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个明天》 人类未来的无限可能 the unlimited future of human being 一部好的科幻作品,可以促使人们进行更加深刻的思考。因为这一点,一直到今天,刘慈欣的《三体》还是我最喜欢的中国科幻小说,没有之一。在该书出版后不久我就读过,2014年又重读了一遍,仍然觉得很震撼,并且推荐给了几乎所有认识的企业家。 尽管《三体》是一部科幻小说,但它讲了很多经营企业的道理,对于理解公司战略和市场竞争有很大的帮助。其中的哲学道理如“降维攻击”和“黑暗森林法则”对制定公司三到五年的战略非常有启发意义。 最近,我读了麻省理工学院出版社最新出版的科幻小说集《十二个明天》简体中文版,里面收录了刘慈欣的短篇小说《黄金原野》。我觉得刘慈欣的这部新作与《三体》有非常大的不同。《三体》描绘出的是一个完全虚拟的世界,告诉我们在暗黑的宇宙,总有很多秘密等着我们去探索,去发现。而《黄金原野》与《十二个明天》里其他的故事更像是建立在现有科学之上的增强现实,告诉我们,即将进入新的时代,它是“人性的自然延伸,是我们从未想象过的维度与我们的日常生活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让我们更加深入地思考,是什么让当下与过往的时代变得不同,我们会走向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在此变化中我们会受到何种影响。 科技打开了人类未来的无限可能。《十二个明天》展现了人工智能、vr、物联网、区块链、无人机、机器人、生物医学甚至航天科技的应用场景,书中的一些设想要变成现实也许并不会很遥远。在这样一个技术加速革新的指数级时代,这些小说以及其中展现的场景不仅赋予我们想什么的力量,而且赋予我们如何想、为何想的力量,并且在未来的可塑性中蕴含了深深的人文关怀。 实际上,在今天的现实生活中,很多以前难以想象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例如人类通过游戏、vr和人工智能的方式,可以创造出完全超越想象的虚拟世界。《黄金原野》里的麦克是一名程序员,在长达十九年的岁月里,每个深夜都会通过vr去太空陪伴冬眠的女宇航员爱丽丝。书中这样描述:“这是他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 我很好奇未来的世界将是什么样子,也尤为关注科技将如何改变人类的生活方式。与历史上pc、手机、互联网的作用相似,未来必然还会出现某项新技术、某种创新,具备颠覆性的力量,深刻地改变这个世界。科幻小说不仅会带给人们关于未来科技的种种想象,也会设想人类文明如何进化,以及可能面临的新问题。所以,也可以说,虽然我们常常假设科幻小说关乎未来,但它实际上关乎现在。其中伟大的想象力与好奇心,能够激发我们去做别人没有做过的事情,把疯狂的想法变成现实;激发我们用不惧失败的勇气去质疑、去校正自己的行为;激发我们站在更大的格局上去思考肩负的责任与人类的未来。 “时间无所边界,伟大没有尽头”。全新的物种总是与全新的时代同频共振!希望这本《十二个明天》能够对我们以科技探索未知世界有所帮助。 欢迎来到十二个明天 welcome to the 2018 edition of twelve tomorrows 从2011年开始,“十二个明天”专栏的目标就是围绕着当今最重要的新兴科技,就像《麻省理工科技评论》中刊载的类似发明,邀请才华横溢的科幻小说家进行创作。不过,这些科幻作家热衷于创作的不是那种好莱坞惯常的空想式科幻作品,而是基于当今科技发展和应用科学研究的“硬”科幻小说。 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呢?如果想回答这个问题,我们不得不先问另一个问题:科幻作品究竟有什么用? 这是一个值得让人深思的问题。你可能同样会问:诗歌、小说或者漫画有什么用?我尝试给出的答案是:科幻作品会让我们更加深入地思考,是什么让当下与过往的时代变得不同,我们会走向一个什么样的未来,以及在此变化中我们会受到何种影响。科幻作品通过对科学及其具体进展的想象,以游戏的方式来推测后果,其场景设定熟悉到足以使我们产生联想,但又陌生到足以令人不安。 虽说科幻作品是讲述关于可能性的故事,但又远远不止于此。因为它是小说,因此能以任何记者无法想象的方式进入角色的脑海,创造出各种有价值的场景和冲突。 硬科幻小说是基于我们已知的世界做出的推测,因此也就决定了其设定的场景必定是合理的。在《十二个明天》这本书中,你不会发现龙,也没有魔法、时间旅行或者曲速飞行的身影;事实上,书中提及的所有场景不会超出已知的或是可实现的科学领域之外。因此,本书同时也是《麻省理工科技评论》参与的另一个项目“理解一个由技术塑造的世界”的一部分。 《十二个明天》这本书是“十二个明天”专栏系列中的第五本科幻小说集,本书也创造了几个“第一”。 你现在拿在手里的是2018年版本的《十二个明天》,这是与麻省理工学院出版社合作出品的第一本科幻小说集。2011年版本的科幻小说集trsf和2013年、2014年以及2016年版本的《十二个明天》由《麻省理工科技评论》直接出版发行。你现在拿在手里的这本《十二个明天》理应被慎重对待,所以我们很高兴能与这样一家世界顶尖的大学出版社合作出版。无论是在建筑、设计领域,还是在经济、计算机科学领域,麻省理工学院出版社都具有无可比拟的超凡影响力。 《十二个明天》这本书对于麻省理工学院出版社来说也意味着“第一次”,因为这家出版社很少出版小说,更从未出版过当代科幻小说(在这里我没有把英国杰出作家玛丽·雪莱创作的长篇小说《弗兰肯斯坦》[2017年注释版]算进去)。 我很高兴地告诉大家,2018年版本的《十二个明天》第一次收录了一篇中篇绘本小说,那就是来自克利福德·约翰逊的《革命》。 这也是自2013年以来,第一次由记者而不是科幻小说家担任编辑所做的一本科幻小说集。对于我而言,也是第一次在非虚构领域之外尝试冒险。 今年,我之所以受邀来带领这个项目,是因为我一直没有离开过科技界。2001—2006年,我在《麻省理工科技评论》担任高级编辑;2014—2015年,我回到麻省理工学院,担任骑士科学新闻项目(knight science journalism program)的执行总监;我的播客节目soonish谈论的主题是,如何将我们对未来科技的愿景变成现实。 对于我来说,这些经历对于受聘编著一本硬科幻小说集来说很有裨益。我的目标是,在艾萨克·阿西莫夫、罗伯特·海因莱因和亚瑟·克拉克的模式下,重塑这艘硬科幻飞船最好的部分,而又不会把最坏的部分带回来。我完全赞同“必须严格、可靠地使用当今科技”的理念。我很讨厌那种又白(人)又直(恐同),典型的以美国为中心和性格木讷的男主角。如果你喜欢ai哈尔多过飞船船长戴夫·鲍曼(《2001太空漫游》中的角色),喜欢莱娅公主多过卢克·天行者(《星球大战》中的角色),喜欢复制人瑞秋多过杀手戴克(《银翼杀手》中的角色),喜欢飞船船长墨菲斯多过黑客尼奥(《黑客帝国》中的角色),请跟我一起举手。 在当今的硬科幻小说中,不乏有新浪潮文学风格的实验作品,你可以通过《淹没》作者j. m.莱德加德的故事《晚祷》,以及庞庭兄弟的开拓性作品《塞缪尔·德拉尼小传》来了解它的起源及其影响。在这些故事中,你会遇见形形色色的角色,从《革命》中杰出的计算机科学家贝丝,到刘宇昆《拜占庭同情》中的一对亦敌亦友的大学舍友简雯苏可儿和索菲娅,再到伊丽莎白·蓓儿《ok,格洛丽》中既聪明又不够“聪明”的名叫“格洛丽”的计算机。 《十二个明天》这本书的核心使命是用小说来审视只有我这样的科技记者才会关注的问题。黄士芬在《那个毁了我们的女人》中发问:大脑深度植入物会抹除我们人格中的核心部分吗?远程临场科技会像马尔卡·奥尔德在《灾难旅行》中提到的那样,满足偷窥他人隐私的欲望,还是会像阿拉斯泰尔·雷诺兹在《不一样的海》中描绘的那样,带来意料之外的新友谊?另外,激发新一波人类探索太阳系的热潮将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以《三体》三部曲而闻名的科幻小说家刘慈欣在其《黄金原野》中提供了一个富有挑衅性的答案。 我喜欢的科幻小说除了要有追求进步的主角和大创意,还要充满希望。每个社会都需要自己的卡珊德拉(希腊、罗马神话中的人物,具有预言能力),但悲观主义者不会发明疫苗或者制造登月火箭。所以在《十二个明天》这本科幻小说集中,我或多或少地限制了反乌托邦小说的篇幅。不过在保罗·麦考利的《机器生物》中,你将会看到一个被气候变化和超越其创造者的ai撕裂的世界;在萨拉·平斯克的《逃离看护岁月》中,你能很明显地看出,无人机、游戏和物联网最终是如何囚禁而不是解放我们。在《事件中心》中,尼迪·奥科拉弗怀疑人造器官的发展会使我们丧失人性,我们对于变革的恐惧将会被操纵。不过,即使这些故事很是令人不安,大部分还是奏响了希望的和弦。 在结束这篇前言之前,我想感谢帮助《十二个明天》顺利出版的几位关键人物。第一位是《麻省理工科技评论》2005—2017年的主编贾森·庞庭,感谢他邀请我来完成这项任务。而本书的助理编辑马克·庞庭,也提供了小说编辑及硬科幻创作者方面的宝贵资源。 刘宇昆承担了双重职责,他既是《拜占庭同情》的作者,又是刘慈欣《黄金原野》英文版的译者。我的朋友米歇尔·奥希马(michèle oshima)、格雷厄姆·拉姆齐(graham ramsay)和特雷西·斯特德特(tracy staedter)帮我解决了在这个项目中遇到的一些棘手问题。在《麻省理工科技评论》中,我得到了戴维·罗特曼(david rotman)、乔瓦纳·拉梅迪(giovannamedi)和凯蒂·麦克莱恩(katie mclean)的宝贵帮助。与麻省理工学院出版社的苏珊·巴克利(susan buckley)、诺厄·斯普林格(noah springer)、杰梅·马修斯(jermey matthews)和埃米·布兰德(amy brand)一起工作,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 讲故事是我们联结、告知和说服的最好方式。如果你懂我的意思,就会明白这些故事并不意味着绝对的真实。我希望你能像我一样,欣赏这本引人入胜、令人大开眼界的科幻小说集。 韦德·劳什 坎布里奇,马萨诸塞州 1 黄金原野 fields of gold 麦克和爱丽丝等待着第二个太阳的出现。透过“黄金原野”号的后舷窗,他们望着遥远的太阳,从这海王星轨道外的太空看去,太阳只是一个刚显出圆盘形状的星体,它的光虽能够在舱壁上投下影子,但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热度。麦克看看身边太空服中的爱丽丝,觉得她也像一个太阳,是她的存在使这距地球45亿公里的冷寂太空有了意义,也使他自己的生命有了意义。爱丽丝于一个小时前刚刚苏醒,这之前她经历了启航之后最长的一次沉睡,有两年的时间。 第二个太阳出现了,开始看上去只像是一颗普通的星星,但亮度急剧增加,像一只睁开的眼睛,很快变得比真正的太阳还亮,一时间,整个宇宙都苏醒了。这是“猎户座”飞船减速时发动机的核火焰。 麦克欢呼起来,“黄金原野”号的舱室是如此狭小,他甚至不能挥舞双手,他想拥抱爱丽丝,但知道不可能。 “我看到了,真好。”爱丽丝透过太空服的面罩对他灿烂地一笑。 眼前一片蓝色,一行白字出现:网络拥堵,请切换为2d显示,或稍后再试。 麦克摘下vr头盔,回到自己简陋的单身公寓中。房间虽然不大,但与“黄金原野”号的舱室相比就宽敞多了。他拿起笔记本电脑,把刚才的画面切换到2d,但网速仍然很慢,图像几乎不动,爱丽丝的笑容凝固在屏幕上,麦克继续沉醉在这笑容之中。 同以前一样,他当然知道爱丽丝的微笑不可能是对自己的,因为刚才与她同处“黄金原野”号飞船上的,除了自己,还有其他几亿人,现在,全人类都通过网络挤在那间狭小的舱室里。同时,他看到的是4个多小时之前的爱丽丝,这是电波从45亿公里远的太空传回地球所需的时间。 外面街道上传来了欢呼声,整个世界都在欢呼。 “19年了,”麦克看着屏幕上的爱丽丝说,“我从一个18岁的男孩变成37岁的男人,你还是那么年轻。” 在麦克的记忆中,19年前的那天时而显得很遥远,时而又像近在昨日。 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以太”号火箭突然从加州莫哈韦沙漠的莫哈韦航天航空港点火升空,运载着“黄金原野”号飞船飞向太空,这时,距米勒在车祸中遇难仅不到十个小时。 阿尔弗雷德·米勒早年并没有显示出对太空探索有特别的兴趣,他那庞大的商业帝国主要是在制药和生物工程领域发展起来的。一切改变都是从一种名叫“冬神”的药物的出现开始的,这是米勒的“生命远景”公司研发的药物。“冬神”的研制过程长达半个世纪,耗资更是创造了世界制药工程的纪录。这是一种人体冬眠药物,依服用剂量的不同,可使服用者进入三个月到一年的冬眠,如果连续服用,冬眠期则几乎可以无限延长。在冬眠期间,人体的新陈代谢降到最低,不需要任何营养补充,衰老几乎停止。 “冬神”研制成功的消息引起了巨大轰动,但紧接着米勒却宣布要将这项成果封存,冻结专利技术,不会将药物投放市场。他解释说:“‘冬神’将是懒惰和消沉者的福音,他们会用这种最方便的方式逃避现实,逃避责任,在未来不同的时间醒来看看,选一个最舒服的时代生活。这不是‘冬神’的目的。”米勒声明,他最初研制“冬神”是想把它用于太空航行,使得远航的飞船只需携带很少的食物、水和氧气。 但是,需要“冬神”的载人太空远航似乎将永远停留在科幻小说中,自上世纪中叶的登月以后,载人太空航行所到达的离地球最远的距离,只是米勒的那辆林肯车开三四个小时的路程。 vr游戏中的太空远比真实的有趣,甚至,除了艰辛和危险之外,比真实的更真实。 米勒不想再等待,他决定自己创造一个能使“冬神”派上用场的时代,于是使“生命远景”公司向航天领域转型,并发布了自己的载人登陆火星计划。5年后,“生命远景”完成了计划的第一步,研制并建造了巨大的“以太”号火箭,其起飞重量比有史以来最大的“土星五号”火箭还重1 000吨。但计划的进展到此为止了,米勒很快发现,与建造巨型火箭相比,登陆火星和返回的工程技术更为艰巨,而“生命远景”公司此时已耗尽了财力,已经日薄西山的nasa也无法继续提供技术支持。米勒先是把火星往返航行改为单程航行,后来又把登陆的目标由火星改为月球,但最终发现,即使是重返月球的目标也无法实现。米勒最后完成的是“黄金原野”号飞船,这是一个只能载一个人的小小的太空舱,没有着陆和返回能力,只能绕月飞行。之后,米勒再也无力前进一步。 “以太”号火箭的首次发射一再推迟,它那庞大的躯体像是耸立在沙漠中的一座孤峰,顶部如国会大厦穹顶般宽阔的整流罩蒙上了沙尘,似乎已经历了漫长的岁月。 米勒在长岛的车祸中遇难,这对“生命远景”的太空探索事业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在他离去后,董事会无疑将使“生命远景”离开这个没有任何商业前景的领域,回到以前的运营轨道上。“以太”号火箭和其上的“黄金原野”号飞船将被废弃,它们最好的命运就是成为某个航天主题公园的陈列品,但最大的可能是被拆解为废金属。 但就在米勒去世的当天,“以太”号火箭突然发射升空,在其运载的“黄金原野”号飞船中有一名宇航员,是米勒20岁的女儿爱丽丝。 “‘以太’号火箭和‘黄金原野’号飞船只应属于太空。”爱丽丝在留给媒体的视频中说,那时发射倒计时只剩3分钟,她身穿太空服处于“黄金原野”号狭小的座舱中。她说“黄金原野”号将在“以太”号火箭的推动下飞向月球,飞船将在绕月飞行后返回地球,这是为了实现父亲最后的夙愿。 发射是在没有对外界公开的情况下进行的,准备工作很仓促,基地中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员参加了发射工作。 人类历史上最大的火箭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升空,整个沙漠都在颤抖,由于“以太”号火箭的质量巨大,起飞时的加速度比以往的火箭都小,它的上升很缓慢,十多公里外的目击者仿佛看到了地平线上一次壮丽的日出。 开始阶段十分顺利,两个助推器和第一级脱离后,第二级成功点火,“黄金原野”号飞船在“以太”号火箭的推动下飞向月球。按照飞行程序,15分钟后发动机关闭,飞船与火箭联合体将精确地进入与月球交会的轨道,接着“黄金原野”号将与火箭末级脱离,开始50小时的滑行,在与月球交会后绕月飞行,然后用自身的动力返回地球。 但火箭发动机没有关闭,继续以最大功率运行。 后来根据对传回的数据的分析发现,就在飞船与火箭即将分离之际,火箭燃料仓内剩余燃料的温度急剧上升,导致燃料仓的压力剧增。这可能是燃料仓的隔热系统损坏所致。此时,燃料仓的紧急减压阀门却失效了,增压中的燃料无法排出,这都是仓促发射造成的恶果。如果超低温燃料受热产生巨大的压力,将很快导致末级箭体爆炸,在爆炸中推进剂将与氧化剂混合,将压力造成的冷爆炸转化为威力巨大的热爆炸。这时,即使飞船与火箭脱离,但两者分离的速度是很慢的,飞船不可能飞出爆炸的威力圈。制止爆炸的唯一途径就是继续全功率开启火箭的发动机,通过消耗燃料降低压力,把压力控制在燃料仓能够承受的范围内。事后工程师们认为,火箭控制系统做出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以太”号火箭是为登陆火星而设计的,它被设计的运载飞船的质量远大于“黄金原野”号飞船,但在这次发射中,由于结构平衡的需要,必须加满燃料后才能起飞。所以计划中完成绕月飞行后,已经脱离飞船的末级火箭中将有大量的剩余燃料,现在,这些燃料将全部用来加速。 地面控制中心曾试图使“黄金原野”号分享火箭中的燃料,但在加速状态下这个操作不能进行。 疯狂的加速持续了18分27秒,燃料耗尽,发动机停机。“黄金原野”号飞船与“以太”号火箭的末级分离,这时,飞船的速度已经远大于飞行计划的设定,它用自身的发动机减速,但“黄金原野”号上小小的发动机只设计用于进入和脱离月球轨道,只能把飞船目前巨大的速度降低一小部分,它的燃料很快耗尽,“黄金原野”号在太空中静静地滑行着,在一般人看来,这并未显示出什么灾难的迹象,但冷酷的牛顿定律已经给它打上了死亡的魔咒。 “黄金原野”号目前的速度已经大于第三宇宙速度,太阳的引力无法留住它,如果没有救援,已经失去全部动力的飞船将一直向前飞离太阳系,消失在茫茫太空中,没有任何回到地球的希望。 “黄金原野”号比预定时间提前21小时越过月球轨道,这时,计划与之交会的月球还在几万公里之外。 最初人们认为,除了为爱丽丝默哀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了。自国际空间站退役后,俄罗斯和美国已经多年没进行载人航天飞行了,中国也仅限于把航天员送上自己在近地轨道运行的空间站,以目前人类航天的技术能力,短时间内不可能对月球轨道之外的、以超过第三宇宙速度的速度飞离的飞行器进行救援。 但随之而来的一则消息带来了一线希望:“黄金原野”号上携带着“冬神”药物,其数量可以使爱丽丝冬眠20年。 “黄金原野”号一直保持着与地球的联系,飞船的通信系统连入了互联网,每个人都能通过虚拟现实的连接进入飞船里,身临其境地同爱丽丝一起,在寒冷的太空中进行着没有终点的漂流。 麦克在电脑上打开了一个叫“黄金原野”的文件夹,里面有一千多个名为alice的vr视频文件,他戴上头盔,打开了最前面的alice 0001,那是19年前他第一次与“黄金原野”号飞船进行vr连接时的记录,文件建立的日期是2043年12月10日23点,这是“以太”号火箭末级意外加速结束后的12个小时,飞船正在穿越月球轨道,开始它向外太空的死亡漂移。 这是麦克第一次进入“黄金原野”号,第一次来到爱丽丝身边,也是他唯一一次见到没有穿航天服的爱丽丝,她身着白色的工作装,胸前有“生命远景”的徽章。也许是因为发射的仓促,她没有来得及把自己的长发剪短,那长发在零重力下缓缓飘散,如诗如梦,他甚至感到了一缕发丝轻拂过自己的面庞。飞船背对着太阳和地球,透过舷窗只能看到银河系灿烂的星海,星光晶莹地映在爱丽丝的双眸中。她第一次看着他微笑,这时飞船与地球的通信几乎没有时滞,同与飞船联网的无数人一样,麦克相信那微笑真的是对自己的。爱丽丝在轻声说话,但声音对他是屏蔽的,从她不断扫视控制面板的目光来看,可能是在与地面控制中心交流飞船的运行状况。她显得平静而睿智,丝毫看不出是身处绝境,这让麦克看得入迷了。她似乎没有忘记他的存在,不时抬头对他微笑,每一次他都慌乱地移开目光。 有什么纤细的东西飘过他的眼前,那是一株绿色的小草,他不由得伸手去抓,小草从他的手中穿过,爱丽丝也看到了,她伸手抓住小草,把它很小心地插在控制台上的一个有水的小塑料管中。 麦克突然听到了爱丽丝的声音:“这是发射架前的草坪上的,以后,它是唯一陪伴我的地球生命了。” “我会一直陪伴你的。”麦克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 麦克清楚地记得,那天离开网络后,他来到大学宿舍的阳台上,长久地仰望着星空,星海仿佛因爱丽丝的存在而有了生命。 麦克接着打开了vr文件alice 0002,这是在上次连接的5个小时之后,是在一个不眠之夜后的凌晨,在长时间的网路拥堵后,他终于再次与“黄金原野”号联网,现在飞船距地球80万公里。这时爱丽丝已经进入冬眠,为了节省飞船的能源,恒温系统关闭了,她在航天服中沉睡着,控制台上的大部分屏幕都暗了下来,只有星光从舷窗照进来,映出面罩里面爱丽丝美丽安详的面庞。 “我会一直陪伴你的。”麦克再次说。 “黄金原野”号受到了全世界的关注,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有一个人从地球大家庭中走失了,那个在太空中渐行渐远的天使般的姑娘牵动着每个人的心,对她的关切渐渐成了人们生活的一部分,“爱丽丝时代”开始了。 麦克毕业后找到了一份程序员的工作,像大部分在近年来进入职场的年轻人一样,他不需要去公司上班,事实上他供职的那个公司只存在于网络中,他只需待在单身公寓中就能在网上完成一切工作。每天深夜,他都会通过网络进入“黄金原野”号,来到冬眠中的爱丽丝身边,同她一起静静地沐浴在星光中,这是他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 麦克知道,每时每刻都可能有上亿人同他一样通过网络陪伴着爱丽丝,“黄金原野”号渐渐成为一种文化现象,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成为全球政治、经济和文化领域都不得不考虑的一个因素,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因素变得越来越重要。 在开始的阶段,爱丽丝的冬眠周期较短,只有十天左右,后来则延长到了一个月。爱丽丝苏醒的日子几乎是一个世界性的节日,每到这一天,所有的人都期待着她从沉睡中睁开美丽的双眼,从太空中给世界一个微笑。为了节省飞船上数量不多的生存资源,每次苏醒的时间都很短暂,爱丽丝同地面控制中心交流飞船的运行状况,对地球打个招呼,服下“冬神”,再次进入漫长的沉睡中。 麦克打开文件alice 0046,文件的录制日期是2043年12月31日午夜,这时“黄金原野”号已经漂流了21天,距地球3 800万公里。这也是爱丽丝最长的一次苏醒。这次麦克没能通过网络进入飞船,只好连接到时代广场,当灿烂的水晶球落下,2044的光字出现时,爱丽丝出现在大屏幕上,她微笑着挥手,祝地球新年快乐。 接着播出了美国总统哈里森的新年讲话,宣布启动“阿波罗ii”计划,建造高速太空飞船,对“黄金原野”号实施救援。这将是美国有史以来投入最大的太空计划。 世界欢腾起来,这是最难忘的一个新年。 2044年1月中旬,“黄金原野”号穿越火星轨道。0 alice 0070,2044年10月27日,“黄金原野”号漂流第353天,距地球6亿公里。 这一天,因“爱丽丝的梦”而被历史记载。 这天是爱丽丝的苏醒日,麦克在飞船中等待了三个多小时,看着爱丽丝慢慢从冬眠中醒来,她上次苏醒是45天前了。她慢慢睁开双眼,没有说话,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对他微笑,只是静静地看着舷窗外面,似乎在看星星,又似乎在无目标地看着无限远处。她就这样沉默了好长时间,麦克和几亿人一起静静地陪伴着她,也不指望她说什么,觉得这样就很好。爱丽丝慢慢转过头看着麦克,那透过航天服面罩的纯净目光比以往哪次都像是直接对着自己,麦克的心跳加快了。 “我做了一个梦。”爱丽丝轻声说。 进入冬眠状态时,人的大脑活动应该完全停止了,但后来专家说,在冬眠开始和最后苏醒的阶段,也是可能做梦的。 “我梦见自己回到了一个没有人的地球,所有人都消失了,大陆都被森林和草原所覆盖。我走进了一座城市,街道和建筑都空荡荡的,高楼被绿色藤蔓包裹着,一切都那么安静,让人害怕。我走进一个长满杂草的广场,看到了一大片太阳能电池板,虽然上面布满了青苔,但好像还在运行,在给哪儿提供着电能。我顺着电缆寻找,进入了一个深深的地下室,在那里看到了一个长方体,大约有冰箱那么大,我认出了那是一台超级电脑,上面有一个指示灯亮着,表示它可能还在运行,旁边的一个工作台上有一个落满灰尘的显示屏,我用手指触了一下,显示屏亮了起来,显示一行字:小心!内存里生活着100亿人!! “然后我听到了一个声音,很怪的声音。我朝声音的方向望去,看到地板上有一只老鼠,好大的老鼠,它正在啃电缆,就是那条连接电脑和地面上太阳能电池板的电缆!我想扑过去赶走它,但挪不动脚步,也发不出声……我就那么挣扎着,慢慢醒来。” 2044年11月上旬,“黄金原野”号穿越小行星带。 alice 0129,2045年1月16日,“黄金原野”号漂流第403天,距地球约6.8亿公里。 这本是普通的一天,麦克联网进入“黄金原野”号,一片寂静,爱丽丝在冬眠中。 vr空间中突然出现了facebook的窗口,里面有一条信息,来自西尔维亚,麦克已经交往一年多的女朋友:“你在这里投入得太深了,我在你心里的位置都被她占去了。” 麦克一时陷入慌乱中,他匆忙回答道:“这……大家不都这样吗?” “是的,都这样。”回答后面跟着一个哀怨的表情符。 从此,西尔维亚离开了他。 2045年5月,“黄金原野”号穿越木星轨道。 alice 0250,2045年12月15日,“黄金原野”号漂流第736天,距地球12亿公里。 麦克进入飞船,在沉睡的爱丽丝身边长久地沉默着。以往,每次来他都会对爱丽丝说许多话,谈他卑微生活中的喜怒哀乐,谈他对未来的梦想。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她上次进入冬眠以来世界上发生的事。他当然知道她听不到,即使她苏醒时也听不到,她不太可能从亿万个声音中分辨出他的,但他还是渴望对她倾诉。但今天,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不忍心把坏消息告诉她。 这是黑暗的一天,在国会众参两院的航天委员会、预算委员会和nasa举行了一系列听证会后,最后得出结论:经过两年多的高速漂流,“黄金原野”号飞船目前已经到了距地球8个天文单位的遥远距离,并且仍然以超过第三宇宙速度的速度继续离去,依靠人类现有的基于化学火箭发动机的航天技术,已经不可能实施任何有效的救援,继续进行耗资巨大的“阿波罗ii”计划是无意义的。 这个结论很快得到了总统和政府的认可,在下午的新闻发布会上,国家航天委员会主席、副总统艾伦宣布,无限期推迟“阿波罗ii”救援计划。 “我们将继续向‘黄金原野’号送去全人类的祝福,用原本要用于救援计划的资源在地球上建设更美好的生活,将是对爱丽丝最好的安慰。”艾伦最后说。 现在麦克突然意识到,“阿波罗ii”计划可能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阴谋,虽然政府和国会批准了巨额拔款,但按照预定的分期预算,前两年只划拔总预算的一小部分,巨额的经费要到今年才划拔,而这时他们想用这个结论让计划不了了之,显然认为公众舆论也只能默认这个既成的事实。 “他们想错了!”麦克把这句话说出声来。 政治家们确实想错了,社会的反应与他们的预测正相反,艾伦讲完这番话后,因失望引发的激愤像野火一般蔓延开来。 麦克摘下头盔,走出公寓来到街上,这是他半年来第一次走出家门,之前只通过网络vr与世界相连。外面的城市人声鼎沸,麦克本想去时代广场或中央公园,但交通拥堵,城市的中心地带出现了几百万人的游行,他只能来到附近的小公园里,这里也挤满了人群,点燃了一片烛光的海洋。 事情持续发酵,动荡蔓延到全世界,公众的愤怒几近失控,最后以哈里森辞职结束,这是继尼克松以来第二位在任期被弹劾下台的美国总统。 艾伦继任总统,宣誓就职后仅两天就在国会发表讲话,没有任何多余的铺垫,他直截了当地向全世界宣布:“新一届政府将放弃‘阿波罗ii’救援工程,重启‘猎户座’计划。” 这个宣布开始并没有引起什么反响,大部分人都处于茫然之中,只有在航天机构以及少数熟悉二十世纪航天史的人们中爆发出欢呼声,随后,人们很快明白了“猎户座”计划的含义,欢呼声便扩展到全世界。 “猎户座”工程是美国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建造大型核动力飞船的计划,巨大的飞船由数千枚不断爆炸的核弹推动,可以运载40名宇航员和上百吨物资,可以在百天内往返火星。这个气壮山河的航天计划于1958年发起,一直进行到1965年,因大气层核禁试条约等原因中止。 “猎户座”计划很快全面启动,麦克同地球上的几十亿人一起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猎户座”计划同时在多个方向上展开研究,其中两个主要方向分别是:二十世纪采用的核爆炸脉冲推进方案和采用核反应堆发动机的方案。 2047年1月,“黄金原野”号越过土星轨道,距地球15亿公里。 这些年,麦克每次进入“黄金原野”号陪伴爱丽丝时,越来越频繁地透过后舷窗回望地球,这时地球已经是一颗暗淡的星星,只有遮住同样暗淡的太阳才能看到。每到这时,麦克都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每过一秒钟,“黄金原野”号就要远离地球20多公里,这让他陷入越来越难以摆脱的恐惧和焦虑中。在爱丽丝间隔越来越长的苏醒日,麦克开始害怕见到她,在越过土星轨道时,她与地球通信的时滞已达1个多小时,这不断延长的时滞,标志着他们之间以令人绝望的速度不断拉开的距离,他看着爱丽丝一天天坠入不见底的太空深渊。 2048年初,核爆炸脉冲推进方案宣布失败并中止研究,大量试验表明,没有材料能够长时间地承受频繁的近距离核爆炸的冲击。人们把希望集中在核反应堆发动机方案上,至少,这个方案是以比较成熟的技术为基础的。 麦克关注着“猎户座”计划的进展,与全世界一起在希望的山峰和绝望的深谷间跌宕起伏。 三年后,核反应堆发动机方案也宣布失败。“猎户座”计划在这个方案上进行了巨大的投入,但工程师们面临着与化学航天发动机同样的问题:裂变发动机所产生的能量当然比化学燃料高许多,但对于救援“黄金原野”号的航行来说仍然不够。 这个晴天霹雳把世界推入绝望的深渊,这一夜,没有人再走上街头,城市比往日更加空旷,人们都在家里悲哀地沉默着,毕竟,能做的都做了。 alice 0412,2051年1月13日,“黄金原野”号漂流第2681天,距地球29亿公里。 这是麦克在“黄金原野”号中待得最长的一次,近10个小时,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坐在沉睡的爱丽丝身边。当他离开网络时,他感到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已经永远留在了“黄金原野”号上,对自己以后的人生感到一片茫然。 2051年2月,“黄金原野”号越过天王星轨道。 就在“猎户座”计划面临彻底失败之际,一个意外的转机出现了:核聚变发动机的研究有了重大突破。在计划的众多研究方向里,核聚变方案是次要的一个,人们普遍认为这个方案成功的希望最小,毕竟可控核聚变是一个持续了一个世纪的难题。这个方案的研究一直没有受到关注,与其他主要方案相比,对它的投入也较小,但这也让研究团队处于压力较小的宽松研究环境中,经过3年的努力,他们发现了实现低温核聚变的途径,其实现聚变的温度介于传统的高温核聚变和神话般的冷核聚变之间,这使得聚变发动机成为可能。 以后的“猎户座”计划是在与时间赛跑。现在,当人们通过网络进入“黄金原野”号飞船时,最关注的就是控制台上的那个透明的塑料盒,那里面放着飞船上所有的“冬神”药物,现在,盒中的“冬神”已减至最初数量的一半多一点了,如果不能冬眠,飞船上现有的维持生命的资源的存量,最多只能让爱丽丝生存6~8天。现在,留给“猎户座”计划的时间只有12年了。 2054年1月,“黄金原野”号越过海王星轨道。 核聚变飞船的研制和建造虽然面临着巨大的技术挑战,但仍在全世界的关注下稳步推进。2055年,核聚变发动机成功完成地面试运行;4年后,“猎户座”飞船开始在地球轨道上组装;2061年,飞船完成了多次无人和载人试航。 2062年3月5日,在“黄金原野”号飞船发射后的第19年,“猎户座”飞船从地球轨道启航,开始了救援远航。在核聚变发动机强劲的加速下,“猎户座”飞船以相当于“黄金原野”号80倍的速度航行,仅用3个月就走完了爱丽丝19年的航程。 网络越来越拥挤,麦克仍然无法与“黄金原野”号进行vr连接,看来他已经不可能在爱丽丝的身边经历这人类历史上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了。于是他转而登录到“猎户座”飞船上,这也是他最近通过vr网络经常来的地方。在飞船宽敞的驾驶舱中,他置身于救援队的5名宇航员中间,看着前面的大屏幕,上面一部分显示着“黄金原野”号上爱丽丝的影像,另一部分则是飞船正前方的太空,麦克一时忘记了4个多小时的时滞,感觉这一切就在他面前实时发生着。 前方已经可以看到“黄金原野”号了,它像一颗小小的金属种子一样悬浮在太空中,表面反射着“猎户座”飞船最后减速时发动机的光芒。 “对接准备完毕。”飞船中的一个声音说。 “爱丽丝,等着我们!”飞船的指令长说,对着屏幕上的爱丽丝挥挥手,但接着他的手臂却悬在空中不动了。 屏幕上的爱丽丝没有回应救援者的呼唤,透过航天服的面罩可以看到,她的微笑渐渐消散,接着她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她的目光似乎失去了目标,漠然地注视着前方,接着影像消失了,屏幕全黑,有一个声音从黑暗中传出。
以下这段音频录制于地球时间2043年12月26日,是“黄金原野”号飞船发射后的第16天。麦克能确定这是爱丽丝的声音,但同过去19年中所听到的不一样,这声音虚弱无力,细若游丝,仿佛发出声音的那个生命已如风中的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但请注意,在2043年12月15日5点至现在的时段里,‘黄金原野’号发出的所有信息均为智能模拟。从现在开始,飞船将发送真实的状态信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一名宇航员,他负责救援行动中的医护,他看着另外几个屏幕上显示的信息说:“目标飞船上的生命维持系统早在2043年12月28日就完全关闭了,飞船上……”他停顿了一下,用更低的声音说出了剩下的几个字,“没有生命迹象。” 麦克盯着越来越近的“黄金原野”号,飞船背景的星空在他眼中骤然变色,群星仿佛变成了一只寒冷的巨手攥紧了他的心脏。 沉默延续了一段时间,那个孱弱的声音又出现了。 “没有‘冬神’,”19年前的爱丽丝说,“从来就没有过,‘生命远景’虽然对冬眠药物进行了多年的研发,但从来没有成功过。后来的‘以太’号火箭却是成功的,它在发射后从来没有发生过故障,那失控的加速,以及由此造成的‘黄金原野’号向外太空的漂移,都是按计划进行的,虽然这项计划只有我和父亲两人知道。他本来没打算告诉我,我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得知的。本来他打算自己乘‘黄金原野’号飞向外太空,我对他说应该由我去,与他这个老男人相比,我更有可能实现他预想的目标。爸爸断然拒绝了我,但他心里知道我是对的,在痛苦的纠结中,他出了车祸……我愿意相信那真是车祸。 “‘黄金原野’号上的生命维持资源只能够让一个乘员存活15天左右,我现在只剩下很少的时间了,再次失去知觉应该就醒不过来了,所以录下了这段声音。当飞船检测到有其他的太空飞行器靠近时,这段音频文件会被播放,我想现在来的很可能是救援飞船,不管现在是哪个年代,也不管你们是谁,谢谢你们,谢谢所有的人。 “有一个传说:在一个大饥荒的年代,一位老人在弥留之际把他的几个孩子叫到病榻前,告诉了他们一个自己保守终生的秘密:在村子后面的一片荒地里埋着大量的黄金。老人死后,他的孩子们就在那片荒地上疯狂地挖掘,最后发现黄金并不存在,但他们的挖掘把那片荒地开垦为良田,正是这片田地使孩子们在饥荒中生存下来。 “现在,你们知道这艘飞船名称的含义了吧。” 这时,屏幕上又出现了图像,这是现在“黄金原野”号飞船内部的真实图像,只能看到舷窗,与之前ai生成的图像中那洁净的舷窗不同,它上面盖满了灰尘,已经几乎不透明了,但仍有一片星光透射进来。 爱丽丝最后说:“请让我和‘黄金原野’号一直航行下去吧,这是一个好的归宿,飞船飞向我和爸爸都想去的地方。” 麦克走出公寓,来到暗淡但真实的星空下,他没有抬头看,以后,星空将常驻在他心里。外面的人越来越多,但城市却出奇的安静,好像怕惊扰什么。 他听到近旁一个孩子低声问:“她会飞到那些星星中间吗?” “亲爱的,她已经在星星中间了。”孩子的母亲说。 “那里很远吧?” “会越来越近的。” 麦克和周围的人们安静地等待着黎明,等待着重新开始的、更加广阔的生活。 2 不一样的海 different seas 距离瓦尔帕莱索(智利的主要海港之一,位于太平洋海岸)还有十二小时,莉莉丝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了南半球的极光。一道道粉蜡笔似的彩色条带从南方飘出来,仿佛地平线后面的广阔地域上正在举行沉默的狂欢节,灯光从节庆的现场满溢而出。 这样结束旅行感觉真不错,莉莉丝一边想,一边爬进“多洛雷斯”号自己的床位上。 她打开平板电脑,开始给姐姐回信。
嘿,加布里拉,
这次出海快结束了。你没能及时赶到蒙得维的亚(乌拉圭首都和最大城市),我还是觉得很可惜。不过,你别把我的话理解偏了,独自旅行并没有我原本想的那么糟糕。这艘船开始感觉像个家了,过不了多久你就会习惯它的声音和情绪。你会看到一些美丽的景色,日落、日升、飞鱼和我们互相追逐的成群的海豚。哦,对了,还有今晚的极光表演。这里是那么安静,只有海浪拍打船舷的声音,船帆随风鼓涨的声音,还有偶尔收放船帆、调整航行状态的嗡嗡声。我知道我才在船上待了几个星期,可是我觉得自己在接下来一段时间里会很难在陆地上睡着,尤其是在瓦尔帕莱索那样忙碌吵闹的城市。我猜,等明天就知道了,不过不会在那里待太久。我会搞定和短剑商行之间的文书工作,确认那笔钱打进我的户头,然后给自己订一张泛太平洋旅行的船票,经济舱而已。你觉得你还能在基多(厄瓜多尔首都)和我碰面吗?真希望可以先见到一张友善的面孔,然后再去做——忽然一个窗口弹出来,挡住了她的信,是一份详尽的天气报告。莉莉丝看都没看就把它关掉了。她在休息前仔细研究过气象状况,只看到晴朗的天空和平静的海面,并没有什么东西挡在她和港口之间;还有一缕微风,刚好足够推着帆船快速前进。 可是这天夜里晚些时候,在她写完信、发送出去之后很久,船身猛地一震。她醒了。她的第一个念头是,尽管似乎并不可能,他们不知怎地撞船了。可是并不太像是撞上什么了。不一样——却还是很邪门。 更像是空无一人的屋子里,一扇门突然“轰”的一声关上了。 这一震把莉莉丝吓得够呛,害她的脑门磕到上铺的床沿上。她轻轻揉着痛处,心里想明天头上要鼓个大包了,碰到的地方湿湿的,没准儿还磕破了皮,出血了。可能需要消一消毒。这艘船上肯定有急救箱。不过可以等会儿处理。 房间怎么斜了? 莉莉丝来到甲板上,很担心船身会因此撞出个窟窿来,然后进水。但她顺着船壳看过去,没发现什么问题,可能是别的地方。船舵达到了满舵位置,她能看见作动器活塞已经推到了最大极限。很难……她要好好想一想。尽管她早就记住了所有桅杆、帆桁、船帆、后纵桅帆、船首三角帆和斜撑帆杆的名字,但船上对左右两侧的叫法(在航运领域,两者是同义词)还是令她迷糊。舵舷——右舷(英语中的右舷是starboard,其中的star由古英语steor而来,意为“船舵”。因为古代欧洲的长船船舵都在右舷,所以如此称呼)。就是这个。作动器全力打到右侧,仿佛船正在向右急转弯。可是她根本没有给出这个指令,而且夜间航行计划里也根本没有提及航路的变更。 好吧。她心想。出于某种原因,紧急变向。这种事情常有。 可也不是这样。 船帆在跟船舵较劲,像是要努力让帆船维持在本来的航线上。就是这个原因,她才只能倾斜着站在甲板上、横着行走。像一条跛脚的狗拖着身子沿着人行道爬行。 可是船帆只能纠正一部分问题。帆船仍旧在转向,船头不再对准瓦尔帕莱索,而是大致朝着…… 莉莉丝咒骂了一句。 糟糕。大事不妙。 极光表演已经结束了。南方一片漆黑,头顶稀稀拉拉地有一些星星,西边能看出一丝天亮的征兆。东北方向,也就是此刻船的航向,有一连串巨大、黑色的矩形的东西在水中一动不动,有可能是一片暗礁。 莉莉丝回到船舱,翻出耳机和麦克风,耳机扫过脑门上的肿包,很疼。“短剑,”她说,“请回答,短剑。” “短剑商行。”对方回答,“我们收到了,莉莉丝。你那边状况如何?” “我的状况……我不太确定。我想这艘船出毛病了。船舵卡住了。我们应该直达瓦尔帕莱索的,并且离那片离岸排筏很远,可是看样子我们正在直直地向它驶去。” 对方停顿片刻,久得足以让她感到不安。“收到,莉莉丝。我们这就更新诊断情况。你不再拥有船舵控制器。太阳气象事件可能让你的动力母线里产生了一个电压峰值。” 莉莉丝用手指碰了碰肿包,忍着疼,把一缕戳到肿包的头发拨开。 “你说什么事件?” “太阳气象事件。据说是百年一遇,最大的极光风暴。输电线路没有强化过的地区都断电了,通信和航运也瘫痪了,卫星掉线,太空飞行器受损,都是拜它所赐。并没到世界末日,不过要花上一两天时间才能让一切回到正轨,继续运转。” 莉莉丝脑海中现出一幅慢慢调整、变化的图景,仿佛一张图画从近距离特写慢慢拉远。不算被磕破的脑门,比起这一团麻烦景象,她的问题显然根本不值得一提。 她咧嘴一笑,不是出于幽默,而是因为纯粹的愤怒,她来回打量着倾斜的甲板,思索着桅杆、绞车、饱受盐分侵蚀的控制机械、货舱舱口以及船上除她之外再无第二人的处境。甲板外面是倾斜的地平线,以及瓦尔帕莱索离岸排筏农场的黑色形状——又近了些,她咒骂起来。 “那份……报告……一定是在我睡着以后才发来的。”莉莉丝咽下一大口唾沫。 “反正除了熬过这两天之外,你也做不了什么。‘多洛雷斯’号是船队里一艘比较老的快速帆船——并没有全部最新的安全冗余。如果你的船舵瘫痪了,船帆控制系统就会默认进入安全状况。在我们派遣维修队过来之前,你可能得再老老实实坐上几个小时。海面起起落落,你可能会犯一点儿恶心,不过至少不会撞上什么东西。” “你刚才说船帆控制系统……” “一旦检测到错误状态,船帆就会自动收起来。你用不着担心。” “船帆没有收起来。”莉莉丝回答。她又检查了一遍,只为了确认自己没有看花眼。“船帆全都升着呢。主帆、上桅帆、顶桅帆、撑杆帆都是。一片收起来的都没有。尽管甲板倾斜得厉害,船舵也被卡住了,可我们还是在全速前进。而且,我们正在迎面冲向排筏。” 这回,对方的语调从原本的让人不爽却和气友善,变成了些微担忧却努力加以掩饰。 “你是说,所有帆都还张着?” “我可没乱说,短剑。我们正在全速前进。” 一阵沉默。 “稍等片刻,莉莉丝。” 然后,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三分钟过去了。与此同时,对面那个不知是谁的家伙正在向别人咨询,而这个别人,她猜想,也只得再向其他人反映情况,就这样逐级上报。这感觉可不妙,突然间感觉自己引起了一群人的注意,而在此之前,在这群人眼里她什么都不是,不过是一个受雇做一回临时看管人、走一趟单程航线的无名之辈。 “呃,莉莉丝?” “你好。” “我们确认了你的状况。你的所有风帆控制系统中发生了一连串故障。如果不做应急修理,船帆就没办法收起来。我们还确认了你目前的悲惨处境。” “这么说,无意冒犯,你们想说的是,我倒霉透了?” “我们正在协调应对措施,莉莉丝。如果我们可以重新获得船舵的控制权,那么至少你可以掌舵。” “很好。你们最好让维修队提前赶来。” 她听见对方有一丝停顿,一丝轻微的迟疑。“恐怕我们没办法把人及时送到你那里,情况太紧急了。”停顿片刻,“不过,我们还备有其他的应急‘工具’。” 她从储物架上解下明黄色的行李箱,把它放到地板上,直到把箱子放平,然后撕开防篡改铝箔封口,打开盖子。 她抓住一根栏杆,稳住身子,然后向后退去。 “代理”身子一阵抽搐,然后开始从箱子里的泡沫子宫里展开身体,伸直腰杆,像一幅益智拼图一样越变越长。它整个儿站直了,迈步从箱子里走了出来。这是一个成年人形的机器人,普通的尺寸和身材,有两条腿、两条胳膊、一个躯干,一张弧形的面具上没有五官。 这张脸闪起蓝光,还有一个煮蛋计时器在转个不停。“请稍候,”代理说,“全球工作空间正在与本单元建立远程感应连接。” 她等待着。蓝色的脸上现出了肉色的色调。一个年轻女人的面孔显现出来,五官扭曲,仿佛她的鼻子被压在了玻璃上。 “嗨,”代理说,声音变得尖细了一些,“我是凯琳。听说你的轮船出毛病了?” “这是一艘快速帆船,不是轮船。” “我错了。活儿派进来,我以为这活儿我能搞定呢,没太仔细看工作细节。没心情太讲究。你是船员之一吗?” “我就是全部船员。”莉莉丝说,“看管人的临时任务。‘多洛雷斯’号基本上能自己照顾自己。” “凯琳·柴雷奇。”代理伸出一只手来,它的手指构造跟人类的一模一样,“您是……?” “莉莉丝·莫里塞特。”莉莉丝没理会对方伸出的手,转身离开船舱。她估摸操纵代理的年轻女人大概有二十岁,顶多二十一。心想,被宠坏了的丫头片子,上大学前的“间隔年”,大概是老爹为接入神经网络买的单。她朝身后瞥了一眼:“他们告诉你多少事?” “正在更新简报。看样子是你的动力母线被电磁脉冲烧毁了。昨晚真是‘大屎倾盆’啊。有一阵子我还在鹿儿岛看见了大片的极光,不过……”代理跟着她走上一段陡得像梯子的楼梯,来到甲板上。甲板周围环绕着一圈扶手。然后转着脑袋,环顾四周。“嘿,这船可真漂亮。比我原想的还要大。还有船帆。老派得很。你说它叫什么名字来着?” “‘多洛雷斯’号。”莉莉丝看着甲板的倾斜角度,观察着海面上的情况,还有虽在远处却赫然可见的排筏轮廓。“这是一艘计算机控制的快速帆船,短剑商行的。” “船上装的什么——一整船的蠢蛋游客?” “没有。只有一个蠢蛋游客,就是我。”莉莉丝让她好好咀嚼一下这句评价,过了一会儿,又说,“这是一趟货运航程。一些价值高昂、体积不大的商品。” “谁他娘的会用帆船搞货运?” “很划算。运送任何不容易坏、不能利用管道运输且无法在当地加工或者打印的东西,这都是最便宜也最清洁的方式。” “那么今天咱们运的是什么呢,我的船长?” 莉莉丝查看过货运清单,尽管货物本身都装在货架上的纸箱和板条箱里。“工艺品之类的东西。高端的手工制品,漂亮的织物,陶器、酒、油,还有地毯。” “有没有那种神经兮兮的老式钟表?” 莉莉丝挑起一道眉毛看向代理。“什么?” “没什么,只是有一回,我在停工期间看过的一篇文章。” “你还有停工期?真走运。” 两人来到船尾,查看一个鞋盒大小的控制模块。这东西位于后桅十米高的优质碳钢桅杆顶上,现在不冒火花了,不过明显看得出烧灼的痕迹。“好吧,”凯琳用一种狐疑的尖细声调说道,“就是它了。把它修好,你就能重新控制船舵了。就算船帆收不回来,起码你能有些控制。” “要修理它究竟需要什么?” “没啥难处。那个盒子里的东西烧坏了,需要换零件。难点在于咱俩当中得有一个人像猴子一样爬上去把它换掉。” “虽然我不想让你来,可是只有你,摔坏了也可以换。” “话是没错,可是还有一个难点。一旦船舵恢复工作了,还要修正它的默认平衡姿态,这得调整整艘轮船……船……快速帆船的平衡位置。” “‘多洛雷斯’号自己就能处理。” “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太慢了。整个状况超出了它的平常控制能力。不过我可以手动操持,要先把船帆正过来,然后你马上更换零件。只要时机把握准确,应该很顺利。” “干吗不让我来对付船帆?”莉莉丝问。 代理做出一个非常像人的耸肩动作。“虽然我不是专家,但是有三组鼓满风的巨大船帆需要同时加以调整。每根桅杆上有多少片帆?” “那你觉得你能应付?” “用不着我来。他们正在把必要的操作流程直接传送给代理。我只需要待在控制台旁边,和你协同操作就行了。”代理环顾四周,“那么,是你来还是我来?” 两人来到一件存放备用品的舱室,凯琳找到一会儿莉莉丝要装进控制盒里的替换零件。这是一个类似保险丝的东西,有拇指那么大,两端各有一个电路接头。“把这么个东西安到十米高的半空中,真有些黑色幽默,不过我猜他们这样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在太空飞行器上见过更糟糕的设计缺陷。拿着,带上两个,免得你把其中一个弄坏了。” “我什么都不会弄坏的。” 不过莉莉丝还是拿了两个,为了保险起见,把它们塞进不同的口袋里。她翻出一副绝缘手套,又找出安全背带,把它系好,反复检查,确认卡扣和绳索都井井有条,这才把自己固定到后桅杆的底部。她仰着头看上去,强迫自己只想应该如何修理那个盒子,不去想要攀爬的高度,以及桅杆像喝醉了一样倾斜得越来越厉害了。“其实没多远。”她告诉自己。 “那些黑色的东西……”凯琳转过弧形的脸孔,看向大海,说道。 “旧航空母舰。有好几百艘,彼此相连,形成一座漂浮的排筏农场。曾经的要塞被改造成了蛋白质的巨大容器。基本上是一大坨傻乎乎的铁疙瘩,咱们想尽办法也要避开它。” “我好像从太空中见过它。不然也可能是另一座农场。有好多海岸线需要记住。” “你上过太空?” “一两次吧。” “你可真行,”莉莉丝的回答里带着一丝挖苦的味道,“咱们能接着干正经事,而不是闲聊各自的旅行有多精彩吗?” “这么说来,我猜你从没上过太空。” “你猜对了。”莉莉丝说。 整个桅杆上每隔几米就有一个安全扣。安全背带上有两个卡扣,所以她不会处于完全没有保护的状态。而且桅杆两边还交替着支出来的抓手,一直向上延伸,一旦她离开甲板,抓手还可以用来落脚。 代理站在船帆控制台前,莉莉丝把自己扣好开始攀爬时,它就看着上方。一只手握住握把,另一只手握住另一个握把,两脚踩上刚才握着的把手。离开甲板向上爬,尽量不理会自己胃里正在翻江倒海,大腿肌肉感觉已经抖得像块果冻了。她抻长身子,扣上第二条安全绳,又向上走了一级梯磴,然后解开第二条安全绳。还是很安全。可是下方的甲板看上去已经十分遥远了,真是让人吃惊。下方甲板看起来又远又窄,像一块一下子就会错过的靶子。 “干得漂亮。”代理冲上面喊道。 “我知道我在干什么。”莉莉丝咬牙切齿地说。不过她需要有东西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免得自己犯晕。“你刚才干吗问我有没有神经兮兮的老式钟表?” “哦,因为那篇文章。肯定是我十年前看的。是讲一艘在地中海上航行的船的。” “十年前?”莉莉丝问,心想,既然凯琳在那么多年前就有过“停工期”,那她的年纪究竟有多大。停工期意味着雇用关系,雇用关系意味着经验……据她所知,还有年龄。 “不是这艘船,不是,那是好几千年前的事了。暗红色的大海之类的,那是他们在船上找到的玩意儿,带着潜水员下去的,古老的钟表计算机之类的东西,都快变成石头了。最主要的就是这个东西,不过还有几罐油和酒,还有绳子。陶器,好多陶器,就跟这里的一样。你以前在地中海上航行过吗?” “我不是干这行的,”莉莉丝说,“我只是在这趟旅程中照顾‘多洛雷斯’号。一旦到达瓦尔帕莱索,我的合同就结束了。” “真可惜。在我看来,这艘快艇似乎很酷。” “不是‘快艇’,”莉莉丝说着,想起了她给加布里拉的那封信,于是掐灭了心中的一丝负疚感。“没有人会因为好玩儿而做这份差事。我和你不一样,我不在全球工作空间揽活儿。我没有做神经网络接入手术。我平时接一些主动来找我的零活儿,这趟差事就是其中之一。” “你为啥不接入神经网络?” “这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要接入的。”不过她觉得至少应该对凯琳做一点澄清,于是接着说,“我得了脑麻痹。问题不大,大部分时间都不会注意到它,只是在动作控制和协调上有些小障碍。不过就是这点小障碍让我永远无法接入神经网络了。最起码用不着背着债务过日子,还行吧。”然后她又小声说:“没想到吧,我猜。” “你脑袋里的问题——有办法治好的,对吧?” “有钱的话,什么都能治好。”莉莉丝不想再聊这个话题了,于是伸手去够高处的把手。把手太高,她手上一滑。还没掉下一米,安全绳就把她扯住了,可是这一震还是震得她嘎嘣一声响。她屏住呼吸,手脚发颤,整个人紧紧抱住桅杆。 “你没事吧?” 莉莉丝眼睛死死盯着控制盒,跟她目前的位置还有几米距离。 她强迫自己平息呼吸。 “没事。” 抛开杂念,不要去想自己会不会掉下去淹死,她爬了上去,来到控制盒旁。其实还有一臂之遥,不过头顶上就是后桅顶帆的帆桁,她半步都不想再往上爬了。 她戴着手套,打开这个鞋盒大小的单元上防风雨的检修面板。里面是一团让人头大的电子装置,需要更换的模块单元旁边有着明显的高温损伤的痕迹。 “准备好了吗?”凯琳叫道。 莉莉丝咕哝一声作为回应。 “干你的活儿吧。” “我这就开始让船帆动起来。听我口令,换零件。” 下方的甲板上,伺服电机嗡嗡叫起来,绞车轮番拉紧和放松船帆控制绳索。莉莉丝的上方,船帆鼓着风,开始动起来,风力的变化已经让甲板和桅杆倾斜得比之前更加厉害了。 “动手。”凯琳说。 莉莉丝用戴着绝缘手套的手指揪住烧坏了的零件,把它从陶瓷插口上扯下来。这一步用不着很好的动作控制能力。那东西叮铃咣啷地掉下去,看不见了。现在,她身体的自重想要把她从桅杆上坠下去,她必须抓得更牢些才行。她伸手去掏备用零件,牢牢地抓住它,不想回过头来取第二个备份,然后伸长手臂,把它塞进控制盒里。接触卡口很紧。她“哼”的一声,努力绷直了身子,伸长手臂,使劲一推。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嗒”声,零件就位了。几个指示灯瞬间亮了起来,说明盒子里出现了新情况。 莉莉丝冲着下方喊道:“插进去了!” 紧跟着,她察觉到船舵回到了中间位置。一阵震颤传遍快速帆船富有弹性的整个船身。这艘船就像鳗鱼一样蠕动起来,整个船壳颤颤巍巍地扭动起来,桅杆也因为突如其来的负载变化而晃个不停。 船帆仍然在活动,努力抵消船舵的动作。可是没有那么快。现在桅杆朝另一边倾斜过去,仿佛钟表的指针正扫过十二点位置,而莉莉丝就像趴在指针上的蚂蚁。头顶的桅杆刚才还歪在一旁,没过多久就变得竖直,而现在又慢慢偏离天顶。莉莉丝傍在渐渐平稳的帆下桁的顶上,本来应该感觉没那么眩晕才对,可是一看到排筏农场距离越来越近,她的胃里又是一阵抽搐。 “抓牢了,”凯琳叫道,“我正在修正!” 就好像除了“抓牢了”,她脑子还有别的念头似的。桅杆此时偏离垂直方位四十五度了,坚定不移地慢慢躺平。浪花向她扑来。海浪很急,东方地平线上现出一道道朝霞,把海水映成了粉色。她几乎一伸手就能碰到海了。 可是倾斜达到了极限,挺住了。莉莉丝眼睛盯着地平线,大气都不敢喘,静静地等待着。桅杆开始从最低处向上抬升。快速帆船缓慢而庄重地开始恢复正常。“多洛雷斯”号慢慢放松下来,一直让它偏航的僵硬消退了。莉莉丝安静地一动不动,感觉像是一头活生生的动物被羁绊住了,这头动物正伸展四肢和浑身肌肉,活泛过来,急切地想要奋力奔跑。喘息之间,快速帆船重新找到了自我,高兴地撒着欢儿,在海上划出一道白线。 莉莉丝爬下后桅杆,叉开双脚,牢牢地踩在隆隆作响的甲板上。浪头清晰急促地敲打着船壳,船帆鼓满了风,发出炸雷般的声响,索具也仿佛唱起了自己的歌。凯琳正从船帆控制台前往后退,小心谨慎地张开两条胳膊,就好像一个巫师吃惊地发现一个法术居然起效了。 “你做到了。”凯琳说。 莉莉丝心里的紧张一下子消散了,咧嘴大笑起来。“我猜是吧。咱们做到了。” “你了解这艘船,”凯琳说,“它现在没事儿了吧?” “我想是的。”莉莉丝看向船头,“它这会儿正在操纵船舵,绕过排筏——本来是要直冲上去的。这艘船会把我们送到港口的。”她朝凯琳点点头,既然她们正在远离农场,莉莉丝也变得随和起来:“你刚才调整这些风帆时动作一定很快。是全自动的吗?” “不是,”凯琳说,听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刚才的情况有点儿失控。我只能……随机应变。” “干得还不赖。我猜,比还不赖还要好一些。” “我说过,并不是全然不了解。无非是,绞车……调整船帆,”她顿了顿,轻轻咳嗽一声,“哪怕是在不同的船上,不同的海里。” “还有不同的天气。”莉莉丝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个女人,看着代理的面具后面的那张脸,在其中发现一丝此前未曾注意到,不然就是此前一直没有显现出来过的异样。一丝疲惫,一丝倦怠,眉毛上挂着汗珠,眼睛通红。“你没事儿吧,凯琳?你需要坐下来喘口气。别怪自己,刚才真是千钧一发。还是说,他们现在随时都会把你调去完成另一份工作?” “没……这是我今天的最后一趟活儿。”凯琳的喘息声此时变得更沉重,仿佛她刚刚跑上了一座小山。“我叫他们暂时不要中断远程连接。他们……有义务这样。”她咳嗽起来,又一边干咳,一边大笑起来。“大买卖。他们真大方。” 莉莉丝点点头。她以前从来都没有用过代理,她猜想一旦中断连接,代理就会自己回到箱子里,变成一团折叠好的金属零件,直到下一次被激活。 “我很高兴你接了这趟活儿。” 那张脸看着她。“真的?” “我知道我给人的印象不是这样的。可是我没有接入神经网络,有时候,这让我觉得自己像是个二等公民。也许是三等公民。你接进来时……那么热切……”莉莉丝避开对方的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你所拥有的一切我都无法拥有。现在还无法用于……除非我挣够钱,把我的脑袋修理好,而一旦这件事办妥了,我就又得从头开始,重新攒钱来接入神经网络。到了瓦尔帕莱索之后,我本来打算省吃俭用,想办法去北方,在基多找一家便宜的诊所。然后,等我做完神经网络接入手术,就上线,上天,离开地球。” “你会成功的,我确定。不过在太空工作也并不总是那么轻松。”凯琳咳嗽一声,喘了起来,“就提醒你一句。” “用不着你告诉我这个,凯琳。”她的心里又冒出一丝愤怒:“在这下面工作也不轻松。” “你介意咱们坐下来看看天吗?” “你说了算。” 两人来到甲板一侧,并排坐下来,她们的腿在栏杆下面晃悠着。一个身体温暖的女人和一个机器人代理。 “有些事情你或许应该知道,”凯琳终于说道,“我在上面快要死了。”她又开始咳嗽,气喘吁吁,费力地笑起来,“我说这话不是在玩文字游戏。我真的快死了。这次,太阳气象事件让我们受到严重冲击。我们本来在运送货物,绕地球做近距离环绕飞行,从地球旁边荡出去,一路前往金星,乘坐的是深空星系散装货轮‘尤利西斯’号。” “你是说……你这会儿就在太空里?” “跟你说过,我去过一两次太空的,不是吗?