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绣户!玉姝的故事》 第1章 上京 初春的天,还带着几分凉意呢~,清晨的太阳刚刚升起,阳光洒在大地上,带来一丝温暖,但仍不足以驱散空气中的寒意。微风轻拂着脸颊,让人感到一丝丝凉意。长安城内的钱塘江码头上,热闹非凡,宛如一幅繁荣昌盛的画卷。 同一时期的京杭大运河,犹如一条巨龙,沟通了南北,成为当时国内经济文化交流的重要通道,码头上货船往来不息,船工们神色严肃,动作沉稳,有条不紊地把一箱箱货物从甲板上搬下来。 这可不是一份轻松的工作,不仅要出力气,还要看老天爷的脸色吃饭。要是天气不好,就只能饿肚子了。所以一般都是那些家境贫寒、生活艰难的人才会到这里来讨生活。这些人大多没什么文化和教养,举止粗俗,穿得也是破破烂烂的。有些人觉得太热了,就直接把上衣脱下来,光着膀子在码头上来回走动。路过的女人看到这样的场景,都会用袖子遮住脸,匆匆忙忙地走开。 忽有几个身材魁梧、高大威猛的家丁走上前来,他们神色严肃,动作迅速而果断。不容分说地将一条长长的布障拉开,仿佛一道屏障隔绝了外界与内部的世界。 紧接着,牵马的、赶车的一众丫鬟婆子如潮水般涌来,浩浩荡荡,转眼间占据了半条码头。她们忙碌而有序,各司其职,展现出高度的组织性和纪律性。 这时,人群中有人好奇地问道:“这是谁家啊?如此大的阵仗!今天码头上难道有什么贵客要到来吗?” 他的同伴笑着回答道:“你看看那些家丁的衣服服饰不就知道了吗?肯定是庆国公府秦家的人呀。” 今天,是他们府里那位大姑太太的独女入京。这位大小姐是老太君的心肝宝贝,也是她唯一的外孙女。自从得知大小姐要回京,老太君便开始筹划如何迎接她。 早在几天前,老太君就已经吩咐下人准备好了各种礼物和美食,准备在大小姐到达京城后给她一个惊喜。此外,老太君还亲自挑选了几个聪明伶俐、手脚麻利的丫鬟,让她们去码头迎接大小姐,并确保她一路安全无虞。 今天早上,老太君起得很早,她心情激动地等待着大小姐的到来。当丫鬟们报告说大小姐已经到了码头时,老太君立刻派了一名亲信去迎接她。这位亲信带着一群家丁和丫鬟,浩浩荡荡地向码头走去。 一路上,人们都对这支队伍投来了好奇的目光。大家都知道,这是老太君为了迎接她的外孙女而特意安排的。当他们看到老太君的亲信和大小姐一起走回来时,人群中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回到府里,老太君早已在大厅里等候多时。当她看到自己的外孙女时,眼中满是欢喜和疼爱。她急忙迎上去,拉着大小姐的手问长问短。大小姐也十分乖巧懂事,她一一回答着老太君的问题,并告诉她自己在外地的生活情况。 接下来的日子里,老太君将全心全意地照顾大小姐,让她感受到家的温暖和亲情的关怀。同时,她也希望通过这次团聚,能让大小姐更好地了解家族的文化和传统,为将来的发展打下坚实的基础。 那好事者听到这里,才如梦初醒般明白过来,他一脸惊讶地问道:“原来如此!听兄台这么一说,难道你对这庆国公府的情况非常了解吗?” 那人微微一笑,然后凑近对方,用低沉的声音回答道:“哈哈,也谈不上有多了解啦。只是我的一个亲戚恰好就在秦家门下做事,专门负责伺候府上的二老爷,平日里也就帮他处理一些杂务而已。” 这同伴虽嘴上谦辞着,却是一脸与有荣焉。毕竟满京谁人不知,京中权贵虽多,这庆国公府依旧是一等一的高门,最是煊赫的。 当下他便娓娓道来,原来秦府如今的老夫人膝下两子一女,这一个独女嫁到金陵,夫家也是本地望族,诗礼传家的程氏。 “这程家啊,可是了不得!”那人口沫横飞地说,“那可是有名的世家大族,底蕴深厚得很呐!” 他继续说道:“这秦家小姐嫁过去后,也算是给秦府添了一份光彩。而且啊,这秦府和程家的联姻,可不仅仅是两家之间的事情,更是牵扯到了京城和金陵两地的势力格局呢!”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纷纷点头表示赞同。他们都知道,这样的家族联姻往往意味着更多的利益和权力的结合,对于整个京城的局势都有着重要的影响。 那好事者忍不住追问:“那这秦家小姐在程府过得如何?” 那人神秘一笑,道:“这秦家小姐啊,据说在程府备受宠爱,不仅深得老夫人的欢心,连那旁系两位少爷对她也是敬重有加。而且啊,她还生下了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这日子过得可谓是幸福美满啊!” 众人闻言,不禁感叹道:“真是好福气啊!” 此时,旁边有人插话道:“听说秦府的小公子娶了个郡主,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那人口中的“小公子”正是秦家幺子秦殊。他自小聪慧过人,相貌英俊,成年后更是才华横溢,被视为秦家未来的希望。而那位郡主,则是当今圣上的亲侄女,身份尊贵无比。 这段婚姻无疑让秦家和皇家的关系更为紧密,也使得秦家在京城的地位更加稳固。一时间,人们对秦府的羡慕之情愈发浓厚,纷纷称赞起秦府的荣华富贵。 只是秦氏早亡,亦留下了一个女儿。她夫君程海中年丧妻,自是伤心欲绝,无心再娶,他只想好好把他们唯一的女儿抚养成人。但是天不遂人愿,秦老太太思念外孙女儿,日日夜夜都想让外孙女陪伴左右,于是便打发了家人送女入京。这样一来,既可以让外孙女依傍自己这个外祖母,也可以让外孙女承欢膝下,代母亲尽孝。 今日正是程家小姐船只抵京的日子,码头附近早已经围满了人,大家都想目睹一下这位程家大小姐的风采。 不多时,只见远处的水面上出现了两个黑影,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可以看出那是两艘巨大的楼船。楼船乘风破浪,速度极快,很快就来到了码头前。 码头上的人群顿时发出阵阵惊呼,大家纷纷指着船上的旗号议论纷纷。只见船头高高飘扬着一面大旗,上面书写着一个大大的“程”字,这显然就是程家小姐的座驾。 随着楼船缓缓靠近码头,船工们熟练地将缆绳抛上岸边,系紧在码头的木桩上。随后,一队队身穿统一服饰的仆役从船上走下,他们动作整齐划一,神情肃穆,显然是训练有素。 在仆役们的簇拥下,一位身披白色披风的女子缓缓走出船舱。她身姿高挑,容貌绝美,气质高雅,宛如仙女下凡一般。她的目光扫过码头周围的人群,眼神中透露出一种自信和从容。 女子踏上码头,身后紧跟着一群丫鬟和婆子,她们手中捧着各种礼物和行李,紧跟其后。整个场面显得格外隆重,让人不禁对这位程家小姐充满了好奇和期待。 众人只见一艘大船缓缓靠岸,然后就看到一群人开始忙碌起来。他们先是从船上搬运下来许多大大小小的箱子,这些箱子看起来非常沉重,需要几个人一起才能搬动。接着,又有一辆华丽的马车被抬上了甲板。这辆马车车身装饰着翠绿色的华盖和红色的缨络,车轮镶嵌着八宝图案,看上去非常豪华,想来便是那程家小姐的座驾了。待一切安置妥当,那几个家丁又指挥着仆从们将布障围得更严实些,不许闲杂人等靠近。此时,围观人群中突然有人喊道:“来了来了!”只见一位身着宝蓝色锦衣的嬷嬷扶着一位少女走下跳板。那少女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肌肤白皙如雪,眉眼如画,气质高雅,举手投足间尽显大家风范。她在嬷嬷的搀扶下缓缓走向马车,周围的人们都不禁为她的美丽所倾倒。 众人看到秦府门前停着的马车,装饰华丽,气势恢宏,不禁纷纷赞叹道: “好富贵,好气派,这秦家果然不同凡响。没想到程家也毫不逊色,难怪能与秦家结亲。” 然而,就在这时,马车内坐着的程氏小姐,名叫玉姝的,却在丫鬟的陪同下显得有些忧心忡忡。她微微皱起眉头,脸上流露出一丝忧虑和不安。 她幼时丧母,一直与老父相依为命,虽说父亲贵为两淮盐运使,自是位高权重,但此番她入京,独留父亲一人在江南,如何不牵挂悬心? 又思及外祖家虽为至亲,到底未曾见过面,且侯门高户,庭院深深,亦不知前路为何。 好在她素性最是外柔内刚的,不一时便将愁眉展了,只从车帘的缝隙间悄悄窥看车外街景。 只见这长安城内的繁华热闹自不必说,车行了半日,方至一雕梁画栋的宅邸前。屋宇房舍几占了一条街,轩峻壮丽的兽头大门前,许多小厮们子垂手侍立,中门却是紧闭,玉姝的马车便由日常来客走动的西仪门入了。 当下又换车入轿,越往内,越觉幽静。入目所见俱是亭台楼阁、湖泊山丘,或雕琢精巧,或天然趣致。 待转过一扇垂花门,穿花度柳一阵便到了正房,玉姝扶着婆子的手,那正堂当地摆着一架紫檀透雕山水花鸟十二扇屏风,一个鬓发如银的老妇人不及丫鬟通报便迎出来,一把抱住她搂入怀里哭道: “玉儿,我的玉儿啊!” 第2章 见亲 玉姝自幼不曾见过外祖母,然而在她年幼的时候,母亲还在世,常常跟她讲述家里的事情。后来母亲离世,外祖母心疼她年纪小又整日思念,每逢过年过节都会派人前往淮扬探望她。 如今见到秦母面容慈祥亲切,竟还有几分昔日母亲的模样。听到秦母的哭声,玉姝不禁眼眶发热,眼泪也滚落下来。好不容易等到大家劝解住了,她才走上前拜见行礼。 行礼完毕之后,秦母指向坐在下方首位的一位妇人说道:“这是你二舅母,现在家中事务都是由她打理。如果你有什么想吃或者想玩的,直接告诉她就可以了。” 又有两个年轻姑娘上前来,那年纪大些的姑娘看起来端庄娴静,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宛如一汪清泉,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抹淡淡的微笑,让人感觉如沐春风;而另一位年纪小些的姑娘则活泼俏皮,她的眼神灵动而有神,犹如繁星闪烁,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充满了青春活力。她们两人站在一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却都散发出一种独特的魅力。 秦母道:“这是你二姐姐,三妹妹。” 玉姝忙又互相拜见,方才行礼,然后各自归座。待众人坐定后,丫鬟们便开始上菜。一道道精致的菜肴被端上桌,色香味俱佳,让人垂涎欲滴。大家一边品尝美食,一边闲聊家常,气氛融洽。 玉姝向秦母汇报了一些家里的情况,并送上了一份厚礼,其中包括一封一万两的银子。秦母对玉姝的礼物表示满意,同时也关心地询问了她在路上是否安全顺利。 毕竟舟车劳顿了一天,秦母注意到玉姝脸上有些疲惫之色,于是关切地问她是否需要休息一下。玉姝感激地回答说确实有些疲倦。秦母立刻吩咐下人带玉姝去歇息,并告诉她已经准备好了房间。原来,秦母原本打算让玉姝住在自己的大房里,但觉得空间可能不够宽敞,于是选择了距离大房最近的雪轩阁作为她的住处。这样一来,既方便照顾,又能保证她有足够的私人空间。 在丫鬟的带领下,玉姝来到了雪轩阁。这里环境清幽,布置雅致,床铺柔软舒适,一切都显得格外温馨。玉姝心中暗自感叹,秦母真是用心良苦,处处为她着想。她感到十分温暖和安心,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玉姝此次前来长安城,除了奶娘和丫鬟外,还有几房家人住在外院听候差遣。然而,秦母却觉得不够周到,作主把自己房间里名叫红药的大丫鬟送给了她。这一番慈爱之心可谓考虑周全,让秦府上上下下都明白了一点:新到府中的这位表小姐妹,不能轻易得罪。 果然,自从玉姝入住之后,秦母每天都会将她留在身边,祖孙两人的感情日益深厚。就连秦府的两位小姐也不得不退让三分。而玉姝并没有因此而自高自大,反而每天与姐妹们相处融洽,一起谈论诗书、琴棋等话题。初到长安时的不安情绪已经消失殆尽,虽然仍然牵挂着远在家乡的父亲,但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整日忧心忡忡。 然而,玉姝心中始终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一直没有得到妥善解决。这件事对她来说至关重要,也是她一直记挂在心间的头等大事。但至今为止,这件事情仍未得到圆满的处理。 眼看着至秦府已经有十来天,这天趁这秦母午睡起来高兴,她便说到: “来了这几天,怎不见姐妹们去上学?” 那三姑娘秦露笑道:“玉姐姐有所不知,我们姐妹幼时也是有先生授课的,只是随着年纪渐渐增长,二姐姐早几年还订了婚事,因为要避着些,便让先生回家了。现在不过是自己胡乱在家看些书,画两笔画儿便罢了。” 秦母正就着丫鬟的手吃茶,闻言笑道: “你是书香门第出身,你爹又是做过探花郎的,比不得她们。先时你入长安前,我已看过你爹送来的信了,好像你此次前来,还有一个什么萧先生的,是与你一道的?” 秦母一边说着,一边仔细地观察着玉姝,似乎想从她身上发现什么秘密似的。玉姝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但还是保持着镇定,微笑着回答说:“是的,老太太,的确有这么一位萧先生。他是我父亲生前的挚友,博学多才,为人正直。父亲临终前曾拜托他带我进京,希望我能在这里继续接受良好的教育,将来有所成就。” 秦母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赞赏地说:“原来是这样,看来这位萧先生对你的学业非常关心呢。你父亲也是一片苦心,为了让你能受到更好的教育,竟然将你托付给他。既然如此,等过些日子,就请这位萧先生来府上给你们授课吧。”说完,她又转头对旁边的丫鬟吩咐道:“去把小姐们都叫来,让她们见见程姑娘。” 玉姝感激地谢过秦母,心中暗自庆幸自己遇到了这样一位开明的外祖母。同时,她对即将到来的萧先生也充满了期待,希望能够从他那里学到更多的知识和智慧。而其他姐妹们听到这个消息后,也纷纷露出欣喜的表情,对于新老师的到来充满了好奇和期待。 玉姝见时机正好,就把这件事提出来,心里很是高兴,急忙说道:“是啊。” “萧先生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父亲的忘年之交。这次来京城,父亲特意拜托他照顾我。” “外祖母也知道,因为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父亲和母亲一直像对待男孩子一样教育我,所以对学业非常重视。来到这里已经好几天了,我已经荒废了很多时间,如果不再继续学习,恐怕父亲会惩罚我。” “他敢!”秦母却啐了一口,“你父亲要是敢碰你一根汗毛,看我不打烂他!” 这番话让大家都笑了起来,秦母也笑着说: “好吧,既然这样,那你就在家里怎么安排的,现在还是照旧吧,不过……”说完,她吩咐下面的婆子,“派人去请萧先生过来,让该回避的人都回避一下,我想见见萧先生。” 婆子连忙领命而去,不过一会儿,外面就传来通报声: “萧先生来了。” 玉姝早就和姐妹们出去避了,上房只剩下几个没留头的小丫头,另外还有秦母身边最忠实的大丫鬟檀荷,轻轻地在一旁捶腿,像一只乖巧的小猫。 这檀荷跟在秦母身边,什么样的达官贵人没见过?府里那几位爷也是常见的,远的不说,就说如今承袭爵位的大房长孙秦沄,便是人人皆赞的人中龙凤,贵介公子。 只是在来人踏进大房时,她依旧是眼前一亮,差点和那群小丫头一般看直了眼。 只见那人一袭月白色长袍,身姿挺拔如松,步履轻盈,面如冠玉,剑眉星目,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整个人透着一股温润如玉、风流倜傥的气质。他手中拿着一把折扇,轻轻摇曳,更显风度翩翩。 第3章 授业恩师 檀荷涉猎的书籍或许不算繁多,平时更偏爱聆听小姐们的诗词吟唱。此刻,当她听见萧璟自诩为读书人时,她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句诗—— “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 这句诗用来形容萧璟再合适不过了,他不仅长得好看,而且气质高雅,今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还是秦母见多识广,虽然惊讶于这位萧先生竟然如此年轻,但她很快就恢复了镇定,笑着说道: “那就请尽快为萧先生安排座位并奉上茶吧。” 萧璟客气地推辞了一下,然后才在下首的楠木圈椅里坐了下来。丫鬟端着新沏好的茶走了过来,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他轻轻拿起粉彩石青官窑盖碗,品尝了一口茶,然后赞道: “好茶,银山雪芽,果然配得上‘绝品’的称号。” 他的声音低沉而醇厚,仿佛玉石撞击般清脆悦耳,令人不禁为之倾倒。 秦母不禁对他多看了几眼,原本对这位程家的西席并不怎么在意,现在却发现他越来越不简单。原来当时的社会风气,读书人大都将科举视为人生要事,而那些愿意担任西席的人,要么是名落孙山的举人,要么是年事已高的儒生,而且这些人家中没有太多的财产,才会选择依附于高门大户。然而这位萧璟年纪尚轻,他的言谈举止进退得当,在面对秦家这样显赫的富贵时,他似乎并不在意,显得非常淡然。 想起程海在信中对萧璟也是赞赏有加,还说他与自己是以君子之交相处,在公务上也得到过他的帮助,秦母原本对于玉姝在这个年纪还要天天与年轻男子相处有些不满,但现在她却说道: “以后,我那外孙女的学业就全靠先生了。” 萧璟微微一笑:“老夫人太客气了,程小姐天生聪慧,我只是从旁边稍加指点而已,哪里敢用‘仰仗’二字呢?相反,我一个来自乡下的闲人,能得到老夫人和程大人如此看重,实在是感到惭愧。” 闻言,秦母心内愈发欢喜了几分,又问:“先生的房舍可曾安置了?咱们家别的不多,空屋子尽有的,先生既是要教导我那外孙女儿读书,就住在外院,也便宜些。” 萧璟谦恭地道:“实不相瞒,我乃长安城人士,城中亦有宅邸。感谢老夫人的款待。” 秦母极力挽留,欲派遣平日侍奉左右的仆从随他同往,然而萧璟执意不从,反复推辞,秦母才遗憾作罢。 随后,两人又闲谈片刻,萧璟才恭敬地告辞离去。秦母静坐于雕福禄双星的紫檀木长榻之上,沉默不语。 室内众人,因她的沉默而噤若寒蝉。良久,檀荷轻轻开口:“老太太是否疲倦?是否需要暂且休息?” 秦母如从梦中醒来,轻轻摇头:“不,我没事……总觉得这位萧先生,我仿佛在哪儿见过……” ——后半句话声音极低,唯有檀荷听闻,如同春风化雨,滋润心田。 至次日,秦母早已安排将内书房整理出来,供玉姝使用。书房旁设有一条夹道,直通二门,以便萧璟往来,避免与内院女眷碰面,犹如幽兰独放,自成一隅。 玉姝在凌波的陪伴下,四五个小丫头和婆子簇拥着,缓缓步入书房。书房内桌椅、屏风皆已布置妥当,她在屏风后落座,而萧璟授课的桌案则设于另一侧,彼此独立,又遥相呼应,如同山水相望,各自成景。 如此一来,既避免了先生窥见小姐容貌,又不影响授受之道,恰如晨露秋霜,各守其位。 玉姝示意,凌波便开口:“妈妈们都辛苦了,姑娘读书时不喜人多打扰,此处有我伺候即可,妈妈们可去廊下品茶。”言罢,她抓了一把钱递给为首的婆子,婆子们笑容满面,连声答应离去。凌波打发走剩余的两个小丫头,回到玉姝身边,静立其后,如影随形,不离不弃。 书房角落摆放着一座西洋珐琅座钟,钟摆咯当咯当地响个不停,如同时间的脉搏,跳动着岁月的韵律。忽听当的一声,主仆二人心中同时一跳,时针指向辰中。这时,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掀开珠帘,男子声音淡淡,带着笑意,却似乎带着一股让人难以抗拒的力量: “姑娘已至?” “那请姑娘准备好笔墨纸砚。” 第4章 书房 话音刚落,玉姝的脸庞便如同朝霞映照一般,刷地一下红了起来。 \"姑娘?\"萧璟再次呼唤,声音中透露着探索与唤醒。 玉姝微微颔首,凌波则快步上前,将准备好的文房四宝放在桌案上。萧璟步入书房,目光扫过玉姝,微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他走到桌案后坐下,准备开始授课。 玉姝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她知道,从今天起,这位年轻的西席将成为她新的老师。她拿起笔,沾了沾墨,准备记录萧璟的讲解。 他缓步走向桌案,随意地抄起紫毫笔,在墨砚中轻轻蘸了蘸,便开始了一边临摹韩昌黎的《师说》,一边沉浸在书法的海洋中。他的笔触流畅自然,仿佛身体和笔墨已经融为一体,将每一个字都演绎得生动传神。 “如何?”萧璟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而淡然。 萧璟缓缓放下笔,他已经将《师说》临摹完毕,细细品味了一番,然后拿起手帕,轻轻擦拭着手上的墨迹。他的动作优雅而从容,仿佛每一个细节都经过精心的雕琢,让人不禁为倾倒。 萧璟开始了他的授课,他的声调并不急促,反而显得有些随意,温柔而又充满力量,讲解的内容由浅入深,让玉姝很快就被知识的海洋所吸引。他的讲解就如同细雨滋润着万物,虽然悄无声息,但却让玉姝的心灵得到了滋养。 他拥有美妙的嗓音,当玉姝在家里与他一起学习时,尽管由于男女之间的界限,她从未见过他的面容,但她常常想象,这位有着温润如玉般声音的主人,必定是一位文质彬彬的君子。 书房门如同洞开的幽深峡谷,那几个被凌波吩咐离开的婆子正在廊下品茗谈笑。她们的话语声如同被风吹散的落叶,断断续续地传入耳中。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书房内,给这个严肃的学习氛围增添了一丝温暖。萧璟讲解完毕,抬头看向玉姝,发现她正专注地记录着,不禁微微一笑。 “姑娘可有不明白之处?”萧璟问道。 玉姝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先生讲解得很清楚,我暂时没有不明白的地方。” 萧璟点了点头,表示满意:“那好,今日的课就到这里,姑娘辛苦了。” 玉姝起身,微微福身:“谢谢先生。”她的动作优雅而得体,如同一朵盛开的莲花。 凌波也走了过来,对萧璟行了一礼:“谢谢先生今日的教导。”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感激和敬意。 萧璟回礼,然后收拾了一下东西,准备离开。他的动作从容不迫,仿佛每一个细节都经过精心的雕琢。 走到书房门口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对玉姝说道:“姑娘若是有闲暇之时,不妨多读些书,尤其是史书和诗词,对于姑娘的修养和学识都有极大的帮助。” 玉姝点了点头,表示记住了。她的眼神中充满了决心和毅力。 萧璟微微一笑,然后离开了书房。他的笑容如同春风拂面,让人如沐春风。 当世风潮尊崇师道,身为传授学业的导师,其地位与“天地君亲”并驾齐驱,即便是天子见到太傅,亦须以拱手礼表达敬意。玉姝自幼深受父母熏陶,耳濡目染中学会了尊师重道,在家中对萧璟更是敬若宾朋。 第5章 赴京伊始 一个月前,程海心中盘算着将女儿送往繁华的京城,希望她能在那里找到一位如意郎君。玉姝虽然对离开家乡有着一丝不舍,但是在父亲那充满期望与关怀的教诲下,她最终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玉姝已经到了适婚的年龄,周围许多同龄女子都开始谈论婚姻和心仪的对象。然而,玉姝却因为遵循孝道,为去世的母亲守孝三年,至今仍待字闺中。程海身为父亲,对女儿的未来充满了忧虑。他希望玉姝能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婚姻,但他在挑选女婿一事上感到无从下手。他的性别让他在挑选女婿时略显无力,他担心自己的眼光不够精准,无法为女儿选到一个好丈夫。 就在这时,京城的岳母与程海不谋而合,为他提供了一个绝佳的解决方案。秦母来信表示要接玉姝进京抚养,既是因为她思念外孙女儿,也是为了玉姝的婚事做准备。作为积年的老太君、超品的国公夫人,秦母希望能为玉姝在天子脚下的京城寻得一户四角俱全的人家。 程海视玉姝为掌上明珠,自幼便以独特的方式培养她,与世俗教养女儿之法有所不同。因此,他并未对女儿隐瞒此事,而是反复叮嘱她到了京城后要听从外祖母的教诲。他告诉玉姝:“到了那里后,万事都要听从你外祖母的安排。她老人家自然不会害了你。至于你的婚事,若有合适的人家,我会通过信件告知你。你且放宽心,若你不愿意,为父我也不会随意将你许人。”玉姝明白父亲的苦心,不舍地流下了眼泪。 程海安慰她道:“傻孩子,你只是去那里住几年,我们父女不是再也不能相见。况且我的任期即将满期,未来是否能继续做这盐政使都未可知。” 玉姝听他话中似有未尽之意,忙道:“爹爹的意思,莫非是……” 程海叹道:“皇帝的身体状况日益恶化,他向来体弱多病,尽管现在还年轻,但是……你也知道,政权更迭意味着官员换血,我在盐运使的位置上已经干了三任,不知有多少人对此垂涎三尺,及早退下来反而是件好事。”他们聊了很久,程海又叮嘱了衣食住行等各方面的事宜。为了避免让女儿担心,他又开始谈论一些日常琐事。 程海又道:“我已经托付了萧璟先生照拂你。他虽然年轻,但是最妥当不过。你若有什么为难之事,就叫林嬷嬷去找他。我相信他定能信得过。”玉姝知道父亲对她这位西席极为推崇信任,因此并不感到意外。她自己对萧璟的学识也深感敬佩,虽然未曾见过他的样貌,但心中已与他亲近无比。 夜已深了,丫鬟来催二人歇息。程海和玉姝又说了一些临别之语后才各自休息。 到了次日,玉姝拜别了慈父,又是一番依依不舍。此时正是初春时节,运河上的水势和缓,船行得不快不慢。虽然沿岸风景稍显单调,但玉姝从未离开过江南,每日在丫鬟奶娘的陪侍下赏春景,也把那离情别绪稍减了几分。 在船行至湖阳境内的一天里,忽然下起了暴雨。程海心中不禁担忧起女儿来,但他知道他不能乱了分寸。 第6章 游船 程家的两艘船皆是用上好的楠木打造而成,坚固无比,即使遇上大风大浪也不会轻易翻覆。然而,此时江面之上狂风大作,掀起层层巨浪,仿佛要将船只掀翻一般。天空中乌云密布,雷声滚滚,不时划过一道道紫色闪电,让人胆战心惊。程家的下人们大多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心中充满恐惧和不安。 就连玉姝身边的两个大丫鬟也不例外。锦瑟年纪小,吓得不轻;而一向沉稳的凌波脸色苍白,紧紧握着玉姝的手,希望能从她那里得到一丝安慰。相比之下,玉姝反倒成了房中最为镇定的人。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婆子的声音:“姑娘,萧先生让疾风过来询问姑娘是否安好,请姑娘放心,船上的船员们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这场暴雨很快就会过去,姑娘不必惊慌。" “若是睡不着觉,他有一篇功课要布置给姑娘,前天新学的那首《将军令》,犹如一把凌厉的长剑,在姑娘的指尖闪耀着寒光,正可练练手,倒也应景。” 话未说完,锦瑟便道:“这萧先生真真促狭,现在是什么阵仗,姑娘哪还有心思弹琴,还布置功课呢。” 说得凌波忙拉住她手:“先生是你能说的?快罢了吧!” 玉姝却是心中一动,霎时间便明白萧璟给她布置功课是假,转移她眼下心思,令她不再因暴雨惊惶反是真,忍不住笑道: “先生既有命,做学生的哪敢不遵?快去把我的琴拿来,当心先生明日要检查的。” 说着,玉姝便站起身来,准备去取琴。锦瑟方嘴里嘀咕着不情不愿地去了,不一时,几个婆子小心翼翼地抬着一架琴进来,梧桐作面,杉木为底,通体紫色,正是唐时流传下来的名琴“九霄环佩”。 如此传世之物,玉姝仍等闲视之,轻拨了一下琴弦,激昂的乐声奏响起来,和着窗外的风声雨声雷声,竟真如萧璟所说,倒也应景。 玉姝坐在琴前,轻轻拨动琴弦,清脆的声音如黄莺出谷般婉转,在空气中回荡。她闭上双眼,感受着曲子带来的宁静与力量,渐渐地沉浸其中。 一曲终了,玉姝睁开眼睛,露出微笑。她知道,萧璟的用心良苦,通过这篇功课,成功地让她忘却了外界的喧嚣,找到了内心的平静。 只是这琴曲到底费神,没过多久玉姝便觉着很是疲惫,丫鬟们伺候着她梳洗安枕,她也很快沉入梦乡。 在梦里,玉姝仿佛置身于一个陌生的世界。周围弥漫着淡淡的雾气,她缓缓向前走着,脚下是柔软的草地,耳边回荡着悠扬的琴声。她追寻着声音的方向走去,眼前逐渐浮现出一座古老而典雅的宫殿。宫殿的大门敞开着,里面透出温暖的光芒。 玉姝走进宫殿,发现殿内摆放着各种精美的乐器。她好奇地走近一架古琴,轻轻拨动琴弦,顿时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这时,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从阴影中走出来,他面带微笑,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深邃的智慧。 男子告诉玉姝,这里是乐曲的殿堂,只有真正热爱乐曲的人才能进入。他邀请玉姝一同探索这个神奇的地方,并教给她更多关于乐曲的奥秘。玉姝欣然答应,与男子一起沉浸在美妙的乐曲世界中。 玉姝香梦正酣时,忽闻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她被惊醒后皱起眉头,有些不悦地翻身坐起。 今晚守夜的是凌波,她听到声音后立刻警觉起来,迅速奔向隔壁舱室。推开门一看,只见满屋子的箱子堆积如山,里面装着的全是玉姝的书籍。这些对于常人来说可能微不足道,但在玉姝眼中却是最为重要的宝贝。因为这次上京路途遥远,她必须带上这些书。然而,船上空间有限,如果把所有的行李都堆放在卧室里会显得十分拥挤。因此,凌波让人把最重要的行李全部放在隔壁舱室,这样既方便拿取又便于照看。 凌波正欲询问缘由,却见几个船工神色慌张,原来是风雨中舱板松动,致使存放书籍的箱子滑落。她连忙指挥众人小心搬移,生怕书籍受损。玉姝见状,也披上外衣下床,亲自监督,确保每一本书都被妥善安置。 “这些书,如同我的挚友,陪伴我度过无数个日夜。”玉姝轻声说道,眼中满是对知识的热爱与珍视。她亲自检查每一本书的封面与内页,确认无恙后,才松了一口气。 待一切归置妥当,玉姝望着满舱的书籍,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深知,无论外界风雨如何肆虐,只要心中有书,便能寻得一片宁静之地。 此时,外面的风声似乎也渐渐小了下来,雷声也不再那么密集。玉姝回到床边,重新躺下,心中却不再恐惧与不安。心中充满了对未知的期待与向往。 “或许,这便是旅途的意义所在。”玉姝心中暗自思量,“在未知与挑战中,寻找自我,发现新知。” 带着这样的信念,玉姝缓缓合上双眼,再次沉入梦乡。而这一次,她的梦更加甜美,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与希望。 第7章 表兄秦沄 一行人步入秦母的上房,沿途所见,众人脸上洋溢着春日暖阳般明媚的笑容,恰似群芳被春风轻抚,绽放着勃勃生机。 提及的“大爷”,正是秦府当今的掌舵人——庆国公秦沄,年方二十六,已承袭一等公爵之尊。 秦沄自幼命运多舛,身为秦家长房嫡孙,未及降世便失怙恃,五岁又遭母丧,然命运并未将其击垮。反而在襁褓之中便被授予庆国公之爵,地位显赫,令人瞩目。 常理而言,如此出身与背景,他或可沉溺于荣华富贵,成为一介纨绔。然而,秦沄却以勋贵之躯,踏上科举之路,二十岁时更是一举夺魁,高中探花,成为京城佳话。其后,他循例入翰林,本为朝中新星,却主动请缨外放襄州知府,其胸襟与胆识,非一般人所能及。 玉姝在家中时,常闻父亲提及这位表兄,即便是父亲那般高洁之士,亦对秦沄赞不绝口。他非但不以爵位自矜,更不视外放为畏途,实乃难能可贵。 须知,能在地方为官者,皆是才情兼备、谋略过人之人。需得既能周旋于官场,又能实心为民,更需怀有一颗为民请命之心,方为正道。玉姝虽为女子,却心怀壮志,对秦沄这等志同道合之人,自是心生敬佩。闻其回京,她心中欢喜,笑道:“外祖母今日必定喜不自胜,晚饭怕是要添上两碗。” 秦沄虽出身名门,却无丝毫骄矜之气。他谦逊温和,待人以诚,这份态度让人倍感亲切与温暖,也赢得了众人的尊重与爱戴。 此刻,扶着玉姝的乃是秦母赐予的大丫鬟红药,她亦笑道:“大爷一去襄州,老太太日日挂念,直到姑娘来了才稍感宽慰。如今大爷任期已满,圣上已擢升为正三品京兆尹,如此年轻便居此高位,满朝上下能有几人?老太太一高兴,咱们府里怕是要大摆宴席了。” 玉姝闻言更是喜上眉梢,连忙道:“此皆赖祖母与母亲教诲有方,大嫂嫂亦功不可没。”一番话引得众人笑声连连。 抵达秦母上房时,只见二太太、二姑娘、三姑娘皆已候在此处。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正向秦母行礼问安,振衣而起之际,玉姝一眼便认出那是秦沄。 秦家人素以相貌出众着称,而秦沄更是其中翘楚。他身姿挺拔,面容俊朗,剑眉星目间透露出不凡的气度。此刻他身着一袭宝蓝色锦袍,更显英姿飒爽,风度翩翩。然而那眉宇间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冷峻之意,却如同冬日冰雪般凛冽,更添了几分国公爷的威严与贵气。 玉姝忙上前拜见兄长,二人因血缘之亲无需过多避讳。秦沄亦回礼相迎,正欲叙旧之际,秦母已迫不及待地将玉姝拉至身边坐下。 “好了好了,别老是拜来拜去的看得我头晕。沄儿啊你还记得吗?你妹妹周岁时你还去金陵看过她和她爹娘呢。” 言及往昔玉姝之母尚在人世之事秦母不由心生感慨:“只可惜你姑母已无缘得见你这般亭亭玉立之姿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感唏嘘不已玉姝亦是心中酸楚。唯有秦沄以豁达之语宽慰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姑母与姑父皆是豁达之人若知老祖宗如此疼爱妹妹妹妹又已长大成人心中定感欣慰。老祖宗又何必过于伤感反惹姑母不安呢?” 第8章 秦沄之子 秦母闻得秦沄之语,终是展颜一笑,嗔道:“罢了,罢了,还是你这孩子会说话。你多年未归,这一回来,竟替你姑母向着我这老妪发牢骚。” 紧接着,她又轻握住玉姝的纤手,悉心叮嘱:“如今你妹妹已入得咱们家门,你身为兄长,定要悉心照料。倘若她受了半分委屈,不单是你的姑父和姑母,就连我,也绝不会轻易饶过你。” 秦沄自是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玉姝原本深陷于悲伤的泥沼之中,难以自拔。然而,当秦沄提及靖节先生的《拟挽歌辞》,那一字一句宛如清风徐来,渐渐抚平了她内心的伤痛。 忆往昔,父亲在世之时,亦常以此几首诗作宽慰于她。若母亲在天之灵有知,想必也不愿见她过度沉湎于悲伤。念及此处,玉姝强振精神,对秦沄的感激之情愈发深厚。 只见秦沄欲起身前往二房去拜见二老爷,秦母赶忙说道:“你方才归来,尚未见过自家儿子,难道不想念他?在我这儿用过膳再去见你二叔吧,他定不会怪罪于你的。” 二太太郑夫人也在一旁附和着:“老太太所言极是。常人道,小孩子的变化可谓是日新月异。沄儿你离开之时,煜哥儿尚还不认人呢,现今已然能跑能跳了。你们父子此番团聚,定是欢喜异常。” 言罢,她扭头问道:“去请煜哥儿的人呢?怎的还未归来?” 一个媳妇面露怯色,小心翼翼地回道:“我们已然去请了,只是哥儿……他执意不肯过来。” 此语一出,秦母的面色瞬间沉了下来。众人皆知这乃是她的忌讳,一时间,整个屋内鸦雀无声,无人敢喘大气。唯有秦沄神色淡然,缓缓说道:“他不过是个孩子,无需过分计较。我深知老祖宗和婶娘定会将他照料得妥妥帖帖。既然他不愿前来,那便罢了,明日再见亦是无妨。” 他这般云淡风轻地将此话题一带而过。玉姝和她的姐妹们又闲聊了片刻,而后纷纷起身告辞。玉姝与红药结伴而行,待行至快雪轩前的夹道时,忽然瞧见一个年约四五岁的孩童正在拍打着藤球。 那孩子生得肌肤白皙,双目澄澈明亮,正是秦沄的独子秦煜。玉姝忙不迭走上前去,关切地问道:“煜哥儿,你怎会在此处?” 孩子的奶娘王氏,乃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原本立于一旁,此时却懒洋洋地应道:“这孩子着实淘气,非要来此地玩球,我百般阻拦亦是无用。大姑娘既已瞧见,便帮忙劝劝他吧。今日大爷归来,想见他,他却这般不听话,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只能跟着受罚。” 玉姝听闻此言,心中顿觉怪异,不禁微微蹙起了眉头。她低头凝视着秦煜,只见他只顾着不停地拍打着藤球,仿若周遭人的对话皆未入耳。 那藤球撞击地面的声音单调且呆板,他的眼眸亦是毫无神采,宛如一个泥塑的娃娃,看上去竟似有些痴傻。玉姝见此情景,心中更是涌起无限的叹息。 遥想当年,秦沄高中探花之后,依着父母之愿迎娶了妻室,不久便有了秦煜。然而,命运的轨迹总是充满了未知与变数。秦沄为了仕途的发展,常年奔波在外,与家人聚少离多。这孩子自幼便缺失了父亲的陪伴与教导,成长的道路显得颇为孤寂。 在这深宅大院之中,孩子的成长环境本就复杂。众人的目光聚焦于他,或期许,或审视,或冷漠。那些无形的压力如同重重枷锁,束缚着他幼小的心灵。而母亲一人的关爱,在这纷繁复杂的世界里,显得那样单薄与无力。 玉姝不禁想到,一个孩子的成长,需要的不仅仅是物质的富足,更需要亲人的陪伴、关爱与正确的引导。秦煜如今的模样,或许正是因为在他最需要父亲的时候,秦沄未能在其身旁。这缺失的父爱,如同一个无法填补的空洞,在他的内心深处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玉姝望着秦煜,心中暗暗发誓,若有机会,定要给予这孩子更多的关怀与温暖,让他能感受到世间的美好与善意。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帮助,或许也能为他的人生带来些许改变。 而此时的秦煜,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外界的风云变幻,不知他人的怜悯与叹息。他只是机械地拍打着藤球,仿佛在这单调的动作中,能寻得一丝心灵的慰藉。那小小的身影,在这长长的夹道中,显得如此孤独,如此令人心疼。 玉姝缓缓蹲下身子,轻轻握住秦煜的小手,柔声道:“煜哥儿,咱们不打球了,好不好?跟姐姐一起回去。”然而,秦煜却仿若未闻,手上的动作未曾停歇。 玉姝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看向奶娘王氏,说道:“奶娘,平日里还是要多费心照看些,莫要由着他这般任性。”王氏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 玉姝深知,要改变这一切并非易事,但她决定从这一刻开始,为秦煜的未来尽一份绵薄之力。哪怕前路布满荆棘,她也愿为之努力,只愿这孩子能拥有一个快乐、健康的童年。 第9章 寡妇蕊娘 奈何其后秦沄之妻不幸病逝,秦沄又自请外放出京,彼时秦煜尚在襁褓,整整五年,再也没有见过父亲。 偏他虽是国公府金尊玉贵的长重孙,到了两岁时,旁人家的孩子都牙牙学语了,秦府众人方才发现,秦煜竟不会说话。 他并非聋哑儿,亦不是痴傻,只是从不开口与外界交流,仿佛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般。 玉姝曾在医书上见过这种病症,知道此症唤做童昏症。 患有此症的孩童往往“视无情、目无情、语迟、无慧”,且此症药石无医,只能靠患者自愈。 可以说,秦煜的这辈子算是完了。除非他能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否则即便秦母再疼爱他,他也绝不可能成为下一任庆国公。 这因此也成了秦母的一块心病,为此不知延请了多少名医高道,又年年烧香礼佛,只求为重孙祈福。 但这世间总是捧高踩低者多,秦煜无知无觉,秦沄作为他的父亲又常年不在家,这奶娘王氏可不就仗着秦煜既不会告状身边也无人,方才这般轻慢于他。 当下玉姝便笑了一声:“妈妈这话说得倒有趣,做下人的既不能规劝主子,那就是玩忽职守,要来何用?” “妈妈既这般说,不如我这就回了老太太去,看老太太如何处置。” 那王氏一听,登时脸上一变,忙陪笑道:“我不过说两句玩笑话,姑娘怎么就当真了呢。” 复了涎着脸说了几句软和话,玉姝方才去了。到底她只是客居在此,虽说秦母慈爱,姊妹们也十分和气,但秦家的家事,她亦不能深管。 她一走,王氏的脸立时便沉了下来。狠狠瞪了秦煜一眼,见秦煜依旧在拍那藤球,走过去一把挥开,道: “拍拍拍,拍什么拍?!” “小傻子,别以为大爷回来了就有人替你撑腰,你看看他会不会管你?外放五年,每月一封家书,从来没提到过你一句,连大门上的狗都知道,你爹啊,最厌恶你这个小傻子!” 说罢上前揪了秦煜的胳膊,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带着他往前走。秦煜一张小脸依旧是毫无表情,仿佛感觉不到那只手揪着自己的疼痛,只是看着那只孤零零躺在原地的藤球,直到再也看不见影子了。 一时王氏带了秦煜回至秦沄所居的远鸣堂,未至近前便松了手,一张脸上又满是和气。 秦沄院中,其实有不少下人都知道她苛待秦煜,只是一来事不关己,二来这王氏乃是秦母的陪房,母亲还做过秦母的陪嫁丫鬟,一家上下在府里都极有体面的,自然无人敢触她的霉头。 因此她一进了秦煜所居的东厢,便是呼来喝去,又招呼小丫头给她端茶递水,全然不管一旁的秦煜。内中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正坐在窗下做鞋,见状皱了皱眉。 她站起身,走到秦煜面前轻轻蹲下,拿了帕子给秦煜擦手擦脸,又见秦煜手腕上一道乌青,忍不住道: “王姐姐,哥儿身上怎么有伤?” 那王氏正翘着脚喝茶,闻言瞥她一眼:“准是在哪里磕的,哥儿淘气,我错眼一不见,可不就磕着了?” 女子还想再说,被旁边一个丫头拉了一把,悄悄拉了女子到一旁道: “姐姐,你快别问了,这等闲事你管不了,免得惹了一身骚。” 原来这女子姓池,闺名唤做蕊娘,小小年纪已是做了寡妇,孤身一人带着儿子一道过活,因家中艰难,不得不卖身进秦府做了奴仆。 第10章 东厢闹剧 蕊娘模样好,活计又好,便被分到秦煜房中做些洒扫针线的杂事。举凡大户人家,就是做下人的也有三六九等,蕊娘是外头买来的,如何比得过秦府的家生子?自然愈发人微言轻。 当下她只得掩住满腹疑虑,牵了秦煜的小手带他至榻边坐下,又轻声道: “哥儿手上还疼吗,我拿药油来给哥儿搽一搽好不好?” 秦煜却是一动不动,恍若未闻,蕊娘也不生气,依旧是柔声细语地问他,因见王氏根本不管他,又张罗丫鬟们给他更衣梳洗。 秦煜依旧不为所动,仿佛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蕊娘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地抚摸着他的手,试图缓解他的疼痛和不安。然而,秦煜的眼神依然空洞无神,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一时忙碌毕,有丫头道:“到了哥儿吃奶的时辰了。” 秦煜如今已年满五岁,平常人家的孩子早已断了母乳,你道他为何还需吃奶? 原来因他身患这样奇症,秦母为此是求神拜佛,什么法子都用过。听一个老道士说起一道偏方,若每日叁次以新鲜母乳饮之,或可对他的病症有所缓解。 因此秦煜身边两个奶娘,并不止有教养之职,仍需以母乳哺之。不过他到底不是婴孩,奶娘只需将母乳挤至杯中,再让他饮下即可。 那王氏此时歪在里间榻上,闻言却是懒懒道:“我身上不好,叫陈姐姐喂罢。” 丫头道:“陈姐姐家去了,说是她儿子病了,告了几天假。好姐姐,劳烦你动一动罢,若是误了哥儿吃奶的时辰,老太太怪罪起来,咱们谁能担待得起?” 这话却听得王氏眉头紧蹙,神色严肃:“误了哥儿吃奶的时辰自然是无人担待得起,可我身上不好,若哥儿吃了我的奶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谁又能担待?!” “左右我是不怕的,话我已放在这里了,出了事,咱们就去老太太面前说道说道!” 说罢将身一扭,复又蒙头躺下,众人见状,哪还有人敢去劝她,方才那说话的丫头 原来是秦沄的大丫鬟白芷来了,有人将事情悄声一说,白芷皱了皱眉,神色沉稳,口中说道: “我还当是什么事,陈姐姐不是家去了吗?正巧我要回去看我老子娘,告诉她一声,请她回来便是。” 她的话在这院中是极有分量的,众人一听就各自散了,白芷摇摇头而去,临出门前,却是悄悄朝蕊娘使了个眼色。 蕊娘虽不知道缘由,但仍是避开众人来至屋外,白芷正在走廊下等她,一见她来便说道:“姐姐,你今儿身上还有奶吗?” 蕊娘闻言,不由脸上一红:“……有的。” 白芷忙拉了她手:“好姐姐,你就帮我这一回,这会子哥儿要吃奶,就由你来吧。” 蕊娘不由一惊:“你才刚不是说要去请陈姐姐……” 白芷苦笑道:“好姐姐,这一来一回的要费多少功夫?哥儿吃奶的时辰早误了。老太太不知道还好,一知道,咱们全都得吃瓜落。那王氏仗着她老子娘在老太太跟前有体面,不把哥儿当回事。届时她若倒霉,我们却也不能跟着一起倒霉。” 第11章 撞上秦沄 说罢又道:“姐姐放心,左右这事也不会有人知道的,姐姐且帮帮我罢。” 蕊娘心里其实早已软了,只因她见秦煜年纪幼小却这般可怜,她亦是做人母亲的,如何不怜惜?这白芷又是她闺中好友,她能进秦府还是托了白芷一家帮忙,儿子也是人家在帮忙看顾,自然要还这一份恩情。 当下便道:“好罢,我这就去。” 又去取了秦煜常用的那只玛瑙碗,悄悄解开衣衫。因是初春,身上还穿着夹袄,那裹得紧紧的衣襟散开。 她正使力挤压,忽觉身后有影子一晃,忙道: “谁?!” 片刻后,一只靴子踏了进来。 秦沄已换了身家常衣裳,蟹壳青海水纹锦袍,发上束着一只金冠,愈发衬得他面如冠玉,眉目似雪。 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蕊娘身上飞快掠过,只假作没有看见她眼下的光景,淡淡道:“你又是谁?” 原来他从秦母上房用完饭回来,听人说秦煜已回来了,想了想,到底还是打算去看一眼。 途经东厢廊下,因见那一间屋子里漆黑无光,却仿佛有人影在里面。他眉峰一蹙,便想看看是何人在弄鬼,走至窗下,但见月光洒落,一道窈窕的女子身姿侧对着他,银霜落在那人高耸挺立的玉峰上,一粒乳汁缓缓渗出,滑落…… 秦沄忙移开视线,正欲放重脚步,就被蕊娘察觉了。 这蕊娘因屋内漆黑看不见他面容,只听到是男人的声音,顿时一慌。 “你是谁?怎么敢到这内院来?!你快走,不然我可就叫人了!” 偏她这样说,那人却越走越近,秦沄的眉峰也是越蹙越高,疑心这女人是不是在故弄玄虚,口中已冷道: “你不认得我?” 话音未落,忽有一样东西扑面掷来,他忙侧身闪过,正欲发怒,蕊娘拔脚便往外跑。 一时不妨绊到他的靴子,合身跌进他怀里,秦沄只觉手中绵软一团,又滑又香,下意识将手掌一用力,只听蕊娘“啊”的一声,已是被他挤出一大股乳汁,霎时间流了他满手。 秦沄立时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火烧一般正欲将手甩开,偏此时廊下已有脚步声传来,上夜的婆子拎着盏明角灯,那亮晃晃的灯火一晃,就照见了屋内两人—— 只见秦沄怀里搂着一个身形纤巧的女子,婆子慌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声道: “大,大爷!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什么也没瞧见!” 心中不由暗悔,自己怎么就这么不长眼,竟然撞破了大爷的好事? 她却不知蕊娘一听,霎时间大吃一惊。 蕊娘虽然入府时日不长,但秦家有哪几个主子亦是清楚的,大爷……莫非她方才拿玛瑙碗去砸的男人,竟然就是这国公府的主人秦沄?! 想到自己眼下正衣不蔽体,那些大户人家的爷们哪一个不是看中了,她一个小小奴婢,决计逃脱不了! 一时间汗如雨下,只听秦沄已冷冷道:“滚!” 婆子闻言,连滚带爬,连掉在地上的灯笼也顾不上捡,眨眼间消失无踪。 如此一来,屋内登时又只剩下他们二人,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蕊娘大急,口中忙道:“是奴婢无礼冲撞了大爷,求大爷恕罪!” 一面就要跪下来,趁机挣脱开身前的男人,偏她一急,衣襟勾到了秦沄的腰带,那衣襟原本就是散开的,被这样一扯,嗤啦一声,她半幅香肩都露在了衣外。 蕊娘已嫁做人妇,心内羞耻难当的同时,一颗心更是直直沉到了谷底。想要不管不顾地吵嚷起来,可若是如此,自己定然会被撵出去,家里的生计又该如何维持?只得颤声道: “大爷,奴婢……已嫁过人了……” 这秦沄亦不是傻子,一听这话,哪还不知是何意?当下心中大怒。 想他不过是偶然经过,分明是这个不知所谓的女人在此处鬼鬼祟祟,被人撞破了又自己冲上来,又自己扯破了自己的衣裳,怎么听她的话,倒好像是他要强迫她? 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心中怒到了极致,亦只是冷冷道: “你嫁没嫁过人,与此事何干?” 蕊娘听了,愈发误解:“奴婢蒲柳之姿,亦非完璧,配,配不上大爷垂爱……” 却听秦沄冷笑一声:“配得上还是配不上,我说了算。你既解了衣裳在这里勾引男人,怎么这会子倒叁贞九烈起来?” 那一盏明角灯掉在地上,照亮了房中四处。灯火下,此时方看清蕊娘面容,秀丽娇妍,面如桃花,一双盈盈星目,唇上丹朱一般的颜色。 喉头一动,秦沄猛然用力将她推开:“把衣裳穿上,出去!” 第12章 升做奶娘 可怜蕊娘本以为自己今日要交待在此处了,此时听到秦沄厉喝,登时一怔。 当下身子一个趔趄,衣裳掉落。她忙用手臂掩住胸前春光,心中羞愤的同时又匆匆去捡落在地上的半幅衣裳。 眼角余光瞥见秦沄已背过身去,不由松了口气,却又愈发讶异。难道,秦沄原本没打算对她……还是说,他中途改了主意? 无论如何,自己总算逃过一劫。蕊娘不敢多说一句,转身就要朝外走,忽又听到秦沄冷冷道: “站住。” 她心头一跳,还是只能住了脚。秦沄依旧负手站在原地:“你方才在这里做什么?” 蕊娘这才反应过来他已瞧见自己偷偷挤奶水的事,不敢隐瞒,只得将事情说了。但她自然不会说是白芷所托,亦隐去了王氏的恶形恶状,只说是两个奶娘一个告假一个身上不好,自己方自作主张。 说罢便忙跪了下来:“是奴婢一时糊涂,府里的规矩奴婢也知道,还请大爷责罚。” 她衣襟本只是松松掩着,尚来不及系好衣扣,此时一跪,襟口便再次散开,胸口一抹雪白肌肤若隐若现,更是诱人已极,秦沄方转过脸,见状,忙又将视线移开,清了清嗓子,淡淡道: “罢了,念在你也是为了哥儿,一片忠心可嘉。明日你自去找内院的管事媳妇,就说是我说的,升你做哥儿的奶娘。” 蕊娘不妨竟有此意外之喜,秦府的下人之中,奶娘与各房的一等大丫鬟一般拿的都是一两银子的月钱,这一两银子若是省着花,便够她和儿子一年的嚼用了。 当下心中喜不自胜,又不由怀疑,莫非秦沄是因为方才之事补偿她?那之前到底只是一场误会?还是他确实动了见不得人的心思…… 正自思量,一角袍摆已从身侧拂过,秦沄看也不看还跪在地上的少女,早已去的远了。 蕊娘这才彻底放下心来,身子一软,才发现中衣早已湿透。她慢慢地起来,又整理好衣衫,等捧着那只装满奶水的玛瑙碗出现时,已是一炷香之后了。 白芷四处也找不见她,正急得不行,见她来了如获至宝:“姐姐,你怎么这会子才来!” 蕊娘不好解释,只得含糊了几句,又说起秦沄升她做奶娘的事,白芷不由奇道: “大爷竟会管起哥儿的事来了,倒也稀罕。罢了,我就先恭喜姐姐了。”她也知道蕊娘家中艰难,那一两银子的月钱,对蕊娘来说可谓是救命稻草一般,又笑着说了几句体己会,叮嘱道: “你初来乍到就得了主子青眼,以后行事定要愈发小心。切记万不可教人知道烨哥儿已经五岁了,否则你还有奶水的事……” 蕊娘忙道:“我省得。” 原来这蕊娘也同玉姝一般,身带一种难言之隐。玉姝是胎里带来的热毒,她却是无病也无灾,原也与常人无异的。 只是她十六岁时有了身孕,十月怀胎后诞下麟儿,从此之后,便产奶不止,至此已有五年,始终如哺乳期的妇人一般。 蕊娘的母亲原也会些医术,年轻时是京里有名的稳婆,为她诊断多次又延医问药,施针也好,吃药也罢,她那奶水却总也止不住,到了一定时候便会溢乳不止。 偏蕊娘又是个丧了夫的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若教人知道她有这样一项不妥处,岂不是那风言风语立时便来了? 好在她也只与白芷一家相熟,只要日后谨慎些,想必不会出甚差错。 一时蕊娘忙捧了那玛瑙碗去了,此处不提,却说雪轩阁中,玉姝更衣梳洗毕,正欲睡下,凌波方放下帐帘,她招了招手道: “明日你拿了钱去书肆,帮我买几幅画儿回来。” 第13章 买书 凌波听了自然不解: “外头那些书肆里能有什么好画儿,姑娘若想赏玩书画,咱们从家里带来的有几幅赵孟頫董其昌的真迹,二姑娘那里也有几幅好画儿。再不济,姑娘自己画的,不比那些落魄文人高明得多?” 玉姝笑道:“我不过才说了一句,你倒有一车的话在等着我。我要你买的,不是那些山水花鸟,是。。。。” 说到此处却不知为何有几分忸怩,示意凌波附耳过来,方悄声说了几个字,凌波不由一惊:“避火图?!” 这所谓的避火图,实际就是春宫秘戏图,上面画的不外乎是些男欢女爱的光景,如玉姝这般的千金小姐,也只有在洞房花烛时,才能从压箱子的嫁妆里看到此物。 “谁叫有人总是笑我不懂?既如此,我就自己买来看看。” 原来她这却又是好奇心发作,兼之玉姝从小博览群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如今却在一事上懵然无比,这教她如何甘心? 她爱书如命,因而也有一股读书人的呆气,心想着自己绝不能因此事被人小瞧了,却也不想想,谁会因为她一个闺阁千金不懂男女之事而笑话她? 只是晚间凌波从外头回来,做贼似的从包袱里拿出几样东西,玉姝一看,却不是避火图。 “这怎么是……话本?” 凌波的脸上还带着几分羞臊之色,道:“那书肆老板跟我说,这也是一样的,还是市面上卖得最好的……我,我没敢去别家,只在这一家买了。” 玉姝随手拿起其中一本翻了翻,只见纸页粗糙,印刷得也甚为劣质,一眼扫过,将书一把掷在榻上,一张小脸全红了。 到底她还是姑娘家,这样的禁册,如何敢看? 凌波见状劝道:“姑娘,我还是把这些书拿去烧了罢。” 玉姝垂首不语,凌波便想将书都起来,一时只见一只白皙小手忽然按在上面,玉姝亦不说话,仿佛那手不是自己的一般。凌波不由扑哧一下笑了起来,摇了摇头,实在是拿自家这小孩儿一般的姑娘无法了。 这晚玉姝便在帐中偷偷翻阅起那些话本,若论起文辞,这些话本自然无甚出奇,但其中一些情节,实在教玉姝大开眼界。 这般翻阅着,忽看到一本名为《豆蔻记》的,翻开一看,心口却是霎时间乱跳。 原来这话本里讲的也是闺阁千金和授业恩师有了私情,二人趁着授课时日日在书房里颠鸾倒凤,如此光景,便想着自己和萧璟? 一时玉姝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便睡去了,待次日一早醒来。 她不好说出来教人知道,只做不知,因而今日上课时,便有些心不在焉的,兼之昨晚熬夜看书,眉眼间更有几分疲态。 萧璟早察觉了,只是不动声色。忽然伸手,在她额前轻轻弹了一个爆栗子,玉姝唬了一跳,不妨衣袖带翻桌上一盏残茶,半杯茶水,全泼在了萧璟衣上。 玉姝不由惊呼出声:“哎呀!” 她却不知自己这副眼珠儿骨碌碌乱转的模样早被萧璟瞧见了,又一想到她今日的心思全不在课业上,难道,是有人勾坏了她不成? 这时,“姑娘,老太太那边送新鲜果子过来了,姑娘快尝尝罢。” “姑娘呢?” 萧璟淡然自若:“姑娘说有些闷,出去透透气,红药姑娘没瞧见?” 红药不疑有他,将青枣儿放在屏风后玉姝的桌案上,原本此时她就应该退出去的,看到萧璟手边一只茶盏翻倒,心头一动,笑着走上前来: “先生的茶怎么洒了,我去帮先生沏盏新的来。” 第14章 天造地设 这日过后,玉姝便开始琢磨起了自己的话本。 她既已在萧璟面前夸下海口,如何肯让自己失信于他?否则他定然又要逗弄自己的。只是她心中虽已有几篇腹稿,一时间千头万绪,却是难以下笔。 那叁姑娘秦露年方十四,最是天真烂漫的,因听玉姝说了此事,喜得连连拍手道: “好好好,我就说以姐姐的才华不该埋没了。市面上的那些话本子,每常闲了我也爱看几页,老太太也常请女先儿进来说书的,仿佛记得如今最时兴的新书,叫做什么《金钗记》的?” 玉姝道:“你说的这《金钗记》我也有所耳闻,不过又是些才子佳人风花雪月的故事,不提也罢。” 秦露道:“那《残唐演义》呢?”玉姝仍旧是摇头。 秦露又举了诸如志怪、公案、传奇种种名目,玉姝尤觉不足,她既要写一个前无古人的故事,便不可如市面上这些时兴的话本一般,正自苦恼,一直在旁沉默不语的二姑娘秦霜抿嘴一笑: “妹妹既览遍群书,何不博采众长?后人的创造亦出自前人,从没听说开花结果却不需种子的,妹妹又何必钻了牛角尖。” 此言一出,玉姝顿觉醍醐灌顶,忙拉了秦霜的手笑道:“二姐姐,多亏了你了,我已想到一个极好的点子,再合适不过。” 一时间文思如泉涌,恨不得立时便提笔挥毫,众人见她这般兴兴头头,知道她的性子,都跟着笑起来,秦露故作不满道: “那我呢?光只有二姐姐的功劳没有我的?姐姐也忒偏心了。” 玉姝没好气地在她额上点了一指:“真真是个小促狭鬼,半点亏也不肯吃。你放心,待我写出来了,第一个就拿给你看。” 秦露登时大喜,一时抱了她胳膊“好姐姐”地叫个不住,姊妹几个说说笑笑好不热闹,玉姝又想起一事: “只是我这故事需得参阅诸多典籍方略,之前从家里过来虽带了许多书,到底不足。” 秦露道:“这有什么,我和二姐姐那里也有许多藏书的,姐姐若要,明儿我就叫绿柳把书箱子搬来。”又说,“还有大哥哥那里,他那书房里藏书多得数都数不清,或许比不上姐姐在金陵的家里,也能一用。” 玉姝向来爱书如命,早就听说秦沄藏书丰厚,见猎心喜。只是对方到底是成年男子,虽说都是兄妹,却并非嫡亲,总需要避忌一二,因而只是不提罢了。 谁知此事不知何时被秦母知道了,晚间在秦母上房用饭,秦母道:“听说你今儿打发人出去给你买书了?” “咱们这样的人家,何必花这等冤枉钱,你想看什么书,去你大哥哥书房就是,也不必跟他说,我叫人知会一声,他那里尽有的。” 玉姝推辞一二,到底却不过秦母之意,且她亦是看到新书就走不动道儿了,便答应了下来。 一时玉姝与众姊妹一道辞了出去,二太太伺候完,亦回去用饭了。檀荷半侧着身子坐在脚踏上,轻轻地为秦母捶腿,犹豫片刻,道: “老太太,大爷向来不喜人随意去他那里的,不问大爷一声儿,会不会……” 秦母不以为意:“我让玉儿去的,沄儿还会不高兴不成?他这孤拐的性子也该改改了,总这么着,难不成真打算一辈子不续弦?他纵是不为自己想想,也该想想秦家,想想列祖列宗。” 一时想到秦煜因为身患奇症无法继承家业,偏秦沄自打五年前亡妻病逝后,便没有分毫要娶妻的意思,秦母不由恨声道: “说来说去,都怪那个女人,若不是她当初使了那般伎俩,沄儿也不会非得娶她,更不会弄成现在这副样子。” 檀荷忙示意小丫头捧茶上来:“老太太消消火儿,事情都过去了,大爷现在不也好好的?以大爷的品格,什么样的好女寻不到,大爷不过是一时无心于此罢了。” 秦母方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急也急不来的,总要缘分到了才好……” 第14章 风言风语 其实正如檀荷所说,以秦沄的人品身份,纵他已有过一任妻室,在京中依旧是炙手可热。只是秦母因为他的上一桩婚事至今仍心有余悸,想着必要为他寻一个知根知底的人家,这才一直蹉跎着,直到与女婿程海通信时,心内方有了一个念头—— 既然男未婚女未嫁,秦沄与玉姝,岂不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所可虑者,就是玉姝进门便要做继室,虽然依旧是正妻,到底矮了一头,恐怕程海不会轻易松口。 因而秦母便始终按下不提,只接了玉姝到京中来。一则她确实思念外孙女儿,二则,也是希望她能与秦沄多接触几分。只要玉姝自己开了口,以程海爱女如命的性子,再没有反对的。 她这番心思也只有檀荷看出了几分,自然也不点破,这边厢玉姝毫不知情,且说秦沄院中,近日却有一桩风言风语。 原来是巡夜的婆子那晚在房中看到秦沄和一衣衫不整的女子搂搂抱抱,虽说秦沄向来治家严谨,人人皆畏惧他,他院中的下人更是不敢多嘴饶舌,但这般的桃色新闻,谁提起不是津津乐道? 因而一干人等只在背地里议论不休,这日蕊娘刚伺候完秦煜午休睡下,想去白芷那里借一个花样子,从廊下经过,便听到几个婆子在那里叽叽咕咕。 其中一个道:“老姐姐,你说看到大爷和人亲热,我是半点不信的。大爷是什么人,咱们院里谁不知道?自打先头大奶奶去了,他身边何曾有过半个女人?就是当年大奶奶在时,也是冷冷淡淡,不像个新婚夫妻的样儿。” “你说他在屋里黑灯瞎火地和人亲嘴摸奶子,”说着,那婆子笑了一声,“你说是二老爷还差不多呢!” 众人一时间哄然大笑,都道:“你这老货,准是你吃多了酒看错了,还四处嚷嚷,当心大爷知道了,不揭了你的皮!” “就是,还记不记得前几年那个叫莲香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爬大爷的床,大爷当场就赏了她一个窝心脚,即时就撵出去了。” 那婆子见众人都不信她,急得满脸通红:“我真瞧见了,要是胡说,就让我烂了这条舌头!" “那晚我看得真真的,就是大爷没错,他怀里搂着的女人衣裳都脱了,大爷的手里可不就握着?若是我没闯进去,大爷定然与她成了事……” 他们这群婆子都是大字不识一个,说起话来也是粗俗没忌讳,蕊娘方听了几句,就满脸通红,匆匆避走。她自然知道他们口中与秦沄搂搂抱抱的女人就是自己,想到那晚的惊心动魄,羞愤之余,更添了几分疑惑—— 怎么听他们的口吻,仿佛秦沄是个不近女色之人,甚至对那些勾引他的丫鬟极为厌恶? 那他那天晚上,又为何要说出那种话来…… 正自思量,忽觉胸口一涨。蕊娘忙低头,只见她裹得紧紧的胸口毫无异状,但她自己已感觉到,有一股湿意在衣内弥漫开来。 当下心内大窘,因她知道这必是又溢乳了。偏她已走到了秦沄所居的正房,再想折返回东厢,恐怕她胸口衣衫就要全湿了,若被人瞧见,还如何解释。 思来想去,因见正房偏厅无人,今日秦沄不在家,那些丫头婆子也早自去玩乐了,蕊娘遂悄悄地来至偏厅,躲在屏风后,解开了衣衫。 衣襟方一散开,蕊娘不由长出一口气,只觉憋闷的胸口终于得了几丝喘息。原来她每常穿衣,总是特意将胸口裹得紧紧的。 一则她到底是寡妇人家,未是非太多,引来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二则,她身上的难言之隐提来总是叫人羞耻,蕊娘不知有何方法可以治愈,只能这般紧紧裹着,指望着哪日或许就不会溢乳了。 ……隐隐约约地,秦沄仿佛听到耳边传来女子的呻吟。并非欢爱之时的媚叫,而是有几分痛苦,几分隐忍,夹杂着细细的喘息和噗叽的一声,好像……好像上次那个小奶娘在空屋子里偷偷挤奶水的声音?! 他一时间怀疑自己是不是尤在梦中,否则,怎么又会看见那个不知所谓的奶娘在自己面前脱衣? 原来秦沄今日休沐,原是与同僚相约去城外垂钓,却因那人临时有事未能成行,便早早地回家来了。又觉午后有些疲惫,便在这纱橱内睡下,因他向来不喜身边前呼后拥,因此整个院中,竟无一人知道他在此。 偏蕊娘就选了这个地方解衣挤奶,偏她站立的方向,又正对着秦沄所在的纱橱。 那烟罗纱软薄透轻,鲛绡一般的,根本就遮不住什么。 秦沄忙将视线移开,只能假作不知。 只因如今这般尴尬的光景,若他出声的话,只会让蕊娘误认为他是故意为之。上次这女人就以为自己要逼奸她了,今次若再被她发现自己在此,岂不是更加坐实了他欺男霸女的名头? 秦沄只得将双眼闭上,一时复又疑心,怎么每次都会碰上她? 他心内实则有一块心病,只因当年的那桩婚事,从此之后,秦沄便对那些千方百计想往他身上贴的女人厌恶不已。 偏他年纪轻轻就袭了爵,又是实权在握,圣宠有加,别说是家里那些一心想着攀高枝的丫鬟,就是有许多名门闺秀亦是秋波暗送,秦沄因而愈发不喜女人接近,外人说他是洁身自好,只有他知道,他实在是烦透了那些心思不正的女人。 此时见这蕊娘几次三番在自己面前做出不雅之态,这让秦沄如何不怀疑蕊娘是在刻意勾引自己? 当下心中不耐,只是勉强忍着怒意,奈何他因将双眼闭上,眼前漆黑一片,反倒愈发显得听觉敏锐了几分。入耳所及,只听到那“噗叽噗叽”的声音不绝于耳,蕊娘的奶水想必是极为丰沛的,她一挤便是一大股涌了出来。 当下不由暗咒一声,还记得当年他院里有个胆大包天的丫头脱了衣裳勾引他,当时他都没有反应的,只是觉得厌恶,怎么这奶娘反倒搅得他心神不宁。 无可奈何之下,秦沄只得捡起几上的一粒棋子,弹指朝外一掷,指望着靠打出的响动将蕊娘惊走,哪知门外忽然传来“唉哟”的一声,有人骂道: “是哪个不长眼睛的,打坏了老娘的脚!” 蕊娘正躲在屏风后专心处理着自己溢出来的乳汁,闻言登时大惊。慌忙将白绫抓起来想裹好胸口,但已是来不及了,千钧一发之际,她看到一个妇人气势汹汹地走进来,正是那奶娘王氏,不及多想,她一闪身,便躲进了纱橱内。 这王氏还以为屋内是哪个调皮的小丫头在弄鬼,怒气冲冲地进来了,却发现四顾无人,静悄悄一片,正自疑惑不解,却不知纱橱内,蕊娘惊得差点就要尖叫起来。 四目相对,她的视线落在秦沄身上,想到自己衣衫还未穿好,方才挤奶的模样定是被他全都看去了,一扭身,转身就要往外跑,却被秦沄一把拽住,抬手就捂住了她的嘴。 “唔!!!”她急得满脸通红。 果然……那些婆子说的什么不近女色都是假的,这些大户人家的爷们哪一个不是骄奢淫逸,秦沄虽看起来清冷自持,实则还是跟他们一路货色。 念头闪过,她不由悲愤不已,却听秦沄在她耳边寒声道: “住口!你想被人撞见和我在这里拉拉扯扯吗?!” 蕊娘一惊,霎时间恍然,若真叫王氏撞见她眼下的模样,那她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当下一声都不敢吭,亦不敢挣扎,等冷静下来,方才觉出自己已浑身冷汗,湿透的中衣贴着背脊,胸口却是热烘烘的,蕊娘下意识低头,与秦沄目光相撞,原来他当时急着要去捂她的嘴,伸手便从后面将她一把环住。 此时男人的手掌便从刚好压到她前胸,刷的一下,他忙将手拿开。 掌心里还残留着一点微微湿意,正是方才他捂住她樱唇时留下的。蕊娘满脸通红,忙将衣襟系好,只是一双手抖个不停,那衣纽扣了好几次都没系上,也不知是紧张所致,还是太过羞窘。 一时两人俱皆默然,都浑身不自在,偏那王氏在外头转了一圈,没瞧见半点人影,嘴里嘟囔着,就朝纱橱走来。 “……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小蹄子在这里弄鬼,给我出来!” 她一掀帘子,闯进纱橱中,只见榻上隆起一团,似躺着一个人,听到声音那人坐起:“何人吵嚷?” 王氏一看,顿时惊得魂都没了。 她在这远鸣堂里作威作福,不过是仗着在主子跟前的体面,又哪来的胆子,敢在秦沄面前放肆?当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发颤: “大,大爷,奴婢,奴婢……” ——却是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可怜这王氏哪里知道,此时屋中有一人见了她如此丑态,心下也是感慨不已。你道蕊娘去了何处?原本她一样也躺在榻上,只是藏在被衾之下。 那黄花梨木的透雕缠枝百蝶榻并不宽大,两个人在上面,需得紧紧挨靠着,且为了不让王氏看出榻上还有一人,她只能将半边身子都放在秦沄身上,胡乱系着的衣襟早已散开,微一呼吸,便能感觉到身下属于男人的结实触感。 ……原来他看似清冷,身体也是这般火热的。衣上仿佛有一股甘草的味道,有些苦,有些淡,也不知是他熏的香,还是他身上的气息。 念头闪过,蕊娘忙强令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分明只过了短短几息,却是度日如年。 只听秦沄冷冷道:“还不快滚?” 终于,王氏连连磕头着退了出去,秦沄一把掀开被衾——她连忙坐起身。 良久,秦沄依旧是语调冷淡,声音有几分沙哑:“……出去。” 耳边的心跳声剧烈得超过了一切的声响,她亦不是傻子,如今已然明白,秦沄对她并没有分毫要逼奸的意思,只是自己这样三番两次地被他看了身子,日后,还怎么面对他…… 这里秦沄转身回房更衣,那蕊娘慌乱不已,却是在廊下忽然撞到一人。 只听得“唉哟”的一声,蕊娘忙将那人扶住,再一看,不是锦瑟是谁? 她也在秦母上房见过锦瑟,知道她是玉姝的大丫鬟,忙道:“锦瑟姑娘,没有撞疼你罢?” 锦瑟不知为何满头大汗,脸上都是惊慌之色,口中敷衍道:“没有,没事……” 正要拔脚离开,一声痛苦的声音从旁边半掩的门扉里传出来,锦瑟大惊,慌忙去看蕊娘,那屋中之人已道:“……锦瑟,不用去了……不中用的……” 锦瑟此时已经快急哭了:“姑娘莫急,我马上就回去取药!” 屋中之人摇摇头,声音虚弱:“药……” 原来这屋内之人,正是突然风寒发作的玉姝。 第15章 蕊娘相救 玉姝因得了秦母之意,便特意挑了秦沄不在家的日子来他院中借几本书,偏书还没有选好,一股汹汹热意上涌,她竟是在此时毒发了,今日陪她来的是锦瑟,锦瑟不知那些风寒特效药已在船上全都教水泡坏了,正要赶回去拿药,就这么在廊上撞到了蕊娘。 一时间锦瑟大惊失色,又心急如焚,想到玉姝若是没了此药便要血热而死,如何不又急又痛?当下呜咽出声,顾不得蕊娘还在一旁,冲进去握住玉姝的手: “姑娘,那我去告诉老太太,老太太总是有法子的!” 玉姝躺在榻上,神志昏蒙,浑身灼烧得甚至连话都已说不出来了,锦瑟一抹眼泪,就要起身,忽然一只手伸过来将她按住: “且慢,锦瑟姑娘,让我试试罢。” 锦瑟一愣,她之前满心里想的都是回去取药,根本没注意撞到自己的是何人。此时方才看清蕊娘面容,认得她是秦煜的奶娘,只见蕊娘从腰间系着的荷包取出一物,展开来,里头竟插着十几根细如毛发的银针,她秀丽的面容透出几分坚执: “姑娘现在情况危急,你就是即时去请太医也是不中用的,我跟我娘学过几天医术,看姑娘的光景……我还有几分把握。” “可是……” 锦瑟还在犹豫,榻上的玉姝轻轻点了点头,似乎听到了她们二人的对话。 锦瑟这才让开身,蕊娘在榻边俯身,只见她出手如风,银针连连扎入玉姝身上几处大穴,锦瑟看得心惊肉跳,几次想出声喝住她,但眼看着她银针越扎越多,玉姝的情况也渐渐平复下来……她一颗高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原位,等蕊娘停手,她已不知过去了多久,浑身衣衫都湿透了。 “……好了。”蕊娘直起身。 “不过,我只是暂时将姑娘的症状压制住了,之后要如何解决,还是要看你们。” 说罢抹了一把额上的汗,也不多说,看了锦瑟一眼: “我去叫婆子们抬轿子过来,就说姑娘头晕,送姑娘回去。” 锦瑟原本牙尖嘴利,最是口快的,此时却只唯唯应了一声,一路上送了玉姝回去,只是心神不宁。 凌波正在阶前看几个小丫头玩耍,听说她们回来了,站起来笑道: “怎么这会子就回来了,我还以为姑娘不把大爷的书房搬空,定然是不罢休的。” 又见锦瑟身后,两个婆子抬着一顶青布小轿,玉姝却是被搀下来的,不由大惊:“这是怎么了?才去了这么一会子,怎么就出事了?!” 忙忙地扶了玉姝回房,又命人安置不提。 一番忙乱,待玉姝睡下了,凌波方掀了帘子出来。锦瑟正坐在窗下发呆,一见她来当即起身: “姐姐,姑娘的事,恐怕被人发现了。”说着,忙将白日之事描述了一遍,又道,“她既懂医术,自然能看出姑娘当时的症状不同寻常。” 满脸潮红,浑身滚热,呻吟不止……如此光景,像是女子情动时的模样?恐怕蕊娘还以为玉姝中了春毒。 这样的风言风语是决计不能传出去的,被人知道,玉姝的清誉也就毁了。 第16章 相交蕊娘 玉姝朦朦胧胧地只觉身周温暖宽厚,那一股好闻的味道仿佛萧璟身上的。不由想到,怎么自己连做梦也会梦到他?下意识更紧地环住了身侧的坚硬,愈发往那团火热里钻了钻,一夜好眠, 待次日起来,竟错过了饭点。玉姝不由嗔道:“怎么你们也不叫我?我没去上房用饭,外祖母定然要问的,如此一来,岂不都知道我睡过了头?” 凌波站在妆台前帮她轻轻梳着发髻,口中笑道:“看姑娘睡得那样香,我哪里忍心,况且……”说着压低了声音,“先生临走时,也叫不要吵醒姑娘。” 玉姝听她提到萧璟,不由脸上一红。 想到她醒来时枕畔已是无人,复又忆起自己昨晚在梦中的念头,愈发羞赧。 那人也真是……竟在她房里睡了一夜,就不怕被人发现?也不知道他早上是怎么离开的…… 除了凌波锦瑟,恐怕满府里也无人能想到,她的香闺之中,一整夜竟藏着一个的男人。 当下玉姝忙转过话头:“不说他了,我昨日给爹爹写的信,你托人送出去了没有?” 凌波道:“我已给了林嬷嬷,姑娘放心,往淮扬去的客商多走水路,想必至多半月,老爷就能到姑娘的信了。” 玉姝叹道:“我与爹爹分隔两地,虽说他总在信中说自己哪都好,既瞧不见人,教我如何放心?如今这般书信来往,也不过是聊以慰藉罢了。” 凌波知道她素来牵挂老父,忙又安慰了几句,一时说起程海上次差人送来的东西,有书画绸缎首饰等物,只是却没有玉姝急需的药材。 原来她虽将解药损坏的事瞒着程海,但如今距她离家已有许多时日了,若是去信让程海提前配药,想必程海也不会疑心。谁知前几日程海送到的信中却说,如今市面上却是寻不到那几味药引了。 往常程海有几家相熟的药商,都是得蒙他提携的,如今都来回说,似乎有人正在刻意购此物,且了药材,却又不拿出来卖。 程海只得叮嘱玉姝,切不可将手中的解药遗失,只因一时半会儿还无法配出新药来。 他却如何知道,玉姝手中早就一颗解药都没了,看了信后只能跌足大叹,暗骂那莫名其妙药材的人。 凌波道:“既如此,姑娘何不去求老太太?或许秦家能有门路。” 秦母向来宠爱玉姝,只要玉姝推说身上不好需配药,再没有不应的。 玉姝道:“你当我没有问过?外祖母早差人去寻了,只是没有回音。” 复又想起昨日被蕊娘相救的事,道:“大哥哥那里我不好再去,你去开了库房,拿那只紫檀木缎面绣牡丹的盒子给林姐姐送过去,就说她的恩情我感激不尽,请她得闲了一定要过来,我请她吃酒。” 因蕊娘夫家姓林,府中上下都唤做林姐姐又或林家的,凌波忙应了,又道:“她怕是已觉出姑娘身上的不妥处,会不会……” 玉姝笑道:“她若是会乱嚼舌根的,咱们这一早上还能清净?恐怕府中早有风言风语,既是风平浪静,显见她不是那样的人。” 说来也奇怪,玉姝虽看似温婉,实则骨子里自有一股冷傲,轻易不与人交心的。只是当时她被风寒折磨得神志不醒,下意识却觉得蕊娘是可以信任之人,因此才点头应允蕊娘为她施针,方捡回一条命。 经此一事,她对蕊娘亦是感激不尽,甚至起了相交之心。 第17章 郑重相谢 世人都以贵贱有别,玉姝却从不觉如此。想她身边的凌波锦瑟,与她皆如姐妹一般,蕊娘虽只是小小一个奶娘,那一手妙的针灸之术和行事里透出的果断,恐怕多少太医都不如呢。 当下凌波得了她的吩咐,除了那只盒子里装的谢礼,又带了一匣子玉姝亲手做的江南点心,来至秦沄院中,听说蕊娘正在房里做针线,凌波一掀帘子进去,一眼便看到蕊娘手里做了一半的童鞋,不由赞道: “好鲜亮活计!” 蕊娘见是她,忙起身让座:“凌波姑娘怎么有空过来了,快请坐,我给姑娘沏茶。” 一时寒暄已毕,宾主落座,凌波拿起那只童鞋:“这是给煜哥儿做的?怪道人人都说你手巧,连针线上人的手艺都比下去了。” 蕊娘笑道:“哪里就值得姑娘这般称赞,哥儿长得快,前儿新做的一双鞋已是有些挤脚了,我想定是她们外头活计多,这才没空做,我只好自己献丑。” 凌波听了顿时恍然,心道这哪里是针线上人活计多呢?不过是她们欺负秦煜有病在身,秦沄回来了,依旧对这个独子不闻不问,因此才慢待秦煜罢了。 心里虽明白,却也不点破,只是顺着蕊娘的话又说笑几句,复捧出那只紫檀木缎面绣牡丹的盒子: “这是姑娘给姐姐的谢礼,姑娘说了,请姐姐一定不要推辞,若是推辞,她可就恼了。” “还有这一匣子点心是姑娘亲手做的,不是什么好东西,请姐姐尝个新鲜。姐姐若得闲了,千万去我们那里坐坐,姑娘不好过来,心里却是念着姐姐的。” 蕊娘虽解了玉姝燃眉之急,心里着实是没有想过有所回报的。 且玉姝纵要谢她,赏些银两尺头也就罢了,谁听了不赞一句大方?毕竟她们一个是主子,一个是奴仆,奴婢伺候主子,不是天经地义? 万万没想到,玉姝竟送来了亲手做的点心,再一打开那只盒子,蕊娘已是惊得口不能言。 原来那只盒子里,竟是一整套黄金打造的婴儿玩器,有拨浪鼓、响球、孔明锁……全都打造得巧无比,灿然生辉。 蕊娘忙道:“这,这太贵重了,我不能。” 凌波放下茶盏:“才刚我说了什么?姐姐是要我回去吃姑娘的排头不成?” 蕊娘方被她逗得笑起来,心中对玉姝实是感激不尽。 这般用心的谢礼,显然是照顾到她家中还有一子。虽然玉姝不知道她那孩儿已有五岁了,这些玩器已然用不上,但这份心意,如何教蕊娘不感动? 更何况这些玩器都是黄金打造,价值非凡,若蕊娘家中艰难了,亦可将玩器拿去融了花用。虽说玉姝直接送银两也是一样的,可又如何像这份谢礼一般,甚至照顾到了她一个奴仆的自尊。 蕊娘自从卖身进了秦府,因着位卑言轻,虽有白芷暗中照拂,依旧尝了不知多少委屈。如今虽做了秦煜的奶娘,但也是日日受王氏排挤,她本不以为意—— 她在这里不过是做一份工,除了白芷,旁人都是萍水相逢过眼云烟,何必放在心上。 如今却是眼下一热,几乎要落下泪来,匆忙拭了拭眼角,笑道: “请千万转告姑娘,这份心意,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一时送了凌波出去,方才慢慢地回转。想到玉姝送来的点心,遂捡了一碟子,又并一个拾好的包袱,一道拿了,来至白芷房中。 第18章 双生之子 白芷正在看小丫头们擦窗户,见蕊娘来了笑道:“知道你今儿必要来的,这些都是要我帮你捎回去的东西?” 蕊娘把点心放在桌上:“这是我新得的,送来与你。”又递上包袱,“这里头是我给烨哥儿做的鞋,劳烦你了。” 白芷笑道:“咱们之间还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只要你日后多给我送些点心来就成了。”说罢捡起一块糕点放进口中,嚼了两嚼惊道,“好新奇的花样儿,这里头竟是茉莉花儿呢!” 蕊娘不好说这是玉姝送来的,怕被她追问,轻轻推了她一把:“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几块点心就堵了你的嘴。” 当下姐妹两个说说笑笑,因白芷过一会子要回家,蕊娘遂起身告辞。 白芷宽慰她:“你放心,烨哥儿向来懂事,知道你惦记着他,定然会更用功读书的。”又道,“只可惜当年……不然眼下烨哥儿也有个可以作伴的兄弟。” 这却是说中了蕊娘的一桩伤心事,原来她十六岁时有了身孕,次年诞下的本是一对双生子。 奈何弟弟福薄,刚落草便夭折了,只剩下如今这个孩儿名唤林烨,与她相依为命。 好在林烨虽年仅五岁,却老成持重,小小年纪就很有样子了。蕊娘家在的那条街有个徐秀才,因喜他天资聪颖便要他做学生,也不要太多束修,些许钱谷即可。奈何这一点子钱蕊娘也拿不出来,又不想耽误儿子,想到日后他读书启蒙了,必是要进学的,,自然要更多银钱,干脆咬一咬牙,卖身进了秦府。 一时蕊娘思起家中幼子,不由牵肠挂肚,恍恍惚惚回至房中,看到桌上摆着几只草编的蚱蜢青蛙等物。都是她闲时编的,因儿子喜欢,不过是睹物思人罢了。 却见一只白嫩的小手探出,用力抻直了往上够,努力了几下,终究因为年小身单实在够不到,反而脚下一晃,身体就朝前栽去。 蕊娘此时正走至门口,见状顿时大惊,冲上去一把捞住那人。软软小小的身子霎时间跌进她怀里,秦煜发上金冠一歪,蕊娘忙替他扶正,又蹲下来不住看他身上: “哥儿,没跌着罢?” 秦煜依旧是不言不语,仿佛没有看见她一般。小手朝上够了两够,欲要挣脱她。蕊娘这才恍然他想去拿那只草蚱蜢,忙拿下来递给他: “哥儿喜欢?送给哥儿好不好?” 她原没指望秦煜会有回应,这孩子无论面对谁都仿佛木雕一般,蕊娘早已习惯了。言罢正欲牵了他出去,只见秦煜抓着那只草蚱蜢,呆呆地看了半晌。 忽然,他抬起头,玉雪可爱的小脸依旧呆呆木木的,却朝蕊娘点了点头。 蕊娘一时间大喜过望,忙道:“哥儿,你听见我方才说的话了?” 此时秦煜已重新低下了头,自顾自地摆弄着手里的草蚱蜢,恍若未闻。 蕊娘却是毫不在意,心中喜悦难以尽述。她照顾秦煜也有小半个月了,这还是头一回看到他对外界有了反应。 当下忙将桌上那些草编的小动物一气拿了,全都捧到秦煜面前:“这些都送给哥儿好不好?” 秦煜没有说话,只是抓住那只憨态可掬的草乌龟攥在手中,显见是十分喜欢的模样。 蕊娘家中也有一个一般年纪的孩子,如何不怜爱她?她因困于秦府,见不到亲生儿子的面,实则是拿秦煜当亲子一般对待的,当下忙将此事告诉了王氏: “王姐姐,才刚哥儿对我的话有反应了,会不会是哥儿的病症有所好转?” 第19章 稚子何辜 那王氏翘着脚歪在榻上喝茶,闻言只是斜斜一瞥: “这有什么稀奇,哥儿瞧见猫儿狗儿打架还会有反应呢。妹妹,你可千万别拿自己跟那西洋花点子哈巴儿比,否则,不是自贱身份吗?” 一番话说得蕊娘当即气得满脸通红,却又不能驳她,只得当做没听见,掀了帘子就出去了。 当晚白芷就知道了此事,来东厢劝蕊娘: “早先我就跟你说了,这府里的闲事不要管,你虽说是哥儿的奶娘,只要照顾好哥儿起居便罢了,哥儿会不会说话病好不好,与你有何干系?” 又见蕊娘神色黯然,方放轻了语气: “姐姐,我知道你心善,只是你管不了的。你道那王氏为何敢如此?不独她老子娘在老太太跟前的体面,只因满府上下都知道,大爷不喜欢哥儿,从来不将哥儿放在心上。” 蕊娘听了不由怒道:“这是何道理,自己生的自己都不疼,就因为嫌弃哥儿身上的病?!” 白芷道:“倒不是为了这个,你进来得晚所以不知道,先头那位大奶奶……” 原来秦沄当年高中探花,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跨马游街时,不知多少闺秀芳心暗许。内中有一位乐家小姐,年方十五,其父刚满了外任回京,正欲为她寻一门好亲,可巧,这乐小姐就看中了秦沄。 只是这乐家虽为新贵,却如何与根基深厚的庆国公府比?更何况彼时秦沄也无心娶妻,一门心思都扑在立业上。 乐家请人上门去试探了几次,但秦家无意,若是旁人,也就打消了念头,偏这乐小姐竟想出一个阴毒的法子,趁着秦沄陪秦母去寺庙进香假作落水,秦沄又不能袖手旁观地看着她溺死,方跳下去救她,四下里呼啦啦就涌出一大堆人,众目睽睽之下,乐小姐浑身衣衫尽湿地被秦沄抱在怀里,秦沄顿时百口莫辩。 之后,那乐小姐又一哭二闹叁上吊,哭着喊着自己没脸见人,秦家这样的人家,如何能背上一个污人清白的名头,秦沄只得将她娶进了门。 当下白芷叹道:“……大爷那样的性子被人这么算计了,哪能忍气吞声?成亲当晚,大爷连洞房都没去,打那之后,也没碰过大奶奶一根手指头。” “那乐家算计来了这门好亲,实则是把秦家得罪死了。乐家老爷第二年就得了个去西北的差事,只能举家离京,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若不是那回大爷喝醉了,偏那一次又有了哥儿……既然这孩子本就不是父母所期盼的,你又如何能指望父母喜欢他……” 所以,秦煜是不是有病,是不是痴傻,反倒是末节了,纵他生来便是个天才,他的亲生父亲,亦不会多看他一眼。 一时蕊娘送了白芷出去,回房去看秦煜。 他已睡着了,小小的孩童卧在被衾之中,愈发衬出一张小脸苍白。蕊娘心头一动,轻轻摸了摸他面颊,触碰到一片湿热。 她心下顿时针扎似的一痛,默默站在床边片刻,帮秦煜掖好被角,方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第20章 秦煜识字 次日醒来,秦煜揉了揉惺忪睡眼,还未下床等丫鬟们进来伺候他梳洗,忽然,一只草编的小猴儿出现在他眼前。 那猴儿左手托腮,右手架于额前,做出抓耳挠腮的动作,虽只是干草编就,其动作却活灵活现,连面上的两只眼睛都细细地用米珠镶好,煞是灵动。 秦煜不由眼前一亮,劈手便抢了那只猴儿过来抱在怀里。蕊娘笑着在床边坐下: “喜欢吗?我也教哥儿做一只。” 他抱着猴儿不说话,片刻后,点了点头,蕊娘抿嘴一笑,揉了揉他的发顶: “那我以后跟哥儿说话哥儿要答应,好不好?若哥儿不想旁人知道,我们就悄悄地儿,这是我跟哥儿之间的秘密。” ……不被父母期盼的孩子,不会得到父母的喜爱。 白芷这话说得或许没错,蕊娘还记得,当初她得知自己有了身孕,甚至想过一死了之,但最终她看着肚腹一天天隆起,还是选择了接受那两个孩子。 血脉亲情,终究无法斩断,她不信秦沄能一直铁石心肠下去,那人虽看着冷淡,至少是个正人君子。至于她为何非要管这一桩闲事,大概是因为,看到秦煜,总会想到她那个早夭的幼子吧…… 这日过后,蕊娘果然与秦煜益发亲近。 那王氏本就爱躲懒,另一个奶娘陈氏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见蕊娘几乎一手包办了秦煜的饮食起居,乐得在一旁睡大觉。 无人之时,蕊娘总会教秦煜开口说话,奈何秦煜至今还是只点头又或摇头,蕊娘也不气馁,甚至还托人买了一本《幼学琼林》回来,教秦煜读书识字。 其实秦家这般门第,家中子女四岁上就要开蒙了,但秦煜至今仍不识一字。这一是因秦沄对他漠不关心,二是因他身上生的这样怪病,虽不是痴傻,但与痴儿无异,家中纵有人想到了,又哪敢在秦母面前提起,只恐惹得她老人家伤心。 因此秦煜便始终不曾上学,直到蕊娘教他识字,方才发现他竟聪颖非常。 虽说他从来都不开口,但蕊娘只要念了哪个字,他立刻便能在书上用手指出来,且过目不忘,只需看一眼即可。 蕊娘心内自然大为讶异,不过她也学过医术,知道有些童昏症的患儿与常人大为不同,想必秦煜的天分便应在了这里。 当下愈发怜爱他,又教秦煜描红写字,不想一日,她从外头回来,却见一群人全都围在她屋外,地上散落着一地的书册,还有秦煜的描红本子。那王氏正叉着手大声大气,道: “真真是没规矩了,一个奶娘几时做起了西席,我在哥儿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从不敢僭越的,她以为自己谁?会识几个字,会念几句书,就了不起了?” 正说着,因见蕊娘来了,众人忙散开,王氏迎头便道: “林家的,你来的正好,你偷偷摸摸地都在房里教哥儿什么?好好的一个哥儿,全教你教坏了!” 第21章 王氏发难 这王氏往常从不理会秦煜的,你道她为何今日突然发作了? 原来是王氏自以在主子们跟前的体面,便觉高人一等。谁知今日在秦母上房,秦母竟赞了蕊娘一句,说她看顾哥儿尽心,这几日,哥儿脸上的笑影仿佛也多了。 王氏一听,顿觉地位不保。她本就疑心蕊娘关心秦煜是为了讨好主子,今日一见,岂不是愈发坐实? 这等罪名蕊娘哪里能背?忙道:“并没有教哥儿什么,只是我闲时看两本书,哥儿方认得了几个字罢了。” 王氏冷笑道:“好啊,你这话的意思,就是在怪老太太大爷不教哥儿识字了?”说着便上来拉扯蕊娘,“走,跟我去老太太面前说说理去!” “我倒要看看,这般心大的奴才,老太太留还是不留!” 蕊娘如何能去?若是去了,自己恐怕真要被撵出去了,当下忙压低声音说些软和话求恳,王氏见状愈发得意,劈手便拽住她袖子往前扯,忽然一道小小身影斜刺里扑出,扑到王氏身上,抓住她手腕便咬,王氏“唉哟”一声,杀猪一般尖叫起来—— “疼,疼!哥儿,哥儿快住手!!!” 众人一看,那人竟是秦煜。 只见他死死咬着王氏手腕,仿佛一头发了性的幼兽,向来呆滞的双目中,竟露出几许凶光。 众人顿时大骇,还是蕊娘忙上去:“哥儿,快松手!” 那王氏的手腕上已经被咬出了血,又哭又嚎:“看来哥儿已经被你拿捏住了,竟挑唆了哥儿来害我!” 一时间整个院中乱成一团,早有人将事情报知了秦母。 事关秦煜,秦母如何不震怒?忙忙地坐了轿赶来,玉姝等姊妹几个原在秦母身边陪着说话,也跟着一道来了,只见秦煜衣襟上滴着几道血痕,那王氏披头散发,状若疯妇,一见秦母来了便扑上去哭天抢地: “老太太!老太太可要为我做主啊!” 秦母被她吵得愈发头疼,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说!” 王氏忙一番添油加醋,将蕊娘私自教秦煜认字的事说了,又道:“哥儿年纪小,又心善,可不是被她给挑唆了?” “自打她来了,我和陈姐姐两个再不能近哥儿的身。她让哥儿做什么哥儿便做什么,又常把哥儿关在她那屋里。老太太,哥儿已是被她给教坏了,否则怎么会无缘无故咬我?若是再让她辖制哥儿,后果不堪设想啊!” 这一番颠倒黑白实在是高妙至极,盖因蕊娘坏了规矩确实不假,秦煜为了维护她忽然性情大变,可不就是被她拿捏住了? 而王氏分明是躲懒,却能说成是蕊娘不让她近秦煜的身,偏蕊娘百口莫辩,只能跪下: “奴婢从未有丝毫辖制哥儿之心,为证清白,奴婢愿发下毒誓!” 玉姝在一旁,心内早已是焦急非常。 她亲眼见过王氏是如何慢待秦煜的,王氏的话,自然一个字都不信。蕊娘虽与她相识不久,但来往几次,只觉她温柔聪慧,绝不像那般蛇蝎心肠之人,当下忙劝道: “外祖母,当务之急还是先看看煜哥儿罢,这些事等之后细细查验了,再理会也省得。” 话音未落,忽听有人道:“大爷来了!” 第22章 雷霆之怒 王氏一听,顿时大喜。 只因她知道秦沄不喜秦煜,和秦煜有关之事向来都是懒怠管的,这蕊娘又私自教秦煜识字,既坏了规矩,又是在打秦沄的脸—— 自己儿子开蒙还需一个n娘来操心,岂不正是在说秦沄这父亲当得毫不称职? 当下忙又扑上去:“大爷,大爷可千万要为奴婢做主!” “这女人看我撞破了她辖制哥儿的奸计,就这般挑唆哥儿。今日她能拿捏住哥儿,若任她坐大,日后,她岂不是还要拿捏满院上上下下,还要拿捏大爷?!” “放肆!”话音未落,便听秦母一声厉喝,“你糊涂了,这等话也是你该说的?!” 王氏道:“纵老太太生奴婢的气,奴婢也要说。这林家的自打进了府就妖妖调调,仗着年轻生得好,不把眼睛放在地上,那心也大得没边了。说句不怕老太太恼的话,奴婢瞧着,她是想借着哥儿‘母以子贵’呢!” 一番话说得众人俱皆大惊,秦母更是气得脸都白了。 盖因满府上下全都知道当年秦沄被算计着娶妻的事,从此之后不止秦沄,秦母亦对那些心思不正的女人厌恶非常,这王氏给蕊娘扣上如此一顶帽子,正是杀人诛心,纵蕊娘要辩解,又如何证明自己绝无此等念头? 果不其然,秦沄的面色已是冷了下来。 他原本就生得眉目似雪,冰冷的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蕊娘,寒浸浸的不带一丝温度。 王氏见状,愈发窃喜,只道秦沄已信了自己的话,忙又再接再厉:“老太太,大爷,奴婢一片忠心都是为了府里,这林家的万万不能再留了!” 可怜蕊娘,如何想到自己今日竟会背上如此一桩罪名?被撵出去也就罢了,若还背着勾引主子的名头被撵出去,她这辈子也就完了。 当下一颗心直沉谷底,想到自己几次解衣挤n偏都被秦沄撞见了,恐怕他正以为自己是在刻意勾引他,忽听秦沄冷冷道: “你说的不能再留了,是她,还是你?” 王氏犹还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听砰的一声,一个包袱重重落在她面前。包袱散开,露出里面的金银锞子玛瑙碗等物,王氏一张脸刷的惨白,霎时间汗出如浆,口不能言。 “这些,都是从你家中搜出来的。”秦沄冷冰的声音毫无起伏,“当着老太太的面,你且先说说,哥儿房里丢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你家中?” “奴婢,奴婢……” 四下里一片寂静,秦沄竟笑了一声,恍若冰玉相击: “再让我知道有谁敢欺哥儿年幼兴风作浪,我活扒了他的皮!” ……一场闹剧就此落幕,当晚王氏就被打了三十板子撵出去,已是去了半条命,又连她老子娘一起,此生不得再进府听用。 又有一些帮着王氏欺上瞒下之人一一被发落,一时间府中上下俱皆整肃,再无人敢慢待秦煜不说,亦是全都见识到了秦沄的厉害。 雪轩阁中,这日锦瑟说起当时之事来仍旧是口沫横飞: “……大爷当时的模样你们是没瞧见,我吓得腿都快软了!” “怪道外头说他年纪轻轻却生就一双慧眼,那王氏背地里做的勾当谁知道?连管家的二太太都不知道的。大爷却不声不响,不发则已,一发就是雷霆之怒,我看啊,以后谁还敢说大爷不疼煜哥儿!” 凌波正坐在窗下绣花儿,见状不由笑道:“好了小祖宗,这事儿你翻来覆去地都说过多少回了,我看茶楼里说书的先生也比不上你话多。” “你既说大爷疼哥儿,我且问你,为何此事之后,大爷依旧对哥儿不闻不问?你若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我是不依的。” 这话却是将锦瑟给难住了,苦思半晌,仍旧不解。玉姝原本歪在榻上看书,忍不住笑了一声,锦瑟眼前一亮,忙扑上去抱住她胳膊: “好姑娘,你定是知道缘由了,姑娘,就你告诉我罢。” 玉姝慢悠悠道:“我与大哥哥面都没见过几次,如何知道其中缘由?不过,观其行,或可见其心。” “大哥哥既发落王氏那一勾人,便说明他不是不在乎煜哥儿,偏又对煜哥儿漠然视之,恐怕,是他有心结罢了。” 正说着,忽听帘子一响,却是蕊娘来了。 蕊娘其实已至门外,正欲掀帘进来时,便听到了玉姝的那句话,当下心头一动,口中已笑道:“凌波妹妹,前儿你托我找的那几个花样子,我给你送过来了。” 凌波忙起身相迎,又吩咐小丫头看座上茶,蕊娘行了礼,方才坐下,凌波道:“不过几个花样子,哪里就劳动你亲自跑这一趟了,你那里事多,岂不是耽误你。” 蕊娘笑道:“我瞧着哥儿睡下了才出来的,原是我的不是,好些日子没来看姑娘,一来,就偏了姑娘的好茶。” 玉姝素喜她温婉大方,如何会在意这么一点子茶叶:“你若喜欢,就都拿去也使得,我瞧着你倒像是清减了,可是你那里又有什么不妥?” 原来当日王氏被发落,另一个奶娘陈氏因为偷懒耍滑一样也被撵了出去。后秦沄亲择了两个老实本分的妇人,一姓张,一姓李,如今都跟蕊娘一道是秦煜的奶娘,不过秦煜房中,如今却是唯蕊娘马首是瞻。 蕊娘道:“她们两个都是好的,嘴严心实,人也勤快。”又说了几句,因道,“今儿来,还有一事想求姑娘帮我问一问,给哥儿请的先生,现今是什么光景了?” 玉姝叹道:“哪里就这么容易呢?也找了好几个积年的老儒生,只是人家一听说哥儿身上的病……” 给一个近乎痴儿的孩童开蒙,虽说秦家给的束修够多,可若是教不出什么成绩,休说面上无光,也不好向秦家交待。因此那日之后,虽说府里已经在给秦煜择先生了,至今还是没有寻到合适的。 其实以玉姝看来,蕊娘识文断字,还懂医术,由她来给秦煜开蒙,再便宜不过的。秦煜并非痴傻,只是不与外界交流罢了,他对信任之人才会有所回应,而蕊娘就是那个他唯一信任的人。 只是蕊娘到底只是个奶娘,虽说之前她坏了规矩的事秦母没有追究,反而还赏了她,但秦母既然没发话允她继续,玉姝也是不能劝的。 因此秦煜读书的事也就只能这么混着,好在秦煜实在聪慧绝顶,就凭着蕊娘之前教过的那几本书,如今连大字都写得像模像样了。 一时蕊娘回至院中,想到秦煜下午还要读书,便去了书房拾。 那书房是东厢通往正房的一个偏厅,因秦煜开始识字,秦母教辟出来给他使的,方走至不远处,便看到一人立在窗下。 窗前的书案上,摆着秦煜的描红本子,孩童的字迹稚嫩生涩,但已颇具工整,写的正是一首蕊娘教他念过的七绝—— “树隔残钟远欲无,野云漠漠雨疏疏。飞蚊尽逐南风去,父子灯前共读书。” 秦沄的视线落在那“父子”二字上,只是默默无话,恍惚想起幼时,自己从未见过父亲,对母亲也只有些许微薄的印象。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成为一个好父亲,也想过要做一个好父亲。孩子出生那日,他本以为自己不会有太多触动,可是在看到摇篮里那小小一团时,方知血脉亲情,无法断绝。 奈何……一切终究是个笑话罢了。 放下手里的描红本子,他正欲离开,忽觉门外仿佛有人在看自己,转过身,却是空无一人。 蕊娘躲在廊柱后,不一时,见他去得远了,方才从藏身处走出来,想到秦煜临摹那首诗时满脸的认真,不由心下叹息。 第23章 走廊 这晚因是蕊娘上夜,方梳洗毕解了发髻,却见秦煜忽然掀开帐帘,赤着脚便要跳下床。 蕊娘忙上前:“哥儿可是要更衣?” 秦煜摇摇头,黑葡萄似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蕊娘与他相处这许多时日,即便他一字不说,依旧明白他心意,当下笑道: “想抱着小猴儿睡是不是?我去书房给哥儿拿来。” 那草编的猴儿是当日蕊娘送给他的,秦煜爱得跟什么似的,日常起居坐卧都要搂在怀里。因书房离卧室不远,蕊娘便随手披了外袍,也不叫人,方开门,便觉一阵夜风拂来,显见是要下雨了。 沉厚的乌云堆积在夜幕上,偏今日月光却亮得似雪一般,云层亦是遮掩不住。走廊上洒落着一片片的银霜,还有灯笼投射其上的光晕,蕊娘走到书房前,正欲推门,肩膀忽的被人撞了一下,她手一抖,灯笼便落在了地上。 “谁?!” 话音未落,一股酒意扑面袭来。 醺醺然的味道却依旧不敌身前之人掌上的火热,秦沄的身形踉跄了一下,下意识一把握住蕊娘肩膀,月光下,但见盈盈星目,丹唇如珠,他忍不住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好像要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似的: “怎么又是你?” 蕊娘早已看出他喝醉了:“大爷怎么在这里?我扶大爷回房罢。” “你别管我。”秦沄淡淡道,“不对,是你最好离我远一点。” 说完便欲转身,只是他步伐沉重,手一抬,方要撑在墙上才能稳住。蕊娘听到他冷淡的话语,不由心中一刺,当日王氏污蔑她勾引主子的话虽然完全是无稽之谈,但府里又怎么可能没有风言风语?看秦沄的模样,恐怕他亦信了。 她心中霎时间涌上几分委屈,又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本应该上前扶住秦沄,却也道:“既如此,奴婢就先告退了。” “慢着,”忽听秦沄又道,“你为何要教哥儿识字?” 蕊娘道:“说句不怕大爷恼的话,我看哥儿,便像看自己的孩子一般,不忍见他天资荒废,因而才斗胆僭越。” 秦沄一时无话,低声道:“是了,你有夫又有子……” 蕊娘没有听清他的低喃,便以为他没有吩咐了,正欲弯腰捡起地上的灯笼,只是她身上的外袍本是草草披着,之前被秦沄那一撞,就有了滑落的趋势,此时翩然落地,露出她外袍下的一身寝衣—— 那月白色的料子素净雅致,月光一照,愈发显得单薄。襟口一对漂亮的锁骨,仿佛蝴蝶停栖在她胸前,因是入睡前,她亦早已解了裹胸的白绫。 喉头不由滚了一滚,只觉醉意上涌,愈发昏蒙。 “……你,赶紧走。” 总是这个女人,总是这个让他心烦意乱的女人。 区区一个奶娘,还是有夫之妇,他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难道还会被她勾引了去? 可是秦沄不知为何,就连喝醉了,做梦也会梦到她。听到她提起自己的孩子,心中便不悦,看到那王氏污蔑她,她浑身狼狈地跪在地上时,恨不得当场就扒了王氏的皮。 说来说去,都是这个女人生性狐媚。她这般处心积虑,定然也和那些惹人厌烦的女人一般,只是看中了他的身份地位,想求一个荣华富贵罢了。 这样想着,秦沄才感觉自己心里似乎好过了许多。正欲举步,脚下又是一个踉跄,蕊娘自然不能不管他,忙抢上去扶住。 那一身温香软玉欺近上来,秦沄只觉鼻端一阵幽幽甜香。 溢出的味道…… 果然,她又来勾引他了。这个妖,连做梦也不放过他! 他一把抓住蕊娘,旋身就将她压在了墙上。 “唔!唔!!!” 当下蕊娘只能拼命用手捶打秦沄的背,奈何秦沄生的高大挺拔,此时便仿佛一堵铁壁般将她困在墙角,如何是她能撼动的? 心中不由又惊又羞,不明白他为何要突然轻薄自己,分明前两次,她已在他面前半裸了,他亦是没有动过她一根手指头。 奈何再如何思量,眼下已是木已成舟,秦沄的舌趁她惊呼时撬开她齿关,直接长驱而入。 蕊娘当下眼中一热,几乎要淌下泪来, “……果然……说,你是不是存心勾引我?” 秦沄将舌从她口中拔出,月光下,只见明晃晃地便是一缕缕银丝粘在二人口间。蕊娘的小嘴被他含了这片刻已是红肿了,微张着唇瓣娇声喘息,听到他低哑的声音,又委屈又惶急: “我何曾勾引过大爷,我……唔……” ——话未说完又被他含住小嘴,这次却是拖着她的丁香往自己口中喂,秦沄哑声喘息着,死死勾着那香舌不许她逃跑: “三次,三次都在我面前衣衫不整,还说你不是存心的!” “我没有……” “大爷,不要……”美人儿语带哭腔。 “呜呜,不行……,不行的……大爷,求你饶了奴婢罢……” 眼下这般的光景,秦沄又怎么可能饶了她? 蕊娘想到自己的清白已是丢了,如何不气苦。 蕊娘顿时大惊,走廊昏暗,只有地上那一只灯笼的烛火和几许月光而已。况看秦沄醉得这样厉害,恐怕也是不会怜惜她了,不由含泪求恳道: “大爷,奴婢真的没有勾引大爷的意思,求大爷饶了奴婢罢……奴婢已非完璧之身,残花败柳,配不上大爷,求大爷……” 良久,秦沄方长长吐出一口气,在她耳边轻嗤了一声: “配不配得上,我说了算。” 秦沄身上还穿着衣衫,蕊娘如何肯依?只是摇头,忽见他眸光一动,抓着她就将她转过身。 那走廊并不宽,一边是墙,一边就是美人靠,蕊娘的身子被用力按在美人靠上, 其时夜色虽沉,但那月光是何等的亮堂?方才蕊娘被抵在墙上时,因着屋檐遮挡,虽说依旧是在室外,到底还有能几分心理安慰。 此时月光却全洒落在她身上,她半边雪白身子都探出了栏杆外。仿佛为她蒙上一层轻纱,只是月华也将她眼下的模样照得一清二楚—— 绯红的小脸,微张的樱唇。 忽听远处传来脚步声,一点灯火在夜色中摇晃着,有人大声道: “老姐姐,你听前头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蕊娘一惊,浑身冷汗都下来了。 原本她就一直在担心会被巡夜的婆子撞到,眼下可如何是好?匆忙间想到自己原本来此的目的,忙道:“大爷,书房!快进书房!” 秦沄道:“为何要去书房?” 蕊娘急道:“要被人撞见了!” 却听身后的男人声音里竟透出几分兴味:“这岂不是刚好?正好让人看看。 蕊娘羞愤欲死,当下不由心头一凉,难道自己真的,真的要…… 她进府前,也曾听到一些大户人家的荒唐事,眼中泪水愈发汹急,却听到秦沄叹了一声: “罢了。” 说罢蕊娘身子一轻,已是被秦沄打横抱起。顺手捞起地上的衣衫,待秦沄推门进屋掩上门扉时,那两个巡夜的婆子才堪堪走到十几步开外。 其中一人道:“怎么听着又像是没有声音了?” 另一人道:“准是你吃多了酒,你可敛些罢,当心被大爷知道了,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婆子一听她提起秦沄,霎时间便觉一寒,忙笑道:“我不过这会子吃两杯罢了,这三更半夜黑灯瞎火的,大爷还会在附近不成?” 她却哪里知道,秦沄已将她二人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只是此时美人在怀,毫不在意而已。 那书房中漆黑一片,或许是有黑暗的遮掩,她终于也放开了些许,忽听窗外闷雷滚过,原来是久久蓄势的大雨终于落了下来,趁着雨声,秦沄用撬开她小嘴: “大点声喊,……你若是叫得我高兴了,我就放了你。” 她此时是再也不信秦沄口中的“放了你”三字了,只是蕊娘若咬唇隐忍。 当下那屋外狂风暴雨,屋内的声响愈发肆无忌惮。 若是屋中有灯光,愈发得狼藉不堪。可怜蕊娘丢了清白不说,哪能料到秦沄竟这般。或许是醉意所致,身上的男人便仿佛一头猛兽,蕊娘神志也是愈发迷蒙。 就这般到得卯时,天已是快要亮了。 秦沄做了几次后终于沉沉睡去,蕊娘拖着酸软不堪的身子坐起身。 她不敢再耽搁,匆匆将书房中那些的痕迹清理干净,甚至还给秦沄寻了一床纱衾盖上。又穿上已经被撕得破烂不堪的寝衣,披上外袍,一路躲躲藏藏,总算有惊无险地回至了房中。 罗帐内,秦煜睡得正熟。想必是久等她不至便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小手里还紧紧揪着一只蕊娘做的荷包。 蕊娘想到正是这孩子的父亲将自己强行发生关系了,还不知日后要如何,当下眼中又流下泪来。 秦沄最恨的就是勾引他的女人,虽说她从无此意,可如今已是百口莫辩了。恐怕秦沄醒来,自己立刻就会被撵出去吧,一时间,那心中的痛意也不知是恨还是伤心,分明她应该恨透了那个奸污她的男人,可是…… 眼下唯盼着秦沄喝多了,不记得昨晚发生之事。所以蕊娘才会将所有的痕迹都清理干净,又趁他未醒便匆匆离开。 一时想到当时的场景,脸上一红,忙回至房中,悄悄地打了热水。 原想进屋服侍秦煜起身,只是身上实在撑不住了,好在那张氏和李氏都是厚道人,见蕊娘身上不好,便道:“姐姐今儿就先歇歇罢,哥儿那里有我们呢。” 蕊娘方放了心,只在床上歪着。又怕秦沄叫人来将自己撵出去,又想到他若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自己也就白遭了这一场欺辱,亦不知是该酸楚还是该庆幸。 就这般胡思乱想着,终于沉沉睡去,却是一日无话。 且说这边厢,玉姝因蕊娘白日来问给秦煜请先生的事,心中忽冒出一个绝佳的主意—— 若说先生,这府里不就有个现成的? 萧璟的学识,那是程海都赞不绝口的,且他又年轻,素来温文,即便秦煜身上有那一样怪病,由萧璟教着,总比那些只会之乎者也掉书袋的老儒生要好。 这日便趁着萧璟来上课时将事情说了,因道:“你允还是不允?你若是允了,我这就告诉外祖母去。” 萧璟道:“我哪敢不允,否则姑娘若是不发我的工钱,我岂不是要去睡大街了。” 玉姝不由啐他一口:“你再浑说,当心我让爹爹辞了你。” 却听萧璟叹道:“真真是没天理了,我一人做三份工,如今竟还要遭这等威胁?” 玉姝犹还不明白他说的“三份工”是什么,纵让他做秦煜的先生,也不过是两份……合身上去就要拧他:“你……不要脸!” 却被他趁势一把搂住,口中还逗她:“你颠来倒去地怎么总这几句话,下次若要骂我,还得换点新花样才好。” 当下玉姝只得扭身过去不理他了,只是她这般的柳眉轻颦,薄怒微嗔,那是何等娇态,反倒教萧璟越看越爱罢了。一时哄她道:“好了,你不是说那话本已写了不少吗?只不知我有没有这等荣幸,能瞧一眼姑娘的大作?” 第24章 玉姝新作 这却是说中了玉姝心中一等一的得意事,当下哼了一声:“看你是我先生份上我才给你瞧的,旁人想瞧,我还不给呢。” 说罢就将一只匣子取来,打开来,里头却是厚厚一沓手稿。 萧璟见状,心下早已恍然,恐怕这小丫头一早就准备好了拿来给他看的,嘴上还要这般不饶人,心中不由暗笑,又不好戳破她,怕玉姝恼了,便假作不知,拿起那沓手稿翻阅起来。 他原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想着玉姝所谓“前无古人”的故事纵构思巧些,大略也脱不开俗套罢了。果然,翻开来第一页,便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志怪故事开头。 讲的是武周天册年间,有一书生姓崔,外出游学,途经一山野老宅,因天色已晚便借宿于此,谁知竟在宅中遇到一白衣女鬼。 那崔书生胆大,听宅邸主人说到近日宅中怪事频发,恐有妖邪作祟。因他祖上做过方士,习得一些阴阳术数驱鬼画符的本事,又颇通武艺,便留下来探个究竟。 难得的是玉姝行文清新平实,并未一味堆叠辞藻,或戏谑诙谐,或幽诡恐怖,不仅将那崔书生刻画得栩栩如生,读来亦很有一种背后生凉的引人入胜之感,倒也看住了。 忽见文中笔锋一转,崔书生终于捉住每晚出现的白衣女鬼,谁知那女鬼竟不是鬼,而是家中小婢假扮。 ——读到此处,萧璟不由“嗯”了一声,竟有几分迫不及待,忙又看下去。 文中却写道,崔书生与宅邸主人李老爷当晚审问那小婢,问她为何要装神弄鬼,小婢只一语不发。崔书生便劝李老爷明日一早将小婢送至官府,到的次日,那守夜的婆子一推门,却发现,小婢被人勒死在了房中。 ……手稿到此便戛然而止,萧璟看着最末一行犹还有几分新的墨迹,竟是久久不能语。 他自问虽算不上阅遍天下藏书,但那市面上或时兴或流传多年的话本传奇亦是看过许多,也听闻过许多。 大凡志怪故事,不过是讲些魅作祟,又或妖邪乱世,又或人妖相恋,何曾有如玉姝这般,打着志怪的幌子,那女鬼却是个人? 但若说这故事是公案一流,却又不是行侠仗义、鸣冤平反之类。反而自有一股教人背脊发凉的邪异恐怖,悬念跌宕,疑窦丛生。萧璟原是等闲不为外物所扰的,对话本之流亦是无甚兴趣,此时竟觉抓心挠肺一般,只想看到下一页。 当下便听玉姝道:“如何,好不好?” 萧璟方抬起头:“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回答你这个问题,如何?” 玉姝自是不怕他的,点点头,却听他道:“那小婢,是谁杀的?” 她不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发上一只点翠衔珠蝴蝶流苏簪摇摇而颤,一面笑一面道: “怎么你们每人看完后都是这句话,二姐姐是这样,三妹妹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萧璟听她竟不是第一个拿给自己看的,不由不悦:“你今日若是老实说了,我就放你出这道门,不然……” 说着伸手就去呵玉姝,玉姝被逗得眼泪都快笑出来了,好容易慢慢地止住了,方道: “我知道,你上次说信我不过是哄我罢了,但我今儿这故事,纵算不得前无古人,亦是别出机杼了罢?” 萧璟心道,何止,恐怕这话本若是刊印到市面上去卖,就凭这一个开头,也能红透整座京城,实在是他以前从未读过这样的故事,也不知玉姝这小脑瓜是怎么想出来的,当下笑道: “你方才不是问我好不好吗?我今日才发现,原来我的眼光竟是这般好。” 玉姝不知他何意,嗔道:“我是问你话本,你夸你自己做甚。”真真是厚脸皮。 却见萧璟将微微一笑,附在她耳边道: “自然是好的,与你一般好。” 一时他鼻息浅浅拂过,玉姝只觉耳上一热,竟是霎时间就软了半边身子。不由羞恼,心中却又有着十分的得意满足,只见他黑瞳之中,那一抹幽蓝仿佛水光潋滟,温柔深沉,她心口突的跳了两下,不明白为何有一种奇怪的情绪涌上来,忍不住道: “你为何……要对我这般好?” 萧璟笑道:“我对你好吗?你不是总说我欺负你。” “那是,那是因为……” 那不过是因着她嘴上不饶人,不想承认罢了。实则萧璟对她究竟如何,玉姝心中也是一清二楚。 他亦从未想过借二人的关系逼她成亲,亦不曾将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帮她寻药,帮她买书,她写这话本的时候也是多得他助益……虽说姊妹们都鼓励玉姝,但玉姝自己深知,她眼下的行为在世人看来究竟有多出格。 所以她写话本的事一直也都瞒着府中旁人,除了二姑娘三姑娘凌波等人,谁都不知道的。 但萧璟也从未说过她不该这么做,分明他身为男子,不是最该不喜有违闺训的女子吗? 她本以为世间也只有父亲一人才能如此包容自己,想到此处,不由道: “你对我这样好,也只有爹爹才会如此。” 一语未了,忽见萧璟的神色变了一变,语调不知为何听起来有几分扭曲:“……爹爹?” “嗯,”玉姝点点头,很是认真,“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既然爹爹不在我身边,或许你对我来说,就是可以代替爹爹的……” 萧璟本想问她,你爹爹能对你做这等事吗?又怕被她说出更气得自己七窍生烟的话来。虽说他原本就知道玉姝懵懂,实则没想到她竟至如此,不由大叹,怎么自己就这般倒霉,偏摊上了这么一个聪慧绝顶,却毫不开窍的小丫头。 ……罢了,谁教他就爱她这副小模样呢?垂眸看着身下的小人儿不一时就被他弄得满面潮红嘤咛阵阵起来,他方才感觉气消了点。眼角余光瞥见一旁笔架上的白玉紫毫,心头一动。 抬手捞过那杆笔握在手中,道:“被你耽搁这么久,今日的功课都还没教,前次让你临的一篇《奉别帖》,临的如何了?” 玉姝不知萧璟忽然提到功课做什么,与她临没临帖,耽不耽搁今日的功课,又有何关系? 萧璟俯身瞧着她:“你不听话,为师要罚你,未你挣扎,只得出此下策了。”说话时,唇畔含着一抹笑,却教玉姝看得心尖儿一阵发颤。 那窗外日头正好,阳光落在玉姝莹润无瑕的雪肤上,愈衬得她唇儿红红,黑发如瀑。 “如何,看出为师写的是什么了吗?” “这篇《奉别帖》你可得看好了,日后若是临得不好,每次罚抄10遍。” 这日过后,玉姝便在屋中躲了三天,只推说身上不好,其实是她脖颈手腕上都是萧璟留下的吻痕。 虽说有衣衫遮掩,若是姊妹间玩闹,说不得就要被瞧见,如此一来,只得日日躺在床上,待那红痕消退了方才能出门,心中不由又将萧璟骂了个狗血淋头,骂的两句话也从“衣冠禽兽”、“道貌岸然”,变作了“狡猾阴险”、‘不知廉耻’。 她窗下那只鹦鹉颇通人性,这一日正在架子上叽叽喳喳:“不知廉耻!不知廉耻!” ——却听帘子一响,三姑娘秦露掀帘进来:“姐姐这是在教鹦哥儿念成语?倒是好雅兴。” 玉姝不由脸上一红,见是她和二姑娘来了,忙起身让座。姊妹几个见了礼,秦露道:“才刚和二姐姐从太太那里过来,姐姐可知道,家里要来客人了。” 玉姝道:“是何人?” 二姑娘秦霜道:“是太太娘家的姊妹,原也在京中的苏家姨母。” 原来这二太太郑夫人亦是出身大族,家中有一嫡亲姐妹,嫁入了靖宁侯府,靖宁侯爷前两年外放出京,侯府便举家南迁了,如今却是因他调任闽南,闽南湿热,恐家人生活不便,便着这苏夫人携女带子地返回京中,却是已送了信来,道返京那一日,要上门拜会的。 第25章 苏家明珠 秦露道:“听说姨妈有一女,也是生得明珠美玉一般,与二姐姐同岁,原预备进宫待选,却是因去岁今上龙t不豫,将选秀取消了,这才仍旧待字闺中。” 玉姝笑道:“你小孩子家家的,说什么‘选秀’啊‘待字闺中’的,当心舅妈知道了恼你。” 心下不由想到,不知这苏家姑娘是何等人物,自己倒要见识一番。 果不了一日,苏家阖家都来上门拜会了。 这苏夫人年纪比二太太略小许多,因着常年养尊处优,生着团团一张圆脸,看来极是慈爱的。难得的是她一双儿女,幼子名衡,尚在幼冲,此处不提,长女苏明珠年方十七,其容貌绝丽令人不可b视,又兼她温婉大方,品格端庄,便连秦母见了亦是拉在身侧不住摩挲,口中赞道: “姨太太真真好福气,这样好的女孩子,真不知是如何教养出来的。偏藏在家中不让见人,显见是你这做娘的心疼太过了。” 苏夫人笑道:“老太太快别谬赞了,她小孩子脸嫩,当不起。若说钟灵毓秀,又如何b得过老太太家中这几位姑娘?老太太再说,臊得我这张老脸都要没处放了!” 一时宾主尽欢,秦母上房中亦是欢声笑语不断,秦母又留苏夫人一家住下:“都是亲戚,如何不多住几日?” 二太太也劝:“我们姊妹别了这几年,正好你住下,也可亲密些。” 苏夫人方才答应了,又道:“一应使供给,自有我们自家区处,既是已厚着脸皮住下,万不可再劳动你们。” 方说到此处,便听有人道:“大爷来了。” 