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安小吏》 第一章 萧墙祸起,殃及池鱼 “段百户出事了。” 清早,一阵急促敲门声,将姜寒星从睡梦中吵醒。 她一睁开眼,但见外头白茫茫一片,大雪还在下着。 这天自是十分让人不想出门,可偏她如今是在东厂做事。 东厂从来没好名声,王公公做了督公后尤是。 王公公名沛,原是在裕王跟前梳头小太监,先帝薨后裕王即位,王公公一朝乘风扶摇起,成了朝中炙手可热的大人物。阉人干政,哪儿有不挨骂的,偏王公公眼里容不得沙子,听不得这些,弗一大权在握,便要扩张东厂,让胆敢忤逆他的都闭嘴。 姜寒星便是托了东厂扩招的福,又兼之百户段修己慧眼识珠,两年前撞上她摸人家姑娘荷包时,不觉她形容猥琐,反倒是相中了她机灵敏捷。 这才进到了东厂里来,能够有口安稳饭吃,不用再风餐露宿。 但她心里也清楚,讨生活归讨生活,古往今来,阉人哪里有好下场,何况阉人走狗,什么烈火烹油都是眼前景,还是万事谨慎,别给人捉了把柄,一不小心便做了大人物风云里残灰。 故姜寒星纵不情愿,却也还是从被窝里爬了出来,洗漱梳头,往身上套官服,去开门。 敲门的是衙门里同僚,唤作吴筌的。 路上,吴筌同姜寒星讲了事情原委。 原来,昨日上午段修己一行人去城门巡逻,收获颇丰,他高兴之余春风楼请了众人吃酒,酒酣耳热之时说了些胡话,什么阉狗贼人,圣上无识人之明,若让我执掌朝堂必不如此之类。原不是什么大事,他也官宦出身,还曾武科及过第,如今却只能在宦官手下讨生活,发两句牢骚在所难免。 然而却给有心人捅到了王沛跟前去。 王沛本就因朝堂之事烦心,一听这话,当即砸了手中玉杯,传了林明雨。 林明雨到衙门后,聚集所有人,没来的一一都滚回去叫,吴荃这才去了姜寒星家里找她。 听到这里,姜寒星已知不好。 这林明雨看着身份不高,只领着东厂副都统职,实际却是王沛身边一等一心腹智囊。 城门失火,她怕是那条被殃及到的池鱼。 可等她硬着头皮推开衙门大门才发现,事情竟比她预想的还要坏些。 雪仍在下,衙门院子里树立着一排雪白的人,段修己叫两个人压着,跪在最前头,一个人时不时从旁边水桶里舀起来水往他脸上泼,另一个人则在泼完后问他: “段大人,酒醒了吗?” 段修己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水已在他脸上结出薄薄一层冰壳,听到姜寒星脚步声,他早已冻僵的眼皮艰难地掠起来,眼神中似有希冀闪过,但很快,便又暗淡了下去。 姜寒星没看他。 林明雨就坐在段修己旁边,怀里的暖炉烤化了头顶华盖上的雪,他不轻不重的言语道:“衙门有定制,辰时出,申时归。如今已巳时,你又是因何来晚了?” 姜寒星出门时家里钟才刚走过卯时末,她住的来福坊离东安门不过三百来丈,无论如何不至于已巳时。但她敛眉低目,并不争辩:“回大人,小的贪睡惫懒,小的愿受责罚。” 林明雨不罚她,只是问:“来东厂几年了?” 姜寒星再垂首:“回大人,已有三年。” “年岁也不算短,却仍犯这样错,那想来是上司向来教导不严。” 林明雨接着问:“听说你律例很熟,那你可知,驭下不严,该当何罪?” 姜寒星回答得很快:“按制,应杖三十,罚奉半年。” 林明雨再问:“闹市之中,大放厥词,污蔑上司平庸无统事之能,构陷圣上昏懦无识人之明,为人臣子者不忠,又应当如何?” 姜寒星依旧没有丝毫犹豫:“辱及圣上乃是大不敬,十恶之罪不与旁的罪同论,但有所犯,当斩,名册应呈御前。” 林明雨那双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可我还听说,这犯罪之人,是你恩师啊?” 他指了指段修己:“当时是他力排众议招你进来的。” 姜寒星早已想到他会这样问。 她刚才一进衙门便数过了,今日除她之外,缺勤者还有五,分别是董大、程乙末、平安、季穗、赵远山,分别住成安坊、明照坊、小时雍坊、咸宜坊、金城坊。 除了赵远山,都比她要离东安门近,按理说应当比她更早到,但她看院子里人肩上雪,分明是一样厚,除了她,期间并没人再来。 这说明什么?说明所谓聚集众人,迟到早退,都是借口。 林明雨只是要针对她。 姜寒星双膝与额头一并叩在雪地上:“小的不敢忘当初厂公不计较小的女子身份,破格让段修己把小的招进衙门的恩德。” “你倒是会说话。” 林明雨盯着她看了许久,才淡淡开口:“虽其他罪不与十恶罪同论,过却也不能不罚。驭下不严杖三十,非议上司杖五十,来人,打。” 三十杖便足够叫一壮年男子一命呜呼,何况段修己已雪地里跪了许久,身子早发僵,八十杖打完,当即便只闻出气不见进气了。 林明雨也不管,一挥手叫人给抬走,雪地上拉出好长一道血痕。他又说:“过当罚,功自也当赏,当时去告发的是哪个?” 一雪人期期艾艾地出列:“小的梁少。” “十三道百户这职以后便你来领。” 他看都没看梁少一眼,只是叫众人散:“记着自己的本分,也记着这般人上人的风光是谁给的。咱家与督公那里,可都容不下吃里扒外的人。” 一群人边唯唯诺诺答着是,边飞快散尽了。 姜寒星却并没跟着走。 她知道,之所以专门叫了自己出来,是因为段修己对自己有知遇之恩。林明雨要拿这个做文章,好叫众人知,背叛王沛的人,也将会落到怎样众叛亲离的境地。 可她与段修己,也就那点知遇之恩,平日里与段修己更亲厚的多得是,若只是要杀鸡儆猴给众人看,她不是最好人选,除非,他本来就也在自己身上有所图。 “你聪明得我都有点后悔向督公引荐你了。” 林明雨这样说着,脸上却是满意神色:“东厂十三道番役姜寒星,颇擅刑狱。” 他脚尖碾着淬了血的红雪:“刚好我这里有桩案子。清江知府周臣进京述职,昨晚忽于狱中暴毙,不知缘由。你十天之内给我把凶手找出来,我便允你一个愿,你看如何?” 第二章 人为财死,我为活忙 虽是商量的语气,姜寒星却不会以为,这是真在给她选择。 林明雨能做到如今这样,段修己之事并不牵连她,是因为先前她的所有话,都是在向王沛表臣服与忠心,她胆敢一朝翻脸,林明雨就也能重新把污蔑上司、构陷圣上的罪名叩在她头上,同样拉她出去打八十大板。 她学武半路出家,可不跟段修己这般钢筋铁骨,八十大板打完,早连出气也没有了。 所以姜寒星再不愿牵扯进朝堂事,也还认命地接过了相关文书,开始翻看: 周臣,两湖道清江府知府。上个月照惯例进京年末述职,不懂规矩,没给王公公进献金银常例,被王公公以贪污税款为由投进了诏狱。 这案子当时侦办刚好是十三道,姜寒星有印象。 但后续审查就转到刑部了。 所以她是直到此时看文书才知:贪污税款这个他们随口捏的由头,竟是真的,清江的近三年赋税册子,全是造假。前年与大前年,实交赋税仅应交的六成,去年更过分,应交三十万石,实只交上来两千石粮食,十不足一。 文书一呈报上去王公公即震怒,下令彻查,然而就在这时,周臣忽暴死狱中。 她手里审理文书下就是尸检文书,上头明明白白写着:死亡时间约半个时辰前,无明显致死伤,无中毒迹象,死因,不明。 这又说明什么?说明昨晚林明雨就已查过了,什么都没查出来。 但见不见的,反正这活儿她都得接。姜寒星心里长长地叹气,面上却仍是堆出了笑来:“厂公吩咐,小的哪里有不允的。大人可有旁的要求?还烦请一并说来。” “这事背后蹊跷,想来你也察觉。所以昨晚查探,俱是暗中进行,参与过的人,我也都已处理干净,周臣,是畏罪自戕。” 姜寒星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大人的意思是……” “意思是,此案已结,你只能暗中查,大张旗鼓的不要,以厂公之名的不要,偷奸耍滑者死,”林明雨冰冷手指懒洋洋地朝西北方向一指,“现在,我觉得你最好先去停尸房一趟。” 她怎么这事都给忘了! 已结案尸首不可在停尸房久放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给拉到乱葬岗丢到不知何处了! 姜寒星一听这话,哪里还顾得悲痛如此为难事也就罢了,竟还要踟蹰独行,急匆匆只是往停尸房赶,却在门口,忽然被人拦住。 拦她的那个狱卒叫小贾,姜寒星之前也不是没跟他打过照面,挺和气的,但如今他就是鼻孔往天上一仰:“谁?周臣?没听说过!一天天的什么事情都来麻烦,干脆案子别你们来查,我们直接去好啦,一个月大好几十两的俸禄也不见分我们,使唤人倒是挺会!” 意料之中的事。以前人人都待她客气,那是因为她是段修己跟前红人,如今段修己已倒,她还成了个背信弃义的小人,可不是谁都能上来踩两脚。 是,她如今是在为王公公做事,众人理应还得客气,可是既无人知晓,便也就只能理应了。 姜寒星认命地从袖中摸了碎银,塞进了小贾手里:“还望兄台帮忙则个。” “这才对嘛,求人就应当有求人的态度。今时早不同往日咯。” 银子捏进手里,小贾这才算是肯给笑脸,去招呼旁边的狱卒:“那个谁,有人要找周臣,就昨晚天字十号抬出来的那个当官的,你且去给看看,是停在了哪房哪室。” 旁边的小狱卒应声,飞快地到了停尸房去。 这小狱卒看着就脸生了。 姜寒星旁敲侧击地问小贾:“刚来的吗,怎么感觉之前从没在衙门里见过?” 小贾却头都不抬:“姜姑娘,凡事明码标价,一块碎银可就值一件事……” “贾哥贾哥!三房七室!” 那小狱卒腿脚飞快,说话间已经回来,圆圆脸圆圆眼睛,热情得很,回完了小贾又问她:“大人若只是想看眼尸首,我可以直接带大人去。” 姜寒星盯着他看,笑眯眯的:“怎么,去停尸房还能做别的?” 圆圆脸也笑:“恐大人是有案子要查。” 姜寒星笑意有点冷了下来。 东厂分南北各七道,南前七道管诏狱一干事宜,北后七道则只司刑侦查案。因着南七道不比北七道油水丰厚,用人上,确向来更随意些。 但再松散,也不至于规矩都没教会,便敢放出来做事。 ——已结案子的尸首,看一眼可以通融,查验却是绝不许的。 她疑心,他是乔装混进来的。 姜寒星手正要摁上腰刀,却听见那狱卒又问小贾:“贾哥贾哥,北七道那边可有结案文书来?我好整理了去给坤哥,省得他傍晚来再好找。” 小贾答:“文书通常要过午时才来,如今辰时都还未过完,人家哪里有空搭理咱们。” 是了。林明雨虽说了周臣案已结,但空口无凭,程序该走也还是要走,周臣是昨晚才死的,文书未到,他们尚不知晓,也在情理之中。 姜寒星犹豫片刻,手还是放了下来。 她再次看向那小狱卒,小狱卒也在看着她,一点没察觉到刚才暗涌似的,圆圆脸上仍全是笑意:“礼部李侍郎家忽遭大火,抬出了好几具辨不清面目的焦尸,房里仵作都给抽调出去了,大人此时去没仵作协助。或大人于尸骨之道上也有研究?” 她没研究。 仵作多需童子功,她刑狱断一道是半路出身,哪里懂什么识骨问灵。 “实不相瞒,我其实也不是为了查周臣尸首来,只是怕周臣尸首一不小心给你们处理走了。” 姜寒星摇着头,猛地压低了声音,又从怀中摸出钱袋子,整个塞进小贾怀中:“这尸首于我有大用,兄台千万帮我看顾好,一旬之内切勿让人轻易动,事成之后,我另有重金酬谢。” 她边说边拉着小贾手,十分珍重地摇晃了好多下,直摇晃得他浑然摸不着头脑,承诺的话毫不打磕绊地说了许多,姜寒星才转过头,轻轻拍了下那小狱卒的肩膀: “来都来了,那你就带我去诏狱转转吧,刚好有个案子要查。” 第三章 穷鬼索命,衙门吃人 姜寒星手里确还有桩旁的案子,是东阁大学士杨偃的。 这案子说来也唏嘘,杨大学士本人,其实很会做官也很会做人的,宦官同清流再怎样势同水火,他在其中过,从来片叶不沾身。 奈何他还有个侄儿。 这唤做杨昀的小杨大人,才情好那是真的好,姜寒星有幸见过一面,出口成章,说话跟作诗似的。脾气犟也是真犟,三天两头就要喊一声宦官误国,上一封《谏权宦书》,大多都给杨大学士压下来了,偶尔没能给压下来,王沛看见了自然就不乐意,要给这小杨大人点苦头吃。杨大学士溺爱孩子,硬是顶了好几回,一来二去,王公公难免发火,密令往东厂一递:查!咱家就不信这姓杨的没把柄! 但你别说,还真就一点把柄也没有。杨寒星查了一个月,实在是没办法,二十两金收买了杨家的一个粗使的小厮,往诏狱里一关,准备捏造个刁奴杀人案,到时候去告杨偃纵奴伤人。 不过也没用上。 就在今早,杨偃忽自请了按察江南道,毫无缘由的,率先向王沛低了头。 她弗一来,便给段修己的事情砸昏了头,那小厮自是还在诏狱里关着,没来得及放。 但专门为放他来这么一趟,也不至于。 姜寒星和小狱卒走在诏狱的过道上。诏狱修建在东厂府衙地下,窗户全无,门只入口一扇,一条狭长而阴暗的过道从入口直通最深处,两边是三尺见方的小隔间,没有什么声响,诏狱刑罚酷烈,多半到了这里,都唯剩一点躺的力气。 故此时他俩脚步声一前一后空荡荡地响,听着还真有点瘆人。 闲着也是闲着,姜寒星问:“没怎么来过这里吧,害怕吗?” 小狱卒点点头:“就昨晚来了一趟,贾哥说我刚来,先给地上琐碎事务都熟悉了再说下诏狱,不然一时间受不了再出什么差错,都是大麻烦。” “看不出来啊,你贾哥对你还挺好。” 姜寒星笑笑:“我也没怎么来过这儿,本来还想问问你这都谁呢,谁知道你也不知道。” “知道的知道的,”小狱卒赶紧答,“虽没太来过,但名册都记熟了,大人尽管问就是。” “果真?”姜寒星随手往旁边一指,“这谁?” 小狱卒眯着眼睛盯着门板上号码牌看了一会:“玄字七号,原京兆尹府属官,去岁厂公立新政,王首辅不大同意,六部一些官员上了联名书,上头有他名字。” 姜寒星又指:“那这个呢?” “拥雪关守将,八月北蛮进犯,给革了职关押,家里凑够十万两银子就可给放出去,不过这要看都到年关了,好像还差五千没凑齐。” “你小子这记性可以啊。” 姜寒星回过头,眼神十分赞许:“叫什么名字,来衙门之前是干什么的?真是了不得了,你是要前途无量的。” “那就多谢大人提携了。” 小狱卒嘿嘿地笑,看着天真,实则一点也不失分寸:“小的姓沈,单名一个环字,来衙门前是在药铺里帮人算账,总也算不好其实,这才另谋出路来了。” “放心,环兄弟你这出路另谋的不坏。”姜寒星拍着他肩膀,眼睛看向了旁边空牢房,“诏狱还有空着的时候?这倒稀奇。” “寻常没有。不过诏狱规制,人死要立刻抬出去,整理安置却是每日酉时末,由当班狱卒统一来做,若此间犯人为昨晚酉时后死,那按理说,此时确应该是空的。” 沈环看了眼门板上天字十号字样,也很了然,声音压得低低的,手往前一伸:“大人可要进去看看?空牢房进去,不违规制的。” “你呀。”姜寒星手指点了下他脑门,走了进去。 诏狱是东厂内狱,周臣的案子转刑部后人也跟着转到了刑部天牢,给刑部查到了真税款造假,才暗中又给转回了诏狱。 从回来到死,尚不足三天。 姜寒星早料想过,这里查不出什么蛛丝马迹。 林明雨给她的那些文书,也证明了这一点,上头写得清清楚楚:无外力强入痕迹,并附着三天之内轮值探视记录:除一日三餐供给,无探视接触。 但林明雨的那些文书,只停留在周臣死时。 而关于死亡的蛛丝马迹,却往往并不只存在于死的那一瞬间及之前。 姜寒星纤长手指插进了地上稻草里。 诏狱牢房可没什么恭桶茅厕之类东西,吃喝拉撒,都在这三尺见方小天地,秽物遍地是经常事,纵周臣早已受遍酷刑,不吃不喝许久无物可排,一身的伤,也总该有血痕脓水在吧。 可她手指所触及之处,每一根稻草都干燥又蓬松,连坐卧折断痕迹都无。 摆明了有人来过,收拾妥当了的。 姜寒星折了根干稻草捏在手里,瞪沈环:“你这孩子,有时候也太实诚了,收拾尸首就收拾尸首,怎么还给人今天当班狱卒该干的活儿也给干了?” “您说整理牢房啊?那哪儿能是我啊。” 姜寒星这话其实说得隐晦,沈环却一点磕绊都没打,几乎霎时意会:“您没看见当时那架势,乌泱泱一帮子人,一进来就给我赶走了,别说碰尸首了,等我再回来,地上连草都是新的啦!” 他边说边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大人,周臣尸首这事,其实我劝您别碰。” 姜寒星挑眉:“怎么,怕我万一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牵累你?” “那哪儿能!”沈环声音压得更低了,“您没听说么,死的那个官老爷,身上可一点伤痕都没有!这是穷鬼索命啊!” “什么索命?” “您不知道吗,这天字十号房,不久前曾关过一富家小少爷……” 富家小少爷姜寒星知道。 王公公没那么多政敌可以抓的时候,也会扣押些富户来敛财,死在了这里的,是京城首富家沈家的独子,沈少爷身体不好,刚进诏狱人就给吓没了,却没人告诉沈家这消息,沈家变卖了家产凑了钱来,换回的只一副尸首,沈夫人当时便寻了短见,沈老爷没听说,好像是疯了吧,反正有时候家破人亡,也就是一息之间的事。 “……这沈少爷因钱而死,怨念化成厉鬼,自然也最恨周知府这样的守财奴,所以就一朝发怒,把周知府命给索走了。” 第四章 人唾我面,难道自干 这都什么跟什么。 姜寒星默然片刻,继而啼笑皆非:纵真是沈少爷来索命,他万贯家财,又哪里能称一句穷鬼。 她推了把沈环肩膀,示意他带自己出去:“纵不违规制,这儿也不是久呆的地方,快酉时了。” 沈环却还沉浸在自己的鬼故事里,磨磨蹭蹭的,仍要警醒她:“大人您还真别不信……” “信信信,怎么会不信,我回去就给桃符找出来挂门上。” 自己一副豆芽菜的样子,除了脸是圆的哪里都是瘪的,还操心她。 姜寒星实在是很难不起坏心,她也压低了声音。 “话说,你也应该小心点,小孩阳气弱,最容易鬼上身了。” 沈环眼睛一瞪:“我才不是小孩子,我今年都十五了!” 姜寒星便“哦”:“那刚好跟那沈少爷是同年啊,听说八字相合,可还更容易上身……” “我不是!我没有!” 逗得人小孩终于忍不住在她跟前跳脚,姜寒星脸上那面具样的笑意才渐消,渐成一种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的散漫。 诏狱这条走廊说长是长,她当年第一次进来时心里一直问,这怎么还没走到头啊。说短也短,现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居然很快也就出来了。 雪终于停了,夕阳露出一点晚照,斜斜地打在诏狱门口,也打在了重新挂满了虚假亲切的姜寒星的脸上。 她笑眯眯握上沈环手。 银子刚全给小贾了,所以她现在是在把自己手腕上那只翡翠镯子给他。 镯子是别人送的,成色相当不错,日头底下一照清泉一样,但如今只在两人袖子里流转,就唯余深潭水翠沉沉了。 姜寒星叮嘱他:“尸首的事,万一有什么消息,还望你……” 殷殷嘱托才刚开个头,诏狱里忽又有人出来,姜寒星想了想,还是止住了话头,让开了路。 可她往左让一点,那两人往左跟一点,她往右让一点,那两个人又往右跟一点。 姜寒星皱着眉头抬起头。对面两人像早准备好了这一刻似的,她刚好仰脸,两口唾沫刚好朝她脸上啐。幸而她身手是衙门里出了名的敏捷,猝不及防下腰也能弓一样侧弯下去,才堪堪躲过了这不至于叫人受伤,却实在是恶心人的突然袭击。 她看向来人,十三道里两位同僚,平日里颇受段修己照拂的。 他们两个斜睨着眼睛,天香楼里说书的一样,你一句我一句,相当痛快地骂起了她。 “忘恩负义鼠辈!” “段百户平日里怎样对你好的我看你是全忘了。” “落井下石小人!” “你这种人,不得善终的我跟你说。” …… 番役们之间的争斗,可不是他这小小狱卒可以插手的,沈环知情识趣地要退,却给姜寒星一把握住手腕:“跑什么跑,我话还没说完呢。” 段修己失势后她在衙门里处境不好,刚在停尸房又不是没见识到,没什么好稀奇的。 姜寒星跟全然没听见这些话一样,拍着沈环的肩膀,把刚才的话,从头到尾又说了一遍。 “你贾哥不是什么苛待下属的人,但到他嘴里的,也绝对不会再吐出来。我不瞒他,也不瞒你,这事对我很重要,有什么消息,及时来告诉我,我同你保证,到时候你贾哥有的,我不会少你分毫。记住了吗?万一出什么事,一定要让我知道。” 说完,姜寒星转头便出东厂大门。 酉时已至,到收工时间了。 这雪下得可真是大,一脚踏下去,都没脚踝。走在回家路上,姜寒星正心想:恶劣至此,除了艰辛讨生活如她,果真还有人出门吗。 下一瞬,就在自己家门口巷子里看见了脚印。 这还真是…… 姜寒星不由苦笑。 刚在诏狱,痕迹脚印之类,她其实并没怎么留心,因为诏狱并非封闭场合,光天字号牢房,便有七七四十九间,间间满客,来来往往都是办案的人,林明雨带去查周臣案的,估计就不止十个,纵有什么痕迹也早给踩乱完了,她上哪里去查? 如今这脚印却不同,孤零零一排,就靠着路沿,整整齐齐一直延伸到她家门口。 实在由不得她再忽视。 姜寒星也只好苦中作乐,给笑里调了一点兴致出来,跟着这排脚印,一路走一路钻研。 长近八寸,成年男子;花纹繁复,都讲究到了鞋底上,家境颇丰,非富即贵;印没入雪三寸,身量颇高,要么就是极胖,不过若胖,脚面会略大于鞋底,鞋印应两边比中间略深,这鞋印平直,应当还是高…… 最后一枚脚印在姜寒星家门槛止,姜寒星目光循着花纹同样很繁复的斗篷下摆一路抬头:是男子,身量很高,她已算女子中身量颇纤长,想要看清他脸,仍得整个下巴都仰起来。 相当好看一张脸,五官都偏俊秀柔和,偏眉骨生得锋利,于是整个眉眼间,全是英气、意气、少年气,连眼角那颗泪痣都不能使他多情小意半分。姜寒星第一次见它,就觉得它像是一颗火星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将他主人,连同周围人,一并燃烧起来。 ——杨大学士那个相当反骨的侄儿,杨昀。 姜寒星一下子就跳将了开来。 她确实没想到来访之人会是杨昀,她以为是林明雨之类案子相关事。但她跳开不是因为这个,是头一回见小杨大人,他就在对他方圆三尺之内所有女子,喊男女授受不亲。 一想到当时那场景,姜寒星笑里真心实意多了点揶揄,她作揖:“小杨大人晚好,不知小杨大人夤夜来访,所为何事?” 其实尚未夤夜,不过日头是已落了下去,天渐渐黑,夜已经在来了。 杨昀可不值得她再费心神,如此跌宕起伏一整天,她想回去稍微睡会儿,腿还在疼,她得找找去年大夫开的药膏还有没有,最好是能贴上一贴,明日还有的是奔波。 故姜寒星等了一会,见杨昀并没要回答意,便自顾自地告了别:“小杨大人既并没旁的事,小的就先告退了,祝小杨大人晚好,晚安。” 杨昀不肯让她走。 姜寒星往左他往左,姜寒星往右他往右。 其实也挺好笑场面。 姜寒星笑意却忽然冷,她放在门板上的手握成了拳。 “怎么?小杨大人也是专门跑来啐我一口的?” 第五章 心有野火,正在燎原 若问东厂众人对姜寒星的印象,绝大多数人会答一句:好相处啊。 对谁都是笑眯眯,从来没红过脸。 但其实她并非生来如此。 人家小姑娘们都学女工针线的年纪,她半夜翻墙去跟邻居家校尉大哥练挽枪花,气得她娘拿着扫帚追一整条街,骂怎么生出来了她这么个天生反骨的小妖孽。 是后来世事无常,她一个人江湖朝堂两厢摸爬滚打久,才渐练出了笑脸迎人的本事。但内里,不过是三刀外多添了两面,仍一点亏也不肯吃的。 因此诏狱门口那两个瘪三骂她忘恩负义时,她心里就已冷笑:你们倒是不忘恩负义,段修己给人压着雪地里跪得腿都僵的时候,也没见你们出来给他鸣一声不平,天下乌鸦一般黑,都做阉人走狗了,还装什么快意恩仇王八拌蒜呢。 奈何有周臣的事在绊着,她这才算是勉强作了罢。 但心里的火星子其实一直没熄。 如今给杨昀一拦,死灰倏然全复燃。 她就讨厌杨昀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从第一次见就讨厌。嘴里喊两句布衣黔首民生沸腾,就果真是天下为公了吗?叔父庇佑下不谙世事的高门小少爷。 你理直气壮什么? 姜寒星左手揣右边袖子,右手揣左边袖子,人往门框上一倚:“啐不啐的您给个准话啊,卑职站这儿也冷。” 但杨昀也很莫名其妙。 月初的时候,他与叔父争执要参御史台左副都御史的事。他以为,御史身兼的是言官的职,应上谏圣上下监朝臣,可这左副都御史实干的却是王沛手中杀人的笔,诛人的刀之类事,一旦谁与王沛政见上有左,他便率众群起而攻之,直逼得国子监祭酒率一家老小投湖寻了短见。如此行径,他在奏折里说一句宦官误国,难道能算是错吗? 但叔父就非让他把这话删去,一来二去,便吵将了起来。 结果正吵到一半,忽听房顶瓦片哗啦哗啦响,屋檐飞身下来一人,杨昀一看,白衣皂靴,腰间令牌上东厂二字直晃人眼睛,正是王沛手下番役。 他当时便要发火,但被叔父拦了下来。 叔父上前去跟来人说话,也没刻意避着他。所以他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的。她说她叫姜寒星,奉命来监察百官的,叨扰之处还请杨大学士见谅,叔父说理解理解,但今晚他与内侄争执这种家事,想来就不必王公公跟前说了吧。说着,叔父还拿过旁边妆台上镯子,塞进了她手。这叫姜寒星的小番役接过镯子后,也信誓旦旦的,今晚之事,绝不会出自她口。 那叔父怎么还会给贬到江南道去? 就是你们这些拿了钱也不办事的奸诈小人! 你又理直气壮什么? 因此杨昀也冷笑:“上赶着送金银予人,还会没合上人心意,叫人背后给穿了小鞋,发配到不知何处去,当面啐人,哪里是我这从六品小官敢做的事!” 姜寒星不说话了。 一来,她着实没想到他们知书知礼人,竟也这样会说刻薄话。 二来,她确有点揣着明白装糊涂,实际上她当然知,杨昀来找她,多半是怨她背信弃义,不是她将那晚事告诉了王沛,杨偃不至于到如此境地。 阉人走狗之流,哪里还不背几口黑锅,姜寒星本也不在乎。 她是忽明白了杨偃为何要这样做。 他是帝师,在皇上那里信重不比王沛少,偶尔说两句王沛,不算什么大事。可偏还有杨昀。是,杨昀眼里揉不得沙子他可以庇佑,可若反过来,有人要拿杨昀做把柄威胁他呢。 山雨欲来她一个小番役都看出来了,杨偃会看不出?越是他这样看着谁也不偏帮的,反而越容易是风暴的中心,他此行求去,是想给杨昀留一片安稳。 便是亲生父母,能为子女做到这样的也少。 姜寒星心中长叹一口气,要给这小少爷点教训的心思,刚生起便又散。她手从袖子里伸出来,去推门:“既然小杨大人不啐,那我可就走了。” 但杨昀不散。 他手摁上姜寒星手:“既阁下先前的诺也并没有兑现,那曾收下的礼还请还我。” 他今日来也不是要同她说理的。可那镯子是婶母已过世的娘亲在她及笄时送的,还曾与因之与叔父生了一段缘,婶母素来珍重,当时是迫不得已,才给了这小人。 今早叔父走后,婶母一直郁郁,他想让她高兴点。 姜寒星哪儿知道这些,她只是觉得这小杨大人可真不识抬举,她都看在杨偃一片爱子心份上算了,他还在那儿没完没了了。当即便也要掏出这镯子扔还给他。一摸袖筒空空如也才想起,镯子早为了收买人心,给沈环了。 这话自不能同杨昀说,姜寒星只好一通瞎喊: “干什么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啊!” 喊完她其实还挺可乐:这不人小杨大人的词吗,怎么还给她抢了。 但杨昀又不乐。 他这人是这样,认定的事不会改,越知此山难上偏越要往此山行。他说了今天要拿回镯子,便不管姜寒星是想逗他还是想揍他,都挡不住他手一点不松,人还紧跟着凑了过去。 结果你推我搡之间。他腰间佩剑不知怎的,稍出了点鞘。 姜寒星躲闪不及,手背上见了血。 四目相对。 先说话的是杨昀。 他问姜寒星,真心实意:“人生在世,总要有些坚守,论迹论心,我确不明白,你们这样的人,究竟是在为什么活着?” 先笑起来的是姜寒星。 她看着手上的伤口,不深,血在很慢地淌,因此她也很慢地问杨昀:“小杨大人既觉得我这样人不配活着,何不用你手中剑来诛我?” 这就完全是在曲解他的意思了。 杨昀有心要解释,却还未成行,姜寒星手先握上剑刃。 血霎时如注,跟她先前伤处血迹一起,叫人分不清哪个是先后,只觉铺天盖地的血腥味,熏得人什么话都再说不出,脑子也跟着昏沉沉红彤彤一片。 云里雾里里,杨昀听见姜寒星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掺杂了什么迷药一样,悄无声息的蛊惑人心,她说:“为民除害的事呐,小杨大人果真不来么?” 第六章 实言虚语,真心假意 杨昀心里其实明白:叔父走了,朝堂之上再没有了庇佑他的人,他应当收敛,哪怕不为自己,也该为着鬓角已生了白发的婶母,和才总角的小堂弟想一想。 所以他没想问姜寒星要什么说法,他就是要回一个镯子。 难道这样也不行吗?白拿了别人东西不给还的为什么反而理直气壮,朝堂上想做点事为何得先去拜一拜阉人码头?不拜就是不识抬举?不肯被白拿了也认吃亏也认,便要被讥讽就他这样的还想要为民除害? 那他今天还就为民除害了! 杨昀手握在剑柄上,真往回抽。 姜寒星等的便是这个时候。 杀人这事,蓄谋已久的其实少,心火上头的反而多,血最能引人杀人意。 她就是故意的。 她要让杨昀知道:饿极了就会想吃食,不管是偷是抢,情急了就会想杀人,不管罪过应该否当杀,凡为人者皆卑劣,你小杨大人也不是什么免俗人。 姜寒星松开剑刃。杨昀回肘,剑再起,相当凶狠,生生削掉了她半扇袖子,却又笨拙地刹不住剑势,他踉跄着要往旁边栽,姜寒星顺势伸手,扯住他衣襟,没让他那张俊脸撞上旁边红石砖墙,却又紧跟着一肘直接向他胸口,直撞得他咳嗽着往后跌,剑飞了出去。 姜寒星一脚踏在他胸口,捡起了地上的剑。 普通的制式,装饰什么都无,也并不怎么结实,摔了一下剑尖那块就磕掉了,应该就是大学士府寻常护院用的,并不衬杨昀的身份。 她故意说:“原来是偷的。” “不是偷的!我向护院大哥借的。” 杨昀躺在地上,他一个读书人,纵姜寒星那一脚并没使全力,他也承受不住,胸口疼得都站不起来,倒不妨碍他依旧怒目而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这样折辱人!” 姜寒星不理会他。她捏起旁边破烂衣袖,撕扯成布条,裹了手上的伤:“生气了是吗,可小杨大人方才也是如此,没有证据,不问缘由,见了我,二话不说,只是要认定杨大学士此去江州定是我所为。” 杨昀强忍着痛,抬头呛她:“难道不是你?” “难道是我,便能这样当街杀人?” 姜寒星呛回去:“我们东厂办案,好歹还要严刑拷打有了供词才能害人,小杨大人素来不屑与我们这样人为伍,可天子脚下,明月昭昭,如此行径又是大齐律哪一款哪一条?” 这回换杨昀不说话了。 此事确是他一时热血上头,做的不是。 姜寒星却并没因此便放过他:“我们是不论迹也不论心,天生小人我敢认。偌大一个大学士府,江陵杨氏四百年世家,堂堂户部两湖道员外郎,今日来就只为了这么个已经送出去了的破镯子,再没私心,绝无怨气,小杨大人敢认吗?” 刚下过雪,四周静谧极了,姜寒星听着杨昀就在她身边,吐息声短短长长,半晌,仍默然无言。她冷笑一声,正要再去推门,杨昀却忽然开口了。 “我确有私心,也有怨言。今日之事,是带我到衙门里受审,还是上你们东厂的私刑,我随你处置。”他抬起头,眼神全然不负方才激愤,但执拗如初:“但在此之前,还请姜姑娘也说一句,方才种种,绝没刻意为之,激我之意,姜姑娘敢吗?” 姜寒星一怔,原来见血起了杀心的,竟是我自己么? 但随即,她便心火更旺: 原来你也不是全然无知晓。那明知还便要为之的人更可恨! 她猛地转过头:“是,你们志向高远、出淤泥而不染,见不得一点荤腥,你们舍生取义杀身成仁,死得其所。” 其实是一张笑着的脸,可出口的话却像旁边房檐上的冰凌:“小杨大人双亲膝下只你这一个儿子有什么要紧,你真因这事死了,反倒还看不见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杨大学士将你带在身边教养许多年,事事时时护着你,又怎么样,是他自作多情愿意白费心,你又没求着他这么做,到时候牵连了他也是他该。” 她怎么会如此想? 杨昀试图打断她:“我并非此意……” “小杨大人是不是此意关不着我事。”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姜寒星笑意更冷了:“只是我没替人收尸的爱好,真想死,法子多了去,上吊,投湖,百草堂的砒霜也并不值几个钱,小杨大人不必大老远的非要来找我。不过我看以小杨大人性子,死肯定也要轰轰烈烈些。既镯子并不能还大人,我且替小杨大人出个主意。总是递折子有什么意思,马上就要过年了,您准备准备,直接在圣上祭庙时拦圣驾,到时候想陈谁的罪状就陈谁的罪状,陈完了直接头往圣上的车驾上一碰,保管不管是圣上,还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最少能传唱五六年。” 杨昀不说话了。 他与姜寒星,算上在大学士府那次,今日也就第三次见,他观姜寒星,也不是什么热心肠的人,论理,无论他再怎样,都不至于令她生这样大的气。 沉默良久,杨昀再开口,居然难得有点小心翼翼:“有人……惹你生气了?” 姜寒星:…… 就你会察言观色是吧! 门砰得一声被踹开,又砰得一声给甩上。 院里沉默半晌,还是有声音遥遥递了出来:“那晚究竟是怎样一个情形,旁人不清楚,小杨大人却不至于不明白,既闲着想死也是闲着,倒不妨请小杨大人仔细想一想,杨大学士此去江州,究竟是为了什么。” 姜寒星说完了这话,才看见沈环已在自家院里等她。 沈环倒并不窘迫什么,只是一揖手,指旁边小角门:“看见大人外头正忙着,便先进来等大人了,不妨事吧。” 反而是姜寒星,当时便摆手说了不妨事,却已从屋子里寻摸出已冷掉的茶,给沈环倒一盏,又给自己倒一盏,一仰头全灌下去后,还是有些觉着,应该同沈环稍解释。 “杨偃家侄儿,毕竟收了人家礼,事没办成,也算是勉强帮着教教孩子。” 话说完了又觉不妥:人沈环又没问,她解释什么? 姜寒星清了清嗓子:“突然来找我,有什么事?” 沈环握着那杯冷茶,强撑出的笑顿时敛: “周臣的尸首,不见了。” 第七章 凡有所为,必有踪迹 还挺快。 姜寒星飘散思绪霎时收,她看着沈环低眉敛目,心中其实没怎么生波澜。 因为所谓周臣尸首很重要,是假话。她对尸首一点兴趣也没有。 事发当晚,林明雨又不是没带专业的仵作去查看过尸首,他都没查出来什么,她一个半路出家的刑狱官,当然更查不出来什么。 但是凶手没法断定她查不出来什么。她越表现出对尸体志在必得,他就会越怕万一。 林明雨给她的勘验文书里说得明明白白:没有外力,没有探视。理论上凶手就在南七道之中。所以今早在停尸房见小贾时,姜寒星千叮咛万嘱咐,暗示她对周臣尸首很重视。小贾全名贾峥,看着不起眼,暗地里很有些手腕,暗示他,也就约等于告知了整个南七道。 她倒要看看,如此声势浩大之下,那背后凶手,还能不能沉得住气。 纵贾峥也在嫌疑之列,或并没将此事广而告之,那也没关系,贾峥他还爱财。 整个清江、近三年、半数的赋税巨款,究竟下落何方,周臣可到死都没吐出来,谁能担保他那尸首上没一点蛛丝马迹? 没有的话她姜寒星重视什么呢。 听她这样说,贾峥定会返回停尸房,再次查看周臣尸首确认情况,到时候,她借着道谢悄悄抹在他手上的鲛珠粉,就会随之附着在尸体上,无论之后谁又翻检了尸体,尸体又被运往了哪里,都会通过鲛珠粉显现出痕迹。 姜寒星断案守则第一条:凡有所为,必有踪迹。 后来她到诏狱,那间一干二净的天字十号房也证明了,她所想不错,南七道,确实有鬼。 当时在诏狱里,沈环同她说的是,这牢房是来处理周臣尸首的人收拾妥当的。可好巧不巧,她这里还有林明雨留下的勘验文书,上边事无巨细,连查看尸体时旁边油灯挪了半寸都写了上去,顺便收拾屋子这事,丝毫没有。 当然,她不能凭此便断定沈环就是那只鬼。 所以她把跟贾峥说过的话,大差不差的,也跟他说了一遍,顺便在他手上涂了鲛珠粉。 不过,虽她准备万全,如今尸首不见,究竟是凶手、贾峥、沈环何人所为,亦或者凶手就在他们二人之间,仍不好说,姜寒星略沉吟,随即作吃惊与惶恐态。 “怎么会这样!这可如何是好呢……” 她手一抖,壶里茶水泼了地,实在是好冷天气,落地便成了冰,姜寒星眉眼低垂着,脚尖在那一小块冰上不住地蹭,看着是焦躁,其实在偷偷瞧沈环手。 所谓鲛珠粉,是去岁家门口,她从一个外地人手中得的,那人奇奇怪怪,身上全是破铜烂铁,头上还顶根看着像是铁做的挺粗的柱子。 因为他连饭都吃不起了,所以姜寒星劝他,要不还是把这铁柱子掰下来卖了,看着能值几个钱。他不,嘴里嚷嚷着一些避雷闪电之类的。姜寒星也听不懂,总让他这么呆自己家门口又不是个事,因此最后还是街口买了两个烧饼给了他,作为酬谢,他给了她一小瓶鲛珠粉,说是深海鲛人眼泪磨成的粉末,可化影显形。 对此,姜寒星将信将疑,毕竟她生在京城长在京城,别说深海鲛人了,她连深海都没见过。倒确实是有些用处,开春王沛别院刺客案时她有用过,没那人说的那么玄乎,粉撒上去,所有事情脉络都化作仅她一人肉眼可见的线,根根分明。得再往沾染了鲛珠粉处洒一种也是他给的药水,才会有轻微荧光痕迹显现。 鲛珠粉会随着最初的那个人,一步步最终往何处去,仍需自己摸索推断。主要还是做验证勘误用,不至于在错的路上走太偏。 粉和水都就那么一小瓶。姜寒星盯着沈环手看了好久,还是没舍得用作去查验沈环究竟有没有发现她这些小动作。 她猛地一抬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姜寒星本就随和,沈环跟前她还一直格外随和,于是弗一这样疾言厉色,沈环看起来也很慌张:“我……也不知道啊,我同大人分别回去,正吃饭的功夫,忽见贾哥急匆匆进了停尸房,我问贾哥是不是周臣的尸体出了事,他还并不肯同我说,是我偷偷留了心,在旁边听了几嘴,才知晓,周臣的尸首,居然凭空找不着了。” 假的。贾峥可不是什么蠢人,相反,因为想要的东西都写在脸上,所以他实际上反而更小心谨慎。贾峥真不想让人知道的事,他沈环哪里能探听得到。 人么,总难免有些自己小心思,既他想要假装,姜寒星也并不戳破,她只是喃喃的:“怎么会凭空找不着呢,穷鬼索命……你说?会不会是你先前说的穷鬼索命!” 沈环哪里见过姜寒星这般魂不守舍,赶忙上前宽慰:“应该也不会,许是谁处理尸首,不小心误拉走了,常有的事,要不咱们还是先回衙门,贾哥在那里等着,我们商议商议……” 既是“不小心误拉”,那便已同南七道知会,姜寒星心中贾峥嫌疑稍降,面上却愈加疯魔,一个字也不肯听的样子:“还去什么衙门!你去告诉贾峥,尸首这事,当时是说定了的,我给了钱的,找不回来,反正我也活不了,到时候他就等着与我一道偿命!” 说完,她面巾往脸上一蒙,脚尖一点,上了房顶。 刚下过雪的天,冷得要命,风刮在脸上,纵蒙了面巾应该也仍像刀子在割,沈环站在门口,看姜寒星脚步丝毫不停,渐消失于西南方向。 那里是金桂坊,达官贵人们的住处。 他笑了一下,转过了身。 但实际上姜寒星并没朝西南走多远。 只大约十来丈,估摸着沈环看不见,她便从房顶上跳了下来。 今天之前,京畿已连着下了四五天的大雪,附近村镇许多房屋被压塌,人没饭吃没衣穿,自然要到城中这般有饭吃有衣穿的地方来。 京城里如今到处是灾民乞儿。 姜寒星随手捞了个看着还算机灵的:“会看星星吗?” 上到皇帝百官,下到布衣刍狗,就没有不敬天的,但挺多时候,姜寒星其实觉得天听不见人说话。不然怎么会那样的雪下完,它还有心思美美放晴,傍晚还只是见些彩照燃烧,到深夜,已又是万里无云,星光璀璨的好天气了。 小孩棉袄里芦花正随着风到处乱飞,他点点头:“三星高照入寒冬,昴星成团亮晶晶……” “很好很好,”姜寒星打断他的童谣,手往天幕东南一指,“最亮的那颗看到没?等它挪到旁边房子屋脊正上方,你就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南走,第三个路口那里有间很大的房子,你不要从有石狮子的大门进去,右转有个小门,小门你也不要进,就站在外边,大喊三声周臣不见了,喊完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就行。” 说着,姜寒星摘下了一只耳坠。 今天一天给她忙的,钱袋子整个给贾峥后都没功夫补,身上值点钱的也就这耳坠了,上头红玉成色一般,但好在是纯银,也能换点钱。 姜寒星想了想,又给另一只也摘了下来,两只耳坠都放进那双脏兮兮小手里,她才伸手去推他单薄肩膀:“去吧,快去快回。” “我看你妹妹还在那边等你呢。” 第八章 一波三折,不速之客 与小乞丐分了别,姜寒星边继续往西南去,边房顶上遥遥往回看了一眼。 越来越离家门口远,地上那一点血迹自已看不见,大学士府金尊玉贵的小少爷也早没了踪影。 意料之中的事。就他这脾气,杨偃怎么会放他一个人到处乱窜。杨昀来时姜寒星便察觉了,他身旁有跟着的人。杨昀知不知道这人存在姜寒星不知道,但既都看见了她打人也没见出来拦,应该还是挺明事理的人。 愿她那些话,纵杨昀全然没听进心里去,这明事理人总归听见些。 姜寒星一边确实挺真心的这么想,一边却又笑。坏人坏事做久了是这样,弗一心有恻隐还挺羞赧,其实没什么好不承认的:她是艳羡为人长辈如杨偃,不想他良苦用心尽付流水,也同杨昀没仇怨,非要看他一条路到最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不过最近这天气还真是见鬼,先前是都十月了晌午还要脱外衫,到了年底,突然之间又冷得风里笑久了都脸痛。 姜寒星搓着脸蛋子,前头岔路口上转了身,进了金桂坊—— 旁边的承平坊。 她要找吴荃。 方才沈环跟前,她已足够暗示:是的,周臣尸首上确有蛛丝马迹,她知道,但知道归知道,她只是马前卒,背后另有大人物,如今周臣尸首不见,她得联系幕后之人。 贾峥虽爱财,却也惜命,东厂势力盘根错杂,他必然要弄清楚这笔横财他能不能动,才能去想究竟要怎么动。她此时行踪对他来说是唯一线索,他不可能不追上来。 除非他就是凶手,他知道周臣昨晚死亡的真相。 鲛珠粉的痕迹并不久存,她不可能在金桂坊久呆着就为等贾峥来或不来,她得尽快去东厂衙门。却又毕竟这么大费周章,客人来了招待的人却不在,那多可惜。 所以她需要人帮忙。 不过承平坊地界,姜寒星还真不怎么熟悉,她就半年前找吴筌商量案子时来过一次,如今乍一再来,一时间居然都有点不知道该往何处走。 刚下过雪的房檐滑得很,一犹豫就容易踉跄,姜寒星一个趔趄,脚下瓦片啪得跌落在地上,寒夜里好清脆一声响。 “谁?谁在那里!” 偏这家的主人还是个会武的,耳目极灵敏,手脚也快,霎时便循着声响追了过来。你来我往好几招后,姜寒星任由他长臂一探,扯走了自己脸上面巾。 “身形认不出来就算了,身手怎么能也认不出来,我可第三招就知道是你了。” 姜寒星笑意盈盈的:“还真是赶了巧了,正找不着你家在哪儿呢,太久不邀请我来,都给忘完了,你可不能见怪。” 吴筌不说话,面巾在他手中,被北风扯得像是一面旌旗在招展。 姜寒星脸上笑不变:“怎么,你也觉得今日段百户之事,我确无情无义……” “这是什么话!段百户今日能有条命留下,不全仰仗你当时说他罪归十恶!”姜寒星说这话,其实是想伺机卖个惨,却没想到,她话还没说完,吴筌眉头便先皱了起来,言语之间全是义愤填膺,“谁说你什么你都不用管,这道理我一个只知道习武的粗人都明白,他们一个个人精似的,能不明白?早眼红你许久了,专等着逮你错处欺负人呢。” 姜寒星一怔。 她当时说段修己罪归十恶,确并非全是拍林明雨意马屁。东厂刑罚酷烈,让林明雨以东厂私刑论处,段修己定然要当场没命。反而是定了十恶,判了死刑,名单呈到御前,段修己才能有转圜地。大齐律例,死刑犯俱得皇帝亲自勾选,才能执行,可大齐一十三道,要死的人何其多,圣上宽仁哪里能一下子全勾完,段家又人脉还是有一些,到时候司礼监疏通下,名单往下放一放,苟个几年,逢下大赦,人也就出来了。 但她会这样做,全然是因她在林明雨那里也不是没筹码,任由他揉扁搓圆才是做蠢人蠢事,没存一点恩情难忘的心,现在旧事重提,也不过是想在自己惨事上加筹码,好叫吴荃震惊之下更动容,对她有求必应。 可吴荃说他知道。 姜寒星心里有点百味杂陈。她跟吴荃,关系其实平平。今早段修己出事,他肯去找她,她已十分吃惊,如今他又这样,她还真是……有点不知道要回什么好。 幸而屋里忽传来女人声音,解救了她:“怎么啦,还房梁上聊起来了。” 吴筌这回过神来,一边大声回了没事,一边招呼了她家里坐:“下来说吧,这上头凉。” 姜寒星不想下去,本来就不想,听完吴荃这些话更不想。奈何宵禁的梆子声已响,再这么在外边瞎晃,恐怕还没等她干出什么来,先给京兆尹府捉去了。 她只能是恭敬不如从命:“那可真太叨扰了。” 来给他们开门的是刚才说话那女子,很柔美一张脸,香肩微露,脂粉甜腻,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居家过日子人,但姜寒星看了眼吴荃眼神,还是张口叫嫂子。 这声嫂子让女子脸上敌意也顿时少,不过她还是上下打量了姜寒星:“看你也是正经人家姑娘,大半夜的上男人家门,这算是怎么回事?” “这又是什么话。” 不等姜寒星回答,吴筌双手先搭上她肩膀:“人家衙门里正儿八经当差,杀过人见过血的,这也能酸。去,给泡杯茶去。” “想得美,只出了叫老娘陪睡觉的钱,却还想老娘做使唤丫鬟,这天下便宜都叫你占了算了。” 女人一把拍掉吴筌手,看都不带再看姜寒星一眼,扭头又回内室去。 “那个,她脾气就这样,你别介意。” 吴荃摸着鼻子,有点尴尬:“我去给你倒茶……” “深更半夜的喝什么茶水,再睡不着觉。” 姜寒星拦住了他。她看着女人渐隐没于珠帘深处背影,劝得真心实意:“挺好的其实,不过跟咱们一样,都是身不由己的人,你要是真喜欢,就用不着介怀这个。” 吴荃笑笑,没回答,转问她:“大半夜的来找我,什么要紧事?” 第九章 难舍之恩,无情之人 这话如果是在吴荃说他知道她当时其实帮了段修己之前问,甚至都不用那么前,在她看到这哥女人之前也可以,姜寒星都依旧能面不改色地拿住她早准备好了的说辞,一通忽悠。但现在,她只有坦然了:“有桩案子。” “什么案子?” 姜寒星更坦然:“这个我不能说。” 这回换吴筌一怔。 姜寒星目光难得果真柔软,她指了指内室,笑:“你如今都是有家室的人啦。” 吴筌反应过来,忍不住也跟着笑:“啊唷,跟你一块做事时,从来没觉得你是个小姑娘,可现在听你现在这样说,却又总想斥责你,小姑娘家家的,怎么张口闭口全是这些。说起来,我有个妹妹,若是能活着,应该跟你是差不多大……” 姜寒星打断了他:“我知道。” 吴荃有个妹妹,很小的时候就丢了,他找了很久,一直没找到。姜寒星初来东厂,有协助刑部破获一起逼良为娼的案子,当时死去女孩的尸骨,就成山的堆积在院子后头山涧里,她觉着也怪可怜,张贴了告示叫家人来认领,那个后颈处有蝴蝶胎记的女孩,这才算是入土为安。 姜寒星后来也没过把这事放在心上,是方才来找吴荃前,她想起今早的事,心说这人可真心软,才记忆深处又翻了出来。 谁知其实用不上。她拿捏人心的百种手腕,从头到尾就用不上。 姜寒星难得给话全说透:“所以今日这事了,吴兄欠我的恩情便算全还上。刚你可也同嫂子说了,我见过许多血,十分会杀人,我不是什么小姑娘。往后想吃酒,或案子上有难处,都可来找我,但总记挂着这事,或看见我常想起谁,这就不必了。” 吴荃没置可否,只是问她:“要我做什么?” 姜寒星也不勉强,她指了指窗外:“吴兄家往西大约二百步的那个岔路口,待会儿会有人来。我需要你拦下他们。” 吴荃微微皱眉:“不止一个人?” 是或许会不止一个人。 姜寒星并不能清楚沈环在这件事上究竟持怎样的态度,他又会不会、会怎样告诉贾峥,所以她又去找了一个小乞丐。 如此一来,好处是,保证贾峥绝对能知道这件事,坏处是,东厂小门紧挨诏狱,人在外头有人喊,除了贾峥,里头其他当值的也都能听见。 不过那也没关系。南七道三天一换轮值,今晚当值的与昨晚刚好是同一批人。凶手就算并非是昨晚当值的那几个人,也绝同他们脱不了干系,来多了刚好多审。 姜寒星大约估了一下南七道那些人的身手:“你放心,人数不会是问题。” “那就行。”吴荃实诚人,姜寒星既说了没问题,他便信没问题,“拦下来之后呢?” 在拦下来之前也还有一点问题。 找小乞丐要花钱的,她得让那两个她还挺喜欢的耳坠物有所值,所以她告诉那小乞丐,在天狼星过房中脊线后再出发。 天狼星从房檐东移到房中脊线,约要一刻钟,从她所住的安和坊到承平坊要一刻钟,到东安门衙门里也是一刻钟,从东安门到金桂坊,约半个时辰。也就是说,如果沈环在这事上没问题,那贾峥应该在她来半个时辰后来。 姜寒星看了眼窗外,天狼星已到坤字位,从她与小乞丐分别,已大概又过去一刻钟:“若人是一刻钟之后来的,烦请吴兄审问,我要他昨晚衙门当差记录,事无巨细;若人是半个时辰之后来的,请吴兄先看有没有个圆圆脸看起来只十四五岁的,他需单独关押,我会来另行审问,其他人同上,昨晚衙门当差记录,事无巨细。” “没问题。”姜寒星既说了她不能说,吴荃便也不问缘由,“那你现在是?” 姜寒星拿过面巾又蒙上,只露着一双眼睛粲然笑:“吴兄没听说吗,诏狱之内,有鬼夜杀人,我得先去捉个鬼。” 说完,她一路从承平坊,再到了东厂。 论理停尸房晚上也应有人值夜,可偌大个诏狱,一晚上就安排四个人,刑讯堂与牢室内尚顾不上,哪里还有空管停尸房这种犄角旮旯小地方,何况他们这种做走狗害人的,多半还容易心虚。故当值的名义上虽有,实际上却无,姜寒星一个闪身,很轻松就混进了停尸房。 本来这种地方就阴气重,外头还刚下了雪,冷嗖嗖寒意直接往人骨头缝里钻,姜寒星刚进去就打了个寒颤,她狠命锤了两下,伤腿才算是木到不痛,不影响走路。 她眯着眼睛,在停尸房梭巡起来。 东厂的停尸房与诏狱一样,很少有空着的时候,姜寒星转一圈,只见东南角处空着一张床。她从怀中摸出药水瓶,极吝啬地在大约肩膀先前所在处涂上了一点。 ——无论是抱着出去,拖着出去,背着出去,还是拉开衣襟查验胸口、腹部、四肢,都免不了要于肩膀处使力,这是姜寒星多年办案得出的经验。 果然,药水滴落下去须臾,便有细微荧光痕迹显现出来,周臣却曾经在这里过。 姜寒星这才算是松了口气,又抬头去看房顶,她来时已大概看过,房檐上雪痕犹新,应是无人来过,扛着个尸首飞檐走壁总难免奇怪,应也无人拖着什么东西走过。 所以周臣的尸首,应当确如沈环所说,是混在旁的尸首里一块运出去的,只是不是他说的“不小心”,而是有人专门趁了贾峥不备,故意的。 今日运尸的人也要查。 不过这要等到明天了,她现在首要事是要循着诏狱运尸车的踪迹,出趟城。 虽如今更鼓已响,城倒还是出得。今年是个大雪年,漠北草原也受了灾,中原百姓受了灾。还能指望指望官府指望指望青天,北蛮人受了灾,就只能南下,来大齐这里找粮食了,战争一触即发,这几天一直在调兵,宵禁之后也没停歇,到时候往士兵队伍里一混也就是了。 但抛尸的乱葬岗实在是泰远,出了城仍要再走十余里,万一她一朝想错,周臣尸首并不在那里,可就全完了。故稳妥起见,她还得再去趟运尸车处。 第十章 深更捉鬼,夜半惊魂 一想起来这个,姜寒星就牙酸。 寻常尸首处理流程,要先给尸首装进袋子里,拖到运尸车旁边,然后再倒出来,运出去。也就是说,尸首除了在运尸车旁,都是不沾地的,她想查验鲛珠粉踪迹,只能是去找运尸车。 可这运尸车它不是就在停尸房附近放,它在南大门那边,想要见它一面得穿过整个东厂衙门,南七道值夜的就四个人,整个东厂衙门又不是,最近正值多事之秋,衙门里头锦衣卫成群结队,她在很轻松地进停尸房之前,也是山穷水复,很废了一番波折的。 如今还要她再经一趟。 姜寒星心里抱怨归抱怨,却还是去了。 一路上有惊无险,却偏偏在已到了运尸车旁边时,忽窜出来一只野猫。 按说停尸房这种地方,又没人常来打扫,猫鼠虫蚁之类平日里其实也多,野猫姜寒星不是第一次见,本应没什么的,可坏就坏在她是拖着一条伤腿。 本就是伤腿,偏还冻久了麻,猫扑过来时,姜寒星一个没站稳,整个人哐一声撞上边车辕,霎时间,整个东厂的灯几乎都亮了起来。 “谁在那里!” 不管大齐律上有没有这条法令,锦衣卫那里,夜闯东厂,就是可以就地诛杀的死罪,姜寒星又不能指望到时候林明雨会来捞她,只能是猫往旁边一推,撒丫子就跑。 临跑前还不忘药水往车辕上一洒—— 这时候手上哪儿还有什么准头,一下子下去大半瓶,姜寒星十分心疼。好在谢天谢地,车辕上确有微弱荧光闪烁了起来。 宵禁早就过了。姜寒星一个人在前边飞檐走壁地跑,自然引得巡夜的士兵在下边大张旗鼓地追,追一半东厂的锦衣卫们也赶了上来,士兵们刀指着他们鼻尖说宵禁呢你们干什么,锦衣卫们推回去,说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东厂的人你们也敢拦。 姜寒星就在这样一派兵荒马乱里,一路狂奔到了城门口,混进了夜行的兵卒里,出了城,继续一路狂奔。终于到乱葬岗时,她心都快要跳出来,整个嗓子眼都疼,一屁股上坐雪地上歇了好久,才算是有气力再爬起来,去找周臣的尸首。 乱葬岗是很大一片荒芜地,幸好姜寒星与好几个狱卒都算熟,知道他们为图省事,寻常也不往乱葬岗深处去,尸首往最南边一棵老松树下一堆便算是了事,这才算是有个大概方向,不至于一个人把整个乱葬岗都摸遍。 南天狼北北斗,老松树又还算显眼,诏狱里抬出来的尸首还都穿着囚服,倒并不很难找,奈何路上实在花费太长时间,待姜寒星到地方一抬头,天狼星已沉入西边天幕里,是后半夜了。 药水就剩下了一点,她也不敢乱用,只能是加快手上动作,可扒拉了半天,始终都对不上文书里体貌特征,姜寒星正疑心是不是自己想错了,或者是当时那方士忽悠她,一葬坑旁胡乱一伸手,摸到一人,面白,须发稀疏,左边额角上细长一道疤。 正是文书里描述的周臣。 小心地涂上去一点药水,有荧光痕迹。 姜寒星正要松口气,墓坑深处忽伸上来一只手,雪白又修长,暗夜里不太能瞧得清楚血色。 绕是姜寒星这般深夜敢闯停尸房,到乱葬岗的,心一时间也忍不住漏跳了一拍。 幸而他整个身子很快也跟着手从墓穴里探了出来,穿着靴子,有脚,衣裳是如今常服时兴样式,并没隔着经年,姜寒星这才算是稍松了一口气:“阁下是?” 弗一听见人声,正从墓坑里站起来的人似乎也吃惊,很淡淡的吃惊,飞快便又笑——虽然这形容无论是放在乱葬岗,还是放在雪夜里,都不大合适,但确如春日里风拂人面一般——他双手举着,点头示意:“刚碰了尸体,手上脏,便不同姜姑娘拘虚礼了。” 姜寒星眉毛一挑:“阁下认识我?” “先前交接案子时见过一面,我这人记性还算可以。” 姜安星又问了一遍:“所以阁下是?” “刑部主事,徐桓之。” 名字倒有些印象。 但姜寒星也没去细想,只是嗯嗯了两声。 毕竟,深更,半夜,乱葬岗,刚好还是周臣尸首旁。 当然,她自己也是深更,半夜,乱葬岗,周臣尸首旁。所以认识还是不必了,追究也不必,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别说,点到为止,见好就收。 但这位徐主事,做事好像并不像他那张脸长得那样聪明。 姜寒星附身去拉周臣手,他也伸手去拉另一只,姜寒星看向他,他也看回来,笑意淡淡的: “啊,这尸首有点问题。” 姜寒星低头去看周臣尸首,星星几乎全沉了下去,东方天空开始隐约见霞光,她就着这点霞光,这才看清楚了,周臣的脸上,是有微微绀紫色的。 纵她并不懂药理,先前也一直没见过周臣的尸首,却也知道,这绝不是正常尸首颜色。 姜寒星心中疑惑顿起:林明雨不是说无明显痕迹吗? 纵他见到尸首时情状并非如此。东厂缉凶,向来凶手先定,证据后行,哪里需要过什么真相,他又究竟是为什么,非要她接手这案子,非要查出一个真相不可? 先前姜寒星也不是没有过疑虑,只是她以为自己大约还是知上头意,如今她不确定了。 姜寒星手摁上额角,只觉已熬了一个通宵的脑袋疼痛欲裂。 徐桓之站在旁边,既不上来假意宽慰,也并不出言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她平复下来,然后和风细雨、又恰如其分地问:“姜姑娘若是想查验下,再下可以帮忙。” 查肯定要查的。之前她对尸体不感兴趣,那是因为觉得查不出来什么,如今既已知道或是毒杀,死因当然要查。虽好奇许多时候会害死猫,但不得不被卷进真相里去时,真相也是筹码。 不过,你一个正儿八经朝廷里当官的…… 姜寒星手放了下来:“徐主事,还懂仵作之道?” 徐桓之一颔首:“略通。” “那真是太好了。” 所有人都并不可信时,也就所有人都没什么不可以信的。姜寒星能屈能伸,当时就握上了徐桓之手,她手已足够凉,徐桓之手竟然比她还要更凉一些,握在手里跟冰块一样,但丝毫不影响她特别诚恳:“事关重大,实在是拜托了。” 第十一章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徐桓之笑着看着她,没说话。 姜寒星转念一想,也是,自己刚还对人家爱答不理的,戒备心甚重。说变脸就变脸,说麻烦人家就麻烦人家,确实是有够厚脸皮的。 “大人清名在外,寒星早有耳闻,想来黄白物类,我纵愿倾囊相授,大人肯定也是不稀罕的。”她也笑,一双杏眼眯起来,先是给徐桓之带高帽子,又点到为止,还是放了血:“这样,我许大人一个愿,只要大人需要,刀山火海,寒星随时,您看如何?” 徐桓之笑意更深了:“我只是想说,你踩到尸体手了。” 姜寒星低头一看,还真是。这么冷的天,周臣尸首都冻得有点硬了,她以为是枯枝烂叶,所以才踩了半天也没知觉。 “对不住对不住。” 徐桓之边打开他背上那个包裹,刀子锯子各种工具都拿出来,边轻声慢语的:“虽斯人已逝,但应有的敬畏,还是要有的。” “那是自然。” 既已拿出了工具,应了她的话,再说什么,姜寒星自由着他去。 她边连连点头,边十分有眼力见的说话间手已经伸向了前,干脆又麻利的,帮着徐桓之给尸首放平整,身上衣衫也撕开。 徐桓之没阻拦,只是问她:“这尸首性状有异,光看尸体表征不大能完全确定,我需要开膛剖腹,场面或许会有些不好看,姜姑娘确定不要稍躲开些吗?” “没事,又不是没见过。” 东厂里做事,哪儿有不见血的。 姜寒星谢过他好意,顺手合上了他包,旷野里风大,一会儿再落了灰。 “讨生活确实不易。” 徐桓之也没再劝,只是手中刀从周臣光裸胸口,笔直一路拉到小腹。 血顺着刀口涌了出来,流得很慢,几乎要凝固,且血发黑,应该确是中毒无疑。 那就奇怪了,像周臣这种王沛点了名重点看顾的嫌犯,想求死绝不能的,一日三餐送来前都有人帮着尝,他从哪里中的毒呢? 似能直接看穿她心事一般,徐桓之边手在脏器上摁压,边回答她:“那得先知道是什么毒。” 说着,他刀又划开左侧小腹处一脏器。空气里有淡淡尿骚味传来,姜寒星猜大概是是肾脏,寻常人肾脏长什么样,姜寒星也没开膛破肚见过,但她想,应该不是现在这样,手指头一捻,全是破棉絮一样丝丝缕缕状。 “这是?” “乌碱中毒。” 乌碱姜寒星知道,很经济实惠的一种毒药,常见,易得,但银针测不出来,毒性很强,见效也很快。中乌碱死者,脸上会立即浮现出绀紫痕迹。 那林明雨…… “因为他并没直接服用。” 啊?姜寒星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徐桓之是在说周臣尸首上特征,为何并非常见乌碱中毒死者性状。乌碱中毒死者,脖颈处绀紫痕迹会尤为明显,周臣没有,而且姜寒星剥开他衣裳才发现,他是不光脸上,身上也有淡淡绀紫痕迹。 徐桓之刚说不能断定,大概也是因为这个,所以才选择了剖尸查验。 服用方式不同会导致性状不一的话…… 对于自己并不擅长的东西,姜寒星素来严谨又谦恭,她试探着问:“那,没直接服用的话,脸上绀紫痕迹还会立刻浮现吗?” 徐桓之点点头,又剖开了周臣胃脏:“理论上不能的,乌碱主要是通过快速凝血破坏人脏器,心脏骤然不跳动,脸上才会立即绀紫。若少量多次,心脏缓慢停跳,则至少死亡十二个时辰之内,体表不会出现任何症状,要等凝血缓慢浮上表层,才能看出中毒端倪。” 姜寒星这才算是松了口气:看来林明雨去时,确实看不出来什么。 幸好如此,不然如果连一开始的文书都是错的,她还真不知道自己如今是在折腾什么劲。 但她还是有点不明白:不是直接服用的话,那还怎么服用呢,没听说过乌碱还能外敷的啊。 徐桓之让开了一点身位,示意姜寒星来看。 胃里全是食物残渣,黏糊糊的,姜寒星其实也分辨不出具体都什么食物,但她有点奇怪:如此得罪王沛,肯定是要死的,周臣难道会不知道?将死之人再强颜欢笑,胃口却不会出卖人,何况他从刑部大牢被提到诏狱时,已经伤得很重,全然不是能吃得下东西的状态,那怎么还会有如此之多的食物残渣? 电光火石之间,姜寒星猛地抬头:“所以是,食物?” 徐桓之点点头,指着那些食物残渣给她看:“木薯、菊豆,鲜百合,这三样东西本无毒,合在一起,却缓慢成乌碱,毒性一点点释放……” 空中忽有信鸽清鸣传来,打断了姜寒星的话。 这是她先前同吴筌约定好的,他那边若有结果,要及时传信给她。 姜寒星伸出手,让信鸽落在了自己手上,拆开了信笺。 人是一刻钟之后来的,只有贾峥。 贾峥说,昨晚不是他当值,他并不在诏狱,但他确曾在白天给周臣送过饭,这几天周臣的饭都是他送的,因为周臣提起了他的那笔赃款,也提了他有一些十分想吃的饭菜。 譬如木薯、菊豆,鲜百合。 姜寒星先前百转千回,案情却这样就昭然若揭。 之后徐桓之还又问了姜寒星一些要不要再看下尸首,尸首应当怎样处理的事,她统统摆手示意不必,徐大人爱怎么着就怎么着,都行。 循着鲛珠粉找到来此处来,是为了得到更多关于凶手的线索,如今凶手已定,哪里还有什么好看,她熬了一整个通宵,脑子早成一团浆糊,真相又这样重拿轻放,戛然而止,等到回城,如何做出一个能让林明雨满意的交代,也是项大工程。姜寒星现在什么都不想想,只想在进城面对许多繁琐事前,能好好的睡上一觉。 所以远远见田间有牛车来,她也不管人家是拉什么的,腰间令牌一亮,吴荃家地址一报,车上一躺,倒头便是睡。 第十二章 替罪羔羊,幕后推手 一直到感觉有人在戳她肩膀,姜寒星惺忪两眼一睁,才发觉已进了城,都到承平坊了。 戳她的是吴荃。她没说话,赶车那老汉也没敢走,旁边站着,还挺局促,弄得姜寒星也后知后觉的有点过意不去,她问吴荃要了些碎银,要给他作报偿,他却不肯收,说是先前跟她一块回来的那位大人,已经给过了。 谁?徐桓之?那他人还怪好的。 贾峥还在吴荃家柴房里关着,姜寒星没空在这种事上费功夫,他说不要,她也就没再给,身上斗篷掷给他,说了句天冷路滑,老丈小心慢行,而后便一路急匆匆只是要去见贾峥。 走得太急了,徐桓之别在她腰间的小纸条,她都直到站在贾峥跟前时才发现。 姜寒星当着贾峥面展开,还是先前吴荃传来的那封信笺,背后又添了一行新字:昨晚之事,若有需作证验伪处,在下必尽心竭力。 如此尽心竭力,“人好”都不足以形容了啊。 姜寒星把纸条团成一团塞进袖子里,笑了起来。 “什么穷鬼索命的传说,我是不信的。” 一直沉默的贾峥,因为她这个笑,忽然开了口。他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周臣是因为我那些饭菜而死的,对吧。” 贾峥不是没见过世面人,从沈环告诉他姜寒星好像要去金桂坊见谁,他匆忙追过来,却刚到这边岔路口,就被人一个手刀砍晕,拖到这小破房子来,他便知道,什么姜寒星也对周臣的尸首周臣的钱感兴趣,全都是假的,她是在查这案子,周臣的死有猫腻。 所以后来吴荃过来问话,问什么他答什么,非常配合。 姜寒星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一些消息的同时,他也能从姜寒星想要得到的消息里得到消息。 如今局势对他来说不大好,但未必一点儿也不可以争,他在南七道七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姜寒星拉过一个凳子坐,点了点头:“理论上确实如此。” “可我并不知道那些饭菜有毒。” 贾峥已经努力在作镇定状了,可他说话时不由自主往前倾的上半身,还是出卖了他:“我可以提供证据,那些饭菜自我手中出时,绝对无毒。寒星,你知道我的,我就是图他一点钱财,诏狱里大多并非寻常人,收他们些钱偶尔帮他们改善改善口味,这种事常见……” “可木薯、菊豆,鲜百合,一起吃的话,就有毒了。”姜寒星很温和地跟他解释,“也没关系,这种事情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贾峥不服:“那就是他自己找死,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姜寒星就没有再回答了,她只是看着他。贾峥那张总是写满了精明与贪婪的脸,在这样的眼神下,终于渐灰白下去。 沉默良久,他最终还是又开口问:“你是谁的人?” “说不上谁的人,”姜寒星还是很温和,“是林明雨找了我,让我来查这事。你知道的,段百户倒台了之后我跟着受牵连,我想不想掺合的,其实我说了也不算。” 