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奇》
卷一 打关节生死结冤家 做人情始终全佛法
卷一 打关节生死结冤家 做人情始终全佛法
诗曰:
得失微茫莫强优,况从秘密创权谋。
功名纵夺乾坤巧,富贵还贻孙子忧。
大物每教明似镜,至公何取曲如钩。
将军猿臂夸三捷,终向东陵讳故侯。
凡人一饮一酌,莫非前定,没有可强求得来的道理。纵有因求而得,也是他精神坚定,福力应之,就是不去求,也应该得。所以道“前定”二字,冷淡了许多觊觎的念头,销磨了许多爆燥的手脚。世人每因求而冀得,因得而妄求,直到后来收煞不住时节,方始叹悔,这也迟了。
譬如做生意的人,拿了自家本钱,也要等他运气亨通机缘凑巧,不论在守走水,整千论万来赚银子,若是时运不通,缘法不凑,要赚三厘粉分,费了偌大精神,还不能勾。莫说赚三厘米,连那自家本钱,还有折得精空的。况乎“功名”二字,关系尤大,享用尤奢。一个穷秀才,不上半年之间,中了举人进士,就去带纱帽坐堂,宰百官,治万民,耀祖光宗,封妻荫子。这个岂是可以侥幸得来的么?却是那打关节的着数,自有开辟以后即便有之。古来也有关节得利的,一般居尊官享厚福,子子孙孙奕世簪缨。这岂不是可以强求的榜样么?不知俗语说得好,“买举须当中举年”,这句俨然有个可求不可求的道理在里面。如那不当中举之年,妄求非福,机事不密,一旦败露,名实俱丧,那时要依旧还他一个秀才,也不可得。大要总不可害人之功名,以成自己之功名,这尤是第一件要着。
我且说两个比方与你听着。曾闻得昔年有个秀才,做人忠厚,肯行陰骘。祖宗俱是循良守分人家,只是家贫不能上进。那一年有了科举,赁寺中一间房在那里攻书。场事已近,忽一日,邻舍房头一秀才唧唧哝哝一会,久之,高歌痛饮,叫号欢呼。聒噪的了不得。稍倾,忽然寂静去了,这秀才耳根才得清净,却睡不着,在那寺廊下闲行。忽见廊下有一位女子,冉冉而来,将近身,秀才道:“你是何人?”女子道:“君休怕,妾乃是鬼。此来非有祸于君。闻君立心清正,力行向善,妾特报君功名大事。适才那般秀才饮酒,乃是买场屋中字眼的,在此成交。其题目关节俱被妾听得。今传与君,妾父昔商此地,妾死于此,将柩寄寺中廊下。君若得志,烦寄某处传妾父,早来搬柩归葬。以君忠厚,不负所托,故敢烦君耳。”即将那人如何关节对这秀才说了。这秀才依法用之,果然高中。到填榜时,那房师见拆号不是前日所说的名姓,暗自惊异。相会时问他缘故,他将遇鬼传心的事直直说了。房师道:“足下必陰德高人,从此前程远大,不卜可知。”这秀才果然联捷,中了进士,做了高官。
又闻得有个举人往北京会试。这举人少年高才,学问精熟,自夸定然是联捷的,会元状元拿在手中。那一日正进头场,这举人到了号房,收拾停妥,才待歇息,忽然一个举人进来寻坐号,那人彪形大汉,语带北音,手中不拿东西,只是肩膀上驮了一个大砚,约莫有磨扇大小。可号坐下,就在他紧邻。这举人暗笑道:“场中拿这样大石砚进来做什么。显得他力气大不成?若是拿来打人,荡着些尖角儿,也要打个稀烂。”须臾,题目传到。他提起笔来,一面想,一面写,完了一篇。他且暗暗去张那大汉,只见那大汉将块墨在砚上用力磨。用不管他,又低头完了第二篇,还见大汉在那里磨墨。他又笑道:“这人莫不是不曾吃饭进来,若拿这池墨水吃下肚去,也撑个肥饱。”又完了第三篇,那大汉还在那里磨墨,他道:“这人只管将墨磨,磨到甚时方住?且看他如何收煞,将来做个笑话儿出去说。”又将自己那三篇稿子吟哦一遍,甚是得意。正打帐去做的,只见那大汉跳将出来,对他道:“闻你刚才读法,文章自然好,是要中的。但我西北人,文理生疏。兄可将那稿与我,你再另做,万事皆休。不然,我将这砚池墨水将卷子涂污,两个人都不得中。莫若把来送我,还落得做个人情。”这举人又好笑又好恼。看那人形粗力大,又斗他不赢。只得叹一口气,将那三篇稿上文字与了大汉。那大汉欢欢喜喜去了,他重新另做三篇,连经文都做了。只见大汉又来道:“兄适才送我的文字,想是决要中的,我又不会做经,可惜也是枉然。你不如做个全情,把那经文也送了我,倘若中了,决不负你。”这举人想了一想道,三篇好的已是与他,后三篇甚不协意。既不得中,写他何用,不如都送了他,下次再不要遇着这样凶徒罢。即将卷子交付与他,拂衣出场。那人果然中了,后来访他。他替谋为中了进士报答他。你看,这个是鬼告关节,那个是力夺文字。似乎这两件也是场屋中极奇怪的事了,却不是暗中害人益己,所以,也没甚伤心切骨的仇恨。在下还说个暗中害人成己的,后来水清石出,弄得自家功名也无,险些死无葬身之地。看官且听着。
第一回 黄金榜被劫骂主司 白日鬼飞灾生婢子
第一回 黄金榜被劫骂主司 白日鬼飞灾生婢子
《渔家傲》:画断粥齑磨穿鼻,织成几个风流字。指点贵人新样子,夸乡里,冷魂穷债还经史。魁星夜半无间隙,闱中榜上真消息。移胎接种浑无迹。都不必,哭者笑者酸风滴。话说浙江杭州府仁和县有一个秀才,姓徐名必遇,字鹏子。乃祖做过都御史,因建言去职,归老林下。二十余年,秉性清介,屡起屡踬,因此官业也不甚富厚。乃父是饱学秀才,名场不利,补了廪,挨次出贡,做了两任训导,卑官冷署,郁郁不得志,不久也告归家了。这徐鹏子又拿了这副穷饭碗,十八岁上进了学,娶了一位浑家王氏。这王氏也出自宦族,也晓得读书是第一流的事。但徐鹏子生长宦门,终日捏着的是那两本子书,晓得甚么叫做营生?坐吃山空日久,将乃祖做官时几片房屋卖了;后来,又将祖遗下几亩田儿也卖了,单单剩得一片老屋,是乃祖发迹的地方,自家留着住,动不得的。喜得自从进学后,一等二等科举次次不得落空虽则观场几遭,总是不得挂名榜上,论他那才学文章,就也是学中出尖的人物了。那一年有了科举,在家读书,晚间无事,对浑家道:“我这番决要中了!”王氏道:“怎样晓得?”徐鹏子道:“我这‘四书’,拟题,篇篇都揣摩过了,况又是《春秋》那经上大小题目逐个做过,算来这些孤经,有科举的朋友没有在我之上的。我这番不但要中,且不出五名之外。耐烦月余,你端然是举人娘子了。”王氏道:“只不知命运何如。连走几科不中,又无生殖,田产卖得罄尽,仅留了这片老屋,这科再不中,只得又要寻替身了。但愿文福双齐,替祖宗争些光辉,替妻子出些穷气,我就终身布衣淡食,情愿罢了。”说罢,象得要落下眼泪来。鹏子道:“劝你放心。这科包管决中,赔也赔得你一个举人。若还不中,不但无颜见你,也无面目再见那些亲族朋友了。”王氏道:“但愿如是,就当拜谢天地。”这正是:
只谓才不如己,争道巧不犹人。
指望一朝腾霄汉,谁知穷鬼不离身。却说同学内有一个秀才,姓丁名全,字协公,其人也是世家。乃父累官至工部侍郎,宦途颇顺,广积官资。这丁协公偏会经营,又时常到他年家门生各处,括他几个抽丰。他的家私只有日挣起来的,除吃酒嫖赌之外,没有一文钱放空,错了与人。只是逢考之年,就要破费他些须了。头一件,要买头二等。第二件,就要在大场里弄些手脚。也有遭把被人扎伙囤骗过了他,他却此念不休。每科定要钻头觅缝,到处摸索,直等榜发那一日才得安静。此是他从进学后科科如是,不足为异的。那一年也弄了一名科举,却值那本府推官姓莫的,是他父亲年侄,自到任时,丁协公已自备了厚礼,认过年谱的。他想首府推官少年进士,又有声望,决然是要入帘的,他也不等临场,值科考案发有名,就备了整齐戏筵,去请莫推官。酒中附耳道及场屋要借重的意思,那推官怎有不乐从的?丁协公就取了大街上一所房契,价银三千两,送与莫推官权为质押,候榜发有名,即将银赎契。莫推官道:“既系年家,分当效力,焉敢受谢!”丁协公道:“虽然年家弟兄,这回又是师生了。况仕途上又可相资借,些小微意,何足计较?”莫推官欣然领命。这正是:有缘千里能相会,谁道人谋不胜天。到临场时,莫推官果然首取入帘,即将字眼关节写了,弥封紧密,差的当人送与丁协公。丁协公暗喜不迭。这莫推官又想道:“老丁外面也罢了,不知他腹内文采何如。万一进场交了白卷,或是完卷文理不通,不好呈上大主考,叫我也难处置。却不是丢掉那三千现物了?”随即又写了一封密字,差人送来。 丁协公接着,打开一看,内云:阃外之事,将军主之。马服君空读父书,虎贲仍归内府也。 癤亮!癤亮!