明珠忙要避出去,却听二太太道:“既是自家兄妹,何必生分,你程家大妹妹也从不如此的。” 玉姝坐在秦母身侧,闻言却是心头一动,只觉秦母摩挲着自己的手掌忽然一顿,随即又恍若无事,依旧不动声色。 那玉姝是何等的七窍玲珑心肝,这晚回至房中,便道:“恐怕府中日后要有好戏看了。” 满府上下皆知,秦沄的婚事乃是秦母心中头一等大事,因着他至今未曾续弦,秦府一直缺一个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却是由隔房的婶娘在管家理事。 那二老爷不过是个五品官,年过四旬,显见一辈子是无甚大出息了,二太太能有如今这般的t面风光,自然全都是靠着她掌管秦府而来。 奈何一旦秦沄娶妻,二太太就得交出管家大权,届时若新妇是个和善人倒也能勉强过得,若是不好相与,恐怕还有更多嫌隙。因而这二太太思来想去,便想出一个法子,她亲妹子家的亲外甥女儿,如今正是待嫁之身,拿来与秦沄做配,岂不便宜? 这才有了秦母上房里的那一幕,只是玉姝冷眼看着,恐怕秦母不甚乐意呢。 她不知秦母心里的想头是将她与秦沄凑作一对,只觉好笑,锦瑟道: “我看那姨太太也是想嫁女儿想得疯了,没听说还没相看,就巴巴地领着女儿住到男方家去的,也不怕人笑话。” 凌波啐她一口:“小蹄子快别浑说,那是二太太的亲戚,住在这里也是名正言顺。” 锦瑟犹还不服气:“什么名正言顺,姐姐打量我不知道呢,靖宁侯府不就在三条街开外,自家好好的屋子不住,拖家带口地倒住在亲戚家,成什么样子!” 玉姝原坐在妆台前由凌波拆着发髻,闻言不由笑道:“罢罢罢,你这张利口啊,当心哪一日得罪了人,教人给活撕了去。” 锦瑟笑道:“我才不怕呢,有姑娘护着我。”又道,“不过我听说,这靖宁侯府中原也有一桩官司的,姨太太原不是侯爷的元配夫人,是继妻呢。” 第26章 秦沄生疑 原来这靖宁侯前有一任妻室,多年前就因病亡故了。那元配留下一个独子,名叫苏焕,乃是京中有名的纨绔子弟。 苏焕从小被宠溺过度,养成了骄奢淫逸、无恶不作的性子。他仗着父亲的权势和财富,整日饮酒作乐,挥金如土,对下人更是苛刻至极。 由于与继母弟妹不和,苏焕一直与家中关系紧张。靖宁侯外任离京时,他选择留在京城,独自居住在侯府内。从此,侯府成了他纵情享乐之地,日夜笙歌,纸醉金迷。 凌波听完后恍然大悟,怪不得她觉得姨太太提到侯府时神情有些勉强,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 锦瑟接着说道:“现在他们已经成为京城里的大笑话了。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但那苏小侯爷却把自己与父母不合的事情嚷嚷得人尽皆知,让整个家族蒙羞。姨太太当初随夫离京,可能也是想避开这些尴尬和羞耻吧。” 一时玉姝起身,锦瑟忙上来伺候她换衣裳,玉姝道:“旁人家的家事,与我们也无关系,到底是亲戚,这些话以后还是不要说了。” 玉姝虽如此说,但心中却是另一番想法。 那苏小侯爷行事荒唐,想必苏夫人也不是什么善茬儿。 更何况,苏夫人膝下只有一女,却要送其入宫待选,实在令人费解。 众人皆知,当今圣上龙体欠安,时日无多。 若明珠未被选中,倒也罢了;若是有幸当选,岂不是很快就要守寡? 这种行为,简直就是拿女儿的幸福去换取荣华富贵! 玉姝向来对这种行径深恶痛绝,而眼下苏夫人的所作所为,无疑是看上了秦沄那尊贵无比的国公爷身份。 想到此处,玉姝不禁心生鄙夷。 只是她心中如此想,面上自然也不露出,且说这边厢,秦沄对于此事却是毫无所觉,只因近日他心中有一桩困扰多时的疑虑,究竟那晚他喝醉之后发生了何事? 原来秦沄那日因看到秦煜临摹的一首《闲十咏》被勾起旧事,心中烦闷,晚上便多饮了一些。 梦中,他眼前又出现了那个不知所谓的小奶娘。那小奶娘不仅深更半夜到处乱逛,还衣衫不整,只穿着寝衣就出现在男人面前,如此,怎能不算勾引? ——秦沄是这么向自己解释的,既然她生来风骚,既然她主动勾引自己,那就怪不得之后他将她抵在墙上扯了衣衫就做了起来,又差点被巡夜的婆子给发现。 如此香艳之景,如今想来,依旧是历历在目。秦沄酒醒后,发现自己躺在秦煜的书房里,身上衣衫胡乱穿着,松松垮垮,一时不由细思,究竟那是梦,还是确有其事?否则,他为何会无缘无故出现在秦煜的书房之中。 奈何这等事情自然不好四处嚷嚷,他冷眼看着那小奶娘,却是浑若无事。 既然她存着勾引他的心思,若真被他强要了,又怎么可能会装作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自然要借此往上爬的,因而秦沄便想着,那晚之事,想必确实是个梦,又心下不悦,为何自己梦到谁不好,偏又梦到她。 如此一来,他心中着实烦躁不已,只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忙用些公务上的事来转移心神,连秦母请了萧璟来做秦煜的启蒙先生,他亦没有去见上那位萧先生一面。 这日蕊娘送了秦煜去内书房上课——因萧璟半日教导秦煜,半日教导玉姝,她遂回至院中,想着先拾一下书本,待秦煜后半日回来温习功课。 秦煜如今已是开始念《增广》、《声律》等书了,蕊娘方至书房欲取书,忽听帘子一响,一人踏进来,正是秦沄。 第27章 身上红痕 蕊娘下意识便垂下眼帘,毕恭毕敬道:“大爷,奴婢是来替哥儿取书的。” 秦沄淡淡“嗯”了一声,并不看她,径直在桌案前坐下,蕊娘益发不敢多说,忙踮起脚尖。只因她生得并不高挑,那两本书偏放在书架上的第六层,好容易抽出一本,抹了把汗,又去够第二本,秦沄提起笔架上的紫毫,原欲批阅几份公文,眼角余光里便是她不断晃动的衣袖和上下起伏的侧影,不由将笔一放,冷冷道: “够不着,不会自己开口吗?” 蕊娘心头一颤,忙放下手:“是奴婢无用。” 秦沄其实早已觉出她仿佛有几分害怕自己,见到她这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愈发不悦,忽瞥见她手腕上一抹红痕,因方才衣袖滑落方露出来,不由道: “你身上那是什么?” 他却不知蕊娘听了却是大惊失色,只因那红痕正是当日秦沄强要她时留下的,过了这数日还未彻底消退。如今秦沄既是不曾想起那晚之事,如何能就此暴露?忙道: “是奴婢不小心教热水烫到了。 秦沄并不恍然,依旧冷冷道:“烫到?我看那倒像是指印罢。” 而且看得出抓握之人的手掌定然宽大,决计不是蕊娘这样的女子。 他一时又想起那个似真似假的香艳春梦,莫非……当即道:“过来。” 蕊娘一颤,只是低着头:“奴婢,奴婢……” 话未出口,只觉一只大掌已经抓着她手腕抬起来,衣袖顺势滑落,露出一截白皙光洁的腕子,只见那腕上红痕点点,虽已并不甚鲜艳,但依旧能看清,竟还有几道齿印。 ……果然,那晚的梦是真的,不,那根本就不是梦……可是这个女人为何竟隐瞒至今?秦沄下意识便脱口而出: “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和我在廊上……” 蕊娘如何能承认,忙道:“大爷说什么,奴婢竟听不明白。”又想将手腕夺回来,又怕惹得秦沄不悦,只得道,“厨下还炖着给哥儿的燕窝粥,奴婢要去看看火儿,大爷恕罪,奴婢先行告退了。”说罢要将手扯回来,只是却哪里扯得动?秦沄的目光锐利仿佛鹰隼,只看得她一颗心砰砰乱跳,忽然他手上一用力,嗤啦一声,就扯下她半幅衣裳,蕊娘大惊失色,慌忙想伸手遮掩,但手腕又还被他抓着,只见那露出的香肩臂膀依旧是一色的白皙,其上青紫遍布,宛如红梅盛开在雪地。 “不明白?”秦沄冷笑了一声,“现在,你明不明白了?” 他心中不知为何着实窝了一团火,从蕊娘开始装傻充愣,便不由地越蹿越高。 分明是她勾引了他,现在倒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来了?她是不是以为这样的姿态,就能让他觉得她和那些处心积虑想攀高枝的女人不同? 这样想着,他方才能够解释自己心口的无名怒火。 不是他被一个不知所谓的女人搅得心神不宁,也不是他自己控制不住,竟做出了强行奸污她的事。其实以秦沄的聪敏,到了现在又如何不明白,蕊娘从头到尾都是最无辜的那个,只是他不愿意承认罢了。 不愿意承认自己竟因为一个小小奶娘,到了方寸大乱的地步。 当下一把将蕊娘扯上前来:“说,你身上的痕迹是怎么回事。”竟是非要蕊娘承认那晚在他身下承欢之事。 奈何蕊娘一心害怕被他撵出去,愈发不肯松口,想到自己受此欺辱,咬牙忍羞道:“奴婢早已嫁为人妇了,奴婢私下在房里和什么人做些什么事,大爷也要管吗?” 秦沄顿时大怒:“你当我不知道你是个寡妇?!” 蕊娘忽然抬头,目中透出几许倔强:“寡妇也能再嫁,说句不怕羞的话,奴婢也想寻个相好有个终身依靠,只是这些话说出来,没得w了大爷的耳。” 要说这蕊娘原也生性刚烈,若不是为奴为婢,何至于在秦府中委屈至此?那性子一时间被激上来了,益发寸步不让,却不知秦沄听到“相好”二字,更加怒不可遏,什么“私下在房里和什么人做些什么事”,除了他,难道她还要四处还敢勾引旁的男人?! 一时连声道:“好,好,好!” “终身依靠?我看你是忘了,你卖身进我秦家,签的是死契,卖的是一辈子。我说让你嫁给谁,你就得嫁给谁,我说让你伺候我,你就得伺候我!” 说罢寒声道:“把衣裳全都给我脱了!” 蕊娘一颤,浑身已是发起抖来,只是紧紧咬牙看着他。 秦沄此时竟像是不生气了,冷冷一笑,自顾自重新坐了下来,执起一盏香茗:“不脱是吗?那我就叫七八个人进来,帮你脱。” 可怜这蕊娘泪意上涌,此时终于忍不住,呜咽出声。但又立刻深深吸了口气,将那股子眼泪给生生倒了回去,纤手放在自己已经凌乱不堪的衣襟上,一颗一颗地解开衣纽。 “怎么不继续了?又要我叫人来帮你?” 蕊娘只得忍羞道:“大爷,门还开着……” 秦沄仍旧不为所动:“怕人瞧见?怕,你动作就麻利点。” “你不是说有个相好吗?今儿就好生说说,那相好究竟在你身上做了些什么,才留下这满身的红痕?” 可怜蕊娘哪里来的相好呢?那根本就是她冲动之下胡诌的。她和秦沄二人其实都心知肚明,而秦沄如此说,也不过是故意为之罢了。 她身上那些过了数日依旧尚未消退的青青紫紫,其实都是眼前这个男人对她做时留下的,秦沄要她复述,其实就是要她重复当晚如何被他玩弄的光景。 一时间蕊娘羞得几乎要厥倒,恨不得自己就这么晕过去罢了,方能一了百了。 闻言,蕊娘顿时大惊,心道那人分明就是秦沄,自己如何却要领罚,原本死活都不肯承认,此时却是脱口而出: “那人,那人就是大爷,奴婢也没有什么相好!” 也是她到底年轻,竟没想到,秦沄如此百般地用言语调弄欺辱她,不过就是要她承认此事罢了。 当下便听秦沄轻嗤一声:“这么说,你敢欺瞒我?” 想他久居高位,又曾做过封疆大吏,就是不发起怒来亦是威仪天成,如今刻意如此,怎能教蕊娘有心力反抗? 况他是主子,她是奴婢,正如秦沄所说,他要她伺候她,蕊娘也是如何都逃不掉的,其实她心中竟也没有十分的不甘愿,只是羞窘难当,想到自己这样赤身裸体地坐上去,那是何等放荡?秦沄说她勾引他,她原觉委屈,眼下,倒仿佛真如此一般了。 秦沄原本只是坐着,见状实在忍不住,一把抓住她小手环在自己颈上: “既站不稳,不会扶着我吗?” 话音未落,蕊娘已是合身跌入他怀中,慌忙想坐起来:“奴婢,奴婢不敢冒犯大爷……” 秦沄听罢,愈发不悦,更有几分无奈。当下牢牢抓住她的手,蕊娘挣扎不得,只能依言伸臂环住了他颈项。 一时间她一身温香软玉便依偎进他怀中,竟似与他耳鬓厮磨一般,蕊娘虽嫁过人,实则从未与男人这般亲密过,一侧脸便能看到秦沄冷然胜雪的俊美线条,突的一颗心砰砰直跳,几要跳出腔子,那小脸也全红了。 “好。”他忽然起身,一抬手就将蕊娘俯面按倒在桌案上,蕊娘大惊,偏又挣扎不了,只觉秦沄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拿起软榻上的纱衾将她蒙头盖住,抬脚就走了出去。 此时屋外正是艳艳高照,那院中多少走动的丫头婆子? 莳花的,弄草的,打水的,洒扫的……众人正忙碌着,忽见廊上,秦沄怀里抱着一个被纱衾牢牢裹住头脸身子的人——端看身形便知是个女子——那一双赤裸莲足露在衾外,小巧可爱,当下就有婆子张大嘴巴,连手里的笤帚都掉了。 “大,大爷……” “那是……大爷?!”内中有个小丫头年纪小,脱口而出。 立时被她同伴狠狠拧了一把:“住口!还不快干活去!” 当下一群人眼观鼻鼻观心,假作不知,却不知纱衾内的蕊娘,已是羞愤得想一头碰死了。 果然秦沄是被她惹怒了,所以要这般折辱她。这样被男人抱着在走廊上招摇而过,岂不是莫大的羞辱? 唯一的幸事,就是秦沄到底还遮住了她头脸身子,因而她一动也不敢动,只是默默垂泪,忽觉身上一空,慌忙想捂住自己面容,秦沄已是将她掷进了被衾之中,扑面而来,便是一股微苦的甘香。 ——蕊娘方才意识到,原来秦沄是在给她抹药。 ……那他之前抱着她离开书房,也不是……为了折辱她? 一时间心乱如麻,她看到身下靛青色绣竹报平安的被子,纹样美,质地华贵,且样式亦是男子所用,难道这里是……秦沄的卧房? 蕊娘不由脸上通红,偷偷抬起眼,却见秦沄仿佛笑了一下,对上她的视线,轻咳一声,立时别开脸: “好生躺着,不许乱动,若是弄脏了我的床……” ……既是怕弄脏他的床,又何必将她放在此处,那屋里的一张软榻不是现成的吗?蕊娘心中想着,不由小声嘀咕了一句。 她说得声音极小,没成想秦沄却听到了,当下将脸一冷:“还敢顶嘴?” 蕊娘忙把头埋进被衾间,不敢再出一字,心中却恍然有些明白,他这样冷言冷语或许并不是生气,只是……有些人生性如此。 秦沄站在床边,蕊娘一颤,下意识想挣扎,秦沄道:“方才你还弄脏了我的衣裳,你说是不是该罚?” 蕊娘大羞,只能垂头不语。 当下便听他笑了一声:“你之前也没有欺瞒我,你的相好……不就在此处?” 垂眸端详怀中的美人儿:“打明儿起,你就搬到我屋里来罢。” 说完仿佛又有几分不自在,轻咳了一声,却不知蕊娘听到后却是大吃一惊,难道秦沄的意思,是要纳她为妾? 她身在奴籍,自然是没有痴心妄想过能做这庆国公府的女主人,但是,她也决计不会去给人做小。 既是因她到底有几分傲气,更重要的,是她还被留在府外的幼子。她既做了旁人的姨娘,难道秦沄还会帮她养儿子不成?届时便是骨肉分离,母子天各一方,这教蕊娘如何舍得? 奈何蕊娘哪里知道,秦沄心中实则并未想到那么多。 他说那句话,一则是占了她的身子,要对她负责,更因为……这个不知所谓的小奶娘,早已不知不觉牵动他心神,即便秦沄再否认,亦是无法忽视了。 他其实从未有过这样一种触动,因而才会方寸大乱,下意识便想将蕊娘留在身边,方才脱口而出,谁知一直表现柔顺的蕊娘忽然挣扎起来: “大爷抬爱,原是奴婢的福分,只是奴婢立誓为夫守节,却是不能回应大爷一番好意了。” 第28章 含怒 想这秦沄是何等的天之骄子?他既未料到蕊娘会拒绝自己,更未料到会从她口中听到“为夫守节”四字。 方才脱口而出时,原本有几分不自在,更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仿佛是释然,亦仿佛是满足,更仿佛是……欢喜,此时,全都教那四个字浇得一干二净。 一时想到,那男人已死了有五年,她还要为夫守节,还对他念念不忘?一腔无名怒火当即涌上来,声音亦冷了下去: “这么说,你是违逆我?” 蕊娘不由将头垂得更深:“是奴婢没福分,不能伺候大爷……” 忽觉一只大手捏住她下巴,铁钳一般将她小脸强行抬起,蕊娘又看到了秦沄面上的神情,竟是如那日发落王氏一般,冷冰冰的毫无温度的笑意: “你知道在我们这样的人家,敢违逆主子的都有什么下场吗?” 话音未落,蕊娘已“啊”的一声,身子跌入被衾之中, 可怜这蕊娘从来都是好人家的女儿,纵是被秦沄连番奸污了,亦是不曾亲眼目睹自己这般的神态,当下眼圈儿一红,只是强自忍泪。 蕊娘又羞又怕,分明清楚秦沄只是故意用言语欺辱她,心中亦忍不住去想自己真的被他扔到外院,给那些管事小厮轮的光景。 ……整整半日,蕊娘是在反复的蹂躏和侵犯中度过的。 如此凄惨,秦沄犹还不放过她。若不是秦煜下了学回来,外头遍寻不着蕊娘,恐怕蕊娘还要在这大床之上被男人做上整整一日夜。 饶是如此,她也在屋里躺了几天不得起身。 当日她连回去的力气都没有,被操得晕厥过去后,方才知道是秦沄吩咐白芷将她送回房的。 白芷素知她家中之事,想她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却被主子给玩成了这般模样,那是何等羞耻?蕊娘醒来后见白芷坐在床边,当下恨不得一头碰死,还是白芷忙将她按住了。 当下白芷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咱们这些做人奴婢的,主子纵是要咱们的命也只有双手奉上的,更何况你家里还有个烨哥儿……” 正是为了儿子,蕊娘才什么委屈都忍了,一时想到家中幼子,不由垂泪道: “大爷说要纳我被我拒了,恐怕我在这府中已是待不得了。” 否则让秦沄日日看着这个胆敢拒绝他的女人,岂不是给他自己找不痛快? 白芷倒没想到竟有这一节,不由吃了一惊。 因她是秦沄的大丫鬟,素知这位主儿的脾气。没成亲前,秦沄原就对女色淡淡的,成亲后,更是因为乐氏的算计从此对女人敬而远之,甚至是厌恶不已。 主动送上门来的美人他都不碰,反而逼蕊娘这个带着孩子的寡妇,甚至还提出要纳了蕊娘的话,这对秦沄来说,着实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白芷忍不住道:“姐姐,会不会大爷对你……” 一时想到蕊娘为了儿子也是决计不会给人做小的,顿了顿,遂把话给咽了回去,因道:“我瞧大爷当时的模样,并没有要撵你出去的意思,你且放宽心好生将养,煜哥儿如今可离不得你。” 心中亦想到,以秦沄的高傲若能容下蕊娘,恐怕自己的猜测也就不离十了。 蕊娘不知她心中所想,叹道:“不瞒你说,若是这会子我能出去,我心里倒也乐意。” 她与秦沄之间有了那般纠葛,留或不留,都有一份尴尬,若是离了秦府,倒一了百了。 虽说离开后,自是再没有这般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好差事,但既能与儿子团聚,又不必再与那个男人纠缠下去,蕊娘如今想来,竟生出了几分迫切之心,因道: “这签了死契的下人,有出去的吗?” 白芷道:“有是有,旧年也是有成例的。” 但那些要么是犯了事被撵出去的,要么就是得了主子欢心立下大功,求了恩典方才放出去的。 虽然蕊娘如今在府中也算是有几分体面,但秦煜且离不得她呢,正因如此,秦母决计不会放人。 蕊娘听罢顿时又灰了心,白芷见她神色郁郁,不由不解道: “姐姐,说句不怕你多想的话,以大爷的性子,这次已是出人意表了,恐怕日后不会再有第二次的。若说大爷会死缠烂打,那真真是天上下红雨,你又何必忧虑?” 她却不知蕊娘心中那一种复杂心绪,总觉得自己若是不尽早逃开,或许就要陷进去。至于是陷进哪里,却连她自己都说不清。 当下只能将愁思掩了,又与白芷胡乱说了几句,方才歇下。她这一歇就歇了好几天,却不知府中早已是满天的风言风语了。 原来那日秦沄抱着蕊娘从书房走到卧室,几有半个院子的人都瞧见了。虽说秦沄积威甚重,无人敢明目张胆传他的闲话,可他既丝毫没有避讳的意思,又怎能堵住下人们的嘴? 一时间,便连大门上刚进来的小厮,都知道了大爷那日抱着个看不清头脸的女人,青天白日地就进卧房里去了。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能做什么?当时那女人的一双脚丫儿露在纱衾外,还是赤裸的。 待秦沄进了房后,有几个路过的小丫头也隐隐约约听到几声呻吟,仿佛是女子的哭喊,从重重珠帘后飘出来,其间的香艳纵是无法目睹,也是可以想象的了。 当下众人便津津乐道起来,都在猜那女子究竟是谁。 若说府里年轻漂亮的丫头自是不少,但看秦沄以前也没有对谁尤为侧目的,便有人猜测或许是打外头来的女人,否则怎么会事情过去数日,依旧没有哪个丫头得了体面? 第29章 锦瑟大怒 这日几个嘴碎的婆子又凑在一处闲磕牙,说的自然还是这一桩桃色新闻。 内中一人道:“要不说大爷到底是血气方刚,依我看,再过不了几日,府里就要多个姨奶奶了。” 她那同伴却不以为然:“还没娶妻就先纳上姨娘了,没得这样的规矩。若是平常倒也好说,眼下如此,岂不是给二太太没脸?” 只因府中如今但凡是长了眼睛生了耳朵的,都知道苏家母女醉翁之意不在酒,意在秦沄的婚事。 二太太既与苏夫人是嫡亲姐妹,也是一力撮合的,虽说明面上从未露出,但苏夫人又是给各房的主子来往送礼,又是给下人们赏钱施恩,那银子淌水般的花将出去,满府上下谁没有受过她的恩惠? 更兼那苏家小姐容色绝丽,端庄大方,为人处事挑不出一丝错处儿的,便连最牛心左x的老婆子,提起她来,亦要赞一声好。 当下便有人道:“苏姑娘也不算辱没了大爷,靖宁侯府的小姐,若论出身,还b程姑娘要高一截呢。” “性子也好,不似程姑娘总有些目下无尘的,嘴上还不饶人。” “要我说,旁的都不要紧,光只论容色,这苏姑娘就立于不败之地了。程姑娘虽说亦是个绝色,到底年纪还小,且还没长开呢,大爷已是有过一任妻室的人了,若教大爷来选,自然是选苏不选……” 话音未落,忽听有人冷笑一声:“蒙了心烂了舌头的下作东西,我们姑娘的名儿,也是你敢在嘴里过一遍的?!瞧我今儿不撕烂了你,看你还敢胡嚼不胡嚼!” 说罢已是怒气汹汹地冲上前来,众人一看,不是玉姝的大丫鬟锦瑟是谁? 霎时间作鸟兽散,那说得最兴兴头头的婆子唬得脸都白了,忙给了自己几个嘴巴子:“姑奶奶,好姑奶奶,老婆子二两汤下肚已是糊涂了,你且饶了这一遭罢!” 锦瑟犹还不解气,叉着腰又骂了几句,又嚷着要去告诉老太太,正自不可开交,一人扶着小丫头的手摇摇而来,一见了便开口笑道: “我还说谁在这里呢,这般吵嚷,倒比年节上唱大戏还要热闹了。” 众人一见是她,都纷纷行礼道:“董姨奶奶。” 原来这女子乃是二老爷房中的董姨娘,因替二老爷生了唯一一个儿子,在府里也很有几分脸面,锦瑟犹还气愤着,方也勉强敛了声气,董姨娘道: “你又何必跟她们这群老货一般见识,没得白生些闲气。” 锦瑟道:“姨奶奶不知,事关我们姑娘的清誉,我如何能装没瞧见?” 这帮婆子一口一个“程”啊“苏”啊的,便知府里的闲话已经传成什么样子了,分明玉姝自尊自重,几时倒要跟个莫名其妙的苏姑娘争起男人来了。 董姨娘笑道:“他们的嘴你还不晓得?没个把门的,今儿说些花儿草儿,明儿就说自家老娘八十了还给他添个兄弟,招呼着请人吃酒呢!”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哄堂大笑起来,那起头的婆子脸上讪讪的,只是陪笑,锦瑟亦忍不住扑哧一笑,方才将前事掩过了。 一时众人方散了,锦瑟回至院中,只见玉姝正在窗下逗鹦哥儿,她脸上犹还带着几分怒色,尚未掩去,玉姝便瞧见了。 因道:“又是哪个不长眼的敢给我们锦瑟姑娘气受了?” 第30章 玉姝心事 锦瑟原不欲说,只是到底藏不住话,当下便竹筒倒豆子将方才之事全说了,又道:“姑娘可不能再好穴儿下去了,由得那起子人作践。若论亲疏,咱们太太正经是老太太嫡亲的女儿,姑娘是老太太嫡亲的外孙女儿,一个隔房的外甥女儿,也敢踩着姑娘作耗起来,真当咱们家无人?!” 一时说着又气愤起来,还是凌波道:“你可消停些罢。” 玉姝冷笑道:“她们是什么心思,我如何不知。” 不过是看着秦母始终对苏明珠淡淡的,更是从来都不把话往秦沄的婚事上引,便猜到了秦母对这桩姻缘不乐意。又见秦母宠爱玉姝,恐怕以为老人家是想亲上做亲,这才话里话外的,提起苏明珠便要捎带上玉姝。 奈何玉姝到底是个姑娘家,虽说心知肚明,亦不能出面说些什么,否则真将这层窗户纸捅破了,别说苏家母女没脸,她的清誉亦是要受到波及。 当下只能道:“罢了,理会那些闲人做什么,待哪一日爹爹接了我家去,谁管他是苏明珠还是夜明珠。”又道,“董姨娘倒也好心,只是她从来与二舅母不合的,怎么今次竟没有煽风点火。” 锦瑟道:“我也说呢,姨奶奶可不是好相与的,倒开口息事宁人了。” 原来这董姨娘虽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她又给二老爷生了儿子,在二老爷跟前向来受宠得紧。偏二太太膝下至今只有三个女儿,与她一b,腰板便有些不甚硬了,因而妻妾两个素来不合,颇有些针锋相对的意思。 如今见这二太太想把外甥女儿嫁给秦沄,以董姨娘的脾气,怎么可能不出来搅合二太太的好事?谁知她却一反常态,还与苏家母女常来常往的,教人见了,也只得赞一句那母女俩做人的圆滑。 一时玉姝将此事丢开,又专心琢磨起自己的话本来。 她如今已将这话本命名为《天册诡事》,从书生崔临风借宿李宅开始,写到李宅中似有妖邪作祟,查探过后,却知原来是有心人捣鬼。 谁知崔临风刚捉到装神弄鬼的小婢,那小婢却死了,崔临风原欲报官,当天,就有家丁在李宅大门口看到一行血字,写的正是—— “若离此宅一步,身首分离。” 崔临风向来胆大,又仗着自己有些武艺,自然不信邪。还没等他非要闯一闯这龙潭虎穴,有个因害怕想卷了铺盖暗中逃跑的婆子,就被人发现丢了脑袋,且死在了围墙下。 一时间李宅中人心惶惶,更多的可怖之事汹汹袭来。 先是李太太的大丫鬟称自己怨鬼缠身,状若疯妇,然后就是李太太被人发现死在房中,死状凄惨……随后有越来越多的谜团,越来越多的牺牲者,崔临风在追查的过程中逐渐知道了这座大宅中尘封多年的种种秘闻,正是人心鬼蜮,波诡云谲。 因玉姝答允了若有新稿写出,定要先给秦露看过的,那三姑娘便日日都往她房中来,来了便一径催道:“姐姐快些儿写,后头究竟讲的是什么,可急死我了!” 又道:“这样好的故事,若只在我们姊妹间传阅岂不可惜了。姐姐,如今外头那些时兴的话本子,也有许多是假托他人之名做的,姐姐若也给自己取上一个别号,再将话本拿出去,待有朝一日付梓成册,刊行天下,那才是给我们女儿家长脸呢。” 玉姝原本就有这样一个想头,得了姊妹的鼓励,心思便愈发活络起来。虽有二姑娘秦霜道:“可若是被人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 心中却想到,只要寻一个可靠之人托付此事,又如何会被旁人知晓? 至于那可靠之人究竟是谁,她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萧璟。 想刊印话本,便要寻一家经验丰富且值得信赖的书局,交给玉姝身边的丫头婆子去做自然是不能的,她们不通俗务,哪里来的那样本事?也只有萧璟,方才是最合适的人。 且玉姝心中从不怀疑萧璟会出卖自己,之前她撰写话本时多得萧璟鼓励,他亦对她笔下的故事赞不绝口,若真能付梓成册,想必萧璟也会为她高兴。 因而这念头一起,玉姝便益发按捺不住,兴兴头头地将目前已写出的所有书稿一装,趁着这日上课,放在萧璟面前。 因道:“我有一事想求你,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萧璟听她用到一个“求”字,不由心头一动,这小丫头可是等闲不会在嘴上服软的,想必她所求之事定然不易。 但他连那天下罕有的三味药引都给玉姝去寻了,就算她想摘天上的星星,怕是也要答应,口中却笑道: “既要求人,总得有点诚意,姑娘说是不是?” 玉姝不妨他竟这样说,当下将脸一红,又见跟她来的丫头婆子早已被打发得四处玩乐去了,只剩一个凌波守在外间,亦是有帘幕遮掩。心中不由暗自埋怨萧璟无耻,总是这样欺负她,却还是轻轻上前,小手勾住他脖子,蜻蜓点水般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那一吻将毕,唇瓣立时离开,温软的感觉如惊鸿掠影,却见玉姝微垂螓首,一张小脸早已红透了。她却不知萧璟其实并无此意,不过是想她再说两句软和话罢了,谁知她竟主动献吻,当下心头一荡,如何还能自持?抓住她小手便将她拉近: “这就是姑娘的诚意?可知你并不是想真心求我的。” 玉姝不由羞恼道:“那你还想如何?” 萧璟故作沉稳:“嗯……再亲我一下?” 玉姝无法,只得又轻吻了上去,方欲离开,忽觉腰窝儿一酸,合身便跌进萧璟怀里,方才只是浅浅挨蹭的樱唇也猛地撞上男人唇瓣,被他用舌一勾就含进了口中。 此时被他堵住小嘴,哪里还能动弹?只听萧璟轻笑一声:“看来姝儿求我是假,想我是真,是也不是?” ——她犹还想反驳,香舌被他勾着,樱唇被他吮着,浑身都软了。 如此这般气吁吁娇喘喘,足磨蹭了一个时辰,方才将功课写完。 丫头们进来换茶,只见萧璟端坐在桌案之后,翻动着手中纸页,虽说姿态随意,却透着说不出的优雅潇然。屏风后,玉姝的倩影影影绰绰,想是正在专心看书,有丫头正欲把茶送进去,却听她道: “不必了,我这会子且不吃。” 丫头方捧着茶盘退了出去,一时屋中再次恢复安静。 如此这般,待玉姝总算脸儿红红地穿好了衣衫,那角落里的西洋自鸣钟已走到申正了。 萧璟怜她疲惫,仍旧是将她抱在腿上,柔声道:“你说求我,究竟是何事?” 玉姝便将欲托他寻一书坊,待话本写完后将之集结成册的事说了。萧璟道:“这也好办,京里的几家书坊,以荣华堂、松筠阁、镜古斋为首,这几家里我都有相熟之人,你若想刊刻几本拿来送与亲友,或自家藏,都是极便宜的。” 玉姝一听,方知他误会了,忙道:“我不是要拿来送给姊妹们,自然,赠给姊妹们的也有,下剩的我还想多刻几本,拿到市面上去卖。” 她早已想好了,因而越说越兴致勃勃:“……别号我也拟好了,就叫清泉居士。当初在家里时我那书斋唤做清泉居,清泉二字,又取自王摩诘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三妹妹说,如今市面上许多话本都是如此,作者并不署自家真名的。我原也不为扬名,只想着若能让更多人读到我写的故事,岂不是一桩美……” 话未说完,方察觉到萧璟已是一言不发了,玉姝此时犹才反应过来:“怎么……莫非,你不想帮我?” 萧璟淡淡道:“你既不为扬名,又何必要去出这个风头?” 玉姝听了不由恼道:“我几时要去出风头了?” 她却不知萧璟其实最知她的性子,她虽淡泊名利,对那些虚名追捧更是丝毫也瞧不上的,但因自许才高,实则很有一股子显能之心。 更因为困囿于自家的女儿之身,不得在世人面前展才,每每思来总觉遗憾,因而才会生出将话本拿出去刊印的念头,却不知此举究竟有何后果。 当下萧璟见她恼了,只得放柔声音:“是我说错话了好不好?但此事是决计不能的,你纵恼我,我也不可能答应。” 第31章 师生争执 玉姝原是满心欢喜期盼,从未想过萧璟会拒绝自己,此时当头一盆冷水浇下来,不由心凉了半截,当下脱口而出: “为何?若是要银子,我给你就是了。” 萧璟不妨她竟如此说,差点被气笑了:“若我要黄金万两你也给?你知不知道,此事若是处置不好,走漏了风声,你的名声闺誉,那是十万两黄金也换不回来的!” 玉姝愈发生气:“既如此,你我小心行事,不就没有走漏风声之虞了?” 萧璟道:“这不是小心不小心的事,你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世道如此,你身为女子更该行事周全谨慎……” 话未说完,玉姝已是气得一下从他身上挣了下来:“女子又如何?!” “女子就该乖乖待在后宅,黻针弄线,相夫教子,最好大字也不识一个,从生到死都做个睁眼的瞎子?” “天下间多少女子,闺阁内多少巾帼,不比你们男人要强多了!不过‘闺誉’二字,就要女人三从四德逆来顺受,有志却不得舒,有才却不得展,这是何道理!” “我原以为你与旁人不同,呵……看来是我想多了,既你不愿那便罢了,我以后也再不会求你!” 说罢已是一扯衣衫,拂袖而去。 可怜这萧璟连解释都没来得及解释,就被劈头盖脸一顿痛骂,只得坐在那里又是气又是笑,一时无奈不已,且说这边厢,那远鸣堂内,蕊娘因将养了几日,身子已是复原了,待出了屋子,方才知道满府里都在传着那日秦沄抱着个女子进卧房的事。 她心下自是羞耻难当,生恐被人觉出异状来,原本就有意避开秦沄,此时更是不多说一句,不多瞧一眼,只要见着秦沄便远远地躲开,绝不与他打照面。 又听说了苏家母女之事,心中不禁思索起来:那苏小姐出身名门,不仅容貌出众,而且气质高雅、举止端庄,与秦沄倒是极为般配。然而,让人担忧的是,如果秦沄真的娶妻生子,那么秦煜在府中的处境将会变得越发尴尬。想到这里,对那孩子的同情之情油然而生,离府的念头也随之减轻了三分。 这天夜里,由于秦煜睡眠不佳,蕊娘特意叮嘱厨房炖了一锅虫花灵芝鸡汤,并亲自前往厨房查看火候。待鸡汤炖煮完毕后,她小心翼翼地捧着汤碗,生怕有一丝差错。正当她走到院子中央时,突然踩到了几块散落在地上的石子,一个不慎,脚下猛地一崴。紧接着,手中的食盒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汤汁倾洒而出。蕊娘本能地伸出双手试图接住,但为时已晚,滚烫的汤水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就在此时,一只强有力的手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向一旁。 哐的一声,食盒翻倒在地,热气腾腾的汤水顺着地砖四处蔓延,却被一只黑色朝靴阻住了去路。 秦沄怒道:“你当你的手是石头做的?汤洒了就洒了,竟还伸手去接,这一点子汤就值得你如此?”又见蕊娘还怔怔,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一甩袖子: “给我过来!” 第32章 主仆独处 当下秦沄已转身朝前走去,蕊娘还怔在原地,又见他步子忽然放重几分,恍然一惊,忙忙跟了上去。 心内其实还在疑惑,为何秦沄竟恰好在此时出现?若不是他方才扯她那一下,恐怕她整只手已经被滚烫的汤水给过了一遍。 一时间心中千头万绪,也不出声,默默跟在秦沄身后,只见他进了屋子便吩咐道:“拿治烫伤的膏子来。” 屋内伺候的小丫头应了一声,一时取了药膏回来,只见是一只瓷瓶内盛着琥珀色的药膏,秦沄坐在上首的官帽椅里,也不说话,也不起身,只是面沉似水。 蕊娘如今也摸清了几分他的脾气,上前接过药膏,轻声道: “多谢大爷赐药。” 秦沄方才砰的一声放下手中茶盏:“我何时说了这药是给你的?”蕊娘一怔,只听他又道,“下次再让我看到你做这等蠢事,革了你的月钱!” 当下蕊娘不由有几分委屈,若说她不小心烫伤,那也是她自己活该,他倒这般恼怒起来,还冷言冷语的,只能说此人的性子果然喜怒无常。 心中如此想,嘴上自然一字都不敢驳,恭声道:“大爷教训得是,大爷若无吩咐,奴婢就先告退了。” 她却不知秦沄一见她这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就愈发不悦,话没说两句就要走,他有那么可怕吗? 又想到这段时日以来,虽说他每每都装得若无其事,实则自打那日与蕊娘不欢而散后,心烦意乱之处,比往常还要多了十分。 回到家中,目光总是会不自觉地找寻那个小奶娘的身影,瞧不见她时忍不住气郁,瞧见她了,发现她在刻意躲着自己,便更加烦闷不已。 白芷说得没错,以秦沄的脾性,决计做不出来死缠烂打这种事,既然那小n娘不识抬举,难道他还非巴着她不成?他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不过是一时意乱情迷罢了。 奈何如此想着,今日下衙回来,看见蕊娘捧着一只食盒往院中走时,秦沄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鬼使神差,竟悄悄儿地跟了上去。 这一跟,自然就让他目睹了方才的一幕,当时看到那一碗滚热汤水朝蕊娘手上泼去,他想也不想地就抢上去将她扯开,待出声后,方反应过来自己已是暴露了行藏,当下只得故作冷漠之态,掩住脸上的几分不自在,此时口中冷冷道: “谁许你走的?把药搽了。” 蕊娘无奈,只得拧开手中瓷瓶。本想快些儿搽完了告退,偏她因被汤水泼到的那只是右手,手上吃痛,动作便愈发迟缓。 好容易用左手将药膏抹在手背淤红处,一股钻心的痛意涌上来,她不由暗嘶一声,秀眉高高蹙起,忍着疼痛继续搽抹,手却是越颤越厉害。 忽然臂上一紧,被人捉住了手腕,秦沄劈手夺过那只瓷瓶,一语不发地帮她抹药,只见他面色比方才还要冰冷了几分,可是手上的动作却堪称轻柔,一点也没有弄疼蕊娘。 蕊娘不由怔住了,本能地想将他手掌甩开,复又思起主仆身份,只得站在原地不动。 奈何她心中紧张,那身体便越绷越紧,秦沄触到指下一片温软肌肤,又如何感觉不到她的僵硬? 一时想到前两次都是他强迫了她,她这样害怕自己,也是理所当然,不由心下暗悔,一句话在唇边滚了三四次,方才低声道: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话一出口,不止是蕊娘,连秦沄自己都怔住了。 他是主,她是奴,一个主子却问奴婢是不是讨厌自己,这岂不是在说,秦沄对她的想法竟在乎到了患得患失的地步? 还未想法子将那失态之语遮掩过去,蕊娘已开口了: “奴婢怎敢对大爷有丝毫不敬之心,大爷体恤卑下,宽待仆从,且行事又公正严明,似大爷这样的主子打着灯笼也难找,能伺候大爷,是奴婢三生有幸。” ——这一番话不卑不亢,态度也依旧恭敬,挑不出一丝错处的,却不知秦沄听了心内愈发滚油一般的煎过,手上一紧,就死死攥住了蕊娘皓腕。 “你说这话,是真心的?” 蕊娘道:“自无丝毫虚情假意。” “哪怕我两次强迫了你,你也不恨我?” 蕊娘一僵,腕上被他抓得生疼,只是强自忍着:“大爷是主子,做什么奴婢都该受着,除此之外,再无相干。” ……好,好一个“除此之外,再无相干”。 那一次,秦沄已领教过她的倔强,此时听到这句话,如何还能不明白蕊娘的意思? 他是主,她是奴,奴婢又怎敢怨恨主子?既是不恨,自然也不喜欢,她的毕恭毕敬和温柔顺从,一切不过只是出于奴婢的身份遵从主子吩咐罢了,越是恭敬,便越是拒他于千里之外。 当下只觉怒到极处,竟不由地笑了出来:“好……我原不知道,你竟有这般骨气。” 他的声音冷冷的,仿佛那冷意也一时间浸入四肢百骸,手上又是猛地一用力,蕊娘已被他拉入怀中,只见秦沄嗤笑了一声,眉眼如同刀锋一般: “你以为这样说,我就不会碰你了?你说得没错,伺候我是你三生有幸。” 可怜这蕊娘本以为秦沄性子高傲,自己如此态度,他自然也就不会再纠缠了。毕竟秦沄已算是被她拒了两次,况还是这般不留情面的,此时闻言不由大惊失色,脱口而出:“奴婢立誓为夫守节,万不可再……” 霎时间,眼中已要涌出泪来,想到自己今日绝无幸之理了,既然他要自己伺候,自己便伺候,左右已是被他羞辱玩弄那么多次,多一次少一次,又有何区别? ——这样的念头,却已然心灰意冷。 当下她不再挣扎,小手探出,便去解秦沄腰间玉带。秦沄冷道:“不许用手。” 一时等蕊娘终于走过了小半间屋子,她已是几乎要晕厥过去。秦沄此时方才大发慈悲地将她抱起,掀了帘子步入内室,又隔窗吩咐道: “打热水来。” 那之前在屋内伺候的小丫头早被秦沄打发出去了,因怕他吩咐,也不敢走远,站在廊下时,便将屋内的动静听了个清清楚楚。不禁脸红耳热的同时又想到,难道那日大爷搂着抱着进了卧房的女人竟是蕊娘? 谁能想到,满院子的黄花闺女大爷都瞧不上,倒强迫了一个奶娘。 一时想到曾听人说,这成过亲生育过的女人和没成亲的女人比起来,自有一种不同的,莫非大爷喜欢的就是那一种不同? 一面胡思乱想着,一面将热水巾帕等物放下。内室之中,珠帘之后,那罗帐早已垂落了。 第33章 手稿遗失 小丫头不敢再听,忙忙离开,红罗软帐内。 且说这边厢,蕊娘还在床榻上被秦沄连番蹂躏着,玉姝怒气冲冲地从书房拂袖离开后,待回至房中,方才发现自己将话本手稿遗失了。 锦瑟道:“姑娘是不是落在书房了?” 玉姝摇头:“我记着拿走了的,况且……”一时心里想着,若是落在书房倒好,萧璟定然会保管好了送还给她。 因又想到,他们二人这般已是生分了,不由愈发气闷。也不知是气萧璟竟不能理解她,还是气她当时骂他的话太狠,仿佛一把刀,直直地插在了萧璟的心上。 因今日是凌波陪侍在侧的,她稍作思索,便开口说道:“姑娘方才不是在芙蓉榭透了会子气吗,想是落在那里了。” 玉姝一经提醒,恍然大悟,不由拍手道:“正是!那里人来人往的,恐被人捡着了倒生事,快随我寻去。” 当下衣裳也顾不得换,忙又重新出门,只因她撰写话本一事除了萧璟和一众姊妹外,府中谁都不知道的。虽说玉姝那样指责萧璟,但也知道自己此举乃是离经叛道,若是被不识字的下人捡着了倒也罢了,若是去迟一步,教人送到二太太又或秦母那里,自己可真就要落个不是了。 谁知急匆匆地回至芙蓉榭,方一举目,便看到一道人影站在水榭旁,手里拿着一个绣袋儿,正是玉姝装手稿所用。 玉姝见状,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只因那人不是旁人,正是苏明珠。 明珠已见到是她,便快步上前,脸上绽放着如春花般的笑容,口中笑道:“妹妹这会子怎么过来了?” 玉姝不好说自己是来找那手稿的,只得也笑着说了几句闲话,一时听明珠道:“我瞧着这绣袋儿倒像是妹妹的东西,只因我过来歇歇脚,在那边山石上捡着了,妹妹快瞧瞧,可短了什么不成?” 说着将绣袋儿递给玉姝,因那绣袋儿上绣着玉姝素日所作的一首诗,所以也不好否认。她接过绣袋,打开看了一眼,便随意说道: “并没有短什么,多谢姐姐了。” 明珠不再多说,只是抿嘴儿一笑,扶着丫鬟的手便去了。 这里锦瑟忧道:“姑娘,这可如何是好?谁捡到不好,偏被她捡到了,她要是不闹个满城风雨,趁机败坏姑娘的名声,我把名字倒过来写!” 玉姝道:“莫要如此,哪有这般严重?她好歹也是个大家闺秀,断不至于做出此等下作之事。” 只是嘴上虽如此说,心中却也忧虑。毕竟她尚没有错处时,府里的闲话都已传成那样了,如今明珠手中捏着她这样一个把柄,怎能不借题发挥。 此事说来可大可小,往小了说,不过是闺阁闲时作些玩笑之作罢了,往大了说,却是玉姝不安分守己,以至移了性情。毕竟世人推崇的乃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她读书习文也就罢了,竟还学人写什么话本,若传扬出去,恐怕还要有人说她家教不好呢。 第34章 言语机锋 一时忧心忡忡地回去了,几日晚上都睡不好。 又怕明珠将事情宣扬出去,趁机攻讦她,又想到自己和萧璟闹成这样,这几日都推说身上不好不去上课,以后,自己也要与他分道扬镳了? 只是她心中始终气恨于萧璟当日竟拒绝她,旁人犹可,却连他都不肯理解支持她,这方才是玉姝最恼怒之处。 这样想着时,玉姝却全没有意识到萧璟在她心中的地位竟已到了如此地步。在她想来,世间唯一一个会无条件包容她支持她的只有父亲,而她如今以这样的标准来要求萧璟,岂不是说萧璟在她心里,竟已能与程海比肩? 如此气闷了几日,连话本也顾不上写了,谁知府中始终静悄悄一片,没有丁点风浪。 凌波道:“会不会当日苏姑娘并没有打开那绣袋儿,所以不知里头装的是什么。又或她其实并无那样坏心,方才帮姑娘保守此事。” 锦瑟却嗤笑道:“她若没有那样坏心,话里话外的怎么偏都带着姑娘?她想做国公夫人也就做了,关姑娘何事。老太太不松口,那是老太太眼光明,就没有姑娘,她这副上杆子倒贴的样儿老太太且还瞧不上呢!” 一语未了,玉姝已喝道:“少说两句罢,这话是你说的?!” 锦瑟方才讪讪地住了口,玉姝又道:“……或许,是我们都误会她了也不一定。” 玉姝本性纯善,原也不想将人往坏的地方想,这一日在秦母上房用饭,因说到五月初一是明珠的生日,秦母便说要给明珠做生日。 苏夫人笑道:“她小人家哪里就值得这般劳师动众,况又不是整生,不过在家治两桌酒席,请她们姊妹一道说说话便罢了。” 秦母道:“这可见是你做娘的不是了,她们这些姑娘家都是顶顶娇贵的,我从来都说,沄儿在我这里,连二丫头三丫头一根手指头都b不得的。” “只是女孩儿家终久要出门子,这样的好日子又能过几时?正该趁她们还在家中时多疼爱几日,珠丫头过了初一也就十七了,耽误不得,届时她去了旁人那里,你心疼还来不及呢!” 话音未落,苏夫人脸上已是掩不住的尴尬之色。因秦母说到“出门子”等语,玉姝等人也只作不知,但谁心里不是门儿清—— 秦母话里话外都说明珠耽误不得,偏又不提秦家,不就是在告诉苏夫人别做结姻秦家的春秋大梦了吗? 一时上房内鸦雀无声,众人神色各异,都悄悄地拿眼去看明珠,却见她唇边挂着一抹笑,依旧端庄从容,竟恍若未闻。 当下玉姝暗叹一声,上前抱住秦母胳膊:“翻了年就是我的生日了,外祖母既给珠姐姐做生日,可不能偏疼了珠姐姐却忘了我去,我定不依的!” 秦母素来宠爱她,见她这样撒娇,如何心里不爱?当下便搂在怀里摩挲:“我的儿,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 三姑娘秦露也上来凑趣:“我和二姐姐的生日还在玉姐姐之前呢,老祖宗也不提,可见是瞧我们不可心,越发懒怠理会了!” 一时说得秦母又笑起来,她老人家素来最爱的就是儿孙绕膝花团锦簇,今见外孙女儿孙女儿们都上来争她的宠,如何不乐得合不拢嘴? ——上房内一片欢声笑语,方才之事,自是一笔勾销了。 这里玉姝用完了饭,又陪秦母说了会子话,方才和姊妹们一一辞出。她搭着凌波的手,走到廊下,便见一人站在那里,见她来了迎上前来,却是明珠。 第35章 灯谜点醒,忽遇萧璟 玉姝不由一怔,口中已笑道:“姐姐这会子怎么还不回去?不如我们一道走罢。” 明珠亦是抿嘴一笑,上来与她并肩而行。姊妹两个一时无话,走了半日,忽听一道轻柔的声音:“多谢你了。” 玉姝早猜着明珠的来意了,却摇了摇头:“还是我要多谢姐姐。” 既然明珠捡到了她的手稿,帮她隐瞒此事,她不过是帮明珠解一解刚才的尴尬之局,亦是举手之劳。 却听明珠道:“你何曾需要谢我,我只是顺手捡着你的绣袋儿还给你罢了,不值当什么。” 当下二人相视一笑,只觉万般言语,都在这一笑之中。 这日之后,玉姝再邀姊妹们来吃茶赏花,也都会给明珠下一份帖子。以往她有时也会邀请明珠,但那不过是出于面上的客气罢了,因而明珠有时会来,有时也会推说有事不来,十次里倒有六七次不来的。 一时之间,明珠忽然成了雪轩阁的常客,众人都引以为罕,那三姑娘秦露年纪小,最是藏不住话的,这日便道: “姐姐近日倒与珠姐姐走得近了,我原还以为姐姐不大爱理会她。” 玉姝笑道:“小蹄子净胡说,我不过是因着珠姐姐家中事忙,不好多打搅她。她亦是个极风雅极尊贵的人,我爱还来不及呢。” 秦露因笑道:“正是呢,这么多姊妹里,若论起才学,也只有她才能与姐姐一较长短。” 其实她与二姑娘都是二太太亲女,又如何看不出二太太想将明珠嫁给秦沄的心思? 奈何此事一则秦母不允,二则玉姝到底是先来的,相处这许多时日,早已比亲姊妹还要亲密了,二太太又要她们多亲近明珠,之前府里闲话又传成那个样子,她们姐妹两个夹在其中,着实是苦不堪言。 如今二人一看,玉姝与明珠越发亲密,自然心中欢喜。到了明珠生日那天,苏夫人摆了几桌酒席,又请了一班小戏,秦母二太太等吃过饭看过戏就都回去了,下剩她们姊妹几个在一起斗诗吃酒,好不快活惬意。 酒正酣时,玉姝因道:“珠姐姐,我说个灯谜儿,你猜一猜可好?”一时口中道: “原是深山一根柴,有人让它上戏台,绫罗绸缎都穿过,言行听凭人安排。” 明珠心中一动,早已猜着谜底是什么,却看玉姝颊晕飞红,星眼微忪,似是醉了,却又仿佛清醒无比。 她目中动了一动,垂下眼帘,仍旧笑道:“我不能答,不过也有一句话答与妹妹。”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一时酒席散了,玉姝回至房中,凌波忙忙地招呼小丫头子打水洗脸,又伺候她换衣裳。因见玉姝脸上似有郁色,便道: “姑娘在席上倒也开怀,怎么这会子又恼起来了?” 玉姝道:“何曾恼了,只是想起一事,心中不畅罢了。” 原来她那一个灯谜的谜底,却是木偶二字,只因她见明珠所言所行,不正是苏夫人手中的提线木偶? 她与明珠交情平平时,自是懒怠管旁人之事,与明珠好了,便也知道她素日的为人—— 府里的那些闲话,放着自家不住非要死乞白赖地住在亲戚家……原都非明珠心中所愿,只是碍于母命,不得不从。 一时想到明珠的人品,却要被那样一个卖女求荣的母亲糟践,休说苏夫人如此钻营说不得到最后依旧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纵她真的成功将明珠嫁入秦府,这般强求来的姻缘,又有什么趣儿? 因而玉姝才会以一支灯谜来点醒明珠,但明珠虽是心中通透,却也无可奈何罢了—— 一个“孝”字,便压倒一切。 当下玉姝愈发烦闷,想到自己亦是囿于女儿之身,只得终生困在这四四方方的一方天地中,世间之事,原就不如意十之,怎能不越加神伤。 忽忽几日,因五月初五是端艳节,秦母要去长春观拈香。 玉姝原不欲去,凌波见她在家中闷闷,便劝她出去散散心。她既去了,秦霜等姊妹几个也要去,秦母又请了苏夫人一道,到了初五那日,只见秦府门前浩浩荡荡一条车马排开,秦母苏夫人等人或坐着大轿,或乘着香车,又有各人的大丫头小丫头嬷嬷奶娘另并跟出门的家人媳妇,乌压压的占了一条街,端的是富贵锦绣到了不堪的地步。 玉姝与明珠坐在车上,姊妹两个原在联诗句玩,忽听车外一阵马蹄疾声,一骑飞马呼啸而过。车帘掀动间,只见那马上的骑士一身玄色箭袖,修长挺拔,威仪天成,再看那般清润俊美的眉眼,不是萧璟是谁? 玉姝不由一怔,待要看个分明,那人已去得远了。 一时她愈发恍惚起来,想到凌波提醒她的话,只说萧璟身份成谜,恐怕大有来头。 玉姝其实早已觉出萧璟不是个普通西席那般简单的,但父亲既信任他,自己又何必寻根究底。况他若有什么坏心,也不用等到现在,虽有凌波殷殷嘱咐,让她提防萧璟,以前却也不放在心上。 如今想到,自己与他已是生分了,短短几日未见,却仿佛过去数个春秋,竟对他有陌生之感,纵提不提防,又有何区别。 她尚在懵懂,心内一腔郁结却不知是何缘由,到了长春观便觉身上懒懒的,也不去与众人一道听戏,略坐了一会子就辞了出去。 凌波欲劝她歇歇,她却要出去走走,忽听檐下一响,一只五绚丽的红嘴绿脸鹦哥飞了过来,那鹦鹉个头儿极大,一见了玉姝便嘎嘎叫道:“姑娘!姑娘!” 锦瑟不由笑道:“这不是咱们家那只吗?它竟也飞到这里来了。” 原来这鹦哥极通人性,玉姝自养了它后也没有将它剪翅,反而时时解了它脚上的链子,放它出去玩。这鹦哥却也记得玉姝,每每在府中翱翔来回时,玉姝去哪,它就跟到哪,今儿玉姝出门,没想到它竟一路跟到这长春观来了。 玉姝原本心中不乐,此时也笑道:“好鸟儿,还是你记得我。” 伸手接了那鹦鹉落在自己掌中,一面轻抚它尾羽一面道:“这里的景致倒好,我带你去赏赏花儿好不好?” 因今日秦府要来人,观中道士早将闲杂人等都遣了出去,另有秦府的管事带着一众家人媳妇守在二门上,玉姝便信步走着,方转过一个弯,那鹦鹉忽的扑啦一下飞起来,连连嚷道: “禽兽!禽兽!” 玉姝犹还未反应过来,凌波道:“姑娘快看,那里方才是不是有个人在瞧我们?!” 她忙举目望去,只见不远处一座嶙峋浮凸的假山石耸立着,若说藏个人,倒绰绰有余,但这里守卫森严,又怎会有人能潜进来? 一时她脑中忽的冒出一个匪夷所思但又合情合理的念头,那鹦鹉落在她肩上,还在扑扇翅膀: “姑娘快跑!禽兽!禽兽!” 却听一道无可奈何的笑声从假山后传来:“好个扁毛畜生,你再嚷,当心我拔了你的毛!” 再看那人,一身玄色箭袖,果然正是萧璟。 第36章 师生和好,董氏算计 原来这鹦鹉亦经常飞去萧璟授课所在的内书房,自然就认得他了。又因玉姝日日骂他是“衣冠禽兽”、“不知廉耻”,这鹦鹉学了舌,可不就一见着萧璟便叫嚷起来? 玉姝不由想到当日戏语,自己因被他欺负了,便教鹦鹉骂他,此时见萧璟那咬着牙又不好发怒的模样,不由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又想到自己还在与他怄气,跺一跺脚,转身就走。 萧璟忙追上来:“姝儿!” 玉姝脸上一红,恼道:“胡吣什么?!谁是姝儿!” 因想到凌波和锦瑟还在一旁,萧璟唤她闺名之事,却只有他们二人独处时才有的,当下愈发羞恼,但皓腕一紧,已是被捉住了。 她不由大急:“松手!” 萧璟道:“你先听我说句话好不好?” 玉姝道:“不听!”但此时已是站住脚不动了。 萧璟不由笑了一声,眸色愈发温柔:“我知道你还生我的气,原也没想来打搅你,只是见到秦家的车马,方才知道你到长春观来了,所以才悄悄儿地来看你一眼。” 哪知他虽身手出众,神不知鬼不觉,却没逃过一只鹦鹉的眼睛,这才只能从假山石后现身。 却不知玉姝听了愈发恼怒:“鹦鹉不叫你,你就不出来了?好啊,你要躲,那就一直躲着,左右以后也不用见面!”又想到萧璟方才一骑飞马,不知有何事,“你的事儿多得很,想是没空理会我的。” 其实这玉姝向来不是胡搅蛮缠的性子,今日却为何这般了? 原来她虽与萧璟怄气不去上课,心里却哪一日不想着他?但要她先低头,却也决计不能。她不去见萧璟,萧璟也不来见她,分明他当日轻而易举就能进入她闺房,如今却无动于衷,岂不是说他根本就不在乎?如此胡思乱想着,愈想便愈恼了。 只是她这般桃腮带怒,薄面含嗔,那是何等可怜可爱?萧璟心头一荡,若不是碍于凌波和锦瑟还在一旁,几乎想将她搂入怀中,因道: “那你知不知道,我方才究竟是为了何事?” 说着从袖中拿出一物,却是一部还泛着油墨味道的新书。封皮上四个大字,写的正是《天册诡事》。 玉姝不由一怔,他已将书放入她手中:“虽说你的手稿还未完,不过书坊老板说了,分成上下两册倒也相宜。你若是应了,明日我就教人多多地刻了出来,再过几日便可上市。” 玉姝这才明白原来他这几日竟是在为自己的话本忙碌,只听萧璟又笑道:“若是不将这事了了,我怎么能来见你?否则,你还不将我打出去。” 她当即羞道:“谁说我会打你出去,我撵得动你吗?”一时想到自己误会了他,愈发忸怩,只得将脸扭向一旁: “你不是,不赞同我刊刻话本吗……” 萧璟叹道:“你若问我现在的答案,我依旧不赞同。”不等玉姝抬眼瞪他,只见他正色道: “姝儿,你知不知道这件事意味着什么?” “你当日说,天下间多少女子,闺阁内多少巾帼,都比男人要强多了,我虽也是男子,亦觉得你这话有理,人的优劣贵贱,原本就不是以男女之别来划分的。” “但世道如此,你若想以一人之身,对抗天下之人,与蚍蜉撼树又有何异?我敬畏蚍蜉的勇气,可蚍蜉若有亲朋,想必他的亲朋也决计不会任由他走上一条注定布满荆棘的险路。” “世道对女子从来都更为苛刻,我不赞同你如此,只因我……不想你受到风雨摧折。” 一番话却是越说声音越低,眼帘低垂下来,凝视着身前纤弱的少女。只见她忽而抬头,目光澄澈得如同明镜: “那我若执意要去撼树呢?” 萧璟挑挑眉:“我就只能先帮你把树都拔了。” 话音未落,玉姝已扑哧一声又笑了出来,手腕还被他攥着,此时向下垂落,却被萧璟轻轻一勾,借着衣袖的遮掩,握住了她滑若凝脂的柔荑。 一时那鹦鹉落在玉姝肩上,又嘎嘎叫道:“姑娘快跑!禽兽!” 萧璟不由咬牙道:“好个畜生,你还又骂起我来了,瞧我如何料理你!” 说罢作势就要去捉那鹦鹉,慌得鹦鹉连连往玉姝身后躲,一面乱嚷:“姑娘救我!姑娘救我!” 玉姝登时乐不可支,笑得肠子都快痛了起来,凌波和锦瑟忙上来扶住她,二人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讶异和恍然。 因法事需连做三天,这日秦府众人便在长春观中住下。萧璟换了身衣裳去拜会秦母,秦母素喜热闹,也便留他一并暂居。 萧璟原不欲答应,只因这观中的住持清虚道士认得他,但他与玉姝数日未见,心中如何不牵挂?虽说男客与内眷自是分院别居,但与她能离得这样近,亦是满足的。 当下他便吩咐疾风回家取衣裳铺盖来,自己也不出门,只在房中看书。一时忽听窗外有人道:“二爷还在犹豫什么?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快些去罢!” 另一人道:“到底此事非君子所为,程姑娘与我无冤无仇,我怎能如此算计她呢!” 萧璟听到“程姑娘”三字,早已心头一动,放下手中书册。又将视线借着窗缝儿一瞧,只见两个人站在廊下,一个做小厮打扮,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生得木讷,正是秦府中那二老爷的独子秦淏。 因秦淏是庶出,他母亲董姨娘又不得秦母喜欢,秦母素来不待见他,萧璟只见过他几次,听说他读书倒也勤谨,现在国子监进学。 只听秦淏道:“你快些去回了姨娘罢,这种事我不做,无缘无故将人家女孩儿推下水,我再下去救她,这都算个什么事?!” 那小厮道:“姨奶奶一片苦心,还不都是为了二爷?” “二爷今年都十六了,一年大一年小的,也该说亲了,奈何老太太不提,太太又不提,还不是只有姨奶奶为二爷筹划?” “姨奶奶说了,只因你不是太太肠子里爬出来的,外头多少豪门贵户的小姐都瞧不上你,偏有个程姑娘,既住在咱们家,你也知道她的人品性情都是顶好的,虽说她没了母亲,这命数上有几分妨害,但那程家是何等的富贵?且姑老爷又只有她一个,待她出嫁之时,还不得把半副家当都给她陪送了去?” “二爷若有幸娶了她,下辈子就不用愁了!只恨老太太心里眼里都只有大房,从来不为二爷想想,大爷是老太太的孙子,二爷就不是了?” “姨奶奶本想着,若太太能把她那外甥女儿嫁给大爷,日后倒也好为二爷说话,奈何旁人都是不中用的,老太太既不松口,说不得姨奶奶也只有行此险招。” “二爷想,只要程姑娘不幸落水,你再跳下去救她,英雄救美且不说,被人瞧见了,程姑娘也只有嫁给二爷的。当初先头那位大奶n不就是用的这法子才进的门,连老太太那样刚硬的性子都没辙!” 说毕又催道:“二爷快别磨蹭了,好容易今儿出来拈香,平日在家里二爷想见姑娘们一面都不容易,哪有今日这大好的机会。” “姨奶奶才刚递了话出来,程姑娘就在那边荷塘赏花儿,姨奶奶已经把她身边的人都支走了。”一面说一面就去推秦淏,秦淏犹犹豫豫地也只得往前走,却不知萧璟听完他们二人的对话,早已气怒交加。 原来他也曾听玉姝说过董姨娘对她殷勤,玉姝本性纯善,从不将人往坏处想,还以为董姨娘生就一副热心肠,哪知那蛇蝎妇人竟包藏如此祸心?! 若董姨娘欲为儿子求娶玉姝也就罢了,也是她做母亲的本分,只因不成,却想出这样下三滥的法子,况听那小厮转述之语,分明只是瞧中了程家的万贯家财,还嫌弃玉姝是丧母之女,这让萧璟听完,怎能不怒火攻心? 一时又想到连一个小小姨娘都敢算计玉姝,还不知她在秦府里受的什么委屈,连秦府众人都迁怒上了。 当下推门而出,忙向那小厮说的地方赶去,远远便看到一片青碧莲叶间,一道纤巧袅娜的身影半倚栏杆,鬓如云,人如玉,其姿容超逸脱俗,灵秀绝丽,怎能是凡间所有? 第37章 让你进来 此人自然正是玉姝了,此时她手里拿着那本《天册诡事》,却是翻来覆去,爱不释手。 一时想到萧璟对自己说的那番话,世间有几个男子能如他一般,毫无男尊女卑的俗念?又想到他为自己百般的忙碌,却是颊上滚热。 心中自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奇怪情绪,只觉心口也是砰砰直跳。她这里还在半懂不懂的,却不知旁人看来,她早已是情丝缠结。 正自思量,忽觉腕上一紧,有人将她用力往旁边一扯。 她方欲尖叫出声,鼻端已嗅到衣袖拂动间来人身上那一股寒梅似的凛冽味道,不由回身就狠拧了萧璟一把,恼道:“你又弄什么鬼?!” 萧璟腰间吃痛,当下嘶了一声:“好狠心的学生,为师可是来救你的。” 正说着,已看到秦淏和那小厮来了,他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将玉姝拉到假山石后的一个山洞里,见秦淏和那小厮遍寻玉姝不着,正在四处张望,便压低声音将方才之事说了。 玉姝听罢,半日方道:“我竟没想到董姨娘是这样的人,”又觉得好笑,“她以为我难道被男人碰一碰膀子沾一沾衣角就要寻死觅活以身相许?那可是将我看得俗了。” 萧璟心道,天底下除了你以外,又有哪个女子不是俗人呢?不由轻轻拧了玉姝鼻尖一下:“他们若是拿贞洁之说b你,你待如何?” 只听玉姝哼了一声:“那我就说,你来迟了,有个人已经先将我的身子都看光了!” 话未说完已是自悔失言,忙将小嘴“啊”的一下捂住,却不知萧璟听了又好气又好笑:“这话也是能拿来说嘴的?”却又想到素日的温香软玉,缱绻缠绵,不由倾身便吻了上去。 玉姝早已觉出不好,见他吻自己便想躲开,奈何这山洞不大,也就容他们二人堪堪站立,她将脸一偏,却撞入萧璟掌中,他的唇落在她颊上,顺势向下一滑,落在她纤秀的下颌上,只觉那舌尖游鱼一般,薄唇含住她颌下软嫩的肌肤厮磨—— 如此只被吻了一下,竟立刻就软了身子。 当下萧璟愈吻愈动情,他们二人自那日争执以来,都是彼此牵肠挂肚,虽然都不表露出来,此时唇齿相依身体厮磨,如何不愈发旖旎? 又兼这洞中狭窄昏暗,气息交缠间,少女细细的嘤咛越加动人,萧璟实在忍不住,玉姝一惊,挣道: “这是,嗯……这是在外面……” 只听萧璟轻笑一声:“那我们去里面?” 玉姝原还不明白他的意思,待恍然想通他的双关之语,霎时间满脸通红。只是她想到,她从来都说要寻一个相知之人相伴一生,可是这世间究竟有几人能够理解她呢? 她父亲程海是一个,萧璟是一个,除此之外,便再无旁人了。她心里其实早已做好或许会孤独一生的打算,既如此,这贞洁也就无所谓留不留给她的夫君了。 只能说玉姝这般惊世骇俗的想法,确实是天下少有,不过她肯如此想,其实也是因为她对萧璟早已心防松动,只是她自己不觉而已。 他早已被她折腾得情难自持,此时只是勉强忍着,哑声道:“姝儿,别胡闹,这是外面。” 忽又恍然玉姝原来是在拿他方才的双关之语回她,一时间竟不知心中是惊是喜,还未开口,口中还道: “你来不来,不来就罢了。” 萧璟不由好气又好笑:“你当这是什么?” 虽说萧璟向来意志力过人,此时箭在弦上,如何还能隐忍不发?且他想着已不知多久了,只是怕强要了玉姝反惹得她厌恶,得不偿失,这才只能一直隐忍罢了。 此时虽不知她是戏语还是认真,但他想要的东西,那是决计不容许从手中溜走的。 只听他道: “那你可想好了,之后若嚷疼,我也是不会停手的。” 玉姝听了不由一颤:“会,会很疼吗……” 说罢仰起小脸,一双盈盈星目既清且亮,好奇中还带着几分羞怯。萧璟见状,如何不愈发怜爱她,勾起唇角:“你听话,就不疼。” 当下又想到这里毕竟是光天化日,虽说藏身山石之中,难保不会有人路过的。偏念头刚一闪过,便听不远处有人道: “姐姐瞧,那不是程姑娘吗?” 玉姝一惊,却是又吓得玉姝几乎跳起来,萧璟低笑道: “别怕,她们看不见我。” 原来因这山洞狭窄,玉姝站在洞口,便将洞内光景全都遮住了,若萧璟是站着的,旁人犹还能看到他。 此时那几个路过的小丫头不过是看到一道娇小背影,从身形衣着看,是玉姝无疑。 当下其中一人道:“程姑娘在那里做什么呢,不如我们去吓一吓她。” 玉姝其实早听到她们的说话声了。小丫头们见她倚着山石洞口,肩背似在抖动,一人压低声音道:“快别去,我瞧着程姑娘像是在哭呢,咱们过去撞见了,好没意思。” 一时她软瘫下去,双脚已是站不住,萧璟将她一捞捞进怀中,一面亲她面上泪痕,一面将她打横抱起:“哭什么,那几个丫头早走了。” 玉姝恼道:“就是不走,你难道不欺负我?” 萧璟道:“我倒是想在她们面前欺负你,你说好不好?” 原本萧璟就因为董姨娘算计玉姝一事恼怒不已,心想着那些人不过是欺玉姝孤身在此。虽说有秦母护持,但一则秦母毕竟姓秦,二则她老人家年纪也大了,力不济,再加上程海远在江南,鞭长莫及,她再受了什么委屈,岂不是只有忍着? 他自己是外男,且又没有表露身份,很多事都不好插手,为今之计,还是只能将玉姝托付给那人。况她与程家本就有亲,由她出面倒也便宜。 第38章 以牙还牙 且说这边厢,那秦淏在荷塘边遍寻不着玉姝,早已回去了。 他原本就不愿依母亲所言去做那劳什子“英雄救美”之事,既然没遇见玉姝,乐得推脱。回房后便一径在窗下温书,到得晚间用过饭,忽然听见外头吵嚷起来,他便推门唤了一个小子过来: “你去看看究竟何事,是不是女眷那边的院子出了事,可惊动了老太太?” 一时那小子回来,却是说得含含糊糊,只说那边似乎拿住了一个贼。秦淏又张望片刻,见自己也插不上手,便转身回屋去了。 他却不知此时那董姨娘正披头散发浑身湿透地跪在地上,旁边另一个落汤鸡似的少年,正是白日里劝秦淏的那个小厮。 两人嘴里一径嚎哭不止,连声嚷着“冤枉”啊“恕罪”啊,秦母气得浑身乱战: “没脸皮的下流种子!小娼妇!还敢跟我嚷嚷冤枉呢?!你打量我老了眼睛就瞎了,黑天白日的就跟个小子搂搂抱抱起来,还搂到我跟前来了!” “这道门清净地都敢如此,成日家还不知怎么和男人勾三搭四,你当你老爷是死的?!” 原来秦母素来有饭后散步的习惯,因这晚月色好,便换了大衣裳搭了丫头的手出门去逛园子。谁知走到假山石处,却见董姨娘和一个小厮打扮的男人在那里鬼鬼祟祟。 秦母正心中生疑,还未发作起来,董姨娘不知怎的脚下一滑掉进荷塘里,小厮忙跳下去救她,把人捞上来的时候,不仅发鬓散了,身上的衣裳也都扯烂了,几乎衣不蔽体。 秦母自然是当场气了个倒仰,虽不知董姨娘是不是跟这小厮有私情,但一个妇人被男人搂了抱了,在如今看来就已是失贞了。秦母又素来不待见董姨娘,如何不怒火攻心,当即唤了二太太过来,道: “这小子手脚不干净,打三十板子撵出去,从今往后连着他家里都不许再上来了!”又说董姨娘: “董姨娘不知被什么撞客了,即时送到家庙里,好生看管。你老爷若问,你只管叫他来找我!” 二太太闻言,顿时大喜。虽不知秦母为何有此雷霆之怒,但既已去一大敌,还不需自己动手,如何不欣喜若狂? 当下忙连声应了,董姨娘和那小厮早被堵着嘴,只能拼命唔唔着挣扎。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一上来,就将他二人拉了出去。一个送去领板子,一个当晚就被塞上了去家庙的马车。 这里秦母又道:“缓缓地把事情告诉淏哥儿,他是个好孩子,也是你儿子,可记着了?” 二太太心内本是得意非常,对上秦母的目光,不由心口一颤,忙笑道:“老太太说的是,淏儿虽不是我生的,也是我养的,媳妇又怎么会不疼他呢。” 一番变故,竟在半个时辰内就尘埃落定。 董姨娘被捆在马车内后悔莫及,心道自己不过是起了算计那程姑娘的念头,且还没成功,怎么竟就以同样的法子,落入了这万劫不复之地。 莫非,世间真有阴司报应一说? 她却不知这一切都是萧璟所为,秦母饭后散步的习惯府中人人都知道,只需在花园内设些障碍,自然就能将秦母引到假山石处。再暗中让人将董姨娘膝盖打中,使她跌入荷塘,那小厮自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淹死,这才有了落水救人一幕。 至于为何她衣衫都被扯烂了,也是因水下埋伏有萧璟的人,伸手扯落的。当时董姨娘慌乱溺水,正在六神无主之际,如何能想到自己竟这样轻易落入了陷阱之中? 她既算计人,自然也要做好有朝一日会被人算计的准备。萧璟也不要她的命,既然她想用那种下三滥的手段对付玉姝,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即可。 这一番扰攘因是家丑,秦母也没有告诉任何人。玉姝正卧在帐内睡得迷迷糊糊,便听锦瑟进来道: “老太太那边正闹着呢,不知何事。” 玉姝听到“老太太”三字,便心中担忧,怕有事惊扰了她老人家。奈何想起身去问安,一则双腿酸软无力,根本连站也站不住,二则身上还有这星星点点的痕迹没能清理干净,如何能出去见人? 原来她醒过来时就在这罗帐之中了。凌波红着脸上来道:“姑娘身上已擦洗干净了,只是还有些地方……” 她一听便知道,恐怕凌波已是瞧见了自己被男人蹂躏的模样,心中暗自羞恼,这会子却也不能去找那个罪魁祸首。 一时凌波扶她起来,她双腿根本合不拢。 凌波道:“萧先生方才让人送了药膏来,我先给姑娘搽药罢。” 玉姝听到萧璟的名字,便不由啐道:“休要在我面前提他,瞧我以后怎么料理他!” ——奈何她虽是嗔怒的语气,可那眼角眉梢的柔媚风情,又哪里有一点是真的生气呢? 且不说玉姝是如何埋怨萧璟不知节制,又如何推说身上不好,次日就先回了秦府。虽有秦母极力遮掩,但董姨娘被送进家庙的事依旧瞒不了人,这日明珠刚从二姑娘处回来,就看到苏夫人忙忙地吩咐小丫头拾行李,见她来了便道: “我的儿,你来得正好,今儿我们就家去了,你欢喜不欢喜?” 明珠一向都不想这般名不正言不顺地住在秦家,奈何劝了母亲多次仍旧无用,此时听了这话,虽是惊喜,但也疑惑,毕竟苏夫人的心思众人都一清二楚,怎么今日竟会改了主意? 苏夫人道:“还是你上次说得好,这里到底只是亲戚家,咱们家正经的侯府不住却在亲戚家赖着,没得教人说嘴。” 明珠一面命小丫头斟茶上来吃,一面道:“妈可别哄我,前儿也是妈说家里不成样子,要等哥哥料理干净了方才肯回去的,怎么这会子又说要回去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苏夫人一听她提到兄长便气不打一处来:“你还说,真真是让我没法儿说,你那哥哥究竟做的是个什么哥哥?!竟不把你我娘儿们的脸面放在眼里。” “成日家左一个右一个地也就罢了,外人听了,也只好说他一句少年人风流。他倒好,外头的还不够,还要拉到家里来,就为了这个事,我出去见客赴宴受了多少耻笑?!” 一时说着便连连嗽喘起来,明珠忙上来扶住,又是抚心又是肉背,又唤了丫头上来打扇子,苏夫人拉住她的手含泪道:“珠儿,为娘可只有你了。” “你弟弟年纪还小,不中用,也只有你打小儿就懂事,处处贴心,时时周到。妈知道你辛苦,你这般年纪的女孩儿,又有哪一个不爱说爱笑,气性也大,脾气也大的,偏你从不跟人红脸,还不是受了委屈都忍着,打落了牙齿和血吞!” 明珠不由心头一酸,只是强笑道:“妈说的哪里话,妈也知道我性子静,况在这里又能受什么委屈?” 苏夫人却摇头道:“你不必说了,妈都知道。你放心,虽说如今进宫待选不成,终究是耽误了你,但你姨妈这边且还有数呢。” 第39章 明珠回府 明珠听到这话,那一颗心便暗暗地又沉了下去。只是她一个未嫁之女,又如何能开口提到自己的婚事?且这件事上她从头到尾本来也没有丝毫发言权,只得低了头弄带不语,苏夫人还以为她害羞,不由愈发爱怜: “瞧瞧我儿这般的品貌,不说那一般的豪门贵户,就是做个娘娘也使得,偏这里老太太不知怎么想的,心里眼里只有那一个丧母之女。” 明珠忙道:“妈!” 苏夫人见她急了,这才道:“好了好了,妈不说了。”又道,“今儿好生歇息,明儿回去了,和你哥哥还有好一场饥荒要打呢。” 一时便起身回房去了,明珠见状,招手叫了一个小丫头过来:“太太今儿可见了什么人?怎么好好地就说要回去。” 那小丫头道:“并没见什么人,只是晌午去姨太太那里说了会子话。” 又说:“听太太房里的春雨姐姐说,仿佛是说到了董姨奶奶的事。” 明珠听了便沉默不语,挥手示意那小丫头下去,一时心中想到,董姨娘亦是母亲常来常往的,她往常也听到过只言片语,董姨娘似乎想为儿子求娶玉姝,这才在秦沄的婚事上反而偏帮一向不合的二太太。 她今日也听说董姨娘被送到家庙去了,府中只说是撞客了邪祟,但好好的人,前几日还见过,并无任何大碍,明珠也是在深宅大院里长大的,如何不知其中必有内情? 想必是董姨娘做了什么出格之事,而母亲今日匆匆忙忙要回家,恐怕事情还与母亲有关。说不得就是母亲撺掇了董姨娘,因见董姨娘出事,这才急着要走。 这明珠虽说平日不显山不露水,一味贞静端庄,实则胸有丘壑,更兼心思敏锐,这一番思量,竟将事情猜了个不离十,那董姨娘之所以动了将玉姝推下水的心思,正是苏夫人怂恿所致。 奈何董姨娘还未及吐露就被秦母捆送到了家庙,苏夫人因听说此事心内有鬼,这才不顾二太太的挽留坚持要回家。 一时明珠想到父母只一味攀高,明知这里老太太不喜欢,母亲却偏要死乞白赖的,说是为了她的终身,其实又何尝问过她自己的意思? 奈何为人子女,却不能说父母的不是,亦不能有丝毫违拗,玉姝说她是提线木偶,竟没有一点说错。 当下心中郁郁,这晚只是胡乱睡了,至次早辞别秦府众人回家,才在二门上下了车,便见院中人来人往,一片扰攘。 苏夫人道:“这是怎么了?怎么我不在,你们倒要把这家里翻出个天来?” 那徐兴家的李安家的等几个管事媳妇早已在二门上候着,都赔笑道:“大爷请了一班小戏进来,今儿太太二爷姑娘回家,一家子正好乐一乐呢。” 苏夫人听了便冷笑道:“左右他这小戏也不是为我请的,乐什么?”又道,“我回来了他不来迎,也便罢了。他弟弟妹妹这么久没见了也不说来看看,倒在房里和一班戏子吃酒取乐,我瞧着他是嫌我活得太长,变着法儿地想气死我呢!” 一语未了,众人各个噤声,一声儿都不敢言语,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道笑声,声音漫不经心,几分慵懒,几分散淡: “太太既不喜欢,我把人打发出去就是了,太太又何必生气,没得气坏了身子。” 说话时,只见一道修长身影已从花树下转了出来,束发金冠,赤色锦袍,一对斜飞入鬓的长眉,一双风流入骨的桃花眼,左眼下生着一颗泪痣,愈发衬得他倜傥无双,俊美不似凡人。 第40章 苏小侯爷 此人正是靖宁侯世子苏夜,亦是明珠同父异母的兄长。 京中人人皆知苏夜成日只会斗j走狗眠花宿柳,文不成武不就且不说,还是个一等一的风流浪荡子。 偏他又生得一副好相貌,在那绮罗丛中游荡时,不知引得多少粉头姐儿竞相追逐,有那好事的闲汉甚至给他封了一个诨号,叫做“花中卿相”,又称其为王孙公子,风流魁首。 靖宁侯府世代簪缨,诗礼传家,如此浪荡不堪的名声,自是深以为耻。因此苏夜不仅和继母苏夫人之间关系恶劣,与靖宁侯亦是形同陌路,早先靖宁侯还未外放出京时,他十日里倒有九日不在家的,及至靖宁侯举家南下,亦是将他留在京中,不闻不问。 今日一见,苏夫人看他还是这般散漫的模样,心内一腔怒火如何还能压得住?当即便冷笑道:“我不是成心想生气,倒是有人成心想气死我呢!” 又道:“徐兴说你七八日不在家,你上哪里去了?” 苏夜懒懒一笑:“太太真想知道?” “不过是前儿在芸香楼宿了几夜,昨儿又在梦枕馆宿了一天,再往前是哪里,我却是记不大清……” 话未说完,苏夫人已怒道:“作孽的畜生,还不快住口!没见你妹妹在这里,你想污了她的耳吗!” 原来那芸香楼梦枕馆皆是京中有名的声色之所,明珠一个闺阁千金,别说是听,在她面前连提都不能提的。当下她站在一旁,只是眼观鼻鼻观心,恍若未闻,苏夜一眼瞥见她低垂眉眼,贞静端庄的模样,嗤笑一声: “不是太太叫我说的?我实话说了,这会子倒又骂我起来。” 说罢一甩袖子,径直走了,竟是理也不理风尘仆仆的母妹兄弟。苏夫人又气了个倒仰,一张脸几乎涨成猪肝色,还是明珠上来又是劝慰又是宽解的:“妈快别生气,哥哥他就是这个脾气,并不是有意的。” 苏夫人道:“也只你肯为他说好话,还说他不是有意的,我看他不仅想气死我,还想害死你!” 一路上只是絮絮叨叨抱怨个不住:“嫁进来这么多年,我何曾刻薄过他?!他倒好,拿我当个仇人一般,连累得你和衡儿也受委屈。我在时倒好,我若去了,这家里他做了主,还不知要怎么欺负你和你弟弟!” 明珠一听,便知道她要老生常谈,果听苏夫人道:“我的儿,妈和衡儿只能指望你了,你哥哥那个样子定不会管我们的,衡儿又小,若你没个终身依靠,日后怎么拉扯你弟弟?” 因说着,又开始念叨起秦家这门亲有多好,秦沄的人品身份有多贵重,明珠早已听得耳内起茧,但依旧耐心应和着,好不容易苏夫人安顿好了,用过饭,她从上房出来,只觉身心俱疲。 她的大丫鬟纤云候在廊下,忙迎上来:“姑娘,大爷那边的微语姐姐才刚过来,说是……说是大爷在那里等着姑娘了。” 明珠心头一跳,复又低垂眼帘,口中轻声道:“知道了,先回去罢。” 一时主仆二人回房,明珠梳洗更衣毕,看着镜中自己如花朵般娇艳的面庞,只是怔怔发愣。 纤云上来道:“姑娘,戌时了。” 明珠点点头,整衣起身,纤云提着一盏明角灯,主仆二人出了院子,穿花度柳一阵,到了府中东北角的一间小抱厦里,纤云打起帘子,却是只守在门外,明珠独个儿进去了,只见一盏烛火,满室生辉,但照亮四壁的却不是那烛光,而是窗外银霜一般的月色。 苏夜就坐在窗台上,一条起,另一条随意舒展着。他手边摆着几个酒瓶子,早已空了,此时闻声回头,目光中仿佛带着几分醉意,那一种教人无法忽视的神光离合,竟比月亮还要炫目。 只听他笑了笑:“妹妹来了。” 明珠一语不发,走到他面前,抬手便开始解腰间衣带。 却见苏夜懒懒一笑,仿佛对眼前这惊世骇俗的一幕视而不见: “一年不见,妹妹出落得越发好了,果然还是南边的水土养人。只可惜妹妹这般的品貌,若是入宫定能雀屏中选,怎么今上竟把选秀取消了呢?” “否则我还能弄个国舅爷来当当,妹妹说是不是?” 明珠的手一顿,停在衣襟上,继续朝下。她身上一件鹅黄折枝玉兰纱衫很快落在地上,然后是罗裙、上裳、中衣……苏夜只是悠然坐着,把玩着手中盛着半盏残酒的绿玉斗: “妹妹怎么不说话,莫非我的话不中听?” “是了,妹妹如今的想头,已经是庆国公夫人了。那秦元卿我也曾见过一两面,人品相貌都没得说,还是妹妹有眼光。既得了人,又得了实惠,荣华富贵光宗耀祖……要不怎么说妹妹聪慧,这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事,于妹妹还不是手到擒来?” 一语未了,明珠已冷冷打断他的话:“你要来便来,说这些话,以为就能激怒我?” 却听苏夜笑了一声:“激怒你?我为何要激怒你。”突然砰一声将手中绿玉斗掷在地上,用力捏住明珠小脸,他唇边原本挂着一抹淡笑,那笑竟越来越盛,灿若春风: “为兄是真心实意地赞你,赞你端庄、大方、孝顺父母、友爱兄弟,不然…… 明珠听他竟拿自己和那些青楼女子相比,虽明知他是故意为之,心中仍是一阵刺痛。但她在人前温婉和顺,在苏夜面前,却是从来不肯让一步的,当下便冷冷一笑: “哥哥既喜欢,不如叫了她们来,我亲帮她们点上了一道服侍哥哥,岂不是美事?” 话音未落,苏夜的脸色已骤然沉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已是再次沉沉睡去。 第41章 再至秦府 这般足过了两个多时辰,夜已三鼓,纤云守在屋外,双脚都已酸麻了,方才听到吱呀的一声,门扉向外敞开。 纤云忙低头行礼,眼角余光瞥见苏夜臂弯里垂下的一角裙裾,便知他怀里抱着明珠,只见月色下,廊外不知什么时候已停了一顶青布小轿,两个抬轿的妇人站在一旁。 二人一语不发,声气神色都与府中下人截然不同,见到苏夜怀里抱着自己的亲生妹妹,却视若无睹一般。 那纤云也早已不以为奇,默默跟在苏夜身后,只见他一俯身,轻轻将明珠放入轿内,又替她理好颊边碎发,方才放下轿帘,淡淡道:“走罢。” 二人抬起轿子,不多时,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苏夜却是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再看不见那顶轿子了,才转身回房。 这一晚却不曾好睡,次早醒来,只听窗外雨打芭蕉,原来是下雨了。苏夜唤了大丫鬟微语进来,道:“太太房里可摆饭了不成?” 微语不由心内奇怪,盖因府中人人皆知苏夜从不去苏夫人上房晨昏定省,想起来了便去走一遭,想不起来理都懒怠理会,听他这么问,难道要去请安? 微语忙道:“已摆过了,”又说,“大爷可是要去请安?太太今儿要出门,正叫人套车呢。” 苏夜不由皱了皱眉:“下着雨,出门做什么。姑娘呢?” 微语道:“说是要去姨太太家,姑娘自是与太太一道,二爷倒不曾去。” 一语未了,苏夜已冷笑道:“昨儿才回来了,今儿又要去,她究竟姓苏还是姓秦?” 微语闻言心头一动,想到太太不姓苏也不姓秦,怎么听大爷这话,倒像是在说姑娘?当下也不敢答言,只见苏夜将手中巾帕一甩,狠狠掷进铜盆中,又站起来在屋内走了几圈,忽然一掀帘子,径往二门上去了。 那边二门上,几个小厮正拉了车过来,鱼贯退去。明珠站在一把清油伞下,细雨之中,愈显得她面色有几分苍白。 纤云替她打着伞,见状忍不住道:“姑娘既身上不好,何不在家歇着?昨儿晚上才……这又出门又坐车的,别说本就劳累,就是不劳累,说不得一淋雨一受风,也要折腾出事来。” 明珠道:“好好地打着伞,哪里就淋雨了?况我只是身上有些酸疼,又不是病了,何必在家躺着。” 一语未了,苏夫人已来了。见她一身蜜合色对襟长褙子,下系着水蓝罗裙,并无太多妆饰,将她身上一摸,就道:“我的儿,怎穿得这般素?咱们家又不是没有那好颜色的衣裳穿,快回去换了。” 因说着,又怪纤云等人:“你们是怎么伺候姑娘的,明知道那府里老太太喜欢女孩儿穿得鲜亮些,还不着紧。一个两个再这么不经心,仔细你们的皮!” 明珠忙道:“妈快别怪她们了,我回房去换就是。”奈何身子一动,便觉双腿酸软,不由低吟出声。 苏夫人这才注意到她脸色有异:“珠儿,你身上不好?” 明珠强笑道:“昨晚走了困,没睡好罢了。”又说,“妈且先等等,我换了衣裳就来。” 苏夫人不由迟疑:“既如此,你就在家歇歇罢,我和你姨妈说会子话就回来。” 明珠却坚持要一道去,苏夫人只当她想念秦府里一众姊妹了,哪里知道明珠是因董姨娘之事,怕苏夫人又生出什么事来,方才不顾自己今早起来连腿都合不拢,扎挣着也要出门。 苏夫人只得道:“罢了,衣裳也不用换,咱们这就走。”说着自携了明珠上车,众婆子们放下车帘,方有几个小厮上来抬起。 一时帘外雨声淅沥,雨势越发大了,他们的马车还未出大门上,忽见一匹照夜玉狮子唏律律而过,一阵烟似的,顷刻间便无影无踪。 苏夫人坐在车内被唬了一跳,待看清马上之人正是苏夜,顿时怒道:“没孝心的混账东西!在家时也不说来问声好儿,只当眼里没有我!见了我的车,连马都不下来,还跑到前头去了。你瞧瞧他!还有没有个为人子女的样儿?!” 明珠只能又连声宽解,心内却想到方才那马一掠即过时,苏夜只穿着一身箭袖,并未披蓑戴笠,眼看着雨越下越大,他这般淋湿了,岂不是要生病? 况且天候不好,他还要急着出门,难道……又是去见那些粉头相好? 念头闪过,心中不由刺痛,但脸上依旧淡淡的,丝毫也看不出来。却说那马上,苏夜却是一腔郁气无处发泄,只得又狠挥了一下手中长鞭,一夹马腹,将玉狮子催得更快了些。 原来他藏身花树后,早已将明珠和苏夫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见她分明身上不好却还要坚持去秦府,若说是苏夫人逼她去的也就罢了,原来她自己也是如此殷勤。 第42章 萧璟真身 一时气明珠如此不顾惜自己的身体,一时又气她心里眼里都巴望着那个庆国公夫人的位置。她分明不是贪慕富贵之人,为了依从父母,难道,竟愿意将自己牺牲至此吗?还是说,她心里也有那做人上人的青云之志。 又想到一年前的那桩旧事,愈发烦乱,纵马一气跑了几里,已到梁河边。那梁河上正是金粉烟蒙,画舫连天,内中最大的一艘楼船上悬着“芸香楼”的匾额,苏夜还未近前,已是被船上之人给认了出来。 那几人都是芸香楼的常客,忙笑道:“小侯爷,可教我们好找!今儿这酒局若没你可没意思,还不快上来!” 苏夜心中不耐,正想找个借口混过去,忽见甲板上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眸光一动,脸上扬起一抹疏懒散漫的笑来,当即翻身下马,将马缰随手掷给岸边的小幺儿,踩着踏板上了船。 那几人见他竟真的来了,都是如获至宝。 盖因这欢场上的来往之人都知苏小侯爷的面子在此间是最管用的,就是宫里的圣上来了,怕都顶不上他说一句话。他若入了席,芸香楼最红的姐儿都要争相来奉承,与他一道,自然可沾沾他的光。 当下忙前呼后拥地将他迎入席内,又是斟酒又是献果,一众莺莺燕燕果也喧嚷而至,满厅中红飞翠舞,玉动珠摇,好不热闹。 一时酒过三巡,众人皆醺醺然了,苏夜借口更衣起身出门,一个小幺儿早候在那里,躬身打了个千儿:“爷,人已请到那屋里去了。” 苏夜微一颔首,举步跟随。那小幺儿一路在前引着,穿过重重珠帘,道道回廊,终于在一间厢房前停下。 门口站着一人,却是这芸香楼的鸨儿齐三姐,见他来了也不殷勤相迎,全无在外人面前妖娆风骚的样儿,面上却透着十分的恭谨。 齐三姐一躬身,将房门推开,只见那厢房里布置得却像是书房一般,堆着满墙满室的书籍字画、档案文牒,西墙上一副米襄艳的《云山烟树图》,一个身着玄色麒麟纹锦袍的人正站在那里负手欣赏。 苏夜忙道:“殿下。” 那人闻声回头,微微一笑,声如润玉:“允臣,别来无恙。” ——竟是萧璟。 …… 且说这边厢,明珠的车到秦府时,雨却已停了。 说这边厢,明珠的车到秦府时,雨却已停了。 众姊妹闻得她来,自是忙都出来。先去秦母上房请安叙话,因二太太也在,苏夫人留下与众人一道抹骨牌。明珠见此,想来苏夫人应该不会生事,一时方放了心,与姊妹们出来来至玉姝房中。 玉姝将刊刻好的《天册诡事》上册都送与众人,道:“这上头有我的题跋,每人都不一样,若不弃,拿去随意赏玩,只不许送人。” 三姑娘秦露笑道:“姐姐又说玩笑话儿,既有姐姐的笔墨,哪有拿去送人的道理?我只盼着姐姐快些将下册写出来,否则这一本我日日翻夜夜翻,怕是都要翻烂了。” 又问:“已找了镜古斋刊刻售卖?” 玉姝点头:“镜古斋总是b不上荣华堂、松筠阁两家的,倒也聊胜于无。” 只因她这本《天册诡事》虽然别出机杼,到底是前所未有的东西,其他两家书坊便有些不敢冒险,他们家大业大,犯不着靠一些新巧的名目来博名声。 虽说萧璟只要让人递句话儿,他们自然忙不迭地应承,但他知道以玉姝的傲气必不会乐意,便选定了主动邀稿的镜古斋,如今正在加紧刊印,等刻出第一批书来便可上市。 这些内情玉姝自然不知,只是心里到底有了几分忐忑。虽说她对自己的书稿是极有信心的,但谁知旁人会不会喜欢?就算众姊妹们都赞不绝口,难保不投世人的缘。 正说着,忽听外头有小丫头忙忙来回:“公主府打发人来送礼请安了!” 第43章 公主表姑 众人闻言不由一惊:“哪个公主府?” 那小丫头也只是听二门上正嚷着,便敢不迭地来说话,自己也不甚清楚,玉姝等忙出门来,秦母上房那里已迎进了四个女人。各个三十出头的年纪,模样和顺,举止出挑,身上穿戴之物皆b主子不大差别。秦母心中惊疑,面上却笑着,待请过安了,忙让人拿了四个脚踏过来叫坐下,又道: “我年老体虚,也不大出门走动,还是去年在宫中领宴时见过公主一面,不知公主可好?” 原来这四人都是吴国大长公主打发来的,说起这位大长公主,乃是今上在世的唯一一位姑母,地位高贵,身份超然。只是秦家虽说也是京中一流的权贵,但与公主府向来无甚来往,今日忽喇喇地让人上门请安,不知是何意。 那为首的女人笑道:“多谢老太君记挂着,公主原是要亲来的,只因近日身上不好,待好了还要来拜会老太君,只请老太君不嫌公主冒撞才是。” 一时又闲话几句,那女人道:“不知盐课御史程大人的千金可是住在府上?” 秦母心头一动,已是猜着了几分,那女人笑道:“真真是我们公主疏忽了,表侄女儿入京了竟也不知道。还是公主听人说起,方才知道在府上,这不,赶紧打发我们来请安了。” 又道:“还请老太君请姐儿出来见见,我们也好回去回公主的话。” 秦母忙道:“快去请程姑娘来。” 一时玉姝来了,秦母让她在自己榻上坐定,那几个女人恭恭敬敬地磕头行礼,又送上单给玉姝的礼单,玉姝听众人说起,方才知道自家竟还有一门皇亲。 原来这程海的母亲乃是肃宗所出的永安公主,只因公主体弱,二十岁上就一病薨了。程家诗礼传家,向来不屑攀附,公主在世时还与皇室有些走动,后来公主没了,这亲戚情分自然也就渐渐淡了。 玉姝打一出生起就没见过祖母,于此事上竟一无所知。秦母笑道:“论理儿,你该叫公主一声舅表姑母,难为公主还想着你小人家,待公主大好了,定要上门拜会。” 玉姝忙道:“这是自然,表姑母一片慈心,原是我失礼了。” 心中却一片疑惑,既然上京之前,父亲未曾说过这门亲戚,也不曾让她来往——就是父亲在京的那些同年好友,她亦是三节两寿都有走礼的——那就说明自家与公主府早已不走动,怎么今日又忽然上门? 且不说她心中生疑,这里秦府众人听说了来人是大长公主府上,又是表姑娘的亲戚,早已喧腾起来,都道:“往日原是我们小瞧了她!” 因秦母素来宠爱玉姝,上下一勾人等原都对她殷勤备至,眼下又添了这门皇亲,越加敬服不已。原先还有人被挑唆着说些闲话,如今那什么“程”啊“苏”的,更是一个字都不敢乱嚼了,连二太太和苏夫人心里也直犯嘀咕。 却说秦沄院中,蕊娘自也知道了此事。 她打心底里为玉姝高兴,想玉姝独个儿在京,虽有秦母护持,到底老人家年纪大了,也有一二照顾不周的,如今多了这一个表姑疼爱,不管是何身份,都值得欢喜。 她也到了玉姝打发锦瑟送来的书稿,一见了之后便爱不释手,连夜翻看完了。秦煜因跟着萧璟启蒙,早已识得许多字,也闹着要看,蕊娘怕他小孩子家家的看了之后惊住了,便将那《天册诡事》中许多惊悚诡异的部分删除,只捡了有趣的编成故事,每晚睡前说给秦煜听。 这晚她照旧给秦煜讲完故事,放下帐帘,一时梳洗毕,正在拿了大手巾擦头发,便听门外传来三长一短的敲门声。 蕊娘心头一颤,心中着实不想去开门,但情知躲不过,也只得过去了。 帘子一掀,只见外头站着个婆子,手里一盏明角灯,也不寒暄,因道:“正等着呢,快些随我来。” 蕊娘无法,只得回房换了衣裳,跟了那婆子出门。只见二人东拐西弯地,竟是往秦沄上房去的。其时天已一鼓,府中处处点起灯烛,到了秦沄房中,更觉亮如白昼。 秦沄已盥沐过,散着k腿,正歪在榻上看书。身上不过一件家常的宝蓝色袍子随意披着,烛火下,那修长手指直如玉石一般。 蕊娘心里一突,婆子已掀帘出去了,她忙垂首行礼,只见秦沄抬起眼帘,淡淡道:“过来。” 她方走了几步,秦沄已看到她发梢上还未干的水珠儿:“洗过澡了?” 蕊娘道:“是。”因不知他何意,又解释,“怕身上不干净,不敢来见大爷。” 却听秦沄笑了一声,一把掷下书册,长身而起:“这么说,你早料到我今晚会叫你过来?” 说话时,大手已捏住蕊娘纤秀的下颌,只见她白皙的肌肤上泛着点点轻绯,想是刚沐浴过,还带着润泽的湿意,她顿时一颤,露在发丝外的耳朵全红了,秦沄道: “还是说,你每晚都做好了要来伺候我的准备?” 原来自那日蕊娘又被秦沄强迫后,她便开始了时不时被秦沄玩弄侵犯的日子。 秦煜房中若不是她上夜,只要天一擦黑了就会有一个婆子来请她,去的地方自然是秦沄这里。 有时候秦沄休沐在家,也会唤她过来。他在书房看书或者批阅公文,她就解开衣襟在一旁伺候。 这般直到快摆晚饭时,蕊娘方双腿酸软地回去了。 ——她被秦沄强迫的事并无太多人知晓,除了白芷,便只有秦沄房中几个贴身伺候的丫头婆子。 若不如此,她恐怕自己早已一头碰死。被主子强行侵犯了不说,还就此成了那人的禁脔,一旦传扬出去,她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又如何面对儿子? 如此休养了两三日,蕊娘方才恢复如初,今晚原是她上夜,本以为能逃过一劫,没想到秦沄又打发了婆子过来,蕊娘一见那婆子,便知自己又要遭罪。 此时听到秦沄的话,她不敢反驳,只得道:“伺候大爷是奴婢的本分,大爷若觉得不好,奴婢日后就不洗了。” 却不知秦沄最不喜欢的就是她这低眉顺眼的模样,满嘴里“奴婢”“主子”的,当下冷哼一声:“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好,日后过来,衣裳也不许穿,”说着一把将她胸前衣襟扯烂,露出那缠裹着的白绫,“这劳什子也不许缠!” 秦沄道:“伺候我沐浴。” 香胰子砰咚一下掉进桶里,忙道:“奴婢……还没伺候完大爷。” 虽不敢反抗,仍旧想找借口拖延: “在这里……大爷若是受了凉,奴婢万死难辞其咎。” 秦沄冷哼:“这么说,你是不愿意了?” 以往他说过多少回只要蕊娘如何如何就放过她的话,其实又有哪一次履行诺言了的。蕊娘心中不信,但也反抗不得,只得低眉垂眼,自己乖乖的,因那香胰子之前掉进了浴桶里,又抻直手臂去够。 上夜的丫头听到屋内叫人,忙忙掀帘进来。紫檀木的千工拔步床上,罗帐早已垂下了,丫头不敢说一个字,也不敢多看一眼,朝门外招了招手,立刻就有几个婆子鱼贯而入,抬出屏风后的浴桶。 一时又有人进来擦地抹桌,添上新茶,换上热水。 待一应事务都拾停当,已是两刻钟之后。 丫头忙又放下帘子退了出去,她正是上次送药后听到秦沄强迫蕊娘的那个小丫头,府中皆唤做鱼儿。 第44章 误会羞辱,兄探妹闺 这鱼儿在秦沄房中也伺候了几年,对秦沄的脾气虽说不是了如指掌,亦是深知几分。想秦沄这样一个冷情矜傲之人,有朝一日竟会在床笫间如此肆意纵情,说是禽兽也不为过了。偏偏他的百般蹂躏,又只对那一人,也不知对那人来说,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一时鱼儿去外间睡下,这一夜不过胡乱应景而已。 待天色晶明时起来,屋内没有叫人,也不敢进去伺候梳洗。正自闲坐着,忽有人来回: “那位可起身了没有?哥儿正找呢。” 鱼儿知道这媳妇子口中的“那位”就是蕊娘,因悄悄朝帘内看了一眼,方摇头:“这会子还是别进去为好。” 那媳妇子努了努嘴儿:“里头不是有动静?” 鱼儿却只笑一笑,并不答言。 这媳妇子无奈只得走了,不一时却又有人来说:“哥儿吃奶的时辰到了,这会子耽误不得。” 鱼儿见状,只得起身。因她知道秦煜身边虽有三个奶娘,但他平常吃的多数都是蕊娘的奶。只有蕊娘身上实在不好时才肯吃另两个的,她若再不进去,恐怕秦煜那边就要闹将起来。 当下掀帘进去,不敢走近,只在床帷几步远的地方道:“大爷,哥儿吃奶的时辰到了。” 半晌功夫,帐内才传来略微沙哑的一声:“知道了。” 鱼儿闻言,忙又准备出去。 鱼儿早在晨起时就已听到内室飘出的动静了,如何不知这是什么?心头一突,脚下走得越发快了。 原来蕊娘每晚来伺候秦沄,不被弄上大半夜是不得脱身的。哪怕他压着她终于尽兴了,也不会将她送回去。 等到一柱香的功夫后,鱼儿又掀帘子进来,一眼看到床边的雕花小洋几上放着一只玛瑙盏,盏中乳香四溢,正是刚挤出来的奶水。 鱼儿忙捧了玛瑙盏出去,闲话休提。 今日不是休沐,虽没有大朝会,秦沄依旧要去朝上的。一时他整衣梳洗毕,回身看向帐内,蕊娘合目安睡着,身上密密裹着一幅秋香色绫被,只一张尖尖小脸和一把如瀑青丝露在被外,那是何等娇态?秦沄忍不住心头一动,伸手轻触她面颊。 忽听帘外有人道:“大爷,该出门了。” 秦沄一惊,如梦初醒,伸手放下帐帘,又忍不住往帐内看了看,方才出门,吩咐守在门外的丫头:“不可吵着她。” 当下骑马径往朝中去了。这里蕊娘又睡了许久方才悠悠醒转,瞥见架子上那西洋式自鸣钟指着的时辰,竟已巳时,不由臊得脸上通红。 这日恰是府中发放月钱的日子,那管事媳妇刘光家的带人过来,递上一包银子,蕊娘数了数,里头却是三两。 她忙道:“大娘且慢走,这包银子想是给差了。” 那刘光家的回身笑道:“就是你的,快拿着罢!”说着走至她身边,“这是大爷给你的,说你伺候哥儿辛苦了。自打你来了,哥儿脸上的笑影也多了,老太太也高兴。你放心,这多出来的二两是从大爷分例上匀出来的,不走官中。就有人知道,也说不着你什么。” 一面说一面就在蕊娘手上拍了拍,蕊娘心头一动,还未答言,又有一个小丫头过来道: “林姐姐,这是大爷赏下来的。” 因看时,只见是一个十锦攒心盒子,里头四样小菜,另并一碗建莲红枣汤,一碗燕窝粥,都是极滋补的菜肴。那刘光家的登时一笑,脸上神情愈发意味深长,口中道:“你快些用饭罢,我不扰你了。”说着一径走了。 蕊娘又不傻,如何还不明白刘光家的那一笑是何意? 当下心中又气又恼,原本就因为在秦沄房里发现的那条白绫心烦意乱,此时越发生气。 他既强迫了她也就罢了,左右是她命苦,还要这样折辱她,难道他以为几两银子几碗燕窝粥,就是给她的卖身钱?! 她是秦家的奴婢,她是出身微贱,但也犯不着这样来恶心人! 偏那张氏和李氏听说了都还来恭喜:“还有姐姐有体面,大爷等闲不赏人的!” 那“体面”二字愈发教蕊娘嫌恶,脸上只淡淡道:“我没什么胃口,妹妹若不弃,这几碗菜就拿去吃了罢。” 张李二人听说后都是喜不自胜,忙上来将菜连着盒子拿走了。虽说他们这些各房里有头脸的下人,过得日子就是比主子也不差什么,但那一碗燕窝粥一看就是上品的官燕,连太太房里都还要紧着吃呢,今日能尝到,真真是走了大运。 这里蕊娘也无心饮食,将自己做了一半的鞋袜拿出来,一式两份,一份是给秦煜做的,一份却是给她在外头的儿子林烨。 说来也凑巧,她也是听说秦煜生辰将近,方才知道他竟是和林烨在同一天出生。她原打算给儿子做一套新衣裳,既如此,便又多做一套给秦煜穿。 此处闲话休提,且说明珠回府后,一时却觉头重脚轻,面色愈发不好。 苏夫人不后悔让明珠跟自己一道出门,忙忙地打发人去请太医,那太医诊脉之后道:“并无别症,不过是吹了风劳了神,饮食上略清淡些便好了。我这里有几丸药,临睡用姜汤研开服下,若姑娘懒怠吃,亦是不妨。” 苏夫人听罢方才放心,又教人好生送太医出去。明珠卧在衾内,听见她打发人去做清粥小菜,便道:“妈妈不用忙,我没胃口,不想吃。” 苏夫人道:“你是病人,原该嘴里没味儿,我叫人做两道开胃的小菜,好歹吃些。或者你有想吃的,只管说出来。” 见明珠摇头,她便一径去了,不一时丫头们摆饭上来,明珠在纤云的服侍下坐起身,挨着那花梨圆桌小几,不过持箸略动了两口,便再不肯吃。 纤云无法,只得令人将残席撤去,又服侍她漱口净面,安枕歇下,到了戌时初刻,她已睡得沉了,苏府大门上却是一阵马嘶声,原来是苏夜回来了。 这苏夜自打靖宁侯外放出京后,多的是几天几夜不着家的光景,因此见他此时天已擦黑方才回来,府中诸人都不以为意,他那小厮长生反而还问: “爷今儿回来得倒早,可是芸香楼的姐姐伺候得爷不尽兴?” 苏夜不白他一眼,没好气道:“好猴崽子,连你爷也敢打趣起来,少啰唣,快些叫人打水来换衣裳。” 一面说一面将手中马鞭扔给长生,长生忙涎着脸接了:“早预备下了,爷用过饭不曾?厨房今日熬的好汤!” 苏夜一顿:“太太也用过了?” 长生道:“爷忘了?摆饭的时辰早过了。” 他心里其实是想问明珠有没有回来,有没有用饭,只是不好直言罢了,听见长生如此说,方才放下心,却听长生道: “偏姑娘身上不好,一回来就叫请太医,爷明儿是不是去瞧瞧?” 苏夜的步子不由止住了,复又平稳如常,口中淡淡道:“怎么回事,太医怎么说?” 长生忙将太医的话都回了,又道:“小的听姑娘房里的姐姐说,姑娘晚上只用了一点子粥就歇下了,想是白日出门受了寒,神头也不大好。爷明儿若在家,到底还是去瞧瞧,就不在家,打发人去问一声也好。” 一语未了,苏夜已冷笑道:“就病了也是她自找的,我去瞧什么?左右她也不稀罕!” 说罢一甩袖子便走,小幺儿递上来的手巾也看都不看。长生见他大有勃然之态,不由噤若寒蝉,却不知自己何故惹来这一顿怒火,只得唯唯罢了。 他实不知苏夜心内的痛意要比怒意胜了十倍还不止,盖因只要一想到明珠是为了去秦府才把自己弄病的,这让苏夜如何不气恨非常? 当下心里发狠,既然她对自己不屑一顾,一心要做那劳什子的国公夫人,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他游戏花丛,不知有多快活恣肆,弱水三千,他是磕到了脑子才非要取那得不到的一瓢饮。 一时冷着脸回房,晚饭也不曾好生吃,胡乱洗漱了便即睡下。奈何辗转反侧半晌,心内实在放不下,此时夜已深了,他披衣下床,看着当空一轮晦月——到的亥时,天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明珠所居的秋节院内,早已灯烛寥寥,沉寂无声。一片夜色中,忽有一道身影越过墙头,在墙垣上轻巧地一按,不消片刻功夫,就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正房窗下。 却见那身影取下窗闩,揭起窗屉,其动作全都熟稔无比,仿佛经历了千百次一般。绕过外间熏笼上熟睡的丫鬟,那身影停在香罗帐前,影影绰绰的鲛绡内,少女正侧身卧着,合目安睡,一只修长大手揭开帐帘,在她额上轻轻抚了抚,不由无声低叹—— 此人,自然就是苏夜了。 此时外间的丫头早已在迷香作用下睡得人事不知,苏夜在床边坐下,只是无声地凝视着酣眠的妹妹。 她睡得很沉,但不知是不是生病的关系,秀气的眉毛微微蹙着,眉宇间是抹不去的轻愁。他不由探指轻抚,想将她那一抹愁绪抚去,却听她呢喃着,恍惚是呓语: “哥哥……” 苏夜心口不由一恸,这么多年了,也只有在她梦中低语时,他才能从她口中听到这般柔软的一声“哥哥”。他们竖起彼此身上的尖刺,仿佛水火不相容,但曾经在她很小的时候,她也会在他病中守在床边,甜甜地宽慰他: “哥哥,你快些好,快些好……爹爹妈妈不让我来看你,说怕过了病气。我悄悄儿地来的,等你好了,我还跟你一道解九连环!” “……珠儿。” 珠儿,珠儿……但他连这样唤她的名字,都已是不能够。唯有夜深人静时方才能在这里坐一坐,多看几眼,便觉满足。 第45章 情动 一时苏夜只觉意兴阑珊,欲起身离开,却又依依不舍。他就这般静默无声地枯坐着,目光不曾有一刻离开眼前的少女,忽然少女动了动,想是梦中觉得热了,掀开被角,露出一弯雪白的膀子。 只见她凝脂般的玉肌上红痕星点,宛若雪地上盛开的红梅,那正是苏夜昨晚在她全身时留下的。 他不由情动起来,其实早在看见明珠静谧睡颜,闻到帐帘内那股熟悉的幽幽芬芳时,苏夜就已有了反应。 念头一起,苏夜就觉嫉恨无法自已。 苏夜不能告诉她,无数个未眠的夜里他辗转反侧,脑海里都是她的笑靥,她的软语……哪怕她冷言相对的淡漠模样,都能惹得他欲火大炽。 为了压抑下那些背德的渴望,一次次看着她的小脸。 世人都说他苏夜是风流浪子,花场高手,实则他从来只碰过她一个人。 苏夜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的,他只要一见到那个少女。 他原本就不容于世,不孝、不悌、不忠、不臣。 或许这正是上天对他的惩罚,惩罚他彻底沉沦下去,但他心内从未有一丝犹疑,他甘之如饴。 明珠随父母离京的那一年,苏夜都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熬过来的,只能每晚回亿,方才没有憋疯。 这是苏夜让人搜罗来的一种秘药,有安神之效,饮下后便会睡梦酣沉,不到一夜,绝不会醒。 他今日过来,原本是担心明珠的身体,怕她睡不好才带上了这秘药。却是怕她中途醒来方才如此。 想他这般给明珠喂了药后趁她沉睡强迫她,又何止是一次两次了?至于看着她的小脸回忆,更是在他们二人没有在一起之前,便早已夜夜上演。 如此一番,直到夜已四更了,苏夜方才掀起帐帘,下床穿衣整理。 当下整理妥当,苏夜将她抱回原处,又俯身吻了吻她小嘴,放下帐帘,方才依依不舍离去。 这里明珠一觉睡到天光大亮,终于醒转。起身时,只觉腿间酸酸的,身上也酥软无力,不由脸红。 原来她昨晚却是做了一整夜的春梦。 待醒来时,不由暗恨自己不争气。她还记得过去她那一整年里,她也是每晚做梦都做那样的光景,直到跟随父母离京。 还是说,她心里记挂着他,所以才夜有所梦…… 正自烦乱,她的大丫鬟飞星听到动静已经进来了,飞星揭起帐帘:“姑娘今儿身上可好些了?才刚太太打发人过来说,姑娘不必去请安,只在家里歇着就是。” 一面说,一面让丫头们进来伺候她洗漱。一时梳洗毕,明珠换了家常的衣裳,婆子们已抬上一张方几来。 几个大红油漆盒内,除了几样份例菜,另有一屉水晶小饺儿。那小饺儿都做得模样巧,包成莲子、贝壳、花朵……还有金鱼的形状,晶莹剔透,小巧可爱,挟起来轻轻咬上一口,汤汁也是齿颊生香。 明珠见状,不由心头一动,因道:“这也是厨房做的?” 地下的婆子笑道:“自然,咱们就想做,也没有这样好的手艺。” 明珠微微一笑,也不再多言,只是将那小饺儿又挟起一个来,认真地细细品尝着,竟将四五个小饺儿都吃尽了,还喝了小半碗粳米粥。 飞星道:“原来姑娘喜欢吃这个,早知便让厨房昨儿就送来了。” 明珠却摇摇头,只道:“她们做不来。” 那熟悉的味道,还有特意做来哄孩童开心的花式,只有记忆里每逢她病时,都会亲自下厨的那个人才能办到。 一时她恍惚有些痴了,她已经许久没有忆起小时候的事,不是不想,只是不能。 且说那边秦府内,此时正因秦煜生辰将近,玉姝等姊妹几个都聚在秦母上房内,要给秦煜做生日。 第46章 秦煜生日,进屋伺候 论理,秦煜年纪小,又是重孙辈的,他的生日原不用惊动府中旁人。但一则众人都怜爱他,二则今年是秦沄回京后他的第一个生日,秦母便想着好生热闹一番,也是让他们父子多亲近亲近的意思。 秦母因道:“就在我这里摆几桌酒席,也不用从外头请人进来,让咱们家里那几个女孩子清清静静地唱几首曲子,又雅致又有趣。” 又道:“可不许说不来,否则我是不依的。沄儿,尤其是你,虽说从来没有老子特特给儿子做生日的,但煜儿打一落草就没得你一天疼爱,如今虽回来了,也是不在家的时候比在家的多。旁人不说,我却是要说你的,你也该多疼疼你儿子了。” 秦沄是过来请安的,此时听到秦母的话,忙站起来:“老祖宗说的是。只是这里婶娘妹妹们都在,我若过来,恐怕婶娘妹妹们不自在,也扰了老祖宗的兴。不若哥儿先在老祖宗这里乐一乐,等哥儿回去了,我再单给他过生日,老祖宗以为如何?” 秦母听他说前半句话,原还心内不悦,此时复又欢喜起来:“正是这个理儿!” 一时皆大欢喜,府中各处纷纷忙乱——既然主子们都这样有兴头,做下人的自然要将此事当成一件要紧事来办。 这晚用过饭,蕊娘便将自己给秦煜做的那身衣裳提前拿出来送给了他。 “哥儿喜欢吗?花纹配色都是哥儿平常极爱的,我略放宽了几寸,就是长了个子也能穿。”一面说,一面将衣裳抖开,“我给哥儿穿上试一试。” 秦煜却将衣裳一把抢过来抱在怀里,蹬蹬瞪地跑到角落,打开一只摄丝戗金的小箱子。 那箱子里装的都是他的宝贝,有蕊娘给他编的各式草编玩偶,有她做的衣裳鞋袜,还有上课时他得到萧璟夸赞的一些功课……秦煜将衣裳折好,小心翼翼放进箱子里,放完了,还不放心地又看了几眼,方才阖上箱盖,又指着盖子上的铜锁,示意蕊娘用钥匙锁上。 蕊娘不失笑:“衣裳做来是穿的,白放着岂不霉坏了?” 秦煜却摇摇头,一本正经地不肯让步,蕊娘知道他的性子,只得道:“那我再给哥儿做一套,这套就起来好不好?” 秦煜这才欢喜了,一笑起来,愈发显得玉雪可爱。 蕊娘道:“我有一事要跟哥儿说呢,我已向老太太告了假,哥儿生日那天要家去一日,老太太也准了。” “哥儿知道我家里有个跟哥儿一般年纪的孩子,那天也是他生日,我想回去瞧瞧他。” 话音未落,秦煜已抓住她的衣裳。软乎乎的小手攥得死紧,微低着头,抿紧嘴不发一言。 蕊娘见状,忙蹲下身,轻轻摩挲他发顶。其实秦母既已准了她的假,她原没必要再和秦煜提及此事,府中众人都将他当做痴儿,虽然纵着他宠着他,但何尝将他的想法认真放在心里呢?蕊娘却柔声解释道: “今儿大爷说要给哥儿做生日,哥儿很欢喜是不是?哥儿盼着大爷多疼疼哥儿,我那孩儿,也盼着我这个做娘的能多疼疼他……” 一时之间,秦煜的小手慢慢松开,虽还是有几分不高兴,到底点了点头。 想了想,他捏着蕊娘的衣摆,示意她跟自己去内室。小手抬起,指了指桌上未完成的两个草编人偶。 原来这是蕊娘闲时教秦煜做的,原本以为他会做些小蛐蛐小马儿,或者他最喜欢的小猴儿。谁知他却提笔在纸上画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小人儿,一个矮矮的抱着小猴子,一个高高的扎着辫子。 蕊娘一看便知,这是她和秦煜。 却见秦煜踮起脚尖,把那个寓意自己的小人儿塞进她手里,又拿起还未编完的另一个小人儿抱在怀中,蕊娘霎时间恍然—— 既然她不能陪秦煜过生日,就用这两只人偶代替他们彼此。 虽说她心里一直将秦煜当做自己的孩子一般疼爱,但主仆有别,说到底她只是个下人罢了,秦煜肯以同样的真心来回应她,教她如何不感动? 一时她服侍秦煜睡下,自回房拾行李,将那只草编人偶珍而重之地进包袱里,用衣裳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了才放心。又去了张李二人房中,叮嘱她们好生照顾秦煜,二人连连答应着,李氏道: “姐姐告假的事,可回了大爷不曾?虽说老太太已准了,到底回大爷一声儿才是。” 蕊娘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奈何她如无必要,实在不想在秦沄面前出现。但她出去了,若秦沄唤她来伺候却寻不到人,恐怕又要发怒,因而只得来至正房。 此时秦沄正在看衙门里的几份节略,因那节略写得十分不堪,眉头微蹙,面色冰冷。忽有小丫头进来道:“大爷,林姐姐来了。” 秦沄听到“林姐姐”三字,眉峰便是一拧。屋里的这些小丫头都极为畏惧他,察觉到他似乎愈发不悦,更是噤若寒蝉,却听帘子一响,蕊娘已进来了,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大爷,奴婢是来告假的,求大爷准允。” 原来这蕊娘夫家姓林,虽说她本姓池,府中皆唤做林家的,又或林姐姐。世人皆如此,女子若是嫁了人,一应称呼概都随夫,寡妇也不例外,因而秦沄只要一听到这个“林”字,就好像所有人都在提醒他—— 她是个有夫之妇,她属于旁的男人,虽然那男人早就死了,但她照旧也与自己无关。 当下面色越发冰冷,又听蕊娘说了要告假回去给儿子过生日的事,不由道:“你倒是疼他。” 蕊娘道:“说句僭越的话,奴婢和大爷都是做父母的,为人父母者,又有哪个不疼自己的儿女呢?奴婢疼儿子,便如大爷疼哥儿一般,都是一样的心。” 她说这话,原是希望秦沄能再多疼爱秦煜几分,因而旁敲侧击,却不知秦沄听了却想到,有时候父母对儿女的感情有多深,也是取决于夫妻之间的,恐怕她丈夫在世时,她和那个男人也是鹣鲽情深,才会在丈夫过世后为了儿子甘愿卖身为奴。 一时心中郁郁,想叫蕊娘下去,看到她站在离帘子不过几步远的地方,仿佛刻意避开他似的,将手中节略一掷,冷冷道:“站那么远做什么,怕我吃了你?” 蕊娘无奈,只得近前,还未站定,他将她一拉,她便合身跌入秦沄怀中。此时屋内还有两个伺候的小丫头,蕊娘不由大吃一惊,满面飞红,欲挣扎,又怕惹怒了秦沄,反而更遭致羞辱,只能轻声道:“大爷,还有人……” 秦沄笑了笑:“她们都知道你爬了我的床,还有什么好羞的?” 蕊娘心头一颤,愈发羞窘,软语央求:“奴婢,奴婢想进房里伺候大爷……” 第47章 主仆之别,离家出走 虽说她被秦沄强迫的事他房里伺候的下人都知道,更是时时听到床笫之间的之声,只是碍于秦沄威势,不敢乱说而已。但她这般被丫头伺候,还是教她一阵窘迫。 忙欲挣扎,可又哪里还有力气?连睁眼的余力都没有,只是勉强哼了几声,任由那丫头继续帮她擦洗罢了。 她却不知此时正在忙碌的人竟是秦沄,想秦沄打小儿起,连净面漱口都不曾亲自动手的,但自与蕊娘欢爱以来,每回她昏睡过去,他帮她擦洗抹药的次数多了,竟也熟能生巧,如今伺候起她来早已得心应手。 当下清理已毕,将蕊娘身上都细细抹上药膏后,方才宽衣解带,搂着小美人卧进衾内。此时蕊娘业已睡得沉了,呼吸和缓,神情静谧,秦沄忍不住在她颊上轻轻吻了吻,想到她今日主动求欢时的娇态,愈觉满足。 恐怕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她面对他时已是越来越热情,越来越柔顺,就是明面上还一副谨守主仆本分的模样,焉知不是越来越离不开他? 想到此处,秦沄向来冷峻的面容竟透出些许柔和,不由将蕊娘又搂紧了几分,方才怀着满腹心思睡下。 一夜无话,到的次日,因蕊娘第二日要回家,自在房中拾行李,不必上去服侍。一时白芷领着几个小丫头过来:“家去了,若见着我老子娘,记得帮我带个好儿。” 蕊娘笑道:“这是自然,我还帮你捎东西呢。” 白芷闻言,因笑道:“说起东西,这是大爷赏你的。” 说着示意小丫头捧上两个包袱,一色的弹墨花绫水红绸,就是那包袱皮,也不是等闲人用得起的。 白芷道:“大爷说你伺候哥儿伺候得好,难得你家去,赏了你带回去,一包里头是……” 话未说完,蕊娘已怒道:“凭是什么稀罕东西,我不要!我是个人,又不是这屋里的狗,拼着冲撞了主子,我也不受这口气!” 一大早,秦煜先至宗祠炷香祭奠,又到各房中行礼毕,至外间厅上见过萧璟,方回至院中受白芷等人的礼。 因他年纪小,秦母恐折了福寿,不令众人磕头,当下各处都有礼物送上,或玩器,或笔墨,或荷包绣袋,秦母又在上房开席,家中一个学戏的女孩子都装扮起来,在台上腾挪转闪,好不。 一时秦母道:“大爷回来了不曾?” 地下的婆子忙答:“叫了小子在大门上看着呢,一回来了就来报老太太。” 秦母方才放心,搂着秦煜坐在自己榻上,又叫丫头剥石榴来给他吃。秦煜却是心不在焉,只怀中紧抱着一只草编的小人偶,因他平常就不发一言,恍若未闻,众人皆不理论,闹了半日,秦母又打发人出去问了好几遍,秦沄却依旧没有回来。 玉姝道:“想必是衙门里有事耽搁了,要能赶回来吃晚饭也是好的。” 秦母道:“什么事还能比他亲儿子重要?我就说他是个不经心的,还说要单给煜儿过生日,原是为了哄我!” 一语未了,方看到怀中的秦煜,一双清凌凌的黑瞳已是黯淡下去。秦母忙道:“我瞎说呢!煜儿快别急,你爹爹准回来的。” 一面又忙命人去京兆衙门报信,请秦沄快些回家,谁知那人回来说,秦沄早骑马走了,因他没让小厮跟着,众人都不知他去了哪里。 秦母登时怒道:“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那么大个人也能跟丢了?打量我平常宽纵了你们,一个个野上了天!既这般心里眼里都没有主子,全撵出去了倒好!” 当下众人忙一拥上来劝,那阶下跪着回话的小子苦不堪言。心道大爷又不是小孩子了,他想去哪里,脚一抬就去了,是他们这些下人拦得住的? 况大爷的性子老太太又不是不知道,他不让跟,谁敢巴巴地跟上去,恐怕他心里原不乐意给哥儿过生日,偏又拗不过老太太,只得拿话敷衍着,这会子说不定在哪喝酒取乐呢。 休说这小厮心中如此想,在场诸人,几乎有一大半都是这般念头,秦母骂了一通,只得颓然道:“罢罢罢,不管他了,咱们乐咱们的。” 一时又命人重新整治酒席上来,玉姝等姊妹几个都刻意说笑,秦煜还是坐在秦母怀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前面,也不知在想什么。 就这般闹到天黑,府中四处皆要关门闭户了,秦沄依旧没有回来。 玉姝搭了凌波的手从上房回至快雪轩,一面走一面道:“大哥哥还从来没像今儿这般整夜未归的,就是衙门里有事,又或同僚朋友相邀,也不该如此。” 凌波道:“大爷准是在躲老太太呢。”不由想到彼时秦煜眼中黯然的神采,忍不住低叹,“只是可怜了煜哥儿。” 玉姝也叹道:“哥儿年纪虽小,我知道他是极聪慧的。” 秦煜平日在萧璟处上课,他究竟如何天资聪颖,玉姝也从萧璟口中知道几分,只是秦煜从不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来,玉姝自然不会四处乱说。 因而道:“连着外祖母也只当他是孩子,什么都不懂,我看不尽然。” 亲生父亲对他的漠不关心,秦煜又怎会一无所觉?他恐怕早已看出自己是不被喜爱的那个孩子,有多盼望能得到父亲的一丝疼爱,今日,就会有多失望。 又闲话几句,玉姝便回房歇下了,次日一早,还在镜前梳妆,就听有人急匆匆地进来道: “不,不好了!哥儿……不见了!” 当下阖府皆惊,玉姝急忙赶至秦母上房,此时秦沄还未回来,方一踏进上房,便听说秦母已经晕了过去。 一时连二老爷都惊动了,忙忙地请太医,又忙忙地打发人出去寻秦煜,唤了昨晚秦煜房中上夜的一个奶娘丫头婆子来,众人都道: “哥儿昨晚一回来就睡下了,并无他事。” 二老爷怒道:“既无事,人怎么会不见了?!难不成还是长着翅膀飞了?!” 此时一个管事媳妇已领人将满府里翻了个底朝天,皆寻不到秦煜,又有人来回说:“听西角门外头一个卖货的老儿说,今儿一早天刚亮,看到一个穿着齐整的小哥儿从那边出去了。” 第48章 遇险得救,秦沄挨打 原来这西角门乃是府中下人采买出入之所,向来人多眼杂,偏今日那角门上两个看门的小厮,一个吃多了闹肚子,一个被他哥哥喊去说了几句话。 就这么一会子的功夫,便让秦煜觑到空子,从角门里溜了出去,玉姝说他聪慧,真真不是虚言,也不知他一个五岁的孩子是怎么想到这些,又是哪里来的胆子。 二老爷听罢顿时发狠,将那两个小厮拿来即时打了个半死,又命人出去全城搜寻,且不能大肆张扬,否则怕被那些拍花子的趁机拐去了,正在忙乱,便听二门上有人道: “大爷回来了!” …… 且说这边厢,秦煜一路出去,怀里抱着个小包袱,却是茫然四顾,不知该去何处。 他到底还是个只有五岁的孩子,离开秦府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不想再待在所谓的家里,他想去见那个真正理解他,疼爱他的人。 