马上就可以脱身,另一方面却又止不住酸意直冲,笑道:“丁师傅果然高明,今日立此大功,将来秦堡主掴取天下之后,即不封你做‘一字并肩王’,也必封你‘护国大法师’。” 却见丁昭宁双目无神,额上直冒冷汗,如同著了魔一样。 忽听“金龙堡”众发出一阵喊叫,争相后退,接著便见地里喷出一根大水柱,淋得大伙儿浑身透□。 丁昭宁打个寒噤,回过神来,更加冷汗狂流,跌足道:“唉呀糟了,挖到龙尿泡了!” 秦璜怒不可遏,两步欺近,抬手一掌,打得丁昭宁在龙尿中滚了一转,再一脚踏住他胸脯,喝道:“你胆敢开老夫的玩笑?想必是不耐烦再活下去了!” 丁昭宁掩面嚎啕,哭声直若杀猪。 “我实在不懂!是你逼我的!你活该!” 秦璜面泛黑气,本欲一掌击落,但转了好几下念头,却又忍住,冷笑道:“你少装了! 起来,再给我慢慢的探。” 丁昭宁又痛哭了一回,终究拗不过这“独角金龙”的顽固脑袋,重又捡起树枝,有气无力的朝地上乱戳,愈戳愈向北方走来。 王元叔笑道:“小心小心,别戳到龙鞭了……” 一语未毕,却闻那堆巨木后头“喀喇”了一大响,竟彷佛是地面裂开之声,丁昭宁一惊松手,树枝跌落,又引发了一声异乎寻常的“轰隆”。 大伙儿听这两响蹊跷得紧,俱皆面无人色,相顾愕然。 秦璜咦道:“莫非真是龙探头了?” 双掌护胸就往前走。 “金龙七将”忙叫:“堡主小心!” 叫归叫,只没人抢上前去。 丁昭宁楞得一楞,托地跳起半天高,拍手大笑。 “对了对了!这回可对了吧?咱‘万事通’就是万事通,还会有假的?地龙呀地龙,快把头伸给这位秦堡主瞧瞧,免得他又说我骗人!” 王元叔这次可不甘落人后,抢著嚷嚷:“我看见龙气了!就在那堆木头后面,一点也没错!” 泰璜益发小心,提起全身真力,绕著弯子,慢慢走到背面一看,那有半条鬼影? 丁昭宁、王元叔二人却仍在那儿大喳小,“龙首”、“龙气”吼得喧天价响。 秦璜不由怒上心头,纵身跃出木堆,喝道:“什么‘万事通’?舌头割掉!” “展翅龙”单飞、“蹑云龙”韦腾当即上前,不管丁昭宁死赖活求,撬开他嘴巴,将那根纵横人间数十年,制造了多少是非,颠倒了多少黑白的三寸不烂之舌,血淋淋的割了下来。 秦璜又道:“什么‘慧眼’?眼睛剜掉!” “掉尾龙”李跃、“赤须龙”石隐便也把王元叔那双看歪了无数世事、瞧扁了无数同道的混浊不清之目,硬生生的剜了出来。 单、韦、李、石四将办完勾当,把这两样东西随手一丢,不料历经数十个寒暑之后,地上竟生出两株怪树,树干扭曲,枝桠乱伸,每至梅雨季节开花结果,其中一株果实淡红,长而多剌,另一株则果实深黑,形若龙眼,味赛榴连。 此二树恰生在紫禁城内“武英殿”的西北角上,历代皇帝嫌它们形状难看,屡次下令砍除,却是刀斧不能伤,水火不得侵,只索作罢,官中太监因呼之为“哼哈二将”。 直到冯玉祥麾下大将鹿锺麟驱逐满清逊帝宣统出官那晚,方才突然枯萎,此乃后话不提。 秦璜出了这口恶气,又有些懊悔,心忖:“这两人好歹懂一点风水,这么一来,更难寻得龙脉了。” 正自踟蹰,蓦闻身后一个声音凛冽的道:“秦堡主,好毒辣的手段嘛?” 秦璜耸然变色,飞快转身,只见三丈开外竟站著圆脸胖腮,只是面上不再挂有和气笑容的“公平大侠”马必施。 “金龙堡”众也齐吃一惊、但马上想起他已被儿子掀了老巢,又见他只孤身一人,便都胆气大壮,挺起胸脯,只用眼角去瞟对方。 秦璜自也立即镇定下来,冷笑道:“马堡…哦,不,马大侠,莫非你有什么意见不成?” 马必施面如遍地冰雪,并不答言,眸中之光却似两根冰柱,直洞人心。 秦璜被他这么定定一瞧,居然止不住心头发毛,干咳一声,正想找话再损他两句,又听身后一个声音唱道:“你顶著鬼名儿会使乖,到今日当天败……” 随著活跳依旧的唱腔,“美髯公”桑半亩悠悠然从一堆乱土之后转出,笑嘻嘻的一指秦璜,又自唱道:“认的真,觑的实,割你头,塞你嘴……” “金龙堡”众才要把脖子往衣襟里缩,可又记起他现在已非“神鹰堡”主,又都振作精神,硬撑出一副骠悍之态。 秦璜神情虽已不若先前轻松,却依旧做出不屑的棋样,哂道:“又来一个退位堡主?你俩倒真是志同道合。” 桑半亩叹口气,又唱道:“怪我腹怀锦绣,剑挥星斗,胸卷江淮。” 一指秦璜,大力摇头。 “你这人凡事只看到表面,其实根本什么都不懂。你以为你这堡主有多大?你晓不晓得这些年来,你只是一颗任人操纵的棋子?” 秦璜忍不住炳哈大笑。 “你以为我秦某人这么好唬?成天受人摆布,我自己却毫不知情,天下岂有这等荒谬之事?” 马必施阴森一笑:“傀儡永远不知丝悬于别人之手,这其实倒是一种福气,最起码它还能够趾高气昂,得意洋洋,不像咱们两个……” 桑半亩立刻摇头叹道:“苦也苦也!人生在世,最怕明白。” 秦璜愈听愈气,喝道:“你们什么时候操纵过老夫?根本一派胡言!” 桑半亩苦笑道:“你还没听懂呢,咱们两个可也是别人手中的傀儡,差别只在咱们从头清楚,你却一直迷糊。” 这三人彼此作对十余年之久,自然十分熟悉对手的个性,此刻秦璜眼见二人神态认真,居然说出这等极端贬低自己的话语,心头也不禁发毛,强自冷哼道:“我就不信世上会有这么神通广大的人……” 但闻一个带笑的声音在寒夜里轻轻响起:“远超过你脑袋的事儿还多著咧,三岁孩儿!” 秦璜愤然转身,只见雪天冰地之间那道白茫茫的线上,站著一名背负双手,貌如病的灰袍僧人,阔嘴飘出不可捉摸的笑意,溶化在流幻万千的银焰之中,好似一团白色的谜。 秦璜喝道:“你是谁?” 老虎和尚姚广孝并不答言,似乎也并无动作,但每个人都觉得他的身形好像汽球一般愈来愈大。 秦璜栗然心惊,急挥双手,“上”字还未出口,姚广孝却早已越过了“金龙五将”的防守圈,一把将建文太子抓在手里。 秦璜暴吼一声:“何方狂徒?” 轻易不肯动用的阔背大剑,卷起满地雪花,恍如冰山峰顶崩颓迸裂,炸射出亿万尖锐冰角,只一瞬间便将宇宙切割成无数碎片。 姚广孝根本视若无睹,随意一抬手,竟把建文太子当作盾牌,迎了上去。 秦璜怎敢坏掉这个宝贝,连忙撤招收剑,却全落入姚广孝的算计,悠然向前迈出两步,右掌轻拂,顿教这位不可一世的“独角金龙”瘫平在地。 论真刀实枪,秦璜决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怪只能怪他自己头脑僵硬,所有思想行为全脱不了既成的轨迹,自然容易被对方纳入掌握,他却还不服气,怒瞪双眼,大叫大骂。 姚广孝一咧阔嘴,笑道:“武学贵在灵动机变,推陈创新,像你这等死板货色,顶多只能做个大学士之流,莫来江湖道上争强斗胜,更别提想当皇帝了。” 探手把他轻轻拎起,不再看余人一眼,迳向木堆后面行去。 “美髯公”桑半亩嘻嘻一笑,向“金龙堡”众作了个手势。 “各位,请吧。” “金龙堡”全堡上下除了秦璜之外,决无半个人有主意,凡事都得听堡主号令,此刻既没了秦璜,自然变作一条无首之龙,寸步难行,况且还有桑半亩、马必施两大高手在旁虎视眈耽,更令他们不敢有丝毫轻举妄动,可怜兮兮的互相乱看了一回,各自低垂下头,乖乖跟在姚广孝后面。 马必施望了望眼嘴鲜血流个不住的王元叔、丁昭宁,轻轻冷笑一声。 “两位也请吧。” 王元叔血红眼眶内又淌出许多水来,哭骂道:“要是你刚才不跟我抬杠,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害得我好惨……” 丁昭宁有口难言之苦,尤胜肉体之痛,兀自“咿咿呀呀”一大串,假意伸手去扶王元叔,却抽冷子伸腿一□,把那瞎子绊了个大马趴。 马必施喝道:“还要作怪!受的罪还不够是不是?” 丁昭宁“呜哇”连声,赶紧扶起王元叔,颠踬而前。马必施却在丁昭宁适才用树枝所戳之处,举脚一跺,“轰隆”之声又自响起。 第十六回 小小斗室纳九洲 大大霸才盖四海 一行人绕过木堆,只见地面竟裂开一个大口,一道石级直通底下,黑麻麻的正不知有多深。 桑半亩快步抢到最前头,晃亮火摺,拾级而下,余人也都鱼贯走入。 一股阴森□气迎面扑来,赛胜幽禁了数百年的鬼手,毛里毛呼,直抠人心。 石级两旁的墙壁俱由尺许见方的大石砌成,凝重中透著诡秘肃杀之气,“金龙堡”众悚然寒噤之余,忽地惊忖:“莫非这里竟是元代大都的地牢?” 阶梯漫漫,恍若直达地狱,好不容易下到底层,桑半亩兔走鹰纵,刹那间便将插在各处的火炬统统点燃,众人眼前立刻塞满了各种刑具,虽已腐锈不堪,仍然惨厉骇人。 “展翅龙”单飞只觉浑身僵硬,自度横竖是个死,当下再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拔出兵刃,嘶吼道:“想要我束手待毙,可没这么容易!弟兄们,并肩子上!” 一个大旋身,猛扑殿后的马必施。 其余四将以及十几名“金龙”精锐也都豁将出去,齐朝姚广孝、桑半亩乱攻而上。 秦璜命悬敌手,生怕对方一怒之下,先把自己宰了,连忙厉声喝阻:“你们干什么?退开!” 此时却还有谁会听他的,只顾“匡匡啷啷”打得热闹。 秦璜号令不行,今生还是第一次,气得险些晕厥,叠声大呼:“好哇好哇!你们胆敢抗命,走著瞧!等老夫脱困,把你们一个个发配边疆!” 单飞狠狠呸一口。 “咱们当你的奴才已经当够了!我现在真有点不懂,为何当你这个草包的奴才,竟当了这么久!” “金龙堡”余众也都颇有同感,一边唾骂秦璜,一边与敌人动手,不知怎地,居然个个奇招百出,较诸以往稍胜二流,一流不入的身手,强过几倍不止。 秦璜在旁不禁看呆了,怪忖:“这些家伙平庸无奇了十几年,今天怎地大放异彩?” 又自寻思:“是了!平常都是装的,可见他们早就胸藏异心,伺机造反,好险好险,幸亏今晚有此遭遇,否则还真著了他们的道儿!” 满怀怨愤的东思西想,只是永远也不明白,人一旦开了窍儿,有了自己的主张之后,会产生多么不可思议的力量。 桑半亩也大为惊讶,摇头唱道:“咱几个都落不得完全尸首……” 浪潮涌五掌推出,掀翻了两名“金龙堡”徒,左掌半圈,将只剩一条手臂的“铁背龙” 杨潜带了个跟头,自己却也差点被“蹑云龙”韦腾刺中后心。 另一边,马必施独斗单飞、李跃二将,另加七、八名堡徒,同样甚惑吃力,飞镰弯刀在地室之中又挥洒不开,竟尔落得守多攻少。 但见姚广孝目中精芒闪动,一抖双手,撇下秦璜、建文,身形倏展,满室立起一阵怪风。 “小子们,都给我躺下!” 一字出口,对方阵中便躺下一人,一句话讲完,“金龙堡”的精英已躺下了一半。 余人心胆俱裂,欲待夺门而逃,却遭桑半亩、马必施左右夹击而来,一眨眼间,尽数就擒。 忽闻左首角落一个声音笑道:“那里跑来这么多酒囊饭袋,笑死朕也,笑死朕!” “金龙堡”众怒目望去,只见角落上摆著个十字形大木架,上面并排绑著一男一女,女的身长八尺,腰大十围,男的身长四尺,头大十围,身穿明黄布衣,颇有点不伦不类。 姚广孝笑道:“你俩倒可以交上一交,一个当皇,一个当帝,各有归宿。” “千斤担”田九成却大摇其头。 “那家伙连国号都没有,岂可和我‘后明’相提并论?” 又涎脸笑道:“你倒够格和朕平分天下,姚少师,绑了朕这许久,可以放朕下来了吧?” 姚广孝一咧阔嘴。 “等你能够下来,再和我平分天下不迟。” 田九成眼瞟右首角落,鼻中哼哼如放串屁。 “这有何难?别以为……” 身边“后明皇后”金大脚忙咳嗽连声,呸地一口浓痰吐到丈夫脸上,田九成这才不往下讲,却嘀咕起老婆来:“举止这么恶劣,小心朕把你打入冷官……” 姚广孝不再理会他俩,一转身,不知从那儿拖出了把太师椅,高跷著脚坐了,迳向马必施、桑半亩一抬下巴。 “你们两个过来。” 马、桑二人竟如同两名乖乖领罚的小娃儿,垂头走到他跟前,只敢望著自己的脚尖。 姚广孝板起老虎脸,沈声道:“当初我是怎么嘱咐你们的?这些年来,你们到底是怎么干的?” 马、桑二人简直连呼吸都快要停止,额头汗出如浆。 秦璜忍不住大声道:“他们说你一直在暗中操纵本堡,老夫就看不出……” 姚广孝悠然拦下话头:“‘魔佛’岳翎是个奇才,一手创建你们‘三堡’,立下旷古未见的典章体制,这一点,贫僧差他差得太远,可惜他却不会运用,到头来反被你们联手追杀。” 笑眯眯的瞅了瞅“金龙堡”众。 “其实你们这个堡,无论在岳翎的棋局之中,或在贫僧的棋局之中,都只是颗无关痛痒的棋子而已。” 面色一整,续道:“至于‘飞镰’、‘神鹰’二堡,可真是天才的杰作,令贫僧不得不五体投地。” 泰璜大感大受侮辱,抢道:“你别忘了,本堡主既为岳翎最后创建,自然最好……” 又觉这话实有佩服岳翎之意,赶紧住口不言。 姚广孝笑道:“当初岳翎因见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忍百姓受苦,首创‘飞镰’,标榜公正平等,但他似乎不久就发现,人间根本没有完全平等这回事,于是他再创‘神鹰’,标榜自由,结果仍然不能今他满意,等到最后创建‘金龙’之时,已然身心俱疲,不自觉的走到千百年来的老路上去,简直乏善可陈。” “展翅龙”单飞又大声道:“不错!‘三堡’之中最老朽腐败的就是本堡,害得咱们当了十几年的行尸走肉!” 单飞平常最得秦璜信任,名列八将之首,不想今日却带头发难,屡次三番痛骂堡主,把个“独角金龙”气成了白痴,喃喃道:“老夫上承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商鞅韩非,一心以圣贤之道立堡率众,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姚广孝哈哈大笑。 “自古以来,大英雄大豪杰全都爱讲圣贤之道——在吃饱了饭没事干的时候——只没像你这种用法。” 目光往回马必施、桑半亩二人脸上,神色又凝肃起来。 “‘飞镰’、‘神鹰’虽为岳翎脑力极致之结晶,但他自己却始终未曾看出这两种体制所含有的强大而可怕的力量,以及这两者之间的微妙关系。这是他的遗憾,却是我的运气。” 姚广孝双眼之中彷佛伸出了两把刀,在众人脸上一刀一刀的劈过。 “没有人不爱自由,也没有人不爱平等,但这两者其实正是一柄利剪的双股,其中任何一股都足以导致任何一个民族于死地,两股合并,更加绝子绝孙。” 地室内一片死寂。 大多数人根本听不懂他在讲什么,然而猛袭上心头的恐怖之感却依旧森冷难当,隐隐觉得一种毁天灭地的阴谋,正在这地牢之中,这外貌诙谐平易的和尚身上,逐渐酝酿成形。 “一个人的自由,必建立在他人的不自由之上;一个种族的平等,必建立在大多数人的不平等之上。竞相夺取这两样东西,倾轧斗争势必旋踵而至,‘飞镰堡’的内讧便是活生生的例证。” 马必施思前想后,恍若被人用钳子在脑袋上夹了一下,半晌动弹不得。 姚广孝目光再次扫射马、桑二人,使他俩的魂魄都结成了坚冰。 “即使再聪明的人,也必在这两个毒饵之间游移摆荡,甚至想要一把全抓,下场可想而知。这就是我交付给你们两个的任务,‘飞镰’、‘神鹰’各执一端,而‘金龙堡’狂妄自大,蛮横霸道,不须我在幕后操纵,便自然扮演压逼其他弱小帮会的角色。等到所有帮会非得投靠‘飞镰’、‘神鹰’其中之一的时候,吾等再把它们各个击破,一举纳入掌握。” 阔嘴一咧,两颗大虎牙磷磷生辉。 “这套策略用在江湖道上行得通,用在天下各国之间也同样行得通。” 地室内人众乍听这番议论,只觉荒谬无比,然而细加深思,又觉得并非全无可能,其冠冕堂皇,不著痕迹之处,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结果你们却干了些什么?明争暗合、坐收渔利的指令,竟被你们改成了明争暗斗!难道你们仅只守住那块小小地盘就已心满意足?真是井底之蛙,全无气魄!” 桑半亩陪笑道:“姚少师,在下这些年来,深觉本堡体制举世无双,实在应该好好珍惜才是……” 姚广孝面容沈冷,恍若四壁石块,彷佛还想继续往下讲,却忽朝入口处瞥了瞥,立闻一人朗声道:“姚少师宏论精辟,令在下好生折服!” 马必施面色霍然惨变,五官似乎都著起火来,只见“铁面无私”马功大步行入,并不朝余人多看一下,迳自走到姚广孝面前深深一揖。 “弟子马功,拜见姚少师。” 姚广孝却也不意外,点点头道:“你就是马必施的儿子?很好,很有枭雄之相,大概总比你老子强一点。” 马必施愤怒得浑身颤抖,咬牙道:“少师,让我毙了这个孽子……” 举掌就要朝马功击去。 姚广孝嗔目喝道:“退开!” 马必施暴怒之下,仍然不敢不遵,悻悻垂下手臂。 马功神态从容依旧,朗朗道:“家父早不听少师指示,致有今日之败。在下愿终身记取教训,辅助少师完成霸业。” 姚广孝哈哈大笑。 “你老子分明是败在你手里,嘴上却说得这么漂亮。好小子?好人才!” 马功毫不脸红,一抱拳道:“少师过奖,不敢当。” 姚广孝扭头笑道:“小翠,你这个儿子可比风儿精明多了。” 室内人众听他如此叫唤,只当立刻就会出现一位绝世美女,不料石室右侧墙壁忽地现出一个门洞,从中走出一名头顶和姚广孝一样光秃的丑怪老太婆,和马氏父子三面相对,三张脸上顿时流闪过千万种表情,久久无法控制。 何翠首先镇静下来,嗓音有若拉锯:“还不快杀了他?否则你将来也会被他整得惨兮兮。” 姚广孝笑道:“这种人才放著不用,除非我姓姚的瞎了眼。” 马功当即回神,大步上前叩拜如仪,口称“师父”不绝。 何翠虽然气得半死,却也不敢有丝毫违逆,只得站在一旁吐口水。 却听门洞内又一个声音道:“爹,此人狼子野心,须留他不得。” 姚广孝唉道:“别这么小家子气,快来见见你同母异父的兄弟。” 马必施眼望何翠,面色不禁由红转绿,挤了半天方才挤出几个字:“原来你…” 何翠尖声道:“老杀才,你总算晓得了吧?姚少师只叫你拿‘公正平等’当幌子,不料你居然认真搅弄起来,老娘便也对男人‘公正平等’一番给你瞧瞧!” 门内那声音又道:“娘,别说了。” 随著语尾,走出“神鹰堡”新任堡主“梳翎鹰”柳翦风。 这回该桑半亩傻了眼儿,万般不解的喃喃自语:“难道他之被推为堡主,竟是事先安排好的?这怎么可能?每一个堡众不都是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推举的吗?” 姚广孝哼哼笑道:“两个老的既然不听话,就换这两个小的干干,我姓姚的计画决无半途而废之理。” 柳翦风默然不语,站到何翠身边,一股怒气闷不住直从眼中射出,彷佛想把那个“兄弟”即时盯死一般。 马功却仍自在依旧,竟然改口连呼姚广孝“义父”,又道:“义父这般策略,定能将天下人尽数装入囊中,所可虑者,唯独岳翎一人而已。但若传闻属实,义父已把岳翎‘第四个堡’的计画弄到了手里,则那厮也已形同废物……” 姚广孝眼神稍一闪熠,悠悠笑道:“小子,想把‘第四个堡’骗去看看,是不是?别做梦了吧。” 马功永远镇定的脸上,也不由现出一丝尴尬,才想极口分辩,姚广孝却已接道:“因为这传闻根本是岳翎制造出来的,我手里根本没有这个东西,而且我还很怀疑,是否真有这什么‘第四堡’。” 笔意把话说得轻松,却反而显透出心中的忌惮之意。 但闻入口处一个奶娃娃也似的嗓门喝道:“‘第四个堡’不在你手里,本教的天书神剑总被你弄来了吧?” 紧接著,乱轰轰的走进一大堆人,有白莲教“北宗”的四大天王、“东宗”的韩不群师徒,最后则是银髯飘飘,黑白两道闻风丧胆的“西宗”真空、无生二使者以及邓佩、吕孤帆等人。 姚广孝毫不动容,笑道:“你们都来了?很好。” 被绑在木架上的“千斤担”田九成自是喜出望外,眉眼齐飞,引吭高呼:“救驾!救驾!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来救朕!” “四大天王”却楞了老半天。 “你什么时候跑到北京来的?又怎地被人家抓了?” 田九成气道:“被人家抓了好久啦!问还问,朕都可要晏驾啦!” “二天王”陈二舍忍不住骂道:“我看你还是趁早晏了算了,免得丢人现眼!” “北宗”承袭彭和尚一手创出的体制,有“天王”、“地王”、“人王”之分,天王掌教,人王掌政,因此田九成虽是皇帝,有时却也得听“四大天王”的号令。 “三天王”仇占儿哼道:“笨死了!叫你老婆快生个太子,咱们也好把你换换。” 田九成吃一惊,赶紧陪笑。 “何必哩?刘邦当初也有萦阳之围,这种小场面算得了什么?” “四天王”金刚奴心下暴躁,撒开象腿,只一步就已迈到木架前面,伸手向困绑“后明”帝后的绳索抓去。 马功喝道:“滚开!” 心知这金刚奴遍体刀枪不入,当即狸猫般一跃而起,指如利钩,迳取对方双目。 他一意要在姚广孝面前卖弄手段,振奋精神,将压箱底的本领都使了出来。 姚广孝点头道:“嗯,底子还不错。” 转向马必施笑道:“日后的成就决不逊于你。” 马必施、何翠两人这会儿却似有点夫妻连心,面皮一齐透出暗灰之色。 “大天王”何妙顺冷笑道:“些般末技,也好如此夸大?你这秃驴说话却像放屁。” 柳翦风正苦无机会一显身手,忙不迭纵身而出,左拳右掌,上下并击何妙顺,恰如丛花齐放,煞是好看。 何妙顺鼻管里“嗤”了一响,手臂倏伸,早将对方拳脚抖出的团团花球揉得粉碎,若非“神鹰堡”徒个个练有一身绝佳轻功,恐怕连命都没了。 “东宗”韩不群不耐尖喝:“莫瞎夹缠,先办正事要紧!” 姚广孝忍不住笑道:“什么正事?你们没头没脑的跑来这里胡搞一通,究竟是为了什么?” 仇占儿原本已够尖嫩的童音,几乎都快变作娃儿讨奶吃时的哭声。 “你老实说一句,天书神剑到底在不在你手上?” 姚广孝无奈摇头。 “你们未免太好骗了吧?岳翎的东西怎会在我手里?用屁股想也应该想得出来。” 转又笑道:“不过我今天实在很欢迎各位,平常请都请不到呢。” 忽朝“白莲”诸人的缝隙之间作了一揖。 “多谢两位小师父替老袖带路。” 一直躲在大伙儿背后的“好哭鬼”无哀、“厌物”无恶不禁唬了一大跳。 原来他俩自到“庆寿寺”后,愈想愈觉得姚广孝蹊跷,就在暗中紧盯不放,刚才眼见他进入地牢,便忙把“三宗”人马全都引来此地。 姚广孝又笑道:“你们师父大概也快来了吧?‘魔佛’岳翎什么都强,就是有点鬼鬼祟祟的,不讨人喜欢。” 无哀、无恶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又听“千面罗利”何翠尖笑道:“你们这三个小秃驴,作张作致,以为瞒得过老娘?如果不是看在你们确实救过我一命的分上,早把你们给剁了!那个‘铁蛋’无欲呢?又去找小娘儿们撒野啦?” 两个小家伙不由骨髓结冰,无恶更连打哆嗦,暗忖:“幸好她还不知我假扮过她,杏则可真要涅盘大吉了。” 韩不群忽然阴恻恻的道:“你老兄贵为太子少师,本教的天书神剑自不在你眼里,但咱们今天既然来了,何不索性慷慨些,把少林七十二项绝技之首的‘如来神功’秘笈,借给咱们瞧瞧?” 姚广孝永不吃惊的面容,也止不住微微一震。 “你说什么?” 陈二舍咯咯笑道:“空法大师,该光棍的时候就别拖泥带水。当年你盗走秘笈,又杀光了出寺捉拿你的‘空’字辈师兄弟,如今你这一身绝顶本领,不都是这样来的吗?” 姚广孝细眯著眼,瞅了对方好一会儿,最后落定在西宗“真空”、“无生”二使者身上。 “怎么,还不讲话?” 二老微微一笑,依旧紧闭嘴巴,一副只是前来看热闹的模样。 姚广孝的虎牙又露出来了,突然伸脚在一副已快腐烂的夹棍上踢了一下,身后墙壁便又现出一个大洞,正中木架上绑著一名鹰眉蓝眼的老和尚,竟是少林寺住持“空观”大师。 地室内所有人众顿时哗然不已。 姚广孝悠悠笑道:“空观师兄,‘空’字辈的老不死只剩下了咱们三个,这世上能认出咱们谁是谁的,恐怕也不多了。你倒是说句公平话儿,偷盗经书、杀害同门的‘空法’可是我?” 空观长老紧咬牙关,蓝眼暴突,极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受此羞辱,拚命运气挣扎。 姚广孝唉道:“你说实话,我就放你下来……” 右首角落猝发一声如雷断喝:“狂徒无礼!” 大伙儿立觉两股杀气冰彻肺腑,满室火炬“滋”地一下,全部变成了豌豆大的火苗,就在即将沉入全然黑暗的瞬间,一刀一剑两柄利刃却似把日月引进了屋内,滚滚烧向姚广孝头颅。 老虎和尚哈哈大笑。 “‘南剑北刀,并世双雄’,果然有两把刷子!” 一语未毕,座下大师椅早化作无数碎块,姚广孝却像平空消失了一般,连根汗毛都没留下。 方戒、关晓月毫不停滞,钢刀练卷,砍倒了洞中木架,长剑千划万挑,已将困缚空观的绳索寸寸割断。 室内火炬复又熊熊燃亮,众人在惊悸之中,居然看见姚广孝依旧好整以暇的站在原地,彷佛刚才根本不曾移动过半分。 “铁面无私”马功、“梳翎鹰”柳翦风那肯放掉这个建功的机会,虽然明知自己决非双雄之敌,却又料定危急之时,姚广孝必会出手相助,便像吃了秤铊硬了心,撇下原来的对手金刚奴、何妙顺,彷佛勇猛的抢扑上前。 却见右首角落里又蹦出一条球形人影,恍若一颗圆星划空而过,紧接著“劈啪”两响,马功、柳翦风立刻如同两片鞭炮屑似的往旁飞散开去。 “千斤担”田九成乐得直打喷嚏。 “我不早说了吗?我要下来还不容易?” 当真把腰一拱,绳索、木架也发出快乐的声音,朝四下乱奔,一双“后明”帝后施施然走下地来,大模大样的向双雄以及铁蛋举了举手。 “孤家在此谢过。卿等今日救驾之功,虽还未到列土封疆、升王晋侯的地步,但‘免死铁券’决计少不了,卿等宽心。” 角落中又发出一串杂七杂八的笑声:“这家伙派头可大呢,救了他一命,他还要人五人六的,真个比老六还讨厌!” 随著话声,走出四个鼻青眼肿的小尚,押阵的却是一名艳光四射的白衣姑娘。 原来,刚才铁蛋等人藏身之处,正在地牢入口上方,好死不死,“万事通”丁昭宁误触机关,使得一行人马全做了下锅汤圆,滚滚仆仆,撞得一头大□,然而此刻却也使得料事如神的姚广孝措手不及,大感意外。 无哀、无恶乍见师兄弟全部到斋,不由欢呼一声,颠著屁股飞赶过来,打骂成一堆。 少林长老“空观”大师虽在众人面前丢了个大脸,但他终不愧为一代高僧,即刻便恢复了镇定,缓步走到建文太子面前,伸手搀起,口道:“敝寺保护未周,致使陛下受惊,老袖罪该万死。” 建文太子忙道:“长老言重了,弟子担当不起。” 空观又眼望躺在地下的“独角金龙”秦璜,彷佛想把“金龙堡”劫持太子,杀死方定、方慧两位门人,又嫁祸给“飞镰堡”的旧帐算一算,姚广孝却已先哼笑道:“空观师兄,方外之人怎也露出一副狗爪奴才相!” 铁蛋等七个小尚立刻争相咋唬起来:“你才是猪脚!你是朱棣那混蛋的臭脚!” 姚广孝喉管里咕噜了几响,终于忍不住纵声大笑。 “你们真把我姚某人看扁了!你们还以为我在替朱棣策画统一天下的霸业?老实告诉你们,在我眼中,朱棣也跟你们差不多,只是我手里的一颗棋子而已,至于‘靖难’这一步,只不过是‘卒三进一’或‘炮二平五’——棋局才刚开始。今日我当他的狗头军师,明日他连我的头上大□都不如!” 蓦然转身,探手在背后墙上一按,立刻“刷”地垂下一大张羊皮纸,上面密密麻麻的绘著一大堆线条圆圈,竟彷佛是些山川、河流、陆地、海洋。 姚广孝收起一惯嘻皮笑脸的神情,面容一片沉肃,眼中透出星芒般灿烂的光彩,将满室火炬全部压了下去。 “你们可知道天下有多大?你们晓不晓得所谓的‘中土’,只是一块猫不拉屎、狗不撒尿,比个巴掌大不了几分的不毛之地?” 室内人众俱被他那超凡气魄震慑得耳朵贴到脑后,久久不敢吐出半口呼吸。 姚广孝话说得愈轻,每一个字儿却愈像一根根的钉子:“这里才是我的战场,才是值得我毕生用力的地方!什么大明皇帝,什么九州中原,根本只是小子的把戏!” 眼望马必施,手朝地图最上面一指。 “这一大片土地,本是我分配给‘飞镰堡’的地盘,但现在你已无福消受了。” 马必施面现懊悔神情,心底却直感庆幸。 “原来他竟想把我流放塞外!我姓马的一腔热血,可不想去当雪人。” 马功脸上也透出一抹冰冻之色,万万想不到自己巴结谄媚,竟换得那么一块穷乡僻壤。 姚广孝又向西一指,却指在一块孤悬海外的大片陆地上。 “这里全都是‘神鹰堡’的地盘,据我所知,现在只有少数红皮肤的野人散居其间,鹰子鹰孙该当竭力垦殖,有朝一日独霸天下也未可知。” “美髯公”桑半亩暗叫一声:“好险!想派我去陪野人打猎哩!” 口中干笑道:“这般大片处女之地,实非我能力可及,幸好柳世兄接任本堡堡主,磐磐大才,洋洋钜德,必能将此地发扬光大……” 姚广孝看了他一眼,摇头笑道:“老桑,其实你还满是个人才,因为你实在很会演戏。 你还记得我告诉过你的那套统治之术?” 桑半亩忙道:“当然记得。尽量给老百姓看、给老百姓听,就是别让他们用脑筋去想--所以我这几年,勤练唱戏,一心想把这套‘眼耳愚民’之术发挥到极致……” 姚广孝一拍前额,大叫:“我的娘!我是叫你让老百姓去迷演戏的,可没叫你自己迷上演戏,你这个笨蛋!” 桑半亩兀自不服。 “老百姓既然都迷上了演戏的,自然只有会演戏的才能出头……” 姚广孝气得个半死,抓耳挠腮没个是处,“千斤担”田九成却在一旁搭讪道:“姚少师,如果我也是你的属下,你要把我派到那里?” 姚广孝心火正大,眯著眼睛在地图上找了半天,终于一指福建布政使司外海一座形若番薯的蕞□小岛。 “你只配来这里。” 田九成笑道:“人总有偏心的时候,但你这样处置,未免偏心得大狠了一点。” 却闻一直不曾开口的“无生”使者悠悠道:“姚少师,恕我泼你一盆冷水,你这套策略听起来好像满不错,但依我看,恐怕很难行得通。你老兄虽然武功盖世,顶多也不过十人敌、百人敌。若想称雄天下,武术可说全无用处,总须有其他助力方能成事。” 姚广孝笑道:“‘西宗’二老果然有见识得多。今日贫僧之所以请各位来到此地,便是希望大家同心协力,开创新局。” 大伙儿不由相互瞅探,彷佛都有些怦然心动,却终究信不过这个莫测高深的老虎和尚,平日又都独占一方惯了,全无与他人合作的念头,均在心中暗忖:“雄视五洲、傲踞七海的想法固然不赖,但其他那些家伙都是鬼头鬼脑的混蛋,到时候不被他们抽后腿、射冷箭才怪!” 便都把心肠冷却下来,挂上硬梆梆的神情。 “真空”使者冷如钻石的眼中隐隐透出一丝讥诮之意。 “有几分筹码,说几分话。你除掉从岳翎手中捡来了‘飞镰’、‘神鹰’二堡之外,还能握有多少甲士?” 姚广孝打从鼻内“嗤”地一声轻笑。 “只有脑筋不太清楚的人,才会以为争胜的关键在于兵甲将士。有钱就有兵,当初朱元璋若无刘伯温、宋濂、叶琛、章溢等浙东富绅巨室的支持,根本连军饷都发不出来,最后非得走上流寇土匪野人的路子,以烧杀掳掠维生,那还至于有今日俨然以正统自居的稳固帝业?” 顿了顿,又道:“其实历代帝王都深知商贾的可怕,所以一向故意贬抑他们的地位,把他们列作‘四民’之末,彷佛只比乞丐、妓女高出一点。但不管这些皇帝怎么弄,商人依旧有形无形、有意无意的操纵著大半个人间。能够成就大事业的英雄豪杰,都有一个共通之处,即是懂得善加运用商人的力量,推而广之,兼并他国根本毋须夺取领土、统治人民,只要抓住他们的荷包就够了。” 在场诸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们俱是统率一方的江湖大豪,总觉得用这种方法未免龌龊,便都干脆露出不屑之色。 “无生”使者笑道:“原来姚少师的‘铁算盘神功’也是极精的,失敬失敬!” “四大天王”更争相笑骂:“还以为你有多大出息,不过只想当个市侩头头!” 姚广孝毫不理会众人的冷嘲热讽,续道:“不瞒各位,‘王蔡吴洪’四大家族早已在我掌握之中,只要我一声令下,以钱滚钱,半年之内便可将南七北六的金银财富席卷一空。” 大伙儿不由听得一楞。 “钱多多,钱花花,王蔡吴洪手里抓,一半留给帝王家”,从这首流行当时的歌谣之中,便可约略窥知这四大家族的惊人财富,不想居然也已被姚广孝掐住了脖子。 “独角金龙”秦璜不住点头冷笑。 “原来‘神鹰堡’能够如此阔气,竟是靠些市侩撑腰,难怪我一直觉得‘神鹰堡’上上下下都有铜臭气。” “美髯公”桑半亩依旧嘻皮笑脸。 “秦堡主,你这话可大错特错了,须知你我混迹江湖,争胜武林,即使打遍天下无敌手,也只不过是世问的三流人才而已,怎敢劳动‘王蔡吴洪’四大家族的衮衮诸公、一流人才替咱们撑腰?只能算是他们施舍‘神鹰堡’罢了。” 白莲教诸人不禁大呼“无耻”,“万朵莲花”韩不群却一转眼珠,森森道:“姚少师,你这样安排未免厚此薄彼;‘神鹰堡’徒个个锦衣美食,‘飞镰堡’徒却个个都像叫化子。” 姚广孝笑道:“岳翎当初创建‘飞镰’,本意就是要把商贾从人类之中完全剔除,这念头其实妙绝,贫僧才薄器浅,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得一仍其旧。” 自顾自的大咧了半晌阔嘴,又道:“在岳翎自己看来,‘飞镰’、‘神鹰’正好相反,但到了贫僧眼中,这两者却正好相合——有钱的上‘神鹰’,没钱的来‘飞镰’,管教天下人一个都跑不掉。” 一席议论说得口沫乱喷,却没注意一旁的“铁面无私”马功眼神闪烁,显有不平之意,“梳翎鹰”柳翦风则眉飞色舞,极为满意父亲的分配安排。 铁蛋把这一切全看在眼底,胸中再次泛起迷惘:“好像不管什么东西,都能引发这些人的争斗。金钱、权力、秘笈宝典、自由平等……到底有那一样是少不了的呢?” 回眼只见六个师兄全都在打呵欠,不耐的发出火鸡也似的闷哼。 铁蛋低问:“你们听得懂么?” 无喜笑道:“那会听不懂?不过,只比长老讲经好听一点点,再多听两卷,可就要睡著啦。” 铁蛋唉道:“我是说,你懂不懂他们在争些什么?” 无怒冷冷道:“他们当然要争,否则活著干啥?其实我最不懂的人就是你,人家最起码还争个什么东西,你一天到晚找人打架,却不知争些什么劲儿,简直无理可讲。” 铁蛋想想也对,笑道:“原来全都是为了高兴。下次长老再说‘苦海无边’,老大耳刮子刷他。” 只闻姚广孝仍在那儿放言高论,鼓吹大家同心戮力,一统天下,却忽听一人在入口处岔道:“姚少师,你的策略确实不错,但选用人才显然大有问题。这些家伙各搞各的,小鼻子小眼睛,怎能承担如此钜大的责任?再说,商贾可用而不可信,‘王蔡吴洪’各有恶癖,少师应该早已知晓,却仍旧放心让他们瞎搅,有朝一日败在他们手里,倒也理所必然。” 铁蛋听这话声竟乃“嫉恶如仇”石擒峰所发,不禁楞了一楞。 只见四名神色萎靡的老头儿,一串咸鱼干也似蹭将入来,头不敢抬,眼不敢瞟,面皮晦暗得好像阴沟里的老鼠,与身上绚丽光鲜的衣著两相衬托,显得煞是古怪。 姚广孝胸口彷佛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一时之间竟无法开腔。 “神鹰堡”新旧二任堡主桑半亩、柳翦风两个却急急趋前,打躬作揖,颇为恭谨。 众人均忖:“‘神鹰堡’向被‘王蔡吴洪’四大家族控制,不多拍马屁,想必坐不稳堡主之位,由此看来,这四个老头儿当是四大家族的家长无疑。” 姚广孝冷冷扫射四人一眼,转面朝向地牢入口。 “石统领,你闲事愈管愈多了。” 石擒峰随著这句话慢步走入,一张鬼脸不住抽搐牵扯,迳自作著人间最可怕的笑容。 “人虽易位,法理不变,在下这辈子只知道这一件事情而已,不比少师胸罗万象。” 东、西、北三宗人马顿时喧噪开来。 石擒峰二十多年来一直和“白莲教”作对,捕杀了不少教徒,今日狭路相逢,分外眼红,“四大天王”、田九成、金大脚和韩不群、简金章等人当下不约而同,团团把他围住,西宗二老却仍按兵不动,静作壁上观。 姚广孝一咂嘴唇,笑道:“却不知当今之世,乃是法随人转。” 又微微一哂,摇了摇头。 “真够笨,这下子岂不自投罗网?” 石擒峰桀桀出声,直若枭啼。 “一个人,一条命,没什么大不了。” 一指满室人众。 “天下所有的乱臣反徒尽聚于此,我姓石的今天拚掉一个算一个!” 不等他说完,七、八双手臂如蛇、如电、如巨石、如暴雨,已由四面八方猛袭而来。 这些人俱属当世一流高手,其中任何一个都与石擒峰在伯仲之间,眼看不出三招就非把“嫉恶如仇”碾成肉泥不可。 铁蛋因他有救命之恩,刚才在周氏昆仲的面店里又糊里糊涂的摔了他一家伙,心中直感歉疚,此刻岂有坐视之理,身形一蹦,竟朝人圈中央落下,左掌一记“大力金刚手”,把仇占儿震退两步,右手“伏虎罗汉”飘风腾滚,逼得韩不群拿桩不住,柳条儿般胡摆乱晃。 田九成也被风尾扫了个踉跄,气极大叫:“你这小尚好不晓事,怎地帮这狗爪和咱们作对?” 铁蛋笑道:“你刚才不是说要给我什么‘免死铁券’?我用不著,让给他总可以吧?” 田九成不禁一楞,喃喃道:“铁券也能让来让去?没听说那个皇帝这么干过……” 北宗陈二舍、金刚奴、仇占儿三人则惊骇万分,他们半年多前才与铁蛋在汝州客栈交过手,那时尚把铁蛋当作龟儿子一样的乱打,不料如今强弱之势却完全反转,直令他们忘了自己姓啥名谁。 姚广孝可在一旁抚掌大乐。 “这个小秃子不错!要得!要得!” 铁蛋不由醺醺洋洋,恍若乘船游海、却见石擒峰翻腕掣出三尖两刃刀,呼地一下朝自己头顶劈落,口里骂道:“谁要你来假惺惺?你这个小反贼!” 铁蛋仓卒之下,险险偏头避过,怒道:“怎地随便乱砍人家?” 唐赛儿咯咯笑道:“他以为你真是个蛋,大卤蛋。” 石擒峰抡刀如扇,只管乱劈,边自嚷嚷:“你祖父是个大反贼,你当然是个小反贼!那天我若知道你的身分,早把你大卸八块,头割下来当尿壶用!” 铁蛋从不知自己身世如何,一听此言,不由心头猛震,又差点被刀刃砍中,欲待开口询问,偏偏不晓得要怎样问起,眼见石擒峰一刀凶似一刀,只得节节后退。 石头无惧发抖道:“那位大叔恐怕弄错了吧?我们老七从小就在寺里,除了偶尔反反讲经长老之外,还没反过什么东西……” 石擒峰连环七刀俱被铁蛋闪过,最后一刀“砰”地斫在石壁之上,火星四溅,转身指著少林寺诸人喝道:“出身少林的没一个好东西!我石某人二十多年来明查暗访,早就发觉天下反徒尽出于少林寺!” 目注姚广孝,厉声道:“道衍大师,我说的对吧?或者该称你为‘空性’大师?” 姚广孝不理他,却朝韩不群等人一努嘴唇。 “听听,人家有没有把我当成‘空法’?真是一群猪脑袋!” 东宗人马只有猛翻白眼的份儿,直在心中把那乱放风声的岳翎反覆诅咒了上千遍不止。 石擒峰又喝道:“方外之人理当断绝尘俗之念,一心修持善果,你们少林寺却接二连三的训练出一些大反徒,致使天下扰攘不已,佛门蒙羞……” 姚广孝面色一整,露出前所未有的严肃神情。 “所谓‘方外’,乃不为教迹所拘之意,并非不涉世事,你口中的那种和尚,只是一些没勇气,没担当,躲进深山荒野混充高人的龟孙子罢了。咱佛家大乘一脉,一向讲究普渡众生,而且不仅只是把人渡往西天就够了,却是要在你我立足的混浊现世之中,创造出一片极乐净土。” 铁蛋等人当和尚当了十几年,可还没听过这种论调,不禁大眼瞪小眼,楞成了一堆雕像。 姚广孝阔嘴又咧,虎牙生光。 “当年皇觉寺不也造就出‘洪武爷’这个天字第一号大反徒?不但反蒙元,甚至把他的教主韩林儿也反到了河里去。老实说,这才是真正的佛门子弟,释迦之光。” 姚广孝声若洪钟,每一个字都在四壁石块之间回撞出无尽叠音:“法旨有虚有实,菩萨有真有假。退隐山林,不问世事之徒,虽具人形,实类木鱼;无畏无惧,不惊不怖,不厌生死苦,不欣涅盘乐,方是真菩萨……” 铁蛋脑中锵然鸣响,再也无法听见下面的话。 “不厌生死苦,不欣涅盘乐”,这与寺中长老的素常教诲正好背道而驰,但此刻在铁蛋心底掀起的浪涛,却将表面上那层勉强碾压,竭力维持了十九年的平静,拍击得粉碎。 “佛祖宣说‘一切皆空’,难道只是为了丢开自我的烦恼执著,寻求自我的解脱而已? 难道不是为了破除个人的生死惊怖,而替芸芸众生广求现世净土?” 一种彷佛崭新,又似乎是由自己心底扩散出来的强烈意念,把他紧紧卷里于其中,铁蛋一时间竟怔立当场,思潮如涌。 只听三宗人马齐声叫好,纷道:“姚少师,你讨厌归讨厌,却仍不愧吾辈中人。” “白莲教”本属弥勒净土一支,特重现世改造,故而自晋代以降,屡次与当政者发生冲突,历代帝王只得大力提倡标榜自渡的阿弥陀净土,期将僧侣全数变作姚广孝所说的“木鱼之徒”,但偏有不少人不上这个鬼当,竭力抗拒各种欺压哄骗,终于把积极度人,企求革新的弥勒思想传承至今。 石擒峰那曾听过这种谬论,不禁呆了呆。 空观大师急忙唱声“阿弥陀佛”,开言道:“这位石施主,休因‘空性’曾在本寺挂单过几年,便将本寺上下一竿子打成反徒……” 石擒峰“喳喳”恶笑不绝。 “你还要强辩!你还装好人?你和你们那个‘空法’搞些什么把戏,还怕我不晓得? ‘空法’当年根本没有……” 一句话只讲了一半,就再也讲不下去。 “真空”、“无生”二使者不动则已,一动龙腾,四道掌力好像四根石柱压上他头顶,石擒峰连哼都来不及哼一下,当即直挺挺的仆跌在地。 姚广孝脸上笑意虽然不减,却似笑得有点僵硬。 “强将手下无弱兵,二老身手如此,彭教主这些年来想必进境惊人。” 二老微微一笑,并不答言,负手退开。 韩不群冷冷道:“这姓石的杀害咱们多少弟兄,二老心胸宽大,不下杀手,大约近来也跟彭教主一般,只顾自己修心养性去了。我姓韩的可不怕当恶人,非把这笔帐算上一算。” 迈步上前,举掌就朝石擒峰脑门盖下。 铁蛋刚才心神不定,“西宗”二老出手又太快,故而营救不及,此时那容韩不群得手,震声喝道:“你敢?” 韩不群吃他的亏吃多了,立刻吓得倒退两、三步,想咬不敢咬,想叫又怕挨棍子,活像只威风扫地的野狗。 “四大天王”却还未到惧怕铁蛋的地步,呼哨一声,分由四角抢上,夹七夹八的乱打而来。 铁蛋笑道:“愈多愈好,愈吃愈饱。” 左拳右掌,施出浑身本领,竟把对方攻势尽数接下。 但见五人恍若五条盘龙,扭首纠尾,混作一处,直分不出那个是那个,只觉圈中真气黄河之水般汹汹外溢,功力稍差的早被逼到了墙边,“千斤担”田九成仗著自己人矮头大,伏低身子,穿山甲也似一头撞到石擒峰身旁,高叫:“朕赐你死个大妹子的!” 毛毛躁躁一手抓住石擒峰一条臂膀,就想来个野马分鬃。 铁蛋被四大天王缠定,眼见救之不及,才叫了声“糟”,已见师兄丛中一条干瘦人影扑空而起,“十八伽蓝神掌”如梦如幻,一记拍在田九成脑袋瓜子上的实招却是凶猛异常,打得“后明”皇帝抱头哇哇大叫,蹲在地下起不得身。 韩不群喝道:“你们这群小尚到底在搞什么?” 狐狸无怒只不理会,定定瞧著躺在地下的石擒峰,眉目间几无半丝表情。 石擒峰眼内却似有些□润,轻叹口气,缓缓偏过头去。 无怒忽然走至空观长老面前,伏身拜倒。 “弟子不肖,十余年来奉家父之命,在少林寺卧底,探查众位前辈行迹,所幸弟子还知道一点好歹,并未透露半点消息……” 铁蛋猛个想起那日石擒峰在“少林武当大会”上救出自己之后,曾经胡言乱语了一大套,又说什么“已经二十七了”。 “狐狸比我们大八岁,今年正好二十七。原来他那时心里正念著儿子呢。” 又忖:“咱们少林寺一向规矩,怎会是造就反徒的地方?” 愈是回忆寺中长老成天死谈经书,暮气沉沉的模样,就愈觉得和“反徒”二字搭不上任何关系,甚至还透出一丝滑稽意味。 想著想著,禁不住“噗哧”笑出声来,只一分神,立被“四大天王”逼得险象环生,赶紧沉心应战。 旁观诸人也都不由寻思:“这姓石的到底有什么毛病?早就已经干不成锦衣卫,主子也换过两次了,他即使有功,却向谁邀?即使有密,又向谁告?何必还要花费这么大的心思精神,到处搜捕反徒,甚至不惜把亲生儿子送去当和尚,真真古怪之至!” 但见石擒峰鬼脸扭曲,厉声道:“原来你不是不晓得,而是不肯讲!” 狐狸淡淡道:“反正我不讲,你还不是照样探查得一清二楚?” 解开他被“西宗”二老点上的穴道,大步走回师兄弟身边。 石擒峰挺腰站起,望了望儿子翻眼向壁的神情,整个人似乎突然松软下来,呆呆立在石室中央,浑若一只空心大布袋。 “好哭鬼”无哀心下不忍,哽咽道:“石大叔,你今天根本不该来的,白送一条命,你儿子又……” 居然愈说愈伤心,掩面痛哭出声。 “千斤担”田九成被无怒打得晕了老半天,直到此时方才挣起身子,自觉龙颜无光,天威荡然,赶紧依循历代帝王惯例,胡乱寻出搪塞掩饰之词,指著石擒峰骂道:“你晓不晓得朕为何要打你?实因气你太笨之故。你想想看,你既已将‘王蔡吴洪’四大族长抓住,便该即刻就地正法,还把他们带来这儿干啥,可不又被姓姚的劫了回去,像你这种笨蛋,即使跪在地下求朕,朕也不会封你一官半职!” 石擒峰一听此言,却似陡然间活了过来,大笑道:“我正是要把这四个老废物还给姓姚的。他若还能在他们身上□出半文钱,石某人马上头撞死在这里!” 他这话说得蹊跷,使得所有人众俱皆一楞。 铁蛋和“四大天王”也都不约而同的住手罢战,地牢内顿时一片寂静。 姚广孝打从这四个老头儿刚刚进人地牢之际,便知事情不对,此刻眼中精芒突闪,宛若伸出了两只怪手,紧紧扼向他们的脖子。 “又捅出什么纰漏啦?” 四个老头儿的年龄加起来少说也有三百岁了,此时却都像三岁不到的小娃儿,畏畏缩缩的挤在角落之中,五百多条皱纹里溢出五百多股徨恐,嘴皮片子张呀张,只发不出半点声音。 姚广孝面颊微微一紧,两颗大虎牙彷佛渗下血红色的光。 “蔡成,你说说看。” 一名圆团脸的老头儿被人兜屁股踹了一脚似的跳了跳,嗫嚅道:“咱们不是奉少师之命,前来北京商议大事吗?老汉……咳咳……” 三宗、三堡人众俱不禁暗忖:“这老家伙平日财大气粗,会自称为‘老汉’才怪。可见这回乱子出得不小。” 没来由,都觉得心花怒放,恍若吐出了老大一口鸟气。 但闻姚广孝不耐道:“你什么时候跟老桑学起唱戏来了,凡事都打从头开始讲?只讲最后的就好!” 蔡成顿时眉开眼笑。 “最后?最后就被那姓石的抓来这里了嘛……” 姚广孝震声暴喝:“你到底说不说?” 其余三老面色晦败,不住摇头。 “蔡老,事己至此,再赖也没用了,还是趁早实说了吧。姚少师大人大量,说不定不跟我们计较,也未可知……” 蔡成这才吞吞吐吐的道:“老汉今天下午才到北京,一进城门就碰到了一个小叫化子,模样倒长得不坏,不过,却只剩下了一条左臂……” 铁蛋心中猛个一动,愈发竖尖耳朵。 蔡成续道:“那小子拿了个破碗坐在路边,却不讨饭,碗里叮叮咚咚的尽响……” 姚广孝喝道:“你手又痒了,是不是?叫你别赌,你偏不听!” 蔡成陪笑道:“我别无嗜好,只这一样而已嘛……而且我一直遵照少师告诉我的‘必胜法’……” 众人都忖:“赌博那有什么必胜法?姓姚的真是乱讲一气!” 但其中也有几个暗暗寻思:“想个办法把这一手偷学过来,咱还跑什么江湖,光靠骰子牌九度日,岂不妙哉?” 姚广孝点点头道:“你若严守此法,当然不会输。” 蔡成一张脸说有多苦就有多苦。 “我一时兴起,就和那小叫化子对赌起来。吓,那小子,一条左手架势真足,六粒骰子简直就像六只小兔子,绕著海碗乱跑乱跳……” 大伙儿都暗暗好笑。 “这老头儿的舌头才真像兔子,绕著正题儿打转,就是不肯说进核心。” 蔡成兀自想要多绕几转,怎奈姚广孝面色臭不可言,只得道:“我看那小叫化子不会有多少钱,便掏出几个铜板来下注……” 众人又忖:“这老儿家财万贯,却还有兴致跟一个乞丐几文几文的对赌,天底下真是无奇不有。” 蔡成叹口气,又道:“不料那小子竟鸡猫子嚷嚷:‘整的整的,零的不来’……” 田九成笑道:“哟,这乞丐派头好大,咱‘后明’将来倒多要几个这种乞丐。” 蔡成道:“我一气之下,就把整锭银子掏出来,第一次下一两,输了;第二次下二两,又输了;第三次下四两,又输了……” 大伙儿不禁失笑。 “什么‘必胜法’,原来是这等无赖赌法,仗著钱多压人罢了。” “真空”、“无生”二老却似一辈子不曾赌过,点头道:“这法子倒不错,十次之中总会赢上一次,本钱就都回来啦。” 蔡成呻吟一声。 “照理,自应如此,但很多事情根本无理可讲,赌博尤其……” 姚广孝面如寒冰,沉声道:“你连输了几把?” 蔡成昏头昏脑的本还想伸出手来比,却猛然发觉手指头根本不够用,悻幸垂下手臂,眼睛几乎变成了两个无底大洞,平板板地道:“三十把。” 众人大吃一惊:“输一次,加一倍赌往,连轮三十次,赌注可加成了多少?” 平日舞枪弄棒惯了,算帐都不灵光,扳手扳脚的只算不出个所以然。 姚广孝反而笑了起来。 “嗯,一共输了八亿五百三十万六千三百六十七两银子……老蔡,你是卖杂货出身的,对不对?很好,你再回老家去卖杂货吧。” 转眼望向另一名招风耳、三角眼,身体干瘦得后背紧贴前胸的老头儿:“王远,你又怎么啦?” 老头儿立刻面皮血肿,懊恼的道:“少师,别提了……” 姚广孝哼道:“你那种恶癖,总不至于叫你倾家荡产吧?” 王远叹口气,眼泪忽然扑簌簌的掉下来。 “我总以为自己是男人中的男人,直到今天方知自己连根捍面棍都不如……少师,某些幻想固然荒诞虚妄,却是支撑人生的根基,尤其男人……少师,哀莫大于心死,我实在不想再活下去了……” 姚广孝凛然一笑:“别人还以为你在讲佛经呢。” 顿了顿,又咧开嘴巴。 “对方这么厉害,倒真有点稀奇。” 王远尖叫道:“那小子根本不是人,根本是只大公鸡!你没看见那些娘儿们……唉哟我的妈!那小子是得斯斯文文、漂漂亮亮的,怎么这么凶……蔡老,你连输三十把,倒也还合情理,不像他……起初我根本不相信,我说:‘你少放牛屁了,你若真能如你所说,我把我所有的家当都赔给你。’我就拖了把椅子在旁边看,娘儿们一个一个的走进来,一个一个的走出去……说句实在话,我那时并不觉得心痛,一点都不心痛,我只一直在想:‘好,又一个,源盛钱庄没了;哪,又解决一个,吉发绸缎庄泡汤了……’哈哈!我一辈子辛辛苦苦攒聚下来的财富,就在那永不停歇的摇摆晃动之中,一滴一滴的流进了别人口袋……少师,我那时真想笑呐,哈哈,真想笑呐……” 大伙儿耳闻那阵凄厉的笑声突然转化成凄厉的哭声,都不禁为之鼻酸。姚广孝再不理他,转向其余二名肚腹圆胀、不住打嗝的老头儿,嗤笑道:一不消说,一个吃输了,一个喝输了,对不对?” 突然把头一扭,吼道:“你们那四个都给我滚进来吧!” 众人刚才被两个老头儿的一番怪话搅得目瞪口呆,竟都没发觉门外还藏著有人,忙转脸望去,只见当先走入一个独臂乞丐,眉目间英气勃勃,那有半分寒伧之相,只是一条左手似乎有些酸疼,不停的抖来抖去,正是“搏命三郎”左雷。 紧接在后的“玉面留香小将军”帅芙蓉倜傥依旧,双脚却有点不听指挥,大八字撒开著走路,彷佛正骑在一只大龟背上一般。 “小熊”赫连锤、“李白怕”李黑二人则大挺著肚子,一步一拖,一个饱嗝不断,一个酒隔连连。 四人鱼贯走到铁蛋面前,倒头便拜,齐声大叫:“师父,咱们发财啦!” 铁蛋喜不自胜,笑道:“你们这几个草包,想不到还能干大事哩。” 帅芙蓉恭声道:“师父有所不知,天生我材必有用,圣贤之言诚不虚谬。弟子浪荡半生,而今而后,无愧于天地鬼神。” 说时,双膝兀自颤抖不已。 众人不觉失笑。 唐赛儿俏面通红,狠狠啐了一口。 “不要脸!” 眼眶跟著红了起来。 铁蛋问道:“师父呢?” 那四个才把头一转,还未答言,姚广孝目光已先往“金龙堡”躺了满地的人堆里一扫,冷笑道:“岳翎,在旁边听了那么久,还不把头伸出来吗?” 满室人众俱皆一惊,都没想到这个令大家头疼的人物早已身在地牢之中。 铁蛋等七人欢喜雀跃之余,却又寻思:“怪不得人家把师父冠上个‘魔’字,真是有点鬼鬼祟祟的。” 只见“展翅龙”单飞哈哈一笑,挺腰站起。 “姚少师果然好眼力,佩服之至!” 倏地一个大旋身,已变回了原来模样,虎目熠熠有神,略一环视身周人群,嘴角上微微浮起既似奸诈又似天真的笑意。 “独角金龙”秦璜几乎气了个昏,恨恨道:“原来又是你在暗中使坏,煽动老夫的部属……” 岳翎淡淡笑道:“本来若无火,从何煽动起?你还以为真正的单飞对你忠心不贰?人家早就看出事不可为,远走单飞啦。” 这才朝著桑半亩、马必施二人大行一礼。 “两位堡主,别来无恙?” 马、桑二人木愣当场,眼珠子彷佛都僵住了。 铁蛋笑道:“你们不是一直在追杀我师父吗?现在机会可来了?看你们这三只吹大气蛤蟆,究竟有多大本领。” 猛个想起可把秦琬碗的父亲也骂了进去,连忙吐了吐舌头,望向立在自己旁边的“龙仙子”,却见她身处一团纷乱之中,面容居然平静异常。 铁蛋不由心道:“看来她还真有点当尼姑的根。” 又忖:“日后若与她并肩坐在一起听长老讲经,可不知有多无聊哩。” 刹那间心如菩提,暗唱佛祖名号不已。 岳翎笑容渐敛,慢慢由秦璜、马必施、桑半亩三人脸上一一瞥过,沉声道:“当初我心灰意冷,遁入空门,让你们去各搞各的,彼此相安无事也就罢了,不料你们竟联手追杀我,怎么著,当我岳某人是豆腐做的不成?” 三人当初俱是被岳翎一手提拔出来,深知岳翎的厉害,事隔多年,畏惧之感不但丝毫耒减,反而日益加深,此刻眼见岳翎眼中杀气腾涌,都只剩下打寒噤的份儿。 姚广孝悠然笑道:“愈是怕你,就愈要杀你,他们三个的想法本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说的,贫僧只想提醒你一句——这决非我的主意。” 岳翎的眼光缓缓移了过来,当世两大奇人四目一触,地牢内顿时亮满了灿灿星芒。 笑意又爬回岳翎嘴角,微一点头道:“我晓得。” 姚广孝的瞳孔逐渐收缩,朝“王蔡吴洪”四个老头儿一抬下巴。 “那你为何刨我的根?” 岳翎轻叹口气。 “我刚才在旁边恭聆高见,实在汗颜无地,‘三堡’虽为我一手创建,我对它们的了解,却好像比你还少。但是——”岳翎顿了顿,面上线条陡然刚硬肃穆起来。 “你的策略只会使人间更乱,不会更好。你不放天下苍生一马,我就只得将你一军,如此而已。” 姚广孝阔嘴突咧,笑声回荡久久不绝。 “岳翎,你也大小看我了,将我的军?还早得很!” 蓦然一整面容,重重的道:“你的锐气,你的雄心都跑到那里去了?如今竟变成了个冬烘老夫子,只想睁只眼闭只眼,得过且过,了此残生?你才五十,我已七十,但你却比我老得多!” 岳翎苦笑了笑。 “大概吧。” 姚广孝怪目圆睁,喝道:“老了就快去死,别来挡我的路!” “万朵莲花”韩不群忽地阴恻恻的笑道:“姚少师,说了半天,你这个主意才最高明。” 岳翎的眼神在此刻似乎最为黯淡,轻叹口气道:“师兄,你我之间误会已深,我也不愿再对你解释什么,随你怎么去想……” 韩不群双目火喷,重重哼了一下,恶声道:“少给我假惺惺的装出这副嘴脸!本宗镇派之宝被你偷走,罪证确凿,还有什么好说的?今天你乖乖交出天书神剑便罢,否则……” 北宗的“四天王”金刚奴立刻冷笑道:“否则就怎么样?凭你也配出言威胁岳大侠,真是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韩不群并不知陈二舍、仇占儿、金刚奴三人曾受过岳翎的救命之恩,猛然听他竟帮岳翎说话,自不禁楞了个结实。 铁蛋暗里一拍脑壳。 “差点忘了金刚奴他们也是站在师父这一边!” 本还有点担心己方人少势孤,这会儿可胆气大壮,一扯秦琬琬悄声道:“等下一打起来,我们就先冲过去救你爹。” 秦琬琬微一点头。 “我知道。” 又白了他一眼。 “谁要你帮忙救我爹呀?黄鼠娘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难道你找他的麻烦还没找够?” 铁蛋吐吐舌头。 “大概还只剩下最后一个麻烦,找完了就没有了。” 秦琬琬转了半盏茶时的脑筋,方才省悟他在说些什么,不由玉脸飞红,狠狠在他脚背上跺了一下,骂道:“贫嘴!” 别过头去,再不理他。 只听“三天王”仇占儿也笑道:“东宗本可称雄半壁天下,都怪这姓韩的不能容人,搞到现在只有窝在一角孵蛋,可惜呀可惜?” 韩不群惮赫如狂,厉吼道:“咱们东宗的纠纷,要你们北宗在旁边插什么嘴?” 面色倏地一沉,冷笑道:“不党老弟,原来你竟跟北宗搭上了线,你偷盗本宗宝物在先,勾搭本宗对头在后,我父亲当初真教出了你这个好徒弟!” 岳翎正色道:“白莲三宗源出一脉,本不该再分彼此。” 仇占儿拍手道:“咱们也是这么想。东宗若以岳大侠为教主,咱北宗定附骥尾。” 眼望西宗二老,似在徵询他俩的意见。 “无生”使者一耸肩膀,笑道:“岳大侠人中之龙,本宗彭教主一向仰慕得很,不过凡事还得请他老人家裁夺。” 陈二舍忽地冷笑道:“彭教主胸襟宏大,啥事都好商量,只是你们那个‘人王’难缠,白莲三宗至今无法合而为一,问题就出在他和姓韩的两个人身上。” 铁蛋心道:“西宗的‘人王’,大约就相当于‘北宗’的田九成了。” 转又想起帅芙蓉曾经提过此人,说他乃是徐寿辉之孙,器量狭窄,难以服众,如今看来果然大家对他的评价都不高。 铁蛋又忖:“这家伙直到现在还没露过面,不知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师父若莫当上了‘白莲教’的总教主,少林寺又不免要背上一件‘造就天下反徒’的恶名。” 忆及师父这十几年来在寺中嘻皮笑脸、偷鸡摸狗,没事就跟长老鬼扯卵蛋的惫懒模样,不由哑然失笑。 只见韩不群又惊又恐,急急喝道:“岳不党违反戒律,背叛本宗,早已由本宗之中除名,那有资格担任本宗之主?你们这些混蛋莫在那儿胡乱打屁,否则休怪本教主对你们不客气……” 岳翎轻轻一摇头,笑道:“大师兄这话说得不错,我十六年前就已脱离‘白莲教’,万无重回之理,何况大师兄还是韩门嫡系子孙。” 蓦然一翻手腕,左掌之中已多了一柄古色班斓的绿鲨皮鞘宝剑,和一本旧得发黄的书卷。 “此二物虽为本宗祖师爷韩山童传下的镇教之宝,但师父韩林儿曾经有言:书上所载各种法术,多为邪幻诡异之术,必得谨慎择人而传,所传之人亦不必定为本宗弟子……” 韩不群见天书神剑露相,早已眼红万分,又听岳翎噜哩叭苏,绕著弯子指称自己不配继承这两样宝物,当下怒火暴腾,叉开十指,拚命朝岳翎脸上剜去。 他和岳翎本是同门师兄弟,所得之传授殊无二致,但武学一道首重慧根悟性,半点强求不得。 两人从小一同习艺,武术火候相差却不啻天壤。 只见岳翎身不动手不举,韩不群一轮雨般攻势竟始终招呼不到他的身上。 韩不群益发急躁,朝众弟子挥手喝道:“都站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快上!” 不料叫了几声,东宗诸人竟无半个动弹。 大弟子王弘道、二弟子简金章齐声道:“师父,别打了嘛,岳师叔决不像你所想的那样……” 岳翎当年在“白莲”东宗内甚得人心,一干年长教徒至今心感其德,自然不愿和他动手。 韩不群不禁气得口吐白沫。 “你们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统统都反了!心狗肺、忘恩负义……” 一边破口大骂,手下仍不放松,胡乱向岳翎递出一连串全然无用的招数。 “病猫”林三轻轻叹息一声,幽灵也似越众而出。 “岳副教主,得罪了。” 双掌倏忽已至岳翎胁下。 林三入教之时,岳翎早已脱离“白莲”,二人今天还是第一次照面。 岳翎点头笑道:“你大概就是林三了,果然要得。” 斜肩退步,右掌半吐,一股大力顿将林三带歪到一边。 林三暗自心惊。 “向日常听年长师兄推崇岳翎,还道他们言过其辞,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原本对岳翎怀有的一种模模糊糊的崇拜之情,陡然间强烈凸显出来,彷佛伸手就能触摸得著一般。 韩不群见他仅只递了一招,便迳自站在一旁发楞,不由急声骂道:“还呆在那里干什么?快上!莫非你也想和本宗仇敌暗中勾搭?” 林三无奈,只得再度揉身上阵,却见人影一闪,“大天王”何妙顺已拦在面前。 “林兄,下午被人搅和了一顿,没能较量成功,咱俩现在再来比划比划。” 一记穿云手,拍向林三“太阳穴”。 林三正巴不得他打岔,自己便可不与岳翎动手,当即淡淡笑道:“正要领教何天王高招。” 身形游移,和何妙顺缠斗作一处。 韩不群召不来帮手,益加恼怒,挥拳踢脚只顾乱打,简直跟个泼皮差不多,不剩半分武学宗师的风范。 岳翎苦笑道:“大师兄,我今日来此,正是要把天书神剑交还给你,不过,有句话非得说在前头……” 怎奈韩不群双眼血红,状若疯癫,根本听不进半句。 唐赛儿附在罗氏兄弟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一抖绸带,大叫:“师父,我来帮你!” 腾身而起,绸带兜出三个圈圈,套向岳翎持著天书神剑的左臂。 罗氏兄弟也四只脚同时一跳,跃至岳翎左侧,罗全向前,罗奎向后,四柄短剑分刺四处不同部位。 岳翎还没见过这两个连体孪生兄弟,一时间竟被搞得迷迷糊糊,无从招架,只得退了几步。 罗氏兄弟一个大翻身,四柄短剑便如同车轮滚动起来,时而罗全在前,时而罗奎在前,时而两兄弟俱是侧身,恰似一面魔镜,搅得人眼花撩乱。 岳翎好不容易才瞧觑清楚,自然颇为惊讶,两眼睁得大大的,直在两兄弟浑身上下瞅来梭去,右手却仍见招拆招,将四人攻势一一化解。 唐赛儿咯咯笑道:“岳师叔,您大概不认识我,我叫唐赛儿,入教才八年,不过打从我八岁第一步踏人白莲总坛的时候开始,您老人家的种种事迹就一直在我耳边响个不停,好多师伯、师叔、师兄都一直在想著你呢……” 韩不群大怒道:“胡说!放屁!” 岳翎同时摇头笑道:“小泵娘,少替我吹牛。” 唐赛儿不加理会,续道:“今天一见你,果然武功高强,依我看,放眼天下定数第一,连那个姓姚的大嘴巴也不是你的对手。” 韩不群、岳翎又同时道:“放狗屁!”“愈吹愈大了。” 这回还加上了姚广孝的声音:“小丫头片子,真该改行去唱单口相声。” 唐赛儿又道:“我刚才就在想啦,岳师叔既然天下无敌,还要天书神剑干嘛呢?难不成书中载有升仙之道,岳师叔才舍不得给人家看?” 嘴上说话,手中绸带仍不停的卷向岳翎手臂。 岳翎哈哈大笑。 “小泵娘莫要激我,即使书上载有升仙之道,我也不想把它留著。今天我本来就是要把这两件东西还给大师兄,只希望他能慎择传人。” 左手微微一振,天书卷著神剑,既平又稳的缓缓飞到韩不群面前。 韩不群反而一楞,一刹那间竟忘了伸手去接。 唐赛儿一直很想瞧瞧天书所记载的法术,却也明白天书一旦回到师父手中,自己若再想看上一遍,定比登天还难,因此总希望能抢在师父之前拿到天书,即使偷看一眼也是好的。 此刻一见岳翎掷书,不暇钿思,手中绸带也如影随形的跟了过去,直到绸带顶端已然触及经书之时,方才猛个警觉:“这可不变成跟师父抢东西了?” 跋紧缩手,却已稍嫌晚了一点,带端虽未卷住经书,却仍在经书底部掠过,把那本薄薄小书拂得飞了起来。 韩不群一楞回神,连忙伸手去抓,恰与唐赛儿拂飞经书赶在同时,一抓只抓住了宝剑,经书却从头顶飞过,直奔金刚奴等人立足之处。 韩不群气得理智全失,喝道:“小贱婢,竟敢抢我的东西?” “呛啷”一声,神剑出鞘,一线冷银之中依稀透出点凝血之色的寒焰,划破满室火花,直奔唐赛儿咽喉。 岳翎忙道:“大师兄,不可以!” 单指突出,早中韩不群脉门,神剑在唐赛儿喉管前三寸之处掉落地下,仍吓得小泵娘面无人色,连连后退,一直靠上了石壁,方才蜷曲颤抖著细小身躯,掩嘴抽泣起来。 这时,天书已飞到二、三、四天王身边,仇占儿尖笑道:“哟!大教主送礼呢,这怎能不收?” 大剌剌伸手就抓。 铁蛋暗道:“师父本是要把东西还给韩不群,如果再被‘北宗’那几个浑头一搅和,真不知要搞到什么时候才罢休。