丁协公读了那字儿,不解意味,又不好拿与别人看,反复寻思道:“他此时寄来的书信,断非他事,可知一定是闱内之事。这字上文法,好不糊涂,令人难识。”又检出那字儿翻来覆去,逐句猜去,道:“我已解得了。阃外者,犹言帘外也。空读者,不知兵法也。虎贲之数,三千也。分明说是帘外之事,叫我自作主意,倘文字不入格,那三千之物,定要还我的!”拍案大叫道:“是了!是了!确乎无疑。但字句的意义,我虽猜着,所言之事,颇中我病根。万一场中不顺手,不能中式,却不白送了三千么?虽则老莫算小,却也老成。”这正是:君王若问安边计,先须粮足与兵精。其时学内又有一个秀才姓周名德,绰号白日鬼。这人虽是秀才,全不事举子业。今日张家,明日李家,串些那白酒肉吃。别人着棋,也在旁边算子斗采;别人打牌,他插身加一的拈头。终日醉醺醺吃不餍饱,家里那只缸灶儿也是多支了的。到那有财势的人家,又会凑趣奉承,贩卖新闻,又专一拴通书僮、俊仆打听事体,撺掇是非,撰那些没脊骨的银钱。是以秀才家凡有大小事,俱丢不得他的。莫说丁协公是个富贵公子,他日日要见教的;就是徐鹏子一个穷公孙,他看他考得利,肚里又通,也时常虚卖弄,三两日来鬼混一场去。总不如那丁公子与他贴心贴意,分外相投,一刻也离他不得的。这正是:
嫖赌场中篾片,文章社内法喜。虽然牌挂假斯文,不如尊绰白日鬼。却说丁协公看了那条字儿,委决不下,踌躇了一夜,次日侵早,着人去请了白日鬼来。周白日道:“昨日有些小事,不曾会你,场期已迫,看你的气色好的紧,今科定要高发的。请问呼唤何事见教?”丁协公道:“小弟有桩心腹事,本不可对人言的,但与兄何等相契,这样大事没有相瞒之理,特请兄来商议。”周白日手舞足蹈道:“何事愿闻。”丁协公道:“莫公祖是敝年家,你是晓得的。他近日取入帘,临行时说他慕我才名家世,送了一个字眼与我,叫我场中如此如此。我又不好却他美意,你说该做不该做?”白日连忙作揖道:“恭喜!贺喜!兄如此高才,又有莫公祖内助,此番定是解元无疑了。怎样不该做?”丁协公道:“我也晓得该做。但我平日做文章的毛病你也晓得的,一时题目不顺手,就有些生涩。弟心下除非文字里边,也着些水磨工夫,不负老莫刮目更妙。兄有甚妙法,请教一二。”
周白日道:“这有何难?我有个表兄姓陈,字又新,他是府学老秀才,他每科顶了誊录生名字进常因他积年老靠,场内该誊的文字,都从他手里分散,他一科也望这里头撰整千的银子。你有事待我替他商量,再没有个不着手的。”丁协公大喜,连忙着人备酒内室,催促快去寻他。不一时,陈又新来到,邀入密室坐下。陈又新道:“久仰!久仰!老兄相召之意,家表兄已说明了。但不知所治的是那经?”丁协公道:“《春秋》。”陈又新道:“更妙!待小弟进场内选那《春秋》有上好的文字,截了他卷头,如此如此,用心誊写,将那法儿安插进去,十拿九稳。只不知莫公祖作得主否?”丁协公道:“莫公祖声名赫赫,监场御史也让他三分。这到兄勿愁他。”陈又新道:“这等一定是恭喜的了。但莫公祖念年谊,白地做情;小弟辈是贫士,老盟兄须大大开手,也还是便宜的。”丁协公道:“这是自然的。”因拉了周白日出席来商议。两下传递,从一千两讲起,煞到四百两,陈又新方终允了。约到陈又新临点名进场时,才传授那心法,各自散了。白日鬼两边都得了个肥头,自在的等候不题。这正是:安成攫日遮云计,来凑锦衣玉食人。到了临场那一日,那徐鹏子也不等黄昏就出场来了。欢欢喜喜进门,走到香火祖宗面前,深深礼拜。王氏接着道:“场中文字何如?”鹏子道:“这科不必说了,七篇文字都是做过的,犹恐还欠敲推,在场中慢慢腾腾的,着些摩精刻髓的工夫,清清正正写了。再读一遍,真正是字字铺霞,篇篇绣锦。呈进内帘,没有一个不鉴赏的。除非是瞎了眼的房师,他摸着嗅香也该取了。”把那浑家王氏说得欢天喜地的了不得。不几日煞了场,传是明早发榜了。那徐鹏子夫妻两口那里睡得着?听见打了五更,心下疑鬼猜神的,就如热锅上蚂蚁,那里由得自己!约莫打过五更一会了,还不见动惮。又渐次东方发白了,听得路上闹烘烘的,此时身子也拴不住,两只脚只管要往门外走。一开了门,只见报喜的人跑得好快,通不到自鸳鸯针·0·家门首略停一停。问他解元是甚人,还要跟着那人走了几间门面方才肯说。鹏子道:“事有可疑了!天已大明,且到榜下去看一看。”来到榜棚下,单看那下面”春秋”两字。见了第三名就是《春秋》,着字儿看将上去,也是仁和人,上面却是丁全。心下想道:“这人是《春秋》中平日极不通的,为何到中了?且自由他,看后面。”着从前直看到榜末,又从榜末直看到前,着行细读,并不见有自家名字在上面。此时身子已似软瘫了的,眼泪不好淌出来,只往肚子里撺,靠着那榜篷柱子,失了魂的一般,痴痴迷迷。到得看榜人渐渐稀了,自家也觉得不好意思,只得转头闷闷而归。那一路来一步做了两步,好不难行。正是:
败北将军失节妇,刺字强徒赃罪官。低头羞见故乡面,举子落第更应难。那个丁协公榜发高中了,报子流水来报。大锭细丝打发了报子,即时装束了去赴宴。次日忙忙拜房师,谢大主考,家中贺客填门,热闹不过。真正是锦上添花,富贵无赛。正是:东家愁叹西家唱,一样天公两样人。却说徐鹏子看榜回家,好不难过。走到自家门口,那只脚就是千百斤重,门槛也跨不进去。那王氏等到日头红,见无消耗,知得是又没捞摸了,坐在房里暗自流泪。徐鹏子进得屋来,不见浑家,知道无甚趣味,他也去坐在一边,长吁短叹,呼天恨地,拍着桌案骂那房师瞎了狗眼,文字好歹也不辨识,自言自语魇魔的一样。他家里有个丫头,名唤春樱,年纪有十六七岁,人物也生得干净。徐鹏子拿他当小菜儿来搭搭嘴,时常偷做些事情,也非一日。王氏虽不甚妒,到眼睛前忒不象样,也时见教春樱几句把,这也相习为常,不见可怪的了。这两日来,家主公、主婆两个人都是焦躁的,都没有甚好腔气,那徐鹏子出不成,进不是,嫌苦骂淡,抛碗撒碟,家中好不生分。王氏欲安慰丈夫一番,只是自家也在伤心之际,一时讲不出口。就做讲时,言语未免激切,又怕不能解劝,反添起怒气来,只得隐忍,时常倒叫春樱来伏侍他。那晓得徐鹏子动了一番真火,怎么解得?就使如花似玉的人,心下刻意爱恋的,此时也看不上眼。不到面前也罢,到了面前,不是这样不好,就是那样欠佳,开口骂得惊天动地,急了时还赶上踢了两脚才罢。那王氏见丈夫这般吵闹,只道是春樱不肯梯己小心,反激触了他,未免又要见教春樱几句。正是:
斗虎争狼,苦杀小獐。一之为甚,夹攻难当。春樱到也无怨恨之心,只是当不得两下罗唣,眼睛终日哭得红红的,却似个落第女秀才一般。那一日徐鹏子正在纳闷,只见同社朋友送来一本五魁朱卷,他忙忙掀开一看,道:“解元的文字,也不曾高似我的!”次第看到第三名丁全,从破题读起,顺顺溜溜,好不熟泛。讶道:“这文字是我的!”再看第二篇、三篇,至第七篇,一字不差,都同他的墨卷一样。心中想道:“我那日的文字难道是鬼替我做的?如何有的相重?”又道:“或者与他联号,偷看了我的稿儿,抄得将去?就是抄去,也难得恁一字不讹!”惊疑不定。又想道:“有理,有理,我且查我的落卷,出来一对,看是如何批点。”忙忙访得寄落卷所在,查了字号,寻来寻去,并没有这一卷。又恐怕混在别学,去将杭州一府的落卷,都查遍也没这一卷。他心下疑怪,且自回家。正走到自家门口,只见前面一个醉人走来,他站着一看,但见得:两眸蒙松,满面汗泚,方巾半歪半整,好似糊灯纸人。脚步一高一低,犹如线牵傀儡。冲口打饱呃,吓退天上雷公;喷鼻逆糟风,醉倒酒量下户。不是盗瓮吏部,就是乞睩齐人。到得近前,见是那周白日鬼。徐鹏子道:“连日不见,请过寒舍奉茶。”白日鬼道:“既相遇,岂敢过门不入。”随让进门。徐鹏子道:“那里饮得恁醉?”白日鬼一个哈哈道:“有偏。我在新贵人那边叨扰来。”徐鹏了道:“谁家?”白日鬼道:“就是丁协老府上。”徐鹏子道:“不提起那丁全罢,提起丁全,又是一桩大奇事。”白日鬼道:“甚么奇事?”徐鹏子道:“那丁全的朱卷,与小弟的墨卷,一字不差。不知他是甚神手段做的,如此怕人。”白日鬼道:“岂有此理!”徐鹏子道:“兄如不信,待我拿来与兄看。”随起身进去,就带口叫春樱倒茶周相公吃。那春樱这几日打骂怕了的,连忙斟了茶送将出来。那徐鹏子因心下着急,寻那朱卷再寻不着,翻天倒地搜了半日,才到自家枕头底下捡将出来,急急拿来,白日鬼在那椅子上打鼾呼了。他摇醒道:“周兄你看。”白日鬼接过手道:“这是五魁朱卷,我看过已久。请问你的墨卷在否?”徐鹏子道:“正是奇事!我遍寻落卷中,并没有我的卷子,这一发是弊端可疑了。我意思要到监场面前告一状,一来清清弊窦;二来出出我的屈气。”白日鬼道:“你的原卷若在,方有对证。若寻不出原卷来,显是妒才生事了。我且别过。”请了一声,飞似去了。原来徐鹏子的墨卷,陈又新截了,竟自藏匿过了,白日鬼是晓得的,故借此话敲打他。此时徐鹏子一时忿气,发了这两句话,也未必告得成。那晓得白日鬼竟做了一件机密大事,忙忙去报与丁协公了。这正是:逢人且说三分话,看破不值半文钱。丁协公恰也慌了,叮嘱道:“这事怎好?我自到敝房师那里去打点,老徐那边还求仁兄探听他的举动,恩有厚报,决不敢忘。”白日鬼点头会意去了。却说徐鹏子因事不遂心,那一日起来得迟些,直到日头红并,不见春樱来送茶水。进来叫了一遍,又无答应。进王氏房里问道:“春樱那里去了?”王氏道:“今早我也不曾见他,再叫他看。”两个口里叫着,四下寻了一遍,并不见影。王氏道:“这几日因你打骂狠了,或者跟人走了。”徐鹏子道:“从小用的丫头,走到那里去?或是走回娘家,待我到他娘家去寻一寻。”收拾了出门,竟到春樱娘家来。他娘家回道:“不曾见他回来。他从来也不曾独自出门走回娘家,今日难道人生路不熟,一径里回来?”徐鹏子道:“既不曾回,我且先去,叫他父亲来帮我找寻几日,何如?”娘家应允了。徐鹏子才走到家,对浑家道:“春樱不曾回去。”
王氏道:“这也是奇事,走到那里去了?”说犹未完,只听得外面一片声打得响,口中叫喊道:“好!好!好!清平世界,杀人藏尸,快快还我人来!不然,我拖得你两命偿一命!”徐鹏子听得,在门边张一张,只见春樱的父母带着许多人在厅前乱打乱骂。徐鹏子一肚愤气,便走出骂道:“你如何这等放肆!你女儿在我身边多年,图他那些儿就杀了他?放出这样屁来!”他那母亲赶上,就是一头拳撞将来,口中骂道:“放你的屁!生要还人,死要还尸,莫说你是相公,我同你赌命罢!”徐鹏子见不是对头,只得往里一面走,一面指着骂道:“不要忙,我把你这伙无赖光棍,明日送到县里,才见分晓!”这些人见他进去,还敲门打壁,骂得个无休歇,方才退去。正是:
烦恼若不横相寻,何由白发鬓边新?