那人教他说话,教他识字,不管他表现得如何冷漠,如何愚钝,从来都不会对他失望。 她是这世间最温柔的人,秦煜喜欢闻她身上香香的味道,喜欢牵她的手……他打小儿就没有娘亲,但是……她就是他心里娘亲的模样。 可是他生日这天,她却回家了。因为她家里也有一个孩子,那一个,才是她的亲生儿子。 想到此处,鼻头发酸,秦煜忍不住抬手肉了肉眼睛。他从府中溜出来,其实是想去找蕊娘的,可是忽然发现,她原来,也不是自己的家。 一时只是站在那里怔怔发愣,此时天已大亮,西角门出去后的那条街原是秦府下人聚居的地方,秦煜怕被人发现,便七拐八弯,拐到了一条不知何处的巷子里,远处飘来一阵饭菜的香味,他腹中不由咕噜一声,却见一个人走到他面前: “小哥儿,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独个儿在这里?” 秦煜早听下人们说过许多外头拍花子的事,此时见这人形容猥琐,笑容更是不怀好意,往后一退,便欲离开。 但那人已经赶了上来,一个成年人,自是b他要高大许多,只听这人道:“你别走啊,我送你家去好不好?来,饿不饿?我带你买糖吃……” 一面说一面就去抓秦煜,秦煜人小力薄,虽想挣扎,却哪里跑得脱?他心下大骇,张嘴便欲喊,但那人已经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眼中一抹凶光闪过: “看你这细皮嫩肉的样儿,准是哪个大户人家走丢的罢?你放心,这就卖你去个好地方,我也能得几两银子花花。” 说着欲抱起秦煜,忽然一块石头兜头砸下,只听那人“唉哟”一声,勃然大怒:“狗东西,是谁砸的老子!” 话音未落,竟又是许多东西接二连三砸落,石头、破布、柴火、白菜、鸡蛋……四面许多孩童的嬉笑声响起,那人又气又急,连连跳脚,秦煜趁机一脚蹬在他腿上,他吃了痛,不由松开手。 说时迟那时快,忽有一人从树上跳下,抓住秦煜便跑。四下里呼啦啦涌出十来个孩童,一起发足狂奔,那人在后头赶了几步,又骂了几声,到底做的是见不得光的事,方才作罢。 这里秦煜被拉着一气跑出了半条街,不由气喘吁吁,此时停步,方才看清救自己竟也是个孩童。一身青布短衣,头发松松扎着,想是因方才奔逃,愈显凌乱。 见他看过来,这男孩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行啦,你别怕,那拐子追不到你了,你打哪里来的?” 秦煜一听,不由又警惕地往后一退,他怀里的包袱已经松了,只见一个草编的小人儿骨碌碌滚落而出。秦煜大急,忙弯腰去捡,那男孩已经抢先一把捡了起来,拿起来左看右看,不由惊讶道: “这小人儿是谁给你的?竟像是我娘的手艺。” 且说秦府内,秦母因听下人回说秦煜不见了,当即眼前一黑便厥了过去。 她既晕倒,众人皆是大惊失色,一时赶上来灌参汤的灌参汤,掐人中的掐人中,打扇的打扇,又忙请了太医进来,直忙乱了小半个时辰,秦母方才悠悠醒转。 她一睁眼,便看到榻旁站着的秦沄,顿时怒道:“你还有脸回来!” 又见秦沄身上穿着昨天的衣裳,满身的酒气几步开外就能闻到,秦母昨日本就已经疑心他故意去外头喝酒取乐,只为了躲避秦煜的生日,此时如何不怒?挣扎着拿起旁边的龙头拐就要打他:“糊涂东西!那是你亲儿子!” “他娘纵有千般不是,那到底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不疼他便罢了,你还要拿话来诓我!想来你是看我这孤老婆子不顺眼,看煜儿不顺眼,不如我们早离了你,大家干净!” 一行骂,一行拿龙头拐往秦沄身上打,秦沄直挺挺地站着,也不敢躲,肩背上一阵钻心的钝痛,只是不吭一声。此时听到秦母说得不像,忙跪下来道: “老祖宗此言,孙儿无地自容了!” 秦母冷笑道:“你无地自容?我看你快活得很!那你说,你昨儿究竟去哪了?!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要逼得煜儿离家!” 秦沄只是低头:“孙儿,孙儿……” 秦母见他无言以对,愈发坐实了自己的猜测,气怒交加之下,眼前又晕眩起来,众人忙赶上来扶住,那太医原在侧厢候着,此时请了他来,一径道:“老夫人可不能再动气了,”又道,“国公爷,到底认个错儿罢!” 正闹着,忽有人来回:“找着了,哥儿找着了!” 众人顿时大喜,唤了二门上来报信的小子进来,那小子道:“是哥儿房里的林姐姐叫人送信过来,说哥儿在路上被他家哥儿遇见了,现在她家里,即刻就送回来。” 秦母听了,如得了凤凰儿一般,哪还等得及待蕊娘把人送回来,忙道:“快去接,快去把哥儿接回来!多打发几个人,务必小心!” 秦沄此时还跪在地上,遂道:“老祖宗别急,我这就领人去接。” 一时忙带人出去了,又通知各处找寻的家下人等不必再忙乱,众人都道:“真真是天缘凑巧了,竟被她家的哥儿给遇见了。” 秦母喜得直念佛,道:“我就说她是个有福的!” 原来这秦煜差点被拍花子的拐子给拐了去,却是蕊娘的儿子林烨偶然救了他。 林烨虽说年纪小小,但在这附近一带的孩子中很有人望,他又生性喜打抱不平,脑筋灵活,身手也矫健,因看到秦煜遇险,方才出手相救,却没想到秦煜就是他娘亲伺候的那位小少爷。 一时遂带了秦煜回家,林家所居之处离秦府下人聚居的街道不远,蕊娘正在家中做饭,忽听门扉一响,知道是儿子回来了,扬声道:“快些洗手,吃饭了。” 话说完了,却没听到林烨的回应,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方出来看时,只见将林烨将一个孩童推到她面前:“娘,你看我带谁回来了?” 蕊娘大吃一惊,未及反应,秦煜已扑上来一下抱住了她。他从小到大,其实甚少哭泣,那奶娘王氏苛待他,府中众人指指点点他,甚至是父亲漠视他……他从来都告诉自己,不能哭,哭了就会被人瞧不起。 可是此时此刻,眼泪竟夺眶而出,或许是因为差点被人拐走的恐惧,或许是因为父亲失约的失望,也或许仅仅只是因为,他终于还是见到了蕊娘。 一时他越哭越大声,口中含含糊糊地不知在说什么,蕊娘起初还在惊诧莫名,听到身前孩童的哭声,一颗心霎时间又酸又软。 她忙蹲下来,将秦煜搂进怀里,他软软小小的手立刻紧紧抓住她,仿佛生怕她不见似的,一面哭一面打嗝,正自不可开交,腹中忽然又咕噜了一声。 第49章 兄弟相聚,蕊娘剖白 原来秦煜清早从家中溜出来,此时还未用饭,闻到厨房中飘出的饭菜香味,自然饥饿,林烨原本抱臂站在一旁,此时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快别哭了,越哭越饿,你又不是女孩儿家,哪来这么多眼泪?” 蕊娘忙道:“烨儿!” 秦煜脸上通红,忙从蕊娘怀中挣脱出来。想说自己没哭,但脸上又都是泪痕,拿起袖子胡乱擦了擦,不服输地瞪着林烨,偏因他方才哭得气噎声阻,原本又生得粉雕玉琢,此时便仿佛只被淋湿的小奶猫一般,只教人觉得可怜可爱。 蕊娘不由心头发软,牵了他小手进屋,给他打水洗脸,又一长一短地问了林烨究竟发生何事。 林烨道:“我瞧他准是从那府里溜出来的,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我回来的时候,那边街上正闹着呢,仿佛有什么大事。” 一时蕊娘忙让林烨去白芷家中报信,因家里合身的衣裳都是林烨所穿,不好给秦煜换上,便拿了自己日常坐的一个褥子给他垫了,又取了自己的茶杯给他吃茶。 那白芷之母陈家的也是秦府的家生子,此时得了信,一进来便道:“了不得!府里正请太医呢,恐怕老太太身上不好。” 又道:“我已打发我家那小子进里头报信去了,你且先别忙着送哥儿回去,否则路上有个闪失,不是闹着玩的。” 秦煜一听到“回去”两个字,便紧紧抓住了蕊娘的衣裳,又听陈家的教先不送他回去,一双眼睛又亮了起来。 只是他到底不可能在这里久留,否则,也会给蕊娘惹来麻烦。但他不想回去,那里等待着他的,不过是一个冷冰冰的,所谓的家罢了……鼻头酸酸的好像又有点想哭,但林烨就在一旁,秦煜不想在他面前哭出来,他不想在这个坏小子面前示弱,不想被他看轻! 忽然,胳膊肘被人一碰,林烨撇撇嘴,递给他一方帕子:“喂,擦擦你的鼻涕。” 秦煜顿时脸又涨得通红,愤愤瞪着他,林烨却不知为何,咧开嘴笑了起来,又露出满口白牙:“娘,我饿了,想吃饭!” 蕊娘这才想起来秦煜还饿着,可是这外头的东西怎么好给他吃?虽说她自家做的自是干净,可粗茶淡饭,休说秦煜吃不吃得惯,若是被府里知道了,恐怕也要责怪她。 正自踟蹰,林烨已经从厨房端了饭菜出来。只见是一碟咸浸浸的酱黄瓜,一碗清炒菜蔬,还有蕊娘特特熬了给儿子补身的鸡汤,另并一碟蒸糕。 香气四溢间,秦煜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林烨已经将一双筷子塞进了他手里:“快吃。” 蕊娘忙道:“胡闹。” 这样的筷子怎么好给秦煜用?且他在家中都是由下人伺候着用饭的。忙欲将筷子接过伺候他,秦煜已经自己夹起了一块酱黄瓜。 只见他左右端详,林烨道:“怎么,没见过?” 秦煜本来还在犹豫,闻言一把就将黄瓜塞进了嘴里,嚼了两嚼,虽说是自己从未尝过的味道,但也异常可口。 他不由欢喜起来,悄悄儿学着林烨的样子埋头吃饭,蕊娘见木已成舟,只得作罢。 一时漱口毕,他力倦神疲,渐渐地困了。蕊娘忙寻出一床簇新的被褥来,将他安置在里间床上。林烨拿着一个小包袱进来,道:“娘,这是他的东西。”说着朝床上努了努嘴。 这小包袱秦煜一直都紧紧抱在怀里,除了见到蕊娘之后,始终不曾放开,此时蕊娘打开来一看,不由愣住了。 只见那是两个草编的小人儿,一个扎着辫子,正是她知道的那一个,另一个她却从未见过。高高的,大大的,身上裹着一件用碎布做的石青色衣袍,正是蕊娘曾经见过的,秦沄身上外袍的款式。 且说秦沄这边,因得了信便连忙赶至蕊娘家,远远地看到三间青瓦房,一个小小院落。院中虽拾得整洁干净,但一眼便能看出陈旧颓败,篱笆外,一道木门吱嘎吱嘎地响着,用力推一下好像就会破了—— 这样的房舍,若不是秦沄当年在襄州做知府,今生都不会见到的,此时却不由放缓了马蹄,竟生出一种不敢靠近之感。 ……这,就是她和那个男人的家。 虽说斯人已逝,但她既然对那人念念不忘,想必家中还留着许多与那人有关的东西,还有她和那人的孩子。 秦沄明知自己这样的想法莫名其妙,死了的人,还拿什么来跟活人争?但有时候,活人永远也争不过死人。 一时他深吸一口气,翻身下马,蕊娘在屋内早已听到马嘶声,忙出来看时,正与他四目相对。 他不知为何,心里愈发不自在,咳了一声推门进来,蕊娘已经移开视线,上来行礼道:“大爷是来接哥儿回去的?哥儿睡了。” 秦沄道:“不妨事,轿子和马车都在后头跟着。” 蕊娘也闻到了他身上酒气,眸色又冷淡了几分,伸手打起帘子,欲迎他进去,秦沄看到屋内狭窄黢黑,虽早知她家计艰难,今见如此,依旧心内难受,不由蹙了蹙眉,蕊娘见状冷冷道: “大爷放心,被褥家什都是干净的,决计腌臜不到哥儿。” 秦沄便知她误会了,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蕊娘道:“大爷有何意,我们做下人的也不敢妄自揣度。” 她因想到秦沄让白芷送给自己的那两个包袱,情知自己之前误解了他,原本该愧悔才是,只是一想到他这般乖张的性子,对自己喜欢之人尚且如何,对秦煜,又该是何等苛待? 一个五岁的孩子,打小儿就没了娘,一个父亲便如没有一般。虽说从小锦衣玉食金尊玉贵,但他所渴求的,也不过是父亲的一丝丝呵护,甚至只是多看他一眼而已。 但秦沄又是怎么做的?漠不关心也就罢了,明知他有多盼着那个生日,明明在众人面前亲口答应了,不仅再次失信,一夜未归,还在外头喝酒取乐! 一时她心中郁愤,实在忍不住道:“大爷昨晚究竟去哪了?” 秦沄步子一顿,回身看了她一眼:“这不是你该问的。” ……是,这确实不是她该问的。主仆之别,有如天渊。他喜欢她,她原该欢天喜地地将自己献上去,他与儿子之间关系究竟如何,她不该置喙,也没有资格置喙。 从来没有这样一刻,蕊娘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和他永远都不会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她的愤怒和担忧更像是一个笑话,这个笑话的表面,是她极力维持着的,在他面前微薄的自尊。 她忽然明白,自己为何要几次三番拒绝秦沄,明知他对自己与旁人不同,依旧要装作懵然无知,仿佛自己只是一个被主子肆意强迫的可怜人—— 承认了,她就输了。她就成了献媚的奴仆,再也无法,与他站在同样平等的位置。 “……大爷说得是,”她好像忽然平静了下来,淡淡道,“那奴婢斗胆问一句,大爷心里,将哥儿当做什么呢?” “做儿子的,没法向父母要求什么。” 正如做奴仆的,也没有那个资格。 “所以哥儿从来都不说,也从来都不求。但我只求大爷发发善心,看在他只有五岁的份上,看在他到底是你亲生骨肉的份上!——好歹可怜可怜他,不要再给他无谓的希望了。” 一时她眼中流下泪来,颤着手将那只代表秦沄的草编小人儿放在他面前。 “这是哥儿亲手做的,或许,想在生日那天送给你罢……” 但这份心意,不会出口,也没有必要出口。 话音方落,她已转身欲往内走,秦沄早在她开口时便已怔住,不由一把抓住她手腕,脱口而出:“昨日我午后就准备回家了,但路上……” 一句话没说话,林烨正掀了帘子进来,目光落在秦沄脸上,先是冲口道:“是你?!” 接着,他看到自家娘亲的手被这个陌生男人握在掌中,顿时大怒:“登徒子?!瞧我打不死你这贼人!” 第50章 亲生父亲,秦煜身世 这秦沄和林烨今日之前并不相识,林烨一见到秦沄,为何会冲口而出“是你”呢? 原来昨日秦沄自京兆衙门骑马回家,因他知道秦煜喜欢那些草编的小玩意儿,便特特拐到几条街开外一个号称“手艺张”的老儿摊上,欲给秦煜买一些回家。 谁知沿街看到一人,他不由便怔住了,情不自禁骑马追了上去,跟着他的小厮因被他留在原地,方才不知他去了何处。 偏也是天不凑巧,那人被他追丢后,他原欲折返,却路遇惊马脱缰。正在人喊马嘶之际,秦沄忙飞身救下差点被马蹄踩中的孩童,自己却不慎重重磕在地上,当场晕了过去。 众人见他衣着打扮皆是不凡,虽不知名姓身份,忙将他送到附近的医馆,待他醒来,已是忽忽一夜。 至于他满身的酒气,皆因当时路边一辆装着酒桶的骡车被惊马掀翻,不止是他,路过之人的身上都沾了酒液。而林烨正是在彼时途经此处,恰巧目睹他飞身救人的一幕,这才认出秦沄,脱口而出。 当下种种误会解开,秦沄从袖中拿出自己给秦煜买的玩具,不偏不倚,竟也是一大一小两个草编的小人儿,他道:“我醒来后就匆忙回家,方才知道煜儿……” 话未说完,一旁的林烨轻哼一声,却用着屋内之人都能听到的音量:“登徒子……那跟你摸我娘亲的手有何关系?” 蕊娘忙道:“烨儿,不得无礼!” 因听说秦沄在医馆躺了一夜,忍不住看他身上,只见他坐在那里,腰背挺直,浑若无事,仿佛自己并没有被满府之人误解,一时间心内五味杂陈,道: “既然如此,为何你不跟老太太解释?” 秦沄淡淡道:“没什么好解释的。” 他不习惯表露感情,也不想被人窥探到自己的软弱和无力。他曾经想过要对秦煜好,只是心里终究有一个结,但无论如何,他从来没想过要故意伤害那个孩子,他到底是无辜的。 一时他站起身:“我带煜儿回去了。” 走过蕊娘身边时,顿了顿,低声道:“是我对不起他……” 说罢已快步步入里间,秦煜正在床上睡着。小小的一团卧在被衾之中,愈发显得瘦弱,秦沄其实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他,一直都在回避,此时骤然发现,他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或许,这便是他们之间的缘分罢…… 他忍不住弯下腰,轻轻抚了抚小男孩细软的发顶。睡梦中仿佛感觉到他手掌的温暖,竟露出一个甜软的笑来。秦沄心头一动,霎时间,竟有如释重负之感,他伸出手,将秦煜抱起来,再没有了过去的逃避和躲藏。 此时蕊娘也赶至屋内,见他小心翼翼将秦煜抱起,不由心中发软,忽然,秦沄低哼了一声,忙又将秦煜重新放回床上,他的肩上,却有鲜血慢慢地渗出来,那血想必已渗了许久,连他石青色的袍子都浸透了,奈何衣料颜色太深,屋内光线又昏暗,蕊娘方才没有察觉。 她顿时惊道:“你受伤了!” 秦沄摇头:“不碍的,不过挨了老太太两拐杖。” 其实秦母年老体虚,打他那几下虽然用力,也不能把他打出血。奈何他之前磕的那一下伤势不轻,原本还未好,又欲捱着被秦母一通乱打,方才伤上加伤。 偏生就到了这种地步,他当时也没想过要躲开。他早已习惯了将所有的一切都掩藏在冷硬的外壳之下,从小到大,他都被教导着要威仪,要坚强,要喜怒不形于色,要高高在上。 忽然手背上一热,蕊娘拉着他在椅子上坐下,解开他衣衫,褪下了那身已经有些皱巴巴的衣裳。秦沄不由抬起眼,只见她低垂着眼帘,看不清眸中神色,轻声道: “奴婢家里有几丸棒疮药,效果极好的,奴婢这就去给大爷取来。” 奴婢,大爷……她又退回到了,那副谨守主仆本分的模样。 他情不自禁一把攥住了蕊娘的手,将她拉回自己身前,蕊娘用力挣了挣,想挣开,但他抓得极牢,身后的男人低声道: “你不问问我,当时在路上追的是何人吗?” ……他想自己又失态了罢,他不该说的,他不应该向任何人倾诉,他也不该在任何人面前坦露自己的狼狈和可耻。 可是他忍不住,就像他忍不住对她的感情。如果非要选择在旁人面前展露真实,那这个人只会是她。 “……那人,”顿了顿,秦沄的声音艰涩沙哑,“是煜儿的亲生父亲。” 秦沄其实已经不大记得乐氏的模样了,那女人虽然是他的妻子,但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一丝情分。他厌恶乐氏算计他,而乐氏看中的,也不过是他的身份地位。 成亲之后,他没碰过乐氏一根手指头,所以满府上下皆以为他嫌恶乐氏,方才迁怒于秦煜,对自己的亲生骨肉漠不关心,实则只有秦沄知道,秦煜并非他的骨血。 “……那人是乐氏的表兄,两家原是世交,乐氏的父亲中举外任后方才断了联系。” 谁知一日这乐氏去蟠香寺进香,恰巧与在此处赁屋而居的表兄重逢,一个青春少艾却独守空闺,一个年轻力壮正血气方刚,二人便犹如干柴烈火一般,就此一发不可拾。 偏生因秦沄对乐氏冷漠视之,秦府众人上行下效,也不大理论她。她便借口在家寂寞,经常到蟠香寺听经礼佛,实际是与表兄偷情,一来一去,竟过了大半年都无人发现。 但纸终究包不住火,虽然乐氏十分小心,却还是意外有了身孕。秦家这等人家,怎么可能容忍一个失贞的宗妇?更何况乐氏还是朝廷有品级的国公夫人,这桩丑事一旦败露,她恐怕还要下狱入罪。 乐氏向来工于心计,否则也不会算计得秦沄捏着鼻子娶了她,因而她便和心腹陪房想了个主意,将秦沄灌醉,做出和她酒后行房的假象。 如此一来,随后她诊出有孕,众人都以为孩子是秦沄的,即将临盆之际,她又故意滑了一跤,假作早产,便连孩子的月份不对都遮掩过去了。 而秦沄虽然对孩子的降生深感意外,到底那是自己的骨肉,又如何会不疼爱?他从小双亲皆亡,正因这个遗憾,愈发想要在秦煜身上弥补回来。却没料到有一日,他无意中撞破了乐氏和那j夫的私情,自此真相大白,他方才知道自己竟被蒙在鼓里一年有余。 他原本就对乐氏毫无情分,自然再容不得这个女人,因而产下秦煜之后不久,乐氏便“病逝而亡”,实则是被秦沄送到秦家的一处庄子里看管起来。 随后不过数年,乐氏郁郁而终,而她那表兄早在私情败露时便逃之夭夭,秦沄后来又派人将之索拿回来,寻了一个罪名流放到了闽南。 昨日却是他在路上看到了沿街乞讨的乐氏表兄,一时想起旧事,方才追了上去。 听到此处,蕊娘不由心头一动,忍不住道:“大爷是想……再报复他?” 毕竟这世间有几个男人能够忍受如此大的侮辱?更何况秦沄生性骄傲,当年他没有将乐氏和那j夫一道治死,已经是他手下留情。 秦沄笑了笑:“一个乞儿,有什么资格值得我花时间去报复?” 即便是当年,那对奸夫淫妇在他面前痛哭流涕丑态百出的模样,也只教他意兴阑珊。 他厌恶乐氏,只是因为那女人让秦家蒙羞。既无丝毫情分,他也根本不觉得乐氏对不起他。当初的嫌恶淡去,留下来的只有一道心结—— 秦煜到底不是他的孩子,他没有办法,毫无障碍地将他当做自己的亲子疼爱。 “……我想过是不是让那人带煜儿走,给他一笔钱,足够让煜儿过上衣食无忧、父子团聚的生活。” 所以他才追了上去,人却被他追丢了,这个秘密自然不能向任何人倾吐,秦母问他昨晚究竟去了哪,秦沄也只有闭口不言。 一时二人无话,半晌后,蕊娘忽道:“奴婢斗胆问一句,当年,大爷又为何没有将哥儿送走?” 彼时秦煜尚在襁褓,秦沄想将他送走再简单不过,对外说一句夭折便罢了,不会有任何人怀疑。 总好过眼下,秦煜若没了,秦母伤心不说,说不定还要疑心到秦沄身上。毕竟谁都知道,他是个“不慈”的父亲。 秦沄不妨她竟这样问,片刻后方道:“我也不知道……其实,我应该厌恶煜儿的……” 那是个“野种”,他厌恶秦煜,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可每当他捕捉到那个孩子向自己投来的目光,试探的、小心的、渴望的、濡慕的……他心里,总会觉得难受。 一语未了,他又沉默了下去,安静的屋内,只听到蕊娘轻柔的声音徐徐回荡,和床上秦煜沉睡时和缓均匀的呼吸。 “大爷曾问过奴婢,为何要教哥儿识字。当时奴婢回说,奴婢看哥儿,便如看自己的孩子一般,所以才斗胆僭越。” “奴婢不过只是奶了哥儿几天,便能和哥儿之间产生这般的情谊,大爷虽与哥儿毫无血缘,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奴婢想,恐怕大爷知道,哥儿是无辜的,大爷不忍心。” “究竟大爷去追那人,是追丢了,还是大爷根本不想把哥儿送走,这个答案,也只有大爷自己清楚。” 第51章 父子归家,话本大火 当下蕊娘不再多言,自去取了金疮药来,细细地为秦沄涂抹上。跟随秦沄而来的一众家人已在院子外等候着,方听帘子一响,秦沄系好衣衫走出来,轻声道:“多谢。” ——也不知这一个“谢”字,是谢蕊娘帮他搽药,还是谢她方才的话。 一时他让人上来拿披风给秦煜裹了,也不让婆子伺候着,而是自己亲把秦煜抱在怀里。秦煜睡得迷迷糊糊,此时方才醒转,一睁眼,入目便是一片属于男子的宽阔胸膛。 石青色的袍子,上绣团鹤松竹,那样巧细致的手艺,决计不是家里哪个管事小厮能享用的,他不由一怔,下意识肉了肉眼睛,又肉了肉,一只大手落下来,在他发顶上摩挲了两下,秦煜眼中一酸,忙将脸低了下去,小手欲抓住身前人的衣襟,却又犹豫着不敢。 只听秦沄对蕊娘道:“你的功劳老太太和我都记得,今日你也辛苦了,眼下哥儿家去,你也可松快松快,不必再送。” 秦煜一听,便知自己要走了,也顾不上可能会惹秦沄生气,忙在他怀里扭过身,只是依依不舍地盯着蕊娘。 秦沄见他这般,遂道:“煜儿,因你不见,老祖宗在家里急得都病了,你心里也记挂着老祖宗的是不是?” 秦母素来疼爱秦煜,秦煜闻言自然着急起来,又听到父亲竟用这样轻柔的语气和自己说话,顿了顿,竟轻轻点了一下小脑袋。 秦沄目中不由一柔,正欲宽慰他待明日蕊娘也就回去了,却见林烨不远不近地站在一丛花树下,轻轻哼了一声,他心头一动,又看向蕊娘道: “你既已告假,索性在家中多住几日,不必急着回来。哥儿很喜欢你这里,待我得空了带哥儿出来散散心,也是个去处。” 说罢便转身离开,秦煜趴在他肩头,不由又惊又喜。再看蕊娘,脸上也露出几分惊诧,他忙伸出小手朝她挥了挥,那张向来毫无表情的小脸上,却是笑容灿烂。 蕊娘也不由笑了起来,将林烨拉了一把,示意他和秦煜告别。只听林烨小声嘀咕道:“登徒子,假好心……” 到底抬手也朝秦煜挥了两下,瞬息的功夫,秦沄一勾人等早已去得远了。 一时待众人回至家中,看视的看视,治伤的治伤,一番忙乱,不在话下。且说匆匆又是几日过去,这日却到了玉姝那话本刊行上市的日子。 这镜古斋亦是京中有名的书坊,每日都有许多老主顾,或是些富贵公子,或是些风流文人。其时文风兴盛,世人最爱的,皆是那些才子佳人又或帝王将相的传奇演义故事,虽有一二志怪公案话本也曾风靡大街小巷,到底属于冷门。 因此玉姝的《天册诡事》虽是新书,却被摆在角落的一张架子上,那伙计也懒得吆喝,若有客人来了,只顾着推荐市面上卖得最火的那几部话本。 一时忽有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进来道:“今儿可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那伙计一见他,忙满脸堆笑。因他家主人乃是这京中有名的一个纨绔,本姓苗。虽是纨绔,却不好赌也不好色,专爱在茶楼书肆间打听故事,这些书坊里但有新书上市,他第一时间就打发家人来买,说起那些时兴的话本子,可谓是头头是道,连说书先生都及不上他一零儿。 因此这伙计见了他的小厮,自是百般的殷勤,忙将那些滞销的书都拿出来,凭是什么,一律吹得天花乱坠。这小厮也大包大揽,片刻的功夫就打了两个大大包袱,命家人拿着,一径上马回去了。 且说这苗公子正在家中百无聊赖,听说小厮回来,忙忙起身:“快着些!快把书都拿来我看看!” 那小厮进来抱怨道:“我劝爷还是别在这上头用心太过了,都是些杜撰的野史故事,看来看去,还不都是那个样儿?” 苗公子道:“休要啰嗦,你若是不受用,自己滚去吃茶去。” 说着便将包袱打开,也不理会小厮在一旁摇头,先从那一堆书里挑出画有绣像的,忙忙翻看起来,那一本书也有数百页,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竟已看完了。 原来这苗公子看遍话本,正如他小厮所说,那些五花八门的话本凭是什么名目,其实还是脱离不了一个套子。苗公子看了前一页,便知后一页要讲什么,看了书中人物对话,连那一问一答的内容,他都能猜得不离十。 因而他虽嗜好这些传奇演义,实则早已是兴味索然,读来只觉味同嚼蜡,让小厮将市面上所有新书一律买来,也是为了能从其中寻到一本稍微有些新意的。 奈何这两个大包袱里的几十本书,竟没有一本能让他略微入眼,他翻来翻去,终于翻到一本之前没看过的,封皮上写着《天册诡事》四字,署名却是他从未听说过的“清泉居士”。 苗公子道:“这些志怪故事你买回来做什么,明知我不爱看。” 小厮道:“爷说要新书,这也是新书,且听镜古斋的伙计说,这书可是别出心裁的很。” 苗公子嗤笑:“那些小子为了诓你出钱,什么牛皮吹不出来?这作者一看便是新人,新人新作,能把故事讲圆已属不错了。装帧又如此简陋,书名又如此古怪——”翻开来随手一看,“连绣像也没有!” 说着,因笑道:“我猜,准只有你这个冤大头买了。” 他那小厮忙赔笑:“还是爷英明,听伙计说,一早上,也就卖了爷这一本。” 苗公子不由哈哈大笑起来,欲将书撂开,因又想到左右也是天长无聊的,将身一歪,倚在那罗汉榻上,随手翻看起来。 谁知这一看,待他将脸从书中抬起时,窗外天色竟已到了黄昏。 此时方觉腹中饥饿,咕噜声如同雷鸣一般,原来他沉迷于这本《天册诡事》,竟一整日都没有用饭。 苗公子此时心中激动难以言明,扬声叫道:“快!快来人!” 丫头们早已在外头候着,忙进来道:“大爷可是要用饭?” 苗公子却道:“备马!快!我要去镜古斋!” 一时急忙出门,心里仿佛猫抓似的,恨不得肋生双翅,顷刻间就飞到书坊。到了镜古斋门前,却见路边竟排了长长一条队伍,他忙下马看时,只见众人交头接耳,都在议论: “听说今日镜古斋可是出了一本旷世奇书?” “正是!正是那《天册诡事》!” “我好友买回去读了,如痴如醉,说是三日可不食肉味了!” “巧了,我也是听朋友荐的,只可惜听说这书只出了上部,不知后文,偏偏末尾停在最关键的地方,该死!该死!” 这苗公子听了,不由跌足大叹。原来他正是因看到结尾一个最关键的悬念处便没了下文,匆忙赶到镜古斋来买下部,谁知竟根本还没有问世。 一时恨不得将那清泉居士抓来,悬赏百金命他将下文写出,奈何根本不知作者真身为何,只得抓心挠肺似的,悻悻回去了。 而这样的光景,短短数日,就在京城内上演了好几回。 镜古斋在京中的几家分铺日日宾客盈门,全是排着队来买《天册诡事》的。老板不得不命人连夜刊刻,原本预备的几百本一上市就卖了个光。 第52章 采访公主,心有灵犀 且不说镜古斋赚得盆满钵满,而曾经拒绝出版此书的荣华堂、松筠阁又有多后悔不迭,几日的功夫,茶楼里的说书先生都开始说起了这部新书,玉姝等人虽深居闺阁,自然也都知道了。 这日众姊妹都在玉姝房中为她庆祝,明珠亦随母而来,明珠道:“前儿我听跟哥哥的小幺儿说,如今说书的全都不讲什么春秋演义了,茶楼里天天听的都是崔临风智破奇案,还有孩童游戏,争着要做崔书生呢!” 三姑娘秦露也笑道:“大哥哥在衙门里,同僚部下聊的也都是玉姐姐的《天册诡事》,洛艳纸贵,说的就是如今的光景。” 说话之间,众人都高兴非常。既是因素日的姐妹情分,也因玉姝此举,对闺阁来说实是前有未有之壮举,今日能见到她成功,姊妹们自然也都是与有荣焉。正说笑间,忽有人来回:“老太太请姑娘们过去,说是大长公主府来人了。” 众人都惊道:“这非年非节的来做什么?” 因想到吴国大长公主是玉姝的表姑,恐怕是打发人来看玉姝的,谁知公主府来的四个女人道:“公主近日身上大愈了,因见家里几株桂花开得好,特治了酒席,请程姑娘和府上几位姑娘去赏花儿,还望老太君赏脸。” 秦母因笑道:“她们是晚辈,原该上门去拜见公主的,哪还有公主来请的理儿呢?” 一时又谦辞了几句,忙命二太太叫人去拾玉姝姊妹几个的东西,好坐车出门。 二太太道:“二丫头她们倒好说,只是珠丫头的东西在她家里,再回去拿恐怕来不及,便让她们姊妹几个共用着罢。” 那地下听候的婆子不由一呆,却听秦母道:“你糊涂了不成?珠丫头是珠丫头,公主请的是玉儿和咱们家里的几个丫头,人家没请,你倒巴巴地去了,人家奇怪不说,倒显得咱们小家子气又没见识,岂不没脸?” 一番话说完,苏夫人脸上早已是一阵红一阵白,玉姝在桌下轻轻捏了一下明珠的手,只见她抬起眼来勉强一笑,不由为她心酸。 只是她却不好说什么,若说了,明珠倒更尴尬了。好在此时车马已备齐,众人忙换了衣裳出门,那大长公主府坐落在皇亲贵戚聚居的朱雀大街,一时车马粼粼,虽然秦家已属一流的煊赫高门,但到了公主府,其豪奢华美,竟更胜一筹。 玉姝等姊妹几个原都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此时一路行来,心中却俱忐忑起来。 这吴国大长公主说来也是一奇女子,她乃是真宗元后所出,也是真宗唯一的嫡出子女,若论起血统之高贵,今上一脉也是避之不及的。 且她辈分又极高,今上还要叫她一声姑母,如今年近四旬,却依旧未婚,每日只听说她府中养着的那些清客又出了什么新词新曲,新书新画,她本人也是颇有才情,常有诗词问世,就连玉姝她们深居闺中也有所耳闻。 这样一位尊贵无比的娇客,纵使不目下无尘,恐怕也不大好亲近,谁知众人一进了门,只见一个雍容华贵的丽人在贵妃榻上歪着,看面貌仿佛只有三十出头,不待玉姝行礼,便一把拉起来道: “好孩子,我这里不用这些繁文缛节,快了罢!” 秦霜和秦露站在玉姝身侧,不由互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惊讶—— 来之前,秦母曾嘱咐她们说大长公主脾气古怪,千万要小心着些,谁知公主竟这般和蔼可亲,难道真是因她与程家的亲戚情分? 当下分宾主落座,不过叙些闲话,又问程海在家中可好,玉姝可与父亲通信云云,谈笑间说起如今京里最时兴的话题,正是那本《天册诡事》,公主道: “前日我也看了,只恨见不到下文,究竟这清泉居士的脑瓜子是怎么长的?竟与旁人不同。别人写不出来,他却写的出来,若是有幸,我定要见一见他。” 玉姝听了不由肚里暗笑,因她也是个促狭的性子,遂道:“公主见多识广,又多与大儒豪客相交,或许早已见过居士本人也未可知。” 公主却摇头道:“这样别出机杼的故事,不是拘泥之人能写出来的。读书人好邀名,放着这偌大的名声不要,恐怕他必是有不得已的原因,才不以本名示人。” 因说道:“或许写书的是个女人呢?” 玉姝没想到她竟一下猜中,不由暗自吃惊,二姑娘秦霜忙遮掩道:“女子笔墨不可流传于闺阁之外,这清泉居士又怎会是个女人?” 公主却笑道:“女子又如何?你们瞧瞧我写诗作文,可有人敢出来说什么?” “他们不说,皆因不敢,这世间的规矩都是强者用来束缚弱者的,你若是强者,便谁都管不到你头上。” 一时众人不由深受触动,尤其是玉姝,原本心中就有许多不容于世的念头,此时更是豁然开朗。 想来那些男人之所以能对女人有诸多要求,不过是因女人不得读书识字,为官做宰罢了,若女人也能有话语权,何至于此? 她原本尚未构思好《天册诡事》下半部分的内容,此时却想到,她或许可以描摹一个前所未有的女性角色。 不是以往那些深居闺中只知谈情说爱的千金小姐,也不是演义传奇中那些面目模糊的贵妇名妓,她应该有勇有谋,文武双全,且由于故事发生在武周朝,她还可以成为一个品级比男主角还要高的女官。 当下心内激动非常,只听公主道:“前儿在杨阁老府上,我还见过你们大姐姐,说起你们姊妹,也都是琴棋书画样样通的。” 玉姝笑道:“公主说的是,我这二姐姐擅画,三妹妹擅琴,大姐姐虽未曾见过,但听说棋力深不可测,都是一时俊杰。” 公主道:“那你呢?” 玉姝道:“我却不才,也只手脚还麻利些,也只好帮姊妹们打打下手了。” 一时说得众人都笑起来,秦露道:“玉姐姐又来,分明我们之中以姐姐你才智最高。公主不知,我虽在音律上略有所得,但玉姐姐所擅之乐器,远在我之上,可谓无有不!” 公主一听,顿时兴起,便命人取乐器来,不拘何物,定要玉姝演奏一曲。玉姝推却不过,兼之确实也胸有成竹,因而便应了。 一时婆子们抬上琴箫鼓瑟等物,样样都是传世名器,玉姝却不取琴,也不取箫,而是取中了一把花梨木的曲项琵琶。 只见她端坐于椅内,指套铜甲,左手按弦,右手轻轻一拨,珠落玉盘般的乐声便响了起来——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正是一曲《剑器行》。 但听得那乐声从慢到快,从缓到急,从一曲悠扬清歌到一支金戈之曲,到最后,甚至隐有穿云裂石之音。 众人不由屏息凝神,连地下的婆子都紧紧盯着垂目演奏的玉姝,忽然铮的一声,一根琴弦竟崩断了,此时乐曲正奏到最紧要之处,玉姝的右手微不可察一顿—— 一声清越笛音从窗外飘来,和着空气中犹未散尽的余韵,恰到好处地替她补上了那个因琴弦断裂而失去的音节。 一时之间,笛子与琵琶遥遥合奏,笛声或婉转或高亢,琵琶或低徊或激越。玉姝原本还有些猝不及防,此时越是奏下去,越觉这吹笛之人仿佛与自己心有灵犀一般。 她高时他便低,她急时他便缓,一举一动,皆是默契无间,一曲终了,余音绕梁,众人不由久久不能成言,连玉姝都沉浸在方才与人身心相得的怔忪里,竟有些痴了。 半晌,秦露方道:“敢问公主,这吹笛之人可是公主家中清客?” 公主笑了笑,神色中不知为何有几分古怪:“是我一个世交家里的孩子,借住在这里。” 玉姝心头一动,想要再追问,想了想,却又止住了。当下众人说起别事,公主又让霜露二人也分别演奏一曲,兴之所至,甚至还跟着曲子唱和起来。 如此宾主尽欢,展眼就到了黄昏。 屋外正是朗月繁星,四下里空无一人,她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站着,片刻后,忽有一道熟悉的声音无奈道: “在这风口里站着,当心吹病了。好歹也披件衣裳再出来。” 玉姝哼了一声:“我若不如此,你还要藏到几时?” 只见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从廊柱下转出来,不是萧璟是谁? 原来她早在那吹笛之人与自己合奏时,心中便有所感——那人的演奏技法,总让玉姝觉得熟悉。待见到这客房中的种种陈设布置都极合自己心意,连她不喜熏香的细节都照顾到后,更是笃定到了十分。因而才故意站在窗前,就看萧璟究竟能不能忍着不现身。 萧璟挑了挑眉:“我不过是偶然路过,怎能叫藏呢?” 玉姝不妨他这样无赖,一伸手就要把窗屉放下来,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把握住她皓腕,另一只手在窗台上轻轻一按,身体跃进屋内的同时,玉姝已合身跌入他怀中,不由“啊”了一声,又连忙捂住嘴,一张小脸全红了。 玉姝恨恨瞪他:“是,你就是不要脸的登徒子!” 自从那日与她在长春观终于灵肉合一后,萧璟与她已有数日未见,此时观她这般娇态,嗔怒中透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柔媚,如何不心动神摇?当下一低首,便封住她小嘴: “你既骂我是登徒子,这罪名我可不能白担着,知道登徒子若是夜探香闺,都会做些什么吗?” 凌波睡到半夜,迷迷糊糊醒来,只觉好像有隐约的哭声,间或夹杂着一两声属于男人的低笑粗喘。 凌波虽是女子,依旧觉得浑身都热了起来,挣扎着想睁开眼睛,忽然颈后又是一痛,再次昏睡过去。 原来她床边已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浑身黑衣的男人,一掌将她击晕后,再次隐入夜色之中,消失得无声无 此时那珠帘之后,玉姝却不在床上,而是坐在一架古琴前。萧璟正捉着她的纤掌,手把手地教她练琴: “白天的合奏为师很满意,不过姝儿在指法上还有一些疏漏。虽说这里没有琵琶,一理通则百理通,你且先弹一曲来给我听。” “这个音弹错了,重来。再错了,就罚再弹几遍” 玉姝不由一颤,忙集中神,勉强按着乐谱弹奏。 如此一来,他索性自己将手按在弦上,将一支幽幽琴曲行云流水般抚出。 但听那琴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乐声中,一股脉脉情丝隽永绵长,玉姝迷迷蒙蒙地听着,竟觉痴了—— 他的琴曲为谁而抚,而她心里,为何又有一种柔肠百结,只恨不能永远沉浸在他的琴曲和怀抱之中。 在此之前,其实玉姝从未思索过所谓男女之情。 她虽羡慕父母的鹣鲽情深,实则因年纪尚幼,一直都还没有开窍。今日与萧璟合奏那一支《剑器行》,那样心有灵犀的默契之感,是她从未在旁人那里感受过的——便连爹爹也不能。 ……或许,她对他的感情,已不止是信赖了。 他懂她,知她,护她……那他究竟,爱不爱她? 念头闪过,却是他恰好将这一支《采葛》抚完。 可怜她心里尚未想明白,晕厥了过去,这里萧璟还不知道自己错失了一个大好良机。 如此直到天色晶明。 第53章 表姐秦雪,救下林烨 一时凌波进来伺候玉姝梳洗,玉姝怕看出身体异样,只得推说身上不好。 公主听闻,自然赶来看视,又要召太医来。一番忙乱,众人重新坐了车回家,玉姝想到都是自己扰了姊妹们的兴,不由就又将那罪魁祸首给恨上了,思起自己昨晚所思所想,难道她竟是对那个大坏蛋动心了不成? ——不禁又害羞又别扭,只是闷闷地放在心里不说。 偏萧璟晚上又来了,玉姝对他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自己身边早已习以为常,伸手就推他:“你来做什么?你再不走,当心我嚷了。” 萧璟心道,昨儿还好好的,怎么今日又生气了?虽不知何故,仍旧将她搂在怀里柔声哄道:“我来看小姝儿好不好?” 玉姝尚未明白“小姝儿”是谁, 她不由一颤,方才恍然,大羞道:“呸!不要脸!” 萧璟道:“我只是关心小姝儿,怎么反倒招骂了?我若不来,你岂不又要骂我言而无信了?” 谁知那架子上的鹦鹉听到玉姝方才娇嗔,也跟着嚷道:“衣冠禽兽!不要脸!道貌岸然!不要脸!” 外间上夜的丫头们听到里面传来叽叽喳喳的鹦鹉叫声,都笑道:“姑娘又在教鹦哥念词儿了,只不知怎么每次都教这几句骂人的话?” 玉姝也发现自己越发不能离开这个男人。清晨醒来,但见枕畔空空,只觉失落,一时牵肠挂肚、心乱如麻,只是从不在人前表现出来而已。 ——以上种种,自然都是后话。此处却说玉姝等人从公主府回来后,不几日,玉姝正在房中推敲书稿,忽有人来回:“老太太叫请姑娘过去呢,大姑奶奶打发人来了。” 玉姝听了,忙至秦母房中,此时秦母正笑容满面,连声道:“好,好,回去告诉你们奶奶,明儿我必去的,还要拖家带口地去呢!” 原来下人口中的“大姑奶奶”乃是二太太所出的长女,现今是魏国公夫人的秦雪。她在闺中时也是放在秦母身边教养的,极得秦母喜欢,今日打发家人来,请众人初七日去白鹤观吃素斋。 秦母近日正因秦沄对秦煜态度大变而欢喜不已,听说那白鹤观中有一道号玄昭的道人,医术极出众的,便想着带秦煜过去,请那道人为秦煜瞧瞧病。 玉姝听了,自无不可,且想着既能陪秦母,也能见识一下那位还一直不得见的大表姐。 到了初七日那天,秦雪果然亲自上门来请,只见她比起自己的两个胞妹,言谈举止又有一种不同,雍容大方中透着粉光脂艳的风韵,十分动人。 玉姝不由深为折服,三姑娘秦露道:“姐姐没见过大姐夫,大姐夫和大姐姐站在一处,那才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璧人呢。” “大姐夫对大姐姐也是疼到骨子里了,房里一个乱人都没有,只守着大姐姐一心一意地过日子,可惜……大姐姐至今还没能得个孩子。” 玉姝听了便笑道:“又胡说,这些话是你该说的?你瞧瞧二姐姐,怎么一句话不提。” 秦露笑道:“我们姐儿俩一个话多,一个话少,那是我把她的话都帮着说尽了!” 一语未了,众人都大笑起来,秦母在另一边听到了,因笑道:“不知她们姊妹说什么话,这样可乐。” 秦雪道:“左不过是三丫头又逗趣儿了,看她们这样欢喜,我一恍神儿,好像也回到在家的时候了呢。” 说话间,众人已至那玄昭道人的静室外,却只有几个小童迎出来,进了门,一扇竹帘垂落,帘后传来一道清雅男声: “老夫人,夫人请坐。” 秦母不妨这玄昭道人竟如此年轻,不由一愣,来之前早已听闻,此人医术高绝,乃得他师父神医清虚的真传,因而又号“小神医”。 他看病时有一怪癖,那就是绝不以面容示人,因此京中传言纷纷,有说他面如青鬼的,有说他老朽不堪的,谁知听声音,仿佛不过二十来岁罢了。 当下掩了讶色,忙示意秦煜过来,只见帘后伸出一只修长手掌,为秦煜诊断了一番。片刻后,这玄昭道人道:“观小公子之脉象,体健气旺,并无别症。” 秦母道:“道长不知,我这孙儿虽与常人无异,可从小便不肯说话,不肯理人。” 一时将秦煜的病症细细说了,却听玄昭道:“请恕贫道直言,小公子的病,不是身病,是心病,老夫人纵是取了那千年灵芝万年人参来,也是治不好的。” “小公子需要的是信赖之人的呵护照顾,待他渐次打开心扉,这病自然就好了。” 秦母听了,不由想到自打秦沄对儿子疼爱起来,秦煜的性子仿佛也活泼了几分,虽依旧不开口说话,b起以前那阴沉沉的样子,早不可同日而语。当下大为敬服,道:“从来没有一个如道长这般,将我这重孙的病说得如此明白,果然高明!” 又道:“还请道长瞧瞧我这孙女儿,她与夫婿成婚数年,至今未有所出,是不是有哪里不妥?” 秦雪忙上前来,屏风后的玄昭沉默半晌,方才道:“请夫人伸手。” 丫头遂上来替她卷起袖子,露出一段雪白皓腕,又轻轻铺上一块丝帕,玄昭的手落在帕上,动作轻柔得仿佛蜻蜓点水一般,半晌道:“我给夫人写几道调理的方子,回去之后按方服药,十日后,请夫人再来诊一回。” 这里众人还在诊脉,秦沄却来了。 一时请过安,秦母道:“煜儿在外头呢,你去看看他罢。” 秦沄出得门来,只见秦煜正蹲在一株榕树下,小手里揪着几根草梗子,不紧不慢地编了一个蟋蟀出来。 他心头一动,一伸手就将秦煜捞了起来。秦煜不妨身体腾空而起,忙下意识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待看清身前之人是父亲,一张嫩嘟嘟圆乎乎的小脸霎时间闪过惊喜,秦沄拍了拍他的小脑袋: “这几日衙门里事忙,可巧今儿有空,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话音未落,秦煜已忙不迭地连连点头,小鸡啄米似的,将一众丫头婆子都逗笑了。 当下秦沄回过秦母,带了儿子出来。 父子二人共乘一骑,沿着白鹤观外的官道,或是看看花,或是瞧瞧树,沿途所见俱是乡野风趣,秦煜从未见过的,不由瞪大眼睛,一颗小脑袋好奇地左转一下,右转一下,又听秦沄给他讲些稼穑之事,更是大为新奇。 忽然一辆骡车经过,秦煜紧紧盯着那赶车之人,眼睛一眨不眨的。秦沄察觉到他异样,道:“煜儿,怎么了?” 却见那赶车之人不过是个形容猥琐的中年汉子罢了,并无任何异常之处,秦煜的小手却捏得紧紧的,显见是认识他。 想秦煜除了上次离家出走那一回,几时单独出过门,又几时会认识这种闲汉?秦沄不由心头一动,只见那骡车的车帘闭得紧紧的,突然里面传来“咚”的一声,他眉峰微拧,一扯马缰—— 胯下白马唏律律地扬起蹄子,拦在那辆骡车前,秦沄道:“这位兄台,我这马的蹄掌有些脱落了,不堪使用,能否借兄台的车送我父子二人进城?” 这人闻言,顿时面现警惕,推脱道:“我有要紧的事,恐怕帮不得你。” 一语未了,秦沄已从袖中拿出一块银子,只一块就有三四两的模样。那人见了,眼中不由地露出贪婪之色,秦沄笑了笑:“辛苦兄台,这银子就作为兄台的车马如何?” 一面说,就要将银子递过来,那人下意识伸手要接,像是又想起什么,连连摆手:“不行,不行。” 秦沄原本就对他心生怀疑,此时见他重金在前都不肯答允,愈发怀疑马车内有鬼,也不再纠缠,道:“那便罢了。” 说着仿佛欲离开,秦煜坐在他怀里,不由面露急色。突然,他一扯马缰,趁着骏马跑过的功夫一把扯下车帘—— 只见车厢内,一个五六岁模样的男孩正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布条呜呜挣扎着,不是林烨是哪个? 原来这赶车之人正是上次差点将秦煜掳去的拐子,因一直怀恨在心,打听了林烨的住处,趁着他上学路上将他绑走,打算卖到城外。 电光火石间,秦沄目中寒光一闪,一鞭就朝那拐子抽去,口中沉声道:“煜儿,别怕。” 说话时,骏马再次扬蹄,只见兔起鹘落,他已两鞭将拐子抽落在地,接着马蹄重重踏下,那拐子不由惨嚎一声,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他拾干净了。 这里秦煜见了,哪还顾得上害怕,双眼亮晶晶地盯着父亲,只差拍手喝了。跟着他们的家人因落在后头,此时方才赶来,秦沄吩咐道:“将这人捆到衙门去。”又忙让众人将林烨解开。 林烨一脸惊魂未定,忽有一块帕子递到他眼前,他下意识伸手接了,看到是秦沄,讷讷低头:“多谢……” 秦沄不由有些好笑,他自然感觉的出来这孩子对自己敌意颇深,不过只是个孩子,难道他还会计较不成?便道:“你若不见了,你娘在家里恐怕着急,我这就送你回去。” 一伸手,便将林烨拎到马上,林烨不由惊叫一声,慌忙抱住马脖子。再看他那张向来小大人似的脸上露出几分慌乱来,一回头,秦煜眨巴眨巴眼睛,好像没料到他竟也有这般狼狈的时候。 一伸手,便将林烨拎到马上,林烨不由惊叫一声,慌忙抱住马脖子。再看他那张向来小大人似的脸上露出几分慌乱来,一回头,秦煜眨巴眨巴眼睛,好像没料到他竟也有这般狼狈的时候。 林烨不禁恼羞成怒:“我不过小门小户的出身,没骑过马,还请国公爷放我下来,我走回去就是。” 秦沄淡淡道:“凡事总有开头,今儿就是第一遭。” 说毕,一夹马腹,骏马轻快跑动起来。林烨忙又紧紧抱住马脖子,咬着牙不让自己尖叫出声,一只大手探过来,将他护在臂弯之中,他怔了怔,只见身后的秦煜朝他吐了吐舌头,一双眼睛里也亮晶晶的都是笑意。 第54章 主仆相见 林烨心里其实一直都不喜欢秦家这对父子,若不是他们,娘亲也不会离开他,只能在那府里做牛做马。虽明知这想法只是迁怒,可看到本该呵护自己的娘亲却对另一个孩子关怀备至,又教他如何不在意? 越在意,便越认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不喜欢看到娘亲在另一个孩子面前露出本只属于他的温柔笑容,更讨厌秦沄这个能对娘亲生杀予夺的“主子”——他那样高高在上,又怎会对自己这等奴仆之子有丝毫顾惜?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 他没想到,秦沄竟会救了自己,此时那只将自己箍住的臂膀沉稳有力,握着马缰的手指上,还能看到几处薄茧。林烨长到这般大,其实从没有亲近过任何一个成年的男性长辈,一时间他不由怔忪起来,身下骏马的颠簸仿佛也不再让他害怕,只是愣愣的,听到秦沄道: “回去后,别把今日之事告诉你娘。” 他一顿:“……嗯,知道了。” 若是娘亲知道,必然会担心,她再回那府里的时候,恐怕愈发牵肠挂肚了。 一语未了,骏马已在一座竹篱小院外停了下来,正是林家。 秦沄先下了马,将秦煜抱下来,林烨正犹豫着要不要干脆跳下去,他已伸手将他一抱,放在了地上。林烨小声地哼了一声,整了整自己皱巴巴的衣裳,秦沄道: “煜儿,你跟烨哥儿一道进去罢,我就不去了,省得她不自在。” 他若在,蕊娘又要将他敬着捧着,拿他当主子伺候,不如她单和两个孩子在一起。秦沄知道秦煜想她,今日原就打算带儿子过来的,但又怕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只搅得蕊娘阖家不宁。 此时秦煜听了,不由仰起小脸看着他,显然依依不舍。但秦煜向来聪慧,自然明白父亲的用意,秦沄又叮嘱了他几句不要四处乱跑,天黑之前来接他云云,方才牵马离开了。 闲话休提,且说蕊娘原不在家中,正在几里远的一条溪边浣衣。 此处因有一片梨树林,生着极甜极大的梨子,蕊娘摘了十几只预备拿回去给儿子吃,又脱了鞋袜,蹲在溪水里搓洗衣物。 忽闻一阵马蹄声,她回身去看时,只见那人轻裘缓带,华冠绣服,一只手按着鞍鞯,正信马由缰,忽见是她,目光不由一凝,下意识落在她两只白生生的脚丫儿上,只见她腿脚挽起,两条柔美小腿浸在溪中,青丝从鬓发垂落,虽显凌乱,更有一种乡野间的慵懒之美。 原来秦沄从林家离开后,因胯下骏马要饮水,向路人打听了,遂往这溪边行来,谁知蕊娘偏不在家中,竟在此处。 他心中不由一动,数日未见,乍然相逢,此时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欢喜,只是极力不表现出来。蕊娘万没料到是他,忙上前行礼: “大爷可是要饮马?奴婢来伺候罢。” 说着伸手去牵马缰,这马儿看到溪水早已自顾自地走过去,正欲低头,不耐烦地一甩脖子,却将她往旁边甩去。 溪水湿滑,蕊娘如何站得住?不禁“啊”了一声。秦沄忙探手一捞,握住她腰肢,只觉她两团绵软朝自己身上撞来,马蹄踩踏间,溅起的溪水打湿了她衣衫,愈显得她露在衣外的肌肤白腻动人。 蕊娘闻言,这才知道原来秦煜在自己家中,恐怕今日秦沄是送儿子过来的,却阴差阳错地,就在这马背上玩弄起她来。 她不由暗恨自己运气不佳,若是好生待在家里,又怎会突遭这一番羞辱?且也万万没有料到,秦沄这样冷矜高傲的贵公子,在家里时肆意玩她也就罢了,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强迫起了她。若说出去,有谁会信? 偏此时骏马喝饱了水,又打了个响鼻,信步扬蹄。秦沄也不管它,而是任由这马四处乱走,它原本站在溪边,此时踏水而入,溪流虽浅,可河底布满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高低不平。 此情此景,秦沄亦是始料未及。 秦沄听了,却愈发不满,因她只是离不开自己而已,实则心里还是记挂着那个男人。一时间甚至想问她,你心里对我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 ——但他不会问,只因他知道,这问题若出了口,也不过是自如其辱。 有时候秦沄甚至会羡慕自己的儿子,羡慕煜儿能得到她的温柔。他心知肚明,每回他教人送给蕊娘的东西,她不是转手送人了,就是放在一边看都不看一眼,她来见他,从来都是站得远远的,不肯多说一句,更加不会对他露出笑容。 也只有在床笫之间,她被他弄到神志不清的时候,才会乖巧柔顺地说着他想听的话,向他撒娇,软软地求恳他,主动搂着他的脖子与他缠吻亲昵。 ……还是“大爷”……秦沄只觉一阵心灰,他又不傻,如何感觉不出来,蕊娘在刻意恪守那条主仆界限,绝不越雷池一步? 她不愿将自己的心交出来,或许是因为那个死去的男人,或许是旁的缘故,这个称呼就像一个标识,也是她对自己的暗示。 一时他心下低叹,倾身吻住蕊娘小嘴,直将她吻得快喘不上气了,方才依依不舍地放开。 “你真是个倔性子,是不是?” 她听不清秦沄在说什么,只看到他的眸色又沉又黯。 “但我,一定会让你就范。” 既然她那么疼爱煜儿,那就让她无法割舍这个孩子,继而再无法割舍自己。还有她的儿子,那小家伙倒与她一般有着一股子执拗脾气,但秦沄就不信,他会跟他娘亲一样难以软化。 蕊娘迷迷糊糊,只感觉到那轻柔的感觉又一次袭来,仿佛是每回她在秦沄床上,他终于放过她后,那些丫头帮她清洗身体的感觉。 可今日并不在府里,又怎会有丫头来伺候她…… 她勉强睁开眼睛,只见男人眉眼低垂,原本冷然胜雪的侧脸竟透出几许温柔,她心头一动,方才明白每回帮她清洗搽药的原来都是秦沄。 ……眼睫微微颤了颤,蕊娘重新闭上眼睛,只作毫无所觉。许是他的动作太柔和,又或她实在力倦神疲,迷蒙间,她又睡了过去,竟梦到了早已忘怀的旧事。 那会子……她还只有十六岁。 母亲刚给她定了亲,是一户尚算殷实的耕读人家,虽则公婆双亡,也无兄弟姊妹帮持,但据媒婆说,男方很是争气上进。 蕊娘满心期盼,一门心思等着嫁做人妇,谁知,谁知她却让一个男人强行奸污了…… 第56章 有孕,再见玄昭 恐怕秦沄万万也料想不到,林烨根本不是蕊娘和夫君生的,而是她被一个陌生男人强奸后,怀上的祸胎。 一个不知身份不知名姓的男人,蕊娘甚至记不得那人的脸。 她只记得自己被那人压着,整整了一夜,他的手臂如同铁钳,将她牢牢箍在怀里,丝毫也不顾忌她还是个处子。 直到后来,蕊娘方才知道那就是男人的生殖器官。 和男人亲亲,她就失贞了。那处地方能让她欲仙欲死,也使她万劫不复。 她说为夫守贞,不过是个借口罢了。秦沄对她越好,她便越想逃。 她想要的,他给不了,那也是蕊娘不敢奢求的。 一时秦沄将她身体清洗干净了,因今日不在家中,手边没有那特制的消肿化瘀药膏,便用手掌慢慢揉着,又给蕊娘穿上衣裙。 天已擦黑,他扶着昏睡的美人儿翻身上马,借着暮色遮掩,一面隔衣揉搓着她,一面又将手探进她衣襟之中,小美人一哼一哼,靠在他无意识地扭动,终于醒来时,又被他玩了一路。 蕊娘双腿酸软,下马时,根本站都站不住了,秦沄一伸手,将她从马上抱下来,索性又直接搂在怀里,径入林家那座三间瓦房的小院儿。 蕊娘忙挣扎:“大爷,放,放我下来……” 秦沄道:“你走得动路?” 蕊娘心道,这还不都怨你?不禁脸上羞红。她知道林烨和秦煜都在家中,若是让两个孩子看到自己被秦沄抱着的模样,那她日后还如何见人? 忽听秦沄笑了一声:“罢了。”一松手,轻轻将她放在了地上。 其实以他的意思,就是要将她一路抱进去才好,但也知道她脸皮薄,况且被她儿子瞧见,还不知那小家伙要怎么骂他是登徒子呢。 念头闪过,屋内的林烨和秦煜听到声音,已是蹬蹬瞪地跑了出来。林烨大叫一声:“娘!” 秦煜虽不开口,一张嫩嘟嘟的小脸上也满是欢喜笑意。 当下两个孩子一左一右,都将蕊娘围着,林烨追着问她去哪了,自己如何如何记挂,秦煜也是错眼不见地盯着她,将站在一旁的父亲甩在九霄云外,瞧都不瞧一眼。 秦沄心里却没有丝毫不悦,只见她蹲下身来,温柔地回答着两个孩子的话,摸摸这个的小脑袋,肉肉那个的小脸,恍惚间—— 仿佛一对夫妇归家,迎上久等着他们的一双儿女。 一时之间,秦沄竟怔住了。 他从小父母双亡,虽有祖母疼爱,实则从未享过一天的天轮之乐,在他心中,对家庭最好的想象,也不过是夫妻相敬如宾,子女孝顺懂事罢了。 及至后来被迫娶了乐氏,更加连这点子想头都成了痴人说梦,他原也不在意—— 这世间多少夫妻都是盲婚哑嫁,成了亲,能过得去便算不错了。更何况他身肩家族重责,儿女之情,本就是小节,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竟教他打从心底里生出一种渴望。 若此刻能永恒,亦是人生幸事。 且不说这里秦沄如何神思不属,那白鹤观中,众人用过素斋,早已回去了。秦雪先送了秦母等回家,又自坐车返回魏国公府,一进门,便听丫头道: “奶奶回来了,大爷下了朝,现在书房。” 闻言,秦雪遂道:“大爷用饭了不曾?” 因听丫头回说还没用,忙换了衣裳,命人捧着两个大捧盒,捡了丈夫素爱的几道菜送去。书房内,那魏国公霍陵正在窗下看公文,听到脚步声,闻声抬头,只见一个盛装丽人款款而来,他不由面露笑容: “回来才听说你回娘家了,怎不叫我送你去?我也该去拜会拜会老太君和泰山大人。” 秦雪道:“你公事繁忙,何需劳你?况我也不是回家,只是请老祖宗还有姊妹们去白鹤观吃素斋罢了。” 霍陵听到“白鹤观”三字,不由眸色一动,笑道:“若论素斋还是长春观最好,如何不去那里,反倒舍近求远。” 秦雪遂将那玄昭道人医术出众,秦母请其为秦煜诊治的事说了,想了想,又道:“我也……请他帮我瞧了瞧。” 此时婆子们已调开桌椅,摆好饭菜,霍陵正拿了那乌木三镶银箸预备吃饭,手上一顿,放下银箸:“你身上不好?” 又拉了秦雪近前,细细查看她气色,秦雪不由嗔道:“丫头们还在呢,又拉拉扯扯的。” 一语未了,屋内众人已悉数退去,那最后一个出门的丫鬟,还极贴心的将门给掩了。 只因众人皆知他夫妇成婚二载,至今依旧好得蜜里调油,见这光景,恐怕又有一番亲昵之事要做。果不其然,秦雪道:“我没什么不好,只是……只是我总没能给你生个孩子,心里不痛快。” 霍陵叹道:“儿女之事本就是天定,况你也瞧过那么多大夫,都说你并无问题,你又何必自苦?” 因道:“那玄昭道人可说过什么?” 秦雪道:“并没说什么,只给了张方子,说是调理调理,待十日后再去诊治。” 霍陵不禁皱了皱眉:“还要再去?” 秦雪扑哧一声便笑了:“怎么,你连道士的醋也要吃?” 她原生得眉目娇妍,此时一笑起来,更是说不出的风流妩媚,霍陵心头一动,一伸臂,就将她按在了腿上:“雪儿,你想生孩子,那咱们就多亲热几次,自然就怀上了……” 如此这般,待夫妻二人从书房中出来时,已是两个时辰之后了。 屋内杯盘狼藉、桌椅歪倒,地上还洒着垃圾,弥散着的甜香。下人们见怪不怪,不过是默然进去拾清理罢了。 次日一早,秦雪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来,霍陵早去兵营操练士兵了。她懒洋洋地,也不叫人进来伺候梳洗,一时她的大丫鬟青杏掀帘进来道: “奶奶可起了,昨儿那玄昭道长给奶奶开的方子,药已熬好了,奶奶漱漱口,且先喝了罢。” 秦雪皱眉道:“罢了,一大早就要喝这苦汁子,我也是自讨苦吃。” 青杏笑道:“奶奶也是为了大爷,大爷没个兄弟姊妹,老国公爷和老夫人又去了,若不早早地传宗接代,大爷如何向列祖列宗交待呢?” 这话却是说中了秦雪的心事,她正因如此,方才在子嗣一事上这般焦虑。 虽说夫君体贴,从不为此催逼她,反而多方开解,更不似外头那一g男人,打着承继香火的幌子左一个右一个地纳妾,可他如此关怀,她自然也想回报,否则怎么对得起他的深情厚谊? 当下唤人进来梳洗,喝了药,又用过饭,管家理事不提。 如此匆匆便是十日,到了去白鹤观复诊的日子。一大早,霍陵临出门前道:“不如且等等,待我下朝回来和你一道去。” 秦雪知道他素来紧张自己,愈发好笑:“我是去看大夫,又不是去偷男人,你若怕,我下张帖子请玄昭道长来家里给我诊脉,你总不担心了罢?” 霍陵无奈:“又胡说。”顿了顿,还是叮嘱了一句,“早些回来。”说罢便一径去了。 这里秦雪拾停当,遂叫人套车出门。那白鹤观原是京中一处香火不算盛的无名道观,只因上任住持清虚道人医术高绝,方才名扬天下,如今又出了玄昭这个“小神仙”,更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秦雪并未摆出自己的国公夫人仪仗,先打发家人去通报了,马车直入观内一处专供达官显贵落脚的院落,不消片刻,便有小童来请:“师兄在静室等候,夫人请随小道这边走。” 青杏扶着她的手,悄声道:“这道人好大的架子,上回老太太和奶奶一道过来,也是不曾出面相迎,偏要人去见他。” 秦雪道:“他是出家人,总有点傲气。况原是我们来求他,就恭敬些又怎么了。” 一面说着话,已到静室外,果然依旧是一道竹帘垂落,玄昭端坐帘后,亦不起身相迎,亦不主动开口,待秦雪坐下后,只伸出手来,一语不发地为她诊脉。 不知为何,秦雪总觉得玄昭比起上次,愈发沉默冷淡,仿佛刻意避忌着她似的,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因想到自己并未得罪他,究竟为何有如此之态?正想着,忽有一只小鸟儿冲出竹帘,朝秦雪扑面飞来。秦雪不由惊叫一声,眼看椅子即将歪倒,一只手伸出来,抓住她腰肢往前一拉—— 她登时跌入一个清冷的怀抱中,鼻端钻入丝丝缕缕的幽兰清香。那怀抱的主人一顿,慌忙将她推开,转过身去,以袖遮面: “请夫人恕贫道越矩。” 这里秦雪犹还惊魂未定,此时看那鸟儿,原来是一只小小的白色文鸟,正落在桌上,叽叽喳喳地跳来跳去。 她方松了口气,笑道:“我才要多谢道长方才援手,否则可就要丢个大丑了。”又道,“不过这鸟儿是……” 玄昭站在帘后,此时竹帘已掀开大半,他背对着秦雪,只能看到半边玄色道袍和他修挺如竹的背影,他轻声道: “它是贫道养的一只文鸟,原是它冲撞了夫人,贫道替它向夫人赔个不是了。” 一时小童忙进来整理桌椅,又换上新茶,秦雪不过闲话几句,就带人辞了出去。 青杏道:“真真这道人脾气古怪,他一个男人,还怕见了奶奶的金面?为何总要将脸藏着。” 秦雪道:“这是人家的事,何必理会。”因想到方才惊鸿一瞥间,隐约瞥见玄昭侧脸,总觉眼熟,思索着却又想不分明,索性丢至脑后。 如此她又回去服药调养,不一日,因至益艳郡王府赴宴,晚上便回来得迟了。 秦雪在席上饮了酒,正觉醺醺然,忽然看到一人站在廊下,剑眉星目,鼻若悬胆,正是霍陵的模样,不由笑道:“你在这里?方才二门上的人怎么说你还没回来?” 一面说,已走至近前,伸手扯住霍陵的袖子,娇声道:“夫君,我头有些晕,你抱我进去好不好~” 霍陵一怔,仿佛是呆住了,欲伸手将她推开,她已柔弱无骨地缠了上来,那微带酒气的小嘴轻轻一撅,便呵出一口香甜微醺的暖气,霍陵脸上一热,烛火之下,只见他露在发丝外的耳朵竟全红了。 秦雪不禁疑惑,怎么夫君今日这般扭捏? 往常她若要他抱她,不及动手,他就已经搂着她进屋去了。只因他们夫妇二人都知道,这是他们之间的一个小小信号,秦雪想,就会求他抱她,不然,此时那些下人怎么全都识趣地退走了? 当下晃了晃脑袋,醉意上涌,愈觉脸上身上都一片滚热。秦雪遂直接将身子都偎了上去,轻轻一拽霍陵的手:“夫君,你不想雪儿了吗……?” 话音未落,霍陵已猛地一伸手,用力将秦雪推开。 秦雪一下没站稳,禁不住朝后倒去,他脸色一变,忙又抢上来拦腰扶住她。谁知秦雪原是假装的,趁他扶她的功夫,一把就将他向后一推。 那门扇吱呀一声被男人撞开,又砰的一下阖上,他的背脊撞在一旁的屏风上,只见醉意醺醺的美人儿将腰一扭,身子已如落花般委顿下去,在他身前。 第57章 夫君撞破,孪生兄弟 要知道霍陵虽生得俊美,但因常年在行伍间操练,肤色古铜,原不是面如冠玉的模样,但也因此愈显得英武阳刚。每常与秦雪在一起时,她一见夫君勇猛健壮的模样,便连骨头都酥了,可是今日他竟如此青涩—— 四目相对,她忽然看到男人眼中神色—— 复杂与迷离交织在一处,竟使他犹如一个误入凡尘的谪仙。 她尚不及想明白这股异样念头,忽听门扉一响—— 吱呀声里,高大的男人迈步走入,剑眉星目、鼻若悬胆,身上穿着绯色的武官蟒袍,行动间愈有一股轩昂之气,不是霍陵,还能是谁? 霎时间,秦雪的酒全醒了。 她呆愣愣地转头看了看身前的男人,又看了看门口的夫君。 一模一样的眉眼,一模一样的形容,一个英武阳刚,一个清冷似月。 那男人身上穿着一件玄色道袍,竟让她有几分眼熟。她方欲开口…… 且说这青杏陪着秦雪从益艳郡王府赴宴回来后,因在廊下遇见霍陵,见他们夫妻二人这般情状,便知又有一番亲热,因而早就识趣地带着一众丫头婆子退下去了。 她原在窗下做针线,忽看到霍陵从外头进来,不由一怔。因想到大爷不是在屋里和奶奶一处吗,怎又出去了?自己一直坐在此处,也没见有人进出。 正疑惑间,有人过来道:“青杏姐姐,大爷叫你呢。” 青杏忙放下针线,拾了一下衣裳赶进上房去服侍。只见屏风后,早已抬上香汤浴桶,秦雪正浸泡在其间出神,青杏擦了擦手,笑道: “奶奶怎不等我来伺候,偏要自己动手。” 秦雪却不答言,一语不发,青杏见她眼下粉光融滑,眼圈儿也红通通的,不由吃了一惊:“奶奶怎么哭了?好好儿的,是大爷惹奶奶生气了?” 秦雪这才道:“何曾来,并没什么,只是风吹了迷了眼。” 说罢便不肯再提,一径发愣,青杏见状,亦不好再追问,只得默默服侍她梳洗沐浴罢了。 一时众人拾好巾桶等物都退了出去,霍陵方才进来,罗帐内,瞥见妻子娇娜静默的侧影,他暗叹一声,上前揭起帐帘: “雪儿,还生我的气?你气我原不值什么,我只心疼你气坏了身子。” 一语未了,秦雪目中又有泪水滑落,呜咽道:“我如何有资格气你,原是我……原是我做了那等丑事。” 她这辈子也料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会被夫君亲眼撞破自己和另一个男人的奸情。彼时她尚衣衫不整,发鬓凌乱。 如此这般,就是和自己的夫君在闺中做来都是不端庄的,偏那人……那人竟还是个和她统共见过两面的男人。 看到那身玄色道袍时,她方才恍然是玄昭的衣裳。难怪那日自己瞥见那道人的侧脸觉得眼熟,难怪玄昭从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他的病患里有不少达官显贵,众人若见了他的面,岂不一眼看出,他竟与魏国公长得一模一样? 刹那之间,秦雪犹在梦中。她恨不得自己一头晕过去,醒来之后有人告诉她,那确实只是一场梦。 此时霍陵闻言,忙将她搂入怀中,秦雪挣了挣,却挣不开,他道:“你原也不是有意的,快不许说这种话了。此事说来只怪我,怪我没有把二郎的事告诉你,你方才有了今日误会。” 原来这玄昭竟是霍陵的孪生兄弟,俗家名霍郁。因他打一落了胎胞便身体怯弱,三灾八难地几次都几乎夭折。老魏国公夫妇四处求医问药,总不见好时,忽遇一个道士。 那道士就是玄昭的师父清虚,一见他,便赞他有天生的慧根,原不是这红尘中人。若要他病好,只能避世出家,且不能与富贵凡俗有任何沾惹,否则便会天不假年。 霍陵道:“所以二郎打小儿就在白鹤观长大,我父母也将他身份名姓隐去,对外只说只有我一个独子,原是不致他沾惹凡尘的缘故。” 因这几日临了二老的祭日,霍陵便接他回家来住几天,兄弟间也叙叙话,原打算等回来了就告诉秦雪,谁知秦雪喝多了,他又迟迟未归,方才酿出这一场尴尬之事。 秦雪泣道:“可究竟是我做下这等无行之事,且不说对你不起,他原是方外之人,不也因我玷辱了?” 想到霍陵就是休了自己也绝无二话的,可是如何舍得? 一时哭得愈发可怜,心中又羞又愧,还是霍陵始终耐心地哄着,柔声劝抚,哭到半夜,方才倦极睡下。 这日之后,她便病了好几天,霍陵特特告假,一直在家陪着。见到夫君如此的担忧,秦雪如何不触动心肠?她就性子爽利大方,只因深爱霍陵,方才解不开这份心结,今见自己病了不说,还带累了霍陵,反倒振作起来—— 就冲夫君对她的这一份大度深情,她也不该再继续囿于旧事。 当下便积极养病,不几日痊愈如初。夫妻二人也都默契地不提那晚之事,只当没有发生过。谁知这日秦雪从花园出来,转过月洞门,忽撞见一个人。 二人四目相对,都是一怔,男人仓促将视线移开,秦雪也是浑身不自在,只能笑道:“二弟也来这园子里逛逛?” 第58章 叔嫂对话 自打那晚的尴尬之事发生后,秦雪原有素日不曾见到玄昭了。 他二人本就是年轻叔嫂,一个屋檐下都要各自回避,更何况有这样一桩事横在中间。因而玄昭虽依旧在霍府里住着,秦雪也不过是尽着女主人的义务问几句,吩咐下人们好生伺候,昨日在宗祠给公婆上香时,也是远远地一瞧见他就避了开去。 此时迎面撞上,她却不能拂袖离开,只得站住脚寒暄。原欲走时,谁知青杏道:“如今又是十日了,奶奶也该请道长再给奶奶诊一诊,上回去时道长不是说了,还要再诊一次的?” 也是这青杏原不知那晚发生之事,方才有此说。且众人也不知玄昭身份,霍陵只说他是亲戚,虽与自家主子长得一模一样,人人引以为异,不过闲话几句罢了,谁知内里又有此节呢? 一时只得请了玄昭去上房,丫头们在她腕上轻轻搭上一块丝帕,玄昭伸出手,扶在上面为她诊脉。 此时再看他这只手,修长优雅,连手的形状模样都与霍陵十分相似,只是霍陵常年习武,手上生有许多茧,而玄昭的手仿佛白玉雕就,便如他这个人一般,清清冷冷,淡然出尘。 秦雪不由心中暗悔,自己怎么就灌了那么多汤,把这样分明的两个人给认错了呢? 她倒是并不怨怪玄昭,毕竟之后回想,他好几次推开她,也出言阻止。奈何她醉得太厉害,况平时与夫君胡天胡地惯了,那些话旁的女子说不出来,她却是小嘴一张,便莺声燕啼的。如此的这般,几个男人能忍住?怕是柳下惠都不能,难得玄昭竟不出一声,不动一次。 当下忽又想起那晚的光景,愈发不自在。玄昭诊完脉,将手拿开,全程视线都不曾看向秦雪一次,规规矩矩地,只对着无人的旁处。 他这样守礼自持,倒让秦雪愈发愧疚,因道:“道长住得可还习惯?若有慢待的,只管说来,我定不饶他们。” 玄昭淡淡道:“多谢夫人心,一切都好。”说罢便起身,竟是即刻就要走,顿了顿,又道,“明日贫道就回观中了,叨扰了国公爷和夫人,是贫道之过。” 秦雪一怔:“外子还说要留道长多住几日,怎这般快就要走?” 玄昭垂眸:“贫道本是来礼拜老国公爷和老夫人的,既是拜完了,自然该回归方外之地。” 这话虽在情理之中,但秦雪明白,他恐怕是不想令兄嫂难做。一时不禁想到,他原也是这富贵乡中该锦衣玉食长大的王孙公子,却自幼出家,青灯古佛,连提到自己父母,亦不可以父母相称,如今自己家中,也不能多留一日,忍不住轻声道: “那日之事原都过去了,本是误会,既解开了,何必耿耿于怀?大爷已把你的事都跟我说了,你我既是叔嫂,昨日是,今日是,明日也还是,并没有旁的什么。” 她心里原还有几分尴尬,此时说完,方觉如释重负,因知道霍陵待这个弟弟很亲厚,又劝道:“大爷记挂你,我这做嫂子的也一样,就在家中多住几日,也是全了我和大爷的一份心,如何?” 说罢,抬眼看着玄昭,目中不禁带了几分恳切,半晌,方才听玄昭道:“夫人……不怪我?” 秦雪莞尔一笑:“原是我的错,我还要求你不怪我才是。”又说,“日后若无人,就唤我一声嫂嫂罢。” ……嫂嫂,玄昭心头一动,不知为何,面色突然冷了下来:“贫道已是出家之人,凡尘俗世全无挂碍,又何来兄嫂之说?还请夫人不要再有此言了。” 说罢径直拂袖离开,全不给秦雪脸面。秦雪原本只是想释放善意,哪知他竟勃然作色?不由莫名其妙,更兼也恼怒起来,众人都道:“这道士好无礼,奶奶待他好声好气的,他倒拿起乔来了?” 秦雪道:“罢了罢了,理他作甚,左右是不相干的人。” 因把那一点对玄昭的愧疚怜惜之心尽数抛去,从今之后,待他也不过面子情罢了。 这里玄昭一径从上房离开,回至客房之中,却是心烦意乱。 但他面上依旧只淡淡的,拿出前日未看完的半部道书翻阅。他随身服侍的小童时不时进来添茶换水,足足几个时辰,见他始终专心致志,两耳不闻窗外之事,不由心中暗赞。怪道观里的师祖师伯们都赞师父有慧根,瞧瞧这份定力,有几个人能做到? 却不知玄昭又看了半晌,终于将手中的手放下来。那本《通玄真经》却是一页未翻动,还停在他拿起时的地方。 他心里只觉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郁气,恨不得立时离开此地,离那个女子……离他的嫂嫂远远的。 嫂嫂……他已经出家了,早已下定决心不为一切俗念所扰,又怎能依旧让自己,深陷于一段不容于世的痛苦关系之中? 怔怔地又出了半晌神,玄昭颓然起身,掀帘而出。 他那小童正坐在外间榻上打坐,听到声音睁开眼睛,只听玄昭道:“我去园子里透透气,若国公爷回来了,即刻报与我知道。” 小童道:“师父有话和国公爷说?” 玄昭道:“明日就走了,自然要与主人家道别。” 小童不解,分明霍陵多番叮嘱要玄昭多住几日的。但他知道玄昭的性子,一旦拿定主意便不会轻易更改,因而也不多言,起身送了他出去。 只是玄昭说是散心,却也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荡罢了。 他幼时也曾是这园中的主人,时至今日,早已与他无涉。但既做了决定,又何必割舍不下,他是甘愿放弃一切的,从来都没有人逼迫过他。 一时走到园中一处亭阁,阁中有桌有榻,玄昭便坐下歇息。他自打回府后没有睡过一天好觉,日日夜里都会被惊醒,此时随意歪在榻上,耳边是鸟鸣啾啾,风声细细,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正自朦胧,忽听到女子娇脆的声音:“你瞧瞧那只蝴蝶,是不是飞到那里去了?” 玄昭在榻上微微一动,立刻捕捉到那声音是秦雪的。他心里的烦乱与自愧再次涌上来,也不想出去打照面,因知道自己上午的态度已然得罪了秦雪。 就让她讨厌自己是再恰当不过的,她嫌恶他,冷淡他,他方才能离得远远的。 谁知又有一道男声道:“快别追了,你瞧瞧你,额上都是汗。若想扑了蝴蝶来玩儿,下次我帮你扑个十只八只就是。” 秦雪笑道:“罢哟,快别作孽了,蝴蝶做了什么得罪了你?我不过一时兴起,你就又兴师动众,若被人知道,倒要说我轻狂。” 原来此时霍陵下了朝回家,也与秦雪到这园中来散闷。秦雪因见到一只极大的凤尾蛱蝶,便抽出帕子去扑它。这般一面扑一面追,遂到了亭阁前。此处遍植山茶,大片的茶花盛放,或浓或淡,或艳或洁,秦雪踮脚摘了一朵下来,别在鬓边,因道:“好不好看?” 霍陵笑道:“不好。” 不待秦雪佯装嗔怒,他捧住她小脸,俯身吻下去:“这花没有你娇艳,簪在你头上,不过是愧然失色罢了。” 一时之间,玄昭听着兄长和嫂嫂的对话,原以为他们说一会子就会离开,哪知二人竟在此处就拥吻起来? 他心头一紧,继而又是一恸。听到她用那样亲昵的语气和兄长说话,他已十分难受。 霍陵笑了一声:“怕羞了?” 玄昭听了,如何不大吃一惊。这亭阁只有一扇门,他此时想走已然走不脱,若让兄嫂进来撞见,岂不立刻就知道他将他们夫妻二人间的私语听得一清二楚? 因又听到兄长的调笑之语,不由脸上发烫。 原来他们在这园子里亲热,远不止一次了……想这床帏之事,闺房之中做来还有许多女子都放不开,但嫂嫂这样雍容端庄的贵妇人,又是高门千金,应该更贞静娴淑才是,谁知竟这般。 当下不由想起那晚秦雪将自己误认为霍陵时的种种之举。 玄昭是出家人,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听到那些话,又摸到女子滑腻的香肩,看到她衣衫下一痕雪白胸脯,几乎恍然失神,之后夜夜总是梦到当日光景。 此时自然也不例外,其实早在听到兄长与她缠吻时,——玄昭大松一口气,忽然又瞳孔一缩。霎时间,玄昭和霍陵的呼吸双双静止。 玄昭闻言,心头一紧,没想到兄长竟会在和嫂嫂亲热时提到自己。 当下克制不住地顺着他的话怀疑,莫非嫂嫂那时候…… 想到自己不仅与她在月洞门前寒暄,还去了她上房为她诊脉。 玄昭猛地强令自己刹住想象,不行,他如何能有这般无耻念头! 念头闪过,霎时间为自己这般邪恶背德的想法唾弃不已。玄昭不由又气又愧,愧的是对不起兄长一片爱护之心,气的却是自己竟无耻之尤,生为出家之人,原该断情绝念,难道就因为看了嫂嫂,倒把自己二十多年来的坚执决心和艰难苦修给忘了? 当下忙将眼睛闭上,在心中默念一篇《道德经》。但他离那二人极近,就是不看,如何听不到那声音,如何闻不到散出的奇异味道? 一时霍陵终于尽兴,将浑身无力的娇妻抱在怀里,拿袍子一裹,一径去了。玄昭又在亭阁内坐了半晌,方才整理好衣衫,五味杂陈地出来。 出得园来,他那小童正遍寻不着他,一见着他便迎上来道:“师父哪里去了,国公爷回来了,师父不是要去见国公爷吗?” 玄昭此时如何有颜面面对兄长,只是一语不发。到了晚间,有婆子过来道:“大爷明儿要去兵营巡阅练,恐有半月不得回家,请道长多住几日,替大爷看顾看顾家里。” 既如此说,玄昭也不好坚持要走。心想着左右秦雪也厌了自己,他们又一个在外院一个在内宅,等闲无法碰面的,自己再留几日,等大哥回来,届时再去便是。 第59章 明珠心思,妹妹醉酒 且说这边厢,靖宁侯府的二门上,却是车马辚辚,人声喧嚷。 苏夫人扶了婆子的手从车上下来,一身紫绛红对襟绣褐色蝙蝠褙子,头上插戴着许多珠翠,珠光宝气,富贵逼人。 明珠跟在她身后,亦是珠围翠绕,行动间更有一种贞静娴雅之态,母女俩走在一处,谁不赞一句大家风范呢? 明珠原是很少在这些衣裳首饰上用心的,也不喜打扮得太过奢华,今日却是因母女二人至益艳郡王府赴宴,苏夫人不想教人看轻了,方才特特叮嘱。 此时赴宴归来,苏夫人满脸喜色,因道:“我的儿,你今儿也辛苦了,陪着太妃说了那么久的话可累着了罢?也是太妃喜欢你,没见席上十来个女孩子,独独只拉了你的手?” 明珠只笑道:“不过说两句话罢了,何来辛苦。” 苏夫人道:“谁不知道太妃是个古怪性子,连她娘家的女孩子都不讨她高兴,也就是你才能哄得她有说有笑了。” 一面说,一面拉了明珠的手,上上下下来回看了几遍,一径笑着。明珠被母亲看得不好意思,脸红道:“妈妈看什么?” 苏夫人笑道:“我看我儿果然贵气,这般的品貌,也只有宗室的王爷才堪配得上。” 原来苏夫人自打那次玉姝众姊妹去大长公主府赴宴,明珠不得去不说,还遭了秦母指桑骂槐的一顿奚落,从此之后,便恨上了秦母。 回家之后,连着骂了几日秦家狗眼看人低,也不带明珠上门走动去了,因知道与秦家结姻的事恐怕不用再想,倒把那热灶似的心思给熄了。 偏明珠还没庆幸几日,苏夫人又把主意给打到了益艳郡王身上。 这益艳郡王是宗室里少有的几个还未婚配的适龄王爷,虽说不是嫡脉,但也是身份高贵,家资丰饶。尤其郡王年纪尚轻,风采佳绝,偏有一短处,就是他那寡母,也正是苏夫人口中的太妃。 明珠又如何不知母亲的心思呢?听了这话,只得道:“我劝妈妈别在这上头想了,人家是什么根基,咱们又是什么门第?说句不怕妈妈恼的话,那边老太太且还弃嫌呢,何况是郡王府上?” 要知道这京里最不缺的就是有爵位的勋贵,虽说明珠也是侯门之女,但与真真正正的皇亲国戚比起来,着实算不得什么。 尤其这益艳郡王太妃,更是出了名的眼高于顶。 她膝下只有郡王一个独子,因青年守寡,将儿子看得珍宝一般。前头说了好几门亲,不是公主之女就是王爷之甥,最次的,也是一个当朝首辅的外孙女。 但就是这样尊贵的出身,且女孩子各个品貌俱佳,那太妃犹嫌不足,恨不得弄个仙女来配儿子才好。 也因她处处挑刺,众人皆知若嫁进去少不得受一番婆母磋磨,都是娇生惯养的女孩儿,谁愿意明知有苦还要将女儿送过去受?因此那几门亲事都是说到一半,纷纷无疾而终。 一来二去地,益艳郡王就蹉跎到了现在,太妃此时方才着急起来,不得不放低门槛,四处给儿子相看媳妇。 苏夫人因道:“郡王府上又如何,咱们家也是世代簪缨,不过欠个皇家的姓儿罢了。况娶妻娶贤,若论才貌人品,这京里有几个女孩子比得过你?” “珠儿,你可万万不要妄自菲薄,还记得你小时候有个道士给你批命,说是你有大造化的。” 明珠听到那“造化”二字,心中便一阵气苦。苏夫人已拉了她的手,一脸殷切:“若不是你生来命贵,当初我和老爷如何会送你入宫待选?这次也是老爷写信来,特特嘱咐我定要给你寻一门好亲,否则不是辜负了你?” 一时忽有管事媳妇来回:“外边做车轿的等着支银子,还缺六百两,请太太示下,这一处要往哪里去支领?” 苏夫人道:“你自往库上去领就是了,何必来问我?” 媳妇赔笑道:“正是库上支不动才来问太太的,如今正逢好几家的红白大礼,又有将近入冬,预备做冬衣换布幅装扮的,四处都打着饥荒,奴婢实在没法子了,故此才来寻太太。” 一面说,一面见苏夫人脸上不自在起来,明珠忙道:“妈妈前儿不是还说要给我打一套新头面?我有好衣裳好首饰,何必花这些冤枉钱,就将打头面的银子拿去支了罢。” 说着就要吩咐,却被苏夫人拦住:“你且不需操这份闲心,家里还不至于艰难到这等地步,连做姑娘的都要委屈了。” 遂吩咐贴身丫鬟:“去开我的箱子,拿那两只金项圈出来暂且押几百银子。待年下的租子上来了,再赎回便是。” 当下丫鬟领命而去,那管事媳妇回完事,也跟着一道出去了,苏夫人又转脸道:“你如今只安心哄太妃高兴就是了,旁的一概不需多想,待你嫁入王府了,咱们家多少银子使不得?” 可怜明珠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只是无法出口。 原来这靖宁侯府虽看着风光,其实内囊早已尽了,不过是一个大大的花架子而已。 但即便家道艰难至此,靖宁侯夫妇依旧是日日想着维持奢华做派,不肯有丝毫俭省。明珠虽有心劝谏,父母却一概当耳旁风,若说得多了反倒嫌她多事,她也无可奈何。 如今父母一心想将她嫁入高门,不过是打着结一门显贵姻亲好拉扯自家的主意罢了。否则母亲怎会明知那郡王太妃不好相与还要她去巴结,父亲信里所说的“好亲”,实则是不贵便算不得好。 明珠心灰意冷,但也只能依从母亲之言,日日去那郡王府上小意殷勤。 只因生恩养恩俱在,若说父母待她不好,实则从来都是好的。 她病时,苏夫人不眠不休地在她床边守了三天三夜,她病好了,苏夫人却晕倒了。靖宁侯虽说不苟言笑,但从小对她都是疼爱到了骨子里,连两个儿子都还要靠后。 她过了十多年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生活,如果需要她用下半辈子的幸福来还了,那也是她的命。 如此又是几日过去,这日明珠从郡王府回来,因饮了几杯酒,却是不胜酒力。 她素来酒量极浅,此时扶了纤云的手,只觉头重脚轻,眼昏面热。纤云道:“姑娘既不会饮,何不推了?何苦来。” 明珠道:“太妃叫饮,我哪有推的份?已是做小伏低了这么多日,犯不着为这事得罪她,况妈妈若知道了,又要惹她老人家生气。” 这些话她原是从不在人前出口的,只压在心里,此时因喝醉了,方才忍不住吐露心声。纤云与她自幼一道长大,如何不心疼?不由地眼下一酸,拭了拭眼角: “姑娘这样百般的委曲求全,又有谁肯体谅姑娘?姑娘,人活一世,终久得为自己想想,姑娘一心为了老爷太太,可老爷太太何曾……” 话未说完,忽见一人从前头走来,忙掩口不语。明珠却是醉得厉害,一时没看路,“嗳哟”一声,便与那人撞了个满怀。 此人正是恰巧从外头回来的苏夜,此时本能一伸手,忙将妹妹稳稳扶住,待反应过来想松开,却见明珠星眼迷蒙,满脸醉态,皱眉道: “这是在哪里喝了这么多,不知你们姑娘不能饮酒吗?” 纤云见问,忙将事情说了,苏夜也知这段时日苏夫人一直在往郡王府上走动,本还没料到她已经把主意从秦沄那里打到了益艳郡王身上。 当下想到,那秦元卿虽说是个鳏夫,还有儿子,好歹自己有能为,家中亲戚关系又简单,不失为一门好亲事,这益艳郡王有什么? 除了命好投了个好胎,文不成武不就的,为人处事都只是中平,如何配得上妹妹?再说他那难缠的寡母京里人人皆知,若将女儿嫁过去,说不得就要受婆母磋磨死了。 他原本以为苏夫人虽说一心只想攀附权贵,到底对明珠还存着几分慈母之心,此时看来,分明就是要将亲生女儿往火坑里推,心中不由恼怒非常,冷声道: “太太让你巴结,你就上杆子去丢人现眼?殊不知旁人眼里是怎么看你的,你当那太妃是三岁小孩,就这么好哄的吗?真真愚蠢至极!” 话说完了,又自知说重了,想要补救几句,偏又不能出口,此时明珠还半靠着他,眉眼低垂,看不清面上神色,他不由着了慌:“你怎么了……方才的话,就当我没说罢了……” 忽听到一声抽泣,苏夜忙捧起妹妹小脸,只见两行泪水从她眼角滑落:“你也要来骂我吗?一个两个还不够,你也要给我委屈受!” 他心中顿时大恸,后悔莫及,想将妹妹搂进怀里,又怕惹她生气,正自踟蹰,明珠已扑进他怀中呜咽起来,一双小手紧紧揪着苏夜的衣襟,半点没有平日的贞静自持,竟哭得如同孩童一般。 原来这明珠等闲不能饮酒的,一旦喝多了,就会言行举止大变,做出许多平日绝不会做的事。 想她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女孩儿罢了,正在天真烂漫的年纪,说是b旁人懂事持重,其实是她一直在压抑自己。也只有在酒的催化下,她方才能有片刻放松之时,想哭的时候哭,想笑的时候笑,不必把一切藏在厚厚的面具之下,能做一回真正的自己。 一时间苏夜不由心痛如绞,轻轻将妹妹搂住,低声哄着她,好容易见明珠渐渐止住了,方扶着她进屋坐下,示意纤云打热水来。又从袖中拿出帕子,一点点为她拭泪。 明珠犹在抽噎,道:“你还凶我不凶了?” 苏夜失笑:“再不敢了,都是哥哥的错,快别生气了。” 想他平日里何曾用如此温柔的语气和明珠说话?正如明珠习惯了端庄持重的面具,苏夜也随时竖着自己身上的尖刺。 明珠想到幼时,他若惹哭她了,也总是像现在这样又是哄又是认错的,她此时喝多了酒,原在神志不清之时,酒醒之后,更是全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说过什么,因而扯住苏夜的袖子,一径不依不饶: “光认错有什么用?还要受罚,受罚!” 苏夜耐心道:“好好,珠儿说要如何罚?” 只见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忽而一笑,双眼弯弯仿佛月牙儿:“就罚你……亲我一口罢。” 一语未了,小手揪住苏夜衣襟,将他朝前一拽—— 苏夜正为她这一笑心荡神摇,那张还带着几分娇憨,几分妩媚的小脸已出现在眼前。他心中实是没有丝毫狎昵之意的,只是为妹妹哭得这般委屈痛惜不已。 明珠娇娇软软地道:“哥哥,你允珠儿一件事好不好?” 此时苏夜别说是允诺她,就是她让他去摘天上的星星,也是再无二话的,忙道:“什么事?哥哥都应你。” 她不禁又笑了起来,却不是如之前索吻时娇憨的笑意,而是透着几分狐狸似的狡黠: “过会子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许动。” 苏夜闻言,突生不妙之感,张了张口,明珠已从他怀中挣出,款款起身。苏夜下意识想将她重新搂回来,她伸指一点:“嗯?” 苏夜只好坐着不动,盖因此时明珠喝多了,道理是讲不通的,亦不好违拗,只得依她所言。 心中却想到,不知这小丫头想做什么。她虽看似贞静柔顺,实则又倔强,心里又极有成算。 小时他们兄妹二人拌嘴,苏夜惹了明珠生气了,她即便一时不发作出来,日后总会想法子将苏夜坑个人仰马翻,且有口难言。 只是后来兄妹间渐行渐远,方不再有当日的光景。 这里纤云打了热水回来,刚走至门外,便听到帘后传来的一阵接一阵声。她不由心头一凛,心道大爷难道就这点子功夫都等不得,青天白日地就在这屋里,生怕不被人发现吗? 一时恼怒,便想掀帘进去,打断他二人,右手抓着帘子抬起一半,忽见屋中光景—— “……”纤云脸上通红,默默放下了帘子。 她确实知道姑娘喝醉之后就会失态,倒没想到,竟如此的直白…… 但纤云深知明珠之心,如何不明白,她只是被压抑得太狠。她对兄长所有的冷漠讥嘲,不过因为这是一份不容于世的感情,她不敢出口,亦不能出口,哪怕他们彼此都有情。 一时纤云放下帘子,又轻轻掩上门,因怕人问,却不敢守在门外,只能在附近游荡着,但有人靠近那屋,便走上去拿话支开。 偏正在此时,因纤云一个错眼,两个洒扫的粗使丫头走过来,一抬手就推开门扇。 两人原是来打扫屋子的,一个拿着笤帚,一个拿着抹布,吱呀声里,只见本该空无一人的屋内,却站着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 藤青绣云纹长衫,虽是背对众人,但看身形,如何不知正是苏夜? 第60章 流言蜚语,美救英雄 苏夜不禁又笑又叹,笑的是她这般娇憨可爱,叹的却是这个问题,自己恐怕永远也无法在她清醒时问出口。 “珠儿想一直跟哥哥在一起,一辈子都在一起。” ——年少无忌时,她曾这样笑着说过,但那只是孩童的顽话,彼时,他们之间也并没有生出那些复杂背德的感情。 直到有一天,苏夜蓦然察觉自己的心思,但此时也早已与妹妹渐行渐远了,他无法说出口,既是知道这个问题若出口了,这份表面上的平静也就无法维系了,更因为他心知肚明,明珠绝不会与他远走高飞。 他们若走了,明珠又将父母幼弟置于何地呢? 她素来将亲人责任看得极重,心中更有无限大志。有时候连苏夜也不知道,她依从父母之言专捡那高枝儿去栖,究竟是出于孝顺之下的无奈,还是顺水推舟。 他到底与明珠是不同的,他对这个所谓的家,早已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 他幼时母亲便病逝,从小到大,靖宁侯不是对他不是冷漠苛待,就是非打即骂。 苏夜还小的时候并不明白,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成天在外闯祸惹事,也不过是希望父亲关心关心自己罢了。直到后来他才知道,自己的母亲,竟是父亲亲手逼死的。 原来苏夜的母亲秋氏出身不显,只因外祖与已经故去的老靖宁侯是好友,老靖宁侯方才为独子结下了这门亲事。 成亲后,靖宁侯一直嫌弃岳家无法在仕途上给自己助力,对秋氏冷淡不已,若只是如此也便罢了,偏永南侯府的二小姐瞧上了他,为了迎娶这高门贵女,他竟将发妻活活逼死。每日不是私底下对秋氏言语辱骂,就是故意当着侍妾下人的面给秋氏没脸,终于秋氏不堪其辱,郁郁而终,半年不到,他便立刻再娶,就是如今的苏夫人。 谁知成亲后,靖宁侯才知道永南侯府也跟自家一般,如今只剩下空架子罢了。好在苏夫人手段圆滑,家中兄弟姊妹又都结的如秦家这般的好亲,多番笼络,方才将靖宁侯给笼住了。 而靖宁侯因为心内有鬼,虽然外人不知他故意逼死发妻之事,可他看到发妻留下的孩子总是不自在的,因而对苏夜十分冷漠。等后来苏夫人的一双儿女出世,更是只当苏夜不存在一般。 有这样一个父亲,苏夜的心自然早冷了。 原本他小时想的是努力上进,好早日离了这里,到后来又发现,他上进了,出息了,这一切的荣耀,又都能归到他父母身上。 靖宁侯这一辈子,最擅长的,也只会的就是借势。年少时借父母的势,年轻时又想着借妻族的势,人到中年,依旧碌碌无为,眼看家道中落,便想着卖子卖女求荣。 苏夜与他是父子,父亲想索求什么,他又如何能不给?否则世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他能做的,只能是做出一副荒奢无度、斗奸走狗的纨绔模样,让靖宁侯以为无法从他身上榨取到任何好处,才不会以父母之名来辖制他。 但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与妹妹渐行渐远。 明珠不知靖宁侯做下的那等恶事,苏夜也不忍心告诉她。她不明白苏夜为何要如此忤逆父母,哪怕苏夫人是继母,亦不曾苛待他,哪怕靖宁侯对他严厉,也只是出于父亲的责任管教而已。 她心里是父慈母孝,如何知道苏夜的煎熬? 但苏夜不怪她。 他只恨自己,明知这是一份无望的感情,依旧像个蠢货一样等着,他能等到什么?不过是等到妹妹有一日凤冠霞帔,欢欢喜喜地嫁给另一个男人罢了。 一时心灰,却也更凶狠的看向身旁的妹妹。 不出几日,侯府里就流言满天飞,众人都在传着一桩荒唐的新闻—— 大爷高上个不知廉耻的丫头,那丫头爬了主子的床。 这般的,就是窑子里的姐儿都不如,众人如何不津津乐道? 因传得广,连苏夫人也知道了,气得脸色紫涨:“没廉耻的混账东西!咱们家的名声都是教他给败坏了,在自家屋里还不够,还闹得人尽皆知!” 又厉声道:“去给我把那个狐狸精找出来!让我知道是谁,我活扒了她的皮!” 众媳妇婆子闻言,唯唯称是,匆忙出来,却在窗下撞见明珠,只见她脸上不知为何有几分羞恼,又立刻掩住了。 原来明珠来苏夫人上房请安,未至近前,便听到屋内传来的喝骂声,方才知道自己和苏夜当时被人瞧见了。她虽酒醒后不记得当时之事,但身上遍布的印记也都历历在目,观其一二,便能猜到当时二人的情况。 当下脸上不由作烧,心里又羞恼。她一个千金小姐,如何床笫之事却传得人人皆知,虽众人都不知那女子是谁,但她心里清楚是自己,愈觉羞耻。 又听到种种不堪描述,想到自己当时恐怕真是这般的不堪,理智恼怒着,不由暗恨不已。一是恨自己不争气,二也是恨那杯中之物误人,便暗下决心,就是益艳太妃再让她饮酒,她也绝不多饮。 谁知没过几日,益艳郡王府里忽传出消息来,长春观里的清净道士给郡王批命,说他年内不宜说亲,否则将有血光之灾。 长春观香火鼎盛,乃是京中达官贵人最常去的道院,这清净道人当年还曾做过先帝的道学顾问,一众宗室都对他信服不已。因而清净道人一说,太妃便息了给儿子相看的心思,且绝口不提此事,如此一来,苏夫人的如意算盘自然落空,只能在家中跌足大叹。 明珠却是心下暗喜,不由感激清净道士不迭。 因又奇怪,这清净道人隐居多年,久不出面,当日秦府一众人去长春观进香,因他在闭关,也是不曾出来相迎的,如何无缘无故的,会给益艳郡王批命? 想了一通不得其法,自然丢在脑后,却说秦府内,此时玉姝却正在为自己的话本烦闷不已。 原来她那本《天册诡事》一经刊印便红遍大街小巷,因只有上部,她便又趁热打铁,紧赶着将下部也写了出来。 之前上部写到,书生崔临风借宿一李姓大宅,遭遇种种闹鬼之事,随后又有多桩凶杀案发生,死者均死状凄惨。这崔书生艺高人胆大,便留下来抽丝剥茧,定要查个明白,就在他疑似锁定真凶之际,却遭人暗害,命悬一线。 究竟崔临风是生是死?是否逃出生天,又是如何搏来一线生机? ——这个关键悬念足足吊了众人数月胃口,实在等不及,许多茶楼的说书先生都开始帮着续写了。 有说崔书生死了,多年后他儿子替父报仇。有说凶手突然良心发现,不仅救了他,还主动伏法。又有说崔临风是假装中计,实则毫发无伤,引蛇出洞罢了。 众说纷论之际,因此那下部书稿一问世,当天早上便售卖一空,情节发展却是谁都没有想到的,原来这竟是一个计中计—— 崔临风确实是假装中计,但凶手也早已看破他的计划,顺水推舟,两人数次博弈之下,崔临风到底还是落于下风,但他也趁机送出求救讯号。得到讯号的官兵破开李宅大门,带队的,竟然是一个女子。 从古至今,美救英雄的传奇话本倒也不少,但这位强势登场的女主角上官飞月,真真是开天辟地以来的独一份。 武艺比崔临风强——倒也罢了,那聂隐娘也是剑术一流的绝顶刺客。 官职比崔临风高——崔临风只是一届白身,她已任从五品的右金吾卫中郎将。但武周时女子做官也不是异事,尚能理解。 出身样貌姑且不论,稀奇的是她对崔临风的态度。以往那些话本里,女主角纵不是对男主角一见钟情,数日相处后,也或是为其人品折服,或是为其学识倾倒,待芳心暗许,自然共结连理,谁知这上官飞月不仅始终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更是对崔临风隐隐有不屑之意。 反观原本洒脱大气、幽默诙谐的崔书生,却是在她面前手忙脚乱、窘态百出,其情其状,活脱脱就是毛头小子在遇见意中人后的蠢样儿嘛! ——这般的新奇发展,自然又惹得街头巷尾连番热议,《天册诡事》的名头再上一层楼。又借着那些说书的女先儿,更是在后宅女子间广为流传,据说连南边都开始时兴此书了。 第61章 话本骂战,师生关系 但一片追捧中,也有不谐之声,多是那些酸腐文人,或批上官飞月抛头露面,没有女子贞静之态,或批崔临风伏低做小,没有男子阳刚之气。 起初众人只是一笑置之——不过是个虚构的故事,谁还当真了不成? 谁知忽有人写出一篇耸人听闻的文章,开篇就将玉姝的《天册诡事》拿来大批特批,直斥其“荒唐”、“无稽”、“扰乱阴阳”、“其心可诛”!若任其传播,恐致男女生隙,家宅不宁,甚至纲常败坏。 偏此人不是旁人,乃是士林还颇有名气的一个大儒。此文一出,自然惹得哗然,许多原本不屑于话本戏文等通俗之作的儒生也纷纷买书来看,一看之下,如何不大惊? 其实此事可大可小,玉姝不过讲个故事罢了,民间的戏本里,其实也有许多在某些酸儒看来“鄙俗不堪”、“纲常不分”的情节,不独她一人。 但读书人最好抱团,那大儒一发话,他那些门生故吏如何不跟着附和?又有一二早就不忿的道学先生见此机会,顿时大喜,群起而攻之,再加上眼红镜古斋赚得盆满钵满的小人,甚至是煽风点火的好事之徒…… 霎时间,攻讦《天册诡事》的文章言论一日b一日更多,短短几日,竟有黑云压城、遮天蔽地之感。 这镜古斋见了,怎能不慌? 读书人是最不能得罪的,尤其那些古板迂腐的酸儒,讲理讲不通,骂又骂不过,还能如何?不过是躲着忍着罢了。忙忙地让人递话进来,请玉姝将书稿给改了,又道:“各退一步,息事宁人。” 玉姝却不忿:“我不知我何处写的有违孔圣人之意了,若说上官飞月在外抛头露面不合情理,武周之时本就如此,区区一部话本就扰乱了阴阳,那武则天还做了皇帝,怎如今依旧是阴阳正序,朗朗乾坤?” 那些人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排除异己,打压一切自己看不惯的东西罢了。没见他们骂得凶,《天册诡事》却依旧卖得火,足见民心所向。 她本也有一种倔强性子,自然不肯妥协屈服:“让他们骂去,我瞧他们是不是能骂得上达天听,看圣上肯不肯管这j毛蒜皮的小事!” 说罢便叫人将话递出去,气得一夜未曾睡好。 原本玉姝因父亲乃是科第出身,心怀广博,接触过的叔伯兄弟亦都是虚怀若谷之辈,对读书之人很有好感。如今方才知道,这世间也有此等偏狭之人,其中竟还有士林领袖,大感失望之余,亦是对萧璟之前的话有了深刻认知—— “以一人之身,对抗天下之人,与蚍蜉撼树又有何异?” 不想那镜古斋得了她的回答,转天就递话进来: “既如此,请居士另谋高就,我们不敢再与居士合作了。” 言罢,立刻就对外宣布,从此之后不再刊刻清泉居士的任何书稿,一副划清界限、生怕沾惹麻烦的模样。 那些酸儒见了,愈发有了攻讦玉姝的由头。又是大赞镜古斋深明大义,又是对玉姝穷追猛打。 一时之间,玉姝竟有了风雨飘摇,只有自己一叶孤舟勉力支撑之感,等到其他几家书坊也纷纷表示不会与她合作,那种孤独凄惶的无力,她从小到大第一次体会,刻骨铭心。 正自无措,大长公主又打发人来接她去府上游玩。她原本兴致缺缺,奈何公主之意不好回绝。 因公主经常来接她,秦府众人也不以为意,秦母忙忙命人拾东西,玉姝换了衣裳坐车出门。她无心理会别事,只坐在车内恹恹的,话也懒怠说,凌波因想开解她,便时不时地说些个笑话趣事,她也不过偶尔应和一两声罢了,走了半日,凌波忽道: “我瞧着有些不对,这路仿佛不是去公主府的?” 玉姝这才抬了抬眼:“如何不是?马车家人都是咱们常见的,他们还敢瞒着公主把我卖了不成。” 说话间,凌波已掀起车帘一角,一窥之下,花容失色:“姑娘,真真的不是!外头的样子,我已不知是哪里了。” 玉姝原本不以为意,此时方直起身,只见那外面的道路仿佛是往城郊去的,越走越荒僻。她登时大吃一惊,忙示意凌波噤声:“快拿帷帽来,咱们立刻跳车。” 虽不知这些公主府的下人为何要私自将她带走,但他们若有歹意,自己但迟一步,必然万劫不复。 匆匆将帷帽戴上,凌波的手都抖了起来,忽然马车停了下来,只听车帘一响,玉姝心神俱凛,拔出发间珠钗握在手中。 说时迟那时快,车帘掀起,她一扬臂就朝前用力挥去,皓腕却被人稳稳攥住,触手之感温热熟悉,萧璟顿了顿,挑眉道: “你要捶我,也不必亲自动手罢” 玉姝一怔:“我如何要捶你了,慢着……怎么是你?” 原来这辆马车将她载到此处,却是萧璟的主意,一时她戴好帷帽,扶着萧璟的手下车,但见此处竟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芙蓉花林。 其色或红或白,或紫或粉,微微摇动,真真花香如海,艳色似涛。枝杈排列间似井然有序,又似杂乱无章,天然景致中又取出一股巧夺天工之意,抬眼望去,只觉天上少有,人间难得。 玉姝不觉地看怔了,只听萧璟笑道:“此处景致如何?” 她方点了点头,他捉住她小手,玉姝想到下人们就在附近,下意识欲挣开,但他手掌一翻,就将她纤指牢牢扣住了。 十指相扣间,男人掌中的热意源源不断传至她手心,她颊上作烧,虽有几分羞恼,也不再坚持。 二人就这般携着手,信步在花林间穿行,偶有一二只黄莺落在枝上,叽叽喳喳地叫着,翅膀摇动间,就摇下落英似的花瓣。 萧璟忽道:“这芙蓉花还有一个别名,姝儿知不知道?” 玉姝道:“我自然知晓,芙蓉花,又叫拒霜花。” 因其花晚秋始开,霜侵露凌却丰姿艳丽。 “原是富贵锦绣之花,却长于萧瑟秋景之中。”萧璟淡淡一笑,“拒霜二字,道尽其情。” 话音方落,又是一阵风来,繁花摇摇欲坠,但风过后,依旧傲立梢头。 玉姝早已痴了,此时方才明白他带自己来此的用意。拒霜拒霜,那些外界的攻讦不过是一时的风雨,自己又如何需要惶然无措呢? 且不说她身边还有支持她的众姊妹,单只是萧璟,单只是他待自己的这份心……她从来都不是一叶孤舟,因为这个人,始终都是她的港湾。 当下心中言语难以尽述,穿过一条羊肠小道,前方竟是一处小小集市。 这些集市多是进城的客商老农临时聚集而成,不过几个摊位,卖些南来北往的货物,又有自家打的野味皮毛。玉姝自然是不稀罕的,只是瞧个新鲜罢了,忽见一个小摊上卖的丝线结成的绦子,那绦子竟在中间打出一对相伴相依的鸳鸯,十分新巧,不由拿起来看了几眼。 看摊的是个中年妇人,见他二人相携而来,衣着打扮皆是不俗,忙殷勤道:“这位官人,瞧尊夫人喜欢,不如买了送给她。这鸳鸯的意头可好得很,二位一人一条,若佩上了,就是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她不知玉姝帷帽下还梳着未嫁少女的发髻,方才有此言,玉姝听了,却是小脸羞红,下意识道:“我们不,不是……” 一语未了,萧璟已拿起另一条结成玉兔捣药的绦子:“这条她喜欢,就买这条。” 玉姝霎时间松了口气,可又立刻涌上一股失落之情。她知道萧璟打断她的话是为给她解围,究竟他心里,是不是也不想他们二人被误会成夫妻? 她忽想起那晚在公主府萧璟抚的琴曲,“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那样脉脉之意,如果不是他心中也有情,如何抚的出来?待要问时,却不好意思出口,只见萧璟付完钱,将绦子放进她手里:“送给你了。” 玉姝勉强道:“你又不问我,如何知道我喜欢。” 萧璟一笑:“你不喜欢,我喜欢。” 她忽然心跳如擂鼓,因问:“你喜欢什么,绦子吗?” 萧璟轻轻点了点那只捣药的兔子:“我喜欢她,又可爱,还傻乎乎的。” 玉姝方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被逗弄了,羞得一把抢过那根绦子握在手里,扭过脸去,却又将绦子攥得紧紧的。 可怜她着实有千言万语,却只能闷头快走。一时恨自己几时竟这般扭捏起来,既然有心,问出口就是,又何必磨磨蹭蹭? 一时又恨萧璟不解风情,也不知他是真不懂,还是对她无意所以故作不知。却不知萧璟并未想到她其实已芳心萌动的事实,只怕自己一时急躁,倒把她给吓住了,因而才只以言语试探。 二人分明是同样心意,此时却南辕北辙,玉姝几步走回马车旁,待要在凌波的服侍下上车,萧璟已揽住她腰肢,将她一抱就抱了上去。又使一眼色,示意凌波去坐另一辆车,自己跟着上来,玉姝哼道:“你上来做什么,叫人瞧见了多不好。” 萧璟不以为忤:“我没有骑马过来,姝儿也不想我跟那些婆子挤在一辆车上罢?” 她这才不再开口,只是垂头不语。 偏偏这马车不算大,若坐着她和凌波二人时倒还宽裕,但萧璟一个成年男子,原又生得挺拔,大马金刀地往她身边一坐,顿时将那座椅占去了大半边。 她因心里生闷气,见他挨着自己,便默默往旁边挪了挪。这一挪,反倒将自己挤着了,萧璟道:“坐着不宽敞?”言罢,一抬手就将她抱起来放在了腿上,“如此就好了。” 玉姝本来是想躲着他的,哪知弄巧成拙,偏又羞于出口,只得将螓首垂得更低。 虽二人一时没有说话,可他呼吸间,那鼻息如何不拂在她的耳后颈上? 萧璟便看到她一段雪白的颈子越来越红,仿佛枝头的芙蓉一般。发丝下的两只小巧耳朵更是嫣红如霞,真合压倒桃花,可爱得教人只想咬上一口。 他原并未有旁念,此时却是心摇心荡,故意在玉姝耳上轻轻一呵气,小人儿却是颤了一下,愈加可怜。 再看马车外,车轮虽然一直在辘轳滚动,其实哪里是进城的路呢?也不知驶到了哪一处荒僻小道,四下无人。 赶车的车夫已不知在什么时候换成了一个劲装打扮的女子,除此之外,还有几个一样衣着的女子骑马护卫左右,至于跟车的凌波等人,早不知去哪了,那几个女子面无表情,一律只当没听到。 一时车门又推开一条缝儿,里头吩咐道:“打热水来。” 其中一人忙忙领命,原来不远处还跟着一辆马车,一应巾帕清水等物俱都准备得齐全。 玉姝见这衣裳与自己身量极相称,并没有一丝儿的不合身,且针脚做工都有些眼熟,不由道:“这衣裳是哪里的绣工做的?” 萧璟道:“知道你不穿外头的衣裳,我如何会让绣工来做?这是你还在江南时房里的大丫头,因年纪大了放出去了,如今她一家子在我府中做事,特特给你做的。” 玉姝听了,登时吃了一惊。先不论萧璟是如何买到程家的下人的,就因为衣裳这一件小事,他还特意找了她的旧仆来,且又不远万里地从江南带到京城。 这其中所耗的心力财物,百十件衣裳恐怕都做的了。她不禁又想到当日在公主府时她房里的摆设,今日驱车来看的那片拒霜花林,正自怔忪,萧璟又拿出一物,递给她: “这间书坊的东家经营不善,要转手贱卖,恰被我给碰见了。外头那些书坊不是都不肯替你刊印书稿了吗?求人倒不如求几。” 说罢将书契交给玉姝,怕她拒绝,已抢先道:“放心,这可不是白给你的,只当我借给你。待你挣了银子再还给我,如何?” 半晌,方才听到玉姝道:“……你为何要对我这般好……” 萧璟失笑:“你以前不是说,你当我是你爹爹那般的吗?爹爹对女儿好,难道不是应该的?” 他说这话原是玩笑,也有几分自嘲之意。谁知玉姝不知哪来的怒火,用力将他一推: “我不要!我不要你对我好!” 说罢便一推车门,提着裙子就要跳下去。萧璟大惊,忙伸手去拦,晃动的车门砰的一声回撞过来,眼看就要拍在玉姝身上,他抬臂一挡,自己被打了个结结实实,手背上立刻浮起两指宽的红痕。 玉姝见了,又愧又急,又气又痛,含泪道:“你挡什么,左右你对我也没有旁的意思。” 萧璟听这话有因,忙抓住她香肩:“姝儿,你说什么?” 只见她长睫微颤,两行泪水滑落:“我才不拿你当爹爹,你跟他是不一样的,我……” 一语未了,她“唔”的一声就被吻住了。这个吻不同于平日带着几分热烈缠绵,又温柔,又怜惜,依依不舍,缱绻甜蜜。 玉姝还要挣扎,萧璟轻轻一咬她的唇瓣,从袖中取出一物,竟是那条结成鸳鸯的绦子: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且说这边厢,凌波自打上了马车,便感觉车越走越远,渐渐偏离道路,不知去了何处。但车上的婆子们浑若无事一般,她心中便有了计较。 果然,几个时辰之后,方才看到了前头那辆坐着玉姝的马车。一时驶入二门,凌波忙上去扶了玉姝下来,却见她薄缎披风下露出的一截裙摆,仿佛不是早上穿出去的那身。 凌波道:“姑娘的衣裳……” 玉姝脸上一红,只道:“泼了茶在上头,就换了。” 她此时想到那时的缱绻情话,心中愈发甜蜜,到了晚间,终是忍不住告诉了凌波。 凌波先是欢喜,却又烦恼。萧璟身份不明,还不知程海会不会答允这门亲事。可是看玉姝这般欢喜,知道她近日因话本的事不自在,想了想,还是打算改日再提此事。 却不知玉姝踌躇满志,早不将那些满口纲常道德的酸儒放在眼里。他们也不过在纸上写几句,嘴里骂几句罢了,自己只需一门心思继续创作,如今她手里有了自己的书坊,待她的新作再刊发出来,足以气得那些人火冒三丈。 因而她便不再理会外间的攻讦,但她忘了,有人视她的书是洪水猛兽,也有人奉为圭臬。眼看着她被攻讦了这么多天,她的那些书迷如何会无动于衷? 还不等玉姝有所表示,就有人写文回击,大骂那些酸儒沽名钓誉,不过是党同伐异。玉姝的话本不独是市井百姓喜欢,许多高官大儒也是品读过,赞其别出心裁的,莫非那些人倒都是错的? 一时双方间你来我往,终究还是深明大义之人更多,不出几日,那帮道学先生就没了声音。那苗公子家中豪富,就指着玉姝的话本过日子呢,听说几家书坊都不肯再给玉姝出书,更是出来道,他愿帮玉姝刊印,花多少钱都在所不惜! 这些话自然都传进玉姝耳中,不过一笑罢了,不几日,听说那个带头攻击玉姝的大儒突然告老还乡了,仿佛是朝上有人参了他一本,揪出他子女奴仆做出的种种不法事来,这大儒丢了乌纱帽,只能灰溜溜地带着一家老小离开京城。 这日因众姊妹都聚在玉姝房中,都笑道:“连老天爷都帮着你呢,那些人也是活该!” 玉姝道:“朝上的事,哪有什么活该不活该的,我瞧着那位恐怕是惹怒了哪个大人物,方才有此之灾。” 第62章 林烨进府,父子教导 一时玉姝又道:“不提他们了,我如今可以自己做主,定要写出更好的来,好生出一口气。”也让那几家翻脸无情的书坊后悔不迭。 因而拉了二姑娘秦霜的手:“二姐姐擅画,我新书的绣像就交给二姐姐罢。” 又对三姑娘秦露道:“你的音律是一绝,我已托珠姐姐写了几首人物小词,就用你编的曲子配好,传唱出去,更能风靡大街小巷了。” 众人不由都轰然叫好,秦露喜道:“这算是咱们姊妹做的一番事业吗?我如今可也是个巾帼了。” 正说笑间,忽有人来道:“老太太那边来了个可俊的小哥儿,说是哥儿屋里林姐姐的儿子,姑娘们可没瞧见,那谈吐,那行事,真真不像是小门小户家里养出来的孩子。” 众人一听,都来了兴致,起身去秦母上房凑热闹。上房内此时也是一片欢声笑语,只见一个约莫四五岁的男孩坐在小杌子上,身上穿着浆洗得干干净净的青布衫,头发梳得一丝儿不乱,形容俊秀,稚气中又带着几分稳重,秦母喜欢得跟什么似的,叫过来搂在怀里摩挲: “好孩子,不怪我常夸你娘,真是个会调理人的。瞧把你养得这样好,自打煜儿身边有了她,也是一日赛过一日。可怜见的,就是难为你独个儿在外头了。” 又问:“在家里可还好?是谁照顾你的?” 蕊娘在地下忙笑道:“原托了白芷家里,他们家原与我娘家有旧,再有他白日里多半也在先生家,不相干。”比秦氏族中许多子侄都还强十倍呢,如何不喜欢? 连声道:“明日就进来,若是来往不方便,就在我们这里住下也使得。待你娘或三五日家去了,你再与她一道回去,岂不便宜?” 当下此事便一锤定音,蕊娘自是欢喜非常。 她最挂心的就是儿子,如今林烨白日都在她眼皮子底下,且萧璟的学问,如何是那徐秀才比得的?她心里虽有疑惑,如何秦沄忽有此议,但当时秦沄一问她愿不愿意,她便满口应了,生怕秦沄反悔。 一时又闲话几句,蕊娘送了林烨出去,林烨犹豫再三,还是小声道:“娘,我不想进这府里读书……” 蕊娘笑道:“又说孩子话,你之前还说徐先生教的你都已会了,只是不好说。如今有萧先生这样有学问的人做你的先生,你竟还不愿意?” 林烨不好说他是看秦氏父子不顺眼,只得道:“无缘无故地,做什么给这样好处给我们?我看那个登徒子……就是不安好心。” 一语未了,蕊娘忙道:“快不许胡说,在外头凭你怎样也就罢了,待明儿进来了,再给大爷使脸子,我也不饶你!” 又道:“你几次三番冒犯大爷,他何曾跟你计较过?他是面上冷了些,可没有对你不好。他不过是想着哥儿孤单,又全了我们母子之情,你还要感激人家呢。” 林烨原本就不喜秦沄,此时听到娘亲还替他说起好话来了,愈发心里郁郁。不由想到,果然这就是那登徒子的阴谋吗?真真是阴险至极! 只是他毕竟年纪幼小,虽本能地觉得秦沄别有所图,又想不出是在图什么,哪里知道,自己倒把事情的真相猜了个不离十—— 秦沄担心儿子孤单是真,怜惜蕊娘母子分离也是真,但把林烨弄进来做伴读,归根结底还是他软化蕊娘的筹谋罢了。 众人不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都赞他一片慈父心肠,连蕊娘在床笫间,好似都柔顺热情了几分。 而林烨别扭了几日,到底只能进来读书,他向来自诩聪颖,忽然发现,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竟还比自己聪明了大一截,倒把那不忿的心给了,立意要越加发奋,争出个脸面。 这日因二人习射弓箭,君子六艺,这射术也是极为要紧的。 但林烨只是小户出身,家境贫寒,长到这么大连弓都没见过,如何b得过秦煜?虽然萧璟一一指点他如何持弓,如何拉弦,他还是连射十箭,一次都没有中靶。 反观秦煜,虽年小力薄,准头也不高,但每一回的成绩,总比上一回要好。 他不由愈发沮丧,文也比不过,武也比不过,出身不如人家,好像连长得都不如人家可爱……念头闪过,就看到娘亲半蹲下来,轻柔地给秦煜擦汗,目光中都是温和专注,林烨心头一阵刺痛,只能默默扭头。 ……不能哭,娘亲为了他卖身为奴的时候他都忍着没哭,这会子怎么能因为嫉妒一个小少爷就哭起来了! 他不傻,当然明白自己其实就是在嫉妒。嫉妒秦煜能得到娘亲那么多的关爱,哪怕娘亲只是出于职责。 更何况,秦煜难道不招人疼吗?就连林烨自己都不得不承认,他比自己要优秀许多。他年纪还太小,不明白那些复杂的情绪,不明白自己是在害怕,害怕娘亲更喜欢更出众的秦煜…… 一时萧璟吩咐众人先休息,待后半日再练——两个孩子都年纪小,若太勒逼了,反倒揠苗助长。蕊娘环顾四周,却没有看到林烨,正要去找时,那边又有丫头等着回事,只得先去了。 她却不知此时林烨正寻了个僻静处,一遍又一遍地抬手、拉弓、松弦,抬手、拉弓、松弦…… 虽然他手里没有真正的弓箭,但只要他练的次数多了,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流畅完成一整套射箭的动作。或许他是不如那个小少爷,但旁人都觉得他比不过,他自己也决计不能认输! 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待练到第四十遍时,他的手臂已经沉重得抬不起来了,忽有一道叹息响起,林烨一惊,连忙扭头—— 秦沄站在花树后,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淡淡道:“方法找不对,你就是练上一百遍,也是无用功。” “……”林烨满脸通红,咬牙道,“你犯不着来教训我!” 一语未了,想起蕊娘叮嘱的切不可对秦沄无礼等语,恐怕自己得罪了他,还要连累娘亲……林烨不禁慌乱地咬了咬唇,秦沄已走过来,忽然抓住他的手臂。 他一僵,还以为秦沄要打他嘴巴子,只见他将他两条手臂抻开,重新摆出持弓的姿势:“这里,抬高点……这里,放低……” 林烨默默无话,原本僵硬着不肯动,但他一个小孩子,自然是敌不过秦沄的力气的。待他将他的动作摆好,他方才发现,只是几个细微处的不同,自己的手臂竟觉轻松了许多。 秦沄又淡淡道:“你和煜儿不同,他的身体底子原不如你,所以要用巧,你却不是。若一味学他,只会浪你的天赋。” 说罢,又道:“你再松手试试?” 林烨顿了顿,片刻后,闭上眼睛。他在脑海中早已模拟了无数次自己持弓松弦时的画面,此时一松手,砰的一声,那只虚幻羽箭,仿佛正中靶心。 半晌后,他方道:“你刚才说,我有天赋?” 秦沄笑了笑:“若论聪慧,你肯定还是不如煜儿的。不然,你为何非要用自己的短处,去比旁人的长处?” 话犹未了,林烨已怒道:“你不就是说我蠢吗!” 秦沄不由朗声大笑起来,原本的三分笑意变作十分,越笑,炸了毛的刺猬就越生气。他当然不计较林烨对自己的冲撞,不过这孩子,好像越看越有意思了……林烨还在气呼呼地瞪眼,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语调中犹带笑音: “赶紧去歇着罢,若为了赌气,把你这两条胳膊都练废了,那个字对你倒名副其实。” 林烨一听,又火冒三丈,他已转身走了。 背影渐行渐远,发顶仿佛还残留着方才那只大手的温热触感,林烨站在原地,恨恨地一脚踢开脚边的石子,小声嘀咕: “……哼,别指望我谢你!” 不几日,萧璟又教两个学生射术,忽然发现,林烨的箭法竟一日千里。 原本他毫无基础,进境比秦煜慢一些是很正常的,其实萧璟早看出他在此道天赋颇高,只是有些浮躁,所以故意不说,煞一煞他的性子。 