何况我还答应过唐小泵娘,要把天书弄给她看看。” 跋紧大步抢上,右掌“擒龙手”切向仇占儿手腕,左掌一式“香象汲水”,一股大力硬把经书吸到掌中。 岳翎不禁大叫一声。 “好小子!想我当年十九岁的时候,真还及不上你一半咧!” 无恶哼道:“师父,你到现在饭量都还没有他的一半,提什么当年十九岁?除非你当年也是个大饭桶。” 陈二舍、仇占儿见铁蛋打横里抢走了经书,本还有点眼红,但一来因他是岳翎的徒弟,二来又未必胜得过他,只好故作大方,不再出手争夺。 韩不群捡起神剑,一步一步朝铁蛋走来,左手伸得老长,面露狞恶之相。 “小秃驴,还给我!” 铁蛋对他愈来愈没好感,哼道:“我偏不还给你,你要怎么样?” 韩不群起手一剑,剌向铁蛋胸口。 剑锋尚离得老远,铁蛋就觉得一缕森寒之意,直直钻入心脏,竟不敢取钵盂招架,生怕把吃饭的家伙弄坏了,脚下一溜,往后滑出两、三丈。 韩不群振剑追击,不断嘶吼:“还给我!结我!” 铁蛋见他来得凶猛,索性绕室飞跑,边唱歌也似的嚷嚷:“不还不还,还你的王八蛋!” 一老一少满室追逐不休,旁观人众都不禁大摇其头。 姚广孝忽朝岳翎招了招手。 “岳兄,借一步说话。” 不知从何处捧出了两只比头还大的巨碗和一个比人还高的大酒葫芦,“砰”地放在一张石桌上,嘴塞一拔,醇香四溢,“李白怕”李黑立刻呻吟一声,托著肚皮大吐特吐。 岳翎吸了吸鼻子,赞道:“好汾酒!” 大步上前,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姚广孝也仰颈灌了一碗酒,笑道:“想引你出面可真不容易。” 岳翎点点头道:“所以你将计就计,不事先戳破我的计画。” 姚广孝一瞟满室人众,微微现出不屑之色。 “其实我真不懂你弄来这么多人干什么?这些人加起来也比不上你一个,又能奈我何? 刚才那番话,其实都是讲给你听的,你到底觉得怎么样?” 岳翎马上一摇头。 “没兴趣。” 姚广孝沉沉的“嗯”了一声。 “当年曹孟德煮酒论英雄,‘唯使君与操耳’……” 岳翎又一摇头。 “不敢当。” 姚广孝目光如箭,气胜海涛。 “那么,唯广孝一人耳,何如?” 岳翎手一松,掷碗在地,凝视著对方哈哈一笑。 “只怕你搞不起来!” 姚广孝竟不动怒,悠悠转向其余各路人马。 “你们呢?” 大伙儿都信不过他,那敢跟他合作,自然摇头不迭。 姚广孝轻叹口气。 “非友即敌。你们嫌我碍眼,我还嫌你们搅七捻八的徒乱大事咧。” 又不解的摇了摇头。 “如此伟大的策略,你们为何不支持?” 略一沉思,皱眉喃喃:“敢是因为我用人不当?” 扭头向何翠、柳翦风、马功三人喝道:“站过来!” 三人吓了一跳,不敢不遵,畏畏缩缩的一齐站到石桌旁边。 “真空”、“无生”二使者深恐姚广孝捣鬼,自入石室便一直守住地牢入口,此刻眼见对方主要的四个人全都聚于一处,便也双双抢到石桌附近。 仇占儿咕咕笑道:“想借‘桌遁’哪?新鲜新鲜!” 干脆一屁股坐在石桌上,一副发天火也赶不走的模样。 姚广孝目注马功,沉声道:“岳先生嫌你们没用,我看你们也真是没用!” 大手一伸,抓住马功后颈,凌空提起,左掌掌缘如刀锋一般从马功腰间划过,竟把他拦腰切成两段,鲜血顿时流了一地。 众人都没想到他突然来上这么一手,不禁都怔住了,铁蛋、韩不群、林三、何妙顺也各停下追逐争斗,地牢内又蒙上了一层死寂。 姚广孝左掌再翻,将石桌上硕大无朋的酒葫芦“啪”地切去了上半截,再一手抓起一段马功尸身,硬挤硬塞的装入了葫芦肚里。 众人均忖:“这‘铁面无私’作恶多端,死得倒也应该。” 却见姚广孝扭过身来,望著柳翦风喝道:“要你也是没用,咱姓姚的儿子没你这么笨!” 一把抓过,照样拦腰一切,溅得满身是血,尸体也没头没脑的丢到葫芦里去。 大伙儿这下可唬了个半死,万没料到他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下此毒手。 姚广孝毫不停歇,又捏住翠脖子,如法炮制了一番,血浆染遍整袭僧袍,滴滴答答下雨也似沿著衣□洒落地面,转眼盯住岳翎,面上一片怖厉之色,恶鬼一般迸道:“够不够?” 岳翎自始至终不改悠闲神态,摇了摇头道:“不够。” 姚广孝虎脸猝变。 “好的讲尽了,歹的也讲尽了,岳翎,我敬你是号人物,再给你一次机会!” 左手一探,抓住自己的头颅,右掌往自己腰间一切,居然把自己也切成了两段。 右掌揪住裤腰,一把提起,双脚犹然不住踢蹬,好像很不愿意进去,终究拗不过那只无身无躯的铁手强行按捺,“叽哩吱噜”的没入葫芦里面;左臂又一提,将兀自圆瞪双睛的上半截尸身也“唏哩哗啦”的塞进葫芦肚内。 众人这辈子何曾见过这等怪事,不禁把祖宗十八代都忘了个干净。 却见岳翎朝那葫芦上下打量几眼,忽向铁蛋拱了拱手。 “后事全看你的了。” 涌身一跳,八尺来长的身躯竟整个掉进了半截葫芦之中。 第十七回 贱骨头一朝大展神威 老牛皮终生输多赢少 “白莲”三宗诸人虽不会这种高明手段,却都是此道行家,齐声大叫:“只不过是障眼法嘛!” “三天王”仇占儿反应最快,人又本就坐在桌子上,屁股一扭,虾米般弹起,照准半截葫芦扑下。 只闻地震也似“轰隆”巨响不绝,地牢入口已被一块不知从那里滚来的千斤大石紧紧堵死,再看石桌面上,仇占儿正坐在一大堆葫芦碎片当中,身上酒汁淋漓,香得醉人。 “西宗”二老跌足道:“还是著了那厮的道儿!” 双双跃至门边,运足真力,四掌合并,猛然推向大石,但听“崩”地一声闷响,二老同时震退两步,大石却只摇了两摇,仍旧稳霸霸的将门洞堵得虫蚁难入。 大夥儿不禁暗叫“糟糕”。 “西宗”二老乃江湖上有数的几个拔尖高手,若连他俩都推不动巨石,其他人更不消说得。 一时之间,大家面面相觎,也没空再分谁是敌谁是友了。 田九成额冒冷汗,嚷嚷:“我就不相信这块蠢石头有多重,咱们几十个人一齐来推,好歹也能推出条缝儿……” 陈二舍没好气的骂道:“门洞只有那么大,顶多只容得下两个人一齐出力,几十人又有什么屁用?” “无生”使者刚才一掌震得双臂兀自发麻,心知当世除了姚广孝、岳翎等寥寥三、四个绝顶高手之外,任谁也休想独力挪动那块巨石;若集合众人的力量,本倒是轻而易举之事,偏偏门洞狭窄,完全没有可供数十只手掌同时出力的空间。 当下稍一沉吟,摇头道:“这个门是没指望了,看看还有别的出路没有?” 仇占儿一拍巴掌。 “怎么老是‘西宗’的人比较有见识?” 虎地跳上桌面,指著刚才放置大酒葫芦之处。 “葫芦当然不会变戏法,那么他们为何一进葫芦就不见了?可见这桌子上一定有道暗门……” 陈二舍又骂:“为什么老是‘北宗’的人比较没见识?呆子都晓得这里有道暗门!问题是,总要找得出来,这道门才能算道门,找不出来算是什么门?” “嫉恶如仇”石擒峰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哈哈笑道:“邪门。” 秦琬琬已趁乱救起父亲,“独角金龙”秦璜身躯一直,嗓门可又大了,吼道:“你们这群混球!不快把石桌掀开?” 仇占儿大“哟”一声,跳下桌面,弯腰做个手势。 “秦大堡主刚才躺久了,骨头大概有点发硬,且让您老人家舒活一下筋骨。” 你一言我一语,正自嘈乱不休,忽闻姚广孝的声音自头顶传下:“姓岳的,我一生只喜动脑,不喜动手,今天看在你的分上,勉强陪你走上几招,总要叫你输得心服口服,休说我仗著‘飞镰’、‘神鹰’二堡人马以多胜少。” 地室内人众不由心忖:“看来姓姚的已把人手调齐在外面,咱们即使冲得出去,也兔不了一场血战。” 可都有点暗暗后悔:“本来与姓姚的并无深仇大恨,刚才虚应他一下,也不致落得这般下场……真没料到这家伙如此心肠歹毒,赶尽杀绝!” 又都怒气填膺,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把他碎尸万段。 但闻罡风呼呼,显是姚广孝已和岳翎交上了手。 仇占儿忽又一拍巴掌。 “外面的声音怎么传得到里面?可见这儿一定有通风口。” 陈二舍又骂:“当然有通风口,否则咱们早就闷死啦!” 仇占儿笑道:“‘北宗’的人果然没见识,声音进得来,人当然也出得去。” 不少人当即纷纷附和,争相抬头寻找发声之处。 帅芙蓉轻咳一声道:“三天王有所不知,通风口大抵窄细弯曲,偌大人体如何钻得进去?何况,唯有姚广孝这等功力深湛之人,话声才传得进来,显见通风管道极长极细,硬要钻爬,只有死路一条。” 众人倾耳细听,果然仅听得见姚、岳二人的呼叱,以及阵阵激烈的掌力撞击之声。 “飞镰”、“神鹰”偌多人马的声音,却连半丝也不得闻。 仇占儿唉道:“‘东宗’的人倒也不赖,可惜韩老儿竟不会用,糟糕之至!” 韩不群重重哼了哼,眼睛仍盯著铁蛋手中天书不放。 铁蛋心想:“老家伙死心眼,出都出不去了,还要这个东西干嘛!” 本欲把书掷还给他,可又寻思:“唐姑娘一直想看这本书,不如先给她瞧两眼。” 遂即走到唐赛儿身边,把书往她手里一塞,笑道:“喏,下午答应过你,快看吧。不过师父说,里头尽是邪幻之术,还是不看为妙,愈看愈邪门。” 唐赛儿刚才稍一举动,便被师父误会,差点送命,那还敢再碰这本书,赶紧连连摇头,然而铁蛋“邪门”二字入耳,心中又不禁一动:“天书为本教法术之大全,会不会载有姚广孝所施之遁术?果能寻得端倪,逃出地牢,岂非大功一件?” 毕竟小儿心性,再也忍耐不住,急忙把书接过,才想翻阅,却见铁蛋兀自站在身边不走,心中又付:“师父若又误会我把天书翻给外人看,一定又要大发脾气了。” 立刻捧著书本,往旁走开。 铁蛋暗暗好笑。 “还以为我想偷看哩,到底是个小妖怪。” 耸耸肩膀,背过身来,反方向走了两步,蓦闻韩不群一声暴喝:“小贱婢!原来你也通敌?” 一道银电猝发突闪,直劈唐赛儿后背。 铁蛋暗喊不妙,待要出手阻截,却那还来得及? 脑中顿时掠过唐赛儿尸横当场的景象,双眼不由自主的闭了一下。 但觉火光晃动,疾风暴卷,一人斜剌里扑出,迎向韩不群脱手掷来的“白莲”神剑,正是随时都在暗中默默看顾小师妹的“病猫”林三,两只肉掌□若螃蟹钳子一般,一前一后奋勇夹上,怎当神剑剑锋锐利无比,韩不群又是全力掷出,势道劲疾,“噗哧”一声,直直贯穿林三双掌,刺入胸口之中。 刹那间,地室内乱成一团。 唐赛儿尖叫道:“三师哥!” 抢前扶住林三身子,轻轻放到地面,大颗眼泪滚滚落下,东宗弟子也忙赶过来探视师弟伤口。 西宗人众俱各摇头,北宗“四大天王”则怒目直视韩不群,喝道:“姓韩的,未免太不像个东西了吧?” 韩不群毗目大笑,“没有人能够背叛我!从岳不党反出本教那天开始,我就发下重誓,再不容许任何人背叛我?我姓韩的这辈子吃小人的亏,吃得大多了……” 铁蛋只觉一股无法遏抑的怒气,由胸腔直冲入脑袋,眼前顿时布满了狂乱的线条和光影,连自己喉管里发出的吼声都没听见,只隐约感到自己向前猛冲出去,两只拳头打在一团肉橐橐的东西上面。 待得逐渐冷静下来,才发现韩不群恼怒异常的站在三丈开外,一张脸已被自己打得臭肿,鼻血涔涔流下,顺著下巴滴到胸前,却突然混进了另一标鲜血之中。 只闻石擒峰的声音冷冷响起:“杀人者死!” 紧接著韩不群双眼一直,胸口中央“滋”地“响,平空多出了一截刀刃,他兀自搞不清楚,低头瞅了半日,方才露出怖惧之色,闷挣道:“这是什么……玩意……” 石擒峰回肘抽刀,顺势把韩不群一脚踢翻,凝望血刃,桀桀大笑。 他二十余年来一心追缉“白莲”教众,直到今天才杀了其中的一个大头,心情自是畅快无比。 铁蛋暗念声“阿弥陀佛”,又觉此举无谓之至,一抠头皮,转身走到东宗诸人身旁,只见林三面色蜡黄,只剩下了一丝气儿,无神双眼犹然盯住唐赛儿不放,嘴角微微泛著笑意,彷佛十分满意自己终能躺在小师妹的怀抱之中。 唐赛儿心如刀割,只紧紧抱著这个永远都在默默照顾自己,最后还为自己送上性命的师哥,简直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大师兄王弘道心知林三已撑不了多久,忙强忍悲痛问道:“老三,有没有什么事情放心不下,需要交代的?大伙儿都在这里……” 林三费力的闭了一下眼睛,表示没有,却又张目在人群之中搜寻,终于瞅定师弟帅芙蓉,挤出几声不易辨认的字音:“好好照顾……交给你了……” 唐赛儿这才放声痛哭,尖叫道:“三师哥,不要……” 林三双掌被神剑钉在胸前,只能用肘拐子微微去拱唐赛儿。 “好好的跟著你四师哥……” 然而下一刻,双眼却突地暴睁开来,怨气沸滚,厉吼一声,双臂猛个朝外一崩,“白莲”神剑离体飞出,带著一长串血珠,钉在四、五丈外的石壁上。 林三胸口鲜血激溅,伸开双臂,紧拥唐赛儿入怀,夜枭一般嘶叫道:“今生今世,永为我妻!” 手臂将铁箍一样缩紧,双脚蹬了两蹬。 “跟我——”“走”字未能出口,已然气绝身亡。 死寂顿时如同一张大网罩落下来。 地牢内每一个人的心脏,都被林三临终前的那声凄厉喊叫挤压得几乎无法跳动。 地面上,岳翎和姚广孝的掌力碰撞之声,依旧若断若续的传下,除此之外,便只有唐赛儿的嘤嘤啜位,和梦呓也似的“今生今世,永为你妻”。 四壁火炬渐渐微弱,暗影彷佛鬼爪,在充满戚恻的人脸上游移搔爬,空气中凝结著血液与松香的气味,一丝莫名的诡异,涟漪般扩散开来,石壁渗出水珠,此刻却似一滴滴沉积了数百万年的苦血。 铁蛋心惊半晌,忽然寻思:“如果换了我救了小豆豆一命,小豆豆不晓得会不会这样抱著我?” 竟无端有点羡慕起林三,转眼望向秦琬琬,只见她眼眶中满是泪珠,不住抽噎,益显凄艳动人。 铁蛋心想:“举凡妖怪临到这个当口,大约都是一样吧?” 既觉自己也可能有此福分,脑海里便立刻浮起秦琬琬抱著自己痛哭失声的情景,心中不禁大为酸楚,又彷佛见到自己浑身鲜血,咕咕咕哝哝的念著“今生今世,永为我妻”,更加泫然欲涕,只觉这句话儿比佛经上的句子好听大多,转念却忖:“‘妻’?‘妻’是个什么东西?” 又觉意义复杂深邃,比佛祖他老人家还要难懂得多。 正自颠三倒四,泪流满面,忽听秦琬琬的声音在耳边道:“你哭什么?” 忙一偏头,正迎著那双欲哭还笑,欲语还休的秋水瞳翦,竟立刻感到其中正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温柔体贴,恍若柳丝春意,直沁人心脾,不由呆了呆。 秦琬琬一低头,抹去泪痕,忽然大步走到兀自躺在地下的“金龙堡”徒群中,一一解开他们被封住的穴道。 秦璜立刻皱眉喝阻:“琬琬,你干什么?” 秦琬琬叹息一声。 “爹,算了吧,得饶人处且饶人,事到如今,难道还断不掉唯我独尊的妄念?” 秦璜彷佛就要大怒,但毕竟令晚吃了大亏,不再敢乱发脾气,拚命克制下心头暴火,沉声道:“你们那几个狗奴才给我听清楚了,刚才你们因为受到岳翎的煽惑,情尚可原,老夫今日破例网开一面,饶你们不死,下次再犯,决不宽贷!” “蹑云龙”韦腾、“掉尾龙”李跃、“铁背龙”杨潜、“赤须龙”石隐和一干“金龙堡”精锐却个个鼻喷冷气,不发一言,站起身来之后,只朝秦琬琬深行一礼,便掉头走到一边,连看都不看秦璜一眼。 “独角金龙”不禁气得手脚冰冷,只觉天地茫茫,竟无半个人可以信任,转念想起今晚未能来到此处的三名部属“醉花娘子”苏王琪和薛耸、狄升,心上方才稍微有点宽慰:“只有这三人始终对我忠心不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朝一日飞黄腾达,必得大大犒赏他们一番!” 但闻仇占儿重重咳嗽一声,道:“各位兄弟姐妹,乡亲父老,还有什么纠纷,且等大家同心协力,脱出这鬼地方以后再说。现在自相残杀,死一个少一分力量,恐怕到头来没人能活得了。” 大夥儿为了扫除地牢中的阴郁悲苦之气,当即哄然叫好,分头忙乱起来。 东宗诸人也暂且撇下抱著林三尸身痛哭不止的唐赛儿,四下搜寻暗门通道。 陈二舍却走至一直呆在一旁的马必施、桑半亩面前,哼笑道:“怎么著,你们两个人不想出去是不是?” 马、桑二人搓手尴尬笑道:“当然……只怕不见容于各位……” 金刚奴大声道:“你们虽然曾为那贼子的手下,但现在同样也被他害了,没有人会再算这笔旧帐。” 马、桑两个面容顿展,正要加入众人行列,“大天王”何妙顺突然喝道:“噤声!怎么会跑来了一头狮子?” 大家齐地一楞,竖耳听去,果然听见一阵低沉雄浑的啸吼,由远而近,虽是发于地面之上,传入地底众人耳中,却仍丰沛充足,震得耳膜隐隐发麻。 “真空”、“无生”二使者喜动颜色,叫道:“教主来了!” 大夥儿不禁哗然,有的忧,有的喜,有的暗自嘀咕,心头发毛,其中却数铁蛋最为激动,心想:“好多人以为我跟这个‘彭和尚’有关系,等下如能脱出地牢,倒要当面间他一问。” 但闻狮啸刹那间来到头顶,戛然而止,紧接著“劈啪”一声大震,呼呼风响兀自久久不绝。 又听姚广孝哈哈大笑。 “空法师兄,愈老愈健了嘛,可喜可贺!” 地底众人又不由一阵骚动,万没想到名震天下的“白莲”西宗教主,竟就是当年干出无数恶事,令人发指的“空法”大师。 大夥儿纷纷望向西宗二老,只见他俩面露微笑,再看少林住持“空观”,却是一脸阴寒之色,显见此言不虚。 石擒峰忽地冷笑一声。 “我早说过,少林寺专门造就反徒,这彭和尚难道不是当今天字第一号大反徒?” 众人均忖:“果然会反,连他的老巢‘少林寺’都被他反得胡说八道。” 铁蛋心上又是一凛:“我若真和这个大恶人牵扯上什么关系,可不惨了?” 一股强烈的恐惧之感顿时涨满胸臆,竟有点希望自己的身世永远都跟现在一样不明不白。 只闻一个音量宏大,彷佛由几百只唢呐合成的大嗓门,撼天裂地也似的道:“你就是岳翎?好条汉子!替我掠阵,让我斗斗这个如今大富大贵的小老弟!” 话还未说完,狂飙怒涛般的声响己先灌满于天地之间。 众人又不由心忖:“这个老家伙性子如此暴烈急躁,倒不像奸狡阴毒之人。” 但闻岳翎朗笑道:“彭大教主之命,不敢不遵!” 这两大奇人今天也是首次碰面,短短几句话中却都包含了既深且浓的惺惺相惜之意。 姚广孝的语声已不若先前那般轻松,厉吼道:“‘飞镰’、‘神鹰’二堡听令:即刻擒杀岳栩,不得有误!” 其实他此举的用意并非真个要取岳翎的性命,而是生怕他缓下手脚,乘机弄开堵住地牢入口的大石,放出众人,一场战便必不可免。 地底人众但只听得一片模模糊糊的喊杀冲锋之声,混夹在另一股飓风声中,显然二堡人马已将岳翎重重包里起来。 铁蛋等七人不禁发急。 “师父武功虽高,但被这许多人围杀,恐怕还是凶多吉少。” 愈是忙著找寻暗门出口,却愈是摸不到半点头绪,反而互相轧挤成一团,险些大打出手。 忽又听地面上另一个苍劲浑厚的声音笑道:“唉呀呀,怎么这么多人在这儿打架?真是破坏风水,将来往在官殿里头的人,还会得安宁吗?” 叹口气又道:“这块地本可保住四百年以上的王气,被你们如此一揽,可只剩得两百多年了。” 言毕欷□不已,却是一代奇侠张三丰的口音。 彭莹玉呵呵大笑,直有狮王慑服万兽之威。 “邋遢老儿,你跑来干什么?” 众人都不由骇异。 “这彭和尚一面和姚广孝动手,一面尚有余力这样说话,内功之深,简直已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只听张三丰咦了一声。 “你这和尚好生眼熟,倒像在那里看见过……” 彭莹玉怒道:“王八老坏货!连我也不认识了?你的尿布还晾在我山洞外没收哩!” 张三丰笑道:“哦哦哦,对对对,提起尿布就想到你,你是那个彭什么东西的……” 姚广孝突然岔道:“你们两个少攀关系!邋遢老儿!明人不说暗话,你到底想干什么?” 居然也声不顿气不喘,只是音量不比彭和尚来得宏大震人。 张三丰嗫嚅道:“姚老弟,这么凶干嘛咧?我在找我的徒弟……” 大伙儿当下大喜过望。 “张三丰一动手,还有什么石头推不开?” 纷纷带笑望向“快剑”关晓月,恭贺他有这么个好师父。 又闻岳翎笑道:“你的宝贝徒弟就在你所站之处的地皮下面,只怕要你老人家费点力气才救得出来。” 张三丰哼道:“你又是谁?什么‘问天下英雄,面子几何?塑古令豪杰,一文一个’,诗不像诗,面子也做得狗屁至极!” 铁蛋想起那日师父在“飞镰堡”外假扮张三丰,卖人皮面具给自己,不觉喷笑出声。 “这老儿成天装糊涂,其实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眼睛。” 仇占儿忍耐不住,奶娃娃般尖叫道:“张大侠,快来推石头,尽唠叨个什么劲儿?” 他的功力本不够将话声传上地面,但姚、彭、岳、张四人俱乃当世绝顶高手,耳目何等聪敏,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张三丰原已寻著石级,碰碰蹭蹭的来至地牢门外,一听这话,吓了一跳,袋鼠般蹦跳回地面,嚷嚷:“这个地洞有鬼!我的徒弟竟变成三岁娃儿了,我的妈喔!老汉老得愉快,只等著当神仙,一点也不想返老还童,你们莫害我!” 仇占儿气道:“我不是你徒弟,我也不是三岁娃儿,你再不来搬石头,你的宝贝徒弟就真要成仙了!” 张三丰犹豫道:“我只想救我徒弟,又不想救你……咱们打个商量,我如果把石头搬开,请你不要出来,只让我徒弟出来,可不可以?” 众人都不禁暗骂:“这个老混蛋,分明是在找麻烦!” 却听姚广孝笑道:“那洞里的人可多著咧,到时候你不想让他们出来都不行。邋遢老儿,‘白莲’三宗的人,你救不救?” 张三丰立道:“没交情,不救。” 姚广孝又道:“马必施、桑半亩、秦璜,你救不救?” 张三丰道:“近十几年来太跋扈了,不救。” 姚广孝再道:“少林长老,你救不救?” 张三丰道:“佛道本一家——”顿了顿,呸道:“不救。” 姚广孝笑道:“近来赫赫有名的‘铁蛋’恶僧,你救不救?” 张三丰哼道:“这家伙杀了我的师侄‘摩云剑客’徐苍岩,帐还没跟他算,救他个屁!” 姚广孝笑道:“那你就一旁坐著吧,别忙了。” 张三丰唔唔道:“我那徒弟素有仙骨,七日不饮不食,也不至于死。我就等其他人都死光了,再救他出来。” 说完再无声响,彷佛真的坐到一边去了。 大伙儿又是气恼又是失望,想求关晓月开口向张三丰求情,又都扯不下这个脸,急得众人抠脖子、咳浓痰,只没计较。 但闻岳翎笑道:“邋遢老儿,你拿什么□?别以为没人弄得动那块石头。” 张三丰悠悠道:“我刚才看过了,那大石少说也有五千多斤重,当今之世,只有四个人能弄得动它,可惜一个不肯,三个正忙……” 岳翎哈哈大笑。 “你真当天下没有第五个人能及得上咱们这些老不死?蔑视后生,顶顶要不得,没想到你也会犯这种毛病。” 张三丰笑道:“非我蔑视后生,而是如今后生太不长进。看看那个什么马功、柳翦风,竟被人目为年轻一代中的翘楚,简直跟块臭豆皮差不多,再瞧瞧那个桑大少爷,两三下就被人家摆平了,叫我老汉如何看得起?” “美髯公”桑半亩闻言不禁大为徨急。 想是桑梦资因见父亲被坑,乃出手抗拒姚广孝等人,结果反被对方制服。 又听岳翎笑道:“这些小泼皮何足道哉?老实告诉你,当今第五人正在地牢之中,他不出来便罢,一出来管教天下人尽皆吓杀!” 地底人众不由大皱其眉,相互瞪眼,想不出这间石室内有谁会是“天下第五人”。 只见“怏剑”关晓月微微一笑,朝“杀生和尚”方戒努了努嘴巴。 “道兄,咱俩至今还未分出高低,与其硬拚,不如换种法子。” 方戒怔道:“换什么法子?” 必晓月身形猝闪,竟欺至铁蛋面前,起手一掌,结结实实的打在他胸口上。 铁蛋丝毫未加防范,“哇”地惨叫一声,仰面跌到方戒脚边。 “杀生和尚”顷时露出三十年也未必见得著一次的生硬笑容。 “好,咱们比比看,看谁打得凶!” 探手提起铁蛋,狠命一掌打得倒飞出去。 余人错愕未已,“四天王”金刚奴却猛地一拍巴掌,叫道:“对了!‘贱骨头神功’!” 刹那间,大伙儿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听说这小子愈揍愈厉害,大家如果同心协力,把他好好的揍上一顿,脱出地牢就有望了!” 当下摩拳擦掌,不分恩怨敌我,争相围拢。 铁蛋暗暗叫苦,抱著脑袋嚷嚷:“我不是贱骨头!莫来莫来!” “小熊”赫连锤笑道:“师父,晚啦,忍著点,一下子就过去了嘛。” 帅芙蓉摇头晃脑的道:“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者,其谓师父也欤?” 铁蛋嚷道:“身都被杀了,还成个屁的人?” 怎奈众意已决,一个挨一个,围成一个大圆,将铁蛋圈在中央,齐声喝道:“别赖!痹乖站起来挨打?” 秦琬琬见这许多平日独霸一方的江湖大豪,今日竟捐弃前嫌,联手造就铁蛋,心中固然欣喜,却又怕铁蛋承受不住,做不成“当世第五人”,反做了“地狱第一鬼”,不由急声道:“各位大叔大伯,下手时先放轻一点,万一……” 金刚奴大笑道:“秦姑娘放心,这小子是个打不破的蛋。” 仇占儿眯眯眼睛,接道:“到时候,包准还你一个……”他本想说“完完整整的大卵蛋”,转念可觉这话当著大姑娘家未免不雅,赶紧改口道:“完完整整的好女婿。” 秦琬琬立刻王脸通红,下面的话再也不好意思出口。 “独角金龙”秦璜十余年来苦心培养女儿,只希望日后能替她找个有权有势的婆家,不料到头来她竟爱上了一个比只馊水桶强不了多少的癞头小尚,心中之气苦,可想而知,现在却好有这么个机会,可以名正言顺的痛打铁蛋,况且他本不信什么“贱骨头神功”,暗自忖道:“两下子打死这秃驴,别人也没得话说,又可断掉琬儿的痴念,乖乖嫁给建文太子,真是一举两得。” 当即率先走到圈中,飞起一脚,把铁蛋踢了个跟头。 陈二舍笑道:“哟!老丈人打女婿,愈打愈开心。” 秦璜连连点头。 “不错,愈打愈开心,愈打愈开心。” 拳脚齐下,恰似擂鼓一般,使那只胖皮囊发出各种激励杀心的野蛮怪音。 铁蛋本还不愿平白吃上这么多苦头,但刚才一听秦琬琬满怀关注的替自己求情,不禁一阵激动,寻思:“人家林三为了唐姑娘,连命都肯送,我挨几下打又算得了什么?等下能得小豆豆一句称赞也是好的。” 陡然勇气倍增。 又想到师父跳入葫芦之前,对自己说“后事全交给你”时的神情,颇有器重与信任之意。 “总不能让师父失望吧?这么多人全靠我救命哩。” 只觉肩头沉重,不得不奋起承天下毒打于己身之心,挺了挺腰干,硬了硬头皮,苦笑道:“来吧来吧,想当‘天下第五人’,先得做做过街老鼠,真个是‘如要见佛,先历万劫’……” 本咕哝哝,说之未休,几十只拳头脚板已同时踢打到他身上。 地牢内几十个人,首推西宗“真空”、“无生”二老功力最深,自然当仁不让,站在最内圈;再来则是少林“空观”长老以及“南剑北刀”;北宗“四大天王”和“三堡”老堡主还只排在第三层。 其余诸人自度打也是白打,起不了什么作用,便只于最外围圈成一个大圆,拍手呐喊,同时为挨打及打人的双方助阵欢呼。 这一顿痛揍,即连江湖上有史以来最坏的坏蛋也不曾受过,不想今日铁蛋为了救众人之命,竟得捱上这么一场非人酷刑。 只闻皮鼓“咚咚”,不绝于耳,铁蛋浑身上下发出无尽声响,蛋般躯壳更四下乱滚。 铁蛋咬牙苦撑,只觉七窍之中塞满淤血,整个人憋闷得简直要爆裂开来,体内真气时而分作千万小鄙,到处流窜,犹如针刺火灼,痛痒难耐,时又汇成数道洪流,专往要穴冲突,宛若毒龙翻波跳浪,搅得五脏六腑全离了位置。 “西宗”二老起初尚不大相信“贱骨头神功”真有传言所说的那么神妙,只用上了一半力道,各自打了铁蛋七、八下,便有点怕他承担不住,赶紧收手,不料往铁蛋面上一看,却见他眉目之间神光灿然,两颊微红,恰似酒鬼浅饮三杯,兴头才刚开始一般。 二老互望一眼,心下骇异不已。 “世上真有如此古怪的功夫!咱俩却像两只在井里待了八十年的老青蛙,直到今日才略知世界之大。” 忽然忆起彭和尚曾经讲过的一番话,又不由楞楞的盯住铁蛋,彷佛想从他脸上找出什么东西似的。 金刚奴笑道:“二老恁地秀气,须像我这种打法,才能把铁蛋链成钢蛋。” 大步抢入内圈,□大拳头打铁一样只顾乱砸。 铁蛋脸色果然宛若火中铁块,愈来愈红润,甚且缓过气息,笑道:“你老小子怎么愈来愈没劲儿了?” 不知自己内劲愈来愈强,却以为人家愈来愈没力气。 仇占儿嚷嚷:“不得了!不得了!咱们已经不够看了,即便是长江决口,后浪也未必推得如此之急。空观长老,你们少林寺果然有一套,服了服了!” 空观蓝灰色的鹰眼熠熠闪烁,冷笑道:“这却不干少林的事。无欲从小受岳翎调教,更不知从那里学得这身古怪功夫,老纳忝为住持,一直都被蒙在鼓里。” 忽然一掌,拍向铁蛋胸前“期门”大穴。 “期门”乃人身三十六大穴之一,重击必死。 大伙儿刚才出手,俱都避开铁蛋周身要穴,以免误了大事,不料这空观竟如此莽撞,不分青红皂白,猝下重手。 却见铁蛋就地打了一滚,昂声大叫:“好舒服!” 一骨碌跳起,活像匹蓄势待发,奋鬣扬蹄的野马。 大伙儿的精神也为之一振,不但卯足全力,且尽往铁蛋要害招呼,刹那间各种至刚至阳的动力,争相击上铁蛋前胸后背二十八处大穴,撩得铁蛋直呼畅快,好似跌入了一个暖洋洋的漩涡之只觉自己的身体愈来愈胖,却愈来愈轻,简直像个充满了气的球,只想鼓腾,只想蹦跳,只想把跃动于四肢百骸里的无限精力向外放射,脑海中更是一片晕醉恍惚,完全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铁蛋好不容易慢慢清醒过来,张眼只见痛揍自己的一二十名高手全部面色惨青,盘坐在地,浑身衣衫淋过雨一般透□,双手却死命捣著耳朵;再看外围一干人众,有的仰、有的仆、有的跪,身体蜷曲成各种形状,只求能将头颅包住。 铁蛋大感奇怪,翻身一跳,差点把头撞在石室顶上,嘴里笑道:“你们干什么?” 却没半个人听得见他的话。 铁蛋大脚跨入师兄、徒弟堆中,一把提起“石头”无惧,间道:“你们的耳朵怎么啦?” 石头回过神来,发抖道:“老七,求求你,别叫了,世上那有道么难听的声音?” 赫连锤松开捣耳双手,咕嘟低骂:“叫春!烂胯腿子的大野猫!” 余人也都小心翼翼的放下手掌,真个再没听见铁蛋的大嚷大叫,才重重吐出口气,冷汗却又无止无歇的冒出来。 地面上不知怎地,似也停下了争斗,四方一片怪异的宁静。 铁蛋正摸不著头脑,忽闻张三丰喃喃之声自顶传下:“这怎么可能?只不过眨了眨眼儿,就冒出来这么个高手,又不是蒸馒头?” 原来刚才铁蛋在心神恍惚之际,不住叫喊,内力强劲得将声音一直送上地面,顿令交战双方尽皆错愕,罢手住斗,地底众人更被他震得脑袋发炸,他自己却一点也不知情。 又听岳翎哈哈大笑。 “小鸡闷在蛋里要经过不少时候,破壳而出却只须一瞬,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枉吃了八十年难蛋。” 张三丰笑道:“我吃的蛋都没孵出过小鸡,我当然不晓得啦。” 铁蛋心忖:“功力到底增强了多少?” 暗一提气,只觉内息丰沛雄厚,竟似体内凭空多出了一个大海,无边无际更摸不著底,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三天王”仇占儿奋力爬起,拧了拧身上衣裳,“唏哩哗啦”弄了一地水,摇摇头道: “打人也会打得这么累,以后再不打人了……小子,你还楞在那里干嘛?咱们打你可不是白打的,快去搬石头!” 余人也都叠声催促:“快去快去!叫他们看看厉害!” 铁蛋心中并无把握,勉力抖擞精神,往双掌上各吐了口口水,振臂、旋腰、扭头、拱屁股,各种恶形恶状搬弄一回,“呀喳”一声大吼,自己却先退了两步。 仇占儿跌足道:“打铁趁热,快快快!” 