凭君闭门家里坐,难避含沙射影人!徐鹏子忿忿的道:“这等可恶!待我写个呈子,把他送到县里去,重处他一番。”王氏道:“你又心事不遂,替他做甚恶。慢慢地找寻丫头出来,再去塞他的嘴罢!”徐鹏子那里有这副闲精神,说过也就罢了。到次日听得厅上有人叫唤。徐鹏子出来,见了两个穿青的人,问道:“是那里来的?”那人道:“是刑厅莫太爷那边差来的。”徐鹏子道:“甚么事?”那人道:“是宗人命事,特来相请。”随将牌面出来看了。徐鹏子见是春樱父亲的名字,告为活杀女命事,他也等不得看完,气得手足冰冷,口里话也说不出来。过了一会,拱手道:“列位请回。来早随你见刑尊罢!”那两个人一把向前扯住道:“那里去?好自在性儿!一宗人命事,还恁大模大样的!老爷在厅上等着同你去。”拉着就走。徐鹏子见不成体面,无可奈何只得跟着他走。带到府门口,随即传梆禀道:“凶手拿到了。”莫推官随即升厅,叫到犯人跪着。那徐鹏子那里受得这样屈气?直挺挺立着,眼睛直白瞪着上面,口里气勃勃的,就象得要与刑厅厮闹一般。莫推官道:“你说是考得起的生员么?在本厅面前跪也不跪,可知是人命关天么?”徐鹏子道:“人命二字,从何说起?老公祖一个大人,怎么偏与小人为缘?”这句话就触动莫推官隐情,推案大怒道:“你说是秀才,处不得你么?”叫左右:“寄在重监里,明日听审。”即时做了文书,申详学道。恰好学道在省看这些新举人亲供,莫推官随即传见,又当面说了。学道即时批下文书来,徐必遇仰该学除名。次日,莫推官单提出徐鹏子来审道:“学台文书在此,你前程已褫革了,还强头强脑甚的?”喝声打,众皂隶不由分说,竟自拖下打了三十。莫推官道:“这人命没有甚么审得。只是限你三个月寻出春樱来就罢,三个月寻不出,此时莫怪本厅了,就要注你偿命!”叫寄在重监里去。那里等徐鹏子开口,差人押着就走,直送进监门才回话去。这正是:
日里忽闻晴霹雳,杯中何处审弓蛇。
第二回 新贵惹秋风一场没趣 寒儒辞乡馆百事难成
第二回 新贵惹秋风一场没趣 寒儒辞乡馆百事难成
《风中柳》:一片秋光,都是云容装点。锦江山、风流熏染。锦机玉剪,红裙翠桑桂香飞,新贵连栈。一乐一忧,失意争当坷坎。对妻孥、杯中酒浅。身上衣歉,人头债险。更无端,穷途马扁。话说丁协公自中举人后,真个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又得莫推官极力帮衬,他越发燥脾,重重谢了白日鬼,自是打点进京会试。思量:“南京至淮扬一带,路上有几个年家在那里做官,顺便刮他个秋风。我如今新举人是喷香的,比前日做秀才打秋风时模样不同,怕他不奉承我个痛快!这上京的路费,不消搅扰自家囊中了。”收拾停当,择吉起程。封条上刻着”会试”两个字,灯笼又写着“世科甲”并他乃尊的官衔,带着十余个管家,皆是鲜衣怒马,一路上好不威风!正是:
未见上林春色好,先看野店数枝红。迤逦到了南京,在承恩寺里住下。那南京吏部侍郎是他年家,他便先去拜了。那吏部喜欢他不过,随即送下程请酒,又送了几封书,荐他各衙门去说情,他更自奢遮起来,便道:“吏部那老儿奉承我甚的?不过为着我这响叮当的新举人耳。”
因此在南京坐着大轿,大吆小喝的,今日游雨花,明日宴牛首,不是这里寻小优,就是那里接姊妹,满南京城大小,谁不晓得丁公子丁举人在吏部老爷处讲分上哩!事有凑巧,却说南京一个江西道御史的座师姓金,也是浙江人,儿子也中了举人。那举人因会试便道在御史处说情面,前后也刮过千余金,还不动身。御史正无可奈何,忽然那府门上传进一封书来,说是浙江金老爷那里送来的。御史拆开来看,果然是老师手笔。看到后头,又附一行小字道:豚顽幸售,仓卒附舟北上,未得趋谒函丈,春归或当令之识荆也。御史讶道:“这样看来,那说情的金公子是假的了。”即时掣签,分付差人立刻去拿那假举人回报。这些差人拿着签飞也似来,恰好那金举人也住在承恩寺里,那些差人进寺来,便问浙江金举人在那个房头祝这人听错了,手指说丁举人在那十间房祝差人如狼似虎,飞奔进去。正值丁协公打扮齐整,出门赴席。差人喝声道:“好光棍,装假举人在这里骗人哩!”丁协公抬头一看,见是六七个人,都象衙门行径。听得说”假举人”三字,他原犯的是怯症,这番一个迅雷,口中纵要打强说句硬挣话,心下已自虚跳跳的,面色先青了,牙齿上下打起谵语来。差人看见这般光景,越发狠了,就将一条大麻绳劈头套了。那些家人都道是徐家在南京告了状,着人拿他们,一个个东奔西窜,躲得大小无踪。凭这些差人将行李抄了,单交付和尚候官来起赃,先将丁协公锁着押到御史衙门去了。这正是:
假病原来尽足羞,轻狂终是孽风流。浑金璞玉真无价,凤凰虽哑胜鸺饄。却说丁协公这场屈辱,都是他轻狂样状招惹出来,所以大人君子真正有学问的,断不如是,这些差人带着,一路来人问他,只说是假举人骗人的,那里还细说姓金姓丁?这丁协公一心只疑着徐鹏子身上去,亦不暇辨我是真是假。差人带到衙门口,正值那御史赴席去了,只得将他送在冷铺内。次日又值御史接甚上司,又是大衙门会议、拜客、吃酒,一连几日,不暇坐堂,所以不曾带到。丁协公蹲在冷铺里一块芦席上,又没一个管家跟随,谁人替他送饭?饿得他眼见鬼,只得脱了身上衣褶,央火夫去当了几钱银子,买些饭食点心吃。他一生口强做大,何曾受这等的苦?还喜得带来一个老管家,叫做来得,原是伏侍过太爷,往来随任所做官,晓得些事体。他想道:“这事若是从徐家起脚,原何本省御史监场倒管不得他,偌远走到南京来告状?就是告状,也须牵累许多人,刑厅莫老爷也分剖不开,原何我恁走来走去,从不曾遇着一个相识的?这事定有跷蹊。家无全犯,怕他做甚?况家主已自拿了,稀罕我辈小人?躲也不是长策,说不起冒死去打听一遭,定见分晓。”一直访到那御史衙门口,问道:“老爷前日拿那个丁举人为着甚事?”那人道:“拿的那假举人姓金,不是姓叮他假充老爷的座师公子,在此打秋风。你是他甚人?问他做甚?”来得说:“我也是这地方住的,闻得老爷拿了他,他也曾骗我一遭,我来问问明白,明日好到老爷这里补状子,追他的赃。”那人道:“原来恁样。这假举人还不曾面审,也在日内要见官。你要告他,明日早来伺候就是。”这正是:人无上智下愚,只要见机闻警。来得打听得这实落消息,撒身走回道:“我也料事不差,原来是陰错陽差。幸得不曾见官,还未受辱。我如今不必去见相公,先到吏部禀明这事,求他发个帖子,取出铺来,更有体面。”急急来见吏部侍郎。那老儿吃了一惊,立刻写了书,差人知会那御史去了。御史接了书,老大没趣,就叫了原差去的人,每人四十大板,喝道:“这样没用!假举人拿不着,到拿了个真举人来。无事便罢,若有些口角,罪在你们身上。快放了送他回去!”这御史道这新举人是个世家,又有吏部大老作靠山,擅自拿放,他决不肯干休。此事不惟丧体面,且有碍官箴,我且想个法儿,预先杜绝他才好。须臾想道:“有了。”立时叫书房写了几张告示,飞风发到各寺院,如有停留抽丰过客的,僧俗每人三百斤枷,枷号三个月。又写了告示稿,知会了吏部。那侍郎官儿做到恁田地,要持重养望的,见得事从他起,两衙门口角可畏,也自写了一张禁止游客的告示,粘在本衙门口不题。这正是:不愿柴开,只求斧脱。一报还一报,因果无差错。这些差人一齐来叫开冷铺门,做好做歹,故意鬼诨,将丁协公放了。丁协公虽然放了,却摸头不着这场冤家从何处起,低头纳闷,且自找寻寓所。一路来,却好遇着了来得,来得叫道:“相公你出来了!”丁协公道:“你从何处来?”来得将错误情款,一五一十说了:“是我体探出来,才到吏部老爷处讨书知会,方才清结。”丁协公道:“这等可恨!同你且回寓所,收拾停妥,商量个主意,再去见吏部老爷,与那御史官儿讲道理去。”
两个人回到承恩寺,和尚已自将他的行李搬在大门口,把门都封锁,不知去向了。寺门口贴了一张逐客的大告示。自觉不好停留,叫一个人守着行李,他同来得向吏部宅子里来。只见门上也是贴着一张逐客的大告示。他替把门人说了,把门的怎敢传禀到来将进去?将几扇大门里面顶将起来。丁协公道:“这光景甚是欠雅,也不必惊动那老儿罢。簇新举人受恁场屈气,莫不是前程有些蹭蹬?这个兆头不妙。也再无颜在南京城中摇摆,快回去收拾起行,过了会试,再作道理。”来得道:“这也说的是。”正是:
自扫门前雪,休贪上溯船。未来休错过,已去莫留连。即日打贴行李,过了扬子江,到浦口写了轿马,一行人往北进发。只有丁协公心下总是不快,道:“我止料是徐鹏子来报复,若果是他,受这场屈辱,也不为过。怎么无端无影,受这些人诬陷?这等看将起来,进士是不可不中的。我这进京,凭你钻天过海,设法谋中一个进士,免得受人摧折,再来报复这口气不迟。”从此,一路上又是想着谋为中进士了。不几时到了北京,他一寻了寓处,足迹也不曾停,每日东奔西闯,会客饮酒,料也无心看到书上。那晓得他做人滑溜,见事乖巧,通关打窍是他最在行的。况场屋里面,又是轻车熟路,不被人瞒耍,不知不觉进了三常及揭晓那日,也不知弄甚神通,竟中了低低一名进士在榜上了。京报到他寓所,他也是上等的赍发,又附书报子回家。他家中热闹自又不同,不必细说。到殿试殿了三甲,是知县行头。在北京张盖坐轿,每日赴观政衙门,欢欢喜喜在京候选不题。正是:
一朝平步上青云,几个全身娱白首。却说徐鹏子受莫推官箝制,不许他开口,革了前程,受了刑罚,发下重监里,勒他偿春樱的命。在他檐下,敢不低头?只有浑家王氏,典衣卖钗,日日送饭与他吃。这莫推官又是有作为的,谁敢在别处伸冤?只得隐忍待毙。整整坐了三年监,直等莫推官升任去了,才寄信与王氏,叫他卖了住房,托个大分上救他出来。王氏连忙写了个此房出卖的帖儿贴了。恰好本地一个乡官,新推北直巡抚,那新任的推官,是他门生。王氏托人将情款与他说了,那乡官道:“既有房屋,不消转卖。我目下正要买屋与相公们看书,就叫牙人合了价钱与我,我去说这情面,包管你手到病除。”王氏老大欢喜,只得自家搬到后门一间余屋住了,将房契送与那乡官。乡官即时发书与推官,推官原看得这宗案卷是个没傝侨的,领了分上,轻轻的把徐鹏子放了出来。正是:
仲尼旅人,文王明夷。数过时可,药到病移。徐鹏子出监来,与王氏抱头痛哭一常徐鹏子道:“这丫头不知走到甚所在去,陷我受这几年苦。又不知前生前世与老莫甚么冤家,帮他父母说话,勒要偿命。若不是升任的快,我终久被他磨贬死了。”王氏道:“如今世界,讲不得道理,你只好收伏你的尊性,挨过日子罢了。”
却说徐鹏子革了前程,毫无生事,却革不退他腹中本领,只得与浑家商量,谋一堂蒙馆度日。即与一个邻老计议,那邻老道:“如今新例不同。邀定学生,就要先生备个东,去请那些主人来批关方妥。我替你一面邀,你却一面备东道之资。”鹏子道:“这也说得是。”随与王氏商量,脱了王氏身上一件青布褂,当了二钱银子,买了些酒果之类,央烦邻老去邀众人。 果然一邀也有十七八位主人来了。只见他:卖菜的短褂随腰,挑担的破肩连顶。种田的两只泥脚未曾干,算命的一部揸须连口臭。行医的不分苍术生陈,说媒的开口东张西李。做烧卖的浑身米屑,当厨役的遍体油飞。充皂隶的高步上坐,做里长的尖帽青衣。一个腰弯齐吆喝,两头板凳各高低。这几位主人吃了酒果,就批了关。共有十七、八个学生,束脩只得十二两,轮流供饭,择期开馆。那日只见也有十一二个大小长短的学生来,又央那邻老去邀那不曾来的学生。回来说道这个供不起饭,那个怕无束脩。这个推说学生害病,那个道学生小,路远难行。算来只有七八两银子的束脩。鹏子也无可奈何,只得将就坐下。怎见得:这边教”天地玄黄”,那边问”赵钱孙李”。“上大人”、先赔去红土一包,抄杂字、哭不见白纸半页。轮流供饭,上餐萝卜下餐葱;略动竹批,叫了爹娘又叫舅。正是:
傀儡台上老法郎,喊破喉咙没汤水。徐鹏子教了两个月,叫支些束脩与师母买米,大家一齐推说等麦上送来。及至到麦期,又去催促,这家送些麦粉来的,那家送些瓜菜来的,都是准算学钱,七凑八补也讨得烂低钱三四千文。刚到六月上,学生又去了大半,说是天时干旱,自家没饭吃,那里还有钱请先生。徐鹏子守定四五个泥孩子大小的学生,济得甚事?只得索性辞了。徐鹏子自失馆之后,光景越发不堪。冷饭稀羹,有一顿来没一顿;破巾穿履,有半边时少半边。面上老皮,肿起堆三寸之厚;手中搔爪,灰飞上一尺之高。对人前少言寡语,顾自影短叹长吁。谁说他是饱学秀才,当年做过了风流公子?那徐鹏子在落魄之时,毫没个人翹采他。那日正落落莫莫,一个人在街上走,只见一个人走来道:“徐先生那里来?”鹏子认得他是卫里的识字,前日也有个儿子从他教书的。鹏子道:“无事闲步。”那识字道:“散馆之后,也曾寻些事路未?”鹏子道:“不曾哩。”识字道:“有个远馆,不知你肯去否?”鹏子道:“有馆就妙,还论甚么远近?”识字道:“既肯远行,即与你说。本卫里指挥解粮进京,要寻个幕宾。但他这衙门,没甚事体,也不要十分好学问的,略得通文理,记得帐的,请一个去,每年俸金三十两,先付一半,余者到地头找完。先生肯行,包你一箭上垛。”鹏子道:“这等极妙,烦你作成,照例奉谢。”那人道:“我去就来回话。”原来这卫官一向也闻徐鹏子大名,今日荐他有个不喜的?随差人请去面会,就送了一半俸金,与他带回。次日仍接他吃酒。约会日期上船。徐鹏子欢喜不迭,随将三两谢那识字,自家置了两件布衣服,余者尽付浑家家中度日,他竟跟上船,大吹大擂开船去了。正是:寒窗未了三年债,朱户坚酬一饭恩。徐鹏子自上了粮船,这几日衣食才充足些。船上无事,心下想道:“这解粮官有职事去,无职事来。我同他到了北京,转来可以不消用我的。到那里看,有机缘央人荐到个大老幕中,作个西宾,岂不快活?再不然我浙江乡亲甚多,就替他当该效劳,也过了日子,还愁甚么?”想的越快活起来。不上月余,粮船到了临清。那临清是个大马头,少不得烧些神福。那运官赏赐旗甲们酒肉,大家豪呼畅饮,都用多了一杯。不期醉了的人,忘记吹灯,灯火直烧了船篷,还不晓得。直等他火势大作,熚熚煿煿的前后拈着,才惊醒起要大家吆喝,声震末地。那徐鹏子从睡梦中惊醒,看见火势及身,连忙跳将起来,抓了几件衣服,直条条走到岸上,穿着起来。只见火借风威,越发大了。不是赤壁鏖兵,岂是河龙烧锁。波心上下通红,疑是燃犀照鬼。徐鹏子在岸上,只是捶胸顿足而已。况粮船又重滞,急切不能开动,只救得人上岸就勾了,还想去捞救那米?到得次日,那运官递了失呈,地方官就拘了他候旨。此时连运官不能自赡,焉能顾徐鹏子?鹏子身上分文也无,怎能度日?闯来闯去,闯到一个东岳庙里,看那讨写疏头的极多,他想道:“这宗生意,我到做得。”就来对庙里道士道:“远方落难之人,无可栖身。意欲到老师处租一张桌儿,代写疏头,撰几文度日。不知肯行方便否?”道士道:“这有何不可?只要你写得清楚,一日也有百十文日进哩。”鹏子就借了道士一张桌儿,安放笔砚,就有人拿疏来写。那日也撰了几十文钱。正是:
不同乞食甘胯下,还似吹箫隐市中。他是读书之人,字儿写得清正。有人祈祷其事的,对他说,他就添些文法,替他安在疏中,是以人皆欢喜他写。就是庙中道士有甚么疏文烦他做,他一挥而就,词韵铿锵,因此上颇不寂寞。但那庙中生意,靠不得作主,有的日写也写不及,没有的日却袖手空坐。这鹏子到空坐那日,闲得好不耐烦。道士道:“这个生意做不得常住的。我看你字学颇深,我有一条道路引荐你,你肯去否?”鹏子道:“甚样道路?”道士道:“本地一个大乡宦是我的施主护法,姓卢,现任翰林院詹事府。两年前曾对我说,他大相公书房内要一个通文理写字的,再寻不着恁个人回复他。六两银子一年,要长远肯在他家,便没银子,就把丫头招他。”鹏子道:“恁样说莫不是替他做管家?”道士想了一想道:“就不做管家,比管家也高不多。”鹏子道:“这个成不得。管家要跪拜人,我从来不曾跪拜得惯。”道士道:“他做恁样大官,多少做官的也还替他磕头,你却还要做身分!恁样罢,我试对他说不要你磕头,你肯去么?”鹏子道:“你且去说看。”道士欢欢喜喜去了。须臾,只见道士回来道:“好,好,好!大爷书房正少这样人,我对老爷说过,老爷道:‘既是南蛮子,不要他磕头也罢。’叫我快快的领你去。”徐鹏子正在叫天不应,叫地不明之时,也顾不得许多,只得跟着道士走。正是:
阮生易堕穷途泪,季布当年髡作奴。试看卫、霍封侯日,暂屈终伸是丈夫。又有一旧诗单疑其事,有云:煮字难充续命烟,陵陽石里泪难镌。可怜俯项甘佣保,空读《离騷》学问天。当日领见了卢翰林,徐鹏子只得站立一旁。翰林见他生得清雅,心下甚喜。问他姓名,他就以字作名,应道:“小的叫做徐鹏。”翰林就叫人领到书房,去见大相公,道士领去。原来那卢公子虽进了学,却是仗乃尊的名色进的,肚里实不曾大通。馆中仍请个先生姓陈的,是本地廪膳秀才,教他读书。却说徐鹏子一到那日,公子就发些文字与他抄写,他却细细的抄誊送去。公子见他字画端楷,心下也喜,另眼看顾他。过了几日,公子发了几篇文稿,是他平日做的,叫鹏子誊清,寄与一个翰林去看的。鹏子接了,一面写,一面看,其中有几句不妥的,他忍耐不住,就乘兴改了几句,照样誊了送与公子。公子复阅一遍,看到改处,就叫鹏子道:“这几句却不象我的原作。”鹏子道:“小人一时大胆,见那几句不好,就胡说改了。”公子道:“改的倒也好,恁看起来,你也做得文字。”鹏子道:“小人也略略诌得篇把。”公子道:“好,好。昨日王年伯发了两个社课题目来,我懒得做,你且做来我看看。”鹏子应了,即将题目来,不上头刻就做完了,送与公子看。公子虽不甚懂得好歹,看见却比他自家做的异样些,就叫鹏子誊了正,即时送到王年伯那里去。原来那姓王的是个老甲科,眼力极高的,看见公子这两篇文字,极其欢喜,大圈大点,送还公子。又写个帖儿送与卢翰林,极口称诵公子好处。卢翰林也只当是人情包奖,那里讨文章去看?也就搁在一边不题。正是:
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
第三回 艳婢说春情文章有 用船家生毒计甥舅
第三回 艳婢说春情文章有 用船家生毒计甥舅
无知《浪淘沙》:花月一时明,柳眼青青。佳人有意伴孤灯。琅玕偷赠相思夜,带绾西陵。香云笔墨生,龙头老成。故园松菊暗销魂。等得他年风雨静,筠柏双清。却说那卢公子着实看顾徐鹏子,时常梯己做些衣服与他,逢时遇节另有厚赏。鹏子得了安身之所,又有些书籍看,到也忘记了日子。那一日陈先生不在馆,公子回家过夜,在同娘子吃夜饭。公子对娘子道:那徐鹏肚里到通,做得好文章,又写的好字儿,这蛮子不象个下流的。今日先生不在,叫人拿些酒赏他吃去。”娘子道:“原来恁样。”就叫身边一个丫头叫做飞鸿,“你将桌上菜拿两碗,酒拿一壶,送去书房与那徐鹏吃去。”飞鸿应了,想道:“甚样一个徐鹏,相公这等夸奖他?等我去瞥他一瞥,看他是怎样嘴脸。”飞鸿拿了东西,一路来到书房,叫道:“徐鹏,徐鹏。”鹏子答应了。飞鸿道:“相公叫送些酒与你吃,来接去。”鹏子连忙出来接了。飞鸿暗道:“原来徐鹏也还好个模样儿,到象斯文出身,不似家里那些人粗头蠢脑的。我想娘子房里几个用人,都招了那些夯货,我若招得这样一个人,死也遂心了。不如先勾搭上了他,叫他对相公说情愿要招我。相公是心爱他的,料想必肯。”心意已定,只相机而行。正是:
未遭青眼文章伯,先透朱衣鉴常旨。打听那一日公子往那王年伯家吃酒去了,飞鸿寻出一对戒指,一枝耳挖,一条绉纱汗巾,一总包将起来,自家掠掠鬓,抿抿头,走到书房来。但见他:头挽乌丝,面涂红粉。身着青衣,裙布荆钗无赛;腰缠罗帕,春葱弱柳堪怜。两脚不大不小,高底红鞋;半臂非旧非新,镶边绢面。虽不是玉楼上第一佳人,却也算香阁中无双使女。飞鸿轻轻的走进书房来,只见鹏子在那里写字。鹏子道:“飞鸿姐,你来做甚么?”飞鸿道:“相公不在家,我来顽耍一会儿。”就两手伏在鹏子桌案旁,看他写字。飞鸿道:“你的字到写得精致,不象相公的,一个大,一个小,七歪八扭的,怪道相公欢喜哩。”又问道:“相公今日王家吃酒,甚时节才回?”鹏子道:“大人家酒席,那里就散?要回也要更把天气。”
飞鸿道:“相公不在家,我替你做伴儿可好?”鹏子道:“这个不敢劳。”飞鸿看见架上四季盆兰盛开,他就走去,折了两枝。一枝插在自家头上,拿一枝走进来,替鹏子簪在髻上,道:“好香花。”鹏子道:“不要乱摘,恐相公回来嗔怪。”飞鸿道:“你放心。有酒不饮是痴汉,有花不采是呆人。”他见鹏子只管写字,全不照他,他便走上前将鹏子背上捏了一把,道:“你不怕冷么?相公昨晚对娘子说,要买布做件棉袄与你穿,你这蛮子到造化哩!”鹏子道:“这是相公恩典,有甚造化不造化?”飞鸿道:“徐哥,我有件人事送你,你好些收着。”鹏子接过一看,见是那三种物件,就依旧放在桌子上,道:“你还拿去,我不敢受。我也无处收放,恐相公娘子查出不当稳便。”飞鸿道:“这是我梯己的物件,怕他则甚?你若说起相公,相公到好巧主儿。娘子房里头几个用人,那一个不摸摸捏捏的?偏见我不肯如他的意儿,所以娘子单爱的是我。徐哥,不瞒你说,你有甚事儿通知了我,我去对娘子说,看有那件不依。”鹏了道:“我也没甚事敢于烦娘子里面,”飞鸿道:“些小物件不肯收,当面来怪人。”就故意走近前,将那包物事拾起来,一把手就抱住了鹏子,这只手将那包物事往他袖子里乱塞,趁势儿捏了几把。徐鹏子反不好意思,只得走了起身,道:“尊重些,恐怕老爷晓得,问罪不便。”飞鸿见他不知局,一骨碌睡倒他床上,口里哼哼唧唧,唱起俏冤家来了,徐鹏子见他皮缠不过,没法儿打发他出去,又怕人来撞见,故意道:“几乎忘记了,相公曾叫我在书铺里取书去,我要出门。飞鸿姐,你一个儿坐坐,还是怎样?待我好锁门。”
飞鸿见不是知音,只得爬了起来,拾了那包物件,藏在袖里道:“恁呆忘八羔子!送你的东西不要。”才出去了。这正是:
坐怀不乱柳下惠,见物不取杨四知。流水落花消息杳,清天明月显心期。却说那一日按院到了,要观风。学中领了题目,送来与卢公子做,又是徐鹏子代做了去。原来那按院与卢翰林同年,一见了公子这卷,大加称赏,拔取特一等一名,将文字发刊了,又备了一付礼来拜卢翰林,极口赞诵公子的文字。卢翰林道:“小儿谬蒙称许,其实过夸。忝在同年情谊,还求直教才是。”
按院道:“小弟非面谀,令郎才气,实是北方翘楚,将来决是英发的。恐怕小弟的批阅,还称诩不荆年兄试取一观。”就叫人送上那观风全卷,亲手揭那两篇,递与卢翰林。卢翰林一看,果然比往日所作不同,暗自诧异,却又不好自家夸奖得,只得道:“略称题情而已,怎么当得年兄那般赞扬。”作揖谢了。从此以后,凡遇月课、社课、各台观风,但是传题目来做的,没有一遭不是卢公子一等第一名。快活煞了一个卢公子,又快活煞一个卢翰林,并快活煞一个陈先生。两个人只道公子鸳鸯针·0·用心攻书,文字骤进,那里疑心别样的缘故?恰是:竽与瑟混他一场,鲢共鲤谁分两样。恰好那几时提学道来岁考,卢翰林要打发儿子去考,治酒饯行,极其隆盛。又送许多脩金、盘费与了陈先生,叫他相伴儿子。陈先生得意扬扬,摩拳擦掌,极口道公子此去,定又是个一等一名,不消说得。卢翰林心下信了,难道口中还好说未必?只说道:“谢先生教导之功。”那晓得考过了不上几时,就也发案。看案之时,只见卢公子高高考在五等,这五等或者还是提学奉承他令尊的;不然,恐怕六等也就要见教了。卢翰林大怒,呼拿文字来看,道:“这样文章考五等不枉你。为何那日做出这样文字来?”公子道:“那日心下不自在,故此胡乱做了,完场而已。”卢翰林道:“岂有此理!心下不爽利,或者机括不顺,文采不甚发扬些,那里天渊悬隔若此?这事我决不肯信的!”这正是:文章自古有凭据,莫教雷轰荐福碑。卢翰林心疑不决,走到馆中对陈先生道:“以儿昨日的考卷,应考那等数上。只是前日那几篇观风社课,何处得来?大相悬别,遂尔如此?”陈先生道:“正也在此委决不下。小弟有一计,每逢三、六、九,便是文期。明日该做文了,午间屈老先生过来,面看他交卷,是非好歹,顷刻分明了。”翰林大然其说。次日,果然不等午后,就过书房中来看公子誊清,将文字来大家看了,却又是好的。卢翰林道:“这样文章还有甚话说。为何岁考场中不写出来?”陈先生道:“文字有一日长短,令郎道那日不自在,或者果然。就今日这两篇看来,还是令郎天资颖悟,闻一知十,故尔骤进。终是老先生家风水气运,应得科第蝉联。小弟面上,预有荣施了。设使今日这两篇文字,还学那岁考场中的,不唯老先生扫兴,连小弟在此也坐不住了。”
卢翰林虽然点头,心下终是狐疑。毕竟他做官的人精灵,见识不同,心下想了一想道:“有理,有理。”次日坐在一间楼下,叫人去请大相公来。公子被唤来到。 翰林道:“楼上有个题目,你上去做一篇文字我看。”公子不敢不遵,随即上楼。卢翰林已自将那楼门下了锁,钥匙带在身上。稍顷,午间又亲自开门,看丫头送饭上楼,下来依然锁了。这正是:
不是棘围严弊窦,也将家法整文规。公子上得楼来,见楼上并无一物,止有笔砚一副,竹纸数张,“四书”一本,题目一个。公子道:“这遭着手了。”不敢有违,只得磨心镂肾,下力去敲推一篇文字。从早晨做到日晚,还要点烛上去,方才写完,亲自交了卷。卢翰林看了道:“这篇文字与那岁考的差不多。”因笑了一笑,点点头道:“这等看来,你前头那几篇文字,当真是抄写的无疑了。今后你也不必读,止学抄写罢!”公子会意错了,只当说的抄写,就指了徐鹏,前头事父亲已晓得了,不觉的自家招供道:“前头那几篇文字,果然是那抄写徐鹏的。”翰林大惊道:“是徐鹏做的?”公子应道:“是。”翰林就叫人去叫那徐鹏来。那些人那晓甚着数,闻命一片声叫喊:“老爷叫徐鹏!叫徐鹏!”到把鹏子吓了一大跳,道:“老爷叫我则甚?”那些人道:“大爷前日的文章,说都是你做的,故此叫你去。老爷发性哩!你去讨仔细。”
鹏子暗道:“这事决撒了,怎么样处?”又想道:“场中倩代,怕有罪犯;这私下何妨?难道也问我的罪不成!丑媳妇免不得见公婆,怕不得这许多。”就同了众人来见。翰林道:“你也做得文字么?”鹏子抬头见翰林颜色甚和,遂应道:“也胡乱做得几句。”翰林道:“果如所说,楼上现有纸笔,你就将今日的题目做一篇来我看。”鹏子领命,不上一个时辰,早已写了一篇,呈与翰林。翰林看毕,道:“果然不差。你做得这样好文章,决不是风尘中人了,可实对我说,我自然奖拔你。”徐鹏子始将真姓名来历,并革黜落难前后事说了一遍。卢翰林道:“既是如此,作揖请坐。明日就同小儿一起读书。兄有如此抱负,勿忧贫贱。向来失赡之罪,万望容耍”次日盔了一顶巾儿,又做了一身衣服与徐鹏子换了。家下人俱呼徐相公,不是甚徐鹏徐鹏了。那徐鹏子也感激翰林知遇,时常将南边风气派头,极力诱掖公子。公子受了这番耻辱,也用心揣摩。不一两月,公子果然文章骤进,不是训谎了。这正是:
鸢肩火色偶飘蓬,昨日侪奴抗衤乇翁。不是一番寒透骨,居然千里骋追风。却说徐鹏子离家之后,倭寇作乱,浙江一带地方,并无宁宇。经过地方,鼠逃鸦散;未经过的地方,鹤唳风声。大小男妇,东边的走到西边,西边又走到东边。山谷之中,啼号不绝,所在地方,皆负担载锅而立。这样流离奔走之苦,真个说不尽的。那鹏子浑家王氏,穷到那等田地,那里还有亲戚朋友来照顾他?只得也背了个包袱,同这些男妇,趁伙而走。恰好走到一个所在,一起男妇坐在那里,王氏看见一个人,甚是面熟。仔细瞪了一会,原来是卫里那个识字。想起来道:“阿伯,你也在这里?”那人道:“你是谁家宅眷?我一时失记了。”王氏道:“拙夫姓徐,叫做鹏子的。”那人道:“原来是徐先生娘子。失敬!失敬!”王氏道:“阿伯也晓得他们一路去的消息么?如何至今不见一封书信回来?”那人道:“娘子,你还不晓得么?说起也是一件新闻。他们粮船到临清地方,失于提防,被火烧了官粮。闻得运官羁候在那地方,早晚要提进京问罪哩。”王氏道:“这样可曾识得拙夫消息么?”那人道:“这是别帮上人回来说的,恰不识得徐先生的行止,不敢谎说。”王氏道:“这样看来,或者有些长短怎处!运官既问罪,他们有甚事?如何至今不见回来?一定是作他乡之鬼了。”王氏说到这里,也不管兵荒马乱,一顿嚎啕大哭起来。那人道:“也不消啼哭,须得个的实人,打探一遭,才知端的。”
王氏哭着道:“他生长宦门,上无兄弟,下寡男女,一时落薄下来,有谁人肯去打探?除非妾身亲自去才好。”那人道:“你一个妇人,出门甚是不便,我有个道理。这两日有个粮船开帮,管船的是我舍亲,我就去对他说,只要你饭米,不要你搭载钱。共是一块土上人,你便同去同回,这还是可以放心托付的。”王氏道:“千万借重阿伯去说,明早回我一个信儿,这就感谢不荆”那人道:“明早准回你信。”次日,果然那人来回信道:“他日内就开船,你往大埠头舡帮上问李麻子就是。我已与他讲明白了,你快早收拾上去。”说罢去了。这正是:
一时无远虑,千里别家门。前路多风雨,萧萧断旅魂。那王氏收拾停当,即时找船帮上,问着李麻子的船。李麻子道:“你是徐家阿嫂么?我舍亲昨日说过了,请上船,今日还要开帮哩。”王氏拜谢了。原来李麻子是个游荡不实之徒,年已三十多岁,还不曾娶亲。只有一位母亲,有六十多岁,带在船上,替他烧火煮饭。他头日听那识字说,还不知是怎样一个人,乃至王氏到了,见还是位年少妇人,心下想道:“这妇人也还干净,又少年孤身上我的船来,明是天赐姻缘。开船的头一日,就有利市了。弄他上手松松腰,胜似到埠头三钱一夜嫖那歪娼。闻得他是找寻丈夫的,倘或找寻不着,弄得他燥脾,或者长远跟了我,也未见得。瓮中之鳖,怕他飞到那里去,这不是白白得了一个好浑家!”暗自欣喜。当下安他一个舱口,早早晚晚,小心贴意,问茶问饭,好不殷勤。王氏只当他是好人,十分难得,着实过意不去,那晓得他是肚里怀奸诈的。这正是:甜言蜜语休轻听,义胆贞心好自持。
过了几日,众人先睡了,李麻子吃得醉醺醺的唱上船来,竟到舱口问道:“徐阿嫂睡了不曾?”原来王氏自上船后不曾解带,连衣服倒在床上,略歪歪儿。听见李麻子叫唤,忖道:“这夜间叫我则甚?且不要应他,看他如何行止。”李麻子见叫不应,悉悉索索撬那舱门。船上的门是没有拴锁的,一时被他弄开了,他便挤身进船。王氏喝道:“是甚人,乘夜来钻舱?”李麻子道:“是我。我怜你孤身寂寥,特来陪你睡一觉儿。”王氏道:“胡说!我是大人家男女,你莫要认错了。快些回去,休要胡行!”李麻子道:“心肝,你上我船来就是个缘法,分甚大人家、小人家,且图快活一宵儿罢。”说罢,就双手来抱祝王氏急了,便跳起身来,劈面就抓打。李麻子终是粗人,气力大,一交按倒床上。王氏叫道:“不好了!強姦良家妇女!”李麻子忙放了手,来按他的嘴,被王氏乘势一挣,爬到舱口,大声喊道:“救人!救人!强盗杀人哩!”李麻子慌了,见不是局,忙忙的一溜烟去了。王氏待要声张起来,想道:“在他矮檐下,也要将就三分。我来所干何事?万一决撒起来,怎样开交?我只是坚正自持,不怕他怎样了我。待寻见丈夫,再与这厮打话,还是隐忍为高。”当晚就也不则声了,依旧将舱门紧闭,上床暗暗的去哭了。这还是王氏正气,有主意,不然,已被小人玷污。这都是妇人轻易出门之过。这正是:
妇人不可出闺门,容易花开蝶骤侵。古云在家千日好,未可全抛一片心。到次日,李麻子也觉得自家没趣,茶水上懒懒散散的,也不来周致了。王氏情愿乐得,也不稀罕他。不几日,船到了临清,大家买神福,热热闹闹的。王氏见到临清,对了李婆子说:“阿妈,我上岸找寻一回就来。”同了船上一个小厮,上了岸来,逢店家便问。本地人道:“是有此事。去年曾有一帮粮船,在这里失了火,运官羁候这里半年,后来提到北京,坐通天牢去了。”王氏道:“他船上那夜曾折耗个把人么?”那些人道:“也坏了几个人。”王氏道:“他请一位姓徐的做先生,不知列位也识得他在与不在。”那些人道:“坏了的人还埋在本地,不曾收尸回去。却不知得姓张姓李。”王氏逐个细细盘问,没有一个人识得。只有后来一个老者道:“记得旧年东岳庙里说有个粮船上落难的人,在那里几时,却忘记了他的姓名。小娘子要问详细,须到东岳庙里访那些道士,才见分晓。”王氏道:“这里到庙有多少路?”老者道:“远哩。来回也有四五里路。”那王氏就要前去,那小厮道:“上来盘问这一会,肚中也饿了,且回船上吃碗饭来,再走这些远路。你又走得慢,来回要好一会工夫,也要上船去支会他们一声。风水地面,不是当耍子的。”王氏道:“说得有理。”走回船上,对众人说了这番话。众人还未答应,只见李麻子跳起来吆喝道:“放他娘的屁!我撑的是官船,装载的是朝廷漕粮,谁人敢道要行要止的?我又不曾得人三厘半分,谁是他家的奴才!莫说大人家、小人家,再要络索些儿,一条绳子捆了,丢在水里去,到海龙王那里告冤状来寻我。老实对你说,我们粮船上人,欠在你恁一条狗命哩。”喝叫把船开了,移在别港去。众人一齐动手,把船脩脩呜呜的开了。气得那王氏眼直白瞪了,有眼泪也淌不出来。此时漫天无际,孤掌难鸣,稀罕你一个妇人?只得眼睁睁看他把帆扯开了去。王氏到了后舱,来对李婆说道:“阿妈,可怜我同你是一处人,你老人家搭救我则个。”婆子道:“你是怎说?”王氏道:“我原是寻丈夫的,丈夫既不要我寻,难道叫我运粮进京去不成?少不得他要打发我先回去。”婆子道:“你意思是怎样回去?”王氏道:“遇着南去便船,搭他载回去就是。”婆子冷笑一笑,又叹了口气道:“我说你这小男嫩妇家,不知出门艰险,我这船是地头载夹的,还有些抓拿,譬如遇着一个便船,把你送将上去,你晓得船上的人,是那个天南地北的?你一位妇人,安顿在那处好?那船上都是好人。你扯不得个直,万一有个歹人,把你卖了几两银子,送下水去,你在那里去叫屈?出门若是恁样容易,男子汉在家的,也没影儿了,稀罕你是个妇人,没脚的蟹?怪道你少年家不晓事体,一发可笑了。”说罢,叹了一声,就睡倒船舱板上了。王氏此时冰冷水浇背,一般,才悔道是自家错了,不宜轻易出门。见婆子话甚是有理“我如今没奈何,只得拼却跟他前去,看他怎样好歹,这一江水,是我结果之场了。”暗自流泪不了。这恰是:
人情险似太行山,何地羲皇任闭关。一日风波惊十二,岂徒出外片时难。却说这些人只有李麻子心里难捱,道:“这雌儿弄不到手,明是一块天鹅肉,忍得到只反吊馋了人。我若是再去麻缠他,恐怕学前番模样,乱起来,不成体面;若丢着不去理他,心下又不肯服气。”终日满肚子打稿儿,又想道:“啐!呆了不成?不得人也得银,这样人儿到北边少也值四五十两银子。到前路去将他卖了,我有了几十两银子,怕讨不得个小心贴意的!要这样强头强脑的东西做甚么?”心下主意定了,不几时到了天津。这天津却是安泊粮船去处,大家到了这里,都放了心,终日吃酒嫖妓女过日子。正是:
满腹思量寻活计,谁知终遇死冤家。原来前日与王氏同去问信的那小厮,就是李麻子的外甥,年纪虽小,到也乖巧,有些鞋脚都来央王氏替他做。王氏也可怜他,每次顺手就替他收拾停停妥妥的,那小厮甚是感激他。那一日道:“徐阿妈,我一件衣服在船篷上拉破了,烦你老人家替我补补何如?”王氏道:“你拿来我替你补。”那小厮也就坐在旁边道:“阿妈,阿妈,你一件喜事,你晓得么?”王氏道:“有甚喜事?”那小厮道:“我对你说,你莫对麻子说是我说的。”王氏道:“晓得,你且说来。”小厮道:“我那麻舅舅将你嫁了这里人家。前日上船看米的,是故意装扮来相看你的。看了中意,出了三十两银子财礼。我舅舅要他四十两,熬了这两日的价钱,适才那说媒的又来叫麻子去,在那酒店讲话。约定一面交银,一面抬人。”王氏道:“你怎么晓得?”小厮道:“我在酒店里问麻子讨钱买菜蔬,就叫我吃几杯酒。 我听得,特来告诉你。你若是去那人家,须要早些收拾,莫待临期慌忙。只是我一向难为阿妈,没有甚报答你的。”王氏道:“恁样我替你缝衣服,你还上岸去打听。有甚话说,千万飞来报我知得,我有好东西来谢你。”那小厮家晓得甚么,应了一声,欢欢喜喜地飞也似跑上岸去了。
