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 醉月卷》 第1节 雪,寂静地下着。 柔软的雪,细细地降落在庭院的枯草上。 已经下了一阵子的雪,将晴明宅邱的庭院,上了一层白色淡妆。 晴明和博雅坐在窄廊(注1)上,一面观赏庭院雪景,一面喝酒。 两人之间搁着烧炭的火盆,有时伸手到火上取暖,有时伸手端起盛有酒的酒杯。那是温酒。喝下后,可以感觉酒的温度自喉咙缓缓降至腹部,再溶于血中,在体内循环。 「好酒。」 博雅吐着白色气息说。 虽然已过中午,四周仍很明亮。天空虽灰暗,地面却有雪光。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 雪不停降落在枯萎的黄花败酱(注2)以及桔梗上,逐渐堆积。 博雅望着庭院,叹息说: 「晴明啊,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呀……」 「什么事不可思议?博雅。」 晴明喝干杯里的酒,说。 「该怎么形容才好呢?该说那些草、花、虫,或该说在积雪下安眠的那些大自然之物呢……不,这真的很难用语言形容……」 博雅结结巴巴,暂且闭嘴,再歪头作思考状,之后再度开口。 「就是让那些大自然之物生存,类似这天地之法则的东西……」 「唔……」 「现在,无论哪里,看上去都没有生命的迹象。可是,再过一或两个月,泥土中会冒出嫩芽,逐渐成长,虫会爬出,那些枯草大概很快就会被新长出的草压在底下,消失踪影,甚至令人想不起它们曾经在哪里吧。」 「唔。」 「即使我们看不见生命,但生命依然存在于该处,这不是很不可思议吗……」 「因为生命也是一种咒。」 晴明简短地答。 蜜虫往晴明已空的酒杯内斟酒。 「咒?」 「嗯。」 「晴明,你不要把话说得太复杂……」 「我没有说得太复杂。我只是说得更简单一点。」 「不,只要你一提起咒,话题一定会变得很难懂。」 「不会。」 「会。」 「真有点伤脑筋。」 「伤什么脑筋?」 「这样一来,我不是不能提起有关咒的话题了吗……」 「我倒无所谓。」 「你要说生命和咒是两回事,这也可以。但如果我说,两者很相似,这又如何呢?」 「什么如何?」 「生命没有形状,没有重量,没有数量……」 「唔。」 「咒也没有形状,没有重量,没有数量……」 「什么!」 「博雅啊,这道理如何?」 「什么道理不道理的,晴明啊,你这样说岂不是反倒全然不知所以了吗?首先,你刚才说生命没有形状,但其实有。蝴蝶有蝴蝶的形状,狗有狗的形状,鸟有鸟的形状,鱼有鱼的形状。简单说来,这不正表示生命是有形状的吗……」 「博雅,那我问你,蝴蝶的尸骸会变成怎样?狗的尸骸呢?鱼的尸骸呢?」 「唔……」博雅答不出话。 「你这不是等于说,死了后,失去生命后,蝴蝶仍有蝴蝶的形状,狗有狗的形状,鸟有鸟的形状吗……」 「唔、唔。」 「换句话说,形状,并非生命的本质。」 「那么,什么才是生命的本质?」 「咒。」 「什……」 第2节 「我刚才说,生命的本质和咒很相似,正是这个道理。不,生命和咒,应该可以说是同一物。也就是说,所谓生命,就是……」 「等、等等,晴明。」 博雅打断晴明的话。 「怎么了?」 「咒的话题,到此为止。再说下去,我会连酒味都尝不出来。」 「是吗?」 晴明轻松地说,然后转换话题。 「那我来说其他事。」 「其他事?」 「我原本是想跟你谈这件事,可是你提起生命,结果我也不知不觉就说到咒的话题了。」 「到底怎么回事?」 「橘盛季大人待会儿会光临。」 「是认职藏人(注3)的橘盛季吗?」 「嗯。」 「他为何来此?」 「听说盛季大人最近被怪事……不,被怪物缠身,束手无措。他好像正是为了此事,想来找我商量。」 「是吗?」 「昨天,我收到他送来的信,他问我,明天——也就是今天,能不能与他见上一面……」 「然后呢?」 「我回信说,当天源博雅大人将光临舍下,能否改日再来?结果,对方说,只要博雅大人不介意,务必让他来一趟……」 「是吗?」 「信上说,总之,明天将前去拜访。如果博雅大人不愿意,到时再择日……事情就变成这样。」 「看来好像很急。」 「博雅啊,我要谈的正是这个。我知道你向来不会拒绝这类事,所以,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就在这里一起听盛季大人要说什么吧……」 「我无所谓。总比听咒的话题好多了。」 「那就这样决定。」晴明点头。 过一会儿,橘盛季搭牛车来了。 二 盛季宅邪位于神泉苑(注4)东方的东大宫大路(注5)上,四个月前,夏季即将结束时,那男子前来造访。 是名身穿近乎蓝色的窄袖便服(注6)、眼睛很小的男子。 「这是敝宅小姐命我送到贵府的……」 对方如此说着,奉上一把薰得芳香的折扇。 打开折扇,里面写着一首和歌。 吾庵草茂,无路可寻; 奈何乏人,蹚草问津。 是优雅的女性笔迹。 「三天前,您是否曾前往西市?」男子问。 「去过。」盛季点头。 三天前,盛季确实前往西市办事。 「那时,敝宅小姐在车内看到大人身姿……」 据说当下对盛季一见钟情。 盛季当然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何方小姐。 男子又说: 「小姐吩咐我要带回大人的回信。」 「也好……」 盛季说后,立即写下一首和歌。 踏遍天原,轰隆之神; 思吾情深,露水不忘。 女方写的和歌,意思是: 「我住的地方,杂草丛生,也没有路。更没有人愿意踏着那片草地前来……」 第3节 请您务必来我住的地方——这是和歌的隐意。 男方回的和歌,意思是: 「你千万不要忘记,你此刻喜欢我的这份情意。」 男方和歌上句「踏遍天原,轰隆之神」,几乎毫无意义,只是一种气势而已。是为了配和女方和歌的「蹚」而作「踏」出「轰隆」声,下句的「露水」则是与「草」应和,强调「一刻也不能忘」。 这首和歌并非十分出色,但在不知对方是何人的情况下,还算说得过去。 男子收下和歌离去,五天后,又带来一首女子的和歌。 盛季也作下和歌回敬,如此一来一往交换了几次信件,一个月后,盛季终于动心,决定前往女子住处。 仅有一件事令盛季记挂在心,那就是男子说话时不时会露出口中舌头,那舌头看上去显得有点黝黑。 当天也玩,盛季搭乘对方派来应届的车子,离开宅邸。 他决定带几名随从过去,遂选出三名比较亲近的人,让他们徒步跟在车后。 牛车往西京前行。 「到了。」 听对方如此说,盛季下车,借着火把亮光一看,原来牛车停在一座宏丽大门前。 然而,应该跟在车后的三名随从,却不见人影。 盛季问男子,男子答: 「大概在途中走散了。」 盛季有点不安,但男子催促: 「请,请,这边请。」 盛季只好跟在男子身后,进入宅邸。 盛季随男子来到一间四周围着幔帐,里面点有一盏灯火的房间,坐在蒲团上后,又发觉酒菜已备好,正面垂着一面竹帘。 「总算见到您了。」 竹帘后传出女子的响亮声音。 女子掀起竹帘走出,盛季一看,对方身穿白色窄袖便服,作男子打扮,却显得娇艳万分。 两人边交谈边饮酒,理所当然,水到渠成,该做的都做了。 盛季于天亮前搭车回自己的宅邸,但仅一夜,他就完全拜倒在女子石榴裙下。 三名随从在天亮时才回来。 「哎呀,请大人原谅。我们本来跟在车子后面,不知何时竟然走散了……」 「我们一直都在找您,直至天亮……」 三名随从向盛季赔罪。 「没关系,没关系。」 心情愉悦的盛季,宽大地原谅了随从。 之后,他经常往访(注7)女子住处。 每次总是女子遣牛车来接盛季。每次都在夜晚时分。盛季搭乘女子遣来的车子前往女子住处,天亮时才回来。 除了第一次,盛季再也没有带随从出门,每次都独自一人前去。 奇怪的是,每次来接盛季的那名男子以及随从,发笑时都不张口。 女子也一样,无论发笑或必须张大嘴巴说话时,她都会用折扇、袖子,或用手遮住嘴巴。 同床共枕时,会熄灭灯火。 尽管如此,有时仍可看到女子的口中或舌头。令人惊讶的是,无论任何人,口内或舌头都是黑色的。 不过,盛季从未针对此事问过任何人。一来,他知道大家都想隐瞒这件事,再者,他认为万一问了,惹女子不高兴,让这段良缘产生裂痕,那也没意思。 那天夜晚,牛车提早来接盛季。 又下天怎么了?怎么比平常早来呢?」盛季问。 「自从大人您第一次光临敝宅以来,今天是第七七四十九次。」男子答。 「第四十九次又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大人您已经来访这么多次,所以我们小姐的家人亲戚,都认为一定要在今晚和大人您打个招呼……」 对方到底在说什么,盛季完全摸不着门儿,似懂非懂,总之先上了车。 如往常抵达女子住处时,宅邸内的人似乎比平日多,人声嘈杂。 盛季走进大厅,发现屋内点起许多灯火,明亮如白昼,众多男女出来相迎。 「哎呀,盛季大人,真是承蒙您照顾我家女儿。」 「今晚是第四十九天,真是个天假良缘的夜晚呀。」 众人依次向盛季打招呼。 第4节 「我是您的岳父。」 「我是您的岳母。」 对方笑着向盛季打躬行礼。 仔细观看对方的嘴巴,每个人都翩翩舞动着一条黑舌。 而且每个人都不再隐瞒此事。 「请您随意。」 「我们去准备宴席……」 「您先享乐吧……」 待众人消失踪影,只剩女子和盛季两人。 「请您今晚在此过夜。」 女子娇媚地偎靠过来。 女子比平日更妖艳,对盛季用尽所有花招,盛季也大为受用,度过了一个比往日都更激情的夜晚。 之后—— 到底过了多久呢? 盛季醒来。 他发觉四周只有他一人。 看来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本来睡在身边的女子已不见踪影,灯火也已熄灭,四周漆黑一片。 不知自何处传来熙攘声。 盛季从寝具中起身,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看到前方有灯火亮光。 那里是他最初被带去的大厅,此刻可以看见厅内有许多男女正在喝酒。 「哎呀,今晚真是个良宵。」 「难得找到这么一位好女婿。」 岳父和岳母如此说。 每个人双手都各自捧着大酒杯,另有牛头之物和马面之物,用大杓子轮流往每个人的大酒杯内斟酒。 女子边笑边用酒杯接酒,再一口气喝光。 「噢呜呜呜呜呜。」 喝完酒的女子大哭大喊。 她一面大喊,一面笑着。 其次是岳父。 马面之物往酒杯内斟完酒后,岳父也大哭大喊。 「哇呜呜呜呜呜。」 而且在笑。 牛头之物往岳母的大酒杯内斟酒后,岳母笑着喝下。 「欸喀喀喀喀喀。」 她边笑边呻吟。 「太烫了,太烫了。」 笑着如此呻吟。 口中发出火焰。 「噢,太烫了,太烫了。」 「可怜啊,可怜啊。」 「可怜啊,可怜啊。」 其他人都如此欢呼。 「真不想在女婿入赘前死掉呀。」 「是呀,是呀。」众人说。 仔细一看,女子的耳朵和鼻子都冒出烟雾。 岳父的耳朵和鼻孔也冒出烟雾,岳母的耳朵和鼻孔也冒出烟雾,不仅如此,其他喝下酒的众人,耳朵和鼻孔也都冒出烟雾。 盛季继续躲在暗处观看,只见马面之物和牛头之物往众人酒杯内斟入的,竟是通红的铜液。 「女婿呢?」岳父问。 他口中已烧焦,舌头和脸颊内侧的肉都一片黝黑。 第5节 「他还在睡。」 平日固定来接盛季的那名男子张开冒着黑烟的嘴巴答。 「他太累了。」岳父说。 「他太累了。」 「他太累了。」 众人皆笑着说。 「你去叫醒他。」岳母说。 「是呀,去叫醒他。」 「去叫醒他。」 「我们必须让女婿也来喝这铜酒。」 「必须让他喝。」 「必须让他喝。」 「是的,是的。」 众人起哄。主角的女子微笑,张开黑色嘴巴答: 「是。」 「很烫哟。」 「很烫哟。」 「不过,那女婿心地很好,应该会乖乖喝下吧。」 「应该会全部喝下吧。」 「因为他心地很好。」 「难得可以找到那样的女婿。」 「他若不喝,我们就硬逼他喝下。」 「嗯,硬逼他喝下。」 有人如此建议,那名男子站起。 「那么,我去看看女婿大人的状况。」 「噢,快去叫醒他,快去叫醒他。」 「嗯。」 男子站起,踉踉跄跄地跨出脚步。 盛季大吃一惊,跑回寝具处,拉起盖被蒙住头,假装仍在熟睡。 脚步声逐渐挨近,有人伸手触摸了盛季的身体。 「盛季大人……」 那人摇动盛季的身体。 「请您起来,喂,盛季大人。」 然而,盛季径自一直假装仍在熟睡。 「怎么了?」 「怎么了?」 岳父和岳母的声音响起。 「哎呀,我摇了盛季大人,仍叫不醒他。」 「怎么会呢?」 「他应该已经睡得很饱了。」 男子的手又在摇盛季的身体。 盛季吓得魂飞魄散。 他一径继续假装熟睡。 「怎么回事呢?」 岳父的声音响起。 「真奇怪。」 接着是岳母的声音。 「女婿大人的身体在颤抖。」 「果然没错。」 「怎么会这样呢?」 第6节 「或许,女婿大人其实已经醒来了?」 「那他为什么在发抖?」 「或许……」 「或许什么?」 「或许,女婿大人看到我们那个了。」 「唔,也许他看到了。」 「所以他假装仍在熟睡,身体却在颤抖。」 「不管了。我们硬让他喝下那个就好。」 「噢。只要捏住他的鼻子,他就不得不张嘴。等他张嘴,我们再灌进那个就好…… 「要是他不张嘴,不也可以从鼻孔灌进去吗?」 「是呀。」 「是呀。」 盛季听到这样的声音。 这时,女子声音传来。 「喂,盛季大人,您为何发抖呢?」 盛季听到女子声音时,实在受不了,禁不住大叫一声。 「哇!」 他大叫着跳起来。 「啊,喂。」 「女婿大人,您要做什么?」 盛季不理众人怎么说,逐一推倒眼前的人,拔腿就跑。 「您打算逃走吗?」 「女婿大人!」 声音在盛季背后追来。 「等一等!」 「女婿大人!」 「女婿大人……」 然而,盛季不能止步。 他赤脚冲到外面,往前飞奔。 「就算您逃走了,我也会去接您过来。」 「您逃不掉的!」 盛季听到如此声音,却没有回头。 他只是哇哇大喊一面直往前飞奔。 据说,不知跑了多久,待天亮后,盛季才发现身上只披着一件自己的浅葱色圆领公卿便服(注8),近乎全身赤裸地走在西市附近。 事情如上所叙。 三 「我遭遇了以上的事。」 盛季对晴明和博雅说。 他又道,待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站在西市附近,这正是昨天早上发生的事。 盛季回到宅邸,换过衣服,却不敢待在家里。 「只要想到他们仍会来接我,我就吓得要死、吓得要死……」 盛季说他昨晚睡在一个相识的和尚所待的寺院正殿。 「请您救救我。」 盛季浑身打着哆嗦,当然不是因为寒冷。 「我明白了。」 晴明点头,接着问: 「话说回来,盛季大人当时穿的衣服,就是那件圆领公卿便服,现在在哪里呢?」 「我想,应该还在我家。」 「好极了。那么,我们先去拿那件衣服吧。」 「去我家?」 第7节 「是。」 「他们也知道我家在哪里。我们这一去,不会有事吗?」 「只要我在您身边……」 晴明说毕,望向博雅说: 「事情变得如此,博雅大人,您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您愿意和我们一起去吗?」 「唔,嗯。」 「那么,走吧。」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四 牛拖着两辆牛车,在雪地中喀登喀登沉重前行。 前面是晴明和博雅搭乘的牛车,盛季搭乘的牛车跟在后面。 雪还未停,一片接一片纷纷落在地面,逐渐堆积。 晴明和博雅搭乘的牛车前方,有样东西摇来晃去地往前飘行,正是那件浅葱色圆领公卿便服。 那件公卿便服并未穿在人身上。 明明没有人,却宛如有个隐形人穿着那件公卿便服,正在前行。 晴明跟在公卿便服后。 那件公卿便服肩头也积了一层薄雪。 再过不久,一行人即将抵达西市。 晴明和博雅搭乘的牛车从盛季宅邸出发后,便一直跟着前行的公卿便服直至此地。 在盛季宅邸,仆从取出那件公卿便服,晴明在它背部贴上符纸。 上面写着: 灵 宿 动 晴明将符纸贴在盛季的公卿便服背部,口中喃喃念咒后,那件公卿便服即自然而然地站起,接着往前走。 此刻,牛车追踪的正是那件公卿便服。 通过丙市,再往前走一会儿,来到一栋四周围着瓦顶泥墙、荒废不堪的宅邸残迹。泥墙内看上去像是森林,公卿便服从泥墙坍塌处进入。 晴明、博雅,以及盛季,依次下车,他们让两名随从待在原地守候,再带另外两名随从跟在衣服后。 宅邸的屋顶已掉落,柱子也倒下,往西可能是一栋豪华宅邸,现在却面目全非。 衣服在纷飞飘雪中继续往前走,来到一棵大松树树根前,衣服止步,之后,宛如禁不住积雪的重量,飘然坠地。 「看来是这里。」 晴明挪开衣服,发现地面有一双鞋。 「这是?」晴明问。 「是我的鞋。」盛季一脸惊惧地答。 地面凸出好几根粗大的松树根,树根处有烧焦痕迹。 「原来如此……」 晴明望着烧焦痕迹,一脸恍然大悟地点头。 「喂,晴明,你弄明白了吗?」 「不,还不到完全明白的程度。」 晴明向跟来的两名随从说: 「我们来时,途中有几栋宅邸,你们代我去问几件事。」 「要问什么呢?」 「你们去问,那边有一栋废屋,里面有一棵松树,树根有烧焦的痕迹,到底因何事而有烧焦痕迹呢?」 两名随从离开后,不久又回来。 「离这儿最近的宅邸有人在,那儿的人告诉了我们。」 随从模仿对方说话的口吻道: 第8节 「那栋宅邸,近十年来都无人居住,任其荒废,后来不知何时开始,貉子一家住了进去,它们经常欺骗人类,对人类恶作剧。有一天,它们的巢穴被人发现,就位在那棵松树的树根。为避免貉子一家继续恶作剧,那些曾经上过当的人聚集起来,把烧得通红的铜液灌进巢穴。这正是今年春天的事,里面还混了一只年轻的白雌貉。众人似乎很想抓住那只雌貉,剥下它的皮,不过,那只白貉应该也和它的家人一起在巢内被烧烂了吧……」 随从如是说。 「原来如此……」 晴明转身问盛季: 「盛季大人,发生这件事之前,您在此地是否遇上什么不寻常之事?」 「我想起来了,那天……就是从那男子送来写有女子和歌的折扇那天算起,再往前三天的事,我刚好有事路经这一带。」 「是吗?」 「那时,我看到有只狗对着那边坍塌的围墙狂吠,围墙上有只貉子被追到走投无路,看那样子,似乎想下也下不来。就在那一刻,那只貉子用很悲哀的眼神望向我,我情不自禁朝狗大喝一声,狗转头望向我,围墙上的貉子趁机一溜烟跑下围墙,最后消失不知所踪。」 「看来,原因便在这点上。」 「晴明啊,这点又是什么事?」 「有关这点,博雅大人,我认为您还是直接问对方好了……」 「直接?」 「所幸这儿有盛季大人穿过的公卿便服。我想,该女子应该也摸过这件衣服……」 晴明边说,边松开手中的浅葱色圆领公卿便服,用它轻飘飘地盖住烧焦的松树树根,再伸出手掌贴在衣服上,小声念起咒语。 晴明边念咒,边举起原本贴着衣服的手掌,衣服宛如配合他手的动作般掀举起来,最后直立在当场。 晴明念完咒语后,树根处出现一名身穿白色窄袖便服的女子,像是披盖着公卿便服般站了起来。 「你、你是!?」 盛季看到那女子,情不自禁后退几步。 「盛季大人,这回让您受惊吓,实在抱歉。」 女子开口。 「蒙您救下一命的那只貉子,是我们侥幸存活的族人。我们的巢穴被灌入烧得通红的铜液,大家都被烧烂,失去性命,也都因憎恨人类而逗留在这世间,但是,我们从那只貉子口中得知您的事后,便极度渴望您能陪我们步上黄泉路。」 女子凝望盛季。 「正巧,我原本打算要在从我命丧之日算起第四十九天,和同族的貉子结为夫妻,离开这里,到外面寻求新巢。正当我心心念念着不能得遂前愿,即被人杀死,也无法生下子嗣的时候,我遇上了盛季大人您。」 纷飞不止的雪,积在女子身披的公卿便服上,碰到女子的身体和手臂时,却通行无阻地穿过。 女子在飘雪中继续道: 「我们本来打算让您在睡梦中喝下烧红的铜液,夺走您的性命,带您离开,却无法如愿。可如今,我倒认为这样反而很好……」 女子在飘雪中望向盛季,露出寂寞的微笑。 接着,女子消失,衣服轻盈地落在雪上。 「等、等等……」 盛季伸出手,但女子已不见踪影。 只有纷飞的飘雪往松树树根不停堆积。 五 待积雪融化,人们挖掘那棵松树树根附近,果然发现了貉子巢穴,里面出现十二只貉子尸骸。 虽然每只都被烧烂了,但据说,其中有一只雌貉还很年轻。 注1:原文为篑子「(すのこ,sunoko)」,为平安时代建筑方式,最外面的长廊没有墙壁,由板条铺成,可让雨水漏到板条下的地面。 注2:原文为「女郎花(おみなえし,ominaeshi)」,学名patrinia scabiosaefolia,忍冬科(caprifoliaceae)多年生草本,秋天七草之一,中药上多用于清热解毒。 注3:日本律令制底下设置的一种官职,类似天皇的秘书,是令外官,汉朝名为黄门侍郎、夕郎、夕拜。 注4:建于平安京皇宫东南方的御苑,东西约二四〇公尺,南北约五百公尺,中央有池塘,是天皇与朝廷官员的宴游场所。现为东寺真言宗寺院。 注5:今京都市大宫通。 注6:原文为「小袖(こそで,kosode)」。 注7:平安时代的男女交际习俗是「访妻婚」,男方于夜晚探访女方,住宿一夜后,翌日清晨离去。由于没有法律约束,男方可以随时中止「访妻」行为。一旦男方不再来访,女方可以再度寻觅适当人选。 注8:原文为「水干(すいかん,suikan)」。 樱暗女首 一 樱花即将凋落。 开得密密麻麻的樱花瓣,重得令树枝往下低垂。 盛开的花充溢在阳光中,花瓣看似随时都会从树枝自然飘落。 晴明宅邸庭院中的那棵老樱树,开着宛如丰硕果实的花。 晴明和博雅坐在窄廊上,一面观赏那棵樱树,一面饮酒。 晴明背倚一根柱子,竖起单膝,边将酒杯途到嘴边,边观看樱花。 第9节 博雅则一下望着樱花,一下又仰头观看在樱花上方广阔高空吹拂的风,继而啜饮着酒。 方才两人刚开始喝酒那时,花瓣还未飘落,不知何时起,花瓣已一片、又一片飘离树枝。 两人闲闲喝酒,樱花亦闲闲飘落。 「我说,晴明啊……」 博雅喝干杯内的酒,叹口气同时说。 「什么事,博雅。」 晴明搁下早已喝光的空酒杯,蜜虫立即往杯内斟酒。 「看着那样飘落的樱花花瓣,该怎么形容才好呢,我总觉得好像在观看人心……」 「人心?」 