铁蛋无可推搪,碎步上前,先伸右掌抵住大石,试了试劲道,只觉那石头并没有想像中重,当即信心大增,左手也跟著举起,运足力气,慢慢向外椎,大石发出闷哼,顿时颤巍巍的摇起来。 大夥儿欢声雷动,又叫又跳。 这一刻,铁蛋在他们眼中,简直是天底下最可爱也最伟大的人物。 铁蛋今生从未觉得自己竟如此重要,更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受欢迎,不禁喝醉了酒一般,原本已然丰沛无比的内劲,益加浪头也似鼓荡到最高峰。 金刚奴喝道:“不要细抠细摸,用力推它一家伙!” 随著这声暴雷震喝,铁蛋嘴中也发出一响霹雳,众人但觉一阵飓风寒气压面倒来,全部不由自主的跌出七、八尺,再定睛看时,只见那巨石急速向后退去,大伙儿惊叫不已,忙伸手堵耳,拿桩稳胯,却已是不及,“轰隆”一阵裂天绝响,地面彷佛马背似的猛一颠簸,把所有人都甩上了半空,跌下来又堆成一团七手八脚的人球。 只听铁蛋撕著喉咙嚷嚷:“门开喽,门开喽!” 众人不顾疼痛,拚命想要爬起,却怎么爬也爬不起来,最后才发觉原来是铁蛋高高坐在人堆之上,兀自手比脚画,乐得什么都忘了。 无恶气极大骂:“老七,你从前是个讨厌鬼,你现在还是个讨厌鬼,你永远都改不了你那副讨厌得要死的嘴脸!” 铁蛋这才觉醒,忙从人堆上跳下,仍然手舞足蹈,大叫“门开喽”。 众人纷纷爬起,见那大石竟深深嵌在对面石阶壁里,俱皆骇异。 秦琬琬刚才也被压在人堆之中,不知被那几只怪手白摸了好几把,心中羞恼万分,照准铁蛋踢了一脚,骂道:“你还发疯?” 铁蛋却对著她笑嚷道:“哇,我好大力气!大好大!” 边叫边率先冲出门外,每一级石阶便都回响起“好大好大”之声。 众人生恐这满布机关的地牢又变出什么花样,也争相蜂拥出门,一群土拨鼠也似抢上石阶,往地面直跳。 东宗弟子有的拔下神剑,有的搀起唐赛儿,有的抱起林三尸身,却连看都不看韩不群,默然出门而去。 “李白怕”李黑昏头搭脑的走在最后,忽见韩不群竟动了动,口中发出微弱的呻吟。 李黑心中不忍,挨过去笑道:“还没死呀?难道真个活不腻?” 韩不群挣了几下,彷佛知道自己没救了,脸上渐渐露出一抹狞恶之色。 “小子,帮我一个忙。” 李黑急急摇手。 “别找我,我可没钱包你白包。” 韩不群哼笑道:“我也不想那么麻烦,这里正是我上好的埋骨之所。” 费力从怀中掏出一帖符咒。 “用我的血,把我的生辰八字写在上面。” 李黑出身武当,对这些玩意儿自也稍知一二,迟疑著问:“你想害谁?” 韩不群面如厉鬼。 “咱韩氏‘白莲’最大的仇人——朱元璋一家老小。” 李黑寻思:“姓朱的、姓韩的,反正一样坏,让他们去狗咬狗。” 当即依言写上韩不群的生辰八字,又遵照指示拿去地牢西北角上掩埋妥当,回转来时,韩不群已睁著眼睛死去,嘴角浮出娃娃般甜蜜的笑意,彷佛已然亲眼见到大仇得报一般。 李黑心忖:“这种邪术有个屁用?” 然而游目一扫空荡荡的地牢四周,竟只觉浑身阴寒,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 他那知后来朱棣为了要镇压元室的王气,将沈渣土和开凿筒子河挖出来的泥土,一古脑儿全堆到此处地面,即是日后俗称的“煤山”。 韩不群埋骨于此山之下,两百多年后,明朝最后一个皇帝明思宗被“闯王”李自成逼得自缢于此山之上,两姓恩怨至此作一了断,亦不可谓与姓李的浑头所埋下的符咒无关。 李黑愈瞧地牢里种种阴怖血腥之相,愈觉寄寒彻骨,被鬼掐住脖子似的闷嚎一声,连滚带爬冲上石阶,混入众人堆中,惹得大家都骂:“酒虫犯阙了是不是?” 须臾来到洞口,清冽空气迎面扑来,大伙儿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金刚奴卷起袖管,喝道:“咱们彼此之间的旧帐先还别算,先打散了那群猢狲王八蛋再说!” 众人哄然应是,箭射弩奔,纷纷跃上地面。 星空雪地之中,只见“魔佛”岳翎空手站在“飞镰”、“神鹰”二堡人马圈内,神态悠间,与脚边的成堆尸体极不相称;张三丰却离得老远,坐在一落石材上咧嘴傻笑。 老虎和尚姚广孝对面则立著一名身材魁梧异常,须发宛若狮子一般覆盖了整个上半身的白衣老人,眉展目瞬之间,透出十里外都闻得著的鞭炮气味。 众人心上立刻澎湃起一阵强烈波涛。 这个五十年前偷盗少林镇寺之宝“如来神功谱”,杀害了满门“空”字辈师兄弟的“空法”大师;却又首举义旗,反抗蒙元,四处传布弥勒思想,即连朱元璋亦受其教诲的彭和尚;继而拥立徐寿辉,创建“天完”国,席卷荆襄,称霸一方的“护国大法师”彭莹玉;如今又是声势最为庞大,最教朝廷头痛的“白莲”西宗彭教主,身上究竟负载著多少传奇,胸中究竟蕴藏著多少玄秘,恐怕连神通广大的观世音菩萨都未必搞得清楚。 大伙儿对他也只是闻名而已,从未见过面,此刻都不由暗暗嘀咕:“这个老家伙那里像个和尚?简直是头毛猩猩!” 彭莹玉的目光也正朝这边扫视过来,彷佛两道火焰,烫得众人眼睛生疼,赶紧低下头去。 铁蛋心脏也自狂跳不已,却硬是收不回视线,一迳瞪著那覆满毛发的狮子面庞发愣。 彭莹玉目芒映夺,终于落定在铁蛋身上,眼中立刻露出一抹极端怪异的神情,张了张嘴巴,又强行按捺住语,只轻叹一声,喃喃道:“还是没有破,可惜可惜,还差一点。” 张三丰嘟嚷道:“真要破了还得了?咱们都没得混啦。” 姚广孝面容凝肃,沉声道:“空法师兄的‘如来神功’终于找到传人了,真不简单,连心狠手辣的功夫都学得青出于蓝。” 铁蛋身上这种古里怪气的“贱骨头神功”,至今还没有人知道究竟算是那门子功夫,不过大家都自心忖:“本有人说是藏边‘七毒门’的‘吸功大法’,如今看来显然不对。‘吸功大法’不但能吸走对方的内力,且会令对方中毒死亡,咱们刚才打了他这半天,除了累,根本一点异状都没有,由此可见武当‘摩云剑客’徐二侠也决非‘铁蛋恶僧’所杀。” 心中本已很感激铁蛋,此刻更不由争相替他说话:“你才他奶奶的心狠手辣!就算他身负‘如来神功’又怎么样?经书不是他偷的,人也不是他杀的,少林弟子身怀少林绝技,本就天经地义,要你姓姚的放什么屁?” 彭莹玉哈哈大笑。 “你们别为这件事情伤脑筋啦,全都是胡猜乱想。‘如来神功’虽为少林七十二项绝技之首,但在那个小家伙面前,根本一文不值,何须费劲去学?” 众人都唬一跳。 “难道还有比‘如来神功’更厉害的功夫不成?” 只听金刚奴大吼道:“什么都别噜苏,先宰了那些龟儿子再说!” 大伙儿早已怒气填膺,纷纷掣出乓刃,就待一涌而上。 张三丰突地一响断铁大喝:“且慢!” 直将众人震退了好几步。 张三丰脸上现出难得一见的肃穆神情。 “凡事总有解决之道,用不著多伤人命。” 姚广孝眼珠转动,笑道:“依你之见,又当如何?” 口气已大不如先前霸道,颇有商量的余地,实因他盱衡局势,不得不然。 “飞镰堡”本仗著马必施与“飞镰五雄”,才得以横行江湖,在“三堡”之中势居首位,但自从那次激烈内讧之后,可谓菁英尽去,只余下一大堆专会拚命、全无功夫的堡众,此次又只来了两、三百名,战力十分有限;“神鹰堡”则因往常太爱卖弄花拳绣腿,一旦真刀实枪硬拚起来,只觉招多而用少,式倍而功半,不反挨人打便算不错。 罢才岳翎独斗二堡人马已然游刀有余,现在又放出这许多条大虫,显而易见,消灭二堡只在指顾之间。 姚广孝心念电闪,面容依旧一片轻松,悠悠道:“邋遢老儿的意思,可是一个对一个? 这我赞成。姚某人今日就凭这一双肉掌,会会天下英雄。” 这一下避重就轻,倒也耍得漂亮。 他眼见对方阵中高手虽多,但真能与自己抗衡的也只彭莹玉和岳翎二人而已,纵然战之不胜,起码也能全身而退,还可保住二堡人马,徐图再起,当即亳不考虑的开口搦战。 “四天王”金刚奴立刻大步上前,一派黑影团团滚动,好像在地下泼了一层墨。 “先让老子教训教训你这小子!” 巨掌叉开,遮星暗月,直如一张饺子皮,把姚广孝的脑袋当成饺子馅儿一样的兜头包落。 姚广孝喷口大笑。 “边区土匪也敢在老夫面前放刁?” 翻掌竖立胸前,“丝丝”刀风破空,只一砍剁,金刚奴立觉浑身都著起火来,忙不迭向后退避,头顶仍不免一凉,大把头发在银天雪芒之中根根散落地面。 这一手委实俐落至极,不论敌我双方都鼓掌喝采,连金刚奴也不禁一翘大拇指。 “姓姚的,我服了你,这辈子再跟你作对,我‘四天王’不是人!” 双掌一摸头皮,将满头头发尽皆削去,昂首退回阵中,照样也赢得了一片叫好之声。 “大天王”何妙顺一抱拳道:“在下领教少师高招。” 正待越众而出,忽听“魔佛”岳翎抢道:“何兄,稍等一会儿。” 他不管在“三堡”或“白莲”东、北二宗之间,都具有无上的威严,何妙顺当即止步,扭头露出疑惑的神情。 岳翎目注姚广孝,缓缓道:“咱们干脆一点,用不著拖泥带水,也免日后说咱们用车轮战法战你。” 抬手一指铁蛋。 “这个东西才只十九岁,我赌他接你五招不成问题。” 姚广孝阔嘴飘出微笑。 “如果接不下?” 岳翎目射寒光。 “岳某人终身供你驱策!” 众人胸中不禁齐打一下鼓。 “虽说小家伙已非昔可比,但姓姚的何等老辣高强,接他五招实在难说得很。这赌注下得太险了一些。” 铁蛋更是大吃一惊,连连向师父抛出求饶的眼光。 姚广孝虎目圆睁,两颗眼珠子水车般上下直滚,才想开口答话,彭莹玉却已先抢道: “何止五招?接他十招都不碍事。空性,咱们就以十招为准,小家伙若接不住,咱‘白莲’西宗全听你号令,但如果他接下了,你却要怎么样?” 姚广孝仰天大笑。 “姓姚的十招之内拿不下那个小蛋,要这一身武功也是没用!” 彭莹玉击掌道:“好!一言为定。小家伙,上!” 须发飘飘,大步往旁移开,神色笃定得有若磐石。 岳翎笑道:“彭教主可真是狮子大开口,倒显得我小气了。好吧,舍命陪铁蛋,我也赌十招。” 身子不知怎地一转,早脱出二堡包围,恰与姚广孝、彭莹玉鼎足而立,伸手一指三角形的中央。 “扬名立万正在今朝,快来快来!” 铁蛋叫苦不迭,只觉肩膀压上了两座小山,弄得腰干都有点挺不直,硬著头皮走到姚广孝对面七尺之处站定,脑中兀自发晕。 彭莹玉哼道:“见不得大场面?没出息!” 声若钟槌,狠狠敲入铁蛋脑袋,不由得清醒过来。 又听“搏命三郎”左雷一旁大叫道:“师父,你怕什么?反正输了也不赔你的本,就让那两个老鬼去当姓姚的奴才!” 大伙儿俱皆忍俊不住,喷笑出声。 铁蛋心中顿感一阵轻松,蛰伏在血管底层的那股永不服输的狠劲,便又如同溃闸洪水一般冲涌到全身每一处角落,他的瞳孔开始收缩,经脉开始跳动,肌肉开始膨胀,甚至连指甲都发出“必必剥剥”的炸响。 姚广孝似乎看出了一些不妙的兆头,一向懒倦的病面庞倏地露出蓄势猎杀的样相,只喝了声:“注意了!” 天地就陡然变起色来。 有一刹那,铁蛋几乎放弃了招架的念头。 铁蛋从小佩服观音菩萨,因为少林寺“大雄宝殿”内供著一座千手观音像,铁蛋每次望著他,就觉得天下没有人能在他手下走过三招。 “只有一个人,我不敢跟他打。” 每当铁蛋把师兄弟打得落花流水之后,都会指著佛像,说上这么一句。 然而此刻,铁蛋眼中却似看见了一千尊千手观音,使他觉得自己仅有的这两条手臂根本派不上用场,但他瞧觑来势,彷佛全为硬手,便立即寻思:“我又不怕打,就给他打一下又怎么样?老家伙不用兵刃、又不用点穴擒拿,算他倒楣。” 铁蛋只有两只手,两只手却正好护住一颗头。 只觉胸口一阵电触雷殛,躯体便随著狂风乱舞起来。 换在以前,铁蛋纵有神功护身,也禁不住姚广孝半掌的力量,但他现在身怀当世一四二名拔尖高手毒打之功,内息雄浑,实己与姚广孝相差不远,这一击虽打得他飞出七、八丈,却丝毫未伤著内腑,反而感到真力又增强了许多,半空中一个鱼跃,稳稳站落地面,脸皮宛如钻石一般放出异样光彩。 众人立爆一片欢呼:“一招啦!” 心中却都忖道:“姚广孝若一连打他十掌,小家伙不晓得要变得多厉害呢!” 回想起自己数十年来争胜逞强,心头不由蒙上一层惘然与颓丧。 姚广孝脸色更是变得怕人,时青时红,谁也猜不透他心里正在想些什么。 “飞镰”、“神鹰”二堡人马尤其悚惧万分,他们刚才已被岳翎一阵狂飙杀得魂飞魄散,只因姚广孝尚能硬撑在那儿,方才稍微保持住一点胆气,不料现在竟又冒出个铁蛋,一副神勇难当的模样,眼看就要逼使姚广孝认输,更加上那许多条大虫在旁虎视眈眈,衡情度势,显然凶多吉少。 只听“翘遥鹰”秋无痕大声道:“柳堡主,这儿没我的事,我先走一步了。” 当真就要转身离去。 柳翦风怔了怔,急道:“秋兄,你这是什意思?” 秋无痕一翻白眼。 “一个人只有一条命,我可犯不著为‘神鹰堡’送上这条命。” 柳翦风气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的道:“‘神鹰堡’待你不薄,你怎能在最危急的时候一走了之?日后传扬出去,你姓秋的还能做人吗?” 秋无痕冷笑连连。 “你这话好生奇怪,我本来就是人,何须再做什么人?况且,我为‘神鹰堡’出了那么多年力,对‘神鹰堡’又何尝薄饼?你的想法未免太一厢情愿。若论你我之间的私交……” 语声稍顿,一指“王蔡吴洪”四个老头儿,续道:“他们给我一万两黄金,叫我推你为堡主,我难道没有一切照办?我对你早已仁至义尽,再没什么好说的。” 一语方毕,“蹁跹鹰”燕衔翠立刻大声咋唬:“一万两?我才只拿五千两,更没理由为‘神鹰堡’买命了。” 柳翦风暴跳如雷。 “姓燕的,你说话莫味著良心,你明明也拿了一万两……” 燕衔翠笑道:“口说无凭,收据拿出来给大家瞧瞧。” 这种交易自然不会有收据,当下“步虚鹰”云含烟叫道:“我才只拿三千两,去他的去他的!” “舞月鹰”花团簇嚷嚷… “我更少了,欺负人嘛!” 大名鼎鼎的“神鹰堡”六大支柱果然轻功绝佳,就在论斤论两声中,一下子走得影儿都不见了。 其余“神鹰”堡众俱各心忖:“人家一万两、五千两的都走了,咱们这些三百两、一百两的还留著干什么?” 不管大鹰、小鹰,一齐走得精光。 柳翦风顿时气呆在当场,作声不得。 却听一人叫道:“喂喂喂,你们别走,你们跑光了,四年后谁来推我当堡主?” 原来是“摘星玉鹰”桑梦资刚刚被老子救醒,竟比谁都发急,放足尾随众鹰而去,只闻得“没了你们,谁来推我当堡主?”的悲凄叫喊,在黑夜之中久久不散。 金刚奴等人见状,都不觉失笑,唯独岳翎神色黯然,欷□不已:“当初创建‘神鹰’,本是想让每个人都能活得自由自在,不意如今居然落得这般收场。” 一瞬间,只觉得人世乏味至极。 忽闻“铁面无私”马功喝道:“‘飞镰堡’忍辱卧底,只为诛除这些奸贼,今日果然大功告成。弟兄们,上!” 抖出飞镰弯刀,没命向柳翦风扑去。 众人大大一楞之后,都摇头不迭,直想不出老天为何会造出这等卑鄙无耻的家伙。 “飞镰堡”徒更被这个新堡主的种种行径搅得目瞪口呆,再也不跟以往一样振臂响应,反而把双手都缩到了背后。 只见马功黧黑精悍的面庞上,挂满了正义凛然之气,纵刀直劈柳翦风头颅。 “梳翎神鹰”虽因变起肘腋,颇有点措手不及,但终非易与之辈,纯金双枪翻自腰间,左枪险险架开弯刀,右枪扎向对方胸口。 马功手腕倏转,“哗啦”一声铁链响亮,早缠住柳翦风右手短枪,弯刀由上而下划个弧形,眼看就要跌落地面,却又诡异绝伦的往上一跳,倒钓柳弟风下阴。 柳翦风忙横过左枪来拦,又吃弯刀刀刃咬住,抽拔不得,马功手腕再抖,铁链兜出一个大圈儿,套向对方颈项。 柳翦风狗急跳墙,索性撇下手中双枪,猛然往前一扑,抱住马功腰肢,双双滚倒在地,纠扭作一团。 马功手中的飞镰弯刀反而碍事,也忙甩开兵刃,伸手去掐柳翦风的脖子。 两人却似一对泼皮无赖,踢咬叫骂全用上了,打得满地生烟。 “千面罗刹”何翠尖叫道:“早就叫你把这个不肖狗种毙了,你偏不听,现在好了吧?” 姚广孝凛冽一笑,虎牙森森,似欲啮人。 “反正是些没有用的东西,多一个少一个根本无所谓。” 扭头朝向铁蛋,喝道:“小子,再来!” 铁蛋刚才硬挨第一掌,已知自己的功力不比他差多少,畏惧之心尽去,脑中早拟好对付他的策略,口里笑道:“这回可不让你了!” 虎跳上前,双拳撼岭碎山,直如一具攻城铁梃,没天没地的只管捣向对方身躯,去势迅若疾火,逼得姚广孝毫无回旋余地,只好举掌硬架,“砰”地裂石之声才起,铁蛋略退一步,第二拳却又紧接著击出。 铁蛋明白姚广孝著数之精奇远胜于己,因此一上手便采取硬拚之势,不让对方有任何取巧的机会,双拳收放有如闪电,已一连击出七拳。 姚广孝嘿嘿出声,也一连还了七招。 只见地面上的雪石砖瓦全蹦上天空,几将二人身形完全淹没,众人只能从那一串雷鸣声中,默计二人交手的次数:“五、六、七、八……八招了,小家伙真了不得!” 其实铁蛋攻到第六招上时,双臂已然酸不可耐,手骨更痛得似已根根折断,勉力支撑著攻出第七拳,浑身上下立刻剧烈抽搐起来,彷佛就要萎缩成一球极小的肉丸子。 铁语眼昏花,手脚发软,暗喊一声“完蛋”,实在没有力气攻出下一招,然而想到师父今后的命运全操纵在自己手上,不得不拚尽全力,像从豆渣里□出最后一滴油似的提起最后一口气,连同身体一齐推了出去。 这本是电光石火间事,旁观众人并不觉得有丝毫异状,还当铁蛋愈战愈勇,都不禁大声呐喊:“九招啦!” 铁蛋却只感苦不堪言,他的双拳正抵著姚广孝的双掌,脸庞正对著姚广孝的脸庞,他的眼睛看见一只冰冷惨酷,且正发出无尽嘲弄光芒的透明眼球,他的身体已无法动弹,几乎全靠姚广孝身体的支撑,才不至于倒下。 然后他的耳朵依稀听见姚广孝的声音:“小子,我一根指头就能叫你死,但这又怎么样?武术根本是个可笑的东西,你我周身也都是一些可笑的人。我改变主意了,小子,你来吧。” 铁蛋顿觉姚广孝双掌往后一收,自己的双拳便不由自主的打在对方胸口上。 大夥儿立爆一片叫嚣:“十招了!姓姚的,你输了!” 采声未落,就见姚广孝退开两步,阔嘴一咧,一连吐出几十块比拳头还大的血块,宽壮雄健的躯体竟一下子缩小了许多。 众人只道铁蛋一拳打得他功力尽废,又自叫好不已,唯独铁蛋心中明白,见他毫不犹豫的将数十年的功夫毁于一旦,不由惊得呆住了。 “空观”大师高唱一声佛号,蓝眼闪动,缓缓道:“空性师兄,但愿你从此断尽一切贪嗔痴妄,未始不是你的福气。” 却见姚广孝依旧神采奕奕,满脸挂著鄙夷不屑之色。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的计画就决不中止。” 仇占儿尖笑道:“你还夸口?如今你已是废人一个……” 姚广孝咧嘴大笑。 “你们这群三流笨蛋,老以为武功就是一切。其实这等莽汉之技,根本不值个大屁!我这一身武功,要不要都无所谓,你们少在那儿洋洋得意。” 在场诸人俱将武功视作第二生命,乍听此言,都不禁楞了楞。 姚广孝望著仇占儿,悠悠续道:“你刚才说我没了武功,就是废人一个。好,我现在就站在这里让你杀!” 背负双手,摆出一副待宰羔羊之态。 大夥儿都被他搞得摸不著头脑,暗暗寻思:“难道他是故意输的?他为什么要故意输? 为什么要把一身武功废掉?难道他竟用这种方法向我们示威?” 满心觉得不可思议,自度己身决无胆量在强敌环伺的情形下废掉武功,便都不由望著对方脸庞发起怔来。 姚广孝冷笑道:“怎么著,连个废人也不敢杀?你们不是一向以武功自豪?就漂漂亮亮的杀我一次,给我看看。” 众人又都心忖:“姓姚的花样多,说不定武功根本没有废掉,还是别上他的当,反正他已经认输,咱们也用不著逼人太甚。” 东思西想,只没半个人敢贸然上前。 却听“铁面无私”马功叫道:“我来杀你!” 奋力摆脱柳翦风的纠缠,狠命扑向姚广孝。 老虎和尚连动都不动,嘴角兀自挂著微笑。 彭莹玉抢上一步,喝声:“凭你也配?” 大手一挥,把马功震得倒飞回去。 柳翦风恰恰翻起身来,顺手一掌打中马功后背。 马功口中鲜血狂喷,凶悍异常的将身一转,双手紧紧掐住柳翦风的脖子。 柳翦风掌不停击,打得马功胸口骨碎肉裂,马功却死也不放手,螃蟹钳子一般愈收愈紧。 “千面罗刹”何翠急叫:“风儿!” 冲上前去想要扳开马功的手掌,竟然扳之不动,急得嘶声哭喊:“姚郎,快来,那个来帮帮忙,求求你们……” 姚广孝视若无睹,转脸对著岳翎缓缓道:“当初你创建‘神鹰’、‘飞镰’,曾否想到有今天?我可是早就算准了有此下场。” 岳翎面色惨黯,摇头不语。 秦琬琬抽出背上宝剑,向何翠掷了过去。 何翠急急接剑在手,猛然斩去马功双臂,柳翦风却已舌尖微吐,气绝多时,尸体向前一倒,又和马功的尸体撞在一起,两人僵仆在地,仍然难解难分。 姚广孝毫不动容,冷笑道:“没有用的东西,都是些没有用的东西!” 目中涌出透骨寒光,续道:“我的错误在于一直把江湖人物估计得太高,还希望你们能助我成就一番大事业,岂知你们竟都是些眼光如豆、胸无大志的猪狗!老夫从今日开始另起炉灶,再也不跟你们这些上不了抬盘的小丑打交道!” 却向岳翎一抬下巴。 “只有你,等你那天雄心再起、锐气复萌的时候,你来找我。” 言毕转身,大步而去。 何翠抹掉泪水,叫道:“姚郎,等等我!” 抛还秦琬琬的宝剑,匆匆赶到姚广孝身边,想要伸手去搀,却被姚广孝虎地摔开,只得低头尾随在后。 星光下,只见老虎和尚直挺身躯,愈走愈远,踏在雪地上的步履似乎有些颠踣,背影却依然庞大慑人,恍若一尊金刚神像,渐渐消失在银辉漫洒的元代宫殿废墟之中。 他来时像团白色的谜,去时仍旧像团白色的谜,更在众人心底种下永远也解不开的疑惑。 岳翎不知怎地蓦然一惊:“他这么做,难道竟是不想让我下不了台?难道他真要等我再像从前一样轰轰烈烈的大干一场?” 不觉背上冷汗狂流,脑中一片迷惘。 彭莹玉喃喃道:“他的计画若果实现,到底是大汉民族的幸还是不幸?” 皱眉半晌,“呸”地一口口水吐出老远,把头一甩,啐道:“十年不出山,一出山就碰见这种鸟事,真够闷气!邓老,吕老,回去啦!” 当先行出几步,忽又转过头来,冲著东、北二宗诸人道:“‘白莲’三宗各行其是数十年,实乃本教一大憾事。老夫来日无多,若不能亲眼见到此事圆满解决,死了也不甘心。” 东宗器量狭窄的韩不群已死,北宗也势力日蹙,这一句话,正正打中诸人心坎。 “大天王”何妙顺和东宗大弟子王弘道当下齐一躬身。 “近日内必赴荆山,听您老人家裁夺。” 彭莹玉一点头,又目注铁蛋,道:“这事跟你也有关系,你可一定要来。” 铁蛋正心绪杂乱,根本没听清楚他说些什么,只胡乱应了声“是”。 彭莹玉又点一下头,正想转身离去,忽一眼瞥见“王蔡吴洪”四个老头儿兀自站在一旁发呆,忍不住圆睁狮目,大吼一声:“你们这四只傻鸟,还不快滚回家啃窝窝头去?” 左足踢起一片雪花,洒得四个老儿蒙头遮脸,哇哇乱叫,拚老命拔足飞奔。 彭莹玉哈哈大笑,又一脚把雪花踢向“飞镰堡”众,喝道:“滚!宾得远远的,都是些鸟,死鸟!臭鸟!” 走一步,骂一步,踢一脚,满天银光乱闪,“悉沙”碎玉争鸣声中,数百名堡众四散遁逃在前,他老兄大嚷“打鸟”在后,眨眼就都没了影儿。 “西宗”二老和邓佩、吕孤帆等人也向众人匆匆一抱拳,快步而去。 “独角金龙”秦璜大咳一下,举起手,兀自想要召集堡众,风风光光的离开,扭头却只见所有部属早已走得精光,连死对头桑半亩、马必施二人都不见踪影,心中之窝囊简直难以言宣,又赶紧轻咳两声,连建文太子都不顾了,昂头背手,迈著游人观赏月色一般的步伐,慢吞吞的向城内走去。 秦琬琬叫道:“爹!” 她不叫还好,愈叫反而逼使秦璜走得愈怏,到了后头几乎是用跑的。 秦琬琬跟了两步,又不由住脚,怔怔望著父亲背影,大颗泪珠顺著面颊缓缓流下。 铁蛋此时方才回神,叹口气,抠抠脖子,走到岳翎面前,苦笑道:“我输啦。” 岳翎摇摇头,脸上露出比铁蛋更苦的笑意。 “是我轮了。” 一摸铁蛋脑袋。 “算你们倒楣,有我这么个几十年来一直都是输家的师父。” 忽然纵声一笑,星光陡暗,人已不知去向,只闻悠长的语音自空中传下:“别忘了七月十五的‘盂兰盆会’。” 铁蛋心忖:“师父说得不错,他一直都是输家。出身白莲,却不见容于白莲;一手创建三堡,却又被三堡追杀;跑到少林寺,长老可又觉得他讨厌,去年独力逐退天竺番僧,保全了本寺,结果不但没奖,反而被罚去菜园种菜;十几年费心调教咱们七个师兄弟,却一个一个都是笨蛋。唉,师父真够倒楣!” 冰风刮来,遍体寒凉,心上涌起一阵莫名的凄迷,铁蛋仰面向天,忽又想道:“什么是赢?什么是输?这世间又何尝有谁赢过?师父总是输,却总是输得漂亮,这其实也满不错。” 只觉夜空辽阔,天地忽荒,心中颓丧一扫而光。 左雷笑道:“师父,输的滋味不赖吧?” 铁蛋用力点头。 “不赖不赖,好得很。” 惹得无怒等六个师兄大呼“不要脸”。 却见建文太子低头走向“空观”大师,合掌为礼。 “弟子来迟,长老恕罪。” 空观点了点头,眼角余光直在铁蛋身上打转,终于未发一言,领著太子和“杀生和尚” 方戒默然而去。 张三丰轻叹一声,喃喃道:“同样是‘空’字辈的,差得真多……差得太多了……” 慢慢站起身子,向罗氏兄弟招招手。 “你们的师父也死了,还是跟我来吧,看我把你们一刀两半。” 罗全、罗奎怦然心动,仍不敢自作主张,面现哀求之色的望向东宗大弟子王弘道。 王弘道笑道:“想去就去,唐教主想必不会不答应。” 众人都听得一楞。 “那儿冒出来个‘唐教主’?” 却见王弘道将天书神剑恭恭敬敬的一并放在唐赛儿身边,肃然道:“小师妹,师父已死,老三也死了,老四已脱离‘白莲教’,往后东宗何去何从,就全看你的了。‘荆山’最好还是去走一趟,至于是否与其他二宗合并,或者大家散夥,也全由你做决定。” 唐赛儿匆匆抹干泪珠,仰面急道:“你和二师兄呢?” 王弘道黯然一摇头,辞别众人,领著简金章悄悄离开。 后来他回返老家滦州石佛口,继续传习“白莲”教义,并且另造经书,俨然自成一系,子孙族人世代相传不绝,影响及于关内各省,并衍生出许多支派,诸如“天理教”、“义和门”、“大龙八卦教”、“白阳教”、“红阳教”、“青阳教”、“红莲教”、“青莲教”、“黄莲教”、“清茶门教”、“大乘教”、“西来教”、“静空教”、“烧香教”、“顺天教”、“先天教”、“摸摸教”、“衣法教”、“天香教”、“老佛门”、“一注香门”、“五荤道”、“悄悄会”、“龙华三会”……大大小小数百支,多半只是传宣教义,劝人为善而已。 迨至万历年间,族人王森自称“闻香教主”,聚众二百余万,飞竹筹报机事,一日数百里,徒众蔓延山东、山西、畿辅、河南、四川、陕西各地,后事发被捕,死于狱中。 其徒徐鸿儒乃率众作乱,僭号“中兴福烈帝”,以东宗的老标志红巾为帜,蹂躏山东全境,终被官军□减,石佛口王氏“白莲”一脉遂衰。 唐赛儿回顾身边寥寥数名东宗弟子,废然长叹,眼泪又落了下来,轻轻抱起林三尸身,就待举步。 铁蛋连忙赶上,捡起天书神剑,塞到她臂弯里。 唐赛儿凄凉一笑,不再多说什么,缓缓行去。 娇小的身影起初显得有些软弱乏力,却渐渐露出一种刚硬的样态,一直走往雪天线上。 铁蛋再回头看时,张三丰也己带著罗氏兄弟走远了。 老少三人数年内遍历名山大川,采集灵药,而后张三丰□刀一割,将两兄弟分开,终因当年韩不群不予治疗,拖延日久,两人都不长命。 但他俩自幼濡染弥勒净士思想,又经张三丰传授道教教义,两者融会贯通,竟尔自成一格。 扮哥罗全早死,遗有一子,由弟弟罗奎抚养长大,即是“罗教”始祖罗清。 “罗教”影响既深且广,上下数百年,后世赫赫有名的“青帮”及“一贯道”均脱胎于此,不在话下。 “快剑”关晓月忽然想起一事,高叫道:“师父,掌门人是不是也已来到北京?” 张三丰远远答道:“早就来啦,带著一堆人鬼鬼祟祟的在城东转来转去,不晓得想干什么……” 铁蛋闻言,蓦然惊悚,暗喊一声“糟糕”,连话都来不及说,撒开短腿就跑。 仇占儿尖笑道:“小家伙胆子真小,一听见武当道士就吓成这个样子,莫非‘摩云剑客’徐苍岩真是你杀的不成?” 第十八回 人死身不灭剑客出怪招 发削缘已尽泵娘有雄心 铁蛋无暇理会,一迳飞奔,那消三纵两跳,已来到“金甲神”周干、“银甲神”周坤两兄弟隐姓埋名所开的小面馆前。 此时天已微明,小面馆夹在两栋大屋中间,好像一个被押赴刑场的囚犯,屋顶闪著沉郁无奈的光。 铁蛋还未进屋,鼻子就闻到了一种味道。 “来迟了!” 铁蛋暗暗跌足,一脚踢开门板,冲入店内,立被一阵浓稠的血腥之气薰得胃翻肠挂,定睛只见“银甲神”周坤浑身稀烂的倒在中央,身周躺著十几名武当道士,两名妇女抱著包袱死在墙角,大约总是周氏昆仲的妻子。 “银甲神”周坤那日在“少林武当大会”上公然出言揭挖朱元璋的疮疤,致被当时在座的“户科都给事中”胡滢听在耳里,会后即命武当追杀他俩。 周坤本想投靠祖父“八卦尊老”周子旺的师父——如今“白莲”西宗教主彭莹玉,周干却执意不允,带著一家老小躲到北京来开面馆,却还是被武当缀上了,今日下午虽已从石擒峰口中得知武当道士即将来袭的消息,收拾细软准备连夜离开,终究晚了一步,尽遭毒手。 铁蛋又急又恼,眼泪直流,忽然发觉并没看见“金甲神”周干的尸体,便再往店后闯去。 厨房后面是个小小的院子,铁蛋推开木门,立刻不由自主的倒退两步。 “武当”掌门若虚真人手持长剑,站在对面五尺之处,脸上挂箸阴寒笑意。 周干则倚在右侧墙角,遍体血迹,不知是死是活。 铁蛋恶向胆边生,反手取出钵盂,骂道:“你这狗……” 话没说完就楞住了。 若虚真人兀自冷笑不已的嘴角,忽然淌出一溜血丝,接著身体向前一倒,现出插在背心上的那柄极长极窄,宛如晾衣竿一般的长剑,同时也现出立在他背后的“猿臂神剑”高斌。 名列“武当四剑”之一,身高不满五尺的小矮子,脸上竟也泛著同样的冷笑。 铁蛋楞了半天,搞不清楚怎么回事,皱眉道:“你这猴……” 话没说完又再次楞住了。 斑斌嘴角竟也忽然淌出一溜血丝,向前倒了下来,背后却没插著剑,只有一个小小的血窟窿。 铁蛋立刻就知道杀他的那柄剑正在什么地方。 剑,几乎就在自己的背心上。 铁蛋这半日间已经历过好几次生死关头,却还未□著死亡紧贴上背脊的滋味,彷佛一缕麻辣,旋钻入心底,使得四肢好像都快脱了节。 幸亏铁蛋功力大进,背心自然涌出一股大力,将剑尖挡了挡,身躯飞快往旁滑开,背后衣衫“嘶”地裂开一个大口,转眼一看,第三度结结棍棍的楞在当场。 “摩云剑客”徐苍岩。 铁蛋不禁五官贲张,七窍结冰,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徐苍岩瘦削的脸庞上隐约浮动著幽灵一般的笑意。 “见到鬼了,是不是?” 铁蛋那天在“少林武当大会”亲眼看见他中毒死亡的惨状,至今记忆犹新,挥之不去,甚至经常成为他做梦的材料。 不想现在竟眼睁睁的看著他在那儿说话、走动、咧著嘴笑,心中之惊骇自然强烈到极点,边自后退,边自暗念“阿弥陀佛”,虽然当了十九年和尚,却还是首次真正希望佛祖的威力能大过魔鬼。 徐苍岩一步一步逼近。 “小子,你居然逃得过‘武当派’的追杀,可真不容易。” 铁蛋发抖道:“没有人追杀我,只除了关晓月……” 猛个强笑一声,却比猪嚎还要难听。 “师父,你别吓我……师父,拜托,要扮也扮个活人嘛……师父……死鬼……” 徐苍岩冷笑连连。 “别嚷嚷,没人救得了你。” 铁蛋背脊巳贴上院墙,退无可退,眼见对方妖魅也似一直倾压到自己面前,不由大叫出声:“我那天又没杀你,你现在为什么要杀我?” 徐苍岩一字一字的迸道:“看见我的,就得死。” 晨曦中,突然出现一颗未落的孤星,直奔铁蛋咽喉。 铁蛋见识过徐苍岩的身手,也见识过“太极剑法”,但这一剑却决非“太极剑法”,其中包含的剑意,也决非那时的徐苍岩所能达到。 “真个是碰见鬼了!” 