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赔偿》 第1节 第01章 矿难家属的赔偿金 当时,苏镜跟很多人的想法一样:三天!工人们能撑到那时候吗?此时此刻,没人能想到,这次渗水事故竟然那么严重;也没人能想到,这次搜救工作竟然创造了人类搜救史上的奇迹,两百一十四人被困,遇难人数只有二十九人。 二百一十四名矿工被困井下 “看什么呢?” 老婆的一声断喝,苏镜回过神来,指指四周,嗫嚅道:“你看,还说是顺宁最大的商场呢,连个老公寄存处都没有。” 何旋双目一瞪,伸手掐了老公一把:“你老老实实跟着我,你多久没陪我逛街了?” “我就是随便一说,能陪你逛街是我的荣幸。”苏镜顺势拉起老婆的手,亦步亦趋往前走,眼睛却没闲着,四处觑视,希望“老公寄存处”能像观音显灵般突然出现在面前。 “我爸叫李刚,大名鼎鼎的李刚,李是李世民的李呀,刚是金刚的刚,我爸叫李刚,撞死人我不用慌……”《我爸是李刚》的旋律突然响起,声音由低到高,从何旋的包里传出来。这个电话将苏镜救出了苦海,他从老婆的脸色变化、说话声调就已判断出他终于可以逃出生天了。 “喂,余制片……逛街呢……什么?什么时候?……多少人?……天啊……好,我马上过去。” 苏镜装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埋怨道:“你看,好不容易咱俩一起休个周末,你又要去采访。” 何旋的眼睛里闪现着兴奋、慌乱、着急和紧张的神色,她懒得跟老公求情,急吼吼地说道:“我要马上去庄家沟……” 庄家沟距离顺宁市中心有两个小时的车程,一听到这个名字,苏镜便紧张起来,问道:“怎么了?矿难了?” “是。” “爆炸还是渗水?” “渗水!两百多人被困。” 苏镜立即驱车将何旋送到电视台,看着她坐上采访车绝尘而去。他本应感到如释重负,因为他终于可以不用陪老婆逛街了,但是两百多人被困,两百多人生死不明,让他一点也轻松不起来。回到家里,他打开电脑等待最新消息。下午,关于新闻发布会的内容出现在网上,顺宁市政府通报说井下被困矿工两百一十四人,主管安全生产工作的副市长杨爱民照例做了斩钉截铁的表示,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尽百分之百的努力营救这两百一十四名被困人员。 苏镜没有给老婆打电话,他怕影响何旋的工作。当他打开电视的时候,竟然发现顺宁电视台破天荒地做起了直播,后来他才知道这次直播是经过了市委市政府的允许的。最近几年,顺宁市天灾人祸不断:前年,一辆火车脱轨了,撞倒了一栋民居楼;去年,笔架山发生山体滑坡,吞噬了几栋民房。当时,顺宁市对事故原因、死亡人数弄虚作假,后来遭到广泛质疑。虽然这两件事情最后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是领导们毕竟也是吃一堑长一智了,这次得到矿难消息后,第一时间决定进行现场直播,将救援的进展情况第一时间呈现到全国人民面前。这当然也是有条件的,只准许顺宁电视台进入核心区域采访,记者现场直播的稿子也必须经过审核。 杨爱民对现场直播非常反对,就连记者进入现场采访,他都觉得心里疙疙瘩瘩的。当时何旋站在镜头前介绍矿难情况,杨爱民突然冲向前来,挡住了镜头,喝问道:“你们哪个单位的?” 何旋认出了杨爱民,忙说道:“杨市长,我们是顺宁电视台的。” “哪个让你们采访的?谁同意你们采访了?” 一时间,何旋以为自己到了某古都。2010年7月28日,该古都一家工厂发生爆炸,当地电视台直播时,一名当地官员却冲了过来,用手指着记者,问:“你是哪里的?哪个让你直播的?谁让你来的?你叫什么名字,把电话给我。哪个让你们做直播的啊?” 杨爱民此时的口气就跟那位官员一模一样,将何旋训完后,他立即给市委打了电话,汇报了这里的情况,表示现在必须禁止记者接近矿难现场。杨爱民没想到,市委市政府进行了紧急磋商之后,决定现场直播,最大程度地透明化处理,只有这样才不会有流言,才能更好地有利于社会的稳定。杨爱民得到回复后,肺都快气炸了,但是也没办法,只能由着记者们采访、直播了。 此时,苏镜坐在沙发里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听着各种各样的专业术语。庄家沟一带是顺宁市的主要煤矿区,有七八家大型煤矿、若干家小煤窑。出事的是横天煤炭有限公司的三号矿井,这个矿井耗资二十多亿人民币,投入使用还不到一年。顺宁市已经成立了事故抢险指挥部,正在紧急调运设备全力排水。何旋风尘仆仆地出现在电视屏幕上,她满脸汗水满脸焦急,苏镜看着心生怜惜。他曾不止一次地要求何旋跳槽或者换个部门,可是何旋总是不同意,因为她喜欢这份工作。她曾笑嘻嘻地说:“你破案是寻找真相,我采访也是寻找真相。” 何旋站在一群工人前面,介绍说工人们正在安装一台大型抽水泵,每分钟可以抽水四百五十立方米,所有的抽水泵安装成功后,每分钟可以排水两千五百立方米,三天后就可以下井救人了。 当时,苏镜跟很多人的想法一样:三天!工人们能撑到那时候吗?此时此刻,没人能想到,这次渗水事故竟然那么严重;也没人能想到,这次搜救工作竟然创造了人类搜救史上的奇迹,两百一十四人被困,遇难人数只有二十九人。 获救矿工:“感谢国家,感谢政府。” 夜色像煤一样黑,月亮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只有几颗倔强的星星,努力拨开了厚厚的云层,放出了微弱的光芒,那遥不可及的光芒也转瞬即逝,很快被云层淹没。 人间,漆黑一片。 一束手电筒的光芒划破了沉寂的深夜,从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撕开一条口子。荀安走走停停,来到横天煤矿的宿舍区,左右张望一番见没人注意,这才推开了一间宿舍的门,说道:“老闷儿啊,看电视呢?” 老闷儿抬起头,连忙起身,赔着笑说道:“荀头儿咋来了?快坐。” 荀安也不客气,拉起一条板凳坐了下来,看着面前那台破旧的电视机。顺宁电视台还在直播,这已经是第九天了,救援人员已经发现了二十六具遇难者遗体,成功救出了一百零二名工人,还有八十六人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老闷儿站在荀安身后,不知道工头来干什么,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紧张地一会儿看看电视,一会儿瞥眼看看工头。终于,荀安的目光离开了电视,他先是哈哈一笑,说道:“老闷儿,别紧张嘛,我又不会吃了你,来来来,坐坐坐。”荀安拉过一把凳子让老闷儿坐下,然后问道:“其他人呢?” 老闷儿转头看看那几个空铺,说道:“下井后就没回来。” 荀安拍了拍老闷儿的大腿:“没事,肯定没事,应该都在医院里呢。” 老闷儿点点头没说话。 “唉,你那天怎么没下井啊?” “病了。” “你觉得井底下那些人能活着出来吗?” “不知道。” “哈哈哈,老闷儿啊老闷儿,你还真是老闷儿。”荀安又拍了拍他的大腿,站起身走到门口四处张望下,又重新走回屋内,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钞票,甩到老闷儿面前。“老闷儿啊,老弟今天是给你送富贵来了,这是五千块钱,你收下。” “这……”老闷儿脸都红了,面对从天而降的五千元巨钞,他连话都不会说了。 “你赶紧收下,别被人看见了,”荀安站起身,拍拍屁股,招呼道,“走,跟我见赵董去。” “赵……董?” “赵本仁赵董事长,你还从来没见过他吧?赵董可是知道你的,他经常说老闷儿这人老实本分,办事牢靠。” 老闷儿受宠若惊,连忙把钱揣到口袋里,跟着荀安走出了宿舍。 此时,他不会知道,就是这五千块钱,要了他的命。也是这五千块钱,将一个年轻人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阳光透过厚重的灰霾,暧昧地照耀着大地,三千多名救援人员忙忙碌碌地奔波着,抽水泵继续轰鸣,120急救车闪烁着蓝色的冷光,何旋手持话筒站在井口焦急地等待,她已经连续坚持采访十天了,晚上就住在庄家沟的一间简易旅馆里。苏镜曾来看过她几次,都被她赶走了:“你赶紧回去吧,我困死了要睡觉,明天还要接着干呢。” “出来了,出来了!” 现场一阵喧哗,何旋连忙对着手机话筒说道:“出来了,出来了,立即开始。”说完这话,又等了片刻,何旋这才对着镜头说道:“现在是下午两点四十分,救援工作进入到第十天,搜救人员正从井口出来了,我们可以看到他们都抬着担架。他们活着!他们活着!担架上的幸存工人正在挥手呢……”何旋一边说着一边冲向前去,庄雪涯扛着摄像机立即跟上。何旋拦住了一副担架,那人浑身煤灰,眼睛用眼罩盖着,何旋将话筒递向前去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第2节 那人摆摆手,拒绝记者采访。 旁边一人说道:“快跟记者说两句吧,全国人民现在都很关心你们啊。” 那人终于开口了:“感谢国家,感谢政府。” 何旋继续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挺好的。” 坐在电视机前的苏镜笑了,他想起了那个可怜的冬奥会冠军,就因为没有感谢国家就被体育总局的领导给批评了。接着,他又皱起了眉头,他突然觉得,这场救援处处透着诡异。 与此同时,阳台上的一个年轻人犹豫了。 自杀有很多种方式,他选择了跳楼。他厌倦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重复劳动,现代化的流水线耗尽了他所有的激情,而最不能忍受的是,前几天,公司生产线上丢失了一部手机,领导竟怀疑他,保安每天都要把他叫去谈话搜身甚至拳脚相加。孙中界断指鸣冤说自己不是非法营运,他则要以死明志捍卫自己的清白。 下午时分,正是流水线上最忙的时候,组长已经打了多次电话了,他就是不接,一个将死之人,难道还要去上班?他无所事事地打开电视,想看这世界最后一眼,没想到看到的却是矿难。他走向阳台,看着脚下川流不息的车辆,看着远处一排排火柴盒一般的车间,他再也没有任何留恋,搬来一把椅子,站到了阳台边缘。在他之前,公司已经有十多人跳下去了,他将是第几跳?媒体将如何报道他的死?他已经不关心了。他只相信,他死之后,公司就不会再怀疑他了,那些每天都张着血盆大口的生产线再也不会折磨他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女记者兴奋的声音:“他们活着!他们活着!” 年轻人的脸上浮现出惨淡的笑,他们活着,我将死去。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他犹豫了,他的生命之火似乎在那一瞬间被点燃了。他踉踉跄跄地离开了阳台,失魂落魄地坐到电视机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看。 那个人去哪儿了? 说话的那人去哪儿了? 那是他吗? 一个半小时,很长也很短,他坐在电视机前等了一个半小时,终于等来了他要看的东西。那是在一家医院,矿难幸存者被集中收治在这里,顺宁电视台的记者正在采访劫后余生的伤员。记者将话筒伸向一个躺在床上的人,那人见到记者来了,连忙将脑袋偏向一旁躲开镜头,就在那一瞬间,他看清楚了,就是那个人! 是的,就是那个人! 十三年了! 但是他依然记得那个人! 他眼眶里噙满了泪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仰头大叫道:“爸——” 他死于躲猫猫 晚上八点多,十二辆救护车呼啸着冲回医院,一群医生护士簇拥着十二副担架疾步匆匆地奔进病房。卓均彦扛着摄像机一边拍摄一边随着人流往里走,陈巧媚手持话筒观察现场的每个细节,她总觉得在这忙乱的背后有点不对劲,可是哪里不对劲她又说不上来。十二个幸存者都无大碍,医生说,先挂葡萄糖再挂盐水即可。医院院长说,这是该院收治的最后一批伤员,剩下的伤员被送到其他医院了。现在,最后被困的八十六人已经有八十一人获救,发现了五具遗体。院长感叹说:“这是救援史上的奇迹。” 采访完已经快十点了,陈巧媚和卓均彦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外走。刚才工作的时候浑身是劲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一旦松懈下来浑身顿时软绵绵的,像散了架一般,平时风风火火的气势也消失无踪了。当她和卓均彦走出医院大门被一群记者围住时,她甚至连话都懒得说了。 围住他们的是外地记者,他们被警察、保安以及不明身份的人员挡在住院楼大门口,绝不准越过雷池一步,其中还有一些顺宁本地媒体的记者,因为没有得到有关部门的允许,也被挡在了外面。他们见到卓均彦扛着摄像机,就料定是同行了,于是一窝蜂地围拢过来。 “请问,病房里面是什么情况?” “伤员伤情怎么样了?” “这个医院有重伤病号吗?” …… 陈巧媚和卓均彦很为难,虽说同行是天敌,但是他们的为难却不源于此,而是因为他们早已接到了指示,不准接受其他媒体的采访。所以,卓均彦只好连声说:“对不住,不好意思,市里会有通稿的。” 穿过记者群,又有一群人围拢来,他们本来望眼欲穿地看着住院楼的大门,一看到有记者走出来,便立即围上来,一个个泪眼汪汪地问道:“请问,王来华是送到这里的吗?”“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刘成文的?”“李福伟在这里吗?”……一连串二十几个名字涌了过来,两个人实在招架不住,陈巧媚说道:“对不起,我们没有问名字。” 一个满脸凄惶的中年妇女问道:“我老公左眼眉心长了一颗大痦子,你看到他没有?” 陈巧媚摇摇头说道:“没看到,不过他们都是灰头土脸的,没准把痦子盖住了。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 两个保安满脸煞气地走过来,挥舞着手吆喝道:“散开了散开了,别挡着大门,影响医院秩序。” 陈巧媚向保安身后看去,两个警察每人叼着一支烟,潇洒地吐着烟圈,眼睛连看都不看这边一眼。 一个大概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从人群中挤出来,挤到陈巧媚面前,他的眼眶红肿声音颤抖:“两位记者你们好,我想问一下,里面有没有一个叫孟培根的人?” “对不起,我们真的没问他们的名字。” “就是你们第一个要采访的那人,他看到你把话筒伸过来,还把脑袋转到一边去了。他是不是叫孟培根?” 卓均彦说道:“你都看到他了,怎么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我……我只是想确认一下。” 陈巧媚说道:“他都不肯接受我们采访,我们更不可能知道他名字了呀。” “哦,哦,”年轻人凄楚地点着头退到一边,“打扰你们了。”他看着两个记者坐上采访车离开了医院,又满怀期待地重新看着住院楼的大门。在那里,保安们依然在警惕地看着他们,两个警察依然在兴致勃勃地聊着天,那几个不明身份的人依然凶神恶煞地站在门口,时不时用脚踹起一颗石子。 他决定等待,而且他并不孤独,住院楼的门口围了三十几号人,他们都是伤员甚至死难者的亲人。听说庄家沟煤矿发生渗水事故后,他们就在几个医院间转来转去,希望早日得知亲人生或者死的消息。他们已经在各个医院门口徘徊十天了,今天最后一批人被救出井,他们多希望自己的亲人就是那八十一个幸存者之一啊。为了这一点点希望,他们要继续守候,哪怕保安的眼神让他们心惊肉跳,他们也决不放弃,因为这已经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了。 夜风很凉,地上很潮,但是他睡着了,席地而坐倚在墙上,眼角带着泪,嘴角挂着笑,他做梦了,梦见了父亲。直到第二天凌晨五点多,他被一阵喧闹声吵醒了,一批病人出院了。 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经常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比如李乔明肯定想不到自己会死于躲猫猫,彭宇肯定不会想到自己因为做好人好事而要赔偿徐老太四万多元,张海超不会想到他需要开胸验肺才能获得应有的赔偿。荀安也不会想到,他凌晨五点接伤员出院,竟然也会惊动死难者家属。当时,他坐在一辆面包车上,指挥着司机悄无声息地将车停在住院楼后门,然后将十二名伤愈的工人接下楼来。一切都很顺利,可是当面包车开到出口的时候,却被家属们拦住了,车外是一阵阵惊天动地的哭号声。 “老梁啊,你在车上吗?我的老梁啊,你在车上吗?” “大有,你在不在啊?大有,大有,你在里面吗?” …… 荀安打开车窗说道:“不在不在都不在,到其他医院看看。”他关上车窗掏出手机拨打电话,一接通他就破口大骂,“你们干什么的?还不到出口来看看。” 过得片刻,先前住院楼门口那些不明身份的人和保安一起赶来,吆喝着:“让开让开,这里没你们的家人。” 老闷儿睡得很香,颠沛流离这么多年了,什么大风大浪他都见过,所以他没有像其他工友那样提心吊胆坐卧不安。昨天晚上到了医院,他脑袋一碰到枕头就立即呼呼大睡,被荀安叫醒后,一上车他又将脑袋偏靠在窗玻璃上,渴望继续入睡,将那个迷人的美梦继续下去。刚才他梦见了蒋淑娟,她的胸还是那么大、那么弹性十足。 第3节 车外的喧嚷吵得他睡不着,他睁开迷蒙的双眼觑视着窗外,夜灯柔和却也刺眼,他禁不住又闭上了眼。窗外一声声急切的呼唤与他无关,他跟这个世界早已毫无瓜葛,红尘往事在十三年前便已付诸笑谈。 车外突然有人大叫一声:“孟培根!” 呼唤里带着杀伐之音。 老闷儿心头一动,孟培根,好熟悉的名字!他又闭上了眼,可是他再也睡不着了。 未经允许,记者不准入内 一碟花生米,两瓶啤酒,一胖一瘦两个汉子各拿一瓶啤酒,互相一碰,仰头吹了几口,然后一齐打出响亮的饱嗝,呼出一口混浊的酒气。胖脸汉子名叫方建堂,说话嗓门大,人称方大炮。他右眼眉心到太阳穴横着一条刀疤,此时在酒精的催动下红彤彤的,就像photoshop里的浮雕效果,形象突出而且锃光发亮。他一只大脚搭在另外一张椅子上,说道:“喂,烂仔明,你那娘们儿怎么样了?” 瘦脸汉子名叫吴焕明,精瘦,黑脸,像只猴子,方建堂总是叫他烂仔明,他也不恼。方大炮说起娘儿们这事儿,烂仔明气不打一处来,重重地将酒瓶子往桌上一墩,骂了一声:“操,都他娘的势利眼。” “有钱能使鬼推磨嘛,”方大炮乜斜着眼,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倒有个发财的道儿。” “什么?快说!” “这钱来得容易,就看你有没有那胆量了。” “操!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怕。” 方建堂刚准备道破玄机,一个年轻人懵懵懂懂地闯了进来。 这是一间小饭馆,临街而设,招揽着南来北往的生意。这里地处市区和庄家沟矿区的必经之地,主要招待运煤车的司机。最近几天,庄家沟的几处煤矿都在停业整顿,运煤车也很少来了,生意清冷了很多。方建堂和吴焕明是仅有的两个顾客,他们是本地人,一直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此时,方大炮看了一眼年轻人,拿起酒瓶灌了一口,烂仔明则好奇地打量着年轻人,他穿着夹克衫,已经洗得泛白。 年轻人憨厚地冲两个人一笑,问道:“请问庄家沟煤矿怎么走?” 烂仔明说道:“庄家沟的煤矿多了去了,你问的是哪个?” “就是刚刚出事的那个。” “出门左转,沿着路一直往下走,大概半个小时就到了。” “谢谢。”年轻人向吴焕明点点头便离开了。 方大炮举起酒瓶子说道:“干了!” “着什么急啊!” “老板,埋单!” “你刚才话还没说完呢,怎么急着走啦?哎,可别不够意思啊,有发财的道儿不告诉兄弟。” “少废话,出去再说。” 啤酒干了,单埋了,烂仔明跟着方大炮走出小饭馆,急不可耐地问道:“你到底说不说?” “我问你,你觉得刚才那人是干什么的?” “问路的呀。” “操,你脑子长着干什么的?”方建堂揶揄道,“那人肯定是死者的家属。” “哦……你怎么知道?” “哼,猜都能猜出来,”方大炮说道,“这几天去横天煤矿的只有三种人,领导、记者和家属,你觉得他像领导还是像记者?” “都不像。” “对了嘛,”方大炮扬起头,说道,“他肯定是谁的家属。” “那又怎么样?” “你知道他去横天煤矿干什么吗?我告诉你吧,他肯定是去领赔偿金的。” “哦……” “走,我们跟上他。” “干吗?” “抢了他奶奶的。” “啊?” “怎么了?不想赚钱了?”方大炮不屑地看着烂仔明,“而且我告诉你,接下来肯定天天都有来领赔偿金的。” 烂仔明笑了:“前面有段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俩人骑上摩托车向着横天煤矿的方向慢慢驶去,一辆吉普车越过了他们,扬起了漫天的灰尘,他们眯起眼睛屏住呼吸,几乎要窒息了。 通往庄家沟矿区的黄泥路上,一个孤独的身影慢慢地向前走着。他想了很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认错人了,毕竟十三年没见过那人了。可是,那人的音容笑貌跟记忆中何其相像啊!他在顺宁的街头行尸走肉般游荡,内心里翻江倒海,最后终于决定,不管怎样也要去一探究竟。他换了几辆公交车,终于到了小镇上,公交车将他丢下后轰隆隆开远了。从小镇到庄家沟矿区没有公交车,他只能步行。离庄家沟越近,景色越是荒凉,一路上全是被煤灰染黑的泥土,有车经过,就会漫起铺天盖地的灰尘,连天空都变得黄蒙蒙的,像抹了一层泥浆。问清路后,他到路边买了一瓶水,灌到嘴里却发现满嘴是沙。空气中流淌的全是热气,他孤独地走着,一如他的身世,孤独寂寥茕茕孑立。几辆小汽车从对面急速驶过,又一次卷起满天尘土,呛得他喘不过气来。 正午时分,横天煤矿安静得出奇,随着最后一批矿工成功升井,所有的救援人员都已撤离。矿区已经封闭,事故调查组上午进行了例行检查,现在已经被赵本仁请到了市里吃饭,一群不明真相的群众围在办公区的院子外,哭声震天地叫骂着。他们早就想到煤矿来了,可是矿难一发生,交警就对前往横天煤矿的车辆一一检查,在通往矿上的唯一路口,更是设置了重兵把守,家属和未经允许的记者一律不准进去。直到救援工作结束,交通才恢复畅通,他们终于得以进入矿区。可是,本以为能看到亲人,谁知道亲人根本是杳无影踪,真正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围堵在办公区已经有些时候了,可是办公区里一直鸦雀无声,仿佛一座活死人墓。 矿难发生后,横天公司通过放假、安排去其他工地等办法,分流职工九百多人,发放路费和工资一千四百多万元,只留下两百多人参加抢险救援。救援工作一结束,工人立即放假,大部分都回家探亲去了,依然留在矿上的也就十几二十人。哭声吸引了他们,他们立即像好奇的孩子一样纷纷赶来,将这一群人围得水泄不通,站在后面的只能踮起脚尖抻长了脖子看。 年轻人绕着人群走了一圈,最后瞅个空子钻了进去,再回头打量着每张围观的脸。 那人不在。 老闷儿对什么都不好奇,尤其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当工友们被哭声吸引纷纷跑出去的时候,他依然不声不响地躺在床上,不时伸手摸摸口袋里的五千块钱,想着今后该到何处立足。十三年了,难道他还要东躲西藏吗? 有人敲门。 他懒得理,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屋外那人离开了,隔壁房间的门被敲响了,然后是再隔壁……他觉得怪怪的,在这里干了这么多年了,没人敲过门,工友们串门时,大多是人未到声先到,嗷嗷叫着对方的名字就把门打开了。那人会是谁呢?正这么想着,只听屋外传出声嘶力竭的一声大喊:“孟培根,你在哪儿?” 第4节 老闷儿顿时心惊肉跳,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慌慌忙忙地摸索着,想找出一件防身的器物来,却不小心将桌上的铝饭盒打落到地上,发出哐啷一声脆响。 脚步声响了起来,那人直奔而来,狂叫着:“孟培根,孟培根……” 老闷儿慌乱地扫视了整个屋子,然后抄起了一把凳子,站在屋子中央等待着。 脚步声近了,门被撞开了。 一个年轻人站在门口,阳光从他背后射来,老闷儿看不清他的脸。 “孟培根,真的是你,你害得我们好惨啊!” “你……你……你是谁?” 年轻人凄楚地笑着,笑声中带着哭腔,他脚步踉跄地走进屋来,问道:“你不认识我了吗?” “你……是你?”老闷儿惊骇地说道,“怎么会是你?……不,不是,你不是他……你比他年轻。” “十三年了,你过得好快活啊。” “不,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孟培根。”老闷儿声音颤抖地说道,“你走,你走,离我远点儿。”他举了举手中的凳子,说道,“再不走,我就要不客气了。” 年轻人心中的怒火升腾起来,向前逼近一步,说道:“你还想害我们到什么时候?” 老闷儿大吼一声:“我跟你拼了。” 说罢,他抡起凳子向对方砸去。 死人比活人值钱 毒辣的阳光将漫天的黄土煤灰烧化了烤散了,然后像万千柄锋利的刀刃从天而降,折磨着地上哀痛的人们。家属们渐渐没了力气,从哭声震天变成低低的哀泣,最后只能默默饮泣。就在这时候,一辆小轿车悠然地停了下来,车上走下一个精神抖擞的小个子。人们一看到他便立即安静下来,只听他大声叫道:“各位大爷、大娘、叔叔、婶婶们,我是赵董派来的,我叫荀安,我来晚了,让大家受委屈了。” “领导啊,我儿子到底在哪儿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扑向前来,扑通一声跪倒在荀安面前。 荀安也不着慌,他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了,见到老人跪下,不慌不忙地走向前来,将老奶奶搀起来,说道:“咱们到办公室说话。”然后又对着人群高声叫道:“乡亲们,这次事故损失惨重啊,我们公司上上下下都是十分痛心啊,我们赵董连续十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啊。你们心痛,他比你们更心痛,每个工人都是他的命根子啊。我们赵董叫什么?叫本仁,他的立身之本就是仁慈仁爱。可是现在,人死不能复生,赵董只能多给一些抚恤金,希望这点钱能减少大家的痛苦。” 有人问了:“多少钱啊?” 荀安朗声道:“这个嘛,还没定下来。” 人群中爆发出一片嘘声,间杂着几声哭号。 荀安伸出手,向下压了压,说道:“乡亲们,听我说,赵董已经说了,这次赔偿将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就高不就低,不论是临时工、合同工,还是农民工,善后赔偿都将一视同仁,保证同命同价。我们一定会根据国家的法律和地方相关法规政策进行,目前正在认真研究赔偿金额。” “少废话了,给个痛快话儿,到底多少钱?” “现在还没定下来,但是肯定不会比王家岭矿难的赔偿标准低。” 在场众人没有不知道王家岭矿难的,2010年3月28日,王家岭煤矿一处回风顺槽发生渗水事故,一百五十三人被困井下,最后一百一十五人获救。不过,他们并不知道王家岭矿难的赔偿标准究竟是多少。 一个中年妇女拖着哭腔说道:“我想见我家大林最后一眼啊。” 此话一出,触动了很多人的心事,众人纷纷叫嚷:“是啊,不见到尸体,我们决不接受赔偿。” “乡亲们啊,我理解你们的痛苦,人心都是肉长的,谁的亲人遇难了会不心痛呢?可是,他们被救上来后面目全非啊,你们还是别看了吧,这样起码以后想起亲人的时候,还是以前那种健健康康的样子,那多好啊!赵董说了,如果不见尸体直接签字和解的,在正常赔偿之外,再追加三万元的奖励。” 人群安静了片刻,开始交头接耳,荀安面带悲戚,说道:“众位乡亲,如果你们同意的话,就请跟我进来,咱们签字画押绝不反悔。” 荀安打开了办公区的大铁门,走进办公室,在桌前坐下,从包里掏出上百份协议书铺展在桌面上,然后笑眯眯地看着门外。大家犹豫了一会儿,最后终于有人向他走来,带动了其他人跟着一起走了进来。荀安收敛起笑意,又踱到门外,高声说道:“不是家属的职工,请先回宿舍,不要扰乱秩序。保安,你们维持一下。” 于是,围观的工人们带着莫可名状的心情离开了办公室,恋恋不舍地看着那些鱼贯而入的家属们。他们的心情很复杂,有大难不死的暗喜,也有求财不遇的落寞。终于有人说了句:“死人比活人值钱啊!” 一人突然说道:“对了,你们看到老闷儿了吗?” “看到了呀,不是在宿舍吗?刚才喊他出来他还不肯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们没在电视上看到他?” “老闷儿上电视了?闷闷的还能上电视?” “新闻里说,他是获救的矿工。” “不会吧?那天他没下井啊,我记得那天他生病了。” “我也觉得奇怪呢,会不会搞错了?” “兴许是双胞胎兄弟呢。” “问问他去。” 七八个人簇拥着走进了老闷儿的宿舍,然后他们就愣在当地了。 他们看到了一具尸体。 烂仔明蹲在土堆上,掏出一支香烟,抬起头眯着眼,看看毒辣辣的太阳,然后又低下头点燃了烟,咂吧一口,说道:“大炮哥呀,点子不会住下了吧?” 方大炮也等得不耐烦了,尤其是口渴难耐,吐出来的唾沫都是粘的,他恨恨地说道:“再等会儿。” 烂仔明无望地看着横天煤矿的方向,使劲地抽着烟,似乎觉得烟抽得越快,时间也会过得越快。“哎,来了来了。”他突然叫道。 方大炮打眼一看,果然有个人影朝他们走来,他立即警惕地看看四周。此处本就荒凉,加之矿难刚刚发生,又是骄阳似火的中午,方圆百里之内绝无他人。他低声吆喝道:“烂仔明,赶快躲起来。” 吴焕明一矮身,躲到土堆后面,方建堂一个箭步跳到他身边。两人一齐看着男人渐渐走近,他步履匆匆似乎急着办一件天大的事,而让方吴二人大惑不解的是,他身上竟沾满了血迹。脸上的血迹被擦过了,但是却没擦干净,额头上也有一处血渍,衣服上的一大片污渍明显也是血,现在蒙了一层煤灰,颜色里透着诡异。 烂仔明看得出神,却被方大炮捅了捅胳膊,这才想起来他是来打劫的,于是跳将出去,大喝一声:“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 方大炮将他一把推开,不耐烦地说道:“哪儿他妈有树?”又朝点子吼道,“把钱拿出来。” 点子无动于衷,愣愣地看了看二人。方大炮抽出砍刀,在点子面前晃了晃,像大炮般吼道:“识相点!” 第5节 点子不恐惧,也不反抗,从口袋里掏出五千块钱递了过去。方大炮怒目一瞪:“怎么这么少?” 烂仔明突然叫道:“大炮哥,那边有车过来了。” 方大炮急了,将砍刀架到点子脖子上,喝道:“快点,不然要了你的命。” 点子说道:“就这么多了。” “钱包呢?钱包拿出来!” 钱包也很瘪,方大炮一把夺过去捏了捏,说道:“肯定还有,快点拿出来。” “真的没了,不信你搜。” 烂仔明叫道:“大炮哥,快走了,那车开过来啦。” 方建堂怒不可遏,他在太阳地里烤了一个中午了,本以为能钓条大鱼赚个几十万,谁知道竟遇到这么一个软硬不吃的家伙,看来不痛下杀手,这厮是绝不肯就范了。他抡起砍刀说道:“别怪我不客气了。” 点子见状,飞起一脚踢到了方大炮的肚子上。方大炮没想到点子的力道竟这么大,他吃不了疼,一屁股坐在泥地上。他更怒了,这厮竟然在他的地盘上撒野!他立即手握砍刀从地上爬起来追上前去。 吴焕明急得大叫:“大炮哥,别追啦,别搞出人命啊!” 第02章 遇难名单绝不能公布 他轻咳一声,继续说道:“……我们赵董现在也是痛不欲生,白头发都添了不少,他有件事情想跟乡亲们商量下,看看能不能不要把死亡名单全都公布了。按照要求呢,这个名单必须全部公布,但是赵董看着痛心啊。他说了,只要同意不公布死亡名单的,每个人再多给三万块钱。” 获救矿工是“群众演员”? 救援工作结束后,事故调查组召开了一次新闻发布会,通报了救援的总体情况,说这次矿难被困矿工二百一十四人,事故发生后,市五套班子领导十分关心,第一时间成立了由副市长杨爱民为组长的事故调查组,主要领导也都到现场指挥救援工作,在国外考察的市领导也都发回了慰问信。由于有了领导的关心,加上数千名救援人员的努力,最后一百八十五人成功获救,只有二十九人不幸遇难。随后,副市长杨爱民说,由于各级领导不抛弃不放弃,庄家沟矿难的抢险救援在中国事故抢险救援史上创造了两个奇迹,一个是被困工人的生命奇迹,一个是事故救援的奇迹。总之,这次抢险救援工作取得了胜利,而且是伟大的胜利。 这次新闻发布会是何旋和庄雪涯去采访的,这条新闻也是何旋编出来的。编完之后何旋就去吐了,同事问她怎么了,她说恶心。问她为什么恶心,她说这几天累着了。然后余制片就让她回家好好休息了。 何旋回到家的时候,苏镜不怀好意地看着她,这让何旋好生奇怪,问道:“你怎么了?谁欠你钱了?” “羡晓倩给你寄样书了。” “真的?”何旋高兴地叫道,两眼放出精光。 羡晓倩是出版社的编辑。几年来,何旋在连续被毙掉多条新闻稿件之后,索性利用业余时间写起了小说,用她的话说,她要用的文学的形式,将那些可憎可恨之人永远地钉在耻辱柱上。 “在哪儿?”何旋急匆匆问道。 “我已经拆了,”苏镜扬了扬手中的书,那是一本《封口费》,讲的是何旋所在的《顺宁新闻眼》四个同事被连环谋杀的故事,这事发生在去年,案子最后就是由老公苏镜破获,在这本小说里,何旋以苏镜的侦破过程为线索,揭露出假新闻、封口费等新闻腐败现象,并含沙射影地抨击了三聚氰胺、问题疫苗、跨省追捕等社会问题,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她还故意隐去了自己的真名,取了一个颇为男性化的笔名。 何旋夺过书,迫不及待地看了看封面,说道:“这封面上的男人长得真丑啊,晓倩也不找个好看点的肖像。” 苏镜却说道:“我还有意见呢!” “你有啥意见?” “你瞧瞧,什么‘中国记者在生命、金钱和良知之间徘徊挣扎的生存启示录’,我说苏太太,我是主角啊!怎么就变成你们记者的生存启示录了?” “你要端正态度好不好?主角就那么重要?你的责任,就是带着读者看遍世态炎凉人生百态。” “你还歪曲事实,说我直到最后才知道凶手是谁,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别吵别吵,这叫文学加工懂不懂?”何旋翻起了书,继续说道,“你再聒噪,我就在下一本书里把你休了。” 苏镜却突然坏笑起来,说道:“你能不能在下一本书里给我安排一次艳遇啊?” “可以啊,让你爱上杀人凶手怎么样?然后你还被凶手阉了。” “真不够意思!” 何旋不再理他,翻了会儿书,给晓倩发了个短信告诉她书收到了,然后一本正经地对苏镜说道:“我要跟你说个事。” 苏镜说道:“你怎么突然这么严肃?” “想你了呗。”苏镜说着就将老婆抱在怀里。 “看你色迷迷的样儿。” “你难道不想我?”苏镜坏笑着,手伸进了老婆的衣衫下。 何旋却突然问道:“做饭了没有?” “没有。” “去做啊。” “哦。”苏镜立即住手,转身就往厨房走。 何旋拉住了他,说道:“算了算了,叫外卖吧。” 苏镜再次坏笑起来,老婆及时打断了他的遐思,说道:“正经点儿,我先跟你说个事。” 苏镜性趣顿失,问道:“什么事?” “今天事故调查组开新闻发布会了,我觉得这事很恶心,”何旋说道,“你知道吗,他们说这次仅死亡了二十九人,他们用了一个‘仅’字,还说创造了奇迹取得了胜利。” “嗨,中国哪次事故之后不是这么说的?” “但是这事把我恶心了之后,我就开始觉得这整件事情都不对劲。” “哪儿不对劲了?” 第6节 何旋犹豫片刻,说道:“我也不知道对不对,我先说说以前的一条新闻吧。” 苏镜见老婆如此郑重其事,心中大惑不解,于是一动不动地竖起耳朵聆听教诲。何旋说:“1999年9月6日,京珠高速上的靠椅山隧道工程发生大塌方事故。四个月后,根据举报,广东一些媒体不惜人力物力,终于破解了一出把死人导演成活人的丑恶内幕,这个工程的承包商和施工单位费尽心机让四名抢救人员冒充死者。他们挑选了四十名可靠的职工组成抢险队,将外单位抢险队员全部撤换,并找到四名可靠人选接受了一项特别秘密的任务,一进洞就地躺倒,假扮被困人员,由其他抢险队员将其抬出……” “你是说庄家沟矿难也是如此?”苏镜惊讶地问道。 “是,”何旋说道,“我怀疑有些获救的矿工根本就是演员。” “这也太黑了吧,”苏镜犹疑道,“这么丧心病狂?” “为了掩盖真相,他们什么事情干不出来?”何旋说道,“你还记得吗?好像2002年吧,有个地方金矿爆炸,矿方为了掩盖事实,竟将数十具遇难者的尸体藏在荒野,甚至焚尸灭迹。” “何旋,你说这话可得负责任啊,”苏镜说道,“你有证据吗?” “新闻都报道过了。” “我说的是庄家沟。” 何旋从包里掏出一个u盘,说道:“这里有我们新闻的截屏画面,我们到电脑上看。”打开电脑,何旋调出一张张图片,指给苏镜,“这是卓均彦在医院拍的,你看这个人,他不肯接受采访,一看到记者来了,赶紧把脸躲到一边去。” “这段新闻我看过,”苏镜不以为然,“也许只是因为他不爱上镜吧,其他人不都接受采访了?” “我不是说这个,你仔细看看这张图片,仔细看看这个人,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苏镜其实早就觉得不对劲了,甚至在看电视直播的时候,就满腹疑窦了,此时,他故意装出一副不明白的样子,问道:“哪里不对了?” “还当警察呢!”何旋揶揄道,“你看他的脸多黑啊,是!应该黑嘛!在矿井里待了十天能不黑吗?可是你再看看他的胳膊,多白啊!你觉得这可能吗?” “呃……也许是医生给他擦过了。” “医生不给他擦脸,不给他擦手,只给他擦胳膊?” “其他照片呢?有什么问题?” 何旋又指着另外一张照片说道:“这是庄雪涯和我在救援现场采访时拍到的,这四个救援人员正抬着一个矿工从井里出来。你看看这个矿工,十天了,竟然一点脱水的迹象都没有,而且唇红齿白。” “井下不是渗水了吗?那应该有水喝啊。” “那种混着煤的水根本不能喝,会中毒的。即便他真的喝了,也不会是现在这种状况。我再问你,你多久刮一次胡子?” “我一天不刮胡子就受不了,几天不刮感觉就成了黑李逵。他在井下十天了,竟然没长胡子!” 何旋连续点击了多张图片说道:“你看这些人,都是没长胡子的。” “天啊,草菅人命草菅人命啊,”苏镜惊呼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矿井里不是还困着很多人?” “应该是。” “天啊,他们连宣布一声‘我死了’的权力都没有了。” 何旋上网搜索庄家沟矿难,发现已经有很多网友质疑这次救援行动了。 “你看,这里有篇文章也在质疑这事呢。” 这篇文章的作者自称从事煤矿工作二十余年,曾多次参与或带队处理煤矿井下事故。他说,渗水事故发生后,井下肯定极其潮湿和脏乱,衣服和手碰到哪儿都是泥,但是,那些从井下抬着矿工出来的救援人员,衣服却非常光鲜干净。他们号称是从回风井出来的,在回风井,即使让那污浊的风流过一下,衣服都会变得很脏。他还贴出了几张截屏图片,说救援人员的呼吸机都非常干净纤尘不染,手套也还是白的,竟然没粘上一点煤灰,而且从积水中救人,竟然连裤子都没湿。 看完这篇文章,苏镜突然大叫一声:“原来是他,对,对,就是他!” “谁?怎么了?”何旋吃惊地看着老公。 苏镜拿过鼠标,迅速找到医院里那张照片:“这个人,就是这个人,他今天被人杀了。” 谁把这事捅出去了,一分钱都别想拿到!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荀安刚把一众暴跳如雷的家属安抚好,就听到屋外有人大喊:“杀人啦,杀人啦。” 荀安心跳骤然加速,脊梁也泛出一丝冷汗,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感到了一丝眩晕,心里想着:“怎么会呢?怎么会呢?谁会知道这事呢?”屋里的几个家属疑惑地看着他,更是让他不安,沉思片刻,他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冲着家属们无奈地一笑,说道:“哎,出事之后就谣言不断,来来来,我们继续谈正事。”他轻咳一声,继续说道:“刚才在外面,有些话我不方便讲,现在咱们关起门来就是一家人了。这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我们赵董现在也是痛不欲生,白头发都添了不少,他有件事情想跟乡亲们商量下,看看能不能不要把死亡名单全都公布了。按照要求呢,这个名单必须全部公布,但是赵董看着痛心啊。他说了,只要同意不公布死亡名单的,每个人再多给三万块钱。”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然后悲戚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笑意。荀安知道大功告成,便把协议书分发到众人手上,要求大家签字画押,嘱咐道:“各位大爷大娘大叔大婶们,还有句丑话我可得说在前头喽。这事只能做不能说,尤其是不能对记者说,否则的话,赵董说了,谁把这事捅出去了,他一分钱都别想拿到。” 有人不服了:“这什么意思啊?坑人啊?” 荀安立即赔着笑,压低了声音说道:“小点声,别让外人听见了。说老实话,我也是个打工的,咱细胳膊扭不过粗大腿,只能认怂啊。你难道想去打官司?赵本仁有的是钱,有的是时间,打官司,他出得起钱,咱出不起啊。再说了,他在市里后台硬着呢,要不也开不起这么大一公司,你们说是不是?说白了,市领导都得给他几分薄面。咱们啊,把钱拿到手就行了呗,干吗一定要把咱亲人的名字登到报纸上啊?你们说是不是?” 有人附和:“是是是,不登报不登报。” 如此喧闹良久,众人把死亡赔偿协议书也都签了,才陆陆续续离开了横天煤矿。荀安说最迟十天半个月就能拿到赔偿金了。 就在这时,警察来了。 荀安悚然心惊,忙不迭地站起来,哈着腰,觍着脸,小心翼翼地问道:“请问,有什么事啊?” 警察圆脸阔嘴,浓眉大眼,不屑地看了看荀安,问道:“你是负责人吗?” “是,是,是。” “不知道死人了吗?” “知道啊,这不是正在处理吗。” “你还是跟我去工人宿舍看看吧。” 荀安心中万马奔腾忐忑不安,不知道哪里露了馅,以至于警察这么快就找上门来,难道该打点的还没打点到?直至他到了宿舍,看到老闷儿的尸体,才定下心来。 老闷儿仰面倒在地上,双眼紧闭,眼角有泪痕,额头被打破了,左胸被捅了一刀,血迹还没有干。 尸体是几个工人发现的,他们立即拨打了110,当地派出所的两个民警随即赶到了现场,但是他们什么也干不了,留下一人看守现场,一人把公司的负责人找了来。 此刻,老闷儿的房间已经被隔离,荀安站在警戒线外,如释重负之后又再次紧张起来,毕竟公司上下尤其是赵董肯定不希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讪笑着掏出名片递给两位警官:“我是横天煤矿项目部的经理,请多包涵。” 第7节 “包涵可不敢当,”先前那胖脸警察说道,“他叫什么名字,是你们工人吧?” “是,是我们矿上的,叫老闷儿。” “嗯?”胖脸警察眉毛一扬。 “我们都叫他老闷儿,他真名儿……哎呀,我还真忘记了,”荀安回头朝围观的几个工人问道,“老闷儿真名叫什么,你们谁知道?” 工人都摇头,其中一个说道:“不知道啊,我们平时都叫他老闷儿。” 另外一个警察个子高高的,脸盘方方的,说话声音不大,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架势,他把玩着荀安的名片,说道:“荀安荀安,一个项目部经理,竟然不知道工人名字?” “哎呀,这……这……”荀安着急得脸色都白了,最后说道,“我查查花名册去。” 过了半晌,他把花名册拿来了,依旧是一副谄媚的笑脸,说道:“两位警官,他的名字已经查到了,叫贾明。主要是我平时也不跟工人们直接打交道,所以对这里的情况也不是很熟。” “谁熟啊?找个熟的来。”方脸警官说道。 荀安看看工人,说道:“你们几个都别走了,警官要问话。” 楼下警笛声又响了起来,两辆警车停在了楼下,几个警察下了车就往楼上冲来,却是区公安局刑侦队到了。当先一人满脸胡子碴儿,一上楼便问道:“现场动了没有?” “没有,”胖脸警察说道,“郭队长亲自来啦?” “现在正是敏感时期,横天煤矿就是死个蚂蚁,我也得来看看。” 刑侦队立即拍照取证询问工人,荀安则把这事及时向董事长做了汇报。赵本仁心事重重地告诉他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尤其是不能惊动了媒体。得到董事长的指示后,荀安立即提供了重要线索:“我昨天刚给他五千块钱,不知道还在不在他身上。” 一个警员说道:“没看到有钱。” 郭队长却冷不丁问道:“你给他钱干吗?” “不仅是他,每个在井下受伤的工人都有抚恤的,五千块只是第一笔钱。”荀安及时把漏洞给堵住了,然后说道,“肯定有人知道最近矿上在发钱,于是就来行窃,结果撞到老闷儿,然后两人开始搏斗,最后凶手把老闷儿杀了,拿了钱跑了。” 郭队长郭朝安冷冷一笑:“你说的好像跟真的似的,你亲眼看见的?” “不不不,我当时正跟家属们谈判呢。” 派出所那位胖脸警察不屑地问道:“这次赵董事长准备花多少钱买条人命啊?” “哎呀,这可是诛心之论啊,”荀安搓着手说道,“我们都是根据国家法律规定的标准,依法进行赔偿的。” 胖脸警察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忙活了将近两个小时后,警察们收队了。郭朝安将死者照片、现场勘查报告传真到市局,汇报了这一血案,然后又组织警员分析案情,斟酌每个工人的证词。他以为这只是一件小案子,没想到,到了傍晚,市局刑侦队队长苏镜竟打来了电话,亲自过问此事。苏镜说贾明之死可能与一桩惊天阴谋有关。 苏镜最初看到郭朝安发来的传真时,也没放在心上,一个矿工被杀,由辖区警方处理一下就行了。可是当何旋跟他讲了救援行动的疑点后,他立即觉得贾明之死没那么简单。他叫上邱兴华,连夜驱车奔走两个小时,找到了郭朝安,一见面,就爽朗地笑道:“郭大胡子,真是对不住啊,这么晚了还来找你。” 郭朝安笑着迎上前来,用力握了握苏镜的手:“苏队长好久没来指导工作了呀。” “岂敢岂敢。” 两人寒暄一通,苏镜直奔主题:“郭大胡子给介绍一下吧。” 郭朝安声音洪亮,说起话来铿锵有力:“根据横天煤矿提供的资料显示,死者贾明,性别男,居住地是江城市高兹区大旺镇小林夼村,年龄五十岁,单身,系横天煤矿的矿工,昨天刚从矿井中救出来。今天中午一点十五分,工友发现他死在宿舍,致命伤在心脏处,被三棱刀所伤。十一点三十分,矿难死者家属围堵办公区索要赔偿,宿舍里的工人本来就不多,全都跑去看热闹了。几个工人叫贾明一起去,但是贾明说身体不舒服没去。十二点五十分,横天煤矿的项目部经理荀安来跟家属谈判赔偿的事,然后工人们就回宿舍了,看到了贾明的尸体。据此推断,死亡时间应该是在十一点三十分到一点十五分之间。” “在这之间没有人看到过贾明?” “没有。” “有没有可疑的人到过横天煤矿?” “没人看到。” “好,你继续讲。” “死者是三年前到横天煤矿工作的。据工友讲,他性格内向孤僻,很少跟人讲话,所以大伙儿都叫他老闷儿,以至于没人记得他的真名了。工友们从来没听他提过什么亲人,每年春节放假,他也是在矿上过年。不过,有人曾听他说梦话的时候,提到过一个叫淑娟的人,应该是个女人。” “他的人际关系怎么样,有得罪过什么人吗?” “应该说人际关系不怎么样,因为他孤僻,不爱跟人打交道,但是他也从来没得罪过谁。” “还有别的情况吗?” “别的情况暂时没有了,不过我倒有个问题,”郭大胡子笑了,“一个矿工被杀了,苏队长为什么这么感兴趣?你说这事可能跟一桩惊天阴谋有关,是什么阴谋?” 苏镜指着郭朝安笑了:“大胡子啊大胡子,我一直等你问呢,怎么现在才问?老实跟你说吧,我现在也说不准到底会不会有阴谋,所以我暂时还是三缄其口吧。” “苏队长,你这样也太不够意思了吧,你把我郭大胡子当外人啊。” “没有没有,”苏镜说道,“既然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我也就不瞒你什么了。不过,我得先问你个问题。” “哈哈哈,我就知道苏队长从来就没个痛快的时候。你说吧,还想问我什么?” “那个叫荀安的,是一个人跟家属谈判的,还是带了其他人?” “他带着司机来的,此外就没别人了。” “司机有离开过吗?” “没有,一直跟着荀安。” “假如他车上有第三个人,有没有可能,这个人在荀安被群众包围之前就下车了?” “有这个可能。苏队,你怀疑荀安?” “是,”苏镜说道,“我怀疑他是杀人灭口。” 花着纳税人的钱,不给纳税人办事? 第8节 顺宁市又召开了一次新闻发布会,何旋兴冲冲地去了,气鼓鼓地回来了。一到电视台,迎面看到了苏镜,于是不分青红皂白地上前就是一顿臭骂:“都是你,你们怎么能这样呢?你们还是人吗?你们真以为能只手遮天吗?” 苏镜被老婆骂得莫名其妙,刚想分辩几句,何旋却一头扑进他怀里,嘤嘤咛咛地哭了起来。几个电视台的员工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苏镜越发迷糊了,只好求助地看着何旋的搭档庄雪涯。庄雪涯也一直很严肃,只是没有何旋这么情绪化,见苏镜正无助地看着自己,不禁哀叹一声:“何旋啊,有些东西该扔就得扔,这年头,理想已经不值钱了。” “到底怎么了?”苏镜问道。 何旋离开苏镜的怀抱,擦擦眼泪,说道:“没什么,是我太情绪化了。” “老庄,你们这是打什么哑谜啊?” 庄雪涯这才说道:“今天,顺宁市政府又开了一次新闻发布会,说为了尊重绝大多数遇难人员家属意见,不公布二十九名遇难人员名单。” “就为这事?”苏镜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何旋嚷道:“你觉得这事小吗?他们为什么不敢公布名单?你以为真的是尊重家属意见?不是,根本不是,他们就是只手遮天,想掩盖真相。”说着说着,何旋突然又把矛头对准了老公:“还有你们,你们是谁啊?你们是警察啊!你们为什么不去调查?你们花着我们纳税人的钱,为什么不给纳税人办事?有那钱,我就是养条狗还能叫两声。养你们呢?有个屁用!” 苏镜本来是来找何旋帮忙的,谁知道没来由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刚开始的时候尚能忍住,及至后来何旋骂得越来越不堪了,他怒从心中起,恨不得一巴掌抡过去。还好他自制力比较强,何旋才没挨上那一巴掌。苏镜干脆不理她了,就当没她这人在,径自对庄雪涯说道:“老庄,我今天来是想请你帮我个忙的。” “苏警官,你说。” “你们直播的时候,拍了很多生还者的画面,包括从井里救出来的时候,还有在医院也有采访,我想把每个人的画面截个屏。” “截屏干什么?”问话的是何旋的声音,而且声音里充满了兴奋。 苏镜乜斜了她一眼,没理她,继续问庄雪涯:“不知道行不行啊?” “没问题,”庄雪涯说道,“很多都是我跟何旋采访的。”说着,就把苏镜往办公大楼里引。 何旋见苏镜不理她,开始使坏了:“不行。老庄,那也是我采访的东西,凭什么你想给人截屏就给人截屏了?我不同意。” 