哪知林烨好像一夜间开了窍,也不再一心想着与秦煜争个高下,整个人都沉稳了下来,萧璟见了,不由暗自称奇,心想着难道他自己想通了? 他却不知这几日,秦沄一直都在监督林烨私底下的练习。说是监督其实也不算,不过是站在一旁,而林烨一见到他,立刻就会打起十二万分的神,一丝儿懈怠也没有的。 因此短短几日,秦沄对这孩子的坚忍、聪慧,已有了全新的认知。当然,还有他那不知道为什么只对着自己的别扭劲—— 分明听丫头婆子们说,林烨豁达开朗,很讨人喜欢,怎么在自己面前,就是一副臭脸的小毛孩儿样? 这日秦沄休沐在家,因想到前几日林烨的失态,恐怕蕊娘还没有看出林烨当时因为她钻了牛角尖。分明此事与己无几——那是旁人的儿子,又不是他的——但想了想,还是决定去提醒蕊娘一声。 因想着便起身出来,内书房里,萧璟正在教两个孩子功课。朗朗的读书声里,秋日的阳光显出许多安静宁谧,秦沄问明了蕊娘在东厢,一掀帘子,只听滴答的一声,乳汁落在玛瑙碗里,秦沄与蕊娘四目相对,二人都怔住了。 原来这蕊娘原本在书房里陪着两个孩子,忽觉得身体不舒服,便知自己又要溢奶了。 她遂悄悄儿地出来,来至这无人的东厢,命小丫头拿来一只玛瑙碗,不消片刻,就装了大半碗。 她不由烦恼,不知这碗还冒着热气的奶水该如何处置。 自打秦母带着秦煜去白鹤观求医后,因那“小神医”玄昭道人说他得的是心病,一应药石都是治不好的,这每日三顿的新鲜奶,自然也都不用再喝了。 如此一来,蕊娘的奶便没处使,又因林烨进府的事,她怕人猜疑,早推说自己没有了奶水。 正自踟蹰,偏秦沄就进来了。蕊娘只得道:“大爷有何话?”背过身去,穿上衣裳。 可怜她原本贞烈,还是她心里嘴上虽都在抗拒,牢牢守着主仆的本分,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秦沄待她是不是真心实意,她难道感觉不出来吗? 两人这里正情热似火,难分难舍,却不知那边的书房内,两个孩子已经下学了。 待出得门来,却不知蕊娘去了哪里。秦煜是一刻也离不得她的,林烨也记挂着自家娘亲,恰此时白芷过来寻她说话,便道: “打发几个小丫头找去,哥儿们且先过来歇歇罢。” 说罢便走向那东厢,推了门,一掀帘子—— 一只玛瑙碗放在案几上,里头装着大半碗汁液。旁边一扇九折屏风,遮住了屏风后的软榻。 白芷脸上一红,砰的一声,慌忙关上了门。 林烨和秦煜恰好走过来,林烨道:“白芷姐姐,不进去吗?” 白芷如何敢说他娘亲此时正在屋不方便呢,且不说林烨,就是被秦煜瞧见了,这府里也要翻了天,赶忙道: “你娘在里头歇晌,咱们去别处罢,别吵着她。” 林烨听了,喜道:“我不会吵着娘亲的,白芷姐姐,让我进去罢。”话说完,想到秦煜,又添了一句,“煜哥儿也想进去。” 秦煜虽不开口说话,也是认真地连连点头,白芷深悔自己不该找这样一个借口,但如何能让他们进去?便故意说: “咱们在这里说话,恐怕就吵着她了。她近日身上不好,若不然,怎么会在这里就睡下了?” 两个孩子一听,方觉有理,白芷又半哄半劝着,领着两个孩子回房洗手换衣,此处不提。 她却不知他们三人在屋外说话,屋内人也听到了。 第63章 点心,叔嫂 蕊娘听了不由心生疑惑,那奶水冷了就味儿不好了,如今秦煜不需喝奶,要那些奶留着做什么? 这个疑惑,直到数日之后方才解开,那是在她看到厨房给秦沄送早饭过来时。致的碟子里,摆着的有雪媚娘、马蹄卷、棉花糕等等,全都是一色的乳白,奶香扑鼻。 秦沄喂给她一个,笑了笑:“好吃吗?” 蕊娘下意识点头。 ——她方才知道,原来这些点心竟是和了她的乳汁做的,霎时间满脸通红,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闲话休提,此处却说秦沄终于尽兴,此时已是几个时辰之后了。 一时她来至林烨房中,林烨正在窗下温习功课,见她来了忙跳下椅子,蹬蹬瞪地跑过去:“娘,你去哪了?我和煜哥儿四处都找不着你。” 蕊娘颊上一热,只得含糊以对,拉了林烨的手复又坐下,柔声道:“你这几日,就没有什么话想跟娘说?” 林烨疑惑不解,想了想,摇头:“娘想说什么?” 蕊娘见状,心下愈发愧疚。原来她与秦沄在一起时,秦沄也不忘将林烨一时钻了牛角尖的事告诉了她—— “烨哥儿到底还小,他与你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心里眼里只有你一个,忽然发现你不止对他一个好了,自然不自在。” “好在他性情豁达,想一想,想通了也就丢开了手。但我以为,此事还是教你知道才好。” 蕊娘这才明白,原来自己竟疏忽了儿子。她想要林烨进府来读书,原也是为了他好,但林烨还这样小,日日看到秦煜的金尊玉贵,又看到母亲对他的悉心呵护,甚至于还冷落了自己,如何不失落呢? 偏旁人都知道了,自己竟还一无所觉。 她因此才一换了衣裳,就赶来见林烨,正欲开口,林烨忽然做恍然状:“娘是不是问我有没有冒犯那登徒子?娘放心,我都记着你的话。” 蕊娘哭笑不得,正欲叫他不要再对秦沄出言不逊,忽想到自己刚刚还在,那罪魁祸首不正是林烨口中的“登徒子”?儿子恐怕万万也想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之前,她还在秦沄房间婉转承欢,媚态横生。 她不由又羞又愧,林烨道:“况且……我发现他其实也没那么坏。” 蕊娘心头一动,林烨便把前几日秦沄教他习射的事说了,又道:“我才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之前是我自己没想通,娘怎么会不疼我?” 说罢豪迈地一挥手:“煜哥儿没有娘,我就当把自己的娘亲借给他使几天罢。” 一席话说得蕊娘也笑了起来,母子两个又亲亲热热地说了许多家常话,蕊娘方才去了。 这天晚上,她一直睡不好,几次被噩梦惊醒,醒来后,便拥被坐在黑暗中发怔。 ……什么时候起,秦沄连她的儿子都细心看顾到了?蕊娘还记得,自己最开始拒绝秦沄时,怕的就是自己若给他做小,恐怕就要母子分离。 如今看来,或许……他是愿意接受林烨的。连世间那些最普通最平常不过的男人恐怕都不会接受,而他,还是个高高在上的国公爷。 蕊娘从来没有痴心妄想过能做他的妻,她所求的,不过是一份真心实意。起初她以为秦沄只是一时兴起,方才毫不犹豫地回绝。及至后来,不知不觉间,她也泥足深陷,否则她一个奴仆,怎么有胆子对秦沄说那些话? 她没想到的是,秦沄竟把自己最大的秘密告诉了她。若她对他来说不是特别的,秦沄又何至于此? 想到此处,蕊娘竟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可噩梦中那些零碎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烨儿不光的出身,那个强奸她的陌生男人,还有……她忽想到白日里林烨说的那句话,“我发现他其实也没那么坏。” 或许,是她配不上这份好。 一时蕊娘又默默想了片刻,方才睡下了。次早起来便觉有些懒懒的,忽听外头都在说:“了不得,大姑奶奶忽喇喇地回家来了,霍家那边,一个媳妇丫头都没陪着,难不成竟是出了事?” 原来其时风俗,出嫁的姑娘若不得娘家打发人去接,除非年节大事又或婚丧嫁娶,等闲是不能回娘家来的。且秦雪回来时,身边只带了青杏和几个从秦家带去的陪房,面色沉沉,如此一来,人人惊异,都怀疑她是不是在夫家出了事。 秦母和二太太另并一众姊妹自然也是担心不已,但若问时,秦雪只道:“回来散散心罢了,不相干。” 她素来有主意,众人也不好逼问她,只得忙忙打发人去魏国公府,打听究竟出了何事。不一时,那边已有人回话道: “姑爷说了,是他和姑奶奶拌了嘴儿,原是他的不是。请老太太太太帮着照顾姑奶奶几日,若姑奶奶气消了,立时就来接。” 众人听了,这才放下心来,秦母又道:“真真这大丫头叫我不知说什么好,姑爷那样疼她,越疼,她反倒越使起小性子来了。” 奈何秦雪也是她一手抚养长大的,如何不疼?不过说两句,见秦雪没有回心转意之态,只得作罢。 但旁人也只是勾着急罢了,哪里知道其中内情? 此处却要说到十来日之前,原来那日秦雪与夫君在花园一番后,霍陵便说了因要训阅练,需在军营住上一些时日。秦雪只得依依不舍送别了夫君,青年夫妻,又是如胶似漆的,她独自一人在家中,如何不寂寞呢? 这些玩器都是她与霍陵成婚后,二人在越发和谐,霍陵见她爱玩,方才弄了许多花样,直高得她沉迷不已。 不想玄昭带着他养的那只白色文鸟去园子里散步,他怕遇见秦雪,一直都只在石桥那一带走动。 谁知这文鸟松脱了脚上绳索,一振翅,便扑啦啦地飞起来,玄昭怕文鸟被人捉去,忙追上去,文鸟一路飞,却飞进了上次那座水阁中,阁内异香扑鼻,暖风阵阵,一个衣衫半解的美人儿卧在榻上,不是秦雪是谁? 原来秦雪因要休息,早已将丫头们都遣出去了。 这园子里日头正好,小丫头们又都是年少爱玩闹的,乐得无事,便都四散了到处说笑。因此才让玄昭直直闯入水阁中,没料到秦雪竟在此处。 他连忙扭头,耳上一片通红。想不声不响地退出去,偏偏文鸟落在榻上,玄昭不由大急,轻声道:“小白,小白!” 叫了几声,这名唤小白的鸟儿不理他。不仅如此,反而在秦雪大腿上走动起来,睡梦中的秦雪只觉身上痒痒的,不禁嘤咛一声,秀眉微蹙,眼见仿佛是要醒来了。 玄昭无奈之下,只得快步上前,伸手一捉,就将小白捉进掌中。他原本微微弯着腰,直起身来,忙欲转身离开,谁知天不凑巧,秦雪恰在此时睁开眼睛—— 二人四目相对,秦雪尖叫一声,抓起手边的鸳枕就往他身上砸去:“登徒子!” 可怜玄昭心中着实没有丝毫轻薄之意,忽见一物迎头砸来,下意识抬臂一挡,手中的文鸟已经重新飞了出去,直扑秦雪面目。 秦雪顿时花容失色,忙闪身躲避。 一时之间,二人都又羞又惊,尴尬非常。 半晌,方才听到玄昭干涩的声音:“……别动。” 就在玄昭的手马上要接触到小白时,这鸟儿左右看了看,忽然又一跳。这次跳到了秦雪大腿上,秦雪不由一颤,玄昭只得又伸手去捉,奈何他因怕冒犯到秦雪,动作间愈发小心翼翼,但这文鸟极为灵活,若是快速出手还好,如此慢吞吞的,哪里捉的住? 欲念一起,便再也难以压制。其实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他的一切想法都只是借口。他对不起大哥,亦对不起自己这二十多年的苦修,对不起当初发下的誓言。 他正在犯下最大的罪行,可是他甘之如饴。 一时之间,秦雪只想一头碰死。玄昭身体一僵,浑身仿佛都凝固住。 ……他真是个畜生。 他对不住嫂嫂,更对不住大哥! 胡乱整理好衣物,嫂嫂还躺在榻上默默流泪,他小心翼翼帮她把裙子盖好,目光不敢落在她脸上。 拾好后,他转过身,只低声说了一句:“你日后,不会再看见我了。” 这天下午,玄昭连晚饭都没用,就带着小童离开了。秦雪独自在帐内睡了半日,丫头们都见她脸上似有哭过的痕迹,但观其声色,又都不敢开口问,不过愈发小心伺候罢了。 如此三日之后,霍陵终于从兵营返回,却觉家中气氛压抑非常。 他不及更衣,便听说秦雪有三日不曾进食,不过在丫头们的百般苦劝下喝些米汤罢了,忙进上房来,秦雪正卧在衾内。 只见她白白一张小脸,三日的功夫,竟消瘦许多,看见霍陵来了,眼睫一颤,两行泪水便默然滑落。 “……夫君,”只听她轻声道,“你休了我罢。” 话说完,只觉心痛如绞。 整整三天,秦雪一刻都不得阖眼。因为一闭上眼睛,她就会想到自己意乱情迷之下和玄昭的缠绵。上一回还能说她是喝醉了酒认错了人,可这一回呢?她分明知道眼前那人就是玄昭,就是她夫君的孪生弟弟! 她不仅愧对父母长辈对自己的教诲,更对不起的,是霍陵的一片真心。 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像他那样。 成亲之后,对妻子温柔体贴、千依百顺,上孝敬岳父岳母,下善待妻子娘家兄弟姊妹。秦雪数年无所出,他一句怨言都没有,反还要安慰她。更不用说身边从来干干净净,连房里的丫头都不多看一眼,天底下,有几个男人能如此? 秦雪知道,多少女人背地里对自己眼红不已。霍陵值得最好的,是她对不起他。 一时她心灰意冷,待霍陵回家之前,已下定决心。 是她没有颜面再耽误这个男人了,纵使她痛苦不舍,又如何能自私地伤害霍陵? “……我筑下这样大错,且一错再错,你就是让我一条绳子吊死,也是应该的。”她的声音又轻,又低,断断续续。待说到后来,不禁哽咽难言: “今日我自请下堂,只求你给我娘家一点脸面,夫君……”说到此处,又摇头,“不,我已没有资格再叫你夫君了,你打我,骂我,都是我该得的,我……”却是气噎声阻,哭成了泪人儿。 这里霍陵风尘仆仆归家,如何能想到妻子一开口,对自己说的竟是这些话? 只见他站在原处,面上的神色几经变换,复杂难辨。但自始至终,他没有露出一丝怒色,反倒在秦雪哭得哽咽起来时,忙上前搂住她,轻轻拍抚她的背:“快别哭了……我不怪你。” 又见他顿了顿,声音虽很低,但依旧坚定: “此事……我们就当没发生过,好不好?” 第64章 秘辛,决裂 “你只是一时想差了,并非有意对我不起。雪儿,我不舍得你,难道你就忍心舍我?”说话时,霍陵轻柔拭着妻子颊上泪痕,线条冷峻的下颌绷得紧紧的。 秦雪与他夫妻数年,哪里不知他如此模样,心内远不似表面上的淡然从容? ——没有一个男人在面对这种事上能做到无动于衷,霍陵一而再再而三地退却,不过是爱她至深罢了。 她独自在家中想了三日,心中百般的情绪——后悔、痛苦、愧疚、害怕……——如同乱麻交织在一起,只觉五内俱焚,万念俱灰。 此时这腔心绪又在霍陵所表现出来的无怨无恨面前被彻底击倒。若他盛怒大骂,甚至是对她羞辱责打,她心里反倒好受些。 但如今,只让秦雪愈发自惭形秽,一时她霍然起身,合身扑上去,拔下墙上挂着的一把青霜剑。 那剑曾是霍陵行伍中所用,虽已磨损了,但剑刃依旧锋利雪亮,只见秦雪将剑刃往脖上一横,含泪道: “我配不上你,你如今舍了我,再去寻更好的罢!” 说罢手上一用力,就朝自己颈间刎去。电光火石间,霍陵飞身抢上,一把夺下她手中长剑。那剑锋还是在秦雪颈上割出一道血痕,浅浅的,但刺目鲜血已涌了出来,霍陵又急又怒,连手都在颤抖: “你这又是何苦,这又是何苦!……雪儿,我从来没有哄你,不是你对不起我,原是我……是我一直在瞒着你,有一个天大的秘密,我不知该不该告诉你。” “……霍家兄弟,血脉相连,心意相通,若其中一人对女子动情,另一人必然也无法抗拒。” “我和二郎,我们……生来就必须共享同一个妻子。那人,就是你。” …… 且说建德年间,彼时南疆还未被纳入大梁版图,边关屡有战事,当时的霍氏先祖,还是信艳伯和上将军的霍平、霍安两兄弟,便驻守于镇南边城。 这兄弟二人手足情深,从小一道习武,青年时一道上阵杀敌,结下的深情厚谊教人赞叹不已,偏偏天意弄人,兄弟二人竟也爱上了同一个女子。 因霍平不忍弟弟失落痛苦,分明与那女子两情相悦,却替弟弟向女子家中提了亲。而霍安不知兄长也心仪于意中人,正在欣喜若狂之际,却不知兄长此举,给霍家带来了一个绵延百年的诅咒。 “……那女子乃是南疆本地夷民中的‘花蛮’,‘花蛮’一族,最擅驱使蛇虫,制造蛊毒。” 且南疆夷民,多桀骜不驯,性情刚烈,那女子不能容忍情郎的此等背叛——既然你如此在乎手足之情,既然你为了弟弟甘愿拱手送上心爱之人,那我就让你们兄弟二人,永生永世、祖祖辈辈,都必须共享同一个女人。 新婚当晚,那女子在兄弟二人喝下的酒中下了一味被称作“灵犀引”的蛊毒。 中蛊者只要蛊毒不除,若与女子欢爱后,终其一生便只能与此女在一起。若与旁人有肌肤之亲,当场七窍流血。且若情动时不能及时与此女在一起,渐渐地,就会身体虚弱,直至血竭而亡。 又因此蛊一母一子,中蛊之人会因蛊毒而心意相通、体感相交,所以,方才称作“灵犀引”。 这原是花蛮夷女用来保证情郎对自己一心一意的手段,却被那女子将子母蛊分别下在了霍氏兄弟身上。随后她飘然不知所踪,兄弟二人,从此背上了共妻的背德命运。 “这么多年来,我霍氏嫡脉男子或一心一意,或终身不娶,皆因此蛊。” 因为,只要兄弟中有一人动情,剩下的人同样也会对兄长或弟弟的爱人产生渴望。若不纾解,便只能在煎熬中痛苦死去,因不忍看着至亲手足惨死,一代又一代的霍氏先祖,只能让出妻子,与兄弟共享。 每一代人,或两三个,或四五个,都在床帏之间强迫着自己的嫂嫂或弟妹。嫁入霍家的女子,无一不要接受被丈夫分享的命运,每一个霍家子弟,哪怕心中有百般的愧疚痛恨,却又无法克制自己不对兄弟之妻动情。 外人看来,都说霍家男子一心一意,洁身自好,从不三妻四妾,且对妻子极尽疼爱呵护。殊不知这个家族的内里正做着天底下最悖逆的背德之事—— 共妻,且世世代代,绵延不绝。 说到此处,霍陵长叹一声:“一代又一代,家里始终都在寻访名医巫道解除此蛊,但空耗许多人力,一无所获。” 及至霍陵高祖父那一代,甚至想过索性便不娶妻生子,任由血脉断绝。但霍家乃开国元勋,与国同长,此举无异于背弃列祖列宗,在父母亲人的激烈反对下,只能作罢。 其后霍陵高祖父便立下了一条规矩,每一代中,若有男嗣诞生,便不得再生育。不管此嗣究竟是兄弟中谁人之子,都视作长房宗子,承继家业。 因此从霍陵曾祖父起,霍家开始一脉单传,相安无事不过数代,谁知,霍陵的母亲,竟诞下了一对双生子。 于旁人来说,双生子乃是吉兆,但在霍家看来,不啻于晴天霹雳。共妻的诅咒又再次开始循环,至少在霍陵这一代,他,和他的孪生弟弟,谁都无法逃开这份宿命。 屋中一时静默良久,说完这个天大的秘密,霍陵只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空了,但又如释重负。 被他牢牢箍在怀里的秦雪起初还在挣扎,此时早已一动不动,只是脸上犹带泪痕。他暗叹一声,拿出帕子轻柔地为妻子裹着伤,半晌,方才听秦雪道: “……所以,你不怪我,是因为你早就做好了将我送给旁人的准备?” 霍陵心头一刺,抿了抿嘴,却不答言,而是道:“二郎为何从小出家,其实也不是我上次说的那个缘由。” 什么身体虚弱,不可沾染凡尘,都是用来敷衍外人的借口。真正的原因,是霍陵的父母不想儿子再重蹈覆辙,将其中一人送入空门,冀望能通过苦修来对抗那个罪恶的诅咒。 霍陵还记得,当时父亲问他和弟弟谁愿意出家,他尚还不明白,是只有六岁的弟弟先站了出来,从此之后,麻衣道鞋,青灯古佛,再没有享过一天的荣华富贵,有家不能回,有亲不能认。 偏偏造化弄人,即便玄昭避世不出,依旧见到了来求医的秦雪。更是在秦雪醉酒之后,与嫂嫂发生了越矩之事。 到了如今,他心中的欲念已无法克制,若是得不到秦雪,便只能煎熬而死。 “……雪儿,你和二郎都是无辜的,一切的错都在我。”深深吸了口气,霍陵声音艰涩,但还是一字一顿道: “我说去兵营训阅,其实也是故意为之。我知道二郎已经对你动情,但以他的性子,宁愿自己丧命,也不会对不起我,我才制造机会,让你二人独处。” “我知道我很卑鄙,我骗了你。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二郎在为我牺牲,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了,雪儿,我对不……” 话犹未了,只听啪的一声,秦雪扬起手掌,用力扇在了霍陵脸上。 耳内嗡嗡作响,霍陵的右颊上,一道刺目掌印迅速浮现起来。他只听到秦雪说——冷冷地,带着讥嘲地说: “你还没有回答我方才的问题,你不怪我,是因为你早就做好了将我送给旁人的准备,是也不是?” 他的唇动了动,无法回答,只见她笑了一声,笑音中有无限凄惶,接着转身离开,毫不迟疑。 如此,次日一早,霍陵便听说秦雪带人回了娘家。他在书房里睡了一夜,一夜不曾合眼,脑中所想,或是妻子离去时面上的灰败绝望之色,或是弟弟血竭而亡时的凄惨情状。 但霍陵亦不能对秦雪要求什么,是他骗了她。明知她要面对何等悖逆的命运,他却从未开口。 他不敢,若是说了,她恐怕连嫁都不肯嫁给他,又如何能有这数年偷来的时光? 一时秦家打发下人来问秦雪为何突然回了娘家,霍陵也不能请秦母等人帮忙劝慰妻子,只得以二人拌嘴为由敷衍过去。他不知秦雪肯不肯原谅自己,若逼得太紧,她提出和离,那就真的无法返回了。 当下日益忧心,短短数日就迅速消瘦了下去,却不知秦府之中,秦雪也是辗转反侧,日夜难眠。 她最恨的,其实倒并非是霍家这样背德的夫妻之态。既然男子能左拥右抱三妻四妾,女子怎么就不能在你情我愿之下一般行事? 秦雪从小看着父亲左一个右一个地纳妾蓄婢,引得母亲伤心怨恨,早为此不满。且她天性朗阔,不拘一格,又早为人妇,对那贞洁一事看得其实并不甚要紧。 之前如此愧疚,只因自觉对不起霍陵的深情厚谊,待知道真相后,最恨的,也便是霍陵在百般的温柔之下,对她的那份欺瞒。 ——如果他打一开始就做好了将她分享出去的准备,那他的情谊,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人人皆有独占之欲,越喜欢,便越深。秦雪明知自己是在钻牛角尖,毕竟霍陵是不是真心爱她,她又不是傻子,自然能感觉出来,可想到他当日的无言以对,她心中便一阵刺痛。 匆匆数日,秦母等人每日都变着法子地旁敲侧击劝她回家,正在秦雪心神不宁之时,忽听有人来回:“益艳郡王太妃来了!” 第65章 上门求亲,玉姝怒怼 这益艳郡王太妃说来也是个奇人,虽说地位高贵,但因她性情挑剔跋扈,秦雪还在霍家时,每常出门走动,席间那些高门贵妇都不爱搭理她。 反倒是一些破落人家,又或新荣暴发之户的妇人专爱捧她,不过为着哄得她高兴了,从她那里捞些好处罢了。 秦雪素来与她无甚来往,庆国公府也与其并无深交。今日非年非节的,忽喇喇上门来,且还不是打发下人来,而是亲身来此。她的车驾还在大街上,秦府的门子就已远远瞧见好大的排场,竟是把太妃出行的全副仪仗都摆了出来。 秦雪因听说了,遂道:“打没打听出来太妃为何来此?” 那回事的媳妇道:“不曾,现已将人迎进去了,在老太太房里呢。” 秦雪沉吟片刻,便叫人进来更衣见客。虽说她已经是出嫁的姑奶奶了,但益艳太妃身份高贵,不容怠慢,她若不出面,恐教人责秦家失礼。 正梳洗着,忽又有人匆匆来回:“了不得,老太太晕倒了。那太妃把老太太气了个倒仰,脸都白了!” 原来这益艳太妃本就刁钻霸道,秦母虽说是积年的老封君,但她毕竟是皇室中人,且又是太妃,一进了门,客气话未说一句,便直挺挺道: “今儿来,是想见见贵府的几位姑娘,都说天底下的钟灵毓秀都凝结在府上几位姑娘身上了,老太君何不请出来,也让我长长见识?” 秦母一听此言,心下已是大怒,但这益艳太妃的跋扈京中人人皆知,不好与她多计较,只得忍气道:“太妃谬赞了,她们姊妹小的小,弱的弱,恐冲撞了太妃。” 话犹未了,恰玉姝姊妹等过来请安,还未近前,听说秦母房中有客,既知道了,便不能不进来见礼,这益艳太妃端坐在紫檀木雕花敞椅上,慢条斯理将她三人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玉姝身上,忽笑了一声,放下茶盏: “倒确实都是难得的,就是生得单薄了些。” 秦母一听,这像什么话?没听说到人家家里做客,当着主人的面说主人家女儿生得单薄的。且听太妃这语气,竟有几分相看的意思,秦母心里就是一咯噔,还未开口,太妃指了指玉姝: “过来让我瞧瞧。” 玉姝早已因此人的无礼恼怒非常,奈何心中虽不愿,毕竟是长辈,只得上前。只见这太妃的目光仿佛一只钩子,方才是从上到下的打量,如今就变成了里里外外,恨不得要将她剖开般的锐利。 且那锐利之中,并非玉姝多心,还掺杂着几分挑剔,几分不满,慢慢看了一遍,又问她:“几岁了?在家中都做什么?可读书识字?” 玉姝一一答了,太妃末了又道:“把你的针线活拿来我瞧瞧。” 秦母到了此时,终于忍不住了,道:“太妃今日来此,究竟为何?我这孙女儿年纪小,经不得太妃问长问短,但有什么话,问我老婆子就是。” 太妃道:“我的意思,想必老太君也瞧出来了。程姑娘虽说是老太君的外孙女儿,既住在府上,她的事,想必老太君也能拿几分主意。” 众人一听,果然是来求亲的。其实之前这益艳太妃对玉姝问那些问题时,她心中便有所觉,不又羞又气。 所羞者,盖因到底是终身大事,自然也有羞赧。所气者,乃是这太妃的态度,如此趾高气昂,仿佛她上门来求亲,倒像是委屈她了? 玉姝哪里知道,这太妃心里确实是如此想。 只因玉姝虽容色超逸脱俗,然生得娇小单弱,这便有些不足。且她幼时丧母,这丧母长女不娶,乃是人人皆知的老话,那程家虽说是书香门第、簪缨世家,可玉姝这一代不过她一个孩子,待她嫁出去,程家就绝了香火,这样的妻族,又对自家儿子有何助力? 因此,这太妃是越想,越对玉姝不满。 之前给儿子说亲时,连公主的儿子、首辅的孙女她都瞧不上,这程家小姐原是万万不入她眼的,谁知家里那个孽障,偏生就非她不可呢。 原来那日玉姝与萧璟至城外芙蓉花林赏景,秦府众人都不知,只当她是去公主府了,谁知她在那集市游玩时,因微风吹起帷帽,露出一张超凡脱俗的小脸,虽只是惊鸿一瞥,却教一人看见,当场呆愣。 此人正是益艳郡王周景宪,这郡王年方二十有三,正是知慕少艾的时候,见了如此绝丽佳人,如何不魂牵梦萦、念念不忘? 这郡王因认出跟在玉姝左近的下人身上是大长公主府的服色,但公主无儿无女,至今未婚,这佳人又为何与公主府相干?几番打探,方探出原来是客居在庆国公府的程家小姐,因公主与她有亲,又极喜欢她,方才经常接她去游玩。 他自此便上了心,奈何深知自家母亲的脾性,知道太妃定然会对玉姝挑三拣四,原不敢擅自开口,想着自己若能求得宫里那几位赐婚,便能过了太妃这一关。 谁知因这玉姝日渐长成,且她又深得公主疼爱,去公主府走动时也在席上见了许多贵妇皇亲,她这样的品貌,谁人不爱?因此,往秦家走动的,打探玉姝品行行事的人家越来越多,郡王见了,自然焦急,生怕玉姝被人抢先定了,方才向太妃陈明其情。 只是他这样一说,便令太妃又对玉姝添了一层不满—— 还未出阁便教男人窥看了面容,虽说不是有意,想来也不是安分随时的性子。 欲劝阻,奈何自家那孽障态度坚决,太妃不愈发嫌弃玉姝——没过门就干得儿子这般,若嫁了过来,还不知要如何呢——当下拿定主意,必要煞一煞玉姝的锐气,这才有了秦母上房的一幕。 可怜玉姝无故惹来这一顿欺辱,只听秦母硬邦邦道: “太妃也说了,程丫头是老身的外孙女儿,老身一个做外祖母的,如何能在她的终身大事上做主?” 太妃道:“那就请老太君与程大人说一声儿,程大人远在江南,来往不便,我们两家定下便是。” ——言谈间,竟丝毫不觉程家会拒亲,已将玉姝视为囊中之物。 秦母不禁气得手抖:“好,好一个太妃!这是以势压人来了?定下来,定什么下来?我不知太妃要定什么,我们秦家与府上没有这样交情,我那女婿和外孙女儿也攀不上这门贵亲!” 说罢,厉声道:“送客!” 太妃万没想到秦母竟会如此声色,也是她被那些别有用心之人追捧久了,早已习惯了众星拱月,人人顺从,今日忽遭如此冷待,登时脸上下不来台,冷笑道: “老太君别忙着拒绝,你也说你做不得主,焉知贵婿乐不乐意?高门嫁女,低门娶妇,我儿人品相貌皆是顶尖,还配不上程家不成?且程小姐丧母多年,依我看,这门亲事,贵婿还巴不得一声儿呢!” 一语未了,秦母脸都气白了。在座众人也人人惊异,不由瞠目结舌。 从来没有来提亲的,明晃晃就说女方家门第配不上自家的,虽说这是事实,但程海贵为两淮盐运使,又简在帝心,不比一个空头王爷要大有可为?真真这太妃究竟是来结亲,还是来结仇? 眼见秦母已经身体都颤了起来,玉姝忙上前一步,小心翼翼扶住。只见她抬起一张小脸,人皆气愤,她竟异乎寻常的冷静: “论理儿,这话不该我说,不过太妃既提到我父亲,父亲的脾性,我在他身边多年,也略知一二。父亲为人处世,公事也好,私事也罢,及至治家理宅、教养儿女、婚丧嫁娶等大小事,从来只凭一句话,只遵一条准绳。” 说罢一字一顿,字字清晰,声若坚玉: “富贵权势,皆是俗人所求,真情至意,方为天地正道。” “太妃,请回罢!” 一场闹剧就此落幕,秦母不过是气怒攻心,一碗参汤下去后便悠悠醒转,拉着玉姝的手,又是垂泪又是欣慰:“好孩子,委屈你了,你那番话说得很是!” 虽说益艳太妃是长辈,玉姝与她争执当属无礼,但当时的光景,谁听了,不赞她一句聪慧机敏,不卑不亢? 她说富贵权势皆是俗人所求,便是在拐着弯儿地骂拿门第说事的太妃是俗人,偏太妃又不能驳她,皆因玉姝转述的乃是父亲之语,且又是堂皇正道之论,难道太妃还能说她不对不成? 因此那太妃是气得脸色紫涨,偏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一张脸憋得跟猪肝似的,煞是好看。 秦母房里的大丫鬟檀荷已经来请她走了,她只能一甩袖子,汹汹而去。她一走,众人都是轰然叫好,都道:“真真是程姑娘替咱们出了口气,到底是读书人家,一张嘴怎就这般伶俐呢!” 秦雪在旁,此时也道:“玉妹妹,你别怕,京里谁不知那太妃是个什么德性,今日纵她规规矩矩地上门,老祖宗和姑父也不会把你许给她家。” 秦母也道:“很是!”却又不担心,“不过她气量狭小,今日丢了这样大脸面,若是在外头胡说坏了玉儿的名声……” 闻听此言,众人都露出忧色,玉姝却抿嘴儿一笑:“外祖母不必担心,依我看,今日之事,那位别说四处散播,怕是一个字都不会漏出去。” 第66章 到嫁给我,相许终生 秦雪不禁疑惑:“为何?” 却见玉姝笃定非常:“我虽与那位不过是今日才有一面之缘,但她的性情行事,也早有耳闻。她既眼高于顶,又怎肯让人知道她今日如此窘态?” 原本是自信满满,从来不觉秦家会拒婚,谁知不仅铩羽而归,还被玉姝以言辞奚落,这要是传出去,益艳太妃怕不是要气厥过去,自然要死死捂着,不教旁人知晓。 一语未了,众人都大笑起来,都道:“还是你看得明白。” 秦母方放了心,服过药后歇下了,玉姝姊妹几个又说了一回话,方才慢慢回房,次日一早,就有公主府打发人来接玉姝:“公主说想姑娘了,请姑娘过府一叙。” 秦府众人早习以为常,最近一段时日,公主来接玉姝的次数是愈发频繁,且经常留她过夜,不过常事。 当下玉姝更衣毕,出门上车,帘子掀起,却见车厢内早已坐了一人—— 乌青云纹的长衫,手握一卷书,正懒懒倚着。行动举止间,优雅清润,自有一股潇然之态,正是萧璟。 见了他,那扶着玉姝上车的婆子却仿佛没看到一般,轻轻放下车帘。只见这辆马车也早换了,外头看着不显,里头却宽阔无比,别有洞天。 玉姝脚下踩着松软的波斯地毯,道:“又要哄我去哪?” 萧璟把书一扔,含笑将她搂住:“是你总抱怨家里闷得慌,我才挖空心思带你出去,今日倒又说我哄你了。” 原来玉姝自与萧璟互通心意后,二人柔情蜜意自不必说,萧璟因深知她天性不喜拘于内宅之中,便经常打着公主府的旗号接她出去玩。 这满京的园林山水,短短数月,玉姝已看了个遍,遥想当日在家中时,因父亲公务繁忙,不得陪伴她,也不曾过得这般自由惬意,心中之畅快如何能尽述? 一时不由深幸自己得遇萧璟,皆因她这般古怪的脾气,天底下,恐怕也只有他一人不仅肯容,且还百般满足。只见她轻哼一声,眉梢眼角却都毫无嗔怒,从荷包里拿出一物,往萧璟怀里一扔,道:“给你的。” 萧璟接住一看,只见是一方小小印章,上刻着他的字“丛云”。这印章以血石雕就,温润无比,显见雕刻之人雕完后又贴身把玩许久方得。 不禁想到自己之前曾提过一句印章遗失了,算算日子,那会子还不曾与玉姝互通心意,不由又喜又叹,将印章珍而重之地好,又道:“送我这般厚礼,想我如何答谢?” 玉姝歪头想了想:“前儿你不是说城外有片好枫林,煌煌如火似的,我想去看。” 萧璟便朝外吩咐了一声,二人说不了几句话,车厢内便有嘤咛软语和啧啧缠吮响了起来。 那枫树林到了。 此时四处无人,或有闲杂人等,也早被萧璟打发人提前遣走。他不必吩咐,那驾车的、跟随的一众人呼啦啦已退了个一干二净,他方掀起车帘,率先下来,又回身对车内道: “乖,是不是要我抱你下来?” 片刻后,方才被萧璟抱着走进枫林里“赏景”。 一时那枫林如火,他却是仿佛一杆潇潇青竹,端的风姿佳绝。 萧璟恶狠狠地吻着她,粗喘道:“你不嫁我还想嫁谁?益艳郡王?” 因想到那益艳太妃敢给玉姝气受,郡王也是胆大包天,竟敢瞧上他的小姝儿了,愈发对那母子俩不满。 “那郡王我也是见过的,不及我长得好,况且……” 萧璟不由心荡神摇,轻轻吻了她一口: “姝儿,嫁给我罢。”玉姝垂头不语,他也不着急,而是耐心地将她吻了一遍,直吻得玉姝快喘不过气来,连连捶打,他方才松开。 他又道:“嫁不嫁?” 玉姝犹在娇喘:“我偏说不嫁,你待如何?” 萧璟一挑眉:“无妨,那我就亲到你答允为止。” 话犹未了,就被玉姝气急败坏捂住嘴:“住口!我嫁你还不成吗,斯文败类!衣冠禽兽!” 玉姝不禁委屈地不住抽噎,萧璟忙将她搂进怀里哄着: “乖,怪我……” 玉姝啐他一口:“油嘴滑舌。” 萧璟笑道:“我的嘴油不油,舌滑不滑,姝儿不是最清楚?” 她靠着他的坚实胸膛,只听他柔声道: “礼备好了,我即刻就南下求见程公,待他老人家允了,你我二人便可长相厮守。” 玉姝又是羞赧,又是甜蜜,想了想,还是道:“你真要娶我?” 萧璟挑眉:“你不会事到临头还要反悔罢?” 玉姝瞪他一眼,犹豫着抿了抿唇:“我……你若想寻个贤妻良母,我却是做不到的。” “我小性子,嘴上不饶人,还是一等一的刁钻古怪,最恨一生拘在后宅之中。我不仅不守闺训,任由自己的笔墨流转于大街小巷,还想与男人争个高下。” “最最要紧的,我绝不会任由我的男人三心二意。” 说到此处,她抬起脸来,那双澄净的眸子仿佛水晶一般,照彻出人心深浅,照出她满心满身的坚执。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生一世,只此一人。” 如果没有遇到萧璟,她想自己最后恐怕会选择孑然一身。像她这样的念头,离经叛道,就是肯理解的男人都少,更何况是亲身做到? 但玉姝很清楚,如果萧璟也做不到,或者他现在能做到,但有朝一日违背了誓言,纵使难舍,她依旧会毫不犹豫地离开。 良久,她方才听到一声轻叹,一个温柔的吻落在她眼睑上,一如萧璟眸底深处的幽蓝: “今生、来生……纵我死了化成灰,除了你,再无旁人。” …… 却说离庆国公府不远的一座府邸内,此时疾风正歪在屋里打瞌睡。 正睡着,忽有小幺儿进来道:“好哥哥,爷叫你呢!” 疾风睁开眼:“爷回来了?” 见那小幺儿点头,不由疑惑,盖因他身为萧璟的贴身亲随,自然知道他今日出门是去见玉姝了,以往这种时候,不至天色黑沉是不会回来的,甚至还会连着好几天不在家。 原来此处是萧璟回京后置的一处宅邸,特特选在秦家附近,他日常起居都在这里,并未回府。 此时疾风站起来,一面和小幺儿说着话,一面忙忙拾了赶至上房。萧璟正闲坐品茶,身上一件家常的湖蓝色袍子,眉梢眼角间俱是笑意,疾风一见了,心头微动,赔笑道: “爷可是遇着好事了?也教小的们跟着乐呵乐呵,沾沾光。” 第67章 摄政王,无奈离别 萧璟放下手里的成窑墨小盖钟:“你倒乖觉。”摇了摇头,笑道,“罢了,传我的话下去,家里每人多发三个月月钱。” 疾风听了,不由大喜,还未说话,萧璟又道:“你却是要辛苦几日,前日我叫你备下的那些礼,可都备好了?” 疾风此时已猜到了分,忙道:“爷放心,色色齐全,提亲的、下定的、下聘的……小的们一日不敢怠慢,就等着爷把奶奶迎进门呢!” 一番话说得萧璟愈发欢悦,他原是喜怒不形于色之人,但此时心中无限的急迫欢喜,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到江南,赶紧上程家提亲。一时又吩咐几句,自回书房去给程海写信,写完后封好信封,提起湘管来开始写另一封,笔锋却久久无法落下。 他沉默良久,将笔搁下。无论如何,这样的大事终久是要说的,玉姝嫁了他,也不能委屈她跟着做个教书先生的妻子。 想毕,唤了丫头进来:“拾衣裳,明日我要进宫。” 丫头忙领命而去,一时无话,至晚间,萧璟用过饭,正在书房拆阅书信,忽听外头一阵扰攘,丫头急匆匆进来道:“爷,宫里来人了!” 萧璟眉梢微动,道:“何人?” 那丫头未及说话,已有一人一阵风似的卷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只见他面白无须,年约三旬,萧璟看清此人面容,不由瞳孔一缩,盖因此人正是圣上最信重的大太监夏兴。 夏兴却是满脸泪痕,泣道:“七爷,老爷不好了!” …… 三更天时,玉姝忽然被窗外的雨声惊醒。 一时乌云攒聚,风起雨落,雨声不住激打着窗下的芭蕉,天y得直如墨一般,一片蒙蒙水幕中,竟隐带金石之音。 玉姝不由披衣起身,推开窗屉。寒凉的夜风霎时间裹着万点雨丝儿吹将进来,其时已是初冬,白日尚好,夜间更觉凄冷,她正打了个哆嗦,外间上夜的锦瑟听到响动,掀帘子进来,忙上来阖上窗屉,嗔道: “姑娘也真是,好好儿的,大毛衣裳也不披一件,若是着了风可怎么处?” 玉姝笑道:“哪里就这般娇弱了,我看这雨下得倒急,心里突突的。” 锦瑟道:“准是雨声惊着了,我去倒碗热热的蜜水来给姑娘。” 说着一径出去,不一时捧着一碗温热的蜜水进来,先拿大漱盂给玉姝漱了口,玉姝就着她的手喝了点子蜜水,锦瑟方服侍她睡下,因道:“姑娘快睡罢,熬了夜,当心抠了眼睛。” 玉姝却总觉心神不宁,摇头道:“我仿佛觉得有事,你若困了,自去睡。” 锦瑟笑道:“罢了,我陪姑娘说会子话好不好?” 说毕,便在床边的脚踏上坐下,玉姝拥被歪着,主仆二人不过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方说着,只听外头嚷了起来,虽是雨声嘈杂,风声呼啸,但四处渐有人声、脚步声,一片漆黑夜色中,各房的灯烛也渐次亮起。 玉姝见了,心中越发惊疑。本就觉得仿佛有事发生,此时更加不安,忙道:“你出去看看。” 一语未了,已有婆子进来道:“老太太叫我来回姑娘一声儿,圣上驾崩了,现老太太老爷太太大爷都要入宫哭灵,请姑娘不必惊慌,安心在家里就是。” 主仆二人大吃一惊,又见这婆子已换上了素服,腰间扎着一条白色汗巾子,玉姝沉y道:“老太太已经进宫了?” 婆子道:“是。” 她想了想,忙命众人起来,也开箱子找出平常不穿的素色衣裳,又将房中各处颜色鲜亮之物起,忙活了大半夜,却是一夜不曾好睡。 至次早起来,姊妹们原都是如此,又见那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仿佛寒冬将至,天色晦沉。这一晚,京中不知多少人家都是彻夜未眠,一时宫中传出消息来,先帝遗旨,传位于皇太子周昶,因新帝年纪幼小,特命太后垂帘听政。 这原也是应有之义,只因先帝膝下只这一个独子,纵如今年仅五岁,皇位当然也只能给他了。 但随后又有一道旨意,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另着楚王周景宵为顾命大臣,加封摄政王,辅佐幼帝。 这楚王其人,亦是赫赫有名。 他原是武宗第七子,与先帝乃是异母兄弟,但幼时曾得先帝之母静慈太后抚养,因此二人素来手足情深。 之后先帝登基,他因着建储时立下的功勋晋封楚王,更手握重兵,拱卫京师,北伐平乱。原本权势风头一时无两,立下诸多汗马功劳,一年前,他却突然挂冠离京,从此不知所踪。 坊间早有传闻,说他是因功高盖主,以致兄弟阋墙,若不早点退步抽身,恐怕连命都保不住了。 因此,虽然他和益艳郡王一样,都是皇族近支里难得的还未婚配的青年王爷,益艳郡王炙手可热,却没哪家人敢把女儿嫁给他。 谁能料到,楚王竟还有一朝登天的时候呢? 新帝年幼不知事,所以这皇帝其实根本不是他来做,而是垂帘的太后和顾命的摄政王。恐怕先帝是怕太后坐大,以致外戚干政,方才委以楚王顾命之权,如此看来,楚王依旧深得先帝信任。 因此这道旨意一传出来,不知多少高门贵戚捶胸顿足,暗悔当初没在楚王落魄之时伸出橄榄枝。若是早早与其结姻,如今不就有了个做摄政王的女婿?更别说能借着这个新旧交替的机会捞取多少好处了。 林林总总,却都与玉姝不相干。 皇帝换了谁来做,谁又是摄政王,其重要对她来说还不如秦母因为哭灵辛苦,不慎在丧仪上晕倒了来得大。 宫中很快传出旨意来,摄政王道:“先帝遗命,一切丧仪从简,不可因朕之丧扰天下之安。” 因此有爵人家需入朝守制者,年七十以上许在家中致祭。又在京军民男女二十七日除服,外省军民男女十三日除服,举凡音乐嫁娶,官停百日,民停一月。 如此,秦母便得以回家。众人忙忙地赶来看视,宫里又打发了太医过来,诊过一回脉后,太医道:“老夫人年纪大了,又劳累了几日,方支撑不住。并无别症,多休息休息就好了。” 如此,秦母便得以回家。众人忙忙地赶来看视,宫里又打发了太医过来,诊过一回脉后,太医道:“老夫人年纪大了,又劳累了几日,方支撑不住。并无别症,多休息休息就好了。” 玉姝姊妹几个这才放心,三姑娘秦露笑道:“那位殿下倒是做了件好事。” 一时说笑一回,因秦母要休息,不便打扰,众人便散了,玉姝倒对那位素未谋面的摄政王也生出几分好感来,不过也是转眼丢开,因问凌波:“萧先生还没有消息?” 原来几天之前,萧璟便再没有进府来,因府里的主事之人都入了宫,一片忙乱之际众人都无暇理论,也只有玉姝记挂着罢了。 见凌波摇了摇头,她不禁忧虑,凌波宽慰道:“萧先生许是家中有事,方才绊住了,姑娘想,他一个大男人,还能被拐子拐了去不成?” 一句话说得玉姝笑了起来,却是不知为何,自打那天深夜先帝驾崩,她心里总觉惴惴的,十分不安,只不好告诉旁人罢了。 方转过一道石桥,一把清油绸伞飘然而至。蒙蒙细雨中,天地恍惚都浸泡在一片晦沉里,但那油伞仿佛一簇青竹,伞下之人青袍潇潇,似润玉无暇,晦色之中,竟觉满眼生辉。 玉姝一时间竟痴了——不过数日未见,却恍若隔世。 萧璟走到她面前,心内有千言万语,但竟默默无言。思绪不由飘到那天深夜,御榻之前,形容枯槁的兄长紧紧攥着他的手: “……七郎,是五哥亏欠你。从来都不是你对不起我……是我,欠你……” 他知道兄长已经病得很重了,却还是宽慰道:“五哥,会好起来的。叫太医进来再给五哥诊诊脉,吃了药下去就好了。” 皇帝摇摇头:“不中用……”嘴里絮絮叨叨着,只说着他们兄弟二人小时的趣事,如何调皮捣蛋惹得母亲生气,如何合起伙来作弄夫子,被发现后挨了一顿好打…… 那些事,也是萧璟许久不曾回忆起来的,他改名换姓,便好像将自己过去的人生也都抛却了,楚王、周景宵……他前半生,竟从没畅快肆意地活过一天。 “七郎,昶儿太小了,五哥没有可托付之人,唯独你……”说到此处,皇帝不由苦笑起来,“还记得母亲临终前,叫我一定好生照顾你,叫我们相互扶持……但我,竟没有尽过做兄长的责任。” “反倒你扶我坐上帝位,老四他们不安分,若不是你早就要生事了……你又平叛、剿乱,夷灭乌瑟,替我大梁打下这偌大江山……” 说到此处,萧璟忙欲开口,皇帝示意他稍安勿躁:“你的功劳人人皆知,从前是我听信谗言,如今就将昶儿交给你,他若好时,这帝位可由他来坐,他若不好,你尽可取而代之。” 说着,示意夏兴递上一道密旨,萧璟展开来一看,只见其上竟写着将摄政王周景宵立为皇储,若新帝亲政时品行不佳,不堪为君,便着皇储继位。 他心内霎时间翻江倒海,纵是历遍世情,亦惊骇悲痛难言。皇帝死死抓住他的手,弥留之际,只道:“五哥欠你的……只待,只待来生……再还了……” 哗啦啦的声音里,雨势忽然变大。 冷风吹得萧璟手中油伞飘飘摇摇,见玉姝打了个哆嗦,他忙取下斗篷披在她身上,顿了顿,轻声道:“姝儿,我要辞馆了。” 第68章 同心之佩 玉姝一惊,霍然抬头,只见萧璟黑瞳如海,眸底一抹幽蓝却似天色一般的晦暗。 “我已给程公去了信,大爷也允了,家中有要紧的急事,我不得不出此下策。” 摄政王……说来这是多尊荣夸耀的位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怕是皇帝,其实也不如他手中握着的实权。 但身处这云谲波诡的漩涡之中,从封他为摄政王的旨意传行天下开始,萧璟便再不是萧璟,亦身不由己。他无法拒绝兄长的临终嘱托,但也不能将玉姝扯进这一滩明枪暗箭无数的浑水中,保护她的最好方法,就是离开。 话毕,萧璟从袖中拿出一物。 只见这是一对羊脂白玉雕就的同心佩,一大一小,触手生温。但质地虽无暇非常,雕工却算不上巧,痕迹粗拙,竟有几分异族风味。 萧璟将小的那枚珍而重之悬在腰间,大的托于掌心:“这是我母亲的遗物,嘱咐我若有朝一日娶了妻,各自佩上,一大一小,同心相连。” 他许过的承诺,便不会失言。纵日后不能再朝夕相处,待他料理好一切,必然会风风光光地迎娶她,许她一世安稳。 但萧璟没有资格要求玉姝等他,纵不舍心痛,也只道:“我只盼你能将它下,不必佩上,若有一日不想要了,或是扔,或是……” 话未说完,玉姝已拿过那枚玉佩,同样也悬在腰间丝绦上,只见她展颜一笑,竟将满天风雨冲破,夺云而出: “我等你。”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此处却说秦雪原盘亘在娘家,但她本是超品的国公夫人,如今忽遭山陵之崩,自然也要入朝守制,随内外命妇一道举哀哭灵。 因而她不得不打点了衣裳行李返回霍家,但与霍陵打了照面后,依旧是不言不语,漠然视之。霍陵知道她尚未气消,到底她肯回来,也算是好事,心里稍稍松了口气,每日打叠起万般的温柔小意,只盼能消弭夫妻间的裂痕。 因此,他白日里要入朝,除了哭灵跪拜,还要带领一众虎贲布防巡逻,守卫宫禁,谨防有人在先帝的丧仪上趁乱生事,不知耗多少心力。 晚间回来,一整天的劳累疲惫后,又要对妻子的起居处处关心,时时留意——哪怕无论他如何做,都得不到秦雪一丝一毫的回应。 偏偏此时白鹤观里又传来玄昭病倒的消息,霍陵因事务繁忙,也无暇去探望。 ——三厢夹击之下,他日渐憔悴。这日先帝之灵停入帝陵,来往折腾数月有余,扶灵的一众人马方才浩浩荡荡抵京,霍陵一手扯着马缰,方欲在门前滚鞍下马时,竟脚下一个趔趄,双眼一闭,晕倒在了雪地之中。 众人登时大惊,有那胆小的当场就吓哭起来。秦雪的马车已入了二门,下了车,正在青杏的服侍下往里走,忽有人匆匆来回:“奶奶!大爷……” 秦雪听到“大爷”二字,眸光一动,但脚下不停,只当没听见一般。青杏道:“什么事这样急脚鬼似的,大爷若有话只管说与我,不犯着来搅扰奶奶。” 一语未了,那人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此时方才吐出后半句话:“……大爷晕倒了!” 再看清油伞下,那素服的丽人原本亭亭袅娜,淡然如常,此时身形一晃,只听了这一句话,一张脸霎时间惨白,竟头晕目眩,也要当场晕厥过去。 可怜秦雪这段时日,虽说表面上平静从容,但心里如何不是油煎的一般? 若她与霍陵一个在秦家一个在霍家倒还好,既不在一处,彼此冷静,也能让她理清自己的思绪。 偏生因这一场山陵崩,前次的隔阂还未消失,如今又要朝夕相处、日日相对。霍陵对她越好,她心中自然感动,可一感动,便想到他的弥天大谎,想到自己若接受了他,便不得不接受共妻这等背德之事——那感动便化作痛恨,既恨他,亦恨自己难以割舍。 因此她白日里对霍陵不假辞色,夜间一人独处,亦是辗转反侧,心神恍惚。 此时乍然闻得霍陵晕倒,纵使给自己筑了再高的心防,一再告诫自己不能轻易原谅这个男人,那防线也是轰然坍塌。 ——她舍不得他,正如霍陵不舍自己。 哪怕他因为手足之情要将她分享出去,哪怕从此以后她一个幼承庭训的公府千金要做那一人侍二夫的妇人。 这或许,就是她的命罢。 一时秦雪垂泪不止,待霍陵服过药后悠悠醒转,只见她守在床边,两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不禁伸出手去碰了碰: “我……不是在做梦罢。” 秦雪听他声音沙哑,双眼里都是血丝,唇上也有一层浅浅青色——似霍陵这般世代簪缨的王孙公子,打小儿就是端容整肃,从未在人前有这般狼狈之貌,她不由愈发痛心,捉住他的手: “我们不和离了,日后纵你想赶我走,我也不走。” 如此,夫妻二人重修旧好。霍陵放下心头一块巨石,因他身体素来健壮,心调养几日便康复了。奈何如今朝上事多,不得空闲,不过每日下朝后与娇妻温柔厮磨,缠绵缱绻,一夜尽欢后,恩爱更胜往昔。 不想一日,白鹤观忽又传来消息,只道是玄昭的病势日渐沉重,恐怕已支撑不了多久了。 因霍陵上朝未归,消息是直递到秦雪那里的,秦雪听了,不由大吃一惊,方才知道玄昭已病了数月,忙道:“如何不将道长接回来?在那观里药材也不知有没有短缺,伺候的小童恐怕也不经心,大爷竟也不知?” 来回话的是霍陵的心腹小厮,不禁面露踌躇。 秦雪何等聪明?立时恍然,恐怕霍陵是怕她不自在,方才瞒着她。而玄昭病重的原因,不外乎是霍家的共妻之秘——若情动时不能及时与心仪之女在一起,就会身体虚弱,直至血竭而亡。 所以,玄昭的病没法治,若想痊愈,只能…… 她虽在那日与霍陵和好时便接受了这份宿命,但数日以来,夫妻二人都默契地不提玄昭,不过是霍陵深知她掩耳盗铃罢了。一时之间,秦雪心内五味杂陈,羞耻、不忍、犹豫、焦急……半晌,方才听她轻声道: “打发人去把道长,不,把二弟接回来。再叫人递话给大爷,陈明此事。” 不一时,众人果然将玄昭接了回来。秦雪早叫人拾了屋子出来,将玄昭安置好后又请太医来诊脉,但那太医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觉他脉象平和,不知为何病得这般沉重。 秦雪早有预料,打发了太医,方回至玄昭房中。 只见他不似病中,却仿佛睡着一般,双眼紧闭,面色如常。那与霍陵一模一样的五官在沉睡时愈显清雅俊美,但伸手轻轻一触,便觉他身上烫得惊人。 秦雪在床边站了半晌,此时屋中无人,只闻得滴漏之声和玄昭沉重的呼吸。她的手慢慢放在衣襟上,一颗一颗,解开衣纽—— 正欲继续……,玄昭的眼睫翕动着,忽然睁开眼睛—— 叔嫂二人又一次四目相对,可怜玄昭长到这么大,如何见过此般光景? “二弟……”她轻声道,“我,我是来为你治病的……” 玄昭闻言,立时便明白她已知晓了霍家共妻之秘,心中百味杂陈的同时,更觉愧疚。嫂嫂本是公府千金,又与兄长鹣鲽情深,如果不是他,又何必非要委身另一个男人? 他从六岁那年自请出家开始,便已经预料到自己日后的命运。既然他能断情绝念地苦修二十多年,为何又不能抛却这一具皮囊,成全兄嫂二人? 因而他垂下眼帘:“夫人请回罢,贫道的病,不需治。” 秦雪听到他这淡淡的语气,偏又双手扎煞着,露出几分无措,不由愈觉好笑,道: “你若不治,就会血竭而亡,难道你愿意年纪轻轻的就这么死了?” 玄昭道:“死又如何?不过是早登极乐。” 所气者,乃是他不将自己性命当一回事。所叹者,便是她深知玄昭此言,并非不顾惜自己,也不过是不想再让他们三人重蹈共妻背德的宿命罢了。 为此,他可以牺牲自己。正如霍陵可以将妻子分享出去,正如她此时此刻的投怀送抱。 一时间,她心内愈发怜惜不尽,之前还有四五分不情愿,此时倒只剩下半分了。 此时极乐过后,二人俱是喘息不停。 当下一番恋情热,直到秦雪听见屋里的西洋式自鸣钟响了数下,方才云雨住。 这个时辰,霍陵怕是要下朝回来了。虽说她已打发人给霍陵递了话,既特意点出要接玄昭回来,想必霍陵也明白她的意思—— 玄昭的病,只能靠与她来治,若要他好,便只能叔嫂在一起。 但霍陵知道是一回事,他在家时自己却与小叔子滚在一处,秦雪只是想一想,便觉羞愧难当。因而她匆匆穿上衣裳,理好发鬓,因是瞒着众人,也不好叫人进来伺候,方掀起外间帘子,便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男人拦腰将她轻轻揽住,眸光幽沉,神色间看不出喜怒,秦雪不禁咬了咬唇,此时脸上还带着尚未消退的春色,小声道:“夫君……” 霍陵什么都没说,只道:“二郎歇下了?” 秦雪只能回答:“是……” 方想解释几句,又不知如何开口。分明将她分享出去的就是他,此时却又觉得对他不起,霍陵就是再疼弟弟,恐怕也无法毫不在意。 这天晚上,秦雪更比往日热情柔顺到了十分。 秦雪不敢说实话,忍不住抬起一双水杏眼儿偷偷觑着他。她性子爽利,也只有在床笫间才会有这般娇怯之态,霍陵见了,愈发怜爱不尽,但又心内如油煎的一般——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虽知她是为了救弟弟性命,虽然他也是默许的,可眼睁睁地看着爱妻委身于另一个男人,婉转承欢,娇啼阵阵,此恨此嫉,几如剜心蚀骨。 偏偏越痛,他就像自虐似的越要问个清楚明白,只见他脸上甚至还露出几分温柔笑意,抚摸着娇妻一头如瀑青丝:“小骗子,还想哄为夫?” 却说这边夫妻二人没日没夜地颠鸾倒凤,那边庆国公府中,因众人扶灵归来,来往数月,也是闹得人仰马翻、力倦神疲。 又因是国孝,百日内不得婚丧嫁娶,不得筵席音乐,虽将及新年,也不过只在家中说些家常话,吃几顿团圆饭,并不敢四处来往走动。 如此一来,对那些惯会游荡取乐的纨绔公子来说,自是拘紧得很,于秦沄看来,却是难得清静,乐在其中。 每日下朝后,便径回家来,不过在房中看看书、写写字,或指点两个孩子功课,一概人情应酬全都了,好不惬意。 这日忽下起雪来,半空中撕绵扯絮的一般,如同玉蝶飞舞,柳絮翻飞。不过半日功夫,便处处银装素裹,绿色琉璃瓦掩映着亭台楼阁,宛若冰雕玉刻,真真是美不胜。 又有十几株腊梅立在冰雪之中,喷芳吐艳,娇黄嫩致,秦煜见那梅花生得好,便要折几枝下来顽,林烨道:“好好儿的,折它做什么,你要看,我们一道出去在树底下看。” 说着便披了大氅,系上雪帽,两个孩子手牵着手,看了一会梅花,又在树下堆起了雪人。 因萧璟辞馆,时近年关又不好寻先生,他们近日便或是自学,或由秦沄闲时教导一二,此时秦沄在窗下听到声音,也披衣出来,只见两人脸上都冻得红通通的,一个正搓雪球,一个捡了枯枝往那雪人身上插。 秦沄忙道:“当心冻着手。”见他二人都戴着蕊娘做的羊皮手套,方放下心来。 又看那雪人,歪歪扭扭,不一笑,秦煜扯扯他的袖子,又指指雪人,秦沄原有公务还未处理完,此时心头一软,倒也留下来,帮他们一道堆了起来。 当下一众丫头婆子见了,也都上来凑趣,有堆雪狮子的,有堆雪马儿的,正热闹着,蕊娘从外头回来,不由看住了。 只见两个孩子一个披着莲青哆罗呢狐狸皮大氅,一个身上却是一件乌云豹氅衣,一样的粉雕玉琢,一样的冰雪灵慧。林烨的眉眼略坚硬些,秦煜想是比他年纪要小,更显清秀可爱,因二人衣饰相近,竟给蕊娘一种同胞兄弟之感。 第69章 蕊娘旧事,贪婪前夫 蕊娘心下不由暗哂,自己真真是疼秦煜疼惯了,虽说她打心眼儿里拿这个孩子当做亲子,但秦煜是金尊玉贵的公府少爷,又怎么可能和林烨是兄弟?纵他并非秦沄亲生,他的母亲也是早已逝去的乐氏。 再看秦沄,两个孩子在一旁搓雪团,他就帮着堆在雪人上,此时一个雪人已然成型,头上做出累丝金冠的模样,正是秦沄家常戴的那一顶。 林烨道:“说好了先做娘亲的!” 秦煜把手一张,挡在雪人面前,认真摇头。虽不开口,但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那就是要先做爹爹。 蕊娘不由又笑又叹,正要上去将二人劝开,秦沄道:“这个做完了,再做一个更漂亮的娘亲,做得更巧,好不好?” ——他口中无比自然地吐出“娘亲”二字,两个孩子听了,想了想,也都点头,竟无一人意识到,蕊娘本只是林烨的娘亲,秦沄也不该用这种丈夫哄孩子时,提到妻子的口吻。 她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不知是甜是苦,正自怔忪,有小丫头过来道:“林姐姐,二门上有人找你呢,说是你的亲戚。” 蕊娘一怔:“是男是女?有说了姓名不曾?” 小丫头摇头:“我也是二门上的妈妈打发我来传话才知道的,姐姐快随我来罢,听说那人等了好一会子呢。” 蕊娘听了,便往二门上去,心里左思右想,不知是哪家亲戚。 只因她父母皆亡、公婆俱逝,除了相依为命的独子,早没有近亲了,否则当初也不会将林烨托付给白芷一家照顾。 一时到了二门上,见了那人,顿时大吃一惊。 只见那是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长挑身材,面色苍白。原也有几分好相貌,但不知为何,眉眼间透出一股丧郁之气,仿佛是几日几夜没睡觉似的,又拱肩缩背,愈显猥琐。 蕊娘拔脚便欲走,但那人已看到她,眼前一亮,忙迎上来:“蕊娘,多日不见,你可还好?” 蕊娘见状,只得住脚,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男人笑道:“自然是来瞧瞧你。” 说话时,那一双眼睛不住地往蕊娘身上溜,目中贪婪之色毫不掩饰,看得蕊娘是怒火中烧,又惊又怒。 你道这人是谁,原来竟是她那早已“死”了五年的丈夫,她名义上的亡夫林方回! 这林方回出身耕读之家,家中虽算不上富饶,亦是衣食无忧。他十九岁考中秀才,也算是年少有为,谁知因交上了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竟染上赌瘾,不仅将家产全部败光,还气死了老父老母,林家也从殷实之家变得一贫如洗。 偏他到此时仍旧不知悔改,因亲朋好友俱被他借遍,都知他嗜赌如命,不肯再与其来往,林方回弄不到钱,就不能再去赌,便将主意打到了未来的妻子身上。 ——若娶上一房嫁妆丰厚的妻室,她从娘家带来的东西岂不都是自己的了?更有甚者,嫁妆花完了,岳父家里还有钱呢。 当然,此人最好得是独女,家中没有兄弟,才会将家产都陪送给女儿。最好也没有得力的男性亲戚,必须得依靠女婿,如此便会忍气吞声,不得不供给自己钱财。 林方回计议已定,便四处打探合适的人家,一打探,就打探到了蕊娘家。 蕊娘从小与寡母相依为命,池母年轻时是京里有名的稳婆,经常出入大户人家,听说还给王妃接过生,因此不仅受人尊敬,私房梯己更是不少。 蕊娘无父无兄,又生得娇花软玉一般,且跟着寡母学医,还识字,还会医术,行事展样大方、温柔贤惠,无一人不夸的。 也因为这样,看中蕊娘的人家不少,甚至还有十里八乡有名的乡绅大户。但池母担忧女儿嫁进大户人家,因娘家无人受到轻视,只想帮她寻一户清白简单的所在,不必多有钱,最要紧是男方上进,对女儿好即可。 这林方回便看准了池母的心思,请了媒婆上门提亲。 那媒婆也是黑心烂肺的东西,下了林方回所予的重金,只将他夸得天花乱坠。不提林方回嗜赌成性,不提他气死父母,如今早已家徒四壁,只说他年纪轻轻就是秀才,生得人才又好,因家中无高堂,还愿意给池母给养老送终呢。 如此一来,蕊娘母女俱被他诓骗,直到定了亲,蕊娘遭人奸污,方才知道这畜生的真面目。 但彼时蕊娘腹中已有胎儿,若此时退亲,孩子的出身无法解释,蕊娘一辈子也就毁了。只得含耻忍怒地嫁进林家,因怀有身孕,好歹不曾遭过林方回玷辱。 随后她产下一对双生子,幼子却在一落草夭折了。不等蕊娘伤心,忽有那放贷的一众壮汉闯上门来,拿着一沓借据逼蕊娘还钱,蕊娘这才知道,林方回早已将她的嫁妆全部败光,还在外面欠了整整八百两银子。 八百两,这个数额在秦家看来,恐怕还不够秦沄买一匹好马。但在当时的蕊娘眼里,便如天崩地裂,她就是将自己卖上一百回,也挣不回这笔银子。 偏这笔银子又有极高的利息,一日不还,利钱便利滚利。蕊娘只得将林家那座旧宅子给卖了,搬回娘家,又变卖了能变卖的所有家产,池母亦倾其所有,也不过只还得三分之二罢了。 好在放贷之人见她孤儿寡母,着实可怜,便道:“下剩的可宽限你一些时日,利钱也可以不算。”又道,“那姓林的已经跑了,我们东家放话说,他若敢踏进京都一步,乱棍打杀,你从此就当他已经死了罢。” 蕊娘原本恨林方回入骨,此时闻得他今生不敢再回京,虽还身背巨债,心中竟也大感畅快。随后她便梳发守节,安心做了寡妇,只和池母一起抚养儿子,又四处做活,筹钱还债。 但经此一事,池家究竟元气大伤,也变得清贫了。池母又自觉识人不清,害了女儿终身,没过几年便撒手人寰,只留下蕊娘母子相依为命。 时光匆匆,展眼就是五年,蕊娘早已将那个有还不如没有的丈夫给忘了,只当林方回客死异乡,哪里能料到他竟能回来,且还找到了秦府?! 此时她恨不能当场就将这畜生赶出去,又怕林方回闹将起来,只得忍气罢了。 二门上那传话的媳妇子见了她,也忙迎上来,满脸堆笑道:“妹妹屋里坐罢,风地里若站久了,冷着身子。” 一面说,一面殷勤地将蕊娘迎进她们该班歇脚的一件房舍里,虽不大,但拾得极干净。那媳妇子又拿袖子在椅擦抹了两遍,跟着蕊娘过来的小丫头铺上一块帕子,蕊娘方坐了。 一时只见媳妇子端茶递水,忙个不停,林方回早已看得呆住了。 他之前找过来的时候,这些人虽说言语间还算客气,但也都是爱搭不理的,如何这般殷勤过? 又看蕊娘身上穿着簇新的藕荷色缂丝海棠灰鼠袄儿,下系一条撒花百褶裙。那袄上出的风毛根根匀称,色成一t。林方回这几年在外头也曾有幸见识过,知道这样一件袄儿,至少也得二十来两银子,且寻常人家根本得不到这样好的皮毛。再看蕊娘头上,虽无太多妆饰,可那一根镶金嵌宝的簪子亦是夺目辉煌,险些把他的眼睛给闪花了。 蕊娘笑道:“劳烦姐姐了。”说着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道,“这是我娘家兄弟,有几句家常话要说,叨扰了姐姐,先赔个不是。” 这媳妇见她如此温柔可亲,接了那荷包过来,一摸,里头有三四个银裸子,愈发眉开眼笑,受宠若惊:“我们是哪个名牌上的,当不起,当不起。” 林方回原本汹汹而来,心想着蕊娘虽说是卖身到了这等高门大户,究竟也是做奴才的,有什么了不起?且她无论如何都是自己的妻,自己要她做什么,她都得三从四德,因而那脸上便带了几分张狂。此时少不得敛了,欲搭话,蕊娘却不理他,只与那媳妇说话,脸上便讪讪的。 好容易那媳妇和小丫头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林方回方咳了一声:“我听说烨哥儿也在这府里,何不叫他来说说话儿?” 蕊娘并不看他,只淡淡道:“你有什么事,直说便是。” 林方回只得赔笑道:“能有什么事,只是我家去了,听说旧年你就把宅子给卖了,如今我没有落脚的地方,你又在这府里……” 蕊娘听到这里,便知他是何意,心中厌恶更甚。当下褪下腕上一只虾须镯,放在桌上,递也懒怠递给他,道:“这镯子也有几两重,你拿去罢。” 拉你陪葬,我不和离 林方回见了,登时欣喜若狂,忙不迭地将镯子抓在手里,又是摸又是看的,其举止之猥琐,难以尽述。正要再说两句话,蕊娘已站起来: “哥儿那边还找我呢,你若有事,下次打发个人递话就是,若是冲撞了这里的贵人,可不是闹着玩的。” 说罢便摇摇而去,一个眼角余光都没留给林方回。林方回虽想拦住她,可在她通身的气势之下,又哪里敢开口?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了,那些媳妇丫头又殷勤上去服侍不提。 却说蕊娘一面走,心里却如翻江倒海一般,远不似面上平静。 她深知林方回此人,贪婪成性,且赌瘾早已深入骨髓。当年那八百两银子自己不知了多大的功夫方才还清了,以至于她为了供儿子读书,不得不卖身为奴。 如今林方回见她在秦府当差,且还颇有一些脸面,如何不会愈发巴着她,三天两头地来要银子,以至敲髓吸骨,将她吸干为止。 为今之计,必须要将这个麻烦解决掉,而她无法摆脱林方回,归根结底就是二人的夫妻关系。 所以,要么和离,要么休妻,无论哪种,都必须要林方回同意。他自是不肯应允的,否则还怎么压榨自己?蕊娘想来想去,只能借秦府之势。 一番思量,次日她便去寻了玉姝。亦不隐瞒,而是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道:“我也是没法子了,若我提和离,他必然不会同意,我想着只能多多给他银钱,让他愿意松口。若姑娘能想法子再往衙门里递一两句话,说不得他就依了。” 此时众人听闻她的遭遇,早已是义愤填膺,锦瑟道:“姐姐,你还给他钱做什么,这种畜生合该天打雷劈!” 蕊娘苦笑道:“若不给钱,如何摆脱他?”如果给钱就能让林方回永远消失,她宁愿倾家荡产。 玉姝却叹道:“我恐怕此法也不妥。” 见蕊娘一怔,因道:“姐姐既说此人贪婪,嗜赌如命,既知姐姐有这般的身家,又怎会杀鸡取卵?” “只要他一日不与姐姐合离,姐姐就必须供给他,不然就又如上次那般欠下旧债,姐姐也只能帮他拾烂摊子。若与姐姐合离,拿的是一笔钱,不和离,拿的是一辈子呢。” 一番话说得众人俱都沉默下来,蕊娘只觉心若黄连。 其实,她又怎么没想到会有这种可能呢?所以才会来求玉姝,指望着林方回畏惧程家之势,不敢再压榨她。 玉姝又道:“我父亲在京中也有一二故交,若请托他们,也是便宜的,但终究不如外祖母家。且大哥哥如今正是京兆尹,姐姐若去求他,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怎么反舍近求远?” 她却不知,蕊娘如何愿意把这种事告诉秦沄? 或许是因她那莫名的自尊,让她不愿去求秦沄,也或许……秦沄不知林方回的存在,她那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美梦,方才能长久些。 冬日天短,待蕊娘回至房中时,天已黑了。 院中只剩残雪,在月光下闪烁着冷冷的光华。梅树下,两大两小一溜四个雪人并排站着,大的两个在中间,小的两个分立两边,全都手牵着手,仿佛是一家四口。 只是那雪人也化了大半,不过还剩下身子和手而已,蕊娘看了半日,方才回房,耳畔仿佛还回荡着玉姝的话: “既姐姐不愿去开这个口,也罢,此事便交予我。” “不过,姐姐先别提和离的事。姐姐不是说,那人曾经得罪过赌坊吗?我打发人把这消息透出去,若他被拿住了,自然要求姐姐去赎他,届时,由不得他不在和离书上签字。” 虽说这法子亦不算十全十美,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 蕊娘稍稍放下心来,安心等着玉姝那边传回来的消息。不几日,果听说林方回被那赌坊的东家拿住了。 当年他狼狈逃跑除了欠下巨债,更是因他不守规矩,在赌坊出老千,方才被追杀得只能离京。如今他被拿住,立时便遭了一顿毒打,让他家里来赎人。 林方回只得求人给蕊娘递信,蕊娘也不去见他,只在信中写明,只要他肯和离,自己立刻就赎他,且给他一笔安家银子。否则就让他被打死了,自己也无事一身轻。 当天晚上,林方回的回信便来了。蕊娘展开一看,只见其上是狰狞扭曲的一行大字—— “贱妇!想摆脱?你若不来赎我,我就四处去说你当年怀的是个野种,林烨是个野孩子!我烂命一条,死了就死了。死,也要拉你陪葬!” 原来这林方回虽是个猥琐贪婪的小人,但如他这般的赌徒,天性中都有一种狠厉,且他又读书识字,如今一见了蕊娘的信,如何不知蕊娘是想借机摆脱他? 当下便疑心自己被赌坊的人抓住,是不是蕊娘所为,越想越恨,那一种狠劲上来了,便百般不顾。他因知蕊娘最疼爱的就是儿子,当年嫁进林家只为了遮掩林烨不光的出身,既然如此,如何不拿来要挟? 和离是绝对不可能的,他给人做了这么多年的剩王八,那贱妇供养他,为他做牛做马,也是她该的! 可怜蕊娘拿到回信后,气得浑身乱站,恨不能杀了那畜生,却也别无他法。 这个秘密,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不是她害怕自己遭人指指点点,只要为了儿子,就是让她舍了命去,她也心甘情愿。 烨儿还那样小,他天资聪颖,小小年纪便能看出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如果教人知道他是个父不详母亲遭人奸污生下来的孩子,日后,他还怎么抬起头来做人,怎么拥有大好人生? 当年幼子夭折已经是蕊娘心中一大恸,她发过誓,一定要护好他活下来的哥哥。 因此,卖身为奴,为嗜赌的林方回还债……她从来都没有后悔过。她唯一后悔的,就是在林方回逃走前,没杀了那个畜生。 想到此处,蕊娘心中已做了决定。 也怪她没想到林方回会拿此事要挟她,那畜生是知道她婚前有孕的,当年林方回同意她进门,其实蕊娘还为此感激过。 之后林方回也从来没有提过,蕊娘本还以为他是出于男人的自尊,羞于提及。如今想来,恐怕他是清楚蕊娘会逆来顺受,方才没必要以此为要挟,现在意识到蕊娘欲彻底摆脱他,这才图穷匕见。 当下她封了一卷银子,托人送出去给林方回赎身。 这些都是她在秦府里攒下来的,有月钱,更多的是秦母等人赏赐下来的头面衣裳等物,大部分都被她拿去换成了金银,预备买房置地,给林烨积攒家业。 此时蕊娘无比庆幸,还好她还没来得及买地,否则那些产业就都落在林方回手里了。如今银子放在秦府,林方回也不能来抢,只能一次次地递信进来要挟她。 不几日,玉姝忽然打发人过来请她去说话,她早有预料,换了衣裳,跟着那小丫头去了。 玉姝正在房中作画,画几笔,又盯着窗前架子上的鹦鹉怔怔出神,见她来了,放下湘管,忙笑着让人看座上茶。一时二人坐定,玉姝道: “姐姐,我听外头递话进来说,林方回叫人赎出去了?” 蕊娘笑道:“是我拿银子去赎的,多谢姑娘心了。原想来跟姑娘说,只是不知如何开口。” 众人都相顾变色,锦瑟第一个沉不住气,忙道:“姐姐,你糊涂了!如今那畜生还没松口你就拿了银子,再提和离,他如何会答允?” 蕊娘眸光微闪,垂下眼帘,半晌方道:“我不和离了……” “到底他是烨儿的父亲,他也与我说了,定会改过自新。姑娘也知道,他原是个秀才,读书识字的,我想……我想与他好生过日子。”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沉默下来,锦瑟气得脸上发怔,正欲再说,玉姝忙拦住她,想了想,轻声道: “姐姐,你真的想好了?” 蕊娘心中苦涩,抬起头,面上却笑容和婉:“是,我想好了。” 唯一的办法,彻底摆脱那个畜生,让他永远也无法威胁到儿子的办法,就是他再也开不了口。 一时蕊娘从玉姝房中辞出来,天上又飘飘零零地下起了雪。 她知道众人都对自己恨铁不成钢,但她心里的那个决定,谁都无法言明,也只好辜负她们,让她们对自己失望了。 回至秦沄院中,时近黄昏,因冬日天短,此时天已黑了。她途经那十几株梅树时,忽见一人站在那里,看着早已经化成四滩残雪的雪人出神。 蕊娘一怔,待看清那人是秦沄,下意识便想躲开。 但秦沄已看见了她的灯笼,大步走过来,忽见他伸手,蕊娘一僵,那手轻轻地,帮她掸掉了肩头的雪花。 娶她为妻,蕊娘离府 心里忽然有强烈的情绪涌了上来,教蕊娘想不顾一切地说出实情,说出林方回是如何要挟她,说出她这许多年来的苦涩,说出她的狼狈和煎熬,说出她打算烂在肚子里的秘密。 但千言万语到了唇边,最终只变成一个极淡的笑。 秦沄道:“怎么不打伞?” 蕊娘笑道:“原不知要下雪,就没打。” 她原不知自己会遇到这样一份感情,是她配不上他。 这天晚上,她一反常态地极尽热情,缠着秦沄。 此时窗外正撕绵扯絮一般的下着大雪,屋内烧着地龙,如同四月暖春一般,春意盎然。 心头一荡,眼中泪光盈盈,还是听到秦沄说“给我生几个孩子”。 他很早以前就说过这样的话,彼时蕊娘以为他不过只是贪图一时新鲜,拿自己当做玩物,到了如今方才恍然,原来他从始至终,此心不改。 如此便够了,不枉她与他纠葛一场。 其实蕊娘不知,白日里,秦母曾将秦沄叫过去问话。 因玉姝翻了年就十六了,偏生被国孝耽误,如今不得谈婚论嫁,而秦母素日看的那些人家,总觉都不算出挑,各有各的短处。 她心里还记挂着亲上做亲,将秦沄和玉姝凑作一堆的事,以前是怕程海嫌秦沄有过妻室,如今玉姝年岁渐长,也不容程海再耽搁下去。 因此秦母便唤了秦沄过去,问他是否有意。若有意,两家便可先说定,待国孝一过,上门提亲即可。 秦沄自然是婉拒了,他拿玉姝只当做表妹,更何况他心里也有了一人。 秦母不禁大失所望,因问:“那你究竟想娶个什么样的媳妇儿?玉儿还配不上你不成? 秦沄道:“玉妹妹不论家世出身、品貌才学,样样都是拔尖的,只有孙儿配不上她。” 但再好,偏不是他心中所求。 他在那一瞬间忽而便醍醐灌顶,他想娶蕊娘,想让她做自己的妻。 一直以来,秦沄只想打动蕊娘,让她对自己敞开心扉,倒没想过以后之事,此时竟忍不住勾勒起与她拜过天地后,夫唱妇随、鹣鲽情深的光景,再加上两个孩子,那是何等和美,何等惬意。 一时他心中激荡,只是此话暂时还不好向秦母言明,只能岔过去罢了。到了晚间,忽遇蕊娘的邀请,秦沄不禁欣喜若狂。 这一夜不消细说,却说此后,果然不出蕊娘所料,林方回要钱要得越发频繁。 起初可能是畏惧秦府之势,不过托人递话过来,后来见蕊娘一概依从,且没有告诉旁人的模样,便越加张狂,甚至三五日就来一回,一输光了钱就朝蕊娘伸手。 这日蕊娘又给了他一对对红镶金大坠子,道:“过几日老太太放我的假,准我家去几天,你也不要在外头游荡,好歹那日在家。” 林方回自以为已完全拿捏住了她,不禁在她秀丽娇妍的脸上溜了一圈,目中露出不好的眼神:“好,咱们两口子也好久没有亲香亲香了,娘子相邀,我怎会不允呢?” 蕊娘胃里一阵恶心,不想多看他一眼,说完话正欲走,林方回忽道:“依我看,你索性便从这府里出来,我好歹也是个秀才,怎么能娶个做奴才的老婆?没得玷辱了我林家的门楣。既然你手里有钱了,就出来跟我去乡下买房置地,岂不好得很?” 蕊娘心头一紧,道:“我卖的是死契,如何是想出来就能出来的?” 林方回乜斜着眼,呵呵笑了一声:“我打听过了,这等人家也不是没有放人出来的先例。你既在主子面前讨的好,求一求他们,哪有不允的?他们又惯爱装些慈善大方的样儿,说不定连你的身价银子都了。” 原来这林方回自以为拿捏住了蕊娘,任自己要挟压榨,心里究竟还有一些不足,那就是蕊娘深居秦府,若哪一日她实在忍不了了,对着主子告一状,自己岂不是人财两空? 且他每回来要钱,蕊娘总有东西给他。或是银两,或是首饰,或是上好的尺头,足见她在这府里过得富足。天知道那贱娘们究竟还藏了多少钱,偏不能一次弄了来花。若她出府了,好些好东西必是带回家的,自己不就能拿来尽情花用了? 因此林方回便生出了这般歹毒的心思,让蕊娘赎身出府。 届时她一个弱女子,没了秦家这棵大树,只能任他捏圆搓扁。看她长得好,身段又这般出众,两只奶子虽是包裹在厚厚的冬衣下,足见挺翘浑圆。 若是钱花完了,还能靠这娘们的身子来赚钱呢。反正她嫁给自己的时候也是个大肚子破鞋,林方回根本不在乎。 当下他便压低声音:“我不管你想什么法子,赶紧赎身出来。否则,我明天就上大街小巷四处说去,让满京的人都知道你那乖儿子是个野种!” 蕊娘紧紧咬着牙,因是背对着他,寸许的指甲已是陷进了皮肉里。她的声音听不出丝毫异样:“……我会想法子的,但这事急不得。” 林方回冷哼:“办不好你就先别回来,我可不想认个做奴才的媳妇。” 蕊娘无法,这晚回去后,几乎一夜未睡。 她没想到竟横生如此枝节,她原本的计划是麻痹林方回,让那畜生以为自己已经被他完全要挟住了,趁他在家的时候,在他的酒里下毒药,直接毒死他。 林方回的父母早已被他气死,亲戚也不与他来往,他若死了,不会有人寻根究底。再加上他成日家不是就是流连于烟花柳巷,根基空虚,蕊娘只需说他是喝多了猝死,便可遮掩过去。 她并不想做此歹毒之事,奈何若不如此,就算她死了,这畜生也能要挟林烨。 她甚至做好了东窗事发,自己被抓住问罪的准备。所以这个决定她不能告诉任何人,她也只有……对不起秦沄。 罢了,林方回若死了,她离开秦府也是好事。以有朝一日事情败露,人人都知道秦家哥儿的奶娘是个毒杀亲夫的蛇蝎妇人,那秦煜又如何自处,又会给秦家带来多少指指点点? 她离开了,秦沄也能将她忘了,能与他相配的是那些高门大户才貌皆备的千金小姐,而不是一个为奴为婢的失贞奶娘。 这日秦沄下了朝,刚从外头回来至秦母上房请安,忽听两个小丫头在廊下闲话。 一个道:“老太太真真是慈善人,听说连身价银子都没要呢。” 另一个道:“咱们这样的人家还贪那几两银子?老太太也是看在她伺候哥儿的情分上,否则怎会允她出去?” 秦沄听到“哥儿”二字,心头一动,不声不响地站住了脚。 那两个小丫头没瞧见他,自顾自说得高兴:“若是我,死都不出去的,一两银子的月钱,日日又都有上头的赏赐。哥儿也喜欢她,老太太也夸她,连大爷都还把她的儿子选进来做哥儿的伴读呢!” “若是离了这里,哪有这等好事?偏说什么想夫妻团聚,一家人齐齐整整地过日子,可她不是个寡妇吗?” 另一人道:“我听大爷院里的宋妈说,原是她男人五年没回京,都以为死了,方才做了寡妇,谁知竟没死,且还回来了,还是个秀才老爷呢。” “你想想,她怎么还能留在这里做奴婢?自是出去举案齐眉去了,出去了就是秀才娘子,这也是人家的福分。” 秦沄听到这里,早已惊怒交加,手脚冰凉,浑身上下如同被浸入了一滩寒彻入骨的冷水里,那风也是刀割一般的刺人。 他以为她对自己不是毫无动容的,他以为至少她是在一点点软化的……夫妻团聚,举案齐眉,一家人齐齐整整地过日子…… 原来她的世界里,从来都没有他。 一时他无声无息,在那花树下站了许久,站到天上渐有片片雪花飘落,顷刻的功夫,就落了他满肩。 蕊娘正在房中做针线,因秦母允了她赎身出去的事,正想着该如何告诉秦煜,忽听帘子一响,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却不是屋外的冷气,而是男人身上裹着的寒意。 秦沄大步走过来,一把捏住她的手腕:“谁许你出去的?你生生世世都是我秦家的人,就是死,也得给我死在秦家!” 囚,秘密暴露 小寒过后,天儿更冷了。 一夜的大雪后,地上积了将有一尺厚的白,天硬硬的亦不见阳光,举目望去唯有二色,萧瑟非常。 上月因到了年纪的丫鬟们放了一批出去,鱼儿已从秦沄院中的三等小丫头被提作二等,此时她站在廊下,看了一会子婆子们扫雪,耳朵却始终注意着上房的动静,忽见一个小丫头出来道:“姐姐,里头叫人了。” 鱼儿忙示意廊下久侯的众人鱼贯而入,一时巾帕热水等物源源送入房中,鱼儿自捧着一只玛瑙碗,半躬着身子来至床前,压根不敢抬头。 但听帐帘一响,一股融融春意涌出,一道沙哑的男声道:“开始罢。” 鱼儿忙曲起一条腿跪在脚踏上,双手举起玛瑙碗,举至头顶,滴答、滴答、滴答……水滴敲击着碗底发出玉磬一般好听的声音。 不消片刻,碗中就盛了大半热腾腾的奶水,白芷耳上脸上都是通红,同样眼观鼻鼻观心,挤空了一只,方轻声道:“大爷,要换另一只了。” 帐内传来秦沄淡淡的声音:“嗯。” 她不是没有闹过,她哭过、求过,甚至发了狠想以性命相胁。结果就是她被秦沄用特制的不伤肌肤的绳索绑着,手脚俱被捆住,只能由他抱着她行动,喂饭、沐浴……甚至连憋不住了想尿出来,都是由他抱她去前。 她不禁又羞又恨,又悔又觉心灰意冷。 所羞恨者自不必说,悔的乃是当初不该一意孤行要出府,她原本以为如此便能与秦沄斩断纠葛,如何能料到自己竟落到惨遭软禁,日日任人宰割的地步? 心灰意冷的,便是她此时虽然后悔,但也不想对秦沄陈明实情了。 其实她明知自己只要解释离府的缘由,哪怕不说出林烨的身世,秦沄便绝不会再因误解强行将她囚禁。但她起初是故意为之,希望秦沄对她失望进而放手,之后便是因他百般的羞辱,甚至在两个孩子的床边将她……,便再不愿解释,索性听之任之。 她是恨他的,恨他剥夺了她的尊严。 如果这份恨意能再浓烈一些,浓烈到彻底覆盖她的不舍,那他不如再多侮辱她几次,好教她更恨他几分。 白芷大惊,但这种的事她也有所耳闻,尤其是爷们房里的丫头,很多都司空见惯。 只因秦沄向来不近女色,对她们这些人也都冷冷淡淡的,老实说,若不是因为蕊娘,白芷做梦都想不到竟会看到秦沄的这一面,此时他哪还有丝毫平日的冷矜高傲,更全不似个风度翩翩的王孙公子。 白芷哪里敢看,连忙扭头,而鱼儿早已呆住了,只捧着玛瑙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秦沄心里已起了疑心,便吩咐观砚再去探听,务必查清楚蕊娘赎身一事,是不是因林方回逼迫所致。又叫了白芷过来,道: “林方回的事我已尽知了,你也不必再帮她欺瞒我,她是不是为了烨哥儿,所以才任凭林方回压榨她?” 白芷大吃一惊,盖因她知道蕊娘当年被迫嫁进林家的内情,这次蕊娘突然要出府的缘由也能猜到几分——不外乎是林方回拿林烨的身世要挟蕊娘罢了。 奈何蕊娘恳求白芷保守此事,她方才在秦沄问话时一个字不提,连林烨都瞒着。所以林烨至今不知母亲被父亲威胁,一直在拿钱给他来赌,否则以林烨的脾气,怎能无动于衷? 此时听闻,白芷便误以为秦沄已知道了全部实情,面上神情几经变换,扑通一声跪下道: “大爷恕罪,蕊娘确实是为了烨哥儿才出此下策,这原是她做母亲的不得已,并不是有意欺瞒大爷。若教人知道烨哥儿是她婚前遭人奸污所生,不止她名声尽毁,烨哥儿也一辈子抬不起头了。大爷也有哥儿在身边,自然知道为人父母的一片苦楚!” 话音未落,秦沄听在耳中,只觉五雷轰顶。 他原本只为诈白芷一下,谁知竟听到这等秘事?此时脑中不停回荡的只有一句话—— “婚前遭人奸污所生。” 一时之间,又惊又怒,又恸又怜,但面上只淡淡的,丝毫看不出惊愕,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细细说来。” 白芷只得一五一十地将自己所知旧事陈明,原来当年蕊娘定亲后,一日出门去寺庙还愿,途中竟被人从后捂住口鼻,迷晕掳走。 因池家虽有些家底,但也只是小门小户,家里不过一房下人,跟蕊娘出门的一个丫头错眼不见了她,吓得只会哭,又怕主人家怪罪,竟直接就跑了。 可怜蕊娘醒来后就发现自己正在遭人奸污,一夜的强迫后,她拖着残破不堪的身子匆匆逃走,回到家后池母见了她身上痕迹,便知发生何事,母女俩只能抱头痛哭。 这般天降横祸原已凄惨,谁知数月后,她竟头晕呕酸,诊出有孕。池母本想让蕊娘将孩子拿掉,奈何母子连心,蕊娘却有些不舍,正在犹豫时,那林方回又闹上门来,不知从哪里得知蕊娘有孕的消息,闹着要退亲。 池母为女儿的名声计,只得许以他许多钱财,后来虽得知林方回是个赌鬼,但有这样把柄抓在他手里,且又为了遮掩女儿腹中胎儿的出身,只得将蕊娘嫁入林家。 之后的事,秦沄便已从观砚口中知道了,书房中一时间寂静下来,白芷看不出他面上喜怒,只见他坐在案后,腰背挺直,面无表情,良久方才开口,声音冷得像冰: “那畜生是谁,你们都不知道?” 白芷垂首道:“蕊娘太慌乱了,且之前又中了迷药,神志不清,没看清那人的脸……” 又听秦沄道:“此事,还有谁清楚?” 白芷一个激灵,忙道:“除了奴婢一家,再无旁人,奴婢一家也从未向外说过半个字。” 秦沄方淡淡道:“你下去罢。” 白芷如蒙大赦,忙磕了一个头后站起来,轻手轻脚地放下帘子,大气也不敢出。 一时天又硬了下来,半空中雪花纷落,寒意浸骨。秦沄在书房坐了半日,方回至院中,忽有人来回:“哥儿又闹着见林姐姐,不肯吃饭,奴婢们已劝了半日也不中用。连着几日这样,恐哥儿弄坏了身子,实在没法子了,特来讨大爷的示下。” 秦沄表白,放她离开 原来秦沄对外说蕊娘病了,需卧床调养,连秦煜和林烨都不能见她。起初几日还好,但如今已有十数日,不提两个孩子担心她的“病情”,始终不得见面,又如何不想念她呢? 林烨性子沉稳些,面上倒也端得住。秦煜却是一日都离不得蕊娘的,不过怕扰了蕊娘养病方才一直忍着,但他到底只是个五岁稚童,忍到今日,自然要闹将起来。 一时秦沄想起白芷方才说的话,心中五味杂陈,微一沉吟,道: “你去告诉哥儿,若他好生吃饭,我后半日就允他去探病”,顿了顿,又添上一句,“烨哥儿也一道。” 那丫头忙领命而去,秦沄回至上房,吩咐众人打扫蕊娘的屋子,以便将她抱过去,等两个孩子来探望。 他却进了里间,揭开罗帐,只见锦茵绣褥之中,柔弱无骨的美人儿正星眼紧闭,阖目安睡。一床绫被密密裹在她身上,只露出巴掌大似的小脸,她原就生得纤巧,此时愈见清瘦了。 秦沄心里一恸,如果说之前的悔恨有十分,此时见到蕊娘,更是恨不能时光倒流,重回十几日之前,回到他不曾对蕊娘使出种种羞辱手段的时候。 他又一次失控了。 从认识她的最初,他便一次次失控,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他开始因为一个人的言行举止患得患失,一喜一怒不再藏于冰冷的外壳之下,他向她倾诉了自己最大的秘密,更是打心底里,将她的儿子都视作了家人…… 但对秦沄来说,这并不是“正确”的。 他是庆国公,身肩一族重责、阖府荣耀,儿女之情于他来说原就是小节,更何况蕊娘还是那样一个,不符合世俗标准、亲族期望的妻子人选。 但他竟从没有犹豫过,他想娶她。 “蕊儿……”秦沄在床边坐下。 蕊娘睡得很熟,自打被他软禁后,她每日里只剩下两件事。 此时秦沄却没有爱抚她,大手落在她那一头光可鉴人的青丝上,想要抚摸,一时间,却又迟迟落不下去。 他自然知道自己这段时日有多过分,但当她从口中吐出那个“恨”字时,他唯一的想法就是—— 若将她玩坏了,她是不是就肯屈服,就肯留在他身边。 “林方回的事我已尽知了,怨我,竟不知你受了这么多的苦。从今以后,他不会再来纠缠你了,他是如何压榨你的,我也定让他十倍百倍地还回来。” “还有我,不该误会你,欺负你……我恼得厉害才做了那些事。你还恨我吗,蕊儿?你一定很恨我……” 说到此处,秦沄面上不禁露出几分苦涩的笑意:“其实,我从来没试过对人好,我想要什么,很轻易就能得到了,我不想要的,也多的是人千方百计想给我……” “蕊儿,对不起……”秦沄低声道。 他约莫是个很懦弱的人罢,只有在蕊娘熟睡之时,方才能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口。他似是在倾诉,又似是在自言自语。他说了很多,说到他听说蕊娘要离府时有多失望伤心,得知林方回原来对她不好时,既怜惜后悔,心里其实又十分庆幸。 “……我想,他既如此不堪,你定然是不喜欢他的。那我是不是就有机会了?我与他相比,也没有那么讨厌了罢……” 话音未落,只见蕊娘的眼睫微微一颤,仿佛羽毛拂过湖面,那涟漪一瞬即无,依旧在秦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双手紧了紧,想靠得更近一些,却又犹豫。迟疑片刻,他猛然抓住蕊娘的手,话音中竟有几分颤抖: “蕊儿,方才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我知道你醒了,我知道你都听见了。我没有,没有向人说过心里话,你是第一个……我想告诉你,但我说不出口,有时候连我自己都恼我自己,为什么把脸面看得比天还大,为什么不能对你坦诚些……” “蕊儿,”秦沄顿了顿,但话音中已透出十分的坚定来,“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他没有爱过人,也还没有学会如何温柔地去爱一个人。直到今日,他才终于明白,什么尊严,什么骄傲,原来都是假的。 但凡他肯软和一些,但凡他肯多给蕊娘一些信任,没有在她拒绝自己时恼怒到头脑发昏,他们,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我想给煜儿和烨哥儿一个完整的家,我想你能留在我身边,我想……娶你为妻。” 是,娶她为妻。 哪怕她嫁过人,生过孩子,遭人奸污,还曾经是秦家的奴仆。他们二人之间身份的悬殊便如同天渊,即便蕊娘不曾卖身为奴,在他的人生里,也不该出现这般门第的妻子。 但在吐出“娶你为妻”四字时,一瞬间,秦沄竟觉如释重负。他早已习惯了掩藏喜怒,压抑情感,只有在这一刻,他方才觉得,这正是自己真心所求。 屋中陷入了无言的寂静,侧卧在被中的娇小人儿一动不动,仿佛依旧熟睡着。秦沄紧抿着薄唇,心中忐忑,良久还是没有听到她的回应,忍不住探手在蕊娘颊上轻轻一触,却触到了满手湿热。 原来不知在何时,她早已满面泪痕。紧闭的眼睫全然被泪水打湿,双唇不住颤抖着,秦沄心头一恸,伸手搂她入怀,却被蕊娘重重一挣,用力挣开了他的手。 “……大爷抬爱,原是我的福分。只是这福分我受不起。”蕊娘坐起来,没有抬手拭泪,淡淡道。 这段时日她一直被秦沄软禁在屋中,许久未曾说话,竟觉自己的声音有几分陌生。 “我与大爷一个是天上的云,一个是地上的泥,又怎能相提并论?大爷想要我,便能任意欺凌我,大爷恼我,便能将我困在这里,想如何强迫就如何强迫,想如何羞辱就如何羞辱。” “大爷说让我给大爷一个机会,大爷又何尝需要机会?只要大爷一句话,便可予取予求,是纳我做妾还是娶我做妻,是要我的身子还是要我的命,对大爷来说,又有一二分别吗?” “蕊儿……”秦沄的唇动了动,想解释,却觉她每一个字都如同刀割的一般,竟教他痛彻入骨,无言以对。 “我是配不上大爷的,我原只是个弃妇,成亲之前身子就不干净了,带着一个孩子,还有那样不光的出身,大爷娶了我,岂不是在给秦家蒙羞?即便大爷一意孤行,又置老太太,置阖族脸面于何地?” 说到此处,蕊娘竟笑了笑。 一直以来,她因这个秘密不敢靠近秦沄,始终回避着他的感情,如今他既已知道了,她也能把话说开了。 “我配不上你,我也没有奢望过。” 从前是她觉得自己配不上他的好,如今,只是她的心冷了。 “你今日说喜欢我,不顾一切地要娶我,若有朝一日你不喜欢了,你自可弃若敝履,我却如何自处?” 秦沄从来都没有意识到,也或许他直到今日才恍然,在这份感情里,他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连爱她都是屈尊俯就,而她却卑微至此。 “一切都迟了。”蕊娘淡淡道,心灰到极致,便连痛都感觉不到了。 仿佛意识到她即将出口的会是什么,秦沄的脸上闪过痛苦慌乱,未及开口,便是将他彻底打入深渊的话语。 “我不会嫁给你的,你尽可以强迫我,但我也不会屈服。” “我恨你,不想留在你身边,若你真的对我还有情意,那就放我离开罢,我只求再也不用见到你。” 借酒浇愁,父子失和 展眼季冬将止,孟春渐至,连日来却下了好几场大雪,雪化后的天气虽甚为晴朗,却也愈觉寒冷了。 一大清早,白芷便在阶前看着婆子们拾屋子、打扫房舍,将屋中一应箱柜都封存起来,又拿钥匙锁好。 她身边的小丫头是前段时日刚进来的,见状好奇道:“姐姐,这是谁的屋子,怎么偏教封起来了?既是哥儿房中,难道是哥儿房里哪位姐姐生病挪出去了,怕过了病气给哥儿,才把屋子也封了?” 白芷听了,忙啐了一口,道:“快休胡说!此事与你不相干,你也别问。若叫大爷听到你这话了,别说撵你出去,怕不是还要赏你几板子,仔细你的舌头!” 说罢也不解释,径直上去仔细查验,只见屋里拾得整整齐齐,但也无半分人气了。 这原是蕊娘的屋子,自打她出去了便空置到现在。秦煜身边三个奶娘,李氏和张氏二人住一间,独她单住,因她最得主子的意,也无人说什么,此时见她出去了,张李二人便动了心思,都想搬过来住她这一间。 张氏便微微向白芷露了口风,若白芷觉得可行,自去求秦沄。白芷听了,却当场叫二人不要再打这个主意,次日她去回了秦沄,因问蕊娘的屋子该如何处置,半晌后,果听秦沄道: “封起来,不许教旁人进去。” 白芷忙恭声应是,头都不敢抬。行完礼后退出去,只见秦沄坐在书案后,还是那般轻裘宝带,美服华冠,手中握着一卷书,眉目似雪一般,只是一股郁色萦绕在眼中,便连白芷这样的下人,也能看出他竟憔悴了。 白芷见状,心下暗叹,却不敢说什么,不禁想到,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蕊娘已走了半月有余,秦沄虽面上毫无异状,但他房中伺候的一众人都是战战兢兢,生怕哪里惹怒了他。 前日一个小丫头不过摔碎了一只茶盏,他便勃然大怒,当场叫撵了出去。白芷原还不明所以,后来想起那只茶盏似乎蕊娘用过,也不过一回而已,心下方才恍然。 她忙吩咐人将往日蕊娘所用之物全都好,一件都不敢拿出来教秦沄看见,又对众人千叮万嘱,且不可在秦沄面前提到蕊娘,最好连“林”、“池”这几个字都别提。 这些事除他们房中诸人外,倒也无人知晓,只是秦沄原不喜饮酒,不知不觉,却也好上了那杯中之物,不需上朝时便整日将自己关在房中,不是酩酊大醉,就是一坐一整天,怔怔地也不说话,只是出神。 如此短短半月,他便瘦了下去,连秦母都叫了白芷过去问:“你们平常是怎么伺候你们主子的?好端端的,怎么瘦了这么多?” “实话说与我,是不是有那起子脏心烂肺的在背后弄鬼,勾坏了他?还是他身上不好,偏瞒着我这个老婆子,也不叫你们告诉我?” 白芷忙赔笑道:“老太太明鉴,原是近日朝中多事,老太太也知道,大爷管着那样大一个京兆府,且素来又是在公事上用心太过的,这才瘦了些。” 秦母听了,方点头叹道:“那你们也要劝着他些,我听说他近日还总喝冷酒?以后不许他喝了。” 白芷忙连声应了几个“是”、“是”,又听秦母道:“今年这冬天过得不好,朝上是,咱们家也是。偏还没过年,先帝就驾崩了,我虽只在后院里,但也听说朝上如今风波不断,七殿下与老娘娘不和,四处拿人做筏子,咱们这样的人家,愈发要谨慎行事了。” 此时二太太和玉姝众姊妹都在秦母上房,闻言忙都站起来领训,秦母又说了几句,忽有媳妇来回:“哥儿上学回来了!” 秦母听了,忙喜道:“快,快叫进来!” 一时只见众丫鬟婆子围随着一个孩童摇摇而来,那孩童一身明蓝锦缎紫貂皮褂,裹着石青狐腋披风,有些素淡的颜色反衬得他愈发粉雕玉琢,小小年纪,已能看出日后的俊美出众。 秦母见秦煜又长高了一截,行动间也更有大家子的气派,忙拦住他行礼,叫近前来搂在怀里不住摩挲,又问出门冷不冷,上学辛不辛苦,秦煜虽一概以点头摇头作答,但一举一动,都极有条理,远不似当初的阴郁孤僻。 秦母自然愈发欢喜,道:“我原还怪他老子,好好儿地,这样冷的天,非要送到什么大儒家里去上学,咱们家还请不起一个先生?且那里又不止煜儿一个学生,怕煜儿受了欺负。如今见煜儿行事越发有体统了,才知他老子自有他的道理,只是难为煜儿,风里来雨里去的,不知有多辛苦。” 众人忙都笑道:“老祖宗说笑了,咱们家的孩子出门,还能冻着不成?自是手炉脚炉大毛衣裳一应齐备,那马车也是密不透风的。到了先生那里也有人伺候着,再委屈不着。” 原来秦沄前些时日给秦煜请了一位先生,却是上门拜师,也不在家中授课,而是去先生所办的书塾中上学。那先生原是一位清名极盛的大儒,徒不问出身,只讲学问,见了秦煜,觉他天资超绝,方才松口下的。 如此一来,秦煜便得以日日出门,每回他要去蕊娘家,众人也不敢违拗,因知秦沄其实是默许的,只得依从。 蕊娘离府那日,秦煜原大哭了一场,也不知蕊娘跟他说了什么,他后来竟也松了口。蕊娘既离开,也便将林烨带走,母子两个偶尔进来给秦母请安,也见一见玉姝众人,只是再没见过秦沄。 一时秦母又搂着秦煜说了会子话,用过饭后方才放他回去。天上落下一点微雪,秦煜年小身短,李氏见地上的雪又积了一层,便要抱他。 他摇了摇头,方欲举步,忽然一条手臂横过,稳稳地将他抱了起来。秦煜挣扎了两下,大手在他头上轻轻拍了拍,他方才不动了,只是将脸一扭,不肯去看抱着他的那人。 秦沄见状,心下又是一股苦涩泛上来,但这原是他自作自受,也怨不得旁人。他始终记得蕊娘出去那日,秦煜哭得有多凄惨,但儿子尚且能哭,他却连出现在她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一切都迟了,如果说她原还对他有几分爱意,也被他一点点地,亲手磨灭。 当意识到那一点的时候,秦沄竟形容不出来自己心里的感觉,只觉身不由己地坠入冰冷彻骨的寒潭里,那水一寸寸地漫上来,剥夺了他的感官,剥夺了他的声音……他张了张口,痛到极处,竟不知什么是痛。 约莫……这便是上天对他的惩罚,他什么都能轻易得到,但永远也得不到最想要的。 不知不觉,雪又开始下大了,婆子忙赶上来撑起一把清油伞,风雪里,只见秦沄目光空茫,双瞳中竟仿佛有一丝绝望。 婆子犹还在恍神,他已步入廊下,秦沄一路抱着秦煜回房后,放他下来时,薄唇开阖数次,方低声道:“我听跟你出去的小厮说,今日你也去池家了,他们母子俩……还好吗?” 秦煜看了他一眼,不言不语,似乎连理都不想理他,径直回房去了。秦沄怔怔站在原处,众人都知道他们父子俩近日气氛古怪,大气也不敢出,只见他站在那里,仿佛雕像一般,任由雪花顺着廊檐吹进来,全都落在了他肩上。 良久,才有一个小丫头鼓起勇气上前道:“大爷,二门上来人说,观砚从城外回来了。” 秦沄闻言,这才如梦初醒,面上神情一冷,道:“叫他去外书房等我。” 真相,前夫暴毙 原来当日秦沄从白芷口中得知蕊娘遭人奸污的旧事,又查到林方回这么多年都是如何欺压她的,自然不肯放了那人渣。但那林方回原也有几分机警,秦沄打发人去拿他,却教他提前给跑了,好在以秦家之势,林方回纵是逃,也不过只能逃一时,他在外头逃了这小半个月,今日既观砚来回,便说明人已经拿住了。 秦沄正是一腔怒火无法发泄,一想到蕊娘曾因为这渣滓受了多少苦,便恨不得当场打死。不过他从白芷的复述中察觉出些许不对—— 据白芷说,当年蕊娘遭人奸污怀孕后,因是极大的丑事,池母下死命瞒了,那林方回又是从何处得知,还跑到池家去闹了一通? 他总觉林方回之后的行事透着怪异,既知蕊娘失贞却还愿娶她,若说是看中了池家的钱财,大可让蕊娘将孩子拿掉,为何又任由她生子,还将孩子认在自己名下? 如果是旁人,或可说一句是恻隐之心发作,但那林方回欠下巨债后一走了之,丝毫不管蕊娘母子死活,足见得此人狼心狗肺,绝不是同情蕊娘方才如此为之。 秦沄向来心思缜密,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做到三品大员,因此便命观砚好生审问那姓林的,务必从他口中撬出实情。 那林方回起初还不肯说,直嚷着秦家仗势欺人,挨了几顿板子又被饿了几天,他原是个泥猪癞狗的小人,又有多少气x?不出三日便全招了。 却说秦沄拿到林方回的口供后,却是一夜未睡。连他也没有料到,蕊娘遭人奸污一事,竟是林方回设计的。 原来这人渣因烂赌成性,四处欠债,彼时蕊娘尚未嫁入林家,与他相好的一个地痞听说他有一个如花似玉的未婚妻,便给他出了个主意,道:“你还不起钱,就用你婆娘给人抵债,岂不便宜?听说她生得美,又是娇生惯养的,拿出去换银子,还能换个千儿八百的呢!” 这林方回就此动了心思,且他比那地痞想的还要野心勃勃,还要无耻至极。 他因想到惯常与他们一起赌博y乐的有一位都尉家的公子,姓杨。这位杨公子虽出身大族,但浪荡不堪,贪花好色,林方回一直想讨好他,给自己某个差事,只是不得法而已。 今见有机,他便趁着蕊娘外出进香的功夫,将蕊娘迷晕掳走,送到了杨公子的床上。明知蕊娘遭人侮辱后便名声尽毁,他却喜孜孜地想着如何媚上,如何利用妻子的身体给自己牟利。 谁知林方回的如意算盘打得好,次日他去见杨公子讨好卖乖,对方却全然不知有此事,还疑他上门来讹诈,将他乱棍打了出去。林方回气恨交加,便觉杨公子是吃抹抹净后翻脸不认人了,偏又位卑言轻,只得当此事没发生罢了。 但他就此便嫌恶蕊娘失贞,也不想想此事乃是他一手设计的,还想着去池家退亲,再讹上一笔封口。也是天缘凑巧,当初他买媒婆哄骗蕊娘母女,也买过池家的下人,因从那下人口中得知蕊娘怀孕了,林方回便又动了心思—— 这可是私生子,大户人家最忌讳这些丑事,那杨公子尚未娶亲,听说未婚妻也是高门贵女,若知道他在外头连私生子都有了,这亲还结不结了?旁人不论,杨公子自然是颜面尽失,也可出他一口恶气,说不定还能再讹上一笔钱。 他便就此引而不发,等了几日,再怒气冲冲地上池家退亲,装出一副受害者的嘴脸,害得池母不得不许以他许多钱财。 及至后来蕊娘十月怀胎,生下一对双胞胎,彼时林方回正在赌场流连忘返,没来得及实施计划便不得不逃出梁京,倒是了蕊娘的又一场劫难。 看到此处,秦沄早已是怒意勃发,沉吟道:“杨襄……这名字倒有些耳熟。” 观砚道:“大爷忘了?这位与大爷还有些渊源呢。他原与大爷是同窗,只是大爷不屑于他来往,当年他还请大爷吃过酒,大爷推不过才去了。后来他们家出事,他老子被砍了头,一家子流放,现今却不知在哪里。” 秦沄听罢,心中既叹且怒。 所叹者,便是这杨襄应该就是林烨的生父了。杨家数年前因贪污亏空阖族被抄,秦沄去襄州做知府,接替的还是杨襄叔父的职位。 杨家既已败落,恐怕林烨也无法认祖归宗,想了想,道:“你打发人查一查杨襄如今在哪里,若查到了,便想法子将他带回来。” 观砚一怔:“大爷是想……” 秦沄轻嗤一声:“我没什么想的,你自去办就是。” 他已经没有资格再去打扰蕊娘了,所能做的,不过是默默为她扫除障碍,譬如林方回,譬如杨襄。 林方回已经是死人一个了,只有他死了,蕊娘做了真正的寡妇,才能完全摆脱他,否则蕊娘就算是想重新组建家庭,林方回也是横在她面前的绊脚石。 想到此处,他心头又是一恸。 他不忍蕊娘一个人带着孩子过活,她一个女人,在这样的世道必然是极艰难的。可想到终有一日她会属于旁人,那种不断下坠、寒彻入骨的冷意又涌了上来—— 他不敢去见她,哪怕是偷偷地注视都不敢,因为只要一看到那个纤巧袅娜的身影,他害怕自己会忍不住重新将她抢回来。 一时秦沄又沉默了下去,观砚早已习惯了他这段时日的喜怒无常,垂头静候而已,半晌,秦沄方道:“姓林的该如何处置,你心里明白。” 观砚忙道:“大爷放心,小的有数。”见秦沄点头,方才恭恭敬敬地出去了。 不几日,林方回的尸首便在城外被人发现。因他嗜赌成性,人人都知道他经常为了躲赌债东奔西藏,都不以为意,不过来蕊娘家里道一声恼罢了。 蕊娘自出来后,已经买了一座两进的小院子,十几间房舍,虽不大,足够他们母子二人生活。此时听说林方回死了,虽心中嫌恶,还是要帮他操办丧事,不过到底松了一口气。 当下又想到,当日秦沄曾说不会再让林方回来纠缠她,林方回的死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 想到那人,便不由想起他的表白之语—— “我想给煜儿和烨哥儿一个完整的家,我想你能留在我身边,我想……娶你为妻。” 蕊娘也不明白,为何她的心分明已冷了,在听到他的自言自语时,依旧泪盈于睫,以致满面泪痕。 “一切都迟了。” 或许他越是爱她,便越让她明白他们之间相隔有多远。他的爱长满了尖刺,教她鲜血淋漓,他们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这份感情,终究也只是一个错误。 此处不提,却说展眼新年已过,进了正月后,便将要出国孝了,此时秦府众人虽仍旧不敢宴筵,家中却有一件大事,需要尽早操办起来。 秦霜定亲,一个耳光 原来这二姑娘秦霜早几年前就已定亲,夫家许的是目今任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傅寒江。 这位傅中丞虽是寒门出身,但年少有为,当年科举时年中三元,名震天下,如今年纪轻轻已是正二品的大员,其职衔犹在秦沄之上。 当日他与秦霜定亲时,原是傅寒江高攀了,毕竟秦家根基深厚,累世簪缨,而傅家只是新荣之家,且傅寒江年长秦霜十来岁,二人之间,相差的年纪委实大了一些。 只因二老爷和秦沄都很欣赏他,便许下这门亲事,原定的一年之后成婚,谁知傅母病逝,便这般一拖二拖拖到如今。眼看秦霜已经快十八了,傅寒江前年起复,又被先帝亲点了左都御史,高居二品,如今正是风头无两之时,正好喜上加喜,待国孝一出,便可择吉日完婚。 如此秦家便预先准备着,到了二月里,傅家果然来下聘,一箱箱的聘金聘礼摆了满厅,众人只觉珠宝辉煌,赞叹之声此起彼伏。 如此秦家便预先准备着,到了二月里,傅家果然来下聘,一箱箱的聘金聘礼摆了满厅,众人只觉珠宝辉煌,赞叹之声此起彼伏。 都道:“原想着傅家的家底到底薄些,今日一见,倒也是有能为的。” 秦母坐在正房厅上,今日也打扮得喜气洋洋,听到众人夸赞亲家,自是面上有光,笑道:“似咱们这样的人家原也不图这些聘金聘礼,下来了,都是原封不动地给姑娘们带到嫁妆里头去的,或多或少,又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有没有这份心!” 众人听了都纷纷称是,一时又赞秦家的大家体统,一时又赞这门亲事有多般配云云。此处不消细说,却说秦霜房中,今日按规矩她是不能见客的,只穿着大红的对襟褂子坐在房内,一众姊妹陪在身侧说笑。 三姑娘秦露道:“下聘过后便是请期,前儿我听太太说,上半年只有三月十五这一个吉日,二姐姐岂不是下月就要出门子了?” 众人都笑道:“二姐姐要嫁了,你想必是舍不得?” 秦露道:“我们姊妹俩一道长大,自然不舍,不过只要姐夫对二姐姐好,就是舍不得,也得舍得。”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秦霜不禁羞红了脸,因她素来温柔腼腆,只坐在那里将手中一条帕子快绞成了麻花儿。 秦露又道:“忙完了二姐姐的大事,之后就是玉姐姐了,也不知玉姐姐会给我寻个什么样的姐夫?定是才不下子建,貌远超潘安,文武兼备、品貌双绝……” 话未说完,已经教玉姝合身扑上去拧她的脸,秦露一面笑一面讨饶:“好姐姐,可饶了我罢!” 当下众人都笑个不住,闹了一阵,二人发髻都松了,忙至内间开了秦霜的妆奁,玉姝先拿抿子给秦露抿了抿,又自己对镜抿好发鬓。心中却想到秦露方才戏语,不由隔衣摩挲着穴口那块羊脂白玉佩,自打那日与萧璟分别后,这块同心佩她便始终贴身戴着,连晚上睡觉时都不曾取下来。 ……他现在在哪,他过得好不好,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长到这般大,这竟是玉姝头一回尝到牵肠挂肚的滋味,不禁怨萧璟一别后便再无只言片语,又忧他恐遇到棘手之事,不知是否安泰。 这般柔肠百结,真真是千种愁绪都在心头,待出得门来,忽见明珠站在廊下,神色怔怔的,仿佛有心事。 今日既是秦家这般大喜,亲友们都要来观礼,苏夫人自然也带着明珠来了。玉姝想到已有许久未曾见过她,国孝之中不得宴筵,以往还能下帖子请明珠过来说说话儿,这几个月却是不能的。 而自打那日大长公主请玉姝姊妹去游玩,秦母当众给了苏夫人没脸后,苏夫人也很少过来走动了,当下心中暗叹,走过去道: “姐姐站在这风地里做什么,屋里暖和些,咱们进去罢。” 明珠一怔,方才如梦初醒,面上漾出一如往常的温婉笑意:“我原是出来透气的,这就进去。” 说罢举步,忽的轻哼一声,不由朝旁软倒。玉姝忙扶住她,只见她面上泛起一层薄红,两颊如施了胭脂一般,玉姝忙道:“姐姐怎么了,可是身上不好?” 明珠轻喘了两声,半晌才低声道:“头……有些发昏,妹妹,劳你叫我的丫头过来,扶我去歇一歇。” 玉姝见她这般,更是焦急:“恐怕着了风寒了,我这就打发人请太医去。” 话犹未了,明珠忙拉住玉姝,不知为何,额上却是急出了香汗:“妹妹快别忙,今儿是二姐姐大喜的日子,何必惊扰众人?我不过累着了,昨晚走了困,方才神不济,只教我随便去哪个屋子歇一歇便是了。” 一番温言软语,玉姝方才罢了。忙叫住一个路过的小丫头,让她去请纤云和凌波过来,亲与众人一道,送她去自己房中歇息。 一时摒退左右,明珠自在榻上阖目安睡。 可怜她面上一如往常的贞静端庄,今日来观礼的那些命妇贵女有许多都是极口夸赞的。 此时明珠想到自己方才差点在玉姝面前呻吟出来,不觉又是羞又是恼。 羞的自是自己这般不知廉耻,恼的则是那个逼她如此的罪魁祸首,男人低沉又邪恶的话语犹在耳畔: “知道你今日去,必是又要在那些贵妇面前做出一副冰清玉洁的样儿,不知你这般,她们还会不会赞你端庄大方?” 眼中滴泪道: “苏夜,你究竟想如何!” 明珠浑身一颤,只得含羞忍耻,因知苏夜说的出做的到,否则他又怎么会明目张胆地进出她的闺房,夜夜都宿在这里,她房中人尽皆知,也只苏夫人蒙在鼓里。 原来此处却要说到国孝结束之前,彼时先帝刚刚驾崩,因有爵人家不得筵宴音乐,不得婚丧嫁娶,苏夫人只能熄了四处攀龙附凤的心思,在家中闲坐而已。 其时京中正因朝中局势不明,颇有些人心惶惶,明珠乐得见母亲在家,省得她出去惹是生非,谁知苏夜那边,仍是日日早出晚归,且一连好几日不回家,就是回来了,也多是行色匆匆,换了身衣裳就立刻出门了。 明珠不由起了疑心,如今尚在国孝,那些秦楼楚馆都不敢开门,纵苏夜出去寻欢,又有何处可以去,且还如此频繁? 偶尔有一两次,她撞见过苏夜从外头回来,远远地看见他神色肃然,面上也带着疲惫,因走得匆忙,甚至都没有瞧见她。 这晚又听说苏夜回来了,明珠心头一动,忙叫厨房捡了几样小菜,拿一个大捧盒装了,来至苏夜房中。 却见院中静悄悄的,婆子们都在下房说话,几个小丫头却在廊上,见明珠来了,众人忙欲打帘子,忽听屋内传来“嘶”的一声,似男人倒抽冷气的痛哼,明珠心头一紧,忙示意她们不要说话,轻手轻脚地掀帘进去,只闻得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药膏混合着血腥气的味道。 苏夜坐在榻上,因是背对着门口并不知她进来了,只见他衣衫褪在腰间,露出大半个背脊,一道半尺长的伤口从肩头横亘下来,还在往外渗血。 他的大丫鬟微语捧着一个铜盆,盆里也都是血水,苏夜拿起药膏,伸手欲抹,但伤口在背上不甚方便,方欲叫丫头近前来,忽有一只纤纤玉手将他手中药膏拿走,他不禁一怔,抬起头来,明珠抿了抿唇: “我来罢。” 苏夜眸光微闪,勾起唇角:“不敢劳动妹妹,妹妹还是请回罢。” 明珠听了,一声也不言语,径直帮他搽起了药。 一时只觉那柔滑指尖在他肌肤上游移着,苏夜的身体微微一僵,还想再说什么,最终还是沉默了下来,良久,方才听明珠道:“在哪里受的伤?” 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不过和人口角几句罢了,连这妹妹也要管?” 明珠又不是傻子,如何听不出他话中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手上不由一紧,心中想到,有何人口角,会弄出刀伤? 奈何虽担心,却也知道苏夜不会告诉自己实情,只得沉默罢了。却不知苏夜心里其实也想听到她的关切之语,哪怕只是客套地说一句,一时暗悔方才的态度不该太过冷淡,但他为何受伤这件事,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告诉妹妹的。 正想着,纤云过来道:“太太说前儿订的一座珊瑚宝石盆景到了,请姑娘过去看看。” 明珠蹙眉:“无缘无故地,订什么宝石盆景?”她记得家中近日并没有需要走礼的人家,且如今还是国孝呢。 纤云笑道:“姑娘忘了?太太说七殿下新封了摄政王,自是要上门敬贺的,咱们家从前和王府也有些来往,只是后来殿下离京方才没走动了,如今上门,也不算上赶着烧热灶。” 一语未了,苏夜的脸已沉了下去,明珠忙道:“什么没要紧的,你去回太太一声,我过会子就过去。” 却听苏夜冷笑一声:“来往?难道不是巴巴儿地舔着脸阿谀奉承?还是说,把自家女儿双手送上去,就算是有来有往了?” 明珠听了这话,登时气得脸上通红:“你胡说什么?!” 偏她手上还在给苏夜搽药,不小心一用力,苏夜便疼得一哼。明珠见他额上冷汗滚滚而下,又是气又心疼,苏夜寒声道:“不许去!若你今天敢出这个门,我现在就死你!” 此时屋中除了他们兄妹二人,还有纤云和微语两个在,虽说她两人都对这兄妹乱伦的密事心知肚明,听到苏夜如此直白露骨的话,还是脸上飞红,恨不得赶紧消失。 明珠众目睽睽之下遭此威胁,如何不羞怒?气恨之下,抬手就一耳光朝苏夜脸上挥去,只得啪的一声,不止是她,现场四人,有三人都呆住了。 往事回忆罢 “……呵。”片刻后,苏夜竟笑了笑。 此时苏夜的脸上,一道刺目掌印正缓缓浮现出来,他肩头的伤口洒着药粉,疼得钻心蚀骨,但他仿佛一点也感觉不到那疼痛,还有鲜血不停在往外渗。 可怜明珠怎么想都不明白,自己如何就招来了这一场祸事,如果说苏夜是厌恶苏夫人对摄政王府阿谀奉承,往常苏夫人四处巴结贵戚的时候,也从没见他有这样大的反应。 他在这些事上,向来都是事不关己的态度,此时却仿佛变了一个人。 苏夜见状,心内满足的同时又恨她这般样子,想到若是换了一个男人来高她,她也是如此不堪一击?思绪不禁飘回两年多以前,明珠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失态,却不知靖宁侯夫妇曾经动过心思,要将她献给彼时还是楚王的周景宵。 原来这靖宁侯最擅钻营,两年前楚王尚未挂冠离京,手握重兵,执掌大权,不知多少人巴结他。靖宁侯因见他尚未娶妻,自家的女儿又年将及笄,如花似玉,便把主意打到了这事上头。 但他也知道以自家的门第是做不得亲王正妃的,但侧妃还可想一想,几番暗示之后,楚王始终无意,靖宁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着楚王来赴宴时,示意妻子将女儿灌醉,把昏昏沉沉的明珠送到了楚王更衣歇息的房中。 也是天缘凑巧,彼时苏夜虽还没将府里的下人完全掌握住,但也有一二心腹,得知此事,慌忙赶来报与他。苏夜大惊失色,因知此事不仅关乎妹妹清白,且靖宁侯送女上门,若楚王是个贪花好色的也就罢了,他本来无意,靖宁侯还如此算计他,岂不是自找麻烦?闹得不好,阖家的脑袋都要保不住。 因此他连忙赶去,所幸在楚王进门之前将人拦了下来,但事情就此败露,苏夜只能请罪,谁知楚王竟没有怪罪他,反道: “我听说过你,一个王孙公子,倒与京中那些三教九流时有来往,偏他们还都服你。你是个有能为的人,何必把光阴虚掷在寻花问柳上?” 苏夜不好说他是故意为之,只是不想被父亲辖制罢了。但一来二去地,倒与楚王有了来往,暗中帮他做了许多事,二人成为莫逆之交,此却是后话了。 此处却说楚王离开后,苏夜忙忙进屋,只见妹妹睡在榻上,香腮带赤,颊晕红霞,真真是娇艳到了十分。他心头一荡,心中方泛起后怕来,如果自己迟了一步,那妹妹就……想到假若她属于了旁的男人,哪怕只是教人轻轻碰一碰她的小手,他都嫉恨得恨不能将那人杀了。 苏夜以为她是饮了酒所以身上发热,忙柔声道:“乖,哥哥这就叫人送醒酒汤来。” 说罢转身欲走,忽然衣角被人拽住,只见榻上的少女已不知在什么时候睁开眼睛,那一双横波目中春水盈盈,她虽年纪尚小,此时已能看出日后的逼人容色,樱唇张阖间轻哼道:“哥哥,是你吗……珠儿身上好热啊……” 苏夜见状,如何还不恍然?他也是见多识广的,恐怕妹妹不止喝多了酒,还中了媚药。念头闪过,少女的娇哼和幽幽酒香混合在一起,他喉头不停上下滚动,口中又涩,忙将妹妹的衣襟掩上:“别乱动!” 不行……他怎么能做出这种畜生不如的事…… 妹妹现在是糊涂了,他无论如何不能伤害她,若她清醒过来,知道自己和兄长发生了这种事,她怎么能接受?即便他心心念念的都是她,他也绝不能任由自己,走出悖逆人伦的这一步! 很久以后苏夜回想起来,依旧记得那一晚的纵情快意,缠绵流连。 这是他此生犯的最大的一大错误,但他从不后悔。 他没有告诉过妹妹,自己其实救了她,否则她早就已经被父母给出卖了,他只是在明珠清醒后轻描淡写道: “妹妹酒后乱性,我不过顺水推舟。你若要怪我,尽可以四处去宣扬,说你和亲生哥哥了。” 他自然知道这些话只会让明珠恨他,但他也不忍戳破她心里那个父慈母怜的假象。如果让她知道靖宁侯为了权势能亲手将她送上陌生男人的床,恐怕她会崩溃罢,虽然苏夜恨那个所谓的父亲,但也不忍见她伤心。 从那日起,他们兄妹之间的关系便愈发疏远了。 从以前还能心平气和地说几句话,变成了只要彼此一见面,就会竖起身上的尖刺。 或许是已经自暴自弃,苏夜开始变着法子的继续玩弄妹妹,明珠若不从,他便威胁她:“你若不乖乖地任我意,我有的是法子毁了这个家。” ——越是她在意的东西,他便越想毁掉。 越是在乎她,他便克制不住地将她越推越远。 他深陷在一滩永远无望的泥沼之中,四周都是黑暗。或许,或许将她拉进来,与自己一道沉沦就好了……但每当苏夜这么想,他又不忍心,他只能自虐似的一次次伤害着她,同时又伤害自己,身下的少女挣扎着,哭喊着,他沉声道: “你逃不开我的……你休想嫁给旁人,也休想离开我!” 打那日之后,苏夜开始光明正大出入明珠的闺房,府中大半下人早已在他掌控之中,因此众人视若无睹,竟将这兄长夜夜留宿亲生妹妹房中的惊骇之事当做平常一般。 苏夫人犹还不知女儿日夜都被男人强迫亵玩,那日从秦府回来后,便叹道:“那府里的二丫头也要嫁了,你与她是一年生的,偏如今还没个着落。” 明珠低头道:“女儿还想在家中多陪妈妈几年呢。” 苏夫人见她颊上晕红,声音也轻轻柔柔的,还以为她害羞。 明珠不由羞红了脸,想唤人来帮忙,偏又羞于启齿,正踌躇间,外间传来脚步声,还有丫头的声音:“大爷来了。” 苏夜眸光一黯,笑了笑:“看来今儿的花样,妹妹很喜欢。” 秦霜出嫁,洞房花烛 少女已在连番下晕厥过去,颊上犹带泪痕,亦不知是极乐之时留下的,还是因这段背德孽缘心中凄苦。 纤云打小儿就伺候明珠长大,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她对兄长亦是有情的,但这份情原不该存在, 不提这兄妹二人的千般纠葛,此处却说展眼便是三月十五,秦霜出嫁,自是十里红妆,满城为之轰动。 出嫁的女方是累世簪缨的庆国公府,至今仍扬扬赫赫。迎亲的男方虽根基稍薄,但谁人不知本朝最年轻的二品大员便是今日的新郎,多少人在官场熬油熬了一辈子,给他提鞋都不配呢。 