林明雨背后是王沛,这谁会不知道。 贾峥再次沉默,却仍是不肯放弃最后一丝希望:“周臣的那笔赃款,我绝对不会再插手,我,我这边还另有线索可以提供!你看……这样行吗?” 姜寒星眼神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悲悯了:“贾兄,你也知道的,厂公他,不至于真缺那点钱。” 最后一点希望也死掉,贾峥这才明白,不管他怎样的往上爬,一朝卷进大人物风云里,他依然是那个全然不能由自己的蝼蚁。心意实在太灰冷,脑子反而清楚了起来。他想,这么大费周章的,林明雨亲自出面,还要姜寒星暗中查找,最终结果也绝不会是为了他。 就算他或是其中一环,只要不是不可或缺哪一个,都可以有回圜余地。 贾峥猛地抬起头:“自杀不是厂公想要的结果,我也不会是。” 姜寒星很坦荡地点头:“确实。” 但他贾峥,是她姜寒星想要的结果。 回来路上,她看着是睡了一路,实际上脑子里这些事根本就没停过,梦里都还在翻来覆去。 有些疑虑一旦起就很难消,她现在没法子对林明雨完全相信,相信他能让自己事成之后全身而退,徐桓之的出现也绝非偶然,眼看顺着这根藤摸下去会是庞然大物。 这种时候,别再往深处陷,赶快抛掉手中筹码换脱身,才是上上策。 一个贾峥当然不算什么,这不还有贾峥背后,东厂作为王沛手中最利最信任的刀,其实背叛私心,人皆有之,厂公大人想要的她不能给,但如果刚好有一些不值钱的下贱人命能用来泄愤,应该也还行吧。 姜寒星站了起来:“但是都没试试看,又怎么能确定就是不行呢。” 贾峥看着她,终于明白了她究竟所谓何意。 他想破口大骂,可最终还是选择了卑微恳求:“寒星!寒星!我知你不是这样草菅人命的人!当时段修己出事的时候,你还帮他说情了,我求你……” 原来这事人人都知道啊,姜寒星想,他们是因为这个,所以都觉得她其实心软吗? 但其实她脚步丝毫没停。她边伸手去拉柴房的门,边轻轻叹了口气:“若是能与人为善,谁又愿意去做恶人呢,可那也得是自己能活着的时候啊。” 门一拉开,吴筌就在门口不远处站着。 其实这位置或许能听见,但姜寒星选择了他什么都没听见。她走过去,很郑重也很真心地作揖:“昨晚的事,还真是多谢吴兄了,吴兄想吃什么?天香楼里我请客。” 说完,她也不管吴荃想不想去,直接一路推着他到了天香楼,从昨天早上到现在,她一直忙得脚不沾地,连口饭都没来得及吃,她是真饿了。 不管是庆功宴还是断头饭,她都要先吃了再说。 但这样的决心,竟还是没能吃成。 天香楼门口处,她再次遇见徐桓之。 京城说大不大,也就三十来万亩,从东头走到西头,快的话一个时辰也就够,路上随便见个人觉得面熟,是常有事;说小却也不小,毕竟八十来万人,三十六坊市,徐桓之这样还见过一面的,再见她愣是没太多印象,说明只那一次后,应该再没见过了。 先前怎么着都见不着的人,如今短短半日之内,见了两次,姜寒星不会觉得这是她同徐桓之缘分忽然到,那就只能是—— 徐主事还真挺爱等人。 “抱歉吴兄啊,饭今天恐怕是吃不了了,改天一定。” 姜寒星回头向吴荃致歉,又向徐桓之伸手,是一个请的姿势,袖中小瓷瓶暗中稍掀开,有液体滴落下来,落在了徐桓之肩膀往下点衣袖上。 现在白天,鲛珠粉痕迹暗淡,但纵然如此,姜寒星还是看见了十分明显荧光痕迹。 第十三章 假人假面,真相真心 姜寒星从来就没想过什么真相大白,还周臣公道之类。 庙堂之上不需要真相,周臣也摆明了有问题。 贪生怕死、趋利避害是人之本能,他周臣若真贪财,便更应该一进京就打点好王沛,不然一朝惹恼了王沛,这些事哪有不抖落出来的。就算一时财迷心窍犯了糊涂,后来东窗事发,也应该及时低头,谁不知道王沛跟前,硬骨头从来只一个死字,到时候纵他那些钱还在,人又到何处花去?守财奴也不是这么个守法。 再者,清江一府百五十万人,三年缺失税款五十多万石粮食,折价银近六十万两,这难道是他小小从四品知府一人之力可为的吗? 正是因为一开始便察觉到了背后水深,所以姜寒星才宁肯颇费周折也只是去“钓”凶手,才明知林明雨想要为何,也仍要铤而走险,试图拿别的东西去糊弄。 结果倒给他徐桓之误当成冤大头,还直接拿来做他垫脚的石,登云的梯了。 可惜她姜寒星打小就为人尖酸又刻薄,从不肯轻易给旁人做嫁衣。 姜寒星直勾勾地盯着徐桓之胳膊。 这个位置,不可能是方才剖尸时误碰上的。 当时她一直在旁边看着,徐桓之行动之间颇为熟练,别说是大臂处那么高的地方了,除了双手,他连前襟都没让碰到。而且若是周臣尸首剐蹭,应为大片摩擦浅淡痕迹,而不是手掌一般大实实一块,摁压在那里。 那是曾有手握过的痕迹。 谁的手?贾峥?还是沈环? 徐桓之也看她,笑意似从无事发生般坦荡,甚至还稍稍同她开了下玩笑:“还以为姜姑娘拒了吴兄,是要请我呢,听说你们东厂,俸禄可颇丰啊。” 姜寒星视线收回来,也笑:“听谁说的?沈环吗?” 不会是贾峥,是贾峥昨晚他就不会追过去。 那就只能是沈环了。 徐桓之滴水不漏:“南七道的沈环吗?往来确有一些。” “那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徐大人可还记得?” 是沈环的话…… 只是嘴里嚼一遍沈环名字,姜寒星都有点想咬牙。 她自己都一见面便怀疑上了沈环,自也是想过沈环的乖都是装的,他也怀疑她,但…… 但她最终还是笑,不等徐桓之开口,先给他所有话都堵死:“可别说不记得了。城门寻常戌时关,大人要于乱葬岗见我,在此之前得出城。我与沈环是酉时初分的别,酉时末又见了面,所以他应当是与我刚分别,就去见了大人。大人不知何时与我匆匆一面,如今都尚能记得清楚,与沈环也就五六个时辰的事,怎么会忘记呢。” “那倒不至于,”无论姜寒星言语如何,姿态如何,徐桓之都只从容,“姜姑娘料事如神,我与小沈,确是大约酉时一刻见的面。” “都聊了什么?” “姜姑娘这是在问讯?” “那哪儿能,”实际上,姜寒星也并不在意徐桓之说了什么,在想什么,她问徐桓之,“是在聊怎么给周臣尸首弄出去的事,对吧。” 关于周臣尸首缘何不见,姜寒星其实有想过很多。最有可能的当然还是凶手给她唬得自乱了阵脚,甚至或许是贾峥为引出她背后之人故意为之,但沈环找人联合设局,引诱她到乱葬岗,只为帮她查明事情真相,这她先前还真一点也没想过。 人也太好了点。 徐桓之没置可否:“姜姑娘是说乱葬岗里那具尸首吗,我确实很感兴趣,不然,也不会大冷天的,陪着姑娘在死人堆里剖半天的尸。” “徐主事还怪会说笑的,”姜寒星作吃惊状,“大人不是司职两湖道吗,这案子在转到东厂前,应是大人负责的呀。” 凡事情发生,也必在脑子里留下痕迹,但与那些实实在在的线索踪迹不一样,脑子里的痕迹,时常掩埋于深处,特定条件下,才能浮现起。就比如现在,姜寒星需要对徐桓之产生怀疑。那么,他当时跟她交接是为两湖道的事,自然而然的,就出现在她脑子里了。 徐桓之不疾不徐:“负责说不上,这案子上头重视,审理是左侍郎覃大人亲自来的,我只是在旁做文书记述些口供。” “那想来经常能与周臣说话。” “这个案子当时审了许久,碰面总是难免的。” “所以徐主事趁着这个机会,告诉了周臣,怎样才能,杀死自己。” 姜寒星图穷匕首见,一双漂亮眼睛里终于显露出杀意。 据贾峥所说,他第一次送饭,周臣言语里就常提他那笔赃款了。贾峥接近他本就是为了那笔钱,如此当然是也不管周臣为何这样,只是要一拍即合,第二顿饭就开始找死。 但姜寒星却知道,周臣并不是第一天进监狱第一次受刑,他之前先在诏狱待了半个月,后来转刑部又待了一个月,什么样的刑罚没受过,一直相当硬,咬死了不松口。怎么再回诏狱,刑都还没上,故地重游,就足够叫他触景生情,忽然想死了? 就算他真是这样,忽然想死。撞墙、咬舌、绝食,法子多得是。用食物合成毒药,慢性自杀,这不是他一个履历上还因不识乌头与断肠草而断错过案的知府应该知道的事。 除非有人提前告诉过他。 可巧,有位能剖尸能识毒的刑狱官,刚好在他重回诏狱之前,见过他许多次。 “我不知道姜姑娘是在说什么。” 徐桓之今天头一次在与她的对话里表现出明确态度,却换来姜寒星理都不理。 “我还以为徐主事会说,‘这简直荒谬,为什么会我叫周臣去死,他会就去死,他又不是傻子’,徐主事,为何你叫周臣去死他就去死,这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你跟他相处了近一个月,你应该知道,周臣很有你们文人特有的那种、所谓要兼济天下的清高,侵吞税款这种事,他不屑做,他也没有连王沛都能瞒三年的本事。他会做的,是知道了这事后立即上报朝廷——他当然会知道,这事能瞒着王沛三年是因为毕竟天高皇帝远,但周臣是清江知府,周臣相当勤勉认真,周臣眼皮子底下,几乎多的账目造假,他不可能不知道——但很奇怪,他并没有上报,可见——” “姜姑娘,”徐桓之打断了她,态度更明确,“我觉得到这里就可以了。” 第十四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可见此案背后山之高,连周臣这样刚直的人都要心里生忌惮。” 姜寒星却仍是不理,不仅不理,还特意凑近了,相当挑衅。 “但你们读书人骂我们不还有句话么,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当然,到了你们读书人身上,就是什么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了。周臣或许会暂时痛苦,却不会长久缄默,所以这次一进京,他没有向王沛交常例。也有可能是周臣进京前,徐主事便授了意,毕竟全赌举头三尺或有神明,纵是周臣,也有些过于蠢。” 徐桓之看着她。 他眼瞳颜色浅淡,是十分温和的琉璃色,日光照耀下,却很奇异的,璀璨得人看一眼都会觉得眼睛疼,姜寒星却仍直勾勾地望:“但周臣依旧很蠢。徐主事跟他说只有以人命为代价,清江之事才能闹大,他便信,徐主事承诺他死后会帮他还清江这些年被盘剥得百姓一个公道还他一个清白,他便又信。是啊,他自己苦苦挣扎了三年都没能做到的事,怎么敢指望一个小小刑部主事能做到。不过,徐主事背后,果真空无一人吗?” 徐桓之笑了起来:“哦,那姜姑娘可是知道我身后之人,究竟是哪位?” 那当然不。她要真知道是哪位,哪里还用得着在这里跟徐桓之说这么许多的话。 姜寒星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起来,她倒确实宁愿在这里跟徐桓之说这样多的话,只为告诉他想捏柿子换别人,也不愿意真知道他背后的那些秘辛。 那种时候,是身不由她,再没回头路的。 “随口揣测一下罢了,办案子不就是如此。” 既徐桓之已听懂,姜寒星也见好就收。 她伸手,把徐桓之衣袖上肉眼已不怎么可见的荧光痕迹掸去:“不过,周臣这案子这样结,王沛绝不可能满意我知道,大人再一再二的忽要我这样结是想我背锅,我也知道。话说,什么穷鬼索命,也是大人叫沈环放出来,误导我的吧?” 楼上有人开窗子,窗棂上的细雪飘落下来,落了姜寒星满肩。 徐桓之也伸手帮她拂了去,:“姜姑娘也说了是穷鬼,恶鬼索命,哪里有只一条便止的呢。” 有靠山的跟他们没靠山的能一样,人家就算是听懂了,手上也有折了一百八十股粗麻织就的极韧的网,又哪里会怕她一尾才拇指粗小鱼去死破。 何况他还知道她并不敢这样。 姜寒星心中微气,却也顾不上再同他争执,因为他都明明白白告诉她了: 穷鬼索命,不止一条。 姜寒星原一直只当沈环是想恐吓她,好叫她在此事上作罢,后来发现她丝毫不动容,也就算了。如今徐桓之这么一说,她才蓦然察觉其蹊跷: 她绝不是会信鬼神之人,徐桓之不知,沈环难道不知? 那他为何还要这样说? 因为这话本就不是说给她听的。 那又为何如此明显端倪,当时她竟一点没察觉? 因为她哪儿知道他沈环如今竟如此有本事,能混进东厂衙门就算了,还能同徐桓之这样人勾连起来,只为忽悠她! 姜寒星心中气再添,却也只能由着它再添。诏狱里可能还要再出事,她必须得知道衙门里如今情况,偏她还从昨晚出诏狱一直脚不沾地到现在,没到衙门里去过。 姜寒星扭头便走,而后果不其然,胡同转角处,正撞上并没离开的吴荃。 “那个寒星,我只是……” 吴荃一见到她便想说什么,姜寒星并没让他说,她扯过吴荃袖子问:“这两天,吴兄有在衙门里听见过什么传闻吗,比如,诏狱里有人死得莫名,恶鬼索命之类?” 话是诏狱里说的,不是给她听,那自就是给诏狱里其他人听。人言毕竟可畏,若以后谁死都要牵穿凿附会在这传言上,她这案子还怎么在贾峥这里结?又鬼神之说当然是假,徐桓之肯定还是要闹开来,那到时候又谁是凶手?从先前种种看,徐桓之可从来没拿她死活当回事过,谁知他这第二口大锅,是不是还是要她来背。 “还真有,说什么有个小少爷,因为钱被冤死在这里,地缚恶鬼,专找贪官索命之类。” 吴荃皱着眉头想了一下,他又不知详情,也就没太当回事:“也没什么,诏狱里哪天不死人,死得多奇怪的都有,这样传言常有的……” 姜寒星神色却紧张:“有传言谁是因为这个死的吗?” 吴荃又想:“听说清江来的那个,贪了挺多还一毛不拔的,好像是因为这个。” 姜寒星眉头也皱了起来:“除此之外再没其他了吗?” “再没其他了,我今早才刚到诏狱里去过,”吴荃很笃定,也有些莫名,“怎么了?” 姜寒星没回答他。 她低头想了一会,忽然抬头:“吴兄,你能不能去衙门里,帮我找一个叫沈环的?” “好。咱们这边的?还是南七道的?” 不能更果断的应答。姜寒星心想:她先前还承诺过人家呢,贾峥事了,他同她再无瓜葛。结果一转眼的功夫,又要糊弄着人为她的事刀尖舔命。她这样人,怕是将来死了下地狱,地狱都要嫌她太损阴德,不肯收她吧。 “吴兄放心,我保证这是最后一件事,”反正承诺已轻贱,她索性也就愈发甜言蜜语起来,“找到沈环后,你跟他说承平坊弦二胡同沈家旧宅,他便明白了。” 吴荃点点头:“我知道了。” 姜寒星又问:“嫂子在家是吗,我得带贾峥走……” 他徐桓之想要做什么,其实关她姜寒星什么事呢? 这是姜寒星刚想明白的:他有他的打算,她也有她的。只要她能把贾峥交给林明雨,她这厢事便了,之后不管是徐桓之还是林明雨再回过神来,那也都是之后了。 只要她能赶在徐桓之之前。 可偏偏就在这时。 一小番役忽从她背后窜出来,扯她袖子:“哎哟喂,姜姑娘可真是叫我好找。” 第十五章 图穷匕见,风雪欲来 姜寒星认得他,时常跟在梁少屁股后边那个。说起来,梁少既己继任了段修己的职,那她是要事事时时都听从他派遣。她眉头又皱了起来:“有事?” “有事!十三道都快乱成一锅粥了!” 姜寒星心里咯噔一下:“诏狱死人了吗?” “诏狱里死人有什么稀奇的!” 小番役五官乱飞得脸颊上痣都跟着跳起来:“是京兆尹府,京兆尹赵大人出事啦!” 京兆尹死了又有什么好稀奇的。 虽说也是正三品的官,可这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当官的,比他有权有势有品阶的多了去,也没听说是王沛亲信。照理说这案子转归东厂来侦办都不够级别,十三道又怎么会因为他乱成一锅粥?梁少还不至于没这么见过世面。 小番役说他不知道。 他嘿嘿一笑:“反正,是梁百户指名道姓,说让您过去。” 姜寒星于是也只能先到梁少那边去一趟。 毕竟,周臣案从头到尾,都是暗中进行的事,梁少眼里,她是铁板钉钉的青天白日游荡在外,若他非要新官上任三把火治她点什么,那她还真至少是个旷工。 到时候月俸里十之有一,都要没听见响便没了,还要因此得罪梁少。 她现在这么殚精竭虑的是干什么,当然是为了钱,为了往后百年如先前一日,都能鸡零狗碎的,就这么活下去。 所以姜寒星还是跟着那小番役到了赵府。 见了梁少,她二话不说,纳头便是拜:“十三道番役姜寒星,见过梁百户。” 姜寒星与梁少没什么过节,但坏就坏在也没什么交情,梁少先前是九道的,办案子没一块过,姜寒星私下又不爱与人往来,别说一块吃酒闲谈的情谊了,连衙门里见了面说的话怕是都不超过十句。本这也都勉强还好,梁少虽然心狠,但她观之并不小性,奈何她这段修己亲信的名,是林明雨刚帮她树的,而新官上任,旧臣哪里有不吃苦头的。 何况她余光一瞟,昨天要唾她唾沫那两个,此时已并排站在梁少后,看着早拜好了码头,只她一个人忙着周臣的事,没能顾得上。 此情此景,实在很难不众矢之的。 果然,梁少并没让她起来。 他居高临下,三白眼乜斜着她:“十三道姜寒星,听说,你很会办案子啊。” 东厂这地方,说白了就是王沛充盈自己腰包,清除别人异己的一只手,什么会不会办案子的,厂公叫会不会也得会,厂公叫不会,会也得不会。 姜寒星心中只想着哄了梁少高兴和快些脱身。故她当时便谦虚道:“不过是同僚们谬赞几句。” 梁少不说话。 姜寒星想了想,又说道:“纵果真英明决断,也不过是百户叫断哪里便断哪里。” “都说你会做人,果然不错,”梁少这才笑了声,抬手让她起来了,“大家来这衙门里是做什么,心里也都清楚,我这人也不好假装,不用你们心悦诚服于我,只是希望你们能记得,如今,我才是十三道百户。走吧,京兆尹府的案子,搭把手。” 姜寒星不想搭把手,可梁少如此说,她也只能去,边去,边从两位同僚对梁百户花样百出的追捧里,凑出了关于这案子的只言片语。 死的那个京兆尹府府尹叫赵平生,平日里为人,说不好听点是墙头草,说好听了却也是随和,官场私下,都没什么仇怨;先前身体一直康健,没不良嗜好,除了小妾稍多些,有五六个,但也并不纵情于色,一旬只回内院歇两回,逢三逢七。 昨晚是腊月初七,宿的是一叫闻姨娘的妾室房里。 今早起来,闻姨娘见往常梳洗时间早到,自家向来自律的老爷却仍在床上不醒,凑上前去叫,触手冰凉,这才发现,人不知何时已死。 姨娘尖叫声惊动了府上护院,赵夫人授意下护院拿着闻姨娘报了官。京城人报官当然是报到京兆尹府,可京兆尹都不在了,哪里还有断案人,闻姨娘咬死了不承认,京兆尹府门前大闹,以至于冲撞了王首辅车驾,王沛觉得失了面子,案子这才转到了东厂来。 梁少接了这案子,来了勘查现场,而后,尸首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先听赵家夫人与闻姨娘闹了好几场。那闻姨娘是茅坑里的石头,谁说都憋不出来半两屁,偏赵夫人说一句她顶一句,赵夫人又虽男人为官平平,她自己却是杜国公千金,刁蛮任性打小就是,闻姨娘顶一句她再怼回去一句。她那样显贵的身份,纵王沛来也要礼让三分,梁少也不好上去劝解,不劝又实在是听得头痛欲裂,正左右为难之际,忽有人想起来了姜寒星。说姜寒星不也是咱们道的吗,叫她回来看看啊,她向来又会办案子又会糊弄人的。 小番役才来找了她。 姜寒星听到这儿便知不好,哪个为人上司的能受得了这种委屈,心下越发打定主意:管它什么案子不案子的,待会儿她只捧梁少臭脚就是。 然而天总有不测风云。 姜寒星一行人刚到闻姨娘屋子里,已先赶过来查验的仵作便迎了上来,噗通一声只要往地上跪:“小的才疏学浅,实在是查不出赵大人死因呐!” 怎么会……查不出死因呢。 姜寒星想起先前事,心有些渐沉,之前早想好的案子怎样不重要,先哄了梁少高兴再说之类,如今是全忘了。不等梁少开口,她先发问:“是外伤复杂,难辨哪处致命?还是说内伤隐晦,难查究竟医理为何?为何会查不出死因?” 仵作看梁少一眼,又看她一眼,腿有点打哆嗦:“回大人,不是说外伤还是内患,而是,尸首上,根本就查不出来丝毫伤痕或者说是中毒相关迹象啊……” 好一个无伤无毒。 她还以为所谓穷鬼索命再不止一人,也只是在诏狱地界。谁曾想他徐桓之这样的有本事,坑挖得能遍布天涯海角,赵平生案竟也是他的手段。 “死人便只有中毒或者外伤两种死法吗?” 默然片刻,姜寒星目光忽向床上赵平生尸首,她问:“仵作验尸,衣裳上摸一遭便算是完事了吗,你自己都说了尸表什么都看不出来,为何不剖开查验?” 第十六章 柳暗花明,回光返照 “主要是赵夫人她……” 仵作夹板气受着,刚想开口稍辩解一二,先给一阵香风打断。赵夫人顶着满头珠翠和大嗓门,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什么查验?剖开哪里查验?你们来查案的,还是来给我添堵的?今天我话就放这了,想要动我相公尸首,绝无可能!你们要是不行,我自再去找王沛就是!” 姜寒星冷笑:“找王公公说什么?说赵大人去岁给王公公置地建宅子,自己先吃七成回扣?还是说昨日圣上钦点的小人辈永不叙用的陈文翰回原籍,杜国公专门跑去给践行?” 如此毫不遮掩的威胁之语,饶是赵夫人这样大小姐,一时也要青白了脸色,再说不出话来。 “所谓颇擅刑狱,便是这么断案的吗?” 死一样沉默,还是梁少开口打断。 他自也巴着赵家这泼妇吃瘪,东厂办案,什么时候还要受人掣肘,可这场面,眼看着竟越来越由她姜寒星在掌控,那万万不能。他短暂的和赵夫人成了统一战线:“你先出去。” “属下也是一时心急。” 姜寒星向来是识时务人,颇会察颜观色,应该不至于看不出来梁少已不痛快,但不知怎的,她这次就跟什么都没看见一样,完完全全的“案疯子”,毫无诚意的短暂致歉后,又是滔滔不绝。行为之诡异,连那两个只是在浑水摸鱼的同僚都看呆了,拍梁少马屁给她拖出去也忘记,就只是待在原地听她继续说。 “既赵夫人不愿剖尸,那我们不剖也就是,可以从赵大人日常饮食查起。属下知道,赵大人素来贤名在外,可人对待他人,与对待下人,多是不同的,方才属下来时已留心查看过院中仆役,多有畏惧色,难保不会对主家心怀怨恨,饭菜里放些什么,属下有听说过一种下毒法子,用吃食做引子,在体内能成剧毒,光看尸表丝毫看不出来……” “怎么,我还得你来教我做事?” 梁少打断他,刀锋眉间戾气重得吓人:“滚出去!” 两位同僚这才回过神来,伸手要拖姜寒星出去。 等你们来拖,黄花菜早凉了。 姜寒星甩开他们手,边径直往外走,边眼角余光似不经意般,轻轻掠过赵夫人: 如此,她跟梁少之间关系肯定全完了,她知道。可她必须这样说。 因为,她得知道赵夫人对那些话反应如何。 伴随穷鬼索命不止诏狱而来的,是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天地良心,徐大主事总算没要她去做杀人凶手。 坏消息则是:鬼神之说,姜寒星不信,徐桓之不信,也没人指望到时候王沛能信。关于如何将周臣案真相隐于所谓连环案件中,凶手的身份、动机、行为,徐桓之有十分清晰脉络,他要她做的,是把他选定的凶手,交给林明雨。 因为只有这样,才会让王沛哪怕愤怒不甘,也依旧不得不接受。 至于王沛的愤怒不甘会有谁来承受,这当然不在徐大主事考虑范围之内。 姜寒星却必须得考虑,她不想承受这样的愤怒不甘,就不能任由徐桓之推着走,就必须得将周臣案与赵平生案切割开来。周臣事贾峥毕,赵家事赵家毕。 既徐桓之想要是连环案,凶手就只会有一个。并不是说真的有一个人要去做这所有的案子——毕竟周臣说起来得算自杀——但得有人同这两个案子都相关。 除了沈环,姜寒星想不到其他人。 周臣是两个月前才进京,但徐桓之的谋划却未必从两个月前才始,贾峥说沈环大概是半月之前才到了东厂,那他之前是在做什么?真如他所说的是个账房先生吗? 姜寒星看不是。账房先生成日里打算盘记账,右手中指第一个指节与拇指、食指指腹都有厚茧。可那日诏狱初见时她便摸过他手,他手整个粗糙,根本看不出哪处茧厚,这是经常做浆洗打扫之类下人活儿计才会有的一双手,左手食指第二指节处有很新鲜的砍刀伤痕迹,他在进东厂前不久,还在给主人家厨房帮工。 想要吃食上做文章,也确实是下人身份最便捷。 但就像不是所有当官的,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样,下人也分三六九等的。主子跟前近身伺候的不会有那样一双手,沈环在赵府,应该就是最低等的粗使。毕竟,他离开赵府后,既没听说赵府为赵一个下人大动干戈,东厂同京兆尹府公务往来算是密切,也没听说那个京兆尹府的跟他打招呼,说哎你不是我们大人府上那谁么。 他需要很不引人注意,才能方便随时离开。但如果他从头到尾就是一个粗使下人,他不可能去精准左右主子每天究竟都吃什么,所以,他应该还有一个可以决定的人做帮手。 可以决定或者说一定程度上影响赵大人每天吃什么的,除了赵夫人,府里当然还有很多。 但赵夫人实在是闹得……有些过于凶了。 几乎是赵平生一出事,她便立刻咬死了闻姨娘是凶手。当然当然,内宅争风吃醋,老爷马上风,大房借故陷害给小妾,也是常有的,但赵夫人,并不应该在其列。她那样显赫的家世,性格也不是好相与性格,真善妒,哪个小妾不顺眼发卖哪个小妾也就是,何苦还要这样九曲回肠,借了刀才敢杀人。 除非这不是借刀杀人,而是毁尸灭迹。 方才她说要从赵平生日常饮食查起时,赵夫人神色便明显有异,虽稍纵即逝,也足以证她对此事并非全然无知无觉。自然,要证杜国公家独女有弑夫大罪应当还是难,那也没关系啊,反正她像徐桓之一样,要的只是一个凶手,赵夫人不是还想让闻姨娘死吗,只要她听她的,都是可以商量的,捏造点证据对姜寒星来说不算难事…… 但是,但是。 “姜姑娘!” 一声急促呼喊打断了姜寒星要往赵夫人房间去的脚步。 第十七章 黄雀在后,断尾求生 她回头,是赵平生身边一师爷,叫什么她忘了,总之姓张,之前在京兆尹府里见过,方才问讯赵夫人时,他也在旁看着,想来除了公务,内宅事也不少帮着参谋。 所以姜寒星纵急切,也还是站定了:“有事?” “小的实在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张师爷跟了赵平生十来年了,是见过大世面的,他看得出来,虽这小姑娘与她那上司不睦,但明显,她才是那个能理事能决断的人,所以他才一路跟了来,却又毕竟事情牵扯重大,即使跟了来,一时仍不知要怎么开口。 姜寒星还忧心着吴荃家柴房里关着的贾峥,对此间事,她只想快些了,于是哪怕觉察到了他有些幽微心事,她也并不想细究:“您要不知如何开口,就回去再想想,我这边还有事,就不在这儿打扰您思绪了。” 说完,她便抬脚又要走,却再被急匆匆找梁少的人打断。 实在是太急了,打马直接进赵府内院,姜寒星进东厂两年多,不是没经过大事,从没见谁急成这这样的,她几乎是本能地拦下了来人:“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来人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殿前司,一个姓孙的指挥使,一个时辰前忽然暴毙,文书刚呈到林公公那里,可巧梁百户文书也呈上去,林公公两厢一对比,死状几乎一模一样,公公很重视,这才让我快马加鞭,把另一桩案子文书也送了来,意思是要并案让梁百户来负责……” 姜寒星脑子嗡的一声。 这是要梁少来负责吗?这分明是林明雨已觉端倪,含沙射影要她一道给个满意答复啊。 真是好手段,每一步都走到她前头,到哪里的路都给她堵死,让她除了走他给选定的那条路再无路可走——那她走也就是。 地上抱着头蹲半晌,姜寒星最终还是站起。 总归还没到最后时候,纵然如此,她也未必不能夹缝里给自己挣出一条生路。 她揪着张师爷的衣襟::“京兆尹府的卷宗你能查吗?” 张师爷诚惶诚恐:“可以的可以的,小的刚好负责府里文书案卷类整理,大人想要知道什么案子?小的都倒背如流。” “永安三年春末,承平坊弦二胡同有一桩当街打人案,你可有印象?”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商贾子弟,京城里做布匹生意的,攒花锦做得很有名,姓沈。” “这怎么会没印象!”张师爷一拍大腿,“承平坊沈员外是不是!我刚想跟您说的就是这事!说起来,我们大人生前其实很仁厚,只这一件事上鬼迷了心窍。禁军押人来时我们大人其实看出来是个误会来了,可王公公重视……东厂衙门里的事,大人比我们清楚,我们自也不好说什么,后来这小孩到了诏狱去,他父母想出钱保释,我们大人也尽力斡旋了,还专门去刑部求了杨大人,至于回扣的事,那是禁军那边孙大人,他非要这么干,那么许多的士兵就在衙门院子里,我们大人实在是不好拒绝啊,弄出了人命,也非我们所愿……” 张师爷说的,他跟他们家大人,出淤泥而不染两朵白莲花似的,但姜寒星分明看见,他手跟小腿,都在抖。他压低了声音问她:“大人我不敢瞒你,先前在诏狱里死的那周臣,与我们大人有乡谊,办这案子时,刚好有他来信,我们大人其实是着急要看信函,案件上才仓促了,然后又是我们大人,刚我还听见他们说孙指挥使,当时就是孙指挥使压人来的!您说,是不是真有什么恶鬼在索人性命啊——大人您这是要往哪里去?” 她记得刑部尚书的职,一直是杨偃兼着。 姜寒星当时便要松开张师爷,匆忙往大学士府赶。 ——徐桓之又不是她爹,纵已划好了路,难道就他指哪儿她打哪儿,一直跟着人屁股后边跑能有什么大出息。是的,她并不准备去殿前司。 谁知张师爷却反过来揪了她手,不肯松手:“大人大人,您可不能走啊,您得帮帮我,当时我虽也收了一些钱,可我也罪不至死啊……” “没脑子的蠢货!若周臣一封信便至于他上门寻仇,这京城里还有哪个同他没仇怨?你又如何我当日出门没多吸一口气致使沈府门口风特别轻才诱得沈家那小少爷出了门?”姜寒星一把甩开他:“这不清楚,杨大学士是贬谪还是蛰伏,张师爷这么多年为吏,总应该清楚,杨大学士怎样溺爱杨昀,张师爷也应该清楚。若是杨大公子因为师爷这一拦而有什么闪失,师爷且想想自己到时候担不担得起杨大学士雷霆之怒吧。” 张师爷这才惴惴地松了手。 姜寒星一路狂奔至大学士府。 沈环这仇寻的,其实很牵强附会,他接下来会去找谁怎么做没有人可以确定,但姜寒星就是能笃定,他早晚会去找杨昀。不是什么叔债侄偿之类,而是因为这案子做出来就是让她破的。沈环,或者说徐桓之会认为,她一定会担心杨昀。 别说,她还真是会。 毕竟别管是什么事,让杨昀这种一根筋小少爷掺和进来,绝对全玩完。 第十八章 新仇旧恨,故友重逢 大学士府门规森严,要进去光通传就好几层,姜寒星门口站了一会,实在是不耐烦,墙角无人处脚尖一点,直接翻进了院子。 先前她虽于这里蹲守久,但毕竟是人家家里,杨府还有几个护院身手相当不错,因此除了杨偃书房附近,她也没太到别处去过。如今心上许多事压着,跳下来时更是没注意。 谁知刚好就跳到了杨昀窗前。 这么大冷的天,杨昀不知是为了通风还是为了什么,总之窗户竟还开着。姜寒星轻功其实尚可,落地也有注意声响,奈何杨昀敏锐,窗前地上还刚好一根枯枝。 于是咔嚓一声,她落地,他抬头,四目相对。 姜寒星其实有点尴尬,她感觉她当时挺有分寸的啊,就那么撞了一下,踹了一脚,这怎么就,小杨大人胳膊也吊着,脸也煞白。 但姜寒星毕竟是姜寒星,不等杨昀发难,她先一张口就是温柔歉意:“办案子路过,想起你的伤,很不好意思,所以来看看你。” 然而杨昀也毕竟是杨昀,他回过神来,眉头依旧微蹙起:“做客杨府有正门。” 姜寒星笑:“若门房通报是我,小杨大人果真会让我进来吗?” 杨昀不说话了。 姜寒星伸手,很自然而然地去关窗,顺手给杨昀书桌上给风稍吹乱的书稿整理整齐,回头,长辈一样连嗔带怪地教育杨昀:“身子不舒服还开窗吹风,我看啊,都是杨大学士先前给你惯的。何况还有饭菜在这里,仔细落了灰吃了肚子疼。” 他俩关系当然不至于亲密如此。但姜寒星也没办法,她得瞧下杨昀桌上吃食。 午饭已上,大约是因为杨昀还病着,不方便到外头去,床边专门新给他架了小几,方才她轻装作不经意轻挪了下,几脚地板处都还没留灰引子;菜是新上的,还冒着热气;因杨昀还在病着,并没什么大鱼大肉,繁复吃食,就一小碗清粥,并两碟小菜,她仔细看了,并没那些从周臣胃里刨出来的要命吃食。 徐桓之这下毒方法,讲究的是个少量多次,中间不能断的。既杨昀这饭菜并没那些个东西,他也并没死,那看来沈环还并没来得及下手。 姜寒星稍松口气,却很快便又因杨昀,复提起。 “你不必如此。” 杨昀一双眼睛看着她,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刚同徐桓之长久呆过,她总觉得杨昀瞳仁特别漆黑,按说这样瞳色很容易显城府,譬如林明雨。但每次他望向她,姜寒星总觉得这得是小孩的眼睛,天真执拗,永远也长不大那种。 “昨晚的事,是我自己没分寸,我没什么好怪你的,你说的那些话,虽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但我听得出来,是为我好,不管我以后会不会听,都谢谢你。” 杨昀继续说道:“你今日来,若是为公案,能帮的我会尽力帮,不能帮的,你再同我虚与委蛇也没用。所以你但说无妨。”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久,如此一点弯都不带拐的肺腑之言,姜寒星一时间,还真有些大冬天的手心里冒汗,不知道要怎么答。 杨昀这样的人,她应该手拿把掐的啊,怎么老说着说着,忽然就觉得攻守势易? 姜寒星挠了下头,还是决定尽可能开诚布公:“是公案,具体的我就不说了,反正是牵扯京兆尹府和殿前司的命案,凶手很有可能会出现在你家,我得了解一些情况。” 杨昀点点头:“你说。” “贵府近两年,有没有什么下人新进来,又有没有什么下人离开?” 从沈府出事到如今,也就不到两年时间,沈环目前为止,至少有四个目标,如果他每个都想亲自去混熟,反而容易每个都不熟,而且也很少会有大户人家频繁买卖奴婢。所以姜寒星倾向于,沈环是一直在赵府,后来进了东厂,至于那个孙大人和杨府这边,应该都是周臣出事后,才攀扯上关系的。 当然,这只是猜想,对不对,还需要杨昀来验证。 杨昀几乎没怎么思索:“离开的没有,新进来的话,就今日,我看见管家领了一批新人。” “男的女的都有吗?” “男的女的都有。” “有个圆圆眼镜圆圆脸的……” “叫沈环是吗?有。” 姜寒星有点吃惊:“记这么清吗?” “他就在我院里伺候,负责的是日常饮食,我吃饭不喜欢人在旁,所以下人会估摸着时间进来收碗筷——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 敲门声恰如其分响起,紧接着确实是沈环声音:“少爷,可以进去了吗?” 让他稍等下! “稍等。” 姜寒星正想伸手对他比噤声,一抬头,杨昀已先十分上道的声音转口型:“要抓吗?” 姜寒星眼睛里笑意闪过,人于门后隐去身型,也回之以口型:“抓。” “现在可以进来了。” 门应声而开,又应声而落,姜寒星扭住沈环手,给他脸摁得贴在了梁柱上。 十三道番役姜寒星和七道狱卒沈环见,与承平坊弦二胡同里姜寒星与清砚见,当然不同。 姜寒星一时间几乎连杨昀还在这事都忘了,张口只是要骂:“你是不是疯了,啊?你说你是不是疯了!就算报了仇又能如何,沈阕沈夫人沈老爷难道还能回来吗?东厂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吗!这你也敢算计!你知不知道……” 她当然不是方才在赵府,才想起来沈环就是当年出事的沈少爷旁边的小书童。停尸房第一次见沈环,姜寒星就认出来了,所以她才会怀疑沈环到东厂是要干什么。 但她确实是在赵府,才将当年沈阙案,同徐桓之的谋划,联系了起来。因为她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故去之人已然故去,再怎么样也不会活过来,活着的人当然要只是为自己好好活,干什么非要去寻死,干什么这样不值得。 沈环却只是笑:“我还以为当年那些事,你果真都忘了呢。” 第十九章 沧海桑田,浮生一粟 其实也就几年前,但姜寒星总觉得,简直像是上辈子的事。 那时候他还不叫沈环,姜寒星也在承平坊住,做布匹生意的沈员外是姜寒星家邻居,家里就沈少爷这么一个小孩,因为打小便有心疾,那长得,整个一弱柳扶风。沈员外沈夫人从来不敢让出门,与外界接触都甚少。但毕竟十二三岁半大孩子,哪儿有不爱出去玩的,何况邻居还是姜寒星这样,成日里一点女孩相都没有,就知道疯跑。 故每次姜寒星从门口过,沈少爷在里头,都是艳羡眼神。 姜寒星一开始其实不知道他羡慕。她这人是这样,能玩到一块当然好,沈少爷这种一看就高岭之花、拒人千里之外的,她也不勉强。 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这道理她打小就明白。 那时还叫清砚的沈环却郁郁。他很小的时候就被买进贾府,在少爷身边伺候,少爷身体弱,连带着性格也软,从来不跟他们这些下人脸红。他理所应当的跟少爷感情很好,理所应当的,看见少爷每次看见隔壁那个疯丫头从门口过完后都不开心,也跟着不开心。 所以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沈环纠集了几个府上小厮,堵在了姜寒星回家路上,要狠狠给她点教训:做人还是不要太招摇的好! 当时姜寒星刚跟在北大营做校尉陈大哥学了几天拳,早心痒着没处施展,沈环这一来,那不正是她显摆时候,于是,当时便给他们几个小孩,打得亲娘都不认识。 沈环冲在最前头,挨得打最多,嘴却仍最硬,鼻血流了一地,还在那儿叫嚣,得罪了我们少爷,就该挨打!你也就是仗着出其不意才占来些便宜,你看我明天再叫人来! 到底是谁出其不意啊。 姜寒星就看不惯这种死鸭子嘴硬的人,抬手便要再揍一轮。 少爷睡前想喝水,半天叫不来沈环人,急匆匆出来找,一看见这场面吓坏了,又是给姜寒星赔礼,又是给姜寒星道歉,说沈环是心疼他一个人落寞,羡慕她每天自由自在的潇洒,冲动之下所以才有此行径,不是故意的。 姜寒星那时候也才十三四岁,正意气风发我行我素还带点小装的年纪,人家跟她说话,她不搭腔,就直勾勾地盯着人家一双秀气眼睛看,一直看到人家声音嗫嚅,她才开口问: 是他羡慕啊还是你羡慕啊。 沈少爷呆愣愣地说不出话,沈环在旁边又叫起来: 欺负我们家少爷你死定了!你知道我们家生意做的有多大,我们家老爷认识多少大官吗…… 姜寒星不搭理他,她就只问沈少爷: 我要你来说。你敢说,我就敢带你出来,我又不是你们家下人,我不怕你爹你娘。 小少爷盯着她看了半晌,重重地点头:我想跟你玩。 姜寒星那时候还很重情重诺,说要带着他玩就是带着他玩。不过沈少爷的病,确实不宜出门,姜寒星只是天性自由自在,又不是心里一点数都没有。所以到最后,反倒是她自己出来玩的时间都渐少,全花在偷溜进沈府陪他去了。 一开始沈环还很跟她较劲,见她总要冷哼一声,翻个白眼,后来慢慢的就好了。毕竟,姜寒星确实是很会玩,别的小孩再心灵手巧,最多只是能做个飞的风筝,纸的仙鹤。姜寒星把木头削成小鸟,从房顶放下来,能飞出老远,哪个小孩看见了心里会不生崇拜。何况,少爷确实是自从认识了她,一天比一天更开心起来,身体连带着看着也好多了。 但很多时候,欢乐往往是短的,痛苦却是长的,姜寒星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像后来沈家的变故一样,是戛然而止的。 因为新皇登基了。 按理说,新皇登基哪里会关他们家事呢,她父亲就是一个观星的小官,先帝时便在钦天监了,这么多年,无非品阶从从七品升到七品,俸禄从银四十到四十五,养妻儿都勉强,只能住这鱼龙混杂的承平坊,一辈子能不能见皇帝一面都未可说,怎么会牵扯进什么党争谋反里! 但变故就是忽然那样来了。新皇登基,身边宦官乘风起,渐涉起朝政,以首辅霍亭州为首的文官不满,三省六部,成百上千人联合上书,要求严惩宦官,新皇置之不理,文官罢朝太和殿,新皇大怒,下令严惩,王沛趁机捏造霍亭州逼宫谋反意图另立新君证据,百官上书求情者不计其数,新皇俱杀之。 然而可笑就可笑在,姜寒星父亲虽素刚直,却并没在求情之列,是王沛所谓罪证里,有一条荧惑守心,他想要借天象对新皇施压,所以来收买钦天监官员。 当天当值的刚好是姜寒星父亲。 宫闱秘辛,姜寒星也并不知详情,总之,皇帝依旧夷了霍家三族,父亲并没有再回来,尸首被挂在城门口三天,王沛犹不解恨,派人来抄家。 王沛手下的人能是什么好货色,何况谁知有没有额外还授意在其中。有人伺机对母亲对姐姐对她言语颇轻浮,姜寒星自幼在市井里混惯,没太当回事,母亲却本就性烈。 也或许更早之前,她就已因为父亲的死心如死灰,于是,等到姜寒星回过神来,母亲已于家里架起了干柴,要带着她与姐姐自焚。 姜寒星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去死,她逃了出来,到处飘荡,后来有遇见一个剑用的很好的人,把那点三脚猫功夫变成了杀人术,再后来,遇见了段修己,进了东厂。 她也想过要不要改个名字,叫什么李寒星,姜明月之类,然后她发现其实没人在乎。 她这样小人物是爱还是恨,没有人会在乎。 沈阙因为钱财的事进诏狱,是她在东厂安定下来之后的事。 事情大概也就如京兆尹府那位师爷说的那样,禁军横行霸道久,京兆尹府办的糊涂案,王沛起意,其他贪念随之蜂拥。 诏狱素来不拿人当人的,他被耗死在这里是必然,真非说怨谁,其实谁也怨不上。 不过是天意如此,造化弄人。 第二十章 是非曲直,懂也不懂 姜寒星记得她当时是在外地办一个案子。不过,她就算她在京城里,也并不能怎么样。 螳臂,又哪里果真能当车? “是么。”沈环还是笑,圆圆脸圆圆眼睛,看着比当初他们刚认识时大不了多少。 “那你当初非要让贾峥死,是意欲何为?天下之大,以你的本事,也不是没旁的地方可以去,一直窝在这东厂里,又是什么意思?” 姜寒星默然半晌,不知要回什么。 幸而这屋子里除了他们两个,还有个杨昀在旁边。他打破死一样寂静,也打断了他们两个:“不是我应该听到的事情,还烦请两位不要在这里讲。” 但杨昀,也有杨昀的麻烦。 他不知道贾峥是谁,也对他们东厂里那些肮脏事不感兴趣,可既然这事里还有他们东厂之外的事,那他便不能不管:“既你说事关殿前司与京兆尹府,这人你并不能带走。” 啊?姜寒星一怔,随即明白过来。 历朝历代,刑狱之事一直是刑部主审理、大理寺主决断、御史台有复核之权,三司环环相扣,才能使刑有所依,不至于遍地滥权。今圣执政后,东厂独大,动辄不顾法理条令,插手刑狱,三司忌惮王沛身份,也不敢在这事上多言语,冤狱因此多生,数倍于往年。 以杨昀眼睛里不揉沙子,自看不惯东厂当着他面又大权独揽,偏此事还确有条例,凡案涉官员二人以上,是得由三司汇同审理。 早知道如此,她就连那两句事干京兆尹府与殿前司都不该同他说! 姜寒星眼睛幽幽闭上,复又很快睁开——杨昀已抬脚往门口去,要叫护院了,他们家护院身手都很不错,尤其那天跟着他的那个,到时候她要带着沈环走脱,还真有些困难。 “既案涉官员众多,当然得交三司会审,大齐律卑职还是懂的,”姜寒星脸上堆出笑意来,“但大齐律也有文,凡五服之内,有涉案件者,应当避亲者讳。” 杨昀脚步停在了门口:“什么意思?” “小杨大人便没有想过,殿前司和京兆尹府都犯了命案的匪徒,为何会到你家里来吗?” 姜寒星叹气:“两年前,杨大学士还兼着刑部尚书职时,有一户姓沈的人家,曾向刑部上告过,为自己儿子被京兆尹府诬判当街打人的事,当时杨大学士以越权擅告为由拒绝……” 杨昀打断她:“这确实是越权擅告。” “我也没说不是。不过他们儿子因此死了,再后来,他们就也死了。” 杨昀愕然:“怎么会?” “什么怎么会,”人的一生,原来这么简单几句话就能说完。姜寒星觉得稀奇,脸上笑意都更真心了:“都说了诬判,难道在此之前,便没巡城的禁军徇私枉法?监牢里,狱卒还能恪守律法,不滥用私刑,能好意招待?他自己又不争气,打两顿便死了呗。不然小杨大人以为在你之前,京兆尹府和殿前司的命案又是为什么。” 第二十一章 心意倒真,来往非礼 姜寒星推了沈环一把,把沈环推到了杨昀跟前去:“人生在世,总有明哲保身之辈,譬如杨大学士,也有贼心不死之徒,譬如这小子,他原是沈府的下人。沈家夫妇身故后,树倒猢狲散,只他非要讨一个公道出来。他要寻仇的是杨大学士,不过杨大学士既不在,也只好小杨大人你叔债侄偿了。” “我叔父不是明哲保身的人……” “是吗?小杨大人指天发誓,杨大学士当时绝没掺杂半点不愿牵扯东厂、得罪王沛的心?” “纵如此,也不至于到杀人偿命地步……” 杨昀只是觉得事情不应当如此。但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这实在像是辩白,越来越苍白无力那种。于是姜寒星尚不曾说什么,他自己声量先渐低了下去。 “是啊,都是机缘巧合,又没有人真有杀人意,毕竟人真死了他们钱可往何处取。可小杨大人,渎职致人死是不是真?贪心致人死是不是真?明哲保身致人死,又是不是真?人人都不肯循律法,人人都有私心,才使沈家家破人亡。然后竟要回过头来,要留下的人循律法、德报怨、做圣贤?大人,若这便是道理,那这道理也欺人太甚。” “还是说,小杨大人就是要同我说,这世间公理与正义,也分三六九等,为国为民为大道为公,才算值得,为情为义为我们这等事已落到了身上的升斗小民,便是不值的。” 姜寒星说话时并没着意咄咄逼人,她眼角甚至仍有笑意在,杨昀却再说不出话来了。 “我知杨大学士在大人心中,甚重。” 因着身上伤,杨昀外衣只松散披在肩上,方才一番争执,早落下来,姜寒星伸手,帮他整衣襟:“但大人,这世上所有事不是非黑即白,一颗心也不可能永远是非两半。说出来大人可能不信,我这人其实一贯不爱欠人情,你那翡翠镯子我实在是没法还,所以才上次、这次一直同你说这许多的话。杨大学士都做不到的事,大人就别为难我们,也别为难……自己。” 她刚外边北风里吹过,从头到脚,同闻姨娘房里那躺着的赵大人估计也差不多,整衣襟手指一不小心碰上杨昀脖颈,杨昀一个激灵:“你……” “总之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小杨大人体谅不体谅杨大学士的事,那是你们杨家的事,我们管不着。您也管不着我们。” 姜寒星赶在杨昀开口之前缩回了手。 她于东厂就职,平日里所见所闻,俱是三教九流之辈,礼仪之类讲究,自是没有,言行举止,都是手段,因此纵在杨昀跟前,她已时常警醒自己要多多谨言慎行,有时也还是,不该上手的时候,也还是上手了。 本来这也没什么,偏生这人是杨昀,会心一笑能了的事,他就总要再提起。 弄得姜寒星也跟着觉得指尖烫,一个激灵,转换作去拎沈环脖颈:“大齐律我也给大人背了,要理由我也给大人讲了,大人若不信,自去找刑部案档查证就是,查证好之后若还想让人来找我,那也成,但在此之前,再要留人,那可就是小杨大人不遵律法,没有规矩了。” 第二十二章 青梅竹马,尔虞我诈 “你这手,可真是有够凉的……” 一出杨府门,先前一言不发的沈环伤口便是调侃,却话尚未说完即给姜寒星摁在墙上:“跟着徐桓之只有死路一条,你知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他帮我杀我想要杀的人,我给他他想要的我的命,明码标价,”沈环还是笑,甜蜜又亲昵,“徐主事做生意还是很讲诚信的。” 他曾经真不这样。姜寒星记忆里沈环,虽然长着一张娃娃脸,个子总也比不过同龄人,粗一看还挺招人怜爱,其实性格很坏,最常说的话是“切”,笑只有在讥讽人的时候才会有,只在他们家少爷跟前稍微好点,会从阴阳怪气对方,换成说胡同里其他人坏话。 她手抓进头发里,一时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行,就算这些都是你想要杀的人,周臣,赵平生,杨偃,还有殿前司那个姓孙的。那其他的呢?” 沈环没明白她意思:“什么其他的?” 姜寒星讥讽道:“这就够了呀。周臣一个恰好送了信给赵平生的都得去死,那天污蔑沈阙给他扭送进京兆尹府的巡城禁军,来往东厂与京兆尹府跑腿的送信的,诏狱里的狱卒,就都这么算了吗?我觉得他们至少比周臣更应该去死。” “你说这个啊。我还真这么想过,谁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天有人多吹了一口气,才让进院子里的风特别轻,诱得少爷出了门,这京城里当然没人无辜,”他有点吃力地扭过头来跟她对视,“所以一开始我是想直接给城外曲水河里下毒,一城的人全死光了才清净了。” 姜寒星:“……我看你是真疯了。” “不过河水一直流,我问了徐主事,他说大概得扛百千麻袋毒药过去,大约才勉强到能死人程度,我想这也太显眼,吃了力未必讨好,也就放弃了。” “所以你最终还是听了徐桓之的,用沈家的旧仇怨,来成就他的局。他许你的什么?帮沈家沉冤昭雪还是手刃仇人?我看是手刃,说起来,不管是赵家、东厂还是大学士府,光凭你确实能进去个屁。不过你想杀的,只赵平生和那姓孙的两个吧,周臣案是所有事的源头,也是需要被掩盖的真相,杨昀是为了引我去,是也不是?“ 沈环头又扭了回去:“那能不是吗,你打小就聪明成那样。” “那你这还真是……” 姜寒星顿了一下,松开了他:“怪伤人心的。这么多年大家都还在京城里,也没想着来看看我过得好不好,一见面,就是要帮着别人算计我。” “说得跟你有想过来看看我们似的,少爷出事的时候你已经在东厂了吧,也没见你出什么力——不是责怪你,这朝堂是吃人的地,咱俩都清楚,所以跟我谈感情真就不必了,咱俩哪怕小时候好的时候,也是只谈拳脚,”沈环也顿,眼睛望向远处,“不过,你刚有句话其实不太对,我如今想杀的人确不多,不过除赵平生和孙瑄外,还有第三个。” 第二十三章 前尘难了,此恨难消 姜寒星问:“谁?” 沈环头却往拐角处一点:“你上司来了。” 她一回头,还真是梁少。 他大踏步地往这这边走,边走边笑:“怎么,还说你两句不得了?一个不高兴就跑,不是张师爷,我都还找不着你在这儿。” 姜寒星有点不明白。 梁少的经历她大概打听过。孤儿,被京城里一心善人家收养,养大他到成年,而后他养父母年老分家,钱财分予亲生儿女比给他要多,他便起了杀心,亲手勒死了他养父母并养兄弟,而后逃亡,路上又犯下好几桩命案,最后于京畿道一小村镇落网。关进天牢没几天,遇上牢中大火,犯人趁机暴动,前去镇压的官员站在外边喊,“谁第一个受降,给黄金十两”,梁少便砍了一块拼杀出来的同伴,投奔官军了。 一随同去镇压的东厂百户,喜欢他狠戾,给招到了东厂。 姜寒星奇怪就奇怪在这里。 梁少这个人只有狠戾,他不会搞关系和说话,所以到东厂后,他短暂在那个百户麾下呆过,就去了南七道。南七道盘根错节,不比北七道少,也始终没让他学会圆滑。 直到某天,诏狱里忽有什么不该死的人死,众人都很慌张,就他心狠又心硬,拿着把刀,硬是逼着众人给消息瞒了下来,还借着人家里人急切,诓到了一笔钱,然后才杀人诛心地把人尸首给还了回去,硬生生逼得死者家里死的死,疯的疯,再无人追究,了结得那叫一个漂亮。 这事后,他从南七道又调回北七道,看着还是寻常做事,但段修己事一朝浮现,他就是能立马扑上去,精准咬断他气管。好风借力,又上一阶,如今都是百户了。 这样的人,难道还专门会为她,去学好言好语?她多大的脸啊。 姜寒星心中警醒,面上倒更毕恭毕敬:“线索转瞬即逝,这追了出来,不是有意不同大人说。” “哪个,”梁少踢了沈环一脚,“他吗?” “大人慧眼,”姜寒星抬手就是推沈环,没一点犹豫,仿佛刚同他谈感情讲过往的不是她一样,随口就是编,“刚卑职从闻姨娘房中出来后,忽见一人于周遭探头探脑,卑职心生疑惑,想叫住他细问,他却一见卑职就跑,卑职一路追到此处,这才将他擒拿归案,详细的卑职还不曾问,要不还是大人来……” 她话还没说完,沈环已先从她旁边窜出去,边窜还边冲她比了个口型,大约是久别重逢送你个礼之类,更细的她也没看清楚,因为来不及了。 沈环从怀里掏出匕首,二话不说就是要往梁少身上刺:“狗贼,你还我家少爷命来!” 梁少哪里能想到竟是如此场面,当即愣在原地。 姜寒星也没想到,幸而她脑子里事情纵缠绕成一团,倒不影响她身手快,脚一伸,先给沈环绊以一个踉跄,手紧再跟过去,作刀状劈向沈环手腕。沈环慢半拍躲,手只躲开了一点,人反给连带的整个往地上栽,原本刺向梁少心口的匕首顺势偏,将将挑只开梁少衣襟。 姜寒星劈手夺过他手中匕首,给他人摁在了地上:“卑职失职!” “也不是你的错,谁能想到这人贼心不死,竟还有这一出。说起来还多亏你,不然他那一刀如今正落在何处,多不好说。” 梁少在沈环跟前蹲了下来,腊月里正冷的天,他却并没立即合上衣襟,姜寒星眼神不经意往旁边一掠,刚好看见他胸口处伤疤。 剑伤,第四根肋骨上半寸。 她知道沈环要送给她什么了。 这是四年前,她在折辱她母亲那人身上留下的伤口。 第二十四章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沈环说得对,她从来就没忘记过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年上元节看花灯,有人在表演火树银花,姜寒星没见过这东西,站旁边凑热闹,一块的几个半大小子不知轻重,人手艺人铁水往半空浇,他们在旁边推推搡搡,刚下过雪地又滑,推搡着推搡着便摔了出去,正撞上人胳膊,滚烫铁水泼洒出来,直直向姜寒星这边,幸而她手脚敏捷,躲得及时,才算是没酿成什么大祸,但眼皮上还是沾上些许,大夫来看,说起码伤好之前,视物是不能了。 姜寒星觉着没那么严重,虽伤处却有些粘连,但只要肯勉强,还是能睁眼的。 这话刚说出口就被她娘骂,而后别说是勉强了,雪化开燕归来,窗前梨花都开了又谢一轮了,她还是在床上,整张脸都蒙上面巾——说是怕见了风。给姜寒星憋的呀。 那天早上,她终于磨得母亲松了口,说等到晚上父亲衙门里回来,顺便叫春晖药堂张大夫来给她瞧一瞧,若是张大夫也说已没事了,她便可以出门了。 姜寒星特别高兴,搬个小凳子坐在门口,什么都不干,就翘首以盼着父亲回来。 然而回来的却不是父亲。 眼睛看不见,耳朵反而会格外灵敏,姜寒星一听脚步声陌生,当时便站了起来,问是谁。 来人不说话,一脚把她踹倒在地上,连带着旁边小板凳,咣当一声。 母亲听见声音出来,问是谁,要干什么? 布帛展开的声音,刚才踹她的那个人,现在就站在他身边,他说,钦天监司吏姜明远,已因大不敬之罪被赐死于宫中,现在东厂奉命抄家,识相点的,就乖乖呆在一边,不识相……” 他顿了一下,声音听不出来什么波澜,说出来的话却恶心:我看你两个女儿可都漂亮,你也徐娘半老,挺有些姿色。 姜寒星哪里能听得这种话,不管是说她父亲已死的,还是侮辱她母亲的,她都听不得,当时便循声一脚踹回去,嘴里说着她街头新学的荤话:放你娘的狗屁呢,你再说一句试试? 她当时应该冷静一点的,后来回忆起那时,姜寒星时常这样想。 百官罢朝,不可能是一日之功,那时候她年纪小不知道,父亲天天去钦天监,母亲却不会毫无知觉,或许她本就已活在丈夫某一天便不会再回来的心焦里,绝境之中,谁也不知道最后压死骆驼的究竟是哪根稻草。 东厂的人,向来横着走,哪里会任由她一个小女孩踹不还脚,一脚又踹回她胸口。 姜寒星猝不及防,心口痛得简直像要呕出血来,面子上却反而更要强撑着,不仅不肯示弱,还要扯下眼睛上布条,再打回去,却被一双纤细的手从背后拦住。 姐姐握住她的手,叫她小星,母亲在则旁边冷笑: 说得好像是我们识时务,你们就不会用那肮脏的手碰我们似的。 男人身上汗臭味混杂着血腥味:你还挺清楚。不过,你要肯先献身的话,我可以先不碰你女儿,他们我保证不了,我确实喜欢成熟点的…… 姜寒星简直气疯了。 第二十五章 一石二鸟,请君入瓮 那时候她其实并没专门跟谁学过武,后街北大营里当值的枪耍的好,就跟着去学两天枪,西市卖艺的打了套好拳法,就也跟着学拳,说起来,都只是三脚猫功夫。 但纵三脚猫功夫,也没看着亲人在自己面前受辱的道理。 她一头撞向说话那人的肚子,又早谋划好了要去夺他腰间佩剑——东厂的人出门腰间都佩剑佩刀的——可巧他佩剑还给她一撞,撞掉在了地上,姜寒星眼疾手快,一只手去捡,另一只手揪了他衣襟,就是要往前刺。 交领处胸口处,第四根肋骨,心脏的位置,来给她看病的张大夫说过的,不会错的。 位置是没错,可她毕竟没杀过人,刀剑利刃破开皮肉后,下头往往不是温软脏器,而是坚硬骨头,姜寒星剑刃蓦然与肋骨相撞,接着她再想用力,被刺的人却已反应过来了。 她听见他骂了句脏话,手中剑也被夺走,然而就在她整个人绷成一张弓,等着剑转刺向她时,来的却不是剑,而是柴木燃烧的哔剥声与烟灰味。 怎么回事?快走快走!这娘儿们疯了! 什么疯了?怎么回事? 姜寒星一把扯掉脸上面巾,映入眼帘的是冲天的火光。墙角堆满了干柴,细嗅空中还隐约有陈酒的香气。这绝不是为吓走这些人的仓促之举。 母亲早存了死志,姐姐也知道。 她问她们这是干什么。 火光映红了母亲那张依旧秀美的脸:你父亲是有气节的人,我们不能平白辱没了他的声名。 狗屁的气节名声。 姜寒星目光从赤红晚霞上收回来,望向梁少。 她从来就没弄明白过,究竟是为什么,这种东西居然也值得为之去死,但这并不妨碍,她还是要让折辱了她母亲的人血债血偿,所以她才进了东厂。 进了东厂后才发现,南北十四道,来往千余人,想要在其中找一个人,显然无异于大海捞针,东厂的案卷还并不公开,这案子是谁经手的,是谁执行的,都要姜寒星自己一个人去旁敲侧击过,可不知为何,东厂里众人都对这案子很讳莫如深,她一直查询无果。 许多时候,真正的恨其实也就那么一会,再往后就全是什么良心道义之类的负累。因此面对贾峥时,她心里其实是想,索性借机让他们全死光好了,左右阉人走狗,算上她在内,谁都不算无辜,也算是给她那年轻时候也曾温热过的血一个交代。 谁知道阴差阳错,峰回路转,原来沈环竟知道真正的凶手。 往事一幕幕,与方才沈环跟她说的那些话重叠,他要杀的第三个人,她也知道是谁了。 算算时间,当初叫梁少重回北七道的那桩公案,是与沈家出事几乎是同一时间。 姜寒星转看向沈环: 原来真正的算计是在这儿藏着。 沈家当年事一旦被翻出,不可能不牵扯到梁少。她不可能不杀梁少,却只要对梁少动手,就必然也要身陷其中,不与徐桓之上一条贼船,就等着被猜忌与徐桓之上了同一条贼船。 所以,真、是、好、一、招、一、石、二、鸟、啊。 第二十六章 见风使舵,顺水推舟 从头到尾我又没惹你!想叫人办事坐下来好好商量不行吗?我是拉磨的驴吗!从头到尾一直催着往前跑,半步路都不给往后退! 姜寒星大骂徐桓之与沈环: 咱们两个小时候那样的情谊,你就这样对我!你就这样整个把我给卖了!卖完后还不走,还要在旁边帮着人数银子几何! 沈环不肯看她。 梁少在问他话:“你刚说你是为你家少爷才来杀我,你家少爷是谁?” 沈环也不回答。 姜寒星横了他许多眼,最终却还是走上前去,轻轻给梁少散落外衣又披了回去:“大人,毕竟天冷,还是先穿好衣裳,仔细着凉。” 梁少扭过头来看她,她便顺势压低了声音:“大人,还请借一步说话。” 他本就没带几个人过来,只两个近侍,都挺人精的,一见此情状,当即便识趣离开,顺便还带走了地上趴着的沈环,梁少站了起来:“什么话,还不能当着人面说?” “卑职倒没什么不能当着人,只是怕大人或有些体己话。” 赵平生案说大不大,却毕竟是梁少上任后接手的头一个案子,刚林明雨还特意叫送了文书来,重视可见一斑。不是有非要同她说不可的话,梁少不会追到这里来,估计还有些有求于她,不然刚对她那样客气是干嘛。 这么一想,姜寒星头痛都渐缓,一向耷拉的肩背都有点挺直起来了。 “既你已这样说了,那我也就不卖关子了。” 果然,梁少只稍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便按耐不住开口:“我不比你,不大会办案子,却也大约能看出,那赵府上下,俱是他夫人说的算,下人畏惧,畏惧的也应当是他夫人,你先前说疑心是下人不满苛待,所以毒害赵平生,这就很站不住脚。可我按照你先前所说,吃食做引子成毒,让仵作开膛剖腹,还真在他体内发现了一种叫做乌碱的剧毒。” 他挤出来一个笑:“理由牵强,结果却是对的,寒星,你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吧?” “我就知道瞒不过大人,”化雪天实在是太冷了,姜寒星双手都笼进了袖笼里,“大人,前几天诏狱里死了个叫周臣的,这您应该知道吧。” 应是知道的,寻常小小知府自不值得被人记住,但若是敢公然忤逆王沛的知府,那就另说了。 梁少果然点了头:“听说是身子弱经不住刑,怎么了?” 姜寒星却摇头:“他死因,和赵平生一样。” 梁少不住捻官服衣摆的手顿住了。 “大人没见我这些天都没怎么到衙门里去么,并非是怠慢大人,实是林公公,他让我暗中查这事。”姜寒星似对他心中波澜毫无察觉般,只是要接着说,“所以还请您别……” 梁少却再装不下风平浪静,他打断她:“你是说,赵平生并非是第一案……” “不是赵平生不是第一案,”姜寒星也打断他,“而是从始至终,都只有周臣这一案,其他所有,都是为了掩盖周臣死亡的真相。” 二十七、背叛利用,疯子赌徒 梁少脑中的风暴,都已快穿过眼睛溢出来了:“只是一个周臣,不至于……” 不至于如此吧。 他话并没说完。不过姜寒星已知其意,她摇摇头:“朝堂上的事其实我也不懂,反正林公公叫我去查这案子时,极重视,而且我想,一个寻常知府,应该不至于敢从头到尾、堂而皇之的与厂公对着干,除非……” 除非他背后另有授意。 姜寒星也没说完,梁少却也听明白了。他神色一凛,继而陡然警惕:“林明雨不是让你暗中查么,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因为我马上就要完了。” 沈环给人带走了,匕首却还在地上,姜寒星弯腰捡起来:“刚要刺杀大人那人,我说不知道是谁,其实是假话。他是先前东厂一冤案受害之人,可巧这冤案与周臣有关联,所以他才在周臣死后,又以同样的手法杀了同样与冤案有关的赵平生、孙瑄,为的就是到时候审讯,好以报仇雪恨为名,把杀周臣的罪责也一并担下来。” 梁少还是不明白:“这凶手怎么就至于他这样护着……” “凶手当然不至于,周臣也不至于。但大人且想,方才那凶手,身手还不如卑职,却能连杀两个朝廷四品大员,其中孙指挥使身手还相当不错,这果真是他一人之力?清江府之上,是两湖道,两湖道之上,又是什么?大人,卑职以为,他们所要隐瞒的,其实是这些东西。” 这话其实有些太过,但也没关系,她如今本就是个破罐子破摔的人,偶尔言语过激些,反而才在情理之中。何况,梁少早被她这些话惊诧住,哪里还注意得到这些。 “林公公交代我的,可不是叫我给人牵着鼻子走,到时候那个叫沈环的凶手往刑堂上一站,我就全玩完了。”姜寒星边继续说,边瞟了梁少一眼,“林公公也要玩完了。” 梁少闻言眼睛果然陡然亮:“什么意思?” “他林明雨可没那本事,自己一个人就敢让我来插手这案子。”姜寒星眼睛也亮,“所以到时候恐怕所有的罪责,都会是我的。” “怎么样,大人,赌一把?”她在梁少跟前只寸许地方站定,“赢了,林明雨的位子归您,我从阎罗殿里捡回来一条命,也归您。” 像倦鸟都归巢后深林一般的寂静良久,梁少开口问: “要我怎么做?” “很简单。” 姜寒星就知道他会同意,鬣狗么,哪儿有看见骨头不上去咬的。 “我们去截住王公公,把这事的来龙去脉告诉他老人家。” 梁少有点不信:“既然厂公那里又不是不能够明说,那林明雨干什么不去?” “这不人皆有私心么,”梁少怀疑,姜寒星也不生气,笑眯眯的,有问必答,“如今朝局又不比前几年,水火不相容的,厂公他老人家见了王首辅,都还摆笑脸,得多不识趣,才非要再去起纷争。做人做事嘛,总得给自己留后路。” “可……” “可谁都能给自己留后路,厂公却不能,”姜寒星似早猜到他会有此一问,不等他开口,她已先回答,“若果真从头带尾只要一团和气,当年也就不必起纷争了。” 她冲着梁少伸出了手:“怎么样大人,咱们去赌一把,就赌厂公如今想要的究竟是屈辱的被隐瞒的平和,还是坦诚的鱼死网破。” 又是良久寂静。 “我们要到哪里去找王沛。” “朱雀大街与经明路口。厂公今晚会到外宅去住,戌时左右,正从那里过。” 第二十七章 背叛利用,疯子赌徒 梁少脑中的风暴,都已快穿过眼睛溢出来了:“只是一个周臣,不至于……” 不至于如此吧。 他话并没说完。不过姜寒星已知其意,她摇摇头:“朝堂上的事其实我也不懂,反正林公公叫我去查这案子时,极重视,而且我想,一个寻常知府,应该不至于敢从头到尾、堂而皇之的与厂公对着干,除非……” 除非他背后另有授意。 姜寒星也没说完,梁少却也听明白了。他神色一凛,继而陡然警惕:“林明雨不是让你暗中查么,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因为我马上就要完了。” 沈环给人带走了,匕首却还在地上,姜寒星弯腰捡起来:“刚要刺杀大人那人,我说不知道是谁,其实是假话。