庄雪涯正想打个哈哈,苏镜却彬彬有礼地说道:“那就算了,我回去到局里开个证明,咱们公事公办。” 苏镜伸出手,庄雪涯犹豫着握了握,只听苏镜说道:“老庄,再见。”说罢,转身就走。何旋急了:“你……好啊你……”她想使性子,但是自知理亏,何况又是在台里,毕竟不能跟家里一样,于是高声说道:“苏警官,我同意了,你截屏吧。” 苏镜越发彬彬有礼了:“不用了,谢谢。” 庄雪涯在一旁偷着笑,何旋最后只好追上前去,拉着苏镜的衣袖,小声嘀咕着:“好啦,老公,好老公,你别生气啦,我刚才也是一时气话嘛。我本来就难受,你要是再不理我,我可怎么办啊?”说着说着,眼眶竟然又红了。 苏镜是又气又怜,粗着嗓子说道:“好了,我原谅你了,希望何记者以后话到嘴边留三分,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任性胡来,不要意气用事。”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何旋立即笑了,“你截屏到底干什么用?” “你不是想知道横天公司到底有没有隐瞒死亡人数吗?我来调查啊!” 何旋破涕为笑道:“你早说嘛!” “我来得及说吗?一见面你就开始骂我,我就是长一万张嘴也说不过你啊。” 你不能草菅人命 当门前突然又响起警笛声的时候,荀安的心猛地一沉,几乎是下意识地打量一眼四周,又将办公桌上的文件划拉到抽屉里,尽管那些文件并不重要。他将头发往脑后一捋,轻咳了一声,镇定地走出了办公室。郭大胡子正好走进院门,他立即热情洋溢地招呼道:“哎哟,是郭队长,快请快请。” “荀经理,又来叨扰你了,真是过意不去啊。” “哪里的话,你们这也是保一方平安嘛!就是因为有你们,我们才能安心做生意不是?” “哈哈,这话说得在理,”郭大胡子大摇大摆地踱进了办公室,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顺势掸掸裤腿上的灰,然后问道,“赵董事长从来不来这里?” “平时都在的,”荀安说道,“这不是出事了吗?他这几天一直在市里忙活着呢,跟市领导洗澡、搓麻将,沟通感情。” “哎呀呀呀,”郭大胡子懊恼地说道,“赵董事长跟领导那么熟,我都不敢跟你提要求啦。” “哪里哪里,”荀安笑道,“瞧郭队长这话说的。” 郭大胡子摸摸胸口,说道:“还真是投鼠忌器心有余悸啊,荀经理,你真是把我吓住了啊。” “郭队长,您可别往心里去,我没别的意思。” “真的?” “真的,当然是真的,千真万确。” “那就好那就好,”郭大胡子喘了口粗气,“哎呀,我这小心肝啊,刚才被你吓得都快跳出来了。” 荀安面色紫涨,他本想搬出市领导来镇住这位满面煞气的阎罗王,谁知道却被他倒打一耙。只听这位阎罗王又说道:“既然不是吓唬我的,那就把你们公司的花名册借我看看吧。” “这个……郭队长要查什么?” “哎哟哎哟,您说哪里话啊,我哪儿敢查什么啊?我只是想看看,荀经理不给,我也不敢强求啊。” 荀安被抢白一通,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只好赔着笑说道:“郭队长真会开玩笑。您想看的东西,哪敢不给您看啊?”一边说着,一边将公司的花名册递了过去。 郭大胡子接过花名册,随便翻了翻,漫不经心地问道:“荀经理在忙什么啊?” “没忙没忙,就是一堆杂事。” “没打扰你就好,”郭大胡子说道,“要不你帮我叫几位工人来?” “叫什么工人?”荀安顿时慌了。 “你们矿上的工人啊。” “他们……他们都放假了。” “矿上总还会有人吧?” “也就剩七八个人了。” “够了够了,”郭大胡子说道,“小王,你陪荀经理去把工人叫来。” 第9节 一直站在门口的小王一个立正,大吼一声:“是。” 荀安没法,只好跟着小王找人去了。郭大胡子微微笑着,又翻起花名册来。横天煤矿的花名册跟别处不同,不仅有员工的姓名、工作卡号,还附录着每个人的身份证复印件。此前有不满十六岁的人来挖煤结果被人举报了,从那之后,公司就加强了管理,要求每个员工必须提供身份证复印件。 过得片刻,荀安带着七个工人进来了,郭大胡子眯着眼睛打量一番,然后问道:“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一下大伙,不知道荀经理是准备一起听一下,还是准备回避一下?” 荀安心里不爽,脸上却洋溢着笑容:“我自然应该回避的。” 七个工人看着这位大胡子警察把荀经理支走了,心里泛着嘀咕,有的疑惑地打量着他,有的心里七上八下,有的懵懵懂懂。 郭大胡子早已站起来,说:“不好意思,这里椅子不够多,我就跟大家一起站着吧。把大家请来,主要是有个问题想问一下你们。” 七个工人沉默地看着他。 “老闷儿你们都认识吧?”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道:“认识。” “他这两天在哪儿?” 其中一人说道:“一直在宿舍啊。” “出事那天,他没下矿?” “没有,他那天生病了。” 郭大胡子询问地看了看其他人,众人都十分肯定地说老闷儿那天没下矿。他又问道:“可是后来老闷儿是被人从井里救出来的呀。” 一人冷笑了一声说道:“操,这种把戏早就听说了。” 一离开办公室,荀安便掏出了手机,刚拨了几个号码,小王却凑上前来,呵呵笑着:“荀经理这款手机很不错啊,刚出的新款?借我瞅瞅。”荀安犹豫一番,只好将手机递给小王。小王问道:“这款手机据说可以超长待机,能待多久?” “三天吧。” “啧啧啧,不错不错,我一直也想买一部呢。” 荀安灵机一动,说道:“那还不容易,让我们董事长送你一部。” “不敢不敢。”小王连忙摆手。 “我们董事长最喜欢交朋友了,他要是知道王警官喜欢这款手机,明天肯定立即给你送到府上。” “你这是在行贿吗?” 荀安闹了个大红脸,笑道:“王警官,我是开玩笑的。” “我就说嘛,你怎么可能公然行贿呢!” 荀安笑笑,伸手准备拿回手机,小王却又说道:“听说这款手机有一个内置的播放器?” “是。”荀安心里急躁,却没表现出来。 “我来试试,”小王说着就在功能列表里东翻西找,最后终于说道,“找到了,在这儿。” 一首歌就要四分钟,荀安焦急地踱着步,等小王终于听完音乐,他也顾不上礼貌了,说道:“王警官,把手机给我用一下,我打个电话。” “哎呀,不好意思,你看我这一没注意玩儿了这么久。”小王立即将手机递过去,可是一不小心,没拿稳,手机掉地上了,后盖脱落,电池弹了出来。小王立即赔不是:“哎哟,真是对不住啊,荀经理,真是不好意思。”一边说着,一边帮忙捡零件。 荀安心里有一百个不痛快,但只能忍气吞声,说道:“没什么没什么,摔不坏。”他捡起手机,伸手向小王要电池,谁知道小王拿着电池又打量起来,只听他说道:“荀经理,你这电池是假的吧?” “怎么会呢?”荀安还在伸着手,但是小王装作没看见,说道,“原装电池不是这样的,你这电池肯定是假的。” “凑合着能用就行了。” “这不能开玩笑的,全国好多地方都有手机电池爆炸的事啊,”小王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事马虎不得,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啊。荀经理,你知道人命关天是啥意思吧?” 荀安脸色一红,心跳也加快了。 小王继续说道:“用这种电池,就是草菅人命。荀经理,你可不能草菅人命啊。不对不对,这词用得太重了。这离草菅人命差得远了,你说是吧,荀经理?” “王警官真会说笑啊,”荀安赔着笑脸说道,“可以把电池给我吗?我想打个电话。” “你还要用这块电池啊?” “我有急事,必须得打个电话。”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谁在草菅人命啊?” 小王立即迎上前去,说道:“苏队长,您可来了,我一直在跟荀经理讨论草菅人命的事呢。荀经理,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市刑侦队队长苏镜。苏队长,这位是……” “不用介绍,我知道,您就是赵本仁董事长身边的红人荀安吧?” 荀安笑道:“哪里哪里,我就是给赵董跑跑腿。” 郭大胡子走出屋门,吆喝道:“苏队,正等你呢。” 苏镜立即往屋里走,小王在后面跟着,荀安着急了:“哎……王警官,我的电池。” “哎呀,你看我这脑子。”小王把电池还给荀安,又跟了上来。 苏镜小声问道:“你拿人家电池干吗?” “我们郭头吩咐我拖住他,在你来之前,不能让他跟赵本仁联系。” 苏镜呵呵笑了:“这个郭大胡子,办事还真是周到啊。” 郭朝安听见了,说道:“我好像听见有人在背后夸我啊,而且还是上级领导夸的。” “少来,别贫了,”苏镜说道,“问出什么来了没有?” 第10节 郭大胡子指指几位工人,说道:“他们确信,老闷儿那天没下矿。” “嗯,好。” “你东西带来没有?” 苏镜一笑,从包里掏出十几张照片,都是电视画面的截屏。 死个矿工,不值得大惊小怪 当苏镜和郭大胡子让七个工人指认十几张截屏图片中的主角时,一场多米诺游戏正在顺宁市上演。其实这场游戏早该开始了,只是小王一直霸着荀安的电话,于是第一张骨牌就迟迟没有推倒。 现在,小王终于把电池还给他了,荀安立即装上去,然后推倒了第一个骨牌——他给董事长赵本仁打了个电话。 赵本仁当时宿醉未醒,怀里搂着一个可以当他女儿的年轻女子,电话一响,便迷迷糊糊地接听了,话筒里传来荀安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声音:“赵董,不好了,出事了,警察……警察来看我们的花名册了。” “什么?”赵本仁不耐烦地问道,“你慢点儿说。” “警察拿走了我们的花名册。” 赵本仁腾地一下坐起来:“什么时候?” “就刚才。” “拿那个干什么?” “不知道。他们没说,我担心他们是不是觉察到什么了。” “他们还干什么了?” “还叫了几个工人去问话。” “问什么?” “不知道。” “你干什么吃的?这么大的事你不知道?” “他们把我赶出来了呀。” 放下电话,赵本仁推倒了第二张骨牌——他给副市长杨爱民打了个电话。 杨爱民当时正在接受省级电视台的专访,谈这次矿难事故的经验教训,杨爱民对着镜头侃侃而谈:“我们从这次矿难中提炼出一种精神,就是不抛弃不放弃,全力以赴众志成城的庄家沟精神,今后,我们不但要在安全生产上下工夫,更要在全市掀起一轮学习庄家沟精神的热潮……”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电话响了。他看了看来电号码,示意记者继续,然后挂掉了电话。可是赵本仁太执著了,电话不停地拨进来,杨爱民只好跟记者说声抱歉,接听了电话。 “什么事啊?”杨爱民冷冷地问。 “不好了,出事了。” “慌什么慌?好好说!” 当听说警察去调阅横天公司的花名册时,杨爱民疑窦丛生:“他们为什么突然去查花名册?” “我们公司有个人被杀了,我怀疑与这事有关。” “你们公司有人被杀了,你告诉我干什么?这么点儿事,也要我帮你处理?” “不是啊杨市长,那个被杀的人其实……其实就是一个被救上来的人,但是他没下过矿。” “那就让警察查吧,你慌什么?” “哎呀,我的杨市长啊,我怕拔出萝卜带出泥啊。” 杨爱民沉思片刻,说道:“好,我知道了。” 放下电话,杨爱民继续接受记者采访,二十分钟后,记者采访完离开他的办公室,他立即推翻了第三张骨牌——给公安局长侯国安打了电话。 电话响起时,侯国安正在上网,浏览网民对庄家沟矿难质疑的帖子。这位杨副市长说起来还是侯国安的老上司呢,他最初是西峰区的公安局长,后来调到市里任公安局长,再后来升任为副市长,最初分管的是公检法,两年前才开始分管安全生产。一看是老领导打来的电话,侯国安立即接听了。 “老侯啊,现在网上很多质疑矿难救援的帖子,你怎么看?” 侯国安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两年全国各地跨省追捕记者的事情不断,甚至还有跨省追捕作家的,顺宁警方当年也在市领导的授意下追捕过外省记者施喆,后来闹了个灰头土脸。现如今,这位杨副市长不会又要警方追捕谁吧?他连忙说道:“杨市长,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他们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说完了就完了,难不成还真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哈哈哈,市里本来也是这个意思,过了这阵也就没事了,说不定再来个大灾大难,就把媒体的眼光吸引到别处去了。可是,老侯啊,你怎么就派人去调查这事了呢?” “啊?什么?”侯国安莫名道,“从来没有啊。” “你那里有个叫苏镜的吧?别人叫他什么队长。” “是,他是刑侦大队的。” “他这几天在查什么案子?” “一个矿工被谋杀了,他在查这事。” “哦,原来是这事啊,”杨爱民说道,“老侯啊,不就死个矿工吗?大惊小怪的干什么?依我看,还是暂缓吧,查来查去也没什么意思。” “啊?这个……” “老侯啊,稳定压倒一切,现在顺宁上下人心浮动,全国各地的目光也都盯着我们,现在要是再出事,我们可就完了。”电话那头,杨爱民的声音语重心长,“也不是不让你们查,出了命案当然要查,而且要一查到底。我只是说,能不能暂缓,过了这段时间再继续调查也不迟啊。” 侯国安只好答应了,脑袋里装满了千万个问号,一个矿工之死,与社会稳定有何关系呢?与矿难救援又有什么关系呢?杨副市长阻止调查这个矿工之死,到底是何用心呢?侯国安一边想着,一边拨着苏镜的电话,准备推翻第四张骨牌。 但是,第四张骨牌却没有倒。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sorry, the subscriber you are dailing……”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 第11节 …… 侯国安连打了五遍电话,一直提示“暂时无法接通”,他心里想着:“这王八蛋,跑到哪个荒郊野岭去了?” 第03章 矿工资料有假 苏镜遭到了侯国安局长的严厉批评,侯局长说他办事莽撞、冲动、糊涂,不顾大局意气用事,破坏了顺宁市安定团结的氛围,拖了顺宁市经济发展的后腿,给顺宁市的大好形势抹黑……侯局长说得唾沫四溅,声音越来越大,而且脸红脖子粗的,似乎恨不得要把苏镜生吞活剥了。 他们根本没有下井 日已偏西,阳光也变得柔和了,有风吹来,带过一丝凉意。但是荀安心中依然烈焰似火焦躁无比,他给赵本仁打了电话之后,就时不时抬起手腕看看时间或者仰起头看看天色,他估摸着屋里的两个警察也该接到电话了,怎么迟迟不见动静呢?他在院子里踱来踱去,不时地踢起一颗石子,然后叉着腰,望着天,喘着粗气。 小王嬉皮笑脸地走向前来,问道:“荀经理这是在跟谁怄气呢?” 荀安嘿嘿一笑,他在太阳底下暴晒了这么久,已经顾不得矜持和礼貌了,暗藏机锋地说道:“没有没有,我哪敢跟谁怄气啊!我只是觉得吧,庄家沟这地儿,别看地方小,可是水却深着呢,我怕不识水性的人在这儿栽跟头啊。” 小王立即应和道:“是啊,这里水的确很深,像贾明这样的,不就不明不白地死翘翘了吗?” 荀安没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小警察说话竟然这般歹毒,立即换上一张笑脸,说道:“水再深,我也相信,警方定能把杀人凶手绳之以法。” 小王却得寸进尺,继续问道:“荀经理说的杀人凶手指的是谁?是杀害贾明的人,还是杀害其他人的人?” “嘿嘿嘿,王警官说的话我不懂啊。” “没什么没什么,我也就是随口一说。” 小王“随口一说”的当口,办公室的门打开了,工人们鱼贯而出,荀安想拉住他们问个究竟,但是碍于警方在场,又说不出口,只好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干着急。好在他们都住在矿上,随后再找他们也来得及。他跟随小王走进办公室,呵呵一笑,说道:“两位警官辛苦了。” 苏镜和郭大胡子坐在桌旁,阴沉着脸不苟言笑,冷酷地看着他。他心里发毛不寒而栗,小心翼翼问道:“出……出什么事了?” 郭大胡子眼睛一斜,说道:“坐。” 荀安在一张板凳上坐下,苏镜又示意小王坐在自己旁边,顿时形成三堂会审的架势。 郭大胡子说道:“荀安,你干的好事!” “啊?” “说,你昨天都干什么了,要事无巨细全部汇报。” “怎……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苏镜不悦道:“让你说你就说,少废话!” “我昨天到矿上处理矿难的善后事宜了。” “几点来的?” “将近一点才来的。” “之前干什么去了?” “昨天上午,事故调查组到矿上例行检查,我跟赵董事长一直陪着,十点半结束了,然后我们到市里吃饭。吃完饭,我便回矿上处理这些事。” “几点处理完的?” “我刚把事情处理完,派出所民警就来了,那时候大概是一点半吧。” “这期间,你一直在这间办公室?” “是啊,家属都把这里围住了,我想走也走不了啊。” “司机呢?” “司机在车上啊。” “他没进屋?” “没有。” “车停在哪儿?” “院子外面的土路上。” “当时家属都到这间办公室来了?” “办公室太小挤不下,是一批批进来的,其他人都在院子里等着。” “也就是说,司机如果去做点什么事情的话,你是不知道的了?” “不知道。” “其他人也不会看到?”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荀安眼角的余光打量一番两个警官,问道,“不知道问这些干什么?” 苏镜问道:“荀安,你觉得谁可能杀贾明?” “我刚才说过了,肯定有人见财起意,所以就杀人了。” “你怎么知道?” “啊?我……我猜的,之前老闷儿领了五千块钱,现在不见了啊。” “见财起意的人,胆子得有多大啊!他竟敢大白天跑到煤矿杀人?”苏镜反问道,“我看你是在故意混淆视听吧。” 第12节 “不不不,我可没有。” 郭大胡子说道:“这个贾明真的是获救的矿工吗?” “真的呀,报纸电视台都报了。” “荀安,我们还是开诚布公,不要绕圈子兜弯子了,没意思。你觉得呢?”郭大胡子说道,“我们已经查过了,那天他根本没有下矿。” 荀安不安地笑道:“不会吧?难道是我们记错了?” 苏镜嘿嘿冷笑一声,将十几张照片在桌子上一摔,说道:“这些人据说也是被你们救上来的,可是刚才我们问过了,他们那天根本就没下过矿,又怎么会被困呢?” 荀安冷汗直流,他没想到,他和赵董事长一手策划的狸猫换太子之计这么容易就被拆穿了,他伸出衣袖擦擦额头的汗,说道:“也许……也许我记错了,这事……这事我得再问问我们董事长。” 郭大胡子说道:“不麻烦荀经理了,我们会自己问的。” 苏镜说道:“其他工人都去哪儿了?为什么只有贾明还住在这里?” “这个……这个……我不知道。” “昨天凌晨是你去接他们出院的,你竟然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郭大胡子突然大喝一声,吓得荀安打了一个寒战:“你不会把他们都杀了吧?” “啊?没有没有,我杀他们干什么?我跟他们无冤无仇啊。” “杀人灭口,这样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矿难到底死了多少人!” “冤枉啊,我真的没有杀人啊,”荀安说道,“我把他们接到宿舍以后,他们收拾了包裹,然后……然后我就把他们送到火车站和汽车站了,他们……他们已经回家了。” “那贾明呢?” “他不肯走,他说他没有家。” “没有家?” “是啊,他是这么说的。” 就在这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是荀安的手机。他红着脸,看了看苏镜,又看了看郭朝安和小王。苏镜点头示意道:“接吧,该是赵董事长打来的吧,告诉他,你们的事我们都知道了。” 每个家属都在协议书上签字了 侯国安将一本书丢到苏镜面前的桌子上,苏镜一看脑袋就嗡嗡响,那是一本黄色封面的书,“封口费”三个大字赫然醒目,一个丑陋的男人头像,嘴巴上还贴了一张美金。他佯装不知,问道:“侯局长,这是您送我的书啊?” “哼哼,知道这书是谁写的吗?” “我看看,”苏镜拿起来,装模作样地看了看,说道,“孙浩元,作者是孙浩元。” “少跟我装蒜,这孙浩元是什么人,‘他’怎么知道我们这么多事?我看是你那记者老婆干的吧?” “是,是,我都告诉过她,不要闲着没事就写小说……” “什么?小说?在别人看来这是小说,在我们看来,这就是报告文学!” 苏镜讪笑着:“侯局长对文学这么有研究啊。” “少来了,”侯国安一挥手,说道,“我看你是被老婆捧上了天吧?开始沾沾自喜了吧?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吧?还知道自己姓什么吗?” “知道,知道,”苏镜频频点头如小鸡啄米。 接下来,侯国安对他一顿狂轰乱炸,说他办事莽撞、冲动、糊涂,不顾大局意气用事,破坏了顺宁市安定团结的氛围,拖了顺宁市经济发展的后腿,给顺宁市的大好形势抹黑……他说得唾沫四溅,声音越来越大,而且脸红脖子粗的,似乎恨不得要把苏镜生吞活剥了。 苏镜却是嬉皮笑脸地说道:“侯局长,您再说,我就成阶级敌人了。” “我看你就是阶级敌人,”侯局长问道,“我问你,你为什么关机?” “我没关机啊,庄家沟那破地方没信号。” “行了,你这点本事糊弄别人还行,糊弄我?没门儿!” “呵呵,侯局长英明。” “少拍马屁,我英明?我英明个屁!当初我就不该把你招进来。我问你,你为什么去查矿难的事?” “我是不小心查到的,”苏镜说道,“横天矿有个矿工被杀了,我一查就查到矿难救援作假了,这事我也没想到啊。” “我看你早想到了,否则的话也不会关机了。” “侯局长,你看……唉,你说得我真是无地自容啊。”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你现在搞得我是骑虎难下,”侯局长说道,“杨市长一给我电话,我就立即联系你,可是你却关机了。如果那时候你就停止调查,眼不见心不烦多好?现在你说怎么收场吧?” 苏镜嘿嘿一笑:“侯局长,当年我警校毕业你去招聘,蒙你不弃被录用到咱们局里。这么多年了,我跟着你破了不少大案要案,也被你提拔成现在这个队长。这么多年来,你批评过我很多次,也表扬过我很多次,但是让我终生难忘的却是我入职第一天时,你跟我说过的话。” 侯局长的脾气渐渐消退了,坐回椅子里拿起茶杯啜了一口茶,说道:“我说什么了?” “你当时问我警察是做什么的,我说警察就是破获案件抓获凶手保一方平安的,你说警察的职责只有四个字:捍卫正义。这么多年来,我是一直按照您的教诲在做的,我本来以为这四个字做起来很容易,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么难。以前的案件,我们面对的只是普通的犯罪分子,所以我们可以轻轻松松地捍卫正义,而现在,我们面对的嫌疑人是遮遮掩掩弄虚作假的达官贵人。这时候,侯局长,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 侯国安坐在椅子里一言不发地盯着茶杯,热气已经散尽了,几片茶叶漂浮在水面上。良久,他长叹一声,说道:“难啊!” 苏镜说道:“侯局长的苦衷我也想过。首先,各种关系网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其次,一个市局要撼动一个副市长,还真没有先例。” 侯国安看了苏镜一眼,说道:“你还有第三点没说。一个人浸淫官场已久,总是患得患失,斗志没了意气没了,我已经不是什么局长了,我只是一个官僚。” 苏镜沉默了,他确实想说这话,但是他没敢说。 侯局长又问道:“那个遇害的矿工,跟这次矿难到底有没有关系?” 第13节 “我们查过了,看上去关系不大。贾明遇害的时候,横天煤矿的荀安正在跟家属谈判,他带来的司机一直坐在车里等着,这个我们已经从工人们那里证实过了。” “凶手有没有可能是遇难者家属?他们知道横天煤矿作假之后心怀怨恨,便把贾明杀了泄愤。” 苏镜缓缓地摇摇头:“这个思路我也想过,应该不是。首先,几乎没有人知道横天煤矿竟然敢在死亡人数上作假,更不会想到他们会用活人冒充死人。另外,遇难者家属都拿到了补偿金,而且不公布死亡名单、不进行dna检测的,还有额外的奖金。据荀安交代,每个家属都在协议书上签字了。” 侯国安说道:“矿难的事你就先别管了,主要把这个矿工的案子给破了。” “那……这个……矿难的事情……” 侯国安笑了:“那首歌怎么唱的来着?舍得一身剐,也要把皇帝拉下马,何况他杨爱民还不是皇帝呢。但是,你现在掌握的证据还不充分,我们还要暗中调查,等证据充分了,再向上级汇报。” 苏镜嘿嘿一笑,说道:“侯局,我倒是有个建议。” “说。” “杨爱民好像跟市里一位领导有点矛盾,我们不妨……” “行了,”侯国安打断了他,“这些事不用你操心,你就专心把案子破了吧。” 苏镜离开侯局长办公室的时候,又被叫住了。侯国安嘱咐道:“记着,矿难的事我们要暗中调查,所谓防火防盗防记者,你得防着你老婆。” 侯局长的一番话,让苏镜回家之后很不自在。他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何旋还没睡,正在上网,见到老公回来,她立即笑脸相迎:“亲爱的,我向你检讨,我今天不该冲你发火。” 何旋不说,苏镜还把这事给忘了,既然提起,他便板起了脸孔说道:“知道错了呀?” “小女子知错了。” “那给我泡杯茶去。” “已经泡好了。”何旋端来茶杯。 苏镜接过来,说道:“凉了。” “小女子马上给您添水去。” 等何旋将热茶端来,苏镜满意地说道:“不错,孺子可教也。” “小女子想问一句,矿难的事您查了没有?” “查了。” “那些人到底进了矿没有?” “无可奉告。” 然后,何旋就本性毕露了,她顿时虎起脸,哼道:“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我让你无可奉告!”说着就去揪苏镜耳朵。苏镜疼得哇哇乱叫,但是却一直嘴硬:“打死我也不说。” 半年前就死了的人是怎么活的? 苏镜被侯局长批评的时候,郭大胡子也没闲着,他正被区公安局长批评呢。赵本仁既然把市里都搞定了,区里自然也不成问题。批评内容大同小异,郭大胡子唯唯诺诺地应和着,现出一副特别恭顺特别乖巧的样子。可一离开局长办公室,他就本性毕露了,立即给苏镜打了一通电话,一张嘴就指天骂地骂爹骂娘,苏镜等他发泄完,便笑道:“我跟你是同病相怜啊。” “怎么?赵本仁那么大本事?” “没本事怎么能开煤矿呢?” 两人天南海北地聊了一通骂了一顿,郭大胡子的气渐渐消了,最后问道:“矿难的事,你说咱们查不查?” 苏镜犹豫片刻,说道:“领导要求暂时放一放就放一放吧,先集中精力把手头这宗谋杀案给破了。” 被苏镜宽解一番,郭大胡子心情平静了,睡了个好觉。第二天一到办公室便要求小王把贾明的相关资料整理一遍。随后,小王报告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什么?”听完小王的话,郭大胡子禁不住大声问道,“半年前就死了?” 小王也是一脸无奈,说道:“是啊,系统查询就是这结果。” 郭大胡子茫然地看着前方,办公室里,每个警员都抬起了头,惊讶地看着他。半晌,他嘿嘿地笑起来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没想到赵本仁这小子竟这么坏啊,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就在这时,苏镜走了进来,问道:“怎么无法无天了?” “苏队长,你来得可真早啊,”郭大胡子连忙招呼着,“快坐快坐。” 苏镜昨天晚上并没睡好,侯局长的两难困境让他想了很久。以前侯局长办事多么雷厉风行啊,可是当市领导跟案情纠缠在一起的时候,他的是非之心就晦暗了。虽说他已经答应会派人继续秘密调查,但是谁能保证他不会一觉醒来就关心自己的官位胜于关心揭露真相呢?苏镜本来也没打算到庄家沟来,因为如果不能调查矿难的话,单单调查一个矿工之死,也用不着他出马,有郭大胡子就可以搞定了。但是他左右无事又兼之心情烦躁,便开了车直奔庄家沟而来,还没进门呢,就听到了郭大胡子又在嚷嚷赵本仁什么事。 “老郭,有什么新发现?” “发现赵本仁太坏了,”郭大胡子道,“为富不仁为富不仁,以前只知道他坏,却没想到这么坏。苏队,昨天遇害的矿工根本不叫贾明。” “哦?”苏镜顿时好奇起来。 “小王,你跟苏队长汇报一下。” 小王一欠身,说道:“今天一上班,我就把贾明的身份证号码输入到系统里查询,发现他的身份证已经在半年多前注销了。” 郭大胡子插嘴道:“也就是说,这个贾明半年多前就已经死了。” “他用的是假身份证?” “我们没有找到死者的身份证,”郭大胡子说道,“昨天,我们把死者的宿舍翻遍了也没找到。这个身份证号码是从横天煤矿那里拿到的。” “那个真贾明是怎么死的?” “这个我们还没来得及查。” “我记得他是江城市的?” “是。” “江城市刑警大队的何少川是我朋友,可以让他帮忙查查。” 第14节 “何少川?就是那个侦破了两起人肉搜索谋杀案的何少川?” “是。” “好,我立即安排人去办,”郭大胡子回过身,在办公室里嚷起来,“老刘,你跟江城警方联系一下,查查这个贾明。” 苏镜问道:“你是不是怀疑横天煤矿还有猫腻?” “当然了,这假身份证号码就是从他们公司那里拿来的,肯定是他们作假。苏队,你吩咐吧,我们现在做什么?” “不敢不敢,这宗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对你们这里,我也不是很了解情况,一切还得仰仗你郭大胡子啊。” “苏队长,你就别客气了,你直说吧,我们该干啥?现在是不是再去把横天煤矿那小子拎来问问?” 苏镜哈哈一笑,说道:“好,我就喜欢你这办事作风。不过,郭大胡子啊,我们现在没有证据,你可得小心点了。” “知道,”郭大胡子说道,“苏队,你先休息下,我去去就来。” “等等,”苏镜说道,“我不能干坐着,你给我安排个小兄弟,跟我一起出去走一趟。” “小王,你带着苏队长走走,把苏队长伺候好喽。”交代完毕,他带着两个手下,风风火火地赶往横天煤矿。 一听到警笛声,荀安又紧张起来,立即寻思着每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方方面面,看有什么地方还有纰漏。不过,后来想到赵董事长已经跟上头打了招呼,他的心跳便渐渐平稳了下来。 “荀经理,不好意思,又来叨扰你了。”郭大胡子一进门便爽朗地说道。 荀安站起身迎上前去,说道:“哪里哪里,矿上工人被杀了,我们也希望早日破案呢。” “哎呀,荀经理啊,我今天是负荆请罪来啦。”郭大胡子大大咧咧地往沙发上一坐。 “哪里哪里,可不敢当。” “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昨天还真怀疑你呢,”郭大胡子说道,“也不是怀疑你,就是怀疑你们公司,我怀疑你们公司杀人灭口。” “这怎么会呢?我们又不是黑社会。” “是啊,的确不是黑社会,”郭大胡子说道,“收了你们好处费的矿工,除了昨天这个遇害的贾明,其他人都活得好好的,我是说本市的那几个矿工,外地的还没来得及问。如果你们要杀人灭口,也该把每个人都杀了是不是?” “是,是,是。” “啊?” “哦,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郭大胡子一摆手,说道:“不用解释了,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反正我冤枉你了,所以就来请罪了,荀经理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怎么会呢?郭队长真会开玩笑,说得我无地自容。” “除了负荆请罪,我还有件事情想请教荀经理。” “您请说。” “这个贾明是什么时候到你们矿上的。” “三年前。” “他一个人来的?” “是。” “到你们这儿挖煤的工人,你们都会记录他们的身份证信息吧?” “是啊,昨天不是还给你们看过吗?身份证号码、家庭地址,我们都有记录。” “哦,明白了,”郭大胡子突然话锋一转,问道,“那贾明的身份证信息怎么是假的呢?” “啊?假的?” “我们查了他的身份信息,这个贾明早在半年前就死了。” “怎么会呢?” 郭大胡子偷眼瞄着荀安,只见他的神情越来越紧张了,鼻翼渗出了密密的汗珠。 “这个贾明是不是半年前就已经死在你们矿上了,你们一直隐瞒不报,不但如此,反而一直使用他的身份信息?” “不不不,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那这事怎么解释呢?”郭大胡子慢悠悠地说道,“然后我又想,其他几个工人的信息会不会也是假的呢?” 荀安的脸色涨红,汗水直冒,说道:“郭队长,绝对没有的事,我们从来不会编造工人身份信息的,没这个必要嘛!”他又把工人信息档案夹拿出来,递到郭朝安面前,说道,“郭队长,不信你可以查,你可以挨个查,这些信息都是我们根据他们提供的身份证抄下来的。对,你看,这里还有每个人的身份证复印件。” 郭大胡子接过档案夹翻找起来,忽然眼睛一瞪,“贾明的复印件呢?” 煤,不可能不采了 包老板站在店门口,意兴阑珊地仰头看看灰蒙蒙的天,再看看眼前这条进出庄家沟矿区的唯一一条土路,回头对婆娘说:“端盆水,把这门玻璃擦擦。” 婆娘是个胖婆娘,双手叉在腰间,嘟囔道:“也没人来,擦给谁看啊?” “叫你擦你就擦,你懂个屁,毛长见识短!”包老板说道,“就这两三天的工夫,生意就来了。” 婆娘顺从惯了,也不顶嘴,端了盆水擦玻璃、擦桌子。就在这时,一辆小轿车慢悠悠地停在了店门口,车上下来两个年轻人,一个二十四五岁,一个三十出头。包老板立即热情洋溢地招呼道:“老板,欢迎光临。” 苏镜瞥眼看看这个满面红光的中年男子,一边往店里走一边问道:“老板贵姓啊?” “包,包青天的包。” 两人在一张桌前坐下,苏镜笑呵呵问道:“包老板这小店打理得很不错啊,也没什么客人,还收拾得这么干净。” 第15节 包老板递来一份菜单,说道:“生意马上就来啦。” “何以见得?” 包老板哈哈一笑:“咱庄家沟的煤绝不会因为一次矿难就不采了,只要继续采,我就不愁没生意。昨天又开了一次新闻发布会,我看这事基本上算是尘埃落定了,矿区的安全该检查也检查过了,就这一两天,所有的煤矿都会恢复生产。” 苏镜竖起大拇指,夸赞道:“包老板真是洞若观火。”他将菜单递给小王,说道:“你点几个菜,我跟包老板再聊聊。”小王接过菜单,苏镜继续说道:“包老板这店位置好啊,进出庄家沟矿区的人,都必须从你店门口过。” “那是,别看这条路破,庄家沟的煤要运出去,全靠它了。” “这两天生意怎么样?” “惨淡得很,今天你们是第一批客人,没准儿也是最后一批了。” “昨天呢?” “昨天门口过的车倒是挺多的,都是小轿车,不过那都是领导去检查工作的,也不会到我这儿来吃饭。一上午也就两个客人,到中午就走了。” “你有没有见到什么可疑的人从这条路上经过?” 包老板眯起了眼睛,谨慎地打量着苏镜:“老板,你不会是警察吧?” 苏镜笑道:“我就是警察。” 包老板又仔细打量一番,点点头道:“嗯,像,难怪刚才一见你就觉得气度不凡。” “包老板过奖。” “这个可疑的人嘛……”包老板说道,“好像也没什么可疑的人。” “就是跟你以前见到的不一样的人。” “你这么一说,还真有一个人挺奇怪的,”包老板说道,“有个年轻人来问路,问怎么去横天煤矿。” “你为什么觉得这人奇怪?” “外地人去矿区都是坐车,不是去挖煤的就是去拉煤的,但他是走路来的。他又不是本地人,因为他竟然不知道横天煤矿怎么走。” “他长什么样?大概多大年纪?” “二十多岁吧,留着小平头,穿着花格子衬衫,其他的就没啥印象了。” “你告诉他方向之后,他就往横天煤矿去了?” “不是我告诉他的,店里本来不是有两个客人吗?是他们告诉他的。” “哦。” “对了,”包老板说道,“那两个客人其实是附近一个村子的小混混,整天不务正业偷鸡摸狗,那个年轻人问路之后,他俩就走了。我总觉得他们没安好心。” 正在这时,苏镜的手机响起来了,是郭大胡子打来的,一开口就说道:“苏队长,有重大发现。” “什么?” “我在横天煤矿找到了贾明的身份证复印件,照片就是死者的照片。” “啊?”苏镜顿时坠入了雾里云中,难道死者真的是贾明?那半年多前为什么要注销他的身份证呢? “苏队长,这事太邪门了,你说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苏镜沉思道:“把身份证复印件传真给江城市警方,让他们确认一下,照片到底是不是贾明?他们市那个贾明到底死没死,什么时候死的?” “好。” 苏镜还没来得及说声再见,郭大胡子已经把电话挂了。此时,小王已经点好菜,包老板吩咐婆娘立即去做:“多加点料!” “谢谢包老板啦。”苏镜说道。 “小事小事,谢什么谢。” “包老板,你刚才说那俩小混混住哪儿?” “哎哟,您可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们的!” 你这个王八蛋,敢耍老娘 翠花姓孙,自从雪村那首《东北人都是活雷锋》红遍全国之后,她就很不爽,从上初中开始,就时不时有调皮男生涎着脸冲她说:“翠花,上酸菜。”后来工作了,也有人经常让她上酸菜,大多时候她都一笑而过,可是遇到一些不正经的人,她就会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上你妈逼的酸菜。” 烂仔明就这样被她骂过,骂过之后,他就爱上翠花了,他觉得这女人泼辣够味。然后他就像蜜蜂一样整天围着翠花转,转得翠花晕头转向,然后她便对烂仔明日久生情了,两人也常做出一些瓜田李下高粱地里的事。及至后来,这事被翠花她爹知道了,老头子火冒三丈指着烂仔明就骂:“就你家那三间破瓦房还惦记我们翠花?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把烂仔明骂走了,孙老头又指着闺女骂:“以后离这种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人远点儿。”翠花对烂仔明的感情本就没到海枯石烂的份儿上,被老爸一数落,立即斩断了情根。这下可苦了烂仔明了,他成了烧火棍一头热了。 这天中午,他又去找翠花,在孙家门口转了半天没敢进门,直到后来翠花出来倒污水,他才眼前一亮,兴奋地叫了一声:“翠花。” “干吗?”翠花不冷不热地问道。 “想你了呗。” “切,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安的好心,安的好心。”烂仔明拍了拍口袋。 “什么呀?” “赚了点钱,”烂仔明嘿嘿一笑,“咱们进城转转?我给你买件新衣服怎么样?” “谁稀罕!”翠花小嘴一撇,问道,“赚了多少钱?” 烂仔明按住裤子口袋,形成鼓鼓的一个包。 “切,都是零钱吧?” 第16节 “怎么可能?都是一百一张的。”烂仔明干脆将厚厚一沓钞票掏出来张扬。 翠花斜着眼睛问道:“哪儿来的?” “别管了,你去不去?” “那就给你个面子吧,你等我。” 翠花回到屋里换了一身衣服,正准备出门,孙老头又出来挡驾了:“干什么去?” “进城玩玩去。” “又去找那个烂仔明?” “不是,真的不是。” 孙老头看了闺女一眼,摇头叹息道:“唉,真是女大不中留。” 翠花哼了一声,扭着屁股就走了,一出院门却找不到烂仔明了,她又不敢大声叫,只能四处张望,确定烂仔明不见了,她怒从心头起,大声骂道:“烂仔明,你这个王八蛋,敢耍老娘!” 一段姻缘就这样被苏镜给活活拆散了,当翠花正在屋里梳妆打扮的时候,当烂仔明心急如焚心痒难搔地等待的时候,苏镜来了,冷冷地问道:“你是烂仔明吧?” “干吗?”烂仔明眼睛一瞪。 “跟我走一趟。” “滚远点儿,老子忙着呢。” “小王,带走。” 小王立即向前,烂仔明准备反抗,可是连出招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小王制服了。他嚷嚷着:“放开我!放开我!” 小王将他双手扭到背后,推进了小轿车的后排座位上。 “你们是什么人?” “警察。” 烂仔明顿时语塞。 “怎么了?害怕了?” “我……我怕什么呀?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把兜里两千块钱拿出来。” “你怎么知道?” “方建堂什么都招了。” “方大炮也被抓了?” “五千块钱,你只得了两千块,方建堂得了三千块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五千块?” “方大炮说你抢了一个人的钱,还把那人打死了。” “什么?放他娘的狗屁!”烂仔明怒吼道,“我没砍人,是他砍的。” “他说是你。” 烂仔明怒火中烧:“不是,我没动手,是他拿刀砍的,我还劝他呢。” 苏镜心中窃喜,之前他已经拘留了方建堂,他坦白交代了抢劫的经过,并描述了那个年轻人的相貌。但是当苏镜问他那个年轻人有没有反抗的时候,他说年轻人老老实实把钱包和五千块钱交出来,然后他们就放过他了。说这话的时候,方大炮的眼神里有一丝慌乱,苏镜心中存疑,便使个诈,诱使烂仔明说出了真相。 苏镜说道:“尸体呢?” “尸体?” “那个年轻人的尸体。” “他没死啊,方大炮就砍了他两三刀,怎么会死呢?” “到底砍了几刀?” “三刀,而且他本来身上就有血,也不知道受伤了,反正不是我们干的。” “身上有血?” “是,脸上也有,脑门上也有。” 车停了下来,小王说道:“到了。” “这是哪儿?”烂仔明紧张地问。 这是庄家沟派出所,方大炮已经被拘留在这里了。苏镜带着烂仔明走进拘留室的时候,烂仔明的眼睛一直低垂着,方大炮隔着铁栅栏叫骂道:“你他娘的是不是什么都说了?” 苏镜狠狠地瞪了方大炮一眼,回头对小王说道:“把他拎出来。” 方大炮被拎到了审讯室里,面前坐着三个人,苏镜、小王和派出所一位民警,方大炮觉得有种压迫感。 “烂仔明什么都说了,”苏镜说道,“说吧,你砍了那人几刀?” “两刀!”方大炮粗着嗓子说道。 苏镜说道:“你回头看看,墙上写的什么字。抗拒从严,坦白从宽!说,到底砍了几刀?” “三刀。” 第17节 “都砍在哪儿了?” “两刀砍在右边胳膊上,一刀砍在右边肩膀上。” “砍完之后呢?” “我们拿了他的钱包就跑了。” “钱包呢?” “烧了。” “为什么烧了?”此前,苏镜一直心平气和,此时却不免焦躁。 “留着也没用。” “钱包里有身份证吧?” “有。” “你看过身份证吗?” “也就瞄了一眼。” “那人叫什么,住哪儿?” “不知道,我没仔细看。” “是谁烧的?” “烂仔明。” 方大炮被送进了拘留室,烂仔明又被带来了。 “你们抢的钱包和身份证是被你烧的?” “是。” “看过身份证吗?” “看过。” “那人叫什么名字?” “孟凡。” “家庭地址呢?” “是西峰区的,下面的就不知道了。” “还有吗?” “他的身份证号码我能背下来。” “什么?”苏镜惊喜得眼睛放光,“十八位数字你能背下来?” “不是,他用的是老身份证,只有十五位。前面五个数字跟我一样,第六个数字我是5他是6,他的生日跟我一样而且是同龄,只是我的生日用了八个数字,他的用了六个数字。然后后面我是985他是885,最后一位我是2他没有,少一个数。” 苏镜开心地问道:“你生日是几月几号,还有你哪年出生的?” 烂仔明突然之间不知道哪儿来的胆子,竟然来了一句:“我的身份证不是都被你们收走了吗?” 第04章 将拆迁进行到底 苏镜楼下那家报刊亭,看样子真的准备大动干戈了,挂上了白底黑字的横幅:头可断血可流报刊亭不可拆;将暴力拆迁反抗到底。女老板英姿飒爽威风凛凛地站在报刊亭前面,左边两个煤气罐,右边一桶汽油,左手拿着一个灌满汽油的酒瓶子,瓶口伸出一条灯芯,右手拿一防风打火机,只要执法队员胆敢向前走,她就敢把燃烧瓶扔出去。 你就是自焚,这亭子也得拆 庄家沟矿难的事真的是尘埃落定了,顺宁市各大报纸上都没有相关消息了,这事似乎就没发生过,一切仿佛一场梦。对很多人来说,几十条人命,无非就像窗玻璃上的几粒苍蝇屎,轻轻一抹就无影无踪了。苏镜站在自家楼下的报亭前,翻了几份报纸都没有相关消息,只好意兴阑珊地看看架上的几本畅销书。一本蓝色封面的小说吸引了他,书名叫《刀锋上的救赎》,作者名字很有趣,叫“指纹”,最让他感兴趣的是副题:“没有什么能阻止人与人互相伤害。”他感到有点悲凉,想想这些天的事,他不得不承认这句话露骨到可怕。这也是一个关于刑警队长的故事,跟他一样,也接连破获多宗要案。苏镜毫不犹豫地买下了,刚埋完单,他就再次体验到封面上那句“没有什么能阻止人与人互相伤害”。只见一辆城管执法车突然停在了面前,车上走下四个大义凛然的城管队员,两个正规军两个编外,这从他们的着装可以看出来。苏镜左右看看,四周并无小贩,不知道这四人为何要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正寻思着,却见这四人朝着报刊亭走了过来,离得还远着呢,就听为首一人喊道:“你怎么还在这儿啊?” “人与人互相伤害”再次上演了。 此人二十多岁,留着小平头,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说起话来却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报刊亭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妇女,平日里眼睛里总是透着精明,如今只有慌乱紧张了。她连忙挂上一副笑脸,说道:“孟同志,我们当年买这个亭子是跟你们买的,每年五万多块钱的管理费也是交给你们的,怎么说让我们搬就让我们搬了呢?” 孟同志左手一扬,说道:“这我不管,总之你们这就是非法经营,今天中午之前必须把东西搬走,到时候不搬,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他说话的时候,右臂一直下垂着,似乎受了伤。 女老板急了:“你们……你们还有王法吗?” “请注意你的用词,我们这是依法管理依法拆迁,有意见你可以到市里告,不过我先告诉你,不管你告到哪儿,你都不占理。” 苏镜翻开手头的报纸,发现这事媒体已经有报道了,标题很醒目:《顺宁将依法拆除1240个报刊亭》。这时候,手机响了,是邱兴华打来的,他一早就开始查询烂仔明提供的身份证号码,但是竟然查不到,因为那是一代身份证的号码,还没有联网。他并不死心,尝试着将这十五位的号码升级到十八位,然后输入系统查询,果然查到了,家庭地址写的是某个小区几栋几号。他刚觉得大功告成,可立即觉得那个小区的名字很熟,上网一查果不其然,前几年,小区几栋楼发生了楼体裂缝,后来居民全搬走了。那个小区去年被列为旧城改造项目,今年全拆了。没办法,小邱又到顺宁市人事、劳动系统里查询,想看他是否在本地工作,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被他查到了。 “苏队,这个孟凡六年前大学毕业后,就到顺宁市城管局执法大队工作了,现在是个科长。你看我们是不是马上去找他?” 苏镜看了看耀武扬威的孟同志,说道:“先等等,可能不用。” 此时,女老板的火气已经上来了,指着孟同志大骂:“你们就是一群土匪!我告诉你,想拆我的亭子没门,有种你们就从我的尸体上轧过去!” 孟同志冷嘲热讽,说道:“你就是泼汽油自焚,这亭子也得拆。” 苏镜走向前去,拍了拍孟同志的肩膀,谁知道他哎哟一声大叫,连冷汗都冒了出来,骂道:“你他妈干吗?暴力抗法吗?” 另外三个执法人员早已将苏镜团团围住,虎视眈眈地看着他。还没等苏镜回话,其中一人就蹂身而上,一边还说着:“不给你们点颜色看看不行!”可他哪儿是苏镜的对手,只见苏镜一侧身,躲过他的拳头,顺势搭住他的胳膊,往前一递,就将他掼到地上。另外两人见状,递个眼色,同时欺身向前,一个攻鼻眼耳上三路,一个攻胸腹阴下三路,他们本以为这样就能困住这个貌不惊人的程咬金,谁知道他们的三脚猫招式平时对付小摊小贩还绰绰有余,可是一旦遇到苏镜这样的高手,顿时变成花拳绣腿,没出到三招就被苏镜撂翻在地。孟同志有点着慌了,一边怯怯地退,一边大声地喊:“我告诉你们啊,不要负隅顽抗,拆除违法报刊亭是市里定下的大政方针,你们拆也得拆,不拆也得拆。” 苏镜冷笑一声,问道:“你叫孟凡吧?” 第18节 “你……你想干什么?” “我问你,是不是叫孟凡?” 孟同志还没说话,报亭的女老板抢先嚷嚷开了:“对,他就叫孟凡。” “把你身份证拿来我看看。” “你想干什么?你没有权力查我身份证。” 苏镜掏出证件,在孟凡眼前一晃,说道:“对不起,我是警察,我有这权力。” “你是警察?”孟凡不可思议地问道,“那你还打我们,我们是一家人啊!” “少啰唆,谁跟你是一家人?” “你看我证件干什么?” “办案。” 看着苏镜冷峻的目光,孟凡只好说道:“没带。” “那就报一遍你的身份证号码。” 孟凡老老实实地说了,正是烂仔明说的号码,苏镜长叹一口气,笑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孟同志,请你跟我走一趟吧。” “干什么?” “协助调查。” 孟凡乖乖地跟着苏镜走了,临走前吩咐三名队员继续对报刊亭施压。一到局里,苏镜便把他带到了审讯室,这让孟凡浑身不舒服:“多大点事儿,搞这么大阵仗。” 苏镜朝桌上摔出一张照片,冷冷地问:“认识他吗?” 那是一具血淋淋的尸体的照片,孟凡最初有点紧张,最后又平静下来,甚至挂上了如释重负的表情,说道:“不认识。” “他是横天煤矿的一个矿工。” “哦。” “真不认识?” “我怎么会认识矿工呢,你们真是搞笑。” “前天中午你在哪里?” “在加班,”孟凡说道,“拆除农民房。” “在哪儿拆?” “鸽子岭附近。” “跟同事一起?” “是。” “没有半途离开?” “没有。” “你右胳膊有伤?” “是。” “怎么回事?被人打的?”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被谁打的?”苏镜指指照片,“被他打的?” “这……这怎么可能?我都不认识他。” “有人看见你鬼鬼祟祟地去了横天煤矿,又失魂落魄满身是血地离开了,然后这具尸体就被发现了。” 孟凡吓得立即站起来,说道:“不,不可能,我没杀人。我都跟你说了,我不认识他。” “你离开横天煤矿之后,又被两个人打劫了,其中一人砍了你三刀,两刀在胳膊上,一刀在肩膀上。” 孟凡情不自禁地摸摸胳膊,说道:“我没遇到打劫的,我……我……这伤,是我跟人打架时受的。” “打架?什么时候?” “你不是来调查这事的啊?我以为……” “说吧,怎么受的伤?” “前天晚上,我跟一个同事吃夜宵,结果跟老板吵起来了,因为喝了点酒,后来就打起来了。” “没报警?” “没有。” “被人砍了三刀还没报警?” “我没被人砍,”孟凡说着脱了衣服,说道,“你看,哪有刀伤?这些淤青是被板凳砸的。” “穿上衣服。”苏镜吩咐道,他心中疑惑,难道烂仔明把那人的身份证号码记错了?“为什么打架?”苏镜几乎是没话找话了。 孟凡又犹豫起来,吭哧半天不肯说话。 第19节 “说呀,为什么打架?” 一直做笔录的邱兴华抬起头来说道:“城北的某城管执法大队几个人吃了一顿烧烤之后,拒绝埋单并将女店主打成脑震荡。你们不会也是要吃霸王餐,跟店主打起来了吧?” 孟凡的额头渗出了汗珠,喃喃道:“当时……当时喝了酒,这……酒后失态。” 