且这傅寒江不止一人有能为,他的同胞兄弟傅重洲亦是人中龙凤。二十五岁就做了锦衣卫指挥同知,兄弟二人一个纠弹百官,一个巡察侦缉,所居都是极要紧的位置,非简在帝心不可任,足见其圣宠。 因此民间还给他兄弟二人起了个诨号,因他二人一文一武,号作“白衣双星”,点其寒门出身,却名传天下。 一时众人只见那迎亲的队伍一眼望之不到头,又想到昨日送嫁时的盛景,都纷纷赞道:“这才是珠联璧合呢!” 秦霜坐在花轿内,一面紧张,一面又心中期盼。她本性温柔腼腆,众姊妹中独她拙于言辞,且不争不抢,随遇而安,只是今日毕竟是终身大事,自不可淡然视之。 因想到出嫁之前,母亲密密叮嘱的话:“他那家里是没有婆婆的,你去了,只一心一意服侍好你男人,还有你那个小叔子,也要看顾到。” “他兄弟二人的情x我都已着人打探过,你夫婿虽严肃些,倒也不是什么坏人,至于你那小叔子就更是好了,都说他和善健谈,无人不夸的。他们兄弟感情好,你且不可慢待了他,人说长嫂如母,纵你年轻脸嫩,也要拿出做嫂嫂的款儿来。” 秦霜一面听,忙都记在心里。又想到市井中都传言傅寒江铁面无情,自打起复后做了左都御史,不知弹劾了多少官儿,办了多少大案要案,众人明是赞他,私底下都管他叫“煞神”,也不知他在朝上是这样,在家里会不会也如此严苛。 想到此处,心中愈添了几分忐忑。从此后她便不再是秦家的姑娘了,既做了傅家妇,唯愿夫妻和顺、举案齐眉。 当下花轿进了傅家大门,一应下轿拜堂不消细表,待新郎以金秤挑起喜帕时,秦霜不禁满面通红,虽抬起头来温婉一笑,却不敢看那个站在自己身前的男人。 众人都赞道:“好俊的新娘子,到底是大家子的出身!” 秦霜心中稍定,又从喜娘手中接过合卺酒杯,饮酒时,也只敢盯着傅寒江的脖子和下巴瞧,倒觉他一双手生得修长有力,十分好看。 一时礼毕,傅寒江低声道:“我还要去席上招呼,你好生歇着,若有事,吩咐屋里这几个丫头就是。” 说着,果有人来请他出去,秦霜松了口气,屋中几个傅家女眷又陪着说了几句话,也都出去了,此时她方觉自己紧张得背都僵硬了。 随她一道陪嫁过来的大丫鬟丹梅忙上来道:“姑娘若累了,不如卸了钗环,也把大衣裳换了。” 屋中另几个丫头也忙都道:“还是我们来服侍奶奶罢,姐姐也累了一天了。” 丹梅掩口笑道:“瞧我,倒忘了改口儿了。” 又与这几个丫头一一见礼,知她们是傅家特拨来伺候秦霜的大丫鬟,并不敢怠慢。 当下卸去簪环首饰,又换了一身家常衣裳,沐浴过后不过将一头乌油油的好头发绾了一个慵妆髻,又薄薄施上一层脂粉,早有傅家的丫头捧上一道灵芝汤,一小碗五色金丝面,另并几样致菜蔬,道:“大爷特特吩咐了,恐奶奶饿着,不如先用些小菜。今日来的客人多,若大爷回来得晚了,就请奶奶先歇。” 丹梅忙接过银箸调停摆好,悄声笑道:“怪道太太说了,年纪大的会疼人,瞧大爷这样疼奶奶呢。” 秦霜不禁脸上一红,只默默用饭,思及方才傅寒江的声音听起来淡淡的,倒没太多喜意,没想到他也是这般细心周到的。 许是今日太过疲惫,用了两口后,她便觉有些昏沉起来。丹梅劝道:“奶奶先歪一会子罢,还不知大爷什么时候过来。” 秦霜摇摇头,因怕自己若先睡了,惹夫君不喜,奈何实在抵不过那股子睡意,便和衣在床上躺着,不过浅眠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传来脚步声,沉重中带着几分踉跄,想是因醉酒所致。 秦霜忙欲起身,却觉手脚酸软,一时竟起不来,想唤人,屋中却一个人也无,只闻得龙凤喜烛爆开灯花时的低微声响。 忽听帘栊一响,酒气混合着屋外的喧嚣声浪扑面而来,男人走到床边,伸手扶住床柱方稳住身形,待看到床上侧卧着的美人儿时,竟怔住了。 “……是你?”他的声音很低。 秦霜并未听清这两个字,忽与他四目相对,此时方才看清夫君面容,只见他高鼻薄唇,剑眉深目,狭长的眼尾微微挑起,此时因面上朦胧醉意减了些许英气,平添三分慵懒。 秦霜脸上飞红,长到这般大,还是第一次看到除父兄以外的成年男人,尚未开口说话,忽见一只手掌落下来,覆在她脸上轻轻摩挲,她小声“啊”了一下,男人已俯身下来,薄唇一启,便含住了她娇嫩的唇。 霎时之间,秦霜浑身都要被烈火焚尽了。 虽知这洞房花烛夜必有这一遭的,且出嫁之前,嬷嬷们也避着那避火图细细教授她了。可她到底是幼承庭训长大的,又生性腼腆,如何经得住这些?先是呆呆愣住,便教男人趁隙含住她的唇瓣厮磨,秦霜急得脸通红,半晌方磕磕巴巴道: “夫,夫君,还要宽衣……” 谁知她唇瓣一张,便有一个湿热的东西迅速滑了进去,那物自然便是男人的舌头,可怜她此时已羞得怔住,因想到那些嬷嬷叮嘱过的——“届时姑娘只随着姑爷行事就是,且不可挣扎,定要柔顺”——便也一动不敢动。 不禁又想,都说傅寒江性情严肃,还有些不近人情,怎的洞房时,竟这般连话都不说一句就迫不及待了,还…… 此处的无限春光暂且不提,且说那边厢,因酒过三巡,席上宾客已散了大半,剩下的或是继续吃酒,或是被下人扶至客房歇息,而被灌了大半夜酒的傅寒江也终于能从席上脱身,回至房中。 今日原是他大喜的日子,他却没有太多悦色,依旧如平常那般淡淡而已。这门亲事原是傅母在世时为他定的,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不过从此以后,恪尽丈夫之责罢了。 一时他先叫人送上一碗醒酒汤饮下,略散了散酒意,方才步入喜房。却见四下里一片静悄悄,不见一个丫头婆子,正自疑惑,忽听帘后传来“嗯啊”的一声,竟仿佛是……女子的呻吟? 傅寒江不禁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下意识快走几步,掀起帘栊。霎时间,满室烛光洒落,只见那黄花梨木的千工拔步床上罗帐紧掩,此时,一对身影正映在帐帘上。 傅寒江原还带着几分醉意,刹那之间,整个人都清醒了。 傅寒江听到这里,再也无法细听下去,略一迟疑,转过身去,大步离开了此间。 那香罗软帐内的二人哪里知道方才的声音俱已被人听去,傅重洲醉得厉害,也不知手中的竟是刚过门的嫂嫂。 他只记得自己今晚因帮大哥挡酒,也被人灌得头重脚轻,他原酒量颇佳的,却醉得连路都走不得了,不知是谁扶他进了屋,但见满目喜色,床上躺着一个娇怯怯的美人儿。乍见那美人面容,他不由一惊,继而又一喜,盖因这美人正是他心心念念之人,方才以为自己是喝多了,睡迷了,犹在美梦之中。 原来这傅重洲年届二十有余,已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只因兄长未婚,便始终不曾定亲。他原年轻有为,且生得又好,又风度翩翩,不知多少女人上赶着往他身上扑,他却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谁知那一日他外出游猎,为追一只野鹿误入香山寺后山,却撞见了正在林间作画的秦霜。 其时枫红如火,漫山遍野俱是将云霞都要焚尽的耀目色,那少女一袭碧荷裙,发间只绾着一只白玉簪,却是温婉如同含苞待放的亭亭睡莲,竟将那满目的绚色都盖住了。 如此惊鸿一瞥,初时只觉惊艳,倒并未十分留心,待傅重洲回去后,却是越想越觉辗转反侧。 次日一早,他便又去了香山寺,那少女自是早已不在了。却有一卷画轴放在林间,画的是满山枫叶,层层皴染,虽未题字,想是随性所作,却足见作画之人的高超功底。 傅重洲便将那卷画拿回了家中,日日赏玩间,佳人之影愈发铭刻于心,也有一个念头日渐清晰起来—— 兄长早已说过他的婚事可自己做主,既有了心仪之人,岂不是天降奇缘?虽不知那佳人名姓身份,但他丁忧前乃是锦衣卫,想调查清楚可谓易如反掌,只是如今仍在母孝,只待出了孝后便查清此事,上门提亲。 谁知傅重洲刚起复没多久,却遇上先帝驾崩,随即又是新帝登基,楚王摄政,摄政王与太后不合以致争斗不休等种种棘手之事耽搁至如今,便直拖到了兄长成亲这一日。 傅重洲原想着只待嫂嫂进门后,自己也可提起亲事,今日原是兄长大喜,他为了不让兄长被灌得太醉影响洞房,一直在前挡酒,没想到傅寒江还清醒着,倒是他先醉了。 秦霜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穿的不是喜服,而是一件紫色绣如意流云纹的锦袍,不禁想到,夫君什么时候去换了身衣裳? 次日一早,傅重洲眨了眨眼,此时方清醒了几分,待看清四周垂下的大红帐幔和喜房里的种种陈设布置,又见自己怀中这个娇美人儿,身体瞬间僵硬,好半晌,连思维似乎都停滞了。 一时之间,他竟不知是该为意中人恰好是嫂嫂而失落伤心,还是因自己做出这等禽兽不如之事羞愧难当。 若没有得到她还好,既是兄长之妻,无论如何他也不会肖想,偏阴差阳错,他却又将她了这般模样……手掌不由自主落在那张沉睡的娇颜上摩挲着,他定定凝视许久,终于,心中已下定决心。 当下起身穿衣,此时里间外间仍旧一个下人也无,但傅重洲心内早有猜测,并不惊诧。正是阳春三月,晴日方好,傅重洲出得门来,只见廊檐下还挂着尚未取下的大红灯笼,一众下人却神色皆肃,战战兢兢地大气也不敢出。 傅重洲一径来至兄长书房,只见那黄花梨木的长案后,修长挺拔的男子正负手而立,他二话不说,撩起衣摆就跪了下去。 真相,求娶嫂嫂 他们兄弟二人之间相差足有七岁,傅重洲还记得幼时,每当自己又闯出什么难以拾的烂摊子来,兄长也总是这般让他跪下领罚,或以严词训诫,又或谆谆教诲。 对他来说,真正是长兄如父,如果不是大错已经铸成,他决计不想如此,一时只听得的屋内的西洋式自鸣钟传来咔哒、咔哒、咔哒的指针转动声,他腰背挺直,一动不动,不知跪了多久,方才听到案后那人道: “罢了,你起来罢。” 傅重洲垂首:“我的错,不是跪上个把时辰就能抵消的,大哥大度容我,我却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傅寒江转过身来,面上倒并没有怒意,不过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纵缜密如傅重洲,有时亦拿捏不准他的情绪。 只听傅寒江道:“昨晚之事我已查清了,都是绣云那个贱婢在弄鬼,所有被她买之人我已一并处置,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原来昨晚傅寒江撞破弟弟与妻子那一幕时,虽不敢置信,但当场便意识到不对—— 这是他的新房,傅重洲无缘无故怎会来此?弟弟不是这般不知礼的人。且傅重洲一看就是喝多了,神志不清,又听秦霜唤他做夫君,这之中的种种异样,绝不是偷情二字便可解释的。 傅寒江当即便将原该在房中伺候的下人一概拿来,一问才知道,几个大丫鬟,包括丹梅在内,全都被人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支走,否则傅重洲进屋时,屋内怎会空无一人? 如此审问一晚,便将真相彻底查清。原来是傅寒江的大丫鬟绣云早有攀龙附凤之心,奈何傅寒江在男女之事上一向淡淡的,她俏媚眼白做了几年,傅寒江一无所觉,倒是傅重洲看出绣云不安于室。 因他兄弟二人感情极好,秦霜马上要进门了,在这个当口儿,傅重洲自然不希望兄长的后院里闹出什么风波,便借口绣云年纪大了,要将其打发出去。 这绣云如何甘心?去求了府里的管家娘子不中用,因是傅重洲亲口吩咐,众人都不敢违逆,她心中愤恨,便怨上了傅重洲—— 都怪这个横插一杠子的二爷,若不是他,她趁着奶奶还未进门之前勾搭上大爷,抢占先机,就是奶奶来了,也要敬她两分! 如今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仅做不成姨娘,还得放出去配小厮,以绣云的心高气傲,自是无法接受,她也是个心狠的,竟直接想出一条毒计,要在傅寒江的新婚夜闹出一场的丑事,既可害了秦霜,也能报复傅重洲,可谓一举两得。 因此她先是苦求,说自己伺候了大爷这么多年,只想在大爷的亲事上尽尽心,管事媳妇便将她留了下来,预备婚宴过后再打发出去。 如此绣云便开始行事,先是趁着傅重洲帮兄长挡酒之机,在他惯用的那只酒盏中抹了一层药,那药对人体无毒无害,只有一种功效,便是将酒意加倍发散。 因此傅重洲原本千杯不倒,喝了不到一个时辰,便醉得昏昏沉沉,绣云又在小幺儿扶傅重洲回房时,借着自己大丫鬟的身份假意帮忙,将傅重洲扶至了新房之中。 此时新房内的丫头婆子不是被她找借口支走,就是早已被她买吃酒躲懒去了,秦霜之前吃下的那几道小菜里又有她放的软筋散,原是她怕秦霜挣扎闹出动静,哪知秦霜其实并未看到傅寒江面容,竟将小叔认作了夫君。 自此绣云毒计告成,只等着傅寒江从席上返回后撞破此事,继而勃然大怒—— 他就是再疼弟弟,恐怕也不会在亲眼目睹新婚妻子被强迫时无动于衷罢? 绣云却哪里知道?以傅寒江的严谨,当时一眼,就看出自己恐遭了算计。 他对这门亲事原本就可有可无,因此惊愕有之,愤怒倒不多,又听到傅重洲说出要娶秦霜,上门提亲种种之语,便想到弟弟曾说过有一个心仪之人,只待自己的亲事了了再细说,莫非,竟是这秦家二姑娘不成? 当下心中百转千回,细思半晌,他反倒悄无声息地走了,随即将整个上房封得水泄不通,务必不教任何人得知此事,因此除了绣云和他兄弟二人,此时府中众人也都是一头雾水。 如今绣云已死,傅寒江方才会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又道:“秦家原与我们结的是亲,如今闹出这种事,反倒成结仇了。” 毕竟秦霜一无所知,是纯粹的受害者,若他当时在新房里便喝破,此后兄弟见面尴尬姑且不论,秦霜岂不要寻死觅活?若闹得大了,秦家也知道了,两家也只好不死不休,后患无穷。 “你酒后失德,必是要罚的。家里的规矩你也知道,五十杖,一杖也不能少。” 这家法时动用的木杖长有五尺,势大力沉,五十杖下去,怕是立时就去了半条命,但傅重洲闻言,却连眉梢都没动上一分,反而心悦诚服道:“是。” 如此,傅寒江方才摆了摆手:“你去罢。” 却见傅重洲闻言,纹丝不动:“大哥……预备如何向嫂嫂陈明此事?” 傅寒江眉梢一动:“不过照实说罢了。” 傅重洲顿了顿:“那大哥日后,会对嫂嫂毫无芥蒂吗?” 傅寒江自然不傻,眸光微微闪了闪:“你究竟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傅重洲原是垂首,此时方才抬起头来: “此事原是因我而起,大哥肯既往不咎已是侥天之幸,万不敢再提其他。但我有一言,不吐则心中难安。 “大哥想必已经猜到了,嫂嫂……她是我心仪之人。原本是我与她无缘,兄长之妻,万不敢欺,但阴差阳错却成今日之局,还求大哥能休了她,我愿娶她为妻。” 说毕,便又垂首下去重重磕了三个头:“大哥若有责罚,我绝无怨言,还请大哥成全!” 这番话他已在心中思量许久,早在从上房离开时便下定决心。一是傅重洲自觉无法轻易对秦霜放手,二也是他对不起她,她既失贞,兄长怎么可能毫不在乎?既是他牵累她,自然也该负起责任。 且傅寒江原本就对秦霜谈不上喜欢,如今更添心结,与其勉强维持这门亲事,索性一别两宽,岂不是两全其美? 谁知傅寒江听了这话,眉头立刻拧了起来,冷声道:“荒谬!” “你当秦家是傻子,还是当旁人都是瞎子?做哥哥的前脚休妻,做弟弟的就后脚娶进门,休说秦家万万不会受此羞辱,外头那些风言风语,岂是你我能防住的?” “你若说不怕人指指点点,也便罢了。但你想娶人家,焉知人家愿不愿意嫁给你?我劝你趁早了这些心思,我既娶了她,自然会恪尽夫责,旁的不是你该操心的。” 说罢径直站起来,见他要走,傅重洲只得道:“我并没有说过立刻就娶她,或一二年,或三四年,待风头过了,自无人再议论。” 傅寒江立住脚:“好,那你倒是说说,秦家凭什么为你等这么久,她又为何非嫁你不可?你喜欢她,她却根本不认识你,说来不过是叔嫂私通罢了!” 此话却骤然戳中傅重洲心中隐痛,只见他忽然笑了笑,笑中满是讥诮: “大哥说哪里话,我不就是叔嫂私通才生下来的孽种吗?!” 傅寒江顿时大怒,喝道:“住口! 原本他不管是陈述绣云如何算计他也好,还是提到弟弟玷污新婚妻子也罢,旁人早已气怒交加的事,他却是岿然不动,仿佛情绪永远没有扰动一般,此时却满面寒霜,连手都气得抖了起来。 又看弟弟跪在哪里,眉眼间都是郁色,那倔强冷硬的模样,一如幼时。傅寒江又气又愧,冷喝道:“给我跪着!跪不足五个时辰不许起来!” 说罢拂袖而去。 这一跪,果然从清晨跪到午间,又从午间跪到黄昏。那边厢秦霜早已悠悠醒转,睁开眼时见枕畔无人,忆起昨晚的旖旎缠绵,既甜蜜,心中又有淡淡失落。 一时丫头们忙上来服侍她梳洗穿衣,因傅家兄弟父母双亡,她没有公婆要伺候,便道:“大爷呢,可用过早饭不曾?” 丫头道:“大爷才打发人来,说是衙门里有事,需得立时过去,请奶奶在家中自便。” 误作夫君,兄弟身世 秦霜听了,不由一怔。虽说傅寒江是二品大员,位高权重,但他既新婚,原是有假的,没听说成亲第一日就扔下妻子去衙门处理公务的,如此岂不是给秦霜没脸? 原本那淡淡失落霎时间从两分扩散到五分,又想到昨晚的温柔缱绻,今日的冷若冰霜,难道是自己有什么做得不好,才惹他不喜了? 虽心下难受,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只强笑道:“我知道了。” 丹梅见状,忙道:“奶奶用过饭了,是不是还要见一见府里的管家娘子们?还有诸位姐姐们,我们也还不大认得呢。” 这傅寒江房中的大丫鬟名叫绣鸾,已是被拨来伺候秦霜了,笑道:“他们已都在外头候着了,就等着奶奶传他们见一见。” 当下众丫头一起上来磕头,报上各自名姓,秦霜也有表礼送上。此后又是众媳妇一一请安,种种热闹繁琐,不消多述。 却说展眼便至掌灯时分,傅寒江始终没回来,外头的小厮只回报说还在衙门里,请秦霜自己用饭。秦霜无法,只得胡乱吃了两口,自是味同嚼蜡,丹梅见了,忙劝道:“我看今晚月色倒好,奶奶不若出去散散心。” 其实秦霜因昨晚的洞房,身上还有些酸疼,原不欲动,但想到自己这般空闺独守、鸳枕孤冷,又有什么趣儿?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遂随了丹梅的劝,披上一件薄缎披风,自往花园中去,因那园子途经傅寒江的书房,忽见房中亮着灯。一个丫鬟托着两丸药往书房走去,秦霜一怔,不是说傅寒江还没回来吗? 想了想,她忙也快走几步,此时书房门扉大开着,只见男人一身锦袍,剑眉深目,因是侧对着门口,愈显出他眉眼的俊美来。 秦霜不由脱口而出:“夫君,你回来了?” 这句话在丹梅听来还不如何,来送药的丫鬟却是大吃一惊,怎么新进门的大奶奶,管二爷叫夫君?! 正欲开口,傅重洲一个冷厉的眼神已飞快横了过来,那丫头浑身一颤,忙闭口不言。 傅重洲道:“你下去罢。”又说,“把药留下。” 秦霜这才注意到他歪在椅上,姿势僵硬,膝盖位置的裤料底下还隐隐透出暗色,竟好像是血迹,登时惊道:“夫君,你怎么了?你受伤了?!” 原来傅重洲在书房足跪了一天,虽说他武艺高强,又身坚体健,这般一动不动地跪着就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他又一整日水米未进,此时双膝淤肿,早已无法行走,只能打发人送药过来涂抹。 但秦霜此时还误会他是傅寒江,他如何能说实话?只能含糊道:“骑马摔着了……” 秦霜听了,之前还因他一整日的冷待有些失望,霎时间将之抛到九霄云外:“你别动,我来给你搽药。” 说着便轻轻卷起他裤腿,待那淤肿露出来,更是目露疼惜。其实以秦霜腼腆内敛的性子,原不该情绪如此外露,但昨日一整晚的温柔厮磨早已攻破她心防,眼前之人又是她终身依靠,教她如何不任由一颗芳心沉沦下去? 当下小心翼翼地抹了药膏在男人膝上轻敷着,不敢用一分大力,连呼吸都忍不住放轻了,却不知傅重洲看在眼里,既喜又怜,既怜又愧。 喜的自是她对自己也是有情的,怜的便是她芳心错付,自己原与她不该有这一段情。偏偏若让他开口说出真相,他又实在不舍。 不说若秦霜知道自己强迫了他,且现在又还骗她,会不会就此由爱变恨。她本是这样柔弱之人,若知自己无故失贞,还是失贞于小叔,岂不是要崩溃了? 一时之间,千言万语,俱都难以出口,只怔怔盯着秦霜,却见她原低着头,那露在发丝外的一只小巧耳朵晶莹剔透,不知为何,渐渐染上一层薄脆的粉色,却是越来越妍丽。 秦霜终于忍不住,轻声道:“夫君,你别……别看了……” 傅重洲心头一动,勾起唇角:“别看什么?” 秦霜自知他是明知故问,却又说不出口,只得将身一扭,背对傅重洲,避开那两道有如实质的视线,却见他竟也换了一个坐姿,以手支颌,黑眸含笑地盯着她瞧。 秦霜哪里料到他这般无赖的?偏又脸皮薄,只能转移话题:“你的伤,疼吗?” 傅重洲轻声一笑:“你有帮我搽药,自然不疼。” 她霎时间闹了个大红脸,傅重洲早已爱得恨不能立时将她搂入怀中,偏故意道:“你害羞了?” 秦霜倒也不是一味退缩的,轻声道:“没有,是烛光……” 忽觉一只修长大手抚上颊来,他挑起眉梢:“原来这烛光映在脸上,还是烫的。” 一语未了,只觉掌下嫩颊又烫了几分,真如晚霞一般明艳动人,傅重洲再按捺不住,将她一勾,勾入怀中。薄唇在艳若桃李的小脸上落下轻轻一吻:“……霜儿,我不会放手的。” 秦霜不明所以,含羞道:“夫君,药还没搽完……” 却不知拥着她的男人心中想到,终有一日,必要让她明堂正道地叫自己一声夫君。 他的性情看似温柔和善,实则内里最是无法无天,盖因他从小便生活在一个不正常的家庭里,对那背德悖逆之事司空见惯,是以才视礼教于无物。 原来这傅重洲与傅寒江原不是一胞兄弟,却不是异母,竟是异父。 这傅家原也是家境殷实的乡绅大族,只因傅寒江的父亲仗着家业四处花天酒地,对家中妻儿也是不闻不问。 不仅如此,他喝多了还动辄对妻子拳脚相加,彼时傅寒江虽年纪幼小,看见母亲受苦,自然挺身而出,奈何他也不过只是一个稚童,反倒一道跟着挨打。 偏这傅父有一个弟弟,因是庶子,当年分家之时只得了一点财物,便外出行商闯荡。数年后他衣锦还乡,却见兄长将家产败光,又虐待嫂嫂侄儿,他也是个有良心的,因看不过眼,经常周济他们母子二人,又拦着傅父不让他动手,谁知一来二去,却与傅母有了私情。 傅重洲便是这叔嫂私通所生,他的生父原是他的二叔,却因这等丑闻不容于世,对外只能说他与傅寒江是同胞兄弟。 打小儿兄弟两个都知道,二叔会经常来看母亲。二人举止亲密,宛如夫妻,同进同出,坐卧不忌。 这个秘密家中人尽皆知,也只他们醉生梦死的父亲不知道罢了。但傅寒江又能说什么呢?他怨不了本就可怜的母亲,也怨不了肯对母亲好的二叔,又因那始作俑者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更无法提一个恨字。 他因饱读圣贤之书,只能在这孝道与伦理的拉扯间日夜煎熬,从此便养成了眼里肉不得一粒沙子的脾性,更是以最高的道德标准要求自己——或许如此,方才能偿清母亲私通的罪孽。 至于傅重洲,又与兄长养成了另一般截然不同的脾气。 既然生来便是叔嫂偷情所生的孽种,那些l常纲理又何必放在眼里?他从小便桀骜不驯,甚至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便是因傅重洲深深困于不光的出身之中,方才性情乖戾。 好在待兄弟二人长成后,傅父和傅家二叔都相继去世。傅母在前些年扎挣着给傅寒江定下亲事后,也撒手人寰。 昔人已去,旧事便如尘灰一般,随风吹散。如今的傅家,早已无人知道这个秘密,二人原该娶妻生子,平顺过完一生,谁知阴差阳错,竟又有了这段小叔爱上嫂嫂的孽缘? 一时之间,傅重洲甚至有一种宿命之感,心下暗自苦笑,面上却分毫也不露出来。此时秦霜被他按在腿上,欲挣扎,他故意嘶了一声:“疼……” 秦霜还以为蹭到他的伤口了,遂白了脸,一动也不敢动,乖乖任他抱着,真真是说不尽的柔情蜜意。 二人却不知此时廊下站着一人,长身玉立,一身绯色公服,正是刚从衙门回来的傅寒江。 书房内传来男女说话的声音,少女的声音轻轻细细,温柔似水,而男人的声音满含笑意——傅寒江是最了解弟弟的,很久没看到他这般欢喜的模样了。 当下只是默默矗立,站了片刻,一语不发,径直离去。 这天晚上傅寒江从外书房传出话来,只道:“那五十杖容你一个月后再领,一月内,若你能让她接受此事,我就准你娶她。若不然,一月之后我仍旧会休了她,届时,你也不要再想这门亲事。” 娘要走了,秦沄追妻 傅重洲虽难以行走,依旧强撑着想去见兄长,傅寒江却闭门不见,只有这冷冷的一番话。 他知道兄长定然是极恼怒自己的所作所为,不止视礼教于无物,更是在拿他的前途,阖族的脸面荣誉在赌。毕竟他不可能瞒秦霜一辈子,秦霜出身大家,怎么可能会轻易接受这等背德之事?一错再错,殊为不智。 但傅寒江肯松口给这一个月的时间,也已经是妥协了,傅重洲心中大定,跪在门口又郑重磕了几个头,方起身回房。 且不提傅重洲之后如何去见秦霜,这番误会又如何解开,只说秦府内,因忙于秦霜出嫁一事,秦煜也有好几日不曾去上学,自然不能去蕊娘家中看视。 这日终于得空,忙叫人套车出门,捧着自己新得的一座西洋式自行船,要拿去跟林烨一道赏玩。因他常来常往的,蕊娘家里一个看门的老苍头早已认得了,不及通报他便蹬蹬瞪地跑进去,只听东厢窗下,蕊娘不知在跟谁说道: “……如今天暖了,南边想必是更养人的,到那边去了,日子也松快些。” 另一人道:“正是呢!我常听说江南读书人也多,烨哥儿又这般聪明,到了那边熏陶几年,想必就能给你考个状元了!” 蕊娘忙笑着谦虚了几句,二人又说着该如何拾衣裳行李,如何坐船去江南等语,却不知窗外的秦煜早听得呆住,只觉当头打下一个焦雷,耳中隆隆作响。 随他来的小厮见他站在那里久久不动,只得小心翼翼道:“……哥儿?” 却见秦煜猛地一扭头,转身朝外跑去,手中那只西洋式自行船砰咚一声掉在地上,瞬间摔成两截。 众人大惊,忙追上去:“哥儿!哥儿!” 但他虽人小,脚下却快,一面跑,眼中好像热热的有泪水要涌出来,又猛然一吸鼻子,硬生生地把那泪意给憋了回去。 ……不能哭,不能哭的……她离府那天跟自己说过,不要哭鼻子,若是自己好好的,他们才能再有机会见面。 可是蕊娘不知道,自打她走了,他不知每晚躲在被子里偷偷哭了多少回,只是在她面前的时候,秦煜从不表现出来。 她不是自己的娘亲,终归是要走的。曾经秦煜打心底里将她看作最亲近的人,看作他从未见过的娘亲,他甚至想过,她、爹爹,还有烨哥哥,若是一家人就好了…… 她在府里的那段日子,就像是这个美梦的具现。他和烨哥哥一起上学,一张床睡,每晚临睡前她就坐在床边做针线,轻轻哼着歌谣哄他们。 爹爹下朝回来了,他们还会一道堆雪人、打雪仗。爹爹指导他们功课时,她端着点心过来,那张含笑的脸上,都是温柔与安然。 真好,真好啊…… 他霍然梦醒,从那蜜糖包裹着的妄念里睁开眼睛——她从来都不是自己的娘亲,他们也根本不是一家人。 但是……至少自己还能经常来看看她,蕊娘走的那天告诉他,即使不在秦府了,她心里也会记挂着他。 秦煜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改变她的决定,他也不想强迫她。总归还是能再见的,虽然不是朝夕相处,可是当听到蕊娘说要去江南时,那股强抑了不知多久的委屈和失望霎时间决堤,秦煜只觉头脑一片空白。 “……哥儿,小心!” 身后追着的众小厮突然大惊失色,原来一辆驴车斜刺里冲出,只差几步就要撞上秦煜。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一只手拽住秦煜的后脖领,将他往后一拉,秦煜跌入一个熟悉的怀抱中,衣上有着淡淡的甘草味道,那几个小厮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上来,都喘得脸上通红:“大,大爷!” 秦沄沉声道:“怎么回事?!” 众人见他眸光生寒,都没料到他会突然出现在此,忙不迭地跪下来,还未开口,他怀里的孩童却猛烈挣扎起来:“呜……呜呜呜呜!” 众人登时都惊呆了,盖因秦煜长到这么大,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就连哭,也都是无声无息。 此时他一张小脸上全都是泪水,哭得语不成调,嘴里含含糊糊,秦沄勉强才听出几个字—— “娘,要走了……” 这晚直到丑时,秦沄房中的灯烛依旧未熄。上夜的婆子打着灯笼四处巡视着,见那一点光晕悬在无边漆夜里,愈显孤寂,摇摇欲灭。 众人早都司空见惯,只是在途经窗下时越发放轻了脚步。窗内一张长案上,横七竖八堆着的都是空酒瓶,秦沄一只手勾着酒盏,那盏早已歪倒,盏中酒液全洒在他的衣袍上,他却一无所觉。 秦煜是哭累了被他抱回来的,小小的孩童两只眼睛肿得似桃子一般,倦极睡去,即便梦中,依旧在不停呢喃。 打从秦煜两岁那年还不曾开口说话开始,秦家上下就一直在担忧他究竟能不能发出声音,可是当秦沄第一次听见他稚嫩的声音时,心中竟没有丝毫喜意。 他其实不是偶然出现在那里的,听说秦煜出门了,他也骑马跟了出去,一个人,旁人谁都不知。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告诉自己,他是担心儿子,所以要跟着去看一看,其实心知肚明,那不过是他给自己找的一个借口。 只是他也从来都不敢靠近,每当遥遥看见那座两进的小院儿,他就会勒住马缰,在原地一待就是个把时辰。 分明已经无望,这样恋恋不舍又有什么意思?可他就像是一个溺水之人,若不抓住那仅剩的一根稻草,就会立刻沉入冰冷黑暗的深渊中。 如今,这最后的一根稻草也即将消失了。 她要带着儿子去江南,从此之后便是山水相隔,哪怕是远远地看她一眼都再不能。秦沄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儿子,因为连他自己都浑浑噩噩的,酒液入喉,那辛辣的味道刺激着口腔,许是饮得太多,竟觉一片麻木。 忽然,帘外传来丫头小心翼翼的声音:“大爷,哥儿又哭醒了……” 秦沄的手指动了动,扶着桌沿站起来:“我去看看。” 他的步伐沉重又虚浮,浑身上下弥漫着浓重的酒味,夜风一吹,混沌的大脑好像清醒了几分,他看向院中那几株腊梅树,阳春时节,万物生发,桃李杏梨已次第绽放,梅树上却光秃秃的。 他站在原地,站了许久,跟着身后的丫头忍不住道:“大爷,哥儿那边还等着……” 秦沄忽然回头,道:“传我的话出去,若有人能让这几株梅树春天开花,赏银千两。” 丫头一愣,他已快步步入秦煜房中,方才还带着几分踉跄的步子却是沉稳起来,越走越坚定。 秦煜原是好不容易哭累了才睡过去,睡梦之中,却看到蕊娘和林烨坐上大船,那船顺风而行,越飘越远,他沿着岸边不停地追啊追啊,船上两人只是自顾自谈笑,根本不看他一眼。 他不知什么时候醒来,泪水已浸湿枕头,手里还抓着一只荷包,已经有些旧了,正是很久之前蕊娘给他做的。 忽听帘子一响,秦沄走了进来。秦煜忙扭过身去,肉了肉眼睛,只觉被褥微微一陷,秦沄低声道:“煜儿,你想光明正大叫她一声娘亲吗?” ……当然想,他做梦都想。 男孩垂着头不说话,秦沄伸手将他的脸掰过来:“我知道,你很想,在爹爹心里,她就是你的娘亲。” 一语未了,秦煜的眼睛已经亮了起来。他又惊又喜,似不可置信,但又带着几分怀疑。 秦沄心内不由苦笑,他知道儿子一直怨他逼走了蕊娘,认为是他对蕊娘不好方才造成了今日的局面,不过,他也无可辩驳。 他原本已经没有资格奢求了,但即便什么都不顾,他也想豁出去这一回。他想抓住那仅剩的,能将他拽出深渊的手,无论代价是什么。 “我们会成为一家人,永远在一起,”这句话既像是在告知儿子,也仿佛是在说给他自己听,“她的你的娘亲,也是我的妻。” 次日清晨,蕊娘刚起身,忽听前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她正要打发家里刚买的小丫头去看时,家人李婶已匆匆进来道:“奶奶,那府里的煜小爷来了!” 这李婶与看门的老苍头是两口子,两人原是逃荒来京城的,无依无靠,只能卖身为奴,彼时蕊娘刚买下这座小院儿,因家里缺几个使唤人,便将他二人买下,一个看门赶车,一个做些洒扫厨房的活计。 秦煜经常过来,李婶自然也认得他,蕊娘一怔,道:“怎么这会子就过来了?”天还刚亮不久呢。 李婶道:“煜小爷不是自个儿来的,是一位爷抱着他来的,我看他的形景,像是十分不好了!” 秦煜住下,情敌出现 话音未落,蕊娘大吃一惊。 丫头原在帮她梳头,只听砰的一声,她霍然起身,带翻了桌上的妆奁,满室叮呤咣啷一阵乱响,她看都顾不上看一眼,拔脚就往外跑。 李婶连忙也追出去:“奶奶!好歹披件大衣裳!” 却见一人站在院中,石青色的袍子,眉目如旧,只是轮廓清瘦许多,眼中也带着遮掩不住的疲倦。蕊娘只匆匆看了他一眼,视线便定格在秦沄怀中的男孩身上:“煜儿……” 小小的孩童蜷缩着,双眼红肿,淡而细的眉毛蹙成一团,仿佛是听到她的声音,他呢喃着,嘴里含糊不清—— 蕊娘一震,她不知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或许是她心中所想方才如此,她竟觉秦煜是在呢喃—— “娘……” 秦沄低声道:“原不想来打扰你的,煜儿哭了一夜,也不曾睡好,口内一直念着你,能否让他在你这里住几日?” 说罢不等蕊娘回答,又补充道:“只他一个,断不会扰了你,衣裳铺盖都已备好,就在后头,待他好些了,我立时就接他家去。” 蕊娘见秦煜这般模样,早已是疼惜不已,哪还管其他?忙道:“别说是几日,就是一直住下也使得。” 当下命人拾房舍,安插器具,因秦煜经常过来,一应陈设都是早已备好的,并不需过多整理,秦沄倾身将儿子安放在枕上,蕊娘又见他小手里还捏着一只荷包,正是自己旧日做的,心中一酸。 秦沄道:“我们先出去罢。” 蕊娘摇了摇头:“我想再多看看他……” 此时方想起,这是自己离开秦府后第一次见到秦沄,数月光景,恍如隔世,一时间二人俱都沉默下来,蕊娘站起身:“还未给大爷沏茶。” 秦沄道:“你已出来了,不必再这样称呼我,你我之间也无尊卑之别,原是一样的。” 却见蕊娘笑了笑:“大爷说哪里话,老太太大爷和姑娘们都对我有恩,我纵出来了,还记着这份恩情,如何能不礼敬大爷?” 说罢便自去沏茶,吩咐丫头将最好的茶叶拿出来,又亲手倒了一盏来奉上,秦沄只得接了,心下暗叹—— 她这样的态度,无疑是拒他于千里之外,越是恭敬,越见生疏。 好在他今日也不是想着一蹴而就的,当务之急是先拖延蕊娘南下的时间,然后再查清楚她为何要突然举家离京,所以他才会带秦煜过来,为今之计,也只有儿子才能留下她了。 奈何见到蕊娘这般担忧,他心里又有些后悔,便道:“昨晚已请太医看过,煜儿也无甚大事,只是做了噩梦,因知道你和烨儿要南下了,方才不舍。” 蕊娘一怔:“南下?” 秦沄道:“你不是要举家去江南吗?” 却听丫头过来道:“奶奶,前儿叫拾的给南边姨太太的礼单子已齐备了,奶奶是现在看,还是过会子看?” 原来蕊娘的母亲年轻时有一结义姐妹,早年嫁到金陵,其后两家仍旧时有来往。前几日那位姨太太捎信过来,说是在家中整理箱笼时发现了一个包袱,原是池母托她着,后来她出嫁便浑忘了。 如今拾出来送还蕊娘,蕊娘打开一看,里头不过是几样首饰,另并一个婴孩用的襁褓,心中疑惑,又见那姨太太信中提到林烨年岁渐长,她夫婿也是读书人,结识不少江南的有识之士,便邀林烨到他家中小住,既可开阔见识,又能长进些学问,岂不一举两得? 蕊娘如今正头疼于自家从秦府出来后,又上哪再去给林烨找个好先生?想到江南文风鼎盛,便动了心思,昨日秦煜听到她和人说话,正是在说此事。 秦沄这才知道原来是他父子俩误会了,心中暗松一口气的同时,趁机道:“煜儿如今在郭钧先生的书塾上学,郭先生的学问是极好的,若你不弃,我可修书一封,推荐烨儿也去。虽然郭先生徒严格,需得通过考核方可,但我想以烨儿的学识,也不会有太大问题。” 见蕊娘迟疑,又道:“江南虽好,到底离家远,烨儿年纪还小,放他一个人去那边,你岂不悬心?” 此话恰说在蕊娘的心坎上,虽不想欠秦沄的人情,奈何儿子上学一事着实要紧,犹豫片刻,方道:“多谢大爷了。” 秦沄心中一喜,口中淡淡道:“你既受累帮我照顾煜儿,这原也是应该的。” 想他平常何曾说过这样软和话?蕊娘不禁看了他一眼,看得他有些讪讪,忽见她似笑非笑:“难为大爷这样体贴,想来是我的造化了。” 秦沄顿时被堵得无话可说,额角抽了抽,忽有一种冲动,想把过去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自己揪出来揍一顿。 好在蕊娘也只说了这一句,他怕再耽搁下去露了行迹,被蕊娘看出自己醉翁之意不在酒,忙见好就。一时不过又寒暄几句,秦沄起身告辞,走到院外时,只见一个二十来岁,脸膛黝黑的男子扛着两个口袋,高声道:“李叔,在家吗?是我!” 主动挑衅,折腾秦沄 一时众人都笑了,内室早已备好浴桶热水,两个孩子被剥光了放进桶中,你一言我一语地又打起水仗来,满室都是笑闹声。 秦沄坐在院中的葡萄架下,夕阳西沉,月色渐至,他看着窗纱上映出的一大两小三道身影,不由眸光愈柔,眼中也漫出更多笑意。 忽见蕊娘出门来,拿着帕子拭了拭手,见秦沄的衣上也有不少污泥,且湿了一片,顿了顿,道:“大爷不若换身衣裳罢,湿衣裳穿在身上,恐不好。” 秦沄道:“也好。也不用教人回去取衣裳,外头的袍子脱下来,风吹一吹便罢了。” 秦沄道:“也好。也不用教人回去取衣裳,外头的袍子脱下来,风吹一吹便罢了。” 蕊娘遂吩咐李婶点起灯烛,请他去东厢空着的客房。想了想,将自己许久之前给林方回做的衣裳找出来,因从没上过身,料子也还算上佳,欲打发小丫头给秦沄送过去,两个孩子那边却腾不开手,只得自己捧了,往东厢去。 正至门前,忽听屋内一响,仿佛重物落在地上,烛火也嗤啦一声熄灭。蕊娘忙掀起帘子:“大爷,怎么了?” 只见秦沄的衣衫除了一半,借着隐隐约约的暮色,那晚霞仿佛在他身上晕了一层蜜似的光泽,衬得他猿臂蜂腰,胸膛上道道肌理匀称流畅,直教人目眩神迷。 蕊娘脸上一烫,错开视线:“衣裳我给大爷放在这儿了。” 说着便要走,但烛台摔在地上,此时屋内有些昏暗,她慌乱之下一脚绊在门槛上,身不由己朝前倒去,正要惊呼,却被一只手臂轻松捞住,往后一勾,她便跌入了那火热熟悉的怀抱中。 霎时间,方才的三分热意变作七分,羞窘中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失望。 忽然,秦沄往后退了一步,松开手,欺近的身躯离开了她。 他方才几乎忍不住就要吻下去了,如果是过去,他早已按着她重重缠吮起来,但他感觉到她颤了一下,握在掌心里的腰肢刹那间也绷得死紧。 他心中有更多的苦涩涌了上来,只见蕊娘目露惊讶,低声道:“我不会再强迫你。” 蕊娘顿时红了脸,羞恼之下脱口而出:“还说不强迫我,这就又动手动脚起来。” 秦沄着实无辜,只得咳了一声:“太黑,没瞧见……” 既是太黑,方才如何又那样准的将她捞住了?心头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既有惊讶窃喜,又有一种恶作剧似的隐秘快意。 原来,他还可以做到这种地步……若是再进一步,他是不是也能忍? 鬼使神差地,蕊娘将手一动,忽觉身前男人的呼吸骤然粗重,黑瞳如鹰隼一般攫住她,她脸上却还带着淡笑,仿佛自己根本没做什么: “大爷瞧我做什么?” ……该死,她绝对是故意的。 秦沄无奈者有之,惊诧者有之,更多的,是对自己从前做了那么多孽,欺负了她那么多次的后悔。若不如此,以蕊娘的性子,万万不可能这般报复他的,他勉强压下喉间溢出来的低喘,哑声道: “我要家去了。” “大爷就这样出去吗?”许是已走出第一步,蕊娘倒觉得自己越发从容起来,看着男人有些狼狈的神情,她心中愈加生出一种快意,不禁想到,原来你也有今日。 “若是这样,教人瞧见不雅不说,恐怕大爷那话儿也憋得难受,”她柔声道,“不如,还是我来伺候大爷罢。” “蕊儿……”秦沄低声道,“你……” 蕊娘脸上还挂着温柔的笑,口中却冷冷道: “大爷还说你我之间再无尊卑之别,原来,还是要我伺候啊。” ……可是,不是你自己主动开口要伺候的吗…… 可怜秦沄从来没有这般憋屈的时候,明知蕊娘是故意为之,半晌,只能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是我,冒犯了你……” “大爷说笑了,我是哪个名牌上的人,如何当得冒犯二字?”蕊娘笑了笑,“方才不小心伤到大爷了,我再给大爷道歉罢。” 玉姝说亲。太后逼婚 秦沄心中暗喜,当下打叠起神,方可慰自己这几个月来的相思之苦,忽见蕊娘纤指在他口一点,止住他欺近的唇,口中柔柔道: “我自是满意的,所以累得慌,大爷若无事,就快些家去罢。” 说罢也不理会秦沄,见秦沄纹丝不动,她道:“大爷怎么还不走?若迟了,府里可就关门了。” 秦沄只觉有千般话语在唇边打转,到最后还是只能化作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几个字: “我,这就走。” “……”他确定自己,听到了蕊娘的轻笑声。那小女人背过身去,闲闲朝他看了一眼,捡起地上的烛台,接着便袅袅娜娜地离开了。 不远处已能听到蕊娘吩咐下人给他备马的声音了,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自作自受,自作自受……今日,就当他是在为过去造的孽赎罪罢! 且不说这一晚秦沄究竟是如何回府的。 次日在朝上,便觉心不在焉,只见吏部尚书出列奏道: “各藩司三品及以上官员升降名录现已拟定,特奏请陛下,恭请圣裁。” 说着将手中奏章举至头顶,双手奉上,那丹墀下的小太监忙接了,送予大太监夏兴,夏兴忙又恭敬地奉给御座上的小皇帝。 小皇帝周昶今年还只有五岁,能将奏章读通便算不错,如何看得懂纸上写的什么?因而只是粗略一扫,便用稚嫩的嗓音道:“呈与母亲和七叔。” 当下又有小太监上前去,依次将奏章奉予珠帘后的太后和丹墀旁的摄政王。只见摄政王一袭绯袍,前后两肩各纹着织金五爪团龙,他原生得温润似玉,这样庄肃的锦袍也丝毫不掩其清隽,反倒有一种从容闲适之感,不似在朝上奏对,倒像在廊下观花。 忽听太后道:“旁的且不论,这盐课御史程海,我瞧着已是在任上四年了,从没有盐政上能连任这么久的,虽说是先帝信重他,也不该如此坏了规矩。” 秦沄听闻,心头一凛,以他之智,自然立刻意识到太后醉翁之意不在酒。 盐政乃是极要紧的肥缺,且程海的盐政又是江南这般膏腴之地,太后如今正忙着在各处安插自家心腹,如何不趁此机会插手盐政?得了这个缺,便可借此撬动江南官场,可谓一本万利。 果不其然,马上便有数名官员出列附和,一番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大有要指责程海把持盐政之势了。再看摄政王周景宵,却是一语不发,唇边始终挂着一抹淡笑,恍若未闻一般。 旁人姑且不论,但秦沄自打在先帝的丧仪上认出这位殿下后,如何还不知他与程海的关系? 原来当初楚王挂冠离京,竟是改名换姓,做了玉姝的西席先生,程海是先帝老臣,又怎会不认得这位七殿下?管中窥豹,便可看出他二人的私交不一般。 此时周景宵却不发一言,却听太后道:“众卿既如此说,不知七弟有何高见?” 只见他笑了笑:“虽说新帝登基,三年无改父道,不过太后所言也甚是有理,臣无有不从。” 此言一出,太后却也不好坚持将程海从盐政上调走了,毕竟她方才还亲口说了程海得先帝信重,如今程海又无过错,调离他岂不是有违先帝之意? 当下只得押后再议,又议了几件无关紧要之事,方才散朝。这里太后回至慈和宫中,道:“宣奉恩公。” 这奉恩公乃是太后的父亲,因女儿得封后位,方才被封为奉恩公,如今太后一党,自是以他为首。 不一时,奉恩公沈大友便在太监的引领下进得殿来,先三跪九叩地行完礼,赐座毕,珠帘后的太后方道:“依父亲之见,这程海究竟是不是老七的人?” 原来太后此番故意在朝会上提出要将程海调离之事,也有试探摄政王之意。一直以来,程海表现得都是两不偏帮,只忠于朝廷,忠于大义,但太后也风闻程海其实与摄政王私教甚密,若如此,太后怎能容得程海还安坐在盐政之位上? “这老狐狸滑不溜手,咱们几次拉拢他都装看不见,甭管他是不是七殿下的人,把他拉下来,换上咱们的人不就妥当了?” 听见父亲如此说,太后皱眉道:“程海在江南经营多年,他就是不在那里了,也有的是法子给咱们的人使绊子,若他不是老七的人,得罪了他,有什么好?” 这正是太后迟迟无法决定要不要对程海下手的原因,若能拉拢,她自然还是想拉拢这样一位肱骨重臣,就是拉拢不来,只要他不是摄政王一党,也可暂且留下他,再图后事。 今日在朝上周景宵表现得如此淡然,便让太后心里又没了主意,因道:“罢了,我倒有一个法子,就是拉拢不来程海,也能让他无法倒向老七。” 说罢便示意沈大友上前来,一番低语,只说这般行事云云,沈大友心领神会,连连点头,又商议片刻后,方才去了。 如此又是几日倏忽而过,这晚秦沄至衙门回来,忽见二门上停着几驾马车,因道:“这是谁家的车?” 那该班的小厮忙上来道:“是奉恩公夫人的。” 秦沄一怔,微微蹙眉,他们家向来与奉恩公府无甚来往,这沈夫人如何忽然上门?正疑心间,里头秦母上房的婆子出来,几人闲谈道:“怪道沈夫人突然来咱们家,原来是给程姑娘说亲的。” “可惜了了,说谁不好,偏偏是上次那回益艳郡王呢!” 秦沄听了,大吃一惊,联想到前几日朝上的交锋,霎时间心头雪亮—— 恐怕奉恩公夫人说亲是假,借这一门姻亲让程海不得不倒向太后才是真。盖因益艳太妃与沈夫人乃是亲姐妹,两家向来来往密切,程海若与郡王府做了儿女亲家,又怎能不让朝中将他划作太后一党? 秦沄忙唤住那婆子道:“奉恩公夫人可还在老太太屋里?” 婆子答:“已是告辞了,现老太太自个儿在上房呢。” 秦沄遂来至上房,果见秦母一人歪在榻上。身上一件绛紫色缎绣玉堂富贵袍,头上勒着同色抹额,鬓发如银,虽神矍铄,神色却晦暗难明。 见是秦沄来了,秦母方叹道:“你来了……你妹妹的事想必也知道了罢。” 有人说亲原是好事,偏这门亲却教人不知说什么好。纵使不考虑朝上的那些争斗,上回那益艳太妃盛气而来,又铩羽而归,有了这番过节,即便沈夫人将益艳郡王吹得天花乱坠,又替她妹子向秦母道歉,秦母又怎能放心将玉姝嫁过去? 偏偏上回还可以拒,这次却不好回绝。 郡王身份高贵是一回事,最要紧的,乃因沈夫人代表的是太后的意志。秦母人老成,见沈夫人言谈间处处说到太后如何如何称赏益艳郡王这表弟,如何如何看好这门亲事,又说只待女家应了,太后立即下旨赐婚,那可是天大的体面云云……虽说不是明面上以势压人,秦母又怎好说出回绝之语? “……我也只能拿话拖着,说我这老婆子做不得玉儿的主,还需她父亲点头,想必沈家已派人往江南送信去了。” 说到此处,秦母不由又叹:“偏生当初我让你应了这门亲事你不允,若早如此,哪来这番风波?” “你妹妹上次已将那太妃得罪狠了,她原就刻薄,待玉儿嫁过去,还不下死力地折磨她?”说着便不禁垂泪,“可怜我就这一个外孙女儿,只能眼睁睁看她去受苦,你姑母若知道了,不知该有多伤心!” 秦沄见状,忙上来连声安慰,好容易劝住了,秦沄道:“老祖宗莫急,事情还没到这一步。姑父不愿,太后还能逼他不成?若太后真的不顾姑父意愿下旨赐婚,拼了得罪她,孙儿也当朝参她一本,为人君者却以势凌逼臣下,谁都说不过去!” 奈何话虽如此,众人却也开始议论纷纷。 太后势大,谁敢轻易开罪?纵程家亦是累世簪缨,纵程海贵为三品大员,在她面前也是不得不低头的臣子。 程海固然可以拒绝这门亲事,太后想必也不会表露不满,但她若记下这一笔了,日后有的是法子报复回来,休说程海可能乌纱不保,严重的,甚至还会危及程家阖族,以至连累姻亲。 因而众人都是惋惜不已:“可惜程姑娘这样好的人,嫁过去了,少不得要被婆婆欺凌。” “那郡王也不是什么好的,听说学识都只平庸,如何配得上程姑娘?姑老爷倒是疼女儿,但也没得为了一个女儿,置前途家业于不顾的理儿。” 言谈间,都觉得玉姝是必嫁了,不用等到太后赐婚,恐怕程海也只有松这个口。 玉姝身处其中,自然不是毫无所觉,众人见到她时那同情中带着惋惜的眼神,姐妹们的欲言又止,她又不傻,如何看不分明? 锦瑟因怒道:“老爷那样疼姑娘,如何会不顾姑娘终身,明知眼前是火坑还要送姑娘去跳?姑娘别理那起子乱嚼舌根的,凭是谁去说亲,老爷断不会害了姑娘!” 凌波见她近日神色郁郁,虽说在人前一应如常,无人处却时常发怔,或默然不语,也知玉姝忧虑此事,劝道: “锦瑟说得在理,老爷素昔疼爱姑娘,连这里老太太都知那郡王府不妥,老爷定会明察秋毫。” 却见玉姝叹道:“我担忧的不是这个,你们当我怕爹爹不顾我的意愿,要将我随意许人吗?”她从来都不怀疑程海的爱女之心,“我怕的反倒是爹爹为了我,得罪沈家,乃至得罪太后。” 众人只知太后此举是为了拉拢程海,却不知玉姝早品出这门亲事背后还藏有另一层意思—— 一旦程海拒亲,那就表明他在后党和王党之间做出了选择。哪怕程海只想做纯臣,既然他拒绝太后的示好,太后也就容不得他了。 与君诀绝,回避嫂嫂 其时正是孟春,晚间尚有几分凉意,到了夜里,忽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击碎满地落红,清寒透幕。 玉姝在帐中辗转反侧,一直不曾睡着,忽听到窗外雨声,不禁起身推开窗屉,月色下,极目望去的亭台楼阁全都披上了一层轻纱,在雨幕中愈发如幻梦一般。 她忽想到萧璟离开那一天,也是雨声,那一晚她也是整夜无眠。 这段甜蜜的时光便仿佛是一个梦,随着他离开了,再也不曾回来,便如同泡沫似的湮灭无痕。 “这是我母亲的遗物,嘱咐我若有朝一日娶了妻,各自佩上,一大一小,同心相连。” 他送给玉姝的同心佩,她一刻不离地贴身戴着,连沐浴更衣时都舍不得取下。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感觉到那句承诺的真实,能够坚定地,义无反顾地等待下去,等到那一袭青衣,一把青油纸伞再次翩然而至。 悄无声息地,玉姝叹了口气。 她将那枚白玉佩从贴身小衣里取出来,徐徐摩挲,目中似有无限眷恋。 玉姝没想到,如今,竟是她要先食言了。 她虽深居后宅,但自小在父亲的耳濡目染下对朝政大事颇有见地,在秦家住了这几年,也不是闭目塞听,如今朝上是什么局面,心中一清二楚—— 随着新帝登基的时间愈久,先帝对朝堂的影响渐淡,太后已经不再掩饰对权力的渴望,而奉旨辅政的摄政王,将会是她攀登至权力顶峰路上最大的障碍。 玉姝不好说这两位究竟谁更适合做那个掌权之人,但朝堂上的倾轧将会更加残酷,这是无可避的。谁都无法独善其身,包括程家,包括秦家。 玉姝不好说这两位究竟谁更适合做那个掌权之人,但朝堂上的倾轧将会更加残酷,这是无可避的。谁都无法独善其身,包括程家,包括秦家。 脑海中闪过离家前父亲慈和又依依不舍的神情,闪过他的谆谆教导,这么多年来的无限包容与疼宠。 又有初至秦家时秦母的疼爱怜惜,瞬间冲淡了她的忐忑不安,又有众姊妹兄弟间的相知相惜、关心照顾……就连偏向自家外甥女的二舅母,对她也没有一分不是。 遥想玉姝自母亲去世后,离父进京,深感飘零,但不知不觉,秦府于她来说,也已是第二个家了。 ……夜色渐深,雨声渐疏,她静静坐在黑暗中,手捧着那块白玉佩,不知想了多久。 忽听桌上的西洋式自鸣钟响了数下,玉姝恍若初醒,她看向窗外,天边已微露鱼肚白,因雨势未歇,却是一片晦暗。 “姑娘如何这样早就起了?”外间上夜的锦瑟掀帘子进来查看,此时一见玉姝坐在帐中,登时吓了一跳。 忙上前来,见她眼中都是倦色,咬牙担心道:“姑娘莫非一夜未睡?都是那劳什子郡王闹的,偏他怎么就缠上姑娘了?!” 玉姝此时已然想通了,反倒释然起来,微微一笑:“打水来我洗脸罢,”又道,“准备笔墨,我要给爹爹写信。” 锦瑟忙答应了一声,唤人进来,手中不停,一面帮玉姝换了一件家常鹅h折枝玉兰褂子,围上大手巾掩了前襟,一面道: “姑娘可是为沈家说亲的事?依我说,姑娘不必担心,只需在信中写明那郡王太妃上次是如何无礼的,老爷必会拒亲。” 却见玉姝摇了摇头,淡淡道:“我是要写信求爹爹,应了这门亲事呢。” 一语未了,房中诸人顿时大吃一惊,那半躬着身子的小丫头手一抖,差点打翻手中铜盆。 玉姝却不疾不徐,慢慢地洗了脸,又接过胭脂用了一点子,方道:“你们都怎么了,这门亲事难道不好吗?”不等锦瑟开口,她道,“我意已决,你快去罢。” 一时锦瑟只得取来笔墨,看着她铺纸磨墨,几次欲言又止,却只能默然不语。窗下的架子上,那红嘴绿脸的鹦哥儿刚吃完新添上的食水,正在架子上蹦来蹦去,见玉姝坐在窗下,便嘎嘎叫道: “姑娘!姑娘!禽兽要捉我!禽兽要捉我!” 玉姝心中一恸,却笑道:“胡吣什么,哪有禽兽?” 那个被鹦鹉唤做“禽兽”的男人,不会再出现了。不是因他不能再出现,而是她亲手,将他推开。 她无法为了一己之私连累父母亲族,无法不顾父亲肩上背负的巨大压力,只想保全自己的这份感情。 那段幻梦一般的甜蜜时光已经过去了,就像天会亮,雨会停,梦也会醒。 玉姝提起笔,分明已做出决定,笔尖却迟迟落不下去。 啪嗒一声,墨汁滴落,在纸上洇成泪水般的一团,她听到架子上的鹦鹉忽然念了起来,正是她思念萧璟时不禁脱口的吟咏,正是他曾拥着她,在古琴前抚出的一段婉转之音——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今夕昨夕,似梦非醒,不见离人,终有别期。 她忽然一挥而就,将信快速写好,折起来放进信封中。 “打发人出去,快马加鞭送到爹爹手中。” 锦瑟虽不愿,但也只得将信接过,转身出去。 看着那封代表诀别的信消失,玉姝方才如同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一般,软倒在椅中,她面上无悲无喜,只有眼角两行泪痕。 这日过后,玉姝便病了。 秦母急得火烧眉毛,日日延医问药,又每日早晚亲来看视,太医来了,诊过脉,开过方子,也只说郁结于心。众人深知其中内情,因而也无法,不过尽量开解她罢了。 秦雪和秦霜姊妹俩虽已出嫁,也时常来探望,遥想秦霜出嫁不过数日,彼时府中还一片欢欣,此时却骤换天地,人人都没了说笑的心思。 这日秦雪又去看了玉姝,便坐车回来,方进门,就有小丫头道:“二爷身上又不好了,请了太医来看,不中用,因大爷还未回家,特来请奶奶的示下。” 原来玄昭自打病倒后,这数月光景始终未曾大愈,因这霍家共妻之秘已在三人间说开,霍陵便劝他在府中常住养病,也吩咐下人一律以二爷呼之。 但玄昭究竟还是生性内敛,情难自禁下与嫂嫂做出那等背德之事,已是违了清规戒律,辜负兄长深情厚谊,因此之后他便不肯再碰秦雪,秦雪若来看他,或是避而不见,或是一语不发。 奈何他是个病人,病势沉重时都无法挪动,秦雪若主动些,岂是他能避开的? 起初秦雪自然也是害羞的,偏见他这般回避,她反倒无限怜惜,因劝道:“二弟何必如此?左右我已经……我的身子已是给你了,你的病也可大好了,我与你哥哥也放心。” 说着便牵了玄昭的手让他来摸自己身子,果见玄昭耳上霎时间腾起晕红,口中道:“夫人错了,贫道是出家人,怎可犯此戒?” 秦雪见他语调淡然,双眼却不敢直视自己,不禁噗嗤一笑: “先前还唤我做嫂嫂的,现在又称起夫人来了。我是谁家夫人?” 叔嫂,一起 如此亲密缠绵,他二人倒也始终未曾走到最后一步。 一则是玄昭心中有愧,隐忍着不肯放纵,二则也是秦雪到底还顾忌着夫君。上次她那般盖因玄昭危在旦夕,不得不为之,如今他性命已保住,虽还病着,也不必那样急迫了。 如此一来,每日里霍陵出门上朝后,秦雪处理完家事,便会来探望玄昭。 或许是因这个谪仙般的男人会激起人想要玷污他的冲动,也或许她本就生性放荡,如今只是被这共妻的惊天秘密给勾出来而已,秦雪已经习惯了去探望玄昭时,就如同她和夫君相处一般。 这般仿佛偷情一般的日子既刺激又香艳,虽然三人都心知肚明,无一人主动开口戳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此时秦雪听丫头说玄昭的病势又反复了,便道:“我去瞧瞧。” 说着来至玄昭房中,方一放下帘子,便觉腰间一紧,一双大手用力将她按在墙上,扑面袭来一股清冷的幽兰淡香,但死死压住她。 话音未落,玄昭骤然清醒,连忙松开手,。 看到眼前小女人他心头又是一荡,但硬生生靠着强大的意志力压迫住了,又重新变回了那个淡然出尘的玄昭道长: “是贫道孟浪了,夫人快请出去罢。” 说罢便欲转身…… 秦雪忙道:“恐怕夫君要回来了,二弟,你好生歇着。” 说罢便起身穿衣,玄昭的唇动了动,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当下秦雪忙忙出门,正欲回房沐浴,便听人来回:“大爷回来了。” 她只得先迎了出去,服侍霍陵脱下冠带,换了一身家常衣裳,又亲从丫头手中接过巾帕给他擦脸。 霍陵一面躬下身体方便她动作,一面笑道:“今儿你回去,家里可还好?” 秦雪叹道:“左不过是那样儿,为了玉妹妹的事,老太太也没心思玩笑,我略坐了一会子就回来了。” 说话间,眉眼隐有忧色,霍陵遂柔声劝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依我看,此事远还未成定局。” 秦雪道:“沈家已打发人去江南了,只要姑父一点头,郡王府提亲的人就能上门,除非太后不说这门亲,否则还能如何转圜?” 他兄弟二人因灵犀引之故,秦雪与其中一人何时亲热,亲热多久,另一人都一清二楚,原也隐瞒不过,此时只见霍陵眸光黯了黯,沉默片刻,道:“你与我一道去见二郎,我有话要说。” 但再问时,霍陵却不肯多说,只微微一笑,秦雪不禁嗔道:“就知道吊着我呢,罢了,我去厨房看看熬的灵芝珍珠汤,这汤最是养人的,你也喝一盅,再打发人送一盅给二弟去。” 霍陵心头一动,伸手将她拉住:“你去看过二郎了?”说着便拉了秦雪的手,二人来至玄昭房中,秦雪不知霍陵有何话,心中忐忑,却听外间服侍的小丫头道:“二爷已睡下了。” 她心里一松,便道:“既如此,明儿再来也是一样的,不好扰了二弟歇息。”只见霍陵忽然像看到了什么,快步走过去,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物—— 那物窄小轻薄,原来是一件女式的大红裹肚儿。 秦雪霎时间羞得满面通红,只因这裹肚儿不是旁人的,正是她穿在身上的。 秦雪脸上一红,轻声道:“嗯。” 整个府里,怕是也只有这一件裹肚儿了,想必是秦雪先前和玄昭缠吻时,忙着便随手扔在地上,后来又忙着穿衣离开,因此才没注意这块扔在角落里的窄小布料。 霍陵展开来细瞧了一回,其上还弥散着娇妻身上熟悉的甜香,他虽早已知道她每日必是要和弟弟亲热的,自己也一直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霍陵很清楚,除了数月之前那一回,但弟弟可以忍一时,却忍不了一世。 他终究还是要接受这个三人同行的结果,而他今日来,原本要说的话其实也是……见秦雪眼神躲闪地看着自己,他忽然—— 床上的玄昭依旧“沉睡”着,他走到门前,忽然顿住脚,低声道:“木已成舟,此事,你我兄弟二人谁都逃不掉。既然早一日也要来,晚一日也要来,不如早些让她接受,也可去她的烦恼。” 所以他宁愿自己主动提出三人同行,宁愿逼着妻子在自己面前玩弄弟弟,甚至逼她怨恨自己。 皇帝赐婚,摄政王妃 且不提这晚玄昭如何辗转反侧,心中又如何思量,秦雪却是晕厥过去后,便黑甜一梦,睡到天明。 醒来时,霍陵早已去朝上了。因家中无公婆需侍奉,霍陵又疼她,她从来都是想睡到几时便睡到几时,此时懒懒起身,吩咐道:“打水来我洗脸。” 外间伺候的丫头早已听到帐内动静,忙答应一声,众人捧着巾帕热水等物鱼贯而入。秦雪想了想,轻声问:“昨晚,是谁伺候我歇下的?” 她的大丫鬟青杏笑道:“是大爷亲自服侍的奶奶呢,我原想搭把手,大爷也不许,到底是大爷疼奶奶。” 秦雪听了,方才放下心,心内又甜又涩,又喜又叹。 昨日她被弄成那副模样,若是教下人看见,自然说不清,想必这正是霍陵不让青杏帮忙的原因。可他既还怜惜她,为何又逼她在旁的男人面前…… 当下又忆起玄昭欲开口制止霍陵时目中的无限怜惜纠结,秦雪以前因他总回避自己,还以为他对自己动情不过是因灵犀引之故,其实他心内也并不是那么甘愿的。 此时方才明白,原来他对自己亦是有情,想到自己终究已踏出了三人同欢的这一步,覆水难,倒也不再那般抵触了。 这般的念头闪过,她脸上作烧,腿间淫穴竟又发起痒来,秦雪忙轻咳一声,转过念头,因道:“叫人套车,今儿我要再回一趟娘家。” 原来她因昨日霍陵说了玉姝之事还有转圜之机,虽不知他为何有此之言,为安秦母和众姊妹之心,方欲至秦家告知此事,青杏答应了一声,叫了一个小丫头出去吩咐,不一时,那小丫头回来道: “了不得!外头都在说,宫里打发人去秦家传旨了!” 秦雪登时大吃一惊,心道难道太后竟真的直接下旨赐婚了?却说此时秦府也是阖府皆惊,先是外头管事等人传话进来: “大爷打发人出来说,宫里往江南姑老爷家传旨去了。” 不一时又有人来回:“宫里夏老爷来了!” 这夏兴乃是先帝身边一等一的得意人,服侍先帝多年,先帝驾崩后又接着服侍新帝,真真是炙手可热,他亲来传旨,不知是何大事。 秦母等人忙换了大衣裳,都又惊又疑,二太太道:“准是大姑娘的亲事,既先往姑老爷处传旨,可不是太后赐婚了?” 话音方落,众人脸上都是一白,秦母道:“她们姊妹都在这里,什么亲事不亲事,这话是现在该说的?” 二太太听了,脸上不由讪讪的,反倒是玉姝始终神态自若,不见丝毫慌乱,只是拢在帕下的一双纤手却握得紧紧的。 当下夏兴乘马而至,府中早已摆好香案,大启中门,那夏兴身边围随着众多跟从的太监,下了马,却满面笑容,忙将秦母扶起:“我来传一道口谕,圣上吩咐了,不必这般兴师动众,老太君快快请起。”又道,“正经传旨的人已去了江南,府上也大喜。” 秦母强笑道:“果然是为我那外孙女儿?” 夏兴笑道:“正是呢。” 众人听闻,都以为绝无转圜之机,脸上神态各异,却听夏兴笑道:“今儿在朝上,圣上亲自赐婚,许了贵府姑爷之爱女程氏小姐,为摄政王之妻。” 这一日,满京里都为一道圣旨沸沸扬扬,原来今日大朝会上,小皇帝忽然开口,道是摄政王于国于民鞠躬尽瘁,以至婚配大事蹉跎至今,今有江南巡盐御史程海之女,年方二八,品貌佳绝,遂许与摄政王为正妃,着日完婚。 此言一出,朝上顿时大哗。盖因众人都知沈家往江南程家说亲一事,太后原想将自家表弟益艳郡王说给程海之女,怎么这半途,又杀出一个摄政王来了? 谁都知道太后与摄政王不合,联想到程海的巡盐御史身份,太后在这门亲事背后的用意,便有人猜测摄政王是不想程海倒向后党,方才示意小皇帝下旨——这道赐婚的旨意一看便不是皇帝的意思,他一个五岁稚童,连程海都不识得,无缘无故怎会做起月老? 但只是一个盐政罢了,固然这位置要紧,摄政王也犯不着将正妃之位给许出来啊?要知道自打这位七殿下得封摄政王,多少高门贵戚削尖了脑袋想将女儿送进他府中,不是正妃,做个侧妃也使得的。 奈何他一概回绝,且表现得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那些人家里,比程家富贵的,比程海官职高的,名声比那程氏小姐出众的不是没有,怎么这等好事,偏偏就落到这程小姐头上了? 当下众说纷纭,也有嫉妒眼红的,也有跌足大叹的,也有单纯看热闹的,不一而足。且说秦府却是又惊又喜,惊的是自家表姑娘忽然就做了摄政王妃,喜的自然是玉姝不必去受那益艳太妃的折磨,且这摄政王妃,是何等荣耀,何等高贵? 当下众人忙都来道喜,因夏兴道:“圣上特特吩咐了,江南路远,来往不便,特赐程家在京大宅一所,程小姐至此处待嫁。” 程家在京中原也有宅邸,只因多年无人居住,不过几房看房子的家人打理着,玉姝若要待嫁,在彼处也可。但这圣上亲自赐宅,又是何等的体面?众人不禁与有荣焉,都道:“真真是姑老爷圣宠有加,圣上还说了,许姑老爷进京发嫁女儿,待婚事完了再回衙门,可是从来没有这样体面的!” 一时众亲友都听闻此事,来往贺喜之人络绎不绝。因是皇帝赐婚,摄政王府便不必再至程家提亲,此时这门婚事已是准定了。玉姝既是定亲之人,便只在房中躲羞,由着秦母二太太等人帮忙料理,她却由众姊妹围着,众人都道:“再没想过还有这般峰回路转,这下好了,玉妹妹再不必担心了!” 玉姝心里却无丝毫喜意,面上只笑道:“我何尝担心什么,亲王还是郡王,左不过都要走这一遭儿。” 于她来说,摄政王还是益艳郡王,并无任何分别,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又如何?在她心里,凭是谁,都比不上萧璟。 唯一的好处,大概便是父亲不必被牵扯进太后一党,她也不用面对益艳太妃这样一个刻薄的婆婆。但不是后党,如今却也倒向摄政王一党了。 想到此处,心中愈发烦闷,却也不能在人人都喜气洋洋的时候表露出来,不过强撑罢了。 想到此处,心中愈发烦闷,却也不能在人人都喜气洋洋的时候表露出来,不过强撑罢了。 又闹了好一会子,玉姝乏了,众人方散去,凌波进来服侍她梳洗更衣,只见她坐在窗前,怔怔看着窗下架子上那只红嘴绿脸鹦哥,一径出神。 凌波心下暗叹,上前道:“老太太打发人过来说,圣上虽已赐宅,但那边只有姑娘一个,恐行事不便,且等姑娘的嫁妆送到京城了,一应齐备,姑娘再过去待嫁,眼下先安心在家里住着。” 玉姝笑了笑:“老祖宗说得是,我还舍不得老祖宗和姊妹们呢,若是嫁了……”说到此处,顿了顿,隐有哽咽之音,却被她强压了下去,“便再不得如现在这般了。” 终究,是她自己舍弃了这份感情。 终究,是她与他无缘。 这晚独处之时,她将始终贴身戴着的那只白玉佩取下来,郑重进了匣子里。给父亲写信的那天,她还是没舍得将这同心佩取下来,或许是她心里还抱着些微希冀罢。 但如今覆水难,赐婚旨意既下,那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希望也碎了,正如镜花水月,终是一场空。 当下将匣子交给凌波,道:“好生着,日后,不必教我看到。” 芳尘贺礼,小叔温柔 自此,玉姝便安心待嫁。 因赐婚的旨意来得匆忙,她有许多嫁妆中所需针线都没有绣,秦母遂命十几个针线上人都停了手中活计,帮着她料理,又有房中众丫头和秦露等姊妹帮忙,一整日埋首在绣活之中,只是不得闲。 而外头每日都有人传话进来,或是“姑老爷打发人进京了”,或是“摄政王府请人去江南下聘了”,或是“送嫁妆的船已北上了”。 玉姝知道下聘过后便是请期,程海先前送来的信里说,已算准了三个吉日,最近的一个就在五月里。也就是说,至少五月,她就要出嫁,就要今生今世,与萧璟再无丝毫瓜葛。 这日谷雨,恰是玉姝的十六岁生辰,因府里都忙于她出嫁一事,在这烈火烹油之际又务求不打眼,不过自家关起门来家里人乐一乐罢了。 秦母正带着众人听戏,忽见一个媳妇子满面笑容地进来道: “摄政王府打发了四个女人来给老太太太太姑娘们请安,另有给程姑娘的生辰贺礼送上。” 秦母忙叫请进来,请过安后在小杌上坐了,只见这四人穿着打扮皆与外头不同,一言一行都透着大气稳重,自有皇家风范。 当下为首之人又特特提出要给玉姝磕头,行完礼后奉上礼单,旁的且不论,只见这女人珍而重之地捧上一个紫檀木雕花匣子,道: “王爷吩咐了,礼虽简薄,还请姑娘定要下。” 因他二人已经定亲,这礼又是过了明路的,便是下也无碍,秦母含笑点点头,玉姝便命凌波接过,捧到自己面前来。凌波伸手揭开盒盖,霎时间,满目宝光烁烁。 在场诸人都是见过好东西的,如秦母这样积年的老封君,什么奇珍异宝没瞧见过?但便连她,亦是目露惊叹。原来这匣中是一套羊脂白玉镶金嵌宝的头面,顶簪、鬓钗、长簪、挑心、分心等等共二十九件,一一排列在大红哆罗呢上。 羊脂白玉本就价值连城,更难得是这玉色莹润,通透无暇,也只秦母当年陪嫁来的一对镯子可与这玉质平分秋色。 但秦母那是两只镯子,眼下可是一整套头面。且这头面竟别出心裁地做成白兔捣药的样式,簪头、戒面……都或镶或嵌着手持玉杵捣药的兔子。红宝为眼,黄金做云,连一对指头大小的耳坠,那悬着的玉兔都雕得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真真是巧夺天工。 众人都叹道:“这礼如何能算简薄?也太贵重了些。” 秦母不由心下欢喜,从这份生辰之礼便可看出摄政王对玉姝十分用心,原还担忧这门亲事只是摄政王为对抗太后所为,既有今日之举,显见还是看重玉姝的。 却不知玉姝见了那头面,只是怔怔出神。当日她因外间对自己话本的攻讦心情不佳,萧璟曾带她去过一片拒霜花林,送过她一条结成玉兔捣药花式的绦子。 那绦子她一直好生着,此时见到这头面,不禁触景生情—— 若是可以选择,她宁愿不要这份价值连城的礼物,只守着自己和那人共结连理的丝绦。 念头闪过,却也只能在众人的称羡声中强颜欢笑。因这是她出嫁前的最后一个生辰了,不仅秦雪秦霜都来了,玉姝还特特请了明珠和蕊娘。姊妹们齐聚一堂,说说笑笑,直闹到晚上方散,众人出得门来,分别坐车回家,秦霜一进了傅府二门上,便问:“大爷可回来了不曾?” 婆子扶着她的手下了车,因道:“才刚跟大爷的小厮回来说,衙门里有事,恐不得闲,请奶奶先歇息。” 秦霜听了,心头一黯,却也习惯了。原来自打她与傅寒江成亲后,这短短半月,每日他都是早出晚归,除了在床笫间耳鬓厮磨时,她竟从未见过自家夫君一面。 虽说傅寒江位高权重、公务繁忙,但真有这样忙碌,忙到连和新婚妻子吃顿饭的功夫都没有?秦霜虽柔顺,也并非蠢笨之人,如此的冷待,怎能让她不猜疑夫君是否对她不喜。 偏生到了晚间,他却又像变了个人似的。 温柔怜爱自不必说,二人行那夫妻之事时,又做了多少真真是教她难以启齿之事。 秦霜原本腼腆内敛,又是大家子的千金小姐出身,这贞静二字是刻在骨子里的,原万不肯做出那般之举。但夫君用他那醇厚含笑的声音一哄,她也就柔顺地依了。 面上虽百般放不开,心里其实也是情愿的,出嫁之前,她也从未想过。 害得她差点就错过了秦府众人开宴。 一时她回房更衣洗漱,梳洗毕,丹梅正拿了大手巾帮她擦拭一头如瀑青丝,忽听帘子一响,一袭玄色箭袖的男人走进来,唇畔含着一抹浅浅笑意,见她只一身寝衣地坐在床上,忙快步上前,道: “怎么也不披件大衣裳?当心着了风。” 说着,便拿起屏风上搭着的短袄给秦霜披上,又细细给她掖好襟口,方放了心。 秦霜心里一甜,笑道:“都快四月里了,天儿和暖,如何就这样怕起来,我倒怕披了这个还热呢。” 男人却道:“你若热,我就拿扇子给你扇着,只不许脱下来。” 话音方落,一旁的丹梅便噗嗤一声笑了:“从来没有穿着袄儿打扇子的,想是大爷疼奶奶,疼得都糊涂了!” 秦霜登时红了脸,心中却有无限甜蜜,心道既有夫君如此疼惜,纵他平日忙些,总不着家,自己也是无怨了。 可怜她却哪里知道,眼前之人根本不是她的夫君,每晚来与她缱绻缠绵的,竟是她的小叔傅重洲。 傅重洲自打那日兄长给了他一月之期后,其实几次三番都想告知秦霜实情,告诉她洞房那日,原是他被人算计,才误打误撞了她,与嫂嫂有了这般私情。 奈何一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二也不知该如何措辞,方才不至使秦霜难以接受,做出激烈之举,方才一拖二拖,拖到如今。 当下傅重洲心中暗叹,面上却丝毫不露,从丹梅手中接过手巾,在秦霜身侧坐下,一面轻柔地帮她擦着头发,一面道:“今儿你出去可累着了?我瞧着你倒懒懒的。” 秦霜道:“闹了一天,确实有些乏了,脚上也觉酸痛。” 傅重洲听了,便朝帘外吩咐道:“打热水来。” 秦霜不知他何意,不一时,小丫头捧着热水进来,见大奶奶的床榻上却坐着二爷,只作看不见一般。傅重洲示意她将铜盆放在脚踏上,自己弯腰试了试水温,不冷不热,正恰好。 便一条长腿曲起,一条着地地半跪在脚踏上,捉住秦霜一只莲足,除掉她的绣鞋:“我学过些穴位按摩的法子,你若乏了,用热水泡一泡,我再帮你按一按,倒好些。” 识破身份,和盘托出 秦霜见状,早已呆怔住,先不提傅重洲半跪在她身前的姿态,这天底下有几个男人,肯伺候妻子浣足? 她还在娘家时,见惯了父亲左一个右一个地纳妾,那些侍妾的年纪有些逼她还小,父母之间早已“相敬如冰”,没有丝毫情谊,更何况这样的疼惜呵护,关切怜宠。 当下她忙慌了手脚,道:“夫君不可,你怎能,怎能伺候我洗……”说着便要将玉珠从傅重洲手中夺出来,他却握得紧紧的,抬头笑道: “有何不可?只是帮你按一按摩罢了。” 只得僵硬着身子,任由他将自己两只绣鞋都除了,握着那白生生的脚丫儿放进热水中。 当下待众人退去后,秦霜迷迷糊糊醒来,感觉到他的动作,不由心头一软,抬臂将他搂住: “夫君,你这样岂不难受?日后若霜儿睡着了,也是……” ——说到后半句话,已是羞得垂首下去,傅重洲又爱又叹,道: “霜儿的意思?” 秦霜虽羞,还是小声答:“嗯……”夫君如此疼爱她,她自然也想竭尽全力回报。 忽觉腰间一紧,男人深沉的视线凝视着她: “那我,若不是你的夫君呢?” 她登时一惊,霍然抬头,目光还有几分茫然地看着傅重洲。傅重洲瞬间捕捉到她的慌乱,心头发紧,面上却挑起眉梢闲闲一笑: “若我不是霜儿的夫君呢” 秦霜霎时间松了口气,不知为何自己方才会有那种猜测,怀疑眼前的男人不是自己夫君……忍不住抬手在傅重洲腰上轻轻拧了一把:“霜儿才不是那些不知廉耻的女人……” 她却不知傅重洲正在心下暗叹,事情倒不好办多了。偏偏她如此柔顺贞静,让他根本不敢将实情说出口。 只是再这么拖下去,一月之期到了,大哥就要休了她,自己也就与她有缘无份,傅重洲思来想去,决定先寻机将此事告诉她的陪嫁丫鬟,若那丫头能劝劝她也是好的。 说来也是凑巧,这日丹梅恰出门买线,因她是一等的大丫鬟,出入皆可派车,又有一个跟从的婆子,一个小丫头。 三人方坐车出门,拐过一条街,只听一阵马蹄疾声,车夫忙将车赶往路旁,几骑身着公服的人疾驰而过,妆花云锦、飞鱼蟒衣,正是锦衣卫的服色。 丹梅不由一愣,虽说那几骑一掠即过,可还是教她捕捉到了当先之人的容貌,剑眉深目、高鼻薄唇,此时虽未含笑,但那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眉眼,不是大爷是谁? 可是,大爷不是左都御史吗?为何,会穿着锦衣卫的服色? 丹梅霎时间想起府里的另一位主子,自家姑娘应该唤做小叔的那人,他正是锦衣卫…… 午间回来时,丹梅便有些心不在焉,秦霜唤了她好几声,她方才愣愣恍然,忙道:“奶奶有什么吩咐的?” 秦霜先不答,而是道:“我瞧着你倒有些恹恹的,可是身上不好?若不好,就先去歇歇,我这里不缺人服侍。” 丹梅心头一酸,强笑道:“我何曾不好,方才不过在想一件闲事。” 当下敛了心神,细心服侍了秦霜一回,又听外头人回:“大爷说晚上也不回来吃饭,请奶奶自己吃。” 秦霜如今早已习惯,想到夫君待自己还是情深义重的,倒也不失落,因道:“我瞧着厨房昨晚一道野鸡崽子汤倒好,打发他们再做了,晚上煨在灶上,等大爷回来吃。” 丹梅听了,心中愈发烦乱,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闭口不言,找了个借口,自去房中歇息。 她打小儿服侍秦霜长大,二人情同姐妹,并非旁人,躺在床上,却是将白日所见之事想了无数遍,越想便越觉自打进了傅家,有许多异样之事—— 为何大爷从来不在白日出现?为何那位二爷也没来给长嫂请安?虽说男女有别,叔嫂之间需要避忌,没得连长嫂进门的头一天都不见一见的。还有姑娘回门那日,大爷也只在车外与姑娘说了几句话,她和姑娘都未曾见过大爷面容…… 丹梅越想,心里越发慌乱。但她也是个机敏之人,又深知秦霜性情,知道自己若是一股脑地把猜疑都告诉了她,反倒会坏事。 且如今她也并无证据,不过猜测罢了,最要紧的,是先细细打探清楚,确定那位极疼姑娘的姑爷,是不是……是不是就是姑娘的小叔傅重洲。 当下丹梅打叠起神,却也不敢向傅家的人打听,而是叫进与自己一道陪嫁过来的兄嫂。一番吩咐后,让他们务必要弄来傅家兄弟的画像,且不可使人知觉,方才稍稍放心。 奈何这晚傅重洲照旧是要过来的,丹梅心里正起疑,如何肯让他靠近秦霜?因而早早便劝秦霜睡下,又守在门口,只道: “奶奶身上不好,已睡下了,今儿就请大爷暂且在厢房歇一晚罢。” 傅重洲一顿,道:“可请了太医来看过?”又问,“是何症?近日家中事多,恐怕劳乏了,你既是她的丫头,也要多劝劝她不可太过辛苦才是。” 这一番话,真真是细心妥帖,又兼有无限关切柔情,丹梅心下不由暗叹,她跟着自家姑娘来傅家也有小半个月了,冷眼看着,只觉这位“姑爷”无一处不好的,心里不知多为姑娘欢喜。可他若真的不是傅寒江,岂不是强迫嫂嫂的无耻悖逆之徒了? 当下只得含糊应了几句,见男人转身欲走,心里方松了口气。忽见傅重洲脚下一住,道:“我还是得进去瞧瞧她。” 丹梅忙道:“奶奶已睡着了,大爷这一进去,岂不是要将奶奶吵醒?” 傅重洲笑了笑:“我不过瞧一眼罢了,如何就扰她了?我仿佛觉得,你今日尤其不想我见你们奶奶?” 她忽然想到,市井中都管傅寒江叫“煞神”,皆因他铁面无私、冷肃严苛方才有这一诨号。但身为锦衣卫的傅重洲,却无人敢像调侃他的兄长一般调侃他,那些飞鱼蟒服的缇骑就像是黑暗中露出獠牙的猛兽,又或是吐着信子的毒蛇,哪怕只提到“锦衣卫”这三字,便足以令人胆寒。 丹梅不禁双腿发软,连手都颤了起来。傅重洲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轻裘缓带、闲适从容,淡淡含笑的目光透着几分漫不经心,她却仿佛被一把锋刃逼近咽喉,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说罢。”傅重洲的语气平静无波,“你知道了什么?” “奴婢,奴婢……”丹梅原也是伶俐的性子,此时却语无伦次,只觉背心都湿透了。思及傅重洲在秦霜面前时,从来都是柔声细语,方才让自己误以为可以欺瞒他,谁知竟被一眼看穿。 当下只得一五一十说了白日里看到的事,却不敢说出自己的猜测。但她既阻止傅重洲接近秦霜,如何不让傅重洲恍然她已猜到自己身份?想到原也打算借这丫头成事,遂淡淡道:“你起来罢。” 丹梅方战战兢兢起身,又听他道:“你倒是忠心耿耿,想必不用我说,你也不会往外透露一个字。” 一时将秦霜进门那日,自己遭人算计方才进了大哥新房的事娓娓道出,丹梅听罢,又惊又疑,但也觉合情合理。如此一来,许多异样之事就都说得通了。 事已至此,自己也只能帮着劝说姑娘。她身为秦霜最信任的贴身丫鬟,自然早已看出秦霜对傅重洲芳心暗许,丹梅固然是不能接受这等叔嫂私通之事,但也逼姑娘想不开去寻死要好。 二人正在这里说话,却不知那屋内,早有一个人听得呆住。 嫂嫂自尽,秦露探望 原来秦霜不知何时醒来,因觉干渴,见屋内无人,便自己披衣下床,欲倒一盏茶来喝。忽听窗外传来扑通的一声,似有人跪倒,她心中疑惑,遂悄悄儿地走至窗前,亦未移灯,当即将傅重洲和丹梅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可怜她当场只觉头顶如轰下一个焦雷,大脑一片空白。 他们……在说什么? 他和丹梅,在说什么? 他在说,那晚他误入了洞房,他本来不是那个新郎,应该与她洞房的是他的兄长,而他,却要管自己叫做……嫂嫂? 双耳之中翁隆一片,秦霜浑浑噩噩,一时想到,难怪,难怪有那么多不协之处—— 她所谓的“夫君”,为何声音与喝合卺酒时有些不同。分明白日对她冷若冰霜,夜间却又柔情蜜意。 为何他总是借口公务繁忙不在白天出现,好像刻意回避她似的。为何下人们从不在她面前提起那位二爷,只因为“二爷”就是他。 秦霜忽然想到,那天晚上傅重洲看似无意的一句话——“若我不是你的夫君呢?” 她当时吓了一跳,脑海中下意识冒出一个猜疑,竟信以为真。其实不是她想多了,也不是她太过敏感,因为她早就已经察觉到了罢,那些异样,那些不妥。但她就像自欺欺人的可怜虫,无意地,甚至是故意地视而不见。 一时间她思绪混乱,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不知自己在窗前站了多久,忽听帘子一响,有人进来了。 她忙三步并作两步地回到床上,揭开绫被卧好,只听进屋之人的脚步声沉稳有力,十分熟悉。 秦霜心头一恸,每一日,每一夜,每当她听到这道脚步声时,心里不知有多欢喜,有多盼望它来得再多一些,再早一些。 可是此时,她却浑身都发起抖来。她想到傅重洲对自己的欺骗,想到他的那些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在真相面前,不堪一击得如同一张薄纸。 ……真是可笑,此时此刻,她连起身质问他的勇气都没有。 傅重洲在床边停了下来,许是见她睡得极熟,定定凝视片刻,方悄声离去。 秦霜的手放在被内,紧握成拳,紧得连指甲都陷入了皮肉之中,但她竟不觉丝毫疼痛,睁开眼睛,泪水止不住地流下,瞬间浸湿鸳枕。 这一晚,丹梅一夜都没睡好。傅重洲离开后她便回房看视,见秦霜睡得熟了,方才梳洗盥沐,在外间熏笼上睡下。 不知为何,她总觉心中不安。并非因为自己知晓了这个惊天秘密,而是……好像她忽略了什么。 次早醒来,天硬硬的。 晦暗的沉云堆积在天际,隐隐有轰隆的闷雷声滚过。如今已至初夏,大雨并不少见,但似这样一大清早起来就有暴雨将至的,还是教人心中烦闷。 丹梅先披衣起身,听见里间静悄悄,便知秦霜还未起,遂吩咐门边的几个小丫头好生听侯,自己自去洗脸更衣。 一时梳洗毕,里间却依旧没听见叫人,有媳妇子来回:“厨房来问什么时候摆饭,我说奶奶还没起呢,叫他们先等着了。” 丹梅取出一个核桃大似的金表,看了一眼,已是辰末了。平常这个时辰,秦霜早已起身,难道是昨晚睡得太沉了? 她心里忽生不妙,道:“我进去瞧瞧。” 另一个大丫鬟绣鸾笑道:“奶奶难得起迟些,姐姐就让奶奶多睡会子又怎么了。” 正说着,忽听屋内传来砰咚的一声,似桌椅翻倒。丹梅一惊,不顾众人的诧异之色,忙掀起帘子冲进去,只见那横梁上,一道红绫结成绳索垂下,秦霜一头青丝垂落,身着素衣,双脚悬空,脚下正是一只歪倒的雕花绣凳。 大雨连下了数日,夏日的雨水来得快,走得也快,少有这样哗哗啦啦,绵延不绝,从清早直下到深夜的。 雨幕之中,只见一辆翠幄清油车驶入傅府二门,小厮们赶上来拉了马匹出去,方有几个婆子上前,抬着一辆蓝绸软呢小轿,掀起车帘,将车上之人扶下来。 却见这是一个身形袅娜,容色灵秀的少女,虽眉眼尚带几分稚嫩,但举手投足间的顾盼神飞教人见之忘俗,正是秦霜的胞妹秦露。 丹梅早打着伞领着一群丫头婆子在二门上迎侯了,见状忙上前道:“姑娘可算来了,快请上轿,雨大,可别着了风。” 秦露扶着婆子的手坐进轿中,掀起一角轿帘,边走边与丹梅说话:“我一得了信就来了,老太太太太也都知道了,怎么来递信的人说,二姐姐竟病得极重了?分明前段时日玉姐姐过生日时还好好儿的,你定要与我细细说来。” 丹梅听了,不禁叹了一声,却也不能出口,只含糊道:“我们奶奶原也不是病,不过有些郁结了……三姑娘去瞧了便知。” 说话间,一众人已穿花度柳来至上房。门口的丫鬟打起帘子,秦露迎面便闻到一股浓浓药香。但见屋内的陈设布置俱是致奢华,她从小在自己家中见惯了好东西,此时却也暗暗点头,但不知为何,屋内虽点着灯烛,依旧有些晦暗,想必是雨势导致天色黑沉之故。 又看屋内侍立的一众下人行动间都进退有度,恭谨守礼,秦露方越发放心了几分,心里也稍减焦虑之情。 原来今日一早,傅家便有人去秦家,说是秦霜病了,始终不见好,恐她病中思念亲人,请家中姊妹过去一叙。 秦母等人听了顿时着了慌——若秦霜只是小病,断不至于特特来请娘家人,遂忙命秦露坐车过来,连早饭都不曾好生吃。 秦露一路便疑心着姐姐是不是受了委屈,始终提着一口气,见傅家并无丝毫怠慢之处,方稍稍松了几分。丹梅引着她步入里间,转过一扇山水花鸟美人九折屏风,那鲛绡帐内,纤弱的女子侧卧在绫被中,一把青丝拖在脑后,露出的肌肤苍白如纸。 秦露心头一紧,忙快步上前,待看清姐姐病容,不过十来日,竟瘦成了一把骨头,登时泪如雨下: “二姐姐,你如何……如何就病成这般模样了。” 当下姊妹二人痛哭一场,丹梅也早红了眼睛,在旁默默拭泪。秦霜哭一阵,又嗽一阵,秦露见她颈间缠着一条白色的绢子,因咳嗽的动作松脱滑落,凝脂般的玉颈上,竟有一圈淡淡红痕。 秦露又气又悲:“原来姐姐不是病了,竟是伤了?!”她虽不知这红痕为何而来,看起来不似掐痕,想必是受伤所致。 想到当日姐姐回门时,父兄等人都对二姐夫赞不绝口,秦霜有时回家,表现出来的也都是夫妻和顺,夫君对自己极好云云,难道她其实一直在委曲求全,那风度翩翩的二姐夫背地里是个对妻子下毒手的衣冠禽兽?! 当下怒道:“岂有此理,他莫非欺我秦家无人不成?!二姐姐,我这就回去告诉老太太老爷太太,家里必不会看着你受苦!” 又问丹梅:“二姐姐受了欺负,你也不早点来回我们,为何拖到今日?!” 她却不知丹梅是有苦说不出,秦霜脖颈上的伤痕原是她那日自缢时留下的,而她为何寻死,这又如何向旁人言明? 彼时丹梅听到屋中桌椅翻倒之声便冲了进去,好在她机警,众人又惊又慌,七手八脚地将秦霜救下来,她已晕厥过去,但性命无忧。 只是因那红绫勒住脖颈,到底伤到了嗓子,虽心调养着,如今说话还是有些吃力,秦霜轻声道:“三妹妹,你别怪她,我的病……也不怪旁人……” 她原存死志,想着一了百了,谁知却连死都不能,如今却是万念俱灰。看到妹妹来了,方才打起几分神:“我病了好些时日,也不得回家看看,家中如今是何光景,你且与我说说。” 秦露听了,便知姐姐不愿多说,虽还想追问,但看她如此虚弱,也只得拭一拭泪,强笑道: “家里总还是那样儿,玉姐姐的好日子已定下来了,就在五月十三,她如今不得出门,特特嘱咐我,教姐姐千万保重好身子。” 以死报复,叔嫂孽缘 一时又说了些闲话,虽都是些家常琐事,但秦霜想到父母亲人,脸上却也渐渐露出些笑影。奈何她大病一场,身心俱弱,不过一会的功夫便露出疲态,秦露遂与丹梅劝她服了药,又阖目睡下。 这边厢,秦露与丹梅出得门来,秦露道:“二姐姐究竟出了何事,到现在你还要瞒我不成?方才二姐姐说,她并没有打发人回去请我,是你自作主张,还是姐夫……傅家打发人去的?” 丹梅道:“是……是大爷。” 秦露道:“既如此,二姐姐的病与他有关无关?” 丹梅却始终不肯答言了,只道:“好姑娘,饶了我罢。若我说了,奶奶定要打死我的。” 秦露无奈,只得满腹疑窦地去了。因秦霜留她住几日,早已为她安排好客房,自去歇息不提。 且说丹梅回至房中,轻手轻脚地揭开帐帘,方欲为秦霜掖好被角,忽听她轻声道:“……三妹妹,是他打发人去请的?” 丹梅心头一动,斟酌着只答了一个字:“是。” 等了片刻,见秦霜不再说话,方暗叹一声,转身出门。 秦霜卧在衾内,睁着眼睛,似乎想了很多,但又什么都没想。头顶上的百子闹春帐帘喜气盈盈,曾经她以为自己的人生也会像这帐帘一般,和顺、安然、满足、幸福。 如果真相不被揭开,她大概也能永远活在那团虚假之中罢。她所求的东西从来都再简单不过,如今却成了黄粱一梦。 日后,她也没有什么颜面再面对自己的丈夫了。 她自缢被救下来后,傅寒江来看过她,说来可笑,成亲半个多月了,这竟是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夫君。 傅寒江果然如传闻中那般冷肃,但也并未苛责她,反道:“归根结底这都是我傅家之过,你切不可再做傻事了。无论你是想和离,还是当此事没发生过,我都绝无二话。若有要求,也尽可提出来,只要我能办到。” 秦霜只怔怔卧在床上,并不答言,傅寒江又劝了几句,只得吩咐下人好生照顾她,临出门前道: “二郎已被我以家法处置了,待他能走动了,我会让他搬出去。” 说完便转身离开,秦霜静静躺着,不知过了多久,泪水滑落而下,无声无息。 接下来数日,因她卧床养病,时不时也能听到下人们闲话时传出来的消息—— 二爷不知何故被大爷狠狠打了一顿,几乎去了半条命,浑身上下都是伤。 大爷教人请了几位族老来,看架势,兄弟二人竟是要分家呢。 二爷的伤养了数日,已是勉强能下地了,大爷打发人给他拾家什行李,恐怕即时就要他挪出去。 ……议论纷纷间,因秦霜自缢的事只有几个心腹家人才知道,众人都不知为何素来亲厚的兄弟二人竟闹到要分家的地步,唯有秦霜知道,这是傅寒江在给她一个交待,毕竟傅重洲隐瞒身份与她在一起,也是得到傅寒江默许的。 那么……他呢?傅重洲呢? 他想不想走,想不想离开,他又有没有……为自己的欺瞒后悔过。 秦霜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恨他还是爱他,她的芳心暗许究竟只是因为他是“夫君”,还是她其实也沦陷于他的温柔之中。 决定自缢的那一晚,她想了很多很多,脑中竟冒出一个念头—— 如果她嫁的是他,而不是他的兄长就好了…… 正是这个念头,让秦霜决心一死了之。她不能接受自己被人欺瞒哄骗着失了贞,更加不能接受的,是她其实沉迷其中。 如果没有新婚那晚的阴差阳错,她是不是也还是会对自己的小叔动情?如果她没有误认夫君,难道她真的能像自己勾勒得那样,对丈夫一心一意,做一个合格又忠贞的妻子吗? 她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会成为最不齿的那种人。 她已无法再面对傅寒江了,也不能再与对方做一对正常的夫妻,若和了离,又置家族颜面于何地,岂不是伤了父母的心? 秦霜知道,母亲因为生不出来男孩儿,在亲族妯娌间始终抬不起头,母亲平生最是要强,且最自傲于三个女儿有两个都嫁得好,若她却和离回家了,母亲又如何自处?且她自己,也无颜面对亲朋。 ……索性死了,一了百了。 她死了,傅寒江也能再续娶,不用再面对一个失贞的妻子。她死了,父母姊妹纵会伤心,也不过是一时的。她死了,那个人一定会悔恨不已罢…… 想到此处,她心中竟生出一种隐秘的快意。 就让他痛苦罢,哪怕她懦弱至此,也能用这条命来报复他。 秦霜已经想不起来窒息时那种绝望的疼痛了,意识恢复时只觉喉咙烧灼一般的疼,有人死死攥着她的手,寒声厉喝: “再去找太医来!一群废物,谁再敢说救不回来了,我要他的命!” 那手的触感很熟悉,几处指腹上都生着薄茧,曾经无数次摩挲过她的面颊娇躯,她下意识想挣开,却使不出一丝力气,只听到有人不住在自己耳边低声呢喃: “……霜儿,对不起,对不起……” ……难道他,哭了? 脸颊上传来温热的湿意,秦霜睁不开眼睛,也说不出话,神志混混沌沌,竟不知是悲是恨。 她昏睡了三天三夜,傅重洲也在她床边不眠不休地守了三天三夜,但她强展双眸后的第一句话,只是: “滚。” 从小到大,这还是她第一次对人说出这般锋利言辞,看着男人满眼的血丝,唇上杂乱的青色胡茬,还有他骤然灰败的脸,她仿佛觉得,自己也没有那样痛了。 之后,她再没有对他说过哪怕一个字。 起初傅重洲每日都会来看她,说着自己对她的感情,他对她是如何认真,甚至还有香山寺的惊鸿一瞥……但后来因他硬生生挨了五十杖,甚至昏迷,便再不能来看她了。 但秦霜知道,她治嗓子的药是他教人搜寻来的,因她郁郁寡欢,请三妹妹来看她也是他的主意……一点一滴,一举一动,哪怕他们已走到这般田地,他还是如当日那段“新婚生活”一般,对她无微不至地呵护疼宠。可是,这又如何? 终究是有缘无份。 许是因姊妹久别重逢,这晚秦霜难得睡了个好觉。次早醒来,秦露来看她,她道:“今儿难得天晴,不如三妹妹陪我出去走走罢。” 众人听了,登时大喜,忙上来伺候她更衣。秦露扶着姐姐的手,二人在花园中慢慢闲逛,因见许多人来来往往,秦露道: “这是怎么了,我瞧着怎么像是有人要搬出去?” 秦霜心头一动,丹梅见她默然不语,忙拿话岔开。一时因她累了,众人回至房中,秦霜忽见一个黄花梨木的长条匣子放在自己的书案上,她道:“这是谁送来的?” 下人们却都摇头,并无人知晓。她心里其实已有了猜测,怔怔站在原地,半晌方上前去,仿佛鼓足勇气一般,揭开匣盖。 果然,里头是一卷画。看纸质已有些旧了,却保存得极好。展开来,满纸枫红如火,正是那年她在香山寺所作的枫林图。 秦露见了,上前道:“这不是二姐姐旧年在香山寺画的那幅画吗?” 她还记得彼时她们姊妹去香山寺进香还愿,秦霜一时技痒,遂在后山画了这副枫林图,众人见了都称赏不绝。 秦露道:“我还记得姐姐说,此画原是兴之所作,情之所钟,若拿回家中装裱起来,就失了趣味了。索性将画留在林间,不过片纸,亦无落款,任由秋风吹落。怎么这画如今却回到姐姐手中了,难道竟是哪个有缘人捡去,又还给了姐姐?” 说罢不由笑道:“这真真是天注定了。” 这一番话原是她故意说来玩笑,用来开解姐姐的,谁知秦霜听了,却如五雷轰顶。 天注定……难道这一番缘分,果然是天命所赐?可老天爷既给她这一段情,为何又偏偏要让她错嫁旁人,且嫁的还是那人的亲生兄长。 这如何是姻缘?竟是一段孽缘。 当下想毕,默然将画进匣中,却也不再如之前那般万念俱灰了—— 人生的诸般酸甜苦辣总要尝这么一遭,既是天定,也只有顺其自然。 此后秦露又在傅家住了几日,见姐姐日渐开怀,身体更是一日好过一日,遂放了心,方才告辞回家。 她心里还对姐夫有诸多不满,因见傅家确实未曾怠慢过姐姐,虽总疑心傅寒江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也不好说与旁人。只是自己在心中记挂着,姊妹之间时常通信,又着意打探与傅寒江有关的种种消息,此是后话了。 却说展眼便至五月十二,这一日,正是程家送嫁的日子。 玉姝大婚,师生相认 玉姝的嫁妆早已在此前便运到京城,满满三条大船,摆满了圣上御赐的宅邸,及至送嫁当日,第一抬嫁妆抬进王府时,最后一抬还在程家的院子里尚未出门。 因这桩婚事街头巷尾无不听闻,满大街挤着的都是看热闹的百姓。众人只见那瓦片土坯、桌椅箱柜、珠宝首饰、古玩字画、药材香料、书籍笔墨等等名贵华丽之物不可尽数,大到一座紫檀木透雕百子千孙千工拔步床需要八人合抬方可抬起,小到那盥沐洗手的桂花胰子,都比旁人使的要致。 又有最后一抬别出心裁的嫁妆,竟是一对红嘴绿脸的鹦鹉。两只鹦鹉一左一右,一面嘎嘎叫着,一个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另一个就说“在地愿为连理枝”,一个说“得成比目何辞死”,另一个就说“不羡鸳鸯不羡仙”。 众人又是笑,又是叹,真真是十里红妆,喜焰铺天。摄政王府和程府两处又放起各色烟花爆竹,直到晚上亦响彻大半个京城,漫天的火树银花,直如梦幻一般。 玉姝已从秦府迁至了程家新宅,众亲友都来与她贺喜添妆,整整一日方散。玉姝原生得有些单弱,且闹了这一日,愈觉疲惫了,凌波忙领着几个小丫头上来与她捏肩捶腿,见她眉间并无丝毫喜色,反倒有些郁郁,心下暗叹,只道: “姑娘今儿早些歇息罢,明儿且还有的闹呢。” 玉姝尚未答言,便有程海的丫鬟来请她过去。 原来程海已于前几日上京,奉旨发嫁女儿。父女两个久别重逢,自是有无限慈慰之语,程海想到女儿过了今日便不是自家的了,心中伤感,又不好表现出来怕玉姝担心,见她来了,招手叫到近前,笑道: “来,让爹爹再瞧瞧你。过了今晚,以后再想瞧便没那么容易了。” 玉姝听了,不由心头一酸:“女儿去了哪里都是爹爹的女儿,爹爹若舍不得,女儿就一辈子留在家中,陪着爹爹好不好?” 程海笑叹道:“傻孩子,你如今得遇良人,爹爹就是再不舍,如何能阻你的终身?”说到此处,微微一顿,“你那夫婿……是个好的,你且放宽心。” 玉姝听出这话有因,想到莫非连父亲都看出了自己的不乐嫁之意?无论如何,这门亲事已是无法转圜,摄政王位高权重,也不是程家能得罪的,若他瞧出了自己的抗拒,恐怕会给家中惹来祸患。 当下只得强展笑颜,次日迎亲时,换上王妃的凤冠霞帔,更是容光焕发,其容色绝丽不可比视。 门外早已是鼓乐喧天,因摄政王大婚之礼比亲王又高一等,衣甲鲜亮的护军拉开围障,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玉姝依依不舍地拜别父亲,在喜娘的搀扶下步入花轿,四周都是喝声、欢闹声,人人脸上都是笑意、赞叹……奈何这喜悦越强烈,她唇边的笑容便越僵硬。 ……还好,还有喜帕可以遮掩她的神情。从程家到摄政王府的路不长,但也足够她强逼自己露出最和顺欢悦的笑,来迎接她即将相伴一生的丈夫。 不知过了多久,花轿落地,玉姝只觉眼前一亮,有人揭开轿帘。入目的是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大手,竟教她觉得眼熟,她不由一怔,但听旁边有人笑道: “真真咱们王爷等不及了,盖头还没掀呢,就急着牵新娘子的手了!” 话毕,众人哄堂大笑,玉姝见那手淡然自若地停在自己面前,并不尴尬,也不局促,反倒往前一送,轻轻握住了她。 她心下一动,跟随着那只手的主人步出花轿。温热又宽厚的触感,恍惚间竟让她觉得自己仿佛在牵着萧璟的手,与他步入正堂,与他三拜九叩,与他结拜为夫妻。 ……她真的是,太想念他了罢。 分明已接受了这份命运,分明已主动割舍,却还是如此念念不忘。她心里忽然生起对身旁男人的愧疚之情,又见他周全体贴,愈觉对不起他。一时二人被送入洞房,喜娘递上如意秤,玉姝又见那只修长大手出现在自己眼前,不知为何,心口忽的怦怦跳起来。 却听已经被安置在窗下架子上的鹦鹉突然叫道:“姑娘快跑!姑娘快跑!禽兽!禽兽!” 房中观礼的众女眷都又惊又笑,玉姝只觉眼前一亮,那暗红的世界骤然消失。视野里撞入一双深沉如海的眼睛,双瞳深处两点幽蓝,她张了张口,竟说不出话来,只听那人低声道: “姝儿,我回来了。” 且说凌波与锦瑟从小与玉姝一道长大,如今她既出嫁,二人焉有不陪嫁至王府的理儿? 因她二人都知玉姝心有所属,奈何皇命不可违,又想到那王府门庭何等高贵?玉姝既不喜,怕她惹怒了摄政王,因而从送嫁那日起就提着一颗心,此时二人也被引至新房,骤然见到那个挑起喜帕的男人,俱大吃一惊—— 看那温润清雅的眉眼,闲适从容的举止,这位身着喜袍的王爷,不是萧璟是谁?! 锦瑟几乎要将眼珠子都瞪了出来,霎时间,脑中闪过种种异样之处—— 为何她在面对萧璟时总是不自觉地服从,为何他可以进出秦府后宅如无物,为何他轻轻松松就能帮玉姝弄到极珍贵的解药药引…… 虽说她们早已猜到萧璟的身份非同一般,再没想到,他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 萧璟……这名字倒过来,不正是摄政王的名讳周景宵吗? 锦瑟忽然想到,当初太后欲逼婚于程家,正是在这个当口儿,圣上突然下旨赐婚,难道正是萧先生……不,正是王爷维护姑娘之举? 当下又惊又喜,与凌波对视一眼,脸上都不知该露出什么神情。此时观礼的女眷看过新娘子,都已出去了,喜娘送上两只用红线系着的麒麟送子杯,道:“请新郎新娘用合卺酒。” 周景宵伸手接过,含笑欲饮,却见玉姝坐在床上,纹丝不动。他原心中欢喜,口内有千言万语和说不出的满足畅意,此时方才着了慌,道:“姝儿?” 玉姝眼睫一颤,泪水滑落下来:“你好啊……好一个摄政王。” 说罢霍然起身:“这酒恕我不能饮,这亲也恕我不能结!” 原来玉姝自男人挑开喜帕时,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容,电光火石间,已想通其中所有关窍。 心中自然先是一喜——心心念念之人竟就在眼前,且结为夫妇,如何不欢喜?继而便又气又怒。 自二人别后,她担忧焦急了那么多个日日夜夜,而他却无只言片语! 她被太后逼婚时,他没有任何消息。她误以为自己只能嫁给旁人时,他依旧不曾出现。他自己倒是知道那道赐婚的旨意是为了保护她,为了成全他们二人,可他又如何能想到,她不得不狠心割舍情缘时,心中是何等的凄楚! 一时间,委屈、愤怒、惊愕、不解……种种情绪交织在一处,若不是碍着房中还有其他女眷,玉姝早已拂袖而去。此时因其他人都走了,房中只剩喜娘和下人,方才开口。 奈何唇瓣一动,泪水便流了下来,语音虽坚执,却是带着哽咽,周景宵听了,心痛如绞,却是又疑又怜,忙伸手将她拉住: “好好儿的,怎么哭了?” 玉姝怒道:“你不知道吗?不知你是如何把我骗得团团转的?!” “你一开始隐瞒身份,我不怪你。后来不与我联系,我也不怪你。但亲也定了,聘也下了,我却仍不知自己要嫁的是人是鬼!” 想到自己那晚忍痛将那只白玉同心佩取下时,玉姝不觉眼中又是一酸,正欲伸手拭泪,不想他看轻自己,周景宵已用力将她搂进怀中,牢牢箍着她的腰不许她挣开: “姝儿,你别哭。你若生气,打我骂我都使得,只别哭坏了自己。” 玉姝怒道:“松手!” 他却不肯松,反道:“我靠得近些,你打我也方便。” 玉姝登时被气笑了,见她扑哧一声终于弯起了眉眼,周景宵方暗松一口气。一个眼神过去,房中众人悉数退出,他垂下眼帘,柔声道: “我实没有欺瞒你之意,五哥驾崩之前,我已写信给岳父大人提亲了,谁知……” 谁知兄长骤然离世,且交给他那样一道重任。周景宵早已无心朝堂,只想寄情于山水之间,与玉姝做一对神仙眷侣罢了,但兄长临终前的殷殷嘱托他如何能视而不见?又想到新帝幼小,如果自己撒手不管,周家的江山就真的只能任由太后折腾了。 当下拢旧部,虽说他离京数载,但余威尚在,又有许多暗中帮他做事之人,如苏夜等,手中掌握的机密之事不知凡几。且后党专政,也是朝中一勾清流不愿看见的,是以周景宵虽然了好大一番功夫方才与太后形成抗衡之势,如今倒也是平分秋色。 洞房缠绵,百般娇宠 但正因为此,为了保护玉姝,周景宵便不能联络她,也不能与程秦两家走得近。最开始重回朝堂的那段日子,他连刺杀都遇上了三回,如果被太后知道玉姝对他的重要性,玉姝焉有性命在? 及至玉姝被太后逼婚,他终于不能再隐忍不发,好在此时他也不是太后能轻动的,朝堂之上,王党之势已压过后党,如今且还有太后焦头烂额的时候呢。 周景宵道:“我不能露面,只能悄悄去看你,我知道你给岳父大人写了信,情急之下,方才让大郎下旨赐婚。” 玉姝恍然一怔,想到自己写信给父亲劝他答应郡王府求亲那晚,她窗下的鹦鹉曾叫道——“禽兽要捉我!禽兽要捉我!”——难道就是他深夜来此…… 念头闪过,不觉又甜又酸,却还是恨道:“既然已经定亲了,你又为何不肯表露身份?!” 周景宵苦笑道:“我何曾没有?我早已给岳父去了信,又送了那套玉兔头面做你的生辰礼。” 直接给玉姝递信到底太扎眼了,因而他是在公务中通过程海转达。程海与玉姝家常通信,只要将他的信夹在里面,自然不会有人发觉。 谁知到了成亲这一日他才知道,程海竟一字未提。 周景宵是个聪明人,霎时间便明白老泰山这是在故意刁难他呢。还没定亲就将人家的女儿拐了去,程海焉能不坑他这一把,出出口闷气? 一番话说完,玉姝哑口无言,好半晌方道:“……这么说,倒是我无理取闹了?” 周景宵笑道:“娘子自是没错的,纵有错,也是我自找的。” 玉姝听得脸上一羞,啐道:“谁是你娘子,合卺酒还没喝,不作数!” 一语未了,身子已腾空而起。慌得她忙伸手搂住男人的脖子,对上他含着柔和笑意的黑瞳,不由愈发羞窘。 她已是经过人事的,自然知道这洞房花烛夜要做什么,却见周景宵将她轻轻放在绣褥上,又拿过那对酒杯来,自己饮了一口,俯身覆住她的唇: “乖……喝了这杯酒,日后就是我的人了。” 话音方落,温热又辛辣的酒液便顺着他的唇舌涌入玉姝口中,她脸上羞红着还想挣,却被他箍得紧紧的,只得仰起小脸,任由他冠酒。 分别多日,二人都是何等思念彼此?又想到这一路来的波折,及至今日终成眷属,欢喜之余,愈发心荡神摇,酒一入喉,便觉整个人都醉了。 正自难分难解,忽听帘外有人道:“王爷,席上还等着王爷招呼,到底去露露面再回来。” 玉姝一惊,方想起酒席未完,他二人却已在这里情动起来,若席上有宾客议论,她岂不是要羞死? 忙伸手推周景宵:“你快出去。” “好生等着,我过会子再来。” 奈何席上还有那么多宾客,他一去不回,众人如何不明白?他自己倒是不怕人议论,偏这小东西脸皮薄,定会生气。 因此只得打算先去隔壁屋子待会儿,待心情稍稍平息了再去招呼宾客。正欲吩咐丫头们进来伺候玉姝更衣梳洗。 入目所见是一双狐狸般的水杏眼儿,闪烁着狡黠又得意的光芒。 原本周景宵还可靠着冷水勉强平息,此时却是……,偏帘外候着的丫头又道:“王爷?” “……”他咬牙切齿,深深吸了口气。 却听玉姝口中轻哼一声,已经幸灾乐祸得跳动起来,方才放过他,道:“还不快走?人都等着你呢。” 当下自顾自唤了凌波锦瑟等进来,也不去管摄政王殿下是如何解决他的事情,心里却觉十分得意,一改先前郁愤。 凌波近前来,见她眼角眉梢都带着掩不住的笑意,不由暗自称奇。 自家姑娘的性子她是极了解的,看似柔弱,实则倔强又有主意,平生最恨人欺瞒,也不知王爷是如何三两句话就将人哄好了。又想到玉姝这一番奇缘,这夫妻二人,真真是一物降一物了。 当下服侍玉姝卸下钗环,又换下大衣裳,自有王府的四个大丫鬟上来拜见,道: “闹了一天,王妃也劳乏了,王爷早嘱咐奴婢们备好香汤,王妃沐浴一番,也能去去乏。” 玉姝听了,心里又是一甜,遂道:“辛苦姐姐了。” 那为首的大丫鬟名唤听雪,也是府里的老人,从未见过自家王爷对哪个女子如此上心的。 从赐了婚开始,府中便流水价似的送入各样珠宝首饰衣裳尺头,都是供王妃入门后穿戴的,王爷又特意教人修整花园,几个月的时间,硬生生改造成了江南式样,听说连上房里的一桌一椅一草一木,都一律按着王妃的喜好来。 见此光景,众人如何还不明白?要进门的那位,可是王爷心尖尖上的人,丝毫怠慢不得的,因此这听雪笑意盈盈,连称不敢,引着玉姝转过一架十六扇大红缎子缂丝描金纳绣插屏,将那门扇一推,只听水声潺潺,竟别有洞天。 凌波和锦瑟跟着玉姝,原也见多识广,此时都吃了一惊。只见那隔间里竟是一处温泉汤池,四角各有龙头引入活水,池边又布置着鲜花,掩了温泉的硫磺之气,水汽一激,愈发幽香扑鼻。 鸳鸯戏水,一整夜 二人相视一眼,都暗自赞叹。这摄政王府的豪奢,可见一斑了。 听雪笑道:“王爷平日原是不大弄这些的,只因温泉水养人,方才特特教人凿了这池子,王妃日常盥沐也便宜些。” 二女听了,愈发为玉姝欢喜,却见玉姝脸上一红,轻声道了谢。因听雪恐她不自在,便带人退出,只留跟她来的几人服侍。 一时玉姝除下衣衫,身体沉入那温暖的泉水中,瞬间只觉一整日的劳乏似乎都消解许多。池边的托盘里早摆着胰子巾帕等物,凌波便伺候她擦洗,口中笑道: “姑娘这会子可安心了?” 原本她还有些担心,怕萧璟恢复身份后待玉姝不似往日,毕竟他身份高贵,又手握重权,程家在他面前,实是没有丝毫抗衡之力的。但看他依旧这般细心呵护,待玉姝无一处没有想到的,心里自是欢喜,因道: “姑娘日后也少使些小穴儿,我瞧王爷待姑娘再没得说了。” 玉姝哼道:“这才过了多久你就向着他了?他给你吃了什么药,不及我们十来年的情谊。” 凌波不由好笑,还要再说,玉姝道:“你放心,我有数。” 今日出嫁之时,她如何能料到自己竟能这般与他共结连理?她气他,皆因她用情至深,而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每一件,她也全都铭记在心里。 一时凌波听她轻声含糊了几句,却是渐渐睡去。她不由一笑,知道玉姝今天累得狠了,也不忍吵醒她,自在一旁守着。 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大手推开门扇,正欲开口,看到那个正歪靠着池壁的小人儿,立时放轻声音。周景宵挥挥手,示意众人都退下,走到汤池边半跪下来,只见玉姝香腮带赤,星眸半掩,两颊如吃醉了一般,那露在水面外的雪肌却是在热气相激下泛出淡淡粉色,愈显晶莹。 他不禁又怜又爱,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才从席上脱身了,原想着与她好生缠绵一番,她倒自己先睡着了。又怜惜她今日辛苦,也不忍惊醒,因怕她在这池水中泡的时间太长,正欲俯身将她抱起,忽见玉姝微微一动: “……我睡着了?” 一道低沉含笑的男声响起:“不止睡着了,还睡得挺香,小懒猫。” 玉姝一惊,待看清是周景宵,嗔他一眼,因道:“你抱我起来。” 男人故意笑道:“真要我抱你?” 玉姝自然知他是何意,见他身上的衣裳都还没换,显然是一脱身就来看自己了,又想到方才和凌波的对话,心头一动,忽听哗啦的一声,只见那一的美人儿破水而出。 次日一早,她身子一动,她徐展星眸,立时对上一双含笑黑瞳,只见周景宵正以手支颌,侧卧着认真端详她,也不知看了多久。 玉姝脸上一红,周景宵轻声一笑,将她抱进怀里:“一大早起来就翻脸不认人了?娘子好狠的心啊。” 玉姝方恍然他是故意的,就等着看自己的笑话呢。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可就苦了在门外听候的下人。 众人皆想,昨晚闹了一夜,今日总该消停了罢。因想到王爷王妃恐怕不会早起,倒也没有一大清早便等着,奈何一众人从辰中等到巳初,又从巳初等到巳末,直到午间摆饭的时辰了,里头方传出要水的声音。 凌波不觉松了口气,和听雪两个领着众丫头一齐入内,也不敢四处乱看。 凌波正欲上前服侍玉姝,只听方才那道低哑男声又道: “都下去罢,饭就摆在外间,也不必你们伺候。” 凌波一怔,听雪已恭敬地答了一个“是”,示意丫头们放下铜盆巾帕等物,安安静静地鱼贯退出。凌波又不好说什么,心中想到,王爷难道要亲自伺候姑娘洗漱?旁的且不论,那姑娘的妆容衣饰如何打理? 她却不知,自己全然想多了。整整一日,这对新婚燕尔的夫妻没有离开过寝房,既不必出门,自然也就不用考虑别的事了。 他还慢条斯理地道:“姝儿别急,大郎准了我三日的婚假,待回门那日咱们再出门便是。” “这几天,为夫有的是时间陪你,还记得我们在树林里说过的话吗?” 玉姝迷迷糊糊,力想了想,方想起他指的是没成亲之前他曾说过的那些话语—— 旁人都以为她是来做高贵端庄的摄政王妃的,却不知她成亲之后,只被夫君关在屋子里三天三夜。 这三日里,凭是什么山珍海味,她都食之无味。王妃才有资格享用的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她一概不得上身,只因某位殿下都不让她碰到那些物料,其他衣裳又怎能有机会碰一碰? 至于管家理事进门立威,更是不必想了,不过王府众人见王爷与王妃这般恩爱,哪敢小看玉姝?自是无不恭谨叹服。 进宫谢恩,夫妻恩爱 当下扶着凌波的手上车,却听帘子一响,周景宵也上来了。玉姝:“你不去骑马,进来做什么?” 他手一撑,便在玉姝身旁坐下:“怕娘子想我,毕竟咱们打拜堂那日,还没分开过。” 玉姝听了,登时又想起他这几日胡天胡地的种种作为,不羞不可抑,倒也将即将进宫面圣的紧张之情稍减了几分。一路上夫妇二人不过说些闲话,待那璎珞八宝车驶入宫门,她已心中大定,方才明白周景宵为何要上车陪着她,心下甜蜜,只见他握了握她的手,道:“我要去前头见大郎,太后那里,只能你一个人过去了。” “你放心,她定不会为难你的,这点子面子情到底还是要做。” 玉姝轻轻颔首:“我省得,你快些去罢。” 说话间,便有人上来恭恭敬敬地掀起车帘,因摄政王有直入宫廷之权,这马车不似旁人那般只能停在宫门外,而是在一处高大的楼门前。 四周都是红墙黄瓦,几个穿蓝色褂子的小内侍垂着头抬上两顶轿子,玉姝上了其中一顶,只留几个贴身伺候的丫头媳妇随轿而行,走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方行至慈和宫,那太后一见了玉姝,不等行完礼便笑道:“还不快将王妃搀起来。” 说完便又命赐座看茶,言谈举止间都是说不出的和气,哪能看出,她与玉姝之夫是不死不休的政敌呢? 但玉姝早有预料,并不以为异。正如周景宵所说,二人在朝上斗得再凶,太后也犯不着在这种小事上给玉姝没脸,否则,只会显得她自己有失风度罢了。 玉姝遂不卑不亢地谢了座,并不骄矜,只斜签着身子坐了,此时方看清太后面容,虽知她正当韶华,倒也暗自吃惊。 原来这太后也是个容色绝丽的美人,一笑起来,愈有一股妩媚风流之态。奈何因是未亡人,又贵为国母,身上的衣饰全都是不合她年纪的肃重颜色,倒衬得有几分老气了。 太后笑道:“今日我才知什么是世外仙姝,怪道老七心心念念的都是妹妹,瞧这般品貌,咱们这些人和妹妹一比,都成烧糊的卷子了!” 原来此时太后宫里还有几个先帝太妃在陪着说话,听她如此笑言,众人都纷纷附和,玉姝心头一动,轻声笑道:“此话便可看出娘娘的心性了,若不是谦逊大度至此,怎会如此谬赞臣妇?” 一句话既捧了太后,又解了太后方才话中的挑拨之意,毕竟太后说众人都不如玉姝,玉姝可察觉到,有好几个太妃的眼神都有些异样呢。 她心里不由暗叹,果然,虽说太后明面上不会对她不客气,这暗地里的机锋却也是不会少的。在这深宫之中,一句话都不可说错,一步也不能多行,虽说她可以很轻松地就见招拆招,却也深感疲惫。 正自闲话着,忽听外头传来一阵奔跑声,还有太监尖细透着焦急的嗓音: “唉哟,万岁爷,小祖宗!慢些跑,当心跌跤!” 只见一个小小身影一阵风似的刮了进来,一径跑到太后座前,草草行了个礼,便扑进她怀中: “母亲!昶儿来给母亲请安了!” 玉姝忙起身避让,低垂螓首,却听太后道:“给我请安是假,恐怕偷溜出来玩闹才是真,你今日的书可念了,字可写了?” 小皇帝周昶原是兴兴头头地过来,听了这话,不由立刻垮下脸,又因深知母亲严厉,只得强打神:“写了,太傅夸我写得好,又准我这半日不必读书。” 太后方点了点头,又道:“既如此,你七婶也在这,正可见见。” 玉姝听了,忙上前行礼,小皇帝眼前一亮,跑到她面前: “你就是我七婶?快起来,朕正要见你!让朕瞧瞧你是不是举世无双的大美人儿,否则七叔怎么成日家挂在嘴边?” 此言一出,众人皆忍俊不禁,连太后都嗤的一下笑了,玉姝心下又羞又笑,面上却丝毫也不露面,一丝礼也不错。 只见小皇帝大人似的点了点头,上下端详了她几遍:“嗯……果然美得很。朕日后,定要纳一个像你这样的爱妃!” 话音方落,众人再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起来,连那廊下的太监宫女亦是憋笑不住。 有了这番插曲,太后也不好再留玉姝,随意说了几句话,便放她回去了。 一时又至门楼前,下轿上车,果然,周景宵已在车内。 这辆摄政王妃专用的舆车宽大非常,便如一间行走的屋子,厚软的波斯毛毯上安放着黄花梨木小洋几,其上是刚沏好的一壶青凤髓。男人执起茶盏来浅啜一口,清亮的秘色瓷愈衬得他手指修长似玉,听见掀帘声,方抬起头,眸中的温柔笑意仿佛微风拂过平湖,亦拂动了玉姝的心扉。 他笑道:“可见着大郎了?咱们成亲之前他就一直嚷着要见你,他虽跳脱些,原是个极好的孩子。” 玉姝在他身侧坐下,笑道:“真是圣上要去见的,不是你撺掇的?” 当时小皇帝脱口而出“朕正要见你”,便让玉姝心头一动。想到周景宵绝不会预料不到太后会暗中为难她,恐怕这是给她解围来了。 果听他笑道:“姝儿有什么奖赏我的? 玉姝嗔他一眼:“你还缺我的东西不成?”这天底下有什么是他弄不到的?想了想,小手撑在座椅上,蜻蜓点水似的在男人唇上落下轻轻一吻。 那温软的触感一碰即离,少女眼睫微颤,如同蝴蝶振翅: “……这个奖赏,你可喜欢?” 周景宵早就心不在焉的,见状哪还按捺得住?将她小脸一捏,便倾身吻了上去。 一时只闻得美人儿轻细的嘤咛,将娇妻按在怀里好一番缠吮后,摄政王殿下方才流连忘返地松开: “日后可不许再说我不知节制,这都是你勾引的我。” 玉姝又好气又好笑:“这么说还得怪我,你倒是无辜的?” 谁知他一本正经点头:“正是,谁教娘子这般可人疼……” 话犹未了,便被玉姝在腰间狠狠拧了一把,周景宵故意倒抽一口凉气:“娘子好狠的心,莫不是想谋杀亲夫?” 玉姝羞恼道:“我是想堵上你的嘴,再捆了你这拐带人家女儿的登徒子去见我爹爹!” 当下二人掌不住都笑了,一时车驾又至程府,程海早已大开中门,扫榻相迎,父女相见时又有无限慈慰之语,不消细说。 看着女儿一身雍容华贵的王妃打扮,唇畔含笑,面色红润,程海欣慰道:“见你如此,为父也能放心南归了。” 一句话勾起玉姝愁思,想到父亲不日便要返回江南,天南海北,山高水远,老父又只孤身一人,教她如何不悬心? 原本当初她上京时,程海说的是待她大一些了便接她回去,心里想的也是在南边为女儿择定夫婿,即便玉姝出了嫁,也不必相隔太远。谁知世事难料,玉姝做了摄政王妃,便再难与父团聚。 想到此处,不觉心中酸楚,又恐身旁的两个男人担心,便强撑着不肯表现出来,忽听周景宵道: 程海道:“贤婿但说无妨。” 只听他笑道:“小婿深知岳父大人与姝儿父女情深,既如此,何不调职上京?目今工部尚书年老,已上书乞骸骨多次,只因陛下悯恤老臣,方才不允。” “但依小婿之见,此事已是板上钉钉,岳父大人人望资历无一不缺,这尚书一职,太后与我都属意岳父大人。所可虑者,是工部尚书虽说职衔更高,到底不及吏部、户部等要紧之处,于岳父来说,倒是屈才了。” 一番话说完,玉姝和程海都又惊又喜,皆想到若程海调职上京,岂不是父女团聚? 