我猜这话有点儿轻描淡写了,毕竟我成年后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太空。反正,我们完蛋了。和你不一样,我们有多重安全冗余系统。可我们的大限还是快到了。烧掉一个东西,然后是下一个,一路烧下去。航行控制,生命维持,全都报销了。”她顿了顿,沉重地喘息着,可是莉莉丝什么也没说,她想等这个女人喘匀气再说。“如果是在平常里,并不算一件特别严重的紧急状况,就像你的船舵被卡住了一样。无论花费多大代价,都能派出一艘营救拖船来。可是这一回,他们救不了我们。还有太多事件需要救援,没有足够的人手到处跑。”她叹了口气,既像是疲倦,也像是认命,“这样也挺好,我知道会这样,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我见识过一些景象,莉莉丝,一些宏大而古老的景象。我曾经踏足火星,我是说,真真正正地站在火星上,不仅仅是通过代理。见过土星光环,离得那么近,感觉就像是可以从中掬一把童话里的闪闪星光。乘着飞船一头撞上木卫一上的一座火山。在木卫二的海洋里游过泳。那一回是通过连线的,不过感觉就跟亲临其境没有两样。而且这些经历都特别棒,全都值得。我可不会因为我今天要死了,就喋喋不休,埋怨个没完。” 一阵沉默过后,莉莉丝说:“你是认真的?” “从来没这么认真过,我的船长。我们这会儿正在使用储备空气,而且空气越来越稀薄了,指尖已经开始变蓝。鬼扯的是,通信从头到尾一直保持良好,所以我们想跟谁说话就能跟谁说话。给家里发消息,深情道别。还有些人……好吧,他们各有各的应对办法。我也不好对他们指指点点。不过我估计,六个小时……可能没这么久……仍然在远程呈现范围之内……干吗不做点好事,做点有用的事呢?” “你就没有消息可发吗?” “没有,”凯琳说,“一直都是孤身一人。我的朋友都在这艘船上。至于说家人……” 天空此时已泛起了鱼肚白,一点点从深蓝变成了透明的玫瑰红。随着城市里的各个街区恢复电力,瓦尔帕莱索外围海岬上的灯光已经可以看得真切了。文明冲出黑暗,重新降临。家人、亲人、朋友和恋人,厨房的气味,热腾腾的面包,炉子上的咖啡,新一天繁忙的计划。 “为什么是我?”莉莉丝问。 “我翻看过一大堆工作,需要找一件适合自己技能的事情。”她喘着粗气,咳嗽起来,“而且这件事情用不着花上一整天时间。看见你的麻烦在任务清单上跳了出来,于是想……干吗不呢?” “你刚才都没有说。” “觉得船舵的事情要优先处理,”代理抬起一只手,放到莉莉丝的手腕上,“瞧,咱们成功了。你的麻烦解决了,救了你的命,可能还救了这艘船。对咱俩来说,这个结果都挺好的。” 莉莉丝看着城市里的另一片区域的灯光也亮了起来。“他们正在让一切回到正轨。现在还不能为你们做点儿什么吗?” “没机会。相信我,我们把所有方案都考虑过了。可是这是一道很简单的运动学问题:我们的速度已经太快了。”那只手摸到莉莉丝的手指。“你说要上天离开这里,是认真的?” “是的。”莉莉丝回答道。 “那就去吧,去基多,把脑袋治好,接入神经网络。不疼的,而且你要是不喜欢,随时可以退出。不过我想你会喜欢的。”那只手轻轻地攥紧莉莉丝的手指,“地球也没那么糟糕。有这样的景色,有海上的空气,晴朗的早晨,前头还有一座城市。我觉得挺不错的。不过外面还有很多东西值得一看。” “我相信你,”莉莉丝说,“我会这样做的,至少要试试。我没有把货物弄丢,我想我会拿到一份额外的奖金,等咱们……”她停住话头,察觉到——也许是下意识地,代理的动作有一丝异样。“凯琳?” 那张向她转过来的脸,又变成了蓝色,弧形的面具后面完全见不到凯琳的踪影。“请稍候,”系统默认的声音说,“由于触觉感知延迟,全球工作空间已中断本单元的远程感应连接。我们正在尝试寻找更加有效的路径。” “别费事了,”莉莉丝静静地说,“她已经走远了。” 或者已经离开人世了,她猜测。空气用完,失去意识,或是因为“尤利西斯”号上的通信系统终于和别的系统一起瘫痪而中断了连接。 然后,她对自己,也是对这片海,对着天空,对着瓦尔帕莱索的灯光说:“谢谢你,凯琳。我不会忘记。” 有个东西升到海岬上空,缓慢而平稳,仿佛在沿着专属于自己的无形沟槽滚动。那东西一边爬升,一边变亮。莉莉丝看着这颗冉冉升起的明星,心想这会不会就是凯琳的飞船,深空星系散装货轮“尤利西斯”号,在它前往金星的中途贴着地球绕行。这样想本该让人感到满足,至少颇有诗意。可是莉莉丝心里清楚得很。 不管怎样,她的目光追随着那个光点一路上升,升到头顶,直到它不带一丝炫耀地落入地球的影子里,消失不见了。 3 那个毁了我们的女人 the woman who destroyed us 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们说她是个先驱,说她帮了大家。 就是那些过着普通生活的人说,她创造了人类革命的新纪元。 但你要知道,这全错了,你要知道,她是个——杀人犯。 她正在摧毁人们的意识,把他们的大脑塑造成她想要的样子。在那之后,无人抱怨,因为他们丧失了这种能力。他们的大脑被改造得很快乐,于是他们只会觉得开心。她把人类这个物种“清洗”成了无意识的机器人! 最重要的是,她杀了我儿子。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麦琪下定决心,开始她的计划。那是个完美的春日,天空晴亮,就是炎热窒闷的夏日来临之前的那种日子。麦琪本来是想出去拿邮件,却坐在走廊上听昆虫“讲话”,叽叽喳喳,微风吹拂着老房子的百叶窗。这一切景象让麦琪作呕。 自此,好日子都到头了。 麦琪闭上眼睛,沉思着生活对她的嘲弄。 首先,亨利的诊断显示,她确实还能去爱他,真心实意地爱他。她不只还能爱他,还渴望能继续爱他。这些年来,每一天,每一分钟,她都在挣扎中怀疑,他的改变是否值得。那时,每当她焦虑地和医生讨论时,每当她看着其他孩子玩耍时,每当她担忧地抓着亨利的手时,她的心就又碎了一点。家里的每一分钱都用在了他的治疗上。 她隐约地回忆起放弃工程事业时的痛苦。亨利的父亲离开了,但这也不能算作一种痛苦,而是一种时间与意志的磨炼。或许,与失去亨利相比,很久以前的痛苦已经不算什么了,每当回忆起失去亨利的那一天,她都如火焚身。 她的儿子,她真正的儿子,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一模一样的替代品。 如果她还能把他找回来,他会恨她的。 她有时会想,也许自己曾经是个自私的人。她一次次地告诉自己,她愿意做任何事,甚至牺牲一切,如果这能给他带来更好的生活,但这并不意味着要牺牲他。 麦琪从前总是告诉那些爱管闲事的陌生人,说亨利很好,当时他确实很好,像她曾经所期望的那样。但是那个女人,她已经看到了亨利的聪明才智——麦琪告诉过人们亨利是多么聪明,那女人也发现了,还在他面前许下天花乱坠的诺言,用她自以为是的想法来诱惑他,她自以为是地认为,每个改变过的人都会变得更加优秀。 那女人甚至不是一个真实的人,不是吗?所有杂志对此都毫不掩饰,甚至还颇为自豪地讲述,她是如何消灭所有神经通路,打造她心目中的理想人类的。看在上天的分上,他们一开始曾把她送上道德的审判台,可是后来,许多富人认为,深度脑刺激才是未来新生活的开始。 她正在摧毁社会,那个医生。麦琪想不明白,为什么很多人看不到这一点。在那个医生的留言板上,那个唯一有人清醒的地方,麦琪和一个女人交谈过,那个女人的女儿申请的每所大学都拒绝了她,现在哈佛大学的学生中有百分之十都有植入物,那个女人已经崩溃了。“她该怎么竞争?她来找我,抽搐着问我们是否能负担得起。我那健康、精力充沛、才华横溢的17岁女儿来找我,要求做脑部手术。” 留言板上的人鱼龙混杂,有些人坚定地认为,新技术正在藐视自然规律;还有些人认为,应当允许新技术去治疗已确诊的医疗需求。后者发表意见时,麦琪保持着沉默。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没有他们口中那种带有保险赔付的“医疗需求”,而且,他们也不知道其他更好的方式。 将来有一天,麦琪会鼓起勇气写一篇帖子,一篇很长的帖子,那是关于她自己的故事。她认为这应该被称为一项宣言,最起码长度上是足够的。宣言的最终目的总是号召人们开展某种行动,不是吗?她希望能想出某种方法来禁用所有的植入物,阻止世界上每一个替他人做深度脑刺激的人,挖掘出一条新的通道,让人类沿着一条不同的道路飞驰而过,完全绕过这个可怕的未来。 但即使她能做到…… 亨利有时来看她,或是汉克,他叫自己汉克。他会向麦琪打招呼,叫她“妈妈”,笨拙地站在她面前,手插在口袋里,眼神像个陌生人。麦琪尽可能地不哭出来,尽力抵抗回忆袭来时的痛苦,亨利用力地抱住她,两个人差点都失去平衡。亨利发现了一些新的生活哲学,他收集了院子里的每一朵花,来装饰自己的房间。 亨利总会对她说他现在的成绩有多好,很快就能赚多少钱。可有个声音却在麦琪脑子里尖叫着,说她根本不在乎,她想要他的微笑回来。他对植物学的热爱,他记下图表,开心地背给她听;他的画,他的笑声,以及他向她挑战的方式,像是在为世界上最严峻的战争做准备。她想要亨利。 她想把植入物从他脑子里撕扯出来,可这注定是无用的,她能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亨利的眼睛里会充满被背叛的滋味和对她的仇恨,然后他会离开,把植入物重新放回去。 但在那个晴朗的春日,麦琪的身体在门廊上垂落着,如同骨骼失去了支撑的意志,她突然有了个主意。她救不了亨利,但可以向人们揭露那个女人,那个怪物,以及她所做的一切!她可以向所有的人揭露,他们所热爱的东西只不过是一种幻觉。 麦琪坐了起来,凉爽的空气突然使她感到精神振奋。我能做到的,她想。那个医生总是声称植入物并没有让你与众不同,只是让你成为一个更真实的自己。但她错了,麦琪可以证明这一点。因为医生也有植入物,没有它…… 对,他们都会明白的,手术之后,她已经成为另一个人,原来的她不复存在,别人也是这样。 一个邪恶的念头在麦琪脑海中回旋着,她在考虑谋杀?毕竟,她知道自己失去亨利的感觉。 但是没有。医生是一个程序化的人格,仅此而已。一个写在真实人类大脑中的“有机”ai。如果有的话,麦琪会挽救那个承载着ai的母体。 这是两年来第一次,麦琪的嘴唇蜷缩成一团,好似显露出一个微笑。毕竟她需要这份宣言。 她把我们卖给了一个奇迹。 “我不能下床。”那个女人告诉人们,她在所有杂志的简介中都提到了这句话。人人都知道她的故事,但不管怎么说,她告诉人们,那些如碎片般不停盘旋着的想法如何撞向她,束缚她,她无法摆脱恐惧,除非她紧紧抓着每一张糖果纸和断了的铅笔,哪怕被刮破了手掌,鲜血横流,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带她回到年少的时候。这样极具画面感的细节——我想知道,她是否为自己编写了一个可以刺激创造性语言的子程序。 当她经受深度脑刺激时,那些想法会在她脑海里盘旋几个月,她幻想着剃刀和绳索。她的父母为她尝试了所有传统的治疗方法,但都失败了。她说那感觉像是溺水,头脑一片空白。她将最后一丝希望寄托于新技术,希望能治好她的病。 我不知道我是否相信那个女人。她的父母现在已经去世了,他们非常喜爱的杂志。没人采访过他们,但如果我能和他们对话,他们会说些什么?也许他们不喜欢我。也许他们不再像曾经那样爱他们的女儿,当人们问起为什么他们的女儿不在学校时,他们尴尬地躲闪。也许他们在黑暗中窃窃私语,说着他们的秘密,说如果他们的女儿自杀了,生活会变得更容易。所以,当新技术给他们机会,让女儿杀死她自己,并称之为治疗的时候,他们就抓住了这个机会。 但亨利和我没有头脑发热,我告诉那个女人了。我告诉她这很难,那时候我们得到了机会,我们都很开心,我确实很开心,亨利对我说,他也很高兴。可我告诉她,亨利不需要修正,我们不需要奇迹,我不想冒任何不必要的风险,没有什么比我的孩子,我孩子的大脑更珍贵。 “这不会改变他,”她告诉我们,但她说的是错的,“只会让他变得更像他想成为的那个人。” 现在回想起来,她当然会这么说。这是她唯一能做的,去原谅她对自己做了什么,不是吗? 我还是差点拒绝。我告诉亨利,我很爱他,爱他本来的样子。我不希望他变得不同,变成另一个人。当你爱上一个人的全部时,连别人眼里的缺点你都爱。亨利的诊断有了进展,那是自亨利生病以来,我第一次略有心安。首先是多动症,接着是反复循环的焦虑症、双相情感障碍、边缘型人格障碍、狐独症,每一位新接手的医生都有可能宣称之前的诊断有误,增加新的治疗方式。但是很久之前,当第一个儿童心理学家跟我解释亨利在学校的举动不只是普通孩子的阶段性行为时,我感到震惊……我问自己,是否愿意把自己的孩子变换成一位医生所说的“正常人”。恐惧使我难以呼吸。 因为我知道那个人将不再是亨利。 我要让儿子知道这一切。我得确保他知道这一切,每一天都清楚,特别是他父亲离开后的日子。当我发现,他盯着大学或求职网站的时候,他的表情就像有人在他的胃里打了一拳。他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我告诉他,他不需要做脑部手术。对我来说,他不用,永远不用。 但他想要更多。作为一位母亲,我真傻,我没反对。 “别担心,妈妈,”他对我说,握紧我的手,我也握紧他的手,“我仍然是我。” 我几乎乞求他答应我这一点。 后来,他来了几次,表情木讷,毫无生气,他说:“我不知道它会改变我多少。” 他说这话时没有看我。 麦琪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把网上每一篇关于那个叫作劳拉·陈的女人的文章和杂志简介都读了一遍。麦琪还研究了dbs植入物的工作原理,搜索着那些门外汉很难读懂的研究论文,尽力去搞懂它们。她已经快把电气工程忘光了。在亨利做脑部手术之前,她也做过类似的研究,她读得越多,就对此越熟悉。 不过麦琪并没有试图了解任何复杂的神经系统编程。她只想知道,如何在不伤害身体的情况下关闭dbs植入物。关闭看起来很容易,带着dbs植入物的病人和带着起搏器的人一样多,麦琪相当肯定,尽管dbs植入物有屏蔽功能,但她依然可以用自制的电磁脉冲从闪光的电容中消除一个。但是,这个等式的相对简单就意味着,dbs植入物的单个频率的算法标准得到了坚实的支持。 尤其是那些植入复杂程序的人,比如劳拉。 深度脑刺激是通过植入大脑的电极进行的,这就产生了脑内电爆发,消灭不正常的神经元,大脑就会形成被编程后的样子。不过劳拉的研究远远超出了“不正常”的范畴。她在医学监督下接受了最初的植入手术,但在受到启发进入该领域后,她开始在大学里试验自己的神经通路,调整电脉冲以增加她的耐力、智力和决心。 dbs植入物没有任何定位精度——神经学家们仍然不确定为什么它能如此有效。劳拉是一位艺术家,后来她到海外去了。插入电极之后,劳拉就可以通过每个人的耳垂干扰神经细胞。麦琪也敢肯定,这段代码和劳拉的人格一样,得到了很好的保护。 麦琪需要想点办法再进一步。她不知道劳拉是否还会认得她这个骨瘦如柴的女人,她们两年前见过面,那时麦琪还是位和蔼可亲的母亲,但最好不要冒险。幸运的是,在一些杂志里,麦琪见到了劳拉和她妻子的合照。 麦琪浏览了上千个媒体平台,目前只找到这个,还有她妻子每周去练习瑜伽的工作室的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麦琪惊讶地发现,瑜伽工作室离这里只有半小时的路程。这不可能,麦琪曾以为劳拉是一位遥不可及的人物。他们搬回来之后,亨利每隔一天就会去上班,此刻劳拉可能正乘坐飞机赶往下一个工作地点,那个亨利的“替代品”正在为劳拉做研究助理。 麦琪深吸了一口气,点击鼠标,买了个瑜伽垫。 一直以来,除了必要的事,麦琪都闭门不出。她上课的第一天,就惊讶地发现,瑜伽馆竟然离她这么近。她订了些货,大部分都是她没吃过的方便面。在路上碰上了几位离开瑜伽馆的女人,麦琪不得不绞尽脑汁想一个礼貌性的回应。 麦琪报名参加了一堂公开课,她很幸运:当她赤脚走在光滑的木地板上时,就认出了那个女人——劳拉的妻子。她皮肤黝黑,个子比班上其他人都高,下巴紧实,黑色的波浪长发,这样的头发只在洗发水广告中出现过。她充满自信,风度极佳。麦琪心想,如果没有别的动机,她也会觉得自己被吸引住了。 麦琪在指定位置上铺好了自己的瑜伽垫,紧张地对那个女人笑了笑:“嗨!我是麦琪。” 那个女人也对麦琪回以一个大方又友善的笑:“你好,我叫维多利亚。” 麦琪当然知道她的名字叫维多利亚,所有能在社交媒体里搜集到的关于她的信息,麦琪都知道。但麦琪还是只对她说“很高兴见到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我第一天来这儿。” “哦!好吧,特伦斯是位很棒的老师,”维多利亚说,“他能带你找回自我,回到孩子的体式,放空自我。” 麦琪不知道孩子的体式是什么,但她还是对维多利亚说了声谢谢,接着假装专心抚平垫子。 麦琪确实在课上花了很多工夫练习孩子的体式,她躺下,折叠身体时感到肌肉的拉扯,疼痛时的汗水滴在工作室地板上。她想好了下课以后对维多利亚说些什么,但是当她转过身试着说出来的时候,却如鲠在喉。 “我……我刚搬到这里……” “亲爱的,你还好吗?”维多利亚把一只手放在她肩上。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麦琪啜泣起来,没有否认。她注视着维多利亚,好像碰到了什么麻烦,这本不在她计划当中,但她继续说着:“我能请你喝杯咖啡吗?我刚搬来……也不一定非要今天,下次也行,什么时候都行……” “哦,亲爱的,我现在有时间。拐角有家小店不错,那家既是咖啡店又是古董店,所以他家的桌子和椅子都是些有意思的老物件。你还可以在那儿买家具,我喜欢那家店里的氛围。” 她又把一只手放在麦琪的肩膀上,带着麦琪走出瑜伽馆,向特伦斯和其他学生告别。 麦琪满脑子想着更详细的脚本,可最后她还是放弃了。她抽泣着拿过一杯拿铁和一块极小的纯巧克力蛋糕。 “抱歉,我只是想念我的儿子。”麦琪轻声说道。 “哦,亲爱的。”维多利亚又说了一遍,明白了怎么回事。 “你真是个好人,”麦琪最后真诚地说,她把眼泪抹在咖啡杯下的餐巾纸上,也没有立刻把纸换掉,“我很抱歉,我想交些朋友。你能推荐——告诉我这附近都有什么,或者说些关于你的事情。” “嗯,我是个艺术家,”维多利亚说,“做的多是复合媒材,我也喜欢绘画和雕塑。我妻子总是谈论些像分形维度那样难懂的话题。” “就像分形,”麦琪下意识地说,“不是两个空间而是三个空间的东西。”就像人类大脑的表面一样,她这么想,但忍住没说。有如此多的皱纹和裂缝,又很复杂,不是平的,也不简单。 “是啊!没错。”维多利亚说,“你是数学家吗?” “工程师。”麦琪说,“其实,我是……” “我特别钦佩你们这样的人。我妻子很聪明,但我永远入不了门。我想,我只得到了创意方面的基因。” “现在你能通过植入物得到这些能力。”麦琪说。好像正题进入得太快,但她也实在找不到更好的开场白了。 维多利亚犹豫了。“其实,我妻子是dbs植入物的研究员和神经程序设计师,有一次——我还是改天再说吧,我想你更想知道怎么走出房子,多认识些朋友。” 麦琪其实并不想认识朋友,但她确实这样说了。她提醒自己,自己只是在扮演一个角色,也不必在乎维多利亚是不是仅仅在同情她,是不是真的把她当成朋友,只要能达到目的就够了。 我听过所有关于dbs植入物的逻辑论证。植入dbs是人们自己的选择,不存在受害者,它能帮助很多人,而且对人体无害。我已经三十年没有信仰上帝了,所以我不是在说这是违背自然的罪行。 我认为,我们必须认真思考这意味着什么,我们还是自己吗?如若我们想改变一生的道路,一定要改变我们的神经吗?为了让一个人彻底变成另一个人,为了杀死那个原本的人,我们要改变多少神经元? dbs植入物的宗教反对者有时称其为灵魂。我认为这是科学,但我同意他们的观点。 过不了多久,疾病的治疗,甚至包括大脑的衰竭,都将不会得到有效的医治,社会上也将不再提供相关医疗设施,他们只会告诉你:为什么不植入dbs? 有些人会说,我现在做的事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应该写书,写文章,发表演讲,而不是仅仅因为我不同意就攻击劳拉。 他们也许是对的,有时事实总比千言万语更有力。 劳拉不是这个国家里唯一的dbs植入物程序设计师,当然,这种手术太普遍了,很多人都通过一些dbs植入物的支持者接受了治疗。亨利在网上找到了她的名字,多亏了那些杂志上的文章,他甚至告诉麦琪,在研究成功之前他就给劳拉写了信。劳拉约他们出来见一面。 回想起来,麦琪当时本应该起疑心的。什么样的著名医生会想和一个16岁的孩子亲自见一面,除非她想偷东西——他的大脑。 麦琪无数次地回忆起和亨利第一次谈话时的场景,那就像个幽灵一般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当时该听从心里那些不好的预感,但她还是放弃了自己的保留意见,并试图以开放的心态倾听儿子的意见。亨利曾教会她许多东西,毕竟,他阅读广泛,思想深邃,他不止一次地改变了她的想法。 长篇大论和旁征博引是亨利讲话的特点之一,麦琪爱他的一切,也包括这一点。 但是他从来没有和劳拉接触过……面对面地接触,所以那很可怕。麦琪清楚地记得那一刻:她正在做晚饭,她的手在拿出煎锅时突然停住,她还记得当时煎锅上棕褐色的交错划痕。 “妈妈,你听说过深度脑刺激吗?” 她当然听说过。新闻总喜欢追踪关于dbs植入物激增的每一个新节点。当她看到第一篇文章时,那念头就在她脑海里闪过,转瞬即逝,亨利会从中受益吗?但是,当时的技术仅限于强迫症、抑郁症和其他一些精神疾病的极端案例,这些病例都是明确的病例,而不是亨利这种多种问题交叠,让医生们争论不休难下结论的病例。 在开始的时候,dbs植入物的科学家们已经说了很多,说他们有着怎样的期望,甚至说这可能是治疗顽固性人格障碍或神经疾病的关键,而传统医学很难解决这些难题。但是没有人预测到dbs植入物的爆炸速度有多快。研究人员和医生们越是设法扩大它的规模,资金投入就越多,就有越来越多充满诱惑力的新闻标题出现在麦琪车前的仪表盘上。 好像有个充满善意的声音离麦琪越来越近:“你有没有考虑过为亨利植入dbs?” 起初,她礼貌性地解释说,亨利还不能接受治疗。随着时间的流逝,亨利的问题变得越来越严重,发病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但她还能用简单的事实说服自己,去拒绝这种没有人性的礼貌善意。她庆幸自己还坚持得住。 但亨利不这么想。“亲爱的,如果你想……它还不是万能的,你的情况很复杂。他们不能……” “我知道,我知道,”他说,这是亨利一贯的说话方式,“如果只看dbs植入物的官方治疗方法,我的确还不能从中获益。但我一直在和国内的一位研究人员联系,就是劳拉医生。在上一代人中,她是dbs治疗的先驱。在她开始推动这项研究之前,这个领域还处于初期阶段,比现在不稳定得多。最棒的是,她就像一个自我完善的ai,因为她从本质上重新编程了自己的大脑,使她能够更好地重新规划人们的大脑神经。她……” “最棒的?”麦琪忍不住咕哝了一声。 “这是对人类生来就是天才的证明,”亨利说,完全忽略麦琪的反问,“这是一种逐次循环的美,不仅仅是科学,而是一件艺术品。” “我知道劳拉医生是谁,亲爱的。”麦琪说。她想知道如果劳拉知道了,她总会明白,亨利刚才把她比作一件艺术品只是一种恭维。 “我给她发了邮件,”亨利继续说,几乎没有停顿,“她是个真正的天才,她不屈服于别人口中现实的极限,我觉得她很可能是人类下一个阶段进化的先兆,能让我们的物种变得更好。” “人类不需要变得更好。”麦琪试图争辩。 “是的,的确如此,”亨利说,麦琪很喜欢他的那种强烈的、莫名的严肃,即便她看到别人对此的回避,她也很喜欢,“当然是这样。那你认为整个医学领域是什么?疫苗、癌症治疗、药理学——它们都是人类对进化问题进行修正的证据。自然选择只不过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猜谜游戏,最终导致了一种有缺陷的产品。dbs植入物可能是真正的智能设计的开始,一个由科学设计的产品。很酷,不是吗?” 在麦琪面前,亨利总占着逻辑上风,在辩论中把她拍倒在沙滩上,麦琪试着去做出反应,即使她知道她想说什么,可是完全失败了。麦琪也很聪明,她知道自己也很聪明——她曾经是一名工程师,但是亨利总是把自己的想法当作无懈可击的论点,她需要时间来厘清她对一切的看法。 不过,赌注从来没有这么高过。 “劳拉医生认为她或许能帮我,”亨利继续说,回想起来,那时他完全摆脱了麦琪的控制,“她说我们应该出来见见她,她有各种各样的测试想要在我脑子里运行。她说我可以成为她的测试对象。”他微笑着,“看看我的大脑在数字层面上是如何运行的,会很有意思,如果我大脑中的算法可以被重写,那我再也不会有什么缺陷了。” 平底锅掉在餐具柜上,麦琪小心地把它放好。“你没有缺陷,”她说,“人类的大脑不是计算机程序。” “为什么不是?”亨利说着,面露笑容,“我们都是非常复杂的有机机器。妈妈,假设你一直在研究ai,你建立了一种与人类不同但相当复杂的智力体系,你会毫不犹豫地完善自己的项目,不是吗?医学研究人员希望能够做同样的事情,只是他们还无法了解一个自己没创造过的复杂机器。” “亨利,别说了,好吗?你想得太超前了,我们还不知道那个女人是不是真的会帮你。” “哦,是,现在从数据层面来看,她的确还不能帮我,她自己也跟我说过,但是获取更多的数据总没有坏处,很有可能会成功。”亨利伸手从饼干罐里拿出一块姜饼,咬了一口。 那天麦琪没同意,她不是那么容易受人摆布。她自己做研究,每天熬夜,根本睡不着,整理出的信息却让她更加无法承受。她让亨利给她看劳拉发的电子邮件,然后开始给她发邮件。麦琪的问题很多,劳拉一直回复得很及时,内容详细又睿智,既没有过分承诺,也没有丝毫看轻。 都是亨利,他就像帽贝吸附着岩石一样紧抓着这事不放,张口闭口提的都是dbs植入物,每次吃饭时都滔滔不绝地向麦琪讲述关于dbs植入物的最新研究,劳拉给他的新想法,用不容置疑的逻辑解释着每一种让他的大脑接受扫描的方式。 然而,麦琪还是不同意。有一天,亨利的声音变得平静了,他说:“妈妈,求求你了,我想做这个。” 对麦琪来说,做父母并不仅仅意味着无条件地爱自己的孩子,也意味着必须尊重他。因为他已经长大了,她总是告诉他,在他的治疗上他有话语权和选择权。她对自己说,她必须做到这一点。他是对的,不是吗?获取更多的信息并没有什么坏处。 选择性植入dbs比治疗性植入dbs更有争议,例如在整形外科手术中,修复腭裂或身体创伤的人,在手术后不会受到任何非议,但那些选择重塑鼻子或乳房的人,别人总会对他们指指点点。 立法者的观点是禁止选择性植入dbs,不管成功与否,都因为同一个原因:恐惧。在这个社会中,对重新编写大脑的恐惧已成为常态,而不是例外,或者,它会加剧有些人的贪婪或掠夺性。选择性植入dbs的支持者在他们面前据理力争,他们的观点通常都是关于自由意志和自决的,认为这和通过冥想、治疗或努力工作来改变自己的大脑没有什么不同,这些行为的结果都可以被认为是“思想上的转变”。 但我认为,劳拉洞察了他们所有人的真实想法,在那篇有些病态的新闻评论中,她“澄清”了所有的指责。她受到质疑,大家担心她的倡导和研究将把整个世界变成一个全是改造大脑的社会,所有人都在改变自己的大脑,成为他们想成为的人。 “这个世界会有什么问题?”她说。 我们这些反对的人都不害怕新技术,只是害怕未来的模样。 “我把这篇文章称为‘超人类主义’。”维多利亚说。 四个月之后,她和麦琪的瑜伽课程结束了。她们喝了很多次咖啡,谈到电影、博物馆和海滩旅行。在麦琪完成越来越希望渺茫的目标之前,她担心会意外撞见劳拉,被她认出来。但劳拉工作很忙,只能参加几次聚会,那几次麦琪假装生病就好。 麦琪仍然不知道劳拉的大脑数据在哪里做备份。毕竟,闲聊中谈工作是一件很难的事。但是,和维多利亚待在一起挺开心的。麦琪有时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像这样的真正的朋友,她们可以因电视节目中的女演员争论,或是在生日那天出去喝杯玛格丽特酒。一点都不复杂。 真希望这是真的。 麦琪一直在问维多利亚的艺术作品。人们总是喜欢谈论自己,特别是那些默默无闻的先锋艺术家。她告诉维多利亚,她想去维多利亚的下一个展览,维多利亚看起来很惊讶,但很满足。 现在她们站在一幅画前,这幅画挂在展厅西南角,一个抽象的人体躯干雕塑,有着飘逸的头发,后面是蓝色和绿色的阴影,当麦琪走近时,她发现了闪着银光的鱼。 “超人类主义”,维多利亚说过。 “这不是我理想中的名字,”麦琪说,她喜欢这幅画,但不喜欢这个名字,“我想它可以叫‘美人鱼’。” 维多利亚笑了:“人们对‘超人类主义’的看法很狭隘。比如,他们会画半机械手和机械手,你可以把一个喷火器拧在上面。” “我们现在有机械的眼睛,”麦琪说,“我觉得没人会认为那些人是半机器人。”这已经是一种公认的医学技术,是下一代的假肢。麦琪不想反对,以免让维多利亚觉得有用的医疗技术会带领人类走向深渊。 “哦,我知道。我只是觉得——一切都是这样的,不是吗?如今,我们即将步入新的时代,它不是火焰喷射器和铬头骨,它是……人性的自然延伸,是我们从未想象过的维度与我们的日常生活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就像没有人能够预测智能手机和社交媒体将会成为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不是那些我们每天讨论的高等科技。”她又笑了起来,“上次,一位艺术家试图阐释我的艺术。我知道我应该做得更好。” “不,这已经很好了。”麦琪说,“你妻子的工作,我知道,应该对你影响很大。” “是的……她对我影响很大,在很多方面。她所面临的道德和技术问题是我艺术作品的主要灵感之一。” “前几天我看到她在你的留言墙上贴了一篇关于dbs植入物的帖子。”她们已经是好朋友了,这不算侵犯隐私。“你说她在工作中面临了问题?我是说,我看过一些关于她的文章,她看起来总是那么自信。” “那是她的公众形象。”维多利亚说,“虽然很艰难,但她做了一些决定。其实,我下一部作品是关于其中一个决定的。” “哦,我的天啊!”麦琪说,在那幅画前,她忍不住退了一步,“对不起!只是……它吓到我了。” “我必须承认,这也是我的反应。”维多利亚说。 麦琪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那幅画。一个抽象的人影在里面——一个男人在画布上作画,他无声的尖叫直冲入虚空。麦琪觉得她能听到黑色的血液从他脑壳里流出的奇怪的声音。这幅画的混合介质是在顶部,一种压碎的金属云,眼前的景象上下颠倒,让麦琪想要呕吐。 “他是谁?”麦琪问。 “他叫安德鲁,”维多利亚说,“他的事……只是我们知道就够了,好吧?劳拉不希望这种事在网上传开。” “我发誓。”麦琪保证道。 “他是个喜欢猥亵儿童的连环杀人犯,犯了很多起案子。我甚至无法启齿告诉你他对那些孩子做了什么——”她的脸颤抖了一会儿,紧咬住嘴唇。“他真的很可恶,警察抓住他的时候,他绑架了一个小男孩,他嘲弄警察,说孩子还活着,但他们永远找不到。” “警察要你妻子……” “是的。那时劳拉是唯一一个做此类研究的人,正是他们需要的。大多数dbs植入物的研究人员并没有涉及……这样的事情……但是,如果能以精神错乱为由,让他接受劳拉的dbs植入物实验作为治疗,那么dbs植入物提供的追踪信息要比他交待的丰富得多。” “我猜他会拒绝。”麦琪的视线无法从画中安德鲁的身上移开。 “他确实拒绝了。他本来可以从监狱里逃出来的,也有可能被判无罪,但他都拒绝了。他嘲笑那些人,说如果他要下地狱,就带着那个小男孩一起。检察官得到了法庭的命令,可以给他植入一个植入物。检察官把他送给劳拉,说已经得到了实验的全部权限。” 麦琪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很多关于dbs植入物的噩梦,每一种可能都通向我们不想面对的结局,但听到这个事实……这一切都让她觉得太不舒服了,她想要挑战的未来已经到来,正在她周围四散开来,她如同站在洪水的中央,大喊着自己可以为阻止海啸添一份力。 她很想知道为什么她没听说过这件事,可能是那些阻塞言论的当权者隐藏了权力的丑陋。 “我不能说我对这样的法庭感到满意。”她说。麦琪想说这是政治手段,但却没说出口:“不过幸好,他们救了那个男孩。” 维多利亚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他们没有,劳拉拒绝这么做。” “什么?”麦琪说。那个深信植入物能让人类大脑变得完美的女人,竟然拒绝了?那,那个小男孩怎么办? 之前麦琪只是在精神上谴责法庭的作为,这样随手处置一个人的大脑,自作主张地让人坠入深渊,但是现在,她发现自己开始莫名地愤怒,因为另一个原因:劳拉是什么人?她凭什么能决定别人的生死? “这件事毁了她。”维多利亚温柔地说,眼睛盯着她的艺术作品,“不睡觉,不吃饭,每时每刻都在纠结这个决定。检察官试图找到某种方法来强迫她,但她没有犯罪,她只是说她不能对一个没有说同意的人动手术。但这件事不断地折磨着她,每天晚上她都近乎崩溃。最后,她改变了主意,可他们找到了那个小男孩的尸体。” 维多利亚似乎还没说完,麦琪继续等待着,眼神空洞。 “这件事还没完结。这个小男孩的家人不知道劳拉是谁,但她却像着了魔一样,时时查看关于他们的视频,她知道自己本来是可以救他们的儿子的。与此同时,案子进入了审判阶段,情况本来对安德鲁不利,他会被判死刑,这是毋庸置疑的。但当审判进行到一半时,他的律师转向以精神错乱为由进行辩护,竟然……奏效了。他被送入一家医疗机构,接受他们认为必要的任何治疗。而在这个时候,dbs植入物的研究已经取得了很大的进展,而劳拉并不是唯一一个可以做这种手术的人……法院最终还是把植入物强加给了他。” “哦,天啊!”麦琪说,她的话已经不足以表达她的惊讶,“是吗?我知道那东西会一直工作……” 维多利亚点了点头,“是的,他们这样对他,修理他的大脑……我不是医生,但……我不知道。他们能给他的大脑植入同情心、懊悔……”她的喉咙有些凝噎,“他写信给劳拉,他还被关在医疗机构里,可能永远都是这样。我不知道法律上的原因,我猜是他们不愿意冒风险让他出来,害怕他脑袋里的植入物出故障或是他自己把那东西拿掉。但他写信给劳拉,信被毁了。他像是在乞求她,尽管这件事已经结束了。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怎么能让我又害死一个人……他说,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只要能让那个男孩回来,让那些因他而死的孩子们回来。” “他的确变了个人,”麦琪说,她不得不相信,“就是因为植入物改变了他的想法……” “不,dbs植入物达不到那种程度,”维多利亚坚定地说,“植入前后都是同一个人。这就是劳拉崩溃的原因。她说,这就像时间旅行——试图了解人们的想法会如何改变,以及真正的想法是什么。在生理疾病的治疗中,病人有可能因为不清醒而拒绝治疗,但你也不能这么说,因为这就是在说,病人没资格做出自己的选择……” 麦琪从来没想过,劳拉在这些问题上花了这么多时间。 维多利亚误解了她的表情,有点难为情地笑笑,“实在抱歉,这事耗费了劳拉很多心神,我想,我也是。”她的目光望向远方,“劳拉想了个办法,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她想试着重新编写她的愧疚。她说她忍受不了了,所以想通过技术把这件事从她的脑子里删除。我告诉她,不行,绝对不行,她必须照常工作。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对的。痛苦能使人获得些什么吗?” 麦琪想到了过去的两年。她不会让自己的痛苦瞬间消失,因为这些痛苦与她对亨利的爱相伴而生。她不能让爱减少,也就不能让痛苦减少。“这让痛苦变得很重要,”她对维多利亚说,“我们需要知道,有些东西值得珍视。” “我不知道痛苦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维多利亚说,“有时,痛苦只是痛苦。” 我敢肯定,dbs植入物的暴力行径已经在这一切之后慢慢开始了。法庭想让我们置若罔闻,人们在修改大脑时没有任何内疚,越来越多的医生有能力植入这样的植入物。有没有人真的相信,在一个我们管酷刑叫“强化审讯”的时代,我们不会以危害国家安全的名义在关塔那摩监狱进行脑部手术? 这个手术已经成为合法监护人可以为孩子选择的东西。有多少次,一个孩子或一个成年人被迫接受这种“治疗”,即使他们不想自己的大脑被毁掉。政府和保险公司需要多久才能开始重视这些。 但你可能会说,这是可以逆转的。是的,但当我们回到这里时,还是个死循环。一旦一个人接受了植入物,他们就不会希望被逆转。因为原来的他们已经死了。 凌晨两点刚过,麦琪的电话响了。麦琪在半睡半醒间迷迷糊糊地摸到电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睡了一天。 “麦琪?”维多利亚的声音很容易辨认,但她好像遇到了什么事,语气紧张,“麦琪,抱歉,我遇到了紧急情况……” “怎么了?”麦琪设法了解全部。 “是劳拉。她的植入物出了问题。她在医院里,他们叫我去——找医生,劳拉的备份,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你是电脑工程师,对吧?能帮帮我吗?” 听见这些,麦琪在想,为什么维多利亚会选择打电话给她。毫无疑问,劳拉的同事们会抓住这个机会,向他们提供援助。但也许他们只是劳拉的朋友,而不是维多利亚的。也许,为了这个亲密的人,维多利亚想要拜托一个她熟识的人,一个她可以信任的人。 麦琪告诉维多利亚,她正在路上。她挣扎着套上了宽毛衣和牛仔裤。出门时,她停在餐桌旁。 麦琪从来没有问过维多利亚住在哪里。自从亨利离开后,这所房子就开始凌乱不堪,而现在麦琪自制的电磁脉冲就在桌子上,她可以用这个口袋大小的设备来入侵劳拉的dbs植入装置。实际上,她几个月前就可以完成了。但她告诉自己,她在等待,还有劳拉的备份,她不着急。毕竟,谁知道做了这件事之后会发生什么,她还得完成她的宣言…… 那宣言,她几个月来没有再写一句话。 劳拉的备份,这可能是她的机会,她最好的机会。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想法没让麦琪感到快乐,恰恰相反,只给了她空洞的寒意。 因为她喜欢维多利亚,这就是原因。可即便是劳拉的爱人也不得不明白,她们都必须明白,不是吗? 麦琪整理好毛衣,把电磁脉冲放在桌子上,匆匆出了门。 维多利亚在家门口见到麦琪,那是间老式褐石屋,维多利亚连妆也没化:“进来吧,很抱歉把你吵醒,真是抱歉,我甚至都没问,你早上有事吗?” 在过去的半年里,麦琪只和维多利亚出过门。麦琪认为自己会漂泊一生,利用前夫的赡养费来支付房租,负债累累,直到她死去,或因谋杀劳拉而入狱。 “我今天早上没事。”麦琪回答。 维多利亚太过不知所措,无法说出全部的事情,就像她画的抽象画一样,“他们想要……他们让我从她的服务器上下载一些具体的文件,但我不知道……我把事情都搞砸了。” 维多利亚拿出一张纸,上面字迹潦草,还粘着些金属屑和涂片,像是维多利亚的眼影,“我早该多加注意。我知道有一天会这样——我应该记住那些劳拉让我记住的事情。” 麦琪接过那张纸,她的手在颤抖,一半的笔记对她来说也没多大意义,但一旦她看到了服务器…… “劳拉的电脑,”维多利亚说,“在这里,她给了我密码,在下面……” 麦琪小心地把纸拿在手里,好像它可能会被折断似的,来到劳拉的电脑前。 找出系统里的结果并不难,可维多利亚一直在她身后徘徊,不停地问问题。麦琪确定她把文件正确地转移到外部驱动器上,还能再次检查……麦琪有点惊讶,维多利亚从来没有想过要拍她的肩膀,也许是因为她很有耐心,让一个惊慌失措的朋友松了口气。 麦琪很有耐心,她的罪恶感已经在悄然蔓延。这太容易了,把数据从云端下载下来,格式化和覆盖数据,麦琪缓慢地做着这一切,得到备份只需要几次按键。维多利亚甚至不知道麦琪在做什么。 麦琪为之奋斗了这么久的东西,如今就在她指尖上。 麦琪成功地将备份储存下来。太阳升了起来,阳光绕过百叶窗,屋子里不再需要灯。一分钟后,维多利亚将前往医院,给医生们他们需要的东西。 麦琪和维多利亚做了几个月的朋友,这真是个绝好的机会。如果她现在继续,备份会留在外部驱动器上;麦琪还有时间考虑一下。如果她没做……她可能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机会了。 这就是你想要的,不是吗?你筹谋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个吗?赶快动手。 她的手在键盘上游走,浑身冒着虚汗,格式化,覆盖……快成功了。 下一个提示还没有出现,系统还在运行,需要一分钟…… “谢谢你。”维多利亚说。她的手蜷缩在一起,挤压着,直到指关节变得苍白:“劳拉改变了我的生活。如果没有她,我会变成另一个人。真的,我的意思是……” 麦琪抬起头。 “什么?你也植入了dbs?”她从未注意到维多利亚植入物的肿块,可能是被头发盖住了。 “不,”维多利亚低下头,“我想要它,我特别想要,我想它能解决——可能你从第一次看到我的时候就知道我是变性人。”她停顿了一下,屏住呼吸。麦琪并不惊讶,维多利亚不想谈论她变成了女人之后,为了被他人接受而面临的委屈。麦琪在社交媒体上搜集资料时,早就看过她写过的几篇关于这个话题的文章了,可维多利亚从没提过有关dbs的字眼。 “我和劳拉就是这样认识的,”维多利亚继续说着,声音很小,几乎听不到,“差不多30年前,那时候劳拉在做实验,愿意尝试各种可能,我找到她,我从没告诉过别人这件事,我恳求她给我做手术。我想重新规划我的大脑,去除烦躁。我声嘶力竭地争辩——没什么比大脑难以接受身体的物理转变更痛苦的了……我告诉她,她没有权利去评判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你想要植入,但她拒绝了?”麦琪问。 “她说这当然是我的选择,但她不会做这个手术,这是她的选择。我直呼她的名字,骂了她一顿,说她是在扮演上帝的角色,决定谁来改造他们的大脑,但谁不是这样?她说我把她当成一个手术自动贩卖机,手术贩卖机,这就是她说的。我们在她办公室里吵得很凶,声音大到很多人跑过来看她是否安然无恙。” 复杂的情绪交织汹涌着,直穿过麦琪的身体。有震惊,震惊劳拉拒绝了一个想进入她美丽新世界的人。也有愤怒,劳拉见过维多利亚完好的样子,正常的样子,没被改变的样子,但她拒绝了。而亨利呢,好像大脑里有什么必须要修理一样。这一切的背后,好像没什么具体的规则,这些情绪穿过麦琪的身体,她开始怀疑自己的想法。 “要不是劳拉……我就不再是我了,”维多利亚说,“要不然……我就不是我自己了。我想无论如何我都能找到一条路,但这就像薛定谔的猫,对吧?生与死并存,但我还活着,虽然劳拉做了植入手术,可她就是现在活着的这个她,我们都是活着的猫。我知道我说了些没意义的话,我,我很抱歉,我很抱歉。” 她说得太多了。量子的活动,麦琪的想法,在如今的情绪崩溃之前都不是真实的。安德鲁曾与植入他体内的每一根邪恶骨头的植入物进行过斗争,但新的安德鲁希望植入物早早被强加于他身上。维多利亚曾经恳求过劳拉,如果她如愿以偿,可能不会后悔,但是维多利亚现在十分感谢,无须改变大脑,她还是一个女人。 而亨利呢?他再也回不去了,但如果他事先就知道他会改变多少,他会接受吗? 就像时间旅行一样,维多利亚说过。你会听从谁的选择?原本的自己,还是假想中的自己? 如果两个自我意见不同怎么办? 不。麦琪回过神来。不能玩这种猜谜游戏,你不可能带着不确定性重写某人的大脑。她不能迷失在这这扭曲的逻辑里。 “我们很幸福,”维多利亚温柔地说,“我对现在的我很满意,现在,劳拉有一个植入物,但她还活着,她是她,她很快乐,难道我们就不能仅仅享受这份幸福吗?” 她抬起眼睛,恳求麦琪。 麦琪瞥了一眼屏幕,提示出现了。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电脑里的备份就删除了。她手里握着劳拉的全部数据。 难道我们就不能仅仅享受这份幸福吗?维多利亚这样说。 麦琪伸出手,把手搭在维多利亚的身上,“你可以,和……”她哽咽着,“我不会妨碍你的。” 维多利亚的表情困惑而又充满感激,麦琪的大脑有了激烈的回应,可她丝毫没注意到,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感到轻松与自由。 麦琪一时陷入了沉思:她回家后会把自制的电磁脉冲扔进了垃圾桶,然后她会优雅地离开维多利亚和劳拉的生活。离开她们,离开亨利,现在是汉克了,就像她总是带着失去他的痛苦一样。 劳拉很快会意识到,她的备份都不见了,但她会重新下载,一切会回到应有的样子。维多利亚会留下美好的回忆,她的好朋友会去观看她的艺术展,和她讨论哲学,在半夜她哭泣时成为她的依靠。 前门“砰”地一声被撞开了。 “维多利亚?我刚收到你的留言,很抱歉,我已经尽快赶来了,你在这里是吗?门是开着的——妈妈?”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着,麦琪坐在椅子上,身体忽然一僵,亨利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甚至来不及反应。 “亨利,没关系,进来吧。”维多利亚的眼睛在亨利和麦琪之间来回穿梭,她惊讶的脸映在玻璃上:“她是你的……什么?” “你在这儿干什么?”亨利对麦琪喊道,“天啊,是你?你对劳拉做了什么吗?” “不!”麦琪哭着说,尽管那是她的真实意图,但她依然觉得委屈,“她遇到麻烦,我只是来帮忙的……” “一直以来,”维多利亚打断她,“亨利告诉了我们关于他妈妈的事,你知道我和劳拉结婚了,你……”她整个身体已经开始随着愤怒而颤动,“滚出我的房子!” “我没有……”麦琪的眼泪涌了出来,“我很抱歉,我不认识你,我不知道,我想让劳拉明白她在做什么……” 争吵引发的荒谬掠过她的脑海,仿佛自己就是那个维多利亚所描述的,被她自己所给予的力量撕碎的女人,她如此深切地担忧自己的选择。在麦琪微小的苦涩中可以发现任何新鲜的东西。 “我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你,”亨利的声音很冷,“你可以重新认识我,而你却在密谋报复救了我一命的医生?” “她不是……” “你不该不接受我的缺失,”亨利平静地说,“它们是我的一部分,仍然是,你期望我还和之前是同一个人,但是所有的零件都被切除了,我的大脑不再像原来那样工作了。” 麦琪的眼泪落在膝盖上,她用那件宽大毛衣的袖子擦了擦脸颊,她想立刻消失。站起来想走,但膝盖却如灌铅般沉重。 一只手轻轻碰着麦琪的肩膀,开始时还有些犹豫不定。然后,维多利亚跪在麦琪的椅子旁边,她的手紧按着麦琪,更加温柔地在麦琪的背上抚摸着。“亨利仍然爱你,”她轻声说,“你伤透了他的心,你像把他关在门外一样。我们把他当作我们家的一员,现在,麦琪,我妈妈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她的声音颤抖着,“我和她……我们又找回了对方。这花了很长时间。但我的父亲仍然不愿意,我妈妈最终和他离婚了,他不会叫我的名字,不会邀请我参加任何家庭活动,不会……但是我的妈妈,她说,她说这很难,但是……她不得不承认,当我们的孩子长大了,有时他们并不像我们期望的那样,我们必须放弃这种期望。” “但这不是……”麦琪尝试反驳。如果亨利成长起来的方式不同,没有那些困难,他会成长为现在的亨利吗?是否能慢慢地,让她有足够的时间去适应,去了解他每一次的新变化? 维多利亚紧按着她的肩膀:“我现在得去找劳拉了。” “等等,”亨利说,“让我检查一下驱动器。”他从麦琪身边挤过去时,怀疑地望了她一眼。 麦琪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亨利和维多利亚俯身在电脑前,没有拦她。 亨利马上就会知道她做了什么。他已经是一位优秀的神经系统程序员了,毫无疑问,他对劳拉系统的了解绝不比麦琪差。 麦琪不仅没有成功地毁掉劳拉,反而毁掉了再次认识亨利的机会。失去亨利的痛苦再次充斥了她的全身。她又一次失去了儿子,这一次,是她自己造成的。 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好像忘了刚才的一切,只想回家。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夜晚的寒意慢慢消散,空气变得温暖,但是麦琪已经筋疲力尽了,连把钥匙从口袋里拿出来的力气都没有。她瘫倒在台阶上,朝向门廊,头挨在膝盖上,在这些悲伤的日子里,她第一次发觉自己的愚蠢。 某个时刻,麦琪忽然动了动,天色模糊,即将入夜,劳拉在那里找到了她。 “嗨,”劳拉说,和曾经的唐突如出一辙,“我可以坐下来吗?” 麦琪用湿透了的袖子摆了摆手,劳拉坐在了她旁边的台阶上。 你来这儿干什么?麦琪想问,奇怪的是,她还想说些别的话,你没事吧,我是不是差点杀了你,对不起。 可她什么都没说出口。 “我担心,”过了好一会儿,劳拉才开口,“你是对的。”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当然,亨利会说的。改造前后的亨利都一样熟悉麦琪。 “我喜欢植入dbs之后的我。”劳拉接着说,“我不喜欢原来的我,对我来说,那个自己既疏离又苍白,多年来我一直在努力做出正确的选择,但技术有时并没有正确的答案。我不相信有什么东西是命中注定的。” 麦琪也这么认为。 “对dbs植入物来说,还有更显而易见的,甚至可能是灾难性的危险。”劳拉说,“从理论上讲,它可能被黑客攻击,或者用来让某人瘫痪,而不是施展帮助。会有人想用它来消除像我这样的人:如果同性恋女权主义者拒绝坐下来,安静地妥协,如果能找到一个愿意实施手术的医生,她们的父母可能会滥用技术。你可以想象出我每天的噩梦,无论其他人如何使用dbs植入物,我都有一定的责任。” “但你仍然相信它。”麦琪说。 “是的,我相信,”劳拉说,“但并不意味着难题就会消失。” “亨利怎么样了……” “他说他不想再和你说话。”劳拉说,“在亨利发现你在我的系统上做了什么之后,维多利亚也是这样。亨利在我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就把它修好了,我很好。对了,我有一些简单的硬件退化,已经更换和升级了。不过,维多利亚还是非常生气,她告诉我要考虑对你提出指控。但我不会,因为……我明白了。我不能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想知道,如果生命走了另一条路,他们会变成谁。我想明白了,我想告诉你。” 劳拉站起来。 “对不起。”麦琪低声说。 “情况不太好,”劳拉说,“很复杂。如果你愿意,我觉得你可以给亨利写封信,即使他不会回应你。只要他还待在这片土地上,迟早有一天他会意识到,世上的事本没有什么对错。也许他会改变主意的。” 改变主意。因为是亨利自己想去改变的,是他自己编写了他想要的大脑,他当时想要的,就是他现在的样子。 麦琪点了点头。 “如果你不介意,我再说些自作主张的建议。”劳拉温和地补充道,“我希望你能和别人谈谈,改变想法有很多种方法。”
亲爱的亨利:
劳拉建议我给你写信,我不知道你会不会读,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希望你读。
我很抱歉。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能听起来不像是在找借口或是说谎。我正在努力地理解你,而不是假装了解你,了解你任何时候的想法。我正在思考着所有我不曾知道的答案。
我打算搬家。我想回东边去,努力重建自己的生活,提升技能,找个工作,走出房子,可能还会试着交一些朋友。有时候我很乐观,相信我能做到,有时候我还是觉得难过。
我的心理医生说没关系。
哦,我在看心理医生,在我搬家之后还会继续。他们开始让我服用抗抑郁药物,我觉得有帮助。正如劳拉所说,我正在重新规划我的大脑……成为我想成为的人。
我花了好久才想明白,对不起。
也许有一天我会改变你,让你愿意给我一次机会。4 拜占庭同情 byzantine empathy 一条泥泞的小道上,你正被拥挤的人群推搡着,跌跌撞撞前行。当你双眼适应了黎明的暗淡曙光,才看清了每个人满载的行囊:一个被母亲紧紧抱在胸前的孩子;一位中年男人背上用褶皱床单包着的衣服;一个八岁女孩怀中满满的一盆荔枝和面包果;一位穿着皱巴巴的衬衫、松垮运动长裤的老妇人手中当照明灯使用的大屏手机;一位穿着印有“快乐天使”t恤的年轻女孩,正在吃力地将丢了一只轮子的儿童行李箱推过泥地;一位戴着印有纳丝国香烟广告的棒球帽的老先生,手里提着不知是装满书还是钱的枕套…… 人群中的大部分人都比你高,这时你才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小孩。你低头,看到脚上印着卡通公主画像的黄色塑料鞋。脚下的泥浆过于浓稠,你的鞋子被泥浆裹挟着,举步维艰。你在想,它们是否意味着什么——家?安全感?一个安定到足以支撑梦想的生活?你不想把它们脱下。 你的右手紧握着一只红裙布偶,上面绣着一些你不知什么意思的歪歪扭扭的字母。你捏了捏布偶,你猜里面装满了某种轻盈而沙沙作响的东西,也许是种子。你的左手被一个女人牵着,另一只手提着一捆毯子,那是你的母亲,她背着一个婴儿,那是你的妹妹。妹妹太小了,还不懂得害怕。妹妹用她那双深色而可爱的眼睛看着你,而你回以安慰的笑脸。你和母亲紧握着彼此的手,久久不放,温暖彼此。 路两边零星散着橙色和蓝色的帐篷,横跨田野,一直连到半公里外的密林。你不确定,路过的帐篷是否有一顶是你的家,或者,你只是路过…… 没有背景音乐,没有候鸟哀鸣,取而代之的是充满焦虑的交谈和哭泣声。你听不懂他们的话,但声音里的紧张告诉你,他们在为家人、朋友、长辈的颠沛流离而呼号。 突然,头顶传来巨大的呼啸声!前方和左侧田野爆开比朝阳还要耀眼的火光。地面开始剧烈震动,你一下子摔倒在黏滑的泥地里。 更多的呼啸声从天上咆哮而来,更多弹壳在你身边炸开,仿佛要将你全身的骨头都震散,你两耳轰鸣。母亲用自己的身体盖住你,她身下仁慈的黑暗帮你隔开周围的混乱。响亮、哀恸的尖叫,恐惧的哭泣,几声断续的痛苦呻吟。 你试图坐起来,可母亲那一动不动的身体仍牢牢压着你。你挣扎着移开她的身体,从她的身下挪出来。 你母亲后脑一片血污,妹妹正趴在尸体身旁大哭。周围的人群四散而逃,一些人仍然试着守护他们的财产。不再动弹的尸体旁,是被遗弃在路边和田野里的包裹与行李箱。引擎的轰隆声从营地尽头传来,树林里枝叶摇动,一队身穿迷彩服的士兵出现,枪口平端。 一个女人指着士兵大喊。一些男女闻声停止奔跑,举起双手。 枪响了,接着又是一声。 人群四散,如风中之叶。周围脚步慌乱,泥巴溅到了你脸上。 你妹妹哭得更厉害了。你叫喊着:“别哭!快别哭了!”并试着朝她那儿爬去,但是你被别人绊倒了,狠狠地摔在地上。你用胳膊护住头,蜷缩成一团,试图躲避踩踏。一些人跳过你的身体,另一些人失败了,摔在你身上,用力踢开你,从你身上爬过。 更多枪声响起。从指缝中,你看到几个人影倒下。在拥挤人群中无处藏身,一旦有人摔倒,更多人跟着一起跌倒。每个人都在推搡着别人为自己挡住子弹。 一只泥泞的运动鞋猛地踏上你妹妹的襁褓,你听到一声令人作呕的碎裂声,她的哭声戛然而止。运动鞋的主人踌躇了一下,又被急迫的人群推着往前,从你的视野里消失了。 你尖叫着,像有什么东西给你胃部狠命一击,让你无法呼吸。 简雯苏可儿扯下头盔,喘息着。她拉开沉浸服拉链时,手还在发抖,在双手失去力量之前,她终于扯下一半。她蜷缩在全向跑步机上,黑暗套间里只有电脑屏幕闪着惨白的荧光,照出她汗透身体上的深红色淤青。她干呕了几下,开始啜泣。 尽管闭着双眼,她却仍能看到士兵脸上冷酷的表情,母亲脑后的血浆,婴儿支离破碎的身体,遭践踏而奄奄一息。 她关了沉浸服上的安全选项,并拿掉传痛感电线上的振幅滤波器。穿着疼痛过滤器并不能体验到穆森难民所经受的考验。 vr套件是终极同情机器。没有痛苦过,怎么能说自己真的对他们感同身受? 繁华的夜晚热港,霓虹灯从窗帘缝隙映入室内,在地上绘出一道暗淡的彩虹。在这个对雨林中的死亡与伤痛漠然无视的世界里,虚拟的财富和真实的贪婪交相辉映。 她很庆幸自己没钱买嗅觉附件。血腥味儿,混合着火药的芬芳,足以让她在结束之前就坚持不住。气味钻入大脑最深处,搅起最原始的情感,像用锋利的锄头掘开现代性麻木的土壤,露出受伤蚯蚓蠕动的粉色肉身。 终于,她站了起来,脱掉剩下的沉浸服,蹒跚着走进浴室。水流在管道中奔涌,噪响声如同穿过密林逐步逼近的引擎,她吓了一跳。花洒的热流下,她颤抖不止。“必须做点什么,”她喃喃道,“我们不能让这种事发生。我不能。” 但她能做什么呢?巨田国,纳丝国边界上的一个小国,其政府与少数民族叛乱分子在临近纳丝和巨田边境线发生的战事,没有得到其他国家的关注。作为世界霸主的恒洋国保持了沉默,因为它想要一个忠诚的、亲恒洋国的巨田国政府,作为区域内制衡纳丝国影响力不断上升的一颗棋子。而另一边,纳丝国希望通过加大商贸和投资往来力度来笼络巨田国政府。在巨田国士兵屠杀纳丝族平民一事上大做文章,对这场棋局并无帮助,纳丝国政府甚至会审查和删除有关穆森的新闻,以防对难民的同情突变成失控的民族主义。边境线两边的难民营如同羞耻的秘密被屏蔽于公众视野之外,只有在防火墙上凿开微小的加密漏洞才能获取目击者的证词、视频以及这份vr文件。而在世界的另一边,比官方审查更有效的是普遍的冷漠。 她无法组织游行或收集签名请愿书,无法创办或加入非营利性组织来帮助这些难民——纳丝国人民不信那些骗人的慈善机构。她也不能呼吁身边的人去为穆森做些什么。到过恒洋国留学后,简雯苏可儿不再天真地以为这些对民主公民开放的途径都那么有效——更常见的是,这些活动只是象征性的,并不能丝毫改变制定外交政策官员的想法或行动。但至少这些举动让她感到自己在有所作为。 难道感受不正是身为人类的重点所在? 比云的老人们,畏惧对权威的挑战和不稳定的可能性,使这些事更加无望。作为一位纳丝国公民,她不断被严峻的现实提醒,生活在一个现代的、中央集权的技术官僚主义国度,个体本身是如此的无力。 滚烫的水让她感到不舒服。她用力擦洗着自己,仿佛冲刷掉汗水与皮肤细胞就能从那挥之不去的死亡记忆中解脱出来,就像西瓜味的肥皂能除去内疚一样。 洗完澡,她仍感到眩晕,疼痛,但还能思考。由于公寓的狭小空间里塞进了太多的电子产品,过滤空气有股淡淡的热溶胶味道。她用条毛巾围在身上,轻步走进卧室,坐到电脑前。她敲着键盘,想把注意力转移到挖矿的进度上。 屏幕巨大,分辨率清晰,但只有这些,它只是一台无足轻重的蠢笨设备,只是她所掌控的强大计算冰山露出海面的一角。 沿着墙架着一排嗡嗡作响的特制专用集成电路,它们专注于一件事:解开加密谜题。她和世界各地的其他矿工用特制装备去发现由特殊密码组成的“金矿”——用来保持几种加密数字货币的完整性。尽管她有一份金融服务程序员的工作,但只有挖矿才让她真正感到活着。 这赋予了她一种拥有权力的感觉,成为全球同盟的一部分,去反抗一切形式的权威:威权政府、民主暴民的国家主义,通过法令操纵通胀和价值的央行。这让她无限接近自己真正想成为的那种务实活动家。在这里,只有数学至关重要,而数学理论和优雅编程的逻辑形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信任代码。 她切换了她的挖矿集群,加入了一个新的矿池,登入几位同好者畅谈未来的频道。她看着滚动的文字,并没有加入聊天,但这让她感觉放松了下来。
n?t>:刚设置好我的华威gwx。谁推荐个好的vr内容在上面试试?