他是先前东厂一冤案受害之人,可巧这冤案与周臣有关联,所以他才在周臣死后,又以同样的手法杀了同样与冤案有关的赵平生、孙瑄,为的就是到时候审讯,好以报仇雪恨为名,把杀周臣的罪责也一并担下来。” 梁少还是不明白:“这凶手怎么就至于他这样护着……” “凶手当然不至于,周臣也不至于。但大人且想,方才那凶手,身手还不如卑职,却能连杀两个朝廷四品大员,其中孙指挥使身手还相当不错,这果真是他一人之力?清江府之上,是两湖道,两湖道之上,又是什么?大人,卑职以为,他们所要隐瞒的,其实是这些东西。” 这话其实有些太过,但也没关系,她如今本就是个破罐子破摔的人,偶尔言语过激些,反而才在情理之中。何况,梁少早被她这些话惊诧住,哪里还注意得到这些。 “林公公交代我的,可不是叫我给人牵着鼻子走,到时候那个叫沈环的凶手往刑堂上一站,我就全玩完了。”姜寒星边继续说,边瞟了梁少一眼,“林公公也要玩完了。” 梁少闻言眼睛果然陡然亮:“什么意思?” “他林明雨可没那本事,自己一个人就敢让我来插手这案子。”姜寒星眼睛也亮,“所以到时候恐怕所有的罪责,都会是我的。” “怎么样,大人,赌一把?”她在梁少跟前只寸许地方站定,“赢了,林明雨的位子归您,我从阎罗殿里捡回来一条命,也归您。” 像倦鸟都归巢后深林一般的寂静良久,梁少开口问: “要我怎么做?” “很简单。” 姜寒星就知道他会同意,鬣狗么,哪儿有看见骨头不上去咬的。 “我们去截住王公公,把这事的来龙去脉告诉他老人家。” 梁少有点不信:“既然厂公那里又不是不能够明说,那林明雨干什么不去?” “这不人皆有私心么,”梁少怀疑,姜寒星也不生气,笑眯眯的,有问必答,“如今朝局又不比前几年,水火不相容的,厂公他老人家见了王首辅,都还摆笑脸,得多不识趣,才非要再去起纷争。做人做事嘛,总得给自己留后路。” “可……” “可谁都能给自己留后路,厂公却不能,”姜寒星似早猜到他会有此一问,不等他开口,她已先回答,“若果真从头带尾只要一团和气,当年也就不必起纷争了。” 她冲着梁少伸出了手:“怎么样大人,咱们去赌一把,就赌厂公如今想要的究竟是屈辱的被隐瞒的平和,还是坦诚的鱼死网破。” 又是良久寂静。 “我们要到哪里去找王沛。” “朱雀大街与经明路口。厂公今晚会到外宅去住,戌时左右,正从那里过。” 第二十八章 百足之虫,蝼蚁偷生 朱雀大街纵贯京城过,为方便人行走,上头雪早清扫干净,旁边经明胡同却没有,姜寒星与梁少两个人及膝窝深雪堆里站许久,只觉身上温度随天边余光渐渐消,眼看就要同旁边屋檐上冰溜子成一样光景,路上才总算遥遥传来车辇声。 “拜见厂……” 梁少先探出头去,然而来的却并不是王沛。 林明雨一点血色都没的脸于轿帘中露出半张:“哟,是咱家来的不巧了。” 梁少不言语。林明雨倒是很客气,施施然走下来,细声细气同他们解释:“厂公一会就到,咱家就是先来探探路。” 姜寒星抬头,林明雨手拄着轿辕:“意思是,真有什么话,同我说也是一样的。” 这话作恭维旁人没什么,自己说自己,多少就有点不够自谦了。 梁少显然也是这样想,他很短促地笑了一声:“往往这样说的,才是不一样。” 这话听起来简直像是在寻死。但是这样的,向死才能求生,这时候还畏手畏脚,只会真得去死。大家心里都明白,林明雨不会真是来探路的。 姜寒星站在梁少身后,不说话。 林明雨则薄薄眼皮掠了起来:“你知道你这是在说什么吗?” 他这样看人的时候,像条阴冷的蛇。姜寒星每次见他都忍不住想,是不是王沛跟前,他也是这样,是不是王沛看到这样眼神,也会忌惮几分。 “难道我说的不是吗?” 梁少明显也瑟缩了一下,不过他脊背很快就又挺直了:“周臣案,是厂公他老人家交给林大人的差事,林大人给它办砸了不说,还想着为自己私心要隐瞒。” 姜寒星还是不说话。梁少身量不高,但她在他身后足够瑟缩,居然也就真没人注意到她。 梁少继续说道:“厂公恩德,卑职不敢忘。卑职也不贪心,我只要大人上陈案情时写明,这案子是我查清楚的,至于是谁阻挠是谁想要隐瞒,全凭大人……” 哟,他竟还有自己图谋。 姜寒星抬起头,终于肯直视林明雨眼睛:那她倒要看看,林公公究竟是选他,还是选她。 林公公一脚踹在他膝窝:“原来是想厂公跟前现眼。这么求上进,那怎么不先想想厂公让查周臣,究竟是要查什么。” 两个护卫应声来,直接给他人摁在了地上。梁少人都傻了:“你怎么敢……” “咱家究竟还要怎么不敢,”林明雨靴子碾在他脸上,“难道段修己这样的小事还要厂公亲自想他死,难道衙门里那些不见了的人,都是得罪了那些走两步路都要喘一喘的文官?就你们这些废物,对厂公一点用都没有,是我手里的东厂,才配做厂公手中的刀。” 姜寒星头又低了下去。 其实还挺悄无声息,奈何林明雨目光已落到了她身上,他下巴一扬:“去,让他死个明白。” 姜寒星也只好去,梁少跟前一脸古井无波的:“周臣案是怎么死的,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跟两湖总督陈渊明,有千丝万缕联系。陈渊明仗着自己军营里有些威望,一直与厂公不睦,所以厂公想要把周臣税款贪污这事,和他扯上关系。有人不想这样,所以周臣才死了,哦对了他其实是自杀,应该是早谋划好的死无对证。告诉厂公来龙去脉没什么用,因为方才我们抓的那个凶手,也是清清白白同朝廷一点边都不沾,梁大人。” 说到这里,姜寒星终于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同想要平和还是鱼死网破没干系,若是人捏蚂蚁,自一抬手就捏了,无需什么缘由,林大人之于您,您之于我,都是如此。可若两个人站在这里,旗鼓相当,自就要摆证据,讲道理了,如今这事,就是这样。” 第二十九章 峰回路转,狼狈为奸 “你,你们……” 梁少那双一向狠戾的眼睛,难得木呆呆的,在姜寒星与林明雨身上,转过来又转过去。 林明雨在一旁叹息:“你是真的聪明。” 姜寒星拱手折腰:“公公谬赞。” 林明雨没让她起来,他问她:“就是有些过于大胆了。你就没想过,若是咱家不肯见你的人,或者说,你的人中间传递出了什么问题,你又当如何自处?” 梁少就是当年害她当年家破人亡的凶手,姜寒星也是方才见了沈环才知,周密谋划自来不及,偏事情撞在这里,错过了村又没这店,所以她赌的是旁边沈环听见她说话能知她意图,先前她交代过吴荃想要见沈环这事,吴荃也还能记得。 如今看来是该明白的都明白,该记得的都记得。沈环给押送回诏狱后,吴荃找人找到了此处,沈环趁机知会吴荃,朱雀大街与经明路口,她会让林明雨看到梁少背叛,借刀杀人,吴荃相信,并竭尽所能,告诉了林明雨。 姜寒星笑了一下:“那就只能凭卑职与大人默契了。” 林明雨也笑:“若咱家看穿了你这借刀杀人,不肯配合,还要降罪于你呢?” 同时,梁少也终于回过神,叫嚷了起来:“姜寒星,我与你何怨何仇,要你这样算计我!” 姜寒星看了眼林明雨,却是先回答了梁少:“衙门里的仇怨自没有,但先前有。” “永安元年,梁大人有办过一桩抄家的案子,当时闹得还挺大的,因为那家妇人不肯受辱,放火自焚,烧了几乎整半条街,钦天监姜枢的案子。” 梁少呆愣愣的,似想了很久才终想起来是有这回事:“那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跟卑职怎么会没有关系,那被大人折辱的妇人是我娘,自焚而死的是我娘和我姐姐。” “那……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如此,确是不共戴天之仇,梁少有点慌了,所以他开始争辩,“我就是奉命行事,又没真的对她怎么样?人也不是我杀的……” “是啊,也不是梁大人亲手杀的,”姜寒星轻飘飘的,打断了他,“可这人生在世,总要找点人来恨,才能活下去,不是么。” 梁少不说话了,他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林明雨这才走到她跟前,亲手扶起了她:“所以,这一直记着厂公什么时候、从哪里归家,是想着有天好劫杀呢。” 也不是没这样想过,只是最后作了罢。 姜寒星这些话本就是借对梁少口,实说给林明雨听的:不是借刀杀人,是等价交换,大人先前不是允我一件事吗,我要这个。 因此她笑里苦涩一点不掩:“您看我是敢的样子吗?” 林明雨盯着她看了半晌:“那就是这事还能办?” 姜寒星点点头:“能。” 林明雨又指梁少:“那这人,随你处置?” 这回姜寒星却摇了头,她似看他一眼都再懒得,只是淡淡:“他不是说他也没亲手杀我娘吗,那我也不必亲手杀他,厂公只按寻常以下犯少图谋不轨处置就行。” “既有些人如此明目张胆,我们也不必藏着掖着,喏,这令牌给你,衙门里上下随便你号令,还有八天,咱家要囚车接陈渊明那狗东西上京,”林明雨心满意足地笑,扯下腰间令牌扔给她,“哦,对了还有件事,似是有人剖了那京兆尹尸,他家妇人不满,你得了空也去稍安抚下,毕竟还是稍有些身份。” 第三十章 闲来之笔,点睛之笔 便如同十年寒窗苦,一朝金榜名,姜寒星看着比她还先到东厂衙门的梁少的头,比之欣喜,反倒是空茫茫不知前路更多。不过也没空多久,知不知前路的她又都不会今晚便抹脖死,后头还多得是要她来擦屁股的繁杂的事。 赵夫人还在班房里等着她呢。 纵再疲惫,见了赵夫人,姜寒星也还是堆出了盈盈笑脸,道:“恭喜啊,赵夫人。” 赵夫人却一点笑模样都没有,她横她:“我竟不知,王沛原是这样教人的,遇见白事先道恭喜。那这样,姑娘爹娘什么时候死,我也去奔个喜丧。” 好厉害一张嘴。 姜寒星也有同名门贵妇打交道。她印象里,但凡出身显贵,好像都挺贞雅娴静蕙质兰心,纵娇纵,也甚少一开口便是问候人爹妈的。何况赵平生已为官近二十栽,赵夫人作为原配,可也不年轻了,这样若孩子生的早都能成家的年纪,人赵夫人还是该生气就生气,该噎人就噎人,可见实在是性情中人,上次见若不是姜寒星先声夺人,恐还真未必吓得住她。 这样人若是并不能占到先机,便要以退为进,故姜寒星十分好脾气地笑:“那恐怕是不得行,我父母早已仙去,如今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赵夫人果被噎住,默然半晌,才总算是又开口:“总之,我早说了不准剖尸不准剖尸,你们表面应承了我,背地里却趁着我心伤无暇他顾,弄得人一团乱糟,这纵然下葬,他又如何得安?就没有这样的道理,你们得给我个说法!” 应该是她走后梁少琢磨了她话,觉得不对,硬剖的,可如今梁少早已给林明雨带走,还活没活着都不好说,说法肯定是给不了了。 姜寒星作吃惊状:“夫人竟还在意这个吗?我以为夫人是不信鬼神的,不然如何还能狠得下心来伙同他人杀夫——这才方才同夫人道了恭喜……” 她话还没说完,赵夫人已站起来,手指着她鼻子,勃然色变:“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你有证据吗,你再在这里信口雌黄,可别怪我不给你们厂公颜面!” 也不怪赵夫人反应如此之剧,弑夫在齐律中是重罪,别说她是杜国公独女,就算她是当朝公主,也逃不过宗祠里被鞭打至死。 姜寒星从怀中掏出几页纸展开:“我有。” 纸上是早前梁少审赵府众人的一些供词,方来的路上,姜寒星拿新到手的令牌调取过来的,原只是些琐碎话,夫人说今日吃那样菜之类,可如今已明赵平生是如何死,那就不一样了。 “厨房柳五述:腊月初四晚,夫人吩咐明早购木薯与鲜百合,分别做汤与圆子用,”她一字一句地念,“腊月初六早,夫人至小厨房,言早上要用菊豆做的汤羹……” “够了!” 赵夫人毕竟深宅大院里久,哪里见过东厂里这些折磨人手段,姜寒星一份供词都还没念完,她便苍白着一张脸拍了桌子:“人就是我杀的,我恨他朝秦暮楚薄情寡义!没什么伙同,也不干旁的人事情,你们给沈环放了,我自做事自当便是!” 气势倒仍是足的,奈何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夫人这又是哪里话,我的心当然与夫人是一样的,都是想保沈环。我也不瞒夫人,我与沈环打小一块长大,我要是个男孩儿,成天能跟他穿一条裤子。” 姜寒星别说是跟她争辩了,连笑从脸上拉下来都不肯,反而是拉过了桌子上灯,纸往上头一抖落,全给燃完了。火光忽明忽暗,映照得她那颗心也像是假情里略有真意。 “您也别怨我先前真真假假,东厂您还没听说过吗,我们这地方,呆不住实诚人的。” 她手环上赵夫人手臂:“所以您得跟我说实话。” 第三十一章 鹣鲽情短,舐犊情深 其实没什么好讲的。 赵夫人不是一直都是赵夫人,就像后来娶了七房小妾的赵平生,也有过真心,不然她家世又好又漂亮的,干什么嫁他一个穷酸书生,文章写得也就那样,一个二甲进士,后来还随着官也没做到多大,文章越来越写不出来了。 所以说,人心思变呐。 第一房妾室是什么时候纳的,赵夫人还有点印象,当时她毕竟年轻,拼着满城都是她善妒名声,也没让那小娼妇进门,可她就算管得住人,又哪里管得住心,不过是月余没让他去外室那里,转眼就又勾搭上府上一小丫鬟。 从把赵平生和那小丫鬟衣衫不整的堵在书房那天,赵夫人心就死了。但人心死就像花枯萎,也不是一朝就败落,而是慢慢的,在此之前,赵平生该妾室一房一房的纳,她日子该过,也还是要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就这么过到十五年前的一个秋日里,大夫来给她诊脉,跟她说,恭喜夫人,您这是有喜了。 她很高兴啊。内宅不比外头,其实寂寥,寻常夫人的消遣她又都不爱,绣花繁琐,念佛头痛,偶尔说着赏雪赏花赏月聚一块,也嘀嘀咕咕谁家姑娘嫁了谁家郎,全好没意思的事。 有个孩子,她多少是有个寄托。 可惜这孩子最终还是并没能生下来。当时都五个月了,随着怀渐显,她人也跟着时常喜怒无定,所以在小花园里看见新来的那个姓闻的小蹄子折梅花时她就很生气:她知道这绿梅多难养,她叫人细心呵护了多少年才能开这么一树花吗。她不准她折。那姓闻的仗着新近受宠,也很硬气,种花不就是叫人折来看的吗,就非要折,两人拉扯之间,也不知道是人推的,还是自己跌的,赵夫人她一屁股歪坐在树下,疼晕了过去,再醒来,孩子就没了,赵平生在她床前,开口第一句话是,小柳她也不是故意的,你就别怪她了行不行? 可能有些花,也会正轰轰烈烈时就坠落。赵平生的任何,忽然就不能再在她那颗死水一样的心里激起任何波澜了,他爱纳谁就纳谁,想做什么面子活就做什么面子活,反正他来了她也不会理,她就只是每日每日坐在窗前,看着外头飞过一排雁,心里会想,那孩子如今是三岁半,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只是寻常雁飞过,也会逗得他咯咯笑吧。 府上的事倒还是年复一年的在管,既又并没死,就还是得活着。所以那天府上招新人,她也过去看了,有个圆圆脸圆圆眼睛的小孩,她一见就很喜欢,问他年岁,今年正好也是十五,再问生辰,若她孩子能生下来,刚好也是那一天,那一刻,纵赵夫人这般念佛经能念得困意起的人,也不得不信了一些佛所说的,所谓宿命因缘。 她给这叫沈环的小孩安排进了自己院子,做一些洒扫的活,她管家其实严,府上的人都多少有些怕她,只沈环不怕,见了就笑眯眯打招呼,慢慢的就也会闲聊几句,再后来,也不知怎的,就说起了当年事,说他跟自己孩子年岁一般大,沈环很高兴地说那真是他的福气,又很轻飘飘地问,当年事,夫人果真已不恨了么。 他不这样提起,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但当他这样提起了,恨意就滋生了,赵夫人有时也会分不清,这究竟是她自己的恨,还是沈环要她恨。不过也没什么所谓。她久违的与赵平生坐一起吃饭,亲手给他盛汤羹递给赵平生时,心里是这样想的: 既孩子难得想要,给他也就是了。 第三十二章 家常闲话,机锋暗藏 但赵夫人没想到,事情竟败露,至少并不应该如此快败露。 她毕竟人活这么多年,纵沈环并没详细同她说,让她去买的那些吃食究竟用途几何,她又如何会看不出。她是先确定了这法子确实是隐蔽,才肯让他去铤而走险。赵平生死后她也去查看过尸首,光看尸表绝对看不出死因。 当然,若真有人非要剖尸,或许会瞒不住,可她身份毕竟在这里,人死就讲究个全须全尾入土为安,她就非不肯让人动尸首,谁又能奈她何。 是这小姑娘,尸首都没仔细看一眼,便知是中了什么毒,才引来了后来那百户猜疑,非要验尸。可就算是验尸,就算果真查了出来,家里下人不都说了,东西都是她买的,是她叫赵平生吃的,抓沈环是干什么? 赵夫人甩开姜寒星手,神色已然平静,言语落地却仍有声:“我虽不比你们成天在外边跑的见过世面,却也不至于性命攸关的事,人家说两句幼时相交感情好,我便听之任之了。你想要实话,我同你讲了,我如今也就要一句实话,你方才说想保,那又究竟能不能保。” 姜寒星也不勉强,她手去捻灯芯,点点头:“能。” “那能保到何种地步。” “至少性命无虞。” “那好。” 赵夫人一直紧绷着的肩背,这才算是稍放松下来,眼睛却又眯了起来。 “果真只要我说这些话就行?” “当然是只说这些话也行。” 姜寒星也跟着笑,捻过的灯芯重新又亮堂堂,灯影摇曳里,她再次冲着赵夫人伸手,袅袅婷婷:“不过,若夫人并不忙的话,或者,同我一道去看看沈环?您不想他吗,也不瞒您,诏狱里刑罚,确实还挺严苛的。” 她请赵夫人跟她一道到诏狱里去,自不是真觉着赵夫人会想沈环,就如同她先前要赵夫人事无巨细说他们家里那些事,也不是忽然间对赵大人那些妻妾们争宠十分有兴致。 是沈环这小子现在嘴严得很。姜寒星光知道他与赵夫人之间肯定情深,但究竟深几许,她还真不大看得出来,所以才寻了由头旁敲侧击赵夫人,毕竟对沈环这种主仆恩拿命来报的傻子来说,赵夫人在他心中重,肯定绝不比他在赵夫人心中要少。 因此诏狱廊道里,得了满意答案的姜寒星步伐轻快:“夫人,待会儿见沈环,您先旁边稍等会儿,我有几句话要先同他讲一讲。” 赵夫人却不大高兴:“要我来见的是你,来了又不让见的还是你。” “不是有什么话还要瞒着夫人说。” 虽就这么一会相处,但姜寒星已看出,赵夫人就是个想什么就说什么的直性子,与年岁无关,若七老八十还能再见,她肯定仍这样。 一句话山路十八弯久,姜寒星如今反而是喜欢跟这样人相处,所以她脸上笑都比平日里诚挚好几分:“是沈环这人您也清楚,太重感情了,我直接就带着您上去,那不反倒像是因为他的事牵累了您,恐怕到时候反而是没回旋余地。” 赵夫人这才算是止了脚步,视线却还望着沈环监牢方向:“那若是有什么事,记得跟我说啊。” “那是自然。” 姜寒星转身走进沈环监牢:“都听见了吧。” 沈环“啧”了她一声:“你说说你,你跟她说这是干嘛。” “你要是肯听我的,我干什么还非要去找她。” 新住进人的牢房,还算是干净,姜寒星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累。 沈环也找了个地方坐:“你都没跟我说,怎么知道我不愿意。” 姜寒星也“切”他:“杀母之仇这样大的事,你都能拿来算计我,我还敢信你能对我言听计从?话说我娘那时候对你还挺不错的吧。” 沈环沉默了一会:“我还以为这些事你都不会再提起。” “怎么,你现在都不再提沈阙了?” “也没有,想起来都是挺高兴的事,干什么不提。” “那不就得了,”这个斜靠着门框的姿势有点不好,坐久了左半边屁股连带着整条腿都跟着麻,姜寒星腿慢慢曲起来,又伸直,斟词酌句,“我以前也觉得,我们这种人,不靠着恨可怎么活,但其实仔细想想,真特别恨的时候一点也不多,就刚林明雨让人给我送梁少的头过来,我心里想的也不是娘孩儿大仇终于得报,而是这晦气东西便不能明儿个再给我看吗,我明早还想吃王记的包子,这哪儿还吃得下去……” 沈环打断她:“梁少死了?” “嗯死了,”姜寒星边点头,边作势要站起来,“不信?那我拎过来给你看看,就在外头。” “信信信,”沈环笑着伸手拉她坐下,“所以你来找我是干什么?要我别那么恨?” 是。然后顺便也不用对所谓帮了你报仇的人——也就是徐桓之,那样感恩戴德。 姜寒星本准备这样说。 但沈环明显笑里有推拒,他又说道:“反正事情都过去了,我一个将死之人,也没所谓什么恨不恨,放下不放下的。” “那倒也未必,”姜寒星也只好话都到嘴边了又止,一边把这话含糊过,一边骂徐桓之看着人模狗样的,背地里还怪会给人灌迷魂汤,转换作说旁的,“哎你也不问我怎么杀的。” 沈环从善如流地问:“怎么杀的。” 姜寒星看着他眼睛答:“我跟林明雨做了交易,他帮我杀了梁少,我给他他想要的东西。” 按照这么个问法,接下来他应该问:那做的是什么交易?林明雨想要的又是什么? 兜兜转转,她就是想要他也能念着些她的好:你看你那样算计我,我都没跟你计较,你想要我杀人,我也杀了,纵其中也有他也是我仇眦的缘故,但我还是很念着咱们小时候的情谊的,你跟徐桓之,难道比跟我感情还要深吗,竟要为他来辜负我吗? 她就是想要他一个肯定的答复,他都知道。 但毕竟,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沈环叹了口气,问她:“寒星,我跟你说没说过,少爷当年究竟是怎么死的?” “禁军乱抓人,京兆尹府乱审案,王沛贪心,狱卒惫懒,你没跟我说过,但我有专门找过当时经手的番役,一百两银子天香楼一顿酒问的。” 姜寒星飞快地回答了他,接着仍说自己的,就是方才沈环想的那样:“你应该要问我,我跟林明雨做的是什么交易,他想要的又是什么。” 沈环也说自己的:“不是这样。” 他说这话时声音其实很轻,跟先前说话并没什么两样。 然而姜寒星看向他,却久违地在沈环脸上看见了怒色:“少爷不是进了诏狱后受刑受到惊吓,心疾发作无人知晓,因此意外身亡的,少爷心疾发作时,梁少就在旁边,他知道这是心疾,但他依然什么都没做,他就在旁边一直看着,像猫看着手里被玩的快死的老鼠一样。” 第三十三章 曾经沧海,今日巴掌 梁少,倒的确是能做出这样的事的性子。但沈环说得这么事无巨细,它就不对!他当时又没在旁边看着,徐桓之也没在旁边看着,怎么就跟亲身经历过了似的? 姜寒星眉头狠狠皱了起来。 她之所以能有如今体面,不是她实在好聪明绝顶好智计过人,林明雨都能借来做刀,从容杀人,而是因为她承诺了林明雨,他想要的事情她可以办到,就算周臣已经死了,就算对方多有谋划,她也依旧能给陈渊明,拉进清江府税款贪污这趟浑水里。 但其实姜寒星并不能。 因为她根本没身涉其中。不可能到时候她跳出来,凭空说陈渊明就是幕后主使,赃款就在他那里,在坐的各位便全信。 必须得是沈环来才可以。 所以她才深更半夜的赶到了这里来,又是劝他释怀,又是说自己不易,谈完今时恩情又谈往日感情,结果沈环现在跟她说:之所以今日我有非逼着你去杀梁少的决心,是因为幸亏有人早就告诉我了真相,所以徐桓之比你重要,我不能因为你而背叛他,实在是对不住了。 这怎么就是真相了?! 话说到此处,沈环意思其实已十分明了,实不必再往下说了,但姜寒星一想如今局面,全赖有人早早有意为之,就忍不住还是要挣扎。 “沈环,这案子,不光是经手过的番役,诏狱里的狱卒、停尸房的仵作,当时起哦其实都问过,梁少确实是就进了监牢一会,便出来同其他狱卒一道打牌了,我想你这或许也不是真相,毕竟谁都没亲眼见着……” “是啊,都是道听途说,除了梁少与少爷,谁也不知道当时究竟是怎样一个情形,少爷早入土为安,如今梁少头都到了外边,谁也没法再给叫起来问。” 沈环打断她,话听着多少有些像是疯话,姜寒星却觉得他其实很清醒,不然这话怎么跟箭一样,弗一出口就这么伤人呢。 他说:“所以寒星,你还不明白吗,我一开始接受的真相是这样,那便不管是不是这样,都只能是这样,不然,我先前做的又算是什么?” 姜寒星默然。 照赵夫人方才同她说的沈环进赵府的时间推算,他应当是从沈府出来后不久,便遇上了徐桓之。沈家一朝倾覆时,他才十三四岁,恨意不能当饭吃,那些细微处真相的线显露,伏脉千里的筹谋,甚至包括如今这个同当年小儿姿态全然两样的沈环,都绝非他一人之力可以为之。纵哪怕连初衷都并不真,这些也不全是假的。 到底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姜寒星抬起了头:“我明白了。” 沈环已打定主意,要为这么些“或许真”去装睡,她也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他必须得做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能讲一讲感情谈下来固然好,不行的话,她也还有威逼利诱。 于是她翻脸比翻书快,抬手便是要抚掌,外头人她早吩咐好,随时可以带赵夫人进来。 不曾想她臂膊才刚记架起来,左手还没来得及碰到右手,赵夫人已先环佩响随着香风至,朝着沈环,兜头就是一巴掌: “你听听,你说得这叫什么话!” 第三十四章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姜寒星有点傻了。 她带赵夫人来,又不是真指望着赵夫人能说些什么,沈环知道她在这里,考虑时能稍微顾及着她,若谈不拢,还可拿来威逼利诱。 沈环也傻了。 赵夫人待他好他自然知,但也就是点到为止,寻常亲厚,带着点明眼人都看得出的寄托,动这种得是亲娘对亲儿子才成的手,从来没有过。 所以这是…… “今时哪里能同往日?” 不等两个人一千六心眼子琢磨出什么来,赵夫人已开口骂:“我当时愿帮你,是笃定这事绝不会败露,如今既已败露,当然是要先去想如何能脱身。你倒好,只是要全你的忠义,怎的,你同那叫你到我家里来的人的情谊是情谊,同我的便不是?谁都知道这赵府是我在管,一小厮能成什么大事?难道你痛快赴死了,我竟能全身而退?” 一口气直骂得沈环低下头去,她又转过来骂姜寒星:“我说你也是!都这种时候了,有话还不能好好说?难道是才第一天认识,上来不客气一通不得行?我站外头听得都头晕,看着也挺机灵一孩子,说话你得先捡要紧的说啊你!” 自姜寒星娘死后,她都多久没给人这样骂过,一时间也是呆愣住,说不出话来。 赵夫人又说道:“要紧的不就那两件事,一,听你的他能不能活,二,听你的他在乎那人有没有事——刚你在我跟前挺会说的呀。” 这回姜寒星回过神来了,赶紧答:“能,没有。” “这不就得了。” 赵夫人这才算是满意,她转过头,又去问沈环:“这样你答不答应?” 沈环不说话。 到时候他肯沉默,也不是不行,姜寒星琢磨着,已然是松气,旁边赵夫人却还挺执着:“答应就是答应,不答应就是不答应,怎么还不说话了?” 沈环有点无奈:“我当时真不应该听他的,让您趟这趟浑水。” 这便是答应了。 于是,赵夫人鼻子里哼出气来,眼角却是笑纹路,她手指戳着沈环脑门:“你不是不应该让我趟这趟浑水,你是不应该心这么软,早知道都是算计,还想着要我能周全。我不过是拿你当个假儿子看,你又为什么真心?” “因为沈环他一直在拿您当真母亲看。” 姜寒星见缝插针:“他很小就没了娘,爹也很少给他温情,才七岁就给他卖给了人伢子,后来几经辗转,他才到了一户姓沈的人家,当时沈环最高兴的事,就是沈夫人能夸他一句,有年冬天我娘给他缝了新棉袄,他硬是忍到开春,都没再同我吵嘴。” 说这些明明也是要算计来着,但她眼里竟难得还是有温情:“夫人既教我们小孩子坦诚,自己又何必遮掩。” “好,那我也拿你当真儿子看,”赵夫人从善如流,“我真儿子可是要给我养老送终的。答不答应的,你快些给人家个准话。” “不是我不答应。” 沈环叹气,这回看向的是姜寒星:“是纵我帮你攀扯上他,也没什么用。” 攀扯上徐桓之是没什么用,他再怎样算无遗策,也不过就是一刑部主事,弃就弃了。 所以姜寒星笑:“谁跟你说是他的。” 她拉过沈环的手,在他手心里写了三个字:“是这位。” 第三十五章 腊月里的风,冷得简直能要人命,但姜寒星在茶室窗边坐,竟仍开着窗户,她看着外头风吹竹叶上头雪簌簌落,她在等徐桓之。 那三个字当然不是徐桓之,却也并不是陈渊明。 所以沈环当时看完后才大骇,可赵夫人尚在旁边,他也不好细说什么,只能是压低了声音,难以置信地问:“你是疯了?” 这怎么就是疯了呢。 姜寒星挑眉:“何出此问?” 沈环难得跟小时候一样,急赤白脸:“别的不说,我有没有攀扯上这样大人物,你难道不清楚?我真从头到尾,就只跟徐主事有纠葛……” 姜寒星看着他,忽然就有点想摇头。 还以为是真聪明了呢。毕竟他有时候时候为人处事,实在是太活脱脱一个小徐桓之了。如今这么一看,怕仍是比猫画虎,空有其表。朝堂上的事,他仍是不懂啊。 她神色不变:“只要你能,我随时都可以能。” “你……我真都不知道要怎么说你才好。” 沈环欲言又止,但还是又言:“我知你背后有靠山,但这大齐朝,也不是就他王沛一个人手遮天,什么他都能说了算,寒星,你总要给自己留点退路,何况,你事情都做到了这份上,我如何能信你能保徐主事无碍……” “今儿个都不一定能见到明儿个的太阳,还做长远想呢,”姜寒星笑,丝毫不以为意的样子,“至于徐桓之,我这个人虽没什么信誉,但应允你的事,可从来没做不到吧。” 她脑海里浮现出徐桓之那张笑意总不到眼底的淡淡的脸,又想:纵我想浑水摸鱼,真不做到,你们家徐主事,怕也不应允呢。 但沈环眼看又要急,姜寒星便也没再说这话,只是要见徐桓之:“你若还是不信,索性我再去见徐桓之一趟好了,地址。” “不是见不见……” 沈环还想再说什么,姜寒星不肯让他说,她十分盛气凌人的,又重复了一遍:“地址。” “金桂坊街口清风茶室,反正他见我寻常是在那里。” 沈环可太清楚姜寒星究竟怎样人了,偏执是骨子里的,纵平日里装出圆滑,这种时刻,也仍会只信自己的,不撞南墙不回头。所以他也没再坚持,只是叹了口气,总亮明了自己态度:“我知道你想要去见徐主事,并不是为了我,不过也随你,刑堂之上,你想要说什么,也随你,我能承诺你的,只能是我不言语,不是我不愿帮你,是你们的事,实在复杂。小的时候你不是也说,话么,总是多说多错。” 这就足够了。 茶室在金桂坊沿街第一个路口左拐,二楼顺着窗户往外看,刚好能看到旁边赵府,赵夫人已经回了家,她刚顺路送的。 一路上,两个人一直默默无言。 反正也不相熟,方才她还假话摞着假话,确不是讨人喜欢样子。姜寒星也没觉得有什么,但就在她要与她施礼分别时,赵夫人忽看向了她,眼神只有时间才能磨砺出的锐利。 “刚才怎么不告诉他,这么苦心孤诣,未尝没一分是为他。” 姜寒星抬眸:“我有点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是么,左右证据已在你手里,他死了反倒是什么话都更好由着你说,干什么还非要冒着得罪杜国公府与他反水的风险,苦口婆心地劝呢。” 姜寒星没置可否,弯腰微微行了个礼:“赵夫人既如此说,那便是盛我的情了,若我真有朝一日,还望夫人拉我则个。” 然后笑:“自然,还是并没那一日才最好。” 第三十六章 也是不是沈环话里掺了假,总之徐桓之是迟迟没有来。虽金桂坊寸土寸金,茶品质却很一般的样子,可能也有实在是晚的缘故,上来时便冷,一股铁锈味,姜寒星实在是喝不惯,指头沾了茶水,百无聊赖地在桌子上写字儿,比比划划了半天,她自己都没察觉,定睛仔细一看,才发现是方才同沈环写过的那三个字: 王行简。 当朝首辅王行简。 比之许多一生多波澜的名臣,王首辅生平,那可平淡得多。是书香门第,但也不是什么琅琊王金陵谢之类的望族,寻常清流家里,养出来的寻常天才,一路规规矩矩读书,科考,并没什么十四举人,十七状元的壮举,却也仍担得起一句青年才俊,二十四中了举人,之后一路坦途,会试、殿试,不是一甲头筹,却也在二甲前列。后来进翰林院,遇上位好老师,一路提拔他进了内阁,再后来永安元年党争,轰轰烈烈闹一通,老师族灭,同僚贬斥,倒显露出他这不显山不露水性子的好来,竟也一朝成了首辅了。 成了首辅后王行简也还是那个样子,往好听了说是中庸,不好听说,那就是两面骑墙,清流们他偶仍有庇护,王沛那里也不见他多交恶。 因此姜寒星纵已坐在了这里,心里其实也仍有犹疑: 我所想果真是对的吗。王行简果真是…… “好巧,寒星姑娘竟也在这里。” 一声呼唤把姜寒星从犹疑中拉了出来,她抬头一看,正是徐桓之。 这茶室是他与沈环寻常见面的地方,既沈环能被他安排进诏狱里,那想来里头肯定也不是铁桶一般,沈环背叛的消息徐桓之肯定已收到,不然深更半夜的,他干什么要到这里来? 如今倒是装起来了。 外头更鼓声已响,如今这茶室除了他们两个,空无一人,只方才店小二上来过,似是要催打烊,可看见她腰间令牌,也闭了嘴下去了,再没出现过。 姜寒星确不知道他这是在假装什么。 自从周臣这事压在她身上,姜寒星已许久没睡过囫囵觉了,她只想这事快些了,没心思再同他东拉西扯,也自觉如今局面纵不是她上风也能占个平手,实无须再虚与委蛇。于是,她直接抬手请了徐桓之坐。 桌面上水迹未干,风实在是冷,甚至隐约像是结了冰,清清楚楚王行简三个字。 “不巧,我便是在这里等徐主事。” 姜寒星单刀直入:“不知这位,徐主事可认识?” 犹疑过后,姜寒星仍是断定:徐桓之身后之人,就是王行简。原因也无他,去岁青山寺,她曾见过王行简一面。 当时是春末。 姜寒星不信什么神佛,但是她娘尚在世时,很信这个,京郊青山寺里还供了长明灯,这个要一年一去添香油钱,她便是去弄这个的。 寻常不到这种地方去,回来的路上姜寒星有点迷了路,撞上了同样来参拜的王行简。 第三十七章 虽寻常公事,她这样的小番役,当然不至于与王首辅有往来,却毕竟同朝做事,打个照面总是不难,姜寒星记性好,偶尔见过一面便记住了。 不过王首辅旁边那人,她就不认识了。 看着也不比王首辅小几岁,两鬓明显已斑白,看人时眼睛里却仍有剑光,同王首辅很相熟,不是场面上的熟,而是彼此之间,这人说了上句,反而是那人先知下句的熟,非经年累月两心相知绝不能有。 因着并没听说过王行简身边还有这样人,姜寒星下山后才特意留心了。不留心不知道,一留心才知,原来那人竟是九边统制陈渊明,因着北境终于稍定,要转督两湖,中间到京城述职,就待两天,还抽空来同王行简走了一程山路。 先前可从没听说过王首辅与陈总督亲厚啊。 这事自此便留姜寒星心里了。 她反正习惯什么事都先捡心里头,其实也没想过真有能拿出来用的一天,但如今既事涉陈渊明,她便很难不想起那天俩清矍老头山路上两两相望,继而抚掌大笑。 王沛不满陈渊明久,不然也不至于他九边待的好好的,忽然要给人调两湖。 王行简既与陈渊明关系其实匪浅,难道会看不出王沛究竟意欲何为,难道真会袖手旁观吗? 徐桓之入朝为官不过三年,三年之内,他与王行简毫无交集,那三年之前呢?他一个刑部主事而已,为什么会牵涉进周臣案子里?又哪里来的气力,诏狱、京兆尹府、殿前司、大学士府,想要往哪里塞人就能往哪里塞人? 最后这个问题,她想徐桓之肯定能明白,但他却只是施施然坐下,场面话被戳破也不尴尬,很是品鉴了一番姜寒星的书法,赞了句娟秀,而后才缓缓道:“姜姑娘这就是说笑了,王首辅的大名,哪个会没听过。” 姜寒星再问:“那人呢。” 徐桓之便再答:“朝会时总难免碰到。” 外边北风呼啸,又吹落了几片瓦。 姜寒星神色陡然凛:她不应该直接跟徐桓之提起王行简的。 没有人知道她知道王行简与陈渊明匪浅,徐桓之肯来见她,是因为觉得沈环事会牵涉到他自己。不然,不至于会是如今阵仗。 姜寒星也知,若让王行简知晓她竟将主意打到了他头上,此事必将再起腥风血雨,所以她才这单枪匹马的来,这样单刀直入的讲。 但王行简竟已事先有察觉!要么就是他同徐桓之之间,也就那样。 不然这房顶脚步声又是怎么回事? 他时常便提防着徐桓之! 仿佛只一瞬,姜寒星与徐桓之视线却交错百十回,她一仰脖,给面前那杯铁锈味甚浓的茶一饮而尽,要告辞:“我有时确弄不明白,徐主事心中究竟是作何想法。既不愿与我剖心置腹,那又何须见这一面?在下这厢便告辞了。” 说着,她飞快下了楼梯,茶室门口一仰头,果见月色下,积雪仍厚的屋顶上人影一闪而过,留下一一排脚印。 “谁在那里!” 第三十八章 姜寒星作势要去追,却被随后赶出来的徐桓之拉住,她回头去看他,徐桓之松开她袖子,后边胡同里,车轱辘吱呀吱呀声音响起。 姜寒星回头,一辆马车,被一个看着便很沉默的车夫,从胡同里寂静处,赶到了他们身后,房檐上脚步声复又响起。 一个都没走,一个还又来。 姜寒星望向徐桓之,作疑惑状:“徐大人不就在这边住,出门还要马车跟着?” 徐桓之笑:“”下雪天摔了一跤,腿脚如今不大灵便。” “那今日原倒是不必出门。” 姜寒星边这样随口说着,边向马车望了过去。 徐桓之稍挪开身子,大大方方地任由她看。 寻常马车制式,没什么额外的繁华的装饰,也就帘子比寻常马车厚了许多而已,看得出来坐车的人应该很怕冷,徐桓之一个年轻人,再摔坏了腿,至于怕冷怕到这种程度吗。 姜寒星眼神透过漫天雪花落在了车楣上,车楣上有枚朱红的漆印,车身上也上了朱漆,所以她一开始没看出来,那是内阁首辅的印鉴。 这还真是,东厂真押送周臣,也未必有王沛亲临。 哪里都是算计呀。 姜寒星一瞬间几乎要笑起来,被徐桓之制止住了,他问她:“寒星姑娘方还没同我说,今日来找我是做什么。” 她眉毛一挑:“徐主事也没同我说,既讲又不愿讲,还追出来是干什么。” 徐桓之略一欠身,很坦诚:“不过是好奇姑娘接下来要到何处去。” 姜寒星一时语塞。 她还真不知道要到何处去。方才嘴太快,底牌已露,再到处乱跑,她怕自己万一给杀人灭口。以为刚徐桓之跟她眉来眼去的,是还有什么话要讲,如今看来,仿佛也没有。 谁知徐桓之接着就讲了:“在下倒有个去处。说与姑娘听,去与不去,姑娘自己决断就是了。” 姜寒星眼波一转,拱手:“那就多谢大人好意了。” “城郊青山南山,山脚下有栋宅子,十分好找,那边方圆十里就那一处屋社,姑娘若是不嫌弃,可于那里暂歇。” 青山姜寒星也不是没去过,全然无印象。 那里有谁?去了便可躲开王行简了吗?这话当着王行简面说? ——马车里很明显另有吐息声,她并不十分确定其中绝对是王行简,但大约是。 果然,徐桓之话音刚落,马车里即传来咳嗽声。 姜寒星眉毛又扬了起来。 但徐桓之显然并没要同她在这事上多说的意思,他只是脱下了他的斗篷,递给了她:“不过这宅子主人性格颇有些怪癖,若一时并不肯让姑娘进,夜深天寒,这斗篷就很用得上了。” 十分厚实一斗篷,摸着像是狐狸毛的,确实用来御寒十分不错。姜寒星并没推辞,她伸手接了过来,弯腰行了个礼:“多谢。” 马车里咳嗽声愈重,徐桓之却仍没回头,只是向姜寒星回礼:“不必,雪尚未化,地仍然滑,姑娘珍重。” 第三十九章 姜寒星听着,徐桓之是要与她相约这宅子里,但当着王行简的面说,她便又不确定了。正两厢犹疑着,琢磨着要不要给斗篷抖开,万一里头还另有什么玄机,后颈突然一痛,接着,姜寒星便坠入了沉沉的黑暗里,再无知觉了。 不远处,寻常一宅院前,一小乞丐,撞上了一名男子。 小乞丐是来寻前日见过的一位姐姐的。当时这位姐姐赠予了他一双耳环,他这才算是有银钱去给妹妹买药。今晚饭后,妹妹高烧终于退,这可是救命之恩,纵人家或许也不要他报什么,来磕个头说声谢谢总是应该。 他问了昨儿姐姐叫他去的那大房子里的人,他们说她就住在这里。 可如今更鼓已过了三旬,眼看就要宵禁,姐姐仍没回来,他正犹疑着要不要走,明天再来也成。胡同口忽出现一男子身影,怀里不知抱着些什么。 斗篷裹得紧紧的,他本来都没留意到,还是男子转身时一个手滑,丝缎样头发随之散落下来,他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怀里抱着的是女人。 他本也不想管这许多的闲事的,可深更半夜的,一个男的带着一个女的,这女的还毫无声息,纵他才十一二岁,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于是他踌躇着,还是开了口:“这位爷……” 男子转过了身。 小乞丐心里咯噔一下。 他这脸也太吓人了,很深一道刀疤,一直从左边眼角横亘到了右边下巴,眼睛是竖着的,直勾勾望向他时,像官爷们腰间常见的随时准备出鞘的刀。 男子问他:“这位爷怎么了?” 他怕极了,但还是鼓足勇气,手指了指旁边门楣:“这家主人是衙门里做事的,所以您怀里这姑娘,最好还是放下,不然……” “不然怎样?” 男子一边把怀里总不住往下滑的人往上托,一边龇着牙笑,横穿过他嘴唇的伤疤给这笑做了注脚,阴森可怖意更甚,他还挑眉:“怎么,你还能叫她出来抓我?” 一上一下颠簸之间,原先盖着女子脸的斗篷全掉。 月光映照在她脸上,左耳耳垂处赤红一颗小痣。 这不……这不就是恩公吗! 小乞丐身子一时间简直想直接扑上去,心里却反而越着急越是忍住了:他这小身板子,扑上去也救不了恩公,再激怒了这人,反而牵累得恩公更受罪。 那他应该怎么办呢…… 对,他记得那天恩公是往承平坊方向去的,或许那边有她相熟的人,承平坊离这里也不是很远,他跑得快一点,他肯定足够去找到人来救她的! “没事没事,爷您想怎样就怎样,是小的需多嘴了。” 说着,他便要跑,却给男子脚尖飞快往墙上一架,嘿嘿笑着,拦住了去路:“一诺千金懂不懂,哪儿有话说完了还能收回去的,不给说清楚不准走啊……” 幸好又有人自路口来,皱着眉教训那男子:“留痕!不许吓唬小孩!” 男子收回脚,讪讪地笑:“怎么会,我同他玩闹的……” 小乞丐趁机一溜烟跑掉了。 男子怀中女子恰如其分,刚好在他转身后醒了过来,皱着眉揉着后脖颈,问这是哪儿。 徐桓之一指姜寒星头顶那长长伸出墙外的梨树枝干:“你家。” 第四十章 姜寒星一抬头,还真是。 她家那株梨树,本就家花没有野花香,一个劲儿地往墙外头疯长,可巧去岁春日还遭了雷,茶碗那样大一个烧伤疤正架在墙上,冬日里光秃秃的格外明显。 姜寒星看向徐桓之:“哟,声东击西啊。” 她就知道方才王行简明明就在跟前,他还执意要约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过说都不说一声,还真是有点高看他们之间默契了——如果他俩之间真有这东西的话。方才得亏是她真没防备,不然同这人深更半夜里打将起来,且看他到时候要怎样收场。 姜寒星拿眼角余光偷偷去瞥方才打晕她的那个人。 “别看了。” 刀疤脸眼皮都没掠起来,但他就知道她是在看他:“就算你有防备,我也能一击致命。” “留痕!”徐桓之叫着他名字,皱着眉头,“慎言!” 姜寒星有点稀奇,原来徐桓之脸上也能有笑以外神情。 “事急从权,如有冒犯,”徐桓之同她致歉,“是徐某的不是。” “没什么不是,我是远不如他。我师父教我武艺时便说过了,我底子没打好,虎口谋条路,夹缝里求个生存还可,真遇见高手,是只有躺平等死的命。”姜寒星摆摆手,还挺坦然,很自然而然的,又给话转到了王行简身上。 “所以方才真是我托大了,王首辅名讳我竟都敢直呼。” 徐桓之盯着她看,笑意慢慢又爬上了他脸:“所以寒星姑娘今晚来找我,究竟是为什么?” “本来是为了以王首辅作胁迫,要你帮我泼脏水给陈渊明。这样一来,我也能在林明雨那边交差,王大人与徐大人也无碍,两全其美的事。” 姜寒星从门楣上摸下来房门钥匙:“来都来了,也进来喝口茶?外头还怪冷的。” 徐桓之没动。 那叫留痕的刀疤脸小孩也没动。 他长相虽凶恶,仔细看额角还尚有碎发,应该也就同沈环仿佛年纪。 姜寒星特意冲着他点了下巴:“怎么,咱俩接下来这事,这叫留痕的小兄弟还并不能听吗?” 而且下巴是冲留痕点的,话却还是同徐桓之说的。 留痕闻言果然气,喘气声都有点粗了,正要张嘴同姜寒星争辩,却给徐桓之一伸手推了回去:“她玩你,能跟玩小鸡仔似的。” 这话粗俗直白得差点都让姜寒星怀疑面前徐桓之真假,多亏他很快便又回过头同她说话,还是惯常那副假惺惺样子:“他这人开不得玩笑,寒星姑娘就别惹他了。” 他顿了下,又说:“何况他已都知道了。” 姜寒星回过来了味:“刚房顶上那个是他?” 是你的人那你当时还装什么呢。 姜寒星有点生气,也有点疑心:又或许,马车上那位并不是王首辅,这一切,全都是徐桓之又忽悠她,目的么,好叫她如沈环当时一般,慌不择路全听他的。 ——这是他惯常手段。 “车里是老师。” 许多时候,不够聪明,也是一种手段。 徐桓之很快便又开口:“姑娘何必同我假装,若你是能被恫吓之人,何至于到今天田地。” “那还不是怕了你们读书人实在是心眼子多。” 小心思给人当面戳破,姜寒星也不生气,她拉过椅子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方留痕那小子一直是给她扛在肩上的,本来就大冷的天,血脉还不通畅,早给她手脚冻得都没知觉了。 虽茶也是冷的,但徐桓之如果真有话说,他会说的。 果然,姜寒星茶才啜到第三口,徐桓之便又开了口,他问她: “那现在呢,现在寒星姑娘又是作何想?” 第四十一章 姜寒星放下茶杯,干脆利落:“自还是同当时作一般想。” 她来找徐桓之这趟,有点算是兵行险着,赌的成分比较大。 毕竟,她手里边做了实的,只王行简与陈渊明关系匪浅。可人心都是会变的,毕竟都去年春日的事了,万一他俩现在交恶了呢,万一没交恶王行简也就是要不管呢,万一徐桓之他就是闲的,是有这种就看不得天下太平的搅屎棍子的,万一他跟王行简没关系呢。 好在她运气还算不坏,过程确实是对的,就是结果有点不一样: 徐桓之与王行简,虽在一条绳上,却显然没穿一条裤子,他想要的是揭,而并非藏。 姜寒星虽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很为这事高看徐桓之一眼。 把清江府税款贪污案同周臣死真相一道,轻飘飘地按下,是可以保陈渊明无虞。但这可是一府三年近半数的税款。如此巨额款项都敢塞进自己口袋里,征收时果真还能按章按制?旁的地方果真清白一片,不曾一手遮天?清江果真四海升平,没一点卖儿鬻女? 清江府的布衣黔首究竟有没有受天大委屈,她远隔千里,也不知道,反正从清江出来的周臣,是觉着有委屈的,不然他干什么去死?他死了所有事情成一团迷雾,各方都敢觉得自己能在其中有所图,事情才会闹大,闹大了才会有拨云见日的可能。 ——只是一点可能,他就心甘情愿的去死了。 这实在是太蠢,蠢到姜寒星如今知道了徐桓之当初给他的那句“你死可换天下大白”的诺或并不全然是空话,心里头一遭想的竟是: 他这一生总算是没那么不值。 人生在世,能有点值得并不容易。 姜寒星看向徐桓之,真心实意:“既然大家都是想泼脏水给陈总督,那刚好先前种种皆省,只是你我合力,全然叫这祸水南引两湖道就是了。” 徐桓之却并不接话。 姜寒星眯着眼睛看他,忽然笑。 她脸颊上其实有酒窝,但很浅很浅,平日里笑都看不出来,得像现在这样,眼睛和嘴角都弯起来,真心实意,才能盛出来浅浅一点笑意。 她把玩着手中杯子:“徐桓之,你怕我。” 姜寒星当然也有疑惑过:真相只需要破绽就可以,隐瞒才得百般迂回。周臣案这件事,他就让沈环贼喊捉贼也成啊,为什么就非多此一举,非她来揭开这个真相不可。 要知道,什么事都是越繁杂才越容易出错,一来她又并非是他早安排好的人,二来她还同他素昧平生,又不像沈环那般,硬的来不了还可以谈谈感情。 万一她就非发起疯来,拼着自己不好过也要跟他玉石俱焚呢。 人又不是果真同棋盘上石子一样,无知无觉。都是说不好的事。 今天看到王行简后,姜寒星明白了徐桓之为什么非这样不可: 因为他要的就是她不顺从。 不然到最后,谁来给他掀翻这棋盘子? 现在看穿了徐桓之怕之后,姜寒星又明白了他为什么怕: 因为他想要她不顺从,还想要她仍在他意料之中。 第四十二章 但是徐桓之居然真的会怕她,这还是多少有点超过了。 虽然攻守势一朝易,换谁都要多少膈应或者慌,就像她先前也总想,徐桓之最好这辈子都别落她手里,不然她必在他跟前小人得志。 但…… “一开始不就是我,不是么?” “当然从始至终,都是寒星姑娘,至今也不曾更改。” 刚吞了一头大象的徐桓之很坦然——或者说是脸皮足够厚。他把茶杯放回了小几上,手却没挪开,转着圈,一下一下地把玩着:“只是我弄不明白,姑娘如何知晓我与老师关系。除非是今晚这样实在是着急的事,我一向严谨,老师他寻常也不是会为这种事出头的人。” 姜寒星也弄不明白:王行简叫他按下此事,护陈渊明周全,他阳奉阴违,明明是貌合神离。可真是真叫他离了,他头一回能把心中想稍写在脸上,却是为了王行简。 “没什么好奇怪,譬如姑娘,要用沈环为你挣生路的心是真的,拼命想两全却也不是假的。” 这疑惑姜寒星并没说出口,徐桓之却已给了她答案。 他向来会读心,这也没什么好奇怪。 而且,是不过都是拧巴着活啊。 所以姜寒星伸手,一巴掌拍在了徐桓之手背上:“不喝杯子就放那儿,拿在手里玩什么玩,十来两银子一套的锖青磁,摔了你又不赔。” “我不知道,我一点也不知道你们是什么老师与学生。” 她顿了下:“但我知道王首辅与陈总督生死与共,莫逆之交。” 那就更偏门了,老师虽与陈渊明虽确实师出同门,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一同读过的书早同老师的老师化作一抔黄土去,之后官场,政事,君王更迭,宦海里浮沉多磨人心志,这些年,两人一直一个人在京城左右逢源,一个人在北地投笔从戎,铁与血换来的名声,明面上甚少往来,政见也时常相左,只他们这些与老师极熟的,才会知道再磨人心志的地方,也总会有初心未改,两个人这些年,其实音信一直未断。 她一个不入品阶的寻常番役,是哪里知晓的? “忠贞节义没能压死我,你们这样大人物地争斗里,也给我挣扎出了一条生路。” 察言观色也是姜寒星强项,因此许多时候她同徐桓之说话,简直像是照镜子,懂倒确实是最容易懂,就是越懂,才越相看两厌。 她同徐桓之一般假笑:“我运气一向好罢了。” 姜寒星既不肯多说,徐桓之便也没多问:“所以,寒星姑娘是先知道了老师同陈总督交好,又不曾见老师牵扯进此案,才猜测我凭空出现,是与老师有关。” 是的,再反推既你与王行简有关,不会看着他被构陷不管,从而逼你泼脏水给陈渊明。 要不怎么说跟徐主事说话就是轻省呢。 姜寒星举杯作祝酒状,轻轻碰了徐桓之跟前杯子:“没错,就是这样,我,空手套白狼。” 第四十三章 留痕在旁边喃喃的:“一点也听不明白了……” “所以你桓之哥哥才说让你少惹我。” 姜寒星大笑,继而问徐桓之:“我当刀时是不是特好使?不然你们怎么一个个只要是借刀杀人,头一个想起来的就是我。” 徐桓之没说话。 倒是留痕在旁边不服气了,又插嘴:“你一个手刀都能砍倒的,好使什么。” “那肯定是不如你。” 别说,这茶是真冷,还是很叫人后知后觉那种。刚下肚时不觉有什么,等到人等着它稍暖身子了,它开始穿肠破肚的,试图连人牙齿缝里都给塞上冰凌子。 姜寒星在那里琢琢磨磨的,试图叫留痕给她烧壶热水来。 她问他:“听说留痕小兄弟剑术甚好啊。” 编的。她今天才头一回见他,上哪里去听说。 但留痕就很当真:“那你听说错了,我长于的是刀法。” “哦,那应该确是我记错了,”姜寒星点点头,杯子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回左手——她嫌并冰手。她继续说道,“我剑术倒是还成,不如这样,你用刀我用剑,我们切磋一下——不动手,就论武,如果我输了,随便留痕兄弟说个要求,如果你输了……” “我劝姑娘还是别于无谓的事情上费力气,他打小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徐桓之一把把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留痕拉回来,手中的冷茶也放回:“也劝姑娘少喝,寒气入体,不仅伤肠胃,也伤肺腑的。” 姜寒星有点稀奇:“医理徐主事竟也懂得?” 徐桓之颇矜持一颔首:“毒理与药理本出同源,略通。” 留痕还在旁边:“哥你干什么不让我跟她比?难道我竟还能输给她?” 姜寒星放声狂笑:“以后这等事,徐主事还是少让他掺和点吧!” 留痕不乐意:“我怎么就是掺和了!不是我寻了由头跟着王大人出了行,先给了你们示警,你们早给王大人堵小茶馆里了。还有!也是我身手好,才能帮你们甩掉了旁的人,哪里都不消停,一波又一波的。你们才能在这里自在说话!” 姜寒星和徐桓之对视一眼,都摇起了头。 姜寒星说:“这孩子,还想着咱们两个笑着说上两句话,就真是关系好了呢,连徐主事在王首辅旁边安插的有自己人这种事,也能拿出来当玩笑话说。” 徐桓之则说:“寒星姑娘说的极是,以后这种事肯定让他少掺和,这回只真没办法了。” “——不过话,方才一直跟着姜姑娘的人又究竟是哪位?” “刚徐主事在王首辅跟前,非要与我相约城外宅子,又是什么玄机?” 反正他们俩就这样,哪怕其中明明也有真话有真心,但到最后,还是谁也不信谁,于是短暂你来我往后,又是图穷匕见。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了口,又几乎是同时一愣怔。 徐桓之心想:她竟不知道那里是哪里吗? 姜寒星则心想:留痕甩的不是跟着他们的王行简的人吗,怎么,竟也有人一直跟着她吗? 第四十四章 姜寒星几乎是立刻就拔出了剑。 没想到留痕竟比她更快,她剑才出鞘,他人已飞快地拦在了徐桓之身前,一条胳膊把徐桓之扒拉到身后,另一条胳膊上铁腕扣抵住了姜寒星的剑 他简直是不可思议。 “我一个人你都勉强,你还敢朝两个人动手!” ……这话倒平实中十分蕴含一些哲理。 可能所谓大道确实至简。 姜寒星心中这样想着,面上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凝神去听窗外动静。 因为她想起来跟着她的是哪位了。 是林明雨的人。 关于林明雨之于她,姜寒星其实也不太知道要怎么说,说倚重吧,那肯定也还是倚重的,东厂诏令牌都给她了,说不信吧,也确实是不信,林明雨眼睛,姜寒星不止一次看见。 但她从没往心上放过,因为不管林明雨倚重还是不信,她都并不指望着他过活,也因为她本来便自视甚低,从来没能瞒天过海去运筹帷幄中,所有事都是明码标价,成与不成的,可以讨价还价,再不行直接杀了她,她没有事不可对人言的。 所以徐桓之弗一说有人在跟她,她还真有点忘了林明雨这一档子事,才至于如今忽一想起来,便得立马与徐桓之兵戎见。 不然,无不可对人言归无不可对人言,月黑风高夜,别有用心人,总难免有点…… 瓜田李下的。 林明雨当然不会因这事便与她计较,那不是这案子还没了结,他想要的还没得到。可案子总有止的那一天,难道她还能因为别去碍他们这些大人物们的眼,案子一结就去抹脖上吊? 日子总还是得接着过,此时不卖乖,彼时她又应当如何自处呢。 窗外静悄悄,除了风声呼啸过,折断枯枝一两根,一点旁的动静都没有。 姜寒星这才放下心来,去看徐桓之。 徐桓之也看她,伸手去拨她剑:“姑娘若是也同我一般,是想做戏给外头人看,那我劝姑娘还是不必,留痕做事很利落。” “所以方才王首辅跟前,徐主事也只是做戏给我身后人看。” 姜寒星任由他拨,但是剑不动:“为的是你这边哪怕万一有什么差池,万劫不复,也能让这天下人都知道,是你一意孤行,所有事,都同他王首辅不相干。” 一个要拨,一个不动,剑自然是在徐桓之手上划出小小一道伤痕。 “你几个意思你!” 留痕当时便要着恼,却愣是手都伸出去了,却没敢。 因为姜寒星剑蓦然左偏,一剑砍碎完了她方才看着还很珍视的一整套茶具。 “好一场师徒情深啊,我竟看不出徐主事原是这样有情有义人。” 她冷笑道:“可我要你帮我做选择么!” 利落还能是什么,利落当然就是没了。 姜寒星一直装看看不见林明雨在派人盯她,也是有这个顾虑,这事大家都不开口,也不是不能当就没这回事过,真拿这回事当回事了,那才是真说不清了。 现在她就是说不清了。 第四十五章 果然但凡跟权啊势啊沾点边,就没一个好东西,给姜寒星气完了都。 明儿她就不在这地方待!姜寒星在心里发狠愿。 反正东厂又不是什么好去处,成天被人暗地里指着脊梁骨骂,出门都不好跟邻居说自己是做什么工。她本来这里就只是为了母亲与姐姐的仇怨,如今这事已了,还不肯走,可不就是如今这般,越待越染一身的腥吗。 旁的衙门她也不想着去了,天下乌鸦一般黑。好在她这两年也攒银钱不少,隐姓埋名回老家置块地挺好,娘说她老家是在徽州,她打小便在京城长大,还没去过那里,但听说白墙灰瓦,钟灵毓秀得很。 总之哪里都比这破京城强! “姑娘纵想吃散伙饭种豆南山,那也得等此间事了了才能解甲归田。” 但实际上发狠愿也没有用,不管是谁愿或者不愿,又或者是谁上风或者下风,他们两个如今都是一条绳上的知了了,得一同去等同一场秋风死,或捏着鼻子,一道去争来年。 所以徐桓之提醒她,恰如其分:“姑娘先前不是想知晓我叫你去的宅子究竟是哪里吗?” “就不能别姑娘姑娘的了吗,你又叫得并不真心,要么姜寒星要么姜寒星,你自己选吧。” 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的姜寒星有气无力地摆手:“而且,我已经知道那里是哪里了。” 她先前丝毫印象都无,是因为,青山山脚下,的的确确根本没有宅子。 那里有且只有一座寺庙,就去年他偶遇王行简与陈渊明那次。 姜寒星本来还以为他专门提出那里是为了点王行简,但看徐桓之神情,好像并不是? “好的寒星,”徐桓之从善如,“你想的不错,那里确实没有宅子,而是庙宇。” 所以你叫我去那里是? “杨偃侄户部两湖道员外郎杨昀,今日下午去了那里,说是要静养和清修。” 怎么这里也还有杨昀的事,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衙门里杨大人告了病,说是身上伤实在是严重,但我曾特意叫留痕去看过,都是些跌打损伤,并不碍事。” 我知道,所以呢? “所以,”徐桓之眯起眼睛笑,“我猜是寒星你,伤到小杨大人的心了。” 姜寒星简直有点听不懂徐桓之究竟是在说什么了。 她是跟杨昀见过几次面,说过几句话,可能有些话是有些伤人,但那是真话本就伤人,他心是琉璃做的吗,这么轻而易举便伤到了? “是么,换我我就猜是杨昀终于了悟,这京城里浑水,实并非他能蹚得,也终于会感念长辈苦,找个由头躲清闲去……” 话说到一半,姜寒星忽然不说了。 她看向徐桓之:“我记得王首辅与杨大学士,关系好像一直不错。” 徐桓之摆摆手:“不错谈不上,不过是同在内阁当值,比之旁人能多说上几句话罢了。” “那想来徐主事若是想要同杨昀说上一些话,应该也不难。” “交情倒确实是有一些。” “所以那日,杨昀将杨大学士自谪出京事全归咎于我,后边是有徐主事助力。” 棋子有朝一日若察觉自己是棋子,首要肯定是出离愤怒,太少能接受原来自己这所有一切都是假的了,但姜寒星大约是向来有做棋子自觉,此时竟觉得还好,只是感慨这世间竟还真有人,能下得这样一手绝妙好棋。 一步看到百步外,或偶有失手,但路从不走错。 “京城里千千万万人,沈环独选中了杨昀,肯定也是有徐主事授意,这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原来我与杨昀,”姜寒星真心实意地喟叹道,“原来也是徐主事一场算计啊。” “这话便错了。” “纵我能叫杨昀到你跟前去,又如何能替你决定你会如何待杨昀?不是么寒星。” 徐桓之那双琉璃色眼睛望向了她:“是你自己觉着,恰似故人来。” 第四十六章 姜寒星看着徐桓之。 她其实还挺经常生气的,一直被徐桓之算计着推着走生气,西市东头那个卖猪肉的姓王的屠夫老是给她缺斤短两,她也生气,还因为这大庭广众之下没皮没脸地吵闹过,差点打起来。 但这些生气跟她现在比起来,就好像是秋日里很高的天,云都是虚虚浮浮的一层。 原来人在真正愤怒的时候是会没表情的。 京城居,大不易,这里寸土寸金,纵姜寒星俸禄并不算少,额外的钱来得也挺多,但房子还是只能租得起一居,正厅卧房统统都没有的,如今他们正坐着的茶桌旁边就是她床,床旁边是另有一张桌子,是她梳妆台,上头架着面铜镜,姜寒星刚好能在其中看见自己脸。 她看着自己一点表情都没地问徐桓之: “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可以说,徐主事总不会不知道。” 徐桓之脸上笑意不减:“知道是一回事,但也总有不得已而为之。” 姜寒星把刀放在了桌子上:“那我就当徐主事是蓄意挑衅了?” 她虽放下了刀,人却明显并没跟着放,反而是整个肩都弓了起来。 这留痕熟,相当明显的蓄力攻击的举动。 场面本就不知怎的,忽就剑拔弩张,门外还忽传来敲门声。这毕竟又不是留痕自己家,他一时间也很不知究竟要不要理会。 就在他进退维谷方寸之间,敲门已变成踹门,嘭得一声门板倒地的声响,伴随着有人大喊: “姜寒星!” 喊人的是吴荃,他旁边陪着的是刚留痕才见过的小乞丐。 他运气相当不错,刚到承平坊便撞见了吴荃。 京兆尹府和殿前司的命案逐渐在东厂衙门里传开,吴荃也看不出来是有人有心,还就是群情惶恐,总之他察觉到时,这两桩案子已同寒星先前叫他查的周臣案联系了起来,连带着被翻起的还有陈年旧往事,也是寒星先前问过的穷鬼索命。 他们说,死的这几个人,可都同当年那案子有关,今日一直莫名找不着人的南七道贾峥,听说当年也同此事颇有些关联呐…… 东厂这地方,有的是人做多了亏心事,当然也就比旁处更怕鬼敲门,一时间人心惶惶。 吴荃信不信这些的另说,但贾峥找不着人确是因如今还在他家柴房里关着。 不过毕竟姜寒星怎么看,都与这事牵扯重,他又自今日杨偃府一别后,便再没见过她,因此吴荃难免有些担心今日他是不是并应该去见那个叫沈环的狱卒,帮他传了那些话是不是反而更错上加错。觉也睡不安稳,时不时总想出来看看。 毕竟他家柴房里,还关着个人呢。 结果一出门就撞上这小乞丐。 更鼓已响,他却仍一点不遮掩动静,巡城士兵发现他行踪,后边喊着什么人别跑,他充耳不闻,埋头在前边跑得飞快。 这谁看了能不起疑。 吴荃一伸脚给他绊倒在地上,又擒了他双手在身后,巡城的卫队长这才气喘吁吁赶来,还没来得及开口连他一同也问询,吴荃已先举起了令牌: “东厂办案,闲杂人等退让。” 卫队长听了这话还没怎么样,那小乞丐眼睛倒是先亮起来了,拼命扭着头要去看吴荃:“东厂?你是东厂的人?就东安门附近那座大宅子,你是那儿的人吗?” 吴荃疑心更重了:他一个小乞儿,给东厂知道的那么清楚干什么。 小乞丐却哪里还管得上他疑心不疑心:“有个姐姐,不知道哥哥你认识不?就……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个子很高,很瘦,但拿刀的时候手很稳,很好看,左边耳垂上有一颗红色的小痣……还有,还有,对了,她昨晚应该来找过你!” 姜寒星耳垂上有没有什么颜色的痣吴荃当然并没留心过,但她确实瘦高,拿刀的手很稳,且昨晚来找过他。 “姜寒星怎么了……” “她出事了!” 不等吴荃问完,小乞丐已先开口,扯着嗓子大喊:“她给一个男的打晕,扛着走了!” 吴荃这才急匆匆跟了这小乞丐来。 其实一路上吴荃心里也很生疑,姜寒星这人,看着每天笑眯眯地迎人,亲热又和气,实则防备心很重,以她的身手,不可能轻而易举就给人打晕,以她的性子,也不可能明知有可能会被打晕而不作逃跑打算。 但心疑归心疑,担心也还是担心。 所以他才会弗一敲门不应便破门而入。 所以他如今才会与对面八目相对,面面相觑: “那个,我来的是不是不是时候……” “我与吴兄之间,哪儿还有什么是不是时候的。” 姜寒星一看吴荃身旁小乞丐,倒是很快明白了过来。留痕下手并不重,且他明显在这片胡同里有点迷了路,所以到家门口时,她基本已全醒了,留痕与那小乞丐的那些话,她基本全听了,她也猜出来了小乞丐是谁。 但就同如今还在吴荃家柴房里关着的贾峥一样:她当然记着这回事,但是她并没放在心上。 所以姜寒星如今这样热络,实属三分客套惯,剩下的七分,都是因她多少有点心虚。 既然另有客人来,那她先前与徐桓之的那些纠纷,显然便不好再说下去了。 姜寒星一边给家里各式各样凳子都搬了出来请人坐,一边不着痕迹地把话岔开了。 “说起来,今天还真是多亏吴兄——这位是刑部两湖司主事徐桓之。” 姜寒星也并不想介绍他们两厢认识的,但没奈何,吴荃一直在盯着徐桓之看。 不过她弗一介绍完,吴荃视线便收回了,收回来之前颇冷淡地冲着徐桓之点了下头,还引起了留痕不满,嘴里嚷嚷着你这看不起谁呢,便要动手。 徐桓之在旁边轻车熟路,一手摁住,同时姜寒星也在旁边给他找补:“呃,徐主事一个堂弟,年纪尚小,不大懂事,吴兄稍担待些。” 其实没什么担待不担待的,吴荃一点也不在意这些,他只是看着姜寒星,手放在桌子上轻轻叩着,,明明是想拿出来类似于长兄的架子来,说一些不管是商量什么事,大半夜的同两个男的待一块儿,总归是叫人担心。 