铁蛋吓得几乎忘了举钵盂招架,但见墙后蓦然升起一道彩虹,紧接著一串极细极细,宛若风钤一般的“叮咚”脆响发自头顶,天空绽开一片银花,又似飞雪著起火焰,徐苍岩身形乍退,铁蛋面前已多出一个人来。 徐苍岩神色镇定,微微冷笑道:“关老三,果然好身手。” “快剑”关晓月寒冰一样的语声中挟带著不少意外:“二师兄,你这是在干什么?” 徐苍岩一耸双肩。 “现在再说这些,已然多余。” 一指周干及身后小面馆,厉声续道:“我只知周家祖孙三代,一门忠义,如今却坏在你们‘武当派’手里。” 笔意把“你们”二字说得极重,好像自己全然不是武当门人。 必晓月哼道:“所以你就把掌门人杀了?” 徐苍岩轻轻笑了起来。 “关老三,我晓得你一直很不满意‘若虚’老狗头的作风,他死了,可不正称你的心?” 不等关晓月答话,又道:“不过他名义上好歹是我师父,我姓徐的再不是个东西,也不至于干出这等欺师减祖的勾当。” 忽然走到柴堆后面,提出一个缩成一团的人体,“砰”地摔在关晓月面前,正是那衔命出京,搜寻建文踪迹的“户科都给事中”胡滢。 徐苍岩冷笑道:“‘若虚’老狗头一心巴结此人,妄求荣华富贵,不料他却还嫌‘若虚’不够乖,另外捧出了个傀儡。” 必晓月望了望“猿臂神剑”高斌的尸身,只有默默而已。 徐苍岩又道:“二十天前,大师兄何不争已死在他手中,今天又是‘若虚’狗头,再下来本该轮到你,可惜……”关晓月微一点头。 “这么说,我倒应该感谢你喽?” 徐苍岩哈哈一笑。 “不敢当。该死的都已经死了——武当第二剑‘摩云剑客’徐二侠亦不例外。如今你已是武当掌门,我只希望你别再率领‘武当’门人为朝廷做鹰做犬,尽江湖同道作对。” 一指蜷伏在地,抖得不成模样的胡滢,续道:“这个东西交给你处置,从今以后,任何武当之事都与我无干。” 还剑入鞘,竟就待转身离去。 铁蛋打哆嗦似的浑身一震,回过心神,叫道:“喂,你别走,你你你……你那天假死是什么意思?” 想起自己平白无故背了好几个月的黑锅,不禁气得跳脚,嚷道:“你害我?你为什么要害我?” 徐苍岩上上下下瞟了他几眼,轻笑道:“怎么说呢?就算你是个倒楣鬼好啦。那天大会本没你的事,你偏要冒冒失失的闯进来。我本只想令武当和少林俗家三十六门以及藏边‘七毒门’结怨,既有你这少林正宗弟子,当然就更好不过了。” 铁蛋兀自不懂其中关节,关晓月却道:“你串通‘一阳子’吴性谈,先把‘七毒门’的‘吸功大法’硬栽在铁蛋小师父身上,然后自己再假作死亡,如此一揽,武当全派自不肯和少林寺、七毒门善罢干休,武当对头既多,忙不过来,便再无暇和‘江湖同道’作对。” 铁蛋一摸脑壳,暗道:“这个法儿倒怪,可以唤做‘苦命计’。” 必晓月又道:“不过,少林寺、俗家三十六门和‘七毒门’难道不算江湖同道?你所谓的‘江湖同道’恐怕只是某一部分人吧?” 徐苍岩眼神愈冷,关晓月却一直说了下去:“还有一层,当初你来武当卧底,自然不可能只为了要耍上这么一手而已……” 徐苍岩冷峻的面容突然裂成碎片,眼中射出空洞的光芒,打从喉管“咿咿咿”的笑了起来。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当初投身武当,只想有朝一日能登上掌门人之位,江湖上便可多出一分对抗朱家的力量,但后来——”怪异的笑了笑,眼神却已近乎狂乱狠毒。 “有你关晓月在,我这企图便无异缘木求鱼。我本可偷偷杀了你,姓关的,但是……” 牙关狠啮,面颊痉扭,表情说不出的矛盾复杂。 铁蛋忽忖:“他本可随便害死一个师兄弟,而用不著自己假死,大概他尚顾念同门手足之情。比起马功、何翠、柳翦风那些争权夺位、不择手段的家伙,这个徐苍岩倒还算是好的。” 心头之火便消了许多。 徐苍岩吁出一口气,又回复了镇静的神色,悠悠道:“我在武当既没有再混下去的理由,只好退而求其次,想出这个不算计策的计策,好歹也可以让武当全派忙上一阵子……” 必晓月沉默半晌,忽道:“说了半天,你到底是那条路上的?你刚才出剑的手法……” 徐苍岩面色一冷,迅快的一瞥铁蛋,高声道:“这已不重要,说了也是多余。反正这结局还算不错,有你关晓月做武当掌门,不但是江湖之福,咱们‘这一路’的也不必再担心了。” 丙真神态庄肃的一抱拳道:“关掌门,就此别过。” 长身而起,向店外掠去。 却闻墙外一人大叫道:“这家伙害得师父好惨,快把他拦下!” 另一个带笑的声音却道:“左师弟有所不知,孙子兵法有云‘穷寇勿追’,能不慎乎?” 又一个粗大嗓门嚷嚷:“而且嘛,这个‘逢林莫入’……” 紧接著“砰砰澎澎”跳进一大堆人,有无喜等五个小尚、吃喝嫖赌四大徒弟和“二天王”陈二舍、“三天王”仇占儿等人,只没看见“龙仙子”秦琬琬和五师兄“雪球”无爱。 铁蛋忍不住问道:“小豆豆呢?” 陈二舍笑道:“你这小秃驴好大架子!哦,你不去找人家,人家大姑娘还会颠著屁股跑来找你不成?” 仇占儿皱眉道:“什么颠著屁股?用词恶劣!” 却又嘻嘻一笑,唔唔呶呶的自言自语:“颠起来还得了?我的娘喔……” 帅芙蓉一努嘴巴。 “她跟我们一齐来到面馆前头就打住了,在门口晃来晃去的……” 李黑接道:“这可奇怪啦,门口又没绸缎庄,又没卖花钿的小贩……” 赫连锤立刻粗声唱道:“是什么牵住了大姑娘的脚步,咿咿哟哟喂!” 逗得深人都笑。 铁蛋心下狐疑。 “小豆豆又在搞什么名堂,干嘛不进来?” 拔腿就往外走,忽听“金甲神”周干在墙角突发一阵呻吟,吓了一跳,忙赶过去扶起他上半身,嘴里嚷道:“谁会疗疡?快来快来!有没有药?有没有布……” 周干费力一摇头,断断续续的道:“免了……小师父……一事相求……” 眼珠向下望著自己胸前。 铁蛋伸手进去一摸,竟是一团暖呼呼的物事,轻轻捧出,原来是个一岁不到的小奶娃儿,骤然见光,哇哇大哭。 周干浮起一抹惨笑。 “我周家……最后一点血脉……交给彭教主……” 眼神逐渐涣散,放心的咽了气。 大夥儿不由一阵心酸。 陈二舍走到兀自趴在地下的胡滢身边,一脚踢得他肚皮“崩”一响,骂道:“你这狗爪子,赶尽杀绝,心肝恁黑,让我看看到底是怎样个黑法?” 一把提起,竖掌如刀,作势就要往他胸口插去。 胡滢猫也似的尖叫出声。 “小人再也不敢了!汉饶命!” 仇占儿正正反反刷了他十几个耳刮子,冷哼道:“你作孽多端,留在世间恐怕又要害死不少人。” 赫连锤一旁笑道:“这可是为你好哇,到了阴曹地府,也可少受点苦,万一让你活到八十岁,八十个油锅都不够炸你咧!” 胡滢吓得纠扭成一团,痛哭道:“小人今后决不再害人……不害人……不害人……” 必晓月向众人使个眼色,冷冷道:“不杀你可以,只要答应我两件事。” 胡滢见事有转机,忙不迭大点其头。 “关大侠请说,小人一一照办便是。” 必晓月道:“胡大人回朝之后,细细禀明圣上,建文太子不愿天下扰攘,已出亡海外,再无争雄之心,圣上龙座安稳,毋须再劳师动众,四处探寻建文踪迹了。” 胡滢抢道:“是是是,我也早已听说建文渡海跑到西洋去啦!” 众人都不禁好笑。 “这家伙的舵转得真快。” 必晓月又道:“咱‘武当’全派为了此事,精英丧尽,往后再也无力涉足江湖纷争,希望圣上股念吾等一片出家之心,莫再支使咱们奔走于红尘之中。” 胡澧听这两件事儿好办,心头顿松,干笑道:“道家崇尚无为,道教本心清净,当然不应该困顿尘世……” 众人虽与武当素无瓜葛,但此刻眼见关晓月处事得体,不由心生好感,纷纷发话道: “姓胡的,没这么便宜,武当派为你死了这许多好手,你可不能没有个交代。回去告诉朱棣那狗头,武当道士忠烈武勇,为国捐躯,理应拨出几十万两银子,重修殿宇,多建官观,大大褒奖一番才对。” 胡滢活命要紧,那敢不依,又忙点头答“是”,众人这才放他走路。 胡滢吓破了胆,回京之后,果然具言建文亡命海外,以及武当全派如何为朝廷尽心尽力等状,自不免加油添醋,天花乱舞。 朱棣龙心大悦,从此高枕无忧。 他自北方起兵“靖难”,屡于即将战败之际,凭赖种种天变,竟得以反败为胜,故而崇祀北方之神——“玄武大帝”,曾立记云:“朕起义兵,靖内难,神辅相左右,风行霆击,其迹甚著。” 武当山即为玄武大帝出家、得道、飞升之地,此次“武当派”道士又立下大功,朱棣思前想后,感激无已,乃尊武当为“大岳太和山”,发军民夫匠二十余万人,于天柱峰极顶之上,冶铜为殿,饰以黄金,后人因以“金顶”呼之,又依四围绝崖峭壁,修筑“紫金城”,周长一百八十丈,俱用巨石砌就,险固异常。 另在各峰大建官观,多达三十三处,其中尤以太和、南□、紫霄、五龙、玉虚、遇真、净乐七官为最著,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耗费何止千万,并拨均州、光化等邑佃地三万零三百余亩,供七宫祭祀及羽士口粮之用。 武当规模至此大备,竟与少林并驾齐驱,实为关晓月始料未及。 而胡滢受到这次教训之后,深自警惕,时时牢记“不害人”三个字,历事六朝,垂六十年,官至太子太师,善于承迎之脾性虽不见改,却仍以宽厚恭谦名于世,直活到八十九岁,果然未再多害一人。 必晓月辞别众人,飘然自去。 铁蛋等人出得店外,只见秦琬琬已从对面客栈牵出大白马,站在道旁,瞥著大伙儿出来,立刻别过头去东张西望;“雪球”无爱却红著脸、嘟著嘴,赖在她身边。 无恶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从小就爱黏妖怪!人家妖怪喜欢老七,你再黏也黏不住啦!” 众人不禁哈哈大笑。 秦琬琬俏脸血胀,抖手一马鞭抽向无恶,无恶咕咕乱骂著跳开了,秦琬琬马鞭回甩,顺势给了无爱一家伙,翻身跳上马背,却又朝铁蛋秃头顶儿抽了一记,泼剌剌向前飞驰。 铁蛋龇牙咧嘴,嘟囔道:“又打我!真不好玩!” 终究放心不下,不顾众人讪笑戏谑,拔腿赶去,直跑出“北京”南门,才见她慢吞吞的走在前头。 铁蛋笑道:“小豆豆,又生气了呀?从前长老都说妖怪是用地狱里的泉水做的,我看你简直是用天火烧出来的哩。” 罗三皂四,只管乱讲。 秦琬琬气不过,扭头骂道:“你们那群小秃驴好没正经,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恶心死了!我会喜欢你?我……” 本想说“我到底喜欢你那一点”,话到唇边,强自咽下,眼眶不由得红了红,心上只觉一阵说不出的迷惘与困惑。 铁蛋那懂女孩儿家的心思,一面“沙沙沙”地抠头皮,一面笑道:“这其实没有什么嘛,我已经看穿了,喜欢就喜欢,没啥不敢讲的。等七月十五回到寺里,跟长老说‘我不干喽’,干什么和尚,天天被人骂秃驴……” 秦琬琬似笑非笑的望著他。 “你真个要还俗?” 铁蛋点头道:“想成佛,未必一定要当和尚,而且我现在连佛都有点不想成了。红尘虽苦,却苦得满有意思……” 秦琬琬哼道:“哦,喜欢我就是苦?” 铁蛋一本正经的道:“我正想说。真是苦得满有意思。” 秦琬琬狠狠啐了一口,忽又“嗤”地笑出声来。 “难怪你会有一身‘贱骨头神功’,别人想练还练不成呢。” 心念一转,又道:“那个彭和尚竟说你跟‘白莲’三宗有关系,莫非你天生就有邪术?” 铁蛋此时方有余裕细细回味彭莹玉刚才的话语,皱眉道:“好多人都说我的身世跟彭和尚有关系,看来还真不假。” 秦琬琬掩嘴笑道:“那个老虎和尚姚广孝既然能有儿子,彭莹玉有个儿子自也不稀奇。” 铁蛋从未见过父母,寺中上上下下也都是些无父无母无儿无女的光棍,铁蛋即使再聪明一百倍,也想像不出父母该是个什么样子,但只一念忖及自己若是那大恶人的儿子,仍不由毛骨耸然。 歪头寻思了老半天,怪道:“为什么每个人都有父母?” 秦琬琬失笑道:“笨蛋!没有父母,那会有你呀?” 铁蛋仍旧不懂。 “那么,人又是怎么生出来的呢?” 秦琬琬一拍肚子。 “当然是从这里生出来的嘛。生孩子的时候,肚子会破的也,一定很痛!” 铁蛋大蹙起眉头。 “那我可不要生,肚子破了怎么吃饭?” 秦琬琬笑得打跌。 “笨?笨!笨!只有我们才会生,你们会什么嘛?” 铁蛋放心笑道:“这倒好,那你就多帮我生几个吧。” 秦琬琬气得又想打他,却见赫连锤、仇占儿一行人乱糟槽的赶了上来,陈二舍大惊小敝的嚷嚷:“不得了!大事不好!娃娃撒尿了!” 把娃娃朝秦琬琬手中一递,避瘟似的逃开。 秦琬琬一个大姑娘家,怀里却抱著个婴儿,好不尴尬,正手足无措,那娃娃恰大哭起来,便忙摇摇头道:“他不喜欢我。” 胡乱塞给帅芙蓉。 帅芙蓉唬了一跳。 “秦姑娘有所不知,在下体热如火,婴孩不宜。” 顺势推给“怕痒鬼”无喜。 几个人让来让去,弄得那娃娃放声嚎啕。 仇占儿气道:“给我给我!” 接过娃儿又拍又哄,居然像模像样,很快就敉平了哭叫吵嚷。 铁蛋笑问:“大天王、四天王他们呢?” 陈二舍道:“他们有事要先回窝里一趟,怕你不识路,特地派咱们两个引你去‘荆山’。” 铁蛋想向他俩打听有关自己身世的消息,二人却也不知,仇占儿道:“江湖上乱七八糟的谣言多得很,听了是白听,说了也是白说,反正到时候面见彭和尚,事情自有分晓。” 铁蛋虽觉心头纷躁,也不再多罗皂,跟随他俩,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朝西南进发。 崩计东、北二宗人马总要三、四个月后才能抵达“荆山”,大伙儿便不急著赶路,沿途观景玩色,斗嘴磕牙,颇不寂寞。 午饭时分,在一处野店歇脚。 酒菜未上,呆坐无聊,陈二舍抓过一只海碗,向左雷笑道:“来,小子,咱们耍一耍。” 左雷应了一声,从怀里掏出骰子,不知怎地,竟全无以往的活跳劲儿,随便往碗中一撒,连点子都懒得看。 陈二舍怪道:“你怎么啦?” 左雷懒洋洋的支著下巴,叹口气道:“这还有什么意思?天底下还有谁能跟我一次赌五亿两银子?” 眼底闪过一抹萧索悲凉之色,彷佛觉得人世再无任何意义。 众人暗笑不已,店家恰从酒缸里打了一桶烧刀子送上来,酒香才刚入鼻,李黑立刻抱著肚子大吐特吐,边摇手大叫:“拿走拿走,我再也不要看见那个东西!” 吃饭时,又只见赫连锤皱眉歪嘴,西子捧心似的捧著饭碗,胡乱扒了两小口就放下了。 铁蛋惊道:“饱了?” 赫连锤打个嗝儿,露出恶心的表情,闷闷道:“撑了。” 帅芙蓉一直在旁冷笑不绝,此刻终于忍不住昂首傲然道:“我看你们这三个家伙也真是没用,只一次过量就腻翻了,算得上什么英雄好汉?像我……哼哼,蜡炬成灰泪始干。” 铁蛋那懂他说些什么,摇头道:“蜡烛很少烧得光的,都是断掉的多。” 秦琬琬笑道:“小时候我爹教我练剑,在我身周插上一百零一根蜡烛,都点上火,第一剑‘回风摆柳’,要把烛火统统切熄,第二剑‘横扫千军’,一百零一根蜡烛统统切断,还不准断倒下来……” 帅芙蓉等人强抑爆笑,一齐喊了声:“唉哟,要命!” 秦琬琬愈发得意,挥手作势,还想往下讲,却突然也“唉哟”一声,原来是披仇占儿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脚。 小泵娘虽不明就里,心思毕竟细密得多,眼见赫连锤、左雷、李黑、陈二舍都眼望他处,憋得脸红脖子粗,帅芙蓉更趴在桌上假作咳嗽,立知自己胡里胡涂的被人当成了笑柄,不由玉脸色变,气冲冲起身走出店外。 铁蛋等七个小尚兀自莫名其妙,见她发火,先把脖子一缩,继而互相警告:“妖气又动,小心小心!” 铁蛋又扒下六碗饭,方才跟出门来。 秦琬琬坐在路旁,劈面就道:“那些人没一个正经。” 嘟著嘴儿,腮帮子像极了两朵盛开的桃花。 铁蛋陪笑道:“正经歪经都是一样,语言文字都是魔障,不理会也就算了。” 秦琬琬白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忽又笑道。 “我常想,如果你不从小就当和尚,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子?” 铁蛋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不禁有点呆住了。 秦琬琬脆哼一声。 “我看你呀,一定会变成一个天下最大的大无赖!” 铁蛋想了半天,不得不同意道:“大概会吧。” 叹口气,在秦琬琬身边坐下,痴望前方,喃喃道:“其实,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讨厌……反正,唉,好像每一个人都比我可爱……为什么有些人漂亮,有些人聪明,有些人……为什么我从里到外都不像话?” 秦琬琬忍不住笑倒在他身上,一拍他光头,嚷道:“但你有一颗最好玩的心!” 又把他光头搓了两搓,吻了一下,翻身跳上马背,逃命似的向前驰去。 铁蛋只觉一阵晕醉,险些从石上倒撞下来,伸手尽哀头皮上那块余香犹存的地方。 乐了半天,可又暗暗狐疑:“我的心最好玩?这是什么意思?” 东想西想,想不出个道理,迳自坐著生闷气。 只见无怒慢慢踱将出来,往他面前一站,冷冷道:“老七,想还俗了是不是?” 铁蛋知道他要讲什么,忙摇手道:“闭嘴!闭嘴!” 无怒笑道:“我只想告诉你,没那么容易。长老不把你吊起来痛打一顿才怪。” 铁蛋每一念及此事,就彷佛看见寺中几百个老和尚铁桶般围在自己面前,阴森森的怒目而视。 铁蛋明白自己无力突破这个包围,近来心上常感烦躁不堪,此刻又不禁抠头搔颈,没个是处。 无奈之余,只得暗忖:“离七月十五还早得很,现在尽想个什么劲儿?自找麻烦!” 说不想就不想,本是铁蛋顶顶过人的长处之一,当下一拍屁股,站起身子,笑道:“你别吓我,活不活得过这个月都还是个问题,顾虑那么多干嘛?” 丙真一路行去,成天和秦琬琬有说有笑,全不去想将来如何。 两人每晚都要聊到星月皆昏,方才各自就寝,天还未亮,却又急急起床,好似偷儿一般在对方窗外忽忽哨哨,惹得猫狗俱厌;行路必远远缀在众人之后,牵扯拖拉,无所不用其极,吃饭必另拣僻静座头,你夹我喂,诸般怪状毕具,真个是乐赛神仙,羡煞鸳鸯。 陈二舍、仇占儿不忍催促他俩,只得随任他们愈走愈慢,不觉冬尽春来,却才只走到桐柏山附近,但见草木欣欣,万花齐放,两个小家伙更加忙碌,镇日惹枝拈花,弄得跟两只大绣□相似。 无喜等人早已烦倦万分,连架都懒得吵了,赫连锤、左雷、李黑的情况也丝毫未见好转,依旧百事无味,却只有仇占儿一人兴兴头头,从早到晚乱个不了,把那娃儿养得又白又胖,但有时也不免叹口气道:“再这样慢慢走下去,到得荆山,这小子都可以陪彭和尚去打鸟啦!” 好不容易渡沮水,过当阳,行入荆山山境。 这日上午,走至一个两峰对立的险峻隘口之前,仇、陈二人刚刚互望一眼,已听右首崖壁上一人高声念道:“真空家乡,无生父母,现在如来,弥勒我主。” 正是“白莲”西宗的口号。 大夥儿吁出一口长气。 “西宗的老巢终于到了。” 陈二舍正想开口答话,却闻东方山头上一个娇脆女子之声远远应道:“天上佛,地上佛,四面八方十字佛,有人学会护身法,水火三灾见时无。” 众人听得仔细,竟是东宗唐赛儿的口音。 左侧“四天王”金刚奴的粗大嗓门也紧随著隔山响起:“白莲一茎三花开,东支西支争长短,若要明月再当头,定须北支下凡来。” 但闻三宗口号此起彼落,每宗都渐渐变作多人合喊之声,音量雄浑,群峰轰鸣,两侧呼喝愈来愈近,三种声音击在一起,颇有万马奔腾的气势,两队白色人龙不旋踵间便已从两边岭头走下,遍山遍野,将满地翠录掩盖得半丝儿也不剩。 陈二舍、仇占儿三十多年“白莲”生涯,还从未见识过“白莲教”如此壮大的阵容排场,胸中不禁泛起一阵莫名激荡,寻思道:“三宗若果合并,当真是天下无敌!” 只见“无影棒”邓佩、“小奉先”吕孤帆率领数百名西宗教众迎下山来,大伙儿个个见礼已毕,邓佩便道:“敝宗房舍有限,只得委屈各位在谷内扎营,万勿见怪。” 众人都道:“那儿的话,都是一家人嘛。” 既有彭和尚一言在先,大家自然也就亲密了许多。 邓佩指挥部众在谷内搭起数百座巨大帐幕,又从山上运下饮食,款待二宗人马。 金刚奴性情躁急,拦住邓、吕二人道:“咱们是不是这就上山拜望彭教主,共商大计?” 邓佩面现踌躇之色,吞吞吐吐的道:“敝宗‘人王’交代,须等他和众位商议过之后,再将结果告诉教主他老人家……” 金刚奴心中虽觉这样安排未免有失待客之道,嘴上却也不便多说,回转营地,如此这般叙说一遍,北宗首脑也都颇有微词。 “大天王”何妙顺皱眉道:“就不商讨正事,也该先让咱们拜访一下彭和尚才对。这么主不主,客不客的,实在有点奇怪。” “千斤担”田九成更加不悦,咋唬道:“想我堂堂‘后明’皇帝御驾来此,那个什么‘人王’不但不亲自出来迎接,还要横生出许多枝节,到底是何居心?” 正自议论不已,忽闻教众传报入来,说是东宗教主唐赛儿有事相商,人已在帐外等候。 北宗诸人其实都有点轻视这个新任教主的年轻女流之辈,但江湖礼数终不可缺,当即一齐走出帐外。 铁蛋等人也正在北宗大帐之中。 他们刚才在谷外只和唐赛儿匆匆打了个照面,并未多作交谈,此刻自也纷纷站起身子,欲待迎将出去。 帅芙蓉却不知怎地,显得有点紧张,低声向铁蛋道:“他们想必要商议‘白莲教’中之事,咱们在场多所不便,还是避开为妙。” 铁蛋见他面色怪异,正摸不著头脑,何妙顺等人已将唐赛儿迎了进来。 只见她竟披麻戴孝,身著缟素,一股淡淡的哀愁从她身上隐约流泄而出,眉目间却挂著一种坚毅镇静,几乎已可算得上是凛冽森严的神情。 铁蛋等人再也想不到,才只数月不见,她竟由一个爱聒噪、爱热闹、天真活泼的小女孩,变成目下这等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样,都不禁望著她发起楞来。 唐赛儿却落落大方的和众人一一见礼,寒暄叙旧。 行到赫连锤面前时,黑小子忍不住了,莽莽道:“唐姑娘,你师父那样一个大混蛋,当初还想杀你,你何必还要为他戴孝?” 唐赛儿一摇头道:“我是为亡夫林三戴孝。” 众人又都一呆,心忖:“她真把‘病猫’林三当成她丈夫了?” 帅芙蓉尤其错愕,双眼发直,久久无法从小师妹身上移开。 唐赛儿却不跟他打招呼,迳向四大天王道:“彭和尚邀咱们来此共商三宗合并之事,但刚才又听说西宗‘人王’好像不大愿意让咱们见彭和尚的面,依我揣测,这可能只是他想要巩固个人地位之计,不知各位大叔意见如何?” 北宗诸人见她谨执后辈之礼,态度又不早不亢,竟有大将风范,不由顿敛轻视之心,改容相敬。 何妙顺道:“我想大概也是这样。江湖上早有传言,西宗‘人王’器量狭窄,不能容物,如今三宗合并,自令他心中不安,生怕坐不稳‘人王’之位。” 金刚奴哼道:“咱们根本用不著跟他噜苏,直接去找彭和尚就是了,难道他还敢强行拦阻咱们不成?” 北宗首领多半是老粗,当然都大表赞同金刚奴的意见,田九成嚷道:“他是人王,我也是人王,一国岂有二王之理?先把那小子废了再说!” 仇占儿笑道:“我看顺便把你也废了,另外立个聪明一点的当王。” 众人议论纷纷,都不外撇开西宗“人王”不管,迳自去找彭和尚商量。 唐赛儿不发一言,直等他们吵够了,方才淡淡笑道:“我想他此举用意,无非是要在咱们谈判之时,利用三宗之间的矛盾,把我们各个击破,他却好从中得利。所以只要我们二宗先行共同拟好腹案,就不怕他捣鬼,先跟他谈个一百次也无妨。” 北宗诸人听她分析事理颇有独到之处,又不禁楞了楞。 何妙顺道:“唐教主想必已有良策,在下等洗耳恭听。” 言语神态愈来愈是客气。 唐赛儿笑而不答,眼角朝铁蛋等人溜了溜。 帅芙蓉又偷偷一扯铁蛋,道:“师父,外面好多花儿,咱们采花去。” 无喜、赫连锤等人自非笨蛋,一齐应道:“对,采花去,采花去。” 一群人乱糟糟的涌出帐来,左雷搔著头道:“小泵娘变得真快,那像十五、六岁呀?” 秦琬琬肃容道:“她肩上那么大副担子,当然逼得她非成熟不可。” 铁蛋笑道:“如果是你,你也会成熟吗?” 秦琬琬故作正经的寻思半晌,点头道:“应该会吧。” 铁蛋一吐舌尖,打个哆嗦。 “好可怕!那天你也变成那副样子,我可真不认识你了。” 在谷内□□到傍晚时分,方才返回北宗大帐用膳,何妙顺等人都对唐赛儿赞不绝口,小家伙们亦只默默而已。 帅芙蓉胡乱吃个半饱,便独自溜出帐外。 月隐星稀,篝火沉郁,北宗各处帐幕底下发出阵阵低语,偶尔掺杂著一声爆笑,但在寂寂群山之中,竟显得遥远而恍惚。 帅芙蓉举步向前,心脏却似被人一把提了起来,胀闷闷的憋在胸腔中间,他脚步愈迈愈慢,透著颇不寻常的畏缩,修眉紧蹙,在无奈胆怯里迸出几丝凶狠。 不多时,走入东宗营盘之内,但闻四下一片静谧,连声哈息都难听见,只有左近山狗时时哼出一两响畏光的咆哮。 帅芙蓉长吸一口大气,抖动肩头,强作轻松样态,又行几步,蓦然打住,彷佛很想回头,却不知受了什么东西的驱使,终于缓缓踱向东宗大帐。 黑暗里立刻传来一声低沉呼斥:“什么人?” 帅芙蓉咳了两下,笑道:“李泼是不是?” 暗中那人的声音松弛下来,叫了声“四师兄”,却仍带有几分戒备之意。 帅芙蓉走上前去,只见大帐前后直挺挺的立著八名教众,帐内微微露出灯光,侧映在守卫磐石般冷硬的脸上,有种极端的肃穆森严,凝结在帐幕四周的空气当中。 帅芙蓉一一点头招呼过后,就待举步进帐,那李泼却横移两步,挡住去路,面现为难之色,嗫嚅道:“教主有令,未经通报,任何人不得擅入。” 帅芙蓉不由暗忖:“师父当日都无这等严明气象。” 惊异之余,心上不免泛起一阵怪异滋味。 却听唐赛儿在帐内道:“四师哥吗?请进。” 李泼方才侧身让路,耸耸肩膀,努嘴掀鼻的做了个鬼脸,彷佛在说:“没法儿呀,四师哥,日子不像以前那么好过喽!” 帅芙蓉回报一个苦笑,慢慢踱入帐门,只见唐赛儿端坐案前,荧荧孤灯照著她略显白皙憔悴的面庞,轮廓异常分明,榇著一身孝服,烘托出一份凄艳脱尘之美。 帅芙蓉简直是看著她从小长大的,却从未觉出她的美艳,此刻眼前乍然一亮,几被这绝世景象震惊得喘不过气,心底不断喃喃:“姓帅的,你真是个睁眼瞎子!” 唐赛儿抬起头来,举手掠了掠鬓边发丝,淡淡一笑。 “四师哥,请坐。” 愈显得风姿绰约,楚楚动人,一股少妇风韵圆熟流转不已。 帅芙蓉脑中一阵晕眩,生平首次在女人面前窘红了脸孔,讪讪坐下,穷自慌乱了一回,才托故望著案上书本笑道:“师妹好用功,半夜三更还在参研天书?” 唐赛儿顺手阖上经书,叹口气道:“此书所载多为幻法窍门,用之以愚民尚可,若冀望从中获取冶民之术或成仙之道,却是枉费心神。” 帅芙蓉笑道:“咱们‘白莲教’本就以骗人起家,那还有什么正道可循?” 唐赛儿正容道:“四师哥此言差矣。想那朱元璋虽出身‘白莲’,却终能承继正统,可见事在人为。师父三十多年来也一心想将‘白莲’改头换面,毕竟见识有限。” 又叹口气,续道:“小妹本还想从这本失而复得的天书之中,寻求天人大道,不料…… 唉,看来想要振兴‘白莲’,真是难之又难。” 接著便滔滔叙说教中事务,从组织、人力、财务,一直谈到军事战术与煽惑百姓的技巧,偶尔提及自己数月前接掌教主所遭遇的种种阻碍困难之时,却总是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 帅芙蓉难以想像她这几个月来究竟吃了多少苦头,心里不禁充满了敬佩之情,但愈往下听,那些字音却逐渐在他耳中“轰隆隆”的响作一片,天籁、树涛、山狗吠叫,也都隔到了十万八千里外;他的眼睛甚至已看不见灯火、看不见帐幕,只有那张生平仅见的绝美脸庞,在他眼前彷佛涟漪般一直扩散,一直膨胀,最后终于占据了他整个脑海。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唐赛儿道:“四师哥,你怎么了?” 帅芙蓉一惊回神,几乎就想倾吐胸中的爱慕之意,但眼光触及那端庄严肃的面容,背脊顿时冷汗狂流,半个字儿也说不出口。 唐赛儿瞟了他一眼,淡淡道:“四师哥,帮我。” 忽然抬手除去头饰绢帕,满头乌云秀发立刻轻灵灵流泻下来。 帅芙蓉正自错愕,唐赛儿却已将一件物事塞入他手中,垂眼一看,竟是一柄剃刀,不禁又楞住了。 唐赛儿肃然道:“‘白莲’本是佛教一支,我既身为教主,理应削发为尼。” 缓缓背过身去。 帅芙蓉浑身一颤,剃刀险些抓捏不住,勉强道:“师妹,你这是何苦?” 唐赛儿幽幽道:“三师哥已死,我再待在红尘之中也是无味,不如一了百了,免得日后平添烦扰。” 帅芙蓉心中狂喊:“你还有我?你不是一直喜欢我的么?你和林三又未真正结成夫妻,何必要为他守寡?” 反覆呐喊了千百遍,嘴里却发不出任何字音。 却听唐赛儿又道:“这本不合规矩,但……四师哥,我希望我最亲近的人,亲手为我落发。” 帅芙蓉望著她的背影,刹那间明白了她的心意,泪水马上充满眼眶。 “她终究还是喜欢我的。这也算是一种惩罚吧?” 他咬住嘴唇,努力不使自己哭出声音,抓紧剃刀,站起身子,却怎么也无法把刀递出去。 他闯荡江湖十余年,手下伤过多少英雄好汉;他被底征战几乎夜夜不虚,怀中横躺过上千个女人,但如今这把小小的剃刀,这个他一直不肯接纳的少女,却真正难倒了他。 他的手在颤抖,心也在颤抖,泪眼蒙胧之中,忽然看到唐赛儿的双肩似在微微颤动,他想把她拥入怀里,却就在同时,剃刀也伸了出去。 天地无声,一灯青荧,唐赛儿满头秀发一绺绺飘落地面。 帅芙蓉尽量稳住持刀手臂,泪水却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一滴滴的落在她逐渐光溜的头皮上,他也看见唐赛儿的泪水一滴滴的落在她自己腿上,但两个人都不说话,只偶尔迸出一声类似挣扎的闷哼。 帅芙蓉刮完最后一刀,心神再也承受不住,虚脱般连连后退,全身涌出冷汗,手一软,剃刀“当”地掉在地下。 他胡乱抓起一把头发,跌跌撞撞的冲出帐门,耳边好像听见唐赛儿喊了声“四师哥”,但他脚下毫不停止,一直冲出东宗营盘,方才仆倒在山谷内的如茵草地当中。 他紧抓著那绺头发,这辈子第一次感到一种刻骨铭心的痛楚。 饼往旧事交替浮现眼前,他彻夜躺在草地上辗转反侧,时时捶打自己的胸口,把嘴巴塞到草丛里乱啃乱咬。 这般折腾到天明,已然双眼红肿,疲累不堪,正想爬起身来,却见“小熊”赫连锤自不远处的北宗大帐走出,手中提著水桶,不知要上那儿,一眼瞥见他这副狼狈模样,吃惊道:“你整个晚上都干啥子去了?” 帅芙蓉摇摇头,盘腿坐在地下,眼睛有点见不得阳光,只好低垂著头,闷闷道:“师兄,人活著好没意思。” 赫连锤没精打采的揉著睡眼,摸了摸肚皮,道:“果然没意思。” 帅芙蓉抓了把小草,不住搓弄。 “十多年来追逐女色,到底是为了什么?” 赫连锤可听得有点楞了,笑道:“怎么著?那天还笑我们呢。你不是蜡炬成灰泪始干吗?” 帅芙蓉没好气的道:“断掉了。” 赫连锤笑道:“哟,恭喜你啦。” 表里鬼气的望了望东宗大帐,挤眉弄眼的道:“碰到克星了是不是?怪不得整夜不回来,师兄妹叙旧哩……。” 帅芙蓉怒道:“少胡说!人家大姑娘……我三师哥的妻子,你别破坏人家的名节!” 赫连锤兀自歪嘴笑道:“能把你弄断,可真不简单。我早就看出那个小娘儿们骚骚的……” 帅芙蓉暴怒如狂,起手一拳,打得赫连锤仰八叉儿跌出五、六丈远,又和身扑上,拳脚交加。 赫连锤嚷道:“杀人啦!妈喔!” 回手扭住帅芙蓉的脖子,龇出牙齿乱打。 铁蛋睡梦正酣,被这阵吵闹引出帐来,见那一黑一白、一胖一瘦、一丑一俊两条大虫,滚在地下分不清楚,不由大冒其火,正想开骂,忽见“无影棒”邓佩远远自山上走下,边向自己招著手,叫道:“小师父,彭教主有请!” 第十九回 白莲盛开 好汉无名 少林凋残 英雄不再 半个时辰之后,铁蛋一干人随著邓佩越岭而上,沿途只见白衣教众散在各处较为平缓的坡地上垦植耕作,房舍殊少,多掘山壁筑窑洞而居,纯然一副农村景致,竟无半丝“白莲教”老巢的气象。 