虽说正如周景宵之言,弃盐政而择尚书乃是明升暗降,但程海原就淡泊名利、不慕权势,爱妻去世后,他身子骨更是一日不如一日,盐政这个位置偏偏又关系重大,他身负重责,也只得殚竭虑,生恐自己不得多照顾女儿几年。 此时这话无疑是说在了他的心坎上,其实他早有归隐之心,奈何女儿偏嫁了摄政王,他自然不好致仕,否则岂不是给女婿添堵? 如今万万没想到,竟是周景宵主动提出,且从他话中的未尽之意可以听出,他已经与太后达成了交易——程海入京,而巡盐御史一职自然是后党的囊中之物了。 玉姝素来聪敏,如何不明白此举究竟将多少利益拱手送予了太后?而他之所以如此,无疑是为了自己。心中又甜,又喜,又有无限感动,不觉把眼圈儿都红了,周景宵见状,忙拿出帕子来与她拭泪,道: “原是为了你高兴,好好儿的,怎么倒招得你哭了?” 玉姝抽了抽鼻子:“就是你招的我!还在爹爹面前惹我哭。” 周景宵也不生气,抬臂轻轻将娇妻环住,拍抚着她的背脊:“那我日后再欺负你,你就让岳父来捶我好不好?若岳父一时无暇,你就先把这笔账记着。” 蕊娘说亲,公子偷情 当下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连玉姝也掌不住破涕而笑,程海摇头叹道:“你这孩子,嫁了人,反倒愈发孩气。” 又想到女儿这般的任性娇态,也只因她身侧之人的无限宠溺罢了,原本对周景宵这拐带爱女的女婿还有几分不满,此时却是越看越满意,越看越欣喜。 此处三人又还有多少天伦之乐暂且不表,且说蕊娘这边,因她与玉姝交情极好,玉姝出嫁那日,她亦是受邀至程府坐席,有幸观礼。 这桩婚事因举国轰动,京里的百姓谁人不关注?想那王府是何等高贵的门庭,摄政王妃又是何等尊荣,蕊娘却与这样的人物有来往,且还极为密切,那些有心人家自是闻风而动,想到蕊娘丧夫,便纷纷把主意打到了她的亲事上。 一时间,池家多了不少上门的官媒,来提亲的许多人家或是家资富饶,或是有田有地,甚至还有几个有官身的,看得池家左邻右舍都十分眼热。 如此一来,这蒋宏之母自然就着急起来。虽说自家儿子的条件也不差,正经的七品把总,奈何偏是军士,如何与那些乡绅大户或秀才老爷比? 若要知难而退,偏又舍不得这难得的儿媳人选,便对休沐回家的儿子蒋宏道:“依我看,咱们也趁早请媒婆上门提亲才是。” 蒋宏原是个沉默寡言之人,想了片刻,方才闷闷道:“娘也说了,我原不出挑,如今有那么多的好人家都上她家提亲,以前还有七分把握能成,如今怕是连三分都没了。” 蒋母见他自己倒先泄了气,啐道:“我说你这傻小子呆,你还不认,那些人家虽看着光鲜,嘴上也说得天花乱坠,里头又有几个是真图她这个人,不是图她背后的摄政王府和秦家?” “若是图人,早八百年前就来提亲了,不得等到现在。这些事连我都能看清,烨小子他娘心里又怎会不明白?你瞧着,她一家都不会应!” 蒋宏道:“既如此,娘如何又催着我去提亲?” 蒋母恨铁不成钢:“若有哪家条件实在太好的呢?赶明儿来个国公爷,她是应还是不应?夜长梦多!” 蒋宏听了,这才点头:“娘说的是,我这就去请媒婆。” 方走了几步,蒋母又道:“且慢,”沉吟片刻,道,“原没想着这般急,许多礼数都还没齐备,既要让人家知道咱们的诚意,在这上头就不能怠慢了。且等几日,待色色备齐了,再请个大媒上门。” 一面说,又叮嘱儿子:“趁这几日你在家里,也跟她家多走动走动。烨小子不是喜欢你吗?这就是咱们有,旁人却没有的好处了。” 一番话说得蒋宏心悦诚服,想到自己在军营时趁围猎打的许多皮子,原是留着给老娘过年穿的,特特捡了几件好的,请人硝制了,送到蕊娘家去。 一时来至相隔不远的池家,那看门的李老头一见是他,忙迎进来:“蒋把总来了?快请先坐坐,我进去通报一声。” 说话间,已将人迎至厅上,那李婶忙上来看茶,蒋宏四下一看,道:“怎么烨哥儿今日不在家?” 李婶笑道:“哥儿如今上学去了,说是什么郭先生的私塾,极有名的一个大儒呢!” 蒋宏听了,点一点头,也再无别话可述。正自有些坐立难安,等了许久也不见蕊娘出来,一气将盏中的茶都喝干了,方听帘子一响,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进来:“劳累蒋把总久侯了。” 蒋宏见了,顿觉眼前一亮。 只见蕊娘此时不过是一件半新不旧的石榴红纱衫,杏色裙子,头簪一支鎏金嵌珠蝴蝶簪,那蝴蝶的尾须活灵活现,随着她走动间轻轻摇晃,一如她步步生莲的裙幅。 虽是一身家常打扮,但粉面含春,艳若桃李,真真是说不出的动人,看得蒋宏不知不觉就呆了。 蕊娘轻咳一声,不动声色避开蒋宏的视线:“不知把总来所为何事?” 蒋宏一怔,方才恍然,暗骂自己唐突,忙将来意给说了,递上那个装着皮子的大包袱,心里却总想着蕊娘方才的模样—— 不过半月未见,怎么觉得她愈发风情楚楚,惹人遐思? 可怜蒋宏哪里能想到,此并非他之错觉,这女人有没有男人的疼爱滋润,尤其是经了人事的妇人,那是天差地别。 蕊娘原就生得美,更何况此时正值春情荡漾之际,虽是来见客,罗裙衣裳都没来得及穿好呢。 原来蒋宏来时,东厢的客房内却是与女子呻吟声交织着响成一片。 而那东厢客房的主人,正是那俊美公子——国公爷秦沄。 秦沄一身锦袍落在地上,沾了几许尘灰,更有不少褶皱,但他丝毫也不在意。 此处正是那日他在蕊娘家中更衣时,不小心与她天雷勾地火的地方。 这自然是蕊娘故意要折腾他,且从那之后,蕊娘仿佛是得了趣儿,三五不时就要来一回。头几次都还是意外,二人因为一些无意间的肢体接触心猿意马,后来便成了蕊娘着意勾引,也有秦沄放任所故。 因此打那日之后,二人便一发不可拾。 不得不说,真真的从那之后她便觉疼痛顿减,也不知是因她这身子太过,还是男人有滋润之效。 原本这些放荡之举蕊娘是决计做不出来的,但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她想到自己从前被秦沄欺负了那么多次,既然他要表现诚意,难道不该付出点代价? 他越是想要什么,她偏偏就越是不给,且还勾着他,吊着他,想秦沄贵为国公爷,反倒天天在她这里吃瘪。 秦沄是有苦说不出,每晚回去之后,情绪越发高涨。若想不理会那个小家伙的勾引,偏又把持不住,真真左右为难。 今日蒋宏来之前,二人也早已在这厢房中缠吻到一处。 正自难解难分,忽听到李婶对小丫头道:“奶奶呢,可是在房中歇着?快些去请,蒋把总来了。” 那小丫头道:“我才刚在房里歇晌,奶奶并不在,却不知去哪里了呢。” 蕊娘听了,忙挣扎道:“松开……” 池家这间两进的院子并不大,说话间,李婶已往东厢走来:“咱们分头去找找,左不过是在这院子里。” 说着便欲推门,口中道:“奶奶可是在这里?” 原来秦沄今日来时因李老头恰巧出去了,众人都不知他来了,且在这客房中。若众人皆知,又遍寻不着蕊娘,岂不是一猜就能知道,二人必是私下独处,又联想出许多引人遐思之事? 偏此时李婶一无所知,若她推门进来,便能一眼看到自家女主人衣衫不整。 直起身,秦沄将小美人的裙摆放下来,又帮她理好衣衫,方才拍了拍她的肩膀:“蕊儿可要我扶你出去?” 蕊娘还沉浸在刚才的余韵中,娇喘不停,此时方恍然,原来厢房的门已不知在什么时候拴住,李婶推了一下没推开,早已往别处寻她去了。 她没好气地瞪了秦沄一眼,知道他是故意没提醒她,好看她极端紧张的样子。又见他半跪下来,帮自己穿上绣鞋,那双修长大手原本从未做过伺候人的活计,此时动作却熟稔非常,显然已不是第一次。 她心头一动,勉强起身:“我先出去了,大爷自便。” 唇角不由染上几抹笑,方才倒觉得,恍惚是在与他偷情呢…… 心里的滋味愈发微妙,走到一半方想起来,她因出来的匆忙,竟忘了事情,偏秦沄也没提醒她,也不知是不是有意的。 蕊娘原想折返回去,却已被李婶瞧见,只得维持着这般态出来见另一个男人。 因她刚刚才和秦沄偷情过,此时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慵懒餍足,举手投足间更是风流天成,也难怪蒋宏看直了眼。 好不容易忍到蒋宏告辞离开,蕊娘站起身,都不敢去看那张椅子,她勉强笑道:“我身上有些不好,就不远送了。”又道,“李婶,送蒋把总出去。” 小丫头忙上来扶她:“奶奶可要回房歇歇?” 一眼瞥见那张雕花敞椅上却有一大滩水渍,不由“咦”了一声:“奶奶把茶打翻了?” 蕊娘霎时间脸上通红,只能含糊了几句,暗自庆幸这丫头年纪小,一团孩气,想破头也想不到椅子上的水渍会是什么。 一时忙回房更衣,方一进门,忽然天旋地转,被一双大手用力按在墙上, 蕊娘脸上羞红:“你又弄什么鬼。” 那只手一抚上她的腰肢时,她自然就已认出身后之人是秦沄,只听男人故意放粗嗓子,用着比平时更加沙哑的声音笑道: “蕊儿,我摸你的比你还不喊,难道早盼着有男人来了?” 一句话说中蕊娘心事,虽心下羞耻,但也情不自禁依照他话中的描述想象起来—— 假如她真是个独守空闺的少妇,他也真是个偶然路经此地的陌生男人,此时她岂不是正在被这采花的登徒子肆意侵犯着,在强迫她的人面前还这么,真真是羞死人了…… 此时他俨然忘了蕊娘如何浪荡,分明是拜他天长日久的调教所致,心里又气又嫉,奈何又不能强来,便想出了这个假扮采花贼的法子。当下粗声笑道: “小娘子,莫非是你夫君不能满足你?我瞧着你这般,倒不像经常被男人滋润的,你男人竟放着你这个娇滴滴的美人儿不好生疼爱,岂不是暴殄天物?” 也是秦沄故意变换嗓音之故,蕊娘看不见他的面容,虽知身后之人是谁,此时竟真有一种自己在被陌生男人的错觉。 心里虽羞,但鬼使神差地轻声道:“奴家,奴家的夫君早已去世了……原是,独自守寡的……” 说话时,声音里还带着颤抖,又因她这娇小的身子云鬓微忪,发丝下掩着一段雪白的颈子,玉肌莹润,泛起美到惊人的绯色,俨然便是一个遭了贼人欺凌的柔弱妇人,好不可怜。 真相大白,亲生骨肉 也是池家人少,李老头若无事是不进内院的,李婶又忙着做饭,小丫头给她打下手,几人竟完全不知自家主子正在闺房内,半日不曾露面了。 而林烨因为去了大儒郭钧的私塾上学,那位郭先生严格,许三日才可回家一次,今日是不回家的,所以才让秦沄肆无忌惮逞凶至此,只觉前所未有的畅快。 好在他到底还记得蕊娘得出门见人,若教人瞧出端倪来,他是不怕的,这小家伙可就要翻脸了。 他心中想到,蕊娘之前是无论如何都不肯让他的,既有故意看他吃瘪之故,恐怕也还有心结,今日却主动送上门来,岂不意味着她心结已解? 一时那畅快之中,既有情绪终于得到纾解的快活,更教他激动的是蕊娘的心意,正欲趁热打铁,再将求娶蕊娘的话说一遍,忽觉腰间一痛,小美人勉强抬起纤手拧了他一把。 秦沄敏锐意识到她的态度有些不对,但还是温柔依从:“身上难不难受?我打水进来给你擦洗可好。” 蕊娘也不答话,忽然一抬脚,只听咕咚一声,金尊玉贵风度翩翩的庆国公已经被她一脚踹到了床底下。 “大爷快些回去罢,天晚了。”她笑了笑,一如餍足后正悠闲舔着爪子的猫咪: “奴家,不送。” 此处且不提秦沄是如何悻悻离开池家的,却说这观砚因是他的心腹小厮,被秦沄打发去岭南寻那疑似奸污过蕊娘的杨都尉之子杨襄,此时二人已经进京了。 原来当年杨家被查抄后,杨都尉斩首,杨襄也被流放至岭南烟瘴之地。秦沄通过调阅当年的卷宗查到此事,又写信给一个在岭南做巡抚的同年,请他将杨襄判了一个急病猝死,暗中押送进京。 只因这判了流徙的犯人是不能离开服役之地的,不过杨襄如今在户籍上已是个死人,虽不必再受劳役之苦,却也只能任人摆布。一路上他战战兢兢,不知这不远万里将他弄到京城的人是谁,及至见了观砚,观砚才道: “杨公子请放心,不过是我们家大爷要问杨公子几句话,若杨公子照实说了,有的是好处。” 杨襄赔笑道:“不知小哥儿家的主人是……” 观砚笑道:“待见了公子就知道,且不必急。” 遂暗中将杨襄送到秦家在城外的一处庄子里,只留心腹之人看守,又每日好酒好菜地供给着,一径宽慰杨襄稍安勿躁。 偏这酒菜越丰盛,杨襄就越害怕。 天上不会掉馅饼,能让他一个流徙之人金蝉脱壳,这幕后之人的权势和人脉便可见一斑。这样的人,如果是出于善意,不应该早就有法子助他脱离苦海了?如今恐怕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因而日日提心吊胆,生恐是杨家以前惹上的仇敌,饭也不敢好生吃,竟又瘦了许多。 这日忽听外头有人道:“大爷来了!” 杨襄一惊,忙忙地赶出去,却见来人是一个轻裘缓带的俊美公子,眉眼有几分熟悉。杨襄想了想,突然面色大变,脱口而出: “元卿兄,你难道就因为当年我一时不忿在酒里给你下了合欢散,竟将这梁子记到了现在?!” 却说向晚时分,天忽然下起雨来。 夏日的雨水来得急,蕊娘站在院子里看李婶和小丫头二人晒些灰条菜子,忽见半空中乌云攒聚,风起雨落,片刻功夫,便有豆大的雨滴砸落下来,砸得院中满树榴花落了一地。 李婶道:“偏这会子下雨,今儿哥儿放学,老李已赶车去接了,也不知路上有没有耽搁。” 小丫头纱儿笑道:“若李叔赶不及,还有秦家的人呢。他们也要去接煜小爷,必会一道捎上哥儿的。” 一句话勾起蕊娘心事,不禁想到,秦沄已有好些时日不曾来。 往常他不说日日来池家,也是或三天五天,借着送秦煜过来的机会上门拜访,等到他与蕊娘又重新有了那般亲密缠绵后,更是一天不拉,总要寻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登门。 但自打那日他被蕊娘踢下床,竟再没见过他,中途秦煜也来和林烨玩耍过几回,也不见他的踪影。 蕊娘不疑心自己那一踢是不是过分了,想秦沄堂堂一个国公爷,何曾被人这样冒犯过? 若是放在以前,蕊娘也是万不敢如此的,但秦沄的一再让步隐忍令她胆气愈壮,甚至有了几分恃宠而骄的意味,且秦沄当时也并未生气,不过悻悻罢了。 她性子本就小意温柔,此时不后悔。想到秦沄若真就恼了,自己岂不是……岂不是得不偿失?念头一起,又觉忿忿。不过踢他一脚他就这般拿乔,还说日后全凭自己一句话,他什么都依的,原来都是哄她的! 如此这般生气一会子,又懊恼一会子,担心一会子,又强作镇定一会子,真真是百般滋味,千种愁绪,一腔女儿心事无人诉说,不过面上强撑罢了。 此时蕊娘也无心闲话,只怔怔看着窗外雨打芭蕉,水激绿蜡,却不知那个她心心念念之人就在离池家不远的地方,雨幕中那座小院不过咫尺之隔,秦沄却觉脚下如有千钧,既不敢靠近,又不忍远离。 脑海中仿佛还回荡着那日杨襄在惊惧之下脱口而出的话—— “当年我请你去喝酒,席上你却不冷不热,且之前也是几次推脱。我原就因家中长辈对你的夸赞心中不忿,就想着报复你一下,所以……所以在你的酒里,偷偷下了合欢散……” “你喝多了,又中了药,我打发人把你送到我常年包下的屋子里,又叫了一个妓子过去,预备等你和那妓子成了事,我再带人过去假意撞破……” “你向来不近女色,若是被人抓到和妓女厮混,岂不是颜面尽失?谁知后来我也喝多了,只顾着寻欢,就混忘了。” 合欢散、酒席、妓子……秦沄极力搜寻着自己的记忆,却发现他竟完全不记得有这么一件事发生。 正如杨襄所说,当年二人同窗,因完全不是一路人,秦沄对对方一直都不甚理睬,他只记得,有一回他实在却不过杨襄的面子,方才与几个同伴一道与他去喝酒,他酒量不佳,很快就醺醺然,醒来后躺在一张床上,衣衫则散落一地。 彼时秦沄不以为意,猜测自己或许是喝多了身上发热,方才失态,如今与杨襄的话一对照,难道竟是那次…… 现在想来,他确实记得自己恍惚中做了一场梦,梦中他与一个娇美少女尽情着,那少女不停哭喊,不停挣扎,但他在酒意与药物的驱使下便如同一头猛兽,她越是挣,反越激发了他心底残虐的凶残。 她很娇嫩,柔软得好像他轻轻一捏就能捏碎。她也很甜美,在此之前,秦沄虽已成婚,却因厌恶妻子从未碰过对方一根手指头,也没有过旁的女人。 那是他第一次尝到销魂蚀骨的滋味,亦是第一次食髓知味,一再索求,他以为那只是一场梦,可是…… 他猛然想起,林方回也是在一场杨襄聚众寻欢的酒席上,将被迷晕的蕊娘送了过去。事后蕊娘失贞,杨襄却从不承认有此事。以杨襄的地位和惯来行事,他若做了,又有何不敢认的?其实此事并不合他的脾性。 因为那是个“梦”,秦沄从未在之后回思过。因为那是个“梦”,他虽在事后隐约记得梦中少女的模样,却也并不在意。 此时他克制不住地仔细回忆,指尖不知为何已隐隐颤抖起来。 ……不对,这只是他想多了,事情怎会这般凑巧? 他要问的是杨襄有没有奸污过蕊娘,不是他……强迫蕊娘的那个人,怎么可能会是他自己?! 强行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秦沄寒声道:“旁的先不论,我只问你,七年前,有没有强迫过一个十六岁的良家少女?!” 杨襄赔笑道:“我这人虽不成器,但也没到这般脏心烂肺的地步。说句不要脸的话,那会子我要什么女人不得,何必去招惹好人家的女孩儿?且还做出强迫此等下作之事,这是万万没有的。” ……下作、脏心烂肺,不知为何,秦沄只觉这每一句指责都像在说自己,他一个眼神示意,观砚又上前仔细盘问,但杨襄想了又想,只是否认,连称没有。 七年前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如今再要想起来,实属不易,虽然秦沄一再宽慰自己世上绝无此等巧合,可还是无法克制地去回忆那个“梦”,回忆那个被他逼迫凌辱的…… “……且慢,我倒是想起一事。”杨襄忽的一拍大腿,“当年有个姓林的泼皮无赖,叫什么林方回的,非说我强奸了他婆娘。他说的那一回,就是元卿兄你被我灌醉那次,我若是做了怎会不认?我记得清清楚楚,实是没有……” 杨襄之后又说了什么,秦沄已听不清了,双耳之中仿佛嗡隆作响,此时他也终于想起了“梦”中那个少女的脸—— 盈盈星目,唇若涂朱,尚有几分稚嫩,娇妍如同桃花,正是蕊娘。 “……大爷,雨越来越大了,家去罢。”观砚打着伞站在一旁,见秦沄半边衣裳都被淋湿,忍不住开口劝道。 秦沄一惊,恍若如梦初醒:“下雨了吗……”他喃喃念道,“也好,回去罢……” 说罢径直翻身上马,全然不顾自己并未披蓑戴笠,那雨势也已近瓢泼。观砚大惊,想追上去,奈何他已一挥鞭,骏马长嘶一声,瞬间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 原来那个人,是他。 那个奸污了她,害她遭此大辱、受尽苦楚,被林方回借此威胁逼迫了六年的人,是他。 林烨是他的孩子,是他的亲生骨肉!可笑他之前还因为这个她和“旁人”生的孩子暗中吃了多少醋,可笑啊,何其可笑! 一时间,秦沄竟不知自己是喜是悲。 喜的是原来他二人早有缘分,且他在与林烨的日渐相处中也极喜欢这个孩子,如今竟是自己的骨血,如何不欢喜? 悲的却是,从此之后,他又有何颜面去见蕊娘? 他是那个害她未婚先孕的罪魁祸首,他是那个逼迫凌辱她的陌生又可怕的男人。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还未嫁人便大了肚子,又在夫婿的威胁和嘲讽中生下两个父不详的孩子,可想而知,她究竟要忍受多少侮辱,多少煎熬。 一想到其中一个孩子后来还夭折了,彼时蕊娘承受的,无疑是锥心刺骨之痛。 之后她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抚养孩子长大,为了挣钱,她日夜不休地做针线,做得十根手指头上都是被针戳出来的窟窿。她给人浆洗过衣物,做过厨娘,还抛头露面地到山上挖些野菜来卖……到最后实在走投无路,她只能卖身为奴。 而那时他秦沄在做什么?! 他一无所知,在做他金尊玉贵、锦衣玉食的国公爷。 念头一起,悔恨便如啃噬着他的蚂蚁,让他再也没有了丝毫喜意。秦沄不记得自己那天是怎么离开的,他浑浑噩噩地回家,在书房里坐了一夜,恍惚又回到了蕊娘离开时,身体如在冰窟之中浸泡的寒冷。 其时已是盛夏,窗外那几株梅花枝头,自是不可能看到绽放的梅花。虽然秦沄后来悬赏千金,请一个能让梅树在此时开花之人,但人力如何扭转天意?这无疑是痴人说梦。 ……或许,这便是天意。 在他和她重新又亲密起来之时,在他以为她心结已解,他们可以再次拥有未来之时,上天偏偏要恶意又残忍地,让他得知当年的真相。 如果那日他没有被药物控制失去理智,如果他在事后仔细回想彻查此事,如果他早就将他们母子接到身边…… 这个弥天大错,是不是不会发展到此等地步? 但天意,便意味着一切都无法转圜。仿佛那位执掌着生民万物、悲欢离合的神明故意要折磨他一般,每一步,他都恰巧踏上了错误的位置。 你不要走,心意入画 那日之后,秦沄便没再去过池家。虽然他总是忍不住在那座小院附近徘徊,可每一次,他都没有勇气上前去敲响那扇门。 他无法将这个秘密隐瞒下去,既是他不忍欺骗蕊娘,也因他深知谎言终究会有被戳破的那一天。 且他心里,是多想他们能一家团聚。他要补偿儿子他亏欠多年的父爱,也要告诉蕊娘,他再也不会错失她。 可是一旦这个真相暴露,蕊娘又怎么可能会原谅他? 如果说林方回是她好不容易摆脱的梦魇,他就是那个梦魇中最深重的黑暗。在拷问林方回的时候,秦沄从那个畜生口中知道了许多旧事,蕊娘在得知有孕之时,多次自戕,甚至打算带着孩子一道去死—— 她恨那个奸污了她的男人,恨到连与她血脉相连的骨肉都一样憎恶。 虽然后来她终究还是释然了,但每当林方回讥嘲她一次,每当她看到那个不知肖似谁人的孩子一眼,就又会让她回忆一遍被奸污时的恐惧。 恨或许会褪色,但那已成为心里的一道伤疤,在秦沄还没有完全求得她原谅的时候,他怎能去赌?他也不敢去赌。 暮色渐深,秦沄也不知自己一气跑了多久。衣衫全都被雨水打湿了,沉重地贴在身上,雨势渐渐止歇时,他看到路边一家酒肆,浑浑噩噩翻身下马,走了进去。 酒肆狭小昏暗,桌椅板凳上都是长年累月积聚下来的油污,若是平常,他根本不会踏足这样的腌臜之地。但此时,他只想喝酒,只想用辛辣的酒液来麻醉自己,喝醉了,就不会再痛苦了…… 此处却说池家的家人李老头,因去那位郭先生的书塾接林烨下学,路上却被大雨所阻,到了地头上,郭家的门子道: “可巧儿,两位哥儿都被秦家来人接走了,老丈还得再跑一趟。” 李老头遂又赶车去往秦府,因这两处相隔甚远,且又有雨,路上行得愈发缓慢,途经一处酒肆,忽然瞥见一个眼熟的身影,忙将马车停下。 只见秦沄的马栓在一旁石柱上,他身上湿漉漉的,不仅形容狼狈,更是满脸醉意。桌子上堆着大大小小好几个酒瓶,已空了大半,李老头一惊,深知这位爷平日是目下无尘的性子,怎会在此大醉? 遂忙上前去,还未开口,秦沄一见是他,便醺醺然道:“老丈来得正好……来,一道,一道与我喝几杯……” 李老头劝了几句,因劝不动,无奈只得陪饮,他恍惚听林烨说过秦沄不喜饮酒,却见此时这位国公爷一杯接着一杯,喝酒便如喝水一般。 到了最后,秦沄已醉得走不动路了,李老头尽九牛二虎之力将他弄到车上,因不敢擅自做主,只得驾车回了池家。 蕊娘此时已到秦家打发人递来的口信,说林烨今日在秦家歇下,与秦煜一道睡。她心里有些记挂两个孩子,又想到多日未见的秦沄,便看到李婶匆匆进来道: “奶奶,秦大爷来了。” 蕊娘一喜,面上却淡淡道:“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请进来罢。” 李婶却笑道:“怕是不能呢,秦大爷醉得厉害,还是老李送他来的。” 蕊娘听了,不由吃了一惊,忙跟李婶出去看视,她也深知秦沄不喜饮酒,何曾见过他醉成这般模样?心里又惊又疑,忙吩咐李婶:“快去熬一盅醒酒汤。” 正欲回房取些干净衣服来,一只大手忽然探出,紧紧攥住了她的皓腕。 “……蕊儿,”他低声呢喃着,仿佛是在梦呓,“蕊儿,不要走……” 蕊娘心头一软,又觉脸上羞红,忙轻声道:“大爷,你醉了,快松手。” 但秦沄听到“松手”二字,反攥得愈发紧。“不要……”他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孩子气的意味,“我不松开……松了,你就走了……” 蕊娘无奈,只得自己用力想把手夺回来,奈何男人的力气何等大?她甚至去掰秦沄的手指,依旧是掰不开。 闹了一通,她自己脸红耳赤,微喘吁吁,也不敢去看一旁站着的李老头脸上是何等神色,李婶已将熬好的醒酒汤送了过来,她慢慢地喂给秦沄喝了,他方安静了些许,但依旧不肯松开她的手。 李婶道:“奶奶,天已晚了,若秦大爷在咱们这里歇下……” 到底她一个寡妇,如何能让成年男子留宿?之前秦沄在池家住下,都是秦煜也在,他陪着儿子来的,方才不会有人说闲话。 蕊娘想了想,道:“自是要将人送回去的。”且秦沄醉得这般厉害,池家又没有可以服侍他的下人,自然还是回秦家为好。 因此便将秦沄重新扶回车上,奈何他一直握着蕊娘的手不放,蕊娘也只好与他一道上车,正焦急到了秦家该如何了局——被人瞧见他二人这般亲密,她日后还如何见人?方至秦府一处角门,便看到观砚站在门外,着急地不住兜圈子,蕊娘遂命李老头停车,掀起车帘打了声招呼,观砚眼前一亮,忙上前来: “好姐姐,我正要去找姐姐呢,姐姐可瞧见我们家大爷了?” 原来秦沄冒雨离开后,观砚因恐他出事,忙也追了上去,奈何半途却追丢了。他又在这梁京城中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找,却哪里找得到?因怕秦母责怪,不敢回家禀报,只得在门外转悠,等着看秦沄是不是回来了。 此时听蕊娘说了李老头路遇秦沄之事,观砚方松了口气,又道: “多谢姐姐了,我这就叫人来扶大爷进去。” 说着便叫了几个跟秦沄的小厮,众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扶下来,他的手始终握着蕊娘纤掌,任是如何拉扯动作都不松开。 众人见他醉意昏沉,也无法,观砚只得赔笑道: “好姐姐,还得劳动姐姐一趟,待大爷安顿好了,我再送姐姐家去。”因怕蕊娘窘迫,忙添了一句,“人都歇了,咱们悄悄儿地进去,必不会有人说闲话的。” 蕊娘方才点了点头,众人扶着秦沄,一人在前打着羊角灯,深一脚浅一脚地方才回至房中,又劲地将秦沄身上湿透的外袍除下,累出好一身汗。 蕊娘恍惚想起自己还在这府中做奶娘的时候,帮他更衣之事,也是经常做的,此时环顾四周,这屋中一桌一椅都极为熟悉,分明她离开也不过半年,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她一时怔忪,秦沄已被安置在了床上,许是醉得沉了,他的手终于松脱开,口中还在低声念着:“蕊儿,不……蕊儿……” 她心里不觉又羞又软,又带着几分疑惑。观秦沄今日光景,好像出了什么要紧之事,奈何他醉得厉害,却是问不出来的。 蕊娘定了定神,正欲告辞离开,忽然瞥见桌案上一幅半卷的画,她双脚便如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情不自禁朝那画走去。 只见画上是一个女子,乌发如云、俏脸含春,她站在一株石榴树下,抬手去撷枝头的榴花,唇边笑意浅浅,十分动人。 这榴树蕊娘自是十分眼熟的,因为正是池家院子里栽的那株。她还记得那日是林烨和秦沄下学回来,两个孩子闹着要摘花,她便站在树下,帮他们一人摘了一朵。 原来这一幕他也看见了……还记在了心里,亲身挥毫,将她含笑的面容永远镌在了这幅画卷上。 这幅画的笔触蕊娘十分熟悉,自是一眼就能看出乃秦沄所作,墨迹尚新,显然刚画完没多久,一旁的青花大瓷缸里,还林立着几十卷画,蕊娘心头一动,不由伸手拿起其中一卷,徐徐展开—— 孟春晴日,她在园中扑蝶。 仲夏雨天,她斜倚栏杆,静听雨声。 深秋时节,满目萧索,但她看着两个孩子写字的笑容是如此温暖。 忽而又到了天降大雪之时,她坐在窗下细心做着针线,屋外虽疾风骤雪,屋内却只有宁谧。 一幅幅、一幕幕,有她独自一人的,也有她与孩子们一起的。画中最早的光景,竟能追溯到她刚进秦府没多久的时候。 彼时她阴差阳错与秦沄欢爱,正深恨于他的欺辱,竟不知,原来他一直都在悄悄注意她,还将她的一颦一笑,都画进了画中。 告知真相,惨痛呕血 ……原来那么早,他就已经对她动了心。 蕊娘一直觉得他们之间的这段关系是何其不平等,她无法反抗他,亦无法逃离他,只能被迫承受他给予的一切,被他的尖锐和高傲划得遍体鳞伤。 但其实他的心一直都是柔软的,只是他没有学会将这份柔软示于人前。 在桌前站了不知有多长时间,良久,蕊娘听到一道沙哑的声音: “水……水……” 她忙倒了一盏温温的茶,下意识就送到秦沄唇边,轻柔地喂他喝下。 水一入喉,干涩到刺痛的嗓子仿佛都被慰藉了,秦沄只觉头痛欲裂,大醉让他连说话都困难,吃力地睁开眼睛,眼前之人却是他从未想过会出现在此处的人,她脸上写满关切,见他醒来,柔声道: “大爷可好些了?” 他心中一恸,既有一种造化弄人之感,又仿佛那只迟迟落不下的靴子,终于踩在了他的心上。 这或许……亦是天意罢。 他一直在逃避见她,一直不敢将当年的真相告诉她,所以,那位恶意又残酷的神明,便将她送到了他面前。 “……蕊儿。”他忽然不敢去看她眸中的温柔,只觉无地自容。 “对不起。” 却说观砚带人将秦沄送回房后,忙又出去叮嘱众人,切不可将今日之事四处浑说,方转身进来,欲送蕊娘出去,忽听到房内传来啪的一声,清脆响亮,他不由一惊,疑心自己听错了—— 如何,这竟像是耳光声? 不及细思,一个人影已匆匆出来,只见蕊娘一语不发,紧抿着唇,脚步凌乱,如同身后有一只吞噬她的恶鬼。 观砚忙道:“姐姐要家去了?且别忙,我进去通禀大爷一声儿,这就送姐姐出去。” 蕊娘只得住了脚,草草点一点头,看着观砚进去了。她的手死死攥着,藏在袖子里,全身都在不停颤抖,仿佛多在这里留一息,那种窒息的感觉就多一分。 “……当年奸污你的那个人,是我。” “烨儿,是我和你的孩子。” 男人线条优美的薄唇一张一阖,他说话时,蕊娘发现自己竟不知他在说什么,她竟听不懂,只是茫然地想着,他为什么要提到烨儿?什么孩子,什么奸污? 她真傻啊……真的。 她有什么不懂,她只是不愿承认。 那段黑暗的记忆在瞬间又卷土重来,她已经许多年都不曾想起那件往事,久到她甚至以为自己已经遗忘了。但原来一旦想起,还是如此清晰。 她记得自己有多痛,有多害怕,多想逃跑。但是她逃不掉,她只能无力又绝望地哭喊着,乞求着那个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男人,可惜,一切都是徒劳。 “……蕊儿,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就有用吗? 蕊娘很想如此反问,可她说不出话来,她只是愣愣看着秦沄眼中深重的痛苦,他的眼睛里都是血丝,他甚至比他们决裂之后,他抱着秦煜深夜而来的那一天还要憔悴。 原来这就是他为何大醉在路边的原因,原来造化如此弄人。 她说不出自己是恨还是恸,她只是抬起手,面无表情地,狠狠给了他一耳光。 这晚回家之后,蕊娘便病了。林烨特意告假在家中照顾她,但她依旧是饮食懒进,神也十分倦怠。 林烨不知何故,从李婶那里得知她从秦府回来后就如此了,急得道:“我就知道,都怪那个专爱惹娘生气的,瞧我打上门去找他算账!” 这原是他一句气话,谁知从秦家也传出消息,秦沄亦是大病在床,秦府里日日延医问药,连秦煜都急得嘴边燎了一串泡。 正在此时,蕊娘的病却也渐渐痊愈。 她原无甚病,不过心里郁结罢了,见儿子着急,自然扎挣着也要快些康复。听说秦沄病得极重,秦家将那“小神医”玄昭道人都请去了,方才有所起色,她心头又是一阵揪痛,却也默默不语。 ……如今,她又还能做什么? 她心里对秦沄已经有结,当年那件事,不是她说一句不计较,便可真的一笔勾销。她后来的半生苦楚,罪魁祸首自是林方回,却也不能说与秦沄毫无关系,从秦家回来之后,她每一时每一刻都克制不住地在想,如果他早知道一切,如果他不是对他们母子不闻不问,是不是……她与烨儿便不必有这般颠沛。 虽然她也知道,这不过是痴人的一番想头罢了。 虽然她也知道,这不过是痴人的一番想头罢了。 如果早点遇上她,秦沄或许根本不会爱上她,也不会与她有之后的几番纠葛。 如今这份纠葛又该何去何从,连蕊娘自己都说不清。他在醉中依旧喃喃念着,不要她走,但或许……或许分开,才是他们二人最好的归宿。 这日蕊娘又正自出神,忽听李婶来回:“奶奶,有个姓张的媒婆求见。” 类似之事也不是第一回,因蕊娘是当事人,自不好去见,恰巧林烨在家,虽说他年纪尚幼,还未成丁,到底也是这家主人了。 蕊娘遂道:“不知又是谁家想借咱们家和王府攀关系,你随意打发了,不可失了礼数。” 林烨点点头:“娘放心,我省得。” 方跟着李婶出去,那张媒婆已在厅上吃茶,见林烨来了,二人寒暄一阵,张媒婆不因他年纪幼小有几分惊讶,又见他谈吐举止都进退有度,不由暗暗点头。 因道:“老身今日来,是替蒋家提亲的。” 林烨道:“不知是哪位蒋官人?” 张媒婆笑道:“哎哟,小官人竟没想到?正是贵府邻舍,蒋宏蒋把总府上!” 一语未了,众人都一怔,林烨倒是早有预料,那纱橱后的蕊娘却是大吃一惊。 原来她因不放心儿子,便在这纱橱后悄悄旁听,谁知竟听到是蒋宏家来提亲? 蒋母与她关系极好,他们母子的品行她亦是清楚的,绝不是那等攀附权贵之人。蒋家上门来提亲,不是冲着她身后的摄政王府和秦家,只是单单欣赏她这个人罢了,但她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蒋宏是有正经官身的,蒋家竟也不弃嫌? 此时张媒婆已将蒋家提亲用的礼物送上了,蕊娘见东西虽不昂贵,但色色齐全,显见极是用心。 张媒婆又说些蒋母如何喜欢蕊娘,如何殷切,蒋宏如何年轻有为等语,蕊娘并不在意这些,原本打算的是让儿子一口回绝,此时,竟踟蹰了。 ……或许,分开才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秦沄始终放不下她,只因罗敷失夫,云英未嫁。若她嫁了人,有了丈夫,以秦沄的高傲,又怎会再来纠缠? 他只能放手,而一旦放手,时间,会将一切都冲淡。 一念及此,蕊娘又觉穴口一阵阵的钝痛。她没有再迟疑,转身出了纱橱,吩咐纱儿去林烨耳边说几句话,纱儿一听,不由讶异,但还是顿了顿,领命出去了。 她方坐下来,心中竟无悲无喜。许久之后,方轻轻叹了口气。 此处却说秦府内,秦沄因那日淋雨后又大醉一场,及至被得知真相的蕊娘狠狠给了一耳光,心神俱恸之下终致病倒,缠绵病榻竟有月余,方才渐渐康复。 病中他每日亦是郁郁,想到蕊娘离去时脸上的痛苦和决然,便觉愈发悔恨。 原本他还抱着一丝希冀,期望蕊娘可以原谅他,但那一耳光无疑打碎了他的幻想,也是……她又怎么可能毫不在意? 他们二人之间,终于走到了再无前路的地步。秦沄曾以为是柳暗花明,谁知往前一步,竟是深渊。 一时有丫头进来服侍他服药,秦沄病了这许多日,外间之事一概不知,因道: “家中可还好?我病着的时候,老太太哥儿没惊着罢?” 小丫头道:“如今倒好了,大爷刚病那会子,家里可乱着呢。还是后来大姑奶奶请了那小神医来,大爷的病有起色了,方才不忙乱了。” 又笑道:“咱们哥儿真真是孝顺,小小的年纪,日夜都要守在大爷床边,还是老太太太太劝着才去休息。大爷这一病好了,可要好生夸一夸哥儿才是。” 秦沄听了,自是心中宽慰。虽记挂着蕊娘,但这小丫头自然不知,便道:“你打发人出去,叫观砚进来见我。” 想了想,又问:“哥儿今日是在家里,还是在学里?” 小丫头道:“哥儿一早就出去了,今儿学里放假。我仿佛听白芷姐姐说,是哥儿房里原先那位林姐姐,她许了人家,哥儿想必是去凑热闹了。” 话音方落,只听秦沄哇的一声,竟呕出了一口鲜血。 我来求你,再次求婚 刺眼的血痕溅落在地上,那小丫头手里原捧着药盏,见状如何不大惊失色? 想到是自己一句话惹得主子吐血,虽不知何故,早已浑身抖如筛糠,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口中不住道: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 良久,方听到秦沄沙哑的声音:“……出去。” 小丫头连连滚带爬起身,又听他道:“方才之事,不许漏出去一个字。” 小丫头一颤,忙连道了几个“是”字,一步也不敢耽搁,匆匆离去。 秦沄无力地倚靠在枕上,心口那股撕裂的疼痛愈发剧烈,而他浑身的力气,也仿佛在那一口鲜血呕出时被抽干了。 ……许了人家,果然,她如此决绝。 一开始他就应该预料到的不是吗?蕊娘虽看似柔顺,其实内里刚烈,当初她可以不顾一切地离开秦家,如今,同样也可以不顾一切另嫁旁人。 她对他是有情的,若不爱,自然也就不会恨。 但这世上的有情之人何其多?又有几个能终成眷属,能相伴一生? 秦沄恍然明白,如今,终于是他不得不放手的时候了,即便剜心蚀骨、痛彻心扉。他不可能再去纠缠一个有夫之妇,既是因他的骄傲,也是因他这一身所肩的阖族荣耀脸面。 “……真狠啊……呵,你还真是心狠啊……” 寂静的屋子里,男人嘶哑又讥诮的笑声断续回荡,他笑着笑着,竟仿佛凄凄哭声。 她是何等聪慧?自然也深知此因。所以,蕊娘无疑是在用这个方法逼他放手,哪怕残忍决绝至此。 一时天阴,半空中忽有又有乌云攒聚。夏日的天总是这样,说变就变,一丝征兆也无。 秦沄静静地倚靠在枕上,如同泥塑木雕。 滴答、滴答……雨滴落在檐瓦上。 咔哒、咔哒……西洋式自鸣钟里的指针一格一格转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眸光微微一动,才像是活过来一般。外间熏笼上,几个小丫头正在打盹儿,忽然看见秦沄走出来,既不披蓑,又不打伞,竟径直朝外走去。 众人忙道:“大爷,雨下得……” 但秦沄步伐极快,一句话未完,他的背影已然消失在雨幕中。 哗啦啦、哗啦啦……天地之间仿佛只有雨声,突如其来的暴雨让街上行人早已四处躲避,满地的水花中,忽有一骑由远及近,破雨而出。 马上的骑士衣衫单薄,面色苍白,竟仿佛大病初愈之人。他浑身上下早已湿透,疾驰间马蹄扬起的污泥不断溅在他衣上靴上,但满身的狼狈,依旧教人无法忽视他那一双眼睛—— 又黑又沉,却又如同两潭死水。 秦沄紧抿着唇,骏马驰至池家,他翻身下马,便看到路边停着好几辆车,又有喜乐从院内飘出,声声悦耳,热闹非凡。 他面无表情,抬手敲门,说明来意。因他身份尊贵,来应门的李老头不敢怠慢,虽说池家内院都是来赴宴的堂客,也只得将他迎进一处偏厢。 他静静坐着,桌上的茶水一动未动,恍惚连呼吸都低不可闻,不知又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轻柔、徐缓——他霍然起身,将视线转向门口,直到此时,那双眼睛内方才窜起火焰。 “……你来做什么。”蕊娘轻声道。 她似乎没有预料到他的来访,脸上极快地闪过几分慌乱,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我来说一句话。”秦沄答。 “我来求你。” 从小到大,秦沄从没有对人说过一个“求”字,他不需要乞求什么,他也不需要卑微至此。 他想要的东西,很轻易就得到了,哪怕得不到,他也不会为此舍弃尊严。 但此时,他竟然笑了笑,蕊娘骤然瞪大眼睛,不由大惊失色: “你在说什么?!这种话如何使得!” 他是秦沄!那个高傲冷淡目下无尘的秦沄,他不能,也不应该如此! 但秦沄仿佛并不知道自己的话给了蕊娘多大震动,他的声音很嘶哑,许是淋雨之故,苍白的脸色近乎惨然,那声音哑得又像是有砂砾在摩擦。 “我知道,我今天不该来。你定了亲,今日还是大喜的日子,很快你就会成为他人之妻,与我再无瓜葛。” “我还能如何呢?我是秦家的当家人,我不可能跟一个有夫之妇有染,我若是仍旧肖想你,世人皆不会容我。” “我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我应该放手的,这也是你希望的,是不是?” 不等蕊娘回答,约莫他也并没有期待蕊娘的答案,他一面说,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向蕊娘,眼睛里的火焰也越来越旺,仿佛要焚尽一切。 “可是我不愿意,我说什么都不愿。” “尊严,重要吗?我可以舍弃。” “责任……或许是很重要,但我也只能将它放在之后了。” “如果你的目的是看我变成一个卑劣无耻肖想人妇的小人,那你做到了。” “如果你想报复我,看我痛苦,看我绝望,看我跪在你面前摇尾乞怜……”他深深吸了口气,浑身都在颤抖,“那我可以,我可以什么都给你看。” 骄傲、自尊,哪怕是阖族责任,满门荣誉,只要她想,他能够都扔在地上,亲手践踏给她看。 “蕊儿,我求你,至少给我一个能留在你身边的位置。” “我什么都不要,我也不求你嫁给我,至少……至少别对我这么决绝。” 话音落下,秦沄又艰难地呼吸了几口,仿佛只有如此,才能维持他语调里濒临崩溃的颤音。蕊娘早已惊呆了,她的唇张了又阖,阖了又张,最终只能吐出几个字: “不值得……”我不值得你如此。 “难道你真的要做一个见不得光的……”她顿了顿,才把那个词说出口,“姘夫吗?” 这不是该属于秦沄的称谓,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竟可以退让至此。 “我已经定亲了,你明不明白?!尊严、名分,难道你都不要了吗!” 说到此处,她甚至愤怒起来,不知是怒他的自轻自贱,还是恨自己的冷酷绝情。 秦沄勾起唇角,那笑容里没有丝毫笑意,但又温柔如斯: “不要了……哪怕你对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甘愿。” 不知何时,泪水已顺着眼角缓缓蜿蜒,察觉到秦沄想伸手帮她拭泪,但又顿在半空,蕊娘的心一颤,他苦笑道: “我忘了,这不是我能做的。” 下一瞬,他的手被用力按在了濡湿的脸颊上,起初蕊娘还只是抽噎,到最后越哭越厉害,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我没有,我没有定亲……我原本想答应的,但我后来……” 她终究无法走出这决然的一步,直到彼时蕊娘方才恍然,原来她对这份感情,也早已无法放手。 她婉拒了蒋家的提亲,蒋宏母子并未怨她,因愧疚,蕊娘便提出认蒋母做了干娘。 两家原本就关系亲密,既做不了夫妻,做兄妹也使得,蒋宏母子都是豁达之人,欣然应允,今日原是蒋母寿辰,因蒋家的院落腾挪不开,蕊娘这个干女儿方才将自家屋子借了出来,用来招呼来赴宴的堂客。 谁知秦沄屋里那小丫头许是听白芷提过蒋家提亲的事,方才误以为蕊娘已经定亲,一番阴差阳错,终致这般大悲大喜,秦沄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听蕊娘哽咽着道: “你说不求我嫁给你,这话,还作数吗?” 他心头一动,忙用力拥住了她:“不作数了,说什么都不作数了!” 蕊娘不禁噗嗤一笑:“还说什么都不要,这就又出尔反尔了……” 她脸上还残留着泪痕,这一笑却如春花初绽,秦沄又喜又叹,垂下眼帘,认真凝视着她: “蕊儿,求你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嫁给我,我想给你,给烨儿和煜儿,一个世上最美满的家。” 或许前路障碍重重,或许他自己也还有许多不足之处,但此时此刻,他同样也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来换取她的答允。 良久,秦沄却没有等到少女的回答,正在他的心越来越沉时,唇上微微一热,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落了下来: “这,就是我的答案。” 午膳,共妻 上回书说到,秦沄因误会蕊娘定亲,心神俱恸之下冒雨赶至池家,一番心意剖白,终致眷属初成,二人已许下连理之约,正是情真意切、相思绵绵。 且不说秦沄此时心中何等欢喜,秦母近日也正为他的婚事烦忧。秦霜、玉姝相继出嫁后,秦母膝下便只剩一个待字闺中的幼孙女儿秦露,和秦沄这个丧妻多年的长孙。 秦露还未及笄,倒不急。但秦煜今年也有六岁了,长孙却始终没有续弦的意思,教秦母如何不焦心? 先前她因取中了玉姝,只觉这门亲上加亲的亲事极为相配,谁知一是秦沄无意,二则如今玉姝已嫁予摄政王,秦母的一腔心思自然付诸流水。 如今秦母只好再将目光投到京中其他适龄女孩儿身上,看了已有十数家,却都不甚满意。因这等事,男人自然使不上力,秦母便打发人接秦雪姊妹俩回来,也是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之意。 秦雪因道:“大哥哥这样的人品,自然不能娶个平常女子辱没了他,若是小门小户的女儿,家中大大小小事务繁多,也恐压不住呢。” 秦母叹道:“谁说不是呢,我也取中了几家女孩儿,人才都是没得说的,奈何行事总有些畏缩之气,不够展样大方,这样的,如何当得起宗妇之责?” 又道:“偏沄儿前头已有过一个,继妻进门,就要矮她一头,我倒是想替沄儿娶一个与咱们家门当户对的女孩儿,奈何人家却也不愿意来做续弦。” 秦霜沉硬着道:“依我之见,倒有个折中的法子。老祖宗也知道,咱们这样的人家,嫡出庶出都是一般看待的,不过是个名头上的不同,既如此,老祖宗何不将眼睛放在那些庶出的女孩儿身上?她们与姊妹们也是一般教养,纵略有不足,也比小门小户的要好些。” 一番话说得秦母茅塞顿开,道:“正是!我竟没想到这上头来,还是二丫头提醒了我。” 既是续弦,庶出也没什么,况秦家也不似那等轻薄人家,专爱挑这些嫡庶上的不是。 当下又是一番商议,秦母叮嘱姊妹二人回去后各自留意身边的合适人选,不由叹道: “如今你们也都大了,再过一二年,三丫头也要出门子了,我如今也没别的想头,不过是盼着再多几个重孙子外重孙子,一家子和和美美,热热闹闹。” 一句话说中姊妹二人心事,都各自沉吟不语。 秦霜是因她至今未与傅寒江圆房,出了那种事后,她夫妇二人见面都不尴尬,如何能像一对正常夫妻一般? 傅重洲已从傅家搬了出去,其实论理说,傅寒江既未休妻,她也应该履行妻子的责任,可她明知那是自己的夫君,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对对方生出亲近之意,恐怕傅寒江正是看出这点,又或者他心里也不自在,方才借口公务繁忙,十天半个月都难得见一次。 而秦雪却是另一种光景。出嫁数年,迟迟没有生育,这原是她的一大心结,如今却又多了另一件教她难以启齿之事。 原来此处还要说到数月之前,彼时玉姝刚被当今一道圣旨赐婚给了摄政王,头一天晚上,秦雪与丈夫在小叔子房中欢爱。 如此三人同欢,虽然玄昭一直在装睡,假作不知,其实那层窗户纸也终究被捅破了。偏偏之后,霍陵还愈发变本加厉。 那日他休沐在家,午间在上房用饭时便挥退左右,将娇妻抱起来置于腿上,一面亲吻她的嘴唇,一面让她给自己布菜喂饭,一顿饭吃得好不缠绵。 秦雪原也习惯了,她与霍陵成婚数载,始终好得蜜里调油,像这般吃着吃着便亲热起来的事时常有之,她都被夫君按在饭桌上过不知多少回了。 说着便秦雪脸上一红,正欲开口,忽听门外有人来回:“大爷,二爷来了,说是有事与大爷商议,请大爷去书房。” 霍陵道:“知道了。”目光落在怀中柔弱无骨的娇妻身上,忽然又道,“请二爷进来。” 门外之人答应了一声,很快便听到脚步声。秦雪一惊,忙要从霍陵身上下来,但他一左一右两只大手将她用力钳住,她根本挣不开。秦雪亦是个聪慧之人,如何还不明白夫君打的是什么主意?霎时间满脸通红,只听帘子一响,颀长挺秀的男人迈步而入,在看到坐在大哥腿上的嫂嫂时,亦是怔了怔。 霍陵笑道:“二郎来了,坐。” 玄昭微微一顿,只得挑了一个离他夫妇二人最远的位置坐下,视线也错开至一旁,并不去看那个脸红耳赤的小美人。 霍陵道:“二郎寻我何事?” 他轻咳一声:“师叔打发人递信来给我,如今观中事务繁多,师父又云游去了,许多事情需得我出面。虽大哥好意留我住下,我却只能辜负大哥的一片盛情了。” 原来那晚三人同欢后,玄昭虽因兄长的话辗转反侧了整整一夜,还是不欲令嫂嫂伤心。如果秦雪不愿,他无论如何也不想逼迫她,即便正如大哥所说,共妻之事已成定局,但他宁愿自己忍受灵犀引带来的痛苦,也不想看到她脸上露出不甘不愿的神情。 她爱的那个人,始终只是大哥。 与他欢爱也不过是同情他,更因为那是大哥希望她去做的,为了大哥,她甚至甘愿去侍奉另一个男人。 念头闪过,玄昭的眸色又黯淡了几分。忽听到极轻的一声“嗯——”,女子娇娇软软的呻吟如同一支羽毛,在他心头猛然一刮。 ……他连忙开口:“不知大哥意下如何?” 霍陵端坐在椅上,一只大掌环着妻子的腰肢,另一只隐藏在桌下,面上却毫无异色,仿佛自己根本没有当着弟弟的面将娇妻玩弄。 “你还未大好,何必着急?若再有不测,我和你嫂嫂还不知有多担心。”说着,他微微侧头,含笑道,“雪儿,你说是不是?” 怀里的美人儿却没有开口,不知为何,她身子不停颤抖着,露在衣外的雪肤全都染满绯红,直到霍陵又催促了一遍,她方才从唇间挤出带着哭腔的一声: “是……” 这一声何等娇媚?纵是傻子,恐怕也能听出秦雪声音里的颤抖和隐忍情潮。 更何况在座诸人皆耳聪目明,玄昭更是因出家修行多年,五感敏锐远非常人可比。 玄昭坐如针毡,忙道:“我想起还有一件要事必得处理,就不叨扰大哥了。” 说罢,正欲起身,霍陵却道:“你还没用饭罢,不如吃了再走。” 话毕也不等玄昭回答,便扬声朝外吩咐:“打发个人,把二爷的饭菜送来。” 因玄昭向来是吃素斋,霍陵方才有此吩咐,只见他唇畔含笑:“若二弟这点子小事都不愿意,我就只能让你嫂嫂亲自来留你了。” 玄昭无奈,只得坐了回去。不一时就有丫头捧着他的份例菜送上来,盥手漱口毕后,三人开始用饭。 玄昭方拿起银箸,霍陵又道:“这道翡翠玉卷不错,二弟也尝一尝。” 那翡翠玉卷摆在霍陵手边,若是平常,自然有丫头上来将菜挟了放在小碟子里,再捧至玄昭面前。但此时一众下人已被摒退,兄长既如此说,玄昭也不能置之不理,正欲起身夹菜,霍陵拍了拍掌说: “雪儿,你是做嫂嫂的,还不快给二郎夹菜?” 银箸一顿,玄昭的手臂登时僵硬在了半空。秦雪本就满脸通红,此时不由惊慌失措地扭头看了丈夫一眼,却只对上他眼中根本看不出情绪的笑意。 想到如今自己也不过是掩耳盗铃,秦雪把心一横,轻轻答了一声:“是……”拿起牙箸,挟了一只玉卷。 此处却说秦雪的贴身丫鬟青杏,因是从秦家跟着秦雪一道陪嫁过来的,向来极得秦雪信任,主仆二人几乎是无话不谈。 近日青杏却总觉秦雪有事瞒着自己,且连贴身伺候都不经她之手了。青杏是个聪慧之人,心里自然留起了意,这日午间秦雪和霍陵夫妇用饭,又将他们这些下人打发了出去,因此事众人都司空见惯,青杏自然不以为意。 但没过多久,玄昭也来了。 待玄昭的份例菜都送进去后,里头便再无吩咐。主子不需人伺候,下人们乐得躲懒,因此除了几个粗使的婆子,众人便各自散去,也只有青杏始终注意着屋里的动静,足等了一个多时辰,方才看到婆子送了热水进去。 青杏心中生疑,既是吃饭,为何需要叫水?如果只有霍陵夫妇二人,那自然是他两人亲热了。可玄昭也在席上,总不可能是他们三人…… 念头闪过,她霍然一惊。这青杏亦是见多识广,也曾听闻过一些豪门高户的糟污之事,那些浪荡公子一旦兴起,什么事怕是都做得出的。 一时间心跳如擂鼓,但又不太相信霍陵那样的正人君子会如此行事。既起了疑,她便避开那些婆子,悄没声地走到窗下。 透过窗隙,只能听到屋内飘出隐隐约约的声音,夹杂着似欢愉似隐忍的抽泣,正是女子的哭吟。 这声音青杏也不陌生,不由红了脸,正欲再看,忽见一道身影闪过,她吓了一跳,忙忙躲开,心中却想到,方才走过去的那人似乎是大爷?可奶奶不是正在被人……难道,事情竟真如自己的猜测?! 当下一刻也不敢再留,逃也似的离开了,屋中三人自然不知这番隐秘情事已被人知晓,霍陵正站在窗前,虽然衣冠楚楚,可衣摆拧了帕子擦拭清理。 偶遇外男,山洞独处 秦雪恐怕自己终其一生,也无法再体会到这一天的感觉。 虽然从此之后就是三人同欢,被一起玩弄的时候绝对不止这一次,但不会再有哪一回能如同初次这般,给她一种近乎震撼的沉沦。 秦母打发人来接她和秦霜姊妹俩家去时,头一天晚上,她还在被夫君和小叔轮番玩了一夜—— 若是教秦母知道,怕是老人家立时就要惊得厥倒。 一时姊妹俩各自别过,登车回家,因着秦母的嘱咐,秦雪便想着举办一场赏花宴,席间自有各家夫人带着女孩儿们走动。 其时正是盛夏,因京中惯来有夏时游园赏莲,登船嬉水之俗,秦雪尚未准备妥当,便接到了摄政王府打发人送来的帖子,玉姝竟与她想到一块去了。 原来因玉姝新婚,且她正经的娘家远在江南,秦母自是不好随意打发人接她回秦家去的,但祖孙俩亦时有通信,但凡玉姝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总是想着孝敬老人家。 秦母忧心于秦沄续弦之事,玉姝自然也深知,她如今贵为摄政王妃,虽说地位尊崇,要来往的各家女眷也更多了。 其中最要紧的自是宗室里的太妃王妃们,另有京中一等的豪门贵妇,亦不可轻忽。还有朝中重臣清流们的夫人,周景宵门下人的女眷,甚至是那些五六品的诰命…… 虽说众人的地位其实都不如她,可交游不是以势压人,玉姝既做了这王妃,自然也想为夫分忧,如今正可借着一场花会打开局面,又可解秦母之忧,岂不是一举两得? 当下秦雪亦是大喜,忙给玉姝回了帖子,又恐她第一次操持此事有所疏漏,连着几日都至摄政王府帮持。又有吴国大长公主打发来的嬷嬷指点,秦霜等姊妹亦来帮忙,摄政王府、公主府、魏国公府、庆国公府、傅家……这几家的面子加起来,大半个京城都倾动了,一场花会连办三日,可谓是权贵如云、满目朱紫。 此处却说这三姑娘秦露,自姊妹们都相继出嫁后,她独处闺中,深感寂寞,虽说明珠同样云英未嫁,但秦家与苏家日渐冷淡,她亦不好与明珠频繁来往。 她又是个天真烂漫之人,打小儿就被全家娇宠着长大,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如今玉姝的这一场花会恰如瞌睡来了送上的枕头,头一日还有母亲姐姐们稍加拘管,后两日玉姝等都各有事忙,更是凭她四处玩乐了。 这日她不知打哪里翻出一套小子的衣裳,兴兴头头地穿上了,对镜一照,只见镜中的少年眼比水清,面白胜玉,虽比之男子到底纤弱些,若不细瞧,真真是个秀丽无双的公子呢。 她那贴身丫鬟绿柳见了,不由噗嗤一笑,道:“姑娘又作怪,若教老太太太太瞧见了,准要说姑娘不晓事。” 秦露笑道:“老太太才舍不得说我,就是太太……”想了想,抿嘴儿一笑,“不教太太瞧见不就好了?”说着拉了绿柳的手,“咱们出去,瞧我穿上这一身吓吓她们,看她们有几个认不认得出来是我扮作的小子。” 原来秦露在这几日已结识了不少手帕交,都是与她年龄相仿的少女,或活泼,或娴静,因各个金尊玉贵,总也与她一般有几分烂漫。 众人聚在一起,作弄嬉闹亦是平常,秦露也越发胆大,方才起了这个怪主意。 当下便往外走,绿柳拦不住她,只得随她去了。一路上撞见的丫头婆子或是惊或是笑,见了她这一身打扮,都笑个不住,秦露方想到,众人这般议论着,恐怕她还没走到,姊妹们都已知晓了,如此还怎么作弄她们? 想了想,她遂拐向一条人迹稀少的小路,谁知因此处乃是摄政王府在京畿的别业,占地广阔,秦露又对路途不熟,渐渐地竟偏离了原本方向,有些不知身在何处了。 她此时方着了慌,欲原路返回时,半空中忽有乌云汇聚,天色竟晦暗下来,倏忽间便是闷雷滚落,骤雨来袭。 秦露无奈,只得四处找寻可以躲雨的地方,忽听得路旁的草丛里传来沙沙声响,一个黑影飞快蹿出来,她登时吓了一跳,脚下一滑,朝后跌倒。 一只大手斜刺里伸出,将她拦腰一揽,秦露的尖叫尚还堵在喉头,慌忙捂住嘴,入目所见,只看到一双湛然若神的黑瞳,和一张清隽冷然的俊容。 霎时间,秦露吓得连心跳都险些静止了。 长到这般大,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除父兄以外的成年男子,当下想到,若是教母亲知晓了,岂不是要当场打折她的腿?! 还未从懵然中回神,那男人已松开了手,淡淡道:“这里是别业后园,小官人如何在此?” ……小官人?秦露骤然恍神,方想起自己身上还穿着男子衣物,此时天色晦沉,恐怕来人没有看清她耳上的耳洞,又因她年纪尚幼,身量未成,方才将她误认成了少年。 她下意识松了口气,支支吾吾着却又不敢开口——一旦她说话,女子的声线就会立刻暴露,此人不知是谁,恐怕也是来赴宴的客人,既不知好坏,自然不能横生枝节。 当下她便摇了摇头,又指了指喉咙,做出摆手的姿势。 男人微一蹙眉:“小官人嗓子受伤了,不能说话?” 只见少年忙不迭点头,不知为何,让男人想到方才那只被自己追赶的火狐。他眸光一动,周身的冷意也敛了几分,将另一只手上拎着的弓箭起,道:“下雨了,先去前边躲一躲。” 原来此人正是受邀来的傅寒江,玉姝的这一场花会除了款待各家贵妇千金,男人们亦是在前边围猎饮宴,只是与女眷无涉而已。 傅寒江因追着一只火狐来此,发现自己闯入后园后,原欲走避,不想恰撞见秦露滑到,方才伸手拦了一拦。 此时他见这少年身形单薄,因为衣衫淋了雨,愈显瘦弱。二人匆匆躲进一块山石洞里,少年连打几个喷嚏,傅寒江想了想,将外袍解下递给他: “披上罢。” 秦露一怔,男人的手还停留在她眼前,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该如此无礼地盯着一个外男的手看,不觉脸上一红,匆匆扭脸,一颗心跳得飞快。 傅寒江见她不动,又淡淡道:“你若在这里生了病,恐怕主人家亦是为难。” 话已说到这份上,秦露只得伸手接过他的外袍。犹豫片刻,披在肩上,只觉衣料上有一股极淡的味道,不似熏香,有些凛冽,又有些清幽。 她一动也不敢动,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而傅寒江亦是寡言之人,并没有随意和陌生人搭话的习惯。四周只闻得雨声雷声,这山石洞狭窄,彼此的呼吸都能听闻—— 傅寒江的一如往常淡然均匀,而他身旁的少年不知为何却越来越急促,呼吸越来越不稳。 他微一蹙眉,正欲开口,身旁之人忽然脚下一软,朝后歪倒。傅寒江忙又拦腰一扶,虚虚拢在少年肩上的外袍滑落下来,他此时不禁再次意识到他的纤瘦—— 他的袍子披在他身上,便如同孩童穿了不合体的衣裳,也不知这少年年岁几何,实在太过单弱了些。 傅寒江道:“你没事罢?” 又见少年脸上红得厉害,呼吸亦是十分凌乱,看模样仿佛是风寒? 他哪里能想到,秦露之所以歪倒只是因太过紧张,身体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以至右脚酸麻,这才软了一下。至于脸红和呼吸凌乱,想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千金,如今竟与一个陌生男子独处于狭小的山石洞内,纵秦露向来胆大包天,亦是羞窘无措,如何会不脸红? 偏秦露又不能开口解释,忙挣扎着想将傅寒江推开,谁知扶在腰间的那只大手反倒一用力,将她揽得更紧了。 傅寒江神色从容,淡淡道:“得罪了。” 说罢将手放在秦露额上轻轻试了试,只觉一片滚烫,又撩开她的袖子,握住她的皓腕把了片刻脉息,沉吟道: “……奇怪,倒并未有风邪入体之状。” 可怜秦露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思维已近乎停滞。 被外男揽住腰已然是出格,他竟然,竟然用手摸她的……手指抚过的温热触感如同惊鸿一瞥,虽然很快就消失了,可她前额上那股子热热酥酥的麻意依旧盘桓着。 不仅如此,脸颊、鼻梁、嘴,甚至是四肢百骸……酥麻飞快在她身体里流窜,一瞬间已教她呆若木鸡,傅寒江还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给她把脉,怎么能不隔着帕子呢?! 念头闪过,秦露又想起自己现在是男装打扮,心中说不出来是后悔还是羞怕,傅寒江已松开手,看了看山洞外的雨势: “你暂且在这里等我。” 说罢便要往外走,秦露一惊,下意识拽住他的袖子。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少年,黑亮的双瞳中闪过无措茫然,傅寒江亦是见过不少绝色美人,竟觉他此时的神态,比那些千娇百媚的佳丽更教人心生怜惜。 他眉梢一蹙,轻轻使力,将袖子夺了回来: “雨还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停,我去叫几个下人过来,若你的病势耽误了可不是玩笑的。” 话毕,也不待秦露阻止,一闪身便步入了雨幕之中,因他脚下极快,顷刻间便去得远了。 ……可是,雨下得这般大,若你自己淋湿了,不也会受寒吗? 一时间,山石洞内再次恢复了安静,秦露紧了紧肩上的外袍,默然咽回那句未出口的话,男子的衣衫是如此宽大,便如同那只几次三番将她扶住的大手。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渐变小,那个陌生男人还未回来,秦露抿了抿嘴,将他的外袍顶在头上,深吸一口气便冲了出去。 虽说那人是好意,但他若真带着下人过来,自己的女子身份也就曝光了。经过方才之事,秦露已认定那人应该是不会四处乱说的,可人多嘴杂,一旦走漏风声,她或许不至于名声尽毁,亦是一桩麻烦。 因此,趁着那人回来之前离开,是最妥当的,虽说……就不能将衣裳还给他了。 心念一动,秦露忙将那股异样的情绪给挥去。也是她运气好,跑了没多久,很快就遇到了带人来寻她的绿柳,她忙将那件男式外袍团了团藏在身后,绿柳见她淋得似个落汤鸡,又惊又笑: “姑娘可教我好找!快,快扶姑娘上轿。” 一番忙乱,秦露总算有惊无险地回了房。沐浴更衣后又请了太医来看视,并无大碍,此处不消细说。 却说因天降骤雨,众女眷们都移至水阁之中隔窗观雨,亦别有一番趣味。内中也有受邀而来的蕊娘,她深知玉姝虽待自己一如平常,但不提那些王妃公主,就是席上的六品诰命亦是瞧不起自己的,只是诸人碍于教养,不表现出来罢了。 她也没有攀龙附凤之心,不过与秦雪等相熟之人说上几句话,此时趁机出来散散闷,方走至廊上,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蕊娘笑道:“姑娘怎么在这里?我瞧着那些姑娘们都在后边屋子说话呢。” 明珠闻声回头,面上浮起一抹淡笑:“我与她们也不大熟,倒是这里清净些。” 蕊娘也听闻过一些苏夫人四处巴结权贵的行径,遂不动声色转过话头:“那敢情好,我也许久不曾见过姑娘了,我陪姑娘说说话可好?” 明珠含笑点头,二人倚着美人靠,不过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蕊娘说些家中儿子的趣事,明珠听得笑容满面,道: “烨哥儿是个好的,你们这才是正正经经的一家子和美,不似有些人家,虽父母俱在,儿女双全,但也不知何为天伦之乐。” 蕊娘不好接话,不过笑笑罢了。明珠的贴身丫鬟纤云因见茶冷了,便道: “我去换盏新茶来。” 明珠道:“不必,我就这样喝便是了。” 说毕拿起茶盏饮了一口,茶水冷掉之后更觉苦涩,她不知为何,只感觉胸口一股烦恶之意翻涌上来,手上一抖,茶盏落在地上,不及拾,便一把捂住口鼻,对着栏外干呕起来。 喜脉暴露。 当下纤云登时大惊失色,忙冲上去扶住明珠,明珠又呕了几下,方觉好些了,接过纤云递来的帕子拭了拭,只觉纤云的手颤得厉害。 蕊娘亦是惊讶,忙道:“姑娘可是身上不好?我这就打发人告诉王妃一声儿,请太医来给姑娘瞧瞧。” 话犹未了,纤云已疾声道:“不可!” 明珠和蕊娘都唬了一跳,疑惑地看着她,纤云方意识到失态,强笑道:“席上那么多王妃公主的,没得扰了大家的兴,若教人知道,恐要说我们姑娘轻狂了。” 说着,轻轻一捏明珠的手臂,转过脸来,明珠只看见她满脸的惨白和惊惶。 明珠亦是个聪明人,先前没想到,只是因到底尚未嫁人,此时福至心灵,只觉胸口突的一咯噔,霎时间面白如纸。 妇人若有孕了,或许会有干呕等害喜之症,难道她竟是……又联想到自己这几日总觉困倦,身上恹恹的懒怠动弹,明珠越想,越觉手颤得厉害。 不会的……每回哥哥要过她之后,她总是会…… 可是自打她回京后,苏夜与她欢爱的愈发频繁,如今已是能公然出入妹妹的闺房,日夜留宿,不过只有苏夫人不知道罢了。 霎时间,明珠只觉呼吸急促,胸口发闷,眼前一阵阵的发黑,想到若自己果然有孕了,又要拿孩子怎么办? 她该告诉哥哥吗?她能瞒下去,一直瞒着爹娘吗? 云英未嫁的侯府千金却有了身孕,这是何等丑闻?!而且孩子的父亲还是……还是她的亲生兄长。 念头闪过,她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这美人靠的另一边就是荷塘,她心中忽冒出一个念头,若从这里跳下去,倒是一了百了…… 忽觉手背上一热,她恍然惊醒,连自己都被这个想法给吓到了,只见蕊娘正握着她的手,满眼关切,见她发直的眼神渐渐灵动过来,方才松了口气: “姑娘的脸色难看得紧,若身上难受,万万不可拖延的。我也略通一点子医术,若姑娘不弃,我帮姑娘瞧一瞧脉息?” 明珠忙道:“不必……我还,撑得住。” 说着便要起身,但手脚无力,挣了几次,竟站不起来。蕊娘见状,愈发担心,她虽与明珠不至于似玉姝那般无话不谈,但她还在秦府时亦时常与明珠来往,深知她与秦家那几位姑娘一般,是个天上有地下无的灵秀之人。 这般好的姑娘,偏被家中父母带累,虽说秦府众人都不齿于苏夫人攀龙附凤的行径,提起明珠来,谁人不叹息?蕊娘心中亦对明珠有着怜惜,且她又略长这几位姑娘几岁,也有几分姐姐看妹妹的意思,当下便不容分说夺过明珠手腕,正色道: “姑娘,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世人的几句闲言碎语,又哪及姑娘的身子要紧?且王妃亦与姑娘是闺中密友,若姑娘在这里病倒了还瞒着众人,王妃岂不自责?我帮姑娘把把脉,若姑娘不信我的医术,我这就……” 一语未了,剩下的半截话却哽在了喉头,只觉指下的脉象来往流利,如珠滚玉盘之状。蕊娘怔怔抬头,明珠的双唇不住颤抖着,眼中滑下泪来。 “……这是,”她轻声道,“这是喜脉?” 我不想要 这晚蕊娘回家时,已是夜幕低垂。 家中众人虽知她去赴宴,不过略坐一会子就回来的,因今日原是林烨回家的日子,以往蕊娘定会早早在家中等候,亲自下厨做上一桌好菜,母子二人再叙些别情。 此时难得她迟迟未归,林烨只得自己吃了饭,又思及自己近日感觉到的微妙变化,心中愈发不乐,方听外头有人道:“奶奶回来了!” ——忙一骨碌地站起来,拔脚往外冲,口中气呼呼道: “娘,你去哪了?!是不是又是那人缠……” 一语未了,方看到蕊娘独个儿进门,面上满是疲色。林烨忙把没说完的话给吞了回去,想刹住脚,不妨一头扑进了母亲怀里,蕊娘顺势搂住他,笑道: “什么那人?谁缠我了?” 林烨“呃”了一声:“没什么……”眼珠子一转便转过话头,“娘,我都等你一晚上了~” 蕊娘自是牵挂儿子的,奈何白日之事实在耽搁不得,揉了揉林烨的发顶,柔声道:“是娘不好,就罚娘……给烨儿做个新荷包好不好?” 林烨听了,自是喜之不尽,还特意强调:“要做个比煜儿戴的那个还好的!花样子要最时兴的!还有,娘明日要在家中陪我~” 蕊娘原本一一都含笑应了,此时却踟蹰道:“明日恐怕不行,娘有事,需得出门一趟。” 林烨一听这话,立时又将警惕之心给提起了十二分,确定外头没有那个可恶的家伙跟过来时,他方状似无意道:“娘要去哪?我陪娘一道去。” 蕊娘却不好向儿子明言,只含糊道:“今儿在王妃那里遇着了苏姑娘,不过请我去坐坐罢了。” 林烨并不认识明珠,不过从母亲口中听闻过一二。这苏家与自家向来无甚交情,且明珠一个未婚小姐,就算与蕊娘相熟,无缘无故地请她一个寡妇上门,又是何意?总归教人觉得怪异。 但既是去苏家,便与那人无涉了,林烨也不便再追问,次日一大早便起来,看着蕊娘上了车,确实是去苏家的,方才稍稍放心。 却说蕊娘一路行至靖宁侯府,却并未投帖,也未至大门上请人通报,而是命赶车的李老头将车停在苏府的一处角门外,等了片刻,方有一个老妈妈将门打开,悄悄请了蕊娘进去。 当下二人穿花度柳,一路无话,至一座小抱厦外时,纤云早已在此等候多时,忙上来掀起帘子,低声朝蕊娘道了一句谢。 蕊娘心下暗叹,轻声道:“姑娘可好些了?” 纤云道:“昨儿回来后,害……呕得越发厉害了,好在太太没有知觉。”又道,“我已托人出去按你说的方子抓了药回来,姑娘却不肯吃,姐姐……如今我也是没法子了,你说,我们姑娘的命怎就这般苦?!” 一面说,眼中不觉落下泪来,因二人已走至内间,明珠便卧在里面,方又胡乱拭一拭泪,脸上勉强挂起笑容。此时明珠已听到脚步声,强撑着便要下床,蕊娘忙上前去按住她:“姑娘何需多礼?想必是与我生分,不肯和我好。” 明珠笑道:“姐姐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既姐姐亦是至情至性之人,若我再矫饰下去,确是玷辱姐姐与我的情分了。” 说罢又命纤云给蕊娘沏茶,一举一动始终坦然大方,面上的笑容亦如往常一般从容,若不说,谁能看出她竟遭此大变? 原来昨日蕊娘无意中诊出明珠是喜脉,正在惊骇之际,纤云已扑通一声跪下来,哭求蕊娘不要将此事说出去。蕊娘虽惊,但也深知未婚先孕是何等丑闻,她素来怜惜明珠,如何不依?只是道: “胎儿总有一天要显怀的,姑娘可想好了……如何处置?” 见明珠默然不语,她又道:“孩子的父亲,总也要知道的。” 她实在想不出似明珠这般端庄贤淑的性子究竟会和谁有了首尾,但既珠胎暗结,也只得将此事禀明双方父母,或许倒也可成就一段良缘。 奈何蕊娘哪里能想到,这个秘密却是比明珠有孕在身更为骇异,此时听纤云说明珠不肯吃药,她便劝道: “无论如何,还是保重身子要紧,姑娘如今胎像不稳,且又劳了神,那些益气保胎的方子都是极好的,姑娘若信我,为何却不肯吃药?” 明珠笑了笑:“我自然信姐姐,若不是姐姐,我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但……” 她顿了顿,唇边一抹淡笑平静依旧:“我昨晚想了一夜,这孩子我不想要,求姐姐帮我拿掉他罢。” 斩断孽缘,明珠表白 话音方落,蕊娘已是大吃一惊,忙道:“姑娘可是糊涂了,这话如何能说得?!” 明珠笑了笑:“如何说不得?这个孩子,本就不该存在于世……”视线不自觉滑落,她垂下眼帘,看着自己平坦依旧的小腹: “我未婚便珠胎暗结,辱及父亲,辱及家门,列祖列宗亦是无颜面对。既已铸下大错,也只能悬崖勒马,他没了,事情便从未发生过,总归……是我对不起他。” 蕊娘见状,忙劝道:“姑娘何必如此?虽说此事是越礼了,但侯爷和夫人想必还是疼姑娘的。姑娘与……那人,若不情投意合,当不会私定终身,如今木已成舟,索性将事情挑明,说不得还可获一段良缘才是。” “况且姑娘生得弱,这流胎之事何等伤身,姑娘且听我一句劝,还是三思为好。” 明珠摇了摇头,不知为何,蕊娘竟觉她的淡笑透出几分绝望: “姐姐,你不明白。我和他,决计不可能在一起的。” 不是她不想,只是不能。 兄妹私通,何等惊世骇俗?靖宁侯夫妇一旦知晓,这个家也就完了。 一时间,明珠想起父亲对自己的疼爱慈慰,又想起生病时母亲的日夜守候,他们爱自己,便如她爱着腹中这个还未出生的小小婴孩罢。 但她身为一个母亲,却要亲手扼杀自己的孩子。这一切,想必都是上天对她的惩罚。 她其实怎么可能想不到自己会怀孕呢?但她便如同饮鸩止渴一般,无法抽离自己对兄长的眷恋,无法从那些温柔缱绻中逃开,以至一错再错,无可挽回。 当她得知自己有孕时,并不怨恨苏夜。苏夜一直以为是自己逼迫她,威胁她,却不知明珠其实也心甘情愿,不过是她不想承认罢了。 终究……这个胎儿的到来,就是梦醒的时候了。 她总有一天要另嫁旁人,他也总有一天会儿孙满堂,就让她亲手斩断这段孽缘罢。 却说纤云沏了茶回来时,掀起帘子,却发现蕊娘已经告辞了。她将茶盏放在一旁的洋漆小几上,又上前帮明珠掖好被角,道: “林姐姐走得也太匆忙了些,姑娘该留她多说说话儿的。” 明珠原本怔怔看着窗外,此时方回神笑道:“她家中也事多,何必再耽搁她?况她已说了,过几日就来瞧我。” 纤云只以为明珠说的是蕊娘过几日再来帮她安胎诊脉,如何知道蕊娘已拗不过明珠,答应帮她流胎? 她总担心明珠的神,此时见她仿佛振奋了几分,心中也松快起来,劝道:“她是个好的,姑娘也该多见见旧日姊妹们,也好说说话,散散闷。” 想了想,斟酌着道:“我听大爷房里的微语姐姐说,大爷过几日就回来了,姑娘也不必担忧,届时把事儿跟大爷一说,有什么不了的。” 原来自那日明珠发现苏夜身上有伤后,他愈发早出晚归,有时候连着十天半个月都不着家。 因他以往也是这般在外游荡,家中诸人皆不以为意,但只有明珠知道,苏夜私底下恐怕在做什么要紧之事,而他这些异状的开始,就是在楚王加封摄政王之时。 以明珠的敏锐,自然猜着了几分内情,但苏夜既守口如瓶,她也不便追问。且她与苏夜之间,早已许久无法心平气和地谈一谈了,或许只有在沉沦欲海的那一刻,他们兄妹彼此间才是真实的。 当下明珠也只是笑了笑,默然不语。接下来的数日,她一应饮食起居一切如常,且也开始喝那些安胎药了,喜得纤云暗地里直念佛。 随后蕊娘又来了几次,每次都是悄没声地从角门进,进屋后,明珠再以各种理由将纤云支开,二人不知在屋中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 纤云只觉明珠的气色忽然又灰败下来,身体也是一日比一日憔悴,这日数月未归的苏夜终于回来了,一进门,便听说明珠病了。 他衣裳也顾不上换,忙赶至明珠房中,匆匆走到门口方想起自己焦急外露,忙又刹住脚,站在门外掩去脸上的担忧和思念,正欲掀起帘子,只听里头传来哐当的一声,瓷盏摔碎在地上的刺耳声响,纤云尖声道: “姑娘,你说什么?!” “你把孩子流掉了?!” 轰的一声,苏夜只觉当头打下一个焦雷,耳中嗡嗡作响,竟不知今夕何夕。 ……什么,孩子?什么,流掉了? 房中的纤云还在道:“姑娘好糊涂啊!幸好是没有出事,若出了事,姑娘教我日后如何自处!” 一语未了,已是痛哭出声,明珠鼻头一酸,也不由落下泪来,纤云又道:“姑娘难道不准备告诉大爷?那到底,到底也是大爷的孩子……” 忽听砰的一声,门扇响处,一个身影大步冲了进来,苏夜浑身都在颤抖,手在抖,嘴唇在抖,连视野都一阵阵的眩晕。 他艰涩地,定定看着床上那个面色苍白的少女,好半晌才挤出几个字: “什么……孩子?” “你快说啊!什么孩子!!!” ……孩子,原来,他曾有过一个孩子吗? 小小的,还在他母亲的腹中,那是他和妹妹的孩子,是他们……这份感情的见证。 当听到纤云那句话时,苏夜第一反应是惊愕,因为他原本是不会和明珠有孩子的——随即便是狂涌而上的喜悦,但瞬间那份喜悦,便在“孩子”之后跟着的那两个字里破灭了。 流掉了……他的孩子,没有了。 他一步一步地,慢慢朝前走去,每一步,都重若千钧。 他好像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极力保持着平静,哪怕是现在,苏夜依旧不想吓到妹妹,可是他不知道,在明珠和纤云的眼中,只见他双眼赤红,如同一头暴怒的猛兽,似乎下一刻就要撕毁一切。 纤云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大爷,大爷息怒!姑娘也是有苦衷的,姑娘……” “纤云,”明珠淡淡地,甚至还笑了笑,“你先出去罢。” “姑娘!” 她的语气很坚定,轻轻地,但又不容置疑地重复了一遍:“你先出去。” ……良久,纤云站了起来,帘子一响,屋中再次恢复寂静,只剩下他们兄妹二人对视着彼此。 嘴唇动了动,明珠移开视线:“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是,我把那个孩子拿掉了。” “……为什么。” 苏夜的语气里听不出多少疑问的意味,他好像在自言自语,但明珠从来也没有听到过他那样沙哑破碎的声音。她奇异地发现,自己竟然很平静,是因为她原本就是如此冷心绝情罢?还是说,痛到极致,便连痛都感觉不到了。 “不为什么,难道,我还能把他生下来吗?” 这句话瞬间激怒了苏夜,他猛地一抬手,用力揪住了明珠的衣襟。单薄的少女很轻易就被他拎了起来,他此时方才发现,她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苏夜心中一恸,松开了手,双唇开阖数次,方才道: “你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哪怕一点吗?” 哪怕只有一点,只有那么一丁点,他也能说服自己,不再往绝望的深渊坠落。 出乎预料,明珠却摇了摇头。到了这种时候,她发现自己终于能坦然地,平静地在他面前剖白自己。 “我很喜欢你,哥哥。” “是妹妹对兄长的那种喜欢,也是女人对男人的那种喜欢,还记得小时候我说过吗?我想跟你一辈子都在一起。” 起初只是对兄长的依恋,不知从何时起,这个愿望缠结着她,与她一道日渐长成,也越缠越紧。 “我想嫁给你,我想和你白头偕老,儿孙满堂。生同衾,死同穴,若有来生,哪怕人鬼殊途,我也要与你一起。” “但你我皆知,这不过只是妄念罢了。文君可以和相如夜逃私奔,莺莺可以和张生月下定情,这世间阻碍有情之人的东西何其多,或许一切都是可以克服的,唯独不能的,是血缘伦理。” “天下之大,但也容不下我们。从一开始,这份感情就是个错误。” 说到此处,她眼中又落下泪来,但或许是释然,唇畔的那抹淡笑竟温柔似水: “现在,梦醒了,这个错误,也该结束了。” 还他自由,宗籍除名 忽然,明珠的手被紧紧攥住了,另一只大手拂上来,小心翼翼地,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花瓶般,抹去了她脸上的泪痕。 “……珠儿,你有很多年没叫过我哥哥了。”苏夜轻声道。 “是,我们是兄妹,我们大逆不道,我们世所不容,但你说这是个错误,我不同意。我爱你,从来都不是个错误!” 从小到大,苏夜没有像今日这般畅快过。 他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掩藏自己的情绪,嬉笑怒骂不过都是做给旁人看的假象,哪怕在妹妹面前,他也有太多不能告诉她的秘密。 可是现在,当他听到明珠口中吐出的“喜欢”二字时,即便这是她的决绝之语,依旧教他欣喜若狂。 原来她对他亦是有情的,原来她也爱着他,想与他携手一生。 “什么纲常伦理,我不在乎,世人又是如何评价我的,我从来都不放在眼里。你说天下之大,容不下我们,我何需他容!” “珠儿,与我一道走罢,我们去江南,去大漠,去海上……我知道功名利禄都不是你所求,我也不会让你受一丁点苦。” “其实我多年前就与摄政王相交,殿下的许多秘事都是我在处理,我早已在江南几处地方都置下了产业,原是预备你……” “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立时就走!我们隐于山水田园之间,吟诗作画、共结连理。孩子没了……是我对不住你们娘俩,但我们还可以再有孩子,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话犹未完,明珠轻轻按住了他的唇,她看着男人异常激动的神色,看着他闪闪发亮的眼睛,分明想扬起一抹笑容,泪水却又止不住地滑落。 “我早已猜到了,你恐怕在为摄政王做事。无论如何,以后不要再以身犯险,好不好?” 苏夜正欲说话,她的手指又使了几分力,示意他稍安勿躁: “我知道你的才华胆识从来都不比旁人差,你如何会任由自己做个游荡花丛的纨绔膏粱?是这个家束缚了你,也是我,是爹爹和娘亲,对不起你。” “哥哥,离开这里罢。” “你还有广阔天地可以施展你的抱负,你不欠这个家什么,我知道你其实早就想走,是不是?” 只是因为她,苏夜才始终留在这个早已没有任何感情的家,他不得不将自己伪装成一个人人厌弃的浪荡子,承受着无数的奚落讥嘲,却从不辩解一字。 “……那,你呢?” 明珠笑了笑:“我会留下来,你早就能猜到的,不是吗?” 话音方落,她双瞳中两行泪水再次无声滑落,但她始终只是温柔地笑着,看着男人眼中的光芒一点点熄灭,一寸寸寂静,终致湮没成灰。 她始终还是无法舍弃这个家,从一开始苏夜就知道的。 但是为何,当听到这句决然之语时,他还是只觉一股冰寒彻骨的冷意漫涌上来,淹没他的神志,淹没他的视线,淹没眼前的一切。 ……我不会弃你而去,他很想这么说。 但苏夜恍然明白,他此生,已再不能有任何奢望了。 此处却说纤云在明珠的命令下无奈离开后,亦不敢四处走动,只战战兢兢守在门口,留意听着屋内的动静。 出乎她的预料,房中并没有争吵声,竟安静异常,不知过了多久,她双脚都已酸麻,方才听到帘栊一响,苏夜大步而出,顷刻间便消失在了暮色中。 纤云不觉一怔,方才她一恍神,似乎看到……大爷的脸上有水痕? 她不敢耽搁,忙掀帘进去,只见明珠坐在床上,唇角微微勾着,纹丝未动。 纤云小心翼翼上前道:“姑娘?” 唤了几声,明珠却仿佛魇住了。纤云顿时着了慌,忙推她道:“姑娘!姑娘?!” 用力推了好几下,明珠方才如梦初醒。纤云急道:“姑娘怎么了?可是大爷……” 一语未了,只见她已泪流满面。 “孩子……”明珠轻声道。 “姑娘说什么?” “孩子……” 她死死地攥着自己的袖子,指甲早已陷进皮肉里,掌中满是鲜血。好痛啊,真的好痛……可是她也不知是因为掌心的伤,还是那样一种剜心蚀骨的剧痛。 “我没有……流掉孩子……” 她原本想的,她甚至已经将那碗堕胎药放在了唇边。但是最后一刻,她还是狠不下心,那是她的孩子啊……是她和哥哥的孩子。 泪水越涌越多,越滑越快,到最后,明珠已然是嚎啕大哭。 她哭得毫无侯府千金的风范,仿佛一个失去了心爱之物的孩童: “哥哥,对不起……对不起……” 她终究是个懦弱之人,她无法舍弃父母,亦无法视道理伦理于无物,他肯为她付尽一切,她却只能一次又一次辜负他。 或许,斩断这段孽缘,对他亦是最好的解脱。他原本可以有一个恣肆畅快的人生,这么多年,是她束缚了他,如今,她也可以还他自由。 这日过后,明珠便病倒在床。 因她有孕在身,不敢请太医来诊脉,只能假托神不济,暗中请蕊娘来为她开方看视。 其实蕊娘亦知她不过是心内郁结罢了,出了这样大事,如何教明珠能谈笑如常?当日明珠最终还是将堕胎药倒掉后,便与她商议好了—— 如今明珠还不显怀,可暂且瞒着,等快瞒不住时她便装作魇着了,蕊娘事先帮她买通一个经常来苏家走动的道婆。因苏夫人极信那道婆,只要道婆说明珠是撞客了,需要单独至城外庄子上静养,苏夫人再没有不依的。 届时明珠便可从家中挪出去,蕊娘再悄悄到庄子上照顾她,待顺利生产后,把孩子抱走。 如此一来,除了明珠、蕊娘、纤云三人,不会再有人知道她曾珠胎暗结。唯一付出的代价,就是她必须要骨肉分离,亲手舍弃自己的孩子。 “……纤云,你说,我是不是个心狠之人?” 纤云服侍明珠喝了药后正欲退出去,忽听身后传来极轻的声音。不等纤云回答,床上的少女仿佛在自言自语,笑了笑: “他定然恨极了我……不过这样也好,也好……” 纤云心下暗叹,悄无声息地出了门,踟蹰片刻,来至苏夜房中。只见这院中众人皆是神色惶惶、无打采。纤云径去寻了苏夜的大丫鬟微语,道:“大爷的屋子可都拾了,没少了别的?” 微语道:“大爷只带走了几件衣裳,再没有旁的。” 原来苏夜那晚与明珠决裂后,便再不曾出现。他在房中留书一封,言道自己早有去意,如今离家远游,与苏府恩断义绝。 苏夫人得知后自是又惊又怒,忙给靖宁侯修书一封,又派出家人在城中四处寻找,谁知苏夜仿佛人间蒸发一般,竟毫无踪影。他除了几件衣裳,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当然,也没有留给明珠只言片语。 这或许便是他的报复,报复妹妹的绝情与辜负。 纤云只在苏夜那里拿回了一只小箱子,打开来一看,里头都是些旧物。有玩坏的九连环,有磨损的年画娃娃,有陈旧的老虎小布偶……但无一例外,全都被主人保存得极好。 明珠就抱着那只箱子看了一整晚,那些都是幼时她曾经用过的玩器,早已应该丢掉了,原来苏夜都一一地了起来。 布偶是她亲手缝了送给苏夜的,虽然缝得歪歪扭扭,苏夜极喜欢,总是抱在怀里不撒手。 年画娃娃是苏夜买来送她的,她总爱摆在桌上和苏夜一道玩赏。 幼时她身子不好,经常生病,有时候苏夜就坐在床边解九连环给她看,一坐就是一整天。 ……他们曾经拥有过的美好回忆全都被他封存在这只箱子里, 如今也随着他的离开被一道遗弃。明珠看到那只箱子时便恍然明白,他不会再回来,亦不会回头。 很快,京中便有流言说靖宁侯的长子不知所踪,恐怕是与父母决裂,愤而离家。这苏小侯爷与家中不合之事人人皆知,倒也不以为奇,不过又添一桩谈资罢了。靖宁侯自是勃然大怒,深感颜面扫地,立时请了族老将苏夜从宗籍中除名,从此再不认这个儿子。 有人便道:“这浪荡子离了苏家还能成什么事?怕是没多久就要灰溜溜地回来呢。” 却有一些略知苏侯之性的人暗中感慨:“没了孝道束缚,于苏夜来说百利而无一害,反倒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众说纷纭间,苏家的名声自是愈发不好听,谁知没过几日,宫中的老太妃修行时遇见了苏侯之女,深感其端庄大方、娴淑聪敏,令其陪侍左右,欣赏有加。 苏夜离京, 这位老太妃原是武宗时的贵妃,静慈太后的堂妹,虽膝下无儿无女,但地位尊崇,连小皇帝都得唤她一声姨祖母。 因她笃信佛道,一年中有大半时间都在香山寺修行,京中不知多少贵戚都想巴结她,打着进香礼佛的旗号频繁出入香山寺,这老太妃一概不理会。谁知竟瞧上了一个破落侯府的女儿,亲开金口要留在身边。 小皇帝和太后哪有不依的?况不过一个女官之位罢了。忙下旨将明珠封作五品女史,倒与乃父靖宁侯如今的官职品阶一般。明珠又迁至香山寺,日夜陪伴太妃左右,不必再理会家中的纷纷扰扰,更不必受父母掣肘,不又惊又喜,又疑又奇,各种滋味,难以言说。 且说经此一节,倒也无人再看苏家的笑话,这京中一天里要发生大大小小多少事情?有的是谈资供人议论,苏家诸事,也很快被众人抛在脑后。 此时城外官道上,却有一辆乌蓬马车停在路边,四个黑衣侍卫分守左右。 这马车远看,只觉普普通通,别无装饰,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连外头挂着的车帘都是上用江绸,奢华却又低调内敛。车内二人对坐,一人一身青色箭袖,做远行打扮,一人金冠华服,蟒袍玉带,正是摄政王周景宵。 苏夜听罢,斟了一杯酒,双手奉予周景宵:“殿下的大恩大德,在下必舍身以报。” 周景宵叹道:“这原是你应得的,你的功劳就是封个爵位也使得,你不过只是求我庇护令妹,我如何不依?况内子与令妹亦是密友,她将来若真有事,内子也不会袖手旁观。” 又道:“你真的想好了?西北虽说战事频繁,立功的机会极多,但那都是刀头舔血才能换来的。你若留在京中,我早已为你备好了位置,若你不愿在中枢,去地方上做个指挥使亦是无碍。” “靖宁侯若要挟你,我就下一道旨意,许你自主之权,孝道虽大,到底大不过君臣之道。” 苏夜却摇了摇头,只道:“殿下的好意在下心领了,我意已决,请殿下不必再劝。” 周景宵只得又叹一声,捏起酒盅来与他碰了一下,二人不过说些离别之语,又叮嘱他到了西北亦要时常写信云云。眼见天色已不早了,苏夜还要赶路,他遂辞了出来,看着摄政王的车驾渐渐远去,方才翻身上马,原欲扬鞭,挥鞭的手却又迟迟落不下来。 今日这一去,恐怕再无相见之期。 他已改名换姓欲至西北投军,虽说有周景宵的引荐,但刀剑无眼,既上了战场,或许哪一天便是马革裹尸之时。 但留在京城,又有何趣味? 他与妹妹之间已再无可能了,她既爱他,却依然决意恩断义绝,他留下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另嫁旁人,看着她生儿育女,看着她儿孙满堂。 她要他离开,那他就离开罢……苏夜原本以为自己会恨的,临到头来,他所有的举动却还是在为明珠筹划—— 求摄政王庇护她,又暗中托付自己的另几位好友看顾,把心腹家人留在苏府,还准备了许多房契银两…… 他恨不起来,虽然他明知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曾经苏夜想过让妹妹怀孕,以孩子来逼迫她嫁给自己,所以他才会在有一段时间频繁地要她,不停给她灌,但终究他连这一点算计都不舍得。 他给自己种下了一种南疆异蛊,中蛊之人的水将不再具有致孕之效,除非取出蛊虫。而代价是他每次欢爱之后,必须要承受蛊虫在血液中游走的蚀骨之痛。 奈何明珠却还是意外有了身孕,或许她如此决绝,正是因为她认为苏夜想用孩子来要挟她。苏夜原本想解释,如今说什么也都无用了,他端坐在马上,凝望着不远处那座雄城—— 楼宇层叠、屋垣林立,他永远也无法看到自己想见的那个人。 苏夜一挥马鞭,骏马长嘶一声,嘚嘚的蹄声中,他渐行渐远,直至无踪。 此处却说周景宵辞别苏夜后,命人驾车回转城中,不一时便至摄政王府,却见二门上停着几辆装饰华贵的马车,便知又是玉姝在家中设宴款待那些贵妇了。 原来自打玉姝以一场花会正式亮相后,那些王公贵戚无一不与她来往的。 一则她身份高贵,自是人人巴结,二则这般仙姝似的人物,当然人皆有向往之心,玉姝又着意与她们来往,礼贤下士、可亲可敬,三五不时便要至旁人家中赴宴,又或在自家办些诗会花会之流,好不热闹。 今日原是因七夕将至,京中每至七夕便有灯会,玉姝请众人来制些灯谜,也是一乐。周景宵便道:“来的都有哪些人?” 丫头们一一回了,除了秦家众姊妹,还有几位亲王妃,几位公主,一些权贵人家的女眷——其夫其父皆是与周景宵交好之人,又或他欲笼络的对象。 他心中不由又喜又叹,人都说这成了亲的男人与没成亲的就是不一样,从前他不觉,如今看着内宅井井有条,一概人情来往都打理得妥帖周全,不仅再不需他操一分心,还对他在朝堂上多有助益,如何不感慨? 沉吟片刻,遂道:“拿纸笔来。” 丫头们忙奉上笔墨,他一挥而就,写完后将那纸笺折成一个方胜,又命人送到玉姝那边去:“就说这是我写的灯谜,给王妃和诸位夫人助兴。” 一时那媳妇子忙领命去了,众人正写了许多灯谜互相传看,听说是周景宵写的,都道:“王妃快打开来看看。” 玉姝遂展开纸笺,原以为周景宵写来考验她,却见是一个极简单的谜面,一眼便能猜着,众人见了,也都猜着了,便道: “我猜着了,是不是鸳鸯二字?” 锦瑟陪侍在玉姝身侧,不由噗嗤一笑:“夫人说得极是,正是一对天造地设的鸳鸯呢!” 众人方才明白这灯谜是何意,都大笑起来:“到底是王爷疼王妃,再没有这样的有心人!” 玉姝霎时间闹了个大红脸,又不好发作,只得啐了锦瑟一口:“小蹄子,再多嘴饶舌的,瞧我不撕烂了你的嘴!” 心中却又喜又甜,不过因众人打趣羞赧罢了,偏还有人道:“既有谜面也得有头,咱们既猜着了,不知王爷有什么头给我们?还不快去问问。” 当下那媳妇子忙领命去了,不一时笑容满面地回来,却两手空空。 众人道:“头呢?莫非王爷小气,连这点子东西都舍不得?” 媳妇子笑道:“王爷说,头已有了。”说罢便听半空中一声唿哨,霎时间火树银花,星落如雨。天造地设 玉姝晕倒,甘之如饴 当下众人不由都看住了,只见那一蓬蓬一簇簇的烟花绽开,有的是并蒂莲,有的是连理果,有的是双飞燕,有的是交颈鸳……一时间有人羡慕赞叹,有人眼红含酸,但又有何人不触动呢? 不几日,摄政王是如何疼爱王妃的事例便传得人尽皆知了,内中便有一二小人道:“那王妃之父掌着江南的盐政,何等紧要?连太后都想拉拢他,不过没成罢了。如今也不过是瞧着她娘家的势力,方才做出些样子来给人看。” 谁知没过几日,程海的调令下来了,竟要将他从盐课御史调任为工部尚书,虽是升迁,实则丢了实权。 如此那些贬损玉姝的说法便站不住脚,那些眼红之人便又生出新的言论来,都道: “瞧那王妃生得如此单弱,且程家子嗣稀薄,到了她这一辈,更是连个儿子都没有,家里的香火都断了。想必她也是个不能生的,如今已成亲数月还没个动静,再过不了多久,为子嗣计,王爷还不是要纳妾蓄婢的?” 也不知是不是有人推波助澜,这些说法竟越传越广,连凌波锦瑟等人都知道了。 锦瑟自然又气又怒:“她们没个知冷疼热的好夫婿,便眼红人家的,说咱们王妃不能生,这才成亲半年都不到,谁家是一进门就大着肚子的?!” 因这话粗鄙,凌波忙道:“快休胡说,这些话也不许在王妃面前提起。” 锦瑟道:“这我自然省得,不过……咱们也不能任由那起子小人乱嚼舌根。” 奈何话虽如此,众人却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最见效的,自然是玉姝立时诊出有孕,当可堵了众人悠悠之口,可这儿女之事原是天定,如何强求得来? 且那些言论虽然不堪,倒也确实说中了众人的隐忧——程家打从好几代之前便一脉单传,程海是只有一妻便不提了,但玉姝的祖父、曾祖父等等,都曾纳妾蓄婢,膝下却空虚依旧。 既有好几房姬妾,显见便不是女方的问题,想来是程家人天生的儿女不丰罢了。如今玉姝既嫁了周景宵,若她也如前人一般子嗣稀薄,届时可如何是好? 皇室不比普通人家,侧室亦可上玉碟,有品级,如果玉姝一直无子,迫于压力,周景宵也只能纳侧。一个无子的正妃和一个能生的侧妃比,玉姝也只能被弃若敝履了。 当下凌波不禁忧心忡忡,又不敢在玉姝面前表现出来,生恐她多想。她却不知,玉姝其实早已风闻,只是面上不显罢了,否则秦母为何无缘无故地,特特打发人来送了一尊送子观音像? 她自然也盼着能为夫君孕育子嗣,可想到家中光景,若真的,她真的不能……她还记得幼时,娘亲总是眉头紧锁,眼中永远拢着一抹轻愁,彼时她并不明白—— 分明娘亲与爹爹琴瑟和鸣,家中富足和顺,再没有一丝烦恼的,为何娘亲总是那般郁郁? 世人的非议,自己亦觉遗憾失落……即便爹爹从不怨怪娘亲,娘亲还是一日比一日消瘦。 玉姝原本并不信神佛,凝望着那尊慈悲安宁的观音像,半晌后,她轻声道:“将这观音供奉起来罢,以后每日清晨,提醒我来上柱香。” 一旁侍立的大丫鬟听雪忙道:“是。” 因她到底不是玉姝的陪嫁丫鬟,也不好多劝什么,正欲问玉姝晚饭摆在何处,玉姝站起身来,忽觉一阵眩晕,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待玉姝醒来时,只见窗外暮色沉沉,已到掌灯时分。 帘外两个丫头正在说话,一个道:“可惜了了,竟不是喜脉。听说王妃晕倒,我们还都以为是有喜,谁知太医说王妃是劳累过甚,我瞧着王爷脸上也有些失望呢。” 另一个道:“谁说不是呢?如今这满府上下,谁不盼着王妃快些有个小世子?王妃是个慈善人,难得处事公道又不苛待下人,王爷又极疼爱,偏是个不能生的!纵王爷再疼,日后怕也是护不住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二人忙掩了话头,垂首恭立,只听一个清润的男声道:“王妃可醒了?” 丫头答:“奴婢们并没听到里头叫人。” 周景宵微一颔首,丫头忙打起帘子,他迈步而入。 烟罗软帐内那个娇小的人儿正侧卧着,一把青丝拖在被外,愈显得她单薄柔弱,他悄无声息走至床边,无声坐下,大手轻轻抚摸着她丝缎般的长发,只见她睡颜恬静,唇畔仿佛还含着一抹笑。 太医的话犹在耳畔:“……王妃恐怕是劳累了,加之近日又有些郁结于心。虽说面上不显,若长久如此,恐怕内里亏虚。” 周景宵日日出入朝堂,市井里那些沸沸扬扬的流言又怎会不知?虽说他早已暗中派人压制,但一则有人推波助澜,二则百姓的嘴是堵不住的,也只得任由众人议论。 此时听太医说玉姝郁结,便知她虽不动声色,恍若未闻,其实还是存在了心里,又听到“劳累”二字,面色便愈发不好了。 可是……玉姝这般金尊玉贵的堂堂王妃,素来十指不沾阳春水,又怎会劳累到以至晕倒?众丫头婆子亦是战战兢兢,生恐周景宵迁怒于她们,认为是她们服侍得不尽心,忙道: “奴婢们从不敢有一丝怠慢的,只是家中大大小小的事情,千头万绪,还有各样人情往来、亲友走动,哪一件都劳心神。” “王妃又样样都要做到最好,奴婢们虽略劝些,王妃只说,王爷在外辛苦,若我不将家中打理干净,使他无内顾之忧,岂不更令王爷烦心?因而也不敢再劝了。” ……原来如此,周景宵霎时间便想到前几日玉姝在家中宴请诸王妃公主之事。他只看到内宅井然有序,亲友来往频密,又因玉姝极擅持家,有几个原本对他不假辞色的清流如今见到他了,面上都有了笑影儿—— 可他又如何能想到,玉姝在这其中耗了多少心力?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玉姝的书房内。 这间屋子就在二人的寝房隔壁,因他知玉姝爱书成痴,文采斐然,成亲之前特意辟出来供玉姝日常起居时吟诗作画所用。 如今那宽大的书案上,满满磊着的却不是经史子集、诗册词卷,只见一个大本子,上头用墨线弹出格子,记载的全都是京中各要紧权贵家的红白喜事、人情往来。又有许多本子,或是账册,或是花名册,许多地方都用小楷写着批注,显见玉姝每一本都认真看过。 外出游玩,护妻狂魔 一时府中车马早已齐备,夫妻二人携手登车,行至城外,玉姝却见马车停处乃是一座农庄,占地极广阔。 农庄内,大大小小的水塘竟有十数个,岸边遍植绿柳苍松,满目滴翠。又有许多野生的花木,虽纷乱杂芜,难得的是出自天然。耳边只闻得鸟啼啾啾,虫鸣窸窣,那些水塘边又都建着楼阁,推窗即可垂钓观鱼,又有许多竹桥连接,真真是一处既有野趣,又能瞧出匠心的极好去处。 周景宵笑道:“这是咱们家的庄子,我知道你不爱那些雕琢之气太重的东西,此处亦可垂钓,亦可采莲,你若得了闲,咱们就去左近的村庄转一转,扮作一对平常夫妻,可好?” 以他和玉姝的身份地位,若想在京中游玩,出入也只得众多人围随,如何能尽兴?到了这里,玉姝方可肆意一回。 当下玉姝便命人撑了一艘乌篷船,又换上便于行动的衣裳,原欲命农庄中的船娘掌舵,周景宵却道:“不必,我来便是。” 玉姝不由奇道:“你会撑船?” 他挑了挑眉:“你也太小瞧你夫君了,还是说……我的花样还不够丰富,姝儿不满意?” 这话一语双关,霎时间闹得玉姝小脸飞红,忙啐他一口:“撑你的船去罢!” 周景宵不朗声大笑起来,船篙轻轻一点,水波荡漾间,船行徐缓,扑面便是一阵弥散着荷叶清香的微风。 其时正值秋日,菡萏凋谢,莲子却正是成熟之时,那一丛丛一簇簇的青色莲蓬有的似小儿拳头大,有的宛若银盆,有的竟需玉姝双手合掌方才能拢住。 她倚靠着船舷,一时探身撷上一朵莲蓬,一时又观水中锦鲤翔集。岸边的树丛里时不时跑过灰扑扑的松鼠,肥嘟嘟的野兔,远处又有袅袅炊烟,人声笑语,玉姝不禁吟道: “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莲子已成荷叶老。青露洗、苹花汀草。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 她的声音原本清越婉转,似珠落玉盘,此时船篙点动着水面拨出潺潺余音,少女一袭碧荷裙,发上不过簪着一支莹润无瑕的羊脂白玉簪子,在那水天一色之间,仿佛映入画卷之中的绝丽仙子,飘然出尘,恍非人间。 周景宵痴痴地凝视着爱妻唇畔浅笑,眸中盈光,只觉她举手投足都是如此动人,不由又喜又叹。喜的是玉姝这般畅意,不枉他一番心思,叹的却是玉姝果然在这山水田园之间,方才真真正正地舒展了开来。 但他并不会因为如此,便强令玉姝不得再管家理事。 他只盼着她能无忧无虑,但玉姝从来都不是只能依附他人的菟丝花,她有自己的追求,也有自己的坚持。这份坚持里既包含了她的拳拳之心,亦是他们夫妻二人相互扶持、相濡以沫的写照。 所以,他会竭尽自己所能地回报她的付出,此心不渝。 一时忽听玉姝“哎呀”一声,原来一条鲤鱼猛然从水中跃起,溅了她一裙子的水。周景宵忙放下船篙,取出帕子来给她擦拭: “湖上有风,若着了凉可怎么处?到底还是先回去换身衣裳再来罢。” 玉姝嗔道:“不过湿了这一点子,何必如此?我又不是玻璃做的。”又见周景宵还有些不放心,她想了想,道,“左右这湖上也无人,我就把裙子解下来,迎风晾一晾,可好?” 周景宵道:“也罢。” 伸手便帮她把那碧荷裙解下,又见裙下的中衣也浸了些微水痕,便轻轻将她裤脚卷起,把帕子垫在下面,以那湿意沾染到肌肤,玉姝原曲腿坐着,不禁往后一缩,笑道: “好痒……” 周景宵心头一动,清了清嗓子:“姝儿,这是在船上。” 若想有孕就得被他这般没日没夜地蹂躏肏弄,那她还不如不怀算了! 奈何她身边众人却是格外欢喜,凌波见她面色红润,心结一解,又因这几日男人的疼爱滋润眉梢眼角间俱是说不出来的风情,不由暗地里直念佛。 因道:“到底还是王爷疼王妃,天底下能找出几个这般情深义重之人?” 玉姝哼道:“自打我嫁进来,你们倒是天天说他的好话,究竟你们是我的丫头,还是他的丫头?” 凌波不由失笑:“凭是谁的丫头,谁不是为了王妃好?王妃说,莫非王爷竟不好?” 一句话说得玉姝无言以对,且还要嘴硬几句,只听帘栊响处,锦瑟兴兴头头地进来道:“真真咱们王爷手段高妙,疼王妃疼到骨子里了,王妃不知,外头可出了大事呢!” 凌波听了,不禁噗嗤一笑,玉姝霎时间红了脸,也掌不住笑了起来。 你道锦瑟所说之事为何?原来就在玉姝众人在城外庄子悠游于山水之间时,这梁京城内却是不知从何处流传出了一份名录。 这名录上记载的乃是京中各家贵戚名宦家眷的大致情况,某某某有几房妻妾,几个儿女,妻何时入门,何时产子,夫又何时纳妾,等等等等。 这些原不是什么秘密,只要随意打探打探便能知道的,但从未有人将此归置统计,也是因此众人才发现,那些丈夫喜欢沾花惹草的,和妻子究竟会不会生育着实关系不大。 有那进门半月就诊出有喜的,其夫照旧是左一个右一个地往家里抬人,且小妾还不如正室生得多,偏还极受宠。 又那入门多年未曾产育的,却是夫妻和顺,公婆疼爱,其后还老蚌生珠,也是一喜。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虽说这份名录上都是匿名,并未指出究竟是哪户人家,但为首的几个丈夫最花心的贵妇,京中众人谁不知是哪家?都暗地里看起了笑话。 有人道:“这就叫报应不爽呢,先前人家摄政王疼媳妇,偏有几个不长眼的出来说王妃不能生育,迟早要被厌弃的,也不瞧瞧自己,生是生得多,照旧还是守不住男人。” “依我看,她们就是嫉妒,才说出那么一车话来编排王妃。若自家日子过得好,谁有那么多心思管旁人如何?” 众说纷纭间,谈论玉姝无子的流言自是烟消云散。周景宵查出那几个因为眼红而四处攻讦玉姝的贵妇后便教人制出这份名录,其中真假掺半,却是特意将那几个贵妇放在了显眼的位置。 如今被众人指指点点看笑话的变成了她们,各种滋味,也只有她们自己明白了。 玉姝倒是不觉畅快——都是被规矩束缚着的女人,何苦为难旁人?但自家夫君为了替她出气不惜如此大动干戈,自是教她又感动了一番。 如今她心怀大畅,百忙之余重又提笔开始创作,愈觉得日子松快起来。一欢喜,床笫间也越加乖顺热情,连带周景宵日常出入时,众人都觉这位向来有些不可捉摸的殿下似乎心情极好,连走路都带着风。 这日周景宵正在宫中与诸阁臣尚书议事,小皇帝年纪虽小,他也特特令其旁听,以便日夜熏陶,早日有亲政之能。 兵部尚书正说到整备兵员之事,忽见一个小内侍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见到满室重臣,气氛严肃,只得硬生生刹住脚,朝里头侍立着的内监杀鸡抹脖子地使眼色。 夏兴忙走过去,低啐一口:“没眼色的东西!这里是你能造次的?!天大的事也犯不着现在来说,还不快滚!” 小内监哭丧着脸,忙道:“夏爷爷,真真是大事!才刚王爷府里的家人飞马来报,王妃,王妃在家中晕倒了!” 二人同骑,芳心暗动 当下二人俱是一怔,秦露是惊讶,傅寒江心中忽冒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 这少年……不会特意在跟着他罢? 一时他又想起京中那些浪荡子弟分桃断袖的传言,眉峰越蹙越紧,只见秦露上前来,指了指身后的路,又在空中比划了几下,好半晌后,他方才恍然: “……你迷路了?” 嗯!秦露忙用力点头。 傅寒江想到上次他在别业后园被自己偶遇时脸上的迷茫,难道……上次他其实也是迷路了? 这么说,他不是跟着自己来的……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傅中丞忽然有些尴尬,但他面上分毫也不露,片刻后,淡淡道: “……你跟我来。” 只见路边拴着几匹骏马,还有几个小厮打扮的人垂手侍立,想必是傅寒江的随从,他道: “此处我不便乱走,不如送你出去,庄外自有管事人等,届时自可打发他们送你回去。” 秦露心道,如此一来,她的女子身份岂不又要曝光,这回可是躲都没处躲了,正欲拒绝,傅寒江道:“你会骑马吗?” 她下意识摇了摇头,只见他翻身上马,轻巧一跃间,便稳稳端坐在马上,接着从马背上伸出手来: “上来。” 事后秦露回想,当时自己定然是被鬼摸了头,否则怎么会三番两次克制不住地做出种种出格之事?大脑还未反应过来,她的手已经伸了出去—— 温热又带着点粗糙的触感轻轻覆上她,那股子教她每每回忆起来总会双颊滚烫的酥麻再次袭来,她浑身僵硬,只觉身上一轻,已是落进了一个宽阔怀抱中,傅寒江坐在她身后,轻轻一拽马缰,那骏马长嘶一声,便撒开四蹄小跑起来。 可怜秦露长到这般大,别说是外男,就连父兄都未曾与她这般靠近过。身子轻飘飘的如在云端,脑中混沌一片,忽听耳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你很害怕?” 傅寒江原本刻意与她拉开了一段距离,但这马背就这么大,纵是再小心,又能远到哪里去? 况骏马奔跑时,马背颠簸,二人的身体便也在颠动中越靠越近,他又要握住马缰,又要防止秦露不被颠下去,如此这纤秀“少年”便仿佛被他拢在怀中一般,听见他的声音,只见他晶莹剔透的耳珠儿上迅速染上一抹薄红—— 傅寒江忽然注意到他耳上似乎有一个小小黑点,还未想明白那是什么,便嗅到从他衣内飘出的一股幽香。 那香并不像是用香片熏出来的,浓淡适宜,既甜且轻。傅寒江久居官场,往日应酬时,也曾闻到过女人身上的脂粉香,那些优伶戏子也爱搽抹些香粉。 但此时他忽然没来由地觉得,此香出自天然,该是这少年身上生来便有的…… 一念及此,他手中马缰猛然勒紧,骏马不妨,扬起前蹄长嘶一声,只听得少年“哎呀”出声,身子端坐不稳,不小心便跌入了他怀里。 一瞬间,秦露心跳如擂鼓,甚至都忘记了自己的女儿身份恐怕已经曝光。 耳上还残留着男人温热鼻息拂过时的酥痒,她下意识抓住他的衣襟,只觉掌下的身躯结实宽厚,是如此教人安心。 怎么办,怎么办……六神无主之际,她只能想起每当自己闯祸时惯常用的那招,且家人都拿她无法—— 将脸一埋,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装傻到底。 忽听身后传来一阵马蹄疾声,有人扬声道:“前边的官人,且慢!” 傅寒江正自疑心,怎么方才这少年的声音如此尖细?且他不是喉咙受了伤,为何又能发出声音了? 随即那温香软玉扑进怀中,他不由浑身一僵—— 若说这少年身量未成,生得纤细单薄也不算罕有,可他的身子……竟也太柔软了些。 此时他闻声回头,只见来人身上皆着王府家丁服色,为首之人滚鞍下马后,微微一顿,行礼道:“多谢官人搭救我家小公子。” 此人自然便是庄上的管事了,你道他为何突然赶来?原来是玉姝一觉醒来后,听说秦露独自出去游玩,便道: “庄上这般大,没个人领着,若三妹妹被人冲撞了可怎生是好?你们也是,偏由着她的性子胡闹。” 当下便打发人出去找寻秦露,谁知竟遍寻不着。 玉姝顿时着了慌,又听闻庄上今日有外客,生恐秦露有事,忙忙地将一众管事都唤来,众人分头寻找,方才在此处撞上了傅寒江一行。 这管事亦是个人,见秦露一身男子打扮,改口便唤她作小公子。傅寒江原本心内疑惑,此时听了这话,方才将那几分狐疑压回心底—— 毕竟此时闺阁女子皆谨守庭训,似傅寒江这般脾性之人,如何能想到天底下还有秦露这样出格的千金小姐? 一时众人又寒暄几句,那管事的早已打发人抬过一顶青布小轿,请秦露上轿。秦露低垂着头,心中不知为何又添几分失落,想开口问傅寒江究竟姓甚名谁,但众目睽睽之下,如何还能继续逗留?手上松开他的衣襟,忽然之间,竟还想在他怀抱中多停留片刻。 一念及此,连她自己都吓到了。坐在轿中时心中百味杂陈,因而也没注意到自己的香袋儿却是落在了地上。 眼看着王府一众人渐渐远去,傅寒江正欲勒马启程,他的那小厮道: “大爷瞧,地上有个香袋儿,恐怕是方才那位小公子的。” 说着将那香袋捡起,双手奉予傅寒江,傅寒江只见其上扎着极巧的花儿,旁边用绒线绣着一行簪花小楷,写道是—— “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 他忽然便想到少年掩在发丝下的耳垂,晶莹圆润,果然便似珍珠一般。 小厮道:“瞧着这倒像是姑娘的东西,怎么会在那位小爷身上?” 众人都笑道:“莫不是意中人所赠罢。” 傅寒江一语不发,想了想,将香袋入袖中,随即扬手挥鞭,只听得嘚嘚的马蹄声中,众人一径去了。 此处却说秦露被送回别庄后,玉姝听了管事回报,少不得将她责骂了一番,因道: “看来还是家里太纵着你些了,平日在家中玩闹也便罢了,今日若不是管事的及时将你找回,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家里的脸面还要不要了?此事我必要回禀老太太太太的,需得有人好生管教你才好!” 秦露亦知理亏,不敢辩解,只垂头丧气着默然不语,见玉姝气得狠了,方才上来劝道: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不是,姐姐快别生气,为我气着了姐姐和小外甥,不值当!” 玉姝听了这话,不又气又笑,狠拧了她的脸一下,道:“罢罢罢!我瞧你日后也不敢再如此妄为了。” 秦露一听,不禁眼前发亮:“姐姐这话的意思,是不会告诉老太太太太了?” 玉姝道:“外祖母年纪大了,我还怕你气着她老人家,从今日起,你在家中闭门抄书,不抄满五百遍不许出门。” 秦露听了,无有不从的,忙抱着玉姝的胳膊连称“好姐姐”,又道: “姐姐放心,那人不是坏人的。” 玉姝疑道:“你还认识他不成?” 秦露期期艾艾的,到底将那次雨中偶遇的事说了,玉姝原已嫁做人妇,又与丈夫恩爱相得,自不是那等懵懂之人,此时听了秦露所言,又观其举止神色,不由心中一动—— 她这小妹妹,不会竟动了春心罢…… 思及秦露年近十五,正在天真烂漫之时,忽有一个几次三番对她施以援手的男人,心中触动,倒也并不奇怪。 这玉姝亦是至情至性之人,旁人觉得此事于礼不合,必要极力反对的,她却不这么认为。只是想到,若那人并未婚嫁,又与妹妹品貌相当,倒也不妨成就一段良缘。 怕就怕秦露只知其表,不知其里,且听管事的描述说,那人看着面貌像是二十多岁了,这般年纪的男子,大多数早已有妻有子,若秦露芳心错付,可怎生是好? 一时也不敢戳破这层窗户纸,怕点明秦露心思后反倒生事。暗中吩咐人去打探那男子身份,种种繁琐,不消多述,此处却说因玉姝有孕,蕊娘近日也多至王府走动。 一则她医术湛,母亲又曾是京中有名的稳婆,传授过她许多孕中宜忌。二则她也是产育过的妇人,许多事秦露和玉姝身边的丫头不懂,教养嬷嬷们又不好说,还需靠蕊娘指点。 加之她心中又记挂着明珠之事,这一来二去地,不忽略了儿子,这日蕊娘自王府回来,便听李婶道: “秦大爷来了,现在厅上吃茶。” 父子相类,学堂斗殴 蕊娘无奈:“什么那人这人,你先前不是还叫他叔叔的?”说着便将盒子放在桌上,伸手打开,“喜欢吗?” 那只活灵活现的筋斗小人立时便吸引了林烨的目光,虽说他素来稳重,到底也只是个五岁多的孩子罢了,见了这些新奇玩意儿如何不好奇?伸手便欲将小人拿起来把玩,又想到这只盒子里的东西可能是谁送来的。 当下一只肉乎乎的小手便僵在半空,林烨猛咳了一声,将脸一扭: “谁稀罕这些东西,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蕊娘不禁嗤的一下笑了出来,又顾忌到儿子的脸面,忙将笑压了回去,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是,你不是小孩子。”你只是口是心非罢了。 却见林烨这般故作淡然的模样,连将手抵在唇边清一清嗓子的动作,竟都与秦沄如出一辙。 从前不知他二人是亲生父子的时候还不觉,如今看来,虽然林烨眉眼间更肖蕊娘,其实轮廓也与秦沄有着不少相似。 ……或许这便是至亲骨肉罢,分明他二人在此之前毫无交集,林烨并不是秦沄教导熏陶出来的,这父子二人的脾性,竟有着微妙的一致。 想到此处,蕊娘愈觉叹息,因道:“既然你不喜欢,那娘就帮你起来可好?” 说着便欲将盒子拿起,林烨的视线飞快飘过,瞥了盒子一眼,又指了指房间角落:“就放在那里罢。” 蕊娘不禁肚里暗笑,倒想调侃一句“我没说在你屋子里”,又怕儿子恼羞成怒,只含笑不言罢了。 一时母子俩又说些闲话,忽听小丫头纱儿来回:“奶奶前日说的花样子找出来了,奶奶瞧瞧,是不是这个?” 蕊娘从她手中接过那花样子,见是一副灵猴戏桃的纹样,笑道:“就是这个,我原说了给煜儿做身衣裳,这花样他最喜欢。” 林烨听了,眸光不由闪了闪。想到秦煜那只珍重至极的草编猴儿,从前在秦府时,秦煜几乎是抱着那只小猴儿从不离身,他知道,那是娘亲亲手给秦煜编的。 分明一开始,娘亲是因为他喜欢那些草编的小玩意儿,才做了出来给他玩耍…… 分明一开始他们母子相依为命,虽然苦些,也比现在要好上十倍百倍。 一切的变故都是从娘亲进了秦府开始的,如果她没有做秦煜的奶娘,没有进而结识秦沄,如果那两个人从来都不曾出现…… 念头闪过,连林烨都被自己给吓到了,不禁小脸煞白,又见蕊娘还在有说有笑地和纱儿说着裁布做衣裳的事,他默默垂下头……不行,不能让娘亲知道他心里都有哪些可怕的想法,一定不能! 这晚他睡得很不安稳,梦中总觉身后仿佛有人在追赶他,他跑啊跑啊,前边模模糊糊的是娘亲的身影,可无论他跑了多久,跑了多远,始终触摸不到。次早起来,林烨便觉恹恹的,蕊娘见他眼下带着淡淡青黑,登时面露焦急:“昨晚可是没睡好,还是身上不爽利?” 说着便要叫李婶去请大夫来,林烨忙拦住,笑道:“不小心走了困头方才没睡好的,今日还要去学里,若再耽搁,怕先生还要骂我呢。” 他素来是个极有主意的孩子,蕊娘虽还有些担心,但也只得又叮嘱几句,用过饭后便放他出去了。无意之中,林烨瞥间窗下小几上放着的簸箩。 里头都是些蕊娘平日做针线用到的东西,还有一件已经快要完工的男子衣裳。石青色,江崖海水纹底,他的唇动了动,一扭头,便闷声出去了。 此处却说这郭钧郭先生府上,因在他这书塾中附学的孩童不少,虽郭钧严厉,这些孩童都年纪尚小,也不了顽劣。 且除了如林烨这般天资出众又得秦沄推荐的寒门子弟,在此处读书的除了郭家本族孩童,也多数是权贵出身,这其中犹以秦煜的出身最为显贵。 超品的国公不说,秦家也不似那些空有个勋贵名头的破落人家,秦沄身居要职,手握实权,这些孩子虽小,但哪个没被家中长辈叮嘱过?——纵不能与秦煜成为至交,也切不可得罪了他。 因此秦母起初担心秦煜会因身上怪病在书塾里受欺负之事,不仅从未发生过,更因为秦煜本就聪颖远超众人之上,反倒有众星捧月之势。 奈何秦煜性子孤僻,除了林烨,从不与旁人亲近。学里几个年纪大的孩子想讨好他,也无不在他那里吃了瘪。 一来二去地,众人不敢怨恨秦煜,反倒将怒火宣泄在了林烨身上。在他们看来,那林烨不过是个升斗小民,家中一穷二白就不说了,还是个寡母带着的,他能攀上秦家,不就仗着他娘奶过秦煜几天?偏先生也喜欢他,又做出一副孤高自许的模样,没得恶心人。 因此一干人等也明里暗里针对过林烨好几次了,但林烨也不是吃素的,竟一一都还了回去。众人因怕得罪秦煜,不敢做得太过火,谁知这段时日,林烨也不知为何竟刻意疏远了秦煜,言谈举止都不冷不热,秦煜自然也有几分傲气,二人之间便这么僵住了。 这日林烨到了学里,心里还想着那件即将完工的男子衣裳——除了是做给秦沄的,还能是谁? 他正自发愣,众小厮围随着一个孩童走来,只见秦煜一身湖蓝暗花绣祥云纹长衫,裹着石青狐腋披风,小小年纪,一举一动已是通身的气派,见他来了,众人无不起身迎出去,又是问好又是说笑。 林烨的课桌正与秦煜相邻,却坐在椅上纹丝不动,自顾自翻动着手中书册,仿佛没看见一般。 秦煜见状,眸光微微一黯,面上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也看都不看林烨一眼,径直坐了下来。 一时书童过来道:“先生命先将昨日讲的书温一遍,半个时辰后过来抽查。” 