但最终却还是只一句:“你没事就好,我总怕给你添了麻烦。” 第四十七章 但吴荃不说,姜寒星却未必就看不出来。 于是明明很寻常的一句话,却忽然让姜寒星心凭空起涟漪。 她想起段修己还在做百户的时候,曾经这样形容过她,说她这人,像是一团棉花,棉花暖洋洋软绵绵,但也不管是刀来还是剑来,都能原封不动回去。 过刚易折,像她这样的,才是无坚不摧。 但这世上哪儿有什么无坚不摧,说这话的人连一个百户位都保不住,打了八十杖关在监牢里,是生是死都未可知,姜寒星当然也有怕的。 大约是这几年独来独往惯,她是真怕人真心。 上回她劝吴荃的话,他显然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仍试图在她身上找他那个已亡故了的妹妹的影子。可亲生父母兄妹都是会散的,又何况仿佛呢。。 姜寒星这样想着,看向了吴荃:“怎么会,吴兄可是帮了我大忙。” 她这话很温和,笑也依旧在脸上,但在场除姜寒星外的四个人,除了留痕,都看出了她笑下面具已撕,是浑然一体铁石心肠。 吴荃当然知上次姜寒星已说的够明白了。 但他总还是忘不了梦里那个身影,永远才到他腰那么高,因为总是背对着他,不肯回头,所以如今他连她面容都快忘记了,她声音吴荃却一直还记得,因为她一直在那里叫他哥哥,问他,哥哥你怎么还不来找我? 所以吴荃沉默良久,最终还是强撑出了笑:“说这种话宽慰我干什么,你虽叫我一声兄长,可就连你究竟是在做什么,都从来不肯跟我说……” “梁少死了,我杀的。你今晚不在衙门里,可能得明早一早去才能听说。” 姜寒星却就连这样话都不肯让他说。 她打断了他:“我与他有旧怨,事关亲友深仇大恨不死不休那种,不是你及时告诉到林明雨,我今天不可能能杀他,以后也绝不会有比今日更好时机。” 说着要心硬,姜寒星还是说着说着目光便软和了。 然后越软和,越是话伤人:“这事不光干系到我的仇怨,多知晓无异,上回也同你说过了,因此旁的我才不能多说,上回说过的此间事了了,我绝不再麻烦你,这话也仍还作数。” 说到这里,她看了徐桓之一眼,徐桓之很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她才又接着说:“快了了,大约也就这三五天的事。还有就是,我叫吴兄一声兄长,就是酒桌上衙门里兄长的意思,不是小女孩屁股后边叫哥哥的意思,要是有什么引误会的,我以后不叫也就是。” 吴荃喃喃的:“我就是想要一个念想……” “但是念想并没有用。” 姜寒星本也以为,当时找到吴荃那小妹妹尸首,这事便算是在他心中结,如今看来,却是有些印子刻在心里再抹不去,她索性也扒开自己的印子给他看:“当时我一朝之间双亲手足皆失,家破人亡,也一直带着一块面巾在身上,因为这是我娘亲手给我做的最后一件东西,它在我身边就像是我娘仍在我身边,后来有人手贱抢走了它,我都心想我以后可究竟怎么活,但其实什么也没发生,因为那时我还有个很失心疯的师父在教授我武艺,每天睡前让我绑着十斤的沙袋从城南门跑到城北门,我回来后倒头就睡,一个月之后就什么都忘了,那人后来又要还我面巾,我看了半天都没认出来,心中只是想这谁做的,有点丑啊。” “吴兄,人死了就是死了,”姜寒星手拍着他肩膀,“除了往前,别无他法。” 吴荃不说话,他坐在那里,看起来失魂落魄的,也不知道这回又听进去多少,倒是他旁边那小乞丐,一直一脸很热切的,望向姜寒星这边。 他没什么投影,他就是盼望着恩公看向许多人的目光里,偶尔投向他这边一点。 但不知为何,恩公的视线,一直似有若无地,擦着他过。 现在!现在她终于看向他了! “恩公是我,我是……” 同方才跟吴荃说话一样,姜寒星也打断了他,并没让他把话说下去:“你我记得,那晚帮我传话的那个小乞丐,今晚虽并没什么事,但还是多谢你,有这份心总是好的,不过若是要告诉你名字,那便不必了。” 小乞丐看起来有点失望,他是想告诉恩公他名字来着,原来不行啊。 不过他很快就又振作了起来:“那恩公可以告诉我你名字吗,这样我也方便报答你……” “告诉你我名字也不必,”姜寒星再次打断他,但伸手摸了他很有点在脏兮兮的头,“我不用你报答,我给你钱财,你帮我做事,同集市上买菜付钱一样,很自然而然的事,说不上是什么恩情,也不值得你叫句恩公。” “可是,”小乞丐鼓足勇气,“可是就算是集市上,也没有用一两银子,买一捆香韭的事,恩公给我的那两只耳环,买我妹妹一月的药都足够了……” “这样吗。” 姜寒星有点意外,看着一贫如洗的,没想到小小年纪,还挺懂买卖。 她很认真地想了想:“但这世上不是所有东西,都是看它用处几何来决定银钱几何的,你若是去过集市,那应当也见过花鸟贩子,通常是在集市最入口处,一只红毛八哥,除了能说两句人话,不能吃也不能喝的,却也要十两银子,一株兰花,通常也不怎么香,名贵的却能上百两,只是走几步路传几句话自然不值这钱,但若这话不能到我身价姓名便无,那别说是两只耳环,便我所有积蓄都能捧给你,却还要你看值不值得呢。” 小乞丐似懂非懂,姜寒星却已站起来了。 她作势要去倒茶,手指碰到茶壶,却发现是冷的——自然是冷的,不然怎刚好让她终于能如愿以偿,还是使唤动了留痕去烧水:“杵在那里是干什么,烧水泡茶招待客人啊。” 这边留痕怀里刚被懵懵然塞了水壶,那边徐桓之衣领已被揪住。 姜寒星施施然同人欠身:“不好意思,各位先坐着,忽想起来,我同徐主事还有些话要说。” 第四十八章 留痕蹲在姜寒星家那稍伸长手都觉着局促的小厨房里,手中烧火棍戳着火盆里炭,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但总之就是在这里了。 也不知道姜寒星是不是买炭时图便宜,还是他手法有问题,总之那炭就是只冒浓烟,不见烧着,熏得一向不多思的留痕,都总忍不住走神去想姜寒星方才神情。 姜寒星他是今晚刚刚才认识,他也不怎么会看人,桓之哥认证的,铁板钉钉。 但他就是总觉着,姜寒星这人,看着笑眯眯,其实一直在把人推很远。 就跟刚才那两位,虽他也不知前因后果,但听着,就是想找寄托的找寄托,报恩情的报恩情嘛,又没想怎么样,想跟她亲近而已。 这有什么错,他跟桓之哥,就也是这样认识的啊。 留痕当然不是打小便认识徐桓之,徐桓之一个读书人,可教不出他这样身手。 按寻常人说法,他当时应该是个杀手,但留痕自己,其实并不知道杀手究竟是什么,他只是打小人家便让他这样做,人家告诉他,习武就是为了杀人的,他就以为习武就是杀人的,后来有朝一日他忽然发现,习武也可以并不是为了这个,他便不想再杀人了。 只是杀手之类组织,进去倒是不难,出来却哪儿有这么容易,三千里追杀,留痕到京城时,实已经是退伍可退,徐桓之便是这时候出现的,他跟他说,天子脚下,岂能容歹人放肆,又跟他说他放心,追杀他的那些人已都处理干净了。 报恩留痕还是懂的,他顶着脸上这道当时还簇新的伤疤,跟徐桓之说,他这条命以后就是他的了,他要怎样都可以。 徐桓之却笑,我要你命是做什么。 我家里正好缺个护院,看你身手还挺好,要不要来? 留痕便这样留在了京城。 平心而论,徐桓之那比姜寒星这里还小的宅子实在是无须什么看护,他当然也就并没尽上什么护院的职责,他身手是很好,但徐桓之要他做的事仍不多,偶尔一两次,还搞砸的居多,但就算搞砸了,回到家里来,徐桓之还是一句重话都没有,饭照做碗照洗。 他先前经常想,这世间真是再没他与桓之哥这样亲近的护院与主人家了。 可留痕眼前忽然浮现出姜寒星那双笑起来时弯曲几度与徐桓之都仿佛得眼睛。 曾经他所以为的近是真的近吗? “是真的近还是假的近,在下倒是觉着并没什么所谓。” 所谓穷京官,富县令,何况徐主事自三年前入朝为官,便是在刑部当值,还不是户部之类稍富裕地方,手头当然是紧得很,连四季常服都只穿得起麻布做的,平日里再小心养护,也还是给姜寒星一捏一个褶痕。 徐桓之一边伸手去捋,一边仪态倒仍从容,还有心思来关心她的事:“吴荃谨慎,那小乞儿机敏,稍加以点播,都是很好助力,且他们要的也不错,寒星你一点点感情而已,怎么就非要如此执着,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怎么点播,像你对留痕与沈环那样?” 姜寒星毫不留情讽刺道:“趁人之危施以援手,再虚情假意加以笼络?我这人独来独往惯,没徐主事那样大志向,惯常爱拿人当玩意儿。” 姜寒星家就一间屋子,给她作了卧房并客室,还有一小间厨房,如今留痕正在里头待着,她想跟徐桓之单独说事,就只能院子里冷风里站着。 这么冷的天,徐桓之三言两语,愣是给她说出心火旺。 姜寒星也知道自己这是在生气,所以才更生气。她真不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刚到衙门里那时候,多少人话里话外都不干不净,她都硬是咬着牙没跟任何人红过脸。 怎么偏一徐桓之三言两语,总能踩中她怒点? 姜寒星没能想出来答案。 徐桓之倒是给了她答案,他看了她一眼,道歉:“方才是我对不住。” 哪个对不住? 徐桓之认认真真的:“传说中龙颈部有一块鳞片是倒生的,谁碰到谁就会被龙杀死,人也是这样,都多少有不能提起的事,我不应该一边有求于你,一边还明知也要激怒你。” 怪不得不管是沈环,还是留痕,都那样对他死心塌地,徐主事想要哄人的时候,确实会哄。 姜寒星自觉并没被哄到,但也还是见好就收,偃旗息鼓了。 毕竟冷是真冷啊,她这能二十斤重剑的身子骨,外头站久了也觉着扎骨头,徐桓之又不是她夫婿,她犯得着为了跟他争这么个一时之气,再给自己弄一场风寒么。 何况这事之后,便是再也不见了,还是且再忍一会儿吧。 两个人重新回到了周臣案上来。 姜寒星问徐桓之:“你非要把我往杨昀跟前凑是几个意思?就因为他是户部两湖道员外郎?” 杨昀那个性子,姜寒星并不想让他搅和进这些事里来,所以不等徐桓之回答,她便已先给他辩解:“他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一根筋走到底,不管好事坏事,给他掺和进来,多半都要麻烦。不就是要往陈渊明身上扯得捏造下账本吗,我们自己来不行吗?你要是不行我行,我于这事上有经验。” “寒星,这事恐怕我们确实都不行。” 徐桓之也并没打断她,只是她一说完他即叹气:“一州之地,税款能瞒报三年无人知晓,这当然不仅仅是清江的事。” 姜寒星眉头皱了起来:“你是说,京城中也有人……” “是,户部里有人在帮忙瞒着。” 杨偃走之前,户部尚书职一直是他在兼着的。 徐桓之的气叹得更深了:“杨大学士为人你清楚的,滴水不漏,他走之前,也有交代过老师多照顾小杨一些。官做到杨大学士老师他们这等地步,讲感情之类,往往是无益的。” “所以……” “所以杨大学士留了两湖道这三年赋税应收真正的账本。” “只要周臣安案一日不结,就不管是王沛还是你们,都需要这账本,”姜寒星喃喃的,“拿着这账本的人,就是安全的。” “是。”徐桓之看向她,“所以账本现在在……” 杨昀那里。 第四十九章 他话都说到了这里,姜寒星怎么可能还不去找杨昀,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姜寒星便出现在了青山寺山门外。 上回来还是春日,黄花地丁开得到处都是,再来已经是腊月里,山路上雪没人扫,姜寒星一路走上了跌了好几跤,不光是鞋袜,连身上斗篷都洇湿了大半,贴在身上,难受极了,偏大约是天寒出家人也难得偷个懒,她叩了门许久,才终于有小僧侣姗姗来迟。 然后一见到她开口便是:“阿弥陀佛,寺里今日有贵客来访,暂不见香客,施主请回吧。” 佛堂里的金光,姜寒星在山门口都隐约能看见,她挑了挑眉:“怎么,佛陀度众生,原来竟还分高低贵贱,到时候下地狱,也有钱有权的先走,没钱的寻死都得先等着?” 一句话给小僧侣噎着,面红耳赤的说不出话来,但又有主持交代在前头,也并不敢轻易放她进来,手扶在山门上,一时间还挺为难。 不过姜寒星也不是来为难他的,难听话说完,她自己便后退了:“佛陀叫我等我肯定是不等,幸而我不是来找他的,便也只好先等着了。” 深山里雪下得似乎比京城里还要大上许多,雪一直埋到了姜寒星膝窝,风仿佛也格外大,但她就是站在那里,任由风卷起地上雪粒,把她斗篷上最后一点干的地方也全打湿了,又冻硬成冰,硬邦邦得支撑起她细瘦的肩胛骨,眼看就要给她冻成大风天里一面旗。 幸亏有手在她将将要成旗时,终于有手猛地推开了门,杨昀黑着一张脸从里边探出了头:“让她进来吧。” 姜寒星这才算是幸免于此修行。 但这样山风里站上许久,人哪里还能动,姜寒星挣扎半晌,也只是堪堪能伸出一个小指去,苍白着一张脸眉眼弯弯地笑:“动不了了,小杨大人拉我一把呗。” 小杨大人直接脱了他身上斗篷拖着她给拖进了寺里。 青山寺有专门给香客们住的香房,姜寒星上回来也住过,春日里礼佛的人实在是太多了,等的她春困都发作,只能随便找个房间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也不知是寺里燃的香实在安神助眠,还是她那段时间太累,总之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晨。 先前那小僧侣言语间极意指有访客身份尊贵,但姜寒星给杨昀拖进他房间一看,这也就是寻常香客住的香房嘛,连墙上挂的那副文帝礼佛图都一模一样。 姜寒星一边看着杨昀手忙脚乱地给她加炭火,煮热茶,一边裹紧了身上斗篷,有一搭没一搭地调侃他:“哎小杨大人,你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嘛,可现在你斗篷裹在我身上,那亲得可是不能再亲了,这可又如何是好呢。” 杨昀正低头摆弄他那炭盒子,琢磨着怎样用那个两根筷子样交错的东西,给炭盒子里炭夹起来,添加到正燃烧的炭盆里。 他头都没抬:“事急从权,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冰天雪地里冻死。” 姜寒星又说:“可你也不能给我带进你房间吧,这冰天雪地,孤男寡女——你别捏那个头,你捏那个头,对,长的那一头,这又不是使筷子。” 她终于还是看不下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干活,开口指点,杨昀也终于在她的指点下,给炭块加进了炭盆里。 好像是暖和了一点,姜寒星其实没怎么感受到,但她看杨昀,汗好像都有点流下来了。 杨昀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终于肯抬头看她:“逗弄我很好玩吗?” “也不是,”姜寒星挺认真的想了一下,“就是在你跟前,我好像才能说些不过脑子话,你不知道,我这人其实很烦的,我们胡同有家邻居养了条狗,我每次见它,都装作手里有骨头的样子,等它跳起来要扑我,我就摊开手给它看空空如也,现在给那狗烦的,每次大老远见我都躲着走,我真很烦的。” 她顿了下,又说:“也是刚跟人虚与委蛇过一大场,平时没有这么烦。” 杨昀从衣柜里拿了干衣服给她:“寺里师傅们备下的,不是我的,看着是新的,你看你是要换上,还是先擦一下对付着。要换跟我说一声,我出去。” 他也顿了下,又问:“是委蛇输了?” “你怎么知道!”姜寒星大笑起来,又伸手去拉他袖子,“我不换,我一会就走了,先对付着就行,你别走,你跟我说会话。” 反正头已开始痛,鼻子也有点塞,一场风寒看来是少不了了。 杨昀扯开她手,但在床边小椅上坐了下来,沉默片刻,继而喃喃:“感觉在你们眼里,我好像一直都傻。” 他视线明明是落在她身上,但姜寒星总觉得他不止是在看她、 果然,下一瞬,杨昀便又说道:“叔父一直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姜寒星脸上笑收起来了。 她来之前也有想过,杨昀应该是已经知道了账本的事,不然性以他的性子,绝不会一声不响,便跑到了深山老林里来。但是她来,还是先装作了笑模样,她心想,既你叔父的一片良苦用心你也已知晓,那至少,总应该知道一点如何装不知道吧。 没有人会在乎他是真的知道还是假的知道,旁的人姜寒星不好允诺,但只要他愿意装,她可以保证,她绝对不会让他卷进这事一点风云里。 就当还是还杨偃。 所以哪怕杨昀意已昭然若揭,她脸上笑已收回,姜寒星还是又劝了一遍:“小杨大人,有些话说出来了就不能再回头,我劝你还是三思而后行。” 但杨昀还是说了,他看着她,一双黑眼睛雪光素房下更衬得亮,他问她:“你来找我,是为了账本的事吧。” 都说下了雪会各位寂静,但姜寒星先前一点也没感觉,从中这场雪下她就开始脚不沾地的忙,被推着往前走,这遭按下了还有那遭,吵闹得不能更吵闹了,哪里有什么寂静。 但此时,深山古寺之中,杨昀这句话音落,姜寒星忽然感受到了。 千山鸟绝,小径人灭, 万籁俱寂。 第五十章 “哎,哪里会全是如此呢。” 杨昀方才新添进去的炭已燃起来了,香房只很小一间,屋子里头很快暖,烘得她身上湿衣服开始干。但却反而更不好受,它们热腾腾地贴着她,像是什么面具正往脸上粘一样,她鬓边头发不知什么时候,也散落了下来,姜寒星伸手去捋,头一回还没捋到,第二回她很用了点力气,这才算是顺利的给别到了耳朵后。 姜寒星看着杨昀,亲亲热热地笑,一如往常:“我昨儿晌午才同你说了那些话,你晚上便到了山上来,一声也不响的……我很担心你。” 最不耐烦徐桓之那样拿人心作手腕的人,临了临了,却总还是要做这样人,先前吴荃如是,如今杨昀事还是如是。 姜寒星想,或许一直以来,她也并不是烦徐桓之,而是烦总要不得已而为之的自己。 不得已而为之也要为之。 不然还能怎样,路都已经走到了这里。 姜寒星声音放得轻轻的:“我同你说那些,原是不想你卷进风云里,若是反而叫你无所适从,左右茫然,那倒是我的不是了……” “既不全是,那便是大半都是了。” 谁知小杨大人一点也不吃欲拒还迎这一套,她话都还没说完,已全给她噎了回来。他那双平日里颇固执的眉此时深深的皱着,一双本就直白眼睛简直是在像箭一样在射向她:“我是真不明白,姜灵台那样刚骨的人,怎么会养出你这样女儿……” 然而射箭人气力有限,箭离靶子还甚远,已于半空中落下。 无论如何,哪儿有背后非议人亡父的。杨昀也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人陡然滞了半晌,才憋出来一句:“我并不是指责你父亲教子无方,只是他是……” “只是他是为了公理正道死的,我如今却甘愿当仇人走狗。”姜寒星打断了他,一双漂亮杏眼似笑非笑的,“小杨大人,你找人查我啊。” 查她也没什么。恶意需警惕,善意也更要提防,叔父走前刚慎重跟他嘱咐过的。 她一个置身事外人,又是那样面热心冷的性子,偏在他跟前,三番两次,听着是难话,却都在为他好,难道并不该查吗? 但不知怎的,杨昀就是说不出这样话来。 反而是姜寒星又说道:“大人只看我如今也知道,我不是什么养在深闺的淑女,这京城里见过我的人不算多,知道我名姓的却也不算少,尤其是我父亲,他——那样的高大,那样的区区一灵台,也能王沛淫威下绝不屈服,死得轰轰烈烈。我在东厂做事不是一两天,小杨大人,你猜才我刚去时候有没有人同我说过这样话?” 她边说边给外衫脱了,拧上头火烤下渐化的水,又凑近了了炭盆,去烘衣裳。火光映红了她半边脸颊,并没什么所谓的样子:“因此小杨大人要是为这样话介怀,那还真不必。听得耳朵都起茧子,早习惯了。” “那他们的不是。” 杨昀就看不惯她这样什么都浑然无所谓样子,他刚展开的眉头又重新皱了起来:“人生在世,总难免有情非得已,不得不低头,道理是来约束自己而非别人的,何况那时候你才多大一点,讨生活而已,没什么好受受非议的。” 这话从杨昀嘴里说出来可真是令人吃惊。 姜寒星稀奇道:“那小杨大人先前还那样怒气冲冲的,去质问我,如今也是,既觉着我如此也无可厚非,又为何要替我父亲以我为耻呢。” 提起先前冲突事,杨昀很是羞赧,当时他说姜寒星是迁怒,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至于现今…… 杨昀斟酌良久,才慎重开口:“我只是觉得,如今这样,好像也并非你所愿。” 却又还是有些话,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不得不如此自无可厚非,但既并非情非得已,又干什么还是要与王沛之流为伍?姜寒星,你父亲不会想看到你这样的……” “他想不想看到,都不会看到了。” 姜寒星打断他,不知道为什么,她看见杨昀犯傻,总想着上去惹惹他,真惹得人家张口便是心肝肺腑了,她又觉着厌烦。 或许她本就是这样喜怒无常不是东西之人。 “人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是什么都没有,不管是我做阉人走狗,还是我母亲我姐姐做节义之士,他都什么都不知道。” 她深谙说话伤人之道,要想伤敌一千,首先不自损八百哪里能足够。 什么难听姜寒星说什么:“还是说小杨大人要我明明陷在东厂这样地方,心中却仍得时常怀着仁信情义,除了自己常左右支绌,半点作用也没有?还是说您能拉我出泥潭?” “我不是这个意思。” 杨昀当然并不能拉她出泥潭,他自己如今都泥菩萨过河,所以到最后,他也只能干巴巴说一句我没这意思,再加上句:“你放心,你身份这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东厂虽并不讲究什么家世清白,但总不会我这样简单身世,小杨大人都能查出来,王沛却查不出来。” 姜寒星嗤笑一声:“我们这样小民爱恨,本就没什么可足道。” “那什么可足道,”杨昀忽然问她,“我手中那本账本吗?” 姜寒星也没想到杨昀竟会主动提这事,但他既然问了,她便也点头:“是,它关乎着很多人的性命,曾经死去的,或将要死去的。” 想了又想,姜寒星最终还是并没把这整件事说给他听。 尽管事到如今,其实也没什么好瞒的了。 但姜寒星还是只是十分郑重的起了誓: “我如今也没什么好在意的东西,发什么父母亲人五雷轰顶之类的誓,听着也假,但我同你保证,不管你杨昀以后会听到什么看到什么,我姜寒星如今要去做的绝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如有违背,我生不得长眠,死不得安宁。” 姜寒星难得这样真心,杨昀却仍只关心她拿这账本事要做什么去。 “这账本得销毁,留着它对谁都没好处,”姜寒星也只能咬牙说,“你放心,就算是这账本没了,我也一定会护你周全的,直到……你想到什么时候就到什么时候。” “哦,这样啊。” 杨昀点点头,又摇摇头: “那不行。” 第五十一章 三日后,三司会审。 那日在青山寺,最后给姜寒星气的。 不管她怎样正说反说好说歹说,杨昀始终就那一句话,毁掉这个账本,不行。 哦,还挺勉为其难退了一步,说他至多也就是如现在这般,保持沉默。 肯沉默原也不是不行,本来若没这真账本在,也没他杨昀什么事。可偏偏也是在青山寺,姜寒星曾见过王行简与陈渊明长谈。 如今他也是在青山寺,偌大一青山寺,竟肯为他闭门谢客,这事里,蓦然自请外放的杨偃果真没牵扯其中一点?到时真能由杨昀说了算吗? 杨昀并不知道这些,知道了他也依旧要我行我素。经过这几天的相处姜寒星发现了,他就这样人,未必果真不明白,只是要自在随心。她也没那么大脸,几天相处,还并不怎么愉快,便试图去撼动杨偃那么多年养育之恩。 所以到最后,姜寒星发现,不管自己先前再怎样汲汲营营,还是得靠赌来挣命。 大约渺若尘埃之人,就是得这么个活法。 种地的今年会不会饿死,要看天今年是肯赏脸风调雨顺,还是旱灾涝灾蝗灾,经商的今年能不能还穿得上绫罗绸缎,要看官府要钱的由头,又多了几成,捐完了钱,便能不能让人安心过个年。至于她,是要看质本高洁的小杨大人心里,是渺远又高大的品德志向,质本洁来还洁去更要紧,还是包括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她在内,许多条鲜活的人命更重要。 姜寒星看着他,不必做轻松活泼也不必扮笑脸藏机锋时,她那张脸其实就是张寻常少女的脸,眼是好看的杏眼,粉面桃腮,再熬几天大夜也依旧像是剥了壳的鸡蛋。 寻常少女自不会熬大夜,所以眼底的青黑出卖了她,再配合着她明明很显悲悯的微微下垂的眼角,与陡然飞扬起的眼神,很奇妙的整个人流露出不成功便成仁,我就这样、在这里等着你的决绝气质来。 “自然,账本在小杨大人这里,小杨大人肯不肯给我,是小杨大人的事,不过小杨大人既已看过账本,想来也知此事牵扯甚广,不光清江,乃至两湖,再到京城,甚至于杨大学士。因此我只是烦请小杨大人知道,大人接下走的每一步,都不只关乎自己,以至于像永安元年那样,金桂坊血腥气半月不散,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或也只是我危言耸听。” 姜寒星外衫一抖,才半干已又穿上了身,她又眯眯地笑,然后手架在脖子上,做了个刀抹过去的姿势:“但我,大人肯定是再见不到了,因此也就别介怀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 她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又拍了一下:“要是此后主意还有所改变,三日后,刑部大堂,大人仍可来找我。” “但看来还是没来。” 刑部大堂门口,徐桓之与姜寒星身后幽幽探出头来:“我还以为事既已到了那里,你无论如何,会将那账本找出来。明之弗经历这等事,肯定不肯让那账本离他远,不过一个青山寺而已,搜了也就搜了,你身上不是还有东厂令牌呢么。” 王行简与杨偃都能说得上话的地方,我拿着个破令牌就能搜山? 有些人有些时候还真是拿人都当傻子。 姜寒星心里翻白眼,继而又回过头,答非所问:“徐主事没生到文宗朝,还真是可惜了。” 徐桓之很稀奇:“这话又是怎讲?” “徐主事如此博学广知,文宗酷爱奕棋,竟没听说过吗,这样好的借力打力术,往文宗皇帝跟前一现,纵年纪轻轻,却也未必不能搏个首辅来做做呢。” 那天她并没能成功说服杨昀这事,姜寒星下山便同徐桓之说了。 本来也不可能瞒得住的事,但如此一来,他们两个本就岌岌可危的盟约,自然是更不知何时便要崩塌,之后,徐桓之开始时常找不到人,姜寒星也是心怀鬼胎,这三天里,一直在奔波。纵如今她已给筹码尽数压在了杨昀的未可知上,但这不是还有些散钱呢,能挣一点是一点,万一到时候其中一点能成退路呢? 但如此一来,自就是焦头烂额,连心情也跟跟着坏,场面话都懒得了。 虽确是他不怀好意在先,但毕竟是大庭广众下被人给了没脸,读书人都好面子,换旁的随便哪个入朝为官的在这里,恐怕都得拉下脸来。 徐桓之就不,大约是人不时常做,这样的场面也经得多。 他如春风一般笑,向着姜寒星伸出了手。姜寒星不理他,他就自己,轻轻地拍了她手一下:“那就祝我们,都有好运吧。” 有没有好运的,总之时候是到了,御史台,刑部,大理寺的人都已落了座,他们两个,一个从七品,一个不入流,得多大的脸,才敢叫满堂的人都等着他们,姜寒星与徐桓之齐齐闭了嘴,走进了刑部大堂里。 诏狱有自己的刑讯的地方,东厂寻常与刑部交接,也都是就案子论案子,因此姜寒星虽与刑部来往不少,大堂这地方还真是没来过。 于是如今弗一进来,还真有点乡下人进城,无端发出慨叹:嚯,还真是好气派。 他们诏狱那刑讯室,进里头三五个人都嫌摩肩接踵,去逛集市似的,如今人家这大堂,三司乌泱泱坐了一大群,还是只显严肃规整,庄重肃穆。 正上方好大一块牌匾,四个大字:明镜高悬。据说是当年太祖皇帝亲提的。 牌匾下头坐着的是刑部尚书,今天这案子他是主审官,至于副审,分别是御史台的左副都御史,与大理寺的少卿大人。 徐桓之排在最末流。 不过人毕竟是两湖道的主事,这案子一直是他在跟着,好歹还算是有个座儿坐。 她这案子实际负责人,林明雨亲口说的你说了算,可连座都没有。 左副都御史下首头一位便是林明雨,林明雨坐着,姜寒星在林明雨身后站着,板着个脸,怀里抱着把刀,美其名曰,护卫。 不过很有意思的是: 满堂这么多大人,独她一个护卫。 第五十二章 京兆尹府与殿前司之死,也算是大事件,前几日凶手落网消息弗一传出,朝堂之上便如姜寒星奔忙般,暗流涌动了起来。 究竟是怎样涌的,得身在其中之人才能说出,姜寒星一个不入流的小吏,不太配。林明雨也不会跟她讲,毕竟在他眼中,她只是个做事的人,还算锋利的剑,事情既已成,她就应该自己折断,或者束之高阁,今日还肯带她来,已是他仁慈宽厚。 又或者,只是事毕竟未全竞,还是不大信她。 幸好她这人,擅的便是管中窥豹,边边角角,总能叫她窥到些。 便譬如现在,她这个刑部大堂之上独一无二的侍卫,至少说明了:在这案子上,不管流程上是谁来审,实际上,还是东厂说了算。 姜寒星心下稍安。 但杨昀还是没有来。 周遭许许多多的人都在说话。 京城里,哪儿有什么事能瞒得住,何况这案子可是专门杀当官的,与自身安危密切相关的大事,自难免叫许多大人从赵平生死就开始慌张,前两天姜寒星去问,京城里武行护院身价都翻了三番,所谓穷鬼索命,早从东厂衙门里,传遍了六府三司。 好像最近许多佛道观里大师,都变得十分抢手了起来。 幸而案子还算是很快告破,这热腾腾局面才并没持续久。继而当然就是各种打听凶手消息,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嚯,原来只是个商户人家出身的、先前做小厮的,觉着自己主家当年案子里受了冤屈,复仇来的。 各位大人当时便不满意,所谓鬼索命,不管是穷鬼还是富鬼,总归是他们奈何不了的物什,只是个小厮算什么怎么一回事?不是说那个周臣赵平生孙瑄都是他杀的吗,案涉东厂京兆尹府殿前司,地涉州府京畿,人涉文官武官,别的不说,他一个小厮,是如何能进得了诏狱的?是如何能接近京兆尹府的?是如何能打得过殿前司指挥使的? 意思翻来覆去就一个: 他们那同僚如此高贵的命,不可能是断送在一个寻常小厮手上。他定是被推出来背锅的! 姜寒星在旁边听得,心里不知是暖笑好还是冷笑好,不过他们能如此想,倒挺好的。 一会儿还省的她去说服了。 但林明雨神色一直晦暗不明。 茶盏在他手中已转了半晌,他才悠悠放下,冲着最上方坐的刑部尚书,挥了挥手:“咱家看时候也差不多了,开始吧。” 刑部尚书一拍惊堂木:“带犯人上来!” 沈环被两个衙役压了上来,姜寒星眼角余光去瞥他,他目不斜视,只将将在路过她时,几乎是微不可闻的,点了点头。 姜寒星放下心来。 徐桓之这几天虽找不到人,姜寒星却未必就废物到一点也不知他踪迹,据吴筌所说,他近日里往诏狱里去,可甚多,纵由头总是公务,但他那晚见他,不像是诚心一片的样子,要她,还是多地方些。 一想到这事姜寒星就忍不住叹气,不是为徐桓之,而是为吴荃。 不过她继而便又想:人嘛,除非自己亲身去撞了南墙,不然总是不回头的,何况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她人就在跟前,实让他一点念想都无,也难。 反正她该说的都说了。 慢慢冷掉就好了,等她走掉就好了。 所以当时吴筌这样跟她说,姜寒星并没接茬。再者,徐桓之背后站着王行简,他真想要做什么,她哪里能拦得住。 因此,她只是在昨晚最后去见了沈环一趟。 “看不出来啊,徐桓之还挺上心你的,这才几天,往这里跑多少趟了。” 姜寒星又一见沈环,便这样说道,本意其实是为了使彼此之间少生分些的。毕竟虽没见的时候并不算长,两个人都还能看出先前模样,心境却是沧海桑田,再不复当初了,再相遇也是你算计来我算计去的,谈不上愉快。 所以姜寒星有时,也不太拿捏得好与沈环相处的那个度。 于是这话一出口,便遭沈环抢白:“想问徐大人找我是做什么的直说,不用这么拐弯抹角的。” 姜寒星揉了揉鼻子:“我意图这么明显的吗?” “那不是,”沈环地上坐着,都没站起来,“是因为你打小想诓我时就这样,先耳朵边捋头发,再摸鼻子。” 可每当沈环说起这样话,姜寒星又总会觉得,还是有一些事从来没变过的。 “有吗?但你之前可从没发现过,”她手从鼻子上拿了下来,“徐桓之是教你不少啊。” 她顿了顿,又说:“就是全是些没什么用的东西。” 沈环不搭理她,这话他怎么搭理。 他觉着自己如今就像是小时候乡里常见的一些穷男人,媳妇儿老娘,两头受气。 姜寒星却不肯就此放过他。她走上前来,推他肩膀:“那你跟我说说徐桓之跟你说什么了呗。” 沈环就最烦他们这种聪明人,不是揣着明白吗,干什么非装糊涂。 她推一步他退一步。诏狱的牢房总共也就这么大点地方,没退几步,沈环便退伍可退,他窝在墙角里,只能像小时候那样,手指着姜寒星,虚张声势:“你别欺人太甚啊,你的那些事,我可也一点都没跟徐大人说。” “这样吗,”姜寒星作吃惊状,“这没什么不可以说的啊。” 沈环急了:“姜寒星!” 姜寒星与他一同躺倒在诏狱肮脏地面上,大笑:“真没什么不可以说的。我们这种人,哪里会真把自己命交到一份未可知上。都知你夹在其中。” “那还一个个的,五次三番往这里跑是干什么。” “他我不知道,但我来是想告诉你一声,”姜寒星脸上笑意隐去了,“清砚,别试图翻供。” 姜寒星不知道徐桓之究竟想要干什么,但她想,徐桓之毕竟不同她,赤条条一个人,哪怕有些牵挂,死了也就什么都没了。 杨昀手中那账本,就是一支不知何时会射出的冷箭,没有人知道上边都写了什么,杨昀会不会把它拿出来,什么时候拿出来,怎样拿出来。他们将要说的话会被这破账本究竟翻掉多少,这么利的一柄剑到时候又究竟是在为谁所用。 未知太多太多了,姜寒星赌徐桓之不敢赌。 第五十三章 那这样一来,徐桓之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所有事到此止,什么清江两湖陈渊明,全当作不存在,从头到尾,就都只是他沈环复仇的事。 虽布这么大一盘棋局,到最后却只是这样草草收场,难免心有不甘,但算是大局保住,谈不上损失,还是比到时候眼看着局面失控要强。 可这样一来,她就完了。 林明雨当然也能接受竹篮打水一场空,哪怕会憋屈点,可林明雨跟她又不是师徒。 所以姜寒星不可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徐桓之如果想退,肯定得先要他们两个之前商定好的要沈环做的供词肯定就不算数,所以他才一而再的来找沈环。 这也是姜寒星今晚来到这里的原因。 但是沈环侧过头来看她,神色是出人意料的平静:“如果我翻供,会怎样,我会死吗?” “不,”姜寒星毫不犹豫,“是徐桓之会死无葬身之地。” “寒星,我感觉吧,就我特别信重徐大人这事,你有时候还真别那么敌视。” 这回笑起来的是沈环。 姜寒星一点也搞不明白他在笑什么,她杵了他一肘子。 “别人不知道,你难道还不知道我吗。我这人打小就没主见,你说什么我就是什么,后来你不在了,我不得换个人信——你不觉得你们两个真挺像的吗。” 她自己觉得像是一回事,别人觉得像那是另一回事。 “没有,”姜寒星拒绝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有话直说,别一天天的净学那些坏毛病。” “徐大人来时跟你说的是一样的话。” 哪句话? 姜寒星一直到站在刑部大堂,还在一边余光瞟徐桓之,一边心里想着沈环这句话。 是徐桓之也仍要沈环指认王行简吗?那不可能,一来她可没跟徐桓之说过她要沈环指认的其实是王行简,再说徐桓之怎么可能去指认王行简,他们那师徒情深的,徐桓之违背个王行简意思,都要先给他摘开,徐桓之都违背王行简意思了,还是能想干什么干什么,人手随便由着他调配,自在的姜寒星有时都无端生出羡慕来。 那是徐桓之也说过,如果沈环翻供,她也会死无葬身之地吗? 姜寒星倒并不慌乱,她叫沈环供认的是王行简,后续能不能牵扯上陈渊明,那是他徐桓之的事,林明雨那里,她总归是能给交代。 她只是纳罕:哪怕徐桓之背后牵涉着那么多人,他也也半步都不肯退吗? 那他这三天里,又究竟都是在做什么? 刑堂之上,刑部尚书已开始问话:“堂下跪者,可是东厂南七道狱卒沈环?” 寻常要三四会审的案子也不多,一般到此流程,该问的、想问的,各个衙门基本都问完了,沈环这案子虽匆匆,但如此大阵仗开堂审理前,也是有简单询问过的,不然到时候他万一胡乱攀扯,那可如何是好,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 所以现在刑部尚书手中拿着的,便是先前供述,案犯在东厂诏狱里关着,案子自也由东厂衙门负责,姜寒星亲自询出来的。 文书都是她亲自写的,里头每一个字她都记得。 尚书大人接下来应该要问:罪臣周臣,可是你杀的。 刑部尚书眯着眼睛看了半晌的文书,接下来果然问:“腊月初六晚,东厂诏狱里,清江前知府周臣,可是你杀的?” 刑讯之事,也就那么些手段,尚书其人,姜寒星也有所了解,等开春做了寿,都人生七十古来稀了,这么多年硬熬出来的资历。 许多人,尤其是他们这样年轻人,特别是他们这样年轻人里杨昀这样年轻人,提起熬资历时总很不屑,但据姜寒星这两年同各部衙门打交道看,熬资历,也是相当要学问的。 首先,这么多年能不出大错,已是多难得。 其次,这么多年都没出什么大错,那定然是也没干什么大事,照本宣科按部就班得多。 所以以刑部尚书,肯定是会按照她这份文书往下走的。 说起来杨昀,杨昀还是没有来。 沈环双手交叠放在地上,额头放在手上:“回大人,是罪臣。” 只是一称呼而已,“臣”或者“民”的,只要沦为了“罪”,哪里还有什么区别,但有的大人就很不同意,旁边搭着腔:“你一个不入流的小吏,哪里称得上是臣!” 沈环便从善如流:“罪民沈环,见过诸位大人!” 算是小小一个插曲。 刑部尚书清咳一声:“还有那周臣究竟是不是你杀的呢。” 沈环便回:“回大人,周臣,不是草民杀的。” 众皆哗然。 昨晚姜寒星询问兼探望沈环时,沈环其实有问过她。 他说,虽他也没上堂被询问过,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他看旁的案犯,事无巨细都要问的,那到时候他接受询问,除了与王行简相干的事,其他他又应该怎么回答? 怎么干的就怎么回答呗。 姜寒星吹着文书上墨迹,像沈环只是在问她今晚吃了什么一样自然而然。 不真相昭昭,又怎么能叫报仇雪恨。 刑部尚书也有点懵,手中文书翻了一遍又一遍,上头说这罪名,他是认了的啊。 唉他就知道这案子早晚要横生枝节。 他抬手扶了下官帽,作强硬态:“当晚便是你当值,不是你还能是谁?” 旁边大理寺少卿却嗤笑:“偌大一个诏狱,难道每晚当值的只一个人?这话未免也太无从说起,要刑部里案子都这样断,那是得有许多枉死鬼要来索人命。” 这话倒确实是少卿说得更在理些,但她没记错的话,比之只是混日子的老尚书,他才是王沛的人,也一大把年纪了,儿子都成了亲,见了王沛面,称呼是我的亲爷爷嘞。 是是与非非的,这谁说的准呢。 他们两个在上头吵,沈环在下边回。 看来这两年跟着徐桓之,确实有见过大世面,他从从容容的:“虽腊月初六当值确有罪民,但因周臣身份特殊,其寻常吃食供给,俱是由领班贾峥一人负责,有当值记录可查。” 姜寒星附了当值记录的,沈环将要说的所有话。 她都有附证据。 第五十四章 临行前的一天,姜寒星硬生生挨到了鸡叫才眯了两眼,去驿站的路上顶着好大两个乌青的眼圈。 “姑娘是没睡好吗?” 姜寒星倚着驿站旁的大柳树打第七个哈欠时,终于有人忍不住在她身后问出了声。 声音很有点熟。 她回了头。是徐桓之,看向她时眉眼都带着笑意,一如既往。 姜寒星看着这熟悉的笑意,反倒是松了口气。反正该来的总会来的,早点来让她安下心来也好。 她也笑了下,刚想说话,吴垣沛吴大人忽然从旁边走过来了。 这几天的各种乱七八糟的交接里,姜寒星没太见过他,因为她不配。 不过看他方才在大小官员中来回穿梭,同谁都言笑晏晏的,应该是位挺和气的大官——就是不知是不是笑面虎,只那张皮是笑的。 “吴大人。” 姜寒星和徐桓之一块儿向他行了个礼。 “哎,不必多礼,”吴垣沛摆了摆手,“怎么,两位认识?” 她一个东厂番役,成日里各个衙门跑的,说全然不认识,那也太假了些,于是她装模作样的打量了徐桓之一眼,笑了起来:“看着是有些面熟。” “也是,”吴垣沛点了点头,“京城也就那么大一点儿,哪儿能真一点都没见过。来来来,让本官给你们相互介绍下认识认识。将来到了九江,可得共事好长一段时间呢。” 姜寒星有些吃惊:“大人认得卑职?” “东厂衙门里一直闻名的万绿丛中一点红,”吴垣沛做出生气的样子来,“本官在寒星姑娘心里,难道便孤陋寡闻至此吗?” 徐桓之笑着把话接了过来,对着姜寒星作了个揖:“是卑职孤陋寡闻了。久闻寒星姑娘芳名。百闻不如一见。” “刑部江西司,徐桓之徐主事。” 姜寒星也回他一个揖:“不见徐主事,也果真不知春风几许。” 吴垣沛哈哈大笑起来。 # “杨姑娘好会夸人!” 徐桓之也跟着笑了一下:“若是别人,在下绝不肯受这样的谬赞的,但既是姑娘,在下便少不得要厚着脸皮受了。” 姜寒星着实不知,为何是她,他便要厚着脸皮受了。 但确实他这话一出口,暗流顿时便在他们两个之间涌动起来了,似有若无,她拦都拦不住——其实也不大想拦,因为徐桓之这话一出口,吴垣沛顿时便要走了。 “老夫是想着认识认识,两位日后也好相处,”他捋着稀疏的胡子,笑眯眯的,“如今看来,恐怕反倒是多此一举了。” 这话她怎么接,姜寒星只能干笑:“大人这是哪里话……” “不必这样拘谨!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才是要紧事,什么礼啊教啊的,那都是假的,”吴垣沛一个劲儿的摆手,“你们聊只管聊你们的,户部到如今还不曾过来人,老夫去瞧瞧,便不在这儿讨你们的嫌了。” 姜寒星也只好和徐桓之一块儿拱手送了他去。 “不生气吗?”吴垣沛走后,徐桓之探着头问她,“他方才话里话外,那样的想你。” 这话着实让姜寒星好愣神,他这意思是,吴垣沛方才同她那两句话,也太轻薄了些吗?她舔了下嘴唇。不是,吴垣沛是什么身份你徐主事并不知晓吗?你让我因为这样一点小事去记恨他去?何况若不是你话里话外那般的暗示了,吴垣沛一个半百老头儿,会平白无故的往风花雪月那上边扯吗? “有什么生气的,吴大人又没想错我,”姜寒星眉毛一挑,“我们江湖儿女,确实是并不同徐主事这般,拘泥于礼教的。” 他们两个人肩已经要碰着肩了,她还接着往前走:“旅途漫漫,真有段露水姻缘排遣下寂寞,也很好啊。” 她额前的碎发直往徐桓之鼻尖上飘:“既然并不是谈公事,我便也不同徐兄以公务相称了——你说是不是,空明兄?” “是在下的不是,怕寒星姑娘生气,没想到却是在下惹姑娘生气了。”徐桓之伸手摸了下鼻子,看起来依旧是游刃有余,“不过在下是真没想到,姑娘原来竟是这样的脾性。” 他既然服了软,姜寒星也不愿意同他多计较,重新靠回了树上去。 这么一番你来我往,困意是全然没了,身体的疲惫却仍旧是挡不住:“几面而已,徐主事别弄得跟多了解我似的。实不相瞒,徐主事,你到九江是去做什么,我其实清楚。” 所以她决定把话同徐桓之摊开来说。刘瑾不是让她耳聋眼瞎吗,那她就真把话都说明白了然后带着胡波元做瞎子去。 徐桓之看着她:“哦?清楚什么?姑娘不妨说来听听?” “你觉得我清楚什么,我便清楚什么,”她心下坦荡,便并不管徐桓之究竟是什么眼神,“我说这些话并不是恫吓徐主事来的,所以也不必同徐主事证明什么。” 徐桓之笑了起来:“那又从一开始便何必要说呢,想来在姑娘心里,你我应当是并不相熟的。” “为了让徐主事明白,我并没什么多管闲事的心,”意思就是,“所以也请徐主事,不要来打我的什么主意。” 徐桓之扭过了头,没置可否,只是道:“原来如此,在下还以为方才吴大人是看在下来的,如今看来,怕原来是来看姑娘的。” 反正她该说的都说了,他就算终究不肯,两下难看,也是到时候的事了,不必现在就弄得都下不来台。姜寒星顺着他给的台阶走了下来:“或许吧。” “吴大人其人,寒星姑娘清楚吗?” 不怎么清楚,只知道是刘瑾的人的程度。但姜寒星没这么说,她反问他:“徐主事呢?” “我也不清楚,看起来倒挺和善的。” 姜寒星心里冷笑一声,你此去是专门同他对着干的,难道连他究竟是什么人都并不知晓吗?也太虚假了些。顿时觉得好没意思起来,连虚与委蛇的话都不愿意同他多说了:“徐主事方才也看到了,我实在是乏得很,要是没什么……” “斗篷我收到了。” 他不说她都差点忘了这事了。姜寒星正要走的脚步停了下来。当时也是,她给忙的差点都忘了这事了,还是吴荃想起来了这事,从乱葬岗回来后的第二天早上给送过去的。 第五十五章 不管怎样,那夜的事她终究是感激的,谢他的雪中送炭,也谢他的并不相迫。 “并不是徐主事的斗篷吧,”姜寒星指着他薄薄的夹袄,“顶厚的雪狐皮里子,可我瞧徐主事并不是这样怕冷的人。” “寒星姑娘好眼力。是老师畏寒,有贵人特意从长白山的猎人那儿寻了来,赠予老师的。” 姜寒星轻轻吸了口气。她猜到了是李东阳的,老师这却真是不知。不过她其实应该想到的,不是关系实在亲近,哪儿能当时李东阳坐在马车里,一句话都不曾说。 徐桓之半真半假的同她抱怨着:“就因为这事,老师说我再一声不吭把他的东西借给别人,就罚我今年过年一个饺子都不准吃——不过咱们今年应该不会在京城过年了,到九江估计元宵都过完了。” 姜寒星的羡慕倒是很真:“徐主事同老师的关系倒是……” “寒星!” 一声怒吼把她的“好”给噎回了嗓子眼儿里。 姜寒星恼火起来,猛地一回头,长发甩起老高:“不知道这是什么场合吗?喧闹什么?” 小乞丐一撇嘴,在她跟前站定:“要紧事!” 不知道多少天没洗澡的味儿伴随着热气扑面而来,姜寒星掩了鼻子,剑柄往他胸前一戳:“三尺之外!” 又盘问起他来:“谁跟你说让你到这儿来找我的?” “刘大娘!”他举着双手一边往后推,一边在姜寒星看不见的地方翻着白眼骂她突然又犯疑心病,“谁知道你这一去得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他偷偷瞟了徐桓之一眼,略微压低了声音:“我总得知道我接下来应该干什么呀,要不你岂不又说我贪你银子……” 应该是浮云的事有眉目了。 姜寒星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想听见这消息还是不想听见这消息,反正她的身体在她想明白之前已经先做出反应了,她听见自己很镇定的在同小乞丐说:“那就说呗,干在这儿杵着是做什么?早说完你早走,我们也马上便要出发了。” 但小乞丐仍旧是,欲言又止。 她这才看见了,小乞丐的眼神一直在不住的往徐桓之身上飘。姜寒星一时间几乎要笑起来。小乞丐老觉得她这事好像什么天大的秘辛似的。 “小乞丐,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 小乞丐抬头看了她一眼。姜寒星这才看清楚了,小乞丐的眼神里,是有怕的,他在怕徐桓之。 她话停在嘴边。没人第一眼看见徐桓之就会觉得怕的,他天生一双笑眼,说话也和气,一眼看上去就能知道是个书生,太单薄了,怎么都同“怕”字沾不上边。除非小乞丐之前便见过他。 可他们怎么会认识? 所以这便是你明明看看出来了我们有事要说,却仍旧不肯避开的缘由吗?向来很会察言观色很通情达理的徐主事。姜寒星看向了小乞丐,很坚定的把方才没说完的那句话说完了:“就在这儿说,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她就不信,就这么三言两语,他还能什么都给看出来了。 都是为她着想,她反倒不领情,小乞丐看着也是有些小脾气上来了:“浮云的事,有消息了。他确实很福大命大,还活着。” 姜寒星走后,他便一直在赵员外他们说的浮云被扔的地儿蹲着,把附近的地都掘开,也问来往的过路人,赵员外家的家丁也在附近找寻着,蹲到第三天,终于蹲到了一个曾经来过的过路人,说是见过一个被扔在这儿的小孩儿被人给带走了。可巧,那带走人的人他也认识。 是就在附近庄子上行医的一位大夫,只是这过路人此行不仅看见了这大夫救人,还看见了这大夫挖坟里的尸体不知来做什么古怪,村里人以为是什么妖邪惧怕,成天的驱邪赶鬼的闹腾这大夫,大夫不堪其扰,便搬走了。 “附近的邻居说是那捡来的那小孩儿倒是带着,倒是没人知道到何处去了…” 姜寒星一听便恼了:“你这是有消息了吗……” “我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 村子里的人虽不知道这大夫究竟到了何处,却给小乞丐探听出来了这大夫有个同门师兄,就在京城里开医馆,同大夫来往密切。他又找到了他师兄处,一开始师兄也是不肯说的,但后来听他说是要寻亲,便还是说了去处。 “说是到江南去了,他们老师在江南,”小乞丐一瞪眼睛,“江南具体哪儿我可就不知道了啊,他们老师那是个游医。” 江南。姜寒星思忖着,那可就太广了啊。往远了说,南岭以北长江以南那可都是江南,就算往小了说,那也有苏南浙北同江西小部啊。 “那刚好也算同我们顺路。”徐桓之忽然开了口,“要不便让他同行吧,毕竟寻人是要事,可耽误不得。” 姜寒星看向了他。 “徐主事怎么突然这样为卑职着想了?” 两人四目相对半晌,姜寒星看徐桓之并没什么要退让的意思,索性自己先开了口,语气不怎么和善,意思也不大客气。同时,舌尖轻轻一碰上颚,啧了一声。 她终于开始对他这没完没了的试探和心思由衷地感到厌烦了。 姜寒星啧得并不很大声,但以徐桓之之敏锐,肯定是听见了,但他视线略往下一瞟——这是在向她示软,且笑得愈发真心起来:“在下一向很为姑娘着想的,姑娘惯常不领情罢了。” 他这人就是这样。 好好说话时,他偏要轻飘飘三言两语就把氛围给弄紧张起来了,你因此同他冷下脸来了,他反而又一张笑脸向着你没事人一般转去说旁的去了。 所有人的心都拿捏在他手中,他愿意怎样揉搓就怎样揉搓似的。 “哪里会呢。”姜寒星就是都看透了,才愈发觉得厌烦起来。 故她并不顺着他这话说下去,也是顾左右而言他:“只是如此一来,便是假公济私了吧,卑职区区蝼蚁而已,却让徐主事这般……” “姑娘总徐主事徐主事的叫,也太显你我之间生疏,”徐桓之一摆手,打断了她,“我字空明,姑娘不如就唤我一声空明兄?我看姑娘方才还叫得挺顺口的。” 第五十六章 这是在揶揄她方才不耐之下的礼数之失。姜寒星眉头皱了起来:“难道卑职竟同徐主事很相熟吗?这话平白的让人误会。” 她掠起眼皮去瞧他。 “原来在姑娘心里,你我还并不相熟啊,”一阵寒风过,徐桓之身旁柳树上没落尽的枯叶轻飘飘落在了他斗篷的毛领上,他轻飘飘地去拈:“好歹也是救命之恩呢。” 她就知道他早晚会拿这个来说事的。姜寒星心里明白得很,旁人的施予,不管人情还是钱财,拿了便是落了把柄。何况徐桓之瞧起来可并不像是什么乐善好施不求回报的活菩萨。故她其实从得知此行徐桓之可能也要来便一直担忧着。 “徐主事这又是哪里话?卑职同大人虽并不是第一次谋面,结交却是头一遭,大人这话,卑职可并不敢认。” 这话其实站不住脚。姜寒星心里明白得很,那晚的事,许泛同王行简可都是证人,随便谁轻轻说句话便能把她这谎言给戳破了。但她仍旧不愿妥协。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这想法实在是没由来且奇怪,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让她跪下来叫刘瑾爷爷自认孝子贤孙都成的,怎么这时候还活像个贞洁烈女了? 是因为怕他拿这事拿捏了自己这一回后便会一直拿这事来左右自己吗?可姜寒星自己很清楚,并不是。她就是突然憋了一股劲儿。 徐桓之看向站在姜寒星身旁的小乞丐,颇善解人意的笑:“那许是在下同老师一并记错了。” 老师。姜寒星低下头,也笑了一下。她凭什么觉得在自己有资格能去憋一口气呢。 “哎呀,找人重要还是要面子重要啊,”小乞丐突然啧了一声,“果然只要是女的,都逃脱不了一个头发长见识短!” 他向着徐桓之作了个揖:“这可真是谢过大人了!敢问大人小的应当去哪儿候着?是同下人们一处还是......” 小乞丐一直在旁边看着,她同徐桓之之间的愈演愈烈的剑拔弩张他都看在眼里,然而他却还是开了口,以一种甚至有些过火的方式。姜寒星舒了口气,抬起头来呵斥她:“这是你能应承下来的事吗!胡说八道些什么!” 她抬起头来才发现,小乞丐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直到她开口呵斥他,他一直紧张得都拱起来的背才舒展开了,嘴上还仍要同她犟着,要把这出戏给演完:“怎么不能!找人这事全然由我来处置,这可是你亲口同我说的。我是你雇来找人的,又不是你家仆役。你同我说话客气些!” 姜寒星不再搭理他了。他自己有分寸的。她也向着徐桓之作了个揖:“既然空明兄一番好意,寒星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徐桓之微微欠身,也回了一个礼:“全然是为姑娘方便罢了。” “既然空明兄并没旁的事,卑职便先下去了,”姜寒星觉得再同他多待一瞬都难以忍受,“昨晚没睡好,实在困乏得紧。” “今冬严寒,冻死了好几匹良驹,刚我来的时候还在惩戒失职驿卒呢,各杖一百,有个上了年纪的,当场就给打死了。” 徐桓之也并不阻拦她,他只是说一些听起来毫不相干的话。 纵然毫不相干,却只要他还在说,姜寒星便不敢真的扭头就走。她耐着性子问:“所以空明兄的意思是?” “车马并不太够用,方才听吴大人的意思,姑娘应当同吴大人两位女眷同乘一车,吴大人如今应两位女眷在一处。” 姜寒星知道这两位女眷是哪两位。她来的时候刚好瞧见了,吴垣沛新纳的两房小妾,她不用想就知道吴垣沛同她们在一处时是在做什么。 “这怎么使得,”姜寒星干巴巴的试图拒绝,“卑职行伍之人,一身的血腥杀伐气,也不懂什么礼数,再冲撞了两位夫人......” 徐桓之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我也正是有这样的担忧——倒不是说姑娘不懂礼数,只是觉着身份不同,硬凑在一处哪怕都是女子也难免拘束,所以劝说着吴大人另作打算了。” 姜寒星发现自己好像其实并不明白他。 所以这次她干脆不再试图去揣测,而是学着谦卑:“所以空明兄的意思是?”她也破罐子破摔的同徐桓之做出顺口扯闲天的样子:“其实要我说啊,吴大人何必非要带两位夫人去呢,九江虽是小地方,可哪儿能连两朵空谷幽兰都没有啊,可见吴大人虽朝堂上有远见,情之一事却目光短浅得很。” 徐桓之笑而不答,只是冲着她正后方作揖:“见过吴大人。”又冲着她左后方作揖:“在下方才还想同寒星姑娘抱怨户部怎得还不曾派人来,杨大人便到了,可见果然背地里念叨人的话是想也不能想的。” 这是句玩笑话,但玩笑话要能让人笑才叫玩笑话。来人并没笑,搭理都没搭理徐桓之。 姜寒星一听那个“杨大人”便心知不好,又见来人并不理会人,纵然并不曾回过头去,心下也已然确定了八九分——可她却仍旧不能不回头。 吴垣沛也在后边站着呢。 “空明兄说得果然不错,背后是不能说人的。”姜寒星笑着也向吴垣沛作了个揖,“还望吴大人看在卑职年纪小不懂事的份上,且饶了卑职这一回罢。” 吴垣沛捋着胡子哈哈大笑:“哪儿有自己说自己年纪小不懂事的!” 姜寒星笑得更甜了:“那大人就权当卑职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你呀,好一张利嘴,”吴垣沛伸出手虚朝着她的额头轻点,如同一位亲近的长辈一般,“怪不得当时段修己力排众议也要要了你去。” 姜寒星头略微低了一些。段修己生前最高也不过六品百户,他堂堂二品大员,是如何认得的?段修己因为其死因死后几乎无人敢提,他如今提得倒是很轻松随意。 但她却仍旧是不好提的。姜寒星还是笑:“知大人素来胸怀宽大,不会同我这般张狂小人计较,才敢这般信口胡说罢了。” 吴垣沛身侧一声冷笑。 姜寒星心里长长一声叹息。她就知道,该来的早晚要来的。 第五十七章 吴垣沛一拍脑门,刚想起来似的:“只顾着同你说这些俏皮话,倒把正事都给忘了——专门带杨给事中来给你们认识的。” 他伸手向杨昀一指:“这位便是杨给事中。” 杨昀把头扭向了看不见姜寒星的那一侧。 姜寒星:..... 她只有十来岁同姐姐闹脾气时才会这样。 尽管在场的人一个比一个人精——就是因为太人精了,才愈发扛不住这般直愣愣的闹脾气。姜寒星低下头揉鼻子,吴垣沛抬头去看天上并不存在的飞鸟,还是徐桓之先回过了神来,冲着吴垣沛摆了摆手:“禀大人,卑职同杨给事中素有职务来往,原是认识的。” “卑职同杨给事中也是认识的,就是......”姜寒星赶紧也跟着剖白,毕竟杨昀这气明显是冲着她来的,一直让无辜被牵连着,总归是不太好,“卑职年纪小不懂事,曾经......不小心得罪过小杨大人......” “小杨大人。”一个称呼而已,姜寒星最初用来拿来调侃杨昀,后来叫顺口了如今随口就这样叫了而已,吴垣沛却一下子就捕捉到了,他看向姜寒星:“那看来还并不是很得罪。” 这话姜寒星怎么接?只能一边心里因为这话咯噔着,一边冲他嘿嘿的傻笑算作是回应。 “这位是?”吴垣沛终于看见了一直在一旁呆着的小乞丐。 小乞丐穿着他一年四季都在身上的那身破棉袄,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鸡窝,一看就是流民乞丐之流的。以吴垣沛这样的身份,肯屈尊开口问他已经是十分客气了,他语气反倒比方才同他们说话还和善了些。 “啊,是我......”姜寒星刚准备随口扯出个由头来,忽然余光瞥见了吴垣沛身旁的杨昀。他方才侧过去的头已经低下了,但依旧一身清晰可见的怨气。 她满口的谎话便扯不出来了。她怕杨昀盛怒之下直接跳出来拆穿了他,毕竟他可是见过好几次小乞丐的。 “是寒星姑娘的一位表兄,”倒是徐桓之接过了她的话头,跟小乞丐是他表兄似的同吴垣沛侃侃而谈,“家里着了灾荒,千辛万苦来投奔的,差一点还没......” “既然吴大人有事要谈,卑职便不在此叨扰了。左右也已经遂了大人的愿,同两位同僚都认识了。”杨昀自己也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着实是很失礼。 所以他才打断了徐桓之,向着吴垣沛行礼:“不过卑职还是同先前与大人讲的那般,同在一处做事,靠的是心往不往一处使,而不是熟与不熟人情几分。” 就是这话里可没一点歉疚的意思,怎么听都是在噎人,直噎得吴垣沛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眯着一双细长眼突然灿若星辰的笑。 当然,杨昀肯定不觉得自己这是在噎人。姜寒星看着杨昀看都没再看吴垣沛,直接把头转向徐桓之,忽然就忍不住有些想笑。他就是这样人啊,她方才为什么会觉得他如此这般是为了给吴垣沛难堪? “不管缘由如何,方才迁怒于徐主事,失了礼数,终究是在下的不是。”杨昀向着徐桓之拱了拱手。 “杨给事中什么时候失了礼数,在下竟没看......”徐桓之忽然不说了,因为他看到杨昀在同他说完话之后便也没再看向他。 他像是例行公事一般,又看向了姜寒星。 “我对你没什么可歉疚的。” 姜寒星在他转头的一瞬间把自己脸上的笑收了起来:“卑职,明白。” 杨昀眉头皱了起。她这话会让他不舒服,姜寒星心里明白得很,但是她想。 凭什么呢? “我想你接下来那些话,”但杨昀显然并没有任由自己的怒气蔓延下去,他把头略微转了一些,不再去看姜寒星,仍旧只是说自己的“应该并不怎么想让我听。” 姜寒星一时间几乎要嗤笑出声:怎么,要我因此跪下来谢谢你吗? 但她并不能这么回。姜寒星余光瞥见了吴垣沛的视线,他正看着他们两个,依旧是笑意盈盈的。也就是这一瞬间,姜寒星意识到,自己此时的心境想法,同杨昀见到她时,好像其实并无二致。 “杨给事中这是哪里话,倒像是卑职见不得人的事......” 杨昀用一声方才她忍住了的嗤笑打断了她。 姜寒星有一瞬间是真的想不管不顾的冲他发火的。是吴垣沛让她止住了这个念头,他冲着她连连摆手:“既然并不方便说,不说便罢了,老夫这样年纪了,难不成还有什么听人墙角的毛病?不说便不说罢。” 他这样说,姜寒星才更是要事无巨细一一都非同他说不可了。 姜寒星连就在他身边站着的吴垣沛都顾不得了,只略微偏了偏头,便急吼吼地冲他对口型:“仗着叔父,得意什么。” 极快速却极清晰。 这是杨昀的痛处,他当即连礼数也不顾了,一甩袖子扭头就走。 旁边吴垣沛脸色随着他甩出去的袖子沉了下来,不过稍纵即逝,当他再看向姜寒星时间,便已经又是笑意盈盈的了,甚至还帮着杨昀说话:“世家公子不懂事,寒星你莫要同他计较。” 但姜寒星却全然都看见了:“吴大人这是哪里话,杨给事中不计较卑职的不懂事卑职便千恩万谢了。” 故她嘴上敷衍着,心里却思忖着。 吴垣沛确实并不是什么和善之人,她之前猜得并没有错。之所以会那样好脾气的在徐桓之他们两个跟前装贤德,大约也不过只是因为他们两个肯捧着他顺着他。所以杨昀又是为何呢?杨昀从头到尾都在给他下不来台。 只是因为杨延和吗?可今时已经不同往日了,杨延和已经去了南京,刘瑾亲自动的手,十有八九是再回不来了,吴垣沛还这么顾忌着杨昀是做什么? “哦对了,方才你们要同老夫说什么来着?”吴垣沛转移了话头,脸上的笑意终究还是淡了几分。 其实方才是徐桓之在同他说的,但姜寒星很自然而然的就接了过去:“啊,卑职表弟。” 她伸手一指小乞丐:“今夏衡州府旱得厉害,卑职一直忙着公事也忘记给家里去封信问一问,方才听表弟一说才知晓,秋来简直颗粒无收,还没入冬便一家子相携北上了.” 第五十八章 刑部尚书狂翻桌子上山样高文书。 找到了,周臣饮食供给,确是一叫贾峥的在全权处置。 他再一拍惊堂木:“带贾峥上来!” 事情越来越像是披脱缰的野马,姜寒星哪里还顾得上最初的贾峥,一直在吴荃家柴房关着,她不开口,吴荃便也不给放,一直到最晚她去见完沈环,将所有时从头捋,这才想了起来,吴荃家柴房里还关着个人呢。 这不,给饿得向来圆润的双颊都凹陷了下去,看向她的眼神愈发露凶光。 “三司会审,也要我参加是么。” 姜寒星一直觉得,贾峥其实也是能做大事的人,寻常人断然做不到他这样的,眼神都已凶成那样了,语调竟还挺平和:“你想要我怎么做?” “贾兄这话说的。” 姜寒星觉得,有朝一日,她肯定也是能做大事的人,贾峥都这般目光如冷刃了,她竟还敢伸出手去帮他摘取衣领上不小心粘上的稻草,冲着他笑:“我都想要用你的命去填我这边的坑了,难道我说想要你怎么做,你还真会听吗。” “遵从自己的心,想怎样就怎样就行。” 想怎样就怎样吗。 贾峥看着高堂之上乌泱泱的人,听见最中间的那个问他:“据检验文书所言,周臣是乌碱中毒死,而种种证据表明,你是周臣生前,唯一接触过他饮食的人,贾峥,你可有什么话要讲?” “卑职确实是唯一接触过周臣饮食的人。” 他头叩下去,又很快抬起来:“但我根本不知道那什么豆子跟薯一道吃竟还能死人!这都是周臣告诉我的!卑职也有证可证!”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揉皱又展平的纸张。 他又不近庖厨,哪里知道什么薯什么豆,当时周臣又慎重得很,他一心想讨好他,生怕买错,这才特意带了纸笔,让周臣写了下来。 谁曾想还能在今日派上这等用场。 刑部的衙役接过纸张,先呈给了刑部尚书看,刑部尚书没怎么看,抬手示意叫林明雨看,林明雨头头没抬,摆手叫给旁边比照字迹的。 比照字迹的与周臣文书两相一对比,确是周臣字迹无疑。 刑部尚书又不明白了: 那这,周臣自己叫人买毒药给自己,难不成他竟是自杀不成? “他是自杀。”沈环这样说道。 脾气本来就急的左都御史一听这话,当时就来气了:“那你是认什么罪?把我们这老些人拉这里陪你耍猴戏,你很得意?” 左副都御史或并不能算是王沛的人,但却是实打实的,与王行简之间有龌龊。倒不是朝堂上的事,两人原还算是旧友,所以孩子长大了理所应当的,便结了亲家,只是御史大人家就这么一根独苗,打小给夫人娇惯得不像话,才成亲没几天,就给人王家小姐打了。王行简也硬气,当时就给女儿接回了家,两家的梁子,也就此算是结下了。 当然不是人人都知道,今日事,原是王行简与王沛在打擂台,但今日能坐到这主副审位置上,俱是正三品以上,宦海沉浮几十年,又有谁果真能是傻子。 