审讯室的门被敲响了,一个警察走进来俯到苏镜耳边嘀咕了几句,苏镜立即站起来,招呼道:“小王,我们出去一下。” 孟凡孤零零地坐在审讯室里,眼神散乱而飘忽。他被苏镜带上车的时候,以为一切都要败露了,现在看来他又安然度过了一关。 苏镜走出审讯室,热情地向郭大胡子伸出了手:“哎呀,辛苦辛苦!” 郭大胡子哈哈一笑:“苏队长一声召唤,我哪敢不速速前来啊?看,人也带来了。” 方大炮、烂仔明低垂着脑袋,铐着双手蹲在门口。苏镜招呼道:“你们两个,去认认那人,是不是被你们抢劫的?一个个去。” 审讯室装着单向玻璃,孟凡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郭大胡子说道:“江城市那边有消息了,何少川警官很够意思,昨天就派人去了贾明老家调查,发现贾明的确是半年多前死的,而且贾明从来没到顺宁挖过煤。” “那他是怎么死的?”苏镜问道。 “见义勇为,”郭大胡子说道,“他见到一个小孩落水了,立即跳进水里救人,结果小孩也不知道去哪儿了,他也被淹死了。” 方大炮此时走了过来,说道:“我也拿不准是不是他,有点像,但好像又不完全像。”邱兴华将他带走,又把烂仔明带进来。 郭大胡子又神秘兮兮地说道:“你知道江州三个大学生的故事吧?” “你说的是哪一出啊?” “就是挟尸要价那事。” “哦,知道。” “贾明也遇到这事了,他的尸体也被一个船老板捞到了,直到家属给了两千块钱才把尸体捞上岸。” “操!这什么世道啊!” “贾明的身份证信息可能泄漏了,然后被人用来制作假证件,死者可能就是买了个假身份证。” 苏镜点点头说道:“也只有这一种可能了。” 此时,烂仔明看完了,说道:“像,很像,脸的轮廓、眼睛、眉毛、嘴巴都像,对对对,就是他!” 城管被刑警大队长带走了 孟凡被警察带走的消息,迅速在城管局内部传播开来,跟他一起吃霸王餐打架的同事更是惶恐不安。但是,该做的工作还是要做,到了中午,执法队员们兵分多路,杀气腾腾地冲向市内各个报刊亭。 苏镜楼下那家报刊亭,看样子真的准备大动干戈了,挂上了白底黑字的横幅:头可断血可流报刊亭不可拆;将暴力拆迁反抗到底。女老板英姿飒爽威风凛凛地站在报刊亭前面,左边两个煤气罐,右边一桶汽油,左手拿着一个灌满汽油的酒瓶子,瓶口伸出一条灯芯,右手拿一防风打火机,只要执法队员胆敢向前走,她就敢把燃烧瓶扔出去。 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身边一个中年男子,应该是她老公,拿着一根钢管虎视眈眈地看着几个城管队员;还有一个年轻人,似乎是她儿子,看上去也就是个中学生,双拳紧握怒目而视;还有一个年轻女子,可能是她女儿,也可能是儿子的女朋友,也加入到捍卫报刊亭的队伍中来,她的眼神有点慌乱,但并不退却。 她并不是站在最前面的,最前面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可能是她父亲也可能是她公公,拄着拐杖,颤悠悠地站着,他瘦骨伶仃,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饶是如此,他手里也还是拎着一个酒瓶子。 这阵势就跟《钉子户大战拆迁队》游戏中一模一样。十几个城管执法队员、武警、防暴警将报刊亭包围了,却不敢轻举妄动。双方都沉默着,一般来说,大战之前空气都会如此凝重。带队的是刘科长,他没想到这家报刊亭竟会如此凶悍,这半个月来,他已经拆了几十家了,从没遇到这种情况,一时之间也拿不定主意。一个队员嘀咕了几句,他立即大手一挥:“走,不拆了。” 众人也不多问,呼啦啦转身要离开。 报刊亭一家老少顿时放松了警惕,老头儿颤巍巍地转身往回走,女老板放下了手中的打火机,老公将手中的钢管丢进了电话亭里,年轻人要将煤气罐拎回去,女孩子则搬起了汽油桶。就在这时候,几个武警突然之间冲上去控制住了几人,刘科长大手一挥:“上!”城管队员将报刊亭团团包围,武警官兵其后,防暴警察再后,然后十几个民工挥舞着铁锹榔头,叮叮咣咣地砸起来,在敲击声中,伴随着“土匪土匪”的叫骂声。刘科长觉得很悦耳,不管是敲击声还是叫骂声。 苏镜看了很久,心中很是感慨,想道:“难怪菲律宾劫匪枪击香港游客后,有网友说给我三百城管,一夜荡平菲律宾。真不愧是一支可冲锋、可侦察、可游击、能吃苦、能忍耐、能奋战的优秀后备军啊。”他之前去了城管局一趟,问孟凡同事他前天的行踪,回答是拆房子去了。 “去哪儿拆?” “鸽子岭一带,具体我不清楚,那是西峰区的一次行动,我们这边也就是派两人过去看看。” “助阵?” “差不多那意思,就是表明我们市里支持你们的行动。” “他跟谁去的?” “刘科长。” 问明刘科长所在,苏镜便奔着报刊亭来了。只见刘科长叼着中华牌香烟,得意地吐着烟圈,大有一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英雄气概。苏镜走向前去自我介绍,刘科长立即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问道:“听说孟凡被你们带走了?出什么事了?”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想问问他前天的行踪。” “前天?前天我们去西峰区执法了。” “我问过了,是拆房子吧?” “哈哈,不是我们拆的,我们只是去看看。” “你们是什么时候去的?” “上午八点多出发,九点多到的。” “什么时候回来的?” “下午四点多才回来。” “孟凡一直在你身边?” “是啊。” “寸步不离?” 刘科长看了看苏镜,说道:“是……也没有吧。到底出啥事了?” 第20节 “你是不是一直在他身边?” “真要寸步不离也不可能,那天被拆的房子两层楼,二楼是屋主私自加盖的,属于违法建筑。他们家大门紧锁,一家几口人站在房顶上,就跟这架势一样,”刘科长指指报刊亭,“他们搬了一堆砖头放在屋顶上,不停地往下丢。然后我们就躲喽,后来有一段时间,我就没看到他。” “你什么时候又看到他的?” “行动快结束的时候。” “几点?” “大概两点。” “他去哪儿了?” “他在车上,说身体不舒服。” 苏镜的眉头拧成了两个大疙瘩,从西峰区到宝龙区,开车来回要五个多小时,如果刘科长说的是真话,那孟凡是没有机会去横天煤矿行凶的。况且,据方大炮和烂仔明交代,孟凡是步行,那就更不可能了。可是烂仔明又说,孟凡就是那天被打劫的人!苏镜盯着刘科长看了半天,心中越发狐疑,这人说的话可信吗? 刘科长继续说道:“估计他是被吓着了。” “为什么?” “当时一块砖头擦着他耳朵边飞了过去,吓得他赶紧躲起来了。楼顶上有个人还在喊,打的就是你这个白眼狼。哎,苏警官,我们这工作不容易做啊。” “那家人认识孟凡?” “我问过他,他说他们认错人了。” 苏镜开上车,奔向西峰区,他决定找到那户人家问个清楚,如果那户人家能认错人,就说明这世界上还有一个跟孟凡长得很像的人。前天被拆的人家,男人复姓慕容,这也是皇族之姓,听着也觉文雅,但是房子却被人拆了,真是让人欷歔。如今,一截围墙被推倒了,院子里满是瓦砾,二楼不见了,只剩下一层楼。一条大黄狗嗷嗷地叫,苏镜捡起一块砖头吓唬它,它夹着尾巴就跑了。慕容老头迎出来,问道:“找谁?” “老大爷,您就是慕容吧?” “是我,干吗?” 苏镜笑着走过瓦砾堆:“打听个事。” “一看你就是吃官粮的,你还来干什么?还没拆够吗?” “大爷,您误会了,我不是来拆房子的,我真的就是打听个事。” “就在这儿问吧,别进屋,我爱干净。” 苏镜也不生气,大大咧咧地在瓦砾堆中找了块砖头坐下,看了看一片狼藉,说道:“可惜了。” “快说,什么事?” “前天来拆房子的时候,你们往下扔砖头……” “怎么了?等等,你到底是谁?” “我是警察。” “警察?干吗?要抓人啊?” 一听“抓人”二字,屋里的慕容老太条件反射一般扑了出来,一只脚刚刚迈出门,便号啕大哭:“真是伤天害理啊,你们又要抓人吗?” 慕容老头看看外面并无伏兵,狐疑地望着苏镜,又转头呵斥道:“回屋里去,没你事。”慕容老太立即收声,乖乖地进屋了。苏镜偷偷朝慕容老头伸出大拇指,咧嘴一笑。这一下,慕容老头的火气也消了大半,问道:“怎么?我扔砖头打死人了?” “没有,”苏镜说道,“我听说你扔了一块砖头,还说打的就是你这白眼狼。” “是,”慕容老头火又大了,“那个白眼狼,真是祸害乡里啊。” “你说的是谁?” “赵兵!他是我们村的,现在混出人样来了,吃上官粮了,不造福乡里倒也罢了,竟然带着人来扒我房子。我操他八辈祖宗了,小的时候大爷长大爷短的,天天到我们家来蹭饭,现在呢,扒我房子!你说他缺德不缺德?你说他是不是白眼狼?” 苏镜掏出孟凡的照片,递到慕容老头面前,问道:“是这个人吗?” “就是他,化成灰我都认识。” “他家住哪儿?” “早搬走啦,”慕容老头说道,“都进城了。” “大爷,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孟凡的人?” “孟凡?不认识,从没听过。” 冒名顶替上大学 苏镜半天没有说话,脸上挂着叵测的笑容,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叵测,因为无法预知所以无可抵挡。孟凡偷偷看一眼苏镜,目光立即游移开了,他很纳闷警察到底掌握了什么证据?苏镜也很纳闷,如果孟凡真的是无辜的,他早该坐不住甚而提出抗议了,可是他竟然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一点儿反抗的意思都没有。他毕竟也是政府公务员,也算见过世面,怎么会见了警察就如此老实呢? 苏镜突然大喝一声:“赵兵!” 孟凡一个睖睁,条件反射般地“啊”一声抬起头来,然后立即讪讪地笑笑:“我……我以为你叫我呢。” 苏镜之前还有所怀疑,觉得慕容老头也许认错人了,这年头有那么多的山寨周杰伦山寨刘德华,出个山寨赵兵也并非不可能。可是孟凡的反应使他确信,慕容老头没有认错人,这个孟凡就是赵兵。 “赵兵,我叫的就是你。” “苏警官,你是不是在开玩笑?我叫孟凡。” “赵兵,父亲赵永贵,母亲李淑花,家住西峰区鸽子岭脚下,你十年前考上大学离开了老家,六年前你大学毕业到城管局工作,五年前你举家搬到了市里。我说的没错吧?” 孟凡想挤出一个笑容,可是努力半天也没成功,倒是把脸膛挤得通红,汗都出来了,他咽了口唾沫说道:“苏警官,我的确是六年前大学毕业的,但是我真的叫孟凡,我不是赵兵。” “赵兵,赵兵,”苏镜说道,“你好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吧?也罢也罢,既然你不是赵兵,那赵永贵也不是你爹了?李淑花也不是你妈了?” 孟凡犹豫了,双手绞在一起,脚后跟不停地颠着。 第21节 “我现在还不知道赵永贵夫妻俩住在哪儿,你觉得如果我查的话,能不能查到?” 孟凡终于抬起头来问道:“苏警官,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查我?” “因为我怀疑你跟一宗谋杀案有关。” “我已经跟你说了,前天中午我在西峰区执法。” “可是有人的确看到你去横天煤矿了,而且还抢了你的身份证。” “这……这……这怎么可能?” “还是说说你到底是谁吧,”苏镜说道,“把这事说清楚了,也许真的能把你跟谋杀案撇清。” 孟凡终于投降了,喃喃说道:“好吧,我是叫赵兵。” “为什么改名了?” “因为……因为……”赵兵越来越不知所措,他沉重地叹口气,说道,“这事说来话长,而且跟这案子一点关系都没有。” “有没有关系,我会判断。” “我能抽支烟吗?” 苏镜扭头问道:“小邱,有烟吗?” 邱兴华说道:“我早戒了。” 另外一个警察也摇摇头,说道:“我也不抽烟。” “出去找一根。” 苏镜面无表情地看着赵兵,寻思着这个男人的心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赵兵则如坐针毡度日如年,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等着这一天,他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但是他从来没有想到,他会被卷进谋杀案里。 警察推门进来了,丢过来一支烟,赵兵捡起来摆弄着,烟卷在手指间转来转去,最后终于塞到嘴里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大团的烟圈包围了他,审讯室、警察顿时变得迷蒙起来,一如他遮遮掩掩的人生。 “你知道罗彩霞的事吗?”赵兵问道。 “哪个罗彩霞?” “就是那个被人冒名顶替上大学的人。” 一说这事,苏镜立即想起来了,罗彩霞一案当年轰动了整个中国,引起了舆论的广泛关注。2004年高考后,她没有被任何高校录取,而冒名顶替她的同学王某却被贵州师范大学思想政治教育专业录取。罗彩霞复读一年后考取了天津师范大学,2008年,王某顺利毕业。2009年,罗彩霞毕业了,可是由于身份证被盗用,而被取消了教师资格证书。 赵兵突然说起这事,苏镜立即兴致盎然,身子前倾,问道:“你也干了这事?” “是。”赵兵低垂着头。 “孟凡是谁?” “我高中同学,”赵兵说道,“孟凡家境不好,我听说他小时候他妈就改嫁了,继父一直供他读书。当年高考,他成绩挺好的,但是他后爹说,最多供他读完高中,大学的钱他不管。然后我就用了他的名字上大学了。” “这么简单?”苏镜说道,“你怎么拿到孟凡的录取通知书的?” “苏警官,这事好像跟谋杀案没有关系吧?” 苏镜叹了口气说道:“真是拔起萝卜带起泥,这事虽然跟谋杀案没有关系,但是既然我知道了,就不能不管。你知道罗彩霞那事后来怎么样了吗?冒充她上大学的王某,学籍、党籍、户籍被注销,工作也没了。王某的父亲因伪造、变造国家机关公文、证件、印章,入狱四年,其他涉案人员也都得到了应有的严惩。” 赵兵说道:“我……我……我们跟你说的这人还是不一样的,他是偷着用了罗彩霞的证件,我是……我是跟孟凡买的。” “买的?”苏镜冷笑一声,“少扯了,要办成冒名顶替上大学这事,首先得有公安部门的配合,要不就没法伪造身份证、迁移证。如果你去跟孟凡买了身份证、录取通知书,你们怎么不会顺便把孟凡的身份信息改了?这样就永远不会有另外一个孟凡出现了。” 网警找上门了 王刚被拘留两天后得了一个绰号,叫“王津贴”,这使他很郁闷,郁闷也没办法,嘴长在别人身上,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但是对学生就不同了,如果有哪个学生胆敢这么叫他,他肯定要龙颜大怒。 今天,他就怒了。起因是一个一贯吊儿郎当的学生又在课堂上讲话,被他批评之后,那个男生就叽叽咕咕一句“王津贴”。这话被他听见了,也被全班同学听见了,然后哄堂大笑,王津贴脸上挂不住了,接着他就怒了,把学生赶出了教室,要他到门口罚站去。那个学生的确不是什么好鸟,一出教室就人间蒸发,跑到校外网吧打游戏去了。王津贴气不打一处来,一堂课上得硝烟弥漫,及至下课铃声响起,他跟学生们一起出了口长气,大伙都觉得如释重负。走出教室,迎面撞见一个笑呵呵的男子朝他爽朗地伸出手,说道:“王老师,你好。” 王津贴收敛怒气,疑惑地问道:“你是?” “我是顺宁市公安局刑侦队的苏镜。” “什么?”王津贴立即慌了,“又有什么事?我这几天连网都没上。” 苏镜睖睁片刻,随即明白了,这位王津贴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前几天,有人在网上发帖质疑西峰区教育局为什么一直没有发放特级教师和名优教师的津贴,王刚看到之后也跟了一个帖子,说:“他妈的教育局,你们什么时候发相关教师的名优教师津贴?”然后当地的网警就上门了,说他侮辱教育局,侵犯了教育局的名誉权,然后拘留了他两天。如今,他放出来还没几天呢,警察又找上门来,他焉能不怕焉能不烦?苏镜赶紧解释道:“王老师,您误会了,我是来向您打听个人。” 苏镜一口一个“您”,王津贴很是受用,戒心也消了,怒气也没了,问道:“你打听谁?” “十年前,您是高三六班的班主任,你们班上有个学生叫孟凡,考上了大学却没钱读书。” “孟凡?” “对。” “印象很深,是个好苗子,可惜了。” “问他干什么?” “他可能与一宗谋杀案有关。” “什么?怎么可能?那么老实一个孩子,”王津贴叹口气说道,“不过也难说,十年了,什么人都会变的。” “听说他小时候母亲改嫁了。” “可怜啊!”王津贴说道,“父亲是个杀人犯,母亲又改嫁了,学习成绩本来很好,但是后爹却不给他钱读大学。” “您记得他是哪个村的吗?” “这你去档案室查查不就得了?” 第22节 “我去过了,整个办公楼也没几个人,档案室的门也锁着。” “对了,都开会去了,全镇教育系统工作会议,”王津贴苦笑一声,说道,“主要是以我为反面教材,告诫教师们不要乱说话。” “那您能想起来孟凡家在哪儿吗?” “哎哟,这还真得好好想想,”王津贴冥思苦想之后终于想起来了,“孟家庄,对对对,就是孟家庄。” 沾惹了寡妇还是招惹了开发商 孟家庄位于鸽子岭脚下,西峰城区在鸽子岭南面,孟家庄在北面。鸽子岭挺拔于连绵起伏的群山中,前几年为了发展旅游业,山上修起了一条高空索道,景区入口处就在孟家庄。苏镜此番也算是故地重游了,上一次是因为高空索道的轿厢里发生了命案,这次竟然也是为命案而来。 这几天比较热,避暑胜地鸽子岭的生意很是兴旺,游人穿梭如织,还没进村就是一片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路两边竖起了很多木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走地鸡”、“农家菜”招徕顾客。走进村子,各种卖旅游纪念品的小店更是鳞次栉比,每家都安装了大喇叭,嗷嗷吵着叫着,惹人心烦。苏镜一路找到了村委会,办公室里只有一个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者。苏镜自报家门,老者一听是警察,顿时睁大了眼睛:“找孟凡?什么事啊?” 苏镜没有回答,反问道:“大爷,您是村委主任?” “是,我姓孟。” “孟家庄里都是姓孟的?” “大部分都姓孟,也有姓宋的。” “论辈分,孟凡应该怎么称呼您?” “该叫我爷爷,”孟主任问道,“我说警察同志,你找孟凡到底什么事?” “他与一宗谋杀案有关,我来调查点情况。” “什么?谋杀案?”孟主任声如洪钟地笑了,“这怎么可能,你们是不是搞错了?孟凡那么老实一个人,怎么会跟谋杀案扯上关系呢?” “我们现在也只是怀疑,所以要找到他当面问个清楚。” “他去市里打工了,现在肯定不在家。” “哪家公司?” “哎哟,这个我真不知道,”孟主任站起来,说道,“走,我带你去他家。” 孟主任锁上办公室的门,带着苏镜朝村子里走去,一路上介绍着孟凡的家境:“这孩子可怜啊,从小她妈就改嫁了,跟着后爹一起过,前几年高考,那成绩能上大学,结果也没念成。” “听说他爸杀过人?” “是,被关进去了。” “他爸为什么杀人?” 这时,两人走到一栋破败的民房前,瓦片已经掉落了大半,院子里满是杂草,门窗灰扑扑的,结满了蛛网,孟主任说道:“你看,这就是孟培庆家。” “孟培庆?” “哦,就是孟凡他爹。自从他娘改嫁后,这房子就没人打理了。” 苏镜有点失望,这孟主任看上去挺精神的,怎么尽办糊涂事呢?你把我领来看这破房子干吗呀?只听孟主任继续说道:“培庆这人啊,其实也挺老实的,不过老实人也会办糊涂事,你说是不是?” “是,是。”苏镜连连点头。 “你说他放着好日子不过,去沾惹什么寡妇啊?后来就出事了,打死人了。” “孟主任,我们现在是去哪儿啊?” “这不是带你去找孟凡他妈吗?”孟主任说道,“忘记跟你说了,他妈改嫁也是改嫁到我们村,新老公姓宋名君龙。” “宋君龙?” “你认识?” “有点耳熟。” 孟主任带着苏镜曲里拐弯地在小巷子里穿梭,最后终于进了一家院门,扯起嗓子大喊:“君龙在家吗?”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里屋响起,随即迎了出来:“哎哟,是孟主任啊,真是稀客呀。” “今天没上班?” “轮休,孟主任屋里坐,这位是……”宋君龙看着苏镜说道,“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哦,市刑侦大队的苏队长。”孟主任说道。 苏镜瞧了一眼宋君龙也觉得似曾相识,宋君龙却是一拍大腿:“难怪这么眼熟,原来是苏队长。” “我们见过?”苏镜问道。 “前几年,电视台一个制片人被人杀了,死在鸽子岭索道的轿厢里,你忘记了?就是我报的案。” “哦,”苏镜恍然大悟,“你是那个操作员。” “是啊,哈哈,来来来,快到屋里坐。”宋君龙将两人迎进屋,吩咐婆娘倒茶,苏镜拿眼看去,那个做事勤快、手脚利落的妇女应该就是孟凡的亲娘了,她的鬓角已经添了几许白发,眼神已经被岁月无情地洗去了神采。 苏镜说道:“嫂子不用忙活了,我是来打听孟凡的。” 女人一听,双手禁不住一哆嗦,茶杯掉到地上,随着清脆的一声响,瓷片飞溅得到处都是。她也不急着收拾,急匆匆问道:“怎么了?小凡他出什么事了?” “嫂子怎么这么说话呢?孟凡没出什么事啊。” “唉,我也不知道,我这几天总是心神不宁,心里头啊老是想着小凡,打他手机吧,又总是关机。” “他在哪里工作?有些事情需要找他帮帮忙。” “找他帮什么忙啊?”女人嗫嗫嚅嚅问道。 第23节 “实不相瞒,我们怀疑他跟一宗谋杀案有关系。” “啊?怎么会呢?你说小凡杀人了?”女人着急地说道,“不会的,小凡是我一手带大的,他从小就很听话,架都没打过,怎么会杀人呢?” 宋君龙不屑地嘀咕了一句:“他亲爹不也是个老实人?” 女人哀怨地扭过头去,眼角闪出了泪花。 孟主任责备道:“你这条蛮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宋君龙继续嘟囔道:“我也是实话实说嘛,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嘛。” 女人转身走了,伸手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泪。 苏镜觉得话说到这份儿上也没什么意思了,问明了孟凡的工作单位,便跟孟主任离开了宋君龙家。孟主任叹道:“不容易啊,都不容易。” “孟主任,孟培庆一家有没有仇家?” “仇家?那个寡妇应该算是个仇家吧,要不是她,孟培庆也不会争风吃醋去杀人,”孟主任说道,“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孟凡那时候还小,也不会记仇吧?” “嗯,”苏镜点头道,“遇害的是个男的。” “干什么的?” “挖煤的矿工。” “我看这孩子不会杀人,”孟主任说道,“要不就是在城里结下的梁子?” 孟主任将苏镜送到村口,指着鸽子岭不胜欷歔地说道:“这鸽子岭本来还是孟凡他爹承包的呢,出事之前,开发商要回收,跟他谈价钱,他死活不肯。出事之后,这下好了,便宜卖了。” “这里建风景区之前是被孟凡他爹承包的?” “是啊,承包了一百多亩,种了果树,那年刚好挂果了,结果说要征地了,孟培庆不舍得那点果子,就是不肯出让。” 苏镜叹道:“这家人也真够凄苦的。” 第05章 他十三年前就死了 “石磙子,”孟主任说道,“孟培庆也真够狠的,把他头砍下来了,身子扔到村头一口荒井里,然后再把三个石磙子丢进去,这么一砸,你说还能认出个人样来吗?警察把尸体拼起来让我看,那哪儿是尸体啊?就是一堆烂肉堆在一起嘛!” 都有加班工资,你信吗? 自从被提拔为生产线组长之后,柯一飞就真的觉得自己可以飞了,说话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当然那是对手下工友讲话的时候,架子也不知不觉地端起来了,当然那还是面对手下工友的时候。此刻,他正悠闲地踱着方步,在一排工人背后走来走去,工人们则坐在生产线旁,机械地安装着手机的零件。他时不时地停下来指导一番,哪怕这种指导工人们早已了然于胸。他是为了指导而指导,不指导不足以证明自己技高一筹。 人事部的周主任来了,在车间门口喊了一嗓子:“小柯,出来一下。” 柯一飞立即屁颠屁颠地跑出去,在他还是工人的时候,就给这位周主任起了个绰号,叫“周扒皮”,虽说有剽窃之嫌,却得到工友们的一致认可。周扒皮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人,柯一飞只当没看见,弓着腰点着头,低声而热情地问道:“周主任,什么事?” “孟凡是你这条线上的人吧?” “是,这臭小子几天都没来了,我看八成真是内贼。” “没有证据不要乱说话,”周扒皮威严地说道,“这位是顺宁市刑侦队的苏队长。” 一听是警察,而且还是队长,柯一飞立即恭敬起来,谄媚地笑道:“苏队长好。” 苏镜问道:“孟凡几天没上班了?” 柯一飞掰着指头一数,说道:“四天了,加上今天四天。” 四天前正是无名矿工遇害之日,苏镜问道:“他住哪儿?” “厂区宿舍,不过这几天他就没回来过,我问过他室友。” “你们没派人去找?” “没有,这几天一直在赶工期,天天加班,”柯一飞说这些的时候,周扒皮在旁边干咳几声,他连忙补充说道,“我们都有加班工资的。我怀疑,他是畏罪潜逃。” “畏罪潜逃?” “前几天,生产线上丢了一部手机,我们都怀疑是他偷的,找他谈了好几次话,他死活不肯承认,后来就失踪了。” “为一部手机就跑了?” “要不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他的行李都在吗?” “在。” “为了一部手机,行李都不要了?” 柯一飞顿时语塞,苏镜继续问道:“孟凡的人缘怎么样?” “谈不上有多好,也差不到哪儿去。他是个挺沉默的人,平时也很少跟人打交道。” “他来这儿工作几年了?” “三年了。” “有没有人经常来找他?比如朋友、亲戚、同学之类的。” “这事得问他室友了。” 一个宿舍住了十个人,小虎睡在孟凡上铺,他人如其名,长得虎头虎脑,双眼炯炯有神,一看就是在生产线上干了没多久,因为干的时间长了,眼睛里早就没光了。小虎说,他来公司半年多了,据他所知,从没有人来找过孟凡。 第24节 “他是否认识横天煤矿的人?” “横天煤矿?前几天发生矿难的那个煤矿?” “是。” “应该不认识,从来没听他说起过,反正孟凡这人挺孤僻的,估计他在哪儿都没有朋友。” “那他有没有跟工友也好、同事也好、领导也好,闹过别扭有过矛盾?” 小虎赶紧看了看柯一飞和周主任,说道:“没有。” 苏镜看他神色有异,微微笑了笑,问道:“真的没有?” 柯一飞连忙说道:“小虎,有什么就说什么,孟凡是跟我有矛盾嘛!” 苏镜转向柯一飞,笑道:“什么矛盾?” “我怀疑他偷手机,他能不怀恨在心吗?所谓矛盾,也就是工作上这点事。” 苏镜点点头,又问道:“孟凡在顺宁有亲戚吗?” “没有,他一直就住在宿舍里,从来没见他探过亲。”柯一飞说道。 小虎却说道:“也不一定吧,他基本上每个月都要出去一趟,而且每次都要提一包吃的。” “去看谁知道吗?” “那就不知道了。” 苏镜后来从孟凡母亲那里知道了详细的情况,原来孟凡的父亲就被关押在顺宁市监狱,孟凡每个月都会去探一次监。她还说,她家在顺宁市没有亲戚,并追问孟凡到底怎么了?这个问题,苏镜没法回答,他越来越怀疑孟凡真的是畏罪潜逃了,但是现在还没有证据,他不能贸然下结论,更不能随便回答孟凡母亲的问询。 烂仔明和方大炮已经被转移到市局看押,苏镜将两人提了出来,将一张照片往面前一放,问道:“认识他吗?” 烂仔明立即说道:“就是他就是他,那天就是他。” 这张照片,是苏镜从周扒皮那里找到的,是孟凡的身份证照片,看其长相,果然跟赵兵有几分相似之处,难怪烂仔明和方大炮两人看到赵兵时会认错人。 “你们再仔细看看。” 这次是方大炮说话了:“对,就是他,我记得很清楚。” “跟上次让你们看的人长得像吗?” 烂仔明立即说道:“像,就是他嘛。” 就在这时,苏镜的手机响了起来,是郭大胡子打来的。电话一接通,郭大胡子的声音就响彻两地。 五亿治污费没了,污还在 几年一度的追马河治理又轰轰烈烈地开始了,照例是锣鼓喧天,照例是彩旗飞舞,照例是领导讲话,照例是工人表态,一切进行完之后,领导们走了,工人们歇了,直到几天之后才正式动工。十年前,新闻报道说,治污工程结束后,市民就可以到追马河游泳了;五年前,新闻报道说,治污工程结束后,追马河的水质将得到极大改善;两年前,新闻报道说,治污工程结束后,追马河将结束又黑又臭的历史。 几次治理追马河,先后投入五亿多元,主要是清理淤泥,截断污水,如今,五亿人民币全都打了水漂,人们经过追马河照例得捂着鼻子走。新闻报道说,今年的治理工程结束后,追马河将真的不会臭了,因为有高人想到了高招,既然治不好你,我就盖住你——追马河河面不宽,他们要在河上加个盖子,这样臭味就出不来了,眼不见也就心不烦了。钱是小问题,也就三亿多。 追马河贯穿顺宁全市,最后从宝龙区出境。这天,河流全段开始动工,工人们首先要清理淤泥,等把淤泥清理得差不多了,再开始加盖子。先是把上游堵住了,等原来的水流干净了,就可以甩开膀子干了。几次治污都是如此,这次却出事了,当淤泥露出来的时候,工人们首先看到的却是一具尸体。 郭大胡子赶到现场的时候,尸体已经被拖到了岸上,那是一具男尸,穿着花格子衬衫,浑身沾染了淤泥,身体已经开始腐烂,散发出恶臭,脚上还绑了一块大石头。郭大胡子蹲在尸体旁,戴上手套检查起来,额头有撞伤,右边肩膀和胳膊都有砍伤,但这都不是致命的,致命伤在胸口,被刺中了心脏。他翻遍了每个口袋,没找到一分钱,也没找到任何能够证明他身份的东西。不过,当把死者的血型信息输入电脑系统进行比对的时候,郭大胡子的眼睛猛地一亮,立即给苏镜打了电话。 放下电话,苏镜冷冷地扫视了方大炮和烂仔明一眼,两人顿时感到不寒而栗,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苏镜吩咐道:“小邱,带上这两人,跟我走一趟。” 两人大眼瞪小眼,忐忑不安地上了警车,跟着两个警察来到宝龙区公安局。苏镜一见到郭大胡子便问道:“你没搞错吧?” “没有,绝对不会错,”郭大胡子说道,“在老闷儿被害的宿舍里,我们提取到两个人的血型信息,其中一个是老闷儿的,另外一个应该就是那个凶手的。追马河的无名尸体,血型和凶手的完全一样。” “小邱,把他们带过来。” 方大炮和烂仔明被带去了法医检查室,腐烂的尸体躺在冰冷的铁床上,衣服被脱得精光,身上的每一处伤口都清晰可见,除了额头的撞伤、胸口的刺伤,右臂还有两处刀伤,肩膀有一处刀伤。 苏镜喝道:“过去看看,认不认识?” 方大炮大大咧咧地走了过去,尸体虽然已经腐烂,但是面目依然隐约可辨,方大炮看得真切,立即说道:“不认识。” “不认识?这不是被你们打劫的人?” “不是。”方大炮斩钉截铁地说道。 “烂仔明,你再来看看。”苏镜说道。 烂仔明畏畏缩缩地走了过来,只看了一眼就别过头去,说道:“不认识。” “哼哼,真的不认识?”苏镜喝道,“你们明明是抢劫杀人,现在还想抵赖?” 烂仔明吓得浑身哆嗦,裤子都尿湿了,声音颤抖:“不不不,没有啊,我们没有杀人啊。” “那这具尸体是怎么回事?”苏镜问道,“你们以为说不认识就能一了百了了吗?现在坦白还可以从宽发落,等我们把证人找来了,你们就吃不了兜着走吧。” 烂仔明的双腿抖得像筛糠一样,偷眼看看方大炮。方大炮虽然尽量表现得很平静,心里早已翻江倒海怕得要命,说道:“苏警官,我们真的没杀人。” “这具尸体你到底认不认识?” “认识,”方大炮低下了头,说道,“就是被我们抢的那人。” 苏镜回头看了看郭大胡子,微微一笑,说道:“胡子,你要哪个?” 郭大胡子一指方大炮说道:“这个骨头看上去很硬,我就要他了。”说完,就扯着方大炮的胳膊,将他拽到了另外一个屋子里。 苏镜将一把椅子一脚踢到停尸床旁边,命令道:“坐。” 烂仔明畏惧地看了看发白的尸体,嗫嚅道:“我……怕。” 第25节 “坐!”苏镜面无表情冷若冰霜。烂仔明只好挪到椅子前坐下,感到脊背发凉,仿佛那具尸体会突然暴起扼住他的咽喉。 “再讲一下那天的经过。” 烂仔明嗫嗫嚅嚅地讲起来,时不时地觑一眼身旁的尸体。 “那天我跟大炮哥……哦……不,我跟方建堂在小饭馆吃饭,然后看到了他,他问横天煤矿怎么走,我们告诉他了。方建堂说,他肯定是去领抚恤金的,他叫我一起去抢他的钱。我们就躲在路边的土堆后面,等他来了就下手。他很配合的,没反抗就把五千块钱交给我们了。” “没反抗?”苏镜问道,“那你们砍他干什么?” 烂仔明急了:“他……他……方大炮嫌少,说抚恤金不可能这么少,逼他交出其他的来。他一个劲地说没有,还把钱包掏出来给我们看。方建堂就是不信,一个劲逼他把其他的钱拿出来。” “他不拿,方大炮就砍人了?” “是。” “然后就搜他身?” “是,不过没搜到什么,他身上真的没钱了。”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跑了。” “谁跑在前面?” “他。” “烂仔明,我早就看出来了,这些坏事都是方建堂唆使你干的,你本来没想抢劫,是他拉你入伙的,是不是?” “是。” “抢劫的时候,你只负责放风,是不是?” “是。” “砍人的时候,你没动手是不是?” “是,而且我还告诉他别砍了,别闹出人命来。” “好,这些事都是方大炮干的,你犯不着替他背黑锅,你明白吗?” 烂仔明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那你实话告诉我,方大炮真的只砍了三刀吗?有没有刺他心脏一刀?” 烂仔明迅速看了一眼尸体,声音越发小了,说道:“有。” “就用他手上那把刀?” “是。” 苏镜突然暴喝一声:“烂仔明,你他娘的还跟我瞎掰!” “我……我没……没有啊。” “心脏的伤口,明显跟胳膊、肩膀的伤口不同!你是想栽赃吗?” “不,不,不,我……我……他……他没刺。” “是你刺的吗?”苏镜说道,“因为你本来就不想去抢劫,是方大炮拉你去的。可是你没想到,方大炮竟然砍人了。你怕那人报警认出你来,于是就刺死了他,因为你跑在后面,方大炮可能根本没看到你做了什么事。” “不,不是这样的,”烂仔明急了,“再给我个胆子我也不敢杀人啊。对对对,我有证人的,可以证明我没有杀人。” “谁?” “当时有辆车开过来了,所以方大炮才急着砍人逼他拿钱。那个司机肯定能看到我没杀人。” “什么车?” “一辆吉普车,”烂仔明说道,“对,就是一辆吉普车。” “车牌号码?” “我没看清。” “那辆车有没有停下来帮他?”苏镜指了指尸体。 “我们跑了,根本就没回头看啊。” 郭大胡子走了进来,问道:“苏队,你的战况如何?”郭大胡子说,方大炮最后说有一辆吉普车开过来了,可以证明他们没杀人。 苏镜说道:“也许这两人没说谎。”又问道:“烂仔明,你们抢劫的时候是几点?” “两点多。” “两点多多少?” “不到两点半。” 又不是通缉犯,用什么假身份证啊? 不过两天的工夫,包老板的小餐馆便旧貌换新颜了,餐厅里坐满了人,包老板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干起活来也利落了很多。苏镜走进来的时候,包老板刚送走一桌客人,一见到苏镜,便热络地张罗起来:“哎呀,警察同志,又来给咱捧场了,来来来,快请坐。” “包老板,真是不好意思啊,你这么忙还要打扰你。” “哪里的话,来了都是客。” “我来问你点事。” 第26节 “好说好说,您请说。” “那天,一个年轻人到你店里打听去横天煤矿怎么走。” “是啊。” “你有没有看到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哎哟,这事你真把我问住了,我下午不在店里,”包老板说道,“你等一下,我把婆娘喊来。” 一会儿,包老板带着老婆出来了,她满头大汗,边伸手擦汗,边说道:“那天下午,我在门口择了一会儿菜,没看到有人从煤矿那边过来,就看到一辆吉普车。后来我就进屋了。” “那时候是几点?” “我两点多开始择,择了大概一个钟头吧。” 之前,苏镜去了一趟方大炮他们抢劫的地方,从那儿步行到小餐馆需要二十分钟时间,孟凡即便在受伤的情况下,一个小时也足可以走到了。可是这个胖女人竟然没有看到他!如果是一个普通的路人倒也罢了,可是如果她连一个浑身是血的人都看不见的话,就不可思议了。所以,苏镜推测,很可能那辆吉普车把孟凡救了。 “你看到那辆吉普车的车牌号码了吗?” “没有,一溜烟儿就过去了,谁去注意那个啊?” “这段时间一共过去几辆吉普车?” “一辆,就一辆。”胖女人毫不犹豫地说道。 “什么颜色?” “吉普车还能有什么颜色?”胖女人说道,“就那颜色呗。” 苏镜微微一笑,看来这个胖女人眼里的吉普车,只能是草绿色的,因为这是最大众的颜色。他离开小餐馆,回到宝龙区公安局,郭大胡子报告了他的最新发现,也可以说没有发现。他将老闷儿的照片扫描后,放到通缉犯数据库里进行比对,根本没有老闷儿的信息。 “苏队长,你说老闷儿这人是不是闲得蛋疼?他又不是通缉犯,用什么假身份证啊?”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总会有原因的。” “你那边怎么样了?” “那辆吉普车肯定有问题,孟凡很可能就是被那辆车带走了,杀掉之后抛到了追马河里。” “何以见得?” “餐馆老板娘说,下午没见到孟凡走出来,只见到那辆车开出来。孟凡很可能就在那辆车上。” “也许是救了他呢?” “如果真是救人,他为什么不报警呢?那毕竟不是昏倒的老太太,而是一个被砍伤的人。” 郭大胡子抓耳挠腮地说道:“这事越来越复杂了。首先老闷儿为什么要用假身份证?其次,他为何事被杀?第三,孟凡又是被何人所杀?第四,孟凡的血迹为什么会留在老闷儿的宿舍里?你说这些事是互不相干呢,还是联系在一起?” “我哪儿知道啊?”苏镜苦笑道。 “现在做什么,你尽管吩咐。” “在附近走访一下,看看有没有人看到了那辆吉普车里的人。” “好嘞。” 离开宝龙区,苏镜驱车返回市里,来到交通监控中心。那家小餐馆门前的土路是进出庄家沟煤矿的唯一通道,一头通往矿区,一头连接环城高速公路。高速公路双方向都安装了车牌自动识别系统,车辆经过时会闪光拍照,并即时将车牌信息上传到交警的车牌数据库,核对车型车牌以及有无违法记录。如果车型与车牌登记的信息不符,将被设定为疑似套牌车辆,并向前方关口报警。 苏镜向监控中心的值班领导说明来意,坐在电脑前检索车辆信息。从下午两点半到下午四点半,两小时的时间里,双方向一共有七辆草绿色的吉普车经过,其中一辆吸引了苏镜的注意,因为那个司机的打扮十分奇特,天气很热他却穿着一件大衣,衣领高高地竖起,遮住了脖子和耳朵。头上一顶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鼻梁上一副墨镜,遮住了大部分脸庞。 苏镜嘿嘿一笑:“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车主名叫杨建,男性,三十五岁,已婚。苏镜立即按照身份证上的地址寻到了杨建家楼下。这是一片老住宅区,由于车位紧张,路边也停满了车,车辆通行要小心翼翼,稍不留神就会剐蹭。苏镜一辆辆看去,没有看到那辆草绿色的吉普车。 杨建家住三栋六○二室,开门的是一个气质端庄优雅的中年妇女,她狐疑地打量着苏镜,问道:“什么事?” “杨建在家吗?” “不在。” “去哪儿了?” “你是谁啊?” “我是顺宁市刑侦大队的。” “你找他什么事?” “我们怀疑他与几天前的一宗谋杀案有关。” “什么?你会不会搞错了?” “你家的吉普车在哪儿?” “停在楼下。” “带我去看看。” 女人连忙锁上门,穿着睡衣趿着拖鞋,带着苏镜去找车,她没有去地下室,而是去了马路边,找了半天却没找到,女人喃喃说道:“我记得是停在这儿的呀,糟了,不会被人偷了吧?” 苏镜看着女人的脸,那张脸现在满是慌乱和着急,苏镜想,她要么就是个马大哈,车丢了还不知道,要么就是个奥斯卡影后的主儿,特别会演戏。 “被你老公开走了吧?” “不会,他出差了,还没回来呢。” “他什么时候出差的?” 第27节 “都走一个多礼拜了。” “也许他已经回来了呢?” “没有,他根本没回家。” “你确定?” 女人白了苏镜一眼,说道:“我老公没小三。” “可是有人看见你老公四天前开着你家的吉普车,去了宝龙区庄家沟煤矿。” “简直是胡言乱语,我都跟你说了,我老公出差了,他怎么可能去庄家沟?” “他去哪儿出差了?” “法国巴黎,本来说是四天前回来的,可是被耽误了。” “杨太太,我们会查清楚的,也许他已经回来了。” “不可能,”杨太太说道,“法国工人罢工你知道吧?”苏镜莫名地笑了笑,不知道她说这事干什么,只听她继续说道:“法国要搞退休制度改革你知道吧?然后工人就罢工了,你知道吧?你知道都有哪些工人罢工吗?我告诉你,其中就有航空工人,他们的机场都瘫痪了,我老公被堵在机场了,他怎么可能回来杀人?” 苏镜顿时有一种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的感觉,上一次也是类似的情况,他要查一个人的行踪,结果那人也是被堵在欧洲的机场了,那次倒不是因为工人罢工,而是因为冰岛火山爆发,火山灰太多影响航班起降1。他只好告辞了杨太太,然后电话问到顺宁边检站,得到的消息是,杨建的确还没回国。苏镜又吩咐邱兴华给顺宁市三百多个派出所、治安队发去传真,要求协助巡查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传真上注明了车牌号码,还附了一张图片。 活跃在医院里的黄牛党 有一种人,让人既爱又恨,这就是黄牛党,他们的业务范围非常广泛,涉及火车票、球票、演出票、经济适用房房号、验车、换外汇,甚至找工作、落户口等高端业务,一些黄牛党也能搞定,只不过价格可能更高而已。在全国各大医院,也活跃着一批黄牛党,他们专门倒卖挂号单,媒体报道:在广州,七元的挂号单被炒到了六十元,在北京,一个专家门诊的挂号单被炒到了上千元,在顺宁,一个挂号单被炒到了一百元。 曾翔穿着一身便衣,带着几个小兄弟,在排队挂号的人龙周围溜达,一看到可疑的黄牛,立即向前驱赶。他是医院的保安队长,负责的事情很多,驱赶黄牛是最微不足道的,其他的工作还包括监督病人、家属以及医生、护士有没有在非吸烟区吸烟;遇到“医闹”进行驱赶;救治重大事故伤者时,协助警方封锁医院,禁止家属、记者入内……他在人群中穿梭一会儿没有发现可疑人物,回到监控室,优哉游哉地端起茶杯看着一幅幅监控画面。苏镜就是在这时找上门来的。他做了自我介绍之后,曾翔立即肃然起敬,站起身来笑问道:“苏警官有何吩咐?” 苏镜说道:“我要看一下前几天的监控录像。” “哪天的?” “最后一批矿难伤者送来那天的。” 那天,医院被封锁了,不但大门口,就连病房内都有警察把守。之前,苏镜已经问过出勤的同事,有没有任何人来找过那个贾明,同事说没有,即便有人要找他,也根本进不来。苏镜不死心,来到医院监控室,想从监控录像里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医院里共安装了一百二十三个摄像头,实现了全覆盖,基本上没留死角。苏镜按照时间顺序,一段段画面往下看,先是救护车呼啸着开进医院,接着他看到贾明被挪到救护床上,然后进大堂、进电梯,到了十二楼,推进病房,之后再也没有出来。直到第二天凌晨,他才和其他伤员一起,坐上了横天煤矿的面包车离开了医院。在这期间,的确没人找过他。但是当他坐着面包车离开医院的时候,苏镜看到了孟凡的身影,他朝着面包车追去,嘴里不知道在喊着什么。 曾翔问道:“苏警官,找到了吗?” 苏镜缓缓地摇摇头,说道:“再看看其他的,”他指着屏幕上孟凡的身影,说道,“凡是有这个人画面的,都给我找出来。” 11因冰岛火山爆发被困欧洲机场一事见《封口费》。 这事很容易,一会儿的工夫就全找到了。孟凡来到了医院大门口,被保安和警察拦住,他跟一群伤者家属在一起,其他人都是情绪激动,只有他不动声色。苏镜看到,何旋的两个同事走了出来,然后一群家属围了上去,最后,孟凡也向前走去……苏镜顿时眼前一亮,立即驱车前往顺宁电视台,可是他却扑了一个空,卓均彦和陈巧媚出差了。 “他们去哪儿了?”苏镜着急地问道。 何旋咯咯一笑:“看把你急的,什么事啊?” “他们可能提供重大线索。” 卓、陈二人去福建省晋江市出差了,要采访一个叫詹其雄的人。他是一个渔民,在钓鱼岛海域与日本海上保安厅舰艇相撞,结果被非法抓扣十七天之后才被放了。当时,卓均彦正扛着摄像机,陈巧媚举着话筒,詹其雄义愤填膺地接受采访:“我死都说钓鱼岛是中国的,我还要去钓鱼岛打鱼。”就是在这时,陈巧媚的手机响了,她毫不犹豫地挂断了,可是那人很执著,不停地拨打电话,她干脆把电池拆了。电话那头,苏镜既着急又郁闷,只好拨打卓均彦电话,何旋赶紧制止他了:“你猴急啥啊?他们肯定是在采访,不方便接电话。” 果然,卓均彦也把电话挂了。苏镜只好焦急地等待,每一分每一秒似乎都能要了他的命,终于电话响了,陈巧媚不耐烦的声音传了过来:“谁啊?” “陈记者,是我,苏镜。” “哎哟,苏警官,不好意思,刚才在采访。你找我有事?要请我吃饭吗?” “等你回来就请,”苏镜说道,“我现在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问你。” “什么事?” “那天你和卓均彦去医院采访矿难伤员的救治情况,一出医院就有一群家属围了过来,其中有一个人跟你说了几句话,不知道他说什么了。” “苏警官,好多人问我话呢,我哪知道你说的是谁啊?” “就是最后一个问你的。” “苏警官你就饶了我吧,那天乱哄哄的,我哪能记得住啊?”陈巧媚说道,“要不你等我回去,我看看监控录像没准就想起来了。” “我把他照片发给你,你看看能不能想起来。”苏镜挂断电话,从包里拿出孟凡的照片,用手机翻拍之后给陈巧媚发送过去。过了大概五分钟,陈巧媚回电话了,她很得意地说道:“这个人我想起来了,他很有意思。” “陈记者,你能不能说详细点儿?” “你真的要请吃饭吗?” “请,请,当然请,你想吃什么都行。” “哈哈哈,”陈巧媚得意地笑了,“那个人问我医院里有没有一个叫孟培根的人。” “孟培根?” “对,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当时我还想呢,这人为什么叫培根而不叫芝士呢。” “然后呢?” “最好玩的是,他看电视看到我们采访一个人,但是却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叫孟培根。” 苏镜激动地说道:“陈记者,我真的要请你吃饭,你提供的线索太重要了。” 十三年前,他已经“死”过一次了 一个八岁的小朋友去跟老师请假:“我姥爷要结婚,我要去吃饭。”老师惊讶地下巴都快掉下来了,直到后来才知道,这位“姥爷”不是小朋友的亲姥爷,而是辈分上的姥爷,年纪也就二十多。中国人特别讲究辈分,几千年了历经战乱,照样是井井有条一丝不苟。如果你走到中国的农村,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恭恭敬敬地叫一个乳臭未干的总角小童为“爷爷”,你可千万别大惊小怪以为老人家老昏了头,其实人家清醒着呢,之所以这么卑躬屈膝,是因为辈分小了。几乎每个家族都会有辈分表,有了辈分表,即便不认识对方,只要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就能准确知道该叫爷爷、叔叔还是大哥,或者垂着手倨傲地站着等别人叫你爷爷叔叔,这是因为每个人的名字里,都包含着一个代表辈分的字。 所以,当苏镜得知那个被害的矿工很可能叫孟培根的时候,他立即想起了孟凡的父亲孟培庆,毫无疑问,两人的名字中都有一个“培”字。在中国,孟姓是名门望族,全国各地多有分布,即便同是“培”字辈,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但是,这一巧合就像黑夜里的一抹亮光,让苏镜看到了希望。 第28节 孟主任笑呵呵地迎出来,问道:“苏警官,什么风把您又给吹来了?” 苏镜拱手一笑道:“孟主任啊,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来向您打听个人。” “苏警官每次来,都是打听人,哈哈哈。”孟主任将苏镜迎进办公室,倒了一杯热茶,这才问道,“这次要问什么人?” “你们村有没有一个叫孟培根的人?” 孟主任睖睁片刻,然后近乎机械地点点头,说道:“有,有过。” “有过?” “是啊,以前是有,不过现在死了。” 苏镜一愣,老闷儿的真实身份,他才刚刚知道,孟主任怎么就会知道老闷儿已经死了呢?“孟主任,你怎么知道他死了?谁告诉你的?”苏镜狐疑地问道。 孟主任吃惊地看着苏镜,然后咯咯咯地笑起来,说道:“说岔了,说岔了,我们肯定说岔了。我们村的孟培根,十几年前就死了。” “什么?” 孟主任叹口气说道:“还是被人杀的,你知道杀他的人是谁吗?” “谁?” “就是你上次来打听的孟凡他爹孟培庆。” 苏镜觉得越来越迷糊,各种线索纷繁复杂缠夹不清,但就是在一团乱麻之中,他又隐隐约约看到了一线光明。 “孟培庆为什么要杀孟培根?他俩是什么关系?” “说起来,他俩的曾祖还是亲兄弟,谁知道传到他们这一辈,竟骨肉相残起来。” “为什么事?” “为一个女人。” “孟凡他妈?” “不是。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孟主任叹息道,“村里有个女人,死了男人,成了寡妇。人长得挺俊俏,就是不守妇道,专门勾引男人。这孟培根、孟培庆都是她的相好,有一天,孟培根去她家,正巧撞到她跟孟培庆在一起,然后两个人就吵起来了,越吵越凶,到最后,孟培庆一气之下就把孟培根打死了。” “你确信孟培根真的死了?” “那可不是?警察都来了,还能搞错?” 苏镜掏出老闷儿的照片,递到孟主任面前问道:“你认识这个人吗?” 孟主任一看,倒吸一口凉气:“哎呀,这……这……不会,不会,不是他,他没这么老。” “你说的‘他’是谁?” “孟培根啊,”孟主任说道,“像,真的很像。” “也许他就是孟培根呢?” “不会,”孟主任说得斩钉截铁,“孟培根早死了,尸体我还看过呢。” “尸体什么样?” 孟主任啧啧叹道:“哎哟,那叫一个惨哦,过去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忘不掉,有时候我真后悔,不该去看。但是孟培根是个老光棍,家里也没别人了,警察找村里的干部去认尸,我只能去了。可哪能认得出来啊?浑身都被砸得稀巴烂。” “用什么砸的?” “石磙子,”孟主任说道,“孟培庆也真够狠的,把他头砍下来了,身子扔到村头一口荒井里,然后再把三个石磙子丢进去,这么一砸,你说还能认出个人样来吗?警察把尸体拼起来让我看,那哪儿是尸体啊?就是一堆烂肉堆在一起嘛!” “头呢?” “头没找到,一直没找到。” “孟培庆也没说头丢到哪儿去了?” “后来听说,他跟警察交代他把头丢到河里去了,可是警察捞了半天也没捞到。” “警察怎么知道那人就是孟培根呢?” “起初也怀疑过,因为一直找不到孟培根的尸体,看到一具尸体,自然想到他了。后来一查,果然是他,孟培庆也承认了。” 一切都毫无疑问了,老闷儿根本不是孟培根,孟凡认错人了。可是苏镜觉得,这一切都太不合情理了,孟凡肯定应该知道孟培根已经死了,他为什么还要去医院找孟培根呢?他又为什么跑到煤矿呢?最后……他又是被谁杀的呢? “孟主任,那个寡妇叫什么名字?” “姓蒋,叫蒋淑娟。” 苏镜心头一凛,老闷儿的工友曾经说过,老闷儿在说梦话的时候,曾经喊过“淑娟”的名字。 