「说是人心,唔,或许说是心思比较恰当。」 「什么意思?」 「人的内心,不是会萌生好几种心思吗?就跟那些花瓣一样……」 「嗯。」 「可是,那些心思,不可能永远停驻人心。那些心思会像那些花瓣一样,在不知不觉中,离开人心而散去。待我们察觉时,花已经消逝,季节也在转移……」 「博雅啊,你是不是恋爱了?」 晴明的红唇两端含着微笑。 「恋、恋爱?」 「是的。你是不是有了心上人?」 「你没头没脑地说什么话?我不是在说这个……」 「那你在说哪个?」 「你问我在说哪个,我也答不出。我不是在说人心吗?」 「难道不能提恋爱的事?」 「不是不能。虽然不是不能,可是……」 「可是,怎么了?」 「消失了。」 「消失?」 「你一提到恋爱,之前还在我心里的那些感慨全消失了。」 「原来花瓣飘落了……」 「是你摇了树枝。」 「博雅,对不起。」 「你向我道歉也没用。已然飘落的花瓣,不会再回到树枝上。」 「这正是大自然的法则嘛。」 唇角仍带着微笑的晴明,端起蜜虫为他斟上酒的杯子,送至嘴边。 「算了。你还是赶紧说你的事情吧……」 博雅不满地噘着嘴唇。 「事情?」 「你找我一起喝酒时,不是说,有事想拜托我吗……」 「是樱花的事。」 晴明搁下酒杯,望着博雅。 「樱花?」 「你认识橘花麻吕大人吗?」 「当然认识。橘大人虽于去年秋季过世,但他生前相当于雅乐寮(注1)的主人,可是非常有名的抚琴高手……」 「他有位千金,名叫透子。」 「算起来,透子小姐今年应有十七岁,虽然还很年轻,但听说和她父亲一样,都是抚琴高手……」 「正是这位透子小姐,她失踪了。」 「失踪了?」 「嗯。据说,昨天她在樱花树下弹琴,结果只留下琴,她本人却失去踪影。」 「什么!」 事情如下所叙。 二 第10节 昨天中午,透子说要弹琴。 她吩咐家里人取出父亲橘花麻吕生前所用的一把名为天弦的琴。 「将这把琴放在桃实下。」 她向家里人如此说。 桃实是庭院里的一棵老樱,此时正逢盛开时节。 「我老早就想在这棵樱树下弹一次天弦。」 透子的双颊看似微微泛起红晕。 家里人立即在樱树下铺上绯红毛毡,再把琴搁在毛毡上。 「我想独自一人弹,你们暂时都不要过来。」 由于透子这么说,于是没有人接近透子弹琴所在的庭院。 不过,琴声倒是听得到。 家里人各司其职,一面忙着做自己的事,一面聆听小姐弹奏的琴声,不料,不知何时,琴声竟倏地停止。 家里的人诧异地侧耳静听,却始终听不到琴声再度传来。 于是,家里人便到院中探看,只见盛开樱树下的绯红毛毡上,仅留下一把琴,透子则失去踪影。 家里的人起初认为透子或许有事暂时离开,岂知,无论等多久,都不见透子回来。 「虽然不知她去了哪里,但应该都在宅邸内。」 众人在宅邸内找了半天,仍寻不着透子。 不仅地板下(注2)、池子中,连树木和庭园山石后面,甚至屋顶上都找递了,依旧找不着透子。 「是她自己离开了宅邸?还是有人带她出去了……」 虽然也考虑过这点,但大门始终关着,而且那儿有人在。那人也说,别说透子,没有任何一人进出过大门。 倘若透子真出门了,那么,无论是她自己出门或有人带她出门,肯定都不曾经由大门,而是直接翻墙出去。 最后,众人束手无措—— 三 「所以,博雅啊,橘贵通大人就来央求我设法解决。」晴明说。 橘贵通——橘花麻吕的长子,花麻吕过世后,他一直负责照顾透子。两人虽非一母所出,他仍算是透子的哥哥。 「可是,晴明啊,透子小姐失踪这事虽然重大,但是,贵通大人为何因这件事而特地来你这儿呢?」 「博雅,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那棵樱树,除了『桃实』这个名字,还另外有个别称,叫做不凋落之樱……」 「这我倒不知道。你说来听听。」 「那棵樱树啊,即使花季结束,也会留下一朵不凋落的花。」 「只有一朵?」 「嗯,只有一朵,不凋落。」 每逢春季,樱树会开花。 之后,其他樱花都会随风飘散,只有一朵花不凋落。 再之后,长出叶子,绿叶随即埋没那朵花,让人忘记它的存在;到了秋天,叶子转红,再到冬天落叶时,就会发现那朵花仍留在树上。 翌年,春天再度降临,樱花再度盛开,那朵花会被新开的花埋没,分不出到底是哪一朵,待花谢时,会发现树上又留下那朵花…… 「说起来,那棵樱树正有此异乎寻常之处。不可思议的是,明明是樱树,为何取『桃』字命名为『桃实』?既然如此,当然就得由我出面喽。再说,我和贵通大人谈了一会儿,他似乎仍有事瞒着我……」 「他瞒着什么事?」 「正因为不知道他瞒着什么事,博雅啊,我才叫你过来一趟。」 「你的意思是,要我做些什么吗?」 「是的。」 「要我做什么?」 「不是很难的事。」 「什么事?」 「我要你听听樱树。」 「听樱树?」 「唔,总之,去了你就明白。」 「……」 「我已经答应对方,今天去一趟……」 第11节 「唔……」 「你打算怎样?」 「唔、唔……」 「去吗?」 「唔、嗯。」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四 「可是,透子小姐为何想在樱树下弹琴呢?」晴明问。 「透子很久以前就想在樱树下弹琴,只是,家父他……」 贵通看似难以启齿地开口。 据说,橘花麻吕会阻止道: 「不行。」 之后一直禁止透子在樱树下弹琴。 「花麻吕大人过世后,再没有人禁止,因此,透子小姐才在樱树下弹琴吗……」 「是的。」贵通点头。 「可是,花麻吕大人为何禁止透子小姐在樱树下弹琴呢?」 「这个,那个……」贵通支支吾吾。 「您是否有难言之隐?」 「也不是。我完全推测不出理由,但家父花麻吕可能有他的理由吧。」 「原来如此。」 「由于家父禁止,因此,昨天要是我在场,我一定会阻止透子弹琴。」 「您昨天不在家吗?」 「我有事出门了。」 「透子小姐过去有没有趁贵通大人不在家时,偷偷弹琴呢?」 「这……」 「透子小姐当时弹的是什么曲子?」 「这个,不得而知。」 「不得而知?」 「是。」 「大家不是都听到琴声了吗?」 「听到了,但没有人知道弹的是什么曲子。若是一般曲子,多少还有人懂……」 「您是说,透子小姐弹的是很稀罕的曲子……」 「这个,要是我在家就好了,实在很难回答……」 贵通一脸困惑地望着晴明。 「贵通大人。」 此时,开口的是博雅。 「透子小姐的母亲,是在数年前过世的吧?」博雅问。 「是四年前过世的。她不是我的生母。是家母过世后,家父花麻吕再娶的续弦。」 贵通刚说毕,晴明马上接道: 「总之,能不能先让我们看看那棵樱树……」 五 一行人来到庭院时,已是傍晚。 眼前有棵盛开的老樱树,树下铺着绯红毛毡,毛毡上搁着一把琴。 「昨天起都没有下雨,所以将此处保持原状不动。」贵通说。 「这棵树就是那棵不凋落的樱树桃实吗?」晴明问。 晴明伸手自怀中取出一枝约七寸半长的竹筒。 「这是什么?」博雅问。 「是竹筒。」晴明答。 第12节 「我知道是竹筒,可是……」 竹筒一端刚好在竹节处切断,另一端在竹节前切断,看似可以盛水也可以装任何东西。 再仔细一看,竹筒侧面靠近竹节之处,有个小洞。 小洞上贴着写有细小文字的白纸。 听如语如疾疾言言 看上去像是符纸之类。 「方才贵通大人说的话,其实我昨天便已经听过。我想,应该用得着这样东西,所以已事先备好。」 晴明望向博雅。 「透子小姐到底弹了什么曲子,我们就用这个竹筒确认看看。」 「这种事办得到吗……」 「若是借用琵琶、吹笛名家博雅大人的耳朵的话……」 「我的耳朵?」 「刚长出的嫩叶,刚盛开的花,其叶脉和花脉都有录下四周声音的功能。」 「脉?」 「所谓声音,本来就是一种震动。琵琶和琴的声音,是弦的震动。笛声则为竹子的震动。就如弹琴人松手后,弦仍会持续震动一阵子,同理,叶子和花也会将震动存留在其中……」 「你是说,我们能够听到那震动……」 「能。」 晴明边说边伸出手,自头上的树枝摘下几朵樱花。 再将樱花放入竹筒内。 「博雅大人,您能不能将耳朵贴在这边的竹筒开口处?」 博雅从晴明手中接过竹筒。 「这、这样吗……」 他歪着头,把耳朵贴在竹筒上。 晴明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贴在竹筒,口中轻声念起咒语。 「什、什么都听不到……」 博雅起初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咦,这是,风声吗……」 接着喃喃自语起来。 风吹进靠近竹节的小洞,隐约可以听到声音。 不久,声音中混杂有类似弦的震动声,那声音非常轻微,甚至比花瓣的叹息声还要幽微,总之竹筒内有某种声音在响。 「不可能吧?会不会是我听错了,这是……」 博雅停止喃喃自语,闭上双眼。 「啊,这声音,太美了……」博雅低语。 他陶醉地闭上眼睛,似乎在倾听某种乐音。 过一会儿—— 「这不是〈樱散光〉吗……」 博雅睁开眼睛。 「〈樱散光〉?」晴明问。 「大概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吧,这是花麻吕大人所作的琴秘曲。大人将在春光中凋落的樱花情景,作成一首曲子……我也……哦,不,鄙人(注3)年轻时也听过好几次。可是,不知为何,之后花麻吕大人竟封印起这首曲子,他自己也不再弹奏,其他人也自然而然就不弹了……」 博雅刚说完,有人叫出声。 「噢……」 是橘贵通。 「博雅大人,您果然还记得这首曲子……」 那声音充满悲痛。 四周早已昏暗。 家里人提着灯火过来。 借着那灯火细看,贵通僵着一张脸。 这时—— 呵、 呵、 第13节 响起一阵轻微笑声。 呵呵、 呵呵、 呵呵、 呵呵、 无数的笑声。 那些窃窃私语般的无数轻微笑声,也自头上传来。 博雅仰头观看。 「啊……」 他倒抽了一口气。 在火焰亮光中仰头一看,竟然看见樱花中有无数张人的笑脸。 是美丽女子的笑脸。 呵呵、 呵呵、 而且,女子竟然一面笑、一面哭。 待众人定睛看时,只见树上所有樱花花瓣都变成女子容颜,正发出宛如花瓣随风簌簌摇动的轻微笑声。 六 「您能告诉我们事情原委吗?」 回到屋内后,晴明开口问。 房内点上灯火,晴明和博雅两人与贵通相对而坐。 由于已让众人退下,房内没有其他人。 「是。」 贵通点头,开始远说。 「方才在樱花中浮出的,是过世家母的脸。」 声音很低,却隐含着决意。 「家母在二十三年前过世。当时,家父花麻吕已在雅乐寮任职,日日夜夜为了雅乐忙得不可开交。那时的我,虽然还不到十岁,却从未有过和家父面对面好好谈一番话的记忆……」 七 发狂般迷上某种物事—— 人有时会陷于这种情况,家父花麻吕正是发狂般迷上了雅乐。 我们经常形容妖鬼为「物」,说起来,家父花麻吕正是受到外物鬼迷心窍,丧失理智。 家父花麻吕在雅乐寮时当然不在话下,回到家里也尽想着雅乐的事,尤其特别醉心于作曲。那时,他几乎将全副心神注入方才博雅大人提起的曲子〈樱散光〉上。 一旦浮出曲子的构想,家父会以惊人速度完成一首曲子。 但是,只有〈樱散光〉这首曲子极不顺手。 他有曲子的构想。 而且那调子有时会浮在眼前,仿佛伸手可及,却不知为何,迟迟无法谱成曲子。 我父亲为此茶饭不思,后来逐渐无法进食,眨眼间便瘦得只剩皮包骨。 早上出门进宫也十分困难,甚至无法单独一人搭车,看似随时都会离开这个人世。 或许他真的被妖鬼附身了吧。 樱花花季结束时,曲子仍未完成,如此过了一年,再度迎接第二年花季时,曲子依旧无法完成。 「啊,在这樱花凋落之前,曲子仍无法完成的话,我大概只有死路一条了。」 家父左思右想想不开,无奈直至樱花盛开并开始凋落时,他仍无法完成曲子。 这期间,家父当然一次也没有去探访家母,家母本来以为他另结新欢,都前往新欢之处,后来才明白是为了樱花曲。 「若是另结新欢,那还说得过去,万万没想到对手竟是樱花……」 于是,这回家母发狂了。 「对手是樱花,这不是很好吗……」 「根本没有必要计较嘛。」 在家母身边服侍的人都如此安慰她,但家母似乎无法理解这个理所当然的道理。 「我恨樱花。」 她遂变得如此。 事后有人对我说,家母当时叹道: 第14节 「既然如此,我便心执一念,让庭院的樱花永不凋落。我要让他每次看到樱花,必会想起我……」 据传家母这样说后,终于在这宅邱庭院的樱树枝上自缢身亡。 之后,樱花凋落,然而,仅有一朵樱花留在树上,始终不飘散。 家父花麻吕正是看到树上仅存的这朵樱花,好不容易才完成了上述的曲子。 可是,对家父来说,这首曲子竟成为罪孽回忆的代表。 因此,这首秘曲〈樱散光〉才会弹不到几次便被封印,成为这宅邸——尤其在那棵桃实樱树附近,永不再被弹起的曲子。 透子之所以会失踪,或许正因为她在那棵樱树下弹了这首〈樱散光〉。 我必须尽全力找出透子——于是我前去向晴明大人求救,只是,事情牵扯到我家这桩秘事,我无法当场和盘托出,内心实感进退两难。 八 翌日中午,晴明、博雅、贵通三人聚集在那棵老樱树下。 树下已铺好绯红毛毡,并搁上一把琴。 是七弦琴。 明亮的阳光映在樱花上,也映在那把琴上。 樱花在阳光中静静飘落。 「博雅大人,请您开始弹琴……」晴明说。 「嗯……」 博雅点头,脱去鞋子,步上毛毡。 他坐在琴前,用指尖触摸琴弦,确认弦的松紧。 继而用指甲弹动弦,进行调音。 过一会儿,大概一切都就绪,博雅仰头望向晴明,无言地点点头。 「请……」 晴明点头,博雅拉回视线,望向琴,再轻轻吸了一口气,接着徐徐将指 尖搁上琴弦。 恋。 指尖发出弦音。 博雅的指尖再度拨弄琴弦。 恋。 恋。 指尖又发出弦音。 之后接二连三地发出琤、琤声。 博雅开始弹起曲子了。 是〈樱散光〉。 曲子一开始,樱花即改变之前的凋落速度。 琴音依次触碰每一枚樱花花瓣,花瓣接触到琴音,立即飘落。 花瓣在阳光中簌簌飘落。 飘落在博雅身上,也飘落在琴身上。 接二连三、接二连三…… 「这么多……」贵通发出叫声。 「樱花在阳光中飘散……这曲子描述的正是此番光景……」 晴明说毕,高举双手。 晴明身上的白色狩衣(注4)宽袖也随之翩然翻飞而起,继而吹起一阵风,宛如袖子掀起风那般。 静静在半空飞舞的无数花瓣,随着那阵风,飞升向天空。 恋。 博雅抚琴。 樱花飘散。 数量多得无可计数。 风,将花瓣送上青空。 恋。 恋。 恋。 第15节 樱花花瓣在阳光中接三连三被卷上天空。 分不清被卷上天的到底是樱花花瓣,或是博雅指尖弹出的琴音。 琴音和花瓣在阳光中闪耀。 高高的天空上,花瓣在阳光中交相纷飞,琴音灿烂地闪闪舞动。 青空中,花瓣、阳光、琴音均浑然一体,已无法分辨彼此。只见花瓣在青色虚空中闪闪发光。琴音灿烂飞舞。 不久,博雅停止弹琴时,那棵樱树——亦即名为桃实的樱树,上头的花瓣几乎散落殆尽。 「噢,在那边?」贵通开口。 花瓣已掉光的樱树中央——树枝与树枝间,横躺着一名女子。 「透子!」贵通呼唤。 正是透子。 家里人抬下透子,让她躺在毛毡上后,透子突然睁开双眼。 透子霍地抬起上半身,望向晴明。 「是你让花瓣飘落的吗……」透子问。 「是。」 晴明点头。 「您不是透子小姐吧?」 晴明问透子。 「原来你看得出……」 「您是贵通大人的母亲吧?」 「没错。」附在透子身上的那「物」说。 「母、母亲大人……」 贵通情不自禁叫唤。 「您为何要做出这种事呢?难道您真如此憎恨父亲大人吗……」 「不……」贵通的母亲说。 「既然不是,那到底为什么……」 「我确实憎恨过只顾沉迷雅乐,对我完全视而不见的花麻吕大人。身为女人,丝毫得不到丈夫探访关爱,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 贵通的母亲借用透子的声音说。 「可是,我更担忧的是花麻吕大人。我想,既然得不到大人的眷顾,不如化为一朵樱花,将一己性命献给花麻吕大人。若能达成愿望,让大人完成曲子,我便能活在那首曲子中。若愿望无法达成,花麻吕大人想必也无法再活下去,我们便能在黄泉彼岸再续前缘……」 「所以您才在那棵樱树上……」 「是的。只是,我生前唯一念念不忘的是,我无法亲耳听到完成的曲子〈樱散光〉。我始终盼望能听到这首曲子,后来不知透子是不是领会到我的心愿,她竟然说想在樱树下弹琴,今年春天,正是两天前,我终于如愿以偿……」 「原来……」 「此刻,我已了无牵挂。生在这世间,只要达成一、两件心愿,应该算是死亦无憾了吧……」 最后一句话,贵通的母亲似乎是说给自己听那般。 呵。 透子的嘴唇浮现樱花瓣似的笑容,随即闭上眼睛。 博雅抱住透子摇摇晃晃倒下的身体。 透子闭着眼睛,在博雅怀中呼呼睡得看似很香。 枝头那朵仅存的樱花,随着吹来的风,分散为五片花瓣,飘离树梢。 九 「原来发生过那种事……」 博雅在窄廊上喃喃自语。 此处是晴明宅邸。 两人正闲闲地喝酒。 樱花也正闲闲地飘落。 「对了,晴明啊,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 「什么事?博雅。」 「那棵樱树,为什么取名为『桃实』呢?我忘了问贵通大人。」 「原来是这件事。」 「怎么?晴明,原来你早已知道原因?」 「也不是早已知道。我只是猜想,事情应该如此。」 第16节 「你怎么猜想?」 「据我所知,应该是贵通大人的母亲在那樱树上逝去后,人们才称其为『桃实』……」 「是吗……」 「『桃实』的『实』这个字,还有什么其他读音呢?」 「『实』?是不是也能读做『实』?」 「没错。这『实』,亦与『三』同音(注5)。」 「什么?」 「将三分而为二,便是『一』与『二』……」 「唔、嗯。」 「而『桃实』的『桃』若读成和音,则与『百』同音(注6)。之后,将刚才的『一』搁在『桃』字,也就是『百』字中,便成为『?』。再为这个『?』字上头加上『二』……就是加上两点,即为『首』。」 「什……」 「最初,人们称那棵自缢其首的樱树为『首樱』,后来因为忌讳,不知不觉中便改称为『桃实』吧……」 晴明说完,啜了一口杯中的酒。 「原来如此……」 「原来人这种生物,为了忘却悲伤,往往利用各式各样语书的花瓣来将其隐藏啊……」 樱花,依旧闲闲地飘落。 注1:「雅乐」意为相对于俗乐的「雅正之乐」。西元七〇一年,日本依据大宝律令设立司掌朝廷音乐的公家单位,是为「雅乐寮」,也是国家首间依法设置的音乐学校。掌管音乐包括朝鲜半岛传来的三韩乐、中国的唐乐、舞蹈以及日本古来乐舞(国风歌舞),即为雅乐。 注2:原文为「床下(ゆかした,yukashita)」,即「地板」。日式建筑多架高建造,房屋地板与地面间有空隙。 注3:博雅在此处原本使用私下场合、比较随便的同辈间自称「俺」,后来改口用比较正式的自称「私」。 注4:原为狩猎时所穿的衣服,于平安时代演变为贵族平日所穿的便服。 注5:日文中,「实」字可读为「jitsu」或「mi」,而「三」亦可读为「mi」。 注6:日文中,「桃」之读音为tou,和音则为momo,与「百」同音。 首大臣 一 梅雨期还未结束。 柔软的毛毛细雨下个不停。 蟾蜍在庭院的湿润草丛中慢吞吞地爬动。 樱树、枫树、松树的绿叶,以及鸭跖草(注1)、萱草的叶子都被雨淋得发亮。由于没有风,叶子和草丛几乎丝毫不动。若雨滴大一点,叶子和草丛遭落雨敲击时,或许会晃动;但此刻的雨如针那般细,即使雨滴落在其上,叶子和草丛也不晃动。 唯独积存在叶尖的雨滴逐渐膨起而掉落时,失去承重的叶子才会翘起并摇晃。而当掉落的雨滴击中底下的叶子或草丛时,叶子和草丛也才会晃动。 晴明宅邱庭院中在动的东西,只有上述那些叶子和草丛,以及正在爬行的蟾蜍。 晴明和博雅坐在窄廊上,正在喝酒。 睛明身上披着白色狩衣。 狩衣吸收了大气中的湿润水分,按理说应该会加重些,但穿在晴明身上,看上去竟轻得即使一丝微风也会令袖子翩翩翻飞。 博雅穿着黑袍(注2)。 「晴明啊,真希望这梅雨快点结束……」 博雅喝干了杯里的酒,喃喃自语。 「虽然这种雨也别有一番风情,但下得这么久,会令我特别想念起月亮的存在。今晚是十六的月色吧……」 博雅搁下酒杯。 一旁的蜜虫往博雅的空杯内斟酒。 博雅自屋檐下仰头望向洒落梅雨的天空,叹了一口气。 看来博雅仰头望去的方向,正是那看不见的月亮于夜晚时大约会高挂的位置。 「十五的满月当然很美,不过,刚出现缺口的月亮,也别有一番风情……」 晴明刚说完话的红唇,同时含着酒与微笑。 「月亮有了缺口后,再逐渐消失,她这样的姿态总令人心疼,确实富有情趣……」 博雅点头。 「博雅啊,虽然我形容为刚出现缺口的月亮,但月亮逐渐消失的状态,其实只是看上去那样而已,实际上月亮并不会渐次消失。那是月亮逐渐躲进自己影子中的一种大自然现象,月亮本身无论如何总保持着我们所见的那个圆形姿态。」 「是吗……」 博雅点头。 「晴明啊,你说的或许没有错,但是你这种说法,该怎么说呢,我总觉得好像欠缺了一点情趣……」 博雅自言自语般说。 第17节 接着,博雅再度端起酒杯送至唇边。 「你这句话,或许只是站在天文博士安倍晴明的立场,若无其事地说出而已,但在我听来,总觉得没意思……」 说完,博雅喝干杯中酒。 「话说回来,博雅啊……」 晴明似乎想起某事,开口说。 「什么事?晴明……」 「我还没有向你说明一件事,其实东三条(注3)大人今天会来此。」 「兼家大人……」 东三条大人指太政大臣藤原兼家。 「他为什么要来?」 「好像有什么紧急事。今天早上,他遣人送来信息,说有十万火急的事,务必要见我……」 「是吗……」 「我回道今天和源博雅大人有约,结果对方说,如果源博雅大人首肯,两人一起见面也可以,因此我便同意让对方来,你不介意吧……」 「我不介意,可是,到底是什么事?」 「这个,其实我也不大清楚。」 「对方既然是兼家大人,是不是他和某位小姐之间发生了什么麻烦事,来向你求救?」 「如果只是男女间的恋情问题,他不可能特地前来我这里。」 「那到底是什么事?」 「你直接听他本人怎么说吧。车子好像已经来到外头了……」 晴明说毕,过一会儿,蜜夜来通报道: 「藤原兼家大人此刻已抵达……」 二 然而,来人并非兼家。 带着随从一起前来的人,是名二十出头,丰神磊落的年轻男子。 「在下是道长。」 