他王行简若没在其中掺和一脚,就那周什么臣,他能活到前几日才死? 能给王行简瘪吃,他就高兴。至于怎么才能给王行简瘪吃,大理寺那位怎么说他就也跟着怎么说呗,人王沛铁杆心腹。 所以堂上就坐着三个人,一个随风摇,两个不肯认沈环就是真凶。 沈环若是识时务,他这时候便应该不止周臣,旁的也从头到尾全推翻,这条活路眼看得见手摸得着,怎么看都比姜寒星那些所谓承诺靠谱得多。 但沈环并没有。 他有点知道姜寒星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诏狱那等地方,纵周臣想要自杀,也得有人给他提供些手段才成!” 只是他尚没开口,贾峥已先抢白。 老尚书很稀奇:“不就是你帮的他吗?” “怎么会!我在东厂这么些年,当然知哪些事能为哪些事不能为,”他手往沈环方向猛的一指,“是他!一直在旁边用言语暗示怂恿我,也才会答应了周臣的请求!” 大理寺少卿啧了一声。 怎么就一点也看不清楚局势,还真指望着这三司会审能给他主持公道啊。 他把椅子往前拉了一点,问贾峥:“你到东厂多少年了?” “再差两个月零三天便七年整。” 他指了指沈环,又问:“他到东厂又有多久?” “尚不足月。” 大理寺少卿笑了起来,眼睛在沈环身上停一会儿,再往贾峥身上停一会儿:“所以平日里,反而是他说什么你听什么?” “那自不是……” 贾峥一时语塞,继而还更破罐子破摔,眼睛一闭:“那是因为沈环与周臣勾结着,用周臣身上那笔如今仍不知去向的税款引诱我!”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起了贪心,徇私枉法,这小的认!此案了结后悉听处置。但还请各地区各位大人,莫要因此便轻纵了沈环,他就是杀人凶手啊各位大人!” 他这是自己徇私枉法吗,他这是在告诉在座诸位,一直牢牢捏在王沛手中,高悬于他们头顶的东厂,也一个个都是人,也都有私心,是可以收买,可以动摇,可以…… 不听王沛的。 林明雨闻言脸当时便变,手在椅子扶手上轻叩了半晌,才算是强忍住怒意,转换作轻飘飘地问沈环:“你这同僚指认你的你可认?” 沈环点点头:“罪民认。” “那便结了。” 他伸手去拿茶盏,却凑到嘴边了才发现茶已饮尽,他砰得一声放下手中杯子:“虽无亲手杀人之事,却有亲手杀人之意,咱家记得大齐律也没有授意杀人便不为罪这一说。至于从轻不……” “授意杀人”这几个字,林明雨一反他方才铁血,飞快地含糊了过去。却还是给大理寺少卿捕捉到了。 都察觉到了林明雨不高兴,满堂寂寂里,只他一个人迎难而上,悍然发问:“这不对吧。什么叫授意杀人?案宗上可写的是此案是仇杀,仇人之间,还能好商好量,授意杀人?我觉得这有问题。” 第五十九章 姜寒星十分感动。 她还以为大家今天欢聚在这里,都只是为了糊弄事儿,没想到她挑灯夜读辛辛苦苦写就的文书,竟还真有人认真钻研过。 姜寒星给了大理寺少卿一个感激的眼神。 少卿没收到,他眼里只有林明雨。 毕竟大家说起来都是王公公的人,闹得太难看了也也不好,所以四目相对良久,还是少卿先觉得,一个阉人跟前,他得有风度点。 于是他小退了一步:“要是林公公觉着没问题……” 林明雨却没就坡下驴。 他打蛇随棍上:“那我觉着没问题。” 少卿傻了眼了。 姜寒星在旁边,只觉得这实在甚是好笑。 她心中其实一直有疑惑:这案子,一开始林明雨为何不肯让她光明正大查,毕竟说起来,道理是站在王沛这边,就算不站,也没见过王公公顾忌过谁的。 是后来察觉到了这事与王行简有关,姜寒星才稍微有点明白:要真是深仇大恨,那当然一刀捅死也就算完。可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深仇大恨,大多数都是,谁踩了谁一脚,说了谁几句坏话。当然,也确实有为这些便能杀人的,王沛也这么干过。 但不能总这么干。 毕竟议事的是太和殿,不是菜市口。 再严苛的君王,也没有过因谁脑子里一闪而什么便治人罪的。不管王行简心里在想什么,他暗地里又做了什么,只要这事没摆到明面上来,只要他王沛没抓到翔实证据,便只能是这样,别撕破脸,偷摸着来。 王沛当然谁也不顾忌,可他早已不再是当年御马监那个倒恭桶的小黄门,他身边有的是同如今老尚书跟前的那堆案卷一样多的心腹门生,徒子徒孙。 他们会想方设法,让他顾忌的,为着自己的功名前程,财富地位。 林明雨第二个不肯让她明着查的原因也在这里: 他是王沛的心腹,但王沛的心腹,实在也太多了。 陈渊明与王沛不睦,是去年北境用兵的事,眼看着终于要胜北蛮,王沛也想分一杯军功的羹,专门派了自己身边亲信去做监军。 监军都是太监,到军中前一辈子呆在皇帝身边,宫门都未必出过的人,到了军中后,排兵布阵突袭后撤一应事宜,要监军数首肯,才能动作。 军机哪里能等人,最后的决战,陈渊明便是越过监军,发动了夜袭。王沛闻之,自然是大怒,明面上接着褒奖给召回了京,到了京城就给穿了小鞋。本来有功之臣被这这样待,就难免心寒,陈渊明又是个极傲气之人,赴任两湖之前很是说了一些难听话,这才算是结下了梁子。 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大齐的言官们多硬的骨头,纵如今朝政上是王公公说了算,又哪里会不挨几句骂,七品的言官们都说得,难道陈渊明一个正二品的大员还说不得了。 所以姜寒星猜,王沛对于陈渊明,也就是跟周臣一样,偶尔想起来骂几句的程度,甚至可能还不如周臣讨王公公嫌,毕竟周臣这还涉及了钱的事。给周臣事牵涉上了陈渊明,并极力要促成这事的,是林明雨自己。 原因也无他,还是王公公身边的心腹,实在是太多了啊。 就是要这样主子都不大放在心上的小事,他却一直给放在心上,还悄无声息的,便给办的漂亮,才能有出头之日。 那其他人能让他有出头之日。 所以林明雨这谋划,打一开始,应该就有很多人阻拦。 譬如现在她跟前这位大理寺少卿。周臣这案子,王沛是很愤怒的,他既是王沛的人,最好当然是尽快给这案子结,若是能问出来些税款去向相关,稍宽王沛的心,那就更好了。 但他从头到尾,就只是林明雨说一句他噎回去一句。 主子心顺不顺畅的有什么要紧的,最重要的是同僚不能比我更得意! 姜寒星本来还挺可乐,后来就不乐了。 都到了徐桓之与她这等你死我也得跟着亡的境地了,也还是要背后耍心眼子,一门心思想着谁先给谁弄死一会,也算是挣。 就俩人都热闹成这样,更别说王沛身边那么多徒子徒孙了,今天不努力,明天屁股底下位子就要不知道给谁去,他林明雨也眉清目秀耳聪目明的,非挨那一刀是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要做人上人。 想到这里,姜寒星也算是释怀,她看向林明雨。 昨晚三司会审之前,她审完沈环,交案卷给林明雨过目时,林明雨当然也有问过她,他说,寒星,明天可就要三司会审了,先前你承诺给我的事,可还算数? 姜寒星点点头,算数。 林明雨挑了挑些许淡的眉,和细长的眼睛,堂审之上? 姜寒星再点头,堂审之上。 林明雨裹着厚厚的狐皮大氅,看向她,那到时候需要我做什么。 姜寒星回答他,您顺其自然,不要干涉就行。 但林明雨还是干涉了。 大理寺少卿被短暂噎住后,他趁势向下推流程:“既然第一个案子都没异议,那便开始下一个吧,不是连环杀人,好几个案子呢吗,快些,天这样冷,别叫大家在这里好等,至于量刑是否要轻,还是等看之后案子详情再处置……” “我有异议。” 一个弱弱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林明雨的话。 众人都向说话处望去,竟是头还叩在地上尚未起来的沈环。 林明雨眉头有点皱了起来:“你想好了再说。” 大理寺少卿也终于回过了神,力挺沈环:“你尽管说,你放心,哪条大齐律也没有不让人当堂陈述的说法!” 说着,他还要从堂上走下来,亲手去扶沈环,结果给沈环不着痕迹地躲开了,旁边书记员墨水在纸张上洇出一大块,似是震惊于他的不识好歹,其他人没眼色的那一半开始激烈地窃窃私语,有眼色的那一半,看看林明雨,再看看少卿,头摇成了拨浪鼓,不怎么响那种。 一锅粥里,沈环抬起了头:“罪民想好了。” 他看向林明雨:“案卷上不是都写明了,是仇杀吗,怎么从头到尾,都没人问一问我,我的仇究竟是什么。” 第六十章 门打开又关上,这里只剩下她和杨昀两个人了。 户部的藏书阁颇大,有寻常屋舍两层那样高,只剩下了他们俩,没了争执,便更显得空荡荡的没人气,让人觉着冷了。 姜寒星往手里呵了口气,又用力搓一搓,一边期盼着它能在翻书时不要太僵,一边翻开了杨昀给她搬下来的一摞文册。 杨昀搬了个椅子坐在姜寒星身后,手中捧着书在看。 “小杨大人的伤可有好些了?” 杨昀不吭声。 果然是并不愿同她有公事之外的任何牵扯,姜寒星有些发愁,她现在是需要跟他有牵扯的。 不过好在杨昀并不会走。 按照规矩,查阅文册时要有户部官员在旁边看着的,但藏书阁为了文册的保存,常年阴冷,尤其是冬天,那根本就不是人呆的地方,还总有股萦绕不去的霉味儿,所以这个规矩,只要能钻空子,是没人遵守的。 不过既然是杨昀,就不存在不守规矩的可能。这许多的文册,她有的是时间。 故姜寒星徐徐地同他扯闲天:“卑职知小杨大人如今还在怨我,无非就是因两桩事,一是觉得卑职收钱还告密,不守信用,二是恨卑职当时对你动手那样重。头一件事其实并非大人想的那样……” 杨昀在她背后,视线悄悄的从书挪到了她的背影上。 “……不过我也确实收了钱却并没办好事,也并非全然无辜,便也不争辩什么了,大人因这事怨卑职便怨卑职吧。” 杨昀本来坐直了的背又弓了下去,但视线却一时没能挪回来,她方才斗篷脱了直接放在了值庐里,并不曾带过来,这时候只穿着夹袄,夹袄再薄也是夹袄,可她的蝴蝶骨突兀的像是真有两只蝴蝶马上就要飞出来了。 怎么会这样瘦? “但第二件事,卑职可要好好同大人说道说道,这事可并不能全怪卑职,你看你当时都真想杀卑职了,卑职也不能不还手不是?我们习武之人动起手来哪儿还一分一寸都计较着,伤了您也不是卑职本意,您就大人有大量,别跟卑职计较了……” 她打了他这事本就是两人都有错处,他哪里会因为这种事就记仇小性! 杨昀有些生气的站了起来。 “对了……” 姜寒星忽然回了头,正好撞到杨昀斗篷的毛边上,鼻子一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她及时扭头了,但她这两天一直在外边冻,确实是有些染风寒了,接着又咳嗽了好几声,整个身体都在跟着颤,像外边梧桐树上寒风里最后一片叶子似的。 都这样了,她反而笑了起来:“您看您,过来也不知会一声……” 杨昀想起她方才冰冷的指尖,本来要说的话咽回了肚里,犹豫了下,还是伸手,把她刚打开的那本名册合上了。 一事归一事,户部确实没名册非得在藏书阁看的规矩。 姜寒星愣了下,又笑:“小杨大人不会是要下逐客令吧,您方才说了,咱们俩之间的是私事,看名册这事是公事,小杨大人一向公私分明奉……” “我也说了,既然是为了公事而来的,便莫要谈私事。” 杨昀把那本名册放在她还没看的那一摞的最上边,弯腰,一整摞抱了起来往外边走。 “值庐也能看。” 姜寒星愣了下,随即笑着也抱起一摞书快步跟了上去。 一进值庐果然暖和了许多,姜寒星感觉她四肢的血液都重新流动了起来。杨昀将他方才读书的桌案收拾了,把姜寒星的名册放上去,又往已经有些暗下去的火盆里添了几块儿炭。犹豫了一下,还是去关上了门。 “小杨大人可真是正人君子啊,卑职同您有那样的龌龊在前,您还能……” 她话还没说完,杨昀便回了头,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她。 杨昀眉眼是真的漂亮,像桃花眼,眼睫长眼尾也长,笑起来时眼睛是弯的,但又不是,他眼尾是往下走的,按说这种眼型容易显人柔弱又有颓气,但杨昀不,因为他眼睛永远是往前方看的,赤诚又热烈。 “你一直在讨好我。你并不是这样的人。为什么?” “小杨大人这样了解卑职吗?” 他倒是出乎她意料的敏锐,姜寒星也没再遮遮掩:“自然是有求于小杨大人。” “有求于我直接开口就是,公事上的我又不会因私情不应允,私事上的你也知我定然不会帮,何必如此迂回。” “但人不都这样吗,许多明知不可能的事,还总是忍不住心怀希翼想试一试。” 姜寒星从怀里掏出了那封信:“其实也并非全然是我私事,这就是案子中的那封匿名信,不知小杨大人可否帮卑职看一看?” 杨昀看了一眼,没接:“不帮。” 他理直气壮的:“侦缉是三法司的事,并不归户部管,我帮了你,便是逾权。” 她倒是真没想到,他能死脑筋在了这个地方。 “所以卑职说此事是卑职的私事,小杨大人这是帮卑职,并不算是逾矩。” 但姜寒星很快反应了过来,循循善诱:“此案破不了,卑职连同负责这事的人都要受责罚,包括东厂,也包括顺天府。” “县府衙门,侦缉是职业所在,破不了理应受责罚,你们东厂既然揽了侦缉的权,跟着受责罚也是应当。” “但小杨大人也知,如今朝堂,行事并非全依律法。前日东厂的百户段修己,想来小杨大人也有印象,便是因为醉酒后说了刘瑾两句坏话,就被赐毒酒。卑职说的责罚,并非杖责贬官罚薪,是诸如此类。” 杨昀不说话了。 姜寒星知道这事十拿九稳了。公私分明,情理分论,她自然信杨昀是真想做这样的人,且确实一直在这条路上走并已经走了很远,但他显然是并没全然走完。 她伸手去揉脖子,手指碰到脖子上的皮肉,是温热的。倘若他果真做到了,她为何现在会在这暖和的值庐里呢。 姜寒星一边揉着脖子,一边又补了一刀:“小杨大人要是觉得规矩尚在人命之上,只当卑职什么话都没说过便是了。” 很久之后,杨昀开了口:“都需要我做什么?” 第六十一章 姜寒星意料之中,把手中信推向他:“只要帮我看看这封信。” 杨昀师从大书法家祝允明,在京城小有声名,笔迹纸墨之类,肯定比她懂得多。 她觉得这信上应该不止有她看出来的那些东西。 杨昀掏出了里边的信来,一看便皱起了眉头,但还是耐着性子同姜寒星一一说起:“信封只是寻常信封,但除此之外,都不寻常。” 纸张也很名贵吗?姜寒星疑惑,她看着就寻常小笺啊。 姜寒星看她一眼:“这是玉版纸,看起来同寻常小笺无异,实际上比寻常纸张要白。”他从书案上抽了一张纸放一处给姜寒星看:“并不明显,但一对比便可看出。” 姜寒星就着灯光看,确实是小笺要白些。 “且坚致,墨迹不渗。” 杨昀拿起笔在上边写字,极快,姜寒星反应过来这是证物不能写时他已经写完了,她也只好干脆什么都不说了,只是伸过头去看,是个草书的“寒”字。 汪洋恣肆,姜寒星忍不住赞叹,确实隐隐有大家风范。 “你看。这玉版纸是宋时传下来的制纸法子,工序繁杂,虽品质上佳却很难传承,更不用提量产,如今只新都有产,并不在坊间流通,产出全部贡入宫中。” 宫中之物。 姜寒星想到了。这信封上的字体,明显是新近学字的水平,小儿不懂朝堂事,得是新近学字的成人,一把年纪了还要开始学读书的不多,但有个群体除外。 宫中的宦官会学。 因为这是宣宗皇帝留下来的规矩。识了字才能干政,故宫中许多宦官学的很认真。 如今朝中局势错综复杂,光虎就有八只,太监可并非都跟刘瑾一条心,故一开始,姜寒星就有猜测这事恐怕是宫中太监所为,所以她才要来查户籍名册,看正阳门大街附近有没有住什么宫中人。 但直接用宫中专用的纸来写骂刘瑾的话,这样的明目张胆,姜寒星是真没想到。 杨昀在接着同她说。 “虽全部贡入宫中,但这纸在宫中也依旧是稀罕之物,因为刘瑾掌权起,为显示司礼监的排场,将玉版纸定做了批红的专用纸张。” 姜寒星眉头皱了起来。 司礼监是刘瑾的地盘,司礼监里有人骂刘瑾。姜寒星隐约觉得不能再查下去了。 但杨昀没停,姜寒星只是让他看东西,没让他去分辨,他便都不管,只是说给她听:“墨色光而不黑,是上好的徽墨。 他又去读信的内容,越读越眉头皱了起来。 罢了。姜寒星想,还是听他说完吧,既然事已至此,多知道点总是没坏处的。 “写的什么我便不说了,泄愤之语而已,想来你也能瞧得出来,至于字迹。” 杨昀实在是没忍住生了气:“真是糟践这纸笔。” 他在书案前来来回回的踱起步来,一边踱步,一边忿忿的同她讲:“习书这事,越是从小起越好,寻常五六岁小儿,将名家帖子细细摹写两年,楷行草种种字形便都能成,但要自有意蕴在其中,成一方大家,这是长久练习的事,幼时不练或不识字,及冠才发愤,再用功,字形都难成,写出来的便只是比猫画虎,勉强能让人看清是个字知晓意思罢了,这信便是如此!这都称不上书!” 十四、 明明许多烦心的事都压在她身上,这刚又添了一桩,但此时姜寒星看着杨昀这般的气冲冲,只是因一个并不知是谁的人字写的不好,她却有些笑意涌了上来。 她那边笑着,这边杨昀终于气完了,他将小笺装入信封之中,递给姜寒星:“都看完了。” 姜寒星轻咳一声,将脸上笑意收了起来:“还有一事。” 姜寒星走上前去,握住杨昀手腕,递到他鼻子跟前:“小杨大人可知晓,这香气是什么香?” 杨昀捏着信封的手微微有些僵,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顺着姜寒星的手细细地嗅了。 香是从信封里传来的,他方才一直在拿着信看,手上便也沾染了香,只一点点,但悠远又绵长。 这香气杨昀确实也知晓:“奇楠香。” 奇楠姜寒星知晓。最上等的沉香,贡品,宫中专用。 她抬头看着杨昀:“小杨大人确定吗?” 杨昀也很认真的看着她:“叔父每次从宫中回来时,身上便是这香气。” 两人四目相对。 果然如她所料,这信还能看出来不少线索,她这一趟也确实是不虚此行,此案的主谋之人已经站到她跟前了,就差她朝着他肩膀一扳,让他转过身来了。但姜寒星并不确定这是不是她想要的。 杨昀又开了口,声音轻轻的:“这香,非圣上亲近之人不能有。” 看来他也很明白这所有的线索都意味着什么。 姜寒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从他手中接过了信,又同他告别:“今日之事,谢过小杨大人了,算卑职欠您一个人情,之后您有什么事尽管找卑职就是,卑职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卑职还有别的事,这就先走了。” 杨昀指着书案上的名册:“这个不看了吗?” 姜寒星这才想了起来,她来这儿原主要是看名册的。可现在哪儿还有这个必要。她此刻才算是想明白了,赵南天为何一开始就非要往那些举人们身上引。因为他做了十余年的顺天府尹,对正阳门大街附近住了什么人了如指掌,他早就知晓了背后之人得罪不起。 “啊,既然小杨大人已经帮卑职确定了主谋之人身份了,不必再如此麻烦了。” 姜寒星敷衍着他,伸手去抱书案上的名册:“真是麻烦小杨大人了,卑职这就把这些书册都放回去。” 杨昀没制止她,但他说:“你撒谎。” 姜寒星停住了脚步。 “你准备放弃了。” 杨昀声音里有明显压抑着的愤怒:“因为这牵扯大人物之间的争斗,所以你便不准备查了是吗?你们东厂平日里办案也是如此是吗?这次又是要找谁做替罪羊替上去?” 不针对人,她只是真的很讨厌这种无所畏惧的天真。 所以姜寒星回了头,反正她现在又并不有求于他了。 第六十二章 “是,我们东厂就是如此办案的。正西正崇北两坊住正阳门大街附近的人,谁做替罪羊都很合适,顺天府赵大人就一直觉得住那儿的那些举人们很合适,我也这么觉得,我这就回去同他商量商量到底挑谁。” “那你既然都决意要随便找个替罪羊了,为何还要来找我,甚至不惜放下身段求我……” “为了公平正义,”姜寒星冷笑着打断了他,“怎么,小杨大人还想听卑职这样说吗,大人别误会,卑职这种人就没有什么身段,放下身段也没什么难的。” 其实她说出“公平正义”那四个字的一瞬间,杨昀是信了的,他因为这一瞬间的信任而开始生自己的气,对自己的气与对姜寒星的气掺杂着,让他提高了声音。 “不查出来会死的,你刚才自己同我说的!” 他是因为这个才帮的她。姜寒星有因为杨昀的心软而一瞬间心软,但这心软同杨昀的信任一样转瞬即逝:“是啊,查此案的大多数人都会死,但我又不会,好歹东厂出身,哪儿那么容易便死了,小杨大人也太天真了些,这话也全信。不管怎样,还是很谢谢小杨大人帮忙。” 说完,姜寒星直接抱着书册就要转身往外走。 杨昀恼了。他直接冲上去抓住了姜寒星手腕,扯得她转过身来,怀里书册撞上了杨昀,晃晃悠悠的将要掉下去。 “怎么,小杨大人是觉着自己习了几日的武,便能同我动手切磋一番了吗?” 杨昀握着姜寒星手腕的手因为这话有几分僵硬,但他依旧很固执的没放手:“我答应帮你,是因为你说我不帮你很多人都会死,现在我帮了你,你却为了你自己周全要眼睁睁的看着这些人都去死。我要你给我个说法。” 这话简直像是四五岁的小孩子才会说的。 姜寒星因为这句话直接笑了起来:“我并不曾答应小杨大人什么,从头到尾都是小杨大人一厢情愿,我为什么要给大人一个说法?还请大人放手。” 杨昀没动。 她松开了抱名册的手,手腕一翻转,直接手肘击向了杨昀的侧腹,杨昀这次是有防御的意识的,但他太慢了,姜寒星手肘都击中他了,他要抵挡的胳膊才过去。侧腹疼得杨昀直接弯下了腰,就他这还不松手,抓她抓得越发紧了。姜寒星头有些大,正准备狠下心给他一掌,门咣一声开了。 是被人踹开的,门撞在墙上发出巨响又被弹回去,震出的漫天灰尘里,于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方才接待姜寒星他们那个门卫,一脸为难又愤怒的神色。 “杨大人,卑职说了要通报,这位档头非要闯进来……” 毕竟是东厂的,他也不太好动真格,姜寒星明白他的难处,一如她现在明白自己的难处。 姜寒星心里叹气,弯下腰时却同无事发生一般,恭敬的同于峰问好:“这样晚了,头儿怎么来了?” 于峰瞥了一眼一地的狼藉,又看向他们两个交握的双手,皮笑肉不笑:“看样子还挺激烈。说好了一日,现在已经是丑时了,所以我来问寒星你的答案。” “头儿居然知晓属下在此处,真是让属下有些意外。” “我原是先去了你家,深更半夜,你居然不在,我难免要担心。但看来,我的担心好像是多余的。” 于峰第一句话就让杨昀觉得不舒服,第二句还更阴阳怪气了,他皱着眉头看向于峰:“东厂的人,户部衙门便能擅闯了吗?” “我不擅闯如何能知晓杨给事中还同我下属有一段情。” 于峰看起来是在回杨昀,其实他视线只落在了他们两个依旧交握的手上:“但这毕竟大庭广众的,不太好吧?” 男女之防这种事,杨昀其实还是挺在意的,只是当时实在气急了没管许多,结果还刚好被人撞见了,他一时间耳根有些热,但依旧没松开手,很固执的看着姜寒星。 没法子,姜寒星只好开口给了他承诺:“给你交代给你交代。” 杨昀不动。 姜寒星只好举起另一只手来:“若有违背,天打雷劈,行了吧。” 她的誓言他也并不信的。但杨昀还是慢慢的松开了。 这个过程中,于峰的眼神一直落在他们两个身上。 姜寒星看见了于峰的眼神,也知道他在想什么。当然,她是很想同杨昀一块儿在他跟前演一出旷世绝恋试试能不能吓跑他的,只是她才刚摆了杨昀一遭,杨昀定然不会配合,她这想法才算是作罢了。 “我倒也并不是有心要扰二位好事。” 于峰看见他们两个交握的手完全松开了才又开了口。 姜寒星这时候还想的是能调停还是先调停着,便从中间插了句嘴:“头儿这是说哪里话,属下方才同杨给事中有些争执罢了。” 但是于峰显然并不领她这个情,看都没看她:“只是我好歹来一趟,你总要给我个答案吧,你不应允的话,我即刻便走了,再不打扰,但你若是应允的话……” 他眼神一转,看向了杨昀,陡然狠戾起来:“我现在便杀了他。” 然后于峰又接着对姜寒星说:“自然,这事你也是有错的,但我疼你,舍不得把你怎样。” 杨昀哪儿有听了这前后两句话还不恼的道理,但这闯进来的人一脸得志小人的模样,言语之间听着也并非是能讲道理的人,他同其多说争执反而是平白无故的失了身份。 故杨昀虽恼,面上还是压抑着,只冷冷的下了逐客令:“这里是户部衙门,阁下倘若并无公事,还请离开。” 于峰不动,他上下打量着杨昀:“杨侍郎想来现在已经到了南京了吧。” 杨昀不愿同他多说:“请离开。” 于峰冷笑了一声,依旧说自己的:“好好的大学士,却把自己弄到了这般境地。南京,呵,这辈子的仕途算是完了。为何会如此呢?还不是因为一点眼力见都没有。我以为杨给事中多少会吸取些叔父的教训。” 他眼里很明显的轻蔑,同杨昀越来越青的脸两相映衬:“没想到,杨给事中怎么同你叔父一般蠢……” 第六十三章 “胡晓!” 还骂到他叔父身上了!杨昀这下忍不住了火气:“把他打出去!打死了本官负责!” 那个叫胡晓的门卫犹豫了下,还是选择了听杨昀的,走上前去拉于峰,但态度还是很客气的:“于档头,夜也深了,我们大人惯常早眠,什么事,还请明日再说……” 结果于峰甩开了袖子:“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骂完了胡晓又去接着去招惹杨昀:“一个倚仗着叔父的小白脸,还真当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 “行了。” 一直没开口的姜寒星开了口。 “这架势,不知晓的还以为两位在抢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她先转向了于峰:“不是属下说,头儿方才的架势,可真像是泼妇骂街,头儿如今可是厂公跟前的红人,许多双眼睛盯着呢,说话做事也总要有些分寸才行。” “我不允。” 现在的情形,她还没准备好万全策,其实应该再拖他一拖的,但他们实在是吵得她脑仁儿疼,就先这么着吧。 姜寒星冲着他一挥手:“您方才说的,请回吧,夜深天黑,还请头儿路上小心。” 于峰盯着她笑了起来:“很好。” 还果真没再纠缠一回头转身就走,只是走时门摔得山响。 姜寒星回过头来冲着杨昀笑:“小杨大人,卑职方才可是救了你的命,你没听他说,他要杀你的,看在这份儿上,要不交代的事儿,就算了吧?” 杨昀没回答,只一双眼睛盯着她看。 于峰一走,胡晓便很自觉地退了下去,值庐又就剩下他们两人。满屋只听得见炭火燃烧的哔剥声,寂静的慎人。半晌,杨昀斟酌着开了口:“他是,喜欢你?” “不知道,反正他说他想娶我做小妾。” 杨昀有些不满:“那便不是喜欢,喜欢一个人哪儿有这样的态度的,我看他就是拿你做物件。” 她同杨昀在和平共处,杨昀在同她说关于喜欢的事。这样的情形,姜寒星也觉得实在是新奇,所以她居然不由自主的把这个话头接了下去。 “对于男的来说,女的难道不都是物件吗,于峰这般固然是因为他不是东西,”姜寒星看出杨昀想要辩驳她这话,但她没给他这个机会,“那些青史留名的忠臣良将难道就不是了吗,我年幼时也曾读史,上边都是写,每到城破,谁谁谁杀了妻子儿女,然后自杀。” 杨昀终于抢到了机会:“那是气节!” “是啊,他气节他的,自己去死不就完了,他妻子儿女又未必想死,他这样帮着人家立气节,来成全他的气节圆满,不是没拿他们当作人看是什么。” 这次姜寒星给杨昀留了时间说话,他反倒因为一直以来的观念突然被颠覆,是有些说不出什么来了,嘴张张合合好几下才挤出来了一句:“那……那夫妻之间许多年,观念难免彼此影响,说不准……说不准她是愿意的……” “那儿女呢,许多这样死的忠臣儿女们可能才垂髫之年,识字与否都还未可知,他们便也都有了同父兄相同的观念了吗?” 他话还没说完,姜寒星先笑了起来:“我猜到了小杨大人会这样说的,因为小杨大人也是这样想的,是吧。” 杨昀这次回答的飞快:“我不会非逼着人同我一样的。” “但小杨大人确实在做着这样的事。小杨大人关于刘瑾的那些上书,倘若没杨大学士,以现在朝中的情形,大人早晚被刘瑾找借口发作了,恐怕族诛都是轻的。小杨大人如此聪明,肯定知道会是这样的后果,可当时也没见小杨大人因为妻子儿女可能会受牵连而不去做这些事。” 姜寒星坐了下来:“明知这事并不仅仅关系己身,却还因为要坚持自己的道而选择忽视了他人,这不是拿他们当做物件是什么?倒还不如嫁个不是东西的,没什么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拘束着,大难临头倒也能各自飞。” 她坐在椅子上,一抬头,看见杨昀一张沉沉的脸,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或许是说过了:“小杨大人说起来这事,卑职才信口胡诌了两句,小杨大人听过便罢了,可莫要真放在心上。” 杨昀没法不放在心上,他觉得姜寒星有些地方说的不对,但又一时迷蒙着,说不明白不对在何处,也只好暂且听她的,将这事先抛到脑后了。 一件烦心事抛去了还有另一件烦心事,杨昀又想起来:“你方才是在骗我!” 姜寒星一时没明白过来他到底在说什么。 杨昀有些忿忿的解释道:“你方才说的,就算查不出来到底是谁写的这匿名信你也会没事,是在骗我。” 她没想到他还记得,愣了一下,随即苦笑起来。 是啊,其实东厂的身份哪儿有那么值钱,厂公也能说没就没,前厂公丘聚如今还在南京充军呢,何况她一个小小番役。 反正她如今是怎样一个为难的境地都给杨昀看见了,姜寒星也懒得再去圆自己的谎了:“是啊,说不准真会死的。” 杨昀不解:“那为什么不查……” 姜寒星打断了他:“小杨大人还不明白吗,一旦查了出来,这背后之人便要明面上同刘瑾为敌了,他能容卑职查出来吗?查不出来说不定还会有回寰的余地……” “不会。” 杨昀居然看得很清楚:“既然并非是不满刘瑾之人单纯的泄愤之举,而是涉及党争,刘瑾早晚会弄清楚的,你是刘瑾的人,却并不同他一条心,哪里还会能回寰。” 确实,方才那些话说出来她自己其实也不怎么信。姜寒星的心有些松动起来:“小杨大人意思是?” “查吧。” 杨昀很认真的找理由说服姜寒星:“查出来你便是有功在身,刘瑾到时候定然会回护你的。” 她还是有些犹豫。就是有功之臣才容易成为弃子啊,除非刘瑾一击致命,直接弄死了这信的幕后主使,要不然,她十有八九是要被献祭的。事关性命的事,她不得不谨慎。 杨昀接着劝:“朝闻道夕死可矣,纵然到时候他不肯回护,你求得了这事真相,死也无憾了!” 第六十四章 这确实才是杨昀的风格,姜寒星心里叹了口气,突然还有些话想对杨昀说。 大约是夜这样深,实在是很适合谈天说心事。她这样想,便也这样说了:“小杨大人知道什么是死吗?” 他怎么不知? 杨昀答得痛快:“文死谏武死战,都是死;伤病年老,也是死。为心中道而死,是死得其所;因外物死,那是命。” “卑职问大人的是,死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话让杨昀一时间有些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了,他上边说的不是死意味着什么吗? 姜寒星其实大概猜到了他会说那些的,没等他回答,自顾自地说道:“死就是什么都没有了,不管你是为了大道还是一口饭,都是一样的死。做了好事并不会上天堂,做了坏事也并不会下地狱,活着的人再也见不到你,或许你还会入活着的人的梦中,但那个不是你,也没有六道轮回,或许活着的人会看到有人长得像你,但那个也不是你。” 杨昀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悲怆。但转瞬即逝,他都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姜寒星便神色如常了。 “卑职说这些,不是说小杨大人求心中道不好,人各有志,小杨大人志在于道也很好。只是还是那句话……人各有志。对我来说,活着才是最珍贵的,小杨大人之后便不必总想着用什么大道之类的说服我了。” 所以,她无论如何都不准备查下去了是吗? 杨昀很失望,但他也确实有点明白了,这案子没结果可能确实会要了很多人的命,但他却并不能因此便要求姜寒星用自己的命去换。 “不过小杨大人说的确实有道理,查出来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故卑职决定还是把这个案子查出来。” 谁知她却又反口答应了,杨昀实在是不能懂她的心。 “卑职之前曾答应了杨大学士不走漏那天晚上的消息,消息却还是走漏出去了,不管内情究竟如何,总归是卑职欠杨大学士一个人情,今日之事,就当是卑职把这人情还小杨大人了。” 姜寒星重新在书案前坐了下去:“既然要查下去,那这些名册便都还要看,时间紧迫,卑职便不同小杨大人说许多了。” 他是他,叔父是叔父,这怎么能混为一谈。 姜寒星这个理由让杨昀不舒服,但沉默了一会儿,他还是接了,走上前去,有些别别扭扭地翻开了书案上名册:“要怎样看?我帮你看些。” 大约是因为有杨昀在旁边帮忙,结束的时间比姜寒星预想中的早太多了。东边天还灰着,启明星还在闪,姜寒星便合上了手中最后一本名册,都看完了。 外城人口都集中在正西、正崇北两坊,万余住户,一晚能全部排查出来,真的是很极限了。 她往椅背上一躺,伸了个懒腰。坐得腰都要折了。 那边杨昀也将手中名册放回了姜寒星面前的那一大摞上,伸手揉揉眉心,同她报最后一个名字。 “吴大勇,尚衣监,正德元年落户正崇北坊。” 虽杨昀一直说他手上的伤已经好了,并不妨事,姜寒星还是没好意思让他动笔——毕竟那伤她打的。 稳妥起见,他们并没只挑那些司礼监的大人物,只要同宫中有关系的,他们都一一排查出来了,四五十个人名,在姜寒星面前宣纸上排成一排排工工整整的簪花小楷。 “怎么,卑职的字入得了小杨大人眼吗?” 姜寒星余光往旁边瞟,看见了杨昀在看她,以为他是在瞧她字:“卑职其实擅行草,只是一会儿这名单还要给旁人看,小楷清楚些,实在不好之处,小杨大人也先凑活着看吧。” 习武之人多不识字,更别说写这样一手好字了。她昨晚又说她小时候读过史书,杨昀有些对她的身份疑虑起来。 但他们两个如今的关系,并不足够到谈私隐的地步,杨昀虽性子直,人情世故还是懂的,故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茶炉架在火盆上去煮茶:“共多少人?” “五十四人。” 同万余的住户数比,这个数字就小很多了,就这还是什么往宫中送菜的之类只要稍微能同宫中扯上边的都算上了。 所以杨昀沉吟了一下:“会不会少了些?” “宫中总共才多少人,能经常出入的又有多少,何况也有住内城的。只要户部的名册没问题,便没问题。” 姜寒星倒是挺有把握的样子。 茶水沸腾起来,茶香也逐渐在值庐中荡漾开,杨昀取下茶炉,倒了一杯给姜寒星:“户部落籍以房主身份为准,三年一查验,不会有问题。小心烫。” 姜寒星接过来,正要直接仰头灌下去时,听见了杨昀这话,心绪一时也是有些复杂。 她实在是不曾想过居然会有这一天,杨昀为她烹一杯茶还提醒她烫,只是终究道不同不相为谋,姜寒星想,她之后少来招惹他,也算是谢谢他这杯茶的情谊了。 青瓷杯口茶烟散去,姜寒星拿起来喝了一口,顿时眉头皱到了一块儿。她抬头去看杨昀。 杨昀神色如常:“浓茶解乏。” 倒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姜寒星不作他想,仰头一口灌了下去,然后一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君山银针煮浓了可真难喝,明前的也难喝。” 但也只是极短暂的皱了一下,她很快便恢复如常,冲着杨昀弯腰作揖:“谢小杨大人不计前嫌,累了一晚上了,大人且歇着,卑职便不叨扰了。” “你……” 姜寒星以为杨昀又是怕她不守约,当即举起了右手:“皇天在上,姜寒星同小杨大人保证,定尽心竭力查明此案案情,倘若只是同小杨大人敷衍,英年早逝死无全尸。” 听见她这话,杨昀脸上头一次露出了类似于哭笑不得的神情:“我不信鬼神之说,你也不必起这样的誓,何况你的誓纵然加了鬼神也并不怎样可信。” 姜寒星以为他是在说她昨天晚上的无赖形状,赶忙陪着笑道:“小杨大人这是哪里话,我从来是很守诺的,只是有些时候,难免万不得已……” 第六十五章 “所以我希望你这次并没有无可奈何。” 这话听着着实有些像是在嘲讽她,但杨昀神色很认真——他确实并不是会做出这等事的人。 姜寒星便并没拿自己的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 “不会不会……” 杨昀摆了摆手,没让她接着说下去:“说了不必承诺了,你自己心里明白便好。”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下去:“叔父早前便同我说过一些话,我本来一直不能全然懂,昨天晚上又遇见你了,才想通了他的意思。” 姜寒星等着听杨延和的教诲,但杨昀却并没说杨延和到底说了什么。 “我确实并不能总想着让别人也同我一样,所有事都尽力往最好处去做。一件事我尽了我的心我的力,我就应该问心无愧,旁人怎样是旁人的事,我不必为他做了什么而愤慨或欣慰。” 为人处世确实应当如此,姜寒星想,自己的事还计较不完,还总要为别人的事操心,虽最初是好意,可时间长了,便难免心生怨怼。 “但我并不这样认为所有事都应该如此。比如同我共事之人。他既然选择了我,我也选择了他,那么这事的后果我们便要一同承担,我自然要把我的希望同他分享,我的不满也同他诉求,在他背叛我的证据出现之前,我要毫无保留的信任他。” 杨昀看着姜寒星的眼睛:“不管之前怎样,既然在这件事上你选择了我,我也选择了你,那么现在,我信你。” ※ 杨昀看着姜寒星离开的背影。她太瘦了,穿着夹袄也能隐约看出痕迹的肩胛骨,让她平日里的八面玲珑一点儿都不见,反倒像是个背着剑的侠士。 他为什么会这样想她? 杨昀正摇着头想要摆脱自己突如其来的奇怪想法,有人推开门进来,刚好同姜寒星擦肩而过。 是宋之书,杨昀的同僚,比他大几岁颇诙谐一男子,正经如杨昀都很难在他跟前完全正经起来。 宋之书人还没到杨昀跟前便已经开始喊:“刚才出去那姑娘谁啊,昭明你行啊,值个夜还带个姑娘来,不怕……” 他有些猥琐地笑了起来。 杨昀看了一晚上的名册,也想了一个晚上,此时正在大彻大悟的状态中,对着姜寒星都能心平气和,更别说只是总爱讲不合时宜的笑话的宋之书:“东厂的番役。” 宋之书当即闭上了嘴,伸着头往门外看:“应该走远了吧?应该没听到吧?” 杨昀没回答他:“今日怎么来这样早?” “我料想你也不至于,前一阵才弄了一身的伤,这还没好利索,不合时宜,不合时宜……” 宋之书自顾自地说自己的。 杨昀提高了声音:“文渊兄今日为何来的这样早?” 杨昀表明了并不想听他说这些玩笑话,宋之书也不是不会看脸色,拍着他肩膀干笑了两声,接过了他的话头:“这不是担心你吗……” 杨昀了然了:“又去乐坊被嫂夫人发现了不让回家?” “君子不言蜚语!” 宋之书其实是挺不错一人,就是也太耽于女色了些,以至于都有些下流了,杨昀劝诫过他,无果,从此便认定了他们不是一路人,逐渐同他疏远了。 宋之书倒从不觉得他们疏远了,他一点都不见外地劝诫杨昀:“昭明,你真的性子太直了,真的,我们这些在朝堂做事的,哪儿能看见什么就说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也就是仗着你叔父……” 他突然不说了,杨昀不喜欢人说这种话。 但杨昀其实并没什么反应。 要在以前,这种话他确实肯定要反驳的,但今日他实在是精力已经极限了,再分不出许多的心力去纠结这无谓之事。另一方面,他在想,他有些关于为人处世的想法,是不是确实得改一改了…… 故杨昀只是将他手中杯子递了过去:“喝茶吗?” 杨昀可并不常让人东西的,宋之书受宠若惊,喜滋滋地接过来,一口灌下去,然后就同姜寒星一般,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怎么这么苦!昭明,我好歹长你几岁,你怎么能因为我说你几句便伺机报复,你以前不是这样人的……” “但我们是同榜登科,我二甲你三甲,按科场规矩,你要叫我一声师兄才是。” 杨昀反驳他。 其实杨昀本来是没别的心思的,只是想堵一堵宋之书的嘴,宋之书这样一提他突然间心念动起来了。 杨昀问他:“文渊兄尝出来是什么茶了吗?” 宋之书皱着眉头又砸了下嘴:“这么浓谁尝得出来啊,龙井?怎么了?” 当朝人惯喝浓茶,君山银针因为味淡,寻常人家很少会有,又并非名贵茶种,达官贵人也并不常喝,但倘若将其细火慢烹,君山银针有寻常茶叶少有的悠长后香,故是文人煮茶论诗的首选。 杨昀抚着手中的杯子。所以,姜寒星是为何能尝出来这茶是君山银针的呢? ※ 姜寒星在捏着手中名单去正阳门大街之前,有想过要不要先去顺天府一趟,毕竟偌大的正西正崇北两坊,四五十个人,她一个人确实要花费不少时间,但仔细想了想,还是算了。 赵南天那是铁了心的不肯得罪这背后主事之人,坚定的她都有些疑心他是不是同那人其实是一伙的,找了他说不定反而是给自己添麻烦。 左右这才第二天,来得及。 这样子想着,姜寒星裹紧了斗篷,自己一个人朝着正西坊的方向走了过去。 东边日头露出头时,姜寒星站在了正阳门大街左侧的第一条胡同里,看着两边的屋舍。既然是直接绑了石块儿扔了信出去的,那便最远也就是这条胡同左侧,她方才试了,再远是扔不到街上的。她一个习武之人尚且如此,何况普通人。 她一伸手敲开了左侧第一户人家的门。 天才蒙蒙亮,这户人家倒起得挺早,她刚敲响便有人过来开门了,开门时穿戴整齐,只是脸上的神情依旧不大愉快:“这么早干嘛……” 姜寒星把手中令牌往他脸上一举:“东厂办案。” 面前人登时便噤了声。 第六十六章 面前人登时便噤了声。 接下来的盘问就是很简单的事了,她做过许多遍,深谙此道,接受盘问的人也很配合。这条胡同两侧一般住的都是进京赶考的举人们,所以又称“科道”。开门这人便是进京赶考的举人,前天晚上丑时之前一直在读书,没听见什么动静,初来乍到,没听说这一块儿住过什么宫里的人。 姜寒星又分别问了右侧第二户,第五户,左侧第四户,基本上都是一样的说辞,有一个同她说最后一户住的并非科生,姜寒星便又到巷尾问了下。开门的是一颇具风情的女子,一开门扑面而来的阵阵浓香,其中有些气味很是有些熟悉。 不过姜寒星也没去细想,因为这女子确实是有些过于剽悍,弗一开了门便是骂,七大姑八大姨祖都给捎带上,间或还夹杂着花街柳巷的“俚语”,这大庭广众的,姜寒星毕竟还是有些要脸的,匆匆忙忙的关了门,也就作罢了。 左右她要找的是阉人,这姑娘又不是。 姜寒星转身准备去右边胡同查验。 都已经转了身了,她又回过头来,身后有几个举子一直鬼鬼祟祟的跟着她,姜寒星想了想,冲着其中一个招了手。 “你,过来。” 他一步三顿的地走过来了,怕得颤悠悠的。 “正阳门大街有匿名信辱骂厂公这事,你知晓吧?” 那举子很惶恐地点点头。 “实不相瞒,”姜寒星伸出手拍拍他肩膀,“顺天府赵大人觉得你们这些举子们嫌疑很大。” 听到这话,他顿时一瘪嘴,要哭出来了。 “哭到不必了,找不出这背后主谋来,刑部天牢北镇抚司的诏狱,都有你们哭的,到时候不想哭也得哭。” 姜寒星一句话噎得他憋了回去,又拍他胳膊:“所以你们可切记都看好了彼此,偷偷溜走一个,你们的嫌疑便大一分,去那些地方的可能也多一些。” 说完,她也不管她身后那几个读书人都什么神情,转身走向了转右边胡同。 这边她到时已经热闹起来了,骂小孩儿的、倒马桶的,一片的人间烟火气,姜寒星随手扯了个老头儿,一堆老的少的围过来,听见她报了身份后又哄的一声散了。 姜寒星神色不变,一家一家的门敲过去,许多话同方才那几个举子说的差不多,前天晚上没听见什么动静啊,有没有宫中的人住在这儿?宫里的老爷们不都住宫里吗? 问了四五个都是这般。 面前的这一家她没敲便已经有人来开门了,但姜寒星没再抬头,她把那份名单塞进了怀里,活动了下手腕。这些人跟她揣着明白装糊涂,怕得罪人呢。 “前天晚上,小人倒是听见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的声音……” 她看了他一眼:“昨天有人来问过你什么吗?” 面前的中年男子陪了笑:“昨日后半晌,确实有位同您一般打扮的官爷来问过小人。” 那看来这就是昨日吴荃问过的那个了。 昨日多亏他,她才证明了自己的猜想,理清了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姜寒星对他自然多些耐心与好感,何况他又本来就一副老实人的面相,说话时一直陪着笑。 “官爷,不怪许多人没听见,前夜实在是风大,若不是小人凑巧起夜,也以为是大风吹落了树枝呢。” “可作为这里的住户,却并不知附近住着什么人,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吧。” 姜寒星斜了一眼一直在她背后探头探脑偷听的:“怎么,是觉得我就一个人好糊弄?还是东厂的名号不值钱了?” “官爷这是哪里话,”他腰很深的弯了下去,“如今太平盛世,京城里人丁越来越兴旺,以至于近年来内城里的人一直在往外迁,这事想来官爷也是有所耳闻的,咱们正阳门大街附近如今是寸土寸金,这可不是小人夸大。” 一个寻常的市井小民,听见东厂的名号,不恨也不怕,还极会说话又不显油嘴滑舌。姜寒星有些来了兴致。 “所以呢?” “所以这宅子转手的也快,没钱的想借这宅子弄些银子花,有钱的听说有钱有权的都要住这儿,可不得挤破头皮的往这儿来显自己能耐。轮换来轮换去,如今这儿十有八九都是新户,旁边住的谁都未必知晓,何况官爷问的是这一块儿呢。” “那依你所说,我今日算是问不出什么来了?” “十有八九都是新户,也总是还有一成旧户在的,昨日报案的刘老头儿同白秀才,小人,官爷再往里走,卖菜刘一家同段叔,都在这一块儿住了十年有余了。” “你意思是,你知?” “左右官爷方才问的,这儿住的宫中人都有谁,小人是知晓的。” 这样上赶着给她送答案,那她倒是要好好听听。姜寒星点点头:“那你说吧。” “小人住的这条胡同,同宫中有关系的,有四个,每日要往宫中送菜的老刘——就是卖菜刘,我们这一块儿原本姓刘的多,在巷尾住,官爷想要见的话,一直往里走到头便是。离巷口近一些的,有内官监的刘彩,御马监的赵勇,官爷现在想要见的话,小人可以给官爷领路。” 姜寒星掏出了怀中的那份名单,确实每个名字都找的出来,并不是信口瞎编的。但,并没有司礼监的。 “没了吗?” “还有一位,”说到这儿,那中年男人也停顿了一下,“司礼监的张公公,就在……” 这时,她背后的大门打开了,有人走了出来,面白无须,下巴上有颗小痣,看着听见声音转身的姜寒星露出一个笑来:“大早上的,什么事这么吵闹。” 姜寒星听到声音的一瞬间整个脑子都是懵的,但她的身体都并不用听从于脑子,直接要跪下去:“参见张督……” 张永一扬手,没让她跪下去也没让她说下去:“又不是在衙门里,行什么礼。” 倒是对她挺客气。 姜寒星却并没有因为这份客气高兴一些,一个司礼监的身份已经够让她压力山大了,何况张永可并不仅仅是个司礼监秉笔,他还是刘瑾亲信中的亲信,是十二团营兼神机营的总督。 第六十七章 然而都已经到这份上了,她总不能再去走回头路。姜寒星一闭眼一咬牙,再睁开眼,已经把自己当作是杨昀了:“卑职在此办案,叨扰了公公,还请公公见谅……” “既然是公事,便没什么叨扰不叨扰的,可有咱家能帮忙的?” 她深吸一口气,堆出一个笑来:“公公既然这样说了。正阳门大街匿名信诋毁厂公这事,张公公可知晓?” 张永笑了下:“厂公的意思是并不愿许多人知晓,但你也瞧见了,如今这情势。” 姜寒星也笑,她是在硬着头皮在同他客气:“自然,有些事难免事与愿违。街上的这封信……” 她从怀里把那封信掏出来,双手恭恭敬敬的呈上去:“卑职昨天让人瞧了,说是司礼监专用的玉版纸,卑职见识浅薄,这等金贵的东西并未亲自见过,便也不敢轻信,刚好如今碰见了公公,还请公公也帮着瞧一瞧。” 张永接了过去,从信封里掏出纸张了,摩挲了下:“确实是玉版纸无疑。” 姜寒星用余光去瞥他的神色。他神色如常。 她也只好进一步的试探:“那公公看,卑职接下来是不是得往司礼监这个方向查……” “查司礼监,压力很大吧?”张永突然问她。 姜寒星点了头:“那是自然……” “所以你才已经确定了是我,还这样同我虚与委蛇,”张永打断了她,“寒星,你很聪明,也很会做人。” 姜寒星是真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她的名字,一时间也是很有些受宠若惊,只是说话时依旧没任何表现流露出来,谨慎得很:“不瞒公公,卑职对公公,确实也是斗胆有些猜测的,毕竟公公也是司礼监的人,又刚好住在这块儿,但如今还都未有定论,并不是说公公就是犯人了……” “要是还是三天,咱家陪你查一查倒也无妨。” 姜寒星没明白他的意思。 “厂公昨晚刚因为这事发了脾气,当时便要去东厂问责胡波元的,因为天色晚了众人又拦着才算作罢。却没想到是圣上也知晓了这事,又才发的脾气,想来并不会如此便善罢甘休了,方才宫中来人同咱家说,他老人家已经收拾停当要到东厂去了。” “公公的意思是?” “恐怕厂公今天就会要你给他一个交代。厂公的脾气你也知晓的,到时候你不曾查出来定然是要受责罚的。前天晚上咱家并不在这儿住,一直在宫里,厂公同圣上都能作证,这附近的人也都知晓,你都可以去问——咱家意思是,你就莫要在咱家身上消磨时间了。” 她不至于到这时候还觉得他出现在这儿只是偶然。姜寒星选择了信他。 她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给他叩头:“还请公公指点!” “指点说不上,只是你不在宫中,许多事难免不太清楚。玉版纸虽是司礼监专用的纸,可并非司礼监的人想要拿到也不难。圣上身边每日来来往往伺候的人那样多,少东西那是经常事,一张纸而已,也不会有人去追究,故司礼监的纸是经常会少许多的。” 这意思是说,她从头到尾的方向都是错的? “但这信上还有奇楠香……” 张永笑了下:“想要信纸上都沾染了香,那要么是直接偷了香同信纸放到了一处,要么得怀里揣着纸张同圣上寸步不离才行,司礼监的……” 虽司礼监每日都同圣上相处,倒也没到寸步不离的地步,那得是圣上身边人,得了张纸便要视若珍宝的揣着,且能在司礼监做事的,也决计不会去偷东西,偷东西的只会是缺钱的下等宦官。 所以这人是圣上身旁近身伺候的下等宦官。 “官爷!” 方才姜寒星嘱咐过的那个举子气喘吁吁的向她跑来:“您说让我们彼此都看着点……” 姜寒星现在并不想知道他们这些书呆子都出了什么事,她敷衍的嗯了两声:“行行行,看着吧,有什么事你看着办就行。” “不是我们!” 那小书生喘着气,急了,伸手往后一指:“是同您说她的……她的事!” 姜寒星在他身后看见了方才见过的那很风情的女子。 姜寒星看她,她便也瞪回来,一边瞪一边把散落的衣衫往上拽,袖子挥舞间浓郁的芳香。 他终于喘匀了气:“虽您只说让我们互相看着,但我想着,她既然也在这儿住着,肯定也是有嫌疑的,便顺便也多看了两眼,谁曾想,您刚过来没一会儿,我们便看见她收拾了东西想要偷偷走,我们问她是做什么去,她还骂人,便把她带到您这边来了。” 她终于想起来为什么会觉得这香有些熟悉了。 姜寒星走了过去,捏起那女人袖子细细的嗅了嗅,脂粉香衣裳的熏香,隐约的梅花香,嘈杂错乱,然而除此之外,深处还有一种,悠远而绵长。 是奇楠香没错。 姜寒星冲着她,笑了起来:“姑娘,您是跑什么呀?” 身后张永挥手让之前同姜寒星说话那中年男人帮他关上了门:“既然姑娘已经有眉目了,咱家便不叨扰了。” 姜寒星坐在吴大勇的院子里——她自然是不肯说,但总归还是有人知晓的,胡同口有位大娘同她说,这女子是吴大勇的外房,原是春香楼里的姑娘,三个月前才搬来这儿。姜寒星在她房中发现了尚衣监的服制。 吴大勇,尚衣监。 不过这人并不是下等宦官,混的还成,不知为何就非要贪那一张纸的便宜,也不知刘瑾怎么会得罪了他。 “姑娘,坦白从宽,抗拒从刑。” 只要不是司礼监,哪怕是尚衣监领头的大太监,她也得罪的起,故此时姜寒星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气定神闲得很:“一个宦官,你这么护着是做……” “呸!” 她话还没说完,那十分剽悍的姑娘便一口唾沫要往她脸上啐:“我犯了什么法,你这样突然闯进我家里来!” 得亏是姜寒星反应敏捷,才堪堪的躲开了,这口唾沫落在姜寒星身后摁着她的那举子身上,当时那举子就红了脸。 “我竟不知,如今东厂办案,竟然得有法令才能审问了。” 第六十八章 老尚书再有三个月就七十了。 读书的人,年轻时谁还没想过功成名就。可这世上啊,能大器晚成的人毕竟少,都是三岁看到老,十几二十没能登了科,等到三四十,就算能高中,那也纯是混吃等死了。想登阁拜相,得是而立不惑之年,如王首辅如杨大学士这般。他这样的,再看着同人家一般,是个二品大员,实际上也早半截身子埋进土里,同死掉没区别更别说什么前途啦。 所以他早就也想通了,老家有千百亩的地,三进三出的大宅子也已置办好,旁边还修了个园子,好大的池塘,闲着没事还可以钓钓鱼,他就好这口。 也一把年纪了,非在这里耗着是干什么,辞呈他都写好了,等开春他就递上去。 因此这应当是他走之前最后一件差事。不求多有功,但不能出差错,不然就不是他递辞呈上去,而是圣上颁诏令下来了,也不是告老还乡暗度晚年,而是黯然退场了此残生了。 ——他那三进三出的大宅子啊。 所以刑部尚书一双老花眼半眯着,看着看什么什么不明白,谁上来都能噎他两句,实际上这厂间局势,再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不管他们大理寺和东厂私下里有什么龌龊,这案子明面上,王沛是叫林明雨咋办,如今眼看着天平倾斜,林明雨给挤兑得要吃瘪,他当然不能坐视不理。 于是他呵斥沈环:“案子究竟如何审,难道本官竟还不如你一个嫌犯清楚?” 然而可巧,沈环毕竟也算是在南七道呆过,虽时间并不长,案子究竟应该如何审,到也还真清楚。于是他回答:“罪民自然不如大人清楚,但也确实要先问询事情经过,厘清案件脉络,证人证言、嫌犯陈固然紧要,但需佐之以物证动机,不可偏听偏信,更不可屈打成招,最后,才应当是认罪伏法。” 沈环神色平静极了:“可大人一上来便只是要我认罪。” 姜寒星其意,他已明了。 沉冤昭雪,报仇雪恨,这俩词向来是连着的。他先前同姜寒星说,报仇雪恨就够,因知沉冤昭雪并不能,当时姜寒星也没说什么,她是现在才告诉他,沉冤昭雪,她也能,哪怕这冤看着无头无主,不可撼动,她也能。 但是真相是三伏天里正晌午的日头,从来是哪里都无所遁形,不可能只昭一面,当年的案子再翻出来,势必连带如今之事也没法再隐瞒,人确实是你杀的,偿命是天经地义的,你除了死之外再没别的路可走,这样也行吗? 林明雨座位靠前,姜寒星跟着也站得近,两人之间距离并不很远,于是当姜寒星目光望向他时,虽她并没说话,沈环也能清晰感受到,她是在这样问他。 这有什么不行的呢。 沈环也没说话,他转看向刑部尚书,用行动告诉了姜寒星自己的回答。 “不管是周知府,还是赵大人孙大人,其实当年都没亲手杀我家少爷,我却为何非要亲手置他们于死地?我果真是亲手置他们于死地的吗?还有少卿大人方才所说,我既如此丧心病狂只是与当年案略有牵连者便要置于死地,那又为何会与周臣合谋?周臣究竟是因还是果?疑点重重,大人为何一个都不问呢?” 大人没法问。 他是专职来和稀泥的,案情什么的,他不清楚,也不能清楚。 但这叫沈环的小子说得又实在是掷地有声,还置之不理的话,哪怕这里是朝堂之上,那样也仍有点太不是东西了。 “这样吗?我确实是久不断案子了。” 所以他一转头,话推给了刚才十分之跳的大理寺少卿:“李少卿,你说呢?大理寺不是一直想给刑狱之权收归回去,流程之类,应当颇有研究吧,” 李少卿虽然案情什么的,的确专门研究过,但是他不说。 他与林明雨虽不睦,东厂从三司那里争来的刑狱之权,他也一直想从林明雨手中争回来。 但斗争的分寸,还是要把握住,林明雨装模作样,他当然可以得寸进尺,但大家毕竟都位高权重的,怎好大庭广众下,真刀尖见血? 林明雨自从听见“仇杀”两个字从嫌犯口中说出,脸早黑得下一瞬便能暴起伤人了。 “胡尚书这又哪里话,三司各司其职,自我大齐立朝时便是这样,我先前提的也是大家权责分明,流程清楚,别不相干的人来,说这案子归他们管便归了他们管。” 所以他相当识趣的,到此为止,球又踢给旁边左副都御史:“御史大人说呢?” 御史大人说个屁。 他就是个来凑热闹的,一直捧着李少卿的场,那是觉得捧这个场能给王行简添点堵,可现在明显并不是那么回事,林明雨也是王公公的人,可他跟那姓李的之间暗流汹涌的,捏着杯子的手都用力到发白了。 虽王行简不高兴他很高兴,却也犯不着自己身家性命前途九族全赌上吧。 听说阉人向来都很记仇的。 所以他又踢回去:“这话说的,我们御史台难道就懂办案子的事儿了?” 不过到底是实诚人,起码是比李少卿和胡尚书更实诚的人,他想了想,还是给出了个主意:“要我说,肯定还是办了案子的最清楚案子,这案子谁办的,谁出来问询这事不就是了?” 案子还能是哪里办的,当然是东厂办的。 姜寒星一下子成了全场的焦点——蹭了林明雨的光。 而林明雨还是黑着一张一点血色都没有的脸。 姜寒星知道他为什么黑脸。当然不是沈环那些话冒犯了他,好歹是东厂的实际掌权人,哪儿就那么容易就被冒犯了。 他怒是因为觉得自己被算计了,被她。 今天这样大场面,根并不是为了给他一个交代,而是为了给沈环给沈家一个交代,她在推着他不得不允诺她来掌握这场会审的话语权。 但是但是,不管卑职谋划多少,想要做的究竟是什么,都还是大人手中,一只随时可以捏死的蝼蚁,不是吗? 姜寒星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林明雨猛地把茶盏往桌子上一摔,手指了姜寒星鼻子。 “那就你来问。” 第六十九章 但天地良心,就算姜寒星是天神降世,也没法把每个人都弄清楚到这等地步啊,最多也就是知道,这朝廷里大差不差的,都这样,做事就是披上一层皮,皮下的推诿、攻讦与利益,才是本原的东西,还有就是。 她知道林明雨其实也防着她。 多正常的事啊,她一非心腹,儿不清白,不防着她才是林明雨脑子有问题。所以这场审讯上要由她来掌控,要大放异彩,是姜寒星早谋划好的事。 没沈环她也会想旁的法子,她又并不想死,她得防林明雨卸磨杀驴。 姜寒星施施然冲着在座各位行了个礼,伸手去胡尚书跟前拿审讯文书。 “许是几位大人朝堂上迎来送往繁忙,这才久不坐高堂,实不相瞒,是得先厘清事情脉络。” 那文书就是她写的,第几个字在第几行,姜寒星心里门儿清,但她还是当着众人的面,翻开了文书第一页,而后问沈环:“腊月初六晚子时初,清江税款贪污案嫌犯周臣倍发现身死于狱中,后经查,乃是某几种特定食物,于腹中合成乌碱中毒死。死法为周臣自己暗示送饭狱卒贾峥,食物由贾峥当晚提供。嫌犯沈环,事先已知嫌犯周臣要如此死,不曾上报上司,此一为徇私徇情玩忽职守,你认也不认?” 沈环点点头:“认。” 姜寒星再问:“嫌犯沈环,明知嫌犯周臣要畏罪死,不仅不依职责加以制止,反而因事先与嫌犯周臣有合意,教唆狱卒贾峥,在不知情情况下,为周臣服毒死提供毒源,是为周臣畏罪自杀案同谋,这你认也不认?” 沈环再点头,正想说也认,被旁边证人贾峥打断了话。 贾峥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什么叫同谋,赋税贪污案又不是一天两天,周臣一直好好的,怎么偏他一来,周臣就想了?怎么能证他不是主谋?” “因为严格来说,嫌犯周臣是自戕。自戕者,无论是受人教唆还是受人逼迫,命终究还是掌握在他自己手中,所以不管是沈环,还是您,都只能算是同谋,不能以主谋论。” “怎么就只能算……” 贾峥本还想争辩,越往后听越觉得不对味:“我怎么就也是同谋了?” 姜寒星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她这两年办案子许多,经验也许多,有一条便是: 跳得高的都是蠢人。 但贾峥蠢吗?姜寒星这样问自己,又这样回答:也是号令过南七道这么多年的人,蠢人没办法在这样鱼龙混杂地如鱼得水那样久,所以她以结果推,她觉得贾峥不蠢。 所以她还有条经验是:——心虚的人除外。 东厂这种地方,收受一些贿赂,那太正常不过了,大家又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都是为钱财名利来,这事王沛与林明雨能不知道吗?王沛姜寒星是不知道,但林明雨肯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前提是别出什么大乱子。 然而如今这显然是大的不能再大的乱子。 所以贾峥才会宁肯当着这么多人面做一只跳脚的蠢货,也要尽量的把自己给摘出来。 那姜寒星能让他这么干,她千年的乌龟终于肯出头,当然是要所有水都混起来。 “贪心是您起的,食物是您提供的,您当然是同谋。” 姜寒星相当和气:“您刚才也说了,是因为受了周臣那笔不知去向的税款的诱惑,才做出了如此行径,那或也还要加上徇私舞弊玩忽职守。” “这样做……” 他是徇私舞弊玩忽职守,可大家不都这么干,这话方才他说时在场这么多位,不都在装没听见?都知道是不应摆在明面上的事,她非要给拉到明面上来说,他是落不到什么好,难道就对她有好处? 贾峥本是想这么问的,话说到一半,对上了姜寒星眼睛,他忽然就不说了,他想起了那天在柴房里,姜寒星曾说过的要他去做替罪羊的话,他说林明雨不可能对这个答案满意,当时姜寒星并没回答他,她那个时候想就想好了要借他之名,在东厂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把这些事都抖落到明面上吧。 姜寒星也对上他眼睛,很高兴虽然有所延迟,他总算还是明白了她意思。 贾峥低下了头:可终究还是有所不同的。 衙门里头再怎样天翻地覆,毕竟是在衙门里头,她这却是把所有事情都摆到了外边来说,满朝文武都知道了东厂也不过是内里草包一个,是可以不用怕的,是可以撼动的。 林明雨不会允许这样场面出现的。 果然,姜寒星话音才落,林明雨便打断了她,他一摆手:“旁的案子另说,先审周臣这案子。” 也不用再说更多了。 姜寒星看着一张张已变得诡秘莫测起来的脸。 都人精似的,哪儿还用什么话都非得说透,到这里就可以了。 所以她很从善如流的,先是冲着林明雨点了头,又向两边衙役招了手,示意他们先带贾峥下去,最后是朝刑部尚书致意:“到时候就麻烦您了。” 胡尚书摆摆手,说分内事,不麻烦不麻烦。 姜寒星头这才又转向沈环,先是把方才被贾峥打断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徇私徇情玩忽职守,你认也不认?” 沈环像是丝毫没被方才事打断一般,继续点头:“认。” 姜寒星顿了下,又问:“你想周臣死,是因两年前,京城首富沈鹳山子被巡城士兵诬陷当街斗殴,含冤入狱,以至于惨死狱中,而后又至沈家败落,家破人亡,是也不是?” 虽穷鬼索命之类穿得沸沸扬扬的,当年沈家案他也略有耳闻,但这一切,跟这沈环有什么关系,又跟周臣,有什么关系呢,他记得他当时也不在京城任职啊。 胡大人一边看着沈环又点了头,一边实在是忍不住问。 “嫌犯沈环,当时沈家仆役,年少时曾受沈家荫蔽恩,一直感念,至于周臣……” 其实这些卷宗里,姜寒星都写了,但既他问,她便也再答,就是说到周臣时很有点难以启齿:“当时京兆尹审沈家案时,恰巧碰上周臣来信,一时情急私事,这才错判了案子。” 第七十章 “东厂……”那姑娘喃喃的。 原来都不知她是东厂来的便要跑。 姜寒星环顾了下四周。 同她见过的许多达官贵人的宅子相比,院子并不算太气派,但收拾得很漂亮,种满了花,花盆里鹅卵石点缀着,各种各样牵藤扯蔓,只是现在是冬天,除了刚败的菊和含苞的梅树,其他都是光秃秃的枝桠,但可以想象春天会有怎样的风光。 据说是因为这挺泼辣的姑娘喜欢花。 “难怪你什么都不肯说,吴大勇看来很疼你。” 这次那姑娘没再回嘴,不仅如此,还很忌惮的看了姜寒星一眼,看来“东厂”这两个字对她来说还是有威慑力的。 姜寒星心里大概有了数:“吴大勇现在在何处?” “我不知晓你在说什么。” “那姑娘是跑什么?” 她语气又冲了起来:“我自己的家,也想走便走……” 姜寒星用剑把身旁的袍子挑了起来,给她看:“可这袍子上绣着吴大勇三个字,我方才去户部看户籍名册,这房子写的也是吴大勇的名字。” 