蒋淑娟住在孟家庄村东,三间大瓦房早已破败,堆砌院墙的砖头摇摇欲坠,似乎轻轻一碰就会轰然倒塌。大门朝南开,木头也已衰朽。去宋君龙家时,孟主任吆喝着就进去了,但是寡妇门前是非多,他可不能那么熟络地闯进去,站在门口拍打着门环,喊着:“侄媳妇在家吗?” “谁啊?” 院内响起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一个老女人打开了门,手里还拿着一把猪食舀子,一见是孟主任,脸上立即堆满了笑:“哎哟,是孟主任啊,真是稀客,我这喂猪呢,快请进。” 苏镜跟随孟主任走进大门,院子里收拾得整整齐齐,靠墙根垒着一个猪圈,一口大肥猪正两条腿趴在围墙上,盯着外面的猪食桶,哼哼哧哧地叫唤着。孟主任说道:“饿着谁都别饿着它,快把猪给喂了。” “唉,好嘞。”蒋淑娟麻利地舀起猪食,倒进猪食槽子,大肥猪这才离开了围墙享受美食去了。 苏镜看到,她的右手腕有几处被烫伤的痕迹。她年方五十有余,跟朱元璋一样长着一张马脸,肤色倒是白净,衬托着满脸麻子越发显眼。头发很长,挽了个发髻扎在头顶,但依然很凌乱,而且能明显地看到很多白发。苏镜想,这个女人即便年轻个十几二十岁也不会漂亮到哪儿去,真不知道孟培根孟培庆怎么会看上她。瞥眼一看,因为没戴乳罩,蒋淑娟的两个乳房沉甸甸地嘟噜着,苏镜一下子明白了。 孟主任介绍道:“这位是市公安局刑侦队的苏队长。” 蒋淑娟突然之间浑身颤抖,两条腿就像筛糠一样停不下来,苏镜大惑不解,孟主任更是惊诧万分,慌忙问道:“侄媳妇,你这是怎么了?” 第29节 蒋淑娟的嘴唇颤抖着,一句囫囵话都说不清楚:“我……我……没……什……什……你……你……警……找……我……干……干……我……什么……什么……我都……我都……说……说了呀。” 苏镜问道:“你说什么了?” “我……我……不……我……什……什么……都……都没说。” 孟主任笑道:“侄媳妇,这位苏警官是好人,你不要怕他嘛!你又没做坏事。” “我……是……是……没……没做坏事,我……不……不怕。”蒋淑娟依然惊恐万分,“你们……你们到屋里坐。” 屋里摆设虽然寒碜,但是纤尘不染。苏镜和孟主任往椅子里一坐,蒋淑娟忙着端茶倒水,但是她现在已经什么事都干不了了,握暖瓶的手颤抖不止,热水时不时地溅到外面,苏镜连忙起身,扶住蒋淑娟的胳膊,说道:“阿姨,您就别忙了,我们坐会儿就走。” “阿……阿姨?你叫……叫我?” “是啊,”苏镜笑道,“您这岁数跟我妈差不多大,我当然应该叫您一声阿姨了。” 蒋淑娟勉强笑了笑,嗯嗯地应承着。 苏镜满脸笑容,也是满腹疑云。这个蒋淑娟为什么见到警察竟害怕成这样?老闷儿和孟凡的死,与她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阿姨,您前几天没去顺宁市吧?” “没,没有。”蒋淑娟此时已经渐渐平静下来。 “一直在家里?” “是啊,谁闲着没事往城里跑啊?那不是我们穷人去的地方。” “阿姨,我向您打听一个人。” “谁?” “孟培根。” 刚刚恢复平静的蒋淑娟,神情再次紧张起来,豆大的汗珠瞬间爬满了额头,一粒粒地滚落下来。她张口结舌面红耳赤,过了半晌这才说道:“他……他不是死了吗?” 苏镜将老闷儿的照片递到蒋淑娟面前,说道:“这个人绰号叫老闷儿,前几天被人杀了,您看认不认识他?” 蒋淑娟接过照片一看,吃惊地张大了嘴巴,然后说道:“不,我不认识。” “他不是孟培根?” “不是。” “我看挺像的呀。” “不,不,不,”蒋淑娟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点不像,这根本就不是孟培根。孟培根已经死了,十三年前,孟培庆把他杀了。” 苏镜收回照片,失望地说道:“看来我们真是认错人了,孟培庆的儿子估计也是认错了。” “孟凡?”蒋淑娟问道,“他也认出来了?” “是。” “那你为什么还要问我?” “他……”苏镜刚想说孟凡被人杀了,话到嘴边立即忍住了,说道,“他也不敢确定。” 蒋淑娟点点头,喃喃地说道:“他肯定是认错人了,孟培根早就死了呀。” 苏镜递给她一张名片,说道:“阿姨,以后想起什么事来就跟我联系吧。”苏镜的手在空中擎了半天,蒋淑娟一直没有接名片,她的目光散乱,呼吸急促,嘴里念念有词:“不……不会的……不能这样……死了……尸体……没死……他没死……”终于,她转向苏镜,说道,“我想去看看尸体。” 声音很低,但是每个字都非常清晰。 第06章 冤狱是这样炼成的 她像疯了一般猛地将衣襟一扯,扣子噼里啪啦脱落了,两个硕大、松弛的乳房乍然呈现在眼前,像是两个大南瓜在胸前晃来晃去。苏镜的脸色立即涨红了,浑身不自在,他吓得连连后退,说道:“你……你这是干什么?” 到监狱后,“三高”都没了 马克思说,没进过监狱的男人不算是真正的男人。不过,如果有可能,1174实在不愿意做一个真正的男人,他宁愿被人阉了,也不愿受这十多年的铁窗之苦。他想不通,为什么有的人蹲监狱竟然还能蹲得怡然自得,蹲得满心欢喜。有一家国有企业的副总,贪污受贿四十多万,被判入狱三年。谈起入狱感受,他很兴奋,伸出手来给人看:“你看你看,我手上脸上的老年斑都没有了。”不但如此,他还说当年在位时经常应酬,吃得身体发福,“三高”了,到监狱后,连“三高”都没了。于是他很兴奋,觉得这牢真没白坐。1174是坐在监狱的阅览室里看到这份报道的,当时他就自愧不如,人比人真是气死人。这十三年来,他没有一天不想着离开这个鬼地方,没有一天不想着监狱外的自由生活。他想念老婆,想念情人,更想念儿子。一想起儿子,他就老泪纵横,算算时间,儿子昨天就该来看他的,可是他竟然没有来。他很担心,生怕儿子出了什么意外。 眼下,他跟一群犯人坐在生产车间里,几十台缝纫机嗡嗡地响着,他目不斜视地看着手中的布料缓缓通过针尖。正在这时,一个狱警站在门口大声喊道:“1174,出来一下。” 他慌乱地抬起头,看了看狱警。 “1174,还愣着干什么?有人找。” 1174兴奋地站起来,凳子也被踢翻了,桌子上的布料也掉到了地上,他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去,眼角泛出了泪花。但是他失望了,他满以为来见他的是他日思夜想的儿子,谁知道会见室里坐着一个陌生人。他先前还怦怦直跳的心脏此时似乎要停止了,心中装满了沉甸甸的失望,这种失望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失魂落魄地坐下,然后木然地看着前方,目光的焦点却不知落在何处。 年轻人问道:“你是孟培庆吧?” 孟培庆调整目光的焦点,看了看眼前的年轻人,然后点点头,说道:“是。” “知道找你什么事吗?” 孟培庆缓慢地摇摇头。 “我是顺宁市刑侦大队的,姓苏,名镜。” 孟培庆浑身一哆嗦,抬眼看看苏镜又立即低下头,眼神里满是惶恐。 “我今天是为十三年前的案子来的。” “啊?哦。” 第30节 “你还记得孟培根吧?” “记得,我杀了他。” “你真的杀了他?” “是,是,千真万确,真的是我杀了他。” “你是怎么杀他的?” “我们先是在蒋淑娟家里吵起来了,后来就到外面打架,我失手把他打死了。然后……然后我把他头砍了下来,身子扔在一口井里,还把石磙子推到了井里,头……头……头扔到了河里。” 苏镜看着手中的档案,孟培庆所说的跟他十三年前交代的情况一模一样。 “孟培庆,你确信你当年杀的人就是孟培根吗?” “确信,确信。” “你没杀错人?” “没有,怎么会呢?” “孟培根并没有死。” “什么?”孟培庆惊讶地抬起头来,眼睛里闪烁着希望的光芒,可只在一瞬间,那光芒暗淡了,消失了,他又低下了头。 “你现在还确信你杀了孟培根吗?” “是,我真的杀了他。” 苏镜越发疑惑,他抽出一张照片,推到孟培庆面前,问道:“认识这个人吗?” 那是老闷儿遇害现场的照片,孟培庆端详半天,嘴唇都哆嗦了,最后嗫嚅着说道:“不认识。” “这不是孟培根?” “不,不是,孟培根十多年前就被我杀了。” “孟培庆,你不要有什么顾虑,人到底是不是你杀的,你跟我说实话。” “是,是我杀的。” 农民分地留下红手印 苏镜没办法,只好离开了监狱,心中满是疑问。遇害的老闷儿到底是不是孟培根?孟培庆如此坚持,是不是蒋淑娟搞错了?她说要看看尸体,于是苏镜就带她看了。老闷儿一丝不挂地躺着,身上覆着一层白霜,蒋淑娟怔怔地看了半天,然后便忍不住啜泣起来,说道:“是他,就是他。” “你没认错?” 蒋淑娟看了看苏镜,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走向前去,她试探地握住老闷儿的老二,那家伙早被冻得硬邦邦的了,苏镜大惑不解地看着她,只见她将老二扯起来,看了看冻得萎缩的阴囊,最后点点头,说道:“是他,这里有颗痣。” 虽然苏镜没有统计过,多少男人的阴囊上会长痣,但是蒋淑娟都如此肯定了,那自然是孟培根无疑了。这样一来,孟培庆就是被冤枉的了,可是他却一个劲地坚持自己真的杀人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带着种种疑问,苏镜又赶到孟家庄蒋淑娟家。 “你确信没认错人?” “不会的,”蒋淑娟说道,“跟我睡过的男人,我怎么会认错?” “可是孟培庆却坚持说,他的确杀害了孟培根。” 蒋淑娟突然哭了起来,她像疯了一般猛地将衣襟一扯,扣子噼里啪啦脱落了,两个硕大、松弛的乳房乍然呈现在眼前,像是两个大南瓜在胸前晃来晃去。苏镜的脸色立即涨红了,虽然蒋淑娟已经是个大妈级的女人了,他对她不会有丝毫的兴趣,可是这么袒胸露乳的,苏镜感到浑身不自在。他吓得连连后退,说道:“你……你这是干什么?” 蒋淑娟哭道:“你看看,这都是你们干的。” “看……看什么呀?我们干什么了?” “当年你们抓住了孟培庆,逼着他承认自己杀人了,还要逼着我作证,我不作证,你们就打我,给我灌辣椒水,让我坐老虎凳,还用烟头来烫我的胸口,怎么?现在你不敢看了吗?” 苏镜这才回过神来,盯着她起皱的乳房看了看,果然两个乳房上有好几处烫伤的痕迹,跟她手腕上的烫伤是一样的。 “我……我知道了,你穿起衣服好吗?” 蒋淑娟一边哭着一边将衣服穿好:“可怜的孟培庆,被冤枉了十三年啊。他当年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最后熬不住只好承认自己杀人了。” “可是我反复问他,他总是一口咬定他杀了人。” 蒋淑娟幽幽地说道:“那是他被打怕了吧。” 苏镜不得不承认,蒋淑娟的推测是有道理的。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己就要揭开一桩惊天冤狱了,这将涉及很多老警察,其中不少人现在可能已经升迁了。考虑到这一严重后果,苏镜必须万事小心,不容一丝一毫的纰漏。 “你家里现在还有没有孟培根当年留下的毛发之类的东西?”苏镜话一出口就后悔了,留个毛发做纪念基本上是年轻人而且是特别新潮的年轻人玩的游戏,比如红极一时的小月月就曾经跟男朋友小w要根毛做纪念,对蒋淑娟这个农村妇女来说,这简直就是下三烂的把戏。所以,苏镜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自己都快听不见了,他等着蒋淑娟骂他流氓混球,可是蒋淑娟却没听懂,问道:“他又没在我家理过发,怎么可能留在我这里?就是掉个一根两根的,也早就找不到了呀。” 苏镜这才松了一口气,突然一拍脑袋,叫道“糊涂糊涂”,又问道:“你们村分过地吧?” “1993年分过一次地,打那之后再没分过。” “孟培根分过吗?” “当然分啦,他是我们村的,肯定有他的地。”蒋淑娟微微笑了起来,苏镜不知道,她想到了年轻时跟孟培根钻进他家玉米地的情形。 全中国最有名的一次分地发生在1978年,河南小岗村,十八位农民冒着极大的风险立下生死状,在土地承包责任书上按下了红手印,创造了“小岗精神”,拉开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序幕。孟家庄1993年的那次分地虽然没像小岗村那样载入史册,但却必然会被记录到顺宁市公安局的案宗里。孟主任见苏镜又来了,打个哈哈笑道:“苏警官,你干脆常驻我们村得了。” 心急火燎的苏镜被孟主任逗笑了:“哎呀,孟主任,我又要请你帮忙了。” “好说好说,”孟主任爽朗地笑道。 “你们村1993年分地时的档案还在吧?” “在,你找那个干什么?” “太好了,全靠你了,孟主任!” 第31节 厚厚的一沓档案发出了霉味,孟主任解开细绳,翻找一会儿,抽出一张纸,递给苏镜:“这就是分给孟培根的地,这块地真不错,肥,又靠路边,浇水也方便。” 看着那张泛黄的纸,苏镜两眼放光,直勾勾地盯着右下角那个血红的手印看了半天。 被“住”看守所还得交食宿费? 1994年,湖北省京山县雁门口镇居民张在玉被政法机关认定已遭丈夫杀害,其丈夫佘林祥被判入狱,十一年后,张在玉突然回家了!她的归家,让当地人目瞪口呆——这表明其丈夫佘祥林被判刑是错案。 1998年,山西省临汾地区中级法院以抢劫罪判处郝金安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十年后,真凶落网,郝金安终获清白。 1999年,河南省商丘市柘城县老王集乡赵楼村发现一具无头尸体,赵作海被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缓刑两年。2010年,“被害人”赵振晌回到村中,赵作海沉冤得雪。 如今,顺宁警方又为中国的冤案史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从案件的相似程度来说,孟培庆的冤屈更像赵作海,“被害人”都以为将对方打死了而远走他乡,于是留下的一方便成了替罪羔羊。 孟培根和老闷儿的指纹百分之百吻合,苏镜再无疑问,老闷儿就是孟培根,而狱中的孟培庆根本没有杀人。孟培庆最初很不配合,继续坚称自己杀人了,直到苏镜摆出充分的证据证明孟培根的确是前几天刚被人杀了,孟培庆的心理防线才崩溃了,他失声痛哭大呼冤枉。等他止住了哭声,苏镜问他之前为什么一直坚持自己杀人了。他说,当年他被刑讯逼供的时候,经常有警察来告诉他,找到证据了,说他没有杀人。接着换第二个警察来审讯他,他自然说自己没杀人,然后就挨一顿打。过几天,又有警察来说他没杀人,他又信了,又挨一顿打。三番五次之后,不管是谁说他没杀人,他都一口咬定,自己真的杀人了。时隔十三年,恐怖的记忆仍在,所以当苏镜找上门来说他没杀人时,他以为苏镜也是来试探他的。 苏镜立即向侯国安局长汇报了此事,侯局长一听这事脑袋都大了,问道:“你确信没有搞错?” “没有,绝对没错。” 侯国安不停地拍着脑门,叹道:“这都什么事啊!你说说,当年是谁办这件案子的?” 苏镜回答道:“主办此案的两个民警,一个叫温亚兵,一个叫范江山,现在一个是派出所所长,一个是副所长。当年的派出所所长叫雷风行,现在是西峰区公安局局长。” 苏镜停了下来,侯国安看了看他说道:“继续说。” “当年的西峰区公安局长也过问了此案,卷宗里还有他要求迅速结案的批示,后来这位局长升任市公安局长,之后又升任副市长,现在主抓安全生产工作。” “杨爱民?” “是。” “唉,老杨这下算栽了,”侯国安又问道,“还有吗?” “还有邱德龙的一份批示,也是要求迅速结案,不要拖延。” “邱德龙?政法委书记?” “是,现在已经退休了。” 侯国安叹道:“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啊,小苏,你说说,我们该怎么办?” “当务之急是立即释放孟培庆。” “这可是一大丑闻啊,像赵作海、佘祥林那样处理的话,全国都要闹得沸沸扬扬。”侯国安又问道,“你对无头尸案怎么看?那个尸体不是孟培根,那么他是谁?你有没有想过?” 苏镜一直沉浸在发现冤案的兴奋中,此时被局长一问,闹了个大红脸,支吾道:“还没想过。” “那你对孟培根、孟凡被杀有什么看法?” 苏镜说道:“《南方人物周刊》曾经有个报道,说的是2006年,在宁波,有个叫吴大全的贵州青年,被冤枉杀人,判了死缓。服刑期间,也就是2008年,他在狱中竟然遇到了真正的杀人凶手。结果你猜怎么着?” “放了呗!” 苏镜呵呵地笑着摇摇头说道:“没有,根本没放。” “没放?” “2010年3月12日,慈溪市法院以窝藏罪判处吴大全有期徒刑四年零四个月。” “窝藏罪?他窝藏谁了?” “我不知道,”苏镜说道,“《南方人物周刊》引用了一则最早披露此案的网帖解释说,这么做是为了避免吴大全释放后向新闻界申冤,造成如同河南赵作海冤案一般的舆论,以其他罪名继续关押吴大全,让其无法申诉。” “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侯局长,你说杀害孟培根、孟凡的凶手,会不会也是这么想的,怕引起赵作海冤案一般的舆论?” 侯国安沉思道:“恐怕不会,舆论再怎么不利,对个人的影响还是要小很多的,对顺宁的影响是最大的。” “侯局长,冤狱这事对个人的影响还是很大的,”苏镜说道,“佘祥林昭雪后,有一个当年的办案民警自杀了,赵作海昭雪后,当地也有一批官员落马了。” “你是说杀人灭口?” “我觉得有可能,”苏镜继续侃侃而谈,“可能是当年的一个办案人员,在电视上看到了孟培根,立即想到案子办错了,为了掩盖这宗冤案,他便杀了孟培根,这样一来,就没人知道孟培庆是冤枉的了。可是,孟凡也看到电视了,他也去找孟培根,希望能洗脱父亲的冤屈,结果也被凶手干掉了。” 侯国安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那人会是谁呢?” “这就要看谁最想遮掩此事了,”苏镜说道,“如果这宗冤案昭雪的话,从邱德龙,到杨爱民,再到雷风行、温亚兵、范江山,他们都得受到牵连。” “那你觉得现在公布这宗冤案合适吗?” 苏镜愣了一下。 侯国安说道:“如果我们现在公布冤案,那无异于打草惊蛇。所以,我觉得不妨先把这事藏着,暗中调查。” 苏镜立即说道:“不行!” 苏镜的声音很大,把侯国安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不行?” “孟培庆已经被关了十三年了,我们已经够对不起他的了,我不想让他在监狱里多待哪怕一天。继续关押他,不是跟其他地方的鸟人一个德行?” 见苏镜如此粗鲁地顶撞自己,侯国安也火大起来:“这我不管,我只想把案子给破了,就让他牺牲几天吧。” “他已经牺牲十三年了!” 侯国安突然笑了,指着苏镜的鼻子骂道:“你这头犟驴,我告诉你,这事我说定了,不需要再讨论了。” 苏镜哼了一声说道:“侯局长,这事要么由我们主动发布,要么由媒体逼着我们发布,你看着办吧。” 第32节 “还反了你了,”侯国安一拍桌子,骂道,“你不就仗着你老婆是电视台的?我告诉你,没用!宣传部一个电话,你老婆一个字都不准报道。” 苏镜轻蔑地笑了,问道:“侯局长,宣传部给电视台打完电话之后,你觉得他们会不会再给杨爱民打个电话呀?那不一样泄露机密了?” 侯国安一时语塞,苏镜不依不饶继续说道:“再说了,顺宁宣传部管得了顺宁的媒体,管得了全国的媒体吗?” “他妈的,你敢要挟老子!” 苏镜倔强地说道:“不敢,我只是给您提个醒。” 侯国安想了想,不耐烦地说道:“好吧好吧,释放,释放,立即释放。” 苏镜笑了,说道:“还是侯局长英明啊。” “行了行了,少拍马屁了。” “局长,我还要提个醒。” “啰唆!还有什么事?” “咱们可千万别跟孟培庆要食宿费啊。” “啥?啥?你说啥?” “我也是防患于未然,别跟人家要食宿费。” “谁他娘的会办这种事啊?你真是多此一举!” “侯局长难道没听说?”苏镜说道,“河北邯郸市临漳县涉嫌故意杀人的刘俊海、刘印堂叔侄二人被非法关押十五年后无罪释放,七年多了,他们一直申请国家赔偿,却一直得不到。非但得不到赔偿,看守所还跟他们要十五年的食宿费五千块钱。” “有这事?” “媒体都报过。” “咱们这儿不会出这种事儿。” “谁知道呢?还是先打个电话才好。” 孟培庆就这样被立即释放了,他没交一分钱的食宿费就走出了监狱大门。何旋近水楼台先得月,她得到了苏镜的内部消息,一直守在监狱门口,等孟培庆一走出监狱大门,她就手拿话筒冲了过去。赵作海当年出狱的时候是悲喜交集,但是孟培庆却只有悲,没有喜,因为他已经得知儿子前不久刚刚遇害了。他对着何旋的话筒,朝着摄像机镜头吼了一句电视台肯定不会播出的话,然后踉踉跄跄地走了。 随后,顺宁市公安局召开了一次新闻发布会,记者们都以为警方又破获了一宗什么案子或者只是一般的新闻通气会,却没想到是揭示了一宗石破天惊的冤狱。 破案率是个紧箍咒 范江山的心情就像中国股市一样阴晴不定大起大落,他本来很高兴,去了一趟夜总会,跟曹老板吃了一顿饭,揣着厚厚一沓钞票回了家。此时,他的心情就像进入涨停板,举目望去满眼红。可是傍晚时分,他的心情却一落千丈,比跌停板还要跌停板,怪只怪他打开了电视机,而且看的还是《顺宁新闻眼》,然后他就一屁股坐在沙发里,半天回不过神来,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渐渐缩小,像一块肮脏的裹尸布一样把他包裹得紧紧的。老婆见他神色不对,关切地询问:“你怎么了?” 范江山费劲地咽了口唾沫,说道:“出事了,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范江山哆嗦着双手掏出手机:“我要打电话,我要打电话……” 温亚兵接到范江山电话的时候正和几个老板搓麻将。 “老范,快过来搓两把,老地方……什么?你说谁……真的?” 放下电话之后,他面如死灰,几个老板发现有异,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人问道:“范所长,出啥事了?兄弟们帮你摆平了。” 温亚兵强作镇定地说道:“没事没事,头有点晕,我先回去了,你们接着玩。” 那天晚上,温亚兵和范江山一夜没睡好。温亚兵回到家后,他提心吊胆地打开电脑,果然舆论已经沸腾了,各大网站的首页都挂出了醒目的标题:《顺宁版赵作海孟培庆被错判杀人罪入狱13年》《一场矿难揭出13年冤狱》 《顺宁村民冤狱13年妻改嫁儿被杀》 《顺宁错案国家赔偿数额未定》 …… 点开一条条新闻,几乎每条后面都有上千条留言,大部分人都在质疑,孟培庆是不是受到了刑讯逼供,当年的办案民警都是谁?甚至有人说,在某某案件中,有办案民警已经自杀了,孟培庆冤狱中的民警,是不是也该以死谢天下? 越看,温亚兵心里越堵得慌,孟培庆的惨叫声竟然又出现在脑海里。这么多年了,他从来没想过这事,他本来以为早就把这事给忘记了,谁知道今夜往事沉渣泛起,搅扰得他不得安生。 第二天温亚兵和范江山黑着眼圈上班了,见面之后心照不宣地点点头。走进办公室,范江山问道:“老温,你说这事怎么办?” “我们现在是砧板上的肉,还能怎么办啊?等着吧。” 两人不再说话,一口一口地抽着闷烟。耿天和敬云走进办公室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副乌烟瘴气的景象,两个所长面前的烟灰缸已经被烟头塞满了,见到两人进来,温亚兵乜斜了一眼没有理会,范江山刚想站起来打个招呼,见到温亚兵一副倨傲的样子,便也跟着摆起了架子,装作谁都没看见。 耿天问道:“请问两位是温所长和范所长吧?” 温亚兵头也不抬嘴也不张,从喉咙深处咕哝了一句:“是啊。” “我们是市局监察处的,今天来……” “知道。” 耿天和敬云此行早有准备,要对付这些在基层摸爬滚打十几年数十年的老干警,并不是一件容易事,但是遭到如此冷落却是没想到。敬云本来想客客气气地把事情问清楚,看这架势觉得来软的不行了,于是硬邦邦问道:“看来两位所长一直在等我们,有什么要交代的就赶紧交代了吧。” 温亚兵愠怒地抬起头,瞟了一眼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问道:“交代什么?我们有什么好交代的?” 范江山呼应道:“就是嘛,让我们交代什么?” 耿天说道:“十三年前,所谓孟培根遇害案是你们侦办的吧?” “孟培根?孟培根是谁?”这是温亚兵的声音。 “是啊,孟培根是谁?”这是范江山的声音。 敬云笑道:“范所长,您是温所长的留声机吗?” 第33节 范江山被抢白得脸色顿时红了,说道:“你……你什么意思?” “没有,没有,我没别的意思,”敬云连连摆手,然后说道,“耿警官,你问。” 耿天说道:“我来提示一下,十三年前被孟培庆杀死的孟培根,前几天又被人杀死了一次。” 温亚兵说道:“很奇怪,怎么回事?” 敬云等了片刻,问道:“范所长,您这次没有意见了?” 范江山虎着脸,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温亚兵和范江山两人一直从基层干起,每次行动都是冲锋在前,素来瞧不起那些坐办公室的文职人员,尤其是监察处的。他们认为,监察处的人一无是处,整天做的事情就是整自己人。耿天和敬云就更不用说了,这两个年轻人刚毕业没几年,从来没在基层干过,从来没有冲锋陷阵过,他们喝的水还没自己吃的盐多呢,凭什么来调查我们啊? 耿天和敬云也知道两人的心思,这么多年了,类似的风凉话也听过不少,最初,敬云还为这事哭过,现在早就处之泰然了。敬云说道:“两位所长,咱们关起门来就是一家人,我们也不跟你们绕弯子,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好。现在,孟培庆已经被释放了,这铁定是一件冤案。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如何化解这次事件,该认的栽我们还是得认,硬撑着硬扛着都没好处。现在媒体已经报了这事,不出今天,全国各地的记者就会拥到顺宁,到时候,你说我们怎么办?所以,局里才要求我们必须抢在媒体之前把这事问清楚了,侯局长说了,该打的板子还是要打,该保护的同志还是要保护。” 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有软有硬,范江山坐不住了,抬起头来看了看温亚兵。温亚兵也知道这事躲是躲不过去的,于是说道:“老范,你给两位同志说说。” 范江山说道:“我们基层工作是很难搞的,整天一堆鸡零狗碎的事不说,上面还要给加任务下指标。你说为什么会有刑讯逼供?还不是因为上级给我们规定了破案率!如果破不了案,完不成任务,是要扣奖金的。” 耿天问道:“这个我们知道,我们会如实反映的。十三年前,你们的确对犯罪嫌疑人孟培庆刑讯逼供过?” “是。” “还打过谁?” “他姘头,姓蒋,忘记叫什么名字了。” 温亚兵说道:“我想补充一点,也不是推卸责任,只是想如实反映一点情况。破案率的确是个紧箍咒,我们所长一直催促我们,务必撬开孟培庆的嘴,让他老实招供。因为那时候,已经认定他就是杀人凶手了。” 耿天翻了翻记录本,问道:“你说的所长,是现在的西峰区公安局局长雷风行吗?” “是。” “雷风行要求你们迅速结案?” “他要求撬开嫌疑人的嘴。” “他也是迫于破案率的压力?” “应该是吧,破案率降低了,直接受影响的就是他。” 接下来,耿天、敬云二人又详细询问了几次用刑的经过,温、范二人尽量避重就轻地一一交代。将近晌午,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温亚兵抬眼一看,不禁自嘲地笑了:“看来市里真的很重视啊,连刑侦队长都来了。” 苏镜一看眼前这架势,立即明白了,哈哈笑道:“温所长,好久不见,我可不是来找你麻烦的。” 众人互相打个招呼,苏镜说道:“我是来查那具无头尸案的。”他看看耿、敬二人,说道,“你们问完了,我再跟两位所长聊聊。要不我先回避一下?” 敬云笑道:“不用了,我们已经结束了。” 苏镜看着耿、敬二人离开,这才压低声音问道:“你们没事吧?” 苏镜这么一说,温、范二人立即把他当成了自己人,温亚兵说道:“兄弟我这次算是栽了。” “嗨,没事,大丈夫能屈能伸嘛。” 温亚兵问道:“苏队,有什么事我们能帮上忙的?”温亚兵心想,事情既然暴露了,上边肯定会丢卒保帅,自己还是想办法自救吧。 “是这样,既然十三年前的无头尸不是孟培根的,那它是谁?我就是来调查这事的。” 范江山问道:“可是,你问我们,我们怎么会知道呢?” “我已经看过了这个案子的卷宗,前后经过基本上明白了,但我还是想请两位所长帮我回忆一下,看看能不能发现一些疑点,找到一点线索。” “好吧,我们全力配合。” “当年5月2号,你们第一次接到报案,说孟培根失踪了,对吧?” “具体时间哪能记那么清楚啊?”范江山说道。 “那你们还记得报案人的姓名吗?” “宋伟,”温亚兵说道,“雷局长的小舅子。” “雷风行?” “是。” 范江山说道:“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们刚跟着计生办去一个老乡家里牵了一头牛回来,宋伟就来了。当时我们还不知道他是所长的小舅子,就问他找谁。就在这时候,雷所长从厕所出来了。宋伟先叫了他一声姐夫,然后才说,村里最近有一个人好久都没见到了,他怀疑这人失踪了。雷所长就吩咐老温和我一起做笔录。宋伟说,他们村有个叫孟培根的人,已经五六天不见人影了,怀疑他失踪了。当时我就烦了,五六天不见人影就来报案,你说他是不是吃饱了撑的?但是人家是所长的小舅子,我们也不敢怎么样。我说可能只是走亲戚了,过不了几天就回来了。他说孟培根从来不走亲戚,然后又说孟培根前几天跟他们村一个叫孟培庆的人打起来了,孟培庆的脑袋都被打出血了,接着孟培根就失踪了。当时老温就问他,你是不是怀疑孟培庆把孟培根杀了?他说不是,他只是觉得奇怪。这个时候,雷所长进来了,问他小舅子到底怎么回事?宋伟又说了一遍,雷所长就说,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事,咱们就走一趟去看看吧。然后我们就去了孟家庄,把孟培根的邻居都问遍了,都说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好几天都没见他了。我们又去找孟培庆,问他为什么跟孟培根打架,他很老实,说是为了一个寡妇争风吃醋。我们就诈他把孟培根藏哪儿去了。他说他什么都不知道。雷所长说,还是带回所里好好问问。于是,我们就把他带到所里,还有那个叫蒋什么的寡妇。” 苏镜嘿嘿笑道:“那时候你们就打他们了吧?” 温亚兵苦笑一声说道:“是,当年对这事管得也不是很严。反正我们把他俩都打了一顿,但是他俩都说不知道孟培根去哪儿了。关了两天,实在问不出什么,只好把他们放了。谁知道过了一个月,宋伟又来报案,说是在他们村的一口枯井里好像有死人。我们立即赶过去了,果然发现一具尸体,脑袋不见了。井里还压了几个石磙子。尸体已经烂得不像样了,那个味儿,简直没法闻。” “你们没问问宋伟是怎么发现尸体的?” “没有,”温亚兵说道,“那是所长的小舅子,有什么好问的?” 范江山说道:“我问过,当时雷所长就在旁边。我一问,雷所长就说,你是不是把宋伟当成嫌疑人了?我赶紧说不是,也就没再问。” “那你们怎么认定那人就是孟培根?” “因为之前宋伟报案说孟培根失踪了,所以我们立即想到了他,当时也叫了几个村民来认尸,有的人说那衣服好像是孟培根的。” 苏镜说道:“宋伟有没有来认?” 温亚兵说道:“认了,我记得就是他说那衣服是孟培根的。” “卷宗上没写这些。” 第34节 范江山说道:“雷所长交代我们,别让他小舅子掺和到这些事里,所以就没记。” 面对媒体,千万不能堵 2009年底,河南安阳宣布发现了曹操墓,但因墓穴面目全非、骸骨残破不全,真假之辨愈演愈烈。复旦大学历史学系和现代人类学教育部重点实验室联合宣布,向全国征集曹姓男性参与y染色体检测,用dna技术解答曹操墓真伪之争。dna就是这么奇妙,不但能亲子鉴定,还能协助考古。据说,国际上已能对两万年内的骨骼dna进行分析研究。考古学家在罗布泊楼兰墓地发掘的“楼兰美女”,就是靠dna确定其东方血统的。 上万年前的骨骼、废墟都能采集到dna信息,何况只是一口十三年前的枯井?孟家庄村北人山人海,围满了警察、记者以及不明真相和已明真相的群众。眼前是一片葱葱郁郁的绿色,田里的玉米正在抽秧。村委会孟主任带着几个警察沿着田垄走走停停,终于停了下来,说道:“差不多就是这儿了。” 几个民工在警察的指挥下,拎着头刨了起来,只刨了几下就听到哐当一声,他们刨到石头了。十几块大石头围成一圈,中间是夯实的泥土。孟主任说道:“对了,就是这儿。当年发现尸体后,我们就把这口井给填了。” 邱兴华问道:“这口井本来是取水用的吗?” “不是,”孟主任说道,“这口井是用来窖藏的,地瓜、芋头、白菜藏在井里,一个冬天都不会坏。” 左右无事,邱兴华找了块石头坐下来,手拿一把蒲扇不停地扇风。警戒线外,时不时传来阵阵喧嚷声,是记者和保安在争执。有记者问道:“凭什么不让我们去采访?”邱兴华笑笑,懒得理他们。接着又听到一声大叫:“邱兴华,你给我出来!” 邱兴华顿时头都大了,喊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顶头上司的老婆、《顺宁新闻眼》的记者何旋。想当年,他和苏队长第一次去电视台办案的时候,何旋的声音柔柔的酥酥的,把个苏大队长迷得颠三倒四,怎么几年过去了,这婆娘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呢? “邱兴华,别装听不见,要我打你手机吗?” 邱兴华没办法,只好抬起屁股走向警戒线,说道:“听到了听到了,嫂子啊,我的好嫂子啊,你有什么事啊?” 何旋说道:“亏你还知道我是你嫂子。” “知道知道,当然知道。嫂子,什么事啊?” “少装蒜,凭什么不让我们去采访?” “哎呀,这我也没办法,这是上头规定的,怕破坏了现场。” “什么现场?都破坏十三年了,我们还能破坏什么?” “这个……这个……我做不了主啊。” “好,那我问你们领导。” “嫂子,”邱兴华压低声音,嬉皮笑脸地说道,“这事我们领导也管不了。” 何旋白了他一眼,问道:“你以为我找你们哪个领导?苏镜也算领导?我问你们局长。” “你问,你问。” 何旋还真问了,邱兴华印象中甜甜酥酥的声音又出现了:“侯局长啊,我是苏镜的老婆何旋啊……我们在孟家庄采访,可是被挡在外面拍不到画面……侯局长啊,我跟您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觉得吧,现在这事闹这么大,咱们一定得做好危机公关,面对媒体千万不能堵,而是要疏。现在在这儿采访的媒体不止我们顺宁市那几家,还有好多外地的。我觉得,咱们是不是应该在程序许可的范围内,适当地放松一下呢?如果采访不到正面的东西,他们只好写负面的了……我们知道规矩的,绝对不会乱来,现在的警戒线离那口井太远了,能不能近一点儿?我们还是在警戒线外,但是得让我们拍到那口井啊……好嘞,谢谢侯局长,”然后她将手机递给邱兴华,“侯局长找你。” 邱兴华笑着指指何旋,接听了电话,然后说道:“你们先等一下,我们把里面的警戒线围好了,再把这里的撤了。” “小邱,改天请你到我家吃饭啊!” “不敢不敢,我怕你们两口子把我吃了。” 下午,苏镜赶来的时候,记者们已经围在靠近枯井的警戒线外拍摄了,他在人群中打量一番,却没看到何旋。 “别找了,走了。”邱兴华说道。 “去哪儿了?” “唉,我说头儿,你这老婆也真是,忽悠着侯局长把警戒线弄这么近,自己却溜了,告诉我说,挖出东西了就打电话给她,她去村里采访了。” “这里怎么样了?” “挖了一多半了,孟主任说差不多快见底了。” 孟主任叼着旱烟袋,站在井口往下看,回头看了看一个警察,张张嘴又闭上了。苏镜走向前去,对那个警察说道:“别踩着庄稼。” 孟主任感激地咧嘴一笑,说道:“苏警官,我这片玉米地有没有赔偿啊?” 苏镜哈哈一笑,说道:“孟主任,您还在乎这点东西?” 孟主任将旱烟袋往前一递:“要不要来一口?” “消受不起,消受不起,”苏镜说道,“孟主任,咱们到这边坐,我还有点事要问你。” “我就知道,你苏警官没事怎么会想得起我这个老头子呢?” 两人就地一坐,苏镜问道:“宋伟是你们村的吧?” “是。” “他跟孟培根、孟培庆交情怎么样?” “交情?就是这浑蛋把孟培庆害得这么惨。” “话也不能这么说,他又不知道孟培庆是冤枉的,你说是不是?” “理是这个理儿,就是让人气不顺。” “那他跟孟培根的交情呢?” “没听说有啥交情,就是见面点个头打个招呼。” “宋伟还住在村里吧?” “在,”孟主任说道,“忘记告诉你了,我们村那个鸽子岭索道就是他承包的。” 第07章 开发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第35节 “普罗大众的价值观念已经在发生变化了,已经在转型了,可是很多官员的观念还没转过来,这种错位,就造成了如今的乱象。” “有人说,中国现阶段的主要矛盾是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智商和官员们不断下降的道德之间的矛盾。” 当年征地,他不同意 宋伟昨天晚上跟朋友打麻将,打到凌晨四点多才回家,也没洗漱倒头就睡,感觉没睡多久就被老婆推醒了,他不耐烦地嚷嚷:“别烦,困死了。” “孟培庆放出来了。” “孟培庆是谁?放出来就放出来呗。”宋伟咕哝道,他还沉浸在梦乡呢。 “就是杀了孟培根的那个孟培庆啊!” “哦,关我屁事?”宋伟继续睡去,可是孟培庆的名字却像一根针一样,慢慢地扎进他心里,他猛地一翻身,坐了起来:“什么?孟培庆放出来了?” “是啊,听说是昨天下午放出来的,晚上到家了。” 宋伟寻思半晌,说道:“难道是表现好减刑了?没事没事,反正生米煮成熟饭了,他还能反了天?” “今天早晨,一大群警察到咱们村了,在挖孟主任地里那口井。” “挖那井干什么?” “听说冤枉孟培庆了,十三年前那具尸体根本不是孟培根的。” “不是?”宋伟这才着急了,“孟培庆当年不都认了吗?给咱姐夫打电话没有?” “打了,一直关机。” “咱姐呢?” “她什么都不知道,说姐夫昨天晚上没回家。” 宋伟掏出一支烟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说道:“没事,过去这么多年了,害怕个屁啊?”话虽这么说,他却再也睡不着了,穿好衣服到了鸽子岭景区,索道操作员宋君龙正在协助游客上下轿厢。 “今天客流怎么样?” “还行,来了两个团。” 宋伟点点头,心事重重地走进办公室,透过窗户,看着雾气蒙蒙的鸽子岭发呆,直到苏镜走进来,他才收敛起心神。 “你是宋老板吧?” “我是,你是哪位?” “宋老板生意很好啊,”苏镜看了看窗外,说道,“我是顺宁市刑侦大队的苏镜。” 宋伟立即慌了,但是强作镇定,说道:“哎呀,原来是一家人。我姐夫也是干公安的,他是我们区的公安局长,姓雷,你们应该认识吧?” “认识认识,经常一起开会,”苏镜看了看窗外秀美的风景,然后问道,“鸽子岭搞旅游有些年头了吧?” “十多年了。” “这片地听说之前是孟培庆的?” 宋伟心中一凛,终于谈到正题了,他依然笑容可掬地回答道:“只有一小片是他的。” “宋老板还记得哪些地之前是他的吗?” “这我哪儿记得啊?” “听说当年征地,他好像不同意。” “哎呀,这都是老皇历的事了。当年顺宁市政府一直在跟他谈判,他特别倔,就是不干。” “市政府?” “是啊,这是市政府的项目,我只是承包。” “哦,”苏镜话锋一转,又问道,“当年孟培根失踪,听说是你报的案?” “是。” “你怎么知道他失踪了?” “苏警官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事了?” “随便问问。” “哎呀,有些事我也记不清了,要不你去问我姐夫吧,他记性比我好。” “你们俩商量着报案的?” “啊?你看这话说的,怎么可能呢?” “要不我问你姐夫干什么?” 宋伟呵呵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苏镜继续问道:“宋老板,听说你跟孟培根交情很深。” “听谁胡扯呢?他一个老光棍半吊子,我哪跟他熟啊?” “你跟他不熟的话,怎么他不见了几天,你就急得跟什么似的,说他失踪了呢?” “我是碰巧听到他跟孟培庆打架,然后过几天他就不见了。” “他们是在哪儿打架的?” 第36节 “在那寡妇家里。” “蒋淑娟?” “是。” “你也去寡妇家了?” “哎哟,苏警官,这话可不能乱说啊。我那天晚上就是经过那里,偶尔听到的。” “有个警察亲戚就是不一样啊,两个人吵了一架,你就想到另外一个人失踪了。” “苏警官这是取笑我呢。” “哪敢啊,”苏镜笑道,“对了,发现无头尸体的,也是你?” “是。” “真巧啊。” “嗯。” “你该不会是一直在找孟培根的尸体吧?” “是有这想法,但也没特地跑到枯井那边去找。” “那你怎么钻到玉米地里,又碰巧到了枯井旁边,看到了井里的尸体呢?” “苏警官,我什么时候成嫌疑人了?” “没有啊,谁说你是嫌疑人了?” “你问的事情我已经忘记了,有事问我姐夫去。” “宋伟,孟培庆的冤狱,你觉得你姐夫脱得了干系吗?” 宋伟沉默了,又掏出一支烟来。 “他现在恐怕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这你总该清楚吧?要不你跟我回局里把事情说清楚?” “不用了,”宋伟吐出一口烟圈,说道,“我是去那儿找人的。” “哪儿?” “玉米地。” “找谁?” “一个女的。” “谁?” “相好的。” “叫什么?” “杜芬。” “你们村的?” “是,不过早就嫁人了。” “你们怎么发现尸体的?” “我们闻到臭味了,然后打着手电筒往里一看,就看见一具尸体。” 离开鸽子岭后,苏镜立即给郭大胡子打了个电话,因为杜芬嫁到了宝龙区,他要郭大胡子去问问杜芬十三年前的事。他又交代:“郭大胡子,尽量不要破坏人家的家庭稳定啊,最好私下问。” 放下电话,他又接到了邱兴华的电话。小邱说,那口枯井已经挖到底了,找到了三个石磙子,“喜羊羊”已经提取了一些土壤,说石磙子上还有血迹。 “喜羊羊”不是别人,是法医杨湃,这厮最近迷上了动画片《喜羊羊与灰太狼》,闲着没事就哼“喜羊羊美羊羊懒羊羊沸羊羊慢羊羊软绵绵红太狼灰太狼……”同事们干脆就叫他“喜羊羊”了,他竟然十分喜欢这名字。 邱兴华问道:“老大,你要不要过来看看?” “这事就让喜羊羊搞定好了,我还有别的事呢。” 监察处的人来了 雷风行的办公室位于三楼最靠里的那间屋子,一进门先是一道玄关,一丛观音竹茂盛地生长着。绕过玄关,眼前豁然开朗。会客区摆着一张长方形的茶几,周围环绕着半圈黑色的真皮沙发,茶几上放着一个茶壶两个茶杯,茶杯里的茶水是满的,已经凉了,漂浮着几片茶叶子。两扇大窗户正对着西峰区公安局的庭院,可以看到庭院里的小桥流水假山假石。阳光透过窗户恣意地照进屋内,饶是如此,屋子里还是显得那么阴郁。据说主人的心情会影响到周边的一事一物一草一木,此刻的雷风行雷局长坐在他宽阔的办公桌后面的老板椅上,像一只网中央的蜘蛛,但是毫无活力筋疲力尽。整洁的办公桌此刻也现出一副呆板之象,身后是一排书柜,不过书并不多,只有十几本,雷风行的个人照片、奖杯占据了书柜的大部分空格。 雷风行终于还是笑了,他看着苏镜,说道:“苏老弟啊,你怎么才来啊?看,茶水都给你准备很久了。” “雷局长在等我?” 雷风行看了看表,说道:“也不长,就等了一个小时。” “雷局长不愧是老公安啊,我的一举一动都掌握在你手里了。” “坐吧,坐吧,”雷风行将残茶倒掉,又斟了两杯,“先解解渴吧。” 苏镜端起一杯抿了一口,赞道:“好茶好茶,早就听说雷局长是品茶的行家,以后我可要经常来了。” “恐怕没机会喽,”雷风行指指挂在衣架上的警服,不胜怅惘地说道,“这身衣服估计也穿不了几天了。” 苏镜尴尬地笑笑:“雷局长言重了。” “说吧,咱们也别兜圈子了,兜来兜去的,大家都难受,你说是不?” 苏镜笑了笑问道:“雷局长是什么时候知道消息的?” 第37节 “一个小时前,够后知后觉的吧?”雷风行说道,“昨天晚上跟朋友唱k打牌,今天早晨才睡,一觉睡到后半晌,打开手机一看,二十多条短信息。温亚兵和范江山慌得跟什么似的,还有我那小舅子。我跟他们说,慌什么慌?犯了错误,就要接受惩罚,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慌也没用!” “还是雷局长眼界宽,看得开。” “哈哈哈,我也只能看开点啦,”雷风行说道,“我等你的时候,一直在想那件案子。我到现在还想不明白,那个尸体为什么突然不是孟培根了?苏老弟,你确定孟培庆是被冤枉的?” “确定,因为孟培根前几天还上了电视,《顺宁新闻眼》采访了他。” “真是奇怪了,那么,井里的尸体是谁呢?” “我们正在查。” “你怀疑我小舅子跟那具尸体有关?” “雷局长怎么这么说?” “如果光是调查冤狱,也用不着苏老弟亲自出马吧?而且也不会追问宋伟尸体的事。” “雷局长果然慧眼。” “我就跟你直说了吧,当年之所以那么快速地结案,主要还是破案率的压力。如果破案率太低的话,你说我那所长还干不干了?” “难道仅仅是破案率?” “当然不是,还有上头也会给你压力,”雷风行说道,“我记得很清楚,当年杨爱民还亲自下达指示,要我们尽快结案,不要拖泥带水。杨爱民当年就是我现在这个位子,西峰区公安局长。” “以前出了命案,杨爱民也会指示你们尽快结案吗?” “我当所长那阵儿,哪有这么多命案啊?整天处理的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事,什么邻里纠纷夫妻不和之类的,孟培根那案子是我们所接的第一宗命案。” “这么说,宋伟发现尸体只是巧合?” “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巧合。” “我听说他本来在跟孟培庆谈判征地的事……” “不,苏老弟,你搞错了,”雷风行说道,“征地不是宋伟干得了的。那是顺宁市政府的项目,宋伟只是承包,征地工作由政府进行,与宋伟没有关系。” “话是这么说,可是孟培庆一天不同意顺宁市政府的征地方案,宋伟就一天不能动工,这总是真的吧?”苏镜说道,“看看新闻,开发商什么事干不出来?哪次征地打死人是地方政府直接干的?” “你怀疑宋伟杀了孟培根然后嫁祸给孟培庆?” “不,孟培根并没有死,起码十三年前没死。” “那还是先查明那个无头尸体到底是谁再说吧。” 办公桌上的电话响起来了,雷风行嘿嘿一笑:“苏老弟,你猜是谁打来的?” “哎哟,这我哪儿知道啊?” “嘿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该是监察处的来了,他们今天上午去找了温亚兵和范江山,我一直在等他们。” 雷风行说着话,走向办公桌。苏镜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心生兔死狐悲之感,雷风行一直强作镇定有说有笑,但是一旦站起来,脚步还是有点虚浮。只见他拿起电话,懒懒地问道:“你好。”然后他的表情僵住了,现出惊讶的神色,问道:“邱书记?”接着诚惶诚恐,不停地说着:“哎……哎……是……是……好……好……” 等他放下电话,苏镜呵呵一笑,说道:“雷局长也有失算的时候啊。” 雷风行讪讪地笑:“还以为是监察处的来了呢。” 苏镜离开雷风行办公室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刚才还泰然自若的雷风行脸色明显阴暗了,坐在椅子里,双手哆嗦着摸出了一包香烟。苏镜走到大堂,迎面看到了监察处的耿天和敬云,苏镜说道:“雷风行一直在等你们呢。” 敬云快人快语,笑道:“苏队长怎么来了,不会是通风报信的吧?” “你这丫头,真是不敢跟你们多说话。” 耿天笑道:“苏队长,别理她,我可是好人哦。” 《中华人民共和国赔偿法》 孟培庆杀人案的所有档案材料,共有九卷一千二百六十六页,苏镜看了一百多页之后便觉得很无奈,怎么天下事如此相似?当年佘祥林杀妻冤案事发后,其律师发现案件的卷宗少了很多页,如今孟培庆的卷宗也出现了类似的情形,一百二十三页和一百二十四页不翼而飞了,要么是当年法院在封存卷宗时印错了页码,要么是有人故意抽走了卷宗材料。更诡异的是,一百二十二页和一百二十五页竟也能连贯起来,看来只能是印错页码了。如果说真的有人抽走了材料,那也肯定是十三年前就被人做了手脚。 他放下卷宗上网浏览,关于孟培庆冤狱的新闻依然是各大网站的重头戏。本来,全国各地媒体的记者刚刚采访完矿难回去了,有的人还在回去的路上,就立即重返顺宁,记者们将焦点集中在细节的挖掘上,然后苏镜惊讶地发现,对付孟培庆的手段,跟对付赵作海的方法竟然如出一辙:《孟培庆冤狱:枪管击头头顶放炮一月没睡生不如死》《孟培庆披露刑讯逼供细节:喝催眠药水昏迷又被鞭炮炸头》《孟培庆披露受审细节:刑警威胁秘密处决》…… 网友纷纷跟帖,有的说,无罪的孟培庆多次供认杀人,显示了刑讯逼供的淫威;有的说,刑讯逼供下,每个人都可能成为“佘祥林”“赵作海”“孟培庆”,人是血肉之躯,假如我们像赵作海孟培庆一样倒霉,被警察冤枉,铐在板凳腿上打,把鞭炮放头上炸头,三十天不让睡觉,又有几个敢说自己不招供呢?所以,刑讯逼供不杜绝,每个人都会因为害怕自己成为“赵作海”“孟培庆”而恐惧。 而在这些报道之外,更有媒体对孟培庆的国家赔偿金提出了猜测,佘祥林拿到四十六万赔偿和补偿款,赵作海坐牢十一年获赔六十五万元赔偿金和困难补助,广西王子发冤狱九年获赔八十九万元。文中提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赔偿法》第二十六条规定:“侵犯公民人身自由的,每日的赔偿金按照国家上年度职工日平均工资计算。”佘祥林获赔的比赵作海少,只能怨他放出来得早,平均工资太低了。而在实际操作中,有的是按照国家的平均工资算的,有的是按照地方的平均工资算的。由于顺宁的发展速度在全国之上,所以在孟培庆错案中,如果按照顺宁的2010年度职工日平均工资计算,那么他领到的国家赔偿金则将多得多。 正看着新闻,门铃响了,苏镜忙迎出去,何旋回家了,脸上挂了一层寒霜,苏镜连忙笑嘻嘻道:“娘子,您回来啦,小的给您请安了。”说着话,接过老婆手中的包。“娘子,谁欠你钱啦?” 何旋憋着嘴,冒出一句:“妈的!” “你妈还是我妈?” “哎呀,你别添乱了。” “娘子,快说说看,到底怎么啦?” “老娘辛辛苦苦采访了一天,最后只发了三十秒。” “什么新闻啊?” “我采访什么了,你还不知道啊?” “知道知道,是我说错了,为什么只发三十秒?” “市里来通知了,只能发通稿。” “哎呀,又在自我陶醉!” “啥自我陶醉?” 第38节 “你想啊,他们只能管得了你们,外地媒体管得住吗?明知管不住,还要求发通稿,你说他们是不是自我陶醉?” “就是,妈的,一群意淫的王八蛋。” 苏镜陪着老婆把王八蛋们骂了一通,何旋的气也消了,问道:“你在家干什么呢?” “看这些卷宗,”苏镜说道,“这是当年孟培庆的审讯记录。” “能看出什么吗?” “暂时还没发现疑点,”苏镜说道,“他们肯定不会把刑讯逼供的事写进去,留下来的档案完美无瑕。” “我问你,你有没有打过人?” “你说呢?” “对了,你打过的,”何旋说道,“你当着我的面打过犯人呢!” 那次是苏镜的好友、何旋的前男友李大勇遇害了,苏镜怀疑是一个夜总会老板干的,不由分说就把人家打了一顿。现在旧事重提,两人都是欷歔不已,何旋说道:“好像是突然之间,这个世界变了样,以前哪有这么多命案啊。” “转型中国,问题滋生矛盾突出,光怪陆离乱象纷呈,如果能乱而得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这代价也太大了吧?