年轻男子说。 藤原道长——兼家的儿子,日后被称为御堂关白(注4),是位大权独揽的人物。 「初次见面。久仰大名。」 道长毕恭毕敬地向晴明打招呼。 「好久没见到博雅大人了……」 并向博雅俯首道安 。 仔细一看,三名随从中,有一名双手捧着以锦缎包覆的四方形大包裹。 众人转移阵地,离开窄廊,进入内室,之后,道长屏退随从。 房里只剩下晴明、博雅、道长三人。 蜜虫和蜜夜也退出房间。 刚才让随从捧着的锦缎包裹,就搁在道长面前。 「您来此有何贵干呢?」晴明问。 「有关此事,我想,还是让家父兼家直接向您说明比较好。」 道长说完,动手解开包裹。 里面出现一个以未涂装木材制成的盒子。 「请看……」 道长如是说,接着掀起盒盖—— 「唔……」 博雅发出叫声。 原来盒子内盛装的是人头。 「兼家大人……」博雅道。 盒子底下有垫底的低矮台座,搁在台座上的,正是博雅和晴明都熟悉的那位藤原兼家的头颅。 而且—— 「哟,晴明啊,不好意思,竟让你看到我这副样子……」 头颅不但还活着,并且会动,也会开口说话。 第18节 「前两天早上,我听到有人在呼唤我,我循声音过去一看,竟变成这样子……」 道长以平板的声音说。 三 据说那天早上—— 「道长……」 道长听到兼家的叫唤。 「喂,道长,你来一下。快来啊!」 道长是兼家的第五个儿子。 道长另有两个同母所出的兄弟道隆、道兼,但那天只有道长一个人在家。 因此兼家才会叫唤道长。 兼家似乎很焦急,大声叫唤,却同时又深恐别人听到般压低声音。而且那声音听起来明显很急迫。 道长快步前往兼家的房间,看到兼家在寝具内露出头脸,正望着房外。 奇怪的是,盖在兼家身上的被子竟然一片平坦。一般说来,盖在人身上的被子应该鼓起人的形状才对。但兼家身上的被子完全没有鼓起。 「父亲大人,您怎么了……」 道长跪坐在兼家枕边,翻开被子后,才发现兼家的头颅下没有身体。 「父亲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道长惊讶地问。 「您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 兼家虽很惊慌,仍向道长说明原因。 「我醒来后,就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 按理说,只剩一颗头颅的话,应该会死。 但是,兼家却活着。 不仅如此,他丝毫不感痛楚。伤口也没流出一滴血。这点很不可思议。 之后,兼家发出呻吟。 「热啊……」 「热啊……」 兼家说,他全身热了起来,宛如被火烘烤。 可是,那个热得很的身体并不存在。 不久。 「痛啊……」 「痛啊……」 兼家又发出呻吟。 「我全身痛得好像被尖枪刺穿一样……」 虽然如此,道长却束手无策。 「在地狱的火焰山遭烘烤,在针山爬滚,原来竟是这种滋味?」 呻吟大叫了一阵子,热和痛的感觉似乎不知不觉间退去,可是,只剩一颗头颅的事实仍不变,束手无策的状况也不变。 「要不要请药师或和尚前来?」 道长问。 「不用。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这副模样。」 兼家说。 在两人都不知如何是好的状况下,日头逐渐偏西。 「热啊……」 「热啊……」 兼家再度呻吟起来。 「痛啊……」 「痛啊……」 也和早上一样哭诉痛楚。 第二天,情况依旧,而且事情再也瞒不下去了。 兼家起初很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目前的模样。 第19节 「如果是生了某种病,应该请药师来;若是邪恶的咒术,我认为最好请和尚或阴阳师看一下比较好……」 道长劝说。 「万一让别人看到我这个样子,传了出去,我以后要怎么进宫啊。」 兼家不答应。 「既是突然变成这样,说不定到了明天,又会突然恢复原状吧……」 然而,过了一天,兼家依旧没有恢复原状。 第二天请了和尚前来,仍无法解决,终于到了第三天—— 「对了,叫晴明来,去叫安倍晴明来……」 兼家如此说。 「这种事情交给晴明最适合。去叫晴明来。不,不用叫他来。我们主动去找晴明……」 于是,他们立刻遣人送书信给晴明。 「这正是我们今天来此的缘由。」 道长说。 四 「您有什么头绪吗?」 晴明问兼家。 「没有。」 兼家即刻答。 「不过,即使当事人毫无所觉,就旁人眼光来看,或许可以察觉到某些端倪。多么细微的琐事都无所谓,您能不能说说看……」 「没有。」 「真的没有?」 晴明俯视兼家的脸。 「晴明,你不该用这种眼神看人……」 兼家无法垂下头或别开脸以躲避晴明的注视。 他只能转移视线。 「您有没有接触过什么不好的东西呢?」 「……晴明啊,你不用说三道四,快帮我想个办法好不好?你的话,等于在说:如果我这种情况是一种负伤,要是病人不说出负伤的理由,你就没法医治,不是吗?不管病人是因跌倒伤到手臂,或自己弄伤手臂,你应该都有办法医治伤口吧?」 兼家把视线瞥向一旁说。 「兼家大人。」 晴明把脸移至兼家视线的前方,对兼家说: 「您不能这样耍赖不听话。」 「……」 「看来您心里有数。」 「有……」 兼家只能点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纪长谷雄大臣……」 「是那位文章博士?」 「是的。」 纪长谷雄—— 生于承和十二(八四五)年的文人——早于晴明的时代相当久。 他是菅原道真的门生之一,早已离开这个人世。 学遍九流,艺通百家,就任朝廷要职。 某古籍如此记载。 「长、长谷雄大臣在朱雀门上和妖鬼玩双六(注5)的故事,你知道吧?」兼家问。 「知道。」晴明点头。 「听说长谷雄大人赢了那盘棋,得到了绝世美女……」博雅插嘴。 长谷雄大臣得到美女时,妖鬼还特地提出警告: 「你听好,无论发生什么事,在一百天内,你绝对不能动女子一根汗毛。」 然而,第八十天夜晚,长谷雄大臣终于忍不住触碰了该女子。 第20节 结果,该女子的躯体当场化为水,只留下衣服,融化得无影无踪。 妖鬼来到现场后,潸然泪下说: 「哎呀,你怎么做出这种事呢?你为何不守约呢?那女子,是我搜集了一千具女尸,再从中取出最完美的地方,好不容易才制成的杰作哪。你只要再忍耐一阵子,那女子便可以成为真正的活人呀。」 以上是传闻内容。 「唉,我老早便也想得到这样的美女呀,晴明……」 兼家向晴明说。 大约一个月前某个月色皎洁的夜晚,兼家在自宅的窄廊讲了上述故事。 「啊,这世上有没有这样的美女呢……」 兼家讲完故事后,感慨地如此喃喃自语。 当天夜晚,兼家入睡时—— 「有哦……」 兼家听到有人这么说。 「有这样的美女哦,兼家大人……」 那声音在兼家的耳畔窃窃私语,声音低沉得有如泥水煮沸时的咕嘟声。 兼家醒来,发现枕边有个老人,坐在射进室内的月光中。 一头长长白发蓬乱如麻。 布满皱纹的脸。 胡须很长。 是个双眼发出黄光的老人。 「你,你是谁?」 兼家抬起身。 「我名叫芦屋道满……」老人答。 「道、道满!」 兼家当然知道这个名字。 老人是法师阴阳师(注6)。 「我刚才路经府上,听到有人在讲述故事的声音。细听之下,原来您很想得到绝世美女……」 「你听到了?」 「是。」 老人脸上露出奇异的笑容,表情可怖得恐怕连妖怪都会自认不如。 「我来为您准备那个美女吧。」 「什么?」 「您没听清楚吗?我是说,我来为您准备那个美女……」 「可、可是,我说的绝世美女,并非一般看起来很美的美女……」 兼家想要的是妖鬼制作的美女。 是搜集了一千具美女尸体,抽取其精华而制成的美女。 这些美女想必都在荳蔻年华便死去,她们应当极舍不得离开这人世,哀怨地死去。 兼家想拥抱这千人份的憾恨。 那白皙、滑腻且冰冷的肌肤上,应该凝聚了死去众美女的感情。 我要抱的是那个—— 兼家正是对这点产生欲念。 「我全明白,兼家大人……」道满笑着。 「道满,那么,你、你是说,你愿意为我制作这样的绝世美女吗?」 「怎么可能……」 道满露出黄牙笑道。 红舌在黄牙后飞舞。 「我让您和朱雀门的妖鬼玩一局双六吧。」 「你办得到吗?」 「办得到。」 这男人大概办得到——道满具有让人信服的气质。 光看外貌,也只会让人觉得,比起人,他更接近妖鬼或魑魅一族。 第21节 「可是,你要什么报酬?你为我做这种事,到底想得到什么……」 「不要什么。」 「不要什么?你这么说,反倒让人无法信任。」 「不,不,我并没有说什么都不想要。只是,兼家大人可能无法理解我想要的东西……」 「你说说看。」 「我想要的是人心。」 「人心?」 「在下向来以啖噬人心之阴晦为生,因此待事情结束,我想啖噬大人内心的阴晦……」 「我听不懂。你说清楚一点……」 「能不能让我在一旁观战?」 「观战?」 「兼家大人和妖鬼下双六时,请让我在一旁观战,到时候,我打算啖噬大人您内心动摇的感情。」 「你何必说得这么复杂。总之,只要让你观战就好了吧?」 「是。」 「既然如此,那就好办。随你吧。」 「明白了……」 五 结果,七天前夜晚—— 兼家瞒着家里人独自溜出宅邸。 在大门外等候的正是芦屋道满。 兼家半信半疑地跟在道满身后前行。 他内心交织翻滚着不安与期待。 太恐怖了。 在这种三更半夜,自己竟然和这种诡异可疑的男人独自走在一起。 自己为什么跟来了? 这是不是一场谎言? 自己是不是上当了? 除了上述的不安,兼家同时怀有另一种与之相反的不安——万一这全部都是真的呢?假若是真的,那么,自己此刻正要去和妖鬼见面。 没有向任何人交代一字半句,就这样溜出来,到底应当或不应当? 「您的心正在颤抖……」 道满低语。 「这种事瞒不过我。这种不安和惧怕正是在下求之不得的美餐……」 不久,两人抵达朱雀门。 门边有一道梯子,两人顺着梯子登上楼门。 一盏灯台竖立在楼门上,灯台上点着火。灯火旁,坐着一名年轻男子,身上穿的白色圆领公卿便服看似很凉爽。 那是名二十出头,肤色白皙,有一双凤眼的美男子。 兼家不知道对方到底是谁。 他暗忖:难道这男子正是住在朱雀门的妖鬼? 男子面前搁着一张双六棋盘。 「来,来这里……」 经道满催促,兼家隔着棋盘坐在男子对面。 「你就是兼家吗……」青年问。 「正是兼家……」 「相貌很平凡,但欲望之色卓越超群。只有这点还有些意思……」 青年还未说完,道满便坐在可以从旁俯视棋盘的位置上。 「你要赌什么?」青年问。 「什、什么?」 「你的目的是女人吧。如果你赢了,我给你女人。但是,如果我赢了,你到底要给我什么……」 「这、这……」 「难道你没有事先想好……」 第22节 「长谷雄大人以何为赌注呢?」 「噢,噢,令人怀念的名字。长谷雄赌的是他自己的所有才华……」 「那、那,我也赌同样东西……」 「我不要。」青年说。 「不要?」 「拿你的才华和举世无双的文章博士长谷雄相比,根本就是件蠢事。你说说看,你到底有什么才华……」 「这、这……」 「道满,这男人实在很无趣……」 青年说。 「往昔,我在这儿和一个名叫源博雅的男子相遇,两人吹了整整一夜的笛,还彼此交换了笛子,你只要具备源博雅一半的才华便可以,说说看,你会吹笛吗……」 「不、不会。」 兼家深恐若回答会吹笛,万一对方要求吹吹看,事情就不好办,于是老实作答。 「但是我可以提供黄金或豪宅……」 「无聊。」 青年道。 「才华是仅有此人具备、仅属于此人的东西。女人之所以美,是因为她无法永保其美。女人会年老色衰,才会令人爱怜。花之所以美,是因为花会凋谢。正因为女人会融化为水,男人才会倍感怜爱。仔细想想,对那男人来说,那个女人化为水,融化得无影无踪,反而是件好事。正因为如此,后人才会为他留下画卷故事(注7)……」 兼家听青年说得如此刻薄,不由得意气用事起来。 「那么,我就赌我的头……赌我这个头颅。」 他不假思索说出此话。 「是吗……」 青年的眼眸发亮。 「这可是你说的。话一旦说出,就收不回去了。好,就赌你那颗头颅吧……」 青年说。 「不、不是,我、我是说……」 「不能收回。这是赌注的规定。你若要收回,也可以。不过,我将无视这场双六的输赢,当场啖噬你的头颅……」 青年的两颗犬齿蓦地往前伸长。 兼家本来还怀疑青年和道满共谋打算诈骗自己,见状后,立即打消疑虑。 眼前这名青年很明显不是这世上的人。 青年吐出的气息,不正发出青白色的光,摇摇晃晃地在燃烧吗? 「我、我赌。我愿意赌。」 兼家答,内心却很后悔来到此地。 总之,眼下只能赌了。 兼家向道满投以求救的眼神,道满却只是挂着笑容无言地望着兼家。 对兼家来说,双六算是拿手项目。 他想,如果是打斗之类的武力比试,妖鬼应该比他强。 不过,双六是看骰子掷出的点数来决胜负的赌博。 即使对方是妖鬼,也无法随意控制骰子掷出的点数吧。再说,这个妖鬼不是败给长谷雄大臣了吗? 「你该不会运用什么神通力,暗地更动掷骰的点数吧?」 兼家鼓起勇气问妖鬼。 「那还用说吗……」 妖鬼双眼发出严厉亮光。 「连掷骰的点数都能随意更动的话,还有什么乐趣可言?我向来守约,这是我的作风……」 赛局开始。 本来始终一胜一败,将近拂晓时,青年终于赢了。 兼家满脸苍白,全身发抖。 「接下来……」 妖鬼望向兼家。 「哇!」 兼家大叫一声,整个身体往后瘫倒,哭了起来。 「请放过我!请放过我!拜托,拜托,千万不要拿走我的头颅……」 第23节 兼家蹬手蹬脚摇晃身子,扭动腰骨,孩子气地大哭大喊。 青年冶眼望着兼家。 「真丢人……」 青年小声吐出一句,站了起来。 「我已经不想要他这种人的头颅了。道满啊,你快带这个丢人现眼的男人回去吧……」 因而,道满便一面苦笑一面带着兼家回宅邸。 「我、我赢了……」 兼家涕泪交加、用颤抖的声音向道满说。 「道满,我赢了。我虽然输、输了双六,但我还活着。我这颗头颅也平安无事。我还活着,所以是我赢了……」 「哎,您这句话,真是美味极了……」道满说。 四天后,兼家脖子以下的身体消失了——亦即两天前早上的事。 六 「原来芦屋道满大人也和此事有关……」 晴明开口。 「可是,您为何一开始不说出来呢?」 「我、我说得出口吗?为了想得到用尸体制成的女子,我和别人下了一局双六,又因为输给对方,不愿意献出自己的性命而大哭大闹,这种事,我怎么说得出口……」兼家说。 「不过,既然您和妖鬼下了双六,输给对方,又不履行输赢之约,这种下场应该可想而知……」 「那局双六和我的身体消失一事,果、果然有关吗……」 「是。」 「难道是妖、妖鬼所为……」 「先不管是不是妖鬼所为,总之,必须先寻找兼家大人的身体。」 「你、你知道在哪里吗?」 「大致推测得出在哪里,不过,事实是否真如我所推测那般,则要实际去一趟才能知晓。」 「去一趟?去哪里……」 「兼家大人的宅邱……」 「你是说,我的身体在家里?」 「所以说,我们必须去确认一下。」 「唔、嗯。」 「说到底,兼家大人的头颅和身体,其实还连在一起。」 「连在一起?」 「是。正因为连在一起,兼家大人才依然活着,也会觉得肚子饿。只是,您的身体可能正处于阴态。」 「阴、阴态是……」 「月亮有时会圆,有时会缺,但月缺时,并不表示月亮有一部分消失。月亮只是隐藏在它本身的影子中,人们看不到而已……」 晴明再度道出之前说给博雅听的话。 「总之,我们动身吧。」 晴明望着博雅问: 「博雅大人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 「唔、嗯。」博雅点头。 「那么,我们走吧。」 「嗯,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七 一行人抵达位于三条的兼家宅邸时,雨丝变得更细,已经看不出到底是雨滴或是雾气了。 进了宅邪,命所有人都退出后,自箱子被取出的兼家头颅,竟然悠闲自在地说: 「再怎么说,毕竟还是外面的空气比较好。」 头颅由道长捧着。 「晴明,你说说你的推测吧。」兼家道。 「府上的早饭和晚饭(注8)都在哪里做的呢……」晴明问。 「这边请。」 捧着兼家头颅的道长跨出脚步带路。 第24节 「这里是大厨房。」 道长领晴明和博雅来到宅邪西方尽头处的建筑物。 里面木板房和泥地房各占一半——泥地区有四个炉灶,可以同时进行炊事。 此刻,炉灶上都不见锅子和水壶。 「到底是哪个呢?」 晴明挨近炉灶,先把右手伸进最右侧的灶门。 「好像不是这个。」 晴明说毕,收回手,再将手伸进右边数来第二个炉灶的灶门。 「喂,晴明,你那样做就能找到吗……」兼家开口问。 晴明不理会。 「看来好像也不是这里。」 接着将手伸进第三个炉灶的灶门。 「咦?这是……」 晴明刚说完,兼家即一面笑一面说: 「怎、怎么回事?好痒。喂,这到底怎么回事?这……」 「啊,这里……」 兼家说出这话时—— 「找到了。」 晴明已从灶门收回手。 博雅看到晴明手中的东西时,发出叫声。 「噢……」 原来晴明的右手握着一具比幼猫还小一圈的裸裎人类身体。 那具身体挺着大肚子,手脚啪嗒啪嗒地摇晃个不停。 「喂,好痒,喂……」 兼家发出笑声。 「这正是兼家大人的身体。」晴明道。 「什、什么!」 「您说该怎么办呢?要不要现在就恢复原状…… 「噢,拜托你尽快做。可是,那么小的身体,不会出事吗?」 「这身体处于阴态,大或小都无所谓,也不须施以什么特别的咒法。只要将头颅和身体合在一起,自然而然便会恢复原状。」 快—— 晴明催促道长,让道长举高兼家的头颅。 睛明将握在手中的兼家身体的「切口」,贴上兼家头颅的切口,两者很自然地合二为一,身体也慢慢地膨胀起来。 不一会儿,兼家便恢复原状。 「太棒了,晴明……」 兼家一丝不挂,高兴得手舞足蹈。 「可是,你怎么知道身体在这里?」 「我听说每天早上和傍晚,您的身体会发热。我想,在这宅邸内,朝夕用火的地方应该只有炉灶而已。而且,您说过,身体有时会痛得像被尖枪刺穿一样,这是因为下人在炊煮过程中,有时会用火箸往里头捅,拨动火炭,火箸尖戳到炉灶内兼家大人的身体,因而您才会感觉疼痛。」 「可是,为何我没有烧伤也没有烫伤呢?」 「虚于阴态之物,都是这样。」晴明答。 「晴明,太好了。我得感谢你。日后我会给你奖赏,你等着吧……」 全身一丝不挂的兼家豪不隐藏胯下那东西。 「还有,这回的事,你千万不要说出去。即使只有几天,但我只剩一颗头颅这件事,要是被人……」 「我明白,不过,请您还是千万小心一点。」 「什么意思?」 「您绝对不能再随便接近非现世之物了。虽然这回的问题就此解决,但下回若再发生类似的事,或许就无法像这回一般完满解决……」 晴明的红唇微微浮出笑容。 「我会铭记在心。」 代替兼家回答的是年轻的道长。 「看来,芦屋道满那种可怕的人,我们还是敬而远之比较好……」 第25节 道长以清澈的眼神望着晴明,重重地点头。 八 夜晚,雨歇,云层裂开。 裂开的云层洞口露出黑黝天空,星辰和月亮在其上发光。 「总算看到月亮了,晴明啊……」 博雅在窄廊上隔着屋檐仰望天空,再端起酒杯饮酒。 「话又说回来,晴明啊,兼家大人那位名为道长的孩子,看上去是位聪明人物。他捧着兼家大人的头颅,毫无惧色——」 「确实是位前途无量的人物。」 晴明凝望着庭院的漆黑处。 那儿有几只萤火虫在飞,轻飘飘地忽亮忽灭,宛如在呼吸吞吐着黑暗。 其中,又出现了发出黄光的光点。 那两个光点缓缓挨近晴明。 晴明方才即在凝望的正是这两个光点。 「晴明,你怎么了……」 博雅停下端起酒杯的动作问。 「看来,好像大驾光临了……」晴明低语。 「谁来了?」 「芦屋道满大人……」 「什么!」 博雅望向黑暗处,那两个发出黄光的光点也自黑暗处移至月光中。 顶着一头乱莲蓬的白发,身披破烂圆领公卿便服的芦屋道满,正站在该处。 「哎呀,道满大人,好久不见了。」 听晴明如此说,道满抿嘴一笑,答: 「兼家的事,你好像完满解决了……」 「您不能开那种人物的玩笑呀……」 「最近都没有好玩的事,我只是和兼家玩一下而已。」 「善后任务都会转到我这边来。」 「别扯了,晴明,我让你解决那么简单的问题,你不但卖了人情给兼家,还抓住他的弱点,而且不是还认识了那名年轻人吗……」 「您的意思是,要我感谢您?」 「你说对了。」 「我当然衷心感谢您。光是看到兼家大人只剩那颗头颅的样子,我就觉得很好玩了。」 「是吧?」 「话说回来,让兼家大人只剩下头颅的,其实不是朱雀门那位,而是道满大人您吧……」 「没错。事情就那样结束的话,我的面子根本挂不住。那小子说不要兼家的头颅,我只好夺走兼家的身体,把他的身体丢在炉灶内。我想,兼家若受不了,最后一定会向你求救,你也会帮他解决……」 「原来如此……」 「对了,今晚还有一位客人……」 道满刚说完,某「物」即从他背后的黑暗中现身。 是名风姿凛凛的青年,身披一件飘飘然干净无垢的白色圆领公卿便服。 「您是朱雀门那位吧。」晴明道。 「博雅大人,久违了……」青年向博雅低头行礼。 「噢……」博雅叫出声。 「您依然持有叶二吗……」 「我随时带着,片刻不离……」 博雅红着脸,从怀中取出叶二。 「久未闻叶二笛声,我很想听听,所以特地前来。您能不能吹给我听呢……」 「当然可以,当然……」 博雅露出不胜喜悦的笑容,高兴得连声音都变尖了。 「我想喝酒。」道满说。 「请两位到这儿来……」晴明说。 道满和青年登上窄廊,就地坐下。 第26节 此时,博雅已经将叶二贴在嘴唇上。 当道满端起盛了酒的酒杯时,叶二便已经在月光中流泻出令人陶醉的音色了。 注1:原文为「露草」(つゆくさ,tsuyukusa),学melinamuni,一年生草本,鸭跖草科melinaceae),高约三十公分,夏天为花期。花瓣蓝色,瓣三枚。平地至中海拔水沟边、沼泽、潮湿路旁较为常见。 注2:日本平安时代四品以上官员的服色,把深紫色一直加深结果形成近乎黑的颜色,故名。 注3:东三条指平安时代平安京左京区三条三坊跨南北一、二两町所建的宅院,是摄关家(藤原家嫡系)当家的主要住宅之一。时人会以居所代称其主。 注4:「关白」为公家(贵族)的最顶点职位,代替天皇行使政治。但并非摄政,基本上最终裁决权仍归天皇,由两方讨论取得共识来推行政务。