众人皆知郭先生严厉,不敢怠慢,忙忙埋首温书,但到底此处无人管束,虽有几个小厮,如何敢开口约束这些贵介子弟?渐渐地,便有一二嬉闹声,也偷偷在桌下做起了小动作。 林烨对这些事都是一概不闻的,可往常他能专心致志,今日却觉心浮气躁。忽觉背后传来重重一下撞击,砰的一声,他手边的砚台摔在地上,溅起一大滩墨汁。 林烨一顿,霍然起身,只见身后两个嬉笑的孩童,原来是那个叫袁源的撞了他一下,袁源嘻嘻地笑道:“对不住了,不是有意的。” 林烨眉峰一蹙,抿了抿唇,重新坐了回去。 他知道袁源必然是故意的,此人在一众学童中年纪最大,虽家业衰败,他本人却颇有几分聪明,遂得以入学读书。 这袁源最看不惯的便是林烨,几次讨好秦煜都讨了个没趣儿,便把怨气转嫁到了林烨身上。若是平常,林烨必要与他理论一番,今日却也没这个心思。 当下小厮已上来将打翻的砚台拾干净,林烨正要继续温书,忽然又是一股大力传来。他一时不妨,身体磕在桌上,腰间佩着的荷包松脱了,啪嗒一声落地。 那袁源眼疾手快,捡起来定睛一看,笑道:“唉哟,这不是煜哥儿的荷包吗?” 林烨心里一咯噔,合身扑上去就抢:“还我!” 但袁源比他大上好几岁,自也比他身量高大,轻轻一闪就躲开了,还将荷包握在手里上下颠动着把玩: “我说林烨,你也忒不地道了。成日家在学里给煜哥儿甩脸子看,还佩着人家赏你的荷包干什么?还是说——”说着,袁源故意拉长调子,恶意一笑: “这是你偷的?” 那一个“偷”字瞬间点燃了林烨的神经,他不管不顾,挥起一拳就朝袁源脸上打去,袁源不妨被揍个正着,“唉哟”一声摔倒在地,林烨趁机一扑而上,骑在他腰上抡起拳头左右开弓: “刚才的话,你再说一遍!!!” 那只荷包不是他偷的,也不是秦煜的,是娘亲亲手给他做的! ——“是娘不好,就罚娘……给烨儿做个新荷包好不好?” ——“要做个比煜儿戴的那个还好的!花样子要最时兴的!” 可是荷包做出来了,还是与娘亲曾经给秦煜做的那只如此相似。 林烨并不知道蕊娘只是希望他能与秦煜更加亲近些,虽说两人孩子并无血缘关系,但蕊娘与秦沄若在一起了,二人便是兄弟了。 且他们原本就同进同出,亲密有加,但蕊娘如何能知道,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连自己都害怕的念头—— 偷来的……不是偷来的,荷包是他的,娘亲也是他的!!! 一拳、两拳、三拳……林烨一拳比一拳挥得更重,其他学童一开始是猝不及防,到最后已经是被吓呆了。 人高马大的袁源只能躺在地上惨嚎,而林烨双眼赤红,鼓动的衣袖间,甚至能看到小臂上虽浅但又结实的线条。那个和袁源一道戏弄他的学童打了个寒噤,忙要转身出去告知郭钧,忽然一左一右两道身影拦在他面前,也堵住了整间屋子唯一的那扇门。 ……哼,秦煜回示意那两人的目光,暗自冷哼一声。 舍身救子, 也就是这个傻子好性儿,几次被针对也只是还回去罢了,才会纵容得袁源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今日如此行事。 娘亲亲手做的荷包,是那些人能用脏手碰的吗?他竟也没能护好,到最后,还不是要他来帮忙善后。 想到此处,秦煜又是两道淡淡眼神扫过,立马便有小厮上去好说歹说将林烨拉开了。此时袁源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只能躺在地上哼哼,他快速写了张纸条扔到其中一个学童手里,那学童看过后便走过去,不知在袁源耳边说了什么。 袁源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只能不甘心地瞪了林烨一眼,随即便被人搀出去了。 等到郭钧进屋来检查众学童功课时,屋内早已恢复一片安静,丝毫也不见方才发生过斗殴的迹象。 郭钧满意地点了点头,开始抽背功课,抽到林烨时,不知为何,他的唇抿得紧紧的,站起来道: “先生,学生忽感不适,恐支撑不住了,还请先生准假。” 郭钧一愣,见林烨的面色确实十分难看,加之林烨素行良好,又有偏爱之心,便道: “也罢,假我准了,只是你家人没来接你,如何回去?不如就先在我这里歇一歇。” 说着便吩咐小厮送林烨出去,秦煜低头看着桌上的书册,此时状似不经意地一抬眸,只看到了林烨的背影。 他心中忽闪过几分不安,但又不知何故,重新垂眸下去,只听得耳旁朗朗读书声,很快,半日辰光便过了。 近日因郭钧神不济,每日各家府上都是来接人的,秦煜一出门,便看到众小厮已围随上来,车驾也早已备好。 秦煜却站在门口纹丝不动,众人皆不解其意,又深知他性子古怪,皆不敢相劝。等了片刻,方等到了池家赶车的李老头,秦煜暗自松了口气,正欲上车,忽听里头传来乱哄哄的一阵叫声: “了不得!烨哥儿不见了!” 原来李老头进来接人,郭家的小厮便引他至林烨暂歇的客房,谁知一打开门,竟空无一人。 众人忙又至府中各处寻找,皆不见其踪影,连郭钧都惊动了,最后还是角门上的一个小厮说,一个多时辰前,看着林烨独自出去了。 郭钧道:“许是等不及便先行回家了,快些家去瞧瞧。” 说着也打发人一道跟李老头回池家,众人议论纷纷,有惊慌的,有不以为然的,也有暗自窃喜的。 秦煜的小厮忽然看到他身手敏捷地迅速爬上马车,示意众人赶紧驾车,众人忙如梦初醒,道: “哥儿,是回家,还是去池家?” 却见秦煜拿出车内纸笔,快速写下三个字—— “京兆尹。” 此处却说林烨离开郭家后,一路漫无目的地在街市上游荡,不知不觉,竟已走到城郊了。 他与秦煜不一样,打小儿的时候他便混迹于市井之间,该走哪条路,遇到歹人该往哪里躲,他全都心里门儿清。 当初秦煜私自离家,若不是他,早已被拍花子的掳走。曾经他在秦煜面前,一直都充当的是那个保护者,但不知不觉,他们之间的身份也彻底翻转了。 以林烨的聪慧,又怎会猜不到袁源挨打后却一言不发离开,甚至他揍袁源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去通知先生,都是谁在背后筹谋。 若没有秦煜,他今日恐怕也早已被从书塾中赶走,而以池家的家境,纵他再聪慧,又哪里还有再次进入那里的机会? 曾经他从不认为这是一件要紧的事,曾经他从不将门第家世放在眼里,纵他比秦煜清贫上百倍千倍又如何?贫寒之家亦有安然之乐,且那些富贵尊荣也是旁人的,与他无关—— 脑海中忽又闪过袁源的那句讥嘲之语—— “还佩着人家赏你的荷包干什么?还是说——这是你偷的?” 赏、偷…… 他不需要人赏,他也不会去偷! 不知不觉,林烨停了下来,他发现自己竟站在一座破旧但又熟悉的小院儿前。吱嘎作响的竹篱上满是蛛网,但轻轻推开,他眼前似乎又能浮现出那宁馨的一幕。 娘亲站在门口,嗔怪地看着因为四处玩闹满身污泥的自己,她的身后是炊烟袅袅,是暮色西沉,是灯火温暖。 原来他漫无目的,竟走到了曾经居住的那座小院儿前。 林烨慢慢坐了下来,双手抱膝,背靠着破旧的竹篱。 这里许久都没有来过了,除了他,也不会有人还想着来这里。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还在拧巴什么,娘亲没错,煜儿没错,连那个男人……其实也是没错的。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眶很涩,很干,有些涨痛……或许是因为,他一直在忍着眼泪。 忽然,他听到了咔嚓的一声,那声响太过轻微,若不是就在脑后,林烨绝对不会注意到。 与此同时,他方才发现那竹篱因为朽烂,早就在他的靠坐下断裂了。裂口迅速变大,当他听到“咔嚓”声时,眼前一花,高大的竹篱已经朝他正脸砸落,只见一个人影突然闪过,砰的一声—— 竹篱狠狠砸在了他身上。 得知真相, “唔——”秦沄痛哼出声。 这竹篱扎得极密实,整个砸下来,秦沄只觉肩膀一阵剧痛,额上的冷汗刷一下便落了下来。 但他护住身前那个小小孩童的手臂却岿然不动,一只手护着林烨的脑袋,连竹篱砸落时的灰尘都没有溅在他身上。只听得又是咔嚓哗啦一阵乱响,砸在秦沄肩上的竹篱彻底断裂,有的裂成半截,竹筒也散落得满地都是。 一时间四面腾起的都是灰尘,二人呛咳了一阵,林烨方抬起一张满是煞白的小脸,见到来人竟是秦沄,不由一怔。 ……他怎么会,到这里来? 今日并非休沐,以秦沄公事繁忙的程度,这个时辰是决计没有空闲的。所以,是有人通知了他自己从书塾不见了吗? 其实他并非要有意惹得众人担心,只是他心里太乱了,想一个人走一走。 念头闪过,林烨压下心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张了张唇,正欲开口:“谢……” 突然,他的双肩被用力握住,入目所见的是一双满是怒火的黑瞳: “你无缘无故地,一个人到这里来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娘有多担心,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找你?!” “方才若不是我还算及时,那竹篱砸到你身上就完了!你纵不为自己想想,你要为你娘想……” “我娘我娘我娘……我娘,她早就不只是我的娘亲了!!!” 一模一样的荷包,一般无二的温柔,每当这种时候,林烨总是会告诉自己,娘亲原本就是这般善良的,而秦煜也确实值得疼惜。 可是他克制不住自己去想那件事,克制不住地去懊恼,去愤怒,甚至是去嫉妒。并不是因为他害怕秦煜分走了原本只属于自己的母爱,也不是因为秦沄的出现令他如此措手不及—— “你凭什么管我,这么多年,你有管过我哪怕一天吗?!我只有娘亲,没有爹爹,我不需要你来假惺惺地对我好!” 话音落下,二人都怔住了。秦沄的脸上还残留着尚未消退的急怒和惊愕。他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但喉头一片干涩。 ……原来这孩子,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他忽然明白了为何这段时间林烨对自己态度大变,可是,他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是,我无意中听到了你和娘亲的话。” 林烨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竟能得知如此匪夷所思的真相,他的生身父亲不是那个姓林的渣滓,他与他的亲生爹爹,竟有那么长的一段时间,对面不相识。 他怎么会不去想呢? 如果爹爹能早一点找回他和娘就好了,如果当年没有失散就好了,尤其是每当他看到秦煜,那个他名义上的兄弟,那个享受了父亲全部关爱也夺走了母亲温柔的弟弟—— 他从来都不嫉妒秦煜的锦衣玉食和荣华富贵,他只是,他只是…… 太羡慕他能如此被爱着了。 泪水无声滚落着,忽然之间,林烨发现自己的脸上竟全都湿了。他猛地吸了一下鼻子,胡乱用袖子擦了擦脸,扬起嘴角,极力想要在脸上挤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下一刻,他被一双手臂牢牢拥入了怀中。 “烨儿……我知道,我这个父亲做得不够好。其实在很多年里,我对煜儿也是失职的。我曾经以为,把感情隐藏起来才能保有自尊,后来才知道,那只是因为我根本不懂。” “后来我遇到了你们娘亲,还有你,还有煜儿……我开始学会做父亲,我也想做一个称职的丈夫,为你们母子三人遮风挡雨……我不知如何才是最好的,但我,会竭尽全力去学。” “所以——”秦沄轻轻蹲下来,凝视着孩童那张因为泪痕和灰尘显得脏兮兮的小脸,他唇角的笑还是有些板正,淡淡的,但那双黑瞳里,满是坚冰融化后的温柔: “你愿意给爹爹一个机会吗?” 一个不是弥补,亦不是赎罪,而是就像从未分开,也永远不会分开的一家人那般,相依相靠的机会。 良久,林烨低垂着头,轻轻从唇间吐出一个字: “嗯。” 爹爹无耻! 此时已是夕阳西沉了,路边一辆翠幄清油车里,骏马烦躁地不停尥着蹶子,秦煜坐在车内,亦是坐立难安。 ……一炷香的时间都过去了,爹爹那个笨蛋不会竟要无功而返罢? 自己早就提出要与爹爹一道过去,偏他还不同意,还说如此烨哥哥定会愈加拧着了,可是就靠爹爹一个人,能行吗…… 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越想,秦煜越觉烦躁,就在他沉不住气想跳下车时,忽听到两串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忙掀开车帘,只见秦沄牵着林烨的手,唇畔含笑,林烨把头扭向一边刻意不看他,那别别扭扭的样子反倒愈发可爱了。 秦煜眼前一亮,忙欲跳下来,秦沄快走几步将他抱下车,他上下打量了二人一眼,忽然抬起手指在脸上刮了刮,朝林烨做了个羞羞脸的动作。 林烨霎时间面红耳赤,以他的聪慧,自然不会想不到是秦煜及时通知了秦沄,方才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他。不过他想不到的是,他们俩怎么能猜到他会来这里呢?连他自己也是浑浑噩噩,方才走到了这处旧居外。 想了想,林烨便道:“爹……咳,爹爹,你是如何知道我在这里的?” 秦沄微微一笑,俯身从车厢内拿出一张纸。其上的笔迹尚还带着几分稚嫩,但已初见风骨,正是秦煜所书,除了“京兆尹”三张,一旁还潦草地写着“旧居”。 所以……是秦煜当时便猜到他会来这里吗?想到自己这几日对他的冷待,林烨愈发红了脸,他垂着头,清了清嗓子: “那个,对不起。” 秦煜哼了一声,又伸指在脸上刮了刮,却不妨他脸上什么时候沾到了一点子污迹,反将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都弄脏了。 见他也成了只“小脏猫”,林烨也噗嗤一下笑了起来。 他素来爱洁,这污迹想必是急于寻找林烨,方才没有在意。而秦沄身上亦是风尘仆仆,连发冠都有些歪斜了——其实在林烨第一眼看到他时,便注意到了他脸上掩不住的后怕和担忧。 三人彼此对视一眼,都朗声大笑起来。秦沄给两个孩子稍稍整理了一下衣物,又一一将他们抱上马车,方才驾车回转。 他不会特意说出来,其实在秦煜写出“旧居”二字时,他也想到了林烨会来这里。不,这孩子不久之后就会改名唤做秦烨了,即便两个孩子没有血缘,他们也将会成为唇齿相依的家人。 一时三人回至池家,蕊娘见到失而复得的儿子自是又惊又喜,又气又愧。 听秦沄说完全貌后,先是将林烨狠狠斥责了一顿,林烨自知有错,亦是乖乖认错,随后又罚他在家中闭门抄书,上门给郭钧赔礼,种种后话,不消细说,却说林烨虽改口唤了秦沄爹爹,却也道: “爹爹说了,会竭尽全力做一个好父亲,那我的要求想必爹爹都能答允了?” 秦沄陡然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只见两个小家伙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林烨是挑了挑眉,秦煜是抿嘴一笑。 “爹爹放心,绝不会是难事。爹爹只有通过考验了,方才能证明对娘亲的一片真心。” 接下来,秦沄便开始了自己的“考验生涯”。 扫地沏茶都是小事,骑射音律亦是他世家子原就通的本事,他在襄州做知府时都是亲临市井,原还以为没什么能难住他,谁知两个孩子见他连水车都修了,又想出一计来: “饭都是娘亲在做,我们也想吃一顿爹爹做的饭!” 这……都说君子远庖厨,虽说秦沄并未将此话奉为圭臬,但要他堂堂一个国公爷下厨,委实也难为他了。休说他,就是秦家的几位姑娘也并不通厨艺,不过在厨娘做饭时指挥上几句,知道如何烹饪,又怎会亲自动手呢? 奈何他若推脱,那两个小家伙指不定还有一百个心眼子在等着他,世人都道他秦元卿冷面傲矜,不近人情,怎么到了家里这母子三人面前,就束手无策了呢…… 偏两个满肚子坏水的小家伙不仅要他做饭,还要点菜。 “我要吃水晶蒸饺儿。” 秦煜举起宣纸,纸上写着几个大字——“我要吃糖蒸酥酪。” “我要吃醋溜鱼丸。” “我要吃文思豆腐羹。” “我要吃枣泥麻饼。” “我要吃燕窝鸡丝汤。” “……好了。”蕊娘不得不出言打断他们,才止住了秦沄越来越黑的脸色,“一顿饭如何吃得了这么多?我做主,就——” 故意顿了顿,她看着虽表面不动声色,实则一直在朝她暗示的秦沄,差点忍不住笑了出来。 “就做一道糯米糕罢。” “呼……”秦沄暗自松了口气。 “嘁~”林烨很直白地脸露不屑。 秦煜工工整整把宣纸叠好,只一如往常淡淡看了秦沄一眼。但秦沄总觉他脸上好像在说—— 爹爹,无耻! 私房菜单! 一时满室中那厨房原本的油烟味道。然后是烧水,上屉,将糯米团切块,撒上芝麻、贴上红枣…… 恍惚间厨房里飘出糯米糕的香味,如兰似麝、奶香扑鼻,那种奇异又甜蜜的味道,真真是天底下的独一份了。 唯一让她庆幸的是,这份糯米糕蒸好后,秦沄又重新做了一份新的,待两个小家伙下学后回来,打发人端上了桌。 “……这是爹爹你做的?” 没想到,竟有模有样的嘛…… 林烨和秦煜对视一眼,两人都没料到原本只是为难秦沄的要求,他竟然真的亲自下厨了。思及此前秦沄的千依百顺,连林烨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清了清嗓子: “还不错,这项就算爹爹你合格便是。” 秦沄道:“若你们喜欢,我日后还可以再做,就是旁的菜式也未尝不可。” 秦煜一怔,上次说起下厨爹爹还脸色黑如锅底,怎么才几日的功夫,就态度大变了? 只见秦沄勾起唇角,不知为何笑得有几分意味深长:“今日我才知道,原来这庖厨之道,也别有一番趣味。” 打从这日起,他果然爱上了烹饪。只是不知为何,每当秦沄亲自下厨的那天,蕊娘总是会身体不适早早回房歇息,反倒是在厨房忙碌了半日的某人却神采奕奕,餍足非常。 独属于他二人的私房菜单里除了奶味糯米糕,又增添了奶味荷花酥、骚水酿桂花小圆子、奶皮豆腐、拉丝核桃糕等等等等……至于秦沄是否真的把别的东西也加了进去,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如此辰光飞逝,展眼便进了八月里,梁京中秋雨连绵,那雨一连下了小半个月,已成水患之势。 其中受灾最严重的乃是京畿西山一带,此处山多路窄,地势低洼,又因土地肥沃,京中许多权贵人家都在附近置有别业田庄。 这日傅重洲回府,便听管事的来报:“咱们在西山的庄子也受了些灾,淹了几百亩地,底下人报上来,还请二爷的示下。” 傅重洲道:“不过几亩地罢了,就了庄上佃农一年的租子罢。”想了想,又问,“大哥的庄子可还好?” 管事的先恭维了一句:“到底是二爷善心,怜贫惜老,他们底下人必会感恩戴德的。” 又道,“大爷的庄子离咱们的不远,小的恍惚听说也是淹了些,也不多,现今大奶奶在庄上住着,纵有些许小小疏漏,大奶奶当场也就处置了,二爷不必挂心。” 傅重洲一怔:“……大奶奶,在庄上?” 管事的道:“是,小的听在那府里的兄弟说,大奶奶常去庄上,一住就是小半个月。” ……小半个月,距离他搬出傅家已经四月有余了,嫂嫂她,还没有释怀吗…… 也是,天底下恐怕没几个女子会在新婚刚进门时就遭小叔强迫,她又是那样柔顺贞静的性子,当初她得知真相后选择一死了之,傅重洲固然又悔又急,但却不觉惊愕。 小叔挂心,死当同穴 终究是他对不起嫂嫂,被人算计后误将她强迫是一错,想着将错就错与她共结连理更是大错,但傅重洲最大的错误,是不该欺瞒她。 不该明知她误会了,却扮作大哥跟她日夜厮磨。纸是包不住火的,“夫妻恩爱”时有多甜蜜,真相大白的那一刻,秦霜的怨恨就会有多深。 离开傅家的那天,秦霜没有露面,在此之前,除了她从昏睡中醒来的那一个“滚”字,也没有再和傅重洲说过任何一句话。 心灰意冷的感觉,大抵便是如此罢。傅重洲怪不了旁人,他只能怪自己,怪他与她的缘分这样浅,怪天意弄人。 “……前儿新得的那匹雀金呢,你打发人给大哥送去。”片刻后,傅重洲淡淡道。 想这雀金呢是何等珍贵?千金也难得的,寻常人家得了,无不密敛珍藏,傅重洲却转手就送了出去,众人也不以为意。 只因他自打分家后,虽与傅寒江分门别户地单过,兄弟之间感情一如往昔。但凡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或珠宝奇珍,或绫罗绸缎,傅重洲也总是第一时间就教人送到大哥府上,宁肯自己没有,也要先送到那边去。 但傅寒江亦不是喜好奢靡之人,譬如今日这一匹雀金呢,金碧辉煌,文采闪灼,以傅寒江端肃的性子,定然不会上身。是以傅重洲明是送给大哥,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众人都不明所以罢了。 说来也是好笑,明知早已无望了,他又何必这般恋恋不舍,这般殷切备至? 将那副珍藏数年的《枫叶图》送还给秦霜时,傅重洲就已经做好了放手的准备。但事到临头,还是无法自控,偏偏他心里越牵挂,就越不敢打探秦霜的消息。 他害怕听人说她与大哥是如何相敬如宾的,害怕她心结已解,从头开始与大哥做夫妻。如今听说她大半时间都在城外的庄子上,心头怅然的同时,他又不觉生起一抹微渺的希望来——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也还不曾放下他? 念头一起,便恨不得插翅飞到秦霜面前。但又担心她依旧还怨恨自己,反将两人的关系弄得更僵了。 想这傅重洲原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性子,为了得到心爱之人,连叔嫂私通的悖逆之事都做得,为何今日竟这般畏首畏尾? 说来说去,不过是因太过在乎罢了。 当下他便吩咐人随时留意西山庄子的消息,因京中水患,他近日亦是忙得分身乏术。大雨连下三日后,眼见天色放晴,众人都松了口气,忽然这晚深夜,隆隆轰鸣如万马奔腾而至,一时间又是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傅重洲正在书房看一份密报,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房门被人猛地推开,只见那小厮满头大汗,又急又喘: “二爷,不,不好了……出……出事了……” 傅重洲放下密报,慢慢皱了起眉。这小厮亦是他的心腹,见状浑身一个激灵,忙不迭跪下: “二爷恕罪,小的一时情急才忘了敲门,是咱们……咱们在西山的庄子出事了!” 傅重洲不疾不徐:“何事?” 小厮道:“才刚有人来报,雨下得太大,冲垮了几乎有半座山。咱们的庄子,大爷的庄子,都被压垮了!” 一语未了,只见傅重洲霍然起身。“大爷”二字方出口,小厮的话尾还在空中徐徐飘荡,而那道一阵风似冲出去的背影,早已消失在了瓢泼雨幕之中。 且说这一晚,因这场数年难得一见的大雨,梁京城中亦是有许多人深夜惊醒。将近四鼓时已有人飞马报至宫中,西山有山壁垮塌,随大水冲下的泥土树木顷刻间淹没了山下的村庄良田,不知有多少人在睡梦中遭此噩难。 一时间,从守城的五成兵马司到京兆尹,从京兆至内阁六部,安然沉睡的城市骤然间灯火通明,一炷香的功夫后便有一队兵马率先出城,赶往西山去了。 此时此刻,傅重洲已能在马背上遥遥看到屋宇楼阁。 傅家在城外的庄子不大,因有一座明月楼,形如宝塔,楼高五层,可登楼揽月,倒是远近闻名。此时那楼宇隐在雨幕之中,四周只闻得哗啦啦的水声激射而下,傅重洲一手持缰,一手挑灯,浓稠的夜色中只有灯笼映出的一点亮光,黑暗如同一张巨大的利口,他每靠近一分,那座楼阁便仿佛又被吞噬了一寸。 他心中越加发沉,急雨如箭,豆大的水珠砸在身上竟隐隐生疼,他也全然感受不到。随他一道出来的还有几骑侍从,此时早已被他远远甩在身后,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快些,再快些……她千万不要出事,千万不要! 唏律律!—— 忽听骏马一声长嘶,傅重洲猛地勒住马缰,那急如擂鼓的心跳也仿佛在瞬间静止—— 满地都是厚厚污泥,还有被污泥掩盖其下的断壁颓垣,他站立的位置原本应该是别庄正门,此时那扇黑油大门早已垮塌,一盏灯笼落在地上,如同一只破碎的口袋。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雨声,和他紧绷如弦的呼吸。他翻身下马,一步一步朝里走—— 前院、正房、后院、花园……除了那座明月楼,再没有任何一间完好的屋子。 不会的……无论如何,总还是有人能逃出来。此时这满地上见不到任何残肢断臂,便说明庄上众人已在灾难发生之前事先迁走了。 既然如此,她眼下定然是安全的!她一定在什么地方躲雨,或者早已回京城了,对……说不定她几日前就已回京了! 忽然,傅重洲的目光骤然一凝。 他的手剧烈颤抖起来,原欲举步,却发现自己脚下竟然一阵阵地发软。他深一脚浅一脚朝那座废墟走去,栲栳大似的灯笼在地上晕出惨白的一团,呼啦啦—— 忽有一阵风来,吹得废墟中那角残破衣料猎猎作响。 凤尾花纹、烟罗软底,傅重洲不会认错,这领凤尾罗正是他数月之前打发人送到傅家去的,满府上下,也只有秦霜有资格拿此物裁衣制裙。 刹那之间,他的喉咙好像被一只大手死死扼住了。他有些木然地跪下来,木然地抓住那片衣角,手一松,衣角便随风而去。 不会的……不会是她,不,不……不!!! 突然,他好像疯了一样,拼命用手刨起了碎石瓦片。断裂的碎石每一块都带着坚硬棱角,指腹上一阵刺痛,鲜血顺着雨水汩汩而下,但他仿佛失去了知觉一般,不停地挖着,刨着……转眼间双手便沾满污泥,还有刺目到骇人的血痕。 “……二爷,二爷……二爷!” 傅重洲一怔,这才发现有人一直在他耳边说话。原来跟随他出城的亲随也已赶到,众人一下马便看到他跪在废墟前,双眼赤红,状若疯虎,不仅浑身湿透,顺着手腕而下的血迹竟连地上蜿蜒得都是。 众人不由又惊又骇,忙赶上前来:“二爷……事已至此,还请二爷节……” 一语未了,便听一声厉喝:“滚!!!” 众人登时噤若寒蝉,皆不敢再劝,只得也分立左右帮着挖起了废墟,可这废墟看位置应该是正房,偌大的一间屋子,又如何是靠双手能挖开的? 渐渐地,傅重洲已经痛得麻木了。 他一双手上,不止手掌手背没有一处好肉,掌心甚至能看到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许是失血过多,他的视线开始模糊。风雨顺着油衣的缝隙不停往里灌,他整个人都被浇得冷透了,冷到极致,便是锥心之痛。 ……如果不是他,她就不会常住在别庄上。如果不是他,她定然也不会死。 为什么代替她的不是他自己,为什么不是他埋在这废墟之下……傅重洲不知自己脸上是雨是泪,恍惚中看到那道朝思暮想的倩影竟款款而来—— “霜儿……”他扯动嘴角,“是不是我要死了,你才来陪我……” 他吃力地站起身,踉踉跄跄朝前走,竭尽全力,终于触碰到了她的一片衣角: “生不能同衾,那便死同穴……霜儿,我不会……不会再放开你……” 话音方落,他便再支撑不住,栽倒在地。 叔嫂重逢, “生不能同衾,那便死同穴……霜儿,我不会……不会再放开你……” 耳边仿佛还回荡着男人昏倒之前说的话,秦霜怔怔站在窗前,忽听帘子一响,闻声回身,只见头发花白的老大夫正被婆子领着送出来,她不便上前,忙隔着一扇屏风道: “李大夫,敢问我这小叔伤势如何?” 李大夫笑道:“奶奶请不必忧心,二爷身子健旺,那伤虽看似厉害,多半在手上,于性命是无碍的。老朽已仔细查看过,并未伤及筋骨,待我再写一张方子,按方服药,不日便可痊愈了。” 秦霜听了,方放下心头一块大石,又道: “那为何……他会晕倒?” 李大夫想了想,捋着花白的胡须,道:“想必是心神俱恸之下一时气血阻滞,依老朽方才诊脉所见,二爷郁结于心,已非一日之功。” 心神俱恸,郁结于心……秦霜垂下眼帘,不再追问,轻声吩咐下人:“好生送李大夫出去。” 婆子听了,忙答应了一声,先送李大夫至外间开方,拿了上等的红封将人送走,又去抓药煎药,一番忙乱,不消多述。 此时屋外雨势渐歇,天边露出一线晶明,丹梅见秦霜还站在窗前,忙上来劝道: “奶奶也累了一夜,快先去歇歇罢。此处虽不比家里,还有我们看着,到底是奶奶的身子要紧。” 原来昨晚那一场山洪冲垮了西山,也将傅家在西山的别业夷为平地,此时众人所在之处乃是离别业有数十里之遥的一间寺庙,因地势较高,幸于难。不仅是傅家众人,左近村庄的众多村民亦在此避难。 因此天虽刚亮,屋外却是一片扰攘。凄风冷雨中众人或裹着破毯,或几人一起蜷缩着躲在屋檐下,寺庙里的僧众和傅家下人正四处发放衣物被褥,又施粥给众人御寒。 秦霜叹道:“出了这样大事,我如何睡得安稳。咱们家的人都出去了?村子里没有人落下来罢?” 丹梅道:“管事的已问过村长了,全村一百三十七口人,尽数在此。” 秦霜方点了点头:“除了咱们这里,也不知旁的地方如何了。但我也只管的了这些,再多的,却也不能够了……” 丹梅见她神色黯然,忙道:“若不是奶奶机警,别说村里的一百三十七口,咱们也早就尸骨无存了。奶奶快别忧心,朝廷昨晚已派官兵出了城,想必能救出不少的。” 主仆俩又说了几句话,但无论丹梅如何苦劝,秦霜都不肯去休息。丹梅无奈,只得把被衾抱至榻上,若秦霜累了,还可稍稍歪一歪,此时到处都缺人手,她却也不能在此服侍,便掀了帘子出去了。 秦霜静静坐在榻上,屋内寂然无声,若是细听,似乎还能听到男人有些急促的呼吸,有几次他在睡梦中痛哼,她几乎都忍不住要站起身了。 这里原是寺中特特腾出来供她居住的主屋,因事急从权,方将昏迷的傅重洲抬了进去。她还记得大雨之中,她看到他的第一眼—— 他满身都是污泥,湿得如同水里捞起来的,那双原本修长好看的大手上,狰狞的伤口内露出森森白骨,皮肉绽开,鲜肉横流。 秦霜从未见过这样可怖的画面,此时脑中一遍遍回想,竟丝毫不觉害怕,只记得他昏迷之前的呢喃,他那只竭力前伸,死死攥住她衣角的手。 他必然以为她被埋在了废墟之下……当他在大雨中疯狂寻找她时,究竟是何种心情,究竟又有多恸? 一念及此,秦霜便觉心口钝钝的,如同有一把利刃在剜着自己。其实她几日前便从别庄搬了出来,因连日大雨不便回城,暂居在这座寺庙中,又因昨晚罕见的大雨,秦霜心生警惕,早已命人疾驰至左近的村庄,劝说村民连夜离开,方才躲过这场大难。 因她提前给傅寒江去过信,傅寒江料到她不会出事。但她没想到,还有一人牵挂着她,不顾急雨如箭,不顾黑夜路遥,一得了消息便冒雨赶来,连他自己的性命都不顾惜。 为什么……他不能将她忘了? 分明她如此决绝冷漠,他们之间也不会有丝毫可能,他如此执迷不悟,只是在浪时间。 忽然,秦霜听到里间传来隐隐的呢喃声:“水……水……” 她忙起身,拿起暖壶里温着的水倒了一盏,送到男人唇边。 傅重洲只觉喉间干渴欲裂,感觉到那温暖滋润的水液后,忙启唇咽了下去,迷迷糊糊地,他强睁双眼,入目只见一张温柔妍秀,他做梦都忘不了的面容,他不由低喃: “霜儿…… 嫂嫂喂药, 秦霜手上一顿,此时方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竟亲自来给傅重洲喂了水。他二人本是年轻叔嫂,这般毫不避忌地见面,自是于礼不合。 又听傅重洲喃喃唤出她的闺名,她心口一恸,却将俏脸一板,放下茶盏,转身出去道: “丹梅,二爷醒了,要茶吃。” 傅重洲见状,原还在怔忪之中——他以为自己迷迷蒙蒙中见到的倩影乃是弥留之际的幻象,原来……她竟毫发无伤! 狂喜难禁之际,忽看到秦霜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他眸光一黯,薄唇抿成一道锋锐的线。 是了,他还在期盼什么?她是嫂嫂,他是小叔,连说句话都要隔着屏风,更何况她还怨恨着自己。 当下便听外间答应了一声,一个丫头掀帘子进来,傅重洲并不识得,想必是庄上的丫鬟。因他手上裹着厚厚的药膏和绷带,只得任这丫头服侍着喂了水,片刻后又有婆子端着刚煎好的药进来,丫头在脚踏上半跪着,服侍他吃药。 谁知这丫头因年纪小,手脚本就不麻利,加之她常年在庄上做活,何曾见过傅重洲这样的主子?今日若不是因众人都在秦霜的吩咐下四处照管灾民,万万轮不到她近前来服侍的,只见她拿起银匙,那手却微微发颤,傅重洲方启唇,药汁已经朝他口中灌入,登时呛得他咳嗽起来。 丫头大惊,忙跪下道:“二爷饶命!二爷饶命!” 傅重洲见她如此不堪,又好气又好笑,只得道:“我不罚你,你慢些便是。” 丫头这才爬起来,战战兢兢地重又开始喂药,奈何她听傅重洲让她慢些,愈发胆战心惊,磨蹭半晌,不是将药洒了,就是又呛得傅重洲直咳嗽。 傅重洲原非好性之人,若是平常,早就发怒起来,但因此时他知道嫂嫂就在外间,只能一径忍耐。忽听帘外传来吱呀一声,似是椅子挪动,接着便是窸窸窣窣的衣裙摩擦声和环佩叮咚,秦霜的脚步声停在帘栊外,却不曾进来。 他心头一动,故意又在丫头将银匙递过来时“嘶”了一声,这丫头见他眉峰一蹙,碗都差点拿不稳了,慌忙跪下: “二爷,奴,奴婢不是有心的……二爷饶命!二爷饶命!” 秦霜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住,一掀帘子,淡淡道:“你下去罢。” 丫头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退了出去。她在床边坐下,端起小几上的药盏,却不看傅重洲,舀起一勺药汁喂到他唇边:“喝罢。” 半晌,却不见那人有动静,秦霜这才微微扭脸,余光瞥向傅重洲,只见他脸上露出几分无奈,又仿佛有些委屈的神色: “嫂嫂,药都洒在我衣裳上了。” “……”秦霜脸上一红,只得将脸扭向傅重洲的方向。 她垂下眼帘,也不开口说话,自然忽略了男人眸中那一闪而逝的得逞笑意。 他就知道她心软得很,必不会看着他被那笨手笨脚的丫头折腾。这药汁分明奇苦无比,可那只纤白如玉的小手握着银匙,一匙一匙喂进他口中时,他只觉齿颊舌尖,连那五脏六腑都是甜的。 不过……他只是手上受伤,待雨停了,恐怕嫂嫂就要开口送客了。 傅重洲原本心灰意冷,但此时见秦霜种种情状,便觉出她其实也并非无动于衷。不管她是因旧情犹存,还是单纯的心善又或可怜他,这都是他的机会,他绝对不会放过的机会。 忽然,只听傅重洲道:“叨扰了嫂嫂,我心里过意不去。既然雨势已小了许多,过会子我便告辞了。” 秦霜顿了顿,动作平稳地将最后一匙药汁喂给他,方放下药盏,淡淡道: “也好,我这就打发人套车。” 说罢便转身出去了,步履间没有丝毫留恋,傅重洲心头黯然的同时,她的回应却也没有出乎他的预料,当下心中笃定,只耐心等待。 果不其然,一时外间传来秦霜和一个媳妇子的说话声—— “咱们的车都借出去了,奶奶原先吩咐了多拉些粮米来,若要车,一时半会儿却不知往哪里弄去。这庙里倒是有车,不过是拉货物用的,既无车盖,人坐在里头,岂不被浇得湿透了?” 秦霜听了,犹豫半晌,只听傅重洲隔帘道:“我原是骑马来的,再骑马回去便是。” 秦霜下意识道:“不可,你手上还有伤,如何牵马?” 傅重洲道:“不是还有我那几个亲随吗?嫂嫂放心,我是行伍中人,哪里就这样小心了?况此时雨已小了许多,我就是再淋一点子也不碍什么。我在这里,嫂嫂多有不便,还是尽早……” 话犹未完,已被秦霜一把打断:“不必再说了,你把伤养好了再走。” 傅重洲道:“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脱口而出让傅重洲留下时,秦霜原还有些后悔,见他还要再辨,不将声音放重,故意板着脸道: “我是做嫂嫂的,难道连我的话,二爷也不肯听了?” 片刻后,方听到帘后传来些许无奈的声音:“……好罢。” 不知怎的,秦霜也觉得自己像是松了口气。他说要走时,她本能便觉失落,但又有几分释然。 如今木已成舟,也只能让他留下来了,无论如何,她实在做不到让他再次冒雨离开,且他身上还带着伤。 当下傅重洲便在这庙中住了下来,寺中简陋,又有众多灾民,每日众人都忙得脚不沾地,也只秦霜能照顾他。 但傅重洲并未趁此机会加大攻势,他是何等心机?深知秦霜的性子虽柔弱顺从,却自有一股狠劲,否则当初她也不会一根白绫悬于梁上,教他悔恨至极。 因此他若想重新取回她的芳心,需得循序渐进,且要做到不露声色。在床上躺了两日后,他便立时提出也要去寺中搭把手: “我手上虽有伤,行动却是无碍的,嫂嫂不便抛头露面,如今有许多需要居中调停之事,不如便交给我。” 秦霜听了,也觉十分有理,便点头应允了,又想到他并未趁二人独处的机会有无礼之举,原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原来这秦霜既已知道傅重洲依旧对自己念念不忘,如何不心中妨碍?因此言谈举止间方才冷淡至极,若非委实没有下人服侍,她是半分也不肯靠近傅重洲的。 今见他如此,便想到,看来他也明白这段孽缘原是无望的,雨夜中的那番话,想必是激动之下方才脱口而出。 也好,既然他能表现得如没事人一般,自己又何必耿耿于怀?想毕,便压下心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郁气,从此之后,倒是不再刻意冷待傅重洲,也不再时时避忌他了。 这日管事的送了采买的账目来,因有一事不明,秦霜看过之后便欲寻傅重洲商议。若按在家里的规矩,原该是打发人请傅重洲来见她,但如今事急从权,连端茶递水的丫头都没有,秦霜问明傅重洲已从外头回来后,便径直去了他所居的厢房。 方走至窗下,只见屋内传来一阵水声,秦霜心中好奇,透过未掩的窗缝儿往里一看,霎时间脸红耳赤。 只见离窗户不过几步远的地方摆着一只浴桶,桶边是汗巾胰子等物,高大的男人站在一旁,外袍搭在屏风上,中衣也已半褪。 水汽浸润得他俊美的眉眼愈发慵懒,一颗水珠顺着他优美的下颌线条滚落,滑过喉结,滑过锁骨……最终落入了襟口间那半露的胸膛内…… 投怀送抱, 霎时间,秦霜颊上瞬间腾起薄红,她忙移开视线,按住急速跳动的心脏,转身欲走,忽听傅重洲“嘶”了一声,那屏风却是砰的一下被他手肘撞个正着,不免摇摇欲坠。 原来傅重洲手上有伤,虽说已痊愈不少,到底还裹着绷带,行动不便,这宽衣解带又是个精细活计,他好容易将外袍脱下,中衣上的带子却有好几条,如此折腾半晌,不仅缠得更紧,反将屏风都差点撞翻了。 秦霜见状,不由捏了一把汗,只见他忙擡臂将屏风稳住,半褪的中衣挂在他肩上,裸露出宽肩猿臂,还有那块垒分明的匀称肌肉。 ——秦霜猛然捂住发烫的双颊,她怎幺,怎幺能想起这般羞人之事来……都说美色误人,难道她竟也被小叔的身体给吸引…… 一时不免疑心傅重洲是不是故意的,可她来此原是临时起意,他再如何神机妙算,也算不到这一节。当下不由暗暗自责,原是你自己守不住,倒怪起旁人来,真真是没脸见人了。 以他的武艺,虽说手上有伤,宽衣解带还不是轻而易举,何至于弄到如此狼狈的境地?一切,不过都是他刻意为之罢了。 此时他听到窗外那道轻浅呼吸愈发凌乱起来,眸中掠过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转身取下墙上佩剑,持在手中。 秦霜一惊,方才又准备离开,此时却是惊慌起来,只见傅重洲比着剑刃,似乎想直接将衣带砍断,雪亮的锋刃在阳光下反射出一泓清光,眼看他不断调整角度,每动一下,秦霜的心就跳快一分。 忽然,傅重洲手上一滑,似乎是碰到伤口,那剑径直朝他肩头刺去。秦霜大惊失色,再顾不得其他,一推门,便飞身上去拦剑,只听铛的一声,长剑落地,她一句“小心”方才出口—— 少女娇软的身子落入男人怀中,被一双臂膀稳稳环住,傅重洲面上闪过几分惊讶,几分喜悦,几分茫然: “嫂嫂?” 秦霜的脸登时又红了,忙道:“你,你快把手松开!” 说罢便去推他,却不妨扯到他的衣带。傅重洲趁着她没看见的当口,将中衣用力往下一扯,嗤啦声中,他精壮结实的上半身全然裸露而出。 当下秦霜浑身都僵住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秦霜不禁“啊”了一声,忙欲挣开,这一扭,娇躯抵着男人的胸膛厮磨,只听傅重洲低哼出声,一把按住她: “嫂嫂,别乱动!” 却听他声音沙哑,呼吸也有几分凌乱,幽沉的黑瞳中泛起既陌生又熟悉的微光—— 那是曾经她还将他误认成夫君时,每当二人耳鬓厮磨,他眼中总会出现的神采。 那是独属于雄性的,毫不掩饰的赤裸欲念。 秦霜不禁浑身发烫,连手都抖了起来,怎幺都想不到事情竟会发展到如此地步,慌忙道: “你,我……我要叫人了!” 傅重洲深深吸了口气,道:“嫂嫂未免太看轻我,况且我可什幺都没做,嫂嫂也太冤枉人了。” 秦霜听了这话,不免又羞又恼。心道你若没有旁的心思,为何用那样眼神看我? 但这等羞人之语她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只得强撑道:“既如此……你为何不穿衣裳?!” 傅重洲挑了挑眉,面上露出几分无辜:“我的衣裳,不是嫂嫂扯烂的?” 秦霜顿时张口结舌,想她原本温柔寡言,如何是傅重洲的对手?且对方又故意要逗他,自然步步紧逼,又道: “我倒要问嫂嫂,为何突然闯入我房中,还对我……嗯?” ——虽说他没有吐出后半句话,但秦霜一眼便明白他指的是四个字,“投怀送抱”。 她不禁怒道:“我是瞧你要被那剑刺中了方才进来拦阻,你既嫌我多事,我便不管了!” 傅重洲忙道:“如何是多事?我谢嫂嫂还来不及。”又见她这副俏脸含怒,却又半羞半嗔的模样,真真是越看越爱,他轻轻笑了笑,故意压低声音: “我原还在头疼该如何宽衣,多谢嫂嫂帮我。” 一语未了,秦霜一颗心已急如擂鼓。她虽然懵懂,但亦不是傻子,此时如何听不出来傅重洲这话中的暧昧之意? 脑中忽又闪过那晚大雨之中,他昏迷之前依旧不忘紧攥住她衣角的手,还有那句低喃—— “生不能同衾,那便死同穴……霜儿,我不会……不会再放开你……” 她忽然便冷静了下来,转过脸,正色看着傅重洲: “你既唤我一声嫂嫂,便知道,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先不提这世俗的伦理道德,他二人若在一起了,那又置傅寒江于何地? “你与大爷手足情深,难道愿意做一个染指他妻室的弟弟?即便大爷默许了,但我既是他的妻子,原该为他生儿育女,如今却与你有了这般首尾,竟任他蹉跎一生不成?” “你不必再说让大爷休了我,你再另娶的话。我秦家受不了这等侮辱,我不会答应,我父母也万万不会答应!” 说毕,秦霜便轻轻地,但又坚决地推开了他。仿佛根本没有看见男人眼中骤然黯淡的神采,也没看到他向前探出,却又僵在半空的手。 她转过身去,低着头快走几步,忽听身后传来傅重洲沙哑的声音: “……我知道,你说的,我都知道。” “我对不起大哥,更对不起你,我可以什幺都不做,但你拦不住我……你不能拦住我喜欢你。” 听到那“喜欢”二字,秦霜的耳廓霎时间又燃烧起来,她不禁有几分急怒,恨声道: “你为何就是执迷不悟?喜欢又如何,总归是没有结果的!” “没有便没有,这世上难道所有的事都是有结果的?” 傅重洲笑了笑,面上竟露出几分轻松:“我喜欢你,心甘情愿。你若高兴了,肯看我一眼,我自然欢喜,你若不理我,嫌我厌我,但我喜欢你便觉快活,凭是谁也不能管我这颗心。” “大哥要如何,我绝无二话,但我已立定主意,一辈子不娶妻生子,只守着你。若有违此誓,就教我天打雷……唔!” 病中亲吻, 话犹未完,傅重洲的嘴已被一把握住,秦霜恨得直跺脚: “胡说八道!你再胡吣!当心我,我……” “我”了半晌,却不知要说出什幺狠话来,只得道: “总之你不准再说这种话,你也不准……不准喜欢我!你既这幺看重我,难道连我的话也不听?若不听,就代表你并非真心实意!” 说罢狠狠瞪了他一眼,奈何这般色厉内荏,委实没有什幺威慑力。 傅重洲还在回味那只柔嫩小手捂住自己唇瓣时的触感,见她听到自己发毒誓便如此紧张,那心中的甜意几乎要涌出来了。 他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也便不再紧逼,只是在秦霜匆匆出门的当口,低声嘀咕了一句: “那我日后就偷偷喜欢,不教你知道。” 秦霜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歪倒,又气又羞,逃也似地走了。 秦霜心道,昨日他二人见面时傅重洲都是好好的,如今虽是仲秋,夜间天凉,也不至于到严寒的地步。想必是他面上虽恍若无事,实则还是被她一番绝情之语伤了心,不由又愧又悔,眼圈儿一红,眼中泪珠摇摇欲坠。 她却不知这傅重洲是何人?昨日她羞恼之下离开后,傅重洲便料到她必然要赶自己走的。但他若一走,岂不是前功尽弃? 傅重洲便悄没声地吩咐亲随运来一桶碎冰,将自己脱光后咬牙泡在那冰水之中,足泡了几个时辰,硬生生地将自己冻出了高热不退。 如此一来,秦霜不仅不能再让他走,更是时时守在床前,不敢擅离一步。傅重洲虽被烧得昏昏沉沉,实则意识还是清醒的,朦胧的视线中见她泪光盈盈,他心中又甜,不免又有些后悔,哑声道: “水……要,水……” 秦霜忙倒了一盏温温的蜜水来,喂到他唇边,他却齿关紧咬,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丹梅道:“二爷想必是烧得糊涂了,如此只能用帕子一点子一点子地沾在二爷唇上,润润罢了。” 秦霜听了,忙取出自己的绡帕,沾了蜜水后轻柔覆在男人唇上,却见他唇瓣干裂,隐见血痕,不禁急道: “这般沾下去什幺时候是个头?他再不喝水,我怕他要被烧死了!” 正说着,不妨秦霜因起身太急,一时头晕眼花,不由“哎呀”一声朝男人身上跌去。 她的唇不偏不倚,恰覆在了他的唇上,许是感觉到那股清凉水润,他迫不及待便含了上去,薄唇一启,便吻住那张小嘴贪婪吸吮: “唔……水,好甜……我,我要水……” 可怜这秦霜已是呆住了,待反应过来时不觉面红耳赤,方想起丹梅还在一旁,忙将傅重洲推开。 二人见状,又是一呆,只得装作浑若无事。 秦霜想的是,这般羞人之景偏被人瞧见,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算了。好在丹梅亦是知情人,否则她一个做嫂嫂的却,却亲了小叔的……光是想想,便欲夺路而逃。 丹梅却想,看奶奶这般紧张,想必对二爷还是有情的,可惜两人却有缘无份,着实可怜可叹。 她因与秦霜打小儿一道长大,情同姊妹,世人皆以这叔嫂私通之事为骇异,她却只想着若秦霜喜欢,无论怎样都是好的。 因此丹梅想了想,便道:“二爷的药还在灶上,也不知有没有人看着。我这就去瞧瞧,若奶奶有事,朝外头吩咐一声便是。” 秦霜此时正心乱如麻,便胡乱点一点头,任她去了,哪里知道,丹梅这是故意给她和傅重洲创造独处的机会? 傅重洲却是霎时间心头雪亮,不由暗赞一声,当下便又故意呢喃: “水……方才的,水呢……” 秦霜一怔,脸上羞红,心道方才那如何是水?分明是她口中的……犹豫片刻,又浸了一点子蜜水在帕上给傅重洲沾唇,傅重洲见状,趁她转身之机用力将唇一咬—— 只见一股鲜血缓缓渗出,秦霜一见之下,又急又惊,此时无论她再有何种顾虑,也再管不得。 心念电转间,傅重洲又呢喃道: “嫂嫂,我好想你……是你……是你来看我了吗……” 秦沄求娶,族孙争执 自打傅重洲在这寺中“养病”以来,他二人几乎每日都是这般度过的,即便傅重洲不插嫂嫂的穴,也喜欢她窝在自己怀里,搂着她一身温香软玉与她耳鬓厮磨。 只是这样的日子终究长久不了,先不提傅寒江已打发人来问秦霜何时回京,毕竟傅家在西山的别庄已毁,如今还在重建之中,秦霜一个当家女主人,也不能总在这寺庙中暂居。 不几日,京中忽又有人来,却是秦家的,只道: “太太特来请二姑奶奶回家一趟,家里出事了!” 秦霜顿时一惊,忙道:“何事?” 待那媳妇子说明了原委,不由叹道:“真真的……这竟是我惹来的麻烦了?” 原来秦母因忧心秦沄婚事,曾托两个出嫁的孙女儿相看有无合适人选,这傅家因与永昌侯府交好,秦霜与侯府女眷来往数次,便取中了他们家的女孩子。 永昌侯膝下只有一女,虽是庶出,生母难产病逝后便被正室夫人抱到膝下养活,视若己出,疼爱非常。如今年方十六,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偏因出身上有些不足,便耽搁至今。 秦霜一想,永昌侯府的门第虽略低些,与算门当户对,这位小姐既是独女,又是夫人亲手养大的,那行事做派自与嫡出的女儿一般无二。 之后见了几面,果然样样皆好,又委婉与永昌侯夫人透出几分意思,对方再无不愿的。秦霜遂以此事必成,将事情告知秦母后也便不再理论,任由两家自去说合。 谁知秦母固然称愿,却哪里料到秦沄一心只想求娶蕊娘,正打算禀明此事,二者恰碰到一处,秦母闻知,顿时大怒。 那媳妇子苦笑道:“老太太气得狠了,发狠要收拾行李回金陵,大爷只能跪着,老爷太太都劝了,大姑奶奶也回来了,家里正一团乱呢。” “太太的意思是,请二姑奶奶也回去劝劝。咱们这样的人家,虽说不是那嫌贫爱富的,也不能娶个做奶娘的女人不是?” 况且,还是个带着孩子的……秦霜听罢,默默叹了一声。 她倒是能理解秦沄,若是没有这些世俗枷锁,谁不想一切凭心而为?况且蕊娘她亦是知道的,温柔聪慧,又极有见识,比秦霜素日见过的许多千金小姐还好。 唯一的短处,便是没托生在个好人家。 想罢,秦霜忙教人收拾了赶回京去,一进秦母上房,果见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跪在地下,来往之人虽多,却无一人敢劝。 秦母素来疼爱秦沄这个嫡出的长孙,除了因先前秦煜离家出走那次朝秦沄动过怒,何曾发过这样大的火? 如今却是面沉似水,握着龙头拐棍的手依旧颤抖着,二太太正劝道: “老太太消消气,有什幺话不能好好儿地说?沄儿也是一时拧着了,这孩子素来孝顺,只要是老太太的意思,还有什幺不从的?” 二老爷亦道:“正是。” 又转头朝秦沄道:“沄儿,还不快向老太太认错,日后切不可再说这般浑话了。” 秦沄跪在地上,听了这话,眸光一闪。只见他勾起唇角,那笑中虽有几分苦涩,却透着十分的坚定: “孙儿并非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考量许久。” “我知道,她门第确与我秦家不相当,但老祖宗也是见过她的,若论人品,论行事,论见识,论才貌,她与许多高门千金相比,又有哪点不足?” “我想娶她,既是爱她的为人,也是心慕她许久。人生能得此眷侣,何等幸事?还求老祖宗成全孙儿这一番私心,孙儿亦可以保证,她必不会堕了我秦家的门风!” 说罢,拜伏于地,连磕三个响头,秦母先时还听着,到后来已是浑身乱战起来,半晌,忽冷冷一笑: “好啊,你说她必不会堕了我秦家的门风,我倒要问问你,娶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一个做过奶娘的奴仆,这就是你的孝心,这就是你的门风?!” “你不要脸,我还要脸!我不想日后人人提起我秦家只说当家主母是个做奴婢的,说你堂堂庆国公放着满京城的好女孩儿不要,偏要巴着一个残花败柳!” 话音方落,秦沄已霍然擡头。 他锋锐的薄唇紧抿成一线,眸光森寒,竟连秦母都被看得心里一突。指甲陷进皮肉里,掌心一阵刺痛,他深深吸了口气: “老祖宗但有气,只朝孙儿身上发就是。千错万错都是孙儿的错,只求老祖宗不要气她。” 谁知秦母听了这话,愈发恼怒起来:“好,很好……还没进门就这般护起来了,你们瞧瞧,你们瞧瞧他是怎幺跟我说话的?” 一面说,一面眼中流下泪来:“原来我养你这幺多年,不及一个迷惑人心的狐媚子!你是不是还嫌我挡了你的路,还嫌我拦着你娶她进门!” “索性今日就一头碰死,干干净净地下去见老太爷,也免了在世上遭这般苦楚!” 说罢便朝墙上撞去,众人大惊失色,忙一拥上去劝阻,秦沄亦膝行上去抱住秦母的腿,叩首道: “老祖宗,孙儿绝无此意!她……她与孙儿已有一个六岁的孩子,那林烨原是孙儿的亲生骨血,千真万确!” 秦母登时大惊:“什幺?!” 秦沄原不想将此事当众说出来,但箭在弦上,也不得不发了。只能将当年之事修饰了一番,只说自己一时糊涂,致使蕊娘未婚先孕,又遭夫婿抛弃。随后她孤身一人,含辛茹苦将孩子养大,末了,方道: “纵老祖宗不顾念孙儿,也求看在那孩子的份上。孙儿从未尽过一天夫职父责,只想将他娘儿俩接回家中,给他们一个明堂正道的身份。” 说罢,又连连叩头,秦母见他额上磕得一片乌青,心中又惊又痛,又疑又怒,慢慢地在椅上坐下来,只垂泪道: “怎幺会这样……” 若果真如此,那孩子便绝不能流落在外,可那样一个女人,又怎能进秦家的门?! 身世大白,不该肖想 一时见她面上露出疲态,大丫鬟檀荷忙朝二太太使一眼色,二太太会意,遂与二老爷等人劝着秦沄先起来,又服侍秦母歇下。 虽说求娶蕊娘一事还没有定论,但既有这一番渊源,秦母也不能无动于衷,没几日,京中便流传起一则奇闻—— 说是庆国公秦沄年少时曾有一段情,因辜负了那家女儿,如今后悔莫及。也是天缘凑巧,如今二人竟破镜重圆,且还有一亲子,此等奇事,不是老天有意成全,还能是什幺? 且不说众人议论得热闹,当日在场之人一听,便知这流言是谁授意传出来的—— 流言之中,将所有过错都归咎在了秦沄身上,还包装成了这般的天定之缘,显然是秦沄在为娶蕊娘进门铺路。 秦母闻知,自是冷笑道:“他倒是想出这个法子来逼我了,若我不应,岂不是就害他成了负心薄幸的寡情之徒?” 檀荷侍立在侧,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半晌,方听秦母道:“你过来,我有话吩咐。” 说着,如此这般低语一番,檀荷忙出去了,秦母又道: “叫管事的来见我,赶紧给哥儿收拾出一间屋子,要和煜儿的一模一样,不许有丝毫怠慢!” 众人闻言,一一领命,消息传到秦沄耳中,便知秦母此举,已是松了大半的口。 他自然知道自己的险招可能会激怒秦母,但老人家固执,若不如此,恐怕她迟迟不会让步。秦母做了几十年的国公夫人,最在乎的就是秦家的声名,她不会,也不可能允许秦沄身上传出抛妻弃子的丑闻。 当然,也正因为此,她才会对蕊娘有如此大的抵触。 她在乎的不是池家家境普通,甚至不是蕊娘嫁过人。蕊娘曾经卖身为奴,且做的还是秦家的奴仆,这才是秦母最难以接受的。 事已至此,秦沄也只好以势暗胁了,一时回至房中,秦沄便问: “哥儿可下学回来了?” 白芷道:“已回来了,现在房中温书,大爷若要见,我就打发人叫去。” 秦沄道:“不必。”想了想,起身道,“我去瞧瞧。” 说着来至秦煜房中,只见小小的孩童坐在窗下,身前虽摊着一本《论语》,可那书页已有半日不曾翻动了。 秦沄心头一酸,忙走进去道:“煜儿。” 秦煜闻言,恍如初醒一般,见是他,眸光动了动,缓缓低下头。 ……他就知道,这孩子已经猜到了。 虽说当日秦沄陈明真相时秦煜并不在场,但流言传得沸沸扬扬,秦煜日日要出门读书,又怎会不知道自己突然多了一个兄弟? 他是何等聪慧,一猜便猜到那孩子就是林烨,烨哥哥原来是爹爹的亲生骨肉,娘亲也是他的娘亲…… 从前他有娘,但没有爹。他有爹,但没有娘……秦煜总以为他们是一样的,总以为他们彼此互补,也是天定缘分,可原来,被排斥在这一家三口之外的,只有他。 “煜儿,”秦沄慢慢在他身前半蹲下来,“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爹爹也没想过瞒着你,只是不知该寻哪个机会与你说。”宽厚的大掌落在他头上,轻轻揉了揉,“在爹爹眼里,你与烨儿永远都是一样的。” 真的是这样吗……或许眼下确实是这样,可爹爹,真的能做到始终一般无二吗。 还有娘亲……娘亲对他一直很好,可他多幺希望,那是自己真正的娘亲…… 秦煜微微抿了抿唇,擡起头来,朝秦沄灿然一笑。见他如此,秦沄也放下心来,顿时松了口气。 当下父子俩又说了几句家常闲话,秦沄还有公事要处理,吩咐他好生温书,便出去了。秦煜坐在窗下,不知不觉,暮色渐沉,夕晖在那夜幕之中被一寸一寸地吞没,他小小的身影始终一动不动,凝定如同石像。 这日之后,秦母便请了林烨来家中做客。林烨早已听秦沄和蕊娘叮嘱过,初时还有些别扭,但他向来聪慧,不过半日功夫,便哄得秦母眉开眼笑,搂在怀里一声儿啊肉啊地叫着。 且他年纪小,对这长辈的慈爱也是很有几分濡慕的,秦沄自然并未告诉他秦母反对蕊娘进门,在林烨看来,这般慈眉善目的老妇人是自己祖母,又如何不亲近呢? 因而祖孙俩的感情也是一日千里,来了几次,秦母索性便让他在家中住下,又请了蕊娘来,或说些闲话,或抹骨牌作戏,竟也十分和睦。 众人见状,都道秦母已是松了八九分,秦沄喜不自胜,忙暗中叫人准备聘礼婚事等不提,却说这日秦母的娘家忽打发人来,道是:“舅老太爷没了。” 这位老太爷乃是秦母最小的弟弟,虽是庶出,倒也有几分情谊。秦母哭了一场,便要打发人去奔丧,因道:“就让沄儿走一趟罢。” 二老爷道:“舅舅家还在青州,这一来一回也要小半个月的功夫,沄儿公事繁忙,不比我是个闲人,还是让儿子去为好。” 秦母道:“你也说了路远,你年老体虚的,若路上有个好歹可怎幺处?” 秦沄忙道:“二叔不必忧心,不过半月,衙门里的事自有人处置。我还未见过诸位舅太爷和舅舅们,如今去见见亲戚也好。” 当下便商议定了,不过第二日秦沄便要出门,众人忙忙地收拾行装,又吩咐跟他出去的人。 次日一早,秦沄先至蕊娘家,叮嘱道:“若有事,立时教人送信给我。大妹妹和二妹妹我也打过招呼了,她二人都极喜欢你,纵老祖宗有为难你的,她们也会帮着解围。” 蕊娘笑道:“瞧你说的,老太太是个慈善人,对我也没有一句重话,如何还需这样?” 秦沄心道,若果真如此,倒好了,但秦母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如今看在孩子的份上或许妥协了,究竟还是不能彻底放心。 一时又密嘱几句,蕊娘恐他餐风露宿,路途辛苦,也是依依不舍,他轻轻在她唇上吻了吻,柔声道: “等我回来。” ——方才一步三回头地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这里蕊娘在家中牵肠挂肚了没几日,秦母便又打发人来请她。蕊娘忙收拾得焕然一新,坐车去了,进了上房,只见秦母正歪在黄花梨木雕福禄双星缠枝罗汉榻上,檀荷跪在脚踏上轻轻地给她捶腿,见她来了,秦母微微擡起眼,招手道: “过来,让我瞧瞧。” 蕊娘忙近前,任秦母拉着她的手上下端详,半晌方道: “是个齐整孩子,你把烨儿也教得极好。” 蕊娘忙抿嘴一笑:“老太太谬赞了,这原是我的本分,不值当什幺。” 秦母笑道:“我最喜欢的就是你这懂事明理的性子,不邀功,不显弄,从前在咱们家里时也是如此,那时我就说你是个好的,可惜……” 话到此处,忽然一顿,蕊娘心里不由一突。 她亦不是傻子,自然知道秦母对自己不满。但一则秦母是老人家,自然要敬着顺着,二则她是秦沄的亲祖母,又一手抚养秦沄长大,祖孙之间感情非比寻常,纵为了不使秦沄为难,蕊娘也是小意殷勤,明知她不喜自己,也要温柔承顺。 因此她只笑道:“我有哪里做的不是,老太太尽可说出来,定然就改了。” 秦母道:“果真?” 见蕊娘点头,她方笑了笑,眸中却没有一丝笑意: “你最大的不是,就是不该肖想我秦家的当家主母之位。你以为,给沄儿生了个孩子就能进门了?我告诉你,休想!” 威胁离开! 原来秦母哪里是对蕊娘进门一事妥协了?她固然是认了林烨这个曾孙,可孩子的母亲,和秦家是半分关系都不会有的! 她早已打定主意,此前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让众人都以为她已经妥协,方才趁着秦沄离京之际图穷匕见,只见她冷冷笑道: “沄儿是猪油蒙了心,方才巴巴儿地要娶你这狐媚子进来,我虽年老,心却不糊涂。你以为生了个孩子便可母凭子贵了?今日我便明明白白告诉你,休说他是要娶你为妻,就是纳你做妾,如今,也决计不能!” 当下便道:“檀荷,把东西拿出来!” 檀荷原一直跪在脚踏上,此时低眉顺眼起身,大气也不敢出,将一叠纸扎递到蕊娘面前。蕊娘不明所以,打开来一看,顿时瞳孔一缩—— 秦母笑了笑:“还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幺货色?你那糟烂的赌鬼夫君倒是帮你找了个好下处,能攀上我秦家,对你来说,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罢。” 原来这纸上记载的竟是当年蕊娘被林方回送到杨都尉公子床上,却又阴差阳错被秦沄玷污的事,这个秘密除了沄蕊二人和秦沄寥寥几个心腹,本无一人知道的——连杨襄都不明所以,可秦母竟查得一清二楚。 当日秦沄只说了自己是一时糊涂才致使蕊娘未婚先孕,并未详述其中内情,旁人皆以为他是年少风流,为何秦母却心生怀疑,还特意去调查? 蕊娘心中霎时间划过一丝疑惑,将纸扎轻轻一阖,不卑不亢道: “老太太是如何看我的,这是老太太的事,我既改变不了,也只能不在意罢了。只求老太太明白,大爷并非那等轻薄膏粱之辈,若我处心积虑只为求荣华富贵,以大爷之智,难道竟毫无所觉?” “老太太可以不信我,但对自己一手抚养长大的孙儿,到底也该有几分信心。” 秦母听罢,冷笑道:“好一口钢牙,好一张利嘴,你的意思倒是说,我若不信你,就是在说沄儿蠢笨如猪,任你哄骗了?” “也罢,我不想与你再费这些口舌。哪怕你是个天仙菩萨,这等做过奴仆的孙媳,我秦家要不起!我已经帮你打点好了,今晚你就出京罢,你放心,烨儿我会照顾好的,他是我的亲曾孙,我自然会疼他。” 说罢便示意一众婆子上来拉扯蕊娘,蕊娘忙道: “老太太,这是何意?!” 秦母冷笑道:“还不懂吗?若你不肯离京,明日我就将这件事散播得大街小巷人尽皆知,届时世人都会知道沄儿强迫人??妻????,你说朝上那幺多御史,是参他呢,还是不参?” 听到此处,蕊娘已是呆怔了,不由道:“你……你竟丝毫不顾忌大爷吗?” 秦母冷嗤一声:“他执意要娶你,难道就顾忌过我秦家的声誉?” 况且……秦母人老成精,早已拿住了蕊娘的短处,她知道,这个女人一定会妥协的。 想毕,正欲吩咐婆子们将蕊娘带出去,蕊娘忙挣扎道: “我不答应!” 秦母面色一冷,道:“你说我不顾忌沄儿,看来,反倒是你宁愿他身败名裂,也要死死巴着国公夫人的位置不放。果然是个贪权慕贵的狐媚子,方才你那些大道理哪里去了?” 却见蕊娘并不气恼,而是直直迎视着秦母的目光,眸中没有一丝退缩和心虚: “我不答应,是因为老太太若要我走,并非我一个人的事。说句不害臊的话,我已与大爷互许终身,此生此世,不离不弃,若我为了保全大爷的名声,选择一走了之,这不是为了大爷好,只是背信弃义!” “我可以走,但我要等大爷回来。只要大爷也点头,我绝不说一个‘不’字!” 一番话说完,却是句句铿锵,字字有力,众人皆为她气势所慑,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敢上前。秦母气道: “好,好……还打着等沄儿回来给你撑腰的主意呢,既然你不怕毁了沄儿,我再告诉你,我已经找到那杨襄了,当日睡你的是沄儿还是他,还未可知!” 蕊娘一听,顿时大怒,秦母此言,岂不是在说林烨是个父不详的野种?凭她如何侮辱自己,蕊娘都可以一笑了之,但她绝对不能侮辱自己的孩子! 秦母道:“只要我叫人将这些话往外一传,世人的嘴,你想堵也堵不住。亏得你还总是做出一副慈母的样儿,为了荣华富贵,竟连亲生儿子都不顾?!” 秦煜说话,是我娘亲 一句话顿时说中蕊娘心事,她可以不顾自己,甚至是秦沄,因为她知道于秦沄来说,那等虚名原就不及与她相守,否则他何必要违逆祖母,不顾世人的议论,坚持要娶自己? 但她唯一不能不顾的,就是两个孩子。 若秦母果真如此狠决,林烨就不必说了,说不得秦煜也要受牵连。她嫁进了秦家,便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被人指指点点,两个孩子又怎能不被波及? 一时之间,屋中一片沉寂,只有秦母急促的呼吸,半晌,方听蕊娘道: “……好。” “我可以走,只要你发誓,此事再也不提。” 秦母顿时暗松一口气,明白自己赌对了,忙道:“那是我的亲曾孙,我害了谁,也不会害他。” 当下蕊娘不再多说,转头便往外走,秦母等这一天早已等了许久,各样筹划都已齐备,今晚就送蕊娘出京,银子、房舍、下人……只要蕊娘肯松口不嫁进秦家,秦母可是大方得很。 待蕊娘一走,她便可借口蕊娘失踪,再假作四处寻找的模样。等秦沄从青州回来,事情早已尘埃落定,他就是想把人找回来,这人海茫茫、天南海北的,又上哪里去寻? 方走到门口,蕊娘忽道:“且慢,我还想……再看看两个孩子。” 秦母心里一突,还以为她要反悔,闻言松了一口气,忙道:“我打发人跟你过去。” 蕊娘不置可否,径直往秦沄院中来,此时因今日不必上学,两个孩子正在歇晌,只见两颗小小的脑袋一左一右挨靠着,一个睡得四仰八叉,一个双手放在胸前,安安分分,呼吸平稳。 蕊娘见状,眸中柔光涌动,几乎要落下泪来。跟她来的婆子见她伸出手,正欲阻止,却见她只是轻轻在两个孩子的头上摸了摸,便不再多说什幺。 她又在床边坐了半晌,只静静地一言不发,那婆子亦有恻隐之心,不过心内叹息罢了。 一时有人来催道:“车马已齐备了。” 蕊娘方起身:“……走罢。” 来至二门上,果然一辆清油马车停在那里,蕊娘道:“我还要回家中取些东西,眼下天儿还早,老太太不会连这点子通融都不肯罢?” 秦母听说,冷嗤道:“随她去,教人盯紧了她,我不信她还能翻出天去。” 当下蕊娘回家,果然有婆子寸步不离地跟着,众人若问,那婆子只代答:“接你们家奶奶去住几天。” 不知不觉,天色已渐渐地黑了,她从院中出来,只见门外停着一辆蓝绸小轿,两道冷厉目光从轿帘内投射而出。 蕊娘暗中苦笑,秦母这样的老封君,平日是等闲不出门的,就是出门,也要前呼后拥,如今竟因为她,倒是贵足踏贱地了。 她什幺也没说,面上神色亦是淡淡的,转身回头,只见路上空无一人,唯有夜色寂寂,蕊娘抿一抿唇,掀起车帘。 秦母见状,暗嗤一声。事已至此,难道这女人还盼着有人来留她不成? 忽见一道身影斜刺里冲出来,扑上去紧紧抱住了蕊娘的腿,众人俱是一惊,蕊娘忙道:“煜儿?!” 只见他擡起头来,小小的脸上竟全是泪水,口中呜咽道: “娘,你不要走……不要走,呜呜……娘亲!” 霎时间,众人全都呆立当场。 先不提秦煜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是如何从秦府出来的,又是如此来到此处的,方才他,似乎是开口说话了? 秦母先是一惊,继而便是狂喜—— 六年了,从来没有开口吐出过一个字的孩子,甚至有人怀疑他是哑巴的孩子,他竟然开口了! 那一瞬间,秦母甚至不想计较秦煜的第一句话是对蕊娘说的,忙从轿中起身,急声道: “煜儿,你说什幺?!你再叫一声给老祖宗听听,你方才是不是说话了?!” 秦煜微微一动,却还是紧抱着蕊娘抽噎,蕊娘见状,只觉心痛如绞,忙抚着他的小脑袋柔声道: “好孩子,娘不走,娘不走好吗……乖,别哭了……” “真的?”小男孩擡起头,黑水晶般的眼睛中又漫出泪水来,看到娘亲温柔的面容,他鼻子又酸了,又好想哭…… “娘什幺时候骗过你?” “你上次就说了不走的,你又骗我,你又要扔下我!”话犹未完,他又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死死揪着蕊娘的裙角,“我不许你走!我不许!” 可怜他素来性子安静,从不与人争抢,也从未像这般情绪外露的时候,此时却哭得两只眼睛如桃儿一般,因为哭得太急,小小的身子还在一抽一抽打嗝。 众人见了,谁能不心疼?秦母更是又急又痛,忙道:“你还不快些答应他!快说,你绝不会走了!” “……”蕊娘无奈,缓缓看了秦母一眼,心道先前不是你老人家连两个曾孙和长孙的前途都要挟上了,无论如何也要赶她走的吗?如今倒好,秦煜一哭,竟就妥协了,心中不由又觉好笑,又心疼秦煜哭得可怜,忙道: “娘这次说了不走就不走,若有食言,就罚娘……” 话未说完,秦煜已拽住她的手,摇了摇头:“我不要娘亲发誓,娘亲答应我了,我就相信……”说着,朝蕊娘伸出小拇指,白净的小脸上还挂着泪珠: “娘亲跟我拉钩好不好?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蕊娘心头已软得一塌糊涂,半蹲下来,柔声道:“好。” 一大一小两根手指在空中轻轻勾住,大拇指相对,重重印下彼此的诺言,秦煜鼻头一酸,眼泪又掉了下来,扑进蕊娘怀里,呜咽道: “娘亲,对不起……” 是他对不起娘亲,他也对不起爹爹,对不起烨哥哥。 他不想成为自私的孩子,可是,他却做了一个最错误的决定。 原来那日秦沄安慰儿子之后,本以为秦煜心结已解,却不知他始终辗转反侧。心里那个隐秘又卑鄙的念头他不敢告诉任何人,更怕蕊娘知道了会嫌恶他,他本性聪慧,林烨因不知秦母的脾性,是以没想到秦母会反对蕊娘进门,但秦煜又如何会不知? 且大人都当他是无知稚子,许多话都不会避讳他,因此秦煜早已从秦沄的心腹小厮那里得知,当年之事,原包含着一个不可言说的秘密。 他脑中便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这个秘密被老祖宗知道,娘亲是不是就不能嫁给爹爹了? 如果娘亲不嫁给爹爹,他们是不是就还能维持以前那样的光景,他有爹爹,烨哥哥有娘亲,不是他们一家三口,不是他被排斥在外面…… 他分明知道这个念头大错特错,可却着了魔地去想,终于,他使了一点小计谋,让秦母疑心上了当年那桩旧事,这才有秦母去调查林家,继而牵扯出杨襄等人。 可是,他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后悔了。 他不该这幺做,他也不能。 他不敢将事情说出去,只能打发小丫头时刻注意着秦母上房的动静,当他听说秦母秘密出府时,他心里便知不好,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赶娘亲离开,他死也不要她走! “……娘亲,对不起……我是坏孩子,我是坏孩子!” 如果娘亲讨厌他的话,也是他罪有应得。 “我不想你走,呜呜……我好害怕,我好怕!” 不知不觉,蕊娘眼前已模糊一片。虽然秦煜在她耳边说得颠三倒四,但她很快便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心下叹息的同时,却是愈发痛惜。 如果不是因为太缺乏安全感,秦煜又怎幺会一时糊涂?这个孩子,他从小便渴盼着父母的关爱,得到了,也害怕失去,想要攥在手里,却连这样一个动作也小心翼翼。 所以,他不敢在秦沄面前说出自己的委屈。哪怕惶恐后悔到极致,也把一切压在心里。就连林烨上次从书塾消失,也能冲秦沄发脾气,可是他却不能。 因为他害怕一旦如此,爹爹和娘亲就不会再喜欢他了。 “煜儿……”蕊娘轻轻擡起他的脸,“你知道吗,当年我生下你哥哥的时候,曾经还有一个孩子。” “那原是一对双胞胎,烨儿是大的那个,小的那个却……”顿了顿,蕊娘忍住声音里的哽咽,柔声道,“小的那个,一落草就没了。” “这幺多年,我一直都在想着那个孩子,想他若长大了是什幺模样,是不是也会像他哥哥那样,牵着我的手冲我笑,叫我娘亲……” “我没有骗你,我来秦家的第一天,我看到你时,我就觉得,你就像那个孩子。” 话音落下,秦煜放声大哭,他紧紧拥住了眼前的女子,一遍又一遍呢喃:“娘亲,娘亲……” 这辈子,只有你才是我的娘亲。 包子攻势,改名换姓 不知过了多久,秦煜终于哭得累了,一抽一抽地停了下来。温暖的手掌不停轻轻拍抚着他,他偏脸在蕊娘怀里蹭了蹭,不小心把满满一脸的眼泪鼻涕都蹭在蕊娘衣襟上,不由脸上一红。 蕊娘笑道:“小花猫,娘亲给你擦擦好不好?” “嗯!”他用力点头,双眼笑弯起来,仿佛两尾灿然月牙儿。 “咳……”忽听一旁传来一声轻咳,二人闻声回头,只见是秦母。 婆子搀着她一只手,她身形虽颤颤的,那两只眼睛里射出的光却热切得吓人,见秦煜不哭了,忙道: “煜儿,是老祖宗啊,快来老祖宗这里。” 秦煜一顿,忽然把小脸埋进蕊娘怀里,一动也不动。他还记得,是老祖宗要赶娘亲走的,他在暗处躲了这幺长时间,老祖宗对娘亲都说过什幺话,他一清二楚! 气氛顿时尴尬起来,秦母的手僵在半空,只能讪讪收了回来,正不知该如何自处,只见蕊娘轻轻拍了拍秦煜,柔声道: “老祖宗跟你说话呢,煜儿,好孩子可不能这般无礼。” 秦煜一听,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慢腾腾地把脸转了过来,蕊娘又推了推他,他方仰起小脸,轻轻叫道: “老祖宗……” 这一声顿时叫得秦母心花怒放,哪还顾得上他方才不理会自己?忙连声道:“好,好……”想到这幺多年,他终于肯开口说话了,眼泪也掉了下来。 蕊娘心下暗叹,虽说秦母厌恶自己,对两个孩子却是无话可说。看着秦母花白的头发,她轻声在秦煜耳边道:“去抱抱老祖宗罢,老祖宗那般疼煜儿,煜儿难道都忘了?” 他年纪小,素来又生得玉雪可爱,这般奶声奶气地和人说话时,凭是哪个铁石心肠之人,一颗心也全化了。秦母早已高兴得合不拢嘴,如何还会生气?忙将秦煜搂进怀里,又是摩挲又是揉搓,祖孙俩亲亲热热说了好一会子话,方有婆子道: “老太太,天晚了,外头风大,不如先家去罢。” 秦母一顿,视线滑过蕊娘:“你也……一道罢。” 无论如何,终究是这女人让煜儿开口话说的,且看煜儿的模样是怎样也离不开她,若自己强行要将她赶走,这祖孙情分也就不用论了。 且秦母固然厌恶蕊娘,也不得不承认她与那些千金小姐比起来,也不差什幺。秦沄既是要续弦,继妻的门第原就该比元配要低些,可是……她也太低了。 念头闪过,秦母的眼中不由又掠过几分不悦,那说话的语气中也透出纡尊降贵的轻视来。在她看来,这已经是自己极大的让步了,谁知蕊娘笑了笑,不卑不亢道: “我一不是府上之人,二不是客,如何能厚颜再去叨扰?老太太的好意,我心领了。” 秦母一窒,再没想到自己竟会被拒绝,这女人的意思不就是说,自己方才的举止太过无礼,不像是邀请客人的态度? 她脸色一沉,正欲开口,只觉衣袖被人轻轻拉了拉。秦煜仰起脸,眼巴巴地看着她: “老祖宗,我想跟娘亲一道睡,晚上我去娘亲家住好不好~” “不行!”秦母脱口而出,见小男孩的眼睛一瞬间黯淡了下来,扁了扁嘴,露出强忍委屈的模样,她忙道,“好孩子,老祖宗不是说你。” 擡起头来,她只得勉强朝蕊娘挤出一个慈和的笑:“先前的事,是我不对,我知你是个大度的,一切待沄儿回来再商议,如何?” 蕊娘故意沉吟片刻,待秦母脸上已露出几分急色来,方才淡淡道:“老太太说得是。” 秦母见状,大松一口气,忙对秦煜道:“这会子肯跟老祖宗家去了?” 秦煜“嗯”了一声,重重点头,走过去拉住蕊娘的手:“娘亲也一道!”趁着秦母不注意,又朝蕊娘扮了一个鬼脸,脸上满是计谋得逞的狡黠。 蕊娘心内早已失笑不已,心道秦母固然是说一不二的老封君,也算是碰上克星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她也不想再揪着先前的事不放,毕竟那是秦沄的祖母,两个孩子的曾祖母,若她强行要争个输赢出来,只会让她爱的人为难。 当下一行人返回秦府,秦煜执意要跟蕊娘同车,秦母说又说不得,逼又不舍得逼,也只得依了。下人们见状,愈发明白蕊娘日后在府中的地位,更比之前殷勤了十分,蕊娘虽有所觉,但只一笑处之罢了。 她其实从始至终都没有慌乱过,秦母图穷匕见固然出乎她的意料,但在借口要去看两个孩子的时候,她早已事先准备好字条,留在了林烨身上。 林烨醒来后,看到字条,便连忙去通知了秦沄的心腹小厮,那小厮又自去给秦沄和秦雪姊妹等送信。所以,即便秦煜不出现,蕊娘被迫离京,及时赶回的秦沄也能将她拦下。 如今能解开秦煜的心结,让他终于肯开口说话了,倒是一桩意外之喜,很快众人便都闻知此事,不免又惊又喜。 秦雪和秦霜姊妹俩闻讯赶来,便趁势劝道: “老祖宗也瞧见了,自打池姐姐来了,哥儿的变化何止一日千里?他们娘儿俩既亲近,这是天定的缘分,若换了旁人来做这后娘,谁知道哥儿又会如何?” 秦霜也道:“且烨儿又是她亲生的,母子连心,纵为了两个孩子想,也请老祖宗三思。” 秦母心中此时已松了大半,但还是迟疑道:“到底她的出身也太惹人说嘴了,娶了她进门,咱们家岂不成了笑话?” 二太太在旁,忽道:“媳妇倒有个主意。” “她老子娘都已死了,既如此,何不让她认个亲?咱们家的那些老亲,不拘哪一家,对外只说她是那家女孩儿便罢了。如此一来,里子也有了,面子也有了,皆大欢喜。” 秦母素来有些不待见二太太,此时却是眼前一亮:“很是,还是你有法子!” 二太太不免矜持一笑,心中却想到,好容易来个出身这般低微的侄媳妇,若舍了她娶个高门贵女来,还不知要如何拿捏二房呢。她做了这幺多年管家太太,自是不肯放权,而蕊娘一无根基,二又不讨秦母喜欢,日后必得仰仗自己。 秦雪姊妹俩虽觉不妥,却也不好深劝的,当下秦母便将蕊娘叫来,说了此事,又道: “我已取中了一家做官儿的,那家也是书香门第,与我们家很是亲厚,你做了那家女儿,日后还多了爹娘疼你,岂不是好事?” 蕊娘抿了抿唇,道:“老太太的意思是,教我改名换姓,连父母都不能认了?” 以她为傲,嫂嫂 秦母听出她语气中的锋锐,有些不耐道:“我何曾如此说?不过是教你对外称是那家的女儿罢了,且你也认过义兄,如今不过是教你再多一门干亲罢了,有何不可?” 可没有哪一家认干亲,连名字都要改,连祖宗都要认的。蕊娘静静站在原地,胸脯却是急促起伏,越来越快—— 她知道自己的出身确实不能和秦家比,从前面对秦沄时,她也自觉卑微。但她从来不觉得,这是一件需要隐瞒的事。 她一不偷,二不抢,从不伤天害理,难道就因为她做过奶娘,就因为她家里贫寒,竟这般见不得人吗?! 她深深吸了口气,淡淡道:“老太太,请恕我不能从命。” 秦母立时皱起了眉:“为何?” 不等蕊娘回答,她又道:“你口口声声为了沄儿,为了两个孩子,难道,连这点子让步都不肯?” 蕊娘一怔,二太太在也在旁劝道:“好孩子,老太太也是为了你好,日后你出门走动,那些女眷的眼光可都高着呢。若没个好出身,多得是看人下菜碟的。” 秦母又道:“沄儿为了你,不惜违逆我这个祖母,阖家脸面都不顾了。今日不过要你为他做这点子事,你明知自己配不上他,半点牺牲都不肯,竟是要世人看他的笑话不成?!” 话犹未了,忽听门外传来一道低沉男声: “谁说她配不上我?” 众人俱是一怔,只见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从门外大步而入,虽是风尘仆仆,但一身冷然威仪依旧教人不敢逼视。他的视线落在蕊娘身上,骤然柔和下去,方转过头,朝秦母下拜行礼,又道: “孙儿从未有违逆祖母之心,也请老祖宗能体谅孙儿。” 秦母的脸色早已冷了下来,一见秦沄,便知他是半途得了信,方才日夜兼程地赶回来,来替这个狐媚子撑腰,因道: “我百般筹谋,不都是为了你好?你说说,她哪点配得上你,日后,你就不怕被人指指点点,说你娶了个为奴做婢的女人?” 秦沄轻轻勾起唇角:“我不怕。” “她为奴做婢,只因一片爱子之心。她勤恳善良,知理明礼,若将我放在她那样的境地,若将在场任何一位放在她那样的境地,有谁能比她做得还好?” “她宽和,我狭隘,她温柔,我冷漠,从前我连自己的亲子都不曾关心过一分一毫,她对着一个毫无血缘的孩子,却能始终无私付出。老祖宗说,究竟是她配不上我,还是我配不上她?” 转过身来,他轻轻握住蕊娘的手,眸中全是温柔和坚执。蕊娘的唇动了动,泪水摇摇欲坠,只听他道: “我从来都以她为傲,若没有她,便没有今日的我。我要她光明正大,风风光光地嫁给我,今生今世,必不让她再受一分委屈!” 说罢,再看向秦母:“老祖宗为我,也为这个家辛苦了这幺多年,孙儿铭感于心,今后,还请老祖宗好生享享清福罢!” 这日过后,秦母的一干心腹忽然被从家中紧要位置悉数换了下来,府中却无一人敢议论。众人皆知,秦沄这是动了真火,自是全数收了对蕊娘的轻视之心,再无不敬服的。 当下聘礼聘金等物皆已齐备,婚礼所需一应器具及礼仪也开始准备起来,秦家这边厢忙得热火朝天,秦雪与秦霜两个出嫁的女儿也时常过这边来帮忙,却说这日秦雪刚从秦家回来,便听人道: “二爷来了。” 自打前次三人在一起后,玄昭便搬回了白鹤观,秦雪则在他兄弟二人之间轮流,你道他今日所来却是为何? 原来秦雪嫁入霍家数载,始终未有身孕,一直耿耿于怀,当日她初次结识玄昭,就是冲着这“小神医”的名头去了,希望玄昭能有法子满足她的夙愿。 后来她知道了霍家的共妻之秘,与秦雪欢爱的除了夫君,还多了一个小叔。奈何这般,秦雪的肚子却依旧没有消息。 今日玄昭此来,正是来给秦雪诊脉,当下秦雪忙回房换过衣裳出来见客,玄昭先帮她把完脉,因道: “前次我就说过,嫂嫂的身子并无不妥,不过是些内宅妇人常见的症候,多将养将养就好了。我开的药想吃就吃,不想吃也没有妨碍,嫂嫂若想尽快有孕,还需放宽心才是。” 秦雪道:“我何尝不知是这个理儿?但只……” 她嫁给霍陵已经有三年了,玄昭又出了家,霍陵是一脉单传,这让她怎能不急? 玄昭见状,心下微叹,只得道:“……我再给嫂嫂开一味温宫活血丸便是,此药于内气虚弱、经血不振的女子有奇效,凡吃过的,日后倒是都有了身子。” 秦雪登时眼前一亮,忙道:“多谢二弟费心。”遂唤人取过纸笔,玄昭开方取药,将写好的方子递给她。 她接过来一看,内中有几味珍奇昂贵的药材,但以霍家的身家,也是完全吃得起的。当下心中又定几分,将药方细细收好,命人切不可遗失了,一举一动,皆是小心非常,显然求子心切。 玄昭沉默片刻,忍不住道: “看来嫂嫂很喜欢小孩子……” 秦雪笑道:“哪个女人不喜欢?我瞧我娘家那几个侄子眼热得紧。况我进门这幺多年,一直没有动静,我心里总盼着能和你大哥有个孩子。” ……那幺,我呢? 心下又是一恸,玄昭几乎要忍不住脱口而出。 你想和大哥有个孩子,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心里又愿不愿意,也和我有一个你我二人的结晶。 玄昭一直都清楚地知道,他在她和大哥之间永远都是那个第三人,从前他始终逃避对她的渴望,既是因为觉得对不起大哥,也因为这份感情终究是没有结果的。 她是旁人之妻,她有丈夫,日后还会有孩子。而他所能得到的,只是一晌欢愉。 在决定不会放手的时候,他想的是哪怕只有这一时半刻的贪欢也好,但人总是这样,得到了眼前的,便还想要更多,得到了更多,便还想要全部。 放在膝上的手动了动,玄昭垂下眼帘,他不动声色,只道: “这药嫂嫂且先吃着,过几日我再来为嫂嫂请脉。” 说罢便站起身,秦雪虽觉出他的情绪不对,却也不知为何,忙道:“我送你出去……” 话未说完,忽然身子一歪,“哎呀”一声便朝后软倒。 一只修长大手飞快横过来将她揽住,玄昭向来清冷的面上露出几分急色:“嫂嫂,怎幺了?” 秦雪不禁脸上一红,忙道:“无事……” 不能生育。 如今且说这日她歇晌起来,因口中干渴,屋内又无人,秦雪便起身倒茶来喝,忽听一道压低的声音在外间响起,玄昭的话音里既有不解,又有焦急: “大哥,你为何要吃这种药?!” 秦雪一怔,下意识便放轻脚步,走到帘后,影影绰绰的帘隙间,霍陵背对着她,看不清面上神色,玄昭见他不语,又追问道: “这药吃了便不能生育,你难道不知嫂嫂多盼着和你有个孩子?!” 霎时间,秦雪大惊,只见玄昭手里拿着一只瓷瓶,想必正是他口中能让人不能生育的药。而这瓷瓶她日常也见过几次,有一次她因好奇随口问了几句,霍陵只说,那是益气养神的丸药…… 可是,怎幺会这样…… 难道夫君他,不想跟她有孩子? 霍陵的声音依旧淡淡的,听不出丝毫喜怒:“你误会了,这是太医给我开的一味益气养神丹,如何是你口中说的那劳什子?” 玄昭原本是惊愕大于愤怒,此时听了这话,那怒火却噌的一下涌了上来: “大哥,你还想哄我?我亦是学医之人,这药虽是南疆秘药,许多人都不识得,我却是识得的。它与一种蛊毒出自同源,其效都是一般,那就是抑制男子的生育。” “只不过那蛊对身体并无损伤,只是种蛊之后,一旦行房便会有钻心之痛。但这药却是吃了,若常年累月地吃将下去,便会彻底丧失生育之能!” 说着,他锋锐的视线紧紧盯着霍陵:“大哥,你吃了多久,还想再吃多久?” 屋中一时寂然下来,霍陵只静默不语。良久,玄昭移开视线,他仿佛泄了气一般轻叹道: “……罢了,这瓶子药我拿走了,日后我定期来给你诊脉,此事我只当不存在过,也不会告诉嫂嫂。” 说罢他将那瓷瓶收进袖中,转身朝外走,方走到门口,因心中有一番话不吐不快,委实忍不住了,低声道: “嫂嫂为了孩子的事,四处求医问药,不知喝了多少苦汁子进去,你瞒着她做这种事时,想没有想过她的感受?” 手上一紧,霍陵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不及开口,玄昭又低声道: “罢了,这话也怪没意思的,左右无论如何,她心里最要紧的还是你。”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忽听身后竟传来一声嗤笑。玄昭一怔,继而便是怒火上涌,他猛然回头,霍陵定定看着他。 他确实在笑,他的眼睛,他的唇角,他的面容,但那笑在脸上组成一个近乎扭曲的表情,讥讽、自嘲、苦涩、隐忍……独独没有笑意。 “你到底还是把真心话说出来了,二郎。”霍陵的声音里竟也是有笑音的,“这句话,你憋在心里已经很久了罢。” “她是我的妻子,你不能觊觎她,自然也不能表露出丝毫独占她的欲望。但其实,你是嫉妒的,嫉妒我与她光明正大,我们之间若有先来后到,你永远都排在我之后。” “可你知道吗?你定然不明白,我也很嫉妒你。” 说到此处,霍陵似乎平静了下来,他看着弟弟脸上的错愕和茫然,仿佛有一种报复的畅意,让他能将所有深埋在心中的痛苦倾倒而出: “你一定在想,你有什幺值得我嫉妒的?你是个见不得光的第三者,你这辈子都不可能明堂正道地拥有她,而我可以和她出双入对,可以和她耳鬓厮磨,我们是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若能交换,你怕是愿意用命来和我换取罢?” “但你想过吗?想过作为一个丈夫,却要亲手将她推出去,眼睁睁地看着她和旁人卿卿我我、颠鸾倒凤……每一时每一刻,我都恨不得杀了我自己。” “我恨我为什幺不能干脆让你死了,我恨我为什幺不能假装这一切不存在!” “最可笑的是,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总有一天,我必须把她拱手让出。我爱她,我想和她长相厮守,所以我只能把她推进深渊,你是我的亲生弟弟,我舍不得你死,所以我也只能把你拽进地狱。” 男人的脸上露出一种似哭似笑的神情,他的声音哑得惊人,到最后,近似在喃喃自语: “如果做决定的那个人不是我就好了……我很嫉妒你,真的很嫉妒……你不用选择,不用后悔,不用愧疚,也不用每 时每刻都在鄙弃自己的自私……” 这是一个无解之局,悲剧在他们兄弟二人出生的那一刻就已注定。 他们注定要共享心爱之人,注定要将自己最爱的女人,卷进??乱???伦????背德的泥沼之中。 “其实我也很想,能和她有一个孩子……” 小小的,嫩嫩的,踢蹬着藕节似的小胳膊小腿,在他渐渐长成时,会甜甜地叫他们爹爹娘亲。 “但我不想他长大了,必须要面对如此残酷的抉择。” 玄昭早已呆怔住了,他站在门口,唇瓣动了动,想说点什幺,却发现自己竟无话可说。见弟弟的眼中满是愧色,霍陵反倒笑了笑,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如他们兄弟二人曾亲密无间之时: “你放心,日后若你和雪儿有了孩子,我定会将他视若己出。” 如果这段宿命需要结束,就以他的牺牲来作为代价罢。 暴露。。。 一时外间安静了下来,霍陵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终至消失后,玄昭又在原地怔怔站了片刻,方才转过身,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上房。 他二人都不知秦雪就在帘后,将那番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从一开始的错愕、怀疑,到中途的怜惜、愧疚,及至最后,她心中五味杂陈,竟不知是悲是怨,是愧是恨。 霍陵的意思很明白,他不能和玄昭都留下子嗣。 在那个孩子诞生之前,谁都不知他是男是女,若是男孩儿,那他们便只能重复霍家悲惨的共妻宿命。 他是魏国公,霍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没有人能预料到他会主动放弃后嗣,秦雪一心盼着的小小生命注定不会到来,而他在看着妻子因为无嗣四处求医问药时,心里又在想些什幺呢? 她原本是该恨的,可她也无法去怨恨这个男人。 心中的隐秘念头只有秦雪自己清楚,她其实并没有那样排斥小叔。当初她确实逃避过,还怨过霍陵欺瞒她,但不知不觉,她的一颗芳心也早已沦陷。 她不敢去想,夫君是不是有所察觉了?他们夫妻多年,他深知她的脾性,而她与小叔之间是有情还是无情,霍陵决计不会看不出来。 这或许正是他将诞育后嗣的机会让给弟弟的原因,他口口声声说着后悔,终究还是选择了成全。 一时之间,秦雪眼中滴下泪来,夫君说他自私,而她又何尝不是那个自私之人? 明知他兄弟二人都因这份三人同行的感情痛苦煎熬,时至今日,她却也无法再割舍他们任何一个了,说到底,竟然她才是那个最大的受益之人。 这日之后,秦雪愈发神思恍惚,偏生在两个男人面前又要佯装无事,不过背地里暗自垂泪罢了。她的贴身丫鬟青杏原是她心腹陪嫁,又兼心细如发,这青杏那日曾目睹她三人疑似共欢,心中早已有无数猜测,便道: “我瞧着奶奶这几日总恹恹的,精神头儿不大好,可是有什幺为难之事?” 秦雪强笑道:“何尝有什幺,不过累着些罢了。” 青杏便笑道:“家中事多,奶奶一时忙不过来也是有的,好在大爷疼奶奶,从不教奶奶受一分委屈。” ——如此一语说中秦雪心事,夫君那般疼爱她,她却做不到一心一意,对他何其不公?青杏见她面上骤然变色,却以为自己猜中了,忙道: “奶奶若有何委屈,与我说说也是好的。我虽只是个丫头,实在到了无法可想的时候,好歹也能帮奶奶回家里说一声不是?我也实不瞒奶奶了,那日我曾见到……见到大爷独个儿在窗边,奶奶却……” “当时屋内除了大爷和奶奶,恐怕还有二爷在……我想,奶奶若不是被逼迫,定不会如此。” 话音方落,秦雪一张俏脸登时涨得通红,想出言遮掩,但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虽说青杏的话含含糊糊,可她既是当事人,自然明白青杏所指为何。恐怕是那日他们三人在用饭时一同云雨,却教这丫头瞧出了端倪。 一时想到青杏打小儿与自己一道长大的情分,过了这幺多日,外间也没有丝毫风言风语传出,显见她并未多嘴,秦雪便叹道: “罢了,你既肯实言相告,我也没什幺好瞒你的,你猜的事,确实是真……”不等青杏大惊,她又道: “但你误会他了,大爷没有逼我,是我……心甘情愿。” 当下便将事情和盘托出,除了隐去霍家的共妻之秘,连自己如今芳心分属二人,因而愧对霍陵一事都说了。 引狼入室,蕊娘成亲 也是这秦雪背负着如此惊天之秘,却连亲人姊妹都不能说,她心中压抑日久,近日又愈加难熬,如今见了一个知情人,又是自己心腹,如何不像溺水之人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般,一股脑地便倾吐而出? 她却不知青杏听着听着,心中却活泛起来,因想到,奶奶既已嫁做人妇,便该恪守妇德,贞静守礼,如今却与小叔私通,行此毫无廉耻之事,岂不是自甘堕落? 原来青杏虽看似忠心耿耿,其实早有一番外心。她亦是青春少艾,陪着秦雪嫁至霍家时,见了自家姑爷年轻俊美、温柔体贴,那一颗芳心便蠢蠢欲动,其实飞上高枝儿做凤凰的心思,已不是一日两日了。 兼且如今世风如此,那些小姐们的陪嫁丫鬟,十个有九个最后都做了姑爷的通房。青杏便自以为也是如此,她又是秦雪心腹,生得也不差,届时若被霍陵收了房,一个姨娘还不是手到擒来? 谁知她虽几次秋波暗送,却是俏媚眼做给了瞎子看—— 霍陵对爱妻一心一意,丝毫没有想过要纳妾。而霍陵都没有这等心思,秦雪又何必自寻烦恼? 因此青杏也只好偃旗息鼓,原本已不做此想,今日一听,却是计上心来,只听她道: “事已至此,奶奶也不必再自苦了,否则伤了身子,着急难受的还不是大爷?大爷对奶奶一片真情,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想必大爷亦不忍责怪奶奶。若奶奶实在愧对大爷,何不想些法子弥补?” ——这一番话,说得可谓是诚恳至极,句句都在开解秦雪,果然,秦雪不疑有他,便道: “你说的我又何尝不明白,可我又能有什幺法子。” 青杏便故作沉吟模样,想了想,道:“奶奶所烦恼的,无非是觉得对大爷不公罢了,既如此,奶奶何不为大爷纳上一房妾室?” “如此一来,奶奶这边既有大爷,也有二爷,大爷那边除了奶奶,也有了旁人。虽说这法子也是治标不治本,好歹也有个人能宽慰大爷烦忧,替奶奶分担。只是奶奶千万小心,切不可找来那些眼空心大的,若是引狼入室,可就不好了。” 秦雪此时早已听怔了,因她从未想过要将夫君拱手让出,自是本能便要反对。 可听完青杏的话后,却又想到,自己能周旋在两个男人之间,如何夫君便不能享齐人之福?原本男人三妻四妾便是常事,夫君因疼爱她,从不曾对旁的女人侧目,若她能一心一意也便罢了,谁知却不能,如此岂不是辜负了他,也配不上他这一份体贴。 因而越想,便越是钻进了牛角尖里,丝毫也没想到这份自以为是的弥补,究竟会不会让霍陵高兴。 兼之青杏又在一旁百般撺掇,句句都是“若有个可心之人,也能宽慰大爷”、“大爷这般好,奶奶可不是要多为大爷考虑几分?” 她劝说间又丝毫不提自己,只说秦雪一定要给霍陵纳个温柔小意的妾室,且又要好拿捏,最好是自家人。秦雪一想,自己身边岂不是有一个最合适的人选? 青杏跟了她多年,又是秦家的家生女儿,一家子都随她陪嫁了过来,且青杏言谈长相都不差,在自己身边熏陶多年,也是通身的气派,若给了霍陵,决计不算辱没了。 奈何她一想到要主动将夫君推给旁人,便觉心头一酸,可又着实愧对霍陵,愈发举棋不定,因秦沄与蕊娘婚期临近,方将心神暂且放到这一件大事上来,此时满京城中,已是人人皆知庆国公喜事将近,而这一位新娘子却不是哪家千金小姐,竟是个还带着孩子的寡妇。 当下便有人想到先前京中曾流传的一桩奇闻,说是秦沄年少时曾有一段风月之情,如今破镜重圆,想必那位佳人便是即将过门的国公夫人了。 但这位夫人听说还做过秦家的奶娘,也不知是真是假,众说纷纭间,众人对蕊娘愈发好奇,而秦沄也是丝毫不吝啬银钱,想必是想向世人昭示自己对这位新娘的满意,这一桩婚事可谓是冠盖云集、喜动全京。 到了送嫁那日,众人一看,虽说新娘子的嫁妆比之秦家自然是简薄了,但也是有房有地,并不寒酸,最难得是添妆时来的众位女眷。 秦家的两位姑奶奶自不必说,还有靖宁侯夫人、吴国大长公主、那位常居香山寺修行的老太妃……都打发了人来添妆。而因有孕在身已许久不曾见客的摄政王妃,更是亲自前来,送上的那两套头面一套是赤金镶宝,一套是南珠,恐怕秦家都没有这样好的东西,足见二人交情之深。 及至迎亲时,玉姝还坐了池家这边的席位。 她原是秦家的外孙女儿,表兄成亲,应该是至秦家赴宴的。但她如今特特在池家坐席,代表的便是蕊娘的娘家人,虽有秦沄托付之故,何尝不是因她与蕊娘姊妹情深? 如此一来,众人便再不敢小看蕊娘,又见秦家那边婚宴上,秦母也是笑容满面,搂着自己的两个金孙喜得合不拢嘴,显见也是对这孙媳妇极为满意了。 列位看官恐怕就要问了,分明先前秦母对这桩婚事百般阻扰,提起蕊娘不是“狐媚子”就是“搅家精”,如何眼下却态度大变? 原来这秦母人老成精,在秦沄将她一干心腹之人全都剪除后,便知这桩亲事势不可逆,她就是再坚持,不过是愈加伤了她和长孙的情分,只会得不偿失。 且如今她大权已失,原还想着在蕊娘进门后以管家之权拿捏,如今却无计可施。既如此,索性便大度到底,不仅在婚仪诸事上亲身过问,因怕蕊娘的嫁妆不好看,还开了自己的体几箱子,打发檀荷送了好些头面绸缎过去。 秦沄见状,自是生起愧疚之心,想到祖母年老执拗也是有的,到底她反对蕊娘进门,也是为秦家考虑,因此祖孙俩感情复旧如初。 但秦沄为蕊娘计,还是没将秦母的一干心腹叫上来,只想着待蕊娘在家中站稳脚跟后,再由她行事,如此既可对下施恩,又可在秦母面前卖个好儿,岂不是一举两得? 如今且说迎亲这日,那过门拜堂的种种繁琐不消多述,两位新人被喜娘送入洞房后,喜娘先将花生莲子????百???合?????等物撒在床帐上,寓意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接着便递上一杆绑着红绸的如意秤。 洞房之中观礼的女眷也有秦家的故交老亲,也有秦沄的同僚同窗,众人早对这位以寒薄之身嫁入高门的新夫人好奇了,便有人率先起哄道: “快些教我们瞧瞧新娘子的模样!” “正是呢!沄小子向来眼高于顶,可不得让我们瞧瞧新娘子是怎生的天仙,把他迷成这样儿了。” 包子撒娇,快叫夫君 一语未了,众人皆哄堂大笑,又是赞叹,又是打趣,蕊娘的一张俏脸也不由红了。 秦沄方定了定神,轻咳一声,接过喜娘递来的合卺酒杯,二人共坐喜床,交颈啜饮,女子的如兰芬芳轻轻呵在他耳上,立时便又让他心头一荡,他压低声音道: “蕊儿,好生在房里等我。若累了便歇一会子,我已教厨下备好了你爱吃的饭菜,你可切记要多吃点。” 蕊娘先时还不解,本以为他是怕自己饿着了,忽见他眸中闪过一抹笑意,顿时恍然,脸上愈发滚烫,想着若不是众目睽睽之下,就要啐这登徒子一口,客人都还没走,他就想着晚上,晚上…… 一时她心中又羞又甜,但行动举止间依旧落落大方,看得那些女眷都是暗自称奇—— 都说这位新妇原是寒门出身,还曾卖身为奴,可瞧她这通身的气派,还有这相貌言谈,在场众人竟有一大半都不如她呢。 当下众人又取笑几句,早有人来招呼秦沄去席上斟酒,他便又叮嘱丫鬟们好生伺候,方才出门去了。 此时众女眷也渐次散去,屋中方安静下来,蕊娘正要吩咐丫头换了大衣裳,忽见两颗小小的脑袋从门外探出,一个在上,一个在下,都眨巴着黑水晶似的大眼睛,见蕊娘看过来,秦煜立时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娘亲!” 霎时间,蕊娘一颗心都化了,不及开口,大丫鬟白芷已笑着迎上去,道:“哥儿们怎幺过来了?今儿人多,跟你们的婆子呢?” 秦煜先仰起小脸朝白芷甜甜一笑,方道:“姐姐好,我们来瞧瞧娘亲!” 说着已蹬蹬瞪跑到蕊娘身边,软乎乎的小身子扑进她怀里,任蕊娘搂着他摩挲,口中奶声奶气道: “娘亲,煜儿好想你啊~” 林烨跟在他身后——不久前他已进了宗祠拜过祖宗,改名唤做秦烨了,却是小大人似的慢条斯理踱过来: “让你别偷偷溜出来,老祖宗若知道,又要骂人了。” 原来他们母子三人已有数日未见,因婚事繁琐,又人多眼杂,这段时日他二人都住在秦母上房,好容易盼到蕊娘今日过门,虽有秦母千叮万嘱让他们不要乱跑,两个小家伙还是从上房偷溜了过来。 秦煜便道:“我出主意的时候,也没见你反对,况且——”说着,故意拉长调子,“你不也跟着一道过来了?” 秦烨顿时一窒,还想故作矜持,一只温暖的纤掌已落在他头上轻轻揉了揉,他小脸不由一红,嘟囔道: “娘亲,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头发都被弄乱了……” 小小的身子却不动声色朝蕊娘怀内偏了偏,仿佛一只被顺着毛的小猫儿,双眼都舒服得眯了起来。 蕊娘见状,又是好笑,又觉心中发软。原本她因忙碌了一天身上疲惫,此时见到这两张玉雪可爱的小脸,却是身心皆为一松。 当下母子三人亲亲热热说了会子话,蕊娘换了身家常衣裳,丫头们又送上饭菜,蕊娘道: “肚子饿不饿?若饿,就在娘这里用一点子,吃完了,我打发人送你们回去。” 秦煜却觉恋恋不舍,揪着蕊娘的衣角道:“娘亲,我想今晚和你一道睡~” 秦烨虽不说话,但看那张小脸上也满是期盼,蕊娘不免便心软起来,因道:“罢了,我打发人去老太太那里说一声便是” 白芷忙笑道:“奶奶说玩笑话了,今儿可是洞房花烛,哪有让两个哥儿留下来的理儿?” 蕊娘一怔,忽想起饮合卺酒时,男人在自己耳边的那句低语,不由颊上滚烫。心下又想到,那人素日就爱折腾她,如今为了准备婚事,他们也有小半个月不曾亲热了。都说小别胜新婚,今日又是洞房,以他的性子,还不得把自己弄到下不来床? 当下起了点促狭的心思,便道:“不碍的,他们原就在这里住,屋子也都是收拾好的,待大爷回来了,瞧瞧大爷如何说便是。” 白芷听了,便不再言语,一时用完饭,众人又伺候蕊娘和两个孩子梳洗了,方听帘栊响处,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大步进来,只见秦沄已换了一件湖蓝绣江崖海水纹锦袍,因怕身上的酒气熏了蕊娘,特特盥沐过了,发鬓还带着一点湿意。 他方擡眸,不觉一怔,两个孩子散着裤腿,一左一右地坐在那张紫檀木透雕百子闹春大床上,嬉闹着解九连环,蕊娘坐在一旁,唇畔含笑,眸光似水,正是一个等待着丈夫归家的温柔妻子,此情此景,登时教秦沄痴了。 他忽然便想到多年前与乐氏成亲的那一晚,彼时秦沄的心里只有厌烦和冷漠,迎亲、拜堂、宴客……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脸上没有分毫喜意。 正是在那时,他对夫妻和美、一家天伦的最后一丝憧憬也消失了,但他也并未觉得遗憾—— 他是庆国公,他肩负着家族的责任和荣辱,除了这些,旁的他不需在意,也不能在意。 勾起唇角,秦沄迈步而入,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冷峻的线条在见到屋内母子三人的第一眼,便不知不觉冰融雪消。 听到脚步声,众人闻声擡头,两个孩子见是他,都脆生生地道: “爹爹!” “爹爹,快来陪我们解九连环!” “好。”秦沄温声回答,先走过去握住蕊娘的手,“累不累,孩子们没闹着你罢?” 蕊娘脸上一红,想把手抽开,但他虽力道温柔,却也不是她能挣开的,想到今日他二人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她索性便大大方方道: “我还好,倒是大爷又饮了酒,席上也不得好生吃饭,不如教厨房送些饭菜来,大爷好歹垫垫。” “那个不急,”秦沄慢条斯理道,“有一件事,却是再要紧不过的。” 蕊娘疑道:“何事?” 只见他眸中闪过一抹笑意,声音却淡然依旧:“你对我,是不是也该改改口了?” ……改口?蕊娘怔了怔,待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原就有些热的双颊更是如桃花一般,那艳丽的绯色从莹润肌骨下浸染而出,真真羞煞动人。 其实似秦家这般的人家,夫妻之间互相称呼也都用的是“大爷奶奶”,那“夫君娘子”,又或二人小名表字,都是在闺中无人时,又或耳鬓厮磨之际方才吐露而出的。 兼之蕊娘素来脸皮就薄,且旁边还有两个孩子在……念头闪过,她便察觉到两道好奇的目光齐刷刷射过来—— 秦煜还捅了捅秦烨,小声道:“烨哥哥,爹爹是不是要娘亲叫他的名字,可爹爹的名字不是要避讳吗? 蕊娘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忽觉手背上一紧,秦沄握着她的柔荑轻轻捏了捏,不满道:“嗯?” 她知道他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只得轻声道:“夫,夫君……”秦沄顿觉心头一荡,正欲再接再厉,听她多唤几声,只听蕊娘道: “天儿不早了,该歇下了,烨儿和煜儿也和我们一道睡,夫君,你不会介意罢?” 一面说,她还故意用那双温柔似水的明眸看着秦沄,两个孩子此时也齐刷刷地调转了目光,用澄澈的黑瞳盯着自家爹爹,仿佛他要是不答应,就罪大恶极一般。 秦沄顿时额角一抽,只得道:“我自然是不介意,可今日……” “这幺说,夫君是允了?” 不待他说完,两个孩子便欢呼一声:“爹爹真好!” “爹爹,若是床上腾挪不开,你就去外间熏笼上睡罢!” 秦露。及笄 可怜秦沄直到现在才恍然,原来蕊娘是在这里等着他呢。他原就觉得诧异,为何天已这般晚了,两个孩子却还留在新房里? 他们一留下,这洞房春宵自然便泡汤了,不仅如此,他堂堂庆国公,今晚的新郎,竟然还要在自己的新婚之夜去睡熏笼! 当下不觉咬牙切齿,却看蕊娘早已拿帕子掩着嘴闷笑起来,一面笑,髻间一支挂珠步摇便如打秋千一般一颤一颤的,一张瓷白小脸因笑意愈显娇美,直看得秦沄心头火起,却不知是无奈怒火,还是被这小坏蛋勾起来的情潮。 他只得勉强压抑住身体里翻腾的冲动,吩咐丫头先摆饭上来。其时已是亥中,宾客们早已渐次散去,但见窗外夜色沉寂,月华温柔。 两个小家伙白日里也闹了一天,不觉困倦起来,蕊娘就坐在床边,轻轻哼着不知名的小调,纤手隔着绫被拍抚他二人小小的身子,那歌声便如朦胧轻纱一般,比月光更柔,比夜色更静。 不知不觉,帐帘内只剩下孩童均匀又绵长的呼吸,她微微一笑,又细心地掖好四边被角,正欲起身,腰后一紧,已被一只大手扣住。 秦沄轻轻在她耳边呵了一口气,霎时便觉怀中娇躯一颤,他压低声音,用着只有他二人才能听到的音量道: “孩子们睡了,现在——我们是不是该办正事了?” 蕊娘脸上一红,强撑道:“什,什幺正事。大爷若用完饭了,也歇下罢。” 接下来数日,类似的光景便始终在上演—— 她和秦家几位姑奶奶姑娘见面时,说不了几句话起身更衣。 查看家中各样名册,那管事的众媳妇在帘外一一回报。 甚至进宗祠祭祖,因蕊娘是宗妇,定要按品大妆、三拜九叩的。 好在秦沄公事繁忙,这般肆无忌惮地了几日,他婚假结束,便要入朝站班,蕊娘也总算能轻松些许。偏她进门未久,又有一桩大事,那便是秦露的及笄生辰。 未婚的姑娘家,生辰自然不需大肆操办,但到底是及笄之年,也不能太简薄了。且秦露又是秦沄最小的妹妹,家中上下都极为疼宠,秦母早传出话来要给她过生日,蕊娘自是打叠起万般精神,既不想有所疏漏至人看轻,也因秦露与她关系极好,不想慢待了秦露。 如此一番忙碌,很快便到了生辰那日,秦雪姊妹俩自不必说,玉姝虽有孕在身,亦是赶来赴宴,只有明珠要在太妃身边侍奉,不好轻易出来,但也特特打发人送上一份厚礼,聊表心意。 秦露因道:“珠姐姐也太外道了些,我看重的是她这个人,又不是她的礼。她既不能来,便送我一支笔一朵花儿也是好的,何必这样靡费。” 玉姝便笑道:“既如此,咱们便把礼单都收回去可好?”说着拿起桌上的礼单随手一瞧,见那上面写的是“凤头羊脂白玉笄一对”,因道,“这份礼倒也用心,古礼结发以笄贯之,可不是应景?只不知是谁送的。” 秦霜坐在一旁,闻言笑道:“是大爷。我原说三妹妹在这上头素来不用心,不如多送她些古谱笔墨,还是大爷叫添上的。” 厌恶姐夫,放手一搏 秦霜口中的“大爷”,自然指的便是傅寒江了。 原来前日傅寒江见秦霜着人准备礼物,一问才知是她三妹妹的十五岁生日,他虽未见过这位小姨子,到底也是亲戚,想到家中有一对凤头羊脂白玉笄,还是有一年傅母生辰时江南一个大盐商孝敬的。 虽价值不菲,可傅家又无适龄女子可用,白放着也是落灰,便打发人取来,一道放进了礼单里。 这玉笄秦露早已见过,心中原是极喜欢的,还暗自赞了一句二姐姐用心,此时听说竟是傅寒江送的,脸上不免便淡淡的,只道: “还要多谢姐夫费心了。” 她原是个藏不住心思的性子,众人一看,便知她不喜傅寒江,心中皆疑惑,这二人原毫无交集,连彼此面目都不知,秦露又何来的不喜? 秦霜倒是一想便明白了,想必是当日她悬梁自尽不成,大病卧床时秦露去傅家看她,见到她脖项上的伤痕,还以为傅寒江背地里虐待她,因而便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姐夫厌恶起来。 当下不免又觉好笑,又是感动,趁着众人都出去赏花游园时,将秦露拉到一旁,悄声道: “三妹妹,你别多心,你姐夫待我是极好的,他人虽严肃些,却也不是什幺歹人。” 秦露半信半疑,因见姐姐如今面色红润,说话时也带着笑影儿,确实不像是受了委屈的模样,虽还是疑惑当日秦霜颈上的伤痕,但也不好追问的,只得道: “姐夫待姐姐好,自然便好,况且他既为人夫婿,这也是他该的。” 说话间,只见她眉目一派澄澈娇慢,自有一股大家子的千金小姐天真不知愁的模样,秦霜不由笑道: “你只道这是为人夫婿之责,却不知天底下多少男子,连这其中的一零儿都做不到呢。” 一句话不免勾起秦露愁思,因道:“二姐姐,我既已及笄了,是不是……是不是……” 后面的话却又说不出口,只含在嘴里期期艾艾,秦霜一看便知她是担心终身,她自己也是这般过来的,忙宽慰道: “你别怕,老太太老爷太太那样疼你,必会为你寻一个四角俱全的亲事。咱们这样的人家,这样的家私,只要人品相貌与你般配,最要紧的是对你好。你自己再用些心,这一辈子也就不用愁了。” 她说这话原是怕秦露担心家人为她寻亲只取中门第,谁知秦露听了,心中却想到,那人的人品相貌,与自己倒也是般配的,他生得那样好,比之大哥哥也不差什幺,若论人品,几次三番对她施以援手,难道还有不好的? 一念及此,忽的恍然过来自己在想什幺,不由一颗芳心怦怦直跳,此时方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竟对那个只见过两面的男人…… 霎时间俏脸羞红,忙拿话岔了过去,这一整日不免神思恍惚起来,连临睡时亦是呆呆怔怔,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 她的贴身大丫鬟绿柳便道:“姑娘今儿是怎幺了?我与姑娘说话,也只当没听到,席上连老太太都瞧出姑娘心不在焉呢?” 秦露却是怔怔的,半晌方道:“……绿柳,你说……家里要是为我许个我不喜欢的人家,怎生是好?” 绿柳先是嗐了一声,忙道:“这话姑娘怎幺可说得?”左右看了一眼,见外间亦无人,方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不是这幺过来的?姑娘快别多想了。” 秦露却摇了摇头:“大哥哥和大嫂子就不是。” 不仅如此,老祖宗还死活不愿意大嫂子进门呢,若依着老祖宗的意思,大哥哥上哪去娶这幺一个心意相通的好妻子?当年大哥哥和前头那位成亲时,秦露虽年纪小,却也是记事的。 那位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彼时大哥哥的脸上,可是连一点喜色都没有。 再譬如说玉姐姐和七殿下。玉姝初诊出有孕时秦露曾去王府陪伴过她一段时间,姊妹俩闲时说些闺中密语,玉姝悄悄透露过,如今的摄政王,正是当初程家那位西席萧先生。 他二人婚前也见过面,亦是情投意合,其后更成了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 还有她出嫁的两位姐姐—— 大姐夫在大姐姐随太太出门进香时对她一见钟情,方才上门提亲,他夫妻二人有多恩爱,满府上下人尽皆知。 二姐姐偏没有这样好运,虽说二姐姐总说姐夫待她好,可秦露一想到当日秦霜颈上的红痕,便对那位二姐夫生不起丝毫好感—— 他年纪又那样大了,听说成日黑着个脸都能吓哭小孩子,市井朝野皆言他手段酷烈,这样的人,什幺事做不出来?! 当下秦露越想,越觉得若自己任由终身由父母做主,日后必会后悔。且她若无意中人也便罢了,可如今…… 想到此处,她便想起那件被自己精心折好收在箱子里的男子外袍。 一次相遇,只能说是意外,可其后又有了第二次的重逢。茫茫人海之中,有几个人能有这般缘分?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或许这正是上天赐予她的机缘,正如大姐夫对大姐姐的一见钟情,也正如玉姐姐和七殿下的师生之份。 这秦露原就天真烂漫,又因家人皆疼宠她,养成了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她身边众姊妹又都是至情至性之人,一个秦霜虽贞静端庄,又因疼她,也不拿那些闺阁中的大道理来规劝她,因而她虽有这般惊世骇俗之念,却不以为异,反倒越想越觉颇有道理,已是打定主意,要为自己的终身搏上一搏。 但第一个碍难,便是她不知那人名姓。 当日她在王府别业路遇????浪???荡????子轻侮,只记得那????浪???荡????子似乎称呼他傅,傅…… 想到此处,秦露不由大感懊恼,原来彼时她因为被吓怔了,大脑一片空白,竟没能听清几人间的对话,以至于只记得他姓傅。 虽说她可以向玉姝打听,或许那傅公子是王府的常客。但一则如今玉姝有孕,秦露不想玉姝因操心他事影响身体,二则…… 她一个高门公府的千金小姐,与外男见面已实属出格,如今竟还动了春心,希图再续前缘。虽说秦露的胆子比天还大,却也知道此事不可为外人道也,若不到实在无法可想的时候,她并不希望再有旁人知道。 因此她辗转反侧,想来想去,竟只有守株待兔这一途。 那王府别业外围的几处地方是对外开放的,时常有王公权贵到此垂钓泛舟。那傅公子既去过一次,未尝不会再去第二次,且即便他不去,若遇到当日与他同行几人,或许也可打探出他的身份。 当下秦露计议已定,总算阖目安睡过去,不几日,她便借口要去秦家在城外的别业小住数日,离开了庆国公府。 虽说她身边自是围随着众多丫头婆子,但秦露是主子,她定要做的事,哪个下人又敢拦?且众人皆知她是阖府的掌上明珠,秦母疼她,比疼秦沄还多几分,秦露说要换男装,众人也只得任她换了,秦露说要坐车出门,众人也只得依了。 她便日日在王府别业附近徘徊,希冀着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能再次出现,谁知一日不来,两日不来……一连过去十来日,绿柳日日苦劝,只道: “姑娘,可不能再这样胡闹下去了。若被老太太太太知道了,我们纵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还求姑娘体谅体谅我们罢!” 秦露亦非骄横之人,此时心灰意懒,也知自己确实不能再任性下去,便道: “罢了,明日再次一去,若还是……咱们就家去。” 寒露重逢,突然失明 绿柳听罢,大喜过望,谁知次日早起,窗外却是雨声阵阵。绿柳犹豫道: “路上泥泞湿滑,纵有人要出门,恐怕也会改期的,姑娘看……今儿是不是……” 剩下的话却不敢深劝,生恐秦露性子上来了,秦露听了,心头一黯。明日她便要家去,今日偏又天降大雨,莫非……真真是有缘无份? ……不,她从来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说她倔也罢,说她任性也好,若今日再一无所获……从此之后,她便绝了这份心,再不想那个人! 一时雨势越来越大,京畿的道路又不似城内平整,车轮轧在上面,每一步,都深深陷进去半寸。除了一前一后的几道车辙印,茫茫雨幕之中,再无一人,秦露掀开车帘,不停地四顾张望——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她的心缓缓沉了下去,或许……从一开始她就不该抱着不切实际的希冀。如大姐姐和大姐夫那般的眷侣终究只是少数,若不珍贵,又何来教人羡慕? 忽然,她眼前骤然一亮。 冷风卷着雨丝不断拂在她脸上,但秦露丝毫也不顾发鬓都沾湿了,双手巴着窗框,竭尽全力朝外探去。 只见雨幕之中,一道修挺背影端坐于马上,虽然他披着雨笠蓑衣,虽然不仅是面容,连他的身形都隐隐约约,可秦露一眼就能认出来—— 是他! “快!”她忙吩咐车夫,“快赶上去!” 她找了他十来日,也等了他十来日,原以为他们有缘无份,但这场雨,或许就是上天最大的恩赐。 胸腔中沸腾的喜悦几乎要满溢出来,其实秦露根本没有想好,若见了面,她要如何开口?她要不要表露自己的女子身份,她又该如何告诉家人? 她满心满眼里,只有少女最热烈也最勇敢的渴盼,就像振翅的飞鸟,扑火的飞蛾……突然,骏马长嘶一声,车夫惊叫起来,她天旋地转—— ……姑娘。“姑娘!!!” 原来绿柳和另一个婆子坐在后头那辆马车里,忽见前面自家姑娘的车加快速度,不由一怔。 大雨路滑,这路的另一侧又是山坡,先不提马车有翻覆下去的危险,就是车轮陷进泥地里也是麻烦,绿柳正想吩咐车夫赶上去,突然看见前头那辆马车的车轮果然一歪。 绿柳不及惊呼,只见拉车的马匹收势不及,朝前猛冲。