她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在宫中是吗?”姜寒星去戳她的痛处,“因为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头昏脑胀之下闯了天大的祸,又太监对食本就是坏了规矩,他便丢下你不管躲宫中做缩头乌龟去了?” 宫中太监在宫外养女人,这在当年太祖成祖时可是要杀头的大罪,不过如今圣上亲近宦官,想做什么都给做,这便也不算是什么事了。 那姑娘果然气得尖叫起来:“老娘撕烂你的嘴!他不是这样的人……” “姑娘不是说不知晓吴大勇是谁吗?” 她看了姜寒星一眼,又不说话了。 姜寒星想起来方才张永的话,刘瑾此时怕是已经到了东厂,她算了算时间,没太绕弯子:“说一说前天晚上的情形。” 她冷静了下来:“前天晚上……我自己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星星。” “吴大勇不在?” “他许久都不曾来了。” “那我方才说他因为闯祸所以不肯来了,你那样的激愤?” 她颇圆滑的同姜寒星狡辩:“我一听你提起他的名字便怨憎,又不愿意承认他是这般无情无义之人,两厢纠结着,并不曾听清楚你整句话都说的什么。” 脑子倒转的挺快。 姜寒星看了她一眼,笑了起来:“可是就在大前天晚上,还有人看见他往正阳门大街上投了一封信。信上写的全是非议朝廷的话,怎么,姑娘还要说并不是他吗?” 姜寒星慢悠悠的忽悠:“非议朝廷,那可是十恶不赦的死罪,要杀头的……” “你撒谎!” 她冷静下来之后,简直变了一个人似的:“倘若他果真投了这封信,也是在我们家院子里投的,院子里从来只会有我们两人,丫鬟都没有,谁看见的?” 只是姜寒星的谎话实在太信手拈来,听着这样的质问,她神色都丝毫不变:“十丈开外,是正阳门城楼,守卫站在上边,姑娘家发生了什么,一览无余。” 她沉默了。 而姜寒星接着给她施压:“怎么,姑娘意思是还要我叫来正阳门的守卫来对峙?” “正阳门的守卫看错了。”她果断的改口,“是我往街上扔的信,同吴大勇无关。” 这下轮到姜寒星说不出话来了。吴大勇疼她,倒还在她意料之中,毕竟他从小在宫中,也没见过什么女人,一时乱花迷了眼也不是说不通,她就算是青楼出身,好歹全须全尾的,相貌也算是好看,又见过世面,这样为一个宦官,是图什么呢? “就是我。” 她趁着这个机会咬死了:“是我往街上扔的信,当时天那样黑,我一个妇道人家,同刘厂公素来无冤无仇,他们便以为他们看见的是吴大勇。” 姜寒星沉吟了一下,决定顺着她的话问下去:“那你是怎样把信扔出去的?” “当时风大,我扔了好几次扔不出去,便从旁边地上捡了块石头绑在了信上扔了出去。” 姜寒星看了眼旁边花盆里重重叠叠大小各异的鹅卵石。 “那你为何要写这封信?” “刘厂公在宫中总是对我男人呼来喝去动辄打骂,我心中实在是气不过。” 姜寒星沉默了许久,然后轻轻鼓起了掌,稀碎的掌声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回荡,很有几分慎人意味。 “条理清晰,且能自圆其说,姑娘是个聪慧人,也颇有情义。” 姜寒星从怀里掏出来了那封信:“但是姑娘,不管哪儿办案,不到万不得已,都是要讲物证的,不能光是你一面之词就足够了,你说信是你扔的,可是你写的?” 她看着姜寒星不说话。 姜寒星惯常疑心病重,方才问胡同口那大娘吴大勇的情形时以防万一,把她的情况也给问了。 “你不识字对不对?春香楼也不是红袖楼那种附庸风雅的乐坊,你八岁便被卖了进去,从来没学过这东西。或许你跟了吴大勇之后又有学过,可写封信文采书法都再差,也不是一个学字四个月的人能写出来的。既然这院子里就你们两人,不是你便是他,他逃不了干系的……” 她一梗脖子,铁了心要把吴大勇完全摘出去:“我找人写的!” “可你自从跟了吴大勇从来没出过门。” 姜寒星手指在身旁的石桌上轻轻扣着:“当时宫中刘娘娘的堂弟也想要你,你却执意要跟吴大勇走,刘国舅一直怀恨在心想要找你的麻烦,是吴大勇求了马永成马公公去说情他才承诺了作罢。可他其实还是不服对吗,三个月前刘国舅西市强抢民女未果引起骚乱,那个民女也是你吧?我说那件事怎么后来还牵扯到了马公公。” “你为了不给吴大勇添麻烦,从那以后就再也没出过门,我说的对吗?” 姜寒星叹气:“唉,姑娘何必这么护着他呢?他……” 她打断了姜寒星:“要是准备说他的坏话便不必了,我听了不高兴也不信,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直说就是了?” “很简单,我要姑娘承认这事是吴大勇做的,能顺便去指证下他就更好了。” 她看着姜寒星,一脸姜寒星在说梦话的神情。 第七十一章 姜寒星也觉得她这是梦话:“自然,我知晓姑娘定然是不愿的,故我也退一步,还请姑娘帮我写封信吧。” 她没说要写什么,但那姑娘显然已经听明白了,很果断地摇头:“我不写。” 姜寒星看着她,她也看着姜寒星,没有半点要退让的意思。 “那好吧。” 姜寒星剑出了鞘。那姑娘显然并不曾见过兵刃,看见姜寒星剑光闪烁,她就不由自主地开始哆嗦,待到姜寒星剑停在她胳膊上时,她已经哆嗦得不像话了。 “放心,天下刑律毕竟还是归三法司管,我们不是万不得已,一般不动私刑的,但倘若只是拔了剑姑娘便受不住了,替罪这事,姑娘还是再仔细想一想。” “我没替罪,是我做的……嘶!” 姜寒星的剑尖顺着她的胳膊划了过去,截断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她胳膊是完全不同于姜寒星的丰腴,柔润的羊脂玉一般,在姜寒星的剑下,羊脂玉碎裂了,鲜红的血涌出来,在石桌上蜿蜒着。 她眼里的泪,顺着血一同流了出来。 姜寒星收回了剑看她,看出了她同泪一块儿涌出来的还有想要破口大骂的念头。姜寒星知道她为什么忍回去了,怕死,大约还怕疼。 姜寒星特别能理解,因为她也是如此。 “真的不要再想想吗……” 她用力将手从姜寒星的手里抽了出来,伤口被牵动,疼得直咬牙,说话也难免带了火气:“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想不想同姑娘有何干系?我倒不知东厂的人原来竟这样爱多管闲事。” 看来确实是劝不动。姜寒星摇摇头,把那封信放在了石桌上没沾血的地方:“好吧,既然姑娘执意如此。” 姜寒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伸手抽了她头上的银簪子。簪子只是纯银雕花,并未镶嵌珠宝,粗一看挺朴素,但细看便能看出来雕花极精细,尤其是合欢花上那只燕雀,几乎真的要飞起来。是值钱东西。 “是他送你的吧。这个也借用下。” 说完这话,她便低下了头,伸手去蘸桌子上的血迹,蘸完了又对着那封信沉吟,似是在思考写什么才好。 那姑娘看着她,有些慌了:“你要做什么?” 十九、 “姑娘不肯帮忙,我听姑娘的自己来做姑娘又慌。” 姜寒星视线挪到那姑娘身上,叹了口气:“姑娘究竟是想怎样呢?” “你到底要做什么?” “给吴大勇写信,同他说我们因为他往街上投信的事抓了你,他若是不肯从宫中出来领罪,我们便杀了你——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姑娘不会果真不清楚我要写什么吧?” 姜寒星说得平静,但倘若不是春香楼这姑娘写的信,吴大勇还会不会看她其实心里真的没谱儿。要不然她一直纠缠着这姑娘是做什么。 她循循善诱:“姑娘要是写的话,你写什么我不会管的,你可以试着劝劝他让他别从宫里出来,说不准他会听呢。” 姜寒星显然是说到了那姑娘的痛点,她低下了头,沉默了良久,终于咬着牙做了决定:“我写。” “这就是了。”姜寒星把手中信封推了过去。 这姑娘又并不怎么识字。如姜寒星预想的一样,信她很快就写完了。姜寒星遵守承诺,一眼没看,收起来又揣回了怀里。 过程同她预想中的不一样,不过结局还在她意料之中,吴大勇接到这封信一定会从宫中出来的,不管这信上到底写了什么,姜寒星确信。 吴大勇一个阉人,这姑娘能对他这么情深义重,他必然也是付出了十成十的真心的,哪怕这封信是陷阱,他也不会不管。 所以这信送出去,这案子基本上就算是结了。 这样一想,姜寒星心里顿时松快了许多,回头将剑往一直摁着这姑娘的举子怀中一扔:“会用吧?” 那举子很是踌躇了下,一挺单薄的胸脯:“会!” 那看来是不会。 “不会也没关系,她只要想要逃,抽取来直接往心口扎就是了。看好她,我一会儿便回来。” 姜寒星拍了拍他肩膀:“做好了这事,你便是功臣,开春科场上,厂公网开一面多给你加两分也未可知呢。” ※ 张永方才说了,刘瑾如今就在东厂,正火急火燎的登着她,可姜寒星从吴大勇家出来之后,还是转到了张永的住处去。 张永宅子的大门禁闭着,姜寒星想了想,伸手去敲了旁边方才很会说话那中年男人的门,他房门同样禁闭着。 意料之中的没动静。 看来是张永的人无疑了。 她就说一个寻常坊间男子,哪里能有那样的生活从容不迫。 按照这个男人所说的,吴荃之前来查探时他便在,正是他,姜寒星才验证了自己的思想。那时她才刚接了这个案子,除了胡波元同吴荃,东厂都未必有人知,张永是如何知晓的呢,他又为什么这样费尽心思的要帮她呢?甚至不惜亲自来提点。 姜寒星想不明白,她只之前段修己出事时见过张永一面,今日才是第二面,也未曾有过深交,难道说…… 他知道些什么? “寒星!” 一声喊叫让姜寒星从思绪中抽离出来,她回头一看,是东厂一以急性子出名的同僚。 她心下便知晓是什么事了,但依旧为这催着过奈何桥似的速度很是有些不满,于是明知故问:“怎么了。” “百户叫你回去一趟。” 来叫她这人是个急性子,说话时倒豆子似的一个字一个字飞快的往外蹦:“厂公他老人家又再冲咱们百户发脾气,骂胡百户大喇叭什么的,又说什么今天就得给他找到到底是谁,我也是今天有些触霉头,刚走到窗户底下听了一嘴,就被百户发现了,又挨了骂又得跑腿。” 听着他这样倒霉,姜寒星心情好了一些:“要我说,你是非要去听什么呢,胡大人当时肯定正有火儿没处发呢。” “又不人人都同你,看一眼便能知晓上头的心思,我们这些人不时时事事去听着,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姜寒星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呢,他已经冲着她摆了摆手:“不说了,出来这一趟可并不为了给你捎句话,还有更要紧的事在前边等着呢……” 第七十二章 那赶紧去吧。姜寒星正准备着这样同他客气下,他已经火急火燎的又开口了。 “对了,”他一边开口一边大变活人似的从身后揪出一个人来,“这位说也找你有些事,刚好顺路,我便带着他一块儿来了。” 是那位刑部主事徐嘉。 姜寒星只见过徐嘉一次,但他是那种让人见过一次就很难再忘记的长相,故她也并不存在认不出这是谁的尴尬,只是有些疑惑:“六部肯同我们东厂的人同行,倒是少见。” 她说话的间隙,她那急性子的同僚已经一阵风似的走了。 “方才在东厂办事,刚好顺路而已。” 他说话时一直笑得很和气也很好看,但姜寒星对他有种几乎是本能的警惕,上次见他时其实也是这样,不过当时她正被于峰搅和着,都没怎么注意。 “徐大人是找卑职有什么事吗?” “倒也说不上是什么事,只是有个请求罢了。” “徐大人但说无妨。” 徐嘉眼神落在了姜寒星眼睛里:“想要寒星姑娘,莫要再接着查这个案子了。” 姜寒星往后退了一步,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徐主事这是什么话,这是卑职职责所在。” 徐嘉又笑了下:“确实,是职责所在,这样吧,也并不平白无故的让寒星姑娘做恶人,寒星姑娘别再查这案子,在下帮你处理了于峰的麻烦,如何?” “我同于峰之间并没什么麻烦。” “是吗?”徐嘉恰如其分的歉意挂在脸上,“上次见面时在下无意中看见寒星姑娘同于档头争执,还以为寒星姑娘很为于档头过于表露的热情所困,看来是我多想了。” 他这样的举止,让姜寒星一时间不敢确定他对她跟于峰的事,到底是真只是上次无意中看见了,还是别有用心的去查了。 徐嘉还在试着接着劝:“寒星姑娘要是有旁的要求,直接提就是了,在下不会让寒星姑娘吃亏的……” 这话说的,倒像是她直接答应了他似的。 姜寒星开口打断了他:“不必了,这是寒星的公事,寒星虽也没什么气节,但假公济私的事还是做不出来的。” “寒星姑娘的意思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是吗?” “是。” “好吧,”徐嘉叹了口气,“既然寒星姑娘执意坚持,在下也只好寻旁的法子去了。” 旁的什么法子?他要做什么?突如其来的将这样的私隐暴露给她,却果真这样轻而易举的就算了吗? 姜寒星心头许多的疑惑在缠绕,但她弯下腰去,对着徐嘉行了个礼:“徐主事放心,卑职今日并不曾见过你。” 徐嘉弯腰对她回了礼,衣袖随之挥舞时有似有若无的清香:“我既然来找你了,便没什么放心不放心的,只是……” 他向着姜寒星身后一伸手:“那个小孩儿一直在盯着你看,你不用瞧一瞧他是不是找你有什么事吗?” 姜寒星回了头。 是个小乞丐,眼睛正滴溜溜的往她身上转。 她再回头,徐嘉已经走了。于是她索性转过身来,双手抱胸看着那小乞丐。 “怎么,顺天府想着今年天冷,没太管京城里的流民,你们便蹬鼻子上脸,衙门的人也敢叨扰了是吗?” 她并没怎么疾言厉色,但这小乞丐其实胆小,一听出她话里的不满意,当即便朝着她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禀官爷!是……是有人让我同你捎话!” 又捎话? 姜寒星眉头皱了起来:“谁?” “方……方明!” 方明?姜寒星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了,方明从那天早上给她带完药后便不知去向了。不过他之前也经常这样的,一走好多天,加上她这段时间又忙,她便也没太将这事放在心上。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突然让人来捎话? 她长久的不吭声,那小乞丐便小声的嘟囔了起来:“……就说他怎么会认识官爷们,果然都是骗人的……” 胆小是胆小,好奇心倒还挺旺盛的。 一个小乞丐,看起来最多也就十三四岁的模样,姜寒星终究还是没太上心,她有些放下了戒备:“让你同我说什么?” 姜寒星觉得有些头晕,或许是因为昨晚熬了一晚上,今天早上又没吃饭?因为经常有这样的事,她也没太放在心上,只是往墙上倚得更重了一些,又甩了甩头,想要把越来越严重眩晕感甩出去一些。 “他说,有消息了。” 姜寒星一怔,随即明白了他说的到底什么事情。 她以为她听到这个消息应该并不会有多激动的,一直以来也只是怀着平常心在做这事,但她的心却并不同她的想法一般,砰砰地跳了起来。 小乞丐还在同她说详细的情况:“……方明说他还要再求证下,所以先让我过来同你说一声,让你晚上早些回去……” 他突然睁大了眼睛:“你身后!” 什么? 姜寒星本能地去握剑转身,但手碰到剑时她才发现她手是软的,也不知何时转身的力气都没了。她后颈上突然一痛,然后便坠入了沉沉的黑暗里,对外界再无知觉了。 姜寒星身后的男人伸开了双手,接住了她,又直接抱了起来,要往胡同口走过去。这人长着一对三白眼,鼻梁很高,是一副凶相,但他有些对眼,这凶悍就也显得滑稽起来了,装老好人都并没什么违和感,很能让人信服。 小乞丐没去管他什么长相,他只是想着,方才同他说话那位——也就是如今晕过去的这位,虽看起来挺凶的,但,其实也并没怎样他,算是他见过的比较好说话的,且按照方明说的,他与这位官爷的关系十分好。方明对他是一直挺不错的,他总不能就这么看着她大庭广众下被人打晕又带走了。 于是他踌躇着还是开了口:“这位爷……” 他刚开口,男人便停下脚步转了身,眼神掠到了他身上。 小乞丐心里咯噔一下,他看出来了其中的杀意。他不应该开口的。他因为方明那一小块儿碎银子有些得意忘形了。 胡同口有马车跑了进来,停在他们面前,车夫向男人行了个礼,男人便把怀中晕过去的那位官爷递给了这车夫。 第七十三章 车夫把她抱进车厢里,将帘子拉下来,小乞丐再伸头,也看不到一点儿人影了。男人手摁在剑柄上,站在他面前,踢了踢他的手:“这位爷怎么了?” “这位爷……不怎么,小的不认识她,今儿个也没从这儿过。” 小乞丐从记事就一直过得是看人脸色的日子,对人的善意于恶意有种不用过脑子想的直觉,所以方才就算姜寒星一直对他冷着脸他也敢撒娇,他能感觉出来她对他并没什么恶意。 可这男人只看他一眼,他就知道不应该再多说什么了。 小乞丐头往地上叩得山响:“小人什么都没看见!小人什么都不知道!” “倒还算是聪明。” 男人对着他冷笑了一声:“这么聪明,不知道这种情况,越是聪明我才越是会不放心吗?” 倒确实是这个道理。但如今的情形,实在是个他非得说些什么不可的情形。 小乞丐飞快地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破袍子底下跪着的腿却悄悄地起来了。 “小人对天起誓!贵人明鉴!要是小人把这事说出去了,小人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誓这种事么,信则有,不信则无。”男人看着匍匐在他脚下的小孩儿,脸上有明显的快意的神情。 “我同你萍水相逢,你又方才还又是提醒她又是帮着她说话的,你这誓,我真没法信啊。” 他抽出了剑,抵上了小乞丐的喉咙口,小乞丐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下。 “还是得做点什么我才能放心。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也不想杀人,所以这样吧,你乖乖的把舌头伸出来,我割了你的舌头,你再不能说话,这事便了了。” 男人剑尖未动,皮笑肉不笑地道:“你觉得这提议如何?” ※ 姜寒星在一片黑沉沉里,头脑反倒是格外清醒的,比方才同那小乞丐说话时要清醒的多。 她是中了招了。 她首先想明白了这事。 就算饿个三天三夜,再三天三夜没睡,她也不至于饿得拿剑的力气都没有,还被人偷袭了去。各种各样的想法在姜寒星脑海里来来回回地飘。 所以,是谁的手笔? 她虚空中伸出了手,将那些飘来飘去的思绪一把攥在了手中,从头到尾细细地捋。 她从吴大勇的宅子里出来到去了张永处都是正常的,那按理说应该能确定并不是她在此之前遇到的人动的手笔,但她如今并不知这到底是什么药,便也不能排除是慢性药的可能。 那看来从这条路来想起是行不通的。姜寒星从手中一堆思绪中抽出来了一条,扔了。 只能从后往前,一个人一个人的排。 她最后遇见的是那小乞丐。小孩儿看面相是挺无害的,但她同他是头一回见面,她并不能就此断定了他的为人。就是因为这个,她当时对他也是有防备的,从头到尾都同他隔着三尺以上的距离,这个距离,想要对她下毒而不被她发现,是要相当高的武功的,那小乞丐丝毫武功不会,这她能确定。 姜寒星又扔掉了一条思绪。 往前是刑部的徐主事,好像是叫徐嘉来着。 徐嘉,徐嘉……姜寒星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念着这个名字。 就他今日突然来让她不要查案子的举动,便足够姜寒星给他一个高度戒备,但在他开口提这要求之前,姜寒星一面之缘后对他的印象是,长的很不错脾气也甚好的一文弱的白面书生。 所以当时她同徐嘉说话时,是并无足够的戒备的。 虽按说他一文弱书生,就算姜寒星没有戒备,也不至于被他动了手脚也丝毫不知,但,如今姜寒星连他是否真是一文弱书生都开始有些怀疑。 但他为何要对她动手,就为了阻止她接着查下去吗? 姜寒星捏出来一根思绪,放在了旁边。 再往前,是吴大勇那外室…… 姜寒星忽然在一片虚空中笑了起来。 她如今连下的什么药都并不知晓,倘若是毒药,现在她便是已经死了,都已经死了的人了,还操这许多的心是做什么。 她一直竭力的活着,竭力的逃避死亡,但倘若她现在的情形便是死了……姜寒星试着去感受自己如今的感受,觉得自己像是轻飘飘的像是在水中,除了后颈处有隐隐的钝痛,哪里都没实感,自由又自在,远不如她想象中那样糟糕。 这样死了倒也不是不行。姜寒星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让自己的思绪去漫无目的的飘。 死后会真有黄泉吗?会真有奈何桥孟婆汤吗?会有忘川吗?忘川两途真有绵延不绝怒放的彼岸花吗?她一会便能看到了吗? 姜寒星最终还是并没看到,她后颈的痛突然尖锐起来,疼得她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扶,结果刚一伸出手,便突然一脚踏空了似的,从一片沉沉中飞速的往下坠。 然后她便醒了过来。 有光穿过姜寒星的眼皮透了进来,不知是不是她真的昏了太久的缘故,这光让她觉得眼睛疼得厉害。 看来并不是毒药,至少不致命。姜寒星一边皱眉一边这样想着。 这时候,旁边有人开了口。 “醒了?” 是于峰的声音。 姜寒星不是没想到于峰,可在她的判断里,于峰并不是一个会这样做的人。他是虚荣又要面子,最近得了势也飘得很厉害,但他最大的特点不是这个,而是欺软怕硬,在他觉得比他强的人面前他是很会装孙子的,比如之前他在吴荃跟前的时候。 而在于峰的分类里,姜寒星至少应该并不是他可以“欺”的那一类。 不然他不会一直在试探,却不敢明目张胆地对她做些什么,也不会在昨晚被她直接当面拒绝后,除了摔门什么也不敢做。 于峰也一贯很会察言观色的,她是怎样的人他不至于不清楚,只要他敢强迫她,却没有下死手,事后她是一定会弄死他的。 姜寒星甚至在他动手前就连这种可能都想过了,但她认定了于峰不敢。 可现在,他动手绑了她,这便是直接撕破脸了。 姜寒星心里叹了口气,所以她可能确实对于峰了解不够。 “怎么?还要装晕吗?” 于峰一边这样说着,一边伸手往姜寒星脸上摸了一把。 她倒确实一瞬间有过这个想法。 第七十四章 姜寒星睁开了眼睛,于峰的手还停在她脸上。看见她睁开了眼睛,他越发放肆了起来,直接顺着脸要往她衣领里边摸。但姜寒星并没去看他,她的视线略过他直接落在了旁边蜡烛上。 就这么豆大一点的光,于峰的脸都照不清楚,方才居然会让她觉得眼睛疼得都要留下泪来。 已经天黑了。 蜡烛后边是窗户,寒冬腊月天里,自然没开着,但窗纸很清透,姜寒星看见了外边沉沉的夜和暗夜中隐隐约约的院墙和门楼。 “想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就直接问我。”他手已经到她衣领下边了,她还是一点眼神都不肯放在他身上,于峰很是有些恼怒。 但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手从姜寒星衣领里收了回来,去扶她坐起来,还贴心地给她在背后垫了枕头。 姜寒星视线收了回来,落在了屋内,桌椅板凳一应俱全,床上还有帐子,看起来都很新,她现在是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被子下边有大拇指那样粗的麻绳,在她身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她刚醒过来,并不曾挣扎——也没打算挣扎,但纵然如此,手腕处已经被磨得火辣辣的疼了。 “光看,是看不出来这是什么地方的,”于峰捏了姜寒星的下巴,脸凑的离她极近,逼她只能看着他,“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他睁着那双三白眼,很高的鼻梁碰着姜寒星的鼻尖。她闭上了眼睛,这么近的距离,肯定要斗鸡眼的,太丑了。 “哪儿有不回答头儿的问题,”感受到于峰的脸离得远了一些,姜寒星才睁开了眼睛,“只是新到一处,要先看看这一处的情形是怎样,这些东西当年初办案时都要教的,头儿不至于不知晓吧?” 这些东西都是吴荃教给她的。 吴荃…… 姜寒星昨晚同他说的是今早起了到衙门里等她便可,她最晚晌午便过去,这如今都到了晚上了,也不知他来找过她没有,不管找过没找过的,左右现在是来不了了。 刘瑾这次的雷霆之怒她一直也没见着,但吴荃作为匿名信一案的负责人,想来此时应当正在受罚。以厂公的性格,恐怕不会让吴荃受了罚还能行动自如。 她没想过倚仗谁,也确实从来没倚仗过,但真到了自己孤立无援的境地,举目望去,真四周白茫茫一片一个都没有,难免还是有些悲凉。 “怎么?你如今是拿我做敌人看了?”于峰打断了她的些微伤感。 “头儿这样绑着我,我确实没法子觉着头儿只是想请我来新家做做客。何况,药都用上了。”姜寒星笑着,“头儿究竟是什么时候对我下的药?昨晚?又或者并非头儿亲自动的手?恕属下愚笨,竟猜不出来。” 于峰的眼神飘忽了下:“昨夜我可是好好地去请你了,是你不肯。” “头儿这意思是昨晚确实没要同我动手脚的意思?那属下就实在是很疑惑了,只过去了一个晚上又添不到一个上午,头儿怎么忽然就改变主意,这样狠辣果决了?是谁给头儿出的主意?” 姜寒星确实是有些猜疑,毕竟她实在想不明白于峰是怎样动的手。她也算是见多识广,能隔一天才起效的迷药她是真没见过,所以她倾向于于峰是有同谋的,至少于峰需要一个帮他打下手的人来给她下药。 至于为什么要说是这人给于峰出的主意,姜寒星不过是刺一刺于峰而已。 他向来自大,不会听从比他身份地位要低的人提出的建议。听她把打下手的说成是给他出主意的,气急之下会说漏嘴一些东西也未可知呢。 但于峰对她这些话的反应激烈得有些出乎了她的意料。姜寒星话音刚落,他当即就捏着她的下巴掰得她的头往后猛仰,咚的一声撞在了身后的床头上。 “这种时候还在试探我,你是觉得我千辛万苦把你弄到这儿来,只是吓吓你,其实我根本就不敢动你是吗?我就应该在来的路上直接堵了你的嘴的。” 姜寒星后颈本来就疼,这么用力地往后仰,更是疼得厉害了,但她得到了她想要得到的信息。 于峰确实是有同谋的,且这同谋并非她之前猜测的只是给于峰打下手的,而是主谋,因为于峰在护着他,他身份地位比于峰要高,于峰自然要护着他。 所以姜寒星依旧能笑得很灿烂:“这也是那人曾经告诫过头儿的吗?” 于峰朝姜寒星左脸用力地甩了一个耳光。打人是会上瘾的,本来对着这张脸于峰还有些不舍,但第一巴掌之后他几乎是下意识的第二巴掌就甩出去了。 这么左右开弓打了六七下,他才略微平静了下来:“别仗着我疼你就胡说八道,你知道的,我很会打人的。” 姜寒星的脸肿了起来,头发也全乱了,肉撞在了牙齿上,满嘴的血腥味儿,她伸出舌尖添了下伤口,又把血和着唾沫咽了下去,然后开了口:“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呢。” 她很平静的在说话,但于峰很难觉得这不是嘲讽。 他气急了,但姜寒星显然并不是能被打服的,他原地转了好几圈,地面上石板烫脚似的,然后冷了一张脸,去解姜寒星腰间的绳子。 解开两三圈,把姜寒星的手抽出来,又握着她的手,两只手并到一块儿去,捆起来,绑在了床头镂空的栏杆上,然后才把她身上一圈一圈的解开了,双腿跪在姜寒星的腿上,整个人附身在她身上,一把扯开了她的衣衫。 “现在还能嘴硬吗?” 姜寒星身上现在只剩下一件里衣,胳膊肩膀都露了出来,于峰在摩挲她裸露出来的肌肤,一边摸,一边又重新志得意满起来了:“我早就应该这样的,你其实喜欢这样是……” 这时,姜寒星突然开了口。 “是许泛吗?” 于峰认识的比他身份地位要高的,姜寒星只能想到他了,胡波元倒也算,但于峰不会听他的,于峰倒是也认识一些宫中人,但姜寒星不觉得于峰会蠢到去问他们这些男女之事。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了,真家世显贵的,谁愿意同东厂的来往。 第七十五章 于峰平日里看起来同许泛倒也并不熟,但难保存不会因为共同的目标走到一块儿,她可是曾经听见过许泛暗地里投靠了马永成这等私密事,她不觉得许泛会就这么算了的。 于峰因为这个名字愣怔了一下。 就在这时,姜寒星一屈膝,把于峰从她身上顶了下去,于峰以为她要跑,急忙去拉她的脚。 但姜寒星并不是想要跑,她武功并不如于峰,平日里硬碰硬都未必打得过,更何况她现在最多有七八分力气。她趁着于峰去拉她的脚的功夫,略微一起身,头直接冲着旁边墙上撞了上去。 血当即就从她额头上涌了出来,赤红一片,瞬间糊了她半张脸。 于峰气急了,又一巴掌甩在了姜寒星脸上:“你装什么贞节烈女!” 姜寒星根本都感受不到疼了:“倘若我这般模样,头儿还是做的下去,那头儿请便。” 于峰看了她一眼,伤口其实并不严重,有的地方已经开始凝固了,赤红掺杂着黑,黏着一绺一绺散落的头发,糊了大半张脸,活像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魅。 他确实是没法再对着这张脸做出什么来了。 “倒也不是什么贞节烈女,就是倘若不是这般模样,头儿恐怕并不肯同我好好谈一谈。”看着于峰整张脸气的都是红的,姜寒星又补充道,“自然,您也可以给我收拾干净,但您放心,我会接着寻死的,您同我都是东厂出来的,您肯定也知道,死的法子,那可真是千姿百态,我只要心中想,自然是能在您侮辱了我之前死成的。要不您就直接杀了我。” 于峰猛地站了起来。 “还是谈一谈吧,”姜寒星劝,“知道您惯常心慈手软,要是有杀了我的那份心,以现在我这般的恣意妄为,您早就杀了我了不是?” 毕竟是她说要谈一谈,姜寒星习惯性的恭维了两句。 以她对于峰的了解,在那样剧烈的挣扎冲突之后,于峰很有可能在这两句恭维话后便打蛇随赶上了。 果然。 “你知道这儿是哪儿吗?”于峰突然问她。 她方才已经打量过了。但姜寒星还是很配合的环顾了四周,又发现了床头桌子上一瓶含苞的梅花。她正要问一问这是什么梅,窗外咔嚓一声,窗纸上一阵影影绰绰。 “起风了,看来是要下雪了。”姜寒星看了一眼。 “这是我给你准备的新宅子,”于峰自问自答了,“你看多好的地方,我是真的喜欢你……” “那看来头儿的意思是指望上了我一次后我便能乖乖听话,”姜寒星叹了口气,“不是我说,就许泛这样的主意,头儿也敢听吗,头儿不知道我是怎样的脾性吗?” 她依旧是在试探。 这次于峰沉默了一下,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我这不是实在拿你没办法了吗?” “那头儿也不应该如此轻信。我身上如今可是有厂公关注的案子在办,头儿这样轻易地把我绑了来,厂公要是知道了,很难不觉着头儿是在同他老人家作对。我很难想许泛同头儿出这主意到底是怎样的居心。” 这是挑拨。 “已经完了。” 不过于峰倒并没因此露出什么异样的神色来,只是冲着姜寒星露出一个笑来:“你以为就你有这些小聪明?我是等到所有的事都了结了才来的。顺天府上下连同吴荃,如今都在奉天门跪着。而你……” “不知原因不明所踪,正在被东厂的番役缉捕,”他伸手把姜寒星黏在脸上的头发拨去,突然觉得她就算是这样也别有风情,“你现在还这样烈性的要同我争斗,可别怪我到时候并不护着你。” “如此说来,方才倒是我不识时务。” 于峰听她这话里有活动的意思,虽不明所以,倒并不影响他的喜出望外:“这么说,你倒是有悔改的意思?” “其实倘若头儿一开始说明了是交易的话,我可以考虑,头儿实在是用错了方式。”姜寒星冲着于峰背后,突然大吼。 “还不动手!” ※ 于峰噗通一声到了下去,露出后边手中握着棍子,很是有些不知所措的方明来:“这,他不会死了吧……” 姜寒星白了他一眼:“都没流血,哪儿那么容易就死了。再补一棍,对,就后颈处,省的他突然醒过来了,然后你赶紧过来给我解绳子——你要是不补,等他醒过来了你必死无疑。” 听了这话,方明一咬牙,冲着于峰后脑勺又来了一下子。但他不肯往姜寒星跟前去:“你这衣服,这,这不太好吧……” “东厂的人在抓我,再磨蹭一会儿,等到他们找到了这儿来,你十有八九是要同我一块儿进诏狱的。诏狱你知道吧?进去的基本就没活着出来的。” 方明扔下了棍子,硬着头皮走到了姜寒星跟前,给她解绳子时候一直半闭着眼睛,刚一解开,便转过了身,背对着姜寒星,让她自己整理衣衫。 有些地方方才被于峰扯坏了,真认真整理起来,那是很麻烦的,姜寒星沉吟了一下,直接杨把所有衣服一拢,再从袖口扯了布条往腰间一系,就这样便算是收拾好了。 她胳膊肘戳了戳方明:“看看他身上有什么药没……” 虽她如今气力已经恢复了八九分,但总要以防万一才行,万一其中有到现在还没发作的慢性毒呢,既然她没死,便要惜命。 “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姜寒星坐在床沿上,一边整理自己头发一边问方明。 方明同姜寒星之间的交谈,基本没有问句,因为都对彼此并不好奇,除非一种情况。所以他正翻着于峰衣衫的手一顿,然后抬起了头:“你怀疑我?” 姜寒星对上他的目光,毫不避讳,坦坦荡荡:“我现在谁都怀疑。” “好吧,”她确实是这样的人,方明便也没再多说什么,“那个跟你说替我传话的小乞丐你还记得吗——别这么看着我,他没问题,确实是我让他来同你传话的,我们俩关系不错的,我向你担保,他绝对没问题,你怎么能怀疑他呢?他还因为你……” 方明突然不说了。 但姜寒星接着问了下去:“他因为我怎么了?” 第七十六章 “唉,他……”方明抬起眼皮看了姜寒星一眼,她一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你不是被这谁打晕带走了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踹了于峰一脚:“这人怕小周走漏了你的消息,临走前割了小周舌头。” “他被割了舌头,你为什么会知晓?” “他去找我了!要不然我怎么会想起来找你的?别问我怎么找到你的,你知道的,我们丐帮有我们丐帮的门路,不过确实是花费了许久才找到此处来的,这地方太偏了也……” 姜寒星丝毫不为所动,接着问:“他既然被割了舌头,想来最少也要大出血,就算能挣扎着起来,也随时都可能伤口破裂出人命的,就为了我这个不相干的人愿意这么拼命吗?还有,他既然没了舌头,如何同你说我的事的?” “我会哑语!” “我为何没听说过……” “我也没听你说过你在被男人骚扰着,而且我常年走南闯北的,会许多你听都没听说过的不稀奇!我还会跳大神呢,要现在跳给你看吗?” 姜寒星将发簪往挽好的发髻上一插,不说话了。 “你的心真的是石头做的,”方明嘟囔着,“不过倒确实不是他来找我的,一个好心人救了他,又来找了我过去——哎,你到底要找什么药,他身上什么都没有啊。” “他给我下的药。” 姜寒星蹲下去翻了几下,方明已经把他的衣服翻的很乱了,确实什么都没有。 方明在惊叫着:“他给你下了药了?!那……那你现在没事吧,还有你头上的这伤,我早就想问了,真的没事吗,这满脸的血,他给你打的?” 又并不是于峰给她下的药,身上并没带着也正常。姜寒星站了起来:“放心,不是那种药。” 她伸手摸了摸头上的伤口,已经结了痂了:“也不是他打的,我自己撞的。” “你倒是惯常能对自己下狠手。” “不过他倒确实是扇了我好几个耳光。” 姜寒星一边在心里把这个事儿记下了,一边把绳子扔给了方明。 “趁着还没醒,给捆起来吧,要不到时候跑了也是麻烦事。今天的事谢谢你,算我欠你一条命,之后有空还你。” 方明笑了下:“好,我记下了,不过对你来说,我不来,你竟然真的会去死吗?我以为你不会是这么烈性的人。” “我不做我不愿意做的事。” “所以在东厂是你愿意的吗?” 姜寒星没回答他这个问题,她推开了门要到院子里去:“洗把脸去,别跟着我。” 她刚一脚踏出门口便被冷风吹得一个哆嗦,硬咬着牙才逼着自己把另一只脚也踏了出去。院子里有水井,水井是再冷的天都不结冰的,姜寒星汲了水上来倒在旁边的盆里,去挽袖子。 “真洗啊,这多冷啊。” 结果方明还是跟了出来,不仅要跟出来,看见她直接冷水洗脸,还要讨人嫌的啧啧的感叹,直到看见了姜寒星在横他,才去澄清:“绑好了绑好了,单渔人结,可结实了,不信你去看。” 姜寒星这才回了头,掬一捧水泼在了脸上。 不知是不是迷药的药效还没散尽,姜寒星的头一直昏昏沉沉的,一直到这一捧水泼到脸上了,她才算是彻底清醒了过来。 “屋里那个你准备怎么办?”方明问她。 “扔哪儿不用管。” 方明看着她,不说话了。 北京城十二月的天气,洗完脸不擦那是能直接在脸上结冰的,姜寒星一边用袖子拭脸上水渍,一边问方明:“怎么了?” “我以为你会杀了他的。” “会的,不过不是现在而已。” 方明便没再问什么,只是替姜寒星担忧:“那不怕他说出去什么吗?” 姜寒星正在擦额头,这里也没个镜子什么的,她是全凭感觉在躲避伤口,她关于自己的感觉总是不准的,故时不时就要碰到伤口下,然后嘴里发出嘶的一声吸冷气的声音。 “让他说去,又没什么不能说的。” 不是不能说,是不会说。强抢民女不成还被民女绑了,这么丢人的事,于峰又那么要面子一人,会到处同人说那才是见了鬼了。 “有些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方明犹豫了一下。 姜寒星终于收拾好了她的额头,这时正在往身上摸,她有随身带金疮药的习惯,但方才那么折腾,也不知还找不找得到。 “不知当说不当说便不要说。” 方明双手往袖子中一拢,白了她一眼:“我刚才进去之前,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你俩说的话我也听到了一些,他说是许泛……你真信吗?” 居然还找着了。 姜寒星很有些意外的欣喜,把小瓶子往手心里一磕,倒出些粉末状的药粉来,然后抬手往头上敷:“不信。” 她是疑心许泛,但她不信于峰真的会那么轻易告诉她这事的主谋。不过现在这些都并不重要了,现在她要先保证自己能活下来,活下来便有的是秋后算账的机会。 “错了地方啦!往右,再上边一边,对对对,”方明一边指挥着她一边松了口气,“你不信就好,我也觉得那谁他就是胡说,许泛在东厂也没什么实权,那谁他现在可是炙手可热,哪儿会去听许泛的,你说是不是?” 姜寒星把小瓶盖上盖子,重新塞回怀里,嘴角扯出了点意味不明的笑:“方明,你知道的可真是多,许泛是谁你也知,东厂里谁同谁关系不好你也知,你是不是其实还知道究竟是谁对我下的黑手?嗯?” 方明赶紧摆手:“这哪儿能,我不过是消息灵通些罢了,你这事,可不是消息灵通便能知晓的——你现在是要干嘛去?” 他看见姜寒星正在拉大门的门闩。 “正西坊见个人。” 虽如今事情已经到了不能再坏的地步,可姜寒星还是有个优势的,她这个优势在于,她至少找出了匿名信这案子的案犯。自然,刘瑾正气头上,十有八九不会听她一个小番役慢慢说这些缘由,但她如果是直接提着吴大勇到了刘瑾跟前,那肯定就不一样了。 “找吴大勇那外室吗?” 姜寒星停下了手头的动作:“不是吧,吴大勇你也知晓……” 第七十七章 “别去,吴大勇如今也在那儿。” “那正好。”还省的她再去费心思想办法把他从宫中弄出来。 “吴大勇那外室自杀了,就在你死后不久,”方明很明白她在想什么,“可能也并非全是自杀,听说在那儿的那几个书生也有些对她动了手,她刚死吴大勇便到了,又杀了那几个书生,我去那儿找你时,在胡同口就闻到了血腥味儿,我离开时吴大勇就拿着你的剑在院子里等着你——你别不怕,一个太监能一下子打得过好几个年轻男子吗?何况你正找他他还敢从宫中出来,肯定是做了万全准备,带了帮手的。” 方明抓着他乱蓬蓬的头发:“我当时还疑惑,这样大的人命案子,顺天府怎么也不派个人来,听你说才明白这其中曲折了……” 方明说这些时,姜寒星一直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不过想的倒是很快,方明刚说完,她便也跟着抬起了头。 “那我也得去。” 姜寒星冲着他笑了下,依旧要抬脚往前:“还得谢谢你这提醒,要不然我这么赤手空拳就去了,连个准备都没有。” “吴大勇同马永成有联系!” 万不得已,方明只好把这事也说出来了:“吴大勇在马永成刚入宫时对他颇多照拂,吴大勇如今的差事就是马永成得势后提携他的,你要是愿意得罪马永成,那你就去。” 他这句话确实是抓住了姜寒星的软肋。 但也重新激起了姜寒星的疑心,姜寒星看着他,眼神很冷:“丐帮消息再灵通,也不至于宫中谁在同谁拉帮结派这事都知晓,方明,你每天究竟是在做什么?” 方明含糊其辞:“我有天在街上看见他们俩一块儿了……你不想惹祸上身就安安生生的呆在这儿,别再折腾了。” 姜寒星不肯就此罢休,她走回了方明身边,很咄咄逼人的姿态:“你既然这样有本事,为何还要寄我篱下?” “你看你,你我互不干涉,这要求可是当时你提的……” “是你不准干涉我,而我,想怎样怎样,”姜寒星打断了他,“白纸黑字写着,你真记不清楚了可以回去再看看。” 方明沉默了一会儿,笑了起来:“由此可见,你才十五六岁的时候,便已经心眼儿颇多很会算计了,这样的霸王约都想的出来。” “回答我。” “我老是忘了你现在也才刚十八,你一向太有主意了,”方明收敛了笑,他脸上依旧很脏,但一双眼睛亮得很,“姜寒星,我问你,你真心觉得我会害你吗?” 不会。她看得出来,这两年里,方明确实一直很真心实意的在帮她做事,何况他既然有这样大的本事,真想害她不用等到现在,也不用暴露出这样的私隐也要苦口婆心的劝她。 姜寒星不说话了。 方明很叹了口气:“有防人之心是好事,但对谁都这么猜忌着,寒星,你不觉着活的很累吗,谁都会有些难言之隐,这话可也是你说的,所以才叫我不必事事都同你通报。” “这几天发生的许多的事,我实在是想不明白,”姜寒星手揉着太阳穴,难得的有脆弱流露出来,“我不能确定于峰的同谋到底是不是许泛,也不能确定到底是谁给我下的药,更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不让我查这个案子,徐嘉也是,你也是……” “那徐什么图什么我不知晓,我可真一心是为了你好,而且这种事,平时你不也会选择不干涉的吗?” 可今时不同往日。姜寒星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揉太阳穴揉得更狠了,用力到她额头上刚涂的药粉随着她的动作纷纷扬扬的落了下来。 方明盯着他看了许久,有些无奈的笑了起来:“别揉啦,本来就没怎么涂对地方,再揉会儿都跟什么都没涂一样了。” “差不多意思意思得了。” 姜寒星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手却放了下来。 “你这孩子,真的一直挺奇怪的,看起来惜命得紧,行动上却又总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 姜寒星没接他的话,她看着远处的天幕,总觉得像是要下雪:“可是呆在这儿也并不是个事,东厂的番役已经在全城缉捕我了,我想你来时应该也见着了。” 方明没否认,但他怀着侥幸的心理:“我看这儿挺偏僻的,我找了许久才找到这儿,东厂的番役,也未必会找到这儿吧……” 姜寒星轻笑了一声:“那你就太小看东厂的能力了。一柱香之内,他们绝对能找到这儿来,要不要赌一赌?” “不赌。” 方明果断拒绝了,又琢磨着给她出旁的主意:“那要不你就让他们给带走呗,不就一个案子没办出来吗,案子这种事,总有查不出来的时候,最多打几板子,应该也就过去了,而且你这没查出来也不是因为你不是?都是屋里那个绑了你才耽误的事,你到时候把他推出去……” 这不是个查没查出来案子的问题。姜寒星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是个忠心不忠心的问题。 “要我只是查不出来倒也罢了,但如今我是查出来了又突然找不着人了,刘瑾一向多疑……” 何况张永明显是知晓谁是凶手的,张永是刘瑾的人,刘瑾如今肯定也是知晓的,张永还知晓她知晓谁是凶手,因为他当时几乎就是直接告诉她了,所以刘瑾也知道她知道凶手,明明知道真凶,却在刘瑾要结果时突然找不着人了,换作她是刘瑾,也很难不起疑心。 是,她是被于峰绑了才突然找不着人的。但东厂这种地方,信的从来都是权势,而不是证据与事实。一个是检举有功正当红的于峰,一个是靠山刚倒正夹着尾巴做人小番役,刘瑾会信谁说的? 她话没说完,方明却已经大概听明白她的意思了,他叹了口气:“你看,当初就说不让你去东厂这种地方吧,阉人,多少都是心里有些毛病的,换个人这其实都不算是什么事……” 换个人…… 姜寒星有些若有所思。 “……想什么呢?”方明一抬头就看见她在那儿出神。 第七十八章 姜寒星转身向屋里走了过去。 方明赶紧快走两步,也跟了上去:“哎,我说的话你听见了没啊?” “这种时候,就不必说这些事后诸葛亮的话了。” 姜寒星走到于峰跟前,方明就只是听从她的吩咐,把他绑了起来,别的都没管,于峰现在还在地上躺着,她在他身旁跪了下去,略微往他腰间一摸,便摸到了他的剑,姜寒星一抬手抽了出来。于峰眼皮在微微跳动着。 “他快要醒了。” 姜寒星转头看着方明:“你要是不想被牵连就也赶紧走。” 说着她便要推开门往墙檐上飞。 “你干嘛去?” “找许泛。” 方明的眼皮因为这个名字狠狠跳了下:“不是,你找许泛干嘛呀,你不说你不信于峰吗?” 不是因为于峰这件事。 但姜寒星什么都没再同方明说,她把剑往腰间一挎眉眼间难得的有种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意气风发:“你之前说,有消息了是吗?那小乞丐来找我,不就是因为你让他提前来同我说一声。” 方明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这件事,愣了一下:“啊,那个事啊……” 姜寒星打断了他:“等我回来,你细细的同我说。” 方明看起来松了口气的样子:“我也是这样想着,你这如今不是还有更要紧的事吗,那件事倒不用急。” 他话锋一转:“但我还是不觉得你现在出去是个明智的选择……” “放心,我交了整一年的房租呢,就算我真出了什么事回不去,林夫人也不会站在就赶你走的,”姜寒星笑了一下,“你有些建议我会听的,但方明,我之所以是我,是因为我在按照我自己的想法在做所有事,我不知道我的意思你能不能明白。” 姜寒星一个飞身,轻巧的跳上了墙,却迟迟的没下去,方明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她果然转了身。 院子里很黑,方明也看不清楚她的神色,只听见她的声音顺着风传过来:“要是我还能回来,你记得带着我去看看那小乞丐,确实是我对不住他。” ※ 姜寒星去东厂的路上遇见了好几波人,她不太能确定是不是找她的,只是本着小心为上的原则,她都避开了,这样一来,速度自然慢了下来,她到东厂时,最少已经子时了。 不过东厂里一派灯火通明的,丝毫看不出来已经是子夜了,姜寒星还听见了胡波元的声音在不断响起来。 于峰到底是去哪儿了。今晚上找不到投信的人是谁,你就不用回来了。诸如此类。 看来刘瑾并没有因为他之前说的时间到了便让这事算了,而且此案现在应该是全权交给东厂了。 姜寒星想了下,这对她来说是好事,她甚至有一瞬是在想她要不要现在找胡波元,把她知道的都同他说了,以求个将功补过。 但她接着只用了半瞬就把这个想法否定了。这案子原是她的案子,做好了只是本分,哪儿来的功,补什么过。 别总是想用更简单的法子去做事。姜寒星在心里这样告诫了自己,然后翻身下墙,轻手轻脚地落在了许泛房间的后窗。 许泛的房间没有亮灯。 但姜寒星知道他在这儿。她也在这儿干了快两年了,然而从来不知许泛家在哪儿,不仅她,东厂上下没一个人知晓,可能他就根本没有这东西,反正他就一直在他的值庐中住。 姜寒星伸手去开窗户,发现窗户并没锁死,按理说这刚好给她省事了,她应该高兴的,但姜寒星摸着窗棂处那条缝,实在是笑不出来。 大冬天的,谁家睡觉不关窗户啊,事出反常,十有八九要有陷阱。 可是她却不能不往里边跳。这儿虽然还算偏僻,可离大院并不算远,大院那儿里一直有人在走动着,都是习武之人,听觉视力都灵敏,她再这么犹豫下去,早晚要被发现的。 想到这儿,姜寒星一咬牙,顺着窗棂处那条缝拉开了窗户。 后窗这种,按说是并不常开的,但姜寒星拉开的时候,并没有那种因为不常开所以沉重艰涩的感觉,也没听到机括常年不用经常会有的吱呀声响。她听到的是利器破空而来的尖锐鸣啸。 直勾勾向着她来的。姜寒星看清楚了,是剑。 但她身后就是墙,要是她躲了,剑直接就楔到了墙上,金石相撞的声响,要是还听不见的,那是聋子,她也没法去挡,刀兵相撞的声响,听见了还不起疑心的,那是傻子。 所以姜寒星就算看清楚了也没法躲,不仅没法躲,她还要迎上去,用胳膊去接这剑,金属刺破皮肉的沉闷声响,很小,院子里这时也很嘈杂,就这,还有人眼神已经往这边望过来了。 姜寒星也顾不得许多了,左臂上的剑一拔,往屋中一扔,右手捂着伤口,向着窗户口一跃,在那人走过来之前翻身跳进了屋子里。 迎接她的是许泛的剑,离她的脖子就寸许。 姜寒星忍着痛举起了双手,往旁边挪:“有要事要同许千户说。” 许泛的剑跟了过去,丝毫不为所动:“本官不觉得同一个正被官府缉捕的人有什么好说的。” “是吗,卑职还以为大人想同卑职说话已经想了许久了。段修己还在时,大人有次同他说话,卑职不小心听到了,因为这,大人临走前还看了卑职许久,卑职后来因为大人这个眼神,还惶恐了许久,谁曾想大人早已经不记得了。” 许泛的剑往姜寒星脖子那边又推近了些,近得她不得不抬起头,把整个脖颈都绷紧起来,才能堪堪躲掉许泛的剑刃。 “你在威胁我?” “那……” 姜寒星正准备开口,突然有人敲了窗户,然后是问询的声音:“大人,这边是出了什么事吗,卑职方才听到声响……” 因为她一进来迎接她的就是剑刃,姜寒星没来得及关窗户,这时候,窗户是半开着的。 许泛闪身过去捂住了姜寒星的嘴:“喝水时不小心碰倒了杯子。” 其实姜寒星此时紧贴着窗户旁边的墙,这角度,就算窗户开着也看不见她,她方才特意留心过了,但她什么都没说,任由许泛就这么捂着她。 第七十九章 外边的人显然不太信许泛这个说法:“可是卑职好像听见有说话声……” 许泛打断了他:“那要不你且进来瞧一瞧,看是否我窝藏了什么,只是还请走正门,我再怎样落魄,也还没到让人爬窗进来羞辱的程度。” 这般的语气,明显是生了气。他说的很对,就算他再怎样落魄,终究也是千户,外边的人这样一想,当即就斟酌了利弊,陪着笑把这事了结了:“大人哪里话,卑职只是担心大人万一出了什么事,大人没事卑职便放心了,打扰大人安眠了。” 说完,还很贴心的帮许泛把窗户关上了。 但许泛并没立刻就松开了姜寒星,他一直等到外边的脚步声再听不见了,才伸手推开了窗户,又把周围都环顾遍了,确认了没人,才松开了姜寒星。 姜寒星深深的吸了口气:“幸亏大人并连卑职鼻子一块儿捂着,要不然卑职恐怕此时已经憋死了。” 这明显只是句用来开场的俏皮话而已。所以许泛没回答,也没再试图对姜寒星动手,他的剑在方才来人时已经扔了。 他就这么面朝姜寒星,沉默的站着,一如往常。 但姜寒星不会让他一直这么沉默着,她并没有许多的时间。故她那一句玩笑话之后,便正了颜色,单刀直入的切入了正题:“卑职此来,是想求大人一件事。” 虽许泛屋里并没开灯,但因外边灯火通明,这里其实还挺亮堂的,起码足够姜寒星清楚的看见她说这话时许泛脸上的神情。 他几乎是顿时就起了杀意,但很快就又平静了下来,冲着姜寒星抬起了常年低垂的眼皮:“怎么,这便要开始要挟我了吗?” 姜寒星赶紧一口回绝了:“哪里哪里……” 但许泛根本就没听她说话的样子,他自问自答了:“我倒并不觉得听了你的,你便不会把这事说出去了。还是杀了你更好些,虽我也并不会因为杀了你就得了刘瑾信任,但,好歹死人是永远没法再开口说话的。” “卑职感觉大人好像并不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样子,卑职如今也正在刀尖上走,到处都是追捕卑职的人,卑职去同谁透漏大人的私隐呢。问题在于……” 姜寒星假模假样的叹了口气,也很平静的样子,但其实她心里紧张得很,她全须全尾时也完全不是许泛的对手,更别说现在了,许泛真想杀她她是毫无还手之力的。 所以她赶紧先撇清了自己,然后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加快了语速:“大人既然也明白刘瑾并不信任大人,为什么还会觉得只要杀了我就能解决问题呢?” 这话让许泛微微愣了下:“什么意思?” “大人觉得,如今厂公还很信任我们东厂吗?” 不是如今信不信,是从来就没信过。当初刘瑾同丘聚是因东厂才翻了脸,所以刘瑾非要把东厂抢过来,更多的,是为了显摆自己多能耐,显摆他才是如今这天下第一大宦官,自然,刘瑾肯定也图谋过东厂的情报网,但当他接手时,他就发现并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因为东厂没有他的人。 段修己虽投靠了他,但明显也是有二心的,许泛那样忤逆他的意思,段修己还护着他,虽许泛最终也没保持住对丘聚的忠诚,但难道还要他去信一个万不得已才到他这边来的许泛吗? 一个一个的都同他不一条心,再好他也不要,他又不是弄不来更好的,当然,时不时的敲打还是要的,毕竟是他的东西,总得让他们知道东厂的主人是谁才行。 这许泛心里很明白,倒他偏不说,只是反问姜寒星:“你觉得呢。” “卑职自然觉着是不信的,厂公向来多疑。”他问,姜寒星便答,哪怕他显然是明知故问“所以大人还请想一想,大人同马永成有牵连这事,会真只有卑职一人知晓吗?” 许泛手指搭上了窗边的桌子,他不是没想到过这一点,只是长久以来也没什么事发生,他便也自欺欺人的装作这事其实刘瑾并不知,毕竟懈怠总是比一直绷着要容易许多的。 “卑职之前奉命去监视过杨延和,这事想来大人也知晓,实不相瞒,卑职当时因收了杨延和好处,并未将杨府的情形如实对段修己说,但当时杨府的情形,厂公他老人家知晓得一清二楚,大人且想一想,这是为何呢?” 无非是因为刘瑾暗地里也在建立自己的情报网。 好歹他这千户也做了好几年,到这里,许泛已经全然明白了,但他并不信姜寒星。他同她几乎从未有过交集,她为何会突然找上他?外边许多人都在缉捕她,这样性命攸关的时刻,她为何会选择把她的性命托付给他?她直接把自己供出去,未必不能得到刘瑾的信任将功补过,为何冒着这样大的风险也要来找他? 许泛手指在桌子上轻轻叩了两下,依旧是退:“话虽如此,我虽不得重用,却一直也没出什么事,不必这样同你一道去以身犯险。” 并不需要大人以身犯险!姜寒星本来下意识的就要去宽慰许泛,好让他放宽了心赶紧答应了,话都到嘴边了,余光中暼见了许泛的神情,他正颇认真的盯着她看,等着她的回答,全然不是不想的神情。 还是不信她而已。 他确实是一贯谨慎,但谨慎成这般,便不是什么美德,而是优柔寡断了。姜寒星不喜欢优柔寡断的人,但如今是她在求人,她便也没奈何,只能尽力的让许泛去信她。 “大人一直没出什么事,不过是大人一直谨慎,厂公没找到合适的由头而已,一旦有了合适的由头,譬如段修己……” 许泛不知是不愿意她提段修己还是怎的,很不耐烦的一挥手:“你都说了,本官又没什么由头落在刘瑾手中……” “凶手是吴大勇,写那匿名信的人是吴大勇,”姜寒星也有些不耐烦了,“吴大勇是马永成的人,我以为这些大人应当都知晓的。” 这话终于触动了许泛,他心里咯噔一下。 吴大勇是马永成的人这他是知晓的。 第八十章 但吴大勇原来就是写匿名信的人,这他是真不知晓的,昨儿晚上他还去了马永成那儿,一点儿都没听说啊。 是马永成还不够信他吗…… 许泛的动摇姜寒星看在了眼里,她赶紧又乘胜追击两句:“这些刘瑾都知晓。不是卑职同他说的,卑职方才同大人说得清清楚楚了,他有自己的势力。” “但……” 许泛有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姜寒星强势起来,直接打断了他:“为什已经知晓了还之前让我去查,现在又让胡波元去查,因为宦官暗中培养私人势力这事,说小也小说大也大,盛宠如刘瑾,也不敢确定此事圣上会到底会往大了办还是往小了办。” 姜寒星把能说的都同他说了:“刘瑾如今同马永成势同水火,会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打压马永成的机会,大人且请仔细想一想,刘瑾同马永成交恶时,大人还能不能凭借着自己那一点谨慎在其中独善其身,大人也请想一想。” 刘瑾不会,他也不能。 许泛放在桌子上的手突然收了回去,握成了拳。 “大人也不用疑心卑职此来是要诈你,卑职如今的处境,是无心去操心旁人的事的,不过想着大人同卑职同病相怜,想着能不能同大人联起手来搏一搏。” 姜寒星看着许泛紧握的拳头,忽然笑了下:“大人或许以为自己并不同卑职同病相怜,那且走着瞧吧,卑职不觉得大人最后的结局会比卑职要好。” 现在轮到她退了。 故姜寒星说完这句话,便向着窗户伸出了手,一副要去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架势,果不其然,刚推开了一条缝,便被许泛抓住了手。 “你干嘛去?”他皱着眉头轻声的呵斥。 “走啊,”姜寒星任由许泛抓着手,看起来并无要挣扎的样子,说出的话却果决得很,“大人既然这般的不愿意,我何必还在这里耽误时间,总要去想别的法子让自己活下去。” 外边下雪了。有朵雪花打着旋从那条窄窄的窗户缝钻进了屋子里,落在了姜寒星的手心里。 她看着那朵雪花:“大人可别说什么您不让卑职走卑职便不能走,您现在手中又没有兵刃,弄死卑职要花费些时间的,卑职虽武功平平,也敢同大人保证,在被大人弄死之前一定能发出些声响,引来些人。” 这话说得实在是惹人讨厌。许泛果然因为她这话有些动了怒气:“你在威胁我?” “这话大人方才已经说过了,不过方才不是,现在是。” 姜寒星抬起头,迎上了许泛愤怒的眼神:“窝藏逃犯的罪名,同样说大不大,但落在厂公认为对他不忠的人身上,那恐怕就是死罪,当时段修己可也就是说了几句坏话而已。所以。” “大人要么同我谈,要么同我一块儿死。” 两人视线相撞,电光火石的噼里啪啦了许久,许泛松开了姜寒星的手,:“要我做什么,说吧。” 姜寒星笑了下,瞥了眼手腕上那一圈青痕,迅速地缩回了手,然后才开口:“要大人去同马永成说,让他为如今跪在奉天门的顺天府众人求情,向刘瑾求情。” 许泛眉头因为她这句话深深皱了起来:“你的意思是,让马永成,去向刘瑾求情?” 姜寒星很泰然地点点头:“是这个意思。” “怎么可能……”一时间许泛简直要高声喊叫起来了,是拿出了这些年做千户的所有气度,才让自己平静了下来,尽量好好的同姜寒星说话,“马永成同刘瑾如今的关系,吴大勇还刚做了那样的事……” “但两人并没明面上撕破脸是不是?” 姜寒星似是早就预料到了许泛回这样问,她回答的很快:“虽如今刘瑾已经知晓了是吴大勇所为,但实际上结果还并没出来,是不是?” 许泛明白了:“刘瑾会恼恨马永成的故作不知,彻底同马永成翻脸?” 姜寒星点点头:“是这个意思。” 不知道外边又发生了什么,灯火一时间亮得白昼似的,投过窗户,映照在了姜寒星的脸上,许泛看着姜寒星,她的脸一半在灯火里,另一半却依旧是暗的,越发衬得她心思诡秘难测。 他真的可以信她吗? 许泛沉吟了下,提出了疑问:“可是不用我去说,等这事结果出来了,他们二人依旧会翻脸。” “但到时候,马永成就处于完全被动的境地了。” 是这个道理,许泛点点头:“所以,如果马永成在结果出来之前就找到了刘瑾的话,刘瑾发火,他是受委屈的那个。” “既然受了委屈,给点奖赏补偿之类的总是应该的,马永成不是想要东厂许久了吗——要不然他非要把您拉拢过去是做什么,是不是?” 外边的雪下的出人意料的大,离姜寒星方才开窗户才过去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而已,窗棂上就堆了厚厚一层,姜寒星伸手轻轻拭了下:“到时候不用人说他自己应该也会提吧。东厂易主,至少明面上刘瑾的手再伸不到此处,你我便暂时安全了。” 她确实几乎所有的事都想到了。 “但你这所有的计划,都建立在假设的基础上,”许泛也看了眼窗外的雪,“从开头便是假设,之后的每一步,都是假设上再假设,只要其中有一步不是按照你的设想来,这事便全完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之前也都想过了,姜寒星对他这话并不甚在意:“事情并没发生之前,所有的法子都是假设,大人,您不能因为卑职假设的多,便觉着这并非是解决的法子了,或者,大人能想出更好的法子来,卑职也是会听的。” 他想不出来。 “大人准备什么时候进宫找马永成去?” 许泛想了下:“晚上有宫禁进不去,最早也得明早了。” 是有宫禁没错,但今晚,因刘瑾要有人时时同他通报匿名信这案子的进展,有个角门是开着的,姜寒星方才在院子里时听到的。 但她什么也没说:“大人心中有数便可,到时候要怎样说卑职也不嘱咐了,大人是成日里同大人物打交道的,肯定比卑职这没怎么见过世面的要会说话。只是大人要切记,这法子的紧要之处,在于在真相挑到明面上之前让马永成去求刘瑾。” 第八十一章 姜寒星笑了下,伸手将窗户推得更开了一些,这是要走的架势:“自然,哪怕此事不成,大人最多也就担些说您没眼力见的责骂而已,后果都是卑职在担着。但大人要记着,苟活从来都只能活一时,卑职的命,早晚落在大人身上。” “你到底是什么人?” 许泛突然问:“你进东厂时人事簿上的过往经历是一片空白。” 她一个市井间的小混混,为何会如此明白这些权力倾轧的事?这是许泛所有不放心的根源,他不问清楚了,就算听了她的他也心里一根刺一直梗着。 姜寒星没回答这个问题,她将手上雪化后残留的水渍往身上一抿,拍了拍手,什么都没听见一般同许泛道别:“既然该说的都说完了,卑职便走了,孤男寡女的,一直呆在一块儿,确实是有些影响大人的名声。” 她伸手将窗户完全推开了。 许泛伸手去抓姜寒星的手,姜寒星方才被他抓青了手腕,哪儿还会再吃一次同样的亏,当即便一抬手肘撞在了许泛的胳膊上,接着往下一弯腰,想要趁着许泛再出手的空档从许泛胳膊下溜出去,谁知许泛就根本没打算再用手,直接脚尖在地上一踢,挑起了方才他掉落的剑,又伸手一接往前一挥,直接来用剑挡她。 刀兵对空拳,还是许泛的刀兵对她的空拳,姜寒星再怎样虎也不会这架她能打赢,何况她真同他在这儿打起来的话,她肯定要被人发现的。他到时候还可以说是在缉拿她,她说什么? 姜寒星一贯是很识时务的,她再次举起了双手往后退,一边还要夸赞着许泛:“大人好利落的身手。当年卑职刚来咱们衙门时,也曾有幸看过大人的剑法,翩若游龙,当时卑职就想,是卑职再练一辈子也练不出来的好剑法。” 外边刚热闹了一阵,这时候略微安静些了——但也可能是下雪让姜寒星觉得安静,大朵的雪花从大开的窗户中往他们两个身上扑,窗户下地面上已经厚厚一层白了。 纵然现在的院子里比着方才已经少了许多人了,这样大敞着说话依旧让许泛觉得很危险,他用没握剑的那只手去关窗户。 但最应该觉得害怕的姜寒星一点儿都不在意的样子,依旧说她的:“大人当时可曾想过,这样的剑术,有朝一日,除了深更半夜欺负一下卑职这样的弱女子,全然再无用处。” 这话,确实是有点触到许泛痛处了。许泛正关窗户的手停下了:“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必须要知道,你到底是……” 姜寒星不肯让他再问第二遍,她抢白着接着说她的:“大人想来是瞧不上段修己的,但卑职倒是觉得大人同段修己没什么分别。又不甘心想要往上走,又瞻前顾后,怎么,大人以为上了马永成的船之后,还能回头再在刘瑾那儿谋一条生路吗?” 许泛的剑,慢慢地落下去了。 姜寒星往许泛剑能及的范围外一闪:“您看,对我这事上您依旧是如此,您既然决意要问我,就应当不管我说什么,您都要问到底才是。” 