王氏暗惊道:“这个恶贼,这样狠毒!倒是这小厮来告诉我,不然白白的吃他骗了。如今我死在这里,无人知见,也是枉死。这是通北京的大去处,前途自有活路头。我算计三十六策,走为上策。”即忙收拾鞋脚,带了些盘费。此时天已黑了,船上人都上岸吃酒去了。王氏走将出来,四顾无人,三步两步跳了上岸,不往热闹去处,傍河涯冷静一路,舍命奔将前去。这恰是:路当险地难回避,人生何处不相逢。
第四回 成进士债主冤家齐证罪 说仇人泥犁刀剑总生花
第四回 成进士债主冤家齐证罪 说仇人泥犁刀剑总生花
《点绛唇》:今古茫茫,麒麟阁帧剡溪幅。驱狼逐鹿,奔走太行路。奸险生心,到处成桎梏。休报复,你笑我哭,高枕黄粱熟。话说丁协公自中了进士,值得大摇大摆,今日是年家请酒,明日是盟兄回席,又把北京踹得个稀烂。那日吏部掣签,掣得福建地方一个知县。领凭到手,不日出京。到家祭了祖,亲朋来贺的填门塞巷,应酬了些日子,才吹吹打打赴任而去。一行家眷,好不齐整炫耀的。他是惯了的性子,那里忍耐得?到那地方,下力抓个儿,顾甚么官声国法?按院看他是进士出身,本上带了个名字,大计里一个不谨,请了回籍。你说他家里坐得住么?他是个白衣也弄出个纱帽来,岂有一个纱帽肯安心做了白衣的?那时值严相当权,他使得福建的东西不着,运了些进京,打点了严世蕃,又拜他做干儿子。严世蕃分付吏部,就起了他户部主事。他又带家眷进京,到了户部的任。管仓管库,他也不肯放松了那一京的。不上年把,严相也逐回籍了,严世蕃不久也正法了。老子已坏,儿子还坐得住?却被户科一个姓萧的掌科,单单参了他一疏,说他如何贪赃,何等乱法,大计坏的官,不思闭门讼省,反入贿权奸,朦胧请复。以大君之禄位,作假父之恩知,罪在不赦。末又道他本来面目,多属夤缘,场屋关节,手眼神通,显有指证,不比风闻。伏乞敕下该部通盘打算,彻底澄清,计其赃罪,示以极刑,除小人百足之尤,培国家万年之气等语。旨下发刑部究拟。那刑部关会了吏部,讨了大计的考语来,加他个不合入贿谋复的罪。又拗不过萧掌科做了硬对,问了个沈陽卫的军,候旨下不题。正是:
凭他羽翼冲天去,若个奸雄好到头。不见曹瞒疑冢在,几回玉碗去荒丘。却说徐鹏子在卢翰林家读书,与公子交相琢磨。那公子到底是有根气的,就也虚心耐受,学业果比往日大进,时常送文字与翰林看。翰林也晓得是徐鹏子诱掖之功,着实欢喜。那一年提学发牌科考,卢翰林对鹏子道:“你揣摩已成,不要埋没了。你可借我北地籍贯,提学科考,你出来试一试,毋令英雄有白头之叹。”徐鹏子应允。一连府、县、道,不费丝毫气力,轻轻的进了学。又去赶遗才,又录了一名科举。那卢公子仗自家的本事,也公公道道摸了个二等科举。翰林大喜,早晚劝他们攻书,一切进场杂事,都不要分他们的心,只待临场之日,带笔砚进去就是。须臾进了三场,徐鹏子中了解元,卢公子也中在五十几名上。这回光景,真是不同,徐鹏子枯木再春,那卢翰林也是个刮目的知己了。翰林对鹏子道:“小儿的本领还生疏,虽然偶中,不得自满。我意这边粮船甚便,雇了一个舱口,又宽敞,又安稳,徐先生同小儿前去,一路上还要求你点拨。盘费是不消愁得,你们早早进京,一面读书去。若得小儿同徐先生联发了,学生决不敢忘。”徐鹏子谦谢不了。拜了房师之后,两个人就趁顺便的粮船,预先进北京去了。那卢家事体,百需百有,真个是不费他们半点心力,整日在船上读书。刚刚船到了天津卫,两个人商量道:“雇班轿马,到京去更便些。我们在船上已久,不耐烦了。”不一时,就雇了夫马,徐鹏子与卢公子两乘大轿,余者都是骑马跟随。可煞作怪,恰才不曾走了四五十里远,只见一个妇人坐在荒草地面上啼哭。他们这些人通不在意,徐鹏子是个受过患难之人,听见便恻然动心。轿子到他面前过,细听一听,听得不似北音,便叫住轿,着人去问妇人是那里人,为何啼哭。那妇人回道:“是南边人。”鹏子听得声音,连忙跳出轿来一看,偌大一惊,原来不是别人,就是他浑家王氏。便问道:“你为何在这里?”那王氏起先低头而哭,见人来瞧,他也不敢抬头。一听见问他的声音,才抬头起来,见是自家丈夫,方立起身道:“这是梦里?如何这里得相会?”徐鹏子道:“我如今中了举人,进京会试去。你来则甚?快讲我听。”王氏将避乱得信,特来找寻,遇着恶船家,因此连夜走了,要走进北京问那卫官,再讨你的消息,不想于此得会,大略说了一遍。徐鹏子道:“这船家哩?”王氏道:“他已开船去了。我认得他叫李麻子,他少不得要到北京,容易查访的。”徐鹏子才请卢公子相见了,大家悲感不胜,就将鹏子那乘大轿与王氏坐了,他另雇了一乘轿子,一同进京。恰是:
今夜灯前照,犹疑梦里身。不受苦中苦,怎为人上人。这王氏到这苦难时节,与死为邻,不想遇了丈夫,又是遇了富贵的丈夫,不似前番酸丁了。虽然是王氏贞一之报,却也还是徐鹏子不婬滥之报。不几日到了北京,赁屋住下,一切不题,单理进场的功夫。须臾进过三场,却早又揭晓了。徐鹏子中了进士,卢公子榜上无名。鹏子又殿试过了,殿了二甲上。观政后,就授了北京刑部主事,去到任了,将家眷送进衙门,卢公子方才作别回家。却说徐鹏子到任之后,书吏送进一本册子,却是户部郎中丁全问遣这案的爰书。便禀道:“丁家家口,先要点验,造了册子,送堂奏请,候旨发遣。昨日科里萧爷,又有帖儿来催了。”徐鹏子道:“丁全这厮,弄了个进士,做这样现世报,不知所犯何事?”随将那宗案卷细阅一番,又检那萧掌科疏稿来看了道:“这样看来,一遣也不冤枉。”次日过堂,点了丁全。只见那丁全含愧低头,局脩了不得。徐鹏子只当他如此丑状,见了乡亲,自觉面上难过,也不好十分拘求他。大约就家口单上一看,也有个丫头,叫做春樱。逐一点名过去,叫到春樱,鹏子仔细一认,原来就是他走的那婢子,心下大加惊异,就叫那春樱上来问道:“你也认得我么?”春樱抬头,认得是旧家主,应道:“奴婢认得。”话未说完,眼泪簌簌的如雨下来。鹏子因法堂上不便细问,因叫道:“点完出去。”随分付长班道:“那丁衙丫头春樱,不是正经人犯,本厅备价赎身,你可带他交进衙来,领身价去交库就是。”长班答应去了。到晚送到衙门口,传点进来道:“长班送春樱来,并领身价。”鹏子随备了十二两身价,付了长班,即唤春樱进衙。春樱一见了家主、主母,跪在地上,哭得个不起。正是:
团圆今夜三生话,鸡犬犹衔百世恩。莫道令威重到日,徒将城郭怆归魂。
徐鹏子问道:“我有甚亏负你,你就走了?几陷我于死地!”春樱道:“这是婢子该死。其中却有个缘故。”夫人王氏道:“甚缘故,你慢慢儿说来。”春樱道:“那日老爷功名不遂,心下着恼,奴婢不堪驱使,因而触怒。从小受老爷、奶奶恩养,岂有含怨之心?不想那日那姓周的白日鬼来看老爷,此时叫我捧茶出去。白日鬼问道:‘你为甚么眼睛哭得红红的?’我彼时不合应了他一句道:‘相公放榜不中,家里这几日吵闹不过。’白日鬼道:‘恁样讲,着实难为了你。你有爹娘么?何不暂躲一两日,等他过了性子,再回来也好。’我对他道:‘爹娘在城外,我却不认得路。若躲过得一两日,这就万幸。’白日鬼道:‘明日侵早我做个陰骘,送你回去住几日,转来还替你对相公说,叫他宽你些。’奴婢一时短见,还望他对相公处讨饶。那晓得他第二日趁奶奶们未醒,果然敲门,叫我出去。我只当他是好意,就不合同他出来。谁知他一领就把我送到丁家来。丁家接住,就把我关在一片屋里,不通消息。后来闻得他买了爹娘来吵闹,又包他告状,送了那官五百两银子,要处死了你才放心。”夫人老大惊异,对鹏子道:“你与丁家有甚仇么?”鹏子低头想道:“我与他没甚冤仇,苦苦这般害我怎的?”春樱道:“还有话说。闻得他中举人的卷子,是改了老爷的,老爷曾到白日鬼面前说,要到监场察院处告他,他又是那推官的门生,极力帮他,就借奴婢身上,先发制人,这都是我该死了。”说完又哭。鹏子点了点头道:“原来恁样。叫人那里摸头脑去!怪得那日过堂时节,他那般局不宁光景,谁知到是他良心发见的。”夫人道:“这样恶人,怎么天还把一顶纱帽与他戴?陷得我两人险作他乡之鬼。”鹏子道:“我如今这样,他如今那样。我虽然流离颠沛,还有见天日时节;别人参了他,恰好撞在我手里结局,这就也是个报应了。”说犹未了,传禀进来,说科里萧爷请赴席。鹏子即时出来,到萧衙去。正是:
平日杀人都市中,争道相逢不相识。凄凄不似向时声,满座闻之皆掩泣。却说徐鹏子来赴席,就问萧掌科:“老先生尊召,同座还有甚人?”萧掌科道:“学生特设奉敬,并无陪宾。席间还有一事相商。”鹏子道:“这样怎敢当?”须臾坐下,酒斟数巡,萧掌科道:“学生今日见屈者,正为丁全那厮。爰书虽定,只求老先生早些造册送堂,以便遣行,不可再留连濡滞,致有漏网之恨。”鹏子道:“正欲请教一事:请问老先生疏稿言言金石,字字秋霜,但所云场屋关节,这件不知何所指实,幸明赐教。”萧掌科道:“这事不提就罢,提起来钻心刺骨,恨不食其肉而寝其皮。老先生不厌烦絮,请借樽酒消闲,为老先生讲一遍。学生习的是《春秋》,壮年才举于乡。节连会试,几遭不中,乡人皆以我为钱秀才了。其时因一坟墓,老父与乡人口角。乡人有□心老父之意,因学生公车在即,乡人观望伺隙而发。老父临行谓学生曰:‘乡人有心挑衅久矣,你此行若中进士,他就中止;若不中进士,恐有不能忘情者。你须努力博个进士,以慰父望。今日轺发之日,即汝父睁眸之日也。’比时学生答道:‘大人不必忧虑,此行揣摩已成,断然要中,决不负倚闾之望。’老父点头而别。及到会试,学生极力敲推,成就七篇文字,反复翻阅,决然可中。出场遂誊稿飞报老父,使老父见而宽心。三场皆称,到揭晓日寂然无闻,因而不愤,候取了落卷,看作何分晓。那晓得讨了落卷出来,学生卷上,竟不是学生的文字,竟是潦潦草草,极不象样几篇臭烂文字。却好走到坊中,看见丁全这厮的朱卷,却与学生的一般。学生就照誊录的人名,寻着替他理论,他说不关我们小人事,就是监场一位老爷那里发下叫誊的,小的怎敢不依?学生正欲告发,以泄心中不平之忿,因想家难方殷,又生他衅,恐贻老父不安,只得含忍。乡人因学生又不中了,遂将老父告在本县。那知县又与学生素不相投,乘机生诈,就出牌径拿老父。老父气郁,因而得病不起。丧殡之仪,草率不堪。此事皆因不中,不中又因丁全,此学生痛心切骨,欲手刃报父之仇一也。”
说完道:“老先生请酒。老先生听得可发指否?”鹏子点了点头道:“是。”萧掌科道:“还不止是。学生家道穷了,起复后只得就教。那晓得时运不济,单拈了一根广西柳州府学教谕。许远路程,揭借了盘费,吃了许多惊恐辛苦,教官体面,那里吓得动人?况獠蛮地方,怕的打劫,那里怕你教官?真正是齑盐苦淡,老母好生不遂,又受了那边山岚野瘴,得了一病,医了数百金,总是不起。此举皆因不中,不中又因丁全,此学生痛心切骨,欲手刃报母之仇一也。”
讲完又道:“请酒,老先生听得可发指么?”鹏子又点了点头道:“是。”萧掌科道:“还不止是。你说那千里之丧,怎得容易回乡?学生除供给医药之费,囊中已是萧然了,尽将贱内衣裳首饰,可变卖的变卖,可融化的融化,不上四五十金。又到同官处告贷,他们极力赍发,也不上五十金。幸尔敝乡一个相知,在省下作官,学生亲自到他任上求借,蒙他即借二百金,写了合契,着学生回乡备还他家里。学生感他不过,一路省俭,搬将母柩回来。你想一个又老又穷的举人,又在艰中,那里得这二百金还人?那些讨债的讨了几回,见无捞摸,次后就出言出语了,最后就敲门打壁的骂了。那日学生他出,那些讨债的竟向内室辱骂,贱内不堪,回了几句,那些人故意发作,说道:‘赖债,还来打我!’因而并贱内推扑晕倒。贱内受气不甘,从此得病,不上半年,相继而亡。此事皆因不中,不中又因丁全,此学生痛心切骨、要手刃报妻之仇一也。”
讲完又道:“请酒,老先生听得可发指么?”鹏子又点了点头道:“是。”萧掌科道:“此三者皆其大端,约略举而言之,其中造次颠沛还有百倍干此者,不敢尽述,恐污尊耳。近来始成进士,初授行人,受国恩超擢今职。打听这厮罪恶贯盈,意欲举发。但他新投权相门下,作干儿子,学生恐一时力量不及,不唯无益,反置不共戴天之仇于不能报之地,只得刳心忍耐。今幸冰山已倒,百足无能,荷圣明恩允,稍泄前愤。总之,这厮纵悬首蒿街,消不得终天之恨!老先生休见怪。污耳!污耳!”鹏子道:“原来如此。恐怕世人受此累者不少。”萧掌科道:“据老先生说有所闻见,亦祈赐教!”鹏子便含糊答应道:“学生也是这等说,未必指丁全一人。”萧掌科道:“只是求老先生速些,至嘱!至嘱!”又吃了几杯,方才告别。正是:
佛说大慈悲,众生多水火。凭君唱阐提,千劫大因果。杀人街市中,不复知有我。妮妮杯酒前,泪落如珠颗。闻见咸心伤,杀之皆曰可。堪叹读书人,无知受其祸。徐鹏子吃酒回来,对王夫人道:“原来丁全作孽,不止我这一宗,所以今日得此重报。”王夫人道:“他又做出甚事来?”鹏子将萧掌科的话说了一遍,又道:“谋为举人急些也罢,若进士就迟一科也得,何必恁急急倾一家、补一家的?萧掌科被他弄得家散人亡,我却比他还便宜两个人。功名场中生出如此缺陷来,也是一场笑话。”王夫人道:“这恶贼使尽奸计,害人成己,若乘机凑便,重处他一番,警戒后人,且泄我两家之恨,方称我意。”鹏子道:“这也是前生孽债,将就他些也罢。也费千谋百计,弄个两榜,只望封妻荫子,耀祖光宗,享尽人间富贵,占尽天下便宜,谁知一旦泥首阶前,灰心塞外,也就勾了。若复冤冤相报,何日是了?依我的意思,觑个便还松动他些才是。”王夫人道:“萧掌科的对头,你若松他,不是解已成之冤,寻未来之衅么?”鹏子道:“萧掌科精明历炼,可以理恕的。我那负辜的事情,他久后自然识得。已成未来,都可以一概湔除了。”
说犹未了,只见门人传禀进来,堂上有文书到。鹏子唤接进来,拆开看完,呵呵大笑。夫人道:“甚事好笑?”鹏子道:“你说报仇,这不又是一宗报仇的来了。”夫人道:“报甚的仇?”鹏子道:“户科一本,为侵盗漕粮事。犯入李麻子,奉旨刑部究拟。这不是你前日说的那李麻子么?”夫人合掌道:“阿弥陀佛,这恶贼我恨入骨髓,未得报复,今日自投网罗,如今天眼恁浅哩!”鹏子道:“天眼浅,人眼倒要深些。这人已犯不赦之条,我又从而问入之,这又不是第二个丁全了?”夫人笑道:“你意何如?”鹏子道:“候面审时定夺。”次日坐堂,解到李麻子,鹏子道:“你是李麻子么?”李麻子道:“是。”鹏子道:“你抬头起来。你认得我么?”李麻子道:“不敢。”鹏子道:“你认得徐家阿嫂么?我姓甚么哩?你要见徐阿嫂,我请出来与你看看。”李麻子听得,情知那件事发作了。只管叩头道:“犯人该死!犯人该死!”鹏子拈起签来,叫重责四十大板。打完,鹏子道:“你这凶顽之徒,你就不犯到我手里,我先晓得你必要坏事了。你今侵盗这许多漕粮,那里去了?”李麻子道:“犯人一时无赖,花费了些钱粮,情愿就死罢。”鹏子道:“你就要死也还难哩。你家中还有产业么?”李麻子道:“家产毫无。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娘,带在船上烧火,此外并无倚靠。”鹏子喝带出去。次日出票,传了他那一帮的运官、旗甲,一齐都到。鹏子善言劝谕,令他众人量力多寡,捐助他些。又道:“本司是为你们的,设使他枉口扳害了你们,你们既要代赔,又多去了衙门之费。且撮补得一个人完全,也就是一帮的光彩。”众人感其恩义,只得一五一十的,都替他清赔了。鹏子问了他个杂犯,仍代他偿了去,白白的赶了出京。这正是:
冤冤相报几时休,到得回头把债收。汉武秦皇遗迹处,年年风雨泣长楸。却说那丁协公既定了罪,只不见刑部发放,心下想道:“冤家路窄,单单网落他手里,这回耽搁了这许多日子,莫不是加些楔子,还要入我个重罪哩。”因遣人通了一个乡亲,也是在京现任的,托他到徐刑部那里去认罪,道:“丁全自知该死,往日过恶,求念乡情,开他一线生路,情愿将原籍的房屋田产写献进来赎罪罢。”徐刑部道:“岂有此理!丁协公自是得罪掌科,与我面上全没相干。”那乡官道:“就不相干,也要求老乡亲做个鲁仲连,何如?”徐刑部道:“莫错疑了。我迟迟原无他意,三日内便见分晓。”
这乡官回来对丁协公说了,丁协公心疑未定。果然过了三日,听得册立东宫大赦天下。徐刑部就援例将丁全罪名开释了,问个罢职永不叙用例,做文回了堂上。堂上允了施行,这丁全才晓得徐刑部以德报怨,真正是仕途中圣贤,恩怨内菩萨,举家顶戴不荆次日青衣小帽,伺候刑部出堂,亲自拜谢。鹏子知得了,挂了一个牌道:会审钦件,一应公文不许投递。丁全看见牌面,谅道是盛德君子,不欲形人之恶的美意。在了大门口,端端正正磕了八个大头,口里不知咕咕哝哝祝赞的甚话。恰也凑巧,那丁全正在拜祝时节,只见又有一个人,破衣褴褛,飞跑走来,也跪在大门口,嘴里大声说道:“愿老爷、奶奶万代公侯,富贵联绵,子孙昌盛,享寿万年。”磕了无千带万头才起来。一爬起来,顶头撞了丁全。原来他两个人是相熟的,一会儿各诉前事,两个人齐打起乡谈来,合掌念佛而去。你道这是甚人?原来是那李麻子。这都是徐刑部公门中修行好处。门上人将此事传禀进去,他也不以为意。你看他受了多少磨难,功名被人占去,性命还要贴他。几乎连结发奶奶也将来不保,他一味以德报怨,全不记怀”冤仇”二字。虽是摩练学问,从艰苦中操出来的,却还是本来面目上原带了菩提种子。若学萧掌科,未尝不艰苦,不摩练,不能学他忘机了。后来转了吏部,升了太常巡抚,累官至吏部尚书,享年九十多岁。夫人生了二子,春樱因他无心之疑,也念贫时小菜,收了做偏房,也生了一子。三子克绍书香,两个中了进士,一个中了举人,皆为名宦。这都是两夫妻宽仁积德之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