赫连锤笑道:“这个土匪窝儿好奇怪!” 话没说完,就被身边同伴敲了七、八下。 邓佩笑道:“本教是为了在现世构筑极乐世界作准备,一切贪欲、嗔恚、愚痴,决计无法存留于本山之中。” 铁蛋又想向他打听自己的身世,邓佩转转眼珠,支吾道:“马上就可见到彭教主,一问便知。” 又翻过两个山头,来到一处三面环山的山坳子里,虽不甚大,木造厅堂倒有三、五间,向西一峰险峻峭拔,高插入云,平添山谷几分雄阔壮伟。 邓佩领著众人走到一栋房舍前面,示意余人止步,只让铁蛋一个人进去。 铁蛋心头忐忑,尤其惧怕那恶名昭彰,传说中杀害了满门师兄弟的彭和尚,磨蹭了好一会,方才推门进去,只见满头须发,恍若狮子一般的彭莹玉正当门而坐,把铁蛋吓了一大跳,连退好几步。 彭莹玉微一皱眉。 “门关了。” 铁蛋不敢不遵,忙依言照办,一面暗暗提气于胸,以防不测。 彭莹玉又道:“衣服脱掉。” 铁蛋愣了愣,怪问:“这是干啥?” 彭莹玉盘大巴掌一拍身边木桌,不耐喝道:“叫你脱你就脱,尽问什么?” 铁蛋暗付:“衣服本乃身外之物,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也活不了他,死不了我。” 当即一阵“唏哩哗啦”把浑身衣裳脱得精光。 彭莹玉笑道:“傻小子倒干脆,连裤子都脱了?好,转过去。” 铁蛋暗吃一惊,以为他要打自己的屁股,正自犹豫不决,彭莹玉却又焦躁起来,巨掌一伸,抓向他肩头。 铁蛋脱衣服可以,被人抓住可不行,“伏虎罗汉拳”应念施出,“砰”地击中彭和尚手心。 彭莹玉身形略阻,铁蛋却后退两步,靠上了身后门板。 彭莹玉嘿嘿笑道:“脾气满强,果然有点你祖父的味道。” 双掌一错,连续三招重重击出。 铁蛋奋起全力接了两招,只觉他手上劲道比姚广孝还要强霸,震得自己双臂酸麻,再也不敢硬接第三招,身子一矮一溜,朝旁边躲了开去。 彭莹玉不中即收,但掌力余劲仍撞在门板上面,“克啦”一响,木门四分五裂。 无喜、赫连锤、秦琬琬等人正聚在门外等候消息,被这阵木片大雨打得抱头鼠窜,待看清楚屋内铁蛋赤身裸体的怪模样时,又不禁笑得打跌。 铁蛋兀自不知羞窘,全不伸手遮拦,只把头皮搔得“汽擦”响。 秦琬琬玉脸通红,大啐一口,急急背转过身,却也忍不住掩嘴偷笑。 只听右侧内室中一个妇人尖叫道:“没有错!就是他!” 铁蛋一头雾水,才一转身,就见一个胖墩墩、年约五十左右的妇女掀开帘子,奔将出来,没头没脑一把搂住,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的弄得他一身黏糊,口中不住嚷道:“鸥儿! 鸥儿!” 彭莹玉面上绽开笑意,走到旁边,往他后腰一瞅,点头道:“嗯,脱裤痣。” 铁蛋后背围腰一转天生一排七颗大痣,川、鄂人称“脱裤痣”,意即生有此痣之人,裤带永远系不紧。 铁蛋却从不知这些常被师兄弟取笑的圆黑玩意儿,竟还藏有如许玄机。 那妇人哭道:“你还认得我吗?你是吃我的奶长大的呀……” 铁蛋被她抱得难过,大叫:“我吃什么?我吃不消!” 努力挣脱,噘著嘴,唧唧咕咕的穿上衣服。 彭莹玉一把扯住他,按到一张椅子上,眼中露出慈祥神色,郑重言道:“你好好听著,你本姓徐,名字叫做瘦鸥……” 铁蛋忍不住“哧”地笑起来。 “哇,好瘦!” 门外众人尽皆捧腹。 彭莹玉恶狠狠的在他脑门上凿了一记,喝道:“别开玩笑!” 铁蛋叠声应“是”,依旧间歇发出咕咕之声。 那妇人渐渐止住啼哭,抹著眼睛道:“你小时候又干又瘦,不想长大了竟这么胖……” 铁蛋笑道:“吃得好嘛。” 被彭莹玉恶眼一瞪,忙缩缩脖子。 彭莹玉这才道:“你祖父是徐寿辉……徐寿辉这个人你听说过吧?” 铁蛋点点头,又摇摇头,心想:“那不是个大人物吗?” 开始有点笑不出来了。 彭莹玉在另一张椅上坐下,目注铁蛋,思绪却似已飘向远方,缓缓道:“当年鞑子荼毒中原,我第一个看不惯,率领徒弟周子旺起事于淮西,结果事泄被围,徒众数千尽遭屠戮,只有老夫一人突破重围,亡命四处传教……” 铁蛋岔道:“这我有听说。洪武爷爷当年也听过你传教,对不对?” 彭莹玉哼道:“岂止朱元璋而已,他手下那些后来封王拜将,大富大贵的,更不知有多少。” 顿了顿,续道:“覆灭蒙元绝非任何一个人的功劳,我自也不敢说我有多大功劳,但四处传布弥勒教义,数我最力,却是不争之事。” 脸上闪过一抹亮熠熠的骄做之色,刹那间眉腾目灿,须发皆动,看得铁蛋眼睛都直了,怪忖:“这个人狂傲起来,竟恁地好看!” 彭莹玉又道:“至正十一年,群雄并起,刘福通、布王三、芝麻李、孟海马,或大或小,各有斩获。那时我正在蕲黄一带,便与倪文俊、邹普胜共推你祖父即位于蕲水,建国‘天完’。” 铁蛋虽已听过这种种事迹,仍不免惊心动魄,寻思道:“原来我祖父还当过皇帝呢,要命!” 彭莹玉叹口气道:“刚开始,咱们还颇有一番作为,岂料你祖父……咳咳,长相虽然十分庄严威武,性子却是……” 摇摇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道:“倒跟你差不多。” 一抹面皮,又似乎有些疲倦。 “再加上小人弄权,愈发一塌糊涂。我眼看事不可为,便率领部属退入山中……” 铁蛋又忖:“他居然也有部属,不知打从那儿召募来的?” 口中自不便问。 彭莹玉道:“果然,你祖父皇帝只当了九年,就被陈友谅那狗贼所篡。我得讯之后,急急赶去救援,你祖父却已被弑于采石,只救得你爹一人。” 铁蛋听得无名火冒三丈高,就想追问陈友谅后来下场如何,是否仍在人世,但他毕竟和尚当久了,念头一转,想道:“数十年前的恩怨,还提它作啥?就算我现在能找到陈友谅,又如何?他已老得手无缚鸡之力,难道我还把他杀了不成?” 顿时恶气全消,心平气和。 彭莹玉又道:“我把你爹带回山中抚养长大,成人后娶妻生子,二十五年前先生下你哥哥……” 铁蛋大吃一惊,脱口道:“我还有个哥哥?” 彭莹玉点点头道:“就是本宗现在的‘人王’。” 不等他发问,迳自接道:“六年后又生下了你。那时蒙元已灭,朱元璋一统天下,照理说,大家同出‘白莲’,他又受过我教诲,大家相安无事也就罢了,但他一不承认自己曾是‘白莲’一员,二又始终对我心存畏惧,只要我活在世上,就今他寝食难安。” 顿了顿,续道:“虽然他登基之后即一力泯灭诸般证据,但事实俱在,岂容他一手遮天?” 炳哈一笑,飞扬狂态又爆竹似的炸裂开来。 “尤其老夫的声望在川、鄂、湘、淮等地一直不衰,至正二十五年的蓝丑儿、洪武十二年的彭普贵、洪武十九年的彭玉琳,皆诈称老夫之名起事,百姓翕然从之,搅得朱元璋那厮一闻‘彭和尚’三个字,立刻心惊胆战,乃派出大批锦衣卫四处缉捕我等。” 看了铁蛋一眼,又道:“那十余年间,咱们几乎在躲躲藏藏之中度过,你爹因你年纪太小,挈带避难多所不便,于是就把你送到少林寺。” 彭莹玉其实隐去一节未提。 当初因见铁蛋腰间天生一排“脱裤痣”,深恐此子长大放荡,才把他送去和尚庙严加管束,如今此话自不必再说。 铁蛋想了想,问道:“少林向不收容婴儿,又怎会收留我?” 他更不可思议的是,彭和尚这个少林“空法”大师,当年偷盗经书,杀害同门,乃是少林的大叛徒,经由他送去的小,少林又怎肯接纳? 彭莹玉却似没听见他问话,干咳一下,道:“你爹和你娘七、八年前俱染重病身亡。” 指了指刚才拥抱铁蛋的妇人。 “这是你奶娘,你幼时吃过她一、两年的奶,还不快补行大礼?” 那妇人便又抽泣起来。 铁蛋根本不懂什么是“奶娘”,但只听得一个“娘”字,不得不走去磕了几个头,见她又要来抱,赶紧跳开。 彭莹玉道:“先吃饭,等下再去见你哥哥。” 当即命人在屋内摆桌置椅,整治饭菜。 赫连锤等人抽空围拢,尽拍铁蛋马屁。 黑小子道:“皇太孙,下官这厢有礼了。” “石头”无惧道:“老七,咱们从小就是一对儿,硬碰硬,碰出了不少交情,对不对?” 无恶也道:“你这讨厌鬼的命倒不坏,现在看起来也不那么讨厌了。” 铁蛋不理他们,眼睛直盯著秦琬琬的胸脯,过了好一会儿,方才皱眉悄声问道:“你们的奶可以吃吗?” 气得秦琬琬刷了他老大一记。 铁蛋嚷嚷:“你不喂我吃奶,还要打我?” 屋内顿时一场大乱。 正哄闹不休,忽闻一人在门口道:“彭爷爷。” 铁蛋正被秦琬琬揪住耳朵,面向屋壁,只觉整座屋子突然沉静下来。 铁蛋再看身边同伴,神情却一个比一个怪异,忙甩脱秦琬琬手掌,回头一望,也楞住了。 来人面容瘦削,眼神冷峻,正是当初名列“武当四剑”的“摩云剑客”徐苍岩。 彭莹玉嗯了一声,道:“来见见你弟弟。” 徐苍岩乍见铁蛋,自也惊奇万分,却很快就恢复了镇定,趋前执住铁蛋双手,歉然道: “我不晓得你就是我弟弟,真是大水冲翻了龙王庙。” 彭莹玉一旁冷冷道:“先吃饭,吃完了再说。” 铁蛋兀自迷糊了好一阵,直到三碗饭下肚,脑中才逐渐清明过来,暗暗寻思:“哥哥既为西宗‘人王’,又去武当卧底,当然是希望有朝一日接掌武当,将那批剑术高强的武当道士,统统纳入‘白莲教’之中。但后来若虚真人却向朝廷靠拢,有意和‘白莲教’作对,‘快剑’关晓月在派中又甚得人望,下任掌门非他莫属,哥哥眼见计画不成,便在‘少林武当大会’上施出那记怪招,一来可使武当多结怨仇,无暇再找‘白莲教’的麻烦;二来,自己更可不著痕迹的在武当派内除名,以便专心本宗教务……只怪我那天胡里胡涂的跑去参加那次大会,险些做了个黑锅鬼。” 口中笑道:“你这条计策倒真让人猜想不著。” 徐苍岩面有得色,滔滔言道:“其实我本可随便弄死一个师兄弟,让武当与天下门派结仇,但后来想一想,反正我待在武当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叫自己轰轰烈烈的死掉算了。可笑那张邋遢,自诩医术天下无双,却还是看不出我假死……” 彭莹玉本埋头吃饭,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重重的哼了一声。 “你真当邋遢老儿看不出来?他只是不想再过问武当之事罢了。总而言之,小计策、小聪明,连猴子都会耍,没有大谋略、大胆识,永远也成不了大气候。” 显然对徐苍岩没能在武当混出名堂,感到很不满意。 徐苍岩被这番重话训得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再不言语,草草用过饭菜,便告退出屋。 铁蛋突然之间多了个哥哥,自然兴奋得很,也跟著他走出屋子。 徐苍岩拍拍他肩膀,道:“上我那儿坐坐去。” 徐苍岩居住之处,也在这山腹里头。 门一推开,只见屋内氤氲缭绕,白蒙蒙的几乎看不见东西,一股奇异香味若有若无的飘浮在空气当中,闻著竟令人有点醺醺然。 徐苍岩掩上门,领著铁蛋往里走,却见一人盘腿坐在一只小铜炉之前,炉下火青,炉内烟红,映著他原本清瞿岸然的面容,竟透出几丝诡异,正是“一阳子”吴性谈。 铁蛋早知他俩有关连,并不觉意外。 那日在“少林武当”大会上,若非吴性谈先把铁蛋身怀“七毒门吸功大法”的印象,植入众人脑海,铁蛋后来当然也就背不上那个黑锅。 吴性谈双眼一翻,却似翻起了两个没有眼球的大洞,朝铁蛋立身之处滚了两滚,根本没看见他似的,嘴里含含糊糊的道:“刚才下了一场大雪……呜吁吁……雪都落到了我的炉子里,你看,有雪火才旺,房子快烧著了,烧哇烧哇……” 铁蛋以为他竟疯了,傻在当地。 徐苍岩却笑道:“房子烧了,再换一间。” 走到炉边坐下,取出一支空心竹管,一端伸入炉内,另一端却放入自己嘴里,深深吸了一口,彷佛十分享受,眯著眼睛回了半天味,将竹管递给铁蛋,道:“尝一口试试。” 铁蛋接过,也大吸了一口,顿时七窍都冒出烟来,呛得个半死,忙推还回去,只觉天旋地转,身体飘飘,半晌说不出话。 徐苍岩叽叽而笑,又吸了几口,忽道:“弟弟,‘人王’给你当,将来教主也给你当……那个老不死的再活不了多久了……老不死的成天只会逼我,我简直被他弄得烦死了! 烦!烦!烦!他个奶奶的……” 挥舞双手乱砍乱劈,满屋白烟立如峰巅冷云一般翻涌流窜,徐苍岩两眼贲张,好像在和看不见的敌人作战,但过不一会儿,左右双手却互相揪打起来,一招一式,往复进退,“劈劈啪啪”的甚是热闹。 铁蛋吓一跳,不知他为何如此模样,脑中兀自昏昏沉沉,大著舌头道:“我不想当什么教主,一点都不好玩。” 徐苍岩倏地停住交战双手,看了看铁蛋,嘴角似乎泛起一丝笑意,却很快的别过头去,叹口气道:“唉,不当也好。你不晓得我有多烦,讨厌死了!谁叫我是徐家长孙?” 吴性谈一翻白眼,忽道:“烦,当然烦,想当年我在‘七毒门’还不是一样?‘七毒门’那些王八蛋,那个王八蛋门主……武当派怎么还不杀光他们?” 伸手扯住徐苍岩衣领。 “武当道士干什么吃的?‘七毒门’和少林寺联手杀死了你,武当怎么不替你报仇? 嗯?” 忽又指著他笑道:“可见你在武当毫无分量,多个你、少个你,根本无关紧要。你哟,不管你走到那里都成不了大器……” 徐苍岩反手一巴掌,打得他面颊肿起五道红印。 不料吴性谈毫不动怒,反而顺势倒进他怀中,扒住他胸前衣服,轻轻的道:“我也一样,我们两个都是人渣……哈哈,都是人渣……” 徐苍岩抱住他身体,纵情大笑。 “人渣就人渣,管他那么多?不管啦!” 深吸一口炉内红烟,又将竹管放进吴性谈嘴里。 吴性谈嘻嘻笑著猛吸了好几下,眯眯著眼,把铁蛋看了老半天,笑道:“嘿嘿,是你……你还没死?你是他弟弟嘛?你怎么还没死?你……” 铁蛋见他神智不清,暗忖:“跟他讲什么都是白讲。” 胡乱应了几句,脑袋实在晕得难过,便告辞出来,走到门口,回头一望,见他二人在蒙蒙白烟之中抱成一团,你一口我一口的轮流吸著竹管,心里又想:“他们两个的交情倒真不错,朋友交到这种地步可真少见。” 不禁有点羡慕。 跨出屋门,清风一吹,头脑立刻舒爽了许多,只见无恶刚吃饱饭,在门外草地上□来□去的消化。 铁蛋上前一把抱住,笑道:“我们也是好朋友,对不对?” 无恶唬了一跳,蛤蟆般往旁直躲,骂道:“别以为你是那个短命烂皇帝的孙子,就可以不三不四、不上不下的。搞毛了我,打扁你!” 气咻咻的转身走开。 铁蛋搔头不已,又见“无影棒”邓佩笑嘻嘻的走来,一指那座面东背西的孤耸绝峰,道:“彭教主在峰顶上的山洞等你。” 铁蛋心道:“老家伙又作怪,把我叫去山上作啥?” 向众位同伴打了声招呼,便独自从西面攀登而上。 山峰陡直峭拔,草木不生,颇似一柄由地底剌出的阔背大剑,山壁上每隔数尺便可看到一两处楔入石中的铁环或绳索,大约总是以利教众偶然上下。 铁蛋此时内力雄厚,自不需藉助这些东西,背著双手,三脚两脚便已走至中腰,俯眼向下,房舍屋宇小得不像是真的,谷内人众更一个不见。 心上不由浮起一片苍茫虚无之感。 再往上爬,竟逐渐走入云雾之中,铁蛋心情也随著流云起伏变化,连自己都说不上究竟是什么。 身世之谜虽已解开,铁蛋却觉不著多少欣喜,反而隐隐约约的感到一种恐惧,恰如此刻行走于绝崖峭壁之上,脚下正有个大洞,有个漩涡,专等著自己往下掉。 铁蛋从不怕高,但现在竟极端难以忍受这种高耸险□,他再不敢向下看,一只短腿好像哪吒的风火轮也似飞滚起来,眨眼便已登上将近峰顶的一处平台。 临上峰前,邓佩曾告诉他路径,当下游目一扫,果见不远处有个两人多高的山洞。 铁蛋心忖:“老狮子也跟达摩祖师一样在洞内面壁参禅呢?” 相传达摩当年在少林面壁九年,以至于把自己的影子都印入了对面的石壁之中。 这块“影石”如今珍藏于“藏经阁”,轻易不得一见,铁蛋尚未正式受戒,当然无缘亲睹,想起彭莹玉满头是毛的影子若也嵌在石头里,不由暗暗好笑:“人家还以为是妖怪哩。” 满脑胡思乱想,人已走入山洞,顿觉四周漆黑黝暗,森森寒意直沁骨髓。 铁蛋略定了定神,待得瞳孔逐渐放大,才见一粒针尖似的白点悬在眼前,伸手去抓,却只是个空。 铁蛋迷糊半日,方才发现那白点原是山洞那端的出口,只因距离实在太远,竟令人搞不清楚是什么东西。 铁蛋惊忖:“这个山洞好长,别是用人力开出来的吧?” 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冷风刺体,□意浸人,不时东踩一个坑,西踏一滩水,恍若走在通注地狱的黄泉路上一般。 铁蛋心头发毛,愈走愈快,忽觉两恻壁间黑忽忽的立著一个一个一尺来高的东西,吓得他差点惊叫出声,驻足看时,只见两长列这种玩意儿,沿著洞壁一直向前伸展开去,正不知有多少。 铁蛋寻思:“还好都只是小表,没有大的。” 壮起胆子,走到右边一瞅,原来竟是一个一个的神主。 铁蛋就著微弱光线凝神看去,但见当面一个神主上写“左军队长苏复汉之位”。 铁蛋心想:“是了,这些大概都是彭和尚手下当年战死沙场的部属。” 再看旁边一个,却不禁一楞。 “先锋正将空玄之位”八个字,好像锥子一样戳入他眼睛,忙伸手揉了揉。 “空玄”乃少林历代门人中有数的几个高手之一,铁蛋从小就常听寺中长辈提起他的名字,此刻心中不由怪忖:“这个‘空玄’莫非就是那个‘空玄’?‘空’字辈的师曾祖当年被彭莹玉杀得精光,又怎会在白莲军中当什么先锋?” 依序看去,只看得七、八十个,“空”字辈的和尚竟就占了二、三十,有的是统领,有的是指挥,显然昔年在军中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铁蛋愈看,心头愈是震惊,也愈加迷糊,蓦闻彭莹玉在身后冷冷道:“傻小子,搞懂了没有?” 铁蛋回过头,楞楞望著他半隐在黑暗中的狮子脸庞,竟也像那些木刻神主一般冰冷僵硬。 彭莹玉忽然一晃火摺,闪起一道剑光也似的芒焰,点燃了左手抓著的一满把香,递给铁蛋。 “这里全是你的师曾祖,和少林俗家三十六门中的前辈。一一拜过。” 铁蛋虽仍迷惑不已,却也不忙多问,接过香把,依次而拜,每拜完一个,便在神主前插上三支香。 彭莹玉跟在他身边,缓绥道:“五十多年来,江湖中人提起‘空法’,莫不咬牙切齿,你大概也一直以为我是个欺师灭祖的大恶人吧?” 铁蛋依旧一个一个的拜过去,边点点头道:“你不辩解,人家当然都以为就是这样。当初这谣言又是怎么传出去的呢?” 彭莹玉沉声道:“正是我自己传出去的。” 铁蛋又一呆,说不出话。 彭莹玉道:“我十三岁出家,拜在少林门下,长老赐名‘空法’,二十岁艺成出山,一心想要复我大汉天下,因怕事发牵连少林全寺,乃用本名彭莹玉行走四方,结交豪杰,传布教义。首次率领周子旺起事不成,潜返寺中,长老‘天净’大师对我言道:‘时机尚未成熟,仓卒起兵徒增伤亡,待天下风起云涌之时,本寺当倾全力助你。’……” 铁蛋暗道:“这彭和尚已不像个出家人,那知少林第二十三代的住持‘天净’大师却更不像个出家人。” 心中一动,又忖:“难道五十多年前的和尚竟和咱们现在的和尚不一样?” 不禁望著那一块块神主发起怔来。 但听彭莹玉低沉浑厚的嗓音在山洞内袅绕回荡:“于是我再度出寺,到处传教,十三年间,足迹遍布大江南北,诱导数以万计的大汉子孙起而反抗鞑子的统治。至正十一年,‘天净’长老眼见水已满盆,乃派遣全体五百多名‘空’字辈的师兄弟,以及俗家三十六门的精英,在蕲黄与我会合。为免连累门户,大家全都隐去姓名,我又派人四处散播谣言,说是‘空法’偷盗‘如来神功谱’,少林‘空’字辈门人出外搜寻,结果一一被‘空法’暗算致死。‘天净’长老也一直作此说法,即对当时年纪尚小的‘灵’字辈诸位师侄,都不透露实情。” 铁蛋终于恍然大悟,畏惧之心尽去,望著彭莹玉在黑暗中兀自闪出光泽的面容,油然兴起满腔亲切与崇敬,心道:“我背过几个月的黑锅,那滋味可真难受。不想他竟心甘情愿的背了五十多年的大黑锅,若无大勇气、大魄力,那里办得到?” 不由得双膝一屈,跪倒在彭莹玉面前,磕头如捣蒜,口呼“师曾祖”不绝,不知怎地,眼中竟落下几滴泪水。 彭莹玉哈哈笑著踢了他一脚。 “起来,快把香上完。” 铁蛋忙又爬起,对著那些神主一个一个的拜过去,神态更虔敬了许多。 彭莹玉又道:“俗家三十六门派出的八百多名好手,也都依样画葫芦,对外宣称某某人已死,连后代子孙也一并瞒住。” 铁蛋点头道:“难怪邓佩、吕孤帆一直以为祖父已死,那天在‘少林武当大会’上还道是见了鬼哩。” 心底却不禁暗暗咒骂邓、吕二人:“他们那日追踪祖父而去,得知实情,便也投身‘白莲教’下,后来在北京遇到我,却连屁也不放一个,真不够意思!” 转转念头,又想:“这也怪不得他们,我的‘脱裤痣’未露,谁知道我是谁哩?” 彭莹玉话语中逐渐透出一股激扬亢奋,宛如金铁交鸣的铿锵之声:“咱们这一千三百多人,个个本领高强,又都正值壮年,一上战阵简直如同一群豺娘,杀得元兵丢盔弃甲,四散败逃,那消几个月,便南入湘淮,北踞荆襄,此为我‘天完国’最盛时期。” 黑暗中,只见他双眼彪焕,流灿不已,彷佛昔年纵横沙场,肉搏拚敌的景象又涌现在他眼前。 但那光芒只燃得一瞬,便逐渐暗淡下去,叹口气,默然半晌,再开口时,竟掩不住无限悲怆:“然而经过几场恶战,一千三百多名兄弟已战死了五、六百个,朝中又小人弄权,上下不和,军粮不继,你祖父更志得意满,无心进取,弄得咱们士气大落。后来我率部退入山中,又和元军、明军以及陈友谅的汉军鏖战过无数次,又死了不少弟兄。” “入明以后,朱元璋那龟儿子仍不放过咱们,搅得咱们有家不敢回,有寺不敢归,成天在荒山野地里窜来窜去。四十多年下来,众家弟兄一个一个的阵亡、衰老、病死,如今只剩下我和邓老、吕老尚在苟延残喘……” 喉中似乎堵上了一样东西,摇头不语。 此时铁蛋已将洞内神主全数拜完,只见万点香头排成两列,顺著洞壁蜿蜒伸展,山风灌入,摇曳生辉,恍若两条遍体红鳞,绥缓游动的灵蛇。 香烟结成一张轻柔的网,好像人的心思一样细密的将每件物事都包里起来。 铁蛋望著香火,望著神位,念及这些少林前辈,不知为了什么,竟不惜将鲜血头颅抛洒在中原黄土之上,心头不由一阵莫名激动。 彭莹玉忽然双眉一扬,眼睛又开始闪闪发光,伸手揽住铁蛋肩头,笑道:“孩子,咱们少林寺造就了这许多热血男儿,总算不愧千年古刹之名。” 铁蛋体内血液澎湃,大声道:“这些人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 彭莹玉放怀大笑,把他脑袋摸了两摸,拖著他往山洞末端走去,边震声大喝:“少林好汉一千三,少林英雄死不光!” 无尽音层叠碰撞,万点香头簌簌摇,宛若这洞内的上千幽灵都在齐声应和一般。 铁蛋行走其间,思潮翻涌不已,忍不住道:“师曾祖,出家人这样,好像有点奇怪?” 彭莹玉愤怒的看了他一眼,厉声道:“出家并非出世,出家正为入世。破除一己一家之私,而为天下苍生求福,才是我辈出家本旨。” 铁蛋暗忖:“姚广孝那天也这么说过,莫非这真是佛祖本意?为何如今寺中长老却像一根一根的枯木头?” 边想边已走出洞外,只见这山峰向东一面也是一块平台,恰正对著鄂南膏腴沃野,放眼望去,无边无际,长江、汉水蒸腾出蒙蒙雾霭,朝东流向更广袤锦绣的山河大地。 彭莹玉伸手指了指。 “这是块肥肉,任何得到这块肥肉的人,都想永远保住它,不惜使出各种手段。你所谓的‘出家人’,就是这些手段扭曲捏这出来的一种看似僧侣的秃头阉鸡!” 铁蛋不禁有点想笑,偏头却见彭莹玉双眼喷火,狠狠盯著脚底大地,忙强自咽下。 只见彭莹玉在绝崖边上踱来踱去,面对万里山河,不断挥舞双手,好像在跟什么人叫阵似的口沫乱溅。 “朱元璋自己也做过和尚,他对咱们和尚的力量明白得很。当年唐太宗李世民想入中原征伐王世充,还先得跟咱们少林主教打声招呼,请咱们帮忙;千年下来,十个老百姓之中倒有八个听咱们的话。朱元璋怕我们和尚怕得要死,既得天下,就想尽办法要将所有的释迦子弟都变成阉鸡。” 愈说愈愤慨,几乎就在绝崖边上跳起脚来。 “可笑如今那些和尚,竟然一个个心甘情愿的去当阉鸡,动不动隐遁山林,以修来世,修他娘的来世!隐他娘的皮!” 半空云里忽然摔下一个霹雳,群山怒号,天色陡暗,豆大雨点随著山风斜射而至,彭莹玉却毫无所觉,依旧拍著胸脯大吼:“地藏菩萨‘地狱不空,誓不成佛’,那些阉鸡在现世全无作为,还妄想成什么佛?现世若不须咱们奋竦改造,咱们还留在这世上干什么?” 电光下,暴雨中,彭莹玉双手乱舞,大叫大跳,满头须发被狂风吹得倒竖如剌□,宽大白袍猎猎作响,整个人彷佛就要飞上天空。 吼声和雷声撞出火花,撕裂著浑沌暴乱的苍穹,向下掷往昏沉灰蒙,不见半样明确物事的莽莽大地。 铁蛋躲在洞内,望著他乱嚷乱蹦,心忖:“多少有点疯了吧?受了这么多年的冤屈,也难怪他。” 彭莹玉又骂一回,忽然转身盯著铁蛋,喝道:“你跟乌龟一样躲著干什么?你怕雨不成?出来,给我站出来!” 铁蛋只得硬著头皮走入雨中,猛个想起一事,问道:“师曾祖,那你也没偷‘如来神功谱’喽?” 彭莹玉哼这:“我要那东西作什?别人把它当成个宝,我可没把它放在眼里。” 铁蛋笑这:“空观长老直到如今还一直在骗我们呢。其实,跟自家人把事情说明白,那有什么关系?” 彭莹玉摇摇头道:“当然不能说,万一泄露出去,朱家的人怎肯放过少林寺?” 雨愈下愈大,焦雷一个连著一个,电光划过的瞬间,两侧山头霍然耸现,恍若刚从地底拱出,且正向这边压逼过来一般,长江在远处烧起惨银色的光,好像一条做著临死前挣扎的长虫。 彭莹玉突地有些失神,喃喃道:“当今之世,除了我自己和‘真空’、‘无生’二老之外,便只有空字辈中年纪最小的姚广孝,和当时担任‘藏经阁’主的空观,熟知此事内情而已。这两人当年未随军外出,如今却都混得不错。” 重重哼了一声,言下显有未尽之意。 顿了顿,眼神一凝,又问:“空观经常跟你们提起此事?” 铁蛋点头这:“是啊,寺中小辈恨你恨得要死咧,尤其大家都没希望练那‘如来神功’了……空观长老还编了个谎,说你偷走了真的‘如来神功谱’,却换了本空白簿子放在‘藏经阁’里……” 彭莹玉哈哈大笑。 “这他倒没骗你们,‘如来神功谱’本就是册空白簿子。” 半空中又闪过一道电光,铁蛋脑中也紧跟著亮起一道灵机,不觉无限欢喜,拍手道: “万法皆空嘛!” 彭莹玉脸上满是激赏之色,笑这:“迷人向文字中求,悟人向心而觉,‘如来神功谱’看不看都是一样,有没有也无差别。世人妙性本空,无有一法可得。可笑世人跋山涉水,上天入海,到处搜寻此经,却不知此经就在己心之中。” 一字一句直接锤进铁蛋体内,化作汪洋,变成空气,完完全全却又不可捉摸的溶入血脉经络,铁蛋只觉身体渐渐厚了起来,暗一提气,竟感不到以往丰沛雄浑、鼓荡汹涌的内劲,只有一股电流也似的热力,暖洋洋的浸遍四肢百骸。 铁蛋面对这种不可思议的变化,顿时一阵手足无措,讷讷这:“‘贱骨头神功’到底是不是‘如来神功’?” 彭莹玉哼这;“刚刚开了一点窍儿,马上又笨起来了。此功彼功何须讲究?如来即是贱骨头,亦非贱骨头;贱骨头是功,如来亦是功。孩子,内功正如佛性,人人具足,个个圆成,本来是佛,与佛无异。” 铁蛋又一次如遭电击,失声道:“你是说,每个人天生都有内功?” 猛然想起徒弟“搏命三郎”左雷,虽未曾修习过什么功夫,却全不惧一流高手的痛揍,当下迷雾渐开。 彭莹玉道:“愚人智人,佛性本无差别,只缘迷悟不同,迷则佛是众生,悟则众生是佛。但内功深浅,依我看却是天生人人不同,至于悟或不悟,其理则一。能悟之人,内力未必天生较不悟之人高强,但若终生不悟,再天赋多么高深的内力也是白费。” 铁蛋嘀咕道:“那我们平常练了十几年的功夫,难道都没个屁用?” 彭莹玉笑道:“一切众生本来是佛,不假修行。性即是佛,若不见性,念佛诵经,持斋持戒,亦无益处。武人练功,本为修习招武,于内力无所增损;□□练功,执著修行,充其量只得信解而已,见解名悟,闻解名信,信解非真,悟发信谢。若今日江湖中人讲招论式,囿于经典,强练外力,硬撑门面,率皆迷心外见,未悟自性;寻常人等不执外修,但于自心常起正见,内外不住,去来自由,能除执心,通达无碍,纵无招式外力,内力亦可拔尖。” 这番话,铁蛋倒很容易明白,心想:“原来修习内功也有顿渐之分。” 禅宗本重修行法门,讲究渐次觉悟,是为渐教,传至六祖慧能,携黄梅衣法,布化南方,阐扬单刀直入,直了见性,速疾顿悟而成佛果的顿教,禅宗至此分作南顿北渐两大流派。 但闻彭莹玉振嗓开声,直逼雷鸣:“人有两种,法无两般,迷悟有殊,见有迟疾;本来内功,无有顿惭,迷人渐修,悟人顿契,自见本性,天下无敌。” 铁蛋瞠目结舌,脑海好像此刻天空一样,时而昏暗,时而电闪,大雨倾盆落在他头顶上,却冲不走他胸中纠缠纷乱的迷丝线团,吃力想道:“照他这么说,我每被人家打一次,功力就增强几分,却又是怎么回事?” 彭莹玉突然手指远方,嗔目大喝:“你还不懂?那是什么?” 话语未了,天幕陡开,砸下一个猛雷,铁蛋扭头回望,不防胸口猝然一阵奇痛,人已飞出绝崖边缘。 铁蛋屡次挨打之前,都多少有些防备,唯独这次根本连想都没想到,彭莹玉拳劲又大,打得他前胸似已贴上后背,身体更随著狂风滚出几十丈远。 脚底深不可测,绝崖遥不可及,胸腔痛不可耐,铁蛋悬浮于旷荡虚空之中,自忖必死无疑,却只觉丹田升起一股说不出的麻痒,电芒也似疾速接散。 天晦地冥,雨骤风狂,一瞬间,整个世界都沉入黑暗,一串密集连珠的紧雷声里,突地透出一种极其古怪的声音,好像宇宙正在撕裂一般。 天空又闪过一道戟尖似的电光,钓勒著锐利的□角,辐辏聚合于一处,结成一个绚烂映夺的金色大圆,大圆正中,恰正飘悬著铁蛋圆滚的身形。 就在群雷即将再度轰鸣,电光炽燃最为耀眼的当儿,铁蛋整个身体忽然爆炸开来。 强光强风中,僧衣化作天池莲朵,千万只灰色蝴蝶鼓翼飞舞,四散航翔,铁蛋光溜溜的躯壳乍看已裂,却又倏然聚拢,浑身射出不可名状的彩华,顶门“百会”大穴更彷佛冲起一根光柱,由浅绿而橙黄而深紫,最后竟至变成一道比电焰还要斐□的白光。 彭莹玉狒狒般大跳起脚来,暴声狂笑。 “试看破壳成器后,一声敲碎满天光!” 铁蛋距离崖边几有二十丈,若在以前,恐怕连一半都跳不过,然而此刻身处半空无所借力,却只轻轻一翻就已纵回绝崖平台,脚落实地,马上跪倒,嚷嚷:“多谢师曾祖成全。” 彭莹玉又踢了他一脚,笑道:“人家挨一记当头棒喝,就已足够觉悟成佛,你这小子挨了几百记,却仍旧执迷不悟。你师兄弟叫你‘铁蛋’可真没叫错,蛋壳厚得出奇。” 禅师为了促人觉悟,常用棒、喝,或棒喝交施,在对方不注意的时候,突然来上一记,往往能使人顿悟生命的玄奥。 铁蛋至此终于明白“贱骨头神功”之谜。 彭莹玉道:“你内力强劲,举世无双,只是悟性太差。换上别个天生内力薄弱之人,挨不得两下,早就死翘翘了。” 展眉一笑,又道:“不过话说回来,恐怕正是因为你内劲太强,所以蛋壳才这么厚吧?” 铁蛋又磕了几个头,方才爬起身子,只见雷去电远,风雨渐止,天际缓缓刷上一片银蓝色的光晕。 铁蛋挺起胸脯,深吸一口气,直有一口吸尽天地精华的气概。 彭莹玉笑道:“听说天竺僧七月十五又要来找少林寺的麻烦,如今冒出你这么一个,管教他们吃不完兜著走。” 铁蛋笑道:“本来以为师父已死,大家还真有点担心。七月十五那天,只要师父一出面,吓都把他们给吓死了。” 接著便要叙说天竺番僧的笛子如何古怪,一吹之下,全寺竟无几个人能够抗拒,当然希望这位见多识广的师曾祖能有圆满的解答,甚或应敌之道。 彭莹玉却有点不耐烦,皱眉岔道:“七十多年前,他们曾大败一场,自然会想尽办法来破解少林武功,这事我可不想管,有你师父和你两人,谅他们无法得逞。我只提醒你一句,近三、四十年来,少林寺内颇有蹊跷,你多加注意就是了。” 