这话是真有些气到许泛了,他好歹做了这许多年的官,武功造诣也远在这小丫头片子之上,怎么还轮到她来教训他了! “姜寒星,本官现在放下了剑,并不是就不能再提起来了。” 这世上再没比姜寒星更知晓分寸的人了,许泛这句很意有所指的话都没说完,她便弯下腰去了,规规矩矩的同许泛行礼:“确实是卑职冒犯了,但卑职也只是想让大人明白两件事。” “一来,开弓没有回头箭,总想着万全永难万全,二来,合谋这事,不是成亲,这事了了便了了,又不过一辈子,大人总想着全然相信,确实是有些太过于勉强自己也勉强别人了。” 许泛没再说话,姜寒星低着头,看不见他神情,便也不知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两人这么静默了一会儿,姜寒星听见许泛让她起来。 “走吧走吧,你不是早就着急着走了吗?” “是。” 姜寒星听出了这话中的不耐烦,可巧,她也并不乐意一直同他一块儿呆着,故她当即便高高兴兴地答了是,又高高兴兴的从面前的窗户中翻了出去。 她落地时先打量了四周,也不知是实在夜深都去睡了还是下雪冷还是怎的,反正她来时看到的乌泱泱人群这时已经没几个了,零零星星的院子里站着。 “当初段修己……” 就她打量四周的这么会儿功夫,许泛已经又走到窗户边上了,就在她身后站着,带着些犹疑的问她:“当初段修己为何要告诉你我是马永成的人,他当时是故意让你听见的,我想你应该知晓。” 雪花纷纷扬扬的往下落,这种天气,应当坐在屋子里,最好屋子小一些,周围再种些竹子就更好不过了,茶炉往窗边一架,听着雪落在竹叶上的簌簌声,慢慢、慢慢的烹一炉茶,可以在旁边做些针线,也可以看一看书。 姜寒星这样想着,心里难得的有些软下来,也乐意再同许泛说两句废话:“或许是有心的吧,社会知道呢。” “他为何要这样做?” “或许是希望我念着这份恩情,有朝一日会去救他?也可能是向大人表示,你有把柄他捏着,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去救他。还是那句话,”姜寒星毛领往上扯了些,遮住耳朵,“谁知道呢,左右是现在他早已经死了,你我还活着。” 她一个闪身,显示在了阴影处:“活着就要往前看,大人。” 好巧不巧,姜寒星刚好翻过院墙脚落地,胡波元刚好领着一大群番役推开了衙门大门,匆匆之下,她只能一闪身进了身旁的胡同,一直躲到外边的响声又渐渐的散尽了,才悄摸地探出了一点头。 然后看见了许泛就站在胡同拐角处,她直接一步跨出去能撞到他身上那么近。也不知何时站过来的,她一点响动也没听到。 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许泛的身手向来是一等一的,她心思又全放在了胡波元那一行人身上。她奇怪的是,许泛这又是卖的什么药,不是已经同她说好了天亮就去见马永成吗,这又突然追出来是做什么? 第八十二章 虽这样疑惑着,姜寒星面上却不显,只是堆着笑:“许大人是还有什么事……” 许泛打断了她:“我要你同我一块儿去。” 姜寒星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本官要你同本官一块儿进宫,”许泛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耐烦,他不肯看姜寒星,“一会儿去见马永成时。” 姜寒星轻笑出了声:“大人当时为何不这样同我讲?” 谨慎自然是好的,但这样小心翼翼到了这等程度,翻脸翻书还快,旁人看着真的很难不觉得是什么面目可憎的小人。 反正她是不大瞧得上。以至于之前煞费苦心同他约定好的事都有些犹疑了起来。 “你只说你愿不愿意。”许泛又催促道。 犹疑是犹疑,反悔却是不能的。姜寒星只能咬着牙还是笑:“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呢,大人怎样说卑职便怎样做罢了。” “如此便好。”许泛全然听不出她弦外之音的样子,只直接一伸手揪住了她的领子,拖着她一点脚尖,顺着房檐,向东华门的方向飞去了。 一路上寒风裹着雪花,啪啪的直往姜寒星的脸上打。她身上带着伤,又只薄薄一层夹袄,还要一直追赶着许泛的步伐,哪里受的住。 眼看着东华门就在前头了,姜寒星终于再也承受不了了,肩肘往后一转,逼着许泛松了手,直接从房顶上跳了下去,扶着旁边的墙,大口的呕吐了起来。 她这一天又没吃什么东西,还一直在上上下下的折腾着,胃里空空如也,哪儿吐得出来什么东西,一直卡着嗓子干呕罢了。 许泛也从房顶上跳了下来,双手环胸,站在姜寒星跟前:“好了吗?” 姜寒星手背从嘴角抹过去,侧着半边脸看了他一眼,直起了身:“好了倒是好了,不过大人恐怕还得再等一会儿。”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旁边窗棂上捧了一捧雪塞进嘴里漱口,又拔下了头上的簪子,黑发瀑布一样散落了下来。雪水在口中融化,冷得她整个人都哆嗦起来,赶紧唇齿间转了一圈吐了,去衔了簪子,抬手拢后边的头发,肩膀上伤依旧疼得厉害,又兼冷风吹得手僵,她原地静默了好一会儿,才把抬手的动作继续了下去。 许泛眉头随着她举止缓缓皱了起来:“做什么?” “既然是要见人,总要有见人的礼数才是,”姜寒星神色倒依旧一如往常,簪子在发间一穿又一挽,再插进去,那一把乌亮的秀发便又成干脆利落的发髻了,十分神奇,“卑职直接这副模样进宫去,十有八九是要被人当作刺客抓起来的。” 许泛静默了一会儿:“拖延时间便不必了,你总归是要……” “我总归是要同大人一块儿进宫去的,”姜寒星整理着方才被风吹乱了的衣裳,看向了许泛,“我并没什么旁的可依仗的人,诸如此类的,卑职都知晓的,要不然当时也不会找到大人那儿去。大人总是说这种话就太伤人心了。” 许泛看起来有些弄不明白她究竟在想什么了。 “真只是为了能礼数周全而已,”姜寒星这样说着,又一边收拾着一边同许泛闲聊了起来,“对了,方才同大人经过奉天门时,瞧着那儿还挺热闹的,大人知晓是怎么一回事吗?” “听说是赵府尹冻死在那儿了。”有人回答了他,却并不是许泛的声音。 姜寒星猛然回过了头。 许泛比她还要更快一步,直接剑挥了过去:“谁?!” 来人施施然的从胡同拐角处走了出来,斗篷的兜帽一直扣到眼睛处,一时也看不出究竟是谁。听声音倒是很和气。姜寒星嘴角露出了一点笑。 看来确实天无绝人之路嘛。 “毕竟这样大的风雪,赵大人又向来是出了名的身体孱弱——不过在下也只是听说,并不曾真到奉天门去,倘若有什么说错了的地方,还请许千户勿怪。”他一边说着,一边摘下了兜帽,五官都清晰的显露出来,一双总像是在笑着的眼睛。 徐嘉? 姜寒星有些吃惊,她虽一直盼着人来,却着实没想到会是个自己认识的,也着实没想到会是他,毕竟他也不过一小小六品主事而已,应该同她一样,是并不配掺和进这些事里去的。 徐嘉弯腰向许泛行了个礼:“许千户安。” 许泛也拱手回了个礼。 徐嘉身后的胡同里传来微响,像是帘子被拉开又放下的响动。许泛和姜寒星都向他望了过去。 “忘了同许千户讲了,在下是坐着马车来的,”而徐嘉神色丝毫不变,手往身后一指,“就停在旁边这胡同里——还有车夫也在,许千户若是有什么不放心的话,在下也可带着去瞧一瞧也是可的……” “那倒是不必了,”许泛很客气的拒绝了,甚至面对着徐嘉时很难得的脸上都带上了笑意,“徐主事的话我还是信得过的。” 这下姜寒星更纳罕了。他们东厂的,走到哪儿不是眼睛长在头顶上。哪怕是许泛这样向来不招待见的,也不必如此卑微。可现在许泛不仅向同他一样仅是六品品阶的徐嘉回了礼,还因为他三两句话,突如其来的奇怪响动也能不管了。 他是有什么把柄握在徐嘉手中吗? 她正这样奇怪着,一抬眼皮,才发现不知何时,徐嘉的眼神已经落到她身上来了。看近姜寒星也看向了他,徐嘉那一双笑眼当即弯得更深了,简直真心的一般:“寒星姑娘也着实是好久没见了。” 许泛瞟了姜寒星一眼。 姜寒星看见了,但她依旧也笑:“徐主事这是哪里话,不是今儿个白天才见过吗,就临近晌午时,在正阳门那儿,才过去半天,徐主事便已经不记得了吗。” 她不能同许泛一块儿进宫去,她又并无搅弄风云的志向,却掺和进了这些事里,结局无外乎就一个:做任人驱使的蝼蚁,哪天直接本文一脚踩死了也无人知。 她不要死,她要长命百岁的活着。 所以她只能顺着徐嘉递过来的竿子往上爬,哪怕她明知徐嘉不怀好意,哪怕如此一来许泛肯定会更加重对她的疑心。 第八十三章 徐嘉眼神闪烁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又恢复如常了:“匆匆一面而已,还一位寒星姑娘根本就没来得及瞧见我呢。” “怎么,两位还认识吗?”许泛打断了他们两个的寒暄。 姜寒星点到为止:“可巧因为公务见过一两面而已。” 徐嘉也相当配合她的提起了旁的事:“许千户到此处是做什么?在下方才听着好像在商量着要到宫中去……” 许泛脸色沉了下来。 “听人墙角确实非君子所为,是在下唐突了,”徐嘉赶忙道了歉,“不过在下着实是没想到这样晚了,都已经宵禁了许久了,还是在宫门口,还能遇到人,不由得便多辨别了一会儿。” 许泛淡淡的:“厂公傍晚时下了令,今晚宵禁不禁东厂。” “是吗,我们刑部倒是没收到这个。” 虽是淡淡的,却已经有很分明的敌意涌出来了。许泛反问徐嘉:“既是并未收到谕令,徐主事又为何到此处来了呢,宵禁之时闯宫门,可是要按谋大逆论处的。” “但有军政要事便并不在此范围之内——大明律第三十四条。想不到许千户还精通律法,在下着实是佩服。”徐嘉轻飘飘的把这敌意推到了一旁。 但许泛不依不饶:“既然如此,究竟是何军政要事徐主事不知可否一说?” 倘若果真是军政要事,哪里能这么随便的就同他说了呢。这道理姜寒星都明白。所以许泛不过是在为难徐罢了。如此情形姜寒星自然是不想的,她想让许泛快些找马永成去。可她自己都自身难保,哪里还有插得上嘴的份儿,只能看着他们两个你来我往推杯换盏,一边觉着冷一边愈发百无聊赖起来。 徐嘉微不可察地看了姜寒星一眼:“其实都是借口罢了,要不然岂不是要被拉到午门当着许多人的面打板子——是去见了马公公,马永成马公公。” “见马公公做什么?” “求马公公在刘厂公跟前帮还在奉天门跪着的那些人说两句好话罢了,许千户也知晓的,都已经冻死了人了,我们这些小吏又在厂公跟前说不上话。” “能深更半夜见得到马永成,却在厂公跟前说不上话。”许泛笑了下,不过还算点到为止,“可马永成同厂公并不交好,徐主事应该是知晓的。” “略有耳闻。不过不交好倒也有不交好的法子。” “是吗,”许泛眉毛扬了起来,带着种他终于抓住了徐嘉狐狸尾巴的掩饰不住的得意,“所以这不交好的法子是什么?激化矛盾取而代之?” 徐嘉又笑了下:“许兄自己心里明白便罢了。” “徐主事好大一颗心,这等话都敢在东厂的千户跟前说,”许泛眼神陡然凌厉起来,“就不怕我一会儿进宫去将这些话都同厂公他老人家说了吗?那可不死也得脱层皮。” “可许兄进宫不是要去见马公公吗,”他话是疑问的语气,只是脸上却看不出什么惊异的神色,依旧只是淡淡的笑,“许兄不是马公公的人吗?” 姜寒星这才从给方才的惊吓中回过了神。原来这样突如其来的坦白只是因为他早就知晓了许泛是马永成的人吗——可他哪儿来的这样大的本事,这等秘辛都知晓。 又想起之前他突然让她不要查正阳门那个案子。姜寒星愈发觉得他这人迷雾一般看不清了。 许泛依旧不依不饶:“可徐主事的想法为何刚好会我们衙门里这位寒星姑娘一样呢。” “这便不知了,”徐嘉看了姜寒星一眼,十分坦然,“大约是实在心有灵犀?” 他再怎样坦然,许泛仍旧只是不信,可又好像确实没什么可问的了,想来想去,一张脸逐渐通红起来。 徐嘉这边却依旧是自在随意:“只顾着见了许兄亲切,都忘了许兄原是要进宫去的,耽误了许兄这样长的时间,真是对不住,许兄还请快些忙去吧。”他做了个请的姿势。 “我要是又不愿去了呢。” 姜寒星有点急了。谁知道徐嘉这所谓的见了马永成是不是只是信口胡说,万一他并没去,许泛也不肯去了,那她可怎么办? “去与不去,都是许兄自己的事,许兄自己决断便好,不过倘若许兄是在问我意见的话,”他突然话锋一转,“在下以为,许兄还是去的好,毕竟许兄给在马公公跟前也就平平不是吗。” 岂止是平平,马永成笼络着他是要让他帮着做事的,他却一直只在东厂里坐冷板凳,马永成对他有微词许久了。 “这样好的邀功的机会可并不多得。” 姜寒星也跟着插了句嘴:“大人倘若拿定了主意不去的话,卑职便先走了,毕竟卑职身上还背着通缉令,一直跟在大人身旁再连累了大人……” 许泛一甩袖子:“你倒是确实不用去了。” 意料之中的回答。姜寒星既喜且忧:“那大人……卑职倒也没旁的意思,只是难免有些为大人的安危担忧……” 许泛没搭理她,一闪身直接向着宫门口去了。 姜寒星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回过头草草的向徐嘉行了个礼算作道别:“卑职……” “不知寒星姑娘接下来要作何打算?”然而她话只出口了两个字,腰都还没来得及弯下去,徐嘉便开口截断了她,“方才听寒星姑娘说还有通缉在身,那应该要先避一避吧。” 姜寒星并不愿意同他有太多纠葛的,只是他既然开口问了她也总不能不回答:“啊,确实是有这个打算来着……” 她是想着含混两句糊弄过去算了。 然而徐嘉不肯让她糊弄,他又一次截断了她的话:“不如先到在下那里避一避?寒星姑娘意下如何?” 她说为何三番两次的帮着她说话,原来是早就起了拉拢意。但姜寒星并不觉得她有什么值得他拉拢的价值,所以她并不肯接这天上突然掉下来的馅儿饼,果断的拒绝了。 “那倒不必了。” “卑职是说,”只是一说完她自己便也觉得语气太冲,赶紧往回找补,“我毕竟一女孩子家家,着实是不太方便。 徐嘉点了点头:“倒也是,不过……”他伸手指了指他们头顶的房檐。 第八十四章 姜寒星这才听到了房檐上窸窸簌簌的脚步声,她顿时被惊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了,但徐嘉依旧并没要停下来的意思:“寒星姑娘总得有个去处吧,在下看追兵一直四处梭巡着……” 不得已,姜寒星手指放在唇上,对他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没眼力价归没眼力价,徐嘉倒是挺好说话的,当即便随着她的动作噤了声。 万籁俱寂,只有车轱辘转起来时吱呀吱呀的声响。是徐嘉之前说的他的车马,被车夫从旁边胡同里赶到了他们身后。 姜寒星看了徐嘉一眼,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也不太明白他为何会又这样敏锐的听觉,敏锐到这般,她一点动静都没听到他便察觉了,非内力深厚不能。他一个文弱书生,如何做到的呢? 她的疑虑一旦开始便有些刹不住,她又想起之前他来的时候,悄无声息的,她同许泛都不曾听见一点儿动静。她也就罢了,可能确实是伤加疲累,不如平日里敏锐,许泛呢,许泛为何也一点都没察觉? 就在她胡思乱想时,房檐上的脚步声,重新又响了起来——是渐渐的远去了。 是因为这马车的到来? 姜寒星顿时更加疑惑了,她望向了徐嘉。 徐嘉笑着同她解释——他直到脚步声完全消失不见了才又开了口:“其实无他,身子弱脚步轻,又从小就比旁人听觉敏锐些。” “原来如此吗。”她这样说着,心里却并没一点要相信他这话的意思,所以她又向那突然出现的车马望了过去,徐嘉倒是大大方方的任由她看。 寻常车马的制式而已,也没什么额外的繁华的装饰,也就帘子比寻常马车厚了许多而已,看得出来坐车的人应该很怕冷,这倒是略微有些奇怪,他一个年轻人,再怕冷哪儿至于怕到这种程度,七老八十的老头子似的。 还有旁的吗…… 姜寒星的眼神透过漫天雪花落在了车楣上,然后,她看见了车楣上那个朱红的漆印,车身上了朱漆,所以她一开始没看出来,是内阁首辅的印鉴。 她说呢。姜寒星一瞬间几乎要笑起来,她说为何许泛在他跟前都不敢说重话,她说为何徐嘉各种各样的闲事都要管,正阳门大街的案子也要管,马永成同刘瑾的纠纷也插一脚,跟着李东阳做事的,那可不得成日里忧国忧民吗,原来不避讳她看就是为了让她看见,他确实有护着她的底气。 “怎么,经过了方才的事,寒星姑娘有改主意吗?”徐嘉问她。 但很可惜,她死活不愿意同许泛一块儿进宫去就是不愿意掺和进他们这些大人物的事里去。 “大人的好意卑职真的是心领了,”姜寒星冲他欠了欠身,也并没把话说死了,“只是今日实在是不太合适。” 徐嘉十分好说话:“在下明白姑娘的意思,那姑娘接下来准备到何处去?” 姜寒星一时语塞了,她还真不知道要到何处去,家肯定是回不了了——除了家以外,她竟想不出一个别的去处来。 “在下倒有个去处——说与姑娘听而已,去与不去,姑娘自己决断就是了。” 姜寒星拒绝的话咽了下去,人家终究是一片好意,不管这好意下边究竟藏着什么,左右她听一听又不会掉块儿肉:“那就多谢大人好意了。” “外城正南坊靠山处有栋宅子,十分好找,靠山处就那么一处宅子,姑娘可以到那里去,保证绝对无人敢动姑娘。” 这时,马车里传来了一声咳嗽。 原来里边竟是有人的吗?姜寒星眉毛扬了起来。 但徐嘉显然并没要同她在这事上多说的意思,他只是脱下了他的斗篷,递给了姜寒星:“只是这宅子主人未必肯让姑娘进去——姑娘且放心,就如此也已经是足够了的,不过倘若如此,这斗篷姑娘就很用得上了,夜深天寒。” 姜寒星听出了这斗篷的深意,所以她没拒绝——不管怎样,还是活着最重要,至于人情纷争什么的,等她活下去了再说吧,大不了就抵赖。 她弯腰向徐嘉行了个礼:“大恩不言谢。” 马车里又传出了两声咳嗽,但徐嘉依旧没管,只是向姜寒星回礼:“不必言谢,寒星姑娘哪日改主意了,还能记得我今日的邀约便可,雪大路滑,姑娘珍重。” 翌日清晨,姜寒星是被人叫醒的。她睡得太沉了,以至于被人叫起时还三魂六魄一半都在梦里,直勾勾盯着眼前人看了半晌才想起了前因后果来。 昨晚她刚别了徐嘉,便遇到了东厂的番役——其实当时那番役其实未必是要来捉她的——不知她不在时刘瑾究竟下了什么令,东厂昨晚几乎就没人去睡,一直都在街上晃悠着。只是这些都是她逃脱了那番役后才发现的,当时她哪儿还顾得上想许多,趁着刚照面那番役还没来得及认得出她来,赶紧斗篷裹了脸跑了。 跑得很是有些慌不择路,等到她再回过神来,便已经到了城门口了。 城门居然时不时有人在出去。姜寒星瞧见时着实有被吃惊到,不过她很快就又回过了神。大约是因为正阳门大街是在外城吧,她当时这样想着。 刚好一群番役吵吵嚷嚷的要出城,她趁机尾随着溜了出去。幸而虽她一路颠簸,东厂的令牌却还好好的在腰间挂着,门口的守军虽有些疑惑,却也不怎么敢拦她,又兼夜深困倦还黑灯瞎火的看不清,索性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她去了。 再然后就到了这儿了。如同徐嘉说的那般,正南坊临山的宅子,就那么一处,十分好找,外城也并不似内城那般热闹,人烟少追兵也少,她脚下略微一使力便到了。 初到时姜寒星还略有些提心吊胆。虽她有“信物”在,可按她经验,这种极达极贵的一半都并不怎么好说话的,万一不肯认她可如何是好?因此她在大门口挨挨蹭蹭了许久。 一直也没见什么人突然推开了大门。 姜寒星这才放下心来,往房檐下一躲,斗篷把自己整个裹了起来。 第八十五章 我就坐下来略微歇一会儿。她这样同自己说着,还再三的告诫自己要警醒些。然而她实在是太累了,人刚沾着地,大门牌匾上的字都还没来得及看清,她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姑娘?姑娘若醒了的话还请让一让。”面前人这样对她说着。 姜寒星视线往下一转,这才看见了他手里拿着的扫帚——原来是这府邸里的扫地大爷。 她赶紧站了起来,很是有些不好意思:“对不住对不住,实在睡得有些沉了。” 大爷冲她笑了下,脸上的褶子堆了起来,看起来相当慈祥,但没再同她说话,笑完了便又低下了头,继续去扫他的地。 姜寒星愣了下,再大户人家的仆人,通常也都是话极多的。她向着门口的牌匾看了过去。 高府。 “姑娘。” 姜寒星刚把这两个字看分明,大爷的声音就又响起来了,她回过了头。 “天已经放晴了。” 他一手拄着扫帚,一手往天上一指,姜寒星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大朵大朵的云都还在空中飘着,不过确实已经能从云与云的缝隙里窥见一线蓝天了,是放晴了。 很难想象昨晚那样大的雪,居然今日还能一睁开眼便看见蓝天。 “姑娘不快些到自己想要去的地方去,留恋这短暂的容身之地是做什么呢?” 她不至于到现在还听不出来他的言外之意。姜寒星心绪有些复杂,但终究还是喜悦在其中更多一些,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弯腰行了个礼:“那就只多谢昨晚的照拂了。” * 姜寒星先去了东厂溜达了一圈,果然是已经都放晴了。马永成正在兴头儿上,头上缠的一大圈纱布都不能阻挡他的高兴,更别说一个她了,又一听她是在为刘瑾办事时玩忽职守,当即就更高兴了,连板子都没让她挨,只说要罚她两个月俸禄——这还是他身旁人是实在看不下去了,咳嗽了好几声,他才又追加的。 身旁人是许泛。 “既然大人没什么事,卑职便先走了?”姜寒星站在督公值庐的暖阁里,心因为方才许泛那几声咳嗽沉下去了一些,不过她很快就又振奋了起来。不管他怎样想她,都终究是来日方长的事了,现下还是能高兴先高兴着。 她试探着问马永成:“卑职手头还有好些没忙完的案子……” “去吧去吧……” 许泛又咳嗽了一声,这次甚至直接咳弯了腰。马永成侧耳看了他一眼,这才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且再等下。” 不过倒依旧是很和气的:“不过寒星姑娘究竟是为何突然不知所踪了?总得都说清楚了,到时候咱家才好同刘公公交代啊。” 许泛未必会帮她。这她在来的路上就想得明明白白了,现在她依旧这样想:但未必因此就不值得试一试。 姜寒星跪了下去:“不敢欺瞒大人,卑职当时是被于档头绑了去了。” “他绑你是做什么?”马永成看起来是真对这事吃惊,但他很快就又露出了高兴的神色。于峰可是刘瑾的人,奉刘瑾命办事的人为刘瑾办事的时候被刘瑾的人绑了,再没比着更值得让人高兴的了。 姜寒星低着头,也有些吃惊,怎么,许泛这样急切的要马永成问她原委,却并没把原委曲折迂回成另一种意思在马永成跟前说一遍吗? 马永成在问他身旁的人:“于峰是不是还在衙门里呆着?让他来见本官!” “卑职也不知,”姜寒星等他吩咐完了才开了口,“卑职当时都已经查分明了凶手是谁了,于档头突然出现迷晕了卑职,也什么都没同卑职说,只是将卑职带到他府邸里关了起来,一直到天都黑了卑职才找到了机会逃了出来,不过当时却已经为时已晚了……是卑职的错!卑职太过于轻信他人疏忽大意了!还请厂公责罚!” 她并没太过于添油加醋的说什么,一会儿于峰还要来质证呢,多说再错了反倒是得不偿失。 她说这些时微微抬了头,但刚一说完,她整个头便又低垂了下去,头顶侧对着马永成,刚刚好能让马永成瞧见她后脑勺上大片干涸的血迹。 此情此景,真的很难不让人起恻隐之心。 “这是什么话,他是你头儿,你信他怎么能叫轻信呢,”马永成果然有些怜香惜玉起来,拍着桌子问身边的侍从,“人呢?怎么还没来!” 门口处噗通一声,是于峰赶到了,他都没进暖阁,直接在门口处便跪了下来,头叩在地上:“卑职死罪!” 马永成冷笑了一声:“你确实死罪。姜寒星办的是刘公公亲自交代下来的案子,你不是不知,却竟然还敢在她查案时直接迷晕了她绑起来,你倒是说说,你这对刘公公怀的是什么居心!” 于峰并不辩驳,只是认罪:“卑职为了一己私欲而置公事于不顾,以至于刘公公动怒,最要紧的是还伤及了厂公,实在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卑职自知罪无可恕,不敢辩白,请厂公责罚!” 虽是认罪,却话里另有玄机。 姜寒星隐约有些不安。她之所以决定了还是要同马永成说,是因为她认定了以于峰要面子的程度,绝不肯承认他非礼她未果还给她打晕了跑了这般丢人的事的。如此以来,他此举便成了对刘瑾不忠,自然,如今的东厂是马永成的东厂,对刘瑾不忠也并不会怎样,只是马永成总还是要给刘瑾一个交代的,处罚总不至于太让人看不下去。 然而如今于峰一上来就痛快地承认了他只是为了一己之私。 “那你到说说究竟是为了什么一己之私?” 于峰的头略微抬起来了一些:“卑职,心悦寒星姑娘已久,寒星姑娘却总也不肯受了卑职的心意,卑职万不得已,又被旁人怂恿着迷了心窍,才做出了绑人着糊涂事来!也没顾得上细想寒星姑娘当时身上还担着案子……说到底,还是卑职糊涂!请厂公责罚!” 马永成顿时兴致乏乏了。他再有权势,哪怕将来他甚至真的把刘瑾都斗倒了,男欢女爱的事,他也再不可能享受全了——明明都知晓的,却还偏要在他跟前让他为他们主持这些儿女情长的公道,着实是好生可恶! 第八十六章 他甚至有些生起气来:“那你说的这些事,可有人能证明?” “衙门上下皆可证明,”于峰回答的飞快,“卑职对寒星姑娘心仪已久这事大家都清楚……” 马永成又转向姜寒星:“他说的可都是真的?” “啊,于档头确实一直有说对卑职挺欣赏的。”姜寒星哪儿能看不出来马永成的不耐烦,本来也就只是试一试,马永成也不同她一处,许泛也不同她一处,她孤身一人,现在这个结果本就在她意料之中的。 虽道理确实如此,姜寒星却难免还是有些丧气,又实在是不太想得明白于峰为何突然转了性,所以言语中终是有些不甘:“于档头当时也没同卑职说,早知如此,卑职何必再拿这事来叨扰厂公一番……” 但马永成已经一句都不想再听了,他一边冲着她摆手,一边只是转头问许泛:“是你非要让咱家问这事的,现在怎么处理,你说吧。” 原来是三个臭皮匠的故事吗?姜寒星抬头看向了许泛。 “总要都弄清楚了,以后还要长长久久的共事,一个说不清楚便是一个心结,如此累积下去,哪儿还会有什么一块儿好好做事的心。”许泛任由姜寒星看着,神色丝毫未变,“于峰此举虽然欠妥,可毕竟是发乎于情,情有可原,依我之见,便也罚俸两月。不过也确实是因他才引出来了这许多的事,再杖责二十,厂公意下如何?” 她翻窗户进千户值庐时怎么也没想到许泛有天也会有这么如鱼得水游刃有余的一面。 姜寒星笑了下。 马永成一锤定了音:“就这么着了。本来也就不是什么大事,过去的就都过去了,以后还得一块儿好好做事。” 她还能说什么呢。 姜寒星和于峰头一块儿叩在了地上:“厂公教诲的是。” “那便下去领罚去吧,”他冲着于峰摆了摆手,又转向姜寒星,“你且先等下。” 于峰看了她一眼,退了下去。 这边马永成扯住了姜寒星的袖子:“咱家可是你说怎样就怎样了啊,人咱家也给你留下了,你赶紧说完了安了心去给咱家处理旁的事去,这一大堆的事呢……你可别觉得咱家是因为你的主意才做到了这个位置你便翘尾巴,不是咱家你早就在刘瑾手中死一万次了……” 于峰神色颇为忌惮的看了姜寒星一眼,但马永成依旧在说。 “……不是昨天就查出来了是那吴大勇做的吗,怎么还没找到人……为哄一个女的开心做这种事,得亏我先发制人了,要不等刘瑾拿了人,这罪名又落在我头上了!一把年纪了没脑子!怪不得混成这个德性,早知今日我当时何必提携他……赶紧找到他在哪儿!找到就直接打死算了……还有那个周臣,刚不是还有人来报说已经死在狱中了吗……” 周臣,这名字好熟。姜寒星凝了神。 “甭管他怎么死的——你可别想不开非要去查,好容易死了清净了……你抽空去同李东阳说一声,人死了我也没法子,不过他不是说实在救不出来的话死了也成吗,也算是刚好……” 李东阳? 许泛重重的咳嗽了一声,把姜寒星的思绪拉了回来,也终于让马永成停了下来,他终于也意识到了有些话在姜寒星跟前说并不妥,但依旧是极趾高气昂的模样,刚斗鸡场得胜了的大公鸡一般:“怎么,这话她还敢拿出去同人说吗?” 姜寒星很恭敬的低了头:“卑职自然是不敢的。” “吴大勇已经有了消息了,”马永成还想说什么,但这次许泛在他开口之前便截断了他,“至于旁的,卑职会在今日中午之前为厂公办好的。” 说完,他不等马永成回答,便向姜寒星伸了手:“起来吧,边走边说。” “大人究竟想同卑职说什么呢?” 许泛带着姜寒星在衙门后院的小花园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第三圈时,姜寒星终于忍不住了:“您看卑职这一身的伤——并不是责怪大人的意思,只是大人倘若并没什么事的话,卑职就先回去将养着了,毕竟伤筋动骨还一百天呢,卑职这可不止筋骨……” “如今东厂的督公已经并非是刘瑾了。”许泛忽然开了口。 “瞧出来了,”姜寒星很谦恭的样子,“卑职恭喜大人。” 许泛等了许久,没见她再问旁的,本来已经深深的眼眸顿时更深了:“仅此而已吗?从刘瑾到马永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一点都不好奇吗,毕竟可是同你性命攸关的事。” 好奇与不好奇,总归你疑心已经起了。姜寒星着实是有些后悔当初去找了他,想着习武之人哪儿能小性至此,谁知他竟能真多疑到这等地步。但事已至此,后悔也无济于事了,只能尽量顺着他的毛捋,凑活过一天是一天吧。 “大人是按人之常情来说,只是无奈卑职向来心大又短视,只知如今性命无忧了便好,至于旁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方才为何要帮于峰也不好奇吗?” 姜寒星在心里直接一个白眼翻上了天。 好奇您为何如此白眼狼为何恩将仇报的如此理直气壮吗。 但她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大人这样做自然有大人的道理,哪儿有卑职来质疑大人的道理。” 但许泛偏偏不依不饶:“据我所知,你同于峰是很有过节,当时你同我讲的,就是因为他你才沦落到了被通缉的境地,怎么,难道还要因为我便要这么算了吗?” 姜寒星不记得她当初同他说过这些,不过也没所谓,他都同于峰勾结到一块儿了,知道这些细枝末节又有什么难的。但他这些话真的是有点欺人太甚了。 “卑职同于峰是同于峰,同大人是同大人,”所以姜寒星脸上的笑意敛去了些,不过至少看上去依旧是温和而好说话的,“卑职虽愚钝,但这点子道理还是能明白的,大人放心,怎样都不会同您牵扯上关系的。” 许泛看着她,不说话了。 他不说,她说。姜寒星早就懒得再在这儿同她虚与委蛇下去了,她能给的承诺已经给了,他既然决意不肯信,那她再怎样嘴皮子都磨破的来表忠心也是不济事,她也绝不会因为他不信就在旁的事上再做出额外的妥协来。 第八十七章 “大人既然没什么要吩咐的了,卑职就先走了,昨夜冷风吹得受了寒,腿疼得实在厉害……”她又一次提出了要走,并且一边说一边已经转了身,并不准备得到许泛什么允诺 “徐嘉并不曾同马永成说过要他去求刘瑾。” 姜寒星下意识的停了脚步。 许泛在她背后,露出了得意的笑:“我昨天进了宫,同马永成说了话才知晓。不过他倒确实是进宫了,你直到他去见了谁吗,见了李珂,你知道李珂是谁吗……” 她知道,马永成身边的亲信,脑子倒还算聪明,就贪恋钱财简直到了痴迷的程度。这许多人都知晓的,但情急之下谁还能想得起这些细枝末节。从刘瑾罚跪顺天府众人到许泛进宫,也就几个时辰而已,他却已经把事情安排的全然滴水不漏,什么都想到了。 真是好缜密一颗心。 姜寒星不禁感叹,要是她也能有这样缜密的心思,昨晚也别直接去找许泛,神秘一些,现在也就不用站在这冷风里听他花样百出的猜疑了。 “果然要同你提徐嘉才行,”许泛的声音听起来更得意了,“毕竟他昨晚那样帮着你说话,肯定关系是极好的。那想来这事为何进行的这样快你定然也知晓吧。当时刘瑾砸了马永成头后,圣上直接跟着李东阳进来了,着实是吓了我一跳,险些殿前失仪,你既然都知晓,应该提前同我知会一声的……” 如此倒确实是徐嘉的行事作风。他那样缜密一人,怎么会如同她这个亡命之徒一般,把所有的筹码都压在马永曾身上呢,自然是一环扣一环,所有都事无巨细的谋划好了。 如此看来,当时马车里坐着的那位应当就是李东阳了。 姜寒星细细回想了下当时的情形,有些惊奇,她本来还以为徐嘉只是听李东阳吩咐做事,但现在看来显然不是,当时徐嘉同她说话时,车里的人一直在咳嗽,明明是不太满意的,可徐嘉依旧从头到尾泰然自若,一点顾忌都不曾有。 姜寒星看向许泛,并且打断了他的话:“卑职当时决意去见大人时,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大人有天在卑职跟前会如此滔滔不绝。” 许泛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但这并不妨碍他当即黑了脸,毕竟姜寒星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毕竟大人在我心里,一直是颇沉默寡言一人,世事不公壮志难酬,我一个习武之人不太会形容,反正大概就这么个意思,”姜寒星接着说,“所以我当时找大人,一边是想着大人能帮我,一边也有些觉得,大人要借着这事能得一个转机,别一身的本事都虚度了,那也算是我的一件功德了。” 许泛一愣,但随即就又冷笑起来。她竟还同他讲起感情来。 “看不出来你竟这般心善……” 姜寒星又一次打断了他:“我一直觉着胡波元此人是颇蠢一人,实在不知道几辈子修来的好命,才做到了百户的位子上。” 许泛不知她为何忽然又提起胡波元来了,不过她倒确实是个蠢人无疑。 “胡波元当初刚坐上百户职时,可也是十分的风光呢。” 您现在同他当时的举动可并无二致。自然,后半句话姜寒星并不曾说出口。她只是在许泛反应过来之前先弯下了腰:“卑职告退。” 然而还是没能全然退了,她刚别了许泛从小花园的拱门里迈出来,一抬头便又碰见了于峰,看样子是刚受完了刑,正一瘸一拐的往这边走。 两人四目相对,短暂的愣神后,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对彼此浓烈的恨。 姜寒星向来是好风度的,再恨也还是先笑了起来:“头儿辛苦了,不过头儿不是同慎刑司的人挺相熟吗,想来应该不至于会太过于痛苦。” 不过于峰没笑,他本来就长着一张很凶的脸,笑起来才略微能掩盖五官都洋溢着的凶悍之气,这时候一点笑意都无,简直活脱脱下一秒便能提剑上街砍人的悍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姜寒星,这句话你记住了。” 姜寒星倒还是笑:“可巧,我同头儿是一样的心情呢。” * 杨昀在姜寒星家门口来回的踱着步。他心情本就烦躁得很,对面胡同里还一直有个蓬头垢面的人探头探脑地看他,可一旦杨昀也看过去,他便贼头贼脑的又缩回去了,如此三番两次,杨昀认定了他就是个脑子有病的疯子——身上还一股说不出是尿骚味儿还是什么味儿的怪味儿。也就索性由着他看再也不管不顾了。 但心里却还是因为这事忍不住更添一层烦躁——倘若是平日里,他决计不至于这般小性,只是此时他正满怀的烦心事,难免看什么事都多添几分烦躁。 他又终究不是什么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圣人。 直到胡同口处一个纤长的身影终于出现,他怒吼一声快走冲了上去,心中一直的郁结这才略微松快了些。 “姜寒星!” 姜寒星听见有人叫她时也正满腹的心事。许泛多疑的程度和对她的态度都比她想的还要坏许多,马永成又看起来确实挺依仗他的,如此一来,她今后在衙门里的处境可想而知了。 她刚还一时没忍住用话刺了他,虽她刺完还没等许泛反应过来便跑了,可他终究会反应过来的,搞不好明天一去衙门就会有小鞋给她穿。桩桩件件,姜寒星顿时觉得劫后余生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了。 另外还有于峰,看他那架势是哪怕她难得宽宏大量肯放过他,他也势必要同她结这个梁子,他看起来还同许泛勾结到一块儿了…… 让人悲伤的事这样多,姜寒星哪儿还顾得上去分辨究竟是谁在叫她,只一听声音里全是怒意,便以为又是什么她平日里办案得罪了的仇家,直接一肘撞向了来人肚子,又伸手去扭人胳膊。 来人哎哟一声腰整个拱了起来,姜寒星去抓胳膊的手抓了个空,这才认了出来——是杨昀。 “小杨大人!”姜寒星一边很吃惊的叫出了声,一边赶忙伸手去扶他,“实在是不好意思,真没认出来是您,卑职以为是什么亡命之徒呢……” 第八十八章 但其实她对于杨昀的到来并不惊讶,虽然她一开始并没认出来。 她满腹的心事里其实也有属于杨昀的一份。她太清楚杨昀是怎样一个人了——弄清楚他很容易,他所有情绪几乎一直都写在脸上,并不畏惧旁人知晓。反正总之,只要她并没能践行对他的承诺,以他的性子,早晚一定会来找她要个说法的。不管她究竟是有着什么样的难处才没能践行。 杨昀甩开了她的手,捂着肚子缓缓的直起了腰,结果刚一抬头便看见了姜寒星堆满笑的脸。 天地良心,她笑真只是因为她确实觉得有那么一点对不住他而已。但杨昀显然并不这么认为,她那么敏锐一人,会连来人是谁都认不出吗? 愤怒让他把捂着肚子的手也放了下来:“杨番役应该知晓我来找你所为何事。” “这卑职还真不太知晓……” 她当然知晓,但她只能装傻,要不然如何说呢。因为我被人绑了,还差点被人玷污了,因为满城都是我的通缉令,因为我差点死了,因为我实在是没办法?她再活得怎样窝囊也不至于在一个才见过几面的人面前这样示弱。 不管怎样,终究还是她失信在先。所以姜寒星装傻归装傻,最终还是给了一个道歉:“不管怎样,惹得小杨大人这样生气总归是卑职的错……” 只是她只能这么迂回的说。 然而这在杨昀看来,这就又成了她油嘴滑舌的证据了。 他并非全然看不见她衣衫头发全都是乱的,身上也有很浓重的血腥味儿,他知道她并不容易的。所以只要她肯说,他未必一点体谅都不肯给,哪怕他现在依旧很生气她又对他动了手,哪怕他现在依旧认为无论怎样,既然言出就一定要必诺。 但是她显然根本就不肯好好同他说。 “既然杨番役不知,我一件一件都同你说一遍就是了,”姜寒星语气冷硬了起来,不过倒依旧是克制的,“整个顺天府一百多人昨晚在奉天门前跪了一夜,昨晚的雪究竟下得多大想来杨番役也知,赵南天是被活生生冻死在奉天门前的,都是因为杨番役玩忽职守。” 他答应了叔父要让他放心的。所以除了最初吼姜寒星的那句,他一直没让自己疾言厉色,他一直在很努力的让自己尽量平静的去说。 “看不出来小杨大人原来同赵大人关系这样好,节哀顺变,”姜寒星突然不想再同他纠缠下去了,她干巴巴的,笑得如同有什么面具长在了她脸上一般,“不过这事应该同小杨大人没什么关系吧。” “姜寒星。”杨昀声音抬高又降下去,还是忍住了,“那是一条人命,活生生的人命。” “是啊,人命,可人命又同小杨大人有什么关系呢。”她真的很累了,昨晚也只是在头靠着墙略微睡了一会儿,睡了还不如不睡,只刚醒时清明了一会儿,等缓过来浑身都是疼的,头上和肩膀伤的伤都到现在了还没来得及处理,她觉得她整个人都在发烫,可能是已经发炎了,也可能是还染上了风寒,她并没…..并没什么职责硬扛着这些还要在这儿哄他。 本来他们之间就只有所谓的相互信任的关系而已,现在他不信了,便什么关系都没有了。 “是人命官司,有刑部来管,有大理寺来管,三法司锦衣卫东厂都有许多的人,关一个户部的员外郎什么事呢?”她倚着身旁门柱,疲态一览无余,“您把自己想的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似的,仿佛这世间的冤屈离了你都再难沉冤昭雪。但小杨大人,没人真的能这么了不起的。” 杨昀被她如此冷心冷肺的这一番话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手都是抖的,要是不是大雪后到处都光秃秃的,实在找不来什么顺手的东西,他肯定早随手抄起什么来向着她砸过去了。 姜寒星向来很能揣测他心事的:“怎么,后悔这次出门没来得及带上剑是吗,实不相瞒,我刚看见大人时也颇讶异,我以为小杨大人不管遇到什么生气的事都得砍一砍,非如此不能彻底灭了心头火呢。” 这话不可谓不难听,只是杨昀却还是不肯走,他看着姜寒星,叹了口气,这口气叹的他简直都不像他了:“就非要同我把话说得如此难听吗?” 是你,先这么难听的说我的! 姜寒星几乎立刻在心里这样反驳了。但她并没这么说,这么孩子气的话并不适合同一个正见第四次面的陌生人说。那便还是只剩下那些难听话了。 “小杨大人上次来找我时也并没把话说得十分好听,”所以她仍旧是不依不饶,仍旧是话中带刺,“我知晓,大人也不过就是非要我给您一个说法而已,那我给您个说法也就是了。是,我当时是答应了您要把这个案子查下去,但我后来觉得不划算了!所以我就不查了,就这么简单的事,承诺这种东西本来不就是用来随口一说……” 她突然不说了。 因为就在她左侧,突然响起了脚步声,越来越近,还带着利器破空的声音。 不过姜寒星只凝神了片刻,便又放松了下来,尤其在她听清楚了来人的脚步声之后,来人是一路小跑着来的。会一路小跑着来偷袭,那肯定是至少一点轻功都不会啊,一个轻功都不会的偷袭者,有什么好紧张的,她既然听到了,至少躲开是一定能的。 但问题是,杨昀也听到了。 他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一听见刀兵响,当即就整个脑子都懵了,只一个念头:要拉着姜寒星赶紧躲,全然都忘了人家姜寒星是会武的,根本就用不着他在这儿瞎操心帮倒忙。 所以结果就是,姜寒星刚起身要躲,杨昀便直接伸了手扯了她胳膊要把她往这边拉,反应十分迅速,动作十分敏捷,她只顾着躲来人都没察觉到他,等她察觉到时,杨昀已经把她的胳膊纂得紧紧的了。 这时剑锋已经到了姜寒星跟前了——近到她都能清楚的看见是剑了,她倘若非要挣脱,杨昀跟他必然要伤一个。 第八十九章 不得已,姜寒星只能顺着力扑进了他怀里。只是他那成日里坐书房写折子的小身板,根本就受不住她这么大一个活人突然撞过去,他又一时情急拉得极猛,姜寒星直接扑着他两人双双倒在了地上。 杨昀头撞在了地上,疼得他龇牙咧嘴的。 而姜寒星一边狠命的捋杨昀的手,一边冲着突然冒出来的那个蓬头垢面的疯子喊——他一剑砍空,刚好卡进了青石板缝了,此时正忙着把剑拔出来:“这位兄台!你面前这位可是朝廷命官!谋杀朝廷命官可是死罪,何况你这是当街杀人,罪加一等!有什么话咱们坐下来好好说!都能解决的!” 可杨昀本就还在懵,加上又撞了头,兼之还不懂武功,根本就弄不明白现在究竟是怎样一个情形,到底要怎样应对,反而握得更紧了。又再怎样弱的身板也是毕竟堂堂七尺男儿,她一时半会儿哪儿捋得出来。 也算是在担心她,所以姜寒星再怎样焦急也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一边死命挣扎着要站起来一边留神着那疯子的动向。 他拔起了剑。只是拔剑的动作貌似有些太过于用力,剑拔起来的同时人也一屁股蹲坐在了地上,但他像是不知道疼一般,一边飞快的爬了起来一边冲着姜寒星咯咯的笑:“人死了这种事也能解决吗?” 那自然是不能的。姜寒星算是看出来了,这人确实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但没办法,她现在又脱不了身,疯子她也得尽量试着去稳住。于是她开始天马行空的胡扯:“倒也不是不能,在下认识一位高人,能通灵!托梦扶乩跳大神都可……” 只是她都还没来得及扯完,第二剑已经又冲着他们两个砍下来了。此时姜寒星还没来得及站起来,甚至情态反而更恶化了。因为方才的挣扎,她此时正整个人都趴在杨昀身上。故疯子这一剑是直接朝着她的背砍下来的,就这疯子这恨不得劈天的架势,倘若她没能躲开,恐怕她整个人当场要成两半。 姜寒星一咬牙,整个肩膀都扭过去,翻过了身,要抬脚去踹疯子的下三路。只是这般用肩的动作,她肩膀上的伤难免被牵扯到。疼痛比她想象中还要汹涌猛烈太多,一时间她眼前都发黑,脚自然也就随之踹偏了,只堪堪碰到这疯子大腿,他的劈砍当然并不因为这轻飘飘的动作而停止,剑刃直接冲着她面门刺了过来。 还不如不踹那一脚。姜寒星看着离她越来越近剑刃,忍不住这样想。正当她要闭上眼认命时,杨昀突然抬了脚,正好一脚踹向那疯子的裆部,也不知他哪里来的这样大的力气,直接踹的那疯子飞了出去。 与此同时,他终于松开了姜寒星的手。 寒冬腊月天里,他一手心的汗,姜寒星看了他一眼,没吭声,默默把自己手腕上的汗渍拭去了,纤细的手腕上镯子样一圈青痕。 那疯子落在地上,极痛苦的捂着裆,拱成了一只虾子,尖叫声都发不出了,剑落在了一旁。 姜寒星抢先把剑握在了手里,然后才从地上爬了起来。 那边杨昀比她还早一步,已经站直了,也并不说话,只是整理着衣衫。 姜寒星一时间心绪也是很复杂,但不管怎样,人家也算是救了她,谢还是要说的。所以她踌躇了一会儿,还是抱着剑向他道了谢:“方才多谢了。” 杨昀依旧没吭声,姜寒星一看他神情,很异样。 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候还要介怀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吗?姜寒星咂了下嘴,顿时觉得好没意思起来——那你方才就别拉我啊:“情急之下,倘若有什么冒犯大人的地方还请大人见谅……” 谁知杨昀的心根本就不是在她身上,他突然指向了那疯子:“他好像是个宦官。” 姜寒星一愣,随即也反应过来了,她说她怎么总觉得有股淡淡的尿骚味儿。 她当即走了过去,剑挥向地上的疯子——也不知杨昀方才那一脚究竟用了多大的力,他到现在还是极痛苦的样子:“你究竟是……” 这是她的佩剑。 姜寒星挥剑时才看分明了,剑柄上的那个小小的“星”字。也是东厂的制式,东厂佩剑都是统一的制式,她刚到东厂时同人弄混好几次,闹出了不少的尴尬,然后才在剑柄上刻了字,最后一笔有个弯钩,是她惯常的写法,是她的剑没错——她说怎么方才刚拿起来时便觉得那样顺手。 “吴大勇?” 她当时赠剑的是一书生,为了让他去看着吴大勇那相好的。 姜寒星心里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但她如今是在审讯犯人,不管她心里在怎样动荡,她脸上只能是波澜不惊,只能是强硬:“不说话,那看来果然是了。” 吴大勇眼睛透过稻草般的头发向姜寒星看过来,里面全都是恨。 “怎么,不愿意同我说话吗?”姜寒星笑了一下。 “你别打他!”杨昀赶紧告诫她,他向来是讨厌阉人的,可看着这宦官这样一副疯癫又可怜的模样却没法不觉得于心不忍,“当街试图杀人,直接送到三法司就行了,何苦再动私刑来。” 姜寒星顿了下,但没理他,只看着吴大勇:“街上全是吴公公的通缉令——想来吴公公也看见了吧,要要不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般模样。” 吴大勇的头发几乎全披散了下来,用来遮盖他的脸,身上也都是污渍。姜寒星一边打量着他这副落魄模样,一边啧啧的感叹着:“何至于呢,就为了杀我?当初衙门里见公公时,也是多体面一人啊。” 杨昀看了她一眼,突然觉得她方才同他说的那些话好像还挺客气的。 吴大勇看着她,眼神刀子一样,牙都要给咬碎完了。 姜寒星只当作没看见,仍旧叹她的气:“既然公公如此不愿同我交谈,那便也没法子了,只是可惜那位姑娘还托我给您捎句话呢,就同公公相好的那位,说来也是我的不是,当时匆匆,都没来得及问那位姑娘的芳名……” 杨昀脸上露出了厌憎的神情。 第九十章 而姜寒星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了当时要给吴大勇的那封信,翻来覆去折腾了那样久,它居然还没被弄丢,那只簪子也还在。 她把这两样东西都递到了吴大勇跟前。 吴大勇一看这簪子便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挣扎着要往姜寒星身边爬,只是还没来得及动身,姜寒星已经先一脚踩在了他背上,他再也动弹不得了,却 赫辉重重叹气,伸手怒指娴妃,怒气满满压在胸腔,声音放低怒火却不减。 负责整编三教九流,接纳奇人异士,讨伐魑魅魍魉、阴邪精怪等各种不服管治的异类,守护暗界秩序。 结果,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双唇下,她的唇瓣紧紧地绷着,那么僵硬。 加帕斯得长叹了一口气,相比那些黑手党,他更加痛恨兰博和那个神秘的欧根大人。不过眼下他们处境极差,想做什么都不太可能。 “好,这个没问题了。那么,怎么才能让他相信,这些消息是我放的呢”王飞腾第二问。 双手下意识的想要触面前人的脸孔,但是举了举,最后还是放了下来。 见状,所有人雇佣兵都浑身紧绷,其中不缺潜能者,一眼就能看出来陆风绝非常人。 “看到我,你还敢这样说吗?!”查理六世神情威严的说道,目光逼视着比隆公爵,眼中满是冰冷之意。 楚乾坤说着,伸手在嘴边拉了拉链,一再强调,要求王力天管住嘴。 神液滴下,大黑鸟开始发光,龟裂的躯体停滞下来,体内传出生命力,但是非常微弱,生命源泉只是滚动了几下,就缓缓僵硬住。 简宁盯着彭城的眼睛,实际是穿过他低矮下来的肩膀朝傅天泽的方向看去,发现傅天泽已经停下了脚步,似乎是恢复了理智,不会冲冠一怒为红颜了。 风商猛地挥出一拳,那巨大如同钢铁铸就的拳头猛地朝张天养砸了过来,拳头上带着诡异的土元素之力,看上去厚重威力巨大。 “请你吃东西。”大兔子把啃得半截的药王递过来,让杨天一阵肉疼。 “后悔?我看后悔的人是吧!你就等着被我们给殴打到答应为止吧!”听到末炎的话,简奡一脸不屑的,说道。 张天养面‘色’微微地难看了起来,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前两位上去的圣主都是能够依靠一种特殊的手段来‘操’控自己想要的号码,这等手腕,着实让人惊讶。 “呵呵,在给老子乱叫,我就把你的气海直接捏爆,送到窑子里面当龟公!”扯了扯嘴角,杨天淡笑道。 有两人从别墅里出来,见到薛蓝就上前行礼,与他说了些贴耳的话。 “真是风水轮流转。”察觉到越来越弱的攻势,杨天忍不住笑了笑,昔日在李家族地,他强势碾压,而今却这样龌蹉的死掉一个分身。 谈妥了升学的事情,我们一家的心病就算解除了,转眼就要开学,我便在王允姿的家里住了下来。 事实上不光是现在,哪怕是三四十年后,也有地方修路回不了本的,所以就算是黄金行业的基建投资,也不一定保险。 但是,那些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佣兵团,却成为所有势力心里最大的谜团。 在刺耳的尖叫声中,所有魔蝠的尖耳中都隐隐渗出鲜血,眼睛翻白,飞行轨迹变得得歪歪扭扭,然后一头撞到墙上、地上,身体不住地抖动,化作一团团光芒消失。 第九十一章 “为哄她高兴。为了在她跟前显我怎样的有能耐,连刘瑾都敢骂。” 姜寒星正写字的手指顿了下。都到这等境地了,吴大勇不至于是在同她撒谎,可倘若真相果真只是如此,真是冷心冷面如她都忍不住唏嘘。 谁不以为这事是马永成指使他做的。谁不以为背后藏着许多的暗潮汹涌,所以才好几条人命都折进去了。谁知原来只 此话一出的时候杨倩就有些不乐意了,她的那个脸色可别提有多黑了。 白秀凤拉着苏妤儿进去了房间里面,接着就把苏强也叫了进去然后关上了门,不知道在里面说什么。 空虞曦、焱筱柔负责找出他们所使魂技里不足的地方,加以改正,又或者为他们提供更好、更适合他们的修炼方式或魂技,使这支队伍,变得更加强大。 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只能根据情况随机应变了。 不过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还是非常认真的看着面前的孙权,然后歪了歪头,伸手指向了那一脸怒火,满身鲜血的潘璋。 赵浩平越想越气,他平日里不管去哪都备受尊重,何时受过这种“气”? 转而安静的看着面前的刘禅,等待着刘禅能够说出来什么让他吃惊的话来。 唐念的内心在剧烈挣扎,他想要抵抗,却又被萧衍的强大气势所压制。 车子平稳地行驶着,车厢内安静极了,只剩下车窗外呼啸而过的风景,苏淼淼望着窗外发呆。 尸体已经被烧的炭化,成蜷缩状,双手紧紧护在胸口,似乎在保护什么东西。 说话间,车子停了下来……过了一会,车门打开,史东双眼通红的走了进来。 赵云忠实的执行了命令,放开了一道口子,乌孙人马看到,拼命窜了出去。待到将近一半,汉军骑兵插了进来,将其断为两截。 而今天早些时候,颜晖突然接到柳新的电话,说老祖让他明天务必将陆祈带到四氏同盟去。至于为什么,却没说。而他也不需要知道,他只需要照做就行了。 返回大营还没顾上喝口水,翟龙彪的队伍又出现在大营后方。冯庸不敢怠慢,再度整军出击。翟龙彪像和阮武商量好的一样,迅即不战而退,搞的冯庸一头雾水。 裂缝顿时更多,上品灵器的威力简直不是等闲的引灵境所能够匹敌。 黄月英陪着诸葛亮久在西域,说真的,没少给诸葛亮出了绝妙主意。目前的西域,诸葛亮按照刘泽的指示,沿着各处绿洲、河道、湖泊栽种了无数柳树,这其中,黄月英功不可没。 刘天浩知道再赖着床也是无益,索性一骨碌就是爬了起来,洗漱一番就和亲卫出门上马赶往军营大校场。 等了一会,两辆商务车停在了对面的路边,下来了四个穿西服的汉子,随意看了看,便朝我们这边走来。 袁术于寿春登基称帝,国号曰仲。难为袁术这个国号怎么想的,难道因为自己是老二吗? 只见606号格斗家贰式机一蹬腾空,再举起光束刀一跃而下,瞬间斩下了莫洛托夫的左臂,落地的一瞬间再接横切,将莫洛托夫的头颅砍了下来。 “若是她现在就知道了一切,你觉得她还会原谅我们吗?”云逸不满镜中人的玩世不恭,脸色阴沉。 这个新人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自己周围这些脸色平静,仿佛之前的事情没有发生的同伴们,想说什么,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第九十二章 姜寒星叹了口气:“小杨大人还不明白吗,我并不是能与之讲道理的人,就方才小杨大人想了许久的那个问题,于我来讲,不过是为了不同大人纠缠下去随口一扯的谎言而已,当时能堵住大人嘴就行,没有丝毫要同大人讲道理的意思。” 杨昀觉得生气——也不能全然算是生气,他只是因为她这些话一口气郁结在了心口:“所以你便 在此前,天赐教的护法就是学习了此魔功,让他名声大振,很少有人敢招惹,更少有人敢于他单打独斗。 “你也是想托他们办事吧,哎,这方家的门可不好进,一个个嚣张得很,一般东西根本入不了他们眼,上次我一个亲戚找方家一个旁系办事,你猜怎么着?”司机愤愤不平骂道。 幸好楚景行安排了保镖就近保护她,否则山庄的佣人实在太少,她连个可用之人都没有。 陆嵩愣了一下,随后上了车。此时的王新,脸色苍白,嘴唇也已经干裂了。 可没想到的是,叶菲菲这妮子反应那么大,还动手将蓝梦茹抽飞,有点儿出乎预料。 之前秦牧已经交代过,也是他收曾学兵的条件之一,那就是没经过他的同意,不能暴露他,这么一来,可以减少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他们说自己也是从这个迷茫的初中时代过来的,目前还没有脱离这个时代多久,依稀能记得当初自己的状态,也就是代沟不大。 “破费了,破费了!日常一问,关注主播了吗?没关注的点点关注,主播能够天天带给你的惊喜!”秦羽卖力的推销着自己,可惜观众不买账。 其实有些人,白道中人早就想杀了,但是碍于吴军在,没法下手。他这一死,所有的东西都要改写。这种打击少说也得持续一个多月。 但要命的是,他听见了前面有枪声。就在安全区的边缘上,明显是有人卡圈边打架。而他这个时候血量已经很低了,根本没有拐弯的机会。一旦速度慢下来,他就要死在毒圈里面。 “因为我们还有帐没有算,当初你带给我们的屈辱我还没讨回来么,我们说过,曾经的屈辱要一一讨回来。”木梓飞凄然的说道。 他的身边只剩下了还在熟睡的洛樱和花舞,昏迷不醒的粉黛,还有与他一样挣扎着起身的青岚。 “应该是神石蚕异动,造成郭老体内纷乱,经脉堵塞,进而让人昏迷的”陈旭凝重的说道。 但知道是一回事,真被扔出来给人腾位置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种屈辱感来得真真实实,一直都是同辈佼佼者的他们,怎么能心平气和地接受。 听着王六的讲解,陈旭也是大概明了什么,左手立马就也是加入战斗,去解救着自己的右手。 那是凄远的,美丽的,沧桑的,动人的狼嚎,那声音足以让所有人为之肃穆。 “行了,你们两个先下去吧!”何云苦恼地摆了摆手,旋即换上一副笑脸向堂外走去。 但信天却没有感到丝毫的惊慌,也并没有做一点点的抵抗,因为这一切都在信天本来的计划中。 不一会,一旁的阿叶也跟着跪下,犹如帝王般的威压他们二人根本不能抵抗,只有心悦诚服的跪下。 东子眼神微微眯了起来,他全身的肌肉在一瞬间达到了一个极致,右手已经悄悄的伸到了后腰处,那里有一把开封的尼泊尔军刀。 第九十三章 他真的很难不往什么宫闱秘辛达官家事上边想。 于是他犹豫了好几犹豫,最终还是开了口:“寒星,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我记得我同你说过的,我们之间,互不干涉,我可从来没问过你什么。”就他犹豫这会儿的功夫,姜寒星已经往村子里走去了,落了他老远。但即使这样远,方明依旧能察觉到,她回头看他的眼 直到第二节比赛打了一半,格里芬都还未能拿出什么闪光表现。反倒是马里昂,在格里芬糟糕的外线防守之下打得如鱼得水。单节砍下7分,颇有些返老还童的意思。 而商墨泽的慎则是被硬生生拍掉近半的血量,而在徐亚眠的时光靠近之后李浩林的瑞兹直接闪现将其禁锢在原地一套技能将其秒杀。 侍卫来不及通报,便慌张从门外钻进来,赫连决皱了皱眉,木佳戈镇守御前多年,从未如此失态,想必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没错,方才赤渊王口中的“她”,便是司南月的长姑母,司玉麟。 第一局上单选出鳄鱼,被b上单克烈几乎可以说是打爆,而第二局抢下克烈,但依旧还是被b上单鳄鱼压制甚至单杀,而现在,乐子来了。 “雪莲。”这次又被堵了个正着,雪莲坐在旁边的沙发,喝着茶等江东出来。 “你们忽然就到了,你大表嫂还说在太原府等你们,给你接风呢。”沈时礼说道。 “……姐,你自己看看吧。”沐璟已经可以预见到沐晗下一秒的动作了,身子缓缓向后缩回了自己的座位。 商墨泽十分大方的说道,不过其实一个韩服账号也并不算太值钱就是了。 “好,师兄,我就请这尊吧。”江东一边说着,一边拿出雪莲给的钱。 沈若雪立刻觉得心里轻松了,坦白的说:杨诗云不在场的情况下,她还真怕面对杨爸爸和杨妈妈,因为确实是不熟。 而自从他达到天境之后,从北尧国,到南凤国,又来东祈国,这一路上匆匆,他压根儿就没时间坐下来好好修炼功法。 “你要是不答应,那也简单,我就让娘亲跟神族告状,说你偷看她沐丨浴!”雪遥夏嘻嘻笑道。 “二爷,有任务,南斯国伯爵布拉德出使我国共同商议未来经济发展,而中途却是遭遇刺杀,此时下落不明,上面发话,让我们务必找到凶手,找回布拉德伯爵,……听到报告,尹振顷黑着脸,忍不住揉着额头。 他摸不着头绪,毕竟孟知祥与马家,与楚地无仇无怨,甚至作为辖地真正的统治者,他们这些个手里有兵的节度使都是互不招惹的。 苏云朵软声相求,苏洁婷倒是不好再强求,只得拍拍苏云朵挽着自己的手放苏云朵离开。 沈若夕娇笑着说,她今天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打算了,要好好的请公司里的这几个最得力的妹子好好吃一顿饭,聊表感激之情。 也许三人年龄相当,苏云朵难得地活泼了一次,将当日平安侯府伏击、陆瑾康带人反伏击说得活灵活现尤如现场重现,直听得苏妙和苏琳时不时发出惊叫。 今日在苏云朵身边侍候的是陈妈妈,见苏云朵如此,赶紧上前来给苏云朵揉捏。 不多时,一位老者开始宣布规则,并且做了一番慷慨激昂的鼓动,燕飞和南离索性趁这段时间观察一下四周,没想到,那个贱嗖嗖的声音又出现了。 第九十四章 “方明。”姜寒星看向了他。难堪什么的都隐去,只后悔自己方才为什么会有要同他说这些话的冲动,并真的还把这冲动付诸行动了。 这是对他的威胁。 但方明却笑了起来,坦荡又磊落:“同人说话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长这么一张嘴不就是为了说话吗,纵然一会儿你哪儿说到了我心坎儿上我笑了你,你也可以打回来不是 她已经删了好几个月了,伊素婉那边也一直没什么动静,但是怎么今天又加自己了? 出生岛上,和第一局气氛那种紧张不同的是,很多已经知道自己积分不可能在争第一,冠军无望的大兄弟们已经开始聊天起来。 在一般情况下人是不容易察觉的。所以金朴慧就算是听到了这些话语,醒来之后也是没有什么印象。 吃过饭后,老规矩,蜜蜜在梦珂的陪同下出门散步,而闲来没事做的刘晗则开启了直播。 “我说,我要你的命。”王哲再次冷冷的说道,语气中充满着杀气还有不屑。 她怀团子的时候,三个月以后,孕吐反应就轻了许多的,等到五个月的时候,胃口大好,吃嘛嘛香了。 李修缘的肉身步入元神境界,竟也扛不住一刻,根本不能承受黄泉之水的洗涤。 直到今天,得知了茅山派这个厉害的捉鬼门派,终于联系上了修倾颜。 于是,看到来人后,他掏出了m24,打开了八倍镜看着那个七拐八拐开始躲避自己,想要驶向自己近点的人,开了第一枪。 不过唯一让雷克不满的就是,圣器果然没有了,虽然不知道以前的圣器到底遗失到什么地方去了,但是无论是血堡还是黑暗魔法师城堡,都没有一件圣器,其实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如果有,格斯特会不拿走吗? 叶枫身子一震,就在那一刻,他感觉到了一股强大的气。这股气冲破了他的法术,破了他的窥视。 八戒、悟净两人也围过来,仔细一看,果真,唐僧脸色绯红,带有微笑,眼角竟然流出晶莹的泪珠。 因家什乔家着好漆后,已送了过来,如今在老夫人住的薇园里放着,准备的一应俱全,一家人看了,都特别满意,就这一套家具,抬去了夫家,任谁也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这一天缓缓过去,在车子上是最无聊的。期间停了两次,在服务区吃饭。 一向喜形不行于色的男人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不仅是他,一直都没有开口的武屏风四人脸色都变得非常的……尴尬,两只眼睛直直望向上方,就是不愿与夜灵对上。 ‘这一次我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吧?哼,没想到居然会出现华夏的人。’巴特夫有些不满的说道。 如来点头,说道:“我也知道,但我奇怪,他如何记得前世记忆?是谁在后面捣鬼,太上老君?还是?”如来说着,眼神望着殿外。 下方演武场那些凌霄宗的弟子在凌霄宗长老的带领下,井然有序的跟在沈浩轩等人的背后,向前飞去。 且不说前世时,祖父就教导过她,某位哲人说过:善良应该是人性惟一的向导。就是今世,曾家的家教也是把善与义,当作孩子们立世为人之本的。 看着这已经是第五次夜晚光顾的地方,莫渊感到很无奈,好像来到这个世界,自己很喜欢在夜晚出没。 而这些坑道虫聚集的目标也显而易见,它们要汇集更多的力量,以免被季族队伍一只只蚕食。同时,它们还要伺机从季族部队的下方,冲击他们的阵型和堡垒。 第九十五章 他又看向身旁的屋舍,高柱琉璃瓦,华贵虽比不得城中,但两只新挂上的大红灯笼映衬着,俨然已经这村镇里顶气派的了。 “是这里没错,”他回过头来,还是没法放心,“不过你……” 可姜寒星已经一推门,只大步往里边走,他说什么都再不肯听了。