你想想这几年,顺宁出了多少宗连环谋杀案!” “做什么事不需要付出点代价?” “你说得倒是轻松,”何旋不屑地说道,“十几条人命,那是一点点代价吗?一条人命,跟十三亿条人命的价值是一样大的。” “你这是哲学命题了,我不跟你争。” “我看你也就会自我安慰,避免不了那么多血案,便安慰自己说,这是转型时期不可避免的代价,似乎有了这些血案,我们就能顺利转型了。” “你这是抬杠,典型的抬杠。” “本来就是这样的。” “唉,生活已经如此痛苦不堪,你再不让我自我安慰,我不是要活活气死了?” “其实我一直搞不懂,转型到底转的是啥。” “不会吧,何大记者,你真不知道?” “我是被顺宁市政府给整晕了,市里三天两头开个会,说要改善民生加强管理,然后美其名曰搞转型,你说这叫转的哪门子型?” “那你觉得什么叫转型呢?” “经济结构、文化形态、价值观念的变化,就是社会从原有的发展轨道进入到新的发展轨道。现在的很多社会矛盾,都是转型时期的表现。” “好形而上啊。” “这么说吧,普罗大众的价值观念已经在发生变化了,已经在转型了,可是很多官员的观念还没转过来,这种错位,就造成了如今的乱象。比如拆房子这事,放在几十年前,说拆就拆了,老百姓也没办法。但是现在不行了,老百姓的公民意识增强了,他们觉得政府不能想拆我房子就拆我房子。但是官员们呢?还停留在几十年前的观念,觉得我想拆你就可以拆你,这就是矛盾。” “有人说,中国现阶段的主要矛盾是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智商和官员们不断下降的道德之间的矛盾。” “对,就是这样,”何旋继续说道,“再比如赵作海的冤狱,假如这事放在十几年前,估计冤狱也就冤狱了,不会造成这么大风波。但是现在不同了,搞出这么大的冤狱,你就是浑蛋,就得骂你。还有前几天那矿难,其实也体现了转型时期的剧痛。” “何以见得?” “首先,放在以前,矿难也就矿难了,媒体不会这么关注,也没有关注的空间。但是现在不同了,媒体还是有一定的话语空间的,于是,全国各地的媒体都来了,批评你的监管,质疑你的救援;其次,官员们还企图遮遮掩掩,甚至还导演出假救援的丑剧,遮掩遇难的真正人数。杨爱民的脑筋就没转型,他以为他还可以一手遮天说一不二,但是媒体不答应,舆论不答应。” “亲爱的,打住,”苏镜说道,“关于矿难的调查还在进行,结果还没出来呢,你怎么这么轻易就下结论了?” “你看,你也是转型没转过来的人,私下议论也是公民的正当权利,你看把你给急的。” 何旋准备长篇大论将老公好好批判一番,苏镜也做好了洗耳聆听洗心革面的准备,一个电话救了他。他长长地喘了口粗气,说道:“救星,救星来了,哈哈。”气得何旋干瞪眼。 电话是小周打来的,他是刑侦队的警员,毕业三年多,一直在苏镜手下干,做事非常细致。自从孟培庆从监狱里走出来,他就接到了苏镜布置的任务,查找十三年前的失踪人口。十三年前,电脑还不普及,根本没有电子档案可供查询,他只能调出原始的卷宗,逐个比对逐个排查,有的报过失踪,后来又找到人了,有的过了几天找到了尸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只有一个人,名叫石运来。 “他是哪里人?是孟家庄的吗?”苏镜问道。 “不是,”小周说道,“他是石家夼的,离孟家庄很近。” “说说他的情况。” “他失踪的时候三十七岁,老婆姓乔,单名一个丽字。五月四日,她到当地派出所报案说老公失踪了,她说二号晚上,石运来出去吃饭就再也没回来。临走的时候,石运来也没告诉她要去哪儿吃饭,她说她老公一向如此,从来不说自己的行踪。” “当年有没有调查过她?” “不知道,这上面没写。” 第二天,苏镜奔往石家夼,这里离孟家庄的确很近,孟家庄位于鸽子岭的山脚,石家夼在半山腰,站在村口,整个孟家庄尽收眼底,就连鸽子岭景区的索道都一目了然。苏镜直接找到村委会,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热情地招待了他,她面色黝黑,满脸麻子,是石家夼的妇女主任,听说苏镜打听乔丽,她立即瞪起了眼珠子,问道:“她出什么事了?” “她没出事,我只是找她问点事。” “原来这样啊,”妇女主任嗓门很大,“她早就不住村里了。” “去哪儿了?” “去市里了,开了一家服装店。” “你还记得石运来吧?” “记得,哪能不记得?那是我们村第一个万元户,早年在外地做生意,那时候还叫投机倒把呢,好像做的就是服装生意。哎呀,人家那日子过得红火啊,过年过节的时候,这么大个猪头,一买买仨,那衣服就更别说了,整天都是新噌噌的。谁知道,后来他就失踪了呢!” “村里人怎么说这事的?” “说法可多了,”说起村里人的家长里短飞语流言,妇女主任兴致更高了,脸上的麻子都跟着充血了,“有人说石运来肯定在外面有人,跟着狐狸精跑了,你想他在外地做生意,他能闲得住?有几个男人能管得住自己下半身的?而且他跟他老婆也没生养,好像说是他老婆的问题,他常跟人说乔丽只打鸣不下蛋。” “还有什么说法?” 第39节 “哎哟,这就不好说了。”妇女主任做出一副为难的神色,但是眼神里又满是急切,渴望将村里的八卦往事跟人分享,最后没等苏镜问,她就说了,“还有人说,石运来是被乔丽害死了,然后不知道把他的尸体丢到哪儿去了。她老公失踪没几天,她就去顺宁市里买了房子开了店,又过了没几天,就跟一个老板好上了,有人说她跟那老板早就有事了。本来呢,石运来一直在外地做生意,可是那年,石运来说不出去了,打算在顺宁承包个什么项目。这一来,乔丽就没法跟那老板鬼混了,所以就把石运来害死了。” “乔丽一直在村里,怎么跟顺宁市的老板鬼混啊?” 妇女主任一时语塞,最后说道:“就是嘛!根本就是谣言,你也知道,农村啊,到处都是闲着没事嚼舌根的人。” 苏镜笑了笑,心想城里这种人其实也不少。 “你知道乔丽的服装店在哪儿吗?” “这我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帮你问问,有人碰巧去过她的店。” 我不是计生办的,你开下门 开车回顺宁的路上,苏镜接了两个电话,第一个电话是宝龙区公安局郭朝安郭大胡子打来的。这两天,郭大胡子也没闲着,苏镜让他帮忙找一下杜芬,他今天一大早就风风火火地去了。杜芬嫁到了下沟村,离宝龙区有一个小时的车程,他火急火燎地赶到下沟村,然后有些踌躇,因为苏镜有交代,这事尽量别声张,毕竟都是十多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最好别让她老公知道。郭大胡子一向是个大老粗,如今要办细致活了,还真是难为了他。赶往下沟村的时候,他没想那么多,现在到了,就开始琢磨了,万一她老公问他有什么事,他该怎么回答? 村支书将他带到杜芬家门口,一路上跟他拉着家常,他一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直到村支书说“到了”,他才支吾了一声。 大门上了锁,郭大胡子心里一凉,这趟路算是白跑了。可是,村支书却依然拍打着门环:“老林,出来。” 郭大胡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村支书咧嘴一笑,说道:“在家,肯定在家。”他继续拍打门环,而且越拍越响:“再不开门,我就拆你的门了。” 院子里传来一个粗豪的声音:“拆就拆吧,也就剩一门了。” 村支书回头朝郭大胡子笑笑:“这驴脾气又犯了。”然后喊道:“快点儿,找你老婆问点事情,不拆你房子。” “我老婆不在家,改天再来吧。” 郭大胡子见状,喊道:“老林,我是宝龙区公安局的……” 村支书朝郭大胡子直摆手,郭大胡子硬生生地把后半句咽了回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老林听到了,只听他气哼哼地吼道:“滚蛋,有种你们把我房子拆了。” 郭大胡子疑惑地问道:“这是演的哪一出啊?” 村支书叹道:“唉,超生户。” 郭大胡子喊道:“老林,我不是计生办的,你开下门,我就问点事,问完就走。” 院子里却没声音了,郭大胡子左右为难,问村支书:“杜芬真的在家吗?” “在,肯定在,”村支书说道,“前段时间不知道躲哪儿去了,昨天晚上刚回来。” 郭大胡子心一横,一捋袖子走上前去,左手扶住门框,右手从门缝中伸进去,向上一抬,一扇门就被卸了下来,院子里一个将近四十岁的黝黑汉子虎着脸,转身就往厢屋跑,郭大胡子立即跟上去,却见老林挥舞着一个铁耙冲了出来,嚷嚷道:“你们再往前走,我就跟你们拼了。” 村支书急了:“老林老林,你可别干傻事啊,这位警察同志真的只是来问事情的。” “什么事,问我!” 郭大胡子本来就是个莽撞的人,他已经忍了很久了,此刻终于爆发了,二话不说蹂身上前,使出一招空手套白狼,老林眼前一花,手中铁耙已经被夺了去。他恼羞成怒,赤手空拳地扑了上来,郭大胡子一侧身,反手勾住他的胳膊扭到身后,疼得老林哇哇直叫。郭大胡子用力往前一送,老林扑倒在地。两个女孩,一个三四岁,一个五六岁,哇哇哭着从内屋跑出来,扑到老林身边,“爸爸、爸爸”地叫。 “老林,你老婆在哪儿,把她叫出来。” “回娘家了。” “我操,”郭大胡子忍不住说脏话了,“你丫的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你到底有什么事,跟我说就行。” 郭大胡子环顾一圈,愤愤地叫道:“杜芬,出来!别惹我发火了,我什么都说啊!”一点动静都没有,郭大胡子是真急了,喊道:“还记得你们村那口枯井吗?” 屋里传来一阵响动,一个面色苍白、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问道:“你不是来抓我打胎的?” “不是。”郭大胡子不耐烦地说道。 老林问道:“那你什么事?” 郭大胡子说道:“支书,你跟老林在外面聊聊天,我跟杜芬有话说。” “你想干什么?”老林吼道。 郭大胡子心想:“我跟一大肚婆能干出什么?”但这话不能说,只是不耐烦地摆摆手,领着杜芬走进屋里,将门关上。 杜芬嗫嚅道:“你说枯井是什么意思?” “还记得你们发现了一具尸体吗?” “记得。” “讲讲,你们怎么发现的?” “警察同志,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事啊?” “这你就别管了,你就讲讲发现尸体的经过。” 杜芬有点为难,张皇地看了看屋外,老林正垂头丧气地听村支书说话,她看了看郭大胡子,说道:“我们就……过去了,然后就看到尸体了。” “你们特地跑到井口看的?” “不是,闻到臭味了。” “谁先闻到的?” “他。” “谁?” “宋伟。” “你们为什么去那里?” 第40节 “我们……我们……” “怎么了?” “我们每次都去那里。” “他那时候已经结婚了?” “是。” “所以就跑到野地?” “是。” 郭大胡子打开门的时候,老林立即站起来,惊惶地看着屋内,郭大胡子说道:“没把你老婆怎么样。”他又摸了摸一个小女孩的脑袋,说道:“这两闺女长得多俊啊,还不知足!儿子有什么好?换做是我,有这俩宝贝女儿,做梦都能笑醒。” 村支书笑道:“还有俩呢,老大老二上学去了。” 郭大胡子向老林伸出大拇指:“我最佩服的就是执著的人。” 老林嘿嘿地笑。 一离开下沟村,郭大胡子就给苏镜打了电话。苏镜问道:“你怎么看?” “杜芬不像在说谎,她巴不得赶快把事说完了打发我走呢。” “她老公没问她警察为什么找她?” “那我就不知道了,哈哈。” 放下电话,苏镜寻思良久,看来宋伟说的是真话,发现尸体纯属巧合。但是也不能排除另外一种可能——宋伟故意将尸体放到他和杜芬经常约会的地方,这样再发现尸体就顺理成章了。可是这种可能性还有一个疑问:他就不怕他姐夫雷风行追问这事? 第二个电话是邱兴华打来的,他报告了一个好消息,杨建的草绿色吉普车找到了。 “在哪儿找到的?”苏镜迫不及待地问道。 “笔架山公园。” “笔架山?又是笔架山!妈的,现在当个坏蛋太容易了,怎么这么没创意啊?” 笔架山公园的确成了顺宁市的邪地,这几年已经发生两宗命案了,先是电视台一个记者、老婆何旋的同事冯敬,在一个寒冷彻骨的冬天被谋杀在笔架山脚下的腊梅树丛里,舌头被拔掉了,喉咙也被割断了,因为身上落满了雪,游客一度以为是个雪人。过了几年,又是何旋的同事,一个名叫叶振一的记者被谋杀在笔架山脚下的一棵大树旁,嘴巴被人用502胶水粘了起来。现在,一个涉嫌杀害孟凡的人,把偷来的吉普车也停在了笔架山公园。笔架山,简直成了谋杀犯的福地了。 苏镜又问道:“怎么现在才发现?” “车不是停在停车场里的,笔架山派出所收到传真后,只是到停车场看了一圈就回来了。今天,笔架山管理处的人在树林里发现了车。” “树林?车能开进树林?” “就在笔架山北边,没有开发,有条土路可以开进去。” “管理处的人进去干什么?” “这我还不知道,只是接到笔架山派出所的电话。” “好,你带人过去盯着,我这里还有事。” 放下电话,苏镜感到一阵兴奋,这么多天了,终于有点眉目了。 每次吃完埋单时,我都抢不过人家 苏镜兴冲冲地回到顺宁市,在一个商业旺区,找到了那间乔丽经营的如意服装店,橱窗玻璃上贴着“上海时尚服装”“深圳女装”的红字,日久年深已经退色。店面不大人很多,苏镜一走进店里,就被嘈杂的声音淹没,几乎每排衣架前都有挑选衣服的顾客,而且老中青三代齐全。三个服务员脸上的笑容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正热情地招呼着顾客。收银台后面坐着同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第四件样品,看到苏镜走来,立即挂上迷人的微笑,说道:“你好。” “你好,我不是埋单的,我找你们老板。” “对不起,我们老板不在,有什么事情可以帮到你吗?” “这事只有你们老板能帮到我。” “可是她不在,你等会儿再来好吗?” 苏镜掏出警察证,说道:“我很急。” 小姑娘连忙拨打电话,告诉乔丽有警察找。一刻钟后,乔丽风风火火地来了,疑惑地打量着苏镜,问道:“什么事?” 如果只是偶遇,苏镜肯定不会相信面前这个女人已经四十多岁了,她身材苗条没有半两赘肉,一张俏脸略施粉黛容光焕发,只是不经意间,才能在眼角处看到一条鱼尾纹,不过也是浅浅的。苏镜朝她微微笑笑,再次自我介绍,然后开门见山:“你是石运来的妻子吧?” “十几年前是。” “听说他失踪了?” 乔丽看看四周,问道:“苏警官准备在这里谈吗?” 服装店隔壁就是一间咖啡屋,两人找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苏镜要了杯蓝山,乔丽点了杯奶茶。服务生一走,乔丽率先发问:“你们找到他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突然来问这事?” “有些事情觉得不对劲,需要再核实一下。” “你想知道什么?” “你们村里有很多传言,你听说过吗?” “知道,飞短流长,积毁销骨。” “你有什么说的?” “我有什么好说的?全都是扯淡,嚼烂舌根的话,你们警察也信?” 第41节 “听说他失踪之前一直在外地做生意。” “是,在深圳,”乔丽说道,“那年头深圳遍地是黄金。” “一直做服装?” “最开始在那边捡垃圾,”乔丽说道,“那时候,深圳到处都在搞土建,建筑工地上的建材垃圾没人要,他就去捡来卖,赚了些钱,然后就倒卖服装。” “你们夫妻俩感情怎么样?毕竟一年也就见几次面。” “哼哼,能好到哪儿去!” “他失踪后,你有没有怀疑他外面有人?” “没有,他失踪之前已经决定不出去了,就在当地承包个项目,也能赚到钱。他跟我说,不想一直两地分居了,可是回来不到一个月,他就失踪了。我不相信他外面有人,偶尔偷吃点我倒相信,毕竟深圳离卅城那么近,他不会那么老实。”服务生走过来,将饮料放在两人身边,乔丽说了声“谢谢”,又继续说道,“他失踪后,村里就开始有流言了,说他外面有人,我也有点动摇,觉得可能是真的。可我还是不敢相信,因为他的衣服、行李什么都没带,而且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他犯不着跟我躲着藏着吧?” 苏镜一边搅动杯中的咖啡,看着泡沫欢快地旋转,一边问道:“你们俩一直没有孩子?” “是。” “谁的问题?” “我没有问题,石运来也没有问题,”乔丽紧紧地握着杯子,“他一年到头在外面,我们哪有时间生孩子?我们本来打算那年要孩子的,可是他却失踪了。” 苏镜打个哈哈,笑道:“村里还有人说你有外遇呢。” “我祝说这话的人舌头长疮。” “那天晚上,石运来说要出去吃饭,你觉得他会跟谁去吃饭呢?” “我不知道,他做事从来不告诉我,直到把事办完了我才知道。” “你们两口子也太有意思了。” “没办法,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不说我也懒得问。我一个女人,有的吃有的穿就行了。” “后来你们隔壁村孟家庄的枯井里发现了一具尸体,你知道吗?” “知道,”乔丽抿了一口奶茶,鲜红的唇边沾了一点奶渍,“当时我整个人都蒙了,觉得天旋地转,我以为那是石运来,还好不是。” “你去认尸了?” “我一听说这事就马上赶过去了,但是警察把我拦住了,不让我进去看。我说我要看看是不是我老公,但是一个警察说,尸体身份已经确认了,不是我老公。然后我就走了,心里很开心,既然不是他,那就意味着他还活着。”乔丽突然怔住了,杯子失手掉在桌面上,奶茶溅了出来,她的眼圈登时红了,问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那个枯井里的尸体就是石运来是不是?孟家庄有个人被冤枉了十几年刚放出来,那个枯井里的尸体不是那个什么孟培根,而是石运来是不是?” 苏镜苦涩地一笑:“我还以为你对石运来一点感情都没有了呢。” “怎么可能呢?”乔丽说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失踪两年多后,我就改嫁了,然后在这里开了这间服装店,但是我心里还一直惦记着他。” “我们现在还不确定井里的人是不是他。” “是啊,”乔丽幽怨地说道,“那具尸体肯定早就火化了,即便是他,我们也不可能知道了。” “还是有可能的,”苏镜说道,“现在的技术很发达,我们已经从枯井里提取了dna,只要跟你老公的dna信息进行比对,就能知道那人是不是你老公。” “到哪儿去找石运来的dna?” “头发,血液,骨骼或者任何器官、组织都可以提取dna,”苏镜说道,“但是这么多年了,很难办。那种留头发做纪念的事,毕竟只在狗血电视剧里见过,你说是不是?” 乔丽思索着老公能留下什么东西,最后绝望地说道:“如果没有这些东西,你们就不能确定那人是不是他?” “对,”苏镜问道,“你离开石家夼多久了?” “十年多了。” “老家的东西都还在吗?” “在。” “我想去看看,也许能发现什么。” 乔丽立即站起身来,说道:“好,我们马上去。”然后又坐下,不好意思地笑了,“还忘记埋单了。小姐,埋单。” 苏镜连忙掏钱包:“我来,我来。” 两人争执一番,最后乔丽埋了单,苏镜笑道:“同事经常说我是戏剧学院毕业的。” “戏剧学院?” “每次吃完饭埋单的时候,我都抢不过人家,后来他们说我是学表演的,演埋单演得特别像。” 乔丽笑了,说道:“看来我演得很糟,演成真的了。” 第08章 涉案警察“被自杀”了 苏镜立即想起了佘祥林杀妻冤案,当年调查涉案警察时,也有一个巡警大队的教导员自杀了,而且留下了三个字的血书“我冤枉”,佘祥林则说他的确刑讯逼供过,手段属于中等偏上。他为何死前喊冤,永远成了一个谜。苏镜想,难道他也是因为冤案事发顶不住压力而寻了短见?可是昨天见他的时候,他一点没有流露出轻生的念头! 旅游项目是个香饽饽 乔丽回到服装店跟服务生交代一番,带着苏镜奔回老家。一路上,苏镜跟乔丽东拉西扯地闲聊。乔丽跟石运来是通过媒婆介绍认识的,她说两人第一次见面就对上眼了,然后就订了终身。早年她也曾跟石运来一起到深圳闯荡,后来石运来怕她太辛苦,就让她回老家了。她说独守空房的滋味也不好受,但是一想到老公在为她拼搏,她也就再无怨言了。苏镜问她石运来准备在顺宁市承包什么项目,乔丽说不知道。 “他那天晚上出去吃饭,会不会跟承包那个项目有关?” “现在谁都不知道了。” 开车走到鸽子岭下,乔丽望着郁郁葱葱的山,悠悠地说道:“鸽子岭上有座玉皇庙,本来已经破败不堪了。那年他回家后,好几次跑到山顶看那座庙。我问他一座破庙有什么好看的,只剩下些烂石头了,他笑得很神秘,说你不懂。” 第42节 “他去看那座庙了?” “是。” 苏镜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说道:“他是不是准备承包这个旅游项目啊?” “那得多少钱啊!”乔丽说道,“我家可没那么多钱。” 苏镜笑道:“干吗花自己的钱?找银行啊!” 一条水泥路纵贯石家夼村南北,路面比两旁的民居都要高,站在路上,各家各户的院子尽收眼底。乔丽家就在这条路下面,庭院里杂草丛生,靠院墙是一排葡萄架,葡萄树多年来无人打理,不知得了乌眼病还是白腐病,早已枯死了。乔丽看着自家庭院,眼眶不禁湿润了。乡村里的消息传得飞快,不一会儿的工夫就有十多个人围了上来,苏镜不禁怀疑他们是不是一直埋伏在周围。村民们拉着乔丽嘘寒问暖,那情景简直跟见了至亲之人似的。要说这个村里会有流言飞语,苏镜打死都不相信,可是谣言的确已经绵延十多年了。 大门上的锁泛着锈迹,乔丽费了好大劲才开了锁,大门吱呀一声敞开了,仿佛打开了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门框的蜘蛛网粘得满脸都是,两人不停地用手挥开。庭院里的杂草比膝盖还高,几只老鼠受了惊扰四处乱窜。屋门上贴着对联,风吹日晒退了颜色,变得惨白,依稀还能看见“爆竹声声辞旧岁,红梅朵朵迎新春”的字样。乔丽说道:“虽然不在这儿住了,但是每年春节我都要回来贴春联,中国人都讲究个吉利嘛。” “外面大门上怎么没有?” “肯定是孩子们撕的,闲着没事干。” 打开屋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包裹住两人,更多的蜘蛛网缠绕着,苏镜跟着乔丽挨个屋逡巡。这是三间瓦房,进门是厨房,左右各有一间卧室,桌椅板凳都没有搬走,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尘。乔丽说:“刚搬走的时候,还有人进来偷东西,你看我家灶台,连锅都没了。”苏镜掀开锅盖,果然只剩下一个黑窟窿。 “还少了什么没有?” “簸箕啊,锄头啊,铁耙子啊,还有几个盆子,都被偷了。” “没报案?” “报什么案啊?”乔丽说道,“我一年回来一次,什么时候被偷的都不知道。” “你们睡哪个房间?” “左边这间,右边那间是放杂物的。” 卧室摆设很简单,一个衣柜、一个五斗橱,衣柜里剩下一些男人的衣服,五斗橱上摆着几个脏兮兮的杯子和茶壶,贴在墙面上的大镜子也满是灰尘,只能隐隐约约照出人形来。拉开几个抽屉,都是针头线脑布头剩料之类的杂物,苏镜说道:“我想把抽屉都倒出来。” “倒吧。” 苏镜先倒空了一个抽屉,没发现有价值的东西……倒第三个抽屉的时候,他眼前一亮,那里面有一把脏兮兮的梳子,上面挂了几根头发。 “石运来用过这个梳子吗?” “这是我的梳子,他从来不用,他是短发。” 苏镜失望地将梳子丢到杂物堆里,又倒出了第四个抽屉,然后他笑嘻嘻地拿出一个东西,在乔丽面前晃悠:“这个肯定不是你用的吧?” 乔丽也是欣喜万分:“哎呀,我怎么把这事忘了?对,这就是他的。” 那是一个电动刮胡刀。 苏镜问道:“没别人用过吧?” “没有,还能有谁用他的刮胡刀?” “哦,我没别的意思。” 乔丽这才想到,苏镜刚才的问话,其实蛮可以有其他意思的,脸颊不禁红了。苏镜小心翼翼地旋开不锈钢网罩,然后更加高兴了,因为那里面装满了毛发的碎屑和灰尘。 两人走出大门的时候,更多的人围在门口,有的一副同情的样子,有的幸灾乐祸仿佛在说“早就看穿你了”。乔丽不知道,一个新的谣言已经传遍了整个村子——乔丽这人知道吗?石运来的老婆!她被警察抓啦! 畏罪自杀前,他说想吃红烧排骨 苏镜载着乔丽刚刚离开石家夼村就接到了一个电话,然后他的血液立即沸腾了。他本来要将乔丽送回顺宁市的,此刻却顾不得那么多了,放下电话就说道:“乔老板,真是对不住,恐怕我不能送你回去了,西峰区有事,我得赶快过去。” “没事,你忙吧,把我放在能打到车的地方就行。” 苏镜开车到了西峰区,乔丽下了车,临行时问:“dna的比对结果大概要多久?” “可能要几个星期吧,比较慢。” “十多年都等了,我就再多等几个星期吧。” 乔丽一走,苏镜便加快车速,奔向山趣园。这里依山而建了十八栋单体别墅,苏镜沿着山路蜿蜒而上,一路上树木葱茏,隐约可见别墅的红色屋顶。此时,他肯定不会想到,二十几年后,他还会光顾这里,只是将来他频频造访的将是13号别墅,而此时他要去的是18号。 18号别墅前拦起了蓝白相间的警戒线,微风吹来,“警察”的字样在风中颤抖。五辆警察随意地停在路边,十几个同事有的叉着腰一脸凝重地站在车旁,有的紧张地进进出出,一个中年贵妇在一个女警身边哀哀地哭泣,发髻散乱,松松垮垮地垂下来。 邱兴华迎上前来,苏镜问道:“尸体在哪儿?” “在卧室。” “没动过吧?” “没有,杨湃马上就到。” “他老婆也没动过?” “没有,她一回家就看到老公坐在椅子里浑身是血,她便立即打电话报警了。” 客厅非常宽敞,红木沙发、红木茶几、红木电视柜、红木酒柜,就连墙上的挂饰都是红木的,安静中透出贵族之气。所有的家具都井井有条,没有打斗的痕迹。书房在二楼,沿着楼梯拾级而上,渐渐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二楼共有四个房间,三个卧室,一个书房,书房朝南,迎着门是落地窗,一进门就能看到满眼绿色,天气好的时候,还能看到蓝蓝的天白白的云。今天天气就不错,空气质量等级为优——起码环保局是这么说的,但在苏镜眼里根本没有蓝蓝的天白白的云,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坐在书桌后的死者吸引住了。 雷风行是靠窗坐着的,面前是他的电脑桌。他整个人像面团一样瘫坐在椅子里。子弹是从右太阳穴进入的,从左太阳穴穿出,左边的书柜上留下一个弹孔,他的右手耷拉着垂下来,手指上挂着一把手枪,地板上汪着一摊血。书房的两面墙安装了书柜,摆着几十本书,更多的格子里放着雷风行获得过的各种奖章、奖状以及跟各级领导人的合影。跟楼下客厅一样,书房里也没有打斗的痕迹。苏镜远远地观察着雷风行,他的脖子、他的脸、他的手,任何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没有明显的淤痕。电脑开着,显示器发出蓝荧荧的光,电脑桌面是雷风行的一张照片——他笑呵呵地伸出了中指,背后是韶关一景阳元石。鲜血正好溅到了阳元石上,看上去触目惊心。桌面下端的任务栏显示最小化了一个wps文档,标题显示:遗书.doc苏镜立即想起了佘祥林杀妻冤案,当年调查涉案警察时,也有一个巡警大队的教导员自杀了,而且留下了三个字的血书“我冤枉”,佘祥林则说他的确刑讯逼供过,手段属于中等偏上。他为何死前喊冤,永远成了一个谜。难道雷风行也是因为冤案事发顶不住压力而寻了短见?可是昨天见他的时候,他一点儿没有流露出轻生的念头啊! 苏镜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遗书的内容,不耐烦地问道:“喜羊羊这厮到底什么时候到?” “厮到了,厮到了,”喜羊羊杨湃装备齐全地走进书房,脸上竟还挂着一抹微笑。 “你把笑容给我擦去!” 杨湃果真伸手在脸上一抹,严肃地说道:“擦去了。”然后开始收集现场的血迹、毛发以及各种纤维,检查雷风行的伤口,又拿着镊子探查口腔、鼻腔、眼睛、耳朵,没有发现任何异物。 苏镜问道:“有什么看法?” 第43节 “不好说,不排除自杀的可能性。” “等于没说!” 杨湃嘻嘻一笑。 “死亡时间呢?” “尸体已经开始僵硬,应该在三个小时左右。” 杨湃处理完之后,两个警察上前提取指纹,电脑桌、键盘、鼠标、书柜、手枪……每个角落都不放过。 该走的程序终于走完了,杨湃将雷风行装进尸袋运走了,苏镜立即向前点击鼠标,查看雷风行的遗书,就在这时,门口一阵小声的喧哗,竟是侯国安走了进来。 “发现什么没有?”侯国安问道。 “一封遗书。” 遗书不长,只有几行: 我对不起组织,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帽子上的警徽但是我也没办法啊,为了迅速破案,我只能刑讯逼供了都是我的错,不要怪别人温亚兵和范江山是我指使的 不要难为他们 他们都是优秀的警察 我要走了 我受不了了 我不知道如何面对同事和领导的目光 我不知道如何面对小雷 小雷,对不起 爸爸走了 做个好人 照顾好妈妈!!!!!!!! 雷风行绝笔 遗书保存在“我的文档”里,点击“遗书”属性,显示创建时间是今天上午八点十八分三十二秒,雷风行应该是在那之后立即自杀的,这跟杨湃对死亡时间的判断也是吻合的。 侯国安叹道:“这个冤案一出,很多同志的压力都很大。唉,可是也犯不着走这条绝路啊,多大的坎儿过不去啊?” 雷风行的妻子宋英哭喊着闯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侯国安面前,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侯局长,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侯国安连忙把她扶起来,低声安慰,让她节哀顺变,宋英红着眼睛问道:“你们都说他是自杀的,可是他怎么会自杀呢?今天早晨还好好的,还让我晚上给他做红烧排骨。我中午下班去买了排骨,谁知道一回家……老雷啊,你死得冤啊……你托个梦告诉我,到底是谁杀了你吧……” 侯国安劝慰:“你要相信我们,我们一定会好好调查的。小雷在外地读书是吧?把孩子叫回来吧,家里有什么事,尽管给我们打电话,老雷虽然犯了错误,但他依然是我们的同志。” 女警将宋英劝走了,侯国安面色越发凝重,说道:“现在关键是要安抚家属的情绪,她可能一时难以接受,你们要多做工作。” 苏镜说道:“也许雷风行真的不是自杀呢?” “哦,有什么疑点吗?” “从目前了解的情况来看,自杀的可能性确实比较高,但是我们还没有尸检,不能肯定。” 侯国安虎着脸,说道:“尸检?家属同意你尸检了吗?” 苏镜无语了,如果雷风行明显死于他杀,那么不管家属是否同意,都得尸检确定其死因;现在的情况是他明显是自杀,那么是否尸检就完全取决于家属的意愿了。不过看宋英刚才的表现,如果提出尸检,她断不至于反对的。侯国安自然知道苏镜肚子里在打什么小九九,语重心长地说道:“我们现在是多事之秋,你能给我少一事就给我少一事,不要无风起浪横生枝节,稳定压倒一切。” 苏镜张张嘴又闭上了,他对侯国安有点失望了,这位他曾经非常敬重的侯局长已经不是警察了,他现在只是一个官员。 侯国安继续说道:“你知道调查组昨天找过雷风行了吗?” “知道,我遇到他们了。” “我刚才一听说雷风行自杀了,就立即把耿天、敬云找来了,他们说,昨天雷风行的情绪很不稳定,一会儿大包大揽,说都是他的错;一会儿又大骂我们的制度,说是上级下达的破案率任务,逼得他刑讯逼供。他还把两人给骂了,说他们乳臭未干,只知道窝里斗。” “这也不至于自杀啊!”苏镜忍不住插话道。 “你知道局里准备怎样调查这起冤狱吗?”侯国安说道,“今天上午,温亚兵和范江山已经被带走了,隔离调查!本来计划,下午就把雷风行也带走调查的。你觉得这个压力够不够大?” “可是他早晨还交代老婆给他做红烧排骨呢。” “查他手机,”侯国安说道,“肯定有人告诉他要隔离调查,所以他才寻了短见。” 一个警察拎着一个证物袋走向前来,里面装着雷风行的手机,隔着塑料袋调出手机的通话记录,上午八点整,温亚兵曾经给他拨了一个电话。 侯国安说道:“给耿天或者敬云打个电话,问他们什么时候带走温亚兵的,要准确的时间。再去问问雷风行老婆,她最后见雷风行是几点几分。” 一会儿的工夫,信息收集齐了,耿天和敬云是在七点五十分在温亚兵家里找到他的,然后等他穿好衣服,八点零五分下楼。雷风行的老婆则是在七点半离家上班的,就是在那时,雷风行告诉她想吃红烧排骨了。 侯国安问道:“还有意见吗?” 苏镜说道:“暂时没有了。” 侯国安生气地瞪了他一眼。 公开招标不能明着来 苏镜离开山趣园后,直奔国土资源局。他也是衙门里的人,知道进衙门办事很难,所以他在车里换上了警服,这才走进了阔绰敞亮的办公楼。守门的保安诚惶诚恐,立即向上级请示,然后局长亲自下楼迎接,这是一个发福的中年男人,用了一斤甚至更多的摩丝把头发打理得锃光发亮。如果不看那张肥脸以及骄傲地凸出的大肚子,苏镜会以为看到了年轻时候的周润发。但是苏镜不得不看,所以他眼前站着的就是一位“三折周润发”了。 苏镜说明来意,要查一桩土地交易的卷宗。 第44节 “三折周润发”问道:“哪年的?” “应该是在十三年前。” “三折周润发”立即掐着指头开始数数。中国武术里有一门神奇的武功,出手伤人之前,都要掐指数口诀的,“三折周润发”这架势一摆,把苏镜掐得心里很慌,心想老子跟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无非来查个交易记录,你犯得着出阴招吗? 其实,“三折周润发”没这么坏,他只是在盘算自己的履历,五年前当局长,八年前当处长,十年前当科长,十二年前当副科长,十三年前也就是一科员。小小科员虽然也能做点手脚,但是权力不大空间有限,他再怎么做坏事,也不会坏到刑侦队长找上门来,于是他心里坦然了,挂上了蒙娜丽莎一般的微笑,问道:“查哪块地的?” “鸽子岭旅游区那片地。” “三折周润发”立即安排人去把相关卷宗拿来,他则陪着苏镜坐在办公室里喝茶聊天。过了大概十分钟,卷宗送来了,苏镜立即展开来看,很快找到了他要的东西。十三年前,鸽子岭景区开发采用公开招标,也就是说,只要你想干,又有钱干,就可以报名参加,跟其他竞标人pk。公开招标最大的好处,按照官方的说法是可以保证公平,杜绝黑箱交易;按照民间的说法是可以作为官方最好的遮羞布。某市曾经要建设一个大型的体育馆,几家公司一起竞标,评审委员会选出一个中意的方案来,是一家比利时公司设计的,方案呈报给市长,立即被否决了,要求重新审议。然后只好重新审,这次专家们真的专家起来了,竟然一点不给市长面子,还是把比利时那家公司的方案选了出来。然后,市长大骂专家们胡搞,屁事不懂,他大手一挥,再次否决了专家组的意见,直接圈定了本市一家公司的方案。这就是中国式公开招标。十三年前,有五家公司参与了鸽子岭景区的公开招标,其中两家公司都是顺宁市有名的企业,不过很不幸,他们落选了;还有两家公司听都没听说过,估计是为了这次竞标临时成立的公司;另外一家公司很熟,叫天龙旅游开发公司,之所以熟,是因为就是这家公司最后拍得了开发权,法人代表叫宋伟。其实和另外两家公司一样,天龙公司当年也是临时注册的。在两家陌生的公司中,其中一家叫好运来旅游开发有限公司,法人代表叫石运来,身份证号码跟十三年前失踪的那个石运来一模一样。 苏镜立即想到了自杀的雷风行,他真的只是因为被调查冤狱压力过大而自杀的吗?石运来的失踪跟他有没有关系?他记录下另外三家公司法人代表的姓名,派小周前去调查,自己则驱车前往孟家庄。 宋伟见到苏镜浑身不自在,他总觉得这个面色和善的警察就是个笑面虎,别看他说话斯文不摆架子,但是谁知道他心里在打什么鬼主意呢?但是宋伟又不能得罪他,毕竟自己的靠山刚刚自杀了。他调动起面部所有的肌肉,拼凑出一个支离破碎的笑容,问道:“苏警官有何贵干?” 苏镜说道:“别跟我客套了,你姐夫的事情听说了吧?” “唉,知道了。” “知道他为什么自杀吗?” “我姐说他不是自杀的。” “遗书都写了。” “遗书也可以造假啊,”宋伟说道,“就是手写的遗书都可能造假,何况只是电脑上的。” “我们会继续调查,这你放心,”苏镜说道,“我这次来,是想问你件事。” “什么事?” “十三年前,石运来晚上找你吃饭,你记不记得他说什么了?” “石运来?” “宋老哥啊,你可真不会撒谎啊,你看你看,脸都红了,还装不认识?” “哪有哪有,这么多年了,一时半会儿是想不起来,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 苏镜心中窃喜,他只是胡乱猜测,觉得石运来很可能是去找宋伟了,如果直接问的话,宋伟来个抵死不认,他可一点辙儿没有。如今这一诈,宋伟果然上钩了。 “还记得他为什么找你吗?” “他老婆没告诉你?” “只是来确认一下,你也该知道,我们需要多方面的证词。” “你……你……你为什么突然问起石运来?” “你们村口枯井里的尸体,你觉得会是谁?” “苏……苏队长,该不会是石运来吧?” “我可没这么说。” “哦,哦。”宋伟说着抹了把汗。 “说吧,他找你干什么?他跟你一起竞标,为什么还会找你?” “因为他知道根本搞不过我,所以请我吃饭,说想跟我合作。” “在哪儿吃的?” “区里一家酒店。” “就你们俩?” “我姐夫也在。” “那次竞标,你姐夫出了不少力吧?” “苏警官你也知道啦,现在这世道,没点儿门路,你什么事都办不成。” “当年你姐夫只是派出所的所长吧?” “是。” “他怎么能搞定市里的项目?” “他认识上面的人。” “谁?” 宋伟警觉起来,说道:“我也不知道,他没告诉我。” “事成之后,难道你没跟你姐夫一起去答谢人家?” “这……” 苏镜呵呵一笑,说道:“还是直说了吧,这么多年了,用不着这么遮遮掩掩的。” “是邱书记。” “哪个邱书记?” “顺宁市政法委书记邱德龙。” “你姐夫怎么认识他的?” 第45节 “这我就真不知道了。” “有邱书记出面,这竞标就真的十拿九稳了。” 宋伟流着汗,点点头。 “石运来要跟你们合作,被你们拒绝了?” “是,我本来还吃不准,想多一个人合作,风险就会分摊一点儿,所以石运来说要请我吃饭的时候,我立即就答应了。后来,我把这事告诉我姐夫了,他说这事不能这么搞,所以那天晚上,他也来吃饭了,当面拒绝了石运来。” “石运来很生气吧?” “开始的时候还好好的,后来一喝酒,他就开始骂人了,主要骂我姐夫,骂得很难听。” “都骂什么了?” “其实什么也没骂,”宋伟说道,“他就指着我姐夫说,别以为你干那些好事没人知道。我姐夫问他我干什么事了?他又说不出来。最后,他骂骂咧咧地走了,单也没埋。” 苏镜想到,石运来老婆乔丽说,当年孟家庄枯井里发现尸体后,她要去认尸却被警察挡住了。拦她的警察会不会是雷风行或者雷风行安排的呢?尽管尸体没有了头颅,但是雷风行也许还是担心乔丽会认出老公来。石运来口口声声说的那些“好事”究竟是些什么事呢?如果那尸体真的是石运来的话,那雷风行这一招也实在太狠了,既除掉了一个竞争对手,又嫁祸给不愿转让土地的孟培庆,一石二鸟! 正思索着,门外一阵喧哗,却是雷风行的老婆宋英来了,她家的别墅没法住了,只能暂时借住到弟弟家。她本来脸上已经没有了泪痕,但是一见到苏镜,又立即泪如泉涌再次号啕,她一个箭步扑向前来,喊道:“我老公不是自杀的,你要替我们做主啊……” 苏镜慌不迭地站起来,说道:“我们会好好调查的,你放心。” “你们不会,我还不知道吗?你们巴不得把这事遮掩过去不了了之。” “嫂子,不会的,你放心,我们真的会调查的。” “不,不,我给你证据,我有证据,”她一边说着,一边从包里翻出一张纸来,“你看,这是老雷的遗书吧?” “这是谁打印给你的?” “这你别管,反正我已经拿到了,”她说道,“这遗书就不对,我儿子叫雷斌,我们两口子在家都叫他斌斌,只有对外人说起的时候才叫小雷,我老公写遗书,怎么会称呼‘小雷’呢?还有,这个温亚兵和范江山,是我们家老雷的老部下老下属了,他们两个过年过节还经常到我家来,老雷叫温亚兵向来是叫亚兵的,叫范江山是叫小范,他怎么突然叫起他们的全名呢?” 苏镜本来就对雷风行的自杀满腹疑窦,如今听宋英这么一说,更加坚定了追查到底的决心,他斩钉截铁地说道:“我知道了,我一定追查到底。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可能需要解剖尸体,不知道你是否同意。” “我同意。” 他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离开孟家庄,苏镜驱车回到局里,直接奔向停尸间。杨湃果然在那里,雷风行的尸体摆放在手术台上,衣服已经被剥光了,露出并不发达的肌肉。 “喜羊羊,有什么新发现?” “灰太狼,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杨湃指着雷风行的鼻子说道,“你看到这里的淤痕了吗?你得凑近了看才能看到。” 苏镜贴近了观察,果然看到了非常浅的一道淤痕。“他被人捂过口鼻?” “是,只是捂得不是很紧,因为淤痕很浅,”杨湃说道,“在他家的时候,淤痕还没显现出来,现在停尸几个小时就出来了。” “雷风行的老婆同意解剖尸体。” “这就好办了。” “不过,这事还得跟侯局长说一下,而且还要雷风行老婆签字同意。” “知道,只要你一声令下,我就马上开工。” “在雷风行家收集的纤维、血液的检测结果都出来了吗?” “血液全是雷风行的,没有别人的,纤维也没有发现疑点,都是他家的东西。” “枯井里那具尸体的dna比对结果呢?” “灰太狼先生,你着什么急啊?这才几天啊,你再等等吧。” 苏镜瞅了他一眼,又奔向证物室。小周给他打来了电话,他奉命去调查另外三家参与竞标的企业,得到的结果是三个老板都活得好好的,竞标之前也没受到任何人的威胁。这样看来,雷风行宋伟二人就没必要干掉石运来了,在四个竞争对手中,石运来是最弱的一个。何况,已经跟邱书记打过招呼了,他们也犯不着为这事杀人。那会有什么理由呢?难道石运来真的捏住了雷风行的什么把柄?现在,一个人疑似自杀了,一个人疑似失踪了,这事恐怕永远都查不清了,除非石运来突然出现在面前,就像佘祥林的老婆那样,失忆十多年后突然又想起了前尘往事跑了回来。 雷风行的电脑、鼠标、键盘全都搬到了证物室,苏镜把那封遗书调了出来,然后又翻阅了雷风行的其他文章,接着他越发坚信,雷风行的自杀没那么简单。 “我的文档”里,共有九十八个word文件,其中五十六个是会议纪要、讲话稿,这些基本上都是秘书写的,苏镜看都不看;还有四十二个文件是雷风行自己写的游记,就是从这些游记里,苏镜发现了端倪,其中一篇记录了他跟家人游览成都武侯祠的情形:刘备的墓很大,像是一座小山丘,长满了参天的树木,有的叶子已经凋零,有的越发青葱.古树下是没膝的衰草,现出破败的景象.有哲人说:“人死之后能占多少地方?”意思是不必追求功名利禄,死了不过也是一抷黄土.可是见了这壮观的坟墓,才发现人死之后原来可以不止占一抷黄土的。 武侯祠里有一戏院,看台分上下两层,小姐招待,于是我们就上了楼,叫了两杯清茶,准备欣赏一下赫赫有名的川剧,可是第一个节目竟然是一个肥女唱歌,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她竟然唱起了“走进新时代”。 文字并没有不妥之处,有问题的是标点符号,在遗书中,用的标点符号是全角,而在这些游记中,用的都是半角。全角占两个字节,半角占一个字节。大部分人使用全角,很少人使用半角,甚至很多人并不知道全角半角还能切换,雷风行可能就不知道还有这回事。想想身边很多上了岁数的同事,至今打字还是一指禅呢。 另外,分段也有不妥之处,雷风行的游记分段都很规整,该分行的时候分行,该分段的时候分段,而且每段第一行还必空两个字符。可是那封遗书呢?短短一百多字,竟分了十四行,乍一看,以为是“羊羔体”的诗歌。 有了这种种怀疑之后,苏镜就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他转头问道:“指纹提取了没有?” 鉴定科的小胡说道:“键盘、鼠标上的指纹都提取了,都是雷风行的。” “键盘上的每个按键都提取了?” “是。” 然后苏镜就犯了迷糊,难道那封遗书真的是雷风行亲手写的?又或者他是被人逼着写完遗书然后被杀的?可是,如果雷风行清醒的话,怎么可能不反抗呢?有人拿枪指着他,他该面对对方,而不会是太阳穴中枪。 他转到电脑主机背后,查看各种线路的接口。跟大部分人的电脑一样,雷风行的主机背后也是落满了灰尘,而现在灰尘的分布很不均匀,各种线路接口处都留下了被人动过的痕迹。苏镜懊恼地骂了一声“猪头”,小胡很是惶恐,以为做了什么错事,苏镜看了看他,说道:“没说你,说我自己呢。” 用雷风行电脑写下遗书的人,很可能是自己带了键盘,有一种键盘是软的,就像一个塑料垫一样,折起来就能放到口袋里。但是,现在只能是猜测了,假如在雷风行家里就发现了这一点,他就可以根据主机背后的灰尘立即判断键盘线有没有被拔出来过。而现在……警察将电脑搬到局里,肯定要把各条线拆下来,所有的痕迹都被抹去了。所以,他只能骂自己猪头,骂完之后,他给邱兴华打了电话,让他立即过来。邱兴华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愣头愣脑地走进了证物室,见到苏镜黑着脸,心里便打起了鼓,小心翼翼问道:“头儿,什么事?” “电脑是你搬回来的吧?” “是,我跟几个兄弟一起搬的。” “这些数据线,是你拔下来的?” “是。” 第46节 “你有没有看看后面的灰尘?” 邱兴华立即明白了苏镜的用意,呵呵笑了:“我以为你说什么事呢,吓得我!我看过了,布满了灰尘,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你确定?” “确定,百分百确定。怎么了?” “我怀疑雷风行不是自杀的,遗书是别人写的,但是键盘上每个按键的指纹都是雷风行的,我怀疑凶手携带了一个键盘。” 邱兴华说道:“为什么一定要在现场写遗书呢?如果真有凶手的话,他完全可以提前写好,存在u盘里,然后复制到雷风行的电脑里。” “可是,他的遗书创建时间就是今天,如果是复制过来的话,创建时间应该远远早于今天上午八点十八分三十二秒。” “我说头儿,你是不是忙糊涂了?”邱兴华说道,“你可以打开u盘里的文件,然后复制、粘贴啊!” “猪头,猪头,我真是猪头。” “嗯,是,是。” 苏镜气得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邱兴华幸灾乐祸地笑。苏镜刚想问“凶手是不是用了自己的鼠标”,可是话到嘴边立即噎回去了,因为他完全可以拿起雷风行的手,在鼠标上按下指纹的。 邱兴华说道:“有一个很简单的办法,可以看看这台电脑有没有插过u盘,以及读取了u盘里的什么文件。” “快说。” 邱兴华嘿嘿一笑,握着鼠标,点击“开始”,鼠标指针移到“文档”,右边的列表会显示出用户最近打开过的图片、视频、音频、文档等各种文件,只要逐个点击文件,就能显示文件的路径,而如果是u盘里的文件,则会提示无法打开,“盘符不存在”。这就是邱兴华的如意算盘,而他的如意算盘很快落空了,因为列表里空空如也。苏镜得意地笑:“看你狂。” 邱兴华却是不慌不忙地又打开了“wps文字”程序,点击“文件”,下拉列表里应该显示最近打开的九个文档,此时也是空的。 “没辙了吧?”苏镜问道。 邱兴华此时懒得跟这个不正经的上司斗嘴,一本正经地说道:“你看右下角这个十字,他装了360,他清理痕迹了。你说他闲着没事清理什么痕迹啊?这也太巧合了吧?所以,苏队长,你的推论是正确的,遗书不是雷风行写的,写遗书的肯定另有其人,他复制完之后,就把痕迹清理了一遍。” 苏镜问道:“他难道把qq卸载了?” “老大,qq做出那个艰难的决定之后,只维持了几天而已,两个早就可以兼容了。” “我知道,用你告诉?” 一直站在一旁的小胡插嘴说道:“其实还有个办法,可能查出到底有没有用过u盘。” 苏镜眼前一亮,毕竟邱兴华的法子只能算是合理推测,而他需要的是证据。“快说,怎么搞?” “只是有可能,我不敢保证。” “你怎么屁话这么多?快点!” “我想,那人用完u盘后可能直接把u盘拔出来了,而不会有耐心安全删除硬件,因为他当时刚杀了人,肯定要早点儿脱身。这样的话,就能在电脑里留下痕迹。” “什么安全不安全的,你赶紧给我看看。” 小胡走上前来,打开控制面板,点击“管理工具”,再打开“事件查看器”,左边显示出应用程序、安全性、系统和inte explorer四个选项,点击“系统”,右边立即列出一长串列表,小胡拖动列表扫描一眼,最后选中了一个警告文件,日期是今天,时间是上午八点十九分二十一秒,来源是ftdisk,分类是磁盘。小胡说道:“就是这个了,这台电脑的确被人插过u盘,而且没有安全删除硬件,直接拔出来的。看这时间,遗书的创建时间是八点十八分三十二秒,u盘被拔出来的时间是八点十九分二十一秒,那人复制遗书再拔出u盘只用了四十九秒,应该是很着急的。” 苏镜好奇地双击警告项,电脑立即显示出详细信息:“系统未能将数据转储到事务日志。可能出现损坏现象。”他哈哈地笑了,开始埋汰邱兴华:“看吧,知道什么叫专业吗?这就叫专业!学着点儿!”气得邱兴华直瞪白眼。 苏镜又问道:“车在哪儿?” 小胡问道:“什么车?” “没问你,问他呢。” 邱兴华被问愣了,也问道:“什么车?” “杨建的吉普车。” 邱兴华这才嘿嘿一笑,说道:“停在车棚里呢。” “有什么发现吗?”苏镜边说边往外走,邱兴华紧紧地跟着。 “车轮上有煤渣,车里有血迹。” “几个人的血?” “已经验过了,只有两个人的,孟培根和孟凡的。” “还有别的东西吗,指纹之类的。” “没有,方向盘上干干净净的,一个指纹都没留下。” “其他地方呢?” “都检查过了。” “孟凡坐在哪个位子?” “血迹留在副驾驶的位子上。” “管理处怎么发现车的?” “前几天有新闻说,笔架山猴子伤人,他们就派人上山找猴子去了。” “闲得蛋疼。” “这个……尊敬的苏队长,管理处的主任是个女的。” “怎么了?” “她没蛋,所以不会蛋疼。” 第47节 苏镜恨得咬牙切齿,说道:“小兔崽子,小心剥了你的皮。” 今天晚上,派你去嫖娼 全国各地有数不清的笔架山,要么是当地市民休闲的好去处,要么是接待全国游客的观光胜地。顺宁的笔架山有二十几个小山峰依次排列,状如笔架,因此得名。所谓笔架,是古代搁笔的文房用具,可是苏镜想,一把匕首也可以搁在笔架上的。此时的笔架山笼罩在温柔的日光中,秀美如翩翩少女,一群鸽子扑棱着翅膀从头顶飞过,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圆弧,然后消逝在山背后。 柳主任是个四十出头的不会蛋疼的中年女人,白白胖胖的,像一个面塑娃娃。她的眼睛闪烁着灼人的光彩,如一只母老虎般盯着苏镜,笑嘻嘻地重复了她的故事:“哎呀,这笔架山上也不知道怎么就有猴子了,还把游客给抓伤了。” “这有什么稀奇的,镇坪县有华南虎,神农架有野人,顺宁也就有只猴子而已嘛。” “苏警官真幽默,”柳主任忽闪着双眼,说道,“估计是哪个耍猴的,把猴子给放在这儿了。” 笔架山北坡不像南坡那么热闹,南坡在山脚下有一大片平整的草地,每到周末都有成群的市民放风筝,到了冬天,腊梅花开,更有踏雪寻梅的雅致。而北坡不同,这里地形复杂碎石遍地,松树、枫树、杉树成片生长,一条登山道蜿蜒而上,消失在树丛中。发现吉普车的地方离登山道很远,地面上留下了车辆驶过的痕迹,有的深有的浅。苏镜在四周转悠一圈,问道:“没发现别的吗?” 邱兴华说道:“周围都找过了,没有发现。” “嫌犯的衣服上肯定沾了血,你觉得他会把衣服扔哪儿呢?” “应该跟孟凡的尸体一起扔到追马河里。” 可是发现尸体后,郭大胡子带人沿河追去几千米,也没发现丢弃的衣服。何况追马河虽然带了一个“河”字,其实只是人工开凿的一个污水沟,水流一直缓慢,衣服不会被冲走太远。