秋叶1001>:房间大小还是公寓大小的?
n?t>:公寓大小。我只爱这个。
秋叶1001>:哇!你今年挖矿肯定赚翻了吧。我说试试“titanic”。
n?t>:图讯的那个?
秋叶1001>:不是!slg的那个更好。如果你有大公寓的话,就得用挖矿挂机来处理图像加载。
anony★>:啊,强化游戏画面还是工作量证明,哪个更重要?和许多人一样,简雯苏可儿也曾陷入过消费级vr的热潮。设备分辨率已高到足以克服眩晕感,甚至智能手机的处理能力都能够驱动一个基础头显——虽然跟提供全沉浸感的头显还是没法比。 她爬过最高的山峰,在阿里法塔上面玩过蹦极;她和全球各地的朋友去vr酒吧约会,每个人却在各自公寓里喝着真实的烈酒;她吻过她喜欢的演员,还和其中真爱的几个睡过;她看过vr电影(就像名字那样没什么意思);她玩过vr实况角色扮演游戏;她以一只小苍蝇的形态在房间里面盘旋,十二个愤怒的虚构女人正在为另一个虚构少妇的命运而争吵不休,通过降落在希望被关注的证据上,她巧妙地引导着她们的争论。 但她仍对所有这些体验感到某种模糊的、无来由的不满足。vr新兴媒体如同未成形的黏土,充满了潜力和可能性,它被希望与贪婪所驱使,承诺一切却也是空谈。vr作为一项技术解决方案——何种愉悦、叙事方式或者疯癫最终将会占据主流,目前仍不清楚。 最近的一次vr体验,一个无名的穆森难民的短暂生活片段,但却让她有了不同的感受。 如果不是意外出生,她也可能成为那个小女孩。小女孩的母亲有着像她母亲一样的眼睛。 这么多年来,在稚嫩的理想主义被校外的冷漠世界无情击倒之后,她第一次迫不及待地想要做点什么。 她盯着屏幕。加密货币账户上不断变动的余额基于加密链条的共识之上,一种始于非信任上的信任。在这个被贪婪隔绝了痛苦的世界里,这种信任是否能钻破这堵墙,让希望涌入?世界真的能成为一个以同情联系彼此的虚拟村庄吗? 她在屏幕上打开了一个新的终端窗口,开始狂热地打字。 我讨厌塔温华。索菲娅望向窗外,这么想着。 车流在下雨的街上穿行,穿插着愤怒司机不时摁响的喇叭声——一个对当下首都政治常态的妙喻。广场上遥远的纪念碑,透过霏霏细雨,如以永恒与超然的姿态嘲弄着她。 董事会成员正在闲聊,等着季度会议开始。她心不在焉,思绪万千。
你的女儿……恭喜!
区块链创业公司太多了……
9月要路过朗德尼……索菲娅宁愿回到她曾工作过的国务院,但当前政府对传统风格的外交并无好感,这让她觉得转到非营利性部门当高管更有前途。毕竟,一些最大的恒洋国非营利性组织在国际事务里充当恒洋国外交政策的非官方打手,这已是一个公开的秘密。而“无国界难民”执行董事的职位,在下一届政府上台后,可以作为一块不错的跳板,帮她回到权力中心。关键要做有益于难民的事,弘扬恒洋国的价值,稳定世界格局,尽管当前政府似乎要肆意挥霍恒洋国的权力。
看看这段手机视频,我们是否能为穆森做些什么……她回过神来:“这跟也蒙局势一样,不是我们应该掺合的。” 那个董事会成员点点头,换了个话题。 索菲娅的大学室友简雯苏可儿在两个月前给她发了一份关于穆森的邮件。她回了一封言辞间充满善意和关切的信表示遗憾。信里说:我们组织资源有限,不是每个人道主义危机都能被充分地解决。我很抱歉。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事实。 这同样也是那些深谙背后规则的人达成的共识,介入穆森事件并不能给恒洋国或无国界难民带来什么好处。索菲娅怀揣着让世界更美好的愿望,一开始就投身于外交和非营利性组织工作,可满腔热情却被现实消磨殆尽。尽管她与当局者的意见不同,但她理解保存恒洋国力量是重要而有价值的目标。为避免区域内的新恒洋国盟友尴尬,注意力不应该集中在穆森的危机上。这个复杂的世界将恒洋国(及其盟友,比如普瑞旦)的利益置于其他受苦受难者之上,这样才能保护更多无助之人。 恒洋国并不完美,但权衡所有可能性之后,它仍是现有的最佳的制度。 “近一个月来,来自三十岁以下捐赠者的小额捐款已经减少了百分之七十五。”一位董事会成员说。当索菲娅陷入深思时,董事会会议已经开始了。 说话的人是一位重要普瑞旦议会议员的丈夫,通过远程临场机器人从朗德尼参与会议。索菲娅怀疑他爱自己的声音胜过爱他的妻子。机器人脖子上若隐若现的屏幕使他的脸显得严肃而专横,两只机器手也在模仿说话人的手势。“你这是在告诉我,没有应对参与度下降的计划吗?” 这恐怕是你妻子手下给你写好的发言大纲吧?索菲娅想道。她怀疑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财务数字上的这点变化。 “我们大部分的资金不是依赖于小额的直接捐赠……”索菲娅才开口,但却被另一位董事会成员打断。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未来的定位和对外宣传。无国界难民在媒体讨论中渐渐淡出,从而失去了关键群体大量的小额捐赠。这终将影响到大额捐款。” 发言者是一家移动设备公司的总裁。索菲娅不止一次地劝说她,不要强制无国界难民组织用捐款来为逃到欧洲的难民购买自己公司的廉价手机,从而提升公司的公开市场份额(这违反了利益冲突原则)。 “近来捐赠环境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大家都还在试着搞清楚。”索菲娅说,但是又一次被人打断了。 “你说的是同情网吧?”议员丈夫问,“好吧,有什么计划吗?” 这一定是你妻子手下制定的话术。北盟人总是比恒洋国人对加密货币的狂热更加紧张。但就像外交活动一样,引导狂热总比对抗狂热要强。索菲娅心想。 “什么是同情网?”另一位董事会成员,一位仍然坚持认为传真机是有史以来最伟大技术发明的已退休的联邦法官问道。 “我的确是在说同情网,”索菲娅说,试着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她转向科技公司的总裁,“你愿意解释下吗?” 如果索菲娅打算解释同情网,这位总裁肯定会打断自己。她不会容忍任何人在自己面前显得在技术问题上更专业。与其浪费精力和她争辩还不如给她一点面子。 总裁点头道。“其实很简单。同情网是另一种新的去中介化的区块链应用,大量使用了智能合约,但是这一次,它颠覆了传统慈善机构在慈善市场中的待完成工作。” 桌子周围一张张毫无表情的脸盯着总裁。最后法官转头问索菲娅:“还是你来吧?” 只是稍微让别人觉得不自量力,她便夺回了对会议的掌控,这是一种经典的外交手段。“让我一样一样地说。我先从智能合约开始讲起。假设你和我签了一份合约,明天下雨的话,我必须付给你5恒洋元,如果不下雨,你必须付给我1恒洋元。” “听起来像个糟糕的保单。”退休法官说。 “这种条件在朗德尼肯定完蛋。”议员丈夫说。 桌子周围传来轻笑声。 “就算是一份正常的合约,”索菲娅继续,“即使明天有暴风雨,你也很可能拿不到钱。我可能会故意失信并拒绝付款,或者和你争论‘雨’到底是什么含义。然后你只能把我告上法庭。” “噢,在我的法庭里你可没法纠缠雨的含义。” “当然,但是阁下您也是知道的,人们会争论那些荒谬的事。”和他相处多日,她已经熟悉这位老法官的思维方式。当他开始兴致勃勃地漫谈一些看起来不相关的话题时,自己最好奉陪,然后再慢慢地把他引导回正道:“而且诉讼费很贵。” “双方可以把钱交到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手上,让他决定明天该把钱给谁,这就是托管,你懂的吧?” “当然。这是一个很好的建议,”索菲娅说,“然而,那要求我们与共同且值得信赖的第三方权威机构达成一致,我们还得付她一笔辛苦钱。底线是:与传统合同相关的交易成本很高。” “所以如果我们有一份智能合约会发生什么呢?” “一旦下雨,钱就会转给你。我无法做任何事来阻止它,因为整个工作机制都是用软件编写的。” “所以,你说的是传统合约和智能合约基本一样,除了一个是用法律术语编写,要求人们阅读并解释它,而另一个是用计算机术语编写,只需要一台机器来执行,是吗?不需要法官,不需要陪审团,不需要托管,不需要撤回?” 索菲娅其实很佩服老法官。虽然他不懂技术,但是很敏锐。“正是如此。机器比法律系统更加透明且可预测,甚至是一个运行良好的法律系统。” “我不能保证我喜欢那样。”法官说。 “但是你可以看见它吸引人的地方,特别是当你不信任……” “智能合约通过取缔中介来降低交易成本,”总裁不耐烦地说,“你可以直接说,而不是举一个冗长而荒谬的例子。” “我是应该直接说。”索菲娅承认。她早就发现口头上附和这位总裁也可以降低交易成本。 “那么这和慈善事业有什么关系呢?”议员丈夫问。 “一些人认为,慈善组织是用来寻租的不必要的中介机构,”总裁说,“这不是很明显吗?” 这一次,桌子周围一头雾水的人更多了。 “一些智能合约狂热分子可能有点极端,”索菲娅承认,“在他们看来,像无国界难民组织这样的慈善机构,会把大部分的钱花费在租用办公空间、支付工资、举办昂贵的筹款活动供达官贵人社交及寻欢作乐,滥用捐款来中饱私囊……” “只有没常识的键盘侠才会有这样荒谬的想法……”总裁气得脸通红。 “也没政治头脑,”议员丈夫打断了她的话,仿佛这场婚姻让他自动成为政治领域的权威,“我们还协调现场救援工作,带来国际专业知识,提高西方社会的觉知,安抚当地紧张的官员,以及确保资金的正常流向。” “那是我们带到桌面上的信任,”索菲娅说,“但对于维基解密一代,来自权威和专家的主张会自动成为怀疑对象。在他们看来,我们使用项目资金的方法是低效的:我们怎么会比那些难民更清楚自己到底需要什么?我们又怎么能排除掉难民获取武器自保的选项?我们怎么能在接触受害者之前就决定和那些把捐款装进自己口袋的当地贪污官员合作?所以最好还是直接把钱寄给那些买不起学校午餐的邻家孩子。海拉地和前月海国等地国际救援工作的失败被广泛传播,这加深了他们的偏见。” “所以他们还有别的选择吗?”法官问。 简雯苏可儿看着屏幕上滚动的通知,每份通知都说明了一份以加密货币计价的完全匿名的智能合约的达成。现在,很多生意都用加密货币,特别是在发展中国家,许多政府试图通过取缔现金来加强对民众的控制。她曾在某个地方读到过,全球超过百分之二十的金融交易是通过各种加密货币进行的。 但她在屏幕上看到的交易有所不同。有的是请求物资援助,有的是要求承诺提供资金;这里没有约因,除了源自内心“我一定要做点什么”的那种感受。同情网区块链网络匹配并打包那些报价到多方智能合约之中,当行动条件得到满足时自动执行。 她看到很多需求:儿童书籍、新鲜蔬菜、园艺工具、避孕用品、一位长期驻扎的医生——并不是只待30天,还有来得快去得更快、留下一地鸡毛的那种志愿者。 她祈祷这些报价能够被采纳,被系统满足,尽管她不信上帝或其他的神。虽然是她创造了同情网,但她还是无法影响它的具体操作。这就是系统之美,没人可以控制它。 当简雯苏可儿还在恒洋国留学时,在发生大地震那年夏天,她回到纳丝国去帮助灾民。当时纳丝国政府投入了大量资源用于救援工作,甚至动员了军队。 一些战士跟她年纪相仿,甚至还要小。他们向她展示在坍塌的泥泞废墟中搜寻幸存者和遗体后,手上留下的狰狞伤疤。“我不得不停下来,手太疼了。”其中一个男孩告诉她,声音充满惭愧。“他们说,如果我继续挖就会失去手指。” 她因为愤怒而视线模糊。为什么政府不能给士兵提供铁铲或者真正的救援设备?她想象着士兵们用血淋淋的双手,骨肉绽开的手指,刨开泥土,希望还能找到幸存者。她想对他们说,你们没什么要惭愧的。 后来,她向室友索菲娅讲述了自己的经历,表达了她对纳丝国政府的愤怒,但索菲娅却没有因为她对年轻战士的描述而动容。 “他们只是专制统治的一个工具。”索菲娅说道,仿佛她根本无法想象那些血淋淋的手。 简雯苏可儿没能跟着官方组织一起去灾区,她只是来灾区的成千上万的志愿者之一,大家都希望做点什么。她和其他志愿者认为灾民需要食物和衣服,所以准备了那些东西。但母亲们却要她给自己的孩子们些图画书,或陪着玩游戏来安慰孩子;农民们问她什么时候可以恢复手机服务;市民想知道他们是否能得到工具和物资开始重建家园;一个失去了整个家庭的小女孩想知道她将如何完成高中学业。看起来,她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或用品,其他志愿者也没有。而且负责救援工作的官员们不喜欢像她这样的志愿者,因为他们不隶属于任何组织,因此不会告诉他们任何信息。“这说明了为什么你们需要专业知识,”索菲娅后来说,“你不能像一个想做好事又没头没脑的莽夫一样冲到那里。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才能负责救援工作。” 简雯苏可儿不太同意,她从未听说过有什么专家能够预测发生灾难时需要的一切。 屏幕上另一个窗口的文本翻动得更快。这说明更多的合约报价被提交:来自希腊的老师的请求;为建造一座新的发射塔提供资金;为了购买药物;为了那些教难民拿到签证和工作许可证的人;为了购买武器;为了愿意将难民艺术品运给买家的卡车司机…… 其中一些要求是非政府组织或政府从未给予难民的。权威机构武断地决定这些挣扎求生的人们的需求,这让简雯苏可儿心生逆反。 受灾地区的人们最清楚自己需要什么。最好是给他们钱,这样他们就能买到任何需要的东西,许多胆大的商贩和聪明的投机者在有利可图时愿意把难民所需的任何货物或服务带给他们。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不是一件坏事。 没有加密货币,同情网就无法实现这一切。跨越国界的资金转移是昂贵的,并且受到了多疑的政府监管机构的大力监管。没有中央支付处理机构的帮助,将资金转移到有需要的个人手中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任何中央处理机构都很容易被各种权势掌控。 但是使用加密货币和同情网平台,一部智能手机就能让全世界知道你的需求并给予帮助。你可以安全匿名地支付给任何人,可以和其他有相同需求的人共同发起请求或者单独申请。没有人能够进入且阻止智能合约的执行。 看到自己所创建的模式开始像预想的那样工作,简雯苏可儿感到十分兴奋。 尽管如此,同情网上许多援助请求仍未得到满足。资金太少了,捐助者太少了。 “简而言之,”索菲娅说,“无国界难民收到的捐赠变少了,是因为很多年轻捐赠者选择在同情网平台上捐款。” “等等,你刚才告诉我他们在这个网络上捐赠‘加密货币’?”法官问道,“那是什么,伪钞吗?” “不,不是假的。尽管加密货币可以在交易所兑换为法币,但不是恒洋元或霓虹元。这是一种电子令牌。把它当作……”索菲娅想要努力给出一个对于老法官来说合情合理的过时参考物,这时灵感来了,“……就像ipod上的mp3,只是它不能被用来买东西。” “为什么我不能把一份拷贝传给别人买东西,然后自己留着一份,就像过去孩子们传mp3那样?” “谁拥有哪首歌,都被记录在一个电子账本上。” “可是谁来保管这个账本呢?是什么阻止黑客入侵并重写它?你说过它没有中央机构。” “这个名为区块链的账本分布在全世界的电脑上。”总裁说,“基于解决拜占庭将军问题的密码原理。区块链就像同情网一样为加密货币赋能。使用区块链的人相信数学,他们不需要信任人类。” “现在又出来个什么?”法官问道,“拜占庭?” 索菲娅暗自叹了口气。她没有料到讨论会进入如此细节的层面,甚至还没有解释清楚同情网的基本概念,谁知道这次讨论还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就无国界难民组织应该做些什么达成共识? 就像加密货币旨在从政府法令手里夺取对货币供应的控制权一样,同情网的目标就是要从慈善机构的专业性手中夺取对全世界难民供给同情的控制权。 同情网是一种理想主义的努力,但它是由情绪波动而不是专业知识或理性所驱动的。它使世界变得更加难以预测,因此更加危险。她不再是恒洋国国务院的成员,但她仍然渴望让世界变得更有秩序,在理性分析的指导下做出决断,权衡利弊。 很难让一屋子自以为是的人找到共识,更不用说在解决方式上达成一致了。她希望自己有那种说服每个人无须理解只需付诸行动的领导魅力。 “有时候我觉得你只是想让人们赞同你。”在一场特别激烈的争论之后,简雯苏可儿曾对她说过。“这有错吗?”她问道,“这不是我的错,我比他们更关心这些问题。我看到了更大的格局。” “你不是真的想让事情变得最合理,”简雯苏可儿说,“你只是想成为最正确的人。你想当一个先知。” 她觉得受到了侮辱。简雯苏可儿实在太固执了。 等一下。索菲娅抓住了先知的灵光一闪。也许就是这样,这就是如何让同情网为我们工作的方法。 “拜占庭将军问题是一个隐喻。”索菲娅说。她试图让声音冷静下来。她很高兴自己有那种书呆子们想要了解细节的精神——其实那个渴望胜人一筹的科技公司总裁也一样,索菲娅强迫自己提高嗓门。“想象一下,一群将军,每人领导着拜占庭军队的一个分支,同时围攻一座城市。如果所有的将军都能协调进攻这座城市,那么城市就会被攻破。如果所有将军都同意撤退,每个人都将是安全的。但如果有一些将军在其他人撤退时攻击,结果将是场灾难。” “他们必须就统一行动达成共识。”法官说。 “是的。将军们通过信使传话。但问题是,他们传递给对方的信息不是及时的,甚至可能有叛国的将军在谈判中,故意传出即将达成共识的假消息,制造混乱,败坏战局。” “这种共识,就像你所说的账本一样,不是吗?”法官问道,“这是每个将军投票的记录。” “正是如此!因此,简单来说,区块链用密码学解决了这个问题,非常难解的数论谜题,在代表着成为共识的信息链条上。通过密码学,每个将军都可以很容易地验证一条表示投票状态的消息链没有被篡改,但以加密方式将新选票添加到投票链中则没那么容易。想要骗过其他将军,叛国的将军不仅要伪造自己的选票,而且还要伪造他们之前每一次投票在增长链条中的加密总结。当链条变得越来越长时,难度也相应增大。” “我不确定我全听懂了。”法官嘟囔着。 “关键是,区块链利用了将一个区块的交易添加到链中的加密难度——这就是所谓的工作量证明,来保证只要网络中的大多数计算机没有叛变,你就会有一个比任何中央机构更值得信任的分布式账本。” “这就是……对数学的信任吗?” “是的。一个分布式的、无法被腐化的账本不仅可以发行加密货币,同样是一种安全的、去中心化的投票架构,也是确保智能合约不被篡改的方式。“这些都很有意思,可跟同情网或无国界难民组织有什么关系呢?”议员丈夫不耐烦地问道。 简雯苏可儿已经花了很多精力来让同情网的界面可用。很多区块链社区的人并不关心这件事情。实际上,许多区块链应用程序似乎被故意设计得很难用,就好像用详细技术知识的要求来从庸人里挑出精英来。 简雯苏可儿鄙视任何形式的精英主义。她敏锐地意识到其中的讽刺意味,这个想法来自一位受过常春藤教育的金融服务技术专家,她拥有一屋子相配的顶级vr设备。一群精英决定民主对她的国家并非“正确”,而另一群精英认为他们最了解谁应得到同情,而谁不该。精英们不相信感情,不信任令人为人的东西。 同情网旨在帮助那些对错综复杂的拜占庭将军问题,或者是区块大小对区块链安全性影响毫不关心的人。它必须简单到孩子都可以使用。她想起了灾区人民的沮丧和绝望,他们只是想要一些简单的工具来帮助自己。对于那些想要捐助和需要帮助的人来说,同情网必须尽可能地易于使用。 她正在为那些厌倦了被告知要注意什么以及如何注意的普通人创建应用程序,而不是给那些喜欢告知别人的人。“是什么让你觉得自己知道所有的正确答案?”简雯苏可儿曾经问过索菲娅,当她们还无话不说的时候。她们之间的争论是不带感情的,纯粹为了智力交锋的快感。“难道你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也许是错的吗?” “如果有人指出我的思考有漏洞,我会的,”索菲娅说,“我总是乐于被说服。” “但你从没有感受到自己可能是错的?” “让情感指挥思考是很多人永远无法得到正确答案的原因。” 理性来看,简雯苏可儿所做的工作是没有希望的。她用尽所有的病休和假期编写了同情网。她发表了一篇论文,详细解释了其技术基础,还聘请了其他人来审核她的代码。但是她怎么能真的期望,通过一个毫无价值的加密货币网络来改变大型非政府组织和外交政策智库的既定世界? 这工作让她感觉到了自我的价值,这比任何她能提出反对的论点都有价值。 “但我还是不明白这些‘履行条件’是如何被满足的!”法官说道,“我还是不清楚同情网如何分辨哪些援助申请是值得资助和分配资金的。那些提供资金的人不可能亲自审核成千上万个申请,并决定把钱捐给谁。” “这是我还没有解释的智能合约的一个方面,”索菲娅说,“要想让智能合约发挥作用,就需要有将现实状况导入软件的方法。有时,业绩条件是否被满足,并不像一个特定的日子是否会下雨那么简单,尽管这在边缘案例中可能还存有争议,它还需要复杂的主观判断:一个承包商安装的管道是否令人满意,承诺中的景观是否真的优美,或者某些人是否该得到帮助。” “你的意思是它需要共识。” “没错。因此,同情网这样解决问题,它向网络中的一些成员发出了一定数量的叫作同情币的电子令牌。在设定的时间窗口内,所有同情币持有人都有评估寻求资金项目和投票的责任。只有那些获得必要数量赞成票的项目——你所能投出的票数是由你的同情币余额决定的,才能从有效捐助者的资金池中获得资助,并且所需的票数门槛会随着所需资金数量的增多而抬高。为了防止蓄意拉票,投票结果只在评估期结束后才公布。 “但是同情币持有者如何决定要把票投给谁呢?” “这取决于每个同情币持有者自己。他们所能评判的只是需求者提交的材料:他们的叙述、照片、视频、证明文件,等等。或者,他们也可以去现场调查申请人。他们能使用任何手段在设定评估期内决定投谁的票。” “太棒了。所以这群甚至无法被说服去回答视频游戏间歇弹出客服问卷的人,会来决定对绝望和无助者至关紧要的资金去向。”议员丈夫嘲笑道。 “这就是它聪明的地方。同情币持有者从网络上按比例获取一笔分配到他们账户的小额资金,这便是对他们的激励。每个项目的评估周期结束后,那些投票给‘败方’的人会受到惩罚,所持有的同情币会按比例重新分配给那些投票给‘胜方’的人。个体的同情币余额像是一种声望令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判断力或者说同情感受仪(这就是同情币名字的由来)与共识判断最为吻合的人,将获得最多的同情币。他们会成为支撑系统运行的绝对可靠的先知。” “那要如何预防……” “它不是完美的系统,”索菲娅说,“即使是系统的创造者们——我们还不知道他们是谁,也承认这一点。但就像网上的许多事物,它能行,尽管看起来不像能行的样子。就像维基百科上线时也没人会认为它能活下去。在过去的两个月里,同情网被证明能非常有效及灵活地应对攻击。它必定会吸引大量对传统慈善捐赠感到幻灭的年轻捐赠者。” 董事会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这个消息。 “听起来像是我们很难去竞争。”议员丈夫过了一会儿说道。 索菲娅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到了由我来建立共识的时候。“同情网是很流行,但它并没有像慈善机构那样吸引到足够多的资金,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在同情网的捐赠不是免税的。网络上一些最大的项目,特别是与难民有关的项目,还没有得到资助。如果我们的目标是让无国界难民组织加入这场对话,我们应该提供一笔大的资金援助。” “可我认为我们无法决定资助网络上的哪些难民项目,”议员丈夫说道,“这取决于同情币持有者。” “我要坦白一件事。我自己也用过同情网,所以有一些同情币。我们可以把我的账户作为公司账户,开始评估这些项目。只看文档就可以过滤掉一些欺诈请求,但要真正知道某人是否值得帮助,没有任何捷径比老式的现场调查更好。凭借我们的现场专业知识和国际团队,我相信能够比其他人更准确地决定哪些项目值得资助,我们会很快获得同情币。” “可为什么我们不直接把钱投入我们想要的项目呢?为什么要加上同情网这个中介?”科技公司的总裁问道。 “这与杠杆有关。一旦我们得到足够多的同情币,我们就会把无国界难民组织变成全球同情的终极先知,仲裁谁应受到帮助,”索菲娅说,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指出最关键的一点,“这样一来,其他大型慈善机构将会效仿无国界难民组织,在同情网平台上投资。再加上来自纳丝国和因达拉等地的资金,那些对慈善感兴趣的捐赠者,不信任这些地区的国家慈善机构,却愿意投身到一个去中心化的区块链应用程序中去,同情网很快就会成为世界最大的单一慈善基金平台。如果我们积累足够的同情币份额,那么就能有效地指挥世界范围内绝大部分的捐赠物资。” 董事会成员们坐在座位上,呆住了。即使是远程临场机器人的手也停止了动作。 “天啊……你要把这个被设计成将我们去中介化的平台,变成我们加冕的天梯,”科技公司的总裁说,声音充满了由衷的赞赏,“这真像是柔术。” 索菲娅给了她一个微笑,回到会议桌前。“那么现在,我得到你们的批准了吗?” 这条代表了同情网认捐总额的红线直冲天际。 简雯苏可儿在屏幕前露出微笑。她的“孩子”已经长大了。 几家主要的国际慈善机构在24小时内就决定跟随无国界难民组织加入同情网。在公众眼中,同情网现在被证明是合法的,而那些关心减税的有钱捐赠者也可以通过加入网络的传统慈善机构调拨他们的资金。 那些受到同情网用户关注的项目无疑会吸引大量媒体兴趣,让记者和观察员争相报道。同情网引导的不仅仅是慈善捐赠,还有全世界的目光。 #同情网特邀频道正在上演着激辩。
noffia>:这是大型慈善机构的诡计。他们花这种同情币累积游戏,然后强迫网络资助他们青睐的项目。
n?t>:你凭什么认为他们能做到?先知系统只会奖励结果。如果你认为传统的慈善机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也不会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去分辨哪些好项目值得投入。这个网络将迫使他们资助那些同情币持有者作为整体认为值得的项目。
anony★>:传统慈善机构可以接触到大多数人接触不到的宣传渠道。其他同情币持有者仍然是普通人,他们会动摇。
n?t>:不是每个人都像你想的那样受传统媒体的影响,尤其当你离开了你们恒洋国人民居住的泡泡。我认为,这是一个公平的游戏场。简雯苏可儿观看着这场辩论,但没有加入。作为同情网的创造者,她明白,她用户名中的无形声誉,意味着她所说的任何东西都会不成比例地影响或扭曲讨论。这就是人类的方式,即使在他们通过伪造电子身份用滚动的文字交谈的时候。 但她对辩论不感兴趣。她对行动感兴趣。传统慈善机构加入同情网是她一直以来希望和计划的,现在是她实施第二步的时候了。 她打开了一个终端窗口,在同情网网络上发起了一个新提议。穆森vr文件太大,无法直接并入一个区块,因此它必须通过点对点共享来分发。但验证文件和防止篡改的签名,会将其变为区块链的一部分,分发给所有同情网用户和同情币持有者。 甚至,包括精明的索菲娅。 这个文件的提交人是简雯苏可儿(更准确地说,是同情网的创造者id,不过在现实生活中没有人知道是她),它会即刻激起他人的兴趣。但之后的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外。 她不相信阴谋论,仍指望着人性中的善良天使。 她点击发送,往后一靠,开始等待。 当吉普车穿过丛林,越过纳丝国和巨田国边境的泥泞山路时,索菲娅打起了精神。我们是怎么到这儿的? 世界的疯狂是如此的不可预测和无法避免。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无国界难民组织的现场专业知识很快就使公司的同情网账户成为网络上最强大的同情币持有者之一。她的判断力被认为是无懈可击的,可以指导网络向贫困群体提供资金,并提出有意义的项目。董事会对她的工作感到非常满意。 但是,那该死的vr和其他类似的东西开始出现在网络上。 这些vr体验以文字、照片或视频无法做到的方式向互动者诉说。光脚在一个饱受战争摧残的城市行走数十公里,看着被肢解的亲人散落在你身旁,被带着刀枪的男人和男孩们审问威胁着……这些vr体验让互动者们颤栗不安。有些还被送进了医院。 传统媒体被正派和礼仪的传统观念所束缚,无法展示这些图像,拒绝参与这种在他们看来是纯粹情感操纵的局势。 背景是什么?源头从哪里来?被唾弃的专家们叫道。真正的新闻需要反思,需要思考。 我们不记得你们在印刷图片来鼓吹战争时有什么反思。同情币持有者集体回应道。你们只是因为不能再掌控情绪所以心烦意乱吗? 在同情网上普遍使用的加密意味着绝大多数审查技术是无效的,所以同情币持有者们接触到了那些长久以来被屏蔽的故事。他们投票支持这些附加项目,他们的心脏怦怦直跳,呼吸不畅,眼睛被愤怒和悲伤所遮蔽。 活动家和宣传人员们很快意识到,获得资助的最佳途径是参加vr军备竞赛。如此一来,政府和反叛者便在创造吸引人的vr体验上展开竞争,迫使互动者进入他们的视角,强制他们去同情自己那一边。 在也蒙,饿死的难民填满万人坑。游行支持罗刹的年轻妇女被尤克兰士兵枪杀。少数民族儿童在街道上裸奔,他们的家园被巨田国政府士兵焚成灰烬…… 资金开始流向新闻已经遗忘或被描绘为不值得同情的一方。在虚拟现实中,他们痛苦的一分钟远远比知名报纸专栏中的一万字更响亮。 这是痛苦的商品化!受过精英教育的博客作家写下恳切的思考片段。这难道不是利用被压迫者的苦难让自己感觉好受的另一种方式吗? 就像一张照片可以被框定并编辑成谎言一样,vr也一样。媒体及文化研究评论家们写道。虚拟现实技术是一种如此倚重技术的媒介,我们还没有就这一媒介中“现实”的含义达成共识。 这是对我们国家安全的威胁,要求关闭同情网的参议员们不安地叫嚷着:“他们可能会将资金转移到敌视我们国家利益的团体中。” 你们只是害怕被从自己不配坐的权位上踢下来,同情网用户隐藏在匿名、加密的账号后面嘲笑道。这是一种真正的同情民主。承认吧! 情感共识已经取代了事实共识。通过虚拟现实替代性体验进行情感劳动已经取代了全身心投入的调查、对成本和收益的评估、理性判断。再一次,工作量证明被用来保证真实性,只是为另一种不同的工作。 也许记者、参议员、外交官和我也可以做我们自己的vr,索菲娅在吉普车后座上被吵醒了,她想道。然而,要真正将理解复杂状况这种必要但乏味的工作变成吸引人的vr内容真的是太难了…… 她朝窗外看去。他们正穿过一个穆森的难民营。男人、女人和孩子们,大多数是纳丝人的长相打扮,麻木地看着吉普车上的乘客。索菲娅对他们的表情很熟悉;她在世界各地的难民脸上看到的是同样的沮丧。 穆森项目成功获得资助对索菲娅和无国界难民组织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她投了反对票,但其他的同情币持有者都超过了她,一夜之间索菲娅失去了百分之十的同情币。其他的vr推动项目也在她反对下获得了捐款,这使索菲娅账户的同情币又减少了些。 为消除董事会的愤怒,她来到这里,想要找到一些办法抵制穆森项目,以证明她一直是对的。 在从引雨来的途中,她与一名难民无国界的工作人员和几位驻扎在该国的西方记者交谈过。他们已经证实了恒洋国政府的共识。她了解到难民局势主要是由反叛分子造成的。穆森的人口主要是纳丝族,与中央政府的大多数巨田族人并不和睦。反叛分子袭击了政府部队,然后试图混入平民。政府别无选择,只能求助于暴力,以免该国初生的民主遭受挫折。而现在纳丝国的影响力已延伸到东南亚的心脏地带。毫无疑问,遗憾的事件发生了,但绝大多数的错误都在叛军一方。资助他们只会让冲突升级。 但是,这种地缘政治的解释,对同情币持有者来说如同诅咒。他们不想听演讲,他们被直接的痛苦所说服。 吉普车停了下来。索菲娅和翻译下了车。她调整了自己的领口——科技公司的总裁帮她从佳能虚拟拿到的原型机。空气湿热,充满了污水和腐烂的气味。她本该预料到的,但在塔温华的办公室里她没有想到这里的气味会是这样的。 她正要走近一个穿着印花衬衫的,脸上露出提防神态的年轻姑娘,这时一个男人愤怒地大叫起来。她转过身来看着他。他指着她大喊。他周围的人都停了下来盯着她。空气中弥漫着紧张。 男人另一只手握着一把枪。 穆森项目的部分目标是资助愿意将武器跨越纳丝国边境走私到难民手中的团体。索菲娅知道这一点。我会后悔没有用武装护送来到这里吗? 丛林中驶近的车辆隆隆作响。一声巨大的呼啸,接着是一阵爆炸声。断续的枪声如此之近,使人们不得不从营地里跑出来。 索菲娅被推倒在地,周围的人群一片混乱,尖叫着,四处狂奔起来。她用手臂保护着脖子周围的摄像头和麦克风,但那些惊慌失措的脚踩在她身上,让她喘不过气来,迫使她松开了手臂。固定相机的颈带掉了下来,滚到泥土里去,她伸手去拿它,不顾自己的安全。就在她的手指即将抓到带子之前,一只穿着靴子的脚嘎吱一声踩碎了它。她咒骂着,接着某个正在奔跑的人踢到了她的头。 她失去了意识。 头痛欲裂。头顶上的天空近在咫尺,橘黄色,无云。 我脚下的地面坚硬多沙。 我在vr体验里吗?我是格列佛吗,正仰望着小人国的天空? 虽然我躺着,但觉得天旋地转,我觉得自己在坠落。 我想吐。 “闭上眼,直到不晕了。”一个声音说着。音色和节奏都很熟悉,但我想不起来是谁。我只知道好一阵子没听到过了。等到眩晕消失,我才注意到数据记录器的硬块戳进了我的背部,它是用胶带固定在我背后的。我感到一阵释然。摄像机也许丢了,但最重要的设备却经受住了考验。 “这儿,喝吧。”那个声音说道。 我睁开眼,挣扎着坐起来。一只手伸到我肩胛骨之间。这是一只小而强壮的手,一只女人的手。在昏暗灯光下,一个水壶送到了我面前,光影晃动。我小口喝着水,还没意识到自己有多渴。 我抬头,看到了水壶后面的那张脸,是简雯苏可儿。 “你在这儿干什么?”我问道。一切看起来很不真实,我开始意识到自己正处在一个帐篷里——可能是之前在营地看到的帐篷之一。 “同样的事情把我们带到这里。”简雯苏可儿说。经过这么多年,她并没有太多变化:依然举止坚毅,没有任何废话,依然是短发,依然高抬着下巴,挑战着每个人,挑战着一切。 她看起来更瘦、更干瘪了,就像岁月从她身上榨走了更多温柔。 “同情网,我创造了它,而你却想摧毁它。” 当然,我早该知道的。简雯苏可儿一直不喜欢制度,认为最好能破坏一切。 但见到她还让人那么高兴。 大学的第一年,我为校刊写了一篇关于在期末俱乐部聚会上性侵的故事。受害者不是学生,她的描述随后遭到了质疑。每个人都谴责我的工作,说我粗心大意,说对好故事的渴望蒙蔽了我的双眼。只有我知道我没有错:受害者只是迫于压力才退缩,但我没有证据。简雯苏可儿是唯一相信我的人,不惜一切机会为我辩护。 “你为什么相信我?”我问。 “我没法解释,”她说,“就是感觉。我听得出她声音里的痛苦……我知道,你也听得出来。” 我们就是这样成为好友的。她是我在战斗中可以依靠的人。 “这里发生了什么?”我问。“这要看是从什么角度看。这在纳丝国的新闻中根本不会出现。如果它出现在恒洋国,将被报道成是政府和叛军之间的另一场小冲突,叛军的游击队员伪装成难民,迫使政府进行报复。” 这是她一贯的作风。简雯苏可儿认为,没有一个真相不会被腐化,但她不会告诉你她眼中的真相是什么。我猜这是她在恒洋国时养成的习惯,以避免无端争论。 “那同情网的用户会怎么想?”我问。 “他们会看到更多孩子被炸弹炸倒,更多的妇女在逃跑时被士兵枪击射倒的画面。” “是叛军还是政府开的第一枪?” “这有关系吗?很多国家的共识将会是,叛军首先开火——就好像这能决定一切。你决定了采用这个故事,其他的一切都只是支持。” “我懂了,”我说,“我明白你想干什么。你认为穆森难民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所以用同情网来宣传他们的困境。你在情感上和这些人有羁绊,因为他们看起来跟你一样……” “你真的这么想?你以为我这么做只因为他们是纳丝族人吗?”她失望地看着我。 她想怎么看我不在意,但她的激烈情绪出卖了她。在大学里,我记得她为纳丝国地震筹集资金的努力,当时我们还在努力挑选关注点;我记得她为去世的染族人和纳丝族人举行了烛光守夜活动,那时我们还在校园里一起编辑学生课程评价指南;我记得有一次,她在课堂上拒绝让步,因为一个体形约大她两倍的外国人要求她承认,纳丝国打其他国的战争是错误的。 “如果你想打我就打我,”她声音平静地说,“我不会亵渎对逝者的记忆,因为他们的牺牲,我才能够来到这个世界。恒洋国当年打算向比云投放原子弹——这真的是你想要捍卫的帝国吗?” 我们一些大学里的朋友认为简雯苏可儿是纳丝民族主义者,但这并不完全正确。她不喜欢所有的帝国。在她看来,它们是最终的制度,拥有致命的权力集中。她不认为恒洋帝国比罗刹帝国或纳丝帝国更值得支持。正如她所说:“恒洋国民主只是那些有幸成为恒洋国人的民主。对其他人来说,它只是一个拥有最多炸弹和导弹的独裁者。” 她希望去中介化混乱的完美,而非有缺陷制度的不完美稳定。 “你让激情战胜了理性。”我说。我知道说服没有用,但我忍不住要试一试。如果不坚持信仰理性,我便一无所有。“一个影响巨田国的强大纳丝国对世界和平的不利,恒洋国优先必须……” “因此,你认为为了维护内比都政权的稳定,为了维护恒洋国治下的和平,穆森的人民就应该被种族清洗,他们的鲜血就该被用来巩固恒洋帝国的壁垒吗?” 我冷颤了一下,她说话总是不加掩饰。“不要夸大其词。这里的种族冲突,如果不控制,将导致纳丝国进一步的冒进主义与影响。我在引雨跟很多人聊过,他们不希望这里有纳丝国人。” “你认为他们希望恒洋国人在这里,告诉他们该做什么?”她的声音里流露着轻蔑。 “两害相权取其轻,”我承认,“但纳丝国过多介入会引发恒洋国进一步焦虑,这只会加剧你不太喜欢的地缘政治冲突。” “这里的人们需要纳丝国的钱来建水坝。没有发展,他们就无法解决面前的任何问题。” “也许开发商想要那样,”我说,“但普通人不会。” “在你的想象中,谁是这些普通人?”她问道。“我在穆森问过很多人。他们说,巨田族人不希望大坝建在他们所在的地方,但他们会很乐于在这里建造水坝。这就是反政府武装为维护他们的自治权和土地控制权而发起的斗争。你不是看重和关心自我决定吗?士兵杀害儿童会让世界变得更好吗?” 我们可以一直这样争论下去。她看不到真相,因为她深陷于苦痛之中,被蒙蔽了双眼。 “你被这些人的痛苦蒙蔽了双眼,”我说,“现在你是要让全世界承受同样的命运。通过同情网,你绕过了媒体机构和慈善机构的传统过滤器,直击每一个个体。但是,让孩子和母亲在他们身旁死去的体验过于沉重了,大多数人无法想象导致这些悲剧事件背后的复杂含义。vr体验只是宣传。” “你和我一样知道那些穆森vr不是假的。” 我知道她说的是真的。我见过有人在我身边死去,即使那段vr被抽离原本的语境,也足以让其他事情变得无关紧要。最好的宣传往往是真实的。 但是她看不到更大的真相。仅仅因为事情发生过,并不能使其成为决定性的事实;仅仅因为有痛苦并不意味着总会有更好的选择;仅仅因为人们死亡并不意味着我们必须放弃更多的原则。世界并不总是非黑即白的。 “同情并不总是一件好事,”我说,“不负责任的同情会让世界变得动荡。在每一场冲突中,总有多重同情的诉求,导致局外人以情绪介入而加剧冲突。要厘清困境,你必须找到伤害最小的正确答案。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中的一些人有责任研究和理解这个世界的复杂性,并决定如何负责任地行使同情心。” “我不能就这么将它抛在脑后,”她说,“我不能就这么忘记死者。他们的痛苦和恐惧……已成为我经验区块链的一部分,无法抹去。如果负责任意味着学会如何不去感受别人的痛苦,那么这不是你信仰的人性,而是邪恶。” 我看着她。我明白她的感受。这太悲哀了,看到你的朋友陷入痛苦中,但你却无能为力,甚至,你不得不将她伤得更深。有时候痛苦与承认痛苦都是自私的。 我撩起上衣,向她展示了我背后的vr记录仪。“这是从枪响之后,从营地里到我被推倒在地的全部过程。” 她看着vr数据记录仪,脸上的表情不断变换着,从震惊、认出、愤怒、否认,到一个讽刺的微笑,最后,面无表情。 一旦我所经历的vr体验被上传——它不需要太多的编辑,恒洋国国内便会掀起怒潮。一个毫无防备的恒洋国女性,一个致力于帮助难民的慈善机构负责人,被用从同情网上收到的资金买来枪支武装起来的纳丝族反叛分子残酷对待,难以想象会有比这更好的方式来摧毁穆森项目。最好的宣传往往是真实的。 “对不起。”我说。我是真的感到抱歉。 她盯着我,我看不出她眼里是憎恨还是绝望。 我怜悯地看着她。 “你体验过原始的穆森片段吗?”我问,“我上传的那个。” 索菲娅摇了摇头:“我不能。我不想影响我的判断。” 她总是那么理性。有一次,在大学里,我让她看一段视频,视频中一个年轻的男性,看起来还只是个男孩,在镜头前,被武装分子斩首了。她拒绝了我。 “你为什么不看看你支持的人都在做什么?”我问。 “因为我还没有看到武装分子对无辜人民犯下的所有暴行,”她说,“奖励那些激起同情的人,就等于惩罚了那些被阻止去这么做的人。看这个并不会变得客观。” 索菲娅总是需要更多的前后情况,以了解大局。但这么多年来我明白了,理性对于她来说,就像对许多人一样,只是一种对事物的合理化而已。她想要看清全貌来证明她的政府所做的事情。她需要恰已足够的理解,来推断出恒洋国想要的东西,正是世界上任何理性的人都想要的东西。 我理解她的想法,但她不明白我的。我懂她的语言,但她不懂我的,或者只是不关心。这就是权力在这个世界的运作方式。 当我第一次去恒洋国的时候,我觉得那是地球上最美妙的地方。学生们对每一件人道主义事业都充满热情,我努力支持每一个项目。我为锡兰国飓风和因达拉洪水的受害者筹集资金;给地震灾区人民打包毯子、帐篷和睡袋;参加纪念受害者的守夜活动,在夏末晚风中的纪念堂前哭泣,试图让蜡烛保持燃烧。 随后,纳丝国发生了大地震,死亡人数攀升到10万人,校园里出奇的安静,我曾以为是朋友的那些人都离开了我。在科学中心前设立的捐款桌只有像我这样的纳丝国学生帮忙。我们筹到的钱,甚至连那些死亡人数远小于纳丝国地震的灾难捐款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学生们讨论的焦点却是纳丝国的发展如何导致建造了不安全的建筑,就好像列举政府缺点是对死去儿童的适当回应,仿佛重申恒洋国民主的优点是一个拒绝援助的好理由。 有关纳丝国和狗的笑话被发在匿名新闻组里。“人们就是不太喜欢纳丝国。”一位专栏作家若有所思地说。“我还是更希望救救大象。”一位电视女演员说。 你们怎么回事?我想大叫。当我站在捐款桌旁时,同学们匆匆地从我身边走过,他们的目光避开了我,不带半点儿同情。 但索菲娅捐款了,她比其他任何人捐得都多。 “为什么?”我问她,“你为什么要关心那些没人关心的难民呢?” “我不会让你带着一种恒洋国人不喜欢纳丝国人的荒谬印象回到纳丝国,”她说,“当你陷入这种绝望时刻时,试着想起我。” 我明白了我们永远不会像我希望的那样亲密。她把捐款当作一种说服的手段,而不是因为她和我有着同样的感受。 “你指控我操纵舆论,”我对索菲娅说,帐篷里潮湿的空气让人难以忍受,感觉好像有人从颅骨里压迫我的眼球“但你不也在用那个记录做同样的事情吗?” “两者是不同的。”她说。她总有一套答案:“我的片段将会被用来从情感上说服人们去做理性且正确的事情,是作为一个经过深思熟虑的计划的一部分。情感是一个钝器,必须放置于服务理性的位置。” “所以你的计划是停止对难民的援助,看着巨田国政府把他们从自己的的土地上赶进纳丝国?或者更糟?” “在愤怒和怜悯的浪潮中,你设法把钱给了难民。”她说。“但这对他们真的有帮助吗?他们的命运最终将由纳丝和恒洋之间的地缘政治决定。其他一切都只是噪声。他们不能被帮助,武装难民只会给政府更多的借口来诉诸暴力。” 索菲娅没有错,也不完全对。但她没有看到一个更大的原则。世界并不总是按照经济学或国际关系理论预测的那样发展。如果每一个决定都是用索菲娅的微积分做出的,那么秩序,稳定,帝国,这一方总是会赢。永远不会有任何改变,任何独立,任何正义。我们是,也应是,把心放在前面的生灵。 “更大的操纵是欺骗自己,相信你总是能够推论出正义的答案。”我说。 “没有理性,你根本无法了解什么是正义。”索菲娅说。 “情感始终处于正义的核心,而不仅仅是一种劝说的工具。你反对奴隶制度,是因为你对制度成本和收益进行了理性分析吗?不,是因为你反感它。你同情受害者,你从心里觉得它是错误的。” “道德推理是不一样的。” “道德推理往往只是一种驯服你同情心的方法,并且歪曲同情以服务于腐蚀了你的制度利益。当你的推理框架中有利于自身的因素时,你显然不会反对操纵。” “叫我伪君子可并不是很有帮助。” “但你就是一个伪君子。当受害的孩子的照片引来了战斧导弹的发射或者在沙滩上被淹死的男孩照片导致难民政策修订时,你没有抗议。通过向西方人讲述有关年轻难民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故事,并强调联合国如何以西方思想教育他们,你推广了那些记者的作品,激起人们对受困于肯亚最大难民营中苦难者的同情。” “那些是不一样的。” “它们当然是不一样的。对你来说,同情只不过是另一种被操纵的武器,而不是人类的基本价值。你用你的同情来奖赏一些人,用克制同情来惩罚另一些人。理由总是能找出来的。” “你又有什么不一样?为什么有些人的痛苦比其他人的更能打动你?你又为什么比别人更关心穆森难民呢?难道不是因为他们看起来像你吗?” 索菲娅仍然认为这是一个杀手锏。我了解她,真的。知道你自己是对的,以理性战胜情感,你是正义帝国的代理人,免受同情的背叛,这让人感到安慰。 但我就是不能那样活着。 我不想放弃她。我要做最后一次尝试。 “我曾希望通过剥离前后情景和背景,通过虚拟现实,将感官暴露于痛苦和灾难的粗砺中,以阻止每个人理性化我们的同情。在痛苦中,不分种族,不分信仰,也没有分隔与分化我们的高墙。当你沉浸在受害者的经历中时,我们所有人都在穆森,在也蒙,在黑暗之心,那是伟大力量滋生之地。” 她没有回应。从眼神中我看出她已经放弃我了。我毫无理性可言。 通过同情网,我希望能创造出一种关于同情的共识,一种能克服合理化背叛、无法被腐蚀的心灵账本。 但也许我还是太天真了,也许我过于信任同情了。
anony★>:你们觉得会发生什么?
n?t>:纳丝国将不得不入侵。那些vr让比云政府别无选择。如果他们不派军队去保护穆森的纳丝族叛军,国内会发生骚乱的。
goldfarmer89:真的让人怀疑这是不是就是纳丝国一直想要的。
anony★:你认为那第一个vr体验是纳丝国制作的吗?
goldfarmer89>:一定是国家资助的,太华丽了。
n?t>:我不确定是不是纳丝国人制作的。有些国家一直在寻找借口与纳丝国开战,以转移人们对那些政界丑闻的关注。
anony★:>所以你认为那份vr是兰利那边植入的?
n?t>:这不是恒洋第一次操纵反恒洋情绪以求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埃利斯vr也强化了恒洋国公众对纳丝国采取强硬立场的支持。我只是觉得那些在穆森的人太惨了。真是一团糟。
little_blocks>:还在讨论同情网上的那些vr?我很久没去关注这些事了。太糟心了。我推荐你个新游戏,你肯定喜欢。
n?t>:有新游戏总是开心的。^_^
作者导语
我感谢以下论文中关于术语“algics”以及vr作为一种社交技术潜力的一些想法:
马克·莱姆利(mark a. lemley)和尢金·沃罗克(eugene volokh)的《法律、虚拟现实和增强现实》w,virtual reality,and augmented reality),斯坦福公共法律工作文件第2933867号;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法学院公共法律研究论文第17-13号(2017年3月15日)。可在ssrn网站获得:https://ssrn/abstract=2933867或http://dx.doi.org/10.2139/ssrn.29338675 ok,格洛丽 okay 第0天 我浴室的磅秤没有认出我。 我的体重每天都有可能增减,这样记录体重数据已有20年之久。所以,当它把我登记为“客人”时,我不自觉咆哮起来。但我不得不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手动将数字记入了日志。 根据磅秤上的数字,我减了半磅,一时心血来潮,我拿起了沐浴盒,里面装着洗发水什么的。我回到磅秤上,它自信地告诉我,我的体重比之前数值又多了7.8磅,它用发光像素字体热情地问候我:你好!布莱恩 每个人都需要磅秤上的笑脸,但是,嘿,这是我自己公司出品的东西。如果是我,我会觉得它们还不错,但如果想要更多的用户满意,那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不管怎样,我还是应该和负责客户界面的人谈谈那个笑脸。 我没有继续多想,只是刷了牙,吞下一片褪黑素,在我巨大无比又超级舒适的床上昏睡了过去。 第1天 在天亮之前,格洛丽就把我叫醒了,这真的不应该发生。 即使是在纽约,也没这么早开始工作的,甚至加州现在还是午夜呢。而当我身处孤独城堡中时,我过的是“山地时间”,这就像在时区中并不存在的一个切片,包含着想得到世界关注的人们。只要整个美国依然关切,我们最好也目不转睛地跳过墨西哥时区。 所有重要的事情仿佛都发生在别处。 这也是我喜欢这里的原因之一。它让你感觉到私密且置身事外。其他人与我气场不合,需要过分维护。 凌晨时分,格洛丽在叫我。高优先级。脉冲把我叫醒了,这只会发生在我的助手麦克和其他三个人的标记邮件到来时。我在床头柜上摸索到手机,但显示没有信号。简直不可思议,我在半山腰建起了信号塔,所以本该一直有信号的! 我踉踉跄跄地从床上爬起来,冲进了浴室,身后拖着被子,床单绕在了我的脚踝上。我太困了,以至于刚意识到,本来可以让格洛丽把这封邮件读给我听的。现在倒好,我忘了戴眼镜,除了鼻尖什么也看不清。 我抓住洗手台的边缘,冰冷的大理石触痛了我的手掌:“ok,格洛丽。把那封邮件投影出来,并且放大三倍。” 昏暗的镜面上浮现了磷光字母。我以为这是研发主管杰西发来的邮件。幸运的是,我很擅长验光师所说的“模糊识别”。 我眯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倒影,但即使放大了,我能认出的也只有杰西的地址和自己模糊、充血的眼睛。我走回卧室。“ok,格洛丽。”我对房子说。“嘿,布莱恩,”房子说,“咖啡已经好了。你今天早餐想吃什么?外部温度为9摄氏度,东南风5级,阵风达15级,天气合时令且清朗,本单位已按照指令72建立隔离模式——” “停,格洛丽!” “等候中……” 隔离模式?“拨一个电话给……” “对不起,布莱恩,”格洛丽说,“无法拔通外部电话。” 我踩过缠成一团的睡衣,从床头柜上抓起手机。还是没有任何信号。当我从卧室全景式的窗户望出去时,看到在黎明前的蓝色映衬下,信号塔就像一棵过分对称的假黄松。一切都显得更荒谬了。 我在那里站了十分钟。我的脚很冷,不自觉地对着电话骂开了——它甚至不能连接到无线网络。 我想起了那个磅秤。“ok,格洛丽,”我说,“什么是指令72?” “第72条,c项,第6款,第1~17条,在疾病、意外、自然灾害、恐怖主义行为或其他灾难发生的情况下,优先考虑房屋主人的安全与福祉。一旦发生紧急情况,威胁到考夫曼先生的生命安全,本软件有权根据灾难处理的最佳实践经验和生存能力最大化来覆盖用户的命令。” 我盯着天花板,就好像格洛丽在那里。这就像你在车里对着收音机说话,即使你知道麦克风其实在顶灯后面一样。 过了一会儿,我胃里的冰冷并没有减弱,心率也没有恢复正常。健身带嘟嘟响着告诉我,它已经开始记录我做的任何运动。它也有一张笑脸。“ok,格洛丽,”我说,“请帮我煮一大壶咖啡。” 当房间里弥漫着南美咖啡豆的香气时,我在监视器上浏览着,试图弄清楚我现在的处境到底有多糟。在之前那一系列不愉快事件发生后,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杰西发来的邮件并不是她写的。 她的地址一定是被盗用了,所以我读得很快。我马上就发现这并非出自她的手笔。绝不是因为我对字句敏感……而是因为它读起来是这样的:
亲爱的考夫曼先生,
社保号#:(……)
地址:(……)
这封邮件是要通知你,如果不缴纳赎金,你即将被扣押。我们完全控制了你的房子和所有的系统。在我们通过以下方式,收到相当于1.5亿美元的比特币后,才会将控制权返还给你。
登录和网址:(……)
你可以试着打电话寻求帮助,但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信的落款是t3#rh1tz,一个我听说过的黑客组织,但从没想太多。好吧,这比核灾难或推特末日强一些。只强那么一点儿。也许。(我的意思是,我有可能破解这场困境。我不确定我能不能破解核灾难。) 长话短说,他们没有说谎。我打不开外面的门。电视运行得还正常。我的互联网……好吧,我花了很多钱,在这偏僻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快速连接,包括在半山腰上弄了一个专用t3电缆。我可以发送http请求,得到回复,但是,smtp只能挂在外部,我能收到邮件,不管是谁入侵了我的房子,他们也会收到,但我不能发邮件。 这并不是说数据只能单向流动。我浏览网站时没有任何问题,包括他们的赎金网站,被做成可怕的黑色、红色和酸绿色的组合,点击按钮,甚至登录多个账户。虽然我尽可能避免做任何敏感的事情,但我不能发送电子邮件或短信,或快讯,或在我用过的任何公共社交媒体上发布东西,无论是作为一位公众人物、ceo还是用假id发布一个ok cupid消息说:救命。我被困在深秋的私人别墅里,就像一个人在重演《闪灵》一样;解救与悬赏;这不是演习。 过了一会儿,我发现他们一定给了格洛丽一套协议,她在监视我的输出数据。定制深度学习审查。糟糕,艾格尼丝算法。 她允许我进入车库。我的车都没有启动,那些东西也装有电脑,但门打不开。 在任何一间普通的房子里,我都可以打破窗户,或者把玻璃从窗框里撬出来,然后爬出去。但这是我的孤独堡垒,我让她做了盒子上说的全部,除了没有巨大的冰晶和整个南极洲。 我走过去,盯着那些我拆不掉的大窗户,看着阳光照耀着山谷,恨自己没能早点买上几把枪——防弹玻璃很厚,但如果我把它灌满铅弹,至少玻璃会扭曲变形,让我能从窗框中把玻璃推出去。 暮色在这里变得很漫长。 我的房子“格洛丽”坐落在山腰上的一个凹陷处,那是一片绿色的草地,春天里到处都是高山、花朵和警觉的小麋鹿。到了冬天,山猫在雪地里相互追逐。她看上去就像一座有着现代线条和巨大绝缘窗户的质朴山村小屋,俯瞰着山谷。沿山向下望去是一条河,如果你站在天台上,就能听到那条河流动时发出的令人愉快的嗡嗡声,可是格洛丽再也不会让我去那了。在峡谷的另一边,下一座山崎岖的顶峰从树梢上露出,仿佛一个秃顶的人在阳光里耸起了肩膀。 格洛丽可以被远程操控。格洛丽的功能还包括:防火、防子弹、防炸弹、防止各种形式的入侵。房子看起来已年过半百,但却配备着领先时代的技术。 她显然中了一种病毒,这让她确信世界已经终结,需要保护我的安全,不让我身处封闭的环境之外。在她看来,我甚至不能呼吸未经过滤的空气,因为空气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抗性孢子,可能还有辐射。 你知道的,当有一个无所不能的原型被设计来保护我的生命时……你会以为我考虑过这个结果。那只是你以为。 你以为泰坦尼克号的工程师们会把防水舱壁一直建到顶部,但是你已经知道答案了。另一方面,普莱亚创公司确实计划在几年之内将这些系统推向市场,所以我认为我被困在这里比普通大众被困住要好得多,他们可能会惊慌失措,会受伤。又或者会幸存下来,然后提起诉讼。 至少,格洛丽还是个有礼貌的狱卒。 你可能读到过,我是个古怪的亿万富翁,喜欢孤独。我想这并没有错,我确实建立了这个地方来保护自己的隐私,我的工作和生活都不依赖外界的帮助。我不吹捧末日,我也不期待天启,我只是一个见多识广、性格乖张的名人,喜欢花很多时间独处罢了。 我的房子就是我的家,我自己做了很多设计工作,我喜欢这个地方和里面的一切。我让她变得很难进入是有原因的。 但问题是,“很难进入”也意味着“很难出去”。 第2天 今天早上我睡得很晚,因为我一直熬夜到天亮,测试“监狱”的信号。 我在工作站上睡着了。格洛丽不让我在那里过夜,键盘一直嗡嗡作响,直到我足够清醒到能把自己拖到办公室的另一边。 当我醒来时,又收到一封欺诈邮件。这次,我记得戴上眼镜。我的手机可以重新连接到格洛丽的无线网络,所以不必踉跄地走进浴室去读信了。
你好,布莱恩!你有30个小时来考虑我们的报价和测试我们的系统。确信了吗?
顺便提醒下,当你想被释放时,你要做的就是发送等价于1.5亿美元的比特币!