「御堂」指寺院的本堂,「御堂关白」指「法成寺无量寿院之关白」,因道长晚年致力于建造法成寺故有此名,实际上他并未担任关白一职。 注5:日本传统桌上棋盘游戏,游戏的人掷骰在图盘上前进,类似中国传统升官图。 注6:主要指密教系统等民间的阴阳师。 注7:原文为「绘词」(えことば,ekotoba)日本绘卷的基本型态,由写有故事本文的纸与绘有图画的纸交相连缀形成。 注8:平安时代的人一天只吃早晚两餐。 道满,受人款待美酒、与死者共寝 一 橘琦麻吕自孩提时代起便很喜欢读《观音经》。 无论发生任何事,他每天都至少诵读一递《观音经》。 早饭、晚饭后必定诵读,有时甚至一整天都在诵读。由于他已将《观音经》内容全背下来,所以不必特地再去翻开。 他从小体弱多病,八岁时,家里有人教他念诵《观音经》,结果不知为何,他竟迷上了这部经典,并养成每天诵读的习惯。 自从他开始念诵《观音经》以来,即使生了病,也很快就会痊愈,而且本来被认定很难活到十岁,不料竟活过十岁,更和其他孩子一样,能够健健康康地玩耍、奔跑。 只是,自十岁左右起,他身边开始发生各式各样的怪事,也开始出现一些妖魔鬼怪。 十二岁时,有一次,他发了高烧,全身酸痛。 家人让他喝了各种汤药,还为他涂上各种膏药,却都不见效。 半夜—— 他感到四周好像很吵,醒来一看,发现全身爬满了外观是人形的小东西。 全身穿戴盔甲装束的小小东西,在他的头、眼、鼻、口、耳、手臂、手、双脚、喉咙、胸部、腹部、腰部等处或站或走,正用握在手中的小长枪戳刺琦麻吕的身体。 每戳一次,被戳之处便会发痛。 有些小人会从琦麻吕的胸部和腹部冒出头。也有其他小人似乎潜入琦麻吕的体内,正在戳他的心脏和肝脏、骨头、血脉等。 数了数,约有八十二人左右。 「你们到底是何方人物?到底为了什么要这样欺负我?」琦麻吕问。 「我们这样做是为了守护你的身体。」 小人之一答。 「用长枪戳你的,是那些打算损伤你身体的坏家伙。所以我们也这样用长枪顶回去,以击退那些人。你的身体会发痛,是因为那些被我们用长枪戳到的家伙,在发痛处乱蹦乱跳……」 琦麻吕想想也觉得有道理,过一会儿,他又感觉很困,于是再度入睡。 第三大早上,琦麻吕醒来时,全身的酸痛竟难以置信地消失了。 此外,某天,又发生如下的事。 有个腰部佩树枝的陌生男人,牵着琦麻吕的手走在路上。 那是个琦麻吕从未去过的地方,四周走动的也都是陌生人。 不久,来到一个类似官署的地方,两人一起进屋。 男人带琦麻吕到一个红脸大胡子、看似长官的人面前。 「喂,喂,你为什么带这个孩子来此地?」 看似长官的大胡子男人一面翻开一本类似帐簿的本子,一面问: 「你不能带这个孩子来。快带他回去。」 带琦麻吕来的男人说: 「可是,既然都已经带来了,若要让他回去,我必须再去找个可以代替他的东西过来……」 「有道理。话说回来,你到底为了什么而来?」 「是因为这个。」 男人拔出佩在腰上的树枝。 「这是什么?」 「是柿子树枝。」 「那你就用这个吧。」 「是。」 男人点头,再度牵着琦麻吕的手来到屋外,接着往前走。 第27节 走了一会儿,来到十字路口。 有几只狗正在十字路口玩耍。 男人让琦麻吕握住柿子树枝,说: 「你用这根树枝去打那边的狗,打哪只都无所谓。」 琦麻吕手持树枝挨近狗群,用树枝朝距离他最近的黑狗打下去。 汪! 黑狗叫了一声,当场倒地,一动不动。 琦麻吕的记忆仅到此为止。 待他醒来时,才发现原来自己仰躺在地面,四周有几个人正在俯视自己。 「活过来了。」 「太好了。」 俯视的人群异口同声地如此说。 「发生了什么事?」 琦麻吕起身问。 「你爬到那棵柿子树上玩,结果摔下来了。」 俯视的人其中之一说。 「因为你握住的树枝断了。看,就是那个。」 听对方这样说,琦麻吕望向自己的右手,果然还握着之前打狗的那根柿子树枝。 琦麻吕经历过好几次类似的事,所幸他平安无事地长大成人,不但娶了妻子,膝下也有孩子。 二 四十七岁那年夏天,琦麻吕死了。 众亲戚和妻子、孩子以及家人聚集一起,将尸骸放进棺材,众人合力抬着棺材度过五条大桥。 他们为了埋葬琦麻吕的尸骸,正打算前往鸟边野(注1)。 当众人来到桥中央时,与一名老人擦身而过。 是名身穿破烂圆领公卿便服,浑身脏兮兮的老人。 头发蓬乱如麻,混杂着白发。 一双发出黄光的眼睛,透过垂在额头的发问向外看。 老人和众人擦身而过时,望了一眼棺材。 「哟……」 老人叫出声。 「等一下……」 老人向琦麻吕的妻子说。 妻子止步,送葬行列也跟着停下来。 「什么事?」妻子问。 「过世的人是谁?」老人间。 「是我丈夫,名叫琦麻吕。」 「他怎么过世的?」 若是平时,妻子大概会漠视眼前这名浑身脏兮兮的老人,不搭理他转身离去;但今天是亡夫的葬礼之日。 倘若冷淡待人,让对方怀恨在心,可能会影响丈夫的来世。 「这个……我们也莫名其妙……」 妻子用茫然无头绪的声音说。 「三天前,我丈夫跌倒摔到下巴,下巴脱臼一直没好。」 「结果就死了?」 「是。」 「可是,光是下巴脱臼并不会致死。有没有发生其他特别的事?」 「我想起来了……」 接着,妻子向老人叙述的事大致如下。 她说,那时,琦麻吕应该独自一人。 又说,丈夫坐在西边的窄廊上眺望庭院。 丈夫的下巴脱臼,一直合不起来。 第28节 他不但无法说话,也不能好好吃东西。口水亦任其流淌。然而,又不能说他生了什么病。 他可以站立,可以走路,可以坐着,这些都和平常人一样。他并非患了必须整天卧床的病。 也因此,那时候琦麻吕似乎独自一人待在西边的窄廍。 据妻子说,会有说话声传来。 「这回总算可以带你走了……」 那声音听起来似乎很高兴。 妻子听到了那声音。 不是琦麻吕的声音。 因为琦麻吕的下巴脱臼,根本无法出声说话。 是其他人的声音,妻子之前从未听过的声音。 妻子心想,大概有人来访,直接从庭院绕到西边的窄廊吧。 因此,妻子前去探看究竟,去了一看,只见琦麻吕仰躺在窄廊上,已停止呼吸。 听完妻子的描述,老人点头道: 「原来如此……」 接着,送葬行列再度往前走。 奇怪的是,那老人也跟在行列后面一起走。 一行人终于抵达鸟边野,众人准备埋葬琦麻吕。 这时,老人开口了。 「对了,你们愿不愿意请我喝酒……」 老人说。 「有人带酒来了吧?我现在正好有点口渴……」 由于琦麻吕生前爱喝酒,所以众人确实于事前备好酒,打算一起埋葬。 妻子再也无法对老人视而不见。 「我们确实准备了酒,但为什么呢?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请你喝酒呢?」 「哎,你别这么说,你就请我喝杯酒吧。我不会让你们吃亏的……」 老人抿嘴笑着说。 妻子觉得有点可怕。 「您不是道满大人吗……」 加入送葬行列的亲戚之一开口。 「道满大人?」 妻子疑惑,问了那名亲戚。 「他是道满摩师(注2)……是芦屋道满大人……」对方说。 「是那个阴阳法师……」 妻子望向老人。 「正是我道满……」 老人咧嘴一笑。 三 老人—— 道满坐在棺材前的草地上,不慌不忙地饮酒。 当他喝干了大约盛有一升酒的酒瓶时,边擦嘴边站起身。 「接下来,该换我酬谢你们了……」 「酬谢?」 「打开棺材吧。」道满说。 为什么? 妻子本想如此间,却又作罢。 她完全被道满吓坏了,已经失去违逆他的气力。 除妻子外,还有其他几个人也听过芦屋道满的名字,此刻,大家都对道满唯命是从。 打开棺材后,道满往里面探看。 「原来如此,果然如我想像……」道满低语。 「什么事果然如您想像……」妻子问。 第29节 道满不理会妻子。 「有没有人愿意过来帮我脱掉琦麻吕身上的衣服……」 道满竟说出令人费解的话。 众人犹豫不决。 「脱掉吧。」 道满再度吩咐。 琦麻吕身上的衣服被脱个精光,全身一丝不挂。 接下来发生的事,更令人费解。 道满竟然也当场脱掉自己身上的衣服,光着身子。 「那么,我先睡一会儿再说……」 说完这句话,道满跨进棺材,躺在琦麻吕赤身裸体的尸骸旁,并伸出双臂紧紧搂住琦麻吕德身体。 「把棺材盖上。明天早晨,你们再来叫醒我……」道满说。 妻子若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她在桥上遇见道满时,一定不会回应道满的问话。岂知,她竟在不知不觉中请道满喝了酒,让事情演变至此,想想,实在很不可思议。 但此刻的她,只能听从道满。 「再不动手,天要黑了……」 道满说的没错,不知何时,太阳已挨近西边山头了。 鸟边野是埋尸地,被丢弃的尸体和白骨到处散乱堆积。又因为野狗和乌鸦会来啄食,这一带的景色相当骇人。 而且臭气熏天。 总之,琦麻吕的妻子等人听从道满的吩咐,早早便离去了。 四 第二天早上—— 琦麻吕的妻子等人蹬过凝在草上的朝露,来到鸟边野。 「道满大人,道满大人……」 众人对着棺材呼唤。 结果,棺材中传出道满的声音。 「噢,你们来了吗……」 打开棺材后,道满从棺材内出来。 「睡得员饱。」 道满伸着懒腰说。 「今天早上天气真好。」 道满一面说,一面穿上昨天脱下搁在草丛的衣服。 这时—— 「这里是哪里……」 声音响起,接着,琦麻吕从棺材中站起。 他不但可以流利说话,连脱臼的下巴也好了。 「哎呀!」 不用说,妻子等人当然惊讶得叫出声。 「这、这是怎么……」妻子问。 「我不是说过了,我正好口渴,很想喝点酒……」 道满答。 「刚好碰见你们路过。你们之中似乎有人带着酒,酒味很浓。再说,我仔细看过后,发现棺材四周笼罩闪闪发光的彩云。你们大概看不见,但那种彩云不会在死人四周飘荡。于是,我就想,既然棺材内的人还活着,我不如向你们讨杯酒喝,之后再让棺材内的人活过来也不错……」 道满只说到此,便不再详述。 五 根据琦麻吕所说,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他说,当他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的手被人牵着,走在之前曾走过的路上。 牵着琦麻吕手的人,正是琦麻吕于孩提时代会带他到那栋奇异官署的男人。 「怎样?我终于带你来这儿了……」 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 「说起来,你在九岁那年本就应该来此地。但是,因为你每天都念诵《观音经》,害我无法带你来。不过,今天我总算可以完事了。」 然而,琦麻吕完全听不懂男人到底在说什么。 第30节 「老实说,自从我担任这个职务后,一直躲在你身边,却一直没有机会完成任务。但是,这回成功了。因为我缠住你的脚,让你跌倒,并让你的下巴脱臼。只要下巴脱臼,你便无法念诵《观音经》……」 男人说完,牵着琦麻吕的手走进官署。 琦麻吕又被带到孩提时代见过的那个红脸大胡子长官面前。 「我终于成功带琦麻吕来了……」黑脸男人说。 与上次不同的是,长官旁边坐着一名头发和胡须都蓬乱如麻的老人。 「喂,黑长,听说你亲自下手让琦麻吕无法念诵〈观音经〉是吧?」 红脸大胡子长官说。 「你不能这样做。虽说寿命长短是上天注定,但寿命也会因个人的信仰和行为而有所更动。若是当事人主动放弃信仰,不愿意读经,那还好。可是,若是你强制让他无法诵读,那就不行了……」 男人听后,咬牙切齿地答: 「我只是认真履行自己的职务而已。被你这么一说,我再也做不下去了。我不做了,这种工作,我不做了……」 之后,他只是喃喃从口中发出呻吟般的怨言,琦麻吕完全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长官旁边的老人走到琦麻吕身边,拉起他的手。 「事情是就这样。我们回去吧……」 于是,琦麻吕再度顺着之前那条路往回走。 「不知不觉中,我竟就此醒来了。」 琦麻吕说。 「带我回到这里的老人,看,正是那边那位。」 琦麻吕指着站在草丛里咧嘴笑着的道满。 六 「接下来,我还有一项工作必须完成。」 道满如此说后,跟着琦麻吕一行人来到琦麻吕的宅邸。 琦麻吕和妻子对道满所说的另一项工作内容很好奇,问了道满,道满却也不回答,他们只好作罢。 「给我一个锅子……」道满说。 家里人虽莫名其妙,却也取了锅子来。 「我想吃粥。」琦麻吕说。 家里的人马上去准备粥。 琦麻吕打算喝粥时,道满却拿走盛粥的碗,将碗内的粥倒入手中的锅子,再立即盖上盖子。 道满捧着锅子直接走到炉灶前,将锅子搁在炉灶上,再起火,把粥煮得咕嘟咕嘟作响。 过一会儿再打开盖子时,只见锅内有一条煮熟的六尺长黑蛇,已经死了。 「这家伙一直躲在这宅邸的地板下,打算趁机害你。因为这回在阎罗殿挨了骂,他打算亲手杀死你以泄愤……」道满说。 「您怎么知道这条蛇躲在粥中呢?」琦麻吕问。 「这家伙挨骂时,我听到他嘀嘀咕咕说了以下的话……」 「太气人了。既然如此,我干脆亲手杀死这小子,跟这小子永不再见。这小子活过来后,一定会想吃粥。到时候,我再躲进粥内,潜入这小子的体内,把他的肚子吃得乱七八糟,将他杀死。」 道满望着琦麻吕和他的妻子说: 「我多做了一件工作。如果你们愿意,能不能再请我喝酒?只要盛在瓶子内便行了。我打算带到土御门大路的晴明那儿,和他一起喝酒……」 不用说,道满要求的酒当然依言送上来了。 注1:位于京都东山,京都最大的墓地。平安时代中期以来,有墓地、火葬场。据说此地升起的火葬烟常令人感叹世间的无常。 注2:咒术师,非官方阴阳师,在平安时期也称为道摩法师。 无眼 一 胡枝子(注1)摇来晃去。 正如秋天的原野景色那般,群生的野草也在庭院随风摇来晃去。 桔梗。 黄花败酱。 狗尾草。 龙胆。 高眺茂密的胡枝子夹杂在这些秋天花草之中,红色花朵随风摇曳。 夏季期间呜叫得令人心烦的蝉声,已不再响起。 此地是安倍晴明的宅邸—— 晴明和博雅坐在窄廊上,悠闲自在地喝着酒。 第31节 窄廊只有他们两人。 若是平常,蜜虫和蜜夜会陪在一旁为两人斟酒,但博雅说,今天只想和睛明一起喝酒,因此睛明命蜜虫和蜜夜退下。 两人漫不经心地把酒杯端到嘴边,再漫不经心地啜饮。 有时自己斟酒,有时为对方倒酒,如此有一杯没一杯地将酒含在口中。 午后的阳光射进庭院。 不冷不热的秋风拂上微醺的脸颊,十分惬意。 随着微风,一阵菊花香也不知自何处飘来。 「我说,晴明啊……」 博雅将空酒杯搁回托盘。 「什么事?博雅。」 晴明将端起的酒杯停在红唇前,望向博雅。 「每逢这个季节,不知为何,我心里总会怪怪的。」 「怪怪的?」 「几天前仍然那么炽热、那么茂盛的东西,此刻,都跑到哪里去了呢……」 「……」 「不但风变得温和,花草的味道也很香润,连心好像也沉静下来,可是,我这胸口深处,好像又存在着一种不平静的情感……」 「不平静?」 「我无法说明,总之,就是『啊,我又多了一岁』的那种,不知该怎么形容的感慨心情。明明什么都做不成,什么都没有做,竟然又多了一岁。好像既伤脑筋,又不伤脑筋的那种……」 「到底是哪一方?」 「我刚刚不是说过我无法说明吗?不过……」 「不过什么?」 「我是说,对于多了一岁这件事,在我内心,好像也存在着一种并不讨厌的情感,晴明……」 「是吗?」 晴明低语,将停在红唇前的酒杯贴在唇上,含了一口酒,再搁下酒杯。 「晴明啊,看来,我好像认为,人长岁数,似乎也不坏……」 博雅望着晴明。 「我会这么认为,换句话说,可能是我……」 博雅有点支吾。 「你怎么了?」 「可能是我觉得,因为这世上有你这个人在,然后我可以像现在这样,和你在一起聊天,一边喝酒,所以才会认为人长岁数并不坏吧,晴明……」博雅说。 「博雅啊……」 晴明唤道,再往自己空掉的酒杯斟满酒。 「这种话,不能出其不意就说出口……」 晴明端起酒杯,望向庭院的胡枝子。 「喂,晴明……」 博雅唇边浮出笑容。 「你,现在,是不是不好意思了?」 「没有,我没有不好意思。」 「是吗……」 博雅笑意更深。 「原来你也会有这种表情。」 博雅往自己的酒杯斟酒。 「对了,博雅。」 晴明换了话题。 「什么事?晴明……」 「再过一会儿,橘为次大人会来这里。」 「是吗?」 「他好像有事想找我商量,今天早上遗人过来通报了……」 「嗯。」 「对方说火速想见我,我回答,今天是源博雅要来的日子……」 第32节 「那我要不要暂时回避一下……」 「不用,不用,使者说,橘为次大人也知道博雅大人经常来这里。使者又说,如果源博雅大人不介意,务必两人一起会个面。反正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所以我就擅自作主,向对方说,博雅大人应该不会介意……」 「我当然没问题。只要为次大人不介意,我一点问题都没有……」博雅说。 之后—— 过了一会儿,橘为次在随从牵着手导引下驾临了。 二 坐在席上的为次,乌帽子(注2)下——额头至后脑绑着一条麻绳。 而且,额上的麻绳还垂下一张纸。由于纸盖住他的脸,让人无法看见他的容貌。 双方简短寒暄。 寒暄结束后,为次的下人也没有离开主人身边,依旧握着为次的手,坐在主人身旁。 「您今天光临寒舍,到底为了什么事呢?」 晴明问。 「是不是和您额头垂下的那张遮住您容貌的白纸有关呢……」 「是。」 为次点头后,为次的下人伸手轻轻取下盖住为次容貌的纸张。 纸张下出现为次的脸。 「噢……」 博雅看了为次的脸,情不自禁叫出声。 「我想商讨的事,正是两位此刻见到的状况。」为次说。 为次的脸——也难怪博雅会情不自禁叫出声。 原来为次的脸,失去了双眼。 眼窝?地凹陷,看上去好像有两个空洞。又看似顺着凹陷内侧,只粘贴了两张眼皮而已。 那容貌既怪异,又骇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晴明问。 「是……」 为次点头,接着描述起如下事项。 三 三天前的夜晚—— 为次出门前往糺森。 糺森是下鸭神社境内的森林。神社南侧及其四周——一高野川与贺茂川汇合之处一代的辽阔森林,正是糺森。 除了糙叶树(注3)、朴树(注4)、榉树(注5)、栎树(注6)、山茶等,另有各式各样的杂树林茂密丛生,即便白天也很阴暗。 到了夜晚,则更漆黑。 虽说是神圣领域,却有无数魑魅魍魉徘徊其中。 为次为何在三更半夜前往那种地方呢? 「我去参拜贤木。」 据说是如此。 森林中有一条名为濑见的小河。 这条河的旁边,长着一棵——不,应该说两棵——神木。 因为它的树根——有两个。 树干也是两株,亦即,本来是两棵分开生长的神木,往彼此上方伸展树枝,树枝相纠缠,不知何时起,竟连在一起,变成同一棵。并非树枝互相缠在一起分不开。而是彼此树枝同化为一棵,也就是所谓的连理枝。 从古至今,糺森便有此现象,如果那棵树枯了,日后,森林某处某棵神木的树枝又会和另一棵神木的树枝缠在一起,成为连理枝。换句话说,在糺森内,一直都有形成连理枝的神木存在,未会中断。 白乐天的《长恨歌》也歌咏了此连理枝,自古以来,连理枝始终是恩爱夫妻的象征。也因此,糺森的这棵连理枝神木一直被当做神灵而深受崇拜。 据说,若有人想和心爱之人永结同心,只要于深夜来此地祈愿祷告,此人的心意便能传达给对方,日后可以和对方结发为夫妻。 这正是贤木参拜。 「老实说,我很久以前便极为心仪某人,可是,无论我送去和歌或书信,对方都没有回音,我实在无法可施,才去参拜贤木。」 夜晚—— 丑时前去参拜,第二十八天是结愿日。 「结愿的第二十八天,正是三天前的夜晚……」 当天夜晚—— 为次走在红森之中。 第33节 为了使祈愿实现,为次必须独自一人去参拜,因此他让牛车和随从在贺茂川上那座桥的桥头等待。 为次一人走在糺森内。 月亮挂在头顶上方,月光透过树丛中树枝较稀落之处,自上空倾泻至森林深处。如果没有那月光,四周将漆黑一片。 为次手中握着纸制的红符和白符。 到了连理神木前,他必须将红符和白符各自贴在两棵神木的树干上,再念诵祈祷文。 就在即将抵达连理神木之时,为次看到了可疑的东西。 神木附近,似乎有东西在动。 看似青色,又看似白色的滑溜之物。 什么东西? 为次继续往前走,结果那个近乎白色的东西竟突然出现在恰好射在神木四周的月光中。 为次见状,内心暗暗叫出声,「哎哟」。 他停下脚步。 原来那东西是人。 而且是女人。 一名一丝不挂的女子在地面爬动。那女子并非像狗一般地趴在地面,而是类似蜘蛛或昆虫那般,手脚伸向四方在地面爬动。 女子一面爬,一面用鼻子蹭着地面,推开落叶后,再将脸扣在地面上。 女子抬起脸时,为次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那女子口中咬着一只大蜈蚣,蜈蚣不停蠕动着无数手足,嘴巴外边的蜈蚣躯体也不停在弯曲扭动,并啪嗒啪嗒地拍打着女子的嘴唇和脸颊。 蜈蚣自女子口中消失,女子嘴唇蠕动。原来她在啃咬蜈蚣。 不久,女子再度将脸扣在地面上。 「啊……」 为次会不由自主叫出声,也是情有可原。 然而,女子听到了叫声。 女子抬起脸,用发出绿光的双眼望着为次。 那是双既悲伤又可怕的眼睛。 女子边爬边挨近为次。 口中仍咬着娱蚣。 太可怕了。 虽然可怕,但为次无法逃离。他无法避开女子双眼射出的视线。 「你竟然看到了……」 女子边说边爬过来。 「你竟然……你竟然……看到我这种可耻的模样……」 女子已经来到为次眼前。 「是你的那双眼睛吗?是你的那双眼珠看到我这种姿态吗……」 女子用脚站起来,紧紧搂住为次。 女子的温热嘴唇贴上为次的左眼。 噗! 为次的眼珠被吸走了。 「痛!」 为次发出叫声,但依旧无法逃离。 其次是右眼。 为次感到女子的嘴唇贴上自己的右眼,接着对方伸出舌头舔着眼珠表面。 噗! 右边的眼珠被吸走了。 之后—— 由于为次迟迟不归,随从们担忧地前来探看,这才发现失明的为次在森林中团团乱转。 四 「大致情况我已经明白了……」 晴明开口。 「那么,您找我商量什么事呢?」 第34节 「我想拜托你替我找回我的眼珠……」为次答。 「找回眼珠?」 「是。」 为次点头。 「虽然我已经失去了我的眼珠,但是,我似乎仍可以看见东西。」 