而且,嫌犯要毁尸灭迹,衣服肯定要包了石头才扔到河里的。 苏镜问道:“他为什么不把衣服扔到河里呢?” “可能来人了,他便慌忙离开,披上了一件风衣,把身上的血衣给盖住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的风衣也要处理掉。” “最好是在这里烧掉,但是火光肯定会引起很多人的注意。所以,他只能带走。” “会不会埋掉呢?” “周围都看过,没有动过土的痕迹。” “可是他拿那么一大包衣服走到路上,肯定会引人注意,他必须把衣服处理掉。”苏镜说着环视了整座笔架山。 “老大,笔架山这么大,你不会让我们上山找一堆衣服吧?” “他把车开到这里的时候,肯定是晚上,白天车流多,他不可能那么胆大。晚上爬山的话,就只能走登山道。” 一直不说话的柳主任插话道:“这里半山腰有个防空洞。” 全国各地的大城市甚至许多乡村,都有各种各样的防空洞,那是从1972年开始,国家每年用六亿元来搞人防工程建设,响应毛主席“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号召。笔架山上的防空洞就是那时候修的,苏镜年轻的时候,还去探过险。 苏镜跟柳主任挥手告别,带着邱兴华爬山去了。清风扑面,两人却没有心旷神怡的感觉,一路上也不说话,警惕地看着身边的每一棵草木。偶有情侣下山,看到他二人的神情,都慌不迭地疾走两步躲过他们。 二十多分钟后到了半山腰,两人已是大汗淋漓,防空洞口不在登山道旁,要穿越树林,看到树下丛生的杂草,两人都是一阵兴奋,因为很多草已倒伏,显然有人走过。 “老大,我们也不能高兴太早了,”邱兴华喘息着说道,“很多人闲着没事会去防空洞玩的。” 苏镜也想到了这一层,说道:“试试吧,运气应该没这么坏吧。” 话音未落,前方传出一个女人“啊”的一声尖叫,两人立即警觉起来,随后那女人又喊出一声:“蛇!”接着,一个男子的声音问道:“在哪儿?”“刚才跑过去了。”“快走,快走,离开这个鬼地方。” 一会儿的工夫,一男一女从前面走了过来,邱兴华说道:“看来运气不好。” 两人继续往前走,终于到了防空洞口,依稀可见门前曾经有一条宽阔的水泥路,只是年久失修又种上了树木,于是便彻底废弃了。洞口处散落着几根一头被烧得黑糊糊的火把,是探险者留下来的。两人没带破布,也没带汽油,苏镜没辙了,邱兴华却笑了,说道:“都什么年代了,还用火把!”他掏出手机,上网下载了一个手电筒程序,屏幕立即变成了光源,两人走进洞里。 防空洞里黑咕隆咚的,脚步声轰轰地回响,邱兴华心里有点发怵,说道:“深更半夜的,他敢一个人进来吗?” “你怕了?” “我怕啥呀?” “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要点火把进来吗?” “没我聪明呗。” “谦虚点儿,”苏镜说道,“这里面谁知道有没有氧气呢?带着火把进来,没有氧气了或者氧气少了,就会立即知道了。” “那是什么?”邱兴华手一指,只见地上有一堆烧焦的东西,苏镜立即蹲下来检查,然后欣喜地说道:“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啊。”那是一堆衣服的灰烬,没有完全烧掉,还留下了一些布头。两人将灰烬装进证物袋,走出洞外再仔细检视证物,然后苏镜咯咯地笑了:“运气还是不错的!” 一块没烧掉的衣领上,血迹已经干涸。 两人兴冲冲地下了山,邱兴华准备立即回去,苏镜却说还要考察一下笔架山周边的地理情况。笔架山是个全开放式的公园,周围没有铁栏杆没有围墙,南坡沿着马路还种了冬青、迎春花,形成了天然的绿色篱笆;而北坡则是毫无遮挡,行人可以从任何一点进入笔架山。如今,犯罪嫌疑人连脚印都没留下,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会从哪里出去。 “小邱,你带着我绕笔架山走一圈。” 邱兴华车开得很慢,苏镜打开天窗,站在椅子上,身子探出窗外,眼睛就像扫描仪一样打量着一路上的风情。十几分钟后回到了原点,苏镜坐回椅子,说道:“走,去交警局。” 笔架山四周的马路上一共安装了十二个监控摄像头,那是交警装的,主要用来监控路况,如果运气好,人行道也能拍到。到了交警局,例行公事之后,苏镜调出了每个摄像头的监控录像。一号录像清楚地记录了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开上了人行道,冲进了笔架山,然后消失在画框之外。但是接下来他就失望了,南坡的正门口只有一个摄像头,但是没人从那里出来。北坡下面的马路上有三个摄像头,也没看到任何人从笔架山公园走出来。但是其中一个摄像头的画面却吸引了他的注意,一个男子疾步匆匆地出现在二号摄像头的画面里,他时不时回头张望,有出租车经过,他便扬扬手,可是却没有车停下来,可能每辆车上都载着客。路边站着一个女子,穿着黑色的皮靴,黑色的超短裙,她向男子走来拦住他的去路,然后两人开始说话,男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继续往前走,女子在他背后吐了口唾沫。终于有辆出租车停了下来,男子坐上了车。 苏镜邱兴华都知道,那女子是一只夜莺,监控中心的交警说,她几乎每天都在那里。苏镜又笑了,笑得很坏,笑得邱兴华浑身起鸡皮疙瘩。 “老大,你的眼神很邪恶。” 苏镜嘿嘿地露出森森白牙:“今天晚上,组织派你去嫖娼。” 第09章 副市长栽了 现在,市里已经暂停了他的工作,让他接受调查,杨爱民越发觉得憋屈,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静候着死期。但是他决不能坐以待毙,他必须有所行动,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他知道,面前码放着整整齐齐一副多米诺骨牌,无论哪张牌倒下了,他都将官位不保甚至锒铛入狱,七套房产非同儿戏,纪委估计早就盯上他了。 说话有口音的注意了 古往今来,怀才不遇的人多了,李白说:“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鱼玄机说:“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文芳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我就是那前浪!” 第48节 文芳,性别女,民族汉,年龄二十八,面容姣好,乍一看很像那位经常曝绯闻的女明星,身材也是一级棒,前凸后翘玲珑有致。上岗前,曾经接受过三个月的培训,功夫好得不得了,达到了当地的iso9000认证。文芳从来不敢说自己以前在哪儿做过,因为那个地方的警察曾经以涉嫌传播淫秽物品罪抓走了一名老师,只是因为这位老师以文芳等人的生活为背景,写出了一个不为人知的隐秘世界。文芳不敢说,她怕一说,那边的警察就跨省把她追捕了,所以当有人问她以前在哪儿工作的时候,她总是说在卅城,没人追问她卅城在哪儿,她也懒得解释。直到有一天一个客人听了她的回答之后,非常感兴趣地问:“你也看过韩寒的《独唱团》?”文芳笑笑,没有回答,只是解开了衣衫。 好日子是二十五岁之前的事,自从过了二十五岁生日,她的事业就走了下坡路,任她再怎么努力也是无力回天,最终被老板解雇,成了死在沙滩上的前浪。浮云,一切都是浮云。好在几年的辛苦拼搏、努力付出也稍有一点积蓄,维持温饱本不是难事,可是她一离开卅城,就把钱投到了股市里,而且还是中国股市,结果她成了站岗者,一站站了好几年。那只烂股票就像被搞残了的嫖客一样,一直趴着不动。没办法,她只好响应政府号召,自我创业重新上岗,来到了顺宁市笔架山北坡。想当年,她是卅城酒店的当家花旦,现如今,她成了马路边的一只夜莺。没情绪是不可能的,但是她的工作不允许她有情绪,每当小轿车无声地停在她身边,每当车窗缓缓地摇下来,她都立即换上一副妩媚的笑脸,迎上前去。这几天,她经常羡慕孟培庆,坐牢十三年肯定能获得几十万的国家赔偿吧?如果让他苦干十三年,估计也不会有这么多钱。当年湖北的佘祥林出狱后,收到过十几封来自全国各地的求爱信,这其中就有文芳的一封,但是人家根本没理她。她琢磨着是不是也给孟培庆写一封甚至直接登门拜访?正这么想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了身旁,司机是个年轻人,身子侧向副驾驶的窗子,问道:“多少钱啊?” 文芳立即将孟培庆丢到脑后,甜甜地说道:“一百。” 最初文芳自恃身娇肉贵,要价两百,结果没人答理,有一天还被一个粗鲁的男人骂了:“你镶的金边啊?”她气得心里直骂娘,想当年在卅城,以她的姿色、功夫,要价一千都嫌少。可是虎落平阳遭犬欺,掉毛的凤凰不如鸡,她只能降价,一次一百,就这样还有砍价的,对这种人,她鄙视极了。这个年轻人温文尔雅,而且很帅,更重要的是没有砍价,文芳觉得她赚到了。上车之后,她安静地坐着,双腿并拢,像极了一个淑女。 司机问道:“你也不问问去哪儿?”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喽。” “你也不怕我把你卖了?” “那也得有人买啊。” “你不怕我是坏人?” “不像。” “我是警察。” “我也是。” 然后两人不再说话,接着文芳便看着汽车驶进了顺宁市公安局,她这才慌了,问道:“你到这儿干什么?” “都说了,我是警察。” “我什么都没干,你凭什么抓我?” “我没抓你啊,是你自己上车的。” “你……你这是钓鱼执法。” “没那么夸张,只是想请你帮个忙。” “求你了,你放过我吧,我还有孩子要养呢,我出来做这个也是迫不得已啊。” “都说了不是抓你的!” 邱兴华刚停下车,文芳便夺门而逃,邱兴华说道:“别跑了,门口有武警的。”文芳只好乖乖地站住了,惊惶地看着他。 “走吧,到办公室。” 他们真的去了办公室,而不是审讯室,文芳最初有点不知所措,后来发现真的不是被抓了,她便从容自在起来:“呀,你们办公室真亮堂。哎,亲爱的,我觉得你很面熟,是不是照顾过我的生意?” 邱兴华脸一沉:“别乱说话。” “哎哟,还害羞了。” 门开了,苏镜走了进来,文芳眼前一亮,说道:“你们一个比一个帅啊!” 苏镜嘿嘿一笑说道:“你真是慧眼,看人很准。” “就得瑟吧。”邱兴华说了一句。 “说正事了,你叫什么名字?”苏镜问道。 “文芳。你们找我干什么?不会是当卧底吧?” “以后做我们线人也可以。” “真的?多少钱?” “得看情报有多大价值,”苏镜问道,“今天找你来,是向你打听一个人。”苏镜递过一张照片,那是监控视频的截图,说道:“记得这个人吗?你在笔架山北坡,拦住了他,结果他却没理你。” “不理我的人多了,我哪儿知道你说谁啊?” 苏镜指指照片,说道:“就是他,他是步行,从西往东走,一直低着头,走得很快,经常回头看有没有出租车,他招了好几次手,可是车上都有人……” “哦,我想起来了,后来他终于拦到了一辆出租车。” “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吗?” “挺白净的,就跟这位小警官一样,”文芳指着邱兴华说道,“鼻子倒很翘,鼻孔还朝着天,据说鼻孔朝天会露财。” 邱兴华打开画像系统,让文芳挑选脸型、眼睛、眉毛、鼻子、嘴巴、胡子。文芳坐在电脑前,认认真真地挑选起来,一会儿的工夫,一幅画像就完成了。邱兴华叹道:“还挺帅的。” 苏镜说道:“别臭美了你。” 邱兴华冷冷地面向文芳,说道:“文芳,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公安局不是你胡闹的地方。” 文芳看了看画像,又看了看邱兴华,哧哧地笑:“警官大人,那条路上的路灯不是很亮好不好?我跟他就说了那么几句话,哪能看那么仔细啊?你让我来画像,不是为难我吗?” 邱兴华说道:“那你就恶作剧画成我?” “小气鬼,开个玩笑都生气。”文芳发起嗲来了。 苏镜说道:“文小姐,再帮我们想想,你还记得什么吗?” “他浑身都是汗,”文芳终于正经起来,“身上还有股烟味。” “什么烟?” “不是抽的烟,感觉他被烟熏过一样。” 苏镜想起防空洞里的灰烬,又问道:“他的口音呢?有什么特别的?” “他l、n不分。他说我再跟着他,他就‘龙’死我。” 第49节 “还有吗?” “没有了,他一共跟我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不要’,第二句话就要‘龙’死我了。”文芳又笑嘻嘻地指着邱兴华说道,“这位小帅哥也是l、n不分啊。” 邱兴华生气地说道:“不要乱说话,我分得很清。” “好,我不‘暖’说话。” “我……我什么时候说‘暖’了?” 苏镜说道:“好了,文小姐,留个联系方式,以后有需要,我们可能还要找你。你可以回去了。” “钱呢?” “什么钱?” “这位暖警官说好了一百块钱的。” 邱兴华说道:“不要给你脸不要脸了,快走。” “警察怎么都这么霸道?”邱兴华将她送到大门口,文芳又笑嘻嘻说道,“想我就给我电话,我给你打八折。” 一辆出租车正好停了下来,文芳一拉车门钻了进去,隔着车窗向邱兴华投去一记飞吻,邱兴华厌恶地转过身去。 文芳嘟囔着:“真倒霉!”掏出唇膏抹着嘴唇。 司机说道:“小姐,我现在有事,不能送你了。” “什么?小心我投诉你,你拒载!” 司机抱歉地笑:“真的有事。” 车外,邱兴华接到了苏镜的电话,然后走到车前拉开前门,问道:“黄师傅是吧?” “是。” “开进去吧,”邱兴华上了车,然后回头问道,“你要再进去一次吗?” 文芳又说了一句“倒霉”,下车后狠狠地将车门撞上了。 国家赔偿,谁来埋单 交警局的监控视频,像素达到上千万,图像放大后,很清楚地看到了那辆出租车的车牌号码。通过交警局的信息系统,查到了出租车所属的公司,继而查到了晚班司机黄师傅。黄师傅接到公司通知,要他到公安局协助调查一个乘客的行踪。他觉得很郁闷,如今油价飞涨,赚个钱不容易,还要空车开到公安局,这让他心里很不爽。但是他别无选择,官老爷是得罪不起的,他的四十六个深圳同行就因为暂时停运声讨管理部门打击非法营运不力,而被永久地逐出了出租车行业。他要是对公安的要求说半个不字,万一明天就把饭碗丢了怎么办? 交通广播里,主持人电话连线了一位叫彭旭的嘉宾,讨论孟培庆的国家赔偿问题。彭旭说,当年赵作海冤狱发生后,他就提出国家赔偿不应由纳税人埋单,他现在依然坚持这一观点。他说,一般而言,国家作为一个抽象的政治实体,是无法具体履行赔偿义务的,其赔偿义务只能由国家机关代替履行,但是赔偿款却属于财政支出,而财政是由纳税人纳税构成的,所以现在的国家赔偿实质上是由纳税人承担的。由司法人员的渎职行为而导致的过错,却要纳税人来埋单,于法于理都是说不通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赔偿法》已经规定了,赔偿义务机关赔偿损失后,应当责令有故意或者重大过失的工作人员或者受委托的组织或者个人承担部分或者全部赔偿费用。同时还规定:赔偿义务机关赔偿损失后,应当向处理案件中有徇私舞弊、枉法裁判行为的工作人员追偿部分或者全部赔偿费用。彭旭说:“对照两条法令,孟培庆案的责任人应当承担赔偿费用。” 听着广播,黄师傅笑了,他觉得这位嘉宾太天真。 国务院法制办公室在2010年10月份就公布了《国家赔偿费用管理条例(送审稿)》,其中提到,对有故意的责任人员,要承担国家赔偿费用的百分之七十到百分之百,但最高不得超过其两年的基本工资;对有重大过失的责任人员,承担国家赔偿费用的百分之五十到百分之百,但最高不得超过其一年的基本工资。 只有一年到两年,而且还是基本工资,大头还是得纳税人承担嘛。 黄师傅是个过来人了,所以对这些曼妙的设想总是不屑一顾。车开到了警局,他被引入一间会议室。听了苏镜的提问,他说,那个乘客是个年轻人,一路上也没说过话,他对那人印象特别深刻,因为车还没到目的地,他就提前下车了,递过一百块钱,话也不说就走了,而车钱其实只有四十多块。他说要找钱,但是那人也没理他,就那么扬长而去了。他一度怀疑给的是假钞,打开灯看了半天,是真的,他这才放心了。 “你看到他的样子了吗?” “挺白净的,一直皱着眉头,其他的我也没注意。” “他在哪儿下的车?” “他要去世纪华府,但是还没到,他就下车了。” “世纪华府?” “是。” 世纪华府是顺宁市的高档住宅区,均价超过三万块,一般人望尘莫及,住在那里的,不是达官就是贵人。以前,那里有一片湖,名叫情人海,环湖是郁郁葱葱的小树林,神秘的有关部门稍加整饬,成了一座不错的公园,面积还不小,被称作顺宁市的“绿肺”。后来,换了一任市长,另一个神秘的有关部门就把这肺给毁了,把地卖给了一家开发商,盖起了商品房。情人海还在,小树林也剩下一些,不过不再对外开放,成了私家园林,门口有保安把守,四处都是摄像头。 “他突然决定提前下车?”苏镜问。 “他接了一个电话,然后就让我马上停车,当时已经快到了,离门口大概还有三百米远。” “他接电话时说什么了?” “他先说了一句‘办妥了’,又说‘在出租车上’,然后说了声‘好’挂了电话,就告诉我停车。” 第二天,苏镜以仰望的姿态站在世纪华府的晨曦中,阳光将几栋小别墅染上了金色的光辉。邱兴华说道:“按照我现在的工资水平,我得从明朝开始工作,才买得起这里的一套房,期间不能生病,还不能双休。” “知足吧,”苏镜说道,“你要是个农民,就得从汉朝开始干了。” 世纪华府保卫森严,苏镜跟保安说明来意。一会儿的工夫,保安队长来了,那是一个精瘦的汉子,双眸如点漆,射出两道寒光。他本是军人,复员后直接被请到世纪华府做保安队长,姓寒,单名一个枫字。 “我们这个小区内部有四十六个摄像头,周围有十八个,还有自动报警设备,说得夸张一点儿,连只苍蝇飞进来我们都知道。”说着话,寒枫将苏、邱二人带到了小区的监控中心,一面墙壁上挂着几十个显示器,小区外部道路、内部甬路、大堂、电梯……各个角落都尽收眼底,一个保安本来坐在那里的,见到队长来了,立即站了起来。 苏镜说道:“我刚才看到,小区西边的院墙处有一个摄像头,那个监控范围有多大?” 寒枫敲击键盘,将图像放大:“在这儿,这个摄像头可以转动,基本上可以实现一百八十度的监控。” 其实,这种所谓全角度监控的摄像头最容易对付,只要算好其转动的频率,要躲过它的眼睛简直是轻而易举。 寒枫从系统里找出一段视频,说道:“这就是那天晚上的。” 根据的士司机黄师傅提供的线索,他是晚上十点十五分放下那名乘客的,苏镜拖动滚动条,将视频定位到十点十四分,然后点击播放。只见一辆出租车从东到西开了过来,突然急刹车停住了,车还没停稳,车门就打开了,乘客快速走了出来,一直低着头,迎着摄像头走了过来。那个摄像头主要对准的是小区的院墙,如果有人翻越就会清楚地拍摄下来,马路上的情况只是顺带拍到的,加之只有一盏路灯,瓦数也不够,光线昏暗,根本看不清那人的脸。 出租车继续向前行驶,一会儿离开了监控区域,男子则停住脚步,犹豫了一阵儿,转过身走回去了。 苏镜问道:“小邱,这事你怎么看?” “他可能是受人雇佣的,雇他的人也许住在世纪华府,他可能要去找雇主领取酬金。可是雇主打电话告诉他不准去找他,于是他就提前下车了。” 第50节 “也就是说,凶手之前没给雇主打电话就直接去找雇主,然后在车上才接到了雇主的电话?” “是。” “凶手竟然还知道雇主家在哪儿?” “雇主之前就认识凶手,他们是朋友或者亲戚,”邱兴华越说越没底气,“雇佣自己的亲戚朋友去杀人?不太可能吧?” 苏镜微微一笑:“有点底气,怎么不可能?还记得打假斗士方丹子是被谁打的吗?” 2010年,方丹子遇袭案震动全国,案件很快侦破,竟然是一名教授委托远房亲戚雇佣打手所为。 邱兴华说道:“好吧,雇主和凶手是亲戚。” “我可没这么说,”苏镜说道,“我说的只是一种可能,任何可能性我们都不能放过。寒队长,你可以给我提供一份小区业主的名单吗?” “这个我做不了主,而且我也没有,”寒枫说道,“得去问我们主任。” 刑警查案,拿份名单自然不费事,苏镜跟管理处胖主任一说,胖主任就把业主名单复印了一份呈了上来,内容十分详尽,姓名电话一应俱全,甚至很多业主的工作单位,管理处都有记录。 邱兴华翻了一会儿名单,不禁赞叹道:“好多领导啊。” 胖主任得意地说道:“别看我们小区小,五套班子全齐了。” 邱兴华点头道:“嗯,一脚能踢到好几个。” 邱兴华说对了,当他和苏镜准备离开世纪华府的时候,就碰到了一位老领导,那是一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头,头发全白了,满头满脸都是汗,穿了一身运动服,脚下一双运动鞋,一看就是刚跑步回来。他姓邱,名德龙,退休时是顺宁市政法委书记,苏镜和邱兴华都认得他,但他并不认得二人。苏镜正犹豫着要不要打个招呼,胖主任却抢先开口了,他的一张胖脸笑成了一朵花,爽朗地打着招呼:“邱书记,又跑步去啦?” 邱德龙掀起衣角扑打着扇风,说道:“告诉你多少遍了,别叫我邱书记。” “邱叔叔,邱叔叔。”胖主任强调着说道。 邱德龙看了看苏、邱二人,然后问道:“来客人啦?” 苏镜忙回道:“邱书记您好,我是市刑侦队的苏镜,这是邱兴华。” 邱德龙指着苏镜笑道:“哦,我知道你,这几年破了很多大案子,了不起啊!” “邱书记过奖了。” “现在你们局长是侯国安吧?” “是。” “他怎么样?身子骨还不错吧?” “挺好,跟您一样,天天坚持锻炼。” “生命在于运动嘛,”邱德龙问道,“哎,你们来这儿是……” “有个嫌犯前两天在这附近下车了,来查查看。” “哦?犯什么事了?” “杀人。” 邱德龙看了看小区,问道:“这里面的人会杀人?” “正在查。” “要小心点儿,可别捅了马蜂窝呀。”邱德龙呵呵笑了,越发红光满面。 一辆保时捷小轿车从小区里开出来,经过他们身旁时,车停了下来,司机摇下车窗,探出头来,热情地打着招呼:“邱书记,又跑步去啦?” “是啊,肖老板这是去哪儿呀?” “到工地上看看,”肖老板皱了皱眉头,说道,“唉,现在钉子户是越来越多,邱书记,自从你退休后,这顺宁就乱了套了。” “好好好,你赶快处理去吧。”邱德龙笑呵呵地扬扬手。 “邱书记,我先走了,改天请你好好喝一顿,我前几天刚弄了一箱马爹利至尊。” 肖老板一踩油门绝尘而去,邱德龙转向苏镜说道:“刚才这位肖老板认识吧?这小区就是他建的,很有本事啊。” 邱德龙说话的工夫,苏镜不经意间看到马路对面,一个中年男子疾步匆匆地走来,看到苏镜在看他,立即停住了,然后装作无所事事的样子东张西望。只听邱德龙继续说道:“听说前几天,你们刚平反了一桩冤狱?” “是。” “侯国安成立了一个调查组是吧?” “是。” “哦,”邱德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问道,“他怎么不找我?” “找您?”苏镜这是明知故问了。 “当年是我批示的,要求迅速破案。” “那也是您的工作职责所在,与冤狱没关系的。” “话虽如此,可这几天我是寝食难安啊。”邱德龙面色凝重起来。苏镜看着他的表情如此丰富地变化着,一度怀疑这位前政法委书记是电影学院毕业的,甚至可以角逐奥斯卡金像奖。只听他继续说道:“那可是十三年的冤狱啊,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假如当年没有我的批示,可能他们也不会仓促结案,也不就会有这冤狱了。”他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可是我也没办法啊,当年,全国治安综合治理工作会议马上要在顺宁召开,却突然出了这么一桩杀人案,你说换作是你,你怎么办?肯定急着破案啦,要不这会我们还有脸开吗?都怪我一时糊涂啊!”他拍了拍苏镜的肩膀,说道:“回去跟侯国安说一声,让他别为难,该我承担的责任,我就要担下来,我会一直等着调查组上门,绝不潜逃。”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又哈哈笑起来,笑得苏镜猝不及防,也跟着傻笑:“邱书记言重了。” “好了,不耽误你们了,赶快破案去吧。”邱德龙拍了拍苏镜肩膀,转身回了小区。这就是领导,说走就走二话不说,才不管你有没有话讲呢,只要他要说的话讲完了,或者说他的戏演完了,他就可以下场了。 车就停在路边的停车位上,两人告别了胖主任,邱兴华开上车准备走了,苏镜却说道:“慢点儿开。” “干吗?” “别问为什么,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第51节 马路对面那个中年男子终于走向世纪华府的大门口,邱兴华还在继续往前开,苏镜吩咐道:“掉头。” 当车子再次经过门口的时候,苏镜看到了,小区里,那个中年男子正追上了邱德龙。 “停车!”苏镜说。 他们看见中年男子似乎喊了一句,邱德龙回过身来,严肃地看着他,然后两人攀谈起来。邱德龙的目光突然看向了门外的小汽车,虽然离得很远,苏镜依然能感觉到眼神里的杀气和寒意。 “一直停在这儿啊?”邱兴华问道。 “走吧。” 他上边有人 苏镜回到局里后,主持召开了一次案情分析会,众人七嘴八舌分析了一通,最后一致怀疑,两宗血案跟孟培庆的冤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凶手肯定与冤狱有关,当他在电视上看到孟培根的时候,立即想到当年的案子办错了,为了遮掩这桩冤狱,他就想到了杀人灭口。首先的目标是孟培根,接着他发现,孟凡也知道孟培根还活着,于是便决定一并斩草除根,正巧在离开庄家沟的路上,他看到了孟凡遭人打劫,于是上前施救,骗得孟凡上了车,然后予以杀害。这一点,防空洞里的带血衣领提供了佐证。杨湃此前进行了血液信息检测,证明衣领上有两个人的血迹,分别是孟培根和孟凡的。 邱兴华说道:“谁会想尽一切办法遮掩这桩冤狱呢?首先来看看温亚兵和范江山,这两人当时是派出所的民警,对孟培庆刑讯逼供,现在,一个是派出所所长,一个是副所长,一旦东窗事发,他们不但官职不保,甚至可能还要坐牢,当然这是最坏的结果。还有一个就是雷风行,他是当年的派出所所长,现在的西峰区公安局长,温、范二人对孟培庆刑讯逼供,肯定得到了他的授意或者默许,否则他们不敢乱来。而且他还有一个重大的嫌疑,他的小舅子宋伟承包了鸽子岭旅游项目,但是迟迟没有动工,因为孟培庆不肯转让土地使用权,后来孟培庆被抓了,剩下孤儿寡母,宋伟很快便做通了孟培庆老婆的工作,那个旅游项目这才开工了。所以,雷风行有故意制造冤狱的动机。我们调查了十三年前的那次招标,有个叫石运来的人也参与了竞标,他曾经跟宋伟、雷风行一起吃饭,据宋伟说,石运来希望跟他合作,但是被雷风行拒绝了。当时,石运来对雷风行说了一句话:‘你以为你干的那些好事没人知道?’这次饭局之后,石运来失踪了,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现在怀疑,孟家庄枯井里的尸体就是石运来,现在正在等待dna的比对结果。” 苏镜插话问道:“杨湃,dna比对还要多久?” 私下里,“喜羊羊”总是跟苏镜打哈哈没正经,可是一开案情分析会,他就华丽转身变成杨湃,要多正经有多正经,要多严肃有多严肃,他说道:“没那么快,还得等三四天。” 苏镜点点头,示意邱兴华继续。 “雷风行本来是我们的重点怀疑对象,孟培根、孟凡可能也是他杀害的,或者雇凶杀害的,因为只要孟培根被人发现还活着,孟培庆就会出狱,孟家庄枯井的无头尸案就要重新调查。可是他却自杀了。看来,我们的怀疑没有错,他是畏罪自杀,”邱兴华顿了顿,环顾全场,接着说道,“可问题是,他根本不是自杀,他是被人杀的。”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惊呼,仿佛突然炸开了一枚重磅炸弹。苏镜说道:“杨湃,你给大家说说,你发现了什么?” “我们法医鉴定科在雷风行体内的脂肪组织里,发现了浓度很高的乙醚。” 邱兴华说道:“乙醚是干什么的,大家也都知道。如果他是自杀的话,根本用不着乙醚,所以我怀疑,他应该是被人迷昏了,然后,凶手用他的枪杀了他,再伪装成自杀。而且,雷风行的遗书也是假的,是凶手提前写好的,然后复制到他的电脑里。” 苏镜说道:“大家说说看,凶手为什么要杀雷风行,有什么动机?” 众人三言两语地议论起来,一个人说道:“凶手跟雷风行可能是同伙,因为雷风行家没有强行进入的迹象,雷风行毫无防备,这只能是熟人作案。杀掉雷风行,就不会追查到凶手身上了。我怀疑他的小舅子宋伟,他当年在雷风行的支持下拿下了鸽子岭的旅游项目,也许石运来就是被他们两人杀害的。” 苏镜点点头,说道:“宋伟这个人,我们还要继续调查。还有吗?” 又有人说道:“当年雷风行只是一个派出所的所长,鸽子岭的旅游项目是市里的大项目,当年也是重点工程,他一个小小的派出所长有多大能耐?我觉得他上面肯定还有人。” 苏镜说道:“的确有人,宋伟说了,是邱德龙出的力。” “谁是邱德龙啊?”说话的是个年轻的警察,刚入行三年多。 “他是顺宁市的老领导,前政法委书记。” “难怪。” 又有警察说道:“石运来会不会是他杀的呢,或者,他也参与其中了?” “不会吧?”有人惊讶地说道,“一个政法委书记会为那点钱杀人?” 邱兴华说道:“他也许不会为钱杀人,但是他会为了钱,催促迅速结案,不惜制造冤狱,找孟培庆当替死鬼。他也许没有参与十三年前的命案,但是雷风行之死,他却有动机,因为雷风行一死,当年的冤狱也就仅仅是破案率压力之类的鬼话了,而那些不正当的交易就永远不会有人提起了。” 立即有人反驳:“还有宋伟呢,如果按照这个逻辑,他也会杀掉宋伟。” 苏镜说道:“先不争这个了,邱德龙杀人的可能性是比较小,但也不是毫无可能。每个可能性我们都不能放过,都要一查到底。除了这个,还有谁有补充吗?” 一名警察说道:“如果说为了遮掩当年的冤狱而杀人,那还有一个人难逃干系。” “谁?”有人问。 “副市长杨爱民,他当年是西峰区的公安局长,那个案子是他一手经办的。” “而且杨市长也有杀害雷风行的动机,跟杀害孟培根、孟凡的动机一样,都是为了遮掩十三年前的罪行。” 还有人说:“现在,杨爱民干出什么事来,我都不会觉得稀奇,你们想,他连矿难救援都能作假,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 苏镜说道:“兄弟,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那人笑道:“省里调查组里有我一个朋友,他说基本可以认定,杨爱民参与了这事。” 众人又是一阵议论,其中少不了骂娘的声音。 苏镜说道:“这么说,大家已经认定,枯井里的死者,跟孟培根、孟凡、雷风行,是同一个人或者同一拨人杀害的了?” 众人顿时沉默了,的确,现在根本没有证据证明此事,而且,这几宗杀人案,并没有一条明显的线索能互相串联起来。良久,邱兴华才说道:“假如这只是普通的冤狱,那当年参与此案的上至邱德龙杨爱民,下至雷风行温亚兵范江山,他们的作案动机就只有一个:保住官位。而邱德龙已经退休了,无所谓官位不保的事,当年他只是做了批示,再怎么调查,这账也算不到他头上,所以可以把他排除在外。但是,假如冤狱是为了遮掩那次竞标中的黑幕甚至谋杀,那邱德龙的嫌疑依然存在。不过这样一来,温亚兵、范江山就没有嫌疑了,因为雷风行遇害的时候,他们俩正在接受调查。最后,还要加上一个嫌疑人,宋伟。” 有人反驳:“雷风行不是温亚兵、范江山杀害的,但是孟培根、孟凡之死,却不能排除他们的嫌疑。” 案情明显陷入僵局,各种可能性依然存在,没有一种可能性可以被断然否决,苏镜哈哈一笑,说道:“看来,我们又走进死胡同啦。” 沉默了很久的杨湃却说道:“我有个问题一直不明白。” 苏镜眼前一亮,这个杨湃可不仅仅是法医,在很多案件里,他都有过真知灼见,此刻听他一吭声,苏镜立即来了精神,说道:“你说。” “孟培根隐姓埋名十三年是吧?” “是。” “这十三年来,没人认识他吧?” “是。” “他后来在电视上露了一脸,接受了采访,是吧?” “是。” “在那之后,他就被人杀了,因为有人在电视上认出了他,他意识到,十三年前的冤狱可能要被拆穿了,于是立即痛下杀手。现在这几个人,邱德龙认识孟培根吗?一个是政法委书记,一个是无名村民,我觉得这可能性不大。” 第52节 一语惊醒梦中人,苏镜乐呵呵拍了拍杨湃,说道:“醍醐灌顶啊,现在这几个人,有谁会认识孟培根呢?” 邱兴华说道:“十三年前,孟培根是作为一个死人才被大家认识的,很多人可能只见过他的照片,比如邱德龙。杨爱民当时是西峰区公安局长,他认识孟培根的可能性也不大。派出所的雷风行、温亚兵、范江山身在基层,也许跟孟培根打过几次交道,记得他倒有可能。” 杨湃说道:“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十三年前的杀人凶手知道枯井里的尸体不是孟培根,这十三年来,他一直提心吊胆,甚至可能一直在寻找孟培根,所以孟培根一露面,他就认出他了。” 苏镜说道:“绕了一圈,还是这样啊,每个人都是嫌疑人。” 杨湃笑道:“苏队,这个案子很难办,涉及一个老领导,一个现任领导,你却怀疑他们杀人了,你怎么去问他们啊?” 苏镜面带愁容,说道:“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省里派来了调查组 杨爱民最近诸事不顺,先是庄家沟矿难,夺去了几十条性命,矿难伊始,他就知道大事不好,赶紧组织力量奋力救援,希望能够以此能赢得一些好感,麻痹一下民意,最好这事能不了了之,大不了写个检讨或者记一过。可是没成想,竟然有人质疑死亡人数作假!这事最先发端于网络,继而传统媒体纷纷跟进,虽说本地媒体已经噤声,可是架不住外地媒体一家一家地闯进来。如果单单是媒体瞎起哄倒也罢了,万万没想到的是,顺宁市竟然成立了调查组准备彻查此事。本来,杨爱民也没怎么紧张,调查组那些成员虽说不全是自己的人,但彼此也都认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想来也不至于把他怎么样。市里的一二把手也都跟他打过招呼了,让他不要有压力。有了这话,他还怕什么?最可恨的是那些网络暴民,他们竟然对他发起了人肉搜索,查出他有七套房产!这事越闹越大,最后终于惊动了省里,这下好了,升级换代了,鸟枪换炮了,省里直接派来了调查组。他曾四处走动,疏通关系,但是省领导软硬不吃,杨爱民这下歇菜了。 本来这事够他闹心的了,谁知道,又闹出一桩冤狱,而且这冤狱恰恰是自己当年经办的。人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市里的一二把手也指望不上了,他给他们打过电话,书记说:“没事,咱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就放一百个心。”杨爱民觉得他在放屁。市长说:“哦……老杨啊,你等一下,我在开会,待会儿给你打过去。”然后杳无音讯,他再打过去,人家干脆不接了。 现在,市里已经暂停了他的工作,让他接受调查,杨爱民越发觉得憋屈,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静候着死期。但是他决不能坐以待毙,他必须有所行动,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他知道,面前码放着整整齐齐一副多米诺骨牌,无论哪张牌倒下了,他都将官位不保甚至锒铛入狱,七套房产非同儿戏,纪委估计早就盯上他了。 杨爱民常常暗骂:“周立皮说的一点没错,这帮宵小就是一群非主流贱民。”他之前早就听说,很多地方都准备立法禁止人肉搜索,现在也越来越支持这种做法了,再不禁止人肉搜索,我还有什么隐私啊? 这天,杨爱民见了三拨人,没有一拨人是他喜欢见的。第一拨是顺宁市公安局冤狱调查组的两个年轻人,一个叫耿天,一个叫敬云。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倒不是因为牛犊勇敢,而是因为牛犊没见过老虎,更没被咬过,一旦被咬,估计比谁都怕。耿天、敬云就是没见过老虎的两个牛犊子,当初成立调查组,很多人不想加入,只有这两人踊跃报名。如果这是一般的冤狱,大伙儿估计也没那么多顾忌,但是这事牵扯面太广,一个副市长、一个前政法委书记都身陷其中,这事怎么查?但是耿天敬云觉得,世间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所以义无反顾地加入了调查组。他们先从容易啃的骨头着手,温亚兵、范江山,再到雷风行,接下来就该杨爱民了。 杨爱民一看来了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年轻,立即倨傲起来,拦在门口,问道:“什么事啊?” “有些问题想问一下杨市长。”耿天说道。 “关于什么的?” “孟培庆冤狱。” 杨爱民冷笑一声:“侯国安就派你们两个来查我?乳臭未干!” 敬云说道:“杨市长对调查组很排斥啊。” “少拿调查组来压我!” 敬云看了看左邻右舍紧闭的大门,说道:“杨市长,你说我们是在门口问话呢,还是进屋问?” 杨爱民恨恨地瞪了敬云一眼,心里直骂:“又一个非主流贱民!”他想了想,转身向屋里走去:“进来吧,记得把鞋拖了,别把我地板弄脏了。” 两人脱了鞋走进客厅,杨爱民已经坐在沙发里,跷着二郎腿,叼着一根没装烟丝的烟斗。耿天和敬云刚坐下,杨爱民又呵斥道:“谁让你们坐了?” 敬云冷笑一声,说道:“杨爱民,看你是副市长,我们才登门找你。温亚兵、范江山两人已经被请到一家宾馆住下了。看来,我们今天实在不该来。耿天,咱们走,回去打个报告说明情况,看来也得把杨先生请到宾馆住几天才行。” 耿天心里直笑,立即站起来,非常谦和地说道:“杨市长,打扰了。” 杨爱民放下二郎腿,呵呵笑了:“小敬脾气很大嘛!我跟你们开个玩笑的,怎么就当真了?来来来,坐坐坐。”两人重新落座,杨爱民说道:“说吧,你们想知道什么?” “十三年前,孟培庆冤狱发生的时候,你是西峰区的公安局长,我们调阅卷宗时发现了你的几道批示,要求穷尽一切手段迅速结案,可有此事?” “都是陈年旧事了,实在记不清了,如果档案里有,那肯定就是有了。” “穷尽一切手段是什么意思?” “呵呵呵。”杨爱民爽朗地笑了,在敬云听来,笑声非常阴鸷,他笑了一阵后说道:“哎呀,你们可不要往别处想啊,一切手段,也要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你们说是不是?” “当年的派出所长是雷风行,他说你给他打了十几次电话,催促他迅速结案,有没有这事?” “十几次?有这么多吗?我真是不记得了,”杨爱民又问道,“对了,他不是自杀了吗?” “是。”耿天犹豫了一下,说道。 “作为一个老公安,我觉得这事查不清了,因为死无对证了嘛!”杨爱民说道,“我说我没打那么多电话,你们信吗?” 敬云说道:“我们信不信无关紧要,我们的调查报告要呈送到市里,市里信不信才是关键。” 杨爱民笑呵呵地指点着敬云:“你这小丫头,真是狐假虎威啊,哈哈哈。” 敬云也跟着笑:“我们也是有后台的人嘛,我们的后台就是市委市政府。” “好了,那我老实跟你们说了吧,我的确给雷风行打了几次电话,但是有没有十几次,我记不得了,这么多年了,我总不会记那么清楚吧?” 耿天说道:“我们调阅了你经手的其他案件的卷宗,对其他案子,你似乎从来没有这么上心过。” 杨爱民琢磨半天,终于叹了口气,说道:“事到如今,我也只好实话实说了。你们看卷宗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看到邱德龙的批示?” “有,写的是‘请西峰区迅速结案,努力做好维稳工作’。” “他不但发来了书面批示,还给我打过几次电话,询问案情进展情况,并且催促我,不要拖延尽快结案。” 耿天唰唰地记录着,等他写完,杨爱民又说道:“有件事情,我还得说一下,我平时一直教育手下不准刑讯逼供,但是基层警员的素质良莠不齐,出了这样的事我很痛心,说明我当年的管理的确出了问题,教育工作没有做到位,这一点我是要向组织检讨的。” 耿天和敬云走了,杨爱民笑呵呵地把他们送出门,热情地说了声再见,关上门后就开始大骂三字经。然后他接到了第二拨人的电话,一听电话,他立刻变得恭敬起来,即便只是在自己家里接电话,他也情不自禁地点头哈腰,一个劲地说:“是,是,一定配合。”挂断电话,“操”了一声,“妈的”了一声,然后又拨打煤矿董事长赵本仁的手机,响了几声,对方就接听了。 “老赵。” “嗯。” “操,老子被你害死了,调查组要找我谈话,找过你没有?” “找过了。” 杨爱民这才觉得电话那头不是赵本仁的声音,问道:“你是谁啊?” “杨市长,赵本仁已经被我们控制了。” “啊?……哦……呃……这个,我只是打电话问一下……” 第53节 “什么都别说了,有事我们当面说。” 对方一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杨爱民听了好久话筒里传来的忙音,这才哆嗦着手放下了电话。 狼来了,狼来了,狼终于来了。刚才的电话就是省调查组打来的,而他竟然误打误撞自投罗网。这几天烦心事太多,竟然一直没有跟赵本仁联系,以至于事到临头毫无准备。事已至此,他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一条新闻让他喜上眉梢 省里调查组来到顺宁后,没有入住顺宁市政府提供的宾馆,而是找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宾馆住下了,只有三颗星。杨爱民强作镇定地走进了小会议室,一张长桌,面向门的一侧竟然坐了八个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唯一的共同点是:他都不认识。他们对面只摆了一把椅子,杨爱民非常自觉地坐了上去,那感觉就像应聘面试一样。 程序性地自报家门、冷冰冰地客套寒暄之后,迅速进入正题。其中一个人拿出一份花名册推到杨爱民面前,说道:“杨爱民同志,这是矿难获救人员的名单,你看有出入吗?” “这个……这个……我不好说,因为名单我没看过。” “作为负责安全生产的副市长,你没看过?” “这个……最近事情比较多。” “看到那些打红圈的名字了吗?” “看到了,这是……这是什么?” “这份获救名单上,有一百二十四人根本就没下井。” “啊?这……难道真的造假了?” “你说呢?” “这事得严办,这事太荒唐了,是赵本仁干的吗?” “是。” “黑,黑老板,奸商,真是奸商。” “赵本仁说,他是受了你的指使。” “冤枉啊,他怎么能说这话呢?他这是栽赃陷害!” “矿难发生当天,赵本仁给你打电话问你怎么办,你总还记得吧?” “记得,我告诉他一定要不遗余力地救援被困矿工,而且当时我立即赶到了现场。” “你只说了这些吗?” “是啊,没说别的了。” 对方却掏出一个录音笔,说道:“赵本仁的确是个老狐狸,他知道这事非同小可,所以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录音了,你想不想听一下?” 杨爱民顿时面色惨白,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而那人已经按下了播放键……杨爱民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一具行尸走肉,机械地打开房门,一屁股坐下,整个身子都要陷进沙发里了。发了半天呆之后,他搬出了笔记本,上网搜索相关资料,他要看看隐瞒死亡人数将会受到什么惩处。河南渑池县兴安煤矿火灾事故,最初故意瞒报十七人,据新闻报道说,有关责任人被依法依纪做出了严肃处理。杨爱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到底怎样严肃处理了。 他继续找……新华网上有篇报道,2005年山西省忻州市宁武县阳方口镇贾家堡煤矿接替井发生特大瓦斯煤尘爆炸事故,宁武县少数党政干部与非法矿主串通一气,瞒报事故死亡人数,在社会上造成极坏影响。杨爱民迅速浏览,发现检察机关对策划、参与瞒报事故死亡人数、工作严重失职的八名国家机关工作人员,以涉嫌滥用职权罪、玩忽职守罪向法院提起公诉;而对几个煤矿的投资承包人,以涉嫌重大责任事故罪、重大劳动安全事故罪、帮助毁灭伪造证据罪、伪证罪、非法买卖储存爆炸物罪向法院提起公诉。杨爱民心里有底了,他最多也就是个玩忽职守嘛!导演那出救援假戏的,是赵本仁,又不是他杨爱民,毕竟他只是告诉赵本仁不管采取什么办法,都要把死亡人数控制在三十人以下。赵本仁说他准备找些人进去冒充被困矿工,杨爱民说:“你爱怎么搞怎么搞,我不管。”刚才,他对调查组解释说,当时他怒火攻心口不择言,其实他并不赞同赵本仁的做法。所以,他最多只是玩忽职守。 接下来找到的一条新闻更是让他喜上眉梢,那是在人民网上,他看到山西临汾市尧都区阳泉沟煤矿瓦斯爆炸事故发生后,当地也隐瞒死亡人数,“媒体调查最新数字至少有六名死难矿工被瞒报,确切死亡人数正在调查落实中”。确切的死亡人数,杨爱民一直没找到,他也不关心,但是他却看到了一条好消息,那是《新京报》的一篇报道,题目是《山西临汾阳泉沟矿难瞒报者全部逍遥法外》,文中说,山西省临汾市阳泉沟煤矿发生瓦斯爆炸事故后,尧都区主管煤矿安全生产的副区长王青丽等人瞒报遇难矿工人数,在没有任何手续的情况下将遇难矿工遗体全部火化。但是,尧都区法院一审认定王青丽无罪,其他因瞒报被起诉的涉案人员也没被追究法律责任。同时,尧都区检察院也对参与瞒报的十三名涉案人员,以罪行轻微、不构成犯罪为由予以免诉,而且这十三人的全部立案材料,现已不知下落。 看到这篇报道,杨爱民心中升腾起新希望,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他爱死这片土地了,在这片土地上,他将如鱼得水。他拿出一个u盘,将所有这些新闻保存下来,他要把这些新闻给律师看看,有必要的话,让律师去临汾走一趟取取经。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来人是苏镜,一见面就打着哈哈:“杨市长,叨扰了。” 杨爱民毫不掩饰地哼哼冷笑一声,说道:“请坐吧,苏大队长是来调查矿难的事,还是冤狱的事啊?这两件事情好像都跟你没关系吧?” 苏镜毫不在意,多年来,他早就磨出一副厚脸皮了,此时呵呵一笑,接口道:“我也是希望这两件事都跟我没关系,所以特地来请教杨市长几个问题。” “说吧,你问的是哪件事?” “孟培庆的事。”苏镜说道。 “市局不是成立了一个调查组吗?这事你不知道?” “知道,当然知道,”苏镜说道,“我来之前跟敬云通了电话,也了解到一些情况。” “我该说的,已经跟他们说了,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他们去。” “我还想问别的事情,”苏镜说道,“杨市长应该也听说了,孟培根前几天被人杀了,孟培庆的儿子孟凡也于当天遇害,我们怀疑,有人为了遮掩十三年前的冤狱而痛下杀手。” “所以你就怀疑到我了?”杨爱民不屑地问道。 “不,不仅仅是你,与孟培庆冤案有关的每个人,我们都怀疑。” “你想问我案发时我在哪儿?” 苏镜嘿嘿一笑:“杨市长不愧是我们的老领导,在你面前,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是,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个。” “你说说,孟培根遇害是哪天?” “庄家沟矿难发生后第十天,孟培根等几十个矿工被救了出来,立即送往医院治疗。第十一天凌晨,他就被人从医院里接走了,当天中午,他就遇害了。我想问你,那天你在哪儿?” 杨爱民装模作样地想了一阵,然后叹道:“哎呀,过去这么久了,还真记不得了。你等一下,我去拿记事本。”杨爱民起身往卧室走,走了两步又退回来,合上笔记本,拔出u盘。 苏镜笑道:“杨市长,直接拔u盘是有风险的。” “哈哈,这个我不懂。”杨爱民转身走向卧室,拿了一个黑色封面的记事本走了出来,边翻边说道:“那天上午,我带领事故调查组到庄家沟煤矿做例行检查,中午到市里吃饭,这事调查组每个成员都可以证明。” “赵本仁也可以作证吧?” 杨爱民冷笑道:“苏大队长管得也太宽了吧?” 就在这时,门旁的小区通讯系统响了起来,杨爱民走过去,按了一个按钮,里面传来保安的声音:“杨市长,有个姓万的客人。” 第54节 杨爱民不耐烦地说道:“让他上来吧。”他转过身后,脸色都红了。 苏镜呵呵一笑,说道:“杨市长,有客人来,我就不打扰了。” “不送了。” 苏镜起身往外走,又转身说道:“杨市长,以后尽量不要直接拔u盘。” 保安队长寒枫腰间挂着对讲机,威风凛凛地在小区里巡逻,身后跟着两个小保安,看到苏镜从楼里出来,笑问道:“苏警官回去啦?” “不急,还要拜访邱书记呢。” “他在那边那栋楼,我带你过去。” 正在这时,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过来,看到苏镜后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匆匆走进大堂。他大概三四十岁,一身黑色的t恤衫,一条笔挺的牛仔裤。而最吸引苏镜的,却是他的朝天鼻。电梯门开了,他立即钻了进去。苏镜好奇心起,立即冲向大堂,看着电梯的指示数字不停变化,到最高层五楼的时候,电梯不动了,那正是杨爱民所在的楼层。 苏镜转身问道:“这个人经常来拜访杨市长吗?” 寒枫说道:“我这是第一次见他。” 苏镜的电话响了起来,是邱兴华打来的。之前他跟苏镜兵分两路,苏镜来啃杨爱民这块硬骨头,邱兴华则去山趣园调阅监控录像,他兴奋地说有了新发现。一听这消息,苏镜两眼放光。 邱兴华问道:“我们是不是马上去找宋伟?” 苏镜想了想说道:“先不急,我在世纪华府,先跟邱书记聊聊再说。” 可是他没法跟邱书记聊了,起码现在不行。他刚放下电话,侯国安又打了过来,急吼吼问道:“你在哪儿呢?快回局里。” 第10章 中国式死亡 死亡有很多种方式,平常的有跳楼、投井、投海、割腕、上吊、煤气中毒、喝农药等等,比较有创意的死法则有呼吸衰竭死、做梦死、冲凉死、躲猫猫死、洗澡死、床上摔下死、睡姿不对死、发狂死、妊娠死、鞋带自缢死…… 出了事你一个人顶着 大闹大解决,小闹小解决,不闹不解决,这是很多中国人信奉的至理名言,而且往往非常奏效。雷风行的老婆宋英也深信此理,她生怕老公稀里糊涂地“被自杀”了,于是带上了几十口亲戚朋友,披麻戴孝地聚集到顺宁市公安局门口,号啕大哭对天祭奠。一时间,公安局门口成了做法事的道场,黄表纸的灰烬随风飘扬,周围站了几十个不明真相的群众,并且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侯国安听到报告之后,厌烦之情油然而起,叉着腰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最后决定亲自下楼,尽快把事情解决。站在仪容镜前,他拼命地调动脸部肌肉,终于挤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他不满意,人家是来哭丧的,这时候绝对不能笑,于是他继续挤,然后带着一个关切的表情匆匆地下楼。他冲到宋英跟前,扶住她的胳膊,说道:“弟妹,快起来,快起来,别难过,我都跟你说了,我们肯定会一查到底,绝不会敷衍了事的。” “侯局长,你要给我做主啊。” “会的,会的,来,咱们到办公室谈,”侯国安吩咐一个手下,“直系亲属以及宋伟进来,其他人就不要进了。” 