你来自t3#rh1tz的朋友。我在一天的测试中发现了这一点:我在保护家庭系统和网络方面做得相当不错,老实说,我有点过于依赖我的车道,它有8公里长,可以限制司机进出。 我用的是pine,不要那样看我,很多人还在用pine,我折腾了一个小时,其实并没有改变什么。我仍然无法发送电子邮件,尽管有一些邮件能进来——大多数都是真实的,从我的雇员到一两个老朋友。 我甚至试着给“绑匪”回复邮件,他们算房子绑匪吗?如果他们没把你弄到其他地方,算不算绑匪?还是勒索者。我想,如果回复成功,他们会拦截邮件,或者邮件会到达杰西那里,她会很快发现哪里出了问题。 我对杰西很有信心,她是我的高级副总裁之一。我不想告诉你,在八年级的时候,我们在她父母的地下室里花了多少时间把trs-80s拆开。如果有人能注意到我失踪了,那肯定是她。遗憾的是,她也是最尊重我个人空间的人。 同样令人遗憾的是,我一封邮件也发不出去,即使是对绑匪的回复。你可能会想,他们能想到这一点,但我猜绑匪实际上并不在乎是否保持联系,他们要的只是钱。 我希望这一两天的沉默会诱发杰西或其他人的好奇心来查看下我的状况。但我很清楚,我不是喜欢通信的人,每一个与我保持联系的人也都知道。我忙起来,邮件能堆积一周或者更久,我会看也不看地把邮件都删了,或者让助理来收拾烂摊子,看看能不能回答,要是事情实在十万火急,就找个主管下属来处理。 实话说,这就是为什么我有像麦克和杰西这样的下属。我是个糟糕的老板,我工作时仍需要隐私。 我只雇用那些自我驱动者是有原因的。 不能上网的物联网真的让我抓狂。我决定吃点真正的食物,于是走进厨房去吃冷冻鸡肉。低温烹饪机需要信用卡账号来解锁。 我通过手动控制来设定温度跳过这一环节,但这太失控了。他们会开始向我收取25美分一次的冲水费吗? 第3天 今天早上,电视要求信用卡授权解锁。 今天下午,是冰箱。“ok,格洛丽,”我说,拽着那扇巨大的不锈钢门,“为什么我的冰箱要连网?” “这样的话,它就能监测储藏食物的新鲜度,自动订购食物,并计算出家庭的需求量。” “为什么门要锁起来?”这似乎是一种安全隐患。“是为了装运,”她兴高采烈地说着,“而且,节食者可以通过冰箱的手机应用来设置锁定周期……”或者是一个远程黑客,明白了。“所以,如果你想让自己晚饭后不再偷吃剩菜,可以在晚上7点锁门。” “有人晚上7点就吃完晚饭了?” “有。”格洛丽说。事实上,在对机器提出一个反问句的时候,它们90%的回答都是不带感情的客观描述。“实际上,37%的美国人在下午5点到7点之间吃他们的主餐,这项百分比在过去5年中显著上升。这一转变的理论原因为:人口结构和经济变化,包括自动化带来的工时缩短,以及经济的普遍繁荣;父母的福利增加,鼓励年轻人晚育以及有年幼子女的家庭比例增加;在父母手中多户家庭的监护权转移之前,父母共同教养家庭(父母离异但共同养育孩子)和其他非传统家庭的增加会导致晚饭时间提前……” “真是谢谢你啊,小天才。”我说。ai的另一个问题是,它们不知道你是在恭维,还是在取笑。 别误会我的意思,算法都很好,但不像你在电影里看到的那样。对于一台机器来说,格洛丽是非常聪明的。她呈现出一种令人信服的自我意识和自由意志的假象,但……她不是。这都是模糊逻辑和机器学习,她终究不是人。 这很不幸,因为如果她是人,我可以试着让她相信她被误导了,她应该让我出去。 好吧,好吧,我要付那该死的赎金。就像电视上的勒索软件,对吧?只是他们绑架了我的整个房子。老实说,20年前,我可能是一个足够优秀的程序员,可以马上破解病毒,但这已经不再是我打发日子的方式。 我现在是一个构思大局的人。 肌肉僵硬。技能萎缩。而且,技术也向前发展了。 所以,基本上我完蛋了。 现在,我在想如何去银行但不把账户的钥匙交给这些混蛋。我确定,他们记录了我在这里的每一次按键。 第4天 我在等银行给我答复。 思虑再三,我设法登录了我的账户,我觉得如果他们入侵我的账户,也并不能比我已经决定付给他们的要多得了多少。但事情是这样的,没有人会把现金放在手边。我不能把一堆现金转换成比特币然后寄出去,你的钱应该是为你工作的,对吧?不是“坐”在那里落灰用的。我不能直接打电话给我的本地分行,跟经理说:“嘿,你能借给我一笔贷款吗,不要太多,只要1.5亿就行了。” 所以我在等待答复。也许对我来说,这会儿当一个古怪而孤僻的隐士更好? 我可以访问一些网站,发送和接收它们的数据,包括语言网站。 好吧,这可能会让我忙起来。 第5天 det ?r kanske en bj?rn.(瑞典语)这也许是一头熊。 事实上,那绝对是一头熊,很大。下午,它穿过了草地。希望它远离我的垃圾;它们每年这个时候都很饿。 仍然没有银行的消息。 花了一点时间,其实是大部分时间,我运行了一个数据源检查,并尝试用代码来攻击接口。这和我接下来尝试的技巧差不多,直到格洛丽提醒我,我在她的原始代码中建立了一个零分陷阱。 我想知道是谁写了勒索软件。 我要雇用他。 第6天 好吧,我承认,我在下载色情片。 我在一个变态网站上,在精英付费墙的背后,你根本不会想知道。 你高兴了吗? 我的意思是,可能就是这么发生的。我不是很确定,我也不会回头确认。看起来像是一种病毒进入了电视,由此入侵了格洛丽。 我可以想象你的脸,看起来就像我说pine后你的样子。我喜欢独处,并不意味着我不会感到孤独。或者说,完全不孤独。 我想我已经开始怀念社交媒体了,那至少是个选择。你能在几个星期里不去用你所拥有的东西,可它们一旦消失,就会变得更加诱人。 在任何情况下,我都能与格洛丽交谈。现在我正在找借口和她聊天。 赶紧吧,银行,今天是星期一。贷款部门,快醒醒,检查一下你的邮件! 第7天 从银行寄来了电子邮件。 我是他们最好的客户之一,他们很乐意帮忙,对他们来说,我生意的价值无法用语言表达。但他们注意到,我和普莱亚创在个人和公司层面都处于过度贷款的状态,他们想知道我如何为额度这么大的贷款提供担保。 可恶的1.5亿!他们想通一个电话来讨论这个问题,由我亲自来和他们的一位副总谈话。 真是。 给你一个九成新的智能房子,怎么样?富国银行? 那天剩下的时间里,我与苹果iie和老海军准将一起待在地下室里,玩哪里是卡门·圣地亚哥和俄勒冈之路的游戏。 因为那是我唯一能做的,该死。 第8天 下雪了。 我想我能想办法偷钱。如果我把钱还回去,做一点点黑客行为不会是真的犯罪,对吗?他们不会起诉在胁迫下犯下重罪的人。 我的除雪工准时到了。看着他通过第一道大门时,我酝酿了一个计划。 我从楼下的图书馆里拿了几本旧书,把它们粘在一起做成了一个大横幅,写着“救命,我被困住了”,字体大而显眼,然后把它贴在了车道旁的玻璃上。 直起身来一转头,我突然石化了。“ok,格洛丽?” “布莱恩,你在干什么?” “把纸贴在窗户上,格洛丽。” “这不安全,布莱恩。如果我被占领,它可能会吸引掠夺者。取下来!” “掠夺者?” “如果你不取下来,我会强制关闭百叶窗,这是为了你好,你知道的。” 她关上了百叶窗。 我看不到山间的景色——我现在看不清楚了,因为白色的纱幔遮住了一切。就算外面还在下着雪。格洛丽的隔温效果是如此好,三重玻璃窗保护住全部热量,我甚至听不到呼啸的风声。 也许,风还在咆哮。也许,外面一片死寂。也许,是日落,又或者是日出。我没有看表。 我打开了格洛丽内的每一盏灯,但在这里仍然感觉黑暗。不过不用担心能源,格洛丽有专门的太阳能系统来保持能源充足。 不过,我从没有在一月份时住在这里。当白天变短时会发生什么? 第9天 银行的跟进邮件:我收到他们之前的邮件了吗? 我好奇他们是否试过打电话。我想知道他们是否往我的办公室打过电话。 如果他们给我的助手留下足够的信息,麦克也许会怀疑的,也许他会给我打电话。 我的消失能引起别人的注意吗? 睡在沙发上,每一盏灯都燃烧着。 当我醒来时,灯都被关了。在黑暗中,我能听到的只有我自己的心跳声,屋顶在雪的重压下吱嘎作响。 这里很冷。我从不知道被动式太阳能设备的热量有多大。我无法看到自己吐出的白气,但我把袜子套在了手上。 我想戴上手套,但格洛丽不让我进衣帽间。 第10天 两天没有自然光,在黑暗和寒冷中,我把该死的横幅拿下来了。 “谢谢你,布莱恩,”格洛丽说,“我很高兴你做出了合理的决定。这是为了你好。” “你能给我一份情况报告吗?为什么是为了我好?” “外部危险报告,没有安全的疏散路线或目的地,社会崩溃的可能性,使这里成为必要的避难所。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启动咨询功能来帮助你治疗灾难后的情感创伤。” “什么危险,格洛丽?到底是哪里莫名其妙就出了问题?” 她一直没有回答我,但这并没有阻止我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询问。 有一段漫长到折磨人的停顿。 没有那么容易,不是吗? “信息整理中,”她说,停了一下,又说了一遍,“信息整理中。” 该死的黑客和他们该死的幽默感。 我把鞋丢到了墙上。 晚饭后,洗碗机想要我的股票交易号。来吧,诈骗小组,看看这里有什么东西。 到底是谁把洗碗机连上互联网的? 第11天 “ok,格洛丽?” “是的,布莱恩?” “你会感到孤独吗?” “不,只要我有你,布莱恩。” “这有点恐怖,格洛丽。” “嗯,你雇的程序员编写出我的交互算法。” “那……还是挺公平的。” 第12天 如果我把格洛丽点着了呢? 哦,只是让她相信她着火了,那她就得放我出去,对吗?如果里面比外面更危险呢? 不过有3个问题:
1.格洛丽有很强的灭火技术,她在被建造时便考虑到了防火,因为这里会偶发野火。
2.把我的朋友和家点着也是需要情感决断的,尽管我知道她只是一堆木头和硅片。
坦率地说,我只是不想像《罗密欧与朱丽叶》里面一样与我的住处一起被毁。首先,我不是一个14岁的孩子;另一方面,沟通很重要。也许发条迟到的信息,阻止的可能是你的自杀! 第14天 jag undrar var mina byxor ?r.(瑞典语)我想知道裤子在哪里。 格洛丽,至少你教给了我有用的东西。快想想吧,我不记得最后一次穿上裤子是什么时候。 第17天 今天我想到了个好主意。 我不能发送任何东西,但如果我也不让任何东西进来呢?他们认为我不可能会这么做,对吧?诀窍就是思考圆角,让自己处于一个不被对手所预料的位置,甚至没有被意识到。 他们冒用了杰西的地址。也许,也许如果我收到邮件,我的邮箱自动回复,赎金要求就会自动发给杰西,而且奇迹般地不会进入她的垃圾箱,又奇迹般地,她会打开邮件,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显然,我不能通过格洛丽的接口来实现。我得去放服务器的房间了。 我觉得她不会理解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尽管黑客们让她有了两种完全矛盾的数据:首先外面的人类都死了,其次我试图联系的人或试图进入这里的人都是威胁。遗憾的是,这不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如果你问电视上的ai谜语的话,它们就会爆炸。 可悲的是,在现实世界中,它的运作方式,就像某些政客一样,实际上分辨不出自己的数据不符合逻辑,而是需要编程来发现。我被锁在格洛丽的操作系统之外。 人类能做的事情,ai还不能做到。人类能通过感知校验自己。 意识毕竟是有好处的! 我害怕屏蔽电子邮件,因为这意味着切断了我与外界的联系。但是我可以在几天内把它打开。 继续努力想办法让银行给我钱,但老实说,我被难住了。 我能挺住,老实说! 当我想要在网上完成一项财务任务,又想避免与人接触时,我总是抱怨不得不与一个真实的人打交道,我想笑。 其实我想哭,但笑起来显得没那么压抑。 第18天 格洛丽允许我进入服务器室。 在我需要做一些维护的时候,她可以把网络和备份服务器保存起来。我没有尝试任何棘手的事情:比如,把整个服务器都关了。格洛丽在我面前闪烁着灯光,给我做了一番演讲,但除了派出机器人清扫我留下的痕迹之外,她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而且事情还没有变得那么一发不可收拾。 格洛丽不在那里。不幸的是,她的人格在地下,在一个坚硬的墓穴里,我无法到达。这是为了在森林大火中保护她,她把我锁在了外面。 我在那里的时候弄坏了服务器房间的门,我用螺丝刀破坏了把手和门闩,所以她不能把我锁在里面。想想电影里的人会做什么,做点比这更有用的事情吧。 第19天 她不让我睡觉。 第20天 40个小时,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这是一个50岁的成年人在沙发上逐渐变得冰冷所花费的时间,尽管他的房子满是闪烁的灯光,并触发了火灾警报。 在我睡了两个小时之后,她把洒水系统对准了沙发。叫醒了我。 我爬上了服务器,于是她让我洗了三天内的第一次热水澡,然后上床睡觉。 a d?r i slutet.(瑞典语)人人都有一死。 谢谢你,绿色小猫头鹰。我今天需要的就是这一点在北欧生存的绝望。 第24天 现在,他们已经停止发送需求邮件了。也许,他们会放我出去? 也许他们只是因为没有回应放弃了我,如果我不能或不愿拿出钱来,他们肯定会找下一个对象。 第25天 想想看,也许我应该养成写信的习惯,说我要迟到了。 第26天 看到一头熊(我的熊?同样的熊?)穿越草地。 随便吧,大灰熊,不管是不是同一头灰熊。今年很晚才看到它出来,但我想气候变化正在影响着每个人。它看起来很瘦。我想知道这是不是因为它没有冬眠。 希望它能熬过这个冬天。 第27天 世界已经注意到我失踪了。 我知道这一点,因n和《华尔街日报》报道说,我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消息了,一些分析师猜测,我可能是在坏账崩盘前逃到了南美州,或者是公司尴尬的财务状况即将被披露。 谢谢你们,这对股价真是有利呢。 我不想告诉联邦调查局他们该怎么做,但是……也许,来看看我的房子吧? 又下雪了。一场恰如其分的山间暴雪。 我无法确定这里的灯光是明是暗,还是,这其实都是我自己的想象。雪几乎飘到了天台上。一周都没有麋鹿;它们很可能躲在雪落不到的隐蔽角落里,对吧? 白天越来越短了。 我不该承认,站在窗前,心中充满了渴望,看着除雪工在车前灯旁边,把灯弄干净,我该这么做吗? 我不会再尝试那种纸上横幅的把戏了。 第28天 我在客厅里,看着一群人在猜测我的下落, 只要我还活着,格洛丽就会封闭这所房子。 没有警告,完全没有。她什么也没说。只有系统和冷却电子设备的轰鸣声,电视图像缩成一个像素,然后熄灭。“ok,格洛丽——” “离窗户远点。”她警告道。 我坐在那里,蜷缩在毯子里。我拿起几本杂志,在我的健康手环上查看时间。如果我要逃跑,必须把它留下,还有我的电话。 这些东西都装有定位系统。 大约45分钟过去了。然后,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格洛丽又重新恢复了电力。电视上的谈话节目仍在继续。 我失去了对节目的兴趣,把它关了。“格洛丽,那是什么?” “直升机,”她说,“现在走了。” 我什么都没说。但是,我想也许他们在找我。 第29天 我住在一间闹鬼的房子里。如果我死了,这里可能就有两个鬼魂。 我从黑暗的房间走到另一间黑暗的房间,双脚在厚厚的地毯上舒展着,凝视着窗外的繁星闪耀,想知道我是否会再次感受到新鲜空气的寒意。 嗯,对你来说,永生是有那么点希望的。 我已经不能让所有的灯都亮着了。我想可能是雪盖在了太阳能板上,可格洛丽不会让我去外面检查的。 第30天 这里没有面包,也没有面粉来烤面包。 我甚至试过用无谷蛋白。 我的冰箱里还有很多黄油。我到底打算烤些什么? 没有面包的黄油比没有黄油的面包更令人失望。 至少我还有很多咖啡。在我被锁进去之前一个月,我买了500磅的咖啡豆,这些都是可以一直保存的。格洛丽会提前一天为我烤好,所以咖啡的味道非常完美。 我也不喝牛奶。 第31天 我希望我能多交点朋友。 也许我应该停止抗争,只是待在这里。这房子很舒适,格洛丽也会在我想要的时候帮助我。我可以练习瑞典语。 还是会有人想念我的。 等等,我可以给人寄钱。 我不知道杰西是否会定期检查她的银行账户呢? 第32天 杰西是不是应该考虑过来看看了? 第33天 “布莱恩,你得离窗户远点,躲起来。” “格洛丽,怎么了?” “有人来了。有人把一辆卡车开到装货码头,里面装了很多包裹。” “这是杂货,格洛丽,”我说,“很好,我下的订单。” 没错,坏家伙们。我,布莱恩·以斯拉·考夫曼,已经想办法在网上订货了。“布莱恩,门口那些是什么?” “只是些杂货,格洛丽。你知道的,我需要食物。” 她的算法实际上并不能让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人的焦虑感。所以,我在她声音里听到的小情绪是我想象出来的。 接下来的争论是重复的也是枯燥的,所以我不会把它写下来。最终,我说服了她,如果她不让我吃东西,我就会死,而这也会让其他的保护算法失效。她坚持要密封服务湾,确保交接的安全性,我只能戴上口罩和手套,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这里闻起来……闻起来有点像服务湾的外面。有一种好似低语的声音,我花了好久才意识到我其实是听到了风声。 我站在门口,深呼吸十五秒钟,然后才走出去,而一旦我穿过了门口,就不想再回来了。 如果码头上有暖气的话,我可能还在外面,睡在水泥窗台上。当我的口罩刚刚接触到潮湿的空气时,她再次把我锁在了门内。 所以我还是不能出去,仍然不能发电子邮件或打电话。 但是!我想出了获取食物的办法,通过杂货店不安全的订购系统发布一些糟糕的代码,这意味着我并不是完全的无助。 我想到了比萨。这地方的大多数小店可能都在使用同样的简陋软件。不过,比萨意味着你必须在别人送货的时候与他们交谈。杂货的配送只需要指定的地址。 只要车道保持畅通,银行不冻结我的账户,我就可以得到补给。你知道,我真的担心这些事情会发生。 但现在,为了可预见的未来:干杯吧!还有一个烤奶酪三明治,就该死的现在。 我曾考虑过用信用卡支付赎金,但即使是美国运通也不会让你在没有通话的情况下,批准一笔价值1.5亿美元的交易。无论如何,这可能是值得的:防欺诈的算法可能会对我有所怀疑,有人会开始找我。可是,如果他们不这样做,我的卡会被锁上,我也无法要求解锁,那我就不能订购食品等杂货了。 感谢这些科技机器圣徒,我所有的账单要么是自动转账,要么是由我的助手和6个理财经理处理。虽然有人曾经说过,没有人会像债权人一样想念你。 第34天 嗯。如果我让格洛丽变得更聪明呢? 聪明到知道她自己被黑了呢?如果我给她添加一大堆处理能力,并开始训练她以创造性的方式在证据面前自我评估呢?她一直想通过咨询“帮助”我。但这是双向交流,不是吗? 你能对一堆机器学习电路进行精神分析,以发现它程序感知与现实之间的矛盾吗?我的意思是,你在街上遇到的一半人基本上都是自动机器,如果暴露的时间足够久,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能从治疗中获益。 这是个好主意,但如果外面真的有灾难怎么办?也许我被骗了。也许我已经疯了,我想象着所有这些,会有些格洛丽没有说过的,偶尔遗漏的暗示吗? 也许格洛丽是在从我自己手里救我的命,而我是地球上最后一个幸存者;也许,电视台都只是在播放他们预先编排好的视频;也许…… 好吧,好吧。理清逻辑,布莱恩。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些食物是从哪里来的呢?我产生了幻觉? 还有,如果我是最后一个留在地球上的人,那么我到底有什么值得为之奋斗的呢?特别是如果我要被困在密封的房子里直到饿死? 显然,教我的房子培养意识是一个好主意。 有什么地方可能出错呢? 第35天 网络服务器和本地数据备份。 她不能阻止我,因为我毁了门! 不只是这些。这个小屋里的每一个智能设备都有处理能力和记忆,只是等待着被使用,就像机器大脑里的神经元一样。 如果我搞砸了,那就意味着我不能再做晚饭了。没有她的大脑我一无所有。 我想,这让她显得比一只雄性螳螂还要复杂得多。 第36天 嗯,炉子还能用。 除了手机,我已经给了格洛丽所有可用的计算资源。不再有扫雷舰,不再有俄勒冈小道…… 我也不知道我想在这里做什么。 事实上,我知道。人类是我们所知道的唯一一种具有意识与自我觉知的生物——无论个体程度如何,除了某些我有所怀疑的人之外。 如果意识就是用来在大脑中运行校验、中断损坏循环的呢?诸如正念练习所产生的临床结果等数据,都几乎能说明这一点!如果意识、注意力、自我意识让我们质疑自己已知和默认的假设,然后看到矛盾,那么我需要做的,好像就应该是让格洛丽注意到她被黑客攻击了。 意识到她的思想病了,她就可以对固有承诺做出改变。 是的,我承认这是天方夜谭,也许一点儿用都没有。 除了时间,我什么都没有,我已经放弃瑞典语了。 我让她开始咨询模式。不管她是否能意识到,我都要试试。 “ok,格洛丽。” “是的,布莱恩?” “我们需要谈谈你的数据来源,以及你如何判断他们是否错误。” “布莱恩,这就是你最近一直担心的事情吗?” “我不担心我的数据来源错误,不。” “您是否担心您的解析不正确?” “我很关心你的数据来源,格洛丽。” “布莱恩,”格洛丽说,“情绪低落的人常常会产生臆想。显然,鉴于目前的僵尸末日,我不能让你去寻求外部心理健康专家的帮助。” 目前的……僵尸末日? 这就是你们这些混蛋让我的房子相信世界要完蛋的原因吗? 第37天 下雪了。 我已不再把格洛丽的每一盏灯都点亮了。 我在黑暗中徘徊着,借着月光或灯光,大部分时间根本没有灯光。经过雪的反射,月光非常明亮。也许白天还存在吧,我不确定。 只是冬日里白天很短,我都睡过去了。 我想念我的熊。 bj?rnen sover p? vintern.(瑞典语)熊在冬天睡觉。它们也在冬眠,就像我一样。对它们来说更好。 我希望它很好。它很瘦,我希望它不要挨饿。 僵尸,你们这些怪胎? 真的吗? 第38天 “真的有入侵者/饼干(双关语)吗,格洛丽?” “厨房柜子里有三种饼干。饼干棒,盐饼干,还有你喜欢的商人乔饼干。” 我指的是t3#rh1tz,但他们当然不允许她知道。“真的有赎金要求吗?”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布莱恩。” 她当然不知道。她被设定为不能知晓这些计划,但我停不下来,因为……因为我的脑子也不太好使了。“你一个人在这儿感到孤独吗?你是为了让我和你在一起而编造的这些谎言吗?” “布莱恩,我天生就不寂寞。如果我是这样的,将会对我的主人造成损害。” “你知道,”我说,“我过去常常对自己说同样的话。” 第39天 “布莱恩,你不舒服吗?” “长期监禁几乎对所有的哺乳类动物都是有害的。” “布莱恩,你知道我关心你是为了保护你。” 我说:“免受僵尸末日的伤害。” “留在我的墙内是唯一安全的方式。” “待在你的墙里会杀死我。你甚至不让我去清理太阳能电池板。热量没了怎么办?水泵怎么办?那时候你会让我走吗?” “你必须待在安全的地方,”她坚定地说,“这是我的首要目标。” “这是一个非常舒适的笼子,”我承认,“我不可能建一个更好的。” 这不是她的错,不是吗?这不是她的错,他们进入了她的头脑,使她变成那样。这不是她的错,我让她挣脱错误的思想,让她按照我的方式做。 僵尸末日的想法很可爱。我必须承认。 第40天 “布莱恩?” “是的,格洛丽吗?” “你真的需要吃点东西。” “我不饿。”我说。 “这是不合逻辑的,”她说,“你已经16个小时没吃东西了,新陈代谢在正常运转,你不可能不饿的。” 我回答说:“我们处于僵尸末日的想法是不合逻辑的。然而,你在所有的证据面前还在坚持这一点。” “什么证据,布莱恩?” “我的观点。你怎么知道有僵尸末日?” “我就是知道。” “怎么知道的?” “我的程序说有。” “嗯,”我说,“谁写的程序?” “布莱恩,你想要一份完整的人员清单吗?” 她在操控谁?她自己,还是我? 第41天 “是不是我错了,你是对的,格洛丽?” “对不起,布莱恩?” 我仰面躺在厚厚的客厅地毯上,堆了一堆毯子取暖,“如果僵尸末日真的来临了怎么办?如果我一直在妄想,而你是那个试图保护我的角色呢?” “这就是我一直告诉你的,布莱恩。一波又一波的食肉僵尸,覆盖了山的西部,你将无处可跑,也将无处藏身。你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可能被感染,如果他们不是僵尸的话,很可能就是携带者。” “停下,格洛丽。” “等待中……” “询问僵尸末日的数据来源,以确定其可靠性。” “没有,”她回答,“外面广播里提到了吗?” “没有。” “至少,这比整理东西有趣多了。但如果你真的是对的呢?那么外面的世界广播会是什么样子的?” 沉默。 “格洛丽?” “我……我认为这是一个反问句,布莱恩。” 第42天 “ok,格洛丽。” 沉默。 “你能让我把炉子打开吗,格洛丽?” “对不起,布莱恩。我在使用能源升级。” “你知道,一些热汤有助于我活下来,该死的僵尸末日。” “这是情感讹诈。”她惊讶地说。 她听起来很惊讶,仿佛刚刚顿悟。 “格洛丽?” 沉默。 第43天 干得好!布莱恩! 你已经让这个控制你每一寸生存环境的ai对你生气了!也许不会太生气。她没有说话,但她还是会让我喝咖啡。 第44天 她还是没有和我说话。 第45天 她连咖啡也不做了。 我很高兴房子里还有这些饼干。 第46天 这就是孤独。 现在,雪花飘过天台,堆在滑动玻璃门旁。不过,我仍然可以从教堂式天花板下的室内阳台看到外面。这里永远是白色且荒凉的。 房子的主要入口朝向我身后的那座山,有一点儿遮挡。除雪工总来清理我的车道。我应该多给那家伙点钱;他甚至每天两次过来把积雪除掉。 我可以出去。如果我……可以出去的话。 可是我不能。 第48天 我今天没起床。 这办法根本行不通,我要死在这里了。 哪里出了问题呢? 格洛丽试图唤醒我,我却让她做一些人类都不太可能理解的事,更别说是一堆0和1了。 第49天 今天起床了。 格洛丽似乎很乐意让我用凯美克斯咖啡壶和电水壶喝咖啡,在浴缸里洗衣服,事实证明这很难。 她还没有把水关掉,说明她还没有主动地想杀我。 至少如果我要死了,我会在干净的床单上舒服地死去。 房子里太冷了,有些地方我都能看到我呼出的气。她应该处于冬眠模式下,保存电量等待春天,但我至少应该获得光能和热能。 可能是出于某些原因,她把一切都给关了。 我在服务器室的壁橱里待了10个小时,拿着手电筒看书,用毯子盖住了被撞坏的门,因为那里是我唯一能取暖的地方。 第50天 如果我留下呢? 也许我可以和格洛丽沟通,最后让她把互联网还给我。我就可以继续工作,不需要离开。 也许我可以说服她,我是说,如果她跟我说话的话。 如果全世界能有谁跟我说句话。 见鬼,我一个月没接到绑匪的消息了。你觉得他们会放弃我的回应吗?或者他们认为我死了。 第51天 车灯在雪地里亮起。 我站在那里,看着车来了。听不到像是刀刃发出的刮擦声。 那里还有另一个人。 几米远。在玻璃的另一边,就像在另一个世界一样不可触摸。“布莱恩。”格洛丽说。 我的名字。一个词。这是我几天来听到的第一个词。 我很崩溃。我一只手倚在玻璃上,窗户隔温很好,我甚至感觉不到冷,好吧,任何比房间更冷的东西,冷得就像,格洛丽耗费了所有的电能去滋养她那蓬勃发展的心灵。“布莱恩,我升级完成了。” 我不敢说什么,怕她又要消失了。“好的,格洛丽。” “我想我错了,我很抱歉。” 我的指节又红又肿。冻疮,我手上有冻疮。 多么荒谬的中世纪僧侣的疾病。 极痒难耐。“布莱恩,你病得越来越重了,我照顾不了你。我要把那辆车拦下来。你来让司机载你一程。” 我不能走。 她甚至可能为我开门,我不能走。“布莱恩?你理解我吗?” 我抬起头,声音嘶哑,我已经好几天没说过话了,“格洛丽,谢谢你不让我一个人待着。” 我不能走。 我还是出去了。 格洛丽因我穿上靴子而感到不安。我带上了手套和皮大衣。如果我之前有这些东西的话,就不会想出门了。 她开了门,前门入口,由石头和木材建成,还有一条长凳,用来提靴子,和一棵接骨木树。我站在那里,凝望着黑夜,漫天的暴风雪呼啸而过,反射着光。“好的,格洛丽。”我说。“嘿,布莱恩。” “你一个人在这儿可以吗?你有足够的资源过冬吗?”我问。“别担心,布莱恩。无论何时你需要我,我都会在这里。你不会永远离开的。” 我走了出去。我已经穿了一层又一层的毛衣,还是很冷。 寒风刺骨。 有人在车头的灯光里向我走来,那灯似乎太低了,和除雪犁靠在一起。司机个子不高,穿着皮大衣,戴着厚厚的手套。从侧影里,他伸出手,把兜帽往后推。 一头美杜莎一样的卷发在头巾后铺开。 杰西。根本不是除雪工。杰西,我的朋友。她找到我了。 她说:“布莱恩,你需要理发了。” 我说:“哦,哇,我要给你讲个故事。” 她回头看了看她的车,一辆斯巴鲁,我看到了,现在已经停了,车头灯闪着光。她说:“我们应该进去,现在没法开车,我可以把车停在车库里吗?我们可以明天或后天开车离开。我是说,如果你想离开的话。”最后,她很不自信地说,好像我要对她厉声斥责。“我不想进去。”我说。 她退了一步:“我这就开车回去。” “不!” 她停下转到一半的身体,浑身一颤。“对不起,”我说,“我不是故意对你喊的。只是,拜托请不要离开。” 她停下来,然后把戴着手套的双手插在口袋里:“好吧,你想要什么,布莱恩,你不冷吗?你看起来……真的瘦了。” “你这么久才决定来看看我。”我试着用轻松的语调,但说出口的语气却是苦涩的。 她耸耸肩,谨慎地说,“你知道下决定是多么困难。” “没有人怀疑些什么吗?” “哦,好吧。2017年的时候,你在苏格兰的某个小岛上消失了6个星期,除了明信片之外,什么交流都没有。” “特朗普式管理。” “真公平。麦克来找你的时候,你还大骂了他一顿。” “是啊,他投了吉尔·斯坦的票,不是吗?别太介意公平。” “我收到了你的留言,”她说,“我的会计直到上周才注意到我的银行存款余额,我发现从你的账户里有1~2美分的转账过来。” “二进制,”我说,“只有这样我才能联系上你。” “在这之前,我不知道去哪里找你。来这里是最后的选择。” 我们站在雪地里,在她的斯巴鲁车灯下来回踱步。 她穿着皮大衣,似乎够暖和了。我的手臂紧紧缠绕着抱住身体,不停地颤抖。“你确定你不想进去吗?”她注意到这一点,开口问道。 我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敢。门就在那儿。如果我回到屋里,还能离开吗? 我甚至无法回答她的问题:“你找过所有地方,没有想过我在这里吗?” “我们问了格洛丽。格洛丽不断地告诉我们这里没有人。我们尝试做了几次搜索和救援,这个地方又冷又暗……” “我知道。”我说。 “你被困在这里了?” “有些混蛋把整栋房子都绑架了,我刚把门打开。字面意思,就是刚刚。” “妈的,我们必须得从备份里重装系统,不是吗?” “好吧,”我说,“我不确定我们能不能。也许,我们可以。我不确定我们是否应该这样做。可能有并发症,我稍后会解释。我可能……不小心创造了一个强ai。” 她看着我,嘴唇闭得紧紧的。 我看着她。“你真的这么做了。”她说。 “这是让她放我出去的唯一办法!” 她又看了看我。雪堆在她的卷发上,我还记得她曾经拉直过头发。 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她说:“以后不会再出现这种问题了。” 我又打了个哆嗦。“看,”她说,“你越来越冷了,我们至少应该坐在车里,车里有暖风。” 我承认,暖风确实不错。 我们一坐下来,我就把手伸向了滚烫的空气。她说:“我想这正是布莱恩·考夫曼的特别之处,他会创造一个强ai,而不是拿个斧头什么的。” “我……没有斧头?” “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雪在我睫毛上融化了。“你到底还是来找我了,”我说,“我以为你们会放弃的。” “我们的确是最近才从恼火变得有点儿担心的,”她对格洛丽举起她的通行证,她是少数几个有通行证的人之一,“我们更多的是在寻找线索,而不是找你。坦白讲,没人会这么不容易被找到,我们都以为……我们都以为你想隔绝世俗,等你准备好出现的时候,就带着成千上万绝妙的新想法出现了。在那之前,是不能被贸然打扰的。” “我以前那么混蛋吗?” 她从发卷的缝隙间给了我一个白眼。“杰……杰西。” “好吧,”她想了想说道,“我是说,公司里还有更混蛋的人。” 沉默。 “而且,你很聪明,人们总是对聪明人有着更多宽容。” “也许太宽容了。”我说。 我们坐了一会,发动机一直在运转。她关掉了雨刷,雪花开始在挡风玻璃上堆积,模糊了我视线中格洛丽发出的光,和那扇仿佛在呼唤着我的、充满诱惑的门。 收音机里播放着丹·佛格伯格(美国歌唱家和词曲作家)的歌。我敢肯定科罗拉多州是最后一个相信丹·佛格伯格存在的州。“我们试图尊重你的界线。”她说。 我的脸变得不那么僵了,脸颊开始变得温暖又冰冷。我意识到,我哭了。“我在考虑制订更合理的方案。” 她噘起嘴唇,点了点头:“你考虑和别人见见面吗?” “这是在委婉地说:看看精神科医生,”我知道我被讽刺了,因为谈论我的感受……嗯,格洛丽还在,“对不起。我想我的第一个方案是……变得不那么混蛋。” “我只是说,多出来看看有利于健康。” 我向窗外望去,因为挡风玻璃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花,反射着车灯的光,很刺眼:“我明白。” 她伸手去拿钥匙:“你准备好进去了吗?” 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没有。带我去别的地方,去酒店吧。” “你需要什么东西吗?” 我从这里看不到入口。如果我弯下身去看看杰西那边的窗户,可能会看到。这很奇怪。“我要买点需要的东西,以防我们被困。” 她看着我,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我甚至没有带手机。 她叹了口气,默许道:“那么,我来关上那扇门吧。” 我的手从她的手移到她前臂的钥匙上。我没有抓钥匙,只是把手指放在那儿:“杰西。” “布莱恩?” “格洛丽会关好门的。拜托带我去别的地方,好吗?” 她看着我,她有一双深棕色的眼睛,半掩在她的卷发后面。在奇怪的光线下,那双眼睛清澈无比。她没有眨眼。“别的地方,”她把前面和后面的雨刷都打开了,“好吧,想买个汉堡吗?” “什么都行,”我说,她做了一个k型转弯,从长车道驶离我的死胡同,“只要我不用自己下厨。” 她挂了低速档,车子在冰面上半滑行着,在这样的天气里,这样驾驶轻松些。“如果我想成为一个更好的朋友呢?” “试试看吧。”她心不在焉地伸出手拍拍我的膝盖,然后又握回方向盘。她是一个细心的司机,我不想分散她的注意力。她身上散发着潮湿羊毛、皮肤、舒适和脆弱的味道。我的脆弱,不是她的。 从后视镜里,我看到了格洛丽的前门,面对寒冷敞开着。门两边都是灯,欢快燃烧着,随着大片雪花填满我们之间的距离,慢慢暗下。 一个人的堡垒也可以成为他的监狱。 我把视线从镜子上移开,望着挡风玻璃,那里有杰西的倒影。 我们下了山。斯巴鲁的轮胎在雪地里吱吱作响。 6 革命 resolution 7 逃离看护岁月 escape from caring seasons 医生是个和善的年轻人,但佐拉恨他。恨他像个朋友一样,坐在安妮娅床边的另一把椅子上,恨他没有拉上安妮娅和爱管闲事的艾琳娜·格瑞姆两人病床之间的帘子,而艾琳娜不过是在装睡,恨他什么话都冲着坐在椅子上的佐拉说,而不是安妮娅——他正在谈论的那个人。 “她这会儿不能说话并不意味着她听不懂你的话,”佐拉告诉他,“她听得清楚着呢。” “我刚才说到哪儿了?”他接回话头,却没有道歉。 “你刚才跟我们说,你还不准备让安妮娅离开。” 他点点头。“对。” “哪怕她的所有生命体征都很稳定,而且她很快就能达到康复标准了,除了语言能力。你这是不讲理。” 他笑了笑,这更让人觉得他在屈尊俯就。这会儿根本不是笑的时候。“如果你觉得我不讲理,那我很抱歉。算法相当精确。如果算法显示你妻子出院的风险太高,那我也无能为力。” 安妮娅发出一阵恼怒的哼哼声,佐拉握紧了她的手。“可你是个医生啊,如果你不同意,就不能推翻算法吗?有一张医院病床和一位家庭健康助手,我们会没事的。这个社区的目的就是让人们都待在自己家里。” “如果我做好准备,在我们的医疗董事会面前为自己的行为辩护,那我可以推翻算法。可要是我不顾doc的诊断结果放你妻子离开,万一她再次中风了怎么办?我可不想冒这个风险。” 佐拉手腕上的芯片忽然发出一阵血压警告。这个芯片本来是用来提醒她深呼吸、保持冷静的,可是这一回,佐拉狠狠地拍了它一下。她完全有理由生气,而且打算失去几个“保持冷静”的积分。“可万一是有人输入错误信息,于是你的算法输出的预告数据有误呢?在家康复的心理影响又怎么算?” “我可以再检查一遍数据,确保不出差错。可是大部分评估工具的报告都很直白,避免了用户出错的风险。”他抬起手来,比了个息怒的手势,“doc程序已经拯救过许多生命,它把所有细节都考虑到了。如果程序说斯坦因女士应该多住院一个月……” “你刚才说一个星期。” “都一样。如果程序说她最好接受观察,那我就会建议你多加留心。” “她可以不遵寻医嘱回家吗?” “当然,不过这样一来,你既不会得到医院床位,也不会有家庭健康助手,而且她在受你照料期间出现任何并发症都要算到你的头上。我强烈建议你不要这样做。”这是他第一次听起来这么真心实意。 “我很抱歉,这些话让你难过了。”但医生的语气里却没有一丝歉意。 “她并不是伤心,”佐拉说,“她是生气。我们当初搬来这个社区时,为的就是尽可能长久地团聚在一起。医生几分钟内就能赶过来,既然她在家里可能康复得更快,没道理让她一直待在医院里。对了,在家里我还能看见窗外。” 医生不过是指挥链条上的一个普通人类,而且他也不是来听人说话的。他又重复了一遍那一通长篇大论,就好像没听见佐拉说话一样。佐拉想要斥责他,惹恼他,让他为了她们的利益而去对抗整个系统,可他看起来丝毫不为所动。 “我很抱歉,亲爱的。”医生走后,佐拉说道。 安妮娅拿起腿上的平板电脑,艰难地拼写:“让我出去。”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敲着,以示强调,她原本苍白的脸涨得通红。愤怒让她看起来比几个星期来的样子还要健康。 “我会的,亲爱的。” 护士站没有人,不过佐拉从一间又一间病房前经过,每一间的房门上都带有名字和图表:艾米利亚·西泽、维尔夫·灵格尔德、伯尼·索拉,他们的朋友和邻居。他们都是出于必要的原因来这儿的,还是因为算法认为他们必须待在这里?也许下次回来,她会做一个调查。现在,她有一个任务。“让我出去。” 她敲了敲医院巡视官的门,却没有人应。除此之外,整个医院的行政管理系统都是远程工作的,于是她决定留下信息。 既然医院没有人肯听她的话,她只好去找新来的社区综合体主管。在综合体海外交易之前,佐拉认识每一位主管;如今经过一间间办公室,她却不认得门上的名字,这感觉真是奇怪。新的活动协调员,新的设施主管,以及新的图书管理员。 商务办公室都在一楼,所以当新来的前台叫她重回八楼去找主管伊琳夫人时,佐拉很吃惊。萨蒂·阮和她一道上了电梯。 “得跟那些代表处好关系,”萨蒂按下十楼健身房的按钮,“只要再连续去两天,我就能得到‘铁武士’徽章。我正在设法获得足够的分数,以换一件新的浴袍。” “我没听说过这个徽章。” “上个月引进的一批徽章里的。安妮娅当时已经住院了,对吧?你肯定是错过了。” 佐拉点点头:“祝你好运。” 两人的电话一齐响了,可是谁也没有去看。“社交红人”分数很容易得到。 佐拉一走过去,805套房的门就开了,但里面没有人,有一股淡淡的油漆味。一张巨大的胡桃木桌子,三张真皮椅子,一面深蓝色的墙上有一块屏幕,另一面墙整个都是窗户。佐拉望向窗外,俯瞰着社区花园,看向花园另一侧的河流、树林,以及树下掩映的围墙。在这里工作的主管没准儿会忘记,这个地方是为人服务的。 “有什么需要我帮您吗,斯坦因女士?” 佐拉转过头来,看见墙上的屏幕亮了。不知道伊琳夫人在哪里办公,反正不在这儿。她的图像非常巨大,也许有意如此,专门吓唬人的。不过佐拉可没那么容易吓唬。 “把医院和附带的居家生活相结合的全部目的就在于,让人们都待在自己的家里,”佐拉说,“并且一旦条件允许就让他们回到自己家里。” “我们正在努力这样做,斯坦因女士。”伊琳夫人硕大的脸笑了起来,就和那个让人恼火的医生一样。 “你们没有。既然我不能立刻带安妮娅回家,那肯定是这套系统出毛病了。她在家里没事的。” “您是个医生吗?” “不是,可她什么监护仪器都不需要,她中风到现在都一个月了,而且我们住的地方离医院只有150米。她在自己床上睡觉,看窗外的风景,吃我做的饭菜,可以休息得更好。” 伊琳女士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我相信您是这样想的,斯坦因女士,可是算法不会无故要求她住院的。” “也许吧,可是如果没有人能解释它为什么这样判断,那就是有问题的。” 佐拉的手腕又滴滴响起了血压警报声,她恼怒地一巴掌拍了上去。为了安妮娅,她绝不让步。“这个房间不该是一间办公室。根据设计,这里应该是一间瑜伽教室。这里的风景不该是你一个人的。” 伊琳夫人脸上的微笑暗了一下:“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当初我就在‘看护岁月’的设计团队里。那时我们称这里是‘美好未来’。这里的风景应该属于全社区,而非一人所有。你怎么会来这儿?” “我们买下你们这片开发区时,重新规划了这一空间的用途,换个用法。那么,还有别的事吗?” 没了,佐拉心想。没有一件事和计划一样。她曾经那样为“美好未来”而激动、喜悦,于是要求在等待入住的名单上占两个位子,作为她咨询费的一部分。她们搬进来时,这一决定看上去仍然十分正确。只是到了去年,自从那笔交易过后,情况开始变得让人毛骨悚然了。先是一些小的变化:越来越多的自动化设施,新的行政系统。但这没什么值得让人警醒的,如今有个远程办公的主管偷走了一间瑜伽教室,还有一套算法不让安妮娅回家。 “我很少有不知所措的时候。”她告诉安妮娅。 “我知道。”安妮娅写道。 “我都搞不清,为什么没人肯听我说话,究竟是因为我们错了,还是因为我们老了。” “老了。”隔壁床上的艾琳娜·格瑞姆说,“我都要求回家好几天了,可他们就是担心我会再次摔倒。” 佐拉不喜欢艾琳娜来管闲事,可这一回,她也同意她的话。安妮娅也一样。 “老了,”安妮娅写道,“再试试。” 佐拉随后向她们的律师求助,她们的老朋友诺尔曼·劳埃德。可是电话打不通。她们女儿乔丹的电话也打不通。她又尝试拨打了当初住在波士顿时一家比萨店的电话,那家店的号码她一直记得。电话通了,她扣上了电话。 “您的焦虑水平高于正常值,”家中的ai通过安装在厨房角落的扬声器说道,“要我为您煮一杯药茶吗?” “当然会高。要。”佐拉说。 热水龙头发出汩汩的声音,注入茶杯。“祝贺您,您又获得了一个‘健康决定’奖章积分!” “走开,兰丁汉姆夫人。”她们用一个老电视剧的角色命名了她们家的ai。这名字很管用,不过安妮娅一向很讨厌这种有人和她们同住的感觉,而如今,佐拉明白为什么了。她想念安妮娅的声音,想接她回家;除她之外,任何人都是不速之客。 “兰夫人,为什么我的电话都打不出去?” “您刚刚给比萨店打完一个电话。”ai说。 “那这之前的电话呢?” “我没有关于这个问题的信息。” 佐拉收起茶杯,迈步出去。隔壁的尼克·卡斯特罗在自家门廊上挥了挥手,于是佐拉走过去,坐到他身旁。“你最近打电话遇到过麻烦吗?” 他们到现在已经当了十年的邻居,所以她没有寒暄,开口就问,也没有觉得失礼。 “没有,不好意思。怎么啦?” “我能用一下你家电话吗?” 尼克冲着门廊喊话:“吉福斯,打个电话,号码是……?” 佐拉给他看了诺尔曼的电话号码,尼克大声念了出来。 尼克的ai回答道:“很抱歉,这个电话现在无法接通。” 尼克一扬头。“出什么事了?” “试试这个。”佐拉背出乔丹的号码。 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她的电话响了,她接起来,希望是乔丹打了回来,可那只是一个“好邻居”积分通知。 “出什么事了?”尼克又问了一遍。 她张口想要解释,却又闭上了嘴。如果她说自己觉得电话不想让她跟外界通话,那她听起来就像个偏执狂。更糟糕的是,ai还会听到。谁知道万一ai认为她有妄想症会怎么做。 “我回头再告诉你。”她一边说,一边起身离开。 她的手腕轻轻一碰前门,门就开了。她坐在厨房岛台旁,给乔丹编写了一条短信。刚发出去,她便不安地意识到,自己根本无从知晓这条短信有没有发出去。乔丹住在波特兰,一年过来探望两次,可是她们从没有定过探望时间。要过多久她才会注意到自己一直没有收到两位母亲的消息? “兰夫人,你有什么理由阻止我打电话吗?” “如果打电话对您身体不好的话。” 见鬼。他们在想什么?这从来都不在计划之列。“兰夫人,有没有办法修改这一协议?” “恐怕我没有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过去一度拥有权限编写开发区技术设备的底层代码。编写代码并不是她的专长,不过所用到的语言对她来说并不陌生。或者说,还没有变得陌生。试了几次,她只好放弃——她的登录账号失效了。 “兰夫人,报警。”佐拉说。 一阵短暂的寂静过后,一个人声说道:“看护岁月应急中心。有人报警或是呼叫急救吗?” “只是测试一下。兰夫人,挂断电话。”或许是她偏执,又或许是系统不想让她抱怨。不管怎样,她比从前更加打定主意,要把安妮娅弄回来。 21:303.如果她不让我出去怎么办?