方明叹口气,也只好什么话都重新憋进肚子里,跟着她走了进去。 倪恒的这一番话,无疑又让陈枫遥望到另一个瑰丽奇异的世界,也让他慨叹,自己的见识还是太少了。 岩本天一直通过暗鸦的视野观察着这片沉沦魔营地,其全貌刚刚脱离半空的黑雾,在视野中清晰放大,便有危险的感觉传来。 听着她嘴里冒出来的门牌号,叶长生忽然间就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不过,颖儿却说,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黑帖上的落款:金风玉露。 “来,坐下!”郑导指了指狭长房间里面另一端尽头处的那张床,示意苏音坐下来。郑士迦则坐在了旁边的一张沙发椅上面。 “是这样的,我这两位兄弟正要出一张新专辑,里面有一首歌挺不错,我和苏音打算为这首歌拍一个mv,至于mv的内容,我们想和杨哥你合作……”游子诗连忙说给杨光听。 像这种隔物传音,杀人于无形的音波杀品阶,至少在百波杀之上。 “等等,把你指挥权交给我吧”魔君用力一抓,将三叶草抓在掌心,盯着它说。 第二命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将血球收起,身形一晃,带着七杀和囚徒踏空走进了踏虚大陆。 那个将领以一种近乎疯狂的目光环视四周,狠狠的威胁说:“若谁敢临阵畏敌,以叛敌,军法处置”。 陈长生冷眼看过去,他能够感受到那种极强的压力。龙王也知道,自己平时的那一套对于陈长生是没有用的。 月娘这会儿不知怎么样了,应该回到江宁别馆了吧。语妍放火烧船,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的游人,官府会不会追究此事,会把她抓起来问罪吗? 陈长生想到潘玉龙说过刘少阳的事情,好色是他的本性,要是真把他废了,那估计一辈子绝对是生不如死。 “潘家,许家,方家都出局了,现在就是田家和程家再斗那二狗挥着胳膊道。 夕阳西下,余晖洒满大地。隔绝橘子洲的山已经被青衣人移动,现在站在湖畔,可以看见外面金红色的山谷,可以看见彩色的裳蚜漫天飞舞。 几人对视一眼,一时间也搞不清楚状况了,经过一阵了解,他们也完全确定了这个事情。 陈长生手提武法剑,也自迎了上去,他现在不能够用正一天防了,无极天鬼封也用不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动用炎爆符以及疾风符了,这两种符咒的搭配也是非常好的,张真人可不是随意传授的。 那个秦奎我根本不认识,那个娱乐城,离我们的事务所也很远,就算我无意间得罪什么人,也不可能得罪到秦奎头上去。 姚若愚、丁言志、陈唯嘉等人闻言都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不管如何,至少他们现在的命运已经与冰风谷连接在了一起。 不管瓦剌也好,匈奴也好,他们都是因为游牧民族的特性,随着牧草而迁徙,导致他们不能自己种粮食,这回他们自己的粮食自己种自己吃,也不能不是一条出路。 第九十六章 想到这儿,他越发殷勤了,几乎都要贴到姜寒星身上去,把她要找的那孩子的消息事无巨细的同她说:“最里边那张床,就是那……” 赵员外忽然卡了壳。不管这位官爷来找他究竟是为何,总是那小子那小子的叫着终归是不合适,多失他读书人的体面,但他又确实并不知晓那小子的名字,家中下人那么多,难不成金额一个个都要他 于是,在丘寂大师说完这段话的期间,修缘一直是带着红尘长发,身着红尘素衣在寺院内看一些佛经。 张克一下子撞到了光头的身上,光头笑了笑,用胳膊肘子,狠狠的打在了张克的鼻子上面。 行走在灰蒙蒙的环境下,这让人很没有安全感,苏铮谨慎的一点一点的前进。 不渝惊愕的看着这一幕,男子慢慢回过头來,长发散乱,面目上有些伤痕,但是面容不变,眼神依旧坚定一如往常。他平稳的落在地上,忘痕昏了过去,他将忘痕放到地上,继而直起身子看着玄冰。 到了第二天,恒道的地盘上就出现了更多了史正杰的弟兄,他们肆无忌惮的在恒道管辖的地盘上晃悠,骚扰着过去一直受到恒道保护的一些商家,让他们明白,恒道集团并不是一个靠得住的强者。 听着耳边战友们传来的声音,易阳笑了笑。在跨过轮胎墙后,他将手中的子弹箱放在地上,扛起一个硕大的轮胎,往回跑。 刘士斗看着刘之勃坚定的眼神,心想今天如自己不能说服刘之勃,这位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巡按恐怕果真就会干出傻事!他脑筋一转,连忙抬出了蜀王府那位少年。 这样的手段,是孙老出言指挥的,这样做的好处就是,就算是云海大能也不会发觉。 六月十六日傍晚,漕船队到达了大明王朝的祖脉所在,凤阳中都留守司存在的根源——凤阳祖陵。 老者一出来,目光便看向地上倒着的中年男子尸体,身影一闪,来到中年男子尸体旁边,检查一翻,顿时全身都暴出一股浓重的戾气。 红柳听了李栋的话,微微有些失望,她还以为李栋要抬举她呢,可是转念一想,自己是什么牌位,太子爷怎么能看上自己呢。 至于那些九级奇兽,离爆炸近的直接死亡,远一点的,也是受伤不轻,仅仅这一击,整个山谷中的数千奇兽,便有一半被消灭,至于处于爆炸中心的黑影豹与黑墨蛇则全部化为乌有。 所以他不再挣扎,只是睁着一双不敢相信的目光望着眼前的杨华。 只是钱在常人眼里太重要了,所以,他们也就很自然地认为,钱是不能随随便便的装在塑料袋里的。 她问了这家的主人是否方便可以挂一个电话回巴黎,她总是挂心,自己留下的便条不知道纪桓有没有看到。 秒杀一只元婴中期的雷金兽后,秦阳他们马上退回到大阵中,任妖兽在外面飙。 荣建帮孟可,并不是他和孟可交情深厚,而是孟可目前可以成为一颗他对付许节的棋子,不过当他自己受到威胁时,他还是宁愿舍弃这颗棋子以自保。 姜杰微微一笑“余千户,怎么?这个月的份子没送到?估计是下面的人办差不用心,耽误了您喝茶。兄弟我这里先补上,回头定有重谢!”说着他送袖子里面拿出了好几张银票,看样子不会少于两千两。 第九十七章 应该都是书房里捡来的废纸,有的写着“红烛映海棠”什么的,有的只是寥寥几个笔画,歪歪扭扭的。 怪不得他会自己要求去陪那小孩儿读书。姜寒星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来回翻看了几张。无论是文人酸诗还是孩童稚笔,缝隙里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也看得出来写得极认真,笔迹浓淡俱有,有些甚至看起来并不是狼毫写的,但整 “这么大的传送阵会是通往哪里呢?”众人心中的想法一致,好奇心世人皆有,谁都想知道五‘色’祭坛通往哪里。 生离死别,阴阳相隔,感人深切,云过三人眼眶湿润,也沉浸在悲痛的气氛中。 此人根本看不清相貌,他浑身上下,都被蛊虫所包围着。这些蛊虫在他的身上形成了衣服鞋袜,头巾面纱。随着这些蛊虫的蠕动,这人就好像是被扭曲了一般,变换成一个个波浪形的怪异形状。 “还是不试了,如果有一天妙千千醒来,还不杀了我。”陈一刀笑道。 不久,高丽地区相率叛唐。唐高宗起用薛仁贵为鸡林道总管,以经略辽东。任内,薛仁贵因事违法,贬象州,后遇赦免而还。 他看不出这子虚真人的修为如何,想来绝对有金丹期以上的修为了。 “大帅,难波城内本来只有十五万倭人,士兵不过一万。不过这些天逃难过去的倭人数量超过五万,贵万金二郎又组织了大约三万人的队伍,总兵力在四万上下。”傅秋红道。 火焰君主见到叶残雪竟然在自己的领域内,还可以施展防御手段,心中大惊。可是,脸上的表情就更为的凝固了,浓郁的杀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本来有些市民想开骂的,可是看见陈一刀那魁梧的身材后,顿时把所有的埋怨吞下肚中。 夕阳西下的叛变,让梦想陷入了巨大的危机,未来会是怎么样?轩辕大陆即将展开一场血雨腥风的战斗。 随着陈同将信息公布了出去,整个空战大厅之中,随之传出了比赛规则更改通知。 李英俊松了一口气,然后他就低低的笑了起来,最后笑声越来越大。 就是双方的粉丝和看客们也都累了,越好的戏越费脑子,这会儿也都在眨巴着眼睛休息一会儿,兴奋过后就是疲乏了。 “姐姐,我们该如何上去。”芸仙运起灵力,将雨丝隔绝在身体一寸之外。她虽学了轻身术,可想要登上这高大的山峰,显然不是轻身术所能达成的。 吸血鬼苏飞的创造者,也是一个黑人,当年非洲饥荒,全村的人都饿死了,苏飞也饿的奄奄一息,躺在贫瘠干裂的土地上,眼睁睁的等待着死亡。 而一拳之下他直接就把对手给打爆了,也就造成了眼下这炼狱般的场景。而在这一拳之后,他说了一句话,这座擂台便再也没人上来过。 清风默念法咒,身体几欲成透明状态,躺了下去。地上本体暴起剧烈霞光,此刻场中只剩下宙斯神秘魔法咒语的吟唱声。 他的价值不是去送死。如果吸血鬼当真的在拉都赶来之前冲了进来。 然而,事情并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正如誓言所说的那样,你甚至会被当做叛国者,如果死了,也不会有任何人记得。 就在这一年,宇智波一族,族灭,全族仅有一人存还。忍界震动,引起轩然大波,一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第九十八章 “那就好。”姜寒星知道他有事在瞒着她,但她也没问,她未尝不是许多事都不曾对他说,大家说话都说一半,这很公平,“看来是个有钱且好心的读书人。” 她往窗台处瞧了一眼,直接一翻身,从窗户里跃了出去,原本停在那里的信鸽被惊起,扑腾掉了一身的毛,姜寒星最后一句话的尾音飘荡在漫天的羽毛味儿里。 “缺钱的话直接当那个镯子,就杨昀他婶婶给的那个。在床头的暗格里。我知道确实不好找,所以帮手也给你找好了,赵员外。你直接俄在他面前提他儿子就行。这几天我可能回家,没十万火急的事不用来找我。” 姜寒星脚尖一点,飞奔进大堂,座上人都没看一眼,直接跪了下来:“千户大人有何吩咐?” 许泛倒是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信上不都同你说了吗。” 赵员外家的那只鸽子是许泛放过来的,信上写的是让她快些回来处理周臣的案子。 “卑职愚笨,恐误解了大人的意思,”姜寒星笑着,“故想着还是问仔细了好。” 周臣她倒是还记得,当初她同于峰一块儿从刑部天牢里提出来那犯人,但她只是负责把他提出来而已,到东厂之后就并不归她管了特意写了信让她来负责是什么意思?姜寒星再一想之前马永成提过的关于周臣的只言片语,真的很难不去多想。 信上说得极其十万火急,大有她再不回来就要直接下诛杀令的意思,但现在姜寒星站在他跟前了,许泛反倒并不急着提周臣的事了,只是一个劲儿的问她柳庄的事——柳庄就是赵员外宅子所在的那个庄子:“到柳庄去是做什么?我不记得那边有什么案子。” 姜寒星笑得更谄媚了:“不是公事,是卑职的私事——为图方便借了咱们衙门的名头,还望大人莫要怪罪。” 以公名行私事,在东厂是再常见不过,刘瑾在的时候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况他了,只要她自己看起来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他许泛就并不能把她怎么样。 “怎么会,这等事我也不是没做过,只是莫要太招摇就好,”许泛看起来也并没想要怎样她的意思,他只是问,“不过什么要紧的事?突然就出城去了,你这身上还带着伤。” 他倒还真是有脸说这话。 “一些家事而已,便不说出来污大人尊耳了。” 她这话说得就很僭越了。 所以许泛好像当即就冷笑了一声——姜寒星不确定,她没抬头,没看见。但想来他并不会因此便把她怎样了,因为她不肯说,她有所隐瞒,他才会觉得他终于抓住她一个把柄了,他才会放下心来,人嘛,就是总带着点贱,而他许泛尤甚。 果然,许泛只是淡淡的说了句“倒是我僭越了”,话里甚至带着点心里大石头终于落了地的轻快,关于她究竟去做什么的事一点也没再问,只是把手边的折子向她掷了过去:“周臣案子的文册,他人虽死了,这案子却总归是还没个说法,你负责把这案子结了即可,是桩轻快活儿,想来应该并不耽误你养伤。” 这样好心吗? 姜寒星心里这样想着,收拢起了地上文册,许泛已经把话都说死了,她拒绝肯定也白拒绝,也不必白费这功夫了。所以她抱着文册站了起来,直接向他行了告别礼:“那就多谢大人体谅了。” * 刚从许泛值庐里出来便碰见了吴荃,拐角处踱着步,他脚下那一片雪都被踏平了,想来应该是她进来时便看见了,一直在门口等着。 姜寒星一时间还挺动容的,便叫住了他:“头儿,是有什么事吗?” 吴荃回过了头:“你今儿早上放在我那儿的斗篷……什么时候给取走,我没什么旁的意思!放我那儿也是行的,放多久都行,我就是问问……” 吞吞吐吐的,还老是躲着她的眼神。看起来特别愧疚心虚的样子。姜寒星顿时弄不明白了,她不记得他有做什么对不住她的事啊:“差点儿都忙忘了,我现在就跟你过去拿……头儿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吗?但说无妨……” “昨天晚上的事,真的是对不住!”看得出来他这话确实是憋了许久了,姜寒星话音都未落,他话便脱口而出了,“实在是我当时也被困住了……” 他说的应该是她被通缉他却没能现身帮忙的事。这着实让姜寒星感到意外,原来吴荃为人竟这么有情有义的吗,她之前同他共事了也快两年了,可真一点都没发现。 不管怎么说,总归是人家的一片心意。姜寒星没让自己再往深处想,只是宽慰着他:“我看到了,在承天门口……” 吴荃眼神疑惑起来,姜寒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笑着含糊过去了:“我都明白的,总要先保全自身嘛,头儿能有这份心意就很好了,何况其实我也没帮上头儿什么。” “那种情形下,能有那份心已经很难得了,这份恩情我不会忘的,”吴荃的语气也轻快起来,“也得亏是咱们运气好,上边突然变了天,要不然这条命如今还有没有恐怕还真未可知呢。” “说明头儿是有福之人,”姜寒星不置可否,仍旧只是说客气话,“肯定好日子长着呢——对了,头儿要是不着急的话,那斗篷还是先在你那儿放一放,今晚我便着人来取!实不相瞒,我现在确实是有些事要去忙……” “你忙你的就是,放件衣裳而已,什么要紧的!”吴荃一边连连摆手,一边眼睛里有热切的光闪出来,“有什么我能能帮忙的吗?” 姜寒星想拒绝来着,手都抬起来了,忽然想起来了。虽说如今东厂已经不归刘瑾管了,可于峰显然已经又勾搭上了许泛了,所以降级调任之类的处罚都没有,他依旧是姜寒星的顶头上司。周臣这案子水可深,如果他仗着自己身份非要搅和的话,她还真没办法拒绝——可能这就是许泛非要她接这个案子的目的。 但吴荃在的话就不一样了,一样都是档头的身份,还比于峰身手要好许多,任他于峰身份压人还是胡搅蛮缠,到时候都能略微扛一扛。 第九十九章 想到这儿,姜寒星已经抬起来的手又重新拢回袖子里:“头儿肯帮忙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不过不耽误头儿什么事吧?” “不耽误不耽误,”吴荃脸上的笑容有点儿苦,“如今哪儿还有什么轮到我去做的事啊。” 姜寒星陪着笑了下,毕竟这话她也没法接:“周臣现在的尸首在何处,不知头儿可知?是为前段时间从刑部提过来的犯人。” 虽东厂的监牢里死人是经常事,但从天牢里提过来的可并不多,故吴荃眉头略微一皱,便想起来了:“那为九江知府啊,案子没结,没赶得上清早的运尸车,还在停尸房扔着。都扔了一天了也没人去赶紧结了案给弄走,不知道许千户究竟在想些什么……恐怕最早也要到后天才能处理掉了。” “晚间的运尸车到了吗?”姜寒星问。 往城里来的运尸车分早晚两次,早上的在寅时末,晚上的应该在戌时一刻,宵禁之前。她抬头看了一眼天,她从柳庄回来时刚落了山,此时天还没完全黑。 “还没呢,”吴荃也抬头看了眼天,“这还没到戌时。” 那很好。姜寒星点了点头:“还烦请头儿去同停尸房知会一声,周臣尸体随今晚的车运出城就行。”夜长难免梦多,早完事儿早能睡个安稳觉。 “啊?”吴荃有些犹豫,“不是还没结案吗,这,不妨事吗……” 姜寒星笑笑:“不妨。许千户方才把这案子交给了我。我想我应该能在运尸车来之前把这案子结了,又并不复杂不是吗。” “那就好,”吴荃这样说着,皱起的眉头却并没因此便舒展了。这案子之前并不是姜寒星的案子,许泛看起来也同姜寒星并不相熟,怎么突然专门把这事交由她处理了,“不过……” “头儿知会完停尸房直接来牢房找我就行,按规矩卷宗不是得记录当时情形吗,我去问一问当时负责的狱卒,”但姜寒星显然并没要听他意见的意思,她冲着他摆了摆手,“回见。” * 姜寒星跟着吴荃时一直做的是打事件的活儿,常年在外边跑,后来转跟了于峰,也是到各部衙门听记,并不负责刑讯的种种相关事宜,故并不常到牢房这边来。但虽不常来,耳闻还是很有所耳闻的。 东厂原是没有牢狱的,只负责缉查,捉了犯人送到北镇抚司去让锦衣卫来审。自然,东厂番役当投标也有到北镇抚司去审案子的权限的,只是终究不是自家地盘,难免不方便。这委屈刘瑾哪里能忍,只接手了东厂只一个月,便下令要在东厂也建出一座监牢来。 可土木之事向来都是大工程,哪儿能那样快便建成了,故虽早就吩咐下来了,实际上直到今年夏天才完工,刘瑾觉得这样长的时间肯定是在敷衍他,大怒,刚建成便由头砍了负责建造的官员的头——这些就更是还在耳闻之外的道听途说了。 不过户部前段时间从尚书到主事几乎所有官员全都大换水这真的是真的。 她掩着鼻子,环视了一下四周,牢门上的木刺都还没磨平,确实能看得出来都是新装上的,但牢房中常有的那种腥臭味儿已经很浓重了,完全掩盖了新木头的味道,而且这新狱的结构是直线型的,就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建牢房,大门一关,各种气味儿都灌在走廊里。她已经在这里面走了快半炷香的脚程了,实在是有些扛不住了。 姜寒星回头问陪着她来的狱卒:“大哥,还没到吗?” “前边那个就是了。”狱卒赶紧回答了她,很是恭敬的样子。 这没什么奇怪的。毕竟就算是三四品的朝中大员,见了他们这些番役也得给三分薄面,何况他们这些成日里同罪犯为伍的狱卒。但他对她好像并不只恭敬。姜寒星上下打量着他。怎么好像还很怕她的样子? “我怎么觉得这位大哥有些面熟?” 那狱卒一抖,一直低着的头抬了起来,不情不愿的:“小的确实曾见过姑娘。” 姜寒星一看他那双三角眼,顿时想起来了。 是刚跟着于峰那段时间,那时候段修己刚死,大家都还茫茫然没弄清楚形势,没几个知道于峰已经对她心怀不轨的,只知道她靠山刚倒无依无靠,所以她那段时间过得挺不好的,谁有事都来找她,这狱卒就是她帮着来这儿监审犯人时认识的,好像姓张来着? “张大哥吗?” 那狱卒赶紧摆了手:“姑娘好记性。” 那时候不仅谁都来找她,也谁见了她都想要踩一脚,这位张大哥就是其中一位。按说他们番役就算再落魄,也不是这些狱卒们比得起的,他却直接当着许多人的面甩了她一耳光,说是刑讯之事是他们狱卒负责的,她动手是坏了规矩。 结果当天晚上那犯人便因为他一耳光直接死了。按照惯例,这位张大哥是要丢饭碗并被杖五十的。姜寒星给他求了情,饭碗保住了,杖五十也改成了三十鞭刑,条件是不要行刑官,她姜寒星要亲自来抽。 她记得她当时好像正气头上,所以哪里疼专抽哪里,好像还颇年少轻狂的说了什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本事你就等我再落魄还这么对我”之类的? 现在想来也是怪难为情的。 “既然是熟人,我便也不同张大哥兜圈子了,”姜寒星冲他笑了笑,“左右人都已经死了,上边的意思也是快些把这件事了了就此翻篇。我就也不往里边去了。” 这倒真不是姜寒星图省事。而是不管许泛让她来结这案子的本意究竟是什么,总归是不多事最稳妥,万一她进去查出来什么了怎么办?东厂牢狱又不比旁的地方,里边管的做官的占一大半,就算她能守口如瓶,这里边的人翻身了出去后说出口了怎么办?都还是得她来担着。 她又不知道许泛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又不能真全然糊弄了来都不来——遇见这个狱卒可真是赶了巧了。想到这儿,姜寒星连他那一双三角眼都觉得顺眼起来,笑容里也有了真心。 第一百章 “不是刚好昨天晚上也是大哥值夜吗,大哥直接把当时的情形同我讲一讲,不用很详尽,我卷宗上有能写的东西就行……” “于档头来见过那位犯人!”姜寒星还没说完,他便开了口,每一个字音调都扬得极高,尖利得简直不像正常人能发的出来的声音。 姜寒星一愣。 张狱卒也意识到了自己行为的反常,很用力的清了清嗓子,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小的是说,昨天晚上,那位犯人死之前,于档头曾经来见过他……您不是问那天晚上的情形吗,小的这事在同您说那天晚上的情形……” 他越说声音越低了下去。因为姜寒星在盯着他看。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吗。 “是谁让你来同我说这些话的。”怪不得这么怕她呢。姜寒星冷笑一声。原来是早就受人之托说好了要骗她。 “小的愚钝,听不明白姑娘究竟是在说什么……”他本来还想装糊涂来着,装到一半,实在装不下去了,他本来就不是什么硬骨头,姜寒星三十鞭就能让他怕到现在,何况是当着她面哄骗她呢,他真没这个胆子。 他脸一瞬间全垮了下去:“寒星姑娘,小的就是个看犯人的,虽说不是下九流,也同街上修脚的,青楼里卖唱的没什么分别了,这些官场上的事,我又什么都不懂,您们这些大人物就发发善心,别难为小的了……” 倘若是许泛吩咐着让他这么说的,他当然只会同她说许泛要他说的——自从她抽了他之后他再见她还是很恭敬的。故姜寒星略一沉吟,也没再为难他:“那既然你说于档头来见过这位犯人,得有什么证据吧,这事关系重大,我总不能你一句空口白话便信了。” “多谢姑娘体谅,”张狱卒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来,从袖子中摸出来一个小纸包,递给了姜寒星,“这里边的东西,是当时于档头不小心掉出来的。” 姜寒星接过来打开,里边是一些白色粉末,混杂着一些泥土和稻草,看着像是砒霜,不过姜寒星凑近闻了闻,是有味道的,不过淡到几乎微不可闻,好像是,草木汁液的味道?她不能确定,她确实是不太懂这些。 所以姜寒星只略微嗅了一下,便重新给包了起来,塞进了自己袖子里。 “当时是怎样一个情形呢?“张狱卒看着她这举动,也没说什么——他当然不会说什么,他正巴不得她赶紧把这事揽下来呢,这样才算是全然完成了许泛的嘱托。姜寒星的笑意更冷了,许泛在这事上倒难得聪明。确实只要同于峰有关,她绝不会坐视不理的。 就是在关于她的别的事上怎么就那么没脑子!姜寒星一时间简直要恼起来了。他稍微有点脑子别什么事都猜来猜去的,她至于把自己逼到这个地步吗? 姜寒星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了下来:“当时是怎样一个情形?我是说,你是在怎么发现这个东西的,总不能是于档头直接塞到你手中让你拿来给我看的吧。” “昨晚大概戌时末亥时初的时候,于档头到牢房里来了,要见那位周姓囚犯。”张狱卒当然听得出她这话里的讽刺意,但他除了陪着笑接着说下去也没旁的办法,就如同姜寒星一样,她现在除了按照许泛的意思查下去也没别的办法,哪怕她明知许泛肯定在前边给她挖了坑。 “于档头说他是奉了厂……刘公公的意思,我们自然也不敢怠慢,当即就开了牢门让他进去了,档头进去一看便开始呵斥我们,说我们怎么做事的,犯人已经都已经全然不省人事了。衙门里的刑罚有多重,姑娘恐怕比我们还清楚,所以不省人事这,真的是常见事,前天晚上来给送饭的时候还一直哼唧着呢,故我们也没太放在心上……” “但于档头既然这样说了,小的便让人弄了桶冷水来,准备给泼醒好让档头来盘问。可于档头不让,他说他跟高人修习过医术,着犯人一看就是大限将至,一桶冷水泼下去肯定直接就死了,问小的担不担得起这个职责……” 他懂医术,可真能信口胡说啊。姜寒星轻笑了两声。 “小的当时也很将信将疑的,”张狱卒赶紧也跟着笑了两声,“不过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于档头便吩咐小的去拿个瓢来,说是给这犯人喂些水就好了,小的也只能领了吩咐去了。后来喂完了水,等了一会儿,那犯人依旧没有丝毫醒转的迹象,于档头便离去了,说是今日太晚,等明日再来问过。” “谁给犯人喂的水,”姜寒星回想了一下,戌时抹亥时初的话,她才刚离开一会儿,方明砸的那两下可并不轻,他是怎样在那样短的时间醒过来又挣脱开的,他们临走前还给他绑起来了,“于档头自己一个人来的吗?”她突然问。 “于档头亲自喂的水。”张狱卒摇了摇头,“但不是他一个人来的,有个人跟他一块儿。” 果然。姜寒星又问:“那同行的那位长什么模样张大哥还记得吗?” “穿的倒也没什么稀奇的,寻常装扮,”张狱卒为巴结她,她一问他便赶紧去回想了,“至于长的……看起来挺年轻的,没留须,说话声音有点尖……” 他突然止住了口,眼睛先是瞪了起来,又迅速眨巴了起来,极力压抑着慌张的模样:“其实我都记不清了,牢房里灯光暗看不清……他其实一直也没怎么说话……” “看来这些是我并不应该知晓的。”姜寒星并不知道这些事许泛知不知晓,因为看起来这狱卒也才方才才意识到这些事。不过也没所谓,他现在铁板钉钉的马永成的人,人尽皆知,就算他想,也绝无什么能回头的可能。所以他就算清楚于峰此举是刘瑾授意的也未必会怕什么。 姜寒星没太在这事上纠缠:“喂的是什么水?” 看见她并没再多问,张狱卒长舒了一口气:“就是小的打来准备泼犯人的水,桶就是随手在牢房门口拎过来的泔水桶,小的还一直在想那犯人是不是因此吃坏了肚子才死了的,毕竟他身体弱,谁知接着就找到这个了。” 第一百零一章 “所以是于峰走之后你才发现这药粉的。” “是,是在停尸房来搬走了犯人尸体小的去打扫牢房时无意中在牢房地上发现的。” 所以是趁着狱卒去拿瓢的功夫直接在桶中下了药,然后用桶中的水毒死了周臣,狱卒发现的药粉是在下药时散落的。姜寒星想,真这么简单吗,真这么不小心吗。 “那桶现在何处,还能找得到吗?” “这可真真是凑了巧了,今儿早上来倒泔水的是个新来的,毛手毛脚,一下子撞到角门的门柱上,给撞散了架,本来就用了许多年了,在门口风吹日晒的……” “张大哥。”姜寒星叫了他一声。 他倒是依旧对她很恭敬,她一叫便抬起了头,看着她,眼神里全是真诚的畏惧,还有点闪躲。你是受谁之托我已经都知晓了,你还在躲闪什么? “你难道不应该先问一问我,我找一只泔水桶是做什么。” 他眼中的躲闪顿时更分明了:“姑娘自然有姑娘的缘由,这哪儿是小的一个狱卒能问的……” “张大哥,”姜寒星并不想同他在这事上纠缠下去,“怎么说呢,不愿得罪人是好事,但因此谁碗里的饭都想吃一口,那是十有八九是要被成撑死的。” “你监守自盗毁灭证物,我杀了你也不算是委屈,”她直接拔了剑,铮地一声脆响,当即就架在了他脖子上,“于峰究竟都同你说了什么?你方才同我说的那些究竟有几句是真的?” “都是真的!除了最后那句……”张狱卒急得要去推脖子上的剑,手都架起来了又不敢,两只手支棱在胸前,大公鸡翅膀似的,“寒星姑娘,我也是没办法啊!于档头找来让我把那桶毁了,我能说不吗,我一个小小狱卒……” “你一个小小狱卒,三面吃回扣,我都不敢说自己有这样大的胆气。”姜寒星再也不肯信他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了,不过当时的情形她倒是差不多清楚了。 于峰跟她几乎是前后脚到衙门的。所以他到这儿时她应该还在许泛房中同许泛对峙着。那他并不谨慎就是对的,因为他当时完全不知道一夜过去之后会发生什么。他一直觉得自己在刘瑾跟前颇受宠,哪里还会知道“谨慎”两个字怎么写。 “所以你是在于峰来找了你之后才找到了这些药粉。” 张狱卒赶紧点头:“是是是,小的那时候才察觉到了不对劲儿,要不然小的哪儿敢去寻于档头的错漏啊……” 你不是他来找你你才察觉到了不对劲儿,你是他来找你你才察觉到外边果真变了天了。 “于档头是信你才来找你,你却反倒去寻他的错漏去了,”姜寒星依旧只是冷笑,“他当时都同你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只是问我发现什么没,小的说没,他便只是说让这边发生了什么事记得同他知会一声,然后就匆匆的走了。” “许千户是在于档头来之后便来找你的是吗。” “这……”他对于姜寒星问许泛时的态度明显比对姜寒星问于峰时要谨慎许多,但姜寒星剑就架在他脖子上,他再谨慎也不得不说,“是。” “你把这些,包括药粉的事都同许泛说了。”她说呢,许泛为何会知道这些。就算与于峰准备以后要跟着他混,也不可能一上来便把刘瑾的秘辛都同他说了,除非他准备不要命了。 他依赖你不好意思的痛姜寒星表忠心:“小的这也是没办法,不过姑娘放心,姑娘同小的的这些话,小的绝对一个字儿都不会说出去的,姑娘在小的心中,可同旁人都不一样……” “那倒是不必了,”姜寒星打断了他,同时也把剑从他脖子上挪开了,“如实说也无妨,毕竟就算是如今的于峰,你也惹不起不是吗?” 她长剑入鞘,又从袖子中摸出了两块碎银子捏在手上:“再张大哥最后一个问题。” 张狱卒当即就直了眼睛,也顾不得脖子僵了,直直勾勾的盯着姜寒星手中的银子:“姑娘有什么嘱托只管说,只管说!” “昨晚同于峰同行的人,你果真一直没认出来他身份吗?” 银子都并不能阻止他在听到姜寒星这句话时打寒颤:“寒星姑娘,这是真不知。他当时一直在于档头身后,也不怎么说话,我当时只觉得是衙门里新招进来的我不认识的小番役,是姑娘如今盘问起来了,我仔细一回才明白过来了。” 他说得极诚恳:“小的再怎样胆小又贪财,也知晓只要事关宫中肯定重大,要是早就知晓了肯定也早就卷铺盖跑路了,哪儿还会在这儿试图同姑娘卖弄这些小聪明呢。” “你能明白就好。”纵然他说出去了也并不关他什么事,但总归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如此,便当你并没发现过这事,也并没同我说过这事,这事你不知我也不知谁爱知道谁知。” “是是是。”他巴不得如此呢。 “寒星!”有声音从门口那边传来,是吴荃在叫她。 姜寒星把那两块儿银子往他怀里一扔:“记得同于峰说我来过这儿。” 那边吴荃已经赶到她跟前来了:“运尸车刚给运走,你这边……” “出了点儿小问题,”杨寒一听见尸体果真已经运出去了,当即就有点头大,也来不及同他多说,“刚走是吗?” 吴荃根本摸不着头脑,但一看她着急,便也跟着慌了起来:“其实走了一会儿了……” 姜寒星顿了下,一咬牙:“尸体是要拉到东郊乱葬岗是吗?” “按规矩是这样没错......”他还没说完,一抬头,姜寒星已经飞身往门口去了,“干什么去?” “得看一下周臣的尸体。”姜寒星这样说着,脚步忽然一顿。就算她去得很及时,周臣的尸体还没来得及被混尸灭迹,她能看得出什么来啊,她又不是仵作。 这么一想,她只能回头,冲着吴荃厚脸皮的笑:“头儿……” “你自己一个人去没问题吗,”结果反倒是吴荃先开了口,他皱着眉头沉思着,根本没留意到姜寒星叫了他,“查看尸体的话,得有仵作才行啊,我同钱仵作倒是相熟。” 她就是这个意思。 第一百零二章 “这样吧,”吴荃手心一拍手背,看向她,做了决断,“你先过去,既然有猫腻,有什么有心人毁尸灭迹就麻烦了。我一会儿便带着钱仵作过去。” 他对她倒是真很尽心尽力。姜寒星略微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她其实并没为他做成过什么,就那么一点点雪中送炭的心意——还是假的,还是全是为了她自己。 不过这一点不好意思转瞬即逝。她看起来很感激的向他拱手告别:“那可真谢谢吴兄了。” 京城腊月里的风,简直刀子直接往脸上下一般,尤其是策马疾驰的时候。但姜寒星也顾不得了,直接从衙门里的马厩里牵了匹马,跨上就往城门口冲。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街上并没什么人,故一路上还算顺畅,就是到城门口时遇见了一些小麻烦。门口那卫队长不知喝醉了还是怎的,又是说快到宵禁了又是说她当街纵马,反正就是不肯让她好好出去,拿出了东厂的令牌也不行,非说没听说过东厂还有女子在当差的。 纠缠了好一会儿,那卫队长才算是松了口,说她肯答应回来同他亲香亲香,他就放她出去。要是在之前,姜寒星肯定随口就答应了,反正空口承诺而已,再恶心也就是口头上,又不真的掉块儿肉。但现在她刚经历了于峰那事——她说是不在意,可哪儿能真一点都不觉得膈应得慌呢,她又一直在为周臣的事焦心。 于峰毒杀周臣是刘瑾授意,李东阳同马永成合谋也是为了刘瑾,虽她现在依旧不知一个小小九江知府究竟哪里值得这么多大人物为他上心,但这事背后有非常复杂的势力牵扯这是无疑的。是,她只是想借机信让于峰永远消停,并没有半点要牵扯进这些事里的意思,但这样的大事,牵扯不牵扯的,是她一个番役说得算的吗?她是冒着多大的风险做这事,现在因为你个耍酒疯的城门守卫便全断送了吗? 这样一想,姜寒星当即一脚踹向了他还在猥琐的笑着的那张丑脸,又还没等他身旁的卫兵同她动手,便翻身上了马,腰间令牌往下一扯,直接朝着他那张被踹肿了的脸上砸了过去:“有旁的识字不不妨看一看,都不识的话可以等明天一早亲自到东安门去问。” 哪儿能真一个识字的都没有,也都看得出是他们头儿在胡搅蛮缠,于是三四个人眼色一使,当即都一拥而上,乱七八糟地扯着他们要冲上去讨说法的头儿,佯装作宽慰状,任由姜寒星跨上马扬长而去了。 城外的官道上,姜寒星遇到了已经卸了尸体回来的运尸车,姜寒星略停下来问了具体位置,便又马不停蹄的往乱葬岗那边去了。 车夫说因为突然加上了周臣,耽误了时辰,怕赶不及宵禁之前回去,便没往里边走,直接都给扔在边上,顺着官道一走,看见松树右拐,第二棵大松树下边就是。 姜寒星远远的没看见松树便先看见了树下的那几卷苇席,这才算是略微放下了心,伸手去勒缰绳,想慢慢的过去.死后会到这儿的都是苦命人,何必再扰了他们安歇呢。 谁知她刚手上用力,松树下边便传出了剑的铮鸣,由远及近,直冲着她这边来。姜寒星一惊,左手已经伸向了腰间,要去拔剑。 她可没这这样大的本事,左手也能使剑,只是右手马还没停下来,她右手非得扯着缰绳不可,要不然肯定要直接从马上摔下来的。好在这一剑是从她左侧来的,她左手拔剑反倒是刚刚好,纵然支持略微勉强,她却已经拉了缰绳了,待到马停下来,她直接翻身下马,便都不妨事了。 谁知来者是个十成十的阴损小人,不仅搞偷袭,还临到她跟前突然转了剑势,突然往下劈又改横扫,她这一下挡了个空,而那小人的剑已经砍在她马的前腿上了。 马吃不住痛,当即长啸着两条前腿直立了起来,姜寒星猝不及防,直接从马背上被甩了下来。纵然她伸手敏捷,落地时直接一个翻滚让自己免了摔伤,却也因此完全来不及阻挡他直直刺向自己心口这一剑了。 今晚月色很好,月光洒落在这偷袭她的小人身上和剑上,姜寒星突然福至心灵,冲着他大喊起来:“于峰!是不是你!” 其实她根本就没认出来来人是谁。纵然月色很好,怎奈他是蒙着面的,只一双眼睛露在外边,这刀光剑影还一直闪烁着,她怎么可能仅凭这双模糊的眼睛就认出来是谁?但她只要提出了猜测,他心神总会动摇一下的吧,不管她猜的究竟对不对。 来者剑势果然一滞,纵然极其细微,却足够姜寒星站起来了,她左手剑换右手,正要提剑去挡,突然一道凌厉的剑风由远及近,正中这偷袭小人的手腕上,他手一抖,剑自然也跟着偏,由心口转向下脖颈,擦着姜寒星脸颊过去了。 姜寒星当机立断,剑势由横挡转劈砍,直接砍向了偷袭之人持剑的臂膀,他再受不住痛,呻吟一声,剑掉在了地上。但反应倒是很敏捷,根本就没有回头捡剑的意思,直接脚尖一点,向着旁边松树飞了过去。她倒是也追上去了,但她轻功实在是也很平平,待到她跃上树梢,人早就不知去向了。 他奔逃的方向是河,河岸上全是比人还要高的苇草,苇花白茫茫一片,根本就看不到头,这让她到何处找去?姜寒星只好从树上再跃下来,先就这么算了。 吴荃站在方才他们打斗的地方等她,见她走过来了,便把手中两把剑中的一把递给她:“这是方才那人的剑——你脸上的伤,没事吧?” 他这么一问,姜寒星才后知后觉的察觉到了脸颊上的刺痛,她伸手摸了一把,摸到了血迹,一时间也很是有些担心——这要是破相了可如何是好?但吴荃还在跟前,颇关切的看着她,她只好作出不甚在意的大方模样,手放了下来:“一点小伤,不妨事。方才真是谢谢头儿。” 第一百零三章 她冲着吴荃作揖。方才那一剑是他的,他一看姜寒星正处于下风,情急之下,直接掷了剑过来。姜寒星一想当时情形,顿时不由得好生羡慕。当时他同她至少还隔着两三丈的距离,那样远,他却依旧能行不偏不倚,正中那偷袭之人的手腕。她就没有这样的好身手。 要是她有这样的好身手,当初于峰刚对她冒不轨之心时她便去把他杀了,夜深人静时,神不知鬼不觉,之后多少委屈都可以免了。 “举手之劳而已,”吴荃摆了摆手,“你看看这剑,说不定能得到些线索,我是没看出来什么。” 不过有这样身手的一般也并没她这样一副好脑子。姜寒星惯常会苦中作乐的,这样一想,当即就释然了,从吴荃手中接过剑,准备细细察看一番。 接过来才发现,根本就不用细细察看,这就是于峰的剑,她一眼就能瞧出来。 东厂上到千户下到番役,都是会给佩剑的,佩剑上有规定制式和纹路,如同锦衣卫的绣春刀一般,是东厂身份的象征。自然,虽然这样规定了,却并不是人人都用,毕竟一旦打斗起来,便是性命攸关的事,当然得用自己用着趁手的,譬如许多锦衣卫调任过来的,还是习惯用刀。于峰也是锦衣卫出身的,所以吴荃没认出来,也在情理之中。 但她不可能认不出来,当初铸成时是她冒着好大风雪给取回来的,所以姜寒星记得清楚,此剑极尽奢华装饰,剑柄上好大一颗红宝石,据于峰说是刘瑾亲手赐给他的。 原来是杀人灭口来了。 姜寒星低下头去,那颗红宝石正在月光里熠熠生辉,她把剑上血迹一拭,收进了自己剑鞘里,又冲着吴荃歉疚的笑:“我也没看出什么来。不过或许之后能用得上,我就先收着了,——头儿不介意吧?” 不过有个问题她想不明白,就算她刚走他便去牢里问了那狱卒,那也应该在她之后啊,他是怎么在她之前就到了的?她当时一听说周臣的尸首有问题,可就马不停蹄的往城外赶了。除了那醉酒军官,再也没别的耽误。 “这有什么介意的,这案子本来就是你在负责,自然一切都听你的,”吴荃并不放在心上,他也在疑惑,只是疑惑之处同姜寒星并不相同,“不过我听你方才好像……叫了于峰的名字?” “情急之下信口胡说罢了,可巧刚才在牢房里提起于档头了,”姜寒星随口给含混过去了,“钱仵作呢?咱们大晚上顶着风站在这儿,多不容易啊,别耽误了正经事。” 吴荃便也没再多问,从身后扯出一个人来:“来都来了,就别藏着掖着了。” 钱仵作是个身材颇富态的花甲男子,塌鼻梁上经常架着一副西洋镜,带顶瓜皮小帽,不像是仵作,倒像是钱庄的帐房先生。 性子也不像,被吴荃拉出来后头一句话先念了声罪过,然后板着脸教训姜寒星:“你们这些年轻人啊,阴气这么重的地方,大晚上来合适吗?也不怕冲撞了什么!” 姜寒星没理他,只是弯腰去在那一堆苇席中翻检,脏都顾不得了,直到看见苇席并没被人翻动过的痕迹,她心才略微放了下来,也有心情同这位很有意思的钱仵作开玩笑了:“钱先生成日里专给人开膛破肚的,也信这些吗?” 吴荃也过来帮忙,只剩钱仵作一人在那儿一本正经的摇头,老学究似的:“非也非也,就是因为要做这份折损阴德的活计,所以才要对这些不可说之物格外敬重,要不然阳寿岂不早就给折损完了?” 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一名仵作。姜寒星觉得有意思极了,她几乎要笑出声来,如果她没低这一下头的话。 苇席都被吴荃他们两个翻开了,这是件很简单的事,毕竟他们两个都是些习武之人,有的是力气,所以现在姜寒星,看见的是一张张裸露在月光下的青灰色脸庞,直到此时,她才终于意识到了一个其实很重要的问题。 她并不知道周臣长什么样。 虽说当初是她和于峰去刑部衙门提的周臣,可她不是半道找借口走了吗,又没见着,方才停尸房也是吴荃去的。 姜寒星回头问吴荃:“头儿方才,是见过周臣的吧?” 吴荃也正在愣怔中:“我没进去,你也知道的,虽然是冬天,停尸房也依旧是很味儿的……” 姜寒星一时间也是有被自己笑到,她在衙门里向来以心思缜密着称的,竟然也会犯这样让人啼笑皆非的错误,尸体就算真已经被于峰毁了她也看不出来:“那也没办法了。” 她伸手去数尸体的数量,而吴荃突然叫住了她:“寒星。 “怎么,头儿有什么事吗?”姜寒星以为他想起了什么,赶紧停下手上动作回了头。 “这倒没有,”吴荃冲着她扯出一个笑,“只是我现在毕竟已经不是你上司了,你却依旧头儿头儿的叫着,总觉得不太好。” 姜寒星顿时有些扫兴,自然,她一点也没变现出来,只是笑着点了点头:“也是。不过我都叫习惯了,一时间还真想不出怎么称呼您才好。” “方才在牢房不是唤我做吴兄吗,我觉得这个称呼便很好,刚好我确实比你虚长几岁。” “吴兄说怎样便怎样,这都多随意的事。”姜寒星随口了应承下来,然后转看向钱仵作,“如今也是没办法了,还请钱仵作上前来吧。” # 钱仵作颇警觉的看了她一眼:“做什么?不是说都认不出来究竟是哪一具尸体了吗?” “确实。所以也只好麻烦您把所有尸体都查探一遍了,”她从袖中掏出张狱卒给她的那一包药粉递给钱仵作,“都剖完了对比一下这药粉,便知究竟是哪个了。我已经替您老人家数过了,八具,也不算多,想来一个晚上弄完还是不成问题……” “胡闹!”钱仵作稀疏的胡子翘了起来,“你看看这一个个身上的伤,多半都是直接被打死的,活着的时候已经受了那样的罪了,死了你还不让人家安生,人家好好的在这乱葬岗里喝孟婆汤过奈何桥,碍着你什么了?你就是为了你的一己私利!” 第一百零四章 那可不吗。姜寒星并没因为他这话露出丝毫的羞惭来:“您老人家说得很是。只就是这周臣究竟是不是被毒死的,我今晚是一定要弄清楚的,您不愿动手,晚生可就亲自来了。晚生虽不懂什么药理人体,但想来外伤死的同中毒死的,肚子剖开来总归不会全然相同——晚生一会儿一看就知晓了。” 说着,她长剑便要直接往离她最近的那尸体肚子上划过去。 “蠢材!”钱仵作赶紧快走两步到了她跟前,伸手一扒拉,把她连人带剑扒拉到了一边,“五脏六腑都划得稀烂了还看得出来什么!边儿呆着去别碍事!” 他一边喝斥着她,一边从背后摸出了一个包裹来,小心翼翼地打开,里边是个小箱子,再更小心翼翼地打开,刀子锤子凿子,叮叮当当琳琅满目一箱。 说是不肯帮忙,家伙什却带带得这样整齐。 姜寒星嘿嘿一笑,在他旁边蹲了下来:“您别生气,晚生这不也是没办法嘛。” 钱仵作翻检着地上的尸体,觉得她这话就是纯在哄他:“只不过让你天亮了再来确定了再来,给这些尸体一点敬重,有什么没办法的——你让我查的那什么周臣,是什么时候死的?” 姜寒星一时间有些语塞了。 周臣死的时候她并不在衙门里,所以他具体的死亡时间她并不知啊。只隐约知道是昨晚。这吴荃应该更清楚的。 但当她抬头看向吴荃时,吴荃却看着远处的山,目光沉沉,丝毫没有要接口的意思。姜寒星便回过了头,没再去麻烦他。 毕竟他们两个其实也不熟,且她麻烦他的已经够多了,再麻烦下去肯定要招人烦的。 那以后还怎么再麻烦? “昨晚。不过具体在什么时辰这我就不知了。” “什么都不知道便敢跑到这儿来!”钱仵作冷哼一声,点燃了火折子,凑到近处去察看每具尸体的面色,又拉起尸体的手来看,“真不知该说你大胆还是蠢。” 姜寒星倒是坦然得紧:“蠢倒是确实有一些。不过主要是因我素来怕死得很,一想稍微一耽搁可能就活不成了,便也顾不得许多了。” 钱仵作本来还要嘲笑她的,只是正要开口,忽然想起来方才他到时确实已经刀光剑影上了,便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指着边上的那几具尸体吩咐姜寒星:“这几个可以拖到一边去了。” 怎么就看一眼便确定不是了?姜寒星一怔,不大放心:“这般精妙吗?看一眼便知了。钱先生赶紧也教教晚生,晚生拜你做个老师。” 小姑娘可真会说话啊。 钱仵作终于笑了起来,把火折子举到一具尸体的脸颊旁:“死人的血是会淤积的,淤积便面色发青。积的越多面色越深,三个时辰后,面皮就全然是玄色的。” 这是要让她自己来瞧瞧看。 姜寒星赶紧就着他火折子的光看了过去。这尸体的面色只是微微发青。姜寒星若有所思:“所以他死还没到三个时辰。” 周臣是昨晚死的,距现在最少也得有七八个时辰了,尸体绝不可能只是微微有些发青。且按照东厂的规矩,停尸房至少要一天早晚两清的,故方才那运尸工抛掷在这儿的,肯定大多都是今儿个白天的尸体。如此一来,可不许多都给排除掉了。 她连连拍手称赞道:“好妙的主意!” “那是自然,”钱仵作得意极了,又拉着尸体的手让姜寒星看,“人死后指甲也是会变长的。” 姜寒星一看果然。明明是是具男尸,却好长的指甲,民间传说里锁魂的恶鬼似的。 “头发亦是。头发指甲的变化要更在面皮发黑之前,大约死后两个时辰之内,不过。”钱仵作看向了她。他困在这狗屁衙门里,好久没见过这么灵巧的小姑娘了,忍不住便要作弄一番。 “方才不是还说稍一耽搁便有性命之虞吗,怎么现在又有闲情逸致同我谈这些了?” “尽人事听天命,”姜寒星一笑,是真他这话同生死都全然不放在心上的模样,“周臣的尸体并没被有心之人毁了去,先生还这样慷慨的帮我,已经是晚生能想到的目前最好的局面了,还发愁什么?人生在世,总难免一死的,要是时时都忧心着,那恐怕没一刻好活了。” “小小年纪,想得倒是很开。”他点点头,颇赞赏她这番话的样子,“真让我想起一位故人来。”不过他很点到为止,却并没同她细细追忆这位故人究竟是谁,只是重新招呼她到他身边去,兴致勃勃的要教授她什么的样子,“既然你有意于此,我便都教予你,多门手艺总是多条活路。不过这一时半会儿,也只能教你一点皮毛而已。且理论同实际总大相径庭,你切记将来可莫要用这一知半解来逞能。” 她倒也并不对这些已经开始发臭的尸体有什么兴趣。不过能多学些什么总归是好的。姜寒星很恭敬地弯腰行礼:“晚生明白。” “咱们从头人死后开始讲起。人死后眼珠子会散,这是头一遭,也很快,半刻钟都不到的时间便就都散完了。” 这姜寒星知晓,毕竟新鲜的死人她还是见过很多的。她点了点头。。 “然后就是我们方才说的发青,毛发指甲长长,同时身体也会变硬,就是所谓尸僵。”他递给姜寒星一截树枝,“你戳下试试。” 姜寒星试探着往尸体的胳膊上戳过去,果然是硬邦邦的。 “还会痉挛。”钱仵作又捡起一根树枝,往尸体的腿上戳了一下,尸体便突然动了起来,只一下,但也挺吓人的。纵然姜寒星这般不信鬼神的,也忍不住眼一跳。 倒是这位很信鬼神的钱仵作依旧淡定:“这便是痉挛。” “许多人不懂,经常说诈尸什么的,其实都是自己拿来吓自己的,都是痉挛。痉挛大概持续到死后三个时辰。”他把着这具尸体也搬到了一边,“那么这个自然也不是了。” “死后四个时辰,尸体彻底变凉,这两个也不是。”钱仵作飞快地又搬走了两具,转看向他们面前仅剩的那具尸体“那便只可能是这个了。” 第一百零五章 姜寒星也看向了那具尸体,胡子格外长,乱糟糟的,只略微看得清胡子下的脸庞是发黑的,并不能看清楚他究竟长得什么样。不过从四品知府,进士出身,想来应该也是体面人。 体面人死后也只能在这乱葬岗小树林里发烂发臭。所以命这事,谁说得准呢。姜寒星又瞧了一眼,他整个身子都是蜷缩的,想来死前应该也是极痛苦的。 周臣死的时间比方才那几具尸体都要早,所以有比方才那几具尸体更浓重的臭味儿。新鲜的尸臭味同乱葬岗里经年不散的死人气是不一样的,后者姜寒星可以忍,前者却不能,于是她一边看着,一边掩着鼻子,略微退后了一些。 “嘴唇发紫,看起来确实像是中了毒。”钱仵作根本没察觉到她后退了,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这尸体里了,正忙着把周臣的衣裳拨开,又从箱子里掏出来了一柄小刀在他肚子上比划着。 然后,轻轻的划拉开了。 血都已经凝固了,刀划上去也并没血流出来,只看见钱仵作轻轻往两边一使力,五脏六腑便随之显露出来,乌七八糟一片。姜寒星顿时有些承受不住,扭过了头去。 钱仵作这才发现了她异常,一边换换新的奇形怪状的工具,一边讥笑她:“不是要学习吗,怎么这么一会都坚持下去?” “能坚持自然是好事,但真坚持不下去了也不必为难自己,”姜寒星很振振有词,“人生毕竟苦短,自然还是怎样高兴怎样来嘛。” 说着,她已经退到吴荃身边去了。 “年纪不大,歪理倒是不少。”钱仵作这样说着,却并没再勉强她。 吴荃的视线依旧落在远处,不知是在看山,还是在看河。姜寒星略一沉吟,到他身旁站定了——她方才同钱仵作说话时,他一句话都没说。 “今晚的月色真美啊,”姜寒星顺着吴荃的视线看过去,开了口,“头儿想什么呢?” 吴荃这才收回了他的视线。他看着姜寒星,月光很亮,却依旧并不能看清对面人的脸,所以他问:“正阳门大街的案子,为何会来帮我呢?“ 他想装作这个问题只是他随口问的,只是没成功,他声音里全是困惑与耿耿于怀。但姜寒星并不因此就去拆穿他,只是反问:“头儿呢,头儿现在为什么这么帮我?明明我当时其实也并没帮上你什么忙。” “你回答了我的问题的话,这个问题就根本不用我给你答案了。不过既然你问了。因为我觉得你一片真心实意,但我现在很怕就只是我以为而已。” 当然只是你以为而已。姜寒星心里这样想着。 当然,她没把这样的想法付付诸于口。她并不是这般刻薄的人,何况人家还刚帮了她。 姜寒星斟酌了一下,笑了起来:“嗨,什么事不是‘我以为’呢。只是我觉得吧。这样以为了便不要再那样以为了。就比如报恩这事,滴水之恩作涌泉报也好,厚着脸皮就不报也好,甚至恩将仇报都好,就是莫要又想报恩又觉得不值,往前往后都难受,为难的不还是自己吗。” 但吴荃犹自不肯放弃:“可是前因后果总要知晓,不知原委的恩算什么恩,万一是仇呢?” # “我说句话,吴兄可别生气。” “咱们衙门这种地方,能在你落魄时伸出的是手,而不是踹过来一脚,便已经很值得感激了,怎么,吴兄难道还指望在这种地方讲什么情义吗?” 吴荃沉默了一下,也笑了起来:“是啊,在这种地方,怎么还要想着讲情义呢?” “行了,你们两个可以过来了。”正此时,钱仵作冲着他们两个招了手。 姜寒星看见他招手,便不再看吴荃,而是向他走了过去:“这么快?先生好麻利的手上功夫。” “又不是医活人,死人而已,还要什么细致功夫,”钱仵作像是全然没察觉到他们两个之间的暗流汹涌似的,只是指着周臣的尸体给她看,“确实是毒杀无疑,你看,肠子都是黑的。” 姜寒星粗略瞟了一眼,那一截露在外边的肠子确实是黑的:“是砒霜吗?” 她对于毒这种东西当初认识,只停留在知道砒霜会让人的肠子变黑,其他的一概不知。 “不止砒霜能让肠子肠道变黑,好多毒都会,不过着里边应该确实有砒霜,”钱仵作笑了一下,向着她伸了手,“你不说有毒药的药粉吗?拿过来我看看就能确定了。” “怎么,原来仵作还得懂毒吗?”姜寒星虽这样疑问着,手上动作却不停,从怀里摸出药粉给钱仵作递了过去。 “有些确实是不太懂,不过这个应该没问题。” 钱仵作打开纸包,把药粉倒在了手心里,用指头轻轻捻了一下,又用银针拭了一下,然后又嗅了一下,点了点头:“确实是五味没错。” 姜寒星着实没听过这毒的名字:“什么五味?” “断肠草、红信石、钩吻、砒霜、鸩羽五味毒药混合炼制而得,据说服用之人死之前会觉得自己像是尝遍了人间五味——我听说的,毕竟我也没吃过。” 他解释得很淡然,姜寒星却不能不咂舌。虽她对毒了解不多,这几种东西却还是听说过的,各个都是顶有名的毒药,一点儿就毙命,这还混合在一起。 “炼出这毒之人究竟是有多恨啊。”她啧啧地感叹着。 “多恨倒谈不上。是刘瑾。听说专门炼来应付那些同他不对付的人的,要让他们死都不得安生。当然,这也是听说啊。”钱仵作把药粉重新包了起来,还给了她,“有两件事,不知你想不想知道。” 姜寒星不太想知道,从他提到刘瑾这个名字起,她就开始隐约有些不太好的预感。她真的只是想让于峰消停,并不想牵扯那么多的。 但她说:“先生但说无妨。” “头一件,这毒只有刘瑾有。” 果然!姜寒星心里深深一声叹息。 “缘由你应该也猜到了。一来是他派人炼制的。二来,鸩鸟现在近乎绝迹,鸩羽非常珍贵,只有宫中才会有一些陈年旧余,专门用来做鸩酒用的,非一般人不可得。” 第一百零六章 “我也不知他为何非要这么明显的用这毒。”钱仵作顿了一下,“不过我猜应该是根本就不曾留心吧。毕竟刘瑾杀一个朝廷官员算什么,也没人敢真的去查他。” 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不然她也不至于这般为难。不过。 姜寒星仰头看了他一眼。他一个仵作,成天活人都见不到几个,怎么会对朝中局势这样了解?就因为是在东厂做活儿,耳濡目染吗? “第二件事。” 她还没来得及去细细想,钱仵作已经又开口了。一边开口一边用镊子夹着一片破布片模样的东西给姜寒星看:“这个是从他胃里发现的——别直接用手碰!上边都沾的有毒。” 姜寒星不得不把思绪都收回来。同时赶紧把下意识已经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往后退了一步。 “你看上边的字就行。”钱仵作把火折子凑得离这破布更近了一些,好让姜寒星看清,“周臣从他囚衣上扯下来的,我刚找到了,上衣下摆那儿。应该是很早之前就写好的,毕竟字挺多,服毒后再写肯定来不及。已经被胃液腐蚀了一部分,不过我大概看了一眼,并不妨碍观看。” 这确实事关重大。姜寒星忍着恶心凑近了。 巴掌大一块儿破布,密密麻写得全是字,不过字迹颇工整,挺容易便看分明了。 俱是交代妻儿的。说这些都是没办法的事,让妻子不用为他过于悲伤,让妻子赶紧带着一双儿女到河北岳丈家里去,不用再到京城来,也不用帮他收敛尸骨,让妻子以后若遇良人可以改嫁,希望一双儿女可以平安长大。 毫无价值。除了末尾那句。 京城之中,多受磨难,幸得刑部主事徐嘉照拂,虽皮肉之苦仍不可免,心中伤痛却聊慰。徐兄此人,机敏而重情,日后莨娣若实难周转,可求助于他。珍重勿念。云云。 “他妻儿不远在九江吗,又看不见这信,”吴荃也在旁边跟着看完了这些,“他自己还说着并不让他们来京城,那还写得这么情真意切是做什么?” 姜寒星也在想这个问题:“可能他觉得看到这封信的人能把这些都转达给他的妻子。” 她揉着眉心,其实现在脑子和心都有点乱。周臣同徐嘉有关系,这并没什么好奇怪的,这是她早在马永成那儿就知晓了的。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好到周臣能确信徐嘉一定会看到这封信了吗?确认他会来给他收尸?确认他会把他的这些话原封不动的转述给他的妻儿吗? 就凭他们这认识不到一个月的交情? 姜寒星不得不重新从头捋这件事。 周臣是因为不肯给刘瑾进献常例才被抓的,侵吞税款就是为抓他安上的一个罪名而已。所以刘瑾的态度其实一直很明确,他就是要钱。 但是周臣不肯给钱。一开始就不肯,后来被抓了受尽了刑罚还是不肯。这是姜寒星头一个想不明白的地方。不肯给刘瑾进献常例的只有两种,两袖清风或者一毛不拔。刚正不阿的话会在遗书里有表现,毕竟气节得给人看见才叫气节,他遗书里可一点都没有,全是妻子儿女。 只是抠的话,钱不足以支撑他受了这么多罪依旧一声不吭,爱财的十有八九都会是软骨头。而且这么爱财,怎么会遗书里却一点关于钱的事都没提到,不管他这信究竟是想要谁看的,至少名义上是写给妻儿的,以这个名义交代一下私房钱什么的,不是什么难事吧? 他最后还专门提了徐嘉。姜寒星真的很难不怀疑是徐嘉以周臣的家人作为要挟,他才一直咬死了什么都不肯说,毕竟,徐嘉确实同这事有关。 但为何呢?这全然是周臣同刘瑾的个人恩怨,哪里至于劳动李东阳来介入? “这就能解释了。要不然为何写给妻儿的信为何会吞进自己肚子里,他妻儿又肯定不会像我们这样给他开膛剖肚。不过有一点还是很难理解,”钱仵作作出疑惑的样子,“这么奇怪的尸体,就这么随便的扔乱葬岗了?东厂几时竟这样好说话了。” 因为许泛正巴不得把所有的线索都留给我,好让我这把刀掀起更大的风浪来。 但姜寒星说的却是:“啊,因为这案子是我负责的嘛,在衙门里弄这些难免人多眼杂,就直接给弄出城来了。” 钱仵作因为她这话笑了一下。 这笑很有深意,但姜寒星根本顾不上。她在想刘瑾。刘瑾的举止其实也很让人疑惑。他都已经给周臣安了罪名了,周臣真不服的话,直接照这个罪名往重了判就行了,干嘛还费这么大的周章让于峰来投毒。是担忧马永成接手了东厂再办这事受掣肘吗?可当时她还没跟许泛一块儿进宫啊。 是因为徐嘉进宫了吗?可以刘瑾在东厂的深厚根基,就算他并不是厂公了,也决计不会连一个周臣都杀不了,为何要这样急呢? “总归是刘瑾指使的,物证已经齐全了,确定无疑。”吴荃总结道,“人证虽现在还欠缺,找到了投毒之人也就有了。寒星你方才不是去牢房了吗,有什么发现吗?” 刘瑾再怎样奇怪也终究是远处的事。姜寒星暂时把所有思绪都收了起来:“啊,这不用担心。投毒之人之谁我知道,人证也已经敲定了。” 吴荃露出喜色来:“那咱们现在便去知会许千户吗?” 姜寒星看向了自己的左手侧,那里挂着方才吴荃递给她的那柄剑,剑柄上的红宝石依旧在月光里熠熠生辉,她盯着看了一眼又一眼,最终还是转了头。 她冲着吴荃笑:“不至于这么着急!都这样晚了,真去了恐怕十有八九要挨骂的,都已经累了一天了,干嘛还平白无故找这样的罪受,又并不多给钱。” 吴荃看着她。 姜寒星很清楚他这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她并不想在关于于峰的事上再同他多说什么,方才她已经说得够明白了。她嘻嘻哈哈的伸手去拍吴荃的肩膀:“赶紧,都回去歇着吧。至于旁的什么事,都等改天睡饱了我请你们吃酒的时候再说!” 第一百零七章 姜寒星心里想的是什么都别想,先好好睡个好觉再说,但其实怎么能睡好呢。周臣那张略微浮肿的脸缠着他的肠子在她梦里来回乱飘,时不时还闪过于峰那柄大红宝石剑,徐嘉突然笑起来,许泛把剑架在她脖子上问她在哪里干什么身边人是谁为何不同他报备,杨昀在指责她为何又骗了她。一个觉直睡得她脑仁子疼,实在是痛苦得紧。 所以天刚蒙蒙亮,姜寒星便起床到衙门里去了。 到了才发现许泛也已经也起了床——他就在衙门里住,府邸家人什么的,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反正姜寒星是从到东厂起就从来没见过。他正在院子里练剑,看见姜寒星进来,剑势一收,挽了个极漂亮的剑花。 “好身手!” 姜寒星一边赞叹着一边把昨晚种种都同他说了。隐去了于峰想要杀她的部分,只说查出来了是毒杀,钱仵作帮忙验的尸,可以证明投毒之人是于峰,牢里当晚值夜的狱卒说的,于峰去过牢里,是周臣死前最后一个见过的人。 最重要的是他清扫时发现了于峰不小心掉下的毒药。 “这是物证。“姜寒星说着把手中药粉递了过去。 她倒是想过并不给的。但许泛又不是没见过那张姓狱卒,他肯定知道这药粉的存在的,她要是不肯提反倒显得刻意了。 许泛接了过去,也没看,显然并不太满意她的这套说辞:“连这毒究竟是什么都没查出来吗?” 他会不满意,姜寒星也预料到了。毕竟他想听的她说:这事同刘瑾有关!要不然他当初那样费尽心思是干什么? “卑职愚钝,没查出来。”但姜寒星并没什么爱给人做刀使的习惯,所以她并不因为他不满便如他所愿,回答得很坚决。 这么坚决,许泛当然要动怒了:“那毒杀是从何得出来的结论?” 姜寒星很不卑不亢:“卑职也并不知晓,是钱仵作说同卑职说是毒杀,大人若想知道详细缘由,唤他过来一问便知。” 不过人家大晚上的那样帮忙,都推到他身上也不太合适,她又补充道:“不过虽并不知晓,却也一直在旁边看着,卑职亲眼看见银针刺上去发黑,想来应该是投毒无疑……” “钱仵作为何会同你一块儿在乱葬岗里?”许泛并不听她说这些。 她可并没同他说过她去了乱葬岗。姜寒星心里明白得很,所以她才什么都不说:“卑职要出城时刚好碰见了他,他问需不需要帮忙,卑职想着有人帮忙总归是好的,便答应了。” “那吴荃呢?” “吴档头也是刚好碰见了,非说要来帮忙……” 许泛冷笑了一声。 “所以总归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姜寒星偏装作看不出他这笑是冷的的模样,依旧腆着脸笑着迎上去,“以卑职愚见,其实这件事,不知是什么毒也好,不知为何钱仵作会来做这个证明也好,都不影响给于峰定罪,毕竟他在咱们衙门里早又没靠山了……不过大人说的很有道理!卑职之前种种举止确实都不够稳妥,卑职方才自己也反思了——大人可有什么认识的懂毒理的能人异士?,让他们也去瞧一瞧……钱仵作卑职瞧着确实是业务有些不精,他划尸首肚皮时手都是抖的……” 她絮絮叨叨的,反正意思只有一个:你想往刘瑾身上扯也行,你自己去,反正我不去。 “姜寒星。” “卑职在。”姜寒星顺着声音抬了头,许泛正在看她,眼神冷冷的。她其实一直没想明白,他为什么非要这么迂回的对付她,如今的东厂可是马永成的东厂,以马永成对他的信任程度,他就算什么借口都不找,直接杀了她,又有人能怎样他呢? 非要这么辛苦的去做伪君子。 “你觉得本官现在应该做什么?”他忽然笑了起来。 这笑和这问题都好莫名其妙,不过姜寒星倒依旧答得很恭敬:“按照规矩,大人应该升堂,传证人上堂,查证证人证言是否属实,若属实,便要去抓捕犯人。” “你去抓捕于峰,现在,马上。” 他还是看出来了。 姜寒星一直绷直的肩膀陡然放松了下去,说不清楚究竟是失望还是总算喘了口气。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她其实并不意外。毕竟许泛又不是胡波元,脑子还是有的。没有几个人真的有胆子敢为了一己私仇把刘瑾拖下水的。 但愿她昨晚那句“于峰”有震住他,他现在已经跑了吧。 许泛一直在盯着她看。 如他所愿,姜寒星神情挣扎起来:“可是按照规矩……” “我亲自来审,你不是已经什么都查清楚了吗,我想应该并不会有什么差错的。”许泛的下巴仰得更高了,他甚至特意走过来拍了拍姜寒星的肩膀,“你直接去拿于峰就行。放心,有什么差池我来担着。” 他走到书桌前,当场写了一封调令递给姜寒星:“孔方平及其手下番役都归你统辖,直到这案子结束。带上你自己,共十一个人。” 姜寒星没法不接。 看见调令被姜寒星握在了手里,许泛终于满意了,他重新拿起了剑:“这么多的人,要是还捉不住于峰,我治你一个玩忽职守不为过吧,寒星?” * 是,她并没想让于峰死。人只将死,总难免疯癫,谁知真被逼急了时他会说出什么关于刘瑾的胡话来。那可是刘瑾!就算果真是信口胡说她也一点都承担不起! 可她又不可能白白放过这个机会,毕竟谁知道接下来究竟会有怎样的变故——早前她也没想到许泛会同于峰勾结在一块儿。不管他俩究竟是哪一种勾结,总归对她的态度是一致的,她再不动手,就算她并没得罪刘瑾,早晚有一天也要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其实一直都没想让于峰死,哪怕她其实一见到于峰就忍不住想要将他挫骨扬灰,她还是一直只想着:只要能他在她跟前消失就行。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所以她让张狱卒同于峰说她的去向,所以她在乱葬岗叫了于峰的名字,所以她明明昨天晚上就都查出来了,却非要拖到今天早上才来告诉许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