最后,一共六个人走进了公安局的大门,其他人也不再哭声震天,也不再焚烧黄表纸,局势差不多算是控制住了,用一种时髦的说法叫做“家属情绪稳定”。 除了宋英,另外五个人是她的儿子雷斌,刚从外地赶回来,雷风行的父母亲、哥哥和宋伟。侯国安好言相劝,对他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关键的是,他直言不讳地告诉宋英等人,经过检查发现,雷风行的确是他杀而不是自杀。“现在,我们正在全力侦缉凶手。”侯国安说完,便给苏镜打了电话,然后对宋英说,“苏镜是我们刑侦队的队长,办案经验丰富,老雷可能跟你提起过他,这个案子就交给他办,详细的情况,他跟你说。” 然后开始等待,众人大眼瞪小眼,家属不说话,侯国安也懒得开腔,家属提问,他就支应几声。终于,苏镜风风火火地赶到了,一进屋看到这架势,立即明白怎么回事了。他跟众人打过招呼,介绍起雷风行自杀的种种疑点,然后像侯国安一样,他也表态说一定会把凶手捉拿归案的。“有些事,可能还需要你们配合,因为有些问题要问。”苏镜说道。 宋英梨花带雨地点点头:“一切就交给苏队长了。” 宋伟突然插话道:“侯局长,我们这次来,还有个问题。我姐夫肯定是因为办案时得罪了人,所以才招致杀身之祸。我姐姐现在孤儿寡母也着实可怜,接下来的丧葬费、误工费,还有孩子上学的费用,还有两个老人要抚养……” 还没说完,雷风行的老父老母又开始哭天抢地,侯国安赶忙说道:“这个你们放心,我们局里会有抚恤金的。” “多少?” “这个得按规定来,我们绝不敢少给,但也不能多给。” 雷风行的儿子雷斌年轻气盛爱面子,此时已经不耐烦,站起来说道:“侯局长已经答应了,我们就回去吧。”说罢,竟然头也不回就走了。其他几个人也觉得无趣,纷纷站起来离开了办公室。雷风行的哥哥雷云行却说道:“爸、妈、弟妹,你们先回去,我还有点事要跟苏队长说一下。” 宋英犹豫了一下,只好默默地走了。 苏镜说道:“宋先生,你先去大堂等我一下好吗?” “什么事?”宋伟阴沉着脸问道。 苏镜十分友善地说道:“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一下,我们的共同目标都是找出凶手嘛!” “知道了。”宋伟不耐烦地说道。 等家属们都离开了,雷云行说道:“苏队长,有件事情,我觉得如鲠在喉不说不行。” “坐,坐下来说。” 雷云行颓丧地坐下,说道:“你知道我弟跟宋伟一起搞的那个旅游项目吧?” “知道,鸽子岭嘛!” “对,就是那个,”雷云行说道,“他们具体怎么操作的,我也不知道,但是……但是……怎么说呢……”他踌躇着,挑选着最合适的词,断断续续说道,“前天我到我弟家去了,宋伟给他打了一个电话,他们两人在电话里吵起来了。” “哦?”苏镜不动声色地问道,“为什么事吵架?” “好像就是鸽子岭的事,”雷云行说道,“我听我弟说:‘你不把屁股擦干净,现在又来找我……我反正什么都不知道,当年是你报的案,鸽子岭索道的法人代表也是你……我警告你,别把我拖下水……出了事你一个人顶着。’然后他把手机往沙发一丢,气得直骂,说宋伟是个王八蛋白眼狼。” “雷局长有没有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问他了,他不跟我说,就说没什么,然后用别的话岔开了。” 苏镜对雷云行表示感谢,跟他一起出门,在办公楼大堂,看到了枯坐着的宋伟。 “宋先生,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没什么,有什么问题,你尽管问吧。” “不敢不敢,”苏镜端详着宋伟,突然毫无征兆地问道,“昨天早晨你在哪里?” 第55节 “啊?”宋伟想了想说道,“我在家里啊。” “没出门?” “没……没有……” “想好再说,”苏镜的声音变冷了,“你真的没出门?” 宋伟只好说道:“我去过山趣园。” 之前,邱兴华已经告诉了他,山趣园的监控视频显示,宋伟上午八点开车来到山趣园。 苏镜说道:“你是上午八点开车进入山趣园的,然后八点二十五分离开。” “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我姐夫,我怎么会杀我姐夫呢?” “你姐夫的所谓遗书,是八点十八分创建的。你怎么解释?” “我不知道,我根本就没进屋。” 苏镜冷冷地笑了:“你觉得我会信你吗?” “我真的没进屋,信不信由你!” “那你解释一下你为什么去找雷风行?在此之前,你还跟他吵了一架。” 宋伟抬起头来,问道:“你……你怎么知道?” “现在是我问你。” “我就是想去跟他说点事,后来到了他家楼下,看到房间里好像有别人在,所以就没进去。过了一会儿,我就走了。” “看到有别人在,你就走了?你就不能等一会儿再进去?为什么有其他人在场,你就不肯进去了呢?” “因为……因为……我要跟他谈私事。” “关于孟培庆冤狱的事吧?” “你……不……不是。” “那是什么?” “反正不是冤狱的事。” “那就是石运来的事?十三年前,石运来跟你们两人吃了一顿饭后就人间蒸发了,过了几天就发现了一具无名尸体,然后你一口咬定那是孟培根。现在,孟培庆出狱了,你紧张了,是吗?” “我……我没有杀人。” “你没有杀谁?没有杀石运来,还是没杀雷风行?” “我都没杀,那不是我干的。” 苏镜说道:“你姐夫跟你在电话里说,‘你不把屁股擦干净,现在又来找我,出了事你一个人顶着’,是不是?” 宋伟紧张了,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苏镜调笑道:“宋先生很热吗?” “不……不……不热。” “或者,石运来是你们两人一起杀的,你现在又杀了你姐夫,把所有的罪责全都推到他身上?” “没有,没有的事,”宋伟说道,“我真的没有杀人啊。” “好吧,那你说说看,你到底跟你姐夫说什么了?” 人的脑细胞有一百四十亿个,宋伟调动起每个脑细胞都觉得不够用,嗫嚅半晌终于说道:“我没有杀石运来,但是你们找过我之后,我真的很紧张,万一那具尸体真的是石运来,我恐怕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所以,我就打电话给我姐夫,问他怎么办,求他帮帮我,谁知道他把我骂了一顿。我一晚上没睡觉,第二天一早就跑去找他,也不是为别的,就是想当面求他帮忙。可是我在他家楼下等了一会儿之后,又改变主意了,我觉得找他也没用,他恐怕也是自身难保了。而且,既然我没有杀人,我相信警方肯定会还我清白的。” 苏镜嘿嘿一笑,说道:“不要这么相信我们,孟培庆不也是被我们抓进去的吗?” “时代不一样了嘛,”宋伟说道,“再说了,苏警官也不是乱来的人。” “你这是当面拍马屁啊,”苏镜呵呵笑道,“那你是怎么看到雷风行家里有别人的?” “他二楼的窗户正对着山路,我就看到有人影晃了一下。” “那可能是雷风行。” “不是,我姐夫比较胖,那个人挺瘦的。” “那人长什么样?” “没看清,因为窗前有树挡着,我也是透过缝隙看到的,所以看不清楚。” “你看到他在干什么没有?” “好像在看电脑。” “楼下还停着别的车吗?” “没有。” 山趣园依山而建,山坡上是原生态的树林,凶手如果想隐藏行踪的话,只要钻进树林就可以消失得无影无踪。苏镜点点头,说道:“宋伟,希望你这几天不要离开顺宁,我们随时会传你。” 人一退休就百无一用了 将宋伟打发走,苏镜赶到侯国安办公室,刚到门口,就听到屋内有人在说话,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小侯啊,这事我们就说定啦。”然后是侯国安爽朗的笑声:“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苏镜敲敲门,侯国安喊道:“进来。” 推门进去,邱德龙正笑呵呵地看着他,说道:“你看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第56节 “邱书记,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没什么,就是跟你们侯局长叙叙旧。” 苏镜笑问道:“侯局长,你们说我啥了?” “也没什么,就是最近那案子的事。” 邱德龙抬起手腕,看看劳力士手表,说道:“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了。” 邱德龙走后,侯国安招呼苏镜坐下,笑眯眯说道:“你猜他来干什么?” “投案自首的?”苏镜开起了玩笑。 “差不多,”侯国安说道,“他说今天早晨遇到你了。” “是。” “他说怕我因为他是老领导,不敢让调查组去问他,所以他就不请自来主动坦白。” “解释为什么催促结案?” “是,”侯国安说道,“他说全国治安综合治理工作会议马上要在顺宁召开,却突然出了一桩无头尸案,所以急着破案,要不这会开起来也没脸。” “侯局长,你信他吗?” 侯国安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吐出一片茶叶,说道:“我信。十三年前,你还在读书吧?” “是。” “那时候我是副局长,这个案子也听说过。” “我看了卷宗,这么大的案子,市局竟然没参与。” “当时市局正在办一个大案子,没顾得上这事,何况这个案子迅速结案了,”侯国安说道,“材料也都齐全,该有的口供也都有了。当年那次全国治安综合治理工作会议对顺宁市非常重要,就是在那次会议上,顺宁市荣获全国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先进市称号,邱德龙也被评为全国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先进工作者。你说,在这个节骨眼上却发生了无头尸案,他能不着急吗?” “为了一个荣誉称号,孟培庆无辜受了十三年的牢狱之灾?” “世事如棋局,你我不过是一枚棋子。” 苏镜说起邱德龙跟鸽子岭旅游项目的纠葛,说起宋伟、雷风行还有失踪的石运来,侯国安说道:“我不相信邱书记会为这事杀人,生财之道那么多,他犯不着。” “十三年前,他可能没有杀人,但是他可能知道这事。十三年后,有可能他被人威胁了,比如雷风行,于是他雇凶做掉了他。” 侯国安断然说道:“不可能,十三年前的凶案是死无对证的事,他会受到什么威胁呢?多杀一个人,就多一份暴露的危险,他没那么愚蠢吧?” “雷风行遇害之前,邱德龙给他打过电话。我觉得很蹊跷,这未免太巧合了。” “打电话这种事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吧?我觉得你得及时调整思路,不要钻进死胡同。” 这时候,杨湃打来了电话,他告诉苏镜,dna比对结果出来了。 “是不是石运来?” “嘿嘿嘿,你来了我再告诉你。” 苏镜一阵激动,杨湃这么得意,肯定有了重大发现,他跟侯国安说了一下,立即去找杨湃。刚出门,却被一个中年男子拦住了,他国字脸,扇风耳,头发乌黑茂盛,眼神有点畏缩,却是早晨在世纪华府门口遇到的人。他说道:“苏警官,邱书记想找你谈谈。” “他没走吗?” “他在外面的车里。” 苏镜跟着他往外走,问道:“你是邱书记什么人?” “亲戚。” “今天早晨我看到你了。” “哦,是吗?” “你好像在躲着我。” “呵呵,没有吧,苏警官怎么这么说?” 苏镜笑呵呵地说道:“开玩笑的,别往心里去。” 邱德龙的车就停在大院里,看到苏镜走来,立即打开车门,招呼苏镜上车,说道:“苏大队长,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领导的心思,我哪能猜得到啊?” “呵呵,你这小子,”邱德龙说道,“我不放心侯国安啊,所以要亲自跟你说一下。” “不放心我们侯局长?” “我把十三年前的事情跟他解释了,也没别的意思。”邱德龙拍拍苏镜的手,“人上岁数了,就想图个清静,你懂我的意思吧?” “邱书记不想被我们骚扰,哈哈。” “哎呀,也不是骚扰了,哈哈哈,但是你想,警察三天两头找我,那些老同事老邻居们会说我啥?以为我做什么坏事了呢。” “那您找我是为什么呢?” “我这人吧,别的本事可能没有,但是看人,还是有点心得的。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副倔脾气,侯国安恐怕也说服不了你,所以我想亲自跟你说一声。” “让我别再插手了?”苏镜的语气里情不自禁地带上了火药味。 邱德龙又拍了拍他的手,苏镜觉得浑身都要起鸡皮疙瘩,那只手肥嘟嘟的,一点皱纹都没有,只长了几块老年斑,关键是那是一双汗手,黏糊糊的。邱德龙笑道:“看嘛,我就说你是倔脾气嘛!找你呢,主要是想看看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我,你问完了,我答完了,你心里即便有疙瘩不也化解开了?说吧,我知道你肯定有一堆的问题要问。” 苏镜呵呵一笑:“邱书记,那我可就不客气啦!” 第57节 “没问题,什么大阵仗我没见过啊。” “十三年前,雷风行跟他小舅子宋伟竞标鸽子岭的旅游项目,您出过力吧?” “是。没有我,他们根本不可能拿到那项目。” “当年有个竞争者,名叫石运来,后来失踪了,这事您知道吗?” “不知道。” “鸽子岭旅游项目是先竞标后征地,结果遇到很多麻烦……” 邱德龙呵呵笑道:“这事我知道,当年很多事情办得很不规范,操之过急了。就是现在,地方政府这毛病也没改,全国各地的断头路、烂尾楼不都是这么闹出来的?” 苏镜继续说道:“鸽子岭的项目当年也差点儿烂尾,还好孟培庆被及时送进了监狱,这才顺利征地,顺利开工。” 邱德龙叹道:“老实说,当年孟培庆被抓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但是我也跟你说过了,那时候就是为了维持顺宁市的稳定形象,我要求迅速侦破此案。直到后来我才听说,孟培庆就是阻挠施工的钉子户,当时也觉得挺蹊跷的,似乎太巧合了。不过,那时候真没往心里去。” “您没想过是雷风行在栽赃陷害?” 邱德龙笑道:“不这么想也不可能,的确有过这种想法。不过又觉得雷风行不会干这种事,所以就没深究,何况孟培庆当时是招供画押了。” “他那是屈打成招。” “那时候我也不知道雷风行会刑讯逼供啊。” 苏镜怀疑地看着他,他一再催促迅速结案,还能不知道基层警员会做出什么事来?苏镜问道:“前几天,孟培庆冤狱曝光后,您又想到了雷风行?” “是。” “雷风行遇害前一天,您给他打过电话。” 邱德龙伸出大拇指:“是,打过。约他吃个饭,问他孟培庆的冤狱,他到底是故意栽赃陷害,还是迫于破案率的压力。” “就为这事?” “是。” “他怎么说?” “他怎么说已经不重要了。”邱德龙说道,“他说是仅仅迫于破案率的压力,你信吗?即便不信有什么办法?他已经死了,死无对证了。就是他活着,你也拿他没办法,因为我的确做过批示,他完全可以把什么事都推到我头上。”邱德龙越说越激动了,“人一退休就百无用处啦,所以能攀就攀能赖就赖,要是我还没退休,还能管不了他?他肯定为了讨好我,自己全担下来。” “即便您还在位,他也不会承认自己当年是故意栽赃陷害的吧?” “哼,谁知道呢,反正我现在退了,也没人拿我当回事了,”邱德龙发了一阵牢骚之后,问道,“苏大队长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了,”苏镜笑道,“以后有什么疑问的话,我恐怕还得去叨扰您。” 邱德龙脸色不悦,说道:“你怀疑雷风行是我杀的吧?” “哎哟,老领导,我可没这么说。” 邱德龙,这位最有实力的奥斯卡金像奖潜在得主,这位先前还牢骚满腹的老领导,此刻突然又笑了,指点着苏镜,说道:“你呀,随便你,还是那句话,我不会潜逃的,等着你来找我。” 国家赔偿金额依据什么? 杨湃的dna鉴定结果,让苏镜目瞪口呆,他看着笑嘻嘻的喜羊羊,疑窦丛生大惑不解地问:“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喜羊羊,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你老实跟我说,那具尸体真的不是石运来?” 杨湃立即抹去了脸上的笑容,说道:“不是。” “那是谁?” “我怎么知道?这得问你啊。”杨湃又笑了。 “你这机器没问题吧?” “不要怀疑机器,”杨湃说道,“那具尸体肯定不是石运来。” “那石运来去哪儿了?” “这事……我也不知道。” 苏镜懒得跟他开玩笑,挥挥手说道:“我走了。”他立即找到邱兴华,把这事一说,小邱也是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说道:“如果那人真的不是石运来……” “不要假设了,他的确不是石运来。” “好吧,”邱兴华说道,“那么宋伟和雷风行就没有杀人的嫌疑了,邱德龙也没有杀害雷风行的动机了。” “这个难说,”苏镜说道,“只有宋伟和雷风行知道自己没有杀人,但是邱德龙不知道,为了稳妥起见,他还是有杀人动机的。” “那假如邱德龙真的没杀人呢?假如凶手另有其人呢?” “转移视线,”苏镜说道,“凶手将雷风行之死伪造成自杀,是为了让我们认定,雷风行就是冤狱的制造者甚至是杀害无名氏的凶手。我们又走进了一个死胡同,当务之急是查清楚那具尸体到底是谁。” “那段时间,顺宁的失踪人口只有石运来,没有其他人了。” 苏镜灵机一动,说道:“通缉犯呢?” 两人立即进入数据库检索,时间段限定在十三年前发现无头尸体前后两个月,点击确定之后,系统用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查出了结果,屏幕上是一个中年男子的上身照,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头发不长还喷了摩丝。古铜色的脸膛,笑眯眯的眼睛,鼻梁挺拔,唇红齿白。如果不看下面的介绍,任谁都难以相信,此人竟是一名心狠手辣的毒枭。他叫高立国,顺宁市西峰区金芙蓉夜总会的老板,他以夜总会为幌子,暗中进行毒品交易,警方在其办公室搜出了五十六千克的海洛因、可卡因等毒品,手下多名经理、保安员被批捕,但是他却在警方开展行动之前闻风潜逃了。顺宁市公安局发出了通缉令,封锁了顺宁市海陆空等各个交通关隘,对其亲朋好友的住所进行二十四小时监控,可是他就像人间蒸发了,再也不见踪影。 邱兴华说道:“他不会也像孟培根那样弄了个假身份证吧?” “有这个可能,”苏镜沉思道,“先查一下吧,也许他被人杀了呢?” “谁会杀他?” “生意伙伴,”苏镜说道,“为了自保,先下手为强。” 天色又暗了下来,街灯依次闪亮,每当黄昏日暮,路新梅心头便泛起一股寂寥之情,楼下马路又塞车了,车上坐着归家的人,天空鸟鸣啾啾,那也是归巢的鸟。唯有她,年复一年独守空房。今天下午,她的眼睛一直在跳,也不知主何吉凶,她心里念想着,是不是老公要回来了?然后她又苦涩地笑了,回来又能如何?她无所事事地打开一份非本地出版的报纸,首先映入眼帘的还是孟培庆冤狱事件,加粗标题特别醒目:《孟培庆冤狱国家赔偿金额为何迟迟未定?》。正文写的是,舆论普遍质疑,为什么孟培庆一直没有拿到国家赔偿金?顺宁市在等什么?然后才写到顺宁市法院的负责人,说是还在研究。研究什么呢?研究到底按照全国的职工日平均工资来算,还是按照顺宁市的职工日平均工资来算。记者还采访了孟培庆,问他对国家赔偿金有什么意见,孟培庆说政府给多少是多少,无所谓。 第58节 门铃突然响了,路新梅的心跳加快了,虽然觉得不可能,但她还是希望是老公真的回来了,当看到两个年轻的小伙子站在门口时,她有些落寞地问道:“请问你们找谁?”苏镜自报家门,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他没回来过。” “阿姨,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 路新梅疑惑地打量着苏镜,眼眶竟湿润了,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岁数可以当自己儿子了。她将两人迎进屋,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 “你们等一下,我给你们泡茶。” “阿姨,不用麻烦了。” 但是路新梅热情不减,说道:“来了就是客,别跟阿姨客气。”泡完茶,又给每人削了一个苹果,这才坐下了,问道:“你们岁数都不大吧?” “我三十三。” “我二十八。” “哎呀,真好,真好,”路新梅满怀爱怜地看着两人,看得他们都不好意思了。 苏镜问道:“阿姨,高立国有没有跟您联系过?” “没有,从来没有。” “您还记得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吗?” 路新梅苦笑道:“在他被通缉两个月前我就没见过他了。” 苏镜吃惊道:“那时候他就潜逃了?” “不是,”路新梅缓缓地摇摇头,“他外面有人了,很少回家。如果他要联系谁,肯定也不会是我。” “阿姨,您家里有没有留下他的毛发或者血液之类的样本?” “血液?” “随便啦,反正能测出dna信息的东西就行。” “没有,这么多年了,哪还有那些东西啊?” “刮胡刀呢?” 路新梅笑道:“就是有,也在那个狐狸精那儿!” 离开路新梅家,两人到快餐厅胡吃海塞了一顿,然后去找狐狸精。邱兴华长长地打了一个饱嗝,说道:“头儿,你说路新梅怎么对我们这么好啊?热情过头了吧?” “她很可怜的,没儿没女,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孤苦伶仃一个人过。估计也很少有客人来吧,所以才会这么热情地招待我们。” “估计也是因为你一口一声阿姨喊的。” “礼多人不怪,她那岁数也完全可以当我们阿姨了嘛。” 邱兴华呵呵一笑,说道:“今天又跟你学了一招,一声阿姨就能迅速跟人拉近关系。” 苏镜点着头,说道:“嗯,嗯,再拍,再拍,很舒服。” “不拍了,我怕给你拍出痔疮来。” 路新梅所说的狐狸精名叫向问春,苏邱二人一见,立即想到“狐狸精”这名字果然名不虚传,她三十四五岁,长了一张标准的瓜子脸,乍一看竟有几分林熙蕾的神韵,大概她刚回家,身上还留着淡淡的香水味。她明眸皓齿,看到两人后,先是微微一笑,然后问:“你们找谁?” “请问您是向问春吗?” “我是。” 苏镜这才介绍了来意,这时候,屋内一个男子狐疑地走了过来,问道:“什么事啊?”向问春立即回道:“没什么,是警察。” “啊?出什么事了?” “没……没事。” 两个孩子也走到门口来,狐疑地看着苏镜和邱兴华,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大概十四五岁了,女孩大概有七八岁。向问春说道:“你带孩子们进屋去,我去去就来。” 向问春关上门,将老公狐疑的目光关在里屋里,说道:“我们到楼下谈吧。” 苏镜说道:“对不起,我们不知道……” “我从来没见过你们,以前都是其他警察来找我的,”向问春按了电梯按钮,“开始的时候一个月来问两三次,后来我结婚了,就再也没找过我了。我没想到,你们突然又来了。” “我们也不知道这些事,只是根据你的登记地址找来的。” 电梯到了,三人走进去,看着电梯门缓缓地关上,在狭小逼仄的空间里,向问春身上的女人香越发浓郁,邱兴华禁不住使劲吸了吸鼻子。 苏镜试探地问:“你老公不知道你的事情?” “不知道。” “你为什么一直没有搬家呢?” 电梯到了一楼,向问春苦笑一声走了出去,说道:“我想等他回来,我怕他找不到我。” 邱兴华突然冒出来一句:“你还爱着高立国?” “很多人都说,我是为了钱才跟他的,”向问春说道,“其实不是的,我是喜欢钱,谁不喜欢钱呢?但是,我更喜欢他的人。” “可是你又结婚了……” “我还有孩子要养,我总得找个靠山吧,”向问春说道,“我知道这样对他不公平,但是我也没办法。你们问他有没有跟我联系?没有,这么多年了,他从来没跟我联系过,我也不知道他是生是死。” 苏镜问道:“你还记得最后一次见高立国是什么时候吗?” “记得,我永远都忘不了,”向问春说道,“那时候,我刚刚生了孩子……” 第59节 “你们有孩子?” “是,就是刚才那个男孩,叫梁爱国,跟着他现在的爸爸姓。” “你继续。” “那天晚上,他接了一个电话,然后很高兴,说没事了。我问他什么没事了,他也不说,只说为了儿子准备洗手不干了,还跟我说,他要离婚然后娶我。然后他就走了,说是一些生意上的事情要处理一下,他还说第二天要带我跟宝宝去公园玩,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我起初想他是回那个家了吧。可是,第二天他还是没来,我打他电话却关机了。第三天他还是没来,我想他肯定是骗我的,他不要我了。到了第四天,警察就来了,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他潜逃了。” “你知道那天晚上他跟谁去谈生意吗?” “我不知道,他生意上的事情我从来不问。我没想到,他一逃逃了十多年。” “我们想采集你和你儿子的血液样本,进行比对。” “比对?比对什么?” 苏镜拣选着措辞,说道:“是这样,我们发现了一具无名尸体,想比对一下dna信息,看是不是高立国。” 向问春睁大了眼睛,眼眶里满是泪水:“你是说,他死了?” “我们只是猜测,现在还不确定。” “我可以去认尸啊,我认得他的。” “已经没有尸体了,”苏镜说道,“尸体是十三年前发现的,也就是高立国失踪那几天……”苏镜不得已,只好把前因后果讲了一遍,然后说道:“不知道你明天是否有时间,我想请你带着你儿子,到我们局里采集一些血液样本。” 一颗泪珠滚落下来,向问春啜泣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希望那人是他,还是希望不是他。” “先别难过,我们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呢,你明天到了之后,找一个叫杨湃的人,他是我们的法医。” 他的保护伞是谁? 十三年前的高氏集团贩毒案一度震惊全国,以高立国为首的二十四人贩毒团伙三年来贩卖毒品三十余次,共计贩卖冰毒四万三千九百九十点零七克、麻古三千四百粒、海洛因八万四千三百八十七点零九克、可卡因六万五千四百八十七克,最后一次从高立国经营的金芙蓉夜总会里,搜出了五十六千克的海洛因、可卡因。最后,八人被判死刑,二人判死缓,其余十三人分别被判无期徒刑、十五年至一年不等的有期徒刑,而首犯高立国却一直潜逃。 听说苏镜怀疑枯井里的尸体可能是高立国时,侯国安猛地瞪大了眼睛停住了脚步。他本来正准备去市政府参加一次重要的会议,讨论杨爱民副市长矿难救援作假一事。当苏镜说枯井里的尸体不是石运来时他没怎么在意,可是当苏镜说怀疑是高立国时他立即来了精神,手已经握住了门把手,此刻却缩了回来,急三火四地坐回椅子里,说道:“说,快说。” 见侯局长如此重视,苏镜不自然起来,说道:“我现在只是怀疑,那人未必是高立国。” “靠,耽误我时间!” “可是那段时间只有石运来失踪,高立国潜逃,如果那人不是高立国的话,就只能是外乡人了。” “也有这可能吧。” “十三年前,外乡人还是很少来的。” 侯国安倾身向前,说道:“你知道十三年前那宗贩毒案是谁督办的吗?” “我还没查卷宗。” “就是我。” “哦。” “哦什么哦?跟个愣头青似的,”侯国安说道,“这个高立国我找了他十三年,难不成早就死了?” “侯局长,高立国好像是在案发前两天失踪的,是不是有人泄露了消息?” “肯定是,但我一直没查出来内鬼是谁,”侯国安说道,“高氏集团贩毒案我们从最初接获线报,一直查了三个月,到最后收网的时候,却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让高立国跑了。妈的,现在想起这事,我还窝火。”他摆摆手说道,“你继续查,查个水落石出。你要是把这宗悬案给破了,我给你申请一等功。” 苏镜一听乐了:“好,保证完成任务。” “得,得,”侯国安不耐烦地挥挥手,“当年我也这样保证过。我走了,杨爱民搞那傻逼事,让市里很头疼,要商量怎么办呢。” “不是省里来了调查组吗?” “是啊,他们还要听听市里的意见,听就听呗,找我干什么?” “那是市里重视你。” “屌!”侯国安嘟囔一声走了出去,苏镜帮忙锁上门,又去了档案室,将高氏集团贩毒案的卷宗全都拿了出来,一看面前像山一样高的一堆文件,苏镜悲叹一声,将邱兴华也叫了来,两人一起研读。期间,杨湃打来了电话。 “喜羊羊,什么事?快说,老子忙着呢!” 杨湃压低声音问道:“这边有个美少妇,是不是你给我送来的?” “什么美少妇?” “她说是你叫她找我的。” “我?开什么玩笑?” “她说她叫向问春。” “哦……哦,对,对,想起来了,忘记跟你说了。你采集她的血液,跟枯井里那个无名尸体的dna比对一下。” “真是你给我送来的啊,你对我太好了。” “客气,客气,哈哈。” “以后给我送美女来就行了,别把美女儿子也带来。” “妈的,老子忙着呢,你快点儿搞啊!”挂断电话,苏镜又埋头读档案,一读读到中午,累得人仰马翻,他直起腰捶着脖子,说道:“你发现什么没有?” 邱兴华递过一份文件,那是顺宁市公安局关于这宗案件的简报,苏镜一看,立即皱起了眉头,说道:“怎么又是他?” 在那份文件右边有手写的批示:“此案关乎顺宁形象,处理需慎重。转请康书记批示。”落款是邱德龙。 在邱德龙的意见下面,又有不同笔迹的几个字:“同意,请遵邱书记指示。康洪涛。” 第60节 “康洪涛是谁啊?”邱兴华问道。 “当年的市委书记。” “这个邱德龙很有意思,”邱兴华边琢磨边说,“他指示无名尸案要迅速结案,怕影响顺宁形象。这宗毒品大案,则要慎重处理,理由也是怕影响顺宁形象。” 苏镜嘿嘿一笑,说道:“是非黑白都在他一手之间。” “无头尸案迅速结案,可能是要掩饰什么,毒品大案要慎重处理,也可能是要掩饰什么。而如果那具尸体真的就是高立国,那他想掩饰什么就一目了然了。”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苏镜说道,“高立国贩毒三年多,而且数量那么大,难道警方就一直没有察觉?他会不会有保护伞?这保护伞又是谁?” “邱德龙!”邱兴华一口咬定。 “杨爱民呢?”苏镜说道,“当年他是西峰区公安局长,高立国的贩毒窝点金芙蓉夜总会就在他的辖区。” “苏队,我怀疑你是墙倒众人推,眼看杨爱民因为矿难的事左右支绌,你就怀疑所有坏事都是他干的。” “你直接说我落井下石得了。” “我们要不要再去问问邱德龙?” “问他估计也问不出什么来,他一口咬定为了顺宁形象,你能怎么样?”苏镜站起身,说道,“走,去监狱看看。” 有人想让他们永远闭嘴 死亡有很多种方式,平常的有跳楼、投井、投海、割腕、上吊、煤气中毒、喝农药等等,比较有创意的死法则有呼吸衰竭死、做梦死、冲凉死、躲猫猫死、洗澡死、床上摔下死、睡姿不对死、发狂死、妊娠死、鞋带自缢死……平常的死法可以发生在任何地方,有创意的死法则只能发生在看守所。监狱比看守所要文明很多,但是也偶有例外,比如苏镜要找的这两个人就死得很有想法,张苇苇的死亡方式就像河南鲁山的王亚辉一样,他是喝开水喝死的,郭君死得最有创意,他是手淫过度、动作太大最后爽死的。两人的死法白纸黑字写在死亡证明书上,其中郭君的证明书还写着“浑身都是精液”这样的细节。 苏镜和邱兴华看得面面相觑,急忙看死亡时间,原来两人入狱一个月内就相继归西了,那时候媒体监督还只是一个构思没有成为事实,所以两人离奇的死亡方式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兴趣。 苏镜问道:“监狱长,您当时在这里吗?” 监狱长姓刘,四十出头,下面顶着一个大肚子,上面顶着一个光脑袋,他左手摸了摸大肚子,右手摸了摸光脑袋,然后说道:“不在,我是三年前才调到这里的。” “当年的狱警现在还在吗?” 监狱长眯着眼睛笑了。“这两份死亡证明我也是今天才看到,有件事情你们可能要失望了,”他指点着死亡证明书下面的签名,“他们死亡时,都是这两人在值班,但是这俩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 两名狱警,一个叫朱雪泉,一个叫万光辉。 邱兴华说道:“张苇苇、郭君离奇死亡时,都是他俩在值班,真是巧合啊!” 苏镜问道:“您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监狱长说道,“我来这里的时候,他们就不在这里工作了,我是直到刚才才看到这两人的名字。” 高氏贩毒集团还有十三人入狱,其中十人已经刑满释放,还有三人在押,分别是任雪波、李华、冯利学,他们都是小喽啰,高层的事情他们根本不知道,苏镜邱兴华问了几句之后只好放弃。不过也不是毫无收获,他们说出了档案里没有提及的东西:张苇苇是高立国的司机,郭君是高立国的保镖。 刘监狱长找来一位老狱警,复姓司马,年约四十。他说朱雪泉当年三十多岁。万光辉二十出头,刚毕业就来当狱警了。郭君死后两个月内,两人就相继辞职了。当年的监狱长叫周伟勤,三年前退休了。 离开监狱后,苏镜带着邱兴华直奔侯国安办公室,侯局长刚刚回来,一见到两人急匆匆的样子,便问道:“查得怎么样了?” 苏镜笑道:“侯局长,有件事情我们不明白。” “说。” “当年这宗案子有八个人被判死刑,两个人被判死缓,而这两人一个是首犯高立国的司机,一个是保镖。按理说,这两人是跟高立国最近的人,他们怎么可能只判死缓呢?” “哎哟,”侯国安叫道,“原来是质疑我来啦!” “我可没那胆子啊。” “别看这案子过去十三年了,但是每个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侯国安说道,“办案是要讲证据的,这个你们知道吧?也许这两人罪大恶极,但是我们没有证据。现有的证据只能判他们死缓。何况,这又不是我判的,是法院判的,我记得当年的判词是这么说的:张苇苇、郭君参与贩卖毒品的数量在一千克以上,本应予以严惩,但鉴于其在共同犯罪中作用相对较轻,归案后认罪态度较好,依法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苏镜说道:“侯局长记性真好。我们刚才去了一趟监狱,张苇苇和郭君死在狱中了,而且是入狱一个月内相继死亡。” 听了二人的死亡原因之后,侯国安更加吃惊,食指关节敲击着桌面,说道:“这两人都是高立国身边的人,肯定知道很多内幕,有人想让他们永远闭嘴。你说下一步怎么办?” “兵分两路,一路查两个狱警,一路查张、郭的家人。” “还有那个监狱长,也得问清楚喽。” 第11章 这钱不干净 文芳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家酒店,只是主宾异位,她真是心花怒放,唯一缺憾的是,这里没有舒服的沙发可以坐,没有可口冰凉的饮料供应,没有妈妈桑级的人物笑靥如花地伺候。不过,金鱼缸有了,这是最关键的。她匆匆看了一眼,一摆手说道:“换!” 他们当年上访过 房子是有灵魂的,有灵魂的房子才有生气,哪怕住在里面的人再怎么贫穷,也会欢声笑语苦中作乐;没有灵魂的房子则是一片死气沉沉,哪怕腰缠万贯也难以掩饰房子散发出来的苍凉和寂寥。 张老汉的五间红瓦房在村子里算是中等水平,但是却少了几分生气,要不是确定这房子里的确住了人,苏镜可能都不会敲门。张老汉蹒跚着从屋里走出来,也没问是谁,径直把院门打开了,然后干巴巴地问:“你找谁?” 张老汉年纪不大,五十多岁,按说还不算老,脸上却布满了千沟万壑的皱纹,尤其是那双眼睛毫无光彩,空洞洞的像是两道深渊。苏镜自报家门,张老汉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但也只是一刹那,就像一扇窗户刚刚开了一条缝又立即关上了。他将苏镜领进屋,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屋里却显得阴暗,灶台上放着一堆没洗的碗,床上的被子没有叠,桌子上茶壶、茶杯随意摆放,椅子上也堆着几件衣服,张老汉收拾出一把椅子,招呼苏镜坐下,然后哆嗦着手掏出了一根烟,颤巍巍地点上。他没有多看苏镜一眼,仿佛这人根本就不存在。 苏镜端详片刻,终于说道:“张大爷,我想问一下张苇苇的事情。”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问的?”他依然没看苏镜。 “他当年入狱一个月就出事了,您不觉得奇怪吗?” “你喝开水能喝死吗?”张老汉阴冷地看了他一眼。 “所以,我们才要重新调查,”苏镜说道,“当年你们难道没有提出异议?” 张老汉冷笑一声。“异议?啥个异议?当年我们到处上访,最后成了上访钉子户,你说我们还敢有啥异议?孩儿他娘最后哭死了,我又能怎么样?”他随后从桌上捏起一颗螺丝钉,说道,“知道这是什么吗?螺丝钉!我们他妈的就是一颗螺丝钉,有谁关心一颗螺丝钉的死活?” 第61节 “我关心!”苏镜说道。 张老汉沉默了,看着苏镜,眼睛里终于有了神采,眼眶也湿润了,然后毫无征兆地扑通一声跪倒在苏镜面前,哽咽着说道:“求你了,给我儿子做主啊!” 苏镜慌地赶紧起身搀扶张老汉,说道:“大爷大爷,您别这样,我今天来找您,就是想把这事查清楚。” “苇苇这孩子是有罪,他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贩毒啊!可是,他罪不及死啊,怎么就突然不明不白地死了呢?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他是他们老板的司机,你说一个司机能犯多大的事啊?” “司机跟老板走得近,可能知道很多不该知道的事。” 张老汉眼睛又是一亮:“他就是为这个被杀了?” “大爷,我们还不能下结论,而且现在也没有证据说他是被杀的。” “我跟他娘一直相信他是被人杀的,喝开水!喝开水能喝死人吗?” “大爷,张苇苇被捕前后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对了,对了,你等等。”张老汉说完走到一面五斗柜前,将外面的衣服全扒拉到地上,从最里面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信封本来是白色的,由于年深日久已经泛黄,他哆嗦着手打开信封,露出了一沓厚厚的人民币。“你看,你看,这是十九万,本来有二十万,我们花了一万,自从苇苇不明不白地死了,我们就再也没动过这里面的一分钱。” “这是哪儿来的?” “苇苇被抓后,有个人送给我们的,说是苇苇留给我们的钱。我们当时就觉得不对劲,这孩子怎么被捕了还有钱给我们?第二天,又接到儿子电话,问我们有没有收到钱。我们说收到了,他说那我知道了。我们问他怎么回事,他让我们别管。” “你还记得送钱那人长什么样吗?” “那人是晚上来的,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张老汉说道,“他大概也就二十多岁,但是样子实在记不清了。” “他是怎么来的?开车?” “骑摩托车。” “车牌号码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 苏镜心中已经了然,肯定是有人想封住张苇苇的口,让他不要乱攀乱扯。张苇苇入狱后,那人还是不放心,觉得夜长梦多,干脆痛下杀手。 跟张老汉一样,郭君的遗孀杨红也收到了二十万,也是在深夜时分,一个年轻人送来的,同样骑的是摩托车。杨红跟张老汉不同,她住在城里,借着路灯,她看清了那个年轻人的长相:国字脸、扇风耳、浓眉大眼、鼻梁塌陷、鼻孔朝天、阔嘴厚唇。 “他说这钱是郭君留给我的,还让我放心,说郭君肯定没事,”她越说越气,“可是他进去不到一个月就死了,还被诬陷说什么手淫死的!” “当年你就觉得奇怪了?” “我觉得奇怪有什么用?”杨红说道,“如果这事放在现在,我肯定找媒体投诉了,可那时候哪有媒体啊?” “我找过张苇苇的父亲,他说当年他们老两口还上访过。” “我没上访,我知道根本没用。” 苏镜刚想问为什么觉得没用,但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因为连他自己都觉得没用,有些事情是不需要问为什么的。 关起门我们是一家 苏镜回到局里的时候,邱兴华已经在等他了。 “怎么样?查到什么没有?” “这两人很难找,不过还是被我挖出来了,”邱兴华说道,“先说朱雪泉,他当年辞职后,下海经营一家服装厂,你肯定想不到他卖的是什么服装。” “校服?” “不是,比那还牛逼,”邱兴华故意卖了个关子,“他卖的是警服,现在顺宁每个警察穿的警服都是他做的,定点加工!” 苏镜吃惊之余咯咯笑了起来,伸手捋了一把头发,笑道:“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啊。” “包括你的衣服,都是他做的。” “他父母有钱吗?还是老婆有钱?”苏镜问道,“以他当狱警那点工资,想开服装厂可不容易啊!他的启动资金哪儿来的?” “我也问过他了,”邱兴华说道,“他说他老婆家有钱,老丈人当年是开煤矿的。” “其他呢?” “我问张苇苇和郭君到底怎么死的,他坚持说两人一个是喝开水死的,一个是手淫死的。头儿,这事很难查,我们都知道他们可能干了什么,但是我们没法找到证据。” “警服的事情是怎么回事?他怎么拿到订单的?” “我也问了,他说拒绝回答,拽得很,还警告我呢,说顺宁水很深,走路要小心。”邱兴华说着递来一张照片,“这是他的近照。” 照片上的男人英姿勃发,眼神里闪烁着掩饰不住的狡狯,嘴角轻轻上挑,似乎对什么都不屑一顾。 “万光辉呢?” “他现在是国色香夜总会的保安队长,昼伏夜出,我找到他的时候都已经是下午了,他还在睡觉。当我提起张苇苇和郭君的时候,他明显很紧张,问我为什么突然问这事。我说怀疑这两人被杀人灭口了,他说不可能,说我胡说八道。我问他张郭二人到底是怎么死的,他跟朱雪泉一样,一口咬定是喝开水死和手淫死。”邱兴华又递来一张照片,“这就是万光辉。” 苏镜一看那照片,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说道:“我见过他!” “你认识他?” 苏镜惊喜地看着邱兴华:“你知道我在哪儿见过他吗?我在世纪华府见过他,他要去杨爱民家,见到我的时候,走路都快了。” “还有一点,万光辉说话l、n不分,”邱兴华说道,“还有那个监狱长周伟勤,我一直打他电话,老是关机。去他家找他,家里也没人。” “他家里都有哪些人?” “除了老婆,还有一个儿子,不过出国了,有一个女儿,前几年嫁人了,嫁给一个日本人,现在定居在日本。”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苏镜看看时间说道:“也许他们现在回家了,我们再走一趟。” 第62节 开门的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一见是两个年轻的警察,老太太立即笑呵呵问道:“找我们家老头子是吧?” “是的,阿姨,我们来找周叔叔。”邱兴华抢先说道。 “哎呀,他不在家,打牌去了,快进来坐。” “不用了不用了,阿姨。周叔叔去哪儿打牌?” “世纪华府附近有个金雀棋牌室,他一般都去那儿。” 又是世纪华府!两人心头不约而同地打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离开周伟勤家,邱兴华嘿嘿地笑:“头儿,这一招果然管用啊!你看,我叫一声阿姨,老太太立马热情得不得了。” 金雀棋牌室就在世纪华府东门对面,隔一条马路,七彩的霓虹在夜色中招摇,门口一个亭亭玉立的唐装姑娘,见到两人立即屈膝弯腰:“老板,里边请,有位吗?” “没有,找人的。” “知道在哪个房吗?” “不知道。” “那给您的朋友打个电话吧。” “关机了。” “您朋友贵姓啊?” “周。” 唐装姑娘将二人迎到柜台前,对柜台姑娘说:“帮忙查一下,有没有周先生……是先生吧?” “是。” “有没有周先生订的房。” 柜台姑娘查了一番说道:“没有。” 苏镜说道:“再帮我查查有没有杨先生订的房。” 柜台姑娘摇摇头:“也没有。” 邱兴华说道:“也许今天他们没来?” 苏镜说道:“我们挨个房间找找。” “先生,这样不行的,会打扰客人的。” 苏镜亮出警察证,唐装姑娘立即不吭声了,柜台姑娘拿起电话:“林总,这里两位警察要找人……” 两人没理会,开始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推门找人,每个屋子里都是乌烟瘴气,推到第五个房门的时候,苏镜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哎哟,这不是苏队长吗?快请进,你怎么有雅兴跑这儿来了?”邱德龙皮笑肉不笑地招呼着。 屋里还坐着三人,都是老者,见到苏邱二人闯了进来,尽皆疑惑地看着他们。苏镜笑道:“邱书记,没想到在这儿遇见您啊。” “嗨!原来不是找我的?这儿还剩下三个老头子,你找哪位?” “周伟勤先生在吗?” 一个矮胖的小老头呵呵笑道:“原来是找我的。什么事啊?” 邱德龙对另外两人说道:“王主任,刘书记,咱们今天先散了吧,改天再约,好不好?” “好好好。”两人连声说着离开了棋牌室。 邱德龙招呼道:“坐,坐,别拘束嘛!小苏啊,我听说你今天去找过朱雪泉了?” “邱书记怎么知道的?” “哎,最近顺宁不太平啊,侯国安这老小子非要把顺宁翻个底朝天不可,所以呢,我还是坦白从宽的好,省得到时候你们找上我,那我就被动了。”邱德龙吸了口气,说道,“哎呀,有些事还需要苏队长高抬贵手啊。” “邱书记您言重了。” “你找周伟勤什么事?” “关于张苇苇、郭君遇害的事情。” “我估摸着就是为这事来的,”邱德龙说道,“老周,你跟他们讲讲。” 周伟勤说道:“哎,那事我的确是负有领导责任的,一时失察听信了朱雪泉和万光辉这俩小子的说法,他们当时说张苇苇是怎么死的,郭君是怎么死的,我的确也怀疑过,但是又觉得他们没必要骗我,所以就在他们出具的死亡证明书上签了字。” 邱德龙接口道:“当时我就批评过老周。老周,你还记得吧?” “记得记得。” “最初,我根本不知道这些事。直到后来,张苇苇的父母频频上访,我才知道了,把死亡证明书调来一看,果然是荒谬透顶。我把老周叫来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才告诉我,那两人死的时候,他根本不在场。” 周伟勤说道:“后来,邱书记把朱雪泉和万光辉也叫来了,问他们到底怎么回事,他们见兜不住了,只好承认了。可是,家丑不能外扬,我们也一直没对外公布这事,对张苇苇和郭君的家属,我们也尽量安抚。” 苏镜笑道:“好像安抚得不到位啊,家属至今怨气冲天。” 邱德龙说道:“那也没办法,你想那么大的事,我们能随随便便公布吗?稳定压倒一切,万一这消息公布了,造成社会不稳定怎么办?” 邱兴华忍不住说道:“怕是担心官位不稳吧?” 邱德龙脸色紫涨,喝道:“你说什么呢?年轻人,你注意点儿!” 苏镜不理会他,干脆直说了:“张苇苇和郭君被捕后,家人都收到了二十万块钱,他们不知道这是谁给的。我怀疑这是跟高氏集团有牵连的人给他们的封口费。可是,两人入狱后,这人还不放心,于是干掉了这两人。” 周伟勤说道:“这可是诛心之论啊。” 第63节 “的确,我们没有证据,”苏镜说道,“不过,当年朱雪泉、万光辉和你周监狱长,非但知情不报,还弄虚作假,但是你们却没有受到任何惩罚,甚至连象征性的免职都没有。我怕难堵悠悠众口啊!” 邱德龙笑了,不屑地笑了:“苏队长太理想主义了,什么悠悠众口,现在谁知道这事?估计不会超过十个人吧?小苏啊,关起门我们都是一家人,凡事可别那么较真儿。” 苏镜笑道:“小邱,这话今天也有人跟你讲过吧?” 邱兴华说道:“朱雪泉告诉我,顺宁水很深,让我小心点儿。” 苏镜继续说道:“朱雪泉竟能揽到警服生产、销售的活儿,本领也算通天了。” 邱德龙哈哈笑道:“哎,我要跟你们坦白从宽的就是这事儿,实话说了吧,朱雪泉能拿到那单子,最初就是我出的力。不过,后来换了局长了,他生意还能照做,就是他的本事了。所以啊,苏队长,可别把你们侯局长也扯进来啦,哈哈哈。” “我查的是凶杀案,其他事情我不管。”苏镜说道,“我只想查出张苇苇和郭君,到底是被谁指使杀害的,他们两人到底知道些什么不该知道的事。” 邱德龙嘿嘿冷笑道:“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们还能怎么查?你们查不出什么名堂的,该收手就收手吧!” 苏镜笑了,笑容里充满了挑衅:“我会申请重新启动调查。嘿嘿,到时候,还需要周先生配合啊!” 第二天,苏镜将调查情况向侯国安做了汇报,然后提出:“我希望能重新启动调查,张苇苇、郭君到底是被谁打死的。” “重启调查?”侯国安说道,“这事根本就没调查过,何来重新?” “当年这两人死于狱中,侯局长没有听说?” “我压根儿不知道,案子是由我们办的,到了起诉环节,我们就只提供证据,犯人关进去之后,就更没我们什么事了。” “狱警万光辉,我前几天在世纪华府见过,他去了杨爱民家里。” “杨爱民?” “当年他是西峰区公安局长。” “这我知道。这个案子一直是我的心病,当年因为破了这个案子,我还被授予一等功,可是我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高立国凭什么那么疯狂?他没有后台能这么狂?他卖毒品几乎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了,西峰区警方在干什么?这都是我当年想的问题,”侯国安说道,“但是我一直没有证据。” “当年你就怀疑杨爱民了?” “是,”侯国安说道,“当年审讯的时候,我们对每一个人都严加盘问,希望能把这个后台揪出来,可是那些人什么都不知道。” “包括那八个被判死刑的人?” “是,那几个人有的负责运输,有的负责销售,并不全是顺宁本地人,我记得有四五个人是从外省抓来的。他们可能真的不知道高立国的后台是谁。” “包括高氏集团的高层也不知道?” “不知道,有两个被判死刑的副总经理,我跟他们说只要说出高立国的后台是谁,就算是立功情节,可以请求法院从轻发落。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他们还是说不知道。” “他们会不会受到威胁了?” “死亡已经是最大的威胁了,还能有什么威胁?” “比如说对他们家人的威胁?” “这个当年我也考虑过,不过这事也是空口无凭。” “张苇苇和郭君当年也说不知道?” “这两人的供词,我压根儿就不信,但是他们一口咬定不知道,我也没办法啊。” 苏镜笑道:“当年孟培庆没杀人,都能被打到承认自己杀人了,侯局长当年不会一点手段没使吧?” 侯国安瞟了他一眼:“你以为我跟雷风行他们是一路货色啊?” “不会,不会。”苏镜笑道。 “说说你的计划,这个调查一旦启动,你就必须给我查出东西来。这事涉及邱德龙,很难办。他虽然退了,但是人脉还在,如果查不出有价值的线索,这事很难收场。” “将周伟勤、万光辉、朱雪泉三人同时带来问话,给他们造成压力,逼他们说出实话。”苏镜说道,“对张郭之死,还要继续调查同监的犯人。” 侯国安沉思半晌说道:“我再补充一点,可以对周伟勤和万光辉敲山震虎,但是主要火力要集中到万光辉身上,因为他去过杨爱民家里,他们的关系肯定不一般。也许万光辉就是杨爱民的一杆枪。” “好,我立即去办!” 