目注铁蛋,话锋一转:“你可知我把你找来干什么?” 铁蛋笑道:“打蛋。” 彭莹玉不理会他的插科打诨,正色道:“我已八十九岁,再活不了多久,这十几年,百般造就你哥哥,总希望他能接下这副担子,岂料他才具有限,魄力不足,连耐性都差人一等,背地里直抱怨我逼得他受不了……” 铁蛋暗暗吃惊。 “好像什么都瞒他不住,这教主可真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当的,换了我,人家把我骂翻了身,我都还不知道哩。” 又听彭莹玉续道:“等我双脚一蹬,白莲西宗非坏在他手里不可。如今又有三宗合并之议,依我看,东、北二宗绝不服他,当今之世,除了你以外,任谁都无法使三宗复归一体。” 铁蛋那日推开地牢门口大石,救了众人一命,继而大奋神威,独斗姚广孝,早令三宗诸人钦服感激不已;又素知他平日为人昏头搭脑,全无城府机心,亦不党同伐异,挑拨离间;又曾夺还天书神剑,交与东宗唐赛儿,又是北宗“四大天王”的恩人“魔佛”岳翎的徒弟;种种因缘都可顺利将铁蛋推上“白莲”总教主之位。 铁蛋抠抠头皮,心上感到一阵为难与畏缩。 举眼只见彭莹玉紧紧逼视自己,那股热切的企盼和压力,固然让他不自在,但脑海里瞬间闪过的种种,尤令他踌躇不决——三堡争权夺势,残杀不休,甚至父子反目,手足相煎的血腥惨状,历历如在眼前,恍惚中竟又看见自己身著锦袍,高踞在龙椅之上,时而颐指气使,拍案乱骂,时而脸带鬼笑,假作慈祥,时而袖藏尖刀,背地杀人,时而疑神疑鬼,躲在被窝里偷看是否有刺客潜入房来。 铁蛋背脊沁出冷汗,心底直冒寒战,不由大叫一声:“不要!我不要当教主!” 彭莹玉眼嘴顿呈鸭蛋形状,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倒吸一口大气,竟有点结结巴巴起来:“你你你为什么不……不想当教主?” 铁蛋也答不出个所以然,但只连连摇头。 彭莹玉气呆半晌,喉管“各各各”的发不出声音,忽然一跳半天高,怒骂道:“你怕了是不是?原来你也不是块大材料!你们徐家的人没一个东西!祖父没出息,孙子更没出息!” 铁蛋笑道:“连佛都不想当了,还要什么出息?” 彭莹玉气得想揍他,又猛个记起揍他根本没用,愈发怒不可遏,吼道:“既不想当教主,练成这盖世神功又有何用处?” 铁蛋□道:“练成了高兴,练不成也可以,什么有用没用?你这人未免太死脑筋。” 不管彭莹玉好说歹说,只是不允。 彭莹玉不禁槌胸大叫:“咱们孤军奋战四十年,为的是什么?难道是为了我们自己不成?这洞里的一千三百多条好汉,一生之中何尝有过半点私心?” 铁蛋心头一震,又出了一身冷汗,惭愧的低下头去。 彭莹玉厉声续道:“你却只想到教主事务繁杂,怕累、怕动脑筋、怕没时间玩,你可曾替天下苍生想过一丁点儿?人生而有责任,岂能容你轻易推搪退避?就算你不姓徐,就算你与‘白莲’完全无关,老夫今天既然看上了你,你就非给我当教主不可!” 铁蛋心绪纷乱,嗫嚅道:“我又不晓得‘白莲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怎么能当教主嘛?” 彭莹玉脸色当即缓和了些,点点头道:“这却怪你不得。” 一摸他脑袋,笑问:“孩子,当今天下如何?” 铁蛋耸耸肩膀。 “很好哇?” 彭莹玉一双狮眉顿时绞紧起来,怒道:“什么很好?” 铁蛋唔唔道:“就是没什么不好嘛。” 彭莹玉仰天怪笑不绝。 “没什么不好,就是不够好!咱们‘白莲教’就是为了要造出一个好到不能再好的世界!” 铁蛋心忖:“好到不能再好?世上那有这种事?” 彭莹玉双眼烧灼痛恨怒火,切齿道:“自从释迦灭后,世界便一直陷在罪恶苦境当中,奸人掌权,胡作非为,枭雄视苍生为鱼肉,无赖以天下为私物,弄得人间一片乌烟瘴气。” 突然举起双臂,吼道:“不过这种日子不会太久了,等到月光童子下凡为王,我佛弥勒下生说法之时,定叫那些混帐王八蛋一齐滚到地狱里去!” 铁蛋眼见他双目之中果真燃起两股彷佛阴间烈火的芒焰,不由直从胃里打了个哆嗦。 彭莹玉转身望向脚下万里山河,面上又泛起一种梦幻似的色彩。 “孩子,你可知那时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大阿罗汉难提蜜多罗所说法住记’中有云: 弥勒如来应正等觉出现世间时,瞻部洲广博严净,无诸荆棘,溪谷堆阜,平正润泽;金沙覆地,处处皆有清池茂林,名华瑞阜,及众宝采,更相辉映,甚可爱乐。人皆慈心,修行十善,以修善故,寿命长远,丰乐安稳……” 铁蛋听著听著,也不禁心向往之,暗忖:“这个世界这么好,难怪有如此之多的‘白莲教’徒,不惜为它送上性命了。” 彭莹玉脸容湛湛放光,五官松出前所未见的柔和线条,向著无边平原,宛如慈母一般喃喃续道:“‘佛说弥勒下生经’亦多所描叙:时间浮地极为平整,如镜清明,举阎浮地内,谷食丰贱,人民炽盛,多诸珍宝,诸村落相近,鸡鸣相接。是时弊华果树枯竭,秽恶亦自消灭,其余甘美果树,香气殊好者生于地。尔时时气和适,四时顺节,人身之中,无百八患,贪欲、嗔恚、愚痴、不大□勤,人心均平,皆同一意,相见欢悦,善言相向,言辞一类,无有差别……” 铁蛋正自陶醉不已,心头忽然一动,暗道:“讲了半天,却没讲这世界到底要怎么样才能造成,可不是有点痴人说梦?若只因当今天下不如经书所述,便一再举事起兵,这个反可造不完了。” 又忖:“难怪师父当初要脱离‘白莲教’,大概总有点失望吧?” 却听彭莹玉继续念道:“……人民大小皆同一向,无若干之差别也。彼时男女之类,意欲大小便时,地自然开,事讫之后,地便还合。尔时阎浮地内自然生粳米,亦无皮里,极为香美,食无患苦……” 铁蛋愈听愈不对,禁不往脱口叫道:“不可能嘛!” 彭莹玉倏然顿住语,又吹胡瞪眼起来。 “你说什么?” 铁蛋皱眉道:“这简直是……人间真能变得这么好,人都不用上西天去啦。” 彭莹玉严肃异常的一点头。 “正是要把现世改造成极乐净土。” 铁蛋唉道:“人嘛,都是有时好,有时坏,恐怕永远都改变不了。你可有法子叫每个人的心肠都跟菩萨一样?” 彭莹玉呆了呆,止不住一股怒火翻上头颅,喝道:“你……你这傻瓜,你懂什么?” 面色血胀,煞是怕人。 铁蛋却仍滔滔不绝。 “其实,师父创建的‘三堡’反而还比较行得通,最起码他们知道世人无可救药。‘白莲教’想得大好啦,又拿不出法子,怪不得会一直失败。” 彭莹玉气得结结巴巴:“想得太好有什么不对?难道不应该想得好么?” 铁蛋笑道:“想得好,做不到又有什么用?我倒怕‘白莲教’将来一统天下,会搅得每个人都活不下去。” 彭莹玉浑身颤抖,不住嘴大吼:“放屁!放狗屁!” 忽然后退两步,一脚踩到悬崖边上。 铁蛋却兀自不识好歹,抢道:“就说内功吧,悟的能有几个?若希望每个人都能悟,到头来不把你气死才怪。” 彭莹玉目呲欲裂,一口气憋在胸口,久久发不出来,好不容易扯裂喉管似的大叫一声: “我当然晓得做不到,这还用你来讲?做不到也要做!” 腔调几乎整个变了样儿。 铁蛋这才发觉他面色不对,暗喊“糟糕”不迭,赶紧闭上嘴巴。 忽闻洞内隐隐传出一阵娇脆呼唤:“铁蛋,你在那儿?” 正是“龙仙子”秦琬琬的声音。 铁蛋皱皱眉头,想不搭理,彭莹玉却疲累的抬了抬下巴,铁蛋只得转身走入山洞。 行出十几丈远,才听彭莹玉茫茫然的低语之声又自响起:“做不到也要做,难道他们竟不明白么?” 一声声“难道他们竟不明白么”,孤独落寞的在洞壁间踯躅徘徊,洞内上千神主之前兀自未熄的万点香头又开始簌簌抖动,却是无法回答他的话。 铁蛋回目望去,只见他高大的白色身影嵌在洞口半圆形的光亮当中,虽仍挺得笔直,却不时露出一种摇摇欲坠的样态,铁蛋每走一步,他的身躯就缩小一分,终至缩至一点遥不可及,比针尖还小的白芒。 铁蛋暗暗嘀咕不休,人已走出山洞,还未见著秦琬琬的面,就先听她猝发一声尖叫: “要死了,你呀?” 小泵娘玉脸飞红,背著身子站在不远处不停跳脚。 “你这人……裤带真是系不紧也!” 铁蛋方才醒悟自己身上一丝不挂,抠抠头皮,笑道:“我又没想脱,它们自己破掉了嘛。” 秦琬琬啐道:“你那七颗痣的本领可真大!” 不敢回头,一直向峰脚跑了下去,边道:“你快下来,你哥哥和东、北二宗的人打起来了。” 铁蛋大吃一惊,只一步窜到平台边缘,涌身便朝谷底纵落,疾如陨星,矫若扑鹰,掀掩之间便已赶过秦琬琬。 他自己倒还没觉著什么,但看在小泵娘眼里,却吓得呆住了,惊叫道:“你怎么搞的?” 铁蛋笑道:“我的壳儿破啦!” 一语未毕,早将秦琬琬远远甩在身后,心中又不禁暗暗好笑:“不披著壳子,还真无法跟妖怪面对面哩。” 眨眼落至谷底,马上就听见中午吃饭的那间木屋中传出各种热闹至极的声音,一大群西宗教众则将木屋团团围里,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铁蛋蹑手蹑脚走到一名教众身后,不由分说,三下两下扒得精光,其余教众已知他是“瘦鸥少爷”,自无人拦阻。 铁蛋穿戴妥当,挤进门内,只见徐苍岩挥动长剑和“四天王”金刚奴斗作一处,东、北二宗主要首脑个个面有怒容,站在一边,西宗“真空”、“无生”二老却连连摇头,不住叹气。 铁蛋一时之间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楞眼相看而已,那知东、北二宗诸人竟大声咋唬起来:“徐二少爷,恭喜你啦!” 一个个眉开眼笑,显然都替他高兴。 铁蛋只有搔头□腆的分儿。 唐赛儿双目流转,高声道:“咱们既应彭教主之邀前来商议大事,自然怀著一片诚意,只希望三宗能够复归一体,使得咱们‘白莲教’日益茁壮,决无争夺名位的私心。” 她不疾不徐,侃侃道来,北宗诸人竟跟著一句一点头,彷佛这小泵娘是大夥儿的龙头一般。 铁蛋心中却已无余裕为她的领导魅力感到吃惊。 罢刚进得门来,还未觉著不对,此刻唐赛儿一开口,铁蛋才猛然发现她身著缁衣,头皮光秃,竟已变成了一个小尼姑,不由目瞪口呆,说不出话。 只听唐赛儿又道:“现在彭教主虽然还没露面,但本宗斗胆有个提议——西宗若以铁……徐瘦鸥为王,咱们东宗决无二话,立刻俯首听命!” 丙然不出彭莹玉所料,北宗诸人马上大声附和。 “四天王”金刚奴铁臂一抡,“叮叮叮”隔开徐苍岩连环三剑,向后跳出战圈,咧嘴大笑。 “铁蛋小子,我可没想找你们西宗的麻烦,刚才只是气不过这王八……你哥哥出言狂妄,才跟他动起手来。现在既有唐姑娘的提议,我姓金的当然赞成,那个狗种敢不赞成,先吃吃我金某人的拳头……” 嘴里顾著说话,又以为自己既已表明拥护西宗,和徐苍岩的争斗自当告一段落,全没防著寒星乍起,倏忽已射至眼珠之前。 铁蛋见势危急,不暇细思,自然而然推出双掌,却没想到自己一身内力已然独步古今,罡风扬处,空气为之破碎,天地为之翻腾,徐苍岩长剑脱手飞出,人更跌撞在屋壁上,铁蛋掌劲犹未歇止,将整片屋壁击得稀烂,“摩云剑客”便连人带剑一齐摔了出去;金刚奴庞大身躯也稻草人似的飞起,恰正跌入围在屋外的西宗教众堆中,压出一大片叫苦之声。 金刚奴一跌即起,拍手大笑。 “今日方知世上有此神功,就被一掌打死也不虚了!” 其他人众惊骇之余,更大声喝采,喊得喉咙都哑了。 徐苍岩翻身爬起,面容似乎又裂成碎片,尖声一笑,道:“弟弟,你真有福气,尽得彭爷爷真传,可喜可贺!这当然没什么好说的,只要大家同意拥你为王,我做哥哥的只好附骥喽!” 拾起长剑,排开教众,头也不回的走入自己的木屋之中。 铁蛋懊恼不已,想跟过去解释一番,又不知该说些什么,竟楞在当场动弹不得。 唐赛儿眼珠闪动,飞快转过念头,立刻踏上两步,面对屋外西宗教众,高声道:“徐二少爷显然已得贵宗彭教主衣钵,咱们东、北二宗钦服至极,决计以他马首是瞻,却不知各位西宗本宗子弟意下如何?” 铁蛋当即悚然心惊。 这半年多来的阅历,尤其从三堡那儿得来的经验,使他洞悉不少群众的心理与反应,情知此刻只要有一个西宗教众高叫出“我赞成”,马上便能像黄河决口一般,引发无数附和,不但自己永远脱不了身,徐苍岩在西宗的地位更加荡然无存。 心念电闪,不等唐赛儿语尾落定,已先发一声斩钉截铁的大喝:“我不当!” 犹若一个暴雷,震得人人面色苍白。 唐赛儿眼见一招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硬赶鸭子上架的计策,竟被铁蛋当机立断的拨开,良机稍纵,便再难造成气势,小泵娘不由暗暗跌足,大呼可惜。 但她仍不死心,鼓起如簧之舌,百般劝说,铁蛋却横定了心肠,一百个不依,脑袋摇得像个货郎鼓,把所有人的热望全都摇冷了下去。 唐赛儿等人互望一眼,相对耸肩,无奈道:“只好再看彭教主意思如何,他老人家怎地还不露面?” 铁蛋心想:“他一来,我又完啦!” 可又不愿意撒谎,只得支支吾吾。 东、北二宗诸人还当彭莹玉不愿见大夥儿的面,不禁有点气愤。 “大天王”何妙顺沉声道:“彭教主既邀咱们来,却不跟咱们见面;咱们要推你们徐家的人当王,你们却又不肯,你们西宗可真够□扭!这样吧,我们再在谷口等候一个时辰,到时再无任何答覆或决定,咱们三宗合并之议就算作罢,大家各搞各的,谁也别管谁。” 手一挥,当先离去。 唐赛儿瞅了瞅铁蛋,彷佛想说什么,终于叹口气,摇摇头,跟著大家一齐走远了。 赫连锤等人忙争相围挤过来臭骂铁蛋不识抬举,铁蛋老气横秋的唉道:“你们懂什么? 少噜苏!要当你们自己去当。” 却抽空抓住秦琬琬,搔头道:“我不当教主,可以吧?” 秦琬琬忍不住一笑。 “我管你呀?奇怪!” 铁蛋打著结儿道:“我是说……如果我一直这样……嗯,这样没出息,你会怎么办?” 秦琬琬面上浮起一居红晕,眼中却闪著光,咬了半天嘴唇,忽然敲了他一下,叱道: “你管我呀?奇怪!” 小鸟一样跑开了。 铁蛋不知怎地,却似吃下了一颗定心九,胸中舒畅无比,转念又忖:“好歹也该禀报师曾祖一声,他应该还有别的主意。总不能因为我,而使三宗合并不成。” 当即展开轻功,再度登上峰顶,穿过山洞,只见彭莹玉依旧面向无尽大地,叉开双脚,直挺挺的立在绝崖边缘,好像打从铁蛋刚才离去后,便不曾移动过半分。 铁蛋望著他孤独的背影,心头无限凄凉,只觉自己有点对不起人家,轻轻叫了声“师曾祖”,彭莹玉却连头都不回。 铁蛋又叫几声,仍然得不著回答,心忖:“莫非他不想理我了?” 绕到旁边一看,才发现他竟已气绝多时。 铁蛋急得大哭出声,双膝一软,“咕咚”跪倒在地。 “是被我气死的么?” 脑中一片昏沉混乱,久久无法自抑。 嚎啕了好一阵,终究不是办法,慢慢爬起身子,只见彭莹玉雄伟身躯傲然挺立于万丈绝崖之上,宛若一根撑住天篷的铁枪;山风凛冽,刮得他宽大白袍鼓胀飞荡,身体却硬是不动,双眼犹自烁烁有神,彷佛想把那与他作对的强风瞪碎一般。 这个胸怀狂热的老人一辈子都活在争斗之中,即令死亡也击不溃他的斗志。 铁蛋本还想把他放倒,双手才一触及他衣衫,却又立刻寻思道:“他天生是条硬背脊的好汉,如果一定要把他躺下来,恐怕他做鬼也会生气吧?” 顺著他不闭的双眼望去,他生前一心想要改造的锦绣大地平铺脚底,在艳阳下闪出宝石般的光彩,而此刻他无私无欲,只是紧紧守护著这个他曾经热爱的宝藏。 铁蛋又忖:“他应该永远站在道里的,总该有人永远站在这里。” 缩回手臂,转目一瞧,只见身后石壁上刻著十几个大字,显然是他刚刚临终之前,才用浑厚无比的指力镌刻上去。 “名曰空法,其实不空;心唯一念,不成也雄。” 蓦然间,铁蛋耳边又响起彭莹玉最后的话语:“做不到也要做,难道他们竟不明白么?” 萧索落寞的语声,一遍一遍摧击著铁蛋的心坎,铁蛋终于逐渐颌会,四十多年来,这些少林前辈所打的这场无人明白的战争之中,潜藏著多少刚强、悲壮与无奈。 热泪再度涌满铁蛋眼眶。 “他一直想找一个跟他一样的人,接下去打这场打不赢的仗,但如今世上,那还找得到这样的人呢?而我……” 胸腔里堵上了说不出的难过,心头忽又一震,忖道:“从一开始,大概就有不少人想要打破他的梦想,结果却是我……这才是他最不能忍受的吧?” 铁蛋痴立老人身边,面临今生最大的抉择,到底是违背自己的本心,接下这副不可思议的担子,还是依旧狠下心肠,撒手不顾? 两股相反的力道撕扯著铁蛋的脑筋和血管,使得他浑身沁出冷汗,远眺无涯无际的党莽河山,顿时浮起一阵□徨与恐惧。 “我成吗?” 铁蛋自问。 眼前天辽地阔,万象流转,实在是太大而且太复杂了,铁蛋垂头望向自己颤抖的手掌,只觉自己渺小得可怜。 “这一身盖世神功可有个屁用?我凭那一点统治天下,当主当王呢?” 铁蛋可以想像得到彭莹玉对这想法的评语——“懦夫!” 然而,就在同时,另一种谦卑恭顺,几乎是膜拜圣物的情绪,却柔缓的将他浸泡其中,铁蛋逐渐明白那是宇宙间生机的感应,更是另一条不可抗拒的路径的召唤。 “我还没准备好,现在我只会把人间搞得更坏。” 铁蛋这度想著的时候,并不卑怯,亦无犹豫,命定的道路已然展开,像水一样轻悠绵长,却令任何人欲私心、暴权强势无法抵御的滚滚直指尽头。 铁蛋匍匐著身子,向彭莹玉磕了几十个头。 “师曾祖,对不起了。” 凝视他孤独的背影,心中仍不免愧疚。 踯躅著走过大半个山洞,又忍不住眼望去、只见洞口又变作一粒极小极远,但却极亮的光点,彷佛一颗悬在冬夜天幕上的孤星。 “那是最后一个白莲教徒!” 铁蛋激动的想道。 身周烟气袅袅,万炷线香都已烧成了短短的一截,摇著投射出暗淡的光影。 铁蛋一个眼错,上千座神主竟突然动弹起来,喃喃诉说著:“那也是最后一个少林英雄!” 铁蛋怅惘的走到洞外,正想下峰,将彭莹玉的死讯告知西宗教众,却突地暗忖:“师曾祖这么一死,西宗便算完了,邓、吕二老看样子也活不了多久,如今三宗又合并不成,死讯一出,难保西宗将来不被人欺负。” 望了望山洞,更又想道:“万一日后西宗守不住这块地盘,这洞里的秘密岂不就让朝廷知道了?” 当下打定主意,又朝洞口磕了几个头,双掌一分,凝气于胸,两股至刚至阳的劲力,顿把洞口周围的石壁震得粉屑四溅,块块松脱。 铁蛋缓缓阖拢双掌,宛若慈母拥抱婴儿,几十块磐硕大石不发半点声响,已将洞口完全封死。 铁蛋又痴立了一会儿,眼中忽然掉下几滴眼泪,轻叹口气,翻身纵下平台。 冷云横断峰腰,恰将峰上峰下隔成两个世界。 就在铁蛋穿透云层的那一瞬,身体猝然打个旋转,单脚脚尖找定一块略微突出的岩石边缘,宛若打桩一样,煞住了下坠之势。 遥望谷口,两队白色人龙正缓缓游出谷外。 束、北二宗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眼见彭莹王仍不露面,不得不灰心离开。 铁蛋有点想追过去跟他们说几句话儿,却终于忍住没动,只一迳站立峰腰,目送他们消失在远方雾锁苍茫的地平线上,心中感喟不已:“那都是些好朋友。今日一别,再难相见,不知各人日后命运如何?” 虽无半分把握,但仍虔诚的向上天祝祷:“但愿大家都能活得好好的。” 两年后,也就是永乐七年,官军击破北宗,教众悉散,“后明帝国”土崩瓦解,“四天王”金刚奴、“大天王”何妙顺为官军所擒,械送京师,俱被斩首。 永乐十八年,唐赛儿起事山东,据益都,攻下莒县、即墨,进围安邱,为卫青所败,教众尽遭诛戮,无一幸免,唯独唐赛儿悄然遁去,朝廷乃诏捕山东、北京尼姑,及天下出家妇女,先后数万人。 唐赛儿不忍连累无辜,挺身自首,朝命捕下狱,加三木、铁拷,俟女尼女冠等既释,欲提唐赛儿问罪,打开牢门一瞧,只见刑具脱落一地,唐赛儿早已不知去向。 终明一代,白莲教作乱不绝,却始终成不了大气候,铁蛋今日推辞总教主之位实乃关键所在。 第二十回 错教错学齐遭暗算 阿猫阿狗同证佛果 铁蛋下得峰来,悄悄将彭莹玉的死讯告知“真空”、“无生”二老。 两个老人竟不流泪,只沉沉陷入一种破碎的静默当中。 铁蛋等人在荆山山谷内盘桓至七月上旬,方才离去。 在此期间,铁蛋兄弟俩虽天天见面,徐苍岩却一直挂著冷淡的神情,好像吸多了吴性谈炉里的怪烟,使得面容一迳罩著一层烟似的。 赫连锤摇头道:“那小子,愈来愈像条鬼魂了。” 铁蛋动身前往少林寺那日上午,晴空一碧如洗,徐苍岩的心情也似特别偷快,一路有说有笑的把众人送出谷外。 但当大夥儿取道朝北,偶尔转目回望之时,却见他站在谷口的身形半明半暗,蒙胧缥缈,彷佛随时都会消失一般。 赫连锤又摇摇头道:“师父,你硬是不肯帮忙,西宗十年之内必定完蛋。” 帅芙蓉却忽然冷笑一声道:“师父若肯帮忙,他自己一年之内必定完蛋。” 铁蛋只是微笑沉默而已。 他那日从峰顶下来之后,整个人都起了极大的变化,余人但只觉得他内力深不可测,一走近他身旁,便不由酥酥麻麻,暖得心头冒泡;秦琬琬却不仅此,小姑娘细密的眼光早看出他发自内心的蜕变,那个呆里呆气的浑头小尚竟再也寻不著了,在她面前走动、说话、微笑的陌生人,处处散发出一种令她纳闷不解的气息。 小泵娘也爱得沉默了,也不再乱发脾气了,经常独个儿骑马走在前面,每当铁蛋和她说话,竟低垂著头,通红著脸儿,细声细气的应答,眼中偷偷闪出如波光一般灵动柔贴的流辉。 但愈接近少林寺,她就愈显得心事重重,一个人独处的时间也愈多了。 无喜等六个小尚立刻就察觉她的异样,互相挤著眼珠,窃窃道:“小心喔,妖怪不打人了,别是另有怪招吧?” 七月十四日下午,一行人来至登封县城附近,嵩山少室峰已然遥遥在望。 秦琬琬忽地心忖:“我跟著他们跑来这里干什么?笨东西就要回去当和尚了,难道还要我去求他不成?” 一团委屈绞满胸口,猛策马□,驰入道旁田野,却只见人影一晃,铁蛋已抢在马前,抠著头皮笑道:“你要跑到那儿去?” 秦琬琬正没好气,怒道:“你管?” 本还想顺带抽他一鞭,眼睛却先红了起来,偏过马头,又朝前奔去。 铁蛋忙撒腿跟在旁边,急道:“你在山下等我一下嘛!我回去办完事,禀明长老,要不了几天就可以下来了……” 秦琬琬扭头大叫:“不稀!” 益加催马前冲,怎奈铁蛋一双短腿却似用云雾做成,紧紧跟定,甩之不脱。 秦琬琬气得大嚷:“你再不滚蛋,我可要打你了!” 铁蛋笑道:“那最好。就怕你闷闷的不打人,定是出了什么毛病。” 两人一追一跑,夹缠不清,乱奔到一间农舍前面,忽听左首猪圈顶上一人喝道:“狂徒找死?” 影长风疾,直扑铁蛋。 铁蛋略退一步,早闪过那人兜头一剑,定睛看时,竟是“金龙堡”的“舞爪龙”狄升。 铁蛋笑道:“你急什么?我又没欺负你们公主……” 话没说完,又著狄升挺剑剌来。 铁蛋再不退让,右掌轻翻,一股大力滚卷而出,好像如来佛戏耍孙悟空,顿令狄升车轮也似打了个筋斗,四脚朝天摔在地下。 秦琬琬一向痛恨“张牙”、“舞爪”二将,但此刻眼见狄升毕竟是为了自己而挨打,心中过意不去,勒转马头,冷冷道:“徐二少爷,好威风嘛?学会了‘如来神功’就到处欺负人?” “舞爪龙”狄升本还未看清追逐本堡公主的野和尚到底是谁,灰头土脸的翘首一望,立刻呆若木鸡,心忖:“又是这个家伙!什么徐二少爷?又怎地被他学会了‘如来神功’?” 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只闻“独角金龙”秦璜在农舍内道:“是琬儿么?” 木门咿呀而开,秦璜大步走了出来,但见他脸颊消瘦,胡须蓬乱,身上衣裳更绉得像只大布袋,昔日不可一世的雄霸气概几连半丝儿也不剩。 秦琬琬心下凄然,叫了一声“爹”,便再说不出话。 秦璜原本还满兴奋,忽一眼瞥见铁蛋站在旁边,面容顿时结成坚冰,冷笑道:“这些日子,你倒过得挺逍遥嘛?” 愈看铁蛋那副德行,愈觉恼怒,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待上前厮拚。 秦琬琬心知父亲决非铁蛋对手,忙纵马拦在二人中间,强笑道:“爹,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秦璜咬牙道:“‘魔佛’岳翎害得我堡破家散,我非跟他讨回这个公道不可!” 铁蛋心想:“都来凑七月十五的热闹,今年的鬼特别多。” 又忖:“天竺番僧和姚广孝、‘神鹰堡’都有勾搭,声势较往年更胜一筹,还好我功力大进,可助师父一臂之力。” 农舍内忽然传出一阵女子呻吟之声,秦琬琬不由秀眉微蹙,望向父亲,却见他面露喜色,搓著手道:“你姨娘就要临盆了,但愿她能生下一个小子,咱‘金龙堡’秦家便不愁后继无人,总有一天能再逐鹿天下,问鼎中原……” 边咕噜不休,踱来踱去,竟似面临生死关头一般。 铁蛋想起那日在北京,曾看见“醉花娘子”苏玉琪光溜溜的挺著大肚子,此刻耳闻呻吟不断,自己的肚皮也不禁跟著疼痛起来,寻思道:“等下撑破了肚皮,可不知要怎么缝?真个是惨极了!” 正痛不欲生,却听苏玉琪猛发一声惨叫,便突然沉寂下去,铁蛋暗喊:“糟糕,死掉了!” 一阵雄壮的婴儿嚎啕已紧接著自屋内传出。 泰璜欢喜跳脚不迭。 “是个男的?我秦家终于有后了!” 拔腿奔到窗外,叠声催促屋内使女快把孩儿抱出来瞧瞧,还不断慰劳似的嚷嚷:“娘子娘子,如今你可算是正宫皇后了,这些年真苦了你了,娘子……” 不料屋中之人却一迳磨蹭,急得秦璜开声大骂,好不容易才见一个妈子慢吞吞的捧出一团丝绸。 秦璜七手八脚的接过,揭开绸面一看,满脸喜色倏然分裂、阖拢了好几次,渐渐变作一种疑虑、焦躁、愁闷混杂的表情,最后竟至发起抖来。 铁蛋眼尖,早见那娃儿生得面皮黧黑,又胖又壮,心想:“这小子长相倒好,难怪‘独角金龙’高兴得抱不住哩。” 只见秦璜抖了好一会儿,突地喝道:“薛耸、狄升,过来!” “舞爪龙”狄升已知不妙,吓得跟条毛毛虫相似;“张牙龙”薛耸本在农舍另一边守望,根本不晓得大祸临头,施施然跑来,一躬到地。 “堡主有何吩咐?” 早被秦璜一掌打了个满地滚,又抢上两步,一把揪住狄升衣领,切齿道:“老夫派你们两个伺候那贱人,你们却背地里勾搭起来给我搞什么把戏?” 狄升直劲求饶。 “那都是娘娘的指派,小人那敢不遵?堡主明□,实不干小人的事,何况这孩子的生父,此刻就在眼前……” 秦璜又猛发一阵抖,结巴道:“谁……是谁?” 狄升一指铁蛋。 “就是他!” 铁蛋全不知这种事儿有多严重,只觉他这话好玩,不禁咧嘴笑了起来。 不提秦璜面容惨变,一旁的“龙仙子”秦琬琬更如遭锤击,险些从马背上倒跌下地,指著狄升,颤声道:“你莫胡说!你……” 狄升抢道:“小人决不诬赖好人,刚才所言,句句实情。” 当下便把那日在“三堡联盟”之事,全盘托出:苏玉琪如何看上铁蛋生嫩猛辣,自己和薛耸如何擒住铁蛋,如何喂他海鲜、药酒,如何给他洗澡,如何把他和建文太子一齐送入苏玉琪房中,建文太子又如何与苏玉琪闹□扭,最后苏玉琪又如何吩咐二人把建文太子带走,只留铁蛋一人在房内。 狄升细细详述一遍,果真未掺半分虚假,至于他离去之后,帅芙蓉、赫连锤二人跑来搅局的情形,他却一点儿也不知道。 而他此刻眼见婴儿长得又黑又壮,活脱脱是个铁蛋二世,自然打从心底认定这个黑胚坏种必为铁蛋所播。 秦琬琬再也忍耐不住,翻身下马,母豹子一般抢到铁蛋面前,指著他鼻尖喝道:“你从实招来,你和那贱人在房里干了些什么?” 铁蛋见她凶恶成这副模样,不禁有点慌了,嗫嚅道:“她叫我念咒嘛,我就念了嘛。” 秦琬琬狠狠进逼。 “然后呢?” 铁蛋道:“然后……然后她就……她就把衣裳脱了,问我说‘这个你看过没有?’、‘那个你看过没有?’……” 秦琬琬一阵晕眩,眼冒金星,再问不下去,秦璜则听一句,骂一声“贱人”,身躯前仰后合,连站都无法站稳。 铁蛋那知他父女为何变得如此怪异,心中愈发著忙,扯直喉咙分辩道:“我不晓得嘛! 我怎么晓得被她抱抱,她就会生孩子嘛?” 但闻数响齐作,秦琬琬先裂帛也似一声尖叫,“呛”地找出宝剑,没命向铁蛋头顶劈来;秦璜发疯般怒吼连连,一掌击碎狄升头颅,又飞起一脚,踢中薛耸小肮,当即毙命,再单手举起婴儿,就想往地下摔。 只见巨影扑跃,一团硕大无比的黑色物事,笔直撞入秦璜怀里,厉叫道:“休伤我孩儿!” 却是“小熊”赫连锤及时赶到,拦腰抱住秦璜,伸掌朝他手肘上一托,那婴儿立刻高高飞起。 赫连锤欲待返身去接,却被秦璜回手击中后背,俯脸跌了个狗吃屎。 铁蛋一连避过秦琬琬七剑猛剌,眼看婴儿就要落地摔成肉酱,忙斜身掠出,一把抄住。 秦琬琬尖叫道:“你好疼你的儿子!” 又挥剑直指铁蛋心窝。 但觉风动光摇,帅芙蓉、李黑双骑并出,已拦在两人中间。 帅芙蓉伸扇压住秦琬琬长剑,晃头道:“秦姑娘有所不知……” 秦琬琬怒道:“你又要废话?” 帅芙蓉笑道:“实话实说,何废之有?子貌肖父,本乃天经地义,但秦姑娘别忘了,世间黑黑胖胖之人,满地都是,为何独把这婴儿硬栽在我师父头上?” 秦琬琬顿脚道:“他自己都承认了……” 帅芙蓉笑道:“他只承认被‘醉花娘子’抱了两抱,可没承认别的。” 一指兀自躺在地下哼哼唉唉的赫连锤,续道:“秦姑娘请看,这个东西的长相如何?” 当下便把那晚后半截的情形叙说了一遍。 秦琬琬却没想到这一层,不禁呆住了。 “独角金龙”秦璜俯眼望向赫连锤,只见他又粗又夯,比铁蛋更没个人样、脑中顿时一片狂乱。 “那贱人……那贱人的胃口居然这么低俗?” 但觉胸口紧扭,不知是嫉妒、愤懑还是不屑,想起自己多年来和她同床共枕,甜言蜜语,不由恶心得要命,简直比死了还难过,忽然大吼一声,转身奔向农舍。 “贱人!我宰了你!” 赫连锤急得大叫:“休伤我孩子的娘!” 忍痛爬起,紧紧追了过去。 帅芙蓉摇摇头,笑道:“秦姑娘这可相信我的话了吧?” 秦琬琬狠狠瞪著铁蛋。 “你说!这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 铁蛋一手抱著婴儿,一手抱著自己的头,呻吟道:“我怎么晓得嘛?孩子是谁的,有什么关系?你们这些人真奇怪……” 秦琬琬又盯了他一会儿,反手还剑入鞘,腾身跃上马背,一指那婴儿。 “我等著看,看这孩子长大了像谁!” 放开马足,烟尘滚滚,眨眼就没了踪影。 铁蛋仍搞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楞在当场,半分动弹不得。 只听秦璜、赫连锤两人在农舍内摔门打窗、翻箱倒柜,一个大叫:“贱人,你给我出来!” 一个嚷嚷:“娘子,你在那里?” 饼不久,又见秦璜破房而出,一路向田野荒地中搜寻过去,凄厉的呼叱久久不歇:“你丢尽了我们秦家的脸?不管你跑到天涯海角,我都非宰了你不可!” 赫连锤也紧随跟出,没命狂追,帅芙蓉生怕他吃亏,忙带著众人赶来,费了好大劲儿,才猎熊一般将他截下,劝道:“唉,算了,找到了又怎么样?那种娘儿们……唉唉唉!” 赫连锤两眼通红,厉叫道:“我只要她一个!这辈子任何别的女人我都不要!” 居然倒入帅芙蓉怀中,大哭出声。 “求求你们,帮我把她找回来……她是我孩子的娘……” 众人吃缠不过,只得兵分七、八路,满山遍野乱搜一通,只望能找到苏玉琪的尸身也是好的,那知一直忙到翌日天明,仍然踪迹全无。 拖著疲惫的身子回到原处,却只见铁蛋坐在一块大石上,眼睛骨碌碌的瞅定怀中婴儿,不断喃喃:“你长得像谁呀?到底是你长得像我,还是我长得像你?就算我长得像你,又有什么不对?” 无恶眼见天己大亮,发急道:“快走快走,还有空理会谁像谁?” 在山脚下寻了户农家,将婴儿托付妥当,一行人便匆匆奔上少室峰曲折盘旋的山径。 铁蛋一路唉声叹气,想起秦琬琬临走前的话语,不禁万分烦恼。 “那孩子长大成人,要多少年哪?小豆豆等到那个时候,恐怕都要变成大豆豆了。” 