「是吗?」 「我好像看见了耸立的树木,树木远方是青空……」 「……」 「而且,奇怪的是,青空上有鱼在游泳……」 「鱼?」 「是。虽然到了夜晚,我便会看不见,但每天早上,我都会看见同样的光景。」 「这么说来,那女子应该是阴态之物。」 「阴态……」 「一般说来,眼珠被取走的话,应该什么也看不见。不仅看不见,也无法让眼珠回归本来的身体。不过,若是阴态……」 「可以恢复原状?」 「是。可能正因那眼珠处于阴态,您才看得见东西。既然眼珠处于阴态,就表示取走眼珠的那女子也是阴态之物了……」 「那、那么……」 「您的眼睛,或许能恢复原状。」 「太好了。」 「我想请教为次大人一件事……」 「什么事?」 为次将宛如空洞的双眼部位,转向晴明。 「您认识那女子吗?」 「那女子?不,我不认识……」为次答。 「既然如此,我们这就出门一趟。」 「去哪里?」 「去糺森。」 「要去那个可怕的地方?」 「难道您不想取回您的眼珠吗?」 「去的话,可以取回眼珠吗……」 「应该可以。」 晴明点头,再望向博雅: 「博雅大人,您打算如何呢?」 「什么意思?」博雅问。 「您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 「唔,唔。」 「您要去吗?」 「走。」博雅说。 「那么,我们走吧。」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五 晴明站在濑见小河的岸边,仰头望着眼前的连理神木。 两棵各自生长的相异神木,树枝确实在牛空中缠在一起。刚好在高出人头顶三尺左右之处。 晴明收回视线,望向为次。 两名随从撑扶着脸上垂着白纸的为次,站在神木的树根前。 「为次大人,您看得见树木吗?」晴明问。 「看得见。」 「鱼呢?」 「鱼也一样,在空中游泳。」 「那么,如果鱼突然游开,您告诉我一声好吗……」 第35节 晴明说完,顺着濑见川河岸走向上游。 走不了多远,即传来为次的叫声。 「啊!现在,现、现在,有几只鱼突然消失了!」 「原来如此……一 晴明止步。 「请您到这儿来。」 晴明说。 随从牵着为次的手,来到晴明这方。 博雅也一起跟来,问晴明: 「晴明啊,你知道了什么吗……」 「麻烦你们其中之一下河,动作尽量放轻,再从下游慢慢往上走,边走边仔细看着河底……」晴明说。 「我来……」 牵着为次右手的下人答。 下人从晴明指示的地方走进河里。 河水很浅。 浅处的河面只到脚踝,即使深处,也还不致弄湿膝盖。 「从下游往上走,上游的河水就不会被搅得混浊不清,因此你尽量慢慢往上走……」 听晴明如此说,下人在河里一步、一步地跨出脚步。 「啊,找到了!」 下人发出叫声。 他伸出右手探入河中,从河底捞出某物。 「这、这个……」 下人举起手。 手指捏着圆形的眼珠。 「噢,景色转个不停,我看不清到底什么是什么了……」 为次站不稳,摇晃着身体。 如果没有随从在一旁撑扶,他看似随时会摔倒。 晴明从下人手中接过眼珠,用双手裹着。 「噢,我感觉一只眼好像暗了下来……」 「暗下来的是右眼吗?或是左眼……」 「右、不,不对,是左、左眼……」 为次犹豫地说。 「那么,这个应该是左眼吧。」 晴明用双手罩住从河中找到的眼珠。 「现在呢?您看见了什么?」晴明问为次。 「树、是树木……」 「鱼呢?」 「看不见了。现在只看得见树木……」 「那么,您看见了什么树?」 「是……是栎、栎树……」 「接下来,麻烦大家找一下附近的栎树树根。但是,请你们小心一点,千万不要踏到眼珠,跨出脚步时,尽量放慢……」 听晴明如此吩咐,众人分头找了一会儿。 「噢,是这个……」 博雅在一颗栎树树根处拾起了眼珠。 晴明接过后,说: 「为次大人,您的左右两颗眼珠都找到了。」 「那眼珠可、可以恢复原状吗……」 「可以。」 晴明说。 「博雅大人,您能不能先帮我拿着这两颗眼珠……」 第36节 「唔,嗯。」 博雅接过眼珠。 「为次大人,您千万不能动。」 晴明说毕,用左手指捏住为次的左眼皮,拉开。 「博雅大人,您把左眼眼珠给我……」 晴明从博雅手中接过左眼眼珠,再滑溜地将眼珠塞进眼皮缝隙中。 他用左手食指和中指按住为次的眼皮,再伸出右手按住自己左手的那两根指头。 「令其返回令其返回清净之物本清净污秽之物化清净一物一主物各有主物归原主令其返回……」 晴明念完咒语,再松手。 「您觉得怎样?」 为次战战兢兢地睁开左眼。 「噢,噢噢,我看得见了!」 为次大叫。 「噢,我看得见了!我看得见了!我的眼睛看得见了!晴明大人在我眼前,那边是博雅大人……」 晴明再度以同样方法让为次的右眼恢复了原状。 六 「接下来,为次大人,您能不能说出事实呢……」晴明说。 「说什么事实?」 「说说三天前的夜晚,您在这儿遇见的那位在地面爬动的小姐。」 「那、那个,有问题吗……」 「那位小姐到底是谁,其实您心知肚明吧?」 「怎、怎么可能……」 「您看一下那个吧。」 晴明仰头指着头顶上方。 恰好是连理神木的树枝彼此缠在一起的地方。 「那个,有问题吗……」 「那儿有一只大大的横带人面蜘蛛(注7)正在织网……」 「啊,是……」 「近一个月来,您一直利用那只蜘蛛向您的心上人下咒。」 「下、下咒!?」 「是。」 晴明点头。 「以壶毒为首,利用昆虫的咒术有好几种。即使普通昆虫也能用在咒上,何况此处是属于统治附近一带的下鸭神社之神圣领域。正因为场所神圣,这棵连理神木才会有结缘的力量。而在这棵神木上织网的蜘蛛,力量更是与众不同……」 「……」 「祈愿亦是咒的一种。为次大人,其实您在连自己都不知情的状况下,对您的心上人下了咒……」 「什、什么!?」 「大自然中的蜘蛛,其天性是捕捉昆虫并啖噬之。您在不知不觉中,利用了连理枝和蜘蛛的力量,捕捉了您心爱的人,将她束缚于此,然后正如蜘蛛啖噬昆虫般,让那位小姐也啖噬昆虫。」 「什……」 为次惊讶得说不出话,晴明再度问: 「那位小姐是谁?」 晴明的声音极为温柔。 「现在还来得及。只是,我若不知道对方是谁,不知道对方住在何方,恐怕也莫可奈何。」 「是六、六条堀川的,藤、藤原信麻吕大人之女,通、通子小姐……」 「那么,我们此刻就前往六条堀川吧……」 「去通子小姐那里吗?」 「是。」 晴明面露微笑。 「通子小姐现在大概因为患上不明所以的病,一直昏睡着。到了夜晚,她的灵魂大概又会出窍,离开身体前来此处,之后,再重复做着您之前看见的那种事……」 「真的?」 「是。说不定他们已经延请某处的和筒或阴阳师,正在作法呢。若是那样,或许会揭开事情的真相,那么,您对小姐下了咒的事也会败露,或者,小姐会陷于更危险的状况……」 第37节 「更危险的状况?」 「小姐的灵魂在外面游荡时,万一不小心遭遇什么事,导致小姐的灵魂无法回归原处,那么,小姐将终生都在糺森内流浪,以啖噬昆虫为生,直至她的肉体灭亡那一刻。」 「那、那该怎么办?」 「您只要带我到小姐处,然后向对方说:您听闻小姐生了病,今日特地带安倍晴明前来治病,再拜托对方将小姐交给您和我包办……您只要向对方如此说,剩下的事就顺其自然吧。」 「那、那,万、万事都拜托你了。」 为次向晴明行了个礼。 「那么,我们先找根棒子捣坏那个蜘蛛网,再出发前往六条吧。」 晴明说。 七 一行人抵达六条后,果然如晴明所说,通子小姐一直陷于昏睡。 出来迎客的家里人说,他们已请了阴阳师,预计今晚会来治病。 「既然有我晴明到此,那个阴阳师也就没事可做了。」 晴明如此说后,坐在通子小姐枕边,将右手搁在小姐额头,低声地念诵起不知内容为何的咒语。 过了一会儿,通子小姐睁开眼睛,望着晴明。 「您醒了?」晴明问。 「是……」 小姐答。 「我好像做了很可怕的梦……」 「今晚起,您就不会再做那种梦了。」 晴明温柔地笑着。 「这一切,都托这位为次大人的福。」 最后说了这样的话。 之后—— 为次开始往访通子小姐家的好消息也传进晴明和博雅的耳里,只是,到底持续了多久,则不得而知。 注1:原文为「萩(はぎ,hagi)」,豆科(fabaceae/leguminosae)蝶形花亚科(aboideae/papilionoideae)胡枝子属(lespedeza)植物的总称,日本秋天七草之一。 注2:平安时代至近代和服的一种黑色礼帽,早期用薄绢制作,后来变为纸制,表面涂以黑漆。本是上层公卿服饰,平安时代以后普及到民间。 注3:原文为「椋(ムク,muku),学名aphananthe aspera (thunb.) nch.,榆科(ulmaceae)落叶乔木,高达二十公尺以上。 注4:原文为「槪ēē违琫noki」,学名celtis sinensis pers.,大麻科(cannabaceae)落叶乔木,高可达二十公尺。果实又称朴子。 注5:原文为「榉(ケヤキ,keyaki)」,学名zelkova serrata (thunb.) makino,中文俗名鸡油树,榆科(ulmaceae)落叶乔木,高二十至二十五公尺。世界知名珍贵行道树种,抗病性高,木质优良。 注6:原文为「樫(カシ,kashi)」,壳斗科(agaceae)部分常绿乔。木的总称,狭义则指称栎属(quercus)中常绿性种类。 注7:原文为「女郎蜘蛛(ジョロウグモ,jyorougumo)」,学名neph vata l. koch,络新妇科(nephilidae)。雌蛛体长约二至三公分,胸部黑色具黄边,腹背黑色,有五条黄色横带。 新山月记 一 橘季孝是个性格孤傲的汉子。 容貌魁伟—— 体毛浓密。 不仅胡须,胸部、小腿,甚至手臂都毛烘烘的,不要说前臂了,连手背也长满了毛。 臂力很大。 据说,他曾经赤手空拳打死山猪,并吃下那山猪的肉。 不过,他颇有文采。 从小便能背诵《白氏文集》,还未拿毛笔前,即用棒子在地面作诗。 奇怪的是,季孝作的诗与他的外貌大相径庭,感情细腻且深厚。 在所有诗人中,他特别钟爱唐国的白乐天。 「说起唐国诗人,虽然有李白翁,但还是白乐天位居第一。」 他如此说。 「而在我们日本国,虽然应该先举出菅原道真的名字,不过,就当前来说,大概是橘季孝……也就是我位居第一吧。」 说完,用端着酒杯的手拍拍自己的胸脯,把酒洒了一地。 酒兴大起时,他会朗诵白乐天的诗。 进入大学寮(注1)之后,他梦想将来能当上文章博士(注2),不料,每次应试,都名落孙山。尽管如此,他在三十岁时,好歹也当上了拟文章生(注3)。 他只能咬牙切齿地旁观同学年的人陆续通过考试,成为文章生或文章得业生(注4)。 第38节 每次和同房的人喝酒,他总是吐出带着酒味的气息说: 「我竟然和你们同是拟文章生……」 只要喝酒,他便会闹酒疯,行为粗暴无礼。 「像我这么多才的人,难道必须埋没在此敬陪末座,如此没没无闻而终吗……」 闹到最后,干脆放肆大言道: 「这年头,若不姓大江,便永无翻身的一天。」 季孝之所以抬出「大江」一姓,其实有其理由。 当时的文章博士有两名空缺。 虽然可以让两人同时担任文章博士的职位,但是,自从大江维时(注5)于延长七年成为文学博士,大江朝纲(注6)也登上另一文章博士的宝座后,两名文章博士的空缺便始终由大江氏一族人世代相传。 换句话说,文章博士的职位已近乎世袭。 季孝不满的正是这点。 不过,文章博士虽只有两人,其下的文章得业生也有两名空缺,再其下的文章生则有二十人左右。 季孝居于更底下的拟文章生。 季孝认为,就文章领域来说,自己比任何人更富文采。 然而,正因为他老是这副德行,到最后终于没有人愿意接近他。只有一个名为濑田忠正的人很喜欢季孝的诗。 「你戒酒吧。」 濑田故此规劝季孝。 「我不管你的下场会怎样,但我非常惋惜你的诗才,所以才会这样说。」 可是,季孝不听忠告。 生计每况愈下,本来为数即少的下人也渐次离开,末了,连粮食也吃光了,季孝每天都靠饮酒充饥,终于一病不起。 高烧炙烤着他的身体。 「热呀!」 「热呀!」 季孝瘦骨嶙峋,如同亡灵般发出呻吟。 他对自己的身体发出的高烧已忍无可忍。 宛如地狱之火在体内燃烧着他的身体。 季孝终于发狂了。 他在某年的凄怆秋天,口中发出吼声冲出宅邱,之后便行踪不明。 二 「哇,这事件真离奇,是不是?晴明……」 源博雅把酒杯端离唇边。 「嗯。」 晴明点头,他没有伸手去端盛满酒的酒杯,只是望着夜晚的庭院。 此处是安倍晴明宅邸—— 晴明和博雅坐在宅邸的窄廊上,正在喝酒。 已是晚秋。 青白月光映照着即将枯萎的秋天野草花。 季节正处于随时都可能降下初霜的交替时期。 刚才博雅说的离奇事,指的是最近轰动京城的野兽事件。 事情起于八天前的夜晚。 据说,那天,藤原家文同几名随从往访女子住处。 一行人顺着四条大路西行。 过了朱雀院一带时,从前方——亦即西方,有一头不知是什么的巨大黝黑野兽,正不慌不忙地走过来。 不是狗。 也不是狼。 亦非山猪。 是从未见过的野兽。 非要形容的话,那野兽看似一只巨大的猫。 比拉着家文所搭牛车的那头牛还要巨大。 到底是什么? 第39节 一行人连纳闷的时间都没有。 吼! 那头野兽发出吼声冲过来。 起初是手持火把的随从遭袭击,野兽仅一口便咬下他的头颅。 接着,野兽用前肢击倒第二名牺牲者,再啖噬他的肚子。 这时,所有随从均东逃西窜,牛车内只剩家文一人。家文在牛车内一面浑身发抖,一面听着随从的肚子遭啖噬的声音。 哧! 哧! 起初是野兽用嘴巴撕裂随从肚子肉的声音。 喀! 咕! 继而传来咬碎骨头的声音。 「痛呀!」 「痛呀!」 肚子被吃掉的男人发出叫声,过一会儿,便不再有声响,黑暗中,只能听到野兽啖噬人肉和骨头的啧啧声。 到底什么地方出错了? 这天夜晚,家文特地让专属阴阳师算好方位,并先到其他方位避邪(注7)后才上路。 一切万无一失。难道不小心冲撞了连阴阳师也不知其存在、来路不明的神明路经之途? 家文泪流满面地合掌。 不久—— 野兽吃掉两个人后可能已经饱餐一顿,不知不觉中,咀嚼人肉的声音歇止,家文听到野兽那沉重的动静声。 野兽踏着地面渐行渐远。 接着传来声音。 分散骨肉恋 趋驰名利牵 听起来似乎是诗句。 一奔尘埃马 一泛风波船 不知是谁边吟诵诗句,边随着野兽的动静远离现场。 到底是谁? 那人和野兽在一起,难道他不怕野兽攻击? 抑或,是野兽在吟诵诗句? 忽忆分手时 悯默秋风前 别来朝复夕 积日成七年 过一阵子,吟诗声和野兽的动静完全消失了。 但是,家文在牛车内依旧无法动弹。 家文一直躲在车内发抖,直到逃离的随从于清晨回到原处向牛车搭话。 七天前夜晚及三天前夜晚也都发生了同样的事。 七天前夜晚是藤原定忠,三天前夜晚则为源信之,两人都吃了同样苦头,在场的五名随从也遭野兽吃掉。 两次的幸存者都听到有人在野兽离去时大声吟诵诗文。 花落城中池 春深江上天 登楼东南望 鸟灭烟苍然 相去复几许 道里近三千 平地犹难见 况乃隔山川 第40节 吟诵声听起来很凄凉。 到底是谁在吟诗? 由于现场除了野兽外,不见其他任何人,因此众人都猜测可能是野兽本身在吟诗。 事后,把听到诗文的人所记住的诗词凑在一起。 「这不是白乐天的〈寄江南兄弟〉吗?」 有人如此说。 经查验后,果然是白乐天的诗。 可是,即使是野兽在吟诵这首诗,它又为何要吟诵呢? 不明所以的地方太多了。 就算是野兽,那么,为何野兽能够说人话? 「哎呀,应该不是普通的野兽。根据看到的人说,那可能是老虎。我们日本国虽没有老虎,但老虎是可与龙并称的神兽。若是神兽,应该能说人话吧。」 也有人如此说。 结果,众人到最后依旧摸不着头脑,倒是再也没有人敢在夜晚走在京城的街路上了。 三 「晴明啊,虽然我还没有见过所谓的老虎,但我们日本国真的有老虎吗……」 博雅问。 「据我所知,我倒是不曾听过他人提起。不过,即使没见过也没听过,也不能断言老虎绝对不存在……」 晴明低语。 空气愈来愈冰冷。 尽管一旁点着一盏灯火,却怎么也无法提高空气的温度。只有分别搁在晴明和博雅面前的火盆内的火,勉强有一丝温暖而已。 博雅因这回的老虎风波,天还未黑便来找晴明,今晚预计在晴明宅邸过夜。 两人慢条斯理地喝着酒。 「有访客光临。」 蜜虫过来通报有客人来访。 「是谁?」晴明问。 「是濑田忠正大人宅邸的人。」蜜虫答。 「怎么回事……」 晴明歪着头,因为他没有安排此事。 今晚完全没有任何访客预定前来。 再说,由于老虎风波,宫廷内也应该没有人会在夜晚到处走动。 「晴明啊,濑田忠正是担任文章得业生的濑田大人吗……」 「嗯。在这种时刻来访,应该有什么特别重大的理由吧。」 晴明喃喃自语。 「让他进来。」 晴明吩咐蜜虫。 过一会儿,蜜虫领着一名年约六十岁,看上去风度不错的男人进来。 「在下名为伴仲臣。」 男人在晴明和博雅面前坐下后,先行了个礼打招呼。 晴明和博雅也各自报上姓名应对。 仲臣打算继续寒暄时,晴明先开口: 「您在这种时刻来访,看来应该发生了急事。客套话暂且免去,先说您来此的目的吧。」 「那么……」 仲臣再度行了个礼,开始述说。 四 「我必须出门一趟。」 据说,三天前,濑田忠正说出这种话。 当时是夜晚。 濑田没有说理由。 他只是一味地说: 「我想出门。」 第41节 「最近街谈巷议的那头野兽会在夜晚出现,请您等到白天再出门吧。」 家里人阻止,但濑田不听。 「就是会出现,我才想出门。白天野兽又不出现,我那时出门有什么用?」 「难道您为了去见那头不知是老虎还是什么东西的野兽,才要出门吗?」 「正是这个意思。」 「请您不要这样做。」 「不,我一定要出门一趟。」 「到底为了什么?」 「总之,一定要去。」 忠正没有说出必须出门的理由。 「你们不用跟来。我一个人去就行。万一发生了什么事,也由我一个人承担。」 「千万不能这样做。」 双方如此争辩了三天,今晚,家里人突然发觉忠正失踪了。 「忠正大人一定是出门去见那头野兽。」 仲臣说。 「我们为了找忠正大人,也一起出来了。」 四名随从负责举火把。 五名随从携带弓箭。 五名随从手持长刀。 加上仲臣,总计十五人打算去寻找忠正。 而且另有十四名随从在门外待命。 「可是,你们为何来我这里?」 晴明问。 「虽然我们备好这么多武器,但仍感到很害怕。如果对方是像山猪或野鹿般,射出箭便能刺伤,用长刀砍也能砍伤,我们应该可以用这些武器对抗。但是,那头不知是老虎还是其他东西的野兽,听说不但会说人话,也会吟诵诗文。既然如此,那头野兽或许便是刀枪不入的妖物。万一真是妖物,我们便无计可施。因此,我们想拜托晴明大人同我们一起去,虽然明知这样做太无理,也很失礼,仍前来求您相助。」 仲臣深深行了一个礼。 「我们的主人忠正平素格外关照我们。碰到这种情况,我们不能光是束手待在宅邸等主人回来。倘若晴明大人不愿意同我们一起去,我们仍打算去找我们的主人。」 仲臣说得很干脆,宛如用刀刃一刀砍断竹子那般。 「我跟你们去。」 晴明不假思索地答。 「恰好我刚才也和这位源博雅大人正在谈论那头老虎的事。」 「噢,太感谢您了。」 「那么……」 话还未说毕,晴明已站起。 「喂,晴明,你真的要去吗……」 「嗯。」 晴明点头。 「博雅大人,您就在舍下休息至明天早上吧。」 晴明向博雅行了个礼。 「我也去。」 博雅也站起身。 「您是说真的?」 「当然是说真的。」 「您愿意跟我们一起去?」 「嗯,去。」 博雅斩钉截铁地答。 「那么,走吧。」 「嗯,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五 博雅本来就带来五名随从——两名携带弓箭,三名手持长刀,让这些随从加入队伍,人数便增多,再加上晴明和博雅,总计有二十二人出发。 第42节 深夜—— 一行人在四条大路继续往西前行,通过朱雀院后,终于在淳和院附近找到了忠正,那儿正是野兽第一次出现的地方。 濑田忠正独自一人站在四条大路正中央的月光下。 「忠正大人,幸好您没事……」 仲臣奔过去,却又暗吃一惊止步。 因为他看到茫然呆立的忠正,双眼噙着泪光。 「他走了……」 忠正喃喃自语。 「他终于走了……」 忠正看到仲臣背后的晴明和博雅。 「噢,晴明大人,博雅大人……」 忠正有气无力地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晴明问。 「我的朋友,他走了……」 忠正细声如此说。 六 忠正为了寻找传闻中的野兽,在京城大街上走着。 独自一人。 可借助的仅有月光。 他走过朱雀大路、二条大路、三条大路,再走向四条大路。 四条大路是藤原家文最初遭遇野兽的街道。 忠正往西方走着走着,发现前方路中央蹲伏着一座小山般的东西。 挨近一看,那东西蓦地站起。 是一头比牛更巨大的老虎。 老虎全身沐浴着月光,青光闪闪。 它那双发出绿光的眸子正望着忠正,喀一声张开下颚。 锐利的长牙映着月光闪了一下。 吼! 老虎吼了一声,扑向忠正。 忠正仰面朝天倒地。 老虎将前肢搁在忠正的腹部,张开大嘴正要吞噬忠正时,却突然停止动阼。 「原来是忠正……」 不料,张开的虎口竟发出人的声音。 「我差点吞噬掉我唯一的老朋友。」 老虎挪开前肢。 「你、你,是季孝吗?」忠正问。 「是的。」 老虎发出老朋友的声音答。 「果然是你……」 「忠正,你知道是我,所以才来的吗?」 「我听说老虎朗诵了白乐天的〈寄江南兄弟〉。我想,或许是你,所以来了。因为你以前很喜欢那首诗。万一不是你,就算我被老虎咬死,我也无所谓……」 「你怎么做这种傻事。幸好现在的我具有人心,但有时我会失去人心,完全变成老虎。若是在失去人心时遇见你,我一定会把你吃得一根骨头都不留。即使此刻,我体内的老虎心也在狂喊着很想吃掉你。有时,我会很想吃人肉,想得简直要发疯。我现在正是忍耐着嘴馋在和你说话。」 「你以前救过我一条命。就算现在让你夺走我的命,我也心甘情愿。」 「我早已忘了……」 「那是十年前的事。我患上时疫,正在生死关头,所幸你设法找了药送来给我……」 「我只是从典药寮偷药给你而已。因为当时只有你一人对我好……」 「不,我当时只是很喜欢你的诗而已。你不是经常在我面前吟诵你作的诗吗……」 「是吗?我都忘了。」 「你怎么会变成老虎呢……」 听了忠正这句话,老虎仰望着月亮,哀切地狂嗥了一声。 