苏镜离开局长办公室后,侯国安给邱德龙打了个电话:“邱书记啊,我是小侯啊,有件事情要向您汇报一下……” 抢了十块钱打了两次架,被判死缓 中国最后一个流氓叫牛玉强,他因为抢了一顶帽子打了一次架被判死缓,后来两次减刑,最后减到十八年,服刑期间,患上肺结核被保外就医,1997年,新修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实施,删除了“流氓罪”。2004年,他重新被投入监狱,刑期顺延,由原来的2008年4月28日释放顺延到2020年4月28日。牛玉强由此成为最后一个在监狱里服刑的“流氓”。 熊彭凯的遭遇没有那么离奇,他抢的不是帽子,而是十块钱,也打了两次架,把人打伤了,于是被判死缓,由于表现良好,相继减刑为无期徒刑,二十年有期徒刑,还有两年,他才能重获自由。如果不是牛玉强,他才是中国最后一个流氓。 苏镜找到这个与“中国最后一个流氓”荣誉称号失之交臂的熊彭凯的时候,他正在参加监狱组织的电焊工基本操作技能培训,他十九岁入狱的时候目不识丁更无一技傍身,服刑十多年,虽然没了自由,但是却学到了文化知识,还掌握了不少技术。他早就筹划出狱后的生活了,他相信找到一份工作还是不成问题的,只是刑期越近,他越觉煎熬,渴望早日脱离羁绊开始新生活。 苏镜没有穿警服,熊彭凯好奇地打量着他,不知道自己哪儿来了一门亲,直到苏镜自我介绍,他才有点吃惊,嗫嚅着问道:“你找我什么事?” “想早点儿出去吗?” 熊彭凯一听来了精神:“想。” “我来调查十三年前的两宗死亡事件,假如你能提供有用的线索,我可以帮你申请减刑。” “我就剩下两年刑期了,还能怎么减?” “我现在办的案子关系重大,所以只要我提出申请,将你立即释放都有可能,毕竟你已经不会对社会造成危害了。” 熊彭凯双眼放光,两只手紧张地搓来搓去:“不知道我能提供什么线索?” “还记得张苇苇和郭君吗?” 熊彭凯寻思半晌,失望地说道:“不知道。” 第64节 “十三年前,他们两人被关了进来,跟你同一个监舍,在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们相继死亡。一个据说是喝开水喝死了,一个据说是手淫过度导致死亡。你现在总该想起来了吧?” 熊彭凯的眼睛先是一亮,然后又黯淡了:“这个……我不知道,你还是问别人吧。” “他们两人都是晚上死亡的,跟你又是同一个监舍,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真的不知道,你不要问我,我还有两年刑期,很快就熬过去了。” “当年的两个狱警朱雪泉、万光辉以及监狱长周伟勤,现在都被隔离调查了,我希望你不要有压力,你已经坐了十八年牢了,难道真的不想早点儿出去?”苏镜开玩笑道,“你现在三十七岁,出去找对象还能说自己三十出头,两年后你出去就是三十九岁,那跟四十岁可没啥区别啦。” 熊彭凯讪讪地笑,两只手搓得更频繁了。 苏镜继续说道:“你父亲今年六十五岁,母亲六十三岁,你没有兄弟姐妹,父亲身体不好,这你也知道,你就不想早点儿出去多尽点孝道?” 想起父母双亲,熊彭凯的眼圈红了,然后说道:“当年,我们都被警告过,不准胡说八道,要一口咬定他们两人是出意外死亡的。” “实际呢?” “我们那个监舍关的都不是死刑犯,可是自从他们两人关进来后,就有一个死刑犯也被关进来了,我记得那人自称白老四,整天对我们吆五喝六的,稍不顺心就又打又骂,尤其对张苇苇和郭君更是如此,动不动就威胁要弄死他们。他打张苇苇和郭君的时候从来没人管,但是张苇苇和郭君稍有反抗,狱警就会出面干涉,久而久之,他们两人也不敢言语了。有一天晚上,我睡不着,听到白老四悄没生息地下床了,走到张苇苇的床前,然后我就听到踢床的声音,我想他是用枕头捂住了张苇苇的嘴。直到张苇苇不再踢床了,白老四才又爬回自己床上。第二天,张苇苇就没有起床,他死了,狱警来了之后,还假模假式地要给他喝水,然后大叫说‘怎么喝口开水也能呛死啊?’后来,他跟每个人说,张苇苇是喝开水呛死的。” “哪个狱警给他喝开水的?” “万光辉。” “朱雪泉呢?” “他俩一起进来的。” “郭君呢?” “郭君是被白老四用铁棍打死的,也是晚上,因为动静太大,我们每个人都被惊醒了。” “狱警也不管?” “过了好久,他们才过来,来了之后,就把白老四带走了,说是要关小黑屋,郭君的尸体也被拖走了。”熊彭凯说道,“过了一会儿,他们两人又回来了,告诉我们说,郭君是手淫过度死亡的,还要我们立即清理床铺上的血迹,警告我们不准乱说,谁要是乱说,就让谁吃不了兜着走。” “那两个狱警是谁?” “朱雪泉和万光辉。” “你愿意出庭指正他们吗?” “我愿意。” “你知道白老四叫什么名字吗?” “不知道。” 苏镜立即去找刘监狱长,将历史档案都拿了出来,翻找旧案,终于找到一个叫白路富的人,他十三年前被枪决,时间是郭君死后两个星期。当年他犯的是杀人罪,被枪决时二十八岁,有一个两岁的儿子。白路富家住顺宁市一个老社区,前两年旧城改造,全都拆迁了。苏镜费尽周折,终于到住宅局旧城改造管理办公室,找到了白路富老婆姜小舟的新家地址,又是在郊区,就在庄家沟煤矿区附近。苏镜马不停蹄地赶去,还好姜小舟在家,见到风尘仆仆的苏镜,她非常疑惑。等苏镜自我介绍后,她有点慌乱。苏镜开门见山,问道:“白路富被枪毙之前,有没有给家里寄过钱?” 姜小舟越发局促不安了,说道:“没有。” “你为什么这么紧张?” “我……我没有啊。” “姜女士,我干这么多年警察,谁有没有撒谎,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不知道……他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你们为什么还不放过他?” “他寄了多少钱?” “不是寄的,是送来的。” “谁送的?” “不知道,那天晚上,我跟孩子已经睡了,听到大街上有人骑着摩托车停在我家门口,然后有人猛敲我家门,我出去开门的时候,那人已经骑在摩托车上了,跟我说‘脚下是五万块,你收好’。说完他就走了。我当时觉得很奇怪,都不敢收这钱,直到过了几天我去探监的时候,白路富才问我有没有收到五万块,我说收到了,他说那他就放心了。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那是给孩子的学费,其他的事也不准我问,他说你知道太多不好。”说完,姜小舟问道,“苏警官,到底出什么事了?” “那五万块不干净,是有人雇你老公在狱里杀人的酬金。” “啊?我从来没听说这事。” 他是手淫过度致死 得到确切的信息后,苏镜又赶回市里,路上买了个汉堡吃了。一回到局里,便去找邱兴华。邱兴华今天也没闲着,他一早就带人把周伟勤、朱雪泉和万光辉三人拎了来,说要隔离审查,三人只能乖乖就范。到了局里之后,邱兴华先让三人打个照面,也不给他们打招呼的机会,立即隔离。 他先从周伟勤下手,这个矮胖的小老头红光满面很有精神,顶着一个酒糟鼻子,豁着一张大嘴,露出一口黄牙,那是被尼古丁污染的。还没等邱兴华发问,他便以攻为守,率先说道:“昨天,我该说的都跟你们苏队长说过了,你们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呢?的确,我是负有领导责任,我可以向组织写检讨,可是你们没必要搞这一套吧?” “写检讨这事,你可以先放一放,我只想听你把经过再说一遍。” “嗨!我真是被那两个臭小子害惨了,”周伟勤摸了摸酒糟鼻子,“那天,我还没上班,就接到万光辉电话,说张苇苇突然死了,我问怎么回事,他说,一早放风的时候,其他犯人都出来了,张苇苇却没出来,他就跟朱雪泉进去检查,然后发现张苇苇昏迷了,他就给张苇苇端了一杯热水,张苇苇喝了之后就突然发病死了。” “你那么容易就相信了?” “我当时就觉得这事挺荒唐的,但就因为荒唐,我才相信啊,因为没人会编造这种理由。” “你什么时候在死亡证明书签字的?” “我上班之后就签字了。” “你没看过尸体?” “没有。” “为什么不检查一下?” “年轻人,这事是我做得不对,行了吧?我应该检查一下的,行了吧?” “郭君死亡的时候呢?” 第65节 “我也是在家里,记得是半夜,那次是朱雪泉打的电话,说是郭君死了,怀疑是手淫过度,因为内裤上有很多精液。” 万光辉和朱雪泉说法跟周伟勤一模一样,他们发现张苇苇昏迷了,于是倒杯热水给他喝,结果一喝出事了。而郭君则是死于手淫过度,因为内裤上有精液。 苏镜看着问询笔录,冷笑道:“肯定串供了。” “昨天就该把他们拎来。” “估计也没用,没准儿孟培庆出狱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开始串供了呢。” 万光辉还交代,他是杨爱民的远房亲戚,论辈分,他喊杨爱民舅舅。当年他学历不高就能到监狱当狱警,也是杨爱民帮的忙。 邱兴华一副苦瓜脸,说道:“我们很难有什么突破。” 苏镜笑道:“再跟我去会会周伟勤。” 周伟勤一见苏镜走进来,立即笑逐颜开:“苏队长,可以让老头子回去了吧?该问的,你们也都问过了。” “还有没问的呢,”苏镜不苟言笑,拉了把椅子坐下,然后冷冷指着对面的椅子,“坐下。” 周伟勤的红脸越发红了,他默不作声地坐下,倨傲地看着苏、邱二人。 “认识杨爱民吗?” “哪能不认识?”周伟勤笑道,“副市长嘛,最近好像出事了。” “十五年前认识他吗?” “哎哟,那时候他还是西峰区公安局长吧?不认识。” “万光辉是他远房亲戚,学历也达不到要求,怎么会去你那里当狱警的?难道不是靠杨爱民的关系?” “不是,那时候我真不认识杨爱民,万光辉到我那儿工作之后,我才认识他的。” “那万光辉是怎么当上狱警的?” “这个……哎呀……这个……” “说!” “是邱书记找上的,”周伟勤说道,“杨爱民先找到邱书记,邱书记给我打的招呼。” 苏镜暗忖:“怎么到处都有邱德龙的影子啊!”他又问道:“还记得白老四吗?” 周伟勤愣了一下,然后说道:“不认识。” “白路富呢?” “不认识,他是谁?” “别装蒜啦,周监狱长!”苏镜冷冷地说道,“我能查出白路富的名字,自然就知道他的事情。你是想自己说呢,还是我告诉你?” 周伟勤叹口气说道:“好吧,我说。张苇苇究竟怎么死的,我真的不知道。但是郭君,我知道他是被白老四打死的,白老四为此被关进了小黑屋。但是,万光辉提醒我,如果我们说郭君是被白老四打死的,怕家属会有情绪,会质疑我们的管理。然后呢,郭君内裤上的确有精液,所以万光辉就建议说他是死于手淫过度。” “承认弄虚作假了?” 周伟勤扭捏道:“是。这事后来还给邱书记添了不少麻烦。” “行了行了,别拿邱书记来压我们了,”苏镜说道,“有个问题,我很是不解。白老四是个死刑犯,他怎么会被关到普通牢房里?周监狱长,这事你可别说不知道啊!光凭朱雪泉、万光辉两人,是绝对办不到的。” “这个……可能是因为死刑犯的牢房不够用吧?” “你扪心自问,你自己相信这个理由吗?你觉得我会相信吗?”苏镜继续说道,“白路富在被枪毙之前,他老婆收到一笔来路不明的五万块钱,这肯定是雇凶杀人的酬金!而只有你才有权力把白路富关到张、郭二人的宿舍。如果我说,雇凶杀人的可能就是你,你应该没意见吧?” “荒唐!”周伟勤叫道。 “周伟勤,你别激动,如果不是你雇凶杀人,你干吗要把白路富关到张郭二人的宿舍呢?” “我跟他们无怨无仇,干吗杀他们?” “那谁跟他们有怨有仇,谁想杀他们?” 周伟勤张张嘴又闭上了,苏镜说道:“你再想想吧,我不着急。”说完,他就起身离开了,留下周伟勤一人,木然地坐在板凳上,神色惶然。 苏镜一走出去,立马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却见一个妖娆的美女婀娜多姿地摇了过来,却是文芳小姐被带来了。 让恐惧的情绪发酵一会儿 黄师傅就像站在玻璃橱窗前观赏假模特般,看着一字排开的八个人,他们或高或矮或胖或瘦,或者吊儿郎当东张西望,或者虎视眈眈看着前方,有的低眉垂眼,有的昂头阔视。黄师傅逐一打量过去,又打量过来,踌躇再三难以取舍。 邱兴华问道:“他不在这里面?” 黄师傅一张苦瓜脸写满了无辜:“那天晚上,我真没注意那个乘客长什么样,”说完又心有不甘,往橱窗里看了一眼,“这人命关天的事,我也不敢随便乱说,你说是不?” “放心,我们不会因为你指认了谁,就认定那人是杀人凶手,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这样的话,我觉得那个人挺像的,从身高、体型还有脸型看,都跟那天晚上的乘客很像。” “你确定?” “反正,这八个人里面,这个人是最像的。” 邱兴华满意地将黄师傅带了出去,说了一番感谢的话,又将文芳带了进来,看到苏镜也在,咧嘴一笑,说道:“头儿,那边怎样了?” “让恐惧的情绪发酵一会儿,”苏镜看了看玻璃窗后面的八名嫌疑人,问道,“刚才黄师傅认出来了吗?” “认了一个人。” “文小姐,请你认一认,这里面有没有那天晚上那个人?” 第66节 文芳摇摆着屁股走向前去,心中萌生出报复的快感,当年她在卅城酒店工作的时候,也是有这么两间房子,中间隔着一扇单向玻璃,号称“金鱼缸”。她和姐妹们在身上显著位置挂着号牌,待在“金鱼缸”里,或坐或站,或聊天或沉默。“金鱼缸”外也就是玻璃后面的隔壁房间,则坐着一群又一群的男人,以赏鉴的神色打量着她们,看到满意的,就跟妈妈桑报一下牌号,随后,该牌号的姑娘就会被送往客人的房间,整个交易流程就跟到菜市场买菜一样。文芳最初感到浑身不自在,后来也就渐渐习惯了。 如今,文芳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家酒店,只是主宾异位,她真是心花怒放,唯一缺憾的是,这里没有舒服的沙发可以坐,没有可口冰凉的饮料供应,没有妈妈桑级的人物笑靥如花地伺候。不过,金鱼缸有了,这是最关键的。她匆匆看了一眼,一摆手说道:“换!” 邱兴华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了看苏镜,苏镜则面带微笑不置可否。邱兴华说道:“文小姐,请认真点儿。” “好吧,”文芳掏出一支女士香烟,优雅地夹在食指中指之间,问道,“可以吸烟吗?” “不行,我们这里禁烟。” 文芳娇嗔道:“服务太差了。”她把香烟放好,开始饶有趣味地鉴赏起八个男人。“一号太猥琐了,你看他那眼睛,贼溜溜的,一点气质都没有。二号最帅,就是太奶油了,一点男人味没有。三号嘛,各方面都挺不错,就是个子矮了点儿。四号太凶了,是个杀人犯吧?你看那一脸横肉,谁会喜欢他呀?五号是不是吸毒的?瘦得跟麻秆似的,一点美感没有,不会是当年的东亚病夫穿越了吧?六号不错,我最喜欢六号,文质彬彬的,看上去也没什么危险,应该会很疼女人的。七号嘛,真挺丑的,扇风耳朝天鼻,鼻梁还是塌的,而且岁数也大了点儿。八号的眼神好邪恶啊,我怎么感觉他能看穿这玻璃墙似的?” 苏镜耐心地等她点评完,这才问道:“你选哪个?” 文芳痴痴地笑:“真的没有了?我还想再换一拨呢。” “没有了。” “好吧,”文芳有点失落,“那我就选七号了。” “看清楚了?” “我对他的朝天鼻印象太深刻了,就跟两个无底洞似的,”文芳说道,“还有,他这张脸,不见面的话,我也想不起来,看到了,我就能认出来。” “谢谢。”邱兴华说道。 文芳娇笑着靠了过来:“不用谢,邱警官是不是送我回去啊?” “我同事会帮你拦一辆出租车。” “哎,真扫兴,下次你要是到金鱼缸里了,我一定挑你。”文芳说罢扭着屁股离开了。 苏镜打趣道:“你可真是大众情人啊。” 第12章 国家赔偿,谁来埋单 面对苏镜凌厉的目光,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圆滚滚、胖乎乎、白净净的虫子,他想钻进树干里,躲得越深越好。相比凌厉的目光,苏镜的笑容更让他不寒而栗,他的笑深不可测,面对他的笑容,他觉得自己像被扒光了衣服,丢到了大街上。 狱警的自白 邱兴华白了他一眼,懒得说话,将张苇苇的父亲领了进来。他其实对此不抱希望,毕竟过了十多年了,张老汉哪还能记得给他送钱的人?只是苏镜一再坚持,说是要死马当做活马医,这才把张老汉和郭君的老婆杨红,甚至白路富的老婆姜小舟也叫了来。 果然不出邱兴华所料,张老汉痴痴呆呆地看着金鱼缸里的八个人,半天都没反应。邱兴华问道:“大爷,这里有给你送钱的人吗?” 张老汉叹道:“我这老眼昏花的,哪能看清啊?再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苏镜又将杨红请了进来,她端详良久,然后期期艾艾地说道:“这个七号有点像,但是拿不准,给我送钱的是个年轻人……哦,对了,都十几年了,他也应该老了。国字脸、扇风耳、浓眉大眼、鼻梁塌陷、鼻孔朝天、阔嘴厚唇,应该就是他了,但是……毕竟这么多年了,我怕认错人。” 姜小舟则说,当年她也是在晚上看到那个人的人影,现在根本认不出来。 苏镜说道:“没关系,我把他们一起叫出来,让你们看仔细了。小邱,把他们全带出来。”邱兴华疑惑地看了看苏镜,走进金鱼缸,将八人依次领了出来。苏镜说道,“你们听好了,你们面前这两位,一位是张苇苇的父亲,一位是郭君的老婆,当年他们几乎同时收到了二十万块钱,这位呢,是白路富的老婆……” 有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抬起眼睛看了看三人,还有两人的头却低了下去。 “五万块、二十万块,在物价飞涨的今天也不是个小数目,何况是十多年前?对送钱给他们的人,他们可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苏镜突然说道,“都给我抬起头来!” 三个人吊儿郎当、无所事事地东张西望,两个人好奇地打量着三人,还有两个人则一直盯着杨红看,杨红虽然徐娘半老,但的确是风韵犹存。只有一个人,无所畏惧地目视前方,焦点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杨红犹疑着走到他面前,颤抖着问道:“是你给我送钱的吗?” “不是。” “‘这是二十万,不用弄丢了,叫你老公不要乱说话。’你能不能把这句话说一遍给我听?” 那人看了看苏镜,苏镜说道:“说!” “这是二十万,叫你老公不要乱说话。”那人说道。 邱兴华说道:“你平时说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就是这么说的。” 苏镜笑道:“这几乎相当于不打自招了。” “姓苏的,你不要诬陷好人。” “那你就说吧。” 那人气吼吼说道:“这是二十万,不用龙丢了,叫你老公不要乱说话。” 邱兴华说道:“你说清楚点,到底是弄丢了,还是龙丢了?” “龙丢了!” 杨红红了眼,说道:“是你,就是你,这句话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朱雪泉就像面团一样瘫坐在椅子里,无神地看着地面,他坐了不大一会儿,但是感觉却像一辈子。门终于开了,他看着三双脚鱼贯而入,三个人在他对面坐下。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抬起头来。” 他面对的是苏镜冷峻的目光,邱兴华和另一名警察分坐两边。邱兴华说道:“转过头去,看看墙上写的什么字?” 墙上那八个字他再熟悉不过了,“抗拒从严,坦白从宽”,若是在平时,他可能还会跟人普法,说这八个字与法治精神不符,但是现如今,他即将沦为阶下囚,哪有资格和闲心给人普法? 苏镜说道:“你当过狱警,我们的政策你也都知道,主动坦白还能争取减刑。” 朱雪泉用力搓着双手,搓得皮都快掉了,终于抬起头来,说道:“你们知道狱警过的是什么日子吗?我们整天跟犯人关在一起,差不多也算是关在监狱里,上班期间不能带手机,即便带了也打不了电话,因为监管区域安装了手机屏蔽器。监狱里装的固定电话也只能内部通话,我当年是上三天班休三天,上班那三天,就完全与世隔绝。每天两个人要看几十号犯人,一天上十五小时班是正常。别人都以为我们工资很高,实际上少得可怜,而且加班费从来就不敢要。”朱雪泉看了看苏镜等人,接着说道,“那年,我老婆又下岗了,家里就我一人赚钱,我还有孩子要养,你们说我到哪儿弄钱去?有的人胆大心黑,可以收犯人的好处费,给他们多加分,为他们争取减刑,但是我不敢,万一犯人一出狱,写封举报信怎么办?后来有一天,又是我跟万光辉值班,他问我有个赚钱的买卖想不想做?我问他是什么买卖?他说,最近关进来两个人,有人不希望再看到他们,只要我们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可以拿到十万块。我最初不答应,说不敢做这种事。他说,那两人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因为贩毒被抓了进来,本来应该判死刑的,就因为没有证据才没法枪毙他们。他说,做掉那两人也是替天行道。我一时糊涂就答应了。现在,我愿意接受法律的严惩。” 苏镜问道:“还有呢?” 第67节 “什么?” “就这么多了?” “就这么多了,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自己讲一遍。” 于是,朱雪泉把他和万光辉如何编造死亡证明书的过程完完整整地交代了一遍,末了,苏镜问道:“万光辉给了你多少钱?” “十万块。” “一个死刑犯怎么会关到那个监舍里?这是谁的主意?” “不是我。” “是谁?” “监狱长。” “哪个监狱长?” “周伟勤。” 每人为冤狱支付零点一二元 当早晨警察上门的时候,周伟勤就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谁能掰扯清楚?只要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警察又能怎么样?可是,面对苏镜的攻势,他着实有点招架不住,把白路富关到张、郭二人的监舍,即便不是他的主意,也是得到了他的首肯。他现在需要一个理由,一个既能保住自己又能守住秘密的理由。 他在逼仄的审讯室里等了很久,他以为苏镜很快就会回来,谁知道一去竟是几个小时。他越来越焦躁不安心神不宁。早晨出门的时候,老伴着急的样子此刻蓦然浮现在眼前,他好想回家,回到那个安全的港湾。可是他也知道,开弓已无回头箭,他没有回头路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十三年后,竟会有人为了两个毒贩的死找上门来。 门终于开了,他急忙抬起眼,却发现不是苏镜,一个警察送来一瓶矿泉水,话也不说,放在桌上就走。 “警察同志,”周伟勤连忙叫住他,“苏队长什么时候来啊?” “不知道。” 随后,砰的一声,门又关上了。 人是群居动物,没有人受得了绝对的寂寞,就连最宅的宅男宅女们,也会在家里跟朋友打个电话聊聊天或者看看电视上上网,何况一个身处审讯室的人?这间审讯室似乎是专为他设置的,墙壁用的是隔音材料,外面的声音一点都传不进来,整个房间就是一个没有声音的世界,跟监狱里的小黑屋异曲同工,只是小黑屋不会这么整洁,光线不会这么明亮罢了。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怦怦跳动,感到血液在血管里汩汩奔流,只要他稍微动一下,就听到骨节好像生锈似的发出“咯咯”的声音,就连衣服的沙沙声都使他无法忍受。目力所及只能看到单调的桌椅,墙壁上一点装饰物都没有,浑身的所有感官此刻似乎都已停摆,唯有听力变得异常敏锐,只是轻轻地吸一下鼻子,也像大吼了一嗓子。他越来越不安,故意咳嗽、跺脚,弄出各种响声来打破这种安静,但是根本不起作用,每次动作的声音都异常刺耳。 苏镜三人走进来的时候,他几乎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仿佛一个溺水的人终于抓到了一棵救命的稻草。他瞅了一眼苏镜,如释重负地低下头,等着苏镜发问。可是,苏镜似乎浑然忘记了还有这么一号人,只是坐下来看起了报纸,对孟培庆的国家赔偿金终于定下来了,参照顺宁市2010年度职工日平均工资计算,孟培庆被关押了四千八百零一天,折算下来,有六十七万元,再加上三十万元的困难补助,共有九十七万元。 这是一份本地的报纸,所以并没有对九十七万元的国家赔偿是多是少做出任何评论,但是编辑却别有用心地加了两段新闻链接。一段是美国一名叫杜普雷的男子三十一年前在一宗打劫强奸案中被错判有罪,在狱中度过三十多个寒暑,最终凭dna测试获得法庭推翻错判,获赔偿二百四十万美元。另一段新闻同样是美国的,冤狱者吉普森,被裁定有罪后在监狱关押了十九年,后来才发现当年故意冤枉他的两个警员是黑手党在警局的卧底,他们是故意栽赃陷害,吉普森最后获赔九百九十万美元。 版面上没有任何评论,但是司马昭之心却是路人皆知了。苏镜想,即便如此,报社主编也要被批评吧?他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周伟勤,发现周伟勤正期待地看着自己,他也不理,又拿起一份外地报纸看了起来,标题就比本地报纸给力:《孟培庆冤狱十三年仅获赔九十七万元全部由纳税人埋单》,文中还别出心裁地做了一道数学题,以顺宁市八百万人口基数来算,每个人为这次冤狱支付了零点一二元还多。 苏镜看了看两个同事说:“我们三个人支付了三毛六啊!”然后又说道:“走吧,出去透透气。” 周伟勤急了,忙说道:“苏队长,是杨爱民让我做的。” 苏镜又坐下来,却又佯装不知,问道:“让你做什么了?” “万光辉当年学历也不够,要当狱警根本不可能,因为杨爱民的关系,他才进来的。” “他们是什么关系?” “万光辉叫杨爱民舅舅。” “杨爱民认识你?” “认识,他当年是西峰区的公安局长,我们一起开会的时候认识的。” “白路富的事呢?” “万光辉找到我,说是他舅舅想请我帮个忙。我问他要帮什么忙,他说只要我同意把白路富关进二号监舍就行了,那是张苇苇和郭君住的地方。我答应了。” “你没问为什么?” “没有。” 苏镜呵呵地笑,周伟勤说道:“真的没有问。” “为什么不问?” “其实张苇苇和郭君死的时候,我就已经很后悔了,当初要是问清楚了,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这是非常严重的渎职行为,我愧对组织的信任。” 苏镜笑了,转头问邱兴华:“你知道他为什么不问吗?” 邱兴华也早看穿他了,说道:“如果问了,他还是会照办,那就是一个帮凶;不问的话,就可以推脱说自己不知道,只是渎职。” 周伟勤说道:“不不不,不是这样的。” 苏镜说道:“张苇苇和郭君又不是同一天被杀的,张苇苇死后第八天,郭君才被打死了。你为什么没有立即将白路富转移呢?” “这个……”周伟勤嗫嚅半晌终于说道,“张苇苇死的时候,万光辉和朱雪泉说他是喝开水死的,我也没想到是白路富杀的呀。” 苏镜笑了,甚至激动地鼓起掌来,一个劲地赞叹道:“厉害,厉害!这些话留到法庭上再说吧。现在,我再问你,杨爱民有没有亲自跟你联系?” “没有。” “你怀疑过杨爱民吗?” “怀疑过。” “为什么?” “这两个毒贩是在西峰区被抓的,他外甥又让我把白路富关到二号监舍……”周伟勤突然打住了。 “怎么不说了?”苏镜问道,“你早就怀疑杨爱民想做掉这两人了,是不是?而你还在扮无辜,说不知道万光辉的目的是什么!” 第68节 周伟勤说不出话来,汗水不停地滴落。 苏镜又问道:“万光辉给了你多少钱?” 周伟勤犹豫半天终于说道:“二十万。” 也不知道警方掌握了多少 万光辉被人认出来后,一直忐忑不安,他以为警察很快就会对他展开侦讯,谁知道他竟被晾起来了。跟周伟勤一样,对未知的事情他充满恐惧,他不知道警方已经掌握到多少东西,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 苏镜终于来了,这个长相英俊总是挂着笑容的警官,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人。苏镜的威名这几年早已响彻全国,几年来,他连续侦破了几宗连环杀人案,已经成了神一样的人物,不管多么复杂的案情,不管凶手隐藏有多深,他都能将其揪出来,就像啄木鸟能一眼看透树皮下面的天牛幼虫一样。 面对苏镜凌厉的目光,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圆滚滚、胖乎乎、白净净的虫子,他想钻进树干里,躲得越深越好。相比凌厉的目光,苏镜的笑容更让他不寒而栗,他的笑深不可测,面对他的笑容,万光辉觉得自己像被扒光了衣服,丢到了大街上。 苏镜将一沓照片丢到他面前,万光辉的心跳立即加快了,扑通扑通的,似乎要跳出来。照片里是一间宿舍,地上、床上全是血,一个男人躺在血泊中。另外一张照片是男人的面部特写,他的眼睛睁得溜圆,两道冰冷的目光像两把箭穿过照片射了出来。万光辉情不自禁地眯起了眼。 “认识吗?”那是苏镜的声音。 “不……不认识。” “再仔细看看。” 邱兴华提醒道:“你该知道我们的政策,坦白从宽。如果我是你,我现在该为自己争取减刑的机会。” 苏镜不屑地说道:“人在做,天在看。你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被抓吧?你偷了一辆吉普车跑到庄家沟杀了两个人,然后又到笔架山的防空洞,烧掉了血衣。” “没有,我没有杀人。” 邱兴华丢过一个塑料密封袋,里面装着一块没烧掉的衣领,问道:“知道我们从哪儿找来的吗?” “不……不知道。” “笔架山上的防空洞,你是不是以为一切都天衣无缝了?有句话你难道没听说过?叫做法网恢恢疏而不漏。”邱兴华说道,“我们从这个衣领上提取到一根头发,你知道是谁的吗?” “不知道。” “我们也不知道,”邱兴华说道,“不过很快就会知道了,只要跟你的dna信息比对一下,很快就能查清楚了。” 万光辉紧张地看了看邱兴华。 苏镜说道:“你该知道,主动交代案情会为自己争取减刑机会。” “可……可以吗?” “当然可以,你也是当过狱警的人,这事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我承认,我的确杀了人。” 万光辉终于软了,他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事情的经过。他先是在路边盗取了一辆越野车,然后全身包裹前往庄家沟,找到了孟培根的宿舍。他刚想进去,却听到屋内还有一个人,而那个人竟也知道孟培根的真实身份。等那人走后,他便进屋捅死了孟培根,然后去追杀那个年轻人。在路上,他看到年轻人遭到两个人抢劫,劫匪见有车来,立即逃跑了。他将车停到年轻人身边,假意要送他去医院哄他上了车,路上还跟他交谈了几句,这才知道他原来是孟培庆的儿子孟凡。趁孟凡不注意,他干掉了他,然后抛到追马河里。他本来想把身上的血衣也一起丢到河里,但是他听到有人来了,于是立即又披上一件风衣,上了吉普车逃离了现场。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身上的衣服,穿着一身血衣走进小区肯定会引起注意,经过笔架山的时候,他想起来山上有个防空洞,于是就将车开到北坡的小树林,然后爬山找到防空洞,在那里面把衣服烧了。 我是受人指使的 所谓万事开头难,只要打开一条口子,就能撕开一个洞。苏镜及时捕捉到了万光辉供词中的漏洞,立即追问道:“你在宿舍门口,发现孟凡也知道孟培根的真实身份时,你就已经动了杀机?” “是。” “你为什么怕孟凡知道孟培根的身份?” 万光辉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堕入彀中,只是开弓已无回头箭,现在再狡辩已经来不及了,他捧着脑袋揪扯着头发,然后眼睛发红地抬起头来,说道:“因为我知道那口枯井里的尸体不是孟培根。” “是谁?” “高立国。我……我是受人指使的。” “谁指使你的?” “杨爱民。” “他是你什么人?” “我也说不清楚,我叫他舅舅,反正是那种打了几百杆子能打到的亲戚,我到处找工作找不到,我妈让我找他,他就把我安排到监狱当狱警。本来一切都很正常,他也从来没找过我,可是突然有一天,他给我打电话要我去见他。我去了之后,他请我在一家高档的海鲜酒楼吃了一顿大餐,然后说身边朋友很多、手下很多,但是没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他说我们是亲戚,是一家人,有些事情只能一家人一起做。我问他什么事,他不说,只是问我:‘你是否值得我信任?’” …… 万光辉立即拍着胸脯保证:“舅舅,你别把我当外人,我这辈子就跟着你了。” 杨爱民呵呵地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好,外甥,咱们喝!” 直到两人吃饱喝足,杨爱民也没说到底什么事,万光辉问了几次,他都是笑而不语。散席后,万光辉满腹狐疑地回到宿舍,还是杨爱民开车送他回的。两天后的晚上,杨爱民又找到他,说带他去办件大事。 这次是万光辉开车,杨爱民坐在后排指挥。 “舅舅,我们去哪儿?” “你别管,往前开就是。” 万光辉在杨爱民的指点下,将车开到一个住宅区的地下停车场,他刚想停下车,杨爱民却说道:“往里点儿,不要停这么显眼的地方。”最后,万光辉在一个角落里将车停好,疑惑地看着杨爱民。 杨爱民掏出一粒药丸递给万光辉:“吃下去。” “这……这是什么?” “先别管,吃下去,对你只有好处。” 万光辉将信将疑地接过药丸吞了下去,问道:“舅舅,我们到底来做什么?” 杨爱民又掏出一包粉末状的东西,说道:“这是迷魂药,你刚才吃的是解药……”交代完毕,杨爱民拿起手机拨打电话,他爽朗地笑道:“高总啊,睡了没有啊?……哎呀,有些事情是我不对,你也不要那么冲动嘛……不就是一个侯国安吗?我请他吃个饭就搞定了,大不了送他点钱,你不要紧张嘛!咱们合作这么多年,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当然当然,全包在我身上……我现在就在你家楼下,快下来吧,带我到你店里耍耍去……嗨!我还不知道你有两个家?我在你二奶家楼下……操,我就知道你准在这儿,快下来吧,等你呢!” 高立国放下电话,高兴地对向问春说:“事情终于解决了。” 第69节 向问春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儿子,轻轻地摇晃着问道:“什么事情解决了?” “这些事你用不着知道,你就给我好好把儿子养大就行了。”高立国一边说着一边找衣服穿。 “这么晚了,你去哪儿?” “一些生意上的事情处理一下,这次处理完了,我就洗手不干了。”他捏了捏睡梦中儿子的脸,“为了儿子。”然后他一往情深地看着向问春,说道:“这些年委屈你了,我想这几天就把婚离了,然后娶你。” 向问春笑了,满眼含泪。这么多年来,她没有一天不想着嫁给这个男人,但是她从来没有提过这个要求,因为她不想让这个她深深爱着的男人为难。高立国亲了亲她的脸蛋,说道:“傻孩子,有什么好哭的?我走了,明天带你和儿子去公园玩。” “你早点儿回来啊!” “知道了。” 高立国带着对未来生活的憧憬来到了地下室,角落里一辆小轿车的灯光闪了闪,他立即走过去,杨爱民坐在驾驶座上冲着他笑,他走到副驾驶拉车门,但是车门却锁着,他敲了敲窗玻璃,杨爱民立即将玻璃窗降下来,问道:“哎呀,高总,你什么事啊?” 高立国骂道:“操,你耍我!”刚说完这话,突然身后有动静,他立即转身,迎面一包粉末冲着他扑了过来……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漆黑的旷野之中,一轮明月亮晃晃地挂在中天,银色的月光照耀着他生命中的最后时光,他努力伸展手脚,却怎么也动不了,双手双脚都被绑紧了。 杨爱民的声音幽幽地从旁边传来:“高总啊,我也是逼不得已,为了自保,我只能如此啦。” “杨局长,咱们有话好说。” “哎,这句话你要是早点儿说,就不会有今天这些事了。” “你想怎么样?” “这里山清水秀,旁边就是鸽子岭,你葬在这里也该知足了吧。” “杨局长,杨局长,不要啊,我刚刚当了爸爸,我刚刚有了儿子,我明天还要带他去公园玩,求你了,不要这样……” “这几天,我跟个风水先生似的,到处给你找地方,终于找到这么一个好地方,怎么能说不用就不用了呢?”杨爱民挥挥手,说道:“光辉,杀了他!” 高立国不停地讨饶,万光辉发起了呆,他从来没有杀过人,也从来没想过杀人,此时突然听到杨爱民的吩咐,他立即愣住了。 “发什么呆啊?” “小兄弟,小兄弟,我刚刚当了爸爸,求你了,不要听他的,他疯了。” 杨爱民转回车里,掏出一把利刃递给万光辉:“快动手。” “舅舅,我不敢!” “你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小兄弟,你只是把我迷昏了,我不会告发你的,求你了,放过我吧。” “万光辉,你还认不认我这个舅舅了?你的饭碗是谁给的?”杨爱民暴喝道,“动手!” 一边是苦苦哀求,一边是怒言呵斥,万光辉心乱如麻,最后终于心一横眼睛一闭,将利刃朝高立国身上插去,高立国号叫一声,还在哀求。而此刻的万光辉就像闻到了血味的鲨鱼,变得疯狂,不再有任何理性,他盲目地朝高立国身上刺去……终于,他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高立国已经一动不动了,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他本来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了,可是杨爱民却继续说道:“砍下他的头来。” “啊?” “快点儿。” 此时的万光辉就像一具失去了灵魂的木偶,完全被杨爱民控制着,等他砍下了高立国的头颅,杨爱民拿出一个垃圾袋,将头颅装进去,然后放回车里。 “搜一下他身上,把他钱包、身份证全拿出来。” 万光辉照做了。 …… “然后呢?”苏镜问道。 “然后我跟舅舅一起,把高立国的尸体扔到旁边的枯井里,井旁有石磙子,我们推进去,然后就走了。” “高立国的头呢?” “回去的时候,我已经没法开车了,是我舅舅开的车,经过一条河的时候,就把头丢到河里去了。” 想象着十三年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就连历经沙场的苏镜也不禁胆寒。沉默半晌,他问道:“后来,也是杨爱民找你做掉张苇苇和郭君的?” “是。” “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说,这两个人可能知道我杀人了。” “那雷风行又是怎么回事?” “雷风行不是我杀的,是杨爱民干的。” 那具尸体一直是我心头的谜 万光辉的生活黑白颠倒,作为国色香夜总会的保安队长,他身负重任,每天晚上都要值班到凌晨四五点钟。那天早晨,他一回到家倒头便睡,可是刚刚睡去就被吵醒了,房门被咚咚地敲个不停。他怨怼地打开房门,刚想怒吼几句,却发现门口站着的是舅舅杨爱民。 杨爱民虎着脸:“怎么关机了?” “我刚下班。” “快点儿,穿衣服,跟我办点儿事。” 万光辉虽然老大不情愿,但也没办法,只好匆匆地穿好衣服,跟着杨爱民出了门。天刚蒙蒙亮,马路上车辆稀少,只有清洁工人在唰唰地扫着落叶。 “舅舅,我们去哪儿?”万光辉开着车问道。 “山趣园。” 第70节 山趣园依山而建,共有十八栋单体别墅,每栋别墅相距甚远,加之树木葱茏,所以私密性特别好。他们并没有从山趣园的正门开进去,而是绕山而行,从柏油马路开到了一条土路上,土路两旁荒草丛生,人迹罕至,靠近山脚的地方成了垃圾堆,堆满了建筑垃圾。下了车后,万光辉吸了下鼻子,感受到早晨清冽的风,他不再问,因为他知道问了也没有答案。 杨爱民说道:“从现在开始,不准吐痰不准抽烟,也不要落下任何东西。” “好。” 山上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松树、杉树,两人低着头在树丛中穿梭,大概过了半个小时,终于钻出树丛,来到一条水泥路上。沿着水泥路走到底,一栋别墅赫然出现在面前。 “躲好!”杨爱民吩咐道。 万光辉立即和杨爱民躲到一棵树后,杨爱民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已经七点半了,只见一个女人从别墅里走出来,开上车离开了。两人从藏身处走出来,扑打着身上的尘土,整理一下衣襟,抚平头发,这才走到别墅门口按响了门铃。 对讲系统里传出雷风行的声音:“哎呀,杨市长,快请进!” 门锁开了,两人走进去,雷风行半是疑惑半是兴奋地迎了出来,说道:“杨市长,什么风把你给吹来啦?” “别声张,进屋说。” 见杨爱民面色凝重,雷风行立即闭嘴了,将二人迎进屋,主宾落座后,雷风行才问道:“杨市长,什么事啊?” “什么事?还不是被你害的!” 雷风行面色涨红了,期期艾艾地问道:“杨市长说的什么事啊?” 杨爱民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看。 他试探地说道:“是孟培庆那事?” “还能有什么事?” “这个……我也是没想到啊,”雷风行说道,“当年也是为了尽快把案子破了嘛!” “那你就刑讯逼供了?” “那时候,不都这么干的吗?不用拳脚,他们不肯说实话。” “荒唐!”杨爱民骂道,“现在好了,当年的死人又重新死了一次!你敢说你没有私心?别以为鸽子岭的事我不知道。” “杨市长,那绝对是巧合。” “巧合?哪儿来那么多巧合?我现在怀疑你是故意栽赃陷害!” “天地良心,我没有啊!” “还有那个孟培根,该不是你杀的吧?” “杨市长,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怎么可能干出那种事来?我都不知道孟培根长什么样!” “别着急别着急,又不是我说的,”杨爱民安抚道,“这几天,刑警队找过你吧?” “那个叫苏镜的找过我。” 杨爱民掏出一个u盘,说道:“这是刑警队的内部资料,想不想看看?” “好,好,电脑在楼上。” 雷风行带领两人走上二楼,推开书房的门,就在这时,一只手从后面伸到他面前,一块手帕捂住了他的鼻子,他心中暗叫一声不好,然后就昏迷了过去。 万光辉站在杨爱民身后,虽说这些年来,他经过了很多次历练,但前一分钟还推心置腹后一分钟就把人迷晕的事,他却是第一次遭遇。杨爱民将手帕往口袋里一塞,怒道:“还愣着干什么?” 万光辉仓皇地应了一声,但是却不知道该干什么,因为杨爱民之前根本没告诉过他。 “帮我把他搬到那个椅子上!” 两人戴上橡胶手套,吃力地抬着雷风行,将他放到电脑旁的椅子里,然后杨爱民将u盘插到电脑里,打开一个文件,又新建一个文件,进行一番复制粘贴的操作后,将u盘直接拔了出来。然后打开电脑桌周围的每个抽屉,在其中一个抽屉里找到了一把手枪,他将枪交给万光辉,但是万光辉却不敢接,问道:“舅舅,我们又要杀人?” “孬种!”杨爱民骂道。 椅子里的雷风行呻吟了一声,杨爱民不再要求万光辉,他亲自将枪塞到雷风行右手,然后抬起他的右手扣动扳机……一声枪响之后,雷风行瘫软在椅子里,万光辉睖睁地看着,觉得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 “还愣着干什么?快走!” 苏镜问道:“杨爱民为什么要杀雷风行?” “我问过我舅舅,就在我们下山的时候,”万光辉说道,“他说都是为了我。” “为了你?” “他是这么说的,他说警察现在正在追查十三年前枯井里的那具尸体,雷风行自杀后,就没人会怀疑我了。” 苏镜看看邱兴华说道:“果然是栽赃陷害转移视线!” 邱兴华问道:“还有个问题,你之前认识孟培根吗?” “不认识。” “听说过这人吗?” “没有。” “那你怎么想到要去杀他的?” “也是我舅舅让我干的,”万光辉说道,“十三年前,我杀了高立国之后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尸体被人发现。后来过了大概一个月,尸体真的被人发现了,我去找我舅舅问怎么办,他说那尸体不是高立国。我问怎么回事,我记得他好像没告诉我,就让我别管了。后来看新闻知道了是孟培根。” “孟培庆入狱的时候,你不是狱警吗?你就没听说过?” “那时候我已经辞职了,到深圳躲了一段时间。”万光辉说道,“这十三年来,那具尸体一直是我心头的谜,我担心它被人发现了,但是一直没有人告发我,指不定哪天他就会冒出来。直到我舅舅找到我,把实情告诉了我。” “他怎么说的?” 第71节 “他说那个本该在十三年前死去的孟培根,最近又活了,还上了电视,如果他被人认出来,我们的事情就要曝光了。所以,他要我立即干掉他,还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孟培根还活着。” “杨爱民怎么会认识孟培根呢?孟培根在电视上只露了一次脸,他就认出来了?” “这十三年,他肯定跟我一样提心吊胆夜不能寐,他知道孟培根没有死,所以一直担心孟培根会突然出现。十三年前,他就给了我一张照片,让我私下打探,看看能不能找到这个人,还告诉我千万不要声张,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一旦发现这个人的行踪,就立即告诉他。从那之后,每年他都会提醒我一次,让我找那个人。我一直不知道那人是谁,直到那天他让我去杀孟培根,我才知道原来那人就是十三年前便已死去的孟培根。” “那天你在防空洞烧了衣服之后,打到了一辆的士,司机说你在车上接到了一个电话,是谁打来的?”“我舅舅。他问我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我说办妥了。又问我在哪儿,我说在出租车上。他说不要马上去找他,因为他家门口有很多监控摄像,所以我就下车了。我本来很不以为然,觉得他太大惊小怪了,可是我往前走了几步之后也害怕了,万一被摄像头拍到怎么办?所以就往回走,走了很远才又打了一辆出租车。” 第13章 冤有头,债无主 旁边有游客拿出手机拍摄,结果引来多名城管队员围攻,甚至还有一名执法人员找来一根黑色棍子打人,围观路人群情激奋,高喊王八蛋。那一刻,赵兵突然泪流满面,大彻大悟,回到顺宁后,跑到佛像前跪拜了三天三夜,忏悔自己的罪过。住持见他心诚,允他出家为僧。 顺宁警方并没有抓到杨爱民,那天早晨,当他听说要重新启动张苇苇、郭君的死亡调查时,他就知道大势已去了。他给万光辉打电话,但是万光辉关机了。放下电话之后,他就自杀了,家属也曾质疑,说杨爱民不是自杀而是他杀,但是警方的证据很充分,杨爱民的确是自杀。很多天之后,细心的人还能在楼下的瓷砖缝隙里发现血迹。胆小的人再也不敢在晚上经过那条小路。 顺宁副市长杀人案一度震惊全国,被众多媒体转载,引得舆论一片哗然。不过,这事来得快去得也快,媒体的兴趣很快就被安徽省的一个副区长章宏斌吸引去了,他杀死情人后,载尸逃亡,最后到湖北投案自首。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在转型变轨、充满诡谲的时代里,光怪陆离的新闻事件层出不穷,再怎么匪夷所思的事件,也会被人很快遗忘。 关于矿难救援的调查终于结束了,省调查组举行了一次新闻发布会,通报了事件的真相。煤矿董事长赵本仁导演了一出救援的假戏,他竟然找来了十二个人冒充遇难矿工,被不明真相的救援人员从井里抬了出来。在这次事件中,主管安全生产的副市长杨爱民,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存在严重的失职行为。 当天晚上,何旋发了一条微博,刚发完就被告知:此微博已被原作者删除。 后来,河南省义煤集团资源整合矿井渑池县巨源煤业有限公司发生瓦斯爆炸事故,据新闻报道,事故发生后,乱象频出,五天之内,下井人数的数字反复变化,为历年来矿难所罕见,从最初的十五人到二十人、二十九人、三十三人、四十五人、四十六人,再到最后的八十二人。遇难人数也从最初的六人遇难,上升到十三人,最终确认井下二十六人遇难。就连矿难时间也被人为推迟,最初说是十九时四十分,随后核查为十七时四十分,再最后经调查组确认为十五时三十五分。正是这近四个小时内,伤员被转移。 苏镜找侯局长谈了一次话,他先是讪讪地笑,笑完了又不说话。侯局长大为奇怪,问道:“你又怀什么鬼胎了?” “侯局长,其实我还怀疑过你。” “怀疑我?怀疑我什么?” “因为你总是护着邱德龙,而我也怀疑过他,我本来以为你们是一伙儿的。” 侯局长瞪大了眼珠子,喝道:“你看我像那种人吗?你这个王八蛋!” 苏镜又嘻嘻地笑,笑完之后继续问道:“一直跟在邱德龙身边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啊?” “不说是他家亲戚吗?” “也贴得太紧了吧?” “人家贴得紧关你屁事?还有没有事了?没事赶快走,让我清静会儿。” 苏镜被赶出来了,心中却一直疙疙瘩瘩的。这个疙瘩后来被老婆何旋解开了,记者的消息就是灵通,她说,邱德龙是顺宁本地人,从基层干起,最后爬到了政法委书记的位子上,在顺宁盘根错节,门生故吏甚多,他虽然已经退了,但是在顺宁政坛的影响依然不可小觑,侯国安自然也得巴结着他。而他身边的中年人姓王,还真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是市府办公厅的一个处长,他就是邱德龙的耳目。 尽管市民普遍反对,但是顺宁市的一千二百四十个报刊亭最终还是被拆掉了,买报变得困难,很多人干脆不买了,这让几家门户网站窃喜了一阵。 冒孟凡之名上大学的赵兵,后来被逐出了城管队伍,和此事牵连的各个部门的负责人都被处理。他后来皈依了佛门,起因是2010年12月,他去三亚旅游,为的是散散心,十一号晚上九点左右,他去友谊路吃夜宵,看到多名城管执法人员对餐馆的延伸经营进行清理。旁边有游客拿出手机拍摄,结果引来多名城管队员围攻,甚至还有一名执法人员找来一根黑色棍子打人,围观路人群情激奋,高喊王八蛋。 那一刻,赵兵突然泪流满面,大彻大悟,回到顺宁后,跑到佛像前跪拜了三天三夜,忏悔自己的罪过。住持见他心诚,允他出家为僧。 范江山和温亚兵被免职了。顺宁市中级人民法院的院长带着九十七万元的国家赔偿金找到孟培庆家,却发现他自杀了,因为他无法承受丧子之痛。 他留下了一封遗书,只写了一个字:恨。 苏镜履行了他的承诺,熊彭凯服刑一个月后,提前出狱了。当时,全球金融危机正在逐渐退去,工厂开足马力搞生产,他在监狱里学到的焊工技术,使他有了安身立命之本。 何旋则开始构思她的下一部小说,她跟苏镜说:“这次,我准备写挟尸要价那事。” “我不当主角了。”苏镜立即说道。 “你不是还想要外遇吗?我得给你安排一次啊!” 苏镜立即讪笑道:“那能不能不阉我?” 警察找上门之后,乔丽又重新记挂起石运来,不知道老公到底是死是活。不久前,她突然在报纸上看到了老公的照片,原来十三年前,石运来发生了车祸,变成了植物人,一直躺在医院里,直到最近才清醒过来,但是记忆却很模糊。乔丽犹豫再三赶往医院,却被告知石运来已经被其父亲接走了。 问题是,石运来的父亲已经去世多年了。 杨爱民自杀十天后,苏镜接到了杨湃的电话,杨湃说dna比对结果出来了。那时候,苏镜正忙得昏天黑地,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比对什么dna?” “就是比对高立国老婆、儿子和枯井里的dna啊!” “怎么样?结果吻合吧?” 杨湃却是嘿嘿地笑:“你过来看看不就知道了?”