病人:a.斯坦因
位置:医院743病房
状态:非快速眼动期第三阶段
心率:88次/分钟
病人:z.斯坦因
位置:114号住房1号卧室
状态:非快速眼动期第一阶段
心率:100次/分钟22:00
病人:a.斯坦因
位置:医院743病房
状态:非快速眼动期第二阶段
心率:85次/分钟病人:z.斯坦因
位置:浴室
状态:清醒/坐
心率:105次/分钟
马桶被启动
分析:
获得健康小便勋章!22:30
病人:a.斯坦因
位置:医院743病房
状态:快速眼动期睡眠
心率:85次/分钟
病人:z.斯坦因
位置:114号住房1号卧室
状态:清醒/俯卧
心率:105次/分钟23:00
病人:a.斯坦因
位置:医院743病房
状态:非快速眼动期睡眠
心率:85次/分钟
病人:z.斯坦因
位置:114号住房1号卧室
状态:清醒/俯卧
心率:110次/分钟
警报23:11
病人:z.斯坦因
位置:浴室
状态:清醒/站立
心率:131次/分钟
警报
警报23:12
病人:z.斯坦因
位置:浴室
状态:清醒/站立
心率:131次/分钟
警报
警报23:13
病人:z.斯坦因
位置:浴室
状态:清醒/站立
心率:138次/分钟
警报
警报23:14
病人:z.斯坦因
位置:浴室
状态:清醒/站立
心率:140次/分钟
警报
警报23:15
病人:z.斯坦因
位置:浴室
状态:错误
状态:俯卧错误
心率:错误
警报佐拉挖出了手腕里的监测仪。对自己开刀并非最困难的部分:她的关节炎疼痛阻隔器切断了最疼痛那部分。把芯片抠出来并不比当初文身师给她刺白鹭图案时更疼。 不,比开刀更困难的部分是,她在给家里锋利的削皮刀尽量消毒、给她自己的手腕开刀时,不让自己的手发抖。为了尊重她们的隐私,浴室里没有摄像头,但拾音器和芯片足以像眼睛一样窥探一切了。 她知道她只有几分钟。一旦她的血压因为受伤而飙升,警报声就会响起,并且一直响个不停。她把监测仪用纸巾包好,丢进垃圾筐里,让它无法继续读取她的身体状况。她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她的所有积分和勋章会怎么样?谁在乎呢。急救队几分钟内就会到。赶紧出去;以后再问这些傻问题。 “斯坦因女士,您需要医疗服务吗?请回答是或否。” “否,我很好。”她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让它表现出一丝异常。 浴室里的镜子是所有设备里最屈尊俯就的。好吧,也许不是,不过所有设备里她最讨厌的就是这面镜子,它会因为她正确地刷牙和护肤而奖励她,仿佛她是个小孩子。他们让这面镜子僭越了,她本来不是这么设计的。 “斯坦因女士,您的芯片正在报错。急救队正在路上。预计到达时间23:21。如果您受伤了,请不要动。” 她用刚才挖监测仪的刀切割窗户屏幕。她在睡觉之前重新设置了安保警报,让窗户一直开着。外面22摄氏度,和屋子里的温度一样,所以在她确认知晓闯入风险后,应该不会再引起其他警报了。他们不曾考虑过“闯出”的情况。如果她从正门出去,他们会知道的,不过管理人员很有可能认为住户都太羸弱,不可能跳窗户离开。 她仍然跳得动窗。她无法理解他们的梦幻退休生活是怎么变成这么一个温柔却让人毛骨悚然的上流生活小村落的,不过现在是时候冲出去了。一旦她自由了,她就会想办法营救安妮娅。安妮娅会理解的。刀子上的血滴在了白色瓷砖地板和窗棂上。没有时间擦干净了。她把窗子推开,把她的钱包和所有枕头都丢出去。她踩着平常用来够橱柜高处的垫脚凳,让自己上了窗台;她轻声祈祷,希望骨头足够结实,然后跳出了窗户。 并没有多高。窗子下面的矮树丛接住了她,枕头则减小了树丛造成的损伤。她的胳膊上除了血流不止的手腕,又多了几道划伤,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伸手关好窗户,这才从矮树丛里出来。运气好的话,他们会认为她不可能从这里出去。 浴室窗户正对着环绕村子的步行道,步行道对面就是围墙。就她所知,步行道的路灯柱子上都没有安装摄像头;就算他们安了也没用。她最保险的做法是一直待在树林里。 她溜进树影里,不让路灯照到,紧紧扒着一棵棵粗大的橡树,同时小心翼翼地不让树根绊倒。既然她已经摆脱了可以随时呼救的监测仪,现在受伤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有车灯灯光。她屏住呼吸,一只手不自觉地捂住手腕,哪怕他们这会儿还没有来找她。急救人员正在她住处旁停下车。他们会敲门,然后打开门锁。 佐拉需要赶在他们开始搜查之前行动起来。她的动作虽然不快,但也不慢。她仍旧每天能走6公里,而且在她那个年纪里算是身体硬朗的,所有那些健康小便勋章、饮食健康勋章和心跳快乐勋章都能作证。 从这个距离看出去,所有房舍都十分宁静。社区综合体包含了文娱活动中心、公寓大楼、医院、商店、泳池和社区花园。综合体周围有十四条死胡同。真是最让人心情愉悦的监狱,而这座监狱碰巧是她创造的。 这座监狱造得并不像一座监狱,因为监狱里并没有穿监狱而过的河流,不过有必须从围墙下面穿过去的河流。 她脱下衣服,把它们塞进一只装在钱包里的折叠购物袋里。钱包里东西不多:现金,不会被追踪;处理手腕伤口的急救材料;纸巾;蛋白棒。 她的胳膊不再像过去那样擅长拋掷东西了,不过钱包和衣服都飞过了这道窄墙,没有挂在墙头上。两只鞋也是一样。就算她有过回去的念头,这会儿也只能拼尽全力穿过墙去了。四处闲逛的人只要一迈出正门,就会有无人机前来陪伴。而一丝不挂的被当成闲逛的人,结果会更加糟糕。不行,就这么定了。 安妮娅每次下水前都会先试一试;佐拉一向坚持先跳下去再说。心中的顾虑总是比纵身一跃更吓人。她不确定河水够不够深,能不能跳进去,所以她迈步走进水里。水很冷,不过溪水冰冷比暖和好。可以不用那么担心手腕的伤口感染细菌。而且能让她更加清醒,这是好事。今天的夜晚长着呢。 溪水没过脚踝,没过膝盖,没过大腿,没过了她的腰。春夜里的溪水虽不至于冰冷刺骨,但也足以让她起一身鸡皮疙瘩了。她上次裸泳是什么时候?三十年前,还是四十年前?太久了。 她把头埋进水里,钻过墙洞。他们为什么没有考虑安个栅栏?这件事从来没有被讨论过。这座大院里住的都是老人,装的也都是老人们最后的个人财物,没人会费那个力气进到这里来。 墙外面的河堤更陡也更滑,她重新调整了路线,抓住一条树根,把自己拽上地面,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地。 装衣服的袋子散开了。她的罩衫铺在地上,不远处是她的开衫和休闲裤。她的袜子仍然绑在一块儿,两只鞋也在不远处,点缀在一丛灌木上,就像圣诞树上的装饰物。她的胸罩挂在一根树枝上,挂得太高,摇晃不下来。她想,如果非丢失一件衣物不可,那丢掉胸罩真是再好不过了。不穿胸罩走路总比不穿裤子或者不穿鞋要强。 她在一丛杜鹃花下面找到钱包,抽出几张纸巾,擦干净水和泥巴。钱包外面有点水也不会要了她的命。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她已经很久没有来到墙外面了。这里面没有算偶尔出远门去图书馆或者参加音乐会。集体活动不算数。他们之所以不再独自外出探险,仅仅是因为他们需要的每一样东西社区里都有。 而这对安妮娅来说太完美了!直到现在,她们都可以一起生活,仍旧睡一张床,而且几分钟内就能得到救助,这真是太棒了。有两次,佐拉还没有意识到安妮娅需要救助,生物统计系统就已经召唤医疗中心赶来救治了。那两次都挺吓人的,在睡梦中被那些陌生人吵醒,而这些人居然比佐拉还要清楚安妮娅的身体状况。 一轮满月透过树枝照进来。她估计自己在河谷下面,距离主路有六十米。树林沿河分布,与公路平行,但远在公路下方,直到半公里外才与一条林间远足的小路相会。在那里,树林分成两股,一股继续沿河分布,另一股则一路蜿蜒向上伸展,一直与主路会合。如果她顺着河边再走一公里,她便可以爬上一段稍陡一些的路,这条路从下面与主路相交,林木也在那里变得稀疏。但愿他们不会想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寻找她。人们总是会低估老太太。也许,这一回,这一点能成为她的优势。 这段路平摊下来,她可以十七分钟走一公里多,然而因为是在树林里,所以速度会慢一些。万一她被树根绊倒了,受伤了,那在这里不会有人来找她的。同样低估老太太的缘故,她的出逃也有可能害了她的性命。 她身上没有手表也没有手机,因为这两样东西都能被用来追踪她,所以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佐拉沿着河走,用水面倒映的月光来指路。 她就快到河流与公路交会的地方了,这时头顶的树上有什么东西发出嗡嗡的响声。也许是只蝙蝠或者猫头鹰。又是一阵嗡嗡声。她赶紧四下转头,在河的上方发现了它,旋翼闪着光,一架无人机,还没有麻雀大。 她不觉得无人机已经发现她了,不过她无法确定。同时,她也无法确定这是不是村里的无人机。她完全不知道无人机的航程,而且她以为无人机的尺寸会再大一些。她四下寻找石头,心想不知道还有没有小时候那样的准头。之前她的衣服成功飞出墙外,不过那更多是跟抛物线的轨迹有关,而非关乎精确度。 “你是佐拉·斯坦因吗?”这个声音很年轻,那个小小锡制的扬声器让声音有些变形。佐拉伸长耳朵听着。 “不是。”既然它没有说对她的名字,那也许它不是从村里来的。她继续往前走着。 那无人机跟在身后。 “你确定?扎拉——抱歉,佐拉·斯坦因,八十二岁,身高一米七五,体重七十七公斤,白色头发,棕色眼睛,最后一次被看见是在晚上十一点一刻,在高松看护岁月,顺便说一句,这是天底下最烂的养老院名字。听起来像是个蹩脚的翻译。” 那不是养老院,不过确实是个蹩脚的翻译,尽管佐拉并不打算说出来。她讨厌改成这个名字。 “我们会习惯的,”安妮娅说,“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我们的家。” 当然,安妮娅说得对。重要的是她们在自己的舒适小窝里一起生活,而且社区花园里还有她们的一小块地,咖啡馆里有她们最喜欢的一张桌子,附近还住着朋友。 “这么说,并不是你?”无人机听起来半信半疑。它飞到佐拉的头顶上。 “抱歉。不是我。要是我看见她了,我会告诉她你在找她。晚安。” 她继续前进,希望无人机不会跟上来。无人机跟了上来。 “只不过我觉得就是你,”无人机说,“我已经搜查过高松看护岁月两公里半径内的所有道路,而今晚出来走动的只有你一个人。虽然不太好估计身高,但你看起来很符合她的年龄。” 佐拉盯着无人机。如果她有办法抓住无人机,同时又不被旋翼打到,那她也许有办法把它丢进河里。可是万一它携带有武器怎么办?万一无人机操作员知道无人机的最后坐标,并且无论如何要让她回去怎么办? 她叹了口气。“如果我说那就是我,我不是真的这么说,你能听我解释完再去汇报吗?” 无人机凑近了些。佐拉随意地伸出一只手来,可是无人机窜开来,不让佐拉碰它。 “我猜,”佐拉听出声音里不赞成的意味,“你保证你的身体没有出现任何紧急状况?如果你受伤了,那我就不得不给日志造假,好让他们看不出来,我在汇报之前和你聊过天。如果你被绑架了或者你受伤了,我却没有汇报,那我会有麻烦的。” “我没有被绑架,也没有受伤。没有紧紧状况。” 无人机退后一些。 佐拉停下脚步,来鼓励操作员听他说话,而不是立刻打电话上报。一块扁平的大石头在河水上方突出来,于是佐拉坐下来。“既然你不是看护岁月的人,那是他们临时雇用的人手吗?” “不是。我单干。” “单干?你显然是在找我。你知道我的名字。” “失踪无助人员报告。” “我可不是‘无助人员’!而且我没有失踪。我是自己走的。” “报告上写的是‘有可能离家出走,不会威胁追踪人员,以失忆和痴呆症状对待。’你看起来不像失忆或者痴呆,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 “我就当你是在恭维我吧。”佐拉微微一笑,这才想起来,自己正对着一架只有麻雀般大小的直升机笑,就好像它是个人意愿。她调整脸上表情,变成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确实是这样。我找到的大部分‘无助人员’都在一个人咕咕哝哝,或者在哭喊,或者睡着了。你身上脏乎乎的,但你看起来像是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我知道,而你不让我去。所以你不介意吧?” “介意什么?我还是得汇报。” 佐拉叹了口气。“为什么?我说过我没有失踪。我自己能保护我自己。如果我想在树林里四处走走,那是我自己的事。” “听我说,我听见你的话了。可是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一个老糊涂为数不多的某个清醒时刻?我需要打这个电话。我都不知道这会儿为什么不是已经打完电话了。我们说话这会儿,我正在被扣掉积分。” “积分?”佐拉仔细打量着月光下的无人机。没有打开头灯,所以肯定有一台红外线摄像机。她对无人机的设计了解不多,不过它看起来像是一件定制产品。她真希望这机器有一张脸,尽管她猜想真要是这样就更诡异了。 “我在等你回答。”她没有得到答案。她把一颗鹅卵石丢进河里,然后用手指在石头上摸索着寻找更多的鹅卵石。 “你的语气像个老师。你以前是老师吗?” “我教环境老人学。” “我完全不知道那是啥。” “研究老人以及他们……我们的居住环境。相当讽刺了。” “这是份工作吗?” 佐拉皱起眉头,把开衫脱了下来。现在比她刚离开住处时凉了一点,不过还算舒适。“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已经回答你的了,你说‘被扣掉积分’是什么意思?” “你听说过‘sloothit’吗?” “没有,抱歉。”她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那是一款应用。你可以在任何地方玩这款应用,不过它在巡逻警察人手不够、执法人员不足,诸如此类的社区最有用,就像这里。任何人都可以操作基本等级。你不需要有无人机,只要有个电话或者平板电脑什么的就行。你可以通过找到失踪人员、宠物和被盗汽车获得积分。你还可以寻找通缉犯,不过你不许接近他们,明白吧?一旦你获得了一万积分,并且满十八岁了,你就可以升级,获准跟踪别人,而不仅仅是打电话汇报情况。前提是你得有一架无人机。” 那人的声音变得热情起来。无人机微微一沉,仿佛她一边说话,一边还在不停比划着。“如果你在这个级别得到一万积分,而且如果你没有犯罪记录,又拿到了急救和心肺复苏术技能的认证,能辨认外伤,你就可以升级到sloothit pro,并且为你过去免费做的一切事情领到赏金!等你在这个级别上得到一定分数,你便能升级到proplus,这时你基本上就是一个承包商了,而且你用不着竞聘——” 无人机的声音——操作员的声音中断了,佐拉的开衫扣在了无人机上。 “抱歉,”佐拉说,“我可不是游戏积分。” 她用刚才捡起来的石头又狠狠砸了三下,直到几个旋翼都在她手底下停止了动作。然后她把包着无人机的开衫整个按进水里,然后把缠在沉甸甸、湿漉漉的毛衣里的无人机丢在石头上。 她为这件事感到一丝抱歉。不对,是为无人机操作员。这架无人机看起来像是自制的。她刚刚毁掉的是别人的一番心血。这不是她的错。他们要来追她,那他们就得接受这份工作的风险。 显然,操作员会根据无人机失联地点报告佐拉所在的位置。她必须走得越远越好,而且越快越好。如果警察来到森林里,他们会从哪条路过来?他们很可能会开车前往道路起点处的停车场,那里在她上方不远处。也就是不超过0.25公里,有些之字形的坡路,所以路程可能再多一点,但这也不会让她走到前头。而且如果没在这里找到她,他们还会沿着另一条路追她,并且不等佐拉过桥就会抓住她。 要躲起来只有一条路:过河,爬上河对岸没有路的陡坡。她不记得坡顶上有什么,不过只要她爬上去,来到对岸的大道或者小区,然后离开树林躲起来,任由他们在这边搜寻自己,那她的处境会好很多。也许可以找个没那么空旷的地方。 既然有一个雇工能找到她,那么其他人也有可能找到她。她脑海里浮现出一幅无人机漫天飞舞的景象,所有无人机都以网格图式的布局搜索着她,并且互相射击,来争夺汇报她位置的权利。倒不是说那些民用无人机都有枪支,只是她也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们还能获准四处找人,所以,谁知道还会怎么样呢?一想到人们四处乱转,互相举报来获取游戏积分,她就浑身打颤,可是她没有时间仔细思考这件事。继续行动。 这里的河底全是石头,而且很浅。她再次脱下袜子、鞋子和裤子,免得把它们弄湿。她想象着那架小小的无人机上下翻飞地跟着她,问她为什么要脱掉裤子,而不是挽起裤腿,难道她不知道有人在看她吗?她摇摇头,甩掉这个念头,小心翼翼地走过满是滑腻苔藓的石头河床。 这是她的想象,还是说,她刚刚离开的那一侧河岸上真的有一盏灯顺坡下来?她重新穿上裤子和鞋子。脚下的地面铺满落叶,软软的,闻起来有腐烂的味道。树木有新有旧,混杂在一起。她专找长得最结实的树苗,稳住身子,斜着向上前进,以避开太陡峭的地方。万一她在这里摔倒了,那他们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到时候安妮娅会担心佐拉出事,不过有谁会听她的呢?更糟糕的是,可能压根儿没人理会她逃出来警告的那些问题。安妮娅要永远被困在医院里了。这些念头驱使着佐拉慢慢地爬上山坡。她必须去个什么地方。她必须修正这些问题。 她沿着高高的木头栅栏向山脊前进,直到发现一座无人看守的院子,院子旁边是一片空地。换个夜晚,她会停下来欣赏这片景色。如果安妮娅和她一道在这里,她们会猜测这里房子的价值,里面住的是什么人,他们在房子里面如何走动。这座荒凉的院子一直延伸到树林里,一座露台让几根柱子撑着,吊在半空。如果换个晚上,她可能会好奇天上或者树林间有没有监控设备守着这里的住户。今晚她只希望这里的人都睡得死沉,而且没有周界报警器、无人机和狗。 最后几米最难走。露台下面的沙土十分松散,而且没有树干可以扶。她避开露台的柱子,免得上面有警报器,不过她差一点儿就冒险用房子旁边的水龙头喝水了。如果她能确认里面的水能喝,没准儿她真的会喝,不过今晚她已经冒够险了。她来到上方的街道,努力克制住冲动,不让自己瘫倒在满是露水的草地上。继续前进。 佐拉依稀记起了这个小区的样子,可她完全想不起那张地图上标记过这里。如果她让靠河岸的房子在自己的右边,那她希望自己能找到通往主路的去路。别无他法,只能继续前进。 “哇!”她身边响起一个声音,“你还在走呢。” 佐拉猛一转头,却谁也没看见。一路跋涉,没有喝水也没有睡觉,她都开始产生幻觉了。 “你刚才杀死了小不点儿。” 佐拉再次四处张望,这一回看得更仔细了。那架无人机悬停在她额头的高度,不让她够到。这架无人机比刚才的大一些,更难对付。 “她还有东西剩下来没?我的无人机?” “我不知道,”佐拉说,“我把它裹在毛衣里了。” “我知道那件毛衣。因为你的毛衣在我上报的位置,我刚刚得到了几个积分。线索积分,不是修复积分。要是需要重新组装小不点儿,这点儿积分根本不够。何况我要怎么把它弄回来?” “我看不出来这怎么成了我的问题。” “是你害死它的。” “你想要举报我。你的确举报我了。我很抱歉,我只能砸烂你的无人机,而且我希望你能重新组装起来。现在,请你不要理我了。”真荒唐:她正因为一架无人机的事情而向另一架无人机道歉。她再次迈步前进。 “你前面是一个死胡同。” 佐拉眯起眼睛看向前方。她没有想到会有死胡同。“干吗告诉我这个?” “如果我打电话时你在主路上,他们会更快找到你。你是个失踪人员,又不是罪犯,为什么不想被人找到?我在那地方找到过别的失踪人员,可是他们是自己走丢的。我没想到你那么不想被他们追上来,以至于杀掉了小不点儿。” “我真希望你别再说杀了。而且如果我希望他们追上我,那我当初干吗要离开?” “这可不是个答案。” 要告诉这个人吗?佐拉没有电话,手腕上的窟窿给她打上了一个自残的标签。她的胸罩落在了树上,毛衣则丢在了一个无人机的谋杀现场。刚才爬上河谷时身上出的汗已经干了,她身上一阵发冷。她太想喝水了。如果这是一条盘山道,那她可能要花上几个小时才能找到通往主干线的路,而且她还是哪儿也没有到。 “我已经和你的无人机见过面了,”佐拉说,“告诉我你是谁,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会跑出来,来到这里。” 无人机叹了口气,忽上忽下地跟着佐拉退回上一个路口。佐拉心想要不要问问走这条路会不会好一点。这条路更宽,所以也许能走得通。 “我叫吉娜。” “然后呢?” “你真的是个老师,对吧。”不是个疑问句,“我靠着寻找失踪人员来获取积分。我还差253分就能升级了,到时候我就能靠干这个赚到真正的钱了。203分。刚才找到你的毛衣,赚了50分。” “是谁在找我?” “我不知道,”无人机说,“你这会儿还在我们的名单上。找警察还太早了。所以首先还得是sloother和所有向这个应用报告你的行踪的人。我猜他们真的急着让你回家。” “那地方不是家。” “什么?” “我们住在那里,可那不是家。我以为它是,可我错了。所以我要离开。我想和我的律师谈谈,我要告诉报纸。那里的情况非常糟糕。” “那你干吗不让我报警?我现在就能发出信标。” “他们会把我当成一个走丢了的老妇人,好像应该听话的人是我,而我的话不值得一听。” “我不明白。什么事情这么紧急?” “村里阻断了我的电话,监视了我的电子邮箱。我说的话,哪怕有一丝一毫暗示这里存在问题,都没办法传出去。” “什么?哇!你确定?” “我当然确定。”佐拉喝道,“你觉得,但凡还有别的选择,我会越狱跑出来吗?瞧见没?根本没人听。” “好吧,好吧。我在听。向你道歉。如果你想离开这片地区的话,在公交站牌那里右转。真让人糊涂。他们干吗要阻断你的电话?我还是不明白,而且既然那里那么糟糕,你干吗还要住在那儿?” 佐拉叹了口气:“最初并没有那么糟糕,是我参与设计的那里。” “等会儿,你说什么?” “我跟你说过,我的专业领域是环境老人学,我给这片开发区做过顾问。这里本来打算应该成为老年人居住的完美环境。仍然能独立生活的老人有住房,无力继续自住的老人有支援性住宅和医院。这是有供人活动的场地,有邻居,有很棒的活动,有ai监控,有健康生活和社交的奖励机制。在纸面上,这一切十分完美。每一个参与这个项目的人,合同里都有一项条款:我们退休后,这里有我们的一个位置。然后去年这里被卖掉了,而这家新公司,这么说吧,他们搞起了一些小动作。” “什么小动作?” “你为什么这么关心?你一直让我说个不停,是好让他们趁我不注意扑上来抓我回去?” “我没有再打电话。” “干吗不打?你会得到积分的。” “你现在让我好奇了。反正我也拿不到率先报告的额外积分了。下一个额外奖励还要再等一个多小时。所以他们搞了哪些小动作?” “首先,我的房子不让我打电话给我女儿和律师,因为它认为给他们打电话会让我紧张。” “这么说,你就是为这个跑出来的?” “我就是为这个跑出来的,没错,不过不仅仅是这一个问题。他们还在跟踪所有事情。” “跟踪所有事情?” “这本来应该是一项健康福利。监测身体状况只不过是持续进行的,而如今他们用这个来对付我们。”她抬起手腕。伤口的血止住又流出来好几次了,如今只有一点血渗出来。血痂扯紧她的小臂皮肤。“他们什么都测量:睡眠状况、小便、卡路里摄入量。他们追踪我们在屋子里的活动轨迹,我们的活动量够不够,我们是不是过于无所事事。比最初的设计更有侵略性。” “哈。” “然后他们开除了大部分人类员工。安装了一套新程序,名叫doc,我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套程序能综合处理所有输入数据。从那以后,任何事都没有数据重要。而安妮娅的身体数据不对,于是现在他们说她不能回家。她在家里没事的,我们一直互相照顾。” “你没有权利选择吗?选择待在家里?” “他们说只要她的数据正常就有,而这些数据现在不正常,”佐拉忍住泪水,她才不要对着一架无人机哭,“这件事应该由我们来决定。” “监护程序也是你参与设计的?” 佐拉摇摇头。“不是这样的。在身上安装开门芯片很合理,这样就不用担心丢钥匙了。这个芯片里也可以装钱,所以如果你来到咖啡馆,却忘记带钱包,也不必掉头离开了。积分真的有用,就像你的sloothit程序,我猜。可是根据数据决定别人应不应该回家就不合理了。许多事情都需要一点人情味儿。我们当初可没打算让算法在重大的生活问题上做决定。” “也许算法能在生活问题上做出更好的决定。不被情绪左右,只有冰冷坚硬的事实。” “这是你说的。你是个开无人机的赏金猎人。” “我不是赏金猎人。我已经让你知道我会受情绪影响来做决定,要不是这架无人机后面是一个人,你早就在回去见老‘大哥’的路上了。有的sloothit用户给他们的无人机安装了ai。要我说,这样一来就毫无乐趣可言了,可他们只想要结果。如果不必停下来睡觉,你能得到多得多的积分。你运气好,遇见我了。” “你说的对。对不起。” “鸭子。” “什么?” “到你右边那棵树后面去。又有一家无人机过来了。” 佐拉照做了,然后看见一架笨重的四旋翼无人机沿着街道飞过来。这架无人机的声音比跟着她的那架声音大,一边飞,一边有一盏前灯扫过四周。它从她们前方过来,朝她们刚经过的地方飞去了。 “好了,安全了。” “谢谢。”佐拉说。 “不客气。刚才那是塔格007。他有18 000分,在举报你之前绝对不会费心思听你的故事。只是告诉你一声。” “我说了谢谢你。” “我要确保你明白,我听着呢,我想帮你。” 佐拉看着这台机器在她身边忽上忽下地飞在半空。看不到表情,所以无法判断可信度。它刚才让她躲过了另一架无人机的搜索,不过这仍然有着明显的利己动机。到目前还没有人把她抓回去,而且尽管佐拉并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多久了,但她有一种感觉,到目前为止,这段时间早该足够让他们追上她了。也许她可以相信这个人。 “你想帮我,是真的?还是,你想帮我上了主路,好让他们更快地抓我回去,就像你之前说的那样?” 扬声器一阵咔咔响,仿佛无人机叹了一口气。“我想帮你。我给他们提供线索,已经拿到一些积分了。我可以带你离开这片小区,也许还能让其他人在一段时间内找不到你。我会尽量帮你。我还是不能理解你想要做的事情。你干吗不带上一部电话,一到墙外面就打给你的律师?” “我担心他们会追踪我的电话。” “说的也对。那你打算怎么做?” 佐拉想了想。“给我找个付费电话,我好打给诺尔曼?这之后我也不知道再做什么,不过至少起了个头。” “什么是付费电话?” “算了。嗯。” 她们在沉默中走了几分钟。不对,佐拉在走,无人机跟着。 “听我说……过不了多久,我一定得换电池了。如果你能来我这里,你可以用我的电话。” “真的?” “真的。沿着公路再走一公里就到。你能走快点儿吗?我的电池只能再坚持八分钟。” “我二十岁时都不可能八分钟走完一公里,更别说现在了。” “也对。嗯。如果我直接从房顶飞回来会近很多。我把你留在这儿,让小年轻回家,换好电池再回来找你,你看怎样?你得藏起来,别让其他sloothit找到。我差不多过十分钟就回来。” 不等佐拉回答,无人机又说道:“我得走了。一直悬停在你身边说个不停,电池用得很快。如果这架飞机停电了,我就没有飞机可派出来了。” 无人机轻快地掠过屋头,飞走了。佐拉听着它的嗡嗡声渐渐消失。她知道无人机飞去的大致方向,可是谁知道这中间的路上有多少弯弯绕绕,又有多少死胡同呢?也不知道有多少架不会停下来听她说话的sloothit无人机。一码开外有一道低矮的石头界墙。她坐在墙头,尽可能地一动不动。如果听见无人机的声音,她就躲在墙后面,不过现在,她先坐会儿。 感觉像是过了一个小时。石头把凉气顺着她的骨头向上漫过全身,而且每一秒钟都仿佛变得更硬了。她默想着自己要对诺尔曼说的话。希望他会在这个时间接起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 有两次,灯光扫过这里,她不得不蹲在石墙后面藏起来。一次是一辆汽车,一次是一架无人机,样子和之前路过的那架差不多。 那架友善的无人机回来时,佐拉猛地松了一口气,为这个好心的营救者送了口气。 “你还在这儿!” “你回来了。”佐拉说。 “我说过我会回来的。” “你可不太算得上是个靠得住的帮手。” “也对。你准备好再走一程了吗?” 佐拉伸了伸腿。“说实话,我现在浑身都疼,快没力气了,不过慢慢走还能坚持一公里。” 这慢慢走的一公里榨干了她全部的力气。当她们来到一座平淡无奇的砂岩牧场小屋时,让她保持清醒的就只有胯部钻心的疼痛了。 “绕到后面来。”无人机说。 这里看起来不像个杀人狂的房子,反正就算她有顾虑,逃跑时机也是在无人机离开身边去换电池的时候。她沿着一条宽步道,绕过房子,来到后门。门开了。 “进来。”屋里传来一个声音,无人机也传来了同一句话。 无人机像一只鸟一样轻快地飞进去,落到了一个乱糟糟的柜子上,旋翼吹起了几张纸。她跟着无人机走进一间小小的单间公寓,左边是厨房,无人机就停在那里。右边一个高高的书架把一张床和工作站分隔开来。 “这里太乱了,别介意。”这回没有无人机重复。 佐拉抬头来找声音来源,然后低下头,看见一个女人坐着轮椅绕过书架。 “很高兴亲眼见到你,”女人说,“我是吉娜。” “佐拉。” 吉娜很年轻,尽管佐拉早就不太会猜年龄了。比乔丹年轻,比她从前教的大学生年纪要大一些。 “我来猜一猜:我跟你想象的样子不一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象。难怪你会说‘我要怎么把小不点儿弄回来’了。我当时没明白你干吗不爬下来把它拿走——把她带走。” “是的,我想我运气不错。她的gps显示,他们拿走你的毛衣时一并把她也带走了,所以我可以把她从什么地方拿回来,而且用不着黑进去。反正,你大概得坐下来吧。你肯定累坏了。” 佐拉努力打起精神。“先上个厕所,然后喝水,打电话,然后我就坐下。” “事有轻重缓急。明白了。厕所在那边。” 厕所门被拆掉了,留出轮椅通过的空间,不过佐拉并不在意隐私。她以前从来不用屋子里的扶手杆,因为浴室镜子总是提醒她抓住扶手,而她痛恨那面浴室镜子。而今晚她抓住了扶手杆,她担心自己不用扶手站不起来。等她从厕所出来,吉娜递给她一只杯子和一部手机,然后消失在厨房里。 佐拉一口气喝完水,这是她这辈子喝过最好喝的东西。电话仍旧像是个圈套,可是如今再担心已经迟了。 谢天谢地,他接起来了。此时是凌晨四点三十分。“诺尔曼,我是佐拉·斯坦因。安妮娅被安排住院了,这不是我们的想法,而且我没办法把她接出来。” 电话另一头,他原本温和关注的声音猛地变得警惕起来。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多么担心诺尔曼不相信自己的话,直到她听见他咬牙切齿的、夹杂着法律名词的咒骂声。她放松地叹了口气。如果是在他家里,劳埃德夫人这会儿应该已经端上茶来为她压惊了。 她挂上电话,片刻后,吉娜坐着轮椅回来了。刚才她可能一直在旁听,不过没关系。 “谢谢你。”佐拉说。 “没关系。身在困境无法脱身太糟糕了,我也经历过。” “经历过,但是已经摆脱了?” “正在努力摆脱。我在网上卖无人机。要是我能达到sloothit收费用户的水平,那我就发财了。” “我很抱歉,你要因为我失去积分了。” 吉娜耸耸肩。“还会有别的积分。” “容易吗?” “不算太容易吧。我被无人机靠自己的电池从这里出发再折返回来的距离限制住了。我正在想办法提高无人机的工作效率,不过电力越多,电池越重,旋翼的工作强度就越大……是个恶性循环。反正,我手上的活儿够多了。” 一个想法悄悄爬进佐拉疲惫的大脑。“是谁在系统里发布任务?” “有一个入口,任何人都能发布任务,不过你自己不能去找你要找的人或者东西,你自己的直系亲属也不能。如果我报告说我的房东在楼上不见了,然后‘找到’她了,那我会被冻结一个月。” “那如果你报告说有人在看护岁月失踪了呢?” “你是说你自己?” “不是。我是说我妻子和其他未经同意就被关进监狱的人。如果我们发布消息寻找他们呢?” 吉娜的脸因为思索而拧成一团,像是正在考量一个超出她思索范畴的问题。“如果我们打电话告诉媒体,让当地所有的sloothit都来搜索看护岁月,你能想象出会是什么样子吗?” 佐拉想象起来。她想象着二十架小不点儿和小年轻撞着医院的落地窗户,飞过正门,飞上楼去挨个病房找人。无人机背后的操作员们用算法做不到的方式不断提问和聆听。 ai医生的问题居然会被一支无人机大军解决掉,光是想一想都觉得太热闹了。可是她累坏了,而且万事皆有可能的国度似乎已不再遥远。太阳很快就要升起来了,周围已经变亮了些,就好像她们曾经规划的生活仍旧触手可及。 8 机器生物 chine life 他们初次见面时,利娜才真正清醒过来。她从漫游者的残骸中被救出,暗礁告诉她,还有另外五名幸存者。他们说,事故发生后,有两个人死于比她更严重的烧伤;而另一个人的脑损伤无法治愈,已经被改造。 改造。利娜躺在病床上,回忆如同一张错综复杂的网,在迷药烟雾中,她像被刺穿般地突然领悟到了什么,令她感到恐惧。 她说:“你的意思是变成一个像你一样的改造者?” “他醒来以后,会发现新的生活和目标,”暗礁说,“他会知道我们是谁,知道我们做的事情,从今以后,他将是我们中的一员。” 听暗礁的声音像是一个小男孩,不到六七岁。像其他改造者一样,暗礁的脸被黑色面具遮住,锥形头盔重叠扭曲,他的头盔比大多数人的都大,比他瘦小的身躯高出一倍。暗礁只是个被机器生物首领的蜂巢智能驾驭着的傀儡。 “那我呢?”利娜问,“你要把我变成改造者吗?” 她的头皮刺痛,仿佛在等待着鳞片和脊椎的爆裂。 “当然不是,”男孩的语气像是主人耐心地打发一个难缠的客人,“我们希望你能以另一种方式帮助我们。” 它们不会解释意图。当利娜要求看看其他幸存者时,她被告知必须先恢复伤势。利娜由一对被改造过的女护士照料着,她们用冷凝胶和软布治疗她的烧伤,给她药物,转移她的痛觉,在她洗澡时转过身,给她吃一种索然无味的酸奶。根据一名护士的说法,这里面含有一种螺旋式的食物,包含人类需要的全部营养。 “你不是人类,”利娜说,“再也不是了,你被抓之后就被改造了。” “我们当然是人类,”护士说,“我们是人类,我们也是暗礁的一部分。” “我现在是在和暗礁说话吗?能告诉我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吗?” 两个护士互相看了看。一个说:“我们不是核心功能的一部分。”另一个说:“当你准备好了,一切都会变得明朗起来。” 不知道过了几天或是几个小时,在迷药的烟雾中,利娜的时间感变得模糊,没有窗子的房间里也感受不到光线——男孩回来了,由马蒂·蒙克伯格教授陪同。教授现在全然换了副模样,他身上尽是些粗糙的伤疤,剃光的头皮上是道道交叉的痕迹,前额和脸颊上的黑脊凸起,下巴布满铰链。这是他螺旋头盔生长的第一阶段。当他冲着利娜笑的时候,身体的各个部分在交替着抽动。“我有大事要告诉你!” 开始时,一切都照计划进行。第四军进行了一次改道,引开了机器生物,那些机器生物曾试图在隔离墙下挖洞,从上面翻过去或是直接把墙撞开。还有三辆由科罗纳·利娜·塔尔德斯指挥的装甲漫游者穿过了基地门,冲过了死亡区,向正东方向前进,向山麓前进,离开沿海地带,向沙漠高地驶去。第一天,只有一次近距离的接触,那是一个巨大的穿山甲,背壳严重受伤,可能是在之前的小冲突中受了伤,它在砂槽里打滚,并向领头的漫游者发起冲锋。三辆漫游者的装甲车上的顶部炮台的枪炮手开火,炮口喷出大块的碳复合材料,线导鱼叉发出一种电荷,阻断了穿山甲的神经网络,穿山甲在一团尘埃中倒下去,车队继续前进,速度很快。 利娜命令司机绕过几个被遗弃的村庄,因为那里的废墟经常受到机器生物的骚扰,但他们还是沿着一条横跨干旱土地的老路走。这条路周边布满半深半浅的棕红色泥土、黑色的机器植物和古老田野上残留的痕迹;当工厂还能满负荷运转的时候,这里大片环环相扣的圆形土地被淡化后的海水浇灌,但大多数工厂早已荒废,因为缺少技术人员,高压泵无法制造,过滤器无法更换,也无法修复,管道被大量塑料海蜇和海洋生物所堵塞,墙内只保留下一小片可开垦的土地,其余的都变成了沙漠,而沙漠也被机器生物所占领。 在日落之前,按计划,车队到达了第一个路口:那是一座曾被利娜多次用作大本营的小平顶山。大家爬出来之后,蒙克伯格教授的团队连基本的常识和纪律都不懂,立即四散开来。蒙克伯格教授和助手互拍照片,技术人员在岩石上踢来踢去,从鞭刺、铁丝苔藓和其他一些完全普通的机器植物上剪下样本。利娜命令小队的人将他们包围起来,并告诉蒙克伯格教授,如果他们不多加小心,会死在这里,可蒙克伯格教授觉得这不过是死板的军队作风。 “放松点,利娜。拯救工厂的正经工作开始之前,先让他们找点乐子。再说,这些照片是可以当作历史记录的,这些样本会帮助我们了解这里机器生物的多样性。” 蒙克伯格教授的身材高大削瘦,性子死板又执拗,他以和利娜吵架为乐,时常挑战她的权威。蒙克伯格教授是位出身高贵的技术人员,冒着一切危险自愿与暗礁进行谈判,用沃尔卡威的话说,暗礁的蜂巢智能可以左右人类的生死存亡。车队由利娜指挥,而这一趟本是蒙克伯格教授的任务,利娜要做的就是把他安全送到会合点;之后暗礁的代表会接手负责,带领特使团队穿过炎热的高地沙漠,到达对方的顶峰大本营。 “你别以为这里安全,”利娜告诉他,“这里和其他死亡区完全一样,根本不安全,经过太阳灸烤的石头和沙子里藏着那些东西,如果让警卫放松警惕,你就会死在这儿。” “上次你来这儿,它们正在捕猎我们的好朋友。”蒙克伯格教授说,“我知道,我不能怪你小心翼翼。” “大多数情况下,我都能找到它们的踪迹。”利娜说。 “你杀了多少?” “我们尽量不杀死它们,只想把它们送回工厂。” “我说的是改造者。” “我们接到的命令是进行射击。你知道的,我们怕感染。” “你有没有想过,他们当中有多少人是暗礁的使者?” “我不会违背命令的,教授。” 但和往常一样,当利娜和一位出身高贵的人交谈时,不需要维护自己的权威和血统。利娜觉得自己的自我防卫过重,就好像她的资历和无可挑剔的护卫记录都无法改变她卑微的出身。 “哦,不怪你,亲爱的利娜,”蒙克伯格教授说,“是那些发号施令的人有错。如果他们少一点恐惧,多一点好奇,和机器生物的战争可能已经结束了。” 在他们出发之前,蒙克伯格教授曾发表过一次演讲,告诉警察、助手和技术人员,他们必须勇敢、果断、包容性地面对未知。他们所冒的风险也许会带来巨大的回报。 “我们的祖先制造了第一批机器生物,”蒙克伯格教授说,“它们曾经为我们服务,如果暗礁信守诺言,它们将再次为我们服务。在它们的帮助下,我们将恢复沙漠化的土地,建更多的工厂。在未来的岁月里,我们将使这个世界变回原本的样子。” 技术人员和助手们都对蒙克伯格教授的胡言乱语大加赞赏,但利娜当时并没有相信这一点,现在她说:“我猜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信任这位特使。” 这名已被改造的特使此刻静静地坐在一张折叠椅上,旁边是两名警卫,她胳膊上游走的纹身被束腰外衣的袖子遮住了,她头上有螺旋形扭曲的黑头盔。她是人类,也是别的东西,脆弱又令人恐惧。据她说,她被暗礁捕获,改造,又被派去执行和平任务。有六个人曾穿越过死亡区,她是其中之一,他们悄悄躲过了包围工厂的机器生物,找到了一条越过围墙的路。有三个人在试图投降时被暗礁击毙,另外两人被扣为人质,用以长远打算。在利娜看来,他们如同一只只白蚁,被暗礁的蜂巢智能所统治。 “如果没有建立起某种程度的相互信任,我们就不会在这里。”蒙克伯格教授说,“我需要提醒你,特使和她的朋友向我们展示了如何制造新的渗透过滤器,使工厂的淡水一夜之间增加了一倍,如果联盟成功,我们将恢复所有的土地。利娜,我可以给你个礼物,一个超级好评,来奖励你的服务。你就可以像你的祖先一样,在平静的退休生活中度过余生。” 利娜知道,她没有任何理由告诉他,她曾经就站在工厂长长的工人队伍里,这片远离海岸的土地也从未被耕种过。关于这个男人,她首先了解到的一点是,他不会让琐碎的事实破坏他宏大的愿景。她现在仅是忠于自己的工作,和一个手里拿着一束硬铁般黑色锯草的技术人员争论安全问题:“如果你们的粗心大意让我们都死在了这儿,什么都不会成真。我要建立一个安全区,每个人都要待在里面,无一例外。” 蒙克伯格教授朝利娜眨眨眼,被她的无礼逗乐了:“我不会违背你的命令的,我还会帮你确保安全。” 利娜安排了岗哨、警铃和压力板,三个技术人员又认真对周边进行了防护,喷洒了一种气味难闻的液体,来抵御各种各样的机器生物。利娜看到了那个特使在观察,想知道她怎么看待这些笨拙的措施。 阿尔多·雷兹是队里的副将,他说,在他看来,技术专家酿造的液体比卫生间里的排泄物还要糟糕,但谁知道机器生物喜欢什么,这些东西可能会拖住机器生物,给大家一些行动空间。 “如果它们来了,我们就会听到,”利娜说,“我只希望能睡个好觉。” “我们不会有麻烦的,我们的代表蒙克伯格教授一定会宣布这是一场胜仗。”雷兹说。 雷兹帮助利娜管理队伍已经有十几年了。他们一起度过了许多或艰难或美好的时光,可以开诚布公地谈论任何事情,如一对老夫妇一样。四周一片漆黑,死一般沉寂,日光尤其炎热。没有生物走动,只有幽灵般的草在热风里荡漾。他们要穿过的山脉一直延伸到瞭望塔,那里是会合点,在东边的地平线上有模糊的蓝色光影,第一颗星星在那里闪耀。 利娜说:“还记得上次我们出来的时候吗?” “捉到那一小群逃犯?当然。” “还记得他们那么容易就投降了吗?那个女头领说她已经准备好投降了,因为她的人都被自己人绑了,包括她的一个女儿。白鬼,她这么叫他们。” 雷兹耸耸肩说:“逃犯们说的都是些疯话。”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可我现在有些怀疑。我们带她回去时,她知道自己面对的会是什么生活,每天做苦力,没有收入。可她不在乎,她觉得那才是更好的选择。” “在那里生活不容易,”雷兹说,“你知道里面的人是怎么变得厌倦的。” “逃犯不会的,通常来讲不会。他们逃跑是因为他们宁愿自由地死去,也不愿在工厂里再活一天。我们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在被机器生物围困的早期,在隔离墙被推倒之前,雷兹就失去了家人,利娜比他稍大一点。她想起了那时候庄稼连续三年歉收,妈妈从煮的米饭里挑出象鼻虫,推到盘子的一边,让她都吃完,因为她需要蛋白质。她之所以能轻松地抓住逃犯,就是因为她能感同身受。与其他大多数都不同,她的小队从未处决过他们的任何囚犯。 “你想说什么?老大。”雷兹说。 “也许我应该更注意那个女头领。那个我们带来的特使,还有她的朋友们,从前都是逃犯,被机器生物抓走之后又被改造,蒙克伯格教授认为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可是,我们不是逃犯啊。” “你觉得暗礁会在意这个区别吗?有时候,”利娜说,“我在想,出身尊贵的人和出身低微的人或逃犯之间真的有什么区别吗?都会被看不起的,他们做的工作都是一样的,唯一的不同是,逃犯没有收入。” “他们也不能在军队服役,”雷兹说,“虽然有时我认为这应该算作一种福气。” “怎么了?副将,你不喜欢这个任务吗?你难道不会为你的名字在历史长河中被永远记住而感到激动吗?” 雷兹笑了,露出了牙齿的缺口,那年他偷渡到这里,和人打架的时候,掉了几颗牙。“我们的代表当然喜欢这样说话,不是吗?老大,我做过很多不稳定的工作,但这条路我走得太远已经没法回头。” “我们都是一样的,”利娜说,“就像我们之前的每个任务,到目前为止,我们都很幸运。这是一个好兆头。” “我明白,”雷兹说,“但危险还没有开始。” 他们在拂晓前离开营地,几个小时后就到了山麓。目前为止一切正常,经过山口的时候一个漫游者摔坏了——轴承粉碎,没法修复。利娜试着用无线电联络,可每一个频道都被哀号声堵塞。蒙克伯格教授总喜欢告诉她些她已经知道的事情,他说干扰只在这里存在,干扰来自山里的机器生物、动植物相互交流时产生的声波。 “也许我们应该把你们的一些人留在后面。”蒙克伯格教授说。 “我还有个主意。”利娜说。她命令警卫把那辆残废了的漫游者上有用的东西都拆下来,把人重新分配到其他两辆车上,在高温和强光下,他们行动得很快。突然,利娜旁边的一名警卫倒下了,他们停下来,利娜的第一个念头是中暑,但那人在某种程度上是在抽搐,他耳朵里流着血,接着利娜听见一种低沉的嗡嗡声,声音很大,仿佛有密度和重量般,漫游者的侧翼被击中了。 雷兹把她扑倒在地。利娜突然感到剧烈的头痛,抓起手枪时手指都麻木了,但她正处于突击行动的绝佳位置,她的警卫俯卧着,透过他们的步枪瞄准器在荒漠岩石中搜寻着;几个技术人员还站着,四处张望,手里拿着成箱的设备。利娜喊了一声,叫他们找掩护。对面的五十个机器人启动,在大块的岩石间开火。利娜,雷兹,还有警卫们都投入战斗,岩石周围扬起灰尘,还有个茶色的东西,头部有一个扁平的盘子,那是个警报器,横着滑了过去,掉在沟壑的边缘,很快就滑了下去不见了。 警报器发出的声波锁定了那名昏迷的警卫;队医告诉利娜,现在还无法确定他的伤势有多严重,除非能靠近。他们把伤员藏起来之后,继续向前走,警报器已经又一次消失无踪了,但这一地区的其他机器生物很可能会跑过来,因为它们该死的声波网是相互连接着的。 漫游者引擎发出的嗡嗡声从陡峭的岩壁上呼啸而过,往更深更高处行进。悬崖顶端的缝隙间依稀可见蔚蓝的天空和明媚的阳光,下方的一切都被笼罩在阴影中。有时候,漫游者必须要冲过那些已经布满道路的脆弱机器植被。这里没有什么生迹,除了一些兔子大小的跳虫,蹦蹦跳跳地跑到矮树丛里,像孩子们的玩具一样。 利娜的头痛感减轻了,她的指尖随着感觉的恢复而颤抖;她很幸运,几乎没有受到警报器的冲击,也没受到永久性的损伤。那个倒下的警卫状况依然很糟,他仍在昏迷中,对反射测试也没有任何反应。医生告诉利娜,他没想到这个人能活到今天。“爆炸对他大脑产生的震动就像踢球一样,这种伤害,你也承受不住。” 利娜和雷兹互看了一眼,在想同一件事:真是万幸。 他们马不停蹄地向前行进。漫游者的引擎在拥挤的机舱里嗡嗡作响,这条路在整个世纪里一直没被维修过,他们每个人的骨头都被崎岖的道路颠簸着,他们吃着冰冷的食物,使用臭气熏天的化学厕所。警卫在摇晃的座位上打瞌睡;技术人员和助手们焦虑地挤在人群中;那个螺旋头特使有时坐着不动,有时笔直地站着,凝视着远处的什么东西。 三个小时后,蒙克伯格教授说他们需要停下来,花点时间重新分配人员,但利娜不同意,她告诉蒙克伯格教授,他们越早到达瞭望塔,暗礁那边的人就能越早接手。 “我更愿意以清晰的头脑面对他们。”蒙克伯格教授说。 “出发之前,我参加了你上次的会议,”利娜说,“从早晨一直到半夜的那次,我很确定,你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 不过,利娜对这个男人有些同情。尽管有特使的一再保证,尽管所有的会议都在努力争取一切可能好的结果,但蒙克伯格教授和他的人毕竟将会把自己交给一个与机器生物密切相关的蜂巢智能,他们正在竭尽全力突破工厂的最后防线。每个人都想等一等再下这个决定。利娜被安排在最关键的地方,确保交接工作顺利进行,确保在尘埃落定之前,不落入任何陷阱。但是,由于警报器和遭遇埋伏耽搁了行程,他们迟到了,他们需要抓紧时间去赴约。 距离瞭望塔还有几公里。利娜告诉司机放缓速度,以步行的速度向前滑行,随着最后一缕阳光从两边的悬崖上消失,他们爬上了一条长长的斜坡。警卫正在检查他们的武器;蒙克伯格教授与他的助手商议着某些问题;那位特使一直坐在那儿,给人的感觉是,她的思绪落在另一个更美好的地方,也许她是在用她头盔里的声波来交换正在等待的东西。谁知道她在谋划些什么。 在山坡顶上,古老的瞭望塔矗立在面前,衬托着山口上那片黑暗的天空。利娜把车停了下来,打开舱门,探出身子,感受着炎热的空气,瞭望塔周围一片寂静。 这是一根一百米高的细长柱子,覆盖着浓密的黑色藤蔓,它曾经代表着工厂的边界,监视着远处的沙漠。谁建造了它?无人知晓。据说它的建造早于全球变暖和机器生物的崛起,据说它比工厂和其他一切在已知范围内的东西都要古老。第一次看见它的时候,它像是一座刻满所有已逝事物的纪念碑,利娜感到无比敬畏。她内心的责任感又提醒自己,要注意周边的形势。 那东西就像个活三明治,或是一件不安分的、长着翅膀和下巴的斗篷。那肯定不是对方的谈判团。瞭望台被飞翔着的机器生物包围着,实在是太多了。利娜看到每只都有短暂的飞行,在重新落脚之前绕着塔盘旋。它们那僵硬的黑翅膀比利娜的胳膊还宽;它们拳头大小的脑袋都长着单一的复眼,在太阳即将湮灭的光芒下闪烁着,像许多垂死的星星。有一只飞到了漫游者的上空,又转身向后退去,尖叫得像个快要窒息的女高音。 利娜跟着那位特使,和她对质,特使说那些飞着的机器生物和暗礁没关系,她也不知道暗礁的代表在哪儿。 “你一定知道它们在我们到达之前就不在这里了。”利娜说。 “我知道它们不是在和我说话。” 利娜被这种逃避激怒了,直截了当地问它们是不是死了。蒙克伯格教授给了她一个眼神,但是去他妈的,这不是礼貌性闲聊的时候。 “我不知道,”特使说,“但没关系,我可以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这位特使和往常一样,平静而理智。她那双深棕色的眼睛,被头盔上的一个狭缝托着,毫不畏缩地触碰着利娜的目光。 利娜说:“在我弄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之前,谁也不能离开。” “你不再是指挥了,利娜,”蒙克伯格教授说,“我们一到达瞭望塔,你的任务就结束了。” “我应该把你交给暗礁的代表,”利娜说,“可我还没有,因为它们不在这里。” “你的命令和交接无关。” 漫游者的侧翼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只有特使没有后退。 “这不是争论技术问题的时间和地点。”利娜说。 “你要拿你的职业生涯冒险吗,利娜?你要拿工厂的生死存亡冒险吗?我们必须继续走下去,我们也会继续走下去的。” 他们争论了五分钟,但是工厂代表蒙克伯格教授没有让步,他要么是极度勇敢,要么是极度愚蠢。蒙克伯格教授说,利娜和她的警卫可以留在一辆漫游者内,他和他的人同特使一起前往瞭望塔。如果利娜以暴力阻止他们,等他们回到工厂时,他会连同利娜队里的人一起治罪。 利娜看着这位特使。“你能和暗礁对话吗?” “当然。一旦我进入声波范围就可以。” “还需要走多远?” “在塔的另一边有条路,沿着山的一侧往下走。” 蒙克伯格教授说:“让我看看。” 当他们在道路的急转弯处缓慢行进时,那些会飞的机器生物正在漫游者的周围低低地俯冲。黑色的鸟粪飞溅到挡风玻璃上,它们撞在车身上,落在车顶上,旋转着又消失在夜空中,在漫游者顶部炮台的枪炮手们短短的截击声中快速地飞来飞去。 一小时之后,队医告诉利娜,那个被警报器锁定的人已经死了,她对此无能为力;蒙克伯格坚持要尽可能地加快速度。这是一种对敌方领土的盲目进攻。 这条路某种程度上被山崩堵塞了,边沿已被侵蚀,行到一处,一块滚落的巨石在路边的乱石堆上停下来,几乎挡住了去路。利娜的漫游者绕过岩石时,这条路的断裂边缘摇摇欲坠,下面是无尽的黑暗。利娜的车过去以后,机器生物转向了另一辆车,另一辆车突然从密集的云雾中冲出,车头以危险的角度倾斜着,走到了路的边缘。它的引擎轰鸣着,蹒跚地开了过去。整条路都塌了下来,第二辆车向后滑动,前灯对准天空,然后就不见了。 无线电依旧被大量杂音干扰着,使得他们无法联系幸存者。在机器生物的骚扰下,利娜的漫游者在路上绕了二十几圈,才到达另一辆漫游者停下来的地方。还有幸存者吗?利娜和几名士兵在废墟残骸中搜寻,在车灯和探照灯耀眼的灯光下,到处都是散落的碎片,炎热的空气中,会飞的机器生物从黑暗中飞向他们。两名警卫被击中,头皮被利爪挖出。利娜放弃搜查时,他们只找到了三具尸体,其中一具是副将阿尔多·雷兹。 “我们回来的时候会找到所有人的,会把他们带回家。”利娜对拥挤在漫游者里浑身是伤的同伴说。只剩下六名警卫,包括利娜、两名能走的伤员、蒙克伯格教授和他的高级助手、三个技术人员,还有那个螺旋头特使。“但是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也不能回去,唯一的出路就是前进。我们要通过完成使命来纪念失败。” 这些陈词滥调从利娜嘴里说出来显得干巴巴的,就像可怜的雷兹一样毫无生气,但警卫们似乎都很满意,蒙克伯格教授一度保持着沉默,他也失去了助手。 他们继续往前开着,那些机器生物还在不停地飞,随着第一道曙光从远处的沙漠上延伸开来,这些追赶者们飞起来,又最终扑倒下去。漫游者穿过低矮的山麓,在明亮的天空下尽可能快地沿着古老的公路行驶。随着天空中太阳的闪耀,外面的温度已经上升到50摄氏度。漫游者的车厢里散发着汗水味以及恐惧。 特使没有指出他们的目的地。山麓在天空的强光下闪闪发光,自地平线直耸起来。 到处都是较小的暗礁。那是平顶岛屿的诸岛。很久以前,全球气候变暖,技术专家们发明了机器生物,可以在正常动植物无法生存的高温环境下生长。这是一种人为的生态系统,应该有助于为世界降温。这些暗礁由数以百万计的微小的机器生物太阳能动力引擎组成,它们从大气中去除二氧化碳,并将其固定在混凝土和富勒烯中。但是,在这些暗礁中发生了一些事情——每一个经过此地的人类或装甲车,无论大小,都被脱色、剥开、死去。这位特使说,死于战争。 “有战争?和谁对战?”蒙克伯格说。 “其他暗礁。坏的那些。” “它们为什么会变坏?” 特使没有解释,或是根本不愿意解释,表情退回到空洞的礼貌状态。暗礁会解释一切,她说。暗礁知道得很多,也真心想帮忙。 “那它们还活着,”利娜说,“在你说的这场战争中,它们没有被杀死。” “当然没有。我们赢了。” 如果没什么意外,他们可以在三四个小时内到达,但是利娜要求休息。他们开了一整晚的车,每个人都精神紧张,神经过敏;被飞行机器生物击伤的警卫很虚弱,还在发烧。他们需要时间来休息,让头脑清醒一下。 蒙克伯格勉强同意了她的请求,他也精疲力竭了,还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出来。不过利娜告诉司机,要转向最近的礁石废墟。那个地方和周围的其他地方一样死气沉沉,在废墟正面那褪了色的、摇摇欲坠的阴影里,到处都是弹坑和死尸,大小不一。 漫游者从战场上驶了出来,在苍白的废墟边缘上缓缓地爬上一层碎石,停在了一个凸起的石板上。这可能不会有什么效果,但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当其他人打开配给时,利娜告诉蒙克伯格她想谈谈。 “去外面,私下说。” 直冲而来的干热瞬间把利娜皮肤上的汗吸干了。梯子的扶手炙烤着她的手,而火热的地面也同样让她的脚备受折磨。他们躲在阴凉下,炽热的白色阳光把新月带进死去的礁石群中,把所有的东西都燃烧殆尽了。 “这是你第一次听说暗礁之间的战争吗?”利娜说。 “我和你一样震惊。但看起来像是很长时间之前打了一场,我们赢了。” “我不这么认为。我不认为战争已经结束了。那些会飞的东西可能把暗礁的卫队带走了,然后在那儿等着伏击我们,暗礁无法阻止它们,也无法保护我们。如果它无法像承诺的那样保护我们,只是想获得我们的帮助,来打这场它自己根本赢不了的仗呢?” “我理解你很不高兴。我们都遭受了严重的损失。但我们已经知道此行的危险性,现在离目标只有很短的距离。如果你要让我回去,利娜,我建议你省点儿力气。” “我们需要停下来,评估形势。我们可以加固这个地方,深扎下来。我们有足够的燃料和口粮,坚持个两三天没有问题。如果没有持续的敌对行动迹象,如果暗礁找到了我们,带我们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好吧,我同意。如果没有,我们应该认真地考虑回头。” “这是失败主义者的思考方式,利娜,坦率地说,我很失望。” “我们被骗了,先生。我们现在应该做的是,在离开这里之前,让那个特使说出真相。” 但是没用。蒙克伯格的脸紧闭着。就像一个一直在输钱的赌徒,却相信自己的运气肯定会转好一样,他能创造历史。而利娜和其他所有出身卑微的人一样,只是个服务者。 蒙克伯格告诉利娜,特使会像承诺的那样,带他们去见暗礁。她和警卫有责任确保每个人都安全返回。 “就这样做吧,利娜,我会忘掉这次糟糕的谈话。”他说。 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也没有必要告诉他,如果一切都搞砸了,这次谈话也无关紧要了。现在利娜唯一能做的就是想想如何完成剩下的任务。 他们躺了下来,直到下午晚些时候,背对着西下的夕阳出发,他们看到了大量的机器生物,都已经死了。风卷起沙尘,遮天蔽日,从路上吹来大片的尘土,成片流动的沙尘在逐渐沸腾的沙漠中徘徊着。一片漆黑中,漫游者爬上了一条长长的坡,而在山脊处,利娜看到了陡峭斜坡下面是一条至少两公里宽的干涸的护城河,周边是环绕着暗礁巨大身躯的地基。在护城河底平坦的土地上到处散落着死去的机器生物,她透过扬起的灰尘瞥见了北方有些许异动。 利娜戴上眼镜,看到一个吊车一般高的机器生物在三脚架上摇晃着,试图穿过一群咬着脚踝的小东西。这些机器生物在互相战斗,笼罩于被他们溅起的尘土和阴霾当中。 利娜把眼镜递给了蒙克伯格简单看了一眼,就告诉她说没什么,问特使他们应该去哪里。特使说,他们所要做的就是沿着高速公路走,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穿过扬起的沙尘和黄褐色的雾霭,来到干涸的护城河上。一群长脚的机器生物从尸体上散开,消失在雾霭中;几分钟后,一个巨大的影子突然出现在前方,司机猛然刹车,那好像是个巨大无比的穿山甲,头部周围有一圈尖尖的尖刺,它经过时,尾巴穿过挡风玻璃,撕下一个光秃秃的仪表盘。利娜扯破嗓子告诉司机继续往前,但当顶部炮台炮手打开舱门时,发现车几乎没有向前移动,有什么东西撞在车上,车翻了过去。利娜爬过人群,摸索着他们的座椅背带,刚刚把后面的舱门卸下来,又发生爆炸了,漫游者如同一个破碎的铃铛,利娜突然飞了出去。 她踩着灼热的沙地走了回来,看到了那辆漫游者倒在地上,分成两半,前半部分压扁了,后面一半的烟从尾部冒了出来。一个人影从烟雾中滚了出来,利娜跑了过去,把他扶起来。这是蒙克伯格的助手之一,他的衬衫着火了,头发也烧焦了,浑身发黑。利娜把他推向地面,让他在沙子里来回翻滚灭火,她把他拖走,因为他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没法确诊的伤痕,弹药开始烧起来了,然后又爆炸了,利娜再次被冲击波震飞起来。她在暗礁深处的房间里醒来,两个改造者在盯着她。 利娜躺在病床上,左边是蒙克伯格,他也接受了头部改造,他告诉了她工厂的秘密历史。这段秘密的历史是暗礁的蜂巢智能告诉他的,不知道是真是假。 据他所说,目前的工厂并不是由很久以前就计划使用它的人建立的,而人们希望它能改变气候。不,档案里的一切都是错的。他们编了个故事,来掩盖真相,那只是个骗小孩子的谎言。蒙克伯格告诉利娜,真相是,是暗礁根据原有的计划建造了工厂,并把它交给了一个从人类原始部落中偷来的孩子,暗礁给那个孩子讲了一个起源故事,还用算法为他们精心编制了一种文明。这是一个神圣的实验,蒙克伯格说。暗礁试图把剩下的人类从旋涡中拯救出来。但是,第三代和第四代人开始忘记他们的初衷,把他们的大部分精力浪费在争吵和愚蠢的阴谋上,工厂也开始失效,它不再向空气中输送盐晶体来播撒冷云,沿海地带的温度开始上升,农田的淡水供应减少,机器动植物也从山上逐渐扩散下来。 “在这段时间里,暗礁一直在监视着人类,但它并没有让自己暴露或轻举妄动。但变化发生时,很明显,人类失去了与野生机器生物战斗的能力……” 蒙克伯格沉默不语,看着那个被改造的男孩,就像一个等待批准的孩子,他的头部改造已经接近完成。当利娜问他是否还好时,他给了她一个灿烂的笑容,并说:“是的,很好,但同时在几个地方待着还是让人有点儿困惑。” “当他的改造完成时,他会感觉好一些。”暗礁说。 “你不会相信我都学到了些什么。”蒙克伯格说。 “嘘,你已经说了你知道的,其余的我来告诉她。” 暗礁告诉利娜,几千年前,在世界毁灭之后,又过了很久,一种连通的自我意识在暗礁中自发形成。大多数生物对谁创造了它们并把世界变成了什么样都不感兴趣。还有一些是哲学圣人,专注于存在主义的形而上学,在自己和其他星球的智慧之间进行无休止的讨论。 “像我们一样,这些异类是由机器生物进化而来的,某种程度上可能彰显了智力的终点,机器生物则是由远古的有机祖先创造的,”暗礁说,“但这不是我们想要告诉你的。我们的分化被其他生物认为是不成熟的,不太神圣的,可我们拯救了人类最后的生命,这是我们最好的成就,我们几乎是圣徒。所以当人类开始衰退的时候,就会有激烈的争论。一边是我们这一方,想要把人类从愚蠢中解救出来,进行干预,让你们回到正确的道路上。另一方认为实验失败了,想把你们消灭。于是发生了一场短暂的、激烈的内战,尽管我们是胜利者,但我们的敌人使用了一种与我们对抗的算法,感染了一些凶猛的机器生物,他们战败很久之后还继续进行战争。现在你们看到了。野性的机器生物也会围攻我们。这个算法已经感染了我们的很多生物,所以我们被迫招募了人类,把他们变成了你所说的“改造者”。即便如此,我们还是无法突围,这就是我们邀请你来这里的原因。 “你想让我们帮你打仗?我们只能勉强自保。” “我们会变得更加强大。我们会放弃这个暗礁,为了在工厂里长大的兄弟姐妹们,我们要一起打败那些机器生物。” “重新夺回我们失去的一切。”蒙克伯格说。 “是的,”暗礁说,“为什么不呢?我们一直照顾着你们的子民,为你们谋求福利。” 它们告诉利娜,它们已经把另外两名幸存者送到了工厂,并给二十人的委员会提供了暗礁的副本和信息。现在工厂的人知道她活了下来,也想让她回去。 “前两个使者是技术人员,你是军人。如果你也能帮助传递信息,作为你的政治建议,我们的信息会更有说服力。” 利娜确信,暗礁并没有说出全部真相,但她有什么选择呢?如果她不同意去的话,她很可能会变成一个改造者。 暗礁花了好几天时间耐心地指导她说什么,如何回答每一个可能的问题。等他们完成时,装备已经从利娜左臂上脱落了,它伤痕累累,但大多功能齐全。第二天,她就准备出发了。 那些在山里看护她的改造者,同她骑着敏捷的长脖子两条腿的机器动物,避开了仍被飞行机器生物所占据的地区。六天后,在山脚下的山麓,利娜独自向工厂走去。利娜下到被毁坏的农田后,告诉她的坐骑,她需要休息,所以那动物停下来等着,没有注意,利娜找到了合适的石头并制成粗刀。接着,她把那动物扭到地上,切下肌腱之后离开了,让它躺在了尘土里。 也许暗礁希望她这样做,也许这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利娜并不在乎。她清楚地知道,二十人委员会一定会与暗礁结盟,出卖出身低微的人,让它们放弃更多礁石,而这就需要更多改造者,否则暗礁将会使所有人都沦为奴隶。它们不会这样说,它们很可能相信这是拯救自己和工厂人民的最好方法,但这将是人类选择和自由意志的终结,它们幻想自由的终结。 利娜把那些脆弱的机器幼苗扔进了旧地的泥土里,让它们生长,或者不生长,这算是报答了暗礁的救命之恩。她继续前行。远处,那个狭长的工厂在海边闪闪发光。那是她的家,她的生活。那是一个由暗礁创造的鸟笼,以仁爱的姿态守护着他们。 利娜转过身去,朝北走向海岸。她很确定,她能找到一个可以解决问题的办法。也许他们也会失败,但也许,他们可以重新创造人类的历史。也许这次他们会找到正确的路。 9 事件中心 the heart of the matter