第43节 七 有一天,我发了高烧。 全身烧得很难受。 烧到我以为手脚骨头扭曲,甚至连头骨都歪了。 而且身体痒得很,我用指甲抓痒,却无济于事。 ——啊,如果这指甲再长一点。 我这么想着,结果,指甲真的变长了,我用变长的指甲剔肉般地不停往全身搔抓,但依旧痒得很。 回过神来时,我发现自己一丝不挂,满身是血。却仍在搔痒。 搔着搔着,手臂和腹部竟一根接一根长出毛来。 那是兽毛。 接着,背部喀地发出声响,脊骨歪了。手也开始变形。 不知怎么回事,那种滋味,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 在那之前,我活得很痛苦很痛苦,我一己的傲慢、一己的好胜,仇恨心和嫉妒心几乎令我发狂,但长出毛那时,我突然觉得很舒畅。 我往前奔驰,奔进山野,然后,不知不觉中,我就沦落成这副见不得人的野兽模样。 这也难怪。 仔细想想,之前的我的心,虽然里在人体内,其实早就跟现在这种见不得人的兽心没有两样。 我变成这种见不得人的模样后,总算明白了一件事,忠正啊,无论任何人,内心或多或少都隐藏着一头野兽呀。只不过我的兽心比别人多了一点而已。 然而,变成老虎时,我也留下了不少人心。 可是,肚子饿了时,我真的无计可施。 最初是兔子。当我看到恰好出现在我眼前的兔子,我头晕目眩,完全失去了理智。待我回过神来,我已经杀死了那只兔子,正在贪婪地啖噬兔子的血肉。 对变成老虎的我来说,无论野鹿或山猪,都能轻而易举地猎捕。而且每次吞噬它们的血肉时,我自己也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逐渐远离京城与人类,连心也逐渐变成野兽。 不过,即使我再接近野兽,我也忘不了诗。 有一天,我哼着白乐天的〈寄江南兄弟〉,吟诵到「积日成七年」这句时,突然想起,我变成野兽后,已经是第七年了。 于是,我回到京城。 为什么? 你不要笑我,因为即使我变成这种样子,我内心仍有一种情感在熊熊燃烧。 有时诗情会滚滚涌出,令我无法遏抑。 每逢这种时候,我便对着天空咆哮着诗。 虽然我作的诗都不怎么样,但我也想在这世上留下几首作品。 我想趁我还留有人心之际,向某人讲述我的诗,再让那人写下来。 然而,当我回到京城,看到人时,我竟然忘了本来的目的,不但袭击了他们,更啖噬了他们的肉。 我想,我大概已经无法如愿以偿在这世上留下我的诗,于是在月光下哭嚎,没想到,忠正啊,此时你恰好出现了。 我拜托你一件事,我现在念诗给你听,你帮我写下来好不好? 你办得到吗? 有没有笔? 那你把我的鲜血当作墨汁写下来好了。 你看,我就这样咬破我的手臂,让鲜血流出。 你用笔蘸着我的鲜血,在你的衣袖,写下这首诗吧—— 拾得折剑头 不知折之由 一握青蛇尾 数寸碧峰头 疑是斩鲸鲵 不然刺蛟虯 缺落泥土中 委弃无人收 我有鄙介性 好刚不好柔 勿轻直折剑 犹胜曲全钩 第44节 拾得一把折断的剑头 却不知这把剑头为何折断 握着它时,它宛如青蛇尾 宛如碧峰山顶仅有数寸之处 难道这把剑头是用来斩鲸鲵的? 或是用来刺大河里的蛟龙? 如今刀刃缺了落在泥土中 遭委弃无人肯收 我个性愚笨又固执 好刚强不好柔软 但请勿轻视这把因过于笔直而折断的剑 至少比虽弯曲却安全的钩来得好 身为老虎的季孝吟诵完诗。 「那么,别了。」 继而站起身。 「我很想再和你多聊一下,但是,我不知何时又会起虎心,到时候说不定会想吃掉你,所以……」 季孝说完,吼了一声,随即踏着青白月光离去。 这时,晴明和博雅、仲臣以及其他人刚好赶来。 八 「原来如此……」 晴明说这话时,远处传来一阵低沉凄凉的声音。 是吟诵诗文的声音。 今日北窗下 自问何所为 欣然得三友 三友者为谁 琴罢辄举酒 酒罢辄吟诗 今天在北窗下 我问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再自答:得了三个朋友很高兴 三个朋友又是谁呢? 弹琴弹完了,马上举起酒杯 酒喝完了,又马上吟起诗 原来三个朋友即琴、酒、诗,看来身为老虎的季孝一面离去一面在吟诗。 三友递相引 循环无已时 一弹惬中心 一咏畅四肢 犹恐中有间 以酒弥缝之 岂独吾拙好 声音缓缓地渐行渐远。 忠正倾耳静听那声音,泪流满面。 「您为何哭泣呢?」博雅问。 「那首诗,季孝现在吟的那首诗是……」 「是白乐天的〈北窗三友〉吧?」晴明道。 「是。」 「刚才您说的那首季孝大人作的诗,其实也是白乐天的……」 「正是白乐天的〈折剑头〉……」 第45节 忠正的双眼簌簌落下豆大泪滴。 「这么说来,季孝大人以为是自己作的那首诗……」博雅说。 「大概是他在山中的时候,想起了白乐天的诗,结果误以为是自己作的吧……」 「这……」 折断的剑头,是季孝本身。 他到底和什么搏斗而折断了自己呢? 对方是巨大的鲸鲵吗?或是蛟龙呢—— 没有人知道答案。 众人只听见吟诗声逐渐远去,逐渐变小。 「我们好像什么忙都没帮上……」博雅说。 「博雅,这是很正常的事。毕竟第三者无法阻止当事人变成老虎。」 「是吗……」 「嗯。」 「大概如此吧,晴明。可是,我现在……」 「你现在怎么了?」 「我总觉得很悲哀,晴明……」 博雅以极为温柔的声音低声说。 吟诗声在月光中益发远去,也益发变小。 古人多若斯 嗜诗有渊明 嗜琴有启期 嗜酒有伯伦 三人皆吾师 或乏儋石储 或穿带索衣 弦歌复觞咏 乐道知所归 三师去已远 高风不可追 三友游甚熟 无日不相随 左掷白玉卮 右拂黄金徽 兴酣不叠纸 走笔操狂词 谁能持此词 为我谢亲知 纵未以为是 岂以我为非 此刻,那声音已细小得如同树叶的沙沙声,过一会儿,即溶于月光中,再也听不见了。 遂问曰: 「子为谁?得非故人陇西子乎?」 虎呻吟数声,若嗟泣之状,已而谓傪曰: 「我,李征也。君幸少留,与我一语。」 取自《唐代传奇集2》东洋文库(平凡社) 张读〈老虎与好友〉(注8)(前野直彬译) 注1:平安时代官僚养成机关,学生为官僚候选人。约成于其至八世纪。 注2:官吏培育机关大学寮的教官,专门教授诗文与历史,官位从五品下,唐名为翰林学士、文章学士等。 注3:日本平安时代,在大学寮学习诗文和历史,通过寮试的人才能当上拟文章生。之后,若再通过考试,则可以当上专修文章道的文章生。 注4:在文章生中挑选两名成绩最优秀的人,成为擢用官僚考试中属最高等级的秀士、进士应试候补生。 第46节 注5:日本平安时代中期贵族、学者、汉诗人,八八八~九六三年。于九一六年成为文章生,九一二年成为文章得业生,九二九年兼任文章博士。与大江朝纲是堂兄弟。 注6:日本平安时代中期贵族、学者、书法家,八八六年;九五八年。于九一一年成为文章生,九一六年成为文章得业生,九三四年兼任文章博士。与大江维时是堂兄弟。 注7:原文为「方违」。阴阳道中,天一神、金神等所在的方位为凶,外出时要避开,前一夜在其他方位住一晚再前往目的地。平安时期盛行。 注8:此处取中文原文呈现。本文为唐传奇小说。原载于《太平广记》卷四百二十七,题作〈李征〉,注出《宣宝志》。《古今说海》取入此篇,易名〈人虎传〉,作者为张读。叙述李征化虎,托友袁傪照顾妻儿的故事。李征、袁傪史有其人,但化虎情节显系作者创造。 牛怪 一 橘贞则心想,事情真的变得很奇怪。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原因是女人。 虽然对方不是自己的妻子,却是近似妻子的女人。 贞则是检非违使(注1)官员。 他任职看督长,属下约有十名火长(注2)。 他在六条东方——鸭川一带,拥有一栋虽小但也算得上宅邸的房子。家里也有几名下人。 早上出门工作,黄昏返回。 有市集的日子,他会骑马穿过都城的大街小巷前往集市巡视;有时候皇上到某地巡幸,他便担任警卫。至今为止,虽没有建立大功劳,但也没有什么特别失败之处。 他适度地步上发迹之路,最后登上眼下这个地位。如果没有发生什么事,应该可以升任府主,甚至爬到府生阶级之上的少志、大志(注3)地位。 大概是去年秋天,他遇到那个女人。 某天夜晚,天空出现很多流星,倾泻而下。 「这是凶兆。」 似乎有某位阴阳师如此说。 虽然贞则完全不明白个中细节,不过, 「这应该是天象将发生祸事的预兆吧。」 皇上对阴阳师说的话深信不疑,极为介意,下令增加皇宫周围和京城大街小巷的警卫,贞则也奉命担任警卫。 戒严状态持续了十天左右,结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那是当然的。 星斗本来就经常流动,经常倾泻。每年秋天,许多星斗那样流动是很常见的事。如果每次都耿耿于怀,日子不是都别过了吗—— 大概在第三天还是第四天,众人总算恢复常态,按照平素那样工作。 贞则带着火长前往西京巡视。 因为西京有几座破庙,也有不少已经没有人住而任其荒废的房子,野地盗贼等时常以之为根据地,做些坏事。正是在那里,贞则遇到了那个女人。 那女人在一座四周围有土墙的破庙内。 年龄约二十五左右。身上穿着一件虽陈旧,但看上去身分不低的唐式衣装,身边伴着一名抱着水缸的老妇。 而且,她们还带着一头大黑牛。 她们从土墙一朋塌处进入寺院,让那头牛吃着遍地丛生的野草。 这两个女人怎么做着放牛小孩儿那般的事呢? 再仔细一看,那女人的长相非常高贵,坐在垂帘内可能比较相衬,而且衣服似乎熏了什么香,愈是接近,香味愈是隐约可闻。 贞则一方面很感兴趣,另一方面基于任务,不得不讯问她们。 「你们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 老妇回答。 「这位是我的主人幡音小姐。由于我们不能继续待在至今为止住的地方,前些日子离开了,但我们也没有地方可去,所以躲在这座破庙内。」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们不能继续住在原处呢?」 「我家主人曾有一位亲近多年的对象,却因为种种理由,对方只能一年来访一次,我们始终过着寂寞的日子。不知何时起,对方与其他女人相爱,前几天,对方终于和那个女人不知躲到哪里去,行踪不明。恰巧对方留下一头牛,我们就这样带着它四处流浪,算是一种纪念……」 「至今为止,你们到底住在哪里?失踪的那一位又是谁?」 这提问虽然有点深入,但任务在身,不可不问。 再说,贞则也很好奇。 到底是怎样的人物拥有如此美丽的妻子呢? 贞则的脑中浮现在宫中出入的人,寻思最近有没有人失踪,无奈完全没有线索。 「非常抱歉,因为考虑到对方的立场,我们没办法向您说出他的名字……」 由于老妇如此说,贞则也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没关系。」 无论对方有怎样的原委,一个女人和一名老妇带着一头牛住在如此地方,委实很奇怪,只是,那女人不时以闪闪发光的眼神向贞则送秋波,贞则便在不知不觉中点了头。 第47节 总之,不论她们有什么隐情,反正最近也没有发生盗贼事件,而且,即使发生了,贞则也不认为与眼前这两人有关。 「我就不问你们的情况。可是,你们也不能老待在这样的地方吧。你们有什么去处吗?」 「没有。」 老妇答。 「倘若您不介意,能不能让我们主仆两人暂时住在贵府呢?我家主人很擅长织布,住在贵府期间,我家主人可以帮您织布。而且我擅长做各种各样的杂事,我也可以帮忙做贵府的各项事务。」 「好。」 贞则答应了老妇的请求,让这两个出身不明的女人与牛一起住进自己的宅邸。 二 女人确实很擅长织布。 织出来的布,纹理细致,拿在手上,轻得让人感觉不到丝毫重量,而且柔软。 跟随幡音的老妇,无论准备膳食、洗涤、缝纫,做什么事都很精通,工作勤劳。 至于那头牛也是,本来系在马厩,但牛很老实,也听得懂人说的话,照顾起来完全不费工夫。老妇似乎每天中午拉牛出去一次,让它在外边某处吃草。 贞则每天于早上出门,黄昏回到家时,家中不但收拾整齐了,晚饭也已准备就绪。 于是贞则在工作上也很起劲。 不到一个月,贞则便与幡音成为夫妇。 贞则于四年前丧妻,由于膝下没有孩子,父母也已经不在人世,因此幡音便顺理成章地俨然一副贞则妻室的姿态,掌管着宅邸内的大小事。 贞则对幡音没有任何不满,正打算干脆迎娶幡音为员正的妻子时,他察觉到一件怪事。 最初注意到那件事时,是过了年之后。 夜晚—— 贞则偶然醒来,往旁一看,发现本来应该睡在旁边的幡音不见了。 因当时处于牛睡半醒的状态,贞则就直接又睡着了,可是,早上醒来一看,幡音竟好好地睡在原处。 贞则原本怀疑自己是不是做梦了,但之后某晚,他半夜醒来一看,幡音果然不见踪影,正狐疑着发生什么事的当儿,他又落入睡乡,早上起来一看,幡音仍好好地睡在原处。 之后,白天的幡音和平时一样,没有变化。 大概出去小解了吧——贞则原本如此想,不过,某天晚上,幡音不在房内时,贞则醒着等候,却怎么也不见幡音返回。贞则很担心,近黎明时,幡音才回房。 而且,返回时,幡音挨近贞则,立在贞则一旁,貌似在俯视贞则的睡脸。幡音挨近时,虽然贞则慌忙合上眼,却一直感觉到幡音俯视自己的动静。 贞则突然觉得很可怕。 至今为止,贞则也想试着如此问: 「你好像屡次在夜晚起来,你都在做什么呢?」 但每次总是错过询问的时机,于是渐渐变得很难开口,到最后终于不提这件事,之后便变得不敢开口询问。 可是,幡音每天夜晚出门到底都在做什么,令贞则很挂意,导致贞则夜夜失眠。 因此,贞则决定试着跟踪幡音。 夜晚,贞则在黑暗中果然听到幡音蓦地起身的动静。 贞则继续文风不动装作呼呼大睡的样子。 幡音似乎探看着贞则的样子一会儿,不久便起身走出房间。 稍微迟一步,贞则也起身,偷偷跟在幡音身后。 那天是月夜。 来到外边的幡音,在月光中走向马厩。 突然—— 「您来了吗?」 声音传来,紧接着那名老妇把牛从马厩中牵出来。 老妇用右手拉着系牛的绳索,左臂抱着水缸。 「辛苦了。」 幡音跨上牛背说。 「我也……」 老妇将抱在怀中的水缸抛在地面,跨在其上。 之后,水缸在老妇的胯下滚滚鼓涨起来,变成刚好能跨坐的大小。 「走吧。」 幡音骑的牛,轻飘飘地浮到半空,直接奔向夜晚的天空。 「我也走吧。」 老妇用左脚后跟踢踢水缸,载着老妇的水缸也轻飘飘地浮到半空,追赶在幡音身后。 第48节 就那样,两人的身影飞向月亮高挂的夜空,最后失去踪影。 横躺在床上后,贞则的双眼分外明亮清醒,根本睡不着。 黎明时分—— 贞则装睡,幡音像平时那般回来了。 她俯视着贞则的脸,观察贞则的鼻息好一会儿。 贞则即使合着眼,也能察觉幡音的动静。 心脏跳得很激烈,激烈到甚至敲打额角,不过,贞则仍拼命保持文风不动,不让鼻息有丝毫凌乱。 这是昨夜发生的事。 三 贞则感到左右为难。 他面带难色地走在京城大道上。 今天早上,贞则虽设法蒙混过去了,不过,明天或后天,他能继续蒙混过去吗? 一天、两天、三天的话,或许还可以,四天、五天、六天的话,就无法再隐瞒下去。 到最后,女人一定会问起,然后贞则自己也会坦白说出昨夜看到的事。 贞则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骑着马,在四条往西前进。 当他刚穿过朱雀大路附近时,有人向他搭话。 「你有困难吧?」 是男人的声音。 贞则停下马,望向声音传来之处,原来有名身穿破破烂烂黑色圆领公卿便服的老人,正站在右侧柳树根望向他。 白发,白髯。 头发杂乱得如飞蓬,朝上竖起,满是皱纹的脸中,一双闪亮的黄眸正在仰视贞则。 两人四目相交。 「看来你真的感到很为难。」 老人咧嘴嗤笑。 可以看见黄色的牙齿。 事情太突然,贞则不知该如何回答。 「什、什么意思?」贞则反问。 「我知道了……」 老人从下方往上窥视贞则的脸。 「是牛的事吧?」老人说。 「牛?」 「是的,正是牛。」 「你……」 「这个嘛,我帮你想办法解决。」 「不,哦,我没有什么为难的事……」 贞则一面介意旁人的眼光一面答。 说是旁人的眼光,其实只有徒步跟随的两名火长和两名狱卒的眼光而已。 「你不用掩饰。你因为牛的事而感到为难。所以我才说,我帮你想办法解决。」 「你、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芦屋道满……」 被问的老人如此说,再度咧嘴嗤笑。 四 开始亏缺的月亮高挂在天空。 贞则与芦屋道满并肩站在月光中。 眼前是马厩。 贞则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真、真的有那样的事……」 说这话的贞则,声音也微微颤抖。 「当然有。」道满说。 「可、可是……」贞则极为后悔。 第49节 他真想逃离现场,现在的话,应该还不算太迟。 可是,站在这个老人的身边时,双脚会不听指挥。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因为昨晚在四条遇见了这个老人——芦屋道满。 那时,贞则让火长和狱卒先离去。 反正他们都明白巡视路线。贞则盘算,让四人先离去,听道满说完之后骑马追赶,应该能立刻赶上。 芦屋道满这个名字,就连贞则也听说过。 他是道摩法师——法师阴阳师。 贞则听说的风声都不太好。 有人说他可以往返地狱;也有人说在夜路过见他的话,连鬼也会避开。 不过,贞则亦听说他具有强大的法力。 倘若漠视这名道摩法师说的话,日后真不知会遭遇怎样可怕的事。再说,对方既然是道摩法师,说不定能设法解决自己目前身陷的为难处境。 除了害怕对方,贞则内心另有上述想法。 而且,他怎么知道牛的事呢? 既然对方了解得这么彻底,贞则就无法自这个老人身边逃离。 于是,贞则打算先听老人如何说再做打算,因此让火长和狱卒先离去,自己则下马。 然而,道满竟不提他为何知道牛的事,反而催促说: 「那么,你先说说何事为难吧……」 黄色眼睛看人的力道太骇人,贞则完全无法拒绝。 老人一边听贞则说的话,一边回应: 「原来如此,两个女人啊……」 「是吗?」 「唔,到了夜晚,就会外出吗?」 有时一边高兴地笑着。 说到两人骑上牛和水缸飞往夜晚的天空时, 「呵呵。」 道满浮出满面笑容,发出高声。 听完了贞则说的话后, 「那么,就如我刚才所说,我设法帮你解决。」道满说。 「真的吗?」 「真的。」 「怎么解决?」 「今天你回家后就这样说好了:因为临时有事,明天晚上不能回家,后天才能回来……」 「可、可是……」 「你随便编个理由吧,任你怎么说都可以……」道满说。 因此,贞则在前一天对幡音如此说: 「明天我不回来了。这是任务,我不能说出对方的名字,总之对方是位非常高贵的人,我必须当他的警卫,上比叡山(注4)一趟。」 幡音凝视着贞则的眼睛,接着说: 「唉呀,那真是太寂寞了,不过,既然是任务,那也没办法。请您一路小心……」 于是,贞则在这天巡视完毕后,不回自家宅邪,而是在鸭川与道满相会,夜深后,再和道满两人潜入自家宅邸,现在正站在马厩前。 「进去吧……」 道满率先走进马厩。 贞则本人随后而进。 马厩里有贞则的马,不远处,那头牛将腹部趴在地面正在熟睡。 月光照在那头牛身上。 明明是自己家的马厩,这样偷偷潜入,总觉得很怪。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人的动静,那头牛张开了眼。 眼睛闪烁着蓝光。 「噢,正是这个。」 道满在马厩角落止步。 第50节 那口水缸正搁在该处。 正是这个—— 贞则不明白道满说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水缸到底是什么呢……」 「是上天的水缸。」 「上天的水缸!?」 「嗯。」 「这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钻进去用的。」 「钻进去!?」 「钻进这个水缸内。」 道满若无其事地说。 可是,水缸太小了。小得人根本钻不进去。即使是身材矮小的人,或是女人和小孩,充其量也只能塞进一只脚直到脚踝而已。就算能塞至脚踝以上,再后边就进不去了。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不是亲眼看过这水缸变大,还飞向天空吗……」 「可、可是……」 「交给我办。」 道满把手伸到怀中,取出一张不知写着什么的符纸,交给贞则说: 「你把这个收进怀中……」 「是,是。」 贞则恭恭敬敬地接过符纸,放入怀中。 「这样的话,那些家伙就看不见你。你要注意,直到我说好为止,你千万不能出声。」 贞则不出声地点了几次头。 「现在还可以出声。等那两个女人来了之后,你就闭嘴。」 「是、是。」 「你探看一下。」道满说。 「探看?」 「探看那个水缸。」 「水、水、水缸……」 「是的。」 被道满这么一说,贞则战战兢兢地挨近,从水缸口探看里面。 里面一片漆黑,完全看不见到底有什么东西,也猜不出端倪。 「怎样?能看到什么吗?」 「看不到。」 回话的瞬间,贞则的屁股被人砰地踢了一脚。 「哇!」 贞则往前摔,头下脚上地滚入水缸。 「你、你到底在做什么!?」贞则大喊。 「别吵。」 声音自上方传来。 如果仰视,大概可以看到道满的脸正在上面俯视着。 「我也进去。」 首先,进来的是道满的右脚。当右脚全部进来后,其次是道满的左脚。 右脚,左脚,接着是屁股,腰部,躯干,依次进来后,最终是头部,如此,道满的身体全部进来了。 「这、这里是……」 「是水缸内。」 「水、水、水缸内!?」 「是的。」 「怎么可能!?」贞则说。 「嘘!」 第51节 道满说。 「有人来了。你听好,从现在起,无论任何人说什么,无论发生什么事,除非我说可以,你都不能张口出声。」 「明、明白了。」 贞则说毕,外边传来有人进入马厩的动静。 「哎呀哎呀,今晚总觉得人类气味儿特别重。」 声音逐渐挨近,突然,上面被老妇的脸给蒙盖了。 