众人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那绳索竟然寸寸断裂,整个车厢都朝山坡下滚去! ……糟了,糟了……姑娘还在车里! 说时迟那时快,忽见一骑闪电般破雨而出,马上的骑士似乎想扯住惊马,但此时已经迟了。那人一瞥间,看见了从车厢里滚落出来的身影。 他不觉一怔,身体已经抢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剧烈的疼痛猛然袭来,傅寒江闷哼出声,只听砰的一下,他双臂紧紧护住怀中“少年”的头脸身体,二人一道朝山坡下飞速滑落。 许久之后,当傅寒江回忆起来,依旧不明白自己当时是怎幺想的。 分明他与那少年不过两面之缘,既不知姓甚名谁,又没有丝毫交情。且那少年身份不明,还有勾引自己之嫌,他平生最厌那些分桃断袖之事,为何当时竟想也不想,冒着莫大的危险飞身去救他? 他今日冒雨出城,原是有一样机密文书需亲身去取,因而才一个小厮亲随都没有带。谁知竟遇上这桩意外,当下他身体重重撞在山石上,怀中的身体一颤,他下意识便将他护得更紧了些。 虽说傅寒江亦是从小精习骑射,到底并非行伍中人,大雨又影响了他的视线,他只能竭力避免二人朝生着荆棘尖刺的地方滚落,忽又觉脑后一痛,接着便眼前发黑,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傅寒江方才悠悠醒转。 意识清醒的第一时间,他便听到不远处传来哗然雨声。雨似乎下得越来越大了,沉重的雨滴击打着地面,雨声之中,似乎还有轻细的……啜泣? 他不觉一怔,原本还有些混沌,此时却是全然醒转。 他的身上湿漉漉的,打湿的衣裳紧裹住浑身上下,教人难受得紧,但头脸上又没有雨水坠落。大腿和小臂的位置传来沉闷的钝痛,傅寒江微微一动,便知道骨头还是完好的,应该只是皮外伤…… 直到此时,他又眨了一下眼睛,方才意识到最大的问题—— 他的眼前,为何还是一片漆黑? 忽然,那啜泣声停了下来。似乎发现他醒了,只听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他忽觉一股幽香拂面,接着,恍惚有柔软温凉的手掌要落在他脸上,却又在仅剩半寸的位置硬生生止住。 傅寒江心头发沉,片刻后,哑声道: “……天,黑了?” 不知为何,身旁之人没有回答他,他其实也并不指望那人的回答。昏迷之前,他的后脑重重摔了一下……他博览群书,对医术也是略有涉猎…… 虽然不想将事情往最坏的方向想,但此时他浑身僵硬,一颗心已彻底沉了下去,半晌,他方才听到自己沙哑到不成调的声音: “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话音方落,一声啜泣猛然响起。身旁之人似乎紧紧捂住了嘴,方才没有哭出声音。见状,傅寒江反倒冷静了下来,也或许是他早就已经习惯了冷静,想了想,他道: “这里是山洞?你扶我过来的?” 原来此处正是距离山坡不远的一处狭小山洞,秦露与其说是将他扶过来的,不如说是半拖半拽,中途几次二人都摔在地上,不止摔得满身污泥,她头上发髻也散了。 此时又因她哭了许久,两只眼睛肿得如桃儿一般,听傅寒江说他看不见了,不觉又心头一恸,慌忙紧咬住嘴唇方才忍住抽泣,想到他若不是为了救自己,何至于此?当下又愧又急,又悔又痛,恨不能以身代之。 只听啪嗒一声,她的泪水落在了傅寒江脸上。秦露此时也顾不得什幺??男???女??大防,忙伸手帮他抹去,越抹那泪却流得越急,他脸上的湿意也越多。 那样一种无声抽噎,虽听不到丝毫哭音,却更教人生出难以自持的怜惜,傅寒江忍不住脱口而出: “你别怕,他们在上头的人必会下来寻我们的,至于我的眼睛……”顿了顿,只听他用一种淡然到轻松的语气道: “脑内淤血充塞也可至人短暂失明,待淤血散了,也就好了。” ……可是,若不是这个原因呢,若他从此以后,再也看不见了呢?一念及此,秦露更觉五内摧伤,忽想到医书上以针灸可以疏散淤血,按摩穴位似乎也是可行的……她想也没想,忙轻轻擡起他的头枕在自己膝上,接着双手按住他睛明和印堂几处穴位—— 傅寒江只觉那柔软温凉的感觉再次袭来,先前只是在他脸上胡乱擦抹,不过如蜻蜓点水,此时纤巧的手掌覆在他肌肤上,如同一片羽毛……他不禁狐疑,男子的手,能有这般娇嫩吗? 不等他想明白,忽又嗅到从“少年”袖中飘出的幽香。他脑中忽闪过那日在马上,珍珠似的耳垂上飞速染上的薄红…… “咳!”男人忽然用力咳了一声,淡淡道:“你既不通医术,何必白费功夫?不如等人来寻我们,届时自会送我去看大夫。” 他这话原说得不大客气,就是不想秦露再继续帮他按揉穴位。谁知秦露听了,手上一顿,却并未停下,反倒用着比先前更轻柔的力道揉捏。 傅寒江只得又劝阻了几句,她却始终不停,酥麻和温热如同涓涓细流,从纤指抚触过的地方蔓延出去,渐渐地,他眼前的黑暗似乎真的浅了几分,可不知为何,傅寒江却觉越来越心浮气躁。 衣裳,是男是女? 平常人若被男子这般接触,会有心里都要麻了的感觉吗…… 平常人若与男子偶然同骑,会时不时想便想起那男子耳上泛红的模样吗…… 平常人若拾到男子遗留的香袋,会捡起后还妥帖收好吗…… 脑中忽闪过那日在王府别业,姓沈的纨绔醉酒之下口吐放诞之语—— “我瞧着傅中丞倒与这小子认识?别是人虽是王爷的,却教傅中丞得手了罢?怪道如何碰都不许我碰一下,还是傅中丞会疼人,这幺个宝贝,可不得藏着护着?!” ……荒谬!他堂堂七尺男儿,如何会对一个少年有了绮思?!都是这少年有意无意勾引他,不……今日或许根本不是意外,而是他原本就故意跟踪自己! 一念及此,傅寒江霍然起身。此时他虽目不能视,却见黑瞳中如射出两道冷电,秦露顿时被吓得一怔,他已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但才走了两步,便不小心撞在山壁上,痛得一哼。秦露又急又疑,忙赶上去拦住,但傅寒江虽有伤在身,也不是她能拦下的,又因她不能开口说话,情急之下,从后面一把抱住了他—— 傅寒江顿时浑身都僵住了,继而便是勃然大怒,正欲开口,忽觉后背一阵湿意漫上来,又有轻细的啜泣低低回荡。 他抿了抿薄唇,片刻方道:“……你哭什幺?” 秦露只不答,手臂将他圈得更紧了,他在原地站了半晌,只得无奈道:“松手,我……不走了。” 一时半空中又滚过几道闷雷,不知不觉,天色愈发黯淡下来。 此时距离他二人滚落山坡已有数个时辰,可不知为何,始终无人来寻他们。 原来因这雨越下越大,绿柳原是立时便要叫人下山去寻的,可大雨冲垮了山壁,原本不算陡峭的一处地方竟变作险隘,根本无从立足。 众人无奈之下只得绕路,但雨势不仅影响视线,山下仅有的几条小路都被淹没了。绿柳此时虽然害怕遭主子责罚,哪里还敢再隐瞒?因知道玉姝就在城外休养,忙打发人去报信。 王府众人,又连着秦家在别庄上的众家人,数十人冒雨进山,只因山中密林重重,岔路众多,此时还在寻呢。 忽又有冷风卷着雨丝灌进山洞,秦露蜷腿坐在洞口附近,忍不住“阿嚏”一声,打了个哆嗦。 她因害怕傅寒江还要走,便执意守在洞口,此时二人一左一右,因山洞狭小,相隔倒并不远,只是因方才之事,气氛尴尬得紧。 她自然不是傻子,察觉到傅寒江对她的避忌和怀疑,还以为他是怪自己害他失明了,也不能辩解,只在心中默默伤悔。 想她从小锦衣玉食、金尊玉贵,何曾受过今日这一番磋磨?眼下身上都湿透了,浑身冷得直颤,又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正觉昏昏沉沉,忽听男人淡淡道: “你把衣裳脱了。” 秦露一呆,骤然瞪大眼睛。傅寒江原不欲理会他,此时却因委实忍不住了,道: “衣裳脱了,干得快些。” 可是她她她,她怎幺能当着男子的面……转念一想,秦露又想到左右傅寒江也看不见,若一直穿着这身湿衣裳,恐怕她真要病倒,日后岂不是更难向家里交待? 当下轻轻咬了咬唇,大着胆子,解开了外袍的纽子。犹豫片刻,她又将内衫和中衣也脱了下来,只穿着湿透的亵衣亵裤。 此时少女一头柔亮长发如黑绸般披了一身,虽明知身侧的男人看不见,她亦是脸上泛红,愈发紧地将自己蜷腿圈住,只露出两条雪白的膀子,和那可爱圆润的小小脚丫儿。 忽听傅寒江又道:“坐过来些。” 秦露顿时吓了一跳,疑心他是不是能看见了,只见他面无表情:“那里是风口。” 秦露闻言,这才恍然,想到他语气虽显得冷淡至极,其实也还是担心她淋雨的。心下不觉一甜,慢慢地一步一步挪了过去。想了想,在离傅寒江一掌远的地方乖乖坐下,只一双大眼睛骨碌碌直转,不住地悄悄盯着他瞧。 ……嗯,凑近了看他,其实他生得比大哥哥还要好呢…… 秦露长到这般大,见过的成年男子屈指可数。她自然不知在世人眼里,傅寒江虽生得俊美,其眉眼五官却过于凛冽,原是不及秦沄那般风度翩翩的王孙公子更受追捧。此时看他,只觉越看越喜欢,越看越痴迷,那视线也越加专注—— “……咳!”男人重重咳了一声,脸上飞快闪过几分不自在,“我脸上难道有何不妥之处?” 颊上蓦的一烫,秦露这才恍然自己一时忘情,忙将视线移开。 想了想,又担心傅寒江真的生气了,遂偷偷把头给转回去。 此时一看,才发现他唇上泛青,面色也有些白,湿透的衣裳紧紧裹在身上,虽说他腰背依旧挺直,身处山野之中却如端坐朝堂之上,可他护着她从山坡上滚落时,她身上没有一点乌青,可想而知,他又受了多少伤? 犹豫片刻,秦露擡手勾住他的衣袖扯了扯。 傅寒江正自闭目养神,忽觉有人在拉扯自己衣袖。他自然知道这又是那个意图不明的少年,原不欲理会,只做不知,谁知秦露扯了两下,见他纹丝不动,一咬牙,干脆自己抓住他的衣带往外拉扯。 傅寒江顿时僵住了,厉喝道:“你做什幺?!” 真是荒唐……放肆!难道他以为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他就能得寸进尺了?! 电光石火间,他已经翻转一握,用力扭住了“少年”纤细的皓腕。他的力道又大,手掌如同铁钳,秦露哪吃得住这般痛?登时一哼,眼中又滚下泪来。 她不免又委屈,又着急,她只是想帮他把衣裳脱下来,免得伤口沾了水,他的伤岂不愈发恶化?偏又不敢开口说话,害怕暴露自己的女子身份。 一时情急,只得使力想把手夺回来,但她一挣扎,傅寒江反倒猛地将她朝前一拽—— 他此举原是让她安分点,别再动手动脚,谁知秦露生得娇纤,那身子便如一片轻飘飘的羽毛,当下她收势不及,便直直朝傅寒江撞去。 傅寒江下意识一动,怀中的“少年”轻轻一哼,他因双目失明,所以看不见“少年”眼下的模样,一张俏脸羞得真合压倒桃花。 “……你,”好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究竟是男是女……” 原来他以为不怀好意刻意勾引他的“少年”,竟然是…… 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傅中丞,此时竟有瞠目结舌之感,未及恍然,怀中那娇小的身子已经挣扎起来,手脚并用,似乎要从他怀中撑起身。 他忙将手拿开,示意自己并无丝毫非礼之意,秦露自然也意识到眼下二人姿势的不妥,不由愈发羞急。 她一急,便越发手忙脚乱,一羞,分明没有丝毫狎昵之意,可此时她一举一动,与勾引又有什幺区别? “你,做什幺?!” 秦露原本就有些委屈,此时听到男人这强硬中带着冷漠的话,又想到他对自己始终没有消退的怀疑避忌,不免愈发伤心。 她知道自己害他失明了是不对,可是她也不是故意的。他不许她靠得太近……难道,他就那幺厌烦她吗? 她从小到大,还没有被人这般冷待过……想到此处,不觉鼻头一酸,又兼此时凄风冷雨,那股子委屈失落便一发不可收拾。傅寒江正在头痛于该如何解决自己眼下尴尬的处境,忽听耳边传来轻细的啜泣,先时还不觉得—— 此时听来,只觉这般柔嫩得仿佛奶猫儿一般的泣音,如何是男子能发出来的? 不由自主地,他放柔声音,清了清嗓子:“……你哭什幺?” 声音的主人没有回答他,只是那抽泣愈发响亮了。傅寒江忍着心里异样的烦乱,想取出帕子来递给她,但又想起自己浑身湿透,那帕子自然也是不能用了,无奈之下,只得道: “方才是我把话说重了,我的伤并不严重,你也不必担心。” “你骗人!”少女猛地吸了一下鼻子。 上门提亲。竟是姐夫 一时秦露已经被吓呆了,瞪大了一双水杏眼儿,太过羞惊之下,竟连挣扎都忘了少女还在小声啜泣,抽噎声断断续续,两只眼儿红红的好不可怜,他顿了顿,哑声道:“是我之过,待此间事了,我自会上贵府负荆……” “谁要你负荆请罪了!”秦露忽然气呼呼道。 这个大笨蛋,她如果不是喜欢他,还,还让他打自己吗? “你扶我起来。” 傅寒江一怔,虽觉不妥,还是只能俯身下去,解开她手腕上的衣带,将少女扶起。趁着他无暇他顾,秦露又在他旁边说: “我的香袋儿上次找不着了,是不是被你偷偷拿走了?” 他心头一动,只觉那股异样的烦乱又涌了上来。少女的声音娇娇怯怯,那样一种莺声嫩语光只是听了,寻常人便早不胜其情了: “你可记好了,那香袋儿上……有我的名字。” 傅寒江脑中立时便浮出那句他曾在心头辗转良久的诗—— “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 她的名字,难道竟是一个“露”字? 露……果然是人如其名,晶莹剔透、清亮澄洁。而这女子闺名,除了父母兄弟,外人是一概不可闻,也一概不可称呼的,只除了待她出嫁之后,那个与她共伴一生的男人…… 傅寒江直到此时,终于明白那股烦乱从何而来。她不要自己负荆请罪,她要的恐怕是上门提亲,可是他……已经有妻室了。 虽然他与秦霜只是有名无实,而且恐怕这一辈子都会如此,但傅寒江自觉是傅家负了秦霜,既然是他纵容弟弟做出那等???乱??伦????之事,只要秦霜不开口提和离,他亦绝不会休妻。 一旦如此,他自然也就不可能再娶旁的女人——原本傅寒江并不觉得这是什幺难事,他于女色上向来就淡淡的,就是那一个妻子,也是因母命不可违方才娶的。 可是从那一日,他鬼使神差地留下那只香袋儿开始,不,或许是更早之前,早到他和“少年”在山洞中一同避雨的时候……他向来坚执的内心,便不知不觉动摇了。 一时他甚至想到,若她真是个男子倒也好了,至少他可以说服自己那些异样的情绪都是错觉,毕竟,他怎幺可能会对男人动心? 但此时想来,正是因为她原为女儿身,虽然当时傅寒江并未察觉,他的潜意识早就已经有所感知,所以才会耿耿于怀至今。 “……你怎幺,不说话?” 忽然,少女的声音又打断了他的思绪,傅寒江的唇动了动,虽然看不见,但他知道她正盯着自己。 她有一双清凌凌的眼睛,澄澈得一眼便能看到底,察觉到男人的沉默,秦露心头一沉,忽然想到,他的意思,莫非……莫非是不想? 是了,从头到尾都是她一厢情愿,是她先芳心暗许,又是她先主动撩拨,还大胆地开口,暗示他提亲。 可秦露从来都没想过,他对自己,又是有意还是无意?如果他根本就是无意的…想到此处,她的身子也颤了起来,虽然竭力想表现得镇定些,可骤然急促的呼吸无疑暴露了她的不安。 ……傅寒江暗叹一声,从小到大,他为人行事但求无愧于心,而他也一直都以最严苛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从未行差踏错过一步。 对弟弟的纵容,是第一次,而今日,他又要再次打破原则了。擡起手,他凭着感觉摸索上去,忽摸到一片湿热。 少女的脸上还有方才未干的泪痕,此时又有一颗泪珠儿滚落下去,他心头一紧,方才明白为何之前她一哭,自己就总是会妥协—— 只是因他舍不得她哭罢了。 “我的表字,是伯宣二字。”他轻声道,“待我至贵府提亲那日,你莫要忘了。” 话音方落,便听少女小声欢呼了一下,双臂缠着他的脖子一用力,把整个身子都扑进了傅寒江怀里。 正争执间,忽听不远处传来呼喊声,又有零零落落的马蹄声响,似是朝山洞的方向过来的。二人登时大喜,忙相携出了山洞,那为首之人正是周景宵的亲卫,虽不识得秦露,却是在宫中见过傅寒江的,忙拨马上前,急声吩咐道: “快些回去禀告王爷王妃,人找着了!” 当下秦露便被迎进马车之中,因人多眼杂,亦不能与傅寒江惜别,二人分开之际,他只觉手中被塞进一团柔软轻薄的东西,还泛着淡淡幽香。 傅寒江一怔,那只纤手很快便离开了,耳畔仿佛还回荡着她轻轻的声音: “我等你。” 却说秦露一径被送回王府别业,更衣盥沐后又得太医诊脉,确定她并未有大碍后,方才在上房内见到了玉姝。 她知道玉姝必是恼得狠了,一进门,便乖乖垂着头,低眉顺眼道:“玉姐姐,是我错了。姐姐要打要罚,我绝无二话,只求姐姐不要将此事告诉老太太太太。” 玉姝反倒被气笑了,想到她上次也是这般乖乖认错的,转头却又捅出这般天大的篓子来,道:“我又不是你父母亲长,哪有资格罚你?想来也只有舅舅舅母才管得了你。我已修书一封,明日就让他们来接你家去,至于你以后如何,我却是管不了了!” 秦露一听,顿时着了慌,忙上前去千姐姐万姐姐的,又垂泪道:“我若受罚不打紧,只怕老祖宗气坏了身子。我是哪个名牌上的人,也不值得姐姐为我生气,这次是我糊涂了,若姐姐不信我,我便发誓,若下次再胡闹,管教我天……” 话犹未完,忙被玉姝拦住:“不许胡说!” 又叹道,“你年纪小,不知轻重。这次是万幸没出事,若出了事,你的性命安危自是最要紧的,纵使毫发未伤,你与一个外男共处一夜,若传扬出去,你还要脸不要了,家里还要脸不要了?” 又想到秦露竟如此大胆,瞒着家里四处找寻傅寒江,方欲疾言厉色地劝告她,便见秦露脸上一红,道: “我知道是我不对,姐姐放心,他,他……”“他”了几次,方羞道,“他已说了,要来提亲的。” 玉姝顿时大惊失色,忙道:“他是谁?你已知道他名姓身份了?!” 秦露见她神色异样,不禁疑惑:“自是知道的,他说……他表字是伯宣二字。” 说着,便将昨日与傅寒江互许终身之事说了,其中自是没有详述,只说了二人互通姓名,傅寒江许诺要上门提亲。 玉姝方才明白,恐怕他二人都不知彼此身份。傅寒江只知她单名一个“露”字,而秦家三姑娘的闺名,他一个做姐夫的又怎幺可能会清楚? 至于他已有妻室却还许婚,其实因傅寒江与周景宵私交甚笃,玉姝早已从夫君处隐隐得知,傅寒江对这门婚事一直是淡淡的,不过是父母之命不可违背罢了。 他与秦霜本是盲婚哑嫁,自然无甚感情。而玉姝虽然深为秦霜遗憾,可他们这般的夫妻其实反倒是世间常态,毕竟天底下又有几个神仙眷侣?若不珍贵,便不会教人羡慕了。 想必傅寒江遇到秦露后,却动了真情,否则以他的为人行事,断不会做出休妻再娶之事的。 可他若要娶秦露,秦霜又是何等可怜?玉姝原不知秦霜与傅重洲之间的一番纠葛,更不知那位二表姐早就芳心另许了,此时不禁又急又气,道: “你啊,你好糊涂!你究竟知不知道他是何人,他姓傅,名寒江,他是你的二姐夫!” 花开两朵,各表一只,话说这边厢,傅寒江在王府卫兵的护送下亦返回家中,因他彻夜未归,众人自是着慌的,只因他那日乃是独身前去取一份机密文书,并未告知旁人,他的小厮亲随虽寻不到他,赶回家中急报,众人也只是胡乱忙一场,并不知上何处寻他。 此时方才得知他滚落山崖,连眼睛都失明了,当下又忙忙地延医问药,请了宫中的外科圣手来,那老太医一番诊治,道: “傅中丞这是脑内有淤血未散,方才堵塞经脉,以至双目失明。好在觉察得早,待下官以银针施之,再辅以汤药,淤血散尽后便可复明如初。” 众人听了,自是长出一口气,傅重洲原已分府另居,听说兄长受伤,亦是急急赶来,每日侍奉汤药,不在话下。 如此匆忙便是十数日,傅寒江的眼睛总算恢复了,他因记挂秦露,早已派人暗中查访她身份。 因想到她既是王府的客人,想必此事不难查,况就算查不到,他去问一问摄政王亦是有的,不想这一查过去,却是石沉大海,不仅王府众人皆说不识得,连他写信询问周景宵,对方都矢口否认—— 世间便仿佛从来没有那个少女存在过一般,山洞中的那一晚,更是如同幻梦。 若不是他手中还留着当日秦露塞给他的东西,便连他自己都怀疑那或许是一场旖旎的梦境。 ……不,必然不是如此。他们几次相遇,身边皆有旁人,况且那实打实触摸到的又怎幺可能会是假的?!想到离别时少女的娇音嫩语,那轻轻的“我等你”三字,傅寒江绝不相信这一切都是假的,其中定然有内情! 或许是她家人反对,或许她的出身原不是自己想的那般,因而身不由己…… 奈何傅寒江虽又询问王府数次,甚至还当面质问周景宵,对方却始终滴水不漏。他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派出更多人查访,恨不得将整个京城都翻了个底朝天。 斩断情丝,替夫纳妾 这日周景宵回至家中,便笑道:“瞧你给我找的好差使,如今伯宣一见了我就跟审犯人似的,若非不能,怕是立时便要带人来搜寻咱们家了。” “三妹妹年纪虽小,这惹麻烦的本事倒是出挑。如今能瞒得他一时,恐瞒不得一世,若哪一日教他知道了,岂不还有更大的乱子?” 玉姝如今已有四个月的身孕,小腹微微隆起,纤巧的身形比之先前也有了些微丰韵,但依旧是弱柳扶风。她见周景宵换了身家常衣裳,方将帕子投入早已备好的热水中,浸润之后,擡手来给他擦脸。 周景宵将脸一偏,便弯下身来,她一面细细地擦着,一面嗔道:“你就是瞒不住,也必得给我瞒,凭你想什幺法子,若走漏风声,我定不饶你。” “好,好……娘子既有令,下官怎敢不从?” 听到他这故意拖长的调子,玉姝不由噗嗤一笑,但想到三妹妹的事,心思便又愁闷起来。 原来那日秦露从她口中得知自己互许终身之人竟是二姐夫,便如当头打下一个焦雷,既惊且悲,既愧且悔。 所惊者,自是傅寒江的身份。分明她因怀疑这位姐夫背地里虐待姐姐而对他嫌恶不已,谁知有朝一日,自己竟会爱上他? 所悲者,便是二人这段缘分也只能忍痛斩断。虽然玉姝把傅寒江和秦霜感情不睦的事也告诉了她,但他既然已有妻室,她又怎能再继续与他纠葛?! 她相信他对自己的许诺是真的,可她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就辜负另一个可怜无辜的女子。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这“盲婚哑嫁”四字,不知害了天下多少??男???女???奈何木已成舟,造化弄人。 至于最教秦露愧悔的自然便是她再无颜面对秦霜,从小到大,二姐姐对她是最好的。有什幺好吃的好玩的,她自己不要,总要先给妹妹,秦露淘气闯了祸,她怕妹妹被师长责骂,总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她那样温柔又纯善的人,怎会有人不喜欢她?怎会有人忍心伤害她?! 秦露没想到,自己……就是那个伤她最深的。 那晚她五内摧伤,直哭了整整一夜,次日起来,便去寻玉姝道:“玉姐姐,从前我不懂姐姐对我的劝诫教导,如今却是全明白了。” “若不是姐姐,我怕是还要一错再错,终生难以追悔。如今我已将昨日之事彻底忘了,也再不会……有任何痴心妄想。” 说到此处,话音中似有哽咽,又教她强行忍住,说罢,朝玉姝郑重行了一个大礼:“只求姐姐帮我。” 玉姝见状,又是感慨又是叹息,忙将她扶起来道:“你我姊妹之间何需说一个‘求’字?你放心,若嫌家中烦闷,不如在我这里先住几日,也能散散心。” 秦露却摇了摇头,强笑道:“数日未曾归家,恐老太太太太惦记。且姐姐为我操心这许多事,若我还在此叨扰,又要搅得姐姐不宁了。” 姊妹俩又说了许多话,玉姝一直以言语宽解她,因见秦露态度坚决,想到她确实需要独自静一静,吃过饭,便打发人送她回了秦家。 这边厢,王府众人早已得了玉姝吩咐:“若有人来打探三姑娘,一概都说不知。” 待周景宵下朝回来后,夫妻二人又商议一番,有了摄政王亲自动手扫尾,傅寒江自是查不到任何与秦露有关的线索,只能空自焦虑罢了。 想到此处,玉姝便又叹道:“只盼着三妹妹经此一事能沉着些,我前儿听大嫂子说,外祖母和舅母已经在为她相看人家了……” 若真将秦露许配出去,恐怕又是一桩盲婚哑嫁的悲剧。玉姝原是至情至性之人,私心里又何尝不为这一对有情人可惜?但无论如何,这世间总是有比感情更重的东西。 一时周景宵已洗完了手脸,她方将帕子递给丫头,柔荑便被他轻轻握住。男人笑道: “你放心,日后咱们的女儿大了,我必会准她亲自择选夫婿。她喜欢谁咱们就嫁谁,若男方家里不同意,我就派人去把女婿抢过来,保管你和女儿满意。” 玉姝听了,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堂堂一个摄政王爷,怎幺在他嘴里倒像个土匪了?但有了这番插科打诨,她心中的愁闷也稍去些许,她自然知道夫君这是故意拿话来逗她开心,他如此温柔周全,她又怎能不感动呢? 自打她有孕后,夫妻二人并未分房睡,周景宵每晚搂着娇妻却只能看不能吃,自然难耐煎熬。他博览群书,也知孕期其实是可以行房的,但玉姝身子这般娇弱,如今又是头胎,无论如何他也不敢冒险,所以也只好自己辛苦些了。 这晚盥沐后,周景宵照旧便要搂着爱妻睡下,忽觉胯下一紧,一只温软娇嫩的小手握了上去。少女依偎在他怀中,因如今已嫁为人妇,那灵秀超逸的眉眼中更添几分妩媚风致,煞是动人,她眼波一转,丹唇微启: “夫君,姝儿知道你这段时日辛苦了~” …… 次早醒来,玉姝便觉身上懒懒的。 玉姝一时不禁胡思乱想,忽听有人来回: “太后宫里的李爷爷来了,说是太后新得了几幅范中立的画儿,请王妃进宫赏玩。” 玉姝听罢,忙按品大妆,一径坐车进宫,又在慈庆宫前下轿,果见太后宫中书案上摊放着范宽的一幅《寒林图》,又有一幅《行旅图》。 玉姝素来喜好书画之道,见状自是欢喜,品评一番后,太后道:“说了这会子话,也觉累了,不若你陪我用些果品。” 玉姝自是无有不应,因笑道:“娘娘这里,今日怎不见诸位太妃娘娘?” ——以往太后宫中总是有众多先帝太妃陪着说话的。 太后笑道:“今日原有客,我就打发他们回去了。” 说着,有内监进来回报,太后笑道,“你瞧,客可不就来了?” 玉姝闻言,便知是有外命妇进宫请安来了。果然两个盛装的妇人进得殿来,身边又带着两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听通报其夫婿皆是进京述职的封疆大吏。 玉姝原欲退避,太后却道:“你坐着,不相干。” 说着便一长一短地问起话来,玉姝也只得端坐原位,心中自是生疑—— 这些封疆大吏皆是肱骨重臣,他们的女眷进宫给太后请安,太后却留下自己做什幺? 她自问和太后还没有到这般亲密的地步,更何况周景宵和太后还是政敌。正想着,那两个外命妇已请完安,各自告退了,太后方笑道:“你瞧着方才那两个孩子可好?” 玉姝一怔,反应过来太后所指之人乃是那两位随母进宫的小姐,她原是聪慧之人,此时灵光一闪,霍然开朗。太后见状,笑得愈发满意: “她们也都是知书识礼的,样貌也还看的,虽比不过妹妹这般千里挑一的品貌,但也不算辱没了老七。” 玉姝心中,此时已如油煎的一般,不算辱没了……自然,方才她虽没有细看,但一瞥间,已见到那是两个如花似玉般的????美????人???儿,其实比起自己来,也不遑多让。 她早该有所预料的……皇家不比寻常百姓家,亲王可立两个侧妃,那是有品级,可以上玉碟的位份。今日便不多不少,偏偏是两个,果然,只听太后道: “好妹妹,我说句话,你可别嫌不中听。我也是过来人,咱们做女人的,谁不得走这一遭?” “我知道老七疼你,他也不是那起子乱来的人,但你如今已有数月身孕了,我听说他房里竟一个人也没有,这些事传扬出去,教外头怎幺看你?” “我虽年轻,究竟也是做嫂子的,那两个孩子我都看过,都是极好的。你先提出来了,把人带到老七面前去,那是你大度,否则若等到人都说到你脸上去了,届时你又要如何自处呢?” 一番话说得可谓是情真意切,字字句句都在为玉姝考虑。 其实扪心自问,玉姝也觉太后说得有理,她如今因有孕不得伺候丈夫,难道不该为他纳妾蓄婢,生恐委屈了他? 天底下的女人都是这幺过来的,她还在秦家时,二太太是如此,秦家的家庙里还有几个老姨娘,那都是当年她外祖父的侍妾。若母亲不是去得早,或许母亲有身孕时,也要这般贤良大度罢—— 否则世人的唾沫星子一人一口地钉上来,早已经被淹死了。 想到此处,玉姝忽觉一阵悲凉。 大度、贤惠、名声……有多少女人,就是这般硬生生地被这几个字扭曲了心性,分明锤心刺骨却还要面上带笑,分明心中泣血却还要云淡风轻! 她霍然擡头,目中一片清朗,只听她淡淡道: “娘娘一片苦心,臣妇感激不尽,不过,娘娘好意,臣妇却只能心领了。” “一则娘娘也知我们王爷的脾气,最是古怪的,若我不与他商议一声,便领了这两位妹妹回去,恐怕他要怪我自作主张。二则……”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目中现出一抹柔情:“他曾许诺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既一片真心待我,如今我若将这份心辜负了,岂不愈发有违妻道?” 太后原本信心满满,以为今日之事必成的,谁知玉姝竟当场回绝,且还是用的这等理由?她不禁道: “你这幺做,难道就不怕人人都说你善妒?”自己有身孕却还霸着丈夫,放到哪都说不过去。 玉姝却笑了笑:“日子是给自己过的,不是给旁人过的,娘娘以为如何?” 玉姝生气,侧妃风波 太后闻言,心中霎时间一震,脸都白了。 日子是给自己过的,不是给旁人过的……如果,如果当初有人能这幺告诉自己……念头闪过,她心头一刺,看向玉姝的眸光也更阴沉了几分。 原来那两个封疆大吏家的千金乃是她精挑细选,其父在朝上既非后党,但又与王党不对付。 如此一来,他们的女儿做了周景宵的侧妃,便是在往王党里掺钉子。若周景宵偏心侧妃娘家,便会得罪王党中与那二人不对付的人,若周景宵两不相帮,可既已结为姻亲,又有几个人会相信他能始终不偏不倚? 因此只要玉姝将那两人领回家,就是给周景宵领回了一个大麻烦,偏偏玉姝还不好拒绝,否则岂不是在说自己善妒? 谁知玉姝竟如此直言,见太后张口结舌,一旁侍立的宫女忙道:“王妃此言差矣,太后所赐,焉有辞去的道理?难道王妃竟想抗旨不遵不成?” 这样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便是玉姝百般不愿,也只能遵从了,玉姝心念一动,忙下拜行礼:“臣妇万万不敢——” 太后心中一喜,她又道:“若这是娘娘的意思,下旨赐封两位侧妃,臣妇这就打发人先行回家中通报,将两位妹妹风风光光迎进门。” 一语未了,太后却骤然变了颜色,忙道:“妹妹说哪里话,我不过是叫这两个孩子来给你看看,既然你不喜那便罢了,快休要再提。” 玉姝见状,暗自一笑,却是早已预料到了。太后今日叫她来,不过是以言语暗示,让她主动把那两位千金领回去,和太后下旨赐婚是全然不同的概念。 前者是玉姝自己给夫君纳妾,后者却是太后这个做嫂嫂的将手伸进了小叔的后院里,无论如何,总归是说不过去的。 因此太后绝不能提下旨二字,此时见她两重手段都被玉姝给挡了回来,不由暗地里恨得牙痒痒,偏偏玉姝滴水不漏,又道: “臣妇对两位妹妹也并无不喜,今日便回家中与王爷商议此事,还请娘娘放心。” 可想而知,这一“商议”,那两位千金是决计不可能踏进摄政王府的大门了。太后忍着气又与玉姝闲话了几句,看着内监将她送出门后,方才砰咚一声,一挥袖,将桌上茶盏碗碟等物全都摔了个粉碎。 殿内众人大气也不敢出,忙都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只见她胸脯急促起伏着,连说几个“好”字:“好啊……” 好一个摄政王妃,好一个一生一世一双人! 且说这边厢,玉姝登车回家,一路上亦是气氛凝滞。因她是去太后宫中请安,随侍众人都不得入内,只在殿外等候,凌波等人亦不知发生了何事,见她声色非比寻常,也都不敢询问。 一时已至掌灯时分,她草草吃了几口饭,便宽衣睡下了,周景宵忙到亥时才回来,方至上房,便见门口站着的丫头道: “王妃已睡下了,特特吩咐王爷若回来了,就请去别处歇。” 周景宵一怔,因道:“别处歇?我还能去何处歇?”难不成竟要他睡书房? 有好几次玉姝使性子,嫌他晚上闹得慌,也是这般赶他出去的,但他记得昨晚她分明热情得紧,怎幺才过一日,就突然变脸了? 摄政王殿下百思不得其解,挥手吩咐众人下去,自己掀起帘子,一径入内。只见屋中静悄悄的,那一个娇小身影背对他卧在衾内,一把长长的青丝拖在脑后,缎子似的一般。 他上前去轻轻捞起,握在手中,一面摩挲一面柔声道: “好姝儿,我回来了。”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应了。” 他自然知道玉姝是在装睡,因而不紧不慢,躺床上,口中还一本正经道: “想必姝儿还在为昨晚的事生气?为夫给你道歉,也不会总在第二天满身疲惫……” 如此不消片刻,那床上,玉姝忍无可忍,霍然起身道: “登徒子!你找你的侧妃去罢!” 侧妃?周景宵早已知道玉姝今日去过太后宫中,又听下人们说她回来便神色郁郁,此时心头一动,忙拉住她胳膊道: “什幺侧妃?是不是太后在你面前说了什幺?” 玉姝原不欲理他,挣了几下,却挣不开他的手,当下狠狠瞪了他一眼,便将白日在慈庆宫中发生的事说了。 周景宵一听,顿时怒火中烧,平日与太后在朝上争斗也就罢了,没想到今日竟还管到自己的家事上来了? 且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打玉姝的主意,想到玉姝还不知受了什幺委屈,忙将她搂进怀里: “都是我不好,明日我便去将那两家子打发了,还有太后……她的手,未免也太长了些!” 话到此处,声音中不免透出几抹森寒,玉姝想了想,道:“罢了,我知道他们也是白费功夫,若我连这点子信任都不给你,也不会嫁给你了,只是……” 只是如今她才不过有孕数月,就有人开始在这上头打主意,若以后她病了,又有了身孕,甚或她老了……而似周景宵这般位高权重,永远都会有拼了命想挤到他身边的新鲜容色。 想到此处,玉姝便觉心中一阵凄婉,奈何这些话却连周景宵都不能说,若说出来,也不过是她庸人自扰。 当下转过颜色,笑道:“我却是觉得奇怪,太后若想找你的麻烦,多的是法子,此番与其说是给你添堵,倒像是特特来为难我似的。” 其实很早之前她便觉得,太后似是对她十分不喜。虽说每次玉姝进宫请安时,太后都表现得滴水不漏,但暗地里的言语机锋从未停过,仿佛不膈应玉姝几句便不痛快一般。 周景宵想了想,笑道:“一则或许是因我迁怒于你,二则……她怕是嫉妒你呢。” 玉姝横了他一眼,道:“她是国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有什幺好值得她嫉妒的?” 谁知周景宵却一本正经,擡手捧住玉姝小脸,正色道: “你的才华,你的品貌,她想求也求不来,况且——你还有一个百里挑一千里难寻的好夫君啊……” 玉姝此时方才反应过来他原来是变相夸自己,又是气又是笑,在他腰间狠拧了一把:“油嘴滑舌!” 不过……听周景宵这幺一说,她也有些理解太后的心态了。 原来太后过去也曾与先帝琴瑟和鸣,奈何一个优柔寡断,一个刚硬果决,一个不好权势,一个却野心勃勃。 先帝能做这个皇帝,全然是因为彼时武宗排行在前的几个儿子都死在了夺嫡争位的兵变之中,周景宵趁机联合当时执掌羽林军的奉恩公沈大友拥立先帝登位,如此一来,沈大友的女儿也就做了皇后。 起初成婚的那几年,太后与先帝也是夫妻相得,渐渐地,因太后既要强,又性好弄权,为了些母仪天下贤惠大度的虚名将先帝越推越远,二人间变得冷漠如冰。 后来周景宵更是被太后逼得远走他乡,先帝临终之际特意将弟弟秘召回宫,瞒着太后将周景宵封为摄政王,足以见得对太后早已没有丝毫信任。 恐怕太后不喜玉姝,正是因为玉姝拥有她永远失去的东西,但自己既吃过苦走错了路,又何必还要来加害旁人? 一时玉姝亦是心中唏嘘,道:“说来说去,都是你们男人的错。” 周景宵不以为忤,笑道:“好,都是我的错,那不如娘子罚我……今晚好生服侍你?” …… 且说今日在朝上却发生了一桩大事,奉恩公沈大友之子,也正是太后一母同胞的弟弟教人给参了一本。 说他在祖父孝期期间吃喝嫖赌,不仅毫不将孝期的规矩放在眼里,还公然把青楼女子带回家中,将那女子娶做平妻,府中皆呼为二奶奶。 如此有悖孝道且宠妾灭妻的行径自是引起朝中大哗,更何况良贱不婚,这沈公子娶贱籍女子做平妻,更是触犯了《大梁律》。 沈公子当即便被褫夺身上一切职衔,不仅不得再继承奉恩公的爵位,且需施以杖刑。想这沈公子素来娇生惯养,几十棍子下去,不是立时就去了半条命?奈何太后却不能为弟弟求情,否则连她自己都要引火上身。 太后自然知道,这是周景宵的报复。你给我后院里塞小妾,我就参你不成器的弟弟,且沈公子正是栽在后宅之事上,不能不说是讽刺了。 偏她虽恨得牙痒痒,却也无可奈何,有那知道内情的都道: “太后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她送的人,摄政王怎幺敢收?凭是什幺?????美?????人?????,万万都不能往家里领的。” 有人便道:“可惜了了,听说那两位千金都是花容月貌一般,若不是太后所赐,如此美妾,岂不快哉?” 就有那一干人纷纷动起了心思,摄政王不收太后赐的侧妃那是因为背后有麻烦,但既是?????美?????人?????,如何会有男人不爱?说不准摄政王心里还甚觉遗憾,此时若是献女,正可一解王爷之忧啊。 锦瑟听说了,回来便气道:“真真那起子小人无事生非,无耻之极!王爷纳不纳妾,与他们有什幺相干?!偏要他们来操这份闲心!” 玉姝听罢,却是沉默不语,只静静望着窗前架子上的鹦哥儿。 她早已预料到了,没了太后,还有张三李四王五,天底下都认为男人三妻四妾乃是天经地义,纵使周景宵不想纳,也会有人觉得他该纳,逼着他纳。 谁知次日在朝上,周景宵忽然上了一道奏本,竟是自请削去自己的两个侧妃位份! 终身不二,霍陵暴怒 群臣闻言,莫不大惊,只见周景宵慢条斯理道:“臣早已立誓终身不二色,既如此,这两个位份放着也是白放着,多费朝廷两份钱米,不如索性削去。” 虽然这话如此云淡风轻,但不啻于当堂投下一块巨石—— 没了侧妃的位份,那些高官豪门便不会再想着把女儿送进摄政王府,毕竟侧妃和普通妾室的区别,那可是云泥之分。 而周景宵又这般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自己终身不二色,若日后他有违此誓,岂不就成了天大的笑话? 他这句话,既是断了旁人的献女之念,亦是断了自己的后路。 当下便有御史出列道:“侧妃位份乃是祖宗成法,王爷自请削去岂不于礼不合?!” 周景宵微微一笑:“依胡御史的意思,我纳不纳妾,纳几个妾,还要过问朝上诸公不成?那春风吹皱一池春水时也是想吹就吹了,又干卿何事?” 当日,这番朝上奏对便传遍大街小巷,人人笑话胡御史自讨没趣的同时,亦是对摄政王夫妇钦羡者有之,慨叹者有之。 那羡慕的,自然绝大多数是女子。不提周景宵的位高权重,今生今世能得一有情郎,就是他目不识丁家徒四壁,亦是生而无憾了。 那感慨的有的是赞叹周景宵不沉迷女色,有的是惋惜他不能得享齐人之福,更有一二等着看笑话的,言之凿凿他日后必会违背誓言——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且说秦雪在家中亦闻此事,想到夫君对自己的一片拳拳之心,岂不正如摄政王一般?但玉妹妹可以对自家夫婿一心一意,她却不能。 她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听从大丫鬟青杏的劝说,给霍陵纳妾,此时却下定决心—— 夫君以真情待她,她无以回报,若这样做能减轻自己的负罪感,无论是什幺她都愿意。如果夫君还能因此将感情分到旁人身上,他的痛苦煎熬,或许也能少上那幺几分。 当下便将青杏唤来道:“有件事需得先问问你,若你愿意,自是皆大欢喜,若你不愿,我也绝不强逼你。” 如此便将自己欲把青杏给了霍陵做通房的事说了,青杏这段时日一直在秦雪身边有意无意地撺掇她给霍陵纳妾,此时听闻,自是欣喜若狂。 但她面上丝毫也不表露出来,反倒战战兢兢道:“奶奶如此擡举我,我心中惶恐。奴婢的蒲柳之姿,怎配得上大爷?” 秦雪见状,自然更觉愧对她,因叹道:“我原想着到了年纪就将你放出去,再陪送上一份厚厚的嫁妆,从此之后,你也不必再为奴做婢。奈何我身边实在无人,只有把你给了大爷,我方才放心,如今也只能委屈你了。” 毕竟这做姨娘的,到底也只是半个主子,主子面前姨娘要端茶递水打帘子,一身一体,不过还是主人家的玩物罢了。若放了出去,从此便是正经的良民,子孙后代既不必再沦落贱籍,且自己当家作主过日子,那又是何等自在呢。 如此一番考量,不可谓不周全,她却哪里能想到,青杏却是宁愿在这富贵乡中做一条狗,反倒觉得秦雪将她放出去是害了她。 一时她便叫人来给青杏开了脸,又吩咐针线上人做两套新鲜颜色衣裳,预备等霍陵从军营回来那日便圆房。 霍陵对此自是一无所知,这日回至家中,夫妻二人用过饭,他因有几道要紧的文书还需处理,便自去了书房。 忽听门扉一响,一个人影端着茶盘走了进来,霍陵因听脚步声便知不是秦雪,连头也没擡,只听那人道: “大爷,这是才刚沏好的君山银针。” 霍陵道:“放下罢。” 手中湘管正如笔走龙蛇,一只白瓷脱胎盖碗放在他身侧,来人执起墨锭,柔声道:“奴婢帮大爷磨墨。” 他手上一顿,此时方擡眸,只见青杏穿着一件极鲜亮的桃红绣玫瑰紫如意长比甲,唇上施脂,双眸含水,头上还梳着妇人的发髻。 霍陵亦非蠢笨之人,心头一动间,怒火骤然狂涌而上,但他面上丝毫也不露出,淡淡道:“是谁打发你来的?” 青杏脸上一红,垂首细声细气道:“是奶奶吩咐奴婢今晚来……伺候大爷的。” 一面说,双手还抓着衣角轻轻绞着,一双眼睛有意无意地往霍陵身上溜,却不知霍陵此时已是怒到了极致,反倒笑了笑: “原来如此。” 她心中一喜,原因为这幺久以来霍陵始终对自己不假辞色,还觉得他会不悦,谁知看他的态度,倒并不反对? 也是,男人嘛,哪有不偷腥的。从前那般恐怕也是因奶奶管得严罢了,如今那女人自己都不检点,又哪来的资格管束大爷? 因想着,青杏便愈发大胆。故意将胸脯又往前挺了挺,挽起衣袖,娇嗲着嗓音道: “大爷处理公事也辛苦了,奴婢给大爷按按可好?”说着,一双手便往霍陵肩上伸去。 忽觉一股劲风袭面,砰的一声,霍陵一甩衣袖,桌上茶盏笔墨瞬间摔了个粉碎。满室叮铃哐啷的乱响中,他唇边还含着笑,声音却冷得像冰: “滚!!!” 如今且说上房中,秦雪却正自神思不属。 方才她已暗示青杏去了书房,如今那两人或许已是红袖添香,甚或眉目传情了罢…… 不,以夫君的为人,定然不会如此。可这一日,也是迟早会来的。 想到日后那双深沉黑眸将会凝视着除她以外的另一个女人,他的温柔体贴,他的缠绵缱绻也不再是自己独享,秦雪心中便如刀割的一般——虽然,这也是她自己寻来的罢了。 一时酸楚难禁,却也只能在帐中默默垂泪,忽听帘栊响处,有人走了进来,秦雪还以为是上夜的丫头,忙拭泪道: “我已歇下了,你们也去睡罢。” 霍陵见状,心中怒火更甚。 其实以霍陵之智,又如何想不到秦雪给他纳妾是出自心内自责? 但她分明知晓自己对她一心一意,却还是将他推给旁人,难道在她心中,他的感情便如此淡薄吗?! 更何况她与二郎亲热时自己觉得嫉恨痛苦,难道他与那什幺青杏红杏在一起了,她就不觉痛苦了?想到此处,霍陵便又恸又恨,所恸者,是她心中自有无限酸楚,便如自己一般,所恨者,却是她如此糊涂,竟看不到自己一片真心。 一时又想到弟弟与她的情谊,甚至怀疑起她是否对自己已由爱转淡。 当下越想越怒,越想越恨,那妒火、怒火、?????欲?????火??……无数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到了最后,秦雪已经失去意识,半昏半醒间感觉着,男人如同一头终于挣脱囚笼的兽。 有那幺一刻,他或许真的想跟她共赴黄泉罢……生同衾,死同穴,那样,便是他们两个永远在一起。 但他终究还是舍不得的,他又如何忍心伤害她?而当她说出心甘情愿把命都给他的那一刻,这一生,也已经足矣。 “雪儿,对不起。” 眸光微微一动,霍陵轻柔地按住妻子的樱唇,示意她听自己把话说完。 “我说对不起,不是因为今日之事,也不是因为我总觉得是我把你拖进了霍家这滩烂泥,或许我从未想明白,感情究竟是什幺。” 感情意味着独占吗?自然,人皆有私欲,若非霍家的共妻诅咒,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将妻子分享出去。 但感情或许,也意味着付出。 正如他不忍心看着弟弟血热而死,明知从此之后便要活在嫉妒之中,却仍旧将妻子推向他人怀抱。正如他明知妻子的心中已不止他一人了,却仍旧矢志不渝,一心一意。 而这个道理,也正是秦雪为何要主动为他纳妾的缘由——自己就算百般酸楚,若是能教他快活些许,纵是剜心蚀骨又如何呢? 人皆有私欲,但这世间唯有一种东西是无私的,重逾生命。 “我今日方才明白,只要你好,我就好。就算我不好,你也应该要好。” “如此于我来说,”他轻轻捧住妻子的小脸,柔声道,“才是最大的好。” 劝说还俗,三人和解 这日之后,秦雪在床上休养了好几天方才下得来地,而霍陵也告假在家,每日端茶递水、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娇妻。 夫妻二人间又恢复了从前的亲怜密爱,心心相印。虽然如今他们早已不是两人,而是三人,并且这三人同行的光景恐怕要持续余下的一生,但知晓了彼此对对方毫无保留的爱,纵人生终有憾处,也就不足为惧了。 唯一教秦雪觉得愧对的是青杏,次日她便特特叫了青杏来,道:“原是我自作主张,替大爷将你收了房,你在大爷那里受了委屈,归根究底也是我的不是。” “如今你但有什幺要求,尽可说出来,只要我能做到的。你我打小儿一道长大,我心里着实拿你当姊妹一般,终究是我一时糊涂,方才误了你。” 说着,那眼圈儿也不免红了。青杏如今已换回了丫头的打扮,一件葱绿掐牙坎肩,下系一条月白棉绫裙子。因开了脸,那容色亦是有几分艳丽,见秦雪如此说,她也低下头垂泪道: “奶奶说这话,可是要折煞死我了。我一身一体都是奶奶的,先前是奶奶擡举我才给了我体面,我不说感激奶奶,如何反倒怪起奶奶来了?” “想来是我没福,才不得伺候大爷。但能留在奶奶身边继续伺候奶奶,我就是死了也甘愿!” 秦雪听罢,自是愈发感愧,忙拉着青杏的手又说了好些话,赏了她好些衣裳首饰,从此之后,越加亲密无间。 她却哪里知道,青杏心内实则是恨极了她。原以为终于一步登天,终于能靠近那个心心念念的男人,谁知霍陵的那一个“滚”字,不止让青杏颜面尽失,更是没了最后一点指望。 从来没有哪个丫头已经被收了房,最后却又被主子退回去继续做丫头的。虽然青杏知道,府里没人敢讥嘲她,就凭她能将那个蠢女人轻易哄得团团转,那些人就不敢背地里说她的闲话。 可那女人当她是什幺?是个笑话吗?! 她要讨好夫君时就许诺让自己做姨娘,如今他们二人倒是你侬我侬了,倒把自己抛在一边了?! 想到此处,青杏便恨得牙痒痒。论相貌,论品行,她哪一点不如那?????荡?????妇??,不过就是欠个好出身! 这样放荡无行的女人,自己瞧都懒怠瞧一眼,不过是为了哄她,才在她面前伏低做小罢了。 其实这青杏也不想想,她既百般的瞧不上秦雪,又为何不趁机出去呢? 她一家子的身契都在秦雪手上,只要她说一句想出去,凭秦雪此时对她的愧疚,别说是她,连她全家都能脱籍为民。他们家原是秦家的家生奴才,世代积累,也有了些许产业,那日子过得比平民百姓殷实多了。 而她如此两面三刀,分明心中毁谤主家却还要做出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不过是贪心不足,眷恋这本不属于自己的富贵金乡,宁愿做狗,也不想当人罢了。 奈何如此一条豺狼在侧,秦雪却浑然不知,不几日,霍陵忽道: “我想着二郎和你的事虽然早已定了,究竟还欠一个名分。虽说此事不好宣扬,但只我们三人在家中把礼办一办,也是给二郎,给祖宗一个交待。” 秦雪听了,自是感动不已,只是她虽然怜惜小叔无名无分,却也不希望夫君委曲求全。正自犹豫间,因玄昭也得了霍陵的信过来商议此事,便道: “我本是出家人,如何能拜堂成亲?大哥的好意我心领了,此事却是不能的。” 谁知霍陵想了一想,却正色道:“有件事,我在心里其实已存了许久,二郎,不若你还俗回家可好?” 玄昭和秦雪皆是一怔,只听他道:“当日爹娘送你出家,原是为了掩饰霍家的共妻之秘。这幺多年,你有家不能回,有父母不能认,在那道观中凄清孑然,本就是家中亏欠你。” “如今你既已破了戒律,又何必还要留在空门,我想爹娘若在天有灵,定然也希望你能回家。” 如此一番话,虽然言语平淡,但玄昭和秦雪二人都听得出霍陵字字句句皆出自肺腑,并非勉强,玄昭自然也知道嫂嫂和大哥解开心结之事,此时不免慨叹—— 从前他以为他们兄弟的感情已回不到从前了,但大哥永远都还是那个大哥。 想毕,他却摇了摇头,面上罕见地露出一抹笑来:“大哥好意,我心领了。”说着,示意霍陵稍安勿躁,又道: “我自问已非空门中人,如今却还留下,一是有师门之恩尚未报全,二却是这名分之事,我如今已并不在意。” “诚然,当日我亦有小人之心,我羡慕大哥能和嫂嫂光明正大,我却总像见不得人一般。” 大哥之所以提出为他和嫂嫂补办成亲之礼,想必正是因为他的这个念头罢,但如今想来,他与嫂嫂是不是夫妻,有没有名分,难道就影响到他二人之间的情谊了吗? 他确实是后来的那一个,他在嫂嫂的心里,或许也永远都比不上大哥,但玄昭知道嫂嫂对自己有情,他们亦能恩爱厮守,如此便足矣了。 感情固然可以争个你死我活,且人人皆有贪欲,但若如此,最受伤害的那个势必便是嫂嫂,那是玄昭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看到的。 一念及此,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他和霍陵视线相触,兄弟二人竟都瞬间读懂了彼此的眼神—— 没有人是生来便大度的,他们兄弟谁都不是圣人,但为了那个同样的钟爱之人,他们可以退让,可以包容,可以妥协,只是希望她能够快乐。 不知不觉,他二人同时勾起了唇角,在那两张一模一样但又截然不同的面容上,都对着坐在中间的秦雪,露出了一般无二的温柔笑意。 打这日起,秦雪发现自己的日子倒比从前更加忙碌了。 玄昭虽未还俗,但他如今大半时间都住在霍家,一是帮霍陵调养身体,二也是研究解除霍家共妻诅咒的方法。 这幺多年,他潜心医道,其实就是为了解决这个困扰霍家数代人的噩梦,如今好容易有了些微眉眼,虽离有结果还遥遥无期,三人亦都是欢喜的。 在玄昭和秦雪的劝说下,霍陵也打消了牺牲子嗣成全弟弟的念头,他们兄弟二人约定,无论谁先让秦雪怀孕,这个孩子都会被彼此视若己出。 玄昭索性也搬进了上房,三人同吃同睡,同进同出。 寒露重逢! 听说秦露近日忽一改往日跳脱,成日在家中只是心神恍惚的模样,旁人若问她,她偏又说没事。 因秦露年纪最小,秦家上下素来没有不疼宠她的,她这一性情大变,秦母和二太太都急得上火,众姊妹也十分担忧。秦雪便想到,不若请姊妹们来家中聚一聚,既可齐心开导秦露,亦可教她散散闷儿。 当下下帖子请了众人来家中赏菊,秦露原不欲去,只道:“近来总觉身上懒懒的,懒怠出门。” 秦母道:“你这般葳蕤,越发要在家里躺出病来了。就说我的话,你不仅要去,还要在你几个姐姐家里都住几天,从前你们姊妹们那般爱在一处玩闹,如今难道就生分了?” 秦露心头一动,当即便想到二姐秦霜,若自己去她家中小住,岂不是会遇到…… 不,他是姐夫,自己是他妻妹,若见面必然要避开的。况且他若进出内宅,也都是去见二姐姐,又与自己何干? 一念及此,那胸中便如利刃翻搅的一般,又恸又酸,又苦又涩。奈何秦母话已说到这份上,也不好再拒,到了赴宴那日,除了明珠要在太妃身边侍奉,众姊妹果然都来了。 秦雪还请了几家世交女眷,又有一二家中正在相看儿媳的贵妇。这几人都是早已取中秦露,因有求娶之心,方才上门来请托秦雪说合。秦雪索性便下了帖子请众人一聚,而秦露一见这光景,又如何不懂呢? ……明知她和那人是无望的,她也做好了准备,另嫁旁人,将那段感情彻底遗忘。可事到临头,她发现自己还是恋恋不舍。 忽觉衣袖被人轻轻扯了一下,秦露恍然擡头,只见秦霜正眼含关切地看着她:“三妹妹,我瞧着你脸色仿佛不好,是不是多饮了几杯,有些不爽快?” 想了一想,又道:“你放心,老太太太太决计不会胡乱将你许人,纵一时有想不到的,不是还有我们吗?” 秦露听了,只觉心头一刺,几乎要无地自容得夺路而逃。 二姐姐满心满眼里都在关心她,替她考虑,而她竟毫无廉耻地还在肖想二姐姐的丈夫! 她的唇不住颤动着,半晌后,方扯出一个笑来:“二姐姐,我不担心的,你也……放心。” 你放心,我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害你。 一时席上散了,秦雪早已请了一班小戏,先请几位位尊年高的女眷点戏。秦露见众人正热闹着,便借口头晕辞了出来,绿柳留心,也忙跟了来,道: “姑娘往哪里去?若是想歇歇,不如去大姑奶奶房里。” 秦露笑叹道:“我不过随便逛逛罢了,你当我要做傻事不成?我知道,今儿……他也来了,但我们一个在前头,一个在后头,只要我不往前凑,他也见不着我。” 原来今日秦雪除了请众姊妹,秦沄傅寒江等人也来了,都在前院由霍陵款待,此时他二人之间,也不过几道朱门之隔,但却是咫尺天涯,难以逾越。 当下秦露又发了会子怔,因见几个婆子在那里扎风筝,便道:“咱们也去放风筝。” 都说风筝能放走灾病晦气,或许,也能把自己的回忆一道放走罢。 绿柳听了,忙答应一声,去与那几个婆子说话。众人见是大奶奶的嫡亲妹子,忙挑了一个极大极艳丽的大蝴蝶风筝,巴巴儿地送上来道: “姑娘瞧着这个可好?一准儿放得高!” 秦露却看了一看,笑道:“我不要这个,要那个。” 说着,指了指婆子还没做完的那一个风筝,虽已扎好,但只一层素绢蒙着。她走过去,要了笔墨来,提笔在风筝上一挥而就,方道:“就是它了。” 绿柳忙将风筝放了起来,又将籰子递给秦露,其时已是秋末,虽然万里无云,但那天幕总教人觉得灰蒙蒙的,透着萧瑟之感。 一时风紧,吹得风筝飘飘摇摇,骤然没入云间,秦露仰面看着,方叹道:“放了罢……” 说着,手上一松,眨眼之间,风筝便消失无踪,她站在原地,又看了许久,只觉心中仿佛有一块空了,再也填补不起来。 及至晚间,筵席方散,众人一一辞出,虽然秦雪极力挽留妹妹小住几日,秦露还是跟着蕊娘一道回去了。 却说这边秦霜已登车出门,傅寒江因在席上并未多饮,便骑马在前。转过几条街,忽见一个素绢制成的大风筝挂在树上,上头仿佛还写着几行字。 傅寒江原并不在意,视线一瞥间,忽见到那熟悉的簪花小楷,顿时浑身一震,忙勒住马缰,道:“快把那风筝取下来!” 众小厮不知为何,但听他声音又急又厉,忙不迭上前,费了好大功夫方将风筝挑下,双手奉至马前。 不等小厮站定,傅寒江早已一把将风筝夺了过来,视线快速扫视间,只见那风筝上写着的是一首李君虞的《写情》—— “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他心中又惊又急,又悔又喜,四顾一望,周围都是深宅大院,不知这风筝究竟是何人遗落在此?或许其实是从极远的地方飘来落下,但无论如何,风筝上的字迹决计是她的,与她的香袋儿上一模一样,他不会认错! 那个小狐狸一样的少女,那个说着会等他的少女,那个仿佛梦境一般醒来后随即消失的少女—— 一切都是真的,无论她出于什幺原因不再露面,他都定然要找到她! 这日过后,傅寒江愈发加派人手,在当日拾到风筝的附近四处搜寻打探。奈何那条街上住的多是京中权贵,其家中女眷就是丫头外人都难以见得,更何况打探出身份名姓? 傅寒江无奈之下,只得求助于傅重洲,若说这京中有谁掌握的情报最多,自然便是锦衣卫了。 此事对他来说原难以出口,更何况还是说与弟弟,但为了她,就是龙潭虎穴也要下了,更何况傅寒江原疑心她是不是反悔了,方才消失无踪,但见了风筝上的诗句,便知她对自己亦有情,如何肯放弃? 竟是换妻,不想我吗! 当下傅重洲听了这一番来龙去脉,不免又惊又喜。 所惊者,乃是兄长这般冷冰冰的性情,仿佛天下间没有什幺可以扰动他的,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也会对一个女子念念不忘? 所喜者,自然便是傅寒江如今心有所属,秦霜想必不会再觉得愧对丈夫,从而对他拒于千里之外。以秦霜的性子,若知道此事,说不定还会主动提出和离来成全傅寒江。 唯一的问题,便是那女子如今不知在何方,不过有了傅寒江提供的线索,他心中早已有了大致的猜测—— 恐怕摄政王府与那女子是脱不了干系的,只是不知有何内情,方才有意隐瞒。 既如此,便从与王府有关的一切人等查起,他就不信以锦衣卫的本事,还会丁点痕迹都查不到。 一时傅重洲便忙吩咐部下去四处查探,那些缇骑都是刺探的一把好手,又有许多常人难以掌握的门路,虽说周景宵命人扫去一切蛛丝马迹,但秦露此前并未刻意隐瞒身份,如今事后弥补,又如何瞒得过锦衣卫? 不几日,傅重洲便得了回报,展开那份密报一看,却是大吃一惊。原来阴差阳错地,兄长所系之人竟是秦霜的嫡亲妹子,他们兄弟二人竟一个爱上了嫂嫂,一个却与妻妹有了纠葛。 原本傅重洲打算的是一拿到密报便通知兄长,此时却不免迟疑起来—— 以兄长的脾性,若得知此事,必然难以接受,说不得这段情缘便就此告吹。可如此一来,他想娶到嫂嫂,岂不是希望更加渺茫了? 也是他不知兄长已与秦露有了肌肤之亲,傅寒江既是端方君子,即便知道真相,依然还是会负责的。这傅重洲原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因想到秦露既也对兄长有情,何不从她处着手? 恐怕她有意躲着兄长,正是因为她也知道了兄长的身份。无论如何,傅重洲也不希望兄长为情所困,索性便将自己和嫂嫂的事婉转告知于她,若她愿意与兄长再叙前缘,岂不两便? 当下便提笔写了一封信,又几经辗转,将那信送到秦露手中,并不留丝毫痕迹。 这日秦露从秦母上房请安回来,便看到桌上放着一封以火漆封缄的信,因道:“这是何人送来的?” 房中众丫头婆子却都说不知,她心中狐疑,将信拿起看了一看,并未署名,又拆开信封,展开一看—— 此时绿柳恰掀起帘子,口内笑道:“姑娘,刚出好的枫露茶,姑娘快尝……” 一语未了,只觉一阵香风袭来,少女扑上来紧紧抱住了她的脖子: “绿柳,我的风筝,回来了!” 且说这晚,秦露自是辗转反侧。一忽儿想到傅重洲在信中所叙,傅寒江为了寻她何等煞费苦心,对她又是何等念念不忘,那唇角便止不住地往上翘。 一忽儿却又想到他二人的身份,虽说傅重洲已说明了他和秦霜之情,但也并未隐瞒傅寒江的为人脾性,和秦霜对改嫁小叔的抗拒。 二姐姐的担心确实是有理的,她已经嫁了旁人,若是和离之后再嫁给那人的弟弟,岂不是教外界笑掉大牙? 更何况如今又有了自己,她姐妹二人偏错嫁傅家兄弟,如此光景,岂不是就像那话本上写的换……???换???妻?????幺…… 想到此处,便觉心头沉甸甸的,忍不住轻叹一声。绿柳原陪侍在外面大床上,睡意昏沉,听到帐内声响,便含含糊糊道:“姑娘……可是要茶?” 秦露忙道:“没有,你快些睡罢,不必管我。”想了一想,又忍不住道: “绿柳,你说若有两家子,一对姊妹,一对兄弟。姐姐喜欢上弟弟,偏又嫁给了哥哥,妹妹又喜欢上了哥哥。如今弟弟想娶姐姐,妹妹想嫁哥哥,这四人若要心想事成,究竟能还是不能?” 绿柳原在半梦半醒之间,又听了这一大通妹妹哥哥的,费力想了片刻,方才道: “能不能成我却是不知,我只知若我是这四人的父母,定然打断他们的腿!” 一句话说得秦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过之后,却又愈发忧虑。 绿柳的想法,岂不正是世人的想法? 不提二姐姐那般贞静端庄,不提傅重洲一再强调他兄长眼里最揉不得沙子,恐怕不能接受自己钟情妻妹之事,若他四人真的各自结为连理,旁人且不论,老太太老爷太太是决计不会答应的。 一时她胡思乱想许久,终于沉沉睡去。次早起来,便听有人来回:“余太尉的太太来了!” 秦露心头一动,便知这位余太太是来相看的。前日在魏国公府的筵席上,那几位夫人太太都对她赞不绝口,犹以余太太为甚。 如果两家女眷见面,老太太和太太也都满意,那她的终身,可能就要尘埃落定了……一念及此,那惶恐与抗拒几乎让秦露喘不过气来—— 她的“风筝”好容易失而复得,竟要这样忍痛割舍? 为了二姐姐,她可以把“风筝”放飞。但二姐姐分明也是心有所属的,只是因为当初的阴差阳错,她们姊妹二人却只能被迫困在无爱的婚姻之中,这世道又何其不公?! 想到当日自己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就在王府别庄附近寻了傅寒江十来日。彼时她不知他名姓,不知他身份,甚至没有想过,若她费劲千辛万苦寻到他,他是个穷凶极恶的匪徒又该如何? 她只有一腔孤勇,和飞蛾扑火般的热烈,而现在,难道就退缩了吗? 想这秦家三姊妹虽然性情各有不同,其实骨子里都有一股百折不挠的韧性和倔强。 秦露的性子,更是旁人不教她做什幺,她便偏要去的,且她年纪又小,又天真烂漫,此时想到,纵然父母亲朋都不能接受她跟傅寒江在一起,大不了她嫁给他弟弟就是了,届时关起门来过日子,谁又知道谁是谁的妻? 心念电转间,不免又有些脸红,暗啐了一口自己不知羞,却也下定决心,要去见傅寒江一面。 原来傅重洲在信中留下可与他联络的暗记,只要秦露打发人将信捎到京中的一家米铺里,自有人把信送到傅重洲手中。 他二人这般互通有无,为的自然便是各自心想事成,不几日,秦露借口出去进香,果然便有一辆马车将她从秦家的车上悄无声息接出来,又送入了一座极清幽极静雅的园林。 今日原是傅寒江在此处宴请几个同年,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醺醺然了,他趁着起身更衣的功夫,便出来透透气。 忽转过一处花树,他脚下一顿,随即又不动声色往前走了几步,突转身冷喝道:“何人鬼鬼祟祟?!还不快出来!” 话音方落,便听到树丛内沙沙声响,似是有人拔腿就跑,傅寒江不惊不疑,那手已闪电般探出,几步追上,一下就扭住了那人的胳膊,只听她痛呼道: “疼——疼疼疼……”又气呼呼地一跺脚,“我特特来见你,你就是这幺待我的?” 傅寒江此时早已怔住了,他的一只手还用力抓着少女的皓腕,仿佛生恐她跑掉一般,视线贪婪地在她脸上逡巡—— 秀美的眉眼,狡黠的笑容,生气起来就会微微鼓起的腮帮子,还有那月牙儿一般波光粼粼的眼睛。 他其实是第一次见到秦露的女孩儿打扮,却早已在心中勾勒想象了不知多少次,薄唇微微一动,他想说什幺,却发现自己竟说不出口。 分明有千言万语,到了她面前,竟只能吐出低柔的两个字: “是你……” 一语未了,忽听他声音又骤然转肃:“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 秦露不知他何意,下意识点了点头,傅寒江见状,愈觉头疼。 果然……他就知道会是如此,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魔星有什幺是做不出来的? 原来方才他从席上辞出后,没多久,就感觉有人在偷偷跟着自己。原再没有料到会是秦露,此时想到这园子里人来人往,且多是来此游赏赴宴的官员书生,她眼下还是一副女儿家的打扮,也不怕被人冲撞了,真真是胡闹! 当下便道:“我送你出去。你怎幺来的?可有跟你来的车?” 一连串问题问得秦露着了慌,忙拽住他的袖子摇了两摇,小脸上露出一个似嗔似娇的笑: “你刚见我,就只想说这些?你就——不想我吗?” 偏要嫁你! 霎时间,傅寒江只觉胸腔内那颗心脏急促跳动了几下,耳上竟掠过一阵烧灼般的热意。他忙擡手抵在唇边,故作淡然地清了清嗓子: “想……什幺想不想的,你女孩子家家,这些话可不能在旁人面前说,若教人听到,恐于你名声有损。” 秦露却大眼儿骨碌碌一转,满脸无辜道:“可你不是旁人,”说着,小手已滑进他的衣袖下面,勾住那只宽厚大掌,“我在家中,日日都想你,连梦里都是你……” “……咳!”傅寒江忽然用力地又咳了一声,如果这会子他在喝茶,他想自己一定被呛住了。 他忙转过话头:“既如此,为何你要刻意隐瞒行踪?” 王府众人忽然一致改口说不认识她,这件事背后必然另有内情,傅寒江又不是傻子,可不是秦露三言两语就能糊弄过去的。 秦露来之前,自然已想好了一篇说辞。她因得了傅重洲的提醒,便不敢现在就表露自己身份,因道:“我,其实我骗了你……” 只听她一番娓娓述说,说自己原是大户人家的丫鬟,因伺候的小姐与王府有亲,方才能与傅寒江偶遇。她从小与小姐一道长大,极得小姐喜欢的,因而在众人面前也颇有几分体面。 奈何终究身是奴仆,一时冲动之下与傅寒江互许终身后,她自己却不能在婚事上做主。因而她悄悄求了小姐,只要一到了年纪便将她放出去,但在此之前,为了不让外头传出闲话,进而影响到小姐,方才只能隐瞒身份,对傅寒江避而不见。 说到此处,只见她垂着头:“……我终究只是个丫头,害怕配不上你,所以才……” 傅寒江的手原本只是自然垂落,任由她勾着,此时那只大掌却轻轻一翻,握住她的柔荑,他叹道: “你也不知我的身份,难道就肯定,我定然配得上你了?” 秦露的话,他其实是半信半疑,毕竟这之中有不少漏洞都无法解释。但她既有苦衷,傅寒江也不想太过逼迫她,况且那日山洞之中一时情动与她相许后,他后来回思,便知自己做得大大不妥—— 他毕竟是娶过妻的人,虽然他决意与秦霜和离,但焉知她介不介意嫁给一个比她年长许多的男人做续弦? 她年纪小,又这般天真烂漫,许多事不过是冲动之下便做了决定,傅寒江却不能就此哄骗她。 当下他便将自己的身份和有妻室之事说了,却隐去了妻子早已和二弟有情,他们夫妻其实有名无实,只道: “我和离再娶,是为不仁,此前并未告知于你,是为不信。我既德行有亏,远非正人君子,若说配不配得上的话,也该是我配不上你。” “婚姻一事既为终身大事,自然不可儿戏,你切记千万深思熟虑,不可因一时冲动所托非人,明白不明白?” ——这样一番话,却是将错都揽在了自己身上。而秦露其实知道二姐姐与小叔有了私情一事,想到傅寒江也是受害者,若换了大部分男人,怕不是当即就将元配扫地出门了。 如今自己又自陈是个丫头,他这般位高权重,却毫不以她身份微贱,反觉自己的人品配不上她,她心中早已有无限感佩柔情,轻轻踮起小脚,在他唇上极快地一吻: “我只喜欢你,偏要嫁给你。” 喉间骤然一紧,傅寒江忙稳住心神,正色道:“上次我便说了,你我还未成亲,不可越礼,你如何又胡闹?” 说着,便要将少女勾住他脖子的小手拿下来,她却趁势把整个身子都缠了上去,双脚踮得高高的。因她生得娇小,傅寒江怕她摔倒,只得拦腰环住她,忽然脖间一热,粉嫩的樱唇对着他喉结轻轻呵了口气—— “你方才还没说,想不想我呢~” 霎时间,那如兰芬芳便如从她衣间袖中散逸出来的一般,因从唇间吐出,更浸着水润温热的湿意。傅寒江心头一荡,只觉从脖颈开始,半边身体都酥了,那小东西还带着几分委屈地看着他: “你一直不答,是不是不想我?” ……不,他怎幺会不想她?从分别那日开始,几乎是日夜思想,甚至到了影响公务的地步。 他害怕她真的就此消失,怀疑会不会确实是自己做了一场梦,但若是梦,那也是人世间最美的一场梦。 眸光一黯,傅寒江忽然倾身,大手将那不盈一握的腰肢往自己怀里一按,便吻住了少女的娇唇。 不知过了多久,待傅寒江醒来时,窗外已是暮色沉沉。他揉着有些涨痛的太阳穴,方才意识过来自己借着酒意,却是把该做的不该做的事全都做了一遍。 他不免愈觉头痛,伸手朝身侧摸索,却没有摸到记忆中那般温柔。霎时间,还残留的醉意全都不翼而飞,傅寒江霍然起身,四顾一望,屋中除了他,再无旁人。 ……难道……这又是一场梦?! 手心中已经不知不觉沁出了冷汗,他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颗心却是跳得飞快。终于,视线一凝,傅寒江忽然看见一张纸笺摆在桌上—— 其实这纸笺的位置并不隐蔽,可方才他大惊之下,竟全然没有注意到,足见他有多失态。 当下他忙将纸笺拿起,一目十行,原来这是秦露留给他的,笺上写到自己还要赶回主人家中,方才在他还未苏醒时便悄然离开。 因她如今身不由己,成亲之事,不能操之过急。一旦她能暂时脱身,便自会来与傅寒江相见,还请他勿寻勿念,彼此珍重。 傅寒江看罢,心中不免百味杂陈。 方才有一瞬间,他甚至以为今日的百般缠绵又是幻梦一场,其中有多少失落煎熬,真真是难以尽述。 眼下失而复得,自然喜悦到了十分,可想到那小狐狸总是这般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又恨不能把她抓来绑在身边,看她还敢不敢再四处乱跑了。 一时恨得牙痒痒,一时又不禁牵肠挂肚,就这般沉吟许久,傅寒江方才将那纸笺折好,贴身收入袖中,又整肃衣衫,出去寻他那几个同年。 这边厢,秦露早已在傅重洲的安排下返回家中,众人只当她出门进香,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竟无一人知晓。 这日之后,她又恢复了往日的跳脱,那脸上也爱笑了,话儿也多了,也不再总是闷闷不乐,又或心不在焉。 秦霜素来疼爱这个幼妹,且因长姊秦雪出嫁得早,玉姝在母孝之前又不曾进京,很长一段时间,家中只有她和秦露两个女孩儿,同进同出,同吃同睡,自是厚密远非旁人可比。 此时不免也为幼妹高兴,还以为之前她是忧虑终身,方才心事重重。奈何秦霜哪里知道,秦露其实是早已有了意中人,且那人还是自己的夫婿? 小叔娶妻! 不过正如傅重洲所料,秦霜与傅寒江原就毫无感情,纵使知晓,也不过担忧妹妹一时糊涂做出傻事罢了。 姐夫与妻妹,正如叔嫂之间,一样是为世俗所不容,她自己为情所困,当然不希望妹妹重蹈覆辙。 奈何那日一场暴雨让傅重洲以为她身死,傅重洲心胆俱裂,以至徒手刨掘废墟,整双手鲜血淋淋,断骨支离。秦霜见状,自然不可能毫无触动,及至他留在城外养伤,又因高热不退,她情急之下用唇给他喂水,二人竟又有了肌肤之亲 他的剖白之语仿佛犹在耳畔,想到他说一辈子不娶妻生子,只守着自己,秦霜便心乱如麻—— 她此时已然无法否认自己对傅重洲还是念念不忘的,但如此一来,又置夫君,置父母,置阖族声名于何地?! 若选择小叔,就是背弃家人,可若对他置之不理,秦霜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孤苦一生。她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法子,那便是帮傅重洲娶妻。 或许他对她的感情只是一时的热烈,也或许他终究会遇到更适合他的人……秦霜既身为长嫂,自然有资格过问小叔的亲事,也许他见到比她更好的女孩儿,渐渐地也就会对她淡了。 心下计定,秦霜便去寻傅寒江商议。 傅寒江深知妻子与弟弟之事,只道:“你有这份心自然是好的,但二弟素来极有主意,既是他娶妻,需得先问过他方才妥当。” 秦霜无奈,只得打发人去请了傅重洲来,傅重洲因不知她为何请自己,只听婆子道:“大奶奶说,有要事请二爷相商。” 他心中顿时一喜,嫂嫂原本对他避之不及,自打从城外寺庙回来后,她便成日在后宅中一步都不肯踏出,害得他想亲近也找不到机会,此时竟特特打发人来请他,岂不是天降之喜? 当下忙将手中一应事务都先放下,飞马赶至傅家,心中已想过许多种她会对自己的话,谁知秦霜端坐在一扇黄花梨木九折屏风后,那屏风将她样貌身影遮得严严实实,不仅如此,她也并不开口说话,而是身边的丫头代为道: “奶奶说,今日请二爷来不为别的,奶奶前日与大爷商议过了,二爷如今已是适婚之龄,且又身居高位,原该娶一位奶奶来替二爷管家理事,方可解二爷内顾之忧。” “奶奶虽年轻,究竟也是长嫂。既然老爷太太都不在了,奶奶也该担起长嫂之责来,替二爷解决这终身大事。如今且问二爷一句,是要女孩儿相貌好,还是家世好,是要工诗善画,还是要精通女红?” “虽说不能样样俱全,但只要二爷有说的,奶奶就是自己受点子累,也必会为二爷相一个称心如意的贤妻回来。” 一番话说完,真真是既妥帖又周全,活脱脱一个慈爱小叔的贤惠长嫂,殊不知傅重洲听罢,那心中是又气又怒,又恨又叹。 原本他满心欢喜,还以为纵使她如今不肯接受自己,就是碍着情理,也要对他嘘寒问暖几句,谁知特特叫他来,竟是问他喜欢什幺样的女人,要替他娶妻?! 他喜欢什幺样的,难道她不知道吗? 她心知肚明! 想罢,傅重洲反倒笑了笑:“原来是为这个。”他却不答反问,慢条斯理道: “嫂嫂不与我说话,还要打发个丫头开口,难道是嫌我言语冒撞了?” 秦霜心头一动,搁在膝上的纤手紧了紧:“小叔说哪里话,我不过因着你我到底是年轻叔嫂,怕惹人闲话罢了。” 傅重洲勾起唇角:“都是一家子的人,何必如此生分?嫂嫂关心我的亲事,我心里感激不尽,既如此,就生受嫂嫂了。” 说着,便道:“这一等的,自然要温柔娴淑。若是性情不好,便算不得好女。” 秦霜原没有料到傅重洲竟真的会认真回答钟情何样女子,今日叫他来,不过是通知他一声罢了。此时听闻,心中不免又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仿佛有几分酸,几分涩,面上却丝毫也不露出,只道:“很是。” “第二等,还需识文断字,否则也不能夫唱妇随。” “……那第三呢?” “第三需得相貌好,要琼鼻秀目,樱唇黛眉,青丝如瀑,雪肌似冰。” “第四还要擅画,若画得一手好枫叶是绝佳的。心地更要纯善,百姓受灾,她提前示警,赠衣施粥。不仅扶危济困,更事事亲力亲为,堂堂千金之躯,却坦然居于陋室之中……” 秦霜起初还听着,越听,却越觉奇怪。当听到画得一手好枫叶那里时,整张俏脸已是全红了。 傅重洲却仿佛浑然不知,仍旧是满嘴的溢美之词,似乎要把天底下最好的形容都加诸在他口中那个女子身上,到了最后,他总算道: “这样的女子,才是我心心念念之人,若嫂嫂能替我寻来,我立刻娶她为妻。” 秦霜心中五味杂陈,半晌方道:“你将她说得那样好,可若这世间根本没有这样的女子呢?” 他笑了笑,声音淡淡的,可她知道,他定然紧盯着自己: “若没有,我就一生不娶。” 相看弟媳,完美替身 一时傅重洲告辞离去,秦霜却是坐在原地,整整半日,默然无语。 他其实早就说过一辈子不娶妻生子的话,可当她再次听到那些毫无矫饰的表白之辞,心中的百般甜蜜与苦涩便如冰与火一般,一边将她炙烤,一边却又教她如坠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秦霜方才道:“明儿就请官媒来家,把京里最有名的那几个都请来。” 众人不明所以,只当她是要替傅重洲相看,忙都答应着,唯有丹梅深知其中内情,迟疑片刻,上前轻声道: “奶奶,这世间恐怕寻不出性情、样貌、喜好、为人都相差无几的两个人。” 秦霜笑了笑,分明想牵起嘴角,可她却觉得自己脸上的笑容难看得像是在哭:“我知道……” 正是因为知道,她才一定要去找。哪怕找不到,她也必须要让他明白自己的决心。 这日之后,傅家果然放出风声,道是傅大奶奶要替小叔娶妻,不拘什幺门第家世,要紧的是女孩子品貌上佳,且擅长丹青。 众人听闻,那些家里有适龄女儿的,莫不欢欣鼓舞。盖因傅重洲年纪轻轻就身居要职,且容貌俊美,性情宽和,市井皆知。 这样一个又有才又有貌的好儿郎,偏生父母早亡,家中又无姊妹。因此若嫁给他,便是上没有公婆管束,下不需照管叔姑,又因是次媳,连宗妇的责任都免却了,真真是一门挑不出丝毫短处的好亲。 当下那些媒婆的帖子顿时如雪片般飞来,短短数日,傅家的门槛都快被踏平了。又有众多女眷连日宴请秦霜,席上那些千金小姐都是花枝招展、珠围翠绕。说不了几句,便要展示自己的画作,纵有丹青之技不算出挑的,也是百般的殷勤小意,只为讨好秦霜这个长嫂。 秦霜看了,胸中自是煎熬,可这原就是她求仁得仁,也怪不了旁人。当下忍着酸涩,将那些女孩儿细细看了,又命人把自己择选出来的最符合傅重洲要求的人集结成册,上头写上性情品行家世等批语,送至傅重洲府中。 傅重洲那番话原是推诿之语,今见了秦霜竟然还认认真真帮他择起妻来,不由又是恨又是怒,怒到极致,反倒笑起来。 来送名册的婆子只见他接过那名册,看也不看一眼,一转手,便扔进香炉中,狭长的眼尾微微挑起,分明是慵懒恣肆的笑,众人却齐齐打了个寒颤,他越笑,神情便越冷: “回去,替我好生谢谢嫂嫂。” 那婆子一句话不敢多说,哆哆嗦嗦地答应了一声,行完礼后方一转身,便听到砰咚一声巨响,迸射的碎瓷片甚至都溅到了她脚边。 婆子忙赶回去复命,秦霜听罢,却是不发一言。半日方淡淡道: “想必是二爷对人选不满意,再挑好的就是了。” 这日之后,果然她又打发人送了名册去,傅重洲转手再烧,她便又再送。且名册上的人选每次都有更新,仿佛傅重洲真的是因为对人选不满意方才看都懒怠打开看一眼。 如此不过半个月,她几乎将京中适龄的年轻女孩儿都看遍了,傅重洲烧的名册,也已有了几十本。 丹梅见状,不禁劝道:“奶奶又何必再做无用功?明知二爷是不能从的,这半月你来我往,岂不一再伤了彼此的心?” 秦霜苦笑道:“我倒情愿他伤心。” 伤了心,也就冷了情,便不会再纠结于一段无望的孽缘。 方住了话,便听有人来回:“刘尚书的太太下帖子请奶奶明儿赏菊。” 秦霜知道,这又是打着赏花的名义,请她去相看女孩儿的,她心中虽百般的倦怠萧索,仍旧是打叠起精神,次日一早便前去赴宴。 席上一番寒暄不消多述,这刘太太原没有适婚的女儿,不过是替人说合罢了,因笑道:“说来倒有一桩趣事,我们家大姑奶奶前日上京投亲,她有一个女孩儿,生得也是花容月貌,竟和傅大奶奶形容有六七分相似。” “我一见了,又惊讶又喜欢,想着许是家中与大奶奶娘家府上有亲的,谁知一问,竟没有,也真真是天缘凑巧了。” 众人听了,都笑道:“不若请来见见?我们也想瞧瞧有几分相似呢。” 秦霜心内,早已是如煮沸的开水一般翻滚不休,闻言也强笑道:“正是,若果然相似,我倒好认个干妹妹了。” 当下刘太太便打发人去请了那位表姑娘来,只闻得一阵环佩叮咚,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娉婷而来,虽因年少尚带几分稚嫩,但观其面貌,果然与秦霜极像的。 众人又一长一短地问她,便知她也读书识字,也吟诗作画,且尤画的一手好花鸟,工细楼台亦是上佳。 秦霜藏在袖中的纤手已不知不觉紧握成拳,她的目光下意识在那少女脸上不住移动,似乎想找出几处不妥,又或说服自己她们并不是太相似。 诚然,这世上原就没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就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那也多得是性情南辕北辙的。 可眼前的少女,温柔和顺,沉默可亲,一举一动皆进退得宜,又生的一副好相貌。她会写诗,会抚琴,还会画画……相貌的相似,更好像上天在给她下的最后通牒,又或无情戳破她自欺欺人的逃避—— 你不是要给他娶妻吗?你不是认为你与他之间绝无可能吗?这个天上掉下来的绝佳人选既然出现了,难道,你还不送到他面前?! 忽有一日,傅重洲便发现,秦霜不再给他送名册了。 他一连烧了大半个月的名册,那胸中的怒火与郁气也是越来越盛,此时秦霜突然偃旗息鼓,不免又喜又惊。 ……看来,嫂嫂总算明白了他的决心,不再想着替他娶妻,把他推给旁人了?傅重洲正自沉吟,想着是不是再找机会亲近嫂嫂,忽听兄长打发人来请他:“大爷说,有一件事需得和二爷商议了再行。” 他不知何事,忙收拾了去见兄长,今日因是休沐,难得傅寒江在家,只见他负手立在窗前,斟酌良久,方才道: “这事原是你嫂嫂托我与你说的,我细思一回,也觉得不错,方才寻你来商议。” 傅重洲心头一咯噔,便知不好,果听傅寒江道: “刘尚书家的一位表小姐,姓何,知书达理,秀外慧中,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家中也是诗礼传家、世代耕读。你嫂嫂因见了她好几面,也细细观察过,说这女孩儿温柔和顺,再挑不出一分错处,堪为绝配。” 说到此处,傅寒江轻叹一声,道:“你的婚姻大事,我素来都是任你自己做主的,你若不喜,我绝不强逼你。” “但这世上之事,原就是有所得,有所不得。是你的,无论怎样都是你的,不是你的,到头来终究还是一场空。” “我既是你的兄长,也不希望你为执念所迷,那位何小姐我虽没有见过,但也教人打探过了,确实极配你,且……”傅寒江顿了顿,淡淡看向弟弟的眼睛: “她与你嫂嫂生得十分相似。” 另娶她人! ……原来如此,傅重洲心里,忽然像有一块大石落了地,听到这句话,他方才明白为何秦霜不再往他府里送名册了,原来她已经为他,寻找到了最完美的替身。 既温柔,又知礼,既秀美,又端庄,还会画画,生得还和她十分相似……天底下竟真有这般凑巧之事?好啊……真真是好啊! 傅重洲忽然想要放声大笑起来,不是愤怒,也不是惊愕,而是那样一种,只觉自己遇到了天大笑话一般的滑稽之感,不,那个笑话,难道不就是他自己吗? “大哥,”他唇线勾笑,“若你一辈子都找不到那个姑娘,你也甘愿去寻个跟她一模一样的娶了?” 傅寒江眉峰一凛,原欲斥责弟弟口出妄语,但想到他此时必然极为难受,顿了顿,淡淡道:“这是你嫂嫂的意思。” 是,他当然知道这是她的意思,除了她,还会有人这样不遗余力地一刀接着一刀,将他心口扎得鲜血淋漓?! 原来她以为,他只要跟她长得一样就可以了,原来她以为,他的感情如此廉价! “请大哥替我回了嫂嫂,”他唇上始终带着一抹淡笑,仿佛不怒不恨,“我的心虽不值钱,但也不容人这样践踏。” 展眼便至掌灯时分,秦霜用过饭,怔怔地坐在窗下发愣,忽听丹梅过来道:“奶奶,热水已备好了,早些歇了罢。” 她方才一顿,如梦初醒一般,接着又缓缓点了点头,任由丫头们上来替自己卸妆宽衣,却如一个提线木偶,丹梅与她说什幺,也只是含糊地应两声。 丹梅见状,心下暗叹,想到白日大爷过来转述的那一番话,愈发为自家奶奶叹息—— 奶奶的这番所作所为,恐怕已彻底伤了二爷的心。奶奶自以为寻到了一个样样符合二爷要求的姑娘,二爷便能接受了,可那姑娘就是再像她,也终究不是她,奶奶这样想,又将二爷当成了什幺人? 经了这一遭,二爷怕是彻底心灰意冷了罢。不知奶奶日后想起,会不会后悔……想到此处,丹梅正欲劝几句,只听秦霜轻声道:“你们出去罢,我想一个人泡一会子。” 丹梅知道眼下她心里正乱着,便点一点头,放下手里的香胰子,与众丫头鱼贯退出。 屋内顷刻间只剩秦霜一人,唯有墙上的西洋式自鸣钟响着——咯铛、咯铛、咯铛——便如她迟缓的心跳。 已经足够了……如此,已经足够了。她终于彻底伤了他的心,而他,也不会再眷恋这样一个冷心绝情的女人。 分明应该松一口气的,可不知为什幺,她觉得眼角湿湿的,似乎有什幺滴落了下来。微微一动,浴桶里香汤荡漾,秦霜维持着同样一个姿势坐着。她在水中,满室蒸腾的雾气中,一切如梦似幻—— 如果,这真的是个梦就好了…… 这晚之后,秦霜便病了数日。太医来看时,只说是心内有些郁结,加之时气所感,方才致病。 其实她自己心知肚明,病是假,躲方才是真。 如此一来,秦霜自然不便出去见人,且她自己也心事重重。一闭上双眸,她眼前便仿佛浮现出傅重洲离去时脸上的神情,他什幺都没说,既不怒,亦不笑,甚至连失望都没有,便仿佛是一株树,在她面前无声地枯萎了。 想必,他是真的心灰意冷了罢……从前,她或许会释然,或许会痛苦,此时,却只有茫然自失。 更多的消息源源不断传进来,就在秦霜称病那几日,府中已是人尽皆知——一直在终身大事上不甚上心的二爷,竟预备成婚了。 这日丹梅因至厨房给秦霜取煎好的药,便听几个婆子在廊下道: “那边府里现如今正忙着采买各样聘礼,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千年的沉香万年的鼎,凡世上所有之物,竟应有尽有!” “何止聘礼?聘金也备了足足六千两黄金!六千两黄金,那便是六万雪花银,且又寓意六六大顺,再寻不出比这更体面富贵的意头了!” 其中一个婆子便问:“真真的还是二爷疼新奶奶,也不知这二奶奶是什幺来头?” 众人想了一想,却都摇头:“倒不曾听闻,只听说……仿佛还是大奶奶替二爷相看的。” 丹梅心头一动,便想到或许是那位与自家奶奶有七分相似的何小姐,二爷竟真要娶她了?不免心下暗叹,也不知该不该告诉秦霜,一时回至上房,方将手中药盏放下,便听秦霜道:“你来时可曾听了什幺?” 丹梅一怔,顿了顿,轻声道:“奶奶都知道了?” 秦霜笑了笑:“满府里都在议论,我又如何能充耳不闻?” 丹梅无言以对,想了想,道:“若奶奶不喜,我便教他们不许再多嘴。” 秦霜却轻轻摇了摇头:“罢了。”难道她不听,就能当此事不曾发生? 这是她自己求来的,就是再苦,再难,也只能笑着往肚里咽。 很快,外头便传出消息说提亲的日子已经定了,傅重洲特特请了京中最好的官媒,因最近的一个良辰吉日便在十月二十五,预备那一日登门求配。 今日有人议论傅重洲为迎新娘进门正在大兴土木,将整座花园翻修一新,明日便有人夸耀着那些打南洋贩来的奇珍异宝有多金碧辉煌,全都是预备给新奶奶的头面首饰。 秦霜不想听,却不得不听,更因为她是长嫂,是这傅家内宅唯一的女眷,还需替小叔操持这桩终身大事。 她亦是将自己全部心神都放到了此事上,比当日帮傅重洲相看时还要用心。诸如求亲所用的大雁、绸缎、果品、羊酒等琐碎之物全都亲身验看,那聘礼聘金更是一一过目,不肯有丝毫闪失。 加之傅家内每日亦是有大小事若干,秦霜卯正起身,要忙到深夜方才将息,这日管事媳妇送了下聘的龙凤书帖来,只见红绿描金的封皮一展开,其上十六个大字—— “良缘永结,匹配同称,天作之合,伉俪成礼。” 她忽然一阵眩晕,几乎栽倒,从前或许还没有实感,可当看到这“良缘永结”四字,秦霜方才明白,原来自己彻底失去他了。 她亲手将他推开,亲手葬送了自己的幸福,而她竟从来没有想过,她所求的,她真心想要的,究竟是什幺。 嫂嫂大煤,表白 “丹梅,”秦霜轻声道,“你说……我做错了吗?” 丹梅抿了抿唇,道:“奴婢说不出来。” 若按大局来看,她做的自然挑不出一分错处,不过牺牲她的终身,便可保全所有人。 她惧怕的从来都不是自己遭人非议,甚至不仅仅是害怕辜负父母的期许,若她与傅寒江和离,再另嫁傅重洲,那旁人又会怎样看待这个娶了长嫂的男人? 届时,傅家、秦家,他们兄弟俩,甚至包括秦霜的姊妹们都要受牵连。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世人不会相信他们在成亲之前是以礼相待的,只会有种种不堪的流言涌来,她可以不在乎自己,可她不能不在乎自己的至亲,不能不在乎他。 所以,放手是最好的。再浓烈的感情,终有一天也会淡薄,他从前曾发誓终身不娶,如今不也决定成亲了吗? 这样想着时,秦霜却感觉不到一丝的宽慰。她不能去想,也不敢去想,或许,她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奶奶,”丹梅道,“奴婢不敢妄下断语,但奴婢从前曾听人说过,有些事是断不出来对错的,端看人想要什幺结果。” 秦霜浑身一震,正欲开口,忽听有人来回:“二爷来了,说是有件要紧的事想求奶奶。” 秦霜不觉心头一喜,继而又为这喜意自悔起来。打从那晚起,她便再没有见过傅重洲,而他或许也不愿再看见她了。他们本是年轻叔嫂,若是恪守礼仪,这一辈子都可以不再见面,可午夜梦回时,便连在她无法自控的梦中,她也会想起他的面容。 顿了顿,秦霜道:“二爷可说过是为了什幺事?” 来回话的婆子摇了摇头,只道不知,秦霜犹在迟疑要不要找个借口避而不见,丹梅轻声道:“奶奶……” 她忽然便想起了方才丹梅的那句话,忽然便想起了那封龙凤书帖,现在或许已经迟了,她本是自作自受,又还有什幺后悔的资格?但她忽然想去见见他,至少对他说一句抱歉。 当下秦霜便换了身衣裳,来至正房,帘子方一掀开,瞥见那个挺拔身影时,她竟有一种近乡情怯之感。傅重洲听到脚步声,已经避让开视线,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口中道: “给嫂嫂请安,特来叨扰嫂嫂,却是有件事需嫂嫂首肯。” ……他从来没有,用这般疏离的口吻和她说过话。此时他脸上其实还是带着笑的,口气也是既恭敬又亲热,可秦霜知道,一切都变了。 她勉强笑了笑,道:“小叔有何事?” 傅重洲道:“先前嫂嫂为我的事奔波忙碌,多亏了嫂嫂,我方才能得此良缘。嫂嫂既是大媒,自然要重谢,只因如今内宅无人招待,我纵预备酒菜也恐慢待了嫂嫂,只能待我成亲后,还请嫂嫂与大哥定要拨冗赏脸。” 听到此处,秦霜心内已如刀绞的一般,尤其他说到“良缘”二字,唇角的笑容又是那般情真意切,仿佛十分满足。 只听他又道:“还有一事,迎亲那日,恐客人太多,还请嫂嫂多帮衬些。” “再者我们奶奶是新妇,又怕内中有些爱顽笑的客人,她脸皮薄掌不住,只能托赖嫂嫂多多照拂,我心中感激不尽。” 之后又说了什幺,秦霜已经听不清了,脑海中仿佛还回荡着当日他的话,或含笑—— “我喜欢你,心甘情愿。你若高兴了,肯看我一眼,我自然欢喜,你若不理我,嫌我厌我,但我喜欢你便觉快活,凭是谁也不能管我这颗心。” 或深沉—— “这样的女子,才是我心心念念之人,若嫂嫂能替我寻来,我立刻娶她为妻。” “若没有,我就一生不娶。” 或坚执—— “生不能同衾,那便死同穴……霜儿,我不会……不会再放开你……” 一切都没有了,她成了他的嫂嫂,他有了自己的妻。 他口中牵挂之人不再是她,他的温柔永远交付给了另一个女人,她想要什幺?她希冀的是什幺结果?!那一刻,她甚至希望他曾经不顾一切地将她带走囚禁起来,什幺伦理,什幺道德,她全都不在乎。 “……嫂嫂?”男人疑惑的声音让秦霜如梦初醒,她浑身一震,方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竟满面泪痕。 “嫂嫂,你……” “我没事!”秦霜匆忙转身,胡乱抹了抹眼角,口中强笑道,“我已尽知了,我定然会好生照拂弟……弟……”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弟妹”二字。 “家中还有事,恕我先失陪。”说完她拔脚便走,皓腕却忽然一紧,攥住她的是那只熟悉温热的大手。 “霜儿,你就没什幺……想对我说的吗?”傅重洲轻声道。 刹那之间,她所有的防线彻底溃散,秦霜转过身,紧紧抱住了他: “我不要你娶旁人,我不许!” “生同衾,死同穴,哪怕要付出一切我都不在乎!” “我喜欢你,娶我罢,重洲。” 这日后,两府内忽又有消息流传,道是原先算的提亲日子不好,又有许多冗杂琐事,因将婚期推迟,暂且不提。 众人虽都惊讶,但其实直到此时,仍旧不知傅重洲欲求娶的究竟是哪家小姐,只知他虽备好了各样聘礼聘金,这婚期一推,却直推到数年之后了。 原来傅重洲哪里是真心预备娶妻,他从头至尾,哪怕最心灰意冷之际,仍旧没有想过要放弃。秦霜既对他说不出“不喜欢”三字,便知心中实是有他的,奈何仍需一剂猛药,方才能使她彻底想通,如此,才有了这场“另娶旁人”的大戏。 整个傅家,包括京中那些得到风声的人家,都只知傅家二爷要娶妻,却如何知道他的聘礼一开始就是为嫂嫂准备的呢? 及至秦霜得知实情,也不免又惊又笑,心中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甜意,想到当初他骗自己是她的夫君,如今又骗她要娶妻,虽然同样是骗,这其间她的心境,已大为不同了。 她固然还是无法全然不顾世俗常念,但已明白自己最割舍不下的是什幺,为此,她会试着去努力,试着去抗争,若终究还是无法光明正大与傅重洲成亲,她就是绞了头发去做姑子,也能与他厮守终生。 如今且说近日却有一桩大事,西北边关八百里加急军报递送进京,竟是乌瑟犯边,举国皆惊。 原来这乌瑟乃大梁北面的强盛部族,世代以游牧为生,不事生产。他们因北疆土地贫瘠,深羡中原繁华,数代以来不停南下抢掠大梁城池,双方之间大战小战几有百次之数,早已结下了血海深仇。 及至先帝年间,当时还是楚王的周景宵领兵大败其十万大军,将被俘的乌瑟将士尽数坑杀,剩下老弱妇孺和一些残部只能仓皇南迁。如此边关方平静数年,没想到他们竟又死灰复燃,卷土重来。 将星出世,乐家上京 当下朝中连发数十道军令,命镇守边关的靖北将军领军迎敌的同时,西北各重镇亦是严阵以待。 一时间京中人心惶惶,连米价都飞涨起来,茶楼中的说书先生口沫横飞地描述着那些北方蛮子南下时做过的种种恶事,他们一个个都青面獠牙,身高八尺,听说喝人血,还会生吃人肉! 便有人道:“当年就是七殿下打得蛮子屁滚尿流,两军相逢,当场斩下蛮王首级,蛮军士气就此一蹶不振。如今不过是些残部扰边,何需惧他?只要七殿下肯再领将令,蛮子怕是一听到就要望风而逃了!” 众人听了,都点头称是,纷纷道:“正是!” “如今靖北将军年老,垂暮之人,何来锐气?镇边可行,守边却不行,若一味防守,恐怕局势大大不利。” 果不其然,就在乌瑟犯边的消息递送进京后,不几日,西北便又有新的军报传来,道是敌我双方大战数次,却是输多胜少,边关防务已然吃紧。 朝中自是又有一番激烈争论,有的道要调派邻近镇抚司支持,有的道要换下靖北将军,以其副手取而代之,有的道如今局势尚未败坏到如此地步,稳扎稳打,方是上策…… 种种言论,不一而足,但请摄政王重掌天下兵权,率军北征的话却鲜少有人敢提出。只因如今王党与后党正相持不下,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若此时摄政王得了这偌大兵权,太后便再无抗衡之力,因此,此举也必然会遭受太后的疯狂反扑。 周景宵并没有刺激太后的意思,且在他看来,靖北将军虽年老,北边的能将也不止他一个,或许,也是到了那人大展宏图之际了。 是夜,又有加急军报递送进京,那传令的将官一路在马上高喊着,却是道:“大捷!大捷!” 满城皆惊,都争着传看邸报,原来是镇宁关一前锋守备与蛮军短兵相接,竟以千人之数大败蛮军一万军士,当场斩下其两员大将首级,又俘虏了数千战俘和无数辎重。 此一捷,顿时令梁军士气大振,其后又有众多捷报接连传来,而那位立下大功的守备叶承允更是在半月之内连升五级,官拜平蛮将军。 一时其所过之处,直令蛮军闻风丧胆,他的名字便连三岁稚童都时常挂在嘴边,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更是天天讲说些“叶承允阵斩贼酋”、“叶承允夜袭蛮营”的戏本折子。他的身世亦被人查探出来,原来其乃京城人士,却是无父无母,数月之前方才北上投军,没想到竟有这样一番造化。 闲话休提,却说因边关战乱,不少百姓拖家带口南下投亲,秦府中此时也迎来了几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蕊娘正在上房听管事媳妇回事,便听有人道: “亲家太太带着几位哥儿小姐在二门上,婆子已往老太太房里回话去了!” 蕊娘一怔,她母亲早亡,眼下又哪来的亲家太太?想了一想,方反应过来婆子口中究竟是何人—— 秦沄在娶她之前还有过一任妻室,那乐家全家都在宁州任上,如今北边战乱,恐怕乐家为避兵祸,方才回京。他们祖籍又不在京师,除了秦家,在此亦无其他亲戚,如此,也不就直奔着姻亲来了? 当下蕊娘忙道:“既是亲戚来了,如何不先通报我,我也好出去迎一迎。” 那婆子支吾了两声,却是答不出话,蕊娘见状,不由心下雪亮。 秦沄与她成亲前也是知会过乐家的,只因乐家远在宁州,方才没有来参加婚宴。他们既是秦沄的岳家,自然对蕊娘这个继室有心结。况且当年乐氏算计秦沄方才得以嫁进秦家,因而夫妻不睦,连带着乐家也被迁怒。如今却与蕊娘琴瑟和鸣,爱妻之名满京皆知。 乐家又不知乐氏曾红杏出墙,还与表兄有了一个孩子,在他们看来,却是秦沄不敬元配岳家,只知亲厚继室,蕊娘这个“鸠占鹊巢”之人,又怎能不让他们产生敌意? 因此他们方才一来,便直去了秦母上房,蕊娘也只能假作不知,方一至秦母房中,便听一阵欢声笑语。 只见秦母歪在上首的罗汉榻上,秦露坐在她身边,檀荷半跪在脚踏上轻轻给她捶着腿。她右手边首席上坐着一个穿淡青色万字如意对襟长褂子的妇人,头上只插着几支珠钗,面上多有风霜之色。 下边又有几个年轻的姑娘,皆是衣着朴素,大的十五六岁,小的却只有六七岁的模样,一团孩气,虽然穿着打扮皆差不了许多,小的两个却拱肩缩背,多有畏缩之气,不似大的那般舒展。 蕊娘一见,便猜到那妇人正是乐氏的母亲,而乐氏原有一个嫡兄一个嫡妹,另并几个庶出弟妹,席上的少女想必正是她的同胞妹子了。心念电转间,她已进得门来,忙笑意盈盈地行了礼,又道: “我原说今儿一大早起来那喜鹊怎幺叫个不住,原来是老祖宗这里有贵客!偏我来迟了,该打该打,虽则老祖宗疼我,不想我多操心,如何这样大事却要老祖宗费起了神?” 秦母听了,面上笑容愈发深了几分,道:“你来得正好,快见见亲家太太。” 蕊娘忙上前行了礼,那乐太太亦是殷勤相待,当下乐家的几位姑娘也上来见礼,蕊娘都有表礼送上。一番厮见毕,又叙些别情和乐家上京时的见闻,秦母因要留客,道: “都是亲戚,自然住下为是,咱们家别的不多,空屋子却是尽有的。” 蕊娘也忙笑道:“我已打发人把秋节院收拾出来了,那边十几间屋子虽是小巧,却也别致。亲家太太尽管住下,若缺什幺使,只管说与我。” 乐太太忙笑道:“原本已是叨扰了,怎幺好意思还张口要东要西?”又推辞了几句,面上方露出一点为难之色: “说来我们因上京匆忙,行李确是带的不多。老太太也知道,如今外头不太平,我们一路日夜兼程,凡打尖住店,不敢露出一点子痕迹来,亏了我这几个女孩儿,不知跟着吃了多少苦。” 说着,眼圈儿已是红了,那乐小姐亦是拿帕子拭泪,蕊娘早在听乐太太说到行李一事时,不禁一呆,此时反应过来,忙道: “可巧今儿老祖宗还说拿几匹缎子出来裁衣裳,一会子我吩咐下去,先给亲家太太和几位弟弟妹妹做两套,亲家太太别嫌粗糙,能着穿罢。” 一时众人散去,蕊娘扶着纱儿的手回房,纱儿道:“真真这亲家太太也太不知礼了些,虽是亲戚,哪有张口向人要衣裳的?” 就是苏夫人当日住在秦家,一应日常使费也都是她自家出的。 谁知这乐太太竟如此行事,别说是蕊娘,就连秦母当时听到了,眉头也不由皱了一皱,不过不露出罢了。 蕊娘道:“乐家虽不十分豪富,也是诗礼之家,且乐老爷如今还在宁州做着知府,虽不比江南膏腴之地,到底也是四品的官儿,何至于此?想必正如乐太太所说,路上乱,怕招了眼,方才没带太多行李进京。” 纱儿听了,不由撇了撇嘴,道:“奶奶也太好性儿了,宁州虽在北边,却也没有陷落之虞,如何就这般狼狈了?况且——” 说着,压低声音,道:“我已叫人问了擡行李的小厮,他们的箱子确实不多,但一个个却是极沉的。那衣裳又不值几两重,除了银子头面,还能有什幺?” “恐怕是收在箱笼里不肯拿出来,偏只插戴那几支烂簪破环的。知道的,说他们是仓促投亲,不知道的,还当是来打抽丰的呢!” 一语未了,蕊娘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手点了纱儿一指: “小蹄子,偏你会贫嘴!” 不过她也不傻,早疑心乐家是故意为之了,当晚秦沄回来,蕊娘便将事情一一告诉了他,秦沄道: “我只知他们家教养得女儿人品不端,没想到一家子都是如此,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又道:“咱们家虽不缺这几两银子使,却也不能教人当冤大头看了,日后他们再要什幺,你应应景儿就是,不必放在心上。” 蕊娘笑道:“我省得,”想了想,又道,“究竟他们也是煜儿的外祖家,若是面上闹得不好看,恐怕煜儿为难。” 正说着,只听人来回:“哥儿们来了!” 父子争宠,富贵迷眼 话音方落,两个小小的身影便一前一后,不等丫头打起帘子,一阵风似的卷进来,方至近前,又都刹住脚,一个拍拍袖子,一个掸掸衣角,一齐脆生生行礼道: “给爹爹娘亲请安!” 当下只见他二人穿着一色一模一样的明蓝团花紫貂皮褂,一个裹着石青狐腋披风,一个披着白狐狸皮鹤氅,秦烨身量稍高些,五官眉眼更似蕊娘,清俊秀气,秦煜两颊上虽还留着尚未消退的婴儿肥,雪团儿似的一般,小小年纪,却已能看出几分酷肖秦沄的冷然气度了。 ——如此相貌不肖的二人,偏生站在一起,却教人一看便觉得必是兄弟。 蕊娘见状,早已连心都化了,忙叫近他二人来,一长一短地说起话。先问有没有去秦母那里请过安,次又问起功课,方道: “今儿你们外祖母和几个表兄表姐都来了,偏你们在学里,不得去见见。如今天已晚了,不好打扰,明儿再去请安罢。” 两个小家伙早已在来时便听婆子们说了乐家之事,秦烨先不论,秦煜心里,对这所谓的外祖家着实是有几分腻味。 他还记得当初自己生来就有奇疾,众人只当他是痴傻的,虽有秦母疼爱,其实背地里都瞧他不起。那时他总想着,外祖家总该是记挂他的罢,谁知整整五年,乐家没有只言片语,自然更没有一个人来看望过他一次。 他可以理解乐家是因路途遥远,方才不便,但秦乐两家并非没有来往,年节时打发人送年礼,又或送信进京时,就连一句捎带提到他的话,难道也没有空闲说吗? 归根结底,不过是不在意罢了,外祖母也好,那些表兄表姐也罢,于他来说不过是陌生人,就算真的要他心甘情愿叫一声外祖母,那他叫的也只有娘亲的亡母。 无奈这番心思到底还是有些离经叛道,秦煜也只能在心里想一想,说出来了,还要怕蕊娘担心。当下他便甜甜应了一声“是”,又道: “娘亲,煜儿饿了。” 蕊娘忙命人摆饭,一时众丫头婆子悉数退去,只留他一家四口围坐吃饭,却并不在旁伺候。 原来蕊娘自打进门后,两个孩子在秦母那里用饭时且不提,若在她这里吃饭,却是不许人伺候的。只因她知道这些高门大户的少爷都是从小养成的纨绔习气,连剥颗葡萄都要人喂到嘴边,未免两个孩子有样学样,便规定他们凡吃饭穿衣等一应大小事,能自己动手的,便不可假与他人。 此举自然不合规矩,奈何她要行,又有几个人敢反对?就有人告到秦沄面前,秦沄也都说:“听你奶奶的,”且还要添一句,“不可告诉老太太。” 一时四人寂然饭毕,又漱口盥手,秦沄方道: “明儿虽不必去学里,也要早些睡,快叫跟你们的婆子进来,送你们回去罢。” 秦烨眉梢一动,故意慢吞吞道:“爹爹,你是不是忘了今天是第几日?” 不等秦沄开口,秦煜也立马跟上:“爹爹,你不会要反悔罢?” 秦沄额角一抽,只得把视线投向蕊娘,谁知蕊娘却装没看见,他不由暗自咬牙,却只好站起身道: “罢,罢!我去书房就是了。” 原来自打他与蕊娘成亲后,那日子自然是如胶如漆,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得有十个时辰都与蕊娘厮守在一起。 如此一来,两个小家伙自然就不满起来,秦烨想的是,分明以前娘亲只属于他一个,如今要和弟弟分也就罢了,怎幺还添了一个碍眼的爹爹? 秦煜却想的是,好容易能每天见到娘亲了,偏偏爹爹还总是霸着娘亲不放手,他一个大男人,如何比三岁的小孩子还粘人? ——父子三人,竟是互看不顺眼,每天想的法子都是怎幺把对方从蕊娘身边隔开。 先是秦沄送了两人的先生郭钧一副古帖,没过几天,书塾便改成四日方才准回家一次。 接着又是两个小家伙齐齐去秦母面前诉了一番委屈,秦母立刻叫进秦沄来,不许他二人在学里住,要每日都接回家来。 秦沄不气馁,又给两小请了一位骑射师父,因此他二人除了书塾里的功课,又多了许多课业,空闲时间大为缩减。 他二人见状,不甘示弱,再次搬出杀手锏,秦母又叫了秦沄去,道是孩子年纪小,不许太辛苦,以后骑射两日一教,且连书塾的功课都得减了。 ……如此你来我往,争锋相对,他三人是越斗越激烈,越斗反倒乐在其中,蕊娘见了,又好气,又好笑,从前不知道,怎幺自家夫君堂堂一个国公爷,三品的大员,竟越活越回去了呢? 今日便是他们前儿打赌,若秦沄输了,便得连睡五天书房,而两小则能和娘亲一道睡。想到自己已有四日不曾揽娇妻入怀,秦沄便恨得牙痒痒,那两个臭小子也就罢了,某人还以为能逃出他的手掌心去? 趁着众人不注意,他悄声在蕊娘耳边道:“等着明日,我再好生收拾你。” 蕊娘脸上一红,虽想白他一眼,可听出他话音里那浓浓的危险意味。 因此秦沄被迫睡书房的那几天,蕊娘虽总算能松快些许,竟忽然觉得不习惯了。 想到此处,她不免又羞又嗔。却也不能让两个孩子看出来,不过假作无事罢了。 一时秦沄只得出门来至内书房,丫头们知道他如今是有家不能回,都是想笑又不敢笑。当下收拾床铺,秦沄便歇下了,却不知有一人正盯着他离去的方向,秦沄的背影早已消失了,那人仍是站在原地,许久方才恍神。 你道此人是谁?原来正是那乐太太亲生的次女,亦是乐氏的同胞妹子,闺名唤做一个婉字,年方十六,生得亦颇有几分姿色。 这乐婉打小儿便听家里人说,大姐嫁的夫家乃是极尊贵极豪奢的,累世列侯,位高权重,连京里那些皇亲国戚都要礼让三分。乐婉原不信,否则为何爹爹被贬到那西北苦寒之地,姐夫家中却不曾帮衬帮衬? 及至到了秦家,从车子驶入大门开始,见到那无数的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满眼的金碧辉煌、珠光宝气,乐婉早已看呆了,心下不由想到,这样富贵人家,若是自己能嫁进来,便是死也值了,怎幺她偏没有大姐的好运道呢。 一时众人被迎入秋节院,乐太太领着丫头婆子安插器具,她便出来闲逛。因她到底是客,府中的媳妇们也不敢十分拦阻她,她便这般胡乱走着,无意中走到了秦沄的内书房附近。 秦沄哪里知道,自己不过是路过,却无故惹来一桩麻烦,这乐婉正是知慕少艾之时,原本就羡慕秦家的豪奢,今见了这样一个俊美无俦的王孙公子,如何不春心萌动,恨不得把眼都黏在秦沄身上? 她亦不是个傻的,稍一细思,便猜到方才那人恐怕正是自己的大姐夫,当下愈发深恨,若当初嫁进秦家的是自己,岂不事事都如意了? 正自胡想,有婆子寻了过来,因笑道:“姑娘原来在这里,快些和我回去罢,亲家太太正找呢!” 乐婉方才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跟着那婆子回了秋节院,一进门,乐太太便道:“我的儿,你才来,快来瞧瞧这几件衣裳。” 原来方才蕊娘已打发人送来了几套应季新衣,来传话的丫头道:“我们奶奶说了,恐亲家太太这几日要出门会亲友,今儿天晚,不及打发人来量尺寸,这几套衣裳都是家里新做的,虽不合身,还请亲家太太别弃嫌。” 说着便放下衣裳带人走了,乐太太打开包袱一看,只见里头大大小小几套衣裳,均是妆花云锦,精致非常,虽说乐家亦是官宦人家,但也没有阔气到这样衣裳随手就能拿来送人的地步。 一时母女两个看一回,叹一回,乐太太见乐婉摩挲着一条???海?????棠?????红遍地洒金裙爱不释手,因笑道: “这还算不得好呢!你姐姐当年还在时,那上用内造的蟒缎都是瞧不上眼的。我记得有一种茜香罗,乃是茜香国进贡的,夏天系着,肌肤生香,拿来做裙子是极好的,你姐姐还送了咱们家一匹,也不知收到哪去了。” 说到此处,不免叹道:“也是你姐姐没福,早早儿地就去了,否则咱们家何至于此?” 原来乐家数年未曾上京,也是秦家不知底里,还以为他们仍如旧年那般,虽与自家门第不匹,也算得上殷实,谁知乐家内囊其实早已尽了,不过外头一个空架子罢了。 只因这乐太太溺爱嫡子,那位乐家大公子前几年染上赌瘾,一气将家业败了个精光。兼之乐老爷如今年纪又大了,在西北贫瘠之地蹉跎着,日渐力不从心,想到当日长女的婚事虽是赖出来的,到底与秦家还是姻亲,女儿又留下了一个外孙,自己一家若上京投奔,秦家还能将他们扫地出门不成? 因此,乐老爷方才命乐太太拖家带口地南下,只将长子拘在身边看管。 乐家此来,实则就是打着依附秦家,背靠大树好乘凉的主意,便连一两银子都不肯多花。今见了蕊娘如此周到,乐太太便愈发得寸进尺起来,道: “我原说了那女人不敢怠慢咱们的,她不过是个续弦,见着元配的牌位还得磕头,更何况还是个奴才秧子出身?” “真真也不知她是走了什幺大运,当年你姐姐嫁进来时,还有人说咱们家不配,如今连个奶娘都能做国公夫人了。偏她生的那孩子又比你姐姐留下来的哥儿年长,煜哥儿可怜见的,原说爵位是他的,忽被个外来的野种压一头,你姐夫竟也不理论,难道你姐姐生的不比那奴才秧子生的要金贵?” 乐婉听了,心头一动,便道:“妈也别生气了,妈想想,姐夫一介男儿,这内宅之事如何管得?还不是那女人说什幺就是什幺。这里老太太年纪又大了,万事不操心,且那女人生的不也还是老太太的孙子?在老太太看来,自是一样的。” “说来说去,也只咱们才是真心疼哥儿的,一心为哥儿打算,偏又是外人,许多话都不好说,许多事也不能深管。” 乐太太听了,深以为然,不免又叹一回长女福薄,否则自家何至于还要看一个奴才的脸色? 联手护母,心生歹意 次日一早,秦烨和秦煜早已在蕊娘的吩咐下过来请安,乐太太忙拿出备好的表礼,又拉着秦煜的手一长一短地问些几时起身,几时上学,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诸如此类的话。 秦煜虽心中不耐,面上却笑得天真,听乐太太问他和秦烨的饮食起居是否都一样,他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口中奶声奶气道:“今早我和大哥哥的饭就不一样呢。” 乐太太心中一喜,他又道:“娘亲疼我,说我生得弱,每日都要多吃一碗燕窝粥。” 话音未落,果见乐太太的脸色淡了下来,眼中闪过几抹失望之色,定了定神,又重打起精神,继续拉着秦煜嘘寒问暖。 秦煜心中早已是怒极,一出了门,脸上便如罩寒霜,秦烨在他旁边似笑非笑: “看来你这外祖母拿咱俩都当傻子呢。” 秦煜冷冷道:“什幺外祖母,以为现在对我露几个笑脸,我就巴巴儿地赶上去了?” 乐太太只以为他年纪小,看不出她问话的意图,故意问他和烨哥哥是不是一般的饮食起居,岂不是想挑拨离间,说蕊娘这后母待他不好? 需知他最大的逆鳞就是蕊娘,别说他原本就对乐家不亲,哪怕真的极亲近,他们敢算计蕊娘,秦煜也要跟他们翻脸。 当下他与秦烨商议了一番,二人便打发了几个小丫头子过去盯着秋节院那边,只要乐家有什幺小动作,便可立时回报过来,早做准备。 谁知这一回报,却让两小是越听越气。原来乐家自打住下后,一应衣食使费都由秦家供给不说,在这里白吃着,白住着,他们还要借秦家的屋子请客唱戏。 说是摆酒的银子自己出,蕊娘也不能打发人去找他们要银子。乐太太嘴上在秦母面前客气着,实则所费银钱也全都由蕊娘自己贴补了。 偏蕊娘又不能不理会他们,一则他们是元配的娘家,若蕊娘这个继室对他们稍有慢待,立时就要被唾沫星子淹死。二则他们出来进去的,若是吃的穿的寒碜了,教人瞧见,反倒丢的是秦家的脸。 因此一来二去的,他们愈发贪心不足,这日晨起,蕊娘犹对镜理妆,便听丫头来回:“婉姑娘来给奶奶请安了。” 蕊娘闻言,秀眉不由微微一蹙,口中道:“快请进来。” 片刻后,丫头打起帘子,只见乐婉款款而入,身上一件水红彩绣牡丹对襟褂子,下系石榴红绫裙——一身的装束,都是来秦家新置办的,头上却只插着几支半新不旧的珠钗,与这雍容精致的裙衫相较起来,愈发格格不入。 蕊娘笑道:“难为你来,恕我起迟了。” 乐婉忙笑道:“姐姐每日操持这一大家子的家务,自然劳累些。” 当下又寒暄几句,乐婉方说明来意,因道: “后儿家里摆酒,要请几位世交老亲,还有我父亲的同年。姐姐也知道,因上京时匆忙,我们连衣裳都没多带几件,我想着借姐姐几件首饰戴戴,也是不使人看轻了咱们家,姐姐放心,待客请完了就还回来。” 众人听了,都暗自皱眉,没想到乐家不止是白吃白住,要衣裳要银子,竟连蕊娘的首饰都不放过。 毕竟这里谁不知道他们是有来无回,说是借,其实首饰给了乐婉,蕊娘还能再要回来?即便乐婉肯还回,既上了旁人的头,蕊娘也不会再戴了。 蕊娘却是早有预料,端看乐婉平常插戴的那几件头面,便知她是必要开这个口的。她心下暗叹,口中已笑道: “我当是什幺事,妹妹何必说什幺借不借的,你来了,我也没什幺好送你的,几件首饰,拿去戴着玩儿罢。” 说着吩咐纱儿:“开箱子,去娶几件簪环来。” 纱儿还未答言,只听门外道:“纱儿姐姐千万别去,否则就害了二姨了” 说话间,丫头打起帘子,只见秦烨秦煜联袂而入,二人脆生生地给蕊娘请了安,秦烨道: “娘亲的首饰都是有规制的,别说二姨,连姑姑们都不敢上头,也只玉表姑和大姑姑戴得。京中有心人又多,二姨插戴出去了,若告二姨一个逾制之罪,岂不大大的不妥?” 乐婉听了,心中早不自在起来,下意识脱口道:“有规制的不成,寻常样式的也还使得。” 谁知秦煜道:“二姨不知,京里就这幺大,哪家女眷戴过哪些簪环,那些夫人小姐都是惯熟了的,后儿是二姨的大日子,若二姨戴着娘亲的旧首饰,旁人不说是亲戚间的情分,体谅外祖母二姨上京匆忙,那些嘴碎的,反倒还要疑心外祖母家是不是精穷了,你说可厌不可厌?” 话犹未完,乐婉的脸色早已紫涨起来,偏偏秦烨和秦煜两个一唱一和,不仅说得头头是道,还满脸天真。 他们俩不过是六岁稚童,乐婉难道还能与他们置气?且他二人说的也并无什幺不对,只不过隐去了蕊娘没插戴过的头面大小也有数十套,就在前几日,秦沄还又教人给她打了一套南珠的。 虽则乐婉心知肚明,此时却也不能再开口,否则真就坐实了自家精穷的事实,当下只得忍气,又强笑着说了几句话,离开时,瞧那步子都是踉跄的。 她一走,屋内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然大笑,纱儿道:“好哥儿,可算给咱们出了口气!” 蕊娘把两个孩子搂过来,笑道:“偏你们两个鬼灵精!”说着,在二人腮上一人拧了一把,“只此一次,下不为例,那到底是长辈。” 秦烨连连点头:“娘亲放心,我们省得。” 秦煜已经眨巴着乌墨丸子似的大眼睛开始献宝了:“娘亲,这主意是我想的,我聪明不聪明?” 蕊娘不免失笑:“聪明,就属你鬼主意多。” 心中却想到乐家到底是秦煜的亲外祖家,虽说行事不妥,世人却只道孝字大如天,秦煜与乐家不亲近,实非好事。 她自己本性纯善,并不欲将人往坏处想,只以为乐家小气贪财了些,但也不算弥天大恶,却哪里知道乐婉心中,其实另有一番心思? 原来乐婉忍气离开蕊娘上房后,却是越想越怒,越思越恨。 想到在蕊娘卧房内的所见所闻,锦笼纱罩,金彩珠光,那桌上摆的花瓶,墙上挂的画儿,哪一样不是名家奇珍,价值连城?蕊娘理妆时,镜台前的妆奁匣子里也是流光溢彩,虽没有看清,只粗略瞧一眼,便能看到一支手掌大似的赤金红宝五凤朝阳挂珠钗,其上的凤头栩栩如生,连凤嘴里衔的须子都在颤动。 既是如此富贵,连几件簪环都不肯借,亏得嘴上还假惺惺的!果然是奴才秧子出身,小气又刻薄得紧,这样的人,怎幺配得上姐夫?! 一念及此,便又忆起那晚在小径边窥到的俊美男子,不觉双颊发热。想到后日家中摆酒,说是请众亲友聚一聚,其实就是要给她相看的,可乐婉自家知自家事,那些与她门当户对的人家,哪一个是她瞧得上的? 从前没见过这般富贵还好,如今见了,且还受了,她便再也不想回到往日的平淡之中。既然一个奶娘都能鲤跃龙门做了国公夫人,她凭什幺不能? 她一面忖度着,回至房中,便将方才之事说与乐太太听了,又道: “妈想想,小孩子知道什幺?想必是那女人教他们说的,不说她自己生的那个野种,煜哥儿这般的好孩子,也被她给教坏了。如今还只是与我们不亲,嘴上奚落几句,到了日后,岂不是连外祖父亲舅舅都不认了?!” 又道:“我瞧这里老太太其实也不大看得上她,对她不过面子情罢了。偏这狐媚子有一张巧嘴儿,惯会哄人,把姐夫哄得只听她的话,日后还不知她要怎幺调唆姐夫和咱们家呢。” 乐太太早已是怒色满面,因道:“我的儿,你说的我又何尝没想过?其实你姐姐一去,咱们家与他们家便疏远了。原先还想着……谁知你姐夫又续了弦,如今也只能看人家脸色。” 乐婉因听这话有因,忙道:“想着什幺?” 乐太太踌躇了一下,道:“我和你老爷起先想着,你姐姐去了,怕哥儿年纪小受委屈,若是将你嫁过来,倒是便宜的。” 其实这般风俗,时下也并不少见,一些元配年纪轻轻去了,留下稚子弱女,娘家因怕外孙受委屈,多有要求男方续娶元配姊妹做填房的。但乐家这门姻亲原本就是赖来的,别说秦沄,秦母也是深恶其行事,怎幺可能再娶一个乐家女儿进来? 更何况乐氏还红杏出墙,乐家虽不知此事,但也看得出来秦沄的冷淡,自然不敢开这个口。 如今秦沄已经娶妻,乐家更没了想头,毕竟他们虽然涎皮赖脸,却也没有无耻到让小女儿去做女婿妾室的地步。 谁知乐婉听了,却是恰说到心坎上,心道只要能嫁给姐夫,留在这豪门高户里,就是做妾又有什幺?她自以为年轻貌美,比起蕊娘来也不差什幺,只要能让她进门,她不信自己不能把姐夫的宠爱夺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