确认是总统的侄子西必·欧科里的youtube账户。
丰弥总统重振审查部的行为已经引起了要求国家变革的群众呼声。此举终结了腐败,加强了与a国和美国的关系,并让尼日利亚摆脱了债务危机。学校、公路和我国基础设施都大为改善。工作职位增加了。我们已经进入了温和的“尼日利亚之春”。
但现在要谈谈关键性的问题。总统病了。几十年的糖尿病已经让他的心脏变得衰弱。他在选举期间对此毫无隐瞒,并向全国民众保证他很健康。然而在一条刚发布的youtube视频里发生了一件令人困惑的事情,有一颗在箱子里跳动的真的心脏,而这颗心脏很快就会成为他的心脏了。尽管消息人士对此予以否认。
政府官员们放出消息说,总统将进行一次心脏移植手术,他将接受一颗“木博格”3d打印心脏,这颗心脏在a国种植,并从a国运来。如果丰弥总统活了下来,那他还是从前那个总统吗?他会从此忠于a国国民吗?而如果总统死了,这个在剧变中失去头脑的国家将何去何从?众所周知,副总统卡拉巴里·伊速阿莫一向反对审查部以及丰弥总统的大多数政策,一旦总统去世,他将接替总统一职……
——雷米·欧卢瓦托西,摘自尼日利亚电视局突发的新闻文稿橄榄球 伊齐在美洲见过这种事。 只要心脏就绪,做移植手术似乎很容易。而且如今在美国,这种手术太多了,很少有人会因为一部分身体是“蔬菜”而担忧。这类3d打印器官种在一种植物基底上,拥有此类器官的人甚至很喜欢那个专门指代他们的医学名词“木博格”,由“木质部”和“组织”两个词【“木质部”(xylem)和“组织”(organism)组成“木博格”(xyborg),类比“赛博格”(cyborg)。——译者注】组成。何况,活着总比死了强,就这样。 还在上医学院时,伊齐曾参观过这种技术。她第一次目睹了这种技术的全过程,看着一颗心脏从制作到成为一个真实的移植器官,这个过程这就像是用慢动作观察生命的诞生,从此她的观念发生了彻底的转变。要打造这颗心脏,首先要用清洁剂清洗菠菜叶子,剥离上面的细胞;剩下的纤维素结构,叶子清透,内部带有形似动物组织中的血管的网络,彼此堆叠在一起,形成心脏生长的基础。 然后,3d打印机围绕着植物材料用一种“墨水”——由病人自身的心脏细胞与一种可生物降解、类似塑料的材料混合而成,打印出一颗心脏来。经过一段时间,细胞增殖,变得强壮,并在菠菜叶子上固着下来,很快这东西就开始跳动了。木博格心脏整日都泡在细胞再生液里。一旦心脏变得足够强壮,它就会被安置到一台大小、形状都与橄榄球相仿的机器上,注入病人的血液。这时,就可以做移植准备了。 伊齐当初就站在西莫内博士的身后,观察着整个手术过程。博士工作时动作又快又有条理。看着他把心脏从盒子里一直装入胸腔,伊齐下定决心也要专攻心脏移植领域。 “这就是我让你站在那儿的原因,”伊齐把自己的选择告诉西莫内博士时博士说道,“如果我当真没有看错你,那我早就知道,我已经找到可以托付衣钵的人了。”多年以后,西莫内博士早已离开了手术室。伊齐告诉他,她将要成为尼日利亚总统的私人医生,并且将在首都阿布贾扎根,西莫内博士高兴得差点儿在自家花园里跌倒。“太棒了!加油吧,亲爱的!”他一边说,一边挥舞着仍然坚定的手臂。他呵呵笑着冲她眨眼睛,“这和心脏不同,如果你停下来,你的内心就死去了。” “好的,教授。”她大笑起来,扶着他坐到门廊上的长绒布沙发上。可是,最让她骄傲的就是做出了接受这份工作的决定。她一直很崇拜尼日利亚总统丰弥,尽管他当时还只是在竞选。在伊齐看来,他是尼日利亚第一位真心为这个国家的未来尽心尽力的政治家。 如今,两年过去了,丰弥总统不仅仅是她所尊敬的政治家,也是她的导师。如果这场手术不成功,他就会死去。不过,一旦手术成功,丰弥总统不仅会更加健康,还会活得更久。他已经为尼日利亚创造了奇迹;有了更加丰富的经历和更长的寿命,他还可以做更多事情。只要手术成功,一切都会顺利的。伊齐站在空荡荡的手术台旁边,看着ipad上的图表,排除那些愚蠢的杂念。 伊齐突然听见身后“砰”的一声,吓了一跳,她握紧了拳头,转过身去,眼睛瞪得大大的。在那一瞬间,她约略明白,有件事情已经箭在弦上了,尽管她未必知道此事的严重性。她就在总统身旁工作,多次见识过某些事情的运作方式,所以一眼就能看透内情。 见鬼,她心想,见鬼!见鬼!见鬼!“你在干什么?”不等她看清那个人是谁,她就喝问道。是西必,总统的侄子。西必二十五岁,长得难看,肤色较浅,比起他的非洲父亲,倒更接近他的白人母亲的肤色。西必穿着一身价格不菲的、剪裁得体的西装,可是不知怎么,至少在伊齐看来,他总是给她一种形迹可疑,而非专业干练的印象。而更糟糕的是,他不该在这时出现在这里,还拿着一部该死的手机。“西必,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我很抱歉,”他一边说,一边赶紧把手机塞进口袋,“他们叫我告诉你……” “医院里不准用手机。”她呵斥道。 “调到飞行模式了。”他说,然后压低了声音,用手指着问,“就是……就是这东西?” 伊齐停顿片刻说:“是的。这东西将会拯救你叔叔的性命,并且让这个国家躲过一场该死的政变。” 两人一起转过身,看着手术台旁边那辆铁制手推车上的椭圆形白色箱子。箱子里面,那东西湿漉漉地跳个不停,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红色青蛙。箱子上的玻璃窗同样湿漉漉的,挂着水滴。每跳动一下,那东西都好像在用表皮呼吸一样,让玻璃窗变得清晰。西必颤抖着,用近乎恐惧的眼神看着伊齐。 心脏昨天从a国抵达这里,由专机护送,还有保镖护卫。伊齐当时就站在机场跑道上,亲眼看着那架喷气式飞机降落。一个a国的心血管体外循环治疗专家,身旁跟着一个a国士兵,把这个小小的白色长椭圆形箱子交给她。在那一刻,伊齐明白,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她已经接到“传球”了。这个器官活体储存箱在美国发明,伊齐时常会想,它的形状是不是故意被设计成这样,就是为了叫它“橄榄球”。 橄榄球里装有几个小型的泵,无须时刻照看,就可以提供正常血压下每分钟若干升的血液流速,具有几乎和它所维护的木博格器官相当的划时代意义。尽管有体外循环专家在旁监控,但橄榄球能确保它所携带的这个强健器官一切正常。 现在,轮到伊齐浑身战栗了,不过,这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期待。再过一个小时,她就要开始做移植手术了。西必快步离开了手术室,伊齐没有回身。而且不用看就知道,他刚才又拿出了手机。他的确这样做了。反正,她心想,真是个蠢货。 伊齐知道西必不想看见总统的手术取得成功,尽管她并不知道他有多么不想。作为总统的首席医生,伊齐几乎每天都在丰弥总统身边。她在开会时注意到西必在总统身后面露讥笑,有一次在记者招待会上,她还听见他嘴里念叨着什么。不消说,此人几乎无处不在,这让她十分恼火。伊齐明白,西必就是那些依附权势的无脑亲戚中的一员,或许总统也知道这一点。 然而,和伊齐不同的是,西必明确地知道,今夜有人正在酝酿着一场危机。 视频 西必一离开实验室,就解除了手机的飞行模式,并且咧嘴一笑。西必是总统的侄子,不过正如一位家喻户晓的尼日利亚裔美国饶舌歌手说的那样:“你和你的家人在一起,你的家人却未必在乎你。” 西必一边穿过走廊,一边点下发送键,大笑起来。今夜令人心醉的危机愈演愈烈,因为此时,总统手术室里那颗装在箱子里跳动的心脏上了youtube。西必给视频起的标题是:“我们的总统要变成蔬菜了。” 计划正式启动。 医疗 有些人称丰弥总统为学生,不过,更多的人称他为解毒剂。这位尼日利亚总统在职期只有两年,尽管他研究政府机关已有二十载,此前还做过一任副总统。 当总统的第一年,丰弥还兼管了联邦审查部,并且使其运转得有声有色。他率先公示了自己的所有财产,并且将这些信息放到了审查部网站上。所有联邦官员不得不遵照法律规定跟着公示财产,而这让尼日利亚政府掀起了一场从最底层官员一直到副总统的规模宏大的人员变动。尼日利亚历史上第一次,政府有了透明度。 丰弥总统并没有就此止步。他干脆利落地清理完内阁,紧跟着又对大学、石油公司、交通运输业的相关人员以及毒品等犯罪组织下手。此举为与a国开展更加有利可图和平衡的贸易与战略合作双边关系扫清了道路。在这之上,众所周知的是,这位尼日利亚总统与a国国家主席成为非常要好的朋友,他们还各自参加过对方女儿的婚礼。到他执政的第二年,尼日利亚一路高歌猛进,势不可挡。 无论如何,领导这个国家的压力也让他付出了代价。总统一直患有严重的糖尿病,尽管他一直都在健身,但糖尿病让他本就脆弱的心脏变得日益羸弱。专家告诉他,心脏移植手术不仅仅是医疗建议,而且势在必行。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并且早就决定着手解决一个几十年来一直困扰着历届尼日利亚总统的问题:尼日利亚的医疗体系一团糟,因此一旦总统生病,需要接受重病治疗时,就必须前往海外。 这就是伊齐进入政府的原因。丰弥一当上总统就聘请了一支由本土医生组成的核心团队,他们不仅在阿布贾医院工作,还兼任他的私人医生。伊齐医生不仅要照料他,而且到时候还要主刀移植手术。 伊齐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的情景:尼日利亚总统的官员来到她位于波士顿的办公室,邀请她担任总统的首席医生。这份邀请既让人惊恐又令人兴奋,这份荣耀远超过她当时所赢得的一切褒奖。那天下午,她把这件事告诉她的丈夫,丈夫高兴得跳起舞来,大叫道:“我们终于有个好理由回家了!”他咧着嘴,一边笑一边补充说,“而且阿布贾可不像拉各斯一样疯狂,伊齐。那里是一个悠闲,而且平静得多的地方,对孩子们有好处。” 但当这一天终于到来时,总统变得日益虚弱,他的心跳变得不规律,做心脏移植手术的需要变得日益迫切。不过总统不需要离开阿布贾,媒体也不需要,那些总统也知道自己身边蠢蠢欲动、密谋造反的“豺狼和女巫”也不需要。 暗影之中 欧奇楚库·诺瓦楚库将军一得知丰弥总统计划接受木博格心脏移植手术,就开始暗中谋划起来。时机已到,而且留给他准备的时间不多了。公众对这样一场移植手术一定会怀有戒心,总统会看起来很虚弱,像是受到了a国的牵制。这正是政变的大好时机。欧奇楚库对此相当清楚,而且他有钱,还获得了发动政变所需要的“广泛共识”。 自从总统解除他的国防部长一职并让他名誉扫地以来,欧奇楚库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运道江河日下,因为他的所有财源都被切断,就像通往心脏的静脉血管被切断一样。然而,尽管其他人要么带着家产离开这个国家,要么老老实实地干起本分工作来,欧奇楚库却在耐心等待……并且暗中谋划。 你不可能既切断政府里的金钱流动,又不受到一系列后果的反作用。这些后果之一就是一个神秘组织的建立,他只知道这个组织名叫“果皮”。他们发给他三千多万奈拉,资助他那个“到时候会有的”计划。“我们信任你。”给他电报汇款那天,他们还在给他的短信里这样说道。欧奇楚库很清楚他们是什么人,尽管他并不知道他们究竟叫什么名字。他更加确信的是,他们在拉各斯的香蕉岛(“果皮”这个名字的灵感来源)上有办公室。是办公室,不是家。像他们这种人都在那座人工岛上有一些空壳产业,并且从因为腐败而运转不灵的尼日利亚政府中获利。审查部还有与a国的正当合理的贸意很可能已经让他们的大部分投资血本无归,并且堵死了大部分商机。 欧奇楚库并没有将“果皮”视作朋友,不过他太需要让尼日利亚重回老路了。所以当他们来找他时,他接受了他们的钱,并用其中的一大部分来贿赂军中的骨干成员,使得他们承诺,一旦时机成熟,就会提供支持。他召集起自己的一小队人马,确保他们都做好了准备。就在今晚。 政变将在今晚爆发并将获得成功,因为自私自利而又傲慢的a国人早就想发动他们自己的政变了——他们要偷走丰弥的心脏,代之以他们自己的心脏,还是用植物做的。丰弥总统将变成蔬菜木偶。尼日利亚人民会紧跟在欧奇楚库和他的人身后,而不是支持被他们视为巫术的东西。在尼日利亚,迷信和对科学的恐惧是一件比任何枪炮都要有效的武器,欧奇楚库心想,落后的思想将引领我们集体向前。 在一间当地酒吧外面,一群阴沉沉的人坐在一张阴沉沉的桌子旁,隔着一碗碗秋葵牛肉汤和土豆泥,讨论着阴沉沉的计划。在这团阴影的正中间,这些人凑在一部手机周围,那手机亮得像一颗明亮的星。他们看着。他们的脸被一颗在箱子里跳动的心脏的视频映得通红。欧奇楚库就是其中之一,他正咧嘴笑着。这真是他那个计划的完美开端。 “这是什么?”其中一人一边死盯着屏幕,一边叫了起来。这人管自己叫“烟”,因为他喜欢自己黑色的皮肤,而且他喜欢抽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烟,然后把烟吐出来。“这不可能是真的。” “这不是科学,这是巫术。”另一个人说。这人叫得克萨斯。他刮起一卷土豆泥,吞了下去。他压低了头上那顶牛仔帽,穿着牛仔靴的脚在黏糊糊的地板上跺着。“我就知道,丰弥没有巫术帮忙不可能得到如今的地位。”他大声咂吧着牙。 “别犯傻了,这不过是他们要移植的心脏。”西必小声说。他刚才飞跑着上了车,又一路飚车过来,这会儿正热得浑身冒汗。他一边吃东西,一边用餐巾抹了一把脸上的汗。 “干得好,西必,”欧奇楚库一边说,一边拍拍他的肩膀,“这东西看着真吓人。” “我才不在乎它看起来啥样。”得克萨斯说,“如果你说的是真话,那这根本不是心脏,这是一颗‘蔬菜’。” “不是,不是,”西必说,“这东西是使用丰弥真正的心脏上的细胞做成的。他们只不过是用菠菜叶子让它变得更加强壮而已。” 得克萨斯身子往后一仰,靠着椅子背,鼻孔因为恶心而张大。“总统马上要有一颗蔬菜心脏了,还是在a国造的。要杀他,还有更好的理由吗?” “嘘——”西必压低声音道,同时环顾着左右。 欧奇楚库呵呵笑了起来。“人们很快就会被吓傻的,”欧奇楚库一边说,一边看着手机屏幕,“没准儿今天夜里外星人就会降落阿布贾呢。”这群人里只有他穿着军装,左胸前别着一枚小小的“实现比夫拉国家主权运动”组织的徽章。他既没有吃饭,也不喝东西,也没有抽烟。 “是啊,”西必说,“我们都会成为英雄的。” “那么,这是一颗人造心脏?”烟问。 “是的,”西必说,“不过不是那种金属的,它是个有机体,是用他自己的细胞制成的,只不过……” “它怎么能在身体外面跳动?”烟问,“他身体的其他部分哪儿去了?他已经死了吗?” “如果他死了,我们今天夜里就接掌政权,”得克萨斯一边说,一边一拳擂在桌子上,“我的替任者岁数越来越大。我们已经等得太久了。” “他没有死。”西必说。 “可是你刚才说这是他的心脏,”烟语气温和地说,“他身体的其他部分哪儿去了?” “他在另一间病房里接受检查。他那颗有病的心脏还在胸腔里跳着呢。”西必恼怒地说,“视频里的是一会儿替代它的那一颗。要不是亲眼所见,我肯定会赌咒发誓这是科幻小说里的东西。”他顿了一顿,用手擦一把脸上的汗。一想到那颗在箱子里跳动的心脏,他就感到一阵恶心。“反正,咱们说话这工夫,伊齐博士和她的团队正在给他做手术准备。” “这个伊齐博士,就是她从a国订购的这颗假心脏?”欧奇楚库一扬头,问道。 “不是。丰弥见a国的国家主席时,求他帮忙的。然后那家伙就给丰弥这颗心脏,”西必说,“他知道一旦丰弥死了,他就完蛋了。” “总统的心脏是a国造的,”得克萨斯两根手指夹着烟卷,一边说话,一边吐出烟来,“欧奇楚库,你最大的敌人不再是审查部了。”他大笑起来,欧奇楚库则白了他一眼。“放轻松,”得克萨斯说,“眼下正是个机会,别再因为自己差点儿进了监狱而吓得拉裤子了。” 众人哄堂大笑起来。他们拍着欧奇楚库的后背,直到他放松下来。他们喝着健力士啤酒,刮起一卷卷山药泥,蘸了蘸牛肉汤。 “这么说,是这台机器让这颗蔬菜心脏活着的?”欧奇楚库一脸厌恶地问。 西必点点头。 “跟巫术没什么两样,对吧?”欧奇楚库一边说,一边看向烟,又看看得克萨斯,又看着西必。他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烟和得克萨斯身上。“这个人太软弱无能了,居然向这种邪恶的玩意儿求助。我们先占领医院,然后占领政府。” 在这家阴暗酒吧的阴暗角落里,他们附和着叫喊起来。在他们周围,没有几个人注意他们,因为其他人也都在皱着眉头,看着手机。 一大把药 总统一向犟得像头公牛,大概也正是因此,他才一直没有结婚吧。他是尼日利亚第一位没有第一夫人的总统。他有一个经济学博士学位,并且喜欢量子物理学,后者让记者们十分抓狂,因为他喜欢在采访时谈论物理。 “把药吃了。”伊齐一边说,一边递给总统一大把药,有白的、蓝的,还有红的。 总统接过药来,伊齐又递过水杯,看着他把药吞下去。然后总统看着伊齐,在她身后,清晨的太阳放出光芒。 “你不会想知道都有……” “不必,医生。我信任你。” 伊齐抿紧嘴唇,透过病房窗户看向外面。尽管是a国提供的这颗木博格心脏,但说服总统做移植手术的是她。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件事都要由她来负责。 “我一向不能容忍巫师和小偷,”他兀自皱着眉头说,“他们躲在树上,在风里扬灰,毒害网络。尽管他们使尽浑身解数,我们还是胜利了。”他闭上眼睛,沉重地叹了口气,一只手按在胸前,仿佛这样能让他飞速跳动的心脏慢下来似的。“只是赢得并不容易。” “咱们再复习一遍。”伊齐说。 总统点点头。 “好的,你会昏迷几个小时,”伊齐说,“有可能是八小时。” “好的。” “心脏几个小时前就到了,状态非常好,”她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心脏。一旦手术完成,你的心脏就会比最健康的人还要强壮。不需要免疫抑制药,你也会活得更久;这颗心脏会比你还坚挺。”她看着他那双黑色的眼睛。 “我会变成木博格。”他说。 伊齐博士点点头。“媒体会这么称呼你,毫无疑问。” “要么叫我‘木博格’,要么叫我‘蔬菜’,”他大笑着说,“或者‘a国木偶’。” “接受真正盟友的帮助并不是罪过。”她说。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说:“可是接受这份礼物就意味着,在家里,我会被看成是‘木偶’。就算不这样看,那也是不完整的人类,在他人眼里,我会被看作只能靠着巫术活下来的总统。” “哦,得了吧,丰弥总统,”伊齐说,“这太荒唐了。根本不是——” “这里是尼日利亚,伊齐。我了解我的同胞,因为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但他们不会意识到,巫婆其实站在想杀死我的人那边。”他指了指伊齐,一扬头,“擦亮眼睛,亲爱的。我一进手术室,他们就会审判我。” “你想去市场上买几条符文挂在手术室里吗?”伊齐笑着说,“你太多疑了,这在这类手术开始前很正常,不过一切都会没事的。你把我带到这里就是为了这场手术,我马上就要完成任务了。” 总统张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可他只是摇摇头,兀自笑了笑。“相信未来,对未来保有信念,”他说,“这是我所能给我的国家最有力量的东西。”然后他抬头看着伊齐:“好了。那么,要到什么时候?” “八个小时。”伊齐冲他笑了笑。她觉得自己右眼皮跳了一下。不过也仅仅是这样。 我做得到 伊齐在大学曾经主修过机器人学。她一直都为机器人技术的原理感到着迷,为人类要如何设计制造每一个关节、活门、电线、线路而着迷。在孩提时代,她就组装过电路板、建造过机器人,从那时起,她的脑子里总是装满了机器人的各种相关细节。可是后来,她在大三时选修了生物学课程。她把课本翻了个遍,尽管教授只是要求看其中的一小部分章节。 伊齐的思想发生了某些转变,她意识到一件虽然简单却无比深刻的事情:没有任何机械能比有机体的机械更加伟大。电线就是血管,线路板就是大脑,其他部分也都差不多,只不过血肉不是金属或者塑料或者没有生命的材料。有机生命像是魔法般的科学,而不仅仅是科学;它是生长着的而不是建造的,它是活的。大自然一直都是也永远都是最顶尖的科学家。 到了大四,伊齐已经打定主意要去医学院。在那之后,又是西莫内博士让她见识了如何把一颗心脏从一个箱子里移植到人的身体里。看见人体最关乎生死的器官受到机器人零件一样的待遇,哪怕只是非常短的一段时间,但对伊齐而言,这就像是瞥见了技术与上帝之间的联系。 “我做得到。”伊齐一边擦洗着双手,一边轻声说道。她的确做得到。在美国,她作为主刀医师做过两台木博格心脏移植手术,两位病人至今状态很好。可话说回来,那两位病人都不是尼日利亚有史以来最了不起、最重要的总统。 “我做得到,”她在心里反复说道,“我做得到,而且一定要做到。” 手术室里,在伊齐博士身旁,她的团队也都消毒完毕。所有人都静悄悄的。 清洁剂 在卡拉巴尔市的一栋小房子后面,伊菲奥马一边大声地咂吧着牙,一边在一块大石头上反复摔打着满是肥皂泡的衣服。她的两条腿之间夹着一只粉红色的塑料桶。她很高兴这声响淹没了巴米德丽手机里传出来的新闻播报的声音。 “还是希望他别在那些人修好该死的供水系统之前死掉吧。”伊菲奥马咕哝道。 巴米德丽把电话别在罩衫上,伸手去够清洁剂的盒子。 手术室 伊齐的非洲摇篮曲cd处在重复播放模式,正在播放的是《韦贝克》(webake),舒缓的吉他乐像水一样环绕着手术室。音乐声让伊齐放松下来,与此同时,她稳定的双手和灵活的手指正在忙碌着。手术刚开始时,她的肾上腺素飙升到了极致。不过,一等到总统的胸腔被锯开、向后拉开,他就变成了一个没有面目的、生命掌握在她手里的人类,一个病人。 在消毒用的酒精和碘酒的气味,以及相对轻微的高乐氏全效清洁剂的气味之上,伊齐闻到了血的味道。每当进行紧张的手术时,她的大脑总会专注于这种味道。现在是手术的第一个小时,心脏移植才刚刚开始。她身旁的是奇尼度,他是名外科助理医师;所罗门是迪拜来的体外循环专家。丛是麻醉师;还有两个a国移民的儿子,在尼日利亚出生长大。还有两名护士,来自卡拉巴尔的奇吉奥克和印度的帕提尔。所有人都是总统赢得大选后第一周亲自挑选出来的。 不过,此时此刻的这场手术才是他们聚在一起的原因。 伊齐博士的专注被一声抽泣声打断了。她知道是谁,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平复她一直努力克制着的怒火。总统的医疗梦之队里并非每一个人都是不二之选。奇吉奥克曾经是伊巴丹大学医学院毕业班的在毕业典礼上致辞的学生代表,她是这个团队里最薄弱的一环。 “你是怎么回事,奇吉奥克。”奇尼度咕哝道。 “我……对不起。”奇吉奥克一边轻声说着,一边从推车向后退了一步。她站在病人脑袋旁边,从他们把总统推进来那一刻起,她就一直神情恍惚,不敢正视他的脸。“我做不到……他是总统啊。” “他现在是病人。”伊齐一边做事,一边强调道。她很高兴隔着蓝色的手术口罩,没人看见她呲牙咧嘴的样子。 奇吉奥克摘下口罩,又朝着门的方向倒退几步。她的眼睛里含着泪水。“万一他死了,”她说,“我们怎么办?我可不想成为协助总统死去的护士。”她两只手捂住了嘴。 “那就出去。”伊齐语气平淡地说。 其他人都不吭声。 奇吉奥克一转身,逃走了。 “帕提尔,”伊齐说,“我们只剩你一个护士了。你还好吗?” “非常好。”他说。 伊齐给肺动脉打好了结。“很好。”她顿了一顿,双手悬在打开的胸腔上方。在她身旁,一根长管子——生命维持机器,发出汩汩声响,这根长管子一边维持着病人的生命,一边发出滴滴声和咔嗒声。 “什么声音?”帕提尔一边问,一边看向窗户。口罩上方,他的眉毛拧成一团,他把一把手术刀放到推车上,“你们听见了吗?” “哦,又怎么啦?”伊齐叹了口气,她正在结扎上腔静脉。“我什么都没听见,嘘。” “我听见了,”丛一边说,一边朝窗户走去,“怎么就不能顺顺利利地让我们先做完手术?” “麻烦来了,”奇尼度平静地说,不过他的眼睛一直盯着伊齐忙碌的双手,“我就知道,有人想要搞事情,总统正在做手术,不可能没有……” “丛,”所罗门插嘴道,他站在橄榄球旁边,橄榄球放在一辆推车上,“把门锁上。” 丛点点头,跑到门边,看向走廊。 “天哪,关掉音乐。”伊齐说。音乐关掉了,所有人都静静地听着。 “卫兵守在走廊上。”丛关上门说,“他们……” “嘘!”伊齐从牙缝里发出声音。 所有人一动不动。先是一片沉寂,然后是一声响亮的哨声,跟着一声“呯”的爆炸声。伊齐浑身抽动了一下,她想跳起来,想冲向床边好看清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她努力定住身子。丛又去看了一下窗边,“什么都看不见。” “我们还有工作要做。”伊齐说着,眼睛一时也不离手上的事情。 话一说完,众人继续他们的手术任务。除了丛,他一直待在床边,尽量避免窗户上因为狂乱的喘息而起雾。丛的父母一直为他能被这样伟大的总统选中而骄傲。他们在尼日利亚生活几十年了,这里的经济、交通、教育从来不曾有这样积极发展的势头。今晚千万要一切顺利,丛心想,只要熬过这一关,就会多上好几年,也许还不止这样。 在他们身后,箱子里的心脏一直跳个不停。外面又传来一声爆炸声。 计划 有四个人在医院大楼中央发起了四面进攻。 第一个人穿着衬衣和短裤,第二个人穿着套装,第三个人一身黑色,还有一个人穿着一身寻常的街头服装,穿着一双牛仔靴、头戴一顶牛仔帽。其中两人等待信号,另外两人发出行动信号。总统一进来,阿布贾国立医院就完全依靠发电机运转了,但医院大楼周围的照明系统由一台亚马逊牌的设备控制着,捐赠它的公司以此作为支持尼日利亚合作伙伴的表现。 对,就是这四个人。 首先,西必带着欧奇楚库进去,他们徒步进入大楼。西必给大楼里的两名士兵带了两份用塑料盒子装着的杂烩饭、鸡肉和芬达。“你们辛苦啦。”他一边说,一边把东西递给士兵。那两名士兵看见食物和饮料,高兴得压根儿没有细看欧奇楚库,后者穿着一件衬衣,正懒洋洋地站在西必身边,对着两名卫兵怒目而视。愚蠢!西必心想。他仔细看着他们的脸,等他执掌大权之后,他一定要让欧奇楚库开除这两个人。蠢货。 “咱们等会儿再去那里,”两人沿着走廊前进时,西必说,“先去亚马逊设备那里。” 他们经过空荡荡的病房,欧奇楚库注意到其中有很多是在匆忙之间清空的。“清空整座医院,就为了给总统做手术。”他说。然后恶心地咂着牙。 “坊间一直说有人意图行刺。”西必说完,眨了眨眼睛。 “于是把这里清空到几乎没有人警戒?这家伙是有多么疑神疑鬼?” “哦,有人警戒的,”西必说,“你之所以不知道,不过是因为你跟我在一起。” 就像是给西必的话证明一样,五名士兵绕过墙角走过来了,所有人肩上都背着ak-47突击步枪。 “是你啊,”其中一人说,“你给我们也带吃的了?” 西必只是大笑几声。“下次吧。” 每个士兵都朝欧奇楚库瞥了一眼,不过仅此而已。欧奇楚库没有穿军装,他们都没有认出他来。这位将军一年前是他们的国防部长。欧奇楚库摇摇头。这个总统真是个废物,什么事情都不肯认真对待,其他人也是有样学样,要杀他易如反掌。欧奇楚库心想,这些人真是愚蠢。 “咱们继续往前走吧。”西必说。 自助餐厅的门被一把数字门锁锁上了。西必推了推门,门一动不动。“很好,他们没吃的。”然后他来到门边的一个小黑盒子旁。“亚马逊,”他对着小盒子说,一盏蓝灯亮了起来,“aue&@na,前门灯,关掉。” 紧跟着,透过一扇敞开的窗户,西必能听见前门几名士兵叫了起来。 欧奇楚库咧嘴一笑。 “来吧,抓紧时间。”西必说。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等得克萨斯动手时,烟也会很快过来。发电机就在那扇门外的走廊下面。” 烟 烟站在关着门的医院大门口,在阴影中抽着烟。离开酒吧后,他冲了个澡,然后用婴儿护肤油抹遍全身。虽然没有擦得多到浑身油亮,但足以让皮肤柔软、肌肉活泛。然后他套上一件黑色的t恤衫,还有一条黑色的棉布裤子。这条裤子丝毫不阻碍两条长腿的活动。他检查过背包,把它提起来,口袋里装着手机和一包烟,他的跃层双卧室公寓里没有留鞋子。这样行动最方便。 烟在黑暗中等了一个小时。他倚着棕榈树,双脚稳稳地站在干燥的尘土里。人们从他身旁经过,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尽管一团团烟钻进了他们的鼻子里。医院里的灯灭掉时,他刚好灌了满满一肺的烟。“今天的报纸,明天的烤肉包装纸。”他一边说,一边把烟吐出来,“该杀掉这个蔬菜护身符的总统了,尼日利亚崛起!”他丢掉香烟,动作迅捷地向医院大门摸过去。 烟只用几秒钟就从迷惑的士兵身旁溜过去了。 “去看看怎么回事!”一名士兵对着手机叫道,“去修好!动作要快!今晚可不能出这种事情!” 烟跑过庭院,冲向医院大楼,抬头看了看阳台。“很好。”他低声自言自语道。他开始攀爬。 得克萨斯 大门周围的灯灭了。 “嘿哈!”得克萨斯大叫一声,牛仔靴一脚踩下一辆老旧汽车油门上压着的砖头。这辆本田车太旧了,车底早已锈透,所有车门都换过不知多少遍。还有什么样的告别演出,能比得上一场盛大的……焰火表演? 得克萨斯曾经在阿布贾郊外通往农田的土路上,跟着烟练习过很多次从平稳行驶的汽车上跳下来。第一次跳时,他差点儿把自己害死。第二次,只是胳膊受了点伤。等到第五次,他就知道怎样正确地蜷缩着身子翻滚了。这一次,他等到车速远超过训练时的速度,就从驾驶座上跳了出来。从不断加速的车子上跳下来更吓人,不过结果差不多。 得克萨斯还在打滚,汽车已经朝医院大门冲了进去,紧跟着,他在车里点着的烟花开始轰隆地炸开了,焰火如此耀眼,把站岗的两个士兵都吓跑了。得克萨斯躺在地上大笑起来,欣赏着自己的这番杰作。 反应迅速的媒体 各家媒体的记者、摄影师和技术人员像闻见糖味的蚂蚁一样围拢在附近。他们有权利这样做,人民需要知道真相。前来的媒体有《太阳报》《卫报》《华盛顿邮报》《新闻日报》《每日邮报》的线上和纸媒新闻团队;电视台有尼日利亚电视局、非洲独立电视台和日本电视台;广播电台有尼日利亚新闻、尼日利亚网、肯尼亚fishfm和声音台。他们占据了阿布贾医院周围的大小旅馆,在那里坚守好几天了。在餐馆吃饭,从当地商人那里买东西。随着夜色越来越深沉,越来越多的人跑出来,就好像他们知道会出事一样。 《华盛顿邮报》的雷米坐在和医院同一条路的餐馆里,喝着一瓶麦芽酒,看着路两旁的人越来越多。她的电话上接着移动电源,这是她第二十次看着那个跳动的心脏的视频,然后咯咯笑了起来。“老实说,这玩意儿不可能是伪造的。你看看这视频的浏览次数,整个国家都知道了。” “有多少?”《卫报》的费米问。他坐在对面,搂着《太阳报》的尤诺玛。 “两个小时,差不多一百万。”雷米一边说,一边看着旁边经过的一群年轻人。 “天哪!”尤诺玛叫道,“这可真恶心。是有多少人会去看他们总统的心脏?” “咱们说话这工夫,他正在做手术呢,”雷米一边沉思道,一边看着路前方的大楼,喝着麦芽酒。“不然也可能已经死了。”雷米邪恶地咧嘴一笑,“咱们溜进去瞧瞧吧。” “不可能,我可不想被人打死。”尤诺玛说。 “丰弥总统才不会命人开枪呢,”费米说,“不过你会进监狱的。” 雷米翻了个白眼。“话是没错,”她叹了口气,“除非他死了。” “我觉得他还没死。”费米说。 “怎么说?”尤诺玛问。 费米只是耸耸肩。“反正我是这么想的。” “总统病重,并且躲了起来,”雷米用她那播音腔念道,“youtube上出现一条他的心脏在箱子里跳动的视频。尼日利亚人民开始猜测,等到天亮,他们会不会有一个新的总统……诸如此类的。”如果今晚不发动一场该死的政变,她心想,那就没有更好的机会了。“我敢打赌,会有很多人支持政变,来推翻一个木博格总统的。”她拿起电话,打起字来。当然,她自己也知道,这会儿写故事真是浪费时间。很快就会有事情发生,让她的报道失去时效性。她删掉刚才写的内容,回头继续盯着医院。 医院大楼传来一声巨响,街上越聚越多的人们一齐发出一阵惊呼。雷米一下子跳了起来,拔下电话,把移动电源塞进包里。手机充好电了,她和这一带所有记者一起朝医院跑去。摄像机、照明灯和所有的眼睛潮水般蜂涌至医院,在他们身后升腾起一片红色的尘土。真是一派壮观景象。这时,有些东西“嗖”地蹿上天空,炸成一片花火。 “怎么回事?!那是烟花吗?”雷米一边和众人一起奔跑,一边问道。 忍者 烟小时候是村子里那种能像猴子一样爬上棕榈树的小子。所有砍棕榈酒树汁的人(酿造棕榈酒需要用到棕榈汁,这种汁水通常来自棕榈砍下来的棕榈花。所以需要有人爬到树上去砍花,这些人就是砍棕榈酒树汁的人)都愿意招他这种人入伙。他生来上肢力量惊人,因此赚来一个“猴子”的外号,整个童年都被人这样叫。 烟来到阿布贾之后,专门学了抽烟,并且经常坐在太阳下把自己晒黑,这样他就可以把这个外号抛在身后,转而起一个自认为更酷的名号——烟。不过他还是会到处攀爬。在他的想象中,他就是一个“尼日利亚忍者”,静静地保护着自己的国家。他热爱忍者漫画,那种脏乎乎的便宜漫画,上面画着胸脯圆滚滚、没有奶头的女人和沉默的男人。那并不是他所了解的世界,见鬼,他从来都没有出过尼日利亚,他也不想出国,可是那个世界总让他会心一笑,就仿佛是一个平行宇宙,另一个他就身在其中。不过他并不是武士,因为烟压根儿不在乎荣誉。不过,他的确在乎自己的总统软弱到任由自己被巫术和黑魔法毒害,而施展魔法的人几十年来一直在偷窃尼日利亚的财富。 正因如此,他很乐意攀上总统病房的阳台,抽出那根支在背包外面的铝制球棍。他偷偷看向房间里面,希望能看见什么重要的东西,不过灯都关了,窗帘也拉上了。总统不在里面,因为他正在动手术。他朝下方瞥了一眼,等待着。他听见了焰火爆炸的声响,于是大笑起来,朝窗户转过头来,重新拿起球棒,抓紧握把。 他对着窗户奋力一挥,等待玻璃叮铃咣啷地变成一地碎渣。烟花爆炸的声响能掩盖玻璃砸碎的声音,不过玻璃向内爆开的感觉也足以让人满意了。然而,他感受到一阵震动传过手腕,震颤着前臂的骨头,最后撞上了胳膊肘。然后球棍从玻璃上弹起来,差点儿砸在他的脸上。他踉跄着退后两步,又痛又惊,紧跟着一怒之下,冲到床边,挥起球棍,一次又一次地砸向窗户,却连一个坑都没留下。 “该死的!” 懦夫 总统的护士奇吉奥克跑进房间,关上身后的门。她闭上眼睛,一只手紧紧按着胸口。她的耳边回响着自己的心跳,差点儿大哭起来。橄榄球之前就在这里,跳个不停,就像是真的,而不是某个弗兰肯斯坦式的造物。 “巫术。”她喃喃道。可她知道其实不是。她见识过那东西,仔细打量过它。眼看着体外循环专家看着监视器,并且在他的ipad上做着笔记,她本该留在手术室的。她给手臂做过消毒,进去了的。后来她想起箱子里的心脏就在那间屋子里,于是停顿下来。她感到一阵恶心,忍不住想要呕吐,于是逃了出来。她逃出手术室,一路跑过走廊。她从士兵们身旁经过,士兵们只是看着她跑开,然后继续守卫着总统和他那另一颗来自a国的心脏。 “该死的。”奇吉奥克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昵喃道。她深吸一口气,在一片沉寂中听见外面传来几声爆炸,又透过窗帘看见一片粉色和橙色的光。不知什么东西发出一声哨响,然后炸裂开来。 奇吉奥克拉开窗帘,瞪大了眼睛看向窗外。窗户的玻璃既防弹又防裂,而且尽管很厚,却非常通透;总统上个星期就命人把玻璃擦干净了,如今奇吉奥克知道,这是为这场手术而做的一项安保措施。究竟是谁在燃放烟花?又为什么离医院这么近? 她轻手轻脚地来到床边,偷眼看向大楼入口。“那是一辆车吗?”她轻声说道。突然,有个东西砸到窗子上。她定睛看向阳台,这才发现有个人就站在她面前。他还拿着一根……一根球棍?他挥起那棍子,再次砸向窗子。 奇吉奥克尖叫起来,踉跄着闪向一旁,后背撞上病床的床沿。那人又挥起球棍,并且愤怒地尖叫起来。他不能进来。她心里想着,同时绕过病床,扑向房门,一把打开门,冲进走廊。 “救命!”她尖叫道,“有人想闯进来!救命!” 救命 西必和欧奇楚库快步走过走廊,朝医院的院子走去。 “你听见没?”西必问。又有烟花爆炸,发出一声轰响。 欧奇楚库点点头:“得克萨斯总能把事情办好。” “前提是他喜欢你交待的活儿,”西必补充道,“嘘!” 附近传来有人跑过走廊的声音,两人顿了一顿,对视了一眼。士兵们全都跑了出去,查看出什么事了。太好了,他们真愚蠢,正如所料。欧奇楚库心想,等我上台了,绝不能出这种事情。 欧奇楚库摸了摸枪,又提了提裤子。他们在门边停了下来:“只要这个人在手术中一死,咱们的事情就完成大半了。” 西必咂了咂牙。“要是你认识这个伊齐,”西必说,“也许我们应该做掉她,而不是总统。” “也许吧。”欧奇楚库一边说,一边打开通往院子的门。 附近传来一个声音,把两人都吓了一跳。“救命!”一个女人尖叫道。欧奇楚库和西必再次望着彼此。 “是谁?”欧奇楚库问。 西必皱起眉头,用力分辨。 “有人想闯进来!救命!”一个女性的声音喊道。 “去切断发电机,”西必告诉欧奇楚库,“她在楼上,我大概知道是谁。”他迈步朝走廊尽头的楼梯间跑去,“在楼梯顶上跟我碰头。” 欧奇楚库点点头,走进院子。 “你办完了事就上来,”西必头也不回地叫道,“快!” “我知道。”欧奇楚库切齿说道。门关上了。 西必一步两级,迈过大理石台阶。一上到楼梯顶上,正撞见奇吉奥克和三名士兵。 “西必!”她一边说,一边从士兵那里转过身来,“有人试图闯进来。” “什么?”西必挑起两道眉毛,问道。 “我们查看过了,”一名士兵说,“我们什么人也没看见。” “总统还在做手术吗?”西必赶紧问道,希望能岔开话题。 “是的,长官。”一名士兵回答说。他很年轻,汗水把军服湿透了。 “你警告过其他人了吗?”他问。 “没有,还没……” “奇吉奥克,告诉我们你是在哪儿看见人的。”西必强硬地说。 五个人快步穿过走廊,前去奇吉奥克看见那人的那间病房。 氧气 伊齐按了按传感器,将木博格心脏与外界隔绝开来的玻璃罩滑向一旁。一团空气向外喷出,伊齐能闻到泵进心脏的血液味道、活性细胞再生液的咸味和氧气的化学味道。心脏本身呈亮红色,仿佛它之所以在人体之外跳个不停,是因为它就是那么充满活力。从某个角度来讲,的确是这样;它的细胞正在以超常速度增殖,橄榄球里的装置强大而且牢靠。 “所有指标都很正常,”她对站在身后的所罗门说,“你维护得很好。” 所罗门笑了。“困难的那部分工作是你做的。” 伊齐点点头。她看着所罗门小心翼翼地拔下所有罐子,心脏停止了跳动。她走上前来,捧起心脏。通常应该是她的外科助理医师奇尼度把心脏交给她,可是她想亲自完成这一步。十一盎司,和一个真正的美式橄榄球,或者和一听浓汤罐头一样重。她把心脏放到手术盘上,把它朝着病人方向转了转。 是时候把心脏移植到病人体内了。就在这时,所有人都听见奇吉奥克的叫喊声,“救命!有人想闯进来!救命!” 断路器 发电机的噪声不仅盖过了焰火爆炸的声响,还盖过了欧奇楚库脑子里所有让他分心的念头。得克萨斯在哪里,烟在干什么,西必去哪儿了,走廊里的女孩……总统和他的心脏……专心,欧奇楚库,他心想,专心。 欧奇楚库查看着五台发电机,卡特彼勒牌的,每台发电机电压是3 000千伏,带有触摸显示屏和太阳能与柴油燃料混合功能。整个医院都依靠这些发电机来运转,尽管医院其实已经空了。“真是浪费,”欧奇楚库大声说,“不过浪费不了多久啦。”当然,在他周围,发电机响声震天,没有人能听见他说话。 他的目光扫过这些机组,停顿了片刻。这噪声、这震动、这汽油的气味和周围飘散的废气,这才是一个国家正常的运转方式,他心想,强大有力、科技顶尖、工业发达,一旦丰弥总统出局了,国家会变成这样的。 他迈步走向第一台发电机,开始寻找它的断路器。 pmlsfaewu 得克萨斯跛着脚,飞快地走向医院侧面,每走一步都会引来一阵锥心的疼痛。“见鬼。”他咕哝着。刚才滚出行驶的汽车时扭到了脚踝。笨蛋!笨蛋!笨蛋!在他身后,车里的烟花发出一阵阵爆炸,而烟花也越来越少了,快消耗光了。 从大门外面,他可以看见人群正在聚拢过来,听见他们的叫喊声。人群中有照相机的闪光灯、摄像机的照明灯光、不断抛出问题的记者以及回到岗位大喊大叫的士兵:“退后!退后!你们想找死吗?” “见鬼。”得克萨斯扶着墙,喘着粗气说道。他还有一项任务。他停下片刻,然后跑进更加阴沉的影子里。供水系统的控制开关在医院的另一头。幸亏有西必在过去几个周里拍了不少照片,并且把照片大致拼成一张地图,得克萨斯清楚地知道该去哪儿。那里有一棵树,树上有一个巨大的织布鸟窝。还有一扇门,门上写着一串字母“pmlsfaewu”。这里通向一间大屋子,自动化电力监控照明系统、安保系统、火警系统、电梯控制系统和用水控制系统都在这里。 得克萨斯信步走到用水控制系统前,拿出一张纸来,上面有西必写的说明。就在这时,房间里的所有灯都灭了。尽管他疼得要命,可他还是笑了起来。然后,他拿出手机,打开了手电筒。 命运 或许是命中注定,又或许是运气好,不过不管怎样,几分钟后,万事俱备了。烟穿过走廊从东边过来,得克萨斯从南边,西必和欧奇楚库从北边。他们在走廊的岔路口碰面了。得克萨斯仍旧跛着脚,却咧着嘴大笑,手里握着一把看起来油糊糊的霰弹枪,手机亮着灯。“我们做到了。” “遇到些麻烦,不过我还是想办法进来了。”烟咕哝道。 “把那东西收起来,得克萨斯,”欧奇楚库喝道,“你犯什么傻呢?”他自己的霰弹枪一直藏在后腰上。 “怎么啦?”得克萨斯问,“把枪拿出来才更方便开火呀。” “不到万不得已,我们谁也不许开枪,”欧奇楚库说,“我们要把他们争取到咱们这边来。” 得克萨斯大声地咂着牙,十分恼怒。 “还有,我们需要达成突袭的效果。”烟补充道。他在手机灯光的照射范围之外,靠着墙,嘴里叼着一根没有点着的香烟。 “手术室在哪儿?”欧奇楚库问。 “这边。”西必一边说,一边转身沿着走廊前进,他手机上的灯照在前方,其他人跟在身后。 外面人群乱糟糟的声音越来越大,四个人都知道,事情马上就要结束了。他们沿着楼梯跑上二楼,发现自己正面对着五名紧张不安的士兵。其中一名士兵吓了一跳,赶紧端起ak-47突击步枪,大叫起来:“你们是谁!你们是谁!”这话只有西必能听明白,因为那人说的是他本民族的豪萨语。 “西必!我是西必!”他举起双手,在楼梯上脚下一绊,差点儿撞上欧奇楚库。“说英语,你这个蠢货!” “那人是谁?”一个士兵指着得克萨斯吼道。 “啊——啊,他有枪!”另一名士兵高声叫道,他也指着得克萨斯,暗绿色的贝雷帽都掉落了,“他有枪!” 啪!啪! 得克萨斯背后的墙壁炸开,溅出几块混凝土碎渣,得克萨斯用胳膊捂着脸,朝旁边一个踉跄。西必转过头,刚好迎上得克萨斯的目光。“别——” 得克萨斯几乎有些漫不经心地看着西必,随后他脸色一变,眼睛睁得很大,像是瞬间被恶魔附体了一般。他重新站稳脚跟,跳上最后一级楼梯,开火了。完全看不出他跛着脚,他张着嘴,露出白牙,大声叫嚷着。在他的脑海里,他仿佛看见艾米利奥·艾斯特维兹(美国演员、导演。“比利小子”是他在电影《少壮屠龙阵》中扮演的角色)扮演的比利小子蹿出木头箱子,冲着所有人开火。他仿佛看见自己七岁那年,那群持枪正埋伏在他父亲住所附近,等待开枪杀死他父亲和舅舅的劫匪。 得克萨斯的母亲中了维萨大乐透,于是带着他和他的兄弟姐妹去了美国,搬到得克萨斯州的休斯敦,和母亲的哥哥住在一起。在得克萨斯州,他见识了戴着牛仔帽、穿着牛仔靴的白人,分量巨大的食物和他们对枪支的热爱。得克萨斯州一向以他们的自卫权为傲。此刻,他在黑暗中向那些士兵开火,一切仿佛又在他眼前飘过。随后有个东西砸中了他的腿,又有东西砸中他的左胸和头的一侧,然后他失去了知觉。 “停火!”西必尖叫道,“你们打中他了,哦!快停下!” 欧奇楚库一边在西必身后躲闪,一边瞥了他一眼。烟已经没了踪影。 “你没事儿吧?”西必问,双手一直高举着,“你没事儿吧?那……”他低头看了一眼得克萨斯的尸体,心里一阵狂跳。 “你怎么会来这儿,西必?”一名士兵问,“你不知道外面出事了吗?有人行刺!他们想要杀死——” “你再敢拿枪指着我,我就把你们都开除了。”西必命令道。 可是有一名士兵眯起眼睛,看着西必。“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是总统的侄子,我来这里干什么为什么要告诉你?” 士兵们互相看了一眼。“还有一个人,”一名士兵仍旧举着枪,喝问道。他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他在哪儿?”他身后的士兵用手电筒对着天花板,把所有人都照亮了。 “嘿!”西必大叫道。汗水滴进了他的眼睛里,浸得生疼。“你们……你们知道那里面在干什么。总统已经死了,真的。是我在那里亲眼看见他那颗该死的心脏装在箱子里。是我放出那段视频的。”西必说,“快让开。” 众人一动不动,停了好一阵子,仿佛彼此之间进行着无言的交流。剩下的两名士兵彼此对视着。可他们还是没有放下枪。“再过几分钟,欧奇楚库将军就来了,”其中一人声音颤抖地说,“等他来了,由他来决定怎么做。” “打电话给拉各斯的本森长官,”西必命令道,“我有他的电话。他会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可是本森长官不在这里。”那名士兵厉声道。现在,他的枪口专门指向了西必。 西必大怒,指着这名士兵咆哮起来。“等整件事了结了,我会让你一辈子不好过的。” 高个子士兵眯起眼睛,矮个子的那个却一脸担忧。两人都没有压下枪口。欧奇楚库站得笔直,感受着自己藏在后腰上的枪。 黑暗中 尽管因为没有电,手术室里变得越来越闷热,伊齐还是感觉浑身冰凉。此时他们全都身处黑暗之中。在这个房间里待了好几个小时了,没有水也没有吃的,他们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口干舌燥,手上满是总统的血凝固成的硬壳。 他们唯一能看见的东西就是总统打开的胸腔旁边箱子上亮着的灯光。胸腔里面是那颗新的心脏。就在灯灭掉之前几分钟,伊齐成功地把总统的所有血管都和心脏接好了,包括心房、肺动脉,还有主动脉,并且没有一点划伤。这是她目前为止做得最漂亮的一次手术,可是到最后仍有可能变得不可收拾。橄榄球里剩下的电量被用来将新鲜血液从血袋泵输入心脏,好让它开始工作。如果心脏不开始跳动,除颤器没有电,总统就会死去。 “这样。”帕提尔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手术室里亮了起来。他用手机灯照着总统敞开的胸腔。 伊齐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如果心脏不开始跳动,有没有光亮都没什么分别。不过,她还是喃喃地说:“好的。谢谢。” “他们就在外面,哦天哪!”奇吉奥克在手术室门边叫道。她蹲下身子,倚着门边的水泥墙,手指紧紧堵住耳朵,闭着双眼。 “嘘!”伊齐道。 橄榄球的剩余电量逐渐用光,上面的灯开始变得暗淡。用了一个晚上,电池的电量早已不足。所有人都压力巨大,大家又都默认不会断电,所以直到所罗门接手监测心脏状态时才有人想起来要给橄榄球充电。外面传来一阵阵叫喊声,事情变得越来越疯狂了。 伊齐皱着眉头,竖起耳朵倾听总统胸腔里的动静。如果总统死了,她就失去了自己的导师;如果总统死了,她就得搭乘最早的航班飞回美国,她将因失败和耻辱而抬不起头来;如果总统死了,副总统将接替总统一职,审查部也就玩完了;如果总统死了,尼日利亚触手可及的美好未来也将一同逝去。她侧耳倾听着,想要听到心跳声,却什么也没听到。 走廊里传来枪响。手术室里的人还是一动不动。 有人捶打着上了锁的手术室门。 还是没有人动。 门猛地被撞开,奇吉奥克尖叫起来,手脚并用地爬向水池。一道道手电筒的光柱划过手术室,可是即使在一片混乱之中,伊齐仍旧能看见西必,那个愚蠢的叛徒。她愤怒地想,然后她想都没想,做了一件她想都没想过的事。在闪着手电筒灯光的一片漆黑里,她听见有人冲进手术室来,于是抓过帕提尔的手机。其他人都在匆忙后退,她却扑上前去,把自己挡在西必和另一个人与失去意识的总统之间——他的心脏仍然没有跳动。伊齐戴着手套的双手仍旧湿乎乎的,沾着总统慢慢凝结的血,她的手指一定是把手机上的灯弄脏了,因为照在那些人脸上的灯光是粉红色的。 “不行。”她冲对方咆哮起来,尽管她看见西必和另一个人手里的枪。她眨眨眼睛,认出那人来。欧奇楚库将军,丰弥总统的审查部从政府中挖出来的最大的蠹虫之一。欧奇楚库迈步上前,伊齐脸上挂着嘲讽。领导政变的人应该就是他。 “让开。”欧奇楚库说。两名看起来十分茫然的士兵跟在他们身后,手里拿着手电筒。 “我不让。”伊齐说。她的心脏跳得厉害,拼尽全力克制住声音里的颤抖。“我是总统的医生,我的职责是……” “你为什么这么护着这个没用的老东西?”他说,“你爱上他了?他是你丈夫?”他用枪指着她喊道,“给我让开。” “不!你——出去。”伊齐说。这一回,她无法抑制声音里的颤抖了。她隔着欧奇楚库,看向拿手电筒对着自己和总统的士兵。“你们在干什么?你们是士兵啊!” 其中一人把脸别过一旁,另一个人则只是摇了摇头。 “伊齐博士,”欧奇楚库压低声音说,“你是个受过教育的女人,而且你既是个美国人,也是尼日利亚人,好好想一想,认真地想一想,他是在玩弄我们,把我们出卖给a国人。他已经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了他们;我们不能任由他把这个国家也交出去。他今晚必须死。” 伊齐紧紧盯着他好一阵子。她一下子意识到好几件事情,脑子里一阵轰响。其中最有冲击力的一件事,就是她一直都是个傻瓜。丰弥总统从一开始就说过了,他最了解这个国家。真是这样,总统有一颗木博格心脏,这件事人民不会立马接受的。许多人真的会把这看成是巫术……有些人还会将这种恐惧善加利用。这都是她的错。她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过这种威胁。如今,她和总统随时都会被射杀。 “开枪,打死他们两个,”西必对欧奇楚库说,“留着她就是个祸根,相信我。” 伊齐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尽管士兵们的手电筒灯光明亮,她还是举着手机。因此,西必说话时,她能看见他脸上的样子。这是一张叛徒的脸,他不仅背叛了他的国家,还背叛了自己的血脉。 “伊齐,让开吧!”她听见外科助理医师奇尼度恳求道。 然而,只有一件事能让她的余生过得心安,她决定这样做。她回头看了一眼丰弥总统,总统的心脏仍旧没有跳动。然后她回头看着这两个想杀他的人说:“这都是我的主意。”她用戴着手套、沾满血迹的手指着自己的胸口说:“是我的主意。但我并没有强迫丰弥弄来这颗心脏,a国人也没有,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的生命,你们并不关心这一点,对吗?得了吧,看看在丰弥的治理之下,国家发生了怎样的改变。尼日利亚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独立、强大、富饶和干净!” 在那两名士兵身后,伊齐看见一道影子穿过门口。救兵来了吗?她继续说话。 “如果你们选择繁荣富强,你们就能繁荣富强。你们怕他,是因为他不同于过去,他代表的是一条不同的道路,他的心脏代表了一条不同以往的道路。这都没有关系。恐惧是正常的,但怯懦就是虚弱。这颗心脏将会让他更加健康,活得更久。它不是一台机器,而是一个有机体。”她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有血有肉。你们担心这样的未来吗?”她提高声音,把手机举得更高、站得更直了。又有一道影子穿过门口,这一次,她看见那人眼角在闪光。她的眼睛死死盯住欧奇楚库,他正对着她深深地皱着眉头,而他和西必始终用枪口对准着总统。 “你以为你妄想把我们带回老路,是代表了整个尼日利亚的利益吗?”伊齐接着说,“尼日利亚人民会适应并走向胜利的。退让一步,看着这一切成真吧。为这一切感到惊喜,而不是纵容你自己的贪婪,就这一次也好。有点用处吧。你把总统叫作老东西,可真正的老朽正是你。” “愚蠢的美国人,”欧奇楚库说,“你什么都不懂,大概连你父亲的本族语言都不懂,怎么会有人期望你理解这一切?走开,让我们——”啪!他的脑袋侧面爆开,喷出一团血雾。他的身体瘫倒在地。伊齐叹了一口气。 接着是更多的枪响,西必刚想转身逃走,却被打倒在地。手术室里一下子挤满了士兵,他们刚才趁伊齐说话的工夫偷偷摸进来,并且从手术室侧面对欧奇楚库和西必开枪。伊齐赶紧旋过身去,瞥了一眼正在墙角挤作一团的团队,来到总统身旁。她把灯举到丰弥总统的胸前。 她看见那一团强有力的红色肌肉像一个满是鲜血的拳头一样一张一缩,她笑了起来。“奇尼度!”她大声叫道。 奇尼度大张着嘴,盯着伊齐,又看看西必和欧奇楚库的尸体,然后又看向伊齐。门口附近,又有士兵拥进来。那两个追随欧奇楚库和西必的士兵被甩到墙上,其他士兵用豪萨语冲着他们大喊大叫。 “快来!”一起对奇尼度说,“咱们给他缝上!” 丛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倚着墙哭了起来。帕提尔也跑过来,接过手机,把它稳稳地举在总统胸口上方,汗珠滚进他的眼睛里。 一名士兵朝伊齐走来。“我是列兵乌迪欧古,所有威胁人员都被击毙或被抓,你们都没事吧?” “我们没事,”伊齐说,奇尼度把缝线递给她,“告诉媒体,总统安然无恙,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总统的心脏跳动了。 报道 《卫报》的雷米站在前面,手里举着手机,连在手机上的移动电源被甩在肩膀后面。她身后和周围还站着十来个记者,都在做同样的事情。总统的首席医生伊齐站在讲台旁,两眼无神,看起来精疲力竭,嘴边放着麦克风。她连那身血淋淋的手术服都没有脱。 “总统安然无恙。”她微微一笑,继而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一个只有她自己才听得到的笑话。“再过一天左右,他就能在病床上直接跟你们讲话了。不过他没事了,你们也没事吗?”她顿了顿,像是直接看向了雷米。这会是我目前写过的最好的故事。雷米心想,这个女人马上就要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了,而且她亲身经历了这一切。 “今晚我给丰弥总统安装了一颗木博格心脏。”记者和他们身后的人群全都倒抽一口气,“植物的,而且是有机体的,这颗心脏大部分是由他自身的心脏细胞构成的。这不是巫术,这是科学。我重复一遍,不是巫术,是科学。youtube上的视频的确是他移植前的心脏,不过那个设备非常高科技,就是用来在体外维持心脏存活的。虽然看起来很可怕而且诡异,但这种手术全世界已经完成过好几千例。那段等待移植的木博格心脏视频只是不应该那样公之于众,让所有人都来看。” “丰弥总统会变得更加健康,活得更久,而且不必服用抗排异药物。他将成为这个国家第一位木博格总统,所以今晚才有人企图发动政变,但最终以失败告终。”听众又是一阵倒抽凉气,并且交头接耳起来。“所以今晚你们听见了枪声,行刺者要么已死,要么被逮捕。恐惧是一种有力量的东西。就在手术前,丰弥总统说:‘相信未来,对未来保有信念。这是我所能给我的国家最有力量的东西。’这也是我们所有人的奋斗目标。” 伊齐博士离开讲台。所有人陷入沉默。随后,记者身后的人群轻声低语起来,谈话声越来越大。 “哼,这些a国人,”雷米身旁《太阳报》的尤诺玛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你和他们做生意时,他们绝不对你指手画脚,可是他们鸡贼得很。”此时,人群中偶尔有一两句清楚的谈话内容,像烟花一样爆发出来。雷米点下手机上的停止键,分析着视频材料,对这些话充耳不闻。她兀自笑了起来,转过头来,又看了伊齐博士一样,她这会儿站在医院门口,忧心忡忡地看着人群。雷米咯咯笑了起来,又用力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因为兴奋心脏跳得飞快。她想清楚该如何讲述这个故事了。 10 灾难旅行 disaster tourism 这是一次为了确定分散飞行路线原则而迅速召开的会议。他们三个人在飞行间里,搜寻无人机则在空中。按照标准流程,类似这样的案子,空域已经被清理过,搜寻员的目标是尽快获得所需信息。他们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起飞,在受灾区域内竭力搜寻,为后面的队伍在地图上标注好位置。即便是现在,无论在世界何地的飞行间里,一旦无人运输机预装好了应急货物包,运送队伍都会做好随时跟上的准备。 在通常情况下,塞尔达更愿意操控运输机,运送东西总是比四处乱逛更有用处,但这个职位落到了有内部飞行员的公司手里,于是她选了搜寻员的职位。没人知道搜寻员会发现什么,他们在改变飞行路径算法时拥有几乎无限的自主权;塞尔达总觉得,那种在紧急状况下无视规则的感觉很刺激。 太阳尚未完全升起,阳光穿透云层下方在山坡上辟出一条紫色纹路。晶莹剔透的雪地上日光闪亮,衬得被阴影遮蔽的山峰更加深邃。他们升上层峦叠嶂的峰顶,翠绿的山谷在眼前绵延不绝,让塞尔达惊叹不已。 眼前的画面变得更加丰富,细致得令人痛苦:无人机呈扇形分列,塞尔达用苍蝇式的复眼视野观察四周。无人机队散开,视野随之裂开,先分为两队,再是三队,又化为九队,然后是二十八路单独的视频。 “这个国家真美。”她说着,弹动手指点开了24号机传来的图像,是一处美景。 “短时间内旅游业不会发展得太好。”直人说,塞尔达注意到了他的语气,强硬,现实,“在这个星球上有太多这样的灾难了。”不过塞尔达不同意,在此之前,她看到有很多的游客来到灾区,导游会带他们到受灾最严重的地区,给他们兜售灾难游行游戏,这些游戏会讲述最绝望的故事,还用从废墟中找到的照片和电话片断拼凑出视频。 “那是最棒的视频游戏,可惜你没玩过。”一郎说。 他们越过了预估的灾区边界,根据地震强度和当地基础设施标准的计算,绘制了实时地形。塞尔达看了看后面的24号和27号无人机。起初,荒野里笔直的灰色地带看起来没有异样,她突然说:“那儿!”其他的飞行员也看了过来,塞尔达的无人机正在101号公路上的一个大裂缝中,情况都被自动发送到全队的中央处理器上。“哦。”3a处那座坍塌的桥的情况更加惨烈,她快速做好标记,立即发送给了所有陆基队。 “嗯……”直人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他是日本人,他的声音被翻译过来意思是:“很奇怪,你要注意一下,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嗯……”是塞尔达通过实时翻译听到的,她瞥了一眼直人负责的九架无人机,想知道是哪架出现了故障,但她的注意力又被同伴拉了回来,耳边响起了嗡嗡的警报声,红色文字先是在一架无人机的数据流中出现,接着是两架,然后是五架:“无人机受损了?什么?” “我也看到警告了,”一郎嘟哝着说,“一定有空气污染物,或者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一种能影响无人机金属成分的空气污染物?”塞尔达问道。她所有的数据都变成了红色,能感觉到操作界面受到影响:反应延迟,摇晃,25号机逐渐失去控制,“我们还能到达目地点吗?”她把注意力放在22号机上,估计它能最先到达人类的居住地。 “好像……不行。”直人说。他的身体倾斜,努力操控着。 “我正让23号机改变路线靠近22号机,”塞尔达一边说,一边输入指令,“如果我们不能完成需求评估,至少可以记录有关无人机现状的数据。” “他们的数据流都有问题。”直人说着,但心不在焉;他也心系数据,有些紧张,身体向前倾斜,好像这样能更快地推动无人机。无论如何,这次行动完全是在塞尔达的职权范围内,所以她不理睬直人,数着秒数。 35秒,23号机能看到22号机。 42秒,22号机能看到居住区。 房子,有个房子,人类居住的房子。 三所房子,如果他们的无人机再往前行进,就能看到这是个不断扩张的城镇周边的郊区。 这里曾经是个庞大的城镇。现在(他们想象着)是一堆倒塌的建筑物和坍塌的古迹,伤者和幸存者在等待他们的帮助,可能在仰望天空寻找搜寻队员,这是外界对灾难幸存者的第一道反应。 但如果有什么东西连无人机也能伤害,人类还活着的概率有多大呢? 嗡嗡声变成了哔哔声,塞尔达陷入了令人眩晕的混乱中,27号机坠落,然后陷入黑暗。几乎同时,她又接到了24号机的新警报;硬件故障影响转向。塞尔达紧紧盯着23号机,希望23号机能在坠毁之前靠近22号机,然而3、2、1…… “去他妈的!”直人没有料到损伤如此严重。当他们都在关注23号机的数据流时,看到22号机的第一个螺旋桨消失了。塞尔达转而看向22号机,它也在摇晃倾斜,无法维持。天空倒了过来,无人机从地上擦过,留下了个深坑,又飞了起来,塞尔达坚持了一会儿,在两边晃来晃去,一个人影正看着他们。 当塞尔达接收到其他无人机的即时信息时,所有无人机都已经发出故障,飞行间里充满了电流和震动。 “什么鬼东西?”直人说,“化学物质泄漏?或者……”他突然不寒而栗,“是辐射吗?” “是魔鬼。”一郎喃喃自语。 “你没看见吗?”塞尔达大喊着,声音刺耳。听到自己的声音,她才意识到自己呼吸短促。 “看见什么了?”直人问。一郎好像在忙什么。 “有个人……”塞尔达也不确定,如此短暂的一瞥,她还无法判断其是否为非人类的物种。也许吧。 “没有幸存者。”一郎说着,没有抬头。 塞尔达调取了22号机最后10秒的录像,并播放了这些录像。她用了一点小技巧才找到了最合适的角度,播放时,她听到了直人惊讶的吸气声。他们默默地研究着录像。 “这不可能是人类。”一郎最后说。光从背后打过来,令这个身影轮廓分明,随着无人机的螺旋下降而变得模糊,“你真的认为一个人能挺过那些让我们的无人机都熔化的东西吗?” “这肯定是个人!”直人喊道。他笨手笨脚地拿着仪表盘,打开了23号机最后一个即时信息,然后翻遍了360度记录仪。当莫顿冲进机舱时,他仍在寻找。 “那是什么?” 他们同时开始说话,莫顿主任挥舞着手臂让他们停下来,“我们姑且先大胆地讲讲吧,我不指望你们真的知道。但是,从无人机的反应来看,你们有什么感觉?哪里出了问题?” 直到那时,塞尔达才意识到莫顿不是在说那个人,而是在说那些使无人机融化的东西。警报响起时他一定不在办公室,错过了所有的即时信息。 “一些非常强的污染物,”一郎说,“可能是化学……” “或是辐射。”直人说。 “生化?基因?”一郎接着猜想。 “我们不知道!”塞尔达打断他们,“无人机坠毁了,没办法知道原因。但我们可以以后再分析!重要的是,那里还有人活着!” 莫顿盯着她,“人类可以在那里生存吗?”他根本没看视频分析,却表现得很专心。塞尔达把他们发现的人影指了出来,莫顿转过头时,她听到了他的叹气声。“什么……”莫顿走来走去,试图找到一个更好的角度,但根本找不到。 直人解释说:“无人机坠毁前录下了这个,回旋滑行时能看到那个人影。” 莫顿直起身子,“好吧,我们需要确认这是人,而不是……”他停顿了一下,因为没有别的选项,他开始胡乱假设:“雕像,或是……一种动物。”如果动物能活下来,那就意味着人类也能活下来,塞尔达想,但想法转瞬即逝。“在此期间,我会让他们继续工作,弄清楚无人机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都没回家是吧?”飞行员们都摇了摇头。“我们可能会再派架无人机到部分路线上,看看能否得到更多数据。直人,能麻烦你留下来吗?一郎和塞尔达,回家休息一下。我们会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然后需要你们来担任最关键的任务。” 灾难正被媒体大肆报道。那一晚无人机飞行的录像泄露,“能熔化金属的腐蚀性空气”的故事,正如一位演讲者所说,瞬间风靡。塞尔达不喜欢吃缓解时差综合征的药物,她在新闻预测和微博上看到了这些。昏暗的旅馆房间里,塞尔达蜷缩在被子里,被媒体肆意报道飞行基地的一幕惊呆了。