贞则差点「哇」地叫出声,幸好他用自己的手捂住口,忍住不出声。 轻飘飘地,水缸被举起。 「准备好了吗?」外面又传来声音。 是幡音的声音。 「是,马上好……」 老妇行走时的震动,都传到她环抱在手臂中的水缸内。 看到上方被加上圆边的夜空,而且夜空上月亮高挂时,贞则才明白已经来到外边。 水缸被横倒在地面。 「我们出发吧,渐台女。」幡音的声音响起。 「是。」 老妇的声音也响起,同时发出老妇用脚踢水缸的砰声。 水缸轻飘飘地浮至天空。 悬浮感令贞则缩紧肛门。 外面回响着咻咻风声。 由于水缸口朝向前方,整个水缸迎风,呼呼作响。 贞则偷偷窥视外边,眼下是云海,上面是夜晚的天空。 皓月生辉,云表面发出蓝光。 贞则虽然害怕,可是,另一方又觉得眼前的一切太美了。 而且,飞在前头的是骑在牛背上的幡音。 幡音身穿的衣服下摆,随风飘扬,往后方翩舞。 不久,前方出现高山山顶。 骑在牛背上的幡音先降落在山顶,继而老妇也站在山顶。 水缸被滚动到牛的一旁。 贞则与道满在水缸内一起望向外边。 山顶布满嶙峋岩石,在云海之上,朝月亮高挂的天空突刺而出。 这座山相当高吧。 月亮看上去很大。 岩石之间耸立着红柱子以及蓝屋顶的楼宇。 有位头上戴冠,身裹灿烂光辉服装的白胡子老人出来了。 不知老人的衣服是否用龙鳞制成,在月光的照射下,闪耀着七种色彩,冠上有凤凰羽毛的装饰,脖子上戴着用玉石连缀成串的项链。 「怎样?找到了吗?」老人间。 「不,还没有……」幡音答。 「难道你还不死心,还不愿意回来吗?因为你们消失了,现在全国都乱成一团……」 「不找到,绝不返回。」 「就算找到了,你又打算怎么办呢?要大卸八块吗?还是要勒死呢?或者活生生烧烤……」 「找到时,再考虑吧。」 「纵使我辈之人,所谓心这种东西,依旧变幻无常。没有任何一颗心可以千年、万年如一,始终不变。你再怎么追求那个虚幻的东西,也是徒劳无功……」 「我明白,父亲大人……」 幡音垂下头。 「请您再等一阵子。」 说这话的是老妇。 「啊,是渐台女吗?」 「我们现在正带着那位大人留下的牛,在一般认为那位大人失踪的场所附近四处奔走。只要能接近那位大人,牛一定会……」 「它会知道吗?」 第52节 「是。前些日子起,每次来到某宅邸前时,牛总是会止步,并发出听起来像是很怀念某事的叫声……」 「是谁的宅邸?」 「是一位名为藤原兼家的大人宅邸前。」 「在那里吗?」 「可能在,不过,大概隐藏得很好,我们总是找不到。」 「这样吗?可是,你们离开后,天地之气变得混乱。如果置之不理,这个天地将会步向灭亡。毕竟即使连这天地,也是会逝去的。因为天地也无法保持不变,直到永远……」 「我明白,父亲大人。请您不要再说了。」幡音道。 「我再宽限你三天。三天内若没有找到,你就回来吧。我明明知道你现在身在何方,却必须向大家保持沉默,我已经无法继续隐瞒下去了……」 「是……」幡音说。 可能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那么,我们回去吧。」 除了传来幡音的声音,也传来老妇渐台女步向水缸的动静。 老妇跨在水缸上,再度用脚后跟踢踢水缸肚。 水缸浮到半空中,呼呼迎风的声音又响了一阵子。 水缸停止飞翔。 因为幡音和渐台女的动静消失了,以道满为首,其次是贞则,两人依次从水缸爬出,来到外边一看,眼前依旧是原来的马厩。 不可思议的是,爬出水缸后,身体即恢复原来的大小。 「真是不可思议……」贞则低语。 「这个……」 道满将滚到脚下的水缸环抱在左臂中。 「道摩法师,刚才我们去的地方,到底是什么地方呢?」贞则问。 「嘿,那个啊,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总有一天……」 道满一边说一边往前走。 「道满大人,请等一等。我今后该怎样做才好……」 「跟我来。」 道满头也不回地说。 两人来到宅邸外边。 在六条大路往东前行,来到鸭川河堤。 一辆牛车停在月光中。 不过牛一旁站的不是放牛小孩儿,而是一名身穿唐衣(注5)的女人。 其他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噢,来了……」道满说。 「蜜虫在。」 身穿唐衣,身上发出香味的女人答。 「晴明,我来了。」道满开口。 「我们已经等了一会儿。」 牛车内传出应声,接着是两个男人下来。 其中之一身穿宽松白色狩衣,另一位身穿黑袍。 「这位是土御门的安倍晴明,这位是源博雅……」 道满向贞则介绍两人。 「哎呀……」 贞则发出惊讶的叫声。 晴明的右手提着用绳子绑住的瓶子。 「处理得如何呢?」晴明问。 「我难道会有疏忽的地方吗……」 道满举起抱在怀中的水缸。 「不愧是道满大人,这件事委托您去做,果然很正确。」晴明说。 「我们飞至遥远的西方,好久没有享受过如此美的景色。」 道满心情很好。 「至于地点嘛,大概是耸立在唐土西方尽头的崑仑山山顶。如果真是崑仑山山顶,那我们在那里见到的是……」 第53节 「天帝……」 「应该是吧。因为女人呼唤对方为父亲……」 「您没有出声向对方打招呼吗?」 「没有。我若出面,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我还是比较适合与地狱众喽罗对饮……」 听道满如此说,晴明微笑着。 「喂,晴明,难道你的意思是,道满大人见到那位天帝了?」博雅问。 「没错,正是那么一回事。」 「什么……」博雅道。 道满望着博雅笑着。 「正是这么一回事……」 道满当场开始述说贞则与女人相遇的来龙去脉,并向晴明报告了今晚发生的事。 「这样应该够了吧。」 「确实够了。」 「那么,我可以得到约定的东西吗?」 道满伸出右手。 「盛在这里头……」 晴明举起提在手中的瓶子。 「是三轮的酒(注6)。」 「给我。」 道满从晴明的手接过瓶子。 「再怎样说,这个水缸啊,是打天河的水给牛喝的天壶。只要斟满一次酒,除非自己全部洒掉,否则无论喝掉多少,里头的酒也不会干。这个缸子,我就当作脚力钱带走了。反正他们一定还有数不清的缸子可以替换。」 「您喜欢就带走吧。」 「你那边办得怎样?找到东西了吗?」 「在这里。」 晴明轻轻拍打着怀中。 「那么,剩下的,就随你便吧,晴明……」 道满说毕,背转过身。 「我、我该怎么办……」 贞则朝道满跨出半步。 「你去问晴明。」 道满头也不回地答。 五 搁在左右两侧的两盏灯台上,各燃着一束亮光。 在亮光中,晴明、博雅、贞则,以及幡音和渐台女相对而坐。 睛明恭敬地低下头,之后说: 「我们找您找得很苦,织女大人。」 晴明如此称呼对方。 「看来,您都知道了?」 被晴明称为织女的女人——幡音看上去一副已有心理准备的样子。 「是去年秋天的事吧?天上有很多星斗落在地上。这个京城也……」 「是。」 「我们的工作是观看天上的星斗,星斗落下后,我们仰望天空,都很吃惊。因为位于天河两岸的牛宿织女星(注7)和牵牛星(注8)都消失了。如果说详细点,另有两颗小星也……」 晴明望向渐台女。 「一颗是本来在牛宿织女星附近的渐台星(注9)之一,另一颗是牵牛星附近的,女宿的离珠(注10)……」 「……」 渐台女默默无书听着晴明说的话。 「对地上的人来说,天星的位置很重要。因为天气和地气互相呼应,地上的生命才能活着,倘若星斗消失,会让气产生混乱,最后会给活在这地上的万物带来恶劣影响……」 「是。」 「我想,诸位应该是趁着众多星斗落下时,混在其中一起降落的,首先是牵牛星,其次是织女星追赶在后,同样落下。而且,似乎都落在这个京城。那以后,我们一直在找寻坠落星斗的去向。现在总算找到了……」 晴明望向幡音。 第54节 「是……」 幡音安静地点点头。 「我正是你们在寻找的织女星。」 「为什么您会自天上降到我们这儿来呢?」 「那是因为至今为止一直和我来往的牵牛星,爱上了其他人,两人趁着星斗流动纷乱不清时,自天上逃跑了。我的任务是找出两人,再带他们回天上,所以才降到地上来的……」 「起初,你们过得很幸福……」 「是。我深爱牵牛大人,牵牛大人也很爱我。因为我们相处得过分亲爱,我不再织布,牵牛大人也不再放牛,两人都怠忽了自己的工作,因此我父亲天帝下令,只准我们一年见一次面,见面的日子定在阴历七月七日夜晚……」 「是。」 「尽管如此,一年一次的相会还是很快乐,不过,最近牵牛大人爱上了其他人……」 「是离珠星中的赤珠大人吧?」 「是。说实话,我之所以降临地面,与其说是害怕天地之气会陷于混乱,不如说,是因为嫉妒他们二人,明明有我的存在,却逃跑了。找到两人后,我打算让他们分手……」 幡音——织女轻轻用指尖按住眼角。 「小姐……」 渐台女用自己的袖子拭去自织女双眼溢出的眼泪。 「您打算如何寻找牵牛大人他们呢?」 「幸运的是,牵牛大人留下在天上饲养的牛。我想,只要这头牛在,应该可以找到牵牛星大人,所以将它一起带来。我们本来躲在西京的破庙寻找,后来偶然在那里遇见贞则大人,贞则大人是个好人,我们住进他的宅邸,一面受他照顾,一面寻找牵牛大人。每天晚上溜出来,是为了报告这边的情况,顺便打听一下有没有新的消息。」 「你们打算怎么利用那头牛呢……」 「那头牛只要接近牵牛大人附近,会发出像猫儿狗儿般的撒娇叫声。因此,带着牛在这京城四处走动,它应该会在某处发出叫声。只要牛叫,我想,牵牛大人应该也在那个地方。」 「那么,最近藤原兼家大人宅邸附近时常听到的牛叫声,正是织女大人从天上带来的那头牛发出的吗?」 「是。」 「兼家大人因为最近每当宅邸外传来牛叫声,宅邸内都会发生奇事,所以求我设法帮他解决,我登门拜访后,才知道有关牛以及你们的事。我想,事情或许如此,不过没有确证,因而拜托道满大人探寻其中原委。」 听晴明如此说,贞则似乎总算理解了一切,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晴明达人刚才所说的奇事究竟为何?」织女问。 「在我说出之前,我想先询问一件事。」 「什么事?」 「你们发现牵牛大人了吗?」 「不,还没有……」 「既然如此,就让我帮你们找吧。」 「真的!?」 「是。」 晴明点头,从怀取出一卷卷轴,搁在灯火下。 「这是什么呢?」 织女和渐台女一起探看卷轴。 卷轴上载有题名。 《古今和歌集》(注11)。 「据说,每逢牛叫时,兼家大人宅邸内的这卷卷轴都会发出青蓝色的光,这正是我刚才说的奇事。」 「发出亮光?」 「是。」 晴明回答后,继而打开卷轴。 「请看这个。」 晴明用手指指着两首和歌。 其中之一是《古今集》编选者凡河内躬恒(注12)的和歌—— 唯有我伤悲 孤愤断愁肠 纵是牵牛者 年年一度逢(注13) 另一首是小野小町(注14)的和歌—— 痴泪落袖头 此泪犹润珠 第55节 我泪若决堤 滚滚大江流(注15) 「这有什么问题呢?」织女问。 「奇怪……」 博雅感到疑问,歪着头。 「看出端倪了吗?博雅大人……」 「这有什么看不看得出的。这边躬恒大人的和歌,写着『牵牛』的地方,应该是『彦星』才对呀,而小町大人的这首和歌,写着『珠』字的地方,应该是『玉』(注16)吧……」 「你说得没错,博雅。」 晴明此时不留神用了只有两人独处时才会用的口气如是说,不过,在场的人都没有注意到此事。 「那天晚上,落下很多星斗,其中两颗正是落在兼家大人宅邸的这卷卷轴。落下后,各自躲在这两首和歌中。在这日本国,我们称呼牵牛星为「彦星』,所以牵牛大人躲在这两个字内,赤珠大人则躲在小町大人那首和歌中的『玉』字内。正因如此,两首相歌中的那两个字词才会分别变成『牵牛』和『珠』……」 「什么!?」 「等等……」 晴明将右手食指贴在自己的红唇上,小声念诵咒语。 然后用指尖触及卷轴上的「牵牛」和「珠」二个字词。 蓦地,这两字词立即各自变成「彦星」和「玉」,接着,卷子发出青蓝色光彩,继而出现两名男女站在灯火中。 是一对身穿唐式服装的年轻男女。 「牵牛大人!?」 织女叫出声。 「在下晴明只能做到这里。接下来就是织女大人和牵牛大人的事了……」 晴明微笑着如此说。 六 「哎呀,这事真是奇怪啊,晴明……」 博雅一面将盛有酒的酒杯送至嘴边,一面说。 「唔,有时候,也会发生那种事吧。」 两人在窄廊上喝酒。 虽然两人的膝盖前都搁着火盆,不过,空气很冷。 夜晚—— 虽冷,但因为博雅说想在这里喝酒。 「牵牛大人和织女大人一起回到天上了,这时候,不知他们怀着怎样的心情在过日子呢?」 「谁知道?毕竟天上的事,也有我们无可计量的地方。」 「话说回来,原来天上的各位也会那样移情别恋,或那样嫉妒呀。」 「即使是天上的星斗,在人世,他们也不过是终将逝去的物事之一。虽然寿命长短有差,但同样总有一天会消灭……」 「是吗?原来众神也会消灭?」 「嗯。」 「有道理,或许正因为会消灭,所以他们也如人那般地恋爱……」 博雅戚戚然说,抬头仰望天空。 天空中,牵牛星和织女星正闪耀着。 注1:平安时代的警察司法总监,类似现代的警察或检察官。 注2:下级官员,负责清扫宫中、照顾马厩、看守囚人等杂事。 注3:府生、大志、少志皆为禁军官阶。安倍睛明时代应隶属于左右卫门府,执掌宫城外围警卫工作。少志相当从八品上,大志相当于正八品下。 注4:于今日本国京都滋贺县。自古以来便是灵山圣地,为近畿百岳之一。 注5:宫廷女官正式礼服十二单衣最外面一层的短上衣。 注6:三轮山的清水是圣水,酿造出的酒是美酒。 注7:织女一,又称「天琴座α(αlyr,α lyrae)」,现代西方星座属天琴座。亦为中国古代星官之一,为牛宿中的织女。 注8:河鼓二,又称「天鹰座α(altair)」,现代西方星座画分为天鹰座主星。星官为牛宿中的河鼓。 注9:渐台为星官之一,属牛宿,现代西方星座画分为天琴座,含四颗星。渐台位于织女东南方,《晋书·天文志》:「织女东足四星曰渐台,临水之台也,主晷漏津吕之事。」东汉之前织女三星和渐台四星原为同一星官,而渐台正是织女的织机,东汉后才一分为二,成为两个独立星官。 注10:离珠为星官之一,属女宿,含五颗星,现代西方星座画分为天鹰/宝瓶座。《石氏星经》曰:「离珠五星,在须女北,须女之藏府,女子之星也。」 注11:简称《古今集》,日本最早敕撰和歌集,约编成于西元九一四年,共收录和歌一千余首,分为二十卷,所选恋歌颇多,多带贵族化风格,和谐优美。其所选和歌与阐明和歌宗旨的序言,为后来数百年和歌创作树立典范。 注12:八五九~九二五年,日本平安时代前期歌人、官员。其姓为宿祢。三十六歌仙之一。官至六品和泉大掾。 注13:卷十二第六一二首,原文为:「我のみぞ かなしかりける 彦星も あはですぐれる 年しなければ」 第56节 注14:约八〇九~九〇一年,日本平安时代早期著名女和歌歌人,「六歌仙」和《古今和歌集》收录作者中唯一女性,着有《小町集》。 注15:卷十二第五五七首,原文为:「おろかなる 涙ぞ袖に 玉はなす 我はせきあへず たぎつ瀬なれば」 注16:日语中「珠」与「玉」的发音都可读作「たま」(tama)。 望月五品 一 梅花散发淡淡香味。 庭院某处绽放白梅,香味随着夜间的空气传来。 虽然看不见白梅开在黑暗中的何处,不过,由于香气,令人比实际看见时更能强烈感觉到白梅的存在。 刚升上犹未圆满的月亮挂在天上,青光射在晴明宅邸的庭院。 晴明和博雅两人,身旁搁着火盆,从方才起就在窄廊上喝酒。 博雅望着映在杯中酒里的月亮。映出月亮的酒表面也飘出梅香,与酒香交融,形成一种无法形容的薰芳,飘荡在四周。 博雅连同映在酒上的月亮和香味一起喝干,出神地叹了一口气。 「哦,晴明,我心情非常好。无论怎么喝怎么干,月亮和梅香看上去丝毫也不减……」 博雅好像一面喝酒,一面在与月亮和梅香戏耍、嬉玩。 「博雅啊。」 晴明开口。 「什么事?」 「月亮和梅香或许不会减少,不过,今晚的酒可是有限的……」 「那还用你说,我当然明白。这种事,根本毋须特意说明。晴明啊,难道你没有一颗雅好风流的心吗……」 博雅如此问时,晴明已经抬头仰望月亮。 「快到了……」 晴明望着月亮低语了一句。 「什么快到了,晴明……」 「月亮。」 「月亮?」 「今晚是十三。」 「那又怎样?」 「我的意思是,再过不久……还剩两个夜晚就会满月,博雅。」 「所以我才在问,那又怎样啊,晴明。」 「我是想,在满月之前,必须设法解决问题。」 「设法解决什么问题?」 「式部卿宫担心满月的夜晚会发生某事,因此,我刚才说,在那之前,我必须设法解决问题,博雅。」 「晴明啊,所以我从刚才开始,不是一直在问你到底什么事吗?你是不是因为不想回答,故意摆架子……」 「博雅,这么说来,你不知道式部卿宫宅邱中发生的那件事吗?」 「什么那件事?」 「每逢夜晚都会出现,而且四处徘徊的五品大人的事……」 「是什么事?我不知道。」博雅答。 在此顺便说明一下,晴明口中的式部卿宫,并非宇多天皇第八皇子敦实亲王,而是醍醐天皇第四皇子重明亲王。相当于博雅的叔父(注1)。 「你告诉我,晴明。所谓在夜晚徘徊的那位五品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二 据说十天前起,就出现了。 出现在东三条殿南方的假山。 大家都说,有个身高仅三尺,身穿五品装束的胖男人在走动。 他每天晚上都会出现,先渡过池中的桥,再顺着小岛抵达西对屋(注2),之后又返回,不停漫步。 一边走,一边吟诗。 花间一壶酒, 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 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 第57节 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 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 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 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 相期邈云汉。 那声音很怪。 听起来含混,也有口齿不清的地方,却相当响亮。 听在耳里,感觉很舒服。 诗词的大意如下。 在花间抱着酒坛 一个人独自喝着 举起酒杯邀请明月 自己和明月和影子共有三人 月亮本不喝酒 而影子只是跟随着自己的动作 暂且同月亮和影子相交为伴一起饮酒吧 春日时节应该好好享受一番 我高歌时,月亮亦信足漫步 我舞动时,影子亦随我身躯散碎零乱 我清醒时,它们和我一同欢笑 醉酒之后,它们会离我而去 喂喂我们到底能玩到什么时候 来日就相聚在浩邈银河再度共饮吧 对方是个相当风流的人,也有教养。 可是,身高三尺的话,算是小孩儿的高度。小孩儿应该不会身穿五品装束,也不会吟咏如此的诗吧。 此外,任何人都猜不出他到底是谁。 那位五品大人,漫步了一阵子后,会在拂晓前消失踪影。他到底从哪里来?又消失在何方? 莫名地可怕,莫名地骇人。 只是,他的声音极为低沉,沁入人心,因此据说每逢对方即将出现的时刻,重明亲王也不外出,总是躲在西对屋内,敛声屏气倾听五品大人的声音。 「可是,很令人在意。」 有人如此说。 是服侍亲王的下人之一。 「万一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行,我去观察情况。」 这名下人躲在夜晚的庭院,等待那位五品大人出现。 突然—— 花间一壶酒, 独酌无相亲; 声音响起。 而且声音逐渐挨近。 举杯邀明月, 对影成三人。 远远望去,只见有个身高三尺、身穿五品装束的粗胖男人,在月光中,渡过池中的桥走向这边。 虽然是自己主动提出前往观察,但事到临头,下人竟口干舌燥,心脏跳得很激烈,无法开口向对方搭话。 那男人走过他身边后,下人总算竭尽勇气,从草木繁茂处出来,叫唤对方。 「请问,请问……」 声音有点发抖。 第58节 我歌月徘徊—— 五品男人止住声音,站在原处。 「你,是谁?」下人间。 「没有名字……」 五品男人背向下人如此说。 声音含混不清,却很响亮。 「我是,徘徊的月亮……」 「什么?」 「真希望满月快来……」 身穿浅绯色装束的五品男人说这话时,下人总算注意到了。 作五品装束的男人,头上没有戴乌帽子或冠,什么都没有。 不仅如此。 他的头,形状歪斜。 这,不是人。 既非小个子汉子,亦非小孩儿。 是非人之物。 五品装束的男人回过头来。 下人看到他的脸。 那是张令人毛骨悚然的脸。 没有鼻子。 虽然有眼睛,却只是圆孔。脸左右各有一个圆孔—— 而且,嘴巴也是圆孔。 没有表情。 「满月快来呀……」 「满月快来呀……」 下人毛骨悚然。 因为,回头望向他的五品装束男人,头颅右上部分没了。 从头顶到右眼稍微上面的地方——不知是被撞破了,或是被砍掉了,还是被野兽咬走了,总之,头部有三分之一不见了。 他再也忍不住。 「哎哟!」 下人大喊一声落荒而逃。 三 「这是昨夜发生的事,博雅。」晴明说。 「可是,虽然不知道对方到底是狐狸或其他妖物,不过他吟咏着李白翁的诗,看来有一颗相当风雅的心……」博雅道。 「你太厉害了,博雅,正是这样。就如我刚才所说,身穿五品装束的男人,吟咏的是酒仙李白的〈月下独酌〉一诗。」 晴明钦佩地说。 「这种事,我当然明白。但,不明白的是,那位五品大人为什么吟咏着李白翁的诗……」 「我有几个猜想。」 「什么猜想?」 「那个五品大人,把自己的身体比喻为月亮……」 「啊,确实……」 「他说:『我是徘徊的月亮』,又说:『真希望满月快来』。」 「唔。」 「在李白翁的诗中,不是也有『我歌月徘徊』这一句吗?」 「可是,那到底意味什么,晴明……」 「不知道。」 「怎么?你不知道?」 「不过,重明殿下很担心。」 「担心?」 「担心五品大人说的那句『真希望满月快来』。」 第59节 「……」 「后天就是满月。」 