赫连锤更是满脸愁云惨雾,整个头颅就像一颗黑色的大泪珠,但当少林寺山门两旁“四大天王”塑像的头顶,霍然突出于岗峦线上之时,“小熊”的精神竟忽然一振,圆瞪凶睛,翻手找出大锤、喝道:“老爷杀光那些天竺败类!” 撒腿冲上前去。 铁蛋倏地回神。 “差点把正事忘了!” 欲待召唤弟兄冲锋陷阵,却发现大家早都已朝前跑出老远,连忙大步急追。 “盂兰盆会”本是佛家每年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大小寺庙莫不大做法事,以百种供物供奉三宝,施佛及僧以报亲恩,后又掺入道教中元习俗,更使得这天热闹非凡。 但此刻少林寺前竟冷冷清清,灯未挂,声亦无,连半个知客僧都看不到;山门内,原由五百僧兵把守的“木人巷”也空荡荡的,好像刚被饿鬼扫过一般。 无恶叫道:“番僧已经来啦!” 众人再加快脚步,恍若一大团龙卷风,呼啸著滚过前殿、天王殿,直到大雄宝殿之前方才停住。 只见两殿之间的偌大空地上,对峙著两队人马。 正殿这边,一千五百多名大小尚,各依辈分、职司,排成七列,长老空观大师独自站在最前方,蓝中透灰的鹰眼被夏末炽旺的阳光一照,显得格外怪异。 以昙摩罗迦为首的天竺僧侣,则三三两两的聚于天王殿后,人数并不多,似乎还是去年来捣乱的那些个家伙。 铁蛋溜眼一转,见姚广孝和“美髯公”桑半亩都不在阵中,心头立即笃定如磐石,领著大伙儿静静退到一边。 寺中长辈不防他们七个师兄弟竟突然闯了回来,脸上都露出惊讶的神色,只是不便开口询问。 铁蛋暗忖:“师父又不知躲在那里了,一天到晚鬼头鬼脑的。” 但闻昙摩罗迦绷弹著舌头,吐出一串音节十分古怪的汉语:“你们快快不要抗拒,我们天竺和尚是爸爸,你们汉人和尚是儿子,爸爸要来住儿子的家,儿子就应该欢迎,不该阻挡……” 听得少林众僧又好气又好笑,喧哗鼓噪成一片。 空观双眸闪动,一只蓝、一只灰,嘴里冷笑道:“七十年前你们大输一场,去年卷土重来也未占著便宜,老纳还当你们今年找到了靠山,声势会壮盛一些,岂知……”再度扫视对方阵容,厉声道:“姚广孝已撒手不管,‘神鹰堡’已鹰飞人散,就凭你们这些人又能有何作为?不过重蹈去年覆辙罢了。” 昙摩罗迦哈哈一笑。 “咱们天竺大国不需人帮,照样能把你们中国小柄打得稀烂……” 空观忍不住喷出两股鼻风。 “你分明只是姚广孝手里的一颗棋子,‘神鹰堡’援助你们也分明是姚广孝的授意,你还在那儿胡吹什么大气?” 昙摩罗迦脸皮微红,好在天竺人面容如炭,看不怎么出来,强著舌头哼哼道:“闲话少说,我们还是手底下见真章。” 空观冷笑道:“说到真才实学,去年已经领教过诸位大师的厉害,这个真章不见也罢。” 天竺僧功夫平常,去年若无那古怪笛音捣鬼,任何一名少林子弟都不会输给对方功力最强的高手。 少林群僧忆起天竺人笨拙的身手,都不禁暗觉好笑。 昙摩罗迦悠悠道:“照你这么说,各位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人喽?那么,我们吹吹笛子,你们却为何躺了一地?” 少林群僧又不由色变。 这一年来,大家无日无夜不在思索这个问题,然而直到如今依旧寻不出破解之道。 当初不惧笛音,独力逐退番僧,保全了本寺的“魔佛”岳翎,目下又不在阵中,虽说刚刚赶回来的铁蛋等七个小家伙,也不怕笛音作怪,但寺僧多半不知铁蛋功力大进,心中自仍不免忐忑难安。 却听空观仰天大笑一声。 “大师莫再故弄玄虚,你们那法宝的奥妙,老衲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 天竺僧只有昙摩罗迦一人懂得汉语,除了他双眉紧蹙之外,余人依然嘻笑自若;少林群僧则个个眉飞色舞,高兴得不得了,寻思道:“长老毕竟是长老,真有他的!” 恨不能立刻冲上前去把他拥抱一番。 只见空观目迸精光,续道:“其实这道理再简单不过:击败少林弟子的,根本不是你们那根鬼笛子,而是少林寺本身的入门气功——‘金刚一□’!” 少林阵中不禁一阵耸动。 铁蛋在旁也是一惊,心忖:“当初师父就曾这么说过,结果却被长老罚去菜园做工,如今长老自己也想通了,可见这‘金刚一□’确实大有蹊跷。” 那日岳翎逐退番僧之后,便当众指出“金刚一□”诸多运气法门不当,但这“金刚一□”相传为达摩老祖手创,八百多年来,一直都被列为少林弟子最重要的入门功夫,岳翎此说,大家自是不信。 “难道从古到今,所有少林前辈的运气法门都有缺失不成?” 人人心中都发出这种疑问,一边暗笑岳翎的脑袋未免太离谱。 长老空观更加大怒,斥责岳翎带艺投师,半路出家,满嘴胡说八道,蔑视先圣先贤,诋毁经书,刻意破坏少林千年传统,居心叵测,本应逐出门墙,但姑念他此次立下大功,乃罚他去菜园做工一个月,深自反省。 不料当晚岳翎便遭三堡联盟的人“杀”了,他那番议论,自也被大家抛诸脑后。 那知此刻重提这旧话的,竟是当初反对最力的空观长老,大夥儿惊诧之余,更都怀念起那个浑号“老牛皮”,成天没正没经,专好偷懒打盹的“方忏”和尚,也就是“魔佛”岳翎来。 但闻空观又道:“再说得明白一点,击败少林弟子的,甚至不是‘金刚一□’,而是大家依赖经书、依赖‘千年规矩’的态度。” 他这话其实是对少林僧众所发,眼睛虽仍望著面色愈来愈难看的昙摩罗迦,却似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只听少林阵中一个高大和尚嘎声道:“长老……弟子不明白,‘金刚一□’乃达摩祖师手创,怎会……怎会不对?” 此人乃“监寺”灵识大师,性情刚急,那管三七二十一,脱口就问。 空观冷笑道:“达摩祖师也是人,不是神,当然也可能有不对的时候。” 少林群僧又都一呆。 他们从小便将达摩祖师奉若神明,丝毫不敢有亵渎之念,空观这话却如一根大针,狠狠刺穿每个人的心脏,虽令大家极不舒服,却又不禁同时忖道:“上天造物都会有缺陷,何况是人?” 头顶恍若开了一扇窗子,漏进一些从不曾闪耀过的光亮。 空观紧接著却又道:“‘金刚一□’究竟是否为达摩祖师所创,谁也不晓得,但这门功夫经过历代前辈不断的淬链改进,总不至于有太大的疏失。” 三言两语,又转了个大弯;弄得大家脑中之筋,根根错乱。 空观索性回转过身,面向全体僧众,厉声道:“但你们怎知,你们所学的‘金刚一□’,就是历代前辈所学的‘金刚一□’?你们怎知,如今那本经书上所载的‘金刚一□’,就是真正的‘金刚一□’?万一经书中途有了舛误,你们是不是也就跟著犯错?万一经书中途被人偷换成‘阿猫阿狗功’,你们是不是也就跟著学上了‘阿猫阿狗功’?” 众僧哗然不已,铁蛋脑海里也逐渐形成一个念头,只是还说不上来。 空观一指铁蛋等七个小尚。 “他们的师父‘魔佛’岳翎乃是半路出家,可谓旁观者清,早就看出‘金刚一□谱’大有蹊跷,故而他传授徒弟,并未完全依照经书所载;不像你们的师父,傻呼呼的照本宣科,传给你们,你们也傻呼呼的照本传给你们的徒弟,一代错,全部错,错错相传,代代不绝,结果个个都成了天竺番僧的□中之鳖!” 其实少林众僧之中,本有不少人曾对“金刚一□”的若干部分发生过怀疑,但只一念想到此功乃千年神功、千年传统、千年规矩,便立刻打消了继续深究的意愿。 只见人影轻晃,“北刀”方戒已豹子一般无声无息的越众走出,墓碑面庞虽仍僵冷如昔,青磷磷的眼珠里却还是露出了震惊之色,凝视著空观,寒声问道:“长老莫非认为,如今放在‘藏经阁’中的那本‘金刚一□谱’,竟是假的?” 空观斩钉截铁的一点头。 “不错。” 方戒不等余人惊呼出口,又自抢道:“天竺人预先在那本假经中设下了陷阱,致令所有修习过‘金刚一□功’之人,都抗拒不了他们所吹出来的笛音?” 空观点头道:“‘金刚一□’乃是本寺所有内功的根基,根基既有瑕疵,后学的各种内功自然也都会跟著出毛病;平常不运气便罢,一运气就现出漏洞,堕入天竺人的算计之中。 那笛音其实并无古怪,只是尖锐得够教少林弟子心神涣散,从而破绽尽露罢了。” 方戒又道:“天竺人想必是七十年前大败之后,才处心积虑设计出这个陷阱?” 空观又一颔首,还未答言,方戒却已先摇头道:“不通。” 空观笑了笑。 “怎地不通?” 方戒道:“若说天竺人那次大败之后,在本寺伏下暗桩,伺机偷换经书,本非决无可能,但‘藏经阁’戒备何等森严,岂容他们轻易得手?” 铁蛋心想:“我长了那么大,也才只在‘藏经阁’的前厅中晃过一次哩。” 方戒续道:“何况,七十年前的少林前辈并未落入天竺人的圈套,理应可看出经书有假,更不会将错误心法传给徒弟。” 少林传功,向由一名上代弟子亲身传给数名下代弟子,根本无须经由图谱,因而上代若无差错,下代也不至于胡里胡涂的就中了别人的暗算。 却见空观微笑道:“这话本不错,但你别忘了,五十年前,本寺曾发生过一件大事,致令当时所有身负传功之责的‘空’字辈师兄弟离寺外出,至今仍无一人返回。” 他所指的正是当年全体“空”字辈追随彭莹玉反抗蒙元,创建“天完”一事,但大多数少林弟子并不明就里,还当他又要提起那根本未曾失窃的“如来神功谱”,唯独铁蛋心中大大一动,“呀”地叫出声来。 但闻空观续道:“当时的长老天净大师为了不使本寺传功中断,便在‘空’字辈中留下一人,负起全部传功之责,如今第二十五代‘灵’字辈众位师侄便都是由此人一手调教出来,此人当时在寺中的职务,也正是‘藏经阁’知藏!” 铁蛋托地蹦得老高,大叫道:“就是你!” 空观连理都不理他,又道:“万一此人就是天竺人七十年前大败之后所伏下的暗椿,一边偷换经书,一边将设有陷阱的心法传给‘灵’字辈,试问从此以后所有少林子弟,有谁能脱出天竺人的掌握?” 少林群僧个个汗流侠背,面面相觑,想起全寺数十年来竟一直都不知不觉的笼罩在天竺人的毒计之下,顿时一阵毛骨悚然,此刻又见果然一副天竺人长相的空观长老,悠悠哉哉、洋洋得意的和盘托出这绝大阴谋,想必还有更厉害的杀著紧接在后,又不由心弦猛抽,毛孔贲张。 但见空观仰天一笑,忽然拔身而起,直朝“天王殿”顶射去。 “杀生和尚”方戒喝道:“长老,得罪了!” 一溜赤青寒光,横扫空观腰际。 空观身在半空,竟不知怎地像跳虾般轻轻一弹,又拔起一丈多高,去势仍旧不歇,倏忽已跃至天竺众僧头顶。 少林诸人见他身法高妙无匹,简直已到了出神人化的境界,都止不住暗暗心惊。 “他卧底少林六、七十年,果然被他弄去了不少绝活。” 只觉眼前生花,寒芒再闪,方戒已猛鹘也似扑向狡兔后背,刀锋挂下飞瀑银河,照准空观后脑劈落。 却闻一声尖锐笛啸划破长空,恍若一根无形的钢丝弓绞,紧绷猛弹,竟将方戒一个偌大身躯凌空掀了个筋斗,败絮般摔落下地,幸亏他内力深湛,纵然气动心摇,面如泼血,仍能站住不倒。 但这一落,却正落在天竺阵前,立刻便有两名高大番僧抢将出来,伸出四只大手抓向方戒肩头。 少林众僧齐发一声惊喊,欲待冲前救援,却已怎么也赶不及。 万分危殆之中,猛然听得“啪啪”两响轻而脆的声音,两名番僧紧接著高高飞起,好像比赛一般,争先恐后的飞入“天王殿”中,不知得罪了几尊菩萨,咚咚当当响成一片。 众人这才看清铁蛋不知何时已来到方戒身边。 少林群僧俱是一流一的高手,眼界当然不低,却也不曾见过如此迅捷的身法,顿时惊得口呆目呆,暗忖:“这小家伙是怎么啦?师父怪,徒弟更怪!” 只见铁蛋毫不停滞,犹如行云流水,全不著力,却已在殿顶之前抢到空观身侧,右掌轻吐,彷佛要抚摸对方一样,滚滚大力顿将殿后古柏整棵折弯过来。 空观竟不闪避,扭腰回身,硬迎铁蛋掌势,“噗”地一声急而短的微响过后,空观咧嘴大笑:“好!” 顺势而起,盘旋落在殿顶之上。 铁蛋竟也大笑一声:“好!” 不再追击,飘飘坠下地面。 众人见他能胜不胜,正自错愕,却见空观俯身在殿脊后面一抓,提起一个人,抖手掷下殿来。 那人原先显然已被点中穴道,但空观一抓一掷之间,却将他放开,只见他身手也自不弱,三两个旋转,直直站定,面色青白交错,眼神亦惊亦怒,竟又是一个少林长老空观大师! 无喜等人当即高兴得乱跳,对著殿顶上的空观大叫:“师父嘛!” 少林众僧精神都不由为之一振。 “监寺”灵识把手一挥,喝道:“拿下那个奸细!” 率先朝那站在地下的空观冲去,余人不动则已,一动便如怒涛排岸,汹汹压向天竺阵线。 昙摩罗迦怪嚷连连,三、四十名天竺僧人同时探手入怀,各都取出了一根笛子。 铁蛋见状,惊出一身冷汗。 “上次他们只用一根笛子,就搅得全寺落花流水,这回三、四十根一块儿吹,怎么受得了?” 大步抢入番僧阵中,左拳右掌,一口气撂翻了七、八名敌人,怎奈对方人数大多,又散据各角,实在招呼不过来,急得大叫:“你们还楞在那里干什么?” 无喜等人这才醒觉,连忙向前冲突。 却见东、西、北三面蓦然冲天飞起三条人影,对准殿顶上假扮成空观的“魔佛”岳翎,狠狠扑至。 纯金双枪迎光夺目,飞镰弯刀卷裂空气,青冥宝剑乘风激射,正是三堡堡主——“美髯公”桑半亩、“公平大侠”马必施和衣衫破烂、乱发蓬松,跟个疯子一样的“独角金龙”秦璜。 岳翎纵声长笑。 “新帐旧帐一齐算!” 银蓝色光焰蒸腾如轮,鲜少动用的三尖两刃刀破天而出,宛若一幅号今鬼神的旗帜,冷锋翻斫,秦璜手中长剑首先拿捏不住,飞蛇一般没入云端,紧接著“当当”两响,马必施弯刀倒转回去,险些劈中自己头颅,桑半亩的左枪也同时砸上了自己的右枪。 火影倏灭,幽灵阴风却不知从何起自脚底,桑半亩大惊跃开,一缕寒锐之气已由肚腹倒划而上,胸前衣衫直裂至颈项。 马必施双眼暴突,厉啸不绝,再度纵刀扑来,不防一条蛋状人形大鹰也似横空飞到头顶,铁钵盂兜头罩落,弯刀立被一股大力吸引过去,滴溜溜的在钵底打了几滚,劲道全失,马必施更只觉臂膀逡麻,手掌不由松开。 铁蛋指尖轻旋,吃饭的家伙圆转如意,彷佛化缘一般,将镰刀、铁链一齐收入了钵盂之中。 这一串电光石大的动作,大出少林、天竺双方意料,都不禁稍稍止住了互相冲杀的脚步。 昙摩罗迦回神却快,又发一阵怪叫,天竺众僧便也叽叽咕咕的嚷著,将笛子送到嘴边。 铁蛋才叫了声“糟”,却见岳翎双臂一挥,“天王殿”右侧的钟楼和左侧的鼓楼,同时震天价响了起来。 少林寺大铁钟重达一万一千斤,为金代所铸;大鼓之声,更响彻三十里远近。 岳翎昨晚便潜回寺中,擒住空观,置于“天王殿”顶,又暗地吩咐香积厨的火工道人,分别躲进钟楼、鼓楼,听命行事。 那些人工道人从前最与岳翎投缘,没事就偷偷聚在一起喝酒、吃狗肉,眼见岳翎居然没死,已是喜出望外,又听有大功可立,更加争先恐后,此刻一瞧岳翎做出手势,个个卖弄精神,将那一对大钟大鼓敲打得好像死了爹娘一般,天竺笛音虽尖虽利,却怎敌得过这片巨大声浪,立被淹没得半丝儿也不闻,完全失却效用。 钟鼓齐鸣声中,只见殿顶上的岳翎蓦然转了个身,回复本来面目,随手一抖,僧袍灰云般飞走,里面是一袭半边火红,半边墨黑的衣衫,目迸寒电,声若劲箭,不但射裂了海潮也似的钟鸣鼓噪,甚且刺穿了每一个人的脑袋。 “亦魔亦佛,不魔不佛,今入此门,乃见真我。” 钟鼓回荡不绝,偈颂雳撼缭绕,双方人马俱遭统摄,木楞楞的呆立当场,魂魄竟似被声波冲上天空,悠然浮沉,只一瞬问,便已历遍大千万象、佛界魔界。 马必施、桑半亩、秦璜三人不由想起数十年争斗拚战的生涯岁月,只觉一股说不出的萧索乏味据满心头。 “这些年来,我究竟做了些什么?我又在那里?” 六只眼睛不由得交会一处,都在对方眼中找著了无限空虚。 “当初若无岳翎,也没有三堡,更没有我们;如今又是因为岳翎,才弄得三堡烟消云散,世事果真都是如此荒唐可笑?” 一刹那,所有色相二界俱皆泯灭无形,却只感到一阵轻松平和缓缓降下,如春风,如暖雨,更有一番广阔景致浮现眼前,马、桑、秦三人脸上线条不禁一齐松软下来,“当当”两响,两柄纯金短枪掉落地面。 钟鼓兀自未歇,一波一波往复撞击,好像极力拓展著本已浩瀚无垠的宇宙,双方人马依旧呆立不动,随任那无尽之声,无穷之音,恣意纵横于方寸之间。 “小熊”赫连锤转目觑见空观木楞楞的就站在自己身边不远处,当即蹑手蹑脚的偷摸到他背后,双锤并举,奋力朝他顶门砸下,“咚”地一响,空观顿时跳起老高,亏得头骨甚硬,并未破裂,但七窍却已流出血来。 赫连锤哈哈大笑。 “总算杀了一个天竺大败类!杀人不须多,只杀一个大的就好!” 掷锤在地,大步走回人堆里。 空观抱头呻吟,陀螺般原地打了几转,双目突地爆出异样光彩,拍手大笑。 “荒唐!唐!” 好整以暇,盘腿趺坐而亡。 天竺僧众尽默然。 岳翎喝道:“冤冤相报何时休,争强斗胜为那般?各位大师远道而来,走了好长一段路,也该回头了。” 昙摩罗迦猛然想道:“回头?回到那里去?佛教在天竺早已式微,回去还有得混么?” 只觉天地茫茫,竟无容身之地,不禁冷汗直流。 岳翎笑道:“不来不去,随行随止,各位大师就留在本寺又有何妨?” 昙摩罗迦废然长叹,扭头嚷了几句,天竺群僧立刻一齐将手中短笛折断,默默退到一旁。 岳翎双手又一挥,钟鼓顿止,身躯也同时轻轻跃下,朝马、桑、秦三人一抬下巴。 “跟我来。” 当先走入大殿。 场中众人又楞了一会儿,议论纷纷。 “北刀”方戒调过气息,俯身抱起空观遗体,大步走向寺中“涅盘堂”,少林群僧有的跟了过去,有的则在大殿外探头探脑,窃窃揣测继任少林住持的会是谁。 铁蛋将近一年没回寺来,自然觉得事事新鲜,和著六个师兄、四个徒弟,到处乱走,却见昙摩罗迦满脸堆笑,眉眼皆动的挨近,哈哈道:“无欲师兄,今后咱们都是一家人了,凡事担待则个。” 铁蛋笑道:“你们天竺和尚是爸爸哩,咱们汉人儿子和尚那敢不供养?” 昙摩罗迦面红过耳,连道:“言重了!言重了!” 铁蛋忽然忆起那寄养在山下农家的“儿子”,立觉烦恼万分,撇下众人,懒懒坐在一棵树下发呆。 饼不久,忽见无喜等人手舞足蹈的跑来,嚷嚷:“老七,师父被全体‘灵’字辈师祖推举为住持,明天就要升座啦!” “雪球”无爱更大跳著叫道:“咱们明天也要跟建文太子一齐受具足戒啦,以后就是比丘了!” 猛个想起从此再也不能随便偷溜出寺,更不能随便和妖怪搅七捻三,又不禁立刻搭拉下脸蛋,忖道:“我乐什么呀我?” 差点痛哭失声。 “怕痒鬼”无喜、“狐狸”无怒、“好哭鬼”无哀、“石头”无惧、“厌物”无恶也各自楞了一楞,强笑道:“对呀,咱们明天就是比丘了。” 面上现出狐疑纳闷,没情没趣的神气,搔著头皮,四下走散了。 铁蛋心上愈发沉重,暗道:“好哇,反正小豆豆也不理我了,以后就天天念经、打坐、吃饭、等死吧。” 迷迷糊糊想得胸口闷不可耐,斋堂钟声响过多时,居然丝毫也不觉肚□,再眨眨眼,竟就己到了傍晚时分,意兴阑珊的站起身子,四处瞎转几圈,只见“赫一帅二左三李四”四大徒弟当面走来,俱皆一脸严肃模样。 铁蛋寻思:“大的是来告辞的吧?” 心中大大不舍,又想缘份既尽,不可强求,重叹口气道:“你们何时下山?” 帅芙蓉摇头道:“师父有所不知,我们不走了。” 其余三个齐道:“咱们也要当和尚啦,师父!” 铁蛋吓了一跳,怪间:“天下恁大,偏要干和尚?” 四人垂泪者有之,嗟叹者有之,面如苦瓜、嘴脸索漠者有之,都道:“师父,世间唯有和尚最好干!” 铁蛋暗暗嘀咕不已,信步走到法堂前面,只见不少“无”字辈师兄弟里里外外的忙来忙去,显然正在准备明天庄严隆重的继任住持升座仪式。 “师父升完了座,就该咱们顶礼受戒,永列僧班了。” 铁蛋瞪起大眼,怔怔望进那微光摇,暗影幢幢的法堂,竟彷佛觑见了一窟了无生气的鬼洞,直从心底打了个寒战,急忙转身走开。 月光下,只见一人盘腿坐在旁边,正是法名“应文”的建文太子。 铁蛋本不想睬他,大步由他面前走过,忽又记起他明天也要受戒,忍不住扭头问道: “你甘心吗?” 建文太子微笑著,连眼睛都不抬,脸色如同月光一样平和,轻泛出没有一丝波纹的光辉。 铁蛋益发烦躁,狠狠对他喷了两管大气,撇开短腿,绕到“大雄宝殿”正面,挺起肉橐橐的胸脯闯将进去,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指定那稳稳端坐于黑暗之中的阿弥陀佛像,跳脚大叫:“你说!我是谁?” 梁柱、殿角“嗡嗡”作响,数千个“我是谁”反问回来,倒把铁蛋搅得一楞,却听神龛底下一人呃呃笑道:“你问那家伙,他知道个屁?” 铁蛋险些魂飞天外,略一定神,壮起胆子趴下一瞧,竟是明日就要身为少林表率的师父岳翎,喝得个烂醉如泥,正躺在地下好睡。 身边歪歪倒倒的□著几团人球,俱皆酒味呛鼻,却是马必施、桑半亩、秦璜三人。 铁蛋惊呆半晌,笑道:“你们好逍遥嘛?” 桑半亩哼哼唱道:“纳衣,杖藜,念彼观音力。本来无树是菩提,六祖传真秘。礼拜当阳,皈依弥勒,诵华严,求忏悔,怎知,就里,忍事波罗蜜……” 依旧字正腔圆,功力十足。 铁蛋一拍岳翎肩膀。 “师父,我就知道你不想干,咱们趁夜走了吧?” 岳翎一翻醉眼。 “走?走到那儿去?我当初就是走投无路,才跑来少林寺;如今仍然走投无路,才当他奶奶的住持。你说得倒简单,全不知世间最难的就是一个‘走’字。” 铁蛋心头猛震,竟尔答不上话。 马必施打个酒嗝,冷笑道:“小子,你不想当和尚,你想干什么?你瞧瞧咱们,那个不是曾经叱吒风云的英雄好汉?你又有那点比得过咱们?不错啦,小子,我当你的师弟都还不嫌窝囊呢!” 铁蛋又吃一惊。 “你们也要做和尚?” 秦璜翻转过身,喝道:“这也值得大惊小敝?” 恼怒的看了他好几眼,终于认清他是谁,倍加冒火。 “小子,我警告你,你少打我女儿的主意!” 顿了顿,夹了夹眼,却又找补了句:“除非她也去当尼姑。” 四人一齐放声大笑,滚作一团。 铁蛋惹了满肚子气,掉头走出大殿,忽地暗忖:“有师父当住持,少林寺可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愈愈觉好笑,心头轻松了许多,却终究无法释怀,回到僧寮,倒头就睡,诸般色相立刻缤纷鲜活的涌入梦里,其中当然有秦琬琬轻盈俏丽的身形,但更有许多说不上究竟是什么的东西,都挤在体内乱跳。 恍惚中,又见师父身披袈裟,木板也似正中而坐,十大证师分列左右,个个如丧考妣;师兄、徒弟、建文太子、三堡堡主,一一俯首受戒,引磬、木鱼、铛子、手鼓,声声频催,自己迟迟不进,冷汗滚滚而落。 “你想干什么?” “你要知道,你不只是你自己而已”,种种责难纷至杳来,数千僧众突发一声大吼: “还不快上前?” 铁蛋想说:“我还不懂这个世界,可惜了嘛!” 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发出一阵野兽般的嚎叫,蓦然醒转过来。 窗外透入蒙蒙光亮,少室峰正伸著懒腰。 铁蛋打了几个哈欠,又赖了一回床,忽然心想:“这是一个好天气。” 翻身下地,拿起钵盂,推门走入蕴育万物的晨曦之中。 尾声 登封县城不知何时搬来了一个黑胖子。 黑胖子并没有特别惹眼的地方,只除了他随身带著个婴儿。 本来嘛,这也没什么稀奇,因为他可能是个鳏夫,但他平常虽然嘻皮笑脸,见了娘儿们却一迳通红著黑脸皮,结结巴巴的说不上几个字,可又不像娶过媳妇儿的老油条。 登封县人跟天下所有吃饱了饭没事干的人们一样,对某些全然与己无干的事情,有著强烈、贪馋、难以满足,连自己都觉得讨厌的好奇心。 黑胖子之成为众人口沫集中的箭靶,当然也就变得不可避免了。 黑胖子姓徐,名叫瘦鸟,其实他那个“鸟”旁边还有个“区”,但登封县人识字的不多,而且,鸟就是鸟,谁还有工夫去区分它是什么鸟? 徐瘦鸟没有正当的营生,不晓得靠什么过活,他出手一点也不阔绰,在东大街赁了间破烂屋子,连一件像样的家伙都没有,然而不知怎地,偏就冒出一些乱七八糟的谣言,说如今已然败落的“王蔡吴洪”四大家族的财富,统统都在他手里。 徐瘦鸟从不回答这问题,只是一边傻笑,一边十分用心的研究对方的表情。 每当此时,对方都会觉得他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透著说不出的邪门。 徐瘦鸟不干事,唯有那双眼睛很是忙碌,成天东看西看,小狈追尾巴都能逗得他看上老半天。 保镖的王二郎大清早才在西南方百里外的新郑,碰见他趴在地上看小草;赶骡车的张老爹中午却在西北方五十里的孟津,碰见他坐在黄河边上看帆影。 谁也搞不清徐瘦鸟什么时候在家、什么时候不在家。 娘儿们都心疼那个婴儿,“没一天安稳日子过哟,成天吃他爹抱著跑来跑去,将来长大了也一定是个破鞋子!” 边说,边搂紧自己的女儿,生怕她日后被那破鞋子踩著了似的。 这些也都还罢了,最启人疑窦,最令人觉得不安的则是:每逢年节前一晚,必有十几个老老少少的和尚,遭鬼拎著一般,偷偷溜进徐瘦鸟的破烂房子,那扇门开不夜的木板片儿,可就关得紧紧的,如果细心一点听,必可听见一大堆奇怪的声响从缝隙间透出来。 彷佛在喝什么,“咕噜咕噜”的;彷佛在吃什么,“叭咂叭咂”的;又彷佛在掷什么,“叮钤当唧”的,当然更少不了爆笑、拍打、咒骂,偶尔还夹杂著一声粗大哭泣:“我可怜的孩儿!” 竟不像是徐瘦鸟的口音。 然后在某一天清晨,木板门开了,那堆和尚又缩著脖子、低著脑袋,鱼贯走出,一溜烟越城而去。 有人说,和尚都是从少林寺来的,但没人相信,少林清规何等严谨,怎会教出这种蹊跷子弟? “那个徐瘦鸟,”大家都在想,“到底是干什么的喔?” 唯一一条可据以推测他身份的线索,便是他们经常听见徐瘦鸟对那个婴儿说:“你长大了以后,千万不能像我!” 嗯,似乎十分懊悔自己的过往生涯? 于是就有人猜啦,他从前必是一个江洋大盗,也有人猜他是个赔了老本的生意人,更有人猜他做过一两任小辟,而最中肯、最合理、最练达的揣测当推——“他呀,从前一定是个专写狗屁侠义章回小说的穷酸文人!” 尽避徐瘦鸟如此引人猜忌,但登封县人却不得不承认,他为登封县带来了好运,因为就在他搬入县城后不久,紧接著便又搬来了一位世间难觅、天上无双的好姑娘。 听说这姑娘的爹在少林寺出家,为了就近照顾,竟不惜挈著所有资财离家背并,独居异乡。 有孝心的人本就受大夥儿欢迎,何况这姑娘人长得漂亮,脾气又好,见了人总是笑笑的…… 且住! 别忘了最重要的一点,她钱多,而且嘛,乐善好施,几乎每一个登封县人都受过她的馈赠,因此大家都管她叫“活观音”,至于她姓啥名什,反有点记不住了。 “活观音”不管见到谁都是一团和气,唯独对那徐瘦鸟例外,这也很令人纳闷。 “活观音”爱穿白衣,还有一匹大白骏马,她每日傍晚必骑著那匹马出城踏青。 县城本有很多条路可以通到城外,“活观音”却偏偏要走东大街,偏偏要打从徐瘦鸟的门首经过。 而那徐瘦鸟若在城内,此时此刻也必定抱著那婴儿,倚在自家门口,一见“活观音”踏啦踏啦的走过来,就把那婴儿举起,脸颊贴著脸颊,彷佛想证明他爷儿俩有多么像——或多么不像? “活观音”也必定冷扳著脸孔下去看他,一迳踏啦踏啦的走过去。 徐瘦鸟则始终笑嘻嘻的,谁也不晓得他心里想些什么,当然啦,又有人猜了,会不会是“我总有一天等到你”呢? 不过,细心一点、聪明一点的人也许会发现,他要等的东西其实很多,更不会永远都停留在这个地方,但为了不使大家不习惯,还是别讲出来吧。 尾声 登封县城不知何时搬来了一个黑胖子。 黑胖子并没有特别惹眼的地方,只除了他随身带著个婴儿。 本来嘛,这也没什么稀奇,因为他可能是个鳏夫,但他平常虽然嘻皮笑脸,见了娘儿们却一迳通红著黑脸皮,结结巴巴的说不上几个字,可又不像娶过媳妇儿的老油条。 登封县人跟天下所有吃饱了饭没事干的人们一样,对某些全然与己无干的事情,有著强烈、贪馋、难以满足,连自己都觉得讨厌的好奇心。 黑胖子之成为众人口沫集中的箭靶,当然也就变得不可避免了。 黑胖子姓徐,名叫瘦鸟,其实他那个“鸟”旁边还有个“区”,但登封县人识字的不多,而且,鸟就是鸟,谁还有工夫去区分它是什么鸟? 徐瘦鸟没有正当的营生,不晓得靠什么过活,他出手一点也不阔绰,在东大街赁了间破烂屋子,连一件像样的家伙都没有,然而不知怎地,偏就冒出一些乱七八糟的谣言,说如今已然败落的“王蔡吴洪”四大家族的财富,统统都在他手里。 徐瘦鸟从不回答这问题,只是一边傻笑,一边十分用心的研究对方的表情。 每当此时,对方都会觉得他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透著说不出的邪门。 徐瘦鸟不干事,唯有那双眼睛很是忙碌,成天东看西看,小狈追尾巴都能逗得他看上老半天。 保镖的王二郎大清早才在西南方百里外的新郑,碰见他趴在地上看小草;赶骡车的张老爹中午却在西北方五十里的孟津,碰见他坐在黄河边上看帆影。 谁也搞不清徐瘦鸟什么时候在家、什么时候不在家。 娘儿们都心疼那个婴儿,“没一天安稳日子过哟,成天吃他爹抱著跑来跑去,将来长大了也一定是个破鞋子!” 边说,边搂紧自己的女儿,生怕她日后被那破鞋子踩著了似的。 这些也都还罢了,最启人疑窦,最令人觉得不安的则是:每逢年节前一晚,必有十几个老老少少的和尚,遭鬼拎著一般,偷偷溜进徐瘦鸟的破烂房子,那扇门开不夜的木板片儿,可就关得紧紧的,如果细心一点听,必可听见一大堆奇怪的声响从缝隙间透出来。 彷佛在喝什么,“咕噜咕噜”的;彷佛在吃什么,“叭咂叭咂”的;又彷佛在掷什么,“叮钤当唧”的,当然更少不了爆笑、拍打、咒骂,偶尔还夹杂著一声粗大哭泣:“我可怜的孩儿!” 竟不像是徐瘦鸟的口音。 然后在某一天清晨,木板门开了,那堆和尚又缩著脖子、低著脑袋,鱼贯走出,一溜烟越城而去。 有人说,和尚都是从少林寺来的,但没人相信,少林清规何等严谨,怎会教出这种蹊跷子弟? “那个徐瘦鸟,”大家都在想,“到底是干什么的喔?” 唯一一条可据以推测他身份的线索,便是他们经常听见徐瘦鸟对那个婴儿说:“你长大了以后,千万不能像我!” 嗯,似乎十分懊悔自己的过往生涯? 于是就有人猜啦,他从前必是一个江洋大盗,也有人猜他是个赔了老本的生意人,更有人猜他做过一两任小辟,而最中肯、最合理、最练达的揣测当推——“他呀,从前一定是个专写狗屁侠义章回小说的穷酸文人!” 尽避徐瘦鸟如此引人猜忌,但登封县人却不得不承认,他为登封县带来了好运,因为就在他搬入县城后不久,紧接著便又搬来了一位世间难觅、天上无双的好姑娘。 听说这姑娘的爹在少林寺出家,为了就近照顾,竟不惜挈著所有资财离家背并,独居异乡。 有孝心的人本就受大夥儿欢迎,何况这姑娘人长得漂亮,脾气又好,见了人总是笑笑的…… 且住! 别忘了最重要的一点,她钱多,而且嘛,乐善好施,几乎每一个登封县人都受过她的馈赠,因此大家都管她叫“活观音”,至于她姓啥名什,反有点记不住了。 “活观音”不管见到谁都是一团和气,唯独对那徐瘦鸟例外,这也很令人纳闷。 “活观音”爱穿白衣,还有一匹大白骏马,她每日傍晚必骑著那匹马出城踏青。 县城本有很多条路可以通到城外,“活观音”却偏偏要走东大街,偏偏要打从徐瘦鸟的门首经过。 而那徐瘦鸟若在城内,此时此刻也必定抱著那婴儿,倚在自家门口,一见“活观音”踏啦踏啦的走过来,就把那婴儿举起,脸颊贴著脸颊,彷佛想证明他爷儿俩有多么像——或多么不像? “活观音”也必定冷扳著脸孔下去看他,一迳踏啦踏啦的走过去。 徐瘦鸟则始终笑嘻嘻的,谁也不晓得他心里想些什么,当然啦,又有人猜了,会不会是“我总有一天等到你”呢? 不过,细心一点、聪明一点的人也许会发现,他要等的东西其实很多,更不会永远都停留在这个地方,但为了不使大家不习惯,还是别讲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