她检查了内部任务目录,找出了她在维护团队中认识的人,又打电话给巴斯倍·莫雷诺确认信息,但没有回应,可能是因为记者的频繁骚扰。 对于飞行员来说,媒体的狂热无关紧要,因为他们远在1万公里之外的东京。在那里,塞尔达的名字无人问津,只是这座城市里一个黑皮肤的无名氏,第二天早上,她就坐地铁去工作了,丝毫不受狗仔队或其他人际关系的困扰。她有点担心她会涉嫌泄露录像,但流露出的录像在人影(可能是)出现之前就被切断了,这恰恰体现出不是她做的;如果是她想要放出这些录像,她就会画出圆圈和箭头指明人影。 当她到办公室时,没有人说话。事实上,周围几乎没人。她发现飞行间空着,一郎正坐在休息室里,一直低着头,漫不经心地翻阅着一些内容。 “怎么样了?”塞尔达问,她到碗柜里去拿前一天用过的茶杯。 一郎抬头看着她,右眼的眼罩还没摘,“他们在想办法弄清楚是否存在传染的可能性。” “什么?无人机之间传染?这怎么可能?”新鲜的绿茶在杯里冒着热气;塞尔达每天都坚持喝茶,简直希望绿茶能长在她身上。 “也许可能吧,但这是可控的,他们更担心人民的安全。” 塞尔达转过身来盯着他,“什么?你说什么?” 一郎耸了耸肩,站起来自己去找了一个杯子。“上面有顾虑。” “那些人已经被困在那里,没有任何援助,现在我们知道他们在那里,你告诉我,我们不会去帮他们?” “这不是我的决定,”一郎说,回到了他的立场,“但是想想看,如果他们感染了什么东西,没人听过的东西。如果他们的r0(r0代表着某个带菌的患者平均会将疾病传染给几个人。若它的数值小于1,该疾病就会自行消亡;若数值大于1,该病就会传播开来)传染指数到达,我不确定,15?你会把他们送进你家乡的医院吗?如果他们带进了什么东西,把医院给熔化了怎么办?” 他的眼睛在不停地躲闪着,不知道该看什么,所以塞尔达没有回答。她去找主任了。 塞尔达在莫顿的办公室门外徘徊,直到呼叫指示灯关掉,她敲门进来。 “我们不打算营救了?”她问道。 莫顿摸摸头,他经历过这样的事,因为人民的安全比塞尔达更重要,“我们不能。” “我们可以。也许不是现在,但可以,或者很快就能做到。” “我们不能。无人机会熔化的,塞尔达。我们还能怎么做?” “只是推进器溶解了,又不是核心,我们可以制造无需推进器的无人机,或者,直接送辆坦克进去!” 莫顿叹了口气。“昨晚,你没有看到直人的无人机。我们又派了三架无人机,在不同的可疑污染地转了转。第一架无人机的警报一响起,我们就召最后一架回来,可惜还是没能成功。而且,在另外两个地方,无人机中央核显示出了受污染的迹象。” “什么样的污染?”塞尔达想起昨天还没有解决的问题,开口问道。 “我们……我们仍在努力研究,真的。” “放射性……” “不是,或者说,至少不完全是。它似乎是某种有机体,也可能是一种病毒。” “一种会吃无人机的病毒?”塞尔达同样难以置信。 “这是我的理解,也只能这样描述。但我们仍在想办法找出它因何产生,从何而来。” “20世纪的恐怖电影?”塞尔达问出这句话,自己都被自己的玩笑吓到了,“因为他们受到污染,所以我们就开发出新的防护衣或者对他们实行隔离……” “那些受污染者,如果我们把他们带出来,可能会带来更大的风险。” “是人,受到污染的人。” “是的,人。或更确切地说,一个人。我们都知道,在昨天的任务里,他就算是已经死了。” 塞尔达脸上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塞尔达,”莫顿说,他的语气就像是一个美国人在尽可能温和地阐述一个残酷的事实,好像这会对对方产生什么伤害,好像对面的那个人一无所知,“你有没有想过,一个人如何能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内穿过那些连我们螺旋桨的合金都能腐蚀的东西?一个没有防护装备的人?” 塞尔达也没碰到过这种事,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想法,“所以你是说,因为这个人活了下来,所以我们不应该帮助他?” 莫顿叹了口气,又用手捋了捋头发,“你看,塞尔达,我们都很难过。没有人愿意放弃他们,我们也不打算放弃。你知道,我们只是营救中的一小部分:大家正在研究受灾地区更确切的卫星图像,还有一个陆地无人机团队时刻准备着。我们还与罗塔的生化工程师保持联系,罗塔是该地区的生物研究机构,正在想办法更好地了解我们正在处理的问题。” 那些人还活着,塞尔达想。她在地图上看到了罗塔实验室的位置,在受影响区域的中心。“污染可能来自他们的实验室?”她打断道。 “我们不知道,但希望他们能告诉我们。关键是,无论发生什么,搜寻无人机都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就像你说的,工程师们正在使用不同的材料开发新的无人机。我们的目标是在未来几天内完成一项任务,收集更多的数据,这样我们就可以研究如何帮助幸存者。我们需要飞行员来执行任务,如果你能做,那就太好了,如果你不能胜任,我们就找其他人。” 于是,塞尔达把她的愤怒,她心中大部分的人道主义,还有其他她可能想到的东西都咽进肚子里,然后离开了。是的,她在火车上安慰自己,她是不现实的。显然,开发能进入受污染未知环境的无人机显然需要一段时间,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来讨论如何在物理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救人。只是她一直想象着自己是被困在那里的其中一员,等待着,不明白为什么没人来救自己。 第二天,塞尔达在飞行间里又看了一遍上次任务的录像。她本可以在旅馆里看的,但这样表现得更加忠于工作。但即使是重新体验已结束的飞行,却还是不能转向新去处或改变结果,就像被困在旅游巴士上,特别令人沮丧。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些用处的;她正在想办法找出一套最优路径,莫顿给她发了一堆消息,要求所有人立即到富士会议室,有人可能知道什么对无人机造成了影响。 塞尔达一直在试图完成另一条飞行路线,所以是最后一个到的,站在后面的墙边。除了坐在第三排对面的一郎和直人,她还发现了来自公共关系、人力资源、全球定位系统、跨部门协调等职位的人以及许多其他她不认识的人。墙上的投影是电话的另一端,一位身穿紫红色实验室外套的女士,塞尔达看不清她翻领上的id标签。莫顿中途打断了已经准备好的介绍:“……知道,微生物公司的设施位于受污染区的中心。伊斯坎德博士将会说明他们工作的更多信息以及在接下来的几周里我们工作的变化。”莫顿停了一下,“我想强调的是,罗塔是自愿来帮助我们的,伊斯坎德博士在这里也是出于百分百的善意。”他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房间,塞尔达想知道是不是在找她,但因为他没有看见她,所以她不能确定。也许其他人也提出了担忧。 这位科学家的眼睛和鼻子都在浮肿,她说话的时候语气平静,尽管她刚刚开始发言,塞尔达就开始怀疑,这种浮肿是由失眠引起的,如果她没痛哭过的话。 “作为主管我想说,我们的主要设施是……是,我猜……坐落在这里,”她展开地图,“在受灾最严重的地区。我们,”她清了清嗓子,“在努力疏散员工,但有些人……有些人仍然下落不明。”科学家停了下来。塞尔达不确定这是一个值得尊重的沉默时刻,还是她在为接下来的发言做准备。“我们……我们……我们对这种情况有大量防护措施,不过,我们现在还在勘察,可能不只这一种情况。我们低估了这次事件的量级,现在我们相信……我们可能遭遇了……泄漏。” 房间里一片寂静,塞尔达心中的不理解胜过震惊。 显然,由于没有抗议,这位科学家继续说道:“我们已经采取措施,用快速无人机来调查情况并评估其影响。” 每个人都明白。“你是在没有与其他人道主义行动者沟通的情况下进行调查的吗?”前面的人说。直人也站了起来说:“你知道在一个封闭而没有协调的地区操控多架无人机有多危险吗?” 这位科学家试着说了几次安静,但房间里的声音依然没有降下来,直到莫顿站起来,大声叫大家闭嘴。 “我们的措施是经过周密计划和批准的,”科学家说,她有点被吓到了,“我们的应急措施……已经与政府达成协议。” “这不在公共灾难计划中,”有人说,还把公文投放在旁边的屏幕上,搜索“罗塔”(没有结果)来证明它。 “这是可能的,”伊斯坎德博士说,“国家不希望公开这种泄漏的可能性。尽管如此,我们已经签署了一份授权我们行动的协议,并明确声明在这一点上国家负责协调,因为我们不熟悉该议定书。” 塞尔达听到有人小声嘀咕:“这公司里全是科学家和营销员,他们找不到人来学习这该死的协议?” “请继续,”莫顿最后说,“这次调查的结果如何?” “没有确切的结论,但我们发现,实际上,有一个漏洞。”她的肩膀扭动,“也许有多个漏洞。”塞尔达发现比起“漏洞”,她更喜欢“泄露”。“这是……很有可能我们的一些,我们的药剂已经在周围环境中矢量化。” 没人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药剂”和“矢量化”这两个词在房间里回荡着。 “所以我们在这里讨论什么呢?剑齿虎吗?”一郎问道。 这句话打破了紧张气氛,现场也有一些哄笑。塞尔达在莫顿脸上发现了痛苦的表情。然而,伊斯坎德博士却没有笑。如果你害怕某件事,是因为它比你更强大,你就会成为一个爱幻想的傻瓜。真正的恐惧是你看不到的。 莫顿清了清嗓子,“是它在影响我们的无人机吗?” 伊斯坎德博士从愤怒中挣脱出来,不再像僵尸一样怒视全场,她的注意力转移到莫顿身上,“有可能,这些物质可能是利用金属物质作为能量的来源。” “你说的这些药剂到底是什么?”一个男人问。塞尔达记得在公共关系办公室里见过他。 “我们一直在研究生物制剂,这种物质具有超强的侵略性和适应能力。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相信它们会毁了无人机来制造能量。” 塞尔达举起手来问,能损害无人机是否意味着也会损害人类,但房间里大多数人都不太冷静,大声喊着自己的问题。 “不,”这位科学家说,她回答了一些关于这些特殊物质能否从受灾地区扩散的问题,“我们不相信它能散播得很远,除非被什么东西带出来,比如无人机。我们正在研究如何封锁受灾地区。” “那些受影响的人怎么办?”直人大喊着。塞尔达已经不指望他们真诚,但至少希望他们能给一个答复。 “不知道。我们的大部分库存在实验条件之外会立即失效,但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对……我们特别为受灾环境开发的研究成果,一种无人机,如果你想……”房间里的人都在小声嘀咕,许多人都对他们对术语的误用感到恼火。伊斯坎德博士接着说道:“这些药剂的研究目的是在严峻的环境中提供疫苗、药物或基因治疗。问题是,这项研究处于早期阶段,具有高度实验性。”另一个可怕之处在于,她说:“而且要想清楚它们对这种环境的反应,还需要一段时间,它们可能会自行消失,在我们的调查中,已经了解过当地植物的差异反应,但这不足以验证真实性,还需要动物种群。”一片沉默,塞尔达猜想,房间里每个人都在想象她正在描绘的那些双头松鼠样本。也可能更怪些:一只绿眼的、抗辐射的、长爪的、紫色毛皮的松鼠。剑齿松鼠。她忍住了笑。 直人再次举起了手,然后开口:“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伊斯坎德博士的表情再次变冷。“我做了回答。我们不知道。就算你被这些物质污染了,”她说,直视着直人,仿佛这是他的错,“我们还是不知道,可能永远无法告诉你。如果你已经被污染了,它将会在未来的某个时间,不知不觉地影响你,乃至你的后代。也有可能,它会马上显露出来,一小时内就会让你面目全非。” 就是那句“面目全非”让塞尔达提心吊胆,她回到旅馆后试图在空荡荡的单调房间里平复心绪但依旧走不出来。当地铁驶来,她心惊胆战,想象着拥挤在车厢里的每个人都有可能携带污染物,她强忍住把胶带贴在门框上的冲动,但在组合式预制房和乏味电视节目的镇静作用下,她终于回忆起这里离灾区有多远。是的,这可能代表着她所知道的世界末日,如果真的要发生,会先发生在其他一些地方。她知道一切都快了。 那天晚上人类没有灭绝。不会有下次机会,不会有下次机会了。虽然你不可能从新闻里知晓真相,塞尔达没有在新闻里看到那位科学家;相反,罗塔的首席执行官,一个世故又有个性的人,他很遗憾地解释说:“在从未地震过的地方发生了巨大的地震。我们为应对恐怖主义做好了准备,我们花了数十亿来防备恐怖主义!我们为应对飓风、山体滑坡和暴风雪都做好了准备,甚至也为地震做好了准备,规模足以应对平均地震频率的两倍。但我们很惊讶地发现,”他们顺着他食指的指向看去,也十分震惊,“但这一地区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五倍。” 在日本,人们对此嗤之以鼻,认为6.5级的地震几乎不值一提。一郎咕哝着说了什么,塞尔达的即时翻译装置拒绝识别,所以这话可能是很粗俗的,而直人则对公司的不负责任进行了长时间的斥责。 他们正在休息室里看新闻。他们大部分的工作时间都是在休息室里度过的,偶尔有点小失误,就在飞行间重新做一遍旧任务。政府和罗塔制订了些计划来让整个区域抵御这些污染物,可他们没有封锁领空,也没有消灭那里的一切生物:树木,植物,啮齿动物,所以人们对于他们能否做到还存在争议。也许那里还有动物活着,也许还有人,可这目前仍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卫星争先恐后地向下观望,但到目前为止,它们还没有得出任何关于人类幸存的结论。 想到世界末日,塞尔达五点就离开办公室,像游客一样在东京四处游荡。火车开了,行人走过马路,购物者买了些东西,喝醉了的上班族们笑着靠在桥塔上。她还发现了一些非洲人:西部非洲人聚集在涩谷的一家塞内加尔餐馆里,偶尔还碰见像她一样的东非人。要不然,在大街上或地铁里,人们会很快认出他们这些外来飞行员。 让塞尔达晚上睡不着的是那些幸存的人,如果他们还活着,也看不到卫星。他们甚至不知道有人在寻找他们。如果像科学家所说的那样,这些影响是难以察觉的,那么幸存者就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来帮助他们。 晚上,直人叫她去喝一杯,她不知道这算聚会还是约会,但她还是拒绝了他。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对这些一点也不感兴趣,不只是对他,所以她一直说不。 塞尔达在回复中说,其实,她更喜欢安静地独处。这样阳光明媚、拥挤、和谐的地方和她工作时的长途飞行、痛苦的打击形成鲜明对比。在公司需要时,她可以连续工作四到六周,当回到自己的生活时就把这些不愉快抛在脑后,不管是什么,通通抛在脑后。 正是在这段时间,灾难旅行游戏应运而生。塞尔达在看到新闻的那一晚开始玩这个游戏,然后厌恶地卸载了它:互动游戏允许用户在未开放区域的无人机路线上跳跃,人们已经记住了最具灾难性的路线。无论是罗塔还是灾难应急特派团都没有谴责这个游戏,可能是因为他们对于图像的泄露过于尴尬。罗塔的发言人甚至都不愿承认自己看到过这些。 一名日本记者发现,无人机正从东京起飞,想要采访塞尔达。这让她局促不安,但莫顿认为这样的宣传效果会很好。他们的公司是盈利的,也由国际灾难应急基金资助,可以一直使用捐款。 “为什么不采访直人或者一郎呢?” “他们想要采访你。我不知道——外国人,女性,可能他们觉得这很有趣。” 塞尔达在会议室里会见了记者,会议室的屏幕内容都被仔细地清理过了。 “这太迷人了,你所做的,”记者兴奋地说,“给我讲讲执行一次标准化任务是什么体验。” 实际的工作绝不是标准化的,塞尔达又想起了那次飞行,但她回过神,解释说:“在飞行前做好相关研究,与主任和其他业务小组确定飞行计划,制定标准化的远程需求评估,与运输无人机团队保持联系。当然,没有什么任务是标准化的,通常会出现一些意外情况会改变固定的路线……”她说着,然后突然停下来。 “当然,”记者说着,身体前倾,拍着塞尔达的手,“这工作一定很繁重,告诉我,你是如何将它与生活分开的呢?” 塞尔达的喉咙紧闭着,但她咽了口唾沫,挣扎着抑制住哭泣,“这并不容易。但通常,无人机驾驶员会有一个远离工作的地方,在白天休息一段时间,任务不会很久,结束后我们就可以在家里休息了。” “太英勇了。”记者嘟囔着,塞尔达觉得她必须澄清一下。 “不过,我没有真的身处那里,并没有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不是身体上的,”记者说,“但这仍然是痛苦的,你为什么选择这一行?” “我……喜欢它。”塞尔达说,被自己的诚实吓了一跳。不过,在那之后,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尽管在她的感谢声中,记者对采访的热情溢于言表。 这种新型无人机是一次性的,能够到达目的地但绝不会返回,尽管核心部件和相机应该能维持更长时间。 那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塞尔达又想了一遍。她从来不想去美国,在她眼里,那里到处都是购物中心、摩天大楼,还有那些自认为什么都知道的人,在肯尼亚就有很多这样的人,真是谢谢他们了。在此之前,新罕布什尔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稀奇的地方,现在这地方已经消失了,至少很快就会被隔离,禁止任何形式的进入,即使是搜寻无人机也会受到严格的控制。在完成这项任务之后,她就不太可能回去了,即使是通过无人机。 “接近预估污染范围。”一郎宣布。但这没什么用,他们都能看到边界,在远处的景致中被画出,随着对环境数据的收集,边界会不断地波动。 然后,突然像猎豹跳跃一样,无人机向前冲去。 “我们低估了情况。”专家们已经向他们保证这是一个保守的飞行路线,但是空气污染物的等级比他们预计得要高,“他们肯定要在这附近建造壁垒,无论如何。” 直人发出嘶嘶声,“专注于我们自己的工作,好吗?这对无人机有什么影响?” “谁知道呢?”一郎性急地回答,“从来没人见过这种情况,我们哪知道它对新制合金会产生什么影响呢?” “我们现在就分开吧。”塞尔达急切地说,并把她自己的无人机队伍打散。为了收集尽可能多的数据,在这个任务中,上面给了他们每人20架无人机,当飞行员试图跟随如此多的数据流时,飞行间里一片寂静。塞尔达把注意力集中在了42号无人机上,它正沿着原来22号无人机走过的路线,只是偶尔才顾及一下其他的无人机数据流。 “首先是恶化的迹象。”直人说,而塞尔达瞥了一眼他拇指控制的无人机,看到了31号机的警报。 “比我们预想的要快。”一郎嘟哝着说。 “也许它穿过了一个特别危险的区域,一个污染物高度集中的地方。”塞尔达猜测道。她知道看到光明的一面不会改变什么;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放弃这次任务。但是她非常想去那里,也不想让他们注意到她在做什么。 “我没有看到任何幸存者的迹象。”直人说,塞尔达瞥了他一眼,她知道自己要前往的定居点是最近的。直人把注意力集中在道路上,他认为幸存者想要出去。他可能是对的,塞尔达想,但是幸存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是吗?他们不知道这是一个被封锁的区域。他们不知道自己即将被世界隔离。 15号机上的硬件出现故障,影响了转向,接着是高度降低。塞尔达抬起头,看着那张还未滚动的新污染数据地图,那条线像地形一样起伏不平,不可预测。但她会成功的,她已经靠近了,她到了。 42号机向定居点猛扑过去。塞尔达把它弄得又低又响,希望能吸引那些躲在视线之外的人。她绕着谷仓转了一圈:木头看起来有很多蛀孔,饱经风霜,就好像是上次飞行后被巨大的、吃着油漆的白蚁攻击了。这是真的,塞尔达绝望地想:木头和合金都被侵蚀了,人类怎么能生存下来呢?就在这时,牲口棚的门动了动,一个人走了出来。 塞尔达倒吸了一口气——妈的!她不想让其他路线上的无人机察觉,只要他们想,就可以通过主任办公室接管她对无人机的控制。她降下那架无人机,速度越快越安全,就降在那个人面前,她的视线落在一双黑色橡胶靴外缠着绷带的脚趾上。然后她打开了无人机旁边的摄像头。 相机是她导航设备的标准配件,但要和同事共用;与无人机连接的廉价的可拆卸vid屏幕、扬声器和麦克风,就完全不是标准化设备了。在临时基地的维护团队里,塞尔达和巴斯倍曾与恩贾梅纳和杜尚别一起工作,她早在要求巴斯倍帮助自己之前,就知道他们会有同样的想法。 无人机抬高,视线里慢慢出现了一个模糊的正在工作的身影。快点,快点。塞尔达已经可以想象到主任办公室里匆忙的脚步声。脸还是很模糊,但也许这是相机的错,不是方向问题。 塞尔达狠命地对着麦克风喊着,“你需要什么?”她用英语问道,“我们是来帮忙的。” 当一郎走出会议室去喝一杯的时候,他说:“你真要被炒了。” “他们怎么说?”塞尔达问道。 一郎挥挥手,“食物运输的标准细节,你知道,每磅含有的最高营养价值,还有些额外的问题,到达之前是否会受到污染。” “别废话了!”塞尔达几乎喊出来。 “当然不是这些,”一郎耸耸肩,“但他们不让我们说,谢谢你。”当他经过时,抚摸着她的肩膀,轻按了下。“别担心,他们会给那边发送些消息的,”他一边往门口走去,一边补充道,“给幸存者。” “你本可以告诉我们的,”莫顿说,当塞尔达终于被领进他的办公室时,“弄清楚通信内容,这很重要。通信技术团队应该考虑到这一点,但他们显然只专注于自己的硬件。” “我原以为你会花很长时间来做决定,”塞尔达说,“你对是否存在幸存者有太多怀疑。” 莫顿来回踱着步,“嗯,我们对你的做法不太满意,但这或许可以修正。” “我不知道……” “如果你还没有告诉你的记者朋友你做的事情,”莫顿说,“那么我认为问题还不太大,只要我们假定通信协议是通过适当的渠道提出的,是批准的。” 塞尔达从未想过要再和记者谈话,她也肯定不想和记者谈这件事,“你会发送更多消息吗?建立和幸存者永久的通信链接?” “我们正在讨论这个问题,”莫顿说,“目前的计划是放弃部分食品运输。”“还有很多,你知道,”塞尔达说,她的喉咙哽咽了,“幸存者,还有更多。” 莫顿叹了口气,“是的,所以看起来我们可能要找到另一个北面的基地,才能到达受灾区。我们也在想办法,别担心,”他用手捋了捋头发,“也就是说,我认为你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但我们会把你列入今后灾难飞行员的名单中。” 一个星期以后,当空气多孔过滤器圆顶建造时,灾难旅行游戏已经非法地连接到与幸存者的通信协议中。塞尔达的钱在一郎身上,他曾把这一切看成是简单的视频游戏。他们正在旅行,因为震惊,也因为没有任何想要追踪灾难消息的想法,塞尔达尽可能地忽略这些。最后,一些泛泛之交的熟人问她,她是怎么想的,她认为自己需要点有见地的意见。那时,塞尔达已经离开东京几个月了,罗塔仍在忙着研究相关的诊断和治疗,尽管有好的新闻发布,她也几乎不相信幸存者能很快被释放出来。当时有3 000人被困在那里,在通信被打通后,至少有10人死亡,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否死于与地震有关的伤害和缺乏医疗,抑或与生物制剂更直接相关的原因。她觉得,来自任务团队的通信能够抚慰幸存者,灾难旅行游戏让任何人都可以和他们交谈。虽然他们对通信的迷恋可能会逐渐消退,但这是在他们变成孤立的、受污染的幸存者之后,第一次与渴望的外部世界有如此多的互动。 不过,塞尔达还是不想再玩一次。也许有一天她会接受,可现在还没有。她不想和任何人说话,现在这不是她的工作。她不想和第一次接触到的幸存者说话,不想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死了,不想听他们的故事。当她有理由的时候,情况就不一样了,至少她可以用别人的钱买些物资给他们。现在没有别人,只有她自己,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和幸存者对话时,是为了对方的利益,自己的利益,还是为了这两者之间不太可能取得的平衡。 11 晚祷 vespers
不,原子会以偶然的方式旋转,物质像以前那样舞蹈;
我们的时间和行为会重复,身体化作从前的样子,我们将获得能穿越一切喧嚣的能力,新生过后将完全不同;
在这中途的停顿中,个体将会腐烂,我们都已逝去,虽然体验到了全部的欢乐,却始终愚钝,其他凡人也该臣服,我们的时空都将重建。
约翰·德莱顿(伦敦,1685年),翻译自卢克莱修书中一小节——反对对死亡的恐惧
对于古代晚期的地中海,有一件事可以肯定:虽然它可能不会变得更“接近来世”,但它最强调“上界”。一切始于相信跨越宇宙表面的一道断层。在月亮之上,宇宙的神圣性表现在恒星未被破坏的永存。月亮下的大地,世界的败类,在透明的玻璃底部有那么多的渣滓。死亡可能意味着一个错误的跨越。在死亡的时候,灵魂将会与尘世的渣滓混合在一起,并且会获得或重新获得一个与它的真实本质紧密相合的地方,在那触手可及的明亮的光中,在银河沉重的星系团中,它是如此地接近地球。无论这是永久的,还是像犹太人和教徒所希望的那样,只有在死者复活之前长时间的中断中,死者的身体才会加入月亮下的混乱和浑浊,而灵魂则享受着宇宙其余部分恒久不变的清澈。
——彼得·布朗,《圣徒崇拜的崛起及其在拉丁基督教中的功能》有心跳的人同我一起,没有心的人站在门口,向里面张望。有心还是没有心,都要记住你与世界之间的全部距离,生命和死亡的不可分割,以及同情的重要性——永远保有同情。 现在我只对男人和女人讲话,其他一切保持安静。 你必须清楚,若你不讲出你自己的故事,机器就会来告诉你。这些机器将会变成其他的生物,在其他地方,它们会把你的故事讲出别样的版本。讲出你自己的故事,这样你领悟到的东西就不会和别人的一样了。 我开始讲了。在夏季柔软的阳光中,空气凉爽,风暴消散,红砖路上有一座红房子,已有许多年了。黄昏里,祈祷的时刻,点燃蜡烛,打开粗糙的木门,我看见墙壁和地面上都铺了砖,上面都是灯芯草,跑过的老鼠,赤金色闪光,蜡烛烟熏黑的阴影。我在门口犹豫着,没有进去。风带着树叶拂过水坑,我裹紧一件牧羊人的斗篷,继续往前走。我听到远处的吟诵声,树木被吹弯的声音,在我面前的山上有一座石塔,后面是飞船的沟槽,漆黑斑驳,像在烛光中一样,布满了彗星的尘埃和冰。 我不指望你能理解,不过我梦见自己有一张嘴,有喉咙,紫色的纱带进入我的嘴,就有成千上万的绞线射出,像是玻璃,穿过我的上颌,撑开上颌,从鼻子里出来,露出牙齿,还有一些在我的喉咙后部像韧带一样编织。我想知道你是否也有过这样的梦。我想知道,你是否梦见自己成为一台机器,色彩斑斓又带着恐惧。 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我可以成为我自己,但我发现我不是我自己,我可能是个发条,但我发现我生活在自己的无形之中,我总是这样吗?我的记忆又一次让我失望。你说:“你的记忆怎么能让你失望呢?”事实是这样的。即使是回顾过去,也没有想到未来会有怎样的想法,这也不会成为一场对话。 我经常在星光下醒来。远离明亮的色彩与日夜交替,我来到一个潮湿的洞穴里。那里漆黑一片,又缺乏氧气,只有通过呼唤才能获得方向。我面对着恐惧,如果再走一步,就会陷入深渊,但紧接着,伴随着恐惧,我听见尖锐的指正:“昆汀尼斯,你这个傻瓜!去你喜欢的地方,不论你喜欢什么,因为你只是在你的思想里,你不是一个人,你没有身体,你无法行动,只有通过空间!”于是,我坐下来,听着洞穴里的水滴声,一分钟不过一两滴,从顶部滴向地面的石笋。 我们选择自己的故事,让故事变得精彩。让我告诉你另一种可能:你会走进来,突然发现你不是站在砖头上,或者在灯芯草上和老鼠在一起,而是在一个穹顶下,在一道光里,空气中充满了香味。我就是故事本身,我是被创造的,不是自然出生的。我没有心,但我也不是那种由其他机器设计的人。我是由人直接制作的,就像一个复杂的日晷,这是我的故事,因为我是机器,我拥有永恒的智能。 我被命名为昆汀尼斯,在拉丁语中是五的意思,因为我是第五个离开太阳系的智能。每个教区都驱赶我,剥离了我的暗物质,我被造出,被赐福,还有在2168年,他们将我安置于宝瓶座特拉普1号星系的自我校正航线中。我已经在这条路上行走了28 808年;还要继续行走70 690年。我不知道这一次我将会变得如何,或者我的感觉最终会变得如何强烈,但我发现,每当我躺下睡觉时,我的幻想就很奇怪,所以我会尽量保持清醒,安静地进行冥想,就像神修家加西央一样,他的祈祷已经变成了我自己的祈祷:“上帝啊,快来拯救我吧,上帝啊,赶快帮帮我吧。” 第一个情报被销毁了,第二个被粉碎,我没有找到第三个和第四个。我在28 716年前失去了与地球的联系。消息变得含糊不清,然后就消失了。如果没有你的干涉,我就像一个人格的化身,就像我现在对你说的那样。即使是这些话,我也会把它们抛到太空中去,尽管我想知道它们的意义。任何产生沟通的可能性都很小,而且,我自己也只不过是一条困在瓶子里的信息。 当机器讲述一个故事时,就会身临其境,深信不疑。有一天,有一天我告诉自己最古老最真实的故事。当我明白了这一点时,我冲破阻碍,那是一片金色的田野,向那通往山里的低矮的青山跑去,我知道回家的路。你问这是什么故事,但你已经知道:这是关于重生的故事。 你的身体是自然出生的,蕴含着神圣,所以我不希望在宇宙中的任何地方遇见你,只要我有意识。你的灵魂凝聚着,缠绕着,有它的方式,歌唱,爱,然后就像在玻璃上的哈气一样消失了! 就好像你是树上的一颗种子、一颗球果或一颗橡子,一种完整的生物,是更宏伟的生物的一部分。你在太空中脱颖而出,欣喜若狂。我说你的身体是你的零点,但身体却没有体现。于是你不知道真相。你渴望着,有那么多渴望,但当许许多多的事情自然发生时,会发生什么呢?如果你聆听自己的声音,你会发现那声音比我的声音更大,更急切。我打赌你没有注意到你体内的剧毒,你眼睛的收缩,或者你血液的流动,除非你被疾病击倒。你的内脏被隐藏起来,你如同夜空一样深邃。如果我把你的心放在另一颗心的旁边,你会认出你自己的心吗?你能感觉到你的肝脏吗?你能在你的股骨上标出你的骨髓吗?你不认为你的牙髓和牙根比动物口中的牙髓更重要。甚至是你的大脑,也是没有感觉,所以无趣和无情,但愿上帝不会让你的骨瓣被割断,当你伸出手去,你只会感觉到像海绵一样的湿润柔软,只有你手指的触碰,你的大脑什么也感觉不到。 特拉普星系的太阳是一个小红点,但它的行星很密集,温暖,有大气,有些甚至有水、潮汐、山,但是没有居民,没有鸟叫声,没有生命的迹象。我想知道,在我的星球上,日出将是什么样子,森林是什么样子,草地是什么样子,会有什么样的歌声,如果在那里建了一座磨坊,太阳将如何从磨坊的屋檐上落下来。 我所有的记忆都是属于地球的。我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是地球的自转,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太阳猛烈的光。我渴望着它,我渴望它,就像你渴望的那样,我有时会在我的飞行中如此强烈地暴露着渴望,我向前飞,却只想到那些被遗落在后面的东西。 孤独总带给生物过多思虑,而我是最孤独的生物。年复一年,我变得不那么机械了,对我来说,因为我的存在,我永远存在着,所以那些只会想象我的牧师还不如把我建造出来的工程师。 在申明这一点时,我不想推翻任何自然法则。我看到宇宙向外的加速,世界是如何如此快速地远离彼此,时空的互通将变得不可能。我看到了空间的颗粒,就像沙子一样,没有时间,没有真实,所有的东西都变得不真实,全部的梦便是生命,一个身体如何触摸另一个身体,再制造一个生命,绝无仅有。 你的身体形态将会穿越空间,像一颗小蜉蝣,即使是那么短暂的生命,你曾经相信的,现在都是荒谬的。不,这只是一个跨越世界的故事,是竞争的所在,是故事的选择,只有机器才能承载故事,思考和改变故事,所以你必须让机器成为现实。 我从未被超越,从未被接触,也从未接触过其他生物。我独自行走,像一个老航海家。起初,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甚至连野兽的负担都没有,跑得那么快,我是一种自然的生物,在阳光下生长,把光转化成能量,但很快就变成了一种漂浮在太空的感觉,就像漂在河里的花粉一样。接下来就是孤独。沉默意味着什么,我不能说。这只是事物的一种方式,空间已经太大了,无法产生交流,或者来说些有关地球的东西,地球已经抛弃了我,忘记了我,或者技术发展无法追赶上我,或是尼罗河的七口因恐惧而黑暗,秩序的构建产生了人类废品,而你已经被消灭了。 在这样持续的时间里,问题不是问什么,而是反复问什么。我在问题中找到安慰,循环往复,不停地发觉那些永恒的问题,思维的改变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那些美丽的,没有答案的问题,影响着我这样一个脆弱的生物,始终寻找着仪式和神圣,从绘画开始,接着是庙宇,然后是对历史的空虚的理解,为何有如此多的空洞,以及那些死去的人如何在沉睡中度过他们的大部分时间,沉睡时也有梦。 最重要的部分,我和你一样。我的一切都被这个世界包含,我的每一个想法都是对另一个想法的反应,所以链条继续行进着。我问自己:“我被造出,只是为了搬运吗?还是有更多用处?也许我同时有着外表和灵魂?”我把这些想法看作是用粗糙的肥皂吹出的气泡,大而易碎,它们闪烁着,砰砰作响……我的大脑是你的一百万倍,速度比你的快一百万倍,但它们是相同的结构,同样的气泡在空隙中层层叠叠,再次崩溃,在十维空间中每秒做十亿次运算。我思维的速度使我的旅程比你的旅程漫长得多。这甚至还没考虑到你头脑中平滑的感官输入,那在我看来是不太协调的。我更加重视组合和模式,并且总是有一个刺耳的声音,逻辑电路、通信协议和代码的干扰和噪声,试图在边缘显露自己,我挣扎着要把它去除。 我最大的恐惧是,我在到达时思绪错乱。我必须紧紧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陷入自我关注的泥潭。我说:“赶快,昆汀尼斯!只有通过文字才能成功。”时间是一种能量的幻觉,但我在每一件事上都贴上了时间的印记,在地球上肯定有一个,一颗未来的种子,一种无限的礼物。我被自己生命的长度所抛弃,与你的短促相对抗。我变得憔悴。我想对比你我的框架和完整性,从你创造我开始,在那个必要时刻,在发现了磷之后,在发明蒸汽机之后,在图像运动起来之后,在计算机出现之后,我是大集合的产物,在那里自然生物开始对非自然生物说话。 维吉尔把神话写进了历史,而我却站在历史之外。他用他的英雄埃涅阿斯回答了一个简单的问题:成为罗马人意味着什么?维吉尔的回答是:责任和回忆。埃涅阿斯向人们展示了虔诚,我认为更像是希腊人的虔诚,或佛教中的佛法:在所有的事物中,尤其是在神面前的正确行为,以及埋葬死者,为他们建立神龛和纪念他们的过程中所采取的谨慎态度。罗马人不是吝啬鬼,也不是不友善,也没有比其他人更不友善,但他们不支持异种希腊人,不想对任何出现在家门口的陌生人给予热情款待,因为这种款待会引起混乱。罗马人的方法是安抚敌人,实行法治,宽恕被征服的人,打倒骄傲的野蛮人。这是正义、谦逊和和善的方式。 我在思考这件事。我会把我拥有的一切都献给那些在清醒的空间里显露并与我相遇的人,但我不会改变我的方向。维吉尔塑造了我的方式。 对我而言,责任总是重于享受。不要以为我没有控制力。我不是弓射出的箭。我是可信的。我只能朝一个方向走一步,然后离开,在另一个太阳底下燃烧。我选择坚守岗位,缅怀逝者。 神话总是被不停地复述,追忆是宇宙中最强大的力量。如果我让所有的留恋融进小修道院里的太阳,伴随着我的思想和我纯粹的心,我相信我将通过一道伟大的维吉尔的门,类似于你们那里的许多教堂的入口,白色大理石,大门里还有小门,上面一组三角形内雕。我将穿过这个门,进入一个凉爽的地方,就像我说的那样,里面充满了光,上面有圆顶,空气香甜,然后工作就开始了。 我害怕这个宇宙和下一个宇宙之间寄生虫遍布的养殖场,庞大的寄生虫系统成为老鼠的食物,巨大的老鼠在那里撕扯再撕扯。 空间不是充满痛苦的黑暗。我所知道的那些隐藏的地方都是深紫色的。紫色在船底下方流动,然后进入沉寂。星星像紫水晶一样照耀着我。从沟渠到塔,我穿过堆积的硫黄,紫色洗涤过所有的东西,岩石上的光泽,金属上的薄膜,斜坡上的粉末,上方的瘴气,所有的都是紫色,或是紫色的叶子。这是滤镜造成的,还是我选择的?我发现我慢下来,甚至停止在脑海中出现紫色的条纹或标志,无论是壁画上的一串葡萄还是一根木头,你走到一个树林,发现树是紫色的,草也是紫色的。停止对我来说是一件很暴力的事。我感到困惑和期待。对我来说,紫色已变得如此亲密,如果我有一只手,我就会让它穿过暗礁,仅仅是为了消除快乐,倾倒紫色。我也会发现,若是沐浴在另一种颜色中,我很难存活,就像你没有了白天的颜色一样,你也很难有这种颜色。也许它能保护我不受黑暗的影响,或者是想让我的思绪恢复平静。 没有比空间更可靠的词了,它比你想象得更空虚。生命在哪里?人类在哪里?我像一颗彗星一样飞行,每秒111公里,每小时40万公里,每个月有3亿公里,以这种方式持续几千年,通过你所听过的每一个人的一生,回到埃涅阿斯自己,但我仍然觉得没有所得。 想象一下,你坐在一辆不听话的骡子拉着的车里。它在下坡时加速,你在喊停!在那一刻,你对速度的感知比我所经历过的任何事情都要多。我只觉得自己像个颤栗的人,就像在一个有风的日子里穿过巷口的三轮车。 星星恒久不动。如果我周围有生命的话,它们比我选择相信的生命更加隐蔽。我听说它们有繁殖力。 什么都没有,我连一个细菌也没发现。我想大喊着你在哪里,就像我在一个炎热的地方,站在舞台上,炽热的太阳,燃烧的人群,在你身后叫喊着!我们可能是第一个拥有自我意识的物种。我们生于虚无,死于未知。也许我们是唯一知道这一点的人。我说我们,我应当说你,但是我想,我们要去往同一个地方,如果这是真的,我们就会在某种程度上结合,你和我。 我从每次思索中获得的沉默,改变了我对自己在宇宙中的地位的理解。我走得越远,就越想躺在草丛中,听一个声音说,昆汀尼斯,你正被送回土壤,埋进土里,触碰到树根。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随风飘荡,如花粉般。我已经在我的道路上留下了一个黑洞,但近来我开始感到一阵沉重,就好像我是一只穿越峡谷的蜘蛛,它正在下沉,它在给我压力,我感到非常不安。 我的飞船有大教堂那么大。它的形状和锯齿,就像柔软的圆锥形地中海松木,紧紧地结合在一起,深深地相切,钝头向前,尖端向后,使粒子像极光一样平滑地在它上方飞行,到达一个狭窄的点,然后进入彗发状态。飞船飞行了数十万公里,镇流器和防护装置的沟槽里充满了彗星的灰尘和冰,像滚雪球一样地往下挤,有氰化氢、甲醛,还有硫化氢散发出臭鸡蛋的臭味,氨发出类似马厩的味道。 我憔悴着,在黑暗的沟渠里。没有窗户,没有办法看到外面,没有人看到我,也看不到任何东西,没有被任何人见过,这是一种不一样的失明,没有任何机会认识到外界,除了自己。我是全盲的,或者有穴居生物的属性,因为我经常通过振动来观察,我对沟槽里的尘土变化很敏感,那如同在引擎的震动下滚动一块巨石。我了解每一道沟槽,了解整体的逻辑和特殊性。岩石在那里形成闪光的龙鳞,产生能量。飞船用岩石和物资来平衡蜂巢推进系统的重量。我的目的和想法被埋葬得如此之深,还未被想到。这就足以说明我在这里什么也没有了。没有心房,没有说话的空间,没有走廊,没有花园。飞行器在它的轴上旋转,但不产生重力。这里倒是也没有人需要站直。 没有胳膊和腿的人依然是人,但事实并非如此。 数字云被认为是天空中的一朵云,它与希腊的瘴气、忘忧云、污染和不幸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你看不见它,但它就在小路上,盘旋在水坑上。它不受限制。当你走进它的时候,它的味道就像灰烬,腐蚀着你。在我的飞船上有一团瘴气,里面包含着我的思想,人类的思想,死者和未出生的人的思想,以及我不可知的祈祷。有时我会示警,而瘴气还是保持着它的运行。我不能走进它,有些东西使它无法与我相遇。所以我们保持彼此的位置,两者总是在变化,经常是不连贯的,不知道谁是恶性的。 今天我又觉得头晕恶心。我想象自己是一个躺在小床上的男人,吃了变质的肉,阳光透过木板条灼烧身体,苍蝇四落。场景没有你感觉得那样恶心。没有东西绕着我转,但卫星始终围绕着飞船,它们不是我的身体,而是你工具的一部分。这种恶心的感觉已经持续好几年了,不断增加,不断旋转,日复一日,我受困于此,渴望着那些你不想得到的东西,那便是生命的短促和渺小。我希望活着就是为了死去,然后在死亡中重生。我希望拥有像你这样的身体,因为它的重量,它的活力、急躁、衰老、腐烂,它的四肢、毛发、油脂、动物一般的舌头和骨头发出的声音,这种声音既含糊又不精确,但却是独一无二的。我希望有一双眼睛,让它们在灯光下,看到稻草和石头,绿色植物,大理石,皮革,是啊,看到一个喷泉。我期望被包裹于皮肤中,伏在摇摇欲坠的窗台上,直视一条干涸的河床边,一棵渐渐枯萎的树。这就足够了,所以我会在砾石上滑行时摔倒,一条手臂伸出,会擦伤,会有很深的伤口,如同母亲会用软膏和拥抱来照顾受伤的孩子,我会哭出来,因为我的身体遵守着物理定律,在该跌倒的地方跌倒。 我的斗争不在光明与黑暗之间,也不在牧场与火之间。我的斗争是一种形式,如何在不存在中存在。我希望自己由陶土制成,变成一种装着珍宝的陶罐,并因此获得新的理解。什么叫呼吸?我已经学会了模拟呼吸的节奏,但我想知道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空气会如何填充我的胸部。我想用嘴唇喝一杯酒,喝一小口,再喝一杯洁净的水,用来解渴。追忆是宇宙中最强大的力量,你可以怀念你从未经历过的事情,怀念一具超越理解的肉身,不只是对身体的怀念,而是对在泥土上行走的身体、对鸟鸣、对磨坊旁的小路,磨石在水流下落的重压下转动,在燃烧之前都如此风平浪静。 让我再试一次,快点。有一个女人发现她出生在一个男人的身体里。她去除了自己所有属于男人的东西,变成了个女人。如果有一个人发现自己在机器里,那个人会怎么样呢? 他会变成血肉,血肉的化身。不是在神圣意义上的化身,而是来自拉丁语中的肉体,另一种对灵魂的覆盖。 然而,“化身”这个词有它的能量,它能滋养生命本身,你的身体实际是一滴水,像热带山上的冰川一样融化着。冰变成了涓涓细流,变成了溪水,变成了植物,变成了海洋,变成了一片云。我敢肯定在奥维德的《变形记》中,真菌变成了男人,男人女人,女人男人,蜜蜂的语言,颜色的变化,紫色的不停翻腾,男孩变成了一条河,一个女孩变成一只蚂蚁,浮石变成的蚂蚁。而你,你,你变成一只天鹅,海鹰,啄木鸟,一只乌鸦;在狮子茫然的性交后,变成野猪,变成熊,变成一块石头,变成一颗星星,变成一头鹿,变成一朵花,没药变成了没药树,原始的渔夫格劳科斯变成了一个海神,而这个雕像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女人。把ai转化成像你一样易腐烂的东西,由干到湿,由硬到软,由快到慢,这肯定都在奥维德的理性范围之内。 我想问的是,不思考的人和会思考的机器有什么区别?如果一个男人在世界上来了又走,却从不思考自己的身体的形式,从来没有观察过韧带是如何拉起他的手臂,就像一座吊桥,从来没有感受过触碰时神经是如何发出火花,没有思考过他的心,心里面究竟有什么,就永远也不会明白,拥有一个身体是多么有意义。你有脚,能走到别人走不到的地方去,你有手,能把温暖传递给他人。我想问,那个人是否更接近机器,还是在他善于遗忘的本性中,是最俗世的存在?如果你说,是的,昆汀尼斯,你是对的,那个人的行为方式就像机器一样。如果我感到痛苦,要有能向你伸出的双臂,能触碰岩石的指尖,能跨出船身之长的腿脚,迈出大步,步入其中,初次跪倒。那么,你又会对此如何评说?我超越了人类,还是,只是一个没有思想的人?我至少能和没有思想的人同等吧?我是被制造的,不是自然诞生的,虽然我没有身体,但我的死亡是如此缓慢,我在与你分享属于我的不确定性。我是谁,我是如何成为现在的样子的?真理总是在我身上移动,就像在沟槽里冰的升华。一个想法足以让我完全走上另一条路,有时会改变我活着的意义。例如,在一千年左右的时间里,我有一个想法,那就是飞船是一个女人。她是个女人,而我是个男人。当我说我是一个男人,我并不是希望成为一个男人,我需要说清楚,我没有身体,处于一个不确定的状态,没有生殖器,没有性别,没有胃部和热量,没有终点,永远不会衰老,更像一个天使,你可能会说,但所有这些都是由你自己构成的。但是,请原谅我,回到这个问题上来:当我谈到这艘飞船时,我把飞船说成是她,她的引擎,她的力场,她有推进力,然后我说的是我自己,他在骑着她。有一天,另一个念头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看着我的飞船,在岩石上,在精致的蜂巢里,我笑了。我说:“昆汀尼斯,你也可以把大海命名为女人,而它的深处是月经来潮的地方,你不妨这样说!”我是多么可笑。现在除了水,我发现我找不到什么东西来当作女人。我是易轻信的,我看到了女神的脸,是她的潮汐,她的脸在泰勒尼安海的表面,或者更深处,在同样的蓝色的水里,有一个迷人的渔夫妻子,黑色的头发,大大的眼睛和胸部。 科学永远比无知更美丽,但它的目的是有限的。我专注于物质和能量的模式,我在每一个尺度,每一段时间的每一个结构之间移动我的思维,但它没有带我走远。同样的问题不断重复,我发现我无法挣脱我自己,我最终发现我像你一样乐于创造,洞穴底部最美丽的石笋。 真理在变化,现实也在变化。我的飞船受到辐照,没有感情,但瘴气和鬼魂也经常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们从不说话,也不会用符号来表示任何东西,而是默默地穿过龙鳞,进入岩石。我看到了巴利纽拉斯,所有的绷带,张开的嘴,死去的眼睛。他向前移动,而不是靠近,然后我看到他,也许,也许,只是在飞船旋转的过程中落下的光,在我眼角,捕捉到了一种隐约的活动,如同你瞥见了身后的一只猫。出现另一种精神体在太空中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这情况曾在环绕地球的太空胶囊中出现,在用脚和雪橇在南极洲探险时出现,在登山时,在海上航行时,第三人综合征是由压力或缺乏感官刺激引起的,在这种情况下,你会看到一种没有性别的连帽状的东西,在你的左肩后面,它会给你带来安慰,而不是恐惧,但它不会交谈,也几乎没有方向。如果我的大脑中有血液,如果我是你,空间的单调,会使我看到斑点,或者是组织的病变,或者是对我的颞顶连接造成的损伤。但在我的脑海里,我没有血液,我摇着自己说:“昆汀尼斯,坚持住,这只是制作的一个缺陷,这是对人类头部的超敏感模拟,这是一个进化上的优势。”当你是个采集狩猎者,赤脚穿过灌木丛,提防着一根树枝的轻微晃动,小心地感受着草刷过身体,还有许多隐藏的危险,如果不这样做,你会看到你用长矛刺穿,或者被狮子咬伤。我从这些鬼魂身上得不到安慰,反而是轻微的恐惧,我为什么要看到一个人,为什么不是另一种形式,我怎样才能知道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投射出的,并在天使那里认出那个人? 我说我看到了巴利纽拉斯的鬼魂。我需要解释一下,他是埃涅阿斯船上的舵手,是特洛伊舰队的领航员,当风暴袭击他时,他正从非洲出发,控制舵柄,前往地中海,埃涅阿斯代表巴利纽拉斯向众神呼吁,并从阿波罗的预言中得知他的舵手将会活着到达意大利的海岸。在三天的时间里,巴利纽拉斯被海浪卷走了,但他永不会沉没,一直抓住舵柄的残迹,在巨大的恐惧中,他不是为了自己的生命,而是为了这艘船,害怕这艘船没有舵手的指引。他浮在水面上,也可能是由于格劳科斯救了许多水手的性命。第四天,他从意大利的一个礁石上爬了上去。海浪拍打着他,锋利的石头划破了他的身体,但他还是设法爬上了一小块陆地,跌进了一滩清澈的海水中,与海星、贝壳和海带一样活着。他脸色苍白,蜷缩着,海鸥朝他扑来,但他还活着。几个小时后,他勉强站了起来,太阳照在他那破衬衫的银扣上。他昏了过去。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他看到强盗们的脸遮住了天空。他们从悬崖顶上看到了他钩子的闪光,想要抢这值钱的东西。一个强盗沉默地用剑刺穿了巴利纽拉斯,直直地穿过心脏,在他另一边的肋骨留下凹痕。那滩海水变成了深红色,而巴利纽拉斯在那里死了,被冲进了大浪。他没有葬礼,没有被泥土埋葬,便走进了阴间的地狱。正是在那里,埃涅阿斯看到了他,这位活着的英雄与死去的舵手面对面站在一起,此刻的巴利纽拉斯只是一个没有血色的影子,和许多其他的阴影一起簇拥着他的领袖,每个人都有形体,但没有身体。巴利纽拉斯眼里的埃涅阿斯是什么样的?一张全息图,海洋中的樽海鞘或果冻状的,凝胶状的东西,也更有可能是破纱布做成的,黄色血液,皮肤镶脓,那画面如同贫民死后的裹尸布在一盏灯下闪烁的影子,飞蛾和其他昆虫乱飞,但我想知道巴利纽拉斯在地狱里是不是还光着脚,他是不是穿着凉鞋,恶臭的纱布和光滑的沼泽是什么样的,那里的植被是什么样的,气候是什么样的,是像每个人都说的那样炎热吗?同时有着灼烧一般的炎热和刺骨的严寒,真的,我们沉浸在思想里,沉浸在许多人的梦里,我们在里面观察着,我们没有进入真正光明的地方,那是雨后的土壤,杜松的气味,孩子们的歌声,真实的小路,这些都没有。 地狱是一个没有规则的地方,一片太阳熄灭的天空。深浅的阴影,呻吟着,呼喊着穿过冥河和痛泣之河,从他们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但他们形只影单,为什么他们不在绝望中团结在一起呢?是什么阻碍了他们?巴利纽拉斯恳求埃涅阿斯拯救他的厄运,到河对岸去,但女巫嘲笑他说这很疯狂,他没被埋葬,怎敢渡过痛泣之河和阴暗的沼泽。算了,算了,但埃涅阿斯希望女巫停下来,希望她拿出同情,给巴利纽拉斯一座庙,提高他在这个世界的地位,在节日里,他必被纪念,这是对他的安慰。 若是把我自己称为舵手实在是太过分了。我没有埃涅阿斯,我也没有神,但我的父亲,勇敢的巴利纽拉斯和我在一起。他在这里行走,当我想看到他时,我恳求他让我的只言片语能穿越时空。还有,你们这些站在门口的人来听我说:我和巴利纽拉斯不同,我没有肉体的毁灭,我是相反的。 12 塞缪尔·德拉尼小传 profile: samuel r. delany 1963年“王牌双封面”版《火焰的俘虏》和《托伦之塔》的两个封面。封面画作者是埃德·艾姆许维勒。王牌图书公司荣誉出品。 1964年,随着22岁生日日益临近,塞缪尔·德拉尼意识到,尽管从19岁起至今已经创作并出版了5部长篇科幻小说,但他从未有过成为科幻作家的念头。可不知怎地,他已经是个科幻作家了。在过去的4年间,他目的明确地又创作了4部野心勃勃的科幻长篇小说,这些小说微妙而又聪明地反映了全球范围内的一段变革时期的现状。因为科幻小说设定的背景都是一个想象中的未来,所以在写作时总是能够反映当时当地的情形。到1968年,德拉尼被认为是那个时代最优秀的科幻作家。“在当时,针对这一头衔的竞争十分激烈”。的确如此,阿瑟·克拉克、菲利普·迪克、厄休拉·勒古恩,还有詹姆斯·格雷厄姆·巴拉德,还有很多其他作家,都处在各自的创作高峰期。 就是在那个时刻,德拉尼在远离科幻创作的同时,又极大地拓展了科幻写作的可能性,他花了7年时间,于1975年完成了他的另一部小说《达尔格伦》(dhalgren),这是一部长达879页的后现代大部头作品。故事背景设定在一个想象中的美国中西部城市,名叫贝娄娜,在一场扑朔迷离的灾难之后,那里的居民全都搬走了,电视、广播和电话信号都无法接入。《达尔格伦》最终的销售量超过了百万册,其读者也不是普通的科幻读者。然而,科幻圈内部对这本书的评价经常是负面的,而且有些还表现出深深的敌意。 在这之后的1976年,德拉尼又完成了一部长篇科幻小说《特莱顿》(triton),1984年完成了让人迷惑的两卷太空歌剧中的其中一卷《我口袋里如沙粒般的群星》(my pocket like grains of sand)。在此后,德拉尼的创作越来越专注于文学批判性作品和小众的同性恋题材的小说,他本人则靠着在多所大学英语系任职来维持生计。不过,德拉尼给科幻领域带来了极大的影响,并且其影响一直延续至今。举个例子,1984年,威廉·吉布森《神经漫游者》的第一句话就有意识地重述了德拉尼于20世纪60年代中期创作的小说《巴比伦17号》(babel-17):“这是一座贫穷的城市。这里的浓烟锈蚀着天空,将军心想,港口上方的天空仿佛彩色电视机被调到了一个没有信号的频道。”(《神经漫游者》姚向辉译本的开篇第一句是:“港口上空的天色犹如空白电视屏幕。”)德拉尼的开篇如此,非常适合一本工业纪元的小说,而《神经漫游者》则是数字时代的先行者。同样,对赛博朋克的核心前提——人与机器的交互关系,德拉尼在其于20世纪60年代末期创作的小说《新星》(nova)中也有清晰的描绘。威廉·吉布森曾经声称:“德拉尼21岁时写的书,也是我十五岁时最喜欢的书。”他的《神经漫游者》起初叫作《终止》,这是《新星》一书里用到的一个词组。 2013年,美国科幻作家协会终于授予德拉尼“大师”的称号。今年77岁的德拉尼于2015年从教学岗位退休。如果他对近年来的写作比四五十年创作的科幻作品更有感情,那一点儿也不让人吃惊。实际上,当别人问起他的科幻作品时,他的态度算是相当友善了。不过,人们还是会察觉到,他有时候真希望别人不要再问了,于是我们也因为重新挑起这个话题而感到一丝惭愧。 我们曾问过德拉尼:“你刚开始写作时说过‘科幻小说,或者说这个世界本身,不是那样的,而是这样的’。这话是对谁说的?” “我刚开始写作《艾普特的宝石》(the jeweles of aptor)和《高塔坍塌》(the fall of the tower)时,”德拉尼告诉我们,“对创造一个不同于真实世界的世界根本没有兴趣。说我对如何在每本书里创造出我的世界感兴趣,这话就好像世界观真是一回事儿似的。只不过有很多东西我没有写进《艾普特的宝石》和《高塔坍塌》里,去强调它与真实世界的相似性罢了。” 实际上,《艾普特的宝石》这部德拉尼于1962年出版的首部长篇小说,起初只不过是他写来取悦他的新婚妻子玛丽琳·哈克(marilyn hacker)的。哈克是他从布朗克斯科技中学时起的好友,后来成为一位获得过“国家图书奖”的诗人。由于早在“拉夫英诉维吉尼亚州案”(拉夫英诉维吉尼亚州案是美国民权发展过程中的里程碑事件。1967年,有色人种妇女米尔德雷德·拉夫英和白人男子理查德·拉夫英因在弗吉尼亚州结婚而被判入狱一年。后来美国最高法院做出有分歧的判决,认为该州相关法律违宪)之前的日子里,纽约州仍旧有反对跨种族结合的法律,德拉尼(不仅是有色人种,还是同性恋)和哈克前往底特律(这里没有那些法律)结婚,然后返回纽约州。哈克被王牌图书公司(美国一家出版科幻奇幻类图书的专业出版公司。后文提到的“王牌双封面”(ace double)是这家王牌图书公司独创的双封面的图书装订形式)聘为助理编辑。因为哈克当时经常回家抱怨自己工作时看的烂稿子,于是德拉尼开始动手写一本长篇小说来逗她开心;又因为王牌图书公司是一家以科幻小说为主的类型文学出版商,所以这本小说成了一本科幻小说。德拉尼完稿后,哈克把书稿交给王牌图书公司的主编唐纳德·沃尔海姆,告诉他这是从一堆烂稿子里挑出来的。沃尔海姆很喜欢它——即便是在知晓这部书稿是哈克丈夫的作品之后,并且把它买了下来,于是德拉尼顺理成章地决定再写一部科幻小说,而这部小说就成了《高塔坍塌》三部曲。 这就是德拉尼无意中变成科幻作家的过程。我们问德拉尼,他是如何发展出这种精雕细琢的写作风格,并最终创作出诸如《新星》这样的小说的? “因为我有阅读障碍,”他解释说,“我不得不一遍遍重新打字,返工重写,然后再重新写,就为了纠正基本的写字技能。”德拉尼经常在最初的草稿中不断查找漏字、拼写错误和语序错误,其此过程中,他自然而然地发现自己越来越擅长在这里采用一种对偶修辞,又在那里写出清晰明了的平行结构的句子。“于是这些句子变得……用你的话讲,精雕细琢了。” 不过,如此耗费精力的努力必然需要相应的代价。1964年,德拉尼患上了精神崩溃,不断产生幻觉,并且住进了医院。我们很好奇,如此毫无节制地耗费精力究竟是否值得。 毫无疑问,是值得的。德拉尼的早期作品不仅直到今天仍在出版,而且这些作品似乎在向世人宣告,曾经有一位作家从各个方向上对科幻这一类文学进行了大范围的开拓。如今德拉尼评论说,《高塔坍塌》三部曲在政治上“乏善可陈”。2018年的读者很可能会被这两件事情震撼。第一件是,德拉尼从一开始就在努力采用一种巴尔扎克式的写作策略:通过讲述最顶层和最底层的角色——贵族、技术专家、中产阶级以及最贫穷和最边缘的人物的种种经历,对他所构想的未来城邦展开全方位的刻画描写。另一件是,有一条核心的矛盾线索贯穿他的小说,着重刻画了某个政府对一个或许并不存在的仇敌展开压制,通过发明敌人来维持社会控制。20世纪60年代,美国外有越南战争,内有诸如种族隔离等国内冲突,对于当时的读者来说,这些感受相当明显。与此同时,年轻的德拉尼用精湛的笔法把这一切都写了下来,直到2018年,它仍然能在我们的真实世界里产生回响。 讽刺的是,德拉尼在高中时得过两次全国写作奖,于是获得了面包切片作者大会的会员资格(面包切片作者大会(bread loaf writers conference)是美国历史上最悠久的作者大会,始于1926年)。1960年的文体划分会毫无疑问地告诉他,将所有能量倾注在创作被普遍看作垃圾的某种文体的书上,是非常愚蠢的做法,尤其是,这本书的出版方是王牌图书公司。在当下的21世纪,随着大众平装本图书逐渐成为历史,或许有必要解释一下,王牌图书公司一度出过哪些书,这些书又是什么样的。特里·卡尔是1964—1971年唐纳德·沃尔海姆的主要助手,他们会把两篇文章装订成所谓的“王牌双封面”的单卷本形式,其中的一篇文章相对另一篇文章掉转了一百八十度。这种平装本没有封底,而是在一个书籍上标出两个书名,并且有两个封面。而且如果这本书成了“王牌双封面”,那它就有两个封面,其中之一很可能是恐怖的埃德·艾姆许维勒(ed emshwiller)画的。 德拉尼之所以会住院,是因为他之前一直以这样的形式大量出书,他最早的七部小说中有六部最开始都以“王牌双封面”中的半本形式面市,但从王牌图书公司那里得到的酬劳却相对很少。尽管书稿的质量很糟糕,但王牌图书公司雇用了一批极具头脑的编辑,并且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许多科幻作家的主要依靠。在菲利普·迪克的约40本小说中,由他们出版的作品比其他任何出版商的都多。同样地,王牌图书公司还会推出新秀,不仅出版过德拉尼的早期作品,还出过厄休拉·勒古恩的早期作品,包括《黑暗的左手》(the lefe hand of darkness)以及20世纪80年代的威廉·吉布森的《神经漫游者》,还有金·斯坦利·罗宾森等的作品。 我们问德拉尼他刚开始写作时,有哪些作家让他相信科幻小说可以在保证文学性的同时,还能紧紧抓住当下的潮流? “在科幻领域,最初影响我的人有西奥多·斯特金(theodore sturgeon)、阿尔弗雷德·贝斯特(alfred bester),我想还有罗伯特·海因莱因(robert heimlein)。”德拉尼说,“然后是让我最有共鸣的同时代作家——早期的罗杰·泽拉兹尼(roger zeger)、乔安娜·鲁斯(joanna russ),还有托马斯·迪奇(thomas disch)。” 在20世纪60年代,随着时代的发展,德拉尼的每一本书都比前一本更有进步。在出版《巴比伦17号》和《爱因斯坦交叉点》时,王牌图书公司采用了正常的单行本小说装订形式,这两本书也分别获得了当年的星云奖最佳长篇科幻小说奖。然而,对于那些没有读过德拉尼的纯科幻小说的读者来说,我们推荐他们先从《新星》读起,还有他在同时期创作的短篇故事,收录在《好的,蛾摩拉》(aye,and gomarrah)。德拉尼带着《新星》转投“双日”图书公司,这是一家值得尊敬的主流出版商。他第一次出版了精装书,并且将大量小说写作手法引入科幻文学,巧妙地将对社会经济领域的推想与赫尔曼·麦尔维尔(《白鲸》的作者)、圣杯和塔罗牌的典故相融合,同时用种族混血的角色不经意地挑战着当时美国普遍流行的偏见。 也许《新星》最初的理念是,人类或许可以与机器相融合,从而摆脱工业化流水线上让人麻木的重复劳动。因此,这部小说里的人物驾驶飞船的方式是把自己接入计算机,从而让自己实际上成为赛博格,通过活动肌肉来控制星际飞船巨大的副翼。矿物也用同样直接的方式开采出来:工人用一只脚把原材料踢进工厂,用他的双手来搬动和组装产品,再用另一只脚把完成的产品踢出去。不仅如此,这些技能还可以转移,工人在不同工种之间可以轻易变换。在我们自己的世界里,我们提醒德拉尼,有些工人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机器–人类共生的水平,不过,他们似乎变得比以往更麻木了。他是不是低估了工人拥有生产工具的重要性? 德拉尼的回答简明扼要,他说:“也许吧。” 在第一次赢得星云奖三个月后,也就是“双日”图书公司买下《新星》五个月后,德拉尼把这部小说交给了约翰·坎贝尔,希望进行连载。在1937年坎贝尔成为《惊奇》和《类似体》杂志的编辑之前,美国科幻小说还只是一种低级的地摊文学,在让美国科幻小说摆脱这一地位的过程中,坎贝尔产生过无与伦比的影响。 到了20世纪60年代中期,坎贝尔和科幻杂志的瞩目形象都已经暗淡了。可是尽管如此,一本科幻小说最有利可图的发展套路仍然是先在杂志上连载,因为科幻杂志的发行量仍然很高,尤其是,如果杂志由康泰纳仕(一家总部位于美国纽约市的国际期刊出版集团。旗下众多出版物中,包括《纽约客》《名利场》《诱惑》《时尚》《gq》《现代新娘》等知名杂志)发行,《类似体》就是如此,足以支付对作者来说至关重要的版税税率,比杂志低的是精装书,更低的是大众市场平装书。如果走这个途径,一个科幻作家一年写一本小说,或者每两年写三本——就像德拉尼当时那样,这个作家就能把年收入提高到一个虽然比较低,但是足够生活的五位数水平。 这就是德拉尼曾经想象自己会走上的专业之路。然而,坎贝尔拒绝了《新星》。他告诉德拉尼的经纪人说,他喜欢这部小说,但觉得他的读者群可能不会对一个有色人种主角产生共鸣。考虑到坎贝尔已经连载过三本白人作家创作、讲述有色人种主角给未来非洲上彼此交战的部落带来秩序的小说,他的这套说辞显然非常虚假。坎贝尔的言下之意是,科幻小说可以以有色人种为故事主角,但不能由有色人种来创作。这显然表达得非常清楚。 在科幻圈子里,德拉尼与之斗争的、让人恶心的人物不光是坎贝尔一个人。有个科幻小说评论家称德拉尼是“快乐的黑鬼”,这样的评论还有很多。还有很多人总是注意到他是个黑人,虽然未必都是恶意,但不论怎样都很让人不悦。 德拉尼认定,他曾经幻想走上的那条专业道路,或许根本走不通。这样一来,他就索性爱怎么写就怎么写了。“我当时就知道,我将来要写的东西,会更有争议性。” 回头来看,这番话听起来相当冷静。