「唔。」 「因此,重明殿下担心在月圆的后天,是不是会发生不好的事。」 「原来如此……」 「所以重明殿下今天中午遣人来此,问我该如何是好,博雅……」 「哎……」 「于是,我回答说,今晚会去拜访。」 「那你今天叫我来的目的……」 「正是想和你一起去。」 「你不是说,想和我边欣赏月亮边喝一杯吗……」 「就在东三条殿继续如何?一面聆听五品大人吟咏李白翁的诗,一面在月下喝酒。这方案应该不错吧。」 「唔、嗯。」 「若此刻出发,在五品大人出现之前,应该可以抵达东三条殿。怎样?去不去……」 「唔……」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四 晴明和博雅在对饮。 两人在东三条殿池中的小岛中央。 该处像小山般稍微隆起。岛上有松树,两人在松树根附近铺了地毯,搁好火盆,正在喝酒。 一旁有燃烧的火堆,如果没有那火焰的热气,冷空气恐怕会冻得彻骨。 陪伴两人的是蜜虫。 抵达宅邸之后,晴明向重明亲王打听了几件事。 「原来如此,那位五品大人在池中那个岛上巡游吗……」晴明道。 接着,在月光中,看到小岛中央附近有一棵形状很美的松树。 「那棵松树呢?」晴明问。 「去年在神泉苑发现的,因为很中意树的形状,便移植到这里……」 「是吗……」 晴明可能联想到什么事,接连微微点了两三次头。 「既然如此,就在那边……」 晴明亲自选择这个地方,让家里下人们挖掘松树四周再埋平,之后让下人铺了地毯,焚烧火堆,然后和博雅喝起酒来。 以重明亲王为首,东三条殿的所有人,全躲在室内,屏住呼吸。 西对屋尽头横渡过池,可以直通小岛西边。 据说,五品装束的男人从南方出现,首先渡桥到小岛,再挨近西对屋,然后返回,之后以小岛为中心转来转去走到清晨,最后才消失。 晴明认为,在这个岛上一定能遇见对方,所以把场所定在此。 这晚,月色如冰。 深夜,月亮盆发清冷地闪耀着。 「可是,这样好吗?晴明啊。」博雅说。 「什么好不好?」 「我们这样焚烧火堆,也毫不遮掩地喝着酒。若是五品大人看到我们,会不会不出现?」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呢?」 「如果五品大人不想被人看到,打算偷偷出现,他怎么会吟咏李白大人的诗……」 「说的也对。」 「他会出现在这里,应该也是因为有事想诉诸别人,希望别人听他说的话……」 「唔。」 「昨晚,下人不是问了五品大人吗?五品大人也答话了。若非问的人害怕得逃开,应该已经问出详细的理由了吧……」 晴明如此说时,声音果然响起。 第60节 花间一壶酒, 独酌无相亲…… 远方隐约传来吟咏李白诗句的声音。 月既不解饮, 影徒随我身…… 那声音逐渐挨近。 「声音真好听……」博雅低语。 有个粗胖的三尺高影子渡过了桥。 「来了,博雅……」 晴明搁下酒杯,站起身。 博雅也站起身,与晴明并肩。 仔细观看前来之「物」,对方身上果然穿着五品装束,而且头部右侧付之阙如,像是残缺了。 双眼空空的,像打开两个洞,嘴巴也像洞,没有嘴唇和牙齿。 一张令人毛骨悚然的脸,出现在火光和月光中。 行乐须及春…… 晴明走到前来的五品装束之物面前, 「五品大人,请留步……」 晴明说,对方止步。 对方将没有表情的眼洞转向晴明,似乎在凝视着他。 「您每天晚上都在这里徘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这边?」晴明问。 「满月快来呀……」 「满月快来呀……」 那东西发出像在空洞中回响般口齿不清的低沉声音,如此说。 「您是在找什么东西吗?」晴明问。 对方点头。 「为了成为满月,成为满月,我所需要的东西……」 对方低沉地说。 「原来如此。」 晴明将右手伸入怀中。 「您要找的东西,是不是这个……」 晴明伸出右手。 搁在右手掌上的,是土器破片。 五枚土器破片—— 「啊……」 对方看到破片,发出喜悦的声音。 对方将晴明递给他的破片搁在左手掌,再用右手一枚一枚抓起,贴到自己头部欠缺的地方。 那些破片的大小恰恰和欠缺处相合,当第五枚破片合上时,对方已经恢复为一张完整像样的脸。 眼睛和嘴巴依旧是洞,却变成一张说得过去的脸。 这样一来,再仔细看,本来很可怕的那张脸,竟令人觉得颇有魅力。 「正是这个。正是这个。」 对方发出喜悦的声音,向晴明鞠了一个躬。 「这样的话,您那欠缺的头就能变圆,成为满月,恢复原状了。 「喂,晴明,你什么时候藏了那样的东西……」博雅问。 「刚才下人挖掘这里又填平时,自泥土中出现这些东西,我想应该有用,便拾起来收入怀中……」 「你……」 博雅说不出话。 「对了,五品大人,您为何这样做呢?」晴明问。 「是。很久以前,某些『物』栖宿在这附近,我是那些『物』制成的土偶,用在祭祀上。后来,时光流转,人事变迁,我也就此深埋泥土之中。但因长年受人礼拜,不知不觉间萌生出心念。一百数十年前,空海和尚在神泉苑举行求雨修法仪式(注3)时,我受到空海和尚的神通感应,之后就变成现在这般,拥有一颗心了……」 「您吟咏的那首诗呢?」 「小野篁(注4)大臣还在世的时候,曾与当时的天皇在神泉苑举行过一场赏月宴。那时,小野篁大臣吟咏了那首诗,我也是在当时记住的……」 第61节 「哦。」 「去年,这栋宅邸的主人重明殿下,在神泉苑发现了这棵松树,我正好被埋在松树附近的泥土中,移植松树时,我的头被敲破,破片与松树一起被运走,正好运到这附近的泥土中,与松树根埋在一起。」 「所以您来寻找那些破片?」 「是。」 「这身五品装束,不知是谁扔掉的,刚好遗落在神泉苑。虽然受风吹雨淋破破烂烂,不过,我想,拜访重明殿下宅邸时,裸体未免太过分,所以就穿在身上。」 对方点头答。 「您刚才说过,您记住了那首诗,不过,您何以决定吟咏那首诗呢?」 「幸而我记住的是月亮的诗。因此,我吟着那首诗,打算告诉重明殿下,就像亏月成为满月那般,我也很想让自己的头恢复原状,于是每天晚上都出来吟诗。不过,多亏有您,我今天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了……」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那么,我就此告辞。往后,我大概不会再出现此地了。」 「其实即使出现也无所谓,不过,临去之前,您能不能将刚才那首诗继续吟诵下去给我们听听?」晴明说。 「啊,这主意好。」 站在晴明身边的博雅发出叫声,用力点头。 「我们只听到一半,没有听到结尾,很想听整首诗。」 「那么,我从头吟诵给你们听吧……」 五品大人如此说,当场从头吟诵起整首李白〈月下独酌〉。 五品大人吟诗的声音低沉地回响在四周。 永结无情游, 相期邈云汉…… 吟罢诗词的最后一句时,五品大人也消失了踪影。 自那天晚上起,五品大人就不再出现。 五 几天后,晴明遣人到神泉苑的埋藏处挖掘,果然挖出一具颇有古风的土偶。 头右上部有破损的痕迹,不过据说,破损处紧黏在一起,挖出时也没有坏掉。 晴明领走那具土偶,搁在自己宅邸的里屋,听说和博雅一起喝酒时,偶尔会让土偶吟咏李白的诗。 注1:源博雅是醍醐天皇第一皇子克明亲王的长子。重明亲王曾任式部卿一职,位叙三品,故有此名。此篇故事原型出自《今昔物语》的〈提精〉。 注2:平安时代贵族住宅形式。「寝殿」朝南,建立在用地中心。北、西、东方都各自设置另一栋房子,称为「对屋」,「对屋」与「寝殿」之间由走廊连接,称为「渡殿」。 注3:相传天长元(八二四)年日本大旱,淳和天皇延请兴福寺守敏与东寺空海乞雨,守敏祈福一周效果不彰,接着空海在神泉苑求雨亦不得,原来是守敏嫉妒空海,将国内龙神皆封于瓶内,空海遂延请北天竺无热池善女龙王,天降大雨,后并请善女龙王移住苑内水池中。《阴阳师三 付丧神卷》〈吸血女侍〉也有提及。 注4:八〇二~八五三年,平安时代前期公卿、汉学家、歌人。官位从三品,任参议。遣隋使小野妹子后裔。传说他每夜通过井口前往地狱辅佐阎王审判。 夜叉婆 一 两个男人奔跑在夜晚的山路上。 跑在前头的人,手持劈刀。 跑在后边的人,手持弓。 不知是否遭人追赶,两人有时会回头看,一副拼命的样子持续奔跑。 两人是兄弟,哥哥是手持劈刀跑在前头的多人,跑在后边的则是弟弟真人。 虽有月光,但杉树树梢覆盖道路上空,大半月光都无法照射至地面。 尽管如此,二人仍拼命跑着。 突然,周围变得开阔。 两人仍在森林中,不过,只有该处没长树木,月光毫不遗漏照射下来。 眼前有一道布有苔藓的石阶。 「啊,是寺庙。」 「有寺庙。」 两人刹那间止步,回顾身后。 「事情既然变成这样,只能祈求神明保佑。」 「嗯,就这么办。」 两人对彼此说着,随即跨上石阶往上爬。 石阶四处崩塌,看似几乎从未有人照料。 沿着石阶爬到尽头,出现一座山门。 凭借月光,勉强分辨得出匾额上的文字。 第62节 上面写着:「明光寺」。 可是,山门崩塌,山门檐上似乎也是野草丛生。 是座破庙。 看上去里面没有人住。 远眺门内——寺庙境内,杂草丛生,只有青色月光照射在地面。 「唔、唔。」 「怎么办?继续这样下去,会被追上。」 两人正在商量的时候, 「你们好像麻烦缠身……」 声音响起。 是嘶哑的男人声音。 门柱子后,蓦地站起了一条人影。 一双发出黄光、犹如野兽的眸子,正望着两人。 二 多人和真人是兄弟,两人都以捕捉野鹿和野猪为生。 他们是猎人。 两人一起入山,捕捉猎物。 吃了猎物的肉后,再带着剩下的肉,以及兽皮、兽角等到京城,交换大米和衣服等。 他们住在丹波(注1)的山中,兄弟俩和老母亲一家三人住在一起。 可是,最近,这位老母亲也许年岁大了,竟开始不吃东西。她好像已经咬不动晒干和盐腌的肉。 「啊,讨厌讨厌,这兽肉这么硬,牙齿怎么咬得动呢。味道又这么臭,根本吃不下。要是有更新鲜、更柔软的肉,多好啊……」 母亲如此说。 「啊,可爱的孩子。多人和真人,你们都是我年轻时辛苦得半死才养大的。现在应该轮到你们来养我了……」 既然如此,两人决定入山寻找猎物。 有一种名为「守株待兔」的猎法,是两人的专长。 首先寻出野鹿和野猪可能路过的地方,再挑选那附近的树木。在那棵树高处的树枝之间,搭上几条横木,然后守在横木上,用箭射路过树下的野鹿和野猪。 接着,在距离四、五段(注2)开外的另一棵树上,也搭上同样的横木,哥哥和弟弟坐在各自的横木台上,等候猎物。 可是,当天,无论等多久,不但不见野鹿通过,也不见野猪通过。 不久,天黑了。 「怎么办呢?」 坐在另一棵树上的弟弟员人开口问。 「没关系,就算天黑了,只要有野兽从底下通过,它们的脚步声和动静都会透露出它们的方位。只要知道方位,对我们来说,听音辨位射杀猎物,根本是小事一桩。」 因为哥哥多人这样说,真人也觉得有道理,于是,两人就在原处继续等下去。 到了夜晚,月亮高挂天空。 但猎物仍不出现,黑暗变得深浓,或许也起风了,附近的树梢开始摇晃,沙沙作响。 突然—— 好像有某物在触摸多人的头发。 沙沙、 沙沙、 不知是什么东西碰触到头发。 多人起初以为是树梢。由于风摇晃树梢,使得叶尖碰触到头发吧。 但是,事实并非那样。 因为那个碰触多人的东西,竟然抓住他的头发。 怒。 多人这样想时,对方已经抓住多人的发髻。而且力量很大,正打算提起多人。 怒、怒。 多人忍住愤怒,往上伸出不执弓的右手,好像触到什么东西。是一只瘦小枯干的人手。 怒。 怒、怒。 多人用力拉住那只手。 第63节 对方的力量非常大。 如果多人没有用右手拉住那只手,抓住多人发髻的那股力量,大概会提起多人的整个身躯。 由于发髻被抓住,多人不能往上看,因此,他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人在做这样的事。 「喂,真人……」 多人呼唤坐在另一棵树上的弟弟。 「什么事?」 黑暗中传出真人的声音。 「不知到底是夜叉还是妖鬼,但现在有人正抓住我的发髻,打算把我提起。」 「什么?」 「你看得见对方是什么人吗?」 「看不见。」弟弟真人答。 虽然在黑暗中,也能估计出对方的位置,但彼此都看不见对方,只能听到声音。 「就在我头上八寸的地方。你能射中吗!?」 「我凭哥哥的声音,应该能射中那附近。」 「那么,射吧。」 「是。」 弟弟真人把雁股箭镞(注3)搭上弓,呼一声射出去。 手的主人打算抽回抓住发髻的手,但因为多人握住那只手,以致对方逃不了。 呼! 刚听到一阵迎风的声音, 砰! 说时迟,传出箭射中那只手的声音,抓住发髻的力量消失了,接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垂挂在多人的头上。 借着月光,多人举起之前抓住他的东西,那是一只满是皱纹,骨瘦如柴的人手——从手腕到手掌。 「对方留下手,逃走了。」多人说。 「哥哥,既然发生这种事,我们还是不要继续打猎,回家吧。」 「好。」 哥哥和弟弟从树上跳下来,在树下,多人让真人看了那只手。 「所谓妖鬼的手,原来长这个样子。」真人道。 之后,两人没有扔掉那只手,由多人拿着,两人回家。 「母亲大人,我们回来晚了。」 「非常抱歉,今天没有猎物。」 两人如此叫唤,却不见母亲从卧房出来。 黑暗中,只传出如下的声音。 「痛啊……」 「痛啊……」 「奇怪?」 多人感到疑问,歪着头。 「你们两个混帐东西,竟然敢用箭射断我的手!」 卧房内传出充满怨恨的声音。 ——到底怎么回事? 「请问……」 多人出声叫唤。 「痛得很啊!」 有人大喊,继而从卧房中冲出。 原来是披头散发、表情凄厉的老母亲。 多人情不自禁扔掉妖手,用手中的弓击打那张脸。 弓击中母亲的嘴,母亲用发黄的獠牙和齿咬住那把弓。 咯!咯! 母亲咬碎了弓。 弟弟的真人把箭镞搭上弓,瞄准母亲。却因为母亲大喊: 第64节 「混帐!你存心射死你母亲吗?」 真人射不出箭。 「我好饿啊,我好饿啊……」 母亲一边说,一边扑向兄弟俩,兄弟俩只能拔腿逃出家门。 由于多人的弓已经被吃掉,他便从腰部拔出劈刀,握在右手中奔跑。 边跑边回头看,可以看见母亲在青色月光中飞也似追在后面。 「我好饿啊!」 「我好饿啊!」 母亲在后面追赶,她的双眸发出野兽般的闪亮青光。 就这样一路逃跑,好不容易才发现一座寺庙,跑进去一看,竟然是座破庙。 两人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声音响起了。 「你们好像麻烦缠身。」 一个年岁很大的老人,从柱子后站起身。 三 「怎么了?有人追赶你们吗?」那男人说。 借着细细洒下的月光观看,对方似乎是个老人。 头发蓬乱无章地束起,身上穿着一件无异于褴褛破布的黑色圆领公卿便服。 老人缓缓站起身。 「你、你是谁?」多人问。 「我是芦屋道满……」老人答:「是法师阴阳师。」 「噢,是阴阳师……」 「我好不容易才舒畅地睡着,又被你们吵醒了。」 对方是个奇怪的老人。 怎么会睡在这种远离村里人烟的破庙山门下呢? 「你们呢?」老人——道满问。 被这么一问,兄弟俩总算察觉还没有报上姓名。 「我名叫多人。」 「我名叫真人。」 两人报上名字。 道满似乎在夜晚视力也很好,用可怕的眼光凝望两人—— 「那是什么……」老人问多人。 「哪个?」 「就是那个。」道满挑挑下巴,用眼神示意多人的脖子后。 真人望过去,「哇」地一声大叫出来。 原来,一只满是皱纹的右手,垂挂在多人的后颈上。 真人抓住那只手,打算扯下,但那只手似乎用相当大的力量,紧握住衣领不放松。 「等等……」 道满说完,转到多人背后,口中喃喃念诵某种咒语,再将右手食指贴在唇上,最后用那根食指触碰抓住多人衣领的手。 咚! 那只手掉落了。 「是谁的手?」道满问。 多人一面在月光中凝视着落在地面的那只手,一面答: 「是我母亲的手。」 「什么……」 道满低语,两人向道满简短讲述逃到此地的来龙去脉。 「正因为事前不知这只手是我母亲的,所以才射得出箭。可是,一旦知道追赶在后的是我母亲,我就无法举弓向她射箭。」貭人说。 「原来如此,原来是你们的母亲在后面追赶……」 喀、 喀、 喀、 第65节 道满抿嘴低声笑着,接着说: 「实在可爱……」 「可爱?」 「我是说你们的母亲。」 「为什么?」 「身为人母者,无论你们成长到几岁,对她来说,都是可爱得要命的孩子。即使自己老了,死期将至,也绝对不想死。世间常说,每个母亲都想比孩子先死,其实那是谎言,是世间笨蛋说的戏言,所有人都上当了。凡身为父母者,都想一直活到自己的孩子死去,都想一直疼爱着孩子,想比孩子活得更久,直至孩子死去那一刻,也想为孩子做些什么事,这是为人父母者苦苦期盼的的共通愿望……」 道满望着两人。 「老到即将死去时,有些作母亲的人,因为这个愿望太过强烈,因而化为妖鬼。化为妖鬼的目的,就是想在死去前吃掉自己的孩子。」 道满抿嘴嗤笑。 「我没说错吧?」 道满望着两人。 「这不是很可爱吗?」 笑容再度黏上道满的嘴角。 那笑容相当骇人。 到底他是怎么活、活多少年,才能浮出这样的笑容呢? 「不过,对你们来说,即使对方是亲生母亲,也不愿意被吃掉吧?」 「请您救救我们。既然您是阴阳师,应该通晓这方面的事吧……」 「唔……」 道满用右手抚摸长着白胡须的下巴。 「虽然可以设法帮你们解决,不过……」 道满用可怕的目光望着多人、真人。 「你们有酒吗?」道满问。 「酒?」 「嗯。」 「酒的话,倒是有,我们每年摘取山葡萄制作的……」 「既然如此,我就要那个。」 「任何时候都可以给您。」真人说:「可是,我们该怎样做才好呢?」 「说到你们那个母亲,既然到现在还不来,应该是追赶你们到这座破庙时,追过头了,不过,她应该会马上察觉,仍旧追到这里来。看,你们母亲的手就在那里……」 顺着道满的眼光看过去,掉落的手正在蠕动着指尖,像蜘蛛那样,打算爬到草丛中。 「你们的母亲已经不是这人世之物。可能几天前就过世,现在只剩下妄念执念在控制躯体吧。若果如此……」 「若果如此?」 「你们跟我来。」 道满率先走进寺庙境内。 三人拨开草丛来到一座不大的正殿前,从坍塌的土墙进入正殿。 正殿内也荒废无比。 屋顶坏了,月光从上空恣意洒落。 地板也腐烂了,长出野草。 「噢,这里有佛像。」道满开口。 地板上躺着两尊用木头雕刻的佛像。佛像身上缠着藤蔓,有一部分已腐烂,长着藓苔。大概是雨雪从坍塌的屋顶空隙灌进来,沾湿了佛像。 「是观音菩萨和势至菩萨。」 道满一面说,一面把那两尊佛像挟抱在腋下,回到山门下。 「那么,可以给我你们的头发吗?」道满问。 「头发?」 「是的。」 道满边说边将两尊佛像竖立在山门下。竖立后一看,佛像的高度正好及道满的腰部。 道满用右手从怀中取出小刀,走到多人面前。接着,道满抓住多人的发髻,喀擦一声剪掉头发。 再将剪下的头发缠在观音菩萨的头上。 之后伸出手指贴在观音菩萨背部,再转动食指。 灵! 宿! 第66节 动! 道满用手指在佛像背部写上这三个字。 其次是真人。 道满也自真人头上剪下头发,缠在势至菩萨的头上。 而且和刚才他为多人做的一样,用手指在势至菩萨背部写下同样文字。 「可以了。」 道满看似满足地点头。 道满接下来做的是捡舍掉落的树枝,并让两人站在山门外。之后,道满站在两人身旁与其并肩,再用手中树枝在三人周围的地面画下圆圈,口中再度喃喃念诵某种不知所以的咒语。 一切都结束后,道满说: 「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们都不能出声……」 多人和真人彼此互望,向道满点了头。 不久后—— 「在哪里?在哪里?多人啊,真人啊……」 石阶下方传来如此的声音。 「找到了,是这边吧。是从这个石阶上去的地方吧……」 声音逐渐挨近。 多人和真人差点吓掉了魂。 首先,一只满是皱纹的右手出现在石阶边缘。 右手从石阶爬上,再缓缓爬向两尊佛像。 接着是一道人影,追在那只手后面般现出身姿。 是个白发披散的老妇人——多人和真人的老母亲。 「在哪里?你们在哪里……」 那身体闪闪发出青光,仿佛被月光淋湿那般,月光好像自全身滴落着。仔细观看,可以看到白发中长出两根角。 老妇人的眼神发出碧荧青光,停在佛像身上。 「啊,原来在那里,原来去到那里了……」 长角的老妇人露出欢喜的笑容。 「噢,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噢,真可爱……」 老妇人挨近两尊佛像。 「多人啊,多人啊,我想吃你,我想吃你的肉……」 老妇人首先咬住观音菩萨木像的脖子。 之后,嗑嗑、喀喀地咬断脖子的木头,然后咽下。 「啊,好吃。这血是甘露。」 其次是势至菩萨——真人。 老妇人面向势至菩萨。 「不知味道怎样?不知真人的肉,味道怎样……」 喀! 老妇人张开大口,双手抱住木像,一口咬住头部。 喀喀! 嗑嗑! 咕咕! 老妇人不停咬断木像,再用牙齿嚼碎,然后咽下。 有时因过于欢欣,左右摇着头。 「噢,美味,美味……」 鲜红舌头一边舔着嘴唇,一边如此喃喃自语。 老妇人终于发狂了。 于是,她不停吃着两尊佛像,接着突然啪嗒倒下。 老妇人躺在两尊佛像前。 而且,不再动弹。 「好了……」道满说。 多人和真人兄弟俩战战兢兢地走到躺在地面的老母亲身边,两人合力轻轻抱起老母亲的身体,让她仰躺着。 第67节 那张脸,已经不是妖鬼的脸,没有长角也没有獠牙。 只有月光照射着那张脸,那脸浮现看起来很满足的笑容。 「噢,真是可爱的一张脸,哎呀,真是可爱的一张脸……」道满说。 「母亲大人……」 「母亲大人……」 多人和真人抱着母亲的身体,放声大哭了起来。 注1:丹波国,日本古代令制国之一,属山阴道,又称丹州、丹南、南丹。领域约包含今京都府中部及兵库县东隅、大阪府高槻市一部分、大阪府丰能郡丰能町一部分。 注2:约四十至五十公尺。 注3:箭镞的一种,前端分成两股,内侧有刃,用来射断飞禽或走兽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