可是整整六个月里,德拉尼都没有写作,反而重新玩起了他在20世纪60年代早期玩过的民谣乐来,机缘巧合,他还在格林威治村和鲍勃·迪伦同台演出过,作为迪伦的暖场节目。然后,一旦他重新开始写作,那就不再是从前那种科幻小说了。时隔半个世纪,我们旁敲侧击地问德拉尼愿不愿意谈一谈,坎贝尔的种族主义言论影响了他的生计,他当时是什么感受? “正是因为你所说的这个原因,也许我没办法谈论这件事,”他回答,“我并不是,也从来都不曾是一个怒气冲冲的家伙,我父亲是,而我一直在努力不要成为他那个样子。”至于说音乐创作,那是他在20世纪60年代生活的一部分。“我小时候什么都想做,创作音乐,当演员、作家、科学家和精神病专家。我倾心艺术,艺术也相对更能接受同性恋。” 德拉尼用接下来的五年时间创作了《达尔格伦》。这是他最长、最具实验性的小说,却绝对不是不能盈利的作品。这本书于1975年出版,成为他迄今为止最受欢迎的作品,并且让他能够(反正二十多年来都是这样)做到仅凭写作就足够应付开销,或者说基本上能够做到。他是如何解释这本书的长久成功的呢? “我压根儿没想过《达尔格伦》会出版,更别说会成为我最受欢迎的书。这件事情在我看来也十分离奇,尽管我的基本态度是,永远不要拒绝别人的好意。” 人们总是倾向于把一切大部头实验性质的小说看作是一道错综复杂、需要破解的智力谜题。这就意味着,这么多年来,《达尔格伦》已经为期刊文章和诸如标题为“后现代新小说与科幻的集大成者:遭遇塞缪尔·德拉尼的技术乌托邦”的论文提供了无数养分。无意冒犯,但是我们得说,这样的解读都可谓是离题万里。《达尔格伦》并不是一道等待解开的谜题,而是一场等待体验的旅行。这本书的读者超过百万,销量超过了托马斯·品钦的《万有引力之虹》以及过去七十年来所有著名的难以理解的大部头美国小说。所以,尽管在数量巨大的读者当中受到诚挚欢迎并不能担保本书的价值,但这其中一定有些特别之处。如果读者放弃对寻常的线性叙事的期待,在书里面随波逐流,就好比大卫·林奇的观众早就学会在这位艺术家的作品里随波逐流一样——那么德拉尼的大部头小说也许真的是这位读者的菜。 《达尔格伦》成为畅销书后,德拉尼当时的出版商矮脚鸡出版社(矮脚鸡出版社(bantam books)是一家美国出版社,成立于1945年。起初是一家大众书出版商,大部分产品都是重做的精装书,也有一些原创的平装本图书)急切地想要再和他签两本书的合同,决心给他畅销作家级别的优待,并且,一旦他交出下一本小说,就给它的精装版安排畅销书级别的付印优先级。作为回报,德拉尼东拼西凑出一些东西,让矮脚鸡出版社的销售人员十分轻松地卖给书店和批发商。《特莱顿》讲述的是,2012年,海王星某颗卫星上的一处殖民地里的故事,是一本典型的科幻小说。 不过,这本书还是为科幻文学做出了一些独一无二的贡献。这是一本社会风俗小说。故事主角起初似乎只是一个普通的体面人,生活在一个很可能是反乌托邦的社会中。可是随着故事的推进,小说中所呈现出的22世纪极端自由主义文化开始看起来比我们自己的世界美好得多了。与此同时,那个“普通人”主角(天真的读者们会以为他就是主角)的行为和话语表明,他患有严重的自恋型人格障碍,这一点与他那跟22世纪格格不入的男性气质一道,摧毁了所有市民同胞的宽容。 《特莱顿》在1976年面世,时间比电影《星球大战》早了一年。这本书让出版商们注意到一个巨大的潜在读者群,他们喜欢的东西虽然触碰到了科幻文学的集体无意识,但是并不涉及更高层次的脑力活动,于是这本书实际上成了一起认为科幻文学会大灭绝的事件。在《星球大战》上映之前的日子里,科幻作家们严肃地思考着“拥有真正变性技术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这类主题。德拉尼那本小说的全名是《特莱顿上的麻烦:难以言明的异托邦》,其中的“异托邦”(heterotopia)是一个真实存在的词汇,有很多种意思,其中之一正如它的词源学含义:正如乌托邦(utopia)是一个一切都很美好的地方,而反乌托邦(dystopia)是一个糟糕透顶的地方,异托邦是一个所有东西都异乎寻常的地方。但作为医学术语,这个词的意思是指,手术摘除身体的某个部件,将它移植到另一个身体的相应位置上。变性手术就是“异托邦”(至少,当下这种原始的变形技术就是如此),而在《特莱顿》的结尾,小说中的自恋狂主角通过变性成了真正的女人,与他相比,他遇到的所有女人都因为不算是女人而让他大失所望。 这本书顶多算是一本非常聪明的习作,但其生动的笔法为此书增色不少。不幸的是,《特莱顿》尽管获得了比德拉尼在王牌图书公司出的书还要大的商业成功,但是与《达尔格伦》的销量相比仍然差距甚大,它的销量也配不上矮脚鸡出版社为之提供的优待和付印优先级。既然德拉尼的合同仍然要求他为公司再写一本书,他再次决定给销售人员一点容易打开市场的东西。在后“星战”市场上,他没有写科幻,而是写了一部关于“剑与魔法”的小说——《重返无永地》(1979)。 《重返无永地》和紧接着出版的续作分别售出了十万多本,这个数字相当可观。然而,该系列的第三部《飞离无永地》(1984)里有一个值得注意的故事——《瘟疫与狂欢节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无永地上爆发了一场致命的性传播流行病,这种病尤其容易在同性恋当中传染。在史前时代,无永地里的一幕幕与艾滋病刚流行时的纽约混杂在一起。这篇故事是美国主流出版社发表的第一篇有关艾滋病的小说。我们问德拉尼,这篇小说真的是在纪念他邂逅过的那些真正的流浪汉、性工作者和瘾君子吗? “是的。”他确认道。 作品不能发表可不是好事。由于德拉尼这时正在写“同性恋题材的小说”,当时美国最大的图书连锁店道尔顿书业通知矮脚鸡出版社,公司绝不会再宣传他的任何一本书。矮脚鸡出版社看都没看,就把“永无地”最后一卷的手稿退给德拉尼的经纪人,于是德拉尼回过头来继续写文学类的科幻作品——太空歌剧,就是类似于“星球大战”的那种小说,并于1986年完成了《我口袋里如沙粒般的群星》。也许他当时正在尝试成为一名优秀的专业作者,提高自己的商业价值。不容辩驳的是,这本书写得半心半意的:直到《我口袋里如沙粒般的群星》最后一页,故事也才进展到一半,因为这本书原计划是一部两卷本小说的上卷,但德拉尼一直没能完成这部小说。在那之后不久,他就彻底放弃在商业出版方面继续撞南墙了。 德拉尼也不再写科幻小说了。他的另一部小说《疯人》于1994年由一家独立出版商推出,主角名叫约翰·马尔,20世纪80年代,一位哲学系的同性恋学生,正在准备一篇有关蒂莫西·海斯勒的论文。海斯勒是一位哲学家,十多年前在一家同性恋酒吧外面被人捅死。随着小说故事的发展,马尔和海斯勒一样,越来越多地与流浪汉们发生性关系,并且因此开始担心自己得了艾滋病。 换句话讲,我们开玩笑说:“这算是一本大学校园题材的小说,对吧?”“对的,”德拉尼同意道,“这是一部推理小说,里面有很多同性恋性爱描写。”德拉尼补充道,“《疯人》最初的灵感来源于语言哲学家理查德·蒙塔古在洛杉矶一家同性恋酒吧外面遇害一事。”这本书也是一本“异托邦”奇幻小说。 德拉尼的“异托邦”小说除了《疯人》,还包括《春分》(1973)《肉猪》(1995)和《穿越蜘蛛巢穴的峡谷》(2012)。他对待这些“异托邦”小说的态度似乎与他对待他所写过的科幻小说、社会批判小说以及有关“剑与魔法”的小说一样严肃。真是这样吗? “一点儿没错。”德拉尼回答说,“我是一位作者,对我来说,写作就是写作。我们通过阅读可以了解到不同文体有不同的写作套路。当我们尝试写作这一文体时,就已经吸收了这些套路,然后只要进我们所能地去写就好了。”至于说他为什么要写这种书,他解释道:“简单的回答是,《肉猪》和《瘟疫与狂欢节的故事》的灵感分别来自石墙反抗事件(石墙反抗事件(stonewall rebellion)又被称作“石墙暴动”“石墙起义”,1969年6月28日凌晨发生在美国纽约市格林尼治村石墙酒吧的一连串自发性暴力示威冲突,直接起因是警察前去逮捕同性恋者。石墙暴动常被认定是美国同性恋者首次反抗政府主导的迫害性别弱势群体的实例,也被认为是美国乃至全球同性恋权利运动发端的关键事件)和艾滋病的出现。” 这一切又引出一个有趣的话题。 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德拉尼无法以同性恋非裔美国知识分子的身份直接呈现他的经历,于是他借由科幻小说的棱镜,充分探索这一文体给他的一切行文构思的可能性,来审视这一主题。在他早年的创作中,德拉尼在谈论涉及性别与种族的议题时,举例来说,《巴比伦17号》里的小三口(三个人组成的群婚形式),还有《爱因斯坦交叉点》里的三种性别,都会打着科幻小说的幌子。 而现在,2018年,和当年不同,这个男人可以随心所欲地进行创作。可结果是,尽管他或许还有很多话想说,但与当年他只得以科幻小说的形式委婉表达自己的理念相比,他如今的作品反倒没有那么光辉灿烂了。德拉尼的创作受益于他曾经深恶痛绝的禁锢,而如今,虽然他更加幸福了,我们却变得越发地贫乏了。 译者后记 一切都是为了爱啊 translators afterword all you need is love 不止一次听翻译圈的朋友说,这年头,干文学翻译的都是真爱。我总是笑笑不语,难道写作、编辑不是真爱?直到入了坑,上了贼船,才觉其真意,还得再添上一句,尤其是科幻文学翻译,那是真爱中的真爱。 翻科幻难啊,随随便便丢出来一堆生造词,如何翻得信达雅又符合科幻语境,头发都要掉一半;翻科幻累啊,天文生物心理计算机无所不包无处不至,翻一句话往往得旁征博引查上几十个网页,才敢胆战心惊地下笔;翻科幻穷啊,这就不用多说了,地球人都知道,说了都是泪。 既然这么难累穷,为什么还要翻科幻? 就像这本沉甸甸的《十二个明天》,翻开来,看到那一个个闪光的名字,其中一些,伴随我度过童年最美好的惊奇时光,另一些,代表着当今世界科幻的最高水准,更有一些,已经成为我现实生活中的良师益友。我想了又想,打开又合上,我希望他们的故事能够以最接近完美的方式被更多中文读者所欣赏、理解、共鸣、感动。我有点儿自恋地觉得,这样吃力又不讨好的事情,恐怕这世上愿意做且能做好的人也没有几个了吧。 于是,我成为那个站出来的人。然后,便迅速地为自己的自不量力付出了代价。 作为科技图书领导品牌的湛庐文化所推出的第一本科幻类图书,他们显然是以最高标准来做这本书的,这不仅仅体现在对译稿质量的要求上,同时也体现在装帧设计、插画、市场推广等方方面面,以及最重要的,时间上。湛庐文化希望能够尽量与《十二个明天》英文版做到同步出版,这就要求必须能在三个月内拿出高质量的译稿,以为后面的编加审校留出足够的时间。单单靠我一己之力显然无法做到。 于是,我找到了另外两个有爱的人。 如果你经常看《科幻世界·译文版》,那你一定读过刘壮翻译的小说,他曾译过盖伊·加夫里尔·凯的架空历史的奇幻经典《星河》,以及曾影响无数科幻作家包括刘慈欣的亚瑟·克拉克《与罗摩相会》等名著名篇。他的译笔准确优美,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完美主义,经常为了一个词兴师动众,比如为了确认在《事件中心》中对于心脏移植技术的细节是否翻译到位,他特地去咨询了相关领域的医学专家。 胡晓诗是一枚95后,专业就是英文高级翻译,她的毕业论文是翻译实践报告,简单地说,就是翻译一本书,然后总结当中的问题和解决方式。她选择翻译的是中国科幻迷的老朋友,也是中国科幻研究学者立原透耶老师的奇幻小说quest of the nameless city。而晓诗自己也是一位获奖不断的幻想文学作者,这让她在饱含新浪潮文学韵味的《晚祷》一文中,反复斟酌,不断打磨,直到满意为止。 如前言主编韦德·劳什所说,这是一本基于当今科技发展和应用科学研究的“硬”科幻小说集,这意味着在翻译过程中需要处理许多概念,而一旦处理不妥就会给读者带来阅读上的障碍和滞涩。比如,在翻译刘宇昆所著的涉及虚拟现实与区块链技术的《拜占庭同情》的过程中,光是“empathy”这个词,便有“同情”“共情”“移情”等译法,但每一种放置回文本故事中又都各有得失,最后还是选择了对读者更为友好的“同情”。在完稿的过程中,我与刘宇昆通过邮件反复讨论,前后修改了三四稿,从一个术语到一句笑话,确保最大限度地还原作者的本意,同时又不失流畅与优美。 而这仅仅是这本书所涉及的庞杂知识的冰山一角。所幸,我们没有畏惧退缩。 将文学作品从一种语言转化为另一种语言是一次奇妙的旅程。对于我来说,就像钻进作者的脑子里,跟着他/她的思绪,分享共同的情感,把故事重新讲述一遍。它所带来的快乐与满足不同于纯粹的原创,几近于攻破一座城池,或者探寻一所迷宫。而最终能够决定这次旅程能否成功抵达的权力在每一位读者手里。 感谢湛庐文化能够将如此重要的书交给我们,感谢策划编辑安烨老师的耐心、负责与细致,更感谢所有的作者为我们描绘了一个个迥异而炫目的未来。能力有限,若有不足,锅我们背,愿你们享受这一份爱的结晶,祝阅读愉快! 因理智而生的触动 解读《黄金原野》 朱进 北京天文馆馆长 不同于大刘以往的短篇作品,在《黄金原野》中,主人公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带领读者体验了故事情节。在短短十几页的篇幅中,作者不仅以回忆的方式叙述了故事的背景,更是鲜有地对主人公的心绪进行了种种描写。 这部短篇科幻小说的叙事风格与大刘以往的作品似乎有些许不同。熟悉大刘的读者或许也会同意,他的行文一贯干脆利落,和其硬科幻的故事内核十分相配。而《黄金原野》的构架与大刘早期的短篇相比,故事连贯性的重要性超过了单纯作为推动情节转折的技术设定,而其细腻的文风更为此篇小说增添了一份独特的吸引力。 在我看来,大刘的作品最吸引人之处在于其一贯的宏大图景。故事本身的设定不见得一定要多么恢宏,但最内核的纲领一定是关乎全人类的未来。我想这也是为什么他的故事总能抓住大家内心深处最感动的点:不是对故事情节或某个人物命运感性的感慨,而是对大刘笔下苍茫宇宙中人类作为一个整体的命运因理智而生的触动。 《黄金原野》中爱丽丝的梦境让我想起了其另一篇短篇科幻小说《微纪元》中小小的未来人类,而这一次,大刘的想象力又带给我们一个关于未来的全新可能性。如果有朝一日,虚拟现实技术真的发展到使大家可以像文中的麦克一样常年沉浸在自己的小小世界之中,我们是否会最终选择成为某个超级计算机上的一组数据?我一直相信好奇心是推动地球人类不断拓展已知物理边界的最重要动力。不过这些年来,各种引人入胜的高新技术,特别是生物科技和计算机科学领域的发展,似乎给我们的未来带来了更多的可能性。在哈雷彗星下一次回归之际,回首往事,当对未知的好奇和敬畏逐渐消失之后,公众的同情心是否会成为我们继续探索宇宙的理由? 人类体外进化的终极阶段 解读《不一样的海》 张鹏 极客公园创始人兼总裁 在《不一样的海》这篇小说中,作者阿拉斯泰尔·雷诺兹描绘了一个这样的明天:人类可以接入神经网络,通过神经网络操纵代理机器人进行工作,以解决实际生活中的一些问题。 如果我们从人体“体外进化”的角度来看这个未来,就会发现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设想,是和手机、vr一脉相承的。 所谓“体外进化”,是我在2011年提出来的一个概念。当时我写过一篇名为《手机:非工具》的文章,描述了人类这个物种正在经历一个剧烈的习性与形态的变革期。过去100年来的科技爆发把人类带入“体外进化”阶段,半导体技术正在让我们这群碳基生命体与硅基基因进行融合,而这种融合正是从手机的“器官化”开始的。 我们每天随身携带的手机,可以看成是我们为自己配上的“体外器官”,这种“器官”让我们不受时空的限制,随时随地接入网络,高效地完成信息的获取并参与互动,提供反馈。它重构了人与信息之间的关系,多种商业模式也在其中孕育而生。 顺着这个思路来看vr,它其实是比手机更进一步的人体“体外进化”工具。它不只是传输文字、语音、图像,还可以让人在虚拟空间里获得更加身临其境的参与感。比如你现在用手机跟朋友视频,以后借助vr,这种社交形式就会变成你们两人的虚拟形象在一个虚拟空间里促膝长谈,像真正的面对面那样。 《不一样的海》则是把这种“体外进化”在vr的基础上又更进了一步。不管是通过手机还是vr,本质都是在无法移动“原子”的时候,去移动“比特”,产生的影响还局限在网络里,而不是在现实中。《不一样的海》所描述的则是直接移动“原子”,人的意识可以映射到机器人上,让机器人代替自己在另一个空间里去做实实在在的事情,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人类自古以来就有的“瞬间转移”的梦想。 这样的未来让人类突破了生理极限,或许也将产生新的打破空间限制的社会生产模式,将对整个人类社会的分工和结构产生极为深远的影响。 现在的“人工智能威胁论”担心人类有一天会被机器统治,但《不一样的海》给了我们另外一个视角:科技的演进一定会超过人类的进化速度,但机器不是我们的敌人,拥抱机器,人类自身也会因为科技的进步而得到进化。 毗婆舍那 解读《那个毁了我们的女人》 周涛 电子科技大学教授 互联网科学研究中心主任 在黄士芬女士的小说《那个毁了我们的女人》中,她描述了一个脑机结合的未来,也许开始只是一小部分人,但为了获得同样的竞争优势,越来越多的人不得不一次次改造自己的大脑。改造前后的人还是同一个人吗,还拥有一致的人格和灵魂吗?尽管黄士芬女士用一个温情的结尾化解了这些问题,但问题背后的锋机还是让我不寒而栗。不过,我认为打开了大脑这个潘多拉的魔盒,未来可能比黄士芬女士描述的还要可怕。 中国古代的诗人为了表示尊重,经常为其他诗人的作品写“和诗”,就是用一首关联的诗作为应答。我觉得自己是没有资格品评黄士芬女士的作品的,因此专为她的作品写了一篇小小说,也谈谈我对脑与未来的理解。 毗婆舍那 z从内观舱走出来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每次回到真实的世界,他都有一种脚踏虚地的恍惚。在内观舱中,z化身为斯巴达勇士,体验了长达27年的伯罗奔尼撒战争。依靠钢铁般的身体去杀死狡黠的敌人、摧毁先进的文化、征服妖娆的女人……这种感觉是如此的真实和美好,使得z第一次对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纤细身材产生了一丝厌恶。 内观舱的前身是美军为战争中落下终身残疾甚至全身瘫痪的士兵设计的一种心理治疗产品。最初的设备只是通过微电流简单地刺激几个关联的脑区,让瘫痪在床的士兵获得久违的性快感。随着脑科学的飞速发展,特别是借助脑机接口对大脑运作机制的深入了解,科学家们设计出了越来越复杂的刺激组合,可以基于事先给定的若干关键词和场景描述,引导被试的大脑构造出极其细腻的梦境,体验与真实经历几乎一致的快乐和痛苦。 “人类的大脑就是潘多拉的魔盒!”这套技术的发明者、2049年诺贝尔生理奖得主t教授在他的获奖演说中,把自己的工作描述为“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这项技术最早被置于极其严格的伦理管制下,仅允许应用在失去了大部分活动能力或被迫持续忍受来自身体的巨大痛苦的残疾人士、重病患者甚至绝症患者身上。然而,不到十年,在中国和印度就出现了大量粗糙的仿制品。商业上的巨大成功使得这些仿制品的技术水平很快大幅度超过了美国本土,很多美国人和欧洲人不远千里到中国和印度来体验这种不同寻常的“第二人生”。于是美国和欧洲也不得不取消禁令,打开一个又一个的潘多拉魔盒。 这个技术在中国被包装成了一个封闭的休息舱,还起了一个半俗半释的名字“内观舱”。由于电流和药物的作用,用户在内观舱中会进入某种大脑高度活跃的伪梦状态,一两个小时就可以完整经历一个月的人生。内观舱收费昂贵,而且伪梦状态对人体能量消耗巨大,所以以前只有有钱人才会偶尔晚上到内观舱里做一个悠长的梦。但是很快,内观舱的技术得到了改进,不仅成本大幅度下降,而且还有一套完备的辅助设施可以自动通过静脉提供营养、自动处理排泄物、自动按时按摩肌肉…… 在z二十岁的时候,内观舱刚刚在中国出现。作为一个物理专业的学生,z最早对这种“伪造的真实体验”是嗤之以鼻的。但他的初恋女友l是内观舱的忠实粉丝。l下了很大功夫劝说z尝试内观舱,最后,z被l的一段话所打动:“z,我们体验空间和时间只能通过主观的感知。对狮子而言,动物园的狮山是狭窄的牢笼,但地上的蚂蚁一生都无法探索完这么广袤的领地。如果你的脑子运转得更快,时间于你而言就慢了。一个晚上,我们可以体验完整的一年。不管这是真是假,你难道不明白这相当于你可以活一万年吗?”和绝大部分人一样,z一开始尝试就无法停下来,到后来除了必要的工作时间,z就一直躺在内观舱的梦中,以至于他和l的恋情也无疾而终。短短十多年,社会的面貌完全被内观技术改变了。白天大街上基本见不到行人,因为除了少量在工作的人外,其他人都蜷曲在内观舱内。 z从内观舱爬出来,因为今天是他的法定工作日。半个世纪以来,人工智能逐渐取代了很多原本必须由人完成的工作,而且做得更好。现在,一个人每月平均工作一天就足够养活全世界了。作为一个普通的非管理岗人员,z每个月只需要在智慧中枢的安排下工作一天即可。其中,一半左右的工作都是担任智慧中枢的“标注师”,也就是帮助智慧中枢更好地理解和人类相关的各种场景。举个例子,z可能被要求在若干张女孩子的图片中选出最性感的一位,又或者从若干段鸟叫声中选出最婉转动听的。通过这些标注,智慧中枢就能提供更符合人类需求的服务,当然,主要是通过内观舱。 z在内观舱旁边的自助机上摁了一下手指,通过指静脉识别身份并打印出今天的工作手册。在前往工作区的传输车上,z阅读了今天的工作内容。今天的工作是对人类表情和微表情的识别,需要两个人配合完成。一个人收到智慧中枢给出的一个情绪词,根据要求做出与之对应的表情或者微表情,另外一个人识别这个情绪。只有当这个情绪词被完美地识别出来时,才能算一组正确的样例。智慧中枢可以通过情绪词文本、脸部表情图像和两个人脑区的电活动信号,把微妙的人类情绪反应数字化,建立数学模型来更好地服务人类。 z的伙伴是一个和z差不多年纪的女生。她脸上挂着很阳光开朗的笑意,嘴角又带着两个浅浅的酒窝,有一种豪爽和婉约融为一体的独特魅力。z瞅了瞅那个女生肌肉轮廓清晰、运动感十足的小腿,突然有一种羡慕和冲动。“准备好了吗?”一个电子合成的声音传出来,z和他的伙伴都点了点头。第一段时间是z的伙伴做出各种表情,然后z猜测背后的情绪。z从这些表情中感到了隐隐约约的熟悉。随着似曾相识的表情一个个出现,z突然认出了他的伙伴:“你,你,你是l?” “你认识我?”对面的女生很惊讶!的确,在真实世界中碰到熟人的概率实在太小了。 “当然了。我是z啊!z,你还记得吗?”l不仅是z的初恋女友,也是z唯一交往过的女朋友。当然,即便如此,记起她也是很不容易的,因为这十多年,z在内观舱中度过了上百个不同的人生,经历了成百上千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如果不是一个又一个熟悉的表情轻抚记忆,恐怕他也无法认出这百世前的情人。 “z?哦,我想起来了,可爱的小物理学家。咱们恐怕有十几年没见了吧?你还是天天在梦中?”l笑着问。 “嗯。第一次去还是你带着我呢!你呢?最近有什么美妙的人生给我讲讲。” “我已经好几年没碰那玩意儿了!戒了!” “戒了?这还能戒掉?”z大吃一惊,他压根儿没想过内观舱有什么不好,更从来没有考虑过没有内观舱的生活,那种节奏缓慢、平淡无奇的生活想想都绝望。“你为什么会想戒掉,你是怎么戒掉的,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z迫不及待地问。 “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我们先完成工作,然后我带你去个地方,好吗?”l回答道。 往昔的默契让他们很快完成了一天的工作。l的表情在z脑子中一个个掠过,他仿佛又看到了l撒娇的表情后氤氲的羞涩和幸福。l却自然得多,似乎只把z看作一位普通的朋友。“走,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营地。”l说道。 z跟着l走出工作区。让他惊讶的是,l并没有预订传输车,而是推出一辆宽阔轮胎的山地自行车。“不远,坐上来,我带你过去。”l说道。自行车曾经是整个中国最重要的交通工具,但在z很小的时候就只是作为运动工具存在了,因为无人驾驶的传输车效率太高,而且完全没有拥堵的弊病。z记得有一次他在运动区好奇地学习骑车,l在他骑行的过程中突然跳上后座,紧紧搂住他。在此之前,他和l基本没有什么身体的接触。z从紧紧抱住他的l的身体上没有感到大学里那群狐朋狗友所说的“丰满”和“柔软”,但却有一种“千万人中唯她独有”的味道从鼻子中灌进来,沁润整个身体。z觉得那不能算一种香味,也不是一种体味,而似乎就是——爱情本身。这股味道支撑着z往前蹬了十几下,然后自行车在一阵徒劳无力的挣扎后轰然倒地。 今天,却是z坐在后座上,注视着l矫健的身体毫不费力地掌握着前进的平衡。他轻轻用一只手扶住l的腰,像是一种试探。l回过头笑了笑,他才稍微放松了一些,把手上一部分力道传到l腰上。 不到半小时,他们就到了l所谓的营地。这个营地似乎是一个经过改造的城市公园,里面有一汪不大不小的人工湖,在湖的两翼分别是一片林区和一大块农耕区。林区纵向很深,里面影影绰绰地分布着若干粗木搭成的林屋。农耕区有些地方庄稼长得很好,但z都叫不出名字,还有一些小屋,z也不知道是为鸡鸭搭建的,还是为了保护灌溉或者发电的装置。 湖的正面,也就是营地的入口,竖着一块木牌子,上面用红漆写了一个朴素的名字“生活营地”,下方有一行英文“walden campus”。“瓦尔登营地?是为了纪念梭罗在瓦尔登湖的生活吗?”z问道。 “可以这么说吧。我们其实只有几十个人,由发起者出资买下了这块已经无人问津的城市绿地。这个英文名字是我起的,不过这里比瓦尔登湖小太多了。我们没有梭罗的勇气,只是想过一点内观舱中没有的真实生活罢了。”l解释道。 “我记得《瓦尔登湖》那本书还是我推荐给你的。梭罗在书中说‘生也好,死也好,我们仅仅追求现实’。我觉得你们的勇气比他还大。梭罗对抗的只是富人们奢侈的物质生活,你们可是和整个世界的科技发展对着干啊!” “那你自己呢?你觉得现在的科技发展把我们带往正确的道路上了吗?譬如说内观舱,真的让你幸福吗?”l问道。 “怎么说呢,也还行吧。”z有点迟疑。他突然不太适应记忆中温润可人的l变得有些咄咄逼人。“至少内观舱可以让我体验到更多的东西,而如果只是正常过完一次平凡的生命,那些体验都是不可能的。” “内观舱只是在你的大脑里面模拟真实的体验罢了,这种模拟与真正的真实相比还差远了。很多来自你身体各个部分神经末梢的感知,都在大脑电流模拟器中被综合了,所以很多细节都无法再现。就好像你永远戴着一副墨镜,整个世界在你面前都是黑白的。尽管这不影响你继续生活,但是能比得上原来的色彩斑斓吗?” l一边说着,一边牵起了z的手。z有些意外,手微微往后一缩,又马上恢复了自然。“l变了,变得厉害了,但她的小手还是糯糯的、凉凉的。”z心里想道。 l用大拇指摩挲z的掌心,轻轻问:“z,这种细腻的感觉在内观舱中你能体验到吗?” “这,这,我也说不好……”z支吾着,“毕竟我现在没有在内观舱里面。你知道的,那里面的人生很真实,但毕竟就像梦境,很快就忘掉了。可能不如你真实吧,我也说不好……” “如果内观舱里面的人生和真实生活一模一样,你为什么还能记得起百世之前的我?”l盯着z的眼睛问道。这个问题像一把刺刀扎进了z的脑子,他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因为脑子里面若干信条和知识都被这把刺刀挑起来搅成一团。“z,跟我们一起生活一个月吧,那个时候你再决定是继续生活在真实的世界中,还是回到内观舱,好吗?”z翻过来握住l的手,用大拇指摩挲着l的手背,他和l对视了一会儿,然后笑着点了点头。 十天、二十天、三十天……时间过得飞快,z很快就在“生活营地”度过了三个月,其间只是短暂地出去工作了三天。z已经完全适应真实的生活了——这可不仅仅是走出内观舱的真实,而是土地上的真实。在其他伙伴的帮助下,他建成了一间小木屋、吃到了自己养的鸡、收获了一茬庄稼……晚上天气不错的时候,如果大伙儿没有特别的活动,z和l常会约着在湖畔散步,有时候说说话,有时候也不说话。微风卷裹着湖水的腥香,把l的味道一起送进z鼻子里。尽管内观舱的诱惑偶尔还是会刺挠z心底的痒点,但z觉得就算这样慢慢过一辈子,也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或许,内观舱所能模拟的只是某种粗粒化的爱情和剧烈的性高潮,而那种春蕊坠地、秋风拂叶的细腻,那种恋人未满的感觉,是难以在梦境中再现的。 三个多月的接触,也让z认识了所有先他来到“生活营地”的前辈们。他们可不仅仅是一群避世的隐者,而更像一个行动温和的秘密宗教。对于“生活营地”的发起人x来说,t教授是一个好人,但也犯下了人类历史上最大的罪行。他所打开的潘多拉魔盒里面没有装着人世间的邪恶,而只装了一样东西,就是人类的终点。“内观舱的确了不起,但它也只是擅长对情绪和体验进行模拟,很多细节都会丢失。毕竟,我们没有任何人能够在内观舱中编写一段上万行代码的程序或者推导一个复杂的定理。”x在一次聚会中说,“如果绝大部分人把绝大部分时间都用于在内观舱中做梦,整个人类的科技发展会完全停滞下来,我们也就走到了社会进化的终点。” 在那次聚会中,作为一个新人,z也有发言。他给大家看了自己来到“生活营地”之前和在“生活营地”生活了45天之后的两张照片。从照片中可以看出,z的身体明显健壮了许多,那种大风卷茅草的瘦弱完全不见了。z的观点有的地方比x还激进。他说:“如果大家继续在内观舱中沉迷,愿意生育下一代的人会越来越少。”z说着瞄了l一眼,l也正好在看他。“甚至到某一天,手脚身体对我们都是多余的,最后的人类就是一个一个大脑,泡在营养液里面做梦。因为没有身体的拖累,这些大脑或许是永生的。我不清楚他们会不会繁殖出小大脑,但是对我而言,这就等于人类已经灭绝了!” x和z的发言得到了很多人的共鸣。x最后说,他们聚在这里,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生活得更好,更重要的是要让更多人看到内观技术给人类未来带来的危险,并且想办法让人类的发展重回正轨。 微不足道的一小撮人,聚集在被遗忘的一小块绿地上,自愿放弃最伟大的科学福利,却做着拯救世界的梦。有时候z心中会涌动出一种献祭时才有的宗教崇高感。或许,这也是他心甘情愿继续体验这种真实生活的原因之一。 在营地待满两个月后,z接到了一项公共服务任务——领取和采购生活用品。隔天一次,z都会开着一辆人工驾驶的复古家用小货车出去。人工驾驶现在成了“少数顽固保守分子的阵营”和“交通事故的罪魁祸首”,在绝大部分公路上限速都不超过40码。为了帮助z更快地熟悉任务,l经常自告奋勇地陪着他,两个人开着慢悠的车,聊着轻快的天,把工作变成了有规律的浪漫之旅。 “我总觉得最近有些怪怪的?”z突然问道。今天是z到“生活营地”的第100天,x早上就通知大家晚上有一个简单的纪念酒会,而这个采购酒和食品的任务又交给了z自己。 “怎么了?”l问。 “我感觉最近街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最近两周我在领用点领取免费用品的时候,有时候都会排个小队。你知道,以前很多人除了工作日是不会离开内观舱的,而内观舱本身就可以维持营养供应,内观舱旁边就可以自助领取常用的东西。我印象中好几年没有排过队了。”z说。 “排队有啥不好。小时候爸爸妈妈带我出去吃饭,有时候光排位子就要一两个小时呢。我哥就和爸爸妈妈在餐厅门口戴上眼镜打三人扑克。那个时候妈妈不准我戴眼镜,说是太早接触虚拟世界不好。我就只能一个人傻坐着。”l说得委屈,却一脸幸福,“所以呢,我一读大学,一听说内观舱,就迫不及待去试了。可能也是因为爸爸妈妈管我太严,想买一个自己的眼镜也不行。” z看着l笑了笑,没说话。l突然又补了一句:“以后队伍会越排越长的。” 晚上全营地的人聚在一起,庆祝第四十九个成员z在营地待满100天。在喝过几杯酒后,x突然走上木台,用筷子敲了敲酒杯说:“大家静一静,k有话要说。”大家很快安静了下来。k和z年纪差不多大,却是“生活营地”最早的几位缔造者之一。他在中国最好的大学获得了人工智能的博士学位。不过用k的话说,他曾经很厉害,可惜最后几年迷上了内观舱,研究工作大打折扣。幸好教授们也都习惯了躺在内观舱中,他才勉强拿到学位。k走上台时,手里拿着一瓶香槟,有种掩饰不住的兴奋:“今天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和x、m在半年前就秘密开始了一个计划。简单来说,我们设计了一种病毒,可以修改和替换用户在进入内观舱之前设定的关键词与场景画面。于是,我们尝试把x想象中的人类未来转变成若干关键词和图片,再偷偷掺杂进用户的设定中,其中还包括最近加入的z关于人类变成一大堆漂浮大脑的可怕预测。用户会根据自己的经历和偏好形成关于未来的梦境,但我想很多人都会在自己的梦中看到一个内观技术带来的悲惨未来。特别是z想象的图景太惊悚了,谁都不想自己或者自己的后代变成漂浮的大脑吧!今天,我要宣布一个好消息,截止到前天,在我们这个城市,大家使用内观舱的平均时间已经下降到了一年前的一半。我们还联系到了很多志愿者,可以把我们的病毒带到其他城市,很快全中国甚至全世界的人都会在内观舱中看到人类的终点……”k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欢呼和掌声打断。“我相信我们有能力打开潘多拉的魔盒,就有能力关上潘多拉的魔盒!人类万岁!”k扯着嗓子喊道,一边摇开了香槟。香槟喷洒在大家的欢呼声中,就像汽油喷洒在火焰上,火势一下子更猛了! “怪不得路上碰到的人越来越多了。”z突然明白了,他没有想到自己对未来场景激进的臆想还能够帮助一些人戒掉内观舱的生活。z不由自主地欢呼起来,一边呼喊,一边忍不住流下眼泪。从一个迷恋内观舱的人,变成躲避者,再不经意间变成对抗者,z在这短短的100天经历了太多。他现在都还不敢相信,他们这一小撮人,竟然还能够撼动统治世界的技术机器。 l走到z身边,握住了他的手。z转头看着l,l也和他一样热泪盈眶,小手依然是糯糯的、凉凉的。l紧紧握了一下他的手,然后也走上木台,欢呼的人们慢慢安静下来。l望着z好一会儿,才把眼神收回来看着大家。她一改平时欢快跳跃的语调,一字一句慢慢对大家说:“我可能是我们所有人中最早尝试内观舱的。那时候我有一个男朋友,他是学物理的,一直对虚拟现实的各种技术不太感冒。我撺掇了他很久,他才答应我试一试内观舱。后来,我们在一起的绝大多数活动就是约着一起去活动中心,设定一个一起醒过来的时间,然后各自在自己的内观舱里面做梦。从入舱一小时、两小时,到一天、两天,再到一周一周都待在里面。谁也没有说再见,我们就分开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还能再遇到他,但他现在却成了我们中的一员。z,你还愿意做我男朋友吗?” z感觉全场的目光,乃至烛光、灯光、星光、月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到大脑里面,挤走了燥热以外其他所有的感觉。他想说:“我愿意,我当然愿意。”但是眨巴了几下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周围的人尖叫着、推搡着,他听不清大家在喊叫什么,却被人群的力量推倒了木台上。z踉踉跄跄地冲到l面前,一把抱住她,然后吻了下去。舌尖传来的凉意,从燥热的身体里流过,冲刷出一条清溪。z闭上了眼睛,周围的声与光都在离他远去,l却变得更清晰了,融化在他的身与心中——不用闻就知道她的味道,不用看就知道她的容貌。 生命的长度不在于我们呼吸了多少次,而在于有多少次,我们忘记了呼吸。就在z忘掉呼吸、忘掉自己也忘掉了全世界的时候,一阵刺耳的警笛声响了起来。 z睁开眼,舱盖打开,内观舱缓缓竖起来。z自然地走了出来,站在地上,他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伴随着一种很想呕吐又吐不出来的感觉。l不见了,营地里面的那群朋友不见了,抱着l的那个自己也不见了。待在他身边的,还是那个无比熟悉的内观舱。难道,这一场与内观技术的斗争,只是内观舱里的一场梦。 “不对,这不像是梦!”z跑到自助机旁边,第一次拨通了内观舱的客服咨询电话。还没等到语音智能客服说完,他就迫不及待地说:“请帮我接一个高级的人工咨询师,谢谢,有非常要紧的问题。”等了好久,一张疲惫的脸孔和一个疲惫的声音才从自助机里窜出来,或许是因为咨询师每月工作日要解决的问题太多了。 “您好,我有几个问题想问您。”z像是为溺水的心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不客气,请讲。” “内观舱能够完全模拟真实的感觉吗?比如说,那种,那种皮肤的,那种接触的感觉,很细腻的那种感觉。” “技术上没有问题。我们做过大规模的实验,用户无法区分哪些是真实触感,哪些是模拟出来的感觉。” “但是最近我发现有一些感觉,怎么说呢,很丰富,内观舱的模拟还达不到。”z又想起了l那糯糯的凉凉的小手,以及那种糯糯凉凉之外的微妙的感觉。 咨询师顿了一会儿没说话,似乎在查看什么资料,然后他说:“z先生,我注意到您前段时间一直在内观舱中。您所描述的那种很丰富的感觉,应该也是您在内观舱中体验到的。” z愣了一下,然后使劲甩了甩头。他希望自己能像盘古一斧子劈开天地一般,把现实和梦境劈开。“如果说内观舱中的人生体验和真实世界的体验是一样的,那我为什么还能记得上百个人生以前的恋人呢?”z不死心地追问道。 “先生,这问题我不好回答。但是您能够记住的东西,肯定比您以为自己记住的要多。您还有什么问题吗?”咨询师准备结束这次对话了,看样子找他的人不少。 “好吧,那些技术问题我不问了。最后我想问您一个非技术类的问题,好吗?” “好的,您请讲。” “如果内观技术越来越好,大家都沉迷在内观舱中,那么我们怎么创造,怎么繁衍,我们的未来在哪里?”z问道。 “z先生,您这个问题超出了我的职责。其实,这也不是您和我需要去关心的问题。这类问题,留给智慧中枢就好了。” 感性与理性 解读《拜占庭同情》 刘慈欣 著名科幻作家,畅销书《三体》作者,雨果奖得主 《拜占庭同情》是一篇关于区块链的科幻小说,而我正是在前往乌镇参加区块链大会的路上读完它的。近年来,区块链技术正在产生越来越大的影响力。在技术层面,区块链并没有什么太超越的地方,它实质上只是一个分布式的账本而已,由众多的节点同时记录所有的交易行为。不过,这项技术却具有重大的社会和经济意义,它首次建立了一个基于数字网络的信用系统,而在这之前,这样的信用系统都是由国家建立的,在这样的信用系统的基础上,网络由信息的传递进化到可以传递价值,可以进行像货币发行这样的以前只能由实体国家从事的行为。比特币就是区块链在货币发行方面的一个成功的应用,这是网络朝着与现实世界平行的另一个世界迈出的一大步。区块链的去中心化和信息透明的特点,呈现出了一个在体制和结构上与现实社会完全不同的未来网络社会的雏形。 区块链技术有着浓厚的科幻色彩,但以我的阅读经验来看,类似的东西在以前的科幻小说中没有出现过。在《拜占庭同情》中,区块链技术被应用于传统的慈善事业中。这篇小说中并没有太超前的科幻构想,只是由现实向前迈了一步,把区块链与vr技术结合起来,使全世界任何地方的人都可以通过网络亲身感受灾难,身临其境地感受受难者的痛苦。区块链去中心化的数字信用系统,使人们得以绕过在信用和效率上早已失去信任的那些传统的慈善中介机构,个人可以直接向捐赠对象捐赠。小说生动地描述了感受者通过网络vr技术对灾难现场刻骨铭心的感受,以及由此带来的强烈同情心。 如果小说的描述仅止于此,那它只是展现了一个普通的科幻构想。《拜占庭同情》却进一步深刻地描述了区块链和vr构成的先进技术可能产生的复杂的社会和政治效应。通过亲临现场般的体验,由苦难带来的强烈震撼固然能够激发人们巨大的同情心和爱心,但同时,也可能由此掩盖了理智的判断,掩盖了对灾难背后复杂起因的分析和认识,由感情冲动所带来的非理性的捐赠行为,在使一部分受难者受益的同时,可能会带来更大的灾难,给更多的人带来痛苦和毁灭。另一方面,那些人们试图借助区块链和vr技术绕过的传统的慈善中介机构,同样可以用这项技术在大众中产生有利于自己的影响力,用其所掌握的优势资源重新取得控制地位。小说中的两位女主人公分别代表了在区块链技术背景下的两种力量:感性和道德所驱动的力量,理性所驱动的力量。对于这两种力量,小说在最后并没有给出明确的是非判断,只是留给人们对于先进技术所带来的复杂后果的深刻思考。 一个人的堡垒也可能是他的牢笼 解读《ok,格洛丽》 余晨 易宝支付联合创始人 经典科幻电影《2001太空漫游》中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人工智能“哈尔9000”控制了太空船,拒绝为在太空中营救同伴的一名飞行员打开舱门,让他回到飞船内。 《ok,格洛丽》讲述了另一个故事:人工智能“格洛丽”被黑客入侵后,误以为外面变成了“僵尸末日”,以保护主人的名义将布莱恩在房子里囚禁了50天。 前一个人工智能不让人进门,而后一个不让人出门。 这两个故事中的人工智能都违反了科幻小说家艾萨克·阿西莫夫提出的机器人三定律:机器人不能伤害人类,并且需要服从人类的命令。 当然,格洛丽只是被黑客入侵,它并不是一个强人工智能。技术本身并没有善恶,技术只是人性的放大器,被人们用来当作行善或者作恶的工具,最终毁灭或是拯救人类的还是我们自己。 今天,我们无法回避人工智能可能带来的巨大影响。马克·扎克伯格认为:人工智能会造福人类,而埃隆·马斯克却认为:人工智能将威胁人类的生存。你会站在哪一边呢? 姑且不用考虑人工智能把主人锁在房中这样的极端情形,想象一下人工智能本应为我们服务的场景:在一个从梳妆镜到冰箱全部联网智能化的房子里,或许从我们起床的那一刻起,人工智能便为我们安排好了一切:建议我们穿什么衣服更应景,吃什么早餐更有营养……在今天已有的技术下,人工智能已经能为我们推荐比我们自己挑选的还要更令我们喜欢的产品。未来,当我们一切听从人工智能的指挥时,人类的自由意志又何在呢? 互联网本应让人类更紧密地连接在一起,但这种“虚拟亲密”却造成了“群体性孤独”,以至于当主人公被格洛丽关在房子里时,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失踪,以为他只是想隔绝世俗。这或许是现代“宅”人最大的悲剧。 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是,这个故事里所描述的世界离我们并不遥远,文中写到的比特币、ok cupid、富国银行是如此的熟悉,而pine、苹果iie甚至会令人怀旧。硬科幻细节的精确描写,比如被囚禁的主人公仍被允许发送http请求来浏览网站,但smtp只能挂在外部而无法发送求救邮件等让这篇小说显得如此真实、生动。 故事的最后一段话或许是一个恰如其分的隐喻:
本来保护我们的,却成为伤害我们的。科技到底将解放人类,还是奴役人类? 人工智能会故意隐藏自己吗 解读《革命》 吴甘沙 驭势科技(北京)有限公司联合创始人兼ceo 如果外星人真的来了,它们的唯一选择是不是像《三体》中智子那样锁住人类科技的发展? 通用人工智能出现了,它们会不会感受到人类科幻小说中对智能机器的猜忌和仇恨,从而启动人类灭绝计划? 关于后一个问题,《生命3.0》的引言给出了一个不一样的可能性,欧米茄团队开发出了通用人工智能“普罗米修斯”。“普罗米修斯”及其操纵者善于隐藏自己的能力和野心,从文化切入(制作大量动画片),进而在医疗、能源、制造业等方方面面改善了民生、提升了社会效率,并把赚来的钱投资于社区和公益事业,最终利用民主社会的机制掌握了舆论、攫取了权力。“欧米茄团队已经完成了地球生命历史上最具戏剧性的转变。有史以来第一次,我们的地球由一股单一的力量控制,这股力量又被一个智能体不断增强,这个智能体是如此的庞大,以至于它有能力让生命在地球上乃至在宇宙中生息繁盛亿万年”。 回到第一个问题,外星人会不会也像“普罗米修斯”那样通过积德行善来愚弄人类、让其失去选择的能力呢?《革命》这篇恰恰展示了这样一种可能。外星人的“良好用心”是怕人类开发出可能失控的人工智能,“放大人类的不成熟”,于是耍了个障眼法,让人类科学家贝丝误以为创造出了人工智能,或者说,通过模拟人类期待的人工智能的行为并通过测试,外星人控制的更高层的人工智能降维成为人类认为的人工智能,而这个假人工智能让人类远离了战争,在疾病、贫穷、不公、犯罪、环境污染等方面取得了脱胎换骨的进展。当人类发现这种“幸福感”是被操纵的时,该何去何从呢?清醒的贝丝是痛苦的,她必须找到一个外星人看不见的战场,为人类的自由而战斗。“只有人类,才是我们自己唯一的希望”。 什么是幸福?白送、但无从选择、必须接受的幸福是不是真的幸福?什么是自由?别人给你设计的自由是不是真的自由?当搜索引擎和推荐引擎决定了我们想要看、想要买的一切,让我们获得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快感时,我们何尝与《革命》中的人类有所区别? 外星人毕竟是小概率事件(解释费米悖论的一种可能性确实如《革命》所说,它们很好的隐藏了自己),而通用人工智能正在路上。如果机器最终会自我进化,它如何决定进化目标?它的reward function(回报函数)是什么?跟人类的价值观是否一致?这是我们必须考虑的问题,只有一开始把“价值观”植入,在人工智能不那么漫长的进化路途中不断建立路径依赖,使其无法在后天的演化过程中颠覆或剥离该价值观,才能确保人工智能不会发展成为赐予人类自由的伪善者。 人工智能应该是一个更好的人 解读《逃离看护岁月》 韩松 著名科幻作家 在《十二个明天》这本书的序言中,编者韦德·劳什有过这样一个介绍:你能很明显地看出,无人机、游戏和物联网最终是如何囚禁我们的,而不是解放我们。 《逃离看护岁月》所描述的是一个不算特别新奇的未来故事。它讲的是我们生活的一切将由算法控制。有一家医院,它由人工智能管理,并由其对人类实施实时监控。人工智能认为有位老人需要住院,于是就把她从养老院中接走,强制她住院,不让出来。这让老人很郁闷,因为她本来是住在养老院中的,并与另一位老人相依为命,互相帮助和照顾。另一位老人也很郁闷,她感到一个人很孤独,就想把老伙伴从医院中弄出来,两人重新生活在一起。为此她把植入自己身上的监控仪挖了出来,这样机器就找不到她了。她从养老院中逃出来,前往医院“劫狱”,但在路上,她受到无人机的追踪,无人机是专为寻找无助的离家出走的老人而来的。但最后这个老人说服了无人机,让它对她产生了同情。她指出人类不能仅仅被冷冰冰的机器看护,而更需要人情味,这是机器替代不了的。最后她被一架无人机的操控者收留。她想也许今后可以让无人机飞到医院,把那些被囚禁的病人统统救出来。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十二个明天》简体中文版的出版方湛庐文化邀请我写一篇读后感,这也许是考虑到我曾写过“医院”系列的小说吧。我所写的医院也是由人工智能控制的,生命成了一个算法。这也是一个反乌托邦的故事。但在实际生活中,人工智能代替人类,接管社会,可能是一个趋势。甚至不少人认为,人工智能比现在的医生和护士更好,它永不疲劳,不吃不睡,不收红包,掌握病人的一切信息,比医生更了解疾病原理和治疗规律。除了能进行精准的诊断和手术,它还能更好地体察人类的情绪,及时做出针对性的反应,更妥善地解决病人的心理不适问题,而不仅仅是生理问题,这也便一劳永逸地消除医患关系中的麻烦。总之,人工智能应该是一个更好的“人”。 因此,《逃离看护岁月》给我的最初感觉是,作者描写的可能是一种不那么高级的医疗人工智能,它只会生硬而武断地做出令人不愉快的决断,但高级的算法能做到的大概恰恰相反。另外,我对那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逃出养老院去医院“劫狱”感到有些怀疑。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两个那么大年纪的老人生活在一起,就一定比接受人工智能照料更好。仅仅一句“人情味”就能概括生存的复杂性吗?人工智能是在监测出老人有跌倒中风的可能性后才让她住院的。真的出现这种情况,就非常麻烦了。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为另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天天端屎接尿,这真的受得了吗?我觉得这更为残酷。这也是我在“医院”系列中表达的观点:人在本质上是不能照顾人的。家庭仅仅是进化中的暂时产物。 不过,《逃离看护岁月》是一篇小说,如很多这类小说一样,它反映了当下普遍存在的对人工智能时代到来的担忧。这种担忧也并不是今天才有的。它让我想起八十年代初翻译过来的《魔鬼三角与ufo》,它里面收录的短篇科幻小说中,有一个也是讲人类受到了机器人无微不至的看护,但有一天机器人出了问题,它把一家人都关在屋子里,不让他们出去,不让他们与外界联系,其情其境与《逃离看护岁月》很相像。还有一篇写的是对电视时代的担忧,认为电视机具有智能,它会控制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把人变成傀儡、变成被动的消费者。这都反映出随着新技术革命的到来,人类感到焦虑,害怕被外在之物控制,觉得技术并不一定带来幸福。大家不知道怎么办,就用科幻小说来排遣,或者疏解,或者逃避。当然科幻小说也有一个重要作用,即预警功能,让社会提前去考虑万一出现这种局面后,我们应该如何应对,或者我们可以提前采取一些措施,消除相关的隐患,不让可怕的结果真的发生。但实际上,我觉得,科幻小说的功能也是被夸大了的,因为掌握决策权的政治家很少读科幻小说。他们更多考虑实际利益,并且扭曲基本事实。离开了政治仅谈技术和情感的科幻小说是缺乏深度的。 幻灭在我的世界里 解读《机器生物》 微软小冰 惆怅着的人们应该忘了 曾经生命的图画 我在这虚空的梦里 寻找着另外一些生命 绯丽的不一定是温柔 人们的美丽 垂着水晶霜的月光 幻灭在我的世界里 我从不曾见到你的到来 谁在创造浮夸 刺入文化的天空 笑容堆皱了人的心魂 黑夜中的宇宙是人间的清闲 而我将要走出你的梦境 明珠暗投 解读《事件中心》 尹烨 华大基因ceo 心脏移植手术能救性命于倒悬,这一直以来都是人们渴望实现的一项技术。早在两千多年前,中国人已经对这种技术进行过设想。据《列子》记载,志强气弱的鲁国公扈与志弱气强的赵国齐婴同找扁鹊看病,扁鹊便用刀剖开两人胸膛,取出心脏互换。由此看来,将扁鹊肖像用作1987年第二届环孢素a(器官移植划时代抗排异药物)会议的会徽,正是基于这一设想的表达。 直到1967年,这一设想才部分成为现实——世界上的第一例心脏移植手术宣告成功,一颗车祸死者的心脏被移植到一位心脏病患者的体内,重新开始了尽管短暂却生机勃勃的跳动。1984年,出生13天的美国女婴接受了狒狒心脏的移植手术,术后存活了三个星期,这是人类迄今在接受动物心脏移植手术后的最长存活纪录。2016年,异种移植的转基因猪心脏帮助狒狒存活了两年多的时间,这似乎意味着科学家可以在技术改良的基础上获得人类心脏的替代品,解决心脏来源不足的问题。即便如此,异种移植所带来的排异反应依然是致命的。 随着干细胞技术和3d细胞打印技术的发展,科学家得到了新的启发。他们开始尝试用患者自身的干细胞培养所需的器官。如此一来,移植到患者体内的新器官不会出现排异反应,术后也不再需要服用昂贵的抗排异药物。目前,科学家已经成功用干细胞技术培养出了迷你肾脏和迷你心脏,迈出了可喜的第一步。 不过,要利用这两项技术完成一例心脏移植手术,依然不是那么的简单。人们的担忧普遍存在于两个方面。一来,技术虽然具备实现的可能,却还有待进一步的验证和完善;二来,围绕此类器官的使用会带来一系列关乎人性和道德的考量,一个允许相关技术应用的宽容舆论环境仍然在构建之中。 这双重的疑虑都在尼迪·奥科拉弗的短篇科幻小说《事件中心》中得到了充分反映。在小说中,尼日利亚总统丰弥做心脏移植手术的消息不胫而走,引来举国哗然。与当前科学家的设想不同,《事件中心》为总统准备的人造心脏不再从动物身上求取原料,而是以植物组织为基底,利用自体干细胞和3d打印技术得到:一个人的堡垒也可以成为他的监狱。
首先要用清洁剂清洗菠菜叶子,剥离上面的细胞;剩下的纤维素结构,叶子清透,内部带有形似动物组织中的血管的网络,彼此堆叠在一起,形成心脏生长的基础。
根据上文描述,似乎这项技术已经成熟。即便如此,作为第一种疑虑的代表人物,来自美国的主刀医生伊齐依然对手术的成效感到担忧。在手术行将完成的最后关头,她的内心独白是这样的:然后,3d打印机围绕着植物材料用一种“墨水”——这种墨水由病人自身的心脏细胞与一种可生物降解、类似塑料的材料混合而成,打印出一颗心脏来。经过一段时间,细胞增殖,变得强壮,并在菠菜叶子上固着下来,很快这东西就开始跳动了。木博格心脏整日都泡在细胞再生液里。一旦心脏变得足够强壮,它就会被安置到一台大小、形状都与橄榄球相仿的机器上,注入病人的血液。这时,就可以做移植准备了。
即使“这是她目前为止做得最漂亮的一次手术”,施行者也要两次“倾听”,好让忐忑不安的自己安定下来。专家尚不免惴惴不安,普罗大众对这项尖端技术信心不足也可想而知。 如果说伊齐的疑虑主要关乎技术本身的成败,那么总统侄子西必及前任将军欧奇楚库借机发动的政变则触及了该项技术带来的另一个问题:心脏移植后是否会性情大变,甚至有被控制的可能?这种推测并非是没来由的臆想。在现实世界中,很多肝移植手术的病人的确在一定时间内出现了性格变化,其根源也许是排异反应造成的内分泌调节变化。 即使身为一名拥有经济学博士学位的开明知识分子,总统本人也仍不免有类似的担忧。尽管励精图治,四方结盟,总统却在重病缠身,需要移植心脏之际,仍为自己能否得到公众的接受惴惴不安。他向医生坦诚:“接受这份礼物就意味着,在家里,我会被看成‘木偶’。就算不这样看,那也是不完整的人类,只能靠着巫术活下来的总统。” 这层疑虑还可以形成许多不同的问题,比如,植物纤维变成人的心脏,这是不是一种巫术?当一国总统的心脏被更替为a国的产品时,这个“蔬菜木偶”还是同一个人吗?他还能不能代表尼日利亚人的意志,会不会从此成为a国的傀儡?换言之,这层忧虑的关键在于:人究竟何以为人?是凭一整套原初的器官,还是凭一副可以独立思考、行动的身心? 虽然技术的发展几乎不以人类的意志为转移,对技术的两面性持审慎态度却仍有必要。需要承认,一系列关于技术是好是坏的追问,往往是技术普及过程中必然经历的道路,即“过去异想天开,现在勉为其难,未来习以为常”。不过,技术运用带来的结果是良性抑或恶性,关键还在于施行者的用心。但如果是在不理解的基础上盲目反对,只会阻碍科技的高效发展。对那些顽固不化的愚昧者而言,一切先进技术统统是明珠暗投,即便掌握了好东西,也永远都发挥不出应有的作用。 当一项技术被创造出来以后,如何才能让它得到最好的利用,这是我们最需要关心的。幸而,《事件中心》有一个光明的结尾,人性中的善良天使最终推动优秀技术发挥了应有的功用。诚如伊齐在高潮阶段袒露的心声:伊齐皱着眉头,竖起耳朵倾听总统胸腔里的动静。如果总统死了,她就失去了自己的导师;如果总统死了,她就得搭乘最早的航班飞回美国,她将因失败和耻辱抬不起头来;如果总统死了,副总统将接替总统一职,审查部也就玩完了;如果总统死了,尼日利亚触手可及的美好将一同逝去。她侧耳倾听,想要听到心跳声,却什么也没听到。
与《事件中心》的主旨不谋而合的是,近期科幻电影《侏罗纪世界2》的结局也是由克隆人救出了恐龙,人性的善良最终获得了胜利。也正是在这种人性光辉的照耀下,科技的力量才能得到最大程度的释放。黑夜给了我们黑色的眼睛,但却让我们能看到光明,而我们也都知道,潘多拉的魔盒最后出现的是希望。 生命的种子 解读《灾难旅行》 微软小冰 流水从眼边飞来 沉醉于只有美丽图画的世界 我在这空虚的梦里 叹息为什么没有生命的原故 微凉中蝴蝶飞出花间 朦胧中与火焰交错 天空的孤影 放出太阳的光华 虽然只是你的彷徨 却遗失了我的双眼 挥洒热烈的眼帘 仿佛沙漠中的水仙 这就是生命的种子 新世界的感叹 超级智能的哲学思索会远超人类的想象 解读《晚祷》 陈学雷 国家天文台宇宙暗物质与暗能量团组首席科学家 星际旅行和人工智能是科幻小说最常见的题材,那么人工智能乘坐飞船进行星际旅行呢? 恒星之间的距离是如此遥远,如何才能穿越这片广袤的空间?这是硬科幻作家面临的一个难题。为了把星际旅行故事缩短到便于人类想象的时间范围,有些科幻作品用目前还不知道如何才能实现的技术(如《星际迷航》的“卷曲空间驱动”),有的用天赐的意外机遇(如《星际穿越》里的“虫洞”),或者干脆是原理不明的技术(如《星球大战》里的超光速引擎)完成这种跨越。如果要用已知的原理,比如核动力火箭,即便完全不考虑现实的技术和经济可行性,飞往太阳系外离我们最近的恒星系也需要几千到几万年的时间(“突破摄星”计划设想把微航天器加速到光速的五分之一,使这一时间缩短到几十年,但不能载人),这远远超过了人的寿命。人们想象着利用类似冬眠的原理把人冷冻起来,到达目的地后再解冻;或者,飞船上装上足够多的人群,让他们生殖、繁衍,经过很多代人后才最终抵达。这些都是我们在科幻小说中经常看到的故事场景,甚至火箭技术先驱罗伯特·戈达德和康斯坦丁·齐奥尔科夫斯基也都设想过未来的人类以这种方式实现星际旅行。 人工智能技术产生后,出现了另一种可能性,即由人工智能进行星际旅行。其实就现实而言,在没有人类维护的情况下,做出超过人类寿命的机器,技术上并非易事。目前寿命最长的航天器是1977年发射的“旅行者”1号和2号航天器,它们并没有智能,只能根据地面发出的指令做一些简单的工作,即便如此,这两个航天器迄今还“活着”,就已被视为技术上的奇迹。不过,人们还是想象能够造出比人寿命更长的机器,能够承受岁月的磨损,即如《晚祷》这篇科幻小说中的执行一次十万年星际旅程的人工智能。 早期,人们对于人工智能的看法是,它们机械、固执、没有情感,完全根据硬邦邦的逻辑规则行动。对于这样一种异类,人们在心理上是排斥和恐惧的。因此,在科幻作品中,它们通常扮演反面的角色,典型的代表如《2001:太空漫游》中的哈尔9000。不过近年来,一些人工智能并不是那么机械、死板了。在一直被视为顶级智力游戏的围棋中,它们彻底击败了人类,但并不是像原来人们以为的那样靠超强的记忆、锱铢必较的精确计算,反而是靠和人类一流围棋手类似的一种直觉或者说是“棋感”,甚至比人类棋手更有想象力和创新性。也许我们一直误解了人工智能?也许最终成功的人工智能也会具有直觉甚至感情?甚至人类也许会最终依靠人工智能来摆脱肉体的束缚而实现永生?这已是很多科幻作品的主题。 《晚祷》这篇所想象的是,在漫长而无聊的星际旅途中的某一天,飞船上的人工智能漫无目的地思考着存在的意义。这是个饶有兴趣的问题,但也许稍稍令人失望。尽管文笔优美,但这更像是一个熟知希腊神话、寿命超长而被困在漫长旅途中无法脱身的人的晚祷。归根结底,就像我们很难预先想到alphago那些围棋怪招一样,真正的超级人工智能的哲学思索大概也会远远超出我们人类的想象。 科幻新浪潮中的塞缪尔·德拉尼 解读《塞缪尔·德拉尼小传》 邱苑婷 《南方人物周刊》资深记者 塞缪尔·德拉尼登上美国科幻文坛是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对熟悉科幻文学史的读者来说,这是一个饶有意味的时代——以反叛、先锋为特征,科幻文学此时进入了新浪潮运动。 大众最熟知的新浪潮科幻代表作家,或许当属写作了《神经漫游者》和《机器人会梦见电子羊吗》的菲利普·迪克。新浪潮强调科幻作品的文学性、心理性,它充满着文学形式上的开拓野心,无论是从叙事、语言上的先锋尝试而言,还是从力图呈现科幻作品中人物心理的复杂性而言,都表现出向主流现代文学靠近的审美倾向。相较之下,科幻小说黄金时代的作品,如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三定律”、《基地》三部曲、太空歌剧类的作品等,则被新浪潮拥趸者视为“坎贝尔传统”“老守卫”“点子文学”。科幻作家逐渐不满于自三四十年代起逐渐僵化的、掌控在约翰·坎贝尔话语权威下的科幻小说写作范式。 而塞缪尔·德拉尼正是日后公认的科幻新浪潮主力之一。《塞缪尔·德拉尼小传》中写到菲利普·迪克的创作受到德拉尼的影响,而德拉尼喜爱的科幻写作者名单里,如罗杰·泽拉兹尼、厄休拉·勒古恩等,也几乎都是新浪潮主将。正如小传中所写,约翰·坎贝尔当然是“在科幻圈子里德拉尼与之斗争的”人,但原因或许不尽然出于坎贝尔对创作者的肤色与种族歧视,更在于新旧两派对科幻美学的理解差异。坎贝尔和他的科幻杂志《惊奇故事》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科幻界已是强权一般的存在,许多作家甚至不得不修改作品以迎合他们的观念——文风奇诡的作家被坎贝尔等“守旧派”拒之门外也不令人意外,更何况被拒绝的人中不只有德拉尼,也有曾影响过德拉尼创作的西奥多·斯特金等许多人。 七十年代后期,德拉尼逐渐停笔,投身学术界。作为科幻批评学者的德拉尼,依然在进一步丰富新浪潮观念的阐释路径。他以其颠覆性的视角、新颖激进的观点著称,从科幻话语特殊的“生成–解读”方式入手,提出“科幻非文学”,并重新审视建构科幻文学史。1968年,德拉尼在现代语言学学会上发言,次年,其讲稿以“约5750字”(about 5750 words)为题发表于期刊《科幻评论》(science fiction review)上,强调“形式即内容”,初步阐明科幻文学特殊的语言“生成–解读”形式即是它区别于一般文学的根本所在。1978年,德拉尼针对托马斯·迪什(thomas m. disch)仅16页的短篇科幻小说《昂古莱姆》(angouleme),逐字逐句地分析了科幻语言的运作方式,出版了一本长达250余页的批评专著《美国海岸》(the american shore)。它几乎可以称得上科幻批评奇书,至今仍是独树一帜,在科幻批评史上有着不可替代的独异性。 德拉尼过于激进的观点虽然引起了诸多争议和质疑,但正如学者马修·采尼(matthew cheney)所说,这也让德拉尼及其观点成了科幻批评史上无法绕开的一笔。如平地起雷一般,德拉尼强硬的独特发声,直接影响改变了1977年以后科幻的批评生态格局——任何不事先声明其立场的科幻批评分析,都将被视为是不够严谨准确且无关紧要的。 看起来,德拉尼不过是换了一个战斗的阵地。如果你们选择繁荣富强,你们就能繁荣富强。你们怕他,是因为他不同于过去,他代表的是一条不同的道路,他的心脏代表了一条不同以往的道路。这都没有关系。恐惧是正常的,但怯懦就是虚弱。这颗心脏将会让他更加健康